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版权归作者所有。 ======================= 《军区大院》+《警卫连》 作者:泡泡雪儿 ======================= 注:军区三部曲之二部《狼烟万里》作者还没写,系列一和三独立成篇。 军区三部曲之一《军区大院》 第1章 写在前面的话: 《军区大院》2012年4月开坑,中间因为各种事情断断续续,停停写写,谢谢读者们的等待。以此文纪念我从小长大的这个军区大院。 在这个军区大院,没有不知道单军的。 单军是单司令的儿子。在这个军区,司令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已经出嫁做了妈,成不了气候。这太子党里,最大的自然就成了单军了。 单司令升迁的速度快,赶不上他儿子成名的速度。打小,这院子里就没有不知道的,单家出了个转世猢狲,皮得上了天,精得像个鬼,谁惹了他谁倒霉。谁家的谁被他捉弄了,谁家的谁又被他欺负了,这一笔笔烂帐要都细算起来,军管处的报告纸都不够用。院里甭管比他大的还是小的男孩儿,都跟他屁股后头听号令,到处胡疯乱闹,要不是忌惮他爷爷和他老爸的面子,单家的门槛早退休几回了。连大院里的兵都怕这混世魔王,最猖狂的时候,单军能逼着这些解放军叔叔倒过来叫他哥。 可毕竟是司令的儿子,单军再无法无天,谁敢说什么? 一年一年过去,单军在一片天怒人怨中渐渐地长大。轮到要考中学的时候,家家憋着气,就等着看单家的好戏。 你儿子不是能耐么,看这回不能耐进33中吧。 33中是这学区最烂的一所中学。说好听点是中学,说难听,那就是未来痞子流氓的摇篮。这也怪不得学校,在当年小升初考试也激烈得跟挤大学似的,淘米过筛,筛下来的人家不要的,也总得有地儿去啊,就全归了这儿。军区和33中就在一条马路上,所以“不好好学习你就等着进33中吧”,是军区里上小学的孩子听到最多的恐吓。天不怕地不怕如单军,也打小就知道要进了这地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那时候还不兴什么走后门,部队子弟要是读不好书,大多就是送去当兵。 但是单军六年级那年,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转性肯读书了。然后小升初那场考试,又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让他考出了个语文数学两门197分的高分。一点异议没有,直接划进市重点。 打那起,单军成了榜样,成了神话。 单军的长相,在还没暴露出他恶劣本性的年月里,是曾经让院子里阿姨婶婶好不喜欢过的。“瞧这小脸长得,跟他爸真像。”这等于是夸了单军了,要知道当年三十多岁的单副参谋长,在军区里是公认的一棵树,私底下女兵都叫他“唐国强”,虽然长得和当年那位年轻英俊的明星其实并不像,但是迷人的程度大概是可以媲美的。 单军长到十七八岁,按照院里那些还记着他小时候干过的坏事儿的大人背后的话,那长得叫“人模人样”。单军身条子继承了他爷爷和他爸的好身架,又高大又挺拔,宽肩,紧腰,长腿,天生的军人架子,脸比他爸年轻时候还英俊,可骨子里就没有单司令那一身的正气,偏偏带出点儿坏,带着痞,偶尔扬起眉毛那么霸道地一笑,按那时候的新潮审美,那叫一帅,忒帅,走在路上,特招姑娘女娃们的眼光。 单军小学就开始收情书,初中时候女生为他揪着头发打架的都有,到了高三,女朋友都换过几茬了。你说他坏吧,他那股子邪气痞气偏偏赶上了好时代,就刚崇尚个性解放的时髦理念里,女孩儿们开始明白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就非迷恋这样儿的,所以单军在感情问题上那是无往不利,只要他看上的,就没到不了手的。 “林红玉!” 单军和他院里几个狐朋狗友倚着自行车抽着烟,看着家属区路上袅袅婷婷走来的一个姑娘。 姑娘老远就看见他们了,故意似的矜持地在他们的注目下走来。等她到了面前了,单军眯着眼睛喊她。 林红玉白了他一眼,没搭理。 “装什么呢,没听见啊?” 单军懒洋洋地瞅着她,目光肆无忌惮地往她高耸的胸脯上扫着。 “谁爱搭理你啊。” 林红玉高傲地说,脚步却慢了下来。 林红玉是大院子女里公认的一朵花,从小外号就叫小林黛玉。要说这院里的名气,男孩儿属单军,女孩儿就属她。她家阳台底下天天有男生骑着自行车转悠,喊她名字约她出来,林红玉谁都不搭理。 “你不爱搭理我,你走这么慢啊?” 单军笑得邪气。一帮哥们都轻佻地笑起来。 “单军,你烦不烦,有本事别再到我家楼下来,特讨厌。” 林红玉那声“特讨厌”用足了腔调。 去她家楼下的男生天天有,可单军还真就只去过一次。那次单军带着五六个人骑着车在她楼下,大声地喊她名字,流里流气地吹口哨,林红玉躲在窗口,偷偷张望单军迷人的脸庞,强健的肩膊,看着单军潇洒地骑着车挥着手说“走!”带着人风一般地骑车远去,她失落…… “行呗,不去你别哭鼻子。” 单军逗她。他知道林红玉的心思。 “……谁在乎!” 林红玉涨红着脸冒了一句,在男孩儿们的起哄声里走了。 “军哥,收了她得了!看人对你那劲儿!” 大飞挺羡慕。 “她?也就逗逗玩儿吧。” 单军知道林红玉对他有意思,单军可对她没什么兴趣,顶多就是随大流逗着玩儿。他刚换的女朋友,比林红玉漂亮。 “刘丰那小子,还欠着明子一顿收拾呢。” 于征说,说回了正事儿。 “那小子是特狂,他妈早看他不顺眼了。” 大飞说。明子是单军团伙的弟兄,和人结了梁子。 “当咱军区大院儿是死的?操,敢对咱们的人叫板。” 这帮个个都是部队大院的少爷党,哪个不是从小横到大的,一起上的军区幼儿园,一起上的马路对面的小学,中学就算不一样放学了照样抱成团,那是穿开裆裤就结下的战斗交情,能不铁?惹上一个,就是惹上全体。 “行了。” 单军慵懒地整了整皮带,扯了扯。 “整死丫的。” 当天下午,单军带着这帮部队大院的干部子弟,让刘丰等人明白了什么是“当咱军区大院儿是死的?” 打架对单军来说,正常,跟吃饭睡觉一样正常。以他为首的这伙儿人,特别抱团,只要军区大院里有哪个在外头受了欺负,就等着被整个一团体的人呼啦而上整治,这帮部队大院子女和那些官二代小开不一样,既骄横又手狠,不管是单打独斗还是团体作战都敢硬碰硬,打了架犯了事儿家里也有头有脸的啥都能摆平,就这伙人,谁惹他们? 所以单军是狂,真狂。 七八辆载誉归来的自行车浩浩荡荡回了军区,个个是得胜回朝的得意。为哥们出了气,单军一痛快,带上了新女朋友刘小婷和一票男男女女,进军区大院儿玩玩儿。 刘小婷被单军带进那警备森严的军区大院门的时候,是陶醉的。 这是她经常路过,却连多张望一眼那些荷枪实弹的哨兵、往里面多看一眼都不敢的地方。现在她看着别人被拦在岗亭外面登记、打电话、等候接领人,而她坐在单军的自行车上,旁若无人风风光光地径直进了军区的大门,威严的哨兵向他们行注目礼,她产生了一种优越感,一种非常满足的虚荣心。 “你们这院儿真好!……”刘小婷兴奋地四处看着。“……真大!” 看着大院里纵横宽阔的林荫大道,大礼堂、练兵场、建得像个宫殿似的大院食堂、比外头小公园还大的花园亭台、温室泳池,还有一列列走过的巡逻兵,这些男女青年羡慕着惊叹着。单军见惯了这些院外的孩子这些羡慕,任刘小婷带着个相机到处拍照,有巡逻的兵看见了要来阻拦,部队大院有规定,不许拍照,可看到是单军,就什么也不说了。 “这就算好了?带你去个地方。” 单军带着他们,从偏门进了办公区。 这个军区机关分成两大部分,司令部和政治部。办公区和家属区之间有好几道门隔着,分别有哨兵站岗,平常是不允许家属进入办公区的。 可单军带着这几个男孩女孩,大摇大摆地从哨兵面前进了森严的办公区,没人拦他。单军一直把他们带到最深处的司令部楼。 这司令部楼历史悠久,大有来头。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民国时是国民党的政府参议院,孙中山筹备就任总统时办公的地方,法国宫廷式建筑,钟楼城堡,气派庄严。据说这是全军军级机关最美的建筑。楼内有一个欧式的露天庭院,长廊拱柱,碧草繁花,因为民国风情浓郁,在不少电影里取过景亮过相。 以前常有家属区的小孩儿偷着来玩,所以后来把几道门都锁了,外人一律不让进。单军知道刘小婷就喜欢这种小情小调的地方,这座楼就跟他自个儿家似的,别人不知道怎么进,他能不知道? “真美!”刘小婷一进去就迷醉了,惊呼。“单军,你真棒!” “可这儿能进吗?没事儿吧?” 四周的静谧、庄严,锁着的道道重门,让刘小婷有点不安。 “我在这儿,你怕什么?” 单军懒洋洋地说。 刘小婷崇拜地望着他。她就喜欢他这股子高干子弟的做派。 一群男女在草坪上嘻闹开了。单军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被刘小婷含情脉脉的眼光笼着。单军早就习惯了这种眼光,在他眼里,这些漂亮妞儿骨子里都一个样,忒容易就搞定了。 正在闹着,一扇门忽然打开,进来一个卫兵。 一伙人一下静了下来,看着他。 卫兵穿着军风衣和高筒靴,背着枪。看装束,是警卫岗哨。 “同志,这里禁止进入,请出去。” 他严肃地说。 一群男女不吭声了,瞅着单军。 “没事儿,我带来玩儿的。” 单军倚着柱子,眼皮都没抬。 哨兵抬起脸,军帽下的眼睛看向单军。 “请出示你的证件。” 单军一愣,旁边大飞和于征都忍不住直乐。单军在这大院儿里长了十七八年,还是头一回碰到问他要证件的兵。 单军抬起眼皮扫了那兵一眼,眼光在那张陌生的脸上打量了几圈。 “你是新来的?” 这军区的老兵,没有不认识单军的。 “请出示证件。” 哨兵冷峻地重复。 大飞过来了,骄横地: “认识这是谁吗?不认识就叫认识的人来。这没你事儿,站你的岗去。” 那做派全写脸上了:他们这就是帮大院子弟。 “对不起,请配合。” 哨兵毫不动容,连声音都没有起伏。 “我靠……这是司令员的公子,不知道啊?不知道叫你们连长回去给你上上课!” 大飞火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兵。 “非军职人员入内,请去岗哨登记。同志,这里禁止拍照,你的相机请送交岗哨检查。” 哨兵看见有人在拍照,说。 “你……!” 于征那几个干部子弟收敛了嬉笑,看着那兵,像看外星人。 “算了算了……单军,咱们走吧。”刘小婷怯怯地拉了拉单军的袖子。 “我要是不去呢?”单军没理刘小婷,瞅着那哨兵。 “请配合。” 单军盯着他。他觉得有意思,特别有意思。 “怎么回事儿?” 警卫连有人注意到了这儿的动静,穿门过来了。一看见单军,连忙热情地招呼:“哟,军军,是你啊!” “高连长,你的兵问军哥要证件呢!”大飞阴阳怪气。 “回去,执勤去!”高连长一看这架势,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赶紧吩咐那个哨兵。 “新兵,刚来的,不了解情况。行了,军军,这你同学啊。你们玩儿!” 高连长陪着笑脸。单军那背景,别说只是来中庭坐坐,就是在这楼里大吵大闹掀翻了天,估计除了他老爹自己,也不会有人出来吭一声。 单军直起腰,拨开高连长,走到了那个兵面前。 单军个子高大,他离那兵很近地站着,那兵竟然也不比他矮。两人面对面,互相对视,单军盯着那双帽檐下的眼睛。 “你叫什么?” 单军问。 “周海锋。” 哨兵回答得不卑不亢。 单军打量着他军帽下那张脸,那双眼睛。 “行。我记住了。” 第2章 单军在这院里横行霸道了那么多年,头一次这么跌面儿,还是当着女人的面,他能咽得下这口气? 晚上,几人聚在一起,单军抽着烟。 “想个招,治治他。” “治他还不容易?叫我爸把他调基层连队去,舟桥旅!花旗营!苦不死他!” 大飞说。舟桥旅是最苦的攻坚抢险部队,一年里有半年得在外头出危险任务,没几人能受得了。 “你爸你爸,离了你爸你就不会自己干点啥啊?” 他们是横不错,可单军就反感什么都往外搬老子,自己没二两辙。 “那也有招儿啊!赶明儿我放他自行车气门芯去。” “……” 单军都没法跟人说这人是他兄弟。 “收拾他一顿不就完了,我就不信他敢还手。”于征说。 单军不耐烦听他们扯了,把烟头一扔。 “找俩人,摸进他宿舍,翻他的违禁。” 部队战士规矩多,有很多违禁品不允许携带,前不久刚有新兵因为私用寻呼机被查出来背了个处分。给顿揍算什么,单军要他丢脸,丢人,丢进档案。 “那他要没违禁怎么办啊?” 大飞愣愣地问。 “你傻啊?没有你不能让他有啊?” 单军说。 “得,包我身上!” 大飞彻底明白了。 没过几天,警卫连抽查新兵违纪情况,一排三班的周海锋因为私携寻呼机违背了保密守则被通报批评,因为是台还没入网使用的新寻呼机,因此没够上处分,但刚刚查过一个,又有人再犯,上头很恼火,东西没收,个人写检查,全班开班务会检讨。 在周海锋的个人物品里翻出寻呼机的时候,一个班的战士都不相信周海锋会犯这错误。虽然周海锋刚从基层连队被抽调到军区机关警卫连,但这人是个啥样人,有眼睛的都看得到,那是野战军作风,一流的纪律,所以就有人背后说,周海锋这肯定是被人阴了。 周海锋辩解过,但这事儿说不清楚。后来他就没再辩解。接受处理结果,当着全连检查。 单军好几次经过大门的时候,发现了规律,那个叫周海锋的兵,站每天下午4点到6点那班岗。 第一次在岗哨经过时看见是周海锋站岗,单军特意调了个头,把车子骑回来,一直骑到周海锋站着的岗哨前。 “哟,巧啊。” 单军面含微笑,一只脚撑在地上,跨在自行车上仰起脸招呼。 “周、海、锋。我没记错吧?” 周海锋手握微冲,荷枪而立,门神样的面孔没有一点表情的变化。 “别不理人啊?没事儿,你跟我聊聊天,没人敢说你。” 单军吊儿郎当地说。 一辆首长军牌的高级轿车驶过大门,周海锋一个利落的放行手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车过了大门,又停下了,车窗摇了下来。 “军军,还不回家?” 车上是军区老政委,单军的爷爷。 “就回!” 单军打发走了老爷子,回头继续瞅着周海锋。 “听说你挨批了?还当着全连检查?” 单军扬眉一笑。 “咋整的哥们儿,也不藏好点儿,这都能给发现?” 看着周海锋那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单军心里痛快。 “我叫单军,单田芳的单,解放军的军。” 单军就是来告诉周海锋,这事儿是他干的,他清楚,周海锋也清楚。 “要是不服气,尽管来找我。我等着。” 单军一蹬车,走了。 那之后,单军等着这周海锋的动静。这周海锋平白无故吃了这么大的亏,看他会咋的。 当然,周海锋不能咋的,难道把司令员的儿子打一顿?除非他不想当这个兵了。是个人就知道,他只能吃这个闷亏。 单军是出了这口气,却又不得劲。他有一种一拳头打在棉花里的感觉。这院里人人怕他,让着他,讨好着他,可不是冲着他来的,那都是冲着他老子,单军清楚。要是哪一天真有人敢当着他老子的面给他一拳,单军还真能佩服这人带种。 那天之后,在大院儿里,单军时常能碰上这叫周海锋的兵。以前这些兵单军从来不认脸,顶多也就看着脸熟,可这周海锋长得算是有特点,单军一眼记住了他那张脸。除了站岗,警卫连还要两人一组地在院内巡逻,单军常碰上巡逻的周海锋。每次遇上,单军若有若无地盯着他,带着不加掩饰的挑衅,可周海锋顶多看他一眼,就和他擦肩而过,从来没有多余的表情。 那反应,既不是愤怒,也不是畏惧,更不是挑衅。如果非要形容,就是无视。 第3章 大院篮球赛开始了。 军区大院每年都组织篮球联赛,是一大盛事,军区各机关直属单位都热火朝天地组队,包括家属队。 篮球是单军的强项,他从小个子就高,小学就开始打篮球,到了中学还进了校队,篮球一直是一把好手。这军区大院每年都办篮球赛军民同乐,单军也算是家属队的种子选手,可他参赛那年发现那些兵总有意无意地让着他,意思意思就让他过去了之后,单军就再也不参加了。今年又有人来拉他报名,他还是那句话:不去。 篮球赛连着比了好几个晚上,拉着横幅,擂着鼓,军区直属队和下属各分区机关部队都派了队伍参赛,那叫一个热闹,军卡拉着一卡车的连队兵过来助威,篮球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干部战士和观战家属,呐喊喝彩声震得军区外面大街上都能听见。 最后一天冠亚军决战,单军晚上从外面回来,听到篮球场的方向轰然叫好,也过去看了一眼。场上两队厮杀正酣。 “谁跟谁打?”单军随口问旁边。 “警卫连和通信二连。今年警卫连是真强,甩了小二十分了!” 正说话间,有人一个抢断横切单手上篮,球进了,下头热烈喝彩,还没一两个回合,球又到了刚才进球那人手上,两三个人过去防他,怕再被他切进内线,那人却退了两步一个转身外线起跳,“哐”的一声,三分! “……!”这一手反跳三分,把单军震了。 全场掌声如雷,那兵转过汗涔涔的脸,和队友用力击掌。 “我操。”单军这才看到他的脸。 “军哥,你不是不来的吗?”大飞于征他们挤过来招呼。 “……”单军没听见,专注地盯着场上。 “哟喝,有个熟人。”大飞早看见周海锋了。 “挺有两下子的。”于征挺客观。 “看他那得瑟劲儿!”大飞忿忿的,“一晚上尽见他出风头了,通信二连没人了!” 单军没听他们说什么,他看了一会儿,走到了通信二连带队的干部面前。 “换人,我上。” 看到换上来的人时,所有人都是一愣。这场上场下,不认识单军的还真不多。可他穿着通信连的球衣上场,没人说什么,好像他本来就是通信二连的兵似的。 单军一上场就看了一眼周海锋,周海锋也看到他了,两人远远地擦了一眼。 哨音刚吹响没多久,单军突然单手抢断,从警卫连后卫手里把球抄走,单枪匹马切入篮下,擦板上篮,还没人反应过来,球进了! “……!”场下一愣,通信连沸腾了。 “军军!行啊你!”通信二连的兵过来兴奋地拍单军肩膀,他们被甩了那么多分,终于进账了! 单军这个上篮得分,和几分钟前周海锋的得分动作一模一样。单军抄起落下的球左右手一抛,那意思明摆着。 单军教训过这兵了,本来犯不上一直较劲,但这个兵,单军就是想削他。硬要说为什么,就是周海锋那眼神。就算每次遇上,周海锋都面无表情,单军也能从他那眼神里察觉到一种不屑,蔑视,好像他不是因为吃了上次那教训识相了,而是根本就不和他单军一般见识。 不服气,那就球场上会会,光明正大用胜负说话,他倒要看看,这个兵能有多硬! 单军上场没几分钟,一边倒的气氛顿时就变了。他在校队可不是花架子,他在的那所重点年年都招体育特长生,篮球队在市里比赛都是拿前几的。单军和后卫配合,一记传球到了单军手里,单军接球就直插篮下,警卫连也急了,两个人联手封他,单军脚跟一转就突然地一个背转晃过了他们,到篮下紧接一记连环假动作闪过了对方的盖帽,直接投篮命中! 这一球他连过三人,都不带喘气儿,场外看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鼓声叫好声震天! 警卫连的队员都看着单军,他们没料到,这飞扬跋扈的司令公子竟然有点真本事。 “好啊军哥!杀杀那小子威风!”大飞和于征狂喊。 球到了周海锋手里,周海锋刚刚碰球,单军就一个斜插,挡在了他面前。一对一,单挑。 周海锋边俯身运球,边抬头扫了单军一眼。单军居高临下俯视他,眼神相碰的瞬间,犹如对峙的火花。 单军那眼神,能让周海锋充分地知道,他上场是干吗来了。 可就在那一刹那,周海锋忽然脚跟一个旋转,转身过人风一般直掠过单军,插至篮下投篮得分! 这个过人动作,和刚才单军过人时候的一模一样! “操!那小子就是故意的!”大飞叫嚷。 “……!”单军浑身冒火,周海锋这赤裸裸的回敬,是个人都看明白了! “别走神儿。” 跑过单军身边,周海锋还来了一句。 “……”单军一把把球砸进队友怀里! 第4章 接下来的比赛,就是单军和周海锋的单挑。那边周海锋进球,这边单军就扳回一球,两人就飚上了,谁也没含糊,比分嗖嗖地往上咬。 单军是真没想到,他在市里打比赛见过很多高手,一般的会打水平还真不放在眼里,可他不得不承认,姓周的这实力,就是放在本市长胜冠军队市九中那强手扎堆的地方,也能排上首发阵容,主力队员。 这个城市有句话,梅园的男排,九中的男篮,四中的男足,这三个中学是传统体育名校,校队的学生中有国家级别运动员,可想而知是什么水平。单军和九中男篮不止一次交过手,还很仰慕过九中一个王牌主力,虽然那人在单军打市联赛时就已经退队了,没能交过手,但单军能把周海锋放到九中那阵营去比较,是真承认他确实有一手。 单军被激得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他一个中场三分球震了全场,周海锋紧接着一个后抄断球,从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记妙传又把比分拉开,单军在激烈的对抗中跳起盖周海锋的火锅,可周海锋一个空中假动作把他晃了过去,仍然投篮命中。 全场俨然成了他们二人的战场,胜败全在他俩的厮杀之间。 最后半分钟,单军抢断篮板跳投命中,警卫连杀红眼了,不惜打手犯规,单军追加罚球,两罚两中,追平! 没等他抹汗喘口气,周海锋突然发动了惊人的反攻,他暴风般迅雷不及掩耳地反扑,惊人的速度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惊呼声里,周海锋已经单枪匹马到了篮下,单军狂奔过去,试图拦在他面前…… “……!” 一声沉闷的碰撞声后,是重重的倒地声。 单军坐倒在地,抬起头。 篮球从他的头顶划着弧线飞过,直直地落入篮圈。球进袋的声音,像砸在单军耳边。 周海锋走了过来,向地上的单军伸出手。 单军抬起被汗水覆盖的眼睛,和周海锋的目光相遇了。 那目光,就像一把尖刀,插进单军那不可一世的心…… “行了,军哥,甭练了,你想练成乔丹啊!” 大飞头疼了,自从那次输了比赛,单军跟着了魔似的,也不带哥几个出去溜达,天天窝在这球场上练,人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还跟那小兵辣子较劲哪,至于吗,不就刘小婷多看了人家两眼。” 在司令部楼跟周海锋杠上那回,刘小婷她们那几个小女生的眼睛都直往周海锋脸上瞟,大飞他们都看见了。 “滚蛋,关她屁事!” 刘小婷天天缠着单军陪她逛街买东西,单军早烦了。 “行行,我滚,你别忘了今天王爷出院。” “操,还真差点忘了。” 单军想起来了。王爷是他最铁一弟兄,姓王,老是一开口就是“爷怎么怎么”,时间长了,就得了个王爷的绰号。这王爷性子很野,人却长得秀气单薄,极度的表里不一。前阵子跟人干架,进医院了,这天出院。 “走!”单军把衣服搭肩上,去接他。 “哟,军子,你这是‘办事儿’办了一半就来了?感动死爷了。”王爷一见单军满头大汗的,张口就说。 “去你妈的!”王爷说的那‘办事儿’都知道是啥意思,单军笑骂。 “又不是没办过,装啥处男啊?”王爷一开口就离不了荤话,他就这德性。 “没那闲工夫。”单军说,几个人边走边说。 “军哥转性了,飙上一男的了。”于征调侃。 “听说了,不就一大头兵吗,弟兄出马替你搞定。” 王爷的眼睛又眯起来了。每次他这表情,他这就是要找人干架。 “谁都别动。” 单军沉了脸,扫着他们几个。 “听见吗?” 单军这脸色,一般不出现,出现了,就是大事儿,说一不二。 “听见,敢不听啊?” 王爷笑笑。 进了大院,操练场上一个军官隔着栏杆看见他们几个,老远地转了出来,亲热地过来招呼。 “军军,又翘课了?” 这人他们都认识,陈力,以前是单军家的警卫员,跟着首长有前途,提拔得很快,现在都警卫连排长了。 “别让司令员看见啊,又训你。” “你不说不就完了吗?” 单军抛过去一根烟。好烟,中华。 “还用说,陈哥哪回不帮你了?” 陈力在单军家当勤务兵当了两年,对单军没少讨好,聪明,会做人。 “这新兵啊?” 单军一扬下巴。操场上站得笔直一排的战士,个个都一米八几,一溜儿的个头身材,跟仪仗队似的,一看就是从各个连队精挑出来的。 “纠察队,从各军分区新兵挑的。” 纠察兵都是帅哥里的帅哥,代表的就是军区的门脸,个个高大威猛,制服都和一般军装不一样,紧身束腰的长军风衣,白色肩授和腰带,长筒军靴,白手套,袖标,威风凛凛。这次组的纠察队和常规纠察不一样,平常轻易见不着,只有军区在重要的军事活动或者接待活动的时候才会派他们出来,执行任务,威风军容。 “有看顺眼的没有,挑一个,要给首长配新警卫员,从这批里头挑。” 自从陈力提拔,单军家里还一直没补新的勤务兵。 “随便,机灵点儿的就行。” 单军懒得管,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目光忽然停住了。 “那个也是?” 半晌,单军说。 “哪个?”陈力看了一眼。“排头那个?尖子,从临汾旅挖到机关警卫连的,临汾旅还不肯放呢。不过他不是勤务,为了充实纠察队,特地挖来的。” 陈力的意思,这兵不在选配警卫员之列。 单军远远地看着那兵托枪,上肩,正步凛凛,英姿飒爽。 “就他。” 单军忽然说,慢悠悠地笑了。 “我就看他最顺眼。” 单军一字一句地,重重说出那两个字:顺眼。 第5章 在军区大院的东南角,最好最幽静的位置,有着几座二层小洋房,家家都独门独院,鸟语花香。 这里是首长楼,又叫将军楼。 住在这里的都是大院里最高等级的首长以及退了的老首长,他们的子女不是在各军区担任高职,就是在地方上当高干或富商,进出这儿的人,个个都有身份,有头脸。 这些等级的首长每家都配备警卫员,也是勤务兵,平常这些兵为首长开车,做家事,兼保卫,是距离首长最近的兵。 如果说在野战部队里兵的出路就是要做训练尖子,争取提干,那么在机关大院的兵,往上爬的最快捷径,就是当首长的勤务兵。天天在首长的眼跟前儿,表现机会多,又亲近,只要和首长处出了感情,首长满意,那提干,上军校,转志愿兵,都是水到渠成,普通的兵花好几年也争不到的好事,这些勤务兵只要到了时候,首长自然都为他们安排得好好的。除非是特别不会做事做人的,一般一旦当上了首长的警卫员,就等于是提前提干了。所以部队机关里的兵,为了争取这几个有限的名额,没有不打破头的。 这些战士进出在将军楼内外,开的是好车,住的是洋房,打交道的都是高干子弟,虽然是兵,可有时候,比底下的基层干部还能说得上话。 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机关大院的兵都想要的一条出路。 所以,单军真觉得自己是在帮忙,帮周海锋的大忙。 单军跟他爷爷开口,指名道姓,就要周海锋。 警卫员这种事,在单军家,只要单军爷爷满意。单军爷爷一向疼单军,给后勤打了个电话,后勤当然立刻联系了保卫处要人。保卫处本来已经拟好了警卫员人选,还没来及让首长过目,这突然首长主动指名要别人,还是头一回。保卫处为难了,周海锋这兵是从临汾旅的野战部队硬要过来的,各方面素质都非常突出,就是为了当纠察队种子兵培养,老实说,让这么一个军事过硬的兵去首长家里当公务员,是可惜了,可是老首长发话,他们能不听指示??这边立刻安排了警卫连暂停周海锋的训练,随时准备接受首长问话。 警卫连也没办法,只得照办,本来是很快的事儿,可是在周海锋那里却卡了壳。 按程序,要战士填写表格,再接受体检,政审,可在第一关就卡了壳。周海锋自己不同意。 警卫连、保卫处都找他谈过话,周海锋本人还是不同意。 处室、连队都错愕了。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不愿意当首长警卫员的机关兵。 “小周,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后勤干事和他谈心。 “没有。” 周海锋说。 “你刚来机关,可能不了解情况,机关和你原来在临汾旅不一样,机关这里……”干事试图委婉地让周海锋明白当首长警卫员的好处。 王干事说完了,周海锋谢了他,可想法不变:想留在连队。 “为什么?你不想有机会上军校?提干?”王干事急了,讲话也没艺术了,直统统的。 “我是来当兵的。想好好当个兵。” 周海锋这话的意思,都听明白了。勤务兵,基本和军事技能无缘,这几年,就等于和军营告别。 “……”王干事也无奈了。 单军爷爷知道这件事,立刻指示:不要勉强战士,尊重个人选择。 单军爷爷是一位老革命,虽然宠单军,但他也是一位正直的老军人。他叫让原来准备好的警卫员改天来见见面。 可单军知道后,坚持不要别的人选,就要周海锋。 “军军!别任性!” 单军爷爷也头疼了。单军从来就没管过家里勤务兵的事儿,而且很少为了什么事求他,这次这么固执,他爷爷也纳闷。 “你为什么就非要那个兵不可?” “我……” 他家这个老爷子可不好糊弄,单军乱想着胡诌的理由,不正经想圆了,这事儿就不可能成。 “我……认识他……我就‘喜欢’他!” 半天,单军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硬挤出这俩个字眼儿。 谎话开了头,后面就好顺着瞎编了。 单军跟他爷爷说,这个兵特别正直,有原则,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他要好好向人家学习,改掉吊儿郎当的歪风邪气。 单军这番话说得特别真实,诚恳,打动人。单军没别的本事,他想让人相信他的时候,他就特别能让人相信他,他一旦正经起来,那表情、语气、语言,就是特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好像他就是天底下最靠谱的人。 单军跟那些飞扬跋扈的大院子弟整天混在一起,他爷爷常教育他要交一些能给他好的影响的朋友,所以单军这么一说,老爷子真的开始考虑了。 第二天,单军爷爷亲自去了警卫连,叫来了周海锋,说和他谈谈心。 警卫连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这个级别的首长亲自到连队要请一个兵来谈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单军爷爷和周海锋谈了很久,谈了什么,别人不知道,可是单军爷爷从连队回来以后,单军看他爷爷那样,就知道老爷子对人很满意。老爷子说,他是去请别人帮他一个忙。至于人家孩子肯不肯,那都他自己说了算。 后来,不知道是老首长的诚意打动了周海锋,还是处里连里连番地去做周海锋的思想工作,或者干脆就是下了一道死命令,不得不服从命令,总之,最后周海锋去单军家里当警卫员的事,定下了。 单军走在院里,纠察们正在执勤。 这是这批新挑的纠察兵首次亮相执行任务。即使在一批纠察兵里,周海锋也是最打眼的一个,纠察军风衣穿在他白杨般高大挺拔的身体上,像一杆标枪,他戴着白手套,检查着出入者的证件,低头时军帽下那刚毅的下巴,散发着军人硬朗的气质,家属区里进进出出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他没有不红脸儿的。 单军走了过去:“嘿,这一身儿,够神气啊!” 周海锋抬头看了他一眼,接过别人递来的证件,检查,返还,放行,就像根本没听见单军在说什么。单军却像遇见了熟人似的,胳膊肘搭上他的肩膀:“谢了啊,没在老爷子跟前告状,算我欠你个人情。” 单军知道周海锋没在他爷爷谈话的时候说什么,不然以老爷子的脾气,回来肯定不是那样。 “一码归一码,这人情我记着。” 单军哥们儿似地拍了拍周海锋的臂章,笑得意味深长。 “走了,咱家里见。”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周海锋拎着行装,走进了单司令家那幢花园首长楼。 这是一个宽敞,优美的院子,布置得像个园林,精心种植着各种花草,还搭着葡萄架,有金鱼池、各色盆景,墙角盛开的几株桃花,掩映着这座气派的小洋楼。 “报告首长,阿姨,警卫一连一排三班周海锋报到。” 周海锋面向客厅里的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在首长这儿,年纪再大的首长夫人,警卫员都要尊称一声阿姨。 “好,来了就好。”老政委点头。单军的奶奶打量着周海锋的模样,勤务兵的首要条件就是长得精神,显然,老人家很满意。 单军叠着两条长腿,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里,瞅着周海锋。 “小周是哪儿人?”单军奶奶招呼他坐下,递过去一个苹果。 “本地人。” “父母是做什么的?” “工人。” “工人好,工人朴实。” 第6章 单军奶奶对勤务兵是比较挑剔的。 “小周,你可是我们军军强烈推荐来的,听军军说你很懂事,以后你在这里常住,要和我们军军好好相处。” “这还用说,咱们早就‘好好相处’了,是吧,周同志?” 单军坐了过来,揽住他的肩膀一带,皮笑肉不笑地问周海锋。 “请首长和阿姨放心,我一定做好本职工作,坚决完成任务!” 周海锋突然站起来,端正地回答,单军没提防,重心一偏,差点栽倒。 “好,好,坐下,不要拘束。单军说他很喜欢你,这很好嘛,你们今后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老政委和蔼地说。 “……老爷子,你们先让他喝口水再唠成吗?”单军恼羞成怒地打断,扫了周海锋一眼,周海锋也看了他一眼。 单军火大——这老爷子啥话都往外倒! 单军奶奶带着周海锋在家里上下熟悉了一遍,把工作交代给他。 警卫员既负责首长的保卫,又负责首长及家人的内勤,可以说兼着警卫、保姆和司机,首长家里的洗洗晒晒,东西坏了维修置换,出门开车接送等等的家务琐事和体力劳动,只要首长吩咐,都是警卫员职责范围内的事。有的首长家里会把专职司机和内勤保卫分两个兵,甚至三个兵,开车的只管开车,但单家老政委一直要求配备一个勤务兵就够了,所以一个人身兼数职。 周海锋的卧室安排在楼下的一个房间,这是专门给警卫员住的,之前的勤务兵都住在这里。 单军奶奶安置好了就上了楼。周海锋坐在床边整理行李,单军抱着胳膊靠在门边,肩膀杠了下,合上了门。 周海锋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整理。 “当着老爷子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到了我这儿就没词儿了?” 单军对他的沉默特别反感,就是那俩字:无视。 “看我不顺眼是吧。行,以后你天天看见我,咱俩慢慢儿耗。” “你在家都是这么说话的?” 周海锋终于开口了,弄着行李。 “得看跟谁了,跟你,就这么说话。” “你不是喜欢我吗。” 周海锋冷不丁扫了单军一眼,眼里满是嘲弄。 “操!”单军被激怒了,过去揪起了周海锋的领子。 “小子,别得瑟。本来今天你前脚进这大门,我后脚就收拾你,可看在你没告状还算有种,放你一马。机灵点儿,别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否则,我叫你后悔来当这个兵。” 周海锋推开他的手,正了正军装的领扣,站起来面对单军。他们身高相仿,这样面对面站着,对互相都是一种压迫。 “你多大?”周海锋问。 “什么意思?”单军不傻。 “没什么意思。”周海锋冷静地说。 换作以前,敢这么嚣张,单军一拳头就上去了,可是这个兵,单军用拳头打服他没意思,他要的是他从心里服气,挫掉他那一身的傲气! “小子,别横。不出三个月,你就能变张脸,信吗?” 单军什么样的勤务兵没见过?勤务兵就是天底下最会巴结的兵,像周海锋这种“讲原则”,到了这儿就能给他上最深刻的一课! 周海锋没再理他,收拾起行装。单军扫了一眼,他的东西很少,只有个人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还有一些书,连一点儿随身听之类的娱乐物品都没有。唯一不一样的是一个相片架,周海锋从包里拿出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出来,反扣在桌面上。 “怎么的,还带着妞儿呢?” 单军随手就想掀开来看。 “别动!” 周海锋厉声喝,一把摁住了相片,单军一愣,他头一回看到周海锋有这么大的反应。 “没毛病吧你?”单军丢开手,出门前,他指了指周海锋,眼里是警告的意味:“我治得好你!” 自从周海锋来了,单家的事儿再也没断过。 不是房间的床板松了,要钉床板,就是车钢圈坏了,要么就是下水道堵了,一会儿又是楼上那些沉重的家具位置摆放不凑手,要挪挪地方换换位置。 当然,这些都是勤务兵“分内”的事儿。 周海锋来了没几天,通了几回下水道。单军说院子里的鱼塘该清淤了,周海锋站在泥水里,挖了一个下午的臭泥,工具下不去的地方只能用手掏,也没一句废话。单军又说院子里那工具房太脏,夏天都出味儿了,单军奶奶就让周海锋去清理,那工具房堆的全是多年不用的老东西,老爷子好久不使用,推开门全是灰尘杂物,喘口气都困难。周海锋在里面窝了几天才收拾干净,出来的时候头上脸上都是灰白的。 单军趴在二楼的阳台上,吸着烟,瞅着底下周海锋忙碌。周海锋拿着清扫的工具,进进出出,身上那身军装被灰尘弄得灰头土脸。单军在那儿已经半天了,周海锋干了多久,他就跟看西洋景似的看了多久。周海锋出来搓洗拖把,抬眼看到他,跟看到只小猫小狗一样,没给半点反应,手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单军眯着眼睛吸了一口,手上一弹,带着火星的烟屁股打着旋,从阳台直直掉下去,就掉在扫院子的周海锋跟前儿。 周海锋直起腰,抬头。单军对着他,那么微微一笑。 单军没想到,这个兵还真抗造。 不管多脏多累,他都二话不说,全部照做,几天下来,就连单军奶奶一向挑剔的人,都直夸这小周真是不错,稳重勤快,任劳任怨。连单军都不得不佩服,一般人早赔个笑脸服软了,可这姓周的愣是生扛,像一拳砸进水里,砸多少接多少。 吃饭的时候单军漫不经心说了一句“我球鞋脏了,给我刷刷”,单军的爷爷终于发火了:“自己刷!小周不是你的保姆!不要使唤别人!” “我和小周是哥们儿,以前那几个,我劳烦过谁啊?”单军回头,对周海锋特别哥们儿、特别友好地一笑:“海锋,谢谢啊!” 晚上,单军坐在床上,翻来覆去看他那几双被刷得雪白雪白、干干净净的球鞋。周海锋还真就给他刷了,还刷得连一点儿茬都挑不出来。 “行,够耐操的!” 单军把球鞋扔在了地上。 要周海锋真是个软柿子,单军还真就不爱捏了,可周海锋是软柿子吗? 星期天,单军奶奶去买菜前嘱咐周海锋把家里的被子都抱到院子里晒,尤其是单军那床。周海锋把老俩口的被子晒完了,来敲单军的房门。 单军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了也不理,周海锋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起床。”周海锋站在单军床前。 “……”单军还蒙头大睡呢,没反应。 周海锋又喊了一声,见单军还是不动,拉开了窗帘,刺眼的阳光射在单军脸上,把单军扎醒了。 “……干吗呢……”单军还迷糊着,压根不知道是谁。 “起来。我晒被子。” 单军这才听清是谁,彻底醒了,顶着头乱蓬蓬的头发回头。 “……谁让你进来了?出去!” 明亮的阳光笼在周海锋那身绿色的军装上,反射着他金属的领花,晃得单军睁不开眼睛。单军倒头就把被子蒙上。 周海锋一伸手,就把被子掀了。单军全身就穿着条裤衩,一下激灵得跳了起来! “你!……” 周海锋若无其事地抱起被子就下了楼。 单军顶着个鸟窝头狼狈地在床上,停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周海锋!我操你大爷!” 整个小洋楼都回荡着单军的吼声…… 单军把周海锋弄家里的事,他那帮狐朋狗友都知道了。 大飞他们说你弄个那么看不顺眼的整天在眼跟前儿,你不烦啊?于征就说军哥这是以德报怨,别人托关系还求不来呢,那兵还不肯去,二! “哪个呀?”王爷拖着音调问。 “还有哪个,现在军哥家当勤务了。” “他呀!”王爷也住首长楼,见过。“模样儿够俊的,合爷胃口。” “胃口?那是个消化不良的东西,您老消化不了!”大飞说。 “怎么消化不了,是帅哥儿就行,爷就喜欢帅的,越帅越喜欢。”王爷眯着眼睛。 “你小子有病。”单军嫌恶地说。他一直觉得王爷在某方面不对劲,王爷也不掩饰,大家都有感觉,只是不说破。 “有病没病的你试试啊!”王爷挑起眼皮看单军。他就这德性。 周海锋到单军家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个油盐不进的架势,让哥几个都跟着恼火。王爷说,我的哥哥,您以前整人没少用损招,咋的,对他舍不得用啊? 单军确实没用以前那些阴损的招。要阴,要损,上次阴得周海锋背个通报批评的,那是最低档次。可单军这回还就不想这么干。就算用损招把这兵整趴下,甚至彻底整出人民解放军的队伍,也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看他的那眼神。 单军要的是他从里到外的服气,征服他,没错,单军找准了这个词儿,征服。 “交给我得了。”王爷说。 “有你事儿吗?”单军沉脸了。 这个兵,他必须自己办,任何人都不能插手。 “弄个片儿,他办事儿时整几张,晾晾他老二。”单军踩了脚烟头,哥几个全都下流地笑了。 第7章 单军最近也没了心思。 校队有场和外校的比赛,他一门心思地练习,他虽然高三,可保送军校,时间都扎在了篮球场上。这天傍晚,他本来约好了大飞晚上出去撮一顿,可练球拼抢时没留神摔倒在地,脚肿了一大片,当场动弹不得。队友们把他扶到了医务室,校医给应急处理了下就赶着下班了。单军坐在外头台阶上等大飞来,天都快擦黑了,大飞才露面。 “军哥,对不住,我晚上和王佳佳……”大飞嬉皮笑脸。 “操!滚吧!”单军明白了,笑骂。 大飞说去给他叫辆出租,一溜烟跑走了,单军直等到天都黑透了,也不见人回来。单军对这兄弟简直没讲头,自己拖着伤脚往校门口挪,刚挪了几步,看到前面的阴影里走来了一个人。单军盯着那明显不是大飞的身形,直到那人走到了灯光下。 “……你?” 单军看清了那一身军装。 大飞在马路上拦了半天没拦着出租,用公共电话打到了单家,把周海锋叫来了。 大飞这个电话也是打巧了,这天老俩口去看单军姐姐,单军姐姐嫁到邻市,留爷爷奶奶多住几天,老俩口不放心留单军一人在家,让周海锋先回来了。要不然,周海锋还接不到这个电话。 “能走吗。”周海锋也是打球的人,看的出单军确实伤得不轻。他伸手来扶。 单军越过他,往前一瘸一拐地自己挺着。 周海锋走过去,不由分说,架起他一只胳膊就搭在了自己肩上。 “没你事儿!”单军厌恶,要挣开。 “大姑娘啊?” 周海锋也不耐烦了,把他的腰用力一揽,就往校门外走去。 “……”虽然天黑,校园里来上晚自习的学生不少,都看着单军被一个解放军战士搂着往外走,脸上那表情,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怎么的,那叫一个扭曲。 到了家,单军往沙发里一坐,对周海锋说,做饭去。 等了半天也没见动静,单军撩起眼皮:“去呀?” “这不是我工作范围。”周海锋开了灯,把单军的书包放在一边。 “什么?”单军见的勤务兵多了,还是头一回听说“工作范围”这四个大字。“你勤务兵不做饭,我做?” 单军奶奶在饮食方面很挑剔,交代过周海锋,饭菜不用他管。这个点儿已经过了大院食堂的饭点,周海锋从冰箱里拿出了两盘中午的菜,拿去厨房点火热。单军说,我不吃剩的,做新的去。 单军不吃剩菜的习惯是他奶奶带出来的,可周海锋是惯他的人吗?他把热好的那两盘饭菜端出来放在了桌上,换上常服,戴上军帽:“政治学习,我走了。” “听不懂我的话?” “随便你,不吃就放着。” 星期三晚上是连队政治学习时间,周海锋正了正军帽,拉开了门。 “……你把车钥匙留下!”单军强压着火气。 “你有军照吗?” 周海锋就丢下一句,打开门走了。 单军举着那只动弹不得的脚,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客厅,一巴掌拍得茶几上的花瓶都跳了起来…… 周海锋回来的时候,房里一片漆黑,一点动静都没有。 桌上那俩盘菜动都没动,原封不动地搁在桌上。 周海锋走到了沙发前,看了看那早已冷透的饭菜,在黑暗里看着窝在沙发里睡过去的单军。 单军是被动静弄醒的。 他一睁眼,台灯拧亮了,一盘冒着热气的东西,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一盘蛋炒饭。 蛋炒饭显然是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飘散着浓郁的香气。 周海锋搁上了筷子。 单军翻身坐起,看看那灯下金黄的蛋炒饭,错愕地看了眼周海锋…… 单军风卷残云,连颗饭粒子都没剩下。 看他飞快地吃完,周海锋又给他盛了一碗。单军看看他,接在手里,继续吃着,没说话。台灯下,两人始终都没有交谈,房间里只有单军的咀嚼声,气氛古怪而又不自然。 周海锋拖了一张椅子,在旁边坐下了。 他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两个药瓶,把单军的伤脚拉过去,拿起一瓶喷剂喷在单军肿胀的脚踝上。 “……”单军一愣,抬起头,意外地看着他。 周海锋冷淡却熟稔地给他冷却,抹药水。药瓶上贴着部队标签,一看就是刚从军区门诊部值班室拿来的。 台灯昏黄的灯光下,周海锋专注地做着,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睛,带着男性的美。 那是一种英气的阳刚之美,硬挺而勇毅,仿佛天生就适合军人。 “你落地的姿势不对。”周海锋抹着,静静地说。 “冲撞时容易跌倒。” 在和单军比赛的时候,周海锋就看出来了,单军习惯的落地姿势很容易造成脚踝的负担。所以最后两人那一撞,单军才会那么容易跌倒。 这个单军也知道,校队教练说过他很多次,但单军老是改不过来。 “习惯了,改不了。” 单军还不习惯和周海锋这种交谈的气氛。 “往后踩半步。你可以试试。” “……你当兵前,打过比赛?你哪个学校的?” 单军早就想问。周海锋和他年纪差不了一两岁,如果本地的中学里有他这样的高手,没理由没碰上过。 “早就不打了。”周海锋并没继续这个话题,处理完了,把药的用法告诉他,收拾了空碗走向厨房。 单军在背后喊了他一声:“哎!” 周海锋回过头,单军动了动脚腕:“谢了啊。” “不客气。”周海锋要回身,单军笑了一下:“这也是你工作范围?” 周海锋瞅了他一眼,就掉头进了厨房。单军听着厨房里洗碗的水流声,回过头来看着脚上那抹上了药水清凉了很多的伤处,脸上耐人寻味,坏样若有若无。 他忽然觉着,有点儿意思…… 那几天,上下学都是周海锋开车接送单军。养了几天,伤也好差不多了。单军后来再叫周海锋给他做饭,周海锋根本没理会,去大院食堂打饭打菜回来给他。单军也不完全是折腾他,那碗蛋炒饭,味道着实不错,还真让单军有点儿惦记。可周海锋不做,就当他没招儿了? 等老俩口回来,单军对他奶奶说,小周做饭手艺不错,比食堂里头的强多了。 “是吗,小周,你还会做饭?”单军奶奶半信半疑。 “没有,我瞎做的。”周海锋瞥了眼老太太身后看好戏的单军。 “别谦虚,军军嘴刁,能让他说好吃不容易。晚饭你来做一次,我看看。” 那天晚上,周海锋服从命令,做了几个菜,让单军奶奶惊讶了。虽然都是简单的家常菜,但荤菜素菜都像样,一家人尝了味道,都很满意。 “小周,你怎么会做菜的?”单军奶奶看一个人烧菜的动作,就知道他会不会。 “我父母是双职工,经常倒班,自己学着弄,时间长就会了。”周海锋翻炒着锅里。 “工人的孩子早当家。你小小年纪吃苦了。”单军奶奶感慨了。 “没什么,阿姨,习惯了。”周海锋礼貌地笑笑。 “军军,小周就比你大一点,你看人家什么都会做,你呢?” 单军在客厅里跷着二郎腿看电视等吃饭,单军奶奶现场教育了一句。 “奶奶,有人会做就行了,现在小周做,以后有我老婆做,我用得着会吗?” 单军打量着周海锋军装外面围着围裙的模样,懒洋洋地贫着。 第8章 最近单军心情不错。 单军这人虽然霸道,可不是个混不吝,别人对他好的地方,他能记着。那晚上周海锋绕那么远的路专门去门诊部给他拿药,单军嘴上没说,心里头领了这情。门诊部远在军区的另一头,周海锋凭两条腿走也要走上大半个钟头,就冲这一条,单军也停了那些整治,不再折腾他了。 自从住一个屋檐下,单军也算摸到点儿这兵的脾性,要单军说有多反感他,老实说,现在也真谈不上,至少没一开始那么看不顺眼了。 可就一样,这兵来了大半个月,生活上是严丝合缝,单军始终就不知道他一点儿私事。 这天晚上,老俩口出去串门,周海锋去连队办事,单军在客厅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录像,眼角瞥到周海锋那房间,忽然想起了那天他拦着不让看的照片,一个心血来潮,就进去了。 除了周海锋搬来那天,单军就没进来过。房间不大,就十个平方,收拾得极其整齐。床是连队宿舍搬来的,那种上下铺的行军床,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和周海锋这人一样,正。墙上雪白干净,不像单军自己的房间挂满了球星的海报,桌上就一盏台灯,一叠军事书,一个电话,其他就空无一物。 单军随手拉开桌子的抽屉,抽屉里也就放了点稿纸和日常用品,跟周海锋这人一样沉闷。 单军在他抽屉里找了找,还真在最底下一个抽屉找着了那相框,单军拿出来凑到了灯下,就一愣。 不是他以为的什么妞儿,而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相貌英俊,挺拔,对着镜头笑得很和善。可是照片只有半边,另半边被撕掉了。 “放下!” 门口突然一声响雷般的怒喝,单军一抬头,周海锋一个箭步过来,从单军手里抢走了那相片,伸手把单军猛地推了个趔趄! 单军没提防,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干什么你?”单军站稳了,火了。 “谁许你翻别人的东西的?” 周海锋的脸在台灯的灯光下,是鲜明的愤怒,单军从来没在他那张扑克脸上看到过这么急怒的表情。 “……我自个儿的家,哪儿不能翻啊?” 单军自知理亏,强辩着。 “……出去!” 周海锋起伏着胸膛,克制,眼中都是怒火。 “搞清楚这是哪儿,轮得着你叫我出去吗?”单军被激怒了。 周海锋压抑着盯了他一眼,拿着那相片架,转身就往大门外走。 “站住!” 单军一股怒气直上心头。他是翻周海锋东西了,可不就是一张照片吗?至于这么急赤白脸的吗? “不就是一张照片吗?还见不得人了,谁啊?干什么丑事儿了要藏着掖着?” 单军一火,话也难听了。 周海锋站住了脚,忽然转身就走了回来,单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拳打倒在地! 单军倒在地上,懵了。 他用力蹭了一下嘴角,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周海锋。 “……打我?” 单军从地上爬了起来,拳头就朝周海锋挥了上去! 他跟很多人打过架,揍过人,可还没被当兵的揍过,更没被自家的勤务兵揍过! 周海锋躲过他的拳头,架住他的拳脚用力一格一挡,把单军搡开。 “跟我动手?你他妈不想当兵了吧!” 单军梗着脖子,周海锋被他整得团团转没动手,被他使唤得像个孙子似的没动手,为了一张莫名其妙的照片跟他动手? “不是当这个兵,我早就动手了!” 周海锋怒目瞪着单军,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爆发的情绪! “今天我打了你,我认,随便你整什么处分,还是用你的关系,把我开出部队。” 周海锋指着单军说,自打他来了,单军就没听见他说过这么多的字。 “再让我看见你碰它,就跟现在一样收拾你!听见了吗?!” 周海锋说完,转身就走出了大门。 单军站在那个房间里,起伏着胸膛,烦乱地往裤子口袋里掏烟,他掏出了烟盒,抽出一根,却又扔开,把烟盒窝成一团,砸在了地上…… 单军当晚上没回去,去了王爷那儿。 王爷是军区副参谋长家的公子,也住将军楼。单军把王爷叫出去,王爷一看单军嘴角那淤青就哈哈大笑。 “你这也算破处了吧,头一回啊?哈哈!”王爷直乐。 “边儿去!” “就这鸟兵,你打算怎么办?”王爷眯着眼睛。 单军黑夜里头就亮了下烟头的火星,却没说话。 单军啥话也不说的时候,那是真火了。平常他好勇斗狠,那不是真动气。真动了怒,单军反而不说话,一张脸冰冷,不言语。 单军怒的不是周海锋打他的这一拳,而是经过了那一晚上,他以为周海锋终于服软了,“开窍”了,到头来,都是他一厢情愿地自作多情。他才刚打算放过他,就被整了这么一出,就因为一张照片! “行了!心情这么不好,带你散散心去。” 王爷把单军拉到了北极海狼。 北极海狼是一个迪厅。它特殊的地方,在于它在一个山肚子里,那儿本是这个城市一个很大的人防设施,革命战争时期是防空洞,后来开放利用,被建成了一个特殊的夜场,酒吧,迪厅,包房,因为它特殊的地形结构,里面错综复杂,生意极其火爆。 “到这干吗。”单军不想消遣,倒想找人干架。 “带你玩儿点新鲜的。” 王爷神秘地说。 他带着单军没往舞场走,直接走向了后面的包房。单军很久没来,倒不知道后头又新开了一块地方,挺僻静,不像前面吵闹。还设了个前台,里头好几条廊道,旁边都是私密的包房。 王爷亮了张卡给前台,带单军进了里头一个包间。除了前台站着的一个人,单军就没见到别的人影,连个服务员都没有。单军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服务夜场。 两人坐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了。进来的不是姑娘,却是几个低眉顺目的男孩儿。 “……”单军有些错愕,看着那几个穿着妖异的漂亮男孩儿,再看了眼王爷那眼神,单军就明白了。 “……我操。” 单军站起来要走。 “干吗呀?”王爷叫了两个男孩进了里头两个单间,拉住了单军。 “你丫正常吗?”单军嫌恶。他知道王爷有这嗜好,他没他那毛病! “别土了,现在就流行玩儿这个,懂吗?玩儿,和正不正常没关系!”王爷说。“就方子明和李涛,都跟这儿玩儿过,上个星期还在这儿碰见呢。” “他俩也好这个?”单军没想到。方子明和李涛也是另一派的太子党,成天玩车玩女人,什么都玩儿过,还和单军争过妞。 “玩儿这个的都是这些人,现在就流行这个。会玩儿女人有什么稀奇,现在玩儿男的,才叫‘派’,懂吗?” 王爷理所当然地说。 单军没说话。 “试试……搞过你就知道,啥才叫爷。” 王爷压低了声音,睨着单军,带着笑。 单军吸了口烟,看着他…… 那晚上,单军没走出去。 单军没搞过男孩儿,虽然他知道怎么搞。他所处的那个圈儿,都是一帮地方官、部队高干、家族遗少和富商的子女,没有不玩儿的花样,什么没见过,搞同性绝对不是最出位的,都不算什么事儿。单军那晚上在那廊道里碰见了几个熟面孔,那些人看到他也在,暧昧地和他招呼,那眼神里的意味明显,心照不宣。 不管单军进去搞不搞,他都不能就这么出去。这是这圈儿里的面子。 第9章 单军坐在沙发上,看了从浴室里出来的男孩儿一眼。 那男孩儿长什么样,单军都没仔细看。他没打算干,只是瞥了那男孩儿几眼。男孩儿很秀丽,皮肤很白,声音也柔和,看上去比单军还要大两岁。他跪在地上,慢慢解单军的衬衫,单军有些反感地挡开他,男孩儿很乖觉,转而动作轻柔地去解单军的皮带。单军看着他,忍着不适,也带着好奇。男孩儿拉下了单军的裤链,单军没有阻止,男孩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张开了嘴…… 那是单军第一次体验到的滋味。他和女朋友做过,但从来没被这样服务过。他听说过搞男的很爽,但他理解不了,只觉得异怪。而现在,单军似乎有点明白了。 他仰起脖颈,扣住了那男孩儿在他胯下的后脑。男孩儿一边吞吐着一边抬起眼睛看着单军英俊的面孔,单军在快感中低头俯视他,看到那男孩儿眼中的爱慕、臣服,那含着他东西卖力吞吐竭力讨好的眼神,单军的喘息加重了……比起快感,这种征服一个爷们和掌控的感觉更让他满足,他开始挺动,向那男孩儿喉咙里深深捅入,看着他被他捅得又痛楚又迷醉的样子,单军感到了痛快。他俯视胯下那张脸,那张脸变成了周海锋,那双桀骜的眼睛再也傲不起来,只有顺从,屈服,周海锋卑屈地、讨好地转动唇舌取悦着他,单军猛地加重了呼吸…… 他闭上眼睛,用力挺动起来,插入在周海锋的嘴里,羞辱他,驯服他,他的怒火,欲火,一股脑儿地向着他发泄,他在他的嘴里一泄如注…… 单军走出北极海狼的时候,王爷给了他一支烟,似笑非笑地瞅着他,给单军兜了火。 “咋样?”王爷的表情不知道是调侃,还是认真。 单军没说话,吐了口烟,才挑起眼皮看他。 “口活儿不错。” “……你没操他?” “操你大爷。” “操!”王爷脸有点沉。 今晚的事对单军来说,和性这种行为无关。这只是个玩意儿,和玩儿车玩儿姑娘一回事。长得再漂亮,那下头也多个把。那不是女人。 “操你那个去” 单军看了一眼王爷。他们一起长大,这是他最铁的哥们儿。王爷搞男的,而且只搞男的。单军知道,可他不会为此远了他。 王爷听了这话,微微一笑,笑得浪荡,毫无顾忌。 “我操?是那个操我。” “……!”单军的烟差点掉地上。 “……你小子是真有病!”单军骂。 “我还想着被你操呢?”王爷看着单军。 单军一愣,一脚就踹在王爷膝盖上,把王爷踹得差点栽个跟头。 “操你个姥姥!”单军笑得豪爽,坦荡。 王爷站直了,抽着烟,也对单军笑了笑,眼里都是烟雾。 周海锋以为他打了单军,单军肯定会闹得天翻地覆,没想到几天过去,风平浪静。 单军奶奶看到单军嘴角上的伤,扳着他的脸心疼地连连问这怎么弄的,又跟人打架了?单军躲着她的手说,没有,跟大飞闹着玩儿,不小心蹭的。 周海锋就站在旁边,看了他一眼。 单军看到他的眼神,冷笑。周海锋八成以为打了他,他会大吵大闹,像他说的,“用你的关系,把我开出部队。” 他知道,周海锋就是这么看他的。 初夏的雨,说下就下。白天还晴空万里,下午快放学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整个校园笼罩在雨雾之中。 一个军人从后窗走过,站在了单军教室的门口。老政委见雨下大了,让周海锋来给单军送雨衣。 “对不起。我找一下单军。”周海锋对老师说。 “……”年轻的女老师看着这个挺拔、俊美的军人,竟然脸红了。全班人都齐刷刷地把眼光聚到他身上。 “……单军,你出去一下。” 单军坐在座位上,没动。 周海锋已经看到了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单军才站起身,走出教室。周海锋把雨衣递来,单军接在手里,像只是交接了个仪式,谁都没开腔,周海锋就走了。 自从那天之后,俩人约好了似的,话都省了。 周海锋一走,教室里的女孩子们兴奋起来,笑着小声交头接耳…… 放学后,单军把雨衣拿去给了刘小婷,让她穿上雨衣回去,自己打完篮球,冒着大雨直接骑车冲回了家,全身都跟落汤鸡一样,淋得精湿。 “军军,怎么淋成这样?不是叫小周给你送雨衣了吗?”单军奶奶心疼坏了。 “我借给同学了。” “给同学了?那你自己淋病了怎么办?你这孩子真……” 单军不想听唠叨了,拿上衣服进了浴室。 热水顺着他的身体流淌。单军想起了送雨衣的周海锋,那张板正而禁欲的面孔,脑中又浮现出那天晚上在北极海狼的情景。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之后,他老是回想起那天,想起他幻想着那是周海锋而狠狠捅进他的嘴里,那又痛快又满足的报复的快感…… 一股灼热聚向下身,单军切断了脑里的画面,搓了把脸…… 星期五下午,大院停水了。 那年代水电供应不足,经常在城市各片区轮流停水。为了保证军需,军区大院内有一个很高的水塔,但现在还没到水塔供应的季节,所以一到停水日,家属区就排队到几个固定供水点去拎水。其中一个就在花房。 单军拎着水桶走进花房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周海锋。他和几个兵一起排着队,不知一个战士说了什么,周海锋箍住他的脖子,闹腾得动作大了碰到了后面一个家属,周海锋回身向人家致歉,转回头来用力杠了下那个推他闹他的兵,几个人都调皮地笑起来。 阳光透过温房的玻璃顶,照在周海锋的脸上,明晃晃的,周海锋在笑,笑得那么明亮、放松,笑容如同反射着阳光,整张面孔都灿烂得耀眼。 单军没过去,就在原地看着。 那和在单家时的周海锋完全不一样。单军第一次看到他笑。他以为他不会笑。 他想起周海锋那一拳和愤怒的眼神。 在周海锋眼里,到这个家来当勤务兵,八成是一件心不甘情不愿的苦差,所以他只在外边儿,对着别人,露着一张笑脸,而对他,却永远一脸的冷漠、防备,坚硬而又不屑。 单军心里的闷火,烧灼起来…… 接完水回去的路上,一个兵老远向单军跑来。 “哟,军军,还用你亲自干啊?我来我来!”这兵热情地要接单军手里的水桶。 “不用。”单军说,那兵还是抢了一桶过去。这人认识,也是警卫连的。 “军军,我听说,你和首长对小周不满意?”半路上,那兵忽然凑过来低声说。 这大院里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传得飞快,单军和周海锋当初在中庭对上了,把他弄家里是为了整他,后来知道的人不少,机关大院里,什么小话,都能迅速散播。 “老实说,小周那人是不太地道,我听他背地里嘀嘀咕咕好几回了,对你意见挺大的。” “是吗。”单军说。 “可不是吗?我就看不惯这种人。背后说人算啥啊?” “哦……你不是和他玩儿挺好吗?”这人经常和周海锋一起打球,单军见过。 “……嗨,我就是看不得他背后说你。”这兵有点尴尬。 “那还真谢你了啊。”单军不咸不淡。 “谢啥呀!那个,军军……”这兵陪着笑脸:“跟首长说说,要是不合适,也考虑考虑别人……来来,抽根烟!”这兵麻利地掏出一包好烟,就要往单军手里塞。 单军没接,那兵的手就这么晾着,缩也不好不缩也不好。 “周海锋那小子,拧巴,死心眼儿,欠收拾。” 单军说。 “可就一条,啥都当面来,没藏着掖着。” 单军从那兵手里拿回水桶。 “我要收拾,也得挑是谁,瞧不上眼的还不稀得整治。走了!” 他丢下那个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兵,扬长而去…… 周日晚上,大院礼堂放电影。礼堂在军区政治部,从将军楼到礼堂,得从东头直走到西头。7点半开场的电影,一家人吃了晚饭慢慢悠悠一起散步过去,走过好几道岗哨,才进入了政治部。 单军的心思全然不在电影上,他给了刘小婷一张票。送给单军爷爷的都是位置最好的票,坐下来之后,单军不得不和周海锋挨一块儿。这晚上放的是部爱情片儿,大院礼堂也与时俱进,以前什么少林寺庐山恋最火的时候都放过,还在那时代就放过要戴着眼镜看的“立体电影”,那是相当高级了。 单军看了几分钟,就摸着黑溜到了后面,刘小婷早在那儿等着了。快散场的时候,他拉着刘小婷从出口溜出去,带着她进了礼堂后头那片僻静的小树林。 “这儿不好吧……有人看到怎么办……”刘小婷又羞怯又担心。 “让他们看!” 第10章 单军霸气地笑,搂着她纤细的腰。 刘小婷水一样偎依在单军的胸膛上,当单军低头吻她的时候,她的心都醉了。 她就是喜欢单军,喜欢他的帅气迷人,更喜欢他的张扬和出身名门的气质,那种高干子弟的见识和自信不是那些缩头八脑的同龄男孩可比的。她还特别喜欢单军笑,那坏坏的笑容,充满了恶作剧的魅力。 单军看着怀里任他摆布的女孩,既有趣味又没趣味。 刘小婷确实漂亮,也不算太缠人,可她和单军以前那些女朋友没什么不同,单军追她,更多的是一种面子,能把到校花,全校最漂亮的姑娘,那是能耐和本事,他说不上喜欢她也说不上不喜欢,就是个风头。 “单军,你喜欢我吗?”刘小婷不依不饶地问。 “废话吗。”单军漫不经心。 “可我总觉得你忽冷忽热的。你向我保证,只喜欢我一个,不许变心。” “行,我保证。”单军最烦女人这个。 “你要是喜欢上别人,我就……” 单军不耐烦了,直接堵上她的嘴,手也伸进刘小婷的上衣摸弄她柔软的胸部。刘小婷热情如火地回应。 周围一片寂静,电影散场已经很久了,单军上了火,手上动作更大了。 正搂抱在一块儿,一道手电筒的光忽然照了过来。 单军一把把刘小婷的脸按进怀里:“谁?!” 光灭了。单军虽然及时护住了刘小婷的脸,可刘小婷还是又羞又急,两人匆匆整理了衣服出了林子,刘小婷羞得头都没敢抬就跑了,单军一见到外头的人就血往上涌:“你!” “干什么你?!”单军怒不可遏。 周海锋照了照刘小婷跑远的方向:“去送她回家。”。 散场后老政委夫妇在家没等到单军,叫周海锋来找人。周海锋没看清林子里的情况,否则他不会用手电光照过去,让那女孩难堪。 “人都跑了,送什么送?” 单军一身的火硬生生给叫了刹车,那滋味儿,是个男人就知道! “你丫是不是还没开荤呢,尽坏别人好事儿?” 单军火冒三丈,周海锋戏谑地打量了他一眼。单军匆忙之下衣服还没整理好,衬衫就扣了一个扣子还扣错了,斜斜地吊着,露着结实的胸膛,皮带扣还坠着,没来及系上。 单军顺着他眼光,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腹肌啊?” 单军嚣张地说,他腹部练出来的紧实有力的肌肉,是他的骄傲。他也不去整理,大喇喇地就那么敞着,周海锋没说什么,单军在微弱的路灯下却觉得他那表情似笑非笑。 “谁在那儿?”两个巡逻兵过来了。 周海锋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海锋,是你啊?”两个兵向单军看了看,单军背了身扣衣服系裤子。 “……你们在这干吗呢?”巡逻兵疑惑地问。这一带离家属区远,平常这时候早就没人了。 “东西掉了,来找找。”周海锋面不改色。 “哦……那快走吧,中门要关了。” 俩兵也看清单军的脸了,啥都不问了,赶紧提醒。 中门是司令部和政治部之间隔的那道内门,每晚十点就关门上锁。要是关了门,想从政治部回司令部就得出了军区,从外面大街上绕道,那是绕相当大的一圈。 “回家别对老爷子胡说八道啊。”两人往中门赶,单军警告。 “我对你的事没兴趣。” “没兴趣你多管闲事?” “裤链。”周海锋冷不丁回头说,单军低头一看,“……我操!”…… 两人到了中门,还是迟了一步,门已经锁了。 这门没有岗哨没有哨兵,找人来开也不可能。要是原路返回,再从政治部的大门绕到外面大街上,那是相当大的一圈,开着车都要半天,别说走路了。 两人在门外迟疑了一下,周海锋忽然说:“翻过去。” 单军还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没听错吧?” 话音还没落,周海锋突然一个迅捷无比的冲攀就纵身上了墙头,犹如疾风一掠而过,轻巧地落在对面,标准的徒手越障动作,前后就用了三秒。 单军看着,没作声。 “没人,过来。”周海锋隔着墙说。 周海锋亮了这一手,单军自然不甘示弱,他腾身窜起两手一撑就上了墙头,两腿干净利落地一蹬一收,人就在墙上了。他这一手矫健漂亮,那是无数次翻墙的战果。周海锋显然对单军这身手也有点意外,单军看见周海锋眼里闪过的赞赏,得意地翻身跳下。 没想到“嘶啦”一声,单军暗叫不好,到了地上低头一看,没把他晕死。 他今天赶时髦,穿了一条时下流行的喇叭裤,那喇叭裤肥大松垮,跳下来时勾到了墙头上半截钉子,从裤裆前到裆后,整个给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哈哈哈哈!”周海锋哈哈大笑! 单军一张帅脸顿时涨成了猪肝! 周海锋笑得停不下来,单军恼羞成怒,脸上五颜六色的。 “妈的,笑够了没有?” 周海锋还在笑,忽然停住了,神情变得警惕,把单军拉进了旁边的灌木丛,绕过了后面一排单杠双杠,猫身到了楼后面。 夜哨的手电光亮笼了过来,四处照了一会儿。两人猫在墙根下,都屏着气,光线照了半天,往别处去了,等脚步声走远,他们才松了口气。 这一带是核心办公区,岗哨很严,被查到是翻墙过来的,这一晚上就别安生了。单军倒不怕他们,可他这裤子这样,能见人啊? 等夜哨走了,周海锋起身说,走吧。 “……你回去给我送条裤子来!” “这模样挺好看的。”周海锋抱着胳膊,打趣。 “小子,别蹬鼻子上脸。上次的账还没跟你算,把我惹毛了,现在就让你脱裤子给我,懂吗?” 单军脸沉了。 “你还有怕的事儿啊,我还当你天底下老子最大。”周海锋淡笑。 “你裤子开裆试试!” 周海锋好笑地要走,却听到脚步声,迅速又猫下了。夜哨没走远,听到这边有动静又折回来了。 “……我操!”单军低骂,拉了周海锋就顺着墙根进了两幢大楼之间的廊道。这里已经是那座司令部楼的外附属建筑,里头错综复杂就跟个迷宫一样,要是外人进来铁定迷路,可这儿就跟单军自个儿家一样,他带着周海锋摸着黑熟稔无比地东绕西转,直到顺着个台阶下去摸到一个门打开,挥手让周海锋赶紧进去,他自己也猫腰进去了,把背抵上了门,夜哨的手电光被隔绝在了外头。 第11章 两个人再爬了几层台阶上去,坐在了草地上,背靠着墙根。 头顶是一片星空,四周围着廊柱,这里是那个中庭。俩人兜兜转转,居然又跑到这儿来了。 外头终于没动静了,两人放松下来,靠在了墙壁上喘气。 四周寂静一片,夜风里一阵阵吹来不知什么花的花香,初夏的空气里有股醉人的甜意。 要是和一个美女在这样的夜色里坐在这星空下肯定很浪漫,可偏偏是两个大老爷们,啥情调都是浪费。 “你翻墙闯军事重地,逃夜哨,严重违纪啊,这回没冤枉你了吧。”单军靠在墙上,伸开了两条长腿。 “你去揭发,再给我个处分。”周海锋摘下了帽子,搁在一边。 “怎么的,还记着上次的账,刚才翻墙的时候倒不死心眼了,那次在这儿,你干吗非跟我过不去?” 单军没忘了这地儿,这个中庭,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忘不了那天那个哨兵军帽底下的那眼神。 “我那是执勤,有什么过得去过不去的。” “我看你就是故意。” “有那么多故意啊,整的都跟你有仇似的。” 这晚上这么一闹腾,两人都忘了之前的僵持,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 “你这意思,就是压根没把我放眼里呗。” 周海锋没接单军的话茬,过了片刻说:“问你个事。” “问。” “上次的事,你为什么没说出去。” 单军想起来是什么事了。周海锋打在他脸上的那一拳,印子好几天才消下去。 “你说那事儿。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哭着鼻子向老爷子告状呢?” 单军冷笑。 “在你眼里,老子他妈就是这么怂。” 单军知道周海锋就是这么看他的。在他眼里,他就是个只会仗着家里横行霸道的怂包软蛋。这不用嘴说,周海锋那眼神,处处透着这个意思。 “我跟你的账,单算。搬舅舅挪姥姥的,那不是站着撒尿的。” 周海锋看他一眼:“还挺有志气。” “少废话,咋的,那天还没过瘾,想搁这儿,再练练?” 单军想起那一拳,火气又上来了。 周海锋没说什么,停了片刻。 “那天动手,是我不对。” 周海锋静静地说。 “我向你道歉。” 单军一愣,没想到周海锋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反而不知道怎么接了。 “脸没事吧。”周海锋借着星光看了一下他的脸。 “……就你那点儿劲,也就挠痒痒吧。” 单军不大自在,他还不习惯周海锋主动低头。 周海锋笑笑,不再说话了,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养神。单军侧头看了他一眼,月光下,周海锋沉静的脸,宁和,平淡,和那天动手时横眉立目的样儿判若两人。 “……你那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单军没忍住。 “是,我是进你房间翻了,就算我不对,可不就是一张照片儿吗?至于吗你?” “那是谁?你爸?”看年纪和长相,单军猜测。 周海锋没有回答,单军也无意再打听他的私事儿,也不感兴趣。看那照片被撕了一半,估计背后有什么情况,要不然周海锋也用不着跟吃了火药似的。 底下裤子豁开的地方被草丛扎得慌,单军站起来,动作带得划口又是“嘶啦”一声,划得更大。 “我操。”单军低骂。 这里月光明亮,照得他里头白色的内裤都隔着划口透出来,之前暗还没怎样,现在单军就站在周海锋面前,给周海锋看了个正着。里头隐隐的鼓涨的一包,被内裤包裹着,凸出着形状。 周海锋好笑似地瞥了他一眼。 “想笑就笑!要不你也放出来,比比个儿!”单军流氓地说。 周海锋没再理他,站了起来。过了这段时间,巡逻岗哨应该不在外面了。 “在这儿等着。别乱跑。” 他身影从门边一闪就不见了。单军看他那利落的动作,想怪不得陈力说当初临汾旅不肯放人。这么个兵放在家里当勤务兵,整天扫地做饭,搁谁都得憋屈。 周海锋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不是裤子,是件长军风衣。他没回将军楼,嫌各个岗哨盘问麻烦,直接去了临近的警卫连宿舍,对过了夜间口令,把留在宿舍的那件纠察的军风衣拿来了。 单军把军风衣裹上,长度倒是够掩住了。两人身材差不多,都是衣架子,这件军风衣穿在单军身上,跟量身定做似的,竟然挺合身。 单军扯了下腰带,腰带杂乱地拧着,麻花一样。他半天没弄好。 周海锋走了过去,低头帮他把腰带抽出来,掳顺,双手拦到单军的腰后,给他束上。 单军站着,周海锋从后面把腰带穿好拉到正面,熟稔地拉紧,锁扣,把风衣往单军胸前裹了裹,扣上了扣子。 “……”单军看着他。 听不到单军的声音,周海锋扣着扣子,抬起头,军帽下的眼睛,看了单军一眼。 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看到周海锋的眼睛,单军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北极海狼的那一幕。 他幻想着他的脸,在他的口中涨大、进出,他抱着他的头重重地捅进他的嘴里,那张脸,就近在眼前…… 单军转开了目光。 “……走吧!” 他粗鲁地说…… 第12章 一路走过几道门,单军这张脸就是通行证,无论岗哨还是巡逻看到他都不用问,直接放行。虽然单军穿着军装不合规矩,可谁盘问? 单军从小在军装堆里泡大的。小学用的是军用水壶军用饭盒军用搪瓷缸,穿的是当时社会上最时髦的绿军裤军挎包,这身部队子弟的标志从小就让他那些同学万分羡慕,可单军穿厌了,长大了反而不碰军绿,他知道以后有的是他穿军装的日子。 但单军那身条就是天生的军人架子,出身和家教养成了他昂首挺胸的姿态,身板笔直,宽肩拔腰,穿上这件纠察的军风衣,没有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倒是一股子英气,连周海锋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回到家门口,单军喊住周海锋说,你今天帮了忙,算我谢你。上次那事儿,算了! 单军恩怨分明,他不欠别人的,也不会让别人欠他的。 “那谢谢了。”周海锋说,语气也听不出来是玩笑还是认真。 这一拳的事儿,就算是这么过去了,后来俩人谁也没再提。 周海锋还是当他的勤务兵,单军还是上他的学,打他的球,两人在家见了面依然没话,但是井水不犯河水,倒是谁也不碍着谁。 王爷后来问单军,那晚上你跟那兵干吗去了,深更半夜的? 王爷那天玩儿迟了,从院外回来,远远地看见他们。 单军说,没干吗。 “那身衣服谁的,他的?” 王爷眼尖,看到了单军身上那身纠察军风衣。这院里人人穿军装,又是晚上,本来看不清谁是谁,但王爷对单军的身形特别敏感,一眼就知道是他。 “刚不还打着呢吗,这么快就好上了,衣服都上身了?”见单军没否认,王爷不咸不淡地说。 “好个P。”单军心不在焉。 王爷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临了,就慢悠悠说了一句,当初是你要整这么大动静,哥几个可都还看着,别给咱不长脸。 星期天,单司令回了将军楼。 单司令虽然是这个军区的司令,却不住在军区内,而是在军区外的黄金地段住着首长楼。这个城市的好地块儿都被部队占着,单司令的级别住的自然是好上加好的地段。单军平常不和他父亲住一起,而是和爷爷奶奶住,是有原因的,也就在单司令回父母家看看的时候,父子俩会碰上面。 这天单司令进门,单军又在外头带着一拨人干完架刚回来,碰了个正着。单司令把单军叫进了书房,没多久,父子俩的争吵声就惊动了老政委夫妇,单军奶奶硬是把门敲开,拽出单军就对单司令发火:“一回来就训孩子,干什么!” “妈,您看他再不管教还有正形吗?” 单司令在怒头上。 “当初把孩子丢给我们,现在嫌我们管得不好了!” “不是这意思,妈……” “走!军军!” 单司令也无奈。单军现在这样,都是给他爷爷奶奶惯坏了。平常不在眼跟前也就算了,可每次看到单军这不成器的样子,单司令都恨铁不成钢。 单司令走出书房,就看见了开门进来的勤务兵。 周海锋开车给老政委办事,刚回来,和单司令打了个照面。周海锋放下手里的东西,立正敬礼。 “你就是小周?” 单司令这段时间在北京有会务在身,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勤务兵。 “首长好。” 单司令打量着周海锋。他听老政委夫妇说起过,也听说了他是单军推荐来的,而且是单军强烈要求要到家里的,这是天下红雨,头一回。 “小周,交给你一个任务。” 单司令严肃地命令。 单军带着一帮人,进了如意不夜城。 如意不夜城是这个城市开得比较早的一家夜总会,请了几个广东来的DJ,气氛火热,每天来跳舞和消遣的人都爆满。 单军被他爸教训,心情也不好,这几天就常带着一帮男男女女,唱反调似的到这地方来疯玩。里头常混的人都知道他的来头背景,一见单军来就成打地上酒,知道这伙儿人都是舍得砸钱胡闹的一帮军二代,什么贵上什么。 单军半倚在软软的沙发里,叼着烟,台上裙子短得都到大腿根的姑娘扭腰摆臀,风骚地跳舞。 “那妞儿不错啊,军哥,一会儿叫下来?” 大飞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你不是和王佳佳火着呢吗?” “家里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大飞得意地说。 “就你这点儿出息。”单军搭起眼皮瞥了台上那妞一眼,把烟夹在手里。“叫她下来,说我请她喝酒。” “好咧!”大飞高兴地站起来,刚要往舞台上去,就站住了。单军一抬头,“我操……” “周海锋,你有完没完?” 最近这阵子,单军往如意不夜城跑,被周海锋来截人,不是一回两回了。单司令向周海锋下的命令就是看着单军,不许他逃课,晚上必须按时回家,要是晚上出去鬼混,就去把他揪回来,要是单军不听话胡来惹事,随时向他汇报。 “到点了,走吧。”周海锋也耐着性子。他在外头车里,卡着点才进来。 “什么点,你定的点?” 单军从小就最烦狗腿子二报,如果不是见周海锋倒也没去他老爹跟前告过状,能让他站到现在? “这小子怎么这么阴魂不散,捧着鸡毛当令箭,扫兴!”单军这帮哥们儿都知道单司令派了这么个盯梢的,七嘴八舌地挤兑。 “不走也行,既然来了,这儿姑娘不错,叫一个陪你。”于征嬉笑,一群人都起哄。 单军等这些哥们奚落够了,才站起身来。 “我一大老爷们儿,你不跟着妞儿,整天跟着我干什么,看上我了?” 一群男女一愣,全都哈哈大笑。 “你不回去,首长和阿姨也休息不踏实。”周海锋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奚落,不为所动。 “别拿老爷子说事儿!单卫东给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卖命?” 不提这个单军还不来火,他这辈子最厌恶狗腿子,尤其是他爸的狗腿。谁当狗腿子都行,周海锋,他不是傲气吗? 他不是不会巴结吗? “赶紧走!” “哟!这不是军少嘛?” 外头走过来一伙人,为首的晃晃悠悠过来了。 这人叫刘长健,也是部队大院子弟,是军区联勤部大院的,经常和单军这伙人碰上。这人是个完完全全的混不吝,活闹鬼,和单军他们早就结过梁子,两边没少干过,两伙人是对头。 “军少,跟谁发火哪,哪个不长眼的,哥们替你出气!” 刘长健抖着腿,皮笑肉不笑。 单军慢慢把脸转过去,看他的眼神,像看着一只苍蝇。 “我跟他说话,他妈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被单军那凉凉的眼神盯着,刘长健干笑几声。他被单军收拾过,领教过他的厉害,虽然每次见了单军都要挤兑几句,可轻易也不招惹他。 “行,你乐,慢慢管教啊?”刘长健阴阳怪气地走开了。 不多会儿,那边就传来骚动声。刘长健对着两个漂亮姑娘在纠缠,姑娘边骂边拼命躲他们,刘长健这伙人嬉皮笑脸的,有人还上去动手动脚,脏话夹着猥亵的话不绝于耳。 这就是这伙人的保留曲目,调戏几个姑娘算什么,打架斗殴都是常事,这种场面在夜场太正常了,根本没人过问。 刘长健的手刚要摸到姑娘的脸蛋,就被人扼住了,发出一声惨叫。 他想甩开,跟被钳子钳住了似的动弹不得,嚎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周海锋手一松,刘长健捧着快要断了的手,龇牙咧嘴地回头:“呀喝,英雄救美啊?” 一伙人凶恶地过来,将周海锋团团围住。 “谁啊你?敢管老子的闲事?”周海锋个子高,刘长健得仰着脑袋看他。 “总要有人管管闲事。”周海锋低头俯视他,那身高的差距让刘长健看起来更加滑稽。 “就凭你?”刘长健正要叫骂,这伙人里有个对司令部熟悉的,认出这是单家警卫员,在刘长健耳朵后头说了,刘长健也认出来了,这就是刚才被单军训的。 “我说怎么这么横,原来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啊,他妈一个勤务兵,也敢跟老子叫板!” 刘长健更上火了,他在自个儿的联勤部大院也是称王称霸,仗着他老爹谁不让他三分,可单军爹比他爹官大,单军手底下比他硬,在这个官富军二代的圈儿里单军比他“抖”,和单军斗来斗去刘长健一直被压着一头,早就恨单军恨得牙痒,他不能拿单军怎么样,还动不了一个勤务兵? “健哥,甭跟他废话,灭了他!”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兴奋地等着看一场好戏。 “解放军?我他妈今天就揍死你,我看解放军敢还手吗??” 刘长健一拳就朝周海锋脸上砸了过去。 拳头还没挥到周海锋脸上,被人抓住抵在了半空,反手一推,刘长健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刘长健狼狈地爬起来,一个人站在周海锋的身前。 “刘麻子,你丫儿对谁动手呢?” 单军不咸不淡地问。 “咋的单军,我动他怎么了?你刚才不还教训他呢吗?” “我的人,我动,可以。你动,不行。” 单军那句“不行”砸在地上,冰冷,清楚。 “……”大飞那几个都愣了,王爷冷眼看着。 “怎么的,打狗还要看主人是吧?单军,你甭当我怕你!告诉你老子忍你很久了,甭把老子惹急了!” 刘长健炸毛了。 “不怕你就来啊?” 单军手插在裤兜里,一笑。 “不就是一条狗吗?”刘长健仰着下巴指着周海锋。“操他妈的不都是公狗干出……” 那个“来”字还没出口,单军突然抬腿一脚就把刘长健踹飞了出去! “打架啦!打架啦!”有人尖利地叫嚷,人群在嘈杂的音乐中骚动成一团,刘长健的人一涌而上,王爷他们冲了上去…… 一场混战在灯光下开打,混乱的光线中拳头脚影乱飞,分不出是谁按着谁在厮打,单军揍开身边的人,一脚踩翻刚爬起来的刘长健,脚下猛踹,刘长健发出惨叫…… “单军!” 有人从后面拉住他,单军打起架来,那是真狠,就是天皇老子来了都不会停手,单军知道是谁拉他,反手就把他搡开。 “外头待着!” 一个举着凳子的人冲过来,向着周海锋就砸,单军眼明手快,拽过周海锋,飞起窝心脚把人踢翻。 “出去!别他妈碍事儿!” 单军对周海锋吼。 又有人围了过来,单军转身就陷入战团。 “军子!” 王爷一抬头,见一个人抄着根钢管往单军背后冲过去,急吼。 单军回头,钢管已经砸了下来,单军无处躲避,只能生扛。 那钢管却没落到他身上,反而那人轰然倒地,带翻了旁边的桌子,哗啦啦巨响,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 “……解放军打人啦!解……” 那人扯着嗓子惨叫,声音却一下子消失,被单军操起管子抡晕…… “住手!再不住手报警了!” 如意的经理带着保安冲出来了,人群作鸟兽散。 单军被人攥住了胳膊,在混乱中被拉出了人群,周海锋拉开停在后门外的吉普车门,把单军推了进去,跳上驾座,军车劈开霓虹,疾驰而去,红色的尾灯撕开了夜色…… 大院深处角落的小花园旁,就着吉普车里的车灯,周海锋低头在帮单军处理伤口。 药是在路上药店买的,单军受了伤,要是就这么回家就是一场地震,门诊部都是熟人,也不能去。周海锋把车开到了这个偏僻地方,就着车灯自己给单军包扎。 胳膊上肿胀糊血的一大片伤。这是单军挡开那个砸向周海锋的椅子时硬挨在胳膊上的。当时他不挡那一下,椅子已经在周海锋头上爆了。 消毒的双氧水翻滚起泡,一阵激痛,单军皱了下眉。周海锋看了他一眼,放慢了动作。单军说利索点儿,没那么娇贵。 “为什么帮我?”周海锋开口。 “你别搞错,我揍他可不是为你,早看那孙子不顺眼了,丫纯属找揍。”单军不大自在。 “我谢谢你。以后,别这么冲动了。” 单军看着周海锋包扎的动作,一看就不是生手。单军不怀好意地笑了。 “解放军同志,今儿你可是出手了啊,就你那一下,以前怕是没少干吧?” 周海锋在那根钢管砸下来时出的手太快,没几个人看到,可没逃过单军的眼睛。单军是什么人,打架对他那就是吃饭,能骗得了他吗?经常干架和不干架的人,不用看多,只要看出手的那一下,那是有本质的区别。这周海锋没当兵之前,八成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单军嘿嘿一笑:“现役军人参与地方打架斗殴,这要是捅出去了,你说,得个什么处分?” “什么处分,打死不认账。”周海锋表情连点儿变化都没有。 “操……你耍赖啊?” 周海锋边弄边看他一眼。 “受了伤还堵不住你嘴。” 单军笑了,目光落在周海锋给他包扎的修长的手指上,又移到周海锋的眼睛。 柠黄的车灯笼着车内,周海锋那双俊朗的眼睛,沉静,专注。让人不知不觉就看着,移不开目光。那是不同于女人眼睛的漂亮。单军想到了这个词,漂亮。 “……今儿你是为我出的手,这伤,就当是还你的。咱们两清了。以后你甭再跟着我,不然别怪我不仗义。” 那钢管落下来时,周海锋能动那一手,还是在周围知道他是军人的情况下,单军嘴上没说,心里着实没想到。 “告诉单卫东,他要跟,自己来跟!使唤别人,别人没那义务!” 单军父子之间的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他是关心你。”周海锋包扎完了,发动了车。 “关心?关心个P!”单军粗暴地说。 周海锋无声地开着车,片刻,说,“等你想有人管也没人的时候,就知道好了。” 单军看了他一眼,周海锋没再说话,开车凝重的侧脸,隐没在窗外的夜色中…… 单军是把衣服挡在胳膊上进的门。第二天跟老俩口说是晚上睡觉不老实,摔下来胳膊蹭了一下,就破了点皮,已经让小周帮忙处理了,就这么糊弄了过去。 单军也没再去如意。那地方他也去腻了。倒是路上又碰见过一回刘长健,刘长健连个牙都没敢龇就灰溜溜带着人走了。刘长健那天给单军踹的口子到现在都没好利索,差点没破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场架,单军和周海锋,渐渐处得近了。 第13章 男人之间,共同干过一架,像是永恒的润滑剂,多少成了一个阵营里的人,有了点儿自己人的意思。 单军骑车回院子,经过篮球场,周海锋正和几个战友在打球。天热,周海锋就穿着件黑筋背心和迷彩军裤,皮带束着他强健有力的腰,结实的肩膊被汗打湿,亮汪汪的,肌肉的曲线随着动作起伏鼓凸,在球场上像一阵风。周围站了好几个女兵,在那儿看。 周海锋一个抢断原地起跳投篮,单军都不用看球,只看他出手的角度,力道,就知道那球稳中。 球刷地落框,周海锋扭头看见场外单军站半天了,喊了一声:“打吗?” 单军也确实手痒,丢下自行车,上了场。 自从那次比赛过后,单军还没和周海锋打过。周海锋刚到单军家的时候,单军向他挑衅篮球,周海锋从来就没搭理。现在两人分在一组,打起了配合。三对三,周海锋组织进攻。虽然是第一次搭档,但两人步调十分合拍,单军人刚踩到点上,周海锋的传球就到了,有一球周海锋抢了篮板,自己出手太勉强,头都不回地向后一扔,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直接进了身后的单军手里,单军顺手抄起就一个跳篮,球直接刷框。 “不行不行了,不打了!” 没多会儿,几个战士就满头大汗,举白旗了。 “你俩这是不是天天喂的,也太顺溜了!” 下班号吹过了,连队晚饭时间,人陆陆续续去了食堂,单军和周海锋没走,满身大汗,抱着球坐在了球场上吹风。 不时有兵走过,和周海锋打招呼。周海锋抬头和他们招呼两句。傍晚的夕阳斜照过来,微风吹着暮色下的篮球场,下班的干部和家属陆陆续续往家里走,空气里飘散着晚饭的香味儿。这个时间,是军区大院一天里最悠闲的时刻。 球场那半边儿,几个孩子在玩儿,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正在努力地拍球。 “军军!过来!” 周海锋冲那边喊。 小男孩儿一抬头看见周海锋,摇摇晃晃地就跑过来了,一头扎进周海锋怀里。周海锋把他捞出来,就搁腿弯里抱着了。这个小孩儿是隔壁退休老参谋长家的重孙子,单军他们家邻居,名字里也带个军,小名儿也叫军军。这孩子特别讨人爱,左邻右舍都喜欢,他爷爷常带他来老政委家窜门,周海锋就陪他玩儿,不知怎的就粘上周海锋了,一天到晚吵着要小周叔叔,弄得老参谋长经常来老政委家笑着说,把你们小周借一会儿!小孩子都喜欢有耐心陪他们玩的人,周海锋话不多,逗孩子开心倒有一套,常把小军军逗得咯咯直笑。 每次听周海锋喊那声“军军”,单军老觉着别扭,跟在喊他似的。 “军军,今天又哭鼻子了吧,叔叔都听见了。”周海锋抱着他,捏捏他胖嘟嘟的小脸。 “没有哭。就没有哭。”小军军不好意思了,一个劲地往周海锋的背心上蹭。 “小豆包,过来!”单军也喜欢逗这胖乎乎的孩子,每次都喊他小豆包,小军军可不乐意了。 “我不。”小军军在周海锋怀里扭着。单军老捉弄他。“不要大军哥哥。” “反了你了?我这儿有好东西。”单军摸摸裤子口袋,还真摸出俩子弹壳。 “我不要,小周叔叔给过我好多呢!”小军军看不上,还嫌弃上了。 “哎,你管他叫叔叔,怎么管我叫哥哥啊?”单军不平衡了,差辈儿了这还。 “因为他是解放军!”小军军一点儿不含糊。 “我也是啊!我不也带个军吗?” “你是假的!”小军军毫不犹豫。 “哈哈哈!”周海锋仰脸大笑。 “臭小子!”单军哭笑不得,过去就把小军军捞了起来,“造反了你!罚你去哥哥家吃顿好的!” 他一提溜将小军军托上肩膀坐着:“坐稳了!飞机起飞啦!” 单军拉起他的小胳膊一溜小跑就往将军楼跑去,周海锋抱着篮球在后头护着,小军军一路洒着咯咯咯的笑声…… 校运会,单军包揽了田径几大项,到了赛场发现走得急,跑鞋没带。热身的时候,有个女生跑进赛场来递给他一双跑鞋,单军一愣:“这哪来的?” “一帅哥,当兵的,他刚送来的,说你忘拿了!”女生还兴奋着。 单军接过那鞋,向操场外头张望。没有周海锋的影子,人早就走了。 中午在看台上休息,大飞于征他们都看着单军坐那儿,眯着眼睛拾掇那双跑鞋。于征纳闷地说,这兵开窍了啊,够有心的啊!军哥,上次你还护着人家干了一架,我说你是不是对他下不去手了? 于征和大飞他们这帮人在上次如意不夜城里,亲眼看到单军是怎么给周海锋出头的,私底下早就嘀咕过,单军那是随便为了谁就出手干架的人吗?人说日久生情,虽说用在这俩人身上不合适,可于征他们是看出来了,这朝夕相处的,单军和这兵八成倒是处出和气来了,看看,眼下这兵还大老远的巴巴地送跑鞋过来,这殷勤劲儿,说两人没好上,都不像。 “你军哥那是处出了感情,心软了,手就软了。”王爷细长的手指夹着烟。 “扯淡。” 单军懒洋洋地裹着鞋带,脸上挂着点儿不知所谓的笑。 他笑得得意,自在,带着满意,舒坦。 要说周海锋最近确实上道。前几天晚上单军在客厅熬夜看球,啥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半迷糊间,有个人给他搭了条毯子,他半眯开眼缝就能瞅见,那是周海锋。 单军惬意,打从心底里惬意。他觉得当初那个词儿,征服,差不多就这感觉。 单军享受这个过程,相当享受。 “我也就是看他没二报,放他一马。” 单军懒懒地说,在弟兄们面前,他得绷着。 “那小子还算识相,老头子那儿一个字儿也没去咧咧,但凡他要多咧咧一个字儿,都没他轻的。他听话,我就罩他。” 单军说着,抬眼扫过哥几个:“姓周的仗义,我就得够意思。以后没我的话,谁都不许动他,听到没有?以前是以前,谁要是再整他,就是跟我过不去。” 于征和其他几个都点点头,单军把眼神移向翘着腿抽烟的王爷。 “听见了吗!” 单军踢了他一脚。 “爷听见了。” 王爷还是那副散漫的口吻。 当晚,周海锋在铺床时,一个东西抛在他的床上。一个高级的随身听。新的。 “百米第一,奖的。送你了。” 单军抱着胳膊,离开了门框,转身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上楼,嘴里还吼着一首当时特流行的歌:“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第二天,单军被一个电话叫到了一幢房子里。 那是军区外面,单司令住的房子。单军跟他爸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这是他们家庭的情况造成的,这个高干家庭里的故事,也是一言难尽。 单军是毫无防备进的他爸的书房。单司令无非还是那一套老生常谈的教训,从小到大单军都听出茧子了。单司令因为所在军区的所辖和那几年比较紧张的特殊地域周边关系,一直频繁地公干,不常在家,每次回来例行公事地要教训他这个儿子,单军早都麻木了。 父子俩又吵起来的时候,单司令拍了桌子:“你带着一伙人天天晚上出去鬼混,以为我不知道?!” 单军愣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去的,几点回来的,在外头跟谁惹了什么事儿,我都清楚得很!” 单司令直接指着单军那伤口。 “你这胳膊上是摔的?……你心里有数!” 单司令的眼神凌厉、威慑,怒容满面。 “不要以为我不在,你就能无法无天,撒谎,鬼混!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向我汇报!不要心存侥幸!” 单军没说话,单军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血都往脑袋上涌。 “……谁跟你汇报了?” 单军说。 “谁??” 单军直直地梗着脖子,青筋冒出…… 单军出了那房子,胸口就像挨了一闷棍,一直堵到了喉咙口。 这事儿不一定是周海锋干的,可单司令那一桩桩一件件数出来的“事迹”,连细节都分毫不差,要说是刘长健告状,也只说得出如意不夜城那一桩,其他的呢?除了单军的弟兄,知道这些事儿的,只有一个周海锋。 单军也想找出一条可能是别人干的理由,可除了周海锋,个个是他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怀疑他们,等于怀疑他自己。 单军脑子里嗡嗡的,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又像被当着面狠狠在脸上扇了一耳光,被丢在火上烤,除了一团怒火、疑云,还混杂着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一种情绪,这种愤怒夹杂着其他的情绪,甚至都不是来自他被人卖了这事本身。 他想起他扔给周海锋的那个随身听,他高兴地哼着歌爬着楼梯,他拍着胸脯对哥几个说谁都不许动他,人仗义,我就罩他!…… “军哥,你这回是看走眼了,你不还刚招呼哥几个说不准动他吗?结果怎么着,人给你来一现的!……” 院墙下面,一个兄弟没说完,就被于征踢了一脚。一群人看着单军的脸色,没人敢往下说了。 单军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吐着烟,面无表情。 于征跟单军这么多年哥们了,从开裆裤开始的交情,单军什么性格他不知道?单军最恨什么,最恨背后被人阴,最恨被相信的人背叛!周海锋算不算他信的人,于征不知道。可单军那天说的那番话,单军那表情,是当真把这姓周的当个人护着。现在如果这事儿真是周海锋干的,那不是一脚踩在单军脸上的问题,那压根已经不是面子的问题。 “还等什么?我现在就带人去灭了他!”大飞气冲冲地带人要走。 “回来!”单军厉声喝住,大飞急了:“军哥,要搁以前你早把人按沟里喝下水道了!你还等啥呢?” “证据呢。” “还要证据?” “没证据他会认吗?” 这件事,抓不到证据,就是摁着周海锋的头他也不会认。单军不冤枉好人,如果是他干的,他要他无话可说。 “那你说怎么办?”大飞急了。 单军深吸一口,把烟屁股扔在了地上,脸色阴沉,。 “找几个人盯他。给我抓现行。” 可大飞他们盯了几天,几乎一无所获。 是没见这兵往单司令那儿跑过,可是这个兵每天除了给单家老爷子当勤务的公务,就是去连队出公差、学习,私人时间不是跑步锻炼体能就是打篮球练器械,天天如此,没一点儿新鲜的。 第14章 盯了几天什么也没盯到,单军也不耐烦了。星期天,单军让老爷子放了周海锋半天假,准他外出。 机关兵请假不像野战部队那样严格,但外出名额也很紧,相比之下首长的勤务兵借着办事的名义,外出自由就大多了。这军区就在闹市区,外面就是花花世界,单军不信他出去以后,不去吃喝玩乐。 周海锋便装出了大院,单军没叫别人,自己去跟。 他一路跟得谨慎,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他一直怀疑大飞那几个的动静被周海锋察觉了,才什么都盯不到,周海锋是什么兵,原来临汾旅要往特种兵路子派的兵,大飞那几个能盯到他? 跟了一路,周海锋既没去逛街喝酒,也没去会女人,更没去什么灯红酒绿的犯纪律的场所,只是去了一个老旧小区,上了一幢居民楼,下来之后,在小区外小街的店里买了些日用品,就返回了。 单军抬头看看这住宅楼,估摸这里就是周海锋的家。 周海锋拎着东西,走到快到街口的时候,路过一家店面,进去了。 单军见他半天没出来,跟过去到了店门口,抬头一看,是一间网吧。 严格地说那时候还不叫网吧,叫电脑房,那是互联网刚开始逐渐普及的时候,大部分人家里还没电脑没网络,都是去这地方上网。现在见周海锋进了这地方,单军直觉有戏,也跟了进去。 按单军的逻辑,男人进电脑房,能干的无外乎两件事,一是打游戏,二看黄色网站。 周海锋坐在一个角落里,单军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周海锋后面一排,把帽子拉低,也开了电脑。隔着段距离,他看到周海锋一直在看有很多文字的网页,也看不清楚是在看什么。周海锋看得很专心,页面上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字,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能让他有“收获”的网站。 过了一会儿,周海锋身上的寻呼机响了。 为了工作需要,单军奶奶要求破例给周海锋配个寻呼机,这寻呼号码只有单家人知道,呼机一响,就是首长有事了。 周海锋掏出呼机看了,就关掉了机器,结了账出门。 单军等周海锋走远了,过去开了周海锋那台电脑。 那时候的网吧还没有现在这么先进,刚刚用过的电脑信息都留在电脑里,不会自动清除。单军点开了历史记录,按顺序翻出了最新浏览过的网站。 一连看了几个,全都是法律网站,介绍法律条文法律法规的,枯燥得很。单军越看越纳闷。周海锋看这些干什么?他对法律感兴趣? 再往下翻,后面都差不多,还有什么监狱管理的,看得单军是莫名其妙,也没了耐心。 他耐着性子再点开一个网页,正打算关机走人,突然一下定在那儿了。 屏幕上,网页一点点打开,是一张图片,上头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搂在一起,接吻。 单军呆了,瞠目结舌…… 他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关了网页,做贼似地向周围扫了一眼,对着电脑屏幕,半天没回过神来。 “……我操。” 单军愣了半天,说。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又动了鼠标。仔细查看了一下浏览的时间,和前面几个网站时间相差不多,应该也是周海锋看的没错。 单军扫了眼四周,拉小了窗口。 这是一个图片专区,按浏览记录一一打开了几张图片,全是年轻俊男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孩都很帅气,俊美,穿着阳光健康。 单军看了几张,发现这几个人长得都有点相似。他仔细看了几眼他们的脸型,眉目,看来,这种长相是周海锋最喜欢的类型。 单军又看了看,渐渐疑惑起来。 他觉得,这几个人都有点眼熟。 他肯定不认识他们,也不应该见过。但就是觉得眼熟,有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感。 单军甚至回想起北极海狼,想着是不是在那地方见过。 单军疑惑了一会儿,无意中抬起了头。 面前的挡板玻璃中,映出了他自己的脸…… 深夜的将军楼,一片宁静。灯都暗着,只有楼下里面的卫生间有灯光,从门缝里隐隐透出光线。 周海锋光着精赤的上身,正脱了上衣要洗澡,门忽然被人拧开了。他一回头,和单军打了个照面。 单军慢悠悠地进来,好像屋子里没别人,径自洗了手,关上门,脱下外套,随手摆在了一边。 “你干什么?”周海锋狐疑地看着他的举动。 “借你个地方,冲个凉。”单军慵懒地解开头两颗衬衫纽扣。 楼上几间主卧都有独立的卫浴间,单军从来都是在他自己房间的浴室里洗澡,这楼下角落里的卫生间是专门给勤务兵用的。周海锋不知道单军搞什么名堂,伸手拿上衣服要走。 单军拽住他。 “别走啊,这地方这么宽敞,不多我一个。 “你用吧。”周海锋过去要开门。 “都是男的还怕看?” 周海锋回头,看了他一眼。单军像刚认识他似的,目光玩味,上下打量他。 周海锋从来都军容整齐,风纪扣都扣到第一个扣子,单军还是头一回仔细打量他的身体。 这是一副训练有素的强悍身体,胸肌和腹肌的形状匀称,有力,紧绷结实的腹部,扣着军用皮带,线条硬朗而精悍,散发着军人的男性美。 就这副身板,居然也能是那号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单军还真不能信。 “你看什么?”周海锋见单军眼神古怪,问。 “身材不错啊,”单军抱起了胳膊,向后一靠,笑笑。“没少练吧?” 周海锋和他对视,什么也没说,拉开门要走。 “干吗老急着跑啊?”单军在他身后说,“跟我一起待着,你不自在。” 周海锋回过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单军似笑非笑,一张帅气的脸,看不出意思。 周海锋看了他一会儿,走了。单军靠在了洗手台上,在后面目送他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面孔帅而危险…… “大飞,我。”当晚,单军在自己房间军线给大飞打电话。 “叫人不用盯了。”单军仰头盯着天花板,把烟从嘴里拿出来。 “我想到更好的法儿治他了。” 单军去了北极海狼。 自从上次在这儿荒唐过一次,单军再没来过。这回单军没去前场,直接熟门熟路去了后场。 在黑暗的包间里,一溜儿男孩儿进来,经理一看单军那架势,就是个不怕花钱的主,把店里最卖座的头牌都叫来了。这一排年轻男人,一个比一个俊俏,漂亮。 可单军倚在沙发上,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叫你们这儿最会说话的过来。” “说话?”经理愣了,到这儿来的什么稀奇古怪变态的要求都有,还是头一回要会说话的。 经理估摸着是口活儿的意思,最后给留下了一个。年轻男人关上了门,就坐在了单军身边,手就轻轻摸上了单军的腿,往单军的重点部位摸。 单军把他的手推开了。 “你什么都不用做,回答我几个问题,这些就是你的。” 单军把几张票子按在了沙发上。 “谢谢老板。”男人愕然了,他遇过的客人多了,第一次碰上光回答问题就能拿钱的。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着,男人为单军和自己都倒了一杯酒。 “你是不是天生的?”单军问。干这行的,有的是喜欢女的,只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才干。 “嗯。”这男人是天生的同志。 “那就行。我问你……” 单军踌躇了一下,问得有些艰难。 “……追男的,怎么追?” “……”男人一愣,明白了,莞尔一笑。 “他是这样人吗?” “是。” “那就好办了。” 男人的眼光扫过单军俊俏的脸。 “帅哥,你这么帅,不用追,他肯定会喜欢你的。” “你只管说,别废话。” 单军觉得要想办成这事儿,没点门道不行。 “有什么办法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他死心塌地?” 单军皱着眉问。 男人沉吟了一下。 “其实和追女孩是一样的,对他好,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陪他做他感兴趣的事儿,表现你的魅力,让他欣赏你,做一些温柔体贴的事情,感动他。” “……”单军若有所思。 男人看了单军一眼,暧昧地笑了笑。 “其实有个方法,比这些都快。” “你说。” “上床啊!让他离不开你的老二,比什么都管用。” 男人赤裸裸地、毫不犹豫地说。 “……我操……” 单军说…… 周海锋被最近的单军弄得莫名其妙。 他在厨房做饭,单军靠在冰箱上跟他聊天,不管他搭不搭理;周海锋擦车,单军也在一边儿陪着,周海锋拖地,单军脚躲着他的拖把,跟他天南海北地神侃,也不管周海锋听不听。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周海锋终于直起腰,拄着拖把棍,烦了。 “我什么时候跟着你了?”单军挺无赖。 “你到底想干什么?” 单军最近跟块狗皮膏药似的,周海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干什么啊?”单军挺无辜。 周海锋每天早上都去操场跑步。勤务兵不用参加连队每天的出操,但周海锋始终坚持军营的作训习惯,从来没荒废。不知哪天起,单军也来了,说你天天一个人跑多没劲,我陪你! 单军还真说到做到,天天早上和周海锋一起跑圈。周海锋自从到临汾旅当兵,每天早上跑五公里是固定训练,到了军区大院,也至少跑个十圈。他以为单军撑不住,没想到他跑多少单军跑多少,一天不落。 第15章 这天清晨跑完步,两人坐在草地上放松,周海锋把毛巾递给单军,单军接过来擦了汗,屈起腿做着放松,突然“啊——”的一声痛叫,五官扭曲,周海锋赶紧拉过他的腿抓住脚尖抵在肩窝上就用力绷上去,听着单军没声音了,抬头一看,单军一点儿痛楚的神色都没有,笑容满面。 周海锋手一放,单军的腿重重摔在地上。 “别生气,逗个乐。”单军嬉皮笑脸。 周海锋早就被他这些幺蛾子弄麻木了,懒得计较。 起床号吹响了,悠扬的号声在安静的大院里回荡,渐亮的天空露出朝霞,金光射在两个人的身影上,镀出一层亮边。 “周海锋,以前的事儿,是我不对,我跟你道个歉。” 两人都坐在草地上时,单军忽然说。 “我这人横惯了,这院里人人顺着我,我就难改了。其实我不讨厌你,就是想让你服气。你做人做事,我也看在眼里,嘴上没说,心里有数。以前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你多担待。” 单军这番话说得掏心掏肺,由不得人不信。 周海锋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冒出这些话。 “不至于。”周海锋说。 “我说这些也不是心血来潮,就是不想跟自个儿较劲了,多个朋友总比多个较劲的强。咱俩一个屋檐底下住着,估计还得年把的功夫,没必要一直绷着,你说是不是。” “我就是想交你这个朋友。你要是信不过,咱可以先试试,试着当哥们。试用期满了,你觉得合格,咱们再当正式的。咋样。” 周海锋听了那个“试用期”,好笑了。 “试用期……你交朋友都是这样交的?” “那也分是谁,别人要当我朋友,他配吗?”单军冷笑。这院里那些排着队要跟他攀关系攀哥们儿的兵,还少了? “你是不是很看不上我?” 单军问周海锋。 周海锋停顿了片刻。 “没有。” 周海锋望着晨雾中朦胧的操场,朝阳的光线勾勒着他若有所思的脸庞。 “你只是,还没长大。” 单军是个行动派,想干什么,就立刻付诸行动。 当他发现周海锋的秘密的时候,在玻璃里看到自己的脸的时候,他确实震惊、愕然,继而愤怒,但在最初的惊愕、反感和愤怒过后,就萌生了一个念头,一个大胆的念头。 这个念头很疯狂,但因此格外地刺激。这不仅仅是一种报复,也是一种男性征服的潜在心理。 既然周海锋一直在跟他演戏,一个人唱独角戏太没劲了,他陪他演,一起把这戏演痛快了,演轰轰烈烈了,看演到最后,到底是谁更刺激。 想到整场戏落幕时,周海锋的表情,单军就感到一阵迫不及待的快感。对周海锋这样的兵,能打倒他的,只有他的骄傲。他要挫败他的骄傲,折损他的骨气,让他知道出卖和背叛的代价! 周海锋喜欢什么,单军就陪他做什么。上床他没法儿,可追人,单军是老手。 天热了,单军拿着军区发的冷饮票,到军人服务社搬回了一堆冷饮,连着一个小冰柜跟几箱瓶装汽水一起,都搬到了周海锋的房间。又把后勤处的军工找来了,给周海锋那房间装了吊扇,还安了纱窗。 “行了,有落地扇一样的。”单家没亏待过勤务兵,房间一直有个落地大风扇,周海锋不知道单军忙活什么。 “吊扇凉快。我那儿还有个微吊,回头给你床上拉根线,装上。” 单军亲手给他装上了微风吊扇。单军要对人好起来,好得都招架不住。 放了学,单军把周海锋带去了军人俱乐部,对老爷子说让他陪着去买几本参考书。 军人俱乐部这地方,在这城市很有名,鱼龙混杂。既有夜总会、溜冰场、KTV游艺室,是全市大小混子的聚集地,又有个长三角最大的书市,文化人都在这儿淘书,两边互不干扰,雅俗共赏。 单军说去买书,只是个让老爷子放周海锋出门的借口,其实他去的目的,是去买海关碟。 海关碟又叫卡口碟。那个年代,国外的唱片和影像碟如果买那些正规出版物,极少而且极贵,于是卡口CD就流行起来,这些海关碟的外壳上都有个缺口,可是却不影响播放,在CD机、LD机刚开始盛行的时候,这些海关碟就是发烧友的天堂,而军人俱乐部里的音像市场就是这些卡口碟的大本营,那时候稍微有点儿派的人家里要是没有CD音响,没有几张卡口碟,都不好意思跟人说,尤其是时髦的男孩儿们,谁家没有个几十盘。至于LD,现在早就成了古董,可是当年这比最大的菜盘子还大一圈的碟片,却是最时髦的玩意儿,那些好莱坞大片,《第一滴血》,《真实的谎言》,单军都是在自家看的卡口的LD,连中文字幕都没有。 单军有次听到周海锋在房间里一直听电台的外国歌,觉得他应该喜欢这些。他带着周海锋,熟门熟路地进了一家店,敲了敲台板。 “茬儿货,有新的吗?” 当时卖这些海关碟是违法的,不知道门道的人要是上去就问“有海关碟吗”,都没人搭理你。 “新到的,日本的一批。”老板抬头一见是单军,很殷勤。 “小日本的不要!”单军最恨小日本。 “欧美的也有,珍妮杰克逊,迈克尔杰克逊知道吗,他妹妹,唱得比他哥还好。” 老板把里面一个小屋的门打开了,开了灯。里头满满堆了一地的花花绿绿的卡口碟,堆成了一座山。 单军蹲下来,在碟山里翻动。 “这个,美国乡村音乐,相当棒。这是爵士,摇滚,你都听听,看看喜欢什么。” 单军不时向周海锋推荐着。 他翻到一张碟,欣喜。这是一个英国老牌乐队,特别冷门,别说听他们的歌,连听过乐队名字的都没几个,但是单军特喜欢他们的音乐,能搞到的每张碟都收藏。 “这乐队绝了,他们有个吉他手,特牛逼!那技巧,国内能弹出来的不超过十个。” “JOHN HELLON。”周海锋忽然说。 “什么?”单军愣了下。 “那吉他手的名字。”周海锋接过单军手里那张碟,专注地看。 “……”单军愕然了,意外地看着他…… 那晚上,单军把周海锋留在自己房间,两人关上了门,用单军那套配置极发烧的音响,放那乐队的碟。或低沉或高亢的歌曲,在整个房间里环绕,周海锋坐在床边,单军干脆坐在地板上,两人都听得很入神。 这一晚上,两人聊了聊乐队,各自听过的歌,喜欢的乐派。以前从来没聊过,单军也不知道,周海锋对这些外国音乐的了解,竟然也不比他少。单军自己算个发烧友了,可他真一点没看出来,周海锋来的时候连个随身听都没有,竟然还是个内行。 在听歌上,单军一向很少有知音,他那些院里的狐朋狗党就只听些小虎队郑智化,就没几个能跟他聊得起来的。没想到,能跟他聊那么多的,竟然是周海锋…… 过了两天,周海锋出门公务,回来推开自己的房门,一愣。 那套单军房间的高级落地大音响,在他房里放着。 一起搬来的,还有单军那足有几百张碟的碟架。 “我房间东西多,太挤,你那儿空,借我个地儿放。”单军对周海锋说。 “你那天说爱听的,我买了,这都有,你慢慢听。”单军说…… 军区大院靠着一个很大的市内公园,有着广袤的市内湖,碧波千顷,是着名的风景区。老政委夫妇常常傍晚去公园里散步,周海锋也陪着。单军很少去,从小到大这地方他少说也去了千八百趟,可这天吃了晚饭,他破天荒地也去了。 天气已经很热了,湖边凉风阵阵,旁边大型游乐设备开着彩灯,人群惊险刺激地玩着,发出阵阵尖叫。单军也要玩刺激,老政委夫妇不同意,怕危险,单军坚持去买票。 “唉,小周,你陪着去,看好军军!”单军奶奶担心地说。 周海锋服从命令,过来了,单军顺理成章地买了两张票。 坐在疯狂老鼠的车上从高高的顶上猛冲下来急转弯的时候,单军在空中大声呼哨…… “好玩儿吗?”车子终于疯狂完了停下,单军在周海锋的眼里也看到了痛快。 周海锋毕竟也是年轻人,这个年纪,谁不爱玩儿,谁不爱刺激? “还有更刺激的,敢玩吗?” 单军拉着他坐上了过山车。在最顶上头朝下的时候,单军听见背后一个男人的惨叫,叫得惨绝人寰,简直比杀猪还惨。 车终于停稳以后,那男人一踩上地就跑,结果头晕眼花,撞在一根柱子上。 “在上头听见他叫了吗?”单军绷着笑问周海锋。 “……”两人对看了一眼,都没忍住,大笑。 第16章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单军登上了湖面上的一艘快艇。 这快艇是有人开的,上面可以坐五六个人,单军多给了钱,把这小艇包了。单军给开艇的人塞了点儿,自己上去开了艇。周海锋有单军奶奶的叮嘱,也得跟着。快艇发出轰鸣劈开水浪,向湖中心冲锋而去。 单军站在船头,熟练地开动,颠动的船头直向着远处的山峦,高高的水浪狂翻,墨蓝色的天空翻着大片的火烧云,将单军英气的身形勾勒出潇洒的剪影。周围的游船都被快艇掀起的浪头荡开,还有船上的女孩儿偷偷拿出相机对着单军拍照。 “你来试试!”单军大声对周海锋说。是男人就不会对这刺激的东西没反应。 周海锋果然感兴趣,单军放慢了速度,手把手地教他。这玩意儿是单军玩剩下的,可在周海锋面前,他还是显得玩儿的很新鲜、很刺激。 操作不复杂,周海锋一学就会。他操作熟练了,速度也上去了,快艇高速冲向另一片湖面,周海锋还在加速,两人并立在艇头,风狂翻着他们的头发,男人天生为速度的极限感着迷,那是一种挑战天地的征服欲,在这碧波万顷的湖上,山水天地之间,两人的胸臆之间都充满了豪情,单军发出长长的呼哨,周海锋也捺不住,对着满天晚霞叫喊出胸中的痛快…… 单军侧过头看他,周海锋硬朗的脸颊带着难得一见的兴奋和豪气,冷酷和粗犷的线条在夕阳下被镀上了一层古铜色的光晕,显得是那么生动,英挺,眉目明亮得像能烫人。 “刺激吗?”单军问他。 “够劲!”周海锋豪爽地说,像个贪玩的大男孩儿。 前面转弯了,单军喊了一声:“减速!”一手抓住了固定杠,一手过去按在周海锋的手上带领他的动作。快艇倾斜着在浪尖上转弯,水花扑上来,周海锋毕竟第一次做,没掌握要领,身体一个摇晃,单军赶紧用力揽住了他的腰,帮他把身体定住,但单军自己被这么一冲,人往边上就甩出去,眼看要甩下湖,被周海锋一把拉住扯进了怀里,两人贴着胸膛一起撞在操作台上,单军手伸过去抓稳了固定杠,终于定住了重心,水花没头没脑地扑了上来,把两人劈头盖脸打了个精湿。 等船身终于平稳下来,周海锋湿漉漉地微仰起身,问怀里的单军:“没事吧?”。 “没事儿,你咋样”单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人还压在周海锋的身上。他要起身,腰上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搂着,单军低头看了一眼,周海锋才意识到,松开了手。 单军从他身上爬起来,两人互相看看彼此湿透的狼狈样,都不禁好笑。 单军把湿衣服脱了,周海锋也脱了衬衫,把衬衣拧干,递给单军,让他把头发擦擦。 单军那湿背心绷在身上,绷得纤毫分明,显出精悍的腰身和结实的腹肌。他接过来擦着头发和脖颈,扫了周海锋一眼。 周海锋坐在船头,也一样湿透了,水顺着短发滚下,军T把紧实的上身贴出有力的肌理的形状。他分开腿坐着,皮带扣着军裤湿漉漉地裹在长腿上。 周海锋察觉了单军的视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单军在夜色中,若有若无地笑笑。 “好玩儿吗?” “好玩。谢谢。”周海锋知道,单军今晚上是特意带他来玩儿的。 “谢什么,这是还不把我当哥们儿。再这么客套,我翻脸了啊。” 风习习吹来,安静的水上,只有水波荡漾的微声。 湖面上就漂着他们这一艘艇,远处湖岸上是星星点点的灯光,像一条光带,横卧在天际闪动。 “以前是不是开过,学挺快啊。”单军找话聊着。 “没有,玩过电游机,有操作杆的,差不多。”周海锋说。 “你还打过游戏机?我以为你是好学生,跟这都不沾边。” “初中时候,楼下有个电玩室。一个钢镚两毛,兜里没几个钱,打光算完。” 周海锋望着远处山的影子,夜幕里,山影浓重,隐隐绰绰。周海锋出了片刻的神。 单军看着他的表情,半晌说:“想家了?” “想家了就回去看看,我和老爷子说一声,没事儿。要是想在家住几天,也问题不大,交给我。” 单军诚恳地说。周海锋看了看他。 “你应该多出来玩玩儿。” 单军说。 “总在我家憋着,我知道你也闷。有家保龄球馆,不错。江北还有个跑马场。新开的。下次我带你去。” “对了,差点忘了,这个……”单军想起来了,在裤子口袋里掏了掏,骂了声妈的。东西搁里头都湿了。 单军掏出来,拧开,还好还能亮。 “路过个摊儿,顺手买的。我看你晚上去连队要走树林那道儿,那不黑吗,照着点儿。” 单军抛了过去,周海锋手一张,接在了手里。 是个微型手电筒。 从将军楼去连队政治学习,要穿一片树林,树林旁有个假山塘,常有晚上没看清路,踩水塘里的。 周海锋看着手里的东西,抬起头,看着单军…… 等两人回到大院,往将军楼跑,一路身上往下滴水,院里的人都向他们行注目礼。 “军子!” 跑到将军楼门口的时候,有人喊。单军一回头。 “怎么了这是?”王爷到了面前,上下打量着湿透的单军。 “掉湖里了。”单军开玩笑。 王爷扫了周海锋一眼:“他也掉了?” “他救的我。”单军催促周海锋先进去,免得他爷爷奶奶散步回来了看见,王爷拉住也要跟进去的单军。 “你这两天窝床上跑马呢,人影不见,叫你也没空?” 王爷他们几个兄弟好几天没见着单军了,以前单军天天领着他们厮混,可最近几次集体行动都不见他人影。 “有事儿,行了,你等我回去换身衣服再说。”单军要走,被王爷拉住:“我偏不等怎么着?” “靠,大哥,大爷!行了吧?小样儿。”单军霸道地一捏王爷的下巴,搡开他,进了院门。 王爷背靠着对面的院墙,拿着打火机把玩。他望着将军楼的二楼一间房里亮起了灯光。那是单军的浴室。 王爷点着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甩了甩火机,看了眼那灯光…… 单军在浴室里洗头,洗发水没了,打开门对楼下喊了一嗓子,让周海锋送一瓶新的洗发水上来。 周海锋换过了衣服,上了楼把洗发水放在浴室门口就要走,单军隔着门说,拿进来! 周海锋略一停顿,推开了门。 浴室里热气蒸腾。单军腰上就围着一条浴巾,迷蒙的水雾弥漫上来,笼着他橄榄色的背肌。 周海锋把洗发水放在台子上,就要走,被单军喊住。 “来的正好,帮个忙。”他拧干了毛巾,抛给他。周海锋接在手里,看了他一眼。 单军转身,手撑在了墙上,示意周海锋给他擦个背。 周海锋看看他,略一迟疑,挽起了袖子和裤腿,走到了单军的身后。 他拿着毛巾的手顺着水流,按在了单军的背上。 暖黄的灯光下,水流沿着单军结实的肌肉纹理流淌,一层亮亮的水覆盖在光滑的皮肤上,像涂了一层橄榄油,带着湿润的水光。 单军的身体微弯,肌肉的曲线随着他的动作拉出强健的弧度。从小打架,单军的身材健美流畅,一身漂亮的腱子肉,没有一丝赘肉。 单军关了水,微微闭着眼睛。他感觉着身后周海锋的手带着毛巾在他脊背的皮肤上摩擦,从后颈,沿着背上的凹沟,到腰…… 单军睁开了眼。墙上挂着面镜子,正对着他们。镜子里,周海锋站在他的身后,单军透过那镜子,若有似无地看着他,目光带着刺探。 周海锋低着头,水汽和热气还没从镜子上散去,让他的表情看不真切。 背上的力道平缓,均匀,手掌带着毛巾摩擦在单军皮肤上,带起热度,周海锋另一只手扶在单军腰上,皮肤相触的地方他的手心温度很高,单军那儿像被烫着,有点炙热。 单军盯着镜子里看,周海锋忽然抬起眼睛,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了。 单军并没移开,反而嘴角微勾,对着镜子里的他微微一笑。 周海锋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眼光回到背上。 “用点儿劲。”单军催促。 背上的力道重了,周海锋再擦了几下,擦到了腰,碰着腰间裹着的浴巾的边沿就停下了,把手上的湿毛巾递给单军。“好了。” 他就要往外走。 单军不接,转过身来,胸膛对着他:“前头你也代劳了。” 周海锋瞥了他一眼,低头把毛巾铺展开,忽然往单军脸上兜头一罩,就朝外面走去。 单军拉下毛巾,周海锋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一股水柱将他淋了个通透,单军摘下淋浴头开了龙头水流对着周海锋就像个水枪似地喷了过去。周海锋猝不及防,给喷得一头一脸,单军举着水枪哈哈大笑! “……闹什么你!”周海锋躲着他的水柱,被他弄得狼狈不已,单军压根不放过,水枪不依不饶地跟着他喷,周海锋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也不含糊,兜起地上的水盆就泼了过去,把单军从头到脚给兜了个正着,周海锋也不禁大笑。 两个精力过剩的年轻男人,就这么在浴室里头打开了水仗,部队首长楼的浴室都建得很大,这间浴室足有十几平米,两人闹腾起来笑声夹着水声弄得水花四溅,周海锋过去抢单军手里的喷头,争闹之间终于夺过了淋浴头,关了水把它塞回了原位,而单军趁这空隙扳过了他的身体,把他压在了墙上。 “现在还老不老实了?”单军抵着他,喘着气,凑过去低笑着说。 “就你,还早着。”周海锋还真跟他打了场水仗,也停下不闹了。 “嘴硬吧你就。”单军笑。 第17章 刚刚的玩闹,都还没平复喘息,笑过之后,渐渐不笑了,安静下来,只听见彼此有些粗的呼吸声。 单军裹在腰上的浴巾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之前围得紧加上打湿了粘着,笑闹中倒也没落下,现在赤裸的上身,和周海锋的胸膛相距咫尺。 两人沉默相对,单军一只手撑在墙上,防止周海锋离开,注视着他。 他的眼底带着戏弄,目光扫过周海锋的每一个表情,观察着他的反应,却微微一愣。 周海锋的脸被水打湿,头发往下滴着水,滚过他的下巴。刚硬的面孔被湿润的水汽笼着,那双坚定的眼睛也被蒙上了湿润,本来就是一双俊美的眼睛,现在被这层水雾隔着,在朦胧的灯下看起来,有一种不真切的迷离,和平时判若两人。 单军有些失神,毫无预兆的,想到一个完全不合时宜的词……性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顺着他脖颈的曲线向下。 军装粘在周海锋的身上,肩章和领花也都湿了,贴出里头大片胸膛肌肉的形状,头一个扣子敞着,单军的目光扫过他血脉结实的脖颈,他的锁骨,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从领口里看下去,是滚着水的、紧绷、结实的肌肉…… 单军呼吸一滞,有点发沉…… 周海锋突然推开他,单军没防备,被他搡开了。 周海锋撸了把脸上的水,动作有些粗鲁,没看单军,就大步走出了浴室,把门带上了。 单军从刚才的恍神中回过神来,回头看着那门…… 王爷约单军见面,在老地方。 老地方是大院里的水塔。 为了保证军需,军区大院内有一个很高的水塔,这个水塔很高,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算是个当时的地标。单军小时候调皮,不止一次想要挑战这个高高的水塔,水塔外沿有旋梯可以爬上最顶端,可是台阶踏空的,很危险,曾经有部队子女爬上去出过事儿,所以后来就封闭了通道,不让小孩乱攀爬,只有军工在必要的时候才能上去。 这个标志性的高高的水塔四周,是单军和王爷这帮兄弟打小就在这儿聚集的地方,是他们的阵地。 单军去的时候,王爷坐在一辆大军卡的前车盖上。小的时候,他们这几个男孩儿经常猴子一样爬上去,在车盖上一溜儿排开地坐满车头,嘴里喊着“冲啊!”“杀啊!”好像卡车就会这样冲进敌人的战场。 单军跃了上去,坐在了王爷身边。两人在车头,像小时候一样坐着。 “军子,还记得那块地儿吗?”王爷指了一下院后头一块扒了的平地,正要建楼。 “记得。那不是原来的石灰池吗。”那块石灰池是军工操作场,小时候也是这帮男孩的混迹之处。 “以前大秦在那儿埋了只军用水壶,说等再长个水壶出来,就送给大伙儿一个。” 王爷望着那块地方。 “不知道那水壶还在吗。” “……” 单军脸上的笑容退去了。半天没说话。 “说这个干什么。” 大秦是他们的伙伴,初中时遇上交通事故,去世了。单军这群兄弟,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出这件事。 “就是忽然想了。” 两个人都没吭声。单军看着远处,沉默。 “咱们这院里的兄弟,你上了军校,大飞明年当兵。再来几个考大学的,就都要散了。” “……你今天怎么了?”王爷很少这样。他总是三句话没有一句正形。单军已经很久没听到他这样说话了。 “爷昨晚操狠了,想得有点多。”王爷眯着眼睛,擒着烟。 “散个XX。” 单军说。 “我在,就不会散。甭管几十年,也甭管各奔东西。散不了。” 单军看了看王爷。他好久没有仔细看过这个兄弟。小时候,王爷是跟着他的男孩里最怯弱的一个,敏感,怕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那么狠。 不知不觉,他们都长大了。 “以前一打雷你就哭,拽着我衣角不松手。” 单军想起那时候的王爷,怕雷,怕黑,怕一个人落单。总是躲在他背后,做什么都是他罩着他。 “怎么长大了,成这德性了。” 单军笑,王爷也嘬着烟笑。 单军揽住他的肩膀,带了带。 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坐在高高的车上,看着天空。 单军的一个哥们儿抢到了保送名额,单军带着哥几个去如意给他庆祝,也叫上了周海锋。单军说,你要是不去,就是还看不起我,不把我当朋友。 单军私底下对这些哥们打过招呼,他干什么配合着就成。周海锋那秘密,单军对谁都没说。晚上在沙发上,单军搭着周海锋的肩膀说,以前都是误会,不提了,海锋以后就是自己人,谁要是给他不自在,我给他熟熟皮子! 哥几个都只好点头。王爷坐在另一边沙发里,把玩着打火机。 “明子,叫酒,敞开了喝,今天都算我的!” 一群人喝酒的喝酒,蹦迪的蹦迪,泡妞的泡妞,都闹开了。 单军把酒瓶子拿着跟周海锋碰了一下,仰头喝下。周海锋也喝了一口冰水。旖旎旋转的灯光在他的脸上变幻着光影,他没穿军装,穿着一件普通的衬衫,牛仔裤,但并不融入的冷峻和这里格格不入,周围女人的眼光,像探照灯似的,不时向他飘来。 “你去玩吧,我坐坐就行。”周海锋见单军枯坐在这,知道他闷。 “和他们天天玩,少一天没什么要紧。现在,我就想跟你待着。” 单军手环在周海锋的肩膀上,对他微微一笑。 周海锋侧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眼神碰上,单军也没有移开眼光,近距离地看着他。 周海锋也看着他。 片刻,才把头转了过去…… 明子搂着新泡的马子挤过来:“军哥,今天这么高兴,你好久没露一手了,来露一个?” “对啊!露一个!”大飞于征他们都一阵阵地起哄,单军眯着眼睛吸了口烟,把烟头摁进烟灰缸。 “不是冲你们啊。今天为了海锋。”单军站起来了。 没一会儿,音乐声停止,舞台灯也一下都灭了。黑暗中,迪厅里的人正摸不着头脑,一首强烈的劲歌前奏突然响起,这是当时的一首粤语劲舞歌,红透半边天,张立基的《ELECTRIC GIRL》。 灯光倏然大亮,单军穿着他那件黑背心敞着件短夹克,迷彩裤扣着宽金属皮带,在台上劲舞。 他手上戴了一副黑色半截手套,踩着太空步,跳的是当时最火的舞:霹雳舞。 单军跳舞是他跟着港台歌星录影带学的。高一时他带领几个哥们儿,自己编舞跳了一首张学友的《饿狼传说》,在校庆典礼上压轴轰动,把全校师生和视察的领导看得目瞪口呆。 舞台中央,单军劲酷刚猛地舞动,有力的身体充满弹性和张扬的霸气,舞步精准又潇洒不羁。后仰下腰,身体几乎贴地平行,两手在空中抓着一根无形的绳子,寸寸拉起,腾腰旋身,猛一甩头发上的汗水,四处飞溅的汗珠衬出一张俊脸,底下歇斯底里地尖叫! 单军这场舞用足了功力,跳出一身大汗,脱了外套甩开,被汗水打湿的肩膊结实发亮,在灯光下野性蓬勃,他挑起布满汗水的下巴一笑,笑容有种难以抗拒的坏意。 “啊啊啊——!”不知是哪里的女人在死命尖叫。 “军哥帅啊!”大飞那伙人也狂喊。 王爷倚在沙发深处,远远看着舞台上耍帅的单军,专注,沉默。 单军朝着兄弟们坐的方向,两手拇指食指相抵,在左胸前潇洒地比出一个心型。一伙人都口哨呼哨掌声地回应。 单军手没放下,直视坐在他们中间的周海锋,灯光晃过那个方向,远远地和周海锋的视线碰上,单军邪气地晃动那颗“心”,向他坐的地方瞄准,将周海锋看过来的目光,笼进心的中央…… “戏演得挺逼真啊。” 后台没人的走廊里,王爷向汗流浃背的单军递上一罐冰啤。“他也这号人?” 单军接过来就仰脖。王爷是个精细的人,有些事儿瞒不过他的眼睛。王爷和周海锋是一类的人,也许他们这样的人互相都能看出来。 “就为收拾一个兵,犯得上吗?怎么收拾不是收拾,怎么到了你这儿,还搭上肉体了。” “你XX才肉体。”单军擦了把汗,靠在墙上仰头呼出一口气。“这演的,我他妈都快感动了。” 今天他卖了十足的力,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单军想起刚才他在舞台上那比心的动作,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要不能跟男的真刀真枪地干,趁早别瞎白活,回头恶心了自个儿,别说爷没提醒你。” 单军没回答。他想起在北极海狼的那人说的话。 这道理他明白,也想过,可单军没往下再想,他本能地排斥。可要掏老虎崽,就得敢进老虎窝,真非做到那一步不可,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就是操吗?眼睛一闭,往里捅就是了,他妈都一样!” 单军粗野地说。 他想起了那天在浴室里,周海锋那张带着水汽的面孔。那张脸和北极海狼的那一夜重合了。他凶暴地扳着那张桀骜不驯的面孔捅进他的嘴里,感受着强烈的征服他的冲动,那种快意、冲动,汹涌澎湃…… 单军沉默,身上一阵阵发热。 他把空罐子丢还给王爷,往回走。 “差不多就行了,别玩儿到最后,把自个儿玩儿进去。” 王爷在背后说。 单军嗤笑。 “不可能。”…… 那晚上直闹到十点多才回去,上了车,单军还意犹未尽,周海锋关上车门,单军在副驾座上慵懒地躺着,斜睨着周海锋问,哎,我跳得怎么样? 周海锋说,不错,比王大锤强。 王大锤是军区食堂炊事班的大厨,他炒菜是边炒边哼着曲儿狂扭,全身的肉都扭得直抖,扭得整个军区都出名了。 单军一愣,笑着蹬了周海锋一脚:“你大爷的!” 他喝了酒,笑容中也带着点酒意。 “你就……没啥想法?”单军在酒意中直不笼统地冒了一句。 周海锋回头看了他一眼,发动了车。 “啥想法。” 单军想没想法,没想法老子刚才的劲白使了? “海锋,咱们现在是哥们儿,哥们儿话敞开说。——谈过对象吗?” 单军觉得这戏该接着往下唱了。 “没有。” “真没有?” “你对这个好奇。” “我是对你好奇。” 单军借着酒意,呼噜出来一句,嗓音压低着,暧昧。 周海锋没接话。 “别误会,我没冒犯你的意思,你要是不愿意说,就不说,我就是觉着——咱俩该多亲近亲近。你说呢。” 单军伸开胳膊,搭在周海锋座椅的靠背上,身体微微倾过去,注视他的眼神玩世不恭,带着点痞,又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深意。 如果是刘小婷那些女孩儿此刻坐在他身边,八成就要脸红心跳地低头,以为他要吻过来了。 单军不藏着掖着了。那天那浴室里,他相信周海锋也觉察了。他这么聪明的人,有些话不必捅破,知道他想干什么就行了。都是明白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第18章 前面的车忽然刹车,周海锋也跟着踩了一脚刹车。单军往前冲了一下。 车停下了,周海锋一手搁在方向盘上,向单军转过了身。 单军见周海锋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单军也没说话,迎着他看。 周海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倾动身体,压了过来。 单军见他的脸突然靠近,脊背一僵,下意识地向后避去。 周海锋的气息一下笼上了他,单军甚至闻到他领口里的肌肉的气息,周海锋的上身倏然压覆过来…… 贴上的热度一紧,随即离开。一道安全带从单军身前拉过,扣进了系口。 “你紧张什么?”周海锋坐回原位,看了看单军。 “谁紧张?”单军打了个哈哈,看窗外。 “我没什么能满足你好奇心的,”周海锋换挡,踩动了油门。“用不着对我的事那么感兴趣。你说把我当朋友,想问什么就直接问,不用绕弯子。” 单军一愣,没想到这闷葫芦这么直接。 “痛快,我就喜欢痛快人。”单军一笑,未置可否。 前面一辆车忽然一个急刹,尖锐的急刹车声里,“碰”的一声闷响传来,一个路人被那车撞倒在地。 “我操”单军和周海锋的车紧跟着停下,目睹了全过程。 周海锋赶紧跳下车,过去扶起那路人查看。那人倒在血泊里,人已经昏迷过去。 单军也下来了,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惨状。肇事的司机在车里,反而没下来,大概是吓傻了。 “快找公共电话,叫救护车!” 周海锋紧急处理着伤口,回头对单军喊。 单军却没动,只是盯着眼前血流满地。脑中一恍,和某个记忆中的场景重合…… “快去啊!” 周海锋见单军不动,吼。 肇事车辆忽然发动,司机猛甩方向盘,一脚油门踩下去,逃向黑暗中。 单军忽然有了反应,他冲向军车跳了上去,轮子发出尖锐的声音追向肇事车辆逃逸的方向,单军把油门几乎踩到了底,周海锋看着他速度疯狂地冲进黑夜。 “单军!” 单军的车像头横冲直撞的野牛追上了那辆轿车,轿车还在拼命加速,却敌不过单军的速度,单军超过去一个猛甩方向盘,车子横着甩尾,发出凄厉的尖锐声音横挡在了那辆车面前。 司机大惊失色,急踩刹车,一身冷汗地停下了。单军啪的甩上车门,冲到他车头前:“下来!”…… “你们有什么证据?我还说是你们撞的呢!” 单军把司机押回了现场,这司机是个无照驾驶,借了别人的车子,撞了人惊慌失措,仗着现场没别的目击者,拼命抵赖。 “你再说一遍?” 单军揪过了他的领子。 “你打啊?打了就全是你们的事儿!” 单军一拳头就要挥过去,被周海锋拉住。周海锋已经给伤者做了紧急处理,叫一个路过的人帮忙叫了救护车,把人送到了医院,那人也一并报了警。 “你车印在这儿,抵赖不了。” 周海锋指着地上。 “那又怎么样,我还说我是救人的呢!你们说你们看见了,拿出证据来!” 人到了这种时候,为求自保,什么无赖都耍得出来。 “证据你妈!” 单军又要揍过去,被周海锋攥住。 “看见这车了吗?”周海锋拍了拍他们的军车。 “军车了不起啊?” “这是BJ2050战地吉普,军地导引战备两用车,配备行驶记录仪,全程有录像。” 那人愣住了,脸色变了。 “24小时自动摄录,刚才的情况都拍在里面。你要走,可以。过后我们把录像交给警方,你就是肇事逃逸罪。” “……唬谁啊?你说拍了,在哪儿,放给我看!” 那人慌了。 “可以。交警就要到了,那就请你和交警同志都跟我们走一趟。回到军区中央监控室,马上就可以调出来。” 周海锋把车门打开了。 “请吧。” “……”那人不动了,脸色灰暗,沮丧地抱住了脑袋蹲了下去…… 交警来了,看过了现场,把人带走了。现场处理的时候,都是周海锋在和交警交涉,单军没插手。他一直坐在马路牙子上,望着黑暗中不知名的方向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单军抽着一根烟。人都走了,周海锋走了过来,在他旁边坐下。 单军默默抽了一会儿,看了他一眼,撇起嘴笑笑。 “BJ2050……够能唬的啊。” BJ2020也才是个敞篷的破吉普,这凭空冒出来的BJ2050一下就成战备两用车了。 “真装了监控?” 有些军车装备保密,这个还真不好说。 “蒙他的。”周海锋说。 单军回头看了周海锋半天,笑,被烟都呛了一口。 “操……你小子也会这一手。” 单军低头吸了一口烟,又陷入了沉默。 “想什么?”周海锋问他。自从周海锋认识单军,很少看到他这个样子。 单军没回答,又抽了一口,望着远处的那一滩血迹。 有些事儿,他从来不对人提起。但是在心里压久了,沉闷地发酵,涨得难受。在这个晚上,他突然想找个人说说,不管是谁,即使是周海锋。 “我有个发小。初中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晚上,被车撞了。走了。” 大秦的死是这群大院子弟的一个禁忌。这么些年了,所有人都避免去提起。 “当场走的。撞他的车,跑了。” 单军吸了一口烟。烟雾弥漫了他的眼睛。 “到现在也没找到。” 周海锋沉默地听着。 “那天,我就在附近。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亲眼看着他走。” 单军想起了那个晚上。当时的情景被他封在脑海里。可是,有的东西人可以很快遗忘,可有的拼命想要忘记的事,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这几年,他们这群兄弟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好像每个人都忘了。可是每个人都知道,谁都没忘。 单军不再想下去。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一幕从脑子里彻底甩去,就可以把那一晚当成一个梦境,一个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梦。 烟雾蒸腾上来,熏得他眼睛生雾。烟头掉在地上,单军踩灭了。 周海锋也望着对面。那里是个小学,隔着栏杆,有个露天的小篮球场。 “以前有个人,当了兵,上了老山前线。” 周海锋说。 单军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这个,侧头看他。 “他在战场上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家里,一封给朋友。给家里的信上说,形势很好,仗打得差不多了,就要回家了。给朋友的信上,他说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每天都有战友在牺牲,他已经写了三次遗书。” 单军怔怔地听着。 “他跟你现在差不多大。没见过打仗,没见过死人。信里说,他看着昨天还睡在一起的人,一个个从眼皮底下倒下去,想的不是怕,是报复。疯狂地报复。他们上战场,杀人,不是为了什么英雄,光荣,只是想让身边的人,能少死几个。” 那一段历史,在单军这代人的教科书中,被宣扬成一段英雄的历史,保家卫国的历史,一场祖国和人民为之骄傲的自卫战争。课本上的战士,喊着“为了祖国!”的口号冲向炮火,喊着“牺牲光荣”倒在战场。 单军听怔住了。这些真实的战场,真实的牺牲,离他所听到的、所教育的,太遥远。 “后来呢?” 听不到周海锋继续说,单军忍不住问。 周海锋的目光望着对面那个操场。 “后来,仗打完了。他没回来。” 单军沉默了。 “他去抢物资,冲进敌人的阵地,炮弹炸了。遗书上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他牺牲在敌人的地方,把他带回来。他不想死了以后,找不到路回家。” “战友只找到了他的一只胳膊。他们把这只胳膊带回来,埋了。” “……”单军仿佛看见了那悲壮的情景,让他震撼、冲击,胸口汹涌翻腾,说不出话。 周海锋也不再说话,硬朗的面孔望着不知名的一点,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是你认识的人?” 单军沉声问。 周海锋沉默了一会儿。 “是我哥。” 单军惊住了,猛地扭过头看他…… 周海锋站了起来,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个篮球,抛向单军。 “起来!打一场!” 那一晚,他们在对面小学的球场上一直打到精疲力尽,胳膊再也抬不起来为止。 单军撑不住的时候,周海锋把单军逼着站起来,继续打。 在这个时刻,两个男人,都要用一种激烈的方式来填补埋在心底的沟壑。随着汗水流走的,还有无尽的心事和创痛。 人让自己流汗的时候,就可以忘记很多事。最后单军和周海锋并排躺在操场上喘气的时候,他的身体极度疲惫,心情却奇异地静下来。 单军喘着气,望着夜空。听着周海锋在旁边也急促地喘息。 这一场球,两人都拼尽了全力。 “周海锋……” 单军胸口起伏着。 “谢谢。” 他低声说出这两个字,带着分量。 周海锋没说什么,坐起身来,低头看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起了身。 单军躺在地上,看着周海锋被拉长的背影,那个背影,踩在球场上的脚步,充盈了单军的视线…… 商场里,单军和刘小婷逛着,刘小婷雀子一样叽叽喳喳,单军却几乎没听她在说什么。刘小婷不停地换试裙子,单军走到了男装柜台,指了指几件时髦考究的衣服,让服务员包上,嘱咐包像样点,送朋友的。 单军掏皮夹付钱,刘小婷过来了:“给谁买的呀,都还没给我买呢!” “你看好了拿就是了!”单军挺烦她。 “……哇,什么朋友啊!你对朋友可真大方!” 刘小婷翻了翻那几件衣服的价格,咂舌。 晚上,单军把几件衣服的袋子,一股脑递进周海锋的手里。他还挑了款皮带,当时特火的“花花公子”,正牌货。 “送你的。换上试试!” 周海锋看了袋子里都是衣服,还都是他没什么时间穿的便装。周海锋不穿军装的时候,就一套T恤牛仔裤,一件灰衬衫,就没别的衣服了。单军早就留意到了。 “谢了,我用不着,也穿不上几次。自己留着吧。”周海锋把袋子递还单军。 “我还缺你这几件?这就是给你的,拿着。” 单军把衣服拿出来抖开,往周海锋身上比划,得意地吹了声口哨。他的眼光向来不出错。 周海锋也不是不懂行情,那几件衣服的牌子,没一个不是名牌,每个在商场里都标价不菲。 “心意我领了,太贵,我不能要。” “就几件衣服,贵什么?你不要就是看不起我。” “那算我买的。” 周海锋要掏皮夹,单军一把按住他的手,脸沉了下来。 “什么意思,合着我对朋友点儿心意,就为换俩钱是吧?” 周海锋也无奈了。“我不是这意思。” “不是就收着!甭废话!”单军把衣服硬塞进周海锋手里。 “过几天我生日,哥几个给办了个PARTY。到时候你就穿这身来,我看看。” 单军说…… 单军生日要到了。 第19章 单军这生日PARTY,每年都办,说是PARTY,就是一帮人混吃混玩混闹腾,不过今年是单军高中最后一个生日,这一毕业,进了军校,那就是成人了。这个生日,院儿里这帮都要整点大动静。 这帮哥们儿都清楚,这以后在一块儿这么胡天胡地疯的日子,那是过一天少一天了。这群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个字,散。眼瞅着好几个要毕业,各奔东西,甭管上军校的,当兵的,上大学的,还有打算出国的,这一去就是几年,一群人就要这么散了。想再把人都一个不落地聚全活了,不知道要再过几个年头。 提到这个就伤感了。谁都不提这茬。 大飞和于征给单军张罗着,大飞出主意说得把军哥历任的马子都请来,包括幼儿园那个掀小裙的揪小辫的,排个队站个列,能从将军楼下排到军区大门口去。于征笑说你是不是忘了一人啊,林红玉呢,院花呀!怎么也是一个院儿里的交情,留个名额呗! 大飞感叹着说军哥就好比兔子,一群人问怎么说,大飞扯着嗓子说不吃窝边草啊! 众人大笑,单军啪的就给了一脑瓜子。“怎么说话呢?”说到林红玉单军就愁,这姑娘一根筋地每次见他都一股幽怨气,跟单军怎么她了没负责似的。单军没心思逗她的时候,见她就绕道。 这一回过生日,单家老政委也发话了,要给单军好好过。明年生日就不在身边了,一入军门深似海,按老政委的话说,现在,是家里的人,等一进了军校,到了部队,就是国家的人了。军人,没有小家,只有国家。 周末时,周海锋向老政委请假外出,老政委正好要他去办事,顺便批准了。单军说他也出去逛逛,一起去。 等周海锋办完了事,要回家一趟,去拿点东西,单军听了说,那我也上你那儿看看? 周海锋把他带去了上次那居民区。那单元一共有六层,爬到第六层,周海锋却继续往上爬。上头是个楼顶天台,天台上有个类似阁楼的房子,周海锋拿出钥匙开了门。 “……你家在这?”单军疑惑。 “进来吧。” 这房子放在今天就是个标准的违建,完全是在楼顶上搭出来的,里面只有一个大房间和一个卫浴间,连厨房和小餐桌都和床、橱在一个房里,只拉了一层帘子。房间显然就是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床的上方有一块屋顶是透明的玻璃,阳光直接照射在床上。 “你怎么住楼顶上?” 单军在屋里看了一圈,这儿没有太多东西,最值钱的就是角落一个老式的音响。 “租的。” 单军没想到周海锋当兵前是一个人离开家单过。 周海锋打扫着房间,单军好奇地四处看着。这里东西都很简单,台板下压着一张照片,上面周海锋和几个男生一起,抱着篮球,穿的正是九中的队服。 “我操,你真是九中的!” 单军吃惊了,篮球赛那会儿他就怀疑了,可周海锋既然是九中篮球队的,怎么从来没在联赛里碰上过? “我打比赛怎么没见过你?” “我退得早。” 单军看了眼照片上的年份,就在单军前两届。 “那你认识老钢了?” “老钢”是一个人的外号,九中曾经的王牌主力。这个人的战绩赫赫有名,带领九中蝉联两届全市冠军,是公认的高手。单军还在初中就听说过这人的名头,一直想能当面和他较量。可是单军打联赛那年,老钢就退队了,连真人都没碰上过,更别说交手,这一直是单军最大的遗憾。 “下次约他出来,我见见。” “见他干什么?”周海锋洗着拖把。 “你说呢?可惜我一直没跟他碰上过。他真那么牛逼?” “吹的。”周海锋拧着拖把,眼皮都没抬。 天色暗下,华灯初上,天空是一片暮色的深蓝,城市次第亮起的灯光,都在单军的脚下。天台上的风流动着,让他的心情也像这流水般的风一样,开阔,畅快。 “你这地方,反正也不住,让给我得了。” 单军喜欢上了这个阁楼。他从小就想有这么个自己的地儿,自由自在,没人管没人唠叨。 “行啊,有你来打扫卫生,有什么不好。” 周海锋拖着地。 “美得你啊,指望我干活,你就这么放心?什么秘密让我给翻出来了,你别急眼就成。” 单军笑着,在床上坐下,脚下一踢,还真在床底下踢到个什么东西,他弯腰捡了起来,是一个旧本子。 单军拍了拍灰翻开来一看,泛黄的纸页上,画的都是些枪枪炮炮,一看就是周海锋小时候的玩意儿。再往后翻,还写了些文字,可天暗了看不清楚,单军正对着窗外光线辨认,周海锋直起腰看见了,丢下拖把过来要拿过去。 单军反应比他快,闪开了。 “给我!” 周海锋伸手来抢,单军闪来躲去,两人你争我扯的,绊到床脚失了平衡,一起绊倒在床上。 单军身体一翻,就压在了周海锋身上。本子掉在地上,单军也不去捡了,抵着他让他动不了。 “紧张啥啊,什么秘密不让看?” 单军觉得逗周海锋比看那本子更有意思。 周海锋要掀开他起来,单军一把把他按倒。 “下去!” “你叫我下去就下去,你是我谁啊?” 单军霸道地笑。 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时间久了,就变得微妙起来。腰、腿和胯都贴着,而单军下面那个地方,正好压着周海锋的,那部位的触感,太过鲜明,隔着衣服,传来了彼此的热度。 两人都感觉到了。都有些狼狈。 单军要起身,动作蹭动了下面,那和周海锋挤压着的部位,蓦地窜上来一阵异样。 男人的反应都是直接而敏感的,在单军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一点点来自外界的刺激,都足以让那玩意儿冲动。 单军呼吸一冲,他明显地感觉到,周海锋的呼吸也沉了。 单军低头,看到周海锋的眼睛。 外面天色已沉,浓郁的墨蓝色的天幕,让整个屋子昏暗不清。昏沉的暮色透过玻璃窗,裹着床上两个男人。 昏暗的光线里,单军看不清周海锋的脸,只看到他紧闭的唇角,和拧起的剑眉。 周海锋要推开单军起身,却被单军用力压了下去。 他看到了周海锋刚才那瞬间的表情。那在周海锋脸上从来不会出现的一种表情。那是在生理的刺激下,男人都无法掩饰的一种神情。 单军第一次看到这种表情也会出现在周海锋的脸上。周海锋一直是那么端正,那么禁欲。这强烈的反差,勾起了单军突如其来的冲动。 单军牢牢压住了周海锋的手臂,他的力气很大,扼制住他,带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意图,又挺腰蹭动了一下。 “……!” 太过直接的触感,两个人都重了呼吸。 单军食髓知味般,挤动着胯部,磨动顶蹭了上去。 快感从挤压变形的地方蹿上来,那压在一起的部位,因为单军的动作而起了忠实的反应,隔着周海锋军装的裤子,单军感到那里头的东西迅速坚硬,变形,顶住了他同样已经昂头的老二。 单军头脑一阵发热。这昏暗的环境,荒唐而禁忌的举动,都激起了他血液里冲动和攻击的因子。 单军低头,在身下那张面孔上看到了隐忍而克制的情欲,和周海锋那张冷峻的面孔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极大的刺激。 这种刺激,撩起了单军的火苗,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扯起周海锋的军装下摆,手贴着皮肤钻了进去…… 周海锋突然起身,把单军格开。 单军没防备,被掀翻在一边,周海锋跳下床,一言不发地迅速整着被弄乱的军装。他的背影,散发着沉寂的气息。 “……别生气啊,开个玩笑。”单军知道周海锋肯定火了。 “……有什么呀?……我也硬了。” 单军确实硬了,他底下涨得有些难受。 按王爷的话说,就他们哥几个现在,就是蹭电线杆子都能硬。所以蹭着周海锋硬了,单军没觉得什么大不了,这么蹭了还硬不起来的那是病,得治! 单军瞄了周海锋下面一眼。那看不清的裤裆里,还鼓涨着一团。他知道那儿现在跟他一样挺着,支着帐篷。 “……要不,一起打出来?”单军压低嗓门逗他。 周海锋突然回身,上半身倾斜下来,把单军禁锢在了原地,手臂撑在单军的身体两边,面孔靠近了他。 单军迎着他的视线。周海锋的眼睛俯视他,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 “别玩儿火。” 第20章 周海锋沉声说,盯着单军的眼睛,单军和他对视,周海锋直起腰离开,推开门就出去了。 单军看着他出去,半躺在床上,向自己下身看了一眼。 那地方已经支起了帐篷,顶起了裤子,单军回想着刚才周海锋的表情,呼吸发重,底下竟然真的有点蠢蠢欲动…… “操。” 单军说,盯着天花板…… 单军被圈里的人带着,又去了一次北极海狼。 他碰上了李涛,上次王爷说在北极海狼“消遣”的时候碰上过他,单军还不信,现在被李涛连拉带拽地到了海狼后边那男场。 “你丫还真好这一口。”单军是亲眼见过李涛怎么玩女人的。 “得了,你也甭跟我这儿装,那谁谁可是在这儿碰上过你。” 李涛不再废话,把单军带到一个暗房。 隔着玻璃就是一个卧房,房里一张大床。单军见到了一场活春宫。 两个赤条条的男人在那张床上翻滚,激情,一场赤裸裸的毫无遮挡的同性间的激烈性爱,在单军的眼皮底下,让单军看到了最后。 身旁的李涛已经看得面孔涨红,气息粗重,而单军自始至终没动。谁在此时离开,谁就丢了份儿。 他看着那被压在下面的男人张开两条长腿紧紧夹着冲撞在他身体里的男人的腰,正操干着他的男人激烈地耸动着屁股把他干得呻吟不断,他们结合在一起的部位就那么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单军的眼前,那急速抽插的粗大捅在穴口里的画面,给单军带来的视觉冲击,超出了他的想象。 单军气息急促,说不清是排斥是反感还是惊愕,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裤子里的东西硬得像铁。 他盯着那被操的男人的脸,那张沉浸在性爱中的脸充满了痛楚和沉醉,张着嘴忘情地呻吟,在凶猛地撞击下浑身都在抽搐,失声叫喊,甚至哭泣求饶。 那样一个男人,大老爷们,一个带把儿的,竟像个女人一样被操得化成了一滩水,被另一个男人插到了射精。高潮的瞬间那操着他的汉子飞快地从他身体里抽了出来,嘶吼着将一股股的浊液喷在了那男人脸上,喷得到处都是…… 那晚上回到家,在淋浴间里,单军闭着眼睛,激烈地撸动自己。 他不是不知道怎么操男人,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他第一次知道,同性之间的做爱竟然能激情到这个地步。 这种行为是变态、恶心的,单军的性向从来没有不正常,即使那样逗弄周海锋,那也就是戏弄,他一直都恶心这些有异常癖好的人的行为,可是现在,他的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全是这一晚在那个暗房目睹的一切,像过电影一样不断在他的脑海里播放。 他开始明白李涛为什么玩过那么多女人还要玩男人,这是种变态中带来的刺激,真刺激,真他妈的刺激…… 单军仰着脖颈,加快了手上的撸动,他想象着那刺激的场面,又猛然想起在周海锋那个阁楼,他紧压着周海锋的下身摩擦,彼此越来越硬,顶着对方的触感。 单军呼吸像带了火。那张被男人压在身下操干的脸,变成了周海锋那张冷酷的、阳刚的面孔。他紧蹙的眉,绷起的唇角,起伏的胸口和隐忍着的眼睛……他发出的那一声低低的闷哼…… 单军手里的东西突然不受控制地跳动,乱七八糟地喷发…… 单军陷入了自我厌恶。 他居然想着一男的自慰,那个男的还是周海锋!单军骂上了李涛,带他去看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弄得他跟着不正常,可回想起当时那场面,又确实刺激,对于男人这种视觉动物来说,这种刺激抵抗不了。 李涛带单军去开眼这事儿,让王爷知道了。王爷后来问单军,硬了没? “废话,不硬那是病!” 王爷乐了,眉眼间透着一股子高兴,单军就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翔子,问个事儿!” 单军这事儿窝心里,窝得憋闷,对其他人他也没法说。王爷不一样,他和王爷之间,没什么是说不出口的。他把想着周海锋打飞机的事儿,向王爷说了。 “我是不是有毛病?……”单军嫌恶、疑惑地说…… 半天,他也没听到王爷回答。王爷不发一言,站着…… 从阁楼回来之后,发生在那儿的事儿,单军和周海锋都没提。 但毕竟那时的举动,多少存了尴尬。单军也不想一见周海锋就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他想化解这种尴尬。 没几天,单军叫周海锋打球,进了他房间他不在,刚要走,瞥见他桌上放着张CD。单军拿起来看了一眼,不敢置信。 就这张碟,单军曾经跑遍了大街小巷,满城市地找,托人在外地到处买,都没买着。因为年代久远,又是张绝版碟,店里都说国内早没得卖了,叫单军趁早死心,这么久了,成了他一块念想。 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居然在这儿看见! 单军惊喜地翻来覆去地看,这是一张旧碟,但擦得干干净净,碟面如新,显然收藏的人保存得很爱惜。 他拿在手里,脑中忽然闪过前几天和周海锋聊碟时,他顺嘴说过一次,要能搞到这张碟,就是生日收到一箱子大哥大,他都能拿去换。 单军想起那天去阁楼,周海锋向老政委请假时,说是回去拿个东西…… 窗外,院子里,周海锋正在擦车。 明媚的阳光笼着他,在绿树红墙之间。 窗内,玻璃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笼在单军脸上,单军把碟掂在手里,隔着窗玻璃望着他,眼底飞扬…… 单军在学校给周海锋挂了个电话,说晚上我有个球赛,打完了你来接我,我请你吃饭。 周海锋说,为什么请我吃饭? “别管了,来就是。”单军把电话挂了。 那场球赛,单军是在非常愉快的心情下打完的。对晚上这顿饭,他怀着期待的心情。他想起那盘CD,眼角就涌上笑意。 打完了比赛,单军打传呼给周海锋告诉他自己在哪儿,让他开车来。可等了大半个小时周海锋也没到。单军打电话到家,老政委说周海锋七点就出门了,单军看表,八点多了。 从家到体育场,开车顶多20分钟。周海锋去哪儿了? 单军到家了大半个小时,还是不见周海锋回来,打了传呼也没半点回应,单军看着外头的雨,起来打了车就出门。 老政委也不放心了,叫单军去路上看看。周海锋向来准点,从不误事。 外面雨越下越大。路上不时可见碰擦的车辆事故。单军摇下车窗探头看那些车辆,在朦胧的雨雾里辨别那是不是辆军车。 车里广播在播报一起交通事故:“……XX路口一辆吉普车与货车相撞,现场路面混乱造成严重路堵……” 单军赶到那路口的时候,跳下车就冲向围在车祸现场的人群。 他用力拨拉开人群挤进去,在缝隙中看见了一地的碎玻璃渣,在雨水中流淌的深色液体,和一辆半边都撞凹进去的变形的军用吉普。 “哎!你不能进去!哎!” 交警叫嚷着过来拦人,被单军甩开。 车子损坏太严重了,已经辨别不出来了。单军瞪着那车,甩开来拉他的交警,脚步发沉地转到了车头前,看清了那白色的军牌照。 “……” 挤出人群,单军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寻呼机响了。是大飞。 “啥事儿?我找周海锋呢,回头再说!”单军在路边回了个电话。 “你找姓周的?我看见他了。” “在哪儿?” “北极海狼呀!” “……北极海狼?”单军愣住了。 “是啊!王爷叫去的啊!你不知道?”大飞纳闷。 “……王爷?” 单军愣了…… 北极海狼后场,单军闯进了走廊,搡开来阻拦他的经理,一间间推开包厢的门,里头正搂抱着唱歌玩乐的男人们吓了一跳,都惊愕地看着他,一对正在办事压根想不到会有人敢闯进来的人呆在了沙发上。 “王翔!” 单军的喊声震得整个寂静的廊道都在嗡嗡作响。 “先生!你不能……” 单军径直闯上了二楼,直到最里头一间包厢,单军蹬开了门。 “来了?”王爷坐着,像知道单军要来,不紧不慢地招呼。 单军环视了一圈房间,没看到别人。 “干吗呀,这么大火气。” “周海锋呢?”单军盯着王爷。 “来过,走了。” “是你叫他来的?” “没错。” 王爷慢条斯理。 “你带他到这来干什么?” 单军忍过了一股火,才开的口。 他不用想,王爷肯定是以他的名义叫周海锋来的。 “你急什么?我就是请他来玩玩儿,交个朋友,聊聊天儿。” 王爷意味深长地笑笑。 单军给周海锋打电话的时候,王爷就在旁边。晚上,王爷用单军的名字给周海锋传呼留了言,让周海锋到北极海狼接单军。 周海锋到了北极海狼,王爷说军子在里面玩儿,我开了间休息室,你要不进去歇着等。 周海锋说,我就在这等。 他就坐在那前厅,被来来回回的男人的目光扫视。周海锋穿着便装,可他那样,和这里其他的男人格格不入。不时有人冲前台经理招手,指着周海锋,经理不断低声解释,那些人露出失望的神色。 王爷也在这前厅坐着,就坐周海锋对面,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他。看周海锋不动声色地摆脱来搭讪的人,对递来的酒水饮料滴酒不沾。 等了很久之后,哪有单军的影子。周海锋对王爷说,传呼是你打的,是吧。 王爷笑笑。周海锋是聪明人。 周海锋说,你找我如果有事,请讲。 “我请你来,没别的意思。有些事儿,想告诉你。” 王爷说。 包间里,王爷慢条斯理地看着单军。 “你急赤白脸的干什么。他也这号人,说不定这地方早来过了,没准儿还玩得挺开。” “他都跟谁搞了?” 上次那暗房的情景涌上眼前。单军想象着周海锋跟里头这些鸭也那么乱搞的景象,脑子后头像挨了一闷棍。 “跟谁搞都行。你成他保姆了,这也管着?” “……今天这事儿,别再有下次!” 今天换了别人,单军都不会是这句话。因为是王爷,他才忍。 单军转身要走,听到背后王爷说:“军子,我看上他了。” 单军一下没反应过来,回头。王爷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根烟,对着他。 “……你开什么玩笑?”半晌,单军说。 “我的样子像开玩笑吗?”王爷的表情确实认真。 “甭逗了。”单军笑。 王爷没笑,直直地看着他。 王爷说真话的时候,别人当他在逗乐儿,王爷似乎在掏心掏肺,就单军知道他没半句真话。他俩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起混到这么大,彼此太了解了,别人看不出来,可单军一眼就能知道他什么时候是当真的,什么时候是瞎闹。 单军盯着他的脸,凝固了笑容:“……你说真的?” “我早惦记上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一来你跟他不对付,顾着你的面儿,二来他是不是这路人,我也不确定。” 王爷慢慢地说。 “现在既然他是这号人,你又要借此收拾他,那就圆我一桩心思,顺便替你出了这口气。” “……你没事儿吧,跟他搞,——他是院里的兵!” 单军怎么也没想到王爷会说出这番话来。他从来就没有把这两个人拉到一块儿想过! “你在外头整也就算了,把动静整到家门口,嫌日子不够刺激是吧!” “这你甭操心,我自有分寸。我就是向你要一个态度。这事儿不知会你不地道,就是不知会,你迟早也知道。军子,给个话儿吧。” 王爷看着单军。 单军走回了沙发,坐下,低着头从裤子里掏出烟,点上。 “不行。” 单军沉默半晌,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不就是要整他吗?”王爷声音高了。“不就是想勾上他再把他一脚踹开吗?这事儿我替你做了!” “那不一样!” 单军不耐烦了。他脑子里乱轰轰的。 “怎么不一样?” “你干架输了让别人把人给收拾了,你甘心啊?” 单军想没错,就是这个原因,这个兵只能由他亲手收拾,交给别人,他想都没想过! “你能跟他干真格的吗?” 王爷突然问,单军一愣。 “你要说你真能把他干了,你回去就干给爷看,爷没二话,爷退出!” “你吃饱了撑的吧!” 单军骂。 王爷一愣,也骂回去。 “你他妈才撑了!老子从来不开玩笑!” 王爷站起来。 “你不操是吧,那我去!” 王爷说着就往外走,单军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扯回来,劲用大了,王爷一下跌倒在沙发上。 王爷陷在沙发里,仰着头看单军,瞪大了眼睛。 单军也觉得自己用劲过了,他过去要拉王爷起来,手刚碰到,就被王爷猛地打开。 “……单军,你啥意思?” 王爷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下,吓人。 “你为一外人跟我动手?” “不是!你……” “你喜欢他?” 王爷突然问。 单军一愣,骂:“扯淡!” “是不是!” 单军压根不用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用不着想,这完全是扯淡,可这事儿让他窝火,烦躁,抗拒,让他脑子里只有一个“不行”,至于为什么不行,单军没想,他完全交给感觉来支配,有很多种理由,他可以慢慢儿想,慢慢儿找,而不是现在这么被质问!单军被王爷这一声激怒了。 “你他妈管得着吗?” 房里一阵寂静,没人说话。空气跟僵了似的凝滞。 “所以怎么着,你要跟我争是吗。”王爷声音像冰碴子。 单军心烦意乱地坐在了沙发上。 “翔子,你别动他。” 单军语气带着矛盾,可坚决。 “凭什么?你是他谁啊?” “算我欠你一次。” “我要就是看上他,就想动他呢。你拿我怎么着?” 单军烦躁地抬起了头:“翔子!” 王爷忽然起脚,一脚把面前的茶几蹬翻了,杯盘呛啷,酒水泼洒了一地。 “单军,咱俩什么时候翻过脸,你他妈为了他要跟我翻脸?!” 王爷不可置信地站起来,眼睛瞪得很大,眼里都是惊愕,不信,他的眉眼神色全变了,单军从来没见过王爷用这种神色对着他。 “我不是那意思!”单军不耐。 “不是那意思?我要说我就非动他不可呢?” “你就非给我找不痛快是吗?” “我就找不痛快了怎么的?” “那你丫的就是欠抽!” 单军火了,猛地站起来,冲口而出…… 这话一落地,谁都不说话了,王爷也不说话了。房间是一片死寂。 单军头脑冷了下来,人也清醒了。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伸手想拉王爷,被王爷挡开。 王爷死死地盯了他一会儿,走向门口拉开了门,回头指着他,一字一句:“姓单的,出了这个门,老子有不起你这号兄弟。” 门重重地甩上,发出沉闷的轰响…… 第21章 回去的车上,单军一言不发。 他沉默地望着窗外掠过的雨里的街道,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沉。 他从来没跟王爷翻过脸。兄弟之间争,吵,对掐动手也都是正常的事儿,但他和王爷之间几乎从来没有。 小时候,那时候王爷还没得这个绰号,大家都还喊他小名儿。王翔从小就生得弱,白白净净的,胆儿特别小,还爱哭,单军老笑他是鼻涕虫,爱哭鬼。 可单军从小就护着他。打从上军区幼儿园那会儿,就护着他。 谁要是欺负王翔,那就是跟单军过不去。王翔小脸儿一皱一拧巴,眼泪一往下掉,单军就非逮着他问是谁欺负他了,然后气势汹汹领着一群院里的孩子,跟外头打架去。有一次单军落单,把王翔拽身后头,一个人把几个比他大的孩子打跑了,自个儿也打得鼻青脸肿,王翔瞅着他的样儿,拿小手绢直往他脸上擦。 王翔小时候只听单军的话,军区附属幼儿园那是寄宿制,为了训练这帮孩子的独立自理能力,虽然幼儿园就在军区大院里头,可小朋友们晚上都不许回家,都得吃那儿,睡那儿,在二楼一个大房间里,每人睡一张小床。王翔刚去的时候特别怕黑,天天夜里把小朋友们哭醒。后来王翔一哭,单军就跐溜地从自己小床里头爬下来,跑到王翔的床边上,爬上去钻进他的被窝,搂着他一起睡。王翔就不哭了,乖乖地贴着单军睡。连幼儿园老师都喜欢看这俩小孩儿抱在一起安安静静睡觉的小模样儿,特别可爱。 后来有次王翔又哭的时候,单军边给他擦眼泪边说,你怎么跟女娃似的,动不动就哭鼻子,你要是每次都这么哭,我就不带你玩儿了。 后来王翔真的就不怎么哭了。有泪也硬憋着。再后来还真就改了,不哭了。 一般人对小时候的事儿记得不多。但单军的记忆力不一样,连幼儿园的记忆,他都一直记得很清楚。他不知道王爷还记不记得当年他是个什么样瘦弱胆怯的小孩儿了,可一不留神,这个当年在他的兄弟堆里最要人保护的小子,后来成了最猛的一个。单军不记得王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什么事儿变了这么多,好像一长大,他就是这样了。不管单军干什么坏事儿,胡闹,打架,泡妞,逃学,王爷永远都跟在他后面,从来没缺席过,从来没抱怨过。初中的时候,单军跟他爸怄气,离家出走,他一个人游荡在街头,王爷也背着个包,跟了上来。 “你来干什么?回去!” 单军凶他。 “我陪你。” 王爷就说了三个字。 后来单军被找到以后,被学校处分,被家里关禁闭。王爷陪着他一起处分,一起关禁闭。 这样的事儿太多了,多得数不清了。磕架的时候,王爷为了护他,腿让人踢折了,躺了一个多月。 单军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些事儿了。可这一晚上,望着车窗外,他却一件接一件地想起。好像每次他一回头,王爷都在他身后,很少有哪件他回忆里那些胡闹的、高兴的、值得回味和回忆的事儿,没有他的存在……就是这么一个兄弟,从一个沟里一起滚了十几年的兄弟,刚才他们反了。他指着他说,老子要不起你这号兄弟。 单军用力闭了闭眼睛…… 回到将军楼,单军进了门没看到周海锋,问他奶奶,小周呢? 单军奶奶告诉他,周海锋回来以后,军区大门警卫室来电话,有个人来找周海锋,像有什么急事。现在,人已经进来了,俩人在院子里说话。 单军用毛巾擦着湿头发走进客厅,透过窗户,看到周海锋和另一个人,在工具房门口站着。 雨下得大,周海锋把那人带到了院墙下的工具房外。那是个平房,两人站在那狭窄的屋檐下,昏黄的一盏灯照着他们。 那是个陌生的年轻男人,长相英俊,和周海锋低声说着什么。周海锋背对着单军,单军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们谈了很久,周海锋始终没说话,沉默。 那人搂住了周海锋的肩膀,一直安慰着,神情着急,关切。看着周海锋的样子,他似乎很难受,张手抱住了周海锋。周海锋没推开,任他抱着,灯光拉长了他们拥抱的影子。 单军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看着。 周海锋送走了那人。 寂静的客厅,只有钟摆声在响。周海锋始终没进来。单军突然从沙发上起身,拉开大门,大步走进院子。 他肩上淋着雨,疾步走到黑暗的工具房门前,推开了门。 黑压压的屋子角落,红色的烟头亮着,一明一灭。 单军按开灯,骤然亮起的灯光照亮了凌乱狭窄的工具房。房里都是浓郁的烟雾,角落里一个人坐着,抽烟。 单军从来没看过周海锋抽烟。他以为他根本不抽。 一屋子烟雾缭绕,不知道周海锋抽了多久。烟雾笼着周海锋的脸,他低着头,听到单军进来了,没有抬头,也没有动,沉默地慢慢摁熄了烟头。 “明天,我想请个假。” 周海锋说,嗓子很低,带着哑。 “要去两天。能不能请你帮忙,和首长多请一天。” “去干什么?” 单军声音冷得像冰。 “办点事。” “什么事?” 周海锋听出了单军语气里的冰冷,不再开口。他沉默了一会儿,别过头用力搓了搓脸,站起来向屋外走去。 擦身而过时,单军抓住了周海锋的手臂。 “那人是谁?” “朋友。” “朋友?哪样的朋友?” 周海锋根本无心说话,把胳膊抽走,就往外面走。 单军挡住周海锋的去路。 “是你当兵前相好的吧!” 单军突然吼出了声,嗓门震动着空气。 “胆儿肥了,还找到这儿来了!请假?请假干什么去,跟他去鬼混?” “胡说八道!” 周海锋抬头怒喝,单军终于在灯下看清了周海锋的样子,他的样子非常不正常,眼睛通红,眼里都是血丝,神情异样,憔悴。 “我胡说八道?看看你现在这什么鬼样!” 单军看到周海锋这样子,他被震住了,周海锋这什么操行,来了一个人,就变成了这操行! “他前脚走了你后脚窝这儿,舔伤口玩儿情伤是吧!” 从刚才起,单军的心里就燃着一股烈火,这股火直窜上他的胸膛,脑门,让他全身都想找着地方发泄。在刚才他在窗口看着他们的时候,他看着那男人和周海锋之间的举止,他搂着周海锋说话的神情,这股火就堵窒在他胸口,让他心口发闷,脑子发胀,如果说之前他不知道这股火从何来,现在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周海锋胸口起伏着,紧绷着嘴角,瞪视着单军,他克制着,推开单军要开门。 “心虚了你!说话!” “是又怎样,关你什么事?” 周海锋忽然爆发了。 “关我什么事?” 单军扭曲了脸,朝着周海锋那双充血的眼睛。 ……就在刚才,他跟最好的兄弟崩了,为了他!……那是他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他从来没有红过脸的兄弟,多少年互相扶持着一起长大的最铁最亲的人,就为了他,他失去了他的弟兄,而他说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 单军绷紧青筋,直着脖子,声音从喉咙里一字一句:“周海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阵子我做得够明显了吧,够淋漓尽致了吧!……你他妈不早心里门清了吗!” 他这阵子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干,周海锋会不知道为什么?——去他妈的不知道! 周海锋像根本没听单军在说什么,他人在这儿,却像在另一个地方,他紧紧拧着眉,目光从眼底下看向单军,然后抓住单军揪着他衣领的手,扯了下来,要走。 “——你就是没种认!你没种承认你根本从一开始就冲着这张脸,你他妈敢说不是吗?你跟我处处不对付,处处要引我注意,为什么?别跟老子装!” 单军跟踪他到明亮电脑房的事,单军不相信周海锋真的没察觉,他们只是谁都没说破,可谁都心里有数! 单军的嗓门激怒了周海锋。周海锋忽然抬起头来。 “你想干什么我不想知道,但是你要实话我就给你一句实话,从我到这个楼的第一天起,我就只想老老实实当好我的兵,不想跟你有任何牵扯!” “不想有任何牵扯?那你跟我玩儿什么哥俩好,你演戏给谁看?” “甭拿演戏说事儿!” 周海锋抬起赤红的眼睛。 “单军,你想干什么,你最清楚,我也清楚。别拿演戏说事,再说就可笑了。” 单军脑子里被扇了一巴掌似的,嗡嗡作响。他愣了半晌,从脚底板往上冒着什么,一阵冰凉,又一阵火烫。 单军自导自演这场戏,自以为天衣无缝,可他在戏里,别人却没入戏。 他以为他把人家操控在股掌之上,倒头来自己被人识破玩得团团转。人说了,那叫可笑! 周海锋终于说出了他的心里话,这就是他心里的实话。 “没错,我是演,我就是要玩儿你,怎么着?” 单军笑了,他笑打从那个和周海锋坐在路边说话的晚上起,他就给自己埋了这颗雷,他笑王爷当初那句话,真应了如今这个景儿。真他妈操! “你觉得我就是一混蛋是吧,老子就是!” 周海锋一言不发,全身散发的冰冷让空气都冷凝,“让开。” “让开!” 他这一声吼像从胸腔爆出,也点燃了单军到达顶点的愤怒:“周海锋,你丫刚不是也去见识过了吗?装什么纯,你以前都跟几个人玩儿过,跟别人能玩儿怎么到了我这儿你就这么装逼?” “你让不让?”周海锋眼里血丝密布,神情很不正常。 “想动手?来!” 单军青筋暴起。 “你不就是想找人胡搞吗?行啊,我还就非试试搞你什么滋味儿!……” 单军觉得他自己也不正常,不正常! “你就这么好奇想搞是吗。” 周海锋一步上前顶住了单军的胸膛,将他抵在门上,低沉地说,声音像从喉咙深处发出,既遥远又迫近。 “你自找的。” 单军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捏住了下巴。 周海锋抬起他的下颚,唇堵了上来…… “……” 单军的脑子一片空白。 刚毅、湿软而火热的唇覆在他的唇上,带着烟味和男性特有的气息,火热有力的舌头挤进他毫无防备的牙关,伸进他的嘴里,粗暴地卷住了他的舌头。单军停止了思考,他的背被顶在背后的门上,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了和周海锋重叠着的唇舌上,在震惊中忘记了反应,舌头被周海锋裹起,搅动,吮吸…… 周海锋猛然放开了他,像骤然吻他时一样突然。 那只是很短、短得甚至可以忽略时间的一个吻,在单军感觉里却仿佛非常漫长。 “现在,你不好奇了吧。” 周海锋低声说,推开单军,打开门,走了。 单军独自站在工具房中,一动不动。 外头的雨还在沙沙地下着,窗户映出单军僵硬、沉默的身影…… 第二天,周海锋还是请假走了。 老政委批了他两天的假,而且告诉他,如果是有急事回不来,晚几天也可以。但周海锋并没有超假,两天后的夜里,他如期回来了。 单军到晚饭时才回到家。他坐在饭桌上,吃着。 第22章 自从那晚之后,单军和周海锋就没照过面,更没开过口。单军没去问过周海锋那两天是去干什么,也不去问老政委他的假由。 单军在桌前,面无表情地吃菜。直到周海锋站在桌前,对老政委说,他请求参加531选拔。 单军一下抬起头。 531选拔是就在这两天,面向整个军区进行的一次单兵选拔。 它面向的是野战部队,基层团、营、连单位和作战部门,由于覆盖整个军区,当然也包括了军区机关直属连队和下属单位。由于机关兵训练强度、科目、战力和基层部队肯定不能比,职能不一样,所以在过去这种类似的选拔中,机关这块也就是意思意思,走过场,报名参加选拔的兵也少,从机关出去的,跟那些野战兵很难在一个级别上,再说进了机关的兵求赖着不走还求不过来,谁还愿意被选上了送到什么旮旯地方受训去。 这次选拔,面上和以前那些没什么不同。但是,小道消息传得很快,已经传遍了军区。 来选拔的是军区第X集团军番号7XXXX的部队。该部队番号平平无奇,但它真正的身份,和兰州军区的老虎团一样,是特种大队。 这场选拔名义上是常规的单兵能力考核汇报,实际上是为这支特种大队物色全能尖兵,最终通过选拔的战士,将直接组调至特种兵大队,执行尖端隐秘的任务。 因为这个原因,撩拨起了年轻军人的热血,这次的选拔报名的人,比以往多很多。 现在,听到周海锋突然提出的这个要求,一家人都愣住了。 “小周,你想报名?”老政委意外地说。 “是,请首长批准。” 周海锋敬了一个军礼。 单军抬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小周,你在我们家工作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走呢?是不是在这儿有什么不顺心?” 单军奶奶急了。碰上个踏实放心的战士,不容易。 “不是,阿姨,您误会了。” 周海锋忙说。 “那为什么要走,再说你是勤务兵,也不符合规定!我不同意啊!”单军奶奶的老干部脾气上来了。 “哎,你这态度不对,年轻人主动要求接受磨炼,献身国防,应该鼓励,支持。” 老政委说。对周海锋勇于提出这个要求,老军人很满意,但他也沉吟了一下,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但是小周,你要考虑清楚,我可以批准你去,但是,我们把你当自家孩子,跟你也说实在话。你来了以后,工作很踏实,尽心,我和你阿姨都很满意。过一两年,送你上军校,提干,这些我们都会为你考虑的。但是,如果你选上了,这些机会就放弃了,以后可能就只是个战士,而且是去最艰苦的地方。你有思想准备吗? “是,谢谢首长。我有思想准备。” 周海锋坚定地说。 “好!” 老首长也有点激动了。周海锋的态度,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豪情。 “那你就去吧!我现在就给作训处打电话。” 单军忽然站了起来,丢下碗筷上了楼。 “军军,怎么不吃了?”单军奶奶纳闷地喊。 “吃完了。”单军上楼,房门关了。 “这孩子,这才吃了几口……”…… 单军农历生日到了。每年他跟那帮哥们儿过阳历生日,家里给他过农历。今年他农历和阳历日子挨一块儿,就差一天。这天,单军告诉他奶奶,今年他不去饭店,就在家里吃。 单军奶奶开出了一长串菜单,都是单军最爱吃的菜,让周海锋准备。自从周海锋做的饭菜让单军奶奶满意,她就基本不下厨了,这天所有的事,都交给了周海锋。周海锋从早上就去买菜,照着菜单,一样样切,洗,熬,煮,忙到日头下山。到了傍晚,满满一桌菜摆在桌上,只等单军回来。 晚上,单军忽然一个电话打到家里,说外头饭店里有人摆上了,叫老俩口去饭店。 “定了饭店怎么也不早说,家里做好了一大桌菜等你!小周忙了一天!不像话!” 老政委发火了。 单军说刚定,推不掉。 单军奶奶推着老政委:“孩子过生日你由着他吧,他喜欢在哪儿吃就在哪儿吃,这菜放着不新鲜了,别浪费,小周你就别去了,就在家吃,今天辛苦你了。” 单军姐夫开车来把老俩口接走了。周海锋一个人,对着一大桌冒着热气的菜。 他解下围裙,把一盘盘菜,原样端回了厨房。 单军在饭店,跟一桌亲戚喝着啤酒。他喝得又多,又快,他奶奶催促了好几次,叫他吃菜,单军基本没怎么动筷子,啤酒倒下得快。单司令又在南方公务,他在家最反对单军这样铺张过生日,所以他不在,老政委夫妇也舍不得在生日这天约束单军。 席上单军他姐没当着席面说什么,私下对单军说,你够折腾人的,家里头那一大桌菜我看着都浪费,人家小周为你忙了一天,那一头汗,你电话里也不说一声叫上人家,奶奶也是,叫人一个人在家,咱们跑饭店来了,多不合适啊。你回去得好好跟小周道个谢,听到没有? 单军他姐虽是干部子弟,但为人处事一直很周全,从来不端高干家庭的架子。 “你烦不烦?”单军听她一直唠叨,烦了。 “你就可劲儿作吧!”他姐骂。 饭局结束了,单军他姐做东,请全家人去跳交谊舞。一家人都乐呵着,只有单军不在。 单军独自一人出来,回了大院。 他推开了周海锋的房门,周海锋正在打着背包,收拾行李。 单军盯着他,撩起酒意上头的眼皮。 “你,给我热菜去。” 单军坐在餐厅,对着桌上的菜,吃。 他晚上除了酒,什么也没吃。单军闷声不响,对着一桌菜吃着,喝着。他吃停了,放下筷子,周海锋过来收拾了碗筷,拿上往厨房。 “想走是吧。” 单军忽然说。 “明天,7点。你来了,我告诉你怎么走。” 第23章 单军过这个生日的地方,是他自己定的,确实叫人意想不到:防空洞。 在这个军区大院,有个不被外人所知、十分庞大复杂的地下工程,防空巷道。 这个错综复杂的防空洞历史古老,是战争时期就留下的战时人防工程,四通八达,如同地下迷宫,据说过去这个防空巷道可以直通到军区大院内的每家每户,用作紧急情况时的疏散和撤离,不过进入和平年代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已经将其中不少巷道都封死,成了死胡同。 这也造成了这个防空洞变成了一个有危险性的地方。如果有人误入深处,不仅极易迷路,而且如果走进那些死胡同又走不出来,时间一长很容易窒息。过去大院内出过这样的事故,所以,现在这个防空洞只有入口部分还在使用,其他地方,都被一道铁门锁住,不允许进入深处的区域。 每年夏天,天气炎热的时候,大院都会开放防空洞那块可以开放的空间,作为大院儿里孩子们的夏令营。里头那些空房间被弄成象棋围棋室、乒乓球室、录像室、台球室,甚至还有个小舞厅,一到放暑假,大院儿这帮干部子弟就到这儿来避暑,打球的下棋的看录像的,唱歌跳舞的,热闹之极,这里头还是个天然冰箱,储存各种水果,还有冰柜专放冰镇的雪糕冷饮汽水啥的,到了夏天就是这帮孩子们的天堂,所以单军和他这些弟兄,都是这里头泡大的。 单军把地方定在这儿,哥几个都说够别致。防空洞口开在大院里的假山水塘旁边,上头是个小礼堂,从个暗道下去就有个门。现在天热了里头已经清理干净了,就等开放,大飞他们早把里头布置起来了,当晚上一群人在里头,各个房间玩什么的都有。 单军去叫过王爷。那晚上之后,他找过王爷好几次,王爷在外头鬼混不着家,单军打了无数个CALL机他也不回。 “今晚上要是看不见你,以后就甭让我再看见你,见一次削一次!” 单军对着寻呼台说。 “削一次?”寻呼台小姐温柔地重复。 “就这么打!”单军挂了电话。 当晚上,来了不少人,歌曲放着,酒喝着,迪斯科蹦着,疯的闹的不成样子。光这院里这一批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女孩儿,就有头二十人,加上各自的伴儿,外头叫来的,把个防空洞里闹得天翻地覆。这里头地方深,隔音,不影响外头,也没人来管他们。 到后来,该高的都高了,个个抱着啤酒瓶子吹。单军站起来说,哥几个,过了今天,明年是不在这儿过了,以后记着这院儿,记着咱们这一帮弟兄,走到哪儿,哥几个闷一口,就当给我过了! 单军说完,一仰脖,对着瓶口下去了半瓶。 这话说得一帮子人都伤感了。这群大院子弟,虽然横,可是彼此之间,那是真感情,从小到大棒子打不开的情谊。从穿开裆裤起就混在一起,从来没分开过。可这么胡天胡地没心没肺的日子就要结束了,离别的日子,已经倒数着。 这生日,说是给单军庆生,其实也是最后日子里的疯狂。一帮人都动了感情,大飞眼眶都熬红了,说军哥,等你军校回来了,咱们拉大旗、拉大炮!迎你去! 单军心里也不好受。对着这些兄弟,王爷却不在其中,他到底还是没来。单军把瓶子顿下,说:“今儿高兴,我给留点纪念。” 单军走到过道尽头,那里有一道落锁的铁门。这铁门后面,就是禁止进入的区域,再往深里,通向错综复杂的地道。 单军掏出不知从哪弄来的钥匙,把门打开了。 上了锈的铁门沉重地被推开,门很久没打开过,尘土飞扬,里头一片潮湿的黑暗,散出霉腐的气味。有胆小的女孩儿都害怕了,透过光线看过去,前边就是往地下的台阶,不知道通到哪里。 人群都看着单军,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军哥,你干啥呀?” 大飞于征他们有点懵。 “大飞,记得那个手雷吗。” 单军说,望着黑洞洞的台阶。 “我去把它带出来。” “你疯啦?”大飞几个都傻眼了。 单军12岁那年,出过一次惊动了整个大院的大事。 那年,防空洞还没这隔绝措施,后头只有块石头堵着路。这块地方是家长严厉警告过自家子女绝对不能进去的地方,可在这些男孩子之间,关于防空洞里头的传说很多,有说里头藏着各种机密武器,有说有战斗英雄的遗骸,最着名的就说里头有个弹药库,是抗战时期就留下的,还流传说建国前那几次超大规模的战役,那手榴弹就很多是从这巨大的弹库里秘密运出去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说,在当时这些小孩儿心里是影响巨大的,尤其是这个不知真假的手雷库,在这帮男孩的心里,就是一个极富吸引力的谜团,既神往,又畏惧。 别人想进去没这胆儿,可单军有。 那年暑假,单军带着一群小男孩儿从石头缝隙钻进了后面进去探险,去找这个手雷库,可没进去多远其他孩子就给吓了出来,有小孩儿都吓哭了。单军当时也出来了,可他叫大飞他们在门口等着,自己带着手电,一个人又进去了。 这一进去就一直没出来。大飞他们直等到天黑透了,都不见单军,这才慌了,吓得赶紧告诉了大人。大人们一听,也惊慌了。 当天晚上,整个军区大院都被惊动了,出动了多少战士进去找,那里头复杂的地形,作训处的干部拿着地图,生怕走乱更多人出更大的事故,指挥的,领路的,医疗队是抬着担架氧气瓶进去的,单家老政委老俩口当晚差点心脏病发作。 这么多人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就在人们几乎绝望做了最坏的打算的时候,谁都没料到,单军竟然从水塔旁的一个废弃的仓库窖口里爬了出来。 单军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连头脸都看不出来了,手上紧紧攥着一个手榴弹。 后来院里都说,那晚上别说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大人进去也是凶多吉少。单军能一个人找到路出来,简直是个奇迹。所以后来院里说,这孩子命硬,胆更非常人可比,人说将门虎子,将来必成大器。 单军后来被暴怒又后怕的单司令狠狠地惩罚,但他干的这事儿,却成了大院里那帮孩子的英雄传奇。 那晚上单军是怎么出来的,走的是条什么路,只有单军自己清楚。如果不是误打误撞,单军也走不出那地方,幸好他是个孩子,身量小,才能从大人通不过的地方爬过,歪打正着地从个窄道口爬出来,侥幸脱离险境。后来他添油加醋跟哥几个描述过里头的情形,传说中的弹药库虽然没见着,却真的在里头一个地方摸着了两个手雷,他摸出来了一个紧紧攥在手里带出洞,也顾不上会不会跑拴爆炸,只为了向哥几个证明,他没吹牛说谎。 当然,事后他们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手榴弹,只是被废弃的训练模型。可是,真也好假也好,这个教练弹,一直搁在单军房间里,那是个见证,一个纪念。 那之后,惊出一身冷汗的机关给那个入口堵上了那道铁门,防止再有这样的事故。所以那次之后,也再也没有孩子进去过了。 现在听了单军这话,一群人都惊了。 “军哥,高了,走走,跳舞去。”明子过来拉他。他们觉得单军酒上头了,兴的。 “你们谁都别跟,就在这儿等。” 单军说。 “把手电给我。” 大飞他们看单军是来真的,都有点怕了。几年前的那事,人人心有余悸,都怕这回玩儿大了,不好收拾。 “军哥,咱不找那刺激,回吧回吧。”哥几个都想劝。 单军不耐烦了:“谁再拉,就跟我一块儿下去!” 没人吭声了。单军转过了身,径直下了前面的台阶,走向深处。 背后有脚步声,有人跟着他一起走了下来。单军没停脚步,这条廊道在这里还没有岔路,笔直地通向黑暗潮湿的前头。单军走得很快,身影隐没在黑暗深处。 背后的人追到了单军背后,喊了声“你站住!”手抓住单军的肩膀,阻挡他往更深的地方进入。 他的手刚搭上单军的肩头,单军忽然转身,猝不及防地就是一拳,周海锋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击,跌倒在地,背撞在墙壁上。 他从地上坐起,手背蹭了一下嘴角,抬头。单军过去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揪了起来,用力抵在了墙上。 “这是那天的还礼。” 单军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防空洞里。 周海锋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这里只有微弱的光线,单军逼视着周海锋的眼睛,连呼吸都近在咫尺。单军的面孔笼在黑暗中看不清,周海锋被他揪着,也没有推开他的手。 “是我冒犯了,对不起。” 周海锋沉声说。 “对不起?” 单军像从来没听过这个词。 “那我说一句对不起,就在这儿干你,是不是也行?” “你动手吧,打到你出气为止。” 周海锋嘴角破了,往下淌血。他知道那天过火了。 “我不打不还手的人。” 单军抵着他的军装脖领。 “我只想让你也知道,被人羞辱的滋味儿。” 单军说完,盯着周海锋黑暗里模糊的脸,猛然压上了他的唇。 周海锋的唇不像他的人那么硬,而是湿热的,甚至柔软的。单军把愤恨,耻辱,不甘,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错乱,都发泄出来。这不是什么亲密行为,这是侮辱,就像周海锋那天对他做的,那是赤裸裸的羞辱,他也要让周海锋尝到被羞辱的滋味! 单军固定住周海锋躲避的头,霸道而凶狠地磨着他的唇瓣,报复似地企图撬开周海锋紧闭的牙关,两人挣斗间,周海锋擒住单军的胳膊反扭,将单军一脚蹬开了。 “你闹够了!” 周海锋吼,声音嗡嗡地震着四壁。 “是我的错,我认,今天我让你揍,揍到你高兴为止。” 周海锋伸手几下扯开了风纪扣,敞开了领口,对着单军。 “你所有的怨气,不顺眼,今天都发出来,我决不还手。或者你想怎么整,只要你痛快,我都同意!” 周海锋站在那儿,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来!往这儿打!有多少火都冲这儿发!但你记住,只有这一次,从这出去以后,我很快会走,不会再给你添堵,你自己,好自为之。”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单军冷笑了。 “告诉你,没我点头,你哪儿也去不了,你就在老子跟前老老实实地受着,让你向东,你就往不了西!” “我干了这个勤务兵,就是我的任务,我认了,你整我也好,演戏也好,都无所谓,因为你迟早知道这些都没意义。但是单军,你听好,” 在这个地方,周海锋也敞开了压抑,他憋在心里的话,他早就想说的话! “想让一个人服,不是靠这些,是靠这儿!” 第24章 周海锋的手掌烙铁般拍在单军的心口。 “你真想让我服气,就做出能让我服的事来,像个大人样立得住的事,让我心服口服你有吗?” 周海锋从来到单家起,就没别的想法,只想做好本职,这是他的任务,他接受了,就认了。单军的挑衅,整治,刁难,在周海锋眼里都是孩子气的恶作剧,周海锋从来没放进心里。他可以容忍,甚至可以理解。他和单军,是不同世界的人,本来不应该有任何交集,以后也不太可能会有。他们只会是对方生活中的过客,和所有的过客一样,再也不会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对单军来说,迟早会意识到,这些举动的毫无意义。 他本来不会说这些,他说过,单军只是还没长大。可总该有个人让他长大! “轮不着你教训我!”单军耳边嗡嗡作响。 “我当不了这的兵,大不了被退回去,从头来过,可是你,你想就这么胡闹任性地混下去,被人捧着,宠着!单军,问问你自己,走出这个大院,你拿什么戳着!没人宠着你,纵着你的时候,你怎么办!” …… “……” 单军瞪着地面,周海锋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榔头一样,重重敲在他的心上。黑暗潮湿的防空洞里冰冷的空气,侵入他的皮肤,他也毫无感觉。 单军反常地沉默着。 他松开了手,向后靠在墙壁上,没动。单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得既古怪又讥讽。 他从身上摸出烟点着,叼进嘴里。打火机的火光亮了一下他的脸,又归于黑暗。 单军抽着,忽然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这么久以来,他折腾得都快忘了当初为了什么。让周海锋服气,踩掉他的傲气。可是折腾了这么久,就在此刻,他忽然发现他有病。他像个傻逼,一根筋地在跟自个儿较劲。 他抽着烟,火星在潮湿的防空洞里一明一暗。这地方湿冷,让他想起那个雨夜,他淋着雨找周海锋,到处找雨里事故的车辆,那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有病。 “……妈的,傻逼。” 单军抽了一口烟,用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自言自语。不知道是骂自己,还是嘲笑自己。 演着演忘了,戏就没法儿看了。 单军想起很久以前,小学的时候,他调皮捣蛋,没有老师喜欢他,只有个手工劳技课的老师从来不批评他是差生,总是和颜悦色地对他。单军用了好多天,用心地做了一个坦克模型,重做了好几回,终于做满意了。他满心欢喜地捧着那个坦克去送给那个老师,听到老师在办公室里教导别的小朋友,老师严厉地说,你想变成单军那样的坏学生吗? 单军后来把那个坦克模型扔掉了。自那以后,单军再没干过这样的傻事。 他觉得这种傻逼的事,一次就够了。 单军抽完了那根烟,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 “你走吧。” 单军说。 他转过身,独自往防空洞深处走去。 “你干吗去?”周海锋看着他,出声。 单军没有回答,好像洞里只有他一个人。 “你还要去找手雷?” “走你的,滚!”单军爆发了一声。 铁门突然发出响动,有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乱晃的手电下来了。大飞和于征跑了下来,单军:“谁让你们下来的?上去!” 两个人满脸地惊慌:“军哥,你快上去,王爷出事儿了!好像是……好像是被车撞了……” 单军脑子里嗡地一声…… 夜里军区的大马路上,单军在狂奔。 他丢下那洞里的一群人,来不及等大飞和于征,甚至都想不起去弄一辆自行车,就这么在军区里宽阔漫长的道路上用尽全力奔跑。 巡逻和岗哨的哨兵们都惊愕地看着他,单军什么感觉都没有,脑子里一片麻木。他满头大汗一头冲进门诊部的值班室,值班医生被他吓了一跳。 “啊?没有啊?是不是送到别的医院了?”值班医生一头雾水。 单军心急火燎地出来了,冷汗热汗一起冒。他终于想起来在门诊部借到辆自行车,几乎是一路飞到了王爷家,敲开了门。 门一开,单军就一愣。 王爷搭着门框,悠闲地笑着:“来了?挺快啊。” “你?……”单军一头一脸的汗还没来及擦,瞪着眼看着全须全尾的王爷,反应过来。 “我操你大爷!”单军怒骂,铁青着脸调头就走。 王爷赶紧拦住他,“消消火,你别生气啊!是我叫他俩那么说的。我不这么说,你能出来啊?” 王爷这晚上还是去了。去了以后,就听说单军进了防空洞。 单军12岁那年在防空洞里,多少人冲进去找的时候,王爷哭着闹着也要进去,被他父母死活拖出来关在家里。其实那时候王爷已经大了,早就不怎么哭了,可是那天那动静闹的。后来单军安全回来了,王爷倒像落下心理阴影似的,天天紧紧跟在单军屁股后面,单军去哪他去哪,连上厕所都跟着,单军烦他了,说你干吗跟尾巴似的跟着我,烦不烦啊你?王爷也不管单军烦不烦,骂他也骂不走,就跟他后头,好像生怕单军跑了似的。后来王爷对单军说,你保证,你再也不进那个洞了,你要是再进去,我就一块儿进去。单军嗤笑说就你?在里头还不吓尿了裤子,王爷却鼓着一张小脸严肃地说你别看不起人!单军觉着他那样儿忒有意思,逗着他说行行,我不进去了还不行吗? 王爷后来来了,听说单军刚进去,王爷就叫大飞去追,照他说的说。 “成了,别气了,爷给你赔不是。” 王爷笑微微地看着单军说。看着满头大汗赶来的单军,王爷很高兴,眼里都是笑意。 “这也能开玩笑?!” 单军发怒。他们这群人之间,因为大秦的事,一直有阴影,从来不拿这个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不说狠点儿,你也不能出来。” 王爷说。他知道单军心里的痛处。 单军盯着王爷,王爷还对他笑,笑得春花似的,单军再火也都被笑得没了脾气。他对这个发小,总是没有办法。 “傻乐什么?诳我出来干吗?你不是放话以后要不起我这号兄弟吗?” 单军见王爷不生上次那气了,心里也松快了。之前俩人闹僵,他心里一直不好受。 “没办法,爷就这命,你给气也得受着!谁叫爷就栽你手里了呢。” 王爷眯着眼睛说。 “揍性!”单军在他脑袋上扬手就是一下,也笑了…… 单军见王爷没事,就打算回去,王爷死活拦着,说你还要下去干什么?单军说那手雷,我还是想去带出来,留个纪念。 单军是真的想下去。12岁那年他进去碰到俩手雷的时候,本想一起带出来,可没法带两个,那时候他就跟哥几个说,等他以后有机会,就去把那个再带出来,让这俩手雷凑个双,做个纪念。这一直算是他个没完成的念想,而且当年那路他一直记着,不难找,进去了就出来。 可王爷怎么都拦着不让他去。单军知道小时候那事儿,给王爷留下阴影了。被王爷留到深夜,单军也没了那情绪,回家上床睡觉,打算改天再去弄那手雷。 第25章 第二天早上,单军是被他奶奶叫醒的。 他奶奶疑惑地问还迷糊的单军:“军军,小周呢?怎么一夜没回来?” 警卫室门口,单军对着周海锋空荡荡的房间,完全没动过的床铺…… 大飞被刺耳的电话铃声弄醒了。 “……操,把他忘了!”大飞还在迷糊着,听了电话,一下子醒了,大叫了一声。 “他还在洞里头待着呢!”大飞说…… 单军从洞里出去之后,大飞这伙人,就压根没放周海锋出去。上次周海锋告密的事儿,这群人一直记恨在心里,平常逮不着机会,现在存心整他,一出洞就把那铁门反锁了,把走在后面的周海锋给关在了里头。 “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单军一听就火了。 “我们也就是吓唬吓唬他,想走的时候再开门,后来玩儿晚了,就给忘了!” 大飞确实是忘了,他到现在才想起这回事来。 “没事儿军哥,他又不傻,肯定不敢乱跑,出不了事儿,不就关一夜呗!给你出出气!” 在那个洞里肯定没人会乱跑,正常人都会在门后头老实等着,出不了什么岔子,顶多就是里头温度低,挨挨冻。 “去把人放了!” “军哥,你甭心软啊?” “放了!” …… 大飞和单军打开了那扇铁门。可是门打开后,两人都一怔。 里头空无一人。 他们举着手电一直走到那条直道的尽头,都没看见人影,喊人也没有回应。前头就是数条岔道,再往前就是迷宫了。 “这……这小子不会进去了吧?!” 大飞望着那么多条黑洞洞的入口,慌了。 “怎么办军哥?他不会……不会迷在里头了吧?……要是出什么事儿……”大飞声音都变了调。 “闭嘴!” 单军也乱了。周海锋应该很清楚最正确的做法就是待在那儿,他根本不是一个这样就乱了阵脚乱来的人,那他为什么会进到深处去?难道真傻到想自个儿摸出一条路去? “你去门口守着,谁都别惊动。我进去。” “军哥!我们去叫人吧,这万一……”大飞害怕地说。 这防空洞出过不少事,也出过人命。迷路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在这地下防空洞深处那些空气稀薄的地方,充满二氧化碳,人会窒息。这大院曾经出过一次人命事故,有人误入其中,就迷在了里头窒息而死,这件事当时闹得非常大,这个军区里没人不知道。所以除了单军那一次,这么多年除非公务行动,谁都没敢私底下单独进去过。 “人来了查起来你们几个担得起吗!……滚上去待着,我进去先看看情况再叫人!”…… 大飞没来及拉住单军,单军就一头冲进了黑暗。 单军凭着记忆,冲进一条又一条坑道,对着空气大喊周海锋的名字。 声音在冰冷的坑道内回荡,又把回声弹回来。潮湿阴冷的坑道,前头又出现了岔路,直到单军再也没把握往深里走了。 他把以前走过的几条道都找了一遍,都没见人影。再往深处又出现新的岔道,单军也不能再莽撞地进入了。 他不得不回到分叉口,皮肤上一片湿冷,太阳穴上一震一震地跳。 他抹了一把额头,触手的汗是冷的。 单军站着,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 寂静的黑暗里,手表的指针移动声都显得清晰异常,提醒着单军时间的流逝。单军把表带扯了,揣进裤子口袋。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片刻,开始打着手电上上下下地照着。 不管什么原因进去,以周海锋的谨慎,他肯定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 单军凌乱的手电光忽然照在前面地上一个东西。单军过去捡了起来。 是半截烟头。 那是昨天夜里,他丢下的那半截烟头。可它本来不在这儿。 单军看着这烟头的位置,它就在其中一个岔道的入口,像个标记。 单军站起来拔脚冲了进去…… 手电的光照亮了坑道里一动不动的身体。周海锋安静地背靠墙壁,两眼紧闭,毫无声息。 “……醒醒!喂!……周海锋!” 单军摇晃他,拍着他的脸颊,触手冰凉,单军的心直往下沉。 洞里阴寒湿冷,周海锋的胳膊和手都是冰冷的。单军手一探还有气息,急忙脱了外衣,给周海锋紧紧地裹上,扯开他的短袖军装,手伸进去用力地搓动他的胸腹。他小时候刚从洞里爬出来的时候,也是给冻个半死,当时的医生就是这么帮他回暖的。单军从他的胸口搓到小腹,嫌这个太慢,干脆脱了自己的T恤,抱过周海锋的上半身搂着贴在胸口去暖他。赤裸的胸膛贴上周海锋的皮肤,起了一层寒战,单军把他整个身体都抱过来,手从他腋下穿过,伸到周海锋的脊背,上下抚摩让他的身体起热。 “你他妈不要命了!……” 单军边在他后背身前磋磨着,边骂。 “瞎跑什么?这是乱跑的地儿吗!……找死你!……” 他摩擦着,一只手把周海锋往怀里更搂紧了些,另一只手掌按在了周海锋的心口上。结实强健的肌肉下,隔着皮肤,传来了周海锋的心跳。单军用掌心感受到那有力度的跳动,才定了心。他用手掌在他心口那儿一直贴着,持续转着揉动,直到那儿的皮肤在他手心下发热,才放开手,手伸下去,去解开周海锋的皮带给他顺气。 刚拉开皮带扣,正要松他的裤子,一抬眼,和一双眼睛四目相对。 “你醒了?” 单军心里一松,一块石头落了地。 “你这么弄还不醒。早醒了。” 周海锋说。 他眼神往下,单军的手还停在他的裤链上。 俩人现在的姿势怪异,单军赤着上身,周海锋还被他抱在怀里,两人面面相觑。 “早醒了你不吭声?” 单军一丢手把他撂开了,周海锋没防备,脑袋撞上了墙,拧了下眉。 “我看你忙活啥呢。” 周海锋根本没像单军以为的虚弱,中气还挺足,语气带着调侃。 “急救要领还挺标准。” 周海锋靠着墙壁,淡淡笑着。 “——你不昏迷了吗?……你装的你?” 周海锋这精神头,有半点单军以为的快不行的样儿吗? “什么昏迷。我睡着了。” 周海锋进去的时候,为防迷路在道口放了烟头做记号。他在这里坐下,眯了一会儿。也许是有点失温,睡沉了。 单军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这一放松,身上绷着的劲也卸了。他也靠在了墙根上,脱力地坐下。 周海锋见肩头单军披给他的外衣,要拿下来还他。 “裹着吧。”单军说。 “……你是不是有病,没事往里头瞎跑什么?大飞那几个犯浑,你也跟着没脑子?要是出了什么岔子,看你拿什么在这喘气儿!” 单军一松了气,火就回来了。他是真不明白周海锋这么个明白人,干吗往里头乱跑,今天这是没出事,要是出了事儿,单军没往下想。后果不堪设想。 “小点儿声,头疼。” 周海锋嫌单军吵似的,皱着眉坐直起脊背。 单军怕周海锋有二氧化碳中毒症状,探身过去用力按了下周海锋的人中,周海锋没防备他突然来这么一下,赶紧好笑地搡开他。 “行了行了,我谢你了,别我没在里头憋死,让你给掐死了。” “操……走吧!” 单军站起来,周海锋却坐在原地没动。 “干吗?还不想走?” “看看后面。” 周海锋忽然说。 第26章 单军转过身。他刚才忙着弄周海锋,没注意去看周围。他狐疑地打亮了手电。 手电光照亮了背后黑漆的空间。单军忽然定住了…… 自从单军长大,他就知道那个小时候拼命想找的弹药库,根本就不存在。 那不过是个骗小孩儿的把戏,和这个防空洞里各种奇形怪状的传说一样,不过是满足英雄幻想和好奇心的童话。 可是现在,他对着这个背后的空间,这个庞大的地下仓库,就在他的眼前。这个堆垒着密密麻麻武器弹药箱的洞穴,手电的光照着那些年代久远的箱皮上的字,那些建国前的年月日期和战役的轨迹…… 它们沉默,壮观,如同伤疤累累的千军万马,在这地下散发着令人敬畏的尊严,这一幕森严而雄壮的景象,突如其来地撞击了单军的心胸。 这是单军儿时起就幻想过无数次的地方,他也早以为它根本就不存在。12岁那年,他进来,就是为了找它。可他却没找到,当年,他只找到了两个手雷。 单军呆呆地望着。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目光和周海锋的碰上…… 弹药箱都是空的。 所谓的弹药库的真相,只是个存放外壳的地方,就像被遗留在军事博物馆里的陈年档案。它们的价值只有历史,被存放在这个深深的地下。虽然它真的存在,但却不是这一群男孩从小就在寻找的英雄和光荣的梦想里,那个光辉的宝藏。只是战争的废墟和残片。 男孩已经长大,儿时的梦想已经褪色,变化。也终于知道,有的执着,只属于童年。那只是童年执着的幻象。 单军靠在墙上,苦笑。 这儿离他12岁进去的那条路,只隔着半截岔道。当年,他只要往左几步,就可以发现它,他却选择了向右。 现在过了六年,却被周海锋找到,带他来这个6年前就该有的遇见。单军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跟他开的玩笑。 “你怎么找到的?” 看够了,两人坐在地上,在黑暗的坑道里。 “连队安防作训,学过。95人防图,在这个位置加了未具名标记。这种暗标,一般代表有库藏。我也是猜的。” 警卫连有紧急情况下人防设施内的作训,这里面的结构,周海锋学过。 距离那个年代远了,一些过去所谓的机密也逐渐解禁,这个过去在地图上不公开标注的地方,增加了标示。去除了历史和政治的因素,这些东西也不再遮掩。它们不会在这个地方太久了,很快会被处理。 单军上中学后,童年那些心思就淡了,早就不研究了。 现在,他靠在墙上,面对着儿时心里的圣地。当它曾经是他全部的执着的时候,他遇不到它。现在,他遇到了,却已经长大。他面对这些弹药箱,像面对着童年的自己。 在今天,他终于真正地告别了那个自己。 两人静静地靠墙坐着,对着面前空广的弹药库。 单军问周海锋,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个。 周海锋说,首长说过。 老政委在家没事,经常和周海锋唠嗑,人年纪大了,喜欢有人陪着聊,聊起来时常常说起单军小时候的事,说起过他对这个弹药库的执念。 单军停了片刻,又问,没手电,没火机,你怎么找的路。 周海锋停了一会儿,从胸口的军装口袋里摸出了一串钥匙。 钥匙扣上拴着个东西,周海锋拧亮了。 一道微白的光线投射出光线,照在地面上。 一个微型手电筒…… “周海锋。” 走之前,单军望着对面,静静地开口。 “选拔单下来了。” 单军说。 “你去吧。” …… 军区机关的选拔,在一周后开始。 周海锋以机关直属队单兵测试总分第一的成绩出线,进入复选,被上头点名,直接要到位于郊外的高级步校训练基地封闭集训,训练后再参加选拔。 军区机关领导相当看重这次的招兵,这几年来机关兵在历次军事比武和选拔里一直倒数,不削光头就不错了,这回周海锋的成绩这么拔尖,上头也很高兴,要是机关兵里能出个特战队员,那领导脸上也有光。所以安排了紧急集训,复选就要和野战部队的尖子兵一同较量了,通过了二次选拔,才有资格入选到大山里的特种基地训练,最终不被淘汰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特种兵。 周海锋走的那天,老政委亲自把他送出门。 “好小子,露脸!去了给我争口气!” 老政委对周海锋的表现颇为满意,亲自送他出发。老爷子是战争年代的革命将军,对于军事素质出色的兵,这些一生戎马的老军人非常欣赏,从这次的选拔成绩,对周海锋是刮目相看。 “尽管去!选不上也不怕,回来,我亲手送你去军校!” 老政委用力拍了拍周海锋的肩膀。 单军奶奶对周海锋说,天早,军军还没起来,就不下来送你了。 周海锋拿上行装,对两位老人敬礼告别。 上车前,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二楼东南角的窗户。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窗,看了待了个把月的这座首长楼,转身,上了车。 车呼啸着,远远离开了军区大院。 半个月后。 某野战区西南营地训练营。训练营位于深山中部,所有的营房、设施、训练场地都披着防护网和伪装网。 崎岖的山路上,一长串蒙着厚帆布的闷罐子卡车载着各地的参赛兵,送到选拔地。 所有初次选拔过线的人都经过了各地的集训后送来这里进行二次选拔,集合了军区各部分的精锐,来的有300多人。负重武装越野行军、单兵动作战术技能、小组为单位的协同作战以及各种环境下射击和野外生存等等都是选拔科目,残酷的淘汰将是每天都有。 参赛兵们从车上鱼贯而下,迅速自发整队。有老战友碰到面的,有刚认识的搭话的,场面很热闹。 “嘿!班副!你也来啦?” 周海锋刚下车,就被人群里的一个兵挤过来狠狠抱了一下。 “是你小子!” 周海锋一回头,也惊喜了,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这人叫唐凯,是周海锋的同期兵,在新兵连的时候和周海锋在同一个班,周海锋在新兵连当了副班长,所以唐凯叫他班副。后来周海锋分去了临汾旅,他分到了高炮连,就分开了,这次特战选拔两人又遇上,也算是老战友见面,都又意外又高兴。 “班副,你怎么也……” “吵吵什么?菜市场啊?!都给我闭嘴!滚过来点名!!” 教官的吼声,300多人一齐闭了嘴,一片紧张的齐刷刷的自动调整队型声。 周海锋所在的队30个人,教官在粗暴地点名。 “周海锋!” “到!” “王永明!” “到!” “程勇!” “到!” …… “单军!” “到!” 一个响亮的声音大声回答。 周海锋听到这一声,呆了,猛地回过了头…… 一身军装、背着行囊的单军笔挺地站在队列中,像柄笔直的钢枪,英气勃发。他军帽下的眼睛直接看向周海锋,迎着周海锋那震惊的目光,单军日光下冷峻的面孔带着傲气,硬气…… “你怎么来了??” 营房安置行装,队伍解散,兵员终于能自由活动,周海锋连背囊都没卸下,就过去堵住了单军。 “你能来,我不能来啊?” 单军老练地整着行装,瞥了眼周海锋震惊的表情。 “别跟见了鬼似的。” 单军来的时候,就等着看周海锋会是什么反应,周海锋比他想的反应还要大。 “……你搞什么名堂!”周海锋是真的震惊了,甚至恼火。他怎么也没想到单军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参加这儿的魔鬼选拔! “你不是问我,我走出那个大院拿什么戳着吗?所以我来了。我就想看看,出了你说的那个门,我到底是站着,还是趴着。” 单军淡淡地说。 “不过先声明啊,除了这身衣服,这个兵的身份是我弄来的,其他的,你是怎么来的我就是怎么来的,一关都没少。” 单军在那天走出那个防空洞的时候,就做了决定。 周海锋前脚刚走,单军后脚就向老政委提出,他也要去选拔。不是真为了去当特种兵,是为了去经历一次机会难得的磨练,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你去可以,但是既然去了,就不要给我丢人现眼!” 老政委严厉。 “是!保证完成任务!” 第27章 特种兵选拔,全军区的尖子抢夺几个有限的名额,单军就是去了也不可能入选,老政委很清楚。单军以后要走军队这条道,老政委就怕把他养成了温室花朵,有这个机会让他磨练磨练也好,更难得的是单军自己有这个斗志,老政委就真让他去了。但条件是,他只增加一个报名名额,他必须和所有人一样公平测试,能出线,就去集训,去见识见识,出不了线,就原样滚回来! 单军向学校请了假,反正他早定了保送,学校那边不管他。机关选拔已经结束,单军参加了军区下属坦克基地的初选,单兵技战术测试成绩过线,就在基地原地集训,这天,和周海锋同天到达了选拔营地。 “握个手吧,战友?” 单军腾出一只手,伸向周海锋。 “这儿不是你胡闹的地方,回去!” 周海锋头疼了。他没想到他那天那些话竟然把单军激来了,可这儿是什么地方,是单军头脑发热跟他置气的地方吗?受过系统训练的人都未必受得了,更何况是单军这种公子哥,这儿不是军区大院,不是那些小打小闹! “我的样子像胡闹吗?”单军严肃地反问。 “哟,班副,这是谁,认识的?” 唐凯挤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单军,问周海锋。 唐凯年纪和俩人差不多,个头比他俩稍微矮点儿,长得挺俊气,眼睛天生带着笑,模样讨人喜欢。他一来,两人都闭嘴了。 “兄弟,哪个部分的?” 唐凯坐到单军身边,胳膊肘捅了捅他。 单军收拾着东西,看了他一眼。 “坦克营的。” “你也装甲兵?自己人!我叫唐凯,高炮连的!” 唐凯自来熟地伸手,单军看了看他笑着的脸,也伸手,和他一握。 “单军。” “都在里头磨蹭什么?!列队!集合!” 教官的哨子在外头尖厉急促地响。安置行装就这几分钟,有人都没来及弄完就冲了出去,所有人紧急到场中列队。 “全体都有!负重30公斤,武装五公里越野!……” 武装五公里越野是常规科目,十公里二十公里对这些尖子兵都不算什么,可等他们把换发的背囊和枪拿到手,背囊带子是断的,枪是没枪带的。 “报告!背囊有损坏!枪带也……” “战场上背包带子断了你就不打仗了吗??枪不背就拿不动了?” 教官的嗓门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响,没人吭声了。 山路上,300多个兵跑着,不时有人的背囊从背上滚下来,只得一次次狼狈地去捡,所有人只能一手托着摇摇欲坠的背囊,另一只手拿着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连擦汗的手都腾不出来,大毒日头底下,眼睛都给汗糊迷了,睁都睁不开。 “……这教官……也太缺德了!” 唐凯边呼哧呼哧跑着,边艰难地用手托一下就快滑下来的背囊,对周海锋抱怨。 “妈的……他怎么不把咱们的鞋带抽了!” “跑你的,哪儿那么多废话!” 周海锋跑着,不时地回头。 “……哎我说班副……你老回头看什么呀?……你够快了……你前头没几个,我数着呢!……” “你先跑。” “哎你?……” 唐凯愕然看着周海锋放慢了速度,很快被后面的人赶上了。 单军汗水满头满脸,脚步却不停。他的背囊倒是牢牢地贴在背上,一点儿没打滑。在背囊带子的断口处,用半截老藤枝捆接上了,那是单军在路边林子里扯的,他可不像其他人一样老实,背着个累赘到最后,在战场上,所有拖累战斗力的因素都要改造,打仗是要吃苦,更要变通! 周海锋一直等着单军跑到他旁边。又有人超过了周海锋。 “行不行” “死不了!……” 这是段上坡路,单军呼哧着。 “把装备给我” 周海锋伸手要拿单军的背包,被单军一把推开。 “跑你的!” 单军憋着一股劲,脚上加快,超了过去。 周海锋扭头看着单军的背影,顿了顿,追了上去…… 山下,最前头几个人冲过了终点。随后,周海锋冲过了终点线,卸下背囊,回头看。又来了两拨人。到了第三拨,一批三五个人跑过来了。 “没吃饭啊?快点!”教官吼。 单军忽然加速,从几个人里头猛冲出来,过了终点线。教官看了看表。 “后头的,中午不用吃饭了!” 单军一把扔了背囊,倒在地上,喘气。 周海锋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了,单军睁开汗水淋漓的眼睛看他。 “干什么,以为我跑不下来?” 单军呼哧着说,见周海锋那眼神,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操……天天早上跟你绕圈,当我白跑的。” 这阵子单军在部队集训,天天早晚两次五公里山路越野,也不是白练的。 “这才五公里,后头还有十公里,二十公里,三十公里。” 周海锋没吓唬他,说的是实话。 “你如果受不了,现在就说实话,别硬撑。没训练过的人,到这儿做不了很正常,没人小看你。做完今天的科目就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单军没说话,然后翻身坐起来,和周海锋面对面。 “看来你在部队学的也不咋样啊?” 单军忽然说。 “仗没打完半路回去的叫什么,叫逃兵!上了战场,要么打赢了自己两条腿走下来,要么被人抬下来!” 单军爬起来走了。 周海锋蹲在原地,转头看了看他…… 跑在最后的20人直接被淘汰,刚安置的行装,当场重新收拾起来,走人。 教官对着剩下的人发话:整体成绩太差,全体取消午饭,原地100个俯卧撑,100个举枪蹲跳,然后800米特障! “报告!对照单兵考核标准,我们的成绩并不差!为什么取消午饭权利!” 选拔兵们都是凌晨就出发颠沛了几个小时的车程到这大山里,出于保密需要,不让基地位置路线被掌握,所有卡车都被帆布全蒙起来,连个光亮都没有,根本不知道走的什么路。刚来还没歇口气,就是负重五公里越野,现在所有人都饥肠辘辘,连口水都没喝,听到这决定,都不满了。 “想听为什么?可以啊!回你们的老部队,那儿有你们的老妈子,慢慢儿解释!” 有兵还在理论,单军一声不吭摘了帽子,俯下身去。 另一边,周海锋已经做了十几个了。 其他人看着他们,犹豫了一会儿,也一个接一个地趴了下去。 单军面无表情地做着,没有半句废话。这种地方,最蠢的事就是磨嘴皮子。 这里的游戏规则:只有支配者才有权利。 晚上这批兵终于回到营房,已经被操弄得筋疲力尽,叫骂连天。这才半天的功夫,就淘汰了三十多个,有人在特障场上只因为头抬得高了点,碰到了铁丝网触发了警报器就被刷下去,而要想不碰到那些铁丝,每个人都只能把脸闷在泥水里头爬过去,人人都吞了泥浆水,有人刚爬过去就吐了。 唐凯也吐了,现在他瘫在床上。 “我现在想到那味儿还犯恶心。”唐凯直皱眉头。“哎你俩就不恶心啊?” 三人的铺位靠着,唐凯在周海锋的上铺,单军在他们对面的下铺。 “泥浆助消化。受着!” 单军说,唐凯被他逗笑了。 “海锋,听说你被要到军区大院儿去了,哥几个还羡慕得不行,你这机关兵当的好好的,跑这受什么罪来了?” 能从野战军到机关,那是舒服得上天了,一般没点儿关系门路都进不了机关当兵,唐凯就不明白了周海锋咋还往这苦海里扎。 “你不是也来了吗。” “我来那是给逼的!我们连长说,你小子没别的能耐,长跑行,快赶上军中王军霞了,听说特战选拔整天就是跑跑跑,他非要我来给连队挣挣脸,就一脚把我给踹来了!” 唐凯性格好,活泼,话也多。 “哎我还听说,你在军区首长家当警卫员啊!傻了吧,那多好啊!安稳待两年,上军校妥妥的!是你自己不想干了?” 周海锋没回答,单军转过头来,在黑暗里看了他一眼。 “我不适合干那个。” 周海锋沉声说。 唐凯忽然翻出身,瞅着下铺的周海锋,窃笑。 “我说,你是不是给首长的千金看上了啊?要不怎么没挑别人,单挑你呢?” “扯淡!” 周海锋说。 “我扯蛋干吗,总共就两个。怎么的,难不成让我说中了?” 唐凯越说越起劲。 “首长千金当妈了!” 周海锋没好气。 “不是千金,那,首长公子啊?” 唐凯意味深长。 “不说话你能死啊?” 周海锋一脚蹬上了唐凯的床板。 “紧急集合!!”外头尖利的哨声跟鬼叫似的突然响起,教官的粗门大嗓,所有睡着的没睡着的,都从床上惊跳了起来…… 第28章 这训练营,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 第二天徒手匍匐石子路,跑过五公里之后,人还没喘上气儿,就都被赶到铺满尖利石子的路上,只允许用手掌和膝盖按在石头子儿上爬行,爬上个几百米。这夏天就穿一层的作训服,那些石子全都有棱有角,手一按下去就是个洞。很多人没爬两步,满手就已经是鲜血淋漓,前头人爬过,后头人都能看到那些石子上都血糊淋漓的。 有的兵忍耐力差的,实在疼得受不了,换成胳膊肘匍匐姿势,被教官一脚就蹬过去。单军忍着往前爬,边爬边抬头看,周海锋爬在前头,单军看着周海锋那速度,像那身体就不是肉做的,那手和膝盖下去是毫不犹豫,单军想这人对自己够狠,不狠就不能赢,他咬咬牙加速,尖锐的刺痛穿透皮肉,单军让自己麻痹,越爬越快…… 到了终点,每个人还来不及收拾那血肉模糊的手和膝盖,就被赶上河沟,徒手攀绳索过河。搁在平时攀绳过河对这些训练尖子不算什么,手脚往绳子上一搭一缠,一使劲就过去了,可现在每个人的手都跟被刀乱剁过一样,连稍微握一点拳头都疼得钻心,别提攀绳,连绳子都抓不住! 上去一个,没两下就摔进了河里,又上去一个,又摔。 “你们这就是尖兵?我看该叫煎蛋!荷包蛋!再摔就统统给老子滚蛋!” 教官火了,开始大骂,骂什么的都有,还骂老部队。人人都憋着火,摔下来的人又回头重爬,有人边爬边扭曲地发出痛吼声。绳子已经被染成红的了,血把它弄得又湿又黏,又一个兵上了绳索,他两脚一勾,身体一个倒挂上翻,迅速地向河中心移动,速度很快,连抓几把就到了后半段。 教官盯着他,弯腰拎起了高压水枪,拧开,一股迅猛的水柱朝他冲了过去。 周海锋被突然冲来的高压水柱冲得摇摇晃晃,仍然在绳子上挺着,教官往前走了几步,水柱冲得更猛,终于把他冲了下来。可人掉下来了,却没摔进河里,周海锋两脚紧扣住绳子,人倒挂在下头,在空中晃动。他抹了一把脸,手上的血混着水在脸上抹出血红的痕迹,显得狰狞可怖。兵们都看着他,周海锋晃荡了几下,积蓄了下力量,绷紧全身的肌肉,拔身而起,用腰背的力量把上身拗了上去,重新勾住了绳子! 教官一言不发地丢下水枪,走开了。一片欢呼,一帮兵都为出了这口恶气而解气地起哄,释放着胸中的愤慨。 周海锋到了河对岸,一屁股坐在了树下喘气,头发脸上身上都往下滴水。 单军远远地盯着他,单军一言不发…… 单军上去了。到了河中央,他腾出一只手往前抓,被这么多人的血浸透的绳子滑不溜手,单军一抓就滑了下来,失去了平衡,人重重摔进了河沟里。 掉下去的就得从头再来,第二回还过不去的就打包袱回家,单军浑身湿透又重新爬上了绳子,到了离对岸还有最后两米的时候,他实在已经精疲力尽,被水灌过的衣服裹在身上像有千斤重,脚再搭时没搭上,身体一下坠了下去,单军死死抓住了绳索,才没整个摔下。 “行不行!不行就下去!” 教官喊。 那些已经摔了两回的兵们在河岸上沮丧地坐着,已经坐了一大片。 单军挂在绳子上粗重地喘气,试着重搭几次脚都失败了。他艰难地晃荡着,眼看就要掉。 “撒手!”周海锋忽然站起来吼。教官和其他兵都被他吓了一跳。 “你不是逞能吗?不是牛逼吗?就这熊样,来了也是丢人现眼!下去!” 单军听到了,单军一股血直冲脑门。 “哎哎,过分了啊!”唐凯直拉周海锋。 “叫人别小看,你就这点儿看头?我当你能撑三天,你三天都撑不到!你不算逃兵,阵亡都不算,顶多算是炮灰,我还告诉你,别以为来了就不是孬种,我还是那句话,你只配在那个大门里头待着!” “你闭嘴——!!” 单军嘶声大吼,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卷起身体脚重重勾上了绳子,扭曲着面孔几把手脚连换,那些重量和疼痛都被膨胀在胸口的愤怒挤得没了知觉,自己都不知道那两米他是怎么过去的,只知道他要过去,他要揍他! 单军拼到了岸边,摔在了地下,手心的血肉一片糊烂。 教官低头看了单军一眼,周海锋不说话了,像什么都没说过似的,坐回原位。 教官回头看看他,转回头来。 “……比我狠啊!”他和另一个教官低声,两人背着身子笑。 滚泥浆、六人一组扛圆木、钉板跨索、高桥悬吊,等那声“休整”终于下来,一群兵烂泥似地瘫在了原地。晚饭开了,两人为一组,颈脖子扛着一根圆木吃饭,还得在规定时间内吃完,有兵扛不住圆木从肩膀滚下了地,当场被教官蹬出饭桌。 晚饭后休整时间,三三两两在营地挺尸,暮色底下,唐凯坐到了单军身边。 “行啊兄弟,”唐凯面带佩服,“看你也不像是吃过苦的,还当你挺不了多久,想不到够能扛的啊!” “看能看出来”单军一皱眉,拔出手里扎进的木刺。 “老实说,你说你坦克兵,一开始我还真不信。坦克营的我见过,那荒郊野地,个个灰头土脸老实巴交的,你,”唐凯眼光在单军脸上转了转。“不像。” “现在我信了,你要是公子哥儿,还不早哭爹叫娘地打铺盖卷了。” 有人在暮色里走了过来,是周海锋。 “教官找你。”周海锋踢了踢唐凯的脚。唐凯嘴甜人活络,和教官混得挺熟。唐凯起来过去了。 周海锋低头看了单军一眼。单军低头弄着刺,没抬头,营地里头的灯光昏暗,单军那两只手跟筛子似的,没个形状了。 “不包上,等化脓呢?”周海锋在旁边坐下,看单军弄了一会儿,说。 这地方管杀不管埋,每人只发了点消毒水,至于伤口怎么包拿什么包,自个儿捯饬。 “没玩意儿包。”单军眼都不抬。别人拿背心裹,他军装里头就没穿背心的习惯,光着膀子一件作训迷彩完事。现在单军的迷彩服扣子解了,就这么敞着,露着里面赤着的胸膛。他就没东西可包。 周海锋低头解开了作训服,露出里面的白色背心,豁啦撕下几条,不等单军反应,把他的手拉了过去。 单军看他一眼,任他把自己的手垫在他的膝盖上。 包好了一只,周海锋又拉过单军另一只手。 唐凯在远处和教官说话,回头看了这边一眼。 远远屋檐底下的墙根下,单军伸腿坐着,一只手垫在周海锋的膝盖上,周海锋低着头,在给他挑刺,包扎。 暮色里,两个人的动作默契,自然,像早就做熟了很多次,迷彩的身影和暗蓝的天幕融为一体…… “不过来揍我了?”周海锋边弄边问。 单军之前在绳子上那眼光,跟要过来弄死他似的。 “揍什么揍,就你这激将法,都是死老头玩儿剩下的。”单军提他爷爷叫老爷子,说死老头,就是指他爸单司令。他这个爹,什么狠的没对他玩儿过,单军能不知道周海锋的用意。 “看来你是不想我走啊。”单军瞥了周海锋一眼。 “我是不想跟着你丢人。” “装,啊。这招对我不管用。我还不知道你,嘴上飞刀子。” 周海锋处理完了,撂开了他的手,回头看了看他。 “你还挺能撑。” “你知道个P。”单军冷笑,看了看包裹得好好的手掌。贴着伤口的背心还残留着周海锋温热的体温。 “我训这些的时候,你还不知窝哪儿拍洋画呢。” 单军小学就知道军训是什么滋味儿,初中到高中几年,每年寒暑假,单司令都把他送到不同的野战部队和连队一起集训,别人训什么他训什么,敢有一个不字就是一脚蹬上来,别说什么坦克基地炮校作战旅侦察营,连武警单军都被单司令打招呼塞去待过。没人知道这是当时的参谋长后来的司令员的儿子,对连队一律放话是个外部队的落后分子,来集训改造! 野战部队这地方,最看不起的就是军事落后拖后腿的,听说你落后,看你眼光都不一样,单军十四五岁的时候就跟一群十九二十的兵拼一个标准,没人知道他这么小,还不一样拼下来!部队这一套作训科目,单军都接受过系统的训练,没点儿家底,就凭着一股子意气,到这种训练营来,那就是找死。 单军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已经无所谓,怨气是多少年前的事儿,现在他早习惯了。 “我小时候恐高,不肯上绳梯,老头把我绑上高空桥,脚脖系根绳套,然后一脚踹下去。” 单军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像一个吊死鬼,倒吊在几十米的空中,下头就是悬崖绝壁的感觉。打那以后,单军再也不恐高了。 “武装泅渡,冬天,泡在水里我脑子懵圈了,抱着装备沉了。拖上去以后,老头罚我负重越野,绕山跑,我把这辈子能吐的都吐完了。” “……”周海锋沉默地听着。 周海锋没想到,单军有过这样的经历。单军说得没错,他一直当他就是个纨绔子弟,糖水里泡大的。他没想到,单军竟然有这么一段成长经历。 单军见周海锋始终没吭声,看了眼他表情。 “干什么,对我刮目相看了?” 从那眼神里,他看到他的惊讶和震动。单军隐隐觉得高兴。 “还行吧。” 周海锋停了会儿,说。 “操,不装你能死啊?” 单军揪起地上几根草砸过去,周海锋躲过,回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的视线碰上,互相打量着,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这只是自然而然的一笑。笑容在暮色里散开,像溶解了周围的空气,静静弥漫。 有时候男人之间,只在于一个点。过了这个点,前一秒是敌人,后一秒,也许就是朋友。 单军不知道,他和周海锋之间是否也跨过了这个点。但是单军知道,在那个军区大院,他从来没被周海锋真正看进眼里,而在这个地方,在这个要用血用汗去拼的训练场,周海锋眼里才终于有了他的位置。直到现在,他才真正进到这个人的眼里,得到他对等地看待。 “要留,就给我撑到最后。要是中途再想撂挑子,我拖也把你拖到终点。” 周海锋说完,把帽檐一拉,扣住了大半个脸,闭目养神。 “我发现你像个老妈子,废话真多。”单军也闭上眼睛,靠在墙上。 “不是老妈子。是看孩子保姆。” “一回事。” 单军说完了才反应过来不对,一睁眼,周海锋帽子底下坚毅的下巴,嘴角隐约带笑…… 第29章 小组协同考核开始了,淘汰制也变成了计分制,几个人为一个班组单位,每个人失败计入小组总分,总分被扣到一定程度就全组淘汰,只要有一个拖后腿,整个组都跟着完蛋。 唐凯和单军周海锋都在一个组,几天下来,唐凯也和单军混得挺熟,有事儿没事儿就跟单军唠嗑。单军本来就是个能侃的人,周海锋那是个闷油瓶,哪比得上唐凯能聊,跟唐凯话也就多了。唐凯抱怨这团体赛制制造矛盾,单军说你懂什么,这是为了激发战友意识,现代军队讲究的是团队信息化作战,要的不是个人英雄主义。“你再牛逼有个屁用,狙击手爆头照样只用一枪。丛林理论听过没有,特种兵渗透法则,落单就是找死。” 唐凯说行啊!还懂理论呢!单军兴致上来,从外军的武器,战斗机,说到经典战役,美国的海豹突击队在海湾战争中的伊拉克登陆,俄罗斯的A小组,后来的阿尔法特种部队,以色列的“野小子”使用的俄制AK-47……这些军事资料和录像资料,当时外头是绝对搞不到的,可单军因为家庭原因都看过,他虽然对军装没什么感觉,却从小就是个武器迷,从他一直想找防空洞里的弹药库就知道了,别说家里现成的,从军区档案室偷录像带的事儿也没少干。 唐凯听得瞠目结舌:“真行啊你!你这都是从哪儿看来的?” 单军说这些把其他的兵都吸引来了,这些东西太新鲜了,他们以前压根没看过没听过。另一边周海锋擦着枪,也听他侃着。 “听人说的。” “扯吧,这都够上泄密标准了,随便哪个能知道?”唐凯明显不信,他打量了单军一会儿:“哎,哥们儿,你家里是干什么的?”唐凯也不傻。 周海锋向这边看过来。 “你说干什么的?”单军扫唐凯一眼。 “当官的吧。”唐凯说。“多大,团长?师长?” “说出来吓死你。”单军漫不经心。 “难不成……参谋长?”唐凯已经吓到了。 单军站起来,扣上武装带,拧了拧。 “炊事班,班长!” 单军拔脚走了,留下错愕的唐凯,转头去看了看没啥表情擦着枪的周海锋,哭笑不得…… 唐凯似乎对单军很有好感,训练外有限的时间,都跟单军泡在一起,前前后后跟进跟出。 单军觉得唐凯这人虽然粘人,但性格不错,也没烦他。这营地有澡堂,但自打第一天来了,就没让这些兵正经好好洗过一次,把他们赶进河里,边训就边当洗了。一群血气方刚的男人都只穿个裤衩,在河里头跟下饺子似的,唐凯还总挤在单军边上。 “军军,肌肉不错啊!” 唐凯叫得挺亲热。他就是自来熟,单军也随他叫。唐凯眼光扫着单军的腹部,河水不深,刚淹到单军胯部,荡漾的水纹打湿了紧绷的腹肌,湿亮,有力,唐凯的眼睛一直粘在上头。 “看什么呢?”单军见唐凯老往他身上看,那眼光看得他别扭。 “大男人还怕看啊?”唐凯嘻嘻一笑,靠了过去:“哎,我给你擦擦背。” 说着拿过毛巾,就往单军背后抹。唐凯的手按在单军赤着的肩背上,动作不紧不慢,手指扫过单军的皮肤,若轻若重。 周海锋在那边的人堆里,已经上了岸,扣上了衣服走向歇宿地。路过这边的河岸时,正看到他们。 唐凯胸膛贴单军很近,手在单军后背的皮肤游移。他们都感受到了岸上的视线,一起抬头。 “班副,洗完了?”唐凯抬头碰上周海锋目光,打了个招呼。 单军也抬头,天太暗,周海锋的脸上一片漆黑,看不清。 周海锋微一点头,算是回答唐凯的话,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 “行了行了,我自己来。” 单军看着周海锋走过去,不知为什么,挡开了唐凯的手。 单军胡乱抹了下,就上了岸穿上衣服,跟上了周海锋:“你干吗去?” 周海锋拎着盆,回头看看他。“洗完了?” “这也能叫洗。唐凯那小子,手上抹了油似的,真难受。” 单军现在想起他那手指,背上还有点发毛。那手指跟蛇似的,粘腻腻的,让他感觉很不自在。以前在将军楼那次周海锋给他擦背,完全没有这种难受劲。 周海锋走到露天的盥洗池前洗衣服。单军也弄了个盆胡乱把衣服扔里头,皱着眉鼓捣了几下。周海锋看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儿,伸手过去把他盆里的衣服拎过来,丢进了自己的盆里。 单军一愣,周海锋拧开了龙头,洗了起来。 “海锋,够意思啊!帮我也洗一件呗!”旁边还有好多兵在洗衣服,看见了,笑着嚷嚷。几天训练下来大家都混熟了。 “扔过来!”周海锋豪爽地说。 真有兵开玩笑地扔一件过来,单军手一张截在半路,搓一团就扔回去:“一边儿待着去!脸儿挺大啊?他给我洗,有你们什么事儿?” “兄弟,有好事儿别独占啊?”兵们嘻嘻哈哈地逗乐。 “我还就独占了,羡慕,你们也找一个占去!” 单军吊儿郎当地说,靠在了周海锋旁边,侧头看着他洗着他那条迷彩裤,脸上明亮粲然,挂着不知所谓的笑…… 训练场上,百余战士整齐排列,脊背笔直地在烈日下暴晒,教官宣读着目前每个小组的分数,各人脸上阴晴不定。 “跨立!” 唰的一声,齐刷刷背手跨立姿势。 “周海锋!” “到!” “出列!” 周海锋跨出队列,教官并不发话,绕在他身后踱过,阴鸷地上下打量他,突然起脚猛踹他的内腿弯,周海锋纹丝不动,像块钢板。 教官指着他,对着整个队列: “看见没有,这个,就是现在扣分最少的。但是我觉得他分太多,撑了!有必要消化消化!” 教官又叫出三个人,都是目前扣分最少的尖兵,四个人的面前,就是特障场。 “九点钟方向800米敌军指挥所,挟持我军首脑,任务:解救人质,毙敌指挥官!” 教官看了看表。 “最后一个回来的,全组倒扣20分,人质死伤、被敌击毙、未斩敌首、特障违规、用时过长任意一项视为任务失败,全组淘汰!” 队列哗然,这四个人所在组的队员一下紧张起来。 “报告!这不公平!不该让一个人的表现决定其他人去留!” 一个兵抗议。 教官:“你意思是你不相信他的表现?” “……”这兵沉默默认。 教官:“在战场上不信任你的战友,很快就是一个死人,我不需要一个死人。你可以退出。” 队列鸦雀无声。 “报告!” 四个人里的一个开口了。 “讲话。” “只配发一把匕首,未发配枪,怎么对抗敌军火力!” “你可以爬低桩网的时候抬头,就不用想后面怎么对抗火力的问题了。” 没人讲话了。 “任务都清楚了吗!” “清楚!” 四个人站在了出发点,其他人原地静坐观战。 周海锋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唐凯冲他竖了个拇指。 单军也看着周海锋。两人视线相碰,周海锋回过了头去。 单军分着长腿在台阶上坐着,目光直直盯着场上。 旗帜挥下,四道身影同时跃出。如离弦之箭齐齐翻过爱尔兰高板,攀云索,跃深沟,贴地蛇形低姿匍匐低桩网,动作迅捷如猛虎出笼,激起了观战兵的情绪,一片助威呐喊声轰响,震得整个操场杀气腾腾。 不出三百米,身位差拉开,呐喊更加激烈起来,一片喊叫声里,单军目光只紧跟着一个急速的身影移动。 周海锋纵身一跃翻上高墙,鹞子点水般一掠而过,贴地滚翻避过机枪位,过独桥,钻火墙,冲上组合障,动作电光火石一气呵成,像紧紧捏住了人的喉咙,让人喘不过气来。20多个特障分布在800米之内,W形桥木,双绳过水池,管道涵洞,周海锋接连越障,野战迷彩像猎豹在丛林极速移动,狠戾而精准,没有瞬间的停滞。 前面就是攀登楼,高度20米,上下无徒手登位,只有一根绳索。这是最耗体能的“抓大绳”,也是特障场最要人命的,多少兵折在它上面,爬到半途就如同死过一次,精疲力尽只能被人拖上去。周海锋上了大绳,窜向楼顶,其他几人也赶到了楼下。 兵们屏息静气,远远盯着四个人影在空中与绳索搏斗。经过了前面激烈的消耗,每个人速度都有下降,高手之间技术差距只在伯仲,现在拼的就是体能,就是意志! 从周海锋上绳子时,教官就抬起表,随着动作,不时看表。 四个人差距在拉开,一个爬了十米,挺不住了,吊在半空剧烈喘气。 其他三个在咬牙坚持。 周海锋率先登上了楼顶。墙角扑出一个假想敌,举枪要射击。 周海锋一脚踢飞他的枪,两人近身格杀。 摄像头将楼顶情景全景展现在背向训练场的电子屏上。看台已经没了声响,所有人都抬头看屏幕。 一场无声的搏斗,没有任何观赏性,只有最残酷、毙命的击杀。 三招内不放倒敌人,任务就绝对失败。这是特种兵秘密行动的前提。肉搏留给他们的机会只有两秒。 周海锋避过对方攻击,肘击重撞对方颧骨,军匕抵颚锁喉,一抹将人放倒。 “漂亮!” 有兵大喝。 周海锋捡起地上的枪背上,面向对面高台,抓起爪钩一个甩抛吊住塔吊,荡出了身体。 强烈的烈日光圈中,一道完全背光的黑色剪影,划过所有人的视线。矫健的身形绷成一支箭,在半空飞荡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站在了远处的高点。 第30章 那个高台上的逆光剪影,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反射在单军的眼睛里,单军的眼瞳在收缩。 他盯着他,听见胸腔里,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血流在加速、沸腾,奔腾向全身的血管。 单军全身烧灼,像从来都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那不是那个向他要证件的哨兵,那个在厨房油烟里做饭的勤务兵,那个沉默寡言面对他的挑衅只会忍耐的兵…… 战士们站起来激动地呐喊着。在蹦跳的唐凯身边,单军始终坐在地上。 比赛还在继续,任务还在完成。然而结果,已经不再重要。 他的目光牢牢追随着那道身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锋利的薄片,剔进他的血肉…… 夜晚的营地,一个黑影走在空旷的训练场,靠近了流动哨位。 “站住,口令!” “猎鹿!班副,是我。” 唐凯嬉皮笑脸地过去,周海锋背着枪,正在值夜哨,唐凯是来找他说话的。 “睡不着,找你聊聊。” “瞎溜达什么?白天还没累够。” “还有人也睡不着啊。”唐凯向训练场方向努了努嘴。 黑魆魆的训练场那头,就是特障场。星光下远远的有人影在跑跳,越障,混在黑暗中,动静透过万籁俱寂的营地,远远传来。 “好几小时了吧,这是打算练到天亮呢?” 唐凯感慨地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递给周海锋。周海锋摇头,唐凯自己点上了,眯着眼,远远看着单军。 单军熄灯后就在场上练着。他跑遍了全程项目,在原点坐着喘气。过后,按表计时,从头再跑。 “他这是受你刺激了,在跟自个儿彪劲呢。” 唐凯看得清楚,白天那场比赛,给单军刺激不小。 “这帅哥儿,真有意思。”唐凯笑着说,目光欣赏地跟着远处的黑影移动,“我喜欢。” 周海锋看了他一眼,唐凯也和他眼神相对。 唐凯知道周海锋明白他的意思。 唐凯是个活得明白的人。年纪不大,可过得清醒。唐凯高中就看明白了自个儿,当兵前在学校就有过一段,在那个年头是异类,可也坦荡。新兵连,他认识了周海锋,向他表白过。唐凯当时对周海锋说,你不接受,没关系,我拿得起,放得下。只要你不拿异样眼光看我,就算我谢你。 唐凯是潇洒,但人都会伤心,失恋了都会难受。他们这样的人,在不了阳光下,唐凯喝了酒倒出心里的苦水,周海锋没看他自己难受,说了自己。他说,没有谁看不起谁,眼光是别人的,活法是自己的。 唐凯记住了这句话。他是个洒脱的人,从此和周海锋做哥们。 现在在这儿,他喜欢单军。他第一眼见到单军,就惊艳,他喜欢他一身的桀骜不驯,还有又傲又倔的狠劲。唐凯是行动派,对他来说,不行动就不知道结果,有了结果,不管好坏,那都是机缘,不强求,也不遗憾。 “班副,我也看出来了,他不是坦克营的,是哪儿的,我也不猜了。你们俩到底怎么认识的,我也不问了。” 唐凯早看出来了,单军跟周海锋要真是一个在机关一个在坦克基地,又不是当兵前的旧识,到哪儿能互相这么熟悉?他多少猜到点儿,只是没说,也不能确定。 “我就是来问你一声,你是不是真的对他没想法。” 唐凯吸了一口烟,看了看周海锋。 “你要真没想法,那我就上了。” 有些事儿,他看在眼里,还比旁人看得更清楚。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是自己的兄弟。 “别动他脑筋!” 周海锋低喝,声音中的严厉,沉闷,让唐凯一凛。 “为什么?” “他不是你能动的人。” 周海锋的声音在夜色里冷,沉。 唐凯笑笑:“我管不了那么多。不管他有多大来头,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夹着烟的手指调皮地冲周海锋扬了扬,离去。 周海锋的目光投向障碍场。那里,那个人影还在一遍遍地奔跑,跨越。 单军瘫倒在沙坑上,连手指都抬不动。可是脑海中那个强悍的影子,还在他的前头,让他没法儿再这么躺着,他挣扎着爬了起来。 单军微眯起眼睛,远处,似乎有人在那儿。 那人在黑暗中,就那么坐在场外,看着他,犹如静夜的雕塑,仿佛无声地陪伴。 单军也看着他,隔着各种器械和障碍。 那身影很远,也很沉默,单军同样沉默着,然后,站起了身体,重新走回起点。 唐凯说到做到,很快就采取了行动。 第二天晚上熄灯不久,唐凯从上面跳了下来,走到对面,推了推下铺的单军。 单军刚睡着就被他弄醒了:“干吗?” “军军,我水壶翻了,褥子打湿了。让我挤挤,凑合一晚。” 唐凯说着就上了床。 这营地宿舍都是单人架子板床,一个大男人睡勉强凑合,两个大小伙子挤在一起,只能胳膊碰胳膊,肉碰肉。 单军也没计较,往里头让了让,唐凯刚躺上去,对面周海锋开口了:“你到我这来挤。” 唐凯在黑暗里嘿嘿一笑:“谢了班副,我睡相不好,你腿脚太厉害,我怕半夜被你一脚蹬下去。” “少废话,过来!” 周海锋似乎有点火。 “行了,快睡觉!” 单军说,他也没那么多讲究,只想睡觉。他向边上挪了挪,和唐凯拉开点距离。单军很少和人同床,就是王爷那么铁的都没搁一张床睡过几次,还是不太习惯。他翻了个身,侧着睡。 唐凯也向着他侧过身,气音:“军军,你这几天练的,结实了。” 说着,手摸上单军的肩膀,顺着他结实的臂膀摸下去。 “肌肉形状不错啊……” 单军被他的手在身上移动,很不耐烦,肩膀一格格开了。 “乱摸什么?睡觉!” 唐凯轻声笑了笑,手拿回去了。 单军睡了。可是没一会儿就又醒了。背后一片热,唐凯的身体紧贴着他。 唐凯的手似是无意地搭在他的腰上,只穿着短裤的腿也贴着单军的腿,贴得很紧。单军回头看了一眼,唐凯没反应,似乎睡沉了。 单军把他的手从腰上移开,往边上靠了靠。但是没一会儿,唐凯的身体又贴了上来。唐凯呼出的热气很近,就在单军的脖颈后。腿也像八爪鱼,搭在他腿上。 单军已经没地儿再让,忍耐了一会儿,实在忍无可忍,翻身下床。 他到了周海锋床边,在黑暗里推醒了他。 “……过去点儿!” 单军从牙缝里说。 周海锋往里移了移,空出一片地方。单军躺了上去。 床太窄,两人身体只能挨着。天热,都只穿着一件背心和宽松的短裤,裸露的肩膊和长腿在床上无处可放,稍一动,就碰在了一起。 单军的胳膊碰着周海锋的手臂,传来贴身的热度。谁也没动,也没移开。 一片黑沉沉的寂静。两个精壮的男人,挤在这张狭窄的床上,只听到身旁的人近在咫尺的呼吸。 单军睡意全无。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身上一阵阵地燥热。 周海锋微侧过身,拉开自己身上的毯子倾身过去盖在单军的小腹上。单军不自在地要把毯子撩开,周海锋强势地压住他手,让他老实盖着。 单军对上周海锋的眼睛,黑暗中,那双漆黑反射着夜色的眼睛深邃,发沉。 “……睡觉” 周海锋略带粗噶地说,手从他手上移开,回身躺下。 两人盖着一床毯子。单军胸膛起伏,听见周海锋的呼吸也有些重。 单军想换个姿势,身子一动,腿挨碰上周海锋的腿,皮肤抚擦,仿佛一阵电流窜上来。两人都有些尴尬。 周海锋慢慢调整了下身体,背过了身。 单军转头,目光扫过身旁。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着周海锋宽阔紧实的脊背,刚毅的脖颈上短短的发根,还有静静躺着的那健美、流畅,蕴含着力量的男人的线条。 就是这副身体,在那个障碍重重的特障场上极速飞腾,像激狂的火,扼住喉咙般让人无法喘息,现在却这么安静,就躺在他身边,这强烈的反差,让单军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想起那个荡过天空,远远站在高处的剪影。那剪影自从那一天就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挥之不去。 现在,那个影子就在他手边,手一伸就可以碰到,抓住…… 单军瞪着上头的床板,失眠了…… 外头忽然传来了动静。有脚步声靠近,几道手电光从窗口晃了过来。 “……我操”单军一惊,这是查夜哨的,周海锋这床就靠门口,那手电一照就能照见他俩光着膀子在一张床上窝着。其实就是挤一床也没什么,可单军正胡思乱想心里有鬼,第一反应就想跳起来闪开,可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单军急中生智,兜起毯子没头没脸地把周海锋从头到脚兜住,不等他反应过来,连毯子带人压在了身下。 第31章 门开了,手电光进来了。单军八爪鱼似地趴压着,装作俯趴着睡死了。 他就没这么紧张过,毯子没完全挡住周海锋的脸,单军胳膊环着把他的脸挡着,脑袋也埋在他颈旁。 周海锋也配合着没动。单军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周海锋的脖颈。周海锋被他环在颈窝里,两人被彼此的气息包裹,呼吸一样地急促。 他们听见对方的心跳,像有两颗心脏同时在胸腔里跳动,跳得都很急,很重…… 手电光随便晃了晃,就收回去了。这查夜哨也就走个过场,根本不仔细看,可俩查哨兵走乏了没离开,倚着门框在走廊灯光底下,一人一根烟边抽边低声聊上了。 单军心里暗骂,只能继续趴着。 紧张过后感觉恢复,身下的触感变得鲜明。他的腿压着周海锋,腰跨、胸腹随着周海锋的呼吸在起伏。他感觉到身下这副身体肌肉的紧绷,还有暗夜中,愈来愈沉重的呼吸。 单军慢慢抬头,不被察觉地移动了下发麻的腰,却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硬硬地顶着他的小腹。 那火热、坚挺的硬度,隔着毯子,直直地顶着他…… “……”单军的眼睛一下对上了周海锋…… 哨兵走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 单军被周海锋突然地一把从身上掀了下去。 单军翻倒在一边,看着周海锋起身下了床,拎起床头挂的衣服,动作粗鲁而沉默,开门走出了宿舍。 “……”单军独自躺在床上,瞪着上头的床板。单军一动不动…… 单军一个人在这张床上过了一夜。他醒来的时候,周海锋已经洗漱回来,不知道在哪窝了一夜。 他们谁都没有接触对方,连眼神都避免接触。 训练场上,结束自己项目的单军坐在草地上休整。 远处操场上,周海锋正被教官叫出来格斗示范。他在阳光下和教官过招。教官拆解着他的招式,不时停顿,指着他动作向其他人示范说明,再让周海锋连贯地再做一次。 侧肘横踢,击腰锁喉,招招致命,军帽下被晒成古铜色的脸,散发着冷锐和杀气。 “看傻了?”唐凯过来,在单军身边坐下了。他看单军坐那儿,出了十几分钟的神了。 “你属猫的啊?”单军觉得这唐凯走路不带响的。 “我属大象的估计你也听不到。”唐凯笑。 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周海锋在格斗训练。教官举着一块砖,周海锋伸腿估量了一下距离,一个旋飞踢同时一声大喝,砖成两半被踢飞。喝彩声传过了半个操场。 “在新兵连,他就是最生猛的兵。”唐凯说。 “那时候他训练,就像不要命,看着都害怕。连长是临汾旅老虎连的,分兵的时候,把他要进了老虎连。” 老虎连是临汾旅的王牌连,连史悠久辉煌,远至抗美援朝近至抗洪抢险,屡建奇功,但也是最艰苦的部队。临汾旅里有句话,当猛虎,自扒皮,断了骨头嚼着筋。能进这支连队的不是一般人,都是老虎连连长亲自到新兵连去挑,上头安排的人一概不要。 单军从来没了解过周海锋的过去,他是第一次听说他来自老虎连。这支连队尽出战斗尖子,难怪当初军区要人,临汾旅怎么都不肯放人。 “他刚来的时候,我们练脚力,每人脚上绑五斤的沙袋踢腿,他老是跟不上,被班排长骂,训,他也不解释。后来练出来了,我们有多快,他比我们还快。有一天,连长检查沙袋,才发现他绑了十斤,有两个沙袋藏在裤腿里。” “他干什么这么拼?”单军忍不住问。 “不知道。以前聊天,他说他能来当这个兵,不容易。他能混了自个儿,不能混了这身军装。” 操场上,周海锋在休息,教官在抽烟,随手给了周海锋一根,周海锋不知说了什么,教官劈手就给了他后脑勺一脑瓜子,大声笑骂,可那笑骂里透出的都是亲近和喜欢。 在这个地方,只有足够出色的兵,才有资格得到教官们的另眼相看。这也是规则。 唐凯说,老虎连训练太苦,很多人受不了,都去转司训,卫训,厨训,就是当司机卫生员,甚至当炊事员,只要能逃避训练,能调走。军区机关去要人的时候,很多人往前凑,没要他们,要走了个尖子,就是海锋。海锋去司令部的时候,风言风语不少,说他是老虎连的逃兵,跟那些没种的人一样吃不了苦,才到处托人托关系进的机关。后来他当了首长警卫员,那话就更多了,说他肯定又是背地里走后门送礼,巴结领导,整小动作,要不然,他才去几天,这好事能轮得到他? “这他妈都谁在背后乱嚼舌根?” 单军突然火了,嗓门飚得老高,唐凯被他吓了一跳。 单军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些事儿,周海锋也从来都没提过。他突然一身的怒火,就像他自己被人在背后黑了捅了。没想到他一句话把人弄来,给周海锋招来这么多非议。那些屁本事没有只会在背后说人的兵的嘴脸单军还不知道?巴结谄媚跑关系送礼塞钱,就以为天底下谁都跟他们一个德性,什么东西!等他回去,他倒要看看说这些的都是什么人,都长了张什么脸,有那守在他家院墙外头腆着脸想进门的吗? “行了,爱说啥说啥,海锋要在乎这些,那还是他吗?” 唐凯瞅着单军的火气,唐凯觉得挺有趣。 “军军,昨晚上没白跟班副挤张床啊,挺护着他啊?” “滚!” “行行,我滚。” 唐凯笑。 一群迷彩兵在远处的阳光下嬉闹,嘻嘻哈哈。周海锋站在他们之间,整个人的状态是明朗,释放的,在风和空气中朝气和张扬。他的笑容毫无遮拦,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在。 “他喜欢这儿。”单军忽然说。唐凯扭头看了他一眼。 单军没再说话。在这个地方,离开了大院,周海锋就像一匹挣脱了辔头的马,到了旷野,连表情都不同。他用他所有的表情在说,他喜欢当兵,只有在这儿,他才像一个兵,才找到他的价值。他从骨子里享受这个军营,这里的残酷,对抗,磨砺,与血性。这才是他的目标,他的天地,而不是那个机关的高墙大院,一个金丝雀笼。 直到现在,单军才明白周海锋为什么要离开那儿。那不是一场赌气,那甚至和他无关。 远处,周海锋转向这边,隔着半个操场,视线望了过来。 唐凯微微一笑。 “他喜欢你。” 单军一愣,扭过头看他,片刻,转回了脸。 “怎么可能,他瞧不上我。”单军自嘲,眼沉了。 “他嘴上不说,可是关心你。我看得出来。”唐凯笑了笑。“要是真瞧不起你,就不会这么敲打你了。他喜欢你的韧劲,期待你会变得比他更强。” 唐凯鼓励似地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走了。 单军坐在原地,风吹过他晒黑的面孔,他望着对面…… 选拔已经淘汰了大半,小组考核后分扣完被整个淘汰的小组也好几拨了,剩下的总分不多的组都胆战心惊,每天盘算着那点儿越来越少的分数。 中午吃饭在食堂,出了件事儿。 这一队有个兵,山东人,外号小山东,体能比其他人差,拖了不少后腿,为不拖累别人咬牙撑到现在,可他的扣分多,把小组总分拉下去了,这同组的里就有人急眼了。 正围着桌吃着,小山东伸手还要拿一个馒头,被同桌一个人一把将馒头盆推到了一边:“你爬得怎么没吃得快?” 一食堂的兵都回过头来。小山东涨红了脸,只能闷头扒饭,那人手一挥,他饭盆摔到地上,饭都撒了一地。 “你还有脸吃!老子都快被你拖死了!” “算了算了,都一个队的,干什么呢”同组其他人劝。 “我倒了八辈子霉才跟他一个队!你们看他那熊样!要滚就自己滚!别拖着我们!” 小山东难堪地埋着头,其他兵也只沉默看着。在这个地方,拖后腿就意味着害死别人,没人能帮你,这不是一个讲人情的地方,这里只有残酷的优胜劣汰。 “……是我对不起你们,都是我的错,可是我真的尽力了!……我给兄弟们认错,你们揍我吧,叫我干啥都行!……”小山东带着哭腔。他拼命练了,恨不得命都撂这儿了,可他就是赶不上别人,他也没办法! “你把地上的饭捡起来吃了!”这人吼着。 “哎过分了啊。”有人拉着。 “不捡老子塞你嘴啊?” 教官都不在,没人管着。这些兵锐气太盛,都是血气方刚,憋了这么多天,一点就着。 小山东白着脸,僵着膝盖,腿一弯要蹲下去捡,被人拉了起来。 单军揽过他,拨开那几个兵,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到自己桌上坐下。 “吃。”单军拿了个饭盆,盛了饭,拿了俩馒头搁在上面,放在小山东面前。 小山东感激地望着他,却不敢动筷。 “没事,叫你吃就吃。”单军淡淡的。 那兵甩开要拉他的人走了过来。 “你,站起来。” 单军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和这人面对面。单军比他高了半头,那人不得不仰视他。 “怎么个意思?” “他已经尽力了,还想怎么着。”单军说。 “挺横啊?新兵蛋子,呵呵……”这人打量着单军肩章上的一道拐,根本没放在眼里。在部队年份就是资本,老兵欺负新兵的多了去了。 “这是你跟老兵说话的态度吗?我警告你,让他去吃,吃完了这事儿就算了。” “不然呢?” 单军凉凉地问。 “不然?不然我让他回老部队都待不下去!你也一样!” “哎班长班长,消消气,来了都是战友,算了算了……”唐凯上去赔着笑脸。 这兵推开了唐凯,点着单军的胸膛:“小子,不信我的话是吗?去打听打听,市里XX路XX号,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军务处处长,知道姓啥不?实话告诉你,那是我舅,别说我压人,这是告诉你,我说到就能办到,自个儿掂量!” 小山东要站起来,单军把他按坐下去。 “XX路XX号,军区司令部啊?啧啧,好大的来头,”单军一副被吓到的样子,“还真吓到我了。” 那兵脸现得色。 “军务处处长,哦,你说秦老二。下次见你舅,代我打个招呼,就说我说的,他那一身的肥膘,也别自个儿藏私,给你也匀一匀,省得把这自家外甥亏待的,连地上的饭都不放过。” “你!……”周围一片哄笑,这兵又惊又怒又臊,也不知道单军是什么来路,在笑声里下不来台,冲上来就要动手。 “别动手。”单军手一指他的鼻子,眼光凛冽。 这人被他目光一顿,小山东坐不住了,过来挡:“兄弟都怪我,你冲我来吧……” 这兵怒火没处发泄,人都找软柿子捏,一拳朝小山东砸了过去。单军挡住了他的拳头向后一搡,推得他连退几步往后就倒,场面一下骚动起来,那人脸红脖子粗地爬起来就挥向单军,被刚从门口闯进来的一个人攥过胳膊劈手把他推开。 “干什么!” 周海锋喝,他和几个尖兵被教官带到模拟雷区布雷,现在才到食堂,刚进门就撞见了这个场面。 周海锋用手抵着那个还要冲上来揍人的,挡在单军身前。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让开!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揍!”这人已经红眼了。 “你动他试试?!” 单军粗着嗓子越上前去,胸膛几乎撞上那人,眼睛狠戾暴虐。 周海锋把单军拽到身后,对那人:“有什么话,你跟我说。” “跟你说,我跟你说得着吗?” “你有事说事。” “谁不知道你俩好得穿一条裤子,你还不向着他说话!周海锋,你别跟这小子一样犯浑啊,这没你事儿,别管太宽,他的事儿你管不着!” “他的事我还就管定了!” 周海锋粗暴地厉声,所有人都愣了,包括单军,连那人都愣了,从来没人看到周海锋红过脸。 “……那你俩一块儿上!”这人扬起胳膊,被单军攥住了拳头,场面一触即发,眼瞅着一场混战就要爆发,突然什么声音都没了,所有人都丢开了手立正,食堂一片寂静。 “打啊?怎么不打了?”几个教官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那儿,慢悠悠地。 “报告!”小山东涨红着脸跨出人群。“是我的错!我请求处罚!” “都滚出来!”教官一声吼。 操场上,队列站成整齐的几排,一碗混着灰土和脏污,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污泥饭在队列中艰难地传递着。 这是教官叫人扫起来的,早已经被踩成了滚着泥灰的米黏子。教官指着这碗饭说,你们每人一口,把它给我吃干净! 每个人都愤怒屈辱又无可奈何地捏了一口放进嘴里,扭曲着咽下去。在特种部队,这就是训练,在战备条件下,更恶心的东西都要毫不眨眼地吞下去,为了生存!这个觉悟每个人都有。 碗回到教官手上,空了。 “王明冲,单军,出列!” 王明冲和单军各跨一步出列。 “你们都很有能耐,对军区机关都很熟啊,比我熟。”教官在食堂外面站着,之前的话都听到了。 “拼后台是吗??”教官嗓门老高。“子弹会因为你后台硬就绕着你飞吗?敌人会因为你老子娘舅官大就不冲你开枪吗?战场上能拼死把你拖回来的是你的战友还是你的关系户!!” 王明冲脸一阵红一阵白,单军面无表情。 “你们三个,”教官一指小山东:“每人扣十分!” 小山东和王明冲脸白了。他们的这20分,可以直接送全体小队回家。 “报告!” 单军喊。 “讲话!” “我服从处罚决定。但是何东不应该受罚!请求教官收回处罚命令!” “理由?”教官眯起眼睛。 “这事与他无关,他不应该承担责任!” 单军年轻的脸庞充满傲气和拗劲。自从来到这里,他从来没有顶撞过教官。 教官打量他:“你知道顶撞教官是什么后果吗?” “知道!” “讲!”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是,当指挥官做出错误的判断和指示,允许战斗兵员提供最准确的情报参数帮助判断和纠偏!” 第32章 一片寂静,教官盯着他,所有人都看着单军,单军笔直地站着,毫无惧色地迎着教官的目光。 “好,说得好。” 教官笑笑,笑容凝结在脸上。 “但是用错了地方!我不需要理由,这里也没有委屈!只有犯错!你们应该庆幸刚才没动上手,否则现在已经卷包袱走人了,我不管你喝过多少墨水,在这只有两条路,要么服从,要么滚蛋!” “报告!” 周海锋出列。 “退回去!我让你出列了吗?”教官火了,把视线盯回了单军脸上。 “你很傲气。你傲什么?单军,你姓单,跟军区司令员一个姓。你是司令家的?你要是司令家的,你说一声,刚才那些话,就当我放屁!” 队列低笑起来。 单军下颚紧绷,眼光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周海锋也站在那儿,并没退回队列,两人笔直地并排戳着。 “听说你们这批选拔的兵里,有一个是干部子弟,来头还不小。” 教官说。底下小声议论。 “打从你们到这儿起,就有人往大队部打电话,还都是各个级别的首长,要我格外注意。你们说,你们需要我格外注意吗??” 兵们挺直了腰板齐吼:“不需要!”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现在他肯定不在这儿,应该早就已经卷铺盖回家,抱着娘老子裤腰带哭鼻子去了!” 哄堂大笑,笑声里,单军往前就走,周海锋一把拽住他。 “干什么?不服气?拉拉扯扯的?” 单军面孔发青,攥着拳。教官指了指他。 “训练结束以后,你,去操场跑十圈。” “报告!” “干什么?”教官不耐烦了,脸终于朝向周海锋,“你还想替他出头?” “我也请求跑圈!” 教官一愣,所有人都看周海锋,单军一下转过脸:“没你事儿!” “好啊,打抱不平啊?”教官冷笑,“不用那么大声!知道你跟他关系好,怎么,逞哥们儿义气?” “报告,这不是义气,教官教过我们,作战的灵魂是团队,小组赛制的核心不是淘汰是协同,在特战环境下,只有小组协同作战才能保有最大战斗力。所以,他的行为虽然有错,但是出发点正当,作为同小组战斗成员,我愿意跟他一起承受结果,我请求一起受罚!” 列队时,一个班长汇报了这事的前因后果,周海锋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那些兵全都探头探脑地看过来,周海锋今天一定是吃错药了,居然顶撞教官,天下红雨头一回。 单军回头,看着他…… 教官看了他半晌,点点头:“好,学会拿我的话堵我了。很好!你这是替他鸣不平啊?我成全你!他十圈,你二十!” “是!”周海锋吼…… 队伍带去训练了,另个教官走过来,摇了摇头,看戏似的。 “演,啊。别演过了头,真把苗子刺激跑了,到时候,你找根裤腰带哭去吧。” “这只将门小老虎,得杀杀锐气。”教官紧了紧武装带,眼里带光。“有几根骨头,像个兵!他要能撑到底,我负责跟上头打报告,我要了!” 单军的身份虽然极少人知道,但是上头的主官还是暗地给这边提了醒,要求注意保护。不管老爷子怎么指示保密,可真要有什么闪失,谁担得起这个责任?也没明说来路,但是谁也不是傻子,军区大院有几个姓单的? “你要?你要不起。”那教官苦笑。“夏天一过,就是红牌儿。” “那另一个我总要得起!”教官心满意足:“这俩小子,一个比一个骨头硬,哪个我都不想放!……” 夜晚的操场,下着大雨。 单军在雨中疯跑着。大雨浇透了他的全身,却浇不灭他的怒火和无处发泄的苦闷,他踩踏着雨水没头没脑地狂奔! 教官那轻蔑的话和队伍里的哄笑,单军从来都不陌生。从小到大,他是高干子弟,他是单卫东的儿子,他走到哪儿都贴着这个标签,别人看到的都是他老子,他爷爷,谁看到过他单军?他学习不好,说这就是高干子弟,娇生惯养有四肢没大脑,学习好了,他高分考上市重点,背后人说单参谋长肯定是找人透题了,凭单军自己能考这么高的分?小学时候家属区搞军事知识竞赛抢答,单军拿了第一,他兴冲冲地举着奖品,转过后墙就听见几个大孩子嘀咕说他作弊,是他爸事先把题目给他了,单军扔下奖品就冲了上去…… 单军再也没去捡那个奖品。 就因为他老子是司令,所以他什么努力都不是自己的,都是他老子给的!外人一知道他的背景,眼光都变了样,是高干子弟所以他就该是个孬种,有成绩也不是自己挣的,都是靠后台,靠背景! 他的努力没人看见,没人承认,他威,他横,他在那个大院横行霸道不可一世,可有谁真正问过他心里怎么想的,知道他愿不愿意当这个司令的儿子?! 单军发出愤怒的咆哮,冲得毫无章法,周海锋从后面追了上来,揪住了他。 “乱跑什么!” 单军甩开他,冲过了线,倒在泥水里,任雨水砸在脸上,这些压在胸膛里的东西爆发出来,熏得他眼睛瞪红,周海锋过来要扯他起来,被单军甩开。 “别管我!” “被人说两句就受不了了?”周海锋也火了,雨水冲刷着他的脸。“管别人说什么,当好你自己!” “你懂什么!”单军喊。 “你受不了说明你在乎!” “我不在乎!” “你在乎!你这么在意你从哪个门出来的,就别怪别人用这种眼光看你!” 单军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在雨水的冲刷里瞪着周海锋同样湿透的脸,眼神像要扑过来似的。 “干什么?不服气?不服气就过来打一场!”周海锋瞪着他吼。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单军撕开扣子,甩开迷彩服砸在地上,向周海锋扑了过去。 他早就想打这一场,从他远远地看着周海锋格斗毙敌的时候就开始了,在周海锋格斗示范,而他在草地上望着的时候就开始了!那个姿态像影子一样缠着他,他无时无刻不想跟他打一场,挑战他,战胜他! 单军抓住周海锋胳膊肘撞向他的喉咙,膝盖就顶了上去,被周海锋脚下一个横扫箍住他手腕向后反别,单军顺势后掣肘侧腰就是一个旋踢,周海锋抱住他的腿伸手抓住他的皮带一扯将单军摔倒在地。 单军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冲了上去,出拳如闪电,挥在周海锋脸上,周海锋受了他这一拳,一脚正蹬踢向单军前胸,单军闪开反手扭抓住周海锋的胳膊就要背摔,被周海锋毫不留情地踹进单军内膝,翻身劈手抱住他的腰,将他凌空抱起直接摁倒在地! “服不服?!”周海锋把单军死死摁在地上的泥水里。 “不服!!”单军嘶吼着,掀翻了周海锋,红着眼又扑了上去。 两人在泥水里打成一团,大雨里拳飞腿影,你来我往,谁也没有手下留情,嘶吼和拳脚声混合着雨声冲刷着天地之间。单军再一次被放倒了,他四仰八叉地倒在跑道上,脸上身上都是拳脚的印记,大雨似乎带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起来, ”周海锋踢他,周海锋的身上也不比他好多少。 “起来!”周海锋厉声,雨水滚过他坚硬的脸庞,面孔在雨里冷酷又狰狞。 单军想爬起来揍他,但是艰难地仰身又倒了下去,他精疲力尽,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你撑不到最后了,”周海锋无情地说,“但是我能!你再怎么不服,都赶不上我,这就是差距。” “不用激我!”单军梗着脖子喊。 “这不是激你,这是事实!” 周海锋低着头,单军睁开被雨打得凌乱的眼睛,看见周海锋的脖颈和胸膛暴露在雨中,湿透的背心裹着他强壮的身体,浑身释放着被刺激的杀气。 “你到这来为了给我看什么?你有种,你不怕死?有种不怕死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你委屈,比你委屈的人有的是!这点人堆里的事你就受不了,别说你是来当一个兵!” 周海锋把单军脱在地上的军装砸到他的身上,转身大步踩着雨水离开。 单军起伏着胸膛,红着眼爬起来就扑向周海锋的背影,周海锋被他从后面扑倒在地,两人翻滚在一起,在水花四溅的跑道中央,再度打向对方…… 远处执勤岗哨上,一个兵急着要跑过去阻止,被唐凯拽住了。 “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事儿了!”这兵着急了,这俩人已经打红眼了。 “出不了,让他们打,打个够。”唐凯没当回事儿似的,悠哉…… 打到最后,两个人都摇摇晃晃,不再是两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在格斗,只有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直到都翻倒在泥水里,面孔朝天呼哧带喘,并排躺着喘气,都爬不起来了。 “……服了吗?”周海锋粗着嗓子,喘着粗气。 “……不服!”单军声都哑了。 “……”周海锋没说话,过了半天,忽然笑了起来。 单军侧过头,周海锋滚动着喉结笑着,笑得胸脯都在震动。他侧脸的笑容明亮,绽放在刚毅的唇角,笑得面孔像星辰般闪亮。 单军定定地看着他的笑。 周海锋也回过头来。两人的眼光在泥水中间相遇,单军也笑了。 他们就都这么躺那儿笑着,像两个傻子。 雨停了,两个人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夜风里都是潮湿的水气,带着不知道是营院哪个角落的野花香。 单军吹着风,打了这一架,心里的憋闷都散了。他很久没这么痛快了。身上都是汗水泥水,可是心里是一片平静。 “我不比你差。不比任何人差。” 单军迎着夜风,说。 “我信。”周海锋说。 单军回过头看着他。周海锋坐在夜色里,望着远处黑魆魆的群山,面孔很平静。单军不知道是因为夜色,还是他的错觉,周海锋的脸不再是他熟悉的冷酷刚硬,而是舒展着,带着一丝淡淡的温情。 “我迟早会打败你。等着。” 单军强迫自己转过视线。 周海锋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 “这头型挺适合你。” 他忽然说。 单军为了来选拔,按照当兵的要求剪了头发,短短的发根贴着头皮,现在长出了短刺儿,带着青茬的印,和在大院时完全不同。 单军故意从前往后在头上抹了一下,动作带着一股匪气。 “酷吧?” 他痞痞地问周海锋。 第33章 周海锋看着他的样子,一笑,伸出手,揉了下他的脑袋。 他们之间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亲昵的动作,却做得这么自然,好像已经做过很多次。 气氛有些异样,带着些许尴尬,又似乎有什么在他们之间消融,轻缓地流进夜风里。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我不需要你照顾。”半晌,单军说。 “你有什么情况,我没法和首长交代。” 周海锋沉静地说。 “——首长首长,不提首长你能死啊?” 单军忽然火了,毫无征兆。 “别什么都拿首长挡着!你担心我就直说!”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静默了下。 周海锋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相碰,周海锋又移开了目光。 昨夜黑暗中的错乱和荒唐,单军没忘。他知道周海锋也没忘。 古怪的沉闷中,他们不再看彼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默。8 一个东西扑棱掉在地上。是一个口琴。周海锋塞在裤子口袋里的,撑不住掉了下来。那是周海锋训练后去服务社时,一个战友让他顺便买回来的。 “你会吹吗?”单军问。 “会一点。” “吹一个我听听。”口琴是军营里流行的乐器,单军没想到周海锋也会。 “我只会老曲子,你不爱听。”周海锋看着口琴,有些沉默。 “老曲子也行,谁说我不爱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吹这个。” 这首苏联老歌,红遍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脍炙人口,也是最有名的口琴曲,会吹口琴的就会。 周海锋取出口琴,放到嘴边,吹了起来。 寂静的操场上,优美的旋律慢慢响起,在雨后的微风中,缓缓回荡在绿色的营房,穿过空气中湿润的气息,在夜色里静静流淌。 周海锋静静地吹着,单军坐在一旁。 在苍凉的远山、寂静的林影中,听着这旷远、柔情又带着一丝忧伤的琴声,单军入神了。 那只有口琴反复的曲调,却像有人在这个夜晚,轻轻地唱起。 深夜花园里 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令人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 微微泛波浪 水面印着银色月光 依稀听得到 有人轻声唱 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 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我想对你讲 不知怎么讲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长夜快过去 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你是自学的?”琴音停下很久,单军才从那种氛围中回过神来。他侧头问周海锋。 周海锋出了一会儿神,说:“我哥教的。” 单军没做声,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他以前喜欢这首,常吹。” 周海锋沉默地把玩着那把口琴,不知道是不是琴音打开了话匣子,周海锋反常地说起往事。 他告诉单军,以前他哥哥有个要好的女同学,那女同学总穿着白色的裙子,放了学他俩常靠在家门口墙外边,坐在台阶上,一个静静地吹,一个入神地听。那时候他还小,老是跑去,他哥哥总是赶他。周海锋笑了,说,我那时真够傻的。 单军一声不吭地听着。 周海锋说,他哥哥教他吹这首,他老学不会。好不容易学会了,他哥也上前线了。走之前,他哥把琴留给他,说等他回来,再教几首新的。 周海锋说,你说巧了,我就只会这一首。你要是说别的,我也不会。 “别想了。”单军的心发紧。 周海锋不再说话,单军看着他沉默的脊背和寂寥的侧脸,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过去抱住他,把他用力抱进怀里,让他忘记这些不该被想起的往事…… 周海锋出了一会神,回过神来,看了单军一眼,淡淡笑笑。 “你去睡吧,明早还要训练。” “你呢。” “我再坐会儿。”周海锋说。 “我陪你坐坐。” 单军说。 周海锋没说话,看了看他。 单军从他手里接过口琴。 “怎么吹,教我。” 周海锋刚吹过,单军也不介意,放到嘴边吹了起来。没吹出调,却沾上了上面的湿润。 “哪能这么吹。”周海锋看单军莽撞的样子,失笑,起身过来把着单军的手帮他调整姿势。 “对准了,别太用劲。”周海锋拿过来给他做示范,吮了上去。 周海锋的嘴唇在琴边上寸寸移动,唇被吸附在琴边上吮动着。单军的眼睛盯着他的嘴唇,他看着周海锋吮过他刚刚吹过的地方,身上渐渐起了一股燥热。 那个嘴唇,也曾经这样吮过他。 单军想起在工具房,那浓烈的接吻。 那个吻,单军始终没忘。周海锋卷起他的舌头,毫不犹豫、强硬却又带着火烫炙热的热度。那和女人的吻完全不同,没有柔软、胆怯,只有充满力度的侵犯和感官的冲击,带给单军的除了愤怒和震惊,还有陌生的悸动,仿佛有一股邪火,在他心底乱窜…… 那纠缠翻卷的滋味,现在他又一次想起了。单军的唇上还沾着周海锋刚刚吹过的湿润,单军呼吸发沉…… 他的喉咙发干…… 简易的冲凉棚里,单军在冷水里狠狠地冲着。 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通透,浇灭一身的燥火,也浇醒昏乱的脑子。 他觉得自己不正常,甚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不正常。 他脑子里的念头,被他自己压下去,他觉得那是个昏杂的错觉,是他的脑子在这个见鬼的地方见了鬼,撞了邪…… 射击场上,连绵不绝的枪声震荡着群山。 一批批的兵冲上,对着各自的靶子,枪声连环大作。 旗帜挥下,单军抄起手边的零件,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拼装枪械,动作冷酷果断,零散的部件在他手上像长了眼睛,在眼花缭乱中飞速重组。三下五除二就推枪上膛,咔嚓声中第一个冲出了准备位。 他箭一般低姿冲过前方开阔地,一百米开外放着五个酒瓶靶,单军冲到射击点变换动作,单手一撑两腿卧地,凌厉利落地一个俯趴卧姿射击。 “啪啪啪啪啪!” 五个酒瓶伴随着枪声连续炸裂,全部命中,碎片溅开一地。 侧边先后弹出几个人头靶,每个靶只出现数秒,单军变卧姿为行动射击姿态,快速移过枪口,不同方位点射,几个靶子应声而倒,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教官拿过望远镜看靶,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单军站起来验枪退匣,随即退线立定,人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晃动靶敢打吗?”教官忽然一嗓子。 “敢!”单军声如洪钟。 百米外换上了悬挂的瓶靶,和之前固定靶不同,被细线吊着的小瓶子在风中不断摇晃。 单军手里的枪被收走,换了另一把。 他熟练地端起这把八一杠,校枪,上匣,推膛,瞄准。 教官:“立姿!” 单军双腿略分,托枪在肩。 训练场的轻风,拂动着草木,全场一片寂静。 单军一身迷彩,笔直的身姿,和手中的枪连成一体。他眼睛微眯,自信而锐利,全身散发着一股凌厉的气势。那和平常的他完全变了一个人,那是一种家世出身的与生俱来的气场,带着势在必得的笃定,凛然不可靠近。 枪声突然爆发,五个摇晃的空中吊瓶连环应声而炸。 “好——!”轰然叫好声四起,个个都鼓掌喝着彩看着单军,教官也有些动容。虽说到这儿来的没有枪打得差的,可在风速影响下要这么稳定发挥,也绝非易事。 “军军!没看出来啊!神了你?!”唐凯过来惊喜地搂着单军的肩膀直嚷嚷。 “小意思!”单军笑,意气风发。 别的他不一定行,可打枪,单军有绝对的自信。 单军的枪法是老政委手把手教的。单军八九岁就摸枪,他出身这种家庭,从小耳濡目染,对打枪有极浓的兴趣,老政委还没退时,带着他去各个靶场,亲自教他打枪,也算是家传绝学。老政委战争年代九死一生,是神枪手,将门无犬子,单军对弹道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常去射击俱乐部喂子弹,寒暑假下野战部队,一天干掉几百发也是常事。单司令对单军平时的作为深恶痛绝,可唯独一样,对他的射击成绩,单司令是无话可说。 “你小子行啊!” 小组的其他人都兴奋地围过来,这成绩够保小组分数安全一阵子了。单军笑着和他们挨个击掌,直到后面周海锋走了上来。 单军目光越过别人和他相碰了。周海锋到了他面前。单军拿着枪,瞅着他。 周海锋也瞅着他,脸上是单军没见过的神色。周海锋帽檐下的眼睛看着他,也不像别人说些什么,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将单军的帽檐往下一压,擦着他肩膀过去了。 帽檐下只露出单军的下巴,露着他勾起的嘴角。 单军把被拽的帽子抬起来,笑容比日光还腰眼。他正了正迷彩军帽,回头看周海锋的背影。再转回来的脸,每一寸都在飞扬…… 严酷的训练,越接近后半程,就越残酷。每个人都在扣分,周海锋也一样。 小山东和王明冲没淘汰。教官给了王明冲三天,三天里他能帮小山东把成绩提高一项,分可以还回去,要是不能,小组其他人留下,他俩滚蛋。 “我接受!”王明冲大声回答。能到这儿来特训的,没有孬种。 三天过后,俩人都留下了。在那之后,不仅小山东,连王明冲都和单军周海锋成了不错的战友,这是后话。 丛林里,一群涂着油彩披着吉利服的兵在奔跑,机枪在他们身后扫射,在他们脚边激起一个又一个弹坑,他们被火力逼着无法停下,掉队或被打中就意味着淘汰。丛林20公里极限训练,还有基地兵的围追堵截,所有人的体能和意志都被逼到极限。 最后冲刺阶段,有人倒下了,有人身上冒烟,有人摔倒了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小山东跑不动了,王明冲过去拽起他就跑,有人抱着树吐,被空包弹打中的人扔下背囊,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人就像丧家之犬在丛林里狼狈地跑着,单军已经吐了几次,周海锋也吐了,火力逼着他们的速度,这不是20公里越野或行军,这是20公里的极限奔袭。 一颗闪光弹炸开,单军眼睛空白,脚上踏空摔在地上。 周海锋转头冲回来,用力拽起他的身体。 “……不行了……跑不动了……”单军已经到极限了,脑子白茫一片。 “起来!” “……你自己跑吧……别管我……” “我说过拖也要把你拖到终点!”周海锋的声音穿过弹雨。 第34章 单军挣扎着被周海锋扶起,子弹嗖嗖地从他们头顶飞过,周海锋紧抓着单军的手躲避着子弹,拉着他跳进了茂密的丛林…… 教官在林外,低头掐着表。 横七竖八躺在边上的兵们像一群死鱼,卫生员围绕着他们。单军抬眼望着树叶缝隙洒下来的阳光,像死过了一次,连思维都是麻木的。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遭这个罪。 又有人向终点跑来,油彩被汗冲成了汗泥,破烂的衣服和满身伤痕,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终点挣扎。兵们沉默地看着他们,教官也沉默。 林中只有他们破风箱般的喘气声和坚持的脚步声。他们到了终点,倒在地上,两眼空洞。没有庆贺,没有欢喜,只有沉默。因为他们已经淘汰了。 越接近最后的日子,每一天的淘汰,都显得那么残酷。 一个老兵拖着一只伤脚,在终点前十米摔倒。他想爬却爬不起来,艰难地往前挪动。有人要去扶他,被他甩开,他在所有人默默的注视里,爬完了最后的十米。 越过了终点,他没爬起来,呆呆坐在地上,突然仰天发出了像困兽般的嘶吼:“……为什么是我——!……我不想走!!……” 他嚎啕大哭,哭声悲壮惨烈,那是一个老兵绝望的哭声,让每个人听了心碎。 他已经到了年限,没有转士官的兵淘汰回去,等待他的就是退伍。他将永远地脱下这身军装,告别军营,而这一切只差了最后一步。这一步,宣布了他军旅生涯的结束,明年,他再也没有机会重来,他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有人掉泪了。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感受。 单军定定地看着那个痛哭流涕的老兵。 军人,这身军装,这个五角星。他从有意识的时候起,就知道将来他要走上这条道路,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他从来没想过有什么感觉,好像是顺理成章,从没有真正想过它的意义。 一个即将脱下军装的人流下的泪水和绝望的哭声,此刻,带给了单军震动。 有人走了,有人留下。有人想留下,却只能永远地失之交臂,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周海锋扶起那个老兵,将他身后的枪正好,捡起地上的钢盔,重新戴在他的头上。 老兵一瘸一拐地走向那辆要将他们送走的卡车。 上车前,他转过身,周海锋抬起右手,对着他涕泗横流的脸,敬了一个军礼。 老兵泪眼滂沱地挺直了脊背,还礼…… 身后的人们都站起来,齐刷刷地抬起右手…… 在这里,总要有人离开。可是,总有一些东西,被永远留在这里。留在每一个离开的背影。 单军站在他们中间,手久久没有放下…… 单军后来问周海锋,你为什么来当兵? “值吗?他们,还有我们,还有这些人。”单军指着剩下来的人,每个都被操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为了什么,信仰?别扯淡,现在部队已经变了,不是战争年代了,知道外面叫你们什么,傻大兵!值吗?” 对现在的部队,机关,单军太了解了。90年代这个市场经济的时代,淘金,发财,多少干部等不及地脱军装转业,下海,经商,机关里头还少吗?跑官的腐败的,拉关系走后门的,带着部队做副业挣钱的,把晋升指标当生意卖的,单军看得太多了。所以他怀疑现代军人的意义,这个职业真正的光荣和梦想,只属于炮火年代。一个志愿兵提干,完成多少艰险任务拿多少训练成绩和荣誉,都敌不过机关大院的一个电话!他们为了什么拼?!就为了这身军装? “也许不值。” 周海锋说。 “但有的人,能给他的选择不多。他只能在他不多的选择里,把他认为对的事情做到底。你可以说它不值,但是不能说它没有价值。” “……”单军沉默了。他陷入思考。 单军问周海锋,你是不是很想留到最后? 周海锋不犹豫地说,是。 单军问,为什么? 周海锋说,为了一个承诺。 训练场上,两人一组编队竞技。 高板前,周海锋背靠墙壁双手一垫,单军踩上他的手利落地翻上高板。单军反手将周海锋拉上,两人同时翻越同时落地,高度一致的动作整齐得像一个人。 他们拉住绳子双双一荡掠过水池,两侧同时弹出几个移动靶,两人分别卧姿、跪姿、坐姿几枪命中各自目标。最后弹出人质靶,是单军的射击位,周海锋甩过腰间手枪,单军准确地接在手中,默契得仿佛配合多年,两腿向前一个跪滑后倾瞄准开枪,一枪击中人质靶后的歹徒头像。 竞技前两人练习了多次,周海锋手把手地教单军越障技巧,夜里带着他没少练,配合已是弹无虚发。 喝彩声中,两人又扔下枪上了两道牵在空中的麻绳,一人站上一边的绳子,胸膛间夹着一个篮球,这是训练平衡配合的科目,两人都微微晃动着身体小心地用胸口抵住那个篮球,在绳子上同步移动。周海锋看着单军的眼睛,单军也看着他,旁边是加油的呐喊声,两人控制着同步的呼吸,连胸膛起伏的频率都同步…… 稳稳地到了终点,跳下绳子跑到另一个科目点,教官将一个一公斤的炸药包递到他们手上,点燃了引信。 它在手上燃烧时间只有30秒,在四个人手上互传,教官同时不断开枪用枪声袭扰,四人之间边传还要边回答问题。 “四加二等于几!” “六!我姓什么!” “单!” “今天的口令!” 紧张的几圈后炸药包又到了单军手上,而30秒已经快到尽头,他们必须边提问回答边计算爆炸时间,提前脱手也要扣分。 问题在前两轮都问完了,当炸药包到单军手上,看着引信火星急速靠向最后根部,单军脑袋忽然一片空白。 可是他不能停,停下就是扣分。他把炸药包递给周海锋,嘴张开的瞬间一句话完全没有经过他的大脑就忽然飞了出去:“你喜欢我吗!” 周海锋拿着炸药包,突然愣住了。 单军也愣住了。 他们愣神的那一秒,教官脸上变色,冲过来。 单军猛然清醒,夺过周海锋手上的炸药包,扔进了涵洞。 “趴下!” 教官大吼,所有人都卧倒,周海锋扑倒了单军覆在他身上,轰的一声炸响,溅起的涵洞里的水没头没脸地炸出来打在他们的身上。 成绩有效,紧急时刻其他人注意力都在炸药上,没人听清单军说什么。单军爬起来就跑向下一个科目,跳进了2米深的深沟,周海锋紧跟着他跳进去,在里头一把揪住了他。 “谁让你抢的?!炸了怎么办!” 周海锋眉眼神色都变了,刚才单军扑上来抢,随时可能提前引爆! “那让它炸你啊?”单军吼。 “我能扔开!”虽然周海锋因为单军站位的安全只能向外扔,不能扔进涵洞肯定违规,可也比这样安全。 “那分就没了!你不是要留到最后吗?让开!” 单军吼着,推开他,两手一撑墙壁脚一蹬蹿上了地面。 “……”周海锋愣在原地,直到后头跳进来的兵推了他一把…… 那天之后,单军几次想找周海锋把那天的话说开,又不知道说什么。 那天那句话,他虽然懊恼,可问就问了,他没后悔。 别人没听清楚,他知道周海锋听得清清楚楚。周海锋的表情,即使在当时那么紧张的情形下,单军也看得分明。 他想知道,周海锋到底怎么想,如果当时周海锋回答了,他会怎么回答…… 就在他乱着的时候,来了一个人,一个他没想到的人。 那天,单军被一群人围着正在攀楼,加油声里,单军上了楼顶,周海锋看看表,抬头冲单军比了个八的手势,单军得意地笑了。 正热闹着,远处传来汽车轰鸣声,众人回头,周海锋也回过头。 一辆豪华的越野吉普嚣张地穿过训练场地,快速开来,激起身后滚滚烟尘,如入无人之境。到了近前,一个夸张的甩尾急停,在尖利的急刹车声里,狂妄地停下了。 “……”闹声静了,所有人都呆看着这辆炫目的超级越野车,和车上的军牌。开头的字母和一连串让人眼晕的“0”,足以让这些兵瞬间明白这辆车是从哪个地方开出来的,是什么来头。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人。他穿着时髦鲜亮,一身的派头,跟电视里的港台明星似的,和眼前这些灰头土脸的士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合上车门,往车身上懒懒地一靠,慢条斯理地摘下墨镜,仰起脸,眯着眼睛冲楼顶笑。 单军站在顶上,目瞪口呆…… “翔子!”单军下到地面,迎着对着他笑的人,就是一个狠狠的拥抱。 “你怎么来了!”单军一拳头砸在王爷肩上,惊喜,没想到王爷居然会找这山沟里来。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啊?”王爷还是那副浪荡腔调,眼光紧紧地在单军脸上。“听说你搁这儿当野人了,爷来开开眼。” “滚你丫的!这你新弄的?”单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辆烧包的武装越野吉普。“行啊,口味儿见涨啊?” “进口原装,全城不出三辆。咋样?”王爷拍了拍车壳,“喜欢,就是你的了。” “烧的你!”单军笑着说。 说了会儿话,单军才察觉气氛不对,一转头,周围的兵都眼神异样地看着他们,静得出奇。 “你先去队部,我训练完了过来。”单军把王爷拉到一边说。他一时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这车,这人,在这个地方,都太扎眼了。 “用那么费事儿吗?程参谋!”王爷懒懒地喊了一声,车另边站着的干部走过来,肩上两杠两星,是个中校。他是陪王爷一起来的。程参谋去和两个教官说了几句,教官批了假。 “走吧?我的大少爷?”王爷给单军开了车门。 第35章 单军走向人群中的周海锋,把身上的训练装备解下来交给他,嘱咐他下午训练开始以后,去队部叫他。 他转身上了王爷的车,越野车在众人注目中又狂野地开走。 车远了,兵们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后视镜中,王爷墨镜后的视线,盯着越来越远的周海锋,直到他从后视镜中消失。 单军走的时候,没告诉那帮哥们儿干什么去,只说去野训。单军每年寒暑假都被他老爹弄去部队,哥几个早都习惯了,也没多问。到后来单军走的日子久了,王爷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王爷费了不少功夫,才打听到这个地方。这是山中隐秘的集训地,经纬度和标识都是军事机密,选拔兵来回都坐的蒙帆布卡车,中途还换车,地理位置都是绝对保密的。所以王爷能到这地方来,着实不易,动用了不少关系。原本估摸着单军去个几天肯定就淘汰回来了,可没想到其他部队陆续都有淘汰回来的兵,单军居然迟迟没回来,连老政委都没料到。王爷要是早知道,也不会到现在才来。 休息室里,王爷边听单军侃,边看着他晒得黝黑的脸,目光粘着单军磨练后更富棱角的脸庞。 “这怎么搞的?”王爷抚上单军脸颊旁边一小块伤,那是之前练格斗蹭的。 “没事儿,训练,这算什么,看看这个。”单军撩起军装袖子,手臂上都是各种训练留下的伤疤,布在两条结实的手臂上,麻麻赖赖的。 “……”王爷没说什么,看着单军,突然过来抱住了他。 他这拥抱来得突兀,单军一愣,不大习惯。 “怎么了?” “军子。我想你了。”王爷静静抱着单军,说。 “操……”单军哭笑不得,把王爷从怀里推开。 “少恶心啊?我这才走了几天啊?又不是不回去了!你抽什么风呢?” “少他妈废话。你不在,葛明那伙儿又跟咱院儿干上了,为了林红玉。”王爷又恢复了正常。 “就他也配挑事儿,等老子回去撂。”单军心不在焉。他现在对这些为了屁大点事儿折腾干架,没了以前的兴趣。 单军说今天就在队部住,明天走的时候悄悄的啊,别跟刚才似的整那么大动静。他看王爷那架势,要有装甲坦克,他能开着坦克来。但是经过刚才这阵仗,估计想瞒,也瞒不住了。 “明天?去收拾收拾,现在就跟我走。” “去哪儿?”单军没明白。 “回去呀!爷就是专程来接你的,给你备的这座驾还有面儿吗?”王爷笑。 “我什么时候说要回去了?”单军愕然。 “怎么的,你在这儿还自虐上瘾了?差不多得了啊?”王爷翻起眼皮。 “我不走,又没淘汰,现在走算怎么回事儿?”单军莫名其妙。 “那不淘汰怎么的,你去当特种兵?你去吗?” “我……”单军语塞。 “反正我不走。” 王爷不耐烦了,王爷说我知道你来干吗,你不就是跟那姓周的较劲儿吗?行,你也挺到现在了,你是条汉子,行了吗?现在服也让人服了,打人脸也打了,也没剩几天了,你还不走,我就不明白了,这儿什么东西这么勾着你?你就宁肯在这儿受罪也要耗到底? 王爷拱火了。从他知道周海锋也来选拔的时候起,他就知道单军的来意,可他没想到他都亲自来接人了,单军竟然还不肯走! “我不能走。”单军不耐烦了。“我得让他留到最后!” “他?”王爷不说话了,半晌,“你留下就为了他?那个欠操的兵?” “住嘴啊?”单军的耳朵像被刺了,凌厉:“他现在也是我朋友,以后嘴上客气点儿!” 王爷冷笑,点点头,推开了桌子站起来。 “成,我颠了几个小时,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接人,就当我犯贱。” 单军头疼了,拉住了王爷,他这性子,有时候真让单军无可奈何。王爷碰在他身上,铬着了个硬东西,随手就掏进他口袋拿了出来。一个口琴。 那天晚上,单军让周海锋把这把琴送给了他。周海锋给战友重买了新的,这把给了单军。单军也不是一直带着,今天查内务,才把它带出来搁在身上。 “给我,这是战友送的。”单军见王爷拿在手里摆弄不给他,要去拿回来。 “战友?什么好东西,我要了。”王爷冷眼观察着单军。 “回头给你弄个新的,这我吹过,脏了。” “脏了,那就扔了吧。”看着单军急着要回去的样,王爷眼底阴沉,随手一扔,真的把口琴丢出了窗外。 楼下,一辆军用摩托开进大队部的院子,周海锋跨下了摩托,正走向楼道,啪嗒一声,口琴掉在了台阶上,滚到他的脚边。 “……”周海锋抬起了头。 “你!……”单军见王爷说扔就扔,拱火,可今天看在王爷大老远来的份上,也不好发作,硬是憋了下去。 “你就糟践吧,啊?”单军指了指他,要出去捡口琴,被王爷拉住了。 “你急什么,先陪我把酒喝痛快了。” “这儿禁酒!” “禁酒?不喝是吧,我看你喝不喝。” 王爷刚才喝了不少,似乎酒意上头,嬉皮笑脸着,仰头含了一口酒,趁单军没留神,突然拽过他的领子,把他的头拽低下来就堵了上去。 单军毫无防备,被他弄了个正着,一下子懵了,竟然忘了把王爷推开。 门被推开了。 开门声惊醒了单军,他从惊愕中回过神,一把推开了王爷。 周海锋站在门口,不大的休息室,三个男人站着,一片静寂。 “训练了。”周海锋简短地说,关上了门。 “……”单军站在原地,听着那离去的脚步声。楼下响起摩托引擎声,周海锋车远远开出了大队部,一楼空地上,那个口琴躺在原地。 “别看了,人都走了。”王爷靠在墙上,不冷不热地。 “……你搞什么?!”单军狠狠抹了一把嘴,朝王爷开火。 “没这么玩儿不起吧?”王爷一脸的不在乎。“你火什么?就因为他看见了?” 他们弟兄之间怎么闹得没边的都有,可从来没这么样过,刚才这一下让单军极度别扭,恼火。搁在平常,当玩儿出圈儿骂两句也就算了,可现在单军却怒从心起,如果不是今天王爷大老远来,他这火早就已经爆发了。 “……你去招待所吧,我训练了。”单军强忍住向上拱的情绪,戴上帽子。 “下次再这么闹我灭了你!”…… 单军走了。王爷看着他的背影离去,静静站了一会儿,慢慢抚过唇上的湿润。 训练场上,猫了一个小时,靶位才出其不意地跳出,又突然缩回去,一片枪响过后,教官看靶又看周海锋,粗了嗓门。 “周海锋!你心不在焉什么?!” “对不起,教官!” 周海锋吼。 第36章 单军自己跑山路回的训练场。依托射击训练开始了,两人一组为单位,模拟在无依托的状态下利用战友的身体做依托进行射击。这练习讲究的就是身体的互相配合与协调,还有复杂环境下的快速反应和彼此的默契。 周海锋仰面躺倒,双腿屈膝。单军随后卧倒,抱住了周海锋的腿,枪支以周海锋的膝盖为支撑,向前方靶位瞄准。 弹射靶出现,一排枪声响过,躺着的人迅速坐起来换对面姿。周海锋也坐起来,转向单军的正面单膝跪下,单军已改成跪姿,枪架在了周海锋的肩膀上。 两人面对着面,呼吸近得拂在对方的脸上。 视线碰在一起,单军没移开。周海锋见单军看着他,目光严肃地示意他看靶。 单军瞄了一会儿,靶迟迟不出现,他的眼神从瞄准器中再次移开,回到周海锋的脸上。 周海锋也黑了,面孔被日晒淬炼成古铜色,剑眉下,一双眼睛若有所思。锋利的下颚线条紧绷出坚硬、沉着的力度,而紧闭的唇却微薄,润泽,是这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唯一柔软的地方。 单军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唇上。 他想起刚才王爷的那一下,让他那么排斥,可是,这紧闭的薄唇却不一样。单军想明白,到底是哪儿不一样…… 周海锋察觉了他的目光,撩起眼皮。 “看哪儿?”周海锋低沉地喝。 单军被他喝醒了,眼神回到了准星。 谁也不知道靶子什么时候跳出来,也许1分钟,也许1小时。 “……中午你跑什么,有子弹追你啊” 单军用只有周海锋能听见的声音,说。 周海锋开着摩托来,分明是来接他,却一个人走了。 “他那就是浑闹。闹出边儿了。”单军端着枪瞄准前方,低声。 “我跟他没事儿。” 半晌,周海锋也没有声音,单军瞄了他一眼。 “你出声。” “集中精神!”周海锋粗声提醒。 靶子突然毫无预警地跳了出来。等了太久注意力涣散的兵们猛然回过神来匆忙射击,已经来不及了,靶子已经下去了,竟然有一半的人跑了靶,单军也不例外。 “操”单军拉了一把枪栓。 教官在远处骂着:“单军!魂儿飞了?!” …… 最后一次换姿,周海锋转过身坐躺在单军两腿之间,背靠在他怀里支撑重心,单军胳膊绕过他的肩膀,枪架在他膝头正面射击。 这姿势看起来,就像一对偎依的情侣,部队训练时那些战士没少拿这姿势互相开玩笑,说在部队这缺女人的环境,没老娘们儿搂只好搂个老爷们儿,过过干瘾。 说是玩笑话,但这姿势舒服,所以依托射击训练时候,这姿势是比较常采用的。 又是漫长的等待,他们相偎着,一起等待着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靶子。 时间过得很慢,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静止,只有微微吹过山里的微风,不时轻轻吹来,却带不走单军身上的燥热。 单军的心里像有什么在爬。 下巴下就是周海锋的头顶,短而硬的板寸蹭动着单军的脖颈。单军瞄着靶位,却无法集中精神,胸膛上贴着的坚硬而富有弹性的背肌,带给他灼热而有分量的压迫。 “你右手边,三点钟方向,你摸摸。” 单军环着周海锋,对他耳语。 “摸呀。”见周海锋没动静,单军催促。 周海锋手慢慢移了过去,摸到了单军的裤袋,在外头摸了下。 他的手摸到了一个有棱角的硬东西。那鼓起的形状,已经能摸出是什么。 “不是有意的。没摔坏,我都擦干净了。” 单军下楼就捡起了那口琴,仔细查看过,幸好口琴外头有壳子,是软塑料的,一点没损坏。 “晚上,你再教教我。”单军低声说…… 阳光照射着靶场,风过山林发出簌簌的声音,青山连绵,不知是哪个山坡的野花香飘来,连火药的硝烟味都没能将它们掩盖。 单军拥着周海锋,枪在他的手里,这明明是一个紧张肃杀的靶场,却让单军有一种与世隔绝般的愉快,安宁。 仿佛这里不是战场,没有硝烟,只有他和怀抱里的人,在青山环抱、阳光拂面里,坦然偎依着。 被禁锢在他怀里的人,将重量和后背完全交托在他的身上。单军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好像他一直想抓住的什么,终于抓在了手里,他完全掌控了,占据了。 他闻到周海锋身上的气息,那混合着汗味和青草与泥土的味道,还有一种独特的男性体味,像雨后的林间蒸腾的味道,带着原始,野性…… 沉闷的呼吸,像那迟迟不跳出的靶位,燥热,难耐。 单军嗅着怀里的气息,汗水浸透的身体相贴,张开的腿间碰触着周海锋的部位,渐渐不受控制地抬头、变形…… 一股异样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直到蓦然急响的枪声震动了整个山谷…… 王爷走了。 他没有住招待所,而是给单军留了句话,说在隔壁市镇等他一天,单军要跟他走,就收拾东西去找他,要不走,就当他这趟没来。 单军用电话给王爷挂了个传呼,留了言。他知道王爷早就知道他的答案。 教官宣布明天将会有一场演习,具体内容不知,全体等候命令。 当天晚上熄灯前,周海锋到了单军床前。 “你来一下。” 周海锋示意单军跟他出去。 单军一愣。这是这几天来周海锋第一次主动找他。 “干什么,你俩有啥悄悄话啊,我也去听一个?”唐凯嬉皮笑脸地跟上来。 “没你事儿!待着。”单军说。 周海锋在前头走,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营区。单军跟在周海锋后面走着,一路上周海锋都没说话,也不回头,单军也不问他要去哪,直到周海锋把他带到了营房后面的山坡上。 周海锋在没人的树林里站住了。单军也跟着他站住。 周海锋转过身来,月色下的面孔没有单军以为的暧昧或者迷离,相反严肃。他没有逃避眼神,而是直接地注视单军,那目光笔直,笼罩着他。 “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回答你。” 周海锋说。 单军一愣,喉咙一紧。他盯着周海锋。 “喜欢。” 周海锋直截了当,没有任何犹豫,躲避,甚至迂回。 “……”单军完全没料到周海锋会这么直接,可他听到这两个字,脑门一热,心里滚过浪头。 “过去,我对你有偏见。但是到这里以后,你改变了我的看法。你的优点值得我喜欢。不仅是喜欢,还有尊重。在我心里,你是我的战友。如果现在发生的是战争,我愿意跟你一起上战场,你可以把后背交给我,我也一样。” 作为军人,这句话包含的是沉甸甸的分量,单军感受到的不仅是被承认、被认可的喜悦,还有更深一层的动容。 “有你这句话,我没白来。”单军发自肺腑地说。这是他的真心话。 “现在你也回答我。”周海锋说,“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看法。” 单军一愣,思考怎么回答。 “你这人,挺让人看不透的。” “因为你对我好奇。” 周海锋看着他。 单军犹豫片刻:“有这个原因。” 周海锋透过树林,望着山下的军营,这个大山环抱中的营房在伪装网的防护下,严谨而深沉的绿色,和夜色融为一体。 “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对很多事好奇,新鲜。但过了那个阶段,就不再有兴趣。” 周海锋说。 “好奇心也许让你有错觉,但是,你和我不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单军听明白了。 “我看到你,有时候,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 单军一愕,不可思议地打量他:“你?” “比你还莽撞,冲动。也因此做了不少后悔的事。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样,因为冲动做了错误的决定,事后后悔。” 单军很难想象周海锋以前是什么样。他想起在阁楼看到的那张中学照片,照片上的人倔强,眼睛里带着桀骜不驯。 周海锋说他是“好奇”,单军也不否认。他对周海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单军一直就没想清楚,也想不清楚。他不想想那么多,只跟着感觉走。本能告诉他不应该多想,所以单军遵从本能。对一个男人产生感觉,单军以前从没有过,他没经验可循。他觉得周海锋说的没错,也许,这确实就是一种冲动,或许只是生理上的,过了就没了,不代表什么。 这么一想,单军好像轻松了,又好像陷入了更多的迷茫。 不管真正的结论是什么,他宁愿认为那就是周海锋说的,好奇,对他好奇,对他们这样的人,对男人和男人之间。 可如果是好奇,过去单军连想都没想过这个念头。如果不是好奇,那又是什么?他自己对周海锋这种乱七八糟的反应,又怎么解释?…… “你怎么跟我们院儿于征他哥教育他弟似的。” 单军未置可否地说。 “那你就当成当哥的话听着吧。” “占我便宜啊,你什么时候成我哥了。” 周海锋笑笑,笑容中有包容、无奈:“说不过你。” 单军嘴上游刃有余,心里听明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这些话,我想想。” 单军说。 周海锋点了点头。 他们在黑暗中注视对方,没有逃避和闪躲,目光直接地对望。 好像有什么放下了,又好像有什么提起。 在当时的夜色里,那并不清晰。接着的却是沉默。 “回去吧。要查岗了。” 周海锋说。 他们刚转过身,周海锋向山后看了一眼,忽然脸色一凛,单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到树后,按在了树上。 “怎么了?”单军回头望。 “别说话” 他们躲在灌木丛中,远处山林里,影影绰绰的几个黑影在黑暗的掩饰下快速在林后向山下营地靠近,没发出一点声音,动作敏捷而训练有素,很快消失在山下。 第37章 这个基地是绝密的,方圆几公里外都有明岗暗哨,不可能有外人和普通老百姓混进来。 周海锋和单军对视一眼,迅速警觉起来。 “不对劲,不是我们的人,但是装备是基地制式的。”单军借着月色,看清了他们的背囊枪支。 “是摸哨,蓝军提前发动偷袭了,快走!”周海锋拉着单军就跑。 两人刚往山下冲,一声轰响,一场毫无预警的夜袭,已经猝然爆发。 几乎是一瞬间,拉响的战备警报,营地各处冒起蓝烟,不知哪里交上了火,密集的枪响,交火声,惊怒喝骂声,乱成一片的脚步声,整个营地都乱了套! 两颗发烟手榴弹准确地落在一个营帐顶上,冒起了滚滚浓烟。里头的人咳嗽着拨开烟雾跑出来,衣服都没穿好,还拿着枪要往外冲,被一个蓝军过来蹬翻:“还冲什么?!里头所有人!你们都光荣了!” “有你们这样的吗?演习明天才开始!偷袭老子算什么本事,有种明刀明枪的来啊!”愤怒的兵们叫喊吼骂,没人理他们,这些兵沮丧得抹下帽子狠狠砸在地上…… 周海锋和单军借着浓烟的掩护穿插到他们营房后头,周海锋蹬开了窗户,两人跳进去刚背上背囊拿上枪,门被冲开了,一个蓝军举枪就要射,被单军推枪锁喉拖了进来,他还要反抗,周海锋抬脚一踹将他撞在地上,黑黝黝的枪管顶住了他脑袋。 “你们来了多少人?” “有本事,自己去数吧。”这蓝军轻松地撕下自己的胸条,靠在地上把枪放下了。“兄弟,提个醒啊,你们这帮生瓜蛋子被我们灭得差不多了,这儿马上就是炮火覆盖范围,懂我的意思吧?” “搜他”周海锋示意单军。 单军从他身上翻着,果然翻出一张地图。 “操……大意了。”这蓝军很懊恼。 “哎哎?那是我自个儿的,私货!” 单军扯下他的蓝军袖标塞兜里,顺手把摸到的两袋军用干粮也揣进身上。 “死人用不着这个。” “……”蓝军干瞪眼。 “走!” 跳出窗户,外头反应过来的人已经组织还击,夜色中乒乒乓乓的空包弹声四处在响,混合着叫骂声不绝于耳。单军和周海锋投入战斗,这场突袭像一把尖刀撕裂了天空,没给他们任何准备就突然开启了一场战争。从最初的发蒙中清醒过来的选拔兵们端着机枪扫射还击着,近距离碰上的已经贴身肉搏,那些阵亡的沮丧地坐在原地观战。夜雾弥漫中甚至分不清敌人和自己人,只有机枪频繁的哒哒声和发烟手榴弹不时爆炸的砰砰声。 周海锋拉住单军冲向指挥所,一个人迎头从灌木丛里冲出来,单军举枪就要射。 “别打!自己人!” 那人嚷着,单军还是果断开枪,后头钻出来的一个蓝军胸口冒烟,无奈地放下了枪。 “我靠,你俩还活着呢?给我个弹匣!”唐凯上气不接下气。 周海锋扔过去一个弹匣:“咱班其他人呢?” “报销一大半!狗日的,扔进来三个催泪弹,还要不要人活了!幸好我能跑!”唐凯接过周海锋抛来的弹匣快速换上,还吸着鼻子,那催泪弹后劲儿还没过去。“这都哪儿来的一群王八蛋!” “大爷的,上当了,那帮教官串起来玩儿老子!”单军的脑子比一般人灵光多了。 “别废话了,先保住指挥部!” 周海锋冲了出去,三个人借着掩体互相掩护着冲进指挥所,按照演习规则,主官在就视同指挥部有效,哪怕抢出一个活的主训教官也好。干掉了门口守备的几个蓝军,周海锋踢开大门,唐凯转身警戒,单军冲进去就占据了要道,枪口迅速锁定屋内几个射击位。三人合作无间,快如雷霆。 “……”可看清了屋内的情景,他们的枪都僵硬地放下了。 “老K,甩一张下啊。” “甭藏了,知道大鬼在你家,赶紧下!” “磨蹭什么,就这张!” 四个教官席地而坐,盘着腿,夹着烟。主训教官回头看了看他们三个,脸上飘着几张纸条。 “傻站着干什么?该干吗干吗去。” “……教官,你们……”唐凯支吾着,“下面怎么行动?” “没看到我们都阵亡了吗?”教官眯着眼甩出一张牌。“别跟死人说话啊?……” 指挥所营房外贴着一个炮弹标志,还有把利剑插在中间,居然还画了几只鸡不像鸡鸟不像鸟的东西,唐凯恼火地撕下来,扯了个稀巴烂:“这哪个部队啊?欺人太甚了啊?” 交火声还在继续,形势已经完全一边倒,这场夜袭至少造成红方50%以上的伤亡。 “来不及了,通讯电台被抢了,发电车也被破坏,指挥部已经废了。”单军放下夜视望远镜,天空盘旋起直升机的声音,这是蓝军首长来享受战利成果来了。 “……妈的。”周海锋也憋不住火,爆了粗口,“被连锅端了。” 在胜负面前,在军人的荣誉和骄傲面前,到这儿来的没人能忍受失败!他们的血管里流的是战斗的血,争强好胜是军人的本能,让他们不能接受失败,而且是这样的惨败。这是一种耻辱。 密集的火力封锁过来,子弹嗖嗖声从他们头顶擦过,三人跳进灌木隐蔽。单军觉得声儿不对,回头看了树上的弹痕一眼,捡起了地上的弹头。 “……我操!……实弹?!” 单军目瞪口呆。“这帮孙子想玩儿死我们啊?!” 演习里用的都是空包弹,什么时候配发过实弹? “这是要闹出人命啊?没这么玩儿的!”唐凯悲愤地伸长脖子,对不知道哪儿的机枪位狂吼。 “别嚎了!”周海锋拉低唐凯,不让他暴露目标。 “现在怎么办?!”唐凯急眼了。 “抢一辆车,冲出去!”周海锋说,回头对他们俩:“你们火力掩护,我去弄辆车!” 单军拉住他:“我去!” 气氛一下变得紧张,演习加入了实弹,不再只是技战术的较量,是真实流血的战场。特种训练演习,如果不能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在面对真正的任务时就不能发挥最大战斗力。所以加入实弹的情况,在特殊情况下允许存在。 “你去什么去,老实在这儿待着,哪儿都不许去!”周海锋回头瞪视单军:“要是乱跑我回来削你!唐凯,看着他!”…… 单军在草丛里,听着外头的骚乱和四处的枪响,心烦意乱。 远处直升机已经降落,蓝军的领头从直升机上走下,蓝军战士以胜利的姿态去迎接,浓烟弥漫,却始终没有周海锋的身影出现。 单军等不下去了。“你掩护,我去看看。”单军刚猫起来就被唐凯摁了下去:“不行,听班副的命令等,现在不能走散!” “等?等出事儿了你负责?!” 单军心急如焚,现在嗖嗖飞的,那是实弹! “你得相信他!” 轰的一声巨响,忽然震动着大地,角落冒出滚滚浓烟。蓝军首领刚走下直升机,人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惊了,就在蓝军都围向爆炸的地方时,反方向一辆军用大卡从浓烟里甩着车头冲出,呼啸着冲向被蓝军封锁的出口。 “快拦住他!”蓝军军官大喊。 卡车向外冲去,拐过单军和唐凯埋伏的草丛,驾驶室里周海锋一个手势,单军和唐凯飞身徒手上了卡车。 子弹打在车身上一阵密集的响声,两人滚进车厢,架起枪就对后头追来的追兵火力扫射。蓝军哨卡被这突然的状况给弄懵了,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横冲直撞的卡车就砰的一声撞飞了路障,冲出了封锁线直冲进大山,夜幕中车尾甩出滚滚尘土,呛得后头的蓝军一阵咳嗽。 “欧————!”阵亡的选拔兵们高叫欢呼! “上车!给我追!”蓝军军官脸都气紫了。 “别追了!” 从直升机上下来的那个领头喊,穿着一身迷彩军装,冲旁边勾勾手,示意给个火。他在一个军官手上拢着了烟,放进嘴里,眯着眼睛望了望山外头的方向。 “跑了几个?” “报告,五个。”军官沮丧。“可能还有,正在清点。” “报告!”另一个干部脸更黑了:“弹药库给弄了,炸的是后勤一辆供水车,这几个小子疯了,真炸!” “哈哈!”领头吸着烟,笑起来了,笑容在帅气深刻的脸孔上飞扬。“有两下子。就许你们玩儿真格的,人家就不能玩儿?别拿生瓜不当瓜,人家玩得比你们大。” “赵营,再不追来不及了!”军官着急。 “追什么追,”赵营掸掸烟灰,“早下车跑了。” “那调军犬,搜山!” “急什么?”赵营端起望远镜,眯起眼睛:“给点儿耐性,不能这么没意思。” “是!”…… 山道上,一辆大卡车被抛在路边,全副武装的五个人在密林深处,披着伪装研究着地图。 单军和唐凯一进车厢,就发现车厢里竟然还猫着王明冲和小山东。他俩也在混乱中跑了出来,本来都不抱希望了,打算干死一个蓝军算一个,结果在弹药库碰上了弄炸药炸供水车的周海锋,跟他一起出来了。现在五个人逃到深山里,研究下一步行动。 “这荒郊野岭的,还不把腿走断了!好不容易弄出来辆车,我看还是上车!”小山东舍不得那辆大军卡。 “不行,那是他们的车,带着它行动等于活靶子。只能走山路。” 周海锋看看大山。 “现在怎么办?”唐凯看看漆黑的周围。“我们只有五个人,他们要放军犬,咱们可跑不过四条腿的牲口。” “海锋,你当队长,统一指令,别各说各的。”王明冲虽然和单军周海锋有过争执,但是后来训练下来,早就没有嫌隙了,在军事素质上他也是过硬的好手。 小山东和单军都点头,唐凯抱着枪,嘿嘿一笑:“队长,我只要和军军一组,什么任务都行。” 周海锋简明地指令,组成临时五人突击小组,王明冲小山东警戒渗透,单军唐凯火力支援,他前侦。联络用代号,万一分散,向三人以上集中区域靠拢。 “是!”几个人压低了声音。 “给弟兄们报仇!”小山东眼都红了。复仇的怒火在这帮年轻人的心中燃烧,可是他们也清楚,就这么几个人,还不够给蓝军塞牙缝的,想反败为胜,简直是做梦。 “你别嚷嚷,谁不想报仇?得有办法!坐下!”王明冲无奈地拉下脸红脖子粗的小山东。 “队长,你什么打算?”王明冲看周海锋在微弱手电光照下盯着地图。 周海锋在地图上用手指划了个圈,几个脑袋都围了上去。 “这附近有个通信站。天亮之前,去摸他们的哨,劫他们的通信车。” “通信车?然后呢?”王明冲没明白。 周海锋圈出布防图上另一个区域:“这儿是蓝军守备部队,后防线。干掉他们,越过防线就是他们的大本营,我们混进后方渗透,摸清他们的指挥部!” “……”下头没人应声,都哑巴了。唐凯和王明冲小山东面面相觑,只有单军低头盯着地图沉思。 “……班副,没发烧吧?”唐凯摸了摸周海锋的额头。 “想得是挺美——干掉他们?拿什么干?”唐凯像听天方夜谭:“你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枪??” “我没有。”周海锋无辜地说。 “那废什么话!”唐凯没好气。 “我没有,他们有啊!” 周海锋环视着哥几个,坏笑。 他难得有这样的表情,忽然这样坏坏地一笑,整个人都像变成了个调皮的小子,既狡猾又性感,连夜色都被这笑点亮了。 单军猛地一拍大腿:“好主意!” 那三个都吓了一跳。 “这个通信站是谁的?导演部的!按演习常规,导演部有机动部队,在必要的时候按指令袭扰红军或蓝军。只要我们控制了通信站,就能给这支部队下命令,让他们去打掉蓝军这支后备军!只要他们一打起来,我们就能趁乱混进去,找到他们指挥部,把它炸了!” 单军兴奋地指着地图说,周海锋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他就是这个意思。 “妈呀,咱们不费一兵一卒,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哈哈!”小山东乐坏了。 “什么?导演部?!”王明冲和唐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你俩疯了?抢导演部的通信站!不要命了!” 第38章 导演部是演习的中立指挥方,都是上级将领坐镇,按照演习规则,是绝对禁止红蓝方去碰的禁区,也从来不会有人去碰,那是违背规则,搞不好立刻退出演习,谁敢这么干?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这是战争,战争允许一切非常手段。”周海锋站起来,脸上激荡着锐气和战意。 “愿意去的,跟我来,出了事儿,我负责!” “算我一个!”单军跟着站起,不假思索。 周海锋转头看他。两人的眼神在黑暗中交会。 “我听队长的!”小山东也站起来。 “军军都去了,我能不去吗?”唐凯嬉皮笑脸。 “妈的,你们都疯了!”王明冲无奈望天,他怎么碰上这么一群疯子! “行行!算老子认了,摊上你们这帮疯子!”…… 山谷中的空地上,是夜幕中披着伪装网的通信帐篷和通信车,营地四周岗哨和巡逻哨来回警备着。 埋伏在山坡上的五个人观察过了地形,悄无声息地撤下来。凌晨三四点才是岗哨最疲惫放松的时刻,他们要等到那时候动手。 几人没声息地在密林中移动,找一个稳妥的藏身处等待。月亮出来了,月光很亮,对行动很不利。周海锋忽然拉住了行走中的单军。 单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周海锋盯着他的脸,无声地从身上拿出油笔,抬起单军的下巴。 绿色的伪装油彩涂过单军高挺的鼻梁,延到他抿紧的唇角。周海锋托着单军的下颚,沉默而仔细地在他脸上裸露的部分补上伪装。 单军没有动。月光笼着丛林里两个全副武装的军人,他们面对面站着,一个为另一个画上战争的护符。 周海锋画完,眼神专注地检查过单军的面孔,直到遇上单军油彩中黑白深邃的眼睛…… 唐凯回头看见了,一笑,回身走了过来。 “队长,给我也画画,掉色了。”唐凯往前凑。 周海锋把油彩笔拍在他身上,走了过去:“自己画。” “你这是偏心啊,队长?”唐凯噙着笑。 “走!”…… 他们沿着黑漆漆的山岩找到一个山洞,爬了上去。洞前头有个向外延展的平台,树木稀疏,便于观察动静。 折腾了大半宿,都累了,周海锋让他们四个眯会儿,他警戒,等下半夜动手。 深夜的大山万籁俱寂。山洞中响着均匀的呼噜声。周海锋一个人坐在平台上对着夜色出神,单军从洞里出来了,在他旁边坐下。 “我替你。去眯会儿。” “我不困。” 洞里传来那三个打雷一样的鼾声,此起彼伏,单军和周海锋都往洞里看了一眼,相视好笑。 山里的夜带着寒意,四周偶尔响起虫鸣,不知哪里的流水潺潺作响。天上满天繁星,两人并排靠在山壁上,对着头顶的星空。星星多得像能掉进他们的怀里。 “我小时候有个作业,就叫看星星。” 单军说。为给周海锋提神,单军跟他说起小时候那些趣事儿。 单军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个地理老师,布置作业叫看星星。那时候一到大晚上的,军区大院里这帮男孩儿女孩儿就上大院里的那个钟楼,美其名曰去认星座,其实就是找借口溜出来玩。上那个钟楼要爬很久很黑的楼梯,林红玉每次一进去就挨在单军身边,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单军有时候故意吓她,突然拿手电打在脸上,吓得林红玉惊声尖叫,小粉拳头一个劲地捶他。 上头有个大露台,单军他们打着手电打弹子,拼坦克大炮模型,或者故意去逗女孩儿,再激起她们的骂声取乐。那是夏天,他们带上凉席蚊香,往露台上一铺,夜深了送完女孩们回家,单军带着一帮男孩儿再爬上去,拿弹弓去打钟楼里头的齿轮,往隔壁纠察连营房顶上扔掼炮,什么坏事儿都干过。闹累了横七竖八地一睡,被警卫连的战士悄么叽叽地上来,一人一个抱下去送回家。 周海锋听着,也觉得很有意思。 “你小时候在这院儿里,没少祸害吧。”周海锋调侃。 “什么叫祸害,那叫战绩,哥几个以前什么事儿没干过。”单军贫上了。 几小时后,他们将面对一场没有时间喘息的硬仗。可现在,在这静谧的星空底下,单军坐在周海锋身旁,说起了他的童年。 军区大院里的童年,是嚣张的,无忧无虑的。 大院训练区后头那个最高的山包,就是单军的指挥部,在单司令还只是个副参谋长的时候,单军就已经提前他很多年当上司令了,每天在那个山头上指挥战斗。部队大院儿的男孩没有不好战的,整天有玩具枪的带枪,没有枪的带木托,最不济也带把扫帚,扫帚上系上红领巾,当刺刀和红缨枪拼。山上头是亭子,底下是毛主席像,这亭子和毛主席像就是他们的“高地”,一群穿着绿军裤挎着帆布包还跨个军水壶的“子弟兵”,成天满山头地冲杀,分成两派对战,互相砸子弹壳,扔木头手榴弹,这些东西部队孩子家里多的是,谁先占领了毛主席像谁就打了胜仗。 对面政治部有另外一帮人马,中间的楚河汉界就是那道中门。司令部有中心广场,钟楼,器械场,政治部有大礼堂,军体馆,各占着重要地形,小时候两边没少打仗,单军最得意的就是指挥突入战,带着人深入敌后,跑到政治部直抄那帮“敌人”的老窝,他脑子灵光,打仗歪点子特多,政治部那群老实孩子根本玩儿不过他,被打得丢盔弃甲,他把自己那五角星军帽往大礼堂前头那手握钢枪的英雄雕塑脑袋上一扣,这就是光荣解放敌占区了! “统一”之后,从此这大院儿就他一个霸王头,开始一致对外。这东南城市是出了名的部队多,军区机关多,海陆空全了,军区大院的子弟互相碴架,那是规模浩大声势动众,乌泱泱的,跟别大院儿的打架那是真拼,拼的是整个院儿的荣誉。远的不说,就隔着一条马路的空军大院,那是两天一小打,三天一大仗,愣是打出了光荣战史,革命感情。单军跟外头打架后有上门告状的,要是打赢了,老政委就踢他几下屁股,说两句,要是打输了,老政委门一关就虎着脸熊他:“没出息,打个架都打不赢!还打仗!” 周海锋忍不住笑了,想不到老政委也有这样的一面。 “我小时候那些坏水儿,那是一箩筐一箩筐的装。” 单军自己都不知道他小时候怎么就那么坏,坏得整个大院儿提到他牙都直痒痒。 “到军区门诊部偷针管儿灌上红药水喷人,爬后头林场的果树上偷果子,早上六点半吹起床号,之后大喇叭里放半个小时的中央人民电台广播,我和翔子早上去食堂拿牛奶的时候,溜进广播站,翔子把那广播兵骗出去,我进去按一通按钮,那边刚起床,吹熄灯号了,熄灯号吹完吹上班号……” 说起大院儿里的故事,那就没完了,单军自己都多少年没回忆过了。说了这么多,单军自个儿都觉得当年够损的。夜里疲累,周海锋爱听,单军也就一直说给他听,给他提神。 他说起那些年在司令部的中心广场上,一到夏天就放露天电影,干部、家属还有官兵都带着小板凳去看,他领着他的队伍抱着汽水瓶子,坐到荧幕反面去,倒着看,一人一个手电往荧幕上照,捣乱,警卫连的警卫一过来抓人,他们就鸟兽散,专往树林缝里钻,跑得那些小战士气喘吁吁的。 “哈哈!”想象一下那个景象,周海锋也听笑了。 “这么说,你对我还算客气的了。” “那是啊,你是没见我小时候是怎么跟你们警卫连战斗的,打小那就是阶级敌人!” 小时候他们特爱逗这些“解放军叔叔”,因为在院儿里干了坏事儿都是他们来阻止,所以单军很早就领略了毛主席老人家那句精髓:“与人斗,其乐无穷。”他跟这些解放军叔叔斗,也是其乐无穷。往哨兵脚边扔小炸炮,往抓他们抓得凶的几个排长的大盖帽里抹胶水儿,最坏的一次单军领着那群小子偷偷摸进了军训区的装备场,那里有“大家伙”,除了“大解放”军卡,还有主战坦克,他们爬上了坦克,单军直接骑在炮筒管子上,那些兵发现了,跑过来抓他们,他们跳进了坦克里,关紧舱门,琢磨着要开坦克,把外头那些兵吓得一身冷汗,单军看过别人开坦克,他真能给摸出门道,那天要不是警卫到机关楼把他老爹找来了,单军搞不好真能把那坦克给开出大院儿! 单军是真淘,可淘归淘,跟那些兵斗归斗,那是斗出了交情斗出了友谊,有好事儿他也没忘记这些“叔叔”。在计划经济时代,大部分老百姓物资匮乏,军区大院是比较特殊的,有自己的农场,林场,肉厂加工站,物资充足,而且都是指标配发,家属的水果那是一筐一筐地发,油票鸡蛋票罐头票冷饮票,还有成箱的压缩饼干,像午餐肉之类的罐头都是军队特制特供的,包装都是军用铁皮盒子,盖着部队编号的戳,表示部队专供,外头市场上根本买不到同样的。单军经常给那些兵带点儿好吃的,好玩的,连他爹的烟他都拿去过。所以说单军绝对不死脑筋,懂得光打不行,还得拉拢,他不白贿赂,套点儿晚上熄灯号之后的夜间口令,那是小菜一碟。 这些战士表面上抓他们,实际上也喜欢逗他们玩儿,都是二十不到的半大小子,自己还是孩子呢。单军跟周海锋说,那时候他们特爱干一件事儿,在几幢老房子的外墙角搭几块砖,弄成个灶烤东西吃,烤苹果,梨,罐头肉,还抓过假山池塘里头的鱼来烤过,每次都把人家的屋子外头熏得烟火缭绕的,墙上熏黑一大片,被屋里的人发现了追出来大骂,他们撒丫子跑了,人家就问巡逻的警卫是哪家的孩子干的,其实巡逻兵都看见了,也装傻说没看着,后来单军他们再烤的时候,就给这些兵也留一份,让他们也偷吃两口,几个小战士和几个孩子一起窝墙角做贼似的吃,别提多乐呵了。 “我怎么还听说,你还有个‘老丈人’的故事。”周海锋含笑问他。 “……操!这都谁跟你说的?……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单军急了,晒黑的脸上还难得地透着红,窘迫。 “……那都是整治我的……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第39章 这“老丈人”的段子历史久了,还是单军七八岁的时候,当时年轻的单司令和林红玉的爸爸是正副手,一个主训一个政工,搭档,两个孩子又近,单司令就开玩笑说你闺女给我小子得了,林红玉她爸说行啊!单司令当场就叫儿子喊“老丈人”,单军哪懂那什么意思,以后在院里只要见着林红玉她爸,也不喊林叔叔了,一口一个叫“老丈人”,整得一个院儿的大人都直乐。后来单军长大点儿了,懂了,自然再也不叫了,可总还有那些当兵的逗他,见了他就问:“军军,你老丈人呢?”问完了就哈哈大笑。 所以单军后来想,他始终对林红玉提不起兴趣,八成就因为这些糗事。现在他大了,大院里的兵都不知道换了几茬了,这段子就不可能还有几个知道,现在周海锋居然冒了这么一句,单军脸都丢尽了。 “你都听谁说的?”单军气急败坏。 “听首长说的。”周海锋好笑地说。老政委在家,也喜欢和周海锋聊聊天,就常说起单军小时候的逗乐事儿,老爷子每次说起来,都哈哈笑。 “……这老爷子,尽给我坍台!”单军咬牙切齿。 周海锋倚着山壁,在夜风里扬着嘴角,微微地笑。单军侧头看他,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周海锋的神情放松、安宁。 “你呢?” 单军停了一会儿,侧过头,问。 “也说说你小时候。” “我,我没有什么特别的。” “说说呗。”单军说。 周海锋望着山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家在城郊,华电。知道华电吗。” 华电是城北一个国营大厂。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这个城市数得着的大厂,最鼎盛的时候有上千号工人。 “家在厂区宿舍。爸妈是华电的双职工,经常三班倒。” 周海锋告诉单军,他小时候跟着他哥,父母太忙,所以没有时间管他们。他们那儿冬天屋里是烧煤炉的,一个铁围子围起来,里头烧煤球,上头封盖。“那玩意儿,比60迫还难对付。”那个年代点煤炉过程的复杂,现在人已经很难想象了。 “你们玩打仗,我们拖煤球。你们砸子弹壳,我们搓煤渣。”周海锋笑笑,“也算是玩儿吧。” 单军听着,没吭声。 周海锋说了几件小时候的调皮事儿,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样,他也淘过。跟着他哥和他哥那帮同学,也胡闹过。单军听得出来,在他哥上战场之前,这是个普通、平静的工人之家。 单军开始后悔问他,因为让周海锋回忆童年,就离开不了他哥的回忆。 “你怎么会做菜的?” 单军转移话题。 “学的。不会就没饭吃。你以为都像你,有现成的。”周海锋看了看单军,温和地一笑。 “我哥当兵以后,父母倒班没法管饭,每天要自己对付,所以小时候其他的记得的不多,倒是围着灶头做这个做那个,记得特别清楚。” 单军听着他平缓的语调,心里有些发闷。 “你后来怎么一个人住阁楼?”单军早就想问。 “那是我亲戚的地方,原来是放杂物的。她搬家以后,我高中的时候搬进去,住到当兵。” “你不在家住,你父母同意?” 单军也总想一个人在外头住,自由自在没人管,可那不可能。 “他们离了。” “……”单军一怔,半天没说话。 “什么时候?” “初中。” 儿子的牺牲,带给一个家庭的巨大打击不是只有失去亲人,长期的痛苦和阴影造成的是分崩离析的后果。 “我那会儿,看什么都不顺眼。抽烟,逃学,打架。跟着一群社会地痞,每天在大街上无所事事,看谁不顺眼就上去打两拳。打游戏机,离家出走,因为逃学次数太多,快要被开除了。” “……”单军震惊了。如果不是周海锋亲口说出来,单军根本没法相信。如意不夜城里的那场架,那时候他知道周海锋以前也没那么老实,但是也没想到,会有这样反差强烈的过去。 “那你怎么上的九中?” “想离开家,走得越远越好。他们离婚以后,我妈又成家了,我想一个人单过,就考出来了。九中有勤工俭学,打打零工也能养活自己。” “怎么不去找你爸?离了婚就不管你了?” 单军有股火在往上拱。 周海锋没回答。 “他没法儿管。” 周海锋半天才说。 “怎么没法儿管?” “……行了,不说这些了。” 月亮西移,洞里的呼噜声还在继续。离预备行动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小时。 单军对周海锋说,去睡会儿吧。我警戒。 周海锋没再拒绝,后面还有硬仗要打。他没有进洞,就坐在原地,把钢盔摘下了,向后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后脑搁在冷硬不平的山岩上。单军看着,杠了杠他。 周海锋睁开眼睛,单军拍了下自己肩膀。 周海锋看了他一眼。单军也看着他。 眼神相接,周海锋微微笑了笑,没有废话,身体靠了过去,将头倚在了单军肩上,闭上了眼睛。 万籁俱寂的大山,只有夜风簌簌的声响。月光朦胧地笼着这个山岩的平台,笼着两个坐着倚靠的战士。 单军听着周海锋逐渐均匀、深沉的呼吸。他累了,陷入了沉睡。 夜风带着凉意,单军轻轻抽出了手臂,将周海锋揽进了怀里。 他低头望着周海锋的睡脸。睡梦中也带着冷峻,还有在夜色下苍茫和深沉的孤寂。 单军的心里弥漫着一种疼痛,从周海锋说起以前的时候。 他低头凝视他,目光慢慢掠过他的剑眉,挺直的鼻梁,停在紧抿的薄唇。 那是完全的男人的嘴唇,带着坚硬的线条,还有干净的青色茬印。 单军凝视良久,像被什么牵引着,低头渐渐靠近,轻轻覆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没有停止。 他不知什么时候起想这么做,但这么做的时候,已经无须思考…… 凌晨的黑暗里,通信站的帐篷和通信车非常安静,困倦的哨兵百无聊赖地守在岗哨上。 他们没发现地面匍匐接近的黑影。突然两条黑影窜了起来,一边一个捂住了哨兵的嘴,将人拖进了草丛。 按照演习规则,他们挂了,这俩哨兵只能惊愕地傻瞪眼。那边察觉了动静刚喝问“什么人?”就被人用枪顶住了后腰眼:“别动!” 咣咣两声,发烟手雷炸开被扔进了通信帐篷,激起里头一片惊慌失措的叫骂,一个军官反应过来,大叫:“保护电台!”可是晚了,五个一身迷彩脸涂油彩的兵破门闯入,周海锋端着微冲对着帐篷上方“哒哒哒哒”就是一梭子,放下枪,面无表情:“对不起,首长,你们阵亡了。” 几个正要去发送警报信号的人泄气地停下了动作,因为这一梭子代表这帐篷里所有人已经都是死人了。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想造反啊?这是导演部通信站!”一个少校军官暴跳如雷。 “对不起首长,战争时期特殊情况,你们的电台我们征用了。” 周海锋示意唐凯他们行动。 “谁允许你们这么干的?翻天了你们!现在你们五个取消演习资格!警卫员!给我缴了他们的枪!” 这少校怒火冲天,他参加了那么多次演习,头一回遇到敢拿着枪闯导演部的兵,简直无法无天! 两个警卫员上去刚要动手,单军哗啦一声拉动枪栓,枪口对着那少校:“首长,空包弹近距离也能伤人。” “……反了!反了!”少校目瞪口呆。“我要处分你们!” “退后!”单军吼。 “行了,都让开吧。” 后头有个人发话了,声音不高,军衔是个上校,看起来是这个通信站的坐镇主官。 “首长,他们……” “人家说的对,你们都是死人了,还缴枪,拿什么缴?”上校挥了挥手:“让开吧,我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周海锋右手敬礼,几个人迅速到设备前,一个不甘心的电台兵忽然从掩体后窜出来,飞快地拽掉了一把接头,线路在地上散了一地。 “哎你!”小山东急眼了,揪起那人领子:“把接头给我接上!” 军用电台复杂,接头一大堆,一个接头对应一个接口一个线路,错一条都不行。电台兵傲慢地把臂章一撕:“晚了,我光荣了。” 王明冲把枪递给小山东,弯腰去拉线头。他拎起一个往一个接口一插,再拎一个插另一个,动作极其熟稔迅速,那些缠在一起的接头在他手上就跟玩儿似的,没几下就都接上了主仪器。后面原本抱着胳膊幸灾乐祸的电台兵们,开始干瞪眼。 “我操,”唐凯看得眼花缭乱:“可以啊哥们儿!” “哥们儿就是干这个的,”王明冲得意地:“咱通信大队的!” 他打开电讯通道,绿灯亮了,摆弄了几下操作台正要发信号,忽然:“坏了,信号加锁了,发不出去,”王明冲一回头看到设备后头一台新机器:“妈的,是制导仪,这玩意儿先进,我不会!” 当时的电台制导仪相当于现在的电脑远程控制,是当时刚研发的科技军品,只在少数作战机关配备,还没有在部队的基层通信单位推广。现在一见了这东西,王明冲就泄了气。这个穷山沟里的破演习居然用上了这么高级的玩意儿。 “不行了,看来得想别的辙。”王明冲对周海锋无奈。 “试试。”周海锋不想放弃。 “没用,制导仪发送许可信号,电台才能输出,这仪器我们那儿中队长以下的连碰都没资格碰。” “那不是白忙活了!”小山东懊恼,这下要白跑一趟了。 单军过来看了看那仪器,拨开他们:“我试试。” “哎哎!那个兵!没见过就别瞎动!弄坏了你们赔不起!”少校急了,这制导仪是好不容易弄来的,整个通信站就这么一台宝贝,要给这几个愣头青真整出毛病来了,都不够赔的。 他话还没说完,叮的一声,电台通了。少校哑巴了,一屋子人都哑巴了。 那四个握拳欢呼!唐凯一把抱住单军,往单军脑门子上啃,被单军搡开:“滚蛋!” “你哪儿学的?”王明冲边发电台边激动地问。 “没学过,我拆过。” “……你啥??”王明冲耳朵都要掉下来了。 单军在军区机关作训处摆弄过这玩意儿,不止这玩意儿,还有一堆“军事科技”。他的兴趣就是研究它们的原理,他“研究”的方法通常都很原始:拆,完了再装。 电台信号顺利发出,对方确认后给出了明确的接收和执行信号,机动部队出动向蓝军防区集结…… 单军给了周海锋一个眼神,两人胜利、骄傲地一笑…… 两支部队干上了。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不断冒出火光和传出爆炸声。蓝军指挥所里的军官们气得跳脚,按演习规则只能硬着头皮应仗,因为机动部队袭扰本来就作为战场突发因素,在规则范围内! “这几个兔崽子!”几个军官气得七窍生烟:“居然想出这么馊的点子!这是违规!他们懂不懂!” “违什么规啊?”赵营一条长腿耷拉着,屈着另外一条腿,翻着一本军事杂志。外头打得热火朝天的,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 “打仗有什么规则?有屁的规则。” “赵营!你就这么坐得住啊?被生瓜蛋子踩到脸上来了!”一个一毛一急了。 “好事儿啊。正好最近脸上刺挠,去痘,就当美容了。”赵营翻过一页,头都不抬。 “……”一屋子人望天无语,习惯了他们这头儿,他就这操性。 “传我命令啊,好好招待小朋友。活的啊。” 第40章 夜色掩护下,蓝军防区内一座中心帐篷外围来来往往,荷枪实弹。这帐篷比普通营帐大上许多,周围有明哨有暗哨,戒备森严,显然正忙着指挥打仗。 趁两军交火时混进蓝军后防区的五个人,悄摸着到了各自的指定位置。 “狗日的,这么快就让咱们摸着了。”小山东兴奋,“报告,K3到位,完毕!” “K4到位,完毕”…… 步话机里陆续传来几人的位置报告,却不见周海锋下命令。 “K1,怎么了?”王明冲见一直没动静,等不及了。 周海锋窝在草丛中,举着夜视望远镜,不久放了下来:“不对。” “哪儿不对?”唐凯在步话机里小声。 “太容易了。就差插个牌子说‘我是指挥部’了。”单军说。这地方太招摇了,招摇得就像个漂亮的诱饵,等着人冲进去。 “撤。” 周海锋果断命令。 几个人从阵位上撤下来,唐凯和丛林中的一支蓝军搜索队碰个正着。 “站住!干什么的?” 唐凯站住,转身,慢慢举起手臂,嬉皮笑脸:“班长,我迷路了……” “迷路?”端枪的人疑惑地靠近,等他走近面前,唐凯忽然动作,拧身擒拿他手臂一托一拧把人飞速按趴,另一人瞄准他射击被飞身而上的周海锋撂倒。已经暴露的五人向山上飞奔,计划的逃跑路线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蓝军火力覆盖,只能横穿山中腹地,在这种地方乱穿丛林是冒险行为,因为不知哪儿就有沼泽或瘴树林在等着! “K3K4!从侧翼突围!K2K5右后穿插,火力开路!”周海锋对步话机。 “明白!!” “我带路!”小山东吼,在陌生的乱林里狂奔。 “靠谱吗你!”耳麦里是唐凯的大嗓门。 “听他的!在山里他鼻子比狗还灵!”王明冲喊,小山东从小就在沂蒙山区长大,别人一进去就晕的大山他走一遍就能认得路。 “咣咣”两声,后头扔来了演习手雷,单军卧倒就地一滚,爬起来跑了二三十米,在身上摸了几下,忽然转身往回冲。 “军军!干什么去!”唐凯在后面想拉没拉住。 单军迎着火力往回冲,举枪一枪一个干掉两个追兵,跳进刚才滚倒的灌木丛在地上摸索着,刚把一个东西攥进手里,子弹就“噗噗”地打在旁边的泥地里,单军被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来,躲过这阵密集火力,正要还击,前头忽然一声巨响,身后有人扔出去的裂光弹爆炸了,那人一把拽起他胳膊:“跑!” 他们贴着地面钻进了丛林,夜色和丛林成了他们最有用的掩盖! 跑回和三人会合,周海锋恼火地丢开单军:“你往回跑什么!” 单军没解释,把手里东西塞进背袋,一排澄黄的东西闪着金属的光。 后头的火力紧密追赶,子弹擦着树身嗖嗖地飞,唐凯往后扔了个手雷过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妈的,追这么紧!” 周海锋背靠在大树上,迅速地换弹匣:“不行,得分头走。” 他向背后还击,对耳麦:“K2,我引开火力,你带队伍到后头山谷隐蔽。” “不行,你一个人太危险!我跟你一起去!”单军吼着。 “我去!”“我!”耳麦里几个人同时吼着。 “都闭嘴!服从命令!” 周海锋的声音从步话机里传来:“K2,你任何情况不要单独行动!” 他端着机枪一个滚翻,一梭子横扫密集地射了出去,树林里冒出了青烟和叫骂声,周海锋跑向另一个方向的丛林,追兵都被他的火力引了过去。单军无法犹豫,这时候任何的犹豫就是断送战术,他只能领着其他三个突围飞快遁走,冲向反方向…… 半个多小时后,周海锋来了,在山坡下头的凹洼地找到了唐凯他们几个,他身上的迷彩都被丛林划破了,显得有些狼狈。 “单军呢?”周海锋一看只有他们三个,变了脸色。 “他去接应你,到现在也没回来!”这三个也急坏了。 单军带着他们在底下洼地隐蔽后,等了很久不见周海锋来,心神不宁,步话机里几次呼叫也没有回应,他不能再继续等了,对唐凯说“你们在这儿待着,我去接应”,唐凯没能阻止住,单军就猫腰钻进了丛林…… “我不是说过不能单独行动吗!你怎么不阻止他!”周海锋没有了平时的冷静。 “他等不及,要去找你!”唐凯也后悔没陪着单军一起去! “多久了?” “十多分钟了!” 周海锋绷紧了下颚…… 丛林深处几个人焦虑地搜索着,四处都没动静,步话机也没反应,天还没亮,黎明前的黑暗显得特别深浓。小山东一声惊呼,走他前头的王明冲忽然身子一沉,小山东抓住他把他往上拽,王明冲一只脚已经陷下去了,下陷的速度很快,被泥裹到大腿了。几个人一起把王明冲拖了上来,唐凯往前看了一眼,脸色变了:“沼泽。” 丛林中最怕的就是这种无声无息的沼泽,它们看上去就像普通的泥淖地,白天分辨起来都不容易,别说是晚上。夜色里,这是一片宽阔的沼泽地,面积不亚于一个篮球场。 小山东脚边绊到了什么,他捡了起来,一个单兵步话机。 “……”没人说话,一阵窒息的沉默。 周海锋一动不动地站着。黑暗里,没人看清他的表情,他周身的气息,没有人敢靠近。 忽然他动了。他摘下枪,撕下军装外套,扯开捆背囊的捆绳结起来缠在腰上。 他一声不吭地做着这一连串动作,飞快而毫不犹豫,其他几个都看出来他要干什么,冲上去拦住了他。 “不要命了,你不能下去!” “也许他就是路过,根本没在下头!” “下去看了才知道。” 周海锋声音像冰,动作毫不停顿。 “你别冲动!”“海锋!” “放开!” 周海锋手一翻,小山东没站稳被震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山石上,王明冲急了,口不择言:“要是人真下去了现在也来不及了!” “那也要下去!!” 周海锋突然的一声咆哮,震住了其他三个。他们都不动了,呆呆地看着他。 周海锋从来都是冷静沉稳的,似乎没什么能让他动容,他们从来没看过周海锋这么失控的样子,他脸上的神情可怖,那目光看一眼都发寒发冷,样子仿佛变了一个人! “海锋!”唐凯紧紧抓住他:“你冷静点!” 周海锋揪起唐凯的衣领,唐凯被他的手抓着喉咙喘不上气来。 “你为什么不看好他?!” 唐凯无言地看着他,周海锋的眼睛都是赤红的…… “干什么呢!那是沼泽!” 远处,突然一个身影冲过来大吼。 四个人猛地回过头…… 单军是心急火燎地赶来的。 他去接应周海锋,也是去探路,那洼地不是久留之地,他得打个前哨。他拿军刀砍了根粗树枝,走到这片地方树枝前头下陷进了沼泽的力道,单军半只脚已经踏进去了,硬生生地赶紧拽了出来。 “我操!” 单军惊出一身冷汗,想想回头如果唐凯他们几个耐不住也跑出来,中了招就惨了,正蹲那儿想弄个警示标志,前头就发现了几个蓝军,单军要是招呼说这儿有沼泽,肯定得先阵亡,不说又怕这几个家伙稀里糊涂往这边儿栽进去,情急之下故意弄出点儿动静往林子里跑了,把人都引了过去。跑时那步话机掉了地,单军也没去捡,之前那按键就坏了,单军干脆扔那儿权当做个警告。他在林子里七拐八弯好不容易才甩开了那几个蓝军,不敢再耽搁,折回地方一看人都不在,就知道坏了,拔脚就往沼泽这儿赶,生怕他们在这儿出事! 现在单军跑来,远远地正见周海锋要下去,大急,跑过来吼了那一嗓子。 那边,几个人都呆了。唐凯猛地一声大叫,把单军吓了一跳,单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飞奔过来的唐凯和小山东一把抱住,把他脖子都快勒断了。 “军哥!你吓死俺们了!”小山东激动得家乡话都冒出来了,唐凯全身上下地摸单军像他少了什么零部件似的,王明冲也冲过来猛拍了一下他后脑勺骂:“妈的,原来你小子没下去!真是个祸害!哈哈!” 单军被他们三个围着推来搡去,嘻嘻哈哈了半天,只有周海锋没过来。等他们静了,周海锋过来了。 单军这时候也明白咋回事儿了,抬起头看着他,笑:“我没……” 单军一句“我没事”没说完,就被突然挥来的一拳重重揍倒在地。 这一拳周海锋完全没有控制,单军被打得猛然向后,跌倒在草丛。嘴里一咸,一股火辣辣的苦味弥漫开来,他抹了一下嘴角,嘴角出血了。 那三个都愣在那里。 单军看着手背上的血,抬头。 周海锋的身影在他面前,全身背光让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周海锋低头对着他。 “……再无组织无纪律,就给老子滚!!” 那声“滚”是爆发出来的,震动在空气中,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周海锋说完,掉头就走。 “……”单军坐在地上,还没有回过神来。他慢慢地站起来,抬头看着周海锋的背影,发愣。 其他几个无声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声不吭地跟上了周海锋。 唐凯瞅了瞅他的嘴角,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单军的嘴角传来阵阵剧痛,半个脸都麻木了,他却没什么察觉。他只是站在那儿,手背上还沾着血迹…… 大山深处,几个人窝在山坳子里,单军背靠在大树上坐着,专心地弄着手里的东西。 那是个子弹壳粘起来的东西,还是个半成品,不太看得出是什么。一排空子弹壳黄澄澄的,磨得透亮,闪着金属的光泽。单军把松动的一颗扳正,粘好。 他做得很专注,唐凯坐在对面,看着他忙活。 “你刚才回去,就为了这玩意儿?”唐凯说。刚才单军冒着子弹回去找东西,他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东西。 前两天在营区休息的时候,唐凯就看到单军在掰弄这些子弹壳,一有空闲,就一个人在捣鼓,已经捣鼓好几天了。 单军没答他,把粘合处固定好,还用皮筋绑了两圈。 “送人的吧?”唐凯嘿嘿一笑。 “不该问的别问。”单军手里没停,这个唐凯就不该干特种兵,应该去当特工,这人眼毒心亮,什么都瞒不过他。 “该问的人来了。”唐凯眼皮一抬,看着走过来的人,笑。 侦查完地形的周海锋回来了。见他走过来,单军把手背到了身后。周海锋过来蹲下了。 “干什么?” 周海锋看见了单军往背后藏东西。 “没什么。” 单军说。唐凯笑着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周海锋没再问,开始了战斗部署。 他去侦查了地形,天也快要亮了。他们已经深入蓝军腹地,那个假冒的指挥部显然是个诱敌的幌子,现在蓝军已经知道他们几个混了进来,必然想方设法围剿,如果不变被动为主动,赶紧出击,天亮了行迹难藏,就是死路一条。 周海锋给几个人都部署了任务,唯独没提单军。 “我呢?”单军问。 “你机动,随时待命。” 周海锋站起来进了丛林,其他人都分散去执行各自的任务。单军愣了一会儿,也跟着进了丛林,追上了周海锋。 “队长,我请求任务!” “你的任务就是待命!” “我……” 单军看着周海锋在前头的背影,周海锋高大的背影在迷蒙的凌晨的微光里走着,根本就不回头。 晨曦的树林起着一层薄雾,湿润的露水在枝叶上凝结,亮晶晶的。周围有零星的鸟鸣声,此外就一片寂静,只有两个人沉默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周海锋的迷彩服和林中的植物混在一起,在这晨雾中渐行渐远。单军看着他的背影轮廓变得消失不清,忽然被一种感觉攫住,好像他就这样走入密林深处,再也不会出现。 “海锋!” 单军忽然喊。 这一嗓子很粗,很突然。 周海锋站住了,回身看着他。 “对不起。” 单军望着他。 “我错了!” 第41章 周海锋看着他,听着单军这声“我错了”,两人的视线隔着朦胧的丛林,四目相对。 单军胸口是起伏的,那一拳的痛楚还在他的嘴角,一阵接一阵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却比不上他胸膛的翻滚。 从周海锋那一拳狠狠把他打懵的时候,在他倒在地上,仰头惊愕地看着周海锋的表情的时候。他忘不了周海锋当时的表情。 在他奔向那个沼泽,看到周海锋疯狂地甩脱唐凯他们的阻拦要下沼泽的时候,当时他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当周海锋的拳头揍在他脸上时,当他抬起头碰上周海锋黑暗里的眼神时,他忽然明白了。 单军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寂静的丛林上空响起沉闷的轰响,由远及近。轰响声震动着山林,直升机的螺旋桨的轰鸣声逼近头顶。 周海锋返身向单军,将他按倒进灌木丛中。直升机从他们的头顶盘旋而过,茂密的树枝叶挡住了他们的影踪,直升机一直在上空盘旋,轰鸣声去而又返,飞行员在低空搜索。 单军被周海锋按在怀中,只有螺旋桨在头顶空中的转动声,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住了所有的声音。周海锋抱着他的力道很紧,甚至让单军疼痛,单军被紧贴在他的胸口,听着近在咫尺的脉搏,和他自己的心腔一起搏动,那么快,那么强烈…… 直升机的声音终于远去,渐渐消失。当周围完全恢复成一片寂静,周海锋放开了单军。 他背靠在了树上,望着前方的树林,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回去吧。” 周海锋说。 “回军区。” “什么?”单军以为听错了。 “天亮以后发信号弹,会有人来接你,回到基地就跟你朋友回司令部。” 周海锋要起身,单军扯住他。 “什么意思,都到这儿了你叫我回去?” 他瞪着周海锋,一夜没合眼的眼睛里都是血丝。 “你在这儿,我回去?” “这是命令。” “去他妈的命令!” 单军突然爆发了,心里像憋着一块大石,苦闷,憋屈,一股脑冲上头顶,喊出了梗在喉咙口的话:“你就这么想跟我分开?!” 这句话憋在他心里,不是一天两天了,越是临近选拔结束,就越堵在他的喉咙。离演习结束近一天,就离他们的分别之日更近一刻,单军心里清楚,他可能去当特种兵吗?不可能,而周海锋,他一定会是最后留下的那个。不管这场选拔什么时候结束,他和周海锋都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分开。 单军是答应过他,要帮他留到最后,可是单军自己清楚他这几天心里是什么滋味。一旦周海锋真的选上,将来天南地北,各走各的路,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面,都是个未知数。 现在周海锋叫他回去,他回去了他们还能见得到吗?他就这么想让他走,想在这儿就做个了断! 可单军这句话刚喊出口,话音还没有落到地上,周海锋就猛地抬起了头:“我不想你再出事儿!!” 吼声像砸在了地上,单军没说话了。 片刻的寂静连空气都凝滞。周海锋吼完也没再说话。他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看向了单军的脸。 单军的嘴角肿着淤青,周海锋那拳太重,到现在也没有消下去,肿胀着。周海锋看着,伸出手,将单军的下巴微微迎向黎明的光线。 他沉默地看着那伤口,许久,低声问: “疼吗。” 下一秒,他的语音就消失在空气中。 单军突然倾身,堵上了他的嘴唇…… 单军激烈地、粗暴地吻周海锋,像一只毫无章法的野兽。 当看着周海锋凝视他伤口的眼神,单军失去了理智。他撬开周海锋的唇,不顾一切地挤进自己的舌头,他感觉到周海锋推开他的力道,单军紧紧地钳制住他的肩膀,舌尖强硬地追逐着缠上他的,那刹那的感觉如同触电,爬过他的脊背,冲向他的血管,单军吻过很多次,他吻过很多女孩,接吻对他就像吃饭一样平常,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像从没接过吻的愣头青那样冲动得两眼发黑!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就被这样的冲动煎熬,而现在终于找到了出口;所有的郁结,苦闷,迷惑,都找到了解答! 两个迷彩的身影在丛林深处厮磨挣斗着,寂静的林间是两个男人急促、浓重的喘息声,在追逐和纠缠之间,单军被猛然紧紧地抱住了。 他的身体被翻转,用力抵在了树干上,然后就被卷进了一场惊涛骇浪…… 周海锋的唇舌带着压迫的力道,重重地、失去克制地堵住单军的唇,开始近乎疯狂地吻他……他突如其来的狂乱的深吻像一场暴风雨席卷了单军的整个神智,带着一个男人全部的原始的欲望,像一座压抑已久的火山突然爆发,喷出的能量足以将两个人都焚烧殆尽。周海锋激烈的吻让单军几乎窒息,勾缠的舌尖在他们密合的唇间急迫而粗野地来回滚动,甚至带着血腥的气息,不知谁咬破了谁的唇,还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油彩,这些滋味全都裹在这个吻里,他们却浑然未觉,周海锋固定着单军的头反复地吻他,吻他的脸、他唇角的伤口,又再度堵上单军的嘴唇……他吻得那么急切、粗鲁,甚至痴迷,像永远不会结束这一个吻,像只有这一次、再也没有了下一次…… 当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分开,喘息仍然没有平复,胸膛随着气息起伏。 单军看着周海锋的眼睛,那眼里还未及褪去的激情和错乱像电一样透进单军的心。单军捏住了他的下巴,对着他的嘴唇。 “……现在你不逃了吧?……” 单军低喘着说。 他扳起周海锋的下巴,因为刚才的激烈还没有停下喘息:“……跟我走……” 他的气息喷洒在周海锋的脖颈,两人的呼吸勾缠着,在空气中急速交换。 “……别训了” 单军的手紧了,一字一句:“……跟我回去!” 此刻,现在,他脑中只有这一句话,他什么也没想,他只知道现在从这儿分开,他们也许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他只想带他回去,立刻,马上! 可是周海锋却沉默了。 周海锋的眼神从迷离渐渐清醒。他沉默地注视单军,目光描摹着他的脸庞,对着单军期待的眼神,他拿下了他的手,站了起来。 “不行。” 周海锋转过身,重重抹了一把脸,让自己清醒。 “……为什么?” 单军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为了那个承诺?” 这个承诺一直扎在单军心里。他之前不问,是等周海锋自己愿意告诉他,可是现在,单军却从头凉到了脚。他以为经过了刚才,到了这个地步,会有所不同,周海锋不会再拒绝他,周海锋也跟他一样,不想跟他分开。没想到,他掏心掏肺说出来的挽留,得到的却仍是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不行! “你答应谁了?……那个下雨天来找你的?” 单军的声音冷到极点。 “不是!”周海锋烦乱了。 “那是什么!你不就是要当兵王吗?回去你照样能上军校,出来就是军官!这比你当什么见鬼的特种兵强!” “我必须留下!我没时间了!” 周海锋粗暴地打断单军,似乎再迟疑一秒就会动摇! 单军不说话了。一阵寂静挤压在他们中间,单军对着周海锋的背影,站着。 “……那刚才算什么?” 单军说。 “临别赠品?” 单军明白了。从一开始,周海锋就根本没想过要跟他走。单军狂热的头脑被冷风一吹,冷了下来,也清醒了。他忍不住笑了,他也佩服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 “那谢了啊。” 单军说。 “你还挺周到的。” 单军拔脚就走,被周海锋拉住,单军甩开,周海锋强硬地把他拉过去面对自己。 “是为了我爸。”周海锋的眼睛,带着挣扎和血丝。 单军一愣。 “我答应过他,我要带着军功章去见他。回去,就算能上军校,至少要等两年,再毕业就是五六年。我等得起,他也等不起。……一年,最多两年,我必须拿到,可是在大院,我没有这个机会!” “……”单军完全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周海锋要军功章,而机关大院的兵除非走后门,几乎没可能性。 “……你想立功?就算去了特种大队,你以为立功那么容易?那是拿命换的!” 和平年代要想立功谈何容易,尤其是义务兵役期内,就算当训练尖子,至少得在全军大比武上往死里拼,拿到前三才有可能,即使上抢险救灾一线,也不一定能拿到一个个人嘉奖,甚至到手的嘉奖也会被挤走,这就是现在部队的现实。那些在基层立功的,他们每个都付出了代价。而那些完成特殊任务的特种兵,因为任务的机密性,甚至牺牲了连名字都不能留下。 “你爸懂这行情吗,他凭什么要求你,那是去玩儿命!——就为了个破荣誉?” 单军想起他自己那个爹,愤怒了。和他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子一样,永远只会要求他去做到他的要求,达到他的目标,从来不去问他想不想、愿不愿意!他们满足的只是他们自己的虚荣心。 “他没有要求我!是我自己。”周海锋拧起眉头,焦躁起来。“只有这个荣誉能帮他。” “他管过你吗?”单军急了,在周海锋说他高中三年都是打零工养活自己时,单军想起他独自在那个孤零零的破旧的阁楼上,心里就发堵。 “他管你就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那个阁楼上不闻不问!” “他在坐牢!” 周海锋突然的一声吼,终结了单军的声音。 单军呆住了,张口结舌…… 树丛中突然响起激烈的交火声,硝烟弥漫中树林深处跑来几个人影,王明冲气喘吁吁地冲过来大叫:“你俩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趴下!” 他按着周海锋和单军猛地扑倒的同时,背后响起裂光弹爆炸的轰声,刺眼的白光笼着一大片树林,随即就是密集的枪子儿声在丛林里交火。 “妈的,他们收网了!” 唐凯和小山东边跑边哒哒哒地回身还击,唐凯扔回去几个烟雾弹,趁着烟雾的掩护,周海锋一个手势,几个人都跟着他冲向了另一个山头,单军还来不及从刚才的蒙怔中细想,就跟着钻进了大山…… 崎岖的山路上,一队后勤车队相继开上山,挂着通行标志。一辆炊事车落在最后,还没来及转弯,就猛踩了一脚刹车。 戴着蓝色袖标的周海锋架着枪,拦在路中 。 “哎,这是补给车!你们哪个部分的?把路让开!” 炊事班长从驾驶室探头出来。 “特侦营的,班长,搭个车!” 周海锋冷冷地说,几个人二话不说打开车门上车。 “哎哎,你们……” 周海锋坐上副驾,炊事班长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一凉,单军一把野战刀抵在了他下颚。周海锋手一探,撕去了他的胸条。 “……你们这是瞎搞!”被逼下车的炊事班长直跳脚,周海锋一脚油门,车子跟上了前头的车队…… 车队一路通行无阻过了几道哨卡,开到了腹地,这是个废弃工厂,营地正热闹,蓝军正在补给开伙。角落里走出两个兵,迎头和另外几个兵擦肩而过,有个兵忽然站住了:“哎,兄弟,哪个部分的?” 单军回头:“特侦营的。” 蓝军战士警惕地打量他:“特侦营?你们也分了任务在油料站?” 王明冲手慢慢摸向腰后,被单军按住。 “可不是吗?营长叫咱们来跟特勤的老大哥学习学习,观摩观摩。” 单军一脸笑容。 “嘿,眼挺毒啊?你怎么知道我们是特勤的?” “AUM,西德造,这宝贝,咱们特侦营可没有。”单军向他们几个正要上的军车拍了拍:“特勤经费就是比咱们特侦足啊,难怪赵大爷整天拿我们出火,天天操得跟狗似的。” “哈哈!”这蓝军战士笑起来了,放下了戒备:“你们那赵大爷,是够呛!别说你们,这演习我们都被他整得满山头打游击,就那么几个熊兵,要收拾还用这么费事儿?满山撵就是不让捉,他到底要干什么呀?” 单军笑笑:“整乐呗。他就好这口。” 第42章 五分钟后,一声爆炸声撕破了宁静。油料库方向红色发烟罐接连炸响,血红的烟雾漫向天空。 “油料库给炸了!” 蓝军营地突然炸了营,蓝军的几个机枪手被捆成粽子似地丢在阵地上,周海锋他们控制了两个重机枪火力点,突突地在蓝军营地上扫射,蓝军营地大乱,演习手榴弹被扔到一个个营帐顶上,爆炸的狼烟四起,一个军官刚冲出发电车就在车身上看见一个打叉的爆炸图案标志,气得拽过对讲机:“别再放水了!把他们都给我揪出来!” 这场演习能把他们放到现在,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毕竟是几个新兵,何况就五个人,再厉害能是特种大队的对手??之前上头有命令,让他们一路走到这里,就是看这些生瓜蛋子能做到什么地步。想不到,这几个小子给蓝军制造了这么多麻烦,反击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干脆! 蓝军指挥部被弄了个措手不及,但很快反应过来,把五个人围进了包围圈。 小山东重重往掩体后一靠:“队长,你这招真过瘾,油站电站端了,重火力点也趴了,咱们仇报了!” 周海锋把钢盔向上一托,看着包围过来的火力,拿出五个手榴弹,一人抛了一个。几个人接在手里都掂了掂,都明白这意思。 “干他们个带响的。”周海锋说。 集中的火力却忽然被叫停,指挥中枢就在后头废弃的工厂,现在那儿站着赵营,他军T的袖子摞在肩膀,露着精干粗壮的胳膊,举着把枪,大马金刀地站在那儿,手上拿着一个扩音器,声音越过弥漫的烟雾震着整个营地。 “再过一分钟,这个地方就是密集轰炸。你们不是想斩首吗?我就在这儿,你们距离特种兵的距离,就是现在你们距离我的100米!” “我不欺负你们,一分钟内不开火,你们可以攻进来,消灭红色目标,你们中间还活着的,我带走。不过,给你们个忠告,留在原地,还有活路,冲进来的,必死无疑。想清楚!” “妈的,废话真多。”单军拉栓,周海锋听着赵营的声音,猛地回头,直直盯着那个方向。 “怎么了?”单军看他。 周海锋半晌才收回视线。 “没事。” 赵锐转头对部属:“计时。” 周海锋:“上!” 五人从掩体内一跃而出冲向厂区,迅速填装了那儿为他们准备的新弹匣,冲进厂房观察地形,占据了有利阵位。 一个声音从上头传来:“时间到了!”话音落下,密集的火力轰然作响,嗖嗖的子弹擦过柱子激起一片尘土,周海锋打出行动间指挥手势,扔出烟弹,借着浓烟的掩护五人分散,两个向上突围三个掩护回击火力点,交火声在仓房内响成一片。 一个狙击蓝军对着步话机:“头,不忍心啊……” 赵锐:“你说的,我没说。” 蓝军笑,已经锁定了小山东的枪口漫不经心地下移,子弹打在了他脚边。 “我干掉了两个!”小山东一边躲着弹击一边兴奋地大喊。 “躲开!”王明冲一枪还击过后头的埋伏点,把小山东狠拉到后头:“还得瑟!差点儿让人点了!” “二楼两点钟方向,发现目标!”唐凯在拐角后头发现了楼上红色的人形靶。但是位置经过精确设计,是个死角射击,上头火力很猛,从底下根本攻不上去,别说只有五个人,就是再多来几个都得全报销,单军暗骂:“他娘的!” 混乱中,单军果断地向周海锋指了指屋顶,周海锋会意:从上头攻! 善攻者攻于九天之上,单军从小在打仗上就显出了特殊的指挥才能,临场应变向来诡计多端。周海锋带着王明冲小山东在楼下正面突击,故意把火力都引过去,单军和唐凯摸到外围抛上攀登绳直接登顶。 屋顶上布置了暗哨,单军从暗哨的观察死角摸上去,和唐凯一人一个从后头把人抹了,等他们绳降到二楼,下头周海锋他们正遭遇强火力。 “这小子够厉害的,一枪一个,干掉咱们好几个了。”蓝军对着步话机,周海锋还在借着地形后退,把人都往一个方向引。 赵锐:“他在利用厂房回音干扰射击位的判断,你们中计了。” 此时火力已经被周海锋他们引到了墙角,落地的单军唐凯突然出现在二楼拐角,端着微冲哒哒哒对后面横扫过去,干掉一群蓝兵身上同时冒烟。 “靠,这几个菜鸟真鬼!”被意外的突袭干掉的蓝兵们叫骂。 “行了!动点真格的。”步话机里传来命令。 阻击的火力陡然变猛,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压得五个人寸步难行。这场演习能把他们放到现在,多多少少在放水,现在有了命令,变成一场火力全开的围歼,在这样的火力下,他们根本无路可走了。 “操!跟他们拼了!”完全是一边倒的压制,毫无胜算,只剩下同归于尽。 攻击却突然停止,工厂里飘着烟雾粉尘,五个人抬头,不知道赵营又搞什么鬼。 “你们不错!所以我改主意了,换个花样。目标物就在既定方位,你们过来一个人,把它干掉!只要成功,五个都留下,要是失手,第一个淘汰的就是出来的那个!敢吗?” 赵营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 “十点钟方向,有一个最佳射区,但是我提醒你们,那是实弹区!在空包弹之外混进了实弹,那儿最快,最准,但是最要命,实弹只会朝你们的脚上打,但是子弹不长眼睛!不想死的,就离那个区远点儿!不要命的,你就闯!” 为了验证所言非虚,赵营一梭子扫了过来,弹头扎进了这边的掩体,五个人都看清楚了:实弹。 “除了你们,还有别的存活小组,机会均等。” 赵营说完就看了看表:“倒数两分钟,计时!” “我去。”单军起身,被周海锋一把按下去,“轮不到你!” “只有我最合适!”单军瞪红了眼睛:“我本来就不会留下!你们呢?!” 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他抢过唐凯头上的步话机戴在自己头上:“要是我失败了,也能引诱他们的射击位暴露位置,你们看准了。” 他忽然猝不及防地冲了出去,就地一个滚翻,突入了前方的攻击区,甚至不给周海锋阻拦他的机会! 周海锋脸色变了,四个人密集的火力掩护炸响…… 单军眼明手快地冲过前方的模拟雷障,在烟弹的掩护下利落地干掉几个火力点靠近目标,可是他一进入地形,几次寻位突击之后就全明白了,骂了声:“操!赵锐你大爷的!” 什么远离实弹区,根本就是除了那个区域就不可能短时间消灭目标,除非上来一个班的兵力强攻上去,否则就靠一个人,除了进实弹区以外,就无路可走! 这根本就是赵锐那只老狐狸布的局,测他们敢不敢玩儿心跳是吧? 单军毫不犹豫,转身冲向十点钟方向。 “单军!你干什么?!” 在火力掩护的周海锋从掩体中抬头,对着步话机吼。 “你回来!这是命令!” 周海锋急了,就算实弹不会往人身上射击,可是在交火状态下人的反应是不可控的,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他往外冲,被王明冲和唐凯紧紧拉住,乱冲出去就有挨子弹的危险。步话机里没有回答,单军的脚步却毫不减速。 “他疯了!”唐凯他们几个全都变了脸色。 “再不停我先毙了你!!”周海锋眼睛充血,枪口直接转向对准了单军! 单军冲进了实弹区的立柱后,从周海锋的枪口下消失,子弹啪啪地紧随而至,在他脚底擦出一片烟土。 “放心,那只老狐狸,八成是骗我们的,没实弹,”单军对着步话机,喘气,“我会让你留到最后——交给我!” 周海锋僵住了,单军一个深呼吸,端着枪,冲出了立柱的掩体,奔向他瞄好的射击位。 封锁的枪子儿在他四周激起一个又一个弹坑,单军在弹雨中扑向落点,迅猛地几个点射干掉埋伏哨,一个干扰他射击视野的烟雾手榴弹被扔到了单军脚边。 可是那手雷在地上滚了两圈,却没起一丝烟雾,无声地待在地上。 “糟了!” 赵锐的扩音器没关,传来一个军官惊慌失措的声音。 “那不是发烟弹!是爆破实弹!!” 营地都听到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你说什么?!”赵锐声音变了调,“那个兵!停止射击!把它丢开!!” 单军的枪口已锁定目标。来不及了。 “队长!”“海锋!” 一个人影冲出。没有任何章法,没有任何迂回,他径直踩着模拟雷障的触雷标志,冲向单军—— “躲开!!——”人们的惊叫声,嘶吼声,突然停下的空气和凝滞,单军都听不到了。 他眼里和耳朵里没有其他的一切,只有那被牢牢锁定的红色。他坚定地瞄准,扣动了扳机…… 他要打出这一枪,为了让周海锋留下。如果这是他的心愿,他会满足他的愿望。 红色标靶应声倒下。 一个人扑来,把单军压在了身下…… 榴弹爆炸了。 轰然的响声,炸裂了群山。漫天激起的尘土,阻断了所有人的视线。 剧烈的闪光,照亮了晨曦微亮的天空,照亮了黑魆魆的丛林和大山…… 531选拔结束了。 通过选拔的人员名单已经下发军区。300多个参训兵,最后只剩下8个。 训练营解散前一晚,集体会餐。训练营的开阔地上一辆辆军卡亮着大灯,摆着长条桌,啤酒箱堆了一地,开怀畅饮的兵们碰杯的,闹酒的,扯着嗓子吼歌的,酒喝多了嚎啕大哭的……过了这一晚,除了那8个,所有人将从哪来的回哪去,离开这个洒血洒汗洒泪的地方。 小山东揽过王明冲的肩膀,哭得涕泗横流。王明冲也难受,拍着他安慰。 小山东到底还是在最后的极限体能考核中被刷了下来,最终还是被淘汰了。 唐凯举着酒瓶子,晃悠着坐到周海锋的对面,扭头看着哭嚎着的小山东,转过脸来,往搪瓷缸里倒酒。 “行了,少喝点儿。”唐凯脸都红了,显然过量了,周海锋把他的酒瓶子按下了。 唐凯顿住了酒瓶,看着周海锋,苦笑了。 “你们俩这该留的,没留下,我这不该留的倒留下了。班副,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周海锋被淘汰了。 当周海锋冲出来踩着雷区的触雷标志时,就已经被判阵亡。而单军在榴弹爆炸时所处的距离,判定他已经牺牲。 那颗“榴弹”是枚教练弹。所谓的“爆破实弹”和突发状况,都只是考核的一部分。炸起的石子在周海锋背上和胳膊上留下了一些外伤,没有大碍,而单军被他牢牢护在身下,毫发无伤。 当这个结果宣布的时候,别说参训人员,就连几个教官都没想到。周海锋一直被认为是板上钉钉会留下的兵,最后却以这么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出局。 第43章 会餐的时候,教官点名跟周海锋喝,干到后来,教官点着他的鼻子:“你是我最想带走的兵,你说过会让我放心,结果呢?!” 周海锋笑笑,说,我踩雷了。 教官说你救人,救人你自己命都先不要了?我就是这么教你的?这要是在战场上,救不回来还搭进去一个!冲动!愚蠢! 教官酒喝多了,骂得心疼,教官私底下去跟上头要过人,好兵苗子,找到一个,不容易。可是规则就是规则,对任何人都一样公平。 “这儿所有人,还有比你俩更应该留下的吗?”唐凯郁闷,“算了,不说了。走一个。” “单军呢?”周海锋从刚才就没看到单军。 “大队部。”唐凯说。 大队部的办公室外面,单军被两个守在道口的特种兵拦住。 “站住!干什么的?” “我找赵锐。” 两个特种兵听他直呼其名,一愣。 “有事明天再来,这都几点了?” “他灯不亮着吗?我就今天找他。” 两个兵见单军一脸的戾气,和他肩膀上一年兵的肩章,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他:“新兵蛋子……胆儿不小啊?特侦营营长的门你也敢闯?” “赵锐!”单军扯开嗓子,吼得一幢楼都听得见。“你下来!” “哎你!……”楼上的基地兵都冒头看是哪个不要命的,两个守卫去拉扯他,楼上的门开了,赵锐走了出来,胳膊搭在阳台上,耳朵上还夹着半根烟,笑着往下无奈地瞅着。 “小兔崽子……让他上来!” 赵锐演习一结束就赶去军区汇报情况,刚刚回到山里这个大队部,这小子消息倒灵通,后脚就跟来了。 赵锐好笑地坐在办公桌上,对着单军那张狼崽子一样的脸,劈手给他一后脑勺:“在院儿里还知道叫声哥,到这儿连名带姓喊上了?” 这个赵锐,单军熟,太熟了。 单军还是个小皮猴的时候,赵锐就没少带着他到处玩儿,赵家和单家算是世交,又住得近,单军跟赵家半个干儿子差不多。 在这个军区大院,赵锐也算是一个传奇。 当年赵锐作为大院子弟,在七八十年代,穿着黄军裤,骑着二八大杠,满城拍婆子,也是个远近闻名的纨绔少年,响当当的风云人物。可在敏感时期,这么个高干子弟却上了南边的战场,在当时轰动了整个军区大院。 那年他被送去当兵,那支部队接到了向边境开拔的命令,他妈急得抹着眼泪四处找关系要把他弄回后方,他那个军区首长的父亲却一道命令,把儿子亲手送上前线。他父亲说,军人的儿子是干什么的,是去冲锋、去流血的,不是让老百姓的儿子在前面挡子弹的! 赵锐带着一身伤痕和军功,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了,可是回来后的赵锐,和原来在大院里的样,判若两人。 后来军区组建特种大队,赵锐主动请调,离开了这个城市,单军也就好久没再见到他了。 在这场演习里,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单军,是赵锐意外的收获。 “说吧,不是闹着要见我吗?来干吗的?”赵锐明知故问。 “你说干吗,不要他,你一定后悔!” 单军不是来求情,也不是来闹事的,他是就事论事,来讲道理的。 他对赵锐说,按规则他是淘汰了,但这事儿的责任在我,跟他没关系,他是为了救我,否则他根本不可能淘汰,他平时的训练成绩你也看到了,能拿自己的命换战友,这样的兵你不要,你还想要什么样的? 单军把说说尽,但是赵锐也只能告诉他:结果已经定了。 选拔有它的一整套体系,秩序,不是个人能更改的。制定了规则,意味着必须执行,一视同仁。 “你们设这个套,就是为了淘汰能为战友换命的兵?”单军急了。 “不是。”赵锐冷静地说。“如果这是真实的战场,它想让你们在任何情况下,最大限度地活着。” “昨天的情形,你们本来有机会一起活下来。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将榴弹扔远自救,他为什么本来可以有效地拯救战友却先牺牲了自己?你们都失去了最冷静的判断。” 这场测试,测的就是危急关头的心理素质,爆破时间被精确计算过,如果能足够冷静,迅速反应,不至于被淘汰。牺牲自己保护战友是宝贵的,但对于完成任务来说,这种牺牲在当时的条件下,本可以通过更正确的处置来避免。真实的战争是残酷的,正因为残酷,所以需要人性,更需要理性。 这样的矛盾,也是当时部队思想中的迷惑。现代战争以人为本,观念变了,军队的思路也在变,在和国际军事思想融合的过程中,人的生命在战争中得到最大尊重。为了完成任务不惜一切牺牲的旧观念正在改变,部队的演习和训练也在摸索。但是这个过程也是漫长的。 “他是一个军人,是军人能够理解这一点。行了军军,回去吧。” “可他千辛万苦才走到现在!” “当特种兵,不是他唯一的路。” 单军还要争辩,被门口一个声音打断:“报告!” 两个人都回过了头。 周海锋站在门口,眼光却没有看单军,而是朝向赵锐。 他立正,向赵锐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神情甚至有些激动。目光望着他,声音一字一句,震动着胸腔:“首长好。” 赵锐微笑着注视他,眼神温和,而又亲近。 “行了,把手放下。见了我,不会只有这声首长吧。” “……锐哥!”周海锋声音难掩激动,喊。 单军惊愕地看着他们,吃了一惊:“……你们认识?” “过来,让我看看!” 赵锐把周海锋叫到面前,打量着他晒得黝黑的面孔,伸手在他强壮的肌肉上四处捏了捏,满意地一拍他的胸膛:“不错,结实了!” “……”单军瞠着眼,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个人居然认识。 赵锐欣慰地打量着周海锋棱角分明的脸庞,他穿着军装的挺拔身影,这个身影,和他记忆中遥远的身影重叠了。 “小子,长大了。”赵锐感慨,眼神仿佛穿过了他,在眼底沉淀了。 “……你和你哥,是越长越像了。” 周海锋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赵锐。 他第一次见到赵锐的时候,赵锐沉默地蹲下来,摸着他的头说,以后,我就是你哥。 是赵锐把他哥哥的遗物送到他家,也是赵锐在敌人的阵地,亲手扒回了周海钢的遗肢,埋葬。 周家当时所有的善后的事,都是赵锐跑前跑后,家里家外。对于这个垮了天的家庭,是他用自己的肩膀,把这个家撑了起来。之后每年,赵锐都经常看望他们一家,逢年过节,从来没有落下。不管家里碰到什么难处,都是他第一个赶来解决,他成了这个家的另一个儿子。直到他调去特种大队,长年在外地回不来,就委托别的战友,从不间断。 赵锐跟周海锋说过他哥哥作战的情形。赵锐告诉他,他哥哥是最英勇的兵,在战场上从不退缩,在枪林弹雨里,救过他的命。如果不是他,他已经永远留在异国那片潮湿霉烂的战场,回不来了。 在周海锋混过的那段叛逆日子,也是赵锐将他从游戏机室里拽出来,赵锐对他吼,别人能把日子混了,你不能! 周海锋说我为什么不能!赵锐说因为你是周海钢的弟,是我赵锐的弟! 周海锋当兵的时候,因为父亲服刑的原因,政审不过关,虽然他哥是烈士,档案仍然被卡住了。赵锐在驻地人回不来,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将周海锋送进了部队。 这次选拔,赵锐知道周海锋也在选拔的队伍里,在选拔场远远地观察他的表现,只是周海锋不知道。 赵锐在望远镜里看着周海锋悍勇的身手,生龙活虎的身形,是那么地熟悉。有时候,他有一种错觉,好像海钢又回来了。 一样的刚强,一样的骄傲,一样的宁折不弯,永远冲在第一个…… 周海锋没让他失望,没让他的哥哥海钢失望。 他长成了一条汉子。 “锐哥,你就在这个营地,怎么不早告诉我?” 周海锋激动地说。 赵锐身份特殊,这支部队对外只有一个平平无奇的番号,周海锋直到在演习中和赵锐对上,才知道这是他的队伍,是在和他交手。 “早告诉你,你小子就不炸我的供水车了?” 赵锐取笑,周海锋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带出了一些孩子气的赧然,这神色在他脸上是那么难得,赵锐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哈哈大笑。 “走,喝酒去!”赵锐心里痛快,一边一个,箍过俩小子的脖子…… 草地上,在选拔兵们中间,赵锐和周海锋单军喝着酒。酒中,赵锐问周海锋,对去留决定,你有什么意见。 周海锋说,我没有意见,按规则,我淘汰了,服从命令。 赵锐点头。 为了周海锋的事,唐凯和王明冲都来找过,汇报了演习的细节,说如果周海锋和单军被淘汰,他们俩也没资格留下。这几个,倒都挺仗义。赵锐喜欢仗义的兵。 单军已经知道了他们怎么认识的,周海锋简短地向他说了。 自从周海锋当了兵,就难得能见赵锐,两人喝着酒促膝谈心,有太多话说,他们的话题,单军也插不上,他在旁边看着周海锋和赵锐说说笑笑,一声不吭,喝闷酒。 赵锐聊了一会儿,听不到单军声音,扭头瞅他:“刚才不还跟个冲锋枪似的吗,哒哒哒的,这会儿怎么成锯嘴葫芦了?” “聊你们的。”单军沉着脸。 赵锐嘿嘿一笑,逗他:“想啥心思呢,你那小对象怎么样了,那小丫头,叫什么来着,林什么玉,林红玉?” 单军和林红玉这段公案,是打从幼儿园就开始了,军区大院里公开的段子。赵锐打小就喜欢逗单军,逗这小子特别有意思。 “喝你的酒吧,哪儿那么多废话?”单军不耐烦。 “单军!”周海锋阻止他的态度,赵锐哈哈大笑,对周海锋:“你没看见,这小子是处处护着你啊,刚才还在楼上梗着脖子跟我犯倔,驴脾气,一点都没改!” 周海锋在大院当兵,他的情况赵锐一直都知道,他到单家当勤务兵的事,赵锐当然也知道。 赵锐笑着,拍了拍单军的胸膛,凑过去压低声音:“我就借你兄弟说一会儿话,啊?别那么小气!”…… 那天晚上,都喝多了。赵锐走的时候,招手让单军过去,胳膊一箍箍过他的脖子,嘱咐说,这是我弟,就也是你半个哥。我可把他交给你了,在大院里你负责照应,听到没有? 单军瞥了他一眼,也拍了拍他的胸膛说,这不用你交代。 “以后他的事儿,不归你管。” 单军说。 “归我!……” 第44章 一个夏日明亮的下午,一辆军车,开进了军区大院。 军车直接开到了将军楼门口,老政委夫妇和一群干部战士,在这里翘首以盼。 阳光下,单军和周海锋先后跳下了车。 他们一身戎装,又站在了这座将军楼前面。 周海锋抬头,望着阳光下这个鸟语花香的庭院。还是这么美丽,熟悉,一切和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又回到了这个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军区大院。 周海锋一回到大院就接到命令,他不再担任单家的勤务兵,而是作为训练示范尖兵,被军区抽调回警备纠察连。 虽然他落选了,但却是载誉归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周海锋的表现,特种大队一五一十呈报给了军区方面,机关是心花怒放,大院出去的兵,能把那些野战部队的尖子拼下去,这些头头脑脑全都脸上有光。加上周海锋落选是为救人,虽败犹荣。 所以他人还没回到军区,对他的动作早就开始了。上头一查这么个尖子居然在当勤务兵,立马要调人,可一听说是老政委亲自要去的人,又为难了。但老政委自己随后一个电话打到机关,主动要求把周海锋调回作训连队,说好苗子,不能放在家里浪费! 所以周海锋刚下车就接到命令,去连队报到。 单军回来的时候就料到这一回去,周海锋不可能还继续当勤务兵,他这次出了名,军区不会放过这个典型。就是不动,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周海锋再回去干那些打扫做饭的事。只是,没想到命令来得这么快。 “让他在这儿再休息一晚上。” 单军对带队干部说。 “明天再去连队报到。” 当天晚上,老政委夫妇在家烧了满满一桌酒菜,给两人接风,老政委激动得把珍藏多年的老酒都拿出来了。单军奶奶一见单军心疼得差点没掉泪,连连摸着说黑了!瘦了!可是单军英姿飒爽啪的一个敬礼,一声“列兵单军向奶奶首长报到!”就把老人家哄得破涕为笑,欣慰得不行。 席上,老政委亲自给周海锋倒酒,周海锋连忙站起来要接过酒瓶,老政委还是郑重地亲自给他和单军都倒上,单军奶奶也连连给周海锋夹菜,对他亲热了很多,不停地催促他多吃菜。 单军这么个宝贝疙瘩,老政委怎么可能不过问选训,两位老人都知道了周海锋被淘汰的具体原因,都动容了。单军奶奶对周海锋说,小周,我们军军当初把你要来,真是没看错人。你是个好孩子,阿姨要好好谢谢你,本来我是舍不得放你走的,但是你的前途,我们要好好为你考虑。以后就把这儿当家,常回来看看,我和你的老首长啊,都欢迎你。 老政委对单军在选拔里的表现非常欣慰,对周海锋更是赞赏,满意地说小周,你出发前老首长说过的话,算数!从现在起你就要开始准备,考进军校! 老政委高兴了,喝了酒,话匣子更是收不住。他对周海锋说,你们也算是战友了,在战场上,战友比什么都宝贵!小周,以后你要多帮助单军,督促他,不要让他不学好。老政委兴高采烈地说,这小子从小就无法无天,但这是我们单家的种!单家没有孬种!我们全家的希望都在他身上,盼着看到他成材,顶天立地。闹了大半辈子的革命,到老图什么,就图这么一个孙子,将来堂堂正正、昂首挺胸地做个军人,做个男子汉!…… 周海锋沉默地听着…… 晚上,单军推开了楼下周海锋那房间的门。 周海锋正半躺在床上出神,就开着一盏台灯。 见单军进来,他直起了身。 “你干吗呢。”单军带上了门。 “看看书。”周海锋把手上的书放到一旁。他本来也没在看。“怎么还不睡?” “被那硬杠板铬久了,家里这床反而睡不习惯了。”单军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看着他。 “你这是有福不会享。”周海锋把台灯光拧亮了一些,照亮了单军的面容。 “你这不也没睡吗。”单军说,两人目光相互碰上,都笑笑,又都没了话,沉默。 自从演习那晚在丛林里的那个吻之后,他们都没说起什么,也没机会。跟赵锐喝酒那晚,也都没交谈。单军每次见到周海锋,有外人在旁边,想说也说不上什么。演习结束到现在,两人始终有些避着,一直被尴尬笼罩。 “你……伤怎么样?”单军问。 “你一天问个八百遍,你不烦啊。”周海锋失笑。 那天爆炸只是被炸起的石子片儿擦伤,没什么大事,单军却天天盯着给换药弄伤口,过问无数遍。 “不烦。”单军盯着他。 周海锋目光和他相接,没有说话。 单军拎起脚边一个包。那是他进来时拎着的,他把包递给周海锋。包很沉,周海锋拉开拉链,里头满满当当,零食,烟,汽水,罐装啤酒,药膏,磁带,还有一堆大大小小的东西。 “这音响太大,带不了。明天我去弄个小的,带环绕的,你到宿舍往随身听上一接,就能听。” 单军说。 “这个微风吊扇你也带走,明早我给你拆。” “这个落地的,风大,好使,你也带过去。还有……” “行了,”周海锋好笑地打断他,“又不是隔着十里八里,你要我把这屋子都带走啊?” “叫你带就带上!”单军强硬地说。 “……”周海锋听从了,把那包收在了床下,抬头说了声谢谢。 屋里台灯的光微黄,空气有些燥热,周海锋怕单军热,下了床到屋角,把落地的电风扇打开了。 呼呼的风扇吹着,发出叶片旋转声,吹散了屋里有些凝滞的空气。两人一停下来,窗外夜晚蛐蛐的叫声,衬着夜色,特别鲜明。 “我走了,你在家,懂点儿事。”周海锋说。“别惹你爷爷奶奶生气。他们年纪大了。” “知道。我也待不了几天,等开学就走了。” 过了夏天,单军就要去军校,在家的日子就剩个暑假了。 “挂了红牌,我见了你就得敬礼了。”周海锋开玩笑。 “到时候我这红牌儿给你下命令,你听吗?”单军看着周海锋。 “听啊。敢不听啊?”周海锋也看着他,笑笑。 “我要是命令你去看我。你去吗?” 单军看着周海锋的眼睛。 周海锋看着他。 灯光下,那眼睛深邃,沉淀,包容着无尽的内容。 “去。” 周海锋说。 他们都没说话,四目相对,望着对方。 “上次那衣服,一直没见你试过。” 单军说。 “穿上给我看看。” 他在商场里给周海锋买的那衣服,本来说好生日那天让周海锋穿来,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周海锋一直没穿过。 周海锋听了,没有拒绝,起身从行李包里拿出了衣服,换上。 他撩起军T,从头上扯下,露出古铜色的后腰和宽阔的脊背,还有背上包裹的伤口。周海锋略一停顿,还是脱去了军短裤,修长笔直的长腿,套上了休闲裤,他系上皮带,穿上了衬衫,低头扣上扣子。 单军在后面看着他。 周海锋向镜子里看了一眼,单军走到了他的身后。他们一起看着镜子里,镜里衣服很合身,像是量身定做的,穿着时装的周海锋,比起穿军装时的严肃,更显得青春、活力,像一个帅气的大男孩,散发着朝气。 周海锋看着镜里单军打量他的目光,有些不适应地笑笑,低头扣上胸前的纽扣。 他的手忽然停了。 单军从身后抱住了他。 镜子里映着两个沉默着相贴的男人,空气里是升温的寂静。 单军搂着周海锋的腰,收紧了手臂。 周海锋刚洗过澡,泛红的皮肤带着湿润和热气,散发着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单军贴着周海锋的颈窝,用力闻着这个味道,手向上移动,隔着衬衫,摩挲他紧绷的腹肌,又慢慢上移,抚摩到他的胸口。 周海锋没有动,单军听见耳畔渐渐沉重的呼吸。 单军的嘴唇落在周海锋的脖子上,他的手扯开周海锋刚扣上的扣子,伸进他的衬衫里,带着热度的手掌抚摸那火热、健实的胸膛…… 周海锋一下攥住了他的手。 他紧紧按着单军的手,转过身。 “回去睡吧。” 周海锋低沉地说。 “你躲什么,”单军哑着声音,“怕什么?” “我去洗手间。” 周海锋不再看他,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单军站在原地,看着空空地开着的门。 第45章 周海锋回了连队。 他一回去就被任命为副班长,班长去教导队学习了,所以同时还代理班长。 军区新来的参谋长是刚从集团军来的,也带来了野战军的作风,要求机关兵也要像基层部队那样,恢复每天的军事训练,于是不仅是警备连,通信连、汽车队、工勤兵、公务兵,甚至是炊事班的和门诊部的卫生兵,统统都要参加军事训练,每天早晚出操,打军体拳,擒拿格斗,大晚上的连家属院都听到一片厮杀声。 周海锋正合了这新参谋长的胃口,做技术示范,领兵训练。 单军进了大院的大门,骑车在那条宽阔笔直的梧桐大道上,迎面就跑来了一支队伍,远远地一声威武、雄壮的口令声后,是一片震天响的“一、二、三、四!”单军一只脚撑住了地,注视着远处领着兵跑来的高大身影,都是一样的绿军装,可他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他。 周海锋跑到近前,在操练中的面孔刚正、坚毅。单军在梧桐树下看着他,快要跑过时,周海锋的目光终于向他掠来,单军微微一笑,笑意轻挑在嘴角。隔着马路,周海锋和他四目相对,紧绷的唇角不被察觉地一缓,那是个飞快、转瞬即过的笑意,转过脸就恢复了严肃。单军回头目送着他们跑远,听到远远的周海锋更响亮的口令声,他回过头来,踩动了脚踏,斑斓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 单军那帮哥们儿结结实实给单军接了一回风。席上单军刚发话,大飞于征那几个就说,军哥你啥也别说了,周海锋这事儿哥几个都听说了,没说的,以前是咱们错待人家了,今后他就是自己人了,咱兄弟! 这群军区大院的子弟虽然纨绔胡闹,可是骨子里都是讲义气的,只要是仗义的人,他们绝对地推崇,没二话。 单军搁下酒杯说,有你们这话就行。以后,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自打单军回来,就没见到王爷。 他去找过,家里说去了训练营后就没回来,电话回来说开车去另一个X市旅游,玩够了再回来。 王爷一向是这个野性子,家里人也管不了他。单军给他打过传呼,也留了言,可是王爷连一通回电都没有。 单军知道他是真动气了,但是单军由着他去,让他自己慢慢消气。王爷肯定已经得到消息他回来了,这就是故意跟他怄气避而不见。对这个兄弟,单军一向是重不得轻不得,大多时候哄哄就过去了,可这回单军不想再护着他任性,也是要上部队的人了,这性子早晚得磨磨。 下午5点半,下班号吹过之后,大院儿食堂热闹起来了。这食堂建得欧式,罗马柱大阳台,现在里面满满的一片军装里,单军一个花衬衫特别扎眼,他坐在那儿,面前摆着菜盘,周围坐了一圈兵。 “军军,今天怎么到食堂吃晚饭来了,难得啊?” “不欢迎啊?” “哪儿敢啊?请都请不来!” 院里这些兵平常没机会巴结他,一见他来了,有话没话的都想跟他搭几句。单军心不在焉地答着他们的话,眼睛扫着门外,周海锋和几个兵一起走上台阶。 周海锋一进门就看见他了,单军那衣服,想不看见都不行。 周海锋打完了菜,和同来的兵打了个招呼,转身向着这边过来,没有避开,放下盘子,坐在了单军对面。 “我跟他有事儿说。”单军冲着周围说。 其他人都知趣地移开了座位,到别的桌去了。有老兵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军军,你跟海锋真粘糊,以前天天一块儿在家吃还不够,这刚不当勤务兵,还一起吃食堂,我看着都眼热。” 对周海锋跟单军这亲近,这些兵嘴上不说,心里头难保没想法。单军这司令公子,谁不想套点儿近乎,攀上点儿关系,可人家认识你谁啊?想攀就能攀得上吗? “眼热啊,你们跟他好了,咱俩不也就好了吗?” 单军轻描淡写地说。 他这话轻飘,可意思明摆着,这些兵个个都是人精,能听不出来? 当初唐凯那些话,单军没忘。他话是放这儿了,放得一屋子的人都听明白了。 “那是肯定!”这些老兵油子都陪笑。 单军没再管他们,和周海锋面对面吃饭。 “找我说什么事?”周海锋抬头问。 “没事儿,来看看你吃饭。” “吃饭有什么好看的。”周海锋失笑。 “你还管我看什么?” 单军把面前盘里的荤菜往周海锋盘子里夹过去。那是二楼干部小食堂里的小炒,品种分量都比战士食堂里的好得多,单军专门打来的。 “行了,你自己吃。”单军把菜堆得周海锋的盘子都放不下了。周海锋要把菜还给单军,被单军用筷子压住。 “伤是不想好了是吧?”单军看着周海锋瘦削的脸,“瘦了,吃点营养的,长肉。” “哪儿瘦了,”周海锋无奈,“我怎么不知道。” “我抱了就知道。” 单军说完,俩人都没说话,一静下来,只有周围的喧闹…… 饭后,在中心广场的国旗台下,两个人分开腿坐着。 这个宽广、空旷的广场是大院里集会的地方,顶头是国旗台,四周是白玉兰路灯,这种白玉兰灯在建国初期被广泛应用在军事单位,造型简洁而又庄严,晚上亮灯的时候,是一片柔和的光晕,在周围的树影里修长玉立,像守卫着广场的挺拔秀美的哨兵。 天还没有黑透,天边藏青的夜幕上挂着几绺没形状的云,被傍晚的风吹得丝丝缕缕。墨蓝的天色映着白玉兰灯的灯光,灯下,两人一上一下,坐在升旗台的台阶上。 单军撩起周海锋的军衬,就着灯光,察看他背上的伤口。 伤口又迸开了。单军就知道周海锋在连队操课肯定又是身先士卒,不管不顾。 “叫你别操这么狠。”单军从裤袋里掏出盒子,给周海锋上药,那是他从军区总院开的,最好的药。 “破点皮,没什么大不了的。”周海锋并不想给单军看这伤。 上好了药,单军下来坐在周海锋身边,周海锋看看他那件花里胡哨的衬衫,眼里有丝笑意。 单军是故意穿了件花闪儿的,让周海锋在人堆里看见他。周海锋演习里看他穿军装看习惯了,这乍一回到花花公子的样儿,还真有点没反应过来。 “干吗,不好看?”单军故意抻了抻那花衣领,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派头。 “好看,当心上街给警察抓了。” “警察抓我干什么?” “昨晚新闻里那个卖盗版的,穿得跟你挺像。” “操!” 周海锋笑了,单军看着周海锋那笑容,也笑了。 单军有意逗周海锋开心。脸上笑着,心里压着的石头却仍然沉重。 沉默了一会儿,单军说,听说你想请天假,连里没批? 刚才他在食堂里听其他兵说了。 “……是去看你爸?” 周海锋点头。 周海锋回来,表面上没什么,但是他的心事,瞒不过单军。 单军没有忘记周海锋在树林里说过的话,那些话,一直在单军的脑子里盘旋。 虽然他们没有再谈起,但单军也猜到了大概,他明白了周海锋为什么在那个网吧会去看那些关于监狱的法律条文,也想起了那张撕了一半的照片…… 单军说,我去替你请,多请几天。 周海锋说,不用了,连里已经批准周末轮我外出。 单军说,还是我给你请吧,可以多去几天。要是你同意,我陪你去,多个人也好多个照应。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告诉我。连里那头我给你安排,你不用担心。 单军又说,你上次说时间不够,我不知道具体情形,但是你放心,老爷子向我保证过,今年军校考学的指标,一定会给你留一个,这不是冲我,是你自己的表现挣的。下半年就考,明年就上。还有立功的事,你也别犯愁,我也打听了,我…… 单军还想说下去,却突然被周海锋粗暴地打断。 “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 周海锋忽然的反应,让单军愣了:“怎么了你?” 周海锋站起来,情绪有点烦乱,语气也变得抗拒。 “没怎么,以后我的事儿,你少掺和。” “什么意思?” 单军盯着他,他这几天心里不好受! “我能少掺和吗?……你是因为我才淘汰了!” 单军嘴上是没说过,他甚至一个字都没提过,可是他心里没一天好受过! 他答应过周海锋,要让他留到最后,他说过这是他的心愿,他要帮他完成,那是他的承诺,他看得比天还重的承诺。他本来会是最优秀的特种兵,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留在那个地方,可就是因为他,这些都断送了。 单军的自责,懊恼,愧疚,沉甸甸地在心里发酵。就算周海锋对他说过,这个结果跟他无关,但是单军跨不过心里这道坎。是他拖累了周海锋,他没法心安理得! 周海锋低头看着他,蹲在了他面前,把住单军的肩膀。 “我再说一遍,”周海锋看着单军的眼睛,“演习的结果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踩雷了,所以淘汰,就这么简单。” “没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周海锋的手上加重了力道。“听着,这就是个失误,当天换作是你,你也一样会冲上来,对吗?所以你不欠我什么,谁都不欠,那是我自愿的,我就没后悔过!” 周海锋知道这个结郁结在单军的心里,他一直就没解开! “那榴弹都要炸了,你在干什么,你在射击那个目标!——你自责?……如果那是个真弹呢?!……” 单军抬起眼睛,周海锋的力道透进他的肩膀,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你觉得我回来了后悔,要是那天我没冲上去,我才真的后悔!” 单军看着他的眼睛,像直直地看进他的心里。 “你为什么后悔?” 周海锋一顿,单军:“回答我!” 他今天就是带着话来的,所以他才来找周海锋,这个广场是这么安静、宁和,单军的心却是相反的躁动! 单军反手抓住了周海锋,把他拉到面前,近得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激烈的跳动。 “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单军呼吸粗重地、带着语尾的颤动。 “……别再跟我躲猫猫,我想要的,从来就不会放手!” 没错,他没有比现在更清楚地知道他要什么。 在遇到周海锋之前,他从来没往两个男人上想过。爱情,这词儿,在他从小到大的概念里,天经地义,就没法往两个男的身上安。可是,现在,他清楚自己心里想什么,这想法惊涛骇浪,却发生得理所当然。 要单军给这种感情下个准确的定义,在他十八年的人生里,这是头一次。是周海锋说的冲动,好奇,还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情”,可他从来没把周海锋当女人看过,这跟男女之间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演习那晚上周海锋跟他谈心的时候,单军也没完全弄清楚。可是他所有的迷惑、犹疑、矛盾,在爆炸时他被周海锋压在身下的时候,就全都随着爆炸声,被炸得四分五裂,荡然无存。 当他爬起来抱起流血的周海锋,那种连心脏都麻痹的恐惧,像一道电光,把他的心照得一片雪亮…… 没错,他要他,他要每天一睁眼睛就能看见他,一伸手就能抓住他,一碰触他,就能确认他实实在在地在这儿,在他身旁,在他的怀抱。他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只能属于他! 如果这就是爱情,那就是了!他认了! 第46章 单军夜色里漆黑的眼睛,那眼睛里的炽热,明亮,冲击着周海锋的理智,也煎熬着他的心。 从回来的那天开始,周海锋就一直处在和自己的斗争中,从他进入军营开始,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严格控制自己,可是还是失控了,失控得让他自己也不知道方向。 单军可以冲动,可以不计后果,可是周海锋比谁都更清楚这种不顾一切的后果。他曾经因为这种不顾一切而付出过代价,他没有再犯一次错的机会,也不允许自己再为自己的不顾一切而追悔莫及。 “你没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 “你不清楚!” 周海锋激动起来,单军还不明白,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什么路,那不是一条因为一时的激情就可以走上去的路。 “你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清楚!你的家人,你能不管他们吗!” 老政委的那些话,像沉重的枷锁,沉甸甸地锁在周海锋的心上。 他和单军,注定是两条不应该相交的平行线。他曾经刻意保持着这条平行线的距离,可是他们还是相交了。他们注定不会有结果,这在开头就注定了结局,却需要他用全部的理智和忍耐来抗拒这个结果。 他不想拖他下水,他怕自己的反噬的火,会毁了单军! 单军明白了,他知道了周海锋那天躲着他的原因,周海锋说得没错,他也不是没想过,可是现在,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他也想不了那么远。 “我管不了这么多。我认了就没怕过!” 单军站了起来, “你放得下我吗?” 单军突然说,把周海锋拖进旁边昏暗的废弃老楼,把他抵在走廊的墙上,手一下握住了那军裤里的阴影。 周海锋要挡开,单军不是以前了,他们的擒拿格斗喂招过无数次,早已经熟悉彼此的套路,单军粗暴地制住周海锋的身体,腰胯紧紧压了上去,因为挣脱的动作而摩擦,他们的呼吸都猛地沉滞,感受着相贴的地方的升温,变形。 “你一碰我就硬……我他妈也是。” 单军声音粗噶地在周海锋耳边。 “……你能说谎,我能说谎,这儿他妈能说谎吗??” 他胯下紧贴的周海锋那隆起的禁地刺激着单军,他抽扯开周海锋的皮带,漆黑的走廊所有的房门都紧锁着,空无一人,金属的碰撞声在寂静的走廊那么清晰。 “你进防空洞找出那个手雷,走之前放在我房里,你以为我不知道??”单军沙哑地说,“……你想圆我个心思,想最后给我留个纪念,为什么?……你心里放不下我!” 周海锋出发的那个早上,单军站在窗后的阴影里,目送着他离开。在他房间的柜子上,原本一个的手雷变成了一双。 单军知道了周海锋为什么不在门后静静地等,为什么要冒险走进防空洞的深处。 “你早就喜欢我……!你敢说不是吗??……”单军抵住了周海锋那无所遁形的硬挺,声音从喉咙里迸出来。 “……是!”周海锋猛然的一声“是”像从胸腔的深处迸发,那是压抑后爆发的声音,苦涩,喷发,带着奔腾的漩涡和洪流席卷而至,将两人都吞没。他反手抓住单军,抓紧的力量牵动着胳膊上的肌肉绷起毕现。 “……如果你不是单军,” 周海锋眼底赤红,粗哑地低吼, “我早就动你了!”…… 空寂昏暗的走廊深处,两个男人像饥渴的野兽,吞噬对方的唇舌。 火热的舌头紧紧缠绕,分不清是侵犯还是索取,卸去了所有的压抑,逃避,忍耐,宣示着赤裸裸的欲望和占有。他们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也忘了周遭的危险,忘情地吻着,听到舌头互相搅动吮吸的声音…… 单军的手毫不犹豫地伸进了周海锋的裤子,覆盖在那粗大、灼热的一团上。 真实的触感让单军震动,那里是那么大、那么硬、那么烫!那勃起的尺寸让单军吃惊,他自己的玩意儿是如此雄壮,可周海锋竟然毫不输他。它像有生命般青筋暴起,尖端潮湿着分泌液体,当单军发现它因为毫无阻隔地被自己握住而蓦然涨得更粗、更大,直戳戳地顶在他的掌心,因为他的接触而强烈地颤动,单军觉得一股热气直冲下身。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握着另一个男人的这东西而血液沸腾,只因为它属于周海锋! 周海锋紧扣的风纪扣和金属领花被外面的灯光反射,发出暗暗的光亮,那种光亮和那一丝不苟的衣领让单军涌起破坏的冲动,他低头亲了上去,手上套弄着,动作粗鲁毫无章法,周海锋凌乱的军装和敞开的裤子间暴露的器官带给他的视觉冲击,比任何催情的场景都更让他勃动,让他硬得发涨…… 周海锋忽然翻身,紧紧搂住他,一下扯开单军的皮带和裤子,微凉的手急切地抚摩过单军紧实的小腹,有力地往下…… 窗外白玉兰灯黄色的光晕洒进窗口,铺满了一地的晕黄。 地上交织出纠缠的影子。外面不时有人走过,没有人知道窗内的阴暗角落发生着什么。 单军的东西在周海锋的手里,变成了一只狰狞的活物,周海锋的力道生涩、笨拙,毫无技巧,甚至把单军弄疼,可是单军只要想到在为他做这件事的是周海锋,就像烈火涌动着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推向巅峰。 而周海锋的硕大,在他的手里凶暴得像急欲脱笼的猛兽,震颤着几乎要跳出他的掌心,单军几乎包裹不住它…… 那一刻单军的记忆是混乱和迷糊的,一切都像着了火。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前端被周海锋因为训练而带着茧的掌心磨过,单军全身震颤,被周海锋用手包裹住,液体喷在了周海锋的身上,弄脏了他的军裤,白色的粘稠的液体点点洒落在周海锋的军装裤上,而周海锋也在同时释放在单军的手心…… 像一个混乱、匆促的战场,一次急冲锋和火力迅猛的强交火,来得雷霆万钧,结束得硝烟未尽。 当一切慢慢平息,他们搂抱着,感受着激情后的余韵。 单军喘息着,震颤的余韵让他沉浸其中,回不过神。 他在一个男人的手里达到了高潮,而且这么震撼、强烈。 周海锋揽着单军,轻轻在他汗涔涔的额头亲了一下,低头慢慢为他擦去胸腹上粘着的液体。 单军的衬衫早在激情时被周海锋扯开,周海锋喷射出来时,都射在了他的小腹,甚至胸膛上。 单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周海锋清理着他,又清理自己,把凌乱的衬衣塞进军裤,拉上拉链,扣上皮带。那动作看在他的眼里,带着无比的情色。 看到周海锋擦拭裤子上的痕迹,单军手伸过去把他的手挡开,“别擦,留着。” “……留着干什么?”周海锋的嗓子还哑着。 “……留着当证据。”单军收紧了抱着周海锋的手,返身把他压在墙上,声音又低又粗,“……看你还往哪儿跑。” 他霸道而明亮的眼神,锁定着周海锋的眼睛,周海锋凝视着他,单军看了他许久,凑上去,吮不够似地轻轻咬住他的唇瓣…… 楼外,夜色中的路灯下,有几个兵经过,跟周海锋和单军打招呼。 两人有点不自然地回应着。 在楼里的水池简单清理后,他们走出了老楼。在院子里,在灯下,刚才昏暗里发生的一切,像一个紧张匆忙而眩晕的梦。 在院子里,一路都碰到人,有话也不好说什么。不远处走来一个军官,老远地看见单军就过来了,周海锋不得不向他敬礼。 “军军,你在这儿啊,找你半天了!”军官拉过单军就走。 有几个兵经过,跟周海锋和单军打招呼,他们有点不自然地回应着,彼此都有些赧然。在院子里,一路都碰到人,有话也不好说什么。不远处走来一个军官,老远地看见单军就过来了,周海锋不得不向他敬礼。 “军军,你在这儿啊,找你半天了!” 军官热情地说,拉过单军就走。 “快,司令员到家了,正等你回去呢!” 这是单司令的部下,单司令到家看不到单军,让他到院子里四处找找。 “急什么,我这儿还有事。” 单军根本不想和周海锋分开。何况,他压根不想去看他爹那张脸。 军官转脸看了眼周海锋,见这就是个兵,命令:“你是哪个连的?怎么大晚上在外头晃悠,回连队去!” “是。”周海锋只能服从,无声地看了眼单军,转身离开。 单军想叫住他,又犹豫了。他不能让他在明面上太特殊。特殊,在这个院儿里会给他带来麻烦。 “快走吧,别让司令员等急了。”军官抱过单军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走。 单卫东这趟回来,心情是欣慰的。 第47章 关于单军的参训情况,一直有人向单司令汇报,单司令表面上不闻不问,实际上单军的一举一动,他什么时候不关心不掌握?这回,这个儿子是真的让他意外了。 单卫东这样的正统军人,是刚正、严苛,不善于感情表达的,在教育子女上也同样如此。他用带兵的方式教育自己的儿子,可是家庭毕竟不是他的军队,严厉和粗暴的约束,激起的只有单军的叛逆。何况还有着别的原因,父子之间,很少能有和颜悦色好好说话的时候。 单卫东看到进门的单军,黑了,瘦了,也结实了。脸上有了棱角,身子骨也有了男子汉的坚硬。看在他的眼里,好像真的开始长大了。 单军难得看到他老爹面对着他,居然没有板着脸,也没发火。 单司令看他回来,也没说什么。只是简短地说,洗个手,吃饭。 单军说,我吃过了。 “这孩子,来,再陪你爸吃点儿。” 单军奶奶拉单军坐下。老人也想让单军和他爸多亲近。 这顿陪着的晚饭吃得心平气和,单司令是不会把表扬放在嘴上的人,对单军尤其是,只是这样和平地吃了顿饭,就已经表示他对单军这段时间的表现满意了。老政委夫妇也高兴,一家人气氛融洽,直到单司令对单军说,吃完饭,回房间收拾收拾。 单军说,干吗? 单司令说,提前去军校报到,参加学院驻训,明天就送你走。 单军一下站了起来。 “什么?” 这两个月的暑假,单司令并不打算让单军在家闲着。军校秋天开学,但是开学前搞了一个学前驻训,为普通高中考进去的地方生进行军事基础训练,也不强制,是自由报名,让这些高中生能提前适应军校的军事科目。但这种程度的训练对单军来说,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我不去!”单军惊怒,他没想到他老爹回来这一趟,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我还有必要练这个?” “参加了个选拔,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你还不是个兵!去给我从头学好怎么当一个兵!” 单司令让他早点去适应军校的环境,不让他搞特殊,虽然他也心疼单军刚回来,但是这些他是不会表达的。 “这暑假我哪儿也不去,以后想咋训咋训,就这俩月不行!” “你不去你要干什么?”单司令没想到单军的反对这么激烈。每年寒暑假他都把单军丢到部队,单军早就习惯了,从来就没这么抵触过。 “你管我干什么,我就是不去!” “不去也得去!” 单司令终于发火了。 当天晚上,单司令强行把单军带回了他在大院外的住地,把单军关进了房间。 单司令强硬起来谁都劝不了,就是老政委夫妇也不行。在送单军提前去军校受训的问题上,老政委也是赞成的,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让单军早一点收收野性,适应管束。 所以当晚,单军几乎是被单司令指挥着几个兵强行按进车里,把单军带回了他的房子关了起来。要不是接到通知驻训时间有变动,单军就会被直接送到驻训地。 单军就这么给关了几天,房间里既没电话,他的寻呼机也都给没收了,等于跟外界切断了联系。单司令叫了几个勤务兵专门守着门看着他,那几个兵也是左右为难,隔着门对单军说,军军,别为难咱们了,我们要是给你把这个门打开,你说我们怎么向司令员交代。 单军从小就被关禁闭关大的,以前他在屋里头吃饭睡觉打游戏做俯卧撑,爱关多久关多久,跟没事人似的,单司令最后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可现在单军在这屋里,是如坐针毡,他突然这一走,连个招呼都没打,周海锋肯定得急。 单军跟他爸说,叫于征过来一趟,把他的常用东西带过来。要是不同意,他就是去驻训了,也给他拿个倒数第一! 单司令知道单军那脾气,他还真做的出来,让个兵去叫于征了。单军在这儿着急上火地等人来,到了晚上,终于进来一个人,单军一下子迎了上去,看到人的时候却愣了。 “翔子?” 单军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会是王爷。 “你啥时候回来的?” 王爷也不答他的话,把手上拿来的行李包往地板上一放。 王爷也是刚回来。半道碰见于征往单军家去,说起来才知道了这回事。王爷对于征说,行了,我去吧。 单军看来的是王爷,反而没词儿了。 当初在北极海狼,王爷嘴上说看上周海锋,可王爷后来骨子里对周海锋的那股敌意,单军一清二楚。这信能让他带? “见了我来,让你失望了?”王爷在单军床上坐下,随手翻开本杂志。 “你消气了?”单军看看他。 “气什么,爷又不是妞儿,被你甩一回还一哭二闹三上吊啊。”王爷那面上看起来,确实挺平静。 “那就成。”单军现在也没心思惦记这个,沉吟了一下。 “你再回去一趟,把你那大哥大拿来。悄悄的,甭给发现。” 那大哥大价值不菲,是以前别人送给单军的,王爷生日的时候,单军送给了王爷当生日礼物。当时聚会上的人都哗然了,这东西在那年头是个稀罕货,卖一万多块呢,单军这么大手笔的礼物,王爷当时看着单军那神情,单军后来取笑说,就差以身相许了。 “要那个干什么?”王爷看看他。 “你甭问,我有用。” “打给姓周的?” 王爷单刀直入。 “你拿不拿吧!”单军看了他一眼。 “你说呢。”王爷仍然不咸不淡。 单军憋着火,他现在没心情、也没精力跟王爷在这儿磨脾气。他压着性子,一字一句:“翔子,我没时间跟你耗。告诉你,我有急用。你要是我兄弟,现在就去给我拿来。成吗?成不成??” 王爷也按下了杂志,抬起眼睛,看单军的表情,像看个陌生人。 “你还知道我是你兄弟?” 王爷说,表情极其认真。 “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王爷反问。“你现在离了他是过不下去了怎么的?为了他留在那破山沟受罪也不肯回来,现在又急赤白脸地非找他!他是你什么人,要你这么牵肠挂肚地惦记?” “以后再说,你先去拿来!”单军根本不想在这儿白活耽误时间。 “以后?”王爷压着的火也腾地窜了上来,“爷明着告诉你,不去!” “为什么?”单军火。 “爷看着他碍眼!” 单军看着王爷,王爷终于说出了实话。 “行,你终于说实话了。”既然话都讲明了,单军也把话都摊开:“既这么着,你今天就明着给我一句,你怎么就这么看不上他,他没得罪过你!” “没得罪过我?”王爷冷冷地笑了,眼神跟桩子似地直戳进单军的眼里。 “咱们以前翻过脸吗?自从他来了,为了他,你跟我翻了几回,要不要我数数?现在说我是你兄弟,把我丢那破山沟里不问不管的时候,你还记得谁是你兄弟?” “算我不对,”单军不耐了,他就知道王爷的气头还没过去,“跟他没关系。” “爷看不得你跟他这么近!” 王爷突然把杂志一把扔开…… 单军看了他半晌,半天才:“……我操!” 王爷小时候是很粘他,看到单军跟别的人太要好还会不高兴,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单军早就把他以前曾有过的这些小性子忘了。这些年单军没少在外头交朋友,要好的弟兄绝不止在大院儿里的,其中不乏走得很亲近的,王爷从来没怎样过。自从长大以后,王爷小时候那些小姑娘似的性子早改了。何况,现在他们都大了,男人之间,兄弟之间,也都各自有各自的空间。 “……你就为了这个?” 单军啼笑皆非,又无奈。他这兄弟看起来是变了个性子,可是骨子里,还和小时候一个样。 单军叹了口气,搂过了王爷的肩膀,向自己拢了拢,像小时候他闹别扭时那样,拍了拍他:“别傻了。你是我最好的兄弟。这还非得我用嘴说?……瞎折腾啥呢。” “最好的兄弟?”王爷重复着这个词,沉默了一会儿,抬起脸,看着单军。 单军看着那张非常熟悉的脸,那张脸上早已看习惯的戾气、邪性的神气,现在却消隐了,只是一张瘦削的脸。白皙的脸颊凹陷下去,不知什么时候,王爷似乎比以前更瘦了。 “那个周海锋呢?也是你最好的兄弟?”王爷盯着单军的眼睛。 “那不一样。” 单军把手从王爷肩上撤下了。想起了周海锋,他的心又开始燥热。 “两回事。” 王爷端详着单军,像从来没这么看过他。突然变得安静的王爷让单军很不习惯。王爷静静地看了单军一会儿。 “军子。你变了。” 王爷说。 “我没变。” 单军皱着眉,坐着,心里有话,早就在他的心里。 “我们都大了,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单军抬头看着王爷。王爷太依赖他了,这份依赖,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但是他们终归会长大,拥有各自的生活。人长大了,总要分开,即使是再铁的兄弟,也不可能永远像孩提时代那样,在这个大院,每天相伴着彼此度日。 他们是兄弟,一辈子的兄弟。就因为如此,他不能让王爷永远拽着他的衣角不往出走。他总要切断这份依赖,为了让王爷走出去,真正从心里走出去。 “翔子,你把我看得太重了。可日子是自己的,我代替不了你过你的日子。兄弟不一定天天在一起,我要看你把自己过好了,我才能真的高兴。你懂吗?” 单军这话是发自肺腑的,他希望王爷能听明白,能真的听进心里。 王爷没做声,一会儿,却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容古怪又心酸。那苦涩的笑声,听得单军心里发沉。 “我是不懂。” 王爷把地上的行李包扔给单军,拉开了门,他回过头:“大哥大没了。我送人了。” 门关上了。 单军盯着门的背后,脑子里是王爷那瘦削苍白的脸。单军把手里的行李包搁在了一边。 “周班副,干啥呢?不去打球啊?” 傍晚,下班号吹过之后,三三两两的兵吃过晚饭,抱着球往篮球场走,看见周海锋独自在那条梧桐道的边上。 周海锋笑笑:“等个人。” “又等啊?”这几个兵中午休息的时候就看到周海锋也在这儿,不知道等什么人。“那咱们先去了啊!” 几个兵走远了还忍不住回头,看看周海锋独自徘徊的背影纳闷儿:“这俩天怎么老看见他在家属区转悠,等谁啊?” “不知道啊?” 第48章 周海锋沉默的身影一直在路边。天黑透了,来来往往的家属也越来越少,直到道路上逐渐寂静。周海锋靠在树上,在被梧桐枝叶裁切得碎乱的昏黄光晕下,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一两天过去,周海锋再也等不下去的时候,终于去了将军楼。 老政委夫妇正好出院门散步,看见了在院墙外的周海锋,诧异地说是小周啊?怎么在门口不进来?来来,进来坐! 周海锋进了屋,问候了老俩口,目光扫过楼上,单军的房门紧闭,毫无动静。 周海锋终于向老政委夫妇问起单军。 老俩口告诉他,单军到单司令那儿住了,报了名参加集训,这几天就出发,提前去军校报到。 至于单军是被强制带走的,被单司令关着之类的种种情况,这些家庭内部的事,他们当然不会向外人说那么细,老俩口也不完全知道。所以在周海锋听来,就是单军住到了大院外,做出发前的准备,马上去军校。 “……他走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单军奶奶说没有啊?本来军军刚回来,要好好休息,可是听说学校暑期有训练班,主动就报名了,第二天就到他爸爸那儿去了。这孩子,在家就一天都待不住,他要好,要强! 单军奶奶从来逢人就夸孙子,在外头从来不露单军的短,老政委对着周海锋一个兵,也不好当面说她的不是。 “你们也是战友了,他要走了,是该和你道个别……”老政委说。 周海锋沉默地听着,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了辞。 “哎,海锋!当心!……” 篮球场上,周海锋下意识地伸手一挡,直砸面门的篮球还是擦着他脸颊过去了。一个兵跑来抱歉地:“碰着了?没事儿吧?” 周海锋蹭了下脸,摇摇手:“没事。” “状态不对啊班副,老走神儿呢?”旁边一兵说。周海锋把球丢给他们,示意他们继续打,下了场,手蹭了下下巴,弯腰拾起了衣服,走了。 “哎你这后头伤是不又绷线了?”那兵追在后头喊。 “就这点儿破伤还没完了。”周海锋回头笑笑。 他回到宿舍,开始收拾东西,同屋的战士看着:“今晚上就走啊?” 周海锋专注着手里:“嗯。” 单军到军区大院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起床号都还没吹响。 他是飞奔着跑进军区大门的,岗哨惊异地看着他。单军跑进空荡荡黑魆魆的大院,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突兀的脚步声和粗沉的喘气声,他没进家属区,直接穿过内卫的门,直奔警卫连。 当他看到单司令楼下夜里停来的一辆工程大卡车时,知道机会来了。 这是七楼,单司令这处的房子是他在外头的居所之一,在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级院区,在当时的楼房里算是设计先进的,墙体外围留了空调外机支架,但这一单元三楼以下为了防盗把这些支架都卸了,外立面光溜毫无借力之处。单军早就琢磨过这高度,现在底下管道坏了,来了辆工程大卡,正停在下头没开走,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梯子。凌晨三四点,外头已经毫无动静,那几个勤务兵都在隔壁警卫室睡死了,单军翻出了窗户,一脚踏着窗台,一脚踩着外机支架,赤手空拳,直接从七楼下去了。 他俯身一跃跳在车厢上,再跳到了地面,人鬼不知地跑了出去。回大院就有被发现的风险,可是周海锋的寻呼机在回连队的时候就上交了,这个点儿如果打电话到警卫连找人,按军区警备制度,所有半夜的来电都要由值班人员录音、记录备案,单军必须冒险回去一趟,他要当面见周海锋,现在,马上! 警卫连营房外头,外哨老远看见一个人冲过来,喝:“口令!”单军向里头就闯,两个哨兵差点吹了哨子,冲过来就要拦人,单军扬脸:“我!” “军军?你……哎?” 哨兵愕然看着单军直冲上营房的楼,单军一把推开其中一间门的时候,里头的兵刚醒,正穿衣服,有的还没起来,都愣那儿了,睁大了眼睛惊诧地看着闯进来的单军。 “周海锋呢?!”单军瞠着眼看着周海锋那张床。 床上空着,豆腐块一样的军被方方正正,叠得整整齐齐。 “他走了,请假了。”几个兵反应过来,赶紧说。 “走了?”单军像被浇了盆冷水。“去哪儿了?” “昨天就走了,请了外出假,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干吗了。”…… 单军这一逃跑,单司令那头闹了大动静。 天亮之后,几个勤务兵一推门,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嗖嗖窜风的窗户,目瞪口呆,跑到窗户边上往楼下一看那高度,都傻眼了。单司令也没想到他儿子居然能在重兵把守下从眼皮子底下逃跑,居然还是跳楼跑的!一追查就查到了单军天没亮就跑回了司令部,去警卫连找过周海锋,可后来哨兵只说看到单军一个人出了大院儿,至于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单军和周海锋铁,自打他们从特种兵特训回来,这就不是新闻。单军去特训这事儿,当时是没几个人知道,可回来以后,再不知道的就成傻子了。周海锋为了救他才淘汰的事,当然也传遍了大院。所以单军去找周海锋,包括单司令在内也都不奇怪。现在知道了单军还活蹦乱跳,单司令放了点心,他忙于公务,交代了手下的人去找。单军以前离家出走的次数也不少,单司令对他在外头的生存能力倒不担心,看这小子身上没几大子儿,在外头能扛到什么时候。 单军逃出来的时候,房里除了几张毛票,还真是啥都没有。他没去找大飞于征他们几个,不是信不过他们,而是怕碰到王爷。要是碰上了王爷,他想走也走不利索。 单军去了他院外的一个兄弟那儿。那是单军在外头结交的,当初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后来合脾气,反而处成了兄弟,过得硬的关系。这兄弟不是什么红二代,更和官商富的圈子一点儿关系没有,就是个汽车修理厂的工人。兄弟二话不说,把身上有的钱都掏给他,告诉单军,就吃他这儿、住他这儿,想住多久住多久,保证没人找得着他。 单军感激这兄弟,但他没留下住,他问这兄弟借了辆车。兄弟说你啥意思,想在车里过夜啊?我这儿好歹有屋顶有褥子的,你不住还想跑哪儿去? 单军说谢了哥们儿。我得走,去等个人。 单军开着那辆车,停在了周海锋家门口的楼下。 单军知道周海锋去了哪儿。 单军后悔之前没问他是哪个监狱,在什么地方。但如今在非常情况下,他要是直接向连部询问周海锋的去向,追兵估计也立马跟着杀到监狱了。 所以他只能在这等他。 周海锋什么时候回来,甚至会不会回这阁楼来,单军不知道。可他就是觉得周海锋会回来。在周海锋看完他爸以后,会先回这儿来一趟。 单军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么笃定。硬要说,直觉。 他胡乱买了点吃的,就在车里对付了,夜里就靠在靠背上,睡着了又警醒…… 单军就这么等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晚上,终于让他等到了周海锋。 当单军看清周海锋身旁的人,已经放到车门把上的手停住了。 那长相,他记得。他认出了那个人是谁。 单军的表情凝固了。 那个晚上,在工具房外来找周海锋的男人。那个抱着周海锋的肩膀,关切安慰他的男人。 单军没忘记他那张脸。 现在,这人穿着警察的制服,打着伞,和周海锋并肩走在一把伞下。 这人叫任勇,是一个狱警。 周海锋和他认识,是通过他的同学。 当初周海锋父亲入狱,周海锋几个铁哥们四处打听有没有监狱里的关系,能够得上的,其中一哥们儿也是通过别人,认识了这个警察,他就是那所监狱的狱警。周海锋就这么认识了任勇。任勇人很仗义,他答应了哥几个,会在狱里关照,时常把老人的情况带给周海锋,也没少替周海锋带东西进去,明里暗里的忙,帮了不少。周海锋感激他,而这狱警对周海锋也很好,不仅信守承诺,对周海锋的生活也很关心,周海锋高中时候一个人在外头打工养活自己,任勇周末有事没事都爱去找他唠嗑,玩儿。时间长了,两人成了非常近的朋友,周海锋当兵前,把父亲托付给他,让他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通知他。 周海锋这趟去探监,也去看了任勇。回来的时候,任勇说自己也要回来办点事,两人就一起回了城,他一直把周海锋送到楼下。 “就不喊你上去坐了。下雨了,早点回吧。”任勇的家也在市内,周海锋到了楼下,对任勇告了别,就要上楼。 “海锋!”任勇叫住他。 周海锋回头,任勇走了过去,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抚了抚,抚去了肩章上头的雨水。 “照顾好自己。”任勇说,目光复杂地凝视他的脸。 “……这是怎么搞的?”任勇在路灯底下,看到周海锋脖子上有块擦伤。 “训练碰的。没啥。”周海锋没在意。 “什么没啥,你就不抹点儿药?我看看。”任勇心疼地说,让周海锋抬起下巴,手指抚了抚那处伤。 周海锋虽然有些别扭,但并没有多想,也没避着。 在雨下,在这个暗夜里,距离如此靠近,任勇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忍不住按上周海锋的肩膀,凑近他的脖颈,低头去吹那个伤口…… 一道车灯突然大亮,打在他们身上。 周海锋和任勇都回过头,刺眼的灯光刺在他们的脸上。 任勇眯起眼睛迎着灯光看过去,还没看清什么情况,一个人影到了面前,迎头一拳将他揍翻在地! 这一拳力道太重,任勇被揍得当场嘴角开裂,吐出来的都是一口血沫子。 “单军!你干什么?!”周海锋过来抓住单军的手。 单军从地上揪起还没反应过来的任勇的前襟,就要落下第二拳,被周海锋扯住拉开:“疯了你?” 任勇半边脸都肿了,用力晃晃头,耳朵半天都还在嗡嗡作响。 周海锋扶起任勇,这一拳太重了,如果不是任勇是警察也受过训练,一般人根本承不住这样一拳,他转头怒对单军:“你怎么能动手?过来道歉!” “道歉?”黑暗里单军脸黑得看不清楚,声音犹如冰碴。“我给他道歉?” 任勇摇晃着站稳,抹了下嘴角上的血,冲上去就要还手,被周海锋紧紧拦住:“对不起任勇,是误会!” “海锋!这小子是谁?怎么上来就打人?”任勇火冒三丈。 “我是谁?”单军阴冷的声音,走到了灯下,任勇看着他过分帅气和布满戾气的脸,一愣。 “你想知道,就再碰他一次试试。” 单军刀子般的眼光,像钉子把任勇钉在了地上。即使是任勇这种看惯了囚犯的狱警,脊背也下意识地发凉。 单军一言不发,把周海锋从任勇身边一把拽了过来,拉着他掉头就走。 周海锋挣开了,单军回头,目光如同寒冰利剑:“什么意思,不想走?” “他是我朋友!”周海锋知道单军误会了,可现在当着任勇的面,他没法儿解释,更不能放着受伤的任勇不管。乍然见到单军的波动,被他冲动和莽撞的行为打乱,单军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打的不仅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恩人! “朋友?”单军脸色森寒,声音冷调无波,“你朋友都是这么对你的?” “这什么人?海锋,他要干什么?”任勇喊着,在旁边要过来。 “不想再挨揍就给老子待那儿!!” 单军突然爆发的吼声,震动着雨夜。突然凝滞的寂静,像冻结了空气的流动。 “我再问你一句,跟不跟我走?” 单军盯着周海锋。 任勇捂住了鼻子,血从他的手指缝里不断渗出来,越涌越多。刚才那一拳砸到了他的鼻梁,伤得不轻。 周海锋匆匆掏出纸为他擦拭血迹,扶他坐下,任勇仰起头,周海锋扯下纸卷帮他堵进鼻子止血。 他们忙乱着。单军站在一边,看着。 眼前这两个人谁也没有看他,单军站在雨里,像一块背景板。 周海锋听到汽车发动声时回头,车已经急速倒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调头,一把方向,绝尘远去。 “单军!” 周海锋追上去,车尾早已去远,消失在雨中的黑夜。 周海锋对着那方向,直直地站在雨中。 任勇看着周海锋一动不动的背影。他慢慢走到了周海锋的身后,手搭上他的肩膀。 “海锋……” 周海锋回身,没等任勇开口,低声向他道了歉,说对不起,不能陪你去医院了,我改天来看你,再向你解释。 他掏出身上的钱硬塞给任勇,不等任勇阻拦,周海锋已经拦了出租,拎着行李就急匆匆上了车。 任勇站在原地,怔怔地目送着车子飞快地远去,消失。 周海锋匆忙回了军区大院,直接去了将军楼。将军楼空无一人,单军根本没回来。周海锋转身没走几步,就被拦在了途中,几个战士堵着他说,兄弟,你总算回来了,赶紧的,连部找你! 第49章 路上,他们把单军找他的事前前后后都说了,周海锋这才知道前因后果。 单军这一跑,动静可不小,警卫连部也急着等周海锋赶紧回来,就等着问单军有没有联系过他,能不能通过他找到人。周海锋刚到连部,连里的干部正在把情况跟他说,老政委的电话就追到了。 老政委夫妇刚刚外出进门,听说周海锋回来了,心急地一个电话就追到了警卫连。 得知了单军是从七楼跳下来逃跑的,单军奶奶差点儿没犯病,把单司令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心疼得直掉眼泪。单军这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老俩口是吃不下睡不着,虽然单军以前也没少出走,可是这回不一样,单军是逃跑的,身上什么准备都没带,连钱包都没有,叫老俩口怎么能不担心!偏偏单军又和大院里的孩子没有一点联系,谁都不知道他到底跑去哪儿了,唯一找过的人就是周海锋。现在,周海锋成了老俩口最大的希望。 一见到接到电话后赶来进门的周海锋,单军奶奶就掉眼泪了。 老政委把所有的原委都跟周海锋说了,单军为什么突然去了大院外,为什么被关起来,为什么逃跑,又是怎么逃跑的…… 从将军楼出来,周海锋站在雨里。雨丝渐大,打湿了他的帽檐,帽檐下周海锋的面孔,沾着雨水…… 他的脑海里是单军被单司令指挥着几个兵强推进车里送走,是单军翻出七楼的窗户,是单军刚才在雨里,他一动不动的眼神…… 在他失去单军消息的那些天,单军的不告而别,就像一块石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 那晚在老楼里和单军发生的事,同性之间的身体行为,在激情褪去之后,离开了生理瞬间的快感刺激,单军能不能接受,会不会排斥和反感,周海锋的心里并没有底。 单军对他的感情就像潮水,会不会来得快退得也快,周海锋不知道。 单军和他不一样。他不是这样的人。那一晚彻底撕去了那些朦胧的面纱,将同性之间真实的、赤裸裸的东西展现在他面前。周海锋不知道,在冷静下来以后,这种赤裸裸的行为,他不顾一切的举动,是不是过早地带给了单军冲击…… 周海锋陷在不安,甚至后悔中。 他怕单军冷静之后,就后悔了那天晚上的行为,所以才躲避。 不管是什么原因,周海锋想给他时间,让他好好想想,他是否真的做好了准备。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如果他早点去怀疑,去打听,就不是现在这样。单军是怎样才能在今晚,出现在他面前。 眼前是茫茫大雨,周海锋的手在雨下攥紧…… 当晚,周海锋几乎跑遍了所有以前他跟着单军的时候,单军常去的地方。 一无所获,他站在茫茫的雨中,夜深了,远处一片漆黑。 在城市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周海锋身上不知是被汗水还是雨水湿透,脑海中闪过单军开车离去时,车后车盖上的图案,那是一面飞扬的彩色旗帜。 于征家里的电话响了。 “我知道!”于征大叫,这辆贴旗的车是那个修理厂工人自己的车,和他们在一起玩儿的时候时常开出来。“原来军哥是找他去了!” 周海锋敲开这人的门时,他已经睡了,睡眼惺忪地来开门,一看是个穿军装的兵,警惕:“你找谁?” 这人以为是单军的追兵,本来根本没打算说,可听了周海锋说单军去找他时,开着这辆车,这兄弟恍然大悟,上下打量了周海锋:“他说要去等人,原来就是等你啊?” 他也就跟周海锋说了实话,单军是开着他的车出去,可是去了就没回来,也没联系过他。 “我要留他住,他非不肯,饭都来不及吃,急匆匆地要走。我说你啥急事儿非走不可啊?他说他要去等个人,晚了怕错过了,碰不到。去了一天一夜了,你说今晚上才碰见他?我操,那不是一直在车里猫着呢,这得猫了多久啊?……” …… 深夜,城市在沙沙的雨声中,陷入了沉寂。 四周沉沉的寂静中,满身雨水和疲惫的周海锋,脚步沉重地走上楼梯。 他走上了顶楼的天台,走到了阁楼的门口,没开门,慢慢坐在了阁楼前的台阶上。 屋檐下滴的水落在他的身上,他也没去管,就那么坐着。 雨还在下着,朦胧的雨雾在风中飘移,笼罩着整个深浓的夜空,和天台外一望无际的城市。 周海锋迟缓地拿下了军帽,放在一边,背靠在了身后的门上,许久,疲惫地闭上眼睛…… 后悔,自责,煎熬,像密密交织的雨,敲打在他的心上。 他不知道单军去了哪儿,在这场雨里,他会去哪儿,能去哪儿。他安不安全,有没有淋雨,有没有负气去做一些冲动的傻事…… 他总是这么冲动,倔强,却总是吸引着他的目光,牵动着他全部的心神…… 周海锋忽然睁开眼睛。 他抬起了头。 雨中,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 周海锋抬起头,看着他。 那个人站在雨里,低头望着他。 他湿透的全身滴着水,不知道在雨中淋了多久,雨水顺着头发,淌过他的脸颊。 密密的雨,笼罩了他们。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就这么看着对方。 周海锋突然站起,将他一把扯进了怀里,紧紧搂进了怀中…… 怀里冰冷湿透的身体刺痛了他的心。他哪儿也没去,他又回到这里等他,一直在等待他,从开始,到现在…… 他亲着单军满是雨水的发丝,鬓角,亲着他在雨里淋得冰冷的脸颊,似乎要亲去那让他疼入心肺的冷意才能带给他温暖。 “……是我不好……对不起……”周海锋紧贴在单军耳边,反复地、一遍遍地重复,像敲在单军的心上,也敲在他自己的心上。 单军听着那一声声的低语,扣紧的手臂,像要把周海锋嵌进自己的胸膛。 苍茫的雨幕中,低矮的门楣下,大雨冲刷着两个紧紧拥抱的人…… 周海锋找来干衣服,把单军带进了浴室。 当周海锋收拾干净了房间,单军从浴室里出来,周海锋拿过毛巾,为他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 周海锋边擦,边说了任勇。说起他是谁,为什么认识他,为什么今晚他在这儿。 单军的脸还带着洗完澡的水气,周海锋轻轻抚了下他的脸。 “饿吗?” 单军等了他一天一夜,一定没好好吃饭。 “我去弄点吃的。” 周海锋匆匆地要走,被单军拉住。 “我不饿。” 手上潮湿一片,周海锋身上湿冷,还没来及换下湿衣服。为不让老俩口担心,单军洗澡时他去楼下打了公共电话,老俩口喜出望外,说如果军军不愿意回家,别勉强他,就先在你那儿休息。 “去洗洗。别感冒。” 单军把周海锋推进了浴室。 阁楼只搭出一个简易的冲凉间,一道浴帘隔着。里头开着灯,将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帘上。 单军坐在床沿,看着对面的浴帘。 浴帘映出周海锋的剪影,朦胧的帘上映着他的身体轮廓,那身影脱下军装,站在了水流的冲刷下,朦胧的帘上的光影,勾勒着他强健、挺拔的男性线条,宽阔的肩背、紧实的腰、笔直的长腿…… 周海锋简单冲了凉,刚擦干身体,套上背心,听到帘子掀开的声音。 他回头,被单军抓住双臂,推在了墙上。 那是一个狂热、滚烫而焦渴的吻,单军抓着周海锋的头发,像要把他吸进去般地噬吻,掠夺着他的嘴唇,卷着他的舌头,他抓住他背心的底边举过头顶扯下扔开,毛巾从单军肩上掉落,周海锋搂住他光滑赤裸的脊背,迎着他野兽般的吻,他们在热气的水雾蒸腾中激吻,浴帘上投射着窒息般粘合的两个男人…… 单军抚摩着周海锋微微隆起的胸膛和纹路清晰的腹肌,两人的下头都变了形,硬挺的器官像两把钢枪,喷着热气剑拔弩张地抵在对方身上。 当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分开,单军用力压紧了他,在他耳边:“想我吗?” 他的嗓子被欲望灼烧得喑哑:“找过我吗?……” 他想知道,他想知道在他没了消息突然消失的那几天,周海锋是不是想念他,是不是找过他,是不是像他一样想他想得发了狂…… 周海锋伸出手,揽过单军的脑袋,把他的脸正对自己。周海锋两手固定着他的头,无声地凝视他,单军面对着他的眼睛,周海锋什么也没回答,就那么看着他,那眼神已经回答了全部,然后粗暴地按住单军的后脑将他按向自己,堵上他的嘴…… 单军不需要听回答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躯体沉溺在迸发的激情里,在忍耐、煎熬、不安后释放的激情像一把烈火,把他们焚烧殆尽。 它是凶暴的,原始的,野性的,当它一旦迸发,就摧毁一切,摧毁所有。 “……海锋!”单军像要把周海锋挤压进自己的身体,这巨大的情感让单军如陷洪流。他从来都掌握着节奏,对什么都控在手心,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是这样地失去了方寸! “……你说我他妈的怎么办?……” 单军失控地、无处宣泄地在周海锋耳边低吼。 “……我满脑子就是你!……” 周海锋拽住了单军的头发,拉开他,像要用力看清楚他的脸,眼神带着灼人的烈度和喷薄的力量,他紧紧望着单军,像要把他看进刻骨,他抓着单军的力度,几乎嵌进他的皮肉。 “你不后悔?” 周海锋从喉咙深处,一字一句地迸出这句话。 单军望着周海锋的眼睛,眼中光芒闪动,燃烧着激越的明亮和坚毅的决然。 “不后悔!……” 单军从胸腔迸出…… 欲望一旦挣脱了牢笼,像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空气中都似乎听见火星爆裂的声响,火热的温度在这个狭小黑暗的阁楼里蒸腾出令人昏厥的浓烈…… 两个舌尖的扭动,缠绕,电流在身体里蔓延,扩散,凝聚在小腹……他们专注于对方的唇,对方的舌,彼此都太急切,太生猛,在他们这个年纪,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所爆发的激情,是山崩海啸般的震荡,远远超过了承受和想象。 他们像两只出笼的猛兽纠缠在一起,没有和同性的经验,只是遵循着雄性的本能,心跳不断地撞击着彼此的胸膛,摩擦纠缠的肢体也无法让他们从这种原始的兽性般的欲望中解脱。 周海锋抱着单军,吻他,带着热度的手粗鲁地抚摸他,抚摩着单军矫健的肩背、蓬勃的身体,抚摸他蕴含着野性和力量的肌肉线条,下头那硕大、灼人的热望带着逼人难耐的气势,毫不掩饰地直戳戳地顶在单军身上,挤压着单军同样坚硬、张狂的灼热。 单军再也忍不了,一把把周海锋按倒在床上…… 阁楼外,风雨声急了,无尽的黑夜中,是雨打在阁楼玻璃上的声响。夏夜的雷雨,天边蓦然划过一道闪电,电光照亮了落地窗内的床上,照着纠缠的男体…… 单军扯去周海锋身上最后的桎梏,直到身下这副强健、完美的躯体完全袒露在他的面前。 微微隆起的胸膛,紧绷的腹肌,这是让人看了呼吸为之停滞的精悍体魄,每个毛孔都蕴藏着喷薄欲出的男性力量,身上因为训练磨练出的棱角,像生铁般的质感,布着湿亮的汗水,性感地起伏。 单军的呼吸粗沉,着火的目光在这副身体上游走。他的手按了上去,抚摸着身下起伏有致的强健曲线,周海锋的身体在他的手下起伏,带给他震人心魄的震撼,这是男人的身体,和他有同样的构造,却激起单军征服的欲望,甚至有破坏和施虐的冲动—— 腹肌间的沟壑往下,那浓重的阴影中耸立的巨大,在黑暗里隐约的雄壮的轮廓,已经昂然挺立,粗壮蓬勃,单军血往下涌,他抬起头,对上了周海锋的目光,周海锋胸膛起伏,那目光看得单军失去了理智。 他俯身在那身体上乱吻,吻他性感的突出的喉结、锁骨,移到他的乳首,将它们含进嘴里吮吸舔裹。周海锋蓦然变得粗重的喘息,从喉咙深处泻出了一声呻吟。 周海锋受不了了,猛然翻身,紧紧抱住单军,开始狂吻他,手伸下去握住了单军那早已硬挺的巨大。 一场急流般地碰撞,卷入暴风雨的漩涡。 他们都太年轻,太生猛,还来不及学会细腻的温情,只有急切的索求。 不够……还不够……! 单军焦躁地扳过周海锋的脸。 周海锋交织着情欲和迷离的面孔,在那张禁欲的脸上是那么情色,摧毁单军的神智。 他感受着手里的东西,每一寸雄壮,每一份颤动,他在抚慰另一个男人的器官,却被它的原始、野性、雄健的生命力征服……他动作着,套弄着,眼睛看着周海锋,还不够,他要给他更多的刺激,让他失控! 脑海中闪过北极海狼那个男人为他做的,热流冲上脑门,单军突然冲动地低下头,将那儿含进了自己口中…… 周海锋吃惊地坐了起来,去推他。 单军执拗地吞吐,他不是没有抗拒,可现在,他只想看周海锋高潮的脸,他感受过这种销魂蚀骨的快感,当时他幻想着周海锋在他的身下为他服务,现在,他却可以满不在乎地为周海锋做……! 周海锋推拒的手,停留在单军的头发上,紧紧揪住,全身的肌肉紧绷,手臂和腹肌的肌理鼓起,喉结干燥地滚动着,泄出沙哑的喉音。 单军边做边抬起眼睛,和周海锋的眼睛对视了,周海锋双眼发红,那眼神狂野、性感,充满了男人的侵占欲,单军嘴里的东西变得更粗,单军紧紧地吮裹…… 突然周海锋猛地推开他,粗暴地把他扯了上来,一口吻住他的嘴,他们相抵的腹间,液体一汩又一汩地喷射,强劲地喷射在两人的腹肌间,肆意横流…… 看着周海锋高潮中的脸,单军如电贯击。 他攥住周海锋的肩膀,压在身下。 “……我要你!”单军听见自己被欲望煎熬地发颤的低吼。 “……让我进去!”他凶暴地在周海锋耳边。 两个男人,怎么要,单军不是不知道。现在,这副强壮的身躯就在他怀里,在他身下,这火热的肉体是真实的,单军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为了一个男人的身体而烈火焚身,但此刻他那硬得不能再硬的部位,已经不需要任何证明。 当单军粗壮的巨大挤进了周海锋的腿间,带着攻击性搏动着,抵住了周海锋的后身,周海锋的身体绷紧了。 两个男人的第一次,这种行为,即使是这样的人,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下的行为本身,对男性自尊的冲击,单军清楚。 所以他忍耐着,伏在周海锋身上,眼里压抑的欲火和烈火,粗重的呼吸,却没有贸然的进一步行动。他的汗滴在周海锋的胸膛,蓄势待发的下身逼得他一阵阵强忍,像野兽进攻前硬生生地顿住,忍耐。 “……海锋!……”单军在他耳边难耐地低喘。 “……给我!”单军强硬地呢喃着,饱含情欲和深情,急切又渴望。 周海锋看着单军,那目光是那么深,那么浓,看着他极力忍耐的表情,周海锋慢慢放松了身体,黑暗中,他深浓的眼神中升起纵容,默许…… 他知道单军想要什么,只要是单军想要的,他愿意给,愿意满足他。 是什么样的方式,行为,都不重要,这行为的本身,无论他能否接受,都不在乎,他只想满足单军,因为要的人是单军,只因为他是单军! 周海锋转过了身,趴伏,那是猛虎蛰伏的姿态,紧绷结实的男性臀部,在单军的面前,背沟中的凹线延伸向下…… 单军沾着滚热的精液,探进周海锋的里面……扩张着,润滑着,直到再也无法等待。 当前端终于插入那狭窄的紧窒,当他看着自己粗大坚硬的器官一寸寸消失在周海锋的臀间,当他被那紧得几乎让他窒息的火热和紧仄密密包裹,感受着周海锋紧绷的肌肉传来的他的忍耐和奉献…… 单军疯狂了。 他插入,抽出,再狠狠地插进去,插到最深处,到周海锋的内部的极限,还要再往里顶进去。 他在周海锋的体内,他得到了他,占有了他。 他终于进入周海锋身体的事实,比做爱本身的实际感受带给他的刺激,更震撼。 他终于成了他的人,他单军的人! 单军强忍着冲撞的冲动,停下,抱紧周海锋,亲吻他布满汗水的脊背,“疼吗……”他心疼地亲吻着周海锋,在他插入的时候,感觉到周海锋的颤栗,然而周海锋却一声不吭地忍耐。他的太大了,怎么可能不疼??单军手伸过去抚慰他,摸着他们结合的部位。 “没事……” 周海锋知道单军已经忍不了了,沙哑地。 “……来吧” 单军失去了控制。 他强壮的腰杆运动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 这个兵,这个骄傲的,勇猛的,从不屈服也从不低头的男人就在他的身下,在承受他的撞击和占有。单军在周海锋体内的东西又粗涨了几分,那是心理的高潮,这种高潮,远远超过任何一次生理的迸发。 他像冲锋陷阵的勇士,厮杀在战场,他还太年轻,还不会控制自己的欲望,他按着周海锋的脊背,他翻转过周海锋的身体,他要从正面进入他,他要看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被进入! 他抱起周海锋的腿分开,架在肩上,向深处顶进去,周海锋那张禁欲的面孔,身下这禁欲的身体,这军装包裹下的阳刚英伟的身躯,那个训练场上比任何爷们都爷们的男人,那个逆光中无人可以战胜的强大身影,这个比谁都强的军人!就在他的身下,承受着他激烈的抽插和侵犯,因为他的动作而痛苦,呻吟,让单军获得了一种极大的满足,那快感超过一切,汹涌,疯狂。 浓烈的情欲味道在阁楼内散开,充斥着空气的每个分子,撞击的淫靡的声响,和那张承受不住两人剧烈动作的床,在猛烈的节奏中晃动,混合着粗重的呼吸,晃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单军的汗滴在周海锋的胸膛上,沿着腹肌的凹线滑下,单军深深地进入,全根抽出,又全根没入,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看着我” 单军疯狂地顶送着,捧住周海锋痛楚夹杂着复杂的愉悦的脸,粗吼。 “看着我!” 周海锋睁开了满是汗水的眼睛,单军看着周海锋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那么美的眼睛,让他发狂,从他第一次在那军帽檐下看到这双眼睛,就再没忘记,篮球场上,这双不可一世的眼睛,深深地扎进他的心,从此再也没有从他的心上移开,他忘不了这双眼睛,忘不了他的眼神,这个骄傲的男人! 这个英武的战士,这个强悍的军人,他终于得到了他! 他看着周海锋每一份细微的表情变化,这表情都是因他而起,是他所给与的痛楚,他的每一丝感受,疼痛,欢愉,快感,都是他带给他的,刻进他的身体里,烙进他的体内深处,在他最深的地方烙上他单军的印记,那么深,永远也无法消除,那是他的领地,他的独占,只属于他,从没有人到达这里,也再也不会! 周海锋短短的头发被汗湿透,汗水顺着他刀削斧凿般的棱角滑落,眼神让单军硬得疼痛。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结合的地方,更深更快地占有,汗水布满周海锋的身体,那性感,迷离的面孔,让单军发了疯…… “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单军动着,深深地插着,有力地摆着腰,粗狂凶恶地低语,随着话语插出周海锋喉间阵阵呻吟…… “为什么??”单军不知道在问周海锋,还是在问自己,他痴迷地吻他,嘴唇紧紧吻着他的嘴唇,猛力地抽动…… 他终于和他合为一体,这巨大的反差,让性爱是这么疯狂。 “叫我……!”单军的嗓子凶暴,发抖。 他想听他喊他的名字,想让他确认地知道,是谁在他的身体里,是谁夺取了他的全部,他的身体,他的心,他一切的一切! “……叫我!” 周海锋被他顶动着,面孔夹杂着痛楚愉悦和浓烈的深情,紧紧看着单军,从喉咙的深处,迸出男人最喑哑、最性感的声音…… “……单军!……” 第50章 单军全身震颤着,突然抵住不动,那结合的深处里的器官猛烈地跳动,一股股浓烈的精液开炮般喷射进周海锋的体内…… 周海锋也在单军的手中喷发,迸发的液体喷涌而出,射在单军的身上、胸膛上…… 当一切都平息,两人还紧紧抱在一起,汗流浃背。 阁楼内是激情后散不去的雄性味道,和尚未平复的喘息声。 单军久久才从高潮的余韵中回过神。 他经历过性,早早地知道了其中滋味,也兴奋刺激过。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一次高潮。 从内到外,震撼彻骨的狂潮。 这种快感,从灵魂的骨子里得到,让他如同脱胎换骨过一次。 等单军终于恢复了理智,看到身下的周海锋,才惊觉过来。 周海锋下颚紧绷,满头满脸的汗,那是痛楚带来的冷汗。单军心疼不已,愧疚又自责地搂紧了他,啄吻周海锋被汗水湿透的脸颊,想缓解他的疼痛。 “……疼吗?”单军问出口就知道是废话,那么大的玩意儿塞进去,能不疼吗? 要说不疼,是不可能的。周海锋是挺过来的。 即使意志力和忍耐力超过常人,这种违背男性生理的承受,周海锋是咬牙硬接的。但是,看着在他身上的单军,他性爱中的面孔,比行为带给他的快感要更强烈得多。这种程度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他拧着眉,眼睛上还覆着汗水,但看着单军像犯了错似的表情,周海锋不由微微笑了,被汗水覆盖的面孔,笑容阳刚而又野性。 “……想知道?”他哑着嗓子说,轻拍了下覆在他身上的单军的臀,眼神包容、宠溺。 单军看着他这笑容,还埋在周海锋体内的东西几乎又蠢蠢欲动。 他没有退出去,维持着结合的姿态,低头吻了下周海锋湿润的唇角,又吻了一下,羽毛般地轻吻。 和刚才凶暴的吻不同,他吻得轻柔、疼惜、小心翼翼。 周海锋搂住他光滑的脊背,和他轻轻地接吻。 下头相连的地方传来阵阵脉动,却无关欲望,那儿的温暖和充实,密密地包裹了单军。 闻着周海锋身上的气息,让他从每一个毛孔的深处都溢满一种东西,像海浪,在他心底冲刷上来,涨满了他的整个心腔…… 单军微抬起身,小心翼翼地抽出来,周海锋拧着眉,一声闷哼,单军看着自己下头,带出了血。 单军登时有点慌了神,赶紧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弄来了纸,拧干了毛巾帮周海锋清理。 看着那被自己弄得一片狼藉的部位,单军心里一紧。 周海锋遭了大罪,同为男人,他很清楚这种忍耐不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而这都只是为了满足他。 如果说这场性爱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快感,周海锋的这种忍耐,才是真正让他获得从没有过的高潮。 单军小心地清理完了,俯下身抱住周海锋。 “怪我……”单军自责地低语。“我太大劲儿了。” “你能有多大劲儿?”周海锋半仰靠在床头,挑衅似地笑,脖子上的汗水顺着他的动作滑下坚实的胸膛。 “你说呢。” 单军一下一下亲吻周海锋的脸颊,收紧抱着他的手臂。 “下次换你。” 单军在周海锋的耳边说。 他能毫不犹豫地为他忍耐,他也可以,单军冲动地说出这句话。 “……”周海锋什么也没说,望着他。 他单手勾住了单军的后颈,把他搂了下来。单军趴进周海锋的怀里,抱住了他的胸膛。 他们这样静静地搂抱着,身上的汗水和体液交融在一起,彼此的心跳合成同样的节奏,起伏…… 第二天早上,单军是被一缕照在脸上的阳光弄醒的。 阳光透过落地窗,满满地洒进这个小小的阁楼。清晨的微风轻柔地吹进来,飘动着窗帘。远处,是天边灿烂的旭日,蔚蓝的天空像被洗过,一望无垠。 单军看着身旁的人。 周海锋枕着他的胳膊,还在睡着。单军一晚上都一动不动,怕把好不容易睡沉的周海锋惊醒。 胳膊早就失去了知觉,单军静静地看着他。 晨光里,周海锋俊美的脸像梦一样不真实。他剑眉微拧,鼻梁挺直,微闭的唇线条英挺,迷人。这张充满男人气的刚毅面孔,和早晨柔和的光线融为一体,像沉睡的雕塑。 单军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个小阁楼,这个洒满阳光的清晨,这个睡在他怀里的人,就是他想要的。 好像已经这样很久了,好像每天一睁眼,都这么看着。 周海锋醒了。他对上单军的目光,四目相对,单军对他一笑,周海锋也笑了。 “早。”单军低头,亲了一下他的唇。 “怎么样?”单军一夜也没睡踏实,不时地醒来察看,怕周海锋有什么不适。 “没事了。”周海锋不让单军挂心。 单军的手从被子里伸进去,摸住了周海锋下头。周海锋笑着攥住他的手。 周海锋晨勃着,那儿威武地高高昂起,把被子都顶出了一个小帐篷,精神抖擞地支得高高的。 “一大早就立正敬礼?”单军向被子里看了一眼,不怀好意。 他们被子底下都光着,周海锋的腿上也咯着又硬又烫的东西,直直地戳着,单军那兄弟,早晨就没安分过,早就跟枪杆似的昂头涨脑,一点儿不比周海锋老实。 “一大早就耍流氓啊?” 周海锋撑起身体,背靠上床板,戏谑地笑,那东西也从单军手掌滑脱了。 单军身一翻,覆在周海锋身上,顾忌着他的伤,没压实了,被子随着他动作,从他们裸着的腰背上滑下。 “不耍你流氓,我耍别人,你答应?” 下头那两杆枪,已经蹭动着磨在了一起。 周海锋抱住他的脊背,轻轻抚摸,滑动。 “耍了流氓,还耍无赖。” 周海锋纵容地看着他,带着笑意。 单军的心像被一只手摸了一把。 “我就耍无赖了。” 单军声音沉了,按着周海锋肩膀,俯身,结实健硕的胸膛贴上周海锋棱角分明的胸肌。 “……解放军叔叔,你拿我怎么着?……” 单军贴着周海锋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在周海锋耳边说出那声“解放军叔叔”,腰杆向前一撞…… 周海锋气息粗了,眼神暗下,搂着单军的手加重了力道…… “……就这么着!……” 周海锋一把兜上了被子,被子蒙头兜住两人,隆起的被子下起起伏伏…… 见到平安回来的单军,老俩口高兴坏了,单军奶奶拉着周海锋不停感谢。 单军本来不想这么快回来。早上他让周海锋再继续睡,到楼下给买了早点,稀粥什么的,还特意让老板煮了两个鸡蛋。他得给周海锋补。回去的时候,周海锋已经穿好军装起来了。单军不想回去,可周海锋知道老政委夫妇着急,没有由着他。 单军要去给周海锋请假,周海锋这情况,哪能再参加训练?但是周海锋坚持回了警卫连。单军当着老俩口的面,什么也做不了,看到周海锋走路挺直脚步却慢的背影,单军的心全挂了起来…… 单军主动给单司令打了电话。 当天中午,单司令抽空回了一趟小楼,父子俩在书房里,谈话。 没有争吵,没有对抗,没有挑衅,这是一场男人式的谈话。 单司令意外地望着坐在对面,冷静陈述自己理由的单军。 他突然感觉,儿子长大了。 天底下没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儿子。这是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也是他苦于多年找不到和单军沟通的良好方法后的宽慰。单军从七楼往下跳,单卫东就真的一点都不动容?他这个当父亲的也反思了自己的方式。这次父子之间的沟通,是这几年两人难得的一次。这场谈话,让单卫东从心底感到欣慰。 单卫东不是一个不讲情理的人。当儿子用这种方式跟他沟通的时候,他也不再把单军当成一个顽劣需要强行管教的孩子,他认真听了他的理由,向单军也提了他的期望和要求,最后父子俩达成了一致。 单司令让步了。同意单军正式开学后,再去报到。 单军走出将军楼,他获得了一个假期,宝贵的假期。 以前,他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为了在单司令面前的自尊、骄傲而倔强到底,但是现在,只要这两个月能留下,这些,他都不在乎。 为了留下,他愿意这么做,包括向这个他从未低过头的人低头。 军区大院内,阔大的操场上,狼烟四起,雄壮的呼喝声起伏,绿色方阵整齐划一,正在进行操课训练。 队列前,周海锋在带操课。他腰系武装带,英气的作训迷彩,挺拔的军容钢铸铁塑,正在讲解示范动作要领。 单军站在操场边,周海锋一个示范转体,看到了他,两人远远地眼神相触。周海锋收回眼光,转体回去。 他的队列动作,在阳光下如同仪仗队标准,完全看不出身体任何部位的异常。 示范侧身匍匐的时候,周海锋要卧倒,单军过来接过他手里的枪,说,这个动作我来试试,你给指导指导。 单军说着,侧身卧倒,左臂着地支撑,右手持枪,右脚蹬地,几个起蹬在沙地上迅速前进数米,动作标准漂亮,一群兵都叫好。 匍匐、卧倒、跃进、滚进的战术动作,单军全部代为示范,摸爬滚打,只让周海锋在旁边讲解要领。操课结束,单军把周海锋拉到了操练场后头的围墙后面。 后头是锅炉房和温室花房,僻静的小路旁,两人站在墙根的树荫下,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 “后头怎么样,我看看。” 单军一心记挂着周海锋的伤,他在门诊部拿了一堆药,是带着药来的,就要来解周海锋的皮带。 “疯了你?”周海锋挡开他,这地方虽然偏僻,可大白天的,还是在大马路边上。 “没人,就看一眼……” “别闹!”周海锋捉住了他的手,制服了单军,眼光看着他,眼里带着期盼的询问。 单军知道他等什么,皱起眉头,脸色也拧了起来:“没戏。” “……”周海锋没说话,脸色黯沉下来。 “明天就走。”单军说。 “明天?”周海锋喃喃地说,陷入了沉默。 单军抱着胳膊看着他,笑意一点一点浮起,半晌,贴近周海锋身前。 “怎么的,不想我走?也行啊。那你表示表示,要是表示得不够意思,我可真走了啊?” 周海锋明白了,起脚就踹,单军反应奇快地跳开,周海锋:“过来!” “过来怎么的?” “过来我表示表示。” 周海锋也笑,笑容在乱晃的树影里像一团梦,单军心里像有把邪火乱窜。 周海锋突然过来了,捉着他就一个擒拿手,单军还没抬胳膊,另一只手也被周海锋毫不含糊地剪上,单军两手被周海锋反拧着推在墙上,周海锋膝盖顶着他的后腰眼,顶得他动弹不得。 “哎哎,这怎么还动上手了?”单军做投降状。 “你不是要表示吗?这表示怎么样?” “行行,表示得……不错儿!”单军真怕周海锋又把那伤口给碰了。 “够不够意思?”周海锋膝盖一顶,顶得单军后心直痒痒。 “够了够了,太够意思了。” 周海锋笑着松了手,单军龇牙咧嘴地转过身,周海锋坏笑着瞅着他,单军看着他那明亮的笑容,有点恍神。 闹够了,周海锋靠在树上,硬撑的身体放松下来,露出了疼痛和疲倦,有些站不住,也不能坐,只能靠在树上。 “有烟吗。”周海锋问他。 单军掏出烟盒和火机。周海锋平常在营区不吸烟,单军知道他是要止疼和提神。 周海锋接过烟,叼进嘴里,打着了火机。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斓地照在周海锋的脸上,将他画一样的侧脸照得明亮。周海锋双手拢火,微侧着头,将烟凑到火上点着。 烟雾弥漫上来,他皱眉,深吸了一口。 单军站在旁边,沉默不语地看着他的动作,一股灼热冲向小腹。 周海锋吸了两口,嘴里的烟突然被抽走,他一愣抬头,就被压过来的单军抵在了树干上…… “……你真他妈勾人……!” 单军狠狠地呢喃,像被蛊惑般地,不由分说地就吻,一个男人抽烟的动作,竟可以这样性感,让他的胸口一阵阵发烫。 周海锋环搂住了他的腰,将他搂在身上。 僻静的围墙后,粗大的树干上,他们交颈而吻着,缠绵…… 单军这一回来,他那帮狐朋狗友都找来了。 他这趟跳楼式地出走,在大院儿里动静是大了。单军从小到大做的叛逆疯狂的事儿少了?可从来没不知会弟兄,就他消失那几天,没跟院儿里任何一个哥们儿联系,大飞于征他们是真急了,到处找也没找着,现在单军回来,少不得把单军好一通埋怨,怪他不够意思,单军也是真感动,一通安抚,于征就说,这回还真得亏那姓周的小子,要不是他发现老六那辆车,还真不知道你原来窝在他那儿! “你叫他什么?”单军说。 于征一愣,嬉笑着改口:“错了,是‘锋哥’,锋哥!” “哥,你捡了钱了?”大飞突然问。 “我上哪儿捡钱?” “你没捡钱,我瞅着你咋这么高兴呢?” 大飞他们几个都看出来了,这趟回来,单军整个人满面春风的,也没见他笑,可满脸都是笑意思,这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操,见不得我高兴怎么着?”单军笑骂。 一群兄弟开始嗷嗷地起哄。单军往年寒暑假没少去部队,这回宁肯从七楼往下跳也不去,说没情况,谁信?之前那刘小婷,早在选训之前单军就跟她翻篇儿了,现在一群人七嘴八舌,哄个不休,把围着单军转的各路女孩都猜了个遍。 “行了行了,”单军听他们乱猜一气,愁死了,“甭乱猜了!……早晚你们都知道。” 这些都是他的兄弟,可是单军清楚地知道,这里是哪儿,周海锋在哪儿。 部队,军区。周海锋是一个军人。一点行差踏错,都能葬送一个军人的军旅生涯,更别提这个部队中最森严、最等级的地方。他和周海锋的这种关系一旦走漏风声,在部队这地方对周海锋意味着什么,单军很清楚,比一般人更清楚。 他不会拿任何一种微小的可能去冒险,哪怕是这些他最信得过的兄弟。这跟信不信他们无关。 散的时候,单军把他们叫住,问,翔子呢。 于征和明子面面相觑。 第51章 半晌,明子期期艾艾地说,哥,王爷进医院了。 王爷这事,得从那次从单军那七楼出来说起。 他回来后,在酒吧解酒消愁,碰上了一伙人。 这伙人是群地痞,也是一霸,吆五喝六地在酒吧里头消遣。王爷心情不好,是喝的独酒,一个人。这群地痞平时是混南城的,很少往城东这头来,并不认识王爷。当天晚上到城东新开张的夜场消遣,都喝高了,话赶话地就起了冲突。一群人上来跟王爷动上了手,王爷再能打到底只有一个人,被这群混子围攻,究竟怎么被打的不知道,但王爷半夜在街头被人发现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浑身是血,失去了意识。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单军听着,面无表情。 明子说完了,一片沉默。看着单军,没人敢吭声。 “王爷不让告诉你,说你现在心思不在这上头,就别拿这些个破事儿来添你堵了……” 大飞低声说。 “领头的是谁。” 单军就说了五个字。 “南城一霸头,外号叫混三。”明子说…… 混三甩下一撂票子,提上裤子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跟几个喽啰醉醺醺地出了夜场的门。 混三这阵子是真得瑟,到处干了几仗,名头叫得响,说不出的威风。他在南城还没有敢惹他的人,混三的心里是那么痛快。 没走出多远,阴影底下走出来一个人。 “你是混三?” “是我。谁啊?”混三眯着眼睛想把人看清楚。 “前几天在‘光阳’你花了人?” “没错儿!”混三虽然酒喝多了,脑子还清楚。他想起来了,是在城东地界儿开张的光阳打了一个小子,把人打进了医院。 “干你屁事?你是谁?”混三的混子本能让他感觉到了危险。他警觉了。 “我是他哥。” 混三努力睁大眼,看着从阴影下走出来的人。他在记忆里辨认着这张脸,想回忆是否见过这个人。 但他并没来及。这是混三见他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血突然糊下了他的头脸,他的眼前布满了红色的血雾,像他刚刚干过的那个小姐妖艳的红裙。 “三哥!!” “操!抄家伙!” …… 混三始终想爬起来,想看清楚这个人的样子,但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这个机会。 混三很久以后都没明白,大小街头混战他是打出来的名气,却在这一晚上,感觉到死亡的恐惧。 那是一种会被人弄死的恐惧感。真正来自死亡的恐惧。那完全不是打架的路数。甚至没有打架的过程。 混三和满地滚的喽啰倒在地上,混三一只胳膊软软地垂着,像一截烂藕。给生生地折断了,生折。 他半只脸深陷在泥里,脸上踩上一只脚,将他蹬下泥中。血污混着泥泞,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人的脑袋。 混三张开嘴,艰难地想说话,一张口就往外吐着血沫子。 “……不……不敢了……” 这晚上的阴影,留在了混三的后半辈子。 单军蹲了下来,混三的半只耳朵已经失去了功能,听见他的声音像遥远的轰鸣。 “再碰我兄弟,没你这个人。” 单军走进军区礼堂。 他裹上了一件衣服,遮挡住身上血迹,掀开遮挡光线的门帘。 漆黑一团的礼堂里在放宣教电影,荧幕上的光线照着一排排军容整齐的军人。 各处室连队的官兵都坐在这里,满满一个大厅,在黑暗中找人如同大海捞针。但是单军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 周海锋不经意地回头,和过道上的单军目光交会。 单军看着周海锋,用眼神示意他没事。 他只是想看看他。 单军到了后排角落边上坐下。电影上演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坐在那儿,脑子里晃动着病床上的王爷,他包着绷带的脸。荧幕上反射的幽幽的光照着单军的脸,没有表情。 有人在他的身后坐下。一个军帽戴在了单军的头上。帽檐往下拉低,遮住了单军的脸。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士兵。 一双臂膀环上了单军的脖子。单军并不回头,头颈向后靠去,背后承接着他的,是一个温暖的肩窝。 周海锋横过胳膊,将单军的肩膀搂进怀中。另一只手摸着单军的后颈,手指缓缓抚摩,抚过他短短的发根。 单军抬起右手,抱住了环搂着他的那只胳膊。 他们静静地搂抱着,并不引人注意,像两个关系亲近的战士,前后抱着看电影。 黑暗里,单军攥住了周海锋的手,十指分开,扣在了一起…… 警卫连营房前,战士们在晚点名,结束后各班带回,洗漱就寝。 单军靠在对面水杉树下的阴影里。场院里空了,四层楼的连队宿舍次第亮起了灯光。单军抬头看着周海锋他们宿舍的灯,那白炽的灯光和军队营房特有的方方正正的大窗户,透着灯光的明亮和里面晃动的人影。 这是单军从小就熟悉的楼,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觉得这座楼像现在这样,具有了意义。 那个窗口让他温暖。只是在这儿站着,看到那灯光,他觉得平静,踏实。 高二的时候,明子死心塌地喜欢上一个女生,天天晚上守在她楼下一守就是一整夜,什么也不干,就傻傻看着她家的窗台,单军那时候还骂他傻逼。 现在,单军明白那感觉了。 他自己也成了一个傻逼,心甘情愿的傻逼。 窗口出现了一个军人的身影,和他对望,直到快要熄灯,单军对他一笑,做了告别的手势,转身往回走去。 夜色下,单军走着,听到后面追来的跑步声,回过头。 他愕然看着周海锋跑到面前。 “怎么了?” “没怎么。” 周海锋喘着气,看着他说。 单军在夜色里望着周海锋脸上的汗,起伏的胸口,和周海锋凝视他的眼神。 马路上人来人往,他们互相望着,都没说话。熄灯号骤然吹响,营房的光亮齐刷刷地灭了。 “行了,我回去了。”周海锋沉声说,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几个人从他们身旁经过,走远。 单军忽然陷入了一个胸膛。 周海锋短促、用力地抱住他,热息笼罩过来,单军像陷入了一片海洋。他抱得那么用力,胳膊紧箍着单军,箍在他的胸膛里,然后就放开了他,那只是这条人来人往的路上飞快的一幕,在树丛的阴影下,是那么突然、急迫…… 周海锋转身跑走了,连长批给他的只有两分钟。 单军站在原地,目送他跑远的背影,身上还留着周海锋的体温,和他军装上的气息…… 医院里,王爷躺在病床上,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只露出一张削瘦的脸。脸色因为缺血而苍白。 他已经知道了单军去找了混三的事。 “谢了。”王爷坐在床上,对单军说,样子挺平常。 “为什么不告诉我?”单军看着王爷。 “小伤,死不了。”王爷笑笑。 单军没笑。王爷看到他的脸色,说:“告诉你又怎么样,再说那会儿你跑了,我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你。” 单军的心一阵疼痛。 “是他把你找回来的?”王爷忽然问。他已经听大飞他们说了。 “还是他有能耐。”王爷淡淡地笑了笑,绷带下白净的脸,仍然没有恢复血色。 “快养好。我等着接你出院。”单军说。 “我要去北京待一阵。”王爷说,看着单军。 王爷去北京了。 他这次受伤,让王爷的家里彻底下了决心,强行把他送到北京去待一阵,一是到首都的医院复查以免落下病根,二是顺便让王爷到那边部队的疗养院里休养,不让他再惹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要他去学语言。 王爷的家里一直想送他出国。那时候有海外关系是真金白银,高干子弟出去的很多,王爷家里也是这么打算的,可王爷自己反对。他家里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就一条,他要参军。王爷家里是了解他脾性的,从小到大王爷对部队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他家人就不明白了说你明明就不喜欢当兵,为什么还非要进部队? 王爷从来不说为什么。就回答过一次,军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王爷出发前,单军和哥几个去机场送他。 “你真打算奔国外?”单军问他。 “你希望我出去?”王爷看着单军的表情,对他笑了笑。 “操,滚得越远越好!”单军看到王爷那笑的意思,放了心。 登机前,王爷对单军说,他去不了多久,十天半个月也就回来了。 “回来以后,跟你说个事儿。”王爷丢下这句,进去了。 “有事儿你现在倒下!还憋那半天劲儿。”单军冲里头喊了一嗓子。 王爷回过身来,招摇地摘下墨镜,对单军一挥,还留着绷带的脸笑得苍白而浪荡。 单军陷入了一种煎熬。 恋爱中的人是干柴烈火,刚刚跨过那道界限,尝过情浓的滋味,明明在一个大院却不能随心所欲的煎熬,在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就是折磨。 他和周海锋就在彼此眼皮子底下,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这军区大院里到处都在人面前,周海锋不过是个兵,毫无自由可言,而单军的身份在这院里走到哪儿就像自带探照灯,没人不认识他,没人不招呼他。单军也不能往警卫连跑得太勤,明目张胆把人往外叫,以前他可以肆无忌惮,但现在不同,让周海锋太招眼,就等于是在给他惹麻烦。 单军和大飞他们在花园支着自行车,对面办公区里,一群出公差的战士拿着大扫把在打扫营区。 单军目光跟着他们中间的周海锋移动。周海锋扫了一会儿,走向带队干部,敬了个礼,不知道说了什么,忽然转身向单军走来。 “后勤王干事发放冷饮票,请你带回给首长。” 周海锋到了他的面前,严肃地对单军说。 “……行啊,票呢?”单军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了什么。 “你跟我来。” 周海锋拎着扫把,向后头一幢办公楼走。单军跟在他的后面,他们一前一后,走过那些打扫的战士,走过绿化带,拐上了通向那办公楼的路。四周寂静无人,周海锋头也不回,也不说话,还没到那楼前,他却突然拐弯,走进了另两幢楼之间狭窄的暗道。 单军胸口一热,快步跟了进去…… 第52章 他几乎是被拖进了里面,被一下挤在了墙上。 急迫的呼吸不顾一切地堵上了他的嘴,滚烫的唇吻在一起,纠缠的舌头濡湿的声音,搅动吮吸着。 单军狠狠地抱着他,把周海锋的舌头吸进嘴里,抚摸他的全身,他们粗暴地吻着,一切都只有几秒之间,短促而激狂……周海锋迅速放开了他,眼神中的炽热还未褪去,远处传来干部喊战士集合的嗓门声。他们甚至来不及交谈,周海锋浓烈的眼神在单军脸上扫着,匆忙地低头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下,就出了暗墙,迅速整了下衣领,向集合队伍赶去。 单军喘着粗气,背靠在墙上。 狭窄的暗墙寂静而幽长,似乎刚才的一幕,从来没有发生过。 单军姐姐回来了。 夫妻俩带着宝宝一起回来,老俩口十分高兴,张罗着丰盛的晚饭,单军奶奶还特意叫单军把小周也一起叫来吃饭,说上次多亏了他,天天在食堂没什么好伙食,晚上喊他一起来! 单军故意说,这合适吗?咱们这是家宴。老政委眼一瞪说,家宴怎么了?我看小周比你表现好,比你像好孩子!快去叫! 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老俩口是真把周海锋不当外人,单军奶奶虽然高干做派,但是只要是对单军好的人,她都喜欢。 周海锋是拎着满手的东西,进的将军楼。 东西是他到军人服务社买的。单军跟在他后头,看他拿了一样又一样,全是给老年人的礼品,单军拦着说叫你去吃饭,谁叫你买东西了?周海锋说这是礼貌,单军说意思到了就行了,你这大包小包的,给老爷子开店啊,你一个月津贴才多少? 单军要抢着付账,周海锋一胳膊把他杠到了后头,把账会了。 单军拦不住他,在旁边瞅着周海锋专注地检查那些礼品,突然嘿嘿一乐,打量了周围一眼,见没什么人,悄悄凑到周海锋耳后:“怎么的……见家长啊?” 他邪笑着,声音压低了。 “怕什么……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唔!” 单军胸口挨了一硬肘,疼得龇牙咧嘴,表情别提多痛苦了:“碎八瓣儿了!” “再来一下就粘上了!”周海锋一把箍上单军的脖子,俩人笑着闹腾起来,门帘儿响动有人进来,两人立刻松了手没事人似地站开。 柜台找钱的大妈抬头看看他俩,笑:“小哥俩感情真好。” 那个晚上,将军楼里是香气四溢,欢声笑语。 老政委夫妇见周海锋拎了这么多东西来,把他好好地说了一通,又把单军说了一通。义务兵一个月才几个钱,这些东西,足以花光周海锋两个多月的津贴。 人都到齐了,楼里是好久没有过的热闹,单军姐姐的女儿刚一岁多,依依呀呀的特别讨人喜欢,全家人围着小宝宝转,周海锋一来就走进厨房卷起袖子说阿姨,我来吧。 “小周,今天你是客人,去去,坐着去!”周海锋不是勤务兵了,单军奶奶也不忍心再使唤他。 “是啊小周,你今天就吃现成的就行了。”单军姐姐一直记得那天周海锋白做了一桌子菜,一直过意不去。 “没事儿,好久没帮阿姨做菜了,再给我个机会表现一下。”周海锋洗了手就熟稔地切起了菜,单军奶奶对他姐姐直夸:“你看,这孩子啊,就是特别懂事。” 一家人都忙着在客厅逗孩子,周海锋围着围裙,独自在灶头前忙活。 这都是他在单军家做熟悉的事,这厨房里的每一块都很熟悉。周海锋照着单军奶奶给的菜单,把菜下锅,在油烟里微眯着眼睛,翻炒着锅里。 一双手从背后拦腰抱住了他。 单军进来的时候,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周海锋忙活的背影。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口洒进这个厨房,笼着周海锋高大的背影,金红色的柔和的光,把他挺拔的脊背渡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单军看着,有一种恍惚的熟悉。仿佛已经这样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里,和周海锋过了很久,仿佛这一幕已经出现过很多次,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 几个月前,周海锋也是这么给他做饭。此情此景,今夕何夕,单军现在回想起那时,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儿。 周海锋的手一顿,单军双臂圈住他,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晚上吃什么?”单军轻轻咬着他的耳垂。 “撒手,什么地方。”这里毕竟是单军家,周海锋不想造次。 “没事儿,他们都在客厅。” 单军心痒难耐,把他向怀里抱得更紧。 周海锋夹起一筷肉,送进单军嘴里,单军嚼了嚼:“没味儿。” “没味儿?”周海锋当真了,也夹起一块张嘴咬住,单军扭过他的下巴,一口把他嘴上的肉咬走,嚼着,坏笑:“现在有味儿了。” “吃完了快滚!”周海锋好笑又无奈地回头看了眼还贴在他背上的单军,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厨房热,周海锋就穿着一件迷彩背心,结实的肩膊上一层亮汪汪的汗,覆在他橄榄色光滑的皮肤上,反射着夕阳的光线,撩动着单军的心里一阵酥麻。 他埋在周海锋颈边,被诱惑般闻着他脖颈的味道,周海锋的背贴在他怀里,手上还在忙碌,单军搂着他,嘴对着他耳朵,低声:“我怎么瞅着,你像我媳妇儿呢……” 周海锋也不回头,手上切着菜,嘿嘿笑了两声。 “说啥呢?” “说啥你不知道啊?” 单军全力防备周海锋全身哪个关节突然活动给他来一下,就那么一下也够他受的,周海锋却没动作,在砧板上切着菜,叹了口气,语带揶揄:“媳妇儿不做饭,我不得自个儿动手啊。” “操!”单军膝盖一顶他的内膝,把人固定在他和厨台之间,“嘴皮子不赖啊?自个儿动手是吧?……这可是你说的!” 他摩挲在周海锋腰间的手忽然从他的背心底下伸了进去,就往周海锋的迷彩裤里钻! “……!”周海锋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慌忙弓下腰阻止他继续,动作大得差点儿碰着锅,俩人笑闹出声又忙压低了声音。 “疯了你……!”周海锋低声笑斥,外头传来脚步声,两人立刻分开,各干各的。 单军姐姐进来了。 “你在这儿干吗呢?碍手碍脚的,快出去,别给人家小周添乱。” “行了行了,你去照顾莎莎,这儿我帮忙!”单军拦着她。 “你?”单军姐姐还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从小到大单军别说进厨房了,酱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你不帮倒忙就不错了!什么时候变这么勤快了?” “这不为你服务吗?” 单军连哄带劝把他姐姐送出了厨房。 饭桌上,一家人跟过节似的,这顿饭吃得是许久没有的热闹。 单丹和单军不同,她是在单司令身边长大的,但小时候也是老政委夫妇俩带的,跟爷爷奶奶很亲。单军在家没人管的了他,倒是单丹的话他还听得进去,要说这个家他还能有个说心里话的人,也就他这个姐了。 “早知道小周做菜这么好吃,上次怎么我也不吃饭店了!” 单丹的性格有军区大院女孩的作风,豪爽。 “来,小周,敬你一杯,上次特不好意思,你做了那么多菜,我们也没吃上,都是这小子闹的,我就代表了啊,赔个不是,更得感谢你!” 单丹是个周到的人,单军奶奶也一连声地说该敬,周海锋本来按规定不能喝酒,冲着单丹这些话,这杯也干了,单军奶奶说小周啊,你走了以后也来过一个战士,但是不是阿姨说偏话,真的是不如你,后来就算了,让他回去了,你首长说好兵就得放在刀茬子上,我可不管那么多,你要是在连队训练苦啊,你还回来! 单军在旁边听得嘿嘿乐:“奶奶,你想把他留家里一辈子啊?” “怎么了,要能留我就留!”老太太还较上真了。 “留!我帮着您!”单军拍板似地说,冲周海锋似笑非笑地一个眼神,好像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似的。 “你忘了当初你怎么折腾人家的?”单丹虽然不在大院,可家里的事儿她都电话里听老俩口说过,单军那阵子挪家具挖鱼塘的,老人家想不到那么多,单丹还不了解单军怎么整治人的? “都八百年前的事儿了,还提它干什么?”单军当时那些浑事儿,他巴不得不再想起。 “现在不让提了,早干吗去了?”特训周海锋护着单军的事情单丹也知道,她就这么一个弟弟,不关心他关心谁。“小周,这小子野,从小就没人管得了他。我听我爷爷奶奶说了,他现在就听你的,以后他要再惹祸,你别客气,代我们收拾他。” “姐,你这胳膊肘拐挺快啊?”单军心里乐,嘴上装样。 “你少废话,不愿意啊?” 单军心想愿意,我他妈的不能再愿意了。 他嘿嘿一笑,桌子底下的长腿一伸,脚就抵了下周海锋的脚,周海锋面上没动,脚上也抵了一下他的…… 这顿饭吃的,倒真跟一家人似的,单丹性格活泼,有她在的地方就不会不热闹,饭桌上聊起单军小时候那些闯祸的事儿,讲得是绘声绘色,听得周海锋兴致勃勃,后来单军都挂不住脸了,打断说你怎么就不记好呢,挑点儿好的说成不? 单丹说怎么的,当着你好哥们儿挂不住了啊?那就赶紧贿赂贿赂我呗! 单军夹了几大筷子菜堆单丹碗里,堆得跟山似的:“你是我亲姐!行不?” 一家人都哈哈笑了,周海锋也笑了…… 席上吃到后来,单丹问,小周,有女朋友吗? 周海锋一愣。 “没有。” “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单丹热情地说。 单丹有个朋友,大学生,人很漂亮,拒绝了很多追求者,就喜欢军人,一直拜托单丹给介绍。可她那要求特别高,不帅的,没军人味儿的,都没看上。单丹上次见了周海锋,这么打眼的兵,不记得也难,无意中跟这姑娘提起,姑娘就惦记上了,单丹说你想好了,他可只是个兵,姑娘不介意,后来又听单丹说起周海锋特训的那些事,女孩都有这方面的情结,几乎是挂心上了,催了单丹好几次。 单丹才说了几句,就被单军打断了:“干吗呢?当兵给谈对象啊?” “不谈可以先认识着当朋友啊。”单丹还在接着说,单军一声不吭吃菜,终于不耐烦地敲了敲她的碗:“吃饭吃饭!” “你别打岔!”单丹不搭理他。 “瞎操的什么心,这事儿我做主了,不见!” “你做哪门子主啊?”单丹纳闷地看看他。“你还急了,你女朋友谈少了?换了多少个了?” “扯她们干吗?”单军就压根不想当着周海锋的面提她们。 出于礼貌,周海锋听单丹把话说完了,谢了单丹,话说得委婉,也得体,单丹还是觉得可惜,说那女孩儿真的不错,要么你再考虑考虑? 单丹说到这份上,周海锋也说了。周海锋说,我心里头,有人了。 周海锋这话说出来,这是彻底绝了单丹的念头,单丹也不好勉强。她抬头看了单军一眼,看着他那表情,忍不住打量他:“你乐什么?你心里头也有人了?” “明摆着吗?” 单军眉飞色舞,嘴角上扬,笑得得意,满足,视线隔着桌子和周海锋对上,眉目飞扬…… 饭后在客厅里说着话,单军坐了一会儿就上了楼,起身前,看了周海锋一眼。 周海锋在客厅陪着老俩口和单丹夫妇说话,大家谈性正浓,他也不好离开。 “海锋!我音响坏了,上来帮我看看!”单军突然打开房门,冲楼下喊了一嗓子。 “去吧去吧。”老政委让周海锋上去看看。 第53章 门开了,周海锋是被揪住衣领扯进去的,随后,房门就关上了。 欲望在黑暗里蒸腾,空气里似乎有火星子,发出燃烧的声响。 黑暗的门后,两具汗涔涔的身体贴在一起,嘴上准确地捕捉到对方。 纠缠的舌头像两尾活鱼在四瓣唇间卷动不停,单军把周海锋的背心一下推了上去,埋头在他的胸膛…… 手忙脚乱间,他们来不及褪下裤子,只互相扯开拉链释放出那粗涨的火热,赤裸裸地撞在一起。隔着门传来楼下的说笑声和电视声,这禁忌和偷情般的刺激,更激发着他们的欲火。 “……想死我了……”单军在周海锋脸上,胸膛上乱亲,喘着粗气说,手上下抚摸他的腰臀,眼睛都被欲望熬红。 “……在厨房……我就想扒光你,干你!……”单军激动地胡言乱语…… 在客厅的时候,他光是看着周海锋就起了反应,两人的目光不时碰触,眼里的意思和忍耐,连多坐一分钟都煎熬。 “……进去!”周海锋拽起单军,将他按倒进单军那张床上…… 黑暗中,他们野兽般快速、猛烈地宣泄着,这是只属于男人之间的方式,赤裸裸、毫无遮掩毫无阻隔的最直接的方式,不需要废话,不需要调动,只有最生猛、甚至接近暴力的碰撞,彼此都知道想要什么,怎么给! 虽然他们欲望难耐,但还尚存理智,楼下还坐着一家人。他们用手帮对方弄了出来,周海锋的液体迸射在单军起伏的腹肌上,顺着肌理的沟壑流淌,单军手指沾着那液体,在周海锋的胸膛上滑动,周海锋的眼睛跟着他的动作,那眼神,性感得让单军刚刚爆发的下头再度隐隐作痛。 楼梯上忽然传来动静,有人上楼。两人都是一惊。 “军军,小周,下来吃水果!”单丹的声音到了门外。 “你们在屋里干吗呢?开门啊?”单丹敲了半天门也没见人来开门。 “……冲凉呢!……”隔着门,单丹隐约听见了水流哗啦声。 “洗好了下来吃啊!”单丹下楼了。 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周海锋抱着单军,水流的热气蒸腾了整个浴室。 “又大了?”周海锋低头看了一眼单军雄壮的下面,那个火力旺盛的地方再度红头涨脑,耀武扬威。 “它还没尝够你的味儿!”单军粗野地低语。 周海锋望着他,那眼神那么深,那么沉,周海锋和他目光相接,然后蹲下身去…… 单军重重地靠在了墙上。 当那儿完全进入了一个温暖炙热的地方,当那从未有过的感受从每一根神经和脉络颤抖着传来,当他低头俯视着在自己面前,为他做着这一切的人,单军连呼吸都失去了阵法,他的血液在战栗,沸腾。 他曾经幻想过这一切,很多次,他幻想过这样插进他的嘴里,为了征服他,折辱他,毁掉他的尊严,幻想过将这个骄傲、坚韧而又强大的军人屈从在他面前,夺取他的傲气,他的骨气,让他那宁折不弯的腰板弯下,让那双不屈服的眼睛顺从。 现在,他蹲下去了,这样骄傲的兵,一个从不低头、从不弯腰的男人,为了他,蹲了下去。 昂扬进出在周海锋的嘴里,那个粗壮、勃大的硬物,带着每一次进出牵拉的粘液和暴起的青筋,颤动着吞吐在周海锋的唇舌间,单军无法形容这一幕带给他的冲击,那不仅仅是视觉的刺激,远远不是,这在他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和真实重合的时候,单军的心里滚过的,远不是生理上的快感…… 他突然粗野地要拉起周海锋,他不希望周海锋为了回报他也做这样的事,周海锋却拒绝站起来,执拗地做着,生涩的动作和固执地反复,坚持……单军的胸膛高低起伏,脑海里是空白的,他只记住了周海锋含裹着他的面孔,那深深刻印在他脑海深处的每一个浪潮。 水雾蒸腾的浴室里,单军的呻吟声,喘气声,和他紧紧抓着的周海锋的发根…… 高潮来临的瞬间,单军一把把周海锋拉了起来,下身狂乱地跳动着、失去了节奏般地喷发,像子弹般喷射在周海锋的身上,瓷砖的墙壁上,喷射在地上流淌的水流中…… 单军不容分说地抱过周海锋的头,毫无芥蒂地堵上他的嘴唇…… 镜子中是两个模糊着拥吻的身体,相贴的胸膛都是那么坚硬,滚烫,心腔里跳动着同样的烈火…… 周海锋给任勇打过一个电话。 他几次要去看任勇,都因为新来的参谋长抓训练太密集,外出假一律取消,只好给任勇打了电话,询问他伤的情况,对上次的事情道歉。 任勇听了说,没事儿,既然是误会,我不会怪他的。 周海锋没有明说具体情况,可是任勇看了单军那晚上那样子,要说没感觉到什么,也不可能。 那个年代的同志,绝大多数隐藏得很深。而任勇,也是其中一个。当初,任勇不是因为朋友的情面才帮周海锋。他全心全意地帮他,为了不可告人的原因。 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犯这个错的代价太大,他错不起。所以他一直隐藏得很好,和周海锋兄弟相处,从来没有流露过什么。他有固定的女朋友,已经谈婚论嫁,看起来很正常,没有一点不正常,也因为此,没有让周海锋察觉。 但是人的感情如果能控制自如,就不叫感情了。 以前周海锋还小,他可以把他当弟弟看。自从周海锋当了兵,任勇每次看见他,都是一种自我折磨。 现在,任勇就算察觉到了,心里不平静,也仅此而已。他在社会上那么多年,穿着这一身警服,不会自毁前程。对他来说,一个男人的事业,脸面,社会的认同,远远比这见不得人的感情重要。 所以任勇在电话里告诉周海锋,他要结婚了,日子定了。 周海锋为他高兴,说只要能请到假,我一定去喝你的喜酒! 周海锋问起他父亲的情况,任勇告诉了他。最后挂电话前,任勇突然说:“海锋,等等。” 周海锋没挂,等着他继续说,任勇却没说什么。沉默了片刻,苦笑:“嗐,没事儿。就这样吧。” 任勇把电话挂了,周海锋听见了一声叹息…… 司令部大院后头的山坡上,周海锋坐在那儿,看着山坡下被日光照射的军区。 中午难得的给了休息时间,这里安静,无人,周海锋和任勇通完了电话,就坐在这山坡上。 单军也坐在了他旁边。这个树木葱茏,被亭台掩映的山坡,在大院的后面,远离机关和人群,如此安静。 周海锋把手里一张照片递过来,单军接在了手里。 一张已经微微泛黄的老照片。只有半边的旧照片上,中年男人慈祥、温和地笑着。 他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因为碰了它,周海锋和他动了手。现在,他把它放在了他的手里。单军注视着照片里的人,他早就应该猜到,那眉眼之间,和周海锋是那么相似。 “另半边是我。” 照片从中间一撕两半,锯齿还留着残破。 “是我撕的。”周海锋说。 单军扭过头,看着他。 周成的坐牢,源于国营大厂的一场经济地震。 在周海锋初二那年,他在华电厂里工作的父亲周成以经济犯罪的罪名被抓,很快就判刑入狱。这个沉重的打击让失去长子的家庭分崩离析。周成判了十几年,周海锋的母亲不堪生活的连番打击和周成离了婚,而刚刚十几岁的周海锋,对入狱的父亲充满了恨意。 在他心里,他哥是烈士,是保家卫国为国捐躯的英雄,他人没了,留下的是不容玷污的荣誉。从小到大,周海锋什么都咬牙做到最好,为了不丢他哥哥的脸,为了像他哥一样成为父母的骄傲,可是,他敬重的父亲却成了一个罪犯,不仅葬送了一个完整的家,还玷污了他哥哥拿命换来的名誉,让一个战斗英雄沦为了罪犯的儿子! 这种痛苦和憎恨,让周海锋无法原谅周成,在看守所,他一遍遍地冲周成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我哥抬不起头!…… 周成面对儿子泪流满面的质问一言不发,只是无力地、深深地垂下了头…… 周海锋再也没有去看过他爸。周海锋对周成说,我看不起你。 周成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手在颤抖…… 周海锋自暴自弃,逃学,打架,抽烟,混社会,从一个好学生变成了要被学校开除的人。他没日没夜地打游戏,在游戏里麻痹自己,在一场又一场斗殴中宣泄心里的愤怒和痛苦。 如果不是那次赵锐把他从游艺机室中拽出来,周海锋也许会一直混下去,是赵锐冲他吼了那一嗓子,你是周海钢的弟,是我赵锐的弟! 他重回课堂,考上了九中。 周海锋独自搬了出来,住到了亲戚的旧阁楼里,不想打扰再婚的母亲的新生活,勤工俭学,养活自己。 他只有一个念头,想离开这个城市,越远越好。他想当兵,用自己的血和汗水,来洗刷这份耻辱。 直到高三,周海锋都没有再去监狱。他不让任何人提起他爸,也不去问他在牢里的情况,就像从来没有这个父亲。 也是在那一年,赵锐突然回来了。赵锐找到了周海锋,告诉了他一件事。 周海锋惊呆了…… 周成是替人扛罪。变卖国有资产牟取暴利的是厂里的领导,他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只是办事,对内情毫不知情的周成头上。周成如果辩驳到底,领导会被判刑,但是他从中动的手脚,让周成也一定会被拖进去,只是会轻判。 领导对周成说,如果你把罪都扛下来,我在外面,保你儿子上厂里的高中,送他上大学,毕业了留厂当干部,那是一辈子的铁饭碗;可是如果我跟你一起进去了,你儿子不要说将来留厂,连这个子弟中学我都让他上不下去。现在你坐牢已是板上钉钉,是多坐几年,还是少坐几年,这个账你自己算吧! 国营大厂在当时是普通人削尖了脑袋也进不去的好单位。能让子女留厂得到体制内的铁饭碗,是这些老老实实的工人最大的愿望。 周成隐瞒一切,顶了全部的罪。 几年以后,这个领导再度犯案,最终还是被绳之以法。案发后,一直帮忙调查的赵锐终于从周成那里问出了当年的内情,赵锐请来律师试图翻案,但是为时已晚,能证明周成清白的证据早已散失,最后也无法改变结果。 当周海锋知道真相后,陷入了深渊。 他深重的自责,内疚,悔恨,都换不回事实的后果。几年的牢狱之苦,精神上的煎熬,周成在狱中患上了严重的脊椎毛病,被病痛所折磨。 周海锋无法原谅自己,是他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这个代价,再也不能弥补。 周成达不到保外就医的条件,周成自己也不愿意,不想增添儿子的负担。他抓着这么多年终于见面的儿子的手说,他就一个心愿,想看他当兵,当一个好兵,像他哥哥一样。 周海锋在父亲面前发下誓言,他会带着军功章,回来见他。 “小时候,我爸知道我喜欢吃荷包蛋,那时候家里没钱,他去给人拉煤,换鸡蛋,在面条里卧给我吃。” 周海锋望着山下说,单军无声地听着。 “我长得晚,小时候个儿不高,我爸就说没事儿,你看你爸我腰板这么直,这么大个儿,你将来还能差得了吗?” “现在他腰佝了,直不了,只能弯着。狱里说,他晚上趴着才能睡,冬天,褥子被汗湿一层,疼的……” 周海锋不说了,望着山下。 他抱着腿,风吹过来,单军看着他的侧脸,他眼中凝聚的沉默,还有别的。 那是他在强忍的东西,鼻翼扩张,和赤红的眼眶,都化为一动不动的坚硬。 单军揽住他的肩膀,用力带向自己。 他强行把周海锋的头按进自己的胸膛,抱着他,把他的脸按进自己的肩膀。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压抑的、微微颤动的肩头…… 第54章 任勇来找周海锋的那天,周成在牢中被打了。 监狱里多名犯人冲突,周成在混乱中被殃及打伤。一把年纪的老人,又是病残的身体,经不起,倒下了。任勇请了医务来看,如果脊椎的病情再严重下去,一两年内就有瘫痪的可能。 周海锋不能眼看着他爸被这病拖垮在牢房里,监狱里有赵锐托过的人,周海锋去监狱的那两天,这人也跟周海锋说了实话,周成表现好,考虑明后年的假释名单里就有他,但是假释名额是有限的,而且在中国这种人情社会,有些东西不能放到台面来说,有突出表现的不止周成,名额就那么几个,能不能轮到周成,这个谁也不能打保票。 最后这人对周海锋说,如果他在部队能拿到个军功,他作为军转干部,在争取名额的时候有个说头极力力争,考虑到他们家特殊的情况,兄弟俩一个是烈士一个现役立功,周成本人又已年老多病,再加上赵锐的活动,在为周成争取假释名额时,将有更多的胜算。 “但是一定要快,时间长了,拖个两三年,你父亲那时候的情况就难说了……” 单军想起了演习丛林中,周海锋赤红着眼睛抓着他的肩膀:我等不了,我等得起,他也等不起……! 单军收紧了手臂,肌肉尽张,抱紧怀里的脊背。 山坡上的微风里,单军低声说,这个周末,我们去看他。一起去。 …… 监狱在远离这个城市的郊区。 单军见到了照片上的人。那和照片中挺拔、健朗的模样已经判若两人,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脊背,苍老的面孔。 单军看着,也心里一酸。 周海锋当兵后,周成第一次看到他带着朋友来,周成很高兴。周海锋说,爸,他是单军。 周成憔悴的面容都舒展开来,不停地说,孩子,小锋在部队,就请你们多照应了。 单军说,叔叔,您放心。我会照顾好海锋。 探监室外面,单军静静出来,留周海锋和父亲单独说话。 他向里看了一眼,确定里面的人没有注意,走到车边,拿出了藏在后备厢里的一袋袋东西,交给狱警,请他们送进周成的监室。 离了探监室一段距离,单军对着狱警,停住了脚步。 “我找刘狱长。我姓单,约好的。” 回来的车上,周海锋一言不发,沉重的心事压在他的心上。 回到连队,单军给警卫连的高连长塞了包烟,打了声招呼,说晚上有事儿请周海锋出来帮忙,一时半会回不去,要晚归宿舍了。高连长一口答应,推着他的烟说,军军你这是干什么,一句话的事,哪还要这样,当不起当不起。 单军还是把烟塞他手里,说他是我哥们儿,以后要你费心,算我提前谢你老哥。 高连长被他一声老哥喊着,受宠若惊地收下了。 单军叫出了周海锋,说,带你去个地方。 在那个高高的水塔下面,单军抬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顶端,对周海锋说,敢不敢跟我上去? 这个水塔,在方圆数里,是当时最高的建筑。 出于军事防务要求,这个军区大院的周围不能有过高的高层建筑,笔直的水塔就成了高度的中心。 水塔上有军区大院的号角,每天嘹亮的军号声就是从这里响起,散向四面八方。 这城市一个着名的作家曾在他的小说里描写这个水塔,在作家富有想象力和文学意象的笔下,它衬着天空壮丽的天幕,背后是朝阳的万道霞光,是那一代人所经历过的红色时代的标记,后来年代的人已经难以体会的情结,留在了他们的青春。 单军是在这个水塔下长大的。这是他童年的阵地。小时候,每个军区大院的男孩都拿这个水塔打过赌,你敢上去吗?你敢我就敢! 可是每个孩子嘴上都凶,却没有人真正敢上去。它太高了,只爬上十来米,腿肚子就能发抖。 单军上去过。却没和任何人说。 没有人知道他爬到过顶上,连王爷也不知道。 现在,他带着周海锋,从水塔内部中空的楼板爬上,在最后的二十米,是在水塔外围光溜溜的墙体上,抓紧铁围的简易护栏,在高空的大风中,踩着悬空的铁板,凌空爬上高高的塔顶。 当周海锋站在了顶上,被大风吹拂,眼前打开了一个豁然天地,整个城市都在脚下。 璀璨的灯光在脚底飘浮,远处巍峨的群山,江面上大桥流动的灯影,如同横卧的光带,头顶藏蓝色的天幕铺着厚厚的云层,流动的云的飘动,都近得伸手可及。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城市有这样的美景,在这里俯瞰,宏大的军区大院也变得如此渺小。 “心里有不痛快,就跟着我喊!”单军抓在扶栏上,支出半个身体,向着脚下的整座城市,向空中大声嘶喊,喊声凌驾在城市的上空。 周海锋抓上栏杆,并排站在他身边,也放开喉咙纵声呼吼,他们痛快无忌的吼声穿越高空,被风吹散。高高的塔顶,凌空的栏杆上,两个年轻的男人嘶吼着,喊叫着,周海锋憋挤在胸中的东西,都在尽情的嘶吼中发泄、随风散去。 “痛快吗?”单军转过脸,风把他的声音吹得七零八散。 “痛快!——”周海锋重重呼出一口气,舒展了眉头。 世界在他们的脚下,胸臆间是无尽的豪情,这个空中的高台,远离地面的高处,他们仿佛拥有一切,远离了忧愁烦扰,只有肆无忌惮的年轻。 “你是这院儿里第二个上来的人。我从来没带别人上来过。” 坐在塔上,单军说。 他告诉周海锋,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瞒着所有人爬上来。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知道了这儿铁定要被彻底锁上,当单军第一次站在这里,像刚才这样嘶吼时,他把所有的烦恼都忘了。 “是个好地方。”周海锋坐在这里,像坐在空中,被盛夏的风涤荡着心胸。 单军说每年国庆节放礼炮,别人都涌向房顶去看,他一个人偷偷爬上来,在这上头站着,满城的礼炮焰火都能看见,四面八方同时放起,像个360度环绕的超级影院,满天都是砰啪爆开的烟火,那才叫震撼,壮观。 “可惜,只有我一个人。” 单军回头看着周海锋。 “今天,我不用一个人看了。” “你想干吗,”周海锋一愣,“在这儿放焰火啊?” “想让哨兵上来抓咱俩啊?”单军笑了。 周海锋也笑了,笑容又渐渐隐去,心里的事压上来,他沉默了。 单军看看他,站了起来。 “听广播了吗,今晚上有流星雨。” 那天的气象预报,说这晚上有个什么座的流星雨,会有密集的流星出现,有很多人专门跑到空旷的地方等着看,那是广播里说的。 “听说,对流星许个愿,准灵。” 周海锋一愣,明白了。单军带他上来,原来是看这个的。 “你还信这个?”周海锋失笑了。什么流星许愿什么的,那都是女孩子的玩意儿。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单军邪气地一笑。 “还流星,就这天气,恐怕是白上来一趟了。”周海锋抬头看看天空。天公不作美,这是个阴天,云层很厚,什么也看不见,别说流星,就是颗不流的星星都看不着。 “你就说想不想看吧。” “想啊。”周海锋看他想干吗。 “想就行。看着啊。” 单军掏出一根烟,塞进嘴里,点上。 他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烟头卷起红光,单军胳膊一抡将烟扔向了天空。 烟草燃着红色的火星,高高地划过天际,拖曳着红色光弧,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微弱却明亮的弧线,瞬间擦过了夜空,落向下面的水塘。 “许愿了吗?” 单军回头看周海锋,痞痞地坏笑。 “尽管许!还多得是!” 烟盒里的烟,被一根根点燃,打火机的火光中,充分燃烧的烟头,被单军一根根抡出去,在苍茫的天空划过道道红色的轨迹,像接连的红色流星,擦过天际。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看到塔顶的天空,他会看到一个个异样的光点,在天空闪过,那是烟头组成的流弹,是只属于这一片天空的流星…… 单军掏出烟盒里最后剩下的十几根烟,将它们并着头一一点燃,向天空扔了出去,十几道光弧在空中拉开,如同燃烧的箭矢,在短暂的刹那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单军的容颜,照亮了身后周海锋明亮的眼睛。 背后是划落的光弧,单军向周海锋走来。 “我的流星,一定灵。”单军低声说,轻抚他的脸。 周海锋却没有回答,单军只看见了夜色下他的眼神。 最亮的流星,落在单军的眼里。单军的心口,像被火星灼烫…… 他搂过周海锋,唇舌四合…… 在高高的水塔上,在阔大的天幕下,他们幕天席地地拥吻,没有顾忌,没有掩饰,在整个城市的上空,在军区大院的穹顶,他们像所有可以向世人宣告的爱人一样,吻得放肆,狂烈,而坦荡…… 第55章 那个烈阳伴随着知了声的炽热的夏天,成了单军生命里最难忘的时光。 这个军区大院,单军从小生长,每个角落都熟悉透了的地方,现在却遍布着秘密。他和周海锋之间的秘密。这秘密留在了很多角落,在那个夏天,那个在空气里飘散着青春年少和激情躁动的热烈的夏天,留在了这个庄严、美丽、神秘的部队大院。 单军带着周海锋,走遍了这个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告诉他这儿发生过的有趣的回忆,每个地方,都想和周海锋分享。 在这个城市的部队营区,种的最多的树是水杉。这种高大笔直的树木,就像北方军营里的白杨,挺拔,秀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这个城市的部队大院里,如果没有水杉,那就不是军营。它们就像军人一样,腰板特别直,特别硬。 这个军区大院也不例外,在横平竖直的马路边,大楼旁,一排又一排的水杉树,夹杂着梧桐树,在夏天的烈日下,将整个大院笼进一片清凉。 那天,单军就是这样靠在一棵水杉树上,等着周海锋。 那是大院里一条幽静的道路,两边夹杂着水杉和梧桐树,层层叠叠的枝叶合蔓过来,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树廊,烈日的阳光透过枝蔓,星星点点地洒在地上,整条马路像遍布着闪烁的金子,发着耀眼的光亮,那些影子不断摇动,在沙沙的树叶声中,变换着形状。 单军在路的这一头等着,直到周海锋从路的那一边走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单军在很多年之后,想起这个夏天,总是想起这个场景。 这个烈日下的这条林荫路,和从路那一端走来的周海锋。 他穿着英挺的军装,走在梧桐树影下,阳光的斑点落在他的肩膀,在他的脸上摇晃着闪亮的光点,他就那样走向单军,穿过这条布满星光的道路,白色的武装绶带穿过他的肩膀,环系在他的腰间,周海锋远远地向靠在树上等他的单军笑了,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他,单军看着他渐渐走向自己,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单军的脑海。 在今后的多少年里,他始终没有忘记这样的周海锋。他每次想起他,他都是这个样子,披着碎金般的阳光,在一个夏日林荫下的光影之中,向他走来。 “看什么呢?”周海锋走到近前,在他脑袋上轻拍了下。 “看你啊。”单军吹了声口哨。 “看我干吗?” “你好看呗。”单军一脸的流气。 “再看我就收门票了。”周海锋军帽下的笑意,带着暑日的温度。 “什么价?我听听。”单军顺着他贫。 “那得看你想看什么了 。”周海锋笑,那微翘而有棱角的双唇,看得单军心猿意马,差点就把持不住。 “你这是故意勾我啊……”单军眼睛瞄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就看最好看的!” 他一把往周海锋的胯间摸去,周海锋能让他碰着?在树影下的道路上,俩人笑着追闹成一团…… 单军后来问周海锋,你知道你刚才过来的那条路,叫什么名儿吗? 周海锋说,这路还有路名? 这条路的名字,有年头了,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取的,在单军他们小的时候,就有了这名。不知是谁发现了这条道路特别美,到了夏天,阴凉里夹着遍地细碎的阳光,像洒满了星星,于是有大院儿里过去的那些孩子,管它叫星光路。时间久了,这名字这么传了下来,虽然没有路牌,但大院儿里的人都这么叫它。它也成了这个军区大院内唯一一条有名字的道路。 单军说,这院儿里但凡看上谁,不用张嘴,把人带到这条道上,那意思就是想跟人处对象了。 “看来你带来过不少个。”周海锋说。 “还成,没一个连,也有一个排吧。”单军眯着眼睛。 “行啊,够厉害的。” “小意思。” 周海锋没再说什么,单军看看他:“吓着了?” “吓死了。”周海锋好笑,看了看表,起了身。 他得走了,他是瞒着连里在午休偷溜出来的,为了跟单军见面的这短短几分钟。 他就这样走远,单军看着他越走越远,突然站了起来。 “没人!” 单军在他身后说。 周海锋站住了,回头,单军站在那儿看着他:“就你一个。” 见周海锋回过头来,并不说话,单军:“我说真的!” 周海锋那么看着他,突然笑了。 那个笑容,点亮了他的整个面孔,点亮了那个夏日的午后,在周海锋的唇角,像绽放在钢枪上的日照。 周海锋笑着转回头去,单军看不到他的脸孔,他在树影下摇摇头,轻笑着大步而去。单军傻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到光晕的中央,周海锋忽然转过了身来,边倒退着,边扬起喉咙喊了一句话,单军听清楚了,他喊的是:“傻小子哎!” 没等单军去追,周海锋就笑着转身跑了,一拐弯就消失在路的那端,单军停在了星光的树下,怅然若失,空气里似乎还能嗅到周海锋的气味,淡淡的咸味和烈日的味道…… 单军往北京的疗养院挂了电话。电话是王爷自己接的。 “还不回来?搁那儿坐月子呢?”单军话说得粗鲁,他和王爷一向都这样。 “不错啊,你还能想起我呢?”王爷的声音如常,听起来还是老样子。 “少废话,伤怎么样?”单军没忘记王爷的伤势。 “就那样。” “出国的事儿呢?怎么说了?” “如你所愿,要奔帝国主义了。” “如他妈的谁的愿?你真要走?”单军听到王爷真要走,心里一沉。他以为他够了解王爷,他不会愿意出去。 “呵呵……”王爷似乎有点高兴,笑了。 “笑个屁啊!” “军子。” 王爷静静地喊了他一声。 “真够想你的。” “……”单军一愣,还没来及答话,王爷就把电话挂断了。 “操……”单军看了看话筒,怔了一会儿,慢慢合上了电话。 考军校的名额下来了,周海锋拿到了名额。 那时的部队,军校的名额就等于直接拿到了提干的通行证,是送钱送礼打破头也抢不来的。这不仅是老政委兑现的承诺,周海锋通过了营区组织的文化军事双考核,别人也没话可说。 周海锋训练以外的时间都用来了复习,那阵子,单军要见他,都在资料馆。单军看他复习那么用功,说你不用这么认真,军校的文化考试都特简单。 第56章 单军说的是实话,普通士兵在部队提干,机会越来越少,都得通过考军校,对士兵的文化分数线很低,像周海锋这样的高中学历更没问题。其实在机关拿到考学名额的,等于是内定了,考试就是走个过场。 但周海锋仍然专心看书,不理会他的骚扰,单军凑过去低声说,我那学校就那么好,你就那么想去? “你说呢。”周海锋头都不抬。 单军说,知道,你是为了咱叔。就没为点儿别的了? 周海锋不做声,单军冲着他,却慢慢儿地笑了。 周海锋抬头看到他那张有滋有味的脸,随手抓起一个橡皮就丢了过去,单军一偏头躲开,嘿嘿地乐,资料室里的别人都不明所以地回头看看他俩…… 周海锋是突然接到监狱的电话的。 当周海锋从值班室出来,每个人都以为他不正常了。 周海锋发狂地飞奔着冲出了连队,他一向不行于色,从来没有人看到他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单军愕然看着他冲来,周海锋一把抓住了单军…… 那天,是周海锋最疯狂的时刻。 单军握拳在周海锋胸口重重擂了一下。 “再打!用劲!” 单军又打过去,拳头撞在周海锋铁板一样的胸膛上。 “用力打!!”周海锋的胸膛承接着单军砰砰有力的拳头,单军发狠般地连续飞快在他胸口击打,周海锋被打得疼痛,却激动、狂喜地大笑…… 那天,周海锋一遍又一遍问他,真的不是你? 单军一遍又一遍说,真不是我,你真当我有那么大能耐啊?要是我,我干吗不认? 他说得是那么笃定,那么理直气壮。 “……那一定是锐哥!”周海锋的眼神热切,激动,带着无比的敬重,感激。 “有他什么事儿?”单军愁死了。 周海锋一把将单军扛起,不在乎会不会有人经过,光天化日下扛着他走进无人的操练场,将他放倒在了沙坑上。 那天,单军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周海锋,一个几乎快要不正常的周海锋。 “你疯了?这是大白天!”单军被他压倒在沙坑上,周海锋闪亮的眼眸就覆在他的上方。 “我是疯了!”周海锋说,他的眼睛是那么亮,他的面孔是那么飞扬,狂烈,燃烧着火一样的烈焰,“……单军,我高兴,我真的高兴!!” 单军抚上了周海锋的脸,望着他飞腾着的星辰般的眼睛,他忘记了头顶灿烂的阳光,忘记了这是毫无遮挡随时会被人发现的操场,忘记了他们是这样暴露在光明和视野之下,他的眼里只有这个人,只有他们此刻激越跳动的心,和一起奔流的热血。 “我说过,”单军说,凝视着周海锋,“我的流星,一定灵。” 周海锋俯视他,眼里深浓一望无际,低头,覆上他的唇。 即使悠扬的军号声响起,即使远处有巡逻兵的口号声,即使下一秒也许就是被发现的毁灭,他们仿佛可以丢弃一切理智,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几天后,周海锋去了临汾旅。 机关兵观摩学习,周海锋难得能回老部队看看。他最大的心事解决之后,军旅生涯的每一天,都变得具有了更不一样的意义。 周海锋走后,单军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漫长。 晚上,他用军线电话打到了临汾旅老虎连的连部,连部派人叫来了周海锋,周海锋接起电话,说喂,单军说,知道我在哪儿吗? 周海锋听到单军的声音,但连部办公室里坐的都是连长,指导员,好几个干部坐在那儿,他不能说什么,低声说:“……在哪儿?” “在我家,你住的那房间,你床上。” 单军坐在楼下那勤务兵的房间,在周海锋睡过的那张床上。周海锋走后,虽然派来过一个兵,但是没住下来过,每天从连队过来报到,没多久单军奶奶就让他不用来了。现在这房间还维持着周海锋住着时候的样子,还铺着周海锋睡过的床单,席子。 “你知道刚才我在干什么吗。”单军的声音有些粗沉,不稳。 “……在干什么?” “在想着你打枪,”单军低沉,夹杂男性的微喘,磁性的声音带着性感的沙哑。 “这上头有你的味道,你那件军装。”周海锋那件纠察的军风衣,走的时候没带走,留给了单军。“我闻到那味道就受不了。” “……现在上头也有我的味道了,”单军粗噶地说,说得粗野,甚至浪荡,“……我想你了……想你摸摸我的枪!……” “……”周海锋拿着话筒,站着,话筒紧贴在耳边,办公室里是严肃的安静,干部们低头做事,没有人注意他的胸口起伏,面孔赤涨…… 单军和一帮哥们儿,一起看毛片儿。 他们在一起这事没少干,画面上正到高潮处,大飞他们一个一个地跑厕所,可单军看着那刺激的场面,虽然硬着,却没那么激动。 “军哥,你够行的啊,”大飞说,“哥几个都顶不住了,就你还守着最后一块阵地呢。” “这片儿不够刺激。”单军说。 “这还不够刺激?”大飞傻乎乎地说,“这是最刺激的了,你看看他们几个,是个男的就受不了。” 这话听在单军的耳里,一怔。 他对着镜头上的女人,脸色有些沉。 自从单军这个暑假不再往外跑,对大院之间的那些碴架也懒得过问。大飞对单军说,他不管他们,外头的人都欺负到他们头上来了,有几个别的院儿的,话说得特别难听,真当咱们怕了他们了。 “他们说什么了?”单军盯着他。 “说……”大飞吞吞吐吐。 “快说!” “说你也不挂马子了,见天儿的跟男兵混在一起,说你那什么,是不是对着女的……货不硬了……” 那天,他们又在院外干了一架。这一架的阵仗很大,也是单军离开大院以前,干得最凶狠的一仗。 单军把脚踩在别院儿的那人的头上,俯身说,你说过什么来着? 那人脸上血肉模糊,早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我操!”单军突然地一脚蹬下去,那暴虐的力度,大飞和于征他们在旁边,都有点惊吓…… 单军从来不认为他和周海锋这种关系,就变成了什么“同性恋”。 因为他对任何别的男人都一丝一毫没有这种感觉,而周海锋,他是个特殊,他不可能,而且绝不可能,再喜欢上除了周海锋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 所以单军从不认为自己就不正常了,他很正常,和所有正常的男人一样正常。他容不得自己的男性尊严和权威受到一丝一毫的质疑,他与生俱来的高傲的自尊心,都不容许有任何人质疑这种权威。 所以,当他发现他对女人的身体没有以前那么感兴趣,只有周海锋才能让他的欲望达到沸点,单军陷入了那个年纪自然会有的焦躁。 所以当李涛那帮官商富的圈子喊他时,他和以前一样,去了。 包厢里,那些漂亮的女人粘了上来,单军连她们的脸都懒得看,可是坐在她们中间,他似乎又找到了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和爱欲无关,那是男人的颜面,位置。 李涛他们动作大了起来,对着这群穿着暴露的女郎,每个人都搂了一两个,单军身边的美女也贴了上来。 看单军没什么动静,李涛从女人的胸前抬头,瞥了他一眼:“军子,坐怀不乱啊?提不起兴致?” “忙你的JB去。”单军冷淡。 李涛也不怒,凑过来:“得了,在北极海狼,咱俩谁不知道谁?那就是个乐,男的再刺激,那就是个刺激。怎么的,听说你现在妞也不泡,难不成转口味了?别啊兄弟,两手抓,两手到要硬,你看我,搞完了男人搞女人,两不耽误!哈哈!” 李涛搂住了怀里女人,摸上她丰满的乳房,压了上去…… 单军坐在那一群和女人狎玩的男人中间,身旁女人解开了他的衬衫,涂着鲜艳指甲的手指摸上来,在单军健硕的胸口抚摸,单军坐着,看了她一眼,女人意乱情迷地望着他的俊脸,跨坐上单军的腿,红唇亲吻他的胸膛…… 她的脑袋不断在单军胸前移动,亲吻,昏暗迷乱的光线扫过淫靡的包厢,扫过单军面无表情的脸…… 过了一天,周海锋打来电话,第二天就回军区。 那天晚上,单军回到将军楼。在外面的院墙下,他突然被阴影中的一个人拉了过去,单军吓了一跳,看清了树下的脸,呆了。 “我回来了!”周海锋手上还拎着行装,汗水还在脸上。 “找了个理由,跟排长的车先回来了,不等明天了……”周海锋望着单军…… 老政委夫妇去隔壁老战友家打牌了,不到时候不会回来。 “进去!”单军把周海锋扯进院门,“……里头没人!” 灯下,他们来不及去别的地方,就在门背后,单军被背抵在门上。 短暂的分别、忍耐的思念让他们的行为都爆发得粗暴而饥渴。 周海锋撩起他的衣服,啃噬他的脖颈,力道让单军感到疼痛,他扯开他的衬衫,滚烫的嘴唇像一把火,从单军的颈项,锁骨燃烧到胸膛。 单军抱着他埋在胸前的脑袋,皮肤在周海锋唇下酥麻,手摸索着他的后背到他的腰臀…… 周海锋忽然停下了。 单军还在意乱情迷中,睁开眼:“……怎么了?” 周海锋没说话,看着他胸口。 单军拉过他要吻,被周海锋推开。 周海锋推开他,瞪着单军的身上。 单军低头看了一眼,他胸膛上的痕印,单军脑子一冷,人也清醒了。 一阵沉默,冻结在房间。 “你让我回来,就是看这个?” 周海锋指着他身上那些吻痕。周海锋的脸背着光,看不清他面孔上的表情。 “……昨天去如意,玩玩儿。没干吗,就是逢场作戏。” 单军心里懊恼,他不知道怎么解释。 “玩玩儿?”周海锋说,一字一句。 单军对上周海锋的眼光,那眼光让他像被钉在地上,芒刺在背。 “……行了,我不该去。是我错了,行了……”单军想拉周海锋过来,试图去吻他,手却被杠开,那力道让单军几乎一个趔趄。 “……你别这样!”单军忍不住了,心虚、后悔和憋闷一股脑冲上来,让他本来就压在心里的烦躁也在往上顶!“就那女的,我没怎么着她!那种地方就那样!那就是个玩儿,根本就不当真!你至于吗?” “不当真你就这么玩儿?” 周海锋的嗓音异样地低沉,淬着森冷的寒气。 单军被他这种质问的口气激怒了,他从小到大,最烦的就是被人用这种质问和怀疑的口气说话! “我以前没少跟女的混,你不是不知道!”单军不耐地。 “现在和以前一样吗??” 周海锋突然吼出的嗓门,爆发在楼里,震动着房间里的空气,嗡嗡作响! “那地方是个男人都那样!我不那样,他们怎么看我?” 单军也吼出了喉咙…… 周海锋沉默了。 第57章 他的沉默,让空气都陷入了沉寂。 他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再说,转过了身。 看着周海锋的背影,单军心里不好受,他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搂进怀里。 他想说点什么,他轻吻着周海锋的肩膀,怀里却空了。 周海锋拎起了地上的行李,打开门,离去。 单军听着外面院门关上的声音,一个人站在房内,白炽的灯光照着屋里,墙壁反射着苍白的空寂。 单军等了整整一个白天,也没有见到周海锋。他去了装备部,被干部带去出公差。 再见到周海锋,是在晚上,在酒席的桌上。 是老政委把周海锋喊来的。 老干部们会餐,这种酒局都会带上几个亲信的兵去挡酒,也是活跃气氛。老政委派人把周海锋喊去了,这种酒桌上的关系,也是让他和这些军区里的老首长、干部们走动走动,对他将来有好处。 周海锋和那些兵,这种场合基本是坐不下来的,这些老首长们拉着家常,周海锋这些战士们为他们倒茶,倒酒,布菜,默默地忙碌。 周海锋一个个倒过来,到了单军面前,为他的杯里倒酒。 酒液注入杯里,单军抬起头,看他。 周海锋下垂的视线盯着杯子,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倒满了他的酒杯,走向下一个。 在这种酒桌上,周海锋这些兵的作用只有两个字:喝酒。部队头头脑脑之间拼酒,都是带这些年轻的战士挡酒、闹酒,喝倒算完。周海锋每个桌都去敬,别人来敬老政委的酒,周海锋也为老政委挡掉。气氛哄起来,老首长们各自带来的兵在互相拼,部队喝起来是疯狂的,周海锋主动跟人拼酒,脸已经喝得赤红,不知道喝了多少。 再有人来桌上灌周海锋的时候,单军忽然站起来伸手一挡,把那些兵塞向周海锋的酒杯接了过去。 “我代他喝。” 单军一仰脖喝干,这些兵愣了,还没碰上过这情况,有点不知道怎么继续了。 桌上一个干部讨好地:“军军,这不对啊,怎么你替他挡,应该是他替你挡啊!小周,你这工作做得不到位啊,这酒怎么能让军军帮你喝了?” 周海锋说,是,他拿起单军面前满满的酒杯,单军还没来及阻拦,周海锋就一饮而尽。 洗手间里,周海锋吐着。 吐过了,再出去接着喝。再不能喝酒的人,到了部队,酒量都是这么练出来的。 听着周海锋一阵阵的呕吐声,单军的心紧揪成了一团。 在饭厅里找不到周海锋,他找到了这里,周海锋的背因为呕吐在他的手下痉挛,每一声都像在单军的心上划过一刀。 单军倒来热水给他漱了口,扶住他。 “你不能再喝了,我送你回连队。”单军说,心疼地抚过他的脸颊,搂住他向外走。 “我不回去” 周海锋离开他的搀扶,站直了身体,有些迷瞪地向饭厅里走,单军拽回了他。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别这么折腾自己行不行?!……” 周海锋到这儿来喝酒,是因为命令吗?他为什么喝这么多,把自己喝成这样,单军难道不知道? 看着周海锋这样,他心里难受! 周海锋看着他,目光混沌带着浓烈的醉意,他盯着单军看,身体忽然倾覆过来,将他压在了墙上。 他捉着单军的手按在墙上,凝视他,醉意朦胧的目光在他脸上移动,眼神陌生,凝聚着迷离,又有一些痴迷。 “你真好看。” 周海锋低声说,手指抚摩过单军的脸,气息拂过他的嘴唇。 “我想亲你。” 他的尾音低得几乎消失,低头,嘴唇靠向单军。 单军耳鼓咚咚作响,没有动,就那么靠在墙上,周海锋的唇压了下来,距离他只有一碰即合的距离,可是周海锋在那距离停住了。片刻后,唇从单军的面前离开,周海锋步态不稳地离开他,走了出去。 单军靠在墙上,面对着空气中的沉寂…… 林红玉也来了,在单军旁边坐着。 她的外公是老政委的老战友,老同僚。林红玉的父亲今天也在座,有干部就开玩笑说,军军,你怎么坐着不动,该敬敬“老丈人”一杯吧! “老丈人”这个典故,军区里是没人不知道,现在一起哈哈大笑。 这种长辈都在的场合,单军不好发作,沉着脸。 老政委说还坐着干什么?敬酒! 单军只能站起来,敬了酒。林红玉他爸也是单司令过去的搭档,看着单军从小长大的,两家人很熟。老政委和林红玉的外公说,这丫头将来作我们单家的媳妇儿,你这个老家伙到时候不要舍不得! 林红玉外公笑说,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孙子的老丈人早就叫过了! 桌上一起大笑,单军奶奶凑趣地说,我们军军可是当真的啊,那就这么说定了,这孙媳妇儿我要了! “奶奶,说什么呢!”单军抬头猛地说。 “这孩子,还害臊了!”单军奶奶开心地大笑。 “我这外孙女可厉害,我得问问她愿不愿意?”林红玉的外公逗外孙女。林红玉看了单军一眼,落落大方又略带羞涩地说:“他敢要,我就敢嫁!” “哈哈哈哈!”一桌子老人都开怀大笑。 喧闹声中,单军抬起头,周海锋坐在桌子另一端,看着桌面,面无表情…… 老干部们聚得高兴了,当晚在酒店上开了休息的房间,连夜打打麻将,晚了就在那儿休息。老政委夫妇嘱咐单军,他们不回去了,说小周喝得不少,这么回连队影响不好,先让他回家睡,明天再回连队。 单军是架着周海锋,回到的将军楼。 跌跌撞撞进了家门,周海锋身体像山一样沉,单军来不及扶他爬楼梯上楼,把他扶进了那间勤务兵的房里,给他喝了水,扶他躺在床上。 周海锋闭着眼睛躺着,周身都是浓郁的酒气。单军弄来热毛巾给周海锋擦了脸,解开他的军装纽扣,擦着他的脖颈,胸膛。 他擦完了,转身去再换条热的。 他的手臂突然被抓住。 人被带倒,单军被拉倒在床上。 周海锋翻身覆了上去,将他压在了身下。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单军,被酒精浸透的眼睛赤红,和平常的表情截然不同,面孔陌生,野蛮,带着浓烈的情欲。 单军伸手想抚摸他,手却被周海锋扼住,他抓过单军的另一只手将他的两只手都举过头顶牢牢地攥住,另一只手抽开了单军的皮带,将他的裤链用力拉下,拉链卡住了,周海锋一拉到底,那力道弄痛了单军,周海锋却没有停顿,将他的长裤连同内裤一起褪扯下,单军的下身完全暴露在了空气中。 周海锋的动作是那么坚定,冷酷,沉默,这种强制激起了单军的反抗,他要挣脱,周海锋铁腕般固定着他,撕开他的衬衫,响起扣子崩裂的声音。 “海锋!……你喝多了!……” 醉酒中的周海锋几乎听不到,那根本不是平常的他,而像一只充满了攻击性的野兽。 周海锋压制着单军,解开自己的裤扣,拉下裤链的声音,在暗夜里刺耳而清晰。坚挺的、火热的巨大从他的军裤里弹了出来,直挺挺地在空气中颤动。 “……看看它,” 周海锋拧住单军的下巴,俯视他的眼神,如同烈火。 “它想干你……”他粗沉地宣布…… 男性的本能和酒精的驱使,让床上经历着对抗和缠斗。那是雄性之间最原始和本能的对抗,但当单军对上周海锋的眼睛,单军却放弃了力道。 他的劲卸了,在激烈的动作中,放弃了力量。 单军没有再反抗,任周海锋分开他的腿抱起,沾着茎体流出的粘液的手指,进入他的后身扩张…… 插入的瞬间,周海锋紧紧地搂住了单军。 当那火热巨大的粗壮像楔子一样楔入单军的身体,那巨痛连身体都被撕裂,让单军周身一阵发冷,仿佛一根烧红的烙铁烙进体内,他的脊背滚过痉挛。 那种巨大的痛楚让单军从喉咙深处发出沙哑的嘶吼,那痛苦的声音唤回了周海锋的神智,他停下动作,抱住他,俯下身来吻他,放慢了进入的速度,揉动着单军那因痛楚而萎缩的分身抚慰他,雨点般的吻落在单军被汗水布满的额头,剑眉,眼睛…… 他没有等待太久,等单军缓过那一阵激痛,周海锋的下头缓慢、却坚强有力地进入,直到完全进入了单军里面,进到最深处,深到无法再深地顶在尽头…… 片刻的喘息声后,是剧烈摇晃起来的床架声。 摇动的行军床,失去节律般地晃动声响,肉体的撞击声夹杂着痛苦和异样的男性声音作响…… 残存的理智和清醒,被不受控制的本能淹没。 周海锋从正面插入着单军,激烈地撞击,每一下冲撞顶送,汗水都洒在单军的胸膛,他的每一次顶入,都让单军钻心地疼痛,本能地收缩着全身的每块肌肉,汗水迸发,浸湿了头发。单军的脑袋一片空白,在那激烈的撞击里,全身因为疼痛和瞬间的充胀而痉挛,他越是挣动,周海锋就插得越深。 他们的上身还穿着衣服,只有完全赤裸的下身交合,周海锋敞着的军装随着他的动作而晃动,他边抽插边用发红的眼睛凝视单军的脸,每一下冲撞激起的单军的表情都不放过。 “……你是我的……”周海锋边撞击着,边嘶哑地低吼。 他猛烈地摆着腰,激起单军痛苦的呻吟,眼里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弥漫着浓浓的情欲和野性,夹着不容抗拒和不容拒绝的占有、苦闷! “……你是我的!!”周海锋一次次插进单军的深处,声音从喉咙深处迸发…… 单军从不知道这疼痛是这样痛苦,仿佛连身体和灵魂都撕裂,他承受着另一个男人的占有,同时被撕裂的还有男性本能的自尊,和他高傲的心。 他的尊严,他的骄傲在这样的行为中受了伤,他感到了屈辱,这种屈辱是真真实实的。 但是,周海锋在他的身下承受的就是这样的痛苦,现在,单军明白了这种感受。他明白周海锋是以什么样的疼痛和心理来承受他,又是用多大的克制力忍住自己的欲望,而宁愿自己来承受。他想起他插入他时他顺从的、忍耐的姿态,在痛苦中一声不吭的蛰伏和那紧紧绷起的肌肉,他那心甘情愿的眼睛,那眼里的一切,现在的单军从身体的由内而外,都明白得彻彻底底…… 他痛的,是周海锋为他而痛过的,他难以承受的,是周海锋毫无怨言地为他承受的。 他给的不是身体,那是一个男人,能给他的全部。 周海锋给过他什么,他也要给周海锋。 他能为他忍受的,他也可以,男人的骄傲,自尊,荣辱,这些周海锋都为他抛弃过,毫不犹豫!…… 单军睁开布满汗水的眼睛,望着一下下占有着他的周海锋,那钝痛和充实感,似乎都麻木地被遗忘,只有周海锋交杂着性感和痛苦的眼睛,单军明白那种折磨,他忍耐着剧痛,抚摩过他的脸,这张让他心痛的酒醉的脸,当他望着周海锋独自一人离开,当在洗手间里看到他的痛苦,单军的心仿佛被刀尖一寸寸地撕裂。 “……你是我的!……”周海锋饱含着痛苦、不安,似乎在求证什么的这声低吼,像真正的烙铁,烙进单军疼痛的心…… “……我是你的……”单军抱住他,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喘着粗气。 “……我是你的!……” 单军坚定、沙哑地说,汗涔涔地吻着周海锋的面孔,像宣告着不容置疑的誓言…… 直到低头看到刺目的红色,周海锋突然恢复了神智,一下子清醒了。 他瞪着那儿,目光中带着不可置信,渐渐慌张、懊悔、自责交替出现在脸上,他要慢慢退出,被单军抱住了。 “……别出去。”单军搂着他,声音喑哑,箍紧周海锋的脖子。下面连结在一起的地方,在这样的静止下,传来清晰的脉动。 “……你受伤了”周海锋急于想看单军受伤的程度。 “没事……来吧”单军反而迎上去,周海锋刚刚抽开的部分,扣得更紧。 单军抚摩着他的脊背,固执地阻止周海锋退出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要让周海锋痛快,彻彻底底地痛快。 “快点儿……!”单军桀骜地挑衅,“有能耐……把我也弄出来……!” 周海锋碰着他的脸,和他的鼻子几乎贴在一起,环抱他的臂膀又添了几分力量,周海锋低头亲他,唇落如雨,亲吻饱含着心疼,忏悔,他吻遍单军的身上,像要把那里残存的痕迹都消灭,布满自己的印记。 他缓慢地动了起来,这一回,他的动作轻柔,轻捣慢弄,他伸手揉动着单军的硕大带给他快感,理智一旦回来,周海锋再也舍不得弄伤单军一下,那力道滚烫而温柔,带着无尽的熨帖和抚慰,代替了一切语言,让单军仿佛陷入了海洋…… 痛楚已经变得麻木,加上渗出液体的润滑,疼痛不再那么鲜明,在那麻木之中,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升起,当周海锋顶过身体内部,酸麻蹿升上单军的脊背,像滚过一道电流。 周海锋感觉到了单军那一瞬间改变的呼吸,周海锋抱紧了他,胸膛贴着单军的胸膛,反复向着那个地方顶送…… “……唔……!”单军发出了一声难耐的呻吟,滚过喉间…… 周海锋俯视他张开的唇,压下身体堵上他的唇,两人喉咙中的吞咽声和闷哼声交织成一片…… 快感渐渐升腾上来,那是不同于之前的凶猛,暴烈,而是绵密的、海水般涌上来的,他们逐渐失去了节奏,追逐着快感的巅峰…… 周海锋的粗大进出着,单军搂着他结实健美的臀部抚摩揉搓,他们狂吻着,密合的舌尖滚动,下身疯狂地律动,火热不断地痉挛,将周海锋层层包裹、挤压…… “……你好紧……”在那剧烈摇动的节奏里,周海锋在单军耳边呢喃,低沉性感的嗓音伴着粗沉的闷哼:“……军军!……” 那一刻,单军的最深处暴涨起来,周海锋粗吼着,抵住了他的最里面,全身肌肉紧绷,一股股灼热的热流,像离膛的子弹,强有力地射进了单军的体内。 第58章 单军腹肌一阵抖动,在周海锋的怀里喷出了热液,液体喷洒在周海锋和他的胸腹之间,周海锋趴在了他的身上…… 他们汗流浃背地喘息着,胸膛的胸肌紧贴着,连呼吸起伏都是同一个频率。 许久,单军抬手抱着周海锋的后颈,周海锋微微撑起身凝视他,他们四目相对,眼神在汗水中缠结。 单军的手指抚摩过周海锋还敞着的汗透的军装上的肩章,手被周海锋抓住,周海锋把他的手拉到胸前,抵在心口,单军的手下是砰砰跳动的心脏,急速奔腾的热血。 他们这样对视,周海锋望着他,低下汗水淋漓的额头,在心口前他拉着的那只手上一吻。 单军脑中仿佛什么炸开,他一把搂下了周海锋…… 窗外的月光洒进,这件勤务兵房间模糊的家居的轮廓,暗夜中床上紧紧搂抱着的两个男人,心跳紧贴在一起,生长在了一起…… 蝉鸣声在骄阳炙烤的盛夏里重复,布满了燥热和汗水的暑气中,开始嗅到了季节变换的气息。 军区大院的军号依然那么嘹亮,每日训练和操课的号令声准时而雄壮地响起,一列列军绿色整齐地巡逻,这里的每一天都是这样严谨而有序,空气里的花香和渐渐清远起来的天空,迎接着九月的来临。 夜晚的篮球场上,亮着大灯,一群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在夜晚的凉风里满球场飞奔,场边坐着休息的战士,周海锋也坐在台阶上,穿着背心短裤。单军从场上大汗淋漓地下来,径直走向周海锋,接过周海锋递来的毛巾擦了汗,自然而毫不在意地躺了下来,头枕在周海锋的腿上,他们和旁边的兵们一起看着球场,不时大声吆喝。单军热得撩起了背心,背心卷到了胸口处,结实起伏的腹肌在运动短裤上紧绷发亮,周海锋的手撸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和单军一起为场上的战况叫好,或为了丢了一个球懊恼。单军惬意地枕在周海锋的大腿上,没有人在意,在这个散发着荷尔蒙的球场,这一切是那么自然,单军因为场上一个球急起来,喊着队友,声音震动着胸腔,带动着周海锋的腿部肌肉。周海锋笑着按住他不安分的脑袋,单军将姿势向周海锋身上靠了靠,调整得更加舒服。 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被球场吸引,周海锋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单军短短的头发,摸过他线条锋利的下颚和突出的喉结,那只是习惯性的动作,他和单军一样关注着场上的局势,激动起来时为进的一个好球叫好,单军弹射般地忽然绷直身体为一个精彩进球呐喊,周海锋好笑地把他的上半身揽回来,就那么让他靠在身前,一只结实的胳膊松松地箍着他,下巴担在单军的肩膀上,目光一起追随着空中的篮球…… 赛后三三两两地结成一组放松,球场上坐满的都是嘻嘻哈哈边给队友放松边聊天的战士,单军和别人一样俯趴在地上,周海锋边按摩着他的小腿肌肉边和其他人说说笑笑,单军微闭着眼,感受着周海锋干燥温暖的手掌揉动在他的小腿,大腿,渐到后腰,周海锋说到什么,单军也回头加入他们的话题,他一句话把一球场的人都说乐了,大伙都哈哈地笑,那是年轻的释放的笑容,在这军营里,周海锋也笑了,单军张扬地扭回头看看他,周海锋轻轻拍了单军的屁股一巴掌,手心的热度像烧着了皮肤,单军大喇喇地翻过身来,撑起胳膊,穿着球衣背心短裤地对着他笑,外头一对巡逻的兵走过,风里隐隐带来早桂的夜香…… 单军问周海锋,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周海锋看他一眼,眼里似笑非笑,半晌说,忘了。 他们说这话时,坐在双杠上,俩人之前对着练双杠,此起彼伏你上我下的,直到出了一身的大汗,坐在双杠上吹风。单军伸出长腿蹬了周海锋一脚,说,忘了?要不要我帮你想起来? 他眼神里那痞痞的又慵懒的坏,闪着光芒,看得周海锋是那么熟悉。 周海锋没说话,只是微微地笑,笑容带着想起往事的恍惚,又和煦温暖。 他是忘了。 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忘了他发觉的时候。 时间似乎很久,又似乎很近。总是交替着暑气和清凉的这个夏天,这个军区大院,在他的印象中,似乎一开始就是这个季节了,微醺的热风,还有空气里的夏日草木气息。 旁边是一堵矮墙,墙上藤萝垂蔓地挂满了一墙的蔷薇花,花朵挂毯似的,连绵不绝地延伸而去,一直延伸向远处的钟楼。那个尖顶的法国式宫廷建筑,四抱合围,中间围着那个中庭,这个季节,也是那个中庭最美的时候。 单军对着那个方向,扬了扬下巴,说,哎,那次在那地方,是你第一次见我吗? 那地方,那个卫兵对他说,请出示你的证件。 他的眼睛,在军帽的阴影下抬起,他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双他再也没有忘记的眼睛。 “我整天在这院儿里横行霸道,人人都认识我,你就没见过我?” 单军似笑非笑地问周海锋。 周海锋看着前方,单军看着他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和下颚的唇线,锋利得如同一把最耀目的军刀,现在微微笑了,在风中带着男人气的温情。 “你横得像个螃蟹。” “你说什么?” 单军牙根痒痒。 周海锋笑了,风吹过来,吹过器械场。 那天,也是一个阳光的天气,单军一张年轻桀骜的面孔,嚣张地骑在自行车上,领着十几辆车呼啸而过,风鼓起了他的背心,狂翻着他的黑发,他流畅有力的身体呼哨着,野性痞气的嘴角燃烧着阳光,在这森严的军区大院,像一把野火,席卷过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谁啊?”新兵们坐在球场上,被他们的风尾扫到,纷纷回头张望。 周海锋坐在他们中间,也回头看了一眼。 老兵说,亏你们来了这么久了,他你们都不认识?…… 单军结实肩膊的背影远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一如周海锋回头那淡淡的一瞥。 这个纵横宽广的大院,几千号人的地方,每天听着同样的军号,擦着肩膀走过,直到从这里离开,也未必知道身边走过的谁是谁。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军人。一茬茬的兵来了,又走了。他们本来只是这样遇见,在同一块天空下,在各自的空间,如此而已。 周海锋回忆着,是什么时候? 是什么时候,真的像他自己说的,忘了。 想起来的时候,就是这个盛夏,这个蝉鸣声,这个双杠上和他一起坐着的人,伸手就可以揽过他的肩膀,揽进怀里的人。 周海锋远远望着天际线,他的身影挡住了斜阳的照射,单军只看见他背光的侧脸,却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满溢的温柔…… 结局篇 军校开学了。 单军去过学校一趟,领到了服装、课程。在大飞他们的簇拥下走在大院的马路上。 再过两个月,这群人中有几个就要去当兵,还有几个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再过几天也将陆陆续续开学,各赴各的城市,各奔各的前程。 他们依然热热闹闹,前簇后拥地走在熟悉的军区道路上,像他们小时候一样,时光倒去了十年,一群八九岁的皮猴子在这假山花园、山坡广场上四处疯跑打仗、呼呼喝喝。树叶一吹,他们都成了大人,树影下头,这帮大院儿子弟还是闹,大飞闹得蹿上了明子的背,明子驮着他,不知谁领的头,唱了一声“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一群男孩都大声喝唱了,哈哈大笑,这是他们小时候整天挂在嘴上的口号。单军突然胳膊向前挥出,一声“冲啊!”像他小时候无数次下的命令一样,所有人争先恐后向前跑去,一个赛着一个似地冲锋,冲进前头阔大的马路上去了,当兵的依然是给他们让开了一条道。只有单军留在原地,望着兄弟们向前冲去,他们前赴后继的背影,在他的前方融进了白昼的阳光里,越跑越远,像离去的少年时代。 单军在那蝉鸣和渐去的喧闹声中,觉得有什么远去了,像在和什么做着告别。 前一夜,他们喝到天亮,在大礼堂的台阶下,这帮大院男孩悬着脚坐在大礼堂宽广平台的白玉栏杆上,一字儿排开,用酒瓶为即将分离的兄弟们送行。 大飞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条红领巾,单军把那红领巾系在了大礼堂前英雄塑像的脖子上。红领巾在风里艳艳地飘动着边儿。 在这个军区大院,那些肆无忌惮、年少轻狂的日子,结束了。 单军去见了院外的几个兄弟,包括汽车修理厂的老六。去了军校,轻易不能回来,不能不打招呼。 当他和他们从饭店里出来告了别,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单军抬头看去。 一辆军用三轮挎斗摩托开来,一个部队纠察骑在摩托上,戴着白色的警备钢盔,他利落笔挺的军装,雪白的手套,开着武装的挎斗摩托出现在这条繁华的商业街上,是这么醒目、显眼,马路上人们的目光全都向他注目,摩托径直开到,一个刹车停在了单军面前,引擎仍在突突作响,车上的军人转头,向单军望来。 他身体微侧向一边,长腿贴在摩托上,英武的侧脸在威严的白色钢盔下,是那么棱角分明,他扭了头打量单军。 “纠察执勤,执行公务。”他对单军严肃地说,“请出示你的证件。” “哎这不是……?”旁边老六疑惑地看着这个纠察,愣了。他想起那个下大雨的晚上,这张脸,敲开了他的家门。 单军的目光和钢盔下的视线相遇了。 他大模大样地站着,似笑非笑地从裤兜里摸出了个皮夹,递进那纠察的手里。 纠察接在手里,严肃地低头打开了那“证件”。 打开的皮夹里,是夹着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两个穿着野战迷彩的年轻男人,在训练营的大山前,携枪荷武地微笑,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纠察合上皮夹,脸上似闪过一丝笑意,抬起来的面孔却无丝毫松动。 “证件违规。” “违规?你想咋样?”单军眉毛一扬。 纠察头一偏:“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 “关禁闭!上车!” 周海锋嘴角终于上弯,带了笑颜色。单军已经一个箭步上了空着的挎斗,翻身坐进了里面,笑模笑样地扬手对几个兄弟一挥,糊里糊涂的几个人看到现在,才明白过来,都嘻嘻哈哈地乐了。 三轮摩托在轰鸣声中开走,一路上的人们都惊异地看着这种很少出现在闹市区的军用摩托,摩托上英俊的军人载着一个帅气的男孩,两张意气风发的鲜亮面孔,风一样穿街而过,像这个城市意外的美丽风景,那一天路过那个街道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 穿梭过街道,单军仰起脸看旁边高高地开着摩托的周海锋。 “纠察同志,你这又问我要了一次证件啊?” “你还是交不出来。” “所以你就来接人?” “我是来抓人。” “抓人?”单军坐在挎斗里,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 前方是一个黑黝黝的隧道,摩托开近了隧道的进口。 “我来告诉你什么叫抓人!” 单军话音落下,摩托驶进了隧道,单军一个鹞子翻身从挎斗翻坐到了周海锋的身后,一双手紧紧搂过了周海锋的腰,贴上他的后背,把他整个人搂进了怀里。 “抓着了。”单军在那幽暗的、空旷无车的隧道里,低语,嘴唇的湿热落在周海锋的后颈,周海锋一把按上了单军合拢在他腰上的手,往腰间带得更紧…… 单军对周海锋说,我在学校等你。 这个分别,对他们并不那么难忍。单军想,很快,最迟明年,他们就在一个学校,离开了这个处处不自由的地方,他们可以在一个军校里朝夕相对,单军想象过很多他和周海锋一起在学校里的样子,眼前这暂时的分离,变得也可以忍受。 未来会怎样,他管不了那么多,以后的事很遥远,眼前的才是重要的。似乎只要离开了这个大院,他们就将拥有无限的自由,无尽的可能。 王爷给他来了电话,电话里说:“军子,我要回来了。” 单军很高兴。“再不回来,就当没你这人了。” 王爷笑了,王爷说:“等我回来,给你一个惊喜。” 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单军把一个东西塞进周海锋怀里,说,捂捂。 周海锋摸出那个硬硬的东西,哭笑不得:“干吗?” “捂会儿,让它多沾点你的味儿,我再带走。”单军说…… 当时,他们走到了篮球场上。 已经过了熄灯时间,四周早已空无一人,空阔的球场上涤荡着夜风,夜凉如水。 两边的篮球架高大地立着,就是这个球场,他们的第一次较量,在这里,他向地上的他伸出手,他的目光,从此穿透他的心。 这个老式的天蓝色的球架,中间横着几条横杠,正适合攀爬,小时候,单军他们经常猴子似地爬上去,高高地坐在篮板后面的那个横杠上,看大人打篮球,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现在,单军突然心血来潮,他对周海锋说:“上去!” 第59章 两个人一边一个,动作利落地当真爬上了球架。儿时高大如山的篮球架,现在在单军面前是如此轻巧,他三下五除二就上去了,凌空坐在了篮球架的横杆上。 在他对面,隔着一个篮球场,黑暗中的另一个篮球架上,周海锋也爬了上去。他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在空中这样悬空地坐了,远远地相对而望,只能看见对面篮架黑魆魆的影子,然而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就坐在对面,像两个篮板双双而生,不离彼此。 单军坐在篮架的空中,扑面而来的夜风灌满了他的胸膛,心腔里犹如涨潮,一浪一浪地推上来,高高地涌起,澎湃,激荡在他的心胸。 他望着对面,忽然隔着球场喊了,喊得大声、清楚,喊得幕天席地,散向四面八方。 “我喜欢你!” 在清朗的夜色中,在露天星光之下,他喊出了这句话,喊得光明正大,没有任何遮掩和躲藏,喊声飘过整个球场,在军区的夜空上方回荡。 他喊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表白,在他从小生长的这个地方,在他即将离开的这个军区大院,他让这儿的一切听见,这儿的树,花,天空,世界。 他望着对面的篮球架,并没有听到回答,片刻后,单军听到了口琴声。 还是那低缓的旋律,他曾经听过,在大山的营房,在磅礴的雨后。 口琴悠扬,旋律像一只温柔的手,越过绵绵密密的空气,迎面到了单军面前,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将他笼进了怀抱中。 单军在那旋律中,闭上了眼睛。 将来,会很近。 将来,他们拥有太多的时间。 尾 声 机关楼里,一个干部正在写材料,另一个干部进来递给他一个信封。干部抽出来看了,脸露疑惑之色,一份一份看了那名单,突然停住了。 “你没弄错吧?” 另个干部摇摇头:“怎么可能弄错?刚发下来的。” 干部再看了一眼那几份表格,有点迷茫:“这个兵?他不是……” “谁知道呢。上头说了,保密,先不要通知本人。” 干部叹息着,摇了摇头,把文件放回了信封…… 大院入口的林荫道上,一个年轻的军人走来。 他拎着行装,在阳光下,身躯笔挺,一身崭新的现役军装,端正的肩膀上红色的军校学员牌,是那么鲜艳,明亮,在光影下熠熠生辉。 他龙行虎步地走来,军帽下的五角星下,一双锐利、骄傲的眼睛,那么年轻不驯,又那么英气勃勃。 他昂首阔步,走向军区外面,当他离那庄严的大门越来越近,他看向岗哨上的哨兵。 哨兵荷枪实弹,挺拔地站在哨位上,身姿如松,钢塑铁铸般的身躯,凛然不可侵犯。 当单军跨出大门,哨兵抬起右手,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单军注视着他,肩膀抬起,五指触檐,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两个军人,交换了军人之间,最高的礼仪。 他们军帽下的目光相接,深浓如海,一眼之间,融进无数时光,映进彼此的眼底深处,翩若惊鸿,浮光掠影。 单军走出了大门,走向停在远处接他的车。 哨兵严守哨位,面孔如铁,然后终于,他微微侧过脸,目光追寻向了前方的背影。 那背影融进烈日的艳阳下,忽而转过身来,和哨兵的目光相碰了。他嘴角上弯,阳光洒满他的肩膀,他边倒退着,边对着哨兵并起两指轻触帽檐,利落有力地向外一挥,一个潇洒的告别手势,笑得如日光般耀眼。 然后他转过身去,不再回头。 周海锋目送着前方的背影,那背影渐行渐远,一步步远离了军区大院。 在周海锋的眼底,留下最后的身影,仿佛这是他最后看到他时,他的样子。 那身影攫住了他所有的目光。而他在原地,望着他奔向远方。 遥远的光影里,那个年轻的军人一路脚步坚定,走进他的未来。 那身影终于远去。 将时光,永远凝固在这个大门,这个一去不返的夏天。 《军区大院》第一部 完结 请期待第二部: 《军区大院之狼烟万里》 第60章 番外 《午后》 单军和周海锋铁,已经不是秘密,大院里没有不知道的。 后来单军也想明白了,与其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摆在明面儿上,他就要让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就是关系好怎么了?就是走得近怎么了?越是光明正大,越是反而没人想歪。 自从单军开始大大方方地去找周海锋,也不避讳了,直接出入周海锋的宿舍。 单军一开始去警卫连宿舍,周海锋那左右几个宿舍的兵还都顾忌着他是司令的儿子,尤其是那些排长班长,这些班排长就住在隔壁,单军每次去,带点儿吃的,喝的,抽的,这些小班长小排长受宠若惊,搁在以往,他们哪儿有机会够得上单军,就警卫营长那样的等级,跟单军套近乎都不一定能套上,别说他们了。可现在单军经常出入他们宿舍,散散烟,跟他们唠唠嗑,次数多了,这些班排长倒是真对单军好上了。有时候周海锋不在,单军在宿舍等他,就跟他们闲聊,天南地北,把一屋子人都说得高兴。单军这种性格,他要想跟什么人混熟,就能熟,时间长了,有个排长就大着胆子说,军军,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啊,以前是真觉得咱这院儿里,除了司令,就你最大,现在真接触了,你这人,真没什么架子,看得起我们,够意思。 单军对他们说,那哥几个,你们也帮我一个忙。你们也知道,周海锋现在是我哥们儿,他这人直,不会拐弯,难免得罪人。你们平时多照应,有事儿帮他兜着点儿,这份情,我记着,忘不了。 几个班排长都连连点头:“有数,有数。” 休息天的中午,有兵嬉闹着从外面回宿舍来,进了门,噤了声。 周海锋冲他们摆摆手。单军靠在他的肩上,睡沉了。 单军到周海锋宿舍来陪他看书。他哪儿是真来看书的,坐了一会儿,手就跟着不老实,顺着周海锋的背后的衣服钻进去,一寸寸地从他的脊背摸上去,周海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拉出来,牢牢地攥在腿上,单军要动,周海锋不让他动,就这么把单军的手合进掌心,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继续看书。 他们头顶的上铺还有人在睡觉,不能过火,单军只得忍着,坐在周海锋旁边,脑袋凑在他肩上看那些枯燥的课本,碰到些军事理论的地方还跟周海锋讨论几句,周海锋翻一页,他跟着看一页。 周海锋一页页翻过去,看了一会儿,听不见了动静。 他侧过脸,单军歪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周海锋放下了书,静静地凝视着单军睡沉的脸,轻轻摸过他的脸颊。 那几个兵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仲夏的风吹来,带着一点湿气。周海锋穿着陆军夏常服的军装,在窗前静静地看书。单军枕在他的肩上沉睡,飘动的白色窗帘,和单军身上的白衬衫,随着轻风鼓动,桌前是一片明晃晃的亮。 兵们静悄悄地进来拿走了篮球,冲周海锋示意,带上门走了。 在他们看不到的角度,周海锋的手拉着单军的手,放在他的腰间…… 夏天午后,单军是真的睡沉了,他被人轻轻放在了床上,拉上了被子,单军在凉风里睡了过去。 他是被贴近的呼吸弄醒的。 有嘴唇在吻他,湿热的嘴在他的脖颈间游走,轻轻地吻他。 像羽毛般的轻吻笼罩在他的耳后,下颚,锁骨,带着渴望的啜吻,像不愿把他吵醒,细痒的感觉让单军欲罢不能。 他睁开眼睛,对上了周海锋的眸子。 周海锋的身体覆在他身上,胳膊撑在他的头两边,上身微微支起,黑亮的眼睛凝视着他。 “你想干吗?”单军故意问。 “干想干的事。”周海锋蹭着他的耳朵,用气声说。 宿舍里空无一人,上铺睡觉的那个人也出去了,被干部叫去出公差,一时半会回不来。大门紧闭,不大的宿舍里只剩下他们俩,也剩下了焦渴和闷热。 他们的机会太少了,相对时的忍耐,化成了一点即着的难耐。 单军的衬衫已经被解开,向两边敞着,袒露着胸膛。 周海锋的手在上面抚摸,他的手掌因为长期训练带着老茧,掌心滑过单军的皮肤,那种粗粝刺激着单军,在他掌心下一阵颤栗。 单军就这么躺着,接受着周海锋目光的洗礼,像挑衅,又像蓄势,两人面对面地凝视着,周海锋的目光在单军的身体上移动,单军在他的眼神里看到集结的欲望,他的目光所到之处,单军都像被烧着似的,发烫。 周海锋低头舔上单军胸口的突起,那里迅速变得挺立,单军在他的后背摩挲,周海锋吻着他的身体,越来越用力,胸膛,小腹,抽开了他的皮带,边吻边爱抚他,带茧的手掌像有魔力般,带起单军身体的酥痒。 单军喘着粗气,下身不可抑制地充血,恋爱中的身体是那么敏感,任何接触像星火燎原,一点火星都一发不可收拾。 单军一下把周海锋从怀里拽了上来,拽过他的脖子堵住他的嘴,他们接吻,浓重的鼻息在行军床上回响,周海锋把单军用力按在枕上,唇舌濡沫的声音都那么粗暴和清晰。 单军翻身把他压到身下,扒开他的军装……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最浓烈的激情释放,在这个军营的宿舍,随时可能有人敲门的担惊,更加重了禁忌的刺激,液体喷发,洒落在彼此的胸膛,含混的呻吟和浓重的男人气息在房内散落开来…… 单军趴在了周海锋的身上。 周海锋手插进他的头发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后脖颈短短的发根。 “那个呢?”单军突然问。 周海锋说,哪个? “装傻是不?我在你储物柜找好几回了,放哪了?” “吃了。” 周海锋声音带着笑意,单军爬起来,顶着他,恶狠狠地邪笑:“吃了?你铁嘴钢牙啊,那玩意儿也能消化?” “扔了,找不着了。”海锋曲起胳膊,放在了颈后。 单军抓住他的两手固定在枕头两边,“大爷的,为了跑回去捡这玩意儿,老子差点没给蓝军的榴弹崩了。你的,坦白交代,缴枪不杀!”单军在脖子上并掌一挥,做了一个“干掉”的手势。 周海锋看着他那样儿,笑得震动着胸膛,带动着他身上的单军。 “就这么大地方,自个儿找。” 周海锋被他桎梏着两手,也不反抗,单军看他被自己按着的样子,胸前那未擦拭的液体,因为他们分离的动作,牵起了一段银丝,和周海锋凌乱的军装形成强烈的反差。 “这可是你说的。你丫儿可别后悔。”单军声音低了下去。 “你干吗?你……哎……单军!……” 笑闹声逐渐被喘息声取代,周海锋喘着气,支起上半身,低头看着,又闭上了眼睛,仰躺下去,胸膛起伏…… 门外是一片寂静,中午战士们不是在宿舍睡觉,就是偷着溜出去玩儿了,整栋楼都那么安静,青春的冲动也像窗外一声声的知了声一样,歇了又起,起起伏伏…… (番外 《午后》完结) 本书实体将开放预售,消息请关注作者微博 实体内含特典新番: 1,《特种兵的假期》:唐凯哥几个回来探亲,特训营中的兄弟再度重聚,赵锐传奇背后的神秘故事,和军锋碰撞出有意思的火花2,《舟桥旅》 偶然的外勤任务中,单军和海锋前往舟桥旅,在舟桥旅他们碰见了一场比武,而夺冠的军官,是单军认识的人…… 3,《野战》等肉番      军区三部曲之三《警卫连》   第1章 初遇   那一年我被分到军区警备区。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森严的军区机关。我那年十八岁没满,本来要下野战部队,但是家里托了点关系把我弄到这来当后勤兵。这在这个地方很正常,没有父母舍得把儿子送到山里去吃苦,而野战部队大多都在远离城市的山里。总之我到了这个位于闹市区的机关,要度过我当兵的日子,这在别的新兵眼里就是天堂的地方。   第一次走进大院,连我这个刚刚告别普通老百姓的新兵,都不由挺了挺我的军装。宽阔笔直的马路,郁郁葱葱的林荫大道,整齐划一的营房和家属区,还有礼堂、球场,来来回回的军车和跑步的士兵,见到的干部肩上的星和杠都能闪死我,我一路不停地敬礼,像傻子似的。可这地方就这样,见了官大一级的,你敢不敬礼试试。   不管你是不是军人,都能感受到这里威严的气势和庄重与神圣。这个说不清楚,就像我上学时暑假去故宫,去了就能感受到皇权一样。一个道理。   当时我被震慑了。我开始兴奋,我期待起在这里的生活。   刚去我被分在通信连。通信连女兵多,个个长得还都不错,这里是男兵做梦都想来的金窝,可惜我对她们不感兴趣。真是浪费了这个名额,应该让给那些眼里冒绿光的兄弟们,呵呵。   在通信连待了没多久我就待不住了。这地方实在是浪费时间,接总机,出黑板报,搞联欢会出个节目,连里不多的几个男兵整天围着女兵转,他们找到了待下去的意义,可我没有。   我找到了连首长,请示想调动。   “你想调去哪?”   连长是个好脾气的人,对人比较和气。他温和地问我。   “报告!警卫连!”   我没犹豫。我早就想好了。   “再说吧。”   连长没立刻答应我。但他知道我是关系兵,也没立刻发火。回头想那时够弱智的,要知道自己的兵提出要跳槽,这对连队主官是个挑衅,要是在野战部队,或者战场上,这主官能一枪毙了他。而我竟然傻到自己跑去提出来,要是搁在现在的我是当时我们连长,我不把这傻兵练得北都找不着。   我没消极地等结果,活动了一下,去警卫连打听了行情。抛几根烟,找个地方一起抽几颗,海吹胡侃,认识了几个警卫连的弟兄。他们告诉我,警卫连有训练,抓得挺紧,早晚出操,各个科目都要训,当然强度不能和野战部队比,不过比通信连是苦多了。最苦的是站岗,巡逻,岗哨是两小时一班,几道大门轮岗,夜里还有夜间巡逻哨,夏天还凑合,冬天就难熬了。   “你小子打听那么仔细,干啥,想来啊?”马刚问我。这是我老乡,比我早来一年,现在跟我很铁。   “咋的,不欢迎啊?”我虚虚实实。   “得了吧,我去你那地方还差不多,到这一年,女兵啥模样都没敢仔细瞅!”马刚有点不好意思。   “瞅你那点儿出息!”我笑骂。他虽然是老兵,可我这人性格就这样,熟了以后话直不客气,奇怪的是好像也没怎么真得罪人。大概我们那的人都这脾气,外放。   “那咱俩换换。”我半真半假地说。   “脑袋被门夹了?通信连不待要来警卫连啊?”马刚可能看出我有点认真的意思。   “呵呵。”我抽烟,没再搭理他。   我为什么要去警卫连?只有我自个儿心里清楚。   那天,我去澡堂洗澡。澡堂离大院后门不远,旁边有个锅炉房,烧煤的,堆着煤堆。我刚打完球,一身臭汗拎着袋子往澡堂门里走,进门的时候和里头出来的一个人撞在了一起。他把我的东西撞到了地上。   我们回头互相看看,他弯腰帮我把东西捡起来,递给我,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我眼睛发直地目送他走远,心里像跑起了一匹野马。   自从进了这个机关,我就没见过这么帅的兵!   他一米八几的个,身材英武挺拔,两条长腿笔直的,身上带着刚洗完澡的水汽,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英气逼人,坚毅的眼睛明亮有神,看着我的时候我像被一箭穿心。   那晚上我睡不着了,兴奋得睡不着。我满脑子都是他!   说是一见钟情有点夸张,但就有点那个意思。他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怎么都赶不出脑子。第二天我就去打听,知道了他叫杨东辉,是警卫连一排排长。   原来还是个排长!我有些犹豫,可是心里像长了草,在呼呼地疯长。我压抑不住想认识他的念头,冲动就像浪头在心里一浪接一浪地打着。我想方设法想接近他。当天我就找了个借口,吃完晚饭后跑去了警卫连,去一排的宿舍。   他不在,去球场打球了。我有点失望。其实要是他在,我也没想好要说什么,就这么脑门发热地就去了,那种想再见到他的冲动根本压不住。一排的人问我有什么事,要不要转达,我随口胡编了个借口应付过去,走了。   可能老天也要给我点缘分,巧的是,刚走到警卫连门口我就碰上了他。   他刚打完球,光着胳膊穿着件背心,作训服搭在肩上,和几个兵有说有笑地走来。   我痴迷地看着他,他一身强健的腱子肉,肩膀上强硬的肌肉线条流畅有力,橄榄色的皮肤上铺着一层油亮的汗,把他帅气的脸衬托得非常性感。   “一排长!”   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壮起胆子大喊了一声。   他回过头,疑惑地打量我。我有点紧张,啪的立正敬了一个礼。   “你找谁,来这有事吗?”   他的眼神显然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有些泄气。   “报告,我是三班马刚的老乡,来找马刚借本书。”我随口胡诌着。“排长,你不记得我了,昨天,我们在浴室门口碰见过。”   我提醒他。   “哦,是你啊。”   他想起来了,上下打量我,我在他目光的洗礼下后背一阵僵硬,我从来没在谁面前这么紧张过。   “我记得。昨天太暗,没看清。你是新兵?叫什么?”   他笑了笑问我,我看着他的笑容,又是一阵晕眩。他的脸实在太让人眼晕了。   “报告!我叫高云伟,通信连一排一班的。”   “别报告报告了,现在是休息时间。来了就进去坐坐。我们排有不少你老乡,以后来玩。”   杨东辉一拍我的肩膀,进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拍在我肩上的地方起了一阵热度。我暗暗地想,我一定要搞定他。   从那天起,我一逮着机会就往警卫连跑。我们连首长知道我想调动去警卫连,也没管我,通信连本来管理就松散,事也不多,除了早晚点名和话务,自由时间还比较多。我借口去找马刚,其实是逮着名目去见杨东辉。杨东辉和几个班长分别住在班排长宿舍,我经常去散散烟,借几本书,去唠唠嗑什么的,一来二去,跟他们都混熟了。他们都很欢迎我去,因为我嘴能说,会白活,也有眼色,常带点烟和零食什么的孝敬他们,所以那几个班长到后来都跟我混得像哥们似的。   我和杨东辉也越来越熟悉了。他吃过晚饭常去打篮球,我就天天往球场跑,跟他一起打,所以他后来就常主动跑到我们连队来叫我打球。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和他一起打球是一种享受,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触碰他的身体,欣赏他打球的英姿,他投球时姿势非常标准,修长有力的身体运动起来像素描里漂亮的人体画,胳膊上的肌肉时鼓时凸,像是活的一样,每次看到他满头汗水的脸,撩起背心擦汗的动作,还有衣服下面绷的紧紧的像钢板一样的雄健体魄,我都为之着迷,不断偷看他。他实在是个迷人的军官。   我对杨东辉的暗恋像草一样疯长。但是我不敢表现出来。他很有威望,人缘又好,身边整天都围着人,好在他好像对我印象也不错,每次我去找他,他都显得挺高兴。   有次我去他宿舍,只有他一个人在,他拿着盆正要去水房洗衣服。   “排长,我帮你洗吧。”   我大献殷勤。   “用不着,你坐,抽屉里有烟。”   他已经习惯了,我每次去都是跟他们抽烟海吹。他以为我是去找地方抽烟。   “信不过我啊,我这手比洗衣机管用。”   我还是抢过了他的盆。   “吹吧!”   他见我坚持,也就没反对,我抱着他那盆衣服在水龙头下冲洗着,天知道,我在家别说衣服,连双袜子都没动过手。   他在旁边跟我说话,也看出来我手艺很生,他笑笑说:“你这是解放前的洗衣机吧?”   我们俩哈哈大笑。反正我心意到了,他能领情就好。   后来他又拿了一个盆,跟我一起洗,我一半他一半,边洗边聊。我俩配合默契,一盆衣服很快就洗完了,我在盆里洗到了他的内裤,刚拎起来就被他抢了过去,放进了他的盆里。   “排长,怕什么,跑马了啊?”   我试探着开玩笑,其实心里直跳。   “小兔崽子,懂得还挺多。你没跑过啊?”   他给了我一膝盖,语气透着点粗鲁,我很喜欢他这种语气,我冲他嘿嘿地笑,笑得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一张黝黑的俊脸透着点红,我真想过去亲他一口。可我没那个胆!   “笑什么笑?再笑毙了你!”   他佯装严肃地恐吓我,可是我根本不吃这套,我趁他不留神把盆里的水用力一拍,水溅了他一脸,他抹了把脸就来抓我,我拔脚就闪,我俩在没人的水房里你追我赶地打闹成一团……   第2章   从那次之后,我和杨东辉真正开始要好起来。   星期天休息,我又去找他,我好不容易申请到了外出,说想去街上买东西要他陪我去,顺便请他吃饭。   他同意了,我们兴冲冲地换上了便装去逛街。我俩都是一米八几的个,当兵的人穿惯了军装,穿平常的衣服走路也都是挺胸抬头,走路带风,我也养成了这个习惯。俩帅哥走在街上,很多美女都看我们,不过我猜更多的是看杨东辉,他那天穿了一件短牛皮的皮夹克,水洗白的牛仔裤,太帅气了。好多女孩都在偷偷瞄他。   我俩去商业街逛了逛,我买了点日用品和茶叶,他也买了点,后来我们去了一个小饭店,说好了我请,可是他坚持他来。他说他好歹也是干部,有津贴。我刚当兵能有几个钱,省着点儿,别乱花。   他的语气,就像兄长对弟弟说话。我有点感动。我们要了啤酒,不敢多喝,怕晚了回去查纪,但是几杯酒下肚,感觉都更加亲近。我打量着他,他喝了酒脸庞有些发红,那张像刀刻出来的脸更加英俊,性感,我不知不觉忘情地盯着他,移不开眼睛。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只能徘徊在一排宿舍外犹豫怎么和他搭话,而现在我和他却像多年的哥们那样,坐在一起推心置腹地喝酒。人的际遇真的很奇怪,说不清楚,也许就像那句广告词说的,缘,妙不可言。   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也抬起头看着我。   “看什么?”   他笑了笑,问我。   “排长,我能叫你声哥吗。”   我酒精壮胆,大着胆子说。我想叫这声,想了好久了。   “你看得起我,就叫。以后私底下,也别叫排长了。我比你大几岁,你就把我当成你哥。”   他也专注地看着我。我心里一热,话就像喝下去的酒,在不断往上冒。我有点控制不住。   “哥,我到这以后,最高兴的事就是能认识你。我敬你。”   我拿着杯子和他一碰,仰脖把满满一杯都干了。他也干了。我又给他和自己倒满。   “第二杯,还是敬你。以后只要是你的事,就是我高云伟的事,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就是拿刀子架我脖子上我也为你去拼,只要你一句话。”   我一仰头又干了。   他把我还要去拿酒瓶的手按住了。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他为我这句话也感动了。   “行了云伟,别喝那么猛。知道了。心意哥领了。”   他没再让我多喝,自己却干了。这顿酒下去,我和他又近了一层。   那天我们又聊了很多,现在我已经记不太清具体的,就记得他在酒意里告诉我,他对我的印象也很好,觉得和我投缘,虽然他带过很多新兵,但是和我说话不像是和自己的兵,像是和一个认识了很久的兄弟。   那天我们都喝得有点多,回去的时候差点迟到,幸好赶在晚点名前回去了。他是干部,和我不一样,要注意影响。我那晚上在自己的宿舍反复咂摸着他的话,就连一杯白开水都像美酒一样,让我醺醺欲醉。   接下来的日子很美好,虽然我调动到警卫连的事情还没有下文,但是我和杨东辉的交情却在与日俱增。我们连接到任务在营区里打扫道路,他喊着口令带着警卫排出操,整齐的队伍跑过来,他坚毅的脸在军帽下更加英武,炯炯有神的眼睛带着威严,他边领跑边冷酷地喊着口令,在他身后一群战士高吼着响亮的口号,喊声震天。他跑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我也看着他,虽然我们没有语言的交流,但是他的眼神却在告诉我,他看到我了,他还不被人发现地冲我偷偷地一笑,然后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看得我直乐。我就目送着他矫健的背影,暗地享受着他给我的这个笑容。   他站岗的时候就是一道风景,戴着白手套,手握微冲,一身威武的军大衣裹紧在他的身上,他像天神一样凛然不可侵犯,经过军区大门的人们来来往往都用好奇和敬畏的目光望着他,其中也不乏年轻时髦的美女害羞的目光。但是他目不斜视,是最称职的哨兵。杨东辉站岗值勤的时候,我总是会借故往门口跑,干部有什么事我都主动请求出去跑腿,连部的人以为我很勤快,干部还夸我,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目的,我就是为了去多看杨东辉一眼。   这是冬天,有一天晚上下了大雪,杨东辉主动提出来干部带头站夜里的岗。我窝在温暖的宿舍里,看着外头飘扬的雪花,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军区,寒风刺骨,想着他独自在冰冷的岗亭站岗受冻,我就心疼不已。我对班长撒谎说肚子疼,要去门诊部拿点药,就溜出了宿舍,一路小跑,也不管雪地路滑,跑到了中门的岗哨前。   这里四处空旷,万籁俱寂,早就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昏黄的路灯照着一个背着钢枪的挺拔的身影。我远远地看着他,眼前纷飞的大雪中一个坚定的军人纹丝不动地立在岗哨上,他绿色的军装和洁白的雪地构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图画,深深地扎在我的心上,再也无法从我的心中抹去。   我踩着雪地过去,他老远就大声喝问:“站住!口令!”   “冰山!回令!”   “高原!”   他收回了枪,惊讶地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大半夜地跑到这来。   “怎么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地低头问我。岗哨是不能随便说话的,不过因为是半夜,而且中门只有他一个岗哨,他为我破例了。   我看看四周没有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炉,这玩意儿是通信连的女兵送给我的,关键时刻很好使。我把他军大衣拉开,把这个暖手炉塞进他怀里,再给他把衣服笼好。这样他胸口腹部就可以保暖了。   “冷不冷?”   我问他,看着他在寒风凛冽中挨冻的脸,心疼坏了。   他微微摇头,还是手握着钢枪,可是他看着我的眼神却带着感激。   他一定没想到我专门跑出来为了给他送这个。我给他塞手炉的时候,他都愣住了。   “快回去,雪大,外面冷。”   他低声对我说。   他虽然是命令的口气,但是声音低沉,温柔。我虽然站在雪里,冷风直往脖子里钻,可是看着他,心里就像燃烧着一盆火,根本感觉不到冷。以前黄舒骏有首歌叫恋爱症候群,我就是那歌里的状态。   “你还有多久?”   “半小时。”   “我等你吧。”   “胡闹!你想冻死啊!”   他瞪我。我没听他的,进了后面的门房。岗哨后头有个门房,现在里面当然是空的。这里有热水瓶,白天两人轮岗的时候,一个在外头站岗一个在里头值班记录,夜里只有一个。我抖了身上的雪,现在回宿舍就没借口再溜出来了,我摸身上,幸好口袋里还带着包烟。我把衣服裹紧,打算等他下了岗给他抽根去去寒。不敢在岗亭里头抽烟,烟味儿会被查哨的发现。就坐在窗口,看着窗外的他站岗,这么看着他,心里就觉得踏实,平静。   半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他跟下一班的哨兵交接好,就赶紧进了门房。我早就在门口迎着他。我一把将他从风雪里拽进来,关上了门,把风雪关在了外面。   他身上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手脚已经冻僵了,他摘下了凝着雪晶的帽子,我摸到他的手,他的手被冻得通红,像一块冰。我很心疼,也不顾那么多了,把他的手拉到嘴边帮他呵气暖着,用力搓着,帮他回暖,我做这些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我边搓着边问他:“好点没有?”他点点头,还是那么看着我,我想他还是很感动的吧,呵呵。我把倒好的热水给他,让他喝了暖暖,他摸着我的身上,我身上其实也冻坏了,摸上去冷冰冰的,他把他怀里的暖炉拿出来,塞进我的怀里,我不要,他坚持着非要揣我怀里。   手炉还带着他身上的体温,放在我军装里贴着我的毛衣,让我心里一阵阵地热乎。我们一起回连部,在路上他问我:“冷不冷?”   我说:“不冷,这点儿冷,在我老家那就跟玩儿一样。”   他没问我为什么大雪天要冒着冻等他,我俩之间好像已经有了默契,有些话不需要问,放心里就行了。   我给他烟,我俩一起躲到军人服务社的门廊底下,这边有堵墙背风。我俩蹲着抽烟驱寒,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们一起相视而笑,外头冰天雪地,这里却像春天一样温暖,我的心也在春季,一片春暖花开。   抽完烟我们回去,脚踩在寂静的雪地上,咯吱咯吱响。我们的影子在路灯下一会儿分,一会儿合。他问我手冷不冷,我说有点,他说把手给我。然后他就拉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放进他的军大衣口袋,他的手也没有抽出去,就这么攥着我的手,一直放在他那个口袋里。他拉着我往前走。   我知道他这么做只是出于感激,出于兄弟情,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是我还是受宠若惊,忍不住浮想联翩,和他紧握的手上热得仿佛要发烫,我默默享受着那股涨得满满的甜蜜。我望着他走在前面的背影,手被他紧紧地握着,我心跳得很快,心里涌起强烈的冲动,我真想一把抱住他,想冲动地告诉他我喜欢他,我他妈的真喜欢他!   他回头看看我:“怎么不说话了?”   我:“排长……”   他:“这儿没人。”   我反应过来:“哥……你对我真好。”   他又回头看我一眼:“你对我不好啊。”   我:“好啊。”   他:“那不就行了。”   那天一直走到连部外面,他才把我的手松开,我才把手从他的口袋里抽出来。   那天之后我俩都没说什么,没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自从那天之后我们更要好了,杨东辉也比过去更关心我。他知道我想调动去他们连队,说帮我想想办法,我跟他说我对他好不是为了这个,不是为了要他帮忙,我怕他误会我接近他是有所图。他在我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想什么呢?你是我弟!哥哥帮弟不是应该的啊?   我后脑勺疼着,心口却满满地发涨。   我正式调去警卫连那天,杨东辉比我还高兴。我不知道是我家人托的关系起了作用,还是杨东辉也找主官帮了忙,或者两个都有,总之我成功调去了警卫连。杨东辉亲自把我交到马刚他们班班长手上,郑重嘱咐他说我初来乍到,要班长平时生活上关照我一点。其实不用他说,我和班排长宿舍里的班长早都混熟了,他们都对我不错,但是杨东辉的这些话还是让我觉得非常温暖。   当我第一次抱着钢枪在岗哨上站岗的时候,我从心底里感受到一种自豪,兴奋,骄傲。不仅因为我能够成为一个站岗放哨的战士,还因为我实现了心愿。   我深深吸了一口军区大院的空气,感觉是这么美好。我为了接近心上的人,终于成功地和他在一起了,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朝夕相处,天天见到他,再也不用在通信连因为想他想得受不了而找各种借口往这边跑了。如果杨东辉知道我是为了他才费了这么大劲甚至不惜动用关系调进警卫连,他会吃惊吗?我一想到他吃惊的表情,就恨不得现在就抱住他,告诉他,我是为了你才来的!   刚去的那天晚上看新闻联播,看完后排长训话,杨东辉站在了一排面前训话着,他的语言简洁、有力,掷地有声,充满了军人的魄力,那和平时在我面前亲和的样子很不一样。他是一个很有威信的排长,我在警卫连打听过,他的风评是三个排长里最好的一个,在干部战士中都很有口碑,听说也是上头的红人,重点培养对象。   我坐在马扎上热切地注视着他,火辣辣的视线相信连他都感觉到了,他看了我好几眼。现在我也是他的兵了,他是我的上级了,可是我却完全没有这种概念。他是我的哥,我不想把他当成我的上级。   讲话完后,他严肃地当着全排的面说:“高云伟,到干部室来,其他人解散!”   我是调动来的新兵,排长给专门提点要求、上点紧箍咒很正常,没人觉得有什么奇怪,而且我和杨东辉关系不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我一直比较注意,对干部和别的战友都一样的态度,给干部抽什么烟给我那些战友抽的也是同牌子的烟,所以人缘不坏,没招什么议论。而且都知道我本来就是关系兵,关系是上头的,就不会特别议论我讨好杨东辉或者是杨东辉特别关照我这样的小话。想不到我是关系兵倒在这一点上帮上了忙。   我和杨东辉一前一后上了办公楼,进了顶楼最里面的干部室。这一楼晚上没有人,只有我们俩上去。他进门打开了灯,我紧跟着进去,把门关上了,然后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在他还没有转身之前,我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他。   他愣了一下,我没松开手,我心潮起伏,管不了那么多了。   “……哥!”   我把头搁在了他背上。他的背宽阔,结实,温暖。我和他都是大个子,可是却想把他紧紧拥抱在我的怀里。   “咱俩终于待一个连队了!”   我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手臂紧紧抱着他。能顺利调来警卫连,成为他的兵,我用一天都没有走出这个兴奋。   他也握住了我的手,转过了身来,我抬头看着他,他比我高一点,他也低头望着我,他的眼睛真漂亮,我真想亲上去。他看到我这么开心,他也很开心地笑了,他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兵了,要是不听话,我照样训你,别给训得哭鼻子了。”   “小看我了吧?排长同志,你小看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傲气地说。那时候年少气盛,我的军事素质是过硬的,只是他还没有见识到。   杨东辉被我逗乐了。   “还代价。什么代价?小兵蛋子,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挑着眉毛,笑得既坏又挑衅,语气里还很不把我的警告当一回事。   我会让他后悔的。我忽然就动手了,他反应也非常敏捷,我们俩就这么打闹起来,到后来真的用上了力气,也是都不服输吧,打着闹着他就把我掀到了值班的床上。他把我用力摁在床板上,腿也别住了我的腿,一手撑在我的头边,他的劲太大了,我的手劲和哥们儿较量的时候从来没输过,想不到敌不过他。他边摁着我边假装凶恶地说“怎么样,服了吗?”   “不服!”我大喊。   他就更用力地压制我,我俩很野蛮地角力了一下,直到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笑了,我们俩就这么出了一身的汗,脸望着脸傻笑着,可是渐渐的,我不笑了,他也不笑了。   他停下了动作,俯视我。   我躺在他的身下,也迎着他俯视着我的眼睛。   那时刻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我听见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屋子里沉默得有些可怕。我们俩的呼吸声有点重,杨东辉那时的表情让我痴迷。他沉默,迷茫,若有所思又迟疑不决。   他放开我,起身要离开,被我一把抓住手臂把他拖到了床上,翻身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没防备,被我压了个正着,我失去了理智,开始不顾一切地亲他,亲在他的脸上,脖颈上……我疯狂地亲他!他躲避着我,我扳过他的脸堵上了他的嘴。   他一把将我推开了。   他的劲很大,我被他推倒在墙壁上,后背狠狠地撞在墙上。他坐了起来,一言不发,整理着凌乱的军装,他脸色僵硬,看了我一眼,站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从起身到离开,没有说一句话。   我呆呆地坐着,全身的血都是冰冷的,仿佛停止了流动。   我知道我们之间完了。   我的冲动,断送了我和他的关系。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像坠落在了深渊。   第3章   那天之后,杨东辉开始避开我。   他再也没有来喊过我打球,也没有在集合训练的时候再看我一眼。我站在他的队列里,听着他的训话,看着他军容严整地发布着训练口令。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刻,我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调动来站到这里,就为了靠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可是现在,我跟他之间只隔着不到三米的距离,却远隔重洋,天南海北。什么叫作咫尺天涯,我现在明白了,如果这个时候让我去写这个词汇的词语释义,我可以写出深刻的体会。   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但是他却一次都不看我。我知道他的余光可以看到我的眼神,但是他巡视队列的目光一到我这里就绕开了,像跨越着障碍,那么露骨地跳过去,这种生硬而又刻意的闪避,像一把尖锐的钢刀扎进我的心里。   我故意去班排长的宿舍转悠,想和以前一样通过散烟、唠嗑来化解那天那件事,但是我去的时候,杨东辉要么借着什么事情出去,要么就是沉默,而看到他因为我的出现而这么为难,我再也没有去过。   我们几乎没有了私下里的接触。在营房里碰到时,我对他敬礼,喊“排长”。他公事公办地点头,并不看我,和别人走了过去。   在食堂吃饭,我和他端着盘子在过道里碰上了,在狭窄的过道上,不可避免地抬头对视,他终于看了我一眼,但是他的眼睛和我一碰,就移开了,他似乎根本不想看到我,根本不想跟我碰面。   我们擦肩而过,谁也没有说话,像两个陌生人,好像我们从来就没认识过。   晚上,我在寒风里站哨,站在冰冷的岗亭上,我手握钢枪,刺骨的冷风钻进脖子里,吹得后背一片冰凉,整个人都是冰冷的,连脚底都是冻僵般的僵硬。   但是比起身体的寒冷,心比身体要更冷一百倍,一千倍。   就在不久之前,就在这个岗亭,我们还温暖地依靠在一起。就在下哨的路上,我们一起躲起来抽着烟,在烟雾里对着对方的脸笑,那时候他看我的眼神是那么亲近,他拉着我的手宽厚,温暖,我们的手在他的衣袋里紧紧握在一起。   这一切,都成了黄粱一梦。   这怪谁呢?我在心里苦笑。只能怪我自己。   他现在是怎么看我的,我心里很清楚。他一定认为我是个变态,恐怕连看我一眼都嫌恶心吧。   我们这种人总是容易自作多情,把别人单纯的善意一厢情愿地理解为他对我也许也有那么点意思,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抱有幻想。   幻想总是被现实无情地击破,而我也尝到了苦果。   想到他在心里对我的嫌恶、反感甚至唾骂,就跟被人拿着刀往心上砍一样。但是我不怪他,正常人都会和他一样的反应,不正常的人是我。   而且,他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没有当面痛斥唾骂我,已经对我够客气的了。   也许事情没有这么严重,也许我可以向他解释那就是个开过火的玩笑,嘻嘻哈哈地把那件事带过去,但是我不打算这么做。   我不后悔那天晚上的举动。虽然那是冲动、莽撞的后果。   如果迟早有一天他都会躲避我如洪水猛兽,我宁愿让他知道。憋在心里忍一辈子也不告诉对方不是我性格,就算因为这样我们彻底连朋友也做不成,至少不会再有遗憾,否则我会抱憾一辈子。   而且我相信,他在我那一晚的眼神里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那不是一个玩笑。   嘴里可以说着谎言,但是眼睛只会出卖真心。   下了哨我没有回班,在墙根下的树林里猫着,抽烟。   一根接一根地抽,感觉不到寒冷。烟很差,味道很呛,把我呛出了眼泪。   这个冷风嗖嗖的树林,在风里发出一阵阵呜呜的叫声,浓重的黑暗里仿佛随时会扑出什么,把人咬得遍体鳞伤。   但是这个树林现在就是我的避风港,它阴森,冷冽,可怖,对此刻的我而言,却是我唯一想待的地方。   我抹过爬过脸颊的冰冷的东西,嘲笑自己,妈的,没出息。   然后告诉自己,过了今晚,不再掉一滴眼泪。   夜间巡逻纠察逮住了我。第二天,我被整个连队通报批评。   连长严厉地训斥我,在一个连的人面前把我骂得狗血喷头,我麻木地听他发火,脑子里很空,他骂了什么我都没进耳朵。   “一排长!”连长嗓门很大,“把这熊兵带回去!你们排开会检讨!”   “是!”我听到了杨东辉的声音,但我没抬头。   我写了检查,在全排面前读,在班务会上又做了一遍检查。   战友们很同情我,过来拍我以示安慰。马刚背着班长对我嘀咕说,抽个烟而已,屁大点事。“傻逼啊,下哨不回来不被逮到才怪,瘾犯了非要蹲那个冻死人的外头抽?也不怕冻掉了JB!”   马刚骂我,我无言以对。但心里还是挺感动,总算还有个关心我的人。   杨东辉集合全排做了训话。他没叫我出列,我也就站在队伍里。他说了几句,说的什么我也许听见了,也许是不想听到,所以过后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时间不长,他就喊了解散。   “高云伟,到干部室来一下。”解散完,他说。   我站在办公桌前,他坐着。门已经被他关上了。   在避开我那么多天后,他终于肯跟我单独相处了,却是为了训我。真是讽刺的场面。   我一言不发,他也沉默。   “以后不要这样。对你自己前途不好。”他终于开口了。   “是。谢谢排长。”我回答。   他终于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表情很机械,我是一个兵,而他是我的排长。我是来接受上级训示的。   “对不起排长,我给排里抹黑了。”我硬邦邦地说。   他又沉默了,既不说话,也不训我。   我等了一会儿,他还是坐着,我说:“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   第4章   我向他敬了礼,转身向外面走。   “站住。”   他叫住我。   “……是因为那天的事?”   他低声问。   “不是。”我伸手去拉门把,他忽然站起来把我拽了过去。   “再抓到一次就开出连队了,你懂不懂?”   看到他那副担心的表情,我一直压抑的情绪一下从胸膛里爆发了“那正好!反正你也不想看到我!”   “你说什么?”他攥着我的手很用力。   “你终于肯跟我讲话了,”我想起这几天他避我如蛇蝎猛兽的样子,心口就像针扎。“那天的事要是让你恶心了,对不起,我道歉。”   “我没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躲我?”我看着这张脸,这些天我没有一天不是想着这张脸彻夜难眠,我一根接一根地抽,想忘了他,可我忘不掉!   “你还小,别犯糊涂。”他皱着眉,他的眼神里有无奈也有困惑。“把那天的事忘了!我还是你哥。”   “忘了?”我也想忘了,我他妈比谁都想忘了!   “我忘不了。”   我面对着他,挺着胸膛,年轻气盛的冲动和勇气,让我堂堂正正地告诉他。   “那不是玩笑,我是认真的。”   杨东辉看着我的眼神震惊。   “排长,我喜欢你。”   这几个字就这样从我嘴里迸出来。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我费尽心机调到警卫连,全是为了你。”   他呆住了。如果让他知道我不止一次地在被窝里想着他打飞机,是不是会被他一拳揍出这个房间?我不知道!   “闭嘴!你个熊玩意儿,这是部队!”   他终于有了反应,他的第一反应是告诉我,这是部队!   没错,这是纪律严明的部队,是说错一句话都能把我打回老家的地方,我这句荒唐的话,荒唐的念头,在部队就是自找死路!   “我知道,你不用怕,这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我不会让你为难的。以后我也不会来打扰你,你放心吧。”   我知道,我跟他之间是彻底到此为止了。从这个门走出去以后,以前那些私下关系就都废了,他是排长,我是兵,从此以后我们只会有这层关系,其他什么也不会有了。该说的话,到今天就全部说尽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他这么难堪。我只是想让他明白,我不想强加给他什么,更不会在部队这个环境里用这见不得光的心思抹黑他的名誉。我不会再打扰他。   我拉开门就走,听到他喊我,但我没有回头。开始是快步走,接着就跑了起来,一口气飞奔出干部楼,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器械场,脑子里是他最后喊我的那声“高云伟!”   我抽疯似地在器械上发泄。器械场上的风沙乱舞,我自虐似地冲障碍,让头脑可以放空,让大量的体能带走脑子的思考,这个时候我感激体能训练,让身体极度疲劳之后,汗流浃背之后,把整个人都掏空了,以致晚上和全班又练过一轮体能后,脑袋一沾枕头就睡过去了,什么都没想,什么也来不及想。   后来我们班长告诉我,原本惩罚犯错的兵就是练你,让你玩命地做俯卧撑,蛙跳,冲圈,练不死你。尤其是在基层部队,违纪的新兵都是这么挨练的,根本不是一篇检查完事。但是这在机关,而且我人缘不错,最主要的是,他听说排长私底下向连长求过情。   “当然,我也替你说话了。”班长大概是想点化我。   “谢谢排长,也谢谢班长。”我已经学会怎么说话了。   我开始对杨东辉保持距离。   为了让他不会因为我不自在,也是兑现我的承诺,我尽量避免和他的交集。除非公事上必要的接触,其他时间有他在的地方我都避着走。   梦寐以求的警卫连的日子现在变成了牢笼。看到杨东辉会让我痛苦,看不到他,照样痛苦。   真不知道老天他妈要我怎么样?   我的烟瘾直线上升,几乎到了烟不离手的地步。马刚兜里仅剩的几个钢镚都被我强行征收了,以至于后来这小子一见到我第一个动作就是捂紧口袋,那样子让我好笑,他可怜巴巴地叫嚷“地主家也得留点儿余粮啊!”   我们几个老烟枪总是找个隐蔽的地方当瘾君子,这个大院很大,白天找个地方,躲过那帮狗日的纠察,还不是什么难事。   “我们几个抓到没事啊,高云伟你可是有案底的,抓到了可有好看了。”一个弟兄挤兑我。   “大不了打包袱,回老家。”我满不在乎。   我现在是真不在乎。   “城市兵就是吊,我可不敢,为了当兵花了不少钱,家里还欠着债呢。”这兄弟是个农村兵,当个兵不容易,他说了这话,我们就都没怎么说话了。   我看着烟雾袅袅上升,寻思着当兵的意义。   原来,我是为了这身军装,为了军旅的梦。我有当兵的体格,我也有报国的男儿志。   可是到了这儿,都变成了三个具象的字,杨东辉。   烟雾幻化出了一张脸,棱角分明的面孔,漆黑铮亮的眼睛。我还是没忘了他。   训练上,我越来越消极。   人就是这样,突然没有目标了,也没有奔头了,做什么都没意思,也没意义。我曾经像个卯足了劲的发条,一个劲地钻进了警卫连的大门,现在到这地方的意义忽然不存在了,我这根发条也变成了废铜烂铁。   该做的训练照样做,该完成的动作也完成。只是以前是200%地去做,现在能达标就行。   训练中,杨东辉不止一次地训斥我。   他是一个带兵严格的人,即使在机关这种单位,在警卫连三个排长中间,他是对训练要求最高的。进了他的排,就别想混日子摸鱼。在没来警卫连之前,我没有见过他这一面,现在我领教到了。他雷厉风行的训练作风,在训练场上眼里揉不得沙子,所以,对我消极的状态,他很不满意。   他不止一次把我叫出队列,让我重复技术动作。   集合时我动作慢了两秒,他罚我原地俯卧撑,200个。   汗水滴在地上一滴一个花,我咬紧了牙,坚持到最后一个。   他一句话没说,让我入列。   站军姿,他踹我的内膝弯,将我踹倒。我倒在地上,他呵斥我:“站起来!别跟个面条似的!”   因为我被踹倒了,他命令我多站一个小时,其他人都走了,我一个人在空旷的操场上站军姿,眼前是肃杀的北风和无尽的萧索。   马刚私下问我,是不是得罪了杨东辉。   “你还是多往排长宿舍跑跑吧。”马刚向我做了一个递烟的动作。   班长找我谈心,他要我尽快适应环境,要提起干劲,不要有情绪。   我没有情绪。如果有,已经全部留在那个干部室里了。   在我从那个干部室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两手空空了。   晚上又一次晚体能,绕院跑圈,我在最后一个梯队里,卡着标准跑到了。合格了,我和其他人一样,站到一边休息。   卡表的是杨东辉,他看着表上的成绩,脸色很沉。   “高云伟!”   “到!”   “重跑!”   我看了他一眼,他严肃地看着我,周围的战友都不知道怎么了,为什么他叫我重跑。   “是!”   我服从了。我不想问为什么,又跑了一次。   等我喘着气跑回来,他卡了表,我抬起腰来的时候,仍然听到一声:“重跑!”   我火了,压着脾气看着他。他什么意思?   “报告!为什么?”   我嗓门很粗。   “因为你不合格!”   我看了表上的成绩,这个成绩在达标范围内,我向他提出了质疑。   “对照标准你是达标了,但这是你的水平吗?”杨东辉严厉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你有没有混你心里有数!你想就用这个训练态度混日子,门都没有!高云伟,你要还是我一排的兵,就别跑成这个熊样!”   偌大的一个排,每个人大气都不敢喘,惊惧地听着杨东辉发火,看着我。   “重跑!”   众目睽睽之下,我感到屈辱。   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跑。   我玩命一样地冲刺着,跑得像一只疯狗,跑完了全程也不减速,冲过了拿着卡表的杨东辉,继续往前冲,听到身后杨东辉喊我停下,我没停,途中我吐了,吐完就着直饮水喷头喝水,冰冷的水流进烧灼的喉咙。   我接着向前跑,杨东辉追到了我身后,硬把我拽住了。   “别跑了!”   他皱着眉看着我,我他妈最狼狈的样子!   我甩开他:“这个成绩你满意了吧!排长!”   第5章   “你就是这倔驴脾气,说你两句都不能说了?”杨东辉看着我的狼狈,他似乎着急也恼火。   “你要是看我不顺眼,我马上走,你用不着针对我!”   我吼了出来。训练里,我忍了,就算他对我有芥蒂,就算他不想看到我,他怎么练我我都没话,不会说半个不字,可他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伤我自尊,那一年我还没到十八岁,对那年纪的毛头小伙子,最强烈的就是自尊心!   “我针对你?”杨东辉听我这么说,剑眉紧紧拧在了一起,他也火了,“你进连考核时候是什么成绩,现在是什么成绩?我要你好,要你当尖子!在这个地方,只有尖子才有出路!这样混下去对你的前途有什么好处?”   “前途?你就知道前途!你怕毁了前途,我不怕!”我的情绪一爆发就像脱缰的野马,“我从来没想过要当尖子,我就是来混日子了怎么样?你要是看我不顺眼,就把我踢出去,我不配当你一排长的兵,我也不想在一排继续待着,走是早晚的事!”   他突然安静下来,在路灯下盯着我。   “你说什么?”   “我报告都打好了,我要调离一排,随便去哪,二排三排,炊事班,汽车连,总之不是你的兵都可以!”   我已经口没遮拦了。   他一拳挥了过来,砸在我的脸上。我倒在地上,他愣在那儿了,我也愣了,我们俩像两个傻子,谁都没反应过来。   他先回过神来,过来扶我。拐角走来几个人,他们经过我们时看了几眼,我赶紧站起来低着头躲到了树影里,不让那几个家伙注意我的脸。   这是在营区,如果被人看到他打战士,对他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这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虽然在基层部队,过去干部和老兵打新兵是默许的练兵手段,但是那几年经过整风以后,这股风气已经被刹住了。而在这种军区机关,干部当面打兵,那更是不允许的,犯纪律的。   让杨东辉这么自制的人都耐不住出手,我想我是真的让他怒到极点了。   那些人走了,又只剩下了我们,在偌大的树林里站着,刚才还激烈争吵的两个人,现在哑巴了一样,面面相觑。   他走了过来,慢慢到了我面前。我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一瞬间就摧毁了我的防线。   他低声向我说“对不起,打哪儿了,我看看”他伸手来要看我脸上被打的地方,我倔强地扭着脖子躲避,他的手固执而有力地把我的下巴扳过去,就着昏黄的路灯看我的伤,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后悔和心疼,那种眼神彻底摧毁了我,压抑的感情不受控制地一涌而出,我还是这么喜欢他,没法忘了他,这些避开他的日日夜夜我的心就像被钝刀在一刀一刀地磨,那滋味儿还不如一刀给我个痛快,我用了多少理由说服自己,要想办法离开一排,因为只要还待在能看见他的地方,就控制不了,只有走,他才能真正地摆脱我。   可是,每一次下定的决心,都在再见到他的时候土崩瓦解。   “哥错了,哥不该打你。”   他轻轻抚过我脸上的伤,低沉的声音充满歉疚。   “疼不疼?”   看着他的眼神,听着他的语气,感情的闸门一泻千里,我再也克制不了,一头栽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我的头紧紧抵在了他的肩头。   他也用力地抱住我。   他柔声安慰我,像一个真正的兄长那样,安慰着年轻受委屈的弟弟,他知道我淌眼泪了,想让我的脸抬起来,但是我死死抵着他的肩窝不动,我不能让他看见我没种的眼泪,他摸着我后脑勺上短短的寸头,安抚着我的背,低言软语。   “好了好了,不哭了”   “这么大的小伙子,丢不丢人啊?”   “这么怕疼啊还流血上战场呢,都哭成猫鼻子了……”   他努力地逗我笑,我抱着他不松手,把他抱得很紧很紧。   我知道现在我扮演的是一个弟弟,一个不懂事的新兵,只有这个角色他才能允许我这样抱着他,也才会这样抱着我,安慰我。可是,如果我变成那个说喜欢他的高云伟,也许他会毫不迟疑地把我推开。   既然如此,现在就让我抱着他吧,再感受一次他温暖有力的身体在我臂膀中的感觉,这将是我后面难熬的日日夜夜的一点念想。   等我情绪平复了,他把我带到门诊部值班室,让值班护士上了点药。   上药的时候,他很沉默。然后出去了。   我弄完了到门口,看到杨东辉坐在外头的台阶上抽烟。   晚上的门诊部很安静,这是一个小院落,有一排围墙,墙下种着矮矮的冬青树。密密的冬青树像一排屏障,只能看见那里的一个红点,明明灭灭。   我在杨东辉边上坐下了。他抽着烟,若有所思,他沉思的目光,让我知道他有话跟我说。   那天晚上,杨东辉跟我说了很多。   他告诉我,在他当兵的时候,在下头连队,他碰到过这样特殊的战友关系。他说部队都是光棍,一群火力壮的糙老爷们,一年到头连个母的影子也见不到,当兵有三年,母猪赛貂蝉,憋狠了,个个脸上都起火泡。一个班的战友到了晚上也会整点粗俗的闹腾,比谁的家伙大,粗,甚至还比拉炮管,比谁射得远。他说部队就这环境,没办法解决需要,所以闹过界的也不是没有。他在集训队的时候有两个战友,整天形影不离,经常一个把另一个按在床上做那种动作,他们这些战友都当玩笑看。后来有一次撞上了,才知道是动真格的了。但是这两战友复员以后,追美女的追美女,找老婆的找老婆,很快都结婚了。后来私下说起当年那些事,那俩战友说他们都不是那种人,那都是部队里憋的。他们喜欢的是女的,就是忍不了了一起解决一下。   我听着,我明白杨东辉说的是事实。这些我也听说过,在网上那些聊天室里,我也听当兵的网友聊过。有一个退伍的网友在聊天室说,他们当兵那地方晚上特别冷,特别是冬天,一些老兵都会挑一些长得清秀的新兵去给他们暖被窝,有的暖完了就让新兵走了,有的就没让走,留在被窝里了。有时候没睡着的,到半夜会听到床板声……   我相信,没有那么多天生的同志。这些人都是异性恋者,但在旺盛的性欲年纪,在特殊的环境,因为生理的刺激而和同性发生关系,这叫境遇性同性爱,当然这些文绉绉的理论是我后来才了解的,但在当时,我已经明白了这么个意思。   杨东辉说,我还小,分不清,而且初来乍到陌生的地方,心理上不稳定,把对他的依赖和感激错当成了别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等我长大点经的事多点就明白了。他说是他不好,那天他的反应伤了我,他向我道歉,让我不要多想,等到时间长了,这种错觉自然就没有了,他也会帮着我消除这种错觉。   我默默地听着。   我没有反驳他,也没有告诉他,我跟他们不一样。因为我就是一个天生的同志。那时候有网络了,我一早就清楚了。   告诉他也没什么意义。就让他以为这是错觉吧。反正都一样。从结果来说,没差别。   他还告诉我,这些天他拼命练我是因为有一个机会,警备区要组建一个标兵队,参加年底汇报演习,这是后勤兵难得一个机遇,而且标兵队主要在新兵里挑,如果能选上,后面的机会会比较多。对一个普通士兵来说,没有什么比机会更重要了。   我嗯了一声。   他看看我,我看着他烟雾里的面孔,感觉他也有些变化。说不清楚,有一点憔悴,疲惫。   他又抽了会烟,然后他问我,这些天我处处避着他,是不是故意的。   “我怕你看到我不自在。”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   他夹着烟,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夹着烟的姿势,我后来一直忘不掉。   他说“最近看到你躲我,我心里也不好受。”   他问我是不是真的想调走。我知道我当时那话伤了他了。   我向他说了实话。我没有打报告,那是骗他的。   他的烟灰掸落在地,军装上的肩章反射着路灯。他没有做声,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还记着咱俩在小饭店,你说的那些话。”   他说,他把烟放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   “云伟,”他若有所思,“咱们还能跟那时候一样,是好弟兄吗。”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希望翻过这一页,和以前一样,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他还是我的哥,我还是他关心的,照顾的小弟。   我感谢他,他没有看不起我,甚至希望修补和我的关系。这已经是我不敢想的结果了。   可是,有的事,是不可能翻篇了。从一开始就不单纯的接近,怎么翻也翻不回一张白纸。   我也抽着烟,烟雾在路灯下像妖魔鬼怪,那是我的心魔,紧紧地捆缚。   “我试试。”最后,我告诉他。   第6章   日子一天天过,简单,枯燥,重复。   警卫连的生活很机械,出操,训练,站岗,打扫营院吃饭睡觉。日复一日循规蹈矩,待久了就是乏味。   训练上我对自己提高了要求。杨东辉比以往更严格地要求我,我的训练成绩也逐渐恢复状态。我的体格本来就好,当初能顺利调进警卫连,我的军事素质考核成绩是说得上话的,现在拿出拼的劲头,这个排里,甚至这个连里,能超过我的还不多。   那天杨东辉找我谈过之后,我答应了他,从头开始。我说到做到,在训练上,杨东辉看我的眼神满意了很多。他知道我把他那天的话听进去了,我想他是欣慰的。   我也不再刻意避开他,有时候人多的时候,也还会和他唠唠嗑,开开玩笑,像以前一样。即使在营区里单独见了面,我们互相招呼,都挺自然,他有空的时候也会来我班里坐坐,跟我聊几句,没事的时候他抱着篮球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他打球,跟几个战友一起打得满头是汗,再回到宿舍冲凉睡觉。   这段时间很安分,不管是我还是他,看起来的状态也都挺平静的。之前那件事我们都不再提起,就好像真的没发生过。有时候当作一件事没发生过,也不是那么难,至少表面上,只要你想,就可以维持得很好,好像那事儿不过是发了一场昏梦,梦醒了就从头来过,把梦和现实分得很清。   他一直分得很清。而我,属于彻底醒了吧。   那时候没事我就练体能。体能这玩意儿是只要找着了门道就会上瘾,一天不练都浑身难受。每天能吃,能睡,能动,身体也和当兵前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我体型偏瘦,现在肌肉强壮了,三角肌和腹肌都出来了,有了肌肉力量也增强了,爆发力更好,在完成训练动作的时候比过去更轻松,考核也更容易出成绩。   所以那阵我练得比较疯狂。这是种可以让人不多想的方法,马刚那阵子极度怀疑我,他说我每天把自己操得像狗一样属于脑子有坑,是病,得治。   他知道个屁。我这就是在治病,治相思病。   很多人对哨兵有兴趣,觉得很神秘,让我说说站岗的事情。其实哨兵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威风,也不是你们以为的“酷”。其中的辛苦曾经让我抱怨,抗拒,但是现在回想当兵的日子,在哨位上的那些日夜常常让我怀念。有时候做梦还梦到自己抱着枪,站在风雪里。那段日子,已经回不去了。   我的哨在军区大门。因为个高,身材硬挺,穿起军装用我们连长的话说是撑得起门面。所以我被挑上了大门岗。这是警卫连的传统,大门象征着军纪和威严,门岗的哨兵形象就是军区的第一张脸面,代表的就是这个军队单位的形象,要经过严格的挑选。当初,杨东辉就是这哨上最亮的一杆枪。   现在,我站在他站过的哨位上。内卫和流动哨还能偷懒,站大门哨位就是被放在火上烤。头戴沉重的钢盔,抱着钢枪,脸上必须绷紧面部肌肉,身体要直得像一块铁板,保持这姿势一站就是两个小时。站在这个哨卫上,必须耐得住寂寞,忍得住艰辛,经得起考验。冬天换哨,脚常常冻僵抬不起来,夏天汗水浸透了军装,换下来都能刮出一层盐碱。   军人钢铁的意志,不是只在战场上,在那个岗哨上锻炼了一年,我已经不是刚进部队的那个我。这是后话。   站岗也会碰到各种情况,比如有时有一些人会来要求跟我们合影。有一次有个女孩在门外拍照,我上前制止,她说想跟我拍一张合影,我拒绝后她坚持说:“就拍一张,你太帅了,我想留个纪念!”现在的女孩太大方了,我当时一下有点不知所措,虽然我不喜欢女的,但是对女孩子的热情我还是有些窘迫,站岗时这种情况第一次遇到,把我弄了个红脸。我谢绝后请她离开,她坚持要到值班室等我下哨,后来直到换哨那女孩子还等在值班室没走,我几乎下了哨就落荒而逃。   这事后来传开了,被连里那些战友取笑了很久,接哨的那小子把我下哨的样子添油加醋地到处嘚嘚,妈的,全都跑来笑我。   杨东辉也听说了,他也在那群人中间,拍了下我脑袋:“不错啊,小子魅力挺大!”他笑嘻嘻的,笑容布满阳光。我也笑了笑,笑得像阳光后头的阴影。   我的训练是上来了,但烟瘾是下不去了。有天晚上,我去服务社买烟,瞒着班长溜出来的,为了抄近路,看四下没人就翻了道墙过去,也他妈倒霉,刚落地,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我一回头,身后站着一个纠察。   当过兵的都恨纠察,他们专门盯着你的错找茬,没事儿也要来查一查,抓到违纪的,落在他们手里,不是挨批就是处分,严重的卷铺盖走人。我亲眼见过一个二级士官因为被纠察逮到违纪,本来板上钉钉的转三级没转成,退伍的时候那愤恨的眼神。在部队那么多年,到手的前途就毁在纠察的手上,说毁就毁了。   上次在小树林抽烟,也是被这些纠察逮了,我对他们没有好感。   其实他们跟我们一样,属于警卫连。他们是专门的警备纠察排,主要任务就是逮我们的错。一个连的兄弟,他们却没手下留情过,这也是这帮纠察招恨的原因。平常人五人六地戴着白钢盔晃着白手套,四处在军区里转悠,一个衣服扣子扣得不对都能来找茬。   在军区当过兵的都知道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老兵退伍的时候,纠察都要提前一个批次走,提前复员,或者延迟,总之不能和大部队一起走。否则会招来老兵的报复。曾经有纠察退伍在回去卡车上就被报复的老兵们揍了,后来纠察提前或推迟退伍成了一个默认的规定,全国都这样,不信问问你们身边当过纠察兵的战友。   我说这些,是为了说明纠察不是一个讨好的差事。当然后来都理解了,职能分工不同,他们也是在尽他们的职责。可是当时年少方刚,对这些找茬专业户,实在没有好感。   现在,我身后头就站了一个。我翻墙的壮举在他面前来了个现场直播。我心里直骂娘,操他妈的,太背了。   就他一个人,他瞅着我,手上打开了本子。我看到他翻开本子的动作就头皮发胀。   “哪个连的?叫什么名字?”这小子问我,眼睛还从白钢盔底下扫着我。这小子个头不小,可一张脸长得细皮嫩肉,浓眉大眼,够漂亮的。   “警卫一排,高云伟。”碰到纠察不能反抗,反抗就是个死。聪明的就得装老实,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关。   “翻墙干什么去?”我看他也就跟我差不多大,人模狗样地审起我来了,心里直冒火。   “去服务社,买烟。”   “那不有路吗?有路不走翻墙?”小子官腔还挺足。   “怕绕远。下次注意。”我只能自认倒霉。   他记录完了,让我走了。我等着回去挨批,不过这小子还算通情达理,后来就我们班长骂了我两句,说我溜墙根也溜的这么没技术含量,给纠察活逮,丢他的人,我听他这么骂就知道没事,那小子肯定也就通报了班里,没往上通报。   过了两天,一个傍晚我去澡堂洗澡,回来路上迎面有个人匆匆忙忙地拎着个袋子也来洗澡,一打照面,嘿,熟人,就是那个逮我的纠察。还真是冤家路窄,我改变了前进的方向,向他走过去。他也认出了我,看到我向他过去,这小子明显有点紧张,还向左右看了看,那样子非常搞笑,我差点乐出声来。   “你干吗?”他警惕地打量我,向周围瞄了一眼,像随时准备逃跑。   后来他跟我说,我当时是“一脸凶相”,他以为我是去报复那天的事,去揍他的。   “去浴室啊?别去了,冷水,跟冰似的,你看我冻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心提醒你一声,别跑冤枉路!”   我忽悠他,把军装袖子卷起来给他看,他半信半疑,还真往我胳膊上瞅,那呆样没把我乐死。这小子也太TM呆了!   打那以后,我跟他就认识了。   从此,我的军旅生涯多了个战友。我的人生里,多了个兄弟。   白洋后来跟我说,他那天在墙根底下逮住我,其实比我还紧张,因为纠察执勤一般是两个人,那天就他一个,落了单,要是我跟他动粗,就我这个头和这身板,他怕一个人弄不过我,肯定得吃亏。我想起他那天在钢盔底下不停地瞄我,原来就是因为这个,我又给他弄乐了。   我跟白洋是不打不相识。我们是同年兵,他原来是军区体工队的。这个军区体工大队很牛逼,后来出了奥运冠军林丹,牛逼大发了。当然在白洋的嘴里,他自己也很牛逼,是受伤了没法练下去才找关系转来当后勤兵。不过我看这小子的尿性,八成没说实话,估计是受不了运动员的苦不想练了,来机关混日子了。   我中学也上过体校,练过田径,我俩找到了共同话题。在军营里有个兴趣相投的哥们能少很多乏味,那阵子我俩走得很近,白洋不执勤我不站哨训练的时候,我俩经常一起行动,一起打水一起洗漱,就连刷牙时候我俩还满嘴泡沫为争哪个球队更牛逼争得面红耳赤。   在白洋的插科打诨下,我的注意力分散了很多。我感谢他,让我的脑袋不用再整天去想杨东辉。   第7章   我得说说白洋这个小子。   纠察排的没有长得差的,基本上都是帅哥,就算脸不咋的,身材也是杠杠的。那都是挑出来的。白洋也长了副好皮囊,他就跟那首歌里唱的一样,“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长得真跟棵小白杨似的。这小子长了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那眼睛要长在女的脸上能把人迷死,长在他身上就太秀气了,冲淡了一些军人的阳刚之气。每次我故意说他“长双牛眼睛能当灯笼使”,他就双手托腮做出一副祖国花朵的弱智样,大眼睛对着我直眨巴,没把我恶心死,一脚把他蹬出去,他就跳老远地喊:“老高!蹂躏祖国花骨朵啊!唉哟!”   有一次吃饭,他坐我对面,深情款款地边吃边看我,看得我浑身起毛,我踹他:“看什么看!我又不是菜!”他也不搭理我,就这么看了我三天,第三天他对我说:“经过我三天的观察,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你每顿最多吃三个馒头,我能吃四个,你没我强。”说完得意地啃了一大口馒头,我无言以对,他说:“想说什么就说!”我说:“你神经病啊!”   白洋这人很能闹腾,话还忒多,跟他在一块儿就没有安生的时候。我真佩服这小子总能想出各种歪招逃避训练,纠察排的训练强度还不如我们,他是能偷懒就偷,跑个步说是磨蛋,做个俯卧撑说做多了溜肩扛不了枪,还经常泡病号糊弄,他那个班长也不知道被这小子灌了多少迷魂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小子要是一条腿能走路,绝对只长一条腿,另一条都懒得长。就这么个货,让我极度怀疑他说他出身体工大队的说法,简直是在给咱中国人民解放军运动员抹黑,但他振振有词地说就是当初在体工队练太狠了,把这辈子的力气都用完了,所以现在要把之前的力气都省回来,要不然下半辈子就没的用了。这番高论听得我再次无语,我扳过他脑袋看了半天,他说干吗?我说我看看这脑袋是咋长的,研究研究,脑袋是怎么长歪的。   就这样,白洋成了我在警卫连最亲密的战友。当兵当兵,最大的收获就是战友。白洋的性格按我们那旮旯的土话说,敞亮,喜庆,有了这么个朋友,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也不再那么无聊了。白洋篮球打的不怎么样,他喜欢羽毛球,每天傍晚拉着我跟他打,我对羽毛球其实没多大兴趣,但是技术还行,要是我不打,他找别人不是嫌人技术不好打得不过瘾,就是别人都打篮球不肯陪他,看他一个人耷拉个球拍蔫里吧唧的样子我也不忍心,所以后来也习惯了,天天陪他打,打着打着,对羽毛球的兴趣也上来了,每天不跟他打个一小时就浑身不得劲儿。   杨东辉抱着篮球来叫过我几次,我都推了。   开始是不忍让白洋落单,后来也是确实喜欢上了羽球。当然,也有我那心里的事,也算故意吧,能少见还是少见,我这么告诉自己。   杨东辉起初还是经常来叫我,后来被我推的次数多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再来了。   有次我跟白洋打上瘾了,直到天黑透了彻底看不见球,我俩才嘻嘻哈哈地冲到水龙头去喝水,白洋使坏拿水往我身上滋,我一抹脸胳膊一张就把他箍了过来,他那瘦身条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被我箍着脖子直蹬腿,我掀起他毛衣把冲得冰凉的手往他胸前抹,边抹边骂“还嘚瑟不?”白洋一叠声地哥哎亲哥地叫,直求饶,我正闹得痛快,没留神背后撞到一个人身上。   我一转身,看到一个人抱着篮球,在身后看着我。   他五官的轮廓,即使在黑暗里,我也能一眼认出。   我赶紧松开胳膊,手也从白洋身上抽出来,白洋也赶紧立正站好。   “排长。”我敬了个礼。   “一排长好!”白洋也敬了礼。   杨东辉还了礼,他看了看我们:“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闹着玩儿。”我有点尴尬。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   “来打球?”杨东辉看了我手里的羽球拍一眼。   “嗯。打完了。”乍然看到他,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也没说什么,在水池拧开水龙头,冲洗着篮球。我和白洋站在那里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因为他没叫我们走,我也没找到话题。他弯着腰,一言不发地冲洗着篮球上的污泥,杨东辉虽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一般也不会不讲话。我感觉到他不是很高兴。现在私下里我跟他已经交集很少,不知道有没有冲撞了他,所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那个,一排长,要看新闻联播了,我们先走了啊?”白洋拉了拉我。要赶不上集合了。   “哦,去吧。”杨东辉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好像才发现我们还站在那。   走出老远了,我犹豫着想回头。他情绪不高,让我有想转身走回去,想陪陪他的冲动。但是被白洋拉着走向连队,我忍住了。   我既然给自己和他之间划了一道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守住了这条线,我不想再跨过去,我对自己没有把握,没把握跨过去了之后,还能再跨回原地。   回来以后我回想,他前几次叫我打球,我推说有事,现在被他撞见我是去跟白洋打羽毛球了,他会不会因为这个不高兴了。我想多少有点,这跟别的无关,就算换个人这样几次三番地拒绝他,面子上也会不好过。在部队得学会做人,如果不是杨东辉,我一定会想法去弥补,毕竟在部队得罪人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他,我没去解释什么。得罪就得罪吧,这样更好,我也不用再配合去演一个好兄弟,去他妈的兄弟,我这辈子不可能跟你当兄弟,只要我还爱你一天就不可能,你知道吗杨东辉??   第8章   天冷,澡堂每周三和周六开放,每到澡堂开放日都跟下饺子似的,挤得全是人。晚上7点关门,我跟白洋每次都是赶在快关门前去,人少能洗得痛快。   当然,作为一个天生同志,男澡堂是个有吸引力的地方。血气方刚的军人热气腾腾的肉体,充满了青春和蓬勃的热力,对我简直是一个考验。这也是我不愿意跟大多数人挤在一起洗的原因,没办法,生理反应身不由己,万一一个控制不好起了反应就出洋相了。   即使是白洋,跟他一起洗澡也让我不太自在。   一到更衣室,白洋就脱得赤条条的。这小子也有肌肉,运动员的底子在那,身材很不错,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型,一起洗澡了那么多次,难免都互相看过,他那家伙不算大,但形状挺好看,跟他人一样,长得标致。白洋是大大剌剌的,拉着我要跟我比大小,操,这小子真是不知死活,往枪口上撞,弄得我很尴尬,只能用暴力掩饰我的不自然,每次都在水池子里把他制服。我必须表现得像个直男,尽管身上有点起火,但我及时用冷水刹住了那股苗头。   对白洋,我真的没有想法。   客观说,白洋是个美男子,在纠察排这个帅哥云集的地方,他也是数一数二的。说心里话,如果没有遇到杨东辉,也许我会喜欢上白洋,他人帅,热情,又跟我亲近。可是,现在我对他确实完全没有一点想法,他就是我的战友,我的兄弟,对他我没产生过哪怕一点别的念头。就算有时候闹,我们的身体接触很多,不留神会碰到敏感部位,那顶多也就是生理上的一点反应,过去就过去了,我很清楚,那种反应只能叫反应。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因为那时候我的脑子,全都被杨东辉占据。他满满地塞满了我的脑子,我的心,没有一点空隙留给别人。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喜欢的是白洋,说不定就轻松多了。我跟他能无话不谈,能肆无忌惮地打闹,能口无遮拦地乱开玩笑。可跟杨东辉不能。   澡堂就那么大,洗澡的时间就那么多,有时候会碰上杨东辉。我从来没和杨东辉一起洗过澡,原来跟他最亲近的时候也没有,他叫过我,我不敢,开玩笑,跟他赤身相对光是想我就受不了,真到了那地方,我所有的欲望马上就会在他面前现原形,那不是我的理智能控制的,出了洋相都没法收拾,我唯一能避免的方法就是不跟他一起。   碰上过几次,都是我和白洋在相邻的隔间冲着,杨东辉在另一边,隔着门互相打个招呼,就各洗各的。洗的时候我们很安静,有他在,毕竟是排长,杨东辉不出声,白洋也不好太放肆地闹腾,所以气氛很沉闷。白洋私底下跟我说过,他觉得一排长气场太强,他有点怕他。   白洋洗澡跟大姑娘似的,总特别磨蹭,每次都是我等他,杨东辉没从隔间里出来的时候,我也不敢出去,我怕当面撞见他的裸体,我会忍不住当场升旗。所以每次都是杨东辉先走,洗完了,他简单地说声“走了”,就拿着盆走了,语气客气,也很疏远。   现在我跟白洋又比赛似地冲到了澡堂,飞快地脱衣服,在池子里泡暖了就上来冲淋浴。冲了一会儿,白洋忽然到我的隔间来了。   “老高!给我搓个背!”白洋一直叫我老高,其实他还比我大俩月。   “滚!没见我忙着吗?”我正闭着眼睛抓头发,满脸的肥皂沫子。我不着痕迹地背过了身,在这么狭窄的地方裸裎相对让我不自在。   “行行,我先给你服务还不成吗?”白洋笑嘻嘻地拿下淋浴头,冲走我头上的泡沫,我抹了一把脸睁开眼睛,一眼看见了白洋下头那家伙,赤身露体地在茂密的丛林中间,这视觉的刺激太大,我把他往外头搡:“挤在这捂疮啊?滚你那边去!”   “给我搓搓呗?回头我给你刷鞋还不成?”白洋非得腻在这儿,我真服了他了。   “你说的啊?背过去!”   我狠狠地把他转了个身,按在了墙上。再看着他那玩意儿,我保不住要起反应,要是被这小子看见,我就没活路了。   我用力拿毛巾蹂躏他的背,搓得这小子龇牙咧嘴的,嘴里“啊”“哦”地瞎叫唤。   “叫唤什么?叫春啊?”我故意拿毛巾抽了他一下。   “啊……”“嗯……”“哦……”浴室没别人了,这小子索性越叫越大声,故意叫得那叫一个销魂,妈的。   “操,这么淫荡”我笑着拍了下他的屁股,打出“啪”的一声响,这小子屁股肉很结实,弹性很好,我一巴掌拍上去的时候没多想,但是手上的触感确实有点叫人受不了。加上白洋还在那献宝似地夸张叫唤,叫得我耳酣面热,下头不可控制地有点抬头。   偏偏在这时候,有几个人进来了。   我有点做贼心虚地一抬头,眼睛和走在前面那人撞在了一起。   那眼睛我太熟悉了,每天晚上都在我的梦里,被我亲过无数次。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操!   杨东辉看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前的白洋。   隔间的墙壁不高,只到胸口,让我现在的尴尬无所遁形。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离开了白洋身后,抽下毛巾裹住了腰,我不自然的反应更让这个场面非常尴尬。   “这满屋子都空着你俩干吗挤一个格啊?”马刚坏笑着直咧咧,还夸张地嗅了嗅鼻子:“什么味儿啊?”妈的,真想抽死他。   “我说刚才听到里头有人直叫唤呢,白洋,高云伟怎么你了你叫得那么浪啊?”都是我们连的,几个人都瞎起哄地开玩笑,部队里都是老爷们经常冒荤腔过嘴瘾。   “你管的着吗?想知道你也来试试呗!”白洋拿下淋浴头去喷他们。   “得了你慢慢享受吧,云伟跟你这么好,我想试他也不伺候啊!还是你俩继续吧!”那战友哈哈哈地乐。   “都滚一边去!”我恼羞成怒,虽然我光明正大,但是对着杨东辉,刚才的生理反应让我心虚,我那宝贝在这么一折腾下,总算下去了,没让我当面出丑。“你也滚!”我一巴掌把白洋拍出去了,白洋光着屁股到隔间去了,那几个家伙又无耻地起哄起来。   “云伟别害臊啊,哈哈!”   “害你妈个头!”我用骂声掩饰窘迫。   “不害臊你脸红什么?”他们还没够。   “没完了?下池子去!”杨东辉一声,都安静了。   我瞥了眼杨东辉,他穿着军用裤衩,也看了我一眼,表情我说不上来,我眼里只有他像雕塑一样的完美胸膛,他在澡堂子热气里的身体让我头晕目眩,那里的每一处对我都是致命的,我不敢看他耀眼的身体,我擦干了身上就低头匆匆走了出去。   在更衣室等了半天,白洋还没出来,不知道那小子在磨叽什么。在我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杨东辉却先出来了。   他已经穿上了短裤,但是在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血液还是冲上了我的脑门。   他强壮精干的身体,每一块肌理都鼓涨着雄性美,完美的腹肌线条结实紧绷,随着他的动作那些肌肉仿佛有了生命力,在他滴着水的皮肤下凹凸鼓动,被短裤包裹的胯下包着硕大的一团,随着走路显示着沉甸甸的分量,我立刻移开了视线,脑门嗡嗡作响,口干舌燥。   这里所有的肉体在这副身体面前都黯然失色,那是一种钢筋铁骨的性感,只属于铁血军人的性感,这种性感冲击着我的感官,让我热血沸腾,呼吸困难。   我的眼睛望向门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等白洋,欲望在我的心底翻腾。   这个时候,杨东辉已经穿上军装,过来了。他偏偏坐在了我身边的休息椅上。   我的心跳得很快,他此刻的靠近,对我真是一种折磨。   “在等白洋?”他边抬起一条长腿架到另一条腿上穿袜子,边回头跟我说话。   “是啊……他太磨叽。”我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以至于回答他的话都显得机械。   “你俩是老乡?”他穿上雪白的袜子,我的视线跟着他修长灵活的手指移动。我真想抓住那只手,紧紧地攥进手心。   “不是,他南方人,你看他那身白肉,我们那儿长不出这身细皮肉。”   我冷静了一下自己,尽力恢复正常。   “哦。我还以为你们是一个地方来的。”杨东辉说,有人跟他打招呼,他抬头跟他们点点头。   杨东辉这么说我不奇怪,事实上好多人也这么以为,因为在部队一般最要好的都是自己老乡,尤其是同批兵里的老乡,特别抱团,马刚跟我这么铁,也是这个原因。看我跟白洋这么要好,以为我俩是老乡的人还真不少。   “没有,我们那儿都是实在人,这小子油嘴滑舌的,要搁我们那儿,不见天地挨收拾?保管收拾得他服服帖帖的,贫嘴怎么耍都能忘回老家去。”   我嘴皮子忽然利索了起来,为了显示我现在的自然,我正想找点什么话题,所以逮着白洋的话题拼命发挥。   杨东辉看看我,我也看看他,身边又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人缘好,到哪儿都受欢迎。   他应付完了他们,看到我手边的球拍。我跟白洋刚打完球就过来了,球拍也带过来了。杨东辉拿起那球拍,在手里转了转,看了看。   “羽毛球挺有意思的?”他问我。   我一愣,顺口说:“还成,天天打也就打出意思来了。”   “篮球不打了?”他忽然回头看我。   我的目光和他碰在一起。他的视线笔直地射过来,那目光有一种无声的穿透力,带着力量,有一种压迫感,不容人逃避,也不容人拒绝。   我沉默了。他明知道原因,他想让我怎么回答?   白洋终于出来了。   “一排长,洗这么快啊。”白洋看到杨东辉跟我在说话,跟他打招呼。   “排长,那我们先走了。”我站了起来。   “一排长,一起走啊?”白洋说。   杨东辉没站起来,看看我们。   “我等他们,你们先走吧。”   “是!”白洋和我走了。   出了浴室,迎面扑来寒冷的风。要到年关了,冷风刺骨,往脖子里钻。刚洗完澡的热皮肤逐渐在寒风里冷却,我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不开口,白洋纳闷我突然不做声,他问我怎么不说话,我说没什么,他说咋了,刚才你们排长训你了?我说没有。   “到底咋了?你说话呀?”白洋还急了。   “什么咋了?我就是不想说话!你烦不烦?”我不耐烦了。   “靠,吃枪子儿了你!”白洋惊奇地看着我。   我就是不想说话,我脑子里乱哄哄的。   第一次遇见杨东辉也是在这个澡堂,那一撞,撞进了我的心,我的骨头,我为他笑,为他哭,为他高兴为他流眼泪,我他妈为什么啊?我为什么就要爱得这么痛苦,这么糟心这么放在油锅上煎?杨东辉,你他妈要我怎么样,要我天天陪着你,天天守着你,天天喊你声哥让你知道你有我这么个弟弟!我呢?我他妈看到你痛苦看不到你更痛苦!你当我回回拒绝你我心里好过?你当我不想跟你一起洗澡一起打球?我巴不得一天24小时都跟你一起待着你真的明白?!我放你走,你到底懂不懂,我得放你走!……   第9章   白洋见我心情不好,说要带我出去散心。   外出是每个人都盼着的好事,但外出证不是那么容易搞到的。我前不久刚用过,这次怎么也轮不到我。白洋说他有办法,能搞到两张,叫我等他的消息。   星期六早上果然有人来找我,只是不是白洋,却是杨东辉。他已经换上了便装,兴致勃勃地说带我去街上逛逛。   “今天连长开恩,多弄到一张,那帮小狼崽子嗷嗷的,不便宜他们,就你了!”   杨东辉笑着说,带着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自从上次我们一起出去喝酒,就再也没有单独外出过。看着杨东辉我是多么渴望跟他出去!可是想起了白洋,他为了我千辛万苦地去弄证,我丢下他自个儿出去,实在太不够意思了。   “谢谢排长,我还有事,今天就不出去了,下次,下次我请你喝酒。”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还是不能对不住兄弟。何况,我要克制自己,和他保持距离。   杨东辉很惊讶,我在他的眼中看到闪过的失望。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什么事这么重要,这样,你先跟我走,下午早点回来,你再办你的事去,不耽误。”   “真的不去了,我……我家里来人了,说今天就到,我在连队等着。”   我撒了个谎。我不能说是因为要跟白洋出去,才不跟他一起。   “家里来人了?怎么不早说?跟招待所说过了没有,没有的话我来安排。”杨东辉听了,连忙关心地问我。   “说过了,都安排了。”我忙说,掩饰着心虚。   “成,我叫炊事班多加几个菜。司务长那有两瓶梁白,你去拿,就说我让你拿的,记我的账。悄么叽的啊,别让那帮狼崽子看见。”   “排长……”他冲我摇摇手,示意我不用说了,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拂了他的好意,还骗了他。这个谎只能回来以后再圆了。然而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涌上了后悔,也内疚。   白洋果然弄到两张外出证,这小子还真有能耐,我问他是怎么弄来的,他得意洋洋地说你别管了,反正到手了。   那天我们痛痛快快地逛了街,找了家地道的东北菜吃了个痛快,还开了包房唱歌,我不会唱,白洋非拉着我唱,他那破锣嗓子偏偏还要唱情歌,跟驴叫唤差不多,唱得我直想捏着他那叫驴嗓子一把掐死完了。唱完歌白洋还嫌不过瘾,又要去打桌球,这个我当兵前玩过,很有些瘾头,现在瘾头被勾上来了,打得很是爽。出来以后看看还有时间,我们找了个地方喝酒。白洋说他打听过了,今晚上连长不在,值哨的是他兄弟,他打过招呼,晚回去点也没事。   “你确定,连长真的不在?”我不放心。   “确定,连长陪新来的指导员交流学习去了,今晚上回不来!”   我俩都喝得有点多,等到出来冷风一吹,清醒了看看表,才有点慌了。我俩匆匆往回赶,赶到大门前,看到白洋那兄弟还在岗上,才放了心,赶紧溜着边进去。   “谢了啊兄弟!”白洋如释重负,笑嘻嘻地和那哥们说。   哨兵看着我们的眼神却有点古怪,我直觉地觉得不妙。   等到我俩赶到连队,都傻眼了。   一个连的人都在场院中间整队站着,连长站在最前面,虎着脸看我们,脸色铁青。   “回来啦?回来挺早啊?”连长冷笑,“没再喝两盅?”   大伙都回头看着我们,眼光中有同情,有担心,更多的是因为我俩的连累在大冬天晚上在外头吹了一晚上冷风的埋怨。   我跟白洋对视一眼,酒一下醒了。   “把他俩的外出证给我弄出来!”   连长的一嗓子吼得所有人都一个激灵,有人跑过来从白洋手上弄去了那两张证,交给连长。我看到白洋的脸色发白,我疑惑地看着连长审视着那两张证的表情,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连长把那两张纸片掼在地下,抓下作训帽劈头盖脸向我俩扔过来,帽子擦过我的脸颊,生疼。   “这都是谁的兵?谁带出来的兵?!你们他妈的就这么给我带兵?外出证也敢伪造,在我眼皮子底下搞这一套!把我们都当傻子是吧?当你们连长指导员都眼瞎是吗?来这一套!”……   我惊呆了。   我转过头看白洋,白洋低着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声不吭,承受着连长山呼海啸般的怒气。   我心里全明白了。   抬起头,我碰到了一个人的目光。   越过人群,他的视线和我交会了。   连长的雷霆震怒没有让我太惊慌,我已经做好受处分的准备,最初的恐惧过后,那些训斥让我麻木。可是现在这道目光,却像劈到了我的心里。   那目光我难以形容,他面无表情,只是看着我。   他一言不发,可是他沉默的目光,足以比任何语言,都让我无地自容……   第10章   我和白洋都关了禁闭。   上头调查的时候,白洋说外出证是他造的假,跟我没关系,我不知情;我说是我想外出,才搞假证想蒙混过关,白洋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各执一词,连长更加恼火,把我们分别关禁闭,等调查结束之后严厉处分。   呆在狭窄冰冷的禁闭室里,我并没去想处分。已经这样了,想也没用,反正已经被处分过一次,再背个处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希望白洋那小子别太难受,这次要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走这步险着,都是我连累了他,我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他。   呆呆对着对面的墙壁,我又开始胡思乱想,我想起了杨东辉,想起了那晚上他看我的眼神,我的心一阵刺痛……   外头传来说话声,我一扭头,门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自从被关禁闭就没人进来过,也没人跟我说话,外头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哨兵看管。   看到走进来的人,我呆住了,下意识地赶紧站了起来。“排长”两个字在我喉咙里滚动,我动了动喉咙竟然没出声音。   我没想到他会来。我以为他再也不想看到我了。   杨东辉扫了四周一眼,然后眼光落在我身上。我们的目光对视的瞬间,我的脸涨得通红,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么羞愧过。   从我进这个禁闭室开始,我就憋了一肚子话,我不在乎连长要给我什么处分,只想赶紧出去去找杨东辉,向他解释,向他道歉,告诉他不是别的意思是因为我先答应了白洋,我不能食言,我非常后悔撒了那个谎,后悔犯错误连累了他,也连累了排里的兄弟……   可是现在见到他了,我却没法说,因为他身后还跟着连部的文书。当着外人的面这些话不好说,我狼狈地面对着他,恨不得把那个该死的文书一脚踢到门外去。   从他的表情上,我判断不出他内心的想法,我只能立正站着,面对着我的上级。   沉寂了片刻,他先开口了。   他没提这次的事,说的是另一件事。   他说,警备区标兵队的选拔马上要开始了,考核命令已经下来了。连里正在考虑人选,按照训练成绩,我的排名靠前。   我想起了这回事。之前他拼命练我就是为了这个机会。也许原本我很有希望,但是现在出了这事我还有没有资格,显然是个问号了。   杨东辉看着我,问我:“你还想不想参加?”   我也抬头看他。现在他是我的排长,他正在严肃地跟我说公事。   “报告,想。”我说。   杨东辉看了看我,说,白洋已经向连里交了调查材料,里面说明了他伪造假证的经过,和我从头到尾没有参与的情况,连里也根据他的材料找人核实过了,现在连长要找我问话,他希望我实事求是,如果我确实参与造假了,提交证明材料,接受处罚,如果没有参与,就有一说一,照实回答。   我听明白了,可是我不能这么干。   “白洋说谎,”我说,“这事儿跟他没关系,是我造假的。”   杨东辉忍耐着什么,抬眼瞥了我一眼:“那你现在就把怎么造假的,在哪里制的表,打的印,哪里刻的章,章上刻的什么字,都说清楚。”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反正就是我的主意,是我说弄不来真的就弄个假的,表……表是照着真的描的,我自己描的,我……”   我绞尽脑汁地编着瞎话,正在颠三倒四地往下编,被杨东辉突然拍在窗台上的一巴掌打断了,他攥住我的作训服领子就把我一把扯了过去。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连里就那么好糊弄?你当这是过家家!”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文书在旁边惊呆了,过来拉他:“杨排,有话好好说……”   “外头去!”   文书吓得退到了门外,关上了门。   “你要是有本事把谎编圆了,我不拦你,要是没本事,你就是害他也害自己,欺骗组织能给扣个更大的帽子!”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在部队,组织就是天,不管你有多少道理,欺骗组织就是罪加一等。   “知不知道这次选拔整个警备区直属队只有三个名额,三个!你到这是干什么来了,你要想混日子混完几年走人,就当我这是放屁!你要是想在部队干下去,你就得抓住机会,机会不等人懂吗?”   我看着杨东辉的眼睛,那双好看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那里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和我也说不清楚的东西,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我很清楚这事一出我肯定就没了资格,可他现在来找我,一定是求了连长说尽了好话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在部队没什么比机会更重要。入党,转志愿兵,提干,上军校,哪样不需要机会?部队的晋升制度就是这么残酷,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抓不住机会谁也不会等你。   我低头不吭声,杨东辉也放松了力道,他在等我思考后回答。   但是我的回答,一定让他失望透顶了。   “谢谢你排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艰难地回答,“白洋是因为我才挨处分的,我不能丢下他自己当标兵。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对不起他。……对不起,排长。”   那声“对不起”,艰难地从我嘴里说出。这是一次宝贵的机会,我知道杨东辉为我争取这个机会有多么不容易,我辜负了他的期望,毁了他对我的看重和信任,我这是在往他心上扎刀子,可我别无选择。   对十八岁的我来说,前途,远远没有一份义气重要。   第11章   我低头看着地面,等着他劈头盖脸落下的痛骂,可是并没等到。我感觉得到他,他就在我的面前,但是压抑的沉默却让我们之间的距离那么遥远。时间变得难熬,每一秒的沉默都让我难捱,我不敢想他在想什么,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看我,看着窗外。   夕阳的光线很长,透过窗户上一道道的栅栏落在他的侧脸上。他高挺的鼻梁落下一道阴影,脸孔被金红色的光笼罩着,像一座力与美的雕像。但是他的眼神里却没有光线,那里是沉的,那里是什么,失望,愤怒,痛心,还是……伤心?   我看不清,可这表情让我的心像被重锤敲了一记,特别难受。   他走向门外,我急忙拦住他,“排长,排长对不起,那天我……”   我语无伦次地向他道歉,为我那天拙劣的谎言,之前想了无数遍的话出口却说得磕磕巴巴,混乱而苍白无力。我从来没有这么不会说话过!   他突然转向我,打断了我:“所以我有证你不跟我走,宁可拿假证跟别人出去?见不得我就说实话,不用扯谎连篇!”   我呆了,杨东辉拿起帽子戴上,重重地拉开了门。外头的哨兵向他敬礼,他还礼。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   “排长!排长!”   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哨兵横过枪杆拦住了我:“干什么!进去!”   “排长!杨东辉!!——”   他已经走远了,只有背影。   我被强行推进屋子,门再度重重关上。   这个禁闭室从没像现在这样让我绝望,我颓然坐在了墙角,抓下了头上的帽子,我一拳接一拳砸在冰冷苍白的墙壁上,懊恼和沮丧像海水一样淹没了我……   三天后,我和白洋被放了出来。   我们一人写了五千字的检查,罚打扫一个月的厕所,还有点名警告处分。这个处罚比我们想象的轻多了。我以为我们至少会背一个写进档案的处分,跟着我们一辈子。   白洋出来后知道我始终没松口,所以跟他一样处分,他骂我:“你傻逼啊?”   然后他一拳擂在我肩上,眼圈居然红了。他一把抱住了我。   我也抱住了这个共患难的兄弟,用力拍拍他的背。   我对住了我的兄弟,却对不起一个全心全意为我的人。   出了禁闭室后,我心急火燎地去找杨东辉,他却已经离开了警备区。他带着参加标兵选拔的队伍去教导队考核了,考核结束后原地集训,半个月都回不来。   我站在他的宿舍门口,看着他整洁的床铺和空荡荡的牙杯,心都空了。   我知道我们这么轻的处罚一定有原因,不止一个人告诉我,杨东辉一趟趟跑连部为我和白洋向连长求情。他是连长亲手带出来的兵,也是连长最喜欢的兵,连长被他这一趟趟的跑磨得实在受不了了,终于放了软话,杨东辉早出晚归地带着选拔队伍操练了三天,成绩超出兄弟单位一头,才换来连长点头。   “你没看到连长训排长那个样,”马刚对我说,“就差没踹出来了,排长就是不走,说连长不点头他就搬被褥住连长屋里了,把连长那给气的!……你是没瞧见!……”   马刚叹口气说:“以前我看他老练你,还当他瞧你不顺眼……排长对你小子是真够意思,太够意思了……”   我手里牢牢攥着一个东西,坐在床边,不断抚摸着那个东西。   那是外出时我在店里买的。一个造型特别的火机。   上次和杨东辉出去喝酒时,逛过那个店,他叫营业员拿出来看过,把玩了半天,看到价格后,他犹豫着放了回去。   我抚着它,它的外壳已经被我的体温捂热,躺在我的手心。   我低头抚摩它,像攥着杨东辉的气息,我紧紧握住……   我找到连长,要求加入后备队训练。   虽然选拔队已经走了,但是为了防止标兵队在训练期间有特殊情况,都会组织一支后备队备着,类似替补,有特殊情况随时替上。这个替补几率很小,大部分时候是不会有特殊情况的,后备队也派不上用场。所以说是训练,也只是完成一个要求,几乎没有真的参加的机会。而且训练是在警备区内自己进行,并不在教导队。   听到我的要求,连长嗤之以鼻。   “干什么,后悔了?现在想参加?”   连长不屑一顾地看着我。一个不知好歹的兵,不配让他最好的一个排长这么袒护。   没错,我也认为我不配,我要配得上他为我做的一切,现在的我远远不配。   “你想去可以,不过我告诉你,别想什么好事,我现在就可以明着告诉你,别说替补用不上,就是真要替补顶上,我也不会派你上,你练得再好也没用!话我撂这,听清楚没有?”   “报告!听清楚了!”我毫不犹豫。   “那你还去不去?”   “去!我不为上场名额,只要参加训练,我是警卫连一排的兵,我不给连里抹黑,不给排长连长抹黑!”   我抬起手臂敬礼:“请连长让我去!”   这个声音,是从我胸口吼出来的。   连长没说话,他盯着我看。他不出声,我就一直举着手不放下。   直到他挥了挥手,说:“随你!”   “是!!”……   第12章   我玩儿命地练。队列,方阵,齐步正步,冲圈蹲跳,军姿仪表,这些最基本又枯燥的训练我练得像玩命。其他单位的后备队人员像看神经病一样看我。他们不能理解一个替补上不了场的训练走过场的程序,我为什么要这么卖命。这衬得他们很不当回事,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的后备队本来就不是回事,只有我一个人在当回事,所以显得我很傻逼。   在自己的地方练,没有上级首长,没有教导队考核组,没有选拔和争名次,这样的训练都不知道给谁看。   可是我憋着劲,什么科目都要拿第一,只要有一个科目不是第一,豁出去也要拼到第一。   在禁闭室那几天,我一直在反思,但不是反思违反纪律这件事,而是我对杨东辉的这份感情。   我一直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可我为他做了什么?   我只知道埋怨,消沉,只顾着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得不到回应就自暴自弃,杨东辉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为他做过啥了?争过气吗?挣过荣誉吗?给他脸上添过光吗?亏我还一个劲地说喜欢他,可除了嘴上嚷嚷,我什么都没做过!   这所谓的喜欢是这么自私幼稚,我居然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有没有机会当标兵我不在乎,我只想让别人看到,杨东辉带出来的兵不是孬种,杨东辉极力维护的兵不是糊不上墙的烂泥,一排的兵到哪儿都是尖子,都不会给他们排长丢人!   标兵考核没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最终我们这支后备队果然还是没派上用场。杨东辉带的我们警备区的队伍在考核里表现突出,作风过硬,军区首长亲口点名表扬,消息传来,我们这些后备队的人都一片欢呼,很骄傲,跟着特别光荣,虽然我们这些人没机会参加标兵队了,可是在部队就是有强烈的集体荣誉感,各单位之间的竞争和荣誉看得特别重,虽然不是我们亲手得来的荣誉,但是这个荣誉同样令身为集体一员的我们振奋和自豪。我更加骄傲,更加自豪,好像是我亲手挣得了这份光荣一样,我就知道杨东辉是最棒的,我的排长是最棒的,我心爱的人从来都是这么令我骄傲!   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好消息,在标兵队训练结束后有一场汇报阅兵,我们这些各单位的后备队成员也要前去观摩,一是为了安慰我们训练之后没能上场的遗憾,二也是为了鼓舞我们的士气。   我简直兴奋得一蹦三尺高。我能去见他了,我能见到杨东辉了!   到达教导队那天,来自各个单位的精英组成的标兵队正在操场上操练,四处呼喝震天,杀气腾腾,各个方阵有打军体拳的,有操练队列的,有完成技战术科目的,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龙精虎猛的姿态和地动山摇的气势,充满了“沙场秋点兵”的壮阔,眼前这个雄壮的场面震撼了我,让我心中激荡不已。这是在机关看不到的景象,也是我们这种后勤兵感受不到的气氛。在这种时候,作为一个后勤兵,就对基层连队战斗班产生了无尽的羡慕和憧憬,这样当兵才是真正当过兵,历经千锤百炼捶打出一身兵味儿,想当初我也是被这种兵味儿吸引,雄心壮志一心想要去野战军连队,想要在这种真正的军营淬火成钢。可是阴差阳错我成了一个后勤兵,虽然也穿着一身军装,却无缘经历这些真正的军营。如果问我后不后悔,以前的我一定会后悔,但是现在我不后悔。因为如果不是来到这,我就遇不到杨东辉,遇不到这个时时刻刻盘踞在我的心头,让我情根深种的人。   我在满操场的方队中焦急地寻找着,目光在同样的迷彩作训服之间逡巡,我伸长了脖子不停地张望,终于找到了警备区机关的队伍,我一阵欣喜,可让我疑惑的是,正在带队训练的几个干部我看来看去,哪个也不像杨东辉。   虽然距离隔得很远,虽然每个人都穿着一样的军装,远看上去身高体型相差也不多,可是我非常笃定地肯定,那几个正在操训战士的干部没有一个是他。我对他的身形太熟悉了,我偷偷凝视过他无数遍,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烙在我的脑子里,甚至他的操课动作,他的各个姿态,他不为人知的小习惯……我全都知道。   我焦急了起来。杨东辉怎么会不在呢?不应该啊,虽然警备区的方阵是由警备区各个单位组成的,还有别的军官带队,但是杨东辉不可能不在他们中间。   我扭着脖子四处张望,想在这人头攒动的大操场找到一个人相当困难,可是突然,我的眼光捕捉到一个身影,我一下子定住了,心立刻加速了跳动,我知道那是他,那就是他!   他正在主席台前,他的衣着和别人不同,那是一身威严又美丽的军礼服,戴着雪白的手套,脚踏黑色的马靴,他的右肩扛着鲜红的八一军旗,鲜艳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他行进的步伐沉稳如山,坚定有力,完美无瑕的动作和英姿飒爽的身形,是那么英武、伟岸。经过主席台时他铿锵潇洒地变换动作,端旗正步,那一刻他走在阳光笼罩下的身躯犹如军魂的化身,和我想象中最完美的军人形象重叠了,狠狠撞击向我的心房。   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燃烧,我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全身都在发热,我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形容当时的感受。   我爱的人是这样让我骄傲,让我为之光荣,这种激动人心的感受像这冬日暖阳将我的心头照得火热一片。我痴迷地远远望着他,手心都攥出了汗。我多想也成为他这样的军人,跟随在他的步伐之后,用手中的军旗和钢枪,向祖国宣誓我的忠诚,为国家洒尽我的热血!   第13章   杨东辉被选为军旗手,将和另外两个护旗手一起完成汇报阅兵当天的护旗任务。军旗手不说千里挑一也差不多了,这又是我们警备区直属队的一项光荣,听说连长知道以后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我们那天去看到的就是他们正在训练的情景,虽然正式阅兵是在几天以后,但是我已经可以想象到阅兵当天激动的一幕。   为了不干扰标兵们的训练和休息,我们的住处和他们不在一起。不过那三个从我们直属队选拔出去的标兵听说我们来了,还是很兴奋地来找我们侃,说起考核时候的事情,我旁敲侧击地打听杨东辉,这三个战友说排长很露脸,军区首长还点名表扬了,兄弟单位都很嫉妒,这次如果弄得好,说不定能搞到一个集体嘉奖,我听了表面上没怎么显,心里是心花怒放。   看着前面那幢灯火通明的楼,杨东辉就住在那里。我想他应该知道观摩的后备队来报到了,只是他应该不知道其中有我。   如果他知道我也来了,他会见我吗?   我犹豫,矛盾。我想见他,又怕他不愿意见我。想起在禁闭室他离去的背影,我彻底伤了他的心,他对我一定非常失望。现在去见他,会干扰他的训练情绪吗?   想到这里,我硬生生地把那只想往他的宿舍楼上跑的脚给拽了回来。   听那几个弟兄说,护旗任务很重,训练压力非常大,阅兵的旗手是提气的关键,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连万分之一的差错都不能有。所以杨东辉和两个护旗手日以继夜地训练,杨东辉扛的军旗杆就有十几斤重,加上旗帜和风的张力,整个重量有几十斤,如此沉重的旗杆扛在肩上,普通人拿上三分钟就会拿不稳受不了,他要坚持一个小时。而不管风力多大,军旗手都必须始终保持军旗不抖动,还要始终做到军姿绝对标准,步幅绝对准确,走向绝对笔直,这背后都要付出大量的汗水,他们说排长肩上都磨出了血泡,手上磨破了好几层皮,我听了,心一下就紧了。   第二天,趁他们都在训练,我跑到前面的楼,现在楼里空荡荡的,有一个人正在走廊扫地。   “小陆!”我喊他。   他一回头:“嘿,高云伟!你也来啦?”   这是连长的通讯员,这次陪同标兵队来教导队做服务保障。   我跟他说完,他疑惑地说:“这不好吧?要是排长知道了……”   我说:“你不说不就完了吗?”   他还是很疑惑:“你揽这差事干吗呀?”   我说:“嗐,闲着也是闲着,我这不也帮你分担分担吗?”   我用两包烟,封了他的嘴。他答应帮我保密。   我找到杨东辉的宿舍,推门进去。   由于训练紧张,干部们的内务都由各自单位的保障人员来保障,不用他们自己动手,这也是节省训练时间。小陆一个人要保障好几位干部,都在不同的宿舍,难免不能面面俱到。   我走进杨东辉的房间,他天不亮就出去训练了,床铺还没有整,房间里都是他的气息。   我折起他的军被,被子上还残留着他的气味,让我心猿意马,把被子抱住,深深吸了一口。被子上都是他特有的味道,温暖,干燥,有他身上让我陶醉的气息,我就好像抱着他的身体一样。强烈的思念涌上,待在这个处处有他气息的屋子里,连呼吸都很贪婪。   我把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把被单抚平,收拾了书桌,把地面仔仔细细拖了一遍,再去水房打了两瓶热水,把他的水杯灌满,拧好盖子保温。看看手表快到中午了,我匆忙从口袋里拿出几盒外用的药放在桌上,开门走了。   我已经交代过小陆,就说药是他从军医处拿的。   晚上,在他们夜训结束之前,我再次走进他宿舍,铺好床,准备好洗漱的热水,牙膏也挤好,放在牙杯上。   做这些事我并不担心杨东辉怀疑,因为这都是通讯员要为干部做的后勤保障。我只是想做得更舒服一点,让他可以得到充分的休息。现在,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点事了。   接下来两天,我都做起了影子通讯员,在杨东辉不在的时候进去保障内务。我就像那个童话里说的田螺姑娘,可惜不是姑娘,是个五大三粗的兵,那就田螺小兵吧,这样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虽然只能帮他做这些内务琐事,但是做的时候心里很踏实快乐。   有一次吃完午饭,刚走下食堂楼梯,正好看到一楼的杨东辉,好在他没看到我,我听到他喊住了小陆:“通讯员!被子叠得有进步啊,终于不磨水豆腐了?”   小陆心虚地陪着笑,我躲在楼道上正高兴,又听到他说“怎么把鞋刷了,这活不用你干,那么多人你保障得过来吗?衣服也不用洗。”   旁边几个干部正好经过,听了说:“嗯?小陆你这是偏心杨排啊,怎么就给他刷鞋就没给我们刷啊?不行,你这保障工作没做到位,晚上不给你留包子了。”   小陆急得在那儿编瞎话解释,我估计他这会儿一定在心里骂我,我差点哈哈笑出声来,赶紧溜上了楼。   晚上,我老练地铺着床,被子白天时候晒过,在家时我妈说冬天一晒过被子我就睡得比猪还香,今天晚上让他也当一回猪。我弯腰把被子铺好,把枕头放好,抽出枕头底下的毛毯铺上,再从口袋里掏出膏药,老样子地放在枕头旁边,还放上了一袋方便面和两根火腿肠。   做完这些,我转身准备走,呆住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第14章   我一下蒙了。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一点都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回来,这个点不是训练还没结束吗!我一下面红耳赤,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了。   他也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僵硬地敬了个礼,嗫嚅了声“排长”,低了头擦过他往外走,他叫住我“跑什么?怕我吃了你啊?”   我只好停脚,他进到房里,在床上坐了下来,抬起头看我。   我窘迫地涨着脸,真是太大意了,没想到他会提前回来,这下当面锣对面鼓地撞上,想不承认都不行了。   “……排长,你……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我心虚地拔脚准备撤退,他说:“站住!”   见我还是要溜,他干脆喝:“稍息,立正!”   这下我只得按命令啪地立正,直挺挺地戳着。   “过来,我有话问你。”   他示意我站到他那边去。我只好过去。   他盯着我看,在他的目光下我无处藏身。   “哪天开始的?”   我真不知道咋回答,只能装哑巴。   “为什么偷偷摸摸的,怕我知道?”   “报告,没……顺手做的。”   他手在枕头边拿起了膏药和方便面。   “这也是顺手的?”   “……”我还能说啥。他也没继续问我,房间里短暂的安静,这安静让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也还是那样看着我,和他的眼神对上的时候,我的心跳都乱了。“这些事让小陆做就行了,你做好自己的事。”沉默了片刻,他说。我盯着鞋面,心里一阵失落,一阵憋屈。我低着头说:“是。”“手怎么了?”他问我,我看了手上一眼,不知道在哪儿划了道口子,淌血了,我都没注意。“没事。”他走过来,把我的手拉过去,我想收回来,被他强行拉了过去,他仔细地就着灯光看破口,把我的手指送到嘴里吮了一口,又吐出了脏血。我呆了,他说:“没酒精,就这消个毒。”他拉开抽屉,拿出棉纱利落地处理了伤口,我怔怔地看着他,手指上还留着他口中的温度,热热的麻痹,从手指一直麻痹到心头。“排长,你……你怎么回来了。”我忍不住问。我希望他是刚刚进来,没有从头看到尾。他哼了一声。“晚点回来就发现不了你了是吧。”   “不是……”   他抬头扫了我一眼。   “小陆那被子,连长天天骂都叠不好,忽然就叠好了?别人衣服都没洗,就我的衣服洗了?还天天有吃有喝的。你当我这么好蒙?”原来他早就怀疑不是小陆做的了,他是特意提早回来看个究竟的。“……排长你别生气,我错了。”   我盯着自己的鞋面。   “哪儿错了?”   “我不该偷偷进你房间,瞒着你做内务。”我艰难地说。   “我是怕你不想见我。再说……我以为不会被抓到。”我只有老实交代。   “是啊,”他的声音还是很严肃。“让我抓到一只田螺,还是只会做内务的小田螺。”   我一愣,抬起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飞快地一闪而过。他笑了!望着他那飞快的笑意,我一呆,心中瞬间涌上狂喜,我腆着脸问:“排长,你不生我的气了?”他又绷起了脸:“谁说我不生气了?站好了!”他踢了我一脚,根本没用力,我再也克制不住,在看到他笑容的那个瞬间,这么多天来的担心、忧虑、懊恼和沮丧都一扫而空,压在心上的大石也不翼而飞。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我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你不生气了,排长,你真好!”他瞪起眼睛:“少来这套!”   我已经知道他不生气了,我再也不怕了,我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我错了,排长,我错了。排长……”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在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冲他这么亲昵了,那些纠结矛盾的心绪,孤独痛苦的滋味,让我难以再对他放肆,可是现在却是那么自然地脱口而出,手心里是他温暖干燥的手,我真想一辈子都不放开。他看着我,我知道他心软了,他看着我的眼神让我难以自控,我真怕下一秒控制不住亲上去。他没有把手抽出去,这让我非常安心,我趁着他心软,问了一个从刚才就想问的问题:“有没有猜到会是我?”来的这几天,我以为杨东辉不知道我也在后备队里,可是他看到我的反应,让我知道他知道,他知道我也来了,他是看见过我,还是也打听过我的情况?排长,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没有。”他很干脆。“喔。”我有点失望,他看看我,似笑非笑地拿起桌上的纱布在我帽子上抽了一下:“叠被子里头那窍门,我就教过你一个,我能看不出来,傻啊?”杨东辉后来告诉我,他起了疑心后,就猜到是我,看了被子的叠法后就更怀疑,只是不能肯定,直到提前结束训练,回来证实他的猜测。我恍然大悟,当初我烦叠军被,他手把手教了我一个窍门,看来我是够傻的,可是知道了他只教过我,傻了又咋样,我高兴!   “你故意捉弄我,我要罚你!”   热浪在我心里翻腾,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我实在无法忍耐,一把抱住了他。怀里传来一声闷哼,我连忙松开了手,他紧皱眉头,强忍痛楚,我刚才突然的用力一抱不知道碰到了他什么地方,我慌了,扶住他四处打量:“怎么了?”他摇摇手:“没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是没事,我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他的肩膀!该死,我怎么忘了,那几个标兵说过,他扛旗扛得肩上都是血泡!我刚送过药,居然忘了!“让我看看!”我要看他的肩膀,他没让,我说你要不让看我今天就站这不走了,他见我倔强地一动不动,训斥我我也不听,无奈下他才让我脱下他的军装。我小心翼翼地拉开他的衬衫,露出他的肩膀。看到他肩膀的一瞬间,我惊呆了。   至今我都不愿去回想那肩膀的样子,那里几乎没有一片好的皮肉。青紫的瘀斑叠加肿起,触目惊心,血泡磨破了又再起,不知磨破了多少层,我拉过他的手,他的手上也是一样,伤痕累累,那还是我熟悉的手吗?那还是我拥抱过的肩膀吗?我手上划破个口子他都要包扎,他自己这样他却不出声!我瞪着,半天没有说话,他把手抽了回去,不让我细看。鼻子突然一阵发酸,我强忍住了。“干吗,我水杯满了啊!”杨东辉看出来了,他用开玩笑转移我的情绪。“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他拿起我在枕头上放的膏药:“再说,不还有这个吗?”   他回头要给肩膀贴膏药,我说:“我来。”      我让他趴在床上,把衬衫拉到下面,轻手轻脚地为他擦上药,再贴上膏药。做这些的时候我没有一点邪念,我专注地、全心全意地做着,生怕哪一个动作会碰痛他的伤口,贴好膏药后,我说:“排长,我给你按按吧。”“你还会按摩?”他问我。“你就擎好儿吧。”我故意让语气轻松,帮他拉好了衬衫,就在他的背肌上揉了起来。我放松着他的全身,缓解他的酸痛和疲劳。“会按摩的小田螺。”他自言自语。“小田螺还会打枪呢!”我故意说,他哈哈笑起来,脊背在我手下抖动。我揉捏着他衬衫下结实强健的背肌,紧实有力的腰,笔直修长的腿……我一寸一寸地按摩、揉动着,这是我朝思暮想的身体,这热量和肌肉的触感都是我魂牵梦萦的,可是现在的我却没有一丝杂念,我用我中学在体校时学过的所有按摩和放松肌肉的技巧,为他按着,我只想能缓解他哪怕百分之一的疲累……当我按摩完的时候,他发出沉沉的呼吸,过度的疲惫,让他已经睡着了。   我看着他沉睡的脸,小心翼翼从他身上下来,为他盖上被子,他疲倦的面容,让我心疼……   我摒住呼吸,弯下腰,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   他睡沉了,毫无觉察。我摸了摸他的头发,排长俊美的睡容,真希望他多睡一刻,再多休息一刻,减少他训练的伤痛……   第15章   如果说后备队不能上场并不让我意外,那么我实在没想到一个天降的任务落在我头上。   就在第二天,也是阅兵前的最后一天,已经训练得万事俱备的护旗队出现了意外。由于训练强度太大,一名护旗手不慎扭伤了脚脖子,这个突发事件让指挥团一下紧张起来。动作的走形掩盖不了,指挥员很焦急,因为已经练到这份上了,任何一个人受伤对任务都是致命的,出了这样的突发情况,不得不紧急换人。   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更何况是这么重要的护旗任务,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阅兵的气氛一下紧张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也备了替补的人,但是身高体型和杨东辉还有另一名护旗手不匹配,除非把两个护旗手一起换掉,那整个节奏就得大乱。指挥员先是到标兵方队中间挑人,大概是没找到合适的人,指挥员向着我们后备队过来了。   当时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操场上乱哄哄的,乱了一阵之后指挥员到我们后备队的看台前,领队把各个区队的后备队紧急集合在一起,大着嗓门问:“有没有担任过护旗手的?出列!”   零星站出了几个人,都是带衔的,普通战士一般是没有机会承担这么重要的任务的。指挥员一个个看过去,而我站在队伍中,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我反应过来听到的命令,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大步跨了出去,几乎是吼着:“报告!我!”   指挥员看向我,他惊讶地打量我:“是个列兵?还是新兵?你当过护旗手?”   “报告首长!新兵连汇报演练时担任过护旗手!入伍前在XX市体校运动队,担任过XX省第X届省运会的护旗任务!”   中学上体校时,因为身高体型标准,我一直都是国旗队的,也因为这个基础在新兵连汇报时被选为护旗手接受过训练,所以我对护旗这个神圣的使命有特殊的感情,而现在,我只知道我要全力争取这个机会!   我全身绷得如同一块钢板,拔着标准的军姿,指挥员的目光挑剔地审视我的全身上下,点了点头:“小伙子形象不错,就不知道动作怎么样?”   我昂首挺胸,声如雷震:“报告首长!我有信心完成任务!!”   我和另外三个人被带到一边紧急考核,那三个都是军官,只有我一个大头兵,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护旗任务一直都是在军官和士官里选拔,从来没有一个兵来担任。   当我被带到杨东辉面前时,我看到他脸上的惊愕和不敢置信,还有一刹那的喜悦,那表情让我全身犹如过电。在他的眼神里,我的血液在加速,我感受着一份光荣,和一份急于向他证明自己的冲动!   指挥员让我们分别展示动作,再与杨东辉和另一名护旗手合走一次。当我和另一名护旗手走在杨东辉的身侧完成一次合练,我的每一步都如同我生命中迈出的最重要的步伐,每一步都和走在我前方的那个身影呼吸相融,同声共频。短短的距离,对我却长得仿佛一个世纪,脑子里一片空白,眼中始终只有侧前方的身影。这个坚定的身影就是我的方向,在指引着我,牵引着我,让我忘却了紧张和杂念,只有一步步地追随!   劈枪,正步,敬礼,每一个动作,都早已在我的脑海中分解过无数次。这些天的观摩里,别人都看着各个分列式方队,各种眼花缭乱的演示,而我的眼睛始终追随着护旗队,杨东辉和护旗手的每一个动作分解我比谁都要熟悉,什么时候变正步,什么时候劈旗,经过主席台时的敬礼角度和托枪角度……反反复复在我的脑海里播放,闭上眼睛都是这些动作,早已经让我不知不觉地模拟了无数遍。   现在,听着杨东辉的口令,我做着这些梦寐以求的动作,这种激动的感觉无与伦比。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即使我不能被选上,能和杨东辉走这一次,能做一次他的护旗手,值了!   当走完这趟全程,指挥员当场把我叫了过去。   他和其他几个首长都看着我,我有一种预感:我被选中了。   后来指挥员告诉我,我的技术在这几个人中并不是最好的,但是走完那趟合练,他们几位指挥员却看中了我,不仅因为我的身高体型最匹配,还因为我和旗手的步调感觉最默契,整体配合度最高,而护旗并不是一个只要个体出色就能完成的任务,强调的是团队整体性和严整划一。节奏!指挥员说,我抓准了旗手的节奏,这个契合的节奏才是让他们选择我的原因。   “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指挥员问我。   “报告!警备区司令部直属警卫连一排三班,高云伟!”   指挥员意外地对杨东辉说:“恩?小杨,这是你排里的?”   “报告首长!是的!”杨东辉大声回答,声如雷震,而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赞许,听到了骄傲,这是任何嘉奖也比不上的肯定,我紧抱怀里的冲锋枪,用力挺起胸膛,我是他的兵!   几个首长低声商量了几句,指挥员面露犹豫。而我站在原地等待着指示,也是心急如焚。   我知道他们在犹豫什么,我毕竟是一个兵,一个刚到军营不久的新兵,心理素质兵员素质过不过硬,这么重大的任务能不能交给我,让指挥员犹豫不决。当时有首长提出,还是让军官上,保险一点,万一新兵出了岔子,这个责任承担不起。   我很着急,我太渴望了,我渴望和杨东辉并肩作战!我好不容易有了实现心愿的机会,实在不愿意就这样失之交臂!   杨东辉走到我面前。他的表情非常严肃,他盯着我,问我:“你想不想?”   “想!”我紧紧地盯着他。   “你行不行?”   “行!”我吼着。   “这是非常重大的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考虑清楚,能不能承担,要承担,你就必须扛得起来,扛得到底,你扛的是我们警卫连的荣誉!能不能扛?!”他厉声问我。   “能!——”我从胸膛里大吼,脖子上绷出了青筋:“排长,我保证坚决完成任务!捍卫警卫连的荣誉!!”   杨东辉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然后转身,他大步走到几位首长面前,敬礼,几位指挥员都看向他。   “报告首长!高云伟有信心有能力完成任务,请首长给他一次机会!”   指挥员严肃地说:“他还是个新兵,你能保证他能挑这么重的担子吗?”   “我能!”   “你拿什么保证?”   “他是我的兵,我相信我的兵!”   杨东辉掷地铿锵,字字震荡着我的胸口。   “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第16章   阅兵那天,我终生难忘。   前一天的训练持续到深夜,我的临时加入让整个训练增加了不确定的因素,在接近凌晨的一次次合练中,指挥员终于给出了完美的评价。   深冬的朝阳灿烂温暖,金光照在我的军礼服上,在我胸前的钢枪上闪出金花。   马靴擦得锃亮,礼服熨烫得笔挺,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快要跳出胸口。   各个方阵在指定位置就绪,等待首长们的到来和检阅。我们三个站在所有队伍的最前方,空气中的寒冷也在操场上阳刚奔腾的热血气势中消散。   在最后的准备时间,杨东辉亲自为我整理着装,做着最后一遍检查。   他站在我的面前,伸手为我束紧了领带,从领口顺着胸膛,手指撸顺军穗,落到腰间,他紧了紧我的腰带,拉平军礼服的下摆,直到没有一丝褶皱。   我昂首挺胸,一动不动,感受着他的手指在我的身上整理,他的气息萦绕在我的脸上,他严肃刚毅的面孔在帽檐下英武威严,让我不会产生一丝邪念。在这一刻,我只感受到了庄严和神圣,我在接受他的检阅,一个共和国军人,一个最深爱的战友,一个引领我并肩前行的偶像。   他整了整我的军帽,压抚过我的领章和肩章,抬起目光端详我,从他的目光里我知道,此刻的我无可挑剔。   我们的目光交会了,他看着我,轻声说:“别紧张。”   “是。”我说,他一定看出了我的紧张,我的心确实跳得非常快。   “放松。”他捏了下我的肩膀,那里因为紧张而僵硬。我在他手心的热度里一阵安心。虽然我很紧张,但是有他在我身旁,我的心就定了很多。   “别怕,听好我的口令,跟着我走就行了。”他鼓励我。   他的压力和责任比我大得多,军旗手在最前方,带领着浩荡的整个阅兵大队,旗手是带步的,步幅、步速都必须非常准确,一分钟116步,一步75公分,他有一丝差错,整个阅兵的节奏都会打乱,他的责任重于泰山,而他在这个时候却是在缓解我的压力!   “排长,有你在我就不紧张。放心!”我紧紧注视着他说。   他那声“一切后果,由我承担!”萦绕在我耳边,我全身立刻充满勇气,是的,我决不会给他丢脸,决不会辜负他对我的信任和交托!   他用力攥了一下我的手,温暖的热度一直传到了我的心里。他没再说一句话,他站在我的身边,就给了我巨大的力量。   雄壮的进行曲响起,激动人心的分列式开始了。   在杨东辉沉稳的口令中,我们迈步向主席台行进。当我们走开了脚步,我感觉自己不再是平时的自己,我们注目着前方,迈出笔直坚定的步伐,嚓嚓的步伐声融入我们的呼吸,我们的骨血,所有人都向我们行注目礼,那一刻我感到热血在胸腔沸腾,灵魂都在此刻浇铸。阳光照射在青春坚毅的面庞上,在此刻我们就是钢铁军人的化身,我手中怀抱的钢枪就是我们火热赤忱的心,是男儿保家卫国的铮铮铁志!   主席台越来越近,当走近主席台前,杨东辉沉着地发令,我们三人同时换正步,杨东辉旗下肩!向前!劈旗!我和右护旗托枪向右敬礼!   这刹那的动作威武磅礴,一气呵成,主席台上的首长们都起立向我们敬礼,身后方阵响起震彻云霄的吼声:“政治合格!军事过硬!作风优良!纪律严明!保障有力!!”整齐的吼声震天动地,穿过云层,太阳四射的金光照耀在我们年轻的身躯上,每个人滚滚流动的血管里,滚动的都是勇敢与忠诚!   那个时刻,18岁的我几乎热泪盈眶。当兵以来,到此刻我才感受到这身军装的分量,我感到一种神圣的使命感,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杨东辉手中的军旗在风中飘动,拂动过我的脸颊,紧紧跟着他的步伐,我的心里再没有一丝紧张和忐忑,只有无尽的光荣和极度的自豪。我为自己是一名军人自豪,我更感到幸福,能和我最爱的人担负起同一个使命,并肩作战!我们的步伐融为一体,我甚至能感到他和我的心脏跳动着同一个频率,他和我的血管涌动着同样快的血流。他是那么坚定、稳健,他标枪般的身躯引领着我与他比肩,共同走在这热血铸成的军旗下,我和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过,近到我们的呼吸心跳都是一体的,我们的每一个频率都在共振,震荡出激越的共鸣,我追随着他就像追随着我的从军梦,而我的梦就在此刻实现!……   第17章   阅兵之后,指挥员陪着首长们过来慰问,最前头的首长经过我面前时,说:“小鬼,还是个新兵,走得不错嘛。几岁了?”   他肩膀上扛着个星,我差点没晕。少将!一个将军在跟我说话!   “报告首长!18岁!”我用力敬礼。   “18岁,还是个兵娃娃嘛,我们这些老家伙不服老都不行喽!”将军发出豪爽的笑声,其他首长们也都笑了,他没有架子,问我:“走在前头,怕不怕?”   “不怕!”我吼着,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哦?胆子很大嘛!”   “报告!因为我的排长走在更前面!他领着我前进!”   我脑子一热,冲口而出。   将军很有兴致地看了看我身旁的杨东辉:“你是说他?他是你的排长?”   “报告首长!是!!”   “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带兵就要这个样子!”   将军夸奖着,几个指挥员脸都笑烂了。等他们走后,一个指挥员过来,对我说:“新兵蛋子胆子不小,你知道那是谁?”随后他又满意地笑了:“不错,露脸了!”我看到杨东辉笑了,杨东辉急切地说:“怎么样,教导员,我说他能行!今天怎么样,我的兵长不长脸?”教导员乐呵呵地说:“行了行了,看把你美的,你小子也别太得意!”   杨东辉看着我,他的眼里满满的都是骄傲,而我不知道在他的眼里,看到我眼中的是什么……   结束以后,队伍解散,走到靠近宿舍的地方,我终于撑不住了,在路牙子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右护旗和我在一起,他也是带衔的,少尉,来自炮院,经历过这场阅兵后后来他和我和杨东辉都成了很铁的朋友。当时他看我的表情觉得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儿,他要我脱下靴子看看我的脚,帮我脱了半天脱不下来,他说你这脚是不是肿了,怎么脱不下来?   我还没来及阻止,他就把杨东辉叫了过来,杨东辉蹲下来脱我的马靴,费了大劲终于脱下来之后,我的脚暴露出来,他们都呆住了。   右脚底板上乱七八糟地裹着一圈又一圈胶带,底下已经全染红了,脚肿得很高,这是刚才靴子脱不下来的原因。   他俩把胶带慢慢撕了,看到伤口,倒吸了一口气。   杨东辉瞪着我的脚,他看我的表情像是能吃人:“怎么回事?”   凌晨爬起来偷着再训练,摸黑绕近路经过宿舍后的仓库时,我的右脚扎了个钉子。没有东西处理,我用胶带紧紧地裹起来,瞒着所有人。别说扎钉子,就是滚钉板,今天我也要滚过去。阅兵时,我真的没有感到疼痛,完全被我遗忘了,现在那种疼才鲜明地恢复,但是已经无所谓了,想咋疼都行。   听我断断续续地说完,杨东辉火了:“你胡闹!”   他马上背过身去蹲下:“上来!”   “排长,没事儿,我自己能走……”   “上来!!”他不容分说,严厉地呵斥。   我趴到了他的背上,他背起我,就向军医室飞奔。   路上人们惊讶地看着我们,杨东辉毫不理会,他跑得那么快,我抱着他的脖子,在他宽阔结实的脊背上,我的头靠在他的肩窝,闻着他身上混合着汗水的气息,听着他跑动着的喘息,我紧紧搂着他,希望这段距离永远也不结束……   脚已经化脓了,军医挖去一块肉,打了消炎针,包扎完后杨东辉不顾我的反对,强行又把我背回了宿舍。   我说我真没事儿,他说:“坐着!”   他一瞪眼睛,我就没辙,我只能乖乖听他的。他给我去打饭,打热水,又到队部给我请了下午总结报告的假,让我在宿舍里好好待着休息。   我睡了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等我醒来天都黑了。床头坐着一个人,是我最心爱的排长,他靠在墙上闭着眼睛,我一有动静他就醒了,他低头看我:“醒了?”   他一直在这儿陪着我?还是不放心又回来看我?   我坐了起来:“排长,我没事,你去休息吧,今天你多累啊。”   他说:“我刚眯过了。你脚发炎了,不能吃发的东西,我叫食堂另做了你的饭。饿了没?我去拿。”   我还没来及阻止他就风一样走了,一会儿他拎着饭盒回来,一个个打开,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   “都给我吃干净了,不许剩啊?”他像对小孩子一样地对我说。   还真把我当病号了,我索性也装一装:“排长,我手疼。”   “手疼?”他疑惑地翻来覆去看我的手,我说:“没伤,就是没力气,拿不动筷子。要不,你喂我吧。”   他瞅着我,嘿嘿笑两声,我也陪笑两声,他拖了一张椅子,在床对面大马金刀地坐下,把两条长腿交叠着架在我的床架上:“我手也不灵光,脚好使,要不要使这个喂你?”   “别别,手好使了,你那个好使的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我迅速捞起筷子吃起来,他哼笑了两声,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就坐在那椅子上看我吃。   屋子里就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照着饭盒,我吃得很快,一抬头,看到他还在看着我。   他的样子真好看。这样休息放松的样子,跟白天阅兵时有如天神般的他很不一样。可为啥都这么好看,动有动的好看,静有静的好看。   我也看着他。默默的气氛,流动着异样的躁动,不知为什么,我俩都没说话。   第18章   还是我忍不住开口了。我问他:“排长,你真的……不生我气了吧?”   禁闭室的事我没忘,也不敢忘。虽然在他宿舍那天我感觉他已经原谅了我,可是心里不踏实,这事搁在我心里憋得难受,我还欠他一个道歉。   排长冷哼了一声:“你说呢? 看看你这样,你说我生不生气?”   他嘴里说生气,可是眼里全是担心和疼惜,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就想靠近他,我撑着脚想起来,他过来一把按下我:“乱动什么?坐好了!”   我趁机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抓得紧紧的。“别生气了,排长,我错了。你看,我脚上扎了钉子,这就是罚我那次对你扯谎,就冲这钉子你也得原谅我,你要是不原谅我就罚我的脚好不了,走不了路,那你就麻烦了,我得赖着你一直背我了。”   我装可怜耍起赖皮来了,跟别人这话我还真说不出口,可是对着他,也不知道咋的,就什么孩子性子都来了,我知道他会心软,果然他没有推开我的手。   “干啥呢,耍赖皮啊?多大人了,看把你惯的。”   他嘴上这么说,却握着我的手在我身边坐下了。他语气里的亲近让我陶醉,我对着他傻笑,他看着我,迷人的面孔在灯下更让我心动。想到白天他在阅兵场上像天神一样的英姿,现在的他让我有种恍惚的感觉,不敢相信那个耀眼夺目的军中偶像现在就坐在我的身边。他并没有避讳,让我攥着他的手,也许他是不忍心推开吧。   我说:“排长,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听话了?”他微笑着问我,他清澈的眼睛真美,我没有见过比他更明亮的眼睛,像落进了星辰。   “那以后跟不跟我出去了?”他故意问我,眼神中带着些调皮,闪着捉弄。身为排长他在排里一直很严肃、威严,私下的这一面很少显露给别人,我常常忘了他也比我大不了几岁,自己也还不大呢。   “你喝得过我就跟你出去。”我也挑衅他。   “呵,口气不小,到时候别喝趴喽回不来,求着我背你,再耍赖可不好使了!”他在我腿上拍了一下,没用力气,我们都笑了,我还是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放。   我知道在我受伤的时候这样做,他不会拒绝我,他就是这么心软,放任我在此刻放肆。   那晚,他一直跟我唠嗑,嘱咐了我很多。   他说我以后受伤这种情况一定要立刻告诉他,不能像今天这样,他骂我自作主张,伤这么厉害不请示不汇报,说任务再重要也不能自己瞒着这样耽误,是他粗心了,没发现我遭的罪……   我看着他眼里的自责,关怀,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兄长在叮嘱弟弟,我应该满足,我有这样一个亲如兄长的人发自真心地关心,爱护我,我还有什么理由要求更多?   可是人的贪心永远欲壑难填,得寸进尺是人的本性,我要的不是一个大哥,排长,你知道吗,你知道,可是你只能做我的大哥。我也答应过你,我们做兄弟。我是不是该知足了?   能这样攥着他的手,距离他这样近,闻着他身上传来的好闻的气息,听到他关心我的话语,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我们的手始终没有分开,我想到了他站哨的那个大雪天,他把我冻僵的手拉进他的大衣口袋,用他温暖的手紧紧地握住我……   第19章   阅兵之后,我们警备区直属队标兵队获得了一个集体嘉奖。   回到连队,连长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政治部特别开了一个表彰会,那鼓掌鼓得呱唧呱唧的。回来之后,连长表扬了我们每个人,尤其是杨东辉和我。连长高门大嗓地说,我们给警卫连挣得了荣誉,长了脸,增了光,让他倍有面子!当着全连的面,他指指我说:“以前你是个浑兵!现在你是个标兵!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懂得了荣誉感!责任感!一个兵!就得在关键时候顶得上去,拼得下来!不怕你犯错误,也不怕你趴窝,但是要爬得起来,蹦得起来!站直了!就让人看得起!”   连长情绪高昂满面红光,看得出我这次的表现让他对我另眼相看,连我之前犯的错误也可以既往不咎。我们连长就是这么个人,豪爽,耿直,喜恶鲜明。他来自基层,喜欢军事素质突出,野一点的兵,不喜欢油滑投机溜须的兵,以及关系兵。但能到军区机关当兵的,不夸张地说至少有六成都是靠的关系,区别只在关系的远近亲疏。不过,对连长这种战斗连队风格的连队主官,我反而很尊敬,比起只知道搞人事搞钻营的干部,这样的主官要正直太多了。尽管他脾气大,爱吼人,发起火来全连都要抖三抖。连里没有人不怕他,如果说有人不怕,那就只有杨东辉了。   他的表扬让我兴奋,不是为了听了表扬,而是因为我总算为杨东辉扳回了面子,让连长知道杨东辉没看走眼,他护着的不是一个孬兵!   指导员把照片洗出来了,给我和杨东辉一人洗了一套,照片上三个英姿飒爽的护旗军人迈着正步,威武神圣,我也是刚刚看到照片,自己都被惊了一下,照片上那个英气勃勃的战士是我吗?到现在还像做梦似的。不过我的目光更多地落在杨东辉身上,指导员拍照技术很好,他准确地捕捉到了杨东辉劈旗、行进的各个瞬间,军旗下的杨东辉耀眼得让人无法逼视,这套照片后来珍藏在我的床褥下,在无数的夜晚想他想得睡不着的时候都会偷偷拿出来看看。   连里的弟兄都聚过来看我们的照片,羡慕得不行,七嘴八舌地说“你小子就是命好,这么露脸的事都让你摊上了!”马刚死命勒我脖子:“靠,在这地方当兵子弹都摸不着几颗,你小子居然能参加这阵仗,好事儿都让你赶上了!不勒死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看到杨东辉作军旗手的照片,战友们都很兴奋,说排长太帅了。尤其是咱们排的,那种骄傲,出去在二排三排面前都脸上带光。在部队就这样,排与排之间,班与班之间集体的荣誉感和竞争意识很强。咱排长是阅兵的军旗手,手下的兵个个与有荣焉,这种自豪感真是打心窝子里出来的,24K纯金的!   白洋一听说我回来了,下了纠察哨就冲回来了,他一家伙跳到我身上,我不得不托住他,他居然戴着钢盔就在我脸上吧唧来了一口:“老高!总算回来了,想死我了!”   “操,恶不恶心你?”我把他扔下来,擦了把脸上的口水,他就是属狗的一兴奋就啃人:“还穿着军装呢!注意影响!”   “走了连个电话都没有,真特么不够意思。”白洋进了宿舍就翻我的兜,看里头啥都没有这小子一脸失望:“你啥都没带啊?”   我哭笑不得:“你当我去逛大街啊?还给你买酒买吃的?”   “不带吃的你回来干啥?”他一句话堵得我想把他蹬出二里地。   他不惦记吃的了,开始关心我的脚了,他听说我脚有伤,非要我脱了鞋看看伤怎么样。脚已经没大碍了,不过我心里有点感动,到底是最铁的兄弟,别人都只看我当护旗手的风光,只有他关心我的伤势,够意思。   看了那些照片,白洋面部表情特别丰富:“老高!帅啊老高!老帅了!”他边咋咋呼呼拍着大腿,边拍着我肩膀说:“不过不是我打击你啊,你距离我的差距是缩短了那么一丁点儿,但是比起你们排长那差距有点大。”   我说:“你前半句说什么?”   他说:“差距有点儿大。”   “前半句。”   “差距。”   一阵惨叫声结束了这场谈话,两位正直勇敢的革命军人在一顿单方面实施的火力打击中结束了这次亲切友好的会晤。   第20章   回到警备区,日子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不同的是我和杨东辉的关系。以前刻意的回避、自制在阅兵回来后全都又回去了,也许我早就预感到是这个结果,人最难的就是自欺欺人,明知道是饮鸩止渴,然而我已经控制不了了。   自从回来排长的事很多,每天仍不忘到我们班里转转,看看我的脚,提醒班里战友留心。等我能正常训练以后,他也减少了我的训练量,怕我恢复不好留下后遗症。训练时他在队伍前训话,眼光不时和我碰触,那再也不是跳过我的视线,也不是一碰就躲开的回避,我们相视之间有一种不需要说话的默契,他会把目光在我脸上停留几秒,叮嘱一些要领时也会看看我的眼睛,我心底流过一股暖流。   晚上熄了灯,宿舍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鼾声,我睡不着,这一晚是杨东辉查铺。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终于门推开了,一道手电光在各个铺位上照了照,照过我时也没有停留,光线晃了过去就关闭了。   脚步声没有离去,而是向我的床头走来,我闭着眼发出轻微的鼾声。他走到我的床前,轻轻掀起我脚上的被子,打开手电看了下伤口,伤口恢复得已经差不多了,他看过后就关了手电,帮我把被子掖好。   他的动作很轻,我故意翻了个身,把被子给弄掉了,他拉起被我弄开的被子为我轻轻盖上,在肩膀两边掖了掖。这时我睁开眼睛,他以为我被他弄醒了,低声说:“吵醒你了?”   我摇摇头。   “冷不冷?”他问。   我又摇头。   “快睡”他要走了。   “排长”我低低地喊他,他转过身来。   “没事,睡不着。喊你一声。”我痞痞地笑,舍不得,想多看他一眼。   他也瞅着我坏笑,压着嗓子说:“睡不着?起来做五十个俯卧撑就睡着了!”说着伸手来拽我,我连忙笑着挡住他的手,他胡撸了下我的头顶,“快睡觉!”   他走了,我却真睡不着了。   被子上还有他身上的气味,带着外面的寒气,却让我的血脉贲张。他伸手来拽我的时候,我真有冲动想把他拉倒在床上,扯进我的怀里,压在我的身下……   脑子里的想象无法遏止,我呼吸粗重起来,下头的老二渐渐抬头,一股燥热往下跑,在我血气方刚的身体上点燃了野火。我的手在被子里伸下去,粗鲁地抓住了它,安抚它,它却不同以往地更加不安分,更加张牙舞爪……我闭上眼,眼前晃动着浴室里杨东辉半裸的身体,凹凸鼓动的肌肉和漂亮有力的线条,在脑海里我紧紧拥抱住那副身体疯狂地吻他的全身,扒下他的短裤,到达那令我头晕目眩的禁区,用欲望的烈火将他和我熊熊燃烧……   在军营寂寞的夜里,我狠狠地撸动着自己,撸动着青春旺盛的饥渴和苦闷。许多个夜晚我这样想着他用右手战斗,释放着不可告人的欲望……   早上出完操,马刚过来贼笑着问我:“昨晚上吃什么大补的了,动静那么大?”   我操,我的脸涨了起来,恶狠狠地瞪他:“你干事没动静?你绣花啊?”   宿舍里半夜整点这动静,太正常了,谁没干过。一群精力过剩的光棍有火只能憋,憋不住了,只能半夜跑个马放个炮。班长有一次下哨回来以为我们都睡死了,整的那动静,地动山摇的,嘴里还出声,把我们一个宿舍都弄醒了。后来一个兄弟实在受不了那动静没完没了,翻了个身,声音立马就停了。第二天起来,班长跟没事人似的板着脸训这训那,我们也都配合装傻,集体装聋作哑。   “那也得有花让我绣啊!”马刚很惆怅。外头遍地是花香,但是一道营院门让我们这些火力强壮的大小伙子只能和自己的右手搏斗。   “哎,告诉你啊,我看见排长也跑马了。”马刚窃笑说他早上去洗手间路过杨东辉宿舍,看到他抱着被子出来,被子上一块地图正好被他撞见,他跟杨东辉开玩笑,被杨东辉一脚蹬回来了。   “那地图画的,好家伙,不愧是排长,火力就是比咱壮啊!”马刚直乐,边说边比划,他当作一件趣事告诉我,却不知道我光是听了他的描述,裤子里马上就有了反应。真他妈受不了,脑海里立刻出现了杨东辉打枪时的想象,这种想象对我来说简直就是要命。   他是用什么表情,什么动作拉着他的炮管?在澡堂我透过他的裤衩就目测过他家伙的尺寸,个头绝对很大,也一定很粗。昨晚他查完我们班的铺就回了宿舍,在我在黑夜中做着不可告人的动作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同时在他的床上,做着同样的动作,跟我一样在脑海里释放着刺激的想象?……   可是,在情欲奔流的时刻,我想的是他,他又是想着什么在喷发他的子弹?是女人丰满的裸体,是一个女明星性感的面孔,还是一个具体的对象。   这个想法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我的欲火,让我蠢蠢欲动的身体迅速冷却了……   第21章   休息天晚上,我去找杨东辉。一进他宿舍,我一愣,里面坐了一屋子人,好几个人回头看我,都是生脸,肩上扛衔的,还有几个班长。   他们正在抽烟,屋里烟雾腾腾,桌子上摆着些吃的还有酒。我一看这架势,我一个新兵怎么也要识相点,我赶紧喊了声“排长好,班长好”就准备退出来,却被杨东辉喊住了:“进来!”   我想你们几个干部加士官关起门来喝酒,我一个战士混在里面太没眼色,我说:“不了,排长,我没什么事,回头再来。”杨东辉站起来不容分说揽着我的脖子把我拉了进去,顺手关上了门,把我按坐在马扎上,我赶紧要站起来,他把我按下去:“叫你坐就坐!”   那几个生人都打量我,杨东辉一一向我介绍,有的是杨东辉老乡,有的是他同期战友,都是来找杨东辉玩的。介绍我的时候,杨东辉一拍我的肩膀,大声说:“高云伟,我的兵,新兵护旗,教导大队就这么一个!怎么样,看看,这体格,精不精神,棒不棒!”   他把我的胸膛拍得砰砰响,语气很骄傲,透着自豪,好像我是他最好的兵。他们看看我,点点头,一个士官说:“是不错,看着就机灵,不像我班里一个赛一个熊,不知道是哪个鸟人挑来的。”他很郁闷地说。   一个中尉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兵?”他跟他们提起过我?不知道是怎么说我的。杨东辉说:“你看兵眼光毒,你给挑挑毛病!”那中尉打量我:“见过,嘉奖照片不贴宣传栏了吗?长这么精神,该进我们公务班啊,正好缺人。”杨东辉说:“你快拉倒吧,我带兵是给你带的啊?”那中尉说:“别护食,到我们公务班不比在你这儿舒服一百倍?”杨东辉把桌子一按:“行!你问问他,看他跟不跟你走?”   那中尉真的开玩笑地问我:“哎,小高,别怕,说实话,我给你撑腰,你们排长不敢动你。”   我像个小钢炮笔直地绷身而起,敬礼:“报告!我是排长的兵!排长在哪我就在哪!排长就是我的……”   我想说点啥,说他就是我的雷达,我的军令,我的指挥旗,可是一下子卡壳了,说了那个“我的”就卡那了,想不到啥合适的词在这种场合说,他们看我脸涨得通红,一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那中尉大笑说:“排长就是你的?好大的口气啊!排长你都敢要?”他们笑得我很不好意思,杨东辉笑着站起来,表情带着满意和得意,他揽住我对他们说:“笑什么?要的就是这个气魄!你们谁的兵敢要?不敢吧,我的兵敢!去,拿上杯子,把他们撂倒!”   他把我的饮料杯塞进我手里,轻易化解了我的尴尬,他豪迈的语气是那么可爱,他的身上传来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是一种迷人的味道。我在心里大喊,排长,我敢要!我想对所有人吼出这句话,我要你,你是我的!……   那天晚上我一直待在他们宿舍。我是兵,喝酒违纪,所以我倒了饮料挨个敬他们。杨东辉塞了很多好吃的给我,我要让那几个班长,杨东辉说:“吃你的,他们哪个也没少吃。”敬了一圈后,看东西不多了,我溜出来去了服务社买了很多熟食水果,还有两条烟,回去趁他们不注意悄悄补充到桌子上。那几个干部和士官还是发现了,挺满意,对杨东辉说,你这个兵是不错啊,机灵,会办事。   杨东辉看看我,眼神是部队带兵的人对自己带出的好兵的喜爱,甚至是炫耀。他让他这些哥们儿战友以后多照顾我,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我是他的弟弟,而我,似乎也尽力扮着这个角色。   我听着他们喝酒唠嗑,侃以前在新兵连的事,原来杨东辉当新兵时和班长打过架,我很吃惊,简直无法想象……   后来,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们的聊天上。我坐在杨东辉旁边,在他们侃得高兴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在桌子下头悄悄放进了杨东辉的口袋里。   在教导队不允许随身带,现在才交给他。   他正在听桌上说话,但他很敏锐,还是察觉到了我的动作,他随意地在衣兜里一掏,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愣住了,马上回过头看我。   我看到了他惊讶的眼神,我们都没说话,什么语言都没必要,我对着他笑……   第22章   第二天下了哨,刚回到班里,杨东辉来找我。   他把我叫到连部后面的花园里,掏出钱塞到我的手里。   “排长,你这是干什么?”我看清了那是钱,立刻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我不要!”   “收着!别让我说第二遍啊?这是命令!”他固执地团住我的手,把钱窝进我手心,他力气太大,手指像老虎钳一样。   “下次别乱花!你一个月那点津贴不是这么造的。”他训斥我,我死活不肯接受那些钱,我说:“那是我送你的,你要给我钱,把我当啥了?”   “当啥,当战友。行了,心意我领了,钱就当是你先收着,下次请我喝酒,好不好?拿着!推来推去的,被人看见影响不好。”他不愧是经常做思想动员工作的,硬把那几百块钱推进我手里。   我低头看着那些钞票,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坚决给我钱,跟我把账算得那么清。我又委屈又气恼,一股血气上来,我硬邦邦地说:“你是不是怕人知道你收战士送的东西,影响不好?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给干部送礼!”   他好看的眉毛马上皱了起来:“什么?”   我掉头就走,他在背后喝:“站住!”   我站住了,直直地戳着,他走过来打量我,我把脸转到另一边,他探头瞅瞅我:“生气了?”   “报告!没有!”   “还没有,看这脸鼓的,能塞俩包子。”   我紧绷着脸,他看逗我不奏效,说:“对我意见还挺大。”   “我不敢!”   “我是为影响啊?”他也有点恼火。   我不说话。他无奈地挠挠头,他那拿我没办法的表情真让我心痒,可是我的脸不为所动。终于,他妥协了:“好好,我拿回来还不行?”   我把钱递给他,他无可奈何地接过去,我看着他的样子,终于嘿嘿笑了,他看着我的贼笑,抬手就扇了下我的后脑勺。我就知道他吃这一套,排长的心实在太软了。   “但是我也要送你一样东西。想要什么?说吧。”他很认真地问我。   我差点脱口而出:你。   我假装用力地想了想:“我想要排长你的被子。”   “什么?”他啼笑皆非。   “还有上面的地图。”我一本正经地说。   他一记飞脚踹了过来,动作实在太快,我早有防备仍然被他踹在内膝上想逃都来不及,他胳膊肘一捞别住我就把我制服在地,我嗷嗷地求饶,他狞笑:“要被子?我先把你拧巴成个被子!”   我哪是他的对手,被他搓巴了半天拼命告饶他才放过我。我被他逼得没办法了,才说没想到要什么,等以后想到了再问他要,到时候不管我要什么,他都得给。   他答应了,郑重其事。我看着他军帽下俊美微黑的脸庞,心说等我要的时候,你是否真的会给?   闹了半天,我俩并排坐在了台阶上。   冬天的阳光暖暖地照下来,笼着我们,照得身上暖洋洋的。花园里的常青树在阳光的轻风里摇动,干冷的空气也变得舒畅清新。干净整齐的营房前,光光的白桦树杈伸向天空,有一种遒劲苍朴的美。我望着身旁的杨东辉,心里充满了安宁和喜悦。我想和他永远这样懒懒地坐在台阶上,坐在冬日明媚的阳光里,任身边的一切流逝,就这样坐到天荒地老。   杨东辉问我是什么时候买的,我告诉他就是那次跟白洋外出的时候。   他看看我,没说什么,但是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他的想法,那时他以为我宁愿跟白洋出去也不愿意跟他一起,现在他知道了,我为什么要外出。他没问我是怎么知道他喜欢这个打火机的,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彼此放在心里就明白。当兵的嘴都是笨的,他也一样,他不会用语言向我表达什么,说感动感谢之类的话,但是我从他的表情和眼神里已经都看到了。这是男人之间的表达,是军人表达情感的方式,只要看到他的眼神,已经足够让我懂。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打火机放在手心里把玩,爱不释手,看到他这么喜欢,我觉得特别满足。以前看到有人说,看着喜欢的人高兴就是最大的幸福,现在我明白了这种感受。   他边玩边笑着对我说,这个火机怎么做得这么巧,握着感觉也不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材料。他像个充满好奇心的小男孩,新鲜又兴致勃勃地研究着那个手枪造型的火机,在部队他是一条猛虎,在外面的花花世界面前,他却笨拙得可爱。他向我瞄准,眯眼做出射击的姿势,嘴里还发出一声“砰”,配合着射击的架势一簇火光亮起,他英挺微笑的面容在火光后熠熠生辉,照耀得我一阵恍惚。   排长,排长,我什么时候才能放肆地抱着你,用我的嘴唇感受你笑容的每一寸,让你摸摸我滚烫的胸膛,那里为你跳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我走在一条不归路上,而你不设防的笑脸,已让我越陷越深。   后来他还是告诫我,以后不许买这么贵的东西,即使是心意他也不要,有限的津贴买点书,在部队多读读书有好处,剩下的攒起来寄回家,让父母高兴。   集体嘉奖的命令下来了,本来要开庆功宴,但迟迟没有举行,因为另一件事笼罩了营区——退伍。   那一年,忘了什么原因,那一批警备区的老兵退伍特别迟。往年那个时节老兵早已经复员,距离新年没有几天了。但那年冬天,最后一批老兵退伍就在元旦到来前的十几天,最后走的这批,就是我们警卫连的老兵。   老兵的宿舍再也不收拾了,被子不叠了,喝酒的,抽烟的,打牌的,掼蛋掼到天亮的,即将离去的人有特许可以不熄灯,这是他们脱下军装前最后享有的特权。他们在营区拍照留念,找老乡找战友喝酒,甚至还有打架的,因为再不打就没机会了。对这些老兵连里不会再严厉管束,只要不是太过,默许着他们在离开前的各种发泄,一向火爆的连长也没说什么。在任何一个部队,对这样一群人都是理解的,没有别的,只因为两个字:退伍。   直到几年后,我也送走自己亲手带的兵,才能体会,这两个字对一个当兵的人,意味着什么。   第23章   那几天连里沉浸着离别伤感的气氛,我们这些新兵也不敢大声说笑,都收敛着。老兵们的告别方式各种各样,有的把流过血汗的障碍场最后跑了一遍,有的去抱了抱家属区的小孩,每天在军区巡逻,逗这些孩子玩儿,都有感情了,家属们教这些小孩奶声奶气地喊叔叔好,我们连的人都很疼爱这些孩子。   有几件事让我印象很深。一是连里照顾退伍的老兵不排岗哨了,但在走的前一天,老兵们要求再站最后一班岗。那天的岗都是他们站的。向我们交岗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偷偷抹眼泪。这个岗哨他们站了三年,有的不止三年,他们用最后一班哨向守卫了三年的军区告别。我不知道在那两个小时他们的心里想着什么,是第一次站岗的兴奋自豪,是酷暑隆冬里在哨位上日晒雨淋的辛苦,还是无数次地敬礼,无数次地指挥车辆,和无数次抱着枪——这个最忠诚最亲密战友的滋味……   二是老兵们走的那天,在炊事班吃了最后一顿饭,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每个新兵来到军营的第一顿饭是面条,退伍前的最后一顿是饺子,吃到这顿饺子的时候,意味着不管有多少不舍,多少留恋,你都该离开了。他们吃饺子,我们吃饭,那顿饭是我到警卫连后吃得最压抑的一顿,整个饭堂鸦雀无声,老兵们埋头默默地吃,有一个老兵端着搪瓷缸把他的饺子都给了我们新兵这桌,我们赶紧说,班长我们不吃,他哑着嗓子说吃吧,我吃不下。   杨东辉从隔壁过来,把他的饺子塞进那个老兵手里,他说“吃了。以后再想这个味道,要走大半个中国了。”老兵听了把饺子狼吞虎咽地划到嘴里,边用力嚼边抹眼睛,杨东辉沉默地拍拍他,他把杨东辉一把抱住就在他的肩膀里呜咽,食堂里的人都强忍着,我的鼻子也一阵发酸……   吃过饭,我们拎着老兵的行李,队伍集合在营房前的空地上,连长给每个老兵系上大红花,上面写着“光荣退伍”,鞭炮和送战友的歌曲同时响起,喜庆的鞭炮声在这个场合下听起来却格外心酸,一个入伍七年将复员的老士官向连长说:“报告连长,退伍老兵集合完毕,请指示!”连长摆了摆手,背过了身去,这样一个硬汉子,见过了很多次这个场面,我想他此时的心中也是难受的。指导员宣读《致退伍老兵的一封信》时,很多人在忍,但还是有人默默流下了眼泪。部队关于离别有一句话,是个军人就没有眼泪,今日的离别就是往日的相逢。可是此时此刻的眼泪,不代表懦弱,只有沉甸甸的分量。   当杨东辉亲手为他们摘下领花肩章的时候,一个老兵向杨东辉敬了最后一个军礼,撕心裂肺地喊了声“排长!”就一头扎进杨东辉怀里痛哭起来,他是杨东辉当班长时手把手带出来的兵,我看到杨东辉紧紧搂着他,抬起脸,硬把眼泪咽回肚子里,我还是看到了他嘴角的抽动……走的这批老兵,大部分是他带出来的兵,还有和他同年入伍一起摸爬滚打过的志愿兵,他一直控制着自己,因为这时候他的失控会带来一群人的失控,他不能失控,但是我看得到他强忍的泪水。   这声“排长”像开启了洪水的闸门,那些被下了军衔的老兵们将杨东辉团团抱在中间,他们都是他的兵,一声声哭喊排长,他们的哭喊声狠狠划过我的心上,让我的心也忍不住在颤抖。我流泪了,指导员也流泪了,全体战友和退伍老兵都哭了……   “紧握枪、军威壮、警卫战士多荣光! 预备,唱!”是杨东辉的声音,他带着哭音的嘶哑的吼声,突然响了起来。老兵们哭着跟着大声唱起来:“……警卫战士觉悟高、不怕烈日晒、不怕雨水浇、寒风洌冽无所惧、战鹰高飞我站岗……”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支《警卫连之歌》,却是最震撼的一次,几年后当我也哭吼着唱这首歌的时候,我才明白,警卫连这三个字,已经深深刻进了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每个人的骨头。   杨东辉把警卫连的连旗递到老兵们手里,他们抱着鲜红的连旗嚎啕大哭……我们全体都默默掉了眼泪……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此时此刻,我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残酷。到今天我还记得杨东辉对老兵们最后说的这句话:“一天穿军装,一生是军人!”   这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也一定铭记在他们的心头。不管我们是否还穿着军装,不管我们将来走到天涯海角,是富贵发达还是面朝黄土,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曾经是一个兵。我们把青春留给了部队,没有辜负过这身绿色,也是部队教会了我们这帮毛头小子,怎么做个真正的爷们。   送走老兵后,我到处都找不到杨东辉,直到晚上才在训练场上看见他。   他一个人坐在操场的台阶上,面向着空旷的训练场,抽烟。   第24章   烟雾中他的脸很沉默,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落寞伤感。他在想刚刚送别的兄弟,还是他一年一年亲手带过,又亲手送走的兵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不想打扰他,只想安静地陪他一会儿。   他回头看看我,也递给我一根烟。他用手枪火机为我点了。我们就那么默默抽着,白色的烟雾和我们呼出的白气混合在一起,飘荡在空旷的障碍场上。   我知道他心里难受。那些走了的,离别的伤痛就这一次,而他却每年都要经历一回。我不知道每年送走一批人后,他是不是都会到这来,一个人在刺骨的冷风里抽烟,想念同甘共苦过的兄弟,却又无能为力。   在部队,很多人事,很多情感,都是两个字:无奈。   吸着烟,他跟我说了很多心里话。   他说起今天送走的那几个老兵刚到他班里时候的事,说他前年复员的一个兵每俩月都给他写信,写了两年了,前不久寄来封信说要当爸爸了。“刚来时又瘦又小,还不到我胸口高。”   杨东辉比了一下,似乎那个兵就站在我们面前。   他拿下嘴里的半截烟,看着它说是在老兵宿舍捡到的,不知道谁落下的。他笑笑说准是齐勇的,齐勇是个烟枪,平时一犯瘾就到他跟前讨烟,被他翻过的兜都像被狗舔过似的干净。以后好了,能省点口粮了。   齐勇是连里最凶悍的老兵,西北汉子。今天送别的时候,他抱着杨东辉哭得涕泗横流。   他说起他新兵连的一个老班长,那个班长很酷,不爱说话,对他要求特别严,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不服管,还跟那个班长打了一架,差点被退回老家。可后来下连队经历了严酷的训练后,他才明白班长的苦心。老班长退伍时,送给了他一颗珍藏的弹头,那是用来做狙击砝码的子弹。班长对他说,别看我总在训练场上说你骂你,我也不愿意,但是好铁不打出不了好钢。你是块好钢,往后没有老班长再骂你了,以后想起我,别恨我。   杨东辉望着远方出神,然后低头狠狠吸了两口烟,像要把什么东西压下去。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拍拍他。那时的我太年轻。   他看看我,说,没事,习惯了。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够刚强,刚强到能把他搂进怀里,让他不再压抑自己,在我的怀抱里痛快地流泪。   后来,他又跟我说了很多。   他舍不得自己带出的兵,也想到将来自己的去留。他想一直留在部队,将来如果有一天脱下军装,他不知道还能不能适应回到一个老百姓。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四海为家,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也许明天一个调令,他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警备区,离开这个城市。   他烟雾后的眼睛里,有无奈和迷茫。铁打的营盘,他何尝不也是一滴流水,一个军人,就要随时准备着离别。   我问他,等我退伍的时候,他会不会也这么难过,他揉揉我的脑袋说:“所以要你好好干,争取留下来,我想多留你几年。”   我说如果我留不下来,退伍了怎么办。他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挑一样带走。我说,我想把你带走行不行?   杨东辉笑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站起来说:“有本事就带!”   他蹦跳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开始冲障,像离弦的箭,400米的障碍在他身下像玩儿一样。难过了,心里有事儿过不去了,就去跑障碍!这是他以前教我们的。   冲回来的时候,他两手一撑腾空一跃,就坐到了水平梯上。然后他就坐在高高的水平梯上,停在了那里。他的胸口起伏,热气随着他的呼吸呼出,他低头叫我回去,要熄灯了。   “你呢?”   “跑热了,再坐一会儿。”他说。   我仰头看他,他孤独地坐在上面,两条长腿挂在水平梯的两边,黑色的剪影映照着清冷的月光。   我双臂一撑,也跳坐了上去,坐在他背后。他回头看我,我说排长,我陪陪你。   他半开玩笑地说,等我从这走的时候,你能有这份心来送我就行了。   他只是随口的一句话,却深深刺痛了我。   我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走,在我还没有退伍前就先离开这里,会是什么情形。我从来都没想过如果这里没有他会怎样,我不敢想。可这就是现实,不知什么时候的一纸调令,就能让他和我天南地北,远隔万里。   我的身上发冷,心比这冻僵的空气更冷。   我低声说:“排长,我冷。”   他赶我回去,我不肯,他低头解他的棉衣要脱给我,解开了两个扣子,就被我从背后抱住了。   他的后背有些僵硬。   我抱着他,轻声说:“排长,别脱,让我靠一会儿就暖和了。就靠一会儿。”   他没再抗拒,我见他不再动,把抱着他的手臂收了回来。我不会再轻易冒犯他,破坏这段日子好不容易换回的亲近。   我把头靠在他的后背上,他的背结实,宽阔,温暖。脖颈间传来他的热气,一点点化去我心中的冰冻。   我轻轻吻着他的后背,隔着厚厚的冬季迷彩,他不会发觉。如果我的嘴唇拥有穿透的力量,他是否能感到那里的炽热?   我轻喊:“排长。”   他没回头,恩了一声。   “以后别一个人抽闷烟了。想抽的时候,我陪你。”   如果有人在这时候经过,他会看到高高的水平梯上,两个依靠的军人,在月光下的剪影。如果月光有魔力,给了他们永远不再离别的梦境,互相温暖,留在这一年的冬天。   第25章   老兵退伍以后,新兵还没下连,我们的站哨任务一下重了起来。尤其是夜哨,从每四天轮一次到每两天都轮,在这隆冬腊月真有点受不了。这个城市虽然没有我老家冷,但是潮湿的阴冷渗入骨头,军大衣也抵挡不住这种阴寒。那段时间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值巡逻哨,好歹可以不断走动,把身上走暖和点,站桩一样的大门岗,实在是一种酷刑。   我们排的值哨表是杨东辉排的,听说私下里找他求情调整哨点的人不少,都被杨东辉挡了回去。尽管连里都知道我是他偏爱的兵,背后的议论和小话也没少说,但是我不在乎,因为我们问心无愧。杨东辉从来没有在公事上对我有任何特殊照顾,相反,更加严格。当然,我也不需要他的特殊照顾。我的哨点按班次排,排到我就是我,都是凌晨2-4的门岗。站过这班哨的弟兄就知道,这是夜哨最痛苦的一班岗,人的生理在这个时段是最困倦最麻木的。这个哨点是让我站得痛苦不堪,但是也磨练了我的意志和毅力,这在日后是我的财富。   站了几天夜哨,我就在宿舍里发现了一个袋子,就放在我的储物柜里,打开里面是一副崭新的护膝和一副棉绒的厚袜套。   “排长刚才来过,他放在里头的。”同班的战友告诉我。   当晚的夜哨,依然那么寒冷刺骨,刀子一样的冷风往我的脖颈里灌,我的脚却暖烘烘的像点着火,全身都有了热气,外面的冰天雪地,都侵蚀不了我热乎乎的心……   元旦就要到了,连里渐渐有了新年的气氛,我们打扫营区,挂灯笼,缠彩带,磨着炊事班长要求会餐的口粮。这是我来到警备区机关后过的第一个新年,上一个新年是在新兵连过的。不知不觉,已经一年了。   过新年意味着没有出操、没有训练,会餐,看节目,甩扑克,简直是天堂般的生活。连里要搞联欢会让各个班出节目,班里没人报,班长下指示抓阄决定,抓到谁谁上,结果这帮狗日的,就因为我正在哨上人不在,等我下了哨班长宣布抓阄结果,结果你们都知道了。   “奶奶的,我人都不在是鬼抓的阄啊?”我很愤怒。   “你甭管是人抓的鬼抓的,就你了!”班长对着我狞笑。   晚上熄灯前,我逮空去了杨东辉宿舍,门开着,他大概去洗漱间了,我估摸着他要回来了,就给他的水杯里倒上了一杯热姜茶。这玩意儿驱寒,喝下肚子能暖和一夜。正倒着水他进来了,光着脚汲拉着鞋,拎着水盆,一进来看见我,说:“哟,小田螺又来了?”   “来了怎么的,你抓我?”我故意呛他,有点贪婪地看着他用毛巾擦后脖颈的动作。什么动作他做起来都很性感。   “抓你干吗,抓了谁给我整内务啊?”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也逗着我。   我把姜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说:“还有这,哪来的?”   这东西服务社里一般没的卖。我实话实说:“张一岚给的。”   是通信连一个女兵下午碰见我送给我的。以前在通信连的时候,跟她们话务队的都比较熟悉。   “‘小白鸽’啊?”杨东辉说。小白鸽是张一岚的绰号,她跟电影《林海雪原》里头演小白鸽的女演员长得很像,就得了这么一个外号,在女兵里很有名气。   “可以啊!她的东西可不轻易送人,你小子行!”   我听出杨东辉语气里的调侃,我说:“偶然碰上,她随手给的。”   “不错,上回老三的人去要杯热水都没要到,还是我的兵有出息。”他坐在凳子上,一边架起腿穿袜子一边笑着看着我说。   他眼里玩笑的意思,尽管是玩笑,我还是明白那个意思。   我沉默了。   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思,明知道我对任何女兵都不会有意思,还开着这样的玩笑。他希望什么?希望我能对女兵感兴趣,还是希望我能接受某个女兵的好意?我不知道。   “我对她没兴趣。”   我粗声粗气地说。   我这突兀的一句,让他愣了一下。他看看我,我也看着他。他把眼神移开了,气氛有些尴尬。   “排长,新年联欢会我报了个节目。”我打破尴尬说,不让气氛变僵。   “啥节目?”他从刚才的尴尬中恢复,带着兴致问我。   “保密,现在告诉你还有什么意思?”   “得瑟,还保密,保得住啊?我问文书要个节目单都知道了。”他好笑地看着我。   妈的,他脑子转得也太快了。   “你能先不看节目单吗?”我很郁闷。   他看着我郁闷的脸哈哈大笑:“你个机灵鬼也有吃瘪的时候。”   他这晚上心情特别好,我不知道是什么事让他这么高兴。   “排长,谢谢你的护膝,还有脚套。”我说,我就是想来谢他的。   “好使不?还有这个,拿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冻疮膏抛给我。昨天站岗,我手上的冻疮被他发现了。   他一直惦记着我。我心里热乎乎的。   我打开冻疮膏往手上抹,他看我粗粗潦草地抹了一下,叫我过去:“你那抹管什么用?跟猫舔脸似的,过来。”   我过去,他叫我坐在他身边,把我的手拉过去看,我抽了回去,那冻疮长得很埋汰。他固执地拉过去不让我动。   他沉默地翻着我的手看了一会儿,接过我手里的那盒冻疮膏给我抹,抹得很仔细,小心。   “要新年了,给家里写信没?”他边抹边问我。   “写了,还没寄呢。”每个星期文书会来收一次信,还没到时候。   “都写啥了?不许哭鼻子啊。”   “哭什么鼻子啊?又不是娘们。”我不屑一顾。   “别吹,到过年的时候,看你们哭不哭。”杨东辉挤兑我。   我想起了去年新兵连那个新年,那是哭声一片。想家,太想家了。   “哭啥啊,过年我也不哭。我给家信里都写了,在这儿吃得好,睡得好,还有排长对我好,有什么好哭。”   “排长让你站岗站得满手冻疮,还好。”他说。   我说:“要是这点苦都吃不了,我就不配做你的兵。”   他没说话,抬起头看看我,我想我这个回答一定让他挺感动吧,呵呵。   “今晚上,还是2—4?”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我。   我点头。   “吃得消吗?”他低沉的声音流露出关切和疼惜,简单的一句话,让我心里都是暖流。   “火力壮,放心吧。”我挺了挺胸膛,有他的关心就足够了。   他看着我,用力拍了拍我,什么也没说。但他想表达的我都懂。他不能给我特殊照顾,他心疼和内疚,也感动我的理解,而我不要让他内疚,因为我也决不会要这种破坏原则的特殊。这些都不需要说出来,我俩之间已经不需要多余的语言,这就是默契。   楼下晚点名了,杨东辉和我一起下楼。走到一半他发现没带哨子,我说我去拿。   他先下去集合队伍了,我返回他的宿舍,四处找了一圈没找到,最后在他被子下看到半截绳子,我一拽,哨子拽出来的同时,另一个东西也从被子下面拽了出来,掉在床下。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已经撕开的信封。信封掉在地上,露出半截信纸,和一张照片的反面。   我捡起了那个信封。   我的动作很慢,仿佛预感到什么。   信封上的字,娟秀,优美,地址是杨东辉的老家。   之前与他在一起的温暖和甜蜜,都在这一刻化为无形。   我慢慢抽出那张照片,将它反了过来。   照片上,一个漂亮、清秀的女孩,在羞涩地微笑。   第26章   我站在哨位上,有个首长走过去,我忘记了敬礼,带班员从岗亭里出来吼我:“干什么呢?!发什么呆!”   白洋说我这两天心不在焉,跟我说话我也像没听见,魂丢了一样。他问我咋了,我说没咋,他说不对,老高,你铁定没说实话,是不是家里对象来信了,把你给蹬了?   我说我没对象。他说骗谁啊?就你这人模狗样!   我没再理他。   服务社后面的小树林里,我蹲在那儿,脚边是一地的烟头。   我抽烟,脑子里是那个女孩的照片,和她的那封信。   看别人的信是不尊重的,然而我还是看了。照片上的女孩叫徐静,是杨东辉的高中同学。信里写了她的生活情况,很含蓄,没有什么露骨的话,但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女孩的爱慕和情意。从她的信中可以知道,她给杨东辉写信已经很多次了,杨东辉也在给她回信,我猜想,从他们毕业杨东辉当兵开始,这样的通信就没有断过。   青梅竹马,说的就是这种吧。   我抽着烟,烟很劣质,呛喉咙,抽两口就呛得我咳嗽。   我在想杨东辉收到信时是不是很兴奋,他看信时是什么样的,迫不及待的,等不及的,反复看好多遍,还是收在枕头下面,连睡觉都要拿出来看一看。   怪不得那晚上情绪那么高,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冷笑了一声,茫然地听着这冷笑在空气里的回响,第一次知道回音也是这么苦涩。   她是杨东辉的女朋友吗?还是还没确定恋爱关系,还在暧昧阶段。这么漂亮的女孩,就算现在不是,恐怕很快就是了。   不管是不是,都和我无关。没有她,他也不是我的,本来就不属于我。可是她让我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烟和冰冷的空气一起呛进我的肺里,拔凉拔凉。手上的冻疮干裂得疼,冻得像粗萝卜的手很麻木,几乎夹不住烟。   这个冬天太过漫长。   我抬头,看着乌漆抹黑的天,一线光明也没有。   我自嘲。早知道这种结果,早就知道他喜欢的是女的,从来就没有什么可能,我在这他妈难受个什么劲?这就是对我心存幻想的讽刺,让现实狠狠甩了我一大巴掌。   现在,我知道他画地图时脑子里想的是谁了。   我苦笑。在无数个我这样想着他的夜晚,他是不是也在这样想着那个女孩?   操课上,杨东辉喊了我两遍,我没动静。旁边的人捅了我一下,我才听到杨东辉在大声喊我。   “到!”我喊。   “出列!”   我走出队列,杨东辉严厉地瞪着我。   “听没听到口令?”   “报告!听到了!”   “听到为什么不动?!”   “报告!我错了!”   “趴下!”   我趴下来埋头做俯卧撑,做了五十多个,他才喊我起来入列。   在转体的时候,我又一次出错,所有人向后转时,我鬼使神差地向右转,我对上旁边人的侧排面才意识到错了,迅速再转到后转位。   “高云伟!我让你调整了吗?”   “是!”我转回到错误的位置,直直地站着。   他沉着脸走过来,整个排都没有声音,他站到我旁边,无声的压迫感让所有人都不敢吭气。   “想什么?”他突然问我,声音不高。   “报告!没想什么!”我直视前方。   “没想什么魂丢了一样?!”   他凌厉地说,但还是放过了我。   “调整!”   我迅速调整到位。   操课结束后他把我叫过去,问我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说没有。   “没有?没有为什么老走神?”   我说可能是没休息好。   他怀疑地看看我,我不再多说,找了个借口走了。   现在看到他,我就会想起那张照片。我心里发堵。   班长捧着信进来,大家一拥而上。新兵最盼望的就是收信,我也有好几封,除了家里的,哥们的,还有一封。我看了看信封上的字,犹豫了一下,没拆。   真是讽刺,杨东辉收到一个女生的来信,我同样也收到一封。不同的是,他收到信是高兴,而我只感到沉重。   她也很漂亮,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孩。高中她喜欢了我三年,我一直装傻当不知道。毕业时她来找我,我拒绝了她。想起她哭红了眼睛的样子,我只有沉默。   一个这么好的女孩,我能给她的只有内疚。这是我们这种人的悲哀。面对她,我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她的信我一封都没回。我希望她彻底忘记我。   白洋到我们班来窜门,非要看我的信,我丢给他,这小子就是个好奇宝宝,对别人的信也好奇。他看了以后很失望:“就这啊?也没个女同学来信啥的,也太不刺激了。”我那封信藏着,没丢给他,我说:“要刺激自己找,找个女的给你写信不就完了吗?”他说:“你当我没有啊?哥哥给你长长眼,别眼馋就行。”他真丢给我两封信,我一看,操,还一来就俩,这小子长得帅,有美女倒追也不奇怪,我说:“咋的,拉仇恨来了?这一屋子光棍,削你绰绰有余。”白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笑嘻嘻地说:“别,大哥,我不是有好事都想着你吗?摸不着女人摸摸字也成啊。”我踹他一脚,叫他滚,这小子没完没了地开始吹嘘他的桃花运,说喜欢他的姑娘可以排成一个加强排,但他一个都没谈,我问为啥不谈,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唯恐多情累美人,只好单身到如今。”   我操,我一脚把这个装逼犯蹬了个狗啃泥。   他捂着屁股大叫,我们一个班都哈哈大笑。   我心情好多了,我的兄弟,战友,我打心眼里感激他。在我最低落的时候,总是来拉我一把。   在部队,很多时候,友情比爱情更可贵。   第27章 酒后乱性   星期六的早上,我站白班岗。   没多久,门外来了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女孩。她在大门外徘徊了半天,不离开,也不敢靠近。   终于她看了看我,犹豫着向我走来。   “同志,请退到警戒线以外。”我严肃地向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退到黄线后,她有些受惊地站在原地,胆怯地对我说:“对不起,我找人。”   她把羽绒衣的帽子拉下了,我看清了她的脸。   在照片上,这张脸已经印进了我的脑子。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徐静。   “找人请到接待室登记,电话联系。”我的表情没有变化,向旁边的接待室做了手势,她提着行李箱进去了。   等她出来的时候,她把联系单递到我手里,我接过看了一眼,联系人写了三个字:杨东辉。   当徐静拖着行李箱,站在军区门口等杨东辉出来接领的时候,带班员、同哨位的战友和巡逻岗哨都在探头探脑地张望她。   不久,杨东辉出来了,他匆匆走向门外的徐静,甚至没有注意到哨位上的是我。徐静激动地迎上去,我听到他问:“你怎么来了?”徐静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听不见了。杨东辉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并没有返回,他们打车离开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哨位上,目送着出租车在前方拐弯,消失在宽阔的大街。   大门哨和接待室都是我们警卫连的人。前脚人走,后脚“杨排女朋友来了”的消息就在连里火速传开了。徐静的靓丽引起了骚动,谁谁的家属女朋友来都是枯燥军营生活里的调剂,何况这么个美女。   “一排长的女朋友真漂亮啊!”“是女朋友吗?”“废话,肯定是,都大老远从老家找来了,没见排长马上请假去陪了吗?”“排长艳福不浅啊!”“我要有排长那么帅,我也找个这么靓的老婆!”……   听着他们的议论,我心里烦,就像喝了烧刀子,剌剌地烧灼。   如果说那封信还让我不那么确信,这个女孩的到来,不得不让我跟他们一样的想法。我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见到她本人,这一切来得太快!   那个白天,我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我隔一阵就往杨东辉的宿舍跑,看他回来了没有。那里始终大门紧闭,直到下午五点的销假时间,他还是没回来。通信员看我老往这跑,问我有什么事,我说:“训练上的问题找排长请教。他还没回来?”通信员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不会这么早回来的。”说着和文书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文书话里有话:“明天再找他吧,今天排长有要紧事。”   我口气很生硬:“有什么要紧事?”   他们没有在意我的语气,嘻嘻哈哈地说:“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小别胜新婚懂不懂?大人有大人的事要办!”   我走下楼,像一根木桩杵在楼下的阴影里。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孤独而狰狞。   我对着连部门口的方向,天色越来越暗,心也越来越沉。   规定的销假时间早就过了,为什么他还不归队,他是一个最遵守规章制度的人,他在干什么?此时此刻,他和那个女孩在做什么的联想充斥了我的脑海,让我无法忍受。   我去找一班的冯亮,要跟他换岗。他已经穿上大衣准备去接岗,纳闷地问我:“你不是上午上过岗了吗?”我说:“有事,临时跟你调个。”他说:“别想好事,夜岗我可不换。”他以为我要跟他调凌晨的岗,我说:“你不用换,这岗算我白要的!”   他用看神经病的眼光看我,以为我脑子冻坏了:“这么想不开啊?”   “拿来吧!”我不耐烦多说,抢过他的枪带。   我头戴钢盔,背着弹带,穿着冬训服,在夜色里守在军区的大门。   早已习以为常的两个小时,变得那么漫长。每分每秒都过得如此缓慢,要数着时间过。冻僵的腿失去了知觉,风刮在脸上像刀在割,但我两眼始终紧紧地盯着前方,生怕错过那个身影。我受不了等待的煎熬,站这班岗,只为了在他回来的时候能第一时间看见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色逐渐深浓,外面的马路空空荡荡。万籁俱寂的军区,耳边的风声像奇形怪状的兽吼。   十点,我下哨了。他还是没回来。   第二天晚上,全连会餐。   我们阅兵汇报获得的集体嘉奖由于老兵退伍的事一直没有庆功,连长决定把庆功宴放在这个晚上。连长下令允许喝酒,在基层部队对喝酒管理很严格,普通战士会餐最多几瓶啤酒,但机关里没有那么严,每次会餐都是敞开喝。部队喝酒的作风,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能喝一斤喝八两,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能喝半斤喝一斤,一看就是解放军。有人对部队喝酒有看法,我引用我们连长的话,训练玩命,喝酒也要有拼刺刀的气势,能喝能打才是血性男人,部队彪悍的传统不能丢!一个男人连酒都喝不了,喝了后控制不了自己,那这样的人也不会是个好兵。   每个人都抱着搪瓷缸,敬连首长的,拼酒的,找老乡的,灌斗闹令的,食堂里到处都是兵,到处都是酒。   杨东辉也来了,坐在连长指导员那桌。这场庆功宴他是主角,连里逐排逐班地上去敬酒,形成包围的态势,他被好几个人围着,喝了不少,但那点酒对他不算什么。   我拿着搪瓷缸走过去,拍拍他旁边的兵,“上那边坐去”我赶走了那个兵,对杨东辉说:“排长,咱俩走一个?”   杨东辉扭头看见是我,很高兴,拍拍我的脊背:“来,云伟!”他举起缸子要跟我碰,我移开了手:“这么喝你是打发我了。”   “那你想怎么喝?”他逗我似地问,脸膛因为酒精微微发红,眼睛显得格外亮。   “你是领导,我是兵,只有你说,我接着的份。”   指导员在旁边起哄:“好,一个旗手一个护旗,你俩最该碰一碰,碰出战斗力!”   “行!老样子,正步走!”杨东辉把搪瓷缸往面前一顿。   “是连续动作还是分解动作?”他戏谑地问我。   正步连续动作,那是一口一杯,也不讲究杯子的大小,酒精系数的高低。正步分解动作就是一杯分成几口下去,每一口都要是一样的分量。   我说:“排长,我文化不高,不会来那花的,我只知道感情铁,喝出血,来点痛快的。我跟你喝,不痛快不行”   我放下缸子,拿过瓶啤酒牙一咬把瓶盖咬开吐掉,扬起脖子对上瓶口,一口气吹干,瓶见了底。   喝完我把瓶子倒过来,一滴不剩,周围大声叫好。   我拿眼睛看着他,他有些迷惑,诧异地说:“小子今天一上来就硬拼啊?好!作风硬!”   他没犹豫,把他那瓶也一口气吹了,吹完了顿在桌上,四周都是叫好声。   喝完了他要坐下,被我拦住,我说:“排长够意思!痛快!刚才是替我们三班敬的,这瓶归我自己。”我又拿了两瓶,把一瓶塞到他手里。“排长,我也不会说话,当兵的喝酒就是一个字,干,你看得起我,你就干,看不起我,我干。”   我说完,不等他怎么说,仰脖就灌。酒洒在胸前的军装上,滴滴答答湿了一片。等我放下瓶子,我盯着他,他终于感觉到了什么,看了我一眼。但是在战友们起哄的嚷嚷声里,他什么也没说,拿起瓶啤酒跟另一瓶一磕,瓶盖“嘭”一声就飞了。他二话不说,一扬脖,一瓶啤酒在他的口中也很快消失殆尽!   “好!——”掌声叫好声雷鸣,指导员发话了:“行了,小高!要拼酒以后再拼!你们排长今天醉了不好交代!”   指导员话里有话,战友们都哗地笑了,我也笑了:“对啊,指导员提醒得对!排长,听说嫂子来了,在招待所,怎么不一起带来让我们认识认识,也敬敬嫂子。”   “什么嫂子,胡说八道!”杨东辉盯着我。   “藏什么,是不是嫂子太漂亮了,舍不得让我们看啊?”我说,战友们都嗷嗷地叫起来,有人喊了一嗓子:“昨天排长外出晚归了!”叫声闹声哄成了一片。   “这我更得敬酒了。”我再拿了一瓶,把瓶盖往桌边上磕,手被杨东辉按住了,他脸色有点沉:“你喝多了。”   “不可能,排长,我老家哪儿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点儿能喝多?”我对着他笑:“你放心,我也不让你喝多,你是不怕喝多了,回头不好给嫂子交代。没事儿,以后成了家给交代的日子还多的是,少个一晚两晚的,忍忍就过去了。”   哄堂大笑,哄声笑声和嚷嚷声里,杨东辉的脸色渐渐难看,他盯着我看,我浑身的酒气……   那晚上我们换了白酒,到后来,我跟他都像上了刺刀。如果不是周围人劝着,我俩还会喝得更多。他们都不明白我们在喝什么,以为是因为高兴,因为热闹,因为感情铁,因为嘉奖,所以我俩对拼开火,找不着对手。连长提前走了,性情温和的指导员也管不住我们,最后是我半扶半抱着杨东辉把他送去他的宿舍,因为他已经不清醒而我还清醒。指导员叮嘱我必须把他安顿好才能离开。   我把杨东辉放到床上,他已经完全醉了,沉重地躺在那儿,呼吸间全是酒气。我解开他的军装,看着他的脸。   他英气的剑眉,高挺的鼻梁,薄而硬的嘴唇。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全身,他坚实的肩膀,有力的胸膛,结实紧绷的腹肌,身上因为训练磨练出的棱角,萦绕在空气中的是他呼吸间混合着酒气、烟草和他的气味的醉人的味道,那味道让我发狂……   我摸着他的脸,他毫无知觉,这个性感的男人,我苦苦爱恋的人,我听见理智断裂的声响。我抚摸他时眼睛都充了血,我狠狠地想,我他妈不碰他,我不碰他是我没种!再不碰他就已经是别人的了!我受不了,也忍不了!   第28章 他的吻   我的脑子里是一种自暴自弃的想法,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是嫉妒和痛苦已经毁灭了我的理智,我想起了一个电视剧的名称,过把瘾就死。在那个时候,什么都顾不了了,就算他醒来把我打死,我也认了!   我把手伸进他的军装里抚摸他,他的肌肉紧绷而火热,我贪婪地抚摸着,热血简直要冲破我的头顶。这是我在梦里肖想了无数次的事,这一刻终于变成现实,我感到身体在发抖。我抖着嗓子喊排长,他没有反应,如果他醒来知道我在对他做什么,他是不是会枪毙了我!   我一低头,吻上了那棱角分明的唇。   触电般的感受,他的嘴唇毫无防备,我的舌头一下就窜了进去。   头晕目眩!   那一刹那的滋味带给我的冲击,一辈子也忘不掉,无法形容当时的感受,就像火山喷发!   我卷住他的舌头,失去了理智,在他的嘴里狂热地探索着,掠夺着,占领那火热滚烫的禁区,我不顾一切的动作让他也有了反应,他下意识地开始回应我,喉间也发出了急促沉闷的呼吸,突然他用力抱住我,一个翻身把我压在了身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就沉重地趴在我身上,紧紧地抱住我,开始吻我!   他的意识并没有清醒,不知道他在睡梦中把我当成了谁,还是只是醉酒后的本能。他闭着眼喘息着亲吻我,我们的舌头互相吮吸,交缠,意外降临的幸福让我灵魂出窍,我紧紧地抱着他,和他尽情吻在一起,被他吻得喘不过气,在这狂风骤雨里,那是一种让心脏麻痹的眩晕!   混乱的黑暗中,我们紧紧抱着彼此,疯狂地接吻……   突然他停住了。   他睁开眼睛,僵硬地在我身上定了两秒。然后一下放开我,拧亮了桌上的台灯。   突然亮起的灯光将我的脸照得无所遁形,还有他震惊的眼神。   我们这么死死地对视了两秒,空气里像陷入了死寂,然后他推开了我,起身整理军装,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清醒了,从醉酒中明白过来刚才吻的是谁,他动作的背影表达着他的惊愕和尴尬!   我坐在床上,一秒从天堂到谷底。让人窒息的沉默,在还弥漫着酒气的房里,显得刚才的一切更加狼狈。   他背对着我,抹了一把脸说:“对不起,我喝多了。”   他要走,我跳起来从背后把他扣住,他掰开我的手,我扣紧了不放,想要放倒他,被他一个擒拿反震将我摔开。   我摔在床上,他回头瞪着我,他有点摇晃,还在醉酒,他揪住我的衣领把我从床头扯了过去,台灯下他的眼睛还浸着酒精的红。   他说:“你是不故意的?”   我说:“我是故意的,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你是不想揍我,你揍吧!”   他攥着我,力气很大,我没反抗,等着他迎面给我一拳,可是他的拳头没有落下,他揪着我的领子,还带着酒气,他的目光充满矛盾,他一定想狠揍我,在用他的意志克制,终于他手一搡把我松开,我被搡得往后倒,背撞在床头。   “回班里去!”他低喝,再也不看我一眼。   在干部值班室,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离去,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我跳起来揪住他,豁出了一切:“排长,你今天给我句痛快话,你到底咋看我?!”   他转过身,他的回答让我绝望:“把念断了!”   我痛彻心扉!   “那你为啥还对我好,还不让我滚!”   “换了别人我早就让他滚蛋!可是你,为什么是你?”他揪住我,混乱又迷茫,“我不想和你断了这份交情!……云伟,你是我最喜欢的兵,可……不是这么搞!这是部队!咱俩怎么就不能跟从前一样,你为啥非要把我俩的关系往死胡同里逼?”   为啥,我也想知道为啥,为啥我非要钻进这个死胡同,只因为我也无能为力!   “你干啥不动手?”我宁愿挨他的一顿痛打,这滋味儿太他妈难受了,我宁可他一枪毙了我也好过钝刀子割肉!   “因为你是我弟!”他抬起我的下巴,用力擦去我流出来的眼泪。他瞪红着眼睛看着我,痛心地说:“我是你哥!”   “我他妈不需要!”   我拉开门冲了出去,脸上一片冰凉,我胡乱抹了一把,十八岁的我感情和自尊都受到了深深的刺伤。他是我哥?所以他不能眼瞅着我误入歧途,把自己在部队的前途毁了,所以他一个劲儿地往回拽我,不惜容忍我对他怀抱着不正常的感情,连揍我都下不了手。排长,你真是我的好排长,你真是我亲哥!……   那个年纪除了莽撞和偏激还懂什么?他的火热还残留在我舌头上,我的身体却已经透心凉。除了像个疯子一样疯跑,我不知道如何宣泄这让我伤心透顶的爱恋……   那一年的最后几天我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什么人也懒得理,什么事也不想做。我开始痛恨自己在这个不自由的鬼地方,想大醉一场,想发泄,想找个什么人痛打一架就像在体校时和哥几个出去干架一样!可现在在这个坐牢一样的部队机关,我什么也干不了,甚至没有能一个人待着的地方。我为什么要当兵?为什么没去那个野战部队,偏偏跑到这来?我抓下帽子沮丧不已,浑身的精力无处释放,就像一个憋着气的气球随时会爆发,可是却没有我爆发的余地。纪律,约束,条令,每一样都足以让我窒息。   和杨东辉只碰到一次,早上在热水房,我往门里走,他拎着两个暖水瓶出来,我们在门口打了个照面。他帽檐下的眼睛看了看我,出门就走了,从他的表情我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绪,喜怒哀乐都隐藏在他沉稳成熟的面孔下。我看着他的背影,手中的两个空瓶也变得沉重。   徐静没有再来过,关于她的话题流传了几天,也逐渐偃旗息鼓了。   元旦要来的几天,除了站岗,日常训练都停止了,我们的任务是布置军区大院准备过节。大门岗挂上了“喜迎元旦”的横幅,警备区里道路两旁张灯结彩,挂着红灯笼。我们被派去插彩旗,挂灯笼,闪闪的灯泡让军区多了过新年的气氛,战友们都沉浸在过节和不用训练的喜悦中。我帮着一起布置,给主道两旁的冬青挂上小灯泡,看它们通上电,一亮一亮,闪得很喜庆,我羡慕它们,它们没心没肺。   杨东辉不在营区,要放假了,除了值班干部很多干部都上街了。他去哪我不知道,应该是去陪徐静了。她大老远地来,就是为了跟他过新年吧。   连里联欢会要买布置气氛的拉花和水果饮料伙食,任务交给了我和马刚,还有班上一个江西兵张顺。我们三个获准外出,跟着司务长采购完后,我们用一包烟向司务长贿赂,争取了一个小时的自由。   马刚藏了一张IC电话卡,把我俩拉到了马路边一个IC电话亭,这东西现在马路上瞅不见了,当时是非常火的,部队里谁有IC卡都是个宝贝,因为可以往外打电话,还便宜。IC卡火的时候,碰上人多还要排队,那电话亭里一腻歪就几十分钟的,让人火大。   马刚掏出卡说,这一小时谁都不许往家打,只许给对象打,抓紧时间。   马刚看上了通信连的一个女兵,没事就打总机,就为了听听那女兵的声音,我还给他带过一封信,都在部队,不敢说什么露骨的话,无非是XX同志:感谢你和话务队接通我们的电话,祝工作顺利什么的,就像封文法不通的表扬信。信过去了就没下文,话务队的女兵大多都是领导亲戚安排来的,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马刚不气馁,跑外头来花钱打军线,服了。张顺对象在老家,难得能打个电话,也叨叨个没完。   他俩抢着电话线,我在外头闷着头抽烟。   马刚过来拉我:“快,到你了。”   我说:“你俩可劲打吧,我不打。”   “咋不打呢?客气啥?”   “没对象打给谁?打给你姐啊?”我没好气。   “你打啊?你要打我现在就给你号!”马刚非把我拽进电话亭,把话筒塞我手里。   “就你小子那晚上那动静,没相好的我都不信”他在我耳朵边上叽咕,拽着张顺买烟去了。   我举着话筒犹豫着,慢慢插进了卡,开始拨号。   那是个寻呼。挂了之后,等了三分钟,电话就回了过来。   “喂。”他的声音清澈,低沉。我抓着听筒,一言不发。   “我杨东辉。哪位?”他问,我沉默着,他等了片刻,追问:“喂?”   我仍然沉默。他也沉默了。   电话仍然通着,他没挂,我们都一言不发。电话那头他也身处大街上,有街上的喧嚣。他只有外出时能使用这个寻呼,他在哪里,是不是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同样,他也能听到我身边马路上车水马龙的声音。   我们都没有挂断,就这样在电话两端静默,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话筒两端持续。   良久,他突然说:“云伟?”   我挂断了,抽出卡,紧紧握在手心……   新年还是来到了。   第29章 太想爱你   元旦晚上,新年联欢会在欢乐的气氛中开始,分区首长也来了,慰问后就走了,剩下的时间是各排各班出节目。轮到我时我走上台,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说:“我是一排三班高云伟,给大家唱首歌。”马刚,白洋,还有我们班的弟兄们鼓掌起哄为我捧场,提早准备好的伴奏带响起,前奏很熟悉,熟悉到战友们用热烈的掌声表示了对这首歌的欢迎。   那是那几年流行的一首老歌,一个现在已经被遗忘的歌星。我在前奏的曲调里报出歌名:“《太想爱你》。”   慌乱城市中   连风都不自由   热闹的街头   就属我最寂寞   是爱的蛊惑   让我又兴起贪求的念头   我却常犯错   像一个太忙太累太傻的陀螺   转个不休   只放不收   停不了手   太想爱你是我压抑不了的念头   想要全面占领你的喜怒哀愁   你已征服了我   却还不属於我   叫我如何不去猜测你在想什麽   太想爱你是我压抑不了的折磨   能否请你不要不要选择闪躲   只想爱你的我   太想爱你的我   难道只能在迷雾中猜你的轮廓……   我唱着,一句一句,都像在我心上刮,在高潮处变成了大合唱,战友们和我一起嘶吼,饭堂里汇成了一片高亢的歌声。我望着下面坐满的绿色军装,望着他们中间的一个方向,他坐在那里,看着我,隔着彩灯,隔着人群,隔着那一张张桌子和冲上来揽住我的肩膀一起唱的战友,我看他的目光变得模糊, “只想爱你的我,太想爱你的我,难道只能在迷雾中猜你的轮廓……”我在肆意狂吼,不知何时已泪眼朦胧……   那首歌让我在连里出了名。联欢会最后节目评奖,给我发了个第一。兄弟们起哄说,我肯定是想对象了,唱得也太投入了,投入得他们听了都得哭,我笑笑,不知道说啥。   白洋听了那歌后一直问我:“老高,你这是想爱谁啊?”   “爱谁谁。”我不想对他说太多。   “你他妈唱得也太投入了,我都想哭了。我咋觉着你是唱给哪个听的呢。”他平时嬉皮笑脸,在这种事情上却很敏感。   “给你听的,行了不?”我不让他多想。   “哎呀妈呀,老感动了。”白洋笑嘻嘻地抱着我脑瓜子啃了一口,这个属狗的。   联欢会进行到一半,杨东辉就走了。在最闹腾的时候,没有人留意到他的离开,只有我发现了,因为他始终在我的视野里。我目送着他离去,他独自离开热闹的人群,给我的始终只有背影。   没有时间让我猜测杨东辉听到我的歌的反应,因为第二天,我就被指导员叫到了连部办公室。   “报告!”我在门口敬礼。   “小高,你小子挺有运气,好事上门了!”指导员把我叫进去,大声说。   “什么好事?”我一头雾水。   “收拾收拾,等通知,准备到省军区报到!”指导员说。   我脑子一蒙。   “省军区?到那干什么?”省军区是警备区的上级军区,和警备区不在一个城市。   “干什么,调你给省军区首长当勤务员!”   我眼前一阵发黑。   “指导员,你是说我要调走?!”   “是啊,这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还不谢谢你排长,连长,要不是他们的推荐,哪有你这好事儿?这是你的光荣,也是你的荣誉!”   “……”我什么也听不见了,耳边嗡嗡作响,差点站不住脚。   ——他要调走我?!他要让我走?   我冲到连长办公室,报告都没打就闯了进去,连长在里面,杨东辉也在。他们两正在说着什么,一见我进去马上停了嘴,连长骂:“还有没有规矩?回去敲门!”   我退到门口大喊“报告!”一眼看见连长手底下按着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   我脑中一片空白,看杨东辉,他在连长桌旁站着,一言不发,从他的表情我已经知道了一切。我看着那个档案袋,这不是真的!   “你来得正好,正在说你的事,你……”连长传达了去省军区的命令,亲耳听连长证实,我的血一股脑涌上脑门。我直着脖子说:“连长,我不去!”   “你说什么?”连长瞪圆了眼睛。   “我干不了勤务兵,请连长换人去!”急火攻心,我急赤白脸地顶撞着连长。   “你当这是在你家?想不去就不去?这是命令!”连长火了。   “为什么是我?连里那么多人,谁去都行,反正我不去!”我彻底急眼了,不管不顾这是什么地方。命令,部队的命令意味着一座大山!   “注意态度!”杨东辉猛然抬头呵斥我。   我脸转向他,我不知道我的眼里是什么内容,我无法形容,他沉默地看着我,脸色难看。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让我呼吸痛楚,我不能相信他真的要调我走,但是局面已经摆在眼前。我心里清楚,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无论我怎么反抗都是徒劳无功,就因为我是个兵,我必须服从!   “兔崽子,个熊兵,想造反啊?”连长骂人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当这是菜市场买菜!抓把芹菜不要换棵大葱?到门口站着去!”   楼下,我站着军姿,已经站了3个小时。连里的人来来去去都投来同情的视线,但慑于连长不敢跟我讲话。很多人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我的调令在连里传开了,我顶撞连长被罚站军姿也被传开了。   三个小时,冰冷刺骨的风刮得我脑仁麻木,脑子里像被轰炸过,乱哄哄过后是一片荒芜。   寒冷让我的头脑渐渐冷静,清醒。   杨东辉,你让我走,我不怪你,你不想再看到我,我也不怪你,因为从头到尾这都是我自己种的苦果,我是自食其果!我没资格强行索要你的感情,我也没有任何权利逼迫你接受我的感情,从我那天晚上的冲动和疯狂,就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男人要为自己干的事承担后果,这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我扛。   我谁都不怪,只怪我自己。怪老天把我生成这种人,让我和他不能在同一个世界的阳光下,做他堂堂正正的一个兵。强人所难死缠烂打,我就是个当断不断放不下的孬种。他不是这种人,他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我又凭什么?   爱情不是借口,不是一切行为的理由。这是我后来明白的道理。   我纹丝不动地站着,在冰天雪地里,看着夜幕降临,周身被浓烈的黑暗包围。我感谢连长,给了我这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让我冷静了,想通了,明白了。   后来看到一本书上说,人的成长都伴随着痛苦,痛得越深,记住的教训就越深刻,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门口已经寂静一片,连长的通信员小陆来了,带来了连长让我休整的命令。他带我进了连部值班室,让我坐下休息就出去了。我坐了一会儿,感觉腿已经不是自己的,没有一点知觉。小陆又推门进来了,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上面盖了肉和菜,还卧了俩鸡蛋。   这时候早已经过了食堂的饭点。我没什么胃口,但为了增加热量,暖和已经冻僵的身体,还是把这碗热乎面吃完了。吃过后我谢小陆给我留饭,小陆说:“你别谢我,这是你们排长到炊事班专门给你留的,让我端给你。”   我没做声。小陆说:“杨排去查岗了,让你在这等一会儿。估计啊,是给你做做思想工作。哎我说你啊,傻不傻啊?这么好的事儿还不上赶着去?”   我打断了他的叽咕:“我不等了,代我跟排长说一声,我不太舒服,先回班了。”   我不知道见了能说什么。问他为什么要把我调走?这已经没有意义。听他来劝我走,我受不了那刺激。   此刻,我只想闷头睡一觉,让我那像战场一样的脑子静一静。回到班里,班长和班里的战友围上来插科打诨地跟我开玩笑,又掏心掏肺地跟我唠了许久。知道我要走,这些战友用部队里特有的方式表达他们的不舍,我挺感动的,虽然这些没正形的玩意儿嘴上嚷嚷着叫我早点滚,早看我小子不顺眼了,还叫嚣我走了咱三班就更和谐了,但我知道他们是舍不得我走,同吃同住同站岗同训练,这情分都是心窝子里的。   今天我闹的这一出,谁都知道我不想去。他们都在劝我,班长说你个熊兵傻不傻,知道这是啥好事儿吗?你当这天天都有省军区的首长来挑人?你这就是占着老虎窝还不知道掏个老虎蛋,呆啊你!不去,多少人想去打破头还轮不着呢,别说省军区政委了,就咱们分区政委的勤务兵,以前跟我一批的,去了一年,第二年就党票,第三年进军校!人家出来就是扛衔的,你班长我,还是个士官。连长排长给你挣了个好前途,你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班长感叹着说了一车轱辘话,中心思想就是我多么傻,这机会多好。我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在后勤机关,削尖了脑袋也想去的就是公务班,能当上首长身边的人,机会比普通兵多得多,前途一片敞亮。在他们看来,我这是得到了一份大礼包,跟中了彩票差不多,他们都羡慕我,恭喜我,而如果这好事我都不想去,就跟得了便宜卖乖一样,矫情,没人能理解,也没法理解。   所以我啥多余的话也没说。熄灯后,宿舍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我头枕着胳膊,望着上面的床板。   瞪着眼睛,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连长办公室。   “想通了?”连长看我。   “是。报告连长,我服从命令。”我平静地说。   墙根下,我一声不吭地蹲着抽烟,任凭身边的人叽里咕噜个没完。   “这地方缺烟缺酒缺母的,就是不缺一个脑袋四条腿的,怎么不挑别人专挑你呢?”白洋急眼了,他从知道我要调走就一直没消停过。   “你一个脑袋四条腿啊?”我没心情跟他贫。   “你走了我咋办?”他还真急了。   “你没认识我的时候咋活的?”我知道他舍不得我走,心里懂。   “老高,我早想说了,就你们杨排,我瞅你俩也挺亲的,怎么听说是他把你给荐走了啊?这要是我,我跟你这么铁,我肯定不把你送走,什么上军校提干,勤务兵那不就是干伺候人的事吗?洗洗涮涮做饭刷碗的,又不是老妈子,上军校怎么了,了不起啊,也不问问你想不想在部队待,就你家条件退伍了回去找找门路,啥好工作没有,非得留部队拿那点儿津贴?说调走就调走,也不问问个人意愿,这还有没有人权了?”白洋跟谁较劲似的,直嚷嚷。   “你能不能少说几句?”我本来就心烦,被他咧咧得更烦,“闭上嘴!”   “老高,你要是真不想去,我替你想办法。”   白洋给我出了很多招,他那些歪招,只有他那脑子才能想得出来。他说他打听过了,省军区那首长有个女儿,正上高中,就凭老高你这长相,住到首长家去,肯定能迷死人家小姑娘,首长打死也不会再把你放身前,巴不得把你赶紧给退回来。他说这招歪是歪了点,可管用,部队首长用勤务兵,最忌讳的就是跟自家姑娘不清不楚搞出事来。   他见我闷头抽烟不搭理,又出了很多歪主意,最后他说,他在大军区有关系,讲话好使,这是最后的底牌,我要是真不想去,他就是用了这张底牌,也能把我留下。   “算了。”我夹着烟,烟屁股烫着我的手指。“我已经想好了。我去。”   这是最好的结果。被他彻底地送出局,我也可以彻底地死心了。这个了断早在当初就应该下,是我太不死心,太纠缠,是他太不忍心,太心软。如今,这团乱麻是该当头一刀了。在这,他看见我不自在,我看见他,也不知道以后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把他害了。   我必须走。   烟雾在眼前散着,我蹲着的地方,远远的对面就是澡堂。   现在不是开的日子,那儿一个人没有。我看着那个门口,我就是在那儿第一次看见他。他挺拔着身板走在阳光里,湿漉漉的脸庞,英气逼人的眼睛,让我一眼就看进心里。像一团明晃晃的光,照进我内心最深的地方。   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了。   烟头窝进手心,我紧紧握着。   比起手,我的胸口,是一种钻心的痛。   白洋的纠察哨点到了。他不放心留我一个人,我说你走吧,抽了这根我就回。   他走了,我一个人在墙根下猫着。天空阴云密布,军号声吹响,还在元旦,人员抓得不紧,我不想回去。杨东辉昨晚没有找到我,今天会再次找我,我怕见他,不,我是怕见了他后听到他说的话。他会说什么我猜得着,就是猜得着,才不想听。   我抬头看了看那堵围墙。   我翻了出去。在一个小馆子我一个人喝。随便什么酒,整点儿就好。就快要不是警卫连的人了,纪律,管束,禁令,现在对我都没多大的意义。随便吧,抓到就抓到,惩罚就惩罚,怎么都行。我就想喝几口。   下雨了。我在雨里一身酒气地回去,从翻出来的地方翻进去。落了地,喝了酒身体不听使唤,一个趔趄,撞进一个人怀里。我撩起眼皮抬起头,他黑着脸看着我,我的酒没喝多,怎么就开始做梦了,我笑着喊了声排长,他拎着我的领子,大步流星地走:“你跟我过来!”   他把我扯到连部楼下的场院,我们一个排的人都在雨里站着,他们齐刷刷地看着我。   第30章 临别的吻   我苦笑,真他妈倒霉,一次不够还来第二次,太背了。   为了元旦后的一轮上级检查,杨东辉临时集合抽训,全排都到齐了就差我一个。我身上的酒气已经说明了我到哪去了,不需要再解释了,我也无所谓了,该咋办咋办吧。   “高云伟!”他叫我。   “到!”我眼睛盯着地面。   他也站在雨里,雨水打湿了他的帽檐、肩膀。   “把纪律条令给我背一遍!”他的声音像砸在地上。   “是!”我知道,该来的总要来。“第一条,为了维护和巩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纪律,正确实施奖惩,保证军队的……”   他打断我:“第四条!”   “第四条,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纪律要求每个军人必须做到:一,听从指挥,令行禁止;二,严守岗位,履行职责;三,尊干爱兵,团结友爱;四,军容严整,举止端正……”   我机械麻木地背着,排里的人都面对着我,我看见了班长和马刚他们担心的目光。想不到我在离开前还能有这么一场别开生面的告别,对着全排人背纪律条令。   杨东辉吼了一嗓子,“大点声!”   “军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严格遵守和自觉维护纪律!本人违反纪律被他人制止时,应当立即改正!发现其他军人违反纪律时,应当主动规劝和制止!发现他人有违法行为时……”   我吼着,雨渐渐下大,雨水顺着我的帽檐往下淌,我的吼声穿过雨幕,像呼喊出胸中积藏的郁闷,我用尽全力地吼着,如同炮膛发射着炮火,一字一句都吼声震天,直到杨东辉打断了我,他大步走过来,站在我面前,面对面地盯着我:“是不是不服气?”   我闭着嘴不吭声,他:“是不是?!”   “不是!”我吼着,猛地抬起了头,和他的眼睛碰撞在一起,他的脸膛沉得就像一块黑铁,他死死盯着我,雨也顺着他的帽檐淌着,我们俩像一对仇人互相瞪视。   “你还没走,还在我的排里!你在我排里一天,就要守我一天的规矩!”   杨东辉发火的嗡嗡声震动着我的耳膜,他这是拿我立威来了?我不明白,他火什么,他急什么?要走的人是我,该火该急的人是我,不是他!   我忍着,还是不说话,我倔强桀骜拒不检讨的态度激怒了他,他搡了我一把,我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软得像面条一样,你还有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站直了!”   他不是一个在带兵中会动手的军官,很少在训练中动手,可是他搡我的那一下却毫不留情,眼泪一下涌上眼眶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我痛恨自己越来越像个娘们,当着全排人的面,我的面子和自尊心都被撕开,我是去喝酒了,我是翻墙了,可我这是为什么,别人可以不知道,你杨东辉不能不知道!   我绷紧了全身,凶狠地瞪着他,僵硬的对峙中班长马上跑了过来,他厉声呵斥我:“高云伟!还愣着干什么?违纪你还有理了?还不赶紧认错!”   见我挺着不动,班长急得踹了我一脚:“快啊你!”   “要罚就罚!痛快点儿!”我没有理会班长给我的台阶,我的脑子是一片沸腾的血,血红一片。这他妈的雨,这他妈的纪律,这他妈的条令,罚吧,关禁闭最好,关个十天半个月最好,我就哪儿也不用去了!   杨东辉向我过来,班长连忙拦住他:“排长、排长,别上火,回去我开班务会狠狠训他……”   杨东辉甩开班长,喝:“各班带回!”他转向我,“你,到操场来!”   操场上,雨越下越急,冬天的雨阴冷刺骨,杨东辉和我用背包带拖着轮胎,在大雨泥泞的跑道上奔跑。   “委屈,你赢了我再委屈!”   他丢下这句话,我们俩像两个疯子,拖着沉重的轮胎不要命似的在跑道上冲锋。一个轮胎几十斤重,再浸透水和地面的摩擦,重得让人想死,可看着杨东辉冲在前头的背影,我撒开两条腿使出全身的力气追赶,我不会输给他,就是死在这跑道上我也不会输!五公里负重武装越野我都能扛,这种程度我更不在乎!我超过了他,可是又被他赶上,我俩都面部扭曲,嘶吼着,咆哮着,像两只野兽,究竟是我在发泄还是他在发泄,我已经不知道了,我摔倒了,又从泥水里爬起来,我狠狠瞪着前头,被刺激的杀气和血性让我只想超过他,战胜他,扳倒他!   可是他像一个怪物,在训练场上他就像一座高山不可逾越,不管我超过他多少次都能被他甩在身后,终于我再也没有了力气,倒在跑道上,任雨水砸在我的脸上。他扔开背包带和轮胎,喘着气走过来,我看着他的脸,看着那张让我痛彻心扉的面孔,我嘶喊出来:“你要我走,我就走,你还要我怎么样?!”   痛苦,委屈,伤心,无望……这些被我一直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终于喷涌而出,像冲开了一道闸门一泻千里。从理智上我可以接受这个结果,可是不代表我的心里没有伤痛!我本想窝在心里带走,可是现在都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憋在心里我快憋疯了!   他一屁股坐在我旁边,脸上也混着雨水和汗水,他狠狠地抓下了帽子,坐着沉重地喘气。他没说话,表情焦躁郁结,看着雨里的操场,不回应我的质问。   他终于说话了:“到了新单位,不能再这么任性,在首长跟前不能犯错了,没人再纵着你了。”   我看着天空,任雨打在脸上,我说:“我就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你想让我走。”   他说:“是也好,不是也好,命令就要到了,说这还有意义吗。当兵就是服从,如果明天调我走,也是一样!”   我梗着脖子朝着天空吼了出来:“我心里憋屈!!”   他说:“你憋屈,我也憋屈!要是咱俩打一架你能舒服点,我让你打!”他的表情也很烦闷,他说:“要是都不想受委屈,那来部队干什么,不能受委屈那还叫军人吗!”   我难受,他也难受,这他妈是为了什么?我起伏着胸膛,无奈地被雨水冲刷着脸,我实在憋得难受,绷着青筋对着空气嘶吼:“啊——————!”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离开你,就因为我天生就是这种人,就因为我爱上了你,就因为你不是这种人,因为这操蛋的一切!……   他向后倒在操场上,我们俩都浸在泥水里,躺了很久。也许这是我们最后单独相处的时间,这是他给我的道别。   我说:“排长,我还是你的兵吗。”   他说:“一天是,永远都是。”   我说:“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他沉默了片刻,说:“会。”   我说:“联欢会那天我唱的歌,你知道我是唱给你听的吗。”   他说:“知道。我听了。”   我说:“排长,我爱你。”   雨水顺着我的脸膛滚过。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说这句话。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进入他的生命里。   他很久都没有说话,然后侧起身看着我。他看到我湿透的眼睛,我听到他沉沉的叹息。他抚了下我短短的发根,低沉地说:“云伟,忘了吧。”   我看着他,我说:“排长,你答应过,我走的时候,可以问你要一样东西带走。”   他说:“你要。什么都可以。”   我一声不吭,忽然猛地起身抱住他把他压在地上,吻了上去。   我狠狠地深深地吻他,近似于咬他,我要在他的唇上留下我的烙印。他扯住我背心的衣服,但最终他没有把我扯开。也许是因为我要走了,他纵容了我最后一次,也许因为他答应过我,所以他在兑现承诺。   我深深地吻他火热的嘴唇,在开始的被动之后,他抓紧我,仿佛是一场战斗,在唇舌里也要夺回主动权,他也用男人的方式回应了我。我们吻得凶猛而短暂,像一场暴风骤雨。我紧紧抱着他,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彼此清醒的情况下接吻,在雨雾的掩护下在无人的操场上接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是一个短暂的吻,却仿佛用尽了我一生的激情。   我放开他,站了起来,他喘着粗气,唇上还留着我咬过的痕迹。我俯视他,说:“我想带走的是你,可我带不走你。排长,谢谢你给了我这一次,够我一辈子念想了。”   我转身就跑,冲进大雨里,我疯狂地跑远,不敢回头。我怕回头,就动摇了我的决心,我更怕这个转身,就是我和他最后的终结……   第31章 打架   连部告诉我,正式调令还有几天才到,等调令到了之后会有干部送我去省军区报到。这几天我仍然是警卫连的人,还要按照连队排岗正常上岗、执勤。   为了年前的上级检查,连里气氛紧张起来,但这已经和我没多大关系。再过几天我就要滚蛋了,等不到上级来见我一面。我站着岗,我想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安安分分地完成我在警卫连最后的任务,算是我给这段日子划上一个句号,也是给这个我爱过,痛过的地方留下最后的纪念。   没想到,这最后几天还是出了事。   当天我站晚班岗,快十点的时候,来了一辆车闯岗,把杆撞歪了,下来一个一毛三,穿着军装,喝得醉醺醺的,没戴帽子,衣服扣子也没系,下来就咆哮问我怎么不起杆。   我看他喝多了,并不想就撞杆的事情跟他纠缠,只是请他整理着装后再进入,谁知他暴跳如雷,指着我说:“你知道我是谁?敢拦我?”我不吭声,站岗碰到一些拿架子耍横的干部,咋咋呼呼的,我们都是能忍则忍。没想到他见我不吭气就开骂了,到后来越骂越难听,我的火气也上来了,妈的,我忍了几分钟他还没骂完,我严肃地说:“同志,请你注意文明用语。”这句话一下惹火了他,他突然冲上来就照我脸上来了一拳,我戴着钢盔都被他打得嗡的一响,他把我拽下哨位开始对我拳打脚踢。另一个哨刚去叫哨,还没走远,听见动静赶紧跑回来,这个人已经把我打倒在地。他的拳脚又狠又重,厚重的军靴踢在我的肚子上,我用防护姿势护住头部,不管他怎么动手我始终没还手。另一个哨和带班员跑来拉开他,把我扶起来,我感到鼻子下面热热的,一抹,都是血。那个人看到我流血,酒有点醒了,丢下几句骂骂咧咧的话,钻上车就开走了。这里带班员要记车号,被我阻止了,我狠狠啐了一口,把血吐在地上,我说:“别记,这事儿也别汇报。”   “为什么!你都被他打成这样了!”   带班员和同岗哨的都是我们警卫连的,看到这个干部殴打我都非常气愤,打哨兵是很严重的事件,汇报上去绝对够他喝一壶。   “你不会还手啊你?”   他们急眼了,问我。我的火窝在心里,但我忍着。如果是以前,按我的脾气,我绝对会冲上去跟他干一架,把他拍死在地上当洋画,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对我动手后还能两条腿站着的。可现在我不能还手,不是因为我在哨,而是如果我刚才跟他动了手,性质就不一样了,那就是事故。这个事故会直接连累到我们连,我们排,连累杨东辉。我是他的战士,上头会向他问责,在马上就要来的上级检查面前,这个事故必定会影响到他的年底个人荣誉、甚至下一年的晋衔。   那混蛋踢我的时候,我的拳头死死地按在地上。   我在这只有几天了,我不能在最后关头,给他惹出任何乱子。   我跟他们两个说,为了连里的先进集体,这个事不要闹出去了。在这个警备区当干部的,裙带关系什么的都不好说,这个一毛三敢这么嚣张,明显是个有背景的,即使汇报上去,最后也是轻描淡写,不了了之。为了马上年底的检查连里太平,这事儿就闷了,就当我被狗咬了,谁都别再提。   下了哨,带班员去门诊部值班室给我拿了点药,我擦了药,回去对谁都没说。第二天有人见了伤问起,我就说下哨回来走夜路摔了。   可我没想到,这事还是传了出去。   一开始是马刚发现了我身上的淤青,那淤青太大块了,一时半会消不去。马刚说这咋回事,这也摔的?我没文化你别蒙我,这他妈谁打的你?   当兵的,要是连伤是打的还是摔的都分不出来,那也别说当过兵了。我们那疙瘩出来的都是爆性子,马刚袖子一撸就急眼了,他说是不是哪个老兵动的你?操他奶奶的,不把咱老乡放眼里是不?我给他熟熟皮子!   他也是老兵,一般老兵也没人敢惹他,我拦着他说你别这么彪成不?没有的事!马刚说我知道咋回事,是不是有人眼红你要走,跟你背地里下绊子?个王八犊子!   我见他为我这么急眼,心里挺热乎的,但也真头疼,怕他那莽性子声张出去把事闹大。我胡编乱造了一堆故事才把他稳住,编得连我自己都不信,这傻兄弟居然信了,他就是这么个实诚的实心眼兄弟。我警告他,不能说出去,不然我走的事就得黄,连里的先进连队也得飞,他被我唬住了,真的守口如瓶。   计划赶不上变化,突然来了通知,年前首长们抽查了另一个分区,我们这的检查取消了。这真是比过年还好的消息,连里一下解放了,我也松了口气。可我被打的事不知是谁捅出去了,在连里一下传开了。马刚向我发誓不是他说的,那两个同哨的战友也说没往外捅,还没等我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杨东辉突然地叫到了干部室。   干部室里有通讯员和文书在,我预感到是什么事。杨东辉看看我,叫我把上衣脱掉。   我马上明白了,找着借口搪塞,他斩钉截铁地命令:“脱了!”   我看看文书和通讯员,他俩埋头做自己的事,也没敢抬头。我慢慢解开了军装的扣子,解了一半就停下了,故意嬉皮笑脸地说:“排长,你别听他们胡说,我就是摔了一下,什么事都没有。”   他没有跟我废话,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按在了墙上,他的手伸进我的腰里,一下拽起我的毛衣和背心撩上去,露出了腰腹一大片皮肤。他停住了手,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儿,我立刻把衣服放下,他的眼睛从下面移上来盯着我,我说:“排长,真没事,我真就是摔了一下。”   他一言不发,脸色像铁一样沉。他回头对通讯员和文书说:“你俩送他去医务室,把他看好。”说完,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通讯员和文书把我送到医务室,我哪有心情让医生给我处理,心里很不踏实。我问他俩排长干吗去了,他俩说司务长刚才打过电话来找排长,他应该是到司务长那去了。   我知道,他了解我是个倔性子,在我这问不出实话,回头他一定会去问那两个跟我一起上哨的战友当晚的情况。我得赶在他从司务长那回去之前赶回连里,跟他俩套好话,千万不能给我透了。这事我不想让杨东辉知道,再说警卫连的兵让一个外人打了也是件丢脸的事,我不想给连里丢脸,不想给咱们排丢人。   可是在医务室偏偏碰到个慢性子军医,给我又是敷又是按又是开药的倒腾,我几次跳起来想跑都被老医生按住,他说小伙子急什么啊?有火烧你啊?我给整得没法,通讯员和文书还一左一右看着我,我说你俩去忙你俩的,我这弄好我自己回去,通讯员说不行,杨排叫我们看着你,你要伤没捯饬好落跑了,我俩还怎么交代?   我们等拿药的时候,窗外突然跑过几个人,没一阵又跑过一群人,都是我们警卫连的,看样子像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正要往外跑,医务室门突然给推开,马刚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他一看到我就气喘吁吁地一把抓住我:“你还在这干啥?快,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了?”我的心一沉。   马刚说:“排长把打你的那傻逼给打了!”   我脑子一蒙:“什么??”   第32章 他为我出头被关了禁闭   我跟着马刚拔腿就跑,一路上脑子都是空白的,跑到机关楼楼下,那儿已经围的都是人,我们连尤其是我们排的几乎全过来了,我拨开人群冲进去,没见杨东辉,也没见那个一毛三,我一把抓住一个人劈头就问:“排长呢??”那人说:“你现在才来,早打完了,你们排长给上头带走了,另一个送医院包扎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响,我们排的人看见我,全都向我围过来,情绪激动地说:“高云伟,这下你出气了,排长替你把那王八蛋给收拾了!你没看到,咱排长刚才太屌了,太他妈解恨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向我还原了事情经过。   杨东辉从我那出来后,直接去了门岗调监控,门岗有多个方位的摄像头,每个角落都能拍得事无巨细,杨东辉按我的哨点一调,就什么都看到了。那两个同哨战友也被叫去,他们都说了,那两人心里也一直憋着火,现在检查取消了,他们全盘托出,包括我闷了此事的原因。   这是白天,在门岗的人员很多,都跟着杨东辉看到了这段监控。他们告诉我,杨东辉看了一毛三踢打我的过程,一句废话没有,扎上武装带就走了,他们站一旁连大气都没人敢出,就知道要出事。   “那王八蛋是运输科的,排长进门要他跟你赔礼道歉,他还死不认账,排长把监控带甩出来,那傻逼脸给打得咣咣的,跳起来就骂骂咧咧,指着排长说咋的,你还敢动我咋的?你动我一下我叫你脱军装回老家!”   张顺他们几个亲眼目睹了全程,他们热血沸腾地描述当时的情景。   “排长说我就问你一句,去不去,那混蛋说不去!刁兵就是欠揍XXXX……话音未落排长上去就是一脚,那人横着就飞出去了!”   接下来的情形,目击的战友们说,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那一毛三也是当兵练过的,五大三粗,可杨东辉那一脚之后他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被踹得爬都爬不起来,杨东辉揪起他摁地上就往死里揍,“排长那眼神跟要杀人似的,大吼‘你再动我的兵试试?!’一拳头下去那傻逼眼眶都开了,那血淌的,我靠,人都软了,吓傻了!”就几秒钟的功夫,一毛三满脸开花头破血流,旁边人全目瞪口呆看傻了眼,要不是一群人反应过来冲上去拦着把杨东辉拉开,一毛三就不是被扶进医院的,得被抬着进医院!   这电光火石的过程在他们的讲述中惊心动魄,地上的血迹还在,触目惊心。连里每个人都很激动,都因为这一幕热血上头,痛快不已。警卫连的兵被一个外人打,伤的是连队的自尊,这不仅是我个人的荣辱,而是整个连队的荣辱,而现在得到捍卫的是警卫连的尊严!一个基层干部能为自己的兵出头打架,虽然后果是严重的,但在部队,这却足以让这个集体的士气和荣誉感飙升到顶点,一个能护着自己兵的基层指挥官,上了战场他的兵愿意为他挡子弹!这就是一个连队最骨子里的情感,这种情感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理解。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沸腾、激动、振奋;只有我,脑子又惊又懵乱得像一锅粥,第一时间涌上来的是担心和恐惧!   为了我,他出这么大的事,为了我,他竟然如此冲动,身为干部动手殴打另一个干部,这在部队性质有多严重,甚至可能断送了他的前途,他不是不清楚!   他一直都那么冷静、理智、自律,视纪律条令如生命,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为了我!……   我无法形容这一刻我的感受,在他们沉浸在排长是如何牛逼、如何出了口鸟气为警卫连挣脸的时候,我只想知道,他会怎么样?!我紧紧揪住他们问“排长人呢?被带哪去了?!”   战友们都不吭声了,我:“你们他妈给我说话!”   他们担心地告诉我,排长被保卫处带走了,不知道会落个什么样的处分。当我赶到保卫处,才知道保卫处已经通知连里把人领回,现在事情闹大了,已经通报上去,等候上头调查处理。   急火攻心地冲回连队,我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结果:杨东辉已经被关进禁闭室实行一级看管,连长亲自下的命令。在调查处理结果出来之前,不许任何人探视。   那几天我像被架在火上烤,手足无措心急如焚。   杨东辉被关在楼上的禁闭室,楼下楼梯入口布了哨兵,根本上不去。楼梯口旁边就是连部值班室,连长请指导员亲自坐阵看着,知道杨东辉带的兵多,人缘好,防止连里的人上去看他,情绪一激动,再闹出什么乱子。   我跑到连长办公室,里面已经站了一屋子人,两个排长九个班长,全在,还有好几个老士官。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打了一封联名报告,每个都签了名,报告是向上头求情的。杨东辉和那两个军校毕业分来的学生排长不一样,他是摸爬滚打从一个普通兵一步步干上这个排长的,一身硬本领,威信又高,连里现在的班长、士官一大半都是他带出来的兵,对公是上下级,私下是铁哥们,那都是铁上钉钉的交情,现在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能眼睁睁看着吗?那两个学生排长刚来的时候镇不住手底下的兵,也是杨东辉处处帮他们,所以现在他们三个排长关系也是最铁的,我冲进去的时候,那俩排长正在据理力争。连长叫这些班排长们全都回去,看好自己的兵,一个都不许再出岔子。我冲过去喊了声“连长!”他指着我说:“不用你张嘴!老实待着就行了!”   出了这事,我以为以连长的暴脾气会大发雷霆,没想到,连长连一句都没骂,戴上帽子就去了机关。   后来指导员告诉我们,连长这个从来不求人的人,为了杨东辉这事,上下跑了个遍。他说连长私下里狠狠地说,杨东辉揍得好,那个混账玩意儿就该揍,还揍得轻了!可是毕竟这是在军区机关,首长们的眼皮子底下,连长也没办法,把杨东辉关起来也是迫不得已,其实心里比谁都急。   我焦急地四处打探消息,但是结果很不利。这是年底的关键时期,涉及到单位评先和考核,听说上头知道这事后很恼火,在这个敏感时期出事是头头脑脑们最忌讳的事,因此很可能要严肃处理,连长几次三番说情都不管用。至于那个一毛三,确实是有关系,据说是某个处长的亲戚。   我天天往家打电话,四处找关系,无论如何也要能说得上话。可是家里问过后告诉我关系是武装部的,跟管征兵的熟,对这不归征兵管的事他们也没办法。我转头就去找了白洋,我记得他说过在大军区有说话好使的关系,白洋也很帮忙,忙活着打了一圈电话,可带回来的消息让我失望:那个大军区的领导年前跟着检查组下基层检查了,要等他回来再去托上关系,至少得是大半个月以后的事。   墙根下面,我的脚边是一地的烟头,白洋从我手里一把把烟抢走:“别抽了!”   “拿来!”我凶狠地把烟夺回来,擦上火塞进嘴里,白洋指着满地烟头冲我嚷:“你这一包一包地抽,你想抽死啊?!”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这么束手无策,一筹莫展,他为了我不知要面临什么严厉的处分,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这个时候,我恨自己没有那些关系,背景,这些我一直不屑的东西,如果我也是什么处长的亲戚,我也有个后台硬的当官的可以找,我就不用在这里像热锅上的蚂蚁,无济于事地干抽烟。为什么我只是一个小兵,无力改变任何结果,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兵,是这么无奈!   我恳求连长让我见见杨东辉,在门口看一眼也好。连长警告我,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添什么乱,我不是帮杨东辉,我是害他,我说连长,我啥也不干,我不说话总行了吧?我真就只想看排长一眼,看一眼就走,连长说你看有什么用?看能把他的处分看没了?看了还是添堵,不如不看!   连长也心烦,他可能已经知道结果了,他是个护犊子的人,却护不住他最喜爱的兵。   调查处理意见下来了,当我听到处理结果的时候,我惊呆了。   一毛三酒驾撞杆,殴打哨兵,只得了个警告处分,而杨东辉不仅被记过处分,取消当年个人先进,还因为下头郊县一个偏远军资仓库暂缺保管员,被调去顶替看仓库!看守归期待定,处分年后通报!   我们全连都懵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本以为最坏的是他背上一个进档案的处分,没想到现在不仅要背上一个要跟着他一辈子的处分,竟然还把他打发到那么一个荒僻的地方去看仓库!让一个军事拔尖、比武夺魁的带兵排长去守仓库!……   杨东辉背着行李被带上车的时候,我发疯似地拍着车窗,摔开把我往回架的人群,撕心裂肺地喊“排长!排长!!……”杨东辉探出头来瞪着我,厉声呵斥:“回去!我没事,你别冲动,老实去新单位报到,不然我饶不了你!”   这是他走前留给我的唯一一句话。车开走了,我抱着头蹲在地上,攥紧的拳头一下一下夯在地上,白洋过来拉起我血肉模糊的拳头,我把他搡开,他摔倒在地上,其他人站在后面默默看着我,我瞪着地面,泪眼滂沱,心碎如绞。   我爬起来就向连长办公室冲去,白洋在后面大喊:“老高!……”   “你胡闹!”连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梗着脖子说:“连长,我请求把我也调去仓库,那里缺人,我可以顶上!”   连长因为杨东辉的处分结果正在气头上,他暴怒,“高云伟,你还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你去省军区的调令马上就到!”   “我去不了,请连里换人吧!”我瞪红着眼睛。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连长火冒三丈:“你说不去就不去了?你把调令当放屁是不是?告诉你,你去当这个勤务兵,是省军区副政委亲口点名要的你!换人?你说换谁?”   我惊呆了。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副政委,不是排长推荐我去的吗?”   “不认识?不认识怎么会亲自点你的名?上次教导队阅兵,副政委就在检阅队伍的首长里!阅兵后是不是还跟你们说了话?首长说了,那时就对你印象不错,所以这次才会把你要过去!你排长还舍不得放你,可是省军区来政审的时候,还是给你说了一车好话,为了啥,为了你前途!现在你说不去?你个兔崽子对得起谁??”   连长轰轰的大嗓门我已经听不见了,我呆在原地,呆若木鸡。   ……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的心仿佛崩裂开来,悔恨、懊恼、心碎,将我挤压得无法呼吸。原来不是他要我走,我错怪了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排长!……   如果反抗和请求都不能改变命令,如果只有挨了处分的人才能被打发到那个仓库,那么我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明白了。连长,我不让连里为难,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对连长说完,敬了个礼转身就走,连长喝住我:“站住!你想干什么?”   我说:“排长是为我才受处分的,我现在拍拍屁股走人了,让他一个人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罪,我还是个人吗!”   连长说:“你在这就有用了?就能撤销上头的处分?命令都下了,你不去就是违令,你想想这个后果!”   我说:“如果我现在走了,我就不配当杨东辉的兵!”   连长盯着我,一下不说话了,我走了,连长在后面大喊:“你干什么去?要再闯祸我宰了你!”   第33章 柳暗花明   白洋在门口守着我,他追在我后面,“老高你别冲动!你别胡来啊你,我跟你说,你先到省军区报到去,认识了副政委攀上关系,再求他帮忙,啥话不好说?别急在这一时,不管用!”   这法子我想过,可是取得首长的信任和亲近,再向首长请求,要多久?几个月,半年,甚至更长?何况这事没个准,如果首长不帮这个忙怎么办?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一想到在别人喝酒吃肉热热乎乎过年的时候,排长独自冷冷清清地在那个荒郊野岭,连一口热饺子都吃不上,我连一分钟都等不了。我要去陪他,天大的事,我跟他一起扛,再荒的地方,我陪他吞糠咽菜。   机关楼下停着一辆军车,来时我就看到了,看车牌号是首长的车,级别不低。我大步向那辆车走过去,白洋大喊“老高你干啥!”他话音没落,哗啦一声,我抄起把凳子把车窗玻璃砸碎了!   周围全惊呆了,楼门口值哨的哨兵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吹响了尖厉的哨子,一群人从楼里气势汹汹地冲出来把我抓住,扭住我的胳膊反扭到背后摁住,一个干部脸都青了,气急败坏地对我咆哮:“你想干什么?知不知道这是谁的车?造反了你?!把他抓起来!”   场面一片混乱,白洋也吓傻了,不知所措地傻站着,他们扭送着我就要把我抓走,这时有个人喊了声“等等!”楼里走出几个人,军官们簇拥着一个白发首长,那首长走到我面前说:“先放开他。”他们把我放开了,我看到了首长肩上的将星,是个军长!他仔细端详着我:“我记得你,你是上次护旗的那个兵娃娃,是不是?”   我也认出来了,他就是阅兵结束后跟我说话的那个将军,没想到他还认得我,我立正向他敬礼:“是,首长好!”   他点点头,问我:“你为什么要砸我的车?”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这位首长,更没想到砸的是他的车,早知道是他的车我不会动手的,我敬佩将军。我说:“对不起首长,我不是故意要砸您的车,我是……我是有原因的。”   “那好,我们找个地方,你跟我说说是什么原因。”   旁边干部急忙插话:“司令员,您还没吃饭呢,分区已经准备好了,要不……”首长摆摆手:“饭不急着吃,你们不用跟来,我跟战士单独谈谈。”   在会客厅里,我面对着首长,就我们俩坐在一起。我真没想到有一天我能和一位将军这样面对面坐着说话,他还是一位司令员,是哪里的司令员呢?肯定不是我们警备区的司令,警备区司令我们都见过,那就是上级军区的了,是省军区,还是再上头的大军区?   首长看看我的样子,笑了:“小鬼,刚才胆子很大嘛,我的车都敢砸,现在怎么不吭气了,刚才的气势都跑哪去了?”   我确实很紧张和忐忑,在我面前的是一位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而我只是一个士兵。但眼前的形势容不得我迟疑,我说:“报告!首长,我把原因向您汇报。”   我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诉了首长,以及对处理结果的看法。首长一直很仔细地听,听完之后,他询问我的想法。我说,犯了纪律要处罚,这我明白,但我们排长是个训练尖子,带兵的骨干,这样的人让他去看仓库,我想不通。要处分就一碗水端平,凭什么干部酒驾闯岗打战士只是警告,排长就要被记过还要调离,这个处理结果我不服。但我砸车不是为了泄愤,也不是为了跟首长告状,我知道首长也不能听我的一面之词,可既然首长问我,这事儿我得说清楚,是不是实话,首长可以去调查。   “所以你砸我的车,就是想被处分,也被调到仓库去?”将军不愧是将军,一眼就看穿了我。我默认,他说:“胡闹!”   我说:“首长,您别生气,我知道犯了大错,可这事是因为我而起,我不能连累排长一个人承担责任,请首长下命令给我处分,把我也调过去,我会好好反省的!”   首长没理我,他坐到办公桌前打了几个电话,在电话里核实我说的情况。他只是听,并不发表意见,仔细听取了汇报后,就放下了电话。   然后首长开始批评我的行为,他批评得很严厉,刚才他还像个平易近人的老爷子,让我不再紧张,掏出了不少心里话,可现在他真的成了一个将军,又威严又不留情,可说的话又不像那些机关里端着架子高高在上的领导,句句都说在情理上,说得我很羞愧,可奇怪的是,他的批评我都听得进去,因为就像是个亲近的长辈在教导自家孩子,不仅不反感,还透着长辈对小辈的关爱,让我惭愧,自己的冲动和鲁莽,确实对不起身上穿的这身军装。   首长说完了,见我耷拉个脑袋,他说:“现在认不认识到错误了?”   我像个小学生似地低声说:“认识到了。”   他虎着脸:“那还要不要去仓库了?”   我低着脑袋执拗地说:“要去。”   首长没发怒,反而哈哈地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你这个兵娃娃,真是头倔驴!”   我说:“首长,求您了,什么处分我都接受,让我去吧!”   首长问我:“你说的排长,就是阅兵时候的那个旗手,是不是他?”   我连忙说:“是的!”   首长说:“你说他很出色,到底有多出色?”   我心中起了一线希望,刚要开口,首长摇摇手阻止了我:“你说了不算。”   他看看我说:“小家伙,实话告诉你,调他回来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年后在各省军区系统直属单位要组织一场技能比武,如果你这个排长真有你说的这么优秀,让他去露一手,要是能拿到好名次,给军区争了光,我算他将功补过,不仅撤销他的处分,还要表彰他!你说把他放在仓库是浪费,那就证明给我看看,到底是不是块好钢。怎么样,敢不敢去验验成色?”   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激动地拔地而起,一下站了起来,敬礼的手都抖了:“谢谢首长!首长这……这可是您亲口说的,您可要说话算话!”   首长似笑非笑地说:“你先别急着谢我,这场比武全是尖子,你的排长不一定能占到什么便宜。”   我兴奋得绷成一门钢炮,吼声如雷:“报告首长!我有信心!只要首长给机会,排长一定能取得出色成绩,为军区争光,为首长添彩!!”   “哈哈!”首长豪爽地笑了,他指了指我:“现在嘴甜了,还砸不砸我的车了?”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再也不敢了,首长我这就给您修车去。”   他说:“站住,你的处分还是要处分的,你砸了我的车,就这么算了?我看就按你说的办,等你排长回来以后,把你派去守仓库吧。”   “啊?我……”我一下傻眼了,首长瞅着我的样突然哈哈大笑,我才明白他是逗我的,想不到这老爷子也会诳人,我忍不住说:“首长,不带您这样的。”首长说:“你小子,没大没小!”他脸一板,严肃地说:“你这个错误很严重,处分轻了不够给你教训。”   我立正说:“首长,您处分我吧,我有思想准备。”我知道这个事件的严重性不是我在这跟首长套近乎就能抹去的,我也真心诚意接受这个处分,无论是记过还是记大过,我不后悔,是男人敢做就要敢承担。   我低着头听处分,听到首长说:“这样吧,你们分区驻地有个装备库,你去把所有枪械保养一遍,我回头派人来检查,一杆枪没擦亮,没校准,一颗子弹没码齐,我都要找你算账!记住,你一个人完成,不能找帮手!去吧!”   我还在等着听下文,居然没下文了,我愣愣地抬头:“就这样?”   首长说:“小鬼,你不要小看这个活,等你去了就知道了,累掉你一层皮!”   这一刻我忘记了这是个将军不是我家老爷子,我跳起来就冲上去一把抱住了首长:“首长!您真敞亮!老好了!老仗义了!……首长万岁!!”我语无伦次!   首长显然受不了我的热情,被吓了一跳,要不是他是首长,我真想亲他一口!   后来的某一次接触,首长才告诉我,在战争年代他还是个小兵的时候,他的老班长也曾经护着他跟别人打了一架,违反了纪律,受了处分。老班长打小鬼子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后来牺牲在华北战场上。首长到现在还珍藏着老班长留下的一件夹袄,那是老班长在牺牲的前夜,从身上脱下来给他披上的。那年,首长才17岁。   第34章   我后来常常想,一定是老天也在帮我,如果那天我碰到的不是栾司令员,后来那些事情就全部改写了。有时候,人的命运冥冥之中,早已被苍天安排。为此,我至今都深深地感激这位首长,尊敬他,感激他挽救了我的命运。   那之后不久,一毛三调走了,尽管是平调,据说走的时候有什么说法,这里也不提了。总之,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杨东辉的处理情况始终没有摆在明面上,但我们私下从连长那里得到证实,比武名单已经定了,杨东辉将调回警卫连,开年代表军区参加集训备战比武。最迟年前,就会回到连里。这一个多月值守仓库,等待保管员到位交接。   而我因为砸了司令员的车,是彻底出名了,不出我所料,因为我这次劣迹,省军区的那位副政委果断撤销了勤务兵的调令,原话是:“简直无法无天!”这位副政委一定后悔看走了眼,对不起这位首长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兴奋地在操场上连冲了三圈!   白洋说我走了狗屎运,他说那天他都吓死了,还以为我要被拉去枪毙了,他狠狠箍着我的脑袋直擂我:“都这样还不把你给毙了,滚吧你,居然不滚了,快滚快滚!”   至于连长,连长从头到尾对这次砸车事件就给了我一句评语:“你们这帮混账玩意儿,一个个都不让老子省心!”可我看他走路那劲头,只怕心里还在夸我砸得好!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年的味道近了。   我站在杨东辉宿舍的门前,连空气里的寒意都让每个毛孔舒畅。   自从排长走了以后,由于仓库地处偏远通讯条件有限,我和他一直没有直接联系上。但我知道比武的命令已经传达到了他那里。他知不知道我不走了?他回来的那天见到我,会是什么表情?他现在咋样,吃得好不好,住得冷不冷?他有没有想起过我?   心中满被思念占据,扳着指头数着日子过,每个等待的夜晚,从床铺下拿出珍藏的那张阅兵的照片,摩挲着他的脸,才能入睡。   我想他,疯狂地想他……   司令员说的装备库离警备区有一段距离,我按他说的去保养枪械完成任务。这天活做完后我赶回分区,走迟了天黑了,我抄近路回去,路过一个巷子,遇上打劫的了,几个混混围着一个男的在墙角,其中一个挥舞着刀,让那人把钱包交出来。   “嘿,嘿!”我走过去大喝:“干什么呢?”   那几个混混回头,看我就一个人,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当兵的别多管闲事!滚!”   我指着那个拿刀的,厉声喝斥:“把刀放下,放下!”   拿刀的被我的气势震慑住了,回过神后骂:“找死呢你!”他朝我直冲过来,他拿刀的姿势很可笑,就这架势也好意思出来打劫,我上去劈手就把刀夺了过来,那几个小子都愣了一下,互相打望两眼,都一溜烟跑了。妈的,太不专业了。   我看看那个被打劫的男的:“没事吧?”   他挺镇定,看起来并没被吓着。“谢谢啊!”他对我说。   “不客气,以后小心点。”我要走,他喊住我:“哎,你是哪个单位的?你救了我,我给你们单位送个表扬信啊。”   他走到路灯下,微笑着对我说,我才看清他长相,这人年纪不大,长得倒不错,挺帅。我说:“不用了,举手之劳。你还是自己小心点吧,那几个家伙也许还会杀个回马枪,注意点。”   我时间不多,匆匆赶回分区了,之后也没再想起这茬。   过了两天,连里新来了一个挂职锻炼的干部,两杠一星,少校。   全连集合欢迎这位少校,当少校一身军装地站在队伍面前敬礼时,我傻眼了:这不那天被抢的小子吗?   第35章   “我叫焦阳,从今天开始,我将和同志们一起工作、学习、生活和训练,我很高兴!大家对我是陌生的,我对新的岗位也是同样陌生的,希望大家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们彼此相互熟悉,使我更快更好地进入角色!”   少校声音洪亮,铿锵有力,人显得很阳光。我在队伍里跟战友们一起拍着巴掌,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也太他妈巧了,原来是个军人,还是个少校!我简直是关公门前耍大刀,看来那天我是真多管闲事了。   解散后我拎着暖水瓶去水房,听见后面有人叫我:“哎,战友!”   我一回头,是那个新来的少校,我把右手的水瓶交到左手,向他立正敬礼:“副教导员!”   刚才连长介绍,这少校是某师属通信营的副教导员,来短期挂职锻炼,这种短期挂职一般结束就是要提拔,后来听说是要进上级军区机关警卫营任教导员。挂职期间,还是按他原来在师里的职务称呼。   他走到我面前,还了个礼,笑微微地说:“你不记得我了?”   我真想装傻充愣,本以为就那么一面,他不会认出我来,想不到还是被他一眼认出来了。   “记得,真巧啊,副教导员。”我讪讪地说。   “哈哈,是挺巧,刚才在队伍里我就看见你了,想不到在这碰上救命恩人,看来这个警备区我是来对了。”少校开着玩笑。   我尴尬地说:“对不起啊,早知道是您,那天我就不多此一举了,是我班门弄斧,让您看笑话了。”   他说:“是我怎么了,怎么就多此一举了?别您您的,听不习惯。认识一下,我的名字你知道了,你叫什么?”   我告诉了他,他跟我握了握手,笑着说:“这下知道表扬信往哪送了。”   我忙说:“别,千万别,哎,您……你就别拿我开涮了。”   他爽朗地大笑,笑容很阳光,就像他的名字。   这个焦副教导员是搞政工的,副营,级别比正连的连长和指导员都大,但是在连里挂职,做的跟指导员工作差不多,主要是辅助连里的思想政治工作。他来了以后,年底地方来慰问、联欢,搞文娱宣传之类的都参与,由于我们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他在这也不认识别的战士,所以跟我接触多了起来。这两毛一人挺随和,平易近人,也没什么干部战士的距离,跟大院里那些吆五喝六成天指派我们做事的参谋干事不一样,所以我对他印象也不错。   本来他跟指导员挤一个宿舍,后来连里给他安排了一个单间,连长让自己的通讯员小陆去保障少校的内务,少校说:“不用了,小陆还是保障连长指导员,我的事不多,自己来就行。”连长说:“不用你自己,我再挑个机灵的兵,连里多的是。”当时我正好在连部出公差,少校对连长提议:“那就小高吧,小高,怎么样,劳烦你?”我一愣,让我给他做勤务保障?可当着人的面,我又不能说我不愿意,我看看连长,连长说:“你要他?他倒是机灵,机灵起来让你受不了。”少校笑了:“那我正好可以领教领教。”   话这么说,连长也不好拒绝了,只好对我说:“高云伟,任务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把副教导员保障好,听到没有?”   “是!”我心里却不大情愿:这是给我找事啊!   我到少校宿舍给打扫了卫生,拖了地打了水,准备去食堂吃饭,他喊住我:“别去食堂了,晚上我请客,就在我屋吃了!”我说:“那怎么行,副教导员,这不合规定。”他笑笑:“还挺有纪律观念,放心吧,我已经跟连长替你请过假了,就当为上次的事谢谢你,上次你跑了,这回总要给我个面子吧?”   他这样说,我也不好再拒绝。他不知从哪弄来个折叠的小桌子,往宿舍中间一搁,又让我帮着一起摆上了几道熟菜,是他从干部食堂买的。他从服务社弄来些卤鸡腿、鸭翅、花生米,还有箱饮料,我没想到他弄得这么破费,觉得很不妥,要跟他客气,他阻止了我说:“你别这么拘束,关起门来我不是干部,你也不是兵,就当为了上次那一面之缘,交个朋友。”   这人挺爽快,投我脾气,我俩边吃边聊,气氛放松,我就也放开了。唠嗑里他告诉我,他从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军校毕业后到基层干过指导员,机关政治处干事,后来到营里当副教导员。我看着他肩上的两杠一星,忍不住问他:“副教,我问个事。”他说:“你问。”我说:“你今年多大?”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明晃晃地晃我眼睛,他戏谑地说:“你觉得我多大?”我说:“你都少校了,按理你是挺大,可我瞅着你不像啊。”   他乐了:“你瞅着我像多大?”我说:“也就二十四五吧。”我说的是实话,这也是我那天看他是个少校吃了一惊的原因,因为少校一般都得30岁往上。他仰头哈哈地乐,乐了半天才告诉我:“过了年,正好三十。”   我吃了一惊,打量他:“不像。”29岁的少校,那也绝对是凤毛麟角了。焦阳听了挺高兴,他确实显得年轻,长得白净斯文,不太像野战部队的,倒像是文工团的。警卫连帅哥不少,不过大多都比较粗犷,像他这样文雅的不多。他笑微微地说:“老茄子了,跟你们小白菜梆子不能比。”我说:“老啥啊,29就少校了,你真牛逼。”   我话一出口觉得不合适,我也是太放松了,这毕竟是个领导,可焦阳不介意,他一边催我吃菜一边跟我唠嗑,不愧是常年搞政工的,三两句话就把我的底细摸了个底掉。哪儿人,哪年兵,当兵前是干什么的,家里几口人,都摸得清清楚楚。我知道这也是他们搞政工的工作之一,就是跟战士谈心,所以他问什么答什么。   后来话题说回那天巷里的事,他举起杯子:“来,敬我救命恩人。”我说:“副教,你再这么说,我可真坐不住了。”焦阳感慨:“小高,咱俩挺有缘。”   他告诉我,那天他见我穿军装,就猜到我是警备区的兵,因为附近没有别的军事单位。本想问问我,我又转头就走了。这次来报到他留意了一下,果然在我们连里发现了我。我说他怎么那么快就叫住我了。   他夸我那手空手入白刃使得不错,有两下子,我说那是我们排长教的,我那两下子,跟我们排长比差远了。他说:“是吗,你们排长很厉害?”   我自豪地说:“那还用说!”说到排长,我的话匣子就收不住了,我向这位少校讲述杨东辉出色的军事素质,这不是我吹,他的各项纪录摆在那儿,是板上钉钉的,有他在警备区一天,别说警卫连,整个警备区的兵都只能争第二。   离他回来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不仅是想到他,只是在嘴上提到“排长”两个字,我的心都一阵激动。   我口沫横飞地滔滔不绝,焦阳也没打断我,听我讲了半天,他一直盯着我看。等我讲完,他笑了笑:“你说的排长,就是为你打架那个吧?”   我靠,这事儿他也知道了。他这摸底工作也摸得太细了吧!我说:“副教,你刚来没几天,连里事儿知道得还挺多。”他哈哈大笑:“这事儿还用得着我打听啊?你砸了司令的车,现在谁不知道你的大名?我当了这么多年政工干部,还是头一回碰上砸将军车的士兵,还说我牛逼,我看你比我牛多了!”   我有点窘:“你又开涮我了。”   他笑笑,说:“你们排长这么护着你,一定很喜欢你这小战士吧。”   我喝了口饮料,多希望这杯里的是酒。提起排长,心里的相思就往上翻涌,压都压不住。喜欢,他喜欢我吗?作为他的兵,他是喜欢我的吧。多希望此刻坐在我对面的是排长,我向他倾诉我的思念,感受他的体温,他的身躯,而不是这样隔着遥远的公里数想他……   焦阳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指:“嘿,发什么呆,想啥呢?”   我回过神来,焦阳呵呵一笑:“想你排长了?”   我有点警惕,在这个还不熟悉的人面前,我不能失态,我打了个哈哈:“排长不光待我好,待我们每个人都好,我们连里都喜欢他。”   焦阳听了笑笑,说:“杨东辉是吧。”   “你认识我排长?”这我真没想到。   他说:“不认识,军报上看过他的报道。原来省军区独立营的兵王嘛。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见见本人。”   “他就要回来了,你们肯定能见着。”一想到排长要回来了,我就激动。   年底地方上组织来慰问,我们警卫连和所在街道是军民共建单位,每到节假日就有双拥慰问,今年街道组织了军民联欢会,就在我们连的俱乐部举行,要军地双方各出一个男女主持,少校亲自担纲了我们军方代表。这场联欢我们真是大开眼界,算是见识了这位副教导员的能耐了,那流利的主持,潇洒的台风,绝逼赶上电视台专业的了,吹拉弹唱样样都来,把我们都看傻眼了。地方上那位美女主持水汪汪的大眼睛,从头到尾就没从少校身上移开过。   轮到焦阳表演节目时,他向街道的乐团借了一台手风琴,背上背带,从容地拉了一支曲子,站着自弹自唱了一曲《白桦林》。   他表演的时候,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沉浸在了他的琴声和歌声里。   少校低沉宛转的嗓音和老苏联风情的手风琴声,把我带进了这个悲伤的爱情故事,正在现场帮忙弄音响的我,甚至停下手,忘记了手里的活。   每个人都听入神了,包括我……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   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   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   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噩耗声传来在那个午后   心上人战死在远方沙场   她默默来到那片白桦林   望眼欲穿地每天守在那里   她说他只是迷失在远方   他一定会来这片白桦林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   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   那姑娘已经是白发苍苍   她时常听他在枕边呼唤   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   在死的时候她喃喃地说   我来了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   ……   听着听着,我的眼角竟然湿润了。听着那句“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想起了我和排长,有多少爱情无法祭奠,是不是只有树上刻的两个名字,才能证明它们曾经的存在。如果有一天,我和他也永远地分离,我不需要爱情的墓碑,只想做一棵无声的白桦树,永远守着这里,他曾来过的痕迹……   焦阳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和平时阳光风趣的样子判若两人。这位英俊的少校身穿笔挺的军装,优雅地拉着手风琴的这一幕,深刻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后来有时想起他,就会想起这个情景,他俊朗的面容和低沉的歌声,在后来的军旅生涯中,我不曾再听过比这一首更动听的《白桦林》……   联欢会后,副教导员大出风头,简直像个明星,来文艺表演的女孩好几个暗地里来打听他个人情况,还有来和他交换电话的,把连里的光棍们看得眼热,真是旱得旱死涝得涝死。焦阳人帅又这么多才多艺,也难怪受欢迎,听说联欢会结束后,那个美女主持人还通过街道干部悄悄打听副教的婚姻家庭状况,也不知道副教是怎么应付的,不过他这年纪,凭他的个人条件,不结婚也肯定早有女朋友了。   收拾完桌椅物品音响,我正在打扫地面,副教导员对我一招手:“小高!过来!”他把我喊进了里面的单间,我进去一看,喝,好多零食,还有一大块蛋糕,是刚才一帮战友抢着吃,我忙着干活没吃到的。   “一直忙活没顾上吃吧?都是你的。”副教导员把那蛋糕放我面前,“还有这,我给你留了一块。”   “谢谢啊!”我挺感动,没想到他会留意到我没吃上,“副教真照顾我。”   “你是我通讯员嘛,我不疼你疼谁?”焦阳似笑非笑地说。   我一愣,这字眼儿用得我有点别扭,我可不是小陆那种白嫩嫩的小个子,我一东北爷们,焦阳虽然也个高,比我还矮点儿,这说得我不知道接啥了。我说:“副教,今晚上你真出风头,那歌唱得真好,你咋这多才多艺呢?”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看我吃,笑笑说:“好听吗?”   我点头,朝他一竖大拇指:“没说的。”   他看着我,突然说:“我教你,要不要?”   我差点一口呛着:“我?我哪是那块料,打小就跟文艺不沾边!”   “你刚才打军体拳,挺帅!”他夸我。   晚上他非命令我出个节目,说听连里战友说了我唱歌特棒,我拗不过他的命令,没唱歌,就打了套军体拳应付。排长不在,我唱给谁听?   “再帅也没姑娘打听我啊,尽打听你了。”我跟焦阳开玩笑,他哈哈一乐,笑微微地看着我。他眼睛是那种丹凤眼,笑起来有点往上挑,挺好看。按我们老家的说法,这种眼睛的男人桃花多。看来我老家的话还挺准。   “不过再打听也没用,可惜了了。”我坏笑。   “怎么没用?”他看着我。   我嘿嘿一笑:“副教,不怪我啊,每次你女朋友打电话到连队找你,连长都叫我传达了,所以不是我故意要打听啊。”   他女朋友盯得挺紧,人没来几天,电话打了好几个了,我都接到几次。   “呵呵。”焦阳没再说什么,看了看我,笑笑:“你小子。”   我跟焦阳就这么熟悉起来,他说人前叫他副教,只有我俩的时候喊他名字就行了。焦阳这名字我挺喜欢,跟他的人一样,阳光,可亲。他领导连里的团支部工作,我又是团员,他出宣传栏什么的都叫上我,他亲自带着我们几个兵一起出黑板报,那手字写得是真漂亮,我们都看得啧啧赞叹,文化人啊。我说副教,还有啥是你不会的?他拍拍我的军帽:“空手夺刀,我就没你夺得好!”这典故只有我俩懂,旁人也不明白。   白洋私底下还跟我说,我跟副教导员走太近,都好一阵没搭理他了,我说尽瞎叨叨,什么近不近的,他命令我干什么,我能不干吗?   我说的是实话,自从连长给了我临时通讯员的任务,焦阳就没让我闲过,一直让我绕着他转。但他给的事又不是重活,累活,也就是陪他甩甩扑克,下下棋,唠唠嗑。我想他一个人来连里,没啥熟人和朋友,肯定也孤单,反正年底训练也不紧,也没什么别的事,所以他叫我陪着我也都服从了。   有天晚上,我给他铺好床,挤上牙膏,正准备走,焦阳喊住我:“小高,别两头跑了,你去把铺搬过来,以后就跟我住一屋。”   我一愣。   第36章   通讯员是跟主官住一屋,方便内勤保障,小陆也住在连长的宿舍。但是我毕竟不是通讯员,我是班里的兵,这个通讯员不过是临时的,还是个兼差。我有点为难。   “不了副教,没几步路,跑跑没事,你还是一个人住得舒服点,我就不跟你凑热闹了。”我说。   “干啥,不愿意跟我住啊?我又没脚臭,也不打呼,还不磨牙,怎么,还怕我吃了你?”焦阳对我说。   我犹豫了一下,老实说我不想搬过来,尽管住单间是比集体宿舍爽,可是跟这么个帅哥单独住,我不想多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虽然我对这位少校没有丝毫的想法,可是有时候生理反应控制不了,我们又是在这么个憋挺的环境,憋狠了,稍微有点刺激都有反应,那就出洋相了。   可他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明着拒绝,就含糊地说:“那回头我请示下连长,副教你先休息吧。”   我回了宿舍,当然我也没再向连长请示,我想少校也就是随口一说,过去就得了。没想到第二天连长就吩咐我让我搬过去,在副教导员挂职期间都先暂时住他屋。   连长的命令,我只能服从,把铺盖搬到焦阳的房里,他正在窗前的书桌上写东西,见我来了,回头把胳膊肘搭在椅背上,对我笑:“小子,你挺难请啊?还得劳连长的大驾才能把你给请来。你看,你面子多大。”   我呵呵笑了笑:“哪是我面子大,还是副教面子大。”   他听出了我的不情愿,站了起来,走过来搭住我肩膀:“这傻兵,哪有请你住单间还不乐意的,我这有暖气又有炉子,要是别人还巴不得呢。干吗,你怕我啊?”   “我怕你干啥?”跟他比较熟悉了,我讲话也没那么多顾忌,“副教,说句不怕冒犯的话,咱俩要比比体能,你不一定是我的个儿。”   他微笑看着我:“行,我甘拜下风。”   这单间其实是个双人宿舍,两张板床,中间隔个窗户,窗户下面是张书桌。本来焦阳睡一张,另一张空着,我来了以后就是搬到这空床上。头几天晚上没事,睡前焦阳隔着桌子跟我唠嗑,我们唠连里的事,部队的事,唠他的通信营,唠唠战友们的趣事,倒也有点意思。在班里宿舍吹了熄灯号之后就不能说话了,这种久违的关灯夜谈让我想起高中时跟舍友们的卧谈会。另一个好处是我不用夜里爬起来站岗了,我来保障焦阳的勤务,焦阳跟连里打了招呼,把我的夜哨也暂时给免了,这事儿我是真感谢他,天寒地冻里站夜岗的滋味,用现在的词说,那叫一个酸爽,半夜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怀里突然塞进一杆冰冷的枪,那感觉,谁试谁知道。能整晚睡个囫囵觉,不用被拍着脑袋叫醒上哨,跟被窝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太他妈爽了。   可是这屋暖气太足,太热,睡觉就只能穿个背心钻被窝。这晚上熄灯前,焦阳对我说:“这屋燥得慌,哎,我光膀子你不介意吧?”   说着他就把衬衫脱了。   他一脱,我就觉着眼前一片白光。在部队见多了皮糙肉厚黝黑健壮的肤色,乍见到副教导员的这身白肉,我就愣那了。他皮肤太白了。没什么肌肉,但也并不松弛,虽然不是很有棱角的身材,不过对他这个三十岁的干部来说,保持得和年轻小伙子差不多,没有发福和走样,已经不错了。他的皮肤白皙光滑,在灯光下甚至泛出一种莹亮的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的皮肤可以这么白这么细,不由地看怔住了。   焦阳见我盯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对我笑笑:“干吗,身材很不能见人?”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移开视线,开了个玩笑:“副教,你这一身是咋长的,白花花的,姑娘脱了也没你白啊。”   “你见过几个脱了的姑娘啊?就知道了?”焦阳也就着我的话打趣。   他就穿着条短裤在床沿坐下来跟我聊天。我们聊了一会儿,可是对着他半裸的身体,又是在这个私密的空间里,我渐渐感到很不自在。焦阳很散漫地坐着,全身就穿着一条军用裤衩,裤管空隙很大,他坐的姿势又很随意,两条大白腿敞开,裤管深处的阴影几乎就直对着我。   我承认,这么一副血肉鲜活的躯体对我是有影响的,我是个同志,生理决定了我对同性的肉体有一种很难抗拒的反应,就像普通男人对着一个美女裸露的肉体,即使是陌生人也会产生反应一样。   我有点尴尬,敷衍了他几句,幸好熄灯了,我赶紧上床,避免这令我不自在的场面。   可是,这一晚焦阳偏偏跟我聊起了带荤的话题。   不知道是这空气太闷热,还是都憋得难受过过嘴瘾,焦阳跟我唠着唠着,唠到了那方面。他问我有对象没有,我说没有,他不信,说这么帅一小伙,会没对象儿?我告诉他真没有,他问我谈过没有,我说,谈过。   我有过女朋友,初中。也是初中那几回交女朋友的经历,让我知道了我对女人没兴趣。到了高中,努力试过还是不行之后,我放弃了,确认了我真的就是这号人,我不再折腾自己,折腾她们了。   焦阳突然单刀直入地问我:“干过那事儿没有?”   我的脸一下发涨,操,跟我们班那几个弟兄私底下是唠过黄磕,跟干部唠这,还是个政工干部,我操。焦阳听我不吭声,以为我是不好意思,嘿嘿笑了笑:“脸皮还挺嫩,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人嘛,谁不想。你不想?别装啊,我就不信你们这些小子没互相扒过牛子。”   战友之间掏裤裆扒牛子的事儿是没少干,都是闹着玩儿不代表什么意思。我也参加过这种“集体游戏”,当然都是点到为止,真要当场升旗了我不是自找洋相啊?所以听焦阳这么说,我还真反驳不了。   也许是黑漆漆的夜色掩盖了尴尬,让男人之间的话题百无禁忌起来,焦阳津津有味地跟我“分享”起他们军营里战友闹腾扒裤子的事儿,甚至连细节都描述给我听。他的嗓音有一种迷人的蛊惑作用,加上他这个文化人词汇的丰富和语言的细腻,那个画面经过他的描述并不下流,却活灵活现地仿佛就在眼前,一股热气直奔我的下身,我脑子发热,面皮发涨,呼吸渐渐沉重,只能压抑着这股野火,可是这副血气方刚的身体轻易地被撩拨起来,这把野火炙烤着我,让我那不听指挥的小兄弟,在被子下头直直地敬礼……   终于,焦阳睡过去了,我熬着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规律。   在焦阳睡死过去之后,我再也受不了,掀开了被子。   我从枕头下摸出那张照片,打开手电,用最微弱的光照着杨东辉的面容。   我看着照片上的他,饥渴、粗鲁、快速地套着我的枪杆,擦着我的枪,我看着杨东辉英挺的剑眉、俊美的眼睛,他钢铁般的身躯,他紧紧扎束的腰,火力在崩发的边缘,那枪膛热得发烫、热得发硬,在我手中勃勃地跳动,终于子弹出膛,狂乱地扫射,扫射出我疯狂的冲动,我疯狂的欲望,我疯狂的思念!……   第二天,我做贼心虚地观察,没发现焦阳有什么异样,看来他真的睡沉了,对我昨晚荒唐的举动一无所知。   就算他知道,知道就知道吧,飞机谁没打过?他当不知道,我也就当不知道。   过了几天,连长给我带来一个让我喜出望外的消息:排长回来的日子定了,就在大年二十九。   排长要回来了!他就要回来了!!   焦阳说,我那两天走路直蹦高,见人只会傻乐,就连站岗的时候,他怎么看我怎么都好像我还带着笑。   尽他妈扯,站岗的时候我能笑吗?我那不找抽呢吗?可是我心里在笑,笑出了一朵花,盛开在天上,成了一大朵蘑菇云,都炸开了,飘飘摇摇下的都是喜悦,整个世界都被欢喜笼罩了,我的整个世界!   我没有一天不在想排长,每时每刻,每分每秒……   第37章   下午焦阳找人来叫我,说有点事要办,要我跟他去个地方。他把我带到家属院上了一栋单元楼,掏出钥匙打开了个房门。   “进来吧!”   焦阳回头,笑着对我说。   这是个两室一厅套间,营职干部住房,看起来还很新,没怎么住过。焦阳告诉我这是他军校同学在警备区分的房子,人正在山里部队跟训,托他有空过来照看照看房子。   “副教导员,你是带我来打扫卫生?”我估摸着他是叫我来干活。   焦阳瞪起眼睛:“说了多少次,就咱俩的时候就喊我焦阳,整天教导员教导员的,都听出茧子了。什么打扫卫生,你以为我真把你当保姆使唤啊?不识好人心哪。”   他打开浴室门,原来他跟他战友打了招呼借房子来洗澡,特意把我也带来享受享受。   冬天里在军区能痛快洗个暖水澡是奢侈,澡堂一星期才开一天,所有人都打仗似地往里头挤,跟下饺子似的,水还时冷时热,头上还满头泡沫呢突然没水了,只能干瞪眼直骂娘。虽说能看到很多帅哥的裸体养养眼,可是光看也不能把身上洗痛快了。能有这么个地儿洗个过瘾,真太够意思了。   “谢了啊焦阳,真够意思!”他叫我随便点,我也随便点了。   “怎么样,当我的通讯员没当错吧?”焦阳笑着看着我,一双桃花般的眼睛向上弯起,我当时不由地想,他要是女的,一定很迷人,风情万种。   他让我回去拿了我俩的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过来,等我回来了,焦阳忽然问:“一起洗?”   我一顿,他表情没什么,很坦然,我笑笑:“免了,我个头大,别挤着你。”焦阳也没坚持:“那你先洗,给我暖暖屋子。”   我拧开笼头放水,淋浴间里很快蒸上了暖气。   脱了衣服,我瞅了眼镜子,镜子里是一个年轻、强壮、结实的军人小伙,当兵以来大量的训练在我的身体上磨出了棱角,练出的肌肉覆在胸膛、腹部,紧绷的条块分明,显示着我入伍以来的成果。我审视着镜中的自己,这是一个十八岁,精力、血气和欲望都无比旺盛的青年,筋骨和脉络下鼓动的都是对性的渴望。那个熟透了的部位总是硬得我难受,提醒着我的每一次想念都更煎熬。   热气把镜子糊上了,我情不自禁地在镜子上一笔一划写下了“杨东辉”三个字。   他是瘦了,还是黑了?这么长时间了,我怕忍不了一时偷跑去看他,再犯纪律,会在这节骨眼上害他再回不来,所以熬着忍着。我一直想请假,去求过连长指导员,他们知道我请假是为了去看排长,根本不同意,怕我这个冲动的性格再弄出什么乱子,我再三向他们保证去看看排长哪怕就一眼,哪怕当天就返回也不行,最后连长警告我,上次砸车的事是我运气好碰到了栾司令员,如果再一意孤行不听指挥不服从纪律,像上次那样弄个假外出证跑出去,我害的就不是我自己,而是杨东辉,他让我自己掂量清楚!   这不用他说,我很清楚,我绝对不会再做任何鲁莽的事,让一点风吹草动影响这个好不容易才换来的机会。可是不能去亲眼看看他的情况,我的心始终没着没落,只能通过白洋找关系托人给送去了一堆东西。我几次给仓库打电话,可是排长看守的地方离电话在的值班室有几里地,根本接不了,只能通过值班的人传话,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到。世界像要把他跟我隔离,可是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为了他回来的那一天,现在所有的忍耐和煎熬都不算啥,我有太多话要跟他说……   洗了一半,门忽然被敲了几下,焦阳在门外喊:“小高!我进来拿个东西。”   我还没来及回答,焦阳已经推门进来了。   这下搞得我措手不及,只能尴尬地转了个身面对墙。   虽然在公共澡堂里裸裎相见是很正常,但是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个的浴间,乍然把身体暴露在对方面前,还是让我非常不自在。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到背后火辣辣的,像被目光在审视。   “水怎么样?冷不冷?”焦阳不知道进来拿什么,在镜子前的台面上捣鼓着。   “不冷,挺好。”我故作自然地冲洗着,等着他快点出去。   “要不要我给你搓搓背?”   我尴尬:“不用了,谢谢啊。”   “谢什么,都是男人怕什么,来我给你搓搓,一会儿你也给我服务服务。”   焦阳说着就不由分说地打开玻璃门进了淋浴,站住了我背后,还没来及容我拒绝,一块湿毛巾就按在了我背上。   他是我的上级,他这么做我也不能强行把他赶出去,不得不手撑着墙,焦阳没说话,他的手攥着毛巾在我背后搓了起来,我低头看到他的腿,他就穿着一条裤衩,光着两条腿。   我们都没做声,他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背上,贴得很近,沉默加剧了空气中的一股异样。   他手上的毛巾上下缓缓擦着我的肩膀、脊梁、腰,力道不大,动作缓慢,在我的背上慢慢游走摩挲。   渐渐地,他擦得越来越慢,手指像停留在我的皮肤上,来回抚摸。   我听到他渐渐粗重的呼吸,一道惊遽在我心中升起……   他的手突然探到前面,而我一下子闪开……   那天,我匆匆找了个借口走了。   后来焦阳也回到了连队。他神态如常,对待我的态度和之前一样自然,没有什么异样,让我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心底还是起了一抹疑虑。   难道……他也是?可是他不是有女朋友吗?   我把和这位少校认识以来的情况回想了一遍。老实说,我不是没怀疑过,因为这位副教导员对我的好已经超出了一个干部对一个战士。我也犯过疑,最后还是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同志?我来到军营这么久,还没碰上过一个同类。我们这种人最忌讳的就是自作多情,直男可以拿我们当兄弟、朋友,就像白洋对我,他就爱往我身上扑,猴在我身上半天不下来,还总爱在我脸上啃,可那不代表什么。要是以为那是他爱上我了,那他妈就是扯淡。   可是浴室里焦阳的反应,当我猛然回头跟他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眼睛里一刹那来不及掩饰的东西让我心惊。   慌乱,迷恋,暗示,闪躲,试探……那一切都太熟悉。   我想起他给我留的蛋糕,他总要我陪着他干这干那,总喜欢搭着我的肩膀,要我搬来跟他住,他在夜里向我说起扒战友裤裆的话题……   从那次开始,我有意避开了焦阳。   焦阳似乎也察觉到了,并没说什么,以前咋样还是咋样。好像浴室的那一幕只是我的错觉。   他仍然经常接到女朋友的电话,有一次还跟我聊起他高中时候早恋的故事,说这些的时候他很自然,我想也许是我想岔了。那天大概是他无意的反应?或者是我的生理反应让我迷惑了判断力?   我想,他是个少校,他应该不会是。如果他是,还会这么大胆?就不怕被我发现?还是说他发现了我,不可能,连里那么多人,我从来没有被人察觉过。除非,他真的也是我这样人。   自从当兵,还是第一次发现一个可能的同类,这让我的感觉,说不上来。   既好奇、猜疑,也下意识地想要回避。毕竟在部队这个环境里,这一面是必须隐藏起来的,不能被轻易探察的。我回想他对我的种种,最后索性丢开不寻思了。不管他是不是,我不希望跟他之间有任何枝节发生。   那阵子我对焦阳客气了很多,他跟我开玩笑或者有肢体碰触,我都注意分寸。晚上一熄灯我就睡,他留我在宿舍吃他的小灶,我也谢绝了,仍然跟大部队去食堂。   焦阳没在意,对我一如往常,我渐渐也放下了那些寻思,大概真的是我敏感了。   这一天,干部处来人了,连长、指导员和焦阳都去陪酒,晚上饭局散了连长叫我送焦阳回去,焦阳一张白脸喝得白里透红的,但是人还清醒,呵呵笑着搭着我肩膀:“这点酒量你副教还有,走!咱俩一起回去!”   到了宿舍,我刚给焦阳倒了杯水,楼下有人大声叫我。到走廊一探头,是白洋。   “老高!快下来!有好事儿!”白洋一脸贼笑兮兮的兴奋表情,大声冲我喊。   “啥好事儿?忙着呢!”这小子老是整一出又一出的,没时间陪他闹腾。   “不下来你别后悔啊?”白洋嗓子扯老高。   我进了屋,看焦阳的样子没什么影响,他自己坐在床沿喝水。   “副教导员,你酒量不错啊?可以!”我恭维他一句。   焦阳看着我:“还行,没你能喝,听说你可是连里数得上的。”   “就那么回事吧。副教,你要没什么事儿就早点休息吧,我下楼一趟,一会回来。”   我看他也不需要我照顾,惦记着白洋说的事,打算要走。   焦阳说:“哎,别走,”他一下站起来,站得太猛酒上头了往前栽,我赶紧过去扶了一把,焦阳拉着我笑嘻嘻地掏出副扑克,要跟我甩扑克比大小,我靠,我哭笑不得,敷衍他“行行,副教导员,你大,你赢了,我认输。”焦阳还扯着我不松手:“认输了就得来点彩头。”我说啥彩头,他哈哈笑:“傻小子这都没玩过,扒衣服啊!”   他说着就把我撞倒在铺上,玩笑地来扒扯我,论力气,要真弄他弄不过我,可跟他一个喝醉酒的人,还是个干部,我一战士能真跟他动手?我要掀翻他又怕真用了力气他跟我翻脸,我可得罪不起干部,只能让他醉酒闹个高兴。焦阳扒扯开我军装还不够,不由分说地把背心也往上撸,他压在我肚子上:“这下是我赢了。”我无奈:“行了吧副教导员,别闹了。”我要起来,他还按着我,闹腾中身体的部位有了摩擦,我一下有点反应,没办法,这控制不了,焦阳散发着热力的身体让我一阵阵有点晕。偏偏这时他压我胸膛上来压制我,就他这身板,还跟我角力,我胜负欲也上来了,一个翻身把他用力压在了身下,趴在了他身上,牢牢地压住还不断踢腿的焦阳,笑着问:“还闹不闹了?”   焦阳抱住我的腰,不让我下去,他真的喝多了,和我嬉笑起来。   我们闹了一会儿,我才察觉外头有人,抬头扫了门口一眼。   这一眼,我就惊呆了。   第38章   那张梦里无数次出现、让我朝思暮想的面孔,现在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   全身的血都涌上我的脑门,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我们的目光对视在一起,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我像从梦中惊醒,几乎是从焦阳身上弹了起来,一下跳下了床。   焦阳在身后喊着“怎么了?”我根本没管焦阳在说什么,冲出去大喊:“排长!排长!!——”   排长,我的排长!杨东辉!他回来了!!   脚像踩在棉花上,我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飞奔着追他,杨东辉像没听见我的叫喊,大步流星地下了楼,心快要跳出喉咙,我急得大叫“排长你等等!”可是他的脚步根本不停,连头都不回,为什么,排长,你回头看看我!   直到追进了他的宿舍,喘着粗气抓着门框,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里站着熟悉的他,我还恍惚地觉得自己在做梦!   我心爱的人,整个脑子都装满的人,他突然这样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我居然傻站着,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他黑了,瘦了,但还是那么英气逼人,那么挺拔、轩昂,只是面孔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他的行李放在地上,还没打开,他刚才是丢下行李就去找我的吗?   “排长,你……你啥时候到的?”我结巴了,眼睛贪婪地望着他,怎么也看不够。   “刚到。”他冷冰冰地回答我,为什么他的态度这么冷漠?   “不是说大年二十九吗?我……我还想那天在门口接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我设想过无数种见面时的情景,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拉开行李包的拉链,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听我这么说,杨东辉抬头扫了我一眼:“我回来得不是时候?”   “不是!”我知道一定是刚才那一幕让他误会了,心里很懊恼,急忙跟他解释:“排长,你误会了,刚才是新来的副教导员,他喝高了,我们那是……”   一屋子人涌进来打断了我的话,连里战友们知道杨东辉回来了,全一窝蜂地跑来,人一下就挤了满满一屋子。杨东辉被他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我被挤到一边,连话都插不上去。   “老高,叫你下来你不下来,怎么样,这么大的好事我没骗你吧?”白洋捅捅我。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好事,我肠子都悔青了。   “你他妈怎么不早说?”如果早知道白洋说的是这,我还会在教导员屋里跟他瞎闹吗?!   “你自己不下来还怪上我了?你杵这干啥,不是天天盼你排长吗,现在人回来了你怎么反而傻站着装电线杆了”白洋把我推上前,战友们也回头看我,“这儿就你最该谢排长,你咋躲后头不开腔了呢还?”我们班长不满地说我。   我看着杨东辉,他终于正眼看我了,只是他的眼神那么陌生。   “排长,你……你在那儿怎么样?叫人带去的东西收到没有?……我给你打过电话,我……”   在战友们齐刷刷的注视下,我的话僵硬无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满肚子的话,又岂是在人前能说?   “还不快谢谢排长?”班长催促我。   “……谢谢排长,都是我害你为我背了处分,我……”   我笨拙地说着,在这种场合,我说出口的完全不是我想表达的,说得那么客套、生硬。   “行了,”杨东辉皱着眉打断我,他一挥手,“这事不用提了。”   “一排长!你回来啦?”连部的小张从外面跑进来,看到杨东辉回来,很激动地向他敬礼,杨东辉也还了礼,小张这才说:“一排长,新来的焦副教导员喝多了,吐了,叫我找通讯员过去,哦,就是高云伟,他在这吗?”   他说完在人群中看见了我,过来拉了拉我:“我一听说排长回来了,就知道你准在这,走吧。”   “你先走吧,我等会再去”我心里已经够烦乱了,焦阳还嫌我这不够乱?   “副教导员还等着呢,走吧,你现在不是住他屋呢吗?”   小张还要拉我走,杨东辉忽然走了过来。   “小张!”   “到!”   “去告诉一声,高云伟今天留我这写材料,我换个人过去保障。”   “啊?这……”不等小张说话,杨东辉喊了一嗓子:“小赵!”   “到!”二班的一个兵跑来。   “你去照看一下!”   “是!”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熄灯号吹响了,杨东辉让屋里的战友都散了回去睡觉,然后转向我。   “你铺呢?”他直直地盯着我。   “……在副教那屋。”我茫然地回答。   杨东辉听了向楼上就走,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头脑空白地跟在他后面,他走向焦阳的那个单间宿舍,门没关,焦阳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我们来到门口他也没有反应。   接下来杨东辉做的事让我呆住了,他走进房间,二话不说,将我床上的铺盖连着枕头一卷就夹在胳膊下走了出来,只留下空空的一张床板。   出来后他对发愣的小张说:“人多干扰休息,把屋空给教导员。小赵,去值班室守着,有情况随时保障!”   “是!”   杨东辉夹着我的铺盖掉头就下楼,从头到尾没看过我一眼。   他既没像他说的要留我写材料,也没像我以为的把我的铺带进他宿舍,而是进了我们班,把铺盖扔在了我原来的铺上。   他丢下铺盖,只对我说了一个字:“睡!”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像一块木头。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猛地站起来,打开门往外跑。   冲进他房门的时候,杨东辉拎起了暖水瓶,我要去接过来,他手一隔把我挡开,我的背撞在门上,他越过我就出去了。   深夜的水房里,昏暗,寂静,没有别人,杨东辉独自弯腰在打水。他刚直起腰,我冲了过去,从背后一把紧紧抱住了他。   “排长!……”我紧紧地抱着他,紧紧地抱着!   这真真实实的身躯,坚实的后背,温热的体温,带着阳光和他独有的气息,他终于在我的怀抱里了,他终于回来了,我脑海里一阵阵地犯晕!我不敢松手,真怕我一放手,他又再次消失不见,我要就这样抱着他抱一辈子,再也不让他从我的眼前离去。这一天我等得太煎熬了,排长,你知道吗?和你分离的这些天,你知道我是怎么数着星星月亮过来的吗!   杨东辉任我抱着,没动,也没说话。太多的话涌到嘴边,我想问他在那儿过得苦不苦,吃得咋样睡得咋样,为什么瘦了,有没有想起我;我想告诉他他为了我背上处分去受苦我心里有多么难受、时时刻刻像一把刀扎在我的心上……可是现在这样拥抱着他,我真正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话。   “我想你……”我用力地搂紧他,像着了魔一样,念咒般地重复这三个字,“我想你排长,你终于回来了,我真的……太想你了……”   杨东辉忽然扳开我的手,转身看着我。   “想我?”他漠然地说,“我不在连里,我看你过得也挺逍遥。”   “排长,你还在生气?”我急了,“我跟副教导员真的没干什么,就是开玩笑闹腾,他那是喝多了,再说他是副教导员,他要我怎么样我能不听吗?”   “那就回去接着闹。”   他冷冷地说,拎着水瓶要走。   “你到底怎么了?不就是开玩笑吗,我跟人闹一闹还不行了?”他从见到我开始的冷漠,让我委屈,我忍不住也带上了火气。“我们没怎么样!”   “那是你没看到你们什么样!”   我看着他,他瞪着我,他的脸色那么难看,他把水瓶重重顿到一边,抓住我,我身后就是墙,他把我顿到墙上。   “我回来行李一丢啥事不干,就想看看你,你就给我看这个?想我?你就是这么想我的??跟人在床上想我!”   我看着他愤怒的眉眼,他全身散发的火气,我直直地看着他,他见我不吭声,更火大地呵斥:“讲话!”   我忽然说:“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一愣,我紧紧地盯着他,“你在气什么,排长?”   他的反应让我怀疑,产生一种自己也不敢想的念头。那不可能,别做梦了,我告诉自己,可是那又是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跟一个战友闹过了火?   “你是不是……”我心跳加速,渴求着那个做梦也不敢想的答案!   “别让我再看到你跟人胡搞!”他紧皱着眉打断我,“我看不惯!退了伍你爱干啥干啥,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的心一下凉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退伍以后我跟谁胡搞都行,只要别在这儿污了他的眼睛,是这个意思吧,是不是我这种人作为他的兵,不管跟谁做出这种举动都给他丢了人,所以他这么气愤?“这些乱七八糟的”,所以我对他的感情,在他心里是不是也是“这些乱七八糟的”?   那一刹那涌上来的失望、伤心和苦涩,让那个年纪极度自尊和敏感的我,用了偏激的态度去顶撞他。   “你啥意思?什么胡搞,我怎么胡搞了,你要这么说我!”   我这人就是这样,你越怀疑我,我越不想解释,越反着来,既然你不相信我,说再多也是废话,我最恨的就是被人怀疑,还是我最心爱的人!这太让我接受不了。   “杨东辉,你不信我可以,我就跟他闹过火了又咋的,连里闹起来大伙谁没过过,你管过他们吗?”   委屈和气愤让我发火。   他一嗓子打断我:“你跟他们一样吗?”   我愣了,而他的下一句话,像一道晴空霹雳击中了我。   “我不搭理你,你就找搭理你的人了是不?你是不是不搞这就不行?!”   我从脚底板往上冒凉气,全身到脚都凉透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什么话也没有了。   这就是他的心里话,如果是别人抱在一起哪怕再出格也无所谓,因为他们“正常”,而因为我“不正常”,因为他清楚我是这种人,所以我那样就是为了“胡搞”,就是乱七八糟的,不堪入目的。他认为我是个男人就上,我找一个不成,就换另一个!   原来他就是这么想我的。杨东辉,你行,你真行!   第39章   我一句话没说,掉头就走了。   冷风混着冰碴子往脖子里灌,比不上心里的冰冻。这种冻麻木了,麻木得居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尽的悲哀。   我想仰天长啸,就像武侠小说里描写大侠内心痛苦时常用的这四个字那样。可是我仰起头,倒灌进我嘴里的,只有堵住嗓子眼的刺骨的北风。   那一夜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过去的。   早上操课是杨东辉带的,他昨晚回来以后连长就让他迅速归位,回到日常工作。我们的目光没有交流,就在一天之前,我还在激动地想象着无数他回来以后我们在一起的情景,可一天之后,竟然是这样的光景。   想起他为我受的处分,受的苦我就像在火上炙烤,拼命克制着想去找他的冲动,可想起昨晚那些话,又硬着心忍耐。几次到了他的宿舍门口,可自尊心又让我犯了倔,我不想让他心里这么看轻我。   中午在食堂吃饭,排里人给他留了座,正在我对面。排长打完了饭端着盘子过来,我没抬头也感觉到他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坐了下来。我们面对着面闷头吃饭,别的战友都和他热络地说着话,只有我不吭声,连马刚也察觉到不对劲,用胳膊捅捅我。我迅速划拉完,低声说“排长我吃完了,你慢慢吃。”端起盘子先走了。我实在忍受不了和他面对着面却一言不发的憋闷。感觉到背后马刚他们愕然的目光,也没去看杨东辉的脸色,他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下午连长把我叫到连部,我一进去,焦阳、指导员都在,包括三个排长。他们正在开会,连长说顺便叫我过来,问问我。   连长说了我才知道,是关于我是否继续兼任焦阳通讯员的事。早上洗漱在水房碰到焦阳,昨晚换铺的事他没问我,估计小赵已经跟他把情况都说了。他只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排长回来了就不管他了,埋怨我到底是谁的通讯员,但当时我没有心情应付他。   现在,连长说:“高云伟,你是训练骨干,你们排长年后就要参加比武,连里的训练也不能放松,接下来训练任务重,副教导员的内务保障也很重要,叫你来就是问问你,你能不能兼顾,不能兼顾,就让小赵去,你专心搞训练,能兼顾,你两边的担子都不能松懈。怎么样,说说你自己的意见!”   我一听,就知道连长这是搞平衡来了。当不当这个通讯员,哪是我一个小兵能自己说了算的事,连长直接一个命令就行了。经过昨天晚上,杨东辉一定是向连长要人了,昨晚小赵临时替换,焦阳如果要小赵连长也就不会来问我了。焦阳的军衔高,他坚持要我,别说杨东辉无权干涉,连长也得给面子。所以连长干脆要我表态,明面上是两边都顾及了,可实际上他还是站在杨东辉一边,我一听就听出来了。连长一定料定凭我和杨东辉的感情,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排长,这么一来当着众人的面焦阳也不好继续坚持,连长护了犊子,还不得罪人,至于我一个小战士,焦阳也不会为难我。   我看了杨东辉一眼,看到他看我的眼神,昨晚他说的话又刺上心头,那时候还是太年轻,太骄傲逆反,一股血气上涌,我赌气地说:“报告连长,我能兼顾!”   话说完,连长和指导员都愣了,焦阳也意外地看着我,随后对着我笑。他似乎也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直到我离开连长办公室,杨东辉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我敬完礼离开时,余光扫到他坐在桌前盯着桌面的侧脸,看到他表情的瞬间,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   我后悔了,但那股骄傲还是让我硬着心肠走了出去,逼迫自己不再回头。强烈的逆反心理主宰了我的行动。   那个年纪的我,是那么反叛,那么冲动,那么幼稚,那么不成熟……   院墙后面,我找到七班长。他说“你小子找我什么事,还偷偷摸摸的?”   下哨后我请七班的弟兄带话,把七班长请到这来,把从储藏室拿出来的一个大包裹递给他。他狐疑地打开包裹,里面有营养品,补品,保暖衣,护膝护具,烟,还有各种冻伤药膏和活血的药酒。   他抬起眼睛看看我,我说:“七班长,麻烦你帮我把这些东西给我们排长,就说是你们几个老乡给他的。”   七班长是杨东辉的老乡,上次在杨东辉屋里跟他那些老乡喝酒的时候,杨东辉还特地叫我把七班长也叫去了。   “你干吗不自己给他?”他问我。   我说:“我们排长你也知道,我自己给他他肯定不会要,这些都是他需要的东西,我托司务长从外面买的,不违反纪律。排长因为我在仓库冻了一个多月,我看他耳朵上生了冻疮,人也瘦了,训练量这么大,后面还有比武,不加强营养不行,所以就自作主张弄了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排长增强体能,调整状态。”   我又在那个包裹上放上了一条烟。   “这是给七班长你的,谢你帮忙了。排长不收我们的东西,所以千万别告诉他。”   七班长一直听我说完,看看手上的东西,又看看我。   “难得你小子有这份心,不错,挺懂事。东辉为了你这个兵蛋子吃苦头不小,你是得感激你排长。”   他把那条烟还给我。   “这个就不用了,东西我给你带到,保证一份不少。新兵能有几个津贴,你排长我们几个老弟兄会照应,以后轮不到你花费。下不为例。去吧。”   七班长言出必践,也一定会为我保密。我准备的物品和托白洋走关系带到仓库的东西不一样,排长不会发觉的。   那两天,我每天到焦阳那去保障,他留我多唠会我就待那儿。和焦阳一起走在路上,有时和杨东辉打个照面,我们也只是公事公办地敬礼和还礼,就彼此擦肩而过。   但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范围。他有没有多吃饭,冻疮有没有消了,扛旗那次肩膀上的旧伤有没有复发,没有一样逃开我的眼睛……   这天在食堂,我到窗口给焦阳打饭菜,打好后转身才看到身后站的是杨东辉,他迟疑了一下,忽然开口问我:“打好了?”   我们好几天遇上没说过话了,没想到他会跟我招呼,我下意识地回答:“是副教导员的。”   杨东辉听了,不再说话。   我把盘子端到桌上给焦阳,再打了我那份,焦阳把我叫过去跟他坐一桌,边吃边把鸡腿夹我碗里,我不要,他非要给我,一会儿又给我夹肉,我说:“副教,别夹了,我够吃。”他架住我要夹还给他的筷子:“大小伙子,不吃点营养的怎么行?给你吃你就吃,客气什么,来,再吃点。”   他声音很大,周围人都看过来,弄得我很尴尬。杨东辉就坐在隔壁,我看到他的目光扫过我们,焦阳又给我夹了一筷子菜,半开玩笑地低声说:“你就不能也给我来点儿福利?”出于礼尚往来,我只好也夹了个肉丸给他,他看起来很高兴,边吃边看着我笑。   我吃了几口抬头,看到杨东辉起身,去窗口丢下空盘子就走了。   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食堂的门口,我嘴里的鸡腿味同嚼蜡……   第40章   以前我们那么亲近,杨东辉回来以后我们却反而疏远了,连里人都看在眼里。白洋私底下跟我说,现在连里好多人都在背后骂我势利眼,见教导员官大就拍他马屁,排长对我那么好,为我出头还吃处分,我见来了更大的官,掉脸就不理人了,太不是玩意儿了。   “老高,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杨排出事那会儿你连司令员车都给砸了!可你现在……你这到底是咋回事啊?你就任他们糟践你啊?”白洋郁闷地问我。   “嘴长别人身上,爱咋咋。”   我知道连里怎么议论我,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吧。从表面上看,他们也没说错。   但有一点,我没有搬铺。焦阳叫我再住过去,我说不想跟班里弟兄行动不一致,他倒也没有勉强。   下午训练操课时,杨东辉正带着我们做科目,焦阳过来喊了一声“一排长!”杨东辉回头转向他,敬礼:“副教导员。”焦阳还了礼,指了指正在杠上做动作的我:“宣传队出黑板报缺个人手,借你们小高使使。”   杨东辉听了,沉默了下。   “副教,这个科目有改良动作,高云伟正在示范,是不是练完再去。”   焦阳摆出了教导员的口吻:“那边正等着,结束了就回来,不耽误训练。”   “是。”   杨东辉答应得很勉强,但焦阳的官衔大,他是少校,杨东辉不过是个尉官,他只能服从。   他把我叫下杠,我跟焦阳走了。   我拿着粉笔在黑板上不知道画着什么,焦阳跟我说话也没听见。宣传队黑板报根本就不急,何况会写会画的多了,根本就不缺我。   “副教,这不是没我什么事吗,这么急叫我来干什么?”我忍着不痛快问。   焦阳笑笑:“谁叫你是我通讯员呢?我就得使唤你,怎么,帮你偷会懒你还不乐意啊?小傻瓜。”   乐意?不用训练,出黑板报这种明眼人都知道舒服的活,换个人一定欢天喜地巴不得了吧。我乐意吗?我一声不吭地划着粉笔,在心里清楚,我不乐意。   我想着杨东辉刚才那声低沉的“是”,心里很不是滋味。在部队,官大一级压死人,即使他再不情愿,再勉强,对焦阳也只能回答这声“是”。因为焦阳是他的上级。无论他是否憋屈,都只能服从。   粉笔在手上断了。我知道他的憋屈,所以我难受。   我跟宣传队说去上个厕所,就跑了出去。   杨东辉的宿舍里,我拖着地,地面被拖得亮光光的。两个水瓶已经打满,房间也快速收拾了一下。抓紧做完这些,我关上门,跑回宣传队。   小陆已经被我收买了,不会出卖我。杨东辉不会知道,从他回来那天开始,他每一天的勤务都是我做的。他的军装是我洗的,被子是我晒的,鞋是我刷的。这屋里的每一道他的气息,都混入了我的,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留下任何痕迹,让他再发现我。   我还是他的田螺小兵,我只想做他一个人的田螺小兵。可是,我不想让他知道。   星期天站大门岗,夜哨虽然不用站,白天岗还是正常轮班。快下哨的时候杨东辉来查哨了。   我站在岗上,本来目视前方,但是听到了杨东辉的声音,心立刻加速了跳动。他只是跟岗亭说了句话,可是只是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跳就乱了节奏。我暗暗转头,看见了他。   他站在哨位旁,低头严肃地检查岗哨记录。他戴着钢盔,迷彩作训服贴合在他挺拔的腰身上,腰间扎着武装带,脚上蹬着作战靴,将他修长英挺的身材衬托得淋漓尽致。他往这里一站,就是一道夺目的风景,他的存在感太强,强到虽然一群人穿着同样的军装站在这里,仍然让人一眼就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尽管我们现在是冷战的情况,但是看到这样的排长,我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他实在太帅了,在我的军旅生涯里,这身战备迷彩,我再也没有见过比杨东辉穿得更帅的军人。   “哨兵同志!本哨执勤情况一切正常!请验枪!”   我下哨了,履行着交接哨的程序,边大声说边验枪后解下枪和弹药袋交接给下一哨的哨兵。杨东辉在一边监督,我知道他在看我,我努力保持严肃和冷酷,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早已做过无数遍的交接动作居然也僵硬起来。   正在我们列队,带班员要带我们回去的时候,一辆车从军区里开出来,经过门岗时停下,放下了车窗。   “高云伟!”焦阳胳膊搭在车窗上,叫我。   “到!”我到他车前,敬了个礼,焦阳头一摆:“上车!”   我愣了,“去哪?”   “星期天还能去哪,带你上街逛逛!”焦阳笑着打量我,“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儿!”   我有点懵,其他的几个战友还在等我列队。杨东辉本来面对着岗亭,听到动静回过身来,我看了看杨东辉,杨东辉对车里敬礼,焦阳也还了个礼。   “副教,对不起,没有批假证明,你不能带高云伟外出。”杨东辉说。   “假我已经给他请过了,这是外出证。”焦阳把外出证递给杨东辉,杨东辉接过来看了看,一言不发,还给焦阳。   “行了,还不上车?”焦阳按了一下喇叭催我。   我看看身上,我还戴着钢盔,全副武装,要是穿这一身逛街回头率一定100%。我说:“我还没换衣服。”   “便装给你带了,就在车里换吧!”焦阳居然连这都想到了,他又一次催促我,我不能让一个少校这样晾在门口,只好解下钢盔交给带班员,拉开车门,车后座上果然放着一套便装。上车后,焦阳潇洒地把车开出军区大门,边打着方向盘边笑着说:“衣服是我的,别嫌弃啊,试试,合不合身。”   我没管衣服,回头看了一眼。   透过后视窗,杨东辉的身影渐去渐远,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岗,看着我们的车离开……   焦阳带我逛了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商贸中心,从这家商场逛到那家商场,他兴致很高,我却没有一点心情。   外出的诱惑确实很大,除了去弹药库擦枪我已经很久没有外出逛了。可是此刻却完全提不起劲头。脑海里是后车窗里杨东辉目送着我们离去的身影,那身影我一想起来就不是滋味。   焦阳说要给他战友买套衣服当礼物,他战友身材跟我差不多,让我给试试。我在商场里给他像个模特似的摆弄来摆弄去,当我从试衣间里出来,焦阳看我的眼神带着一股灼热。   女营业员对焦阳说:“您朋友可真是个衣架子,人长得帅,穿什么都帅。”焦阳哈哈一笑,“我们这帅哥可还没对象呢,怎么样,有没有合适的美女介绍介绍?”   他俩开着玩笑,焦阳看看四周,不时地捅捅我:“又有美女在看你咯。”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穿了一年军装,我跟过去已经大不一样了,即使穿回便装,气质,状态,甚至眼神都不一样。当过兵的人很难回到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状态,部队对个人精气神的改变是彻底的。镜中的男孩已经是个男人,阳刚,帅气,硬朗,还有时髦的衣着带来的酷和潮。我欣赏着自己,并且幻想着杨东辉穿上这些衣服的样子。他的身材比我更好,他比我更帅,更爷们,想象他穿上这些衣服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地心潮汹涌。如果今天跟我出来的是他,该有多么圆满。   焦阳买了一套牛仔套装,还有搭里的一件白色T恤,他说我穿这身特别青春,朝气,他战友穿上也一定很帅。   他买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问他:“副教,能不能借点钱。”他在门岗直接拉我上车,我没带钱包。焦阳看看我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也想买点东西。”“想买什么直接说,我送你,客气什么?”“那不行,你要这样,下次我可不能陪你出来逛街了。”   焦阳坚持要给我买,我坚持拒绝,最后他妥协了,给了我两百块。那几年两百块还是很值钱的,我很高兴,我让营业员拿了一套很贵的衣服包装好放在袋子里。   焦阳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想买衣服说不就得了,还绕这么大弯子。你教导员送不起你一套衣服啊?”   “不是。”我笑笑。“这是送人的。”   “哦……”焦阳没再说话。   焦阳带着我逛了街,吃了饭,还去看了场电影。我心想我靠,俩大男人看电影也太怪了吧,可焦阳不是朋友,是我的上级,虽然我俩现在都是便装,看起来就和街上普通的年轻人一样,可是实际上,我没忘记他是少校,我是战士,他说什么,我都要服从。   好在是部武打片,拍得还挺刺激。等看完电影出来已经很晚了,早就过了点,但是这和上次和白洋出去不同,这回有个少校在,我当然什么也不用担心,出了事也轮不着我担着。   开车回到军区,一路畅通无阻,回到连队,连半个来查问我晚归的人都没有。   这就是干部的好处,怪不得在部队人人都想提干,人人都想晋衔。也怪不得有那么多的兵想要找关系,靠后台。有人没人,就是不一样。这就是部队。当然,地方上也一样。   下车前,焦阳叫住了我,他把那套牛仔递给我。   “拿去吧。是送你的。”   “不是给你战友的吗?”我装傻。   “骗你的。是买给你的礼物。拿着吧。”焦阳看着我,车里很暗,他的眼睛却闪动着亮光。   “谢谢,副教导员,我真的不能要。”在商场我已经有预感了。我推开车门要下车。   焦阳忽然按住我的一只手。   “云伟……”   我回头,眼神和他撞在一起。   那一秒之间,混乱和清醒瞬间交替,什么都明白了。   我一下抽回了手,下了车。   “再见!副教。”我站在车外对他敬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军礼,转身大步跑回了宿舍。   我不想去想刚才车里那一幕,我希望他也当作没发生过。   已经熄灯了,摸黑进了班,刚把我买的那套衣服放下,上铺的马刚就翻身探头压着嗓子问我:“总算回来了!玩儿疯了你现在才回?”   “咋了,没啥情况吧?”我看看外头,不会连长等会儿来揪我吧。   “排长来查铺好几回,问你回来没有,看你熄灯了还没影,铁着面就走了。你小子明天惨了!”马刚翻了个身睡了。   我坐在铺上,慢慢摸着手里的衣服……   第二天,趁焦阳不在宿舍,我把三百块钱压在他书桌上的本子下。   两百块是还昨天借的,那一百是他请我吃饭和看电影的花费。他带我去的自助餐,不便宜,电影票也是他买的。我不想欠他的。   对焦阳,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寻思别的人,别的事了。既然是我选择继续做他的通讯员,我会做好本职工作,但是以后私下的交集会尽量避免。像他这么聪明的人,他看到这钱,就明白了。   走出焦阳宿舍时,我一抬头,迎面碰上了一个人。   我低头喊了声排长,擦过他的肩膀,他喊住了我。   我站住了。   “昨天喝酒了?”他沉声问我。   “没有,看了一场电影,散场晚了。”我实话告诉他。   他没说话,我也没抬头,然后听见他说:“这个通讯员你想一直干下去?”   我心里难受,却说不出为什么难受。我想听他说的不是这个,我想对他说的也不是这个,可是我们却在说着既不想听又不想说的话,这到底是为什么。   楼下的场院上焦阳走来,抬头看见我和杨东辉站在走廊上,他叫我“小高!下来一下!”   “对不起排长,副教导员在叫我,先走了。”   我越过他下楼时,他说:“回答问题!”   他用了命令的口气,我也用回答命令的语气回答:“是的!”   我不再看他的表情,走下楼,焦阳过来和我并肩走在一起,让我跟他去办事。   他说的什么事,我一个字也没去听。我机械地和他走在一起,背后似乎还能感觉到阳台上杨东辉的目光……   下午小值日,轮到我们班去炊事班帮厨。   帮厨的活不轻松,一直干到傍晚吹号,藏蓝的天空挂起晚霞,连里其他人都训练结束了我们还没忙完。   我拎着一个菜盆去水房,走到水房外,一个人在墙后背靠着墙吸烟,他闷头抽着,周围全是烟雾。   他回头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我没说话,洗完了菜盆出来往回走,他突然扔下烟头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一把拉了过去。   “你到底想咋的?”他凶狠地问我。   他明显没有休息好的眼睛里布着血丝,我心里一抽。   “那天是我话过分了,我跟你赔不是!我道歉!”他用力攥着我。“可是你赌气也要有个限度!”   这些天我们持续着冷战,我是气他那天的话,可是他在荒凉的仓库度过的那些日夜,那个处分始终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排长,别说了。要说对不起,也应该是我。你的处分……”   我没说完就被他打断:“别再叨叨这事没完!我说最后一遍,处分跟你没关系,不许再提了!”   他严厉地说,我看着地面,我们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那个什么教导员的通讯员,你别干了,你开不了口,我去开口。”   他放开我就走,我知道他要去连部,连忙把他拦住,我怕他因为这件事去和焦阳闹矛盾,焦阳毕竟军衔比他高,我不能因为这件事让杨东辉得罪了焦阳,把他自己陷于困境。   “我已经干了,跟连长也下了保证,就不能再反悔,排长你别管了!”   我情急地说,他火了:“你是我的兵!”   “我现在也是他的兵!”我口不择言,对着他僵硬的脸。   他看我的眼神,惊愕,怔愣,不可置信,我几乎无法承接他的目光……   第41章 较量   晚上,连里办了一个联欢会。是指导员的主意,说一是焦阳来了后还没有为他办过欢迎会,二是杨东辉顺利回来了,马上要去比武,为他鼓劲打气。当然这是私下的说法,明面上就是快过年了,连里一年到头站岗辛苦,给大家放松放松。   元旦刚刚聚过餐,这一晚就不喝酒了,晚饭后在活动室吃瓜子水果零食,唱卡拉OK。焦阳见到我一如既往地自然,丝毫没提昨晚车里的事。我不知道房间里的钱他看到没有,从他的神情举止上完全看不出来。他上去唱歌,把我也拉了上去,我不想唱,但这种场合我不能驳他面子。他一手揽着我一手举着话筒,弄得我很别扭,我边勉强地唱着边找着杨东辉的身影,终于我看到了他,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靠墙站着,脸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昏暗。   唱完以后指导员活跃气氛:“副教导员多才多艺啊,听说在通信营掰手腕也很厉害,没人是你对手,怎么样,到了我们警卫连,也露两手?”   “既然指导员发话了,那就和大伙儿玩玩儿。谁先来?”焦阳转向我,笑着说:“怎么样,我的通讯员,你来?”   我还没有回答,一个人向焦阳走了过来。   “副教导员,咱俩练练。”杨东辉说。   顿时叫好声四起,战友们全都哄了起来!   部队里最喜欢看这种个人较量,何况还是两个干部。焦阳显然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他看着杨东辉说:“杨排长,闻名不如见面,对你我可是久仰大名啊,你的名头我是早有耳闻,省军区独立营的时候就听过你的战绩,军报上经常看到你的报道,来连里后也没少听你的事迹。兵王来挑战,这可是我的荣幸啊,待会儿你可要手下留情。”   杨东辉说:“报纸上都是吹的,不值一提,让副教导员见笑了。教导员就不要谦虚了,你是南政的高材生,应该是我们向你看齐,我们这些大老粗没什么文化,也就有点蛮劲,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今天欢迎教导员来蹲点,我带头凑个兴,请副教多多指导,也让连里的弟兄们热闹热闹。”   两人听起来是互相吹捧,可话里却有点针尖对麦芒的味道,我听着不知是什么滋味。   战友们根本搞不清状况,都在热烈起哄,杨东辉和焦阳坐下来摆开了阵势,杨东辉卷起军装的袖子把手臂往桌上一搁,鼓起的肌肉轮廓鲜明,如同钢筋铁骨,焦阳也不敢大意,谨慎地握住了杨东辉的手。   指导员的一声“开始!”后,助威呐喊声几乎掀翻屋顶,两只较上劲的手臂激烈地交火,杨东辉始终盯着焦阳的眼睛,焦阳的面皮却越涨越红,开始还不相上下,但胜负很快就见了分晓,焦阳白皙的脸涨得发紫,绷得满头是汗,连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可是仍然不能撼动杨东辉分毫,杨东辉的手臂像一面不可撼动的铜墙铁壁,带着泰山压顶的攻势将焦阳的手臂越压越低,战友们狂喊“排长!加油!”对着这个师属通信营的扳手腕冠军,杨东辉的挑战代表的是警卫连的面子!   焦阳还试图垂死挣扎,可是挽回不了颓势,杨东辉突然地一个发力,焦阳的手臂就像被砍倒的树轰然倒下,前后不过半分钟。   全场欢呼,为了排长的胜利,杨东辉说:“教导员承让了。”   焦阳涨着通红的脸喘气,抬头瞥了我一眼,也许是感觉在我面前栽了面子,他又向杨东辉提议再比一轮,这轮不比别的,就来最基础的,俯卧撑。   俯卧撑是当兵的粮食,一天不吃都不行,在部队练体能是俯卧撑,做错了事是俯卧撑,班长心情不好拿你撒气是俯卧撑,牛人PK还是俯卧撑!   两人脱了衣服趴下就开始了,我听见后面战友在议论:“这个副教导员这不是找死吗,跟杨排叫板俯卧撑,你知道排长一口气可以飚多少?”“多少?”“你去和他对飚一下就知道了,兴致上来了简直就是牲口!”   俯卧撑是基本功,部队出来的都爱说做俯卧撑不是按个算的,是按小时算的,话不假,但多少都掺了水分,就说新兵连的时候每晚熄灯后都要练到十一二点,班长不喊停就不能停,可那大多也是班长没看着咱,慢点做,班长看过来了,快用力做几个别找班长刺激,总之能偷个懒打个滑,可是现在,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杨东辉和焦阳这是真刀真枪地比拼,从肩膀到脚踝成一条直线,此起彼伏,战友们大声数着,数字飞快地往上窜。   我是第一次看到杨东辉比拼俯卧撑,他两条肌肉分明的手臂打桩似地撑在地上,身体直直地绷成一块铁板,结实的三角肌随着他上下的动作鼓凸滚动,汗水布在麦色肌肉上发出的水亮光泽简直看得我血脉贲张,他每次伏下又撑起时肌肉群的跃动充满了荷尔蒙的雄性张力,汗水湿透了他胸前一大片的背心,绷出胸膛的坚硬力量,短短的头发被汗打湿,汗珠从他刚毅的下巴往下滴落,面前积成了一滩水洼。旁边的焦阳速度和频率都不行了,杨东辉却毫不费力,一副这才哪儿到哪儿的气势,简直是一台机器!   如果是平常情况下,焦阳的数字也绝对是一个纪录了,可是他碰到的是排长。我看着焦阳越做越慢,全凭着死撑的一口气才没有趴倒,如果现在他趴下了,今天焦阳这脸是彻底栽面儿了,在全连人面前都树不起威信来,部队就是这样,想让底下的兵听你的,想要有威信,就一个字:服!   战友们只顾起哄看热闹,我却忧心忡忡,焦阳毕竟是营职干部,军衔比连长还高,他在连里一天杨东辉就还要归他领导,身为少校本来就有优越感,现在这种优越感却被一个手下的排长当着众人弄得这么狼狈,要是今天真的让他这么下不了台,难免心里不留疙瘩,我不能眼看着杨东辉跟上级结下梁子,在部队被卡走机会。   眼看着焦阳怎么也撑不起来下一个,我趁人不注意端起个茶杯挤到前面,假装没站稳把水泼在了焦阳的身上。   “对不起副教,烫着没有?”我趁势扶起焦阳,其实茶水是温的。指导员也看出我的用意,帮着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牛人,这么比下去比到明天早上也比不完!炊事班的地都不用拖了!”指导员开着玩笑,掩饰焦阳败下阵来的尴尬,明眼人都看出来指导员这一打断是给焦阳保留面子。   我扶着焦阳站起来,杨东辉也起了身,把军装往肩上一撂,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洞察一切,像利剑穿透了我。我知道他看穿了我是故意在帮焦阳解围,这点伎俩是瞒不过他的眼睛的。   他没再看我,赛后风度地和焦阳握了个手就走了,离开了活动室,好像连多看我一眼都多余。   “来来副教,喝口水。”指导员讨好地递上水杯,焦阳坐在凳子上,喝了一大口水,气喘吁吁地苦笑:“这个杨排长,名不虚传,我输了,服了!”   他看起来似乎挺高兴,转向我,面带微笑看着我,是因为我刚才护着他而没有帮排长吗?   我的脑子里却都是杨东辉刚才的那一眼。排长,我不是为了焦阳,排长,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啥都不知道。   联欢会还没有结束,我走出了屋外。   排长离去前的那一眼反复在脑海,心如刀割,我管不住脚步,跑向营房。   第42章 告白   杨东辉的宿舍亮着灯,他果然回来了,我站在门口,刚才的冲动经过这一路的奔跑已经在寒风中冷却,我在他的门前像一个踟蹰不前的呆子,终于还是推开了门,门没关紧,我走进门里喊了一声“报告”。   他没睡,背靠在床头上坐着,面无表情,手里把玩着一个东西。   我在喊报告的时候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打火机。   特别的手枪的形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样子。   原来他一直带在身上。我的心一阵抽痛。   见我进屋,他没反应,我说:“排长,指导员叫我来取备班记录。”   我找了个借口。他下巴向角落的桌子抬了抬,我过去在一堆材料里沉默地翻着,房间里一点声没有,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哪怕是发火,动怒,可是背后的他毫无动静,仿佛等着我拿上东西赶紧滚。   把备班记录拿在手上,我转过身,他动都没动过,还是那么靠在床头,手上夹着烟,一屋子都是烟味。他没看我,抽着烟不知在想什么,他平时在营区不怎么抽烟,也没有烟瘾,我很少看到他这么在屋里抽。   我忍不住低声说:“少抽点,你又没瘾,抽这么多干啥?”   他没搭理我,我过去把烟灰缸给他倒了,又说了一遍,他突然翻了脸,极不耐烦地冲我:“我的事要你管逑?!”   私下他从来没这么凶过我,这是第一次。我杵在那,那股难受劲比刚到新兵连挨骂还要难受。   我没吭声,把备班记录放到一边,拿了拖把去拖地上散落的烟灰。   他没管我,烟灰掉落下来,我拖掉,重复几次后,他不耐烦地:“你该给谁干内勤给谁干去,滚蛋!”   我不管他说什么继续拖地,他突然翻身而起,坐在床边。   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突然他说:“把门关了。”   我把拖把放到一边,走过去关上了门。等我转过身,我被一股大力拽了过去,对上他的脸,他的面容近在眼前,我闻到烟草的气息,那气息让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像一匹奔跑的野马。   “你跟那个鸟教导员到底怎么回事,”他爆了粗口,“你跟他是不是有事?”   我知道他说的“有事”的意思,他还是不相信我,我气血上涌。   “不用你管。”我不想解释,这态度激怒了他。   “不用我管?”他吼道,“那你来这干什么,上他屋去!”   “有事又怎样,没事又怎样?”杨东辉,在你心里到底有没有相信过我对你的感情?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他突然问,直接得像一把尖刀,声音又粗又冷,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倔强和逆反冲进我的大脑,我的心一阵阵发冷。   “我喜欢别人怎么了,不行?”我梗着脖子,倔强地挑衅他。   “不行!”他凶狠地丢下这两个字,嗓门是突然顶上去的,像训练场上他雷厉风行地发火。   “为什么不行,你又不喜欢我,我还不能喜欢别人吗?”   他一下拽过我,把我拽得离他更近。   “你在跟我赌气,还是实话?”   平时的杨东辉比谁都冷静,稳重,理智,虽然他大不了我几岁,可是部队的历练让他比同龄人成熟得多,我从没见过他说过一句任性的话,做过一件任性的事。这根本不像他平常。   “那你要我怎么样,只能围着你转?你喜欢我吗?”   我脱口而出,心被狠狠扯了一把。杨东辉,你是不是太霸道了?你不能回应我的感情,凭什么还要管我喜欢谁?难道我就该一辈子守着不会爱我的你,我也想尝尝被爱的滋味儿!你不爱我,还不许我爱上别人,就因为不想看我坏了警卫连的荣誉吗?   “你答不上来,”看着他的表情,我苦笑,“那就别再问了。”   “我没你那些一套一套的,”他紧皱着眉头,看着我,他眼里都是血丝。“但是我告诉你,你给我听好,”他紧紧攥着我,一字一句:“你在我心里有分量,这分量没你想得那么轻!”   分量,我在他心里有分量。我的心被猛地震动了一下,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知道,排长。我知道我有这分量,作为你的兵、你的兄弟。我知道你因为不能回应我的感情,始终觉得对我有一种责任,所以不能放着我不管,怕我走歪路,总想把我往正路上拽,你说过,因为你是我哥,因为我是你弟。   以前我和他那么亲近,他回来以后我冷落了他,疏远他,向着别人,和别人亲近,这种落差让他受不了,换了谁都受不了,所以他有这些反应,可是这一时的失落和强烈反应,不代表他就对我有了那种感情,这我心里很清楚。经历过无数次的失望后,我已经不会再轻易抱有幻想了,一个正常的男人要迈出这一步,要跨越的是鸿沟,不是一时的迷惑。他现在的这些反应,都只是一时的。   我看着他的面容,他因为抽烟而憔悴的神态和带着血丝的眼睛,他英俊的脸上带着矛盾,混乱,迷茫和挣扎。   看到他这样,我的心隐隐作痛。   他一直是神采焕发、龙精虎猛的,警卫连最鲜亮的一面旗帜,无论何时都是精神抖擞,生龙活虎,什么时候有过现在这个样子,烟不离手颓废得像个老烟枪,这就是我要的结果吗?看到他这样,我他妈真难受,如果没有我的事,他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他还是警卫连最锃亮的一杆钢枪。他前途光明,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阴霾。   如果我的喜欢只是为了给他增添烦恼,那么它就是个需要纠正的错误。   “我明白,排长,我以后不会再问了。”   我疲倦地说。我不想再逼他了。我没有这个权利。   “你说过要我断了念,我听你的。以后,我的这些事,你也别管了。”   他看着我,眼神十分陌生:“什么意思?”   “我和你以前说的战友不一样,我天生就是这种人,你不可能把我管回你说的正路上。你管不了,我也改变不了。你说我喜欢上别人了,就当是那么回事吧。但是你放心,就算我喜欢别人,也不会抹黑连里的名誉,丢你的人。”   现在的我回忆起来,当时为什么那么说,已经是一个遥远的记忆,不可考了。也许是年轻不懂事的鲁莽,是叛逆不可控的愚蠢,是心灰意冷的自暴自弃,或者只是为了狠狠给自己一刀,死个痛快。   我转身离去,快走到门口,听到他在后面问我。   “什么时候”   我站住了。   “我去仓库的时候?”   我没回头,破罐子破摔地默认。   可怕的寂静,听不到他的声音,我忍不住转过身,他忽然从枕头下扯出一叠信封:“那你为什么还要写这些信?!”   信封下雨一样散落在地,上面的每个字我都知道,都是他在仓库时我给他写的,信里写尽了我的思念!   我呆住了。他一封都没回,我以为他没收到,原来他全都收到了。   “我回来那天,你为什么骗我?”   他继续问,声音并不高,却比他爆发的声音更冷酷、更可怕。   看到他的表情,我以为他会过来揍我。   他没有过来揍我。一个东西飞来,我下意识地接住,看清它的瞬间,我心如刀割!   打火机上面还留着他温热的体温,不知道在手里攥了多久。   他只对我说了一个字。   “滚。”   第43章   站在医务室里,我大脑一片空白。   走在营区里,碰见了和焦阳在一起的指导员,焦阳不舒服,指导员让我送他去医务室拿药。焦阳和军医说着话,军医开了药,他们在说什么,我们怎么回到的焦阳宿舍,我都没有印象。   指导员命令我晚上留下照看,他走了以后,我躺在那张睡过的床上,现在这里铺着一床铺盖,不知道是谁的,我也不管是谁的,行尸走肉一样地躺在那,盯着屋顶白炽的日光灯管。   焦阳几次跟我说话我都没听见,他用手在我额头探了探:“不烧啊,怎么了我的通讯员,到底你生病还是我生病啊,怎么你比我还蔫?”   我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他见我不接茬,也没怪我,我说:“副教,你不是不舒服吗。赶紧睡吧。”   焦阳笑笑:“是不大舒服,不过我睡着了以后你可不准走啊,要是半夜我难受起来找不着人,你麻烦可就大了。”   “不会的。指导员有命令。”我麻木地说。   焦阳没再说话,我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一会儿是空白,一会儿是刚才的一幕幕,人在这,身体已经是一副空壳。等我回过神,发现焦阳一直坐在床边,看着我的脸。   焦阳对我笑了笑:“你刚才不在,是不是找你排长去了。”   我没回答他,焦阳凝视着我:“怎么了,有心事?”   “副教,你快睡吧。”如果不是指导员的命令,我不会在这里待着。   “真不知道你是我的通讯员,还是我是你的通讯员。”焦阳说,躺回了他的床上,熄了灯。   我睁着眼睛,直到半夜。   头像炸开般地疼,不知什么时候迷糊过去,梦中都是凌乱的片段,是那个打火机碎成一地的碎片……   突然我被动静惊醒,一个人在摸我的身体,他呼出的热气喷在我的身上,我条件反射地要将他一脚踹开,他紧紧地抱住了我,用沉重急促的气息喊我的名字:“……云伟……!”   我的血一下子涌到脑门。   “副教,你!……”   透过窗外的路灯,我看到一张被情欲笼罩的脸,那张脸和白日判若两人,焦阳见我醒了并不松手,仍然紧紧地抱着我,喘着粗气:“云伟,我喜欢你,从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你了。”   我脑袋嗡嗡作响,震惊和恼火让我狂怒,如果不是他是一个少校,我是一个列兵,顾忌着动手的后果,我早就一拳把他从我身上揍下去,我克制着自己搡开他:“副教,你说什么胡话!你放开我!”   他没有放开我,反而抱得更紧。他喘息着说:“对不起,吓到你了。我知道你是,我也是。”   我一阵僵硬,厉声喝:“你快放手,再不放我动手了!”   他根本无视我的威胁,而我很快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   “我知道你喜欢杨东辉,在我战友那的澡间,镜子上你写他的名字,我看到了。你枕头底下放着他的照片,我也知道。”   我蓄势的拳头和身体一下绷紧了,有一种秘密被发现的惊惶感,我真的没想到,原来焦阳早就发现了。否认是没用的,以焦阳的能耐,他想抓住这个把柄易如反掌,我怕什么,我不过是一个兵,闹大了大不了脱军装回老家,可是杨东辉不同,他是排长,干部,重点培养对象!就算他什么也没做,在部队一旦传出了这种传闻,前途就完了,我可以想象他要面对的是什么,组织谈话,没完没了的调查,四起的流言蜚语,异样眼光,就算最后能给他一个公正的调查结果,他在部队也待不下去了,这会变成他永远的耻辱。   “你想怎么样?”我狠狠地攥着焦阳,一把揪住他,“你他妈要是敢乱说,你的事我也会抖出去,让你在部队也完蛋!”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们这样人不容易,我要是想害你,不是先害我自己吗?”焦阳苦笑着,他的手抚摸着我:“我要不是太喜欢你了,怎么会把实话告诉你,傻子……”他的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重,他痴迷地看着我,紧紧抱住我,解我的皮带:“云伟,你真帅,喜欢我一点好吗……”   第44章 焦阳   我一把攥开了他的手,焦阳没再勉强,他隔着军裤抚摸我的那个部位,我承认,那股窜上来的异样感让我在一瞬间脑子发热,呼吸发沉,他的手很有技巧,像带着魔力点着我身上的火,我的炮管从来没有被别人的手这样弄过,这种陌生而强大的刺激让十八岁的我在那一秒之间昏沉而难以抵抗,血气方刚的年纪和一直憋挺无处释放的欲望,在这种刺激下简直是致命的。焦阳显然很有经验,他知道怎么撩拨我的冲动,我的下体在裤裆里硬了,他再一次试图拉开我的拉链,并且把头埋下去,我突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突然惊醒,操他妈的,我在干什么?!我猛然起身,把焦阳一把搡翻在地,他没有防备地跌倒在地上,我喘着粗气站起来,胡乱塞着衣服,劈头就走,走前扫了地上的焦阳一眼,他没有起来,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发怒也没有挽留,看我离去并没有阻止,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失望,伤心,和无可奈何,我的满腔愤怒在看到他眼神的时候软化了下去,这眼神我何尝不是那么熟悉!   我转头拉开门走了出去,把这场荒唐关在紧闭的门后……   厕所里,我凶暴地自我惩罚般地拉着炮管,释放了那硬得难受的玩意儿,看着满手的液体,脑子里充满了懊恼和沮丧。对焦阳我不是没有察觉,但是真没想到在营区里他就敢有这样的举动。我对他没有任何想法,可是刚才也硬了,我恼恨自己没有克制住来自感官的刺激,如果刚才真的和焦阳发生了什么,我还有什么脸去面对杨东辉,我还怎么光明磊落地对这份爱情问心无愧!   肉欲和情感,诱惑和抵抗,摆在当时那个年轻军人的面前。直到今天,我都感激当时的自己,没有亵渎自己的爱情。   走到杨东辉门外,我摸着墙根坐在了地上。   临近过年,夜间巡查管理很松,不会发现我。即使查了,他们知道我在焦阳宿舍留守,不会查我的空铺。   一墙之隔就是排长的呼吸,我无声地靠着墙根,只有坐在这,距离他的呼吸咫尺之隔,我才能感觉自己仍然属于这里。   我从怀里掏出打火机,抚摩着它,背后冰凉的墙体,隔开了我和我的排长。   我在他的门外坐了一夜……   早饭前的跑操,杨东辉在队伍前号令。黎明的微光里他的面容很遥远,威严的号令声一如往常,但我还是听出他嗓子的涩哑,那是连续抽烟造成的后果。   听着他用沙哑的声音带着口令,我沉默地用眼睛追随着他,但我所在的位置如同成为一个死角。   我们跑过训练场,跑过警备区里横平竖直宽阔的大马路,跑过沐浴在晨光里的机关建筑,跑过主楼前“八一”五角星军徽。我想起刚刚来到这个军区大院时,那时我还在通信连,也是清晨在这里遇见杨东辉带着警卫连跑操,那时我们刚刚亲近,他边有力地喊着口令边看到我,他会用笑意一闪而过的眼睛和我打招呼,然后跑过我的身旁,而我目送着他挺拔的背影,在心头咂摸着这丝甜味度过一天,盼望着第二天的清晨快点来临。   现在,我在他的队伍里,他的背影就在我的前方,依然挺拔矫健,雄壮的口令声依旧,但他头也不回,不再有他含笑而过的眼睛……   早饭后的训练是二排长带的,那一天都再没见到杨东辉。二排长告诉我们排,杨东辉有迎外任务,跟连长外出了。作为军区警卫连的门脸,杨东辉经常有各种迎外任务,包括军事表演,领导接待,军地交流活动,还有部队媒体的访问。   操课结束后,在回班的路上遇见了焦阳。他和平常一样命令我:“通讯员,去政治部领学习材料,分发到连队。”   从他的神色和表情上,完全看不出昨晚发生过什么。   “是!”我向他敬礼,去了政治部。   他已经习惯了伪装,我也必须学着伪装。   第45章   昨晚踹了他一脚之后,我不知道今天他会怎么样。他是官,我是兵,如果他要整我,跟弄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从这段时间的接触,我感觉他不是那种人,但那是我没惹他。在部队惹恼一个干部下场会怎么样,当过兵的兄弟都清楚。但是我也不怕,现在他应该比我更忌惮,何况,我并不想把焦阳想成那种人。想到他昨晚的眼神,我心里也不好受。   午饭后突然突击检查内务,随后全连在操场上集合。焦阳站在队伍前面,脸上挂着一层寒霜。连里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自从焦阳来了,和基层打成一片,从来没有发过火,始终很好脾气。现在,他一向带着笑意的面孔一反常态地板着,眼光冷冷地扫过我们。   “在我来到这个集体之前,我看过资料,这是一个光荣的集体,有战斗的意志和优良的作风。我来了以后,也以自己身处这样一个连队为荣,为傲!但是今天,你们让我很失望!”   他举起手上的白手套,上面沾着一层黑灰。   “这就是你们的内务标准吗?一个军人!连内务都整不干净!有些老兵!还不如新兵连的新兵!我要提醒大家,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你们是军人,军人就应该有军人的样子,军人就应该有军人的作风!地都扫不干净,还谈什么扛枪打仗!现在给你们两个小时,把里里外外都给我打扫一遍,两小时后我再检查,要是再有不合格的,今天的晚饭就别吃了!全体站军姿!”   焦阳厉声训斥,眼前的少校是个十足的教导员,我很难把眼前这个严厉的政工干部和昨晚上的人联想到一起。   解散后,连里抱怨不已。   “这是谁给他气受了,平常也没脾气,今天这是吃枪子儿啦?”“谁敢给他气受啊?上头来的供着还来不及,也不知道哪来的邪火,真倒霉。”   连里的内务虽然不能说完美,但有一个战斗连队作风的连长坐镇,是绝对不敢懈怠的,平时检查内务有些不细的地方焦阳也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也难怪连里有怨声,中午就这么点休息时间,一搞内务全泡汤了。   我没吭声,我们一排的内务在这次检查里没有任何不合格,因为杨东辉管理很严,他的内务要求比内务条例还要高,我们全排在任何一次内务抽查中都是拔尖的,这既是杨东辉的要求高,也是我们一排人的荣誉意识很强,卫生流动红旗就算偶尔被别的班排夺走,也一定要夺回来。所以我们的内务从来都是全连最强的。   但是这两个小时我们还是必须服从命令,重整内务。班里也在埋怨,他们问我副教导员咋了,怎么心情不好撒邪火了,我说不知道,他们说你怎么不知道,你不是他通讯员吗?我说通讯员怎么了,通讯员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嘿,说你还急眼了,这爆脾气。”马刚莫名其妙地看我。   再一次的内务检查后焦阳没说什么,全连解散。   晚饭前,我到了焦阳的宿舍前,迟疑了一下,敲了门,喊了“报告”。   “进来!”他在里面。   我进了屋,对他敬了个礼。焦阳抬头看到我,我们的眼神在沉默中交换了一下,房间里散发着一种尴尬的气氛。   焦阳没说话,我停顿了一下,说:“副教导员,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坐下说吧。”焦阳指了指椅子,他的语气还算平静。   “不用了,我说完就走。”我看着他:“副教,我想请你跟连长说,换个人当你的通讯员。”   焦阳抬头看了看我,从他的眼神里,他并不意外我提出这个要求。   “对不起,我们连长那脾气,我自己提出来,他不会允许。所以,只能来麻烦副教导员了。”   上次连长给过我表态的机会,我表了态,现在我再去提出来不干,依连长的脾气,他是不会同意的。其他话我也不多说了,焦阳和我应该都清楚,现在这个通讯员,我没法再干下去了。   房间里是一阵沉默,我没有打扰他,立正姿势站着,等着他的回答。   焦阳抬起头来,慢慢对我说:“你是兵,换来换去,会造成你完成任务不到位的印象,对你影响不好。我在这时间也不长,就快走了,剩下这几天,你就忍耐一下吧。”   我没有吭声,他又沉默了片刻,说:“昨天晚上的事,对不起。我无意冒犯你,希望你原谅。你放心,我不会再这样了,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和行动,我向你道歉。但是云伟,”焦阳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又让我想起了昨晚我离去时,他的眼睛。“有一点我想让你知道,我确实真的喜欢你,我对你的感情是真实的。希望你不要因为昨晚的事,看轻这份感情。”   我看着他白皙洁净的脸,夕阳的余晖照进窗口,照在这张英俊的脸上,他的眼中有很多深情,亦有很多无奈。   多么熟悉的无奈,看着焦阳,就像看到我自己。喜欢一个人而不可得的痛苦,我比谁都更了解这种滋味,看到这样的焦阳,我心里也不好过。   “不会的,”我沉默了一下,沉声说,“对不起,副教导员。你对我一直很好。谢谢你。”   我无法回应他的感情,除了这份内疚,我给不了他更多了。   “你就那么喜欢他?”焦阳苦笑着问我,我没有回答,他说:“可是他能接受吗?他不像这样人。”   我说:“我不需要他怎么样。”   焦阳微微叹息,半晌,惆怅地说:“咱俩都挺傻。”   那天,焦阳并没有回应我的要求,他说我不用现在就给他答复,考虑考虑再决定。在部队能遇到一个说上这方面话的人不容易,就算是当朋友,也不希望我就此和他疏远。   走出焦阳的宿舍,我很难再面对焦阳带着期望的眼神。我回应不了这份期望,我希望他离开这里以后就很快忘记我。   我一整天都在等杨东辉回来,但是他们始终没归营。   晚上值巡逻岗,正走到连部前,连里的车回来了,我心跳加快了,往车上张望,可是车停后只跳下了助理员,他匆匆地对在晚点名的队伍说:“快,一排的,来两个人!”   第46章 表彰   排里赶紧出来了几个人,我不顾正在巡逻跑了过去,看车上除了驾驶员空空的,急忙问助理员:“我们排长呢?”   助理员说:“你们排长喝多了,在招待所,人不得劲儿,来两个人去照顾一下!”   那晚杨东辉跟连长陪武装部的领导喝酒,武装部来了好几个猛人,这边就杨东辉一个,还要给连长挡酒,白天做了一天示范演练人又很疲惫,拼着把那些人都撂倒了,自己也喝倒下了。现在人还在招待所躺着,连长不放心,让连里去人照应。   我心里一紧,摘下钢盔塞进同岗战友的手里,把巡逻哨的对讲机也丢给他,“我去!”我解下弹药袋就往车上登,被我们班长冲过来把我揪了下去:“擅离岗哨你是想关禁闭是不是!找削!给我滚回哨上去!”   班长带着另一个人去了,为什么偏偏是在我上哨的时候,但是铁的纪律在这,军人没有命令就从岗哨上离岗,在战争时期可以枪毙。   走在巡逻路上我满脑子是杨东辉醉酒的情形。他昨晚抽了一宿的烟,早上跑操时我就看出来他一夜没休息好,今天一整天的演练晚上还连续拼酒,身体是铁打的也受不了。他酒量过人,喝酒又很有数,连里会餐那么多人上也没能让他趴下,可是现在却倒了,我是最知道原因的人,但是去照顾他的却不是我!   终于熬到了下哨,交接完我就跑到值班室往招待所挂电话,招待所喊来了班长,我劈头就问:“班长,排长咋样了?”   “没啥事,有我在这你操什么心?这么关心排长就把纪律给我守好,上着哨呢就敢尥蹶子,要排长在不削死你!少一天到晚出幺蛾子,给排长气受!”   班长还气我刚才不遵守纪律让他在助理员面前丢了面子,如果不是班长跟我关系好,又看在我关心排长的面子上,一个一年兵敢这么干早挨削了,还跟你那么多废话。   我说:“班长,我想过去看看,你想想办法。”   班长说:“排长睡了,你有心就行了,老实在班里待着,明天排长就回去了,你表现好点,排长看着也高兴。”   当兵让我最痛恨的事就是没有人身自由,要逾越这堵院墙需要繁琐的程序和没完没了地请示、汇报、等待。可是这就是部队的最基本,服从!   杨东辉的宿舍里,我摩挲着装着那套便装的塑料袋,轻轻放进他的储物柜最底下。   这是给他买的衣服,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他穿在身上的时候。以后,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允许我踏进这间屋子。   熄灯号已经吹过了,班长不在也没人管我回没回班,我拿着电筒摆在桌上,用电筒的光照着,重复每天在这做的一切,拖完了地整理完了房间。做完了不想离去,我看看他的床,床上整整齐齐的豆腐块,叠得非常漂亮、标准,像他的人一样,军容严整,一丝不苟。他的床叠得很平整,我不忍心坐,拿出马扎坐着,旁边挂着一套作训服,我把衣服取下来抱在怀里,上面还残留着烟味。   我静静地坐着,脑子里是昨晚的一幕幕,和他最后看我的眼神。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是不是还难受着,要是半夜难受了,班长他们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他。该回屋了,但我不想离开这个有他气息的地方。我环顾四周,看看还能再干点什么,决定把他的储物柜从里到外都擦一遍。擦到其中一个柜子里面放着他的行李包,那是他从仓库回来那天用的。上面落了灰,我拿出来想给他洗洗,把里面东西腾出来时,有个信封掉在地上,掉出了一沓信纸。   捡起它们,我用手电筒一照,愣了。   信纸上都是他的笔迹,而题头都是我的名字。   在手电光下,我一张张地翻看这些信纸,每张纸上都只写着一个开头,和总是没写完的几句。   云伟:你好。   云伟:你的来信我都收到了。我一切都好,你不要担心我,要专注训练,你……   云伟 砸车的事我知道了,你怎么能这么胡闹?没有排长看着你,你就任性妄为,等我回去收拾你……   云伟:现在已经是凌晨2点了,我在仓库的后房打着手电给你回信。你的信我都看了,也总想提笔给你回信,可是迟迟没有动笔。你不会怪我吧。这里很安静,也很荒凉,我总是想念连队,想念战友们,也想念……   稿纸上写到这里就没有了,想念两个字的后面是一个钢笔涂掉的墨团,然后他划掉了这句话,信到此戛然而止。   我想看清墨团涂掉的是什么字,可是已经看不出来了。   是什么字,是“你”吗?是“也想念你”吗?……   信都没写完,我眼前浮现出他在灯下拿着钢笔,在信纸上一遍又一遍写回信的样子。他一封信都没有回我,我以为他根本不想回信,原来他写了这么多,这厚厚的一沓纸,每个字迹都很认真,上面都是写了划划了写的痕迹。   为什么不写完,为什么明明写了,最后却还是一封也没有寄给我?   我想起他昨晚把我的信丢在地上的表情,低头看着信纸上。   到后面的稿纸上,字已经越来越少,最后一张纸上,只写了我的名字,其他就是一片空白。   云伟那两个字,用钢笔描过好几遍,留下了重重的笔印,几乎穿透了稿纸……   第二天一早,杨东辉是赶在起床号吹响之前回来的。   可是我只来得及在微亮的晨光里匆匆看到他的身影,甚至没有和他说句话的机会,因为全连换常服戴军帽集合,8点钟,整个警备区在大礼堂召开全年总结表彰大会。   还有几天就是年三十,这场总结表彰大会是对整年度工作表现突出的集体和个人进行表彰,而评优评先的荣誉不仅关系到集体,更关系到个人前途,尤其是基层干部,关系到干部的晋衔调级,和满了年限尽快往上提的砝码。部队的军官晋升如同爬台阶,到了时间就必须上个台阶,如果时间到了这一层台阶没跨上去,那么后面也没机会了,在部队到顶了,等着转业或复员走人。   冗长的首长发言之后,开始宣读表彰名单。   警卫连获得了“争先模范连”N连冠这个关键荣誉,以及拥政爱民先进集体称号,这两个荣誉到手,连长指导员可以松一口气了。   伴随着个人表彰名单的宣读,一个个获表彰的先进个人上台领证书,挂勋章,系上大红花,荣光满面。   名单读完了,没有杨东辉的名字。   三排长上去了,三排的人在欢呼,我们一排集体沉默。   我刚到警卫连的时候就知道,每年度的先进个人嘉奖,自从杨东辉到警备区警卫连的那天起,就没有一年没拿过。   最后一个领奖的人上台了,我看着前面几排,杨东辉就坐在那里,我只能看到他挺拔如松的脊背,他认真有力地鼓着掌,我看不到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也不能想他心中的感受。从他来到警备区起,每年的这个时候站在台上的人是他,接受首长们的表彰和台下战友们掌声与欢呼的是他,而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坐在台下,坐在冷板凳上看着别人,这些掌声和荣誉都和他无关。   第47章   他拼了一年,拿了很多成绩,出色地完成任务,每一项军事素质政治素质都无可挑剔。他比谁都更有资格得到表彰。可他的嘉奖没了。   因为我。   因为我,毁了他的荣誉。在他的前途上,狠狠捅了一刀。   回到排里,大扫除。我弯着腰拖地,蘸着水的拖把在水泥地面上拖出一块块的水印。排里的人分组在干活,没有一个人说话。   白洋从他排里来找我,拿了个拖把陪我。他犹豫着想说什么,也没张口。   楼上传来三排的欢呼声,那是在庆祝三排长的先进。   “妈的,叫叫叫!楼是你们家的啊?”一个兵冲到楼道口对楼上吼了一嗓子,把手上要挂的灯笼砸了出去,灯笼沿着地面滚到墙角。   “算了算了,咱排长年年先进,偶尔一回就当让让他们。”   “凭什么?排长哪项不如人了?比军事素质,比班排成绩,比带兵能力!要不是上次那事,现在轮得到三排在这鬼喊吗?”   二班的赵顺,山东兵。他一直崇拜排长,视他为偶像。赵顺憋着一股怨气,转过身盯着我。   “可是有人还心安理得的很,跟没事人似的,也是,人家忙着跟教导员屁股后头跑前跑后,眼里哪还有什么排长!什么叫白眼狼,这就是!”   “说谁呢?怎么说话呢你?”白洋丢开拖把棍子。   “说谁谁心里有数!咋的,我说得不对?”   “你找茬啊你?”白洋要上前,我拽住他,赵顺气愤又轻蔑地瞥着我,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弯下腰拖地。   赵顺一脚踹翻了水桶,桶里的污水流了一地,刚拖过的地面弄污了。   “你!”白洋冲过去掀他衣领。   “白洋!”我厉声喝住他,赵顺挑衅地瞪着我,我拉开白洋,白洋急了:“老高!”   我把他格开,周围的战友看着我们,我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拎起水桶,走向水房,背后赵顺骂:“妈的,为这种人出头吃处分,也是个傻逼!”   我停住脚,转身说:“你说什么?”   赵顺脸红脖子粗:“我说他傻逼怎么了?有人瞎了眼,活该就是个傻逼!”   我手里的捅照着他的脸飞了过去。   “你再说一遍?”   他头一偏桶砸在墙上一声巨响,我上去扽起他衣领扯了过来:“你骂我可以,再骂他一句试试?!”   旁边人呼啦一下过来拉开我们,我脑子充血硬被人抱住胳膊拖开,动静中走廊那头一个人走出办公室:“干什么??”   一声喝令,所有人都立正站好,走廊静得只有他走过来的声响。   杨东辉走过来,目光凌厉地扫过我们和地面上狼藉的污水空桶,眼光停在我和赵顺身上。   “怎么回事?”   他严厉地问,我和赵顺都盯着地面不吭声。   “高云伟!”   我抬起头:“报告!我干活不小心,水桶碰洒了,二班的战友在帮我收拾!”   赵顺转头看了我一眼。   “报告,……是这样的。”赵顺声音不高。   杨东辉看着我们,他和我的目光对视,目光中是教官的敏锐和凛冽,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白洋!”   “到!”   “你说!”   “报告!……我刚才没看见。”   “好,都不肯说,不动口那就动手。全体俯卧撑!地上的水什么时候干了,什么时候停!”他吼道。   “是!”   他转身走了,我们在污水里趴了下去,此起彼伏,我做着俯卧撑,水渐渐干了,陆续有人爬起,最后只有我,他们都默默站着看着我,白洋要来拉我,被我甩开,我埋头疯了似地做着,额头淌下的汗打湿了刚干的地面,排里的人都安静了,我像在和地面做生死搏斗,失去知觉的胳膊和身体还有我的面孔,都扭曲在一起……   营房后的树林里,白洋说老高,我知道你们排长先进丢了,你心里不好受,可这事不能全怪你,你别把那个姓赵的话放心里,谁不知道你为了杨排司令员的车都砸了!你们杨排是个磊落人,不会怪你的,你别跟自个儿过不去,钻牛角尖,都已经这样了,你自责也没用!   我抱着脑袋,盯着地面。   自责也没用,是,这是白洋说得最正确的一句话。   在连部,我听到了指导员跟杨东辉的谈话。个人先进是一个指标,杨东辉当排长的时间不短了,今年是他的关键年份,节骨眼上他丢掉了一个重要的指标,还背上处分,结果会怎么样,我已经在指导员的谈话中听到了。   我盯着光秃秃的草地,上面结了一层冰碴子。   回想到警卫连的这些日子,我都干了什么,难道我来,就是为了今天这个结果。   如果我还老实待在通信连,如果杨东辉根本就没认识我,他就还是那个杨东辉,警卫连的骨干,士兵的偶像,首长眼中的重点选拔对象。   今天的先进就是他的,明年的调级就是他的,空缺的副连长的位置也是他的。   从排职到副连虽然不难升,但职位差别讲究很大。就算机关的职位比基层部队多,他熬到年限升上去,还能轮到什么好位置。军区机关争夺激烈,关系网重重,别说连职干部,营职、团职都多如牛毛,一个毫无背景全靠摸爬滚打硬拼上来的基层排长,没有硬指标傍身,他拿什么跟别人争?最后到犄角旮旯挂个什么助理员、干事的虚职,军事素养就彻底废了,他的军旅理想也废了。   不客气地说,后来部队腐败风气日盛,到近些年,机关军官晋职明码标价,代理排长转正起步价一万,连职到营职十万,这都是我眼见的事情。部队风气变了,司、政、后、装,一个“后”的腐败就是一个无底洞,就我警备区所属省军区的一个后勤部长,现在叫联勤部了,当年同样是警卫连出身,因长相英俊嘴甜把首长女儿追到了手,当了首长女婿,从此平步青云,一路升到后勤部长、军区副司令员,发迹轨迹和某军中大老虎相似,成为军虎派系,直到老虎落马被牵连,牵出其后一个庞大的腐败集团,绝大多数都是营房部、后勤、基建的腐败链。这是真人真事。   这也是我很长一段时间内对军队黑暗痛心失望的原因。这是每一个真正热爱军队、爱这身军装的军人的无奈,在部队待久的人或多或少都懂这种无奈,也让很多胸怀热血的人凉了心。但这并不影响我内心的信念。好在现在军中打虎,军内作风整顿扭转不正之风,对效果拭目以待。   扯远了。当年部队的风气还比较正直,也使得杨东辉这样一身正气的人能够有出头的机会。但是90年代末部队也在转型期,警备区这种同属军地双重领导的单位,不受到市场经济冲击也是不可能的。为晋职塞钱塞关系的大有人在,所以即使当年我还小,也知道杨东辉通过正常渠道晋升有多么重要,也有多么难,因为在复杂的军区大院,能够给他这样的干部上升的空间,实在是太有限了。   落下一步,在今后就可能落下十年。在部队,这句话不夸张。   他的房间我天天打扫,他房里的东西我最清楚,包括各种荣誉、勋章。   XX省军区“爱军精武”个人标兵、XX省军区独立营优秀士兵、XX教导队优秀教练员骨干比武总评“双第一”、XX军区侦查尖兵集训队尖刀学员、侦察兵单兵比武大赛“个人全能”、“砺剑—19XX”演习比武精度射击冠军、武装越障冠军、个人三等功……   这些沉甸甸的军功,他流血流汗拼回来的荣誉,就要毁在我的手上。   “你上次说的大军区的关系,还能不能够上?”我问白洋。   他说“老高,我知道你想干啥,可是人家不管这事,听说过现官不如现管吗,隔着层级,不符合部队规矩。”   “我去求栾司令员。”   “你可别天真了,那是司令员!你想找就找啊?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出了名的正派老头,再说年后杨排参加比武,名次好就可以撤处分,你现在跑去找栾司令员,司令员还以为杨排让你来开后门,一生气,连处分都撤销不了。”   是。何况我凭什么找司令员,就凭我一个犯错误的小兵?我太自不量力了。   先进没了,就算处分能撤销也是年后至少几个月的事情,等到那个时候,什么都板上钉钉了,来不及了。   办法,我需要的是办法。即使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士兵,想要撼动一个军令如山的结果是蚍蜉撼树,我也要试,不惜一切代价。   白洋看着我,说:“老高啊老高,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真是舍近求远,靠着大树都不知道享荫凉啊!”   我抬起头:“什么意思?”   “你知道副教导员是什么人吗?去打听打听吧。”   我从不知道焦阳的这层关系,焦阳也没提起过。   我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连里很多人早就知道,就只有我这个“忙着跟在他屁股后头跑前跑后”的人不知道。   真是讽刺。   军中的高干子弟,天之骄子,从他的出身来说,他当个通信营的少校实在是委屈他了,到我们这种级别的军事机关挂职,更是太委屈了。用现在的词语说,军二代,红二代,军人世家,根正苗红。总之,是个上层建筑,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   焦阳来到这里没有提过一句身份,耍弄过一点特权意识,冲这点我敬他。   “副教导员那么喜欢你,你又是他通讯员,跟他关系这么近,你去开口他应该会帮忙。你要抓住机会。”白洋说。   是,机会。   属于一个普通士兵的机会,不多。   第48章   回到连队,文书找到我:“高云伟,一排长让你去干部室。”   我敲开门,喊了报告,他正在屋里写材料。他说了声进来,我走进去,他抬起头。短暂、寻常的几秒钟,凝固的因子在空气里飘摇,即使我们四目相对,即使我来过这间干部室无数次,即使我已经熟悉了这种沉默,此时此刻,我们的距离,如此遥远。无名的痛楚,紧紧攫住了我的心。   我想起了那首诗,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想你痛彻心扉,却只能深埋心底。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说为什么叫我来,我先说话了。   我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盒,放到他的桌上。   “排长,听说昨晚你喝多了,现在好点了吗。这是我在医务室拿的,不伤胃,你收着吧。”   他看了药盒一眼,微微沉默,说了声谢谢,把药盒放进了抽屉。   然后他停顿片刻,缓缓说:“上午的情况我了解过了。排里的个别议论,你不要听进耳里。在集体中,个体意识要服从整体,但是犯了纪律,没什么可讲,谁举动,谁担责,这个责任要自己负,每个人犯错、出于任何理由犯错都一样。身为带兵的人,更要为个人言行承担后果。这个道理你懂了没有?”   我听出来了,他为什么叫我来。   他知道我因为上午的表彰大会在想什么。杨东辉,在这种我们的关系陷入冰点的情形下,他还来做我的思想工作,不想我因为这件事背上沉重的包袱,不让我因为战友的议论而难受。   可是你自己呢,你自己的前途呢?   我宁愿他对我冷酷到底,这样我心里还能有一丝好受。   我看着他皱着的眉心,因缺少休息布着血丝的眼睛,还有身姿的疲惫。   见我沉默不语,杨东辉沉声说:“没事了,回班吧。”   我站着不动,许久,说:“排长,对不起。”   我认真地向他敬了一个军礼,很标准,很庄重。然后我转身打开门离去。   我到储物仓库拿出家里寄给我的钱,这笔钱来到部队后我一直没动过。我拿着去服务社买了几瓶好酒,几条高档烟。   焦阳看到我很意外,眼里一瞬间闪动着光彩。他似乎没想到我还会主动去找他。   我说:“副教导员,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你说。”他有些激动。   “营区待闷了,我想出去逛逛,假很难请。”   他明白了:“行,这个周末我给你请假。”   “今晚行吗?”我对他说,“挺想出去的。”   晚上,我跟着焦阳,我们出了军区,我带着他去附近我们分区的人常去的一家饭店。   焦阳见到我手上拎着的包,问我:“出来逛还带着东西?”   我说:“副教,今天我请你喝酒。”   他说:“为什么请我喝酒?”   我说:“你帮了我的忙,我不能请你喝酒吗?”   焦阳不说话了,笑了笑,然后就跟着我走。   饭店里我找了个包厢,只有我们俩。酒菜上齐以后我端起酒杯敬他,焦阳跟我碰杯后,微微一笑说:“怎么了,知道我快要走了,给我送行?”   我干了。拉开了包的拉链。   从焦阳的表情,他应该从出来开始就猜到了我不是出来逛街。他看到烟酒,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说完了,东西也都摆在他的面前。   焦阳一声不吭,把东西推回给我,叫我拿回去。我说,副教,我没求过什么人,我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但是今天,我求你。过去有让你不痛快的地方,希望你不要跟我计较。东西不值钱,但这是我现在能拿出来的全部。我知道你不会要,但我高云伟不会空着手求人,这是我给自己的规矩。   焦阳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神在小饭馆不太明亮的灯光下,泛着苦涩。   他说:“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沉默。   焦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没有管我,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他苦笑说:“你傻啊,小子。你为了他来求我,我这心里还真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   他看着桌上的烟酒。“加起来要几千块吧。”他问我。“把钱都用这上了?”   我没做声。   他还是苦笑:“你对他,真是心都掏出来了。”   他没喝什么,却好像醉了。   焦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对我说:“我怎么碰不到你这样的呢?”   我按住他的酒杯:“副教,别喝了。”   焦阳拉住我的手,我犹豫了一下,没动。   他紧紧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脸:“云伟,你不怕我趁人之危,跟你提条件?还是你为了杨东辉,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我说:“你不是那种人。”   焦阳说:“那你就错了,别拿话架我。”   我说:“你不是。”   他看着我:“为什么?”   我说:“我知道。”   他还是看着我:“你不知道。”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神里的伤感让我也很难受。   “我知道。你不要以为我是有求你才故意这么说。副教,你是什么样人,我有眼睛,我有心。我看得到。”   焦阳没有说话,许久,把酒杯塞进我手里,自己也端起酒杯,我们沉默地喝了一杯,又喝了第二杯。   我把酒杯顿在桌上,听到焦阳说:“东西拿回去,等我的消息吧。在我走之前,会去争取的。”   我看着他,焦阳看到我的表情,笑笑:“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了,就肯定会去办。”   我说:“副教,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他摇摇手,“这些不用说了。还有,烟和酒都拿走,如果你还当我是个朋友。”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副教,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他说:“你问。”   我说:“你挂职结束以后,要在连里带几个兵去大军区警卫营,是不是真的。”   焦阳挂职结束后去大军区警卫营任教导员,这早就不是新闻。临走前他有几个兵的名额在手上,带走充实警卫营,这些连里早就在传,有些想去的战友也已经打了申请。   焦阳说:“是的,本来我想把你带走,我不是想对你怎么样,只是不想跟你分开,想经常能看到你。你喜欢杨东辉,这种心情我想你能体会。不过放心,在我知道你对他的感情比我想的深很多以后,我就不再有这个想法了。怎么,为什么问这个。”   我说:“出门前我向连队打了申请。”   焦阳拿着酒杯的手一下顿住了,他惊愕地看着我,说:“你说什么?”   我说:“副教,我跟你去警卫营。”   焦阳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他洞悉的眼神能够看透一切。   “你怕我不给你办成?”他忽然说。   我说:“我说过,我高云伟求人不会空着手的。你能帮我这么大的忙,我无以为报,如果副教看得起我,愿意接收,我跟你去新单位。”   焦阳紧紧看着我,很久,他说:“你不后悔?”   “不后悔。”   他仍然看了我很久,他的眼中十分复杂。   最后,焦阳缓缓地说:“云伟,你太聪明了,也太傻了。”   第49章   当我跟焦阳走出包厢,我一抬头,一下子呆住了。   就在我们面前的一张桌子上,排长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   他一抬头,也看到了我跟焦阳。   我僵在那儿,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他盯着我们,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这饭馆警备区的人常来,可是杨东辉很少会在私人时间出营区,他一向很自律。   我僵硬地喊了一声“排长”,杨东辉脸色铁沉,焦阳看到他,说:“这么巧,杨排长一个人在这喝酒啊,兴致挺高啊?”   杨东辉把酒倒杯里,他看了焦阳一眼:“你俩的兴致也不低。”   焦阳干笑了笑:“行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你的雅兴了,你慢慢喝,云伟,我们走。”   焦阳带着我往门外走,杨东辉忽然喊了一声:“高云伟!”   “到!”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完全是条件反射,忘了我们现在是在军区外面,饭店里的人被我吓了一跳,都抬起头看我。   “过来!陪我喝酒。”杨东辉拿了一个杯子顿在桌上,语气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我还来不及反应,焦阳抢先说:“不了,今天他是跟我出来的,不按时销假,不合规定吧。”   “规定?”杨东辉说,“规定战士非节假不出营区,他这不也出来了吗?都是违规,不差这一时半刻。”   焦阳被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也不好看起来。杨东辉站起来,走过来揽住我的肩膀一带,我整个人都被他揽过去箍在手臂里,他盯着焦阳的眼睛说:“副教导员,我叫我的兵陪我喝两杯,你没意见吧。”   焦阳毕竟是个校官,他感到下不了台,不高兴地说:“既然这样,就问问云伟的意见,让他自己做主吧,是想留下还是跟我走,他自己决定。”   杨东辉笑了笑,他那既霸气又强硬的笑,像雄鹰飞过雪山带起的疾风,多少年后我都没忘。他说:“这儿没他做主的份,我这人带兵霸道,是我的人就得听我的,从这小子到了警卫连,他的事都是我说了算。副教,得罪了!改天请你喝酒向你赔罪!”   说完,杨东辉把我往桌旁一按,他的手像有千斤重,我就算想站起来也根本就无法动弹。   眼前这局面,我心里急,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怕排长的态度得罪了焦阳,他一怒之下不办答应我的事。我对焦阳说:“副教,对不起,我们排长喝多了,我照顾一下,你先回吧。”看到焦阳失望的眼神,我强调:“我向你保证的任务一定圆满完成,请放心!”我用眼神提醒他。   焦阳走了,我坐在桌边,我留下了,杨东辉却不再说话,一言不发,只管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连眼角都不扫我一眼,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我按住他去拿的酒瓶:“排长,别再喝了,你昨天才喝伤了,这么喝伤身。”   他胳膊一抬就把我的手震开,完全无视我,自顾自地喝。   我知道劝了也没用,我也不再劝了,周围是一片喧闹,只有我俩的桌子一片死寂。   我看着面前的酒杯,抬手倒满了,端起来就是一仰脖。火辣辣的酒液流进肚里,嘴里的味道都是苦的。   上次和他在小酒馆喝酒,我认他当哥,他和我推心置腹,我们的心靠得是那么近,我们喝了那么多,像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同样是我们两人在面面相对地喝酒,却无话可说,我的心也仿佛老了十岁。   天若有情天亦老,才刚刚十八岁的我,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无奈!   从饭馆出来,已经不知道是几点,深夜的街道上没有车也没有人。杨东辉喝了很多,他喝得又快又猛,我一直把他送到宿舍,他浑身的酒气。熄灯时间早过了,我丢下包,摸黑把他扶到床边坐下,他就那么坐着,我去打开了暖气,给他铺好了被子,倒了水,回头看到他在黑暗中盯着我。   我低声说:“排长,你休息吧,我回班了。”   我转身要走,他说:“过来!”   他站起身来,不耐烦地扯了一把领口,紧扣的风纪扣让他很不舒服。   “给我把扣子解了!”他又粗又沉地命令。   我听从命令,走了过去,伸手替他解军装纽扣。我松开他的领口,他一直盯着我,我能感觉到他带着酒精的呼吸拂过我的脸畔,我的心跳加速奔跑,极力忍耐着这种致命的诱惑,匆忙地动作着,他的军装在我手下解开,露出他的毛衣,宽阔有力的胸膛,我解开最后一颗纽扣,他突然抓住我,把我顶在门后,我的背重重地撞在门上,他的身体随后压了上来,牢牢地压住我,把我挤在门和他之间。   他充满酒气的眼睛瞪着我,在黑暗中我们混乱的呼吸交织成一团。   他紧紧盯着我,忽然头一低,吻了下来。   脑中像有什么炸开,轰的一声,眼前一片空白!   心脏如受重击,意识抽离出了大脑,一秒,两秒,直到浓郁的酒味冲击了我的大脑,让我清醒过来,我脑中充血,猛然推开他。   “排长!你看清楚,是我!”   他喝多了,喝得人都不认,我不能相信他刚才在吻我,更受不了他醉了把我当成别人!   杨东辉一用力,把我顶回门后。   “我清楚得很!”   他死死瞪着我,眼神像要吃了我。   “高云伟,你是老子的兵,就是老子的人。你说喜欢别人?你给我再说一遍。”   他真的喝醉了,醉酒中的人的举动清醒以后就像一阵烟,散了什么都不剩下,他清醒后甚至连记都不会记得。   “排长,你醉了。”   “你他妈说!”   他的手用力卡在我的肩膀里,像要捏碎我的肩膀。   “说这有意思吗?我喜欢别人,不喜欢你行了吧!你别再耍酒疯寻我开心了成吗?”   委屈,憋闷,伤痛,还有知道我们很快就将天各一方的结局,全都爆发顺着我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毛孔向外喷发,我受不了他一次次地让我抱有希望,抱有幻想,最后仍是一场空,我已经不敢去奢望,不敢去做梦,我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排长,我怕了,真的怕了,别再耍我了,别再给我一丝丝的念想,我真的怕再次失望后漫长的时间里再重复这样的煎熬!   “你再说一遍?”他逼近我。   “说多少遍都一样!”我咬碎牙往肚里吞。   “扯淡!”   他的手一下按在我胸口的口袋上。那里有一个东西,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就将它掏了出来。   “那你为什么带着它?”他举着那东西质问我,那个打火机,手枪形状的打火机,上面有我贴身的热度,距离我心脏最近的地方。“为什么带着这东西不离身?”   我无言以对,只有沉默!   他紧紧压着我:“不喜欢我,为什么还来我屋里偷偷干内勤,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无路可逃,无所遁形。在他的面前,我早已无所遁形。   “说,喜不喜欢我 ”他醉了,抓着我,执拗地逼问我。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他英武迷人的脸庞,深深刻在我骨头里的刚强面孔。   “不喜欢”   他突然吻了上来,嘴唇狠狠地磨过我的唇,又骤然分开。   “再说一次”他气息错乱,低沉地问。   “……不喜欢 ”我喘着粗气,他听到的瞬间又惩罚般亲上来,我的脊背滚过一道痉挛。   “……喜不喜欢?”他不依不饶,霸道性感的嗓音,和我俩纷乱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不……”   后面的字都被他堵回了我的唇里,直到我们气喘吁吁,最后一次他松开我。   “喜不喜欢我?”   他在距我的唇仅有一公分的距离问我。   我看着他,这个人,这个主宰了我所有的思维,心绪,所有的念想和爱情的人。   我什么也没说,只有我们呼吸声的静寂,突然我抱住他,吻他!狠狠地吻他!用尽我的全力,用尽我的生命和滚烫的血液!   我们疯狂地吻在一起,仿佛要用吻把彼此撕碎,我的舌头和他的缠裹着,撞击着,吮吸着,两个男人,两个军人能爆发的不仅仅是情与欲,是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是枪林弹火的冲锋,我吻他吻得两眼发黑,脑中都是血色,因为我吻的是他,我的排长,杨东辉,我爱得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激情的人,他对于我就像五角星上的“八一”之于军人,是全部的信仰,是唯一的标的,是毕生的灵魂!   心脏在胸膛里快要破膛而出,太阳穴在激烈地突突奔跳,杨东辉狂烈地吻我,紧紧地抱着我,他拦腰抱起我,我一米八的大个子他一下就把我抱起,把我丢在床上,然后他压了上来。他像一团火,谁碰上都会被烧为灰烬。   在那个黑暗的排长宿舍,在那张我铺过无数次的床上,在整个万籁俱寂的营区那扇紧闭的窗后,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酒精,情欲,生理还是心理,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给了我这梦境般的一夜。   他扯开我的军装,我也剥扯着他,他沉重地压着我,我抱着他的背,颤抖着抚摸过他的皮肤,他棱角分明条块垒垒的肌肉、完美得如同军神的身体就在我的手下,在我的怀抱里,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我血脉贲张,他抱着我的力量像要把我碾碎,我整个人都是昏沉恍惚的,人在骤然得到的喜悦里充满了不敢相信的惊疑和做梦般的眩晕!   “……排长……排长……!”我抖着嗓子喊他,他抱住我的胳膊像铜墙铁壁,他低头吻我,粗重的呼吸带着浓厚的情欲,他吻得我喘不过气来,他身体里散发的浓烈的干燥的气息让我发狂!   他终于松开我,我听到他急促地喘气,他用力抚过我短短的发茬,俯视我的脸,他的眼睛望着我,那眼中现在只有我,他喘息着,瞪红着充血的眼睛,他说:“……我在仓库,满脑子都是你!……”   第50章 激情   晕眩,无比的晕眩。   人被巨大的幸福突然砸中的感觉,就是我当时的感受,晕眩到不能自已。   每一根血管都在颤抖,从心脏到末梢。   我摸索着抽走他的皮带,解开他军裤的纽扣,手探进了那块禁地,那神秘的军事禁区,终于我握住了那坚硬火热的地方,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我进入了另一种状态,变得好像不是自己。   它像一头下山的猛虎被突然释放,从裤子里昂头涨脑地跳了出来,在澡堂我偷瞄过无数次的他裤子里沉甸甸的形状,那令我隔着衣料看一眼都口干舌燥心跳加速的东西,现在就在我的手中,青筋暴起,粗长,霸道,它惊人的雄伟让我血气冲脑,那不是一把钢枪,简直就是一门大炮!   我呼吸急促地套弄它,它硬邦邦地颤动着,鼓涨着,它的坚硬,粗壮,威武,彻底征服了我,道道凸起的血管里急速扩张的男性力量,奔腾着排长的热血和沸腾的精力,滚烫的炮身像要引爆我体内的火药,一点火星就能把我炸为灰烬。   杨东辉在我的动作下发出低沉的喘息,看着他此刻性感的面孔我所有的热气都往下身涌,我低头毫不犹豫地把那让我膜拜的器官含进嘴里……   我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和他都不再属于自己。   世界是乱的,着起了火,呻吟、摩擦、开火……   激情像绽放的烟花炸开,我们汗流浃背,我心爱的排长在我身上爆发了,用我的手和唇舌让他达到了高潮,我也喷薄而出,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感受着身体的震颤,体液在我们的小腹上流淌交融……   当一切归于平静,我们汗涔涔地抱着,我颤着声音问排长,舒服吗?……   我怕酒精的冲动过后是无限的空虚和排斥,我紧张着他的回答,他抱着我,他的怀抱让我的心如在云端。   他低哑的喘息声在我耳边,他沙哑地说,舒服,你呢。   我吻着他的肩膀,说,我从没跟别人这么做过,只要是跟你,做什么都舒服……   他抱着我的手臂收紧了力道,轻轻地亲吻我,我浑浑噩噩,像在梦中。   我问排长,为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可我就是看不得你跟别人那样,你要这样,也只能跟我。你是我的人,我得看着你,一直看着你,你这么胡来,没我看着怎么行……   天亮前,我悄无声息地回到班里,战友们都在熟睡,没人察觉。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不能在杨东辉的宿舍待一整夜。天亮前,我不得不轻轻放开他,起身穿上军装。他还在沉睡,走之前我弯下腰,亲他,他沉沉的呼吸拂在我的脸上,睡梦中的脸像毒药,让我一步也移动不了。我在床前看了他很久,最后戴上军帽,闪身出去。   直到起床号吹响,我都没合眼。身体亢奋着,人却在梦里。我的意识飘浮在空中,始终不能落地,直到站在出操早课的队列中,整个人仍然是在云端飘着。   昨夜,当一切都平静之后,排长搂着我在酒精的作用下陷入沉睡,我一直拥着他,一动不动,怕一动就惊醒了这个美梦。   这场梦太美,美得让我怀疑它是否真的发生过。   我拥抱着的,抚摸着的人,是我朝思暮想的排长,魂牵梦萦的人,我以为我一辈子也不可能碰触的人。   这个梦太不真实,来得太雷霆万钧,从天而降,让我不敢相信,大脑处在一片滚热的空白中,久久都无法回神。我看着排长睡梦中的脸,一秒钟都不敢合眼,仿佛眼一闭他就会消失。我轻轻抚摸怀抱里他的身体,怕弄醒了他,又停不下手,因为只有反复确认手下这真实的感触,才能让我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不是我梦过无数次却在醒来后陷入无限空虚的梦。   当梦里无数次的情景突然变成现实,人的反应并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恍惚,还有深深的恐惧。我在黑夜中恐惧黎明的到来,怕天一亮,梦就醒了,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了。阳光破碎了梦幻的泡沫,我手中紧紧抓住的,被亮起的光线一照,会像蒸发的水汽,从指缝间无情地消失。   起床号吹响了,天光大亮,连里又是打仗似地出操、洗漱、整理着装,哨音在响,脚步声有条不紊,和平常一样的一个早上,只有我,忐忑地迎接这个早晨。   在班里的行军床上,直到天光亮起,我脑子里盘旋的只有一个念头。   他是真的接受了我,还只是因为酒后的冲动?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昨夜那是不是只是酒后的本能反应,身为男人我了解这种反应。不管对方是谁,那种欲望上头的发泄是意识抗拒不了的。在军营里憋得太狠了,释放,是每个精力旺盛的军人的渴望!这种释放代表不了什么,只代表那一刻的发泄。   我想起他也说过,他在部队里看到过这种情形,互相慰藉和发泄生理需要。男人之间的排遣,在部队这种严重缺乏解决途径的地方不是没有。他一直都不能接受我,可是这一夜,为什么?因为那句我不喜欢他的刺激,他受不了我碰别人,还是酒精刺激了他憋得难受的精力。他的火热,他的激情,冲刷干净了我思考的能力。我没法再依靠理智去判断和分析,我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思想,都他妈没有了!我只想知道,杨东辉你到底是喝多了还是来真的,你说你在仓库满脑子都是我,是不是真的!……   这个无比混乱的早晨,就在我内心的忐忑,不安,焦躁,混杂着激动甜蜜的回味,和毫不确定的七上八下中,到来了。   第51章 离别   洗漱时,马刚挨在我边上,边捣鼓牙刷边口齿不清地问我:“昨天跟副教导员到哪儿喝酒去了,半夜都不回来,喝爽了吧你!”   我随口糊弄了几句,把牙杯里的水倒了,洗漱完和几个班里的人转身往外走,门口有几个人进来,杨东辉拿着牙杯和毛巾,正在几个战友的簇拥下走进来,我一抬头,我们打了个照面,目光碰在了一起。   我们眼神一碰,就各自移开了,表情都很不自然。班里的人七嘴八舌地喊排长早,我也混在其中含糊地喊了,他点点头回应,我跟着战友走了出去,擦过他的肩膀,他身体上的热度让我回想起昨晚,身体马上就有了反应,不受一点控制,和热起来的身体相反的是心里的发空。   他酒醒了。昨晚的事他没忘吧。   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他没忘,尽管当着这么多战友我们都在掩饰,但是那种尴尬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知道他酒醒以后会怎么想,会不会感到恶心或后悔。   走出门后我回头看了一眼,他弯腰在洗脸,跟他来的那些兵和他说着话,他随意地回答着他们,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这也是每天早上都看习惯的一幕。我有一种错觉,其实昨晚喝醉的人是我,是我喝趴下了产生了幻觉,否则为什么喝酒的人是他,醉的却是我?   饭前一支歌,结束后,杨东辉在队列前针对连里最近的作风要求做简短训话,他铿锵有力的话语没有一句进我的耳朵,我站在队列里在晨雾中望着他,他明亮有神的双眼有穿透一切的力量,紧紧牵引着我的心,忽然他的目光向我射了过来,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起,这一次我没有移开,他也没有,他在说的话停顿了一秒,也许只有半秒,短到整个排没有人察觉他有所停顿,除了我。   他从来没有在这种场合分过神,断过句。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收回,训话也继续严肃果断地说下去,我的太阳穴突突弹跳,因为心脏在这半秒里加速,像抡起的鼓点擂着我的胸膛。   那天我站上午的头班哨,8—10。   早饭后匆匆交接岗,岗上站的另个战友,我是二号哨,在岗亭下警戒。我负手跨立,双眼目视前方,但脑中是一片断了信号的空白。   我怕他酒醒了以后会躲着我,如果是这样,我俩就真的回不去从前了。   把话烂在肚子里,那不是我性格,下了哨之后就去找他。如果时间等到下哨之后,一切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然而,仿佛是老天也要插一杠子,我跟排长都没有等来那个时候。   我正站在岗亭下时,身上的对讲机突然响了。是杨东辉的声音,他在对讲机里呼叫:“二号哨,二号哨!”   二号哨就是我,我迅速拿起对讲机回应:“二号哨在位,请讲!”   站岗中的对讲机呼叫,肯定是公事,我收敛心神,等着听他的命令。   伴随着滋啦的电流声,他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下哨后转告你班长,过年期间看好班里人员,加强安全意识,新兵不要想家,不要乱跑,我抽空打电话到班查岗!听到回话!”   “是!保证传达到位!”我对着对讲机说,他没再说话,对讲切断了。我莫名其妙,看了看领班员和其他在岗执勤人员,对讲是公开的,大家都听到,他们眼中也一头雾水。   排长什么意思?突然没头没脑地来这么几句,他语气很匆忙,我满腹狐疑。   这些跟这班岗无关的话为什么要现在在对讲里跟我说,就算是要向我们班长传达纪律精神,他可以直接找我班长啊,为什么要正在站岗的我“转达”?那句“抽空打电话查岗”又是什么意思,查岗就查岗,他人在连里,为什么要电话查岗?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这是要去哪儿?连里一定有事发生,可我正在岗上一步都不能离开。正在我焦灼地等待下哨的时候,军区里出来一辆面包车,是我们连的车,车开得很快,经过大门时我向车敬礼,就在此时我看见了排长!他坐在车里,身背装具全副武装,透过封闭的车窗他看着我,对我飞快地做了一个手势,那是战术手语,意思是原地等待!   在我呆住的瞬间车就呼啸而过,消失在街角。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它就带着我的排长,卷着尘土从我眼前消失了。   杨东辉走了,去集训队了。   通知是上午刚到的,年后的军区比武上级非常重视,集训时间提前,时间紧任务重,克服一下困难,年就在集训地过了,杨东辉作为骨干,第一批就走,接到命令后火速整装上车。部队就是军令如山,雷厉风行,命令来了不容你多耽误一分钟,说走就走!   等我下哨赶回连队,才知道这个消息。   离别来得太突然,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留给我。只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是现在!   现在我明白了他突然在对讲机里呼叫我说那几句的含义。什么转告我班长,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他突然接到命令,而我在哨位上,他是在那几分钟用对讲机跟我道别。他叫我过年不要想家,安稳待在连里,他会抽空打电话给我。那个原地待命的手势是他最简短的叮嘱,他叫我等他回来。   可是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了。   焦阳过完年就走,带着他要带走的兵。这个命令,意味着当杨东辉结束集训和比武之后归来,我已经不在警备区,不在这个城市,我的组织关系和档案全部会调走,跟这里,跟警卫连,再也没有关系。   那天特别冷,北风刺骨,天灰蒙蒙的。空中压着厚厚的云层,要下大雪了。   晚饭前连长宣布,明天再坚持一天,后天是大年二十九,从中午开始放假!准备过年!   连里一片欢呼,解放了,都在欢呼雀跃。   这个年终于来了,在我失去了对它的期盼之时。   “报告!”站在指导员办公室门口,我敲响了门。   “进来。”走进屋中,指导员低头站着弄着办公桌上的资料和表格,抬头看了我一眼:“来了?坐吧,找你谈谈心。”   指导员派人把我叫来,说和我谈谈。我看到他桌上摆着的那些纸,就知道他找我是要谈什么。   “小高,你是东北人吧,家乡是哪儿?家里几口人啊?”指导员从政工干部谈话最常见的开场白开始了,我也配合地把这些秃噜话滚轴子似地又秃噜了一遍,指导员东拉西扯一番后终于进入了正题,他从桌上抽出一张纸,问我:“这是你交上来的吧。”   白纸黑字,上面写了什么我不用看,每个字我都记得很清楚。   “报告,是。”   “你想去大军区警卫营?”   “是的。”   “为什么,能说说你的想法吗?”指导员看着我问。   我迟疑了一下:“因为我想锻炼自己。”   “在这儿你就得不到锻炼了?警卫连没有让你得到锻炼?”指导员敲了敲桌子。   “不是,指导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完沉默了。   指导员给我倒了一杯水,把几张纸递给我。   “你看看,这些都是交了申请想去的,连里有连里的考虑,尊重战士个人意愿,连长的脾气你知道,想来的他得挑,想走的他不拦着。不是每个人连里都叫来谈话,但是你,连长跟我的态度都是这个话要谈。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连长、指导员看得起我,关心我。”我知道这场谈话为什么会来。   “你这话说得也对,也不对,关心你,关心连里的每一个,这是连长跟我这个指导员的职责,但是为什么在这件事上特别关心你,你想一下。我到连里以后,对每个战士的情况不能说完全摸透,但是你的情况,我现在说说我的感觉,不一定对,说得不对的地方你可以纠正我。我感觉,你是一个很有集体荣誉感的人,你的荣誉感很强,表现在你对连队的感情很深,对连队,尤其是对一排,感情很深。这从你的日常表现和我们对你的观察都可以看出来,所以别人交这个申请,我们不奇怪,可是你交上来,和你说实话,连长和我,我俩是真没想到啊。”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指导员继续说:“是不是有什么情绪,心里有什么疙瘩,都说出来,今天叫你来就是敞开了聊,思想不要有负担,有什么说什么。”   我说:“没有,指导员,连里对我很好,是警卫连培养了我,教育了我,让我有了一点兵样,在这个集体里我感到非常光荣,这是真心话。我心里没有任何疙瘩。”   指导员立刻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走呢?”   我又一次沉默了。   “我就实话说了吧,焦副教导员很看重你,点名想把你带走。年轻人向往大地方,大军区在大都市,起点高,年轻人想去见见世面,这我都可以理解。个人志向,我们也不干涉,但是小高,连里为什么留你,仅仅因为你的成绩?我告诉你,不仅仅因为你是训练骨干、你军事素质突出。你牛,但是放到外头,比你牛的兵多的是!留你,因为部队是一个讲感情的地方,警卫连是一个讲感情的地方!我跟连长现在就想跟你讲讲感情,你一个一年兵,我们为什么要跟你讲感情?因为你是块好钢,你这块好钢是谁磨出来的,我跟连长不居功,你班长我也先不提,我就说说你排长,是谁手把手把你带成尖子,是谁有好事就给你争,有坏事就给你挡,你排长对你怎么样,这不用我说了吧,警卫连里有眼睛的还有谁没看到吗?现在你交这个东西,你有没有想过你排长看到了怎么想!”   指导员斥责着我,带上了他的情绪,他的话,句句在挖我的心,刀刀扎在我的心上!   “你要走,伤的不是我的心,不是连长的心,是谁的心你自己想一想!”   “指导员你别说了!”我放在桌下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心里是那么难受!   “……排长知道这件事吗?”许久,我低声问指导员。   指导员看看我:“还不知道。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我盯着面前那张纸。   拿回这张纸,走出这间屋子,我还是他的兵,他还是我的排长。   拿回这张纸,我就可以一直在这里,一直等到他回来……   第52章   军区大院的春节气氛很浓。   军区大门早早挂上了“欢度春节、守卫神州”的横幅,我们连每个排每个班都领到了任务,各班各排彻底打扫卫生,抽人手去炊事班帮厨,后勤部门早就把生鲜禽蛋菜肉瓜果运来,准备除夕这顿一年最丰盛的会餐。我们被班长们带领着,在大院挂上红灯笼,牵起彩灯,插上彩旗,贴上春节的标语。寒风一吹,彩旗猎猎,红灯闪烁,如果下了雪,红灯映照着雪地,是一番美丽的景象。连里的布置气氛更浓,司务长带来了拉花、气球、彩纸,我们忙着把俱乐部布置起来,迎接除夕夜会餐之后的节目狂欢。   所有人都在忙碌,据说这是部队过年的传统,要让每个人都忙起来,忙得没时间想家,特别是新兵。连长的老婆孩子来了,陪连长在连里过年值班,连长那黑脸膛难得地堆满笑容。   经过一番打扫装饰,连队焕然一新,张灯结彩,喜庆的窗花和春联、闪烁着的彩灯泡、战友们喜气洋洋的笑脸,空气里弥漫着的寒冷夹杂着热烘烘的暖意,这一切都在我的身边包围着我。只有我像是一个置身在外的看客,这些温暖和幸福,都离我很遥远。   焦阳知道了指导员找我谈话的事,问我,你的决定有变化吗?   我说,没有。   他没有再问。   我知道,连长、指导员都会卖焦阳的面子,否则连里根本不用谈话,就是不放人,你想走,门都没有,轮不着我一个小战士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就因为连长指导员都不能驳焦阳的面子,才会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希望我自己要求留下。   焦阳说,指导员说我跟警卫连缘分浅,来了不到一年,上次省军区政委就差点把我弄走,后来阴差阳错留下了,现在还是走,看来我真不是警卫连的人,注定没有待到底的缘分。焦阳笑着说,不知道你跟警卫营缘分多不多,我能不能留得住你。   关于那件事,我们都没再说什么。我知道焦阳如果想带我走,一定会不遗余力把这件事办成。我是什么性格,他应该也了解,这事如果没定,哪怕调动的命令板上钉钉地摆在我面前,我就是提前退伍脱了这身军装,也不会听这个调令。   明天就是大年二十九,晚上自由活动,马刚他们拉我去打牌,我没去。在连里一个偏僻楼道,我找了个地方一个人待着。   我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干嚼了一颗止疼片,苦味散在嘴巴里,头像炸开般地疼。   从小到大,我性子烈,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追不回。老辈的人说这是驴性,倔,拧,可有一样,我要什么,心里特别清楚。   现在,我想要什么,我依然很清楚,可是不行。   我问自己,为什么不行?怎么就他妈不行?   我就想一直守着他怎么了,我就日夜守着他怎么了?管它什么先进调级升官前途,这些在我俩朝夕相对面前就是个屁!   高云伟,这不就是你要的吗?现在好不容易,现在他终于,我们终于走了这一步,我管他是接受我还是喝醉酒,什么警卫营,什么申请,什么为了他好为了他前途,都去他妈的,老子要的只有他,他!杨东辉!   等他比武拿个名次回来,就能撤了处分,明年调不了级,升不上去,大不了转业,脱军装,我俩一起退伍,社会上机会那么多,干啥不行,他这么优秀,干啥成不了?他想留部队,他爱这身军装,我懂,可就当我自私成不?我就想自私一回,排长,成不成,将来如果是我阻断了你的军旅梦,就让我用一辈子的爱来弥补欠你的,成不成?!……   那个晚上,在脑海里,指导员办公室的门被我踢开了无数次,那张纸被撕了无数次。   在现实里,我屁股定在台阶上,没挪过窝。旁边是掐死的烟头。   大年二十九上午,我正在活动室跟战友忙碌,焦阳把我叫去,说临时要开车出去办事,让我跟他一起去。   车在高速上越开越远,我渐渐感觉不对劲,问他:“我们去哪?”   他笑着说:“去XX市。”   XX市是省会,区域中心大城市、战区战略要地,本省的省军区所在地,也是七大军区之一的大军区所在地。我一愣,焦阳把着方向盘看了我一眼:“去大军区交个材料,顺便带你去看看,熟悉熟悉环境。”   没想到他不打招呼就把我带到另一个城市,还是去大军区。如果他早说要去这么远的地方,我是不会跟他出来的。   “副教,今天能返回吗,连里过年事多我想帮把手。”   焦阳听出我话里有情绪:“办完事就回来,你就当陪我走一趟吧。”   车开了三个多小时,下午到了,不愧是繁华大都市,比我们警备区在的城市大多了。   大军区司令部在城东,开车进去之后,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太大了。   尽管我们警备区也占地不小,可是跟这一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我见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军区大院,光道路支道之多就让人转得晕头转向,要不是不时开过的军车和走过的军人,这里更像一个庞大的绿色园林,各种树林、花园、草坪绿地,要是观光收门票能比外头公园人还多。原址是历史遗迹,所以保留了不少文物古建,加上那些参天的大树和梧桐大道,整体氛围庄重而又神秘。   焦阳把车开到了警卫营,警卫营非常气派,不愧是一个营的建制,一幢六七层高的现代派综合大楼,宽广的场院,负责的哨卫多而且密,我观察了一下,光大门就有东西南北四个外大门,内卫哨有好几层,还有对面的军备区和汽车调运中心,也有哨位,平均每个哨位四——八人,仅大南门就有相隔几百米远的两道岗哨,还都是外哨,不属于内卫哨,守备之森严,真是禁区重重。内部的流动哨和固定哨也是几步一岗,每个道路口都有固定哨点,怪不得要一个营,这么多的哨位,没有一个营的兵力根本轮不下来。   焦阳向我透露,这里的岗哨是实弹。这对站岗的兵来说实在是刺激,很多军事单位的门岗看起来荷枪实弹,其实都是枪弹分离的,包括警备区,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怕搂不住火。我们连里老兵抱怨过,站岗连蛋蛋都没有,一个小时握着烧火棍!   这里第一枪是空包弹,用来警告和震慑,第二枪开始就是实弹。所以如果有想闯大军区机关的朋友注意了,要是哨兵朝天搂响了第一枪,要命的就不能让他再开第二枪了,呵呵,开个玩笑。   在大院里,每隔一阵就有纠察执勤的三轮挎斗摩托开过,来往的军车光车牌号就看花了眼,司政后装,总参在当地的驻守单位,军校,各集团军的车牌,眼花缭乱。   指导员说得没错,这里确实是个开眼界的地方。   焦阳带我参观了警卫营的生活区,电脑室,阅览室,生活娱乐室,澡堂,洗衣房,电话房,条件比警卫连好太多了。出了营区,机关家属区的生活设施就更齐全了,游泳池,大礼堂,生活超市,酒店,医院,幼儿园和学校,篮球场密密麻麻,光晾衣的空地就有大半个足球场的大小。   焦阳把车停下,带我在大院里走着,边走边向我介绍周边的环境。他兴致很高,对每一幢建筑的历史都给我说半天。   “怎么样,这儿环境还不错吧?”路上,他问我。   “何止是还不错,简直太好了。”   对我这种小列兵,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了。可惜我并没有心情欣赏。   焦阳很高兴:“今天先带你熟悉熟悉,以后到了营里,这附近还有很多好地方,我带你多转转。你会喜欢这儿的,我保证你来了就不想走。”   我看了看手表:“副教,你不是要去办事吗?赶紧办吧,别耽误正事。”   焦阳随意地说:“不急,就是个材料,一会儿就弄完了。咱们先转转,一会儿带你去个地方吃饭。”   我一听他这意思,他今天是不想回连里了,有点急:“还是买点吃的路上对付一下吧,太晚了怕回去赶不上晚点名。”   焦阳停顿了一下,没接茬,看得出来,他没想到我看到这里的环境之后还是想当天返回。他没说话,走了几步,未置可否地说:“再说吧。”   我们正走在路边,旁边开过一辆很酷的军车。   越野敞篷型BJ212,军车经典车型,在我们那很少看到这种敞篷款,相当威风。我多看了两眼,那辆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在前方突然刹车急停了下来,然后向后倒车,一直倒到焦阳和我的旁边。   我奇怪地看过去,焦阳也偏头看了一眼。   开车的是个军官,肩章两毛二,中校。大冷的天,他戴着副墨镜,套着战术背心,手搭在方向盘上,探着头像发现什么似地瞅着焦阳,焦阳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仍然带着我向前走,身后那中校突然按了一下喇叭,在驾驶座上喊:“嘿,小羊羔!”   小羊羔??他喊谁呢?   焦阳跟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北京吉普跟了上来,越过我们停下,那军官打开车门跳下车,绕过车头,站在了焦阳和我的面前。   他摘下墨镜,随手往胸前背心上一挂,头一抬,喝!我不由喝了一声彩,真是个威风凛凛的军中猛男,年纪三十三四,长相不能说帅,但是充满了粗犷的爷们味儿,身材强健,相貌堂堂,脸膛上带着一股杀气,一看就是野战军出身,机关的军队干部,绝没有这一身浓烈的血气。   他豪爽地打了个哈哈,似笑非笑地打量焦阳:“焦副教导员,还真是你,怎么,架子越来越大了,看见老朋友也不搭理?”   那声“焦副教导员”他咬字特别清楚,带着股戏谑的口风。看样子他们很熟悉,但焦阳对这个中校的态度并不热络,甚至带着种厌烦。   焦阳说“边营长日理万机,怎么敢耽误你的宝贵时间?”   中校嘿嘿一笑“这话听着意见不小,我说,这么久没见,你就不能亲热点儿?别老绷着个脸,干巴巴的。”   焦阳不耐烦地“我带个兵办事,你忙你的吧!”   中校这才看了我一眼:“这是你的兵?”   焦阳回头向我介绍:“这是XX军军直侦察营边营长。”   XX集团军直属侦察营!我靠,我惊了,如雷贯耳!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王牌部队,尖刀中的尖刀,精锐中的精锐!   我赶紧绷起身体向中校立正敬礼,憋足了劲:“边营长好!”   边营长上下打量我:“小子,身板儿不错,通信营的?”   “报告!XX警备区警卫连的!”   我挺起胸膛大声说,我知道这个单位在这位王牌之师的精锐部队主官面前恐怕都不值一提,但是我要大声说出这个单位,因为无论何时我说出警卫连这三个字,都打心眼里感到光荣!   第53章   “哦,XX警备区,”他来了点兴致,眯起眼睛回想,“你们那儿有个家伙不错,去年比武干掉了我一个尖子。叫什么来着?”他思索着,我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杨东辉!”   “没错,那个小兔崽子。”他说,我激动地说:“他是我排长!”   骄傲,特别地骄傲!在王牌军眼里也知道我排长这个人!   不知是不是提到排长焦阳不是滋味,他打断了我们:“行了,小高,走吧!”   “是。”我跟上他,边营长拦住了焦阳:“急什么?火上房了还是点了鞭炮了,再忙也不差这几句话的功夫,焦副教导员,你这一见我就跑的毛病,得改。”   焦阳笑了一声:“不愧是边营长啊,玩笑也开得与众不同。”   边营长痞痞地一笑:“得,算我又说错话了!去哪儿?上车,我捎你们一段!”   他利落地上了车,甩上车门,对焦阳:“上来啊?”   “用不着,走几步就到。”焦阳不领情。   “我又不是狼,又不会吃了你,不用每次碰面都这么见外吧?”边营长在车里喊。   焦阳没搭理,叫上我就走,他可以不管,我不能不顾及,我对边营恭敬地敬了个礼告别,我们往前走了一段,吉普车从后面飞驰而过,突然刹了一脚,十分精准地刹在焦阳旁边。   “哎,跟老爷子说一声,年里我去讨杯酒喝。”   边营长胳膊架在方向盘上,丢过来一句。   焦阳没好气地说:“滚远点吧,家里没人!”   边营长嘿嘿一笑:“你不是人啊?”   他潇洒地一手戴上墨镜,油门一踩BJ212就窜了出去。   “边雷!”焦阳吼了一嗓子,车早跑得没影了。   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很稀奇,焦阳一向温和,从来没见他对谁这么没好脸过,不知道那位王牌军的边营长怎么得罪过他。不过我也不好问,毕竟这不是我一个战士该多嘴打听的事。   走在路上,焦阳却主动向我提起,大概是为刚才的态度做个解释。   他告诉我,他跟边营长是旧识,两家的长辈还是故交,当兵以前就认识。军校毕业后下基层,两人在同一支部队共过事,边营那时是连长,他是指导员,曾经是一对工作上的搭档。只是两人带兵风格不同,工作上有些分歧。   在连队,连长是爹,指导员是妈,搭档不合拍就像两口子过日子过不到一块儿,这在基层不奇怪。别的焦阳也没多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很不想提起这位边营长。   到了中心机关,焦阳去办公楼办事,出来的时候已经暮色沉沉,大军区里同样是张灯结彩,天黑了灯一亮喜庆又热闹,可是我无心沉浸于这种气氛,警卫连才是我的家。   “副教,我去超市买点吃的,我们带着路上吃。”我急着想赶紧回去,焦阳拉住了我:“云伟,其实这趟回来,我想顺便回家看看,几个月没回了,我这是到了家门口了,你不能让我过家门而不入吧。”   我一愣,原来焦阳的家就在这个军区!   军人一年到头任务在身,回不了家几次,焦阳到了家门口了,今天还是大年二十九,于情于理都该回去,我连忙说:“你怎么不早说?那你赶紧回家吧,车留给你,天也不早了,我先回连队去。”   “你一个人怎么走?”   “有长途汽车,九点多就到了。副教,你难得回来一趟,就留下陪家里人过年吧。我这先给你拜个早年了!”   说完我就要走,他拉住我:“你也别走了,晚上就到我家一起吃饭,吃完饭休息一晚上,明天我送你回连。”   我一听,蒙了:“我?去你家?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吃顿便饭,我邀请你当我的客人不行吗?把人带出来连饭都不管,下次谁还愿意跟我出来?”焦阳开着玩笑,不由分说就拉我上车,我说“不行这真不行副教,这不合适!”   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小战士到那么大的首长家吃饭算怎么回事,那是军中高级将领的家!再说他们家里人团聚的场合我去凑什么热闹,我在外头啃馒头我都不去,找那不自在干吗?   从路上到现在,我一直避免和焦阳有过多单独接触。焦阳看我坚持不去,说:“那好,那我也不回去了,我们现在就回连!”   我头疼了:“副教导员,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一顿便饭,没别的意思,你就这么不愿意赏个光?”   我含糊其辞:“不是,我那个……怕见首长。”   焦阳大笑:“你连大司令员的车都敢砸,还怕见首长?我是没看出怕来!放心吧,我家没那么多讲究,不会让你难堪的。”   他硬拉着我上车,我说:“真不去了,副教,谢谢,下次吧。”   焦阳脸色也不好看了:“你就当提前陪我吃顿年夜饭,这个要求不过分吧。今天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你看着办吧。”   话说到这份上,我再不去,摆明是不给他台阶下了。   我看得出他忍着不悦。他是少校,他下一个命令,什么时候轮得着一个战士不服从,让他下不了台。他已经对我客气了,换个人恐怕要骂我不识抬举。   第54章   想起求他办的事,最后我还是上了他的车。   焦阳变得情绪很高,在车里有说有笑。我忽然意识到,他从早上带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了这些安排,只是没告诉我。   我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有点反感。但是上已经上了,只有硬着头皮上。   实在不能空着两只手,我要去买东西,焦阳死活拦住我,把车开到了一个干休所的别墅区,停在一幢别墅。   走进他家门,焦阳和家人亲热寒暄着,我站在一边傻子一样,浑身不自在。当晚首长不在家,去参加年前军区首长团拜会,焦阳的母亲和弟弟还有两个姐姐,姐夫,外甥在。他们听说我是跟焦阳来办事的,招呼我不要拘束,随意一点。   焦阳向我介绍他二姐时,我觉得她的声音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焦阳笑着说:“她你应该早就认识了。”我摸不着头脑:“啊?”焦阳笑:“还想不起来?她电话你都接过好几回了!”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了,这声音不就是那个……那个老往连部打电话的焦阳的“女朋友”吗?   看到我张着嘴的傻样,焦阳哈哈大笑起来,他二姐直爽地笑着说:“他一来我就听出他声音了,这小战士原来还是个大帅哥呀!”   我晕,什么情况,这是他姐?连里都以为那是焦阳女友,焦阳也没否认过,战友们还传过他要办喜事,这怎么变成他姐了?   后来焦阳才告诉我,他二姐一直在给他介绍对象,那阵子是天天打电话催他回去相亲,让连里误解了。他不解释也是顺水推舟当烟雾弹,毕竟他这个年龄在部队老不成家也有影响。因为不想老被家里催个人问题,所以他平时有机会回家也懒得回去。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也能接受女人。原来他跟我一样,是天生的同志。   这顿饭吃得很别扭。他们家有个勤务兵,那个老兵年纪比我大,上饭上菜的,我却坐在桌上等吃等喝,我很不自在,站起来要去帮把手,焦阳硬把我按坐下,坐在他旁边。那晚焦阳情绪很高,一直在跟他弟弟姐夫喝酒,也不停叫我喝,我控制着量,按我的酒量这点只能算润润嘴皮。那晚上焦阳喝了不少,看得出他心情很好,他们高谈阔论,都是些高干子弟,这种气氛我不习惯,待得很沉闷。他弟弟和姐夫很有优越感,一副高高在上的作派,我看不惯。相比之下,焦阳好多了。   饭后焦阳要我住他家里,我谢绝了,焦阳也没有勉强,起身送我去招待所。   告辞出来走到外面,焦阳酒喝多了,我让他别送了,我自己问路去招待所,他坚持要送。   走到一片林子里,焦阳突然在后面喊我:“云伟。”我答应着回过身,他忽然抱住我。   他想吻我,我推开了他,他酒劲上来手劲很大,紧紧抱住我把唇覆了上来,我一把把他推开了。   “副教导员!”我厉声说,“你醉了!”   焦阳抓住我的肩膀:“杨东辉就那么好吗?我俩才是同类人,别傻了云伟,你爱他会爱得很累!他不会懂你,我懂!你以后就明白了,爱一个人太累了,被人爱才会轻松,别等受伤了再后悔,那时候心已经被伤透了!”   他真的喝醉了,情绪激动,这些话他平时是不会说的。我说:“别说了,我扶你醒醒酒。”他还在喊:“你听进去没有!”我说:“可是我爱他,这就够了。”   焦阳不说话了,我们沉默着,只有风声穿过林子。   冷风一吹,他酒也醒了。   焦阳抹了一把脸,苦笑:“对不起,酒一多,人就得意忘形了。”   看着他落寞的脸,我心里也很不好受。   “你说的我都懂,”我对他说,“可是副教你不是也一样吗。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不值得。找个把你放在心上的人吧。你这么好。”   焦阳没有回答,过了片刻他说:“以前我就有个想头,想把喜欢的人带回家,让家里人都看看他。今天这心愿算是实现了,我心里高兴。谢谢你云伟。”   我听了很难受。   人在感情上做不了自己的主。他是,我也是。   一定会有一个真正值得他带回家的人,那个人不是我。我希望那个人早点出现,真正走进焦阳的生命里。   年三十的傍晚,我回到警卫连。   那晚,焦阳说明早开车送我回去,我说不了,你留下来过年,我坐长途车回去。焦阳没有坚持,说有辆军需车明天去警备区,你跟着去吧。   回到连队,正赶上年夜饭。丰盛的会餐后自由活动,有看春晚的,有打牌闹腾的。外面开始下雪了,看着雪花我想起那次雪夜排长站岗,我给他送手炉,那时我真的以为我会一直留在警备区,一直跟他在一起,直到脱下这身军装。   连部开放了几部电话让我们排着队给家里打电话拜年,每个人几分钟。很多人绷不住,唠了几句就抹眼睛。说不想家,谁不想家?当兵远离父母远离亲人,孤独,寂寞,什么苦什么累都自己扛,只有这个万家团聚的时刻,军人的铁骨都化作柔肠,只是谁都不愿意表现出来。同年兵打完电话出来眼睛都红通通的,跟兔子似的。我给家里打了电话,之前还好,一听到我妈声音,突然就绷不住了。老实说,我并不恋家,在体校很早就住集体宿舍生活,习惯了。但当听到我妈声音的那一瞬,眼泪突然涌进眼眶,控制不了。人在脆弱的时候听到亲人的声音最绷不住,我忍着,没让他们听出来,告诉他们我很好,叫他们自己注意身体。挂了电话后出来看到白洋蹲在墙角,我过去揽住他陪他一起蹲着,他靠着我,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我心里也一阵阵发酸。   差半小时零点的时候,外面四处响起了鞭炮声,院子里指导员也指挥人放小鞭,满地乱蹦的火光映着大伙的笑脸,电视里赵本山也出来了,大家都在等待零点那个最高潮的时刻。   趁着乱糟糟的没人注意,我从老地方翻墙翻了出去,身上揣着从马刚那借来的IC卡,找了一个最近的电话亭。   空荡荡的大街上没有人,只有各家院子里的欢声笑语和炮仗声。我把卡塞进机器,拨那个寻呼,拨数字台,拨了好几遍,到底几遍我也记不得了。   他的寻呼机是个数字机,连中文机都不是。中文机我还能留言,留几句话,数字机除了呼,什么也干不了。我连续呼了很多遍,然后挂上电话,蹲在电话亭外头路牙子上抽烟。   我这就是神经病的举动,因为他根本收不到。他在集训基地寻呼机不让使用,被统一收在储藏室里锁着,或者压根就留在连里没带走。   我知道是白呼。我就是想他,太想他了。想得我受不了。不干点什么,我能疯。   那一晚的回忆,每一个细节,每一秒钟都在我脑海中回味了无数遍,从那天到现在,无时无刻不在我脑子里。如果说之前的想念我还能忍受,现在,真受不了。我身体的每个毛孔都记得那一夜的记忆,像把他活生生地从我身上,心上扒扯开,那种撕拉牵扯的难受,没有语言能形容。   我蹲着,抽着。   电话铃响了。   我没理会。估计是前一个打电话的人没等到回电就走了,这时候才回过来。   电话铃执拗地响着,一直响。我烦了,把烟头踩在地上,站起来接。   “喂。”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我惊呆了,连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雪静静下着,那一秒的静寂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怎么不说话?”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像从天外传来,带着梦境般的不真实。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像个木桩傻站在原地。   “傻了? 话都被你自己吃了?”电话里他戏谑地轻笑。“不说话我挂了啊?”   “…等等!……排长,是我。”我的喉咙像被堵了,一张口,干涩的嗓音都在发颤。   “我知道是你。”他说,他低沉的嗓音是那么迷人,我贪婪地紧贴着话筒,连他的呼吸声都不放过。“呼那么多遍,呼机都冒烟了,怎么现在又不吱声了?”   “……我没想到你能回过来,……排长,你在哪儿,你不是正在集训吗,怎么还能回电话,我……”   我结巴了,心剧烈地跳着,紧紧地攥着话筒,就像紧紧地攥着遥远的他。   “我有千里眼,看到你又偷跑出来了。”通过回电号,他一定知道我又跑出来了。“不听我的话,等我回来收拾你!”   我心中隐隐作痛。等他回来,我还能不能等到他回来。   “想家没有?”听我不说话,他低声问我。   “没有。”   “哭鼻子了。”   “小看我”   “真没有?”   “真没”   “不对吧,我怎么看到有个人擦眼抹泪的呢?”他笑。   他的笑让我受不了。我仿佛看到他站在我面前,带着他独有的笑容,我想伸手穿过电话,把他狠狠地拽过来,紧紧拽进我的怀里,吻他,吻遍他的面孔。   他那边传来密集的鞭炮声,紧接着我这边也是,四处轰响,整个天空都要被炮仗声点燃了。快零点了。   在漫天的鞭炮声中,我们都停了一下,短短的安静,我们好像都听着身边和电话里的鞭炮声,那些声音连在一起,好像我们就在一起,是一起在这除夕之夜的炮声中间。   “排长,”不管他此刻能不能听见,我激动地对着话筒大声呼喊“我爱你!!……”   一个巨大的烟花在空中散开,照亮了眼前一片雪地。   他一定听得到,即使我的声音淹没在漫天雨点般的炮仗声里,他也一定听得到。   手表的指针开始倒计时,我抬起胳膊,卡着秒数,当时针准准地指向零点时,我卡着零点的钟声大声对他说新年好,听到他也对我说出这句话,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一年,迎接新的一年,在这一年的最后一秒和新年的第一秒,是我们两在一起度过,只有我们两。   我对他说:“排长,我老家有个说法,新年零点时第一个拜年的人,对着他心里头许个愿,准灵。”   杨东辉说:“你许了吗?”   我说:“我说了就能灵吗?”   他说:“你先说出来!”   我说:“我要你现在就站在我面前,让我看见你,让你给我放炮!”   明知道他在集训基地,明知道他连能回我这个电话都是一个奇迹,明知道他此刻距离我如此遥远,可是在我心里,这个心愿已经实现了,已经灵验了!   我听到他隐含着笑意的声音:“把电话挂了,回连队!”   我一愣,他口风干脆地命令:“快点!不然我处分你!限你十分钟,给我回去!”   电话突然挂了,毫无防备,听着嘟嘟的声响,我看看话筒,回不过神来。   就这么断了?为什么这么匆忙,排长,我还有一肚子的话没说!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连里,连里的场院上正在放焰火,五光十色的烟火,簇簇地响,空地上摆开了一堆,像盛开了一簇簇的花火喷泉。战友们一箱一箱地抬出烟火,都是为了今晚准备的,干部家属带着孩子来看热闹,小孩们在跳在笑,战友们在挨个点上,我看着眼前灿烂的此起彼伏的焰火,它们像腾起了一面绚烂的光墙,燃烧着极致的美丽,将我的眼睛照得一片迷蒙。   我盯着它们,然后眼睛出现了幻觉。我看见了排长,他出现在那灿烂的花火之后,手里拎着行囊,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他俊美的面容映照着簇簇的五彩光芒,四处蹦跳的金色光点照着他军帽上闪闪的徽章,他望着我笑,漫天烟花,将他笼进一片光影的海洋。   第55章   “排长!”   “是排长回来了!”   身旁的人喊着,人群一拥而上,战友们都越过我,擦过我的肩膀,把那个人团团围在中间。在火树银花之间,那张笑脸终于变得真实,而我还在原地,白洋用力杠我:“干什么呢你?你排长回来了!”   这不可能,这一定是梦,他在几百公里外的训练基地,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我依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新年许愿灵验了,我老家的话准了,可这怎么可能呢,这一定是个美梦。   排长拎着行李,在战友们的簇拥下向我走来,他走到我的面前,抬头看到台阶上呆愣的我,扬起嘴角一个坏笑,忽然手一扬,手中的行李包就飞向我的怀里,我呆呆地张手接住,他大声说:“把炮仗都拿过来!”   战友们七手八脚搬来了装炮仗的箱子,杨东辉拿在手里,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火机点上,直接用手拿着放,一声响在手里,一声响在天上,炮仗在巨大的响声中从他的掌心一飞冲天,在天空再次爆发出一声巨响,孩子们捂着耳朵哇哇叫,一个个天地响从他手心里燃着火星窜上天,漫天的震耳欲聋。   他大步过来,把我拉了过去:“不是要看我放炮吗?过瘾吗?”   孩子们兴奋的叫声,战友们的笑脸,响彻天空的炮仗喜庆的声响,绚烂烟花此起彼伏的金光,我都看不到了,我的眼里只有他在我的面前,望着我笑,笑容依然如此地不真实,我的这个梦太长了,太美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刚才打电话你是不是就在边上,你骗我?”   他的眼睛在烟火灿烂里亮得像落进了星星,他扬起唇角,笑得有点邪又有点坏,这一刻他不像平常的排长,像一个恶作剧的大男孩,他微眯起眼睛,又是戏谑又是深邃的眼神,他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得我欲罢不能,如果不是周围这么多人,我要亲他!   他坏笑着说:“你许愿挺灵。”   我瞅着他不说话,看他怎么也看不够,他看我也不回答,只是直直地对着他看,他一脸坏笑说:“我什么时候带出个傻子兵了?”   我说:“我就是个傻子兵了,你还不愿意带了?”   他说:“嗬,脾气还挺大,看来我大老远地回来,有人不领情啊。”   我当时什么也没想,一句话就从我的嘴里冒了出来:“你真的是为了我赶回来的?”   一个巨大的烟花在天空散开,照亮了他微笑的唇角。   他揽过我的脖子,拍拍我的脑袋,手在我耳朵上拧了下,他从来没这样的小动作,只是一个小动作,我的心却像被他的手拧了一下,全身的热血都往耳朵上涌,整个耳朵都烫了。   心里的巨浪像浪潮,将我铺天盖地地淹没了!   杨东辉是请假从训练基地赶回来的。本来这种集训不可能放人回来,但杨东辉作为骨干年年参加集训,和教导队的教官都是铁子。训练场上你牛逼,你就有特权,教官们破例批了他的假。   连长把杨东辉骂了一顿,可是谁都知道连长,他越骂的就是他越宠的。排长主动要求晚上站岗,连长舍不得排长风尘仆仆地回来还站岗,让他去休息,但排长坚持。部队的传统,年三十晚上都是主官站岗,战士休息,这也算是一种慰问。连长站夜里头班岗,指导员休假回去过年了,排长站了二班岗,2—4。   雪地上人群散去归于平静,炮声零散稀寥,渐渐万籁俱寂。战友们在这个大年夜陷入了梦乡。凌晨三点,我爬起来出了宿舍。远远地在雪地上望着中门的那个身影,裹着军大衣,站在雪中的岗亭中,除了岗亭前的那一点微光,周围是一片黑暗。   看到我,他很吃惊,我想起那个我给他送手炉的雪天,也是在这个岗亭,也是只有我们俩,也是这白茫茫的雪地。那时的事就好像在昨天一样。   我说:“我陪你站哨。”   他说:“乱来!”看到我只披了个外套站在寒风里,他把我拉进岗亭中,匆匆解开军大衣要给我穿,我没等他脱下就紧紧抱住了他。   他合上军大衣,裹住了我的后背,他也紧紧地搂住了我,把我抱在他的怀中。   我们就那样沉默地紧紧拥抱着,军大衣包裹着我们火热的身躯,我听到我们胸膛里的心脏共同强烈地跳动。我收紧了手臂,他也一样,我们急促沉重地呼吸着,动作代替了语言,他知道我想念他,他拥抱我的力道也告诉了我,他也想念我。在这个没有监控设施的中门岗哨,在外面飘着雪的黑暗岗亭里,在军大衣下,我们紧紧地抱着彼此,这个大年夜的相拥我终生难忘。   我扳过他的脸,吻他的嘴,他克制着推开我,按住我低哑地说:“云伟,云伟!这是哨上!”   他还保持着克制和清醒,他的职责和军人的自律让他不能在哨位上做出亵渎岗哨的事情,我们都克制着,他用力抚摸着我的背,让我平息下来。   我把脸紧紧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抱着我,把我裹在他的军大衣里。他要抬起我的脸看我,我抵着他的肩不动,埋在他的颈窝里,紧紧抓着他的衣领,那里被我攥出了深深的皱褶。   终于我放开他,低头抹了一把脸,把军大衣合好在他的胸前,就转身匆匆离开了岗亭。我迅速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怕被他看见我的脸。   那里已经爬满了眼泪。   我不想走!我听见自己的内心在呐喊,怀抱中的这个人,他已经融入了我的呼吸和血肉,离开他是一种撕心裂肺的伤痛,这种痛现在如此鲜明,烙印在我的生命里。   眼泪不属于军人,但是那时的眼泪更像是自动从身体里往外流,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初一早上,雪停了。全连放假到初四,除了站岗所有训练都取消了,睡觉打牌还是干别的事都没有人管,只要不偷溜出去就行。上午连长爱人在食堂包饺子,我们都去帮忙,嫂子是个热心肠,来了以后给我们洗洗晒晒,大伙都很喜欢她。在食堂里我们揉着面剁着馅,嫂子擀皮,有说有笑,不得不说部队里来了女人就是不一样,好像把家的气息都带来了。   杨东辉也来了,他站过了夜哨也没有多睡会,和我们一起跟嫂子包饺子,他心情很好,包饺子的时候不时说一句笑话,活跃气氛,让大伙哈哈大笑。他并没有特别看我,但现在他看不看我已经不重要了,我心里知道。看着他朝阳一般的笑脸,看他那么高兴,我在一旁包着饺子,掩饰着内心的情绪,也和战友们一起听他说,笑。   排长显然和嫂子比我们这些兵熟悉,耍着贫嘴向嫂子讨红包,嫂子边擀皮子边笑着说:“小杨,别贫嘴了,跟嫂子说说,个人问题怎么样了?”   “就那样。”杨东辉包着饺子没说什么,嫂子说:“也该谈了,你瞅你这几年,想跟你谈的姑娘那么多,你一个都看不上,快别挑了。”   “我挑啥啊,一个穷当兵的,别耽误姑娘。”杨东辉好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要不要嫂子给你介绍一个?”   嫂子刚说完,战友们哄起来说:“嫂子你就别操心了,排长早有女朋友了,我们都见过,可漂亮了!”   大家都起哄,我的心一沉,想起了徐静。   “是吗?小杨,对嫂子还保密?”嫂子很高兴。“下次带来给嫂子看看!”   杨东辉瞪了他们一眼,对嫂子说:“嫂子你甭听这帮小崽子瞎起哄,我老家一个同学,有事来城里待了两天,我接待了一下,就这。到这帮家伙嘴里就变味儿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杨东辉的余光向我看了一眼。嫂子说:“你可不能瞒嫂子啊,这有什么可害臊的。我看呀你没说实话。”   “真不是。要谈上学时候早谈了。”   杨东辉认真地说。看他的样子,我感觉他和徐静之间真的没什么。排长的为人如果真的和别人女孩有什么,他不会不认。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正面谈起徐静,虽然我们一直都没提过这事。   嫂子关心地说:“你们连长跟我说过好几次了,叫我有好的帮你留心,你自己也得抓紧。”   杨东辉边包饺子边说:“谢了嫂子,现在连里事多,任务重,我暂时还顾不上,等等吧。”   听到他拒绝嫂子的介绍,我心里高兴,夹杂着五味杂陈。   饺子没有包完排长就出去了,听说杨东辉回来了,他的一帮老乡来找他,他们一群人叫上排长去安排活动了。这是大年初一,除了值班干部,官兵都趁着难得的假日放松一下。连里组织娱乐活动,外面下起了雪,战友们都窝到了俱乐部里玩,我没去。   白洋过来找我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宿舍,白洋过来叫我“老高,走啊,俱乐部放影碟呢!”   他过来拉我,我说“我不看了,你去看吧,我躺会儿。”   白洋坐到了我身边,看着我,难得地没有闹腾,问我“你在想啥,想怎么跟你排长说你要走?”   有时候他真的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我什么想法都瞒不过他。   排长这次回来,马上就会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多久。如果我不告诉他,他知道了以后会是什么后果,我不敢想。我得在他从别人嘴里知道这消息以前亲口告诉他,可是我几次想找机会开口,都开不了口。   尤其在经过了昨晚之后,我还能张得开这个嘴吗,只要想到他风尘仆仆的笑脸,我的心就像被刺刀撕了一个口子。   这件事像一个沉重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白洋看着我木无表情地望着上头的床板,叹了一口气。   “老高,你这是何苦呢。现在还来得及,赶紧的,去找连长把那个申请撤回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想走,你舍不得连队,舍不得你排长,那你还这么犹豫干什么?说实话,那个调级就那么重要?凭杨排的本事,他那么优秀,就算明年升不上去,一定还有机会,啥时候再立个功受个奖,不照样能往上走吗,退一万步说,就是职位受点影响,那也不能全怪你,你干吗这么死心眼呢?”   这件事,白洋已经知道了。他从知道我主动要走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大半,我没有瞒他。   我看着顶上的床板,没有说话。   “哎,你听到没有?”   白洋推了推我。   “白洋,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我一辈子心里都不会踏实,你懂吗。”   白洋不说话了。   我不能拿他的前途去冒险。也许,我只是为了图个心安。否则,我原谅不了自己。   排长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不应该获得这种方式换来的荣誉,这是对他的亵渎。但是排长,原谅我带给你的亵渎,但这些荣誉,它们是干净的,因为它们本就应该属于你。你比任何人,都配得起它们沉甸甸的光彩。   晚上,杨东辉跟他的老乡和战友们去外面喝酒,把我也带去了。   他们都是干部,过年期间外出吃个饭也没什么,杨东辉就带了我一个战士。我们到了外面的一家饭店,虽然大年初一开张的饭店不多,这家客人还挺多,很热闹,顾着年节纪律,没喝白的,叫来了几箱啤酒,喝得也很高兴。   跟这些老乡在一起杨东辉总是很放得开,他叫我坐在他身边,我一直在他身边坐着,跟他们倒酒,布菜,杨东辉的几个上次见过我的老乡说:“你还真是喜欢这个兵,到哪儿都带着他啊?”杨东辉说:“怎么,羡慕,你也带一个,比一比有没有我的兵好!”老乡笑起来说:“真是护犊子啊?天底下就你这个兵最好啊?”杨东辉拍拍我:“没错!”   喝着,说着,笑着,我坐在杨东辉身边,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热度,那种温暖在这个夜晚的饭店中特别温馨,踏实,让我的心充满了暂时忘却烦恼的幸福。我看着他在灯光下生龙活虎的面孔,生动的表情,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都牢牢地记住,以后在那些空寂的日日夜夜可以回忆得更清晰一点。他喝得不少,但啤酒他是喝不醉的,他转过头,眼睛亮亮地看了看我,笑了笑,他揽过我的肩,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他做得很自然,坦荡,桌上人都喝着,没人在意,他就这么揽着我和老乡们唠嗑,喝酒,他臂弯的热度让我的心发烫。   酒桌上他们说起要转业的一个老乡,讲起了离开部队的话题,这话题有点伤感,一个中尉对我说:“你个小兵蛋子,现在你不懂,等你退伍的时候就懂了。”   杨东辉边喝酒边说:“他早呢。”   几个干部说:“也不早,说快也快。”   杨东辉看看我:“快什么?我还在警备区待着,横竖他在警卫连,退伍了也是在我眼跟前。日子还长着,有他的机会!”   那几个干部都对我说:“你们排长这是给你打包票了,还不赶紧敬酒?”   我跟排长干杯的时候,不知道僵硬的笑容有没有出卖我内心的情绪。他们问他不是去集训队了,怎么又跑回来了,杨东辉说:“在连里过年,我高兴!”他的眉梢眼角都是高兴的表情,看着他的这份高兴,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后来,他的老乡们一个个回单位了,只剩我和他还有一个士官,我陪他俩喝着,越喝我话越少。   这件事他迟早会知道,这一天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的人,一直没有机会跟他说,也是因为在过年没有人提这事,所以他还蒙在鼓里,但是他迟早会知道,难道他能永远不知道吗?不可能!所以我逃避不了!   脑中激烈斗争着,默默盘算等士官走了以后就剩我俩的时候,怎么斟酌着开这个口,用一个能接受的方式告诉他。   听到有人喊我,我一回头看到是文书,他也来了这个饭店买吃的,他过来和排长和那个士官打了个招呼,对我说:“原来你在这儿啊,刚才焦副教导员打电话到连里找你,我到处没找到你。”   听到提起焦阳,我和杨东辉都没作声,我哦了一声,没说什么。排长让文书坐下吃菜,文书也没客气,坐下边吃边对我说:“我听副教的意思,好像是你调动的文要下来了,他跟你说一声。”   我脑中像被砸了一拳,嗡的一响!   第56章 情与欲   杨东辉的筷子停住了。   “什么?”   他盯着文书,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   “什么调动?”   “高云伟的调动啊!他不是打申请要跟焦副教导员去大军区警卫营吗?”文书纳闷地看着杨东辉。“杨排你不知道?”   一阵死寂,那阵短暂的死寂,抽干了空气。   杨东猛地站起身来,椅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文书和士官吓了一跳,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我僵硬地抬起头,目光迎上了他的眼神。   他站在那儿,死死盯着我,他的眼神,我不敢承接,短短的几秒之间,他脸上变换了无数种神色,震惊,求证,愤怒,痛心,不敢置信……   我不敢回忆他当时的神情,我站了起来,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   “排长……”   我的默认不解释给了他答案,他瞪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排长,我……”   我话音未落,杨东辉突然推开了桌子,带着碗碟的厚大木桌被搡开了一大截,杯碗盆碟碰撞着跳起。整个饭店的人都看了过来,他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哎东辉?怎么回事这是?这……”士官站起来声音响在后面,我拔脚追了出去。   排长走得是那么快,看着他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背影,我大喊“排长!排长!!”杨东辉置若罔闻,我追着他在大年里夜晚稀寥的街道,雪地被路灯照得一片昏黄,踩着厚重的积雪眼看着他越走越远,直到我痛彻心扉地喊出:“哥!——”   他终于站住了,终于他转过身来,我们的距离只有这么几步,却仿佛隔着整个世界。   “你终于叫这声哥了。”昏黄的路灯照着他的面孔,从当初他喝醉那晚我吻他跟他闹翻开始,我就没叫过他哥。   “现在肯叫我哥了?”他一字一句问,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看来我回来得不是时候,不好意思啊,没通知就提前回来了,不然等到集训结束归队,你连声招呼都可以省了,也不用费这麻烦,瞒得这么费劲。”   “不是这样!”我喉咙在抖。   “那是什么样!”他爆发的吼声震动着黑夜,像火雷在空中炸开。   “把我耍得团团转很好玩吗?!”他一把抓住我,手指铁钳一样嵌进我的肩膀,像把我的骨头都捏碎。   “你要跟他走?那那晚上是什么意思?玩玩儿的?”   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低哑,艰涩,我的心在滴血,我咬紧了牙,胸口被一块大石死死地压着,连呼吸都困难。   “你他妈哑巴了?”一阵钻心的痛楚从肩膀传来,如果不是他还存着一丝理智,他一只手就能把我废了。   “你揍我吧!”我眼睛熬得通红,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你以为我不会动手?”杨东辉拎起我的领子,把我揪到他面前,我对上他的眼睛,我从没有看到这双眼睛如此痛苦。   我希望他的拳头狠狠招呼在我脸上,希望他狠狠把我揍倒,揍得没有知觉不省人事,那样我就不用忍受这剜心的心疼,我渴望着他的拳脚让我解脱。   我被一下丢开,跌坐在雪地,拳头没有落下,他丢开我像丢开垃圾。   “你跟他也那么干过?”   “没有!!”   我吼出,脸上爬过一片冰凉。   “你那么想跟他走,为什么招惹我?!”他指着我,背着光影他的脸是一片黑暗,我只能看到他的身形,长长的影子覆盖着我。   “高云伟,你可以耍我,但是你不能骗我!”他的声音在发颤,他极力控制着什么,握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他骤然转身,我爬起来扑上去紧紧从后面抱住他阻止他的离去:“排长!排……”   他胳膊一震就震开了我的手臂,回身一脚踹开了我。   我被他踹飞出一米多远,砸在雪地上。   这一脚他还是留了情面,如果他用了全力,我的肋骨已经断了。   “滚!”他一字一句。“趁我手上还有数!”   我不顾冰冷的雪和胸口的疼痛,爬了起来,对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   “那不是玩玩儿!”   我嘶声,呛进了冷风的喉咙哑得都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我是要走,可那不是为了他!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你知道了也没用,我已经是非走不可,我不想你难受!”   看到他这样,是刀子在挖我的心,一刀一刀地捅进去,一刀一刀地放血。   “非走不可?”杨东辉站住了,他冷笑,全身散发着陌生的血气,那种血气让人胆寒。   “好,我看看你怎么非走不可。”   他突然返身走回来,把我拎起,我几乎是被他拖着,他大步流星地把我拽向前头,不远的街边就是我们警备区的招待所,他把我推了进去,在前台给连里挂电话,说我和他喝多了要歇在招待所,就挂断了。他拿了钥匙上楼,我被他推进了房间。   他走进来,带着一股屋外的寒气。他关上了门,反锁了。   屋里没有灯光,一片漆黑。   一片黑暗的屋里,看着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杨东辉,黑暗击溃了我所有的伪装。流在脸上的不知道是泪还是血,苦涩的咸味往嘴里吞。   难道我想离开你,折磨着我的日日夜夜,我早已经是千疮百孔,是一片被轰炸过的废墟,杨东辉,我爱你爱得发了狂,爱得不知所措束手无策干尽了傻事,爱得想把我的心挖出来放在你面前,为你死在没有你的未来。   我冲向他,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吻上了他的唇。   我忘情地吻他,像是最后一次,把他的唇舌狠狠吸进我的唇里,然而他把我一把推开,我倒在床脚。   我擦过脸颊上碰到的口子,还没有抬起头,被他拽了起来。   他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我们呼吸相闻,粗重的呼吸声响在彼此的耳边,他揪着我,我们的脸在相距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他瞪视着我,我以为他会又把我揍开,他忽然重重吻了下来。   疾风骤雨的吻,凶暴毫不容情,我用尽全力紧抱住他,我们像两只撕咬的野兽激烈地接吻,分不清是谁的舌头,缠住彼此纠缠卷斗,空气里只有我俩沉重急促的呼吸声,他凶狠地紧紧箍着我吻我,像在撕咬我,我的嘴破了,铁锈的味道散开,混进我俩混乱交融的唇齿里,没有人在乎,我头脑一片烈火在这狂吻中几乎要丧失神智,忽然我被他掀倒在床上,他的身体一下压了上来,压在我的身上。   他全身散发着酒气,抽走了我的皮带,扒下了我的裤子。他动作利落干脆迅速,手劲是那么大,根本不容我有任何反应,把军裤连着内裤一把从我的脚踝上扯下扔开,下身突然暴露在空气中的凉意让我打了个寒战。排长一只手摁着我一只手解他的皮带,金属带扣抽走的声音划过我的耳膜,他一言不发地做着这一切,像完成军事动作一样迅猛果断,我刚一挣动被他摁倒,他腿一别就劈开了我的腿,固定住我的身体让我动弹不得。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种眼神让人畏惧,甚至带着杀气,毫不留情摧毁一切的杀气。   “走?……”   他喘着粗气伴着凶狠的低语,顶上了我的下身,军裤的布料摩擦着我赤裸的皮肤,他解开了裤扣掏出那硕大坚硬的家伙,直撅撅地顶在我的臀上。   我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排长!……”我喊着,他拿过床头柜上洗漱包里的手霜低头抹了抹,劈开我的腿,这一切完全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余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就突然窜上脑门,他进入了我。   18年,18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痛的激痛,那个瞬间我像被劈成了两半,冷汗立刻浸透了全身,太疼了,真的太疼了,额头冷汗涔涔,身体紧绷,人生中的第一次体验来得这么凶暴,然而再大的疼痛都比不上内心的感受,因为施加这种疼痛的人是他,是杨东辉,是排长,是我的排长。   他发出一声闷哼,停下了动作,紧紧抱住我等我适应那阵剧痛,我在他的怀抱里,他英俊的脸布满汗水和欲望,带着隐忍和占有的疯狂,这一幕无数次在我的梦境中出现,现在伴随着激痛传遍我的血管,让我们结合的地方更加真实,那里的坚硬,火热,粗壮,近乎麻木的窜痛告诉我他在我的身体里,我们真的连为了一体。   他抱住我,开始缓慢地往里撞击,我全身的意识都集中到了我们结合在一起的部位,那里如此滚烫,充实,涨大,他一寸寸一分分地进入直到全根没入,我感觉自己被坚硬的巨大烙铁涨满,那种感觉,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开始抽插,每一下撞击都像撞进我的五脏六腑,渐渐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我的背和床板摩擦着随着他的每一次冲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疼痛,炙热,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那股酥麻顺着我的脊背往上爬,让我的身体开始战栗……   他察觉了我的变化,手伸下去抚摩着我的东西,我下头的枪蹦蹦直跳,在他的动作下已经硬得不能再硬,直戳戳地顶在他的小腹上,他伏下身来,用力两手从我的肩膀下面插过去,紧紧扳住我的肩膀,身体伏上我的胸膛,撞击在我的身体里,他喘着粗气,性感低沉的喘息让我热血沸腾,他边抽插边俯下身来堵住我的嘴,我一下吸住他火热的舌头……   ……排长……我的排长!……   漆黑的房间里是我们粗沉的喘息声和肉体撞击声,他越来越疯狂,腰杆像摆击着重锤,每一下都全根没入,重重地夯着我,撞着我,我感受着他血气勃发的勇猛和雄壮,那种摧毁一切的雄壮彻底征服了我,从身体,到心理,我的排长,我的爱人,我的神明……!   渐渐地我上不来气,他的腰那么雄劲、频率那么快,我觉得自己在大海的惊涛骇浪中沉浮,被冲上浪巅又被深深地抛进谷底,在天堂和地底间飞翔起落,连呻吟都支离破碎,床板似乎在下一秒就会倾塌!   “哥……哥……!”我全身颤抖,紧紧抱着他,喊他,疼痛变成麻木过去之后是我也说不出来的滋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快感,欢愉、狂烈、震颤,只要想到在我身体里干着我的人是他,是杨东辉,我就要发疯,就要喷射,他每撞一下都让我灵魂出窍、神魂迸裂!   “……还走不走?……走不走?!……”他边凶狠地在我身体里进出,边凶狠地问我,汗从他的颚下滴到我的胸膛,我们汗涔涔的身体紧紧结合在一起疯狂地撼动。   我急促喘息着,发出破碎的呻吟,他的每一下都像顶到了我的喉咙口,顶到了我的心脏!   他的撞击摩擦过我体内深处的某个部位,我突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浪潮席卷,从身体深处涌出的惊涛骇浪,让我不由自主地全身紧绷,浑身都在颤抖。   “哥……!”我颤抖着沙哑着嗓子喊,听到我这声颤抖的喊声,他抽动得更凶、更快、更硬……   “……我弄死你!!”他红着眼睛低吼,插进我的最深处,他伏下身来,狠狠吻住我的嘴……   第57章 交心   我们搂抱着,不停地交合,当最后那一刻来临,他绷紧了身体,紧紧抵住我的臀部,热汗流淌喘着粗气,炽热的眼神焚烧着我,眼神像要喷出烈火,终于他开火了,一股又一股热液迸射进我体内,我沉迷在他高潮那一瞬间性感至极的面孔中,全身像通过阵阵电流,他的钢枪在我体内震颤,像枪炮上膛一梭梭发射着子弹,他迸发前最后猛顶的那一下把我送到了山巅,兴奋达到了顶点,全身痉挛着跟着狂射,我被他操射了,身体紧绷着哆嗦,心脏的每一寸收缩都在叫嚣……液体喷射在我们大汗淋漓的胸口上,小腹上……   我从来没有这么爽过,极度的痛楚与欢乐,这么痛快淋漓,这么失魂落魄……!   高潮过后,身体还久久地战栗着,许久停不下来,意识都是飘的,脑中是一片飞在天空的空白。杨东辉紧紧搂着我,趴在我的身上,他的家伙还在我里面跳动,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不停地亲吻和抚摸。   我抱紧他,上下抚摸他宽阔的后背,感觉他全身结实的肌肉在滚动,这梦想的火热身躯,这刚强健美如同军神一般的身体,我终于得到了他,终于和他合为一体,那一刻我和我爱的人灵肉交融,语言无法描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睛是湿的,我又一次流了没种的眼泪,但这是这辈子我流得最痛快的一次泪,最欢喜的眼泪,排长的吻轻柔地落在我的眼皮上,我紧紧、紧紧地抱住了他……   当我们终于回复清醒,他发现我流血了,酒也醒了大半。   他慌了,赶紧要起身给我弄,我拉住他,他内疚地紧抱住我,脸上写满了愧疚自责和懊悔。   “对不起”他后悔地说,拉起我的手要我给他一拳,“没轻没重,把你给伤了。”   我睁开汗涔涔的眼睛,看着他心疼的表情,让我再疼十倍都不在乎。何况,那个部位已经麻木了,甚至都感觉不到疼了。   “对不起啥啊,我乐意。”我搂着他,“这儿,高兴。”   我把他的手拉到我的胸口,按在心脏的位置。   那儿的砰砰跳动是为他而跳,他的手摸在我的心上,看着我的眼睛,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以前,我为了他能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一眼,什么都肯做,现在,别说流这点血,就是死在他身下,他怎么弄死我都行,只要他爽!   他抹开我湿漉漉的额头,无声地亲我,亲我的眼睛,脖子,胸口,他唇落下的地方就是一阵酥麻。   他缓缓地抚摸我的脸“你还跟不跟他走了?”   我紧紧攥着他放在我心口上的手。   “哥,我跟他什么也没有。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他一下把我揉进怀里,他的力量很重,重得我喘不过气来,他搂紧我,“你是我的兵,”他边亲吻我边喃喃地咕哝,“你是我的兵……”他像宣布着所有权,强调着。   我知道他这就是把心窝子里的话掏给我,我不奢望他说什么喜欢,甚至爱,以前我很渴望,但是现在有这句话就足够了。我知道这是他能表达的最多的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到现在,他能接受我,简直就是做梦一样不敢想的事,我不敢奢望更多,只求这一晚的事他以后不会后悔。   他要退出去为我清理,我阻止了他,让他继续在我里面,还想感受这种结合的感觉,和我的排长终于合二为一的感觉,他在我的生命里了,永远也退不出去了。   我们汗水淋漓的身体贴在一起,他轻轻地抚摸我,温热的手掌滑过我的身体,小心翼翼,不敢用劲,好像用劲就把我给摸伤了似的。   我们拥抱着,不时互相亲吻着对方的身体,这种梦境般的温存让我想流眼泪。我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拥有这巨大的幸福,当这种幸福真的降临在我头上,我恨不得是那个操纵众生的无形中的万能大手,可以让时间永远停止,让人生就停在这一夜,永远不要过去。   “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温存中,他低声问我,“是那个焦阳硬要带你走?”   “不是的,”我攥住他的手。   “那到底是为什么,”他扳过我的脸,盯着我的眼睛,“我要听实话!”   “……因为我不想退伍,连里士官名额少,我怕以后留不下来。我想在部队待着,因为部队里有你,我不想回地方上,跟你分隔那么远。警卫营机会多,我想到了那儿我一定有机会,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你只要相信,我一定能回你身边。”   这既不是实话,又是实话。打从交上申请的时候起,我就想好了,去警卫营以后,砸锅卖铁,我也会想尽办法调回来,我知道部队不是我家开的,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但是我找人,托关系,找门路,再不行我犯错误,犯纪律,让警卫营不要我,根据我在部队所见的情况,没有人情办不了的事,这不是指责部队腐败,而是当时的环境就这样,地方上更是变本加厉。所以这不是最后的结果,我要让杨东辉知道,就算我现在走了,只是暂时的,我一定会回到他身边,为此我动用一切方法也在所不惜,只要能先把他职级问题解决了。在这件事上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焦阳,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他会是我永远感激的人,在他需要我的时候,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除了感情。   “你是不是傻?”   杨东辉不敢置信,并不相信我这个借口。   “你这小脑袋瓜子在想什么?警备区名额少,那大军区那么多人那么多关系,那是你趟得了的地方吗?你去了能留下来?”   他沉默片刻,问我:“是焦副教导员答应你什么了?”   我没吭声,算是默认。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他才能信。   杨东辉没再说话,他取了一支烟,点着。我撑起身体:“排长,你生气了?”   他把我抱在他怀里,手指抚着我的后颈,说“没有。傻蛋,这样的事,你应该早点跟我商量,不该瞒着我自作主张。你排长没什么本事,可是只要我还在连里干,你就没那么容易脱这身军装。你就是这么任性,这么大的事,自己瞎想瞎倒腾,我一天不看着你,你就给我整这些幺蛾子,你让我怎么放心。”   我听着他温柔的语气,心里发酸。   他拿开烟,侧身轻轻抚摸我,低声说“怪我,没弄清楚就把你弄成这样。疼吗?”   是疼,可是那算个屁,我重重地翻身压在他身上,按住他的胳膊,我心爱的那双俊美的眼睛,我的心都融化在其中。   “我要是一开始就说了,你还不这么对我了,那我啥时候才能把你追到手?”   我故意说,向前凑,嘴巴停在能吻到他的距离。   “排长,我是不是追到你了?”   我低声问,气息急促又乱,他已经属于我,可是面对他我还是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意乱情迷,狂乱不知自已。   他像纵容着小孩的恶作剧一样放任我按着他,看着我的神情又专注又深浓,那神情让我发疯。   “嘚瑟。”   他就像训练场上我拿第一满场蹦跶的时候,他过来踢我一脚的语气。   “是不是?”我着急地追问。   他看着我,忽然动作,我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就被他按倒了,他压着我,俯视着我的眼睛。   “什么是不是,我就是中了邪了!”   他自言自语,眼神既复杂又迷乱,眼中像有最野的火光在跳动。   我看着他那眼神就疯了,我猛地抬头吻他,他刮得干干净净布着青茬印的下巴,我在他的下巴上用力咬了一口,他也不躲,我松开嘴想瞅瞅上面有没有留下我的牙印,他突然吻了下来,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我紧紧含住,缠住……   “排长,你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我气喘吁吁地问,我想知道,太想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他气息重了起来,粗乱的声音像是在发泄,“在仓库,我每天在那儿,就是寻思你……寻思亲过你的滋味……你小子给我灌了迷魂汤了,我也不知道这是咋了!……怎么就是中了邪了!……”   他一把抱紧我,在我的唇上低语:   “……没我的命令,你哪儿都不许去!……”   后来我渐渐迷了,就感觉到他在忙活,用热毛巾给我清理,我已经睡了过去。   早上醒来以后,排长已经不在身边,我有点失落。桌上放着粥和小菜,还有药管,还有他留的条。他说有事要回连里,告诉我药他给我上了,让我饿了就让招待所把粥热热,还叮嘱我一定要热了喝,不能喝冷的,他叫我躺着休息哪也别去,等他回来。   我碰了碰粥,还是温的,身上那滋味儿真的不好受,但是当兵的,皮粗肉厚,抗打抗摔的,我能克服。我下了楼,走得比较慢,免得姿势怪异让人给看出来,到了前台我给连里挂了个电话,虽说应该没什么事,但我担心排长回连里是有什么事,我怕跟上次一样又是一道命令突然让他赶回去,现在我真受不了再来一次这个了。   电话是文书接的,他说:“酒醒了?没事,你们排长已经给你请过假了,你就在招待所歇着吧。”   我说:“我排长呢?”   他说:“哦,焦副教导员刚才回连了,一回来就要找你。排长听说副教回来了,抬脚就去找他了,不知道什么事,现在两人在院里站着呢。”   第58章   他去找焦阳了,我急了。一定是为了我去警卫营的事,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和焦阳会不会发生争执,焦阳能不能保密?我匆忙走出了招待所,赶向军区。   外面铺天盖地的雪花,一片白雪茫茫的世界,没想到下了这么大的雪,昨夜一夜没停,地上的积雪都没过了我的军靴。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并不长的路途但走得很艰难,身后火辣辣地疼,雪越下越大,这好像是入冬以来下的最大一场雪。   赶到连队,场院里已经没有人,文书正好从办公室走出来,我连忙喊住他。   “我排长呢?”   他向楼上看了一眼,指了指“到焦副教导员办公室去了,他们好像有事要谈,关着门在里面谈了半天了。不知道谈完了没有,你去看看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向楼上走去。脚步走快了牵扯着烧灼的刺痛,但能忍得了。上楼时我怕听见争执声甚至是更大的动静,但是很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焦阳办公室门外,抬起手就要敲门,门却打开了。   出来的是焦阳,他一抬头看见我,愣了愣,透过他的肩膀,我看见排长独自坐在里面的办公桌旁,盯着桌面,一动不动,只有这一眼,焦阳把门带上了。   我的心忽然提了起来,像失去了重心,在空中晃动。   我看着焦阳,他看了我一眼,我用探询的表情看着他,焦阳的表情平静,并不像发生过什么争执,他沉默了片刻,抬起头回应我焦急地向他探询的目光。   “副教……”   我低声喊,语气急促,他却没有说话,看着他的表情,我好像有了预感,我紧紧盯着他的脸。   “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问焦阳,焦阳看了看我,对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   “你没告诉他,对吗。”我说,心往下沉。   “他迟早会知道的。”焦阳迟缓地说。   “……你向我保证过!!”   看着我扭曲的脸,焦阳抬起头,对着我又惊又急的眼睛,他的眼神洞穿,明晰,仿佛能够看清楚一切。他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我。   “我觉得,还是让他知道的好。”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转过身,走了。   我慢慢推开那道门,屋子里我的排长坐在那里,他一身军装,抬起头望向我,仿佛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把我一箭穿心。   “排长……”   时间是静止的,空气也是静止的,屋里回荡着我干涩的声音。   他没开口,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用这种不光彩的方式去换他的先进,这是对他的侮辱,对一个优秀军人的侮辱,我不知道他知道真相后会怎么样,这是在给他抹黑。   我等着他的雷霆震怒,但是他只是坐在那儿。   许久,他才开了口。   “在仓库的时候,那地方很荒凉。”他语速平缓,手放在桌上,跟我说。“方圆几十公里没有住家,都是军事设施。白天看黄沙,晚上数星星。在那地方几天可以不说一句话,除了看守,记录,内务,人的脑子是空的,除了想事儿,还是想事儿。”   我茫然地站着,不知道他现在为什么说起这些。   “我抱着枪,看着荒无人烟的荒野,我当时就想,要是一直就待在这地方了,有个傻兵蛋子,他怎么办,没我看着他,他会不会又干什么傻事。我走的时候,他哭得那么厉害,那么个大小伙子,哭得跟个大花猫似的, 想起他那个样,胸口就像挖了个洞,把里面掏空了。”   他没有看我,沉静地说着。   “那小子,帅,倔,是个好兵苗子。他刚来我就喜欢他,看他闹腾,蹿高蹦低的,就爱把他给弄笑了,心里暖烘烘的,热乎。站岗那晚上,他给我送手炉,就穿着个毛衣,手都冻成了粗萝卜了,还在傻笑。真是个傻兵蛋子。”   他微笑了一下,眼神充满了温柔。   “他说啥喜欢,简直是扯淡,俩男人,还是在部队,搞什么名堂??我骂过他,也动过手,但是下不去手,一看他眼睛我就难受,想丢着他不管吧,他不在眼跟前了,心里又刺挠。我老把他弄哭,本来想给整笑了,总是整哭。看他红着眼,我心里就抽着疼。骂舍不得骂,打舍不得打,丢又丢不下,这个兵蛋子,你当兵就是给我出难题来了,你让我拿你怎么办?”   “在那边没事儿,我就整天地想,想来想去,全都是那小子。每天闭上眼睁开眼,寻思的都是他的事。他在干啥,他好不好,有没有又惹事,他的脸老在我跟前晃。我觉着我是不是有病,想我一个兵,男的,我的兵。”   “我们是军人,军人就不能犯错,就不能活得糊涂,我感觉我在犯错,可是这个错到底咋回事,我说不上来。我就想回来找个答案,他说的那种感情,跟我这是不是一回事。只有见着他我才能弄清楚,这究竟是不是个错。”   他站了起来,向我走过来,他慢慢走到我面前,他看着我的眼神,像天上最明亮的星辰。   “我弄清楚了。是个错,我也认。”   我望着他,我的眼前已是一片迷蒙。   “我又把你整哭了。”他抬起我军帽下的脸,抹去了我眼角的眼泪,动作轻柔得让我心痛。   “傻兵蛋子,你是不是又犯错了?”   他低声地问我,手勾住我的后脖颈,用力向他勾过去,我被他一把按在了他的肩膀,然后他紧紧地把我抱住,像要把我揉进他的胸膛。我在他的怀抱里,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后背,脸上是不受控制地泪眼滂沱,听到排长紧紧贴着我的脸,在我耳边痛楚地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第59章 风雪   雪一直在下,漫天大雪,簌簌地落过窗外,屋内是我们紧紧拥抱的身影……   急促尖厉的哨音打破了连队的宁静,也将我和排长惊醒。   突然响起的紧急集合哨响遍了整个警卫连。大雪纷飞中,那尖锐的哨音是那么刺耳、紧张。   战友们都从休息的状态中跳了起来,丢下手里正在打的牌,丢下在俱乐部看了一半的影碟,丢下正在准备中午伙食的包饺子的手,戴上军帽系上武装带,跑到楼下冒雪整装列队。   全连在楼下的场院上紧急集合,我和排长也站在队伍中。突如其来的军令,让我们没有时间,再沉浸在个人的情感中。   连长传达刚刚接到的上级命令,由于连日暴雪,本市境内XXX国道路面大面积结冰,交通被迫中断,群众受困。上级命令我们连紧急抽调人员,协助兄弟部队官兵清除道路冰雪,抢修电力设施,救援被困群众!   军令一下,除了站岗执勤人员,我们连全体火速换装,领取装备和工具迅速整装出发。除了通信连、汽车队、公务班等战友留在警备区外面道路上扫雪,帮助清扫城市道路以外,我们警卫连被全部派出去执行这个任务。   我们换上大衣和棉帽拿上工具紧急登车,排长带领我们一排,在突然到来的任务面前,我们没有时间和余暇整理个人情感,军令如山,现在我们投入的就是一场战斗!   车开到任务地段之前就停下了,冰层太厚车开不进去,我们下车徒步向任务地进发。连里又重新编排了任务组,给每个任务组分地段,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部队在了,有空军防空旅也有预备役。   扫雪铲冰这事我们都不陌生,之前的几场雪营区内外都是我们上街扫雪的,但是眼前这场暴雪还是来得极其凶猛,在我老家那儿这种雪也会带来灾害,更不用说是在这个地区。   我们集合在任务地,杨东辉给我们做了紧急部署,分派完之后他在雪中大声问“任务是否清楚?”   “清楚!”我们大声答。   “行动!”   “是!”   人员分散开来后,我拿上工具往我们班负责的区域赶,杨东辉匆匆到我身边,低声飞快地问我“身体吃得消吗?”   他棉帽下的脸上是担心的神情,虽然没有多说但是都写在了眼中。   “药用了吗?”他低声地问我,我的脸有些发涨。   “没事,放心吧,我能完成任务。”   我要让他放心,身体上的这点不适不算什么,我可以克服,因为我是个军人!   “撑不住了就跟我打报告。”他还是不放心我,从他的眼中我看得到内疚,他一定还在为昨夜弄伤了我内疚,担心我的身体状况。但是现在我们面对的是紧急抢险任务,军人的使命容不得我们在这样的时刻儿女情长,我清楚他更清楚。在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个人的感情不值一提。   “是,你也小心!”   我们只匆匆说了这几句简短的话,就奔赴各自的任务。   杨东辉给我们班分的地块靠近最外面的马路中间,相对积雪较薄任务比较轻的地段,也靠近医护车和医疗队,他是在关照我,怕我身体扛不住。   越下越大的雪裹着刺骨的北风,打在脸上像冰凌子在割,我们用工具,锹,铲,冰镐,破冰铲雪,和冰雪做战斗。   扫雪并不像想的那么简单,经过昨天一夜冰层冻得严严实实,最厚的地方有8—10厘米,防空旅调来了工程车和破冰车,但路段太广,而且是在过年期间,沿路分片单位又是在放假状态,所以冰层冻得非常结实,更糟的是由于没有及时的交通管制,那些不明路况的车辆陆续开向这里,导致发生了大面积的堵塞,工程车进不去,里面的车一时半会也出不来。里面还因为路面结冰发生了多车辆侧滑或追尾事故,有人员受伤,被困的人员都急需救援和疏散,医护人员是抬着担架徒步进去的,现场情况非常紧急,破出一条救援通道出来是当务之急。   时间是争分夺秒,我们就是在和时间赛跑,手、耳早就冻得麻木了,脚上进了雪都化成了雪水接着又在鞋子里冻成了冰,冻得没了知觉,可是没人停下,当时我的脑子已经冻蒙圈了,雪花和冰凌子挂在脸上,帽子上,搓一把都扎人。   我们连续干了5个多小时,滴水未进,部队供水车上来了,野战后勤车也在埋锅造饭,烧出来的热水、饭菜,我们一锅锅端着送往后方,给被困在国道里的老百姓,车进不去就靠人抬,在一个上坡我们和兄弟部队战友们一起搭成两排人墙,用我们冻得通红的手把水和食物一份份传递给困在里面的群众,没人抱怨一声,没人倒一口热水给自己。   我看见山坡上有个军人背着一个受伤群众在雪地里艰难地下来,我看清了他,那是我的排长,他把棉帽、手套和军大衣全给了背上的老百姓,穿着单薄的毛衣在风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医护车所在的地方赶,从堵车地段出来至少有几公里的距离,他就这样冒雪背了几公里,我丢下雪橇赶过去“排长!给我!”我要抢过他背上的群众,排长喘着粗气推开我,我强行去抢,他发火了“去做你的事!”   “你有伤!”我痛心地喊,他膝盖上有严重的旧伤,我是知道的,他背着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一滑一脚地走了几公里,旧伤一定会复发,他后面还有比武,他还要去做那么多的高强度训练!……   排长根本不理会我,从他的表情我知道他的旧伤一定发作了,他忍着继续向前,暴露在风雪中的头脸冻得通红,我匆匆摘下我的棉帽脱下手套要给他戴上,再次被他推开,他只厉声丢给我一句呵斥“你戴好!”   看着他一脚一滑远去的背影,我眼睛发涩……   后面一个战友背着人滑倒了,我过去接过他背上的人背在了背上,在雪地里追着排长的背影,赶向医护车……   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我们只有一个身份,军人。军人,这个身份,可以给我们抵抗严寒的勇气,不眠不休的特权,战风斗雪的坚忍。   不管我们是不是刚刚从父母身边离开的半大孩子,不管我们的同龄人是否正在温暖明亮的大学校园里享受玩乐,不管我们同样也是血肉之躯,也知道累、知道疼,受伤了会流血,精疲力尽了会倒下,但我们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声叫苦,就因为这身沉甸甸的军装。它让我们再疼也得忍,再苦也得扛,再大的困难也要站着用我们的肩膀撑,因为我们是军人!   这是我当兵以来第一次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一个军人的责任,这种责任感是自发的,连里的即使平常再偷懒的、再逃避训练偷奸耍滑的,都没有一个人往下退,都在往前冲,所有人都在冰冷的风雪里争分夺秒,渴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饿了用几块掰散的压缩饼干大伙分着充饥。在那种情形下你根本就不会后退,因为这个集体在感染着你,我为我们连队自豪,为我的每一个战友自豪。   赶到救援地,排长就在前面,我放下背上的人时,看到排长在最后几步时候在冰上滑倒,摔倒在地,那一瞬间他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下面护住了背上的人,可是那种情况下难免还是把人摔着了,等在那的那个群众的亲属们围了上去,我听到他们中间有人在埋怨排长摔了人,我气得气血翻涌,又愤怒又寒心,雪地上坐着我的排长,背着人走了几公里雪地的排长,他满脸是雪,捂着膝盖紧皱双眉,还在向那些老百姓致歉。顶风冒雪不吃不喝干了五个小时没有击倒我,这一幕打倒了我,我过去推开一个数落排长的人,被排长一把拽住,他严厉地叫住我“高云伟!”   我把他从雪地上搀扶起来,他的手、脸都冻僵了,膝盖的疼痛让他站起来时都很艰难,几个战友追过去要拿回排长的军大衣和帽子手套,那几个老百姓不肯归还,说“当兵的发衣服又不要钱,你们再领一套去。”   他们气得发抖,跟那些人理论,被排长的命令叫了回来。   我脱下军大衣把排长紧紧地裹住,紧紧握住他冻得发紫的双手,我们几个看着排长,眼泪就掉了下来。   再苦再累,流血流汗,那是保家卫国,再苦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此刻心里的憋屈让眼泪直掉。这一刻我觉得不值,我们保护的就是这种人吗?当兵不为这声谢,可是军人也是人,军人就应该被这样糟践吗!   排长命令我们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他把军大衣还给我,我不肯,他硬给我裹上,手指用力抹去了我脸上的眼泪“干什么,给我吃冻冰棍?没出息!”他环顾着我们“委屈不当兵,当兵不委屈,把眼泪都给我收起来!”   ……   奋战到晚上,路边搭起了野战帐篷,我们和兄弟部队轮流作业,换下来的人员就抓紧时间在帐篷里窝一会。   帐篷里横七竖八躺着认识不认识的战友,冷风从帐篷的缝隙呼呼地往里钻,一天下来我们就吃了一点压缩饼干,扒拉了几口冷盒饭。   我靠在帐篷里,身上已经没有了知觉,身体内的隐痛在这十几个小时里都麻木了,麻木得甚至被我完全遗忘了。   我在几个帐篷都没有找到排长,他一定还在一线没有下来,他的伤能吃得消吗?当时我们给他找的军大衣他又给群众了吗?他在哪儿?……   通讯员跑来,带来连里紧急集合的命令,我们连忙叫醒连里的战友到帐篷外列队集合,我终于看到了排长,他站在队伍前,黑夜中工程车的大灯照亮了他疲惫的脸,他的表情很凝重。   山上供电线路被大雪损坏,造成附近40多个村庄停电,由于我们连所在位置离损坏位置最近,上级命令我们连马上组建一支抢险突击队,由杨东辉担任队长,带领突击队配合供电部门抢修人员上山连夜抢修线路,保证人民群众正常用电。   这是一个危险的任务,山况路况都不清楚,冰雪封山,没有现成的路,何况还要冒着大雪抬着沉重的发电设备,山上随处可能有被雪掩盖的雪窝和断壁,掉下去不是伤就是残。   面对危险,是人都有着本能的恐惧。   杨东辉站在队伍前面,做着简短的战前动员,他的嗓音已经嘶哑,然而每一声都掷地铿锵,像重拳击打在这漫天风雪中。   “出发之前我说过什么?大声地回答我!”   我们大吼“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记住你们是军人,军人是什么?生,上战场,死,覆国旗!”杨东辉吼着,他的声音震撼着我们每个人的心!   “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   震天的吼声在这风雪里,恐惧,冰冷都不及我们此刻的热血沸腾,我们是军人,是军人就随时准备着牺牲,这是我们的使命,亦是我们的选择!   “念到名字的出列!”   杨东辉开始一个个地点名,报到名字的出列站成一排,念完最后一个名字,杨东辉说“其他人员原地休整,听从调配!”   “报告!”我吼着站出队伍。“我请求加入!”   他没有叫到我的名字。   “你不在名单上,原地待命!”   “报告!……”   “服从命令!”他大吼,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带走了突击队。   他想把我留在安全的地方,自己去最危险的地方,布满冰雪的深山,要抬着几百斤重的设备在黑夜里爬山,一不留神就会滚下山坡。排长,你认为我还会留在这里吗,你小看了我,你小看了你的兵,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只要是有危险的地方,只要是你在的地方,你的兵,一步都不会离开你!   清理所有的装备,抬上沉重的设备,向黑魆魆的山上行进,在乱扫的手电光中排长发现了我的脸,他又惊又怒“谁让你跟来的?回去!”   “我已经加入了,我要求执行任务!”   “无组织无纪律,我处分你!”排长急了。   “处分我也要去!”我在风雪里对他吼着“你在哪,我就在哪!”   ……   第60章   我们和电力职工搬着沉重的器材,在冰冷的山林里往上攀爬。经过了一路艰难,终于赶到了维修区域,电力职工负责抢修,我们负责做地面搬运工作,经过紧张的抢修之后,电力却迟迟没有恢复,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都很焦急,因为出发前上级是下了硬命令的,必须在指定时间内恢复供电,否则就会影响救援清障进度和附近居民今夜的防冻安全。   电力职工在排查线路,但由于对故障情况预估不足,没有带充分检测设备,我们不得不分成两个小组,一组护送电力公司的技术人员下山再去把补充设备带上来,另一组留在山上和剩下的两个技术人员继续向别处排查。   入了深夜,雪越下越大,山上的风也越刮越猛。   经过一路紧张的排查,我们终于发现了一个偏僻区域的损坏的线杆,问题就出在这了,可是留下的两个电力职工是埋线工,负责整修线杆的技术人员在那批返回的人员中,要返回以后才能过来整修,尽管我们已经通过无线电设备告知了方位,呼叫他们带设备赶过来,但是风大雪大,山路难行,等他们赶到这里,还有漫长的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离规定任务时间越来越近了,在这样的山上停留时间长了热量流失,人员消耗很厉害,再不抓紧,滞留在山上危险性也在增加。   越急越出状况,对讲里传来消息,在返回途中由于迷失方位走了错路,他们要绕回这里至少还要一个多小时。   排长看看表“来不及了,不等了。”   他拿过对讲机匆匆呼叫通话,我正在搬设备过来,等我放下设备抬头,看到排长脱了大衣,把对讲插在腰上,正在往身上捆固定绳。   我一看就知道他想干什么,过去一把抓住了他“你干什么?”   他一边低头系绳子一边匆匆说“我上去试试,由他们在对讲里指挥我操作。”   “别开玩笑!你没干过这个,你操作不了!”   “我请示过了,上级和电力方面同意可以一试。地面上有两个工程师傅配合,先试试,不行再说。”排长冷静地说。   “这太危险了!”   “没时间了!”   排长推开我,其他战友抢着要自己上,都被排长喝止。   我推开他们,对排长“那好,那你也要先拿上验电棒,没这玩意不行。快!”   我转身招呼战友“大伙过来,一起把安全绳固定好,快点儿!”   战友们都过来跟我一起七手八脚地绑定安全绳,排长也去跟电力人员去拿设备里的验电棒。   看着排长离开的背影,我把固定绳套在自己的腰上,把对讲机塞进胸前的口袋,戴上雾灯盔。   战友们发愣地看着我,我边扣上绳边对马刚喊“把工具背心扔给我!”   马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呆呆地把背心抛给我,我套上装着工具的背心,飞快地上了杆,手脚并用快速向上爬去。   “高云伟!”   一声惊急的吼声穿过风雪而来,没用了,我已经爬上了空中。   “你给我下来!!”   我喘着气,低下头,隔着雪花看见排长的脸。看不清了,可是我能想象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他上杆想爬上来把我拽下去,我吼着“别动!”   我低头拿出对讲机“排长,你别忘了,我曾经是一个通信兵,这里只有我能干这个,相信我,我一定圆满完成任务!”   是的,对一个通信兵来说爬杆架线是基本功,在通信连我们训练的就是这个,架线作业、线路排障、攀爬塔架拆除受损电线……虽然我早已离开了通信连,但是作为曾经的架线兵,这些活我很熟悉。   “不行,这不是平时!下来!这是命令!”   排长声音都在风中变得嘶哑。   “生,上战场,死,覆国旗!这是你说的!”   我边向上爬边喘着粗气说。厉风刮过我的耳边。   “我也是个军人!请你相信你的战友!”   对讲里没有了声音,终于我听到他低哑而包容着无限情绪的声音,却只有最简短的四个字“……注意安全!”   “是!”   ……   艰难爬上结满冰凌的电线杆抢修线路,除了高空作业的危险,那种冷深入骨髓,直达全身每个毛孔,无处不在而你又觉不出具体位置,风刮在脸上夹着冰花如同刀割般痛,那种寒冷是说不出来的。   我按照对讲里的指挥操作着,大风刮得我摇摇欲坠,我紧紧抓着线杆稳住身体,脑子,手,冻得不听使唤,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哪怕冻僵或者电死在这个线杆上,也要完成任务。   拿出揣在口袋里的验电棒确认几处带电点没有电,开始拆除作业。验电棒是我之前就放在口袋里的,我知道这里会修线路的只有我,知道技术人员赶不过来的时候,我就决定了我上。   在这之前我就做好了上杆的打算,即使不是杨东辉,我一样会上。   这不仅仅因为排长。从我当兵开始,从来到警备区开始,我没有做过什么像样的事,任性妄为,不守纪律,只会犯错。今天,我想实实在在地做一件事,一件像个兵样的事,为我的部队,为我的这身军装,为我血管里流的也是保家卫国的血,我是为了这才来当兵的。   一阵大风刮来,我在高空紧紧抓住吊绳左摇右晃,听到下面传来的惊呼。风卷着雪扑面打在脸上,像一个个狠狠的巴掌拍过来,眼睛睁不开,甚至不能张嘴,无法呼吸。   耳边呼啸的风声让人的意识陷于模糊,我用工具钳在手上割了一道口子,那种刺痛可以恢复清醒,专注于手上的操作,我边操作边在心里默念,……快了,就快了……   终于听到下面传来的喜悦的呼喊声,“通了!通了!”   全身突然一下子没了力气,当我往下回地面的时候才发现腿和脚都没有了知觉,离地面有七八米的时候,我一脚踩空了,安全绳也没有来及拉住我下坠的力量,我摔了下来,感觉到眼前一黑,我好像摔在了雪地里,又好像跌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我感到很多人一拥而上过来围住了我,但是我只感觉到了那个抱紧我的温暖,他紧紧地抱着我,他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脸,他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喊我那么多遍呢,排长,我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你的兵没给你丢人吧?排长……   醒过来的时候我在一个帐篷里,后来知道是医护车旁临时搭的救护帐篷。一个人正在帮我包扎着腿,是杨东辉,我轻轻抓住他,他连忙抓住我的手,轻声问我“感觉怎么样?”   他叫来了医护兵,医护女兵过来给我看了看说“没事了,喝点葡萄糖水,再睡一觉就行了。”   我看了看腿上,女兵告诉我我摔下来的时候腿上受了点外伤,好在雪地雪深骨头没有影响,是排长把我背下山的。   我抓着排长的手问“排长,任务完成了吗?”   我最记挂的是这个,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都通上电了。”   我放心了,看着排长担心的眼睛,我说“排长,我躺着有点难受,想靠一会儿。”   排长连忙小心地扶起我,他坐在了我身边,把我扶在他身上,用他的胸膛给我当靠背。我就这么靠在他身上,他摸摸我的额头,问护士我有点热,是不是发烧了,护士说没事,这是受冻以后回暖的正常反应,排长又把旁边暖着的一碗方便面端给我,那碗面用他的棉帽暖着,还在冒着热气。发现没有筷子,排长叫我等一会儿,又急匆匆地去找筷子。   看到排长出了帐篷,护士在旁边问我“这是你排长?”   我说“是啊。”   她说“我还当你俩是亲哥俩呢,送你来的时候看他紧张的。你们下任务后就这点休整时间,他自己不睡还一直照顾你,亲哥也就这样了。”   我听了心里甜滋滋的,护士走了,排长进来了,看到我对他傻笑。   “傻笑什么?”他把筷子递进我的手里,轻轻拍了拍我的脸。   我的心像在融化。我让他先吃,不然我不吃,我俩用一双筷子分吃了那碗面。那只是一碗已经糊烂的面条,我却从没有吃得这么香过。   帐篷里安静地忙碌着,有战友也有被救护后等待送走安置的市民,大部分在睡觉,有的在治疗,我和排长在帐篷的角落,他靠在那儿抱着我,怕我冷合着军大衣裹住我,让我靠在他的怀里取暖。没有人注意我们,因为人们都是倚在一起互相取暖。我们就这样在角落里静静偎依着,在军大衣下我们的手紧紧握着彼此。他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握进他的手心。   帐篷的缝隙里灌进着外面的寒风,防潮垫下就是冰冷的雪地,风声和还在进行的扫雪破冰的声音交替响起,带进这个隆冬凌晨的刺骨的寒冷。但是此时此刻,就在那个纷乱、简陋的野战帐篷里,我却觉得那是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整个天地的寒意都被隔绝在外,如同置身于春暖花开之中,那种内心的幸福与安宁没有任何一种感觉可以取代。   他抱着我的臂膀很紧,我感觉到那种力道,虽然在周围的环境中我们没有什么交谈,可是那种力道已经传达给了我。   我们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当我从空中摔下来的一瞬间,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如果我从这儿摔下去摔死或者摔残,排长会不会永远记住我,现在他抱着我的力量让我知道他当时的想法,我紧靠着他,感觉到他胸膛里火热有力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一起跳着同样的节奏。经过了这一天一夜,我们的心更近,更紧了。   如果说以前是个人的情感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现在我觉得我才真正靠近了他的内心,得到了他的认可,我们的心真正地融合在了一起,因为共同的使命和担当。   “哥,要是我真摔傻了,你咋办”   我想逗逗他,靠在他温热坚实的胸膛里,我小声地逗他。   “能咋办,就养个小傻子呗。”他温柔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我想听着这个声音一辈子。   他低声在我耳边说,回去以后给你请功。   我说,我不想跟组织请功,就想跟你请功。你给我什么奖励?   他说,你想要什么奖励?我没那么多好东西给你怎么办。   “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一样。”   我在他耳边轻声说你。   他抱紧我,说,这算什么奖励,不已经给你了。   我看着他俊美的脸膛,我真想亲他,我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他也攥紧了我的手。   我对他说,那我就还要点别的,等回军区以后再告诉你。   他笑着点点头,他的手是那么温暖,有力……   只有短短十分钟,排长就要离开了。他让我睡觉休息,他还要回到一线去继续救灾,他的心还记挂着任务,惦记着那儿的连队和战友。我们任务完成下山以后,上面本来命令他休息,可是休整的短短时间他都给了我,现在,他又要回到一线去。   “把眼睛闭上,一觉睡醒了眼睛一睁,就又看到我了。”离开前他给我盖上军大衣,在我脖子里掖了掖,让我赶紧睡觉。   “嗯,我等你。”   他走出帐篷之前,我突然喊了一声“排长!”   他回过头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喊住他,只是想多看他一眼,我说“小心!”   “等我回来!”他对我一笑,就掀开帐篷走进了风雪中。   他的笑容像明亮的阳光,融化所有的冰雪,灿烂,耀眼,让他英俊刚毅的面孔柔和起来。   第61章 大结局(上)   我睡了长长的一觉,睡得很香,很沉。梦中我梦到了排长,他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样子,穿着那身笔挺英武的军装,带着刚刚洗完澡出来的水汽,棱角分明的帅气面孔,他对着我笑,笑得像笼罩着他的冬日阳光,温暖,遥远……   我是突然醒的,像是一下被动静惊醒。有人在轻轻晃我,迷糊间看到那身作训迷彩,下意识地想喊排长,却看清了是白洋。   “又有任务了?”我迷糊着撑起来,白洋却没回答我,我看到除了白洋还有马刚,我们班长,我们班里排里的战友,他们怎么都过来了。   “任务结束了?是不是要回连队了?”   我笑着问白洋,白洋却还是没回答我。   他看着我,表情很奇怪,我看了看他们每个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奇怪。   他们都站在那里,没人说话,连一向咋咋呼呼的马刚都不说话。   我环视他们,在他们中间找着排长,没有找到。   “我排长呢?”   我问白洋。   他不说话。   我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排长呢?”我问我们班长。他也没说话。我继续问下一个。   “……老高……”   白洋想拉住我,我猛地甩开他。   “排长呢?”   我问他。   他们都在跟我闹着玩儿,他们谁都不说话。   这是在玩装哑巴游戏吗,他们都很能装,我不再问他们,我自己去找他,我没时间陪他们玩这么幼稚的游戏,我的排长还在等着我,他说好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见他。他是个说一不二一言九鼎的人,他从来没有说话不算话过,他答应我的事,从来就没有食言。   我向外走,外面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我走了很多地方,有很多人一直追着我,拽着我,喊我的名字,他们声嘶力竭地叫我冷静点,我莫名地看着他们,我很冷静,不冷静的是他们。   我推开了他们,他们说排长为了救一个老百姓,从黑夜的山崖滚了下去,下面是一个冰河,冰层稀薄,他们发现了河面上的冰窟窿。   他们出动了很多人,很多人去找排长,他们说没找到,到处都没有,他们说排长掉进了冰河里,他们说派了人下去找了很久,捞了很久,还是找不到排长,冰下的水流很急,把排长带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们在说笑话,胡说八道,像讲故事。这个故事跟我,跟排长,一点关系也没有。   排长怎么可能去那么远的地方?他明明在这里,他就在我一转身就能看见他的地方。可是我没听他的话,没等到他来就睁开了眼睛,所以他才故意躲起来不见我,他在跟我闹着玩,他总是这样,总是爱逗我,看我为他急,他就躲在哪个角落看着我着急故意偷乐。我要把他抓出来,狠狠罚他,罚他几百几千个俯卧撑,罚回去以后没人给他打扫房间,罚他再也没有田螺小兵给他做内务了。   我在那个河边,那个山崖下面,我看都不看那个冰窟窿,我在那片乱七八糟的雪堆里扒着,这里站了很多人,为什么来了那么多人,他们都聚在河边,有人在凿开冰窟窿往水里下人,他们都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管在那些雪堆里挖着,雪橇铲被我扔了,如果他躲在下面,雪橇碰伤了他怎么办?我扔开手套,用手挖着,排长,你干啥呢?你躲下头干啥呢?我都知道你躲这儿了你还不出来,你玩够了没有?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你不是说我一睁眼睛你就站我眼跟前儿了吗?你这个骗子,大忽悠,你别调皮了,别闹挺了,你说你多大的人了,还跟我玩这个幼稚的游戏丢人不?咱不玩了成吗?我认输,你赢了,高兴不?高兴咱就出来吧,成吗?你不是说回去还要给我请功吗,你不是答应我要给我特别的奖励吗?排长,我想要的是什么还没有告诉你,你出来吧,出来我告诉你,听话,排长,听话……   他们都在拉我,他们他妈的都在干吗呢?!   白洋拽过我滴血的手指头,我一脚把他踹倒了,他爬起来照着我脸上扇了一巴掌。   “清醒了吗老高!”   他哭着冲我喊。   “都挖遍了!挖遍了!排长他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他说啥呢?我听不见,只看到他嘴型在动,耳边是嗡嗡响的空白。我茫然地瞪着他,然后我推开他,因为他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到了河边冰面上的一个东西,反射着日出的阳光,我慢慢地过去,跪在了冰面上。   它在冰面上静静地躺着,上面覆盖着雪。   手枪的形状,它总是被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总是温热的,带着火热的温度。现在它冰冷,覆着一层雪碴。   我慢慢地捡起它,捡了几次,手指不听使唤,抖动着,几次,它都从我指尖掉下去。   心脏的部位是一片麻木,没有任何知觉。忽然像哪里掉了一块,一根尖刺扎进去的刺痛,那种痛渐渐蔓延开来,越来越大,如千斤巨石,越来越沉重地压住了我,堵住了我的喉管,一块块崩塌陷落,手指握紧那冰冷的火机,颤抖着毫无力气,我将它攥紧,攥进我的骨肉,分筋错骨地撕裂,血红后是无尽的黑暗,我两眼一黑……   “老高!!……”   “快!担架!……”   ……   巍巍苍山,白雪皑皑,凄厉的风声吞吐着呜咽,一片冰雪的世界,无情覆掩着这片大地。呼啸的林海像在沉沉呼唤,呼唤苍莽大地的尽头,声声巨恸的悲鸣……   我停下了手中的笔,笔尖颤抖着,写不下去。钢笔在纸上停留下了一个墨团。   窗外,阳光照射着开阔的营区。远处传来年轻战士的厮杀声。周末,这帮小子还在加料,从我来到这开始,就一点点感受着我刚刚来到军营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我和他们一样,也是一个新兵,全身都是新兵蛋子的青涩和新鲜,懵懂地闯进我的军旅生涯。   现在,我已经是一名共和国军官。肩上的军衔记录着这些年的沉浮轨迹。我送走一批批退伍的老兵,又迎来一批批新兵。我体会到了当年排长送走他的兵的感受,知道了他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走到我身边,看了看我桌前的笔记本:“写什么呢?我瞅瞅!”   他要把本子拿过去,我按住了:“你不能看。”   “得瑟,还不让看。”他笑着撸了一下我的头顶,我抬起头对他一笑,他利索地解下武装带挂在衣架上,阳光照射着他挺拔矫健的背影,他转过头来,阳光笼着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庞:“高首长又在做秘密工作了,行了,我不刺探军情!”   他冲我笑了,笑得又调皮又俊美,他戴上军帽开门走进阳光里,我微笑着目送他笔挺的背影走远,走进明晃晃的阳光笼罩中。   他是我的爱人。他在军中陪伴着我,是他和我,一起走过军中这些年的岁月。   我想,在今后的人生,他就是陪我走下半辈子的人。   我铺平纸页,目光回到那些文字上,看着停留在纸上的那两个字。   排长。   我盯着笔尖,那里渐渐恍惚,我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快要结束的那个傍晚,我坐在营房的墙根下。   苍蓝色的天空暮色四合,营院里飘着伙食的饭香。有一丝温湿的气息混合在空气里,那是早春来到的气息。   焦阳坐在我的身旁,我们坐在台阶上,在袅袅炊烟里,一起望着暮色里宁静的军区大院。   焦阳抽出一根烟,递给我,我摇摇头,他放进了自己的嘴里,点上了火。   他从来不抽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抽烟。   烟雾缓缓上升,焦阳和我靠在墙边,听着篮球场方向有节奏的篮球落地声。天边挂着晚霞,火红地燃烧着天际线,勾勒出瑰丽的形状,映着焦阳俊秀的侧脸。   “我走了以后,会不会想我?”焦阳转向我,轻笑了一下,问我。   “会的。”   我回答他。   “不要骗我。”他还是轻笑了一下,眼中浮现出我所熟悉的惆怅。   “真的。”   我侧头看着他,和他视线相交,焦阳看着我的眼睛,许久笑了笑,烟雾模糊了他的微笑。   “谢谢。”   我们就这么坐着,他擒着烟,看着军区上空苍莽的天际。   “终归我还是带不走你。这大概是我最大的遗憾。”焦阳说。   “对不起,副教导员。是我食言了。”我低沉地说。   “没有。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再带走你了。”焦阳缓缓地说。   “因为我知道,没有什么能再把你和他分开了。”   几个新兵跑着从营院前跑过。年后新兵下连,现在,我也是一个老兵了。   巡逻哨上的战友整齐地成一列,走过我们面前,他们荷枪实弹的背影融进渐渐深浓的暮色里,和树影融为一体。   “有什么打算?”我问焦阳。   焦阳吸了一口烟,他白皙的手指夹着烟,动作有些生疏。   他说“离开这个地方,去个新的环境。人总得换换地方。”   两天前,焦阳的调令正式到了,不是大军区警卫营,而是出人意料的A集团军,那支王牌中的王牌。   不去舒服的大军区机关,去了远离城市的一线作战部队。据说这是上级做出的火线调整,为了补充政工干部去最基层,也有说是焦阳自己向上级主动要求,放弃大军区机关的舒适待遇,选择去最艰苦的基层野战军。   说法很多,但是焦阳本人并没提起,我也没有问过他。   后来的这些年,我和他偶尔还有联系,但是那时他为什么会突然去A集团军,我们从来都没有说起过。   A集团军驻防地,那是个很远的地方,远远超过大军区和这个警备区的距离,远离了这个省份。   下午连里为焦阳举办了一个小型的送别会,现在,焦阳的脚边放着简单的行囊,等待接他的车辆。   那是一个安静的傍晚,焦阳说:“云伟,跟你说说我的故事好吗?”   那个傍晚,我听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一个骄傲的少年走进军校,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穿着和他一样的学员军服,他有一双烈日般的眼睛,一副温暖有力的胸膛,他的笑容像飘过天空的一枚树叶,飘飘荡荡,落进那个少年的心里。   他们终于进入那个危险却甜蜜的世界,他们度过了青春里最美好的时光。故事的结局总是那么老套,那个人转身走进自己的婚礼,婚礼上那个空着的酒杯,他仿佛听见时光里那军装的少年又一次地喊着“区队长”,那张脸上明媚的阳光。   焦阳苦笑着说是不是一个无聊的故事?   我说不是。   焦阳说云伟,知道吗?在那个巷子里,我第一次遇见那个战士,就知道我会和他有一段故事。   即使这是一个无法开始的故事,它仍然是我记忆里最美的故事。   我说焦阳,你会遇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的。因为你值得。   焦阳望着天空,他的眼睛像那一天他拉着手风琴弹奏着那首忧伤的《白桦林》,那么美,那么美。   第62章 大结局(下)   暮色中响起了车辆声,一辆战地敞篷越野车开进连队的营区,带来了野战部队的野性和杀气。它吸引了场院里所有战友的目光,在我们这样的机关没有眼福见到这样的装备,瞬间聚集了战友们艳羡的视线。   车利落而潇洒地转弯,车轮如同精确计算过一般,精准地停在我和焦阳面前。   车上跳下来一个人,在墨蓝色的天幕下,他高大伟健的身形精悍肃杀,仿佛带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浓烈血气,他的面孔在浓重的暮色中看不清楚,嘴角一抹邪气的笑容却独特得让人很难忘记。我认出了他是谁。   我马上站起,立正站姿,向他啪地敬礼“边营长!”   在大军区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边营长还记得我“是你小子。”   他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走到焦阳面前,焦阳仍然在台阶上坐着,并没站起身。   “走吧,我的少校同志,在下代表师侦营,恭请新任教导员上车赴任,怎么样,赏个光?”边营长似笑非笑,瞅着坐在台阶上的焦阳。   焦阳抬起眼皮掠了边营长一眼。   “派个人来就行了,怎么还劳动营长的大驾亲自来了,我怎么担当得起。”   “我是来接自己的搭档,不亲自跑一趟,将来营教导员要是对我有意见,我可吃罪不起啊!”   边营长还是那么戏谑的语气,伸手拎起了地上焦阳的行李,向坐着的焦阳伸出手,焦阳没接,把边营长的手打开,自己站了起来。   边营长嘿嘿一笑,凑近了焦阳身边,低声“哎,这么多人看着呢,给我留点面子。”   焦阳说“你还要面子,这么厚的脸皮,再给面子不要厚到天上去。”   边营长说“脸皮不厚,怎么请得动贵客上我那荒郊野岭去? 转了一大圈,咱俩又转到一块儿了,小羊羔,这回是组织的决定,你可别怨我。”   焦阳冷冷地“调令下来,就是种菜养猪我也照去不误,跟你边大营长,可没什么关系。”   边营邪邪一笑“种菜养猪就算了,有只羊羔,也够塞牙缝了。”   焦阳“边雷!……”   我站在一旁,听着他俩背着人斗嘴,不觉微笑。   边营长神色一正,向焦阳豪迈地敬了个礼,大手一伸“教导员同志!我代表A集团军XX师师属侦察营,正式欢迎你履新赴任!”   焦阳也正式还了一个军礼,看看边营的手,握了上去。   两人的手有力地相握,不过他俩放开时,边营呲牙咧嘴,焦阳若无其事,只有我好笑地看着他们。   他俩和连长指导员打了招呼握手告别,边营拉开了车门,对焦阳“请吧?我的教导员。”   焦阳坐上车,车门关上了,我在车前对他敬礼,他看着我,还礼。   “保重,教导员。”焦阳已经升任正营级教导员,我不能称呼他副教了。   他看着我,面容在暮色中俊秀,白皙,他凝视着我,眼神映着逐渐落下的晚霞。   “保重,云伟。”   他说。我对他微微笑了,他也笑了,轻轻的,像掠过树枝的轻风。   车开走了,在墨蓝色的天幕里,车尾划出红色的弧线,渐渐远离我的视线。   目送着那辆车,我的脑海中响起了那首曲子的旋律,《白桦林》。它还是那么优美婉转,那么凄婉动人,那个弹着琴低声唱起的年轻少校,他绿色的军装和低柔的嗓音……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   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   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   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   再见,焦阳。   你一定会遇到你生命中的那个人,就在不远的地方。   他正在等着你,等着张开怀抱,带给你幸福。   那一天,他们离去前,边营长抬头看见了一个人。   边营大声问他“小子,有没有兴趣上我那儿去?”   我掩卷回忆——他会怎么回答呢?   ……   “吃饭!首长同志,别再废寝忘食了!”一个打好菜的饭盒放在我面前,我抬起头,他摘下军帽在我身边坐下,熟悉的气息包围了我,只属于他的气息,将我密密地笼在那阳光般的气息中。   “那时候,你为什么没跟边营长走?”   我问他,他莫名地看了我一眼“都啥时候的事了,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快说。”我瞅着他。   “不为什么,就因为你在警卫连待着,我能不看着你啊?没我看着,你长歪了怎么办?”   他酷酷地笑,唇角上扬。   “那我长歪了吗?”我一本正经。   “我看看。”他扳着我的脑袋看了看,“歪是没歪,有点儿呆。”   他坏笑。   我的下一个动作被他准确地捕捉,他敏捷地捉住我攻击的手别到背后,这么多年了,我作为一个上了军校摸爬滚打的军官,接受这么多年的训练,我还是不是他的对手,我还是追不上他,不管多少次,他总是轻易地制服我,这个军事技能的怪物,这个我翻越不过的高山,这个我永远都没法再跟他分开的人……   “杨东辉!”   我咬牙切齿。   “长本事了你,名字叫上瘾了?叫排长,快叫!”他攥着我的手,热热的呼吸在我的脸上。   “你早就不是排长了。”他肩上的杠和星亮闪闪的。   “那也得叫,对你我就是排长,你衔再高,都还是我的兵。”他握着我的肩膀,明亮的眼睛里笑意深浓,我贪婪地看着他俊美的眼睛,那双迷人的眼睛永远让我如此迷恋,如此沉醉。   “排长……”   我喊出这两个字,我早已喊过千百遍,深深地烙印在我骨头里的这两个字,从我17岁第一次对他敬礼喊出的那声“排长”,这两个字就镌刻进我的生命里,融进我的骨血,再也不能剥离。   排长看着我,他就着捉住我的姿势抱住了我,杨东辉,我的排长,我现在和过去的爱人,我此生唯一的爱人,每次喊出这两个字,我的心仍然会颤抖,过了这些年,喊出这声排长的时候,激烈的浓情就萦绕在我的心里,这份情感,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平淡,相反,愈来愈浓烈,如醇酒。   “再喊一声。”他低沉性感的嗓音在我耳边,抱紧了我,“我就喜欢听你喊。”   房间的门紧闭,隔绝了外面营区午休的一片宁静,窗前是绿色的树影轻轻颤动,又是一年开春了。   我和我的爱人,又相伴度过了军中一年的岁月。年年岁岁,春去秋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军旅,我们也曾分隔两地,曾经辗转在不同的岗位,不同的单位,可是无论距离多远,仍然相伴着彼此。   “那时候,你还没听够?”我说,看着他的面容,摸了摸他温热的脸,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恍惚。   那时候,我老是喊他,每天都喊排长,一睁开眼睛看不到他就喊他,那时他总说我疯了,他说我不是好好儿在这吗?傻小子,我在这儿,你还没喊够啊?   我说,没够,因为在雪里我喊你那么多声你都没答我,这是你欠我的。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再看到排长的那一眼。   所有人都说,那是一个奇迹,老天爷也不想带走这样一个优秀的军人,它把排长还给了我,还给了他热爱的部队,还给了他所热爱的这身军装的使命。   排长在危急时刻将几个困在山中的百姓救上来,自己掉下了山坡,他掉下去时并不是掉进了冰河的窟窿里,而是滚进了坡底的一个浅洞里。震动掉下的大雪把入口掩埋了,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雪窝子。幸运的是这个浅洞是空的,内部的缝隙成了天然的通气口,让排长没有因此而窒息,而掉在洞口的层层大雪又变成了天然屏障,挡住了外头的冰冻寒冷。在我们老家东北,部队在零下二三十度的野外训练时挖雪洞做抗寒训练,雪洞就像个温室,可以保暖,这个无形中形成的雪窝子就成了那样的雪洞,保住了排长的体温,没有让他因为失温而冻僵。   崩落的大雪层层覆盖,和山上的雪连为一体,救援仪器不像后来先进完备,谁也不知道那底下有个雪洞,救援集中在了冰河和山崖边的雪坡里。排长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靠着坚韧强大的意志,在冰雪中挖出了一条通道自己爬了出来。当排长像一个雪人从雪窝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当时的场面,白洋后来告诉我,他这一辈子都再也不会看到那样让他震彻心灵的情景了,对他,对当时的每一个战友,对那一天那一刻所有经历了那个场面的人……   我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当我醒来的时候,后来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是恍恍惚惚的,像高烧中的片段,整个人都不像是真实的。只有我跌跌撞撞地拔下针管,跳下医护帐篷里的床,飞奔着挤开围着的人群挤到他们抬着往救护车去的担架旁,看到担架上的人,那一幕是如此地真实,看到他真真实实的面孔,他的目光扫过那么多人寻找着,然后看到了我,他对着我笑,他笑得那么好看,那么明亮,和他在帐篷里离去前一样,我颤抖着手摸到他的手,他的手温热、使劲地攥住了我,我也攥住了他,排长笑着看着我,他对我说傻子,哭什么……   后来,排长告诉我,他耗尽热量的时候,是他军装口袋里的几颗糖果救了他,他靠那几颗糖果的热量维持,最终挖通了通道。   那是在帐篷时医护女兵给我吃的,排长出帐篷前,我放进排长口袋里,让他累的时候补充一点热量。   排长说,攥着那几颗糖果,他就想到了我。他想要是他爬不出去,以后就没人管着我了,我一定又给他的水杯加水了,哭起来那么难看,还是别让我丢他的人了,他得出来管着我,改改我的毛病,以后,再也不把我给整哭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抱着我,看看我的眼睛说别,别又来加水了啊?   我贪婪地听着他胸膛里有力的跳动,后来的很多夜晚,我都要枕在他的胸口才能睡着。   排长说,所以是我救了他的命。   我后来问他,那你怎么报答你的救命恩人?   他似笑非笑地瞅着我,他那样的表情,我看一生也不会腻。   他半笑着问我你想我怎么报答?   我在他耳边说了四个字,他把我按倒在了床铺里。   “行啊,现在就许了!”他半是戏谑半是凶狠地说,然后伏下身来,那一夜,我被他折腾得够呛……   排长舍身救人的英勇事迹,回连队后获得上级多次表彰,荣立个人二等功,警备区为他开了先进事迹宣讲会。   在和平年代,二等功意味着什么,问问你们身边当兵的战友就知道了。那是极其难以获得的荣誉,它的分量,远远不是一个普通的军功章可比。   我们警卫连在这次抢险救灾行动中获得了集体三等功,我们中的很多人在这次任务中获得了个人嘉奖,包括我。   不过对我来说,任何嘉奖也比不上老天爷给我的赏赐,它给了我人生中最重的一份奖励,有了这个恩赐,什么都不重要了。   排长底子好,体能强,休养后很快恢复。年后不久,我们列队把排长送上前去集训比武的卡车。那一天是个晴朗的好天,他头戴钢盔,身背装具,全副武装,英武的身姿和帅气的面庞,让他整个人在阳光里耀眼夺目。登车前他回头,给了队伍中的我一个拇指上竖的手势,我也向他比出这个手势,这是我们的约定,比武场上的约定,他一个箭步利落地登车,身手敏捷得像最完美的电影镜头,卡车带走了我的英雄,我知道,我一定会等到他的捷报……   栾司令员兑现了他的诺言,排长用他铁铮铮的名次洗刷了那道处分。而他的调级再也不是我担心的事了,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已经预感到排长将不再属于警卫连。他是一只雄鹰,他终将飞往更广阔的天空,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警卫连已经藏不住、也无法从上级的瞩目中夺下他了。   而我,也有了自己坚定的心志,从那一刻起,我确定了人生的方向,知道了我想要什么,我要怎么做,才配站在我心爱的人身旁,才配跟他比肩,担负起同一个使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军人。   我考上了军校,毕业后,我也成为一名军官,带了自己的兵。   我和排长都已经离开了警卫连,离开了那个载有我们无数的梦想,无数的汗水,无数的回忆的军区大院。尽管我们现在的军衔早已不再是一个排长和一个列兵,可是在我的军旅记忆里,那个大院,那个警卫连,却是最美好的地方,在那里站过的哨位,抱过的钢枪,训练过的训练场,跑过无数遍的道路,还有那间排长的宿舍,那里的一桌一椅,每一样东西的摆放,都历历在目,在我记忆的最深处,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它们,一抬脚就可以再回到那里,回到那个我们第一次相拥、相吻的地方……   这些年我们都成熟了,可是他的样子还是没变,只有他看我的眼神和我第一次见他时已经不同了,他再也不会用那种迷惑的视线打量我了。   这些年里,随着我们年岁增长,也碰到过现实里的问题,部队这个环境的特殊,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也让我们面临过许多考验。但是,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我们始终没有离开我们所热爱的部队,没有离开彼此。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时间越久,沉淀得越多,就越知道,一份可以交托信任,可以换命的感情,已经把我们紧紧地连在一起,让我们用一生去相守,永远也不会放手。   “菜都凉了,还起不起来?”   杨东辉戏谑地问我,语气还是他每次逗我的时候那样。在他的眼里,我永远还是那个毛头小兵,不过,不管我在外头自己的兵面前怎么威风,在他的面前,我就不由自主又变成了那个任性的家伙,谁叫他是我的排长呢,谁叫我永远都只想当他一个人的小兵呢,谁叫我就只服他的管呢?   “不吃了,”我拽低他,趁他不注意,我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了身体下面,宿舍的床铺被我们的动作压得嘎嘎响,他也没有反抗,纵容着我压在他的身上。   “排长,我现在想吃你。”我低声在他脸畔说,手抚上了他的风纪扣。他穿着军装的样子真是要命,尤其是这军容严整的时候,我真想把他的军装在手底下扒开,他总是在考验着我的忍耐力,我忍受不了,俯身亲他的脖颈,解开他的纽扣……   他抓住我的手“我是来检查工作的,你就这么招待我啊?”   我板起脸“干啥,摆首长架子啊?这么招待你还不乐意,别忘了你还欠着我的。”   杨东辉揽着我的腰“欠你什么了?”   我捻开了他的扣子,手按在他的胸牌上。“那年元旦在连里,你那个女同学来了,你请了假一晚上都没回来,到底干吗去了。”   他一愣,啼笑皆非地看着我“还记到现在呢?”   我恶狠狠地“你那晚上跟她出去,我在哨位上一直等你,你知不知道?”   他好笑地瞅着我“什么一晚上没回来,胡说八道,不回来我睡哪儿,大街上啊?”   “我咋知道,说不定……”   话没说完,他狠狠一拉,把我拉进他的怀里,翻身压住了我“瞎整那醋包。”   我听了他这一声,热气在下身翻涌,突然就疯了,我一抬头狠狠地吻了上去,他把我的唇裹进他火热的唇舌里,把我压进行军床上……   那一次,徐静来警备区找排长,他们出去是为了一个麻烦,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当时徐静想在这个城市求职,也许是为了离排长近一些,但是没有社会经验被中介骗了钱还骗去了身份证,徐静在这个城市人生地不熟,只认识排长一个人,她既是来看望他,又是来向他求助。那一天,排长就是帮她去解决问题,找到排长在公安局的哥们帮忙,解决了这场纠纷,把钱和身份证都追还给了徐静。当晚,他请那几个哥们兄弟吃饭,又把徐静安置在了招待所,回到连里才晚了。   也是那时,他和徐静把话说开,徐静回去了老家,也没有再到这个城市来工作。   后来我们说起徐静,排长对她心存内疚,高中毕业后她给他写了很多信,排长在回信里表明了态度她也没有死心,仍然把信寄来,直到那个元旦。   排长回老家探亲的时候,听说她已经结婚生子,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   我想起了给我写信的那个女孩。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不知道是谁把她的长发盘起,谁给她做的嫁衣。   我们只是她们生命里的过客,但那段珍贵的情谊,默默珍藏在心底。   阳光下的训练场,喊声震天,杀气腾腾。   雄壮的队伍、热火朝天的演练,壮阔的演练场一望无边,震天的喊杀声激荡人心,空气里鼓荡着满满的战意,沸腾的血性。   这是最令我心折的时刻,这是我最沉迷的地方,沙场!属于男人的地方,属于军人的战场!   “报告首长同志!演练队伍已集合完毕,请上级首长指示!”   我扎着武装带,佩戴演练臂章,挺直着身板,转向等在那里检验我的部队的人。   耀眼的军徽在他的军帽上,闪亮的军衔在他的肩膀,威严的帽檐下是一双沉稳、明亮、坚毅的眼睛,严肃地注视着我。   那是一双夺人心魄的眼睛,当我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的时候,就沦陷了进去,沦陷进了我的一生。   现在,那双眼睛带着铁血军人的威严,带着历经沙场的峥嵘,带着淬火成钢的肃杀,他目光所及的地方,整个演练场屏息静气,昂首挺胸,等待他的一声令下。   我望着他,深深地望着他——我军中的引领,精神的领路人,我一生追逐的目标,并肩作战的战友,我永生永世的爱人。   右手向他庄严地敬礼,他向我回了一个有力的军礼。   “开始!”   “是!!”   我的吼声震动钢枪,一阵阵雄壮的口令声随着这声命令在各个队伍间响开,整个演练场震动出轰鸣,隆隆开过的战车,杀声震天的喊声,雷霆万钧的演练,整齐雄壮的脚步……   这是我们倾尽胸中的热血所热爱的地方,这是我跟他最执着无悔的归属!   我站在装甲车上行进,向检验台上的他敬礼,当我们交换着这个军礼,当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刻进彼此眼中的默契,当我和他军装上闪亮的肩章和领章照耀着太阳的光辉,我仿佛又回到了我们的警备区,我们的军区大院,我们的警卫连,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人,一个被我莽莽撞撞地在澡堂门前撞上的人,就这样把他撞进了我的生命里。   他就是排长,我的排长。   那一天,他肩上搭着作训服,穿着黑色的背心,托着篮球有说有笑地走来,走过一个紧张傻气的新兵面前,而那个新兵向他敬了笨拙的军礼,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喊他“一排长好!”   他问那个新兵“你叫什么?”   我叫高云伟,排长。   一个你的兵,你再也送走不了的兵。   一辈子。   (全文完) 书香门第整理,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