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 重生之荣华盛世 作者:紫月纱依 ==============   ☆、第001章 冬天   庆佳的冬天很冷,刚进入九月,大片大片的雪花就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把大地装扮成一幅素白的画,只有白色,无边无际的白,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他的颜色。   伊殷站在宫墙边两块摞起来的石头上,看着远方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是天空还是雪地,眼神茫然到近乎虚无,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清楚地记得,在骀荡宫,卫阳亲手给他端来鸩酒,面无表情地看他喝完,随即噙着冰冷的笑容转身而去。时值三月,渝京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伊殷却感觉四肢百骸,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伊殷原本以为,自己的灵魂会在漫无边际的黑暗和寒冷中消散,但是漆黑的长夜过去,他依旧醒了过来,只是醒来的时间,似乎有些不对。   刚刚恢复意识,伊殷就发觉了身体的不对劲,已经活了将近三十岁的他,居然变成了个三岁的奶娃娃,而这个奶娃娃的名字,竟然也是伊殷。   疑似乳母的人说着伊殷熟悉的语言,不是汉话,而是扶余话,让很久没有听过的伊殷百感交集,他是在扶余吗?   十岁以前,伊殷一直生活在扶余,可他记忆中的小庄子绝对没有眼下身处的屋子这般华丽宽敞,到底怎么回事,伊殷有点糊涂了。   害怕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伊殷不敢随便发问,便自己去寻找答案,反正乳母也没有不让他出门,只是必须有人跟着就行。   在陌生的宅子里逛了两圈,又听到些侍女间的对话,伊殷很快就知道了,自己是在位于王城庆佳的扶余王宫,可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伊殷记得很清楚,他的童年是在庆佳城外的一个小庄子度过的。那个庄子非常小,只有三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厢房,进门就是马棚,养了三匹马。庄子里住的人也不多,除了伊殷和卫昭,就是两个照顾他们衣食起居的哑仆。卫昭手脚不便,处处离不得人,伊殷很多活儿都是自己做,比如每天早上去挤马奶,还有夏天的时候带着马儿出门吃草。   除了住的地方不同,最让伊殷惊喜的,莫过于卫昭了。两天前,把大半个王宫都逛遍了的伊殷在乳母的催促下回到北苑,刚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卫昭。   卫昭似乎有些不满他到处乱跑的行为,脸色阴沉得很,简直可以拧出水来,但是看到卫昭的手脚都是完好的,且行动自如,伊殷抬手捂着嘴,差点笑出声。   不管卫昭有多不喜欢他,甚至是恨他,看到他好好的,伊殷都没法不激动,无论如何,卫昭都是给了他生命的那个人。   伊殷记忆中的卫昭,是沉默而抑郁的,他的手筋和脚筋都被人挑断了,不能走路,也拿不了重物,如果没有人帮忙,连自己吃饭都做不到。大部分的时候,卫昭都是躺在床上,他几乎不说话,自然也不会理睬伊殷,就是鹿鸣来救他们的时候,他也没对伊殷嘱咐两句,只是把他托付给鹿鸣,就刎颈自杀了。   而现在,卫昭却是好端端地站在院子里,虽然脸色有些苍白,透着几分病势,但四肢完好,眼神中也没有让伊殷害怕的绝望色彩。   卫昭并没骂伊殷,他一向不爱和他说话,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进屋了,伊殷一路偷笑,也跟着进去了。   此后两天,为了弄清自己到底记错了什么,伊殷在宫里反复穿梭了好几趟。扶余地处东北,南方是大衍,西方是铁勒,是个渔猎为主,也有部分农耕和游牧的国家。扶余的各方面比起大衍都要落后许多,便是所谓王宫,在伊殷看来,也不如他前世位于渝京荷花里的府邸,因而一天逛上几遍,真是一点也不费力。   可惜他的努力全无用处,伊殷看来看去,也想不起自己在这个地方住过的回忆,难道他不是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可是其他事情,又都是可以对上的。   比如说,扶余的大君是赫连濯;比如说,卫昭是大衍的四皇子,四年前被赫连濯俘虏;再比如说,他是赫连濯强迫卫昭生下的儿子……   赫连濯不是贪恋美色的昏庸君主,他的后宫,姬妾也不算多,高位的只有大阏氏和左夫人,而这两位,都是政治联姻的结果,除此之外,不过几个没有身份的侍妾。   但是卫昭,他连赫连濯的侍妾都不如,说是男宠,都有些勉强。   五年前,为了收复自前朝末年就落入扶余人之手的幽州,大衍皇帝卫夙以平南侯李伉为大将军,四皇子卫昭为车骑将军,发兵十万,进军幽州。   面对来势汹汹的大衍军队,刚刚干掉几位异母兄长上位的赫连濯不可谓不紧张。   要知道,就在十几年前,纵横大漠两百余年,打得西域诸国和真皋人、扶余人俯首称臣的铁勒人,就是被卫夙的军队干掉的,从而丢掉了漠南所有的据点,只能退居荒凉、严寒的大漠北方。   李伉和卫昭带兵打仗的能力也许赶不上惊才绝艳的长宁王姬清和横空出世的昭阳侯君临,可扶余的军队,也没有铁勒骑兵那般强悍的战斗力。   赫连濯的担心绝非多余,卫昭在乌苏大草原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李伉则在阿尔斯兰岭以东稳扎稳打,步步推进,眼看幽州就要失守,赫连濯派人传话铁勒可汗卫斯雷,商量联手之事。   不等收到卫斯雷的回话,大衍人自己闹了内讧,那个被人视作“君临再世”的秦王卫昭,竟然被赫连濯手下的左将军拓跋乃刚俘虏了。   李伉为何要害卫昭,赫连濯不清楚原因,也没兴趣打探,因为在失去卫昭以后,李伉照样指挥剩余的军队为大衍收回了幽州北方四郡,扶余人失去了乌苏大草原和富饶的松河平原。   尽管大衍人夺回幽州的理由足够正当,但对赫连濯来说,祖宗的基业被他弄丢却是事实。仅凭扶余一国之力,赫连濯不可能反攻幽州,他的愤怒无以复加,卫昭就成了最好的发泄对象。   赫连濯其实不好男色,但是卫昭的皇子身份,让他羞辱起来很有成就感,尤其是在卫昭生下伊殷以后,他更是特意派人给卫夙送了信,想要着实气他一回。   正因如此,卫昭的身份在赫连濯的后宫特别尴尬,说他是男宠,都有点不够格。可卫昭毕竟有个儿子,赫连濯说不上多喜欢伊殷,心血来潮也会过问,倒不会叫人太过轻慢他们父子。   伊殷有理由相信,赫连濯此举,不过是侮辱卫昭乃至大衍的又一种方式。   在大衍,男男通婚是合法的,承受一方的男子通过服用“素云丹”即可孕育子嗣,但是卫家的皇子,历来都是只娶不嫁的。   三年前,赫连濯的信送到卫夙眼前,愤怒的大衍皇帝不顾规矩,当即斩杀了来使,可卫昭的事情,还是慢慢在渝京传开了。   面对和记忆中不尽相同的环境,伊殷有些茫然,是这个世界和原来的不太一样,还是在他不记事的年纪,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他并不能保证,三岁以前的自己就不生活在王宫。   这日,伊殷摆脱乳母和侍女,一个人跑到宫墙边上,想要看看外面。扶余王宫不比中原,围墙修得并不高,不过是成年男子的高度,只是伊殷太小,就是蹦起来也只能看到白花花的墙面。   伊殷转来转去,好容易找到两块摞在一起的石头,估计是先前有人在这里看过风景,就兴高采烈地爬了上去,不想墙外和墙内一样,除了白色,还是白色,没有任何新鲜东西。   伊殷叹了口气,正要准备从石头上跳下来,突然觉得背上一痛,像是被什么硬物击中了,他扭过头一看,纯白的地面上躺着一颗黑色的弹弓子儿。   弹弓子儿是用小石头磨的,成人拇指大小一颗,打在身上又硬又痛,便是乳母给伊殷裹着厚厚的棉衣,外面又罩了件银鼠毛的披风,他都感觉背上肿痛难忍,肯定是淤青了。   伊殷抬起头,四下张望,想要看清欺负自己的元凶。就在此时,只听“嗖”的一声,又是一颗弹弓子儿飞了过来,直扑他的脸上,真要是被打中,非得打出个血窟窿不可。   好在伊殷这回有了准备,弹弓子儿尚未飞到,他就先从石头上跳了下来,躲开了这一击,免得自己站在高处,活该给人当靶子。   只可惜他穿得实在太厚,雪地又是松软的,落地一个不稳,直接趴在了雪面上。伊殷手脚并用,很是折腾了一番才重新爬起来站好。   而在此时,裴迪已经带着他的小伙伴,团团把伊殷包围起来,他们当中个子最高的一个男孩子,手里拿着一把铁桦木做的弹弓,刚才那两颗弹弓子儿,就是他打的。   伊殷不想理睬他们,裹紧披风就要往外走,但是裴迪不许,大声吩咐道:“先翰,哲哲,你们把他给我拦住!”   伊殷没有见过裴迪,但他听乳母说过,裴迪是大阏氏的儿子,比他大两岁,也是赫连濯除他之外,仅有的一个儿子,平时被大阏氏宠得厉害,养成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性子。   裴迪话音未落,拿着弹弓的男孩子就上前一步,重重推了伊殷一把。他比伊殷高出一个头,长得也很强壮,把他推翻在地不在话下,裴迪立即欢呼道:“先翰,干得好!”   ☆、第002章 反击   伊殷仰躺在雪地上,只见裴迪挥舞着手中的小皮鞭,居高临下地对他嚷嚷道:“看你往哪跑!你这个小杂种!”   裴迪被大阏氏喂养地很好,长得胖乎乎的,就像只小毛熊,说话的时候两边腮帮子的肉肉一抖一抖的,伊殷看了就忍不住发笑。   见伊殷非但不讨饶投降,反而撇嘴在笑,而他嘲笑的对象,似乎就是自己,裴迪顺手一鞭子抽了过去,嘴里还骂咧道:“笑什么笑!你个贱人生的小杂种!”   伊殷就地打滚,躲开了裴迪力道不够,速度也不快的一鞭,但他刚停下,就被一个长得比裴迪高些,也要胖些的男孩子重重一脚踩在了背上。   裴迪见状冲过来,执起鞭子就在伊殷背上一顿猛抽,不过都是抽在衣服上,倒也没伤着他,抽完还对那个“大号裴迪”说:“哲哲,你好厉害!”   尽管卫昭没有名分,但是出于自身不可告人的目的,赫连濯到他宫里过夜的次数远远超过其他姬妾,偏偏他又生了儿子,因此大阏氏看卫昭,是格外不顺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估计是从大阏氏那里听得多了,裴迪对伊殷这个生来抢他东西的弟弟也很厌恶,有事没事就爱带着小伙伴去欺负他,不把伊殷打得鼻青脸肿,哭着向他求饶决不罢休。   谁知伊殷今天竟然长了脾气,不但没有害怕,而且还敢笑话他,他不把他打得心服口服,他就不姓赫连了。   “你想要做什么?”伊殷掀开哲哲,挣扎着爬起来,不服输地瞪着裴迪,以为他是原来那个任人欺负的小屁孩吗。   看到伊殷还不认输,裴迪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嘻嘻笑道:“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再说三声‘爷爷,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就放你回去,你说怎么样?”   “这不可能!”伊殷仰起头,稚嫩的小脸写满倔强。让他跟个五岁的小娃娃磕头认错,搞错没有,打死他也做不出如此丢人现眼的事。   裴迪完全没想到,伊殷会有这样的反应,顿时愣住了,回过神立即大吼道:“先翰,哲哲,你们都上,把这个小杂种给我揍到求饶为止!”   裴迪的小伙伴都是扶余贵族的孩子,个个对他惟命是从,得了他的吩咐立马围拢上来,有的出拳,有的出脚,对着伊殷一通狠揍,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卫昭不要脸,伊殷是杂种的话。   伊殷一边用手护住要害部位,一边仔细观察围住他的几个孩子,他只有一个人,对方算上裴迪共有六个,最小的也比他要大些,硬拼是不成的,只能智取。   个子最高的是先翰,就是弹弓打得很准那个,但他下手却不算狠,和其他孩子乱无章法的拳脚比起来,显然是正式开始练武了。伊殷可不认为先翰出手收敛是想对自己放水,不过是年龄大些,晓得轻重,他再怎么说也是赫连濯的儿子,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裴迪把弟弟打坏了不要紧,他有大阏氏扶着,他们就不同了,真把人打出个好歹,不好对赫连濯交待;出手最重的是哲哲,他的年纪和裴迪差不多大,但是体型比他大了一号,力气自然不小,便是一通乱打,拳头砸在身上也不好受;至于其他几个,不过是跟着凑热闹,打打太平拳,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裴迪并未上场,在旁边挥着鞭子当指挥,嘴里吆喝个不停,他见伊殷已经被打得爬不起来,叫嚣道:“投降不?认输不?现在要磕五个响头,喊我五声爷爷了哦!”   就在裴迪得意之时,伊殷瞄准机会,从包围圈里突围而出,猛地冲到他身上,将他扑倒在地。   随之而来的,就是狂风暴雨般的一顿猛揍。伊殷左右开弓,拳头就像雨点似的落在裴迪脸上和身上,瞬间把他揍得就是大阏氏见了儿子,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别看伊殷现下只有三岁,他在身高上却是捡了赫连濯的高大身材,从小长得就比同龄孩子高出一截,说他有四五岁了,绝对不会有人怀疑。   反观裴迪,他的个子倒也不小,比伊殷高出小半个头,但是他长得胖,身上衣服又穿得多,行动很不灵活,被伊殷压在身上,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伊殷有上辈子二十多年的武功底子,再是受到身体条件的制约难以发挥,也比大阏氏宠溺过于,五岁还没开始练武的裴迪要强得多。   裴迪哪里能够想到,一向都是被他欺负的伊殷会有这般神勇的表现,彻底被吓傻了,甚至忘了哭泣,也不懂得向人求助。   后来还是伊殷下手太狠,打掉了他两颗门牙,这才反应过来,放声大哭道:“先翰,呜呜……哲哲,你们……你们快来救我,呜呜……”边哭边抽噎,话都说不利落。   其实,先翰和哲哲他们也是看傻了,如今见裴迪哭得好不凄惨,顿时回过神来,一窝蜂围了上去,想要把裴迪解救出来。   伊殷先前能把裴迪打趴下,靠得是出人意料,而今再度被围殴,也是没有还手之力,可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扯着裴迪的衣袖,打死不松手。   反正都是挨打,他不能自己吃亏,总要找补点回来,伊殷抱着这样的想法,对裴迪又是砸又是踹,最后连用牙齿咬的无赖招数都使了出来。   先翰和哲哲想把他的手掰开,可伊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愣是把裴迪抓得死紧,他们害怕伤到裴迪,也不敢太过用力。   于是,一个有些搞笑的循环局面形成了,伊殷打裴迪,招招下的死手,打得裴迪除了哇哇大哭,已经什么都不会了,弟弟为什么这么可怕,他要回宫,他要阿母……   哲哲打伊殷,出手也是不轻,但是伊殷就跟感觉不到痛似的,根本不去理会,反正哲哲打他几下,他就打裴迪几下,坚决不吃亏就是了。   先翰努力在掰伊殷的手,看着两个头破血流的小王子,他的头疼得厉害,直觉告诉他,今天的事情很不好收场,剩下那三位,因为有帮倒忙的嫌疑,让他叫到一旁去了。   其实,事情之所以闹到这个地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伊殷和裴迪都是甩开乳母和侍女偷偷溜出来的,不然早有人上来制止了。   裴迪到底是大阏氏的儿子,被人关注的程度更高些,没等先翰把搅成一团的四人分开,裴迪的乳母就带着侍女赶过来了。   混乱的战事终于结束,裴迪一头扎进乳母的怀抱,却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先翰和哲哲几个垂头丧气地站成一排,谁都知道今天回家没有好果子吃。   乳母见裴迪伤得不轻,神智也有些混乱,心里慌张得很,大阏氏就裴迪一个儿子,平时看得比眼珠子都要重,如今被人打成这样,还不知会怎样发落,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也得跟着吃挂落。   若是其他人伤了裴迪,乳母早就叫人教训他了,可是伊殷不同,卫昭的身份再低,他也是大君的儿子,大阏氏可以管教他,她们这些下人却是没有资格的,因此只是把先翰几个狠狠训了一顿,就赶紧抱着裴迪回宫了,好叫巫医给他看伤。   乳母匆匆带着裴迪走了,小伙伴们一哄而散,他们都得回家向父母汇报今天的事,好商量应对之策,谁也没空去管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伊殷。   到底只是三岁孩子的身体,伊殷狠揍裴迪那会儿,就是全靠毅力撑着,撑到现在,真的是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   早晨才停下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而且越下越大,渐渐把地上打斗的痕迹都遮了去。   伊殷的里衣被汗水浸湿了,趴在雪地里又冷又湿,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会生病的,可他挣扎了好半晌,也不过把自己翻了个面,就再也动不了。   仰面看着天空飘落的雪花,伊殷的思绪不自觉地回到了若干年后那个明媚的春日,他隐约感觉今日的场景,有些像卫阳让他喝下鸩酒那日。   那天,卫阳下了旨,谁也不得进入骀荡宫,他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感觉身体慢慢失去温度,但在记忆的最后,他仍然看到了推门进殿的君华,终究还是有个人记得他的。   但是今天呢,大阏氏不见了裴迪会派人到处寻找,卫昭呢,他会找他吗,也许乳母找到他的可能更大些。   不过他们今天打架的地方实在是很偏僻,平时根本不会有人过来,不然裴迪的乳母也不会来得那样迟,搞不好他们根本打不起来。   所以伊殷很担心,会不会乳母找来的时候,他已经睡了过去,若是那样的话,卫昭会难过吗?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伊殷几乎都要失去意识了,他听到了擦擦的脚步声。   是谁?是谁终于发现他不见了?伊殷偏过头,把视线转向来人的方向,他看到一双黑色的鹿皮靴子。   伊殷努力把头抬起些,一袭白色的雪貂斗篷映入眼帘,他张开嘴,喃喃叫出两个字,他不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人把他抱了起来,紧紧裹进斗篷里面,抱他的双手微微发颤。   伊殷伸手覆上他的手,想告诉他自己没事,那人却抖得更厉害了,随即抱着他,离开了这个僻静的偏院。   ☆、第003章 卫昭   半梦半醒之间,伊殷被卫昭抱着回到北苑。迷糊之中,他突然想到,这是两世以来,他记得的卫昭第一次抱他。   赫连濯不好男色,宫里除了卫昭再无男宠,大阏氏不待见卫昭,又要把他和赫连濯的姬妾隔得远些,就把他的住处安排地特别偏僻,在王宫的最北面,周围几个院落,都是空着没人住的。扶余连文字都没有,自然不会像大衍那样,给每个宫室取上名字,所谓北苑,不过是个方位代称,跟大阏氏的中殿,左夫人的西苑一个道理。   北苑的位置虽然偏远,地方却不算小,院子是两进的,前堂后院。前面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另有三间倒座房,后院和前院的布局基本相同,就是少了三间倒座房。   只是院落虽然宽大,房屋却有些年头了,看着就显得落拓,兼之家具、陈设都是半新不旧,住的人还不算多,上上下下不过十来个人,更是透出荒芜、冷清之感。   卫昭抱着伊殷进了屋,进门就吩咐热水、姜汤,乳母带着其他人出门找伊殷了,只剩一个侍女看屋,她赶紧转身进了厨房。   卫昭把冻得瑟瑟发抖的伊殷放到炕上,三五两下扯掉了他身上湿透的衣服,再把人塞进被窝,用烤得热乎乎的被子裹紧。   扶余地处北寒之地,冬天漫长而寒冷,因而房屋的修建和大衍大不相同,无论王宫还是民间,都是口袋房的样式,即房门不是开在中间屋子,而是开在东面那间的山墙,形如口袋,所以被称为“口袋房”。口袋房进门就是厨房,做饭、烧炕两不耽误,里头屋子便是南北大炕,屋子西面沿山墙还有一溜儿窄炕,把南北炕联了起来,俗称“弯子炕”。   当然,宫里又与外面不同,贵人屋里的灶台,都是只烧水,不做饭的,像卫昭住的北苑,厨房就是设在了前院的耳房。   火炕全天烧着,热水随时都有,卫昭刚把伊殷的身体捂热,侍女就把沐浴的准备都做好了。恰在此时,乳母带着两个侍女也回来了,卫昭正好把伊殷交了出去。   伊殷的记忆是对的,他从生下来到现在,卫昭的确是第一次抱他,因此洗澡这种高难度的活计,他是绝对搞不定的。   乳母接过用被子裹着的伊殷,把他抱到澡盆边,刚把被子揭开,就吓得惊呼一声,旁边两个打下手的侍女,也都是捂着嘴说不出话,是谁这么狠心,可以把个三岁娃娃打得遍体鳞伤。   伊殷的脸是肿的,两颊高高鼓起,眼下一片乌青,眉骨、鼻下、嘴角都有干涸的血迹,身上更是惨不忍睹,到处都是青青紫紫,几乎一处完好的地儿都找不出来。   伊殷的乳母和北苑的侍女都是赫连濯安排的,凡事只听他的命令,而不是大阏氏的。卫昭性子冷,不好伺候,她们不过尽心而已,可伊殷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何能不心疼。   “真是造孽啊!”乳母叹了口气,轻轻把伊殷放进澡盆,除了大王子,谁还敢对伊殷下这样的狠手,只是以前闹归闹,不过是些皮外伤,这次实在太狠了些,不晓得大君知道了会不会管管。   伤口被热水一激,伊殷很快恢复了意识,但他发现自己被人剥得光溜溜的,正在澡盆里各种揉搓,就选择了装睡,让人帮着洗澡这种事,他真的没法坦然面对啊。   伊殷在澡盆里泡了足足一刻钟,其间还有侍女进来添了两次热水,泡得里里外外都暖和了,才被乳母用暖暖的被子裹着抱了起来,抱回炕上放着,又拿干的布巾给他擦头发。   紧接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姜汤端到了伊殷面前。伊殷素来不喜生姜的味道,自然不肯喝,转身钻进了被子里面,还裹着被子爬到了炕的另一头。   乳母见状无奈地笑,正要上前把他揪出来,就见卫昭伸出手,直接把伊殷从被子里拎了出来,抱在怀里不得动弹,乳母抓紧机会,压着伊殷就把姜汤灌了进去。   灌完姜汤,乳母突然发觉不对,卫昭不是一向不待见伊殷吗,怎么今天转了性子,亲自出门找人不说,还抱了好几回,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赫连濯和卫昭的旧事,乳母并不知情,可卫昭不喜伊殷,她却是亲眼看到的。   伊殷从小长得好,白白嫩嫩的,还喜欢笑,特别可爱,她有时想着,到底是亲生父子,就把伊殷抱到卫昭面前,可卫昭从不正眼看他,更不要说伸手抱孩子了。   等到伊殷长大一点,可能是出于父子天性,他对卫昭很是亲热,成天“爹爹”过去,“爹爹”过来的叫着,但是卫昭还是不理他,伊殷扑过去抱他,他也会把人拂开。   有一次,可能是卫昭出手重了,伊殷摔到地上爬不起来,嘴里却还咿咿呀呀叫着爹爹,她以为卫昭会心软的,不想他只是冷冷看了一眼,就转过了头,任随伊殷在地上哭喊。   最后还是乳母心疼不过,把伊殷抱了起来。从那天起,伊殷对卫昭就没那么执着了,被裴迪欺负了,也是偷偷躲在别的屋里哭,不会让卫昭看见。   想到这里,乳母恭敬地上前说道:“主子,二王子伤得不轻,要早点上药才好,奴才……”   不等乳母把话说完,卫昭就挥了挥手道:“你且下去,我自会处理。”乳母看到炕桌上已经摆好的各式药瓶,带着疑惑退下了。   面对卫昭反常的举动,不解的除了乳母,还有伊殷,难道卫昭要亲自给自己上药。   伊殷猜的没错,卫昭就是要帮他上药,破皮的,淤青的,需要包扎的,每样都处理地妥妥当当。但是卫昭不说话,既不问他怎么受伤的,也不问他伤口疼不疼,两人相对无言。   没来由的,伊殷突然就想到了他在渝京皇宫的情景。那时,卫昭死了,太子和元康公主全家都死了,卫夙和姬皇后所生的两男三女只剩下伊殷一条血脉,可卫夙不待见他,宫里的人捧高踩低,自然也看不上他,被人欺负,跟人打架可谓家常便饭,每次受了伤,都是自己默默舔伤口,没有一个人会在意他的死活。   只有一次,卫阳不知怎地想到了他,还给他送了一瓶伤药,虽然药不对症,可伊殷还是感动了好久。从来没人对他好过,所以卫阳稍微对他好点,他就傻乎乎地陷了进去。   换成以前,伊殷被人揍得再惨都不会掉眼泪,哭有什么用,除了给人徒增笑料,还不如把自己练得更强,再把场子一一找回来,泪水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然而现在,不知是小孩子的肌肤太敏感,对疼痛的忍耐度下降了,还是卫昭的动作太温柔,让他莫名感觉委屈,反正伊殷回过神时,脸上已经湿漉漉的了。   卫昭没把伤口处理完,就发现伊殷哭了,他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就把动作放轻了,还伸手帮伊殷把脸上的泪水抹了去,谁知伊殷反而哭得更凶了,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伊殷也不想这样丢人的,但是活了两辈子,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还帮他擦眼泪,他真的忍不住,泪水就跟开了闸子似的,根本关不住。   后来转念一想,自己眼下的身体只有三岁,不舒服就哭不是很正常吗,何必故作坚强,反而让人奇怪。想通了这一点,伊殷干脆抱着卫昭,稀里哗啦哭了个痛快。   卫昭彻底懵了,伊殷以前也抱过他,可他想着那是赫连濯的儿子,就一点不想理他,还狠心把他推地远远的,这样的次数多了,伊殷就不缠着他了,他不觉得解脱,反倒心里空荡荡的。   如今再被伊殷抱着,卫昭全身僵硬地厉害,想推开又不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伊殷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了自己身上。   伊殷哭累了,理智也回来了,不好意思地拿手捂着脸,从指缝里看卫昭阴晴莫辨的脸色。不管怎么说,卫昭刚才没有把他推开,说明他对他,并非全然的排斥。   卫昭不理他,瞪了伊殷一眼,继续给他上药,上好以后正要把人塞进被窝,伊殷突然用手环抱住他的脖子,轻声唤道:“爹爹!”   卫昭犹豫了下,没有回答,拨开伊殷的手,让他乖乖在炕上躺好,起身出门了。   伊殷自嘲地撇撇嘴,裹紧被子睡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身体变小了神智也跟着变小了吗?竟然对着实际年龄比自己还小的卫昭撒娇,真是丢人现眼。   最悲催的是,卫昭还是不肯回应他,看来他以后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卫昭不过是心软,看不得自己死在他面前,他永远不可能接受他的,因为他是赫连濯的儿子。   伊殷在炕上睡了一天,两顿饭都是躺着解决的,卫昭压根儿没再进屋,乳母做了他喜欢吃的饭菜,端进屋一口一口喂他。   天快黑的时候,卫昭终于回来了,乳母也准备把伊殷抱回屋,但他身上的伤疼得厉害,一碰就哼哼唧唧,卫昭便摆了摆手,说不用抱了,伊殷今晚跟着他睡。   听到卫昭所言,乳母的眼睛睁得溜圆,她是不是听错了,以前从来不管孩子的卫昭,今天竟然要带着伊殷一起睡,夜里有什么事,他应付地过来吗?   怀疑归怀疑,既然卫昭吩咐了,乳母也只能遵命,好在她就睡在东厢房,半夜真有什么事,也隔得不远。   ☆、第004章 生病   许是白天睡得过多的缘故,乳母来抱伊殷回房的时候,他是醒着的,起码是半醒,不过他身上很难受也是真的,脑袋晕沉沉,四肢软绵绵,真是哪儿都不对劲,一动不想动。   最让伊殷感到意外的是,就因为乳母的触碰让他不舒服了,卫昭竟然把他留下过夜,真是不可思议,只是他脑子眼下不灵光,也没心思去细想,很快又睡了过去。   卫昭是习武之人,原本并不畏寒,只是赫连濯用药禁制了他的武功,这几年又对他横加折磨,导致他的身体大不如前,畏寒也是畏得厉害,每年冬天几乎都在炕上度过,极少出门。   赫连濯在情丨事上对卫昭很残酷,但在物质方面,却是从不亏待他,见他畏寒,每年都有上好的皮毛赐下,房间的火炕,也是让人烧得暖暖的,就是怕他冻着。   伊殷就不同了,他年纪小,身体好,火力壮,再冷的冬天手脚都是热乎乎的,卫昭屋里炕热,被子又厚,他伏不住,嫌热,就无意识地踢被子,卫昭给他盖了好几回。   卫昭从没带过孩子,可也知道小孩子睡觉时踢了被子容易生病,他怕自己睡着了照看不到伊殷,就干脆把他挪到身边,让他想动也动不了。   人在熟睡的时候,总会无意识地靠近热源,卫昭也是如此,他开始不过睡在伊殷身旁,后来睡着了,觉得他身上暖融融的,就顺手捞进怀里抱着,当成暖炉来用。   半夜,卫昭感觉到了不对,这个暖炉的温度,是不是太高了点。他睁开眼,拨亮油灯,才发现伊殷烧得满脸通红,已经失去意识,陷入昏迷了。   卫昭着了慌,睡意顿时全无,他把乳母和侍女通通唤了起来,一边照顾伊殷,一边派人去请宫中轮值的巫医。   乳母照看孩子更有经验,她一进门,卫昭就自觉让出了伊殷身边的位置,忐忑不安道:“他烧得很厉害,是不是我让他着凉了?还是……太热了?”   乳母摇头,说不是卫昭的错,伊殷此时发烧多半是白天在雪地里着凉的后果,原以为洗了热水澡,喝了姜汤,白天也没烧起来就没事了,不想晚上还是发作了。   卫昭握着伊殷烧得滚烫的小手,表情丝毫没有轻松,明知小孩子都是很脆弱的,他却没想过让巫医过来看看,如何不是他的责任。   昨日一早,伊殷就跟前两天一样,吃了早饭就跑得不见踪影。卫昭起初并不在意,王宫只有这样大,伊殷能跑到哪里去,他是赫连濯的儿子,谁又敢对他怎么样。   至于小孩子之间的打闹,卫昭更是没放在心上,这点磕磕绊绊算什么,又不是女孩子,没得那样娇气。   伊殷出去了很久,乳母不放心,让人出去打探,没找到伊殷,却听说大阏氏那边,也在到处找大王子,不见有段时间了。   乳母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看得出来,裴迪欺负伊殷,下手是越来越狠,这要是两人撞上了,或者伊殷被他带去哪里了,可怎么了得。   赫连濯对子女,说不上有多上心,其他人动了伊殷,他可能会出手惩罚,若是大王子,看在大阏氏的面上,最多就是数落几句,毕竟大阏氏的身份摆在那里,她父兄的兵马也摆在那里。   乳母带人出去找伊殷了,卫昭觉得小题大做,可不多时,他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慌乱之中,他想到了伊殷出事的可能。   伊殷刚生下来那会儿,卫昭是真的恨他,恨不得摔死他,可赫连濯存心不让他好受,叫人把孩子养在他跟前,随时随地都能看到,会说话了,会走路了,更是拼命扑上来和自己亲热。   卫昭不是铁石心肠,也不会无动于衷,但他不想认输,不想承认自己对伊殷是在意的,所以他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开。   终于,伊殷伤心了,学会了自己和自己玩,再也不来亲近他。卫昭看着他对乳母撒娇的样子,心情复杂到无法形容,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是么?   找到那个无人踏足的偏僻小院时,卫昭不得不承认,他后悔了,他害怕了。如果他再晚点,伊殷会死在那里,他只有三岁,他全身都是伤,躺在雪地里一动也不能动,想求救都发不出声音。   生平第一次,卫昭抱起了伊殷,他猛然醒悟过来,伊殷除了是赫连濯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儿子。   去请巫医的侍女很快回来了,不过没有带着巫医,而是一个人,她边喘气边回道:“主子,宫里的巫医都被大阏氏叫过去了,说是大王子生病了,我们怎么办?”   卫昭神情一滞,宫里的巫医来不了,宫外的,他们出不去啊!早知如此,表兄当日教他医术的时候,他就不该拒绝的,卫昭追悔莫及。   乳母想了想,提议道:“主子,去求大君吧?”事关伊殷的生死,她不信赫连濯会狠心到不管不顾,总会派巫医过来的。   卫昭不置可否,良久方道:“赫连濯在西苑,你们如何见得到他?”乳母愣住了,面上怜惜之色更甚,至于卫昭对赫连濯直呼其名,她们早就习以为常,不足为奇了。   西苑是赫连濯新娶的左夫人芙莉妲的住处,芙莉妲不是扶余人,而是铁勒的公主,是铁勒可汗卫斯雷最心爱的小女儿。   四年前,赫连濯丢了幽州四郡,无时无刻不想着反攻回来,只是单凭扶余的国力,根本不足以和大衍对抗。   恰在此时,退居漠北的铁勒不甘失败,卫斯雷联合因卫夙撤销西域都护府,改设瀚州对西域诸国进行直接统治而不满的乌孙昆莫伊稚靡,在瀚州兴兵作乱。   卫夙震怒,派平南侯李伉前往平叛,击乌孙、铁勒于天山,大胜而还,打得乌孙毫无脾气,俯首认输,只剩铁勒一家,在瀚州再也掀不起波澜。   西线战事平复,卫斯雷就把主意打到了东边,跟志在反攻的赫连濯一拍即合。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卫斯雷把小女儿芙莉妲嫁给了赫连濯,惹得大阏氏好一通不乐意。   年初,铁勒、扶余联合出兵,左右夹攻幽州,两分北方四郡。此役结束,赫连濯专门在卫昭面前炫耀了很久。   芙莉妲年轻貌美,又有铁勒公主的身份,赫连濯待她自然不一般。偏她自来得宠,性情骄纵,在大阏氏面前都不会退让半分,赫连濯在她房里留宿,谁敢前去打扰,除非是嫌命长,不想活了。   当然,卫昭若是硬闯,未必就见不到赫连濯,而芙莉妲再不愉快,当着赫连濯的面,也不可能对他如何。   只是,想到自己要去求赫连濯,哪怕是为了伊殷,卫昭心里也是充满抗拒,他毫不犹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而其他人,也不敢再说什么。   “爹爹!我冷!”伊殷先前还是发热,此时却是打起冷战,浑身颤抖不停,额上汗水淋漓,呼吸也显得很急促。   卫昭抱起儿子,轻轻拍了拍,眼中闪过谁也看不懂的复杂神色。伊殷呢喃了几句,很快又陷入昏睡,整个人缩成一小团,像只畏寒的小猫。   乳母见卫昭不肯去求赫连濯,急切道:“主子,这样一直烧下去不是办法,孩子会烧傻的,得赶紧想办法降温!”   “什么办法?”卫昭虚心求教,他做不到在赫连濯面前低头,但他也不想,看着伊殷死在自己眼前。   乳母忙道:“用酒,用酒擦拭全身,奴才的儿子发烧,就用过这个法子。”没有巫医,她只能尝试祖传的土法子了,也不晓得管不管用。   卫昭立刻吩咐道:“拿酒来,最烈的酒。”侍女领命而去。   烈酒很快拿来了,卫昭和乳母一起,用沾着酒的布巾给伊殷擦拭前额、前胸、腋下、腹股沟及手足心部位,动作不轻不缓,擦到皮肤发红发热为止。   除此之外,乳母还不停让人给伊殷喂温水,免得他出汗过多,缺水虚脱。   伊殷的体质很好,折腾了小半夜,体温降到了正常水平,呼吸也恢复平稳,安稳地睡了过去,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卫昭留了两个侍女下来,便让其他人回房休息,而他自己,却在炕上坐着,看着伊殷平静的睡颜。   侍女劝他歇歇,说伊殷有她们照看,卫昭摆摆手,侍女不敢再开口了。   天快亮的时候,伊殷醒了,醒来只觉浑身舒畅,跟昨天的昏沉绵软,不可同日而语。他伸了个懒腰,又翻了个身,便看到卫昭在身旁坐着,眼下青黑一片,显然是一夜未眠。   卫昭看他的眼神很深沉,让伊殷感到莫名的熟悉,仿佛似曾相识。   突然,他想了起来,前世的时候,卫昭也是这样看他的。   伊殷以前不懂为什么,现在明白了,卫昭是在庆幸,也是在遗憾,庆幸他活了下来,遗憾他没有死去,因为他是不该出世的孩子。   伊殷正在恍惚,卫昭的手伸了过来,抚在他的额头:“天还没亮,再睡会儿。”   伊殷懵了,下意识地点点头,卫昭会主动跟他说话,语气还如此温和,他是不是听错了,又或者说,他根本没醒,现在还是在梦里。   于是,他扯扯卫昭的衣袖:“你也睡吗?”既然是个美梦,那就多做会儿好了。   卫昭从善如流地点头,脱去外袍躺在伊殷身边。伊殷很高兴,觉得今天的梦真是太美好了。   ☆、第005章 算账   一夜无休,对卫昭现在的身体来说有些吃力,他搂着伊殷,很快就睡了过去。   不想好梦正酣,前院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卫昭素来浅眠,立刻就被吵醒了。伊殷被他起身的动作惊到,也揉着眼睛睁开了眼。   卫昭伸手摸摸伊殷睡得红通通的小脸,低声道:“没事,你继续睡,我出去看看。”   “哦!”伊殷还没完全清醒,见卫昭这样说,就睡眼惺忪地点了点头,乖乖闭上眼睛。   此时,前院已经一团混乱,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脾气不好,又看卫昭极不顺眼的大阏氏。   昨日,裴迪欺负伊殷不成,反被他揍了个鼻青脸肿,由于惊吓过度兼之在雪地里受了冻,回去就病倒了,高烧不退,急得大阏氏团团转,连找卫昭算账的时间都没有。   经过一夜的反复,裴迪的病情稳定下来,大阏氏也通过先翰和哲哲问清楚了昨天发生的事,今日便带着人杀到北苑来了。   大阏氏出身贺容部落,是扶余七部里面仅次于赫连部落的第二大部落。赫连濯既非嫡出,在先王诸子当中排行也不靠前,他能干掉诸多兄弟登上大君之位,贺容部落功不可没。   娘家有拥立之功,大阏氏在赫连濯面前,自然挺得直腰板。她是个善妒的女子,爱赫连濯固然爱得死心塌地,却看不得他身边再有其他女人。   赫连濯并非性喜渔色之辈,若是大阏氏的性情温顺些,不成天在他面前念叨没有贺容家,就没有他的今天,也许两人还能做对恩爱夫妻,至少相敬如宾是没问题的。   可惜大阏氏太过倨傲,随时摆出赫连濯欠了她们家多少的架势,让赫连濯心生厌烦。诚然,贺容家对他有助,可他也给予了他们相应的回报,大家互不亏欠,天天挂在嘴边说着像什么。   裴迪出生以后,赫连濯自觉完成了对贺容家的回报,便在宫里添了几位姬妾,不然终日对着大阏氏,他都恨不得要迁怒贺容家了。   大阏氏对此很不满,逮着赫连濯闹了好几场,逼得他快要发疯,若非看在她父兄的面子上,他早就把她休回家了。   后来,见两人闹得实在不像话,大阏氏的母亲进宫劝说女儿,忍一时海阔天空。那些女子都是普通出身,也没生下一儿半女,大君不会放在心上,对她也是毫无威胁。   大阏氏何尝不明白这些,可她就是不愿意,她全心全意爱着的男人,为何不能只爱她一个人。贺容夫人劝了很久,大阏氏才勉强同意鸣金收兵,不再跟赫连濯闹下去了。   赫连濯的后宫,也因此迎来了短暂的平静时光。不过好景不长,裴迪刚过两岁生日,赫连濯就往宫里放了个男宠。   只是男宠也就罢了,大阏氏连赫连濯的姬妾都忍了,多个男宠不算什么,可问题是,那个男宠有儿子,一个出生不久的健康男婴。   大阏氏压制已久的怒火,再度熊熊燃烧,尽管赫连濯告诉她,卫昭只是他的禁脔,他的儿子,不可能威胁裴迪的地位,可大阏氏看卫昭父子,还是如同眼中钉,只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大阏氏看得出来,赫连濯对卫昭,跟他那些姬妾是不同的。真是普通男宠,赫连濯如何会精心安排他身边伺候的人,连她这个大阏氏都插不进去手。   出于女人的本能,大阏氏没有去触碰赫连濯的底线,即主动伤害卫昭。但是,教着裴迪去欺负伊殷,却是大阏氏乐此不疲的兴趣。   每次听到裴迪说起,他把伊殷如何如何了,赫连濯那边却没有下文,大阏氏都会在心里冷笑,赫连濯对卫昭,也不过是如此,不然他对裴迪的举动,不会视若罔闻。   大阏氏想不到的是,裴迪比伊殷年长两岁,身边还有五六个小伙伴,竟然会被伊殷打成那样,她非常生气,决定要帮儿子报复回来。   扶余民风彪悍,男子强悍自不用说,女子亦是不让须眉。像大阏氏,虽是贺容部落的公主,从小也是如男儿一般养大,骑马、射箭、耍鞭子,没有一样不精通的。   她要找卫昭的麻烦,肯定不会假手于人,自己拎着鞭子就上了。到了北苑,大阏氏也不让人传报,直接就往里面闯,把昨日熬了夜正在打瞌睡的侍女们吓了一跳。   “那个小杂种呢,让他给我滚出来!”大阏氏很暴躁,鞭子甩得噼啪直响,吓得北苑的侍女瑟瑟发抖。   今年以来,赫连濯专宠芙莉妲,已经很久没踏足她的寝宫了,大阏氏心里的火气,不仅是源于卫昭和伊殷。偏偏两国合作,共同对抗大衍,就连她的父亲也让母亲提醒过她好几次,大局为重,莫要多生事端,所以大阏氏恨芙莉妲恨得咬牙切齿,也不得不咬牙忍了。卫昭就不同了,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赫连濯的禁脔,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摆谱。   当然,卫昭是大衍的四皇子,这个事情大阏氏是知道的,可卫昭不是正经和亲嫁过来的,而是战场上被俘的,他的皇子身份,也就毫无用处了。   便是他给赫连濯生了儿子,也是个养不熟的杂种,跟她的裴迪如何能比,可是那个小杂种,竟敢打伤她的裴迪……   大阏氏想到这里,手上的青筋都起来了,鞭子一通乱舞,把前堂为数不多的陈设,砸了个七零八落。   她刚刚砸完,卫昭就从后院出来了,见了大阏氏也不行礼,只是漠然地看着她。   大阏氏抬起头,只见卫昭一袭玄衣,面上罩了件白虎皮做的披风,漆黑的长发简单束在身后,显然是刚刚起床,还未来得及梳洗。   看见卫昭身上的披风,大阏氏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她记得很清楚,这张白虎皮是前年秋天狩猎的时候,赫连濯亲手打到的,她想要给裴迪做被褥,但是赫连濯不肯,她不依,就跟他闹了一回,还是赫连濯另给了裴迪几张火狐皮毛,这件事才算作罢。不想如此珍贵的白虎皮,赫连濯竟然给了卫昭,大阏氏如何能够不气,当即一鞭子就朝着卫昭抽了过去。   卫昭的内功被赫连濯用药禁制了,武功底子却是在的,他侧身一闪,避开了大阏氏犀利的一击,却让她更加生气。   “贱人!把小杂种给我交出来!”大阏氏见卫昭竟然敢躲,反手又是一鞭子甩出去,不过还是被卫昭躲开了。   大阏氏彻底火了,待要再出手,被外面的打闹吵醒的伊殷裹了件斗篷摇摇晃晃跑了出来,一脸的茫然无辜。   乳母在旁边看了,脸色马上就变了,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了,大阏氏正在气头上,就是大君在,也救不了你啊。   当然,伊殷就是躲在屋里不出来,以大阏氏的脾气,也会让人把他揪出来,时间早晚而已,没有区别。   看到伊殷跑出来,大阏氏立即改了主意,一鞭子朝着他甩过去,动作又快又急。   只凭伊殷现在的小身板,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他迈着小短腿,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就发现鞭子马上要落到身上了,只能呆呆地等着。   大阏氏的身手,比她儿子强了不知多少倍,伊殷真要挨下这一鞭子,皮开肉绽都算是轻的。   好在卫昭反应敏捷,关键时刻扑了过来,将伊殷护在身下,帮他挡了这一下。   听到鞭子划过*的声音,伊殷的心猛然一紧,原来卫昭为了他,可以做到这样的程度。   大阏氏一击得手,待要再打,身旁的侍女拦住了她,说二王子到底也是大君的儿子,打他不合适,不如……   出言的侍女是大阏氏从家里带进宫的,是她乳母的女儿,从小跟她一起长大,性情沉稳,对她再是忠心不过,贺容夫人让她跟着大阏氏,就是希望她劝劝女儿的冲动之举。   大阏氏承认乳姐的话有道理,可只要一想到还躺在炕上的裴迪,她就觉得不把伊殷狠狠抽一顿,自己心里不舒坦。   大阏氏高高举起手中的鞭子,看着面目全非的伊殷却有点下不去手,不是心软,而是想到小孩子不经打,两鞭子抽死了不解气,倒是赫连濯那边,只怕还会不依不饶。   毕竟,赫连濯只有两个儿子,他不重视伊殷,并不代表他就允许有人对自己的儿子下杀手。   小孩子打闹,后果再严重也好说,她亲自出手,搞不好就会连累裴迪,还有个芙莉妲在旁边虎视眈眈呢,她不能把赫连濯得罪死了。   伊殷不能打,不是还有卫昭吗?他是武将出身,多抽几下无所谓,正好也能出出她这些年的闷气。   于是,大阏氏作势要打伊殷,其实每一鞭子都是冲着卫昭去的。   卫昭没有内力护身,这几年又一直被赫连濯折磨,身体早已不如从前,自己一个人还能勉强躲开大阏氏的鞭子,多了个需要他护着的伊殷就毫无办法了。   大阏氏的鞭子雨点似的落在卫昭身上,伊殷被他护在怀里,毫发无伤。   伊殷咬着嘴唇,无声地哭泣着,是他大意了,没有自保的能力就去招惹裴迪,结果连累到了卫昭。   最后,大阏氏打累了,也是怕真的打死了卫昭不好跟赫连濯交待,终于停了手,痛骂他们一番,带着人转身走了。   ☆、第006章 父子   大阏氏耀武扬威地来了,狠狠抽了卫昭一顿,又趾高气昂地走了,留下满屋子的狼藉。   直到大阏氏带人出了北苑的院门,目睹全程早已被吓呆的乳母和侍女才敢靠拢过来,查看卫昭和伊殷的情况。   伊殷被卫昭护得严实,自然无碍,只是昨日的伤口尚未痊愈,今天又糊了一脸的眼泪,看起来有些好笑就是了。   卫昭的伤势却不容乐观,大阏氏下手狠辣,鞭鞭抽在他的背上,伤口早已是鲜血淋漓,看着惨不忍睹,有个胆小的侍女,甚至吓得惊呼一声。   伊殷不等乳母来抱,便自己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抱着卫昭的胳膊问道:“爹爹,伤口疼吗?”   卫昭轻轻摇头,可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让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可见是疼得不轻。侍女们不敢耽搁,赶紧把卫昭扶起来,送回屋里,伊殷拽着他的衣摆,也跟着回了房。   扶着卫昭在炕上坐下,帮他把被鞭子撕碎后和血肉模糊的伤口粘在一起的衣裳褪去,侍女正要给他上药,却被卫昭赶出了门。   “主子,你的伤……”退到门外的侍女很无奈,卫昭背上的伤口很深,不尽快上药是不行的,但卫昭不要她伺候,她也不敢违令留下,就怕卫昭有个好歹,大君的怒火谁也承受不起。   伊殷原本也是被驱逐出门的对象,但他死赖着不肯走,卫昭也就没有坚持,让他留下了。   卫昭自己处理伤口,动作有条不紊,可见做这种事,已经是很娴熟了。只是他这回伤在背上,有些地方自己够不着去上药,卫昭原想不管了,便听伊殷小声道:“爹爹,我帮你。”   卫昭不置可否,伊殷便挪到他身后,用浸湿的布巾擦去他背上干涸的血迹,再慢慢给伤口上药,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痛了卫昭。   饶是如此,上好的止血膏药敷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卫昭仍是轻微颤抖,额上汗水涔涔。   卫昭身上的伤痕很多,新旧都有,最新的,便是大阏氏今日用鞭子抽出来的,但不算多,而且很集中。更多的,是各种利刃的划伤,还有烫伤、烧伤、灼伤……   不仅如此,好些伤口还是新伤叠着旧伤,几乎已经看不出肌肤原来的模样。伊殷知道,这些都是赫连濯的杰作,他对卫昭,才真正是最残忍的。   想到赫连濯,伊殷忽然觉得,卫昭对自己再如何冷漠,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的身上,留着一半赫连濯的血,他当初没把自己掐死,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只是,他不想当赫连濯的儿子,那个除了利用他伤害卫昭,从来不把他放在心上的男人根本不配称作父亲。   上一世,在卫阳登上皇位的第十个年头,大衍终是夺回了幽州,赫连濯也在那一役战败身亡。   伊殷最遗憾的,就是自己已经破了庆佳,却没能亲手结束赫连濯的性命,那是他为数不多能为卫昭做的事情了。   好容易上完药,伊殷已是泪流满面,卫昭感觉到背上的湿意,不禁回头看他:“小哭包,这两天是怎么了?”   卫昭平时不亲近儿子,不代表他对伊殷就毫无了解,在他看来,伊殷最近两天哭的次数,能赶上过去一年了,自是感到不解。   伊殷被“小哭包”三个字噎住了,觉得有损自己的形象,转而又想,能叫出这样腻歪的称呼,说明卫昭对自己,也不是只有恨意,便低声道:“爹爹,对不起!”   伤口刚上了药,卫昭不便着衣,只拿了件里衣随意裹上,直接在炕上侧躺着,好奇问道:“为何要说对不起?”   伊殷低垂着头,两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闷声道:“我以后见了裴迪躲远点,再不招惹他了,免得连累爹爹……”至少,在他的实力不足以对抗裴迪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了。   卫昭挑眉笑笑,笑容极淡极倦:“不必如此,你躲不开,也不用躲,下次见了裴迪,该还手就还手,再差也就是这样了,他不会看着我们死的。”   赫连濯的性子,卫昭再是了解不过,他脾气急躁,报复心强,凡事极爱迁怒。大衍对扶余步步紧逼,他却要靠铁勒才能拿回幽州部分城池,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怎会轻易让自己死了。   再说伊殷,若是赫连濯不想要他,他根本就没命活着生下来。没有伊殷的存在,赫连濯拿什么在臣民面前炫耀,那可是他最成功的战利品。   “爹爹,我不要你死!”伊殷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可一想到四肢尽废、毫无生念的卫昭,他就感到害怕,他不想失去他。   卫昭敛起笑意,平静道:“伊殷别怕,爹爹不会死。”伊殷是个好孩子,不妥善把他安顿好,他怎么能死呢。   伊殷更怕了,卫昭此刻的神情,像极了他把他托付给鹿鸣的时候,他钻进被窝,小心避开卫昭的伤口紧紧抱住他,语无伦次道:“我很快就会长大,我会保护你的,等我长大了……”   卫昭无声地叹了口气,反手搂住伊殷,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是赫连濯的儿子?是他强丨暴他、羞辱他的证据。   昨日夜里,卫昭忙于照顾伊殷,半宿未睡,今日又受了这样的伤,躺下不多时就鼻息微微睡了过去。   而伊殷从昨日到现在,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精神正好,睡意全无。他贪恋难得的,可以和卫昭独处的机会,就自己坐在炕上玩,实在无聊便默背兵法,想着将来如何攻打扶余。   如果他和卫昭可以一直生活在一起就好了,伊殷得寸进尺地想着,只要赫连濯不再出现,卫昭一定会很疼他的,这样他就不用再羡慕别人家的孩子有爹娘疼爱了。   不过,他们要怎样才能摆脱赫连濯的魔爪呢?留在扶余肯定不行,这是赫连濯的地盘;到铁勒也不行,那是赫连濯的姻亲,而且大衍和铁勒的关系,比扶余更加恶劣。   剩下就是大衍了,那是卫昭的故国,也是伊殷生活了近二十年并最终埋骨的地方,只是伊殷不知道,卫昭是否还能回得去。   卫昭的父亲卫夙,是个高瞻远瞩、雄才大略的皇帝,他一生致力于光复汉家王朝最强盛时期的疆土。早年间,卫夙任用长宁王姬清和昭阳侯君临,将铁勒人彻底打回了漠北。   之后,卫夙的目标便是扶余,但是幽州,却成了帝国名将的坟场,君临、姬玉、鹿子谦……然后就是卫昭了。   前面三位暂且不提,他们或死或伤,但都是在战胜对手的前提下,只有卫昭,他是失手被俘,让对他寄予厚望的卫夙失望不已。   在那个容不得失败的皇帝眼中,卫昭战死沙场,也许会是更好的结果,可他没死,反而成了赫连濯的禁脔,甚至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前世,卫昭之所以让鹿鸣把伊殷带回大衍,是因为在那场惨烈的巫蛊之乱中,太子卫明和元康公主全家都死了,思子心切的老皇帝追悔莫及,对仅剩的小孙儿,容忍度难免也会高些。   如今,巫蛊之乱尚未发生,卫明和元康公主都是好好的,不要说伊殷了,便是卫昭,卫夙能否接受他,都还是个未知数。   要知道,在赫连濯的用心渲染下,卫昭在扶余的经历早已在大衍国内传开,朝堂和民间对此议论颇多,有人认为他无辜,也有人觉得他该一死以谢天下。   若是卫夙对此事毫不介怀,过去几年,大衍为何没对卫昭进行营救,伊殷越想越乱,只觉前路黯淡无光,不知该往何处去。   在伊殷的胡思乱想中,一天时间很快过去了,卫昭睡到晚膳时候才醒,醒来就见儿子皱着小眉头,握着小拳头,嘴里不知喃喃自语着什么,小表情特别丰富。   晚膳照例不用下炕,只是伊殷拒绝了乳母的喂饭,自己拿着筷子吃起来,还因为动作太过熟练,引来卫昭的侧目。   伊殷不想太过惹人怀疑,不得不把筷子拿得别扭了些,还特意洒了几颗米粒到炕桌上。终于,卫昭不再盯着他看了,还给他夹了两回菜。   用过晚膳,卫昭心血来潮要教伊殷背书,教的是大衍孩子启蒙用的《三字经》。《三字经》伊殷以前学过,现在也还记得大半,于是卫昭念一句,他跟着说一句。   前面八句教完,卫昭从头再来,重复了三遍就要伊殷背诵。伊殷不想给卫昭留下脑子不够用的印象,很顺畅地背了出来。   然后卫昭接着再教,就在父子两人其乐融融的时候,有侍女前来禀报,说大君马上就要到了。   卫昭闻言神情一僵,若有若无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看向伊殷的眼神,也多出几分凛冽。伊殷无辜地拿手捂脸,他就知道,只要赫连濯一出现,卫昭看他就不舒服了。   卫昭唤来乳母,让她把伊殷带到前院去,还叮嘱要看好他,不许他随意乱跑。乳母领命,也不管伊殷是否愿意,就抱着他出了门。   乳母抱着伊殷从穿堂出来,正好遇上赫连濯,乳母赶紧垂首行礼,伊殷也埋着头,他不想看见赫连濯。   谁知赫连濯今日兴致好,竟从乳母怀中接过伊殷,抱着捏了会儿小脸,才把人还回去,转身往后院走。伊殷不高兴地捂着脸,乳母却说,大君定是为了白日里的事过来的。   ☆、第007章 往事   听到乳母的话,伊殷不屑地撇撇嘴,在乳母视线之外的地方,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赫连濯怎么可能是为了白天的事情过来的,只要不闹出人命,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才不会放在心上,他今日来找卫昭,估计又是有邪火找不着地方发泄了。   伊殷的猜测对了一半,赫连濯并不是因为大阏氏寻卫昭麻烦一事而来的,也不是有火没处发所以来找卫昭出气的,而是有个“好消息”要向他宣布。   赫连濯进屋时,卫昭披了件家常的袄子盘腿坐在炕上,神情漠然,也不抬眼看他,仿佛当他不存在。   赫连濯早已习惯卫昭对他的无礼态度,不以为忤,反而轻笑道:“阿昭,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想你听了以后,一定会很高兴的。”   卫昭抬首,眸光斜斜睨着赫连濯,仍是一言不发。赫连濯所谓的“好消息”,对自己来说,恐怕就是“坏消息”了,听与不听,都无所谓。   “给点反应好不好?”赫连濯似是不满卫昭的淡定表现,走到炕前站住,单手拧住卫昭的下巴,强迫他正眼看向自己,“阿昭,看你这个样子,我突然有点不想说了。”   赫连濯的手劲很大,卫昭脸上已有乌青的颜色显出,他挣扎了两下挣不开,便冷冷吐出四个字:“爱说不说。”   闻言,赫连濯哈哈大笑:“阿昭,你真是太可爱了!”他说完松开钳制卫昭的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推,直接把人推倒在炕上,再欺身压了上去。   尚未愈合的伤口重重撞到坚硬的火炕上,纵然炕上已经铺了两层厚厚的褥子,卫昭还是觉得伤口又裂开了,他死死咬住下唇,脸上露出痛楚的神色。   赫连濯并未留意到卫昭的异常,却对他的抗拒很不高兴,他撬开卫昭紧闭的牙关,凶狠地吻了上去,似要将他拆吃入腹。   卫昭无力反抗,只能僵直着身体,任赫连濯为所欲为,他能感觉到,背上的伤口又出血了。   一吻终了,赫连濯翻身在卫昭身旁躺下,半晌方轻声道:“阿昭,你知道吗?李伉死了!”   “你说什么?!”听到李伉这个名字,卫昭素来无甚惊容的表情变得鲜活许多,有惊讶,也有慌乱。   赫连濯很满意卫昭能有这样的反应,便重复道:“我说李伉死了,死在贺容陵的刀下。阿昭,你高兴么?”   “不可能!这不可能!”卫昭猛然坐起,拼命摇头,似乎想把刚刚听到的这个消息排斥出脑海,他不相信,他不信李伉已经死了。   李伉死了,他居然死了,而且是死在扶余人的手上……   这样的话,他以后还要找谁报仇呢,卫昭陷入了茫然,连赫连濯何时把他揽入了怀中都不知道。   永嘉二十二年的漠北大决战之后,铁勒人退居大漠以北,对大衍的北方边界,再无威胁。卫夙的战略目标,也从北方的铁勒,变成东北的扶余。   论国力,论兵力,扶余都不及铁勒,他们也不像铁勒那样,会在大衍的北疆制造事端,因此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两国之间并无战事,可以说是相安无事。   但是,在前朝末年的数十年战乱中,扶余趁机占据了曾经属于神川皇朝的幽州、云州北方八郡和燕州东北两郡却是不争的事实。   高宗皇帝时期,静亲王卫弗北征扶余,为大衍收回云州北方八郡,而他本人,也死于那场战役。卫弗无子,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就此国除。   光复故土是太丨祖皇帝的遗训,也是大衍历代皇帝的理想,只是由于种种原因,直到卫夙登基,幽州和燕州东北两郡仍在扶余人的手中。   永嘉二十五年,永绝铁勒后患的卫夙遣昭阳侯君临,长宁王世子姬玉出击扶余,收回燕州东北两郡,当时的扶余大君,还是赫连濯的父亲。   可就在第二年,那位天纵英才,一生无败绩的昭阳侯就因病去世了,年仅二十四岁,给卫夙的北伐计划,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   永嘉二十九年,卫夙以姬玉为主将再征扶余,收回幽州南方两郡。只是仗虽然打赢了,仅有二十二岁的长宁王世子却战死殉国,让大衍再失将星。   短短三年时间,大衍失去了两位被皇帝寄予厚望的年轻将领。此后,南疆和西域烽烟再起,大衍对扶余的战事,不得不暂告一个段落。   永嘉三十七年,卫夙卷土重来,遣平南侯李伉,定远侯鹿子谦出幽州,击扶余,无功而返。   不仅如此,由于李伉急功近利,不但没能收回故土,反而险些丢了姬玉拼死打下的幽州南方两郡,幸亏鹿子谦力挽狂澜,死守城池,方力保大衍不失寸土。   东北战事胶着,大衍连番损兵折将,朝中停战的呼声越来越高,尤其是太子卫明,和卫夙僵持了好几回。   只可惜,皇帝的决心无人可挡。永嘉三十九年,他再度派李伉出征,随行的还有四皇子卫昭。   有了两年前的教训,李伉这回打得很聪明,也很谨慎,如果不出意外,全面收回幽州不在话下。   不过,那位颇有昭阳侯遗风的秦王卫昭,他的风头似乎有点太盛了,就连卫夙看了战报,也说四皇子的名字取对了,昭阳侯的那个“昭”字,借得好。   李伉不怕卫昭抢自己的军功,他才是全军主帅,卫昭打得再漂亮,只要拿回幽州,最大的功劳就是他的。   他担心的,是卫夙爱屋及乌,重新恢复对卫明的好感。皇帝好战,太子主和,两方的矛盾天然不可调和,都不用其他人再去挑拨。   早年间,太子的舅父、表兄战功显赫,皇帝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姬家自然高看,皇后是姬家女,太子的位置当然稳如泰山,旁人根本不敢妄想。   如今,姬清病故,君临和姬玉更是英年早逝,现任的长宁王和昭阳侯,都是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姬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大不如前,正是扳倒东宫的好机会。   可在此时,偏偏出来一个卫昭,他和太子是同胞兄弟,若是他在军中得了势,太子的位置还有何人可以撼动。   李伉有个得宠的妹妹云妃,还有个得宠的外甥五皇子卫时,自然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   好在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敌人绝不会因为你是天潢贵胄就对你另眼相看,多来几个杀敌抢功的倒有可能。   于是,李伉摆了卫昭一道。   一心想着光复故土的小皇子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家主帅会在如此重要的战场暗算自己,等他想明白事情的缘由,已经身在赫连濯的帐篷了。   之后就是李伉对幽州的全面进攻,他最擅长人海战术,所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便是如此。   可无论代价有多惨重,只要能光复幽州全境,李伉就是大衍的英雄,而卫昭失手被俘的真相,随着那些死亡,也都淹没在了尘埃之中。   相对丢失幽州四郡的损失,俘获大衍一个皇子,对赫连濯来说,根本算不得是个喜讯,他恨不得将卫昭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但是,见到卫昭的时候,赫连濯改变了主意。杀了卫昭算什么,对他而言,或许还是解脱,他要让他生不如死,身败名裂,才能发泄失去幽州的愤怒。   赫连濯打死不愿承认,初见卫昭,他就被他的长相惊艳到了,以至于无法对他下杀手。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不能让人接受的结果。大衍立国两百多年,皇位也传了十几代,不说开国皇帝本就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乡野人士,经过十几代各色美人的优化组合,皇子皇孙的长相也必然不俗。再说卫昭的母家长宁王府姬家,那更是个出美人的地方,算上当今皇后,姬家一共出过三位皇后,哪位不是名动天下的绝色美女。   卫昭是个会长的,相貌上集合了父母双方的优点,他随李伉出征,还曾有人开过玩笑,说秦王貌美,要不要效仿前朝的兰陵王,带个面具上阵杀敌。   卫昭不以为意,只是骂了那个亲兵两句,并未多作计较。战场之上,军功才是首要的,长相什么的,随他去吧,还能真有人当回事不成。   可是此刻,看到赫连濯眼中闪烁的异样光芒,卫昭后悔了,早知今日,他就该在脸上划上几刀的,赫连濯再想侮辱他,也得那张脸看得下去吧。   卫昭不是无知幼儿,卫夙宫里有男妃,他在军营也待了好几年,见识不可谓不多,赫连濯想对自己做什么,他已经猜到了。   只是,赫连濯见识过了卫昭在战场上的英姿,早在他身上下了药,禁制了他的武功,让他毫无反击之力,只能任随赫连濯上下其手,纵横驰骋。   赫连濯到底不好男色,卫昭又不懂奉承,虽然姿容艳丽,身体却是硬邦邦的,不如女子娇柔妩媚。两人做了几回,赫连濯就对卫昭没了兴趣,让人把他关押起来,跟其他战俘一起干活。   两个月后,看守战俘的人给赫连濯传信,说卫昭近日不思饮食,不时恶心作呕,还在干活时昏倒过两回。   赫连濯不想卫昭太早就被折磨死,便让巫医去给他看病,谁知巫医回来却说,卫昭不是生病,而是有了身孕,因为劳累过度,胎儿有些不稳,问他有何打算。   赫连濯闻讯惊呆了,他完全没有想过,卫昭会有怀孕的可能。   ☆、第008章 难产   要知道,男子不同女子,是没有天生的孕育功能的,需服食“素云丹”方可受孕。   而素云丹,并不是吃了就能见效的,它需要连续服用一年,服药的前三个月特别痛苦,有人熬不出来,只得作罢,可谓前功尽弃。   除此之外,素云丹还有服药时间的限制,早的通常是十三四岁,晚的也不超过二十岁。再早身体发育不成熟,服了不仅无用,还会造成损害,再晚就是白白受罪,起效的可能微乎其微。   大衍素有男后男妃的传统,可卫家的皇子,却从来没有下降的先例,卫昭如何会服食素云丹,赫连濯百思不得其解。   不解归不解,大衍四皇子有了自己的骨肉,赫连濯万万没有不要的道理,就算将来不能继承王位,留着膈应卫夙,膈应大衍是足够了。   卫昭对怀孕之事格外抗拒,得知有孕后想尽办法要落胎。赫连濯对此早有防范,他让巫医在卫昭的饮食中下了药,使得他全身无力,整天只能躺在床上,一日三餐都要靠人喂食。   赫连濯的做法导致了一个很严重的后果,就是胎儿长得格外壮实,分娩的时候生不下来。   卫昭痛了三天三夜,产穴全开,羊水流尽,无奈孩子的个头实在太大,卡在那难以言说的地方不上不下,死活就是出不来。   “嗯……”如墨般漆黑的发丝尽数被汗湿,一缕一缕粘在额上、脸颊,卫昭面上的痛苦神色,让见多识广的巫医都已不忍目睹。   猛然,卫昭睁大双眼,死命向后扬起头颅,哑声道:“呃……啊……”随即浑身一颤,失去了知觉。   “参片!快拿参片!”巫医连声喝道,说完伸手去掐卫昭的人中,试图把人弄醒。   “呃……”即使是在昏迷之中,卫昭嘴里仍会发出些许呜咽之音,显然是痛到了极致,连逃避都无处可逃。   扶余盛产人参,不说中原罕见的百年人参,就是长达千年、即将成精的,也能找得出来。有了上好的参片补气提神,卫昭很快醒了过来,只是脸色白惨惨的,看了很是骇人。   胎儿的坠势愈加明显,卫昭的腹部已经呈现梨形,奈何他阵痛的时间太长,体力早已消耗殆尽,根本无力进行推挤。   巫医明白,只凭卫昭自身的力气,孩子是出不来的,便给他推腹压胎,以帮助胎儿下行。   胎头又圆又硬,被巫医硬推着往下走,正好顶在胯骨上,痛得卫昭失声痛呼:“不要……啊……”挣扎中一口气上不来,又昏了过去。   只是卫昭并未昏得踏实,不多时便被绵延不绝的阵痛唤醒,他圆睁着双眼,失神地望着屋顶,突然觉得就这样死了也不错,顺便还能带走那个孽种。   见卫昭承受不住压胎的痛苦,巫医赶紧停了手,出门向闻讯前来的赫连濯禀报:“大君,还是不成,胎儿太大了,大人没力气,只能保住一个。”   赫连濯大惊,怒道:“不行,必须大小都保住,否则——”巫医在扶余人心目中的地位很高,赫连濯说不出随便要人脑袋的话。   巫医单膝跪地,直言道:“大君便是要了在下的性命,在下也还是这句话,大人和孩子,眼下只能保住一个。”   赫连濯怔住了,半晌无语。他记得大阏氏生裴迪,不过半天工夫就生了下来,怎么到了卫昭这里,三天三夜都不行,还搞得必须二选一。   巫医得不到赫连濯的回答,追问道:“大君,时间紧迫,请你尽快做出决定,拖得久了,只怕……”一尸两命,一个都保不住。   巫医的话并未说完,可他接下来的意思,赫连濯也能猜个大概,他犹豫再三,迟疑道:“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   卫昭不能死,死了就是成全他,绝不能让他如愿,儿子是自己的,说不要就不要,赫连濯舍不得,再说卫昭是不想要孩子的,赫连濯就更希望孩子能活着生下来,好给卫昭添堵。   “我会尽力,可大君亦要有所抉择。”巫医想了想,给出这样的答案,硬要他说两个都能保住,那是假话,只能尽力而为,尽人事听天命了。   赫连濯皱眉,良久方握拳道:“实在不行,就保卫昭,他是绝对不能死的。”赫连濯思来想去,终于还是决定保住卫昭,跟他比起来,孩子并不是那样重要。   巫医垂首,正色道:“在下明白,定不负大君所望。”言罢,转身回屋。   “嗯……”隔着房门,卫昭嘶哑的惨叫仍不时传出。赫连濯听得背皮发麻,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而是原地转着圈圈,好驱散心底泛起的恐慌。   巫医快步走到榻前,见到痛得几欲翻滚的卫昭,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胎儿如此胖大,纵是舍弃他的性命,要保大人也不容易,只是赫连濯坚持,他也不好说出保住孩子更有可能的话。   伸手在卫昭僵硬如石的腹部按了按,巫医对两个药童吩咐道:“你们把他扶起来,靠在靠枕上,再把腿分开点,对,就是这样,再开点……”   卫昭哪里坐得住,不由自主就往下滑,巫医便让一个药童在他身后坐下,紧紧抱住他,另一个死死按住他的膝盖,将他的大腿最大程度朝两边分开。   “不、不要……啊……”姿势的改变让胎儿的坠势变得更猛,卫昭绷紧身体,被压制的双腿无意识地蹬踹着,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体内的痛苦。   巫医得了赫连濯的吩咐,务必保住卫昭,自然不会让他无谓挣扎,他让药童固定好卫昭的身体,双手交握,用力在他腹上推压,丝毫不考虑胎儿是否会有所损伤。   许是明白自己即将被放弃,原本卡在盆骨处不得动弹的胎儿猛地向下一钻,昭显出自己旺盛的生命力。   刹那间,卫昭眼前金乌闪现,他恍惚听到了骨骼脆裂的声音:“啊……”他是不是要死了,卫昭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期待,还是恐惧。   赫连濯守在屋外,被卫昭赫然提高的音量吓得一哆嗦,到底是有多痛,能让卫昭无法自控地呼痛不已。   巫医面上却是现出喜色,胎头终于挤过了最狭窄的地方,父子均安,兴许不是没有可能。   他压着卫昭的肚子,大声道:“用力,快用力,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毕竟是医者,他希望卫昭和孩子都能活下来。   无间断的剧痛消磨着卫昭的意志,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快点解脱,因此听到巫医的话,凭空生出一点力气,挺起腰往下推送:“呼呼……呜……”   几经挣扎,孩子的脑袋终于羞羞答答露了出来,巫医正要松口气,却见卫昭眼神涣散,似是再也坚持不住。   巫医不敢耽搁,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针,在几个重要的穴位扎了扎,强行唤回卫昭的意识。   “坚持,再坚持下,马上就好了。”巫医让药童抱紧卫昭,继续为他压腹,只是他说了太多的“马上”,卫昭有些不信了。   “呃……”卫昭靠在药童身上坐着,只觉得胎儿往下重重坠着,似要将他的身体劈成两半。   “用力,接着来,再用些力,你可以的,再来!”在卫昭狠狠挣扎的同时,巫医推腹的动作有条不紊。   卫昭抬起双手,抓握住面前从房梁上垂下的布巾,借着重心往下用力:“啊……呃、呃……”   一波阵痛过去,卫昭懈了力道,虚软的身体颓然地倒回药童怀中,在他的两腿间,胎儿黑乎乎的胎发清晰可见。   巫医使劲抵住卫昭的肚子,不让胎儿再缩回去,卫昭感觉身下又憋又胀,难受地辗转反侧,差点憋过气去。   阵痛再起,卫昭挺了挺沉重的肚腹,眉心紧紧锁着,机械地向下推挤:“呼呼……呼呼……”   这一回,孩子的小脑袋完整地钻了出来,巫医激动地大喊:“用力!最后一次!快点!快用力!”   “啊……”胎儿完全脱离母体的瞬间,卫昭抽搐着发出哀鸣,随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巫医轻轻揉抚卫昭软下去的肚子,帮他排出胎盘之类的晦物,没等他庆幸完,总算是父子平安,就有大量的鲜血,从卫昭体内汹涌而出。   “哇哇……呜哇哇……”初生的婴儿放声大哭,显示着他的活力和健康,全然不知他的生身之人,已经命在旦夕。   说好要保卫昭,结果孩子平安无事,他却失血过多,昏迷不醒,赫连濯气得差点砍人。   不过看着重达八斤的胖儿子,赫连濯也明白,不是巫医的错,实在是孩子太大了,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的事。   所幸卫昭昏迷了半个月,还是在巫医的抢救下醒了过来,面对已经被赫连濯取名伊殷的孩子,他视若罔闻。   赫连濯明知卫昭不喜孩子,偏把伊殷养在他跟前,还把他们父子,一起带进了宫。   伊殷满月时,赫连濯特地用汉字给卫夙写了封信,告诉他外孙出世的“喜讯”。面对盛怒的大衍皇帝,那个倒霉催的使者再也没能返回扶余。   卫昭知道赫连濯给卫夙写信的事,他不敢想象,父皇以后会如何看待自己。   也许,他会觉得自己死了更好,免得丢大衍皇朝的脸。但是,他不想死,他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手刃仇人的机会。   ☆、第009章 仇人   一直以来,在卫昭的心目中,他的头号仇人不是赫连濯,而是李伉。   毕竟,赫连濯本来就是他的敌人,指望你的敌人对你仁慈,那是不现实的,纵然赫连濯手段下作,有失光明,可站在各自的立场,卫昭并不认为他的做法有错。   换成是他,面对斩杀己方士兵无数的敌国皇子,也绝不会手下留情。当然,如果双方处境对换,他对赫连濯是不会有任何兴趣的。   李伉就不同了,他是大衍士兵的主帅,是卫夙亲自任命的大将军,奉皇帝之命率兵出征扶余,可他为了一己之私,竟然不顾战局安危,想方设法谋害卫昭。   时至今日,卫昭每每想起四年前的那一役,都会后怕不已。卫昭并不怕死,他怕李伉弄巧成拙,葬送大衍两代人在东北苦心经营出来的局面。   当时,卫昭和他的三千精骑陷入敌军的重重包围,而按照原计划早该出现的李伉援军却迟迟不见踪影。   卫昭发现情况不妙,想要突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拓跋乃刚和独孤恩早已完成合围,而他们麾下率领的,正是扶余最精锐的金狼军,号称“以一当十,从无败绩”。   试图突围的同时,卫昭仍在担心李伉,贺容陵究竟是有怎样的神通,竟能拖住他的五万兵马,卫昭越想越不对劲。   血战一天一夜,三千衍军无一幸存,死在他们手上的金狼军,至少是他们人数的三倍。   若非赫连濯下了活捉的命令,卫昭断不会有存活的机会。   被擒之后,卫昭证实了自己可怕的猜想,李伉并非不能突破贺容陵的防线,他只是不肯救援罢了。   身为军人,走上战场的时候就该有“马革裹尸还”的觉悟,可死在敌人手上和死在自己人手中,那是完全不同的。   为置卫昭于死地,李伉不惜把三千精骑当作陪葬,在卫昭而言,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更好笑的是,除掉卫昭的目的达成后,李伉竟然打出替秦王报仇的旗号。金狼军被卫昭破了,李伉的五万大军无人可挡,夺回幽州顺理成章。   只是原先出关的十万人马,活着回来的不足两成,说是惨胜如败,并不夸张。   卫昭要找李伉报仇,不止是为自己,也是为那些无辜的将士。他不单想要李伉的性命,更想摘掉他英雄的光环,因为他配不上。   但是李伉死了,不是身败名裂,罪有应得,而是战死殉国,哀荣无限,这让卫昭如何能够接受。   见卫昭良久不语,赫连濯掰过他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笑问道:“阿昭,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高兴傻了?”   发觉赫连濯在喊自己,卫昭回过神,看着他貌似认真的表情,突然笑起来,笑得很放肆,也很苍凉。   赫连濯被他笑得心里发麻,蹙眉道:“阿昭,你怎么了?”卫昭有点不对劲,他的笑意,根本未达眼底。   卫昭笑容一敛,细长的眸子寒光四射,冷笑道:“我高兴啊,高兴不就该笑么?还是说,你想看我高兴到哭?”   赫连濯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笑道:“阿昭,我没告诉过你吗?你在床上哭的样子是最美的,比笑起来还要好看……”   床笫之间,赫连濯从来都是残忍且不择手段的,他花样繁多,手法残酷,不把卫昭逼到崩溃决不罢休。   卫昭神色骤变,奋力挣脱赫连濯禁锢自己的双手,可惜未遂,反倒让赫连濯把手收得更紧了些,两人几乎面对面贴在一起。   赫连濯低下头,伏在卫昭耳边低语道:“阿昭,看在我给你带来好消息的份上,你是不是该给我一点谢礼?”   “赫连濯,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感谢你,谢谢你帮我杀了李伉吗?”卫昭怒极反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卫昭罕见的生动表情极大地取悦了赫连濯,面对他的责问,赫连濯非但不生气,而且莫名地振奋起来:“阿昭,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哈哈……”   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卫昭再不做声,斜睨赫连濯一眼,慢慢恢复平静无波的表情。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心里空得厉害,快要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赫连濯并不在意卫昭的变脸,他抱着卫昭倒回炕上,继续先前的话题:“说到谢礼,你能给我什么呢?”   李伉的死,卫昭怨恨还来不及,如何可能高兴,这是赫连濯早就知道的,但他本人,却是真的很高兴。   当初,李伉强取幽州,让扶余损失惨重,让赫连濯颜面大失。如今,幽州虽然没有全部夺回来,但是李伉死在贺容陵手上,着实是让赫连濯出了口恶气。   幽州原是东胡故地,生活着包括扶余在内的多个渔猎民族,神川皇朝神武大帝时期,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时间不过百余年。   也就是从那时起,世代以打渔、狩猎为生的东胡各族学会了开荒种田,生产方式逐渐向农耕生活过渡,土壤肥沃的松河平原得到了有效的开发。   神武大帝之后,子孙不肖,皇朝末路,固有的领土都被人拆分地七零八落,更别说新开发的幽州了,只能任其自生自灭。   天佑四年,明王朱宸逼迫哀帝神川郁禅位,神川皇朝覆灭。   自此,中原陷入长达百年的战乱,诸侯林立,大大小小的战事此起彼伏,却谁也没能结束乱世,一统天下。   最终,来自北方草原的真皋人趁虚而入,占据了锦绣中原,大好河山。   真皋是典型的游牧民族,他们得了汉人的天下,却没想过入乡随俗,反而是连农田都恨不得改成牧场,何况原本就是有着乌苏大草原的幽州。   元正皇朝时期,幽州当地杂居着多个不同的民族,游牧、农耕、渔猎兼而有之,要说这地方是谁的,却是有点说不清了。   真皋人血腥、野蛮的统治维持了百余年,终于被各路义军推翻,人数上占据优势的扶余人趁机宣告了对幽州的所有权。   从太丨祖皇帝开国算起,至今已有二百七十四年,扶余人世代在幽州繁衍生息,他们在乌苏大草原放牧,在阿尔斯兰岭狩猎,在松河平原耕种……   大衍再是打出收回故土的旗号,可这片丰饶的土地上,也早就没有故人了,他们要么被屠杀,要么被驱逐,剩下的,也都已经被同化了。   因而,幽州的治理非常困难,而且它无险可守,隔着茫茫草原,便是铁勒了。年初时候,铁勒和扶余联手攻打幽州,没费太大力气就把北方四郡打了回去。   卫昭可以想象卫夙的愤怒,在长宁王和昭阳侯纵横大漠的年代,大衍的军队何曾吃过败仗,铁勒他们尚且不在意,更何况扶余。但是君临死了,姬清死了,姬玉死了,一切都过去了。   赫连濯同样愤怒,幽州原来是扶余独有的,有山,有水,有耕地,有草原,山川雄伟,物产丰富,简直就是扶余人的聚宝盆。   但是现在,由于和铁勒人的合作,乌苏大草原被他们当做酬谢占去了,阿尔斯兰岭也是两家平分,赫连濯每想到此,便呕得要死。   卫夙不甘心幽州得而复失,也不想在史书上留下失土的罪名——大衍皇朝前两位失土的皇帝,英宗皇帝卫垣和神宗皇帝卫韵都是下了罪己诏的——于是派出当年收回幽州的李伉,希望他能再次把幽州打回去,卫夙不能容忍自己的失败。   然而,四年前那一战,卫昭的作用功不可没,哀兵必胜也是原因。现今,所有条件都不具备,李伉的对手却从单纯的扶余变成了铁勒和扶余两国,失败是必然的。   见赫连濯仍在纠缠所谓的谢礼,卫昭面露不悦之色,问道:“你想要什么?”他不认为有什么赫连濯想要的东西是自己给得起的。   赫连濯搂紧卫昭,在他唇角落下一吻,温热的鼻息扑在他的脸上,一字一句缓缓道:“我要你再给我生个儿子。”   “你做梦!”卫昭闭着眼,根本不看赫连濯,冷冷吐出三个字。伊殷的存在已经是个错误,他不会允许自己一错再错,绝对不会。   赫连濯就当没听到卫昭的话,狞笑道:“是不是做梦,你马上就知道了!”说完一把扯掉卫昭的衣裳,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   卫昭下意识想躲,但他武功尽失,如何推得开赫连濯,只能任由他欺上身来。   痛到极致的时候,卫昭死死咬住下唇,两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被褥,不敢让自己发出声音。伊殷就在外面院子,他不能让他听见,更不能让他知道如此不堪的自己。   其实,后院的动静并不大,前面的人什么也听不到,不过发生了什么事,却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包括伊殷。   乳母抱着伊殷回了前院的厢房,就开始哄他睡觉,只是他前一日睡得太多,心里又装着事情,根本睡不着,只好在炕上滚来滚去。   为什么他还这么小,想要帮卫昭做点什么都不行,伊殷越想越不是滋味,他的卫昭,不该这样被人对待的。   临近子夜,不知赫连濯玩了何种花样,卫昭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呻丨吟,虽然他很快把自己的声音吞了回去,可伊殷还是听到了。   他蜷在被窝里,握着小拳头发誓,他要把卫昭救出去,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重复前世的悲剧。   ☆、第010章 习武   赫连濯于床笫之事,向来都是粗暴且不懂收敛的,每每搞得卫昭遍体鳞伤、痛不欲生。   平时也就罢了,咬紧牙关还能强撑过去,可是昨日卫昭有伤在身,再被他狠狠折腾一通,伤上加伤如何承受得住,漫漫长夜尚未过半便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赫连濯意犹未尽,但也不想把卫昭折磨死了,只得罢手,连夜招来巫医给他看诊。   巫医匆忙赶到北苑,给卫昭诊了脉就用狐疑的目光看着赫连濯,问他究竟有何打算。   赫连濯不解,用力瞪了回去,让你救人你就救,何必这样多废话,要不是看你医术高明,早让你告老还乡了。   巫医见赫连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得详细向他解释,卫昭的身体在生伊殷的时候折损过甚,若不仔细调养,必然有损寿数。赫连濯若是想让人活久点,就不要下手太狠,否则别说他了,就是大罗金仙在此,也救不了卫昭的性命。当然,要是赫连濯的本意就是想把人痛苦地折磨死,那就当他什么也没说过,继续这样下去,多者五年,少者三年,保管见效。   赫连濯闻言愣住,低头看看卫昭苍白的脸色和昏迷中仍然紧蹙的眉头,吩咐巫医好生救治,然后转身走了。   巫医叹了口气,自去开方下药不提。他对赫连濯说的那些话,虽有少许的夸张成分,但基本还是属实的,只是赫连濯的打算,他是真心看不懂了。   翌日清晨,伊殷醒来得知卫昭病了,病情还很严重,对赫连濯的恨意又加深一层。   男子汉大丈夫,技不如人不知发奋图强,在战场上把面子找补回来,私下却用这样的法子折辱对手,丢不丢人,真不想承认自己身上留着他的血。   伊殷不等乳母帮忙,自己穿好衣服就往后院跑去,不亲眼看到卫昭,他实在没法安心。   蹬蹬蹬跑进后院,伊殷突然想起一事,立刻放缓脚步,推门也不敢很用力,生怕卫昭还睡着,却被自己吵醒了。   不想卫昭刚用了药,眼下恰好醒着,见伊殷小心翼翼地进来,面露惊诧之色。   伊殷发现卫昭醒着,不再蹑手蹑脚,迈开两条小短腿,疾步跑到炕前,连声问道:“爹爹,我听说你生病了,有没有吃药,有没有哪里难受?”   卫昭欣慰地笑笑,说已经吃了药,没有哪里不舒服,他说完要抱伊殷上炕,却被他阻止了,说是自己能行。   扶余的火炕多为土坯砌成,约半人高,普通的三岁孩子要自己上去,真是有点困难,好在伊殷个子不低,还有前世的武功底子,连着蹦了好几下,总算是爬了上去。   伊殷在炕上坐好,强迫半躺着的卫昭躺了回去,义正言辞地道:“奶娘说了,生病了就是要多睡觉,睡醒了病就好了。”   卫昭无奈,只得依了他,心里却是暖洋洋的。赫连濯固然混蛋,可伊殷这小家伙,还真是很贴心,也算是他因祸得福吧。   守在卫昭身边,伊殷无事可做,颇觉无聊,可他又不敢随便开口,谁知道三岁孩子该说什么,要是惹得卫昭生疑,才是得不偿失。   巫医给卫昭开的药有安神的成分,他躺下不多时就睡着了。听着卫昭安稳的呼吸声,伊殷开始在脑子里盘算,他们可能的逃亡计划。   卫昭病了大半个月,伊殷天天在旁边守着,陪他说话,给他解闷。父子两人的关系,达到前所未有的融洽,其间也没人再找他们的麻烦。   伊殷猜测,赫连濯可能是听了巫医的话,在宫里做了些安排。伊殷不知道,那位巫医为何要帮卫昭说话,是医者仁心,还是另有目的,不过他还是很感激他的。   卫昭病好以后,大阏氏也没有来过,伊殷偷偷听到乳母和侍女说闲话,怀疑她是没有时间,因为芙莉妲怀孕了,她要重点对付她,没空再理会卫昭。   长期以来,扶余人和铁勒人的关系都是很不错的,当年真皋人称霸草原的时候,他们都是附属的部落,彼此联姻是常有的事。   后来,中原战乱迭起,真皋人得了天下,重心逐渐南移,子民也纷纷南迁。趁此机会,铁勒和扶余拼命发展自己的势力,以填补真皋留下的空白,部落子民越来越多。   真皋人盘踞中原百余年,无敌的铁骑在温柔乡里融化了,再无当初的实力,又被各路义军消耗了不少力量,等他们退回北方,才发现老巢已经被铁勒人占据了,而扶余则在东胡的故地立国。   早年间,大衍奉行“连扶余,击铁勒”的政策,拉拢一个,打击一个,坚决不给铁勒和扶余联手的机会,否则北疆全面开火,饶是大衍地大物博,也是吃不消的。   扶余的国力在三国中是最弱的,又有和大衍通商带来的种种好处,自然愿意作壁上观。   但是,姬清和君临彻底打败了铁勒,萧绾出使西域,又让独立多年的西域诸国纷纷归顺大衍,卫夙在北方的征服目标只剩下扶余,而大衍也一度光复幽州全境。   事至于此,铁勒和扶余终于意识到,他们必须联手,才能对抗大衍,年初拿下幽州北方四郡就是双方合作的结果。   为了表达合作的诚意,铁勒送来了可汗卫斯雷的嫡出幼女芙莉妲,赫连濯待她,与普通姬妾自是不同,便是比起大阏氏,也只差个正妻的名号了。   大阏氏很担心,芙莉妲如果生下儿子,会威胁到裴迪的地位,这和伊殷那个小杂种,完全不是一回事。   卫昭的儿子,莫说自小养在他的身边,就是生下来就抱走,赫连濯日后也未必敢传位给他,那些中原人的脑子,弯弯绕绕的,谁也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芙莉妲不一样,对草原上的女人来说,父亲和丈夫再好,也比不得儿子可靠,只要芙莉妲生了赫连濯的儿子,她就绝不会为了铁勒背叛扶余。   大阏氏如何跟芙莉妲斗法,伊殷不清楚,也不感兴趣,只要她们不来打搅他和卫昭,他乐得自在,反正扶余的大君之位,跟他是没有关系的。   倒是赫连濯,时不时还会来找卫昭,不过看他病怏怏的,倒也有所收敛,估计是不想把人给玩死了。   转眼到了年底,因为发了双份的月钱,宫里上下喜气洋洋,到处充斥着过年的欢乐气氛。   裴迪不晓得是那天被伊殷打怕了,还是由于其他原因被大阏氏拘着,反正是没有再来找过伊殷的麻烦,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雪不停地下,堆在地上厚厚一层,能到成人的膝盖处,叫人寸步难行,风也是呼呼刮着,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能让人冷到骨头里。   伊殷出不了门,成天背书也无聊,就在屋里扎马步,练拳脚。他本来还有些担心,卫昭看了会不会觉得奇怪,毕竟他才三岁,也没人专门教过,无师自通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事实证明,伊殷想多了,卫昭看了他的花拳绣腿,一点也不惊讶,还不屑地摇了摇头。扶余尚武,民风彪悍,夏天在草原的时候,伊殷看人练武的机会多了去,学上几招正常得很。   发觉自己被卫昭看不起了,伊殷很郁闷,他上辈子最厉害的就是武功好不好,如今不过是身体太小,不受控制罢了,好在卫昭看不上归看不上,还是会指点他的,让伊殷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   不管怎么说,比起前世不堪的回忆,他们父子的相处,已经算是很温馨了。只是伊殷仍然想不通,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卫昭的手脚都被人废了,他很努力在想,愣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伊殷记得的,都是卫昭筋脉被废以后的事情了。那时,他们住在乡下的庄子里,卫昭终日死气沉沉,也不说话,伊殷很怕他,不敢主动接近,便每天在外疯玩,不到天黑绝不回去。   “阿殷,背挺直,不许偷懒。”许是想得过于投入,伊殷的小身板没能保持昂首挺胸的标准姿势,被卫昭点名批评了。   他不敢怠慢,马上调整姿势,老实回道:“爹爹息怒,孩儿知错了。”卫昭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孩子,年纪虽小,毅力倒是很足,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因为先前的走神,卫昭罚伊殷多站了一炷香的时间。伊殷没有辩驳,乖乖照做,只是结束的时候两腿一软,直接往前面扑去,亏得卫昭及时出手,把他捞进了怀里。   “阿殷,累不累?”卫昭教孩子练功很认真,容不得半点马虎,可是练完了,又忍不住心疼。   伊殷扎进卫昭怀里,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认真道:“不累,我要早点把武功练好,这样就能保护爹爹了。”   卫昭神色动容,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把伊殷抱得更紧了些。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原本他根本不想看到的孩子,已经成了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伊殷拍拍卫昭的背,笑得无比灿烂。前世,他十岁之前都没系统学过武功,后来还是卫阳无人可用,才把他扔进了羽林营,不晓得吃了多少苦,才练成一身好武功。   而今,卫昭手把手教他,方法恰当,强度适合,有何不足说得清晰明了,比起原先的师傅,不知和蔼多少倍,他高兴都来不及,如何会觉得苦。   ☆、第011章 夜宴   除夕之夜,宫里惯例要设大宴,包括赫连部落在内,七部主君都要携家眷赴宴。   扶余不像大衍,没有男女分席的规矩,除大阏氏外,高位嫔妃皆可出席。不过,赫连濯对后宫一向不热衷,除了大阏氏和左夫人芙莉妲,皆是普通姬妾,再无高位嫔妃。   卫昭无名无分,自然是没有资格出席的,何况赫连濯也没要求,大阏氏更不想看了他添堵,所以从来没有去过。   今日,料想赫连濯不会有空过来,卫昭和伊殷窝在屋里,打算清清静静过个年。   无论哪一世,伊殷对过年都是兴致缺乏,再热闹也是别人的,与他有何相关。   的确,前世在庄子的时候,宫中的喜庆与他无关也就罢了,便是卫昭,对他也是不理不睬,一个人还有什么过节的兴头。   后来回了渝京,更是人人把他当做外人,明明是皇帝的亲孙子,却上不了玉碟,也没资格参加太庙祭祀。   搞得伊殷很茫然,他到底算是哪国人,扶余也好,大衍也罢,谁都不肯承认他。   因是过年,卫昭免了伊殷半个月的功课,想让他好好玩玩,以前他在宫学读书的时候,过年也是要放假的。   不料伊殷根本没有那个念头,每天照样练功,只是把背书的时间换成了发呆。   卫昭见状很是不解,像伊殷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不都是很贪玩的吗,想想他的侄儿和外甥,哪个不是如此。   怎么伊殷就这样老实呢,是因为他和赫连濯的关系吗?可是他记得,伊殷原先也爱跑出去玩的,翻墙、爬树、掏鸟窝,淘气着呢……   卫昭思来想去,把原因算到了大阏氏头上,估计是伊殷打了裴迪,结果惹来大阏氏算账,把他给吓着了,所以不敢乱跑了。   就是从那时开始,伊殷重新对他变得亲昵起来,练武也很认真,根本不用监督,有种突然间长大了的感觉。   想到这里,卫昭既欣慰又心酸,不到四岁的小娃娃,就该是被人宠着的,整天无忧无虑才好。想他四岁的时候,顽皮地能把大衍的皇宫翻过来,父皇母后还不是由着他,哥哥姐姐也都让着他,哪里会去顾忌别人的心思和想法,可是伊殷,却被逼得这样早熟,这样小心翼翼,让人看了就很心疼。   于是,卫昭抱起趴在炕上发愣的儿子,柔声问道:“阿殷,你要不要出去玩?”   “玩什么?”伊殷回头,诧异地看着卫昭,满眼写着难以置信。   重生之初,伊殷选择亲近卫昭,是因为他没得选。至少,卫昭是不会害他的,不管什么时候,他最多就是不肯接受他。伊殷从来不敢妄想,他们会像真正的父子那样亲密无间。   卫昭被儿子的眼神刺痛了,愣了一瞬方道:“你想玩什么?堆雪人?打雪仗?还是放鞭炮?”   伊殷不是真正的小孩子,没兴趣一个人在雪地里滚来滚去,而且他现在的年龄,能自己放鞭炮吗,卫昭的心,是不是太大了。   他想了想,歪着脑袋道:“我自己不好玩,爹爹陪我吗?”卫昭多半是不肯的,这样他也不用出门了,外面好冷的,还是屋里暖和。   谁知卫昭毫不犹豫就点了头:“爹爹当然陪你。”伊殷没有玩伴,他再不陪他,岂不是很可怜。   伊殷顿时被吓傻了,醒过神来就要拉着卫昭往门外跑。卫昭居然要陪他堆雪人、打雪仗、放鞭炮,那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刚跑了没两步,伊殷就被卫昭拉住了,无奈道:“阿殷,不要急,先换了衣服再出门。”   伊殷乐得呵呵直笑,被乳母和侍女裹成了小圆球也不自知。他真心觉得,这是他有记忆以来,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年了。   小圆球手短脚短,在雪地里走路都不利落,没等卫昭动手,就自己绊了个大跟头,滚到地上爬不起来,还是卫昭把他拎起来的。   所以计划中的雪仗没能打成,父子两个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伊殷一边帮着卫昭滚雪球,一边招呼侍女,要她们去拿黑炭,还有胡萝卜。   地上雪厚,一大一小两个雪人很快就堆了起来,伊殷亲手给雪人插上黑炭做的眼睛和胡萝卜做的嘴巴,然后指着大雪人对卫昭说:“爹爹,那个是你。”   卫昭拍拍身上掉落的雪花,抱起伊殷,又见他指着小雪人说:“这个是我,我和爹爹在一起。”   其实,那两个雪人堆得并不精致,就是大小不同的两个雪球摞在一起,再插上眼睛、嘴巴就好了,可伊殷看了,喜欢地不得了,那是卫昭亲自帮他堆的。   “阿殷,还要放鞭炮吗?”卫昭记得,这是大部分男孩子都喜欢的玩意,他小时候,用来吓过不少小公主、小郡主呢。   伊殷摸摸卫昭的手,摇头道:“爹爹,我们回屋吧,鞭炮晚上再放。”卫昭的手好冷,再不进屋暖暖身子,只怕是要生病的。   卫昭也怕伊殷着凉,就抱着他回去了,两人换了衣服,上了炕,围着炭盆说话。   炭盆里埋着红薯,香味儿不时飘出,卫昭见伊殷不时吸吸鼻子,就摸出一个来,一边暖手,一边掰开喂他。   就在两人其乐融融之时,大阏氏派人传话,说要他们做好准备,出席晚上的除夕大宴。   卫昭愕然,伊殷也很奇怪,因为卫昭的身份,根本不足以在那样的场合出现,伊殷倒是可以,不过乳母带着去就行了。   卫昭原想推脱,谁知来人又说,这是大君的意思,必须遵守,不得有误。   传话的人走了,伊殷问卫昭:“爹爹,可不可以不去,我不想去。”事出反常,他怕卫昭出事,偏偏他又想不起来,卫昭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件事不会发生地太晚,最迟不会超过他五岁,还有可能更早。   因为那以后的事情,伊殷开始有记忆了,可他愣是记不得,前世卫昭手脚未废时的情形,可见事情发生在他年龄甚幼的时候。   卫昭摇了摇头,轻声道:“阿殷,不行的,我们必须去。”他是赫连濯的禁脔,有什么资格违抗他的命令,目前情况下,不激怒赫连濯对他们是更好的选择。   卫昭说话时,眼中闪过伊殷看不懂的光芒,除了折辱他,折辱大衍,赫连濯还能做什么,既然躲不掉,就只能去面对。   伊殷不再开口,只是伸出手,覆在卫昭的手背上。明知是鸿门宴,还不能不去,感觉太不好了。   晚些时候,卫昭按时带着伊殷到了举行大宴的王宫主殿,他一出现,周围就是各种指指点点,有些是看不起他的,更多却是愤愤不平,当年死在卫昭手上的扶余将士,可不是小数目。   卫昭面无表情,权当没听见。伊殷听不下去,狠狠瞪着那些人,背后骂他“杂种”的人很多,但是当着面,却没有人敢,因此倒也没有更加过激的行为出现。   大阏氏看卫昭一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今天却有些不同,不但没有当众给人难堪,还把他们父子的位置安排地很靠前,就在芙莉妲的旁边。   好在赫连濯的后宫只有大阏氏和芙莉妲出席大宴,卫昭排在她们之后,虽然有点奇怪,倒也不能算错,只是大阏氏无事献殷勤,让伊殷感觉心惊胆战,只怕其中有诈。   再说芙莉妲,那也不是个简单的。伊殷记得很清楚,太平十年,他随大将军霍东君光复幽州,赫连濯战败身亡,王储洛伽继位。那个洛伽,就是芙莉妲的儿子,由此可见她的本事。   坐在芙莉妲身旁,伊殷很难控制自己的视线不去看她,谁知看过以后,他惊呆了。   谁能告诉他,为何芙莉妲长得那样像卫昭,说他们是兄弟姐妹,绝对有人相信,伊殷简直是目瞪口呆。   再一细想,伊殷缓过神来,芙莉妲和卫昭,还真是有血缘关系的。芙莉妲是铁勒可汗卫斯雷的女儿,而卫斯雷,却是新安长公主的儿子。   新安长公主是卫夙的胞姐,卫昭的嫡亲姑母,显德九年和亲铁勒,她的孙女和侄子相貌有雷同之处,也不是说不通。   当然,芙莉妲和卫昭的气质完全不同,衣着打扮更是迥异,不是对他们很熟悉的人,或者是就近观察,很难看出他们的相似之处。   其他人看得出看不出不重要,伊殷相信赫连濯是看得出来的,可是这样的话,他脑子不乱套吗,伊殷无聊至极,思绪飘得也没谱了。   席间,卫昭和伊殷努力把自己当成背景板,而赫连濯和大阏氏,也没刻意专注他们,一切尚算顺利。   酒过三巡,芙莉妲推说身体不适,要回宫休息。她是孕妇,大阏氏也不好阻拦,虎着脸同意了,只是那个脸色,在座的人都能看出不好看。   赫连濯不理大阏氏,反而拿着酒杯走到卫昭面前,让他陪他喝酒,气得大阏氏的脸更黑了。伊殷不禁腹诽,赫连濯绝对是故意的,好让卫昭的日子更不好过。   所幸赫连濯没出其他幺蛾子,卫昭陪他喝了一杯就回到主位去了。   不久传来消息,说是芙莉妲在雪地里滑到了,赫连濯闻讯大惊,扔下酒杯就赶过去了,大阏氏跺了跺脚,也跟了过去。   大君和大阏氏都走了,六部主君也很识趣,纷纷就告辞了。扶余和铁勒的关系还在蜜月期,铁勒的公主出事可不好交待。卫昭见酒席散了,也带着伊殷回了北苑。   ☆、第012章 陷害   回到北苑,伊殷心里的不安更深了,虽说芙莉妲摔倒这件事跟卫昭完全不相干,可大阏氏让他们出席除夕大宴,真的没有别的目的吗,伊殷很怀疑。   卫昭也是神情索然,若有所思的模样,看得出来是有所担心。只可惜,他们身在砧板上,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见伊殷眼也不眨盯着自己看,卫昭抱住他,低声道:“阿殷,再给我一点时间,很快就好。”他的声音很低,与其说是说给伊殷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可伊殷听了他的话,仍然愣住了,卫昭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已经有了好的逃亡计划。伊殷很好奇,但他不敢问,这不是他如今这个年龄能够说出来的话。   好奇之外,更多的却是担心,导致卫昭触怒赫连濯,并挑断他手筋脚筋的事由,会不会就是这次失败的逃亡。   伊殷很想提醒卫昭,可他根本记不得前世的这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他也不知道,要怎样对他卫昭说,他是重生而来的,卫昭会相信吗,会不会以为他中邪了。   卫昭并不指望伊殷对他先前的话做出回应,接着道:“阿殷,宫里今晚有事,我们就不放鞭炮了,早点睡觉好不好?爹爹给你讲故事。”   伊殷点了点头,并无异议,再说是除夕夜,若是芙莉妲的孩子保不住,他们却在这边放鞭炮,不是往赫连濯的手里递把柄是什么,卫昭能记得安慰他,他已经很满足了。   自从上次卫昭生病,伊殷卷了铺盖过来陪他,除非是赫连濯来此过夜,否则父子两人,都是钻一个被窝的,只是讲故事什么的,那是从来没有过。   洗漱完毕在炕上躺下,卫昭真的给伊殷讲起了故事,然后伊殷不得不感叹,幸亏他是重生的,不然听卫昭讲故事,能被他无聊死。   卫昭给伊殷讲的,是大衍皇朝的开国史,从英明神武的太丨祖皇帝,到举国敬仰的孝烈高皇后,再到战无不胜的开国四王,平亲王卫商,静亲王卫微,永安王姜不疑,长宁王姬源。   卫昭讲的这些,伊殷都是知道的,毕竟他在大衍生活的时间,比在扶余更长。   但是他对故事里的那些人,并无特殊感觉,他们对他而言,实在太遥远了。   卫昭则不然,对他来说,那些人不仅是先祖,更是憧憬和渴望成为的目标,伊殷没有错过,卫昭提到姬源时,明亮到异常的双眸。   伊殷猛然醒悟到,大衍之于他和卫昭,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在他心中,大衍不过是待过的一个国家,而不是他的国家,跟扶余毫无二致,他没有国,也没有家。   至于他从军,也不过是为了卫阳,为了他给予的些许温情。   然而在卫昭心目中,大衍是至高无上的,是值得他九死不悔,为之付出一切的。   卫昭讲到昭阳侯六击铁勒时,伊殷终于支撑不住,进入了梦乡。   一夜无梦,伊殷醒来神清气爽,却见窗外天光大亮,还以为是自己睡过了头,看了沙漏才知道,时间并不晚,只是昨夜又下了雪,因而到处白茫茫的一片。   伊殷翻身坐起,刚披上袄子就发现枕头旁边放着一个红色锦囊,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卫昭给自己的红包,惊喜地拿了起来,立刻拆开。   锦囊里放着个冰雕娃娃,圆头圆脑,憨态可掬,伊殷不好意思承认,卫昭是以自己为原型,雕了这个娃娃,可是这个新年礼物,他真是太喜欢了。   伊殷拿着娃娃耍了许久,直到见它有融化的趋势,才赶紧放到屋外,让它重新冻结实。   和惊喜的伊殷比起来,赫连濯的这个新年,过得就很苦逼了。   正月初一,是扶余人祭天的日子,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可赫连濯倒好,开年第一天就没了儿子。   昨日夜里,芙莉妲在回宫的路上不慎摔倒,动了胎气。赫连濯不敢耽搁,当即宣了巫医看诊,才不管吉利不吉利的。   可惜忙活了半夜,孩子仍是没有保住,巫医告诉赫连濯,那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芙莉妲醒来得知儿子没了,伤心欲绝,扯着赫连濯的衣袖哭诉道:“大君,你一定会为臣妾讨回公道的,是不是?大君,大君……”   赫连濯扣住芙莉妲的手腕,温言道:“阿莉,你别哭,巫医说你身子虚弱,需要多多调养,千万不可激动。”   芙莉妲闻言扑倒在赫连濯怀中,哭得更加厉害:“有身以来,臣妾一直小心谨慎,不该吃的不吃,不该碰的不碰,可是昨夜……有人在臣妾回宫的路上洒了水……”   北地寒冷,滴水成冰,普通人走在冰面上尚且走不稳,何况身怀六甲的孕妇,洒水之人用心之险恶,由此可见一斑。   芙莉妲身旁固然有侍女跟随,可都是走在她的身侧,谁也不可能走在她的前面,因而见她滑倒,众人都是手忙脚乱,结果谁也没有扶住,只能眼睁睁看她摔下去。   赫连濯原以为,此事乃是意外,还要责罚芙莉妲身边伺候的人,此时听她一说,眼神顿时变得阴狠,后宫争宠也就罢了,竟敢伤及王嗣,简直就是找死。   见赫连濯沉默不语,芙莉妲不依不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君若是不能查出元凶,还臣妾和王儿一个公道,臣妾留在宫里,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回家投靠父兄……”   换成其他人,包括大阏氏,敢用回娘家威胁赫连濯,那是找死,不过芙莉妲的话,她有这个底气,谁让她是卫斯雷最心爱的小女儿呢。   赫连濯哪里敢让芙莉妲卷包袱回娘家,铁勒再是被大衍打残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对付扶余是不成问题的,扶余跟铁勒对上,绝对的两败俱伤。   再说他们的乌苏大草原还在铁勒人手上呢,赫连濯忙答应道:“阿莉,你放心,此事我一定会查,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定会还你和王儿一个公道。”   芙莉妲见目的达到了,也软下语气,柔声道:“既然大君这样说了,臣妾就相信大君……”她话未说完,就软软倒下,失去了意识。   赫连濯赶紧又传巫医,巫医诊断后摇头道:“左夫人刚刚滑胎,身体极为虚弱,需要安心静养,否则的话……”   “否则什么?你把话说清楚。”赫连濯冷喝道,眉眼之间,寒意十足。   巫医抬眼看着赫连濯,缓缓道:“左夫人的身体必须仔细调养,否则很有可能留下病根,日后再难生育。”   赫连濯神色更冷,沉声道:“你好生看顾左夫人,务必把她治好,并把这番话告诉她。”芙莉妲不是任性之人,今日不过是伤心太过,她不会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   巫医应声而退,为芙莉妲下方开药。赫连濯坐在炕沿上,眸色暗沉,他想起伊殷出世时,他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他不过就是想要一个长得像卫昭,且让他信得过的儿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派人调查之前,赫连濯想当然地以为,此事定是大阏氏所为,只有她,才会对芙莉妲的儿子如此忌惮。   不想调查结果出来,却并非如此。芙莉妲之所以会摔倒,原因有两个,洒在地上的水只是一方面,还有就是她的鞋底,被人做了手脚。   下手的人也查到了,往地上洒水的,是个在厨房打杂的婆子,虽然她明明门口就可以倒水却不倒,偏要绕上大半个圈子,把水倒在芙莉妲回宫的必经之路上,理由怎么也说不过去。   不等有人追问,那个婆子就抹脖子死了,让人无从追寻幕后真凶是谁。   在芙莉妲鞋底动手脚的,更是叫人意外,竟是那天跟着卫昭赴宴的侍女,可问题是,包括伊殷的乳母在内,北苑的人,卫昭谁也不可能指使得动。   有了婆子的前车之鉴,赫连濯把人看得紧,这个侍女也没勇气自裁,就老实交代了,是卫昭吩咐她这样做的。   冬日雪深,为防止靴子打湿,扶余人有在外面穿木屐的习惯。木屐底部是方正的,踩在地上很稳当,可芙莉妲的木屐,却被人磨得有些圆滑,踩到冰面上,不滑倒才奇怪。   赫连濯顿时怒了,他知道,事情不是卫昭做的,他没必要,就是他只有伊殷一个儿子,大君之位也不可能是他的。   他到现在才明白,为何那天大阏氏会建议他,让卫昭也来出席除夕大宴,原是为了好陷害他。   赫连濯想到的,芙莉妲自然也想到了,可大阏氏出身扶余第二大的贺容部落,她的兄长贺容陵握着扶余一半的兵力,没有确凿证据,赫连濯不能拿她怎样。   洒水的婆子自尽了,谁都知道她是被人指使,可惜死无对证;另外那个侍女指认了卫昭,而她本身,也是北苑的人,料想没有翻供的可能。   与其强行指责大阏氏,倒不如将计就计,顺着她的想法把事情推到卫昭身上。   芙莉妲看得出来,赫连濯对卫昭跟其他人不一样,只是他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而且她也知道,自己长得很像卫昭。   真把卫昭弄死了,赫连濯能恨大阏氏一辈子,届时她再扇扇风,点点火,都不用自己动手,赫连濯就能帮她把大阏氏废掉。   只有这样,她的儿子才有顺理成章上位的可能,芙莉妲抿紧双唇,暗自下了决心。   ☆、第013章 阴影   迫于来自大阏氏和芙莉妲的双重压力——更准确地说,是迫于贺容陵和卫斯雷手中的兵力——赫连濯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定了卫昭的罪。   毕竟,芙莉妲是受害者,赫连濯必须对她有所交代,否则她一怒之下回了娘家,对着卫斯雷一通哭诉,搞不好就要影响扶余和铁勒的关系,赫连濯冒不起这个险。   偏偏大阏氏胆大心细,手段干净利落,纵是赫连濯猜到了她才是真正的幕后真凶,一时之间却没有证据,可以定她的罪。   这般情形下,只要贺容陵的地位无可替代,赫连濯就不可能对大阏氏问罪,不然的话,扶余七大部落,必定内乱。   真凶不能追责,人证物证俱全的卫昭便是最好的替罪羊。把事情算到卫昭头上,赫连濯对芙莉妲有了说法,也不用得罪贺容部落。   只是赫连濯心底的怒火,早已燃烧到了极致,几乎就要压制不住。诚然,他是喜欢折磨卫昭,可那是他自己的事,别人要对卫昭出手,他是绝对不许的。   上次,大阏氏借着伊殷打伤裴迪的理由,抽了卫昭一顿,他就警告过她了,让她不许再打卫昭的主意。   不但如此,赫连濯还把裴迪狠狠教训了一顿,以多欺少,居然打不过比自己年幼的弟弟,不懂自我反省,勤加练习,反倒向母亲告状,真是丢人现眼。   之后一段时间,大阏氏忙于教育儿子,无心理会卫昭,赫连濯见她有所收敛,遂把心思挪开了,不再盯着后宫的琐事。   岂料大阏氏隐忍多日,竟然闷声出大招,打算一石二鸟,既除去卫昭这个心腹之患,又害得芙莉妲没了腹中胎儿。   总有一天,他要搬开贺容家这块绊脚石,赫连濯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尽显。   曾几何时,贺容陵和他麾下的金狼铁骑,是赫连濯登上王位的最大依仗,两家的关系,再是亲密不过。   然而,共苦容易,同甘却难,赫连濯成了大君,贺容家女儿当了大阏氏,贺容部落却成了赫连濯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痛快。   卫昭“谋害王嗣”,按宫规该是死罪,但是赫连濯说了,大阏氏怎样惩罚他都可以,就是必须把人留下一命。   大阏氏闻言气得要命,她原以为,芙莉妲逼问得紧,赫连濯会忍痛舍弃卫昭,不就是个长得好看点的男人,有什么好稀罕的,卫昭的身份,之于扶余早就没有意义了。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赫连濯还是想要保住卫昭,让大阏氏始料未及,更让她坚定了,必须除掉卫昭的想法。   因为在赫连濯心里,卫昭比她想象得更加重要。很明显,芙莉妲也看到了这点,所以她明知卫昭不是真凶,仍然逼着赫连濯要为孩子报仇。   不得不说,在对付卫昭这件事上,两个势同水火的女人有着惊人的默契度。   如果卫昭就此死了,大阏氏不介意被赫连濯记恨,反正他也不会只恨她一个,扶余的大君之位一向是由七部主君轮回,赫连濯离不开她的母家支持,不可能对她怎样的。   但是赫连濯明确说了,不得伤及卫昭性命,大阏氏也不好公然违令,至少这一次,她不能叫卫昭死在自己手上。   大阏氏有火没处撒,只能对着卫昭出气,她命人取来在盐水里浸过的鞭子,凌空一甩,只听“噼啪”一声,鞭子重重砸在地上。   听到这个声音,地牢的守卫不禁浑身一颤,仿佛那狠厉的一鞭,是抽在自己身上。倒是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卫昭,面色如常,不见一丝波澜。   “你不害怕?”大阏氏拎着鞭子,退后两步,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卫昭。   卫昭勾了勾唇,平静道:“怕有何用?”又不是他怕了,他们就能放过他了。   大阏氏气极,再不多言,狠狠一鞭子抽了出去。   随着“啪”的一声,卫昭胸膛上立即现出一条又长又深的血印子。   “唔……”卫昭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大阏氏仍不解气,连着甩了七八鞭子,直到卫昭失去意识昏过去,方停了手。   让人用水把卫昭扑醒,大阏氏冷笑道:“赫连濯,被你爱上的人,也不过如此。”她有些不解,自己当初是如何爱上赫连濯的,值得吗。   听到大阏氏的话,刚刚醒来的卫昭不禁失笑,赫连濯对他,怎么可能是爱,这个可怜的女人,她似乎找错对手了。   “你在得意什么?”大阏氏秀眉微挑,露出倨傲的笑容,“赫连濯爱你又如何?在他的权势面前,你什么都不是!”   赫连濯不知道卫昭是无辜的吗,他知道。可他得罪不起芙莉妲,也得罪不起她,所以终究如了她们的愿,让卫昭落到她的手上。   至于赫连濯要求的,留下卫昭性命,大阏氏只能保证,他从地牢出去的时候是活着的,而他以后能不能活下来,就不关她的事了。   思及于此,大阏氏的怒气再度上扬,手中的鞭子抽得愈发狠厉。卫昭一旦承受不住,昏迷过去,就会被她叫人用冷水弄醒。   反复循环几次,大阏氏的侍女提醒她,再打下去卫昭就要没命了,大阏氏也打累了,便罢了手,但吩咐下去,不许找人给卫昭医治。   地牢阴冷潮湿,卫昭全身湿透,只要赫连濯不记得及时来救人,多关几日必死无疑,不过那就不与她相干了。   卫昭突然被人带走,原因是“谋害王嗣”,伊殷闻讯懵了。   怎么可能?卫昭怎么可能去做这种损己不利人的傻事?卫昭不争宠,他不争储位,根本没有必要好不好?   伊殷瞬间醒悟过来,卫昭是被人陷害的,只是他年幼力弱,被赫连濯吩咐乳母好生看顾,连北苑的大门都出不去,更不提要为卫昭做些什么了。   伊殷从来没像此刻这般,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如果卫昭的手脚就是因为这次的事情被废的,他的重生,还有何意义。   卫昭并非软弱矫情的性子,若非手脚被废,再无逃脱的可能,他绝不会变成伊殷记忆中颓然绝望的模样。   伊殷害怕那样的卫昭,他不要他变成那样。把自己在屋里关了半天,伊殷终于坐不住了,他避开乳母和侍女的视线,偷偷翻墙出了北苑。   其实,伊殷心里很清楚,不要说是现在的他,就是前世武功大成的他,想要只凭个人之力,就把卫昭从大阏氏那里救出来,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伊殷小心翼翼地避开宫中的侍卫和侍女,慢慢朝着中殿的方向前进。   岂料冤家路窄,他还没到目的地,就遇到了“死对头”。   裴迪牵着条比他还高的黑色猛犬,守在伊殷的必经之路上。   见到伊殷,裴迪笑得恣意盎然:“小杂种,你来得正好,倒省了我找你的工夫。”   前次挨打之后,裴迪一直想找伊殷报仇,但是赫连濯痛骂他一顿,大阏氏也把他拘着,他压根儿没有出门的机会。   而且,有人帮忙还被弟弟打了这种事,裴迪自己也觉丢人,遂耐下性子,好生跟着大阏氏请来的师傅练了几个月的功夫。   今日,大阏氏不在宫里,裴迪趁机溜出来,还带着从小养大的“黑刹”,打算一雪前耻。   看着那条高大威猛、皮毛光滑的黑色猛犬,伊殷心里毛毛的,猛地打了个冷战,尤其是那黑犬,还冲着他龇牙咧嘴。   伊殷历来是怕狗的,别说这样的大型犬,就是小小的宠物犬,他见了也会下意识地躲开,更谈不上喜爱了。   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君华的时候,还是个小不点的君华就抱着一条雪白的哈巴犬。   君华似乎很喜欢他,摇摇晃晃跑到他的面前,甜甜叫着他的名字,还把怀里的小狗给他玩。   伊殷并不讨厌君华,哪怕这个与卫夙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占据了皇帝全部的宠爱,便是卫阳,对年幼的君华也只有羡慕的份。   君华那时很小,能被他抱住的狗儿自然更小,按理说是不可能吓到人的。   只可惜,伊殷对犬类的恐惧,是发自本能的。   小奶狗细声细气汪了两声,伊殷有些慌了,下意识伸手一推。   君华年幼,且右腿有疾,被比他年长五岁的伊殷突然推了下,如何站得住,立时跌倒在地。   “呜呜……”这是君华在哭,看向伊殷的眼神无比委屈,让他顿生愧疚之情,却不知该说什么。   “汪汪……”哈巴犬也在凑热闹,叫得伊殷心烦意乱,甚至没有想到先把君华扶起来。   附近的宫女闻声而来,有人安抚君华,有人逗弄小狗,就是没人在意,傻傻站在旁边的伊殷。   卫夙素来疼爱君华,得知了这件事对伊殷很不满,而君华,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再来找过伊殷玩耍。   如今,赫然看到裴迪和他牵着的黑色猛犬,伊殷恍然大悟,原来他怕狗不是天生的,而是小时候被裴迪吓出来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被我的黑刹吓破胆了?”见伊殷久久不语,裴迪得意地挑衅道:“小杂种,今天让你看看我的厉害!黑刹,给我上!”   伊殷握紧拳头,傲然道:“来就来!谁怕你!”既然是童年阴影,他就必须克服,不能两辈子都陷在里面不得解脱。   ☆、第014章 酷刑   裴迪见伊殷神色自若,面无惧意,不由心下恼怒,当即喝道:“黑刹,狠狠咬,给我咬死这个小杂种!”   裴迪话音未落,得到命令的黑色猛犬就如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来,几声急吠冲到伊殷面前,露出白森森的长牙,张嘴欲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伊殷怕狗不是一日两日,再是想着要克服弱点,面对身高齿利,而且神态凶狠的恶犬,心里难免还是打起了小鼓,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若非伊殷前世沉浸武学多年,有着武者的本能,在猛犬迎面扑来时下意识侧身一闪,他大腿上的肉,只怕都要被整块撕下来。   黑刹一击不中,吠得更凶,转过身又朝伊殷袭来,张牙舞爪的,吓得他一个哆嗦,出了一身冷汗。   眼看恶犬就要咬到自己的肩头,伊殷避无可避,全力一掌拍出,击在黑刹的头顶。   尽管伊殷习武时间不长,可他对武学一道的理解,并不在卫昭之下。今生从头练习,内力虽然不深,却极精纯,竭尽全力拍出的一掌,威力自然不可小视,竟然打得恶犬翻了个跟头。   裴迪满心以为,不用自己下场,黑刹就能咬得伊殷哇哇大哭,在他面前跪地求饶,因而开头并不出手,只在一旁看热闹。   不想伊殷真有两把刷子,竟让黑刹吃了大亏,裴迪按捺不住,握着拳头冲入了战局。   “汪!汪!汪汪汪……”黑刹看到主人上前,高兴地直摇尾巴,可它转头怒视伊殷,眼中却是寒光四射。   其实,裴迪要是不参合,伊殷人小力弱,战斗力不能持续,未必就能赢过黑刹,可他参与进来,反倒碍手碍脚,让黑刹有些不好施展。   话说前世,伊殷挨打和打人的经验都是很丰富的,最是擅长乱中取胜。   他见黑刹和裴迪的配合并不娴熟,黑刹对主人又是处处维护,就利用裴迪的身体来抵挡黑刹的进攻,免得自己腹背受敌。   只是黑刹到底是裴迪养大的,一人一犬颇有默契,主要是以前没有合作对敌的经历,才让伊殷钻了空子。   几个回合下来,伊殷的体力渐渐不支,裴迪和黑刹却是慢慢找到了感觉,胜利的天平,开始向着裴迪一方倾斜。   伊殷微微皱眉,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时间越拖得久,对自己越不利。他瞅准机会,猛地扑倒裴迪,先是一阵乱拳,打得对方头晕眼花,再抱着裴迪一个打滚,让护主心切的黑刹无可奈何。   经过一通混战,裴迪和伊殷皆是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不过裴迪身上多是外伤,都是伊殷用拳头硬砸出来的,伊殷倒是没怎么被裴迪打到,他的头脸肩背,到处都被恶犬的利齿咬伤了。   最倒霉的却是黑刹,它被伊殷用随身带着的匕首割断了喉咙,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死得不能再死了。   裴迪被伊殷突如其来的凶狠吓得傻了眼,怎么会是这样?他威风凛凛的黑刹,怎么就死了呢?   明明是他和黑刹占了上风的,那个小杂种都被他们打得没力气爬起来了,可他就是不认输,不求饶,他不高兴,便让黑刹咬他,狠狠地咬。   谁知被他压在地上的伊殷竟从腰上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对着黑刹的喉咙用力插了进去。然后,黑刹倒在地上挣扎,没几下就死了。   裴迪看着黑刹的尸体,整个人呈现呆傻状态,好半天说不出话。   伊殷伤得比裴迪更重,又跟一人一犬纠缠小半日,当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坐在地上呼呼喘气。   想起黑刹最后扑上来的情景,伊殷心里也在后怕,要是他动作稍慢一点,只怕已经活不成了。   良久,裴迪总算回过神来,扑到黑刹身上放声大哭,伤心地不得了。   黑刹是他三岁生辰时,阿母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他从小奶狗养起,精心喂养了两年多,刚长成年不久,结果却死在了小杂种的手上。   对裴迪来说,黑刹比伊殷重要多了,伊殷杀了黑刹,他就恨不得杀了他。   裴迪哭够了,抹抹眼泪站起身,冲着伊殷吼道:“小杂种,我要杀了你,为我的黑刹报仇。”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狠厉。   伊殷双手撑地,摇摇晃晃爬了起来,只要还剩一口气,他就不能对裴迪低头。   裴迪步步紧逼,伊殷步步后退,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伊殷退到了墙角。裴迪拾起拳头,猛然挥出。   伊殷无力还击,亦无处可逃,被他重重一拳打在嘴角。   伊殷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使劲抵着墙面,不让自己倒下去。   裴迪还要出拳,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的赫连濯来了,厉声喝道:“上次带着人,这次带着狗……裴迪,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两个儿子打架,只要不闹出人命,赫连濯是不会干预的,扶余未来的大君,不需要温顺的小绵羊,越凶狠越好。   可是裴迪身为兄长,要赢过年幼的弟弟还得依靠帮手,赫连濯看了直叹气,不像自己,也不像贺容家的人,真可惜。   裴迪历来畏惧赫连濯,喃喃唤了声“阿父”,就再不敢争辩,只是眼中的戾气,久久不能消散,他不会放过伊殷,绝对不会。   赫连濯扫了眼雪地上的狗尸,沉声道:“整天只晓得玩,有空跟弟弟过不去,不如把时间花在练功上,堂堂正正赢过他。”   裴迪诺诺应是,连黑刹的尸体都顾不得管,就匆匆退下了。临走之前,他怨恨地瞪了伊殷一眼。   赫连濯见裴迪走了,吩咐人把庭院打扫干净,又看看站都站不稳仍然一脸倔强的伊殷,感叹了句,真不愧是自己的种,有一股子狠劲,像他。   伊殷很无语,在心里腹诽道,像你有什么好,自私自利,无情无义……   赫连濯顿了顿,继续道:“可惜你是卫昭生的,我不信他,也不能信你,真是可惜了。”   单论资质,伊殷远在裴迪之上,若他不是卫昭的儿子,或者说生下来没有养在卫昭身边,赫连濯定然将他当作王储的最佳人选。   只可惜,他当初为了膈应卫昭,让伊殷跟了他长大,如今再把人抱走,赫连濯已经信不过了,这也是他想让卫昭再给他生个儿子的主要原因。   赫连濯说完就走了,让人把伊殷送回北苑,还传了巫医给他看伤。回宫路上,伊殷拼命吐槽,谁想要当你的儿子啊!   原本,大阏氏狠抽了卫昭一顿,虽然心气还没完全平复,但也算出了口恶气。她下手极有分寸,便是卫昭侥幸不死,也能要他半条命,落下病根是肯定的。   从地牢回到中殿,大阏氏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水,就听乳母说,裴迪在房间里哭得特别伤心。   大阏氏仅有裴迪一个儿子,向来宠溺非常,舍不得让他受半点委屈,如今听说儿子在哭,还哭得很伤心,如何忍得住,马上传人问话。   偏偏裴迪是自己跑出去的,一个人都没带,见他鼻青脸肿地跑回来,眼睛都哭肿了,侍女们吓坏了,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大阏氏怒极,把伺候裴迪的人痛骂一顿,便亲自去了儿子的房间,问他究竟怎么回事。   裴迪见到大阏氏,哭得更加委屈,大阏氏问了好几遍,他才抽抽噎噎把事情的经过说了遍,说完也不哭了,还说日后定会亲手教训伊殷,为黑刹报仇。   得知又是伊殷干的好事,大阏氏瞬间忘了她答应过赫连濯的要留卫昭一命,忽地站起身,带着人又往地牢的方向而去。   伊殷她不会收拾,留给裴迪自己解决,大阏氏虽然溺爱孩子,也没想过事事都为裴迪包办。   但是生下伊殷的那个人,她绝对不会原谅。如果不是卫昭教的,小小年纪的伊殷哪有那样的本事,能把裴迪打得全无还手之力,还在赫连濯跟前,把他比了下去。   大阏氏去而复返,地牢的守卫都很惊讶,卫昭已经只剩一口气,大阏氏还要做什么,真把人打死了,大君未必会对大阏氏如何,他们这些人,可就不好说了。   地牢里一直有火盆烧着,里面插着几柄烧得通红的烙铁,大阏氏随手取出一个,来到卫昭面前……   “卫昭,你生的好儿子!”大阏氏咬牙切齿地说着,卫昭昏迷不醒,根本听不到。   “滋!”一股呛人的白烟冒起,早就昏过去的卫昭生生痛醒,惨叫一声,随即又昏了过去。   大阏氏随手扔掉这柄烙铁,重新拿起一个,正要往卫昭身上烙去,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住手!”   大阏氏回头一看,竟是赫连濯来了,他的脸上,写着她从未见过的惊慌和心疼。大阏氏怒火中烧,猛然转过头,火红的烙铁用力印了下去。   “啊!”卫昭仰起头,痛呼一声,随即又垂了下去。   赫连濯飞身掠起,却因慢了半拍,没能阻止大阏氏的动作。   “阿昭,阿昭……”赫连濯慌乱地把卫昭从十字架上解下来,抱入怀中,再抖着手去探他的呼吸。   感觉到微弱的鼻息,赫连濯松了口气,把卫昭抱得更紧,回身吼道:“你要是教不好儿子,我不介意大阏氏换人做!”   大阏氏愣在原地,她没想到赫连濯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赫连濯再不看她,抱着卫昭出了地牢,边走边吩咐速传巫医。   ☆、第015章 重合   伊殷被赫连濯的侍从抱回北苑,乳母和侍女们看到他扯得稀烂的披风和鲜血淋漓的伤口,都不禁倒吸口凉气。   这个不安分的小祖宗,大年还没过完呢,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样,感觉比上回跟裴迪打架,伤得还要严重,也不晓得脸上会不会留疤。   不过既然是大君派人把他送回来的,想必事情的经过,大君也是清楚的,乳母想到这里,心下的担忧略微淡了些,卫昭已经被人带走,若是大阏氏再来找麻烦,可怎么办啊。   乳母从侍从手上接过伊殷,把他抱进屋里,动作轻缓地脱下他身上已经不像样的衣物,见伊殷痛得龇牙咧嘴,就更轻柔了些,又吩咐侍女,赶紧准备热水。   没等乳母等人把伊殷的创口清洗干净,收到大君命令的巫医就匆匆赶了来,他见伊殷浑身是伤,也是连连摇头,这样的伤势,哪里像是小孩子打架,简直就是搏命了。   大王子心狠手辣,二王子也不遑多让,不到四岁的小娃娃,伤成这样竟能不掉一滴眼泪,长大以后,肯定是个狠角色。   乳母和巫医联手,慢慢给伊殷处理伤口,凉凉的膏药敷上肌肤,火辣辣的疼,伊殷眉头紧蹙,几欲流泪。可是卫昭不在,他撒娇给谁看呢,只能苦苦忍着,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由于伤口实在太多,全部包扎好以后,伊殷的四肢都不活络了,衣服也没法穿,乳母怕他着凉,只得用小棉被把他裹起来,让他在炕上玩。   黑刹的爪子很锋利,伊殷背上有两道伤口特别深,单是用药外敷还不够,还得内服清毒的汤药,巫医正在开方子,就听有人传报,说是大君来了。   众人都以为,赫连濯是来看望伊殷的,并不太过惊讶,只是照常接驾。   不想赫连濯行色匆匆,什么都不理会就径直闯进了后院正房,他怀里打横抱着的,正是奄奄一息的卫昭。   “爹爹,爹爹!我爹爹怎么了?”伊殷眼尖,看到卫昭浑身是血就不迭声地叫起来,他怕他的手筋脚筋,真的被大阏氏给挑断了。   赫连濯没空理睬伊殷,他把卫昭放到炕上,刚要开口说话,看到巫医才反应过来,自己先前传过他一次,忙让他放下手头的事情,马上给卫昭看诊。   伊殷不敢打搅巫医给卫昭诊治,只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只见卫昭面色惨白,只有两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显然是体温异于常人。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卫昭胸前的伤痕,横七竖八的鞭痕深可见骨、血迹斑斑,两个乌黑的烙铁痕迹落在胸膛上,显得格外刺目,让人联想起当时的情景,都会不寒而栗。   伊殷拿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则是哗哗地流,骇得乳母直叫:“二王子,可不能哭,你脸上的伤刚上了药,沾了眼泪会发炎的。”   始终关注卫昭的赫连濯方意识到,伊殷还在屋里,他不想吓着他,更不希望他留下碍事,便吩咐乳母,把伊殷抱到前面院子去。   伊殷不肯走,扯着赫连濯的衣袖哀求道:“我不走,我要陪着爹爹。阿父,我不要走,我会乖乖的。”为了能够留下来,伊殷重生之后,第一次喊了赫连濯。   赫连濯见儿子遍体鳞伤,又哭得可怜兮兮,一时心软,便沉吟道:“阿殷,你不哭,我就不赶你走。”卫昭伤势沉重,昏迷不醒,伊殷留在身边,也许是件好事。   伊殷闻言立马收住眼泪,生怕赫连濯出尔反尔,又改了主意。乳母拧了湿巾,轻轻帮伊殷把脸擦干净,又重新抹了药,伊殷全不在意,一心只看着巫医给卫昭治伤。   巫医手脚灵便,很快就把卫昭的伤处理好了。只是大阏氏下手着实够狠,卫昭痛得全身痉挛,也始终没有醒过。   见巫医开好方子,吩咐药童下去煎药,赫连濯问他,卫昭什么时候能醒,伊殷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巫医轻叹口气,犹豫道:“回大君的话,在下没有把握,卫主子一定能醒过来。”   听了巫医的话,赫连濯和伊殷同时懵了,四道有如实质的锐利目光齐刷刷射向他,几乎要在他身上打几个洞。   巫医不为所动,平静地解释道:“过去几年,卫主子伤病不断,体质大不如前。今日的鞭伤和烙伤本身并不致命,可地牢湿气重,他失血过多,高烧不退,能不能醒来,真的不好说。”   赫连濯沉默了,片刻之后猛拍炕桌,厉声道:“若是治不好卫昭,你就给他陪葬去。”他没有办法接受,卫昭会死这个结果。   伊殷不说话,冷眼看着赫连濯,面无表情。冲着巫医发火有什么用,大阏氏栽赃爹爹的时候,你做什么去了,现在才来假惺惺,真是没意思。   转过头看着卫昭,伊殷突发奇想,自己会不会到了一个和原来不一样的世界,原先的卫昭,或许没有这样的经历。   不多时,同命相怜的父子俩的汤药都端来了,伊殷那份好办,他都不用乳母哄,自己端起药碗,咕噜咕噜就喝下去了。   卫昭就很麻烦了,侍女先是用勺子喂,但卫昭根本咽不下去,药汁全都顺着嘴角流走了。   赫连濯见喂药不行,就让她们硬灌,谁知还是不成,药没灌进去多少,倒让卫昭咳得死去活来。   见此情形,巫医的脸色也很难看了,卫昭的外伤并不致命,关键是体温,降不下来是个大丨麻烦,而且他不是风寒风热引起的发烧,体表降温没用,重点是消炎,喝不下去药怎样行。   伊殷见众人一筹莫展,突然想起前世的某段经历,也许那样的法子,能起一点作用。   他端起卫昭的药碗,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然后对着卫昭的嘴,直接往里渡。赫连濯被伊殷的行为惊到了,不过想想他的年纪,倒没多说什么。   伊殷的喂药方法颇有些用,一大碗药,好歹喂了三分之一进去,聊胜于无。   给卫昭喂了药,乳母想让伊殷躺下歇歇,他不愿意,非要在炕上坐着,想要陪着卫昭。不过伊殷有伤在身,没坐一会儿,就倒在炕上睡着了。   赫连濯翻了个白眼,没等乳母动手,就把伊殷抱到卫昭身旁躺着。其他人看了他的行为,都觉得不可思议,纷纷装作没看到。   服药以后,卫昭的体温下降了些,晚些时候侍女们再次喂药,也能自己吞咽了。   赫连濯直到巫医宣布,卫昭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才离开了北苑,他吩咐众人务必照顾好卫昭和伊殷。   伊殷一觉睡到天黑,醒来看到屋里已经点起了油灯,他贴到卫昭的颈窝,感觉呼吸比早先更平稳了些,才微微松了口气。   翌日午后,卫昭终于醒了,伊殷抱着他,泣不成声。不管前路如何艰险,他们算是又熬过了一关。   就像巫医说的那样,卫昭的身体折损过甚,体质不复从前,伤势恢复非常缓慢,伊殷的伤口都长好结疤了,他还软绵绵地躺在炕上,一动就累得慌。   等到卫昭能够下炕走动,已是三月春暖花开,伊殷的武功都要更上一层楼了。   经过大阏氏陷害那件事,赫连濯明白,卫昭不能再在宫里了,大阏氏不会放过他,芙莉妲说不定也要利用他,她们早晚要了他的命。   赫连濯决定给卫昭换个地方住,跟宫里没有接触的地方,大阏氏和芙莉妲鞭长莫及,自然伤不到他。   其实,赫连濯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可以保住卫昭,给他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就是最简单的,俘虏算什么,扶余历代的阏氏,多得是失败部落被俘的公主。   但是卫昭跟那些人不一样,他是大衍的皇子,是曾经带兵打过扶余的人,赫连濯对他不放心,他不能让卫昭拥有任何属于自己的力量,否则总有一天,他会自食恶果。   于是,他把卫昭放到了庆佳城外的一个小庄子。卫昭还在养伤期间,赫连濯就把地方选好了,只是卫昭重伤未愈,身体虚弱,才多拖了些时日。   赫连濯只是想要卫昭走,伊殷无所谓,不过他想跟着卫昭,他也没反对,反正是个养不熟的儿子,不在宫里长大也好,日后卫昭生了小儿子,他抱回宫里抚养就是。   等到了庄子上,伊殷发现自己的记忆全部对上了,院子一样,屋子一样,里面的摆设全都一样,这个小庄子就是他上辈子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   只有一点不同,就是卫昭的手脚,至今还是完好无损,不像以前,没人扶着,他连屋子都出不了。   他们已经远离了王宫,大阏氏再想下手就不容易了,那件事难道是赫连濯做的,可是为什么呢,卫昭又是怎么招惹他了。   伊殷左思右想,最后把原因定在了卫昭的逃亡上。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可能,卫昭能把赫连濯激怒到那种程度。   也许,他该找个时机,和卫昭好好谈谈,只是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如何能够说服对方相信呢,伊殷把自己为难住了。   罢了罢了,还是他把卫昭盯紧一点,至少弄清楚他的逃亡计划是什么样的再说。   他都能重生了,卫昭的命数也未必就如从前,不能作茧自缚,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再者说,有可能卫昭本来没事,就因为他的胡乱提醒,反而出了事,岂不是弄巧成拙。   ☆、第016章 机会   三月中旬,赫连濯见卫昭的伤势恢复地差不多了,就把他和伊殷打包送到了城外的庄子上。   对此,卫昭并无异议,反正都是赫连濯的俘虏,王宫和农庄,对他而言都是牢笼,毫无区别,而且有伊殷陪着他,日子也不会太过无聊。   北国的春天来得晚,早晚温差也很大,白天还好,晚上照样冷得要命。庄子上的条件到底不如宫里,房舍不够精致倒不要紧,关键是不够保暖,火炕烧得也不够热。   对包括伊殷在内的其他人来说,这样的温度刚刚好,不冷也不热。可是卫昭重伤初愈,身体犹虚,比普通人来得畏寒,就有些受不住了。   刚到庄子的第一夜,卫昭睡到半夜,愣是被冷醒了,他犹豫了下,要不要让人把炕再烧热点。   只是卫昭素来不喜屋里有人伺候,在宫里的时候,因为赫连濯强求,晚间总有两个侍女睡在他隔壁屋子,到了庄子上,美貌侍女没有了,变成了不能开口的哑仆,卫昭就把人赶到厢房去了。   此刻他在屋里唤人,哑仆未必能够听到,不过三更半夜的,让卫昭披衣起来,他又不想动弹。   就在两难之时,借着窗外明亮的月色,卫昭留意到了睡在一旁的伊殷,只见他小脸通红,呼吸匀称,显然是不觉得冷。   卫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现儿子浑身热乎乎的,完全不像自己,手脚冰冷,怎样也睡不暖和。   身旁就有这么个小火炉,卫昭何必舍近求远,他轻轻揭开伊殷的被子,把他抱进了自己的被窝,果然感觉舒服多了。   “唔……”身体陡然落进一个冰凉的怀抱,伊殷含糊地嘟囔了声,卫昭以为他要醒了,立即屏住呼吸,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在紧张什么。   谁知伊殷翻了个身,又呼呼地睡着了,倒让卫昭虚惊一场,他抱着伊殷,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翌日,伊殷醒来发现自己和卫昭竟然睡在一起,不由大惊,他的睡相什么时候这样差了,半夜还会去钻别人的被窝。   卫昭但笑不语,晚上故技重施。几天下来,伊殷发现了卫昭的小动作,但他没有说出来,卫昭对他越来越亲近,没什么不好的。   庄子上的日子很清静,也很枯燥,换成真正的小朋友,可能会嫌闷得慌,不过伊殷自小独处惯了的,倒也容易适应。   每日清晨,伊殷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马棚挤马奶,这并不是赫连濯苛待他,不给他们使唤的下人,而是他上辈子做惯了的事,不做反而觉得缺了点什么。   把挤好的马奶端到厨房,伊殷就在院子里练功,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晨练结束,香喷喷的马奶茶正好出锅,卫昭此时通常也起来了,父子两人一起用早膳。   伊殷生下来就是喝牛奶、马奶长大的,就算重活一世,口味也没有改变,吃得津津有味。   卫昭却不喜欢有奶腥味的食物,到扶余这些年,可以说是受够了,但他听说马奶是伊殷亲自挤的,还是比往日多用了一点。   早上是卫昭教伊殷读书的固定时间,扶余没有文字,纸笔也很罕见,卫昭就让伊殷背书,先是三百千,然后就是各种儒家经典,他也不解释,就是只让伊殷记下来。   背诵的内容不算多,伊殷虽然不喜欢,也没说过不要背之类的话。只是某天,伊殷用熟练的汉话背诵《春秋》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惊出一身冷汗。   前世,由于卫昭不爱搭理他,周围其他人又都说的扶余话,所以在被鹿鸣带到渝京之前,伊殷是不会说汉话的,到了渝京,还被很多人笑话过。   可他重生以后,跟乳母说话是用扶余话,跟卫昭说话却是汉话。要知道,卫昭那时还没教过他背书,他会不会早就起了疑心,伊殷对自己的粗枝大叶,非常无语。   好在卫昭从来没有提过此事,伊殷只能安慰自己,卫昭兴许以为自己生了个天才,都不用教就会说他的母语,只是这样的理由,伊殷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用过午膳,伊殷可以出门玩,这是赫连濯特许的。别看他们住的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庄子,赫连濯里里外外却是埋伏了不少高手,而且坚决不许卫昭走出院门半步。   庄子外面都是农田,往东走十余里,有片小林子,可以打些山鸡、野兔什么的。   扶余虽不像铁勒,是完全的游牧民族,可他们的小孩子,也都是马背上长大的,会走路起就会骑马。   伊殷也不例外,他有匹小马,平时可以骑着在地里跑跑,偶尔还能让侍卫带着去林子里打猎,不过他的猎物,都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才能打到的。   如果伊殷不出门,卫昭就会教他武功,他要求严格,伊殷刻苦认真,进步非常明显,若是裴迪再敢来找伊殷,肯定会被打得更惨。   比起宫廷生活的乏陈无味,伊殷在乡下过得自由自在,唯一不好的是,赫连濯每隔几天就要过来一趟,然后他就会被撵到隔壁屋去。   虽说气温逐渐回暖,卫昭已经不需要他当暖炉了,可伊殷还是很不爽,赫连濯那个混蛋,他要把卫昭折腾到什么时候。   如果说赫连濯的造访是正常行为,卫昭的态度,就有些让人看不懂了,他对赫连濯,似乎更温和了,尽管不明显,但看得出软化的势头。   这日,赫连濯又拉着卫昭在房里颠龙倒凤,伊殷在隔壁屋里捂着耳朵都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不止是赫连濯的,还有卫昭的,而他以往,都是竭力压抑的。   卫昭这是认命了吗?伊殷觉得不可能,他要是能轻易认输,上辈子何必自杀呢,只要动动脑筋,把赫连濯笼络住了就好,偏偏他就不这样做。   扶余的春天总是很短暂,转眼之间就能听到夏天的脚步了,草原上盛开了星星点点的野花。   恰在此时,扶余人和铁勒人在乌苏大草原发生了冲突,起初还是小规模的,渐渐越来越大,已有些不可收拾。   毕竟,那块草原在永嘉四十年之前的两百多年时间都是属于扶余的。铁勒人是去年才从大衍手中将其夺过的,赫连濯为了大局可以默许,普通的扶余人却不愿意。   从去年秋天到现在,一直不断有扶余牧民到乌苏大草原放牧。   而铁勒方面,自从永嘉二十二年的那场决战,就丢掉了南边所有的据点,所谓“漠南无王庭”,指的就是这个,姬清和君临,是铁勒人永远的噩梦。   漠北苦寒,比起漠南差得太远,铁勒人游牧为生,肥沃的乌苏大草原,对他们实在重要,否则他们也不会跟扶余合作。   扶余则是渔猎为主,游牧和农耕兼有,他们有松河平原,白河平原和阿里河平原,还有阿尔斯兰岭和亚尔斯兰岭,乌苏大草原的重要性相对低些。   赫连濯明白,卫夙从来没有放弃对幽州的渴望,若是他们和铁勒生了罅隙,只怕中原人就要渔翁得利了,所以他不敢耽搁,匆匆去了乌苏大草原,打算和卫斯雷见面,大家坐下来解决问题。   赫连濯前脚走了,卫昭后脚开始收拾包袱,这是他等了很久的机会。   这天晚上,向来一觉睡到天明的伊殷突然半夜就醒了,他发现周围很安静,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而卫昭,也不知去向。   伊殷慌了,顿时睡意全无,忽地就从炕上跳起来,他蹑手蹑脚跑到屋外,看到一个人都没有。突然,马棚方向传来马的嘶鸣,他马上跑了过去。   果然,卫昭背着个包袱,刚牵出一匹马,正要上马。看到伊殷穿着单衣站在院子里,脸上写满委屈的表情,卫昭愣住了。   “你不要我了?”伊殷很委屈,尽管他已经明白,赫连濯为何要那样对卫昭了,肯定是他逃亡失败,而逃亡的行为又激怒了他,可他不能阻止,这是最好的机会,若是错过了,以后更难。   卫昭是个骄傲的人,他不可能做一辈子赫连濯的禁脔。之前,他柔顺侍人,只是为了降低赫连濯的戒心,等待逃亡的最佳时机。   所以失败之后,他会那样绝望,因为他再也回不去了,于是他把伊殷托付给了鹿鸣,选择了自我了断。   “留下对你更好。”卫昭很想这样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阿殷,你不怕吗?”   伊殷拼命摇头,他不会怕,就算卫昭的逃亡注定失败,他也要陪着他,如今的生活对他们毫无意义。   他只是不明白,明明是父子两人相依为命,卫昭为何还要把他扔下,他是信不过他,还是真的觉得,这样对他更好。   “既然不怕,路上可不许反悔哦!”卫昭勾唇笑笑,抱着伊殷上了马。   伊殷骑在马背上,表情仍是惊愕不已,卫昭到底怎样想的,若是想带他走,最初为何不说,若是不想带他,为何他追来就改了主意,是不是太随便了。   其实,卫昭心里也很矛盾,他固然舍不得伊殷,可他那么小,他的武功只恢复了三成不到,路上未必能把他照顾妥当,倒不如把他留下。   无论他成功与否,伊殷还有两个月才满四岁,又是赫连濯的亲生儿子,被牵连的可能都不大,这才狠了心,没有唤醒他。   谁知就有这样巧,伊殷半夜醒了,发现他不在,还追了出来,说要跟他走。天意如此,卫昭哪里还能狠心到底,遂把伊殷带上了。   ☆、第017章 逃离   夜色深沉,星光黯淡,弯弯的上弦月在乌云间穿行,洒下点点昏暗的光芒。   伊殷坐在卫昭身后,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暗自赞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卫昭真是挑了个不错的日子,很适合逃亡。   伊殷很好奇,卫昭是如何摆平庄子上下诸多高手的。要知道,赫连濯对卫昭绝不轻视,便是禁制了他的武功,看守他们的侍卫也不低于二十人,且个个都是难得的好手。   赫连濯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防止卫昭逃跑,二来就是保护他们父子,大阏氏在宫外没有势力,贺容部落却是有的,凡事需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好。   晓得目前不是问话的好时机,伊殷默默把疑问藏在心里,借着朦胧的月色,观察卫昭走的路线。   伊殷看得出来,卫昭带着他是一路往南跑的,如果他没猜错,卫昭的目的地应该是天门岭。前世,鹿鸣受卫昭的委托带他回渝京,也是走的这条路线。   庄子上养马,主要是为了干活和挤奶,还有在附近打猎,普通马匹足够了,不可能是上等良驹,将将跑出百余里,就有些累得跑不动了。   卫昭尽管心急,可也晓得要让马儿跑,不能让马儿不吃草,于是抱着伊殷翻身下马,让马儿休息会儿,吃点东西喝点水。   再说伊殷年纪尚幼,虽说会骑马,也是短时间骑着玩的,长途跋涉还是头一回,他很怕他吃不消。   在路边找了块看上去比较干净的石头让伊殷坐下,卫昭打开包袱,拿出干粮和水囊。   伊殷没有伸手接,紧张道:“爹爹,他们会追来吗?”再是赫连濯不在庆佳城,那些侍卫醒来发现他和卫昭不见了,也会追上来的。   卫昭轻轻摇头,一边把馒头掰碎喂给伊殷,一边轻描淡写道:“阿殷别怕,他们不会来的,因为……”死人是不会传递消息的,更不会来追杀他们。   卫昭的声音很低,后半段简直微不可闻,但看他微微眯起的眸子,以及蕴含其中的难以掩饰的杀意,伊殷能够猜到,庄子上的侍卫,估计是无人生还了。   伊殷愣了愣,惊喜道:“爹爹,你的武功恢复了?”倘若真是这样,他们后面的路就要安全许多,全盛时期的卫昭,据鹿鸣形容,较之昭阳侯相去不远。   可是……   好像有哪里不对……   伊殷眉头紧锁,突然间醒悟过来,卫昭身手再好,侍卫的人数在那里摆着,打斗的过程不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那样的话,他早该醒了。   卫昭黯然一笑:“扶余王族的秘药,岂是轻易能解开的。我学艺不精,只勉强化去不到三成的药性,再多却是不能了。早知今日,当初表兄教我医术的时候,就不该贪玩的。”   不到三成啊,伊殷闻言有些失望,不过卫昭说的那位表兄,他倒是知道的,鲁王内君孙野,虢国公孙舒的胞弟,他们兄弟不仅是卫昭的表兄,也是昭阳侯君临同母异父的弟弟。   伊殷随即问道:“爹爹,你是怎样干掉那些侍卫的?”不是硬拼,肯定就是智取了,伊殷有些好奇卫昭的手段。   卫昭掰完一个馒头,伸手点点伊殷的鼻头,挑眉道:“解药不容易得,毒丨药还不容易?”   虽然卫昭说得轻巧,可伊殷知道,下毒也是很难的,最起码的,卫昭哪里有药材呢,想必过去这些年,他每回生病受伤,都趁机扣留了些东西起来。   伊殷还想再问,卫昭却不肯说了,他收拾好包袱,牵来吃饱喝足的马儿,先把伊殷抱上去,再跃身上马。   经过短暂的休整,马儿的体力得到了恢复,跑起来酣畅淋漓,差不多奔出去一百里才慢慢降低了速度。   此时,他们已经跑到了山脚下,伊殷根据方向和距离推测,这就是天门岭。   天门岭雄伟峭拔,气势壮阔,绵延数百里,是不咸山的支脉。天门岭的最南端,已经是在云州境内,他们从山上走,道路虽然崎岖难行,但岔路众多,不易留下痕迹,被人追上。   刚进山里,还有猎户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可越往山上走,路就越窄,山势也越陡峭,马儿走不动了,好几次在原地打滑。   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的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卫昭见此情形,干脆把马放了,让它自生自灭,自己牵着伊殷往山上走。   伊殷的身体只有四岁,正是小孩子瞌睡最多的年纪,心智再坚定也克服不了。早先在颠簸的马背上,伊殷也是伏在卫昭背上,睡得迷迷糊糊。   如今得自己走了,他的眼睛也没睁开,而是两只手合拉着卫昭的左手,闭着眼睛跟他走,走得跌跌撞撞。   走着走着,伊殷不小心绊到了一根横在地上的树枝,摔了个大跟头,也把瞌睡彻底摔没了。   “阿殷,怎么样?疼不疼?”卫昭赶紧把伊殷抱起来,查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到。   伊殷摇摇头,不好意思道:“爹爹,我没事。”走路不看路,摔倒能怪别人吗。   卫昭见儿子确无大碍,心下稍安,又问道:“阿殷,累不累?要不要爹爹背你?”其实,卫昭有帮伊殷清除地面的杂物,只是那根树枝的位置太低,他没留意到罢了。   伊殷急急摆手道:“不累,我可以自己走。”山上已经没路了,好些路段都得手脚并用,卫昭拉他一把也就算了,要是背着他,更不好走。   卫昭看伊殷精神还不错,也不坚持,牵着他继续往前走,两人中途还休息了一阵,喝了点水用了些干粮。   小短腿到底不给力,还没走到晌午,伊殷就感觉小腿酸软,又涨又痛,有些迈不开步子了。   可他不敢告诉卫昭,若是那样,卫昭肯定会背他的,但是他觉得,卫昭也很累了,而且他隐约闻到,卫昭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不知是受伤了还是怎地。   伊殷的异状没有瞒过卫昭,他停下步伐,蹲下身子,轻声问道:“阿殷,是不是走不动了?”以四岁小朋友的标准而言,伊殷的表现远远超出了卫昭的预计。   伸手揉揉发颤的小腿,伊殷不甘地点点头:“爹爹,对不起!”也许,他不该非要跟着卫昭走的,若是没有他的拖累,卫昭肯定会轻松许多。   卫昭抿唇笑笑:“傻孩子,不是你的错。”说着解开包袱,把其他东西用块小些的布包起来,再用长条的布巾,把伊殷束在了自己背上。   卫昭体内的药性并未完全解开,武功只恢复了三成不到,自己走倒还勉强,背着伊殷,就很吃力了,尤其伊殷的身高体重,在同龄人中都是出类拔萃的。   虽说多了伊殷这个负重,可卫昭不用再将就伊殷,前进的速度非但没有减慢,反而加快了。   只是这样一来,卫昭的体力消耗更大了。伊殷看着他额角细细密密的汗珠,几次要求自己下来走,都被卫昭拒绝了。   “呕……”突然,卫昭在原地站住了,捂着胸口踉跄两步走到最近的树下,扶着树干挣扎作呕,吐得撕心裂肺。   只是他从昨日到现在,都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路上两次休整,也都在喂伊殷,因而吐了半天,也只吐了些清水出来,倒是那恶心反胃的感觉,迟迟不能下去。   伊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卫昭吐得厉害,忙不迭问道:“爹爹,你是不是不舒服?爹爹,你说话啊!”   卫昭仍在干呕,止也止不住,实在无法开口,只能摇摇手,示意自己没事。   伊殷眉头紧蹙,很想下来看看到底怎样回事,可卫昭把布巾束得很紧,他根本挣不开,而且他也不敢挣扎地太厉害,从而搞得卫昭更难受。   半晌,恶心的感觉终于压下一点,卫昭直起身子,反手拍拍伊殷的后背,安抚道:“阿殷别担心,爹爹没事的。”   看着卫昭煞白的侧脸,伊殷认真道:“爹爹,我休息好了,可以自己走,你放我下来吧。”卫昭已经很辛苦了,他不能再增加他的负担。   卫昭察觉自己状态不对,呕吐虽然止住了,胸口仍然闷闷的,没有再勉强,解开布巾把伊殷放了下来。   山路愈发崎岖,更多的地方是根本没有路,卫昭牵着伊殷,速度明显下降了。   可是不管多累,他们都不敢停下,最迟天亮,庄子上的异常就会被人发现,赫连濯早晚会得到消息的,他们走得越远,就越安全。   伊殷断断续续走了大半天,已经不是腿软和累的问题,而是他这辈子从未走过远路的双脚,早已被打满了血泡,每走一步,都是钻心得痛。   卫昭自己也不舒服,胃里翻腾得厉害,恶心作呕的感觉不时袭来,可伊殷的不妥,仍是被他发现了。   拉着伊殷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坐下,卫昭脱下他的鞋子,正要脱掉袜子,就见伊殷龇牙咧嘴叫起疼来。   原来,伊殷脚底的血泡有的已经破了,血水流出来跟袜子粘在了一起,难怪脱不下来。   看着伊殷惨不忍睹的双脚,卫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再走,二话不说又用布巾把他束了起来,负在背上。   卫昭的身体素来不好,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几乎没有进食不说,还背着个胖嘟嘟的儿子翻山越岭,也是支持不住了,全靠毅力撑着。   ☆、第018章 险境   天快黑的时候,卫昭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先把伊殷安顿好,又给他打了只野兔,烤了当作晚餐。   伊殷啃了一天的干馒头,看见烤野兔可高兴了,便是卫昭什么调料也没加,吃起来也觉得鲜美无比。   “爹爹,你也吃啊!”伊殷消灭完一条兔腿,又拿起一条,见卫昭只看自己吃,却不动手,就把手里的兔腿递了过去。   卫昭此时毫无食欲,可他很清楚,这样下去绝对不行,所以他接过了伊殷递过来的兔腿,勉强自己吃下去。   伊殷高兴地笑笑,重新去扯另外一条兔腿。在父子两人的通力合作下,烤野兔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但是伊殷始终觉得,自己吃的,似乎比卫昭还要多些。   吃饱喝足,卫昭抱着伊殷在林中小溪把脚洗干净,再用针帮他把未破的血泡挑破,轻轻上了药,又从里衣上扯下一块布条,仔细地帮他把脚包起来。   北地昼夜温差大,便是盛夏,夜间也很凉爽,而天门岭上,则是略有寒意了。   卫昭点起篝火,用披风把伊殷裹起来,父子俩相拥而眠,一夜无梦到天明。   此后数日,伊殷的脚包得严严实实,连鞋子都穿不上,自然是不能走路了,只能让卫昭背负着前行。   卫昭的状况显然也不太好,每天吃不下东西,却吐得很凶,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脸色也白得吓人。   伊殷担忧卫昭的身体,脚伤稍有好转就闹得要下地,卫昭实在支撑不住,有时只得放他下来走一段。好在血泡结疤以后,伊殷的脚底磨出一层薄茧,再也没被打伤过。   就这样,卫昭背着伊殷走一段,再让他自己走一段,父子两个互相扶持,在天门岭上艰难跋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走了好几天,身后都没有追兵追来。   越往山里走,林子就越深,即便是正午,也很难有阳光能够透过遮天蔽日的茂密树荫照进来,卫昭他们很悲剧地迷路了。   “爹爹,我们好像来过这里,你看树下那块大石头,我还在上面做了记号。”再次看到那块光滑圆润的黑色巨石,伊殷都要崩溃了,这意味着,他们走了半天,又回到了原地。   卫昭也有些沮丧,他牵着伊殷在树下坐下,半晌没有开口,似在思考什么。   伊殷不敢打搅他,便四下张望,观察周围的景致。蓦然,他看到了云端里恍若苍鹰展翅一般造型的两座山峰。   那是飞翼峰么?伊殷顿觉眼前一亮。很多年前,他跟随大将军霍东君出征扶余,途中曾听他提到过,天门岭的最高峰是飞翼峰,山有两峰,东西列峙,状若鹰翼,故而得名。   飞翼峰的两峰并不等高,从南往北看,东峰高而西峰低,从北往南看,自然是相反的。   从伊殷目前的位置看过去,飞翼峰西峰高而东峰低,说明他们还在飞翼峰的北面,朝着飞翼峰的方向走,就是对的。   伊殷想到这里,兴奋地抬手一指:“爹爹,我们往那边走。”他所指的,正是飞翼峰所在的方向。   卫昭尚未理清头绪,见儿子眼神笃定,便笑问道:“为何是那边,阿殷想到了什么?”   伊殷愕然,瞬间哑口无言,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该从何说起。   好在卫昭并未多问,随即便道:“既然阿殷喜欢,我们就走那边好了。”   伊殷瞠目结舌,这样也行,卫昭就不怕被自己带到沟里去。   揉揉伊殷乱七八糟的头发,卫昭笑道:“实话告诉你,爹爹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我们试试看吧,总不能一直在原地打转啊。”   俗语有云,望山跑死马。骏马尚且能被跑死,换成是人,可想而知会是何等悲催。   卫昭带着伊殷朝着飞翼峰的方向走了三日,除了摆脱“鬼打墙”的困境,伊殷丝毫没有感觉到,他们和飞翼峰之间的距离有所缩小。   但从日出日落的方位可以判断出,他们往南走的方向是正确的。   比起遥不可及的飞翼峰,更让伊殷揪心的,是卫昭愈发糟糕的身体。   这几日,卫昭呕吐的反应越来越剧烈不说,胃口也是差到极点,勉强吃下去的东西,大都会被吐出来,人也格外乏力,他几乎没再背过伊殷,都是牵着他走。   伊殷到底不是小孩子,卫昭太过明显的表现,让他隐隐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他最不希望发生的可能。   首先不说,除他之外卫昭能不能接受自己再有一个孩子,而且是赫连濯那个混蛋的孩子,就说眼下这个时机,这孩子来得也不是时候啊,搞不好他会毁了卫昭的。   这日晚间,卫昭和伊殷找到一个山洞过夜,较之前几日的露宿林间,条件算是很不错了。   但是卫昭的情形很不好,一路上紧紧按住小腹,似乎隐痛难忍,进入山洞之后,勉强给伊殷弄了点吃的,便和衣躺下了。   卫昭身体不适,伊殷自是食不下咽,胡乱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就蜷着身子躺在卫昭身边睡了。   半夜,伊殷被一阵压抑的呻丨吟声吵醒,那是卫昭的声音。他赶紧看过去,借着微弱的火光,只见卫昭满脸冷汗,下唇咬得血迹斑斑,显然是疼得非常厉害。   伊殷有些害怕,忙问道:“爹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卫昭不说话,只是双手死死按着肚子,不停地摇头,面上的表情不仅是痛苦,还混合着一些伊殷似懂非懂的东西。   伊殷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就抱着卫昭的肩膀,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他猜测,自己尚未成型的弟妹,可能是保不住了。   伊殷对弟弟妹妹从来没有概念,失去也不会难过,他就是担心卫昭的身体,在荒无人烟、缺医少药的地方落胎,很容易留下病根吧。   “唔……”卫昭痛得愈发厉害,意识也渐渐开始模糊,否则在伊殷面前,他不会把自己的痛苦无助表现地如此淋漓尽致。   伊殷抱着卫昭,不停地用帕子给他擦汗,可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卫昭浑身湿漉漉的,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伊殷心里的恐惧,因此越来越深。   前世,卫昭是不是遇上了同样的麻烦,这个不该来的孩子毁掉了他好不容易等来的逃亡机会。   若是这样的话,扶余的追兵岂不是已经离他们很近?伊殷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满头冷汗。   不对,不是这样的……   伊殷敲敲脑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原来的他,不是裴迪的对手,只有挨打的份,没有还手的力,大阏氏对卫昭的鞭笞,未必发生过。   芙莉妲小产,卫昭被陷害的事应该是发生了的,所以他们才会搬到城外的庄子上。   但是卫昭上次逃走,应该是没有带上他的,他们那时的关系,真的不算亲密。   便是带了,真正是个小娃娃的自己,也不会在卫昭陷入迷惘的时候指出正确的方向。   所以他们现在走的,肯定是跟以前不同的路,他不能自己吓唬自己。   陡然,卫昭向上挺了挺身,发出一声痛吟:“呃……”随即软下身子,昏睡过去。   伊殷骇了一跳,忙伸手去摸卫昭的鼻息,所幸呼吸平稳,才放下心来,轻轻帮他擦掉脸上的汗水。   忙完这些,伊殷也撑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就伏在卫昭身上睡着了。   再次醒来,伊殷闻到了烤鱼的香味,不用说,这是卫昭打来的。但他很担心卫昭的身体状况,他目前最需要的,应该就是休息。   伊殷想劝卫昭歇歇再走,卫昭如何愿意耽搁,盯着伊殷吃了烤鱼,就拎着他走人。   伊殷看得出来,卫昭的脚步很虚浮,踩在地上就像踩不实一样,可他苦劝无效,只能努力跟上卫昭的步伐,他完全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着走出天门岭。   由于卫昭身体欠佳,那天他们没能走多远。午后刚过不久,卫昭突然昏了过去,伊殷拼命叫他,却怎么也叫不醒。   伊殷没办法,只好放弃无用功,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卫昭拖到一棵树干空了一半的树下。   见卫昭的嘴唇干得裂口,伊殷想找些水来喂他,不料水囊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他只好趴到溪边,喝了一大口水含在嘴里,打算像当初喂药那样,给卫昭喂水。   第一次很顺利,伊殷把水全部喂进去了,第二次遇到点小麻烦,他刚喂到一半,卫昭醒了,傻傻地看着他。   毕竟,伊殷上次给卫昭喂药,他是没有意识的,压根儿不知情,醒来也没人告诉过他这回事。   良久,卫昭叹息道:“傻孩子,为何要跟着我?”   留在扶余,伊殷再不济也是赫连濯的儿子,或许得不到重视,衣食无忧却是没问题的,如果他死得早点,说不定赫连濯会对他更好,怎样也比如今死在山沟沟里要强。   “我就喜欢爹爹!”伊殷说不清原因,可他觉得值得,前世的卫昭,对他恨意大于爱,但是今生,他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在疼爱了。   “呵!”卫昭忽地一笑,紧紧把伊殷揽入怀中。恰在此时,有轻微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卫昭和伊殷同时脸色骤变,他们听得出来,来人不是普通人,而是个高手。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撑在伊殷肩头,卫昭勉强站起身,把伊殷护到身后。   ☆、第019章 获救   脚步声越来越近,但不急促,而是时缓时紧,偶尔还驻足停顿片刻,不知是何原因。   伊殷按捺不住好奇,从卫昭身后探出小脑袋,想要一看究竟,却被他轻轻拍了回去。   追兵只有一个,貌似有些奇怪,可天门岭岔道极多,谁也不能保证,他就没有同伴在附近,兴许是分开行动也说不定。   卫昭五年前被俘,就被赫连濯下了王族的秘药,禁制了全身武功。其实,依着赫连濯的本意,是想直接废了卫昭的武功的,但巫医告诫他,此举或许会让卫昭丧命,方才改了主意。   秘药并非一劳永逸,每隔半年就要再服一次,加强效果。赫连濯对卫昭极不放心,干脆是三个月就要他服药一次,绝不给他恢复武功的机会。   卫昭有个医术精湛的表兄,名唤孙野,师从医仙端木惠。卫昭幼时,曾和好友君情一起被孙野逼着学医,可惜他志不在此,只对杀人于无形的毒丨药感兴趣,其他的,根本不肯用心学。   因而,禁制他武功的秘药,卫昭研究了这些年,也就摸到点皮毛,兼之搞不到相应的药材,实在是解不开,最后勉强是靠以毒攻毒,及大量放血才把药性化去了小部分。   卫昭天资聪慧,根骨绝佳,于武学一道极有天赋,少年时期甚至被人拿来和昭阳侯做过比较。正常情况下,他的两三成功力,足以横扫大多数所谓的高手。   然而昨夜,卫昭刚刚落胎,正是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几乎站都站不稳,他没有把握,自己一定能够击败追兵。   如果来人是赫连濯派来的,无论胜负,伊殷总有生机,若是大阏氏派的人,除非他能战胜对手,否则他们父子,就只能横尸荒野了。   卫昭强打起精神,目光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面色严峻。   良久,一个身着布衣,脚蹬草鞋,背上负着一把精铁打造的弯刀的年轻人终于进入他的视线。   尽管衣着简鄙,但卫昭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汉人的服饰,而非扶余人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伊殷探出脑袋,看到年轻人的穿着也很高兴,能在这里遇到汉人,说明他们距离大衍的边境,已经不是很远了。   年轻人看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卫昭和伊殷显得有些惊讶,他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好半晌,才上前两步,询问道:“两位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可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   卫昭看他一眼,目光充满警惕,双手下意识把伊殷搂得更紧了些。   遇上的不是追兵,而是路人,让卫昭心情大好,谁知路人如此热情,倒让他感觉不妥。   年轻人见卫昭迟迟不语,也不生气,反而爽朗道:“两位莫怕,在下不是坏人,出门在外,谁不会遇到点麻烦事,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卫昭仍不说话,只细细打量他。伊殷见年轻人眼神清澈,神情坦然,对他颇有好感,便出声道:“大哥哥,我和爹爹迷路了。”   年轻人立即问道:“小弟弟,你们是第一次进天门岭吧?”   伊殷点点头,虽然知道要朝飞翼峰的方向走,可具体路线如何,他和卫昭真是一点也不清楚,也不晓得走了多少冤枉路。   年轻人见状忙道:“天门岭山高林密,又有猛兽出没,不要说你们第一次进山的人,就是经验丰富的老猎手,也有进来就出不去的,像我大伯,去年进山打猎时失踪,至今没找到尸骨呢。”   伊殷闻言大骇,敢情他和卫昭还算是运气不错的,虽然一路走得辛苦,倒也没有撞上不能对付的凶禽猛兽。   卫昭见年轻人面露哀痛之色,不似作伪,沉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天门岭这样的地方,被猛兽擒去当作食物,或是失足跌落悬崖,哪里还能找回尸首。   年轻人摆摆手,表示不介意:“生死有命,成败在天,这是我大伯生前最爱说的话。我十岁开始跟着大伯进山打猎,对天门岭熟得很,你们要去哪里,我可以送你们一程?”   卫昭半真半假说了他们的来历,说是永嘉四十年幽州光复时迁到幽州的燕州人,昨年幽州沦落,他们就成了扶余人的奴隶,每天辛苦做活,苦不堪言。   前些日子,铁勒和扶余在草原上起了冲突,双方大动干戈,对他们的看守不复往日严密,他们就趁机逃了出来,想要穿过天门岭回到大衍,不想竟是迷路了。   年轻人没有怀疑卫昭的说法,反倒惊叹道:“你们第一次进天门岭,就能走到飞翼峰附近,算是很顺利了,不过能遇上我,更是你们运气好。”   “此话怎讲?”卫昭不解道,只要不是遇上追兵,以飞翼峰为参照,他们总能走出天门岭的,碰不碰到这个年轻人,似乎并不重要。   年轻人挑眉笑笑,得意道:“你们不知道,这一带的地形,是出了名的鬼打墙,便是照着飞翼峰走,也是绕来绕去兜圈子,如果我没猜错,你们肯定已经转了不少圈了。”   伊殷汗颜,原来有了参照物也不管用,难怪他们走了好几日,还是觉得飞翼峰遥不可及。   年轻人接着道:“我说了,我对天门岭很熟,我能带你们出去。但是我们现在待的地方,是在扶余境内,我一般不过来的。只是前几日追一只白虎,才追过了境,追到了这里。”   “白虎?在哪里?”伊殷好奇地四下张望。原先,卫阳在宫里也养了只白虎,又雄壮又可爱,他可喜欢了。   年轻人摊了摊手,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早跑得没影了。要不说你们运气好呢,这样都能遇上我,不然的话,你们再转半个月,也未必能转出去。”   卫昭想了想,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实在没有要害自己和伊殷的理由,便拱手道:“既是如此,就多谢这位壮士了。”凭他如今的身体,在山里如何撑得过半个月。   “不客气!”年轻人爽快地挥了挥手,“我叫霍青阳,你们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壮士什么的,听起来好奇怪。”   伊殷从善如流,改口道:“青阳哥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绝处逢生,伊殷差点就要喜极而泣,太好了,卫昭终于不用回到前世悲剧的命运了。   霍青阳毫不客气地点头道:“我当然是好人了!”说着揉揉伊殷乱糟糟的脑袋,把他本来就乱的头发给揉得更乱了。   伊殷极不喜欢被人揉捏,拼命往后躲,但是霍青阳手劲奇大,他根本躲不开,只能无奈地吐吐舌头。   霍青阳不理会伊殷的小动作,继续道:“我家就在边城,向南走出天门岭就到了,我可以把你们带到云州。”   卫昭向霍青阳道了谢,正要牵着伊殷的手跟他走,突然身子发软,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伊殷急忙伸手去扶,无奈人小力弱,不但扶不住卫昭,反而差点摔倒。还是霍青阳眼疾手快,及时出手,才扶稳了卫昭,没让他摔在地上。   霍青阳见卫昭的脸色着实不好看,又搞不清怎么回事,便问伊殷:“小家伙,你爹怎么了?”   伊殷不好细说,只得含糊地道,可能是最近赶路太辛苦,没有休息好,所以不舒服。   霍青阳半信半疑,胡乱摸摸卫昭的脉象,也摸不出什么名堂,不过见他呼吸还算平稳,勉强接受了伊殷的说辞。   “青阳哥哥,我们现在怎么办?”不知怎地,伊殷总觉得霍青阳看起来很眼熟,给他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可仔细想想,却没有见过他的印象。   霍青阳让伊殷帮忙,取下背上的弯刀挂到腰间,背起昏迷不醒的卫昭,对伊殷说道:“你爹需要休息,我们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你拉着我的衣摆自己走,千万不要松手。”   伊殷拼命点头,还把他们已经所剩无几的小包袱捡起来,挎在肩膀上。   天黑之前,霍青阳带着伊殷找到一处避风的洞穴。伊殷找了块平整的地面,先把卫昭的披风铺在地上,再让霍青阳把卫昭放下来。   随后,两人在附近拾了些干柴,燃起了篝火。霍青阳吩咐伊殷看好卫昭,就出门打猎去了,他们三个的晚餐,还没有着落呢。   霍青阳离开不久,卫昭就醒了,伊殷忙问道:“爹爹,你好点没有?要不要喝点水?”   卫昭微微点头,伊殷就捧着霍青阳的水囊跑了过去,同时说道:“青阳哥哥打猎去了,他说晚上请我们吃好吃的。”   卫昭口渴得厉害,一气喝了半囊水,才觉得好过了些。他看着伊殷,轻声问道:“阿殷,你说霍青阳为何会对我们这样好?”   伊殷拿回水囊,自己喝了两口,方用塞子把口封好。他理解卫昭对霍青阳的怀疑,作为萍水相逢的路人,霍青阳对他们,的确热情得有点超乎常理。   只不过,他们已经是走投无路了,有霍青阳这么一号热心人相助,总不是件坏事。于是,伊殷嘻嘻笑道:“因为青阳哥哥是好人啊!”   卫昭也笑,笑自己太过多心,不管霍青阳有何目的,就目前而言,他对他们,真的是极好的助力。   不多时,霍青阳哼着听不懂的小曲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只鹿,手上拎着两只山鸡,看样子收获颇丰。   更让伊殷惊奇的是,霍青阳放下鹿子和山鸡,还从身后拿出一只瓦罐,说是可以给卫昭炖汤喝,补补身体。   ☆、第020章 恩人   伊殷彻底被惊到了,霍青阳到底是何方神圣,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里,竟然能被他找到这些东西。   卫昭见此情形,也颇有些动容,莫非真的是他想多了,霍青阳就是个一心向善,热心助人的好心少年,他对他们,并无所求。   霍青阳才不在乎卫昭和伊殷的想法,刷刷刷把两只山鸡收拾干净,一只炖汤,一只架在火上烤,然后转身收拾鹿子去了。   卫昭轻轻转动穿过烤鸡的树枝,让它受热均匀,可他的心思,显然不在烤鸡身上。看着霍青阳忙碌的背影,卫昭眼眸微咪,不知想到了什么。   两只山鸡有卫昭看管,伊殷没有用武之地,就蹲在旁边看霍青阳杀鹿。他刀法娴熟,动作麻利,很快就把鹿子大卸八块。   考虑到三个人吃不完这么多肉,霍青阳把大部分的鹿肉都用盐给腌了,打算带着路上当储备粮,只留下两条鹿腿今晚烤了吃。   饶是如此,伊殷仍嫌多了,便道:“青阳哥哥,我们只有三个人,能吃完两只山鸡和两条鹿腿吗?”飞翼峰人烟罕至,飞禽走兽的体型非常可观,他怕浪费。   “当然吃得完。”霍青阳头也不抬地说道:“我一个人就能吃掉一只山鸡和一条鹿腿,你们两个人难道还吃不完?我还担心不够吃呢,想着要不要再割块鹿肉下来。”   伊殷赶紧摆了摆手,忙不迭道:“够了够了,这些尽够了,你千万别再割了,做多了吃不完岂不可惜。”   “是么?”霍青阳半信半疑,上下打量伊殷一番,揶揄道:“我看你长得这样壮实,还以为你很能吃呢,就跟我小时候一样。”   伊殷汗颜,低头看了看自己绝对称不上纤细的胳膊腿儿。不行,回到中原以后,他要勤奋练武,绝对不能长成裴迪那样圆滚滚的体型。   霍青阳没发现伊殷的“哀怨”,自顾自往下说道:“小时候,我娘最愁的事就是家里粮食不够吃,她和姐姐常常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留给我和我爹,只可惜……”   伊殷没有接话,因为无论哪一世,他都没有连饭都吃不饱的经历,而且霍青阳的话没说完,只听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伊殷就能猜到,他的家人,肯定遭遇了某种不幸。   就在两人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场景时,卫昭的声音适时飘来:“山鸡烤好了,可以吃了,不是还要烤鹿腿吗?还不快点拿过来。”   霍青阳闻言立即拎起鹿腿,扬声道:“马上就来。”伊殷站起身,揉揉已经麻了的小腿,也挪了过去。   卫昭把烤鸡分成三份,最大的一份给了霍青阳,剩余部分他和伊殷平分。瓦罐里的鸡肉比较麻烦,因为他们没有筷子,直接用手从汤里捞,又显得太过鲁莽。   霍青阳想了想,去外面折了几根细细的树枝,在小溪里冲洗了下,拿回来充当筷子,方才解了燃眉之急。   过去十余日,伊殷每天吃的不是烤肉就是野果,早就吃腻了,今日见到久违的清炖野鸡汤,不禁胃口大开,便是卫昭,也比往日多用了些。   捞干净瓦罐里的山鸡肉,霍青阳和伊殷不经商量达成一致,就是那罐鸡汤,全部交给卫昭解决。   没等卫昭说出反对的话,他们就各自拿起一条鹿腿,大快朵颐起来。霍青阳倒也罢了,面容虽然稚气,身形却是成年人的,可是伊殷,那般娇小的个头,抱着条鹿腿就显得很搞笑了。   当然,伊殷并没有啃完那条鹿腿,起码有三分之二的部分,是霍青阳帮他解决的。   用过晚饭,卫昭给伊殷讲故事,霍青阳旁听。伊殷这才晓得,卫昭是可以讲出好听的故事的,可他以前就是不讲,非要给他讲述大衍历史,听得他昏昏欲睡。   不过卫昭的故事讲得再好,伊殷也不是喜欢听故事的年纪了,所以表情一直很淡定,倒是霍青阳,听得津津有味。   卫昭让伊殷睡觉的时候,他还意犹未尽地问,明天能不能接着再讲,让伊殷很无语。   经过一夜休整,卫昭的身体状况有了明显好转,霍青阳再要背他,被他客气地拒绝了。   霍青阳仍不死心,非要坚持己见,卫昭无奈,便指着伊殷道:“阿殷腿短,走不快,你若不嫌麻烦,背着他前行好了。”   谁知霍青阳摇摇头,撇嘴道:“我才不要背他,小家伙长得胖嘟嘟的,就该多活动下,免得将来长得更胖。”   伊殷先被卫昭嫌弃腿短,再被霍青阳吐槽长得胖,简直是不想搭理他们了。他哪里腿短了,他哪里长得胖了,裴迪比他年长两岁,也只比他高一点点好不好,而且他是结实,不是胖。   最终,霍青阳扛着剩下的鹿肉和他们的行李,卫昭牵着伊殷,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伊殷一直觉得,霍青阳是个典型的两面派,跟卫昭说话,语气温和友善,令人如沐春风,跟他说话,句句都是撩拨,好像逗他生气是件很好玩的事儿。   只是,霍青阳的嘴巴虽然有时候有点讨厌,但顾忌到卫昭的身体和伊殷的年龄,他还是主动放慢了步伐,以配合他们。   不但如此,霍青阳对天门岭的地形格外熟悉,每日的吃食,夜间的宿营,都给他们安排地妥妥当当。   两日之后,他们的视野里再也看不到奇峻的飞翼峰。霍青阳说,这就是进入大衍的境内了。   尽管还没出山,听到霍青阳这句话,卫昭和伊殷仍然松了口气。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安全了,扶余的追兵不可能深入大衍。   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林海,伊殷问道:“青阳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到边城?”   霍青阳挑眉道:“依照我们目前的速度,还要四天。如果是我一个人,两天半就可以了,不到三天。”   “只要四天?这么快?”伊殷以往听人说过,飞翼峰位于天门岭的中段,他们从进山走到飞翼峰,将近用了十日,再从飞翼峰走出来,也该差不多才对。   霍青阳不明白伊殷为何如此惊讶,却听卫昭淡然道:“看来前面几日,我们在山上绕了不少弯路。”   伊殷心有余悸地点头附和,要是没有碰上霍青阳,别说四天了,他们再走十天都有可能还在山里打转,霍青阳说他们运气好,不是没有道理的。   霍青阳对时间和距离的估算很准确,第四日下午,他们在日落之前赶到了边城。霍青阳盛情邀请卫昭和伊殷到家做客,说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行事很方便。   卫昭看看自己和伊殷身上早已不能见人的衣物,点头同意了。先前在山里也就算了,如今进了城,穿成这副模样是有点没脸见人。   霍青阳把卫昭父子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张罗着烧水给他们洗澡,至于他自己,在井边打水的时候就顺便冲了冲。   卫昭的身材跟霍青阳差不多,都是清瘦型,正好能穿他的衣服,只是卫昭的个子比霍青阳高出半个头,穿上他的裤子明显短了,小腿现出一截,好在是夏日,倒也能凑合。   伊殷就可怜了,霍家没有他能穿的衣服,只能裹着霍青阳的上衣当长袍。霍青阳说,让他将就一晚上,明天他去村东头,给他借里正的小孙子的衣服。   人在屋檐下,伊殷自然不会挑剔,再说这一路走来,他和卫昭已经麻烦霍青阳很多了,哪里还好意思提出要求。   翌日,霍青阳果然给伊殷拿来了衣服,不是他想象中的粗布衫子,而是细麻布的。除此之外,霍青阳还给卫昭也拿了套细棉布的衣裳,而且是崭新的。   卫昭和伊殷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之色。霍青阳自己的衣服还是粗布的,肩膀上和膝盖处都打着补丁,为何要给他们借这样好的衣物,人家为何又会借给他。   卫昭不欲打扰霍青阳太久,换了衣服就想带着伊殷告辞,他说自己眼下身无分文,暂时无法答谢霍青阳,不过等他回了渝京,定会派人上门重谢。   霍青阳连连摇头,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不需要他们报答。他还留卫昭和伊殷多住几天,养好身体再说,边城距离渝京几千里地,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如果他们不赶时间,不妨等他几日,等他把从山里带出来的野味带到县城换成银两,好给他们做盘缠,也能雇个车什么的,而且他也没有什么事,正好可以送他们回渝京。   陡然,卫昭神情突变,厉声道:“霍青阳,你到底是什么人?接近我们父子,又有何居心?”   一直以来,卫昭对霍青阳的看法都很矛盾,他的出现太突然,对他们又太好,说他没有任何目的,卫昭无法说服自己。偏偏,他观察了霍青阳一路,又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妥。   原本,卫昭打算不再细究,直接带着伊殷走人,便是霍青阳真的对他有所求,只要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他决不推辞。   岂料霍青阳还有这样一出,萍水相逢,出手相助,这些可以说是古道热肠,但霍青阳自己都穷得很,还想着给他们出盘缠,甚至想要亲自送他们回京,卫昭不能不提高警惕。   霍青阳直直看着卫昭,并不躲避他审视的目光。沉默片刻,他单膝跪地,正色道:“殿下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区区回报,何足挂齿。”   此话一出,卫昭和伊殷都傻眼了,到底是谁救了谁。   ☆、第021章 缘由   尤其是卫昭,眼中已经显出杀机,他抬起手,指着霍青阳,寒声道:“霍青阳,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会称呼自己为殿下的,肯定是知道他秦王身份的人,而且霍青阳声称,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可卫昭想来想去,愣是记不起何时有过这回事。   见卫昭眉宇微蹙,面上的疑惑不似作伪,霍青阳继续道:“六年前,乌兰城外,殿下曾经从扶余人的马蹄下救出一个孩子。”   六年前?!那就是永嘉三十九年了,那是他第一次随军出征,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建功立业,偏偏李伉谨慎过于,这也不许,那也不准,烦得卫昭不行,这样拖下去,战事何时能够结束。   换成其他人,主帅有令不得轻举妄动,便是心里再不服也只能憋着,绝对不敢违令出击,军令如山,有违者斩。   卫昭虽是皇子,可也是李伉麾下的将军,明着违令是不可能的,可暗地里,他却经常带着数百亲兵,在两国边境晃悠,遇上小股的扶余敌军,通通斩杀不赦。   很难说卫昭的运气好不好,前几次,他遇上的都是小规模的扶余军队,少则数百人,多则一两千人,他的亲兵乃是大衍最精锐的骑兵,有以一敌十之能,两三倍己身数量的敌人,并不在话下。   岂料这日,卫昭原是随意转转,却遇上了突袭乌兰城的扶余右将军独孤恩。尽管独孤恩率领的并非声名显赫的金狼军,可他手中兵马万余人,也不是卫昭的区区几百人马能应对的。   幽州地势坦荡,千里沃野,东边是富饶肥沃的松河平原,西边是宽阔无垠的乌苏大草原,物产丰富的阿尔斯兰岭横亘其中,无论耕作还是放牧,甚至渔猎,都是难得的宝地。   但是幽州有一点不好,就是它北高南低,落在扶余手头,那是易守难攻,可到了大衍手上,就是易攻难守了。   正是由于地形上的便利,扶余人突袭乌兰城格外容易,穿过草原就到了,令人防不胜防。再说李伉的人马主要驻扎在白城附近,距离乌兰城一百多里,有事根本来不及救援。   卫昭带人赶到的时候,扶余人已在城中洗劫一空,匆忙退去了。他们到底是惧怕大衍的十万大军,只敢杀人劫物,却不敢在城中多做停留。   “殿下,要不要追?属下听说,独孤恩命人劫走了城中数百名少女。”卫昭的亲兵向他回话道,语气很是不忿。   扶余人南下大衍“打秋风”,除了抢夺金银和粮食,最爱抢的,就是适龄的少女和少妇了。那些无辜的女子到了扶余,会被娶不到媳妇的扶余男子瓜分,并为他们生儿育女。   日后,她们的儿女长大成人,绝不会记得自己身上还有汉人的血统,他们只会做与自己的父辈相同的事。类似的悲剧,在大衍的北疆,上演了一代又一代。   卫昭稍作思忖,挥手道:“弟兄们,跟我上!”怎么可能不追,就这样放过扶余人,他对不起自己的姓氏。   那一役,卫昭以少胜多,愣是只靠八百精骑,杀得独孤恩带着剩余不足半数的人马败退而去,同时救回了诸多被掳的少女。   卫昭人马有限,见好就收,并不穷追不舍,就在他准备带人回城的时候,意外发现落在后面的一个扶余骑兵马下,似乎挂着个男孩子,眼看就要被他的马蹄踩中。   卫昭二话不说,立即调转马头,向前追去。卫昭身下的“流星”,乃是乌孙进上的神驹,是他十岁那年,远嫁乌孙的高昌公主特地命人送来的,以贺他十岁生辰。   流星急速如风,绝非寻常马匹可媲美,眨眼间就追到了扶余人的队伍尾端。卫昭长丨枪一挑,将那个扶余骑兵挑下战马,再顺势反挑,把吓得面色苍白的男孩子挑起来,横挂在身前马背上。   此时,附近的扶余士兵发现了卫昭,纷纷向他围拢过来。卫昭冷冷扫了他们一眼,长丨枪再度出手,不过片刻,就带着男孩子杀出了重围,留下身后一地狼藉。   “你就是那个被抓错的小鬼?”卫昭微微眯起眸子,眼中的杀机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打趣之意。   当年,卫昭的确救了霍青阳,但他回城以后,就把他交给了当地官员,让他们送他回家,从此再未过问此事,因此他并不清楚,扶余人抓的都是妙龄少女,如何会夹杂着一个霍青阳。   霍青阳垂首,低声道:“在下不是被抓错的,而是那些混账,他们抓走了我姐姐,我想把姐姐救回来,才追上去的。”   虽然大多数被掳的少女都获救了,可有少部分,仍是被扶余人带走了,想着霍家如今只得霍青阳一人,卫昭没有提及他的姐姐,而是淡然道:“就算不是你,我也会救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霍青阳拼命摇头,坚持道:“对殿下而言,此乃小事一桩,可不必在意,但对在下来说,救命之恩岂能忘怀,在下绝非忘恩负义之辈。”   卫昭无奈道:“我不过救你一命,你却救了我父子二人,事情就算扯平了,真要细算,是我欠你人情才对。”   霍青阳眨眨眼,突然笑道:“既是殿下欠我,是否打算要还呢?”   卫昭失笑,莞尔道:“你希望我如何还你?”这个小鬼有意思,刚刚还说要报恩呢,一眨眼就变成向他讨还人情了。   霍青阳敛起笑容,正色道:“在下想要从军,却苦于无门路,不若我护送殿下和小殿下回京,殿下看着合适,给我安排个去处。”   说来说去,霍青阳还是打算跟着卫昭进京。不过他的要求,倒不过分,想想他和扶余人的恩怨,卫昭理解他为何要从军。   随后,霍青阳老老实实向卫昭交代了自己的家世。原来,霍家祖籍云州边城,但永嘉二十九年,长宁王世子姬玉光复幽州白城、乌兰城两郡,卫夙从临近的燕州和云州调拨数万军民屯垦戍边,霍青阳全家因此搬到了乌兰城,而他本人,也是在乌兰城出生的。   独孤恩突袭乌兰城,霍青阳的姐姐被掳走,从此下落不明。第二年,卫昭失手被俘,霍青阳的父亲战死,母亲随后不久病逝,就把他托付给了老家的大伯。   霍青阳的大伯早年丧妻,无儿无女,遂把霍青阳当成亲生儿子看待。岂料昨年,大伯进山打猎,就此音讯全无,霍家便只剩下了霍青阳一个。   那日在天门岭,霍青阳一眼就认出了卫昭,他永远不可能忘记,六年前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刻,红衣玄甲的少年皇子恍若天神一般降临,硬是从扶余人的铁蹄下把他救了回来。   正因为那个人是卫昭,他一路上才会对他们那样好。在霍青阳看来,卫昭对他的恩情,他是永远还不清的。当时,扶余人都在撤退了,卫昭回身救他,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   从霍青阳说出卫昭救过自己的话开始,伊殷就没有开口,他一直坐在一旁,静听他和卫昭的对话。   终于,当霍青阳说到他想从军的时候,伊殷蓦然想起了他的身份,不是现在的,而是未来的。   霍青阳就是霍东君,是太平十年光复幽州全境,彻底击溃铁勒和扶余的大衍大将军,他曾亲口对伊殷说过,一生最尊崇的人是秦王卫昭。   伊殷起初没把两个人联系到一起,不仅是因为名字不同,而是眼前的霍青阳,在形象上跟他记忆中的霍大将军,真是没有一点相同之处。   此时的霍青阳,是个眉目清秀的英俊少年,而未来的霍大将军,却是彪形大汉一枚,站在一向以个子高着称的伊殷面前,还能比他高出半个头,真不知是如何长的。   想到这里,伊殷忍不住不停去看霍青阳,看得他心生疑惑,跟他对视起来,两人的眼睛,一个睁得比一个大。   最终,伊殷率先认输,笑着抹去久久不能眨眼逼出来的泪水。他想了又想,始终觉得霍青阳要长成霍东君那副模样,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过他为何要改名,伊殷倒是能猜到原因。卫夙驾崩后,六皇子卫阳继位,霍青阳的名字犯了新皇的名讳,可不就得改了,“东君”二字,乃是传说中太阳神的名字。   只是这一世,他和卫昭平安回到了大衍,就绝不会再给卫阳登基的机会,霍青阳的名字,估计是不用再改了。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霍青阳总算说服卫昭,在霍家多住些时日,等他处理好家中事务,再一同出发。   霍家没有其他人,霍青阳要走,短期内还不打算回来,处理的东西可就多了。卫昭和伊殷也没想到,霍青阳看着那样穷,家里竟然还有不少好东西。   赶集那日,霍青阳向里正借了牛车,打算把这回带下山的猎物和家里积存的药材,通通带到县城卖掉。   卫昭看到不少药材年份久远,就劝霍青阳暂时不要卖,这些东西在小地方卖不出大价钱,反正也不重,不如带到京城去,卖了起码能给他买套两进的院子。   霍青阳同意了,就把东西重新清理了一遍,轻巧的、贵重的全部带走,只卖掉笨重的那些,便是如此,最后卖出的银两,也让他大喜过望。   卫昭见状不由叹气,这个傻孩子,以前被人坑了多少银子啊,难怪身手那样好,还能过得那样穷,他把他带到京城,估计是有操不完的心了。   ☆、第022章 回京   从村里到县城,霍青阳雇佣的是里正家的牛车,价钱很公道,只要五十文。到了县城,霍青阳原想买两匹马代步,不想卫昭看来看去,竟然一匹都看不上,说是资质太差。   霍青阳无奈,只得雇了辆马车先到边城郡治所在,那里的马匹比起县城,质量稍好一些。果然,尽管卫昭还是挑剔,嫌马不好,但到底选中了两匹。   从边城郡治出来,霍青阳笑道:“跟公子的‘流星’比起来,天底下的马,都是不好的。”霍青阳原先管卫昭叫殿下,卫昭让他改口,免得惹人生疑,他就改成公子了,让卫昭很无语。   提到“流星”,卫昭神情一黯,低落道:“‘流星’和‘流月’,都是五姐姐送给我的,刚到渝京的时候只有半岁,我天天给他们洗澡、喂食,从不假手于人。出征扶余之前,流月有了身孕,我就只带了流星,可惜它陪我战到最后,却是万箭穿心而死,尸体也不知被拓跋乃刚如何处理了。”   霍青阳想起当年风驰电掣的神驹,伊殷看着卫昭黯然神伤的表情,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从小养大的战马,真跟亲人和朋友没什么区别了,他们也无从安慰。   疾行大半个月,卫昭一行三人终于抵达渝京。伊殷对这个从未欢迎过自己的繁华都城毫无感觉,可卫昭面上,却是近乎死寂的平静。   伊殷扯了扯卫昭的衣袖,轻声唤道:“爹爹,我们不进去么?”近乡情怯,说的就是眼下的卫昭。   卫昭回过神,低声道:“当然要进去,阿殷,我们走。”说着翻身下马,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伊殷进了城,霍青阳默不作声牵着马跟在他们身后。   进城以后,卫昭带着他们走到一家客栈门口,停下问道:“青阳,你身上还有银两吗?”   霍青阳不解其意,忙点头道:“有的有的,公子要买什么?”其实,霍青阳有说过要把银子都给卫昭掌管,但是卫昭不肯收,凡是用钱的地方,必然会先征求他的意见。   卫昭指指客栈的柜台,温言道:“你去开两个房间,订上两三天皆可。”伊殷愕然,抬眼看向卫昭,为何要住客栈,卫昭没有自己的府邸么。   霍青阳却不多言,卫昭说让订房,他马上就去了,随即转身问道:“公子,掌柜的说单独的上房没了,请问套房可以么?”   卫昭原本想说,不必浪费,房间差点无所谓,他连柴房都住过的,转念一想,已经回京了,何必节约,花了霍青阳的银子,以后还他就是,于是默然颔首。   在柜台做好登记,马匹自有客栈的下人牵去喂食,店小二领着卫昭等人到了房间。待他退下,伊殷方问道:“爹爹,我们为何要住客栈?你不是王爷么?你的王府呢?”   卫昭哑然失笑,揉着伊殷的头发道:“不住客栈住哪里?难道我们还能直接进宫?”他是嫡皇子,十岁元服当年就封了王,却没有就藩,一直住在宫里,宫外是没有府邸的。   伊殷顿时傻了眼,看卫昭的表情,他似乎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可伊殷当年在宫里的时候,皇室根本没有成年的皇子,他也没有细究过,他们该住哪里。   卫昭笑着拍拍伊殷的肩膀,转而对霍青阳道:“青阳,等下帮我送封信,送到昭阳侯府。”   霍青阳点头应是,随即问道:“公子,我大喇喇跑上门去,人家不会赶我出来吧?”昭阳侯,那可是皇帝亲封的万户侯,他家的门槛一定很高。   卫昭轻笑道:“无妨,你拿了我的信上门就是,他们会认得的。”霍青阳再无疑问,伊殷则猜测到,卫昭的信上,肯定有某种特殊标记。   写信对卫昭来说,并非难事,可他多年没有碰过纸笔,写出来的字,明显有失水准,只见他叹了口气,刷刷刷就把刚写好的信给撕了。   霍青阳识字不多,见状不解道:“公子,好端端的,怎么写好了又不要了?”   卫昭面无表情应了声:“写错了。”说完提笔再写。   一炷香后,卫昭把第二张信纸也给撕了,撕得粉粹,看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霍青阳更加茫然:“公子,你又写错了?”   卫昭不说话,默然颔首。伊殷却是一脸的要笑不笑,他知道卫昭是对自己的字不满意。   第三次写好信,卫昭仍是皱眉,不过他没有再撕,而是把信折起来塞进信封,交给了霍青阳,又在另一张纸上帮他画了简易地图,指明昭阳侯府的位置所在。   霍青阳拿着信,匆匆出了门,卫昭坐在桌边暗自走神,伊殷走过去,小声问道:“爹爹,昭阳侯是谁?你为什么给他写信?”   卫昭见儿子问得认真,便给他解释道:“现任的昭阳侯名叫君情,是昭阳桓侯的儿子,他跟爹爹同日生辰,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是深厚。”   其实,卫昭说的这些伊殷都知道,不过是不想他胡思乱想,才拉着他说话。伊殷没有见过君情,倒是他的儿子君华,自幼跟他一起长大,他被卫阳赐下鸩酒,也只有君华前来看他。   昭阳侯府距离卫昭他们住的客栈不远,霍青阳脚程又快,卫昭还没讲完他和君情的儿时趣事,他就回来了。   卫昭打住前面的话题,问霍青阳:“信可送到了?你都见到了什么人?”   霍青阳回道:“我把信给了门房,原本要走,却被他们留下,说侯爷看过信,定有回话。后来,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年龄看着挺大的,他问我住在哪里,我告诉了他,他就让我回来了。”   卫昭颔首,浅笑道:“青阳,辛苦你跑一趟了。”   霍青阳忙说不客气,小事一桩,何必在意。之后,三人用饭、歇息,暂且不提。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有人轻轻敲响了房门。霍青阳打开门,却见门口站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高鼻深目,眼珠灰蓝,似是有着胡人血统。   霍青阳愣住了,分不清来人是敌是友,也不知该不该让他进门,便听那人压低声音道:“是侯爷派我来见殿下的。”霍青阳方才侧开身子,让来人进了门。   卫昭和伊殷听到敲门声,也从卧房走了出来。来人看到卫昭,满脸激动,难以抑制,随即稽首道:“微臣鹿鸣,拜见秦王殿下。”   听到鹿鸣这个名字,伊殷精神一振,立时抬眼望去。前世,把他从庆佳带到渝京的人就是鹿鸣,今生再遇故人,伊殷有点小小的激动。   卫昭伸出双手,把鹿鸣扶起来,笑道:“此处并无外人,呦呦何必多礼,若是情儿知道了,必定怪我欺负你。”   伊殷被“情儿”这个肉麻的称谓腻到了,细想之后方醒悟,君情是君临的儿子,君临是卫昭的表兄,君情和卫昭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辈分却是差了一辈,卫昭这样叫君情,不足为奇。   鹿鸣垂手而立,表情颇有些无奈地道:“殿下,微臣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能不能别再叫我的小名。”鹿鸣的小名,正是拜卫昭所赐,呦呦鹿鸣,浑然天成。   伊殷闻言,在旁边呵呵直笑,比起他曾经见过的满目忧郁,哀伤到绝望的鹿鸣,还是这个会被卫昭逗得手足无措的鹿鸣更可爱。   卫昭不理他,直接问道:“呦呦,情儿呢,为何不来见我?”以他和君情的交情,得知他回京的消息,君情不在第一时间赶来相见,真是有些奇怪。   鹿鸣皱眉,看了眼霍青阳和伊殷,方歉意道:“侯爷身体不适,大夫不让出门,说要卧床静养,还请殿下见谅。”   “情儿病了?很严重么?”卫昭的声量陡然提高,不是生气,单纯是在担心,君情是要病得多重,才能连门都不能出的。   鹿鸣见卫昭忧心忡忡,忙道:“侯爷病情不重,只是需要静养,殿下不必太过担忧。殿下有何吩咐,直接告诉微臣就是,微臣定当全力以赴。”   卫昭想了想,随意道:“也没别的事情,就是麻烦你进宫一趟,帮我告诉皇兄一声,我回来了,还有我儿子。”   鹿鸣早先不是没听过有关卫昭的种种流言,见到伊殷更是惊讶万分,可是这些冲击,都比不上卫昭亲口承认,伊殷是他的儿子。   沉默良久,鹿鸣磕巴道:“殿、殿下,真的都要说吗?”鹿鸣一直不信,卫昭会给赫连濯生下孩子,便是真的生了,他逃回来的时候,也不可能把孩子带回来的。   “当然要说。”卫昭的语气极其肯定,“呦呦,你看我对你多好,只是让你跟皇兄说,而不是跟父皇说,你要是……”   鹿鸣瞬间吓得面无血色,肃然道:“今日天色已晚,微臣明早就进宫,面见东宫。”跟卫夙那个脾气暴躁的皇帝说卫昭带了他在扶余生的儿子回来,鹿鸣自认没有这个勇气,如此艰巨的任务,还是交给太子殿下好了,他是这个世间,为数不多敢当面跟皇帝叫板的人。   卫昭满意地点点头:“呦呦,回去照顾好情儿,告诉他,我有机会就去看他。”鹿鸣诺诺应是,拜别卫昭,悄然而去。   鹿鸣离开以后,霍青阳问道:“殿下,刚才那位就是定远侯么?”他虽是用的问句,语气却是十分肯定。   ☆、第023章 报答   卫昭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想不到你的消息还挺灵通的?”鹿鸣的爵位承袭自父辈,自身尚未上过战场,不想霍青阳身在边城,竟然也知道他。   霍青阳摇摇头,正色道:“定远果侯战死白城,幽州人都是知道的,若是没有他,三十八年那一仗,大衍只怕就要丢掉乌兰城和白城。果侯殉国后,据说独子袭爵,鹿这个姓氏,并不常见。”   原来如此,卫昭得知原委,不禁叹息一声。真要细论,鹿子谦的死,跟李伉脱不了干系,虽然不是故意陷害,也是被李伉的急功近利所牵连,偏偏李伉昨年死了,卫昭想找他算账都不能。   伊殷满心以为,鹿鸣进宫递了消息,宫里很快就会有回话。毕竟,卫昭跟他是不一样的,他是卫夙和姬皇后所出的嫡皇子,是他们自幼捧在掌心宠大的。   不曾想,第二日过去了,宫里音讯全无。   第三日也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不但没有宫里的人来见他们,便是鹿鸣,那天过后也没有再出现过。   眼看第四日已经过半,宫里仍然毫无动静,伊殷不由得担心起来,卫夙是不是不愿意儿子回来,亦或是,不高兴卫昭带了他回来。   跟伊殷的愁绪万千相比,卫昭的神情始终很平静,看不出丝毫的担忧。   第四日下午,长久的沉寂终于被打破,有人到客栈见了卫昭和伊殷。此人来头不小,尚未进门,就有侍卫把整间客栈团团围了起来。   卫昭和伊殷终日闭门不出,霍青阳却是个呆不住的,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外面闲逛,大有要把渝京的地皮踩熟的架势。   这日,霍青阳午后出的门,快到饭点的时候回来,却被侍卫阻拦进不了门。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向旁人打听,不料大家都不清楚,只晓得客栈此时不能进也不能出。   卫昭见到来人却不惊讶,轻轻唤了声“皇兄”便执起伊殷的手,介绍道:“皇兄,这是我儿子,小名阿殷。”   伊殷闻言一滞,赫连伊殷不是他的大名么,前世一直都是,只是大多数时候,人们为了方便只称呼后面两个字,怎么这会儿就成小名了,莫非卫昭打算重新给他一个名字。   打从进门起,太子卫明的眼中,便只有卫昭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他,再看不见其他人。紧紧握着卫昭的手,卫明半晌只说了两个字:“阿昭……”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都说皇家无亲情,兄弟之间再好的感情,也抵不过皇位的诱惑。但是这句话,在卫明和卫昭这里是不成立的,从卫昭出生至今,他们兄弟的关系始终亲密如初。   听到卫昭说起伊殷,卫明稍稍稳定心神,低头看了眼他,微笑道:“阿殷的鼻子、嘴巴,长得跟你真是一模一样。”他的目光温柔和蔼,让人看了顿生亲近之感。   卫昭明明很高兴,却故作不屑道:“若是没有一点像我,我又何必带他回来。”他不喜欢伊殷的眉眼,浓眉大眼的,一看就不是卫家的风格。   卫明向来了解弟弟的性子,不由朗声大笑,干脆还把伊殷抱了起来。他膝下三子一女,小儿子的年龄跟伊殷差不多,抱孩子的活计很擅长。   伊殷以往从未见过这位人人提起他都说好的太子伯父,今天初次见面,却一点不觉陌生,他看得出来,卫明对卫昭,甚至自己,都是全然的爱护之情。   卫昭见伊殷窝在卫明怀中尚算乖巧,遂不管他,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皇兄,你说实话,父皇是不是不希望我回来,他是不是……”   虽然不像卫明那样,一出生就是皇朝上下万众期待的皇太子,可卫昭作为皇帝的幼子,得宠的程度绝不亚于兄长,而且少了储君的身份和责任,卫夙对他的疼爱也就更加纯粹。   因而,想到父皇有放弃自己的可能,卫昭不彷徨、不害怕、不伤心是不可能的。   卫明最是疼爱弟弟的,见状忙道:“阿昭,你别胡思乱想,父皇怎么可能不要你,只是……”他面带踌躇,显然是后面的话不好出口。   “只是什么?”卫昭咄咄逼人,对卫明的话将信将疑,不是父皇的意思,卫明如何会拖了这些时日才来见他,其中肯定有问题。   卫明叹了口气,为难道:“阿昭,你能回来,父皇是很高兴的。可是阿殷,父皇不想看到你把他带回来,还要我……”   “要你什么?”卫昭眸光一闪,忽地把伊殷从卫明手里抢回来,紧紧抱在怀里,“父皇是不是要你把他解决了?”   伊殷明显可以感觉到,卫昭的双手在发抖,这意味着,他是真的认为,卫夙有可能对自己痛下杀手。   前世,卫夙和皇后姬婉的儿孙全都死了,死于巫蛊之祸,他是唯一幸存的,长相还有几分像卫昭,卫夙勉为其难,这才接纳了他。   即便如此,卫夙也没让他姓卫,更没给他上玉碟,只是把他不明不白地养在宫中。伊殷很清楚,卫夙就是在求个心理安慰,对他本人,其实是没有任何好感的。   如今,太子和元康公主全家都活着,卫夙对卫昭或许还有舔犊之情,对他,肯定就是百般看不顺眼了,留他一命算是仁至义尽,想让人把他咔擦掉也是不足为奇。   卫明惊讶于卫昭的反应,急急解释道:“父皇没有想过要对阿殷下手,到底也是你的儿子,父皇只是不想见他,让我在宫外找个地方,把他给安顿了。”   对卫夙的这个想法,卫明是不赞同的,卫昭真不喜欢阿殷,把人留在扶余不就得了,这样幼小的孩子,千里迢迢一路带回来可不容易,他既然不肯放弃,必定是舍不得的。   可惜卫夙的脾气又急又暴,除了已逝的长宁武王姬清,从来没人能让他改变主意,卫明劝了卫夙几回,不但无果,还被他赶了出来,然后他才来见卫昭的。   “我不同意!”卫昭一字一顿地说道,卫夙不认伊殷,他日后在大衍如何自处。确定卫夙对伊殷没有杀意,卫昭便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做出退让。   卫明苦笑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卫夙的五个儿子里面,性格最像他的就是卫昭,谁能说服谁,还真不一定。   卫昭见卫明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马上又把伊殷递了回去,讨好地笑道:“皇兄回去告诉父皇,他要不认阿殷,我就不回宫了。”   卫明抱着伊殷,亲亲他的脸颊,笑道:“不回宫可以,但是你们不能一直住在客栈,赶快收拾东西跟我走。”   “去哪里?”卫昭哪有什么行李,都是霍青阳的东西,他帮了他们许多,也该是他回报他的时候了。   卫明略加思索,决定道:“知道你和情儿关系好,可他最近身体不好,你带着个孩子,就别去闹他了,还是去辛儿那里,他家地方大,人又少,随便你们折腾。”   前几日鹿鸣说过一次,今日卫明又说,卫昭不由急道:“情儿到底怎么了?他从小身体很好的,什么时候变得弱不禁风了?”   卫明看他一眼,沉色道:“情儿并无大碍,你别担心,实在不放心,过两日看看他便是。”太子内君是君情的叔父君非离,既然卫明都说无碍,卫昭便没有再问。   卫明提到的“辛儿”全名姬辛,是现任的长宁王。姬辛出生之前,他的父亲姬玉就战死在幽州,他是遗腹子,生下来又没了母亲,自小由祖父祖母抚养。   姬辛六岁那年,长宁武王薨逝,他以世孙的身份继承王爵。第二年,重庆长公主薨逝,姬辛彻底成了孤儿。姬皇后见他可怜,把他带到宫里,跟卫昭和君情养在一起。   直到前年,姬辛年满十四,进了西城大营任职,姬皇后才放他出宫。长宁王府是卫明和卫昭的母家,让卫昭带着伊殷住过去,卫明再没有不放心的。   临出门前,卫昭想起多半被拦在门外不得进来的霍青阳,赶紧命人去传话,把他也给带到了长宁王府。   伊殷以前没有见过姬辛,只晓得他和卫明一样,死于那年的巫蛊之祸,而传承了十几代的长宁王,也因为姬辛卷入了卫明所谓的“造反案”,从而被夺爵。   卫昭父子在长宁王府一住就是半个月,卫昭见霍青阳闲极无聊,镇日逗猫惹狗,便让姬辛狠狠教训他一顿,叫他晓得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伊殷也是大开眼见,对姬辛的身手佩服到了极致。平心而论,以霍青阳的年纪,能有现在的武学修为,天赋绝对是不差的,而他的刻苦程度,伊殷也都看在眼里。   然而,在只比他年长两岁的姬辛面前,霍青阳根本就是毫无还手之力。由此可见,长宁王府代代执掌大衍皇朝一半以上的兵力,卫家的皇帝们是没有看错人的。   霍青阳性格倔强,败在姬辛手上非但不气馁,反而勤加练习,甚至主动向他讨教。姬辛也不是傲慢的性子,凡事绝不藏着掖着,有问必答,两人不打不相识,竟然因此成了莫逆。   后来,姬辛觉得霍青阳无所事事太过屈才,就问卫昭,他把他弄去西城大营如何,霍青阳此人,到了军中必然大有作为。   卫昭说,霍青阳是他的救命恩人,只要他愿意,他自然不会阻拦。姬辛欢欢喜喜走了,伊殷笑得乐不可支,这算不算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啊。   ☆、第024章 进宫   得知卫昭不肯回宫,带着儿子就在长宁王府住下了,卫夙面无表情,并未像卫明担心地那样勃然大怒,而是长久地保持着沉默。   半晌,卫夙终于淡然开口,他让卫明给卫昭带了句话。就是他要回宫,随时都可以,不需要再请旨,但是伊殷,他是绝对不能带回来的。   卫昭自然不肯,局面因此僵持下来。姬皇后晓得小儿子回了京,却苦于见不到人,急得不得了,隔两天就派人往长宁王府去一趟,要么送东西,要么传话。   卫明知道劝不动弟弟,不肯再做无用功。元康公主不信邪,亲自跑了两趟长宁王府,想劝卫昭不要跟皇帝硬碰硬,卫夙那样的性子,只能来软的不能来硬的。   可惜卫昭就是不听,任由元康公主差点说干口水,也只是一句:“皇姐毋须多言,此事如何处理,小弟自有主张,还请皇姐见谅。”   元康公主是卫夙的嫡长女,年长卫昭十九岁,两人名为姐弟,可元康公主看待幼弟,向来跟看自家儿女并无二致,而且她的长女,也比卫昭小不了两岁,两人幼时还在一起玩耍过。   见卫昭油盐不进,打定主意要和卫夙对抗到底,元康公主不禁叹道:“阿昭,父皇父皇,既是父亲,又是皇帝,他再疼你,也是有限的。”   卫氏皇室素来注重血统和门第,历代皇后和高位嫔妃、君侍,都是出身世族的高门子女,若是皇子皇孙的生母出身实在太低,上不得台面,玉碟上记作母不详也是有的,并不稀奇。   倘若伊殷是个通常意义上的私生子,是卫昭与平民女子所生,卫夙断不至于不认他,不过就是个庶出的孙子,皇室养得起,日后随便封他个低等爵位也就打发了。   偏偏伊殷的身世人尽皆知,卫昭失手被擒不是他的错,除了君临,谁能一生不败,就是姬清,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卫夙尚未不讲理到这种程度,连儿子并非主观原因导致的战败都不能接受。真正让卫夙生气的,是卫昭竟然给赫连濯生了儿子,不管卫昭是否被强迫,卫夙都觉得此事难以容忍。   假若卫昭把孩子留在扶余,他还可以装作不知道,事情就是传得再逼真,也是无凭无据。谁知卫昭胆大妄为至此,竟敢把孩子带了回来,这不就是坐实了流传多年的流言吗?   晓得元康公主是真心关怀自己,卫昭柔声道:“皇姐向来疼我,小弟岂有不领情的,可是阿殷,他对我真的很重要,我不希望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悄悄长大,然后跟我毫无瓜葛。”   元康公主闻言默然,的确,伊殷的年纪太小,眼下不过四岁,若他现在离开卫昭,被安置在其他地方,长大后肯定不会记得他,更不用说父子亲情了,早就烟消云散。   卫昭见姐姐不说话,似在思考,再接再厉道:“皇姐,这件事你就别管了,还有皇兄也是,父皇不会听你们的,若是因此惹得他对你们动怒,岂不是我的罪过。”   元康公主温婉笑道:“你是最小的弟弟,我和太子不疼你,还能疼谁呢。”   “不是还有卫时么?”卫昭下面,还有个五皇子卫时,足足比他小了十四岁。   元康公主冷哼一声,显然是不把小皇弟放在心上。李伉死了,云妃薨了,卫时无所依仗,也就那样了。   时辰已经不早,姐弟两个闲话几句家常,元康公主就告辞了,说改日再来看他。   目送元康公主出了院门,伊殷才推开卫昭的房门,动作轻盈地跑了进去。   “爹爹,我们以后是不是要分开?”说实话,到达渝京之前,伊殷完全没有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但是仔细想想,他又觉得这样的结果并不差,留在渝京,他的身份有多尴尬可想而知,倒不如隐姓埋名,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有机会的话,也能到京城看望卫昭。   不料他话音未落,就听卫昭急道:“阿殷,你听谁说的,谁说我们要分开的?”   伊殷眨了眨眼,茫然道:“太子伯父和公主姑姑都是这样说的……”你们说话从来不避着我,我会知道不奇怪吧。   卫昭把伊殷抱进怀里,直视他的双眼,厉声道:“不许听他们胡说!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谁都不可以!”   看着卫昭凛冽的神情,伊殷心里歉意丛生,他歪着脑袋,把脸埋到卫昭肩上。他原先还在想着,离开京城自己就自由了,却没想过,卫昭会如此舍不得他,真是有点对不起他。   卫昭以为自己的语气太严厉吓到了伊殷,便轻拍他的后背,温言道:“阿殷不要怕,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若是其他事情,他在父皇面前可以服软,唯独这件事不行,他稍微后退一步,卫夙就能把儿子给他藏到天边去,日后还能不能见着,就是全凭天意了。   这日,天气阴沉沉的,空中乌云压顶,倾盆大雨蓄势待发,眼看就要席卷而来。   伊殷坐在花坛边,看着低飞的蜻蜓和搬家的蚂蚁发愣,卫昭走到他身边,出声道:“阿殷,爹爹有事进宫一趟,你在府里乖乖的,记得按时吃饭和睡觉,知道么?”   伊殷转过身,下意识地点点头:“哦,我知道了。”他记不记得不要紧,只要王府的丫鬟记得就好,可是卫昭为何要进宫呢,不要他了?不可能。帮他说情?没机会。   得到伊殷的回答,卫昭又嘱咐院子里的丫鬟一番,随即出了门,他没告诉伊殷,自己进宫到底所为何事。   卫昭进宫不会受到任何阻拦,倒是宫人们看到失踪多年的四皇子,纷纷惊诧不已。卫昭到了紫宸宫,要求面圣,卫夙命人把他带到宣室殿前侯旨。宣室殿是紫宸宫的前六殿之一,位于正仪殿的左侧,晏明殿的后方,卫夙的书房设置于此,不上朝的时候,多在此批阅奏折。   卫夙让人问卫昭,可是想好了,他现下忙,没空见他,若是想好了,直接回去永福宫,地方给他留着,日日有人打扫,若是没想好,就请出宫去吧。   卫昭见不到卫夙,心有不甘,便在宣室殿前长跪不起,卫夙闻讯,不置一词。   皇后的未央宫就在紫宸宫后面,卫昭进宫且因见不到皇帝而在殿前长跪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后那里。   姬婉六年未见儿子,如何能不心疼,亲自到宣室殿给卫昭说情,却被卫夙责骂,说是后宫无故,不得踏入朝堂重地。   的确,大衍的宫规是有这样一条,除非是摄政的太后,否则除了封后当日,包括皇后在内,后宫任何人,都是不能进入前朝正殿的。   理论上说,紫宸宫前六殿都算是正殿,但是实际操作中,严格遵守这条宫规的只有举行大朝的元仪殿,便是举行小朝的正仪殿,也因各种原因,有不少后妃正式进入过。   至于晏明殿、致宁殿、宣室殿和温室殿这四座偏殿,就更没人理会了,像宣宗皇帝和宪宗皇帝,每每处理政事,都有皇后伴驾御书房,从来没人敢站出来说萧皇后和谢皇后做错了。   因此,姬婉进入宣室殿,真不算是大事,纵然她从不过问政事,以前也不能说一次都没来过。卫夙说她违背宫规,其实就是不想有人帮卫昭说话。   见姬婉面色苍白,眉间愁绪萦绕,卫夙漠然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尔虽是皇后,违反宫规亦不可不罚。念尔乃是初犯,朕便罚尔闭门思过三日。”   姬婉静静看着卫夙,半晌方道:“臣妾谢陛下恩典。”她的眼神,仿若古井一般,平静无波。   皇后匆匆而来,再匆匆而去,卫昭并非不知情,可他始终低垂着头,没看皇后一眼,更没和她说上一句话。   晚些时候,卫明得到消息,急急赶到宣室殿。他先看看殿前跪得笔直的卫昭,再看看阴云密布风雨欲来的天空,不禁跺了跺脚,不等宣召就直接进去了。   都说皇帝和太子不和,可在政事之外的事情上,卫夙对卫明一向是很宽容的,几乎可以说是为所欲为,也从不说他一句重话。   但是今天,卫明很难得地被卫夙骂了个狗血淋头,原因不必多说,自然是皇帝在迁怒。   卫昭哪天进宫不好,偏偏挑在今天,卫夙不见他,他就跪着不起来,卫夙最恨被人威胁,不暴跳如雷才怪。   卫夙心里明白,只要不见卫昭,自己如何心狠都使得。可要是见了他,见到那张酷似那个人的脸,他所有的坚持,都会失去意义。   伊殷不是普通孩子,他的存在,是整个大衍皇朝的耻辱,他不能认他,绝对不能。   皇帝骂累了,坐在椅子上直喘气,他让太子先出去,说暂时不想见到他,卫明无奈,只得告退。   天越来越阴,空气湿漉漉的,简直像要拧出水来,可雨就是落不下来,让人徒增烦闷。   宣室殿是偏殿,除了御书房,也有让皇帝休憩的地方,但通常是午休、小憩,而不是用来过夜的。皇帝如果不去嫔妃、君侍的寝宫,往往会在承乾宫、长和宫、永兴宫择一过夜。   卫昭在宣室殿前跪着,卫夙若要出门,不可能看不到他。当然,宣室殿是有后门的,可供宫人进出,但谁也不敢说出,让皇帝去走后门的话。   卫夙几番坐立,最后拂袖道:“罢了,今夜就在此歇息吧。”他似乎忘了,自己还有种选择,就是让人把卫昭强行拉开。   ☆、第025章 雨夜   午夜时分,酝酿已久的瓢泼大雨终于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点仿佛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砸在地上,飞溅出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明光宫内,君非离被沉闷的雷雨声惊醒,他睁开眼,却发现身旁不见卫明的踪影,床上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躺过的痕迹,立时唤人来问。   外间守夜的大宫女上前回话:“启禀内君,太子殿下先前在书房看书,后来见下雨了,就带着人出去了,去的是紫宸宫的方向。”   紫宸宫?!君非离不解地微皱起秀气的眉,沉默不语。大半夜的,卫明为何突然去了陛下的寝宫,莫非是……   思及于此,君非离睡意全无,干脆披衣起身,大宫女立即命人点燃殿内所有的火烛,将明光宫照耀地亮如白昼。   把宫人们都打发去了外间,君非离独自在窗边的榻上坐下,心里却想,这样的天气,卫昭当真是挑的好时候。   自从卫昭回京,卫明跟皇帝闹了好几次不愉快,起因都是卫昭的那个儿子。   君非离进宫时,卫昭不过八岁,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并不夸张,向来对他疼爱有加。卫昭失手被俘,他对他的担忧之情,也丝毫不比卫明少。   只是近些年来,卫明由于政见不同,和卫夙的关系有些微妙,倘若再因卫昭之故,惹了皇帝不快,君非离要说对卫昭完全不介意,是不现实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简直就是从天上泼下来的,君非离的眉宇,也似乎蹙得更紧了。   宣室殿前,卫明见卫昭跪姿依旧,和白日里没有丝毫区别,心疼不已,急忙撑伞走上前,为他挡住些许风雨。   卫昭听到卫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只平静道:“皇兄,你回去吧,我就是唱苦肉戏,也得唱完全套啊。”   风大雨急,卫明纵然撑着伞,一路行来身上也打湿了大半,如今一把伞两个人合用,效果更是微乎其微。   卫明身边的宫人哪敢让太子殿下淋在雨里,立即有人上前为他撑伞。这样一来,卫明手中的伞,就只遮卫昭一人,终于起了点作用。   卫明让人呈上干布巾,一边给卫昭擦去脸上的雨水,一边念叨道:“阿昭,你别小看这雨,虽是夏日里,淋在身上还是很凉的,小心着凉生病。”   卫昭面带苦笑,无奈道:“皇兄,我真的没事,你还是回去吧,若是被父皇知道了,又说我是闹着玩的。”   卫明挑挑眉,一本正经道:“你跪你的,我不打搅,我打我的伞,你也别管,便是父皇知道,又能如何。”   卫昭自知说不过卫明,干脆闭口不言。卫明也不再开口,只是给弟弟撑着伞,默默陪他等待。   风雨之中,兄弟二人一站一跪,俱是无语。   四更过后,暴雨开始渐渐变小,到天快亮的时候,基本上就已经停了。   卫昭晓得卫明白天还有政事要处理,便劝道:“皇兄,雨停了,你快回去换衣服,别耽搁了正事。若是误了事,父皇责罚下来,我可不会帮你说情。”   卫明不肯挪步,犹豫道:“我回去了,你怎么办?”在大雨中跪了一整夜,卫昭的脸色看起来,可不是很好看。   卫昭轻笑道:“我当然是继续了,已经坚持到了现在,皇兄该不会是想让我打退堂鼓吧,那样岂不是很不划算?”   卫明想想也是,又见时辰真的是不早了,匆匆叮嘱卫昭几句,便急急带人回了东宫。   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庭院里飘荡着泥土的芳香。   卫昭听着宣室殿内轻微的动静,继续在原地跪着,一动不动。   卫夙清早醒来,听说卫昭还在外面跪着,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怎地,总之是召见了他。   卫昭跟着小黄门进入宣室殿,在卫夙面前恭敬地跪下,稽首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长乐未央。”   卫夙看着卫昭,久久不说话。卫昭跪在地上,也不敢起身,只维持着跪拜的姿势。   良久,卫夙用力地拍下桌案,怒斥道:“你这个不孝子!回来便回来,为何要带上那个孽畜?你知不知道,他不仅是你的耻辱,更是整个大衍的耻辱!”   卫昭抬首,看着皇帝震怒的表情,却不敢分辩,只咬定一句:“父皇,阿殷是我的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儿臣如何能够……”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怒气冲天的皇帝打断:“阿昭,不许偷换概念!朕从来没有说过,要你杀子的话!”他只是不想见到那个孩子,一点也不想。   卫昭低下头,再不和皇帝对视。只听卫夙继续吼道:“既然是赫连家的儿子,留在扶余不是很好么?你为何要把他带回来?”   卫昭直直看着地面,低声道:“赫连濯不喜阿殷,倘若儿臣不在,阿殷留在扶余王宫,是活不下去的。”   卫夙被卫昭气得哽住,片刻方道:“你不就是想要孩子活命吗?朕答应你,保证他一辈子衣食无忧,今生今世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他,你又何苦非要带他进宫?”   不知不觉中,卫夙的语气已经放缓,可卫昭却不领情,仍然坚持道:“阿殷年幼,尚不记事,若是父皇把他带走,他以后还会记得儿臣么?”   “不记得就不记得,你又何必在意?”卫夙忽地站起身,不耐烦道:“不就是一个儿子?阿昭,朕马上给你赐婚,你看上谁家的姑娘尽管说,以后想要多少儿子生不出来!”   卫昭无奈苦笑,晓得卫夙的耐心已告罄,如果自己再坚持己见,极有可能触怒他,可他还是缓缓道:“父皇,阿殷是不一样的,儿臣以后便是有再多的孩子,他也是不可替代的。阿殷生下来的时候,儿臣并不喜欢他,在他三岁以前,甚至没有抱过他,跟他说过一句话。可是阿殷从来不在意,他锲而不舍地接近儿臣,为了儿臣跟比他年长的兄长打架,被人打得浑身是伤,差点没命。从扶余回来的路上,阿殷更是和儿臣相依为命,如果没有阿殷,儿臣未必能够活着回来。父皇,儿臣不能不要阿殷,他是上苍赐给儿臣的最好的救赎。”   卫夙陷入沉默,对伊殷的去留不置可否。卫昭跪在地上,感觉身上阵阵发冷,眼前不断发黑,他咬紧牙关,苦苦支撑着,不让卫夙发现自己的异状。   半晌,卫夙正要开口,却见卫昭身体一晃,软软地扑到在地上,整个人都已失去了意识。   卫夙大骇,连声唤道:“来人,速传太医。”同时有宫人上前,把卫昭抬到旁边的暖阁。   太医院左院判吕韬闻召火速赶到,拾起卫昭的右手仔细诊脉,推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吕卿,秦王病情如何?”卫夙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心绪并不平静。他何尝不知卫昭用的是苦肉计,可他就吃这一套,也是无可奈何。   起初,看到卫昭昏倒他并不是太担心,淋了一晚上的雨,卫昭纵然生病也是自找的,不过这孩子的身体从小就很好,应该不会有大碍,可吕韬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对。   吕韬见卫夙问话,在他面前拜倒,请罪道:“陛下,请恕微臣无能,秦王病势沉重,非药石可医也!”   卫夙神情剧变,怀疑道:“不就是淋个雨,发个烧,怎会……严重至此……”他的儿子,像是这般娇弱的人吗。   吕韬不停磕头,然后解释道:“启禀陛下,秦王殿下的身体过去几年折损过甚,已是伤了根本,而且他前不久还、还、还……”   “还什么?你把话给朕说清楚!”卫夙怒极,狠狠一脚踹出去,把吕韬踢翻在地。   吕韬翻身起来,迅速重新跪好,磕巴道:“殿、殿下前不久小、小产过,产后失之调养,气血两虚,因而此次发烧,把新老病根都带了出来,病势极险,药石罔效。”   吕韬说完话,死死盯着地面,他不敢想象,皇帝此时的表情,会是怎样的愤怒。   小产?!卫夙彻底惊呆了,他愣了一瞬,才把这两个字和卫昭联系到一起。紧接着,他怒不可抑地砸掉了所有触手可及的物品。   听着噼里哐当摔盘掼盏的巨大声响,吕韬真恨不得地上有道缝儿,好让自己钻进去。   卫夙没有再传其他太医,只让吕韬下去开方煎药。吕韬领命而去,心中忧虑甚深,陛下此举是信任他,还是已经当他不存在了。   随后不久,姬婉和进宫看她的元康公主就得知了卫昭病倒的消息,两人苦于不能前来宣室殿,便让人去东宫请太子。   卫明赶到未央宫时,姬婉和元康公主正抱头痛哭,吕韬的诊断结果,她们都知道了,也都不愿相信,卫昭,他怎么可能……   卫明见状忙劝慰道:“母后,皇姐,还请稍安勿躁,我们都未见过阿昭,情况兴许并不像他们说得那样严重。”卫夙身边的人,没有几个是亲近中宫的,传出的消息未必属实。   姬婉闻言,心下稍安。元康公主抹泪道:“我听宣室殿的人说,父皇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吕院判从殿内出来,走路都是一撅一拐的。”   卫明心里不由一沉,面上却不表现出来:“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我过去看看。”如果不是卫昭情况不好,卫夙如何会气得砸东西和打骂太医。   姬婉收敛心神,镇定下来,叮嘱道:“太子,你速去,有消息及时传回来。”她的昭儿,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卫明颔首,转身去了宣室殿。他很后悔,昨夜没把卫昭强行带走,要是他再坚持一下,卫昭就不会……   其实卫明心里很清楚,便是他坚持也不会有用,卫昭不可能听到的,他们兄弟但凡起了争执,最后妥协的一定是他,从无例外。   卫明到了宣室殿,听说卫夙在御书房批阅折子,就先去暖阁看了卫昭。   卫昭昏睡着,脸颊绯红,呼吸微乱。卫明不懂医术,只看表象并不觉得卫昭的病情有多严重,但想到卫夙的表现,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榻前有两个小太监守着,卫明给卫昭理了理被他踢开小半的薄被,把两个小太监数落一顿,要求他们务必照顾好四皇子,才转身去见卫夙。   卫夙说是在批阅折子,其实从他进门起,拿起的第一份折子都没看完。   他是真没想到,卫昭的身体已经被赫连濯折磨地那样糟糕,如果不是时机不成熟,他恨不得马上就派兵灭了扶余。   卫昭的名字来自昭阳侯,而他无论长相还是性情,都有几分肖似君临。   当然,卫昭的母亲姬婉和君临的母亲姬扬是同胞姐妹,表兄弟两个在相貌上有相似之处,并不稀奇。   真正让卫夙欣喜的,是卫昭像足了君临的性子。   君临英年早逝,卫夙伤怀不已,他此后重用姬玉、鹿子谦、李伉,就是想要填补君临留下的空白。   但是这几个人,较之君临各有不足,竟然先后丧生在幽州战场,使得幽州得了个“帝国名将坟场”的称号。   倒是卫昭,他在永嘉三十九年的表现,隐约让卫夙重新看到了少年时代的君临。   那个时候,卫夙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失而复得来形容,他坚信有朝一日,自己能将卫昭打造成第二个君临。   卫家人善战的不多,除了平郡王一系和早已绝嗣的静亲王一系,便只有世宗皇帝的长子卫琳是以军功闻名的。   由此可见,卫家要想出个能打战的皇子是不容易的,卫夙的骄傲,溢于言表。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卫昭的起丨点就是他的终点,比起战死殉国的姬玉和鹿子谦,卫昭束手就擒的结果让卫夙更不能接受。   君临从来不会失败,卫昭怎么可以败,他只是想再要一个君临,真的就那样难么?   卫昭被俘后,有关他的消息从未断绝,尤其是他给赫连濯生了个儿子,此事闹得天下皆知。   卫夙永远不会忘记,他收到赫连濯寄来的信,心头是怎样的滋味,他的儿子,不可能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所以,卫夙从来没有想过派人营救卫昭,卫家的皇子,可以战死疆场,却不能苟且偷生,他从此只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好了。   整整五年过去了,就在卫夙以为,他把卫昭忘得差不多的时候,卫明告诉他,卫昭回来了。   假若卫昭是自己回来的,卫夙或许会很高兴,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卫昭的前途,大有可期。   谁知卫昭竟然带了伊殷回来,他在扶余生的那个孩子,气得卫夙一口老血哽在胸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难受至极。   卫夙不想见到伊殷,干脆就连卫昭也不见,不想这孩子对他的心思了若指掌,特意挑了个这样的天气进宫来,以自己的性命为要挟,逼他就范。   其他人敢这样做,卫夙直接就能咔擦了他,卫昭这样做,卫夙很无奈,要么他低头,要么卫昭死,根本没得第三种选择。   ☆、第026章 名字   卫夙想得太过入神,卫明在他面前重复了两次请安的话,他都没有听到。卫明无可奈何,只得高声道:“儿臣叩见父皇。”他不想提醒卫夙,他的折子拿反了。   卫夙回过神,随手把折子往御案上一扔,招呼道:“太子来了,又是来劝朕的?”卫明的心思,他还能不知道,肯定是来帮卫昭说话的,卫昭能有今日的任性,他这个兄长当居首功。   卫明稍作犹豫,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劝卫夙改变主意,认了伊殷,卫昭牵挂孩子,说不定会因此多几分求生的意志,否则再拖下去,就很危险了……   卫夙闻言很生气,痛骂卫明一顿,说是父母兄姐俱在,卫昭岂会只想着那只小狼崽子,此乃大不孝之罪过。   骂过卫明,卫夙又补充道:“若是阿昭能醒过来,朕就当是天意,认了那只小狼崽子。”说完气呼呼地走了,把剩下的折子留给卫明,让他看着办,能处理的先处理了,不能的暂且留着。   卫明喜出望外,他就知道,在卫昭的任性面前,父皇是招架不住的。卫明进到暖阁,在卫昭耳边说道:“阿昭,你要快点好起来,父皇答应了,只要你好了,他就认了阿殷。”   卫昭仍然昏睡着,自然不会有回应。卫明摸摸他的额头,感觉体温比之前好像又高了些。恰在此时,吕韬让人送了卫昭的药过来。卫明亲自从来人手中接过药碗,一勺勺吹凉,再喂给卫昭。   给卫昭喂了药,卫明让人往未央宫传话,说卫昭暂无大碍,又在榻边守了他一阵子,才回到御书房,处理卫夙留给他的折子。   宣室殿到底不是住人的地方,卫昭在此养病很不方便,卫夙当天晚上就让人把他挪回了以前住过的永福宫。姬婉和元康公主,也能亲自过去照顾他了。   但是,卫昭的病情一直不见起色,烧得越来越厉害,吕韬开的药灌下去,根本不起作用。   卫夙无奈,只得召了上官翔进宫,此人乃是越国公上官翱的胞弟,素有医神之称,与医仙端木惠齐名,只是他救人治病,方法太过匪夷所思,不到万不得已,宫里绝不召他。   上官翔给卫昭诊了脉,说法和吕韬差不多,也是气血虚亏之兆,而且他还补充了点,就是卫昭前几年各种好药用得太多,以至于大多数的药物,对他已经无效。上官翔给卫昭施了针,但他同时告诉卫夙,此举乃是尽人事,听天命,秦王殿下能不能撑过来,全靠他自己了,他们帮不到他。   卫昭昏迷了三天三夜,命在旦夕。元康公主想着父子连心,让人去接伊殷进宫,兴许就有奇迹发生呢。实在不成,也得让他们父子见到最后一面,不然她的弟弟,就真是太可怜了。   宫里派人来接他的时候,伊殷已经在长宁王府急得团团乱转。卫昭一走就是四天,音讯了无,姬辛在西城大营,根本不着家,王府的丫鬟只管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什么外面的消息都没有。   伊殷不是没想过偷偷溜出去,但是渝京很大,皇宫的守卫也很森严,凭他如今的小身板,是绝对不可能混进去的。   再说皇宫是卫昭的家,他的父母兄长都在里面,伊殷与其说是担心卫昭的下落,不如说是害怕他被皇帝扣下了,再不允许他们父子相见。   但无论如何,卫昭在宫里都是没有危险的,因此伊殷虽然着急,也还等得下去,便是卫昭带不出话来,太子伯父应该也会帮忙的,他耐心等着便是。   因而,当元康公主府的长史告诉他,秦王病危,公主命他接他进宫时,伊殷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四天前,卫昭进宫前都是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就病危了,他不信,他们肯定是骗他的。   从长宁王府坐马车到了白虎门,公主府长史带着伊殷下车,从侧门进了宫,换乘宫车,往永福宫而去。   通常情况下,除了帝后嫔妃,皇子皇女,其他人在宫里是不得乘车的,今日有宫车等候,不是帝后特许,就是太子安排的,看得出来是要他们赶时间。   伊殷想到此节,更是心急如焚,卫昭究竟病得多重,以至于他们这般匆忙要他进宫,好像动作稍微慢点,就会……   伊殷不敢往下想了,到了永福宫,他嗖地跳下车,蹬蹬蹬就往里跑,随行的人,根本追不上。   “爹爹,爹爹……”伊殷一路唤着,径直冲进了卫昭的寝殿,可惜他的床前围着太多人,他年幼力弱,居然挤不进去。   卫夙见到伊殷大怒,说卫昭那样在乎他,要是卫昭死了,就让伊殷给他陪葬,成全他们的父子之情,伊殷惊骇不已,猛地冲过人墙,扑到卫昭身上。   “爹爹,我是阿殷,我来了,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爹爹,呜呜……”你要是再不醒,你儿子就要没命了,伊殷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并不完全一致。   伊殷不是怕死,他怕的,是卫昭可能会死。重生将近一年,伊殷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卫昭是真正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他不能失去卫昭,如果卫昭死了,他也不要活了。   姬婉忧心儿子的病情,对突然冒出来的孙子,并未太过在意。倒是卫明和元康公主,先后抱了抱伊殷,柔声安慰他不要怕,卫昭一定会好起来的。   伊殷在卫昭床前坐下,紧紧握着他滚烫的右手不放。在扶余的时候,他们经历了那样多的磨难,卫昭都熬过来了,没理由回到了大衍,他心心念念的故乡,才说要放弃的。   许是卫夙的恐吓起了作用,卫昭终于在第四日的午后醒了过来,姬婉和元康公主喜极而泣,卫明也是激动不已,只有卫夙故作镇定,可惜衣袖下面颤抖的双手出卖了他的心思。   伊殷见卫昭缓缓睁开双眼,先是难以置信地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小心翼翼扑上去,抱着卫昭哇哇大哭:“爹爹,你以后再也不要生病了,呜呜……”   卫昭浑身乏力,连动一根手指都会感到费劲,他蹭蹭伊殷的脸颊,吃力道:“阿殷,爹爹答应你。”说完又把视线投向伊殷身后的卫夙等人,虚弱道:“父皇,母后,儿臣不孝,让你们担心。皇兄,皇姐,非离哥哥,也辛苦你们了,都是我……咳咳……”   卫明见他咳得厉害,还有些喘,忙道:“阿昭,你别说话,我们明白你的意思。”说着命人速传太医。   卫夙瞪了卫昭一眼,拂袖道:“晓得自己不孝,以后说话、做事,就要先想清楚。”言罢扬长而去。   姬婉福身道:“臣妾恭送陛下。”卫夙这样说,就是意味着,他不再追究这件事了。   卫明、卫昭、君非离和元康公主同声道:“儿臣恭送父皇。”伊殷眨眨眼,觉得大衍人的礼节真繁琐。   吕韬很快就到了,这几日为了秦王的病,他是焦头烂额,几宿没睡好,眼眶都凹了下去,就怕秦王有个万一,陛下拿他出气,把他给咔擦了。   如今见到卫昭醒了,吕韬比谁都高兴。给卫昭诊过脉,吕韬欣喜道:“回皇后娘娘,回太子殿下,内君殿下,公主殿下,秦王的病情已经无碍,只需安心静养即可。”   卫明欲要开口问话,就听卫昭低声道:“吕院判,我体内尚有禁制功力的扶余秘药,你可能解开?”在长宁王府,卫昭不便召见太医,才把这件事拖了下来。   吕韬回话道:“启禀秦王殿下,微臣不善此道,还请殿下恕罪。不过陈院使有个弟子,名唤庄钰的,精于此道。待殿下身体复原,可传他前来问诊,只是眼下,却是不适合的。”   卫昭颔首,表示知道了。卫明笑道:“阿昭,你不要心急,先把身体养好了,什么事做不得。”其实,卫昭的病根是拔不去的,仔细调养,也不过是为了不折寿数。   姬婉见卫昭面露倦容,便道:“太子,非离,元康,你们各自有事,便先回去吧,阿昭也该休息了。”三人应是,随即退下。   卫昭目送他们出去,向皇后道:“母后,你也回宫吧,莫要因为儿臣,累着自己。”   姬婉笑笑:“母后不累,你累了就睡吧,母后看着你。”六年未见的儿子,她无论看多久,都是看不够的。   卫昭劝不动皇后,便拍拍伊殷的后背,提醒道:“阿殷,你还没叫皇祖母呢,还不快点……”   伊殷扭头看着姬婉:“皇祖母好。”姬婉点点头,笑了笑,没说话。她对伊殷的感情很复杂,以至于在见到他的时候,有些不知该如何相处。   卫昭歉意道:“母后,阿殷不懂宫里的规矩……”见到皇后竟敢不下跪行礼,卫昭对儿子已经无语了,他似乎忘了,伊殷见到皇帝,也是没有下跪,没有行礼的。   姬婉并不在意,只说小孩子年纪小,规矩慢慢教就是,催促卫昭休息。卫昭也的确累了,不多时就睡着了,剩下伊殷和皇后,相对两无言。   卫昭养病期间,姬婉和卫明是日日必到永福宫的,元康公主在宫外,也是隔三差五就进宫来,君非离也带着孩子来过几次。   卫明膝下三子一女,长子卫萱,今年十三,长女卫蔻,年方十岁,次子卫兰,刚满八岁,幼子卫茂,只得五岁,全是君非离所出。跟着君非离来到永福宫的是年纪稍长的卫萱和卫蔻,他没带上卫兰和卫茂,说是两个小儿子太调皮,来了只会影响卫昭休息,不如不带他们,等卫昭病好了,他再让他们来找伊殷玩。   卫萱和卫蔻都是温柔和善的性子,君非离待人也是谦和有礼,伊殷对太子伯父全家的印象是非常好的,再想起他们前世悲惨的遭遇,更是唏嘘不已。   随着卫昭病情的逐渐好转,给伊殷重新取名的事被提上了议程。卫昭想了个“荣”字,既符合辈分,寓意又好,而且没人用过。   然而,宗正卿却不同意,说是小皇孙来历不明,不能用草字头的字。卫昭如何肯干,死活要用“荣”字,事情闹到卫夙那里,卫夙说伊殷和其他人不一样,名字也不能一样。   之后,卫明出面说合,“荣”字照用,前面加个“崇”字,卫昭和宗正卿各退一步,伊殷的新名字就算定了下来。   “卫荣”变成“卫崇荣”,卫昭是很不高兴的。因为大衍的皇家和世族,历来皆以单名为尊,双名为贱。   在大衍之前的神川皇朝,嫡庶之分尤为严重,嫡出单名,庶出双名,是流传了几百年的规矩,便是皇子皇女,也不能例外。   但在神川皇朝的中后期,神川家族自己打破了这个规矩,天底下还能有比皇帝更尊贵的人么?堂堂帝王,名字却是双字,岂不让人笑话。   于是,神川家并非嫡出的帝王们,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往往就是给自己改名,去掉一个多余的字。   后来,除了嫡子嫡女,皇帝也给宠妃宠侍的儿女取单名。再后来,干脆就一视同仁,只要是皇子皇女,通通都是单名。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给所有子女都取单名的风气盛行于整个世族阶层。卫家早年也是世族出身,自然遵循这个规矩,因此卫家历代的皇子皇孙,就没有一个是双名的。   因着“卫崇荣”这个名字,卫昭郁闷了好几日,凭什么他的儿子,就要有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名字。   当然,卫昭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他不用草字头的字,宗正寺并不反对他给伊殷改个单名,只是那样的话,伊殷入不了行辈,还不如双名呢。   卫崇荣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他不觉得自己是扶余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大衍人,姓赫连还是姓卫,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不过“卫”是卫昭的姓氏,能跟他一样,他还是挺开心的。除此之外,卫崇荣对卫氏皇族,对大衍皇朝,没有任何归属感。   再说,卫昭虽然不满意这个名字,也只是私下里不开心,而不是像先前那样,为了给他争取“卫”这个姓氏,要死要活地跟皇帝对着干。   可见在卫昭心目中,他能不能姓“卫”,是顶顶要紧的,绝对不能退让。至于他的名字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则是可以商榷的。   除了觉得“卫崇荣”三个字写起来太麻烦,没有“卫荣”那样简便,卫崇荣并不认为两者之间有多大的差异。   但卫家皇室的人,显然不是这样想的。卫昭最早提出“卫荣”这个名字,那个据说跟他同辈,头发和胡子全都花白了的宗正卿瞬间变了脸。   然后就是长长的引经据典,宗正卿说话啰里啰嗦,卫崇荣记不住全文,只晓得大概意思是说,他若是叫了“卫荣”,卫昭就是对不起卫氏宗族,对不起卫家祖宗十八代。   卫昭的性子有多倔强,只看他和卫夙的对持就能了解一二,可就是他,也没扛过宗正卿的压力,卫明再一劝说,就屈服了。   ☆、第027章 君情   卫崇荣见不得卫昭闷闷不乐的表情,想办法逗他开心,谁知卫昭意兴阑珊,压根儿不想搭理他。   “爹爹,你好歹说句话嘛!”自从那日被元康公主派人接进宫,卫崇荣就跟着卫昭住在他旧日在宫中的住处,永福宫。   永福宫位于未央宫右侧,属东六宫。按照最初的规划,东六宫是正三品以上君侍的住处,与其相对应的,西六宫则是正三品以上嫔妃的住处,泾渭分明,互不往来。   但实际上,距离紫宸宫和未央宫最近的永寿宫和永福宫,往往成为各路王爷在宫中的临时住处,如太宗年间的雍王,世宗年间的长宁王,以及宪宗年间的齐王。   卫昭懒懒看他一眼,索然道:“出去玩去,别烦我!”宗正寺那群老家伙,每天正事不做,专门和他过不去,就连父皇也是支持他们的,卫昭越想越不忿。   卫崇荣知道卫昭还在计较自己的名字,晃着他的胳膊撒娇道:“可是没人陪我玩。”   比起扶余的王宫,大衍的皇宫不知大了多少倍,单是卫昭的永福宫,就能直接碾压对手。只是宫里的人,卫崇荣大都不认识,且有正事在身,他就显得很无聊了。   卫昭可能也是觉得对儿子的态度凶了点,就从软榻上坐起身,柔声道:“荣儿,你想去哪里玩?”   卫崇荣不是很能接受“荣儿”这个称谓,但是卫昭不喜欢“崇”字,“阿荣”叫起来又感觉怪怪的,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看着卫昭,问道:“爹爹,我们能出宫吗?”   陡然听到儿子说要出宫,卫昭怔愣了下,随即问道:“荣儿,你是想要出宫去玩,还是想要搬到宫外去住?”   卫崇荣愕然睁大眼睛,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有两种解读方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遂道:“爹爹,我既想出宫去玩,也想到宫外去住。”   前世,卫崇荣大半辈子都是在宫里度过的,留下的尽是些不美好的记忆,如果有可能,他当然不想在宫里住,即使卫昭的永福宫,比他以前住过的地方要精致华丽许多。   卫昭想了想,肯定道:“荣儿,你要出去玩,我们现在就能走,可你要是想出去住,估计就得等段时间了。待会儿回宫,我去问问母后,我的府邸什么时候能收拾好。”   “呃?!”卫崇荣目瞪口呆,他就是随便问问而已,并未想到卫昭真的会有出宫的计划,而且他不是说自己在宫外没有府邸么,怎么突然又有了。   卫昭根本不看卫崇荣惊愕的表情,接着道:“当年出征扶余之前,父皇就让工部的人给我修建王府了,等我回来,便能就藩。”   “就藩?!”卫崇荣已经跟不上卫昭的思路了,这都哪儿跟哪儿,皇子就藩的规矩,他又不是不知道。   对大衍的皇子来说,就藩既是好事,又是坏事。此事的好处在于,你的人身安全从此有了保障,而坏处则是,就此远离大衍的政治中心,只能当个逍遥度日的富家翁了。   要知道,大衍的亲王、郡王对封地的政权、军权,都是不能插足的,他们唯一能享受的,就是封地的赋税,住在京城还是封地,其实并无区别。但是太丨祖皇帝曾有明言,皇子除非在朝任职的,否则元服之后,成亲之前,必须就藩,不得违背。   卫昭少年从军,一心想要建功立业,而且他和赫连濯,还有尚未了结的恩怨,他怎么可能去就藩,从此放弃前程和仇恨。   卫昭见卫崇荣懵住了,不由失笑,逗他道:“荣儿,你想到什么了,吓得傻乎乎的?”   卫崇荣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忙问道:“爹爹,我们要去哪里?”话刚说完,他就想骂自己笨蛋,卫昭能去哪里就藩,他是秦王,他的封地直接都把渝京围起来了好不好。   大衍开国近三百年,只有两位皇子的封地是在京畿重地附近。一位是开国皇帝卫律和孝烈高皇后的独子,雍王卫胤。太丨祖、太宗两朝,雍王权倾天下,势不可挡,死后陪葬昭陵,哀荣无限。   而另一位,就是卫昭了。只看当今太子对他的疼爱程度,就能想象出他未来的权势,绝不会亚于昔年的雍王。毕竟,太宗皇帝和雍王分别是前后两任皇后之子,而卫明、卫昭,却是同胞兄弟。   满意地看着卫崇荣一脸懊恼的表情,心情大好的卫昭笑道:“我们能去哪里,爹爹的王府就在尚冠里,若是时间来得及,我们等下可以先去看看。”   卫崇荣不高兴地鼓了鼓脸颊,心想卫昭这是什么习惯,没事竟然戏耍儿子,很好玩么?   卫昭让人跟皇后打了声招呼,就带着卫崇荣出宫了。他们是微服出行的,身边连个侍从都没带,让不习惯被人跟随的卫崇荣心情有所好转。   “爹爹,你要带我去哪里玩?”手里举着一串卫昭强行塞过来的糖葫芦,卫崇荣没话找话说,他在渝京生活了近二十年,岂能看不出来,卫昭带着他走的,是去昭阳侯府方向的路。   卫昭可不像他儿子那样矜持,三下五除二就把手上的一串糖葫芦吞下肚了,拍拍手回答道:“我们到昭阳侯府,看看情儿去。”   卫崇荣了然地点点头。从他们进京起,就听说君情身体不好,卫昭还说过要去看他,但是住在长宁王府的半个月,卫昭压根儿就没出过门。之后卫昭回宫,随即就是大病一场,差点丧命,君情竟然也没进宫看过他,如果不是病得厉害,以他和卫昭的交情,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可是看卫昭脸上的表情,又是毫无忧色,卫崇荣就有点看不懂了。   两人往前走了不远,卫昭又看上了五味斋的酥糖,他问卫崇荣:“荣儿,这家店的酥糖特别好吃,我们买点尝尝?”说完不等卫崇荣回答,就直接排队去了。   卫崇荣拿着好容易吃下去一颗的糖葫芦,面上的表情快要崩溃了,谁能告诉他,卫昭为何对甜食如此情有独钟,他一点都不喜欢吃甜食好不好,又甜又腻,难受死了。   卫昭买好酥糖回来,看到卫崇荣的糖葫芦只吃了一颗,很不爽地瞥了他一眼。卫崇荣眨眨眼,委屈道:“爹爹,牙疼,我不想吃糖了。”   卫昭不说话,伸手接过卫崇荣手上的糖葫芦,帮他吃掉了。于是卫崇荣就在想,卫昭小时候,为了保住他的牙齿,皇帝和皇后肯定头痛死了,这些年在扶余,也真是难为他了。   昭阳侯府毗邻皇城,从白虎门出来不远就到了,位置相当不错,和长宁王府隔得也不远。由于君华的缘故,卫崇荣以前来过侯府几次,对此并不陌生。   故地重游,看着美轮美奂,除了仪制所限比起宫里也是丝毫不差的昭阳侯府,卫崇荣必须承认,卫夙对君临的偏爱,远非常人能及,就是卫明和卫昭,也未必比得过他。   除了开国时的四王八公,在大衍皇朝,能靠军功取得的最高爵位便是侯爵。不过同是侯爵,也有食邑数量的差异,最少的只有几百户,大多数人是在一两千户,只有昭阳侯,是罕见的万户侯。   君临在世的时候,昭阳侯的食邑从最初的八百户,一路往上增长,最终达到两万三千户。君临不幸病逝,年仅三岁的独子君情袭爵,卫夙把对君临的喜爱,全部转移到了君情身上。   从小跟卫昭一起养在皇后身边就不说了,卫夙生怕在钱银上委屈了君情,不断找各种理由给他加封,到君情从宫里出来,他的食邑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三万户,这是大衍开国至今从未有过的。   卫崇荣很清楚,这还不是君家最鼎盛的时候,卫夙驾崩前,君情的独子君华尚不满八岁,他不但下令把昭阳侯的食邑加到三万六千户,还告诫卫阳,不得以任何理由削减君家的食邑数量。   卫阳始终对君华耿耿于怀,这些不能不说是原因。卫崇荣一边回忆往事一边跟着卫昭往里走,由于太过入神,竟连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也没留意到。   忽然间,他感觉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肩膀,猛然抬头,就看到卫昭正瞪着自己,嘴上吩咐道:“荣儿,还不见过昭阳侯?”   卫崇荣转过身,看到一张和记忆中的君华有几分相似,但比他更冷淡的容颜,忙道:“见过昭阳侯。”按照辈分,他该管君情叫表兄的,不过卫昭没说,他也就当不知道。   君情微微颔首,转而对卫昭道:“不像你,眼睛特别不像。”卫昭无语望天,翻出大片的眼白对着君情。   卫崇荣打过招呼,就把视线收回来,不然老是仰着头,脖子很累的。以卫崇荣目前的身高,平视出去正好看到卫昭等人的腰腹,他恍惚觉得哪里不对。   再一细看,他顿时悟了,不对的地方是君情的肚子,似乎有点微微隆起,跟他高挑纤细的身型很不相称,而且算算日子,君华也该在他母亲的肚子里了。   卫崇荣没想到的是,君华所谓的母不详,其实应该是父不详才对,因为他是君情亲自生的。   尽管圣眷优渥,可惜君家父子,都不是长寿之人,君临英年早逝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君情战死幽州之时,也不过二十五岁,只留下个君华,在比君情更年幼的年纪,就成了孤儿。   前世,君华从两岁起就养在卫夙身边。起初,因为君临和君情的缘故,卫夙对他疼爱有加,如同自家儿孙一般。   永嘉四十九年,巫蛊事件爆发,祸及东宫,卫明为求自保,不得不起兵反抗,元康公主和长宁王姬辛也参与了此事。   第二年,姬辛战死,太子兵败自尽,元康公主自尽,太子内君和三子一女全部被人杀害,就连卫萱出生不足百日的女儿,也被人活生生地摔死。   皇后闻讯,自尽身亡,皇帝盛怒,夺长宁王、宋国公、宜春侯爵位,成年男丁腰斩,女眷没入掖庭,幼子流放三千里。一时间,渝京城内血流成河,比起先前的兵祸,有过之而无不及。   君华当时只有四岁,又是养在宫里,便没有被卷进此事。不出一年,卫夙幡然醒悟,意识到是自己冤枉了太子,还下了罪己诏,但是太子和元康公主全家,无人幸免。   卫夙和姬皇后结缡近五十年,共育有两子三女。长子卫明,长女元康公主,均死于巫蛊之祸;次子卫昭,被扶余俘虏多年,后来自尽;次女遂宁公主,在君临病逝后为他殉情;幼女高昌公主,和亲乌孙,其后两国交恶,再无音讯。此外,姬辛战死时未有子嗣,这意味着,对卫氏皇族有过莫大功绩的姬家,就只剩君华一丝血脉了。   其实,被鹿鸣带回渝京的卫崇荣也算是姬家后人,但是卫夙不喜欢他,更不想见到他。于是,他把对太子,对姬家所有的歉意,通通补偿到了君华身上,对他甚至比对卫阳都好。   卫阳改元当年,他的生母赵太后就过世了,虽然太医院的医案看起来毫无破绽,但是卫阳坚信,他的母亲是被人害死的,偏偏进宫抚养他的万春长公主跟他怀疑的上官家是有亲的。   卫阳谁都不信,除了卫崇荣和君华,因为他们跟他一样,在这个世界上都已经是举目无亲了。卫崇荣那个时候对卫阳很好,掏心掏肺地好,君华偶尔提醒他,他还嫌他心眼小,事儿多。   之后的事实证明,君华对卫阳有所保留的态度是对的。卫阳那样的人,就不适合与人深交,若即若离是最好的,就像他一直不喜欢君华,两人的关系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反而是卫崇荣,他对卫阳太好,好得过了界。卫阳不是信不过卫崇荣,他是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弱点,卫崇荣太了解他了,他害怕,怕得要命,所以卫崇荣必须死。   卫阳看着卫崇荣喝了鸩酒就走了,其他人谁也不敢进来。卫崇荣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笑得无比讥讽,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个彻底的笑话,他是多余的存在,谁也不需要他。   君华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的右腿有些毛病,若是走得快了,就会一高一低,因而平时都很注意,会尽量走得慢些,不让人看出自己腿上的异常来。   但是那天,君华走得很快,右腿也跛得很明显,他显然是不在乎,只想尽快走到卫崇荣的面前。   当时,卫崇荣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了,可他还是清楚地看见,君华看他的表情,悲伤到无以复加。   君华对他说了些话,可卫崇荣已经听不清了,但他还是很高兴,因为在他临死之前,终究是有个人愿意为他伤心的。   卫崇荣胡思乱想完了,就伸手去摸君情的肚子,反正他还是小朋友,估计不会有人说他失礼的。   岂料君情是个很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的人,卫崇荣的手刚碰上去,他就无意识地向后一退,动作之敏捷,完全不像是有了身孕的人。   ☆、第028章 故人   卫崇荣愣住了,傻傻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要摸摸君华,他有点想他了。   他告诉自己,以后要疼爱君华,要对他很好,毕竟他是上辈子唯一在乎过他的人。尽管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君华并没把这种在乎表现出来。   卫昭没料到卫崇荣会有这样的举动,倒是君情的反应,在他看来很正常,他把卫崇荣拉到身边,沉声道:“荣儿,不得胡闹。”   卫崇荣抿着嘴,不说话,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是曾经有太医说过,君华的腿疾不是天生的,而是出生时难产,强行被拽出来的时候接生的人手法不对,硬给扯伤的。   如果可以避免这件事就好了,没有腿疾的君华,应该会更可爱的,卫崇荣鼓起腮帮子认真地想到。只是君情的性子一看就不是那种容易亲近的,这个事做起来,只怕不容易。   君情避开卫崇荣的接触,纯属本能反应,此时见他埋着头不说话,不禁暗自检讨,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对。卫崇荣的身世不同寻常,性格多半也很敏感,其他人对他疏远也就罢了,自己可是卫昭最好的朋友,怎能对他如此。虽说卫崇荣的举动有些突然,但人家小朋友对他表达善意,他却躲开了,会不会让他很伤心。君情不是擅长跟人打交道的性格,就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卫昭。   “小气包,真生气了?”卫昭拿手戳戳儿子肉嘟嘟的脸蛋,才不信他会生气。   卫崇荣摇头,认真道:“爹爹,我想摸摸小弟弟。”装嫩就装嫩吧,只要有用,他就不嫌丢人了。   卫昭冲着君情眨了眨眼,意思是你看着办,君情虽不习惯,还是让卫崇荣把小手放了上来。谁知卫崇荣的手刚摸上君情的肚子,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掌心轻轻蠕动。   卫崇荣怔住了,眼中随即闪过惊喜之情,这是君华在动,是不是意味着,他对他印象不错呢。卫崇荣转过身,得意道:“爹爹,小弟弟在动!”   “真的?”卫昭好奇道,也伸手来摸,可惜什么也没摸到。君情最是不喜有人触碰他的身体,卫崇荣年纪小,他勉强忍了,对卫昭却不客气,毫不犹豫就把他的手拍开了。   随后,卫昭把卫崇荣打发到院子里玩,自己和君情两个人在屋里说话,他问君情:“你是怎么想的?竟然被那个小家伙给欺负了。”   君情容色清冷,淡然道:“你情我愿,有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再说陛下仍未放弃对幽州的念想,说不定哪天就要动兵,我能让他冒这个险?”   卫昭白他一眼,没好气道:“说得好像你就不用上战场似的。情儿,你是昭阳桓侯的儿子,就是冲着这点,父皇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君情无甚惊色,平静道:“我不是父亲,他能做到的那些事,我可能永远也做不到。”   卫夙常对人说,子不类父,太子的性格温和谦雅,跟他完全相反。其实,这句话用在君临和君情身上,也是很准确的。   君临出身的君家,是久负盛名的书香世家,传承数百年之久。但是君临身上,没有一丝君家的书卷气,他是天生的将星,注定为了战场而生。君情三岁丧父,从此被卫夙养在宫里,刀马骑射,兵书阵法,都是从小就学的,只是他和卫昭不一样,卫昭学习那些东西,是因为他喜欢,而君情,则是由于皇帝要他学,他想培养出第二个君临。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十年寒暑,匆匆而过。年幼的孩子长成了英俊的少年,卫夙不得不骄傲又带着些许遗憾地承认,比起君情,卫昭才是更像君临的那个人。   如果卫昭没在幽州出事,卫夙不会重新再打君情的主意,姬辛太年轻了,他等不及,而其他人,都没有君情来得让他放心。君情到底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他身上留着君临的血。   君情不是君临,他自己明白,卫昭也明白,只有皇帝,他似乎不明白,两人想到这里,同时陷入了沉默。   良久,卫昭突然道:“还说他没欺负你,下手那样狠,孩子差点都要保不住了。”卫昭硬生生地把话题转了回去。   闲极无聊,躲在打开的窗户下偷听他们对话的卫崇荣闻言一哆嗦,他和君华还真是同命相怜,都是还没出生,就被人嫌弃上了。   的确,卫昭刚回京的时候,君情正卧床保胎呢,连床都下不了,如何能去看他,只是个中缘由,却和卫崇荣的想象,有些不一致。   只见君情斜斜睨了卫昭一眼,解释道:“那是误会,我们不过是正常切磋武艺,谁能想到就有了孩子呢,不是说年过二十再服素云丹,不见得有效么?”   “他就没看出什么异常么?”卫昭犹自不信,他有卫崇荣的前几个月,吐得是死去活来,以至于赫连濯,那段时期都不敢再折腾他。   君情摇头,坦言道:“别说他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然我们如何会动武。”卫昭也是无语,只能感叹孩子福大命大,经得住父亲的全力一击。   卫崇荣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回身一看,却是姬辛,忙叫道:“姬辛哥哥,你来了?”   姬辛点点他的鼻头,轻笑道:“小王爷,偷听墙角可不是个好习惯哦!”此言一出,四道凛冽的目光同时射了过来,吓得卫崇荣往姬辛怀里缩了缩。   正常情况下,以卫昭和君情的功力,早该发现卫崇荣了,但是他们一个有孕,身体状况不佳,另一个内力被禁制,尚未完全恢复,兼之卫崇荣年纪小,呼吸轻,一时竟没察觉。直到姬辛出声,他们才晓得,有个不听话的小家伙,已经偷听他们的对话很久了。尽管没说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可卫昭对卫崇荣的行径很不满,寒厉的视线有如实质。   姬辛比卫昭和君情小了六岁,从小追在他们身后,没少因为读书不够认真或者练武不够刻苦的原因被他们责罚,因而见到卫昭有发火的征兆,下意识就帮卫崇荣求请,说是小孩子,难免贪玩。   卫昭冷冷哼了声,没说话。姬辛和卫崇荣对视一眼,作出爱莫能助的表情,便抱着他进了屋。   进屋以后,姬辛把卫崇荣放在地上,径直走到君情身边,问他身体如何,晚上睡得可香,早起是否呕吐,每餐用了什么,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简直是温柔体贴好男人的典范。   看着泰然自若的姬辛和熟视无睹的卫昭,再看神情寡淡却也没有不耐烦,而是一一作了解答的君情,卫崇荣后知后觉地问道:“爹爹,姬辛哥哥是……”   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卫昭回答了,不是君华的亲爹,如何会对他和君情关怀备至,而卫昭到了长宁王府就不再提出要看君情的事,想必是从姬辛那里得知实情了。   果然,卫昭轻轻点头:“长宁王是小宝宝的另一个爹爹。”君情和姬辛的关系,并未公之于众,不过告诉卫崇荣,却是无碍的。   无意中知晓了君华的身世,卫崇荣突然就在想,卫夙知道他是君情和姬辛的儿子吗?也许是知道的,所以他对君华的宠爱,才会到了让卫阳羡慕嫉妒恨的程度。   昭阳侯府和长宁王府相隔不远,但是姬辛常年扎根西城大营,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自从君情闭门养胎,他们就少有见面的机会。   卫昭不想打扰他们,便要带着卫崇荣告辞,但在临走之前,他语气严厉地敲打了姬辛一番,说是他要再伤着君情,他就两罪并罚,决不轻饶。   姬辛满脸苦笑,忙不迭地保证道,类似的错误绝不会再犯。他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君情,而且从小到大,他也没有赢过君情,那天的事情,纯属意外。   那日,两人像往常一样,在校场比武。前面百招,君情稍占上风,岂料百招过后,他力有不逮,露出个明显的破绽。姬辛如何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毫不犹豫就攻了上去。   若在平时,君情纵是落败,也不至于让姬辛伤到自己。但是那天,他的状态特别不对,姬辛收手不及,重重一掌拍了过去。君情的抵抗软弱无力,被狠狠摔在地上,口吐鲜血。   之后就是一通兵荒马乱,当军医说到君情内伤无碍,但动了胎气可能导致流产时,两个人都惊呆了。   君情是服过素云丹,不过那时他已经年满二十,服药也未必有用,而且他和姬辛,也只有过几次而已,哪能想到竟然就有了,此前分明一点症状都没有。   军医只擅长外伤、骨伤,忙让姬辛另请高明,好在他是跟随过君临的人,并不会把此事宣扬出去。后来,君情为了保住孩子吃尽苦头,姬辛只恨自己对他不够好,怎么可能再伤到他。   从昭阳侯府出来,卫昭见时辰还早,就带着卫崇荣去看他的王府,若是他有什么不喜欢的或是要添加的,回去就好告诉工部的人,让他们尽快整改。   开国以来,以皇城正门朱雀门对着的朱雀大街为界线,渝京城形成了西富东贵的格局。皇室宗亲,世家贵族,朝廷高官的府邸,全都集中于此。尚冠里位于东城北部,紧靠皇城,乃是黄金地段的黄金地段,有资格住在这里的,除了开国的四王八公,便是能够留京的皇子皇女,以及军功封侯的新晋贵族。   如此优越的地理位置,自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绝不会有空宅子存在,有人想要搬进来,都得先看看有没有住在这里的哪家人不够格了,否则就是皇帝下旨,也不能撵人搬家的。   在大衍的历史上,多的是皇子开府,公主下降,由于尚冠里没空地从而把王府和公主府建到临近的梧桐里和荷花里的情况。卫昭的运气算是不错的,卫夙提出要给他开府的时候,少府正好收回重庆长公主的公主府不久,卫夙便让人把公主府推到重建,日后给卫昭当作王府。   尚冠里住的都是高门大户,主人家出门也多是车轿代步,像卫昭和卫崇荣这样步行的,非常罕见。他们走过齐国公的府邸,卫昭告诉卫崇荣,齐国公世子顾毓,曾是他的同学。   卫崇荣立即回想起来,顾毓待他的确算是不错的,不过那时,他已经是齐国公了。他原先不明就里,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是看在卫昭的面子上,不由有些感概。   这时,一辆从他们身边经过的马车忽然停下来,车上的人掀起帘子,惊喜道:“秦王殿下?”   卫昭闻言一愣,面上的表情稍显慌乱,他既没应声,也没转过头。卫崇荣仰起头,正好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永安王姜澈。   姜澈跟车夫说了两句话,车夫就赶着马车自行离开了。他走到卫昭身边,拱手道:“微臣姜澈,见过秦王殿下。”   永安王姜家和长宁王姬家,是大衍皇朝仅有的两家异姓诸侯王,与世代从军的姬家不同,姜家除了第一代的姜不疑和第五代的姜岚,其余历代家主,都是走的文臣路线。   “永安王免礼,小王不敢当。”姜澈和卫昭同是郡王爵位,见面彼此致意就好,不用行礼。   姜澈放下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沉吟道:“早闻殿下回京,却一直没能进宫看望,真是、真是……”   卫昭回过神,急急打断姜澈的话:“小病而已,不值一提,中书省事务繁杂,永安王不必挂在心上。”姜澈不到三十,就已经是中书右侍郎,再有家世加成,个人能力也不容小觑。   姜澈急了,分辩道:“阿昭,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我们何必如此生疏……”情急之下,他对卫昭的称呼,也都变了。   卫昭默然,良久方道:“阿澈,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你又何必强求呢?”其实,就算没有卫昭在扶余的那段经历,他和姜澈,也是不可能的,他们一个是秦王,一个是永安王。   果然,姜澈沉默了,久久不语。卫昭看着他,也是只言不发。卫崇荣在旁边看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以为他不知道吗,卫昭和姜澈是有段过去的,卫昭的素云丹,也是为了姜澈服用的。   在卫崇荣的前世,姜澈一直对他照顾有加,明里暗里都有。虽然他当时并不清楚原因,但靠着各种旁敲侧击得来的消息,还是可以了解到,大抵是由于卫昭的缘故。   卫阳七岁登基,卫夙给他留下四位辅政大臣,分别是永安王姜澈,越国公上官轩,虢国公孙舒和齐国公顾毓。其中,孙舒在太平二年就去世了,所以长期辅政的只有三个。   卫阳对付上官家,姜家和顾家不欲出手,保持中立态度,但是为了他,姜澈破了例,只可惜卫阳猜忌心重,以为卫崇荣隐瞒实力,对他更不信任。   眼看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尴尬,卫崇荣赶紧发挥小朋友的作用,说自己肚子饿了。于是顺理成章的,三个人去了朱雀大街一家很有名的食肆。   ☆、第029章 困境   故友重逢,若是坚持“食不语”的规矩,显然是有点好笑,可卫昭和姜澈都不知该说什么,就聊起了朝堂之事。这样的话,他们至少不会冷场,更不会相对两无言。   卫崇荣怀疑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影响了卫昭和姜澈聊天的心情,就匆匆扒完饭跑出去玩。谁知卫昭和姜澈还是老样子,反而更不知该说什么了,卫崇荣躲在门口,看着可着急了。   只见姜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故作镇定道:“阿昭,你这些年,过得还好么?”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自己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卫昭闻言失笑,笑得前俯后仰,好容易止住笑,他看着姜澈,喃喃道:“阿澈,你是不是喝醉了?我怎么可能过得好?”   “阿昭,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姜澈看着卫昭笑出来的眼泪,一脸的惊慌失措,再无人前的从容淡定。   卫昭摇了摇头,漠然道:“你都看到了,我有个儿子,我和赫连濯的儿子……”   姜澈不等卫昭把话说完,斩钉截铁道:“阿昭,这不重要,我知道他是你的儿子,这就够了。”   “阿澈,你听我把话说完。”卫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继续道:“姜家的爵位需要传人,而你也需要一个王妃,一个世子。至于我,我有荣儿就够了,他很好。”   姜澈不相信,质疑道:“阿昭,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起初,年幼的小皇子告诉他,他喜欢他,姜澈有喜有忧。   喜的是他爱慕的人有着和自己相同的心思,忧的是过于高贵的出身让他们完全没有在一起的机会,卫昭是得宠的嫡皇子,没有下降的可能,他是世袭罔替的永安王独子,也不可能进宫。   即便如此,卫昭还是服用了素云丹,他说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要不到的。   服药的前三个月,最是痛苦难熬,偏偏卫昭还是瞒着宫里人的,除了在姜澈面前有发泄的机会,全得咬牙忍着。   有好几次,卫昭痛到受不了,抱着姜澈直哭,边哭边说以后只生两个儿子,一个姓卫,一个姓姜,刚好可以继承王位。   面对这样的卫昭,姜澈又是心疼又是得意,根本说不出劝卫昭放弃的话。他的小王子为了他,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苦都可以吃,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但是现在,卫昭说他要放弃了……   卫昭唇角微翘,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阿澈,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明白,人活在世上,不可能每件事都依照自己的心意运行,要得到有些东西,就必须放弃某些东西。”   姜澈直直看着卫昭,似要从他眼中探出究竟。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走到卫昭面前,单膝跪地,拱手道:“无论何时,只要殿下用得着微臣,微臣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卫昭扶起姜澈,与他平视,道:“我不用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卫崇荣越听越困惑,正在皱眉思索,就被出门的姜澈发现了,然后就被生气的卫昭拎回宫了。   半天出宫之行,卫昭发现卫崇荣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偷听大人说话,因而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训,还把他关了一晚上的小黑屋。   若是真正的小孩子,从小跟着乳母、丫鬟睡惯了的,突然间一个人被关在一间空旷的寝殿,肯定会被吓得哇哇大哭,但是卫崇荣不会,身边没人守着,他比平时睡得更香。   尽管不怕卫昭的惩罚,卫崇荣仍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得出的结论就是,墙角以后还是要听的,就是功夫要练到家,不能轻易被人发现,这样卫昭就不会嫌他丢人了。   翌日,卫昭早起,看到卫崇荣已经在院子里练功了,无语望天。他有种感觉,卫崇荣根本不怕他,但愿只是他的错觉,不然四岁就管教不了,长大后如何了得。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卫昭没有再带卫崇荣出宫,这并不是卫昭在处罚儿子,而是他催促多回,庄钰终于同意给他拔除体内未净的药性了。   庄钰并非故意拖延,不给卫昭诊治,而是扶余的秘药,自有它的独到之处,需得内服外敷双管齐下,才能将其拔净。   先前,卫昭重病初愈,还需调养,他如何能够下手,便是现在,庄钰也觉得有些勉强,只是卫昭不肯等了,催得厉害,他才硬着头皮上的。   内服简单,再苦也不过是几碗汤药,捏着鼻子喝下去完事。倒是外敷,让庄钰很为难,因为最重要的那剂药,必须达到一定的温度才能起效,可是药都敷上去了,如何还能加温。   庄钰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法子,他改良了药方,把原来的外敷改成了药浴。这样一来,温度就不成问题了,只是苦了卫昭,每天要在味道古怪的浴桶里泡上三次,每次至少半个时辰。   卫崇荣对卫昭,向来是最亲近的,哪天不缠着他亲上几次,抱上几次。可自从卫昭身上沾染了挥之不去的药味,卫崇荣见到他,就会避让三尺了,那个味道,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卫昭见状很不爽,让庄钰也给卫崇荣整了个药浴的方子,泡了有助于根骨生长,对他练武很有好处。卫崇荣自然是不情愿的,但卫昭软硬不吃,撒娇没用,反抗也无效,只能委屈地接受了。   从此以后,卫昭每天泡药浴有人陪了,不至于太过无聊,而卫崇荣身上的药味比卫昭还重,也没理由嫌弃他了,父子关系恢复如常。   日复一日的治疗枯燥无味,好在夏天结束秋天到来的时候,庄钰总算宣布,卫昭体内的药性已经清除完毕,剩下就是长期调养了,毕竟他被下药的时间,有差不多五年,总是有些后遗症的。   最倒霉的是卫崇荣,庄钰给他开的是长期方子,日日坚持,不可懈怠。想到未来至少有十年时间,天天要跟苦哈哈的药汁打交道,就是不用喝下去,卫崇荣也是烦得要命,可惜就是不能反驳。   与此同时,卫昭早就修建完成的王府也装饰一新,随时可以入住。对于卫昭出宫开府的事,卫夙和姬婉并无过多不舍,卫昭好歹是在京城,常年都能见到,比起就藩的卫晓,不知好了多少。再说卫昭早已成年,自己开府才是正理,没得说一直住在宫里的道理。只是卫夙也说了,就算卫昭出了宫,永福宫照样给他留着,逢年过节可以回去小住。   卫崇荣对出宫这件事充满期待,大衍的皇宫实在太大,宫里的人也都隔得太远,兼之前世不愉快的记忆,他住在里面,浑身不自在,只想尽快搬出去。   九月十九,黄道吉日,宜嫁娶、祭祀、开光、出行、搬家、安床,卫昭便在这一日,带着卫崇荣搬进了崭新的王府。由于卫昭失陷扶余多年,永福宫大多数伺候过他的宫人都已被放出宫外,或者是被皇后调往宫中他处,只有绿衣、青袖、蓝裳、紫纱四位大宫女随他出宫。除此之外,王府的其余下人,都是皇后让少府的人精心挑选的。   在永福宫,卫崇荣是跟着卫昭住的,虽然不像在扶余时睡在一张床上,也是一个里间,一个外间,晚上能够照应到,只有被罚那回,卫崇荣被卫昭扔到了无人的偏殿。   搬到王府,卫昭给了卫崇荣一个单独的院子,说是他明年就要到宫学读书了,因他没有基础,怕他届时跟不上进度,打算过几天给他请个先生来,先恶补下基础知识,自己有个院子方便点。   在大衍,无论皇室宗亲,还是世家贵族,未成年的少爷小姐,日常生活都是乳母负责照料,少有当家主母亲自照顾儿女的,她们主持中馈,料理家务还忙不过来。   秦丨王府没有女主人,卫昭纵然关心卫崇荣,衣食住行这些细节,也不是他能想到的,至于卫崇荣的乳母,不提也罢。于是,他把蓝裳和紫纱给了卫崇荣,让她们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卫昭三岁习武,从此勤练不缀,直到落入赫连濯的手中,被他禁制住全身武功。自从庄钰为他解开了药性,卫昭就想恢复练武,但是庄钰再三提醒,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秦王的身体尚需调养,短时期内不能承受太过剧烈的活动。绿衣她们几个奉了皇后的诏令,对卫昭盯得很紧,他稍有异动就会传到未央宫,因此卫昭再是心急,也没敢在宫里就开始练武。   搬家第二天,技痒难耐的卫昭早早就到了练武场。他尝试着去拉弓,但是两只手抖得不行,根本拉不开。   卫昭瞬间愣住了,满眼写着难以置信。常年被人下药,并且伤病不断,卫昭能够想象到,纵然自己解开禁制,武功也不可能恢复到最佳状态。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体力和功力,竟会退化到如此地步,就连王府最轻的弓也拉不开。要知道,这是他不到十岁就能运用自如的弓,还曾在上林狩猎的时候,亲自用它为父皇射杀过白虎,从而被卫夙赞道:“此子颇有昭阳遗风。”   现如今,他却连这张弓都拉不开了,他还有可能重新回到战场,亲自手刃仇人吗?卫昭抱着弓箭,一脸似笑非笑,欲哭不哭的表情。   说卫昭在笑,他的眼里却是凄厉之色,好像下一秒,就能落下泪来,哪有半点笑意;若说他在哭,他的唇角又是微微上扬的,仿佛噙着一抹嘲讽的冷笑,若隐若现。   绿衣和青袖自小进宫,都是从小宫女时候就开始伺候卫昭的人,曾经的四皇子是何等的英姿勃发,她们都是见识过的,见到此时的卫昭,难免伤心抹泪,还得躲远点,免得被他发现了。   卫崇荣练功的地方和卫昭相隔不远,自然看到了他的异常,心下也是胆战心惊,卫昭的心理素质不会这样差吧,他这些年不是病就是伤的,拉不开弓怎么了,很正常,慢慢练习不就好了。   卫崇荣很想上前安慰卫昭,但他知道,现在的卫昭肯定是不愿见到自己的,所以他远远瞧着,不让卫昭发现自己的存在,只是他自己,也没练习的心思了。   霍青阳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拍拍卫崇荣的肩膀,轻声道:“小王爷不必担心,殿下只是一时不能适应,他会调整好自己的。”他的脚步很轻,走到身后卫崇荣都没有反应。   卫崇荣转身,讶然地看着凭空出现的霍青阳,只见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对卫昭是全然的信任,心里不自觉就安定下来,卫昭肯定不会这样脆弱的,因为他是卫昭。   沉默半晌,卫崇荣后知后觉道:“青阳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如何不知道?”有客上门,估计还是没帖子的,门房不该知会卫昭和他一声么。   霍青阳凝神看了卫昭一眼,挑眉道:“我昨天半夜就到了,有人睡得跟小猪似的,当然不知道了。”   卫崇荣气急,跟他睡得熟不熟有何干系,秦王丨府比永福宫大多了,他和卫昭的院子说是挨着的,两边的正房也隔了老远,除非有人过来传报,不然谁能知道院子外面发生的事。   这样的理由不好道出,卫崇荣干脆问道:“青阳哥哥,你怎么半夜三更过来,有什么急事么?”他们还在长宁王府的时候,霍青阳就跟着姬辛去了西城大营,此后一直没有见过面。   霍青阳叹了口气,无奈道:“殿下搬家,我要道贺,如何不是急事。再说我只得一日假期,若是今早出门,到了王府恐怕只能赶上午饭,岂不是很浪费?”   其实,霍青阳早就想看卫昭了,只是西城大营管得严,他每个月只有一天假期,偏偏卫昭住在宫里,他有时间也见不到他。前几日,听姬辛说,秦王要出宫了,霍青阳便把这个月的假给请了。   卫崇荣想想也是,遂点了点头,把视线重新投回练武场上的卫昭。霍青阳也不再说话,动作和卫崇荣如出一辙。   果然,正如霍青阳说的那样,卫昭很快就冷静下来,他继续练习,一遍又一遍,毫不气馁。   不知练了多少次,卫昭终于能把弓拉满了,可射出去的箭却不听话,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没有一支射在靶子上的,他不放弃,继续张弓。   见此情形,饶是霍青阳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扼腕叹息。当年的秦王殿下,可是能拉开最重的弓,还能三箭连发全中靶心的,如今这样轻的弓,这样近的距离,他都没有办法……   听到霍青阳的叹息,卫崇荣仰首道:“你不是说,你相信爹爹能做到吗?”   霍青阳颔首,肯定道:“我自然是相信殿下的,我只是……有点心疼……”卫崇荣没见过最好的卫昭,他却是见过的,如何能不心疼。   卫崇荣抿了抿唇,不说话。从他们逃出扶余那天起,命运的轨道就和前世发生了分离,卫昭的路,必须他自己走,他自己的路,同样也是如此。   ☆、第030章 谢秀   卫昭从天不亮练到日上中天,十个手指都被弓弦划破,鲜血淋漓,终于有一箭歪歪扭扭地射到了靶子上。   卫崇荣见状,乐呵呵地在旁边直拍手,结果声音太大,被卫昭发现了,狠狠瞪他一眼,但是没有骂他。   卫昭执起弓箭,还要再练,霍青阳拦住了他,劝道:“殿下,欲速则不达,你一步一步来,不出半年,定能恢复原来的水平,不必急于一时。”六年前惊鸿一瞥,他对卫昭的实力再不怀疑。   卫崇荣则是拉着卫昭的手,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手帕给他擦拭:“爹爹,你的手受伤了,流了好多血,要包扎才行,先别练了……”   见霍青阳态度坚定,卫崇荣一脸附和,卫昭犹豫了下,询问道:“时辰不早了,你们都饿了吧,我们去用午膳。”霍青阳难得有假,还是陪他半日好了。   卫崇荣高兴地挽着卫昭的胳膊,期待道:“爹爹,从明天起,我陪着你练功好不好?”卫昭有些急于求成,他得盯着点,免得他操之过急,反而伤了身体。   卫昭没意见,只严肃道:“跟着我练,你可不许叫苦。”在扶余,由于条件所限,卫昭只教了卫崇荣基本功,回到大衍,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更没空理他,都是卫崇荣自己练习。   卫崇荣忙不迭地点头道:“我不怕吃苦的,爹爹你放心。”霍青阳抽抽鼻子,对此表示羡慕,他也想跟着卫昭啊,可惜姬辛说了,卫昭以前是在东城大营,身体复原后,也会回去那里。   下午,卫昭说是陪着霍青阳,但不是陪他玩,而是拿出兵书,对他进行恶补。打仗这种事,不是个人勇猛善战就行的,还要会带兵、会指挥才行,纸上谈兵固然不对,可不会谈也要不得。   卫崇荣跟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理论不够系统不仅是霍青阳的欠缺,也是他的,毕竟卫阳要他进军营,不是指望他统帅三军,而是想着,军中有个自己的人,不至于被人蒙骗。   霍青阳也是个勤学好问的,要不是他只有一天假,天黑之前必须回营,还不晓得会拉着卫昭问到什么时候。   前世,霍青阳从小兵做起,历尽艰辛,最终爬到了大将军的位置。今生,他早早就被卫昭和姬辛看好,卫崇荣有理由相信,他会更早地出人头地。   十月二十三,皇后千秋节,因不是整寿,故不必大办,只在未央宫长秋殿设家宴,请太子卫明、秦王卫昭和元康公主全家赴宴。   卫昭目前没有差事,姬婉又派人催得紧,便早早带着卫崇荣进了宫。他们到的时候,只有元康公主带着两个女儿到了,驸马谢柏和儿子谢秋均未到,太子全家更是不见踪影。   卫昭在皇后面前跪下,恭敬道:“儿臣拜见母后,恭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卫崇荣跟着卫昭跪下,学着他的动作道:“孙儿拜见皇祖母,恭祝皇祖母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姬婉素来疼爱卫昭,对卫崇荣虽不及卫萱兄妹几个,也有几分爱屋及乌,此时见到他们父子一唱一和,笑得合不拢嘴,忙让他们起来。   随后,卫昭对元康公主拱手道:“小弟见过皇姐。”   元康公主侧身受了半礼,福身回礼道:“弟弟免礼。”卫昭侧身避过,同样不敢受全礼。   之后才是侄儿见过姑母,外甥女见过舅父,卫崇荣再一次被大衍皇室繁琐的礼节搞得头晕脑胀,要不要这样复杂啊。   元康公主的长女谢秀只比卫昭小两岁,至今尚未出阁,元康公主每回见到皇后,都会抱怨女儿嫁不出去。其实,公主的女儿哪里愁嫁,不过是谢秀看上的那个人,不愿意娶妻罢了,而她又不肯将就,故而蹉跎至今。在大衍,除了卫家的公主,少有女子年过二十还不说亲的,难怪元康公主如此着急,她可不想自己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嫁过去给人当填房。   谢秀后来嫁给谁了,卫崇荣记不清楚,他只知道,巫蛊事件当中,谢秀为了保住太子唯一的孙女,丢掉了性命,而那个可怜的小女婴,终究也没在乱世中活下来。   谢秀的妹妹名唤谢香,今年十四岁,长得和姐姐有些相似,只是多了几分稚气,更显娇憨之态。   元康公主和卫明有意亲上做亲,把谢香嫁给卫萱,只是谢秀未嫁,谢秋未娶,此事不宜张扬,便没正式定亲,准备再等两年,谢香兄姐的婚事有了着落,两家再走正式程序。   元康公主的儿女都大了,膝下又无孙儿孙女,见到卫崇荣天真浪漫,爱得不行,抱到怀里直亲。谢香坐在母亲身旁,也觉得肉嘟嘟的小表弟很好玩,就轻轻捏他脸上的肉肉,玩得不亦乐乎。   卫崇荣敢怒不敢言,想向卫昭求救,才发现他已经被谢秀拉到窗边说话,根本看不见自己,只好朝着谢香做鬼脸,以求逗她一笑,尽快放过自己。   “小舅舅……”由于年龄相近,谢秀小时候没少跟着卫昭一起玩,他们名为舅甥,实际关系却跟兄妹差不多,向来是无话不说的,只是分别太久,谢秀犹豫半日,也只唤了卫昭一声。   卫昭微笑颔首,凝视谢秀,温言道:“阿秀,别来无恙,你叫我至此,可是有话要跟我说?”只看谢秀的神情,他就知道她有话要说。   谢秀垂首看着地面,良久方抬首问道:“回京以后,小舅舅可曾见过永安王?”言罢低下头去,再不看卫昭一眼,仿佛有些畏惧。   卫昭闻言稍愕,下意识点头道:“自然是见过的。阿秀,你为何突然问起永安王?”无论宋国公府还是宜春侯府,和永安王府的关系,都只能用“平平”二字形容。   谢秀紧咬下唇,似是鼓足勇气,低声道:“小舅舅,你下次见到永安王,可否帮我问他一句话?”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微微颤抖,双手更是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什么话?你慢慢说。”卫昭面露不解之色,谢秀和姜澈,他们能有什么关系,他是真的搞不懂了。   谢秀沉默不语,见卫昭直直盯着她看,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帮我问永安王,若是他要娶妻,可否先考虑谢家阿秀。”若非卫昭耳目聪敏,定然听不清她的后半截话。   “你说什么?”卫昭受惊过度,陡然提高了音量,磕巴道:“阿秀,你、你……”卫昭支支吾吾,愣是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近处的宫人循声望过来,卫昭不想引起她们的注意,忙握拳抵在唇上,佯装咳嗽了两声,宫人们又都转过头去,笔直站好,目不斜视。   谢秀不肯嫁人的事,卫昭听元康公主提起过,还让他有机会劝劝谢秀,但个中缘由,他就不清楚了。   根据元康公主的说法,她对儿女一向管束不严,别说谢秋了,就是谢秀、谢香姐妹,也不是被她拘在家里长大的。谢秀性子倔强,她若不点头,元康公主可不敢随便找户人家,就把她嫁出去,要是谢秀逃婚,或是想不开寻了短见,闹出来岂不是两家面上都不好看。   为了长女的婚事,元康公主算是操碎了心,她甚至答应过谢秀,只要她看上的人身家清白,家无妻室,无论对方是谁,她就是去求皇帝,也会成全她。   元康公主开出的条件算是很宽泛了,就是卫家的公主,婚事也没这样的自由度。谁知谢秀还是不肯开口,说出自己想嫁何人,因而元康公主怀疑,谢秀看上的,乃是有妇之夫。大衍开国至今,便是公主,也没有逼人停妻再娶的先例,何况谢秀只是公主的女儿。元康公主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连“身家清白、家无妻室”的条件都不具备的男子,谢秀的婚事就这样搁浅下来。   骤然听到谢秀的话,卫昭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是不是听错了。谢秀想嫁的人,竟然是姜澈,他是万万没有想到。不过这样一来,谢秀为何不肯告诉元康公主,就有了很好的解释。   姜澈是大衍皇朝仅有的两位异姓王之一,今年二十七岁,尚未婚娶,完全符合元康公主开出的条件。只有一点,姜澈的婚事不是元康公主能够做主的,就是卫夙下旨,也未必有用。   当然,并不是说卫夙下了旨,姜澈非得抗旨不遵,而是除非这桩婚事给皇家带来的好处能够超过永安王府本身,否则卫夙绝不可能在姜澈不愿意的情况下,强行给他赐婚,那不是结仇是什么。   姜澈为何不肯娶妻,渝京城里说法纷纭,好听的不好听的都有。卫昭不是不感动姜澈的坚持,只是他们已经错过了,他不希望姜澈孤独到老,更不希望永安王府后继无人。   只是让他去问姜澈,他要何时娶妻,会娶怎样的女子,他真是……   见卫昭迟迟不置可否,谢秀不安道:“小舅舅不愿意么?可是、可是你和永安王……你们、你们是不可能的……”谢秀很清楚,能让姜澈改变主意的人,只有卫昭。   卫昭无声地低叹一声,沉色道:“阿秀,我可以给你带话,可我不能决定结果。”虽然不是他的过错,但在他和姜澈之间,首先放弃这段感情的人是他,所以他最没资格对姜澈的未来置喙。   谢秀抿唇笑道:“小舅舅肯帮忙,阿秀感激不尽,如何还敢期望更多。”只要卫昭把话带到了,她想要的目的,也就能够达到了。   “阿秀,你这又是何苦?”便是姜澈同意娶谢秀为妻,卫昭也不明白,她能得到什么。   谢秀能对姜澈情根深种,对他的性情想必是有所了解的,而他和姜澈的过往,在他出征扶余之前,经常进宫找他玩的谢秀也是知道的,她真的不介意姜澈心里有个也许永远不能被取代的人吗。   谢秀眉眼舒展,轻笑道:“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与其如此,我宁愿在他身边的人是我自己。”她想要的不多,所以她不会后悔。   卫昭眉宇微蹙,目光深沉地看着窗外从树梢飘落的梧桐叶,再不开口。谢秀默默站在他身边,也是只言不发,在她漆黑的眼眸深处,有微弱的星光在闪烁。   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谢香被卫崇荣逗得咯咯直笑,却仍然不肯放过他,还把他从元康公主怀里抢了过去。看着活泼开朗的小表姐,卫崇荣完全不敢想,他知道的她的未来。   在卫崇荣看过的所有和巫蛊事件有关的资料中,没人提到谢香的死活,完全没有,他们连谢秀的死都说了,就是没说谢香。可卫崇荣觉得,对当时的谢香来说,死亡才是最好的结局,哪怕客死他乡,无人知晓。夫家全灭,娘家族灭,襁褓中的幼女被人活活摔死,卫崇荣真的想不出,在那样的情况下,无力复仇的谢香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好在他和卫昭回来了,只要卫明、卫昭兄弟联手,那些悲惨的故事,就绝对不会再重演。毕竟,卫明和卫昭是天然的同盟,倘若太子出事,卫昭也是脱不了干系的,他们必须自救。   谢香玩得开心,卫崇荣反抗无效,已经自暴自弃随她意了。恰在此时,卫萱带着弟妹们从东宫来了。   卫崇荣见谢香一时失神,从她身上一跃而起,猛然跳到地上,跑到卫萱面前行礼道:“见过临淄王。”谢香回过神,急忙跟着行了礼。   大衍惯例,皇子皇女年满十岁,行过元服礼即可封王、封公主,皇孙和皇孙女则不同,首先要看他们父亲的爵位。比如卫萱和卫蔻,他们是太子的嫡长子和嫡长女,元服不久就分别封了临淄王和云梦郡主;再比如卫若,因是鲁王卫晓的嫡长子,待他元服以后,卫晓就能为他请封世子了;至于卫崇荣,因他“生母不详”,只能算是庶出,除非日后立下大功,否则是不会有封爵的。   卫萱赶紧叫起,带着弟妹去给皇后和元康公主请安,然后就被谢香拉到旁边说话去了。两人亲亲热热,全无避嫌之意,皇后和元康公主看了,也不说什么。   卫崇荣脱离了谢香的魔爪,正是高兴的时候,看到卫蔻,忙请安道:“见过云梦郡主。”比起谢香,卫蔻是个真正的淑女,卫崇荣很喜欢这位温柔的堂姐。   卫蔻微笑着扶起卫崇荣,把躲在自己身后的两个男孩子拉出来,介绍道:“荣儿,这是我弟弟阿兰和茂儿,你叫他们二哥和三哥就好。”   卫崇荣老老实实叫了,年纪大些的卫兰矜持地笑笑,表情很倨傲,更小的卫茂则是用鼻孔哼了哼,根本不搭理他。   电光火闪之间,卫崇荣发现一个事实,就是他和卫昭在宫里住了两个月,卫萱和卫蔻到过永福宫好几次,卫兰和卫茂却是一次也没来过,原因并不是像君非离说的那样,卫兰和卫茂生性调皮,会打搅卫昭养病,而是这两兄弟,似乎对他,也有可能是对卫昭,有着明显的排斥之意。   ☆、第031章 流言   见卫兰和卫茂对卫崇荣表现地很不礼貌,卫蔻分别瞪了他们一眼,只是她的性情一向温柔平和,两个弟弟都不怕他,瞪了也没效果。   卫蔻放开卫兰和卫茂,过来牵着卫崇荣的手,温言道:“荣儿,没事的,姐姐陪你玩。”   卫崇荣点头,压根儿不看卫兰和卫茂。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你对我好,我对你更好,你对我不好,我才懒得搭理你。要不是他们是太子伯父的儿子,他早就对他们不客气了。   此时,见几个男孩子之间气氛怪怪的,元康公主以为是长辈都在殿内,拘束了他们,便道:“阿兰,你是哥哥,带着茂儿和荣儿到外面玩去。蔻儿,过来陪姑姑说话,好些日子没看到你了。”   卫蔻担心卫兰和卫茂欺负卫崇荣,不大想去,可元康公主催得急,她又想着外面都是宫人,他们应该不敢太过放肆,就嘱咐了两个弟弟几句,才去了皇后和元康公主那边。   卫蔻离开后,三个男孩子,你看我,我看你,虽然都不顺眼,却是做出了一样的动作,就是翻过门槛,到外面院子里玩。   对卫兰和卫茂来说,殿外的宫人,完全是可以视作不存在的,所以卫茂看了卫崇荣一样,嘟囔道:“二哥,他们说他是小狼崽子,我不要跟小狼崽子一起玩。”   “小狼崽子”这个说法,最早源于卫夙,他是皇帝,金口玉言,卫昭满不满意都不敢反驳,只要他老人家肯认孙子,他没什么不能忍的,可其他人要敢这样说,他是决不轻饶的。   卫茂只比卫崇荣大了一岁,今年刚满五岁,他能听到“小狼崽子”的叫法,可见在背后议论卫昭和卫崇荣的人,并不在少数,搞不好还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只是卫昭不爱回宫,今日还是开府后第一次回来,故而对宫中的情形,不是很了解。卫昭都不知道的事情,卫崇荣更不可能听说,乍一听到“小狼崽子”的叫法,差点就炸毛了。   卫崇荣很生气,下意识就想揍人,只是卫茂跟他差不多高,还比他瘦弱,再想想卫明和卫萱兄妹对他的好,他真是下不去手,就反击道:“我不是小狼崽子,你不许胡说!”   卫茂是卫明和君非离的幼子,生来有些体弱,平素最得太子夫夫和皇后的宠爱,从来没人敢对他说半句重话,他听了卫崇荣的话,立马嚷嚷道:“你就是小狼崽子,是四皇叔和野男人生的。”   “你说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卫茂骂卫崇荣就算了,竟然牵扯到了卫昭,卫崇荣的逆鳞就是卫昭,此时哪里还能忍得住,他卷了卷袖子,就要打算冲上去。   “荣儿,回来!不得胡闹!”卫昭就站在窗边,两个孩子说话的音量越来越大,岂有听不到的。只是卫崇荣的身手如何,看看裴迪的惨状就能想象,卫茂那样的小身板,搞不好能被他揍散架,卫昭必须阻止。再说了,卫茂是小孩子不懂事,他多大的人了,看在兄长的份上,还能跟自家侄儿计较不成。   谢秀站在卫昭身旁,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在大衍的各大世族,对卫昭的各种不堪说法,比起宫里只多不少。她微微启唇,似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卫崇荣不服气,又不敢公然跟卫昭作对,只得悻悻地收回了拳头。卫茂误以为卫崇荣是怕了他,得意洋洋地冲他直笑。卫崇荣狠狠瞪回去,吓得卫茂一个哆嗦,半天没敢说话。   没过多久,卫明和君非离来了,同行的还有谢柏和谢秋父子。谢柏跟皇室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他是卫夙的胞姐重庆长公主和前任宋国公谢舟的儿子,跟元康公主是嫡亲的表姐弟。   卫茂见到卫明,一路小跑冲过去,不料卫明竟然没有抱他,只是摸摸他的脑袋,反而把站在屋檐下一动不动的卫崇荣抱了起来,还亲昵地和他说着话,两人有问有答。   卫茂气得要命,对卫崇荣的不满也是到了极点,父王是他们的,凭什么对那个小狼崽子那样好。尽管心里很不爽,可卫茂面上很老实,他晓得父亲最疼爱叔父,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家宴的气氛很融洽,除了早逝的遂宁公主和远嫁的高昌公主,姬婉的儿女,算是到齐了。卫兰和卫茂对卫崇荣不待见,却很会讨皇后的欢心,席间气氛非常热络。   卫崇荣不是不会装嫩卖乖,只是卫兰和卫茂已经先入为主,他放不下面子去跟两个小鬼竞争,干脆缩在卫昭身边不出头,只管安心扒饭,还不时跟看过来的卫茂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   酒过三巡,姬婉对卫昭道:“阿昭,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正经娶个王妃回家,不然府里头那些事情,谁来帮你料理。你看上谁家的姑娘,只管告诉母后,母后帮你做主。”   卫昭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登时愣住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他迟迟不语,搞得家宴有点冷场。   元康公主见状忙附和道:“就是,要不要姐姐帮你介绍,我正给阿秋找媳妇呢,全渝京适龄的姑娘,我手上都有资料,保管齐全。”   其实,谢秋青春年少,家世完美,母亲是公主,父亲是长公主的儿子,皇帝亲封的宜春侯,日后必是有爵位的,前不久又中了举人,前途大好,无可限量。他的婚事,哪里需要元康公主去寻,上门提亲和打探消息的人,差点没把公主府和侯府的门槛踩烂,元康公主这样说,不过是想把话圆回来,免得众人过于尴尬。   有元康公主打岔,卫昭迅速理清思绪,回话道:“儿臣谢母后关怀,只是儿臣回京时日尚浅,琐事繁多,暂时不想考虑婚事,有劳母后费心了。”   姬婉看得出来,卫昭是无心娶妻的,而且有卫崇荣这个拖油瓶在身边,差不多的世家贵族,也未必会把女儿嫁给他。毕竟,卫崇荣不是卫昭年少轻狂和人生出来的孩子,而是他被敌国国君强迫所生,玉碟上所谓的“母不详”不过是自欺欺人,渝京城里谁人不知道真相,两者的区别,大了去了。席间人多,姬婉不欲多问,只是卫昭的婚事,她是肯定要管的,不可能随他拖延下去。   听到姬婉和卫昭的对话,卫崇荣面无表情,心里却是一颤。重生一年有余,他每日想的最多的,就是自己和卫昭的未来,如何逃出扶余境内,如何避免巫蛊之祸,如何保住东宫一系……   他完全没有想过,卫昭回到大衍,还有给他娶个继母回家的可能。卫崇荣整个人有点懵了,想抬眼看看卫昭的表情,又觉得太刻意,只好把头埋得更低了。   谢香的性子最是聪明伶俐,见外祖母和小舅舅有些不愉快,忙把话题岔开,说起自己和兄长的趣事,谢秋很有眼见力地跟她一唱一和,卫萱和卫蔻也从旁附和,遂把这件事岔远了。   除了卫崇荣,卫茂便是年纪最小的,他吃饭历来不老实,早早就下了桌,跑到外面去玩。卫崇荣见有了先例,就跟卫昭说了声,也溜了出去,打算到院子里透透气。   谁知卫崇荣的运气不大好,刚出门就撞上了卫茂。卫茂见卫明不在,就拿手指着卫崇荣嚷嚷道:“小狼崽子,你别得意,以为我父王疼你,就可以在宫里耀武扬威。我告诉你,皇祖父和皇祖母都不喜欢你,他们要把你过继给二皇叔当儿子,然后再给四皇叔娶王妃,到时候,就没有人要你了,哈哈哈……”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单是卫昭要成亲,卫崇荣虽然有些不高兴,可要是卫昭自己同意的,他也不会反对,还会对那个女人保持应有的尊敬,但是把他过继出去,这是什么意思……   卫崇荣晓得,卫茂说的“二皇叔”,是卫明的二弟卫昭的二哥,也就是他的二伯父,已故的郑王卫旭。   在卫夙的后宫,欣贵妃上官翎的出身仅次于皇后姬婉,她是前越国公上官鸿的庶女。卫旭只比卫明小三岁,他出生时,姬婉虽已封后,卫明却还没有正式被册封为太子,卫旭背后有实力强劲的外家支持——纵然越国公府不及长宁王府,但上官翱、上官翊、上官翔三兄弟均非等闲,两家势均力敌,有得一拼——因此有人猜测,后宫的一番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事实上,这样的猜测从来就没有变成现实过,卫旭生来体弱多病,一出生就被太医断定不可能活到成年。面对孱弱的儿子,欣贵妃就算曾经有过和皇后一争高下的心思,此时也是烟消云散了。   亏得上官翎有位医术过人的兄长上官翔,在他的保驾护航之下,卫旭磕磕绊绊活到了二十岁,还娶了媳妇进门,可惜没有留下子嗣,就一病去了。   卫夙对待后宫和子女,一向算不得精心,无论嫔妃还是君侍,都只有颜色最好的几年能被他记住,若是娘家强势的,失宠后尚留几分敬意,否则就是彻底抛诸脑后。诸多皇子皇女,除了最早的元康公主和卫明,也就卫昭由于酷肖君临,得过他几分青睐。所幸欣贵妃去得早,留给卫夙的印象还算不错,她的兄长又都能干,因而卫夙对卫旭,虽说不上宠爱,也有几分怜惜。   卫旭无子早逝,王爵无人继承,卫夙有意给他过继个嗣子在名下,日后也好有个侍奉香火的人。谁知卫旭的兄弟们,都没有适合的儿子可以过继给他,这件事便拖到了今日。   首先,卫明是嫡出,卫旭是庶出,从来没有大宗过继小宗的道理,太子的嫡子,自然也不能过继给郑王。偏偏太子和内君情深意重,东宫不说侧妃、侧君了,就是个通房宫女都没有,指望太子生个庶子出来,那是不现实的。再看鲁王卫晓,他和卫旭都是庶出,他的儿子除了继承爵位的嫡长子,都能过继,没有嫡庶的限制。只可惜,卫晓大婚六年,好容易才在去年生了第一个儿子。   除此之外,卫昭流落扶余,卫时尚未成年,更是指望不上。皇帝的孙子没有合适的,卫家的宗室未必就没有适龄的孩子,只是那样的话,皇帝不乐意了,宁可再等等看,也不愿意便宜旁人。   四个月前,卫昭携子归来,卫夙原是打死不肯承认卫崇荣的,但卫昭以死相逼,姬婉又劝他说,卫崇荣是庶出,认了也无妨,正好过继给卫旭。如此一来,卫旭后继有人,郑王妃下半生有靠,卫昭少了个包袱,也好说亲,简直就是一举多得。卫夙想了想,承认皇后的话很有道理,这才勉强认了卫崇荣,还逼着卫昭给他取了个和其他皇孙不同的名字。   卫夙和姬婉都没想过,卫昭和卫崇荣对过继之事有何看法,还有郑王妃,她是否愿意接受一个来历不明的嗣子。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他们的做法,绝对是为了他们好。   先说卫昭,按照卫夙原来的意思,他是要把卫崇荣远远送走的,让他和卫昭今生再不得相见。这样,有关卫昭的那些传言,就永远都是传言,谁也不能证实,对卫昭而言,可能是最好的做法。但是卫昭不同意,抵死相抗,愣是把卫崇荣留了下来,给自己和皇室徒增无数困扰。   把卫崇荣过继给卫旭,卫昭照样能见到他,而卫崇荣,则是白捡了个王爵,卫夙想不出他们有什么反对的理由。至于寡居多年的郑王妃,有个侄子能过继就不错了,她有挑选的资格吗。   卫茂见卫崇荣直直盯着自己,除了先前那句话,再也说不出话来,以为他被自己吓到了,得意道:“我说你很快就是没人要的小狼崽子了,二皇婶很可怕的,真的很可怕……”卫茂见到郑王妃的次数不多,郑王妃对侄子侄女也都和蔼可亲,但卫茂就是怕她,怕到不愿见她,他总觉得她的眼睛看了,让人心里毛毛的,特别恐怖。   卫崇荣不怕郑王妃,可他不想给她和卫旭当儿子,除了卫昭,他谁也不要。一直以来,卫崇荣对卫家人,都是没有认同感的。前世的时候,除了无视他的卫昭,排斥他的卫夙和利用他的卫阳,卫崇荣就没见过卫家的其他人。重生以后,他和卫昭的感情是长期相处慢慢培养的,对卫明和元康公主的好感,也是因为他们先对他好,他自身并没有身为卫家人的自觉。   卫旭死在卫崇荣出生之前,他们的人生全无交集,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卫崇荣都没法接受,自己要去给素未谋面的卫旭做儿子。   卫昭知道这件事吗?他是怎么想的?他会不会觉得,这样做是对自己很好的安排?毕竟,留在卫昭身边,他当不了世子,以后只是普通宗室,一旦过继出去,他马上就是和卫昭一样的郡王了。   可是那样的话,他就不再是卫昭的儿子了,也不能再管他叫做爹爹,他见到卫昭,要像卫萱他们一样,管他叫四皇叔,他不要这样,绝对不要。   ☆、第032章 过继   卫茂哪里知道卫崇荣百转千回的心思,犹自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小狼崽子,没有四皇叔给你撑腰,我看你以后还能怎么得意?”   “臭猫,死猫,你给我闭嘴!不准胡说八道!我爹爹不会不要我的!”卫崇荣用了很大的毅力,才控制住自己想要揍人的冲动,卫茂不但名字像猫,长得也像,瘦瘦小小的,弱不禁风。   卫茂一向在宫里横行惯了的,何时被人挑衅过,顿时火冒三丈:“你才臭狼崽子,死狼崽子!二哥说得对,你和四皇叔,根本就不该回来的,回来就是麻烦,我讨厌死你们了!”   此话一出,卫崇荣彻底火了,什么叫他们不该回来,卫昭是大衍的皇子,卫夙亲封的秦王,他为什么不能回来。还有,其他人如何说他们父子的坏话,他都无所谓,可是卫茂,他凭什么。   卫昭当年为何要上战场,还不是姬清死了,君临死了,姬家军中无人的缘故。卫昭十岁就是郡王,军功之于他,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无所谓,有了还要担心功高震主。然而,长宁王府式微,姬婉失宠,卫明和卫夙政见不合,太子之位不稳,卫夙又对收回幽州志在必得,卫昭的所作所为,何尝没有为东宫考虑的因素,他哪里对不起大衍,对不起他卫茂了。   卫崇荣越想越生气,不揍卫茂一顿压根儿出不了气,于是他就冲了上去,反正他还小,做错事被惩罚也不会太严重。卫崇荣承认,他是在迁怒,让他生气的,不止是卫茂的话,还有别的原因。   卫茂只比卫崇荣大一岁,个子跟他一般高,从来没有跟人打架的经验,如何是他的对手。卫崇荣第一拳出手,他就被揍得趴在地上,只会哭着叫父王和爹爹了,全无还手之力。   其实,卫崇荣是留了力的,要是他把卫茂当成裴迪来打,他恐怕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看到秦王的儿子把太子的儿子压在地上猛揍,殿外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一边上去拉架,一边进去禀报。   卫明得了消息,很快就出来了,身后跟着卫昭和君非离,三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他们看到已经被分开的两个孩子,都觉得宫人的汇报有误,这算哪门子的打架,分明就是卫茂单方面在挨揍。   和卫茂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的凄惨模样比较起来,卫崇荣除了衣服有点皱,可是一点受伤的痕迹都没有,两人的对比太过鲜明。   “茂儿,你告诉父王,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尽管卫茂才是看上去更可怜的那个,但卫明没有心软,首先拿他问话。   卫茂抽抽噎噎,还不时哼哼两句,如何说得出来。卫崇荣好心帮他说道:“伯父,三哥说爹爹不要我了,要把我过继给二伯父,是不是真的?”   卫昭闻言僵住,眼中寒光闪过,把卫崇荣过继给卫旭,这样大的事情,为何没人对他提过,他侧身看着卫明,却见他的表情晦暗不明,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卫明盯着卫茂,沉声道:“茂儿,荣儿说的那些话,都是你告诉他的?”过继卫崇荣给卫旭,看起来很不错,对谁都好,只有一点,卫明不认为卫昭会点头同意。   卫茂止住哭泣,目光左右躲闪,就是不与卫明对视。比起偶尔还会罚他抄书的爹爹,他反而更怕父王,虽然他一向待人温和,对他们兄妹从不体罚,甚至连句重话都不会说。   “茂儿,你看着我,告诉我荣儿说的是不是对的?”果然,卫明的语气始终不见严厉,甚至比先前还要缓和。   卫茂咬着唇抬起头,带着怯意道:“父王,弟弟打我,打得好痛……”说着把脸上的伤痕亮给他看,试图蒙混过关。   卫明一手握住卫茂的手,另一手轻轻抚过他脸上的淤青,温言道:“荣儿打你,是荣儿不对,父王自会问他原因。可现在父王要问的,是荣儿为何要打你,你是不是说了那些话?”   卫茂混不过去,只好点了点头,还为自己争辩道:“父王,我说的不是假话,皇祖母真的说过,要把弟弟给二皇叔当儿子的话。”   卫昭的脸色,瞬间阴沉到了极致。他原以为,姬婉对卫崇荣不够亲近,是相处时间太短,故而不如卫萱兄妹,但是心意,却是一般无二的。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母后和父皇是一样的,她从来没想过要接受他的荣儿,她想方设法,一样是要把荣儿带离他的身边,她和父皇,一点区别都没有。   原本,卫崇荣打了卫茂,不管起因为何,站在长辈的立场,他都该教训卫崇荣一番,给卫明和卫茂一个交代,但是此刻,他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情。   卫昭把卫崇荣拉到身边,对卫明道:“皇兄,你帮我告诉母后和皇姐,我不舒服,先回府了。”说完牵着卫崇荣就走,走得毫不犹豫。   他们不喜欢荣儿,他不勉强,那是他的儿子,他自己喜欢就好,可他们凭什么,都不告知他一声,就要把他的儿子给了别人,想都别想,他绝不可能同意的。   卫昭说走就走,留下卫明在院子里无声叹息,此事处理不好,后患必定无穷。   君非离抱起卫茂,一面安慰他,一面问卫明:“殿下,四弟就这么走了,你看……”卫昭的任性,真不是普通人能招架的,他生气走了,卫明还得去向皇后解释。   卫明苦笑道:“阿昭要走,你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留不住人。非离,你先带茂儿回去,传太医给他看看,别让母后知晓此事,我去跟母后和皇姐说一声,阿昭带着荣儿回去了。”   目送卫明进入殿内,君非离幽幽叹了口气。卫茂不解道:“爹爹,父王为什么对那个小狼崽子那么好?宁可抱他都不抱我,他不喜欢茂儿了吗?”   君非离蹙眉,肃言道:“茂儿,你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以后再不许说了,否则我罚你再抄十遍《三字经》,听到没有?”   卫茂缩缩脑袋,小声嘟囔道:“我听二哥说的,爹爹,你也罚他么?”既然要挨罚,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卫茂不假思索就出卖了卫兰。   君非离闻言皱起眉头,卫兰在卫昭和卫崇荣面前,态度不是很端正吗,如何会教弟弟说这些话的。没容他细想,卫茂就捂着脑袋喊痛,君非离不敢耽搁,匆匆带着他回东宫了。   回家路上,卫昭冷着脸,一句话不说。卫崇荣坐在他身旁,也不开腔,只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回到府里,卫崇荣给卫昭道了晚安,正要转身回自己院子,就听卫昭说道:“荣儿,不用走了,今晚就在爹爹这里过夜。”   “哦!”卫崇荣愉快地应了声,欢呼着一头扎进卫昭的怀抱。   卫昭抱起卫崇荣,在他左右两颊各亲了下,抵着他的额头道:“荣儿不要怕,不管是谁的意思,爹爹都不会不要你的。”卫旭想要儿子,最好的办法是保佑卫晓,打他儿子的主意是没用的。   卫崇荣搂着卫昭的脖子,笑得一脸欢快:“我相信爹爹,可是皇祖父和皇祖母的话,爹爹能不听吗?”他在意的,不是卫昭的态度,而是卫昭能不能扛住来自帝后双方的压力。   卫昭轻哼一声,不甚在意地道:“我就不听了,他们能奈我何。父皇那边,我自有办法对付,只要父皇不点头,过继的事,母后是不能做主的。”   见卫昭胸有成竹,卫崇荣顿时放下心来,再不担心此事。他如今算是体会到了,有爹的孩子就是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卫昭替他顶着,根本不需要他操心,真是太幸福了。   千秋节过后,卫昭和卫崇荣继续过着上午练武,下午读书的规律生活,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过继”这个词,仿佛它从未出现似的。   十月底,君情派人给卫昭送了封信。卫昭看过信,面上露出些许担忧的表情,嘴里念叨道:“情儿真是够胡闹的,辛儿也不管着点,上上下下的,磕着绊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卫崇荣听得莫名其妙,不安地问道:“爹爹,昭阳侯信里写什么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吗?”说起来,他很少看到卫昭因为某件事而心烦意乱的,难道不是小事。   卫昭把信放到桌子上,叹气道:“下个月初二,是昭阳桓侯的祭日。”   卫崇荣点头,随即又摇头,他知道君临的祭日是在冬月初二,但他已经去了快二十年,跟君情的“胡闹”能有什么关系。   卫昭继续道:“往年在京城的时候,每年桓侯的生祭和死祭,我和情儿都要到定陵亲自祭拜的。”   亲自祭拜?!卫崇荣把眼睛瞪得溜圆,他是不是听错了。   君情是君临的儿子,祭拜父亲很正常,可是卫昭,他跟着凑哪门子的热闹。他是君,君临是臣,而且他们还是同辈,亲自祭拜什么的,礼节会不会太隆重了。   “情儿如今的身子,是能到处乱跑的吗?”卫昭坐立不安,忽地站了起来,拍桌道:“不行,我得去趟昭阳侯府,把情儿给劝住。”   听说卫昭要去昭阳侯府,卫崇荣急急道:“爹爹,我也要去。”他总算搞清楚卫昭在担心什么了,原来是君情要去定陵祭拜君临,他不放心他有孕的身体。   卫昭挑了挑眉,好笑道:“小弟弟还没生出来呢,荣儿,你急什么?”他还记得,上次在昭阳侯府,卫崇荣对君情的肚子,可是兴趣十足。   “人家想要出去玩嘛!”回京小半年了,卫昭一直深居简出,就连昭阳侯府,也只去过一次,卫崇荣渴望出门的心情急迫点,完全可以理解。   卫昭略加思索,说只要卫崇荣今日下午把先生布置的今明两日的功课都写完,他明日就带他出门。   卫崇荣苦着包子脸点了点头,表情要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自打满过四岁,卫昭对他功课的要求就不仅限于背书了,每天加上大字两篇,写字的时候手腕上还挂着小石头,真是够凶残的。   似是看穿了卫崇荣的心思,卫昭严厉道:“荣儿,你别想着蒙混过关,有一个字写得不好,全部撕掉重写,而且不许出门,记住没有?”   “我知道了。”卫崇荣说着撇了撇嘴。他是不喜欢读书写字,可先生布置的功课,他从来没有敷衍过,上辈子就学得乱七八糟,这辈子再不认真学一遍,岂不是更混乱了。   卫昭的猜测不能算是错误,卫崇荣急着要去昭阳侯府,跟君情肚子里的小娃娃,的确脱不了干系,但是其中的原因,就不是他能想到的了。卫崇荣一直记得,君华的腿疾并非天生,而是出生时难产,强行拖拽导致,虽然他还没有想好,如何才能避免让君情难产,但是什么情况都不了解,更没有帮到君华的可能,所以他急于见到君情,搞清楚他的身体状况。   由于卫崇荣表现良好,翌日午后,卫昭遵守承诺,带着他去见了君情。   两个多月不见,君情的肚腹隆起甚多,卫昭乍见到他,不禁担心道:“情儿,你是如何搞得?竟把孩子养得这样大,你不想要命了?”生下卫崇荣的痛苦经历,是卫昭不堪回首的噩梦。   君情性格清冷,素来喜怒不惊,此刻也是轻叹道:“你以为我愿意?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孩子就是拼命地长,端木先生看过都说无能无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先生回来了?”卫昭扶着君情往屋里走,闻言脚下一顿。端木惠可是孙野的师傅,医术出神入化,素有“医仙”的美誉,要是他老人家都没办法,君情和他腹中的胎儿,可就有点麻烦了。   君情陪着卫昭站定,淡然道:“先生上个月回京的,说是会在京里住到来年开春,你不妨去见见他,让他给你瞧瞧。”端木惠的医术,肯定是在庄钰之上的。   卫昭摆摆手,不以为然道:“情儿,先别说我,我不着急。倒是你,身子这般重了,为何非要前去定陵,有我和辛儿去不就行了,桓侯在天有灵,不会怪罪你的。”   卫崇荣跟在卫昭和君情后面,听了他们的对话心都凉了半截,敢情端木医仙都出手了,也只堪堪保住君情父子的性命,他半点医术不懂,哪有可能保住君华的腿,莫非这是天命难违。   君情缓缓摇头,平静道:“年年都要去的,今年怎能不去。我的身体好得很,能吃能睡的,先生也让我经常多走动,说是对孩子好,不能镇日闷在屋里。”   卫昭无言以对,扶着君情进了屋。他很想说,端木先生所谓的“多走动”,绝对不是让他往城外走,往山上走。只是君情的性子比卫昭更倔,他晓得说了无用,干脆就不说了。   事实上,除了怀胎初期不知情时的大动胎气,君情的身体一直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孩子,他长得实在太快,根本控制不住,以至于所有人都在担心,君情临盆时生不下来怎么办。   ☆、第033章 偶遇   男子的体型不同于女子,盆骨狭窄,不利安产,便是正常体量的胎儿,分娩时也极为不易,若是胎儿身量过大,难产几成定局,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的下场。   卫昭生卫崇荣,就是很典型的例子,生了整整三天三夜,生得痛不欲生,差点就没熬过来,最后侥幸保得父子双全,除了赫连濯手下的巫医医术高明的因素,也是卫昭自己福大命大。   目前,君情有孕不过六月有余,卫昭暗自观察了下,发现他的肚子比起同时期的自己,明显要大出不少,心中忧虑不禁更深。要知道,卫崇荣生下来的时候重达八斤,算是个头很大的婴儿了,要是君情腹中的胎儿比他更大个,卫昭根本不敢想下去,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好在端木先生已经在京里住了下来,他有什么疑问,可以过去问他,就不现在说出来让君情烦心了。   闲叙半日,卫昭非但没有说服君情,反而被他说服了,两人约好,下个月初二,一道前往定陵。   临别之际,卫崇荣大着胆子摸了摸君情的肚子,心里不停默念着。君华,你好自为之,虽然我很想帮你,但是真的无从下手,不过就算你和从前一样,我也会好好照顾你和保护你的,如果你想全胳膊全腿儿地出来,千万要乖点,不要吃得太胖,不要睡姿太奇怪,不然就是端木惠亲自出手,也未必能……   没等卫崇荣把话说完,君华似是不耐烦了,抬起小胖腿猛地一脚踹出,踹得君情和卫崇荣同时变色。   “唔……”胎儿的动作太过剧烈,君情扶着肚子,一时说不出话。   卫昭见状忙问道:“情儿,要不要紧?可要请大夫?”   君情缓过这阵,摇头道:“无妨,不过是孩子动得厉害,并无大碍。”   卫崇荣愣了愣,把手收了回来,他从来不知道,尚未出世的胎儿,能有这样的力气,真是骇他一跳。倘若君华生下来还能这般活泼乱跳,多踹他几脚,他也认了,绝不还手。   卫昭见君情的脸色并无异状,叮嘱他几句,便带着卫崇荣告了辞,再不打扰他休息。   转眼到了君临的祭日,卫昭一身玄衣,带着同样服色的卫崇荣出了门,两人先去昭阳侯府,与君情等人汇合后,再一同前往定陵。   卫崇荣很不解,卫昭对君临为何尊崇至此。君临过世那年,他不过三岁,按理说还是不记事的年龄,硬说两人有多深厚的感情,卫崇荣是不信的。唯一可信的解释就是,在卫昭的成长过程中,有人不断给他灌输有关君临的一切。只是谁会这样做呢,皇后首先不可能,尽管君临是她的外甥,遂宁公主却是为他殉情自尽的,皇后虽然不至于记恨君临,不愿多提起他,却是可以肯定的。卫明娶了君临的异母弟弟君非离为太子内君,他们夫夫对君临固然敬重,但也没到卫昭这种程度,卫昭自然也就不是受到他们的影响了。   除开皇后和太子不算,能影响到卫昭喜好的,也就只有皇帝了,他对君临的宠爱,天下皆知。卫夙为何如此,卫崇荣不知道,也不想问,因为卫昭的表情,实在凝重得很。   卫昭父子到了昭阳侯府,君情等人已在等待他们。君情肚腹膨隆,又不欲被人知晓自己有孕,就在外面裹了件厚厚的大氅,他身材高挑,再作此遮拦,倒也不显身孕。   君情身形不便,自然是骑不得马的,径自上了马车,姬辛陪他,也是弃马登车。鹿鸣骑着马,陪伴同样骑行的卫昭和卫崇荣。卫崇荣原是想独骑一马的,可惜卫昭不许,只得与他同骑一马。   定陵是当今皇帝的陵寝,从卫夙登基第二年开始修建,修了四十多年,早已是万事俱备,帝陵周边陪葬的陵地,也下葬了不少先去皇帝去世的陪葬的臣子。   距离帝陵最近的,除了后陵就是长宁武王和昭阳桓侯的陵墓了,墓为山形,分别状如祁连山和庐山,象征着他们一生的赫赫战功。   再不远处,是欣贵妃的妃陵和卫旭的王陵。进入定陵的范围,众人不得再以车马代步,纷纷下车下马,缓步前行。经过郑王陵时,他们遇上几个前来祭拜的女眷。   卫昭停下步伐,拱手道:“小弟见过皇嫂。”不想把儿子过继给兄长是一回事,对亡兄的遗孀不可失了礼数则是另一回事。   郑王妃侧身避让,受了半礼,随即福身回礼。卫崇荣睁大眼睛,看着这个险些成为自己母亲的女人。   郑王妃很年轻,也很貌美,纵是一身素服,不着妆容,也难掩天生丽质,只是她眼神中的沧桑与疲惫,和她的年纪很不相符。   卫崇荣还没打量完,就被卫昭按着给郑王妃行了礼,显得有些狼狈。   郑王妃笑着扶他起来,说第一次见到侄儿,本该给些见面礼的,但是今日出门是为祭拜,身上并无赐之物,只能下次再补了。   卫昭忙说没事,回京这么久,从未带卫崇荣上门拜访过伯母,是他的疏忽。   郑王妃温婉地笑笑,也说无妨,有缘相见即可。两人寒暄几句,郑王妃就带着人先走了。   直到郑王妃一行人的背影彻底在视线中消失,姬辛才轻叹了句:“她也是个可怜人。”   卫昭面无表情,漠然道:“再可怜也不能抢我的儿子。”过继卫崇荣的事,应该只是卫夙和姬婉的意思,郑王妃并不知情,否则卫昭见到她,哪里还会有好脸色。   可怜!呵呵!   卫崇荣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抹不以为然之色。郑王妃或许称得上是可怜之人,但她身后的上官家,绝对不是无辜的。   一向对上官家充满信任的卫夙到死都不知道,那场震惊天下,几乎动摇大衍皇朝国本的巫蛊之祸,其幕后真凶就是上官家族,他们的布局时间之早,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当年,卫崇荣对卫阳死心塌地,除了卫阳的主动示好、有心利用,上官家这个共同的敌人,也起了一定的作用。毕竟,卫崇荣在大衍所有的亲人,都是直接或者间接死于上官家之手。   前世,卫崇荣并未见过卫明、元康公主等人,对他们也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之所以会为他们报仇,血缘的牵绊不过是个说法,真正的原因还是他想要为自己寻个坚持的理由。   如今,卫崇荣见过卫明和元康公主了,他们对他疼爱有加,较之亲生儿女也不差分毫,便是卫萱兄妹和谢家姐弟,也是真心把他当做自家小弟一般看待。   卫崇荣再想起以前的事,对上官家的恨意自然就更深了,他发誓,绝不让他们的阴谋有得逞的可能。   郑王妃是上官翱的女儿,又是差点过继他的人,卫崇荣不说迁怒于她,对她不喜肯定是难免的。谁让她的婚姻,给在上官家带来无限恩宠的同时还消除了皇帝对越国公府的戒心。   卫昭并不奇怪卫崇荣对郑王妃的冷待,也未责怪他对长辈的无礼,凡是想要抢走他儿子的人,通通都不是好人。   到了君临的墓前,等君情等人都拜祭过了,卫昭低声对卫崇荣吩咐道:“荣儿,你去帮爹爹磕个头。”   卫崇荣怔了怔,迈着小短腿走过去,心里犹在狐疑,卫昭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君情是君临的儿子,鹿鸣是君临的义子,他们对君临三跪九叩是应该的;姬辛虽是异姓王,爵位在君临之上,但他是君临的表侄以及儿婿,对他行子侄之礼,也属正常;卫崇荣和姬辛是同辈,也是君临的表侄,给他磕头属于常理,但是帮卫昭磕头,这就有点奇怪了,辈分不对啊。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有点跑偏,卫崇荣及时打住,不再多想,老老实实遵照卫昭的意思做了。   和君临有关的事情,都是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否则以他的爵位,陵墓的规格为何会与长宁武王不相上下,还不是卫夙下旨开恩,才会如此的。   卫崇荣曾经听人说过,若非太丨祖皇帝有遗训在先,永安王和长宁王之后,大衍不得再有第三位异姓王,就凭君临的战功和皇帝对他的宠爱,异姓封王绝非不可能的事。   渝京的冬天很少下雪,但气候湿润,空气湿冷,阴冷的感觉叫人极不舒服。   定陵依山而建,君临的陵墓紧靠帝陵,自然是在山上。山风阵阵吹过,温度比起山下,明显低了不少。   卫昭在陵前没呆多久,就觉得全身酸痛难忍,仿佛骨节处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蠕动,甚至不停啃咬,关节又麻又涩,额上有冷汗密密渗出。   尽管卫昭竭力忍耐,不欲被人发现自己的不适,可卫崇荣就站在他身旁,如何看不出来,忙问道:“爹爹,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出了好多汗……”   “荣儿,我没事,你别多话。”卫昭握住儿子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他对自己目前的身体,也是很不满意,真是太弱不禁风了。   感觉卫昭的手心冰冷湿腻,卫崇荣张口欲言,却被他握紧了手,顿时说不出话。   君情漫不经心地看了卫昭一眼,淡然道:“辛儿,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卫昭的性子他还能不了解,死要面子活受罪。   君情的身子重了,上山祭拜本就有些勉强,听到他说累了,姬辛哪敢怠慢,忙说回去的话,还伸手过来搀他。   姬辛扶着君情走了,鹿鸣愣了愣,跟在他们身后,卫昭借坡下驴,自然也就牵着卫崇荣开始下山。   卫崇荣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想着,回城以后要劝卫昭去端木惠那里看看,他此时的脸色看起来,还没人家君情的好看。   从定陵出来,君情没让姬辛上马车,指明要卫昭陪他。卫崇荣也说骑马累了,想要坐车,卫昭从善如流,跟着他们上了车。君情不爱多言,可他对他,一向是很好的。   回城路上,君情似是累了,一句话没说,扶额倚在小几上休息。卫昭和卫崇荣不敢打扰他,只得额头抵着额头,用耳语交流,   卫崇荣搂着卫昭的脖子,压低声音道:“爹爹,你知道端木先生住在哪里吗?”   见卫昭颔首,卫崇荣又道:“我们先不回家,去端木先生那里好不好?”说完抱着卫昭蹭了蹭,希望他能答应自己。   卫昭犹豫了下,点头道:“好,我们去找端木先生。”最近几日练武,他明显感觉到了瓶颈,不知是药性的残余,还是只能恢复到这样的地步了,也许端木惠能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端木惠住在荷花里,卫崇荣一下马车,就觉得看到的景致都很眼熟,往前走上百余步,再往左拐个弯,就是他前世的宅子。   卫昭见卫崇荣东张西望,笑着问他:“荣儿,有没有什么想要买的?爹爹给你买。”   卫崇荣赶紧摇头,表示什么也不想要,卫昭喜欢的甜食,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少买为妙。   卫昭笑了笑,遂不再问,牵着卫崇荣往端木惠的宅子走去。   这是一处三进的院子,外面看着古朴天然,并不起眼,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前院栽着许多药草,外表奇形怪状,颜色五彩缤纷,多是卫崇荣不认识的。   看过卫昭的名帖,端木家的小僮把他们领到正堂休息,歉意道:“秦王殿下,先生在给病人诊治,烦你稍等。”   卫昭安然坐下,笑着摆摆手,示意无妨。他跟孙野学过几年医术,虽然所学不多,对端木惠的性格却是了解得很,这位老先生看病救人,从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只看是不是疑难杂症。   卫昭以前对此很不解,还问过孙野这是为何。孙野的回答简单明快,天下的大夫多得很,普通病症大可去找他们看,何必浪费他家师父的精力,端木先生要治的病人,都是别人治不好的。   小僮端来茶水和点心放在桌上就告退了。卫崇荣对点心没兴趣,就趴在门边,好奇地向后张望,传说中的两大神医,他已经见过上官翔了,就差端木惠了。   后院同样花草茂盛,品种比前院更丰富,卫崇荣看了半晌,什么也没看到,转身扑回卫昭怀里,问道:“爹爹,你现在好点没有?”   他还记得,在扶余的时候巫医说过,卫昭的身体折损过甚,若不仔细调养,恐怕有碍寿数。回到渝京,宫里有太医盯着,卫昭自己又不说,卫崇荣满心以为,他的身体恢复地还不错,但是今天在定陵,风不是很大,天也不算特别冷,身怀六甲的君情都没事,卫昭却有些撑不住的样子,让卫崇荣很担心,他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隐患,他没告诉自己的。   卫昭摇头,轻声道:“爹爹没事的,荣儿别担心。”是不是看他生病受伤的次数太多,卫崇荣被搞出心理阴影了,他稍微有点不舒服,马上就能看出来。   卫崇荣正要答话,就眼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院出来,忙招呼道:“永安王殿下。”   ☆、第034章 旧琴   卫昭闻言一愣,立时站起身来,回身看去,紧张道:“阿澈,刚才是你在里面?你哪里不舒服吗?”   姜澈的身体,从小就不是很好,端木惠曾经说过,他若想要安享寿数,日后不可过于劳神。可惜前任永安王姜陆只有姜澈一个儿子,他既然继承了王爵,就不可能不踏足朝堂。   骤然看到卫昭和卫崇荣,姜澈也很惊讶,愣了一瞬方道:“……我没事,不过是听说端木先生回京,特地上门拜访。”端木惠于姜澈,可是有救命之恩的。   卫昭眉毛微挑,显是不信姜澈的话,之前的小僮说了,端木先生在给病人诊治,可不是在接待客人。再说先生回京一个多月了,真是上门拜访的,早该来了,就像君情那样,断不会拖到现在。   不等卫昭开口,那小僮进屋了,恭敬道:“秦王殿下,先生请你进去。”说完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澈看得出来,卫昭有话要问自己,便笑道:“阿昭,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卫昭微服前来,多半也是寻医的,他不问清楚情况,如何放心得下。   卫崇荣很想跟着进去,但是小僮说了,端木先生看病有规矩,只见病人,不许旁人在侧,所以他是不能进去的。   见卫崇荣一脸写着不高兴,卫昭安慰了他两句,又叮嘱他不许乱跑,不许打搅姜澈,等卫崇荣一一应了,才跟着小僮去了后院。   卫昭刚走,姜澈就朝着卫崇荣招招手:“小王爷,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卫崇荣抬头看他一眼,蹬蹬蹬跑了过去。前世,看在卫昭的面子上,姜澈对他很不错,因而卫崇荣对他的印象,从开始就很好。   姜澈拉着卫崇荣,温和地问道:“小王爷,你能不能告诉我,殿下哪里不舒服?”从小到大,卫昭是最恨扎针喝药的,要他主动看大夫,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   卫崇荣歪着脑袋想了想,无奈道:“我不知道,爹爹不肯告诉我,你能帮我问问他吗?”   卫昭具体的身体状况,卫崇荣是真不清楚,不过他们每天一起练功,他看得出来,卫昭很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多半是身体原因造成的,如果可以,他希望姜澈能帮他问出来。   “哦。”姜澈幽幽叹了口气,眼中忧色更浓。能让卫昭主动前来求医的病症,显然是太医搞不定的,会是什么呢,他越想越是担心。   卫崇荣扯着姜澈的衣袖,小声道:“你也生病了吗?永安王。爹爹说,端木先生从不轻易给人看病。”   他记得很清楚,姜澈病故于太平十二年,因他死后无子,永安王的爵位由侄子姜远继承。在卫崇荣的记忆里,姜澈是为数不多对他好过的人,哪怕姜澈这样做的原因,全是为了卫昭。   姜澈没有回答卫崇荣的问题,反而笑道:“小王爷,我和你爹爹是好朋友,你不用一直叫我永安王,你直接……”姜澈的话没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骤然打住了。   见姜澈顾左右而言他,卫崇荣顿时明白,困扰他多年的心疾,只怕现在就有征兆了,可他仍是笑着回道:“那你也别叫我小王爷了,爹爹都叫我荣儿的,姜叔叔。”   “荣儿……”姜澈愣了愣,缓缓唤道。卫崇荣的眉眼不像卫昭,嘴巴和鼻子稍微有几分像,而最像的,却是性格,他看着此时的卫崇荣,就跟看到幼时的卫昭一般无二。   姜澈避而不谈自己的病情,卫崇荣也不好多问,两人干脆聊起了有关卫昭的事情,竟也聊得很投缘。   姜澈最想问的,是卫昭在扶余时的情况,不过卫崇荣很聪明,跟他绕弯子不说,还挖了不少卫昭的童年趣事出来。   骄傲如卫昭,为了姜澈可以服下素云丹,沉稳如姜澈,为了卫昭能够终身不娶妻,卫崇荣倒也不是想着凑合他们,而是他觉得,这样的两个人,勉强要做普通朋友,其实也是很痛苦的。   不多时,卫昭从端木惠的房里出来,见到的就是卫崇荣趴在姜澈腿上,两人聊得不亦乐乎的场景。   卫昭站在门边,扬声唤道:“荣儿,不是让你不许胡闹吗?”他眉宇微蹙,容色稍显不悦。   卫崇荣仰起头,反驳道:“我没胡闹,我在和姜叔叔说话。”说完看着姜澈,意在让他作证。   乍一听到卫崇荣对姜澈的称呼,卫昭的眉毛跳了跳,却也没有进行纠正,叔叔就叔叔吧,反正两家也不同姓,错有错着。   姜澈站起身,温言道:“阿昭,你误会了,荣儿没有闹我,是我先找他说话的。”卫崇荣附和地直点头,表示不是自己的错。   卫昭挑眉,神情将信将疑,卫崇荣扑过去,拉着他的手问道:“端木先生怎么说?他给你开药了吗?是不是吃了端木先生的药,爹爹的病就会好了?”   卫昭轻轻点头,卫崇荣身高有限,贴在身前看不到卫昭的表情,但是姜澈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的迟疑。   “阿昭,你开府至今,我尚未登门拜访过,择日不如撞日,不知今日可否……”姜澈悠悠然说道,言语之间分明没给卫昭拒绝的机会。   卫昭不等姜澈把话说完,立即应道:“我身无差事,随时都是有空的,只要你有时间,随时可以上门。”姜澈有话问他,他也有话要跟他说,一次说开了,倒也正好。   回到王府,卫昭领着姜澈去了书房,卫崇荣想要跟着去,被卫昭严令扣在院子里,还让蓝裳和紫纱看好他,根本不给他走出院门的机会,更不要说偷听墙角了。   卫崇荣很无奈,只得走进自己的小书房,在书桌前坐好,认真写着先生布置的功课。   到了卫昭的书房,姜澈首先看到的,是放在窗前琴案上的七弦琴。   那琴并非名琴,材质普通,做工也显粗糙,放在精致华贵的紫檀木琴案上,不仅不相匹配,反而更觉简陋。   姜澈沉默半晌,喃喃道:“阿昭,原来你还留着这琴,我以为你早扔了……”   卫昭勾唇,浅笑道:“你送我的东西,还是亲手做的,我如何舍得扔,当然要珍藏起来。”哪怕他弹琴的技艺,十余年毫无进益。   姜澈不禁莞尔,记忆随着卫昭的话飘飞到了多年以前。   姜澈给卫昭做琴的时候,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少年,而卫昭,更是成天跟在他身后调皮捣蛋的小娃娃。   卫昭从小喜欢舞刀弄剑,读书若非皇帝逼着,太子哄着,决计是不肯的,更不要说琴棋书画了,没一样是他喜欢的。   六岁那年偶然听过姜澈弹奏的一曲《长相守》,卫昭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突然说要学琴。   此乃小事,都不用报给帝后,卫明给弟弟安排了学琴的老师,还送了他一张上好的古琴。   谁知卫昭不喜那名乐师,非要缠着姜澈教他弹琴。卫明想着卫昭多半是心血来潮,一时学着玩玩,姜澈正好也在宫里读书,就给他安排了个额外的任务。   卫昭于音律一道,显然是没有天赋的,他跟着姜澈学了两年琴,收获就是一曲磕磕绊绊的《长相守》,以及姜澈亲手做的那张七弦琴。   若干年后,姜澈和卫昭在一起了,可他从未听过卫昭弹琴,也没见过那具粗陋的有点不好意思见人的琴。   今日再见此琴,姜澈有些感概,也有些疑惑,卫昭到底什么意思,尤其是在那天他说了那样的话之后。   卫昭走到琴案前,伸手在琴弦上拨弄了两下,久未调试的七弦琴发出生涩的声音。   姜澈来到卫昭面前,和他隔着琴案相望:“琴弦松了,需得调试之后再弹。”说完弯下腰,调起琴来。   卫昭没有阻止他,只平静道:“阿澈,你知道我为何会跟你学琴吗?”   姜澈抬首,神色有些茫然,旋即低下头去。   卫昭继续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听人弹过一曲《长相守》,我不懂音律,但我觉得那个人的曲子弹得特别好听。后来,弹琴的人不在了,我还想听,就去找宫里的乐师,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是同一首曲子,那些人弹出来,都和我听过的不一样。再后来,我听到你弹的《长相守》,虽然不是很像,却有几分相似……”   姜澈恍然大悟,原来卫昭的目的不是学琴,他只是想要寻找,自己记忆中的旋律。   话至于此,卫昭不由失笑:“阿澈,你当年教我学琴,一定很痛苦吧?”他清楚地记得那首曲子,但他弹不出来那种感觉,也没法让别人弹出来,就是姜澈,也只有那一次的似是而非。   姜澈不说话,继续摆弄琴弦,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他不擅长说谎,也不想打击卫昭,闭口不言就是最佳选择。   片刻过后,柔润的琴音从他的指尖发出,姜澈抬目看向卫昭,问道:“阿昭,可以了,你要不要试试?”   卫昭摇头,语气很坚决地说道:“不要,荣儿听到会笑话我的。”小时候,他每每练琴,身边的宫人都是苦不堪言,能有多远躲多远,他对自己的琴技很有自知之明。   姜澈哑然失笑,走到卫昭身旁,在椅子上坐下,径自弹起了《长相守》。   卫昭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花木扶疏,眼中尽是惊讶之色。   太像了,真的是太像了……   如果不是姜澈就在他的身边,卫昭简直就要怀疑,这是当初的那个人在弹琴。   一直以来,卫昭都不知道弹琴之人的身份,他问过许多人,有皇帝,也有宫人,每个人都说他记错了,可卫昭不信,他明明听过很多次的,怎么可能会错,那个人的琴音,意外地让人安心。   就在卫昭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不可自拔时,只听“嘣”的一声,乐曲停了,琴弦断了。   卫昭醒过神,转身去看姜澈,只见他的右手食指上,有道被琴弦划伤的伤口,正在淌着血。   卫昭抓起姜澈的手,无意识地含进嘴里,吮去血迹,就像他以前做过的那样。   姜澈怔住了,一言不发,似是没想到卫昭会有此番动作。   猛然间,卫昭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面上一红,慌忙放开握着姜澈的手,想拿起放在桌上的手帕给姜澈裹住伤口,却不小心碰翻了桌上放着的茶碗,打翻的茶水流过桌面,一片狼藉。   姜澈逮住卫昭无措的双手,不再让他添乱,轻声道:“阿昭,叫人进来收拾吧。”   卫昭急急点头,扬声唤人,随即把自己的手,从姜澈手中退了出来。   守在院中的书童闻声而来,迅速整理好被卫昭搞乱的书桌,又匆匆退出房间。经他这一打岔,卫昭和姜澈之间的尴尬气氛,稍微淡了几分。   姜澈把手放在琴上,轻轻抚过琴身,出言问道:“阿昭,这琴太旧了,做得也不好,我重新帮你做一张?”   卫昭按住他的手,摇头道:“不用了,我就喜欢这张琴,改天换了琴弦就好。”反正,他是不打算自己再尝试《长相守》了。   说完,他直直看着姜澈。姜澈不解其意,茫然道:“阿昭,你想要说什么?”   卫昭几经犹豫,方道:“你可认得元康公主家的谢大姑娘?”谢秀要他问姜澈的话,他不想再拖了。   姜澈颔首,坦然道:“旧时有过数面之缘,近些年却未见过。”姜澈的祖母顾长公主卫凰是卫夙的嫡姐,继祖母南阳公主则是卫夙的胞姐,姜家与皇家关系亲厚,姜澈幼时常在宫闱出入。谢秀乃是元康公主的长女,因与卫昭年龄相近,自小和他玩在一处,说是在宫里长大的也不夸张,她和姜澈见过,并不稀奇,况且两人本身就是远房的表兄妹。   卫昭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在宫里见到阿秀,她让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话?”姜澈心头一紧,陡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卫昭抿了抿唇,沉吟道:“阿秀要我问你,他日若要成亲,可否……愿意娶她……”答应给谢秀带话是件让人难受的事,真正把话带到,卫昭才明白,这种的滋味的痛苦远胜当初。   姜澈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他看着卫昭,久久说不出话来。   卫昭避无可避,迎面正对着姜澈审视的目光。他们已经不可能了,不是么。   良久,姜澈缓缓道:“阿昭,你只是答应带话,对么?”卫昭默然颔首。   姜澈又道:“你希望我如何作答呢?”卫昭愣住,随即摇头。他能说什么,让姜澈娶了谢秀,他说不出口,叫姜澈不要成亲,他不能太过自私,误了姜澈的一生。   等不到卫昭的回答,姜澈自言自语道:“阿昭,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可以帮你。”言罢转身告辞,背影看上去充满萧瑟之感。   卫昭目送姜澈离去,神情一片凄然。他明白,他们这回是彻底结束了,从此再无瓜葛。   ☆、第035章 迷茫   卫崇荣苦恼地闷在屋里写功课,越写越烦躁,若不是不想让卫昭看了失望,他真是一个字也不想写,读书实在是件叫人头痛的事。   卫崇荣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已经在很努力地读书了,殊不知,卫昭对他的表现其实并不满意。   因为先生说了,小王爷脑子灵活,学东西特别快,说是过目不忘绝不过分,可他就是不上心,他教什么他听什么,他让写什么他就写什么,完全没有过心。   这样学下去,他就是把诸家经典牢记于心、倒背如流,也跟没学没什么区别。   听过先生的话,卫昭陷入沉思,他发现自己有点搞不懂儿子的想法了。   诚然,卫昭小时候也是个不爱读书的,可他是因为贪玩,有机会就想办法逃课,还让顾毓帮自己写功课,哪像卫崇荣这样,听课貌似认真,功课从不敷衍,却是一点心思都不肯花。   真要不喜欢读书,他不该跟他闹吗?就像他在卫崇荣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是死活不肯去宫学的,还是卫明连哄带骗,才把他诓了去。   卫昭面前的桌案上,摊开摆着卫崇荣最近几日写的功课,看着儿子稚嫩却又认真的笔迹,卫昭的眉头越蹙越紧。   “爹爹,你的药来了。”很快,卫昭的思绪就被身后传来的清亮的童音打断了,卫崇荣跟着端着托盘的绿衣,走进卫昭的书房。   卫昭示意绿衣把药碗放在桌上,他待会儿再喝。绿衣颔首应是,放下药碗告退了。   卫昭不急着喝药,反而把卫崇荣拉到身边,问道:“功课都写好了?有空到处乱窜了?”   卫崇荣点点头,得意道:“我都写好了,爹爹要检查吗?”就是因为卫昭要看,他才会写得那样认真。   卫昭不置可否,又问道:“先生讲的内容,你可都明白了?”面对这样的儿子,他感觉有点无力。   卫崇荣再次点头,肯定道:“明白啊,爹爹不信可以抽问。”他上辈子读书再少,也不至于连小孩子启蒙的内容都要反复诵读才能记住,随便看看不就行了。   卫昭并未提问,只是盯着儿子看了片刻。卫崇荣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药碗,遂把话题岔开:“爹爹,药快凉了,你快把它喝了。”   从宫里搬出来,卫昭有段时间没喝药了,但是看过端木先生之后,又恢复到原来的每日汤药不断。卫崇荣怕他喝得不耐烦,不时过来监督下,免得卫昭心情不好,顺手把药给倒了。   卫崇荣问过好几次,卫昭都是打哈哈把话带过去,从不告诉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卫崇荣无奈,只得暗地里仔细观察,好在卫昭的脸色看着,比前些日子是好看了不少,让人心下稍安。   卫昭瞥了卫崇荣一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继而问他:“荣儿,你是不是觉得先生讲课没意思,所以才不爱听?”不喜欢不要紧,总得有个原因啊。   卫崇荣抿唇,一时间却不说话。的确,他一直觉得读书很没意思,可这不是先生的问题,而是他接触中原文化的时间,实在是有些偏迟了,认同感不足。   扶余迄今没有文字,前世的卫崇荣在扶余生活了十年,初到渝京的时候不要说认字,根本就是汉话都不会说,跟人交流也很困难,还闹出了不少笑话。   学说话比较简单,周围人都是讲的汉话,卫崇荣听得多了,慢慢也就会说了,虽然腔调有些古怪,还被卫阳嘲笑过。   学认字就麻烦了,卫夙见都不想见到卫崇荣,哪里还会记得安排他去读书,要不是跟着卫阳和君华在宫学旁听了两年,说不定他一直不识字都有可能。   卫崇荣从未学过百家经典,也不认为自己学了能派上用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旁人读书习武,都是奔着前程去的,可他呢,学来能有什么用。   卫家并不禁止皇子皇孙入朝,前提是你有足够的才能和忠诚。无论文武,是否有才都是极好判断的,可是忠诚,那就只有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说了算了。   卫崇荣是赫连濯的儿子,而赫连濯,他是扶余的大君,不管卫昭承认与否,这个标签都是贴在卫崇荣身上的,撕也撕不掉。   无论是如今的卫夙,还是日后的卫明和卫萱,卫崇荣都不认为,他们会给自己大展宏图的机会,看在卫昭的面子上,保他一生荣华富贵,就算是很厚道了。再则说,他也没有卫昭那样的抱负,只要卫昭好好的,一生顺遂,他对前程仕途,并无期待。   有着这样的想法,卫崇荣读书能用心才怪,肯定是得过且过,可他不敢说出来,只得装傻道:“爹爹,不是先生讲得不好,而是我不明白,那些东西学了有什么用?”   卫昭没想到儿子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稍微愣了愣,随即笑问道:“荣儿,你知道么?我以前也问过皇兄这个问题……”   “哦?”卫崇荣惊讶地应了声,接着问道:“伯父怎么跟你说的?”原来,不爱读书的,不止他一个人。   卫昭笑而不答,见卫崇荣不高兴地鼓起了脸,才抱起他说道:“爹爹带你去博望苑,你亲自去问伯父岂不更好?”   卫崇荣想了想,歪着脑袋问道:“三哥会不会在博望苑,要是他在的话,我就不去了。”   卫昭笑着摇头:“茂儿在宫学读书,没空出来的。”见卫崇荣面上一喜,又逗他道:“荣儿不喜欢茂儿?还是怕了他?”   “我不喜欢他,不过也不怕他。”卫崇荣说着把脑袋埋在卫昭肩上,小声道:“三哥不喜欢我和爹爹,如果他说了爹爹的坏话,我会忍不住想打他,但是伯父对我们很好,大哥和姐姐也很好,我把三哥打了,爹爹在伯父面前会很为难的,所以我还是不要见到三哥比较好。”   卫昭闻言怔住,半晌不语。他和卫明兄友弟恭、亲密无间,却没有办法保证,他们的儿子,也有同样深厚的情谊。   翌日,卫昭带着卫崇荣来到位于城南的博望苑。果然,卫萱等人都不在,卫明看到卫崇荣喜欢得很,抱在怀里不撒手,直夸他聪明可爱,比卫茂强多了,夸得卫崇荣都不好意思了。   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博望苑,卫崇荣由衷地发出感叹,祖父对伯父的宠爱程度,远不止人们看到的那些。   旁的不说,单是给儿子修博望苑,让他随意结交天下名士的态度,就不是一般皇帝能有的,这是何等的信任啊。   博望苑中高人众多,各家学派的都有,讨论问题非常热烈。卫崇荣在旁边听了会儿,觉得比先生讲课有趣多了,不由听得津津有味。   卫昭趁机向兄长抱怨,儿子不爱读书,卫明敲敲他的额头,说他也不爱读书,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卫昭抵死不认,说自己明明就很刻苦认真。卫明笑而不语,除了练武,卫昭什么时候刻苦过、认真过,不过卫崇荣在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免得折了卫昭的面子。   见卫崇荣双手撑着下巴,认真地听着那些他应该听不懂的治国之策,卫明建议道:“阿昭,过了年就让荣儿进宫学,茂儿他们都在那里,多几个小伙伴他说不定就有兴趣了。”   卫昭点头,说自己想过这件事,就怕卫夙不肯。卫明说他来安排,卫昭又担心卫夙看到卫崇荣不高兴。   卫明正色道:“阿昭,依我看来,荣儿的性格很对父皇的胃口,你该让他们多接触,老不见面,父皇对荣儿,只怕更有成见。”   卫昭皱眉思索了片刻,不确定地道:“皇兄,你确定父皇见到荣儿不会更加厌恶?”那一半的扶余血统,在卫夙看来,简直就是卫崇荣的原罪。   卫明不假思索便答道:“无论如何,荣儿总是父皇的孙儿,再不喜欢也就是不愿见他,还能对他如何,总之不会比现在更差的。”   卫昭闻言默默点头,良久方重新开口:“父皇即将巡幸上林,召我伴驾,我却尚未想好,是否要带荣儿同行。”   听到卫昭这样说,卫明毫不迟疑地道:“自然是要带的,此事何需犹豫。”皇帝年迈,越发不喜皇宫拘束,每年少说有半年时间是在上林苑度过,朝中政事全是太子定夺。   对卫明而言,太子监国固然是好事,可皇帝巡游,素来不带皇后,也不带东宫皇孙,他要处理朝政,更不可能前行,父子间的交流只能通过书信,比起在宫中每日相见,到底疏远不少。   前些年,云妃宠冠六宫,皇帝走到哪里,她和五皇子卫时就跟到哪里,兼之姬家式微,李伉显赫,朝野上下不是没有流言蜚语传出。如今,李伉战死,云妃病故,卫时在皇帝跟前,也不复先前的得宠,可卫夙身边,又有更年轻的赵姬、燕从侍等人了。卫明虽不至于担心,他们会威胁到皇后的位置,可皇帝身旁没有亲近自己的人,始终不是好事。   再说卫昭,他回京小半年了,先是在宫里窝着,开府后更是闭门不出,身上也没任何差事,不免让人揣测,这位被俘多年的四皇子,是否早已失了圣心。   卫夙此番游幸,竟然召了卫昭伴驾,对东宫和秦王丨府来说,都是绝对的好事。至于卫崇荣,他到底是卫昭的儿子,皇帝既然让他上了玉碟,就是承认了他的身份,再差也不过是如此了。   卫昭思忖片刻,颔首道:“皇兄说得对,是我想得太多了。”   “爹爹,你在想什么?”卫崇荣听了会儿学者们的辩论,似懂非懂,就不再听了,想来问问卫明,正好赶上卫昭的后半截话。   卫昭抱起迎面扑来的卫崇荣,笑道:“你皇祖父过几日要去上林苑巡幸,召了爹爹伴驾。上林地势开阔,风光优美,爹爹打算带你一起去玩。”他的儿子这般可爱,父皇见了没道理不喜欢的。   岂料卫崇荣听到“上林苑”三个字,脸色刷地就变了,阵青阵白,似是惊惧不安,还在卫昭怀中扭来扭去,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卫昭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解道:“荣儿,你怎么了?不想跟着爹爹去玩么?”这不符合他儿子的性格啊。   卫明也看出了卫崇荣的不对劲,握着他的胖爪子安慰道:“荣儿是怕皇祖父不喜欢你吗?不要担心,有你爹爹在呢,不会有事的。”   其实,卫崇荣只是想到骀荡宫便是位于上林苑,一时有些失神,害怕倒不至于。此时醒过神来,忙问道:“爹爹,到了上林苑是不是可以狩猎?”   不等卫昭回答,卫明便惊叹道:“荣儿喜欢狩猎?”   卫崇荣连连点头:“喜欢,我还自己打过猎物呢。”   “如此甚好。”卫明满意地笑笑,转而对卫昭道:“父皇素来喜欢儿孙尚武,荣儿小小年纪,就能自己射猎,他见了必然欢喜。”   有人表扬儿子,卫昭心里是得意的,嘴上却道:“皇兄,你别听荣儿吹牛,那些山鸡、野兔,都是侍卫帮他赶到面前的,不然你以为他能打到,再说这是冬日,谁会去打猎啊。”   卫明毫不在意,依旧赞道:“有侍卫帮忙也很厉害了,荣儿还不到五岁,你对他不要太严苛了。我家小的两个,现在都还拉不开弓,明年春日的狩猎,估计要被荣儿笑话了。”   卫崇荣扁扁嘴,不说话,他才不会笑话卫兰和卫茂呢,只要他们不来招惹他,他就谢天谢地了。   说过巡幸和狩猎的事,卫明又问卫崇荣:“荣儿,我听阿昭说,你问他读书有何用,可有这回事?”   卫崇荣并不否认,反而问道:“伯父,爹爹跟我说,他也问过你这个问题,可他不肯告诉我,你对他说了什么。”   卫明从卫昭手上接过卫崇荣,笑问道:“伯父跟爹爹说了什么不重要,伯父先问你啊,长大了想做什么?”   卫崇荣怔住了,他要做什么呢,好像什么也不想做。硬要说的话,他想阻止巫蛊之祸的发生,可是这话,能是给卫明说的吗,显然不能。   “荣儿不知道么?”卫明并不惊讶卫崇荣的反应,接着说道:“你爹爹告诉我,他要做昭阳侯那样的大英雄。”   原来如此……   以君临为人生目标,像是卫昭会做出的事情,而他确实也是这样做的。   可他不想做君临,也不想做卫昭,为大衍而战什么的,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卫崇荣甚至不觉得自己是大衍人。   卫明见卫崇荣不说话,继续道:“没想好不要紧,荣儿可以慢慢想,想好了再做也不迟。可不管你要做什么,读书都是有用的,等你想好了再去读,岂不晚了,一边读一边想也是可以的。”   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卫崇荣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君华说过的这句话,既然不知道要做什么,那就什么都学好了,技多不压身,兴许哪天他就有想做的事情了呢。   ☆、第036章 上林   卫崇荣自以为,他的表情应该是很深沉、很严肃的,但他忘了一件事,就是他的肉团子脸,配上这样的表情,要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卫昭在旁边看着,就不禁“扑哧”笑了起来:“行了行了,你快下来,别老是赖在伯父身上,也不想想自己有多沉。”   卫崇荣“哀怨”地看了卫昭一眼,主动滑到地上站好,心里却在想,你是我亲爹哎,不能以取笑儿子为乐。   卫明显然比卫昭更富有同情心,他摸摸卫崇荣肉嘟嘟的脸颊,笑道:“荣儿长得好,你该高兴才是,要是像茂儿那样,体弱多病的,不得愁死你。”   卫昭敛起笑容,把儿子捞进怀里,两边脸上各亲了亲,认真道:“荣儿跟着我,也是吃了不少苦的,稍微运气差点,你可能就见不到他了。”旧事重提,卫昭非但不觉得轻松,反而感到后怕。   卫明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阿昭,事情都过去了,你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卫崇荣学着卫明的动作,也拍了拍卫昭。   五日之后,皇帝起驾,前往上林苑。卫昭带着卫崇荣,伴驾而行。   御驾出行,规格隆重,速度肯定是不快的,卫崇荣坐在马车里,把先生新教的内容反复背诵了三遍,实在无事可做,就问卫昭:“爹爹,我能不能出去骑会儿马?”   当初在扶余,他经常自己骑着小马出门晃悠,回到渝京,反而没了这样的机会,偶尔骑马,都是卫昭抱着他一起,从未自己单独控马,很是怀念在马背上的滋味。   卫昭看了眼窗外蜿蜒曲折看不到头尾的队伍,摇头道:“现在不行,你的小马在家里,没有带出来,先到了上林苑再说。”   卫崇荣趴在卫昭身上,眨眼道:“我不要骑小马,我想骑‘流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充满期待。   当年,高昌公主送给弟弟两匹乌孙神驹,卫昭分别取名“流星”和“流月”。流星跟着卫昭出征扶余,并在他被俘时遭人射杀,流月生下一匹小马,随后绝食殉情。卫明听说此事,命人对小马好生照料,并在卫昭归来后,把马儿还给了他,便是“流云”。卫崇荣特别喜欢流云,高大威猛,神骏异常,可惜卫昭不让他单独骑,任他如何央求也没用。   “不行。”卫昭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儿子的无理要求。诚然,卫崇荣驭马的水平远远超过常人,可他毕竟是个孩子,未成年的小马也就罢了,流云那样的烈马,他如何敢让他单独骑行。   卫崇荣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很失望,只是扯着卫昭的衣袖撒娇道:“爹爹,你就让我骑一会儿,流云很乖的,不会摔到我。爹爹,好不好嘛?”   流云生性暴烈,养在东宫的时候,除了卫明和卫萱,根本没人骑得上去。但是它对卫昭和卫崇荣,似乎有着天然的好感,打从卫萱把它牵回来,就和他们亲近得很,一改先前的暴躁脾气。   卫昭哪里看不出来卫崇荣的心思,捏捏他的脸颊笑道:“流云肯定不行,你再撒娇也没用,等你长到有马背高再来跟我说。”   卫崇荣就等着卫昭这句话,顺水推舟道:“流云不可以,别的马儿该行了吧。”以退为进,好像是孙子兵法里面提过的,那天卫昭给霍青阳讲兵法,他在旁边听到了。   果然,卫昭没有再坚持,他抱着卫崇荣坐起身,吩咐外面的随从给他寻一匹温顺的母马过来。他是看出来了,不让卫崇荣出去骑马,他是一刻安宁都不要想有。   马儿很快牵来了,卫崇荣从榻上跳下来,兴奋地问卫昭:“爹爹,你要出去透气吗?”坐马车不舒服,尤其是这种慢腾腾的,更不舒服。   卫昭摆摆手,表示不想去,卫崇荣就自己爬到马背上去了。只见他轻勒马缰,伸手在马头上一拍,马儿就迈着欢快的步伐蹦出去了。   “殿下,小王爷他、他……”马夫吓坏了,说话都不利索。他在宫里养马多年,像卫崇荣这个年纪的皇子皇孙,哪个骑马不是让人牵着马走,自己骑的,真是前所未见。   卫昭不以为然道:“没事儿,让他去,荣儿会走路起,就会骑马了。”说完放下车帘,留下外面的随从和马夫面面相觑,秦王殿下的心,也太大了一点。   上林苑修在渝京城的北面,规模宏伟,宫室众多,占地面积是皇城的数倍,因其景色别致,殿阁华美,是大衍历代皇帝都喜欢的巡幸之地。   从皇宫到上林苑,有平直宽阔的御道,由于皇帝年迈,御辇行进极其缓慢,而且非常平稳,卫夙斜倚在宽大的御座上,几乎感觉不到是在行进中。   突然,有马的嘶鸣从侧畔传来,惊醒了昏昏欲睡的皇帝。卫夙不悦道:“何人在此喧哗?”   黄门令苏文跪禀道:“回陛下,是秦王殿下的小世子在外面骑马……”开始看到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卫夙轻哼一声:“秦王上折子请封世子了吗?你们就叫上了……”原来是那个小鬼,他不想见他。   苏文连忙请罪道:“奴婢失言,还请陛下责罚。”话音未落,嘶鸣声去而复返,吓得苏文脸色都变了。   卫夙顺手掀起帘子,却见快速奔过的马背上,只得卫崇荣一人,不由神色一动,随即道:“传秦王过来,朕有话问他。”   苏文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表情,忐忑道:“陛下,是否要让秦王的小公子去别处骑马,以免……”   “不用,就让他在这里。”卫夙摆手,表情似笑非笑。那只小狼崽子还不到五岁吧,卫昭像他这样大的时候,尚不能单独驭马,有点意思。   卫崇荣下车后,卫昭有点困了,就躺在榻上补眠,刚要睡着就有小黄门来传话,说是皇帝召见。   卫昭瞬间清醒,稍微整理了下衣物,忙跟着过去了,心里却想,父皇为何突然召他,莫非是荣儿跑马太过放肆,惊了圣驾。   进入御辇,卫昭稽首参礼道:“儿臣拜见父皇,父皇长乐未央。”   卫夙下颌一抬,示意卫昭免礼。卫昭从容起身,垂手而立。卫夙又道:“过来,坐下。”   卫昭挪步过去,在御座前的脚踏上坐下。卫夙抬手,轻轻落在他的脸上,半晌方道:“比起在宫里的时候,又瘦了些,端木惠怎么说的?”他对卫昭出宫后的行踪,显然是很了解的。   卫昭不敢隐瞒,如实回道:“筋脉受损,需得仔细调养,若是方法得当,能恢复八成以上。”说完把头枕在皇帝腿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卫夙垂目看他,沉吟道:“阿昭,你不必太勉强自己,领兵打仗,重要的是运筹帷幄,并不需要事必躬亲。”姬家世代领军,也不是每一任长宁王都很能打。   卫昭轻声应道:“儿臣明白,多谢父皇关怀。”   卫夙摩挲着他的脸颊,半晌方道:“过罢年后,朕让太医院几个老家伙给你会诊,若是他们都说没问题了,你就回东城大营去。”   卫昭仰首道:“儿臣谢过父皇。”他的声音,透出轻微的激动。   大衍的军制承袭神川皇朝,分为京师兵和地方部队,京师兵又分为禁军、东城大营和西城大营三部分。   禁军乃是守卫皇城的部队,长官为统领,其下主兵的有南宫卫士令、北宫卫士令、左右都候等,因驻守城北,又被称为“北军”。   东城大营和西城大营是大衍军队的精锐部分,按照太丨祖皇帝的意思,东城大营由平亲王和静亲王掌管,西城大营则是永安王和长宁王负责。   由于静亲王的爵位无子国除,永安王一系又改走文官路线,所以多年以来,东西两营的兵力,基本上都是掌握在平郡王和长宁王的手中。   第一代平亲王卫商是太丨祖皇帝的叔父,为大衍开国立下不世功勋,他的爵位原本是世袭罔替的,可惜后人不争气,几番犯错,爵位升升降降,目前停在平郡王的位置上。   卫家的皇子从军,向来是去东城大营,卫昭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的母家是长宁王府,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说西城大营一直由姬家掌管,都快成他们的私兵了,姬家所出的皇子再去东城大营,似乎对皇帝不利。皇帝看到折子大怒,把上折子的大臣痛斥一顿,连降三级,贬到边关牧羊去了。   彼时,君临已逝,姬清父子亦不在世,姬辛尚且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姬家空有在军中的影响力,却没有领军人物,卫昭的出现恰到好处,那人简直是一巴掌拍在马蹄上。   卫昭十二岁进入东城大营,他在军中的根基都在那里,卫夙肯让他回去,他的复仇计划,就算是迈出了第一步。   “阿昭,你想把小狼崽子立为世子?”卫夙对卫崇荣仍然没有好感,这种厌恶,来自他的血缘本身,与他个人是否优秀,并无关系。   卫昭抬起头,与皇帝直直对视,随即点头道:“是的。”皇室惯例,亲王郡王的嫡长子年满十岁,便可请封世子,若是无嫡子,庶子就要等到成年,通过宗正寺的考勋,才能封为世子。   卫夙皱眉,眸光深邃莫测,反问道:“你不打算娶亲了?”世子之位没了,哪有世家贵族肯把女儿嫁给卫昭,大衍的皇后王妃,历来是非世家女不得其位。   “暂时不考虑,以后再说罢。”跟赫连濯的恩怨没有了结,卫昭哪有心思去想儿女情长的事,何况他喜欢的那个人,他们已经不可能了。   “宗正寺不会通过你的请求。”单是一个名字,宗正卿就跟卫昭对上了,要立卫崇荣为世子,就是卫昭没有别的儿子,也要等他成年才有可能,具体成不成,端看他的本事。   卫昭唇角上扬,笃定道:“荣儿没问题的,天赋和努力,他都不缺。”他早就已经想好了,能继承他王位的,只能是卫崇荣,不会是其他人。   看着卫昭明显透着骄傲的炫耀表情,卫夙莫名感到心塞,以前都是他在别人面前炫耀儿子的,如今卫昭竟然炫耀到他的面前来了,看来那只小狼崽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是么?”卫夙眯了眯眼,面无表情道:“那朕就再看看吧。”他和皇后不一样,卫昭不想成亲,他是不会逼他的。   卫昭心头一喜,又把脑袋埋回卫夙腿上,还轻轻蹭了蹭。这一招,是他从卫崇荣那里学来的。果然,卫夙对儿子亲近自己的行为很满意,絮絮叨叨和他唠起了家常。   卫崇荣撒欢够了,就放慢了速度,他原想等着卫昭从御辇下来,跟他一起回到车上。   谁知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卫昭出来,卫崇荣冷得瑟瑟发抖,只得裹紧衣服爬回车上,一边发抖一边想,卫昭在御辇上做什么,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   卫昭陪了卫夙很久,直到皇帝午休,才从御辇退下。回到马车一看,儿子已经呼呼睡成一团,像只可爱的小猪。卫昭哑然失笑,把卫崇荣捞进怀里,抱着他一起睡了。   上林苑距离皇城不算远,不过两百余里,快马半日可到,但是御辇沉重,车驾缓慢,走上两天也是不稀奇的。   因着卫夙一路上都让卫昭相陪,有关秦王失宠的传言,不知不觉间消失殆尽。只有卫崇荣,对卫夙成天霸占卫昭的行为很不满,他除了晚上睡觉,都见不到爹爹了。   到了上林苑,皇帝照例宿在林光宫。林光宫位于上林苑东侧,是太宗皇帝所建,每日首享山林曙光,故而得名,其内外陈设装饰,绝不逊于皇城中的紫宸宫。   卫昭和卫崇荣被安置在离林光宫最近的骀荡宫,在旁人看来,这意味着无限的恩宠,可卫崇荣,却是搂着卫昭的脖子,一步也不肯下地走了。   骀荡宫,那可是卫阳前世赐死他的地方,要说卫崇荣一点阴影都没有,绝对是假话。   卫昭以为卫崇荣是白天骑马累了,就抱着他进了骀荡宫,他对这个住处,倒是满意得很。因为上林苑足够大,宫室也很多,除非是皇帝最亲近的人,否则骀荡宫宁可空着,也不会给人住的。   骀荡意为舒缓、怡悦,以此为名的骀荡宫是上林苑春日的景胜之地,所谓“春时景物骀荡满宫中也”。   既是以春景为胜,冬日里难免就要萧瑟些,卫崇荣一进骀荡宫,就觉得此处的寒意比别处更盛三分,不由地把卫昭搂地更紧了。   察觉到了儿子的异常,卫昭柔声道:“荣儿,今天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快让爹爹看看……”   卫崇荣摇摇头,撒娇道:“爹爹,今晚我能跟你一起睡吗?”回京之后,他们父子少有再同塌而眠,也不知卫昭是否愿意。   卫昭拍了拍卫崇荣的后背,连声道:“好好好,爹爹陪你睡。”是夜,卫崇荣的睡姿格外糟糕,手足并用,全部缠到了卫昭身上。   ☆、第037章 噩梦   恍然间,卫崇荣听到有人在唤他,唤的不是“卫崇荣”,而是“伊殷”。   他犹在奇怪,爹爹不是已经给他改了名字,怎么还会有人叫他“伊殷”,就感觉有人在背后拍了自己的肩膀。   卫崇荣回过头去,却见卫阳站在自己身前,笑意盈盈道:“阿殷,朕叫了你好多声,为何不回答?你在生朕的气吗?”   “微臣不敢。”卫崇荣下意识地拜倒道,他自卫阳登基就跟随在他身旁,对他的服从已经近乎本能。   随即,卫崇荣反应过来,不对,他不是已经死了么?死后回到小时候,回到卫昭身边,两人一起逃回渝京,那时卫阳应该还没出生,他和爹爹睡在一起……   爹爹呢?爹爹在哪里?卫崇荣慌乱地到处张望,却见四下无人,哪里还有卫昭的身影。他再看看自己,分明就是成年人的身型,早不是窝在卫昭怀里的小娃娃了。   无措之际,卫阳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依然在笑,可是他的笑容,却让卫崇荣感到寒意阵阵,仿佛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根本挥之不去。   “阿殷,朕知道你最好了,就算所有人都背叛朕、离开朕,你也不会的,对不对?”卫阳不知何时走到了卫崇荣身旁,贴着他的脸颊,一字一句地说道。   卫崇荣默然颔首,他的确对卫阳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不管卫阳做了什么,他都不会恨他、背叛他,不管卫阳想要什么,他都会帮他,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因为在他黑暗而孤独的少年时代,卫阳是唯一照进来的光束,即使光芒微弱,也足够让他心生向往,就像扑火的飞蛾,九死不悔。   卫阳笑意更甚,却也更冷,他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道:“上官家垮了,永安王和齐国公换了人做,大将军也已解甲归田,朕的心腹之患从此只剩一人。阿殷,你可愿意帮朕把他除去?”   “你想要我杀谁?”撕掉曾经温情脉脉的面具,卫崇荣发现自己对卫阳的意义,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刃,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并不需要有独立的意志存在。   卫阳敛起笑意,不舍地轻叹道:“阿殷,你知道朕有多舍不得你吗?没有了你,朕以后要做很多事,都会很不方便。可是朕不能不这样做,朕别无选择,你明白吗?”   卫阳的语气很平淡,却透出一抹冷冽的杀意,令卫崇荣心中一颤,他能感觉到,这份杀意是冲他而来的。   卫崇荣没有反抗卫阳的习惯,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想要逃开,却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卫崇荣怔愣片刻,然后想了起来。昨日夜里,卫阳约他在鼎湖宫喝酒,他在酒中下了化功的药物,所以他全身的内力,根本无法凝聚,只能任人宰割了。   卫阳轻轻推了卫崇荣一把,他向后跌倒在地,目光死死落在卫阳身上。卫阳蹲下身,手中拿着一只碧玉酒樽,酒樽晶莹剔透,樽中液体流光溢彩,与酒樽融为一体,清香沁人,扑面而来。   “是‘琼浆’?”卫崇荣眨眨眼,惊讶道,眼中写着难以置信。   琼浆是长宁王府秘制的佳酿,酿制过程极其繁复,一年不过两三坛。姬辛死后,酿制琼浆的秘方失传,留存世间的十余坛琼浆,更是成了绝品。   卫阳舍得用琼浆来送自己上路,待自己也是不薄了,卫崇荣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拿过碧玉酒樽。   卫阳避开他的视线,淡然笑道:“‘无回’无色无味,什么痛苦都不会有……”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后面更是低不可闻,也不知是说给卫崇荣听的,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不等卫阳把话说完,卫崇荣端起酒樽,一饮而尽。他必须承认,琼浆是他喝过的最好喝的酒,如果有可能的话,他都想让卫阳再上一杯了。   卫阳似乎没想到,卫崇荣这么快就把酒喝了,他脸色一变,忽地跪到在地上,喃喃道:“阿殷,你不要怪朕,朕也不想这样的,可是……你是四皇兄的儿子,永安王也好,齐国公也罢,甚至是霍大将军……他们每个人都帮着你,朕要对付上官家,他们个个作壁上观,你一出面,就纷纷变了态度……朕知道,他们是嫌弃朕,嫌朕的母后出身低微,嫌朕不是姬家的后人……阿殷,如果有一天,你也背叛了朕,朕该怎么办呢,你也是卫家的子孙,你身上留着姬家的血,他们会不会废了朕,再让你登上皇位……”   卫阳的表情越发狰狞,全无平日的温文尔雅,卫崇荣倒不害怕,只是觉得心里空得厉害,他从来不知道,卫阳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他竟然把自己,当成了他最大的威胁,可能吗?   呵呵……   卫崇荣听到了自己冷笑的声音。   卫夙不肯让他姓卫,也没给他上过玉碟,他连卫氏的宗室都算不上,还能威胁卫阳的帝位,不是笑话是什么。   卫阳难道不知道,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要想收回去,不过是一句话。就是来自永安王府和齐国公府的助力,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卫昭的儿子,更是由于他是在给卫阳办事。   卫阳的储君之位得来是很匆忙,他是在卫夙驾崩前三天,才被册封为皇太子的,所有仪式从简。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是先皇钦点的继位人选,是大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卫崇荣就不明白了,卫阳的阴沉和多疑从何而来。   “陛下,我不恨你……”也许,犯错的不是卫阳,而是他自己。错把流萤当成了金乌,并向它祈求自身都不拥有的温暖,难怪会落的一败涂地,是他看错了人。   卫阳惊呆了,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似笑非笑,最后化作了虚无,转身落荒而逃。   卫阳走了,殿内空无一人,卫崇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静候死神的到来。   “陛下心愿达成,微臣是否应该说上一声恭喜?”死神没来,倒是君华充满讽刺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君卿为何来此?是要送阿殷最后一程么?”卫阳的语调早已恢复平静,“可惜到死,他心里想着的都是朕,君卿大概是要失望了?”   君华没有作答,沉重的殿门被人推开了。君华一撅一拐走进来,姿态看着有些好笑。   卫崇荣侧过头,用带着歉意的眼神看向君华,他早就提醒过他的,卫阳不会相信任何人,他不听,结果害死了自己。   “白痴!”君华冷冷吐出两个字。卫崇荣闻言大惊失色,他不是没听到君华说的内容么,怎么会……   “你死了不要紧,倒要我给你……报仇!你欠我的,下辈子也还不清!”君华的语气充满不忿,可他的神情,却是卫崇荣记忆中的哀伤。   眼前的场景陡然发生变化,卫崇荣看到卫阳口吐鲜血,扑倒在御案上……   看到铺天盖地的白色,他知道,那是国丧……   紫宸宫的主人换了,换成了卫崇荣的堂弟,鲁王卫晓的嫡长子卫若……   君华一袭白衣,和身着玄色帝袍的新皇站在高大的宫墙上……   “陛下,你助我报仇,我助你夺位,如今目的达到,我们两清了!”   “怀熙,不能留下么?朕……朕哪里比不上……”怀熙,是君华的字,卫夙亲自取的。   “你哪里都比他好!”君华粲然一笑,“但是,你不是他!”   说着,他向前迈了一步。卫若伸手去拉,没拉住,抓空了。   卫崇荣顾不得自己身在何方,毫不犹豫扑了上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君华去死。   只可惜,他也没有抓住君华,他们的手在空中碰到,错开了。   “君华!”卫崇荣大声喊出他的名字,跟着他跌进虚空。   再度睁开眼,卫崇荣发现自己躺在床前的脚踏上,后背疼得厉害。首先引入眼帘的,是卫昭放大的担忧的脸。   夜半时分,卫昭察觉儿子睡得很不安稳,手脚乱蹬,猜到他是做了噩梦,想要唤醒他。岂料卫崇荣向外滚了一圈,直接滚到床下去了,直叫卫昭措手不及。   他忙坐起身,把摔醒的儿子抱起来,连声问道:“荣儿,摔到哪里没有?有没有哪里痛?快告诉爹爹……”   卫崇荣揉揉眼睛,神智仍然有些不清醒,他后来看到的,是他死了以后发生的事情吗?   卫阳死了,君华帮他报了仇;卫若登基,他和君华合作了;君华从宫墙跌落,谁也没有拉住他……   卫崇荣浑身颤栗,一头扎进卫昭的怀抱,抱着他的腰不肯松手。   卫昭只道儿子被噩梦吓着了,柔声问道:“荣儿,梦见什么了,说给爹爹听听。”再吓人的噩梦,说出来也就没事了。   卫崇荣在他怀里蹭了蹭,仰首道:“我梦到那个坏女人打你了……”他不想骗卫昭,但是今夜梦到的内容,是谁也不能说的。   原来是扶余的旧事,卫昭闻言松了口气,抚着卫崇荣的后背轻声道:“荣儿不怕,我们已经回渝京了,谁也不能再欺负我们了。”   他的声音清亮悦耳,卫崇荣听着,不自觉就安了心,未来的事还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他没必要自己吓唬自己。   唤来守夜的宫女给卫崇荣换掉被汗水浸湿的里衣,卫昭把他抱到床榻里面,轻笑道:“爹爹在外面挡着,你再如何折腾,也滚不到地上了。”   卫崇荣不好意思地笑笑,枕着卫昭的胳膊,两手环抱着他的肩膀,想睡又有些不敢睡。   卫昭侧着身子,看着卫崇荣温言道:“荣儿,快睡吧,爹爹在你身边守着,什么事都不会有。”   卫崇荣闭上眼,辗转反侧多时才睡着,不过再也没做噩梦。卫昭直到儿子睡安稳了,才重新合上眼,稍微眯了会儿。   夜里睡得不安稳,翌日清晨,卫崇荣就比平时起得晚了些,不过卫昭没怪他,还说在上林苑这些天,就当是给他放假了,让他好好玩玩,有空也好想想卫明那日说过的话。   谁知卫崇荣这个人,脾气忒怪,卫昭逼他读书,他跟完成任务似的,每天应付了事。如今卫昭不逼他了,他反倒上了心,不但主动温习先生讲过的内容,还会自觉预习后面暂时没学到的,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去问卫昭。每日的两篇大字,也被他加到了四篇,写得一丝不苟,虽然字迹稍显稚嫩,也能隐约看出些未来的风骨。   卫昭看到卫崇荣这般表现,只以为是卫明的话触动了他,心里还在想,皇兄真是会教孩子,看看他家儿子女儿,除了最小的卫茂尚不懂事,哪个不是知书达理、谦逊懂事,真是叫人羡慕。   他却不知道,卫明讲的那些道理,卫崇荣其实都是明白的,可他就是做不到,缺乏动力。反而是那天的噩梦,彻底唤醒了卫崇荣,他们的危机并未解除,他有什么资格骄傲自满。   在扶余的时候,卫崇荣一心想着要保住卫昭,哪怕他能做的不多,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也是积极向上的,他必须把能做的都做了,才有可能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机会,继而改变命运。   回到大衍,由于卫昭的归来,卫崇荣面临着和前世完全不同的境遇。   不管那些人心里是如何想的,当着卫崇荣的面,谁对他不是毕恭毕敬,他不得皇帝待见又如何,卫昭得宠就行了,人们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也不敢如前世那般冷待他。   于是,卫崇荣心安理得地过起了前所未有的安稳日子,并在不知不觉间,丧失了原有的警惕性和上进心,凡事有爹爹呢,他又何必操心。   他忘了,卫明是卫夙苦盼多年才得来的皇太子,在储君之位上待了二十几年,生而聪慧,性格谨慎,到头来仍是被拉下了马,可见对方手段之高深,不可小觑,便是多了卫昭,也要小心应对。   他也忘了,欣贵妃得宠多年,曾经和皇后分庭抗礼,若非卫旭病弱,只怕早就和东宫正面对上了。欣贵妃之后,卫夙最宠爱的是云妃和赵姬,而这两名女子,都和上官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能对皇帝的心思把握至此,上官家的布局始于何时,可想而知。目前,云妃已经去了,可赵姬算算时间,也该展露头角了,东宫不知她和上官家的关系,轻视了她,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卫崇荣能够得知这些宫廷秘辛,得益于卫阳和上官家的翻脸。为报母仇,小皇帝把和上官家有关的事情,翻了个底朝天,倒是便宜了卫崇荣,让他在对上上官家的时候,能占得先机。   如今,上官家的谋划早已开始,东宫和秦王丨府危机四伏,他不想着如何扭转局面,却在妄想未来的逍遥自在,岂不是舍本逐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想通这一层,卫崇荣哪里还敢不努力,卫明和卫昭是同母兄弟,东宫和秦丨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卫明太子之位不保,等待他和卫昭的命运,卫崇荣根本不忍去想。   ☆、第038章 落水   身为局外人,卫崇荣看得很清楚,巫蛊之祸最终能够扳倒东宫,幕后的上官家和赵姬也好,台前的薛瑞和苏文也罢,都不过是外在因素,究其本质,却是皇帝和太子之间出了问题。   皇帝日益老迈,太子年富力强,无论曾经的父子关系如何亲睦,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变得很微妙。翻开史书一看,就会发现因此失位的皇太子,并不在少数。   卫夙和卫明之间,显然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虽然还不严重,却已经初现端倪,并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加深。   在卫崇荣看来,他的太子伯父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监国理政却不擅自专权,他礼贤下士却不结党营私,他为了自己的政见,可以和皇帝抗衡到底,然而谁也不能否认,在皇帝的诸多儿女中,太子殿下是最孝顺的那个。卫明的所作所为,都是从江山社稷的角度出发考虑,同时他也把自己的位置看得很清楚,绝不露出试图染指皇权的丝毫意向。   但是君心难测,尤其是年老的帝王,他在看待自己的接班人时,目光会格外挑剔,稍有不慎,就会被他视作行为不轨。   在这样的背景下,若是再有有心人从旁挑拨,局面就会变得非常难以收拾。卫明很不幸,他遇上的“有心人”,不止一拨,他和卫夙的父子亲情,也因此不复存在。   以卫明的心性,不是被人逼到了绝路,如何会走上起兵谋反之路。他是不得不反,因为不反,他只有死路一条,反了,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卫明去世第二年,卫夙幡然悔悟,他的儿子是被冤枉的。于是,他下罪己诏,他修思子宫,他族灭了巫蛊事件的始作俑者薛瑞,他甚至当着卫阳的面,说出了“朕没有儿子了”的话。   就是这句话,让卫阳怨念了一生,在卫崇荣面前反复提起。卫崇荣闻言又惊又怒,要知道,卫夙说自己“没有儿子了”的时候,除了早逝的卫旭,卫晓、卫时、卫阳……   甚至远在扶余的卫昭,都是在世的,但是皇帝却说他“没有儿子了”。由此可见,在卫夙的心里,他所有的儿子加起来,都比不过卫明一个。   只可惜,皇帝的醒悟来得太迟,他的太子已经不在了。   如果卫明没有死,卫崇荣不认为卫夙真的会原谅他的谋反之举,他只会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只有卫明死了,卫夙才会悲痛欲绝,想起他曾经的好。   皇帝和储君的终极矛盾是无解的,卫崇荣很明白,自己不可能左右卫夙的想法,卫昭也不能,但是卫夙身边那些明显对东宫不利的近侍,他们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下手的。   截止目前,皇帝还没有不信任太子的倾向——哪怕他们父子,经常由于政见不同在朝上对持——否则离京之时,卫夙不会走得那样洒脱,他对太子的防范,完全出自帝王的本能。   卫明生来就是皇太子——虽然不是一出生就册封,但是姬婉因为他的出生而封后,就已经注定他的储君之位了——从小学的是皇道正统,他想要的东西,往往不用开口,皇帝就会让人准备好,送到他的面前,求而不得这种事,皇太子从未经历过。卫明性情温和,待人亲切,对待宫女内侍,从不会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也绝不会刻意去亲近或者讨好某个人,他没有这个意识。   对宫里其他人来说,卫明的态度没有问题,但是紫宸宫的人,由于皇帝的有意筛选,本身就少有亲近东宫的,又因长期近身伺候皇帝,素来显得高人一等,宫中其他贵人,谁见了他们不是客客气气的,只有这位太子殿下,态度过于高冷,明显不把他们放在眼中。   单是如此,也无所谓,谁还能因为太子殿下对自己不够客气就记恨上他不成,人家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有这个资格,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没必要想得那样远。   黄门令苏文也是这样,他虽不喜太子,但也没想过要对他如何。直到他的侄儿犯了事,落到京兆府尹骆赋手上,而这位骆大人,恰好是原来的太子少詹事,和卫明关系极好。   苏文幼时,家境贫穷,兄长娶妻拿不出彩礼,寡母无奈,只得把他送到宫里。后来,苏文母亲和兄长相继去世,嫂子改嫁,留下个侄儿,他向来是当成亲儿子看待。因他在皇帝跟前有些脸面,侄儿又被宠坏了,难免闯些祸事出来。以往,那些人看在苏文的面子上,对他侄儿都是既往不咎,偏偏骆赋是个死心眼,六亲不认,坚持要判苏文的侄儿流刑。   流放三千里,几个人能熬出来,何况是他从小娇生惯养的侄儿,苏文四处托人,想给侄儿减轻刑罚,可惜骆赋油盐不进,坚持原判。   苏文无可奈何,只好去求卫明,希望他能在骆赋面前说两句好话,不说免了他侄儿的刑罚,好歹换个稍微近些的地儿,他也好托人照料。   卫明并非不明世事之人,他身边的人遇到麻烦,只要不出格,他肯定不会不管。但是苏文是黄门令,是卫夙的人,他若帮了他,有拉拢人的嫌疑,父皇再是信任他,也不会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是向着太子的。再说苏文的侄儿不过是流刑五年,时间不长,更无性命之危,以骆赋的死脑筋,就是他打了招呼,也减轻不了多少刑罚,毫无意义,所以他婉拒了苏文。   苏文求助不成,忍痛送了侄儿上路,心里对太子的不满,很自然加深了。雪上加霜的是,苏文侄儿被流放的第二年,他干活的矿山垮塌了,他被压在底下,当场死亡。   噩耗传来,苏文差点疯了,那是他苏家唯一的独苗啊。从此,苏文彻底恨上了太子,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在皇帝面前说太子的坏话,有时是自己说,有时也让旁人说。   紫宸宫的人都是不亲近东宫的,以往是没人带头,各人都在心里腹诽,如今苏文起了头,风向就渐渐开始变了。   常言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卫夙长期远离皇城,时不时就能听到对太子不利的说法,纵是不信,心里难免也会有点疙瘩,一旦太子真的做了什么,只怕马上就能套上去。   卫崇荣对上林苑的地形很熟悉,每天除了读书习武,就在苑中四处乱窜,谁让卫夙喜欢跟他抢人,有事没事就爱把卫昭叫过去陪他说话,都没人陪他玩了。   殊不知,苏文等人对此同样很不满。以往,他们之所以能够指鹿为马、混淆视听,仗得是太子和皇帝隔得远,他们说了什么,根本不会传到东宫去,太子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可好,皇帝日日逮着秦王在林光宫的书房议事。他们是内侍,不得擅议朝政,可皇帝的书房里,到处是地图和沙盘,他和秦王商议的,不是兵事还能是什么。   皇帝和太子最大的争议就是北方战事,皇帝主战,坚持要收回全部失土。太子主和,认为铁勒已退,扶余威胁不大,常年战事不断,要征兵,要增税,百姓负担重,田地也荒废了,得不偿失。两人谁也不能说服谁,说到战事就会僵住,再说家事和国事不可混为一谈,可天家的家事,不就是国事,争执的次数太多,对父子关系不可能没有影响。   毕竟,皇帝是说过“子不类父”的话的,真要是太子换了人做,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便是换不了,他们遵照惯例不过是定陵守陵,也不会更差。   秦王和太子却不一样,他从小舞刀弄枪,十二岁就被皇帝扔进了军营,十六岁出征扶余,初战便大获全胜。被俘生子的事儿说来虽不好听,可秦王和扶余大君的梁子,肯定是结下了,他和皇帝在北方战事上的观点,完全是一致的。他们没机会再说太子的坏话不要紧,问题秦王的举动,是在给东宫一系刷好感度啊。退一万步说,秦王和太子不是一条心,便是太子真被他们拉下马来,以秦王目前得宠的程度,上位的也会是他,而不是母族无人、失去扶持的五皇子卫时。那样的话,他们这些人,就是彻底完了,太子温和,不会清算私怨,秦王任性,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皇帝连着和秦王秉烛夜谈了几回,苏文迅速做出决断,他要转移目标,先对付秦王。不过卫昭功夫好,脾气不好,他动不得,倒是他家那只小狼崽子,下手比较容易。   卫夙不待见卫崇荣,这是宫里的人都知道的,不待见到什么程度呢,他每日留秦王在林光宫用膳,从来不会叫上卫崇荣,卫崇荣到了上林苑十余日,就没正式见过皇帝。   而且卫崇荣还是个调皮捣蛋的,整日里不是翻墙就是爬树,一点也不老实,他在苑中闲逛,身边也不爱带人,总是一个人跑来跑去,都不用刻意去寻落单的机会。   上林苑池子多,大大小小十几个,建成两百多年以来,淹死的人不在少数。冬季寒冷,池边湿滑,小孩子失足掉下去什么的,再是容易不过。   这日,卫崇荣裹着件白狐斗篷,独自跑到昆明池边上看水。一边看一边回忆,他和君华熟悉起来,就是在这个地方。   由于君华第一次抱着小狗亲近卫崇荣,就被他推到了,卫夙很生气,严禁他们再有接触。直到卫阳登基,君华给他当伴读,两人才重新见面,关系也不熟稔。   卫阳年幼,大权旁落,他对住在紫宸宫没兴趣,便经常呆在上林苑,卫崇荣和君华,自然随他而行。   卫崇荣不清楚君华是如何掉到水里去的,反正他路过昆明池时,就见到君华在水里使劲扑腾,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毫不犹豫,脱了衣服跳下去,把君华打昏捞了起来。   那时,君华已经没有意识了,也不会自主呼吸,卫崇荣又是压他的胸口,又是帮他吸气呼气,忙活了好半天,才把人给弄醒了。   结果君华醒过来就给了他一掌,好在软绵绵的,也不大痛,然后就抱着卫崇荣开始哭,哭得特别委屈。   卫崇荣哪会哄人啊,抱着君华都不知该说什么,后来发现他全身冰冷,才回过神来,把浑身湿透的小家伙抱回住处,烧水洗澡换衣服。   饶是如此,君华回去还是病了,烧了整整三天,睡着就做噩梦,拼命喊着“爹爹救命”,醒了也不会说话,就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卫崇荣看,看得他心里痒酥酥的。   想到这里,卫崇荣暗自下定决心,等君华生下来,一定要教会他凫水,这样再被人扔到水里,也能自救了,不用在那里徒劳挣扎。   哦,不对……   正确的说法是他要保护好君华,不让他再被人扔进水里才对。当然,凫水还是要学的,以防万一,卫崇荣及时纠正错误想法。   卫崇荣想好了,打算换个地方继续逛,他在上林苑住过的时间不比宫里短,和君华一起去过的地方,更是不计其数,眼下先去踩踩点,以后也好带着君华来玩。   虽然他不能确定,梦境最后看到的内容,是他死后发生的事情,但以卫崇荣对君华性格的了解,这种玉石俱焚的做法,符合他的风格,他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如此说来,他欠君华的事,又多了一桩。更重要的事,他死了以后,竟然有人愿意付出那样的代价为他报仇,伤感之余,卫崇荣又有些说不出的得意,也许他真的不是最倒霉的人。   卫崇荣正要转身离开昆明池,就被人从后面猛地抱住了,紧接着就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和捂住了他的嘴巴,随即一前一后,将他凌空抬起。   卫崇荣刚要挣扎,就听到身后的人语带困惑地开口道:“也不晓得苏公公啥意思,这个小野种,他根本就不入陛下的眼嘛。”   “可不是嘛……”前面那位附和道:“秦王每日伴驾,他却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陛下留秦王用膳,不说叫上他了,就连赐食都没有,简直就是当他不存在,啧啧……”   卫崇荣的手脚被人分开握着,他非要挣扎,未必挣不开,可他听了两位小太监的对话,脑子转得飞快,有点不想轻易逃开了。   苏公公,应该就是苏文吧,自己什么时候碍着他的眼了,竟然这么快就要下手,还有执行任务的这两位,是不是已经当他是死人了,什么话都敢说,就不怕他逃出生天指认他们……   果然,后面那位小太监接着说道:“咱们快些走,找个僻静的角落把人扔下去完事。”说完两人加快了步伐。   只见他们三步一拐,五步一弯,尽找没人看见的路线走,很快就拐到一处假山背后。两人停下来,其中一个叹气道:“小野种真是够沉的,累死人了。”   另一位忙道:“废话少说,快点把人扔出去,这里偏僻,他就是呼救,也没人听得到。”说着两人合力,把卫崇荣甩了出去。   ☆、第039章 冬泳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一个白色的身影坠入昆明池,溅起无数水花。站在岸边,只能看到一团白色一沉一浮,有个小太监担心道:“咱们没把人捆着,也没坠上石头,会不会淹不死?”   另一位敲敲他的脑袋,用尖细的声音笑骂道:“你个笨蛋,就是什么痕迹都没有,才好说是失足落水,还捆起来,坠上石头,你生怕秦王找不到证据啊。”   说错话那位连连点头,表示明白。皇帝不待见孙儿,秦王却很疼爱儿子,他们的手脚不干净点,可过不了那位任性王爷那一关,好在他儿子不听话,喜欢一个人乱跑,不然他们也不容易得手。   不多时,水面上就只剩一件白色的狐毛斗篷飘着,卫崇荣却不见了。两位小太监见事情成了,悄无声息地走了,回去跟苏文汇报。   他们刚拐出去,卫崇荣就从岸边爬了起来,只见他浑身湿漉漉的,小脸冻得通红,手上却拿着一枚宫中通行的腰牌,这是他被扔出去的瞬间,从抱他双手的那位小太监身上扯下来的。   卫崇荣把湿透的衣服扯得更加凌乱,又在脸上拍了拍,酝酿了下感情,就一路哭着往林光宫跑去。他熟悉路径,跑的是小路,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到了。   卫昭用过早膳就去了林光宫,此时肯定也在。卫崇荣到了林光宫也不禀报,哭喊着“爹爹救我”就要往里闯,搞得守在门口的侍卫很为难。   正常情况下,他们肯定不敢让卫崇荣闯进去,可是这位小祖宗,看着实在太凄惨了,哭得也是惊天动地,真不让他进去,被秦王晓得了,不拿他们问罪还会拿谁,所以一个两个都是敷衍了事,愣是让卫崇荣畅通无阻,一路冲进了林光宫。   卫夙今日没和卫昭议论兵事,而是父子俩窝在暖阁里下棋,顺便说说家常话。皇帝年纪大了,一面防范儿子夺丨权,一面又渴望天伦之乐,卫昭的回归,极大地满足了他的需求。   两人正说着卫昭和君情幼时的趣事,外面就传来了卫崇荣让人无法忽视的嚷嚷声。   卫夙皱起眉,不悦道:“看看你教的好儿子,一点规矩都没有。”那天骑马的事他就不追究了,今日在宫里,竟然还敢喧哗,真是不像话。   卫昭却是忽地站起身,蹙眉向外看去:“父皇,荣儿在哭,他不是爱哭的孩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得去看看……”他功力深厚,耳聪目明,听得比卫夙更分明。   脚步声和哭喊声越来越近,卫昭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冲了出去,留下皇帝在他身后瞪着眼睛。   “爹爹,救命啊,有人要杀我,爹爹,你快救我,呜呜……”为了彻底激起卫昭的保护欲,卫崇荣算是豁了出去,里子面子,通通都不要了。   卫昭看到卫崇荣,也是傻眼了,忙问道:“荣儿,发生什么事了?谁要杀你,你把话说清楚!”   大冬天的,他儿子就穿着一身湿透的单衣,脸蛋和双手冻得通红,头发上还挂着冰渣子,到底是哪个混蛋下的手,被他知道了,灭了他全家算是从轻发落。   卫崇荣瑟瑟发抖,用颤音回答道:“是、是两个我不认识的小、小公公,他、他们把我扔、扔到水里,阿嚏……”   卫夙不知何时也来到外面屋子,不冷不热的声音轻轻飘来:“现在是问话的时候吗,还不让人给他洗澡、换衣服……”卫夙不是心疼孙儿,他是怕卫崇荣生病了,卫昭会急得上火。   卫昭顿悟,一边扯下卫崇荣身上的湿衣服,用小宫女刚送来的棉被把他裹起来,一边吩咐人准备热水、姜汤,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要传太医,可不能把儿子给他冻病了。   卫昭火急火燎,闹得周围人跟着手忙脚乱,好容易把卫崇荣安顿好,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   卫崇荣换了衣服,抱着手炉坐在榻上,身上披着卫昭从卫夙那里打劫来的火狐披风,又刚刚喝了一大碗姜汤,热得差点出汗。   卫昭直到太医说了无碍,才重新问卫崇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卫崇荣如实回答,绝不加油添醋,说完亮出了一直紧握在手里的腰牌。   “苏公公!哪个苏公公?”卫昭猛地拍了下桌子,杀人灭口就算了,还敢在下手的时候报出姓名,真当他好欺负是不是。   卫崇荣摇头,无辜道:“不知道,我就听到这一句。”他当然知道苏公公就是苏文,可他不能说啊,说了不符合他的人设。   卫夙和卫昭的脸色同时变得很难看,这是上林苑,皇家的别宫,就有人敢谋害皇孙的性命,有没有王法了。   卫昭爱子如命自不用说,卫夙虽然不待见卫崇荣,可他自己冷待就是了,绝不容许旁人怠慢他,更不要说害他,当即命人传话,严查此事,势必查个水落石出。   发生这样的事,卫夙也不强留卫昭了,让他带着卫崇荣回去,调查真凶的事,他自会让人去做。   抱着卫崇荣回到骀荡宫,卫昭把宫人打发出去,重新问了一遍卫崇荣事情的经过。   卫崇荣回忆了下,从头开始细说,跟他在林光宫的说法,并无出入。   只是卫昭的脸色,越发阴沉地难看,卫崇荣困惑地眨眨眼,不明白他在气什么,卫夙不是已经让人去查了么。   卫昭直直看着卫崇荣,半晌方沉声道:“荣儿,那两个小太监拿住你的时候,你真的挣不开?”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卫崇荣不敢撒谎,只得点头:“也许可以,我没试过。”他从步伐能判断出来,两个小太监都是没有武功的,他要挣开他们的束缚,机会绝对是有的,可他没有这样做。   “你为何不做尝试?”卫昭眼中的怒火,明显燃得更旺了。夏天也就罢了,这是寒冬腊月,水性再好的人,突然下水也难保不出意外,这孩子的胆子,大得有点过分了,必须严加敲打。   卫崇荣想了想,掰不出合适的借口,只好实话实说:“那里很偏僻,旁边没人,我自己挣开了,岂不是没有证据?”他又不是没在冬天洗过冷水澡,把事情坐实了多好。   卫昭更生气了,恨恨道:“你就不怕在水里出点什么事?”卫崇荣或许不怕,他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后怕不已。   卫崇荣摇头,坦然道:“我到处逛了很久,已经活动开了,昆明池的水也不深,冬天水里没有水草,不会有事的。”   卫昭气得不想跟他说活,沉默片刻怒吼道:“以后没得我的允许,你不准轻举妄动,听到没有?”   卫崇荣既不点头,也不说话,他不想欺骗卫昭,可是这件事,他真的不能答应。   卫昭深吸口气,挑眉道:“你以为事情坐实了就管用,有那个腰牌在,两个小太监估计跑不掉,可是苏文,他大可说自己是被人陷害的,你根本没有证据。”   卫崇荣闻言大喜,问道:“爹爹,你知道苏公公是谁?”   卫昭翻了个白眼,解释道:“宫里姓苏的太监不止一个,可父皇身边得用的,只有一个苏文。”他先前是气懵了,如今冷静下来,也就想起来了。   卫崇荣自知势单力薄,只靠他一个人,肯定扳不倒苏文,决定向卫昭透露点有用的信息,有他出面,很多事就好办了。   “哦。”卫崇荣颔首应声,随即又道:“爹爹,我在园子里闲逛,听到有人说,这位苏公公,他和太子伯父不对付,还向皇祖父说过伯父的坏话。”   卫崇荣听墙角的本事,卫昭是领教过的,遂问道:“你听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啊,伯父有次在未央宫谒见皇祖母,在里面待的时间有些长,苏文就告诉皇祖父,说伯父调戏未央宫的宫女,不过皇祖父没有生气,还给东宫赐了不少美貌宫女,太子内君生气了。”   “什么?!”还有这样的事,卫昭是真不知道,而且觉得没有意义,卫明和君非离的感情多好啊,好到东宫一个侧妃、侧君都没有,那是卫明不想要,他犯得着去调戏宫女吗,无聊……   “还有一次,皇祖父也是巡幸上林苑,不小心病了,派了个姓常的公公去召见太子伯父。苏文就向常公公授意,让他对皇祖父说,伯父听到皇祖父病了,面露喜色,皇祖父可不高兴了……”   “什么?!”苏文竟然胆大至此,卫昭惊呆了。这事儿可不算小,卫夙是何等小性的人,他若是对太子心生芥蒂,谁都扭转不回来,不过卫昭也相信,卫明不会做出如此无脑的事。   卫崇荣见卫昭黯然无语,忙道:“爹爹,这些真是我听到的,不过他们有没有乱说,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想办法查查?”   苏文说过的卫明的坏话,卫崇荣知道的就有不少,可是有些不好确定时间,他就没说,只说了最重要的,也是最确定的两件事。只要卫昭能确定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就绝对不会放过苏文,而且有他落水这件事在先,卫昭再是如何对付苏文,卫夙都会觉得理所当然。让皇帝身边的人都向着东宫是不可能的,卫夙首先就不允许,不过像苏文这样的存在,也是必须铲除的。   卫崇荣也是后来才明白,上官家和苏文的关系,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狼狈为奸,而是纯粹的利用。就因为苏文深得卫夙的信任,上官家才引诱他的侄儿犯错,让他落到东宫出身的骆赋手里。   苏文向太子求助,太子拒绝,苏文的侄儿死于流放,苏文因此记恨太子……   以上这些,都是在上官翱的计划当中,可他们明面上,却跟苏文毫无关系。便是苏文本人,也没意识到,他在无意中,早已成了上官家的棋子。   而他侄儿的死,也与上官家脱不了干系,可惜苏文不但不知道真凶是谁,反而在他们的操控下,跟太子死磕不休。   卫夙做事一贯雷厉风行,有关卫崇荣落水一事,当天晚些时候就有了结果,和卫昭的猜测分毫不差。   两个小太监人证物证俱在,肯定是跑不掉的,可他们的招供,不仅不能落实苏文的罪名,反而帮他洗脱了,就如他在皇帝面前哭诉的那样,他是被人陷害的。   既然没有证据,卫夙又用惯了苏文,自然不会罚他,只把两个倒霉催的小太监拉下去处置了。   “儿子,看到没有?你辛辛苦苦洗个冷水澡,就只搞掉两只小虾米。”卫昭的语调,说不出的古怪。   卫崇荣死鸭子嘴硬:“我不辛苦,我就喜欢洗冷水澡!”太丢人了,被爹爹嘲笑了。   “喜欢是不是?你连着洗上七天,我帮你把苏文解决了!”臭小子,真是欠收拾。   “一言为定?”卫崇荣觉得很划算。   “一言为定!”卫昭感觉自己被算计了。   卫崇荣信守承诺,真的连续七天下了昆明池,尽管每次下水的时候都是双手抱肩,一脸的不情不愿,可是只要下去了,就是玩得不亦乐乎,卫昭不召唤他,根本不肯上来。   面对如此情形,卫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儿子还能不能更耍宝一点。不过卫昭也是说话算话的人,既然是答应了卫崇荣的事,就肯定会做到,决不可能食言。   第七日,卫崇荣刚从冰冷的池水里爬出来,就带着一身水珠冲进卫昭的怀抱,得意道:“爹爹,七天了,该你兑现承诺了。”   卫昭捧着干布巾给卫崇荣擦水,边擦边道:“荣儿,你先换身衣服,换了我们就去。”   卫崇荣兴奋地直点头,他很好奇,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卫昭要如何解决苏文,他可是卫夙面前的大红人,卫明都不好轻易对他出手的。   卫昭带着卫崇荣到了林光宫,卫夙不在,据说是陪着两位小美人游园去了,苏文却没有伴驾,而是在林光宫留守。   卫昭毫不客气,直接就把苏文提溜了出来,拎到昆明池边,先是暴揍一顿,再是随手一扔,把人扔到池子里,全程干净利落,看得人目瞪口呆。   卫崇荣也是惊呆的人群之一,他知道卫昭的脾气不是很好,做事的风格一贯简单粗暴,可是粗暴到这种程度,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就不怕苏文日后打击报复吗?   只见卫昭拍拍手,对池子里狼狈挣扎的苏文说道:“苏公公,今日算是利息,你不用谢本王,本金的话,本王以后再收!”言罢牵起卫崇荣的手,扬长而去。   卫崇荣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被卫昭拉走了。直到他们父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周围的侍卫才反应过来,赶紧跳下水,把快要不行了的苏文给捞了起来。   苏文不知是被揍傻了还是怎地,上岸后一言不发,目光呆滞地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看了片刻,默默转身走了。   侍卫们见状议论纷纷,都说秦王果然不是好伺候的,苏公公在陛下面前那般得脸,他也是说揍就揍,说扔就扔,真是太霸气了。   ☆、第040章 过年   卫崇荣走到半道,见四下无人,突然站住不走了,问道:“爹爹,你是不是查到什么了?”卫昭不是笨蛋,他要是无所依持,绝对不会这样对待苏文。   卫昭挑眉笑笑,瞥了卫崇荣一眼,抿了抿唇,赞扬道:“儿子,算你不笨,总算是看出来了。”   卫崇荣想了想,仍是不解,又问道:“爹爹,你到底查到了什么?不要卖关子好不好?”   卫昭抱起卫崇荣,飞身掠上假山石,居高临下地坐下,方低声道:“荣儿,那天你说的事情,爹爹让人去查了,都是真的。”   卫崇荣立即绽开笑脸:“我就知道,我能帮到爹爹的。”他的年龄和身份局限了他的行为,很多事情就是知道,也没法去做,只能让卫昭出马。   卫昭无奈地叹了口气:“荣儿,你知道么?皇兄也是知道苏文在背后诋毁他的,可他竟然……”   “竟然什么?”卫崇荣好奇道。他一直以为,卫明是不知道苏文等人的所作所为的,才会被他们诬陷,可他既然知道,为何不采取措施呢。   卫昭沉吟道:“皇兄说,只要他不做错事,又何必惧怕苏文等人,父皇圣明,不会相信邪恶谗言,用不着忧虑。”   卫崇荣顿时无语,他的这位太子伯父,别的什么都好,就有一点,他是不是把卫夙想得太好了,认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卫夙对他的信任,都会像他对他一样。   卫昭停顿片刻,继续道:“侍君不诚,乃是不赦之罪,皇兄的做法,不能说有错,只是君心难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亦不可无。宫女之事无伤大雅,倒也罢了,倒是常融——就是你说的那个常公公——他在父皇面前污蔑皇兄不孝,若非父皇明察秋毫,在皇兄面圣时观其神色,见他脸上有泪痕,却强装有说有笑,感到很奇怪,再暗中查问,方得知事情真相,于是处置了常融,岂不心里永远有个疙瘩。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谁能保证,自己走在水边,就能一点不弄湿鞋子,苏文这等小人,不除不行,皇兄是君子,不屑出手,我来当这个恶人好了。”   卫崇荣最初的想法,就是想要卫昭出面,去做那些他意识到但是做不到的事。然而卫昭真的出手了,他又很担心,卫明都不能搞定的对手,卫昭真的能应付下来吗?   “爹爹,会不会很危险?”卫崇荣扯着卫昭的衣袖,弱弱问道。他在犹豫,要不要把知道的事情,通通都告诉卫昭。   卫昭搂紧儿子,不甚在意道:“区区一个阉人而已,何足挂齿。苏文想要的,无非是给侄儿报仇,我告诉他仇人是谁,并且帮他报仇,他感激我还来不及,有什么危险的……”   卫崇荣瞪大了眼,瞬间感觉脑子不够用了。他觉得很难对付的苏文,在卫昭那里,就是个不值一提的阉人,而且短短数日,他就把上官家陷害苏文侄儿的事查清了,还让苏文相信了他的说法。   卫崇荣哀叹一声,把脑袋埋在卫昭腿上,不停地蹭来蹭去。他真是白活了两辈子,怎么能用自己的想法去代入卫昭呢,卫昭所在的高度,是他从来没有达到过的。   “好了好了,你别撒娇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用午膳。”难得今日卫夙有人相伴,他正好可以陪陪儿子,卫昭抱着卫崇荣,从假山石上跳下来。   发现卫昭比自己预料中还要靠谱,卫崇荣心情大好,拉着他在苑中的小径上拐来拐去,刚拐过一座亭子,就碰到一个人,看他的装束,像是皇帝的君侍。   来人见到卫昭,恭敬地行礼道:“见过秦王殿下,殿下长乐未央。”他的声音低沉婉转,说不出的好听。   卫昭虚抬右手,浅笑道:“燕从侍免礼。”卫崇荣了然,这位就是皇帝的新宠之一,燕离燕从侍。   燕离垂手而立,在卫昭身侧两步站住。卫昭从他身边经过,漫不经心道:“你不是伴驾游园么?为何在此出现?”   燕离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回道:“赵姬珠玉在前,在下岂敢献丑?”   卫昭呵呵一笑:“既是如此,你先回去吧,我们见面被人看见了,影响可不好。”   燕离诺诺应是,转身自行离去。卫崇荣对卫昭的佩服,不由又加深了,他们回京才多长时间,卫昭就在皇帝身边都有人了,比起那位光风霁月的太子伯父,他爹才是天生的宫斗小能手啊。   回到骀荡宫,午膳早已备好,见他们回来,青袖立即带人摆上,尽是卫崇荣喜欢的菜色。   卫崇荣吃得兴致盎然,却见卫昭皱眉思索,忙殷勤地帮他夹菜,还问他还想什么。   卫昭下意识说了句:“赵姬到底有何过人之处……”猛然醒悟这个话题有些少儿不宜,就打住了,认真陪着卫崇荣用膳。   卫崇荣埋头扒饭,心里却在感叹,卫昭的观察力,真是够敏锐的,赵姬还没怎么显山露水呢,他就已经盯上她了。   不过卫夙到底看上了赵姬什么,对她专宠至极,这是卫崇荣一直想不通的。卫夙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男人,他对美色的追求,在大衍历代皇帝当中,都属罕见。   只是卫夙阅美无数,大多数的美人,都是过眼即忘,并不记在心上,称得上专宠一时的,在他一生共有四位,分别是姬皇后、欣贵妃、云妃以及赵姬。   前面三位很好理解,年轻时都是难得的绝色美女,更是不凡的家世和能干的父兄。卫夙是个实用主义的人,空有美貌的女子,在他的后宫很难长久立足,便是育有儿女也不例外。   只有赵姬,没有家世也就罢了,她连美貌度都不够,就让人很费解了。当然,这不是说赵姬长得不好看,而且相对其他美人,她的容貌毫无过人之处,出身也是极其卑微。   卫崇荣以前见到赵姬的画像,还以为是画师的水平有限,没能画出她的绝代风姿。直到前两日见到真人,才发现就是个眉目清秀、身段玲珑的小美女,比起燕离的容貌,也是相去甚远。   偏偏赵姬就是得宠,卫明自尽以后,卫阳前面还有卫晓和卫时两位兄长,可她愣是让卫夙跳过了他们,立了年仅七岁的卫阳为皇太子。   “在想什么呢?快点吃饭!”卫昭夹菜太勤,卫崇荣扒饭的速度跟不上,碗里已经堆得快要冒出来。   卫崇荣回过神,赶紧加快速度,想到卫阳那个家伙,真是倒胃口,他原本要吃三碗的,吃了两碗就不想吃了。   苏文被卫昭教训一顿,在卫夙面前一个字都不敢提,卫夙无意中问起此事,他还说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卫夙也就没有再问。   转眼间,卫崇荣来到上林苑一月有余,因为有卫昭的陪伴,他对骀荡宫的阴影,早已是烟消云散。就在他想着继续住下去的时候,卫昭告诉他,他们要回城了。   此时已是腊月中旬,年关将近,朝中再是有太子处理政务,皇帝也该回驾了,年节里头的事情,都是要他老人家亲自出面的。   卫崇荣对回城没意见,可想到要进宫,心情就不爽了,特别是卫昭跟他说,除夕有宫宴,初一要祭祖,他们日日往返不方便,得在永福宫住些日子。   卫崇荣咬着唇,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爹爹,你就不怕我和三哥再打起来?”卫崇荣说过,他不会主动找卫茂的麻烦,可要是卫茂自己找死,他是不会不还手的。   卫昭不以为然,敛眉道:“你以为皇兄跟我一样不会教孩子,茂儿上回闹过一次,还能再来一次?”   “如何不会?”卫崇荣撇了撇嘴,并不相信卫昭的话。卫茂对他们的成见那样深,岂是卫明说一顿就管用的,换成是他,也不可能。   “你不信是不是?”卫昭一眼就看穿了儿子的小心思,笃定道:“茂儿比你乖多了,无论皇兄说什么,都能听得进去。”   卫崇荣抬手捂脸,顿觉无脸见人,卫昭明着在说自己,其实拐着弯在嫌他呢,嫌他不如几位堂兄听话懂事,比不过卫萱和卫兰就算了,竟然连那只小猫也不如,真是值得反省。   回到王府稍事休整,卫昭就带着卫崇荣进了宫。永福宫一应设施齐全,看得出是天天有人收拾,随时等着卫昭回来住。   得知四皇叔和小堂弟进了宫,卫萱和卫蔻当日便来请安,还陪卫崇荣玩。卫崇荣向来不爱羡慕人的,可是此时,他却有点羡慕卫兰和卫茂,有这样好的哥哥姐姐,真的好幸福。   卫兰和卫茂没有来过永福宫,但是卫崇荣在未央宫遇到过他们两次,尽管双方看彼此的眼神,都说不上友好,可谁也没有不当言辞和举止,外人看着,也就有点兄友弟恭的意思了。   元康公主经常进宫给皇后请安,自从卫昭回了宫,她每次进宫,都会把他叫过去,说是姐弟俩多年不见,合该在一起说说话。   今日亦是如此,卫崇荣见元康公主满面春风,就笑问道:“大姑姑,你遇到什么好事了,看你笑得好开心的样子。”元康公主待人温柔可亲,卫崇荣一直很喜欢她。   “你个小机灵鬼,眼睛真尖!”元康公主点点卫崇荣的鼻头,笑意更是明显,“阿秀的婚事有着落了,我能不高兴吗?”谢秀的婚事,俨然已经成了元康公主的心病。   皇后闻言大喜,忙问道:“元康,是哪户人家,如何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婚事?”马上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忙着祭祖,哪有空给小儿女议亲。   卫崇荣好奇地看着元康公主,也想快点知晓答案。不管是哪家人,谢秀的命运总归不会是前世那般凄惨了。他没留意到,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卫昭,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元康公主轻笑道:“也没正式提亲,只是永安王太妃托人过来打听,说是我们有意,她年后再派人来。我问了阿秀,她点了头,我估计啊,这事儿能成。”   皇后满意地笑笑,欢喜道:“原来是姜家,果真是桩好婚事。阿澈是顾长公主的孙儿,算来也是阿秀的表兄,亲上加亲正好,他又有王爵在身,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要说谢秀了,就是卫家的公主们,嫁到两家异姓王府里,也不能说是下嫁,因为除了嫡公主位比亲王,其余的公主们,都是位比郡王,嫁给实权郡王,妥妥地平起平坐。   元康公主笑得合不拢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卫崇荣理解她的激动心情,可他想不通,姜澈为何突然就要娶妻了,他上辈子不是终身未婚吗?   莫非是……   那天在书房的时候,卫昭对他说了什么。   卫崇荣想到这里,扭头去看卫昭,才发现他已经不在殿内了,而是不知何时走到了窗边,独自望着窗外的枯枝出神。   卫崇荣轻轻走过去,扯扯他的衣摆,轻声唤道:“爹爹……”他很担心卫昭。   卫昭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什么话也不说,父子俩沉默地站了许久,直到皇后让人过来叫他们。   大衍的除夕宫宴,规格可比扶余高多了,而且是男女分席,皇帝在正仪殿宴请群臣,皇后在钟仁殿招待女眷。   卫崇荣以前参加过除夕宴,却从来没有坐过视野如此之好的位置。台阶之上,是皇帝和皇室宗亲的位置,一人一席,下面才是群臣的席位,两人一席。   帝位居中,自不用说,太子和秦王的席位分居左右,旁边分别是永安王和长宁王的位置,这两位也是台上唯二两位不姓卫的,可见地位之显赫,他们之下才是卫时、卫萱等人。   卫兰、卫茂和卫崇荣不满十岁,尚未元服,没有单独的席位,卫兰挨着兄长坐,卫茂和卫崇荣就是倚着各自父亲了,两人的位置斜对着,看对方的表情都是很不爽的。   卫崇荣不想搭理卫茂,就转身和姬辛说话,反正君情告假没来,姬辛正好也无聊。他们两个的年纪差了十几岁,竟然也能聊得起劲,卫昭看了,不由暗自称奇。   卫昭和姜澈的位置也是斜对着,两人只要抬眼,就会撞上对方的视线,颇有些尴尬。卫昭起初还会避一避,后来就放弃了,他觉得没必要,姜澈倒是很坦然,一直面带微笑,只是略显苦涩。   虽然很无聊,胜在没起波澜,一年一度的除夕大宴很平淡就过去了,卫崇荣收获了少府统一打造的金裸子若干个。   新年第一天,皇室全体成员要到太庙祭祖,这是卫崇荣以往从未参加过的。如今,他的名字上了玉牒,算是卫家的人了,也就有了祭祖的资格。   太庙内除了供奉着大衍历代皇帝的牌位,还有若干功劳显赫,得以配享太庙的王公大臣,卫崇荣看着那一串串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隐隐有些悸动,却说不出是为何。   若干年后,卫崇荣回想起来,觉得这次祭祖应该算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卫家人的身份。   ☆、第041章 庙会   许是因为姜澈和谢秀的婚事,新年期间,卫昭的心情始终显得有些低落,刚刚过了初五,就不顾皇后的挽留,带着卫崇荣出了宫。   卫崇荣见卫昭心情烦闷,变着法儿逗他开心,可惜效果微乎其微。卫崇荣明白,感情的事情,只能自己走出来,旁人说了没用,而且他眼下的年龄,也不适合讨论这个话题。   正月里,西城大营轮休,霍青阳得了五日假期,他在京城无亲无故,很自觉就到秦丨王府报到了,手上还拎着一只新鲜出炉的烧鹅。   卫崇荣见状,捧腹笑道:“青阳哥哥,你来就是了,居然还带着吃的,怕我们不给你饭吃是不是?”   霍青阳顺手扯了条鹅腿给他:“有好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真啰嗦!”他看着像是会跟人见外的人吗?   不过是前来王府的路上,看到有家卖烧鹅的摊子,前面排了好长的队,一时好奇,就去凑了个热闹,结果运气不错,等了小半个时辰,买到了最后一只,就给卫昭和卫崇荣拎着来了。   卫崇荣两手捧着鹅腿,啃得兴高采烈。霍青阳问他:“小王爷,殿下呢?烧鹅冷了就不好吃了。”   卫崇荣抬起头来,用同情的眼神看着霍青阳说道:“爹爹不爱吃这个,他就喜欢各种甜得发腻的糕点。”霍青阳的情,有点表错了。   霍青阳毫不在意,他给卫崇荣留了一块,自己抱着烧鹅啃起来,一边啃一边道:“爱吃甜点还不容易,南城有庙会,卖糖人的、糖画的、糖葫芦的……应有尽有,我们可以去逛逛。”   “真的啊?我们吃完就去。”卫崇荣对甜食不热衷,但是逛庙会,他有兴趣,尤其卫昭在家闷了好几天,正好拉他出门散心。   卫昭其实不是很想出门,可正月的渝京不比平时,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南城的庙会就更不得了了。最拥挤的时候,人们都不用自己走路,就能被涌动的人潮携裹着往前走,若是不幸有人要往相反的方向去,只怕比往日多花出两三倍的时间,也不能达到目的地。如此情形之下,让初来乍到的霍青阳带着卫崇荣出门,卫昭可不放心,只能陪着他们一起去。   比起从小在宫里长大,便是偶尔出宫也只到内城的卫昭,卫崇荣对渝京城是非常熟悉的,什么好吃的都知道,可惜他不能说,因为没法解释,只能在心里悄悄怨念。   然而神奇的是,卫崇荣知道的地方霍青阳知道,卫崇荣不知道的,他竟然也知道。更要命的是,霍青阳为了讨卫昭的欢心,别的地儿都不去,只往卖糕点、糖果的摊位钻。   对此,卫崇荣表示很无奈,他们刚刚走过的周记鸭脖和陈记豆花,都是经典的百年老店,他以前和君华来吃过好多次,很想再回味一下,但是卫昭没兴趣,霍青阳也就不作停留。   卫崇荣身无分文,只能吞着口水跟他们走。刚走没几步,卫昭和霍青阳就停下了,卫崇荣抬头一看,他们驻足的摊位,打着王记糖画的招牌,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大人孩子都有。   糖画不是直接卖的,而是转转盘,三文钱一盘,转到什么是什么。转盘的四个角上,分别画着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四大神兽,除此之外,就是各种普通的小动物。   一般的糖画摊子,转转盘只要一文钱一盘,王记的价格是人家的三倍,显然是绝活的。他家不仅糖熬得好,浇画的水平更是高,架子上插着的四神兽样品,个个栩栩如生,看得人跃跃欲试。   “荣儿,你过来试试?”卫昭站在转盘前,朝着卫崇荣招招手。他对那只活灵活现的白虎很喜欢,只是下场转的都是小朋友,他不好意思与他们为伍,只能让卫崇荣代劳。   卫崇荣叹口气,慢腾腾地挪了过去,对卫昭的幼稚举动简直无力吐槽,他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会喜欢糖画儿,真是让人无语……   卫昭可不在乎卫崇荣是不是心甘情愿,一把将他拽到转盘面前,指了指右上角的白虎,吩咐道:“荣儿,看到没有,就是它!”笃定的语气让人误以为,卫崇荣一转就能转到。   卫崇荣点了点头,伸手拨动了转盘上的指针,不就是个白虎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指针迅速转了两圈,逐渐降低了速度,它越过了青龙,慢慢朝着白虎的方向转去。   卫崇荣充满期待,围观的人群也都很激动,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可是四神兽,真的是很难转到,但凡有人成功,人们都会献上热情的掌声。   指针越来越慢,距离白虎也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了,饶是卫崇荣对糖画不甚在意,也不由紧张起来。   然后,指针停住了,停在白虎旁边的一格,距离白虎,只差一点点,人群中爆发出惋惜的声音。   “爹爹,我想再转一回!”卫崇荣想不通,他为何会失败,明明力量和角度都是计算好的,他不信邪,打算再来一盘。   卫昭身上显然是不会有零钱的,霍青阳马上掏出三个铜板,放到摊主收钱的盘子里。卫崇荣很仔细地看了看转盘,再次拨动了指针。   这一回,他用的力气比较小,指针只转了一圈就慢了下来,轻轻划到白虎的位置,卫崇荣屏住呼吸,就等着指针停下。   谁知指针的速度虽然很慢,可它就是不停,一直往右边转去,一直到转出了白虎的格子,才终于停了下来。   卫崇荣傻眼了,不会吧,他的运气这样背,两次都是差一丁点。他还想再来,正在给前面的人浇画的摊主指了指招牌下面的一行小字,每人限定两次。   卫崇荣次数用完,被迫退场,霍青阳不想卫昭失望,也去转了两盘。结果比卫崇荣还要离谱,都是中间位置的小动物,和任何一个神兽都不挨边。   卫昭郁闷了,也不管有没有人笑话,亲自上去转了一盘。只见他随手一拨,指针不偏不倚,刚好停在白虎那一格的正中央。   卫崇荣和霍青阳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摊主见卫昭他们只有三个人,却转到了一个白虎和四个小动物,就问他们,要不要把四个小的合并下,做成两个稍微大点的。   卫崇荣立即摆手,表示自己不吃,让摊主把四个小动物合成一个大的来做。摊主想了想,给他们浇了个灯笼造型的糖画,也算是应了过年的景。   卫昭拿着亲手转到的白虎糖画,成就感十足,都有些舍不得吃了。霍青阳提着那个灯笼,却是一脸无奈,他和卫崇荣一样,不爱吃糖,可他更惨的是,他还不敢说出来。   最终,两个糖画差不多都是卫昭解决的。卫崇荣只是看着,就感觉腻得受不了,他爹的口味,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庙会是在南城举行,越往南走就越拥挤,卫崇荣个子矮,挤在人群中举步维艰。霍青阳看不下去,干脆把他举了起来,扛在自己肩头,让他享受了一回“无限风光在顶峰”的滋味。   到了南城,霍青阳熟门熟路,带着卫昭和卫崇荣吃了好几样位置偏僻但各有特色的小吃。卫昭感到奇怪,就问道:“青阳,你来渝京不久吧,为何如此熟悉?”渝京的外城,他都不是很熟的。   霍青阳笑而不语,他能说自己是特意向人打听的吗?打道回府前,卫崇荣无意间看到了以前和君华一起吃过的小馄饨,就嚷嚷道:“爹爹,我们去吃那个,好多人在排队,一定很好吃。”   卫昭对甜食以外的食物兴致不高,但卫崇荣想吃,他自然不会反对,霍青阳就更无所谓了,他对美食,一向是缺乏抵抗力的,于是三人去了卖馄饨的小摊。   馄饨小摊是老两口摆的,占地面积不大,支着四五张桌子,站着排队的人比坐着吃东西的人还要多,有些人等不及,干脆站着就端着碗开始吃。   霍青阳担心地看了卫昭一眼,生怕他对这样的环境不能接受,谁知卫昭正在跟卫崇荣说:“判断食物是否好吃,排队的人数就是最好的标准,人多的地方,通常不会难吃。”   卫崇荣连连点头,他知道的那些卖好东西的地儿,基本都是这样寻来的,看着人多就去尝试,尝了好吃就记住了,下次再来。   卫昭带着卫崇荣排队,霍青阳就守在桌子旁边等空位,前面有两个人吃完离开,他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就忽地冲过去把位置占住了,等卫昭端着小馄饨过来,正好可以坐。   小馄饨又麻又辣,吃着可带劲了,就在卫崇荣吃得高兴的时候,他们身后那张桌子,传来了不够和谐的声音。   原来,有两个人在小声议论卫昭,语气很不屑,言外之意就是,他丢了大衍皇朝的脸。卫崇荣和霍青阳都很生气,霍青阳更是气得差点站起身,想找那两个人算账,却被卫昭拦住了。   卫昭摇了摇头,用不赞许的语气严厉道:“你们两个,好好吃东西,不得胡闹。”   霍青阳和卫崇荣只得安静下来,只是听了那些话,谁的心情都不会好,他们匆匆吃完小馄饨,付钱走人。   回府路上,卫昭淡然道:“青阳,你不必介意外人的说法,我不在乎,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只要你们不是这样想的就可以了。”   霍青阳一把握住卫昭的手,激动道:“殿下,我当然不会那样想,你是怎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他就是担心,卫昭听到那些话,心里会不舒服。   卫昭把手拿回来,抵唇道:“青阳,我们没在府里,你还是……换个称呼比较好。”霍青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嘿嘿一笑,忙点头应了。   此后几日,他们没再出门,霍青阳每日被卫昭压在书房学习兵法。卫崇荣跟着旁听,他看到霍青阳又兴奋又痛苦的表情,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五日轮休结束,霍青阳依依不舍地回西城大营去了,临走时还带着卫昭给他布置的功课,下回再来是要交的。   卫昭暂时无事,就带着卫崇荣去看君情,他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比起他生卫崇荣的时候,差不多是一个规模,一看就是控制胎儿的体重不见效果。   卫崇荣习惯性地去摸君情的肚子,结果被君华狠狠踢了一脚,踢得还特别用力。卫昭把卫崇荣拉回来,拧着眉头问君情:“端木先生看过没有?如何说的?”   君情顿了顿,蹙眉道:“先生说,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孩子提前出来,他再长下去,恐怕就……”端木惠肯定是为他着想的,可不让孩子待够日子,他想来又有些歉疚,怕对他身体不好。   见端木惠已有应对之策,卫昭心下稍安,又问道:“先生何曾说过,何时为你催产?”君情生产,他必定是要过来的,哪怕是在外面守着,心里也能安稳些。   “先生说是过了元宵即可,我让他再推几日,推到二十以后,先生同意了。”君情抚着肚子,很平静地说道。   卫昭不解其意,皱眉道:“为何还要推迟?孩子已经很大了,拖得久了对你和孩子都不好……”再过三日便是元宵,速战速决不是很好,何必还往后推。   君情淡淡瞥他一眼,解释道:“辛儿在西山练兵,要到下旬才有沐休。”他自认不是性情软弱之人,可男子生产,一向是很危险的,自然希望能有爱人陪伴在身旁。   原来是要等着姬辛,卫昭了然,没有再问什么。卫崇荣听了君情的话,却是皱起眉头。君华的生辰他记得很清楚,永嘉四十六年,正月十八。   既然君情是计划好的,要等过了二十再行催产,而除了胎儿过大,必须提前生产,他的身体也没其他问题,如何就会早产了,其中必有缘故。   卫崇荣不知道君情早产的原因,也不能直接对他说,你未来几天要注意啊,千万不能磕着碰着,搞不好会出事的……   就在他纠结之际,突然听到卫昭说:“情儿,照你所说,辛儿不能陪你过元宵了?呦呦呢,他能不能来?”君情临盆在即,府中再有下人,他也不放心他一个人。   君情揉了揉眉心,轻轻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还用整天让人陪着不成?”意思很明确,就是鹿鸣也没空。   卫昭不假思索,忙道:“平时也就罢了,过节还是一个人,多凄凉啊。我近日无事,过两天带着荣儿过来陪你过元宵节。”   卫崇荣闻言惊喜不已,君华是正月十八生的,只要君情不像卫昭那般倒霉,十五那日,他应该是还没发作的。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有他和卫昭在,便是有事,也是可以化解的。   他爹真是太好了,见他在打瞌睡,马上就把枕头递过来了。如果君华的腿疾真能避免,那么既卫昭之后,他的另一桩心事,也就能够了了。   君情对卫昭的说法不置可否,反正他就是说了让卫昭不要来,他也是不会听的,不如不说。   ☆、第042章 花灯   卫崇荣原以为,卫昭所谓的陪君情过元宵节,就是他们十五那日到昭阳侯府,陪着君情吃饭聊天什么的,却没想到,卫昭的计划竟是出门看花灯。   上辈子好歹在京城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卫崇荣是看过不少次的,的确是花团锦簇、流光溢彩,让人看了大开眼见、赞不绝口。   可是只有他和卫昭两个人也就罢了,君情怀孕八个多月了,身体很不方便,街上人多眼杂的,他会愿意出门吗,卫崇荣对卫昭的计划持怀疑态度,总觉得可行度不高。   却不想,君情并不排斥卫昭的安排,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元宵佳节,摘星楼的包间,年前就得预订吧,殿下临时兴起,还能订到位置?”   摘星楼是渝京最有名的酒楼,位于朱雀大街,高达五层,是城里除了皇宫之外最高的建筑物,也是看花灯的最佳场所,号称“看尽半城灯海”。   每逢年节期间,不说楼上三层的包间雅座,就是下面两层大堂的酒席,也要提前十天半个月就去预订,才有可能订得到,说是一席难求,绝不夸张。   卫昭不甚在意地笑笑:“摘星楼的杜老板,可是个聪明人,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把包间全部订出去的,我前两天让蒙俊达去订位,他告诉我已经办好了。”他说的蒙俊达,是秦王丨府的长史。   君情顿觉了然,不由一笑。是他疏忽了,一时竟没想到这层,在王侯遍地走的京城,凡是有点眼色的生意人,谁不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预留包间什么的,不足为奇。   卫昭见君情赞同自己的安排,挑眉笑道:“情儿,你可要抓紧今天放风的机会,未来一个多月,我保证辛儿都不会让你走出房间半步。”   君情掐指一算,平静地反驳道:“不可能,三月份有演习,辛儿忙得很,能有十余日的假期,就算是到顶了。”卫昭无语,放弃和君情讨论这个问题。   原本他还想着,君情刚生了孩子,肯定需要人陪,若是姬辛不便告假,他就去跟西城将军萧风说情。萧风是巴陵长公主的儿子,也是他的表兄,定会给他这个面子。   岂料君情尚未想到此事,他不想自作多情,只得暂且作罢,到时候再视情况而定,总不会让他们父子俩孤零零的就是了。   既然君情没意见,卫昭的计划自然是全票通过。卫崇荣虽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可是能和卫昭单独过节,而不是像除夕那样,周围尽是不相干的人,也足够让他兴奋的。   “爹爹,我们只是在楼上看花灯吗?要不要去走百病、放河灯?”前世,除了君华陪着他的两次,卫崇荣逛灯会都是兴致索然,没人陪着,实在无趣,今年有了卫昭,可就不同了。   卫昭思忖片刻,摇头道:“不行,人多的地方不许去,灯会不比庙会,人多不说,还是晚上,走丢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走百病就是人挤人,也没什么意思……”   原来不能下楼啊,卫崇荣闻言有点小失望,只是想到君情的身体,他很快就释然了。总不能他和卫昭上街去逛,把君情一个人留在摘星楼吧,说好的陪人家过节呢,不可食言。   今年不能去就不去好了,明年再来,到时候君华差不多也有一岁了,小孩子最喜欢五颜六色亮晶晶的东西,他要是看到满街的灯海,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想想就很期待。   卫崇荣正要开口,表示自己是善解人意的小朋友,就听君情说道:“走百病你们去就是,不用管我,放河灯我却是要去的,你们也别拦着我。”   卫昭愣住,随即却道:“情儿要放河灯啊,我们晚点去好了,找个人少僻静的地方。”卫崇荣傻眼了,为何自己和君情的待遇不一样,他爹真是太不公平了。   因为要出门看灯,昭阳侯府这日的晚膳用得比较早,天色刚擦黑,卫昭和君情就带着卫崇荣出了门,上了一辆宽敞的马车,朝着摘星楼而去。   朱雀大街是渝京城的主街,平时就商贾如云,人来人往。今日是元宵,更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街道两旁摆着许多临时的夜市摊子,卖灯笼的、卖吃食的、卖祈福物件的、卖手工制品的……数不胜数。马车还没走到摘星楼,卫昭就让车夫沿途停了三回,给自己买了一包核桃酥,给卫崇荣买了个金鱼花灯,还给君情买了对平安符。   昭阳侯府的马车是特制的,垫子又厚又软,躺着特别舒服,卫崇荣倚在君情身边,都不想起来了。   卫昭看不得他儿子懒洋洋的样子,提溜着领子把人拎起来,再把刚买的花灯塞了过去:“姿势坐端正,你再躺下去,就得睡着了。”   卫崇荣接过花灯,拿在手里晃来晃去。卫昭拿起核桃酥问他:“你要不要吃点?”卫崇荣摇头,他又问君情:“情儿,你呢?”君情同样也是摇头。   卫昭叹了口气,面上显出“人生如此寂寞,我竟无一知己”的惆怅表情。君情和卫崇荣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马车到了摘星楼,蒙俊达递上预约的帖子,掌柜的亲自出门,说了几句吉祥话,便把他们领到了五楼的包间。   摘星楼四楼、五楼的包间,要杜老板发了话,才能订出去。卫昭等人微服出行,掌柜的看他们眼生,但也晓得能订下五楼包间的,必不是普通人,故而对他们很客气。   推开包间的房门,只见屋内陈设雅致,熏香袅袅,布置得很有品位,临主街和侧巷两面的窗户都打开着,站在窗边看出去,能看到半个京城的灯景,的确是观灯的上佳场所。   掌柜的招呼小二上茶,见卫昭他们没有别的吩咐,就毕恭毕敬告退了。   卫昭在桌边坐下,端起茶水抿了抿,招来蒙俊达问道:“隔壁三间都是何人,你可打听清楚了?”五楼只有四个包间,遇上亲戚的可能性太高,卫昭必须摸清底细。   蒙俊达抱拳道:“启禀殿下,我们左边是平郡王家,右边是永安王家,斜对面的,是宋国公一家。”   卫昭神情一滞,旋即问道:“两位太妃可曾前来?”宋国公府暂且不论,另外两家跟他却是平级的,若是有长辈到场,他需得过去打个招呼。   蒙俊达想了想,回道:“平王太妃来了,永安王太妃没来。”卫昭稍稍松了口气。   不料刚从平郡王家的包间出来,卫昭就遇上了领着两个孩子打算出门的姜澈。   片刻的沉默过后,姜澈先开口:“你也是来看灯的?”因他没有介绍卫昭的身份,身边两个孩子都是愣愣的,有些不知所措。   卫昭下意识地应道:“荣儿闹着要看花灯,就带着他来了。”   姜澈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轻笑道:“小孩子嘛,都是爱看热闹的,我的两个外甥也是。”   卫昭勾唇笑笑:“既是如此,你们就快去吧,荣儿还在屋里等我。”说完不等姜澈说话,匆匆回了房间。   姜澈愣了愣,就在两个孩子的催促下领着他们下了楼。   卫昭回到包间,心绪仍有些不平,君情正在给卫崇荣剥桔子,看也不看他,轻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卫昭瞥他一眼,半晌没有说话。的确,在有关姜澈的事情上,他太拖泥带水了,一点也不干脆。   此时,天色早已全黑,街上的花灯越来越多,还有舞龙灯的,浇铁花的……   卫崇荣趴在窗边,看得目不暇接。卫昭和君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说一边对卫崇荣进行投喂,搞得他眼睛忙不过来,嘴巴也忙不过来。   看到后来,卫崇荣就有些困了,可卫昭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君情更是稳坐如山。   卫昭见儿子不时拿手揉眼睛,知道他是想睡了,就把他抱起来:“荣儿困了就先睡会儿,到了放河灯的时候,爹爹再叫醒你。”   卫崇荣含糊地点点头,乖乖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君情带着些许歉意道:“都是因为我,不然你们就能回去了。”他的身体不便,要放河灯,必须等到人群散去以后。   卫昭不想吵醒儿子,稍微压低声音道:“你我之间,还说这些,信不信我收拾你……”从小到大,君情很少跟他客气,偶尔来上一回,还真是不习惯。   “我不信!”君情的语调,明显是上扬的。卫昭的话放在平时,或许不是开玩笑,可是他都这样了,他还能如何收拾他,他是傻瓜才会信了他的话。   卫昭刚要开口,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阵阵欢呼声,凝神一听,原是摘星楼的猜谜送灯活动开始了,忙让人把向内的窗户打开。   干等着也是无聊,不如与民同乐,而且摘星楼的花灯质量不输宫灯,外形又新奇好看,他给卫崇荣赢两个回来,肯定把他乐疯了。   君情的想法和卫昭差不多,也是找个事情打发时间,不然再等下去,他也要困了。   摘星楼与其说是楼,其本质更类似于塔,从第二层开始,就是中空的,上面三层的客人,都能看到搭在二楼中央的高台。   用于赠送的花灯共有十二盏,都用绳索系着,缓缓上升,再缓缓下降……如此反复,让每层楼的客人都能看清楚贴在灯下的灯谜。   十二盏灯各有特色,最吸引人眼球的,却是一盏走马灯,它的每一格,都是一个故事,不是民间传说,而是开国至今,大衍最有名的八位武将和他们的战例,其中就有姬清和君临。   卫昭当即决定,他就要那盏灯了,但是那个字谜:三山自三山,山山甘倒悬。一月复一月,月月还相连。左右排双羽,纵横列二川。阖家都六口,两口不团圆。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愣是猜不出是什么字。想到君情读书好像要比自己认真点,卫昭掉头看他:“情儿,你会吗?”   君情一愣,轻轻摇了摇头,他和卫昭一样,对诗词歌赋毫无兴趣,让他猜谜,如何猜得出来。   花灯并不值钱,可胜在别致,谁家没有几个年幼的孩子,看了都嚷嚷着想要,因而大部分人都在冥思苦想,有猜到的,就用纸条写了让人给掌柜的看,若是答对了,就会把灯摘下送去。   渐渐地,花灯越来越少,卫昭却是一筹莫展,为何非要是猜灯谜呢,换个玩法就好了,像是投壶之类的,他绝对不输人。   走马灯是留到最后的一盏灯,可见其难度不小,但是卫昭对它,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最终,看到小二放下绳索,把它摘下来,卫昭在遗憾的同时也感到庆幸,卫崇荣睡着了,不知道猜谜送灯的事,他不告诉他,不就是了。   君情看到卫昭一脸郁闷的表情,突然就在想,他要不要恶补一下诗词歌赋,否则以后他儿子看上了花灯,他也猜不出灯谜怎么办,指望姬辛是不现实的。   恰在两人胡思乱想之际,有人前来敲门,随行的侍从走到窗边一看,是摘星楼的小二,手上拎着刚摘下的走马灯,说是给他们送来的。   侍从明显一愣,王爷和侯爷都猜不出灯谜,他们也没递过答案上去,就问小二是不是搞错了。小二忙说不会,写着答案的纸条上就是写的他们的房间号,不会错的。   感觉事有蹊跷,侍从将此事报与卫昭知晓。卫昭闻讯不禁哑然,他有想过,花灯是别人送他的,可是知道他来摘星楼的,只有隔壁两家王府的人。姜澈带着外甥出门了,不会是他;平郡王卫昌的话,水平还不如自己,便是身边有高人相助,卫昌的儿子年纪和卫崇荣相仿,断不会不要这个花灯;想来想去,只可能是斜对门的宋国公家了,他们的消息,真是够灵通的。   侍从再三和小二进行确认,确认无误就把灯收下了。卫昭拿着走马灯,不但没有成就感,反而挫败感十足,别人送的和自己猜的,感觉真是差太远了。   见时辰差不多了,街上的人群慢慢散去,卫昭唤醒了卫崇荣,准备带他放河灯去。卫崇荣醒来看到走马灯,果然惊喜十足,紧紧抓在手里,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放河灯要到御水河,距离摘星楼不远,半刻钟不到就到了。因他们到得比较晚,河上早已飘满了一盏盏的莲花灯,灯内用洒金红笺写着祝福的话语。   卫崇荣以前放过两回河灯,心愿都没实现,后来就不再放了,不过今日,他肯定是要放的。   御水河边有卖莲花灯的小摊,卫昭等人过去,每人买了一盏。   摊主见他们穿着不俗,热情地介绍道:“几位客官,你们是要写好的红笺,还是空白的,小店备有笔墨,你们可以……”   没等摊主把话说完,卫昭就抬手道:“自然是自己写,你们奉上笔墨即可。”   君情最先写完,卫崇荣凑过去一看,他只写了四个字,阖家平安。卫昭敲敲他的脑袋:“看什么看?你字都认全了?还不快写自己的,有不会写的字,可别画圈圈哦。”   卫崇荣不服气地瞪回去,虽说他手上力气不足,写出来的字不大好看,可是画圈圈那样丢人的事,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卫昭不再理会卫崇荣,提笔就写,一气呵成,他写的是“国泰民安”。卫崇荣看了很是无语,放河灯而已,这个心愿是不是太大了,应该卫夙或者卫明来写才对。   见卫崇荣迟迟不动笔,卫昭催促道:“荣儿,你快写,放了河灯还要去捞灯呢,时辰不早了。”   卫崇荣想了想,最后写了“万事如意”。他的心愿太多,写哪句都不合适,只有这一句,能全部概括了。   卫昭和君情看了他写的内容,都忍不住笑了,这个小东西,真是够贪心的,居然想要“万事如意”。   写好笺纸,把笺纸放进挑好的莲花灯里,将花灯放到河中,顺水飘走,放河灯的程序就算走完了一半,剩下那一半,自然就是捞灯了,要到下游才行。   君情坚持要自己放灯,可他身形不便,便是有卫昭扶着,也是半跪下去,才把灯放了出去。倒是卫崇荣,他的莲花灯是自己放的,没让卫昭帮忙。   “情儿,我们不着急,慢慢走,反正捞灯也不是捞自己的。”卫昭见君情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扶着他慢慢走着,边走边说。   君情“嗯”了一声,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卫崇荣被蒙俊达牵着手,一蹦一跳走在他们身后,手上还拎着那个漂亮的走马灯。   到了下游,已有不少人在河边捞灯。卫崇荣老远就看中了一个凤凰造型的花灯,蒙俊达帮他捞,捞了两次捞不到。卫昭飞身跃起,踏水而行,帮他把灯捞了回来,岸边响起热烈的掌声。   卫崇荣急不可耐地把灯里的笺纸取出来,却见上面写着“得偿所愿”,不由哈哈大笑。“万事如意”对上“得偿所愿”,看来他今年的运气,一定会很好的。   君情看上一盏素雅的白莲灯,这回他没有勉强,让卫昭帮他把灯捞了起来。君情取出笺纸,上书“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字迹娟秀柔媚,显是出自某家闺秀之手。   君情犹自看得出神,卫昭笑道:“虽然不是七夕,可是这话,写得也算应景。”卫崇荣聪明地选择了闭口不言,这不是适合他开口的内容。   卫昭随后捞了个金色的莲花灯,内书“琴瑟和鸣”。卫昭顿时黑了脸,只觉哭笑不得,他都不打算成亲了,能跟谁“琴瑟和鸣”去,真的是,一点也不靠谱好不好。   就在此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有些人啊,打仗丢人现眼,仗势欺人倒是很擅长,先是抢人预订的包间,再是抢人猜到的花灯……”   ☆、第043章 中毒   对方说话怪里怪气,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听上去,就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不过他的话没有说完,只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像是哽在了喉咙里。   君情算是性格清冷、不易动怒的人了,饶是他,此刻的心情也是很不悦的,更不要说卫崇荣。若不是被卫昭按着肩膀,他肯定就要跳起来了,哪个混蛋,敢在背后指桑骂槐。   卫昭悠然转身,漫不经心地道:“阁下有话要说,就请说明白些,掐头去尾的,岂不让人听了糊涂?”   话音刚落,就见一位紫衣公子从阴影里走出来,拱手道:“原来是秦王殿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他的声音和之前那人有些像,但不是他。   卫昭乃是微服出行,见来人直接道破他的身份,不由皱眉,好在那人的音量不高,他的身边又都是侯府的侍卫,倒不至于传出去,方摆手道:“出门在外,不必客气。你是何人?”   卫昭回京小半年,有对近几年冒出头的年轻官员的资料进行恶补,基本都能对上号,不过这位紫衣公子,他是毫无印象。   “在下薛简,见过公子。”薛简看起来是个聪明人,卫昭稍显不虞之色,他就马上换了称呼。   “原来是薛侍郎的公子,幸会。”听到“薛”这个姓氏,卫昭立即联想到了紫衣公子的身份,中书左侍郎薛瑞的长子。   那是薛瑞的儿子?!如果说卫昭的眸光只是透出不经意的不屑,那么卫崇荣,就是惊讶到无与伦比了。前世,他没见过薛简,但对薛简他爹薛瑞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   因为数年后的巫蛊之祸,薛瑞就是始作俑者,卫夙身边的游方道士是他推荐的,日后东宫的桐木偶人是他带人挖出的,就是卫明和元康公主全家身亡,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当然,卫崇荣回到大衍的时候,薛家已经被悔悟的皇帝族灭了,可这丝毫不妨碍他对薛瑞的鄙夷和痛恨,如今见到薛瑞的儿子,自然是恨屋及乌了。   卫崇荣知道的那些事尚未发生,卫昭显然无从知晓,不过薛瑞从七品县令爬到中书左侍郎的高位,并不是靠的自身本事过硬,而是阿谀奉承、进献方士,他能对他儿子有好脸色才是怪事。   卫昭不欲和薛简多言,直接问道:“如果我没听错,薛公子的同伴之前好像在说,我抢了你们的包间和花灯,能否把话说清楚?”   薛简从容一笑,沉声道:“公子,你听错了,舍弟与我说的,原不是这个,我们隔得有些距离,你可能听岔了……”   “是么?”卫昭挑眉,并不相信薛简的话,“既是如此,此事就到此为止,后会有期。”   薛简抱拳道:“公子慢走,在下就不送了。”他的语气和表情看上去,真的是非常恭敬。   昭阳侯府的马车就停在河边不远处,卫昭等人上了车,缓缓往侯府驶去。   君情揉揉额角,头痛道:“薛家此番举动,到底有何用意?”先是指责卫昭,再是矢口否认,完全没有逻辑可言,君情可不相信,薛简的弟弟是没看到他们,才会出言无状。   卫昭想了想,眼珠一转,便道:“我估计啊,抢包间的事是真的,回去问问蒙俊达就清楚了,抢花灯的事不好说,我都不知道那盏走马灯是谁送来的。只是……”   “只是什么?”君情抬眼看他,眼中写着些许好奇。   卫昭长出口气,叹道:“薛家的人站在背光之处,看不见我们也是正常的,我怀疑薛筱说话时,并未看到我们。”薛瑞有二子,长名薛简,次名薛筱。   “是不是太巧了?”君情仍然不大信,就算他们抢了薛家的包间和花灯好了,薛家在哪里抱怨不行,偏在他们背后,说来还被他们听到了,说是巧合实在是太勉强了。   卫昭撇撇嘴,苦笑道:“不管是不是,既然薛简把话否认了,我们就只能当他们是没看到,不然这事儿闹出来,挺丢人的。”   回到侯府,君情明显是累了,直接回房休息。卫昭却把蒙俊达传来,问他在摘星楼订包间的时候,是否和薛家的人起过冲突。   蒙俊达愣了愣,老老实实作答,他去得晚了,五楼四个包间全都订了出去,只有四楼还剩一间。他就想啊,他家王爷的身份何等尊贵,如何能够屈尊人下,便问杜老板,五楼包间是谁订的。   杜老板最是会看人眼色的,知道蒙俊达是秦丨王府长史,马上就告诉他了,有平郡王府,有永安王府,有宋国公府,还有薛侍郎家。蒙俊达就盘算上了,前面两家也是王府,先来后到他没话说,宋国公谢松是元康公主的大伯子,卫昭见了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他可不敢得罪,剩下就是薛侍郎了,出身不显,官位不高,他不让出包间该谁让,真是天助他也。   “蒙俊达,你真不是谁派来的卧底?”卫昭怒极反笑,顺手抓起桌上的果盘,朝着犹自得意笑着的蒙俊达砸了过去,苹果、桔子、梨子滚得满地都是。   他原以为,所谓的抢包间,是两家差不多同时去订,蒙俊达占着王府的身份赢了薛家。却不想,薛家早就订好了五楼的包间,是蒙俊达硬生生把人赶走的,不是给他拉仇恨是什么。   蒙俊达被劈头盖脸扑面而来的水果砸得睁不开眼,整个人都懵掉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告饶道:“王爷,下官对你忠心耿耿,若有异心,天打五雷轰,定不得好死……”   卫昭不想听他啰嗦,忙挥手道:“打住打住,你别说了,自个儿到少府领板子去,领完了再给薛侍郎家送一份礼过去,算是赔礼道歉,还有花灯的事,也要调查清楚,到底是谁送来的。”   “下官遵命。”见卫昭虽然罚他,可罚过以后还有任务交代给他,蒙俊达顿时明白,卫昭只是小惩大诫,没有要让自己走人的意思,于是欣然领命,起身就往外走。   卫昭无语摇头,赶紧把他叫住:“回来回来,大过节的,还是晚上,少府能有人等着给你打板子吗?天亮了再去罢。”   “是的,王爷。”蒙俊达停下脚步,回身抱拳行礼,随即退下。   蒙俊达离开后,卫崇荣扑过来问道:“爹爹,你怀疑蒙长史?”蒙俊达是少府出来的人,原来在诸冶监任职,虽不是卫昭亲自挑选,也是皇后指派的,不至于是奸细吧。   卫昭抱起卫崇荣,皱眉道:“用他当卧底,只会把自己坑了,此人空有小聪明,却是不堪大用,回头我得给他挪挪位置。”   卫崇荣明白了,卫昭不是不信任蒙俊达,而是瞧不上他的水平,只是他回京时日尚浅,身上也没实职,暂时组建不起自己的班底,只能凑合现有人手先用着,将来有了合适人选再行更换。   此时天色已晚,卫昭并不打算带着卫崇荣回王府,直接就在昭阳侯府住下了,反正君情在翻修房屋的时候,有专门给他收拾出一个院落来,留宿很方便的。   卫崇荣早些时候睡了一觉,此刻睡意全无,他侧躺在卫昭身旁,玩着他脖子上挂的玉璜问道:“爹爹,我们要在这里住几天?”他看得出来,卫昭没有明天就走的打算。   卫昭侧过身子,面对着他,轻笑道:“住到小弟弟生下来,可好?”姬辛和鹿鸣都在西城大营忙得脱不开身,他如何放心君情一个人留在府里,自然是要陪着他的。   卫崇荣点点头,对卫昭的说法毫无异议。父子两个在被窝里聊了许久的天,卫崇荣才沉沉睡去,卫昭搂着儿子,不多时也睡了。   子夜时分,有人来敲卫昭的房门,声音很急促,惊醒卫昭的同时,也吵醒了卫崇荣。   卫崇荣睁开眼,一脸的茫然,若不是急事,断不至于来敲卫昭的门,这是昭阳侯府,可不是秦王丨府。   卫昭披衣坐起,扬声唤道:“外面何人?有何事?”他睡觉不喜有人在屋里守夜,应门的事,也只能自己来做。   “启禀殿下,老奴是侯府的管家,有要事求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卫昭已经穿好衣服,便道:“福伯,你进来吧。”昭阳侯府的这位老管家,是照顾君临长大的人,卫昭对他一向都很客气。   福伯推门进来,首先把门关好,才从怀里掏出封信,走到卫昭面前呈上:“殿下,这是西城大营送来的急信,长宁王出事了,老奴不敢告诉侯爷,只能来禀报你了。”   卫昭接过信,匆匆看了,脸色变得铁青。福伯看了看他,忧虑道:“长宁王的亲兵说,他中毒不轻,可他们分不清敌友,不敢轻易保护王爷突围,可又怕拖得久了,他的毒……”   内部演习而已,竟然有人在箭头涂毒,想要置姬辛于死地,卫昭把信攥成一团,沉声道:“福伯,你不告诉情儿是对的,继续瞒着他,我去把辛儿带回来。”   听到卫昭和福伯的对话,卫崇荣乱糟糟的脑子瞬间变得清醒了。姬辛中毒了,而且处境很不妙的样子,可是前世,他完全没听说过相关的事宜。   相对于他赫赫有名的先祖,卫崇荣记忆中的姬辛是很不起眼的,他跟随太子起兵,兵败身死,死后还被夺爵。   卫明到死都是太子,卫夙始终没有废他,可长宁王的爵位,哪怕无人继承,也没得到恢复。因此姬辛的死,是很不名誉的,不但背负着谋反的罪名,还让姬家所有的荣光,都在他手中结束。   卫崇荣曾经以为,除了协助太子起兵那回,姬辛一生从未有过征战记录是因为他幼失怙恃,没有继承姬家能征善战的优良传统,可他重生后见到的姬辛,明显不是那样的人,他还奇怪了很久。   如今,卫崇荣隐约猜到了原因,或许就是这回没有留下记录的中毒,给姬辛的身体造成了非常大的伤害,否则以他的年龄和身手,就算不是主将,也不可能不上战场。   卫崇荣正要提醒卫昭,门外就传来了君情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不许瞒着我!”   ☆、第044章 营救   “情儿?”   “侯爷!”   卫昭抬首,福伯转身,两人异口同声,同时看着推门进来的君情。他只着里衣,仅在面上裹了件狐毛斗篷,显然是匆忙赶来,眉宇间更是写着无可掩饰的担忧之情。   卫昭迅速回神,疾步走到君情身边,伸手扶住他,温言道:“情儿,外面冷,有事进屋再说。”   君情一动不动,微微颤抖的右手紧紧握住卫昭的手,急切道:“殿下,你快告诉我,辛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到他从山上摔下来,浑身都是血……”   此言一出,卫昭神情一凛,断然道:“梦都是反的,情儿,你别自己吓唬自己。”说完扶着君情进了屋,走到桌边坐下。   卫昭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大骇,因为姬辛的亲兵在信里提到,他的确是在攀登悬崖的时候中箭的,避无可避,好在身手了得,旁边有人护着,倒没有摔下去。   见君情脸上汗涔涔的,福伯取来布巾,为他擦拭,却是只言不发,眸光不时瞄向卫昭,希望他能打破僵局。   可最先开口的,却是君情,他揉揉额角,抬眼看着卫昭:“殿下,把信给我,我想知道辛儿到底如何了?”   卫昭想了想,见君情的情绪还算安稳,就把信递了过去。既然君情已经知道此事,他们再瞒着,不过是让他胡思乱想,反而对身体不好,还不如说开了,再商量下一步的动作。   君情看完信,蹙眉道:“能在内部演习的时候下手,要害辛儿的人,必定就在西城大营,他的处境很危险,我得救他回来。”   从高宗皇帝开始,东西两营就有在春秋时节进行演习的传统。当然,这是在没有战事的年代,一旦开打,演习就没有必要了。春季的演习是在三月,秋季的则是九月,眼下还是正月,双方都在为春季演习进行准备,偶尔来两场小规模的内部对抗,也是不足为奇。   只是,这样的内部演习通常是点到为止,除非失手,极少会有伤亡的情况出现。而姬辛是遭人暗算,这就更不寻常了,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要一举中的,把他除去。   “谁去也轮不到你去啊!”卫昭微微挑眉,若无其事地道:“情儿,你安心在家等着,我保证把人给你带回来。你要是跟着去了,你是让我照顾你好呢,还是去救辛儿比较好?”   “可是……”君情语塞,一时无话。敌在暗,他们在明,救人的事可没卫昭说得那般轻松,若是对方真要置姬辛于死地,肯定还有后着等着他们,他如何能让卫昭为了他和姬辛去涉险。   看出君情的顾忌,卫昭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情儿,你真要不放心,就把你家的黑甲十八骑借我好了,我保证完璧归赵。”十八骑曾是君临的亲兵,号称有以一敌百之能。   君情自然不会拒绝,只是怅然道:“昭阳侯早已换了人做,十八骑亦是如此,他们如今的实力,可能不如殿下的预期。”君临不在了,他一手带出来的黑甲十八骑,战力也不复当初。   卫昭却不在意,他动了动手指,轻笑道:“情儿,我们的对手可不是铁勒精骑,杀鸡焉用宰牛刀,你尽可放心。”对付西城大营的宵小之辈,黑甲十八骑绰绰有余了。   眼见卫昭和君情已经商议妥当,就要起身走人,一直安静旁听的卫崇荣忽地从床上跳下来,趿着鞋扑向卫昭,连声叮嘱道:“爹爹,你要小心,千万要小心,绝对不能受伤回来……”   “好好好,爹爹会小心,保证不受伤!”卫昭一边应是,一边把只着里衣的儿子抱起来,抱回床上塞进被窝里,“你乖乖在侯府等着,没事不许去闹情儿,知道么?”   卫崇荣不停点头,再三提醒卫昭,首先要顾好自己,要是他受伤了,他会生气的,起码三天不会理他。卫昭哭笑不得,可还是答应了儿子有理无理的全部要求。   卫昭出门后,君情问他,一个人睡觉怕不怕,要不要到他屋子里去。   看着君情高高隆起的肚子,卫崇荣果断地摇了摇头,说自己睡不会怕的。他虽然喜欢时不时和君华打个招呼,可是和君情靠得太近,敬畏感太强了,还是保持距离好点。   君情没有再问,安排了两个小厮在门外守着,就转身回房了。再说不用亲自出马,他今夜也是睡不着的,带了卫崇荣回去,反而不方便,他愿意留下也好。   卫昭救人去了,卫崇荣也不可能睡得着,他躺在床上,凭着七鳞八爪的零散信息,努力还原前世的真相和分析今天的结果。   一直以来,由于关于姬辛的资料太少,卫崇荣对他也有所忽略,并不认为他是扭转大局的重要人物,可现在看来,事实未必如此。   在卫崇荣的记忆里,姬辛是最后一任长宁王,他出生前便没了父亲,成了遗腹子,生来又丧母,由祖父和继祖母抚养。姬辛七岁那年,重庆长公主薨逝,他被姬婉接到宫里。   再然后,史书上对姬辛的记录就是起兵、失败、身故、夺爵了,寥寥数字,平淡无奇。   姬辛死的时候年仅二十,这个年龄虽然不算大,但是君临、姬玉、卫昭等人,都是十几岁就以副将的身份初上战阵了。姬辛六岁就是长宁王了,除非是完全不堪用,不然卫夙断没有把他闲置的道理,可是永嘉四十八年,卫夙遣君情和鹿鸣出征扶余,愣是没用姬辛。那一役,君情战死,鹿鸣被俘,在卫夙的有生之年,大衍再未发起北疆战事。   最初,卫崇荣想当然地以为,姬辛是不善战的,虽然这跟他养育宫中的背景有些违和,没道理卫夙培养姬辛的方向和君情不一致的。真正让卫崇荣对此产生怀疑的,是他见到霍青阳在姬辛手上全无招架之力。霍青阳是谁,是未来的大将军,个人战斗力爆棚那种,姬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搞定,不是两岁的年龄优势就能解释的,其自身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可惜有关姬辛的资料实在太少,今天之前,卫崇荣完全不会想到,在君华出生之前,他的双亲遭遇过这样的麻烦。   前世的这个时候,他和卫昭尚在扶余,西城大营的信直接到了君情手里,卫崇荣有理由相信,他亲自出手了,救了姬辛回来,而君华的提前出世,多半也是拜此事所赐。   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孕夫都能解决的问题,他爹不可能搞不定,卫崇荣想到这里,心下稍安,渐渐也有了几分睡意,等他一觉醒来,也许卫昭和姬辛都回来了。   翌日,天蒙蒙亮,卫崇荣就醒了,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伺候他的侍女,秦王回来没有,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卫崇荣皱皱眉头,想去找君情打探消息,得到的回答是侯爷一夜未眠,天快亮时方躺下,刚刚睡着。卫崇荣想着君情也不容易,就没去打扰他,自个儿毫不知味地把早膳解决了。   用过早膳,卫崇荣去问福伯,他说还没有消息送回来。卫崇荣无奈,只得回到院子里练功,一边练一边等。   练完一套拳法,卫崇荣出了一身汗,走到场边擦脸、喝水,却见蒙俊达不知何时来了,手里捧着干净的布巾。   卫崇荣没让蒙俊达伺候,自己拿起布巾擦了汗,又从侍女手上拿过杯子,咕噜咕噜喝了半杯,方问道:“蒙长史,爹爹交待的事情,你都办好了?”   蒙俊达点头,抱拳道:“小王爷,下官正是来回话的。下官已经到少府领了罚,也给薛侍郎府上送过礼、道过歉了,还有那盏走马灯,也查清来历了。”   卫崇荣对蒙俊达领罚和给薛家送礼的事不感兴趣,反正他爹早晚要换长史的,薛家也注定会是对手的,倒是那盏不请自来的走马灯,他有些好奇,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蒙俊达回道:“王爷猜的没错,走马灯的确是谢家的人送来的,不过不是宋国公府的人,而是宜春侯世子,他听说王爷和小王爷去了摘星楼,特意猜了灯谜,把灯送给小王爷玩的。”   原来是表兄谢秋,卫崇荣了然地笑笑,随即又问:“既然是谢家表兄送我的灯,薛家二公子为何会说我们抢了他的花灯?”   蒙俊达顿了顿,解释道:“这个、这个应该是误会。那日,五楼只有宋国公府的小厮下楼递过纸条,但他送去的,是谢家两位世子分别写的两道题的答案。薛家的人不知情,就误会了……”   “误会?!”卫崇荣眨了眨眼,如果薛二公子没有猜出灯谜,他应该不会在意走马灯的去向吧。   “真的是误会。”蒙俊达的语气非常肯定,“谢家的纸条和薛家的,差不多是同时送到的,杜老板想着王爷的身份,就把灯送上五楼了……”   卫崇荣将信将疑,却没有再问,就算薛家的答案先到,那又如何。前世,没有这段小插曲,薛家还不是恨死了东宫,再多些纠葛,于大局也不会有影响。   见卫崇荣迟迟不语,蒙俊达问道:“小王爷还有何吩咐?”   卫崇荣摆摆手:“我没事要你做,你下去吧。”他突然发现,蒙俊达还是有优点的,起码很听话,办事也很有效率。   蒙俊达拱了拱手,一撅一拐地走了,看来他的少府之行,是吃了点苦头的。   卫崇荣练完功,卫昭和姬辛还是没消息,他按捺不住,打算再去君情的院子看看。   君情已经醒了,只是身体有些不适,仍在床上躺着,听说卫崇荣来了,忙让人把他领到屋里。   只看君情眉宇微蹙、略显憔悴的表情,卫崇荣就能猜到,他肯定也没新消息,遂不再问,反而伸手拍拍君情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安慰道:“你别担心,爹爹和长宁王都不会有事的。”   君情默然颔首,卫崇荣感觉他的手凉得浸人,就执起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君情愣了愣,并未抵触,随他去了。   被窝里很暖和,卫崇荣略略停顿片刻,才把手收回来,却在无意中碰到了君情的肚子,不由一愣。   卫崇荣不是没和君华近距离接触过,打招呼都打过很多回了,但是从来没有哪一次,君华动得这么厉害的,简直就是挣扎。   卫崇荣愣了半晌,抬眼去看君情,呐呐道:“他动得好凶,你会不会痛啊?”   君情轻轻摇头:“我没事,你出去玩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卫崇荣见君情不大舒服的样子,也不坚持留下,乖乖点头就出去了。   一直没有卫昭的消息传来,卫崇荣哪有玩的心思,先是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后来干脆回屋写大字了。什么都不想的话,时间会过得快一点,免得那么无聊。   卫崇荣一气写到中午,把未来三天的任务都给完成了。揉揉酸痛的胳膊,他放下笔,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了侍女一遍,得到的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午膳时间,卫崇荣又没见到君情,不由有些担心,早膳睡过去了,午膳总该吃啊,君情不饿,君华总会饿吧。   再说卫昭去救姬辛了,君情居然吃饭也不陪他,是不是有点过分。卫崇荣倒不是对君情不满,而是觉得,他性情虽然清冷,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会这样做多半是身体不适。   卫崇荣拿汤泡了饭,连菜都顾不得夹,三下两下就把一碗饭搞定,拔腿朝君情的院子跑去。   到了门前,正好见到两位侍女焦急地转来转去。卫崇荣立即问道:“两位姐姐有什么事?”   两位侍女对他福了福身,其中一个开口道:“小王爷,是这样的,我们给侯爷送午膳,他说不想吃,让我们撤走了。我们见他有些不舒服,就问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结果被他赶了出来。”   “你们等着,我进去看看。”侍女们不能不听君情的话,卫崇荣仗着小孩子的身份,却能任性一点。   蹑手蹑脚进了屋,卫崇荣小心翼翼朝着床边走去。君情向里侧躺着,似乎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始终没有反应。   卫崇荣走到床头,轻轻掀起帘子,刚要往里探去,就被人紧紧握住了双手。   待到看清来人是谁,君情才松开手,不悦道:“你进来做什么?呃……”   卫崇荣哪里在乎君情的指责,他只看到了他痛楚的表情和额上的汗珠,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起初,卫崇荣想着,君情没像前世那样亲自出马去救姬辛,应该不会早产才对。此刻方才想到,忧虑过甚,也是有可能引起早产的。更糟糕的是,今日距离正月十八,只差两天了。   “你怎么样了?很痛吗?”卫崇荣上辈子孤家寡人一个,没生过孩子,也没见人生过孩子,对此完全不了解。   君情仍是摇头,坚持自己没事。卫崇荣不信,转身跑了出去,他要去找福伯,让他把端木先生请过来。不管君情是不是要早产了,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   ☆、第045章 发作   西山,凤鸣谷。   卫昭带着君家的十八骑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藏身谷底的姬辛等人,更让卫昭感到意外的是,霍青阳竟然也在。   姬辛的伤势看上去并不严重,只是右肩中了一箭,已经被军医包扎好,然后就是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不过跟信里描述的严重程度比起来,似乎有点区别。   霍青阳看到卫昭眼神一亮,虽然碍于职责所在没有跑到前面来,仍是给了卫昭一个张扬灿烂的笑脸。   卫昭可不认为,在这样的关键时期姬辛会写信吓唬君情好玩,便道:“长宁王,信中所言不详,你可否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告诉我一遍。”   没等姬辛开口,霍青阳抢先道:“秦王殿下,还是我来说吧,我一直跟在长宁王殿下身边,整件事的经过,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卫昭颔首,示意霍青阳说下去,他只需要真相,谁说并不重要。霍青阳得了他的允许,便把事情从头到尾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昨日虽是元宵佳节,西城大营的军士们却没闲情逸致过节,而是在搞内部对抗,对阵的双方是长宁王和定远侯。   别看姬辛的爵位比鹿鸣要高,可在军中的职务,却不如他,鹿鸣已经是中郎将了,他却还是一名小小的校尉。当然,这样的差异是两人的年龄和资历造成的,并不是姬辛真的相差鹿鸣甚远。   演习进行中,姬辛为节省时间,带着几名亲兵抄了近路。所谓近路,其实就是借助绳索直接翻越峭壁,看着有些惊险,可翻山的都是高手,倒也无妨。   谁知,就在姬辛攀爬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一支利箭朝他飞去。   那一箭的角度和时机计算地非常巧妙,让姬辛毫无躲避的可能,只能硬生生地受下来,否则就是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霍青阳紧随姬辛爬上峭壁,把他受伤的过程,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有个人以如此缜密的方式对付另一个人,那么他的手段,绝不会是你看到的那般简单。   到了山上,霍青阳二话不说,直接扒开姬辛的衣服,帮他把箭拔丨出来,再把毒血吸了出来。   是的,箭头有毒,随后被召来的军医证实了霍青阳的判断,同时表扬了他的当机立断。那毒名叫“寂灭”,虽不是见血封喉的烈药,却也阴狠至极。   中了寂灭,如果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解毒,中毒之人就会筋脉尽断,五内俱裂,从此形同废人。倘若中毒以后运功疗伤,或是动气动怒,则会促进血脉运行,让寂灭提前发作。   姬辛中箭时身在空中,继续攀爬不可能完全不运功,好在霍青阳及时帮他清了毒,尽管只是部分并不彻底,但只要姬辛不再运功,也不动气,十二个时辰内解了毒,倒也不会留下后患。   听完霍青阳的话,卫昭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亏得有他在,要是没人拦着,以姬辛的性格说不定马上就要冲出去找人算账,且不说他能不能找到真凶,正中对方下怀是肯定的。   时间紧迫,卫昭暂时不打算追究凶手是谁,当务之急是帮姬辛解毒,说的是十二个时辰,谁知道会不会提前发作,他们大意不得。   姬辛的亲兵卫昭只认得霍青阳一个,最信任的也是他,就把他叫出来,给了他秦王丨府的印鉴,让他先行进城,把端木先生请到王府候着。   霍青阳收好印鉴,抬首问道:“殿下,你们呢?”姬辛不能运功,只靠自己是逃不出去的,必须有人护着,他不知道卫昭的武功恢复到了什么程度,有点担心。   卫昭拍怕他的肩膀:“你先走一步,我们随后就到。”既然对方用的是暗算手段,显然是没有撕破脸的打算,至少暂时没有,他身边有黑甲十八骑,强闯出去不成问题。   霍青阳犹豫了下,觉得自己不该怀疑卫昭,就带着印鉴上马走了。   姬辛吩咐其他亲兵,继续参加演习,有人问起他和霍青阳的行踪,就说保密,反正他们的演习,没有三五天是不会结束的,否则擅离职守这个罪名,他还要慢慢跟萧风解释。   士兵们得了命令,纷纷散开,卫昭翻身上马,随即伸出手,把姬辛拉上马,坐到自己身后。   回城的过程比卫昭的预计来得轻松,严阵以待的对手压根儿就没有出现,黑甲十八骑跟他出门一趟,汗都没出一颗就回去了。   麻烦的事情在后头,卫昭带着姬辛回到王府,只看到了霍青阳,却没见到端木惠。   不等卫昭发问,霍青阳就急切道:“殿下,端木先生不在家,说是夜里出急诊去了,不知何时能够归来,我问他家小僮,他们都说不知道先生去了哪户人家。”   霍青阳在端木家盘桓了一阵,觉得干等下去不是办法,他估算了下时间,发现卫昭他们也该回来了,就先回了王府跟他汇报。   端木惠出诊去了!   还不知去了何处!   卫昭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不是巧合,而是对方安排好的。端木惠和上官翔不同,只要是疑难杂症,他什么病人都接,若是有人利用到了这一点,绊住他一两天绝非难事。   卫昭一边在脑子里思考对策,一边吩咐霍青阳:“青阳,你还是在荷花里守着好了,如果端木先生回家,立即请他过府。”万一真是巧合呢,端木家的宅子,必须派人盯着。   霍青阳领命而去,姬辛突然道:“想知道是不是巧合,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寂灭不是普通大夫能解的毒,找不到端木惠,姬辛的处境仍然很危险。   姬辛打了个响指,眉角一扬,点头道:“殿下可以派人到越国公府,请上官先生试试,若是他来了,自然不是巧合,若他来不了……普天之下,有把握解开寂灭的,也就他们两个吧。”   卫昭顿了顿,摇头道:“还有孙野表兄,端木先生自己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姬辛瞥了卫昭一眼,无奈道:“小表叔,是我疏忽,忘了鲁王内君。可他远在青州,就是插上翅膀,日落之前也飞不过来。”姬辛的毒,日落之时就会发作。   卫昭哭笑不得,随即派人前往越国公府递帖子,不多时就得了回信,巴陵长公主病重,上官先生出诊去了,若是秦王等得,他明日即可过来。   事已至此,卫昭和姬辛已经可以确定,日落之前霍青阳不大可能等得到端木先生回家了。   作为中毒的人,姬辛的表情看起来比卫昭平静多了,他思索片刻,冷静地说出自己的观点:“我原先以为,暗算我的人跟我有个人恩怨,不是仇杀便是情杀,如今想来,却不是这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了,你是长宁王,世袭罔替的长宁王。”卫昭说着白了姬辛一眼,转而又道:“仇杀?!情杀?!谁跟你有仇,谁又跟你有情啊,老实交代!”   姬辛看着卫昭,一本正经道:“我进西城大营不到三年,就已经是校尉了,马上还要升中郎将,怎么可能没有仇人?而且君情那么好,喜欢他的人,肯定恨不得杀了我!”   “有人喜欢情儿?”卫昭诧异道,此事他从未听人说过。   姬辛连连点头,忙不迭道:“当然有了,萧风就是其中一个,君情去年跟他告假,他不高兴了好久,见人就发脾气,他根本不知道,君情从来就不晓得他的心意……”   “萧风?巴陵长公主的儿子,西城将军萧风?”此言一出,卫昭突然觉得,自己发现了某些不为人知的事实。   姬辛愣住了,直直看着卫昭,迟疑道:“小表叔,我没想错,情杀和仇杀,他都有理由。”   历代的长宁王,基本都兼着西城将军的职务,唯一的例外是第五代长宁王姬祥,他因为身体原因,从未带过兵,而当时的西城将军,是第五代永安王姜岚,也是名正言顺。   姜岚之外,所有不姓姬的西城将军,都是用来走过场的,萧风也不例外。他带兵的本事一般,也没上过战场,不过是能打的君临、姬玉、鹿子谦、李伉等人都死得早,姬辛又没成年,卫夙就把外甥拎了出来,放到西城将军的位置上过渡下,到底是自家亲戚,水平或许不够,忠诚度是不缺的,等姬辛长大了,有了军功,再把他放回去。   站在皇帝的立场,他这样做是人尽其用,可站到萧风的角度,手下的小校尉是注定取代自己的人,而他求而不得的暗恋对象,又被小校尉拐了去,不心塞才怪。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卫昭迅速冷静下来,分析道:“辛儿,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另想他策。”   姬辛始终很平静,平静到近乎漠然:“你知道第四个能解寂灭的人?”他当然明白,报仇的事不急,解毒才是头等大事,不然就是报了仇,雪了恨,又有何意义。   卫昭犹豫再三,踌躇道:“半个算不算?”   “半个?!”姬辛莫名其妙,卫昭的话实在令人费解。   卫昭深吸口气,解释道:“辛儿,你是知道的,我和情儿都跟着孙野表兄学过医术。虽然学艺不精,可我们学的,少有治病救人的方子,都是各种害人整人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顺便还有解法。情儿比我学得认真,我们两个商量下,兴许能有办法拖延……”卫昭这话说得很没底气,他希望君情能比自己靠谱点。   “你们?!”果然,姬辛犹豫了,半晌方道:“小表叔,你能自己先试试吗,君情快要生了,我不想他劳心费神……”   卫昭算了算时间,点头道:“我先去翻表兄留下的医书和笔记,如果午时之前没有结果,我们就回侯府。”   姬辛默然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他对卫昭半吊子的医术毫无信心,便是君情比他认真,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君情喜欢的东西太多太杂,天文算术,奇门遁甲都有涉及,却不精通。   寂灭并不致命,却能彻底废了一个人,若是君情救不了他,眼睁睁看他毒发,他会崩溃的。   如果君情没有怀孕,姬辛肯定愿意让他和卫昭进行尝试,成了更好,不成也是尽了力,可是现在不行,君情即将临盆,端木先生说得很清楚,胎儿发育太好,就是提前生,也是很危险的。   他如何能再让君情担惊受怕,最后还要把自己的毒发算成他的责任,他于心何忍。   姬辛满心以为,卫昭不会有所发现,要是寂灭很轻易就能解了,给他下毒的人花了这样多心思,岂不是个笑话。   岂料卫昭在书房鼓捣了一个多时辰,竟然真的有了发现,他说孙野曾经对他们提过寂灭的解法,只是他记得不全,不过君情那里,应该有完整的笔记,姬辛有救了。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姬辛简直难以置信,可是卫昭只记了一半的笔记写得很清楚,那就是解开寂灭的方法。   见姬辛还在犹豫,卫昭劝道:“辛儿,你的担心我明白,可你也得为情儿着想,他有可能救你,你却不给他机会,若你就此毒发,你以为他会好受?”   姬辛皱眉思索,良久方道:“小表叔,我们回去。”就是君情手上没有解法,他也认了。   卫昭刚吩咐人备车,就见霍青阳跌跌撞撞冲进来,忙问道:“端木先生回来了?”比起他们的照本宣科,肯定是端木惠来得更可靠。   霍青阳摇摇头,喘息道:“我按照王爷的吩咐,在端木先生家门外守着,端木先生没回家,倒是侯府的人去过,说是请端木先生出诊的,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不认识我,就不肯说。”   君情派人去请端木惠?!卫昭和姬辛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双双脸色大变。   “青阳,你继续回去守着,看到端木先生就把他带到侯府。”卫昭吩咐霍青阳,渝京城实在太大,就是卫夙下旨全城搜人,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找到被人刻意隐藏的人,他们只能等。   霍青阳抱了抱拳,转身走了。卫昭又对姬辛道:“辛儿,情儿不会有事的,你什么都不要想,明白吗?”   姬辛强自压下心底的恐慌,一再告诫自己,绝对不要多想,君情和孩子,都会平平安安的,他不能着急,不能……   卫昭和姬辛回到昭阳侯府时,卫崇荣正在问福伯,除了端木先生,他们还请过别的大夫没有,君情疼得越来越厉害,多半是要生了,没人接生,可是不行的。   福伯想了想,赶紧让人去请刘大夫。端木先生回京之前,君情的身体都是他照看的,若不是他,君情肚子里的孩子,未必就能保住。   君情早产了,端木先生却不在,卫崇荣急得团团乱转,难道君华的腿,还是会保不住吗?   恰在此时,卫昭的声音响起:“荣儿,你瞎转什么呢?”   卫崇荣抬起头,心里的慌乱瞬间一扫而空,仿佛有了主心骨。   ☆、第046章 苦难   听闻君情要生了,姬辛的激动绝不亚于见到卫昭的卫崇荣,他什么都不想,直接就往君情的屋子闯,被卫昭拦住了。   卫昭挡在姬辛面前,冷静道:“辛儿,你想要你儿子生下来有个筋脉尽断、武功全毁的父亲吗?”   此刻让姬辛见到君情,他不可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要是姬辛的毒提前发作,他和君情就是找到寂灭的解法,又有何用。   卫崇荣闻言则是莫名一震,他不清楚姬辛到底中了什么毒,可是那句“筋脉尽断、武功全毁”,不自觉就让他想到了前世的卫昭,不由胆战心惊,不安地抬眼看着姬辛。   姬辛瞪大眼睛,惊诧道:“君情都要生了,你还要去问他寂灭的解法?”是不是太不人道了,虽然卫昭要救的,就是他本人。   “自然要问。”卫昭颔首,神情坦然,“情儿是头胎,孩子不是马上能生下来的,我给他找点事做,分散下注意力,他也没那么难熬。”说完扔下姬辛,往君情的卧室走去。   半晌,姬辛面无表情道:“我去书房,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暂时不要告诉我。”卫昭说得对,他再高兴、再担心……现在都得忍住,不能儿子一生下来,就有个成了废人的爹。   卫昭和姬辛分头走了,留下卫崇荣一个人在院子里,他原想回屋去,又发现功课都写完了,回去无事可做,干脆就在院子里玩,顺便等待君华出生的消息。   其实,卫崇荣是有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的。   前世,君华是他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今生,他争取要当第一个见到他的人——至于接生的大夫、伺候的小厮等人,通通都被卫崇荣忽略了——他总觉得,对他而言,君华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君华出生后,他会好好疼他,既是弥补他曾经对他的疏忽,也是感激他为他做过的所有事情。   卫昭进屋后,看到君情躺在床上,他的脸侧向床铺里侧,让人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守着床前的是君情的贴身小厮,名叫观言,他低低说着话,可君情几乎没有回应。   卫昭走到床前,低声吩咐道:“观言,你到外面守着,我有话跟你家侯爷说。”观言点头应是,随即退了出去。   君情听到卫昭的话,又是期待又是不安,他缓缓转过身来,忐忑道:“有辛儿的消息了?”   卫昭并不瞒他,如实说道:“他跟我一起回来的……”   闻言,君情面上的忧色丝毫不减:“他……伤得很重么?为何不来见我?”说着双手撑在床上,似是想要坐起来。   临产的肚腹沉重坠胀,君情霍然一动,更是牵扯到了腰部和脊椎,不由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酸痛和坠胀慢慢加剧,唇色瞬间变得乌青:“嗯……”   卫昭见势不对,急忙伸手扶住君情,安慰道:“情儿,你别着急,辛儿暂时没事……”   “暂时?!”腹中胎儿猛然转动身体,痛得君情差点窒息,刚刚吐出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一手撑着床,一手安抚躁动的胎儿,好不容易才扛过这一阵。   见君情的神色有所缓和,卫昭不敢再耽搁,忙把姬辛的情况简要给他说了。   君情蹙起眉头,眼中隐然浮现不安之色,他思忖良久方唤道:“观言,进来。”   观言就在外屋候着,闻讯马上进到里间。君情给他交待了位置,让他去书房找几本书过来。观言一一记下,领命而去。   胎儿非常活跃,在君情腹中乱动,君情靠在靠枕上,双手轻轻地在腹上打着圈。卫昭看着他的动作,竟是有些失神,半晌方低低叹了口气。   君情抬首看了卫昭一眼,却没问他为何叹气,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   君情交待得很清楚,观言办事也很利索,不多时就把君情要他找的书和笔记都拿了过来。   首先剔除卫昭已经查过的部分,君情把剩下的书分成两半,两人分头查阅。   观言说,他在书房看到长宁王了,他在看书,见到他也没问话,不过他的脸色看上去,还挺不错的。   君情专心致志地翻着书,根本没空理会观言,他甚至连不时袭来的腹痛都忽略了,一心只想找到寂灭的解法。   就在此时,福伯派人去请的刘大夫到了。君情只顾翻书不说话,卫昭忙让人把大夫请进来。姬辛的毒是要解的,君情的孩子也是要生的,两样都不能耽搁。   刘大夫提着药箱进了屋,看到床前摆着的案几和伏案的孕夫,不禁吓了一跳。   卫昭强迫君情放下手里的书,先让刘大夫给他诊脉。刘大夫探了君情的脉息,说的确是要生了,又给君情检查胎位。   检查胎位是要触诊的,君情再是不喜也只能忍耐。刘大夫看过之后说,虽然胎儿的个头有点大,可能不大好生,但是胎位是正的,也算是个好消息。   君情是男身产子,又是头胎,没有十几个时辰是生不下来的,刘大夫并不介意君情在阵痛初期找些事做,只提醒道,不可太过劳神,不然关键时刻精力不足,可是个麻烦事。   阵痛再度涌来,君情神色一滞,放下手中看到一半的书,按照刘大夫教的方法,小口小口喘着气,熬过这一波,他接着从刚才被打断的地方继续往下看。   痛了四五回,君情终于找到了有关寂灭的记录。孙野大概不是专门给他们讲的这种毒,而是在讲其他内容的时候,顺带提到了,所以君情的笔记,也不是很完整。   如今,两人的笔记并排摆在案几上,卫昭对比过了内容,有相同的,也有不同的。   “情儿,你说会不会有我们两个都记漏的内容?”卫昭倒不担心记错的可能,他和君情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怕的是,这是孙野顺口说的内容,他们不上心,记得不齐全。   君情深吸口气,熬过一阵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猛烈的剧痛,把视线转向半开的窗户,沉声道:“快要日落了……”   日落之时,姬辛体内的寂灭就会发作,他们没有时间了。   “刘大夫,你能帮我们看看这份解药吗?”卫昭病急乱投医,连刘大夫也不放过。   刘大夫接过卫昭递过去的笔记,仔细看了看,认真道:“老夫不擅用毒驱毒,不敢妄下结论,只从药性上看,这个方子是对症的。”   卫昭转身,凝视君情,等着他做出决定。   君情抚着肚子,默不作声。突然,他腹中滚滚一动,君情眉眼微挑,沉吟道:“观言,照着这个方子去煎药吧。”   观言早已把药方抄好,得了君情的吩咐立马出门去办。   君情揉了揉腰,转脸问刘大夫:“我能下床走走吗?”   刘大夫点头道:“当然可以。”破水之前,只要产夫愿意,多走动是好事,他没道理不让。   卫昭却道:“情儿,我想刘大夫的意思是让你在屋里走走。”可不包括让你出门。   君情正要掀开身上的锦被,不由顿住,失笑道:“你以为我要去看辛儿?”   “难道不是?”卫昭挑了挑眉,对君情的话表示怀疑。   君情点了点头,语气非常肯定:“我很清楚,我现在不见辛儿,对他反而比较好。”   话刚说完,观言就回来了,说是药已经煎上了,等下会给长宁王送去。   见君情身边有观言和刘大夫在,情况暂且不急,卫昭便道:“我去书房看看,有事派人告诉我。”   走出君情的屋子,卫昭一眼就看到双手撑着脸颊蹲在屋檐下的儿子,惊讶道:“荣儿,你一直都在这里?”   卫崇荣点头,揉着蹲麻了的小腿站起来:“爹爹,昭阳侯还好吗?”里面静悄悄的,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等得好无聊。   卫昭在卫崇荣身前蹲下,一边帮他揉腿,一边答道:“昭阳侯很好,只是荣儿要看小弟弟的话,今天是看不到的。你不用等了,早些用了晚膳,早点回房睡觉。”   卫崇荣想了想,乖乖应道:“我知道了。”说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卫昭到了书房,药还没有煎好,姬辛正拿着本游记翻看着,见他来了立即问道:“君情怎么样了?”   卫昭笑了笑,说一切顺利,又告诉姬辛,寂灭的解法找到了,但是他们不确定是否完整,因而解药的药效,也不敢保证。   姬辛一愣,随即笑道:“我都不信你们能找到解法,这就已经算是惊喜了。”   正说着,有敲门声响起。卫昭说了声进来,一个红衣侍女推门进屋,身后跟着个青衣小丫鬟。小丫鬟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药碗。   红衣侍女端起药碗,呈到姬辛面前,说是她亲自煎的,从头到尾一直守着,从未假手他人。   姬辛接过药碗,并未马上喝药。卫昭看着他,淡然道:“喝与不喝,你自己选择。”换成是他自己,面对这样一碗解药,也会迟疑的。   姬辛眯起眼,想到了正在为他饱受煎熬的君情,想到了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那是连接他们血脉的羁绊啊……   陡然,姬辛睁开眼,眼底的光芒摄人心魄。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卫昭紧张地看着姬辛,生怕他有不良反应出现。他等了许久,等到日落西山……什么事都没发生。   姬辛被卫昭看得心里发毛,茫然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同,但是时辰已经到了,寂灭没有发作,算是解开了吗?”   “你别问我,我不知道。”卫昭摇头,不确定道:“寂灭实在太复杂,我和情儿都不懂,只是孙野表兄以前说过解法,我们记下来了,却不知道记得齐不齐全。”   两人又坐了一刻钟,姬辛仍然感觉良好,就问道:“我能去看看君情吗?”   卫昭犹豫了下,摆手道:“最好别去,万一我们只是压住了你的毒,而不是彻底解开呢。你且等等,端木先生快回家了,等他看过再说,你且稍安勿躁。”   姬辛无奈,但他必须承认,卫昭的话有道理,便道:“我没事了,小表叔。你去陪着君情吧,他一个人,又是第一次,肯定会有些害怕的。”   卫昭想想也是,遂站起身,又叮嘱道:“辛儿,你安心等着,有什么消息,我会派人告诉你。”   夜幕降临,昭阳侯府的灯火星星点点次第亮起。卫昭回到君情的屋子时,观言已经把晚膳摆上,君情没有胃口,却被刘大夫逼着用膳。   见君情磨磨蹭蹭,吃得很不情愿,刘大夫劝道:“侯爷,多吃点,生的时候才有力气。我瞧着,孩子下来得有点慢,趁着还没破水,你吃过饭多走几圈……”   刘大夫絮絮叨叨地说着,君情拿着碗筷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倒不是被他吓的,而是腹内痛得利害。   胎儿缓慢下坠的感觉让人崩溃,君情屏住呼吸,用全部力气去抵抗疼痛,根本听不清刘大夫说了些什么,大颗大颗的汗水从他的脸上不停滑落……   见他这样,刘大夫忙道:“侯爷,不能憋气,要呼吸,不是深呼吸,是小口小口的……对对,就是这样……”   卫昭折腾了一天一夜,颗米未沾,先前有事忙着不觉得,如今回过神来,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他见桌上的菜色还算丰富,直接就在桌边坐下,叫观言再添一副碗筷。   观言颤声道:“王爷稍等,小的马上让厨房送些新的饭菜过来。”自家侯爷和秦王的关系再好,也不能让人家王爷吃剩的,传出去多不像话。   “不用新的,这些就很好,你把碗筷拿来就好。”卫昭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观言不敢多言,立即去了。   君情缓过劲来,轻声问道:“解药……起效了吗?”他的语气,透出显而易见的不安。   卫昭斜他一眼,唇角微扬:“辛儿要是毒发了,我还能有心思吃饭?”   君情神情一松,眼中的忧色稍微去了几分。卫昭又道:“我拿不准,辛儿的毒是解了,还是暂时压住了,必须端木先生看过才行,所以不敢让他过来。”   “没事的,他没事就好。”君情说完埋头扒饭,看得卫昭更饿了。好在观言已经把卫昭的碗筷拿来,同时给桌上添了两个新菜。   用过晚膳,刘大夫摸了摸君情的脉,让他继续在屋里转圈,说是离要生还早得很。   早先,君情扶着腰,自己就能走,现在却不成了,必须有人扶着。卫昭见观言扶得还算稳当,就把伸到一半的手,悄悄缩了回来。   “呃……”不知过了多久,猛然一阵剧痛袭来,君情站立不稳,捧着肚子向下跪去。   观言搀着君情半边胳膊,却拉不住他不停下滑的身体。所幸卫昭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君情另一只手,才没让他摔下去。   卫昭长出口气,关切道:“情儿,你先歇歇,等会儿再走。”   君情张嘴欲言,腹内却在此时猛地收缩一下,带着难以抗拒的下沉力量,仿佛整个肚腹都要坠落似的。   ☆、第047章 曙光   见君情摇摇欲坠,两个人扶着都站不稳,卫昭二话不说,打横将他抱起,抱回床上躺着。   刘大夫上前搭了搭脉,脸色变得不大好,他又伸手按了按君情不时发硬的肚子,半晌没有开口。   卫昭瞧着刘大夫的脸色变化,心情有些沉重,莫非是情况不妙,但是刘大夫不说话,他也就不好提问。   沉吟片刻,刘大夫方缓缓道:“侯爷宫缩无力,产口打开得慢,干耗下去不行,得用催产药了。”卫昭松了口气,忙请刘大夫开方子。   君情死死咬着下唇,对抗腹内翻江倒海的痛楚滋味。疼痛过后,他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人抽走了一样,整个人瘫软在床上,动弹不得,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观言拿着刘大夫新开的方子煎药去了,卫昭就在床边坐下,拿干净的布巾给君情擦汗。   刘大夫走过来,卫昭以为他要给君情把脉,便稍稍让开了些。谁知他并不执手,而是掀开被子,要检查君情的身体。   君情的脸微微红了红,小声道:“你先转过去……”   卫昭很无语,他和君情从三岁就生活在一起,一张床上睡觉,一个碗里吃饭,一个浴桶洗澡……对方身上有几颗痣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偏偏君情就是一直盯着他,他不转身就不让刘大夫查看。卫昭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转过身,背对着床铺。   刘大夫还没检查完,君情腹中又是一阵收缩,他喘息不定,努力调整着呼吸,不让自己呻丨吟出声。   卫昭听着君情沉重的呼吸声,不自觉就想到了他生卫崇荣的时候,要是姬辛好好的,他一定让他陪产,自己躲得远远的。不然再待下去,他觉得自己的肚子都要痛了。   催产药很快煎好了,服下去几乎立竿见影,胎儿在有限的空间里使劲挣扎,把君情腹部的肌肤绷得紧紧的,仿佛马上就要裂开似的。   “啊……”君情抓紧身下的床单,尽量放松身体,可宫缩在催产药的刺激下明显加强了,他一时忍不住,就叫出了声,吓得毫无心理准备的卫昭一个哆嗦。   观言见状,更是不知所措。生孩子……真的有这样疼吗?君情往日何等淡定的人,凡事皆不在意,可是此刻,已经是痛得毫无形象可言了。   卫昭发现君情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了,就招呼观言,给他换了一身。不过在穿裤子的时候,刘大夫说,反正待会儿也是要脱的,干脆就不用穿了,君情的脸顿时绯红。   起初,君情还有些羞赧,但凡刘大夫要为他检查产穴的打开程度,都会让卫昭回避。后来疼得很了,就顾不上了,低低地呻丨吟着,在床上辗转反侧。   一直熬到天亮,君情才开到两三指的样子。刘大夫有些心急,又开了第二副方子,眼下的进展,实在是有些慢了。   卫昭连着熬了两宿,也是有些吃不消,但是姬辛不能确定完全无事,君情也没平安生产,他不可能歇得住,只能咬牙撑着。   就在卫昭昏昏欲睡的时候,门外响起卫崇荣惊喜的声音:“青阳哥哥,你怎么来了?那位老爷爷是谁啊?”   卫崇荣心里记挂着君华,大清早就过来君情的院子守着了。就在他百无聊赖之际,突然看到霍青阳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不由有些惊讶。   霍青阳疾步上前,摸摸卫崇荣的脑袋,问道:“小王爷,长宁王在哪里?我带着端木先生过来了。”   他在荷花里等了一天一夜,好容易才等到端木惠回家,虽然距离昨日的日落之时已经过去七八个时辰,仍然把人带来了,万一老先生医术高明,过了十二个时辰也能解开寂灭呢。   卫崇荣双眼圆睁,惊呼道:“他就是端木先生?”在卫崇荣的想象里,端木惠应该和上官翔一样,是那种仙风道骨的形象,可是……眼前这个糟老头子,给人的落差感实在太强烈了。   霍青阳?!   端木惠?!   卫昭瞬间睡意全无,他刚要吩咐观言,把端木惠请进来,就听君情艰难地说道:“快、快请端木先生去、去书房……”   昨天夜里,君情痛得要死要活,可还是每隔半个时辰,就让人去书房打探姬辛的情况,生怕他突然毒发。卫昭再三告诉他,姬辛身边有人,有事马上就会报来,他仍然坚持,根本拦不住。   卫昭拗不过他,又问过刘大夫,君情的情况还算平稳,就出门去给端木惠领路了。   到了书房,探过姬辛的脉息,端木惠一脸莫名其妙:“秦王殿下,老朽一把年纪了,经不起你逗着玩,长宁王好端端的,你火急火燎把老朽请来做什么?”   卫昭闻言一喜:“此话当真?辛儿的寂灭真的解了?”   端木惠见卫昭怀疑他的判断,有些不高兴,可听他说到“寂灭”,不由兴起,讶然道:“长宁王中了寂灭?谁解开的?”   卫昭不敢隐瞒,拿出孙野留下的方子。端木惠看了抚须笑道:“这个方子很好,就是老朽来开,也是这样了。”   姬辛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忙道:“先生,君情早产了,麻烦你过去看看。”君情的身体状况,端木惠最是了解,都不用他详细介绍。   端木惠颔首,一行人离开书房,前往君情住的院子。还没进门,就听到君情低低的一声痛吟。   姬辛的眼眶马上就红了,早知道自己的毒已经解了,他昨夜就该过来陪着君情的,就算帮不上忙,至少不用让他对自己牵肠挂肚。   姬辛带着端木惠进屋了,卫昭没有跟进去,而是搂着卫崇荣,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了。霍青阳看他们父子亲亲热热的,觉得自己不便打扰,就在回廊的栏杆上坐着,远远看着他们。   卫崇荣抬起手,摸摸卫昭眼下的青黑,心疼道:“爹爹,你是不是很累了?”   卫昭笑了笑,搂着儿子亲了口,温言道:“还好,爹爹还撑得住。”就算姬辛没事了,他回屋去,也不可能睡得踏实,不如在这边守着,心里反而舒坦点。   卫崇荣再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偎着卫昭,心里却在想,要是君华和前世一样,非得等到正月十八才肯出来,他们可就有的熬了。   不多时,有侍女送来早膳,卫昭招呼霍青阳过来,三个人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凑合了一顿。   之后,霍青阳告辞,回了西城大营。卫崇荣练功,卫昭监督,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屋内,刘大夫看到端木惠,满眼都是崇拜之情,心甘情愿就打起了下手,没有半点不高兴。   君情疼痛至极,食不知味,可端木惠和刘大夫的意见一致,都是逼着他吃东西。姬辛虽然心疼,也知道他们是为了君情好,含着眼泪在旁边默默看着,就差没端起碗喂他。   用过早膳,第二碗催产药也端了上来。姬辛想喂君情喝药,被他拒绝了,君情端起碗,一口气把药喝下去。   “呃……”宫缩又至,君情抱着肚子险些在床上翻滚。端木惠忙让姬辛洗手上床,从背后抱住君情,免得他挣扎太凶,伤到自己和胎儿。   院子里,卫崇荣打完一套拳,正要问卫昭对不对,却见他单手撑着下巴,坐在石桌边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要睡着了。   卫崇荣马上噤声,轻轻招来侍女,让她们给卫昭拿件披风披上。谁知披风还没拿来,卫昭就先醒了。   “啊!!!”君情沙哑的痛叫已经变了音调,顿时惊醒了半梦半醒的卫昭。   他晃晃脑袋,站起身来,打算进屋看看。卫崇荣眨眨眼,抬眼看着卫昭,说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   卫昭一进门,就听到刘大夫压低声音对端木惠说道:“还是只有三指,胎水也已破了,这样熬下去,天黑之前都开不全,可惜催产药已经用了两碗,不能再用了……”   端木惠摆摆手,示意刘大夫稍安勿躁,他上前给君情搭了脉,感觉脉息还算平和,就让姬辛抱紧他,在他腹上扎了几针。   腹部的坠胀感猛然变得强烈,君情无意识地向下推挤,却被刘大夫喊停:“侯爷,不能用力,千万不能用力。产口还没开全,此时发力的话,会把胎儿卡在产道,活活憋死的……”   “唔……”君情咬紧下唇,只觉生不如死。此刻,他已经不是单纯的腹痛了,而是要和身体的本能进行对抗,其中滋味,根本不是用语言就能描述的。   姬辛见君情的嘴唇被咬得血迹斑斑,心疼地不得了,立马就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连声道:“君情,你快别咬自己了,你咬我吧,我不怕疼!”   端木惠白他一眼,悠然道:“王爷,你真想让侯爷好过点,不如塞块毛巾到他嘴里,好歹还能咬着发泄……咬你?他狠得下心吗?”   姬辛顿悟,懊恼地拍拍脑门,可不是嘛,想咬又不忍心咬,只会让人更抓狂的。他抱着君情走不开,赶紧招呼观言,可不能让君情继续荼毒自己了。   卫昭看了会儿,感觉还算有条不紊,又悄悄退了出去。有姬辛和观言在,也没什么需要他做的,他就不给他们添乱了。   两位大夫又是针又是药的,折腾地君情死去活来,好在天黑之前,他的产口终于开全了。   君情微抬起身子,按照端木惠的吩咐往下使劲。阵痛绵延不绝,全然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他绷紧身体,大开的双腿死死蹬着,感觉体内的重物似乎下来了一点。   “很好,就是这样……侯爷,你先歇歇,我们等下再来……”刘大夫是专职的产科大夫,生平见过产夫无数,最喜欢的,就是君情这种不失冷静、谨遵医嘱的了。   “嗯……”双手抓紧系在房梁上的布巾,君情不想浪费体力,尽量不做无谓的挣扎,也不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   随着胎儿不断向下挤压,君情觉得疼痛越来越尖锐,仿佛全身的骨骼都被挤错位了,如同身处凌迟的酷刑之中,叫人不禁全身战栗。   姬辛搂紧君情颤抖的身体,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脊,眼泪不自觉就顺着他的脖子流了进去。   君情缓过一阵,微微侧过头去,轻声道:“辛儿,没事的,我们都……呃,会没事的……”   胎儿的个头实在是太大了,饶是胎位正常,也迟迟挤不下来。端木惠和刘大夫经过商量,决定给君情压胎,再拖下去,羊水就要流尽了。   又是一夜无眠,天快亮的时候,巨大的胎儿在外力的作用下终于顶开了狭小的盆骨。身体像是要被裂成两半,君情的腿张到极限,发出难以想象的痛苦的嘶吼。   “看到头了!我看到孩子的头了!”黎明的曙光中,刘大夫兴奋地叫嚷道。   连续熬到第三夜,卫昭终于撑不住了,带着卫崇荣回房小睡了片刻。这日,他们刚赶过来,就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卫昭激动不已,匆忙进屋去了。卫崇荣转了转眼珠,趁着卫昭不注意,也跟着进去了。   “啊……”阵痛又来了,君情的腹部变得又硬又涨,他配合宫缩拼命用力,黑色的胎头缓缓钻了出来。   听到君情的痛吟,卫崇荣只觉两腿发软,他记得乳母说过,卫昭生他生了整整三天三夜,那是何等惨烈的过程啊,他都不敢去想。   在君情的不断努力下,胎儿的脑袋完整地出来了,接着就是肩膀,肚子……最后是肉嘟嘟的,一看就强健有力的双腿。   孩子刚落地就响亮地哭了起来,刘大夫动作迅速地帮他剪了脐带,宣布道:“恭喜王爷,恭喜侯爷,是个健康的小世子。”   “哇……哇哇……”胖乎乎的婴儿挥舞着四肢,用哭声庆祝自己的出生。   卫崇荣捂着嘴,激动地说不出话。刘大夫检查了孩子,只说一切正常,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君华的腿算是保住了。   众人关注的焦点都是新生的婴儿,可是刘大夫把孩子包好了,他们却没人敢接。   君情和姬辛固然是没经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就是不敢上手。卫昭搓了搓手,也是没敢伸出去,他第一次抱卫崇荣的时候,他都已经三岁了。   刘大夫傻眼了,刚要打算把孩子放到床上,就听卫崇荣说道:“我能抱抱小弟弟吗?”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在场所有人,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个问题。卫昭更是气得脸都差点绿了,这是小孩子能进来的地方吗?真是不懂事。   见没人理他,卫崇荣重复道:“我能抱抱小弟弟吗?我用王嬷嬷的孙女练习过好多次了,她说我抱得很好。”王嬷嬷是秦王丨府的厨娘,她家小孙女刚刚三个月。   卫昭一时无语,醒悟过来才拎起卫崇荣,把他带到外面去了。   “爹爹,我不要走!我想要抱弟弟!”卫崇荣的哀叫声远远传来。   初生的婴儿终究是被放到了父亲身边,看着含着拇指睡得香甜的儿子,君情和姬辛相视一笑。   ☆、第048章 同学   姬辛没能陪伴君情太久,和他商量好了儿子的名字,又守着他和儿子睡去就匆忙离开了。   西城大营的内部演习尚未结束,他必须尽快赶回去,要是被萧风发现他“擅离职守”,可就有点不妙了。   不过他中毒那日,端木惠和上官翔都被人绊住了,不管幕后真凶是不是萧风,他都应该不会想到,他的寂灭已经解了。   如此一来,他只要假装自己中毒,不仅不会引人怀疑,还能借机隐藏起来,追查真相。   君情昏睡了一整天,醒来不见姬辛和儿子,却见卫昭和卫崇荣坐在自己床前,两人小声争执着什么。   “爹爹,你就相信我吧,我会把小猴子抱得很稳的,绝对不会摔到他,我发誓还不行吗?”卫崇荣显然是急了,什么撒娇耍赖的方式都出来了。   只是“小猴子”是什么?他家儿子的绰号吗?君情不自觉地蹙起好看的眉。   卫昭态度坚决,摇头道:“不行,抱得稳也不行,小孩子骨头软,不能随便乱抱的,伤着哪里怎么办,你可赔不起。”   卫崇荣不甘心,正要继续纠缠,就见君情睁开了眼,忙问道:“昭阳侯,能让我抱抱小猴子吗?我只抱一下就好!”说完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他好像说错话了。   君情没有生气,只是不解道:“为何要叫华儿‘小猴子’?可有什么特殊的缘由?”   卫崇荣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小猴子的名字是叫君华还是姬华啊?”以前,不知道君华的身世,卫崇荣觉得他的名字理所当然,如今却是有些好奇,他为何姓君,而不是姓姬。   君情怔住,似是没想到卫崇荣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沉吟片刻方道:“你觉得哪个名字比较好听?”   卫崇荣不假思索,立即回道:“当然是君华。”上辈子叫了十几年,习惯了。   君情勾唇,浅浅笑道:“就是君华,你说对了。可你还没告诉我,为何叫他小猴子?”   卫崇荣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听到有人叫他小侯爷,我就想到小猴子了……”   君情失笑,哑然无语。卫昭揉揉儿子的脑袋,叮嘱道:“先前不知道华儿的名字也就罢了,以后不许再乱叫,记住没有!”   卫崇荣点了点头,表示永不再犯。君情却说没关系,小猴子当小名挺可爱的,而且君华的生肖,恰好也是猴。   三人正在说笑,乳母抱着吃饱喝足的君华回来了。小家伙此时醒着,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手脚裹着襁褓里都不老实,不停动来动去。   君情见卫崇荣真的很喜欢君华,一直不错眼地盯着他看,就让他在床边坐好,再叫乳母把君华交给他抱。   乳母很不放心地看了卫崇荣一眼,才小心翼翼地把君华递了过去,同时伸手在旁边护着,生怕卫崇荣一个不小心,就把小侯爷摔着了。   不料卫崇荣真是练过的,姿势很标准不说,力气也足够大,把君华抱得稳稳当当,不但没有哭闹,还满意地哼了两声。   卫崇荣抬首,给了卫昭一个得意洋洋的笑脸,看见没有,你不敢抱的,我抱得很好。谁知好景不长,卫崇荣还没炫耀够,君华就在他身上画了地图。   罪魁祸首可没有犯错的自觉,人家清空了内存,很舒服地哼了哼,歪着脑袋睡着了。   乳母最先反应过来,她把君华抱了回去,带着他去换打湿的衣服。卫昭看着儿子腿上的水迹,扑哧笑了。君情忍了忍,没忍住,笑得直叫肚子疼。   正月还没过完,卫明就让卫崇荣去宫学读书了。宫学按照年龄和学识的不同分了四个等级,卫崇荣年纪小,肯定是在最低一等的启蒙班。   卫昭则是通过了卫夙安排的体检,顺利回到了东城大营。那是他十二岁从军就开始呆着的地方,也是他重新起步的起丨点,要想改变别人的看法,嘴上说是没用的,只有事实才算数。   卫茂和卫崇荣同在启蒙班,由于他的带头,班上的同学多少都有些疏远卫崇荣,还有在背后悄悄议论他的。   对此,卫崇荣并不在意。在扶余,在前世,说他坏话的人多了去,他要通通都计较,就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   能够进宫学读书的,至少也是世家子弟,这些人从小受到的教养决定了,他们通常不会当着面说人的坏话。就是卫茂,见了卫崇荣面上也是客客气气的,还让他有事尽管找他。   卫茂满心以为,卫崇荣是从扶余那种野蛮地方回来的人,空有一身蛮力,读书肯定一塌糊涂,等到他们考了试,他就能好好笑话他了,以报上回被他痛揍一顿之仇。   谁知卫崇荣的脑子竟然很好用,背书背得快,写字写得好,第一次考试更是把他们这些年龄比他大、进宫学也比他早的人通通比了下去。   文化课尚且如此,骑射课更不用说,卫茂和他的小伙伴加起来,都不是卫崇荣的对手。他们还不敢单独骑马呢,人家已经可以独立骑猎了,虽然打到的猎物不多,可在长辈面前献宝是足够了;他们还在拿着小弓摆姿势呢,人家就能用三力半的弓命中靶心了……   人比人,气死人,实在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风。卫崇荣很明显可以感觉到,他的同学们对他没有先前那么排斥了,有个别的,甚至隐隐透出了交好之意。   到底还是小孩子,谁比自己强就服谁,卫崇荣说不上得意,只是觉得在宫学的生活,比他想象中来得有趣。   什么都比不过卫崇荣,就连小伙伴都要被他抢走了,卫茂很不高兴,对着卫兰一通抱怨。   卫兰就问他,要不要他帮忙,教训卫崇荣一顿。卫茂想了想,摇了摇头。卫兰再问,他犹豫了,可最终还是没点头。   父王曾经说过,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不要动不动就向他人求助。什么都输在卫崇荣手里,他已经很丢人了,再找兄长帮忙,岂不是更丢人,他不能做这样的事。   卫茂抱怨完了,心情也就好了,乖乖回房写功课去了。卫兰目送弟弟离开,眼眸微微眯了起来,叫人看不出其中蕴含的喜怒。   这一日,卫昭沐休,卫崇荣下了课就急急收拾东西走人,他已经好多天没见到爹爹了。   不想还没走出宫门就被人堵住了,堵的位置还很巧妙,是在两道宫墙之间的小巷,平时少有宫人经过的。   面对几位年长自己几岁但绝对不是自己对手的少年,卫崇荣很无奈,轻轻叹了口气。   他原先想着,卫茂不过是被人宠坏的孩子,可他到底是太子伯父的儿子,跟裴迪那种家伙,应该是不一样的。却不曾想,他终究是高看他了,他们原来真是一路人。   换作平时,卫崇荣或许会更有耐心陪他们玩,但是今日不行,他急着回家,打算速战速决。   不等卫崇荣出手,他的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很焦急地叫道:“小王爷,你别害怕,我来帮你了。”   “他算哪门子的小王爷?秦王殿下的世子,绝不可能是他!”领头的少年发出明显的讥笑,引来周围人的附和。   卫崇荣没在意,扭头看着刚才喊话的小胖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小胖墩名叫顾川,是他的邻桌,长得圆润可爱,也是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对他很友好的同学。   卫崇荣猜测,多半是顾毓在家给儿子打过招呼,毕竟他和卫昭有着极好的私交。只是顾川的心理年龄和卫崇荣差得太远,两人实在没法玩到一起去。   跑到卫崇荣身边,顾川已经累得跑不动了,可他仍然喘着粗气道:“小王爷,你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小巷很窄,成年人张开双臂就能摸到两边的墙体,实在不是个适合打架的场所。   如果没有自告奋勇的顾川,卫崇荣凭借丰富的经验准能把对面几位揍得亲爹亲娘都认不出来,可是有了顾川的存在,事情就变得很麻烦了。   小胖墩体力差,动作也不灵活,一看就是个不能打的,而且也不经打。为了保护顾川不挨打,卫崇荣在把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同时,自己也被揍得头破血流。   那几位少年显然从来没有见过卫崇荣这样的,个个目瞪口呆,反应过来纷纷拔腿就跑,秦王家的这位小王爷,真的是太凶悍了。   在卫崇荣的维护下,顾川身上一块皮都没破,可他看到卫崇荣惨兮兮的样子,还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卫崇荣从袖子里摸出块手帕,本来是要擦拭脸上的血迹的,也只能先给顾川擦眼泪、鼻涕了,边擦还边安慰他,这不算什么,那些人被他揍得更惨。   顾川还是哭得停不下来,抽噎道:“他、他们被打得再惨,你、你也会痛啊,呜呜……”   哭笑不得之余,卫崇荣心里涌起一阵小小的感动。他做出一个决定,既君华之后,把顾川也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   好容易安抚好了顾川,再把他送上齐国公府来接他的马车,卫崇荣回家就有些晚了。他悄悄溜回屋子,打算先把自己收拾干净。   可惜卫昭消息灵敏,卫崇荣还没换好衣服,他就到了他的房间。卫崇荣无奈,只得躲进被子里,不欲卫昭看见,他觉得自己的样子太丢人了。   卫昭把儿子从被子里拉出来,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问他事情的经过。   卫崇荣老老实实说了,说到卫茂的时候,他有些不屑,说到顾川的时候,他有些好笑。   卫昭停下手,蹙眉道:“荣儿,你觉得是茂儿找人打你?”   卫崇荣回道:“除了他,不会再有人这么无聊了。”宫里不喜欢他的人也许很多,会明着跟他过不去的,却没几个。   卫昭叹了口气,无奈道:“荣儿,无论如何,你不能主动招惹人,明白吗?”   卫崇荣点点头:“明白,我不会恃强凌弱的,爹爹放心。”只要对方不是指着他的鼻子骂卫昭,他才懒得跟一群小孩子计较呢。   有了卫昭的默许,卫崇荣在宫学无所畏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呵呵!拳头伺候!   ☆、第049章 变化   许是那日他下手太狠了,把人都给打怕了,从此以后,宫学再没人敢来招惹卫崇荣。据说伤得最重的那个少年还是宗室子弟,他的祖父气不过,把状告到皇帝面前去了。   卫夙闻讯并未生气,只淡然回道,小孩子嘛,打打闹闹很正常,打过了也就好了,大人不要参合进去。众人恍然大悟,皇帝到底还是护着孙子的,不然把人揍成那样,还能袒护他。   其实,皇帝仍然说不上对卫崇荣有好感,不过他的孙子,自己嫌弃可以,旁人却是不许的。   再则说,卫崇荣才多大一点,五周岁都不到,有人欺负他,他能自己打回去,而不是哭着跑回家找卫昭告状,这个表现还是很不错的。   围攻卫崇荣的几个孩子,年纪都比他大,人多欺负人少,年纪大的欺负小的,结果居然打不过,还有理由可讲吗?皇帝的偏心,理所当然。   经此一事,卫崇荣的最大收获就是多了一根名为顾川的小尾巴。以往,顾川对他也好,比班上哪个同学都好,可他们的关系,始终是客客气气的,并无深入交流。   打架事件过后,顾川再看卫崇荣,就是满眼的崇拜之情了,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亦步亦趋。卫崇荣虽然不擅长和小朋友打交道,可顾川贴他贴得紧,外人看着,他们就是最好的朋友了。   顾川是齐国公顾尧的嫡长孙,他们班二十多号人,除了卫茂和卫崇荣两位皇孙,就属他身份最高,他和卫崇荣的关系好了,其他人不可能不受影响。   卫茂哪里知道卫崇荣和顾川被人围追堵截的事,他只看到,卫崇荣样样都好,宫学的老师喜欢他,班上的同学喜欢他,就是他父王,提起卫崇荣也是赞不绝口。   卫茂不是笨蛋,不会只看表象不深究原因,既然大家都说卫崇荣很好,他就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好。几番对比下来,卫茂服气了,他必须承认,自己真的是技不如人。   父王说过,知耻而后勇;父王还说过,亡羊补牢,未为迟也。卫茂把卫崇荣当成追赶目标,开始奋发图强。卫明和君非离见小儿子终于懂事了,深感欣慰,对卫崇荣更是生出了几分感激。   对于卫茂的变化,卫崇荣不是没看见,可他不在意,只要卫茂不再来寻他的麻烦,他就感激不尽了。不然他们老起冲突,对卫明和卫昭的关系,也有影响。   四月末,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中书令上官翱病逝。   上官翱是卫夙生平最信任的大臣,他从永嘉十五年开始担任门下省侍中一职,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永嘉三十年,上官翱调任中书令,直至今日。   大衍皇朝不设丞相一职,原属丞相的职权由三省长官——即中书令、侍中、尚书令——分担。   三省分工如下,中书省主要负责与皇帝讨论法案的起草,草拟皇帝诏令。门下省负责审查诏令内容,并根据情况退回给中书省。这两个部门是决策机构,通过审查的法令交由尚书省执行。   因而,尚书令虽然位高,为人臣之极却无实权,实际行使相权的是中书令和侍中。   上官翱先后担任了十五年的侍中和十六年的中书令,生性多疑的卫夙对他信任有加,他的本事如何,显而易见。   今年以来,上官翱一直告病在家,朝中众臣的眼睛,立时就盯上上官家了。   毕竟,三品以上的官位,从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坑有萝卜占着,你再有本事也升不上去。   上官翱一旦去了,空出来的可不是一个中书令的位置,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能接替上官翱的,要么是原来的侍中和尚书令,要么就是中书省的两位侍郎。如此一来,他们的位置也就空出来了,还得有人顶上。因此上上下下,都关注着上官翱的死活。   四月里,太子和皇帝相继登门,众人立即就明白了,上官翱死定了。   果然,卫夙看过上官翱的第五天,越国公的死讯就传了出来。   上官翱无子,过继了胞弟上官翔的嫡长子上官轩为嗣子。他去世后,越国公的爵位由上官轩继承,顺理成章。倒是新一任的中书令,卫夙迟迟没有公布人选。   上官翱告病期间,中书省的日常事务都由右侍郎姜澈负责。姜澈性格稳重,办事谨慎,把诸事处理地妥妥当当,毫无瑕疵。   姜澈的能力固然没得说,只是他的年龄对中书令这个位置来说,实在是太年轻了。大衍立国两百多年,从来没有不到三十岁的三省长官,姜澈想要上位,只怕还得等等。   如果说姜澈差的只是资历,那么中书左侍郎薛瑞,差的就是能力了。更多人看好的,还是现任侍中的顾尧和尚书令孙舒,这两位无论哪位顶上去,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卫崇荣的同学,除了宗室子弟都是高官子孙,由于上官翱去世引起的朝堂震动和他们每家人息息相关。   虽说家长们应该都叮嘱过自家小孩,在外不要随便说话,却仍然架不住小朋友们私底下议论纷纷。卫崇荣和顾川从不参与这种讨论,原因各不相同。   卫崇荣什么都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不但知道继任中书令的人是顾尧,他还知道继任侍中的人是上官轩。   卫夙对上官家的信赖和倚重,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上官翱的头七刚过,他就让上官轩“夺情”了,生怕上官家在权力中枢没有一席之地似的。   卫崇荣最烦上官家的地方在于,他们和阿谀媚上的薛家之辈完全不同,上官翱三兄弟,个个都是有本事的。只可惜他们的野心,和他们的本事一样大,他们想要的东西,卫家给不起。   上官翱就不说了,位极人臣几十年,他的两个弟弟上官翊和上官翔,同样是人中龙凤。   如果说永嘉一朝,大衍皇朝在北疆收回的失土全靠长宁王府出力,那么南疆收回的六个郡,就是上官翊和李伉翁婿的功劳了。   上官翔更是天下闻名的神医,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那种,谁敢不把他供起来。   倒是进宫为妃的上官翎,带给上官家的好处有限,她生的儿子体弱多病,能活到成亲的年龄全靠上官翔的医术。如今想来,上官家算是因祸得福,卫夙对他们,从来没有对姬家的忌讳。   卫旭选妃,各大世族避之不及,谁都不想自家女儿日后当寡妇,上官翱却把独生女儿送进了宫。他的理由很充分,上官婵娟是亲表姐,一定能照顾好二皇子,在卫夙面前大大地刷了一把好感。卫旭二十岁就死了,无儿无女,上官婵娟的余生,从此与青灯古佛相伴,何其残忍。   卫旭去世当年,进宫多年却不得宠的女御李氏一举专宠,连升四级不说,第二年更是生了五皇子卫时。云妃李氏是李伉的妹妹,而李伉的妻子,则是上官翊的女儿上官娉婷。   要说云妃的崛起背后没有上官家的作用,卫崇荣根本不信,就是李伉,也是靠着上官翊的威名才起来的。不过李伉已经死了,云妃也死了,无依无靠的卫时成了上官家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正如卫崇荣预知的那样,顾尧成为了新任中书令,空缺出来的侍中一职,却被……   却被姜澈填补了?!   至于上官轩,他回家丁忧去了,三年之内不可能回来蹦跶。   卫崇荣傻眼了,为什么?为什么和他的记忆不一样?是谁?是谁让多疑的皇帝改变了原来的决定?   他想来想去,最终把功劳算到了卫昭头上。因为较之前世,只有他和卫昭两个是多出来的,他肯定不可能对皇帝有所影响,剩下的就只能是卫昭了。   姜澈代替了上官轩的位置,对东宫一系是绝对的好事。卫崇荣想不通的是,卫昭是如何办到这件事的,他对卫夙的影响力,不可能在卫明之上啊。   卫崇荣尝试过向卫昭寻找答案,被他一句话打发了。小朋友的任务就是认真读书,其他的事不用管,反正你也不明白。   这是读书多少的问题吗?这是信息不对等啊!卫崇荣有点抓狂,可惜卫昭口风甚紧,他实在问不出来,只得作罢。   六月里头,宫里出了个卫崇荣早就知道的“大新闻”,赵姬有喜了。消息传出来,合宫皆惊。   要知道,皇帝他老人家的年纪,真的是不年轻了。花甲之年再添丁,不叫人吃惊,那是不可能的。   早年间,皇帝紧缺儿子,后宫的诸位娘娘给他生够了七仙女,太子殿下才姗姗来迟。此后十年,宫里陆续添了二皇子卫旭、三皇子卫晓和四皇子卫昭。   卫昭出生时,卫夙已近不惑之年,此后十多年时间,宫中再无皇子皇女问世。卫昭以嫡幼子的身份长大,自然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养成了任性妄为的性子。   十四年后,云妃诞下五皇子卫时,人们纷纷惊叹皇帝老当益壮,可卫昭的地位,不是卫时能够替代的。直到卫昭被俘,卫夙对年幼的卫时,才多了几分关注。   如今,卫时都已经九岁了,皇帝竟然还能给他添弟妹,众人除了佩服,也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赵姬,并没几个人把她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六品姬妾,就是有了身孕,又能如何。前面的云妃就是最好的例子,云妃还有个能打仗的哥哥,可是李伉死了,她和卫时无所依靠,还不是很快就病逝了,卫夙对卫时,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疼爱。赵姬的家世比起云妃差远矣,只凭年轻貌美,能得多久的宠爱。   卫崇荣却不这样想,要知道,赵姬的儿子可是卫阳,是卫夙之后继承皇位的人,也是他真心相待,却被他一杯鸩酒赐死的人。   作为巫蛊事件最大的受益者,卫崇荣从来不信,赵姬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只是她能力有限,在卫阳登基的第二年就死了——疑似上官家下手——让卫崇荣不敢确定她在整件事充当的角色。   多半,赵姬背后另有他人,她只是颗棋子,也是弃子,目的达到就被人抛弃了。如果赵姬不死,她就能母后摄政,万春长公主也不需要回宫抚养卫阳,上官家对内宫的控制,就不会那样强。   只可惜,太平十六年之前,朝堂宫闱都是上官家说了算,而巫蛊事件的相关资料,又被卫夙毁得差不多了,卫崇荣想查清上官家是何时开始布局,又是如何操控的,根本无从下手。   他只知道,一个懂得宣称自己是“梦日入怀”的女人,心机肯定是足够的,可惜卫夙就是信了她的话,卫阳的名字也是因此而来。   赵姬传出有孕的消息不足十日,后宫再传喜讯,燕从侍也有了,而且人家说了,他是“梦月入怀”。   卫崇荣听说这件事,又是惊诧又是好笑。前世,他就不知道卫夙的后宫还有燕离这个人,可见他在宫里是极不起眼的。谁知现在,他竟然怀孕了,还跟赵姬的时间差不多。   总不可能这件事也跟卫昭有关吧,虽然他和燕离真的有点不为人知的特殊关系。可是这样的话,卫昭插手的范围是不是太广了一点,前朝后宫,无所不在,卫崇荣有点难以置信。   最搞笑的是,赵姬说她“梦日入怀”,燕离马上就“梦月入怀”,搞得原本很神奇的说法,如同儿戏一般。   当年皇后怀太子,可是什么都没梦见的,为何两个小小的六品姬侍,会如此承蒙上天的厚爱。皇帝原本就是将信将疑,觉得信了也没什么坏处,说起来也是他有福气,如今却是不肯信了。   按照惯例,后宫的低位嫔妃、君侍有孕,都是要升一等的,卫夙被赵姬和燕离的争风吃醋搞烦了,谁也没有升位,只是赏赐了金银财物,让皇后和令侍君分别把人照顾好。   赵姬很不满,总觉得是燕离搅了她的好事,不然她就已经是贵姬了。燕离不服,说就许你梦到太阳,还不许我梦到月亮啊。若非东西十二宫不相通,还不知他们要闹成什么样。   凡事都是这样,多了就不稀奇,“老来子”也不例外。卫夙不说厌倦赵姬和燕从侍,但也没有最初的欣喜若狂了,他儿子女儿都不缺,再来两个,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来年开春,燕离抢在赵姬之前三天,生了六皇子卫昊。赵姬慢了半拍,卫阳变成了七皇子。   花甲得子,好事成双,卫夙的喜悦不用言说。他给燕离和赵姬升了份位,分别升作贵侍和贵姬,比起卫崇荣记得的慧嫔,可是差了不少。   面对和记忆中差异越来越大的世界,卫崇荣已经从最初的震惊转变到现在的习以为常了。   论及对大衍皇朝的影响力,他和卫昭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从卫昭活着回来那天起,很多事情就在改变,也许更好,也许更糟,总之是和原来不一样了。   上官轩丁忧三年,回来能有什么位置,谁都不敢保证。目前的中书令顾尧、侍中姜澈和尚书令孙舒,不能说都是向着东宫的,但也没人是站在东宫的对立面的。   薛瑞管教无方,纵子逞凶,证据确凿,无可辩驳,若非他推荐的游方道士尚得皇帝欢心,只怕中书左侍郎的官位,就要保不住了。   萧风暗算姬辛一事,始终没有证据,但是连续五次东西两营演习,都以东城大营大获全胜而告终,让卫夙不得不考虑,西城将军的位置是否该换人做了。   至于苏文,每次见到卫崇荣都是客客气气,比对东宫几位皇孙还要和蔼。卫崇荣估计,害他侄儿的真凶,已经被卫昭解决了。   任何事情都是有两面的,有好的一面,肯定就有不好的。东宫的外部环境逐渐好转,内部矛盾也在滋生。   这倒不是说卫明、卫昭兄弟有何不和,而是他们在政见上,产生了明显的分歧。   卫夙一生,致力于收复北疆全部失土,他曾经做到了的,可惜幽州得而复失,功亏一篑。   如果幽州从来没回到过大衍的版图,卫夙或许不会太过执念,实在拿不回来,留给后世之君也可。   可惜幽州的情况并非如此,它是打回来了,又让人抢了回去,从而成了卫夙心底最深的一根刺。有生之年,他必须收回幽州,他不能背负着失土的罪名去见卫家的列祖列宗。   皇帝每回说要光复幽州,太子都会出言反对,双方各执一词,谁也无法说服谁。   尽管卫明言之有理,但是卫崇荣很清楚,他是劝不住卫夙的。否则的话,永嘉四十八年的惨败从何而来,君华又何至于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   前世,卫夙让君情领衔这一战,是因为他手上已经没有合适的将领,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卫昭和姬辛都是好好的,估计是轮不到君情上战场了。   只是,君情的性格虽然不够杀伐果断,可他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的本事和卫昭一样,都是卫夙亲自教出来的。那场战争的失败,主要原因并不在他,而是各方面的准备,都有所欠缺。   因此卫崇荣很担心,如果卫夙执意要打扶余,就是换成卫昭领军,结果也不见得能比前世的君情好多少。如果那样的话,卫昭今生今世,将再无翻身之日。   春季军演刚结束,卫夙就在大朝上提出了对扶余用兵的决议。卫明惯例反对,认为此举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卫夙面无表情,半晌方道:“太子,你告诉朕,不对外用兵,如何收复神川时期的全部失土?”   卫明无言以对,不管他能说出多少个现实的理由,只要卫夙搬出太丨祖皇帝的遗训,他就无从反驳。   长久的沉默之后,卫昭走出朝班,拱手道:“儿臣愿带兵出征,为大衍收回失土。”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太子和秦王,这是唱上对台戏了?   ☆、第050章 生辰   岂料卫昭话锋一转,继而说道:“只是儿臣认为,此时出兵,并非最佳时机。”   “哦?!”皇帝微微一怔,似笑非笑地反问道:“秦王以为,何时适合呢?”他不意外卫昭会请缨出战,却没想到,他会说出时机不对的话来。   卫昭抿了抿唇,神色凛然道:“启禀父皇,儿臣查阅过户部和兵部的资料,若是现在出兵,朝廷所能提供的支持,不过是和三十九年那一役相当。”   卫夙沉默不语,片刻方道:“你觉得不够吗?四十年秋,李伉曾光复幽州。”八年前,李伉能用十万兵马收回幽州,八年后,他给卫昭同样的人马,他竟然嫌少……   卫昭直直凝视皇帝,眼神毫无畏惧之色:“父皇,今时不同往日。当初,幽州全部归属扶余所有,我们步兵为主,骑兵为辅,对付他们足矣。而今,幽州一分为二,乌苏大草原落入铁勒之手,若是同样的兵力配置,我们毫无胜算,不如不打。要从铁勒人手上夺回乌苏郡,没有足够的骑兵是不成的,所以儿臣说,出兵的时机不成熟。”   卫夙缓缓点头,沉声问道:“你要多少骑兵?”早年间,卫夙连年对铁勒用兵,几乎耗光了全国的马匹,至今未能恢复元气。   卫昭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回道:“两万人,四万马,至少不能低于这个数。”如果不能有效牵制住铁勒,他们和扶余打起来,就是没完没了了。   卫昭话音未落,朝堂上就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秦王提出的要求貌似不高,可他要的是纯骑兵,除了冲锋什么都不管的那种,在他们身后,还得有数倍于他们人数的后勤人员。   卫夙想了想,沉吟道:“给朕两年时间,朕给你两万精骑,十万步卒,你要是……”   不等皇帝把话说完,卫昭就单膝跪地,抱拳道:“儿臣在此立下军令状,若是不能将扶余人驱逐到亚尔斯兰岭以北,就请父皇军法处置。”   闻及此言,朝臣们彻底无话可说。亚尔斯兰岭以北,那是真正的苦寒之地,长冬无夏,天寒地冻。秦王这是要将扶余人赶尽杀绝啊,不过想想他在扶余那些年的遭遇,谁还敢说反对的话。   便是卫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再不说话。   他看得出来,在征伐扶余一事上,皇帝和卫昭是早就达成了共识的。他们的争议,不过是何时出兵,如何出兵,这些都是可以商量的,无伤大局。   下朝之后,卫夙传了秦王卫昭、平郡王卫昌、长宁王姬辛、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等人到御书房说话,显然是要商讨出征扶余的筹备工作。   太子卫明一向主和,不在应召行列不足为奇,西城将军萧风未被传召,就有些说不通了。再说他是走过场的,平郡王不是一样,可是人家就去了御书房。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比较靠谱的说法是平郡王和秦王合作愉快,而萧风和姬辛的相处,显然就是有点问题。不然从前年春天开始,为何每次演习,都是东城大营战胜西城大营,将帅不合乃是原因之一。   卫昭从宣室殿出来,见时间还很充裕,就去未央宫给皇后请了安,陪她说了会儿话。   姬婉见到卫昭,惯例又是说起他的婚事,说他今年都二十五了,不能再拖了。早点娶了王妃进门,也好给卫崇荣添个弟妹作伴,若是他喜欢男子,要娶内君也是可以的。   前两年,皇后打过把卫崇荣过继出去的主意,惹得卫昭很不高兴,有段时间甚至都不回宫了。亏得元康公主出面说合,而皇后也放弃了这个念头,两人的母子关系才恢复如初。   卫昭不止一次告诉过姬婉,他是不打算成亲的。皇后从来就当没听到,每回见他必然旧事重提。所幸她只是说说,并不会真给他塞个王妃或者内君过来,卫昭也就随她了,反正他不听就是。   今日也是如此,皇后说得苦口婆心,卫昭听得无精打采。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卫昭说自己要去宫学接卫崇荣放学,便离开了未央宫。   见儿子一心念着血统不纯的孙子,甚至为了他不愿意成亲,姬婉除了叹息,还能如何。   卫昭到了宫学的时候,卫崇荣还没下课,一群小萝卜头正摇头晃脑地跟着老师读书。   他便站在窗外,偷看他们上课的情景。不得不说,卫明的话是很有道理的,有了同学作伴,卫崇荣听课明显比在府里认真多了,有时也会向老师提出自己的疑问。   卫昭偶尔会怀疑,他儿子爱上的不是读书本身,而是卫崇荣的性格,就是属于不服输的那种,不管做什么事,他都喜欢成为第一,要是前面有人,他就浑身都不舒服,所以不得不努力。   老师还在上面讲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卫崇荣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像是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似的,就趁老师不注意,扭头看了窗外一眼。   却不曾想,那人竟是卫昭,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了……   卫崇荣无意识地冲着卫昭笑笑,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回头,继续认真听讲。   见到儿子一脸“做坏事被人逮住”的表情,卫昭心头一乐,扑哧笑了。   说实话,卫崇荣在宫学的表现比他预计的好多了,偶尔开回小差,他是不会计较的。   不多时,老师讲完今日的内容,宣布放学。卫崇荣匆匆和同学道了别,径直扑向卫昭。   没等他在卫昭身上蹭一蹭,周围便是一叠声的“见过秦王殿下”,中间还混了一句“见过四皇叔”。卫昭微笑着抬了抬手,示意小朋友们不用多礼。   卫崇荣不高兴地撇了撇嘴,自从卫昭回了东城大营,他就过上了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到爹爹一回的苦逼日子。卫昭好难得能来接他一回,竟然还要被人打岔,真是很不爽。   卫昭刚在心里表扬儿子懂事了,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他就表现出幼稚的一面,不由得长长吁了口气。   同学们一一散了,卫崇荣拉着卫昭的手,慢慢往白虎门的方向走,边走边问道:“爹爹,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在元仪殿立下军令状了?”   卫昭闻言一愣,似是没想到宫里的小道消息竟能传得这样快,才小半天工夫,宫学的孩子们就都知道了。他回过神,颔首道:“是真的,我的确说了那样的话。”   卫崇荣皱了皱眉,略显迟疑地道:“爹爹,你可有必胜的把握?”军令状可不是戏言,卫昭若是拿不下扶余,就只能一死殉国了。   卫昭伸手抚上卫崇荣的额头,轻笑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老是皱眉头,会长抬头纹的。”   见卫昭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卫崇荣握住他的手,坚持道:“爹爹,我很认真在问你的话,你不要敷衍我。”   卫昭敛起笑,肃容道:“开战之前,谁也不敢说自己是必胜的,可是只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再随机应变,伺机而动,多半都能取得想要的结果。”   卫崇荣直直看着卫昭,半晌方长长出了口气,卫昭能这样说,应该是很有把握了,可他心里的担忧,却是丝毫没法减少。   见卫崇荣还是一脸凝重的表情,卫昭笑道:“至少还有两年才能开战呢,荣儿,你且不要想得太多了,我们先到情儿那里蹭饭去。”   “我们要去昭阳侯府?为什么?”卫崇荣才不相信,卫昭是心血来潮突然想到要去昭阳侯府的。不过卫昭说得对,他们不打无准备之战,凡事皆有可能,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   卫昭挑挑眉,反问道:“你不想见小猴子吗?前不久我还听到有人说,他亲手给小猴子削了把木剑还是什么的……”   卫崇荣嘻嘻一笑:“谁说我不想见了,我就是好奇,你是如何突然想到要去昭阳侯家蹭饭的?”再是两家关系好,也没不请自到的道理。   卫昭再不逗他,解释道:“下朝的时候辛儿跟我说的,让我们过去吃晚饭。过两日是情儿的生辰,我们估计都不得空,因而提前聚聚。”   哦,原来如此,卫崇荣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即惊叫起来:“爹爹,昭阳侯的生辰,不就是你的生辰么?”果然是太久没见,差点把他爹的生辰给忘了,不孝啊。   “是啊。”卫昭笑着点头,还问卫崇荣:“怎么?你要给我庆贺?”   卫崇荣鼓了鼓脸,无奈道:“我倒是想啊,你有空回来吗?”卫昭进了东城大营,就跟扎了根似的。军营重地,他又不好进去,如何给他庆生。   卫昭摇了摇头,老实回道:“没空。”庆贺生辰什么的,他并不在意,而且除了老人家和小孩子,其他人也不兴,不过儿子没忘了他的生辰,卫昭还是有点小小的开心的。   出了白虎门,秦丨王府的马车早已在那里候着,那是接卫崇荣回家的,至于卫昭的马,直接就留在宫里了,没有带出来。   上车后,卫昭倚窗坐着,卫崇荣却在榻上躺了下来,还把脑袋枕在卫昭腿上。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昭阳侯府走去,卫崇荣百无聊赖,就问了卫昭一个他好奇已久的问题:“爹爹,你知道昭阳侯的母亲是谁吗?”   君临之后,连续两代昭阳侯都是母不详,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只是不管人们如何好奇,两位侯夫人的身份,都不为人知晓,从而更显神秘。   君华的身世,卫崇荣重生以后就知道了,可是君情的,他真的是毫无头绪,而且兴趣十足。   卫昭低头看了儿子一眼,见他就是纯粹的好奇,不由失笑道:“我和情儿一般大,如何能知道他的身世?我出生那一年,君临表兄回老家琅琊探亲,回来时带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尚在襁褓中的情儿,另一个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就是太子内君。有关情儿母亲的事,表兄只字不提,旁人自然也就无从知晓了。”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总该听说过什么吧?”卫崇荣话匣子一开,就有点收不住了,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卫昭无语摇头,把卫崇荣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坐好,问他道:“荣儿,你知道我有几个姐姐吗?”   卫崇荣掰掰手指头,回答道:“十三个。”他的皇祖父,真是天生的岳父命,添了卫昊和卫阳两个小儿子,儿子的数量才勉强超过闺女的一半。   卫昭深吸口气,加重语气道:“我问你亲的,亲的有几个?”   卫崇荣这回不掰手指头了,不假思索道:“三个。”皇帝女儿多,除了嫡长女元康公主,其余的普遍不受重视。   卫昭揉揉他的脑袋,再问道:“你平时见过几个?”   卫崇荣小声道:“我只见过大姑姑,没见过三姑姑和五姑姑。”   “你知道她们都去哪里了吗?”话及两位不幸的姐姐,卫昭的语气不自觉变得沉重了些。   卫崇荣咬着下唇道:“三姑姑死了,五姑姑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宫里甚少提及遂宁公主和高昌公主,他不能表现出自己对她们的情况很了解的样子。   卫昭叹气道:“三皇姐是引剑自刎的,在君临表兄去世当日。我曾听乳母说过,三皇姐对表兄有爱慕之心,父皇母后也都觉得他们很般配,欲把三皇姐许配给君临表兄,但是他拒绝了。”   卫崇荣瞪大眼睛,看着卫昭不说话,心里却在想,君临真是太有性格了。皇帝赐婚公主,说不娶就不娶,半点不带犹豫的。   卫昭顿了顿,继续道:“我的三个姐姐里头,三皇姐是性格最执拗的,表兄拒绝了她,她仍然不肯放弃。表兄不肯公布情儿母亲的身份,说不得就有她的原因在里头。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的感情出了问题,生下情儿就分开了,那样的话,也没必要昭告天下。虽然不是君临表兄的责任,可三皇姐的死,终究是为了他。母后心有芥蒂,从来不在我和情儿面前提起他们……”   说来说去,都是卫昭的猜测,卫崇荣不禁问道:“爹爹,昭阳侯有没有可能是桓侯亲生的……儿子啊……”自从知道君华的身世,他就有这个想法了。   “亲生的?情儿当然是表兄的亲生儿子了!”卫昭下意识说道,随即明白了卫崇荣话里的意思,补充道:“这不可能,二十二年夏,舅父和表兄北击铁勒,和乌雅喇台进行了漠北大决战。情儿肯定是表兄在出征前就跟人有了的……”发现话题有点少儿不宜,卫昭立即闭嘴,再不肯往下说了。   卫崇荣见卫昭所知并不比自己多,也就不问了,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心里还在盘算着,再说没机会庆贺,爹爹生辰那日,他也得亲手给他准备个礼物才行。   原先,卫崇荣还在想着,他和卫昭是否是今天唯二的两位客人。到了昭阳侯府才发现,还有虢国公孙舒和他的儿子孙俭。这两位坐在花厅里,正在逗着君华好玩呢。   卫崇荣先是愣了下,然后醒悟过来,孙舒是君临同母异父的弟弟,君情的生辰他登门并不奇怪。不由感叹,君临弟弟真多,到处都能碰到,太子内君也是他弟弟,不过是同父异母的。   君华已经两岁多了,长得珠圆玉润,粉嫩可爱,一双水汪汪的细长眸子,就跟会说话似的。更让卫崇荣高兴的是,他的双腿是完好无损的,跑起来可稳当了。   “小猴子,你快过来,看看记不记得我是谁?”看到君华举着把小木剑满屋子乱跑,卫崇荣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跟前来。   君华停下脚步,看着卫崇荣眨了眨眼,可能在想他是谁。过了片刻,许是认出了卫崇荣,君华提着剑朝他跑过来,两条小短腿蹬蹬蹬的,可带劲儿了。   跑到卫崇荣面前,君华忽地一剑向他刺去,大声喊道:“看招!”   ☆、第051章 消弭   卫崇荣万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出,一时惊呆了,在他的大脑作出反应之前,他的身体出于武者的本能往旁边一闪,避开了君华绵绵软软、毫无威胁的一剑。   单是这样也就罢了,不过是小朋友学艺不精,刺空了一剑,算不得什么大事。谁知君华扑得太猛,根本收不住,直接把自己摔到地上去了。   小家伙趴在地上,把剑一扔,“呜呜”地哭了起来,也不知是摔疼了,还是觉得没面子。   卫崇荣最是疼爱君华的,见状赶紧冲过去,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小猴子,不哭哦,你是最勇敢的小猴子!快告诉我,哪里摔痛了?”   君华不说话,仍是哭个不停,他的眼泪把卫崇荣给他擦脸的手帕都给打湿了。   卫崇荣急了,怕他伤着嗓子,也怕他伤着眼睛,忙道:“小猴子,我重新陪你打过好不好?”   谁知君华不领情,一把把他推开,自己哭自己的,越哭越伤心:“父王骗我,呜呜……”   恰在此时,有事暂时离开的君情和姬辛双双回到花厅。面对哭得惨兮兮的儿子,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堪称冰与火两个极端。   君情淡定道:“荣儿,你别管他,越哄越作,自己哭会儿就没事了。”   姬辛要不是被君情拦着,肯定直接就扑过去了,他家小猴子哭得好伤心、好可怜……   卫崇荣汗颜,悄悄去问君华的乳母,姬辛到底骗他儿子什么了。乳母说,长宁王每次和小侯爷“练剑”,都会假装输给他,所以君华就误以为,自己的剑法很厉害。   卫崇荣立即明白,他犯下什么错误了,可惜君华现在不给他机会,只能下回弥补了。   常言道,知子莫若母,这话用在君情和君华身上也是很准确的。君华哭累了,见没人理他,果然自己收住了,还把木剑捡了回来,紧紧握在手里。   看到君华不哭了,卫崇荣又去逗他,让他叫自己。谁知君华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叫。卫昭见着好玩,也跟着逗,结果君华马上就喊了,还喊得脆生生的。   然后是孙舒和孙俭,君华对他们也是亲亲热热的,只有卫崇荣,他坚决不喊他。   卫崇荣好话说尽却不见效,改走“威胁”路线:“小猴子,你要再不喊我,我下回可就不给你削木剑了。”君华用来刺他的剑,还是他给削的呢。   君华歪着脑袋想了想,黑琉璃似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软软糯糯地唤道:“荣哥哥,我还想要一把木刀……”变脸速度之迅速,令人拍案称奇。   众人哄堂大笑,敢情叫声“荣哥哥”还是有条件的,可问题是,卫崇荣不是“哥哥”啊,君华把他的辈分叫低了一辈。   卫崇荣却不在意,管他“哥哥”还是“叔叔”,君华理他就成,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再说卫昭和君情一向是同辈论交的,他就从没听过,君情管卫昭叫表叔的,一次都没有。甚至他称呼君情和姬辛,都是直接叫的昭阳侯和长宁王,而不是依着辈分叫他们表兄。   小朋友的注意力是很容易转移的,也很好哄。卫崇荣进了宫学两年,身边什么类型的熊孩子没有,对于哄小朋友,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不多时就把君华哄得服服帖帖,追在他身后跑。   距离开饭还有些时候,卫昭和姬辛讨论起早先在御书房没能讨论尽兴的话题,君情和孙舒站在各自的角度进行补充,孙俭没有发言资格,只能旁听。   至于卫崇荣,他连旁听的份儿都没有,他的任务是带孩子。卫崇荣把君华领到花厅后面的小院子玩,握着他的手喂池子里的锦鲤,喂得好几条锦鲤都翻了肚皮。   君华玩得可开心了,鱼食大把大把洒下去,眼看侯府的锦鲤就要全军覆没,卫崇荣急中生智,用玩捉迷藏吸引了君华的注意力,使得他不能再荼毒可怜的锦鲤们。   卫崇荣起初觉得,只要自己适度放水,捉迷藏是可以玩下去的。毕竟,院子里有花有树,有假山,有鱼池,足够一个两岁的小娃娃把自己隐藏起来。   卫崇荣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是,他背着身数完十个数,转过头来就看到君华了。他小人家压根儿就没躲,而是直愣愣地站在卫崇荣身边,让他想装作没看到他都不行。   “小猴子,你怎么不藏起来?你藏好了,我才好来找你啊!”卫崇荣以为君华不懂规则,又给他解释了一遍。   不想君华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荣哥哥,我怕你找不到我……”   卫崇荣哑然失笑,捉迷藏肯定是玩不下去了,好在侍女很快就来叫他们,让他们进屋吃饭。   用过晚膳,君华死活不让卫崇荣走,扯着他的衣袖拼命把人往自己屋子拉。姬辛抱着儿子百般哄慰,卫崇荣也是软语相告,可君华就是不放人,谁说的话都不听。   闹到后来,君情不高兴了,直接把君华抱过去,也不管他是不是在哭闹,对卫崇荣说道:“你先走吧,他哭一哭就没事了。”卫崇荣顿时觉得,他爹比君情温柔多了。   卫崇荣是不敢劝君情的,只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君华,朝他挥了挥手就转身走了。   他刚迈出两步,君华就从小声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荣哥哥,你不要走啊!荣哥哥……”   卫崇荣不敢停留,落荒而逃。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他走得越是拖拉,君华哭得越是凄惨。   回家路上,卫昭突然问卫崇荣:“荣儿,你是不是很喜欢弟弟?”看他每次和君华分开,都是不依不舍的,两个小毛孩子,搞得那么缠绵像什么话。   卫崇荣闻言,脑子里警铃骤响。他们回到渝京三年了,皇后不知问过卫昭多少次他的婚事,最近卫夙也问上了,大有直接塞个王妃或者内君过来的意思。   “荣儿,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弟弟?”迟迟等不到卫崇荣的回答,卫昭又问了一遍。   卫崇荣赶紧摇头,认真道:“我不喜欢弟弟,我只喜欢小猴子。”话一说完,他又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便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   卫昭还很年轻,就算姜澈已经娶了谢秀,他也有可能在未来的岁月中遇上某个爱上他并且他也爱着的人。无论那个人是谁,他们要生儿育女都是很正常的事,自己凭什么阻拦。   “你是担心有了弟弟,爹爹就不疼你了吗?”卫昭见卫崇荣闷着不说话,便道:“荣儿,你不用担心,我以后不会成亲,你也不会有弟弟妹妹的。”   卫崇荣赶紧辩白:“爹爹,我不是这个意思。只要你高兴,娶几个回家生几个孩子,我都无所谓的。”卫昭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春去秋来,花落花开,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   在卫崇荣熟悉的前世记忆里,永嘉四十九年之于大衍皇朝,绝对算得上是黑暗的一年,仅次于更黑暗的永嘉五十年。   年初,中书令顾尧病逝,卫夙以原左侍郎薛瑞接替他的位置,在朝上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薛瑞是何许人也,没落世族出身,通过察举入仕,在七品县令的位置上蹲了十余年,毫无进益。却因皇帝某次巡幸时,进献了一位得用的游方高人,进而得了皇帝青睐,从此一飞冲天。   皇帝日益年迈,身体愈加衰败,他不信太医,反而信奉游方术士的话,薛瑞也因此步步高升。   巫蛊之祸的起始,源自卫夙的一场重病,当太医的汤药不能缓解皇帝的病痛,而术士的丹药却能迅速见到成效时,皇帝心底的天平不自觉就朝着倾斜了。   因此,听到有术士说,他的病是由于巫蛊作祟造成的,皇帝毫不犹豫就信了,顿时勃然大怒,他让薛瑞全权负责,将此事调查清楚。   薛瑞手持尚方宝剑,与其说是查巫蛊案,不如说是铲除异己,有卫夙的支持,谁敢与他为敌。   终于有一天,薛瑞带着人从东宫的花园里挖出了写有皇帝生辰八字的桐木偶人……   至此,巫蛊之祸的大幕,徐徐拉开……   今年的开始和卫崇荣的记忆是一致的,分毫不差。   正月还没过完,陈院使就告诉皇帝,齐国公怕是快要不行了。   因着秦王卫昭和齐国公世子顾毓曾是同学,卫崇荣和顾川现在也是同学,卫昭带着卫崇荣亲自到齐国公府看望了顾尧。   看着两目通红的顾川,卫崇荣除了好言相劝也是无可奈何。生老病死,皆是定数,非人力所能挽回。纵然他能预知后事,可有些事,却是不能改变的。   随后,皇帝亲自造访齐国公府,以示对顾家的恩宠……   顾尧病故,顾毓袭爵、丁忧……   卫夙以原尚书令孙舒为中书令,填补了顾尧留下的空缺,而尚书令的位置,则是给了守孝三年期满,刚刚起复的上官轩。   至于薛瑞,由于他进献的方士“包藏祸心”,在呈给皇帝的金丹里面“藏毒”,直接被撸下去了。   皇帝生病这事儿是注定的,无从化解,可他不喝汤药,而是服食金丹,这就有点不妙了。   卫崇荣问卫昭,既然太医治不好皇帝的病,为何不传召上官翔和端木惠,这两位老先生的水平,可比太医院的那群人要高得多。   卫昭无奈地告诉他,上官翔治病救人,喜欢给人开膛破肚,卫夙极不喜欢,也从不用他。端木惠的手法循规蹈矩,可形象邋邋遢遢,毫不讲究,他更不喜欢,见过一次就再也不肯见了。   卫崇荣无语了,忙问道:“鲁王内君呢,皇祖父不会连他也不喜欢吧?”   卫昭眼神一亮,惊喜道:“是哦,还有孙野表兄……荣儿,谢谢你提醒我……”   皇帝病重,皇子们都是要侍疾的,便是卫昊和卫阳两小只,也是天天被乳母抱着去请安。   卫昭趁机就跟卫夙提了建议,传召卫晓夫夫进京。毕竟孙野的医术,是端木惠拍板承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多个人看看,还是自家人,总不是坏事。   皇帝厌恶端木惠,主要原因是他的不修边幅,看着就受不了,如何让他诊治。孙野的话,他却是不烦的,那是他的儿婿,也是君临的弟弟,于是下了道旨,召鲁王及其家眷回京。   卫夙的病并不致命,不过是年纪大了,身体机能有所退化,太医们下药以稳为主,过于温吞,效果自然来得慢,不能令皇帝满意。倒是游方术士的丹药,能激发人的潜力,可不见效快了。   有医仙的亲传弟子出马,皇帝的病情很快有了好转,然后孙野就说了,方士呈上的丹药,短期服用能让人精力充沛,可是长期服食,却是有弊无利,毕竟金丹含有不少有毒物质。   卫夙原先是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如今病好了,脑子也就清醒了。卫家的皇帝从来没有死于丹药的,前朝的神川家,倒是有好几位,那是活生生的反面例子,他岂能重蹈覆辙。   于是,皇帝罢免了薛瑞的官职,还让廷尉寺对他及其家人犯下的罪行进行审理。宫中的方士也都陆续被打发了,皇帝命令工部,在梧桐里给鲁王赶建了一座王府出来,留他们常驻京城。   永嘉四十九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卫崇荣回首一看,发现薛家完蛋了,苏文弃暗投明了,赵姬由于燕离的异军突起,也没了专宠一时的风骚,至于上官家……   他们家倒是影响不大,上官轩是三省长官之一的尚书令,两个堂妹分别是郑王妃和馆陶县主,备受皇家恩泽。可是大环境已经变了,他们要想掀起什么风浪,也是不容易了。   以卫崇荣对上官轩的了解,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应该会很老实的,不会生事。   最最担心的巫蛊之祸就这样消弭于无形,卫崇荣的心情没有丝毫放松,因为恢复精神的皇帝已经把全副心思投向北方的战局。   卫昭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卫崇荣有时候想他了,都只能利用沐休自己跑去东城大营。   伴随着卫崇荣日渐忧虑的心情,永嘉五十年,终究还是到了。   ☆、第052章 出征   经过两年的精心筹备,大衍做好了对扶余发起攻击的全部准备。   大军开拔之前,卫夙反复和卫昭等人商讨出征的具体事宜,有时弄得晚了,卫昭就会直接在宫里住下。卫崇荣每日都要进宫读书,见到卫昭留宿永福宫,自然也不会回府,跟着他就住下了。   卫昭在东城大营时,再说事务繁忙,他们每个月还是能见到两三次。等到大军出征,就是战事顺利,卫昭也得三五个月才能回来,他不能不珍惜目前短暂的相处时光。   这日,卫崇荣下了课,回到永福宫正要写功课,就听到有个轻微的脚步声在靠近自己。他假装没听到,拿起墨条开始磨墨,动作轻缓适中,神情不急不躁。   那人走到卫崇荣身后,见他仍没发现自己,不由得意一笑,大声叫道:“荣荣!”若不是身高不够,他肯定会伸出双手,把卫崇荣的眼睛蒙住,可惜个子太矮,垫着脚尖也够不到,只得作罢。   卫崇荣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墨条转过身道:“六皇叔,你怎么来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皇帝的老来子之一,六皇子卫昊。   卫崇荣不烦卫昊,小孩儿聪明可爱,活泼大方,谁见了都喜欢,他也不例外。只有一点,卫昊在他面前,非常坚持自己的长辈身份,从不让他敷衍了事。   卫昊的辈分在那里摆着,卫崇荣并不介意叫他一声皇叔,只是他的那个排行,让他有些膈应。卫昊是几皇子不好呢,非得是六皇子,那是上辈子卫阳的排行,他叫的时候有点不爽。   卫昊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天真道:“荣荣,我是来找你玩的。”   卫崇荣指了指桌上摆着的笔墨纸砚,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六皇叔,我有好多功课要写,写不完先生会生气的,没有时间陪你玩。”   卫昊的笑脸立即垮了下去,嘟囔道:“没人愿意陪我玩,荣荣也不肯陪我玩。”   若在平时,卫崇荣肯定会搭理卫昊的,但是现在不行,卫昭过几天就要出征扶余,他得趁着他和卫夙议事的时间做完功课,这样等卫昭回来,父子俩才有时间说说话,以叙离别之情。   见卫昊皱着小脸,满脸写着不高兴,卫崇荣问道:“六皇叔,你为何不找七皇叔玩?”太子的儿子们,年龄都不小了,倒是七皇子卫阳,和卫昊只差了三天,两兄弟正好可以一起玩。   卫昊蹦来蹦去,追着自己的影子玩,一边蹦跶一边说道:“七弟太娇气了,动不动就哭,跟个女孩子似的,一点也不好玩,我不要跟他玩。”   卫崇荣无奈,又是一声叹气。前世的赵姬是如何养儿子的,他不知道,但是今生,他真是大开眼见了。好端端一个小皇子,养得比小公主还要娇气,真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卫崇荣曾经以为,再见到卫阳,他肯定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掐死他。谁知见到那个除了名字相同,性格完全不同的孩子,他心里平静地一塌糊涂,半点涟漪也没有起。   让他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报仇,卫崇荣自认为下不了手,可让他对卫阳亲近,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卫崇荣唯一能做的选择,就是敬而远之,绝不主动招惹卫阳,彼此相安无事就好。   他想,无论世事如何发展,他和卫阳都不可能再重复前世的经历。人都已经不是那个人了,他再执着于曾经的仇恨,也没什么意义,倒不如放过自己,走好以后的路。   见卫崇荣一直不说话,卫昊突然问道:“荣荣,小猴子呢,他怎么不进宫找我玩?”   卫崇荣眨了眨眼,故意问道:“你不是说小猴子好凶?他不进宫岂不是合了你的心意?”   卫昊双手撑着脑袋,晃了晃说道:“小猴子是很凶,可他比弟弟好玩啊!”   说到卫昊和君华的“恩怨”,还得追溯到上年的万寿节。以君情不爱凑热闹的清冷性子,除非是皇帝下旨,否则就是他自己,都是不愿意进宫的,更何况是带上儿子。但是皇帝见过君华两次,一直都很喜欢他,传召君情进宫,都会特意嘱咐他,记得要把君华带上。   永嘉四十八年的战事并未发生,君情和姬辛尚在人世,君华上有双亲疼爱,性格与前世的孤僻多疑,自然大不相同,要显得开朗许多,也更加任性些。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按照长期以来的习俗,出嫁的男子都是不得出仕为官的。因此,世家贵族的嫡子,鲜少有出嫁的,哪怕是进宫为后,对他们的吸引力也不如入朝为官。   算上追封,大衍历史上有过三任男皇后,分别是高宗皇帝的皇后顾庭,宣宗皇帝的皇后萧渝和宪宗皇帝的皇后谢逸。三位男后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是庶出,无一例外。   君情虽然性情淡泊,无心仕途,可他是君临的儿子,还继承了昭阳侯的爵位,贸然嫁人的话,即使那个人是长宁王,只怕很多人也是不能接受的,尤其是当今皇帝。   君情和姬辛没有正式成亲,两人平时也是各住各的,不过是姬辛有空爱往昭阳侯府跑而已。君华姓君,自然是记在君情的名下,上的是君家的族谱,算是君家人。   怀胎十月历经艰难生下的儿子,君情肯定是疼爱的,可是以他的性子,指望他对儿子百般宠溺,那是不现实的。倒是姬辛,常年待在西城大营,平时见到君华的机会比较少,每次见面都是充满歉疚和补偿的心情,儿子要什么就给什么,从不犹豫。再加上一个比起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卫崇荣,把君华的性格惯得是霸道任性,谁也收拾不住。   君华少有进宫,对宫里的人都不熟悉,见过最多的就是卫昭和卫崇荣了。   卫夙把君情和卫昭叫到跟前说话,君华听不懂,就四下张望。突然,他看到卫崇荣了,便习惯性地朝他扑去。却在靠近的时候,发现他身边有一个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一点的孩子。   卫崇荣对那个孩子很亲切,就像往常对自己一样。君华有点不高兴,他皱了皱眉头,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一把就把卫昊推倒了,再拉着卫崇荣的手,把他往自己身边扯了扯。   换成卫阳,只怕当场就要哇哇大哭起来,闹得所有人不得安宁。卫昊却没哭,而是直直看着君华,好奇地问道:“你是谁呀?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君华拉起卫崇荣的手,宣誓主权似的举了举,看着卫昊不说话。   卫崇荣生怕两位小祖宗打了起来,到时候还不全是他的责任,忙牵着君华走过去,把坐在地上的卫昊拉了起来,笑着对他说:“他叫君华,你叫他小猴子就好。”   卫昊乐了,嘻嘻笑道:“小猴子,你是小猴子,真有意思!”   卫崇荣回头又对君华道:“小猴子,这位是六皇子,你叫他殿下就好。”别看卫昊的年纪比君华还要小一岁,可他的辈分高着呢,算是君华的祖父辈。   发现卫崇荣没有介绍自己的名字,卫昊急急补充道:“小猴子,我叫卫昊。”卫崇荣顿时无语,知道他叫卫昊又如何,他们谁敢对他直呼其名,都不敢啊。   谁知君华一脸困惑,仰头问道:“他叫我小猴子,我能叫他小耗子吗?”   卫崇荣无语望天,就见卫昊摆手道:“我不是小耗子,因为宫里有只小猫。”君华懵懂地想着,耗子都是怕猫的,就没有坚持小耗子的叫法,而是叫了卫昊殿下。   卫崇荣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笑,他很清楚,卫昊说的小猫可不是真正的猫,而是卫茂。   说来也是奇怪,君华开始都不喜欢卫昊的,还把他推到了地上,可卫昊却很喜欢他,非要缠着他一起玩。君华则是想到,卫昊和自己一起玩,就不能缠着卫崇荣了,于是欣然允诺。   虽然不明原因,但是两位小朋友能玩到一起,卫崇荣是最开心的,他再也不用担心他们打起来了。想当年,皇帝偏爱君华,卫阳心生妒忌,他在旁边看他们争风吃醋,都觉得累得慌。   那天之后,卫昊经常问起君华,可惜君情不爱进宫,君华也就来不了。卫崇荣答应卫昊,等他出宫见到君华,就让他进宫找他玩,卫昊想了想答应了,乖乖跟着乳母回宫了。   把缠人的小祖宗打发走了,卫崇荣继续做功课,可惜还没做完,卫昭就回来了。   卫昭见到卫崇荣,有些欲言又止,沉吟片刻方道:“荣儿,你还记得扶余吗?”   卫崇荣点头,自然是记得的,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怎么可能忘记。   卫昭顿了顿,又问道:“你可愿意跟爹爹一起回去看看?”   卫崇荣怔住,随即惊喜道:“爹爹,你要带我一起去打仗啊?”   卫昭失笑,摇头道:“荣儿,你要想上战场,起码再等五年。”卫崇荣汗颜,是啊,他们家又不缺人,就是缺,也不会让九岁的孩子上战场,他真是想太多了。   见儿子沉默不语,卫昭继续说道:“虽然不能上战场,但我打算带你一起去。”   “真的?”卫崇荣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尽管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激动什么。   “当然是真的。”卫昭轻声说道,眸光微微闪烁。   虽说卫崇荣看起来是很高兴的,可他心里,却有隐隐的愧疚。说到底,他还是存着利用儿子的心思,虽然他的那个计划,以卫崇荣的身份说出来,是最有用的。   卫崇荣根本没看卫昭的表情,他只想着,不仅不用和爹爹分开,还能一直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幻想了下自己在马上的英姿,他问道:“爹爹,有没有我能穿的盔甲,要不要先给我定制一套,我想要和你一样的。”他见过卫昭的盔甲,红衣玄甲,惊为天人,看起来特别特别帅,特别特别有气势,难怪霍青阳记了这么些年,始终念念不忘,不时还说给他听听。   听完儿子的话,卫昭笑了,打破他的异想天开:“你又不上战场,要盔甲做什么?”   卫崇荣想想也是,那玩意儿沉得很,谁没事穿在身上,顿时不说话了。   饶是如此,大军出发当日,众人看到跟着卫昭的卫崇荣,仍是纷纷惊呆了。   姬辛更是毫不犹豫地问道:“殿下,这是出门打仗,不是秋游狩猎,你带着小王爷做什么?”他也舍不得老婆儿子,可他从未想过,行军打仗还把他们带在身边,不是瞎折腾是什么。   卫昭并不细说,只说日后自有安排,姬辛遂不再问。卫崇荣的弓马骑射,他都是见识过的,上阵杀敌或许尚欠火候,跟着大军出发走一趟,却是没问题的。卫昭就卫崇荣一个儿子,平日里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他带他去扶余,肯定另有目的,定会将他安排妥当的,不劳他费心。   过去两年,东西两营的情况都发生了一些变化。东城将军还是平郡王卫昌,他和卫昭分工合作,一个负责军务,一个负责后勤,彼此都很愉快。西城大营的局面就很微妙了,萧风已经彻底沦为背景板,具体事务全是姬辛和鹿鸣说了算,正式取代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此番出征,大衍军队兵分两路,西路是姬辛和鹿鸣率领的两万精骑,他们分别从雁门和渔阳出关,分头出击铁勒,牵扯他们的兵力,使得他们无法向扶余提供任何帮助。   卫昭率主力部队北上,驻扎白城,直击扶余。霍青阳软磨硬泡,甚至搬出了他熟悉扶余地形这一优势,终于说服了卫昭,把他从姬辛身边调了过来。   霍青阳会有此举,卫昭并不奇怪,毕竟他和扶余人的仇恨,可谓是不共戴天。霍青阳当初选择从军,就是为了给家人报仇雪恨,比起铁勒人,他当然更愿意打扶余人。   到了白城,卫昭把卫崇荣扔进了郡守詹朋的府邸,严令他无论什么时候,都绝对不能出城。   卫崇荣颔首,正色道:“爹爹,你放心,我哪里都不会去,天天就在府里读书。”他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不出乱子,就是对卫昭最大的支持了。   卫昭仍不放心,叮嘱道:“荣儿,我知道你一向都是很有主意的,可是战场不比其他地方,那不是现在的你能涉足的,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知道了知道了,我出了事你就不活了,是不是?”不等卫昭把话说完,卫崇荣就接着说道:“爹爹,好歹对你儿子有点信心,我说了不会乱跑,就真的不会,你别说些有的没的。”   卫崇荣今年九岁,由于身高腿长,说他是十一二岁,估计也有人信。看着差不多到自己肩膀高的儿子,卫昭微笑道:“好好好,不说了,爹爹信你。”   沉默片刻,卫昭转身要走,卫崇荣疾步上前,伸手抱住了他,沉声道:“刀枪无眼,爹爹千万保重,你要是受了伤……哼!”   卫昭笑意更深,抬手拍拍卫崇荣的肩膀方转身离去。   ☆、第053章 重现   秦王亲征,把小王爷留在自己的官邸,白城郡守詹朋诚惶诚恐,简直恨不得把卫崇荣供起来。   好在卫崇荣是个乖小孩,答应了卫昭不会乱跑就乖乖留在郡守府,每天认真读书,刻苦练武,从不走出大门半步,让詹朋省了不少心。   大衍对扶余开战,他身为一郡长官,虽然不能插手军方的事,可也要负责配合的,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要是小祖宗再给他惹点麻烦,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所幸卫崇荣不是那样的人,他每日除了询问有没有最新的战报送回来,都是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比起他留在京城的两个儿子,不知道乖巧了多少倍。   开战一月有余,战事进行地非常顺利,卫昭稳扎稳打,步步推进,逼得扶余人的战线不断后退。姬辛和鹿鸣则是长驱直入,直捣铁勒人的老巢,在阿曼洛伊山实现了胜利会师。   卫崇荣拿着战报,对挂在书房的地图圈圈点点地画着,一边画一边盘算,卫昭何时能够攻下庆佳城,从而将扶余人驱逐到亚尔斯兰岭以北去。   卫昭并非穷凶极恶之人,就算真要永绝扶余后患,也不可能对扶余人彻底赶尽杀绝,总要用些怀柔手段的。他是赫连濯的儿子,有些话以他的身份说出来,对扶余人来说,更有可信度。   卫昭的心思,卫崇荣隐约能猜到几分,但他并不介意,只要能解决问题就好,手段并不重要。可卫崇荣没想到的是,卫昭的大军尚未打到庆佳城,他倒是先回了阔别五年的故地。   那日,詹朋像往常一样派人送来他的午膳。送饭的是熟悉的人,送来的也是常见的菜式,卫崇荣并未察觉有何异常,老老实实就吃了。   吃到一半,他感觉有些不对劲,想要高声唤人,却发现嗓子像是被人捏住了似的,根本发不出声音,而且腹痛如绞,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卫崇荣已经被人捆得像个粽子,横放在奔驰的马背上。骏马急速地向北飞驰,他趴在马背上,上下颠簸很不舒服,五脏六腑仿佛全都挪了位置。   顾不得感叹自己目前糟糕的处境,卫崇荣首先担心的,就是郡守詹朋有问题,唯恐连累到前线的战事。   再一细想,他又安慰自己,白城和乌兰城一样,都是永嘉二十九年才由姬玉收回的城池,地处边境,和扶余接壤,郡守的人选,都是谨慎再谨慎。   比如詹朋,他的老婆儿子都在京城,并未随他上任,要他生出异心,并非易事。   倒是郡守府潜入了扶余的人,这个说法比较行得通。毕竟,在先前更长的时间里,白城一直是属于扶余人的,姬玉把它夺回来以后,对当地居民以驱逐为主,并未赶尽杀绝。   长时间的混居以后,留下些许扶余人,并非不可能。倘若郡守府内真有赫连濯的人,打探到他的身份,进而采取行动,更是不足为奇。   赫连濯为何要抓他,卫崇荣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肯定不是想念儿子了,而是想要利用他对付卫昭,对付来势汹汹、势不可挡的大衍军队。   说到底,还是他大意了,以为身在郡守府内是很安全的,没让卫昭留下的亲兵贴身保护,这才让人钻了空子。   就是不知卫昭接到消息会有何反应,他怕卫昭因此失去理智,反倒落入赫连濯布置好的圈套。   赫连濯急于见到儿子,命人一路上换人换马,昼夜不停,把卫崇荣送到庆佳城。   其他人好歹还能歇口气,只有卫崇荣是最可怜的,整整三天折腾下来,搞得他是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下马的时候浑身瘫软,路都没法走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赫连濯看着不好,赶紧命人去传巫医,他要威胁卫昭,得是卫崇荣好好的才有可能,要是儿子出了什么差错,卫昭一气之下,不把扶余彻底灭国才怪。   巫医很快就来了,见到卫崇荣连连摇头,直呼胡闹。不到十岁的孩子,被人捆着扔到马背上折磨了三天三夜,要不是卫崇荣体质好,只怕早就没命了。   赫连濯闻言后怕不已,一边庆幸卫崇荣福大命大,一边后悔自己当初为何忘了嘱咐一句,再赶时间也要保证二王子的人身安全。   迷迷糊糊喝了药,卫崇荣倒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才算恢复了意识。   习惯了秦王丨府的精致华丽,再看到扶余王宫的简单空旷,卫崇荣很不习惯。他坐起身来,在床上活动了下手脚,发现除了有些酸软,并无其他问题。   看来赫连濯对亲生儿子还是比较温和的,并未给他下什么禁锢功力的药物。当然,也有可能是赫连濯认为他年纪尚小,功力尚浅,不足为患。   卫崇荣起身,穿好衣袍,用扶余话高声唤人,快送些饭菜来,他肚子饿了。   不多时,就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卫崇荣起初以为是侍女送来饭菜,并不在意。直到来人走到跟前,他才突然发现,竟然是个老熟人。   先翰,拓拔先翰,那个用弹弓打过他的少年,手法特准,打得特疼。   六年不见,当初的小少年已经长得高大挺拔,卫崇荣若不是重生不到三天就被他教训了一顿,因而印象深刻,此时也未必认得出他来。   拓拔先翰单手端着托盘,对卫崇荣一躬身:“二殿下,请用膳。”说着把托盘放到桌上。   他的右手似乎受了伤,只用左手显得很不方便,卫崇荣见状伸手接住托盘,随口问道:“你受伤了?”宫里不缺人手,赫连濯为何派个受伤的人来服侍他,真是奇怪。   拓拔先翰瞥他一眼,回答道:“秦王手下高手如云,我能逃脱生天,已属侥幸。”   他和卫昭的人交过手?卫崇荣心下一动,却不开口,而是默默吃起饭来。见卫崇荣不再搭理他,拓跋先翰也不多言,垂手而立,站在桌旁。   接连数日没有吃好,卫崇荣才不在乎拓跋先翰打量的目光,风卷残云一般把桌上的饭菜消灭地干干净净。赫连濯把他逮过来,其目的在于对付卫昭,他暂时不用担心有人要对自己下手。   卫崇荣吃完饭,拓跋先翰把碗筷收下去,又回到他面前立着了。卫崇荣呼了口气,抬眼问道:“大君让你盯着我的?”赫连濯看来真是走投无路了,把他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拓跋先翰颔首道:“臣下是奉大君之命保护二殿下的。”   卫崇荣冷冷哼了声,心思转地飞快,拓跋先翰保护他,开什么玩笑,赫连濯不放心他才是真的,于是冷笑道:“大君呢,他不打算见我?”   拓跋先翰想了想,回道:“大君在跟六部主君开会,暂时不得空,等他空了,自会召见二殿下的,二殿下稍安勿躁。”   卫崇荣无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有什么可躁的,明明是赫连濯先沉不住气了。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片刻,卫崇荣问道:“我能出去转转吗?”   在郡守府,他能做到每日足不出户,是因为有太多的功课要做,根本闲不下来,可是到了扶余,书都没有一本,他又已经睡饱了,时间就变得很不好打发了。   拓跋先翰不假思索,摇头道:“大君有令,二殿下不得走出房门半步。”   卫崇荣退而求其次,又问道:“你能出去吗?我暂时不想看到你。”   拓跋先翰仍是摇头,语气非常恭敬地道:“不好意思,二殿下,请恕臣下办不到。大君有令,臣下不得让二殿下离开臣下的视线,请二殿下见谅。”   卫崇荣深吸一口气,拼命告诫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转身回到床上躺着了。   拓跋先翰看他一眼,跟着走到床前,在脚踏上坐下了,始终盯着卫崇荣。   卫崇荣背过身去,暗自盘算着敌我之间的实力差距。要是赫连濯找普通侍卫看着他,他还能兴起逃跑的念头,可是拓跋先翰,他是扶余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他目前没有赢他的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卫崇荣都要睡着了,拓跋先翰轻轻唤了他两声,说是大君来了。   卫崇荣懒洋洋地坐起身,对赫连濯的到来没有表示出任何欢迎的意思。   赫连濯进屋时,卫崇荣坐在床上,背对着他。他朝着拓跋先翰点了下头,示意他先出去。等拓跋先翰退下了,赫连濯才唤了声:“阿殷……”   卫崇荣转过身来,冷眼看着赫连濯,半晌没有开口。要不是赫连濯今天提起,他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个名字叫“赫连伊殷”了。   “阿殷!”见儿子对自己不理不睬,赫连濯不由提高了音量,语气蕴含着些许怒气。   卫崇荣盘腿坐着,并不打算起身,平静道:“大君,我的名字是卫崇荣。”   赫连濯的脸色刷地就变了,厉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卫崇荣不急不缓,一字一顿地道:“我说,我的名字是卫崇荣。卫是卫昭的卫,崇是崇高的崇,荣是光荣的荣。我不叫赫连伊殷,请你下次别再叫错了。”   卫崇荣话音未落,赫连濯就重重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把整张桌子砸翻了。   面对赫连濯的满腔怒火,卫崇荣毫无惧意,只是轻轻耸了耸肩。比起他曾经对卫昭做过的一切,他觉得自己放弃“赫连”这个姓氏,实在是个明智的选择。   赫连濯猛地冲到床前,扯着卫崇荣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怒吼道:“不管你姓什么,你都是我赫连濯的儿子!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并对此感到遗憾。”卫崇荣很认真地说道。如果可以选择,他真不想做赫连濯的儿子,好处没有,槽点遍地,可这不是没得选吗,他才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事实。   赫连濯怒极,气得说不出话,狠狠一撒手,把卫崇荣摔回了床上。   卫崇荣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提醒赫连濯:“大君,麻烦你轻点,磕坏了我父王会生气的,说不定就不肯跟你谈条件了,那你把我抓来,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闭嘴!你这个孽子!”要不是留着卫崇荣的小命还有用,赫连濯真想马上就掐死他。可惜他不敢,以卫昭的暴躁脾气,他敢杀了他儿子,他干得出屠城的疯狂举动。   卫崇荣吐吐舌头,根本不把赫连濯的话放在心上。他已经想明白了,失去利用价值之前,自己怎么作都没事,要是没有价值了,不作也得死,还是让自己过得舒坦点比较好。   赫连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阿殷,我想你低估了自己在阿昭心目中的重要程度。我已经派人给他送了信,让他只身前来庆佳城,你信不信他会来?”   卫崇荣皱眉,脸上明显写着“你开玩笑吧”几个大字,讥讽道:“大君,你是不是对我父王有什么误解?他会为了我一个人束手就擒?就是他发疯,他身边的人也会拦着啊……”   赫连濯用鼻孔哼了声,冷笑道:“你不信是不是?我们走着瞧好了!”他说完就转身走了,估计是不想再跟卫崇荣说话,免得被他气死或者气得把他掐死。   别看卫崇荣说得掷地有声,其实他还真有几分担心,卫昭为了救他会不顾一切。姬辛和鹿鸣都在阿尔斯兰岭以东,短时期赶不过来,要是卫昭一意孤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劝住他。   赫连濯走了,拓跋先翰又回来了,见卫崇荣坐在床上发愣,就在桌边坐下了,也不开口,只是坐在那里,时不时看卫崇荣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后几日,赫连濯再没来过,拓跋先翰对卫崇荣如影随形,哪怕他不出屋子,也是紧紧跟着他,最远不超过一丈,吃喝拉撒睡,没有一件事例外,晃得卫崇荣眼花。   卫崇荣实在被他跟得烦了,两人打了一架。一个年龄小,一个受了伤,正好平衡了双方实力,打起来势均力敌,没有出现一边倒的情形,最后以拓跋先翰险胜宣告结束。   两人刚打完,没等卫崇荣喘匀气,有人推门进来了,他和拓跋先翰不约而同往门边看去。   “你个小杂种!你不是逃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在中原待不下去了啊?”看清来人是谁,卫崇荣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抬手捂脸,他居然和裴迪长得有几分像,真是太郁闷了。   见卫崇荣连个正眼都不给他,裴迪更是骂骂咧咧,还扬言要干掉他。听得卫崇荣不停摇头,裴迪今年十一岁了,竟然还和小时候一样幼稚,难怪后来会被洛伽干掉,原来是自己作死。   单是裴迪一个,卫崇荣有把握收拾,可拓跋先翰态度不明,裴迪身边还跟着个又高又壮的家伙,要是他们三个联手,事情就有点麻烦了……   卫崇荣眯了眯眼,扭头问道:“你说你是奉命保护我的,这话没错吧?”   拓跋先翰点头,认真道:“不管发生任何事,臣下都会保护二殿下的。”   卫崇荣指了指裴迪,又问道:“他命令你动手呢,你也不会听吗?”卫崇荣不指望拓跋先翰真的保护他,只要他不动手,他就谢天谢地了。   拓跋先翰再度点头:“臣下只听从大君的命令。”卫崇荣满意地点点头。   裴迪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拓跋先翰,他身后那人更是大声责问道:“先翰,你疯了是不是?那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你竟然还护着他!”   拓跋先翰不说话,未受伤的左手紧紧握住了别在腰间的刀把。   杀父仇人的儿子?!卫崇荣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拓跋乃刚死了,死在卫昭手上。   裴迪搞不懂拓跋先翰的意思,也不想管他,大声道:“哲哲,给我上!我要好好教训这个小杂种!”赫连濯为何要把伊殷弄回来,他当然明白,可他不想让他如愿以偿。   独孤哲哲,当年揍他最狠的小胖子,卫崇荣隐约觉得,今天的场景有点像六年前的那个冬天。   ☆、第054章 出逃   收到赫连濯的来信之前,卫昭就已经从詹朋快马加鞭命人送来的急信中得知卫崇荣被人掳走的消息。他反复把信看了好几遍,眼中的温度越来越低,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文字。   霍青阳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但看卫昭表情有异,就明白不是什么好事,忙道:“殿下,你别着急,不管发生什么,我们可以慢慢商量。”卫昭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对劲。   开战至今,一切都很顺利,姬辛和鹿鸣反复迂回,左右包抄,打得铁勒人找不着北。他们不仅攻占了铁勒人的神山——阿曼洛伊山——还向北追击到了北海,彻底击溃了铁勒人。   此役过后,铁勒部落一分为二,舒西亚王子带领部分族人西迁,以避大衍皇朝的锋芒。铁勒可汗卫斯雷向卫夙递上降书,表示铁勒愿意臣服大衍,双方世代友好,互不侵犯。   渝京,宣室殿。   卫夙看着卫斯雷亲笔写的降书,感概道:“卫斯雷终究不是乌雅喇台,那位可是宁可死在子恒手上,也不肯向朕投降的。”补充一句,子恒是君临的字。   君情面无表情,淡然道:“陛下的意思是,你要接受这份降书?”自从大军出征,卫夙就爱召他进宫说话,讨论前方送来的战报,也经常让他说出自己的观点。   卫夙叹了口气:“从先皇显德九年算起,咱们和铁勒打了多少年,整整六十三年啊!铁勒人什么时候说过软和话,从来没有!如今可好,他们的可汗都管朕叫上舅舅了,不容易啊!”   君情心想,卫斯雷是新安长公主的儿子,本来就是你的外甥,不叫你舅舅叫什么。   卫夙不等君情作答,又道:“朕看了长宁王送回的战报,定远侯都追到北海了,够了,足够了……漠北苦寒,我们就是打下来,也不可能派兵驻守,不是铁勒,也会是其他人在那里繁衍生息。既然他们愿意归降,那就是最好的了,朕有何不许。日后能否牵制住铁勒人,最终得看秦王那边,只要他能把三河平原拿下来,大衍的北疆,将永无后患。”   幽州北高南低,易守难攻,卫昭大军的推进速度,肯定不如在草原上驰骋纵横的姬辛和鹿鸣。但由于绝对实力占优,卫昭对扶余的情况又很熟悉,打起来也是游刃有余。   十万人马碾压过去,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卫昭就收回了鹤城和白河两个郡,霍青阳还斩杀了赫连濯麾下最得力的左将军拓跋乃刚,剩下一个斯兰郡,打下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卫昭犹自出神,根本没听到霍青阳说了什么话,他的拳头攥得很紧,脸色却显得很苍白。   一直以来,赫连濯对卫崇荣并无爱护之心,他逼他生下这个儿子,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打击他。对卫崇荣本身,并不是多在意,有他不多,无他不少,从未费过任何心思。   霍青阳皱着眉头想了想,死活想不出眼下能有什么大事能令卫昭心急如焚,劝慰道:“殿下,你能不能告诉我,信上写了什么?你说出来,我们再想办法解决好不好?”   卫昭不说话,直接把信递给了霍青阳。霍青阳看得出来,卫昭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他的双手,仍在微微地颤抖着,显然是难以自制。   霍青阳低下头,匆匆看完信上的内容。这封信是白城郡守詹朋送来的,信上只说了一件事,就是卫崇荣被扶余人掳走了,他保护不力,特向秦王请罪。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卫昭低垂着头,喃喃念道。一开始,他就不该把卫崇荣带到白城来,便是战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也可以先把他留在渝京,等到大局已定的时候,再派人把他接过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千里迢迢把人从渝京带到白城,简直就是在提醒赫连濯,他给他带了枚靶子过来。   卫崇荣对卫昭有多重要,霍青阳再是清楚不过,他略加思忖,冷静道:“殿下,你先别慌,扶余人既然掳了小王爷过去,想必是要和你讲条件的,他们不会伤害小王爷。”   卫昭抬起头,眼神中的慌乱已少了些,他问霍青阳:“青阳,你来说说,扶余人可能提出什么样的条件?”他知道卫崇荣暂时是安全的,可赫连濯的条件,不可能是他能接受的。   霍青阳不假思索便道:“倘若扶余人够现实,他们应该会提出立即停战,如果他们异想天开一点,也有可能让我们彻底退出幽州。”   先前几次,卫夙对扶余用兵,其目的都在于夺回幽州。然而,六年前的失败告诉他,单独拿回幽州,根本是守不住的,只要铁勒和扶余联手,从两边发起进攻,夺回幽州轻而易举。   阿尔斯兰岭西面是乌苏大草原,再西面就是茫茫大漠,大衍人占之无用,弃之可惜。东面就不同了,除了位于幽州的松河平原,还有更东面的白河平原和阿里河平原,卫夙看上这块地了。   只要占据了三河平原,大衍就能隔绝扶余和铁勒的联系,如此一来,幽州再无可忧。   卫昭苦笑,笑得比哭还难看:“青阳,你觉得哪个条件是我可以答应的?”   事关北疆的长久安宁,大衍为这一战投入的人力和物力仅次于昔年的漠北大决战,不要说是退兵了,就是停战,卫昭也不可能答应,他过不了卫夙那一关,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那么小王爷?”霍青阳犹豫了,卫昭这是要放弃卫崇荣吗?他不信。   卫昭死死咬着下唇,咬出血了也不自知。良久,他沉吟道:“荣儿我会派人去救,攻打斯兰郡的计划,不作更改。传令下去,明日鸡鸣启行,辰时发起总攻。”   霍青阳犹豫片刻,试探道:“殿下,要不……我去救小王爷?”斯兰之战,有卫昭亲自指挥,他在不在无所谓,倒是庆佳那边,他亲自走一趟,可能比较安心。   卫昭摆摆手,沉声道:“不用,我自有安排。”斯兰是幽州最后一个郡了,只要打下来,就是不世之功,他这个时候把已经立下大功的霍青阳调走,像什么话。   再说扶余王宫,卫崇荣已经做好以一敌三的准备了,却见拓跋先翰飞身一腿,踹翻了眼看就要一拳砸到他头上的独孤哲哲,其动作之迅速,其出手之果断,令人大吃一惊。   独孤哲哲在地上滚了一圈,整个人双腿一弯就弹了起来,朝着拓跋先翰怒吼道:“先翰,你真的疯了!”说完他也不打卫崇荣,转而攻击拓跋先翰了。   卫崇荣不仅惊讶拓跋先翰真会帮着自己,也惊叹他和独孤哲哲的身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两位看得出来都是下了苦功夫的,以他目前的功力,一个都拿不下来。   单论身手,拓跋先翰在独孤哲哲之上,但他有伤在身,削减了部分战斗力,两人打得来,倒也不相高下。   卫崇荣正在感概,拓跋先翰之前让了自己,否则他撑不了那样久,不甘寂寞的裴迪就冲了上来,想要亲自解决他。   但是裴迪的武功,不要说打得正热闹的两位了,就是和卫崇荣比起来,也是有差距的。因此,在拓跋先翰搞定独孤哲哲之前,卫崇荣先把裴迪揍趴下了,一如六年之前。   卫崇荣打裴迪,不打别的地方,专门打脸。谁让他们两个人的眉眼,有几分相似呢,都是从赫连濯那里捡来的,也是卫昭最不喜欢的。   眼看卫崇荣把裴迪打得鼻青脸肿,就是大阏氏在这里,也未必认得出她的儿子,拓跋先翰漫不经心地飘来一句:“二殿下,差不多了,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卫崇荣坐在裴迪身上,抬眼看着拓跋先翰,不解道:“我们要做什么?”   拓跋先翰走过来,指了指裴迪,再指了指卫崇荣:“脱下他的衣服,你换上。”   “为什么?”卫崇荣不是不明白拓跋先翰的意思,而是他不懂,他为何要这样做。   拓跋先翰把被他打到昏死过去的独孤哲哲拖进卧房,塞到床底下,冷声道:“你照做就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说完伸手去扒裴迪的衣服。   卫崇荣又给裴迪补了一拳,站起身开始脱衣服,不管拓跋先翰的目的是什么,他现在逃不出去,又不能坐以待毙,先按他的说法去做,最惨的结果也就是被抓回来。   卫崇荣和裴迪到底是亲兄弟,两人身高相仿,只是卫崇荣略瘦些,但差别不大,眉眼又是如出一辙,换上他的衣服,远看还真有几分像。   拓跋先翰把裴迪拎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再看卫崇荣的脸,不觉皱起了眉头。就在卫崇荣困惑之时,拓跋先翰呼呼两耳光扇过来,打得他眼冒金星,两边脸颊都肿了起来。   “你做什么?”卫崇荣气得差点跳脚,他活了两辈子,还从来没被人打过脸。   拓跋先翰不动声色,挑眉道:“这样看起来更像,你还可以用领子遮一下,侍卫们肯定以为你是脸上受了伤不好意思,不会仔细看的。”   卫崇荣汗颜,半晌方道:“别人不会细看,大阏氏也不会吗?”那可是裴迪的亲娘。   拓跋先翰斜睨他一眼,慢慢悠悠说道:“谁说我们要去中宫,直接出宫不是更好?”   卫崇荣却不肯走,而是问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保护他不被裴迪所伤,可以理解成赫连濯的吩咐,但是想要带他出宫,这个真的没法解释,尤其拓跋乃刚前几天还是被卫昭的人杀的。   拓跋先翰想了想,低声道:“我们都不认为,秦王会答应大君提出的条件,倘若他一气之下伤害了你,会给扶余带来灭顶之灾,你想走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卫崇荣恍恍惚惚明白了点,原来扶余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还有人是反对赫连濯的。他没再犹豫,跟着拓跋先翰出了门,人家都不在乎杀父之仇了,他纠结个什么劲儿。   正如拓跋先翰预料的那样,外面的侍卫都以为是大王子教训二王子结果反被他教训了,于是灰溜溜地出来,别说细看了,压根儿就没人看他,两人顺利地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宫墙。   拓跋先翰飞身跃上墙,回过头问卫崇荣需不需要帮助。卫崇荣摇了摇头,自己翻了上去,虽然姿势没有人家帅,中间还磕了一下,好歹是顺利上去了。   出宫以后,拓跋先翰带着卫崇荣三弯五拐,拐到一条没人经过的小巷,饶是卫崇荣方向感不错,也被他绕地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   小巷里藏着一匹马,拓跋先翰告诉卫崇荣,上马后一直往北走,往右拐弯,自会有人接应他。   卫崇荣对庆佳城不熟悉,只能依言而行,他翻身上马,见拓跋先翰没有上来的意思,不禁问道:“你不跟我一起走?”他对拓跋先翰的目的,越来越好奇了。   “我们都走了,宫里很快就会露馅,我得回去善后。”他们之所以能顺利出宫,靠的是赫连濯对拓跋先翰的信任,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再不会有。   卫崇荣迟疑道:“你回去也瞒不了多久吧?”裴迪是大王子,他活着,他们封不了他的嘴,他死了,大阏氏要找儿子,赫连濯很快就会知道他逃走的消息的。   “能拖一时是一时,你快走吧。”拓跋先翰话音未落,表情忽地一僵。   卫崇荣伸出手,拉他上马:“看来你是不用回去了。”说完一挥鞭子,绝尘而去。   跑了小半个时辰,追兵似乎没有追来,卫崇荣刚要松口气,拓跋先翰就从后面把马勒停了,再把他扔下马,低声道:“此地距离我所说之处已经不远,你自己走过去吧。”   拓跋先翰说完拍马就走,跑得不见踪影。卫崇荣晃晃脑袋,朝他说的地方走去。他一个人出不了城,与其被赫连濯的人抓回去,不如碰碰运气。   向北走,向右拐弯……   再向北走,再向右拐弯……   卫崇荣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看到拓跋先翰所言“接应他的人”。   那是个在自家门前抽陀螺的男孩子,大约四五岁的样子,看到卫崇荣一脸惊喜,陀螺也不抽了,跑过来牵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了屋。   “阿母,我把哥哥带来了。”男孩子得意地向母亲汇报。   坐在窗边绣花的女人闻言转过身来,柔声道:“洛伽真乖,你去后面院子玩吧,阿母有话要跟哥哥说。”洛伽点了点头,拿着陀螺跑了,走之前还冲着卫崇荣笑了笑。   洛伽?!不会是他知道的那个吧……   卫崇荣看着洛伽欢快的背影,眼睛睁得溜圆。直到疑似弟弟的人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才扭过头去,看向窗边。   “是、是你……”那人真是芙莉妲,卫崇荣傻眼了,半天说不出话。   她不是成功搞掉大阏氏上位了吗,怎么会带着儿子住在这里?还是说,他和卫昭的出逃导致了赫连濯的后宫和原来不同的格局,大阏氏反击成功,把芙莉妲驱逐了……   ☆、第055章 拒绝   斯兰郡告破和卫崇荣出逃这两个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到赫连濯手里的,他怒不可抑,狠狠斥退了传信人,一拳砸在桌案上,表情狰狞无比。   长期以来,赫连濯就不算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他可以上一刻钟对人温言软语,下一刻钟就立即翻脸不认人,情绪变化之无常,简直无迹可寻。   五年前,趁着赫连濯去乌苏大草原和卫斯雷和谈,卫昭携子出逃,并取得成功。   此事过后,赫连濯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就是他曾经最宠爱的左夫人芙莉妲,也是因为一点小事触怒了他,在怀有身孕的时候被他逐出了宫,独自在宫外居住。   因此,赫连濯生气的时候,他身边伺候的人都会很聪明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惹火上身。   但是贺容陵却没有这样的顾忌,他当初能把赫连濯送上大君的宝座,今天就有办法把他拉下来,他怕他做什么,没有那个必要。   听着屋里传出的乒乒乓乓的声音,贺容陵仍是信步走了过去,面上的神情云淡风轻,仿佛毫不在意。   进屋后,他冷冷瞥了赫连濯一眼,径自找了张完整的椅子坐下,反问道:“五年前,你就该想到今天的,不是么?我提醒过你多少次了,卫昭是大衍的四皇子,他不是普通人。你喜欢他也好,折辱他也罢,都是你的自由,我无所谓。可你能不能把事情做得干净点,你给了他逃亡的机会,就该想到他会如何报复回来。”   赫连濯直直凝视着贺容陵,眼里明显写着不甘示弱,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贺容陵是对的,如果他当年能彻底废了卫昭,今天的许多事,也许就不会发生。   可他舍不得,舍不得彻底毁了卫昭,因为那样的卫昭,就不是他爱上的那个人了。是的,他是爱卫昭的,直到卫昭离开以后,赫连濯才发现了这个他不愿承认的事实。   见赫连濯默然不语,贺容陵看向他,缓缓地道:“你还在想着卫昭,是不是?”   “我没有!”赫连濯矢口否认,语速快得惊人。   “呵呵!”贺容陵冷冷哼了声:“若非如此,你怎会派人送去那样的一封信?”   “你截了我的信?贺容陵,你好大的胆子!”赫连濯狠拍了下桌案,颓然坐下,问道:“小兔崽子是你叫人藏起来的,是不是?”虽说是疑问句,他的语气却很肯定。   除了贺容陵,在扶余还有谁敢明着和他作对。只有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仗着自己有拥立之功,一向为所欲为,从不把他这个大君放在眼里。   贺容陵回他一记白眼,慢条斯理道:“你自己发疯就是了,还想拉着我陪你一起疯?小兔崽子他爹……”他的话说到后来,唇角明显是上扬的。   赫连濯不说话,也不在意贺容陵的揶揄,他只是沉默,长久地保持沉默。   贺容陵叹了口气,继续道:“最开始,你叫人把二王子绑回来,我还在想,你总算是聪明了一回,晓得打蛇要打七寸了……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跟我那个蠢妹妹是一路货色……”   赫连濯抬起头,冷冷看着贺容陵,讽刺道:“那可是你亲妹子,你不是一向最疼她的,现在觉得忍无可忍了?”要不是有贺容陵在背后趁着,大阏氏的位置他早就换人了。   “你给我闭嘴!”贺容陵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厉声质问道:“我万没想到的是,国难当头,你首先想到的,竟然还是卫昭。”   伊殷是多好的一个筹码,赫连濯千辛万苦,不惜废掉埋在白城多年的钉子也要把人捉回来,不用在正事上和卫昭讨价还价,却是想要约卫昭单独见面,不是疯了是什么。   赫连濯能登上扶余的大君之位,贺容家功不可没,可贺容兄妹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是他最反感的。赫连濯忽地站起身来,寒声道:“贺容陵,你还记得谁是大君吗?”   贺容陵毫不示弱,冷笑道:“我自然是记得的,可我怕你不记得。一个连七部利益都不肯维护的大君,我想其余五部的主君是不会介意我提出换人的建议的。”   扶余的制度和大衍并不一样,大君没有皇帝那样的集权。在赫连濯的曾祖父之前,大君之位是由七部主君轮流担任的,便是赫连家后来独占矛头,只要另外六大部落的主君一致反对,大君也是可以换人的,不过不是换成其他部落的人,而是在大君的兄弟或者子嗣里头,找出合适的人选继位。   赫连濯的兄弟都不在了,唯有三个儿子,长子裴迪正是贺容陵的外甥。倘若贺容陵真的纠集其他五部,扶持裴迪上位,跟他本人当了大君,也没什么区别。   贺容陵不是在开玩笑,他的语气非常认真,赫连濯感到了一股让人屏息的压迫感。   他思索片刻,方反驳道:“你以为我要卫昭到庆佳来是为了什么?大衍倾国之力发起的进攻,就是全盛时期的铁勒也不可能抵抗,更何况是我们……大衍的皇帝显然已经不满足于收回幽州了,他想要的,是整个三河平原……如此一来,我们还有立足之地吗?战场上打不过,我还不能在其他方面想想办法?”   卫昭对伊殷的在乎程度,其他人不会比他更清楚,以伊殷的性命相威胁,他不信卫昭不会就范。   看着自信满满的赫连濯,贺容陵的无力感更强了。他有种感觉,要是当年他们家看中的不是赫连濯,而是他的某个兄弟,也许他此刻就不用这样头疼了。   深深呼吸了两口,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贺容陵和赫连濯对视,无奈道:“你想让我说你什么好,你真以为大衍的秦王就跟我的那个蠢妹妹一样,满心满眼就只想着你和你儿子。我告诉你,卫昭不可能会来,可你要是动了他儿子一根毫毛,他能屠了整个扶余七部!”贺容陵是在战场上和卫昭交过手的,他深信,他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卫昭。   所以,他换了赫连濯写给卫昭的信,也把卫崇荣接到宫外保护起来。否则卫昭一旦拒绝赫连濯提出的要求,卫崇荣小命危矣,他们所有人,也都可能成为他的陪葬。   贺容陵撂下这番话,甩手走人,留下赫连濯有火没处撒,狠狠踢了他刚坐过的椅子一脚。由始至终,他都不能摆脱贺容家的阴影,以前没做到,以后看来也没机会了。   对芙莉妲,卫崇荣说不上有丝毫好感,当初大阏氏设计陷害卫昭的时候,她可没少跟着添油加醋。正是由于她们两人的精妙配合,卫昭才会惨遭大阏氏的毒刑,险些丢了性命。   见卫崇荣怔怔望着自己,芙莉妲笑问道:“二殿下,你认识我?”   她和卫崇荣只见过一面,就是那年的除夕宫宴,距今已有五年多,那时的卫崇荣还不到四岁,要是他真的记得,芙莉妲就要对他的好记性表示惊讶了。   卫崇荣点了点头,如何会不记得,由于新安长公主的缘故,芙莉妲的长相和卫昭有些许的相似,他曾经甚至怀疑过,赫连濯是不是把芙莉妲当作了卫昭的替身。   可是这样的话,卫昭逃走了,芙莉妲不该更得宠吗?怎会带着儿子住在宫外,这个破旧的小院子比起王宫,实在是相去甚远。   许是看穿了卫崇荣的心思,芙莉妲解释道:“我不住在宫里,可我也不住在这里,这是给你准备的住处,大君的人不会找过来的,你安心住着就是。”   听了芙莉妲的话,卫崇荣四下环顾一圈,发现屋子虽然不大,各色设施却很齐全,不由问道:“你们为何把我带到这里?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从拓跋先翰出手帮他开始,事情就变得很不对劲了,卫崇荣死活想不明白,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简直没道理嘛。   像赫连濯,他绑架他的初衷就很明确,用来威胁卫昭就范,尽管手段有些下作,可从逻辑上,是能够说通的。   但是拓跋先翰呢,他是为了什么?拓跋部落也是扶余七部之一,他爹拓跋乃刚死了,无论他是不是下一任的主君,为父报仇都是理所当然的。   可他倒好,不仅救了杀父仇人的儿子,还是冒着背叛大君的风险救的,简直让人莫名其妙。   比起拓跋先翰,芙莉妲也是不遑多让,她是铁勒的公主——当然,铁勒已经被大衍打残了,她爹递了降书,她哥远走西域——也是扶余的王妃,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和卫崇荣都不是一国的,她的举动,同样让人生疑。   芙莉妲笑了笑,并不回答卫崇荣的问题,反而急道:“你受伤了吗?我看到你肩上有血迹。”   卫崇荣低头看去,右肩上果然有些暗红的痕迹。他猜测,是拓跋先翰留下的,于是摇头道:“我没事,这是别人蹭到我身上的。”   芙莉妲不再多问,让卫崇荣快到里屋换衣服,等他换好出来,她已经带着洛伽走了,只留下一个不能说话的哑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卫崇荣想过要逃走,但是哑仆身手过人,他打不过,只得作罢。   与此同时,斯兰郡。   霍青阳拿着刚收到的扶余特使送来的信件站在卫昭的房门前,踌躇不已。   过去数日,卫昭面上看着无异,可他心里的焦灼,他是能想到的。卫崇荣被掳走好几天了,一直音讯全无,卫昭又要指挥攻城,又要挂念儿子,内心的煎熬程度不是常人能想到的。   赫连濯绑了卫崇荣走,他寄来的信,说的肯定就不会是好事,霍青阳很担心。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敲门的时候,卫昭清润的嗓音从屋里传来:“青阳,进来。”   霍青阳应了是,拿着信进了屋,脸上的表情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   卫昭容色平静,伸出手道:“把信给我吧,我倒要看看,赫连濯会怎样做。”   霍青阳双手把信呈上,然后死死盯着卫昭的表情看,仿佛这样就能看到信的内容似的。   卫昭看完信,神色依旧如常,吩咐道:“青阳,告诉扶余使者,亚尔斯兰岭以南的土地,扶余让也好,不让也罢,本王都要定了,没有商量的余地。”   霍青阳愣住,看来他是猜对了,扶余人是很现实的,他们没指望卫昭会让出已经打下的幽州,只是提出就此停战,他们想要保住庆佳城,保住白河平原和阿里河平原。   “青阳,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见霍青阳站着不动,卫昭提高了声量。   霍青阳醒过神来,躬身道:“下官马上就去。”卫昭不肯答应扶余人提出的条件,小王爷怎么办,走投无路的扶余人,也许真会杀了他的……   霍青阳能想到的,卫昭自然也能想到,可庆佳位于扶余的腹地,少有汉人出没,他在庆佳埋一颗钉子,可比赫连濯在白城做同样的事难多了,要救出卫崇荣,谈何容易。   向扶余使者传达了卫昭的意思,霍青阳重新回到他的房间,却见卫昭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也没动过,整个人恍若雕像一般。   霍青阳犹豫了下,轻轻走过去,低声道:“殿下,你……”   没等他把话说完,卫昭陡然转过身来,伸手抱住了他,喃喃道:“青阳,你别动,让我靠一会儿,很快就好……”那种看不见的压力,已经快要把他逼疯。   霍青阳哪里敢动,他的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两只手悬在半空,就连落在卫昭背上,轻轻拍一拍以示安慰都不敢。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卫昭不知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霍青阳。   霍青阳没有答案,只能保持沉默,同时保持着他别扭的姿势。   卫崇荣每日和哑仆斗智斗勇,试图逃出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毫不气馁。   芙莉妲闻讯来过一次,警告他说,赫连濯并未放弃寻找他,望他好自为之。   卫崇荣不为所动,继续我行我素。卫昭的大军日渐迫近庆佳城,他不想办法逃走,等着被人挂在城门上威胁卫昭吗?至于能不能逃掉,那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事实上,在如何处置卫崇荣的问题上,贺容陵和芙莉妲的确产生了争议。   贺容陵原以为,有卫崇荣在手上,卫昭总会做出些许让步,谁知他是寸步不让。这样一来,人质的意义就没有了,庆佳城告破,不过是早晚的问题,贺容陵动了杀机。   芙莉妲却不这样想,卫崇荣活着,一切还有转机,他们要是杀了他,卫昭搞不好真会屠城。其他人死不死她不在乎,可是她的洛伽,她不能看着他死,这也是她救卫崇荣的初衷。   赫连濯听使者转述了卫昭的原话,良久无语。贺容陵提出的条件比他原来的温和多了,可卫昭还是不肯答应,可见在他的心目中,大衍的千秋功业才是最重要的。   赫连濯微微眯起眼眸,让人去传贺容陵进宫,相信他现在不介意说出他儿子的下落了。   摸透了哑仆的武功套路,卫崇荣跟他过招再不是不堪一击,可惜差距过大,仍是无法战胜对手,更不要说逃出去了。   卫崇荣叹了口气,无奈地躺在院子里,看着满天微弱的星光出神。哑仆见卫崇荣老不起来,过来拎他。卫崇荣趁机朝他背后袭去,却被他反握住了右手,根本无力挣脱。   就在卫崇荣感叹又一次偷袭失败的时候,他看到银色的刀光在眼前闪过,拎着他的哑仆骤然向前扑倒,背后是深深的刀口。要不是他反应迅速,非得被他带到地上不可。   卫崇荣愕然抬首,看着站在对面的拓跋先翰,他手上的弯刀还在滴着血。   拓跋先翰在哑仆身上把刀擦干净,插回刀鞘,伸手拉了卫崇荣一把:“二殿下,快跟我走,秦王不肯答应任何条件,贺容主君改变了想法,跟大君说了你的藏身之处。”   卫崇荣愣在原地,一动也不肯动,眉头深深纠结在了一起。   ☆、第056章 凌迟   拓跋先翰脸上明晃晃写着“此地不宜久留”几个大字,卫崇荣没有犹豫太久,就跟着他离开了禁锢自己数日的小院。   卫崇荣从没在庆佳城里生活过,对路线完全不熟,也不知道拓跋先翰绕来绕去,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但他相信,拓跋先翰是不会害他的,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摸黑走了半宿,拓跋先翰在一处破烂的民居前停下了脚步。卫崇荣不明所以,见他停下也就跟着停下了,好奇地睁大眼睛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拓跋先翰拧开生锈的铜锁,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卫崇荣受他影响,也把脚步放地非常轻,生怕惊吓到谁似的。其实,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家具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拓跋先翰不知从哪里摸出两根凳子来,自己坐了一根,把另外一根递给了卫崇荣。   卫崇荣也不客气,接过凳子就坐下了,认真地询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吧?你不可能无缘无故救我的,可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你的理由会是什么。”   拓跋先翰点燃一盏油灯,灯光昏暗昏暗的,照在人脸上,显得很寒碜。他脱下外袍,扯下裹在右臂上的绷带,不答反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刨根问底?”   卫崇荣的脸色变得更严肃了:“我们两个的立场完全是不一样的,而且我们之间还有着杀父之仇……哎呀!你的伤还没好吗?我怎么看着好像变得更严重了……”   拓跋先翰伤在右臂,自己上药很不方便,卫崇荣想到他好歹帮过自己两次,也不纠结原因了,主动走过去帮他上药,一边上一边说道:“我看你的伤口是旧伤没好又重新撕裂了,还有些发炎,你最好注意一点,这几天都不要用到右手,不然伤上加伤,会留下后遗症的,到时候就麻烦了……”   卫崇荣絮絮叨叨念了一通,给拓跋先翰上好药,又把伤口包扎地严严实实,方重新坐了回去。   拓跋先翰抿唇笑笑,突然问道:“二殿下知道我是谁吗?”   卫崇荣无语望天,翻出大片的眼白给他看:“当然知道,你是拓跋先翰。”   拓跋先翰愣了下,顿悟道:“哦,对了,哲哲那天叫过我的名字。”   卫崇荣摇了摇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谁了。”满意地看到拓跋先翰露出惊讶的神色,他继续道:“我三岁的时候,你用弹弓打过我,打得可疼了,还连着打了两颗石子。”   拓跋先翰瞠目结舌,半晌方道:“二殿下,你要不要这么记仇?”要不是卫崇荣提起,他早就把小时候的事情忘记了,哪能想到,人家还记得清清楚楚。   卫崇荣耸了耸肩,又道:“不过裴迪让人打我的时候,你是放了水的。”   拓跋先翰长出口气,有种无力吐槽的感觉,随即叹道:“二殿下,其实我们的身世是差不多的。”幸亏他没有坚定地站在卫崇荣的对立面,这家伙太记仇了。   卫崇荣莫名其妙,直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拓跋先翰见他不解其意,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我娘是汉女,是被人抢到扶余来的。”   卫崇荣恍然大悟,拓跋先翰说的差不多,原来是这么回事。   拓跋先翰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我娘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我能回到中原。”他答应了他娘,却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就算回到中原,他也不会甘于人下。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卫崇荣挑眉,语气中明显充满了怀疑的色彩。   拓跋先翰的话,卫崇荣半信半疑,他的身世也许是真的,可在扶余,汉女生下的孩子不是一个两个,又有几个是心向大衍的,还不都是当了扶余人,拓跋先翰凭什么就能例外呢。   “我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做了什么。”拓跋先翰并不意外卫崇荣对他的怀疑,他也不指望仅靠自己的几句话,就能改变卫崇荣对他的看法,他还需要找机会证明自己。   拓跋先翰所言是真是假,他以后可以慢慢观察,卫崇荣转而问道:“贺容陵和芙莉妲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让你把我从赫连濯手上带出来?”   “此事说来话长……”拓跋先翰想了想,发现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并不容易。   卫崇荣急急打断他的话,提醒道:“那你长话短说好了,不要扯得太远。”   “简而言之,就是大君想要用你和秦王谈条件,谈不拢就杀了你。但是贺容主君和左夫人觉得,他提出的条件太苛刻了,秦王绝不会答应,而你如果死了,就会激怒秦王,给扶余带来灭顶之灾……大君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有点不太好,而且大阏氏和大王子看你,也是极不顺眼,贺容主君和左夫人担心发生意外,就先把你弄出宫了,但是……”   “但是贺容陵没有想到,我父王软硬不吃,什么条件都不肯答应,一心要把你们驱逐到亚尔斯兰岭以北去,所以他改变了主意,也想要杀我是不是?”卫崇荣补充完整拓跋先翰的话。   “是的。”拓跋先翰颔首道:“大君和贺容主君的意思是,大衍军队围城之日,把你绑到阵前,逼迫秦王退兵,倘若他不肯退,就对你、对你……”   贺容陵对卫崇荣再狠,拓跋先翰觉得都是可以理解的,他做的一切,是为了扶余的利益着想。可是赫连濯,拓跋先翰就想不通了,他到底有没有把卫崇荣当成他儿子看待过。   “对我怎么样?你把话说完啊!”卫崇荣眨眨眼,对拓跋先翰未完的话表示好奇。   拓跋先翰眼中闪过一抹同情之色,用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对你实施凌迟之刑。”   凌迟?!赫连濯对他?!卫崇荣不禁打了个寒颤,突然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二殿下……”拓跋先翰看着卫崇荣,语气中透出几分关怀之意。   卫崇荣咬牙道:“不要再叫我二殿下,我姓卫,我的名字是卫崇荣。”他想过赫连濯有杀他的可能,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连千刀万剐这样的招数,都能用到他的身上。   “左夫人得到消息,怕你遭遇不测,就通知我了。”卫崇荣此时此刻的心情,拓跋先翰是理解的,因为同样的滋味,他也曾经品尝过,所以拓跋乃刚的死,他高兴还来不及。   卫崇荣定下心神,开口问道:“你说,赫连濯和贺容陵已经商量好了?”   拓跋先翰点头,若非如此,芙莉妲怎会连夜通知他,让他带着卫崇荣赶紧离开。   “我们还有出城的可能吗?”卫崇荣冷静地问道。   早前,赫连濯和贺容陵的意见不统一,才让拓跋先翰带着他,轻而易举出了王宫。如今,这两位达成了一致,除非他能尽快出城,否则赫连濯下令全城搜捕,早晚能把他找出来。   拓跋先翰苦笑道:“只能试一试了,机会微乎其微。”   那就试吧,只要还有一线可能,他都不会放弃努力,否则大军攻城之日,卫昭要怎么办。   他不可能退兵,在他身后,是大衍的十万大军,他不可能做出让他们失望的事情来。   而他被赫连濯挂在城楼上,大概连咬舌自尽的机会都不会有。凌迟之刑,按例该有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共分三天执行,只怕他还半死不活地挂着,卫昭就要先崩溃了。   所以,他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死都不允许。   庆佳城外百里,大衍军队驻地。   远远的,有纷杂的马蹄声传来,声音越来越近,转眼就能看见数十匹骏马飞驰的身影。   “咴……”随着一声清亮有力的嘶鸣,一道黑色闪电闪过,姬辛勒马在军营正门前停下。他翻身下马,匆匆朝营内走去,而他的亲兵们,则在此时逐一赶到。   “见过长宁王殿下。”营中士卒纷纷驻足行礼。   姬辛抬了抬手,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只顾埋头往前走。   霍青阳看到姬辛,拱手道:“见过长宁王。”说着迎上前来。   姬辛连“免礼”两个字都顾不得说了,直接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急把我叫过来。”铁勒的战事虽然结束了,可后续工作还是很多的,现在全部落在了鹿鸣身上。   霍青阳压低声音,贴到姬辛耳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遍。   姬辛听完不禁叹道:“我就说嘛,不该把荣儿带过来的,要不是……”   “嘘!”霍青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殿下为了这件事,已经自责地不得了,你就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帮着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我怕他会撑不住的……”   姬辛想想也是,遂问道:“现在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小王爷已经逃出了王宫,但还困在庆佳城,赫连濯紧闭城门,他没办法出来,迟早要被找到的……而据斥候传来的消息,赫连濯曾扬言,要是殿下不肯退兵,他就把……”霍青阳说到这里,也是说不下去了。两国开战,逮到对方的皇子皇孙做人质,这不算什么,可那个人质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能狠心将人千刀万剐,那就不是人了。   霍青阳说话只说一半,姬辛急了,忙问道:“赫连濯想要如何?”   “他说我不退兵,他就把荣儿凌迟处死。”卫昭从内室出来,他的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姬辛张开嘴,半晌说不出话,赫连濯这个人渣,他先把他给千刀万剐了。   卫昭看着姬辛,平静道:“长宁王,围攻庆佳城一役,由你来指挥。”   姬辛张了张嘴,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问青阳,他都知道的。”卫昭很清楚,这一战他是不能亲自指挥的,如果赫连濯真把卫崇荣拎了出来,你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反应。   姬辛再不推辞,把事情应了下来,又担心地看了卫昭一眼。   卫昭揉揉额角,转身回了内室。只要不在意赫连濯的威胁,庆佳城没有打不下来的道理。   庆佳城内,拓跋先翰带着卫崇荣走遍了四个城门,守卫一个比一个森严,盘查也都特别仔细,他们不用尝试就知道,自己根本混不出去。   更糟糕的是,城里随处可见四处搜寻的士兵,他们虽然改了装扮,也是很危险的。拓跋先翰拉住卫崇荣,沉声道:“不用再试了,我们出不去的,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我们能躲到哪里去?”大衍的军队距离庆佳城只有百里之遥,赫连濯就是把全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他的。除此之外,他再无其他办法,可以对付卫昭。   “当然是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拓跋先翰拽着卫崇荣,拐进了一条小巷。   谁知刚走没几步,迎面就传来了巡逻士兵问话的声音,他们立即转身,打算往回走。很不巧,后面也有人在挨家挨户地搜查,他们进退不得。   ☆、第057章 破城   恰在两人走投无路之际,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从门里伸出来,一把揪起卫崇荣,把他拎了进去。   拓跋先翰眼疾脚快,也不等人家招呼他,跟着就进去了,迅速把门关上。   两头被人围堵,卫崇荣和拓跋先翰插翅难飞,有人相助已是意外之喜,暂时顾不得去追究他的身份。但是那人拎着卫崇荣进了屋,立即躬身道:“见过小王爷。”   卫崇荣闻言大喜,忙问道:“你是父王派来救我的?”他就知道,卫昭不会答应扶余人提出的任何条件,可他绝不会不在意他的生死,把他扔下不管的。   那人不说话,默然颔首。卫崇荣高兴地朝着拓跋先翰笑了笑,拓跋先翰唇角微扬,冷静道:“两头都有士兵搜寻过来,我们躲在这里,不是长久之策。”   卫崇荣立即转头,把视线投向拎他进屋的人。那人四十岁左右年纪,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着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是很典型的一看就忘的长相。   中年人侧目看着拓跋先翰,上下打量一番,转而向卫崇荣问道:“小王爷,这位是……”他接到的任务是找到小王爷,并设法将他带出城,这个人是计划之外的。   卫崇荣咬着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介绍拓跋先翰的身份。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还不能全然地信任他,先前走投无路之时也就罢了,如今卫昭的人找到了他,继续带着拓跋先翰,不仅不方便,而且很危险。   拓跋先翰是个很会看眼色的人,不等卫崇荣组织好语言,他就抢先说道:“既然有人来救你了,也就没我什么事了,我先告辞,日后有缘再见。”说完转身就要走。   不料他还没有迈出第一步,就被那个中年人抓住了肩膀:“你不能走!”   卫崇荣和拓跋先翰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只听中年人说道:“你现在出去,正好撞上外面搜寻的人,岂不是暴露了小王爷的身份,你暂时还不能走。”   中年人想了想,让拓跋先翰到外面屋子等着,他把卫崇荣拉到墙角,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又拿出一张地图,大致介绍了几句,便把地图塞进了卫崇荣的怀里。   “小王爷,你可都记住了?”中年人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   卫崇荣连连点头:“记住了,记得滚瓜烂熟。”他背地图,可是比背书都要快的。   中年人欣慰地笑笑,出去把守在外面的拓跋先翰叫了进来。   拓跋先翰进来就说:“已经快要搜到这里了,左边还有三家,右边还有两家。”   中年人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你们快跟我来。”   卫崇荣和拓跋先翰对视一眼,立即跟了上去,拐进了旁边的厢房。   进了厢房,中年人疾步走到炕前,掀起上面铺着的席子,又按下炕边的某个机关,露出个黑乎乎的大洞,示意卫崇荣和拓跋先翰赶紧跳进去。   卫崇荣毫不犹豫,嗖地跳了下去,拓跋先翰愣了片刻,跟着跳了进去。没等他们看清周遭的环境,眼前忽然一黑,显然是上面的机关又关上了。   卫崇荣摸索着站起身,在中年人说过的地方找到了火石和油灯。   借着微弱的灯光,拓跋先翰看清这是一间不大的地窖,四壁空空,显得有些压抑。他皱了皱眉,突然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如果地窖被人发现了,他们岂不是被人瓮中捉鳖。   就在此时,只听“哐当”一声,拓跋先翰眼前豁然开朗。原本严丝合缝的墙壁,忽然现出了一个只容得下一个人钻进去的洞口。   卫崇荣推了拓跋先翰一把:“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拓跋先翰回过神来,率先钻进了地道,卫崇荣紧随其后。他往前爬出一小段,只听身后又是“哐当”一声。拓跋先翰没有回头看,他知道是卫崇荣把地道口给封住了。   地道起初很狭小,他们只能蜷着身体,手足并用地在里面爬行。爬过一段以后,地道越来越宽阔,他们也能站起身,猫着腰走路了。再后来,以卫崇荣的身量,就能完全站直了走。   拓跋先翰越走越是震惊,这里是庆佳啊,是扶余的王城,大衍人竟能搞出这样的阵仗,还不被任何人所知晓,实在是太可怕了。   卫崇荣面无表情,其实心里的震撼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拓跋先翰。   他被赫连濯擒来不过十余日,卫昭的手下再厉害,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挖出这样规模的地道来。更何况,这样的地道还不止一条。   他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就是卫昭被俘以后,有人曾经想过要救他。只是他没想到,卫昭后来被赫连濯转移到了城外,这些辛苦挖好的地道,也就没有派上用场。   约莫走了一刻钟,地道终于走到了尽头,拓跋先翰还是没能看清卫崇荣的动作,出口就在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他从洞口翻出去,顿时被堆积如山的大白菜给淹没了。   原来,这是一间菜窖,大半边屋子堆的都是过冬用的大白菜。只是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不知他们家是人太少,还是菜太多,竟然还剩这么多没有吃完。   卫崇荣跟着拓跋先翰从菜堆里爬出来,看到他头上顶着一片白菜叶子,模样颇有些好笑,不由笑了起来,笑得直捂肚子。   拓跋先翰不明所以,他伸手把卫崇荣牵起来,顺手摘掉他头上挂着的半片发黄的白菜叶。   卫崇荣顿时不笑了,还帮拓跋先翰把叶子也摘了,敢情他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真没意思。   从菜窖出来,卫崇荣意外地发现这户人家竟然没人,不过他没有细究,拉着拓跋先翰匆匆翻墙走人。按照中年人的提示,这只是他出城的第一步,必须小心谨慎,一步都出不得差错。   顺利翻过矮墙,卫崇荣见四下无人,小声对拓跋先翰说道:“我们该分手了,就像你说的,有缘再会。”接下来的行动,他不能再带着拓跋先翰了。   拓跋先翰挑眉笑笑:“小王爷,为了帮你,我同时得罪了大君和贺容主君,你再回庆佳城的时候,如果我还没被他们干掉,你记得要来救我。”   卫崇荣点点头,承诺道:“我会的。”真有那个时候,他会试着相信拓跋先翰的。   拓跋先翰从怀里拿出一把短刀,扔给他:“给你防身用的。”说完转身走人,毫不迟疑。   目送拓跋先翰离开,卫崇荣转过身,朝着第二个地道入口的所在地跑去。   扶余王宫,赫连濯对着贺容陵大发雷霆,气急败坏地怒吼道:“你不是说小兔崽子一定在城里,人呢?你告诉我,他人在哪里?”   大衍大军围城在即,他已经派人给卫昭传信了,他再不退兵,他就把他儿子给千刀万剐了。谁知关键时刻,伊殷竟然不见踪影,要是贺容陵不把人弄出宫去,就不会有这件事。   贺容陵像是在欣赏赫连濯震怒的表情,等他吼完了,才悠然道:“我承认,我低估了你家小兔崽子的本事,可他就是在这里,对改变我们的不利局势,也是毫无用处。”   “不可能!”赫连濯咬牙切齿,“你别看卫昭口头说得厉害,儿子在他面前被人行刑,他会心软的,我了解他的性格,他绝对受不了的……”   贺容陵长出口气,面上显出几分怜悯的神情,沉色道:“赫连,我不怀疑你对卫昭的了解程度,可我要告诉你的是,姬辛已经从乌苏大草原赶过来了。”   赫连濯愕然,愣愣地说不出话,仿佛是被卫昭出人意料的做法给惊呆了。   贺容陵站起身,肃容道:“卫昭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不退让,任何情况下都不会退。所以我们也不用再打其他的主意了,老老实实迎战吧,那才是男人该做的事情。”   “你去哪里?”眼看贺容陵就要跨出房门,赫连濯大声问道。   “我上城楼。”贺容陵头也不回地说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他不是芙莉妲,哪怕早就知道这场战事的结果,也不可能像她那样心安理得地等待着注定的失败。该他做的事情,他绝对不会逃避,至于结果如何,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贺容陵离开后,赫连濯沉默地坐了许久,一句话不说,也不传人伺候。   良久,他终于下令道:“传令下去,停止在城中的搜捕,全体士兵,准备迎战。”贺容陵是对的,大衍对扶余发起的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不是出于私怨。   较之数百年前就被划入过中原版图的幽州,庆佳城以及所在的白河平原却是东胡的故地,后来被扶余人占有,它和中原的任何一个朝代,都没有丝毫的关系。   霍青阳是跟着卫昭一路从鹤城打过来的,他很明显可以感觉到,他们在庆佳城遭遇到的抵抗,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和顽固,给他们的进攻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扰。   卫昭把指挥权给了姬辛,不代表他就没有披甲上阵。不过,最令他担心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不知是没有找到卫崇荣,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扶余人始终没有据此来威胁他。   “听我号令!射!”   哪怕是在春日,庆佳的风也是凛冽的,刮在脸上叫人生疼。   贺容陵沉稳的声音从风中传来,上百支翎箭齐齐射出,攻城云梯上的大衍士兵无处躲藏,顿时倒下大片,但那些没被射中的,仍是毫不犹豫,继续往上爬。   庆佳是扶余的王城,王城一旦告破,跟亡国也就无异了,所以不用任何人多说,扶余的士兵个个杀红了眼,只为守住自己的国都。   随着时间的推移,弓箭手们射箭的速度渐渐放慢,霍青阳身先士卒,率先爬上了城楼。   没等他站稳,离他不远的贺容陵就是一枪丨刺来,他左挪右移,勉强躲了过去。   贺容陵一击不成,待要再来,却听身后风声乍起,情形似乎不对。他猛地往旁边一跃,回身再看时,只见整整齐齐三支箭,排成一列插在他刚刚站的位置的墙面上。   霍青阳晓得是卫昭在城下助他,不由咧嘴一笑,趁着贺容陵被阻挡这一下,提刀杀到远处去了。贺容陵避开卫昭的箭,再要追赶霍青阳也追不上了,只得作罢。   尽管扶余的士兵足够拼命,双方的人数差距在那里摆着,既霍青阳之后,越来越多的大衍士兵登上了城楼,双方在高高的城墙上展开了短兵相接,不时就有失败者跌落下去。   而在城墙下面,堆积着无数的尸首,有扶余人的,也有大衍人的。   天黑之前,南城的城门终于被巨木撞开,卫昭带人冲进城里,扶余大势已去。   城里比城外更混乱,虽然卫昭早已下令,不得屠城。可面对自发抵抗的扶余百姓,大衍的士兵不可能不还手,流血冲突频繁出现,好在没有引起大规模的混战。   卫昭心急如焚,一边命人稳定城中的局势,一边派人搜索卫崇荣的踪影。   霍青阳当属今日的最大功臣,他是第一个杀上城楼的人,并且生擒了赫连濯。   “赫连濯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迟迟找不到卫崇荣,卫昭不得不怀疑,他是否落到了赫连濯的手中,可是这样的话,两军对阵的时候,赫连濯为何没把他推出来。   到底是一国之君——虽说已经亡了国——卫昭手底下的人给赫连濯的待遇还是不错的,起码关的是个单间,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好几个人挤在一起。   示意亲兵在外守候,卫昭单独进了屋,沉声问道:“告诉我,荣儿在哪里?”   赫连濯见到卫昭,表情有些古怪,似笑非笑的。他盯着卫昭看了片刻,朝他招了招手:“阿昭,你走过来一点。灯太暗了,你站得太远,我看不清楚。”   卫昭面无表情,冷冷道:“我问你荣儿在哪里?你听得见就行了,不需要看得见。”   “阿昭,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要这样无情好不好?”赫连濯越说越作,全然不懂得收敛。   卫昭狠狠咬牙,疾步冲到赫连濯面前,猛地一拳揍上他的胸口,揍得赫连濯咳个不停。   赫连濯抬手擦去嘴角咳出的血迹,挑眉笑道:“打是亲骂是爱,我就知道阿昭不是真的对我无情,咳咳……”   卫昭对赫连濯的“调戏”毫无兴趣,厉声道:“够了!你只要告诉我,荣儿在哪里就可以了。”   “告诉你有什么好处?”赫连濯笑得很邪,令卫昭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头。   见卫昭皱眉思索,赫连濯讨价还价道:“阿昭,你过来亲我一下,我什么都告诉你。”   “你做梦!”卫昭下意识地向后弹开了,眼底杀机浮现。   赫连濯仰天笑道:“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的。”   卫昭气极,转身就走,冲到门外问道:“还是没有小王爷的消息吗?”卫崇荣只要没被赫连濯的人控制,城破以后,他完全可以自己来找他的,怎么会一直找不到,难道……   亲兵们皆是摇头,他们已经在四处打探了,的确找不到卫崇荣的行踪。   卫昭咬了咬唇,慢慢转过身,重新回到屋里,走到赫连濯的跟前。   “如何?我没骗你吧?”赫连濯得意地笑,牵扯到脸上的伤口,不由僵住了。   卫昭抿着唇,死死盯着赫连濯的眼睛看。赫连濯毫不示弱,直直和他对视。   最终,卫昭闭上了双眼,缓缓贴了过去,大不了他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好了。   在卫昭的唇触碰在赫连濯之前一刻,门外有激动的声音响起:“殿下,小王爷回来了……”   卫昭双眼圆睁,狠狠瞪着赫连濯,半晌方吐出两个字:“无聊!”   赫连濯遗憾地叹了口气:“反正都是要死,我想满足个最后的心愿,不管过分吧。”该死的小兔崽子,亏得他良心发现放了他一马,他就不能再晚回来一点,真是可惜啊。   卫昭不理他,起身走人。他的眼神晦暗不明,是谁也看不懂的复杂。   卫昭刚走出门,卫崇荣就一路呼啸着冲了过来:“爹爹,爹爹!”   他张开双手,一把抱住迎面扑过来的儿子,颤声道:“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卫崇荣回抱住卫昭,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抬首回道:“我被困在地道里了……”   他是严格按照地图的提示走的,眼看已经走完了倒数第二个地道,再走一个就能出城了。地道的开关出了问题,死活打不开,卫崇荣无奈,只能原路返回,打算从地面冒险前往最后一个入口。   更悲剧的事情发生了,地道入口的开关是一次性的,他在里面打不开,还是出不来。   “什么?”卫昭低头看去,才发现卫崇荣全身脏兮兮的,忙问道:“你是如何出来的?”   卫崇荣拿出一把卷了刃的短刀,庆幸道:“亏得有它,我才能把石门给凿了个洞。”   卫昭拾起儿子血肉模糊、满是血泡的双手,心疼地问道:“荣儿,你凿了多久?”   卫崇荣摇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地道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能不停地凿那道打不开的石门,不敢停下来,更不敢睡觉……”   有好几次,他都想要放弃了,石门又厚又硬,以他微薄的内力,凿上去几乎没有痕迹。   而且,长时间的重复动作下来,他的两只胳膊酸痛难忍,几乎快要抬不起来。他的体力也流失地很严重,整个人又饿又困,实在撑不住了,就拼命地掐掌心和指尖,不让自己睡过去。   卫昭压根儿不敢细算,儿子到底在地道里困了多久。他像小时候那样,把卫崇荣抱了起来,一边往住处走去,一边命人快传军医。   ☆、第058章 灵州   军医来得很快,探了卫崇荣的脉回话道:“启禀殿下,小王爷脉相平和,除了略为虚弱之外,并无大碍,静养两日即可,不日即可康复。”   卫昭闻言松了口气,一边看着军医给儿子处理手上的伤口,一边吩咐人送些松软好消化的食物来。卫崇荣在地道里困了将近两天,滴米未沾,可不是什么都能吃的。   早先,卫崇荣精神奕奕,甚至有些亢奋,全是一口气撑着。如今见了卫昭,很自然就松懈下来,没等食物送来就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了,上下眼皮粘在一起,根本分不开。   卫昭轻声唤他,让他吃了再睡,卫崇荣嘟囔两声,翻过身去,不予答复。卫昭无奈地摇摇头,只能让他先睡,不料卫崇荣突然睁开眼睛,在床上坐了起来。   “荣儿,发生什么事了?”卫昭被卫崇荣不大正常的反应吓了一跳。   卫崇荣揉揉眼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问道:“爹爹,扶余七部的贵族,你是不是都抓起来了?”   卫昭点了点头,不明所以地回道:“是的。”无论男女老少,他一个也没放过。   卫崇荣紧接着又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全部杀死吗?”   卫昭沉默片刻,颔首道:“是的。”他会放过的,只有扶余的平民和奴隶。   卫崇荣忙道:“有两个人,你千万要帮我留下来。”幸好刚才没有睡着,不然就要误了大事了。   “什么人?”卫昭好奇道,卫崇荣该不是要对赫连濯手下留情吧。   “一个是拓跋先翰,另一个是洛伽,赫连洛伽。”卫崇荣说着打了个呵欠,“爹爹,我实在太困了,你把人给我留着就行,等我睡醒了再慢慢跟你解释。”   卫昭听到洛伽的姓氏有些惊讶,可卫崇荣特意提出来了,他肯定会照办的。   卫崇荣这一睡,又是一天一夜,等他醒来,庆佳城的局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除了他要求留下的拓跋先翰和洛伽两个人,卫昭下令斩杀了扶余七部的全部贵族,他不接受投降。随后,他向扶余的百姓宣布,他们可以选择留下,成为大衍的臣民,朝廷保证他们有田耕种,税赋只有关内的一半。如果他们坚持认为自己是扶余人,也可以在年底之前,带上自己可以转移的家产,迁居到亚尔斯兰岭以北的地区,绝不会有任何人阻拦。   面对这样的选择,当惯了奴隶的扶余人将信将疑。以往,他们只能依附贵族生存,不要说自己的田地了,就是他们本身,都是属于贵族的财产,更遑论他们种出来的东西。   如今,大衍攻陷了庆佳城,将七部贵族全部斩杀,搞得人心惶惶。很多扶余人猜测,他们会像以前的真皋人那样,将他们赶尽杀绝,从而霸占他们的家园和土地。   岂料大衍人别出心裁,不但不杀人,还让他们自己选择。留下的有田可以种,三十税一,连续种上五年,土地就是自己的了;想走的绝不阻拦,只要拿得动,什么东西都能带走。   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陡然掉个大的下来,把扶余人全体砸晕了。   城里的局势稳定了,既定的政策公布了,卫昭抽空见了芙莉妲一面。年仅四岁的洛伽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卫昭进屋的时候,他开心地抽着自己的陀螺,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芙莉妲温柔地看着儿子,平静道:“你要如何处置我们母子?”   卫昭的视线同样落在洛伽身上,良久方道:“离开灵州,永远不要回来。”扶余亡国之后,大衍在扶余故地设立灵州,卫夙下令从燕州、云州迁来数万军民屯垦。   “就是这样?”芙莉妲一愣,似是没有想到卫昭的条件会是这般简单。   卫昭长吁口气:“放过你,因为你救过荣儿,放过你儿子,因为他是荣儿的弟弟。”   芙莉妲了然地笑笑:“如此说来,我不谢你,该谢谢小王爷了。”她的赌注,总算是押对了。   卫昭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客气:“一报还一报,礼尚往来而已,你不必多礼。荣儿还在睡着,你也不用跟他道谢,带上你儿子,赶紧走吧,外面给你准备好了马匹和盘缠。”   芙莉妲眼神一亮:“我去哪里都可以?”扶余这个地方,她早就不想待了。   卫昭好笑地撇撇嘴:“灵州你不能待,除了回家投靠卫斯雷,你还能去哪里?难不成,你还想南下欣赏一回大衍的风光?”芙莉妲曾经做过的事,他不是不知道,不过他不打算追究了。   芙莉妲秀眉微挑,得意道:“我去找舒西亚,你总管不着吧。”   卫昭不想跟她多说,转身走了,他没告诉芙莉妲,放过她的真正原因与卫崇荣无关。她是新安长公主的孙女,大衍亏欠那位美丽的公主太多,若非必要,不会轻易置她的后人于死地。   卫崇荣是被活活饿醒的,他还没睁开眼,就大声嚷嚷着叫人送上饭菜。   来人的速度倒也很快,只是卫崇荣看到他,立即就愣住了:“怎么是你?”   拓跋先翰把一碗温热的白粥放到桌上,抱拳道:“是秦王让我来服侍你的。”   卫崇荣又惊又喜,他的确是向卫昭求过情了,让他留拓跋先翰一命。可他万没想到,卫昭直接就把人放到他的身边了,简直是喜出望外。他从床上跳下来,趿着鞋子跑到桌前,顿时笑容全无:“我好容易才从地道里逃出来,你们就给我吃这个啊。”卫崇荣向来是无肉不欢的,可是今天的早饭,不要说肉了,就连下饭的咸菜都没有。   拓跋先翰拱手道:“这是军医的吩咐,你将近三天没有进食,只能喝白粥。”   白粥就白粥吧,它就不能再浓稠一点,卫崇荣端起碗,勺子都没用,一口把粥喝得干干净净。勉强哄了哄肚子,拓跋先翰端来热水,让卫崇荣洗了脸,又给他拿来今天换的衣服。   卫崇荣接过衣服,怔愣道:“我父王让你给我当小厮?”这是不是太浪费了。   拓跋先翰无所谓地笑笑:“秦王只说让我跟着你,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卫崇荣点点头,觉得这样还差不多,以拓跋先翰的身手,给他当侍卫都有浪费的嫌疑,何况是做小厮呢。   卫崇荣刚把衣服换好,卫昭就派人来传他了,说是有话要跟他说。   “爹爹,你找我有什么事?”外人面前,卫崇荣管卫昭都是叫的父王,可是当着他的面,他还是更喜欢叫爹爹,他觉得这样更亲切。   卫昭容色平静,动作亲昵地拉着儿子在身边坐下,略顿了顿,方问道:“你想见他一面吗?”   “你要我见谁啊?”卫崇荣一脸写着莫名其妙,看到卫昭略显纠结的表情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人是赫连濯,便摇头道:“我不见他,反正我们见了面,也没什么可说的。”   卫昭拍了拍卫崇荣的手背,轻叹道:“不见也好……”其他人他都杀了,就留着赫连濯一个,他怕卫崇荣醒来想要见他,却不想他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看在赫连濯最终下令停止搜捕,没对卫崇荣痛下杀手的份上,他打算给他一个痛快,就不慢慢折磨他了,怪没意思的,过去的,就让他都过去吧。   卫崇荣抬眼看着卫昭,轻轻蹙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卫昭,对他的态度有些怪异。卫崇荣想了想,突然问道:“洛伽呢,你怎么安排他的?”   卫昭讶然于他的后知后觉,回道:“我让芙莉妲带他走了,永世不回灵州。”   卫崇荣觉得这个结果还不错,就没多问,他对所谓的弟弟,其实是没感觉的。   沉默片刻,卫昭又道:“荣儿,你已经用过早膳了吧?正好出去帮我办件事。”   卫崇荣根本不问是什么事,皱眉道:“我还没用早膳呢。”那碗清可见底的白粥,不算。   “那就用了早膳再去。”卫昭把要他办的事,向卫崇荣交待了一遍。   扶余是个奴隶制的国家,奴隶附属于贵族,长年累月为他们干活,无报酬,且无人身自由。   卫昭杀光了扶余的贵族,给了原来的奴隶平民的身份,还允许他们自由选择去向。他不指望有人感谢他,只希望灵州的建立顺顺利利,不要误了今年的春耕秋收。   岂料扶余人被奴役惯了,陡然得了自由无从适应,而且他们对卫昭及其麾下的士兵有着严重的不信任的情绪,很多人既不说要走,也不说要留,搞得灵州的筹备工作进展缓慢。   卫昭无可奈何,祭出卫崇荣“扶余二王子”的身份,给自己的话增加可信度。   姬辛觉得,卫昭这是病急乱投医,扶余人要信了卫崇荣才有鬼。谁知他们真的就信了,要走的默默开始收拾行李,要留的则是排队进行登记,一切进行地有条不紊。   对此,卫崇荣也是惊讶不已,他长了一张看起来很值得信任的脸吗?为什么同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去,那些人就相信了呢?难怪卫昭千里迢迢,也要把他带过来,原是为了这个。   面对卫崇荣的疑问,卫昭不予回答,让他自己思考。拓跋先翰给他提供了一点思路,就是扶余人信的,其实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身份,他们需要给自己的信仰寻找一个支撑点。   卫崇荣百思不得其解,最后选择了接受这个解释。的确,扶余人是信奉祖先和鬼神的,与其让他们摒弃原来的信仰,不如给他们换个新的,多简单一回事啊。   卫昭对卫崇荣的态度,始终维持着一点小心翼翼。起初,卫崇荣以为是他的这番遇险吓到了卫昭,并未放在心上,觉得过几日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料一段时间过后,这样的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卫崇荣实在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半夜抱着枕头钻进了卫昭的屋子,直接问他是怎么回事。   卫昭显然没有料到,卫崇荣的反应会是这般直接,一时哑然无语。   卫崇荣急了,追问道:“爹爹,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你这个样子,我觉得好奇怪哦,感觉你像是在讨好我的样子,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对不对?”   卫昭咬了咬唇,半晌方道:“荣儿,你有没有怪过爹爹?”   卫崇荣一头雾水,纳闷道:“我怪你做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自己紧张了好些日子,卫崇荣却是毫无反应,卫昭深深地感到无力,闷声道:“扶余人把你绑走,用来跟我谈条件,可我什么也没答应,即使他们说要杀了你,你有没有……”   卫崇荣听到这里,赶紧打断卫昭的话,急道:“爹爹,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不管是谁,那样的情况下都不可能答应对方的条件吧,谁答应谁是白痴!”   卫昭无语,唇角微微上扬,他不想承认,自己差点就成了儿子口中的白痴。   卫崇荣四肢摊开,霸占了卫昭大半张床,把自己摆成最舒服的姿势,准备睡觉。   卫昭在他身边躺下,只觉所有的愁云烦绪,瞬间一扫而空,心情变得开朗无比。   灵州的事务渐渐走上正轨,可灵州的官员迟迟到不了位,不仅卫昭回不去,就是姬辛,也跟着走不了,要帮着卫昭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   姬辛抱怨过好多次了,他家小猴子从来没离开过他这么久,等他回了渝京,说不定都把他给忘了。他想小猴子,他想君情,想得快要发疯,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回去。   提起君华,卫崇荣心里也是痒酥酥的,不过卫昭说了,就是灵州十郡和幽州四郡的官员全部到位,他们今年之内也是不能回去的,所以他早就已经做好被君华忘记的心理准备了。   光复幽州,开拓灵州,这是卫昭出征之前立过军令状的。有姬玉、鹿子谦、李伉的前车之鉴在前,很多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想着要看卫昭的笑话的。   不想短短三个月时间,卫昭提前完成了战前制定的目标。消息传回渝京,朝野上下震惊,大衍立国近三百年,收回失土的皇帝有之,还不止一位,可开疆辟土的,卫夙成了史无前例第一位。   由于战事进行地太过顺利,一下子多出了一个州、十四个郡、上百个县的空余位置,顿时把吏部忙了个底朝天,一时之间,让他们到哪里去找那么多适合的官员出来。   幽州和灵州都是边关重地,又是苦寒之地,责任大,条件差,有能力的都不愿意去,没能力的皇帝不放心让他们去,事情可不就变得复杂了,你推我让,迟迟没有着落。   闹到后来,皇帝怒了,人家前头打仗的还没叫苦呢,打下来了让你过去当官,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于是吏部排资论辈,考察实绩,该挪的挪,该上的上,总算把官员名单给凑齐了。   新官上任,有秦王给他们镇场子,长宁王总算可以回京交差了。   灵州第一任刺史名叫上官辕,是医神上官翔的次子,也是现任尚书令上官轩的胞弟。卫崇荣看到这位老熟人,心情很复杂,人才济济的上官家,以后会走向何方,谁也预料不到。   庆佳原来是扶余的王城,设郡以后没有改名,成为灵州十个郡里面最重要的一个,首任郡守的位置被前科探花谢秋拿到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要知道,谢秋可是元康公主的独生爱子,也是皇帝最疼爱的外孙,他放外任,什么地方去不得,可他偏偏请缨来了灵州,最高兴的莫过于吏部的官员了。   卫昭对谢秋的选择大加赞赏,有了在庆佳任职的资历,他的履历表会变得非常好看的。   谢秋却是提醒卫昭,由于他的军功显赫,京城如今各种说法都有,很多都是挑拨他和东宫的关系的,让他务必小心,提前做好应对准备。   ☆、第059章 兄弟   谢秋和卫昭说话,卫崇荣默默旁听,始终没有插嘴。只是听到渝京风声有异的时候,他心里不禁“咯噔”一声,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冒出了头。   一直以来,卫崇荣都是把东宫和秦王丨府视作一体的,彼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巫蛊事件尚未发生就已消弭,对扶余的战事也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只要不出意外,卫明再熬上三四年,就能顺利继位。卫崇荣哪能想到,意外说来就来,而最大的变数,却是改变了这一切的卫昭。   上位者多疑,自古有之,卫夙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那么卫明呢,他会怎样看待卫昭。   光复幽州不算什么,十年前的李伉就曾经做到过。而在更早以前,姬清、君临等人还为大衍皇朝收回过朔州、燕州等地的失土。卫昭最大的功绩,在于开拓灵州。   就算卫明心胸开阔,不在乎卫昭立下的不世之功,他身边的人呢,他们又会怎样想。还有就是皇帝,皇后所出的两个皇子一内一外,分别握着政权和军权,他会不会有不安全感。   当着谢秋的面,卫崇荣一言不发,晚些时候回到原来的王宫改建成的刺史府邸,他向卫昭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而且他也很好奇,卫昭对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到底是什么想法。   听完儿子的话,卫昭愣了愣,片刻之后,他微笑着问道:“荣儿,你如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者说,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对那个位置是有企图的?”   卫崇荣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爹爹,我没觉得你想要和伯父争什么,可是我怕……有人会这样想。”前世的太子,就是这样悲剧的,他从没想过要害皇帝,可皇帝认为他害了他。   卫昭有没有想要取代东宫的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认为他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太子认为他有没有这样的想法。一旦有一个人的答案是肯定的,平静的局面就会变得纷繁不堪了。   卫昭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他猛然意识到,他儿子的想法是正确的。他和太子关系不好,会给人可乘之机,可他和太子关系太好,皇帝看到了,心里恐怕会不大舒服。   良久,卫昭伸手揉揉儿子的脑袋,沉吟道:“你别担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卫崇荣见卫昭的表情还算有把握的样子,没再多说什么。毕竟,他们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才会回到京城,而截至目前,太子伯父对他们父子还是关怀有加的,跟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从永嘉二十九年,姬玉以身殉国收回乌兰城和白城算起,大衍皇朝光复幽州花了整整二十一年的时间。倒是开拓灵州,只用了三个月不到,快得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但是,卫昭心里很清楚,打下灵州是一回事,真正做到人心归一,就是另一回事了。目前的灵州看起来风平浪静,是他的雷霆手段起了威慑作用,水面之下,依旧波涛汹涌。   卫昭从没想过,教化那些投诚的扶余人,让他们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就是大衍的臣民。他只是用比原来的扶余贵族更温和的手段对待他们,给他们田地耕种,让他们衣食无忧。   与此同时,卫夙从临近州郡甚至内地大量迁民来此,并鼓励通婚。两三代人以后,这片土地才会真正烙上大衍的烙印,从此变得不可分割。   不知不觉,卫崇荣回到庆佳已有半年。刚刚进入九月,北国的第一场雪就下来了,给了初来乍到的人们一记大大的下马威。卫崇荣是在庆佳出生的,上辈子更是在这里生活了十来年,对寒冷的气候非常适应,没事经常拉着拓跋先翰堆个雪人、打个雪仗什么的,玩得疯了,还能脱光衣服下河冬泳一回,看得周围的人目瞪口呆,他们真的就不冷吗?真是太可怕了。   遗憾的是,卫崇荣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太久,因为卫昭病了,病得还很严重。   行军打仗,军医肯定是必备的,可他们擅长的都是外伤,对卫昭的高热不退,却是束手无策。   眼看卫昭烧得越来越厉害,卫崇荣急得抓耳挠腮,他甚至派人问过上官辕,有没有跟他爹学过医术,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突然,卫崇荣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忙命拓跋先翰去找。   卫昭此时醒着,裹着厚厚的褥子躺在炕上,神情显得很疲惫。他见卫崇荣上窜下跳,就没个安静的时候,不由低声唤道:“荣儿,你别蹦跶了,晃得我眼睛花,过来坐会儿。”   秦王有令,卫崇荣哪敢不遵,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了,斜着身子在炕边坐下,先是摸摸卫昭的额头,然后柔声问道:“爹爹,你有没有感觉好一点?我觉得好像没有那么烫了?”   卫昭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一个时辰摸上十回八回,能作数么?”   “能的,能的。”卫崇荣连连点头,随即抱怨道:“我早就说过,我们该早点回京的,爹爹就是不听……”灵州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卫昭屡遭重创的身体,明显是有些承受不起。   卫昭张口欲言,拓跋先翰在外求见,说是找到卫崇荣让他找的那位巫医了。   卫崇荣兴奋地从炕上跳下来,忙不迭道:“先翰,快把人带进来。”他也是后来才意识到的,那位老巫医的医术,绝不亚于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们。   巫医跟着拓跋先翰进到内室,表情不卑不亢,看向卫昭的眼神也很平静,不带丝毫的怨愤。   “见过秦王,见过小王爷。”巫医躬了躬身,给卫昭和卫崇荣行了礼。   卫崇荣伸手扶起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伊楼先生,这边请。”他是前不久才知道,这位亲手接生了他,并且救过他和卫昭不止一次的老先生复姓伊楼,单名一个“盛”字的。   巫医看了卫崇荣一眼,默默走到炕前,伸手给卫昭把脉。卫崇荣死死盯着他的表情,生怕看到什么不好的迹象。所幸巫医的神色一直很平静,叫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多时,巫医站起身来,拱手回道:“小王爷无需担心,王爷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在下开副方子,喝两剂药就好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你把话说完啊!”卫崇荣急迫地追问道。他就知道,重点是在后面,小小一个风寒而已,军医们不至于搞不定,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巫医凝了凝神,沉声道:“王爷根基受损,虽已仔细调养,到底不若常人康健,且他用过太多好药,普通药物对他已然无效,所以康复起来,会很缓慢,而且……”   “而且什么?你想要急死我是不是?”卫崇荣对伊楼老先生的性子,已经是无语了。   巫医转头看向卫昭,见他侧目看着自己,方缓缓道:“在下建议王爷,尽快回到南方。在庆佳过冬,对你的身体是极不利的,倘若再来两次风寒,在下也是无能为力。”   听完巫医的话,卫昭沉默不语,半晌方挥了挥手,示意他先下去开方煎药。   拓跋先翰跟着巫医出了门,卫崇荣回到炕边坐下,恳求道:“爹爹,你都听到了吧,不要再固执了,我们回京好不好?我不喜欢看到你生病的样子,一点都不喜欢……”   卫昭眉头深锁,一直没有说话。自己的身体如何,他心里是有数的,可是现在离开的话,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除非是有合适的人选代替,否则他不甘心功亏一篑。   见卫昭不肯回话,卫崇荣轻轻扑到他身上,带着点撒娇的语气说道:“眼下才是十月,你的身体就受不了了,要是再冷点,你要怎么办?爹爹,你该不会是想要扔下我一个人吧!”   卫昭把手搭到儿子背上,轻轻抚了两下,无奈叹道:“荣儿,你让我再想想。”   伊楼盛的确是有两把刷子的,喝了他开的药,卫昭的体温慢慢降了下来。   卫崇荣生怕自己功力不足,说服不了卫昭,特意请了两位救兵。在霍青阳和谢秋拍着胸脯保证的情况下,卫昭终于给卫夙上了道折子,请旨提前回京。   上官翔和端木惠给卫昭下的断语犹在耳畔,卫夙哪有不准的道理,当即就在折子上批了允许。他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送得太多,不想再看到任何意外发生。   当初出征扶余的十万人马,该回去的在姬辛回京时都已经带了回去,剩下的都是要长期驻守灵州的。因而卫昭回京,不会带着大部队,而是轻车简行,三百亲兵护送。   卫昭走后,留下的兵马听从霍青阳的指挥。反正早在拿下庆佳城的时候,卫夙论功行赏,就封了他为武安侯,资格绝对是够的,不会被人诟病。   想到即将到来的分离,霍青阳连着好几日闷闷不乐,想方设法粘在卫昭身边。   见此情形,卫崇荣既觉得好笑,又感觉到了莫名的危机感。不过想着灵州初建,霍青阳有可能四五年都不能回京,他就大方地体谅他了,还把卫昭暂时借给他。   霍青阳虽然不能回渝京,可他拜托卫昭,帮他捎带两个人回去。一个是他失散多年的姐姐霍青月,另一个则是他年仅七岁的外甥女霍莹莹。   霍莹莹原先有个扶余名字,霍青阳找到她们母女以后,把她原来的名字摒弃了,央着卫昭重新给取了个,跟他姓霍,唤作莹莹,取其光洁如玉之意。   霍莹莹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卫崇荣跟她相处了小半年,愣是没听到她说过一句话。当然,他们打交道的机会也不多就是了,一个月不过碰上两三次而已。   倒是拓跋先翰,由于同病相怜的缘故,对霍莹莹母女多有照顾。卫崇荣曾经问过拓跋先翰,要不要改随母姓,就像霍莹莹那样。拓跋先翰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是没有这个必要。   十月底,卫昭一行人启程回京。虽说多了霍青月和霍莹莹两人,可她们母女的骑术都很了得,各骑一马,完全跟得上队伍进度,叫人刮目相看。   途径青州,卫昭等人遇上了点小麻烦,竟然有人试图行刺。不过刺客的人数和实力都很有限,卫崇荣还在想着要不要冲上去过把瘾,一拥而上的刺客们就已经全部被解决掉了。   “启禀王爷,刺客身上没有标记,看不出来历。生擒的两个……都服毒自尽了……”被人行刺是件很恼火的事情,线索全无就更不爽了,难怪前来回话的亲兵一脸写着不高兴。   卫昭摆了摆手,平静道:“他们是有备而来,你们不必在意,今后加强戒备就好。”   亲兵领命而去,卫崇荣凑了过来,皱眉道:“爹爹,今天的事有点古怪。”刺客的实力太弱了,反而让人怀疑他们的用心,上赶着送死也不带这样的。   卫昭冷哼了声,语带讥讽:“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人想享渔翁之利罢了。”   卫崇荣的眉头蹙得更紧,好奇道:“爹爹,你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   “不知道。”卫昭摇头,冷笑道:“可我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卫崇荣长吁口气,舒展开眉宇,他只希望,太子伯父要像爹爹一样清醒才好。   许是知道卫昭已经起了戒心,之后的行程变得极其顺利,再也没有不长眼的人敢找他们的麻烦。   尽管姬辛班师回朝的时候,已经享受过了太子郊迎的待遇。此番卫昭抵京,卫明仍是出城三十里,亲自迎他。卫明并非只身前来,他把自己的三个儿子都带上了。   卫崇荣闻讯,心头的大石顿时落地。甭管太子伯父心里是怎样想的,他能摆出这样的姿态,对那些借着卫昭的军功挑拨他们兄弟关系的人,就是最有力的还击了。   “臣弟拜见太子殿下,殿下长乐未央。”卫昭翻身下马,稽首跪拜道。   卫明伸手扶起卫昭,朗声道:“你我兄弟,何必客气。”   卫昭起身,微笑道:“礼不可废,皇兄。”   卫明全不在意,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叹道:“黑了,瘦了……”   他们兄弟忙着叙旧,卫萱、卫崇荣等人上来行礼都要见缝插针,不然说不上话。   卫明的三个儿子,卫崇荣最喜欢的就是卫萱,当即向他贺喜道:“恭喜大哥,喜得千金,什么时候能让我看看小侄女啊?”巫蛊之祸没有发生,这个小丫头算是有福了。   卫萱初为人父,提到女儿自是满脸笑意:“你消息倒是挺快的,是阿秋告诉你的吗?”   卫崇荣嘻嘻直笑,却不说话,他可不敢说自己是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说的。   卫兰站在卫萱身旁,神色是惯常的倨傲不羁。卫崇荣见惯不怪,根本不去搭理他。   倒是卫茂,见着卫崇荣颇有些激动:“荣荣,我看过战报了,你好厉害哦!”   卫崇荣莫名其妙,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卫茂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第060章 春猎   果然,卫茂说完那句话就翻脸了,恢复原本桀骜不驯的表情,转而向卫萱说道:“大哥,你都听见了的,回头见到六皇叔,可要给我作证啊,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卫崇荣虽不明白卫茂的意思,可知道事出有因,而不是卫茂真的转变了对他的态度,反而松了口气,便向卫萱求证道:“大哥,三哥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   卫萱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解释道:“攻陷庆佳城的时候,你不是被困在地道里了吗?四皇叔在写给皇祖父的战报里提到了这件事,说你在里头困了两天两夜,还是自己把石门凿开逃出来的。六皇叔听人说了你的事,一直在宫里说你好厉害,三弟不服气,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六皇叔就说……”   说到这里,卫萱忍不住笑了起来,卫茂真是有够无聊的,卫昊才多大一点,跟他较什么真。可他倒好,不但跟卫昊计较了,还打赌输了,所有要到卫崇荣面前,亲口说他厉害。   卫萱一边笑,一边把卫茂和卫昊打赌的事说了出来。没等他说完,卫茂的脸色就已经黑得像锅底了。卫崇荣其实是很想给卫茂面子的,可他忍了忍,没能忍住,还是扑哧笑出了声。   人在陷入绝境的时候,是会爆发出你无法想象的能量的。不要说是卫茂了,就是卫崇荣自己,你现在给他弄块材质相同的石门摆在面前,他也绝不可能把它凿个洞出来的,卫茂输得不冤枉。   卫茂气呼呼的,回城的路上一句话没跟卫崇荣说。卫崇荣浑不在乎,反倒觉得这样的卫茂才是正常的,他但凡对他客气点,他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背后搞了什么小九九。   卫昭开拓灵州,立下不世之功,理当重赏,可他已经是郡王了,再赏就只能是加封亲王。按照惯例,大衍的皇子是不封亲王的,最高就是郡王,只有等到老皇帝驾崩,新皇帝给兄弟升官赏爵的时候,才有可能封为亲王。如果卫昭现在封了亲王,日后卫明登基,就会出现赏无可赏的局面。   卫昭如何看不出卫夙的为难,他当即表示,自己不需要任何封赏。但是来年卫崇荣元服以后,他要把他立为世子,为了堵住宗正寺那群老家伙的嘴,他想先向皇帝讨个旨意。   见卫昭心心念念都是他的宝贝儿子,卫夙的嘴角幅度很小地抽了抽。就算赫连濯已经死了,还是卫昭亲自下令杀的,他看卫崇荣,还是觉得别扭,不可能像卫萱他们兄弟几个一样。   卫昭看到皇帝有所心动却迟迟不肯开口,拱手道:“请父皇准许儿臣的请求。”   卫明见状跟着劝道:“父皇,荣儿聪慧果敢,智勇双全,担得起世子之位。”   皇帝的视线在两个儿子脸上转来转去,片刻方沉声道:“准奏。”   “儿臣谢父皇恩典。”卫昭稽首谢恩,随即向卫明投去感激的一瞥。   卫夙缓缓点头,示意卫昭平身。太子和秦王兄友弟恭,他看了是极满意的。   卫昭出宫回府,卫崇荣已经把霍青月和霍莹莹安顿到了王府的偏院。霍青阳封了武安侯,皇帝肯定是要赐宅子的,可他人在灵州,短时间内回不来,工部的人多半不会太勤快的。   再说便是有了府邸,霍青月一个被扶余人掳走多年还带着个有一半异族血统的女儿的单身女子,在人生地不熟且霍青阳不在的情况下,如何在京城生活,所以卫昭直接把她们带回了王府。   卫昭听了卫崇荣的汇报,觉得很妥当,就没多问霍家母女的事,反而问道:“荣儿,那个拓跋先翰,你打算如何安置他?”先前在扶余,卫崇荣身边连个同龄的小伙伴都没有,拓跋先翰对他有救命之恩,又比他大不了几岁,他便让他跟着他,既是伙伴,也是随从。如今回到京城,就不能再那样随意了,拓跋先翰本事是有的,人尽其用才算是不浪费。   卫崇荣略加思忖,随即道:“先翰呐,先让他给我当伴读吧,他不会说汉话,也不识字,以后要帮我做点什么都不方便。”有些时候,他会觉得拓跋先翰很像前世的自己。   卫昭对卫崇荣的安排没有异议,只是问了一句:“他今年多大了?”扶余的孩子普遍早熟,要从外表判断他们的年龄,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卫昭早就放弃进行这样的努力了。   “十三岁,比我大四岁。”卫崇荣说着伸出右手,收起拇指,张开其余四个指头。   回京休整数日,卫崇荣开始回到宫学读书,带着个比他高了大半个头的伴读。大半年没有正经上课,虽然卫崇荣有抽空自己读书,还是比班上的同学落后了不少进度。   在宫学,卫崇荣最好的朋友是顾川,可他在家守孝,还没回来。卫崇荣跟其他人都是泛泛之交,没有特别熟悉的,他想找个人借笔记看看,看来看去选中了卫茂。   “三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课间休息时,卫崇荣突然走到卫茂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卫茂愣了一瞬,醒过神来迅速摆出一副兄长的姿态,慢条斯理地说道:“什么事?你说。”   卫崇荣压根儿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道:“三哥,我想把你的笔记借来看看。”   卫茂又是一愣,他没听错吧,卫崇荣居然是来找他帮忙的,这个感觉真不错。卫茂坐直了身体,视线在卫崇荣身上来回扫荡,半晌方道:“我记的东西都放在东宫,明天给你带来行吗?”   卫崇荣笑着点了点头:“可以,谢谢三哥。”说完在卫茂惊诧的目光玩,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卫茂掐着自己的脸,喃喃自语道,仿佛身处梦境一般。   第二天,卫茂给卫崇荣带来了他缺课期间的全部笔记。他把东西给了卫崇荣,漫不经心地道:“就是这些了,你拿回去慢慢看,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   卫崇荣双手接过笔记,大致翻看了下,发现记得特别齐全,旁边还写着自己的见解,全是卫茂亲笔所书,不由抬头冲他一笑:“谢谢三哥,我不会客气的。”   卫茂抬手挠了下脑袋,仍是感到困惑,不过卫崇荣向他求助,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回家路上,拓跋先翰用扶余话对卫崇荣说:“小王爷,你是故意的?”   卫崇荣笑而不语,心里却是很高兴的。回京之前,卫昭再三嘱咐他,特殊时期,要和东宫的堂兄们搞好关系,万不可起了冲突,给他人可乘之机。   对此,卫崇荣深感为难,他和卫萱,那是从一开始就很好。他和卫兰、卫茂,却是第一次见面就不对盘,双方能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就算是很和谐了。要想改善,谈何容易。   但是太子全家出城迎接他们那日,卫茂认赌服输的表现给了卫崇荣不一样的感观。   卫昊不到四岁,再是顶着小皇叔的身份,卫茂要蒙他还不容易,可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兑现了承诺。所以卫崇荣准备尝试下,比起个性高傲、不易接触的卫兰,卫茂还是要更可爱些的。   卫崇荣找卫茂借笔记纯属一时兴起,他若肯借给他,他就此多个理由亲近他,他要是不肯,两人的关系不过是维持现状,对卫崇荣而言,没有任何损失。   卫崇荣没想到的是,卫茂竟是个表里如一的乖小孩,不仅答应借他笔记,还对他毫无保留。要知道,就是卫崇荣自己写的东西,除了卫昭,他再不可能全部给人看的。   拓跋先翰见卫崇荣只顾着发笑,也是忍俊不禁。卫崇荣回过神,用汉话问道:“你能听懂我们说的话吗?看来你学东西还挺快的。回府以后,我教你认字。”   拓跋先翰点头,缓缓道:“能听懂一些,大致意思能猜到,你能顺便教教莹莹吗?”他的汉话不是回到渝京才开学的,而是在庆佳的时候,就跟着霍青月和霍莹莹学了一些。   “莹莹啊……”卫崇荣说着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幸亏有你提醒,不然我就忘了,我得告诉蒙俊达一声,给她请个女先生回来,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等等。”   拓跋先翰愕然,愣愣道:“可以吗?”卫崇荣对霍莹莹这样好,他有些意外。   “当然可以了。”卫崇荣很认真地对拓跋先翰说道:“莹莹是武安侯的外甥女,眼下不过是在王府做客,请个女先生算什么,完全是应该的。”连拓跋先翰都有这样的错觉,他或许该再敲打下王府的下人了,霍青月和霍莹莹不是寄人篱下的寡母孤女,她们是霍青阳的亲人。不管霍青阳出身如何,他能十九岁就以军功封侯,前途不可限量,他的姐姐和外甥女是不该被怠慢的。   拓跋先翰了然一笑,是他先入为主了,却忘了霍莹莹的身份早已是今非昔比。   两人回到王府,卫崇荣首先找来蒙俊达,传达了自己的意思。蒙俊达立即表示,霍夫人和霍小姐都是王爷请来的贵客,他是万不敢轻待的,女先生他马上就去请,保证请来京城最好的。   当年,卫昭是想换掉蒙俊达这个长史的,不料他挨过一顿板子以后突然开了窍,办事又利索又妥当。卫昭瞧着还算满意,就放弃了换人的打算,让他一直干到了现在。   卫崇荣对蒙俊达一向是很放心的,事情交代完了就让他退下了。他让拓跋先翰把他的东西和卫茂的笔记拿回他的院子,他独自去了主院,准备给卫昭请安。   卫昭请旨回京的理由是生病,卫夙如何舍得让他继续操劳,东城大营的日常事务全部给了平郡王卫昌不说,还特许卫昭在家休养,除了初一、十五的大朝,年内都不用上朝。   除此之外,皇帝每旬打发太医上门,给卫昭请平安脉。鲁王内君孙野得了皇帝的旨意,也是有事没事就往秦丨王府跑,他的医术固然是在太医之上,就是为人……有点不大好相处。   卫崇荣走过穿堂,便听得屋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算你还有自知之明,没有逞强留在灵州,你要真想着过了冬天再回来,我估计你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四哥,你过来坐。”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子,看见卫崇荣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坐,那是鲁王夫夫的独生子卫若,也是他唯一的一个堂弟,今年六岁。   “若儿,你们来了多久了?”卫崇荣走过去,挨着卫若坐下。   卫若伸出手,蜷着大拇指、无名指和小指,竖着食指和中指。   卫崇荣汗颜,对屋内被孙野唠叨了两个时辰的卫昭表示深深的同情,不过他没有进去解救他的打算,因为鲁王内君话唠的功力实在非比寻常,就连他的宝贝儿子都无力抗拒,只能避其锋芒。   陪着卫若坐了会儿,卫崇荣感叹道:“我很好奇,三伯父平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卫若面无表情,吐出八个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有他夹在中间,是最可怜的。   卫崇荣把手搭在卫若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满眼写着爱莫能助。   卫昭在家猫了一个冬天,直到开春才重新回到东城大营。很多人猜测,卫昭并不是真的生病了,而是韬光养晦,避免和东宫正面对上,就像他之前放弃封赏,只为儿子求一个世子之位。   对于这种说法,无论卫昭还是卫明,都是不予回应,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对宫学的孩子们来说,三月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上林春猎。卫崇荣弓马娴熟,每年春猎都是名列前茅,赢得人咬牙切齿,却又对他无可奈何。   今年春猎,君情极为罕见地来了,据说是出于君华的强烈要求。   “荣哥哥,你带我去骑马好不好?爹爹不让我一个人骑。”卫崇荣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就被君华扯住了衣袖。   君华刚满五岁,长得玉雪可爱,眼珠子又黑又亮,就跟水晶葡萄似的,任谁看了也不忍心拒绝他提出的要求。卫崇荣向来宠着君华,自然不会不答应,当即带着他去到马棚选马。   “荣哥哥,我要那匹黑马,我要——”君华一到马棚,就看中了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   卫崇荣笑着摇了摇头,那匹马太高了,速度也快,骑着打猎不错,可是他们骑着玩,就有点浪费了。好在君华不是不讲理的孩子,卫崇荣细心给他说明了原因,他就同意另外选一匹马了。   他们正在慢慢选着,卫茂过来了,同样是一眼就看上了那匹黑马,他跟御马监的人说了声,把马牵走了。君华不高兴地嘟了嘟嘴:“漂亮马儿不见了……”   卫崇荣揉揉他的脑袋,笑着说:“等你再长大点,我带你骑我们家的‘流云’。”   君华很高兴,展颜笑了,笑得眉眼弯弯。最终,卫崇荣挑选了一匹性格温顺的白色母马。   ☆、第061章 转折   抱着君华上了马,卫崇荣控着马,在围场里跑了起来。他们的速度并不算快,但对君华来讲,已经算得上是很刺激的体验了,他指着眼前跑过的山鸡和野兔,兴奋地咯咯直叫。   只听“咻”的一声,一支箭矢从他们的面前掠过,死死地钉在了一只拼命逃跑的野兔身上。   卫崇荣抬眼一看,就见霍莹莹身着一袭红色骑装,手上还举着一张弓。很显然,刚才的那一箭是她射出来的,正中心口,分毫不差,不由轻轻拍了拍手,露出赞赏的笑容。   君华转过头,用亮晶晶的双眼看着卫崇荣:“荣哥哥,我们也去打小兔子!”   卫崇荣皱眉道:“小猴子,我们没带弓箭哎。”上林春猎,弓箭是管得很严格的,每支箭矢上面还有编号,每个人领箭的时候都要做登记,卫崇荣想着今天要陪君华玩,根本没去领箭。   君华眨了眨眼,扯着他的衣袖撒娇道:“没关系的,我们回去拿弓箭好了。”那个穿红衣服的姐姐好厉害,他也想要跟她一样,如果荣哥哥肯帮他的忙,他一定能赢过六皇子的。   卫崇荣被君华缠得没办法,只好带着他领取了弓箭。又因君华想要亲自拉弓射箭,卫崇荣特地选了最轻的弓,最短的箭。方便倒是方便了,就是不知道用起来效果如何。   皇家围场狩猎,不会真的让小皇子小公主们背着弓箭,漫山遍野去寻找猎物,自会有侍卫骑马在前面驱赶,把小动物们集中起来,让他们更加容易射中猎物。   以往,卫崇荣独自参加射猎,都是一骑绝尘,远远甩开众人。今天带着君华,就不能太过恣意妄为了,小家伙刚学射箭不久,固定靶勉强还能射中,骑在马背上射跑动的猎物,那就很难说了。   卫崇荣小心地控制着缰绳,不让马儿跑太快。君华拉开弓,朝着不远处一只正在悠闲地晒着太阳的锦鸡射过去一箭。他的准头还算不错,就是力道不足,箭矢在距离锦鸡一步的地方落了空。   幸运逃过一劫的锦鸡原地蹦了两下,竟然没有逃开。君华不服气,从背上抽出一支箭,再度张弓射去。卫崇荣闭上眼睛,不忍看到这一幕。果然,这一箭偏得更厉害,起码差了两三步。   意识到有人不射中自己决不罢休,锦鸡扑棱了两下翅膀,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君华放下手上的小弓,沮丧道:“荣哥哥,我是不是好笨,什么东西都射不到……”   卫崇荣见他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赶紧鼓励道:“我家小猴子是最聪明的,谁敢说你笨啊!射箭这个东西,多练习几次就会好了,你还小嘛,不要着急,慢慢来,我会教你的。”   君华仍然有些不高兴,嘟囔道:“爹爹跟我说过,荣哥哥和我一样大的时候,已经是宫学的第一名了,谁也比不过你。六皇子比我还要小一岁,我却连他都赢不了,好丢人哦!”   卫昊?!卫崇荣回想了下,之前他们从林子那边过来,的确是看到他拎着一只受伤的小白兔。可卫昊是被燕离抱着骑马的,他射到的那只小白兔,有没有燕离的帮忙很难说的。   卫崇荣想到这里,贴在君华耳边说道:“小猴子,不要紧,下次看到猎物,我们两个人一起拉弓,保证不会让你空手而归的。”小朋友第一次打猎,自信心还是需要保护的。   “嗯嗯。”见卫崇荣承诺要帮他,君华的表情多云转晴,重新露出笑脸。   安抚好了君华,卫崇荣勒紧马缰,重新出发,他看到前面有好几只小兔子在蹦来蹦去。   就在此时,卫崇荣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马儿的长嘶,他扭头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   原来,卫茂骑的那匹黑马突然发了狂,抬起前蹄就跟疯了似的拼命往前冲,瞬间超过了他们。   卫茂吓得脸色苍白,冷汗淋漓,他抓紧缰绳,想要控制马儿降低速度。但是黑马神志不清,根本不听他的使唤,尖锐地嘶叫着向前冲去,速度越来越快,差点就把卫茂甩了下来。   “三哥,你不要慌,千万抓紧了,我想办法救你。”卫崇荣见情形不对,拍马追了上去。   只是他的马没有卫茂的好,黑马还发了疯,根本追不上,两人的差距越拉越大。眼看黑马就要跑出他的射程,卫崇荣不敢再耽搁,他夺过君华的弓,又从他背上抽了支箭,张弓射去。   随着“嗖”的一声,卫崇荣射出的箭射进了黑马的脖子。如果卫崇荣用的是自己平时惯用的弓,这支箭肯定已经没入了黑马的脖子,可惜这把弓是给君华选的,太轻了,石力不够。   黑马受到刺激,变得更加疯狂,卫茂双目紧闭,紧紧拉着缰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卫崇荣大呼不好,可他距离卫茂太远了,根本帮不到他,侍卫们也没来得及赶过来。   眼看卫茂就要坚持不住,被失控的黑马摔落在地,另一支箭带着破空之声飞速而来。   黑马中箭以后轰然倒地,卫茂跌坐在地上,脚软地根本站不起来。   卫崇荣带着君华匆匆赶到,他跳下马,跪在卫茂身边问道:“三哥,你怎么样了?”   卫茂不停喘着粗气,好半天才抬起头,看着卫崇荣问道:“你救了我?”   卫崇荣摇头,老实回道:“第一支箭是我射的,弓不称手,差点帮了倒忙。”   君华不明所以,只觉惊险刺激,补充了句:“那是我的弓。”卫崇荣揉揉君华的脑袋,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话,卫茂已经够衰了,就不要再刺激他了,君华乖巧地点了点头。   卫茂长吁口气:“还是要谢你的,比那些侍卫动作快多了。”   卫崇荣拔出箭矢,看了看上面的编号,递给卫茂:“你派人打听下,谁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他和君华赶到的时候,卫茂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估计他也没有看清,是谁救了他。   卫茂接过箭,半天没有说话。此时,侍卫们赶了过来,见两位小皇孙和昭阳侯的小世子都是平安无事,不由心下甚慰。同样是失责之罪,小主子们有没有出事,处理结果是完全不同的。   见卫茂差不多缓过来了,卫崇荣扶着他站起来,让侍卫们把他送回去。卫茂把箭递给侍卫,叫他们打听箭的主人是谁,打听到了要迅速报给他知道。   发生了这样的事,今天的狩猎肯定不能再继续。卫萱闻言更是震惊,立即命人去查,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竟敢谋害他的弟弟,被他查出来了,定然叫他不得好死。   稍时,御马监的人前来回报,发疯的马此前并无病痛症状,也没有其它异常。   卫萱蹙眉,语气很是不善:“你的意思是说,那匹马是无缘无故发疯的?”   马夫连连摇头,不停地磕头请罪。他其实也是觉得莫名其妙,可这种听起来就像是推卸责任的话,他是不敢在临淄王面前说的,说了只会罪加一等。   卫萱喝退了马夫,眉头紧锁,凝目深思。这件事他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否则的话,两位父亲那里是交待不过去的。对方针对的很可能不是卫茂,而是整个东宫。   射杀黑马的那支箭很快查出了主人是谁,不是别人,正是霍莹莹。   消息传开,包括卫崇荣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难以置信。卫崇荣不怀疑霍莹莹的箭法,可是以她八岁的年龄,真的能有那样的力量吗,还是说霍家的人都是天生神力,与众不同。   质疑归质疑,箭矢上的编号做不得假,那支箭的确是霍莹莹领出去的。   确定是霍莹莹救了卫茂,皇后和太子内君都对她进行了重赏。卫茂更是亲自登了秦丨王府的门,对霍莹莹的救命之恩表示感激。面对诸多封赏,霍莹莹保持着惯有的冷静和沉默。   数日过后,黑马发疯的原因查出来了,说是御马监的人在喂食时不小心混进了一种野草,这种草和某种香料混合,就会引起马匹神智癫狂。皇帝大怒,处罚了御马监的相关负责人。   对于这个结果,卫崇荣是持怀疑态度的,御马监养着那么多马,喂食都是统一进行的,如果说是马草弄错了,发疯的不该只有一匹马,而是有很多匹才对。   还有就是那个所谓的香料,其他人他不清楚,卫茂他还能不了解吗,他是从来不带香囊、荷包一类的东西的,更不会在衣服上熏香,根本不具备这个引发条件。   卫崇荣很怀疑,在黑马身上做手脚的人想要针对的,其实不是卫茂,而是他。   因为过去几年的春猎,他每次挑选的都是性子最烈、速度最快的马匹,今年要不是带着君华,他肯定会选那匹黑马的。它的个头,它的气势,跟其他马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境界。   只是,是谁要害他呢?卫崇荣想不明白。他一个尚未正式册封的郡王世子,应该不会碍到谁的眼吧?以前的话,他还能认为是卫茂跟他过不去。现如今,这个可能也没有了,且不说卫茂是不是真的有心跟他交好,就冲着他主动牵走那匹发疯的黑马这个举动,就知道这件事与他无关。   就在卫崇荣困惑不已的时候,拓跋先翰为他提供了一条很有用的线索。   狩猎那日,卫崇荣带着君华选马之前,他看到有人靠近过那匹黑马。当时,拓跋先翰以为那人是帮他的主子挑马的,并未在意。后来出了卫茂的事,他就留神去查了查那个人。   结果发现,那人和五皇子卫时有过接触。   卫时?!卫崇荣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们两个,真的是前世无冤,今生无仇啊。   无论哪辈子,卫崇荣印象中的卫时,都是个标准的小透明。前世,卫时十一岁封了代王,随即就藩,在卫夙的六个儿子里面,算是待遇最差的。   卫时上面有四位兄长,长兄是太子暂且不论,二哥封了郑王,三哥封了鲁王,四哥封了秦王,封地一个比一个富庶,他完全没法比。再说就藩的时间,郑王卫旭早逝,秦王卫昭被俘,但他们从封王之日起,从未去过自己的藩地。鲁王卫晓倒是去就藩了,可他也是二十岁成亲以后再去的,不像卫旭,年仅十一岁就被卫夙打发去了封地。   今生,卫时封王的时间没变,封号也没变,但是皇帝的想法变了,没让他小小年纪就去就藩。   饶是如此,卫崇荣和卫时的接触也很少,偶尔在宫里遇上了,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要是追究上一辈的恩怨,更是只有卫时欠卫崇荣的,因为陷害卫昭被俘的人,就是卫时的舅舅李伉。   只是逝者已逝,而是还是战死的,皇帝后来从卫昭那里得知了真相,也没把这件事公开。   毕竟,李伉的英雄形象已经树立了很多年,卫昭没有证据,口说无凭。愣是把他拉下神坛,只会引起民众的反弹,觉得他是在给自己的战败寻找借口和替罪羊,哪怕他说的,全部都是事实。   卫崇荣不知道,卫萱是没有查到卫时,还是查到了更多的东西不便说出来。不过涉及到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卫崇荣把他知道的信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卫昭,剩下的事情就不归他管了。   卫崇荣满心以为,卫昭会像以往那样,很快查清事情的缘由。毕竟,卫时只是个尚未开府的小皇子,且没有母族可以依仗,他在宫里做点什么,手脚不可能太干净。   岂料没过两日,卫昭就很严肃地告诉他,此事到此为止,以后再不要提起。   卫崇荣愕然,随即明白,这件事比他想象地还要复杂,卫萱查不下去,卫昭一样无可奈何。   春猎过后,卫崇荣进宫读书变得小心翼翼,宫学以外的地方,绝不随便乱走。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算是深深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了。进入五十一年,皇帝的身体变得时好时坏,不管太子和秦王有多克制自己的举止,各种有理无理的说法还是不胫而走。   最开始,卫崇荣对卫夙的病并不在意。上辈子,太子和元康公主冤死,卫昭被俘自尽,君情以身殉国,皇帝照样撑到了永嘉五十四年,活了整整七十岁。   如今,巫蛊之祸没有发生,皇帝的儿子除了卫旭全部健在,北疆的失土如数收回,还开拓了灵州大片土地。卫崇荣怎么想,都觉得卫夙搞不好比原来还能多活几年。   他甚至因此暗暗同情过他的太子伯父,亏得他生得比较晚,是卫夙年近而立才生的儿子,不然依着卫夙的寿数,他稍有不慎,就有可能熬不过他,那就悲剧了。   不想卫夙的病情反反复复,竟是越来越严重了,孙野和上官翔对皇帝进行了会诊。两人的结论是相同的,就是皇帝没有致命绝症,而是年纪大了,寿数到了,药石罔效。   卫崇荣闻讯惊骇不已,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说,以前国事家事乱成一团麻的时候,皇帝是强撑着不敢死,而今心愿得偿,了无牵挂,反而撑不住了。   ☆、第062章 帝崩   皇帝病重,不能理事,朝中政事由太子全权处理,边关防务则是秦王在负责。   卫昭生怕刚刚收回的幽州和灵州局势不稳,不但连给霍青阳去了三封急信,要他务必小心谨慎,既要防范已经迁走的扶余人,也要留意已经归顺的那些,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出不得半点疏漏。   除此之外,卫昭还将鹿鸣派往了朔州,牢牢盯着铁勒人的动向。卫斯雷这个人,他不是很信任得过,倘若给了他可乘之机,后果很难预料,所以要提前做好应对一切变化的准备。   论理,皇帝龙体不适,皇子皇孙们是应该轮流侍疾的,就像两年前那次一样。但是,卫夙除了卫昭,根本不召见其他皇子,更不要说是让他们侍疾了,压根儿就见不着皇帝的面。   太子卫明忙于政事,无暇分心也就罢了。鲁王卫晓身无实职,每天最主要的任务便是带孩子,空闲时间多的是,可他见到皇帝的次数,远远不及他家内君。   代王卫时尚未成年,还在宫学读书,他和卫兰是同班同学。皇帝并未传召他们侍疾,因而宫学的正常教学秩序没有受到影响。   卫昊和卫阳两位小皇子更是年幼,连进宫学读书的年龄都还不够,他们听说父皇生病了,都闹着要去请安,见不着皇帝,就在紫宸宫外哭个不停。   卫昊活泼开朗,卫阳酷肖皇帝,卫夙对两位老来子,一向是疼爱有加的。然而这一回,他只召见了他们一次,就派人告诉燕离和赵姬,仔细看好孩子,不得惊扰圣驾。   如此一来,卫昭就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频繁召见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要说皇帝偏爱秦王冷落东宫,大部分人都是承认的,可要说皇帝动了储君换人的心思,却又看着不像。毕竟,卫夙只是不大见太子的面,朝中大小事情都是全权交给了他的,并未让秦王插手。   再则说,卫夙虽然不大过问朝事了,可他偶尔身体情况好转,也会召见孙舒、姜澈、上官轩等朝中重臣,说的都是让他们辅佐太子一类的话,只字不提秦王。   除了卫昭,见驾机会最多的就是昭阳侯君情了。皇帝有时候会分开召见他们两个,遇上机会合适了,也会两个一起见。卫夙仍然不喜欢卫崇荣,每次召见卫昭都不会带上他。但他很喜欢君华,君情哪次进宫没有带上他,卫夙都会特意问起,为何不把君华带来。   面对皇帝的疑问,君情平静地解释道:“小猴子喜欢荣儿,进宫见不到他,自然不愿来了。”不管皇帝有多疼他,宫里的环境都是比较约束的,小孩子不喜欢也很正常。   卫夙皱眉,面露不满之色:“华儿马上就要读书了,你们怎么还是小猴子、小猴子的叫他,真是不像话。”再是聪明俊秀的孩子,配上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小名,都会让人觉得性子野得很。   君情抿了抿唇,笑意微露:“他本来就是小猴子嘛,这样叫着亲切。”   卫夙无奈地摇了摇头,揶揄道:“猴年生的叫做小猴子,下一个叫什么?小虎子吗?”明年恰好就是虎年,以君情简单粗暴的命名方式,他家二小子被叫做小虎子,是可以预见的。   君情微愕,右手不自觉地就放到了目前还未曾显山露水的腹部,回过神来才重新垂下去。尽管内心波涛汹涌,可他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不叫皇帝看出自己的心潮起伏。   见君情久久不说话,卫夙叹气道:“罢了罢了,还是朕先给华儿起个字吧,指着你们两个,还不知会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来,没得惹人笑话。”   皇帝赐字,那是何等的荣幸,君情稽首谢恩道:“陛下厚爱,微臣代华儿谢过了。”   卫夙摆了摆手,久病的憔悴神色显出几分笑意:“怀字代表想念,熙字寓意光明,华儿就字怀熙吧。”他顿了顿,接着问道:“二小子姓什么?名字你们有着落了吗?”   至此,君情终于明白,皇帝不是在跟他开玩笑,而是在很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不禁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抬起头,直直看着皇帝,半晌方喃喃道:“陛下……”   卫夙半躺着,靠在靠枕上,接过君情的话说道:“你们两个,躲躲藏藏这些年,闹得也差不多了。你们不累啊,朕看着都累,不要再躲了,朕给你们赐婚,以后正大光明在一起。省得华儿见了辛儿,还要叫声长宁王,别不别扭……”皇帝等了好些年,一直不见姬辛和君情来找自己,终于忍不住了,自己把赐婚的话说了出来。   “可是……”君情没有露出卫夙期待中的惊喜表情,而是迟疑道:“我若是当了长宁王妃,那昭阳侯……”君情不是在乎名分的人,而昭阳侯的爵位是父亲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他必须保住。   卫夙闻言轻笑道:“傻孩子,难道你当了长宁王妃,你就不是昭阳侯了么?”   长久以来,凡是有爵位继承的人家,都没有过嫡长子出嫁的先例。但这绝不意味着,已经承袭爵位的人下嫁他人就会失去爵位。只不过说,以往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罢了。   君情愣住了,只觉得脑袋乱哄哄的,有种转不过来的感觉。这一天,他受到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皇帝知道了他和姬辛的事情不说,还要给他赐婚,给他们的儿子赐名,真是太意外了。   卫夙见君情良久不语,自顾自地往下说道:“看你这个样子朕就知道,你们肯定是没想过的,也不指望你们了,朕干脆把二小子的名字也给取了吧,省得你们临时再抱佛脚。”   君情总算反应过来,呐呐道:“要是个闺女怎么办?”   卫夙扑哧笑了,随即说道:“就叫姬卉吧,不管是二小子还是二丫头,都能用得上。”   君情再度谢恩,心绪起伏不平,皇帝今天太奇怪了,怪得都有点不像是他了。   卫夙说话算话,没过几日就下了赐婚的旨意。只是赐婚的双方,着实让人惊讶,竟是长宁王和昭阳侯。很多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他们是不是听错了,这不可能是真的。   皇帝特意在圣旨里说了,昭阳侯虽然嫁入长宁王府,可他的爵位保留,日后可传给世子。   卫崇荣是听卫昭说起这桩婚事的,他当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皇帝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乐观了,所以他才急着想要安排好一切。而君情,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他疼爱地最纯粹的孩子了。   正常情况下,亲王郡王这一级别的婚事,程序都是很繁琐的。从赐婚算起,到大婚当日,拖上两三年的大有人在。不过君情和姬辛情况特殊,皇帝要求少府在年内就把他们的婚事办妥。   较之其他人的惊讶或者悲伤,君华无疑是最兴奋的,他先是高兴地告诉卫崇荣,他要当哥哥了,后来又很激动地告诉他,他爹爹要嫁给他父王了,他们全家人从此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长宁王和昭阳侯的婚礼由太子亲自主婚,其规格之高仅亚于当年太子大婚。遗憾的是,笼罩在皇帝病重的阴影下,原本喜庆的婚事,也透出了几分隐约的悲伤的气息。   卫昭基本已经不回王府了,他带着卫崇荣住在永福宫,比住在东宫的太子一家距离紫宸宫更近。无论哪一世,卫崇荣和卫夙的关系都说不上亲密,他对祖父的即将离世,并没有父亲和伯父那样发自内心的哀伤和不舍。他的难过,更多的是因为卫昭的难过而来。   每次从紫宸宫回来,卫昭的心情都会变得很低落,卫崇荣尝试过安慰他,发现效用不大也就放弃了。的确,安慰的语言在这个时候是显得最苍白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卫昭身旁。   某日,卫崇荣下课回宫,竟然看到卫昭在弹琴,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从来不知道,卫昭还有这样一项技能,以前也没看他展示过。带着好奇的心情,卫崇荣驻足在了书房门口。   一刻钟后,秦王世子表示,他后悔了。因为卫昭的琴技,实在是突破下限的糟糕,他身为人子,都没法昧着良心说出一个好字。没有当场扭头就走,已经是他给予卫昭的最大鼓励了。   可就是这样一首曲不成调的曲子,卫崇荣听了会儿,愣是听出了些许忧伤的意味。为了不触及卫昭的痛处,卫崇荣没有问过他有关这首曲子的事,而卫昭后来,也没再弹过这首曲子。   新年到来的时候,皇帝的病情已经到了沉疴难起的地步。除夕大宴被取消,祭祖祭天均是太子代劳。孙野私下里告诉卫昭,皇帝不过是在挨日子罢了,能不能过了正月都很难说。   正月里头,卫夙不再是只见卫昭和君情,他挨着召见了他在京城的全部儿女,从小到大,一个一个来。皇帝在最后的清醒时刻见的人是太子,他交待给卫明很多事情,先是国事,再是家事。   卫夙说,他一生征伐不休,耗尽国力,但收回了北疆全部失土,还开拓了灵州,总算是不辜负太丨祖皇帝的遗训。眼下,边关初定,国库空虚,还得休养生息才能逐渐恢复国力。卫明登基以后,当以稳定为主,南疆的失土,暂且就不要管它了,安心把幽州和灵州拿稳了,就是功德无限。   卫明含着泪,一一应了。其实,就是卫夙不说,他也会这样做的。后宫诸多事宜,卫夙交待地很简单,他相信以卫明的胸襟和气量,会把弟弟们都照顾好的。   永嘉五十二年正月二十四,大衍皇朝第十任皇帝卫夙驾崩,享年六十八岁。   正月二十五,大行皇帝遗诏昭告天下,停灵元仪殿。   正月二十六,太子卫明登基为帝,以次年为泰安元年。   正月二十八,新皇给大行皇帝上谥号“纯”,庙号兴祖,而非卫崇荣记得的中宗。   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谓之祖宗者,其庙皆不毁。前世,卫夙至死没收回幽州,功绩比起前面几任皇帝,并无过人之处,因此不能称“祖”,而只能是“宗”。今生,卫昭收回了幽州,开拓了灵州,卫夙有了开疆辟土的功绩,尊其为“祖”,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第063章 卫夙   身为大衍皇朝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卫夙刚出生时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皇子。   神宗皇帝诸子里头,卫夙排行第九,完全不占任何优势。卫夙的母亲和妃孙氏,在神宗皇帝的后宫里,也是属于不上不下的那种,既非宠冠六宫的宠妃,也不是被人遗忘的存在。   论出身,论情分,和妃比不过顾皇后,人家是齐国公府的嫡长女,自幼和神宗皇帝青梅竹马,还给皇帝生了对龙凤呈祥的双胞胎。而她不过是虢国公府不受重视的庶女,进宫纯属巧合,孙家人都不在乎她在宫中能取得怎样的地位,只要不犯下错误,连累孙家就好,何况她还无子,膝下只有三位公主。   拼美貌,拼宠爱,和妃又不及丽妃,那位出身低微,家里勉强算是世族,其实早已败落,连着几代无人出仕。可惜皇帝就是喜欢丽妃,觉得她长得好,会说话,懂得他的心思,只看她的封号,也能看出皇帝的想法。和妃倒也不是完全不得宠,不然她也生不出三位公主来,只是在神宗皇帝心里,她属于可有可无的类型,有她不多,无她不少,没什么值得让人牵挂的特殊地方。   原本,顾皇后生有嫡长子,其他皇子是不用再肖想太子之位的。然而,没等神宗皇帝正式册封大皇子卫凤为太子,他就在十岁那年一病没了,令帝后二人伤心欲绝、哀痛难逾。   尽管皇帝追封了早逝的爱子为孝真太子,可是大衍皇朝,终归是要有一位皇太子的。   立子以嫡,无嫡立长,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例。卫凤之后,神宗皇帝的二皇子和三皇子皆是早夭,丽妃所出的四皇子卫周也就成了事实上的皇长子。   卫夙两岁那年,神宗皇帝几经思虑,册封丽妃田氏为贵妃,令十二岁的四皇子入主东宫。   在未来的岁月中,如果丽贵妃母子不主动犯错,卫夙和九五之尊的位置,基本是无缘的。   显德九年,铁勒入燕州,占西北两郡,大衍不敌,双方议和,铁勒提出和亲,要求下降真公主。   铁勒可汗博雅阿图提出的要求传回渝京,朝廷上下,一片哗然,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   开国两百多年,大衍和铁勒时战时和,偶尔也有和亲的举动,但都是把宗室女甚至宫女以公主的名义嫁过去,卫家真正的公主,是从来没有和过亲的。   满朝文武,众说纷纭,有说要和铁勒血战到底的,绝不咽下这口窝囊气,也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是要打可以,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拿什么去和铁勒的无敌铁骑硬拼。   神宗皇帝和群臣商量了三天三夜,得出的结论是,形势不如人,只能暂且答应铁勒的要求。如此一来,紧张的就是后宫的诸位娘娘了,谁都不想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到不毛之地去。   皇帝女儿不少,适婚的却不多,只有顾皇后所出的嫡长女卫凰,以及和妃的大女儿新安公主。   论年龄,十八岁的顾长公主显然比十五岁的新安公主更合适。但是,顾皇后仅有一子一女,儿子已经去了,就剩下女儿在身边,她还病得很重,素来心软的神宗皇帝根本没法对她开口。   就在这个时候,丽贵妃突然跳了出来,对皇帝进言道,顾皇后病重,把她唯一的女儿嫁去和亲,实在是太不人道了,不如让她为皇后分忧,让巴陵公主代替姐姐嫁过去。   丽贵妃的话说得倒是恳切,可她唯一的女儿巴陵公主年方十岁,远不到出嫁的年龄,就是和妃的二女儿南阳公主,也比巴陵公主大了三岁,无论谁代替卫凰和亲,都轮不到她。   丽贵妃说了这样的话,和妃哪里还能坐得住,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从一开始就看得出来,皇帝舍不得卫凰,所以她再是不舍,也主动在皇帝面前说出了让新安公主和亲铁勒的话。   于是,在卫夙三岁的时候,他最爱的大姐姐就被迫嫁去了异国他乡,姐弟两人终生不曾再见。卫夙对铁勒的痛恨,以及欲除之而后快的决心,就是在这个时候种下萌芽的。   新安公主远嫁两个月后,顾皇后薨逝,谥号“敬”。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丽贵妃份位最高,又是太子生母,由她暂管凤印,统摄六宫乃是情理之中,并无人有异议。   倘若丽贵妃安分守己,做好她的本职工作,待孝敬皇后孝期一过,被册封为新后也是顺理成章。可惜丽贵妃太性急了,她还没当上皇后,就摆起了皇后的威风。更要命的是,她对其他低位嫔妃苛刻些也就罢了,她总喜欢跟和妃过不去,处处挑她的刺,寻她的麻烦。   神宗皇帝的确不是很宠和妃,可她毕竟是虢国公府的女儿,父兄在朝堂有一席之地,而且新安公主又和亲去了铁勒,皇帝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和妃的态度明显比过去亲近了许多。   丽贵妃对和妃的明显打压行为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开始思考,她是否真的能够胜任皇后一职。以前顾皇后在的时候,宫里哪有这些事情,看来出身不够,的确是个致命伤。   作为皇帝,神宗皇帝勉强只能算是合格,可他的心思却是极细腻的。因他身体不好,经常就会担心,等他百年之后,年幼的卫夙等人会被人苛待。有一回,皇帝召丽贵妃侍寝,不经意就说起,他大行以后,希望丽贵妃和太子能善待宫里其他嫔妃和她们的皇子皇女。   但凡换个有脑筋的女人,就是心里再不爽,也会笑意盈盈地应承下来。皇帝说出这话,分明是有托孤和立后的想法,除了太后和新皇,谁需要照顾先皇的嫔妃和子女啊。   可丽贵妃听完这话,不仅没有答应,反而生起气来,她可不愿意照顾那些跟她争过宠的女人以及她们的孩子。神宗皇帝惊呆了,怒极反笑,只差没有发作而已,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皇帝动了要换太子的念头,他可以不立丽贵妃为皇后,但只要卫周登基,她母凭子贵,照样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他没办法,只能连太子一起换了。   神宗皇帝儿子生得多,可惜站住的没几个,大多还生母出身卑微,也就只有九皇子卫夙,算是正经的世家贵女所出。皇帝恨屋及乌,连带着对太子也没了好感,便开始关注卫夙。   感觉到皇帝的冷落,丽贵妃不思挽救,反倒出了个大昏招,坑死了自己和儿子。   丽贵妃对卫夙下毒,打算毒死他,直接从根源解决问题,从此一了百了。谁知卫夙运气不错,那块被人下了药的水晶芙蓉糕他没吃着,而是给了进宫找他玩的长宁王世子姬清。   姬清代卫夙受过,几乎小命不保,好容易救了回来,也是伤了筋脉,毁了习武根基。   事情败露,皇帝震怒不已,长宁王府人丁单薄,几乎代代都是单传,丽贵妃毁了姬清,是想要让姬家后继无人吗?再说丽贵妃的初衷,可是要除去卫夙的,他绝对不能再忍了。   显德十二年,卫周被废太子位,改封代王,立即就藩,丽贵妃贬为庶人,囚禁永巷。次年,卫周在封地自尽,年仅十七岁,庶人田氏闻讯,忧愤而亡。   显德十五年,神宗皇帝册封和妃孙氏为皇后。次年,卫夙元服,加封为皇太子。   皇帝多病,且性情软弱,朝政大权长期落入太后谢逸之手。谢逸并非皇帝生母,而是养母,他的亲生子乃是楚王。皇帝生怕太子年幼,日后钳制不住谢逸,想给他说一门得力的亲事。   不料卫夙听说,他父皇看中的人选是长宁王府的仙游县主姬扬,当场就拒绝了。   卫夙一直觉得,姬清、姬扬兄妹两个是生错了性别,哥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妹妹野蛮暴力,全无淑女形象。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姬扬是在六岁的时候,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她暴打一顿,浑身痛得要命,却看不出一点挨打的痕迹。包括和妃在内,所有人都在夸赞姬扬,称她将门虎女,名不虚传,都没一个人在意受伤的他,只有姬清,给了他同情的一瞥。   由于卫夙的坚持,他和姬扬的婚事尚未正式提出就胎死腹中,几乎不被人知晓。   两年后,仙游县主嫁给君家少主的消息传出,天下皆惊。因为在所有人看来,姬家和君家,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家族。他们之间不要说联姻了,就是有所往来,都会让人感到奇怪的。   姬家自不用说,大衍开国两大异姓王之一,和永安王府姜家并称天下世族之首。   长宁王府以军功起家,无论儿女,都是精通兵法,弓马娴熟。姬家的历代县主,要么入宫为后,要么嫁入同样的世族人家,从来没有下嫁寒门的说法,一次例外也没有。   偏偏姬扬就开了这样一个先例,怎能不让人惊讶,并对此议论纷纷。当然,琅琊君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他们虽然没有世族的身份,却是大衍皇朝很特殊的一个存在,无人敢轻慢他们。   君家是以诗书传家的,他们家传的,不是一般的书,而是中原有史以来,历朝历国的史书。   如果没有君家先人的努力,神川皇朝之前的中原历史,很可能就在战火中烟消云散了。因此从神川皇朝到大衍皇朝,虽然君家的嫡系子弟从不出仕,可他们家的地位,却是绝对超然的。   君家少主君雅,才名闻达天下,他的师兄俞宗就曾说过,如果君雅愿意参加科举,他状元郎的头衔肯定是保不住的,可惜君雅就是不来考,神宗皇帝扼腕叹息之余也是无可奈何。   君雅娶了姬扬,姬扬嫁了君雅……   卫夙闻讯既是觉得好笑,又感到浑身轻松,不管怎么说,父皇是不能再逼他了。   在卫夙看来,他娶不娶姬扬和长宁王府是否支持他,根本没有必然联系。老长宁王已经去了,现在的姬家是姬清当家做主,他相信凭着他们两个人的交情,姬清会毫不犹豫站在他一边的。   显德二十二年,神宗皇帝驾崩,谥号“惠”,年仅十六岁的卫夙登基为帝。   就像先皇想到的那样,太皇太后谢逸牢牢地把持着朝局,根本不给小皇帝任何机会。卫夙年轻气盛,如何忍得下去,他不是先皇,也没有他那般软弱的性子,他是不会任由谢逸摆布的。   永嘉元年,卫夙为了打压谢家的气势,罢免了谢逸的侄儿谢宁中书令的职务,换成俞栋担任此职。同时他把侍中余宪和尚书令韦传也给撤职了,换上了桂儒和孙晏。   俞栋是前科状元郎俞宗的叔父,也是君家的学生,他虽不是卫夙的人,可也不是谢逸的,中立姿态站得很稳。至于桂儒和孙晏,前者是卫夙的老师,后者是他的舅舅,就都是自己人了。   谢逸冷眼看着小皇帝的举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想着,哀家经营了几十年的朝堂,不是你撤换几个官员就能撼动的,要是那样容易的话,先皇早就成功了,哪里会轮得到他。   果然,新上任的三省长官就职不到半年,就纷纷被谢逸寻到了错处,俞栋下狱自杀,桂儒、孙晏免官回家。卫夙气得半死,却是无能为力,他发现在太皇太后面前,自己的力量太渺小了。   卫夙的危机没有就此解除,谢逸罢免了他的人仍不罢休,他动了换个皇帝的心思。   得知太皇太后传召楚王进京的消息,卫夙慌了。   谢逸不是他的亲祖母,可他却是楚王的生母,谁近谁远,显而易见。更重要的是,在皇帝有错的情况下,大衍皇朝的太后或者太皇太后,论律是有废立皇帝的权力的。   卫夙有错,这是事实,尽管上升不到废帝的高度,可要是谢逸铁了心,想把亲生儿子扶上位,小题大做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朝堂上下,从先皇登基起就是掌握在太皇太后手里。   卫夙不想坐以待毙,他赶在楚王抵京之前,打着巡视河工的旗号出宫了。他要去朔州,他要去找姬清,真的和太皇太后对持起来,只有姬清手上的兵权能帮到他。   出宫不久,卫夙就让影卫化妆成他的样子,代替自己巡视河工去了。他私下带着一行侍卫,改道向北,投奔姬清。不想太皇太后早有预料,提前派人在路上伏击了他。   侍卫们拼死力战,可惜力有不敌,渐渐被人包围。随着对方步步紧逼,包围圈越来越小,眼看就要被人突破。卫夙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神色,心里却多少有些开始慌乱了。   他不由自主在想,如果被太皇太后抓回宫去,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也许会像伯祖父齐怀王那样,直接被人废了,再赐上一杯鸩酒。齐怀王还有皇祖父这个弟弟,虽然赐死了他,却以帝礼治丧。他只有三个姐姐,真要是被人废了,只怕结局比齐怀王还要不如,天知道谢逸和楚王会如何对待他。   关键时刻,一道白色身影闯入卫夙的视线,只见他左突右挡,三两步就冲到了卫夙面前。   “快跟我走!”白衣人抓住卫夙的胳膊,带他飞身掠起,动作快得其他人根本来不及拦截。   卫夙隐隐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可他还没想起是在哪里听过,就被人带着风驰电掣一般疾走了。一口气奔出二三十里,见身后没有追兵追来,白衣人放下卫夙,让他稍作喘息。   卫夙虽有习武,可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并未修习过内功和轻功,陡然经历这么一回,确是有些吃不消。他在树下坐了会儿,直直盯着白衣人看了片刻,突然道:“你是阿清,对不对?”   由于年纪相当,卫夙打从会走路会说话起,就和长宁王世子姬清玩在一起,两人的关系非常亲密。但是那年姬清代替卫夙中毒之后,老长宁王把儿子送到昆仑山养伤驱毒。后来,老长宁王遭人暗算死于朔州,姬清下山后直接赶往朔州袭爵,并接掌军权。卫夙以前从未出过京城,所以他和姬清已有十余年未曾见过,彼此的联系都是靠的书信。   姬清勾唇笑笑,温言道:“陛下,你能走了么?此地距离朔州千余里,我们必须尽快到达,以免夜长梦多。”他笑起来的神态,还有说话的语气,都让卫夙感觉特别地熟悉。   卫夙一跃而起,兴奋道:“阿清,你的伤是如何治好的?我记得太医曾经说过,你不能再练武的。”为了这个事情,他当初难过了好久,为什么不是他吃了那块芙蓉糕,他是不用练武的。   “太医的话,通常只能听一半。”姬清说完,再度拖着卫夙掠起,到了他的藏马之处。   卫夙看着全身乌黑、四蹄雪白的高大骏马,不解地问道:“为何只有一匹马?”   姬清撇了撇嘴,笑问道:“陛下最长时间骑过多久的马?不超过半个时辰吧?”见他默然不语,继续说道:“此去朔州,我们路上不能耽搁,陛下一个人,是坚持不住的。”   姬清说完翻身上马,再把卫夙拉了上去。卫夙对姬清说的那番话,感到有些不服气,他有心想要反驳他,又觉得用事实来说话更有说服力,于是保持沉默。一个时辰后,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一路疾驰两天两夜,打发了三拨伏兵和两拨追兵,姬清终于带着卫夙到了朔州大营。   下马的时候,卫夙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是自己的了,他很想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骑马了,可看到姬清完全如常的步伐,没好意思说出来,默默把话吞了下去。   他们刚刚走进营地,就有亲兵上前回话,姬清听完立即扔下卫夙,拔腿跑了。   卫夙莫名其妙,抬腿跟了过去,他尚未走进营帐,就听到姬清惊慌失措的声音:“大哥!”   大哥?!老长宁王有一子两女,姬清乃是长子,他哪里来的什么大哥,真是奇怪。   ☆、第064章 姬清   卫夙想要走进营帐,被看守的士兵伸手拦住,他们不认识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给进。   卫夙活了十八岁,从来没有想去哪里去不成的经历,不由有些新鲜,他没有发火,只是扬声唤道:“阿清!”士兵不过是尽忠职守,姬清把他带来这里,却不交代清楚,应该找他算账。   话音未落,两个士兵的表情就有些变了,可他们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随即,营帐的门帘被人掀开了,姬清站在门边,低声道:“你先进来吧。”   卫夙看他一眼,抬腿走了进去。这是主帅居住的营帐,里面宽大整洁,以幔布隔开,分作两间,外间办公,里间休息。卫夙见姬清直接往里走去,便跟着他走了进去。   营帐的里间安置着一张床榻,榻上躺了个人,因他背朝外面,卫夙看不清他的脸。可是一进入这里,他就闻到了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味,不禁皱眉问道:“阿清,那是谁?”   姬清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什么,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榻上的人听到卫夙的声音,慢慢转过身来,那是一张苍白虚弱的脸,看上去和姬清有几分相像,他缓缓开口道:“陛下!”   卫夙愣住了,他左看右看,视线在姬清和那人身上来回转移,半晌方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是熟悉卫夙的人,就能从他貌似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他开始有点生气了。   见“姬清”张口欲言,却迟迟不语,那人叹了口气,强撑着想要坐起来。他的手抖得厉害,仿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姬清”立即扶住他,柔声道:“大哥,你小心一些。”   “陛下,臣身体有恙,不能前来救驾,便拜托阿扬跑了一趟,咳咳……”他说到一半,突然咳了起来,咳得像是喘不过气,好容易缓过来,才继续道:“若是阿扬君前失仪,臣……”   话已至此,卫夙哪里还看不出来,床榻上这个病骨嶙峋的男人才是手握重兵,为大衍皇朝镇守北疆的长宁王姬清,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转而向“姬清”道:“你是姬扬?”   姬扬抿着唇,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卫夙长吁口气,压下心头突然涌起的一股郁气,沉声道:“原来是仙游县主,朕先前问你是不是长宁王的时候,你为何不否认?”   姬扬转头看了姬清一眼,见兄长的脸色还算平和,挑眉道:“我若说了自己是姬扬,陛下还会跟我走么?你在写给大哥的信里说过,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我,就算见到了也不会搭理我……”   “你……”卫夙气极,被姬扬堵得说不出话。他恨自己眼拙,竟然没能看出姬扬是女扮男装,他更气姬清不守信用,把他们的通信给了姬扬看,难怪路上他们聊天,姬扬一点破绽都没有。   姬清默默听着皇帝和姬扬的对话,先是一言不发,见皇帝面露不豫之色立时喝道:“阿扬,不得无礼,咳咳……”他的这个妹妹,别的什么都好,就是这个脾气,实在是没救了。   姬扬从不畏惧皇帝,以前不怕,现在更不怕。但她一见兄长咳嗽,神情马上就变了,连声道:“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了,大哥,你别生气,师兄不是说了么?你是绝对不能动气的。”   卫夙说不上有多生气,他更多的其实是心塞,毕竟除了童年时代的那次交锋,他和姬扬并无其他恩怨。倒是过去两天,太皇太后派来的追兵和伏兵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如果没有姬扬全力护着,他根本不可能平安来到朔州大营,更不要说谋图日后了。他见姬清的情况着实不好,不由带着点歉意问道:“阿清的病,可是那次中毒的后遗症?”   “不是。”   “是的。”   兄妹两个同时开口,给出了完全相反的答案,卫夙顿时就明白了真相。   姬清再要说点什么,此时外面有人禀告:“王爷,送药来了。”   姬扬转身出去,把药端进来。姬清接过药碗,默不作声,把药喝了。   姬扬拿着空碗,低声道:“大哥,你歇着吧,我们商量好的事,我先告诉陛下,他若有疑问,再来问你不迟。”为了能够顺利接应到卫夙,姬清可谓是弹精竭虑,万不能再伤神了。   生平第一次,卫夙站在了和姬扬完全相同的立场,附和道:“仙游县主说得对,有事朕和她商量,不劳长宁王费心,你就安心歇着吧!此乃圣旨,不可违抗!”   姬清哭笑不得,无奈道:“臣遵旨,谢陛下恩典。”   出了姬清的营帐,姬扬把卫夙带到一个空旷且方便说话的地方,两人相对无言。   良久,卫夙方沉声问道:“仙游县主,你跟朕说实话,阿清的病情究竟如何?”他和姬清通信多年,姬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只字不提,因而他一直以为,他虽不能习武但情况还算稳定。   姬扬凝神沉默了片刻,带着点无奈的情绪说道:“原本还好,只要平心静气,不劳神费心,可于常人无异,可是……父王死于非命,我又是个女儿,家里的担子都落在大哥肩上……”   卫夙的眉头深深蹙了起来,长久没有说话。姬扬瞥他一眼,继续说道:“陛下遇到的情况,我和大哥讨论过了,觉得还没到最糟糕的处境,最起码的,楚王没有应召上京。”   “你确定?”卫夙面露喜色,眸子里有一抹异样的神采闪过。谢逸想要干掉他,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楚王代替他。如果楚王自己不配合,太皇太后做得再多,也是没有用的。   姬扬微微抬起下颌,笃定道:“当然确定,打探消息可是我的老本行。”   卫夙轻轻点头,默默在心底盘算了一番,随即道:“如此说来,我们得见楚王一面。”   姬扬仿佛早已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打了个响指说道:“没问题,我陪你去。”   卫夙眼中流露出匪夷所思的光芒,上下打量姬扬一番,突然说道:“朕就说嘛,先前和你一起过来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总算明白了,你那时在模仿阿清,难怪有点不伦不类。”   姬扬白了皇帝一眼:“陛下,你就别放马后炮了,见到大哥之前,你根本就没怀疑过我。说老实话,认不出来不是你的错,大衍和铁勒交手多少次了,也没人发现长宁王是假的,对不对?”   “什么?你竟敢冒充阿清!”卫夙一向知道姬扬胆子很大,可没想到能有这样大。   姬扬摆了摆手,恣意笑道:“什么叫冒充啊,说起来好难听,陛下能不能换一个好听点的说法。其实,我只是以大哥的名义,偶尔在对阵铁勒人的时候,到战场上晃悠两圈,免得人家说长宁王神龙见首不见尾。可是两军对弈的所有事情,都是大哥在幕后安排好的,排兵布阵这些事我可是不懂的,不过是充个门面罢了。”   听完姬扬说的话,卫夙的面色变得格外凝重,自责道:“都是因为朕……”虽然那时年纪小,可他清楚地记得,老长宁王曾经说过,他的一双儿女,习武的天赋都是一等一的好。   而今,姬扬的身手如何,他是亲眼见识过了,绝对是当世罕见的顶级高手,否则太皇太后派来的那些人,怎会轻而易举就被她打发掉了,如果姬清当年没有中毒……   卫夙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姬扬打断了。她看着卫夙,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陛下,请不要怀疑长宁王府对你的忠诚,能够为你而死,是姬家每一个人的荣幸,你无需多想。”   卫夙直直看着姬扬,脸色逐渐缓和下来,仿佛今天才是第一天认识她。   姬扬并不在意卫夙的审视目光,继续之前的话题说道:“陛下当局者迷,有些事情可能看得不清楚,可我和大哥都觉得,太皇太后想要打压你不假,但是楚王他……真不像要上进的样子。”   “他都已经是亲王了,他还要如何上进?”卫夙低低地吼道。   姬扬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提醒道:“楚王无子,他再上进又能如何呢?”   卫夙深吸口气,迅速冷静下来:“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先见到楚王。”   在朔州大营休整了两日,卫夙和姬扬收拾包袱准备南下。姬清的身体稍有好转,亲自出营送了他们,他说如果楚王那条路走不通,他就带兵勤王,杀回渝京。   看着姬清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卫夙暗自决定,待到此事尘埃落定,他一回到渝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姬清调回京城,再在朔州熬下去,他能把命丢在那里。   南下的路比北上要好走些,卫夙只遇到了两拨阻击他的人,战斗力都很一般,被姬扬直接解决掉了。进入涿州地界,楚王亲自派人来接,卫夙和姬扬一路通畅,再未遇到任何麻烦。   出发之前,姬扬告诉卫夙,楚王并无上进之心,卫夙不以为然,并不相信。   可是见到楚王以后,卫夙才发现,他哪是没有上进之心,他根本就是生无可恋。   楚王就藩之时,卫夙尚未出生,他又是个不爱请旨回京的,因而叔侄两人,此前竟是从未见过面。楚王初见卫夙,连呼两声“好像”,听他说明来意,当场写了封信,托他转交太皇太后。   卫夙一看信的内容,就知道自己暂时逃脱一劫,保住了他岌岌可危的皇位。   拿着楚王的亲笔信,姬扬护送卫夙回京。途中,卫夙开玩笑地说道:“仙游县主,朕有点后悔了。”早知姬扬如此能干,他就该娶她进宫的,也能多个人陪着他和太皇太后斗智斗勇。   “后悔什么?没让我当皇后吗?”姬扬看也不看卫夙,波澜不兴地说道:“陛下若是真的娶了我,此时才是会后悔的,一个不会主持宫务,只会拿着剑到处砍人的皇后,你真的需要吗?”   卫夙皱了皱眉,怀疑道:“世家贵女该学的那些东西,你都没有学过?”   姬扬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吐槽道:“陛下,我是人,我不是神。学武练剑已经占据了我吃饭睡觉以外所有的时间,我哪里还有心思去学别的,那样会被累死的好不好?”   卫夙其实也没指望姬扬说出“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之类的话,可姬扬太过直白的回答,还是深深地震撼到了他,没等他想好该做何回应,就听姬扬接着说道:“就算陛下不介意我什么都不会,我想太皇太后和太后也不会同意让一个和离的二婚少妇进宫去当皇后的,尤其那个女人,曾经还是君家的儿媳妇。”   “你和离了!什么时候?为什么?”姬扬嫁入君家的事卫夙知道,可她和君雅和离了,他就不知道了,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有些好奇,刨根究底地追问道。   “去年七夕。”姬扬仿佛是在叙说别人的事情,语气非常平静:“还能是什么原因?当然是不擅女红,不会管家,结果被婆家嫌弃了,我又是个受不得气的人,干脆就回娘家了。”   尽管姬扬说话的时候,表情再是正经不过,可卫夙听了,却是将信将疑。姬扬不擅女红,不会管家有可能是真的,可君家会因为这些嫌弃她吗?显然不大可能,其中必有玄机。   姬扬无意中转过头,见卫夙的情绪竟然有些低落,不由说道:“陛下,不至于吧,我又不是正主儿,你至于那么失望吗?要不,我家里还有个小妹,比我漂亮,也比我温柔……”   不等姬扬把话说完,卫夙骤然变色,寒声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姬扬美目一瞪,无辜道:“陛下,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给我大哥写的信我都看过了,比我家夫君——哦,不对,是前夫君——写给我的情书还要肉麻,看不出来才有古怪。”   卫夙瞪他一眼,抓狂道:“谁让你偷看朕写给阿清的信的,谁允许的?”   姬扬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道:“我没偷看,是大哥给我看的。可是陛下,你要真想对我大哥好点,就不要把事情挑明了,那对你而言,也许不算什么,但是很有可能,你会要了他的命。”   “挑明就有用吗?仙游县主,你真是太天真了!”卫夙说着自嘲地笑了笑,“你都能看出朕的弦外之音,朕不信阿清看不出来,可他就是装作不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的……”   姬扬同情地看了卫夙一眼,难得好心地开解道:“陛下,你可以倒过来想想,反正你也不可能让我大哥进宫当皇后,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他最忠诚的主君,这是永远不可能改变的。”   卫夙原本想问,忠诚和喜欢是一回事么?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意识到,对姬清、姬扬这样的人而言,忠诚是凌驾于所有感情之上的,甚至超过爱情,他不能再强求更多了。   姬扬却是在想,卫夙了解的姬清,从来就不是最完整的,与其将来幻象破灭、两败俱伤,不如从一开始就守好君臣的分寸,她不想看到世宗皇帝和长宁贞王的悲剧再重演了。   如果没有发生当年的意外,她的哥哥也许真会是卫夙记忆中温润清雅的性格,倘若那样的话,她绝不反对他们突破重重障碍走到一起,并且会送上最真诚的祝福。   然而现实不是这样的,田氏下毒是想要卫夙的命,毒性之烈显而易见,姬清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他的性格中增添了太多让人阴郁和绝望的成分。   姬扬根本没有办法想象,将来的某一天,卫夙得知真相,会是怎样复杂和纠结的心情。   回到京城,卫夙本该直接进宫的,可他突发奇想,先跟着姬扬去了趟长宁王府。   那一日,他见到了两个在他未来的生命中占据重要分量的角色,姬婉和君临。   ☆、第065章 君临   永嘉三年,长宁王府二小姐姬婉入宫,初封敦妃。大婚前夕,卫夙召姬扬进宫面圣。   姬扬看着皇帝一脸的不情不愿,心底不由火起,呛声道:“陛下,下旨要我妹妹进宫的人是你,不管你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你的脸上能不能稍微有点新郎官该有的喜悦……”   卫夙懒散地抬起头,瞥了姬扬一眼,意兴阑珊道:“不关阿婉的事,朕只是觉得,我们现在所做的每件事,好像都是在太皇太后的掌控之中,挺没意思的,就连朕的婚事,也是如此。”   当初,他拿着楚王的书信回宫,太皇太后看了面无表情,仿佛就当他私自离宫的事从未发生。   然后,日子又回到了从前,他每天上朝下朝,批阅奏折,就像是被人操控的木偶人,因为不管什么事情,都是太皇太后说了算,皇帝提出的异议,满朝文武就当听不见似的。   百无聊赖之际,卫夙问过姬扬,他该怎么办。姬扬的回答只有两个字,熬着。   谢逸的权力来自宪宗皇帝,先皇在位二十二年,从未真正脱离过他的控制,卫夙年幼登基,能奈他如何。姬家的兵权,只能保证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对他夺回大权,帮助不大。   好在太皇太后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唯一的亲生儿子楚王还和他关系不睦,就藩几十年,从来不肯回京。正面抗不过太皇太后,卫夙只能韬光养晦,积蓄力量,静待合适的时机。   为了缓和与谢逸的关系,卫夙在宋国公谢宁为世子谢舟向重庆长公主提亲时,毫不犹豫说了同意。哪怕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姐姐从小到大只爱恋过一个人,长宁王姬清。   皇帝大婚,太皇太后和孙太后就皇后的人选产生了分歧,两人征询他的意见。   卫夙想了想,说出了姬婉的名字。和谢家有关系的女子,他不想娶,谢逸还嫌他对后宫的把控不够么?至于孙家的表姐表妹,那是没有必要,他的母家不支持他还能支持别人么?   听到卫夙的回答,太皇太后波澜不惊,只说了句皇帝喜欢就好。孙太后稍有不满,可皇帝愿意,太皇太后也同意了,她再反对,也是无用的,就没有开口,算是默认了。   见姬扬蹙眉不语,卫夙又道:“每次看到太皇太后看朕的眼神,朕都觉得他像是在对朕说,我知道你在玩什么花样,可我不在乎,随便你怎么折腾,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这种感觉糟透了。”有些话,皇帝在别人面前是不能说的,包括他的母亲孙太后,反倒是他从小就看不顺眼的姬扬,竟然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   明白卫夙的不满不是冲着姬婉,姬扬暗自什么口气,不紧不慢道:“陛下稍安勿躁,我刚刚收到一个对你来说算是不错的消息。涿州最新传来的密报,楚王病重,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真的?”卫夙挑了挑眉,眼神晦暗不明。他对那位只见过一面的皇叔并无恶意,可楚王是谢逸唯一的儿子,这是不争的事实,倘若楚王不幸故去,对太皇太后将是很沉重的一个打击。   姬扬默然颔首,面容平静无波,她对楚王的了解,来得比皇帝更多。早在很多年前,齐闵王被太皇太后害死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死了,所以无论何时,他都不是皇帝真正意义上的对手。   翌年开春,涿州送来丧报,楚王薨逝,卫夙略加思忖,赐谥号“慎”。正如姬扬预料的那样,楚王的死深深打击到了太皇太后,他大病一场,随即开始放权给皇帝,对权力似乎再也没了眷恋。   同年秋天,姬婉诞大皇女,卫夙初为人父,喜不自胜。仙游县主姬扬改嫁虢国公世子孙禹。   永嘉六年,太皇太后驾薨,享年七十岁,谥号“端”。在此之前,卫夙就已基本掌控了朝堂的各方势力,从此以后,他更是成了一言九鼎、不容置否的铁血帝王。   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只要是皇帝开口说出的话,极少有人敢提出质疑。或许,有一个人是例外。   宣室殿内,卫夙好整以暇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意外姬扬的到来:“仙游县主,你来了!”   姬扬美目圆瞪,一脸怒容,低吼道:“你别跟我套近乎,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的?”   卫夙眼眸微眯,表情显得有点无辜:“朕故意什么了?仙游县主,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姬扬完全不给皇帝任何面子,她一脚踏在御案上,愠怒道:“你别告诉我,你和临儿的事情,不是你提前设计好的。”听说卫夙和儿子的传闻,姬扬真的是无语了,她严防死守这些年,避免了皇帝和兄长的进一步可能,可没等她庆幸上两天,转头一看,儿子被人拐走了,这算不算是前门拒虎,后门引狼。   对于姬扬的君前失仪,卫夙不以为忤,只是温和地笑道:“仙游县主,你说对了,还就真是临儿主动的,要不是他……朕原来也没想过……”卫夙觉得,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他自小疼爱君临,要风给风要雨给雨,简直就是把人宠上了天,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君临占为己有。   反倒是君临,先对他生出了异样的心思,皇帝面对美人,一向是缺乏自制力的,后来发生那样的事情,自然是顺理成章的。   晓得卫夙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开玩笑,姬扬气得说不出话,要是皇帝先下的手,她还能冲着他吼一顿。可要是自家的宝贝儿子自荐龙床,她就真的是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了。   她和君雅的婚事,从一开始就不被所有人看好,但是他们并不在意,面对外界的压力,两个同样骄傲和倔强的年轻人,表现出了难得的自制力和韧性,他们终归说服了各自的家人。   婚礼过后,有关君雅和姬扬的种种议论渐渐散去,不管他们的搭配是如何诡异,两家的家风又是如何迥然不同,亲都已经成了,仙游县主的的确确进了君家的门,再没什么好说的。   人们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当外界的压力不复存在的时候,君雅和姬扬由于个性不同引发的冲突全面爆发出来,震撼了两家人。最终,姬扬黯然离开了君家,君雅不曾做出挽留。   从君家出来的时候,姬扬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可她略加思索,就决定要留下这个孩子。   君临的名字是君雅取的,上的也是君家的族谱,可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踏进过君家的大门。   君临是在长宁王府长大的,那时候姬扬在帮卫夙整顿和培训影卫,因为姬婉已经进宫,姬清就是回了京城,待在西城大营的时间也比在王府多得多。君临留在王府不能说没人照顾,但是乳母和丫鬟哪里比得上母亲和姨母细心,姬扬干脆就把儿子随身带着,她走到哪里,君临跟到哪里。   君临打从会走路起,就是和卫夙的影卫一起练功,进步神速是当然的,姬扬得意地告诉皇帝,她家儿子将来肯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时候,姬扬实在忙不过来,就把君临放到姬婉那里,和元康公主一起玩。   元康公主是皇帝的长女,因为来得早,自然受到宠爱,而她的六个妹妹,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皇帝想要儿子,想得发疯,可惜宫里就是迟迟没有皇子降生。   皇帝自己没有儿子,君临成天和元康公主混在一起,他难免就有些移情,对他格外偏宠些。   姬扬的第二任夫君是孙太后的侄儿孙禹。孙禹并不忌讳君临的存在,对他视若己出,就跟自己的两个儿子孙舒和孙野一样。只是君临到底姓君,而不姓孙,生父君雅也还在世,他常年累月住在继父家里,君家的面子上不好看,所以更多的时候,君临是留在长宁王府。   卫夙知道姬清不常在家,而他就是在,他的那个阴郁性子也不合适带孩子,便经常把君临接到宫里。姬扬想着他是长辈,并未太过在意,等她发现情形不对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姬扬细细咀嚼皇帝的话,等她回味过来,不由冷笑道:“陛下,你是按照自己想象中的大哥的形象在塑造临儿吧,可他毕竟不是泥塑,不是你想要把他捏成什么样子,他就会是什么样子的。”   卫夙默然,没有否认姬扬的话。早在永嘉三年,姬婉进宫不久,他就把姬清调回了西城大营。随着君臣两人接触机会的增加,卫夙逐渐发现,真实的姬清和他想象的,简直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他说不上幻灭,只是有些失望,不管怎么说,他对他的忠诚是真的,这就够了。   反而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君临,隐隐让卫夙看到了他期待的那个人。卫夙其实没有想过,刻意要把君临培养成什么样子,可在他的潜移默化下,君临仍然长成了他所期待的模样。   卫夙沉默了片刻,叹气道:“临儿此时就在宫里,你见了他,千万不要打他骂他。”   姬扬奉上白眼一枚:“我的儿子,我什么时候舍得碰过一个手指头了。倒是陛下你,既然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就要做好付出相应代价的准备。”言罢拂袖而去,再不与皇帝多言。   君临今日沐休,正在未央宫陪着卫明玩。看着他使完一套剑法,卫明用力拍着巴掌,小脸兴奋地通红:“临哥哥,你好厉害!你能教教我吗?”   君临放下剑,牵着卫明走到桌边坐下,捏捏他的脸颊,温言道:“小明儿,你以后是要当太子的人,你要学的,是知人任人,治理天下,行军打仗,抵御外敌这些事,自有别人替你去做。”   卫明懵懂地点点头,君临说的话,他并不是很能理解,但是父皇说过,临哥哥最厉害了,听他的准没错,于是就把学武的心思都开了,拉着君临说起别的。   发生在未央宫的事情,姬婉不可能有不知道的,她听宫人说了君临和卫明的谈话内容,浅浅一笑,笑容极美。她是皇后,她的明儿会是太子,其他的,她就无所谓了。   从永嘉十二年开始,卫夙连年对铁勒用兵,连续十年,不曾中止,打得铁勒如同丧家之犬。   今夏,卫夙打算对铁勒发起最后一击,彻底瓦解他们对大衍北疆的威胁。   “打完这一仗,朕再也不想放你出去了。”抚着君临肩上的伤疤,卫夙幽幽叹道。   君临趴在地上看地图,感觉右肩有点痒,转头瞥了皇帝一眼:“陛下上次也是这样说的。”   卫夙汗颜,只听君临又道:“幽州和燕州东北两郡在扶余人手上,陛下怎么可能罢休?”   卫夙不由怔忡了片刻,随即苦笑道:“扶余肯定是要打的,不过得缓两年,现在不行……”   君临翻过身来,躺在地图上,双手交叉放在脑袋下:“陛下,从铁勒回来,我要回家一趟。”   卫夙愕然,不解道:“你要回家,随时都可以,又没人拦着你。”这等小事何必向他汇报。   君临见皇帝误解了他的意思,补充道:“不是长宁王府,我是要回琅琊君家。”   “君家?你回去做什么?”卫夙好奇了,他从未见过君临主动提起君家的事。   君临晃了晃腿,猜测道:“不知道,我爹给我写信,说他想要见我,没说什么事。”   卫夙没有再问,姬扬虽说是和君雅和离了的,可君临是君家的人不假,君雅要见儿子,更是不需要理由,和铁勒的决战结束,他给君临放上三个月的假,让他好好回家玩玩。   永嘉二十二年的大决战之后,铁勒人在漠南彻底销声匿迹,卫夙大喜,重赏有功之士。   可他没想到的是,君临竟然没有回京,直接回了琅琊老家。卫夙有点生气,但是没有发作,反正君临都回去了,不如让他玩得尽兴,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有什么帐,等他回来再算。   卫夙又失算了,他原以为君临玩上两三个月就要回来的,岂料这一年都要过去了,还没他任何消息。就在卫夙盘算着,要不要派个人去琅琊提醒君临一声的时候,姬扬沉着脸进宫了。   姬扬扔给卫夙一封信——君临亲笔写的——压抑着怒火问道:“陛下,你打算怎么办?”   卫夙匆匆看完信,脸色又惊又喜,半晌方激动道:“你放心,朕会安排妥当,保证妥妥当当。”   姬扬摇了摇头,眼中的忧色远远超过喜悦,她真的想不明白,事情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永嘉二十三年,四皇子卫昭出世,大皇子卫明元服,被册封为皇太子。不久后,君临自琅琊老家归来,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君非离,一个是他的儿子君情。   卫明虽然已经封了太子,搬进了东宫,可他除了晚上睡觉,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未央宫。   君临带着君非离进宫给皇后请安,卫明看到君非离有些好奇,就朝着他招了招手。君非离注意到了卫明的举动,可他初次进宫,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扭头看着君临。   君临拍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他可以过去,君非离笑了笑,立即跑了过去。   卫明拉着君非离在身边坐下,问道:“你是谁呀?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君非离回道:“我是昭阳侯的弟弟,刚从琅琊来到渝京。”   卫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你是临哥哥的弟弟,我也是哦。”   君临从椒房宫请安出来,卫明带着君非离跑过去,亲昵地牵着他的手,炫耀道:“临哥哥,我带你去看我弟弟,昭儿可漂亮了。”   君临神情一滞,顿下脚步问道:“太子喜欢弟弟?”他的眼中闪过卫明看不懂的色彩。   卫明点了点头,毫不迟疑地说道:“喜欢,比喜欢旭儿和晓儿多得多的喜欢。”   君临淡然一笑,什么话也没有说,跟着卫明朝着偏殿走去。精致华丽的雕花小床上,刚刚睡醒的小皇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走近的人,露出了无齿的笑容。   ☆、第066章 出走   东山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镇外有座不高的山,因其位于小镇东面,便被人们叫做东山,东山镇的名字亦是由此而来。东山镇并不大,只有一条主街,街上有几十家各式各样的店铺,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要到此赶集,五日一小集,十日一大集,每逢集市镇上都是异常热闹,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醉仙楼是东山镇最有名的酒楼,二楼临街的雅间里,卫崇荣看着摆在面前的琳琅满目的菜色一脸愁容。   一直以来,卫崇荣都觉得自己不是个挑食的人,有什么吃什么,从不挑剔,极好养活。如今到了东山镇,他才发现自己以往的认知是错误的,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食物是他不能忍受的。   易州人嗜辣,卫崇荣是早有耳闻,却不是多在意。毕竟,渝京就有易州人开设的餐馆,他尝试过,虽然不是很喜欢,但也可以接受。此番,为了追踪离书出走、下落不明的卫茂,他一路南下,追到了易州最南边的红河郡。然后,卫崇荣很悲剧地发现一个事实,就是他在渝京吃到的所谓的易州菜,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易州菜,因为易州当地人做出来的菜,他根本就辣得吃不下去。   来到东山镇之前,卫崇荣一路停留的都是各郡郡治,再不济也是各县县治,只要跟店家说明了菜里不放辣子,总能吃到可以入口的食物,最多就是味道古怪点,起码不会让人饿到肚子。   据密探回报,卫茂最后现身的地点就是东山镇,卫崇荣闻讯二话不说,拍马赶了过来。只可惜,卫茂出现在东山镇已经是三天以前的事情,卫崇荣来迟一步,什么线索都没有了。   卫崇荣原打算,在镇上吃个午饭,再继续打探卫茂的消息,岂料醉仙楼的老板存心跟他过不去。他明明说了不要辣子,可是店小二端上来的每一个菜,偏偏都是辣得让人无法下筷子。   卫崇荣忍无可忍,“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面上:“小东子,把老板给我叫过来。”   坐在卫崇荣侧面的侍卫放下碗筷,委屈道:“世子爷,属下复姓东方,不叫小东子。”   “你去不去?”卫崇荣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还有,出门在外,你别随便乱叫,小心隔墙有耳。”   东方没有说话,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一通,起身出门去了,只看他的步伐,就知道是个顶尖高手。   不多时,醉仙楼的老板跟着东方上楼来了,进门就客气道:“这位公子,你还有什么要求?”   卫崇荣抬眼看他,眼神很不友好:“我不是说了吗?菜里不要放辣子,你们是没听见还是怎么的?每个菜都辣得要命……”搞得他本来就很不好的心情,现在是更加地不爽了。   听完卫崇荣的抱怨,老板一脸无辜,茫然道:“公子爷,我们醉仙楼一向是顾客至上的,你说不放辣子,我们肯定不会放,我们家的辣子可正宗了,十文钱一两呢,绝对不会浪费的。”   “你说什么?这些菜都是没放辣子的?”不等卫崇荣开口,东方先跳了起来。   他虽然不像卫崇荣那样,辣到无法下筷子,可他还是觉得,这些菜辣得很够味道,吃起来非常过瘾,谁知老板竟然告诉他,菜里没有放辣子,那么辣味都是从哪里来的……   老板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道:“两位公子,你们都是外地来的吧?”卫崇荣默然颔首,没有否认。虽然寻找卫茂的行动是保密的,可他和东方这个样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老板了然地点点头:“难怪如此,三天前有位公子也是这样,楞说我们没放辣子的菜放了辣子,最后饭钱都没付就走了,亏得他问路的时候,我还仔仔细细给他指路呢。”   三天前?!卫崇荣眼神一亮,忙问道:“老板,那位公子长什么样?他往哪里去了?”   老板闭口不言,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用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卫崇荣和东方。   卫崇荣眨了眨眼,立刻换上一副温和的笑脸:“老板,我们不是坏人,我是出门来找弟弟的。我弟弟今年十八岁,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家里给他相中了一房媳妇,可他看不上,不肯娶。而他看上的那个姑娘呢,家世又有点低了,跟我们家……咳咳,有点配不上,他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我弟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未单独出过远门,他这一走,家里的长辈全都慌了……”   见卫崇荣言辞恳切,说得有理有据,老板收起了原先的警惕眼神。的确,无论是眼前的这位公子,还是三天前的那位,只看穿着举止,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这样的理由完全说得过去。   卫崇荣一看有门,再接再厉道:“我弟弟前脚出门,我家祖母就急得病倒了,我爹急得不行,打发我出来找人,说是弟弟只要肯跟我回去,他想娶谁为妻,家里都不反对了。”   老板明显是被“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打动了,当即说道:“那位公子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比你矮些,大约到你眉眼这个高度,也比你要白净些,鼻子和嘴巴有点像你,眼睛的话……”   “眼睛细长细长的,跟我完全不像,对不对?”听到这里,卫崇荣已经可以确定,那个人就是卫茂。   老板用力拍了一巴掌,激动道:“对,就是这样,没错。”没等卫崇荣问他,卫茂去了哪里,他马上又急道:“完了,令弟管我问的,是去南越的路。这都三天了,他说不定已经过境了。”   “没关系没关系,有消息就好,谢谢你了。”卫崇荣说完用眼神向东方示意。   东方从袖袋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老板,结了他们和卫茂两桌的账还绰绰有余。老板收下银子,客气道:“两位公子,你们稍等,我让他们拿一口没用过的新锅出来,重新给你们做几个菜。”   卫崇荣摆摆手道:“不用不用,你给我们打点白饭,拿碟酱油过来就行。”   老板领命而去,卫崇荣幽幽叹了口气:“但愿他真是去了南越,而不是在玩声东击西。”   东方辣得吁气,一边吁一边问道:“三……公子去南越不奇怪啊,大小姐就嫁到了那边。”   卫崇荣拿起筷子,敲了下东方的脑袋说道:“说你笨你还不信,三哥为什么离家出走,就是不想被人找到,他去南越找姐姐,不是等着姐夫把他送回去吗?换成是我,肯定是不会去南越的。”   东方吃痛,可又不能反驳,只能皱了皱鼻子,抓着卫崇荣的语病说道:“明明你才是弟弟……”   他正说着,店小二送来了新的饭菜,卫崇荣尝了尝,辣味还是有点,但是已经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就让小二把原先的饭菜撤了下去,他和东方两个专心致志地祭起五脏庙来。   吃饱喝足以后,卫崇荣和东方出了小镇,来到东山脚下。   见四下无人,卫崇荣忍不住又敲了下东方的额头:“我和三哥站在一起,我说我是弟弟,别人都不会信吧。再说了,三皇子离宫出走,这是多大的事,要是闹得人尽皆知,肯定会出问题的。”   东方揉了揉额角,吐槽道:“还说保密呢,你还不是把事情都交代地差不多了。”   卫崇荣瞪他一眼,无奈道:“要不是先翰不适合插手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带你出来荼毒我的耳朵。”他说完抬腿往山上走去,东方不敢多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上了山。   说起卫茂离家出走的原因,卫崇荣很无语,要是被他找到卫茂,非要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大衍的历代皇帝,不乏专情之人,可像英宗皇帝那样,一生只爱孝思皇后一人的,在卫明之前,并无第二例。通常来说,只要皇帝有儿子,他专宠中宫,不纳嫔妃,朝臣们是不会有意见的。   卫明的后宫只有皇后君非离一人,比起先皇时期可是冷清了不少。好在皇子们相继成年,陆续成亲生子,给偌大的皇宫增添了不少生气。太子妃谢香是太子卫萱还是临淄王的时候就娶进门的,两人成亲十余年,恩爱始终不减,唯一遗憾的就是,太子妃连生三女,太子至今无子。赵王卫兰于泰安四年大婚,王妃是越国公上官轩的嫡长女上官姹,两人已育有一子。   两位兄长都成婚了,下一个自然轮到卫茂。卫明和君非离并非顽固不讲理的人,也没给小儿子指定王妃的人选,说是让他自己挑,只要是世家出身的姑娘,他看中谁都没问题。   卫茂闻言可高兴了,毫不犹豫就报出一个让帝后二人听了直皱眉头的名字,霍莹莹。   霍莹莹是武安侯霍青阳的外甥女,自幼跟着舅舅长大。武安侯是朝中新贵,深得皇帝和秦王的信任,他镇守灵州十余年,令扶余人闻风丧胆,多年来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霍莹莹是霍青阳的女儿,卫明和君非离绝对不会犹豫,直接就要了这个儿媳妇。可惜霍莹莹是外甥女,而且还不是普通意义上投靠舅舅的孤女,她的母亲霍青月曾被扶余人掳去,她是卫昭打下灵州以后才被霍青阳找到的,她的生父是谁,根本没人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个扶余人。   卫茂原本以为,父皇母后有承诺在先,他和霍莹莹的婚事不会受到任何阻拦,谁知他们都不表态,不由有些急了。君非离问儿子,喜欢霍莹莹什么,是因为当年春猎时的救命之恩吗。   卫茂回答说,起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希望霍莹莹能成为他的王妃。   君非离不是很能接受霍莹莹的身世,但他也不忍心儿子失望,就和卫茂商量:“茂儿,这个消息太意外了,我和你父皇暂时没有主意,你让我们商量下,商量好了再告诉你答案。”   卫茂见事情还有转机,点头同意了。卫茂退下后,卫明问君非离:“你想遂了茂儿的心意?”   君非离沉默不语,半晌方沉吟道:“只是王妃的话,霍姑娘的家世倒也勉强,只是……”在大衍,世族和寒门的分界太明显了,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出身寒门的皇后,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再则说,君家虽然不是世族,但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寒门,更何况他还有君临那样一个简在帝心的兄长。   霍莹莹说是跟着舅舅长大的,不过霍青阳常年戍边,她更多的时间是住在秦王丨府里。为了解霍莹莹的性情和为人,君非离特意召卫昭进宫了一趟,如果卫昭也说没问题,他就不打算反对了。   岂料卫昭一听这事就摇头道:“皇后殿下,这桩婚事不妥,我不赞成莹莹进宫。”   “此话怎讲?”卫昭的反应完全在君非离的意料之外,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卫昭皱了皱眉,思忖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莹莹心有所属,而那个人,并非湘王。”湘王是卫茂的封号,卫明登基当年,就册封了卫萱为太子,卫兰为赵王,卫茂为湘王。   “心有所属?”君非离微微蹙眉,似乎是没有想到,他的儿子竟然是在单相思,下意识问了句:“是荣儿吗?”霍莹莹养在秦丨王府,跟卫崇荣算是青梅竹马,两人有情也是正常的。   卫昭闻言一怔,回过神,苦笑道:“不是的,荣儿和莹莹情同兄妹,并无男女之情。”   君非离摆摆手,示意卫昭不用再说出那个人是谁。原本他是想着,如果霍莹莹人还不错,和卫茂又是情投意合,看着儿子的面上,他就咬牙成全了这桩婚事,免得卫茂心里不舒服。   可是谁能想到,人家姑娘根本没有这个意思,纯粹是卫茂剃头担子一头热,一厢情愿。   后面的事情其实就很简单了,君非离直接告诉卫茂,他不允许他和霍莹莹的婚事。   卫茂不服气,追问为什么,莹莹多好啊,比上官姹好多了,比起谢香也是丝毫不差。   君非离见儿子执迷不悟,只得说了实话,霍莹莹的确不错,可问题是,她不愿意嫁给他。   卫茂哪里肯信,霍莹莹对他那样温柔,怎么可能对他没意思,肯定是君非离派人在她面前说了什么,吓到了她,所以才不敢答应嫁给他。他亲自去找她,向她说明情况,霍莹莹必然会允婚的。   卫茂找到了霍莹莹,他们之间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反正卫茂回宫的时候一脸倍受打击的表情。   霍莹莹不肯进宫,卫茂也没有其他喜欢的人,君非离就亲自挑了湘王妃的人选。   卫茂闻讯很是抵触,说他谁也不想娶,君非离如何可能答应,卫茂头脑发热,就离宫出走了。   于是,寻找三皇子的任务就落到了卫崇荣头上。首先,他是秦王世子,保密性不用担心;其次,他武功高强,安全性也有保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和卫茂的出走,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关系。   ☆、第067章 花魁   卫崇荣觉得自己很冤枉,真心很冤枉,他不就是不小心把霍莹莹喜欢的人是谁告诉了卫茂么,结果就被一脚踢出京城来了,还踢到东山镇这样的鬼地方,差点没被饿死。   要知道,皇帝伯父他们给卫茂选妃的事他不知道,卫茂想娶霍莹莹进宫的事他不知道,就是皇后召了卫昭进宫问话,他父王也没跟他说过谈话的内容,卫茂问他知不知道霍莹莹喜欢谁,他当然会告诉他,正好让他知难而退。霍莹莹那样的女人,根本不是卫茂可以驾驭的,他告诉他真相,完全是抱着救他出苦海的想法。   卫崇荣哪能想到,卫茂这般不堪一击,更没想到,他出逃的计划做得还挺周全,简直是把毕生所学都用上了。他从渝京追到红河郡,中途几次失去卫茂的消息,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红河郡位于易州西南,东面挨着南越国,西面接壤朱夏国,沿着红河往下走上几十公里,便是暹罗国。东山镇是红河郡最南端的一个镇,卫茂在这里失去消息,简直是给人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站在东山的山顶上,同时能看到三国的领土,若无其他线索,想要猜出卫茂的去向,根本不可能。卫崇荣看了半晌,突然说了句:“我觉得三哥是早就有预谋的。”   东方坐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好奇地问道:“世子爷是如何看出来的?如果霍大姑娘没有拒绝三皇子,他根本就没必要离家出走,短短几天时间算不上是预谋吧。”   卫崇荣拍拍东方的肩膀,示意他往边上挪点,一脸无奈地解释道:“三哥若是没有预谋,我们路上怎会遇到那样多的假消息,还有东山镇这个地方,他不专门研究地图绝对想不出来。”   东方听得懵懵懂懂,只是叹息了句:“三皇子真是眼神不好,看上谁不行,偏要看上霍家大姑娘,甭说霍大姑娘不愿意,她就是点了头,陛下和皇后也未必能同意,如果是霍二姑娘……”   卫崇荣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东方的话:“霍二姑娘更不行,她还没断奶呢。”   东方缩了缩肩膀,不敢再开口了,他家世子爷真是不好伺候。却不知,卫崇荣也在心里抱怨,东方除了武功,没有一样比得上拓跋先翰,什么都得给他说得明明白白,用着真不顺手。   可惜卫茂眼下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拓跋先翰,他只能把他留在渝京,帮他盯着其他事情。   主仆两人在山顶等了一会儿,一只灰扑扑的鸽子从远方飞过来,准确地落在卫崇荣肩上。卫崇荣抓起鸽子,取下绑在鸽子腿上的纸条,拿起来迅速看了一遍,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卫崇荣从石头上跳下来:“小东子,我猜对了,三哥没去南越,他去了朱夏。”   东方跟着跳下来,无力地辩解道:“世子爷,我说过很多遍了,东方是我的姓,不是名。”   卫崇荣不以为然,挑眉笑道:“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是什么。”   东方立即闭口,再不跟卫崇荣讨论这个话题,比起他糟心的名字,小东子都不算什么了。   神川皇朝之前,易州仅有北方二十五郡是属于中原的,南方二十四郡则是天纵奇才的神武大帝从土着人手上硬抢过来的,一直保持到了真皋人统治的元正皇朝末年。   元正末年,天下大乱,地处西南的朱夏趁机出兵,侵占了易州西南十四郡。   长久以来,大衍皇朝的心腹大患都是纵横大漠、屡犯边境的铁勒人,对南疆的失土,实在无力顾及。先帝在位初期,朱夏两次犯边,镇南侯上官翊在朝廷无力增兵的情况下,不仅守住了易州,还硬生生地从他们手里抢回来六个郡,红河郡便是其中之一。朱夏见识到了大衍的国力,再不敢轻举妄动,安分守己了几十年。   卫明登基后,一改先帝的锐意进取、四处扩张,改走轻傜薄赋、与民休息的路线。   毕竟,先帝南征北战几十年,战果固然丰硕,为大衍收回了不少失土,还开拓了灵州。与此同时,先帝也把几代皇帝积累的国库打光了,卫明若是不改先帝的政策,绝对是自寻死路。   先帝驾崩当年,朱夏进犯易州夷安郡,卫明派长宁王姬辛南下御敌,成功瓦解了朱夏人的攻势。随后,姬辛常驻易州,朱夏国君虽有心抢回失去的六个郡,却再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泰安元年,昭阳侯君情带着七岁的长子君华和刚满周岁的次子姬卉奔赴夷安郡,全家团圆。   在那之后整整六年,卫崇荣和君华都没有见过面,只靠每年几封书信联系。这次寻找卫茂,卫崇荣还曾想过,要是他去了夷安郡,他就有机会见到君华了,谁知卫茂竟然来了红河郡。   红河郡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情况非常复杂,卫崇荣当时收到消息就有很不好的预感。偏偏卫茂生来就是和他作对的,他到了红河郡还不罢休,而是从东山镇出境,直接去了朱夏。   “世子爷,我们就这样直接追过去吗?”回到镇上,他们买了些朱夏的服饰。   卫崇荣看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叮叮当当的首饰,心情很不愉快,不悦道:“难不成,你想让我带着千军万马打过去?”他倒是不介意,可是皇帝伯父那边,是不可能给他派兵的。   见卫崇荣误解了他的意思,东方急忙解释道:“世子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有没有考虑过,三……公子他,不是自愿去的朱夏,而是……”被人骗去,或者干脆是掳去的。   卫崇荣叹了口气,无语道:“我当然有想过,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们都必须隐瞒身份进入朱夏,悄悄打探三哥的下落。还有,你既然记得三哥是三公子,为何就不记得我是四公子呢?”   最初,卫崇荣断定卫茂去了朱夏,是出于对他性格的了解。因为卫茂这个人,有着强烈的逆反心理,你越是不让他做什么,他越是想要去做什么,只要他的脾气上来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但是后来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卫茂的身手远不及他,离开了大衍的范围靠什么自保是个很严峻的现实问题。他若是去了南越,有大姐姐罩着,想必安全问题是有保障的。可他要是去了朱夏,身份一旦被人发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卫崇荣不认为卫茂能任性到那样的程度,他就是再逆反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因此,卫崇荣在收到飞鸽传书的时候,就已经预设过了最糟糕的情况,即卫茂的行动有可能不是主动的。然而不管怎么样,皇帝伯父给他的命令是找到卫茂,他不可能半途而废的。   七日后,朱夏国都,倚飒城。   倚飒地处南方,四季如春,便是深秋时节,整座城池也是沐浴在轻暖的阳光下。   东方跟着卫崇荣,从主街拐进一条小巷,又七拐八弯地走了一会儿,走到一处安静的大宅前。   东方见卫崇荣站在宅子前面不走了,忙上前应门,半天没人答应。他怀疑他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转头看了眼卫崇荣,却见他轻轻点了下头,于是更加用力地拍起门来。   过了很久,大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站在门后,轻笑道:“我说这位公子,我们百花苑都是晚上开门迎客的,你大清早就来叫门,是不是太急了?”   东方一脸写着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直到闻到门里传来的浓郁的脂粉味道,再联想到那句“晚上开门迎客”,瞬间恍然大悟,闹了个面红耳赤,更不知该说什么了。   卫崇荣走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个红色的香囊递过去,低声道:“麻烦交给凌霄夫人,就说故人来访。”那妇人接过香囊,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说了声两位稍等,就关门转身进去了。   东方扭头看着卫崇荣,整个人都不好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家世子爷竟是这样的人。   卫崇荣当然看到了东方鄙夷的目光,可他眼下不便解释,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   东方缩缩脑袋,把头埋了起来,心里却在想着,他才不要和世子爷一起同流合污。   不多时,大门再度打开了,还是之前那个妇人,脸色却要变得客气许多,她对着卫崇荣和颜悦色道:“公子里面请,我们夫人请你在秋水院稍候。”说完就在前面带路,领着他们去了秋水院。   一路行至秋水院,整个百花苑非常安静,进入东方视线的,只有几个干活的小厮。   到了秋水院,领路的妇人让人灭掉了燃着的熏香,又给他们上了一壶茶,就告退了。   东方从不喝茶,拿着个茶杯在手里抛来抛去,里面的茶水却没有一滴掉落出来。他晓得此地不宜多言,可是心里实在好奇有点憋不住,就用眼神问卫崇荣,这里是不是有他们的自己人。   卫崇荣正襟危坐,端着杯茶水慢慢品尝,他见东方挤眉弄眼的,笑问道:“小东子,你眼睛里面进沙子了吗?”东方气得说不出话,也不跟他分辨自己的名字不是小东子了。   等到卫崇荣开始喝第二杯茶,凌霄夫人才姗姗来迟,她未语先笑,歉意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凌霄夫人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笑起来的样子很甜美。   东方看得有点呆了,不是他没有见过美女,而是这位凌霄夫人的气质,完全不像是风尘之地出来的女人。然后,他便感觉自己的右肩被人拍了下,卫崇荣对他道:“小东子,外面守着。”   东方颔首,起身照办。卫崇荣和凌霄夫人的谈话没有进行很久,他还没有琢磨明白,百花苑和大衍的关系,凌霄夫人就从屋里出来了,示意他进去,卫崇荣在里面等着他。   “公子,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知道卫崇荣是来办正事的,东方对他的感观有所好转。   卫崇荣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的软榻上躺下,惬意道:“睡觉,等到天黑。”   东方嗖地滑了过去,趴在软榻边上,用传音入耳问道:“晚上有谁要来吗?”   卫崇荣同样用传音入耳回道:“晚上是百花苑一年一度的花魁宴。”他见东方面色一沉,眼中再度浮现鄙夷之色,方继续道:“朱夏很多王公贵族都会来此,包括他们的二王子图朵。”   “图朵?好奇怪的名字,像个女人的。”朱夏不像南越,和大衍少有通商往来,东方以前都在北面执行任务,对他们很不了解,偏偏卫崇荣还是个沉默是金的,更是搞得他一头雾水。   卫崇荣闭目养神,貌似不经意地说道:“小东子,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刚才这句话不要当着图朵的面说出来,他最恨有人说他像女人了。美人面,蛇蝎心,说的就是图朵这样的人。”   要不要这么巧?东方目瞪口呆,他明明说的是图朵的名字像女人,结果世子爷告诉他,那位二王子长得也像女人,真是奇了怪了。好在他对女人没兴趣,对长得像女人的男人,同意没兴趣。   见卫崇荣没了声音,东方以为他睡着了,盘腿坐在地上,打算练会儿功。谁知卫崇荣幽幽飘来一句:“小东子,我发现你好像很在意我来百花苑的目的,你是不是在暗恋我啊?”   打击来得太突然,东方差点走火入魔,好容易才平复心境,而那位罪魁祸首的世子爷,却是真的睡着了。死死盯着卫崇荣好看的侧脸,东方在心里补充道,我对长得像男人的男人也没兴趣。   卫崇荣一觉醒来,已是日落西山。他刚睁开眼,就看到东方推门进屋,手上端着个托盘。卫崇荣整理了下衣服,和东方一起用了晚膳,便离开了秋水院,去看外面的花魁宴。   花魁候选人共有十位,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起初,卫崇荣的兴趣根本不在花魁身上,他更关注的是竞拍花魁的人,他看到了图朵。   竞拍开始之前,花魁候选人要上台表演才艺,有人弹琴,有人唱曲,有人跳舞……   虽然美人们全都蒙着面纱,可他们曼妙的歌喉,婀娜的舞姿,仍然迷得人如痴如醉。   就在卫崇荣想着,该要如何接近图朵的时候,他听到了一段悠扬的笛声,立刻转过头向台上看去。   只不过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就变了,变得狠厉无比,吓得身旁的东方一个哆嗦。   在东方的印象里,卫崇荣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虽然有些时候爱捉弄人,可他很少有真正生气的时候。在他手下做事的人,便是犯了错,他也是赏罚分明,绝不会随意迁怒。   然而此刻,东方能够感觉到,卫崇荣是真的生气了。尽管他的表情看起来,与平时并无异常,可是他的眼神里,燃烧着显而易见的熊熊怒火,几乎快要压抑不住。   唯一让东方感到庆幸的是,卫崇荣没有流露出一丝杀机,他就是单纯是在生气。   ☆、第068章 重逢   见卫崇荣怒意高涨,完全沉浸在生气的情绪里,对周遭发生的事情视若无睹,东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小声提醒道:“公子,其他人都在入座了。”   卫崇荣被他一碰,骤然醒过神来,强迫自己不再往台上看去,免得越看越生气,失去理智,他带着东方,找了个视野还算不错的位置坐了下来。   百花苑的花魁宴,参与来宾的座次可不是随意排的,除了像图朵那样身份傲然的,其他人依据的都是以往的消费金额。卫崇荣坐在那个位置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是位一掷千金的主儿。   来到朱夏,卫崇荣用的身份是南越富商之子,朱夏虽然不和大衍通商,可他们和南越的贸易往来却很频繁,因而在倚飒城的大街小巷,能看到许多来自大衍的商品。   先前的集体表演只是花魁宴的序幕,不过是为了让来宾对参选花魁的资质有个大致了解。   接下来的个人才艺展示才是重头戏,因为每个花魁候选人表演完毕都要当场竞拍,全场竞拍结束,身价最高的那个便是今年的花魁,一目了然,毫无争议。   按照卫崇荣的本意,他参加花魁宴只是凑个热闹,最多就是中途帮着抬抬价,以报凌霄夫人的人情,不必真的拍个美人回去,他的主要目的是想办法接近图朵。   但是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之后,卫崇荣瞬间改了主意,不管他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什么,想要做些什么,他都必须把他拍下来,不能让他再胡闹下去。   花魁候选人的出场顺序和方式都是精心编排过的,每人各有特色且与前面的迥然不同,便是在座各位都是阅美无数之人,也不由得眼前一亮,纷纷挥舞着银票叫起了高价。   一连出来七位美人,除了第五位那里出了点小小的波折,竞拍价格节节飙升,已经到了让很多人望而却步的程度,可是还有一些人,仍在按兵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卫崇荣大致观察了下,发现多数人都只是在跟风,就是只要价格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别人出价,他也跟着出价,并不在意美人的风格和类型。对于这部分人,卫崇荣没有放在心上,搞定他们很容易,出价在他们的心理价位之上便可以了,倒是始终不动声色的图朵,让他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朱夏不像大衍,对后宫嫔妃的出身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是美人就行,越美越好。图朵的母亲便是出身青楼,年轻时有朱夏第一美女之称,被慕名而来的国君接进了宫。   图朵完全继承了来自母亲的美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他的姬妾和属下,都不乏因看他看入神了从而误了正事被罚的事迹,他的美貌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卫崇荣就不明白了,图朵本身就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他为何还对收集美人如此热衷。据他打听到的消息,这位朱夏二王子自从成年起,每年都来百花苑竞拍花魁,每回都能抱得美人归。   他想要看美人,自己照照镜子不就好了,绝对的人间绝色,何必还要摆上一屋子,收集再多也没有一个赶得上他的,有什么意义呢,真是让人不能理解。   剩下的候选人还有三位,即将出场的那位已经站在了舞台边上,她不是卫崇荣要等的人。   卫崇荣不禁担心,凌霄夫人会不会把他家小猴子放到压轴去了,她应该是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有点麻烦了,在朱夏的地盘上和图朵抢人难度不亚于从老虎头上拔毛。   更麻烦的是,一旦开罪了图朵,走他这条线追查卫茂的下落,就会走不通了。   就在卫崇荣使劲磨着后槽牙的时候,一个娇小可爱的身影上了台,他脸上虽然蒙着面纱,可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仍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只见他双手持剑,似乎想要表演一段剑舞。   音乐响起,台上的人双腕一翻,挽了两朵剑花,踏着节拍舞动起来。卫崇荣虽然很生气,可他不得不承认,小毛孩子这段剑舞编排很好,既不过分柔媚,也不过分刚硬,刚柔并济,恰到好处。   一曲舞毕,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有几个性急的,已经在开始喊价了。   卫崇荣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小猴子逮回来,不过他却并不急着出价,而是暗自观察着都有哪些人在参与竞拍。图朵仍然安坐如山,让他稍微感到踏实了些,不用和他直接对上那就是最好的了。   众人的出价越来越高,很快就超过了前面的最高价,不过参与竞拍的人,却是越来越少。   竞争对手还剩下最后三四个的时候,卫崇荣拍了拍东方的肩膀,示意他也参与喊价。   东方看戏看得正热闹,乍听到卫崇荣的要求,整个人都惊呆了。他们不是来看戏的,怎么还要参与,这到底怎么回事。卫崇荣没空给他解释,只是用脚踢了踢他,让他不要磨磨蹭蹭耽搁时间。   东方这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执行力特别强,不管明不明白,只要是卫崇荣吩咐下来的事情他都会照办的。于是他雄赳赳气昂昂地站起身,中气十足地喊出一个今天晚上从未出现过的价格。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先前的竞拍者坐了回去,看样子是要退出争夺了。   卫崇荣盘算了下,如果没有新的竞争对手,少则一轮,多则两轮,他就能成功了。   果然,东方报价以后,只有一个人喊了更高的价格,东方再把价格提上去,他也放弃了。   卫崇荣愉快地打了个响指,心里已经在琢磨着,待会儿要如何收拾那只不听话的小猴子。   岂料好事多磨,拍卖师第三遍问有没有人出更高的价格时,图朵的随从站了起来,报出了压过东方的价格。卫崇荣心头顿时一紧,他不心疼银子,可要是图朵参与进来,这事儿就没完没了了。   身着白色纱衣的少年拎着剑站在台上,灵动的目光转来转去,却不曾落到卫崇荣身上。   他在看着图朵,见他一直不动声色,心里不由有些焦急,面上的笑容却是愈加甜美。   终于,图朵的随从报价了,少年心头一喜,觉得事情尘埃落定,谁还敢跟二王子抢人不成。   不想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要和图朵一较高低。少年有些好奇,就把视线挪了过去,报价的人他不认识,但在那人身后,他看到了一个此时此刻他绝对不想见到的人,脸色不由有些发白。   图朵是百花苑的常客,通常只要他出手,其他人都会自觉退让,以免和他发生冲突,招来报复。   难得遇到有人不买他的帐,图朵感觉有些新奇,往卫崇荣这边看了一眼。   卫崇荣虽然对他家小猴子志在必得,可他不能让其他人看出他的心思,所以发现图朵看他的时候,他朝他勾唇一笑,还抛了个媚眼过去,以证明自己对美色的喜爱是无差别的。   图朵嫌恶地瞪他一眼,把头转了回去,下一轮的竞价,他没有让人再参与。   见图朵自己退出了争夺,卫崇荣暗自松了口气,却不曾想,有人把他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压轴登场的美人艳光四射,图朵以无可争议的最高价格将他拍下,花魁宴圆满落幕。   曲终人散,各回各屋。卫崇荣让东方去盯着图朵的行动,自己愉快地哼着小曲回了屋。虽说接近图朵的目的没有达到,但是他家小猴子的清白保住了,还是一桩可喜可贺的事情。   卫崇荣推门进屋,屋里没有点着烛火,可他内力深厚,目能夜视,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月色就能看清,宽大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他故意加重了步伐,一步一步地缓缓走了过去。   听到他的脚步声,少年非但没有起身迎接,反而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他。   卫崇荣好笑地挑了挑眉,心道小猴子这是认出他了,不然不敢这样放肆的。他走到床边站住,伸手拍了拍少年略显单薄的肩头,不料人家根本不理他,而是拉起了被子,把脑袋整个蒙住。   卫崇荣无奈地摇头笑了笑,侧身在床边坐下,连人带被子将床上的少年拥入怀中,轻声道:“小猴子,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早就认出我来了,快点出来吧。你要再不出来,小心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君华就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追问道:“小心你要如何?”   卫崇荣握住他的肩膀,细细打量他的五官。先前蒙着面纱的时候,任谁看了君华的眼睛,都会觉得定是个国色生香的大美人,只有看到他的脸才会发现,这就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老实交代,是谁让你胡来的?你不给我把话说清楚,小心我打你屁股!”卫崇荣想想都在后怕,图朵心性狠毒,对人从不留情,君华落到他的手上,不被人吃干抹净才是怪事。   “你敢!”君华挣脱卫崇荣的钳制,不服气道:“我哪里有在胡闹,我是知道三公子在红河郡失踪,而同一时期,二王子的人在那里出现过,才特意来到倚飒城打探消息的。”   卫崇荣皱了皱眉,满脸写着不相信,压低声音问道:“你真不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君华连连摇头:“当然不是,我是得到了爹爹的允许的,不信你回去可以问他。”找到卫茂之前他们不可能回去大衍,卫崇荣根本无从求证,等他们回去了,也就无所谓了。   卫崇荣凝神看他,见君华目光清明不像是撒谎的样子,不由感叹君情真是够开明的,他像君华这个年龄的时候,卫昭从不放他单独执行任务,不过君情可能也没想到,君华的胆子能有这样大。   他想了想,沉声问道:“你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吧?”卫茂从渝京出来,一路往易州方向走,卫明除了派他追踪,也有通知驻守夷安郡的姬辛派人拦截,君华若是跟着人出来,倒也说得过去。   君华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卫崇荣的话,红扑扑的小脸显出些许得意。   卫崇荣又问道:“但是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不对?”君华是长宁王长子,又是昭阳侯世子,晓得他身份的人,决计是不敢让他扮成花魁接近图朵的,因为没人承担得起这个后果。   君华垂下脑袋,一言不发。卫崇荣说对了,他爹让他出门,不过是同意他参与找寻卫茂一事,并没允许让他进入朱夏。但是这些事情,他不打算告诉卫崇荣,说了真会被他打屁股的。   卫崇荣叹了口气,伸手揉揉君华的脑袋,他都已经在这里了,他再说什么也是没有意义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卫茂的下落,其他事情,等到回到大衍以后再清算也是不迟的。   君华抬首看他,义正言辞地抗议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再随便揉我的脑袋。”   卫崇荣笑笑,顺手在他脸上捏了把,小猴子长大了,脸上不像小时候肉肉的,捏着没那样舒服了。只是,他的脸怎么那样烫啊,难道是生病了,卫崇荣忍不住又摸了下,惹得君华往后一躲。   “荣哥哥,你别碰我,你的手好凉啊!”君华晃着脑袋躲开卫崇荣的手,呼吸稍显急促。   卫崇荣灵机一动,陡然明白过来,他从床榻上跳起来,先把桌上燃着的熏香给灭了,又把窗户推开,让外面的新鲜空气透进来。都是他的疏忽,百花苑这样的地方,点的怎么可能是普通的香,肯定是有助兴的作用的,小猴子年纪小,未经人事,又在屋子里等了他许久,会中招也是难免的,好在药性并不算强,只要及时纾解了,对身体并不会有什么伤害。   君华茫然了一会儿,显然也是发现了熏香的作用和身体的变化,他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带着哭腔颤声道:“荣哥哥,你别过来!”   卫崇荣是过来人,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君华竭力压制的喘息,当然明白他在做什么,下意识地问了句:“小猴子,要不要我帮忙?”   ☆、第069章 共浴   “不要!你别过来!”君华的声音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遮住了。卫崇荣转头一看,只见君华已经把自己整个人像蚕茧一样裹进了被子里。   卫崇荣忍俊不禁,轻轻笑了笑,心中暗道,果然还是小孩子,脸皮这样薄,这种事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卫崇荣想归想,君华不想被他看见,他也没有故意闹他,而是远远走开了。   前世,卫崇荣说是和君华一起长大的,其实两人的关系多数时候都很疏远。毕竟,他们一个是被卫夙养在身边,寄托着全部的希望和思念,另一个却是看着就不顺眼,恨不得他自生自灭的。   只是朝局被上官家所控制,卫阳势单力薄,无人可用,他们两个才渐渐走得亲近了些。   然而,那个时候的卫崇荣,眼里心里只有卫阳,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君华偶尔提醒他,对卫阳不要太掏心掏肺,他不但不感激他的用心良苦,还会嫌他多事,故意挑拨他和卫阳的关系。   事实上,卫阳已经对卫崇荣起了戒心,如果他及时收敛,一切或许还有转机。   可惜他没有那样做,当卫阳意识到,他已经离不开卫崇荣的时候,多疑的皇帝慌了。   他不允许任何不被自己控制的事情发生,所以卫崇荣必须死,只有他死了,他才能安心。   很多年后,卫崇荣终于想明白了,曾经的君华为他付出了多少,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如今的君华是幸福的,双亲健在,双腿无恙,卫崇荣更是尽情地宠着他。即使是在他们分开的这几年,不管君华说他想要什么,卫崇荣都会为他办到,他看不得他不开心的样子。   不多时,君华从被子里钻出来,抬起脑袋左看右看,却没看到卫崇荣的身影。   他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找他,就听见卫崇荣的声音从窗外飘了进来:“小猴子,我能进来了么?”他的语气波澜不兴,透着不易被人察觉的浅浅笑意。   君华的脸原本只是有点微红,听到卫崇荣的话,瞬间变得通红,就像两只熟透了的虾子。   他就知道,卫崇荣就算背着不看,也是什么都听见了,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点了头:“荣哥哥,你回来吧。”   卫崇荣从窗外跃进来,几步掠到床边,逗着君华笑道:“小猴子,原来你真的长大了!”   君华红着脸瞪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害羞的眼神全无威慑力。   卫崇荣不敢再逗了,忙把话题岔开道:“小猴子,你要不要洗个澡?我看你一身都是汗……”   君华早就觉得身上粘乎乎的不舒服,赶紧点了点头:“这里有地方可以洗澡吗?”   卫崇荣汗颜,无语道:“你不是应该比我更熟悉这里才对吗?”   君华无辜地辩解道:“我之前不住在这里,而且有倾城哥哥在,我什么事都不用管的。”   “倾城是谁?”听到这个名字,卫崇荣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君华趴在床边,伸手去摸自己不知踢到了何处的鞋子:“就是今天的花魁啊。”   卫崇荣恍然大悟,咬牙道:“倾城才是按照计划要接近图朵的人,是不是?”他就说嘛,姬辛做事一向很靠谱的,潜入朱夏接近图朵这种高难度任务,怎么可能交给君华负责,原来另有他人。   君华不说话,算是默认了卫崇荣的话,他刚才找了半天,也只找到一只鞋子。   卫崇荣把君华拉起来,朗声道:“你别找了,我抱你过去。”   他刚把人横抱起来,就听到君华一声惊呼,忙低头看去,只见他手忙脚乱伸手去扯自己的裤子,可惜动作慢了半拍,没能扯到,于是没有系上腰带的亵裤顺着他的小腿滑到了地上。   君华吓傻了,愣愣地说不出话,最后自暴自弃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卫崇荣见状哈哈大笑:“要不要这么害羞?你小时候,我还帮你洗过澡呢,没有什么没见过的……”卫崇荣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君华不但没把手拿开,反而羞得颈脖子都红了。   抱着君华到了净室,卫崇荣把他放进灌满热水的浴桶,便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   君华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在水里伸了个懒腰,他刚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脱得干干净净的卫崇荣,顿时傻了眼,磕巴道:“荣、荣哥哥,你要干嘛?”   “我要洗澡啊。”卫崇荣的回答理所当然,“这样大一个浴桶,装我们两个人绰绰有余,一起洗澡不是更好,何必浪费呢,我们以前又不是没在一起洗过……”   君华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没等他想清楚,卫崇荣已经踩着梯子进来了。   浴桶边上的架子上挂着搓澡巾,卫崇荣随手摘了下来,塞到君华手里:“帮我搓搓背。”   君华接过搓澡巾,有些不知所措,卫崇荣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不由催促了一声。   君华抬手拍拍脸,告诉自己这没什么——一起洗澡,互相搓背,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便开始给卫崇荣搓背,刚搓了两下他就停住了,惊诧道:“这是怎么回事?”   卫崇荣闻言一惊,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君华问的是他背上的伤口,笑着回道:“前年冬天,我和先翰去了阿尔斯兰岭打猎,不小心遇上一头黑熊,被它拍了一巴掌……”   话说到一半,卫崇荣感觉身后的动静不对,忙转过身去,却见君华眼尾通红,忙捧住他的脸,劝慰道:“小猴子,你别哭啊,那头黑熊后来被我杀了,我的伤也都好了,没事的。”   君华吸了吸鼻子,自责道:“都怪我,要不是我非要跟你要雪狐毛做的围脖,你也不用去冒险了,更不会受伤的,都是我不好……荣哥哥,对不起!”   “真的不关你的事,小猴子,快别哭了!”从小到大,卫崇荣最见不得君华的眼泪了,只要他一哭,他就手足无措,“再说我去阿尔斯兰岭,也不是为了你一个人。”   “你还为了谁啊?”卫崇荣的话成功地转移了君华的注意力,他下意识就问道。   卫崇荣拿起挂在旁边的干布巾,一边给君华擦脸上的水,一边解释道:“你知道的,前两年我爹爹的身体不大好,鲁王内君开的方子上面,有几味药只有阿尔斯兰岭才有,所以……”   君华听说自己的雪狐毛围脖只是顺便的,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松了口气,他把卫崇荣的身体扳了过去,继续给他搓背,搓到早已愈合的伤口时,动作格外小心翼翼。   常年习武的关系,卫崇荣的身体非常漂亮,肌肉明晰,线条流畅,君华搓着搓着,脸上又红了,还下意识拿自己做着对比,再过几年,他会不会也有这样的身材啊。   卫崇荣见他搓地不紧不慢,不禁说道:“小猴子,你再磨蹭下去,水就要冷了。”   君华抬起头,面红耳赤道:“没关系,让他们再加点热水好了。”   卫崇荣抬手扯了扯墙边垂下的细绳,只听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不一会儿,小门那边传来声音:“这位爷,是小的把水送进来,还是把水放在门边?”   君华贴到卫崇荣的耳边说道:“我不想要他们进来。”   卫崇荣立即扬声道:“水放下,人不用进来的。”   “好的。”一人高的小门上还有道更小的门,两桶热水从那里被推了进来。   卫崇荣爬出浴桶,提起热水加了进来。君华拿手捂着脸,从指缝里偷偷看他。卫崇荣注意到了君华的小动作,没有点破他,只是唇角微扬,向上翘起些许弧度。   轮到卫崇荣给君华搓背,动作就快了许多,不过还是很温柔,让他心里乐滋滋的。   洗完澡,卫崇荣拿浴巾随手一裹,就把君华抱回了床上,然后在他身边躺下。   他白天睡了一天,晚上肯定是没睡意的,不料君华虽然折腾了一天,可是和他久别重逢,精神也是兴奋到不行,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拉着他说话。   “荣哥哥,你怎么一直没来看过我?”君华记得很清楚,爹爹带着他和弟弟离开渝京的时候,卫崇荣信誓旦旦答应了他,有空就去夷安郡看他,结果他眼巴巴等了五年,他都没有去。   卫崇荣歉意地笑笑:“小猴子,真是对不起!我其实早就想来看你的,可就是一直没机会。之前是在宫学读书,后来便是爹爹的事……今年好容易有了点空闲,谁知道三哥他……”   说起卫茂,君华也是满脸怨念。要不是他到处乱跑,卫崇荣就能到夷安郡看他,他们可以到处惬意地玩玩。不像现在,见是见到了,却是一点都不轻松,哪里还有心思去游山玩水。   见卫崇荣面露愁容,君华正想劝他两句,窗外响起了轻微的敲击声音。卫崇荣坐起身来,小声道:“进来,我们都还没睡呢。”他刚说完,一道黑影就从窗口跃了进来。   “小东子,你都看到什么了?”卫崇荣问道,他让东方盯着图朵和倾城,稍有异动就向他禀报。   东方不说话,先是看看卫崇荣,再是看看君华。卫崇荣以为他在担心君华的身份,便道:“小东子,你说吧,小猴子不是外人。”说完发现他们的称呼竟然有点像。   东方仍然不肯开口,而是死死盯着卫崇荣。卫崇荣凝神看他片刻,愣是从他眼中看出了“这样小你都下得去手,你还是不是人”长长一串话,忙分辩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你别误会。”   其实,东方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单纯觉得接下来的话题有点血腥,君华看起来年龄不大的样子,他怕吓到他,想要问问卫崇荣,是不是让他回避一下。   结果倒好,卫崇荣误会了他,而君华又误会了卫崇荣,紧张地问道:“荣哥哥,你和他——”他抬手指了指东方,“你们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怕他误会?”   卫崇荣一看到东方眼中嫌弃的色彩就明白,他理解错误了,忙道:“小东子,有话直说,不要再绕弯子。”至于君华提出的问题,直接被他忽略了,这个完全不是重点。   东方抱拳回道:“那个图朵二王子,我终于明白你为何说他是‘美人面,蛇蝎心’了,他实在是……太会折磨人了!那个可怜的花魁,几乎被他玩掉半条命……”他奉命监视图朵,在他房顶上守了半宿,眼睛和耳朵受尽荼毒。东方第一次知道,仅仅是在床笫之间,就有那么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要不是图朵玩累了收了工,他都有冲下去救人的冲动了。   “倾城哥哥……”君华认识倾城的时间不长,可他一直对他照顾有加,闻言不禁担心起来。   卫崇荣更是后怕不已,再说按照预先的计划接近图朵的人是倾城,可要是他没有及时出现,以图朵当时的举动,君华不一样要落到他手里去,别说寻找卫茂了,他连自身都很难保。   “世子爷,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东方拱手问道,询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卫崇荣揽着君华的肩膀,平静道:“我们睡觉,天亮之后离开这里。”说完看着东方说道:“你随便找个地方猫着去,暂时没有你的事情了。”   图朵在情丨事上折磨人是他的爱好,而不是说他对倾城起了疑心,他们要做的,就是等待。   一墙之隔的天香院,确定身旁的图朵已经熟睡,倾城睁开眼睛坐起身,迅速点了图朵的睡穴。   他轻轻从床上起来,赤足走到铜镜前面,看着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露出了摄人心魄的笑容。   倾城在镜子前站了片刻,重新回到床上,他俯下身,在图朵唇上印下一吻,哑声道:“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全部加倍回报给你,我的王子。”   图朵鼻息微微,睡得极熟,倾城看了会儿,竟然看得入了神,半晌方自嘲地笑笑,躺了回去。   花魁宴上的竞拍,拍的只是诸位美人的初夜,而不是所有权,要想把人带走,还得付出大笔赎金。比起图朵的真金白银,卫崇荣玩的就是拆东墙补西墙了,他没从口袋里掏出一文钱。   从百花苑出来,卫崇荣带着君华和东方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院子。   那个院子真的很小,只有一栋两层的小楼,楼上楼下各有两间屋子,屋前屋后各有一块空地,屋前的栽了些花草,长得倒也茂盛,屋后的牵了两根绳子,用作晾晒衣物。   卫崇荣一进门就把房间分配好了:“我和小猴子住楼上,一人一间,小东子,你住下面。”   东方不甘心地抬手指了指:“世子爷,旁边就是厨房哎。”   卫崇荣笑着点点头:“那不正合适,方便你给我们做饭。”   东方顿时哭丧着一张脸:“凡是吃过我做的食物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君华吓得抖了抖,试探着说:“要不,还是我来做饭吧。”   卫崇荣和东方同时转头看着他:“你都会做什么?”   君华使劲想了想,最后说道:“我只会煮白粥,别的好像都不会。”   卫崇荣扑哧笑了:“好了,小猴子,我逗你玩的,我们出去吃,哪有这个时间浪费。”   别看东方很嫌弃他紧挨着厨房的卧房,搬到新居整整三天,他都没机会在里面睡过。因为卫崇荣每天都有不同的任务给他,他分别在大王子、二王子和三王子的府邸过了一夜。   当然,卫崇荣自己也没闲着,他带着君华夜访朱夏国君的王宫去了。经此一行,卫崇荣有点明白君情为何舍得把君华放出来了,他的武功和胆识都是够用的,差的只是经验。   朱夏时值多事之秋,国君年纪大了,行将就木,三位王子你争我夺,谁都要争那个位置。但是卫茂的失踪,跟朱夏的三位王子都没关系,倒是唯一的那位公主,有洗刷不掉的嫌疑。   ☆、第070章 受伤   “图娅公主,她为何要这样做,简直没有道理啊!”汇总各方情报,卫崇荣分析得出这个结论,没等君华和东方发表意见,他就自己失声惊呼起来。   君华略略点一点头,附和道:“是哦,三皇子是因为娶不到霍姑娘才离家出走的,没道理这样快就移情别恋了。如果他真是这样的人,只能说明霍姑娘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东方听到君华的话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小世子的思维回路是怎么回事,他家世子爷的意思是说三皇子的失踪和朱夏公主有关系,他怎么就能联想到他们可能会有私情呢,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不料卫崇荣竟然顺着君华的思路说了下去:“图娅公主不可能,她是朱夏的圣女,按理说是终身不能嫁人的。要是南越三公主还差不多,三哥小时候见过她,两人的关系也还不错。”   话至于此,东方忍无可忍,出声提醒道:“世子爷,我觉得你们的重点有点搞错了,三公子这件事未必就和男女私情有关系,你们换个角度想想啊!”   卫崇荣瞥他一眼,叹了口气道:“换个角度更说不通,朱夏这些年被长宁王收拾地服服帖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她一个以祈福为己任的圣女公主,把大衍的皇子拐了去有何用处?”   如果是图朵三兄弟中的任何一个把卫茂捉了去,试图威胁大衍割地求和什么的,虽然在卫崇荣看来是有螳臂挡车不自量力的嫌疑,可从逻辑上讲,是讲的过去的。   图娅一个不问世事的圣女,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呢,三人百思不得其解。   东方拧着眉头想了想,猜测道:“也许是公主的某位兄弟让她这样做的?他们觉得自己出面不大方便,再说前几年,就是先帝驾崩那会儿,朱夏不是还进犯过易州……”   姬辛驻守夷安郡六年,君华对两国的军力对比是最清楚的,当即摇头道:“那只不过是试探而已,朱夏想要看看,陛下对他们的态度,陛下已经回应了,他们再不敢放肆的。”   想当初,卫夙登基初期,铁勒频繁犯边,搞得大衍的北疆硝烟不断,战火连连。   朱夏看到大衍深陷北方战事的泥潭,以为是个不错的机会,两度派兵进犯易州,结果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大衍拿回了建宁、红河等六个郡不说,还成全了上官翊的一世英名。   卫夙驾崩,新登基的卫明素以仁和着称,朱夏人出兵试探并不稀奇。可问题是,卫明他只是不喜欢主动征伐,这绝对不意味着有人侵犯他的国家他不会反击。   朱夏人尚未拿下一城,就被驰援夷安郡的长宁王打得七零八落,哪里还敢再有不该有的心思。   “图娅公主为何这样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可以确定,三哥就在她的手上。我们的任务是救人,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卫崇荣略加思忖,很痛快地作出决定。   对此,君华并无异议,只是东方问了一句:“既然三皇子不在图朵手上,那个花魁他……”先是在天香院,后来是在他自己的府邸,东方盯了图朵两个晚上,已经盯出了心理阴影。   不等卫崇荣开口,君华就抢先回答道:“朱夏国君的三个儿子里面,图朵是最能干的,要不是没有母家支持,势力稍弱一些,他早就干掉大王子和三王子了。当初朱夏进犯易州,就是他提出的建议,此人若是上位,对易州的局面始终是个隐患,他生性多疑,在他身边埋颗钉子可不容易……”   听说倾城另有用处,而不是针对卫茂一件事,东方聪明地闭了嘴,再不说一句话。   图娅是圣女,自然不会住在王宫,而是住在位于点苍山的*谷。朱夏人擅长蛊术,点苍山又多瘴气,卫崇荣不欲带着君华前往,想要把他留在倚飒城,他和东方去救卫茂。   君华答应了,答应地还很乖巧。不料卫崇荣和东方前脚出了门,他后脚就跟了出去。为了不让卫崇荣发现他的踪影,从而将他遣返回去,君华故意保持着和他们的距离,并不敢太过靠近。   君华一直没有告诉卫崇荣,比起他的武功,他的轻功更加出色,甚至有可能在他之上。不然的话,他是如何跑到朱夏来的,当然是因为姬辛的人看不住他了。   这也是君情放心他小小年纪就出门闯荡的原因之一,实在打不过的时候逃命是没问题的。   君华跟着卫崇荣和东方留下的痕迹往点苍山的方向走着,边走边看地图,他打算行程超过三分之二的时候再出来,到了那个时候,卫崇荣也不可能赶他回去了,只能带着他上山。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倚飒城到点苍山的路刚走了一半,君华就听到了前方传来的打斗的声音。他暗叫不好,肯定是卫崇荣和东方撞上了*谷的人,立即飞身向前掠去。   卫崇荣和东方的身手何等厉害,君华赶到的时候,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群黑衣人的尸首。他愣了愣,呐呐问道:“荣哥哥,你们都解决完了?”   卫崇荣眸色微沉,厉声问道:“怀熙,谁让你到这里来的?”   从小到大,卫崇荣一直管君华叫的小猴子,但是前两天,君华跟他抗议,说是这个小名叫着很幼稚,别人会笑话他的,卫崇荣就答应了他,以后有其他人在的场所,他会叫他的字。   君华咬了咬唇,表情像极了小时候犯了错又不好意思承认的时候,半晌方道:“我是来帮你们的……”他都已经跟到这里了,荣哥哥应该不会再把他赶回去了。   果然,卫崇荣虎着脸骂了君华两句“胡闹”,还是决定带着他去*谷了。   看得出来,*谷的人对他们的到来是早有准备,双方甚至已经有过了第一次的交手,他把君华一个人赶回去,谁知道路上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不如把人放在身边,亲眼看着还能安心点。   没走多久,他们又遇到了第二拨的黑衣人,人数比前一拨要少一些,武功却比他们要高一些。   君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来拖后腿的,第一个持剑冲入战圈,把黑衣人的大部分攻击挡了去。   卫崇荣见他应付得游刃有余,就在边上偷了会儿小懒,君华漏掉的几个黑衣人,都是东方解决掉的,不费他半点力气。   东方在一名黑衣人的衣服上把自己的剑擦干净,不解道:“明知不是我们的对手,还接二连三派人前来送死,我觉得事情不像这么简单,肯定有问题。”   卫崇荣点点头,赞成道:“要不是我百分之百可以肯定,自己以前从未到过易州,也没和图娅公主结过任何恩怨,我简直就要怀疑,她今天设下这个局针对的人是我了。”   “可是……”君华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三皇子以前也没到过易州,也和朱夏人没仇啊。”   卫崇荣眸光一闪,淡淡笑道:“他是皇子,我是亲王世子,分量完全不同。若是国仇的话,肯定是找他,不可能找我,若是家恨的话——那也只能是扶余人找上我,跟朱夏人没关系。”   君华纠结了,越想越是头痛,越想越想不通。最开始,这件事明明很简单的,就是一个任性的皇子离家出走,他们只要找到人,再把他送回宫,事情就算结束了。   现在可好,卫茂被朱夏人掳去了,目的不明,他们却是被人牵引着,一步步踏入危险之地。   “不管那么多了,我们先到了*谷再说,无论对方有什么目的,总不可能永远不露面的。”卫崇荣隐约觉得,他似乎遗漏了某件很重要的事情,可他实在想不起来,只得暂时作罢。   再往前走,他们遇上了第三拨黑衣人,人数更少,只有七个,武功更高,不容轻敌。   一番激烈的交手过后,他们一个人干掉了两个黑衣人,剩下最后一个,被卫崇荣刺穿了全身上下十九处要穴,伤得极其可怖,纵然一时不死,日后治好了伤,也是武功全失,形同废人。   “你们都是图娅公主派来的人吗?”君华一脚踏在黑衣人的身上,冷冷问道。   久久没有回应。   君华伸出剑,挑掉黑衣人面上的蒙面巾,却见他的脸上全是狰狞的伤疤,什么也看不出来。   黑衣人躺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天空,一句话也不肯说。   君华得不到回应,愤愤地拿剑在他身上捅了几下,他还是一声不吭。   卫崇荣见状便道:“怀熙,不要问了,没用的。”   君华抬眼看他,问道:“这个人还要留着吗?”   卫崇荣转身欲走,随口说了句:“看你高兴。”   君华举起剑,犹豫了下却没刺下去。他不是没有杀过人,但在两人交锋的时候夺取对方性命和杀掉一个躺在地上无力反抗的人,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他有点下不去手。   君华想了想,对东方说:“小东子,交给你了。”说完拔腿去追卫崇荣。   东方无力地苦笑了下,干净利落地了结了黑衣人。   之后的行程,他们再没遇到任何阻拦,顺利进入了*谷。   *谷里瘴气弥漫,普通人误闯进去,轻者失去知觉,重者丢掉性命。   卫崇荣等人虽然武功高强,也不敢随便乱闯。进谷之前,卫崇荣从怀里掏出孙野配制的百叶千草丹,一人分了两枚,又单独给了君华一枚九花玉露丸,因为他的内力是最浅的。   尚未进入*谷,就已经遇到三拨阻拦,而且一拨比一拨强。卫崇荣有理由相信,*谷里等待他们的,必然是天罗地网,稍有不慎,就是进得去出不来。   岂料事实并非如此,打从他们进入*谷,就没见过一个活人。   *谷的瘴气固然厉害,可他们提前服了百叶千草丹,倒也没有大的妨碍。君华内力不足,偶尔会觉得很难受,卫崇荣便会渡给他一些真气,助他一臂之力。   至于谷中的奇门遁甲,机关要术,那是东方的看家本领,有他在前面带路,卫崇荣牵着君华,简直就是如履平地。三个人很顺畅地进入了*谷的核心区域,可是他们还是没有看到人。   “小东子,你走左边进去,我带着怀熙走右边,半个时辰以后这里汇合。”阴谋的味道已经很明显了,不过走到这里,卫崇荣也没退路了,只能毫不犹豫向前走去。   东方领命而去,心头涌起一阵阵的委屈。小世子都不是小猴子了,可他还是小东子。   卫崇荣牵着君华,飞身掠进空无一人的院子,低声道:“小猴子,小心。”   君华点了点头,神情莫名有些兴奋:“荣哥哥,你也小心。”   他们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搜寻过去,始终没有见到一个人,两人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峻。   很快,卫崇荣和君华到了最后一个院子。他们正要踹门进去,却见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   君华出于本能反应,挣脱卫崇荣的手追了出去,卫崇荣感觉不对,却没拦住君华,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他甚至没能来得及说出小心两个字。   卫崇荣原想追上去的,可他听到院子里传出些许动静,就改变了主意,径直闯了进去。君华的武功和他没得比,轻功却是胜他一筹,他前头慢了半拍,没有可能追得上的。   这个院子真的有人,那人坐在凉亭里,背对着卫崇荣,可是他的背影,看起来却是很眼熟。   “三哥,是你么?”卫崇荣试探着叫了一声,整个人立时提高了警惕。   “你是谁?”那个人慢慢转过身来,明明隔得很近,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很飘忽。   “我是你弟弟呀。”卫崇荣缓缓走近凉亭,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对面的人,不是卫茂又是谁呢。   卫茂霍然站起身来,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迟疑道:“你是卫崇荣?”   “……嗯。”卫崇荣走到凉亭前面停下,要不是耳朵上的小豁口都一模一样,他就要怀疑卫茂是不是被人冒充了。不过就算不是冒充的,现在的卫茂看起来,也是很不对劲。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卫茂的表情马上就变了,眼神透出从未有过的狠厉,厉声道:“你还敢来找我?你想做什么?你想在我面前炫耀是不是?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啊?”   “我……”卫崇荣被卫茂问得懵住了,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卫茂却是接着说了下去:“你什么你!你很得意是不是?她选择了你而不是我……”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卫崇荣被卫茂的胡言乱语搞得一塌糊涂,如果他指的是霍莹莹的话,他只能说他想多了,霍莹莹以前没有喜欢过他,以后也不可能喜欢上他,绝不可能。   卫崇荣不想再听卫茂的胡说八道,他想把他直接打昏,然后扛走。卫崇荣抬起手,刚要朝着卫茂的颈脖劈下去,却见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下,猛地向前扑过来。   到底是自家堂兄,卫崇荣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卫茂摔个狗吃丨屎,赶紧把人扶住了。   扶着卫茂在凉亭里的竹凳上坐下,卫崇荣探了探他的脉,凌乱无比,他根本看不懂。不用说,肯定是图娅在卫茂身上做了手脚,好在他的呼吸还算平稳,卫崇荣稍稍松了口气。   他找出一枚九花玉露丸,塞进卫茂的嘴里,这药虽然不能治本,好歹能先治标。   不多时,卫茂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很平和,全无初时的戾气:“四弟,是你……”   卫崇荣一喜,打算叫上君华和东方,先撤出*谷再说。不料卫茂突然翻脸,从袖子里翻出短剑,在他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刺向他的腹部,动作狠辣无比,完全不像他能有的身手。   不等卫茂拔出短剑,反应过来的卫崇荣单手擒住他的手腕,一掌将他拍倒在地,迅速点了他周身几大要穴,让他再也动弹不得。   单论轻功而言,引走君华的黑衣人并不如他,只是对方熟悉地形,他却不大熟,故而吃了亏,把人追丢了。   君华本来想要继续去追的,却莫名地感觉心神不宁,于是他折了回来,正好看到卫崇荣两手是血的样子,便疾步冲了过去,急道:“荣哥哥,这是怎么回事?是谁伤了你?”   卫崇荣苦笑着摇摇头,抬起下颌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卫茂:“是我自己不小心……”   君华闻言色变,说着就要去抽缠在腰间的软剑,敢伤了他的荣哥哥,不想活了是不是。   “怀熙,别这样,三哥不是故意的……”腹部的伤口很深,让卫崇荣的说话变得很困难。   君华闻言停下动作,一脸写着愤愤不平。有没有搞错,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救他,卫茂不说一声谢谢就算了,竟然还敢恩将仇报,就算他是被人控制了神智,他也不会轻易原谅他的。   君华不高兴地踢了卫茂两脚,转过身去帮卫崇荣处理伤口。卫茂那一剑刺得实在太深了,虽然卫崇荣及时封住了周边几处穴道,还是不停有血迹渗透出来,急得君华差点哭出来。   卫崇荣摆了摆手,轻声道:“小猴子,没事的,皮外伤而已。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快走,先和小东子汇合再说。”他说完捂着伤口站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抽了下。   君华皱了皱鼻子,心里却在想,哪家的皮外伤是几乎刺穿了的。不过他也清楚,*谷不是久留之地,对方能用卫茂暗算卫崇荣,说不定还有其他的招数在等着他们也说不定。   他拔出软剑,准备随着卫崇荣杀出去,回头却见他把卫茂拎了起来扛在肩上,不由道:“荣哥哥,你的伤……要不还是我来吧。”说着伸出手去,想把卫茂抢过来。   卫崇荣向左侧身,避开了君华的动作,正色道:“小猴子,听话,不要任性。”   君华委屈地扁了扁嘴,终是没有再说什么,拎着剑走在前面。他们刚刚走出院门,就见眼前云雾缭绕,只听到有个冰冷的声音从雾中传来:“想走,没那么容易!”   “荣哥哥,现在怎么办?”卫崇荣受了伤,肩上还扛着个卫茂,君华有点担心。   卫崇荣毫不在意,温言道:“没事的,我们原路出去,他们不是你的对手。”   君华闻言信心大增,灌注了内力的软剑舞地密不透风,让人根本无法靠近。   围攻他们的人显然也知道卫崇荣是受了伤的,他们拿君华没办法,就重点去攻击他。却不想卫崇荣上辈子就是刀尖上打滚过来的,这点小伤全不放在心上,战斗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两人砍砍杀杀,愣是在满天迷雾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东方早已在约定的地点等待他们。他闻声过来救援,更是杀得黑衣人片甲不留,他们见情形不对,纷纷撤退了。   卫崇荣把昏迷不醒的卫茂扔给东方,吩咐道:“带上三皇子,用最快的速度回到红河郡,别的什么事都不要管。记住,不要让三皇子醒过来,他被人下了蛊,神智很不清醒。”   东方接过卫茂扛着,不解地问道:“我带着三皇子走了,你们呢,世子爷?”   卫崇荣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没有我们给你打掩护,你以为你轻而易举就能出了朱夏?”   东方想想也是,他家世子爷武力值爆表,天下难逢对手,长宁王家的小世子又是轻功过人,他们两个在一起,没有卫茂这个负累,再是安全不过,于是扛着卫茂冲在了最前头。   君华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可他看向卫崇荣的眼神,却是充满了担忧。   出了*谷,东方带着卫茂先行一步,卫崇荣以剑拄地,似是有些支持不住。   君华瞥他一眼,冷冷道:“你不是说皮外伤吗?现在不逞英雄了?”他的话虽然是这样说的,两只手却是忙不迭地扶住了卫崇荣,眼神中的担忧之色显而易见。   卫崇荣蹙了蹙眉,苦笑道:“剑上有毒,我得尽快找个地方把毒逼出来。”   君华顿时吓得白了脸:“什么毒?要不要紧?我们要去哪里?”他心里乱得没了主意。   “山下随便找个地方就行。”*谷虽然位于点苍山,但不意味着整个点苍山都是他们的地盘。   卫崇荣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图娅捉住卫茂针对的人是他,不然不会不派一兵一卒看守,直接放了他们进*谷。她给卫茂下了蛊术,利用他对卫茂的不设防给他一剑,剑上有毒,虽然不致命,却要马上运功驱毒,若是再运用功力,就会加快毒性在体内的运行。好容易找到卫茂,又是在*谷被人包围,他怎么可能不运功,根本没得第二个选择。   能够撑到杀出*谷,已经是卫崇荣内功深厚的表现,不过他也差不多到了极限,再不找个地方把毒逼出来,后果就很难说了。   “山下是不是?荣哥哥你撑着啊,我们现在就去。”君华深呼吸两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卫崇荣捏捏他汗湿的掌心,柔声道:“小猴子,你别怕,我会平安带你回去的。”   “哦,哦。”君华胡乱应了两声,很明显是没把卫崇荣的话听进去。   生怕图娅再派人追杀他们,君华扶着卫崇荣,专挑山上没路的地方走。若在平时,这点崎岖坎坷完全不在他们的话下,可卫崇荣不敢再轻易运功,走起来就没那么轻松了。   跌跌撞撞到了山下,两个人都是一身汗,面上乌黑一片,狼狈不堪。   卫崇荣随便找了块平坦的地方,盘腿坐下,开始运功逼毒。君华不敢打搅他,就在旁边安静地坐着。   许是这一天折腾地太累了,君华坐了一会儿,就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来。   *谷的毒术和蛊术一样出名,卫崇荣中的毒虽然不是见血封喉那种,可也很麻烦。以他的功力,如果在中毒初期就运功逼毒,此刻就该没事了,可惜机会不对,尽管他及时服下了九花玉露丸缓解毒性,到底不对症,只能拖延一时。带着卫茂和东方汇合的途中,君华在前面开路,他不可能完全不出手,随后杀出*谷,他也有运功,是以毒性早已蔓延到了四肢八骸。   拖到此时再来逼毒,其实有些晚了,卫崇荣明显可以感觉到,体内的真气运行极不流畅。他强行运功,想要冲破关口,登时气血上涌,只觉喉头一甜,“噗”地喷出一口血。   君华睡得迷迷糊糊,马上就被惊醒了,扭头看去,却见卫崇荣全身都是血。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得,手足并用爬了过去,哭泣道:“荣哥哥,你不要吓我……”   卫崇荣抬手擦去嘴边的血迹,见君华哭得好不凄惨,顿时觉得脑袋比伤口更疼,忙道:“小猴子,你别哭啊,我没事了,真的,你别哭了,我一看见你哭啊,我的伤口就疼。”   君华闻言怔住,真的不敢再哭,只是重复问道:“真的吗?你的毒都逼出来了?”   卫崇荣点点头,脸色一派从容。其实,由于时间拖得太久了,他体内的毒性仅靠内功驱毒已不可能驱得干净,不过是驱出了大半,剩下的只能回去再想办法,好在是可以压制住的。   君华含着眼泪笑了笑,重新帮卫崇荣包扎腹部已经裂开的伤口。包好以后,他不解地说道:“荣哥哥,那个图娅公主为何要对付你?”他也看出来了,卫茂不过是个诱饵,卫崇荣才是目标。   卫崇荣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但他怀疑,图娅只是在替人丨消灾。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和图娅都没有起冲突的可能,可她偏偏就要置他于死地,其中必有缘由。   “小猴子,在*谷袭击我们的黑衣人,是不是都是男的?”更重要的是,*谷是圣女的居住地,照理说是不该有男子出现的,但是袭击他们的那些人,看身形实在不像是女子。   君华凝眉想了想,不大确定地说道:“当时的雾太大了,我没看清楚,不知道黑衣人是不是全部都是男的,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全部都是女的。”   卫崇荣决定再回倚飒城一趟,他还有些疑点没有搞清楚。*谷是不能有男人出现的,卫茂是诱饵暂且不论,那些黑衣人呢,他们肯定是外来的,到底要什么人,才能让图娅公主听命于他。   君华只要能跟卫崇荣在一起就行,他说去哪里就去哪里,绝对不会提出任何异议。   悄无声息地回到倚飒城,卫崇荣和君华又回到了先前住过的小院子,他们上下检查过了,没有外人进来过的痕迹,可见他们的行踪是保密的,尚未被人发现。   由于一路奔波,卫崇荣的伤口很不幸又崩开了,君华重新给他包扎了一遍,勒令他躺在床上休息,没有他的允许,绝对不能下床。   君华下楼熬粥去了,卫崇荣躺在床上睡不着,便把已知线索从头整理了一遍。   卫茂离宫出走,他奉命追踪,卫茂在东山镇失踪,所有消息均显示是图娅公主的人劫走了他。   他要找到卫茂,就只能追到*谷。图娅早有准备,对卫茂下了蛊术,让卫茂刺伤了他。   卫茂离家并非早有预谋,他是求娶霍莹莹不成受到打击,又获悉皇后给他选了个他不喜欢的王妃才愤而出走的,他会走到东山镇,要么是巧合,要么就是有人故意挑唆。   而由他负责追踪卫茂,据说也不是出于皇帝伯父的本意,而是有人特意推荐了他。   几条线索合在一起,卫崇荣的脑子里大概有了个初步的印象,他正要细想,就听到楼下传来“嘣”的一声,还有君华惊慌失措的声音。   卫崇荣撑起身体,扬声问道:“小猴子,发生什么事?”   “没事没事,荣哥哥,你别担心。”君华的声音随着一团白烟一起飘了上来。   卫崇荣是觉得不对,慢慢从床上挪了下来,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往楼下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卫崇荣吓了一跳,只见厨房里浓烟滚滚,要不是没看到火光,他都要以为君华是在烧房子了,哪里还在楼上待得下去,赶紧下了楼。   走进厨房,卫崇荣看到君华正在跟柴火灶过不去,他一边咳嗽,一边往里添柴。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明显的糊味,卫崇荣轻咳了声,问道:“小猴子,这就是你说的会煮白粥。”   君华回头一看,顿时红了脸,不好意思道:“我真的会煮,父王和爹爹都夸我煮得好,小虎子也很爱吃,不过以前都是有人帮我烧火,我只负责煮粥就好。”   卫崇荣闻言,扑哧笑了,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立马皱起了眉头,轻哼了一声。   小猴子真是太好玩了,煮粥最难的是什么,就是控制火候,这个活儿有人帮他做了,长宁王府煮粥的米肯定是上好的,放多少米多少水也有人告诉他,不过拿着勺子搅拌两下,谁不会煮啊。   君华见他皱起眉头,忙劝道:“荣哥哥,你先去歇着,我很快就好,马上就有粥可以喝了。”   卫崇荣摆摆手,踱步去了灶间:“还是我来帮你烧火吧,我怕你再煮下去,把房子给烧了。”   君华吐吐舌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就不信了,他不会烧火,荣哥哥就能很厉害。   却不曾想,卫崇荣真的很会这个,火候适中不说,厨房里也没了呛人的烟味。君华一边搅着瓦罐里的粥,一边好奇地问道:“荣哥哥,为什么你连这个也会?”   卫崇荣抬起头,不经意地说道:“看得多了,自然也就会了。”他上辈子从过军,在军营里什么都干过,自然也包括火头军,烧火算什么,他还会下厨做饭呢,就是没机会展示过。   “哦。”君华随口应了声,却不再问。他想的是,荣哥哥以前在扶余的时候,日子一定过得很可怜,什么活儿都要自己做,他还是不要再提起他的伤心往事了。   ☆、第071章 开眼   在卫崇荣的通力合作下,君华的白粥总算熬好了,香糯可口,浓稠适度。下饭的咸菜是他们在对面巷子里摆摊的大娘那里买来的,又甜又辣,味道颇有些古怪。   君华似乎很适应那个口味,吃得津津有味,一连喝了三碗粥。卫崇荣一不爱吃甜的,二不能吃辣的,只能空口喝着白粥,显得有点可怜。   已经沦落到自己下厨烧饭的地步了,卫崇荣和君华也不再讲究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一边吃饭一边讨论,试图推敲出完整的前因后果。   卫崇荣慢慢喝着粥,悠然问道:“小猴子,你有没有觉得城里安静地有点过分。”   按理说,有人摆下那样的阵仗,想要拿下他的性命,就该对他穷追不舍才对。然而,那个人并没有这样做,他甚至对他的行踪都不是很了解,他笃定了他一定会去救卫茂,在*谷布下重兵,还利用卫茂给了他致命一击。当他们离开*谷以后,那个人就没了后续动作,不知是低估了他的身手,觉得他必死无疑,不必再浪费精力,还是手头人马有限,只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君华吃饱喝足,已经放下了手里的碗,可他还对大娘卖的咸菜情有独钟,不时伸出筷子去夹一点。听完卫崇荣说的话,他赞成地点了点头:“是哦,换作我要对付一个人的话,肯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可能半途而废,放任对方随意乱跑。”可是他们从*谷逃回来,倚飒城内毫无动静,的确是有些不合常理。   卫崇荣接过君华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依我的看法,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还有后手,等着找机会放大招;二就是他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顾忌,不能在城里动手。”   在卫崇荣看来,出现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更高些,只有这样才能很好地解释,他们在倚飒城里来去自由,根本不被人关注的原因。   能让图娅公主为他效命的人,身份必然不会简单,多半还是和朱夏王室脱不了干系。卫崇荣很清楚,不管论公还是论私,自己都不可能和朱夏国内的任何人有仇,无论图娅背后的那个人是谁,这件事的复杂程度都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他必须把真相查清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见卫崇荣神情严峻,君华咬着筷子问他:“荣哥哥,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还是你在怀疑什么人?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朱夏有什么对付你的理由,他们要是对付我,都要说得过去一点。”   的确,卫崇荣从小生活在扶余,回到大衍后活动范围也都在渝京附近,以往从未到过易州,他和朱夏真的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   反倒是君华,他是姬辛的长子,长宁王镇守西南边疆数年,压得朱夏人喘不过气,不仅原先丢掉的六个郡拿不回来,稍有不慎,仅剩的八个郡也有可能被他夺回去。   朱夏的国土位于南方,长夏无冬,雨水极多,很不利于农作物的生长,粮食产量极低。   易州则不然,它比朱夏更靠北,四季分明,雨量适中,还有无数个土壤肥沃的山间小平原。   元正末年,朱夏趁着中原大乱的机会,占据了易州的西南十四郡。此后两百多年的时间里,易州十四郡产出的粮食占了朱夏全国产粮的一半,堪称是朱夏国的大粮仓。   虽然说易州的西南十四郡在神武大帝时期就是中原版图的一部分,可它毕竟是在元正皇朝期间丢失的。卫律建立大衍皇朝以后,朱夏长期安分守己,而大衍的北方却是频繁遭受铁勒人的侵犯,因此大衍的历代帝王都是把收回北疆失土视作己任,却对南疆的失土不是太过在意。   朱夏之所以会丢掉红河等六个郡,纯粹是自找的,大衍不主动在南方发起战事绝不意味着他们会任人欺辱。都被人打上门了,哪有不反击的道理,上官翊由守转攻,势头无人可挡。   对地大物博的大衍皇朝来说,南疆失土的回归意味着国威不坠,主要价值是精神方面的。但是朱夏丢掉了易州将近一半的郡县,损失却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粮食产量急剧下滑啊。   过去这些年,朱夏一直没有放弃过对易州的渴望,只是卫夙太霸气了,连铁勒人都被他打得无力反击,他们哪里还敢放肆。所以卫夙一驾崩,朱夏就亟不可待地对易州发起了攻击。   结果不用多说,他们撞到了铁板上。姬辛是把铁勒可汗卫斯雷打得向卫夙递交了降书的人,小小一个朱夏,他还没有放在眼里。反而是朱夏人提心吊胆,长宁王常驻夷安郡,到底想要做什么。   比起和朱夏毫无瓜葛的卫崇荣,君华真心真意认为,朱夏人更有理由对自己不利。   当然,他们能不能捉到自己,便是捉到了,父王是否会被他们牵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卫崇荣略一颔首,沉吟道:“我反复想过了,还是图朵更有嫌疑,我们晚上再去他的府邸探探。”既然不是直接有仇,合作利用的可能性就大多了,他打算从图朵开始盘查。   不料君华听了他的话,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行,荣哥哥你不能去。”   “为什么?”卫崇荣诧异不已,“你不觉得图朵有问题吗?”君华常年待在西南,对朱夏国内的情况应该比他更了解的,而且他们在百花苑碰面之前,君华和倾城也是打算要接近图朵的。   朱夏国君病重多时,能不能熬过今年都很难说,因他没有册立太子,底下的三个王子人人都有机会。虽说朱夏不讲究后妃的出身,可是国君的后宫里还是不乏高门出身的女子。大王子的母亲是前任宰相的女儿,尽管大王子的外祖父已经去世了,可他的门生遍及朝堂,大王子的呼声还是很高的。三王子的母亲出身武将世家,舅舅至今手握重兵,竞争力也是非常强的。   只有图朵,他的母亲是百花苑的花魁出身,年轻貌美的时候固然得宠,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势力,一旦色衰而爱弛,立即被人抛到了脑后,再也很难被人忆起。   没有强大的母家作为后盾,图朵在和他的兄弟们竞争的时候,一开始就落了下风。然而如今,三位王子却是并驾齐驱的,图朵甚至略占上风,说他没在背后做点什么,谁也不信。   见卫崇荣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君华忙解释道:“我不是没有怀疑图朵,不然当初也不会跟着倾城哥哥混进百花苑了,但是荣哥哥你受了伤,今天晚上哪里也不能去。”   提出的建议被毫不留情地驳回,卫崇荣叹了口气,仍然试图进行垂死挣扎,他和君华讨价还价道:“今天晚上不行,明天呢?小猴子,我们明晚再去好不好?”   君华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决地说道:“明天也不行,除非是我自己去。”   这回轮到卫崇荣不干了:“我不去可以,你也不能单独去,绝对不行。”开什么玩笑,君华才多大一点年纪,他怎么可能单独放他出去,要是出点意外怎么办,他冒不起这个险。   商议再三,卫崇荣和君华互相妥协,两人约好三天以后再去图朵的王府探个究竟。   论起国力,朱夏远远不及大衍,图朵的府邸说是王府,在卫崇荣和君华看来,不过就是一座稍微大些的宅子,比起他们各自家里的王府,实在是相差甚远。   因为王府不算大,卫崇荣和君华要走完一遍非常容易,再说他们也不是每个院落每个房间都要细细查看,重点是图朵的书房和卧房,其他的都是但凡带过,没有花太多的心思。   图朵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的书房里摆出来的东西不多,也没什么机密可言。卫崇荣不甘心,四处敲敲打打,凡是书画背面,佛龛下面都仔细看过了,没有发现机关密室。   君华则在翻看王府的账簿,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卫崇荣见他表情有异,不由压低声音问道:“有何不妥之处?”   君华抬起头,低低说道:“图朵肯定还有另外一本账簿,记着他的其他收入,不然就靠账面上这些银子,他每年买了花魁,只怕吃饭的钱都不够,更别说给手下的人发工钱了。”   卫崇荣闻言吃吃一笑:“看不出来嘛,你还精通这个,日后一定生财有道。”   君华瞥他一眼,没有开口,顺手把账簿放下了,这个东西对他们毫无用处。   书房搜查完了,毫无收获,卫崇荣和君华打算再去图朵的卧房看看。却不想图朵就在房里,正在和倾城颠鸾倒凤,他今天没玩多余的花样,两个人看上去,倒有些情投意合的模样。   君华何时见过这样的情景,顿时绯红了一张脸,不知该说什么。可他虽然害羞,却又有些好奇,愣是没把自己的视线挪开,反而还在想,倾城哥哥的那个姿势,看起来好像很难的样子。   卫崇荣也很意外,一上来就看了这么一出活春宫,而且他看到就算了,带坏了小朋友怎么办。他转头一看,就见君华满脸通红,明显是看傻了,登时有些哭笑不得。   图朵在屋里,他们武功再好也不可能硬闯进去,卫崇荣正想带着君华离开,过两天找机会再来,却发现君华扯了扯他的衣袖,还抬起右手往前一指,便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昏暗的灯光下,图朵情迷意乱的神色更显魅惑,倒是倾城,明明一脸的春丨色难掩,眼神中却还剩下些许清明,他趁着图朵失神的瞬间,一只手摸下床去,摸到了放在他衣服里的钥匙。   君华其实并不清楚,倾城拿到那把钥匙有何用处,可倾城算是他父王潜伏在朱夏的人,他努力要做的事情,肯定是对他们有帮助的,见他得手了,自然而然为他感到高兴。   卫崇荣则不然,他对倾城执行任务的具体过程不感兴趣,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倾城右臂上的那个白虎纹身,他以前曾在另一个人的手臂上看到过,一模一样。   如果倾城真的就是他想到的那个人,那么他的某些疑问,现在就可以解开了。只是倾城和那个人的长相,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他须得再观察观察,才能得出结论,以免冤枉好人。   想到这里,卫崇荣伸手拎起君华,飞身掠出图朵卧房所在的院落。回家路上,卫崇荣貌似不经意地向君华问起倾城的来历。   君华愣了愣,回过神道:“我父王还没到夷安郡之前,倾城哥哥就潜伏在朱夏了,送回过不少有用的消息,可是他的来历我并不清楚。”   从上官翊算起,那个人的祖辈和父辈在易州经营了几十年,势力根深蒂固,根基比初来乍到的长宁王深得多,他要在大衍对朱夏的情报体系里占个位置,乃是轻而易举。   卫崇荣想了想,又问道:“小猴子,你和倾城是如何认识的?”   “我不是说了吗?奉命追寻三皇子,我……”说到这里,君华猛然打住,愣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偷偷”两个字咽了回去,含糊道:“总之我到了倚飒城,就是倾城哥哥接应我的。”   卫崇荣继续问道:“你们可有商量过,倾城进了图朵的府邸,如何跟你们联系?”   君华见卫崇荣没有咬着自己的字眼不放,心头一喜:“我不是倾城哥哥的联系人,不过我听他们说,为了倾城哥哥的安全,不会有人主动联系他,他有了新的情报会自己设法送出来。”   原来是单线联系,卫崇荣点点头,心里有了成算,只等倾城下回送出消息,他就有谱了。   两人不紧不慢回到住处,君华正要推门进去,卫崇荣一把拉住了他:“小心,有人来过。”   君华抬眼和他对视,两人同时点了点头,方小心翼翼地翻墙进去,想要看清不速之客到底是谁。   小楼的一楼点着烛火,站在院子里就能看见有个人坐在桌边,君华定神看了看,立时激动地扑了过去,口中连声唤道:“爹爹,你为何会来到此地?”   君情站起身,面容平静无波,冷然道:“我再不过来,只怕你就要翻天了。”   君华扯着君情的胳膊晃了晃,小声道:“爹爹,我哪有你说得这样过分。”   君情不理他,淡淡看着随后进来的卫崇荣说道:“你说呢,荣儿。”   卫崇荣拱了拱手,给君情见了礼,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起了君华:“怀熙,你不是说你从家里出来,昭阳侯是知道的吗?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了?”   君华垂下脑袋,用小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爹爹本来就是知道的啊……”   君情的神色变得更冷了些,反问道:“华儿,你说你要去找三皇子,我的确是同意了。可我也跟你说过,不得踏出易州的范围,你是没听到还是不小心给忘了?”   眼看君情那关混不过去,君华不着痕迹地往卫崇荣身边靠了靠,呢喃道:“我本来也没打算要来倚飒城的,可是……可是我听说荣哥哥要来,我、我就悄悄来了。”   君情不禁失笑,随即严厉地说道:“照你这样说,还是荣儿的不是了?华儿,我记得我教过你的,不得随意推卸责任,你都不记得了吗?”   君华差不多已经整个人退到了卫崇荣的背后,看起来好不可怜,卫崇荣不忍心,便劝道:“昭阳侯,你也别再责怪怀熙了,他到了倚飒城,帮了我不少的忙。”   君华配合地从卫崇荣身后探出个脑袋,怯生生地说道:“爹爹,你要是实在生气的话,你先休息一会儿,我给荣哥哥换了药,你再接着骂我好了。”他说话时,表情端得是可怜无比。   听到君华这样一说,君情哪里还有心思再说他,而是问道:“荣儿,你受伤了?伤得严不严重?快让我看看。”过去几年,他闲来无事,倒是认真地钻研了一番医术。   卫崇荣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皮外伤而已,都已经开始愈合了,不碍事的。”   君华不以为然,跳出来说道:“哪里是皮外伤啊,三皇子那一剑捅得那样深,剑上还是抹了毒的。爹爹,你别听荣哥哥粉饰太平,快给他看看,他的毒有没有驱除干净。”   父子两个的态度都很坚决,卫崇荣反抗无效,被君情压着把了脉。   见君情迟迟不语,君华不由急道:“爹爹,怎么样啊,你快告诉我啊!”   君情放开卫崇荣的手,皱眉问道:“荣儿,刚中毒的时候,你为何不及时驱毒?”   卫崇荣苦笑了下,心道果然是瞒不住君情,只得说了实话:“那时我们尚在*谷内被人围攻,根本脱不开身,实在是没有机会。”   君情略微颔首,算是接受了卫崇荣的解释,又问道:“既是情势所迫,那也怪不得你,可你为何还要运功?”不能及时驱毒算不得大问题,可他擅自运功,这就有点麻烦了。   卫崇荣瞥了君华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在酝酿怒火了,可还是不得不实话实说:“三哥被人下蛊,怀熙功力尚浅,我若不出手,只靠他和东方两个,我们未必出得了*谷。”   他话音刚落,君华的脸色就变了,带着哭腔对他吼道:“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你了……”   卫崇荣不明白君华为何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慌忙向他解释道:“怀熙,你并没有连累我啊。要是没有你,我才真的有可能陷在*谷出不来,明明是你帮了我才对。”   君华眨眨眼,将信将疑道:“是这样吗?你可不要骗我!”   君情正要说到卫崇荣中的毒,却被君华打了岔,不由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君华回过神来,不再纠缠拖不拖累的问题,拽着君情的衣袖问道:“爹爹,是不是荣哥哥的伤有什么问题?还是他中的毒,难道是没有驱除干净?”   君情沉默片刻,轻声叹道:“碧蚕蛊的毒性并不算烈,以荣儿的功力若是中毒之初就运功逼毒,当是无恙。可惜他并没有这样做,仍然是运了功,导致毒性在体内扩散了。”   闻及此话,君华转过身来,狠狠瞪了卫崇荣一眼:“荣哥哥,你骗我!”   君情拍拍君华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转而问卫崇荣道:“荣儿,你后来运功驱毒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发现毒素无法驱净了?”   卫崇荣默然颔首,随即问道:“碧蚕蛊,这是蛊毒吗?”他先前就有这个怀疑了。   君情点点头,回道:“是的。若是普通的毒,以你的功力,没道理逼不出来的。”   卫崇荣闻言不语,面色还算平静,君华却是有些慌了,忙问道:“爹爹,你有办法吗?”   君情想了想,沉吟道:“只能试试,我对朱夏人的蛊术不熟悉,不过你父王身边有人擅长这个,我们先回到姚安再说。”姚安是夷安郡的郡治所在。   君华急忙看向卫崇荣:“荣哥哥,三皇子已经被救回去了,我们也回去吧。”   卫崇荣不假思索道:“好的,我们回去。”既然是蛊毒,就不能把这个隐患留得太久,早日解决早日安心。至于倾城的身份,反正他的消息是要送到姚安的,他问姬辛也是一样的。   十日后,卫崇荣和君情父子回到姚安。东方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要不是收到君情的飞鸽传书,获悉他们已在回程的路上,只怕就要重新杀回朱夏找人了。   卫茂被图娅公主下的蛊也被姬辛找人解开了。姬辛想要派人送他回京,卫茂不肯,说要等着卫崇荣回来,跟他说声对不起,不管是不是有意,他给了卫崇荣一剑总是事实。   听到卫茂客客气气跟自己说着“谢谢”和“对不起”的话,卫崇荣全身感觉不自在。   想当年,他和卫茂最初认识的时候,互相看对方是极不顺眼的,打架也不知打过多少回。后来进了宫学当了同学,虽说是不再打了,可也是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关系绝对说不上好。   直到那年上林春猎,卫茂骑的马受到刺激疯了,卫崇荣第一个冲上去救他,两人的关系才真正有了改善。纵然如此,卫茂在卫崇荣面前,仍是要绷着兄长的面子的,谁让他是宫里最小的孩子。   卫崇荣扶起拱手作揖的卫茂,朗声笑道:“行了,三哥,你别跟我客气了,看你这个样子,我真是一点都不习惯,简直要别扭死了。”   卫茂直起身,肃容道:“四弟,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话,你别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卫崇荣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吧,我也很认真地问你,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子,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你再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如今也该都想通了吧。”   卫茂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还能有什么想不通的,不就是霍莹莹不肯嫁给她。可是感情上的事情,本来就是不能勉强的,再说母后也不满意霍莹莹,就此放了人家姑娘的自由,也挺好的。   见卫茂神情坦然,卫崇荣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自己一点,有悄悄话说给他听。   卫茂立刻露出好奇的目光,把耳朵凑了过去,就听到卫崇荣小声说道:“离开渝京之前,莹莹让我告诉你,不管你是不是因为当年的救命之恩对她生出的好感,她都不想再瞒着你了。”   “莹……霍姑娘瞒我什么了?”卫茂一脸写着疑惑不解。   卫崇荣吁了口气,带着点同情的口吻说道:“莹莹说,当年射死那匹马的那一箭不是她射的,而是先翰用她的箭射的,因为先翰不想让人知道,所以她一直什么也没说。”   “先翰?!拓跋先翰?!莹莹喜欢的那个拓跋先翰?!”卫茂的音量陡然拔高,惊得卫崇荣向后退了两步,就差没有抬手捂住耳朵。   卫崇荣定了定神,颔首道:“是的,就是他。”   卫茂睁大双眼,迷茫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救他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竟然要假借另一个人的名义,有这个必要吗。   卫崇荣摊开双手,露出很无辜的表情:“我不知道,回京以后你可以自己去问先翰。”   卫茂蹙眉思索,突然问道:“霍姑娘有没有可能是骗我的?”   卫崇荣凝神细想,回道:“我觉得她没有这个必要,而且莹莹那时只有八岁,以她的臂力,能够一箭射死一匹发疯的马,的确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因此我认为她说的是实话。”   “那她为何不肯早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再要卫茂说清楚,他什么时候对霍莹莹有好感的,真的很困难。但是最初的救命之恩,肯定是个很重要的原因,这是他不能否认的。   “因为先翰不想让你知道,要不然他自己明明带着箭,为什么还要用莹莹的?”卫崇荣很怀疑,在卫茂说出想要娶她的话之前,霍莹莹根本没有意识到,卫茂对她有了好感,否则拓跋先翰再是想要隐瞒,她也会对卫茂说明白的,到底她是没有动过嫁进皇家的心思的,只是迫于先翰的要求,才对当年的事情保持了沉默,卫茂认定了霍莹莹的箭,故而认定了她是他的救命恩人。   听了卫崇荣说的话,卫茂整个人陷入了茫然,等他醒过神来,再想问卫崇荣的时候,君华带着弟弟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道:“荣哥哥,快跟我走,百里先生已经准备好了。”   卫茂霍然想起,他给卫崇荣的那一剑是抹了毒的,顿时什么也不想问了,忙道:“四弟,你快去吧,百里先生的医术很棒,我就是他治好的。”   说话间,君华已经蹦到了他们面前,着急地牵住了卫崇荣的手,想要拉着他一起走。在他身后,年方六岁的姬卉走得不紧不慢,显得比跳脱的兄长稳重多了。   百里先生全名百里沛,父亲是汉人,母亲是朱夏人,是永嘉三年镇南侯上官翊光复建宁郡的时候随着父亲重归故土的,自幼跟随母亲习得蛊术,姬辛可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请到他出山的。   百里沛探过卫崇荣的脉象,当即表示:“回王爷和侯爷的话,世子爷体内的余毒并不难驱除。”君情虽然是长宁王内君,可他本身还有昭阳侯的爵位,长宁王府无论内外,都是称呼他侯爷。   听到百里沛这样说,君情稍稍松了口气:“这样就好,我对毒术有所了解,对蛊术却不精通,就怕他没有及时驱毒,留下什么不可挽回的后遗症。”   不想百里沛抚了抚他雪白的胡须,接着又道:“碧蚕蛊所带的毒性固然是能驱除干净的,但是碧蚕本身,错过了最佳时机,却会留在世子爷体内,任何方法都无法将它驱逐。”   君情生性淡然,素来喜怒不形于色,闻言不过微微蹙眉,姬辛却是脸色大变,急道:“百里先生,那个什么碧蚕留在体内,对人可有伤害?”   百里沛抚须笑道:“无妨无妨,碧蚕非但不会伤害宿主,还能为宿主化解体内毒性,关于这一点,我想世子爷已经感受到了。”他说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卫崇荣身上。   卫崇荣轻轻点头。的确,过去这些天,他并未运功驱毒,不过是以内力压制而已,可他明显可以感觉到,毒性在一天天减轻,就是百里沛不给他解毒,过段时间可能也会全部化掉。   君情的眉宇蹙得更紧,不解道:“如此一来,下蛊的人岂不是帮了荣儿,于理不通。”   姬辛灵光一闪,脱口道:“百里先生,碧蚕是不是有什么克星之类的……”若非如此,下蛊之人岂不是太过无聊,既要给人下毒,还要送人解毒之物,这毒下了,不就是全无意义了。   百里沛沉吟道:“王爷说得没错,碧蚕的确是有克星的,不过老夫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有人把金蚕养成的。而且不是随便哪条金蚕都能克任何一条碧蚕的,必须是同一个人的心头血养出来的金蚕和碧蚕,才有克制作用。碧蚕难养,金蚕更难,一个人又能取几次心头血呢,所以世子爷体内的碧蚕,应当是无碍的。”   卫崇荣沉吟不语,对幕后之人的心思愈发不能理解,真要自己的命,在剑上抹个见血封喉的毒丨药,不是一了百了,何必这样麻烦,要是他养不出金蚕来,不是白白送了自己一件护身宝物。   他想到这里,又问道:“请问百里先生,金蚕对碧蚕的克制是怎样的?”   百里沛回想了下,答道:“老夫从未见过金蚕,甚至没听说过有人养成了,只是在古书上看到记载,身带金蚕之人能够操控身带碧蚕之人的神智,具体情形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话止于此,三个人谁都没有想要再问的,姬辛和君情退了出去,由百里沛为卫崇荣驱净了体内的余毒。   卫崇荣和卫茂都没事了,他们回渝京的事也就提上了日程。其他人还好,并无特殊反应,只有君华,终日为此闷闷不乐,简直就想跟着卫崇荣回到京城。   可惜他的话刚一出口,就遭到了君情和姬辛的一致反对。君华固然舍不得卫崇荣,可他也很舍不得双亲和弟弟,见他们都不乐意,自然不会再提起此事,只在卫崇荣面前抱怨了几句。   卫崇荣想起君情单独跟他说过的话,心情有些复杂,他伸手帮君华把额角滑落的发丝捋到耳后,柔声道:“小猴子,还在跟你父王生气啊,他就是舍不得你离开他的身边。”   “我知道啊。”君华无奈地长出口气,叹道:“可我只是想跟你回京城玩玩,又不是不回来了,父王那话说的,好像是我要抛弃他了似的,害得我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卫崇荣不由失笑:“那是因为你有前科好不好?寻找三哥能找到朱夏去,跟着我回了渝京,说不定就跑到铁勒或者西域去了,他们不放心嘛。”何止是不放心,君情对他已经有戒心了。   ☆、第072章 妹妹   听闻卫崇荣说的话,君华不高兴地鼓了鼓脸颊,撇嘴道:“荣哥哥,你说得太过分了,我哪有这么不听话,去朱夏是为了找三皇子,好端端的我去铁勒和西域做什么,又不是闲得慌。”   事实上,要不是知道卫崇荣肯定会追去倚飒城,他才懒得去呢,陛下给他父王下了旨,可没给他下。若是跟着卫崇荣回了渝京,他整天腻着他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别的地方玩。   卫崇荣忍俊不禁,伸手捏捏君华鼓鼓的腮帮子,笑道:“还说没有生气?都快可以挂个油瓶子了。小猴子,你乖乖的,好好读书,认真练武,说不定过两年昭阳侯就肯让你回渝京了。”   君华的头微微侧向一边,含笑看着卫崇荣:“荣哥哥,你放心,我过两年一定会来渝京找你。”他单纯地以为,君情禁他的足是因为他这次偷偷跑去朱夏的事,过段时间气消了就没事了。   卫崇荣心里却很明白,在有些事情弄清楚以前,君情大概是不愿意君华再见到他的。   前两天,挑着君华陪弟弟练剑的工夫,君情找他说了会儿话,内容让卫崇荣颇有些惊讶。   “荣儿,你一向是很聪明的孩子,华儿对你的心思,我想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君情开门见山,直接阐明来意,震得卫崇荣目瞪口呆,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沉默许久,他才磕磕绊绊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昭、昭阳侯,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听错了,君情想要表达的,未必就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君情沉下脸色,眸光显得有些凛冽:“荣儿,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作不明白?”   卫崇荣整理了下思绪,迟疑道:“怀熙年纪尚幼,应该不会有那样的心思吧。”诚然,君华从小就对他比旁人亲昵,可那难道不是由于他对他最为宠溺的缘故?   一直以来,卫崇荣对君华都是充满歉意和愧疚的,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主动向君华示好的行动,可君华一直对他很好,他被卫阳赐死以后,他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报了仇。   只是卫崇荣没有想到,死亡并非他人生的尽头,他竟然因此获得了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重头再来,卫崇荣直接或者间接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其中就包括君华。   然而,不管卫崇荣对君华有多好,他心里的歉疚都没有丝毫的减少。如今的君华和他亏欠良多的君华,从本质上来讲,其实是两个人,他们除了长相,没有什么地方是相同的。   面对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君华,卫崇荣从未有过亲情以外的其他感情产生。他想当然地以为,君华对自己,也应该是一样的。但是今天,君情告诉他,君华不是那样想的。   君情直直看着卫崇荣,良久无语,直到他不安地抬眼和自己对视,方轻声道:“荣儿,你莫要以己度人,华儿虽然年幼,可对感情是很敏感的,我相信他不会弄错自己的想法。”   “可是,可是怀熙他……”如果君华真像君情说得那样对自己存着喜欢的心思,那他为什么没有告诉过自己,以卫崇荣对君华性格的了解,他并不是个能够守住秘密的人,尤其是感情方面。   君情微微蹙眉,平静道:“若是华儿已经明明白白看清了自己的心思,我再来找你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他的性子和他父王一样,只要是认准了的事情,头撞南墙也不会回头的。”   闻及此言,卫崇荣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君华的话。   君情看着卫崇荣略显慌乱的神色,继续道:“荣儿,我看得出来,你对华儿是没有那样的心思的。你对他的好,是因为把他看做了自家子侄或是弟弟,因而倍加疼爱。可是华儿不是这样想的,你的态度很容易造成他的误会,如果他再跟你说起他想去渝京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帮我劝劝他。”   卫崇荣想了想,迟疑地说道:“你是说,要我把话都跟怀熙说清楚吗?”如果那样的话,君华会不会很不开心,他发现自己舍不得看到他不开心的样子。   君情摆了摆手,忙道:“不要,你什么都不要说。华儿如今懵懵懂懂的,只是随着本能想要和你亲近,若是你点醒了他,却给不了他想要的回应,他会很难过的。”   卫崇荣闻言歉意更深,他对君华好,就是希望他一直活得开开心心,谁知到头来,反而是他最有可能害得他伤心难过,真是越想越不是滋味。   君情仿佛看穿了卫崇荣的心思,沉声道:“荣儿,你不必内疚,感情的事情本来就是不能勉强的,没有谁规定谁必须喜欢谁。三皇子贵为皇子,不是一样求而不得,你不必放在心上。”   君情说得轻巧,卫崇荣哪里可能真的不在意,他闷闷地想了会儿,告辞回房了。   卫崇荣走后不久,姬辛晃晃悠悠走了过来,皱眉道:“阿情,你这是在帮儿子说合还是在帮他拆台啊。”他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怎么就看上个不长眼的家伙呢。   君情瞥他一眼,淡然道:“一切随缘,谁也不必强求。”   姬辛挑眉笑笑,嘴角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要不是我穷追不舍,而是像你说的那样随缘了,我们家小猴子和小虎子,大概就没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君情凝眉看着姬辛,低声道:“可我舍不得华儿像你那样辛苦。”   感情的世界里,先爱上的人总是比较辛苦,尤其当你爱上的那个人对你完全没有那样的想法时。所以君情明明发现了君华的心思,却不点醒他,而是把一切告诉了卫崇荣,让他选择。   也许他会被君华感动,慢慢生出些许情愫来,就像他对姬辛那样;也有可能,他对君华只有亲情,从此避而远之,就像霍莹莹对卫茂那样。   无论哪一种,对君华而言,都比卫崇荣继续无意识地对他好却不作出回应要来得好得多。   姬辛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我发现我看卫崇荣那小子,真是越来越不顺眼。他若回心转意,就要拐走我的宝贝小猴子,他若无动于衷,我家小猴子肯定要难过死了。”   君情无语,瞪了姬辛一眼,转身走了。姬辛回过神,急急追了上去。   姬辛和君情是如何在背后议论自己的,卫崇荣不得而知,他一边安抚君华,一边给他交待了个任务:“小猴子,再有倾城送回来的情报,你千万要留意,可有疏漏的部分。”   君华的性子虽然跳脱,说起正事还是很认真的,迅速回应道:“荣哥哥,你在怀疑倾城哥哥?可是潜伏在朱夏的并非只有他一人,彼此之间也没任何联系,他们送回来的情报,父王都是要互相核实,进行比对的,稍有不对都不会采信。倾城哥哥在朱夏十余年了,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卫崇荣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怀疑倾城的消息有假,我只担心,他会隐瞒某些事情。小猴子,还记得那把钥匙吗?图朵会贴身保管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你仔细看着就是。”   君华回味过来,咬着唇问道:“如果倾城……真的有所隐瞒,我要怎么办?告诉父王吗?荣哥哥,你为何会觉得他有问题,能告诉我原因吗?”   卫崇荣思忖片刻,沉吟道:“小猴子,我暂时有件事情还不能确认,我不想误导你。这样吧,我回京以后调查清楚,派人给你送信过来如何?不会耽搁很久的。”   君华略加思索,点头同意了,又要卫崇荣陪他去爬紫溪山。   卫崇荣想着他们将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不忍拂了君华的心愿,便答应了。   临出门的时候,卫茂听闻此事,硬要跟着去凑热闹。姬卉倒是没有这样的闲心,可姬辛嫌弃小儿子太过沉闷,整天关在屋里,非让君华把他也给带上,说是闷在家里都快闷傻了。   两人行变成四人行,君华并无异议,不过卫崇荣猜测,姬辛应该是故意的。   紫溪山风光优美,景色迷人,站在山巅,只见远方云雾缭绕,山峦叠翠。   君华带着姬卉采摘野菜和蘑菇去了,卫崇荣陪着卫茂坐在山石上说话:“三哥,你说你什么地方不能去,非要跑来易州,这边的吃食真是太恐怖了,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卫茂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反驳道:“易州哪里不好了?山美水美人更美,食物就更不用说了,真真是美味至极。要不是二哥提醒我,我还真是想不到要往西南方向走呢。”   卫崇荣证实了自己之前的猜想,心里不由一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轻笑道:“三哥如此钟爱易州的美味,走的时候要不要带上两个厨子回去啊?”   卫茂嘻嘻笑道:“我倒是想啊,不过长宁王府的侍女告诉我,易州菜的主要调料只有本地才产,出了易州的地界,味道就不对了,难怪以前我在京城吃到的易州菜就没这么好吃。”   两人正在说着,君华和姬卉一人挎着个篮子回来了。君华的篮子是空的,姬卉的篮子是满的,卫崇荣看了有些好奇,便问道:“怀熙,你怎么空手而回啊?”   君华晃晃脑袋,不肯说话。姬卉用嫌弃的目光看他一眼,解释道:“哥哥采了半篮子的毒蘑菇,毒性毒死两头大象还绰绰有余,我就全部给他倒掉了。”   姬卉话音刚落,卫茂就很不给君华面子的捧腹大笑起来。   卫崇荣其实也很想笑,但是他知道,卫茂笑笑不要紧,他要是跟着笑了,君华搞不好能哭出来,愣是给绷住了,就是整个面部表情看起来,显得有些狰狞。   君华把弟弟抓进怀里,伸出双手在他头上使劲蹂丨躏,直到把姬卉一丝不苟的发型搞得乱七八糟才放过了他,转而对卫崇荣说:“荣哥哥,你想笑就笑吧,这个样子看着有点渗人。”   “哈哈哈!”卫崇荣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笑,“怀熙,你真是太好玩了!”   姬卉趁机挣脱了兄长的魔爪,躲到旁边去拯救自己的发型,可惜越整越乱。卫崇荣看不下去,勉强敛起笑意,示意姬卉过来。姬卉虽然不解其意,可还是乖巧地过去了。   君华和卫茂对卫崇荣的举动都很好奇,同时转头向他看去,只见他随意拨弄了两下,就把姬卉的包包头重新给他扎好了,看上去像模像样的,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卫茂惊讶地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语。君华吃吃笑道:“荣哥哥,原来你连这个也会啊?”   卫崇荣笑了笑,不予解释,他见时辰差不多了,就让随同他们上山的侍卫把提前准备好的午餐摆了出来。卫茂隐隐觉得君华的称呼有些不对,但是美食当前,也就没有细究。   用餐途中,卫茂突然感叹了句,以后成了亲,就没有这样的自由了。   卫崇荣莫名其妙看着他,便是成了亲,卫茂要出门游山玩水,湘王妃还能拦着不成。   不料卫茂一本正经地说道:“虽然我还不清楚,母后给我挑的王妃是哪家的姑娘,不过既然娶了人家,媳妇的话还是要听的,这是我们家的传统。”   卫崇荣正在喝水,闻言一口喷了出来,喷得君华满身都是。他赶紧拿起布巾,忙不迭给君华擦拭身上的水迹,心里却在想,大衍开国近三百年,卫家还真是没有听媳妇的话的传统。   卫茂瞥了手忙脚乱的卫崇荣一眼,挑眉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你看我父皇对我母后,你看我大哥对我大嫂,你再看我二哥对我二嫂,哪个不是情深意重,言听计从?”   卫崇荣长出口气,不说话了。卫明不纳嫔妃,那无所谓,反正皇后生了三个嫡子。卫萱一直没儿子还不纳妾,朝臣其实是颇有异议的,东宫无嗣可不是家事,而是国事。至于卫兰,他和上官姹成亲不到两年,以后会怎么样,谁知道呢。倒是卫茂要向父兄看齐,即使他的王妃不是霍莹莹,卫崇荣有点小小的惊讶。   君华擦干净了身上的水迹,突然问道:“荣哥哥,是不是三皇子娶了王妃,就该轮到你了?”   卫崇荣没说话,卫茂抢先答道:“那是肯定的啊,四弟就只比我小一岁,四皇叔说不定都已经有看中的人选了,就差没有告诉你而已。”他的母后就是这样,霍莹莹不过拒绝了他几天,他就把湘王妃的人选给定下了。以他母后凡事追求完美的性格,绝不可能是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而是早就把资料准备好了,只要他亲自挑中的姑娘不能进宫,他马上就能给他补上。   听了卫茂的话,君华愣住了,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卫崇荣看着他茫然的神情,不禁感到心疼,忙道:“不可能的,我父王不会理会这些琐事,我也还没有玩够呢。”   卫茂立即露出了羡慕的表情:“四皇叔真好,什么事情都能由着你。”   君华听说卫崇荣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心头一喜,尽管他还没有搞清楚,自己究竟在高兴什么,不过微微蹙起的眉心,却是渐渐舒展开了。   两天以后,卫崇荣和卫茂启程回京。卫萱提前收到卫崇荣的飞鸽传书,特意到城外迎接他们,卫崇荣把卫茂完好无缺地交给卫萱,连宫都没有进就直接回秦王丨府了。   初冬时节,渝京已有些许寒意,不过主院的暖阁铺了地龙,烧得暖融融的,整个空间温暖如春。卫崇荣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披风脱了扔给侍女,屋里实在太热了。   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的地面上趴着个胖乎乎的小女婴,她穿着一身大红袄子,正在努力朝着对面拿着花花绿绿的糖人儿逗她的霍莹莹爬去。   小姑娘的动作很努力,小手在地上撑着,小脚在地上蹬着,称得上是手脚并用了。就是效果很不明显,挣扎了好半天,也才前进了不到一半的路程,急得哇哇直叫。   卫崇荣看不下去,疾步走了过去,从背后把小胖姑娘拎了起来。小姑娘突然飞到了空中,不仅不害怕,反而“呀呀”地叫了起来,语气显得很兴奋。   “胖丫头,还认得我不?”卫崇荣一手拎着小姑娘,一手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   小胖姑娘眨了眨细长的眸子,一脸的茫然。很显然,她不记得卫崇荣是谁了。   卫崇荣不甘心,托着小胖姑娘圆鼓鼓的小身体,往空中抛了两下,继续问她:“真的不记得吗?”这是以往她最喜欢玩的游戏了,他就不信她还想不起来。   “得得,得得……”小姑娘被熟悉的动作唤回了记忆,连声叫唤起来。   卫崇荣高兴了,心满意足地把小胖姑娘抱进怀里,在她左右脸颊各自亲了下。   小姑娘愣了愣,突然抬起双手,用力往前一拍,“啪”地糊了卫崇荣一脸。   霍莹莹见状笑得直不起腰:“哈哈,终于轮到你中招了,哈哈……”   卫崇荣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被人打脸,不但没有生气,还乐呵道:“你们霍家的人果然是天赋异禀,胖丫头才多大一点,力气居然这么大,真是不可思议……”   霍莹莹敛起笑容,正色道:“你还别说这个,王爷都快愁死了,上次带她进宫,一个打两个,把东宫的小郡主和赵王的小世子都给打哭了,小郡主的乳母说了,还没人相信。”   卫崇荣在脑子里补完那个画面,失声笑了起来,随即问道:“我父王呢?”   霍莹莹回道:“在书房,说是让你回来就去见他。”   “好的。”卫崇荣说完就走,怀里抱着小胖姑娘。   霍莹莹急忙叫住他:“你把菲菲给我放下,我还得哄她学走路呢。”   卫崇荣惊诧道:“胖丫头还不会走?我记得我出门之前,她就摇摇晃晃能走上几步了啊。”   霍莹莹无奈道:“我觉得她是会的,可她就是不肯走,非要用爬的。”前几个月衣服穿的少,小姑娘爬起来可利索了,如今天冷了,衣服厚了,动作明显没有先前灵活。   卫崇荣一手抱着小胖姑娘,另一手摆了摆:“她早晚是要走的,也不急于一时,你都玩了两个月了,也该轮到我了,我们先去见了父王,回头再来教她。”   霍莹莹抢人失败,只能把糖人儿塞进了自己嘴里。   走到卫昭的书房门外,没等卫崇荣伸手敲门,小胖姑娘伸出双手,用力往前一推。   “吱呀”一声,门开了。小姑娘大声叫了起来:“得得,得得……”   卫崇荣汗颜,为什么他妹妹叫哥哥和叫爹爹的时候,发音竟然是相同的。   只是这些,比起霍二姑娘初来乍到之时给予卫崇荣的惊讶,也就不算什么了。   卫昭刚从扶余回来的时候,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后姬婉对他的婚事很上心,甚至和元康长公主一起,把秦王妃的候选人名单都给列了出来,想让卫昭自己挑个喜欢的。   无奈卫昭死活不肯娶,先帝驾崩之前,可能是跟太后说过什么,反正卫明登基以后,她再没有提过这件事,估计是觉得啊,卫昭好歹是有儿子的,实在不成亲,也没什么。   卫崇荣对卫昭的婚事并不执着,他要成亲,他肯定不会反对,也会对秦王妃或是秦王内君恭恭敬敬。他若不成亲,也没什么,反正卫昭有他,他会照顾和保护好爹爹的。   只是,卫昭唯一喜欢过的姜澈已经娶妻了,卫崇荣很担心,经历过在扶余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卫昭还有没有可能再喜欢上一个人。   过去这些年,卫崇荣冷然看着,卫昭没有同任何人走得特别近过。   也许,他真的是心如死灰,再不考虑感情方面的事情了。   岂料两年前,卫昭突然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惊喜”,真的是又惊又喜。   许是当初在扶余受创过重的缘故,每逢秋冬之际,卫昭的身体或多或少,总是会有些不适。好在有孙野照看着,倒也没有大的妨碍,悉心将养着就是。   因此那天,卫昭在东城大营昏倒时,卫崇荣整个人都蒙住了。   军医迅速赶来,刚给卫昭把过脉就僵住了,哆哆嗦嗦一句话也不敢说。   卫崇荣误以为卫昭的身体出了大问题,急得差点砍人。他不敢耽搁,立即命人进城去请鲁王内君,卫昭的身体状况,孙野是最熟悉的。   没等孙野赶到,卫昭自己先醒了。卫崇荣历来不信佛的,连说两声“阿弥陀佛”。   卫昭看了眼缩在墙角不敢说话的军医,平静地吩咐道:“忘掉你今天看到的一切事情。”   军医回过神来,颤颤巍巍谢了恩,就被卫昭赶到外面去了。   卫崇荣不明所以,忙问道:“爹爹,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听卫昭的语气,他好像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很了解似的。   卫昭的脸色有些苍白,摆了摆手道:“别问那么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卫崇荣更急了,从小到大,卫昭从来不敷衍他的,不管他问什么,都会尽可能地给他准确的答复。不甘心就这样被卫昭打发过去,卫崇荣干脆跪在他的床前不走了。   见此情形,卫昭叹了口气,疲倦地抬手揉了揉额角。   卫崇荣皱了皱眉,担心道:“爹爹,你是不是不舒服?你到底怎么了?”   卫昭不说话,抬手捂着胸口,半晌方道:“荣儿,让开。”   卫崇荣哪里肯让,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卫昭的脸色变了又变,突然拿手捂着嘴,俯到床边,“哇”地吐了卫崇荣一身。   卫崇荣哭笑不得,见卫昭吐得实在厉害,想要帮他拍拍背,却见卫昭摇了摇头。   良久,卫昭终于缓了过来,慢慢抬直身子。卫崇荣靠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他说道:“你、你快出去,快把衣服换了。”说着俯下身,又开始吐。   卫崇荣无奈,赶紧去了隔壁换衣服,同时吩咐人来把屋子打扫干净。   等卫崇荣把自己身上清理干净,再回到卫昭的屋子时,孙野已经到了。   孙野刚刚探过卫昭的脉象,正在念念叨叨说个不停:“阿昭,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你看上谁,要跟谁好,我和你三皇兄乐见其成,可你也不能这样胡闹……”   好容易等到孙野说话的间隙,卫昭无力地分辩道:“只有一次而已,我也没想到……”   “阿昭,不是我说你,身体是你自己的,你为何就不能多上点心。你以为你现在的身体还是以前啊,你根本就负担不起十月怀胎的艰辛过程,你知不知道?”   卫昭摇摇头,语速很慢,音量很低:“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不是说服用素云丹的人,年过三十药效就会渐渐淡去吗?我以为没关系的……”   “你看,你自己都知道的,是药效淡去,而不是完全失效,这个是因人而异的,你好歹找我要点防范的药物嘛。”孙野说起来也是唏嘘不已,他和卫晓成婚十几年,两个人的身体都没问题,他本人更是医术高明,愣是只生了卫若一个儿子,再想给他添个弟妹就是死活怀不上了。可是卫昭倒好,一夜*而已,竟然就中招了,真是同人不同命。   卫昭默然无语,良久方道:“这个孩子,我能不要吗?”他答应过荣儿,只有他一个孩子,只疼爱他一个人,他不想违背自己说过的话。   孙野轻轻摇头:“阿昭,我不建议你这样做。虽然留下这个孩子,对你的身体是很大的负担,可是眼下你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落胎,一旦冬天过去了,胎儿的月份又大了,更不适宜……”   卫崇荣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推门进了屋,问道:“内君殿下,你告诉我,要怎么做,对我爹爹的身体更好一些?”   “荣儿?!”卫昭愣愣地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卫崇荣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道:“爹爹,我今年十五岁,又不是五岁,你以为我会跟尚未出世的弟妹争风吃醋吗?”   孙野勾唇笑道:“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把孩子生下来。”   卫崇荣打了个响指:“就这么决定了,我想当哥哥了。”   卫昭的孕期反应很严重,吃什么都会吐,孙野开了安胎止吐的方子,可问题是,他连安胎药喝下去都要吐,实在是没办法,只能硬熬着。   后来,孙野摸索出了一套古方,据说药效很是灵验,就是其中好几味药,中原根本没有,是阿尔斯兰岭独产的,于是有了卫崇荣和拓跋先翰的幽州之行。   冒着被黑熊吃掉的危险,卫崇荣找齐了孙野要的药材,还不敢让卫昭知道他受伤的事。   好在那个方子真的见效了,卫昭腹中的胎儿因此稳定不少。直到这个时候,卫崇荣才向卫昭问起,他未来弟妹的另一个父亲是谁,他好奇很久了。   卫昭起初不肯说,卫崇荣就自己去查,最后查到了一个最有可能却被他遗漏的人身上。   “是武安侯?对不对?”卫崇荣以前都管霍青阳叫哥哥的,如今降了个辈,改叫叔叔却又叫不出口,只能直接以爵位称呼了。   卫昭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比起其他人,卫崇荣对霍青阳的接受度还是很高的,立即问道:“爹爹,你喜欢他?”   不料卫昭却是摇头:“我不知道……”   卫崇荣汗颜,又问道:“他知道孩子的事情吗?”   卫昭还是摇头:“不知道……”   “你不打算告诉他吗?”卫崇荣说着瞄了眼卫昭已经能看出隆起的腰腹。   卫昭神情纠结:“我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诉他。”   卫崇荣顿时无语了,不过到底是长辈的事情,他也不好多问。   卫昭什么时候告诉霍青阳真相的,卫崇荣不清楚,也不打算问,只要他爹高兴,他无所谓。   反正在霍菲菲小朋友出生的前三天,霍青阳从灵州赶了回来。卫崇荣看到他的表情,整个人如同踩在云端,写满了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   霍青阳回来了,卫崇荣立时闲了下来,有关卫昭的事情,他再也插不上手。   由于孙野调养得力,小胖姑娘的出生过程很顺利,不过折腾了卫昭一天一夜就乖乖出来了,比起卫崇荣,不知乖顺了多少倍。   饶是如此,也把霍青阳给心疼地够呛,女儿还没生下来就说了好几遍要打她小屁股的事情。但是据卫崇荣所知,霍青阳的话至今没有兑现。   卫崇荣原以为,他家妹妹会姓卫,还能封个郡主什么的。不想卫昭却让女儿姓了霍,名字也是跟着霍莹莹取的,叫做霍菲菲,取四月芳菲之意。   霍菲菲满月的时候,卫昭告诉卫崇荣,这是他早就想好的,不管儿子女儿,都是姓霍。   自己推开了门,哥哥却不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发愣,霍二姑娘生气了,抬起肉嘟嘟的小手就往卫崇荣脸上招呼去,毫不留情。   卫崇荣让妹妹给打醒了,立即抬腿进屋。   卫昭看到儿子抱着小女儿,不由惊讶道:“你带她过来做什么?”   卫崇荣笑道:“好久没看到胖丫头了,就想多抱会儿。”   比起久别重逢的卫崇荣,霍菲菲显然更熟悉卫昭,当即朝他伸出双手,想要他抱。   卫昭伸手接过女儿,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她迎面拍到了脸上。   “霍菲菲!”卫昭陡然提高了音量,吓了卫崇荣一跳。   小姑娘更是往后缩了缩,露出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卫崇荣生怕卫昭吓到她,忙劝道:“爹爹,妹妹还小嘛,规矩可以慢慢教。”   卫昭瞪他一眼,厉声道:“你是不知道,我上回带她进宫,她还给了皇兄一下。”   卫崇荣愣住了,对自家小妹妹的本事,实在是佩服不已,再说卫明的脾气好,他怀疑宫里的小郡主们,也没谁有胆量这样做过。   ☆、第073章 约定   见哥哥护不住自己,爹爹的表情还是那样严厉,小胖姑娘小嘴一扁,眼看就要哭出来。   “不准哭!”卫昭低头看着女儿,一字一顿地说道。   小姑娘抽抽鼻子,眨巴眨巴眼睛,愣是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给憋了回去。   卫崇荣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不知道,他家胖丫头还有这样一项绝技。   看到女儿不再捣乱了,卫昭问卫崇荣,在朱夏期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虽说之前,卫崇荣也有写信回来,可是好多事情,信里是说不清楚的,还得当着面掰开来讲。   卫崇荣从头说起,一一道来,除了他身中碧蚕蛊,蛊毒已解,碧蚕无法驱除之事。   听罢,卫昭微微蹙眉:“你是说,湘王去了红河郡,是赵王的主意。”   红河郡多年以来是朱夏的地盘,收回不过几十年,有朱夏的残余势力不足为奇,就像当年在白城郡,卫崇荣还是老老实实待在郡守府呢,都被赫连濯设法给掳了去。何况卫茂自己去了东山镇,那是大衍、朱夏和南越三国接壤的地方,距离暹罗国也不过几十里,可谓标准的四战之地,卫茂在那里被人捉走一点都不奇怪。   只是开始的时候,卫昭收到消息获悉卫茂去了红河郡,还以为他是要借道东山镇去南越找他的姐姐云梦公主卫蔻,被朱夏人掳走乃是意外,后来收到卫崇荣的信,才明白不是这么回事。   “是这样的,没错。”卫崇荣略一颔首,沉色道:“到了姚安以后,我特意问过三哥,为何去了红河郡,是抓阄决定的去处还是怎么的。三哥告诉我说,那个时候他的心情很不好,一点都不想在京城待下去,就想找个地方出去走走,透透气,但他并没想好要去哪里。是赵王跟他说的,易州美食丰富,红河山川俊秀,他本来也没有目的地的,想起赵王的话,自然而然就去了。”   卫昭坐在书案后面的椅子上,一手握住小胖姑娘不安分的想要去抓书案上的书的小肉手,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赵王只是提了建议而已,最终的决定却是湘王自己做出的。”   “是的。”卫崇荣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小姑娘能够到的东西全部挪开了,免得她把卫昭的书案搞得一塌糊涂,“皇伯父仅有三子,又都是同母所出,自幼兄弟情深,三哥对太子哥哥和赵王的话素来是很信服的,在他没有主意的时候,赵王就算是不经意给他指出个去处,我觉得他多半都是会去的。而且我听小东子说,让我去找三哥,也是赵王向皇伯父建议的,可有此事?”   即将到手的玩具没有了,还被哥哥拿得远远的,霍菲菲小朋友很生气,两只肉爪子在书案上拍个不停,嘴里不断喊着:“得得,坏坏,得得,坏坏……”   卫崇荣搞不清楚,小胖姑娘是在生谁的气,但她看得出来,卫昭快要生气了。果然,卫昭把女儿抱了起来,放在书案上坐着,厉声道:“不许再胡闹!不然马上把你抱出去。”   小姑娘只会往外蹦单字儿,发音还不清楚,可她却是能听懂卫昭说话的。只见她讨好地朝着卫昭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就坐在书案上不动了,一副乖巧地不能再乖的模样。   卫昭转身,从背后的博古架上拿了个白色的瓷兔子下来,塞到女儿手里给她玩,对卫崇荣说道:“确有此事。起初,皇兄是要从宫中派侍卫出去的,再让沿途各州郡加以配合。但是赵王提出,湘王私自离宫之事不宜大肆声张,还是暗中派出人马悄悄寻找比较好,皇兄觉得有理,就没把消息传出去。然后赵王又说,宫中侍卫的身手有限,派出去的人数多了,容易走漏风声,被有心人利用,可要是少了,又怕行动不利,所以就向皇兄推荐了你,说你武功好,办事利落。皇兄也曾问过我的意思,不过这等小事,我还能向他推辞不成,只是没想到,赵王竟然另有安排。”   “我一路追着三哥南下,他不停跟我绕圈子,我都以为他是准备充分,不想太早被人带回去。直到进入倚飒城,我也没有想到,整件事是有人蓄意谋划,而是觉得三哥运气不好,还担心朱夏人利用他的身份,威胁大衍割地求和。却不曾想——”说到这里,卫崇荣不得不感叹,对方对他竟然重视到这样的地步,“在整个计划当中,三哥竟然只是诱饵,他们要找的人,似乎是我?”   卫昭端起放在书案边上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问道:“荣儿,你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卫崇荣皱了皱眉,无奈道:“我想过很多遍,始终没有想透其中的缘由。”   卫兰不喜欢他,这是卫崇荣从小就知道的事,不过他不在乎,他又不是银票,还能让人人都喜欢自己不成。再说卫兰的性格不像卫茂那般冲动,他对他的不喜,主要表现在倨傲的神情和不屑的眼神,却不会像卫茂那样,对他出言不逊,一言不和还会打起来。当然,他和卫茂打了这么些年,关系非但没有恶化,反而打出几分兄弟情来,那就算得上是意外收获了。   “赵王为何不喜欢我,原因我知道一些,不外乎是我和爹爹刚从扶余回来,身份很尴尬,皇伯父当时在朝中的处境很微妙,他一心护着爹爹和我,很有可能触怒先帝,所以对我们迁怒了。”   站在卫兰和卫茂的立场,卫崇荣可以理解他们迁怒自己的心情。卫昭刚回国时,先帝态度不明,前朝后宫流言蜚语不断,卫明为了维护卫昭,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卫兰兄弟感觉到了这种压力,所以对素未谋面的卫昭和卫崇荣生出了厌恶。要不然,卫茂和卫崇荣打架的时候,不会口口声声骂着他是“小狼崽子”,说着“他们永远不回来就好了”之类的话。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卫夙对卫昭的态度如何,满朝文武皆知,他不仅不是东宫的负累,反而是卫明顺利登基的第一助力,他帮他挡掉了多少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卫崇荣从来没有指望过,他和卫兰的关系能有多好,面子上过得去也就差不多了。但是很显然,卫兰不想给他这个面子,他处心积虑地谋划着,如何能彻底将他置于死地。   “爹爹,我是真的想不明白,赵王如此针对我,他是为了什么?退一万步说,就是他有不臣之心,首先要对付的,也该是太子哥哥啊,我又不可能挡了他的路,真是奇怪。”   卫昭伸出手指,在书案上敲击了两下,沉吟道:“荣儿,你这句话说对了,赵王的心思,的确不是那么简单。我试探过皇兄的态度,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我也不便多提。”   什么?!卫兰真有不轨之心?!   卫崇荣愕然,急忙说道:“爹爹,除非是证据确凿,不然在皇伯父面前,你千万什么都不要说。”卫明自己对儿子有疑心是一回事,别人主动跟他说,感觉完全不对了。   卫昭逮住女儿的手,不让她把白瓷兔子往嘴巴里塞,低笑道:“这样的道理,还用你教给我。我就是觉得,太子宽厚仁慈,赵王心性不定,不利于朝堂的稳定。”   卫崇荣拍了下脑袋,突然道:“还有个事情,我差点忘了问了。爹爹你可知道,李伉死后,他的妻儿如何了,一直都在渝京吗?还是去了哪里?”   提到李伉,卫昭的神色不自觉变得阴狠了些,玩得正开心的小胖姑娘抬起头,有些吓着了,白瓷兔子也不玩了,忙把小胖手伸出去,在卫昭脸上轻轻拍了拍,似是想要安慰他。   卫昭缓下脸色,沉声问道:“荣儿,你为何问起他们,可是和这次的事情有所关联?”   卫崇荣点头道:“我到了倚飒城以后,因先前的线索显示,三哥在东山镇失踪跟朱夏的二王子图朵有些关系,我就设法去接近他。图朵性喜渔色,最爱收集各色美人,百花苑每年一度的花魁宴他是肯定不会缺席的,于是我也去了百花苑。正好长宁王的人也跟我得到了相同的消息,他们也进入了百花苑,而且是直接以花魁候选人的身份,试图以此接近图朵。怀熙隐瞒了身份,跟一个叫做倾城的人最后登场,我怕怀熙发生意外,从图朵手上把他抢了过来,好在后面还有倾城,当真是人如其名,被图朵带走了。怀熙告诉我,倾城潜伏朱夏多年,传回过很多有用的情报,但是我却发现,他的身份好像有点问题……”   言及于此,卫昭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道:“李伉死后,独子李兢袭爵,成为新任的平南侯。本来,李兢是上官翊的外孙,父皇于情于理,都会对他悉心培养的,但是他是李伉的儿子,我如何会准许,便让他离开了军中。他本来是跟着母亲依附上官家生活的,后来母子两人回了李伉的老家,我就没有再关注过他们了。怎么,你怀疑倾城就是李兢,这是不是有点……”   卫昭痛恨李伉至极,若是没有他,他的人生定然会是另外一番模样。可惜李伉死了,而且是以英雄的名义,他连个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纵然如此,卫昭也没迁怒李伉的妻儿,他只是绝了李兢的仕途,但他们母子都有爵位在身,只要安分守己,一生的平安富足是绝对可以保证的。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放着好好的平南侯不做,非要跑去当图朵的男宠,而且图朵那个人……”卫崇荣说到一半,骤然想起卫昭曾经在扶余的遭遇,立时闭口不言。   卫昭没有追问卫崇荣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只是平淡地问道:“荣儿,我记得你应该是没有见过李兢的,你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卫崇荣顿时愣住,他该如何向卫昭解释呢,他今生的确没见过李兢,可他前世见过啊,李兢手臂上有个白虎的纹身,样式很特别,他看过一次就记住了。   见卫崇荣支支吾吾,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卫昭以为他是因为自己说了不再追究李家的事,而他却仍然纠缠不放才不好说的,便道:“无妨,你私下让人查了也是好的。我原是想着,上官翊一生功勋卓着,在朝廷不派一兵一卒支援的情况下,愣是夺回了建宁等五个郡,李伉后来拿下夷安郡,也是吃的他留下的老本。上官翊无子,只有馆陶县主一个女儿,李伉错得再多,也不该牵连到她的身上,李兢又是她的独子,就放了他们一马,不想却是放虎归山,亏得是你警醒,才没误了大事。”   卫崇荣汗颜,更是不知该说什么。他刚才搜肠刮肚,也没想好要怎样把话圆回来,不料短短一个瞬间,卫昭竟然自行帮他脑补了这么多的内容,而且也不再追问他了。   他理了理思绪,询问道:“爹爹,依你看来,李兢和代王更亲近,还是和赵王?”   论血缘,李兢显然是和代王卫时更近些,他的父亲李伉是卫时的舅父,而卫时的母亲云妃,则是他的姑母,两人是嫡亲的姑舅兄弟。   但是,李伉和云妃都已去世多年,李兢随着寡母上官娉婷依附舅家生活多年。   上官家上一代有上官翱、上官翊和上官翔三兄弟,还有个女儿上官翎,即先帝的欣贵妃。到了上官娉婷这一代,子嗣却很单薄,上官翊只有她一个女儿不说。上官翱也只有一个女儿上官婵娟,也就是先前的郑王妃。现任越国公上官轩是医神上官翔的长子,他是过继给大伯为嗣子,才继承了世袭的爵位的。上官轩仅有一个胞弟,就是灵州刺史上官辕。   由于人丁不兴,上官轩、上官辕兄弟和上官婵娟、上官娉婷两位堂妹间的关系非常亲密,与亲兄妹无异。李兢幼时在越国公府生活多年,而上官轩的长女上官姹是赵王卫兰的王妃。   要说李兢更亲近哪个,真是不好判断,不过卫崇荣想起多年前的上林春猎,突然灵光一闪,不禁问道:“爹爹,你说代王和赵王之间,有没有互相勾结的可能?”   春猎那次,如果不是君华吵着要卫崇荣带他骑马,被卫茂骑走的那匹发疯的黑马就该是卫崇荣选到的。因为差点伤到卫茂,卫萱很生气,派人严查过此事,结果却是不了了之。但据卫崇荣得到的情报,那件事跟卫时脱不了干系。这次又是这样,有人拐走了卫茂,最终目的却是针对他的,卫兰有参与到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至于卫时,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卫时?!卫兰?!”卫昭反复念着这两个名字,陷入了沉思。   卫崇荣想了想,继续道:“我知道代王和赵王是宫学多年的同学,感情一直不错,不过他们要是勾结到一起干出这样的事,肯定不是以感情为基础的,必须是共同的利益才行。”   卫昭再一次拿掉女儿想要塞进嘴里的白瓷兔子,分析道:“荣儿,照你这样说的话,代王和赵王根本没有合作的基础。代王是先帝的皇子,母家不存,妻族不强,且前几年就已就藩,手头没有任何势力,赵王想和太子一较高低,代王帮不到他什么。皇兄是性情仁厚之人,他在自会照拂幼弟,便是他不在了,太子也是温厚宽和的性子,绝不会为难对自己毫无威胁的代王。反之,代王若是帮了赵王,他能得到什么,还不就是亲王,再往上走都没余地,何苦去冒那样的风险。”   “爹爹,你的意思是说,我想错了?”卫崇荣哑然,他刚刚还觉得,自己是醍醐灌顶,眼看就要把整件事情都给理通顺了,结果却被打击了,不由有些失望。   “不是。”卫昭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是说代王和赵王没有合作的可能,我只是觉得,他们的合作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利益基础,也许这其中,还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   卫崇荣思考了片刻,拍板决定道:“爹爹,这样好了,赵王那边你派人去查,你既然看出他心思不对,肯定在他身边是有人手的。代王那边,我派人过去,他的封地在北边,我比较熟悉。至于朱夏那边,有怀熙帮我盯着,倘若李兢有任何异动,他都会告诉我和长宁王的。我就不信我查不出来,赵王为何死活要和我过不去,敢肖想我太子哥哥的宝座,我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小胖姑娘几次想咬白瓷兔子都咬不到,终于放弃了,她把白瓷兔子一扔,嚼起自己的大拇指来,嚼地津津有味,仿佛那是世间罕见的美味佳肴。   卫昭看不下去,赶紧把她的手拿了出来,同时说道:“荣儿,你是不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赵王要对付你的原因,你刚刚不是自己说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查的?”   卫崇荣顿悟,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对哦,卫兰小时候不喜欢他,长期对他冷脸相待,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没有像卫茂那样,当面和他发生冲突,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惊马那次,是卫兰做的还是卫时做的有待商榷,不过他们都晓得他马术好,武功高,估计也没想过要靠那匹发疯的黑马摔死他,捉弄下人,给人个下马威才是主要目的。   这回就不同了,卫兰是真心诚意想要对付他,而且不是想要他死,他是想利用他来对付卫萱。   这样一来,卫茂刺他的剑上带了碧蚕蛊就很好解释了。百里沛说过,一旦有了同一个人的心头血养成的金蚕和碧蚕,拥有金蚕的人可以操控拥有碧蚕的人。但是碧蚕这个玩意儿,养成不容易,下蛊也不容易,不是挨着皮肤或者见了血就能下成功的,必须是直接下到身体里面。   以他的武功,卫兰若不是安排了这样一出,想给他这么深的一刀或者一剑,根本是不可能的。   看来明天他要去鲁王府上拜访一趟了,再说金蚕不好养成,卫兰费了这样大的心思给他下蛊,肯定是有点把握的,到时候真被卫兰控制着做了什么,可就有点不好玩了。   白瓷兔子不让吃也就算了,反正硬硬的,咬不动,也没有甜味。可是手指头都不让啜,小胖姑娘不干了,坐在书案上使劲挣扎,卫昭再是威胁也没有用。   卫昭见父子两人的谈话差不多了,女儿安静了这么久也不容易,就把她抱起来,递给卫崇荣:“行了,你带菲菲去找乳母,我估计她是饿了,再不给吃的就得闹起来。”   卫崇荣接过妹妹,转身往外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来问道:“爹爹,你一直让武安侯待在灵州,就不怕胖丫头以后不认识他啊,要不要派个人,把他给调回来?”   霍青阳对卫昭有爱慕之心,这是卫崇荣很久以前就隐隐察觉到的,尽管他已经隐藏地很好。可卫崇荣没想到的是,卫昭竟然会给出回应,还给霍青阳生了个女儿。   皇子不能下降,这是大衍皇朝几百年来的规矩,霍青阳又是军功封侯的,而且身有实职,让他脱下戎装嫁进秦丨王府,也是不现实的。   因此,虽然女儿都已经生了,卫昭和霍青阳的关系还是不清不楚的。不仅如此,除了霍菲菲出生时和满周岁摆酒,霍青阳一直驻军庆佳,就没回过渝京。   卫昭挑挑眉头,似笑非笑道:“荣儿,灵州的形势你不是不知道,没有青阳在那边镇着,上官轩哪里压得住,不出乱子才怪。我把青阳调回来容易,可是谁能接替他的位置呢?”   卫崇荣脱口而出:“还有我啊,我去灵州,保证没问题的。”   灵州的百姓有一半是当年的扶余奴隶,他们虽说臣服了大衍,可从骨子里,还是跟大衍人不一样的。谢秋前两年回京的时候就说过,灵州那个地方,打回来只用了三个月,要真正征服它,起码得要三十年。不过卫崇荣和其他人不同,扶余人对他,有着特殊的信任感,他去灵州,的确是最适合的。   更重要的是,百里沛告诉过卫崇荣,金蚕对碧蚕的控制,是有距离限制的,不可能远隔千里还有作用,古书中的记载是百里,实际上能不能有还不知道。   不过庆佳距离渝京,却是的的确确有千里之遥,如果孙野也拿碧蚕没办法,他离卫兰远点,对卫萱来说可能更安全。若是孙野帮他驱除了碧蚕,他把霍青阳换回来,也没什么不好。   姬辛驻军夷安郡,君情可以带了儿子跟着去。霍青阳常驻庆佳,卫昭和霍菲菲却是不能去的。他身为人子,对亲爹孝顺的也是应该的,卫崇荣估计卫昭不会反对他的这个建议。   果然,卫昭没有反驳卫崇荣的话,只说他要想想,就让卫崇荣带着由于肚子饿了已经开始哭闹起来的霍菲菲离开了书房。   回京路上,卫茂设想过他回到渝京可能会有的遭遇。然而当他真的经历了,仍是由衷地升起了一股再次离家出走的冲动,真真是太让人崩溃了。   太子卫萱绝对是个疼爱弟弟的好哥哥,离家多日的小弟归来,他亲自出城迎接。然后,一路进宫的马车上,卫茂被他大哥念叨了小半个时辰,愣是没有一句重复的话。   卫茂心里很崩溃,可他面上不敢有任何不耐烦的表现,还要不时接上他大哥一两句话,表示自己受教了,以后绝对不敢再犯同样的错误。   因为在他们家,长期以来维持的是慈父严母的状态。可问题是,卫明国事繁忙,肯定没有太多时间管教儿子。君非离就不同了,后宫空空如也,他闲得近乎无聊。   卫兰成亲的时候开了府,平时不住在宫里,所以待会儿到了未央宫,卫茂就指着卫萱给他说情,如何敢得罪他,他大哥说什么,他都要好好应对,绝对来不得马虎。   出乎卫茂意料的是,未央宫的永春殿里,他们全家到的很齐,除了父皇在御书房批阅折子,太子妃在场,卫兰夫妇也特意进宫了,就等着他和卫萱两个。   战战兢兢进了永春殿,卫茂培养了下情绪,专门把表情调整到了最可怜的样子,才双膝跪地,稽首道:“儿臣拜见母后,母后长乐未央。”   君非离叹了口气,便让儿子起了身。卫茂的可怜样儿是装的,他知道,可卫茂这次出门,在外面经历的那些危险事情,却是样样都是真的,他担心还来不及,哪有心思责骂他。   卫茂是做好了被他母后严厉责骂一顿的心理准备的,谁知君非离今日格外温柔,连句重话都没说他,让他很是不能适应,回话的时候不时走神。   谢秋和上官姹见状,不时出言打趣,才让气氛变得缓和了些。卫兰哪壶不开提哪壶,笑道:“三弟,你这次能平安归来,可是真亏了四弟,听说你还给了他一刀?”   卫茂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好像整个身体都不能控制了似的,脑袋一片空白,不知不觉就刺出了那一剑,好在没有伤及四弟的要害。”   在*谷发生的事情,卫茂并非全不知晓,只是记忆很混乱,前后有些颠倒,完全连不成片,可他做了什么,脑子里还是模模糊糊有个大概的。   谢秋见卫茂一脸歉意,劝道:“事出有因,亦非出自你的本意,我想四弟不会多心的。”谢秋不仅是大嫂,还是卫兰等人的表姐,卫家几个表弟里头,她最喜欢的就是卫崇荣了。   上官姹笑了笑,也道:“秦王世子营救三弟有功,父皇定会重赏他的,四弟不必歉疚。”   卫茂微微蹙眉,没有接话。同样是安慰人的话,怎么二嫂说出来就没有大嫂好听呢,卫崇荣是外人吗,他是四皇叔的儿子,人家拼命救他是为了父皇的赏赐,开什么玩笑。   卫兰面露关切之色,又问道:“不知四弟的伤势如何?是否需要传召太医……”   没等卫兰的话说完,卫茂就摆了摆手道:“你放心,四弟的恢复能力,不是常人能比的。那么深的伤口,他在姚安的时候就活蹦乱跳了,一点事儿没有。”   “哦。”卫兰低低应了声,垂下头去,没人能够看清此时他脸上的表情。   因着卫茂回了宫,君非离让卫兰夫妇也在宫里住上两日,正好全家聚一聚。不过想起远嫁南越的女儿卫蔻,他的脸上浮起些许憾色,也许他该找个机会,让女儿回京省亲一趟。   卫兰在宫中的住处是永寿宫,属东六宫,就在卫昭的永福宫后面。   回到永寿宫的寝殿,卫兰收起了先前温文尔雅的神情,眼中显出几分阴霾。   上官姹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走到软榻上坐下:“王爷似乎很关心秦王世子的情况?”   卫兰冷冷哼了声:“王妃,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们说好的,各管各的事,不是么?”   上官姹转过身,在软榻上躺下了,再不理会卫兰。卫兰甩了下衣袖,出门去了书房。   卫崇荣也好,上官家也罢,总有一天,他通通都不会放过的。   卫昭没有思考太久,就同意了卫崇荣要去灵州的事情。但他并没有说,霍青阳马上要回来的话,而是让卫崇荣先给他打下手,凡事都熟悉了再说以后的事。   卫崇荣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一边交接东城大营的事务,一边打点去灵州的事宜,同时给君华写了封信。信上说了两件事,一是倾城的真实身份,让他留神,二就是他要去灵州了。   卫崇荣此去庆佳,并不打算带上太多的人,有拓跋先翰和东方两个就足以。   考虑到拓跋先翰和霍莹莹已经在谈婚论嫁了,他还好心地问了句,他们要不要先把婚事办了。这样的话,霍莹莹也能跟着过去,而不用两人分开。   霍莹莹对卫崇荣的提议有点心动,但是拓跋先翰不肯,他说自己现在功不成名不就,让霍莹莹下嫁已经很委屈了,婚事如何还能从快从简,必须要认认真真办一场才是。   卫崇荣不过就是说一说,当事人都不愿意,自然也就作罢。好在霍莹莹还小,今年只有十五岁,再等两年也不算晚,若是拓跋先翰有了军功,两人的婚事办起来也能更热闹些。   从易州回来,再到出发去灵州,卫崇荣满打满算在家也就待了一个月,而其中半个月的时间,还是在东城大营度过的。   纵然如此,血缘之亲也是不能轻易被阻隔的。卫崇荣出发那天,小胖姑娘扯着他的衣袖哭得稀里哗啦,死活不让哥哥出门,卫昭亲自出马都劝不住。   最后还是卫崇荣使出“大杀招”,说是陪小姑娘玩捉迷藏,才借机脱了身。   快马加鞭出了城,卫崇荣对拓跋先翰和东方说:“怎么办?我感觉还能听到胖丫头的哭声,你们说我回去看看行不行?”   “当然不行。”拓跋先翰和东方异口同声,卫崇荣这个时候回去了,他还能出得来吗?欺骗小孩子的话,同样的招数只能用一次,第二次再用的话就不灵了。   卫崇荣的感觉是对的,小胖姑娘满院子找不到哥哥,终于明白自己被骗了,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把卫昭胸前的衣服都给打湿了,叫人看了好不心疼。   君华的回信晚了一步,卫崇荣都离开渝京三天了才到了秦王丨府。   因为卫崇荣说过,君华的来信可能会提到有关李兢的事,卫昭把信打开了。   结果君华只在信里说了,李兢暂时没有情报送回来,他会继续观察。其他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向是在跟人说自己近期的情况。   卫昭没有看完君华的信,就把信重新封上了,派人给卫崇荣送去。   不过卫崇荣只带了拓跋先翰和东方两名侍卫,三个人一路快马疾行,信使哪里追得上他们。等卫崇荣收到信,已经是他到了庆佳城的第五天了。   君华前面说的那些事情,卫崇荣看了都是一笑了之。但他最后写了一句,两年后,他要到灵州来找他,希望荣哥哥可以等他,他有很重要的话想亲口告诉他。   ☆、第074章 争执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时值夏日,乌苏大草原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只见碧空如洗,绿草如茵,成群结队的牛羊点缀其间,跟天上的白云朵朵相映成趣。   卫崇荣手持弓箭,策马如飞一般驰过,追逐着一只仓皇逃离的雪狐。   雪狐跑了很久,似是体力不支,逐渐慢了下来。   卫崇荣满意地勾唇一笑,从身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箭,张弓对准了猎物。   随着“嗖”的一声轻响,离弦的箭犹如流星一般射了出去,直直插丨进雪狐的身体。   卫崇荣策马赶到近前,飞身跃下马背,一把拎起了倒地不起的雪狐。他正要上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身一看,原来是东方拍马赶来。   急速冲到卫崇荣面前,东方勒住马,翻身跳了下来,拱手道:“世子爷,刚刚收到顾大人送来的信,说是昭阳侯的小世子到庆佳找你,听说你来了草原,就追了过来。”   “把信给我。”卫崇荣伸出手,心里却是一惊。他到灵州将近两年,一直和君华保持着书信往来,可在上一封信里,君华说的还是年底要到渝京,过了年再到灵州的话。   上个月,鹿鸣给他来信,邀请他到乌苏大草原打猎,卫崇荣见灵州一切妥帖,就给自己放了个假,带着东方到了幽州,准备好生过一把打猎的瘾。前些年在渝京,狩猎只能去上林苑,那些动物都是人工饲养的,也不怕人,就是没有侍卫帮忙赶,也很容易打,无趣极了。灵州的野生动物不少,可惜都在山里,不像幽州,有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跑马射猎都是极好的。   卫崇荣匆匆看完信,摇头道:“顾川的信来得晚了,我估计怀熙已经到了。”   东方闻言不由奇道:“小世子既然已经来了,为何不来见你?”东方只见过君华一次,就是两年前跟着卫崇荣去救卫茂的时候,不过君华对卫崇荣的黏糊劲儿,他是见识过的。   因此得知君华已经到了幽州,却不见他露面,东方感到很是不解。   两人正在说话,一个火红色的娇小身影从卫崇荣脚边蹿了过去,身形非常灵活。   东方眼神极佳,立即抬手指道:“世子爷,是火狐!”   卫崇荣微微眯起眼眸,暗叹自己运气不错,刚猎到一只雪狐,马上又遇上火狐了。他和东方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点了点头,同时飞身上马,拍马朝着逃窜的火狐追去。   火狐逃得很快,却不及卫崇荣的马快,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可就在卫崇荣张弓搭箭的时候,火狐哀叫一声,突然就倒下了。它的头上,明晃晃地插着一只利箭,正中眉心。   卫崇荣放下弓箭,策马朝着那一箭来的方向跑去,面上的神色略显复杂。   自从两年前,君情当着他的面点明了君华对他的感情,卫崇荣再面对君华的时候,心情就变得很微妙,有点不知所措的感觉。   一直以来,卫崇荣对君华的感情都是亏欠和弥补,他是他从一出生就竭尽全力疼爱的孩子,想要什么都想给他,舍不得他难过,看不得他脸上有不开心的表情。   可这就是爱吗?卫崇荣不知道。   他很庆幸,君情对他说过那番话不久,他和君华就分开了。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理清自己的思绪,无论如何,他都是不愿意伤害到他的。   “荣哥哥!”白马银鞍的少年端坐在马背上,眉宇舒展,语带笑意。   卫崇荣先前一直在思考,再见到君华,他该说些什么,想来想去都很纠结,不料真的见到人了,却是脱口而出:“小猴子,你不是说明年再来的吗?怎么突然提前了?”   君华挑了挑好看的眉头,轻笑道:“怎么?荣哥哥不欢迎我?”   卫崇荣急急摇头,忙道:“怎么可能不欢迎?就是有点好奇。”他更好奇的是,君情如何舍得让君华见他了,他早先还在信里抱怨呢,爹爹管他比管小虎子还要严格,真是不公平。   君华敛了笑,正色而言:“我想荣哥哥了,所以就来见你了。”   卫崇荣愕然,张了张嘴,竟然不知该如何把话接下去。   君华顿了顿,似是在欣赏他怔愣的表情,随即笑道:“荣哥哥,我们赛马吧?”   卫崇荣毫无犹豫地答道:“好啊。”他说完把挂在马鞍上的雪狐摘下来,扔给随后赶来的东方,大声说道:“小东子,先把两只狐狸带回去处理了,我们晚些时候回来。”   东方接过雪狐,又捡起掉在地上的火狐,无精打采地应了声是。   卫崇荣刚回过头,就见君华扬鞭一甩,白马忽地向前冲了出去,清亮的声音从风中飘来:“荣哥哥,看在初来乍到的份上,你就让我占点小小的便宜吧!”   “没问题,你尽管跑!”卫崇荣大方地拍着胸脯答应下来。   君华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慧黠的笑容,接着说道:“先到湖边的人算赢,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不得反悔。”说完跑得彻底不见踪影。   卫崇荣察觉不对,猛地挥了一鞭子,急急向前追去。他完全没想到,君华会跟他玩这样的招数,要是他输了,还不知他会提出怎样稀奇古怪的要求呢。   君华的马术很不错,这是毋庸置疑的。毕竟,他是姬辛和君情亲手教出来的儿子,若是弓马娴熟都做不到,岂不是很对不起他的姓氏。   可卫崇荣无论是年龄还是经验,对他都有很明显的优势,若是同步出发,君华必败无疑。   但是君华耍了个花招,出发时甩开了卫崇荣一大截,此地距离他说的湖边又不是很远,谁胜谁负,就变得很难说了,两人各占一半的机会。   卫崇荣起步的时候,视线里根本看不到君华的身影,可他跑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就能隐隐看见前方的白马了,而且是越来越清晰。   感觉到身后有人迫近,君华丝毫不敢放松,过了这一次,他就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跑过全程的三分之二,卫崇荣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可他没有再接再厉,反而是稍微地控制了一下马速。   因为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君华兴致勃勃想要跟他赛马,还不惜搞了点小花样,结果却是输了,不知得有多心塞。再说就是没有那个所谓的条件,君华想让他做点事情,他难道还能拒绝。   最终,君华以一个马头的优势,抢在卫崇荣之前到达了湖边。   瞧着两人之间微弱的差距,君华浅浅一笑,笑得意味深长。他从马上一跃而下,感叹道:“让得如此恰到好处,荣哥哥,真是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明明就是小猴子的骑术大有长进,真不愧是长宁王和昭阳侯的儿子。”卫崇荣连连摇头,坚决否认君华的放水之说,语气之诚恳,连他自己都有些信了。   君华闻言笑得更欢,却是说道:“荣哥哥,我知道你是故意让着我的。你的坐骑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我的马儿只是从牧民家里买来的,这样都能赢你换谁也不会信的。”   卫崇荣悻悻地笑了笑,他能说自己最开始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他还以为,君华的马是他从易州带来的,不可能差到哪里去,后来发现了,却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放水到底。   虽然赢得不够正大光明,可卫崇荣明知自己使诈还肯让着自己,君华仍然很高兴,他跑过来牵着卫崇荣的手,正色道:“荣哥哥,尽管是你让了我,可是那个条件,它还是有效的哦。”   卫崇荣从袖子里摸出手帕,一边给君华擦拭额上的汗水,一边点头道:“有效有效,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什么时候有说话不算话的。说吧,小猴子,又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君华眨了眨眼,朝他笑道:“我还没有想好,先放在那里吧,以后总能派上用场的。”   卫崇荣无奈苦笑,伸手刮了刮他挺巧的鼻子:“你个小机灵鬼,真是越来越会玩了。”   君华挤眉弄眼,一脸的得意之情。许是之前跑马跑热了,他突然问道:“荣哥哥,你热不热?跑了这么半天,我浑身都是汗,一点也不舒服,我们洗个澡再回去吧?”   卫崇荣愣了愣,不但没往湖边走,反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若是以前,君华说出这样的话,他二话不说就会答应,不带半点犹豫的。就像那年在百花苑,他们还挤在一个浴桶里洗澡,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再是正常不过。可是知道了君华对他的感情——哪怕目前他还没有亲口说出来——再要两人裸裎相见,卫崇荣就感觉有些怪异,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荣哥哥,你为什么还不来?”君华一边说着,一边脱掉衣服跃入水中。   比起两年前分别的时候,他的个子长高了许多,身材变得更加修长,而且由于长期习武的缘故,肩背已有漂亮的肌肉,整个人都脱去了一层稚气,变得更加引人瞩目。   卫崇荣愣了一瞬,呐呐回道:“小猴子,我不热,你自己洗好了。”   “不热也可以陪我啊,我一个人凫水多无聊……”君华扬声说道,对卫崇荣的答复颇有微词。而且卫崇荣要是不下水的话,他岂不是看不到他的身体了,也就无从进行比较。   卫崇荣向来对君华言出必应,稍微听他抱怨两句,他就站不稳原来的立场了,立即答道:“好好好,我下来陪你,真是拿你没办法……”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君华的笑容更得意了:“荣哥哥,你快来吧,水里可凉快了!”   卫崇荣朝他笑了笑,脱掉衣服跳进湖里。君华这回不拿手遮着眼睛了,睁着双眼看得目不转睛。   烈日炎炎的午后,清凉的湖水浸透全身,实在是件舒服的事情。卫崇荣深深吸了口气,潜入水中睁开双眸,湖水清澈透明,几条不知名的小鱼好奇地瞪着这位不速之客。   卫崇荣玩心大起,伸手去挠,吓得小鱼们飞速窜逃。   君华好容易才劝得卫崇荣下了水,久久不见他浮出水面,不由有些担心,也跟着潜了下来,却见卫崇荣玩得不亦乐乎,不禁唇角上扬,游过去和他打闹起来。   君华记得很清楚,他会凫水是卫崇荣教的,那个时候他还很小,不知道是三岁还是四岁,看到卫崇荣在水里玩很羡慕,就吵着要学,到了水边又害怕,根本不敢下水。   那时,姬辛和君情还没正式成亲,姬辛到昭阳侯府的时间并不算多,君情又不是那种每天抱着孩子不撒手的性格,因而君华小时候,更多时间是乳母和侍女在照顾。   王爷没工夫,侯爷不愿看孩子,秦王丨府的小王爷有空就来陪着小侯爷玩,君华的乳母是乐见其成的,可是君华闹着要跟卫崇荣学凫水,乳母就有点不高兴了。   小王爷真是的,他在哪里玩水不好,非得跑到昭阳侯府来,惹得小侯爷跟他一起胡闹。再说那池子不深,也就到成年人的腰部,可小侯爷还小啊,要是出点意外,她们可担当不起。   君华的乳母在担心什么,卫崇荣是明白的,可君华又怕又闹着要学凫水,他哄他还来不及,哪有空去理会她们的心思,而且有他在场,怎么可能会让君华出事。   更重要的是,卫崇荣从来没忘记,君华以前被人扔进水里束手无策的模样,虽说他发誓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教会了君华凫水,总是多了样求生的技能,没有坏处的。   于是他耐着性子慢慢哄,就连君情一向管制很严的甜食,也对君华承诺了不少,终于哄得他下了水。君华有点怕,到了池子里就紧紧抱着卫崇荣,一点都不敢松开,更别说学习了。   卫崇荣实在没办法,就让君华趴在自己背上,他带着他在水里游。渐渐地,君华没有那么怕了,卫崇荣才开始教他,用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时机,把他的水性训练地纯熟无比。   骤然想起往事,君华有些失神,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游到了卫崇荣的身后。   他不假思索,就像小时候那样,猛地朝着卫崇荣扑过去,趴到了他的背上。   卫崇荣没想到君华会有这样的举动,整个身体无意识地一僵。   他当然知道君华做的是他小时候做过的动作,可同样是赤身*,一个肉嘟嘟的奶娃娃和一个修长挺拔的少年郎,给人的触感是完全不同的啊。   卫崇荣犹豫了片刻,轻轻挣脱了君华的双手,转过身去看着他。   即使是在水里,他也能看到那双清澈的漆黑眸子里浮现的受伤神色。   卫崇荣拉住君华的胳膊,两人一起向上浮去,双双钻出了水面。   君华顺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怔怔看着卫崇荣,半晌方迟疑道:“荣哥哥,你不喜欢我了么?你为什么要推开我?”   卫崇荣被他难住了,说喜欢不是,说不喜欢也不是。   君华见卫崇荣久久不语,咬了咬唇,追问道:“荣哥哥,你说话啊,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我这就回易州去,再也不烦着你了。”说完竟是要朝岸边游去。   卫崇荣哪能让他就这样离开,赶紧拉住他的手,解释道:“小猴子,我没说我不喜欢你……”   “那就是喜欢了?”君华变脸速度之快,让人叹为观止。   卫崇荣又沉默了,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他说的“喜欢”和君华说的“喜欢”,似乎不是一个含义,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这一回,君华没有再催卫崇荣,而是默然看着他,良久方低声道:“荣哥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原来,我还有句话想要问你的,如今看来,也是没有必要了。”   君华说完这句话,便挣开了卫崇荣的手,转身朝着岸边游去。卫崇荣没有再拦住他,他很清楚,如果给不出君华想要的那个答案,他是留不住他的。   卫崇荣呆呆地站在水里,默默看着君华上了岸,慢慢捡起衣服穿起来。   只是,衣带尚未系好,君华似乎有些不舒服,捂着肚子跪在了湖边的草地上。   卫崇荣陡然醒过神,带着水花冲上了岸,也顾不得自己不着寸缕,大步走到了君华身边,扶着他的身体问道:“小猴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君华抬起头,给了他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小声道:“我没事的,荣哥哥,你不用管我。”   看着君华痛得没了血色的脸和嘴唇,卫崇荣如何可能不管他,他胡乱捡起自己的衣服裹上身,就抱着君华上了马,往他们住宿的帐篷赶去。   一路上,卫崇荣心急如焚,在他的印象里,君华从小到大都是个健康宝宝,他就没见过他生病的样子,突然来上这么一回,真是挺吓人的。   君华依偎在卫崇荣的怀里,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他慌忙的动作也能看出他的心情。他的手指因为剧烈的疼痛紧紧绞在一起,可是他的嘴角,却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   卫崇荣之前追逐雪狐,就驱马跑出了好远,后来又和君华赛马,跑得就更远了。   等他们从湖边回到帐篷,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卫崇荣抱着君华跳下马,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就直接抱着他进了帐篷,还一路嚷嚷着叫人去请大夫。   东方原本以为,卫崇荣和君华起码要玩到日落西山才会回来,不想午后刚过一点,他们就回来了,而且是卫崇荣抱着君华进帐篷的,还两个人都是衣衫不整,不由浮想联翩。   没等东方在脑海中勾勒出完整的画面,卫崇荣的吩咐就传了出来:“小东子,去请大夫,速去速回,不得耽误。”他不敢在乱想,当即领命而去。   帐篷内,卫崇荣小心翼翼地把君华放到了床上,还一个劲地问他,到底哪里不舒服,现在好点没有,不要害怕,大夫马上就来了等等。   君华微微启唇,好像是想要说什么,可他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卫崇荣倒了杯热水过来,喂给君华喝了,见他的脸色比起在湖边的时候好看了些,心里稍微放松了点,看来不是什么大病,应该不会有事的。   东方办事一向利落,不多时就架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夫回来了。   卫崇荣立即把人请进帐篷给君华把脉。君华起初有些不乐意,想了想才慢慢伸出右手。   老大夫把脉很仔细,先是右手,再是左手,每一边都是起码一炷香的工夫。   他把完了脉也不说话,而是抬眼看了看卫崇荣,再看了看君华,最后抚着自己长长的白胡子说道:“年轻人啊,不要仗着自己身体好就任性妄为,特殊时期嘛,还是不要贪凉的好。”   卫崇荣听得莫名其妙,这是夏天哎,他和君华下湖洗澡怎么了,多正常的一件事。再说就是冬天,他也是照样下水不误的,君华的功力虽不及他,也不会弱不禁风到这个程度啊。   君华的脸色微微红了红,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以后不会再任性了。老大夫满意地点了点头,提笔开了方子,说这不是什么大症候,就是受了凉,休养两天就好。   送走老大夫,又把药方给了东方,让他去找人煎药,卫崇荣回到帐篷,想要找到君华把话问清楚。谁知君华早有准备,他刚出门就闭眼睡了,卫崇荣不忍吵醒他,只得暂时放他一马。   用睡觉逃避问题并非长久之策,一个时辰后,东方端回煎好的药,卫崇荣就把君华推醒了。   君华接过药碗,老老实实喝了,再把空碗还给卫崇荣,直直看着他。   卫崇荣随手把碗放到桌子上,又拉了根凳子坐下,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小猴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别以为他没看出来,老大夫说话的时候,君华的眼神明显就是心虚。   君华在床上坐直身体,轻咳了声:“荣哥哥,我想好要你做的那件事是什么了?”   卫崇荣瞪大眼睛,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敢情君华是早有预谋,他要他答应的那件事,该不会就是他可以不说出自己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就在卫崇荣莫名感到无力之时,君华又说了:“不管我接下来说了什么,荣哥哥都不能生我的气,不许骂我,也不许打我,更不许赶我走,你要是答应了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卫崇荣很想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没有打骂过你啊,但他忍住了,默然颔首。   君华得到了卫崇荣的承诺,并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垂下了脑袋,似乎在组织语句。   卫崇荣也不催他,就在帐篷里坐着陪他,他其实有点好奇,君华究竟做了什么,竟会如此害怕自己生气。要知道,不管君华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以前都是没有拒绝过的。   良久,君华终于抬起头来,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荣哥哥,我服过素云丹了……”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饶是卫崇荣功力深厚,又坐在据他不过五六尺的地方,也没能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卫崇荣愣了愣,马上问道:“小猴子,你说什么?”   君华已经说了一遍,也就没有那样怕了,他重新说道:“我说我服过素云丹了。”   这一次,卫崇荣听得清清楚楚,但他整个人,都已经彻底懵住了。   素云丹是什么,卫崇荣当然知道,那是让男子服食之后可以受孕的药物。   但素云丹不是吃了就能见效的,它需要连续服用一年,服药的前三个月特别痛苦,有人熬不出来,只得作罢,可谓前功尽弃。   而且,素云丹还有服药时间的限制,早的通常是十三四岁,晚的也不超过二十岁。早了身体发育不成熟,服了不仅无用,还会造成损害,晚了就是白白受罪,起效的可能微乎其微。   君华为何要服素云丹,卫崇荣能猜到几分缘由,可他不明白,他为何都不跟自己商量一下。   见卫崇荣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君华明显不安起来,呐呐道:“你说过不会生气的……”   卫崇荣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方道:“你放心,我说话算话,我不会骂你,也不会打你,更不会赶你走的,我只是想要出去透透气,你累了就先休息,有什么事吩咐小东子就好。”   匆匆说完这番话,卫崇荣落荒而逃,君华再想说点什么,根本就没机会。   君华想要起身去追卫崇荣,可是小腹还有些隐隐作痛,而且卫崇荣真要躲他的话,他怎么可能找得到他,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颓然地倒回了床榻上。   想起自己离开姚安之前君情曾经说过的话,君华喃喃念道:“爹爹,我好像做错了……”   卫崇荣出了帐篷,一时却不知要到哪里去,他随手牵了匹马,翻身就上去了。   东方急急问道:“世子爷,你要去哪里?你不陪着小世子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先前还是如胶似漆的,怎么一眨眼工夫,两人就翻脸了,自己世子爷还要离家出走。   卫崇荣随口扔下一句:“我出去转一圈,你不用管我,照顾好怀熙就行,他有什么吩咐,你要赶紧照办,千万不可怠慢。”说完拍马走人。   东方被卫崇荣的举动搞得莫名其妙,他想了想,掀开帘子进了帐篷。   君华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卫崇荣回来了,起身唤道:“荣哥哥……”待到看清来人是东方,他的脸上闪过失望之色,又重新躺了回去。   荣哥哥骗人,说好不会生气的,还不是气得跑掉了,还扔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东方被君华生动活泼的表情逗笑了,哀怨道:“小世子,就算进来的是我,而不是世子爷,你也不要露出那么明显的嫌弃眼神好不好,我很受打击哎……”   君华不理他,拉过被子蒙住脸,把自己裹了起来。过了会儿,可能是觉得被子里闷得慌,君华又把脑袋探了出来,见东方还坐在那里没走,就问了一句:“荣哥哥呢,他去哪里了?”   东方摇了摇头:“草原无边无际的,世子爷出去跑马,谁知道他会去了哪里。”   君华没有得到答案,有点失望,过了片刻又问道:“荣哥哥对别人也爱生气吗?还是只有对我是这样?”爹爹说过的,他和荣哥哥好几年没有见面,彼此的性子都有可能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趁着他不在,他可以向他的亲信打听一下,万一是他整个人都变得小气了呢,而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   东方闻言,马上摆出了一副“你可别冤枉我家世子爷”的表情,正色道:“小世子,你是不知道,我家世子爷的脾气可好了,我跟他这么些年,就没见他生过几回气。”   仅有的两回,还都是因为你,不过这句话,东方很聪明地藏在了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是这样啊……”君华心里的不安更深了,越是不爱生气的人,生起气来越严重。   东方刚给卫崇荣正了名,又见君华一脸沮丧,完全没了平日的活泼劲头,顿时觉得于心不忍,便问道:“小世子,你到底闯了什么祸,能把我家世子爷给气成这个样子?”   两年前在百花苑,君华曾试图以花魁的身份接近图朵,这在东方看来,就已经是很严重的错误了,毕竟那个图朵王子,真的是个蛮凶残的家伙,君华假如落在他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可就是那回,卫崇荣也没有气得这样凶,所以东方想象不出来,君华这是做了什么。中午卫崇荣抱着君华回来的时候,他就觉得事情怪怪的,但那时,卫崇荣对君华也是关怀备至的。   谁知君华喝了药以后,两人不过说了会儿话,就闹成了这个样子,真是不可思议。   君华想了想,避重就轻道:“我骗了荣哥哥,在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上……”   因他不肯说出具体事情,东方也拿不准卫崇荣的态度,只能安慰君华道:“小世子,你不要太担心,世子爷就是出去散散心,等他气消了,很快就回来了。”   君华却没有他想得那样乐观,低低叹道:“要是他一直不消气可怎么办?”   东方见君华闷闷不乐的,只能给他逗趣解闷。两人等到晚膳时间,天都快黑了卫崇荣还是不见踪影。东方生怕君华饿着,赶紧从厨房给他拿了点清淡的食物。   君华心情不好,胃口也不好,只吃了一点点就放下了。倒是东方后来端来的汤药,他喝得干干净净,一口不剩。用过晚膳,君华推说累了就躺下了,东方也很有眼色地退下了。   卫崇荣回来地很晚,他回来的时候,东方正在几顶帐篷之间的空地上烤羊腿当宵夜,见到卫崇荣还挥了挥手,问道:“世子爷,要不要来点?”   卫崇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蹑手蹑脚走过来,直接就把东方刚烤好的羊腿拿走了,啃了一口才说道:“当然要了,我还没吃饭呢,你再多烤点……”   东方点点头,一边接着烤肉,一边问道:“世子爷心情好了,胃口这样好?”   卫崇荣白他一眼,笑问道:“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他高兴的时候,算是比较能吃,可他生气的时候,那是特别能吃。   东方翻动着树枝,给火上的羊腿翻了个面,低头说道:“当然有关系了,今儿晚上,小世子只吃了一点点,喂猫估计都吃不饱。”他说着还瞄了眼卫崇荣的脸色。   卫崇荣不动声色,继续啃着羊腿,半晌才问了句,他走了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东方如数回答,绝无疏漏,就是某些地方有点加油添醋的嫌疑。   卫崇荣听了迟迟不语,隔了很久才站起身,朝着后面的帐篷走去。东方以为他要掀开门帘进去,谁知卫崇荣走到门口就不动了,一直站在那里。   过了会儿,他转身往旁边走去:“小东子,今晚我和你挤一挤。”   东方愕然无语,他家世子爷这是还在生气吗,刚刚明明都有心疼的,真是搞不懂。   帐篷里面,难得失眠一回的君华早在听到东方招呼卫崇荣的时候就从床上起来了。   他轻轻走到门边,听着卫崇荣和东方的对话,心里且喜且忧。再后来,他听到卫崇荣的脚步声,急急跑回床上躺好,不想他站了许久,竟是没有进来,心里顿时空荡荡的。   ☆、第075章 表白   尽管听到卫崇荣说了,他要去东方的帐篷过夜,可君华仍然不死心地等待着。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每每闹得过分了,或是无理取闹了,卫崇荣就会用欲擒故纵这招来收拾自己。可他每次都是嘴上说说而已,只要自己坚持,一定会遂了自己的愿的。   君华等了又等,非但没有等到卫崇荣掀开门帘进来,反而听到了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原来荣哥哥还在生气啊,君华不甘地叹了口气,扯过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半夜,卫崇荣悄无声息地回了属于自己的帐篷,见到的就是君华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茧的模样。   他无语地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把被子往下面扯了扯。再说乌苏大草原的夜里有点凉意,君华的这个睡觉姿势也显得夸张了,他就不怕把自己闷着啊。   卫崇荣的动作放得很轻,按理说是不会惊醒一向睡觉睡得很熟的君华的,谁知今夜他刚有所动作,君华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茫然问道:“荣哥哥,你回来了?”   “嗯。”卫崇荣低低地应了声。   君华没有再说什么,很主动地把身体往床铺里侧挪了挪,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卫崇荣看得出来,君华并没有真正清醒过来,可他想了想,还是脱去外袍在他身边躺下了。   翌日清晨,君华醒来,习惯性地闭着眼睛在床上打了个滚,不料刚滚了半圈就滚不动了。   君华有些纳闷,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待到看清身旁躺着的卫崇荣,他急忙抬手揉了揉眼睛,惊讶道:“荣、荣哥哥,你怎么在这里?”他不是说了要跟东方一起睡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卫崇荣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貌似不经意地说道:“小东子睡觉打呼噜,我嫌他太吵,就回来了。”正在外面练功的东方,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心里想着,谁在编排我的坏话。   君华哪里不明白卫崇荣的意思,他嘻嘻笑了笑,盯着卫崇荣看着不说话。   卫崇荣鱼跃而起,盘腿坐在床上,同时也把君华拉了起来,面对面和他坐着,肃然道:“小猴子,你先别笑,我有话要问你,你先把话给我说清楚。”   “哦。”君华敛起笑意,认认真真应道。他其实不怕卫崇荣追问他,他怕的是,他一气之下,干脆就不理他了,或者把他赶回易州去,要是那样的话,他才真是束手无策。   卫崇荣握拳抵唇,轻咳了声,正色道:“小猴子,你什么时候开始服的素云丹,之前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你不觉得自己太胡闹了吗?”   君华似是不大适应卫崇荣严肃的表情,偷偷瞄了他好几眼才用怯生生的语气说道:“去年过年之前开始的,我……我不敢跟你商量,要是商量了,你肯定不会同意的。”   明明是一脸带着怯意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是理直气壮,卫崇荣被君华搞得哭笑不得,沉默了片刻方问道:“既然知道我不会同意,你为何还要偷偷服用素云丹?”   君华低着头,很无辜地道:“因为我喜欢荣哥哥啊,不服素云丹的话,以后怎么给荣哥哥生宝宝?还是说——”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陡然一亮。   卫崇荣被君华的直白弄得很无奈,他可以确定,他是故意的。因为君华心里很清楚,当着他的面,他说不出不喜欢他的话,尽管他们两个人理解的喜欢,应该不是同一个意思。   倒是君华没有说完的那句话,勾起了卫崇荣浓浓的兴趣,当即问道:“还是说什么?”   君华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欣喜地道:“还是说,荣哥哥愿意自己给我生宝宝。不过你现在服药的话,可能有点晚了,不是每个人都像我爹爹那样运气好的。”   卫崇荣很庆幸,自己此刻没有在喝茶喝水之类的,不然肯定一口水喷出去,喷得君华满身都是。的确,他已经满过了十九周岁,此时再服素云丹的话,是有些晚了,很可能不起效。   可问题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服素云丹啊,也不希望君华为了他服。君华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信心,在根本没有知会他的前提下,就认定了他们今生今世一定会在一起。   见卫崇荣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先是震惊,再是不解,却是始终不说一句话,君华有些慌了,不安道:“荣哥哥,你生气了?”   卫崇荣伸手揉揉额角,无奈道:“小猴子,我的确很喜欢你,但是我所说的喜欢,未必就是你想要的那种喜欢,你明白吗?”   君华睁大眼睛,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不明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荣哥哥说得那么复杂,都快把他搞糊涂了。   卫崇荣无力地吁了口气,感觉自己给自己出了道难题,还不知道该如何解开。   幸而君华没有让他为难太久,便接着道:“我喜欢荣哥哥,就想一直和荣哥哥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吗?湘王已经娶了湘王妃,陛下和秦王殿下肯定都会催你娶妻的,等了娶了世子嫔,你就会对她好了,你们还会有小宝宝,荣哥哥一定会很疼爱小宝宝的,你就没有时间喜欢我和对我好了。”   “你听谁说我要娶世子嫔了?”卫崇荣莫名其妙,根本没人催过他成亲的事好不好。   君华瞥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还用听人说吗?你是秦王世子哎,怎么可能一辈子不娶妻,早晚的事情而已,难道荣哥哥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卫崇荣下意识地点点头:“当然没有。”不怪卫崇荣缺乏常识,而是上辈子,他的身份实在太尴尬了,根本不会有人考虑要把女儿嫁给他,而他一心只为卫阳着想,也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情。   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卫昭尚且在世不说,还是手握重兵的实权亲王,深得皇帝的信任。卫崇荣是他的独子,又是正式请封了世子的,就算明知他有一半的异族血统,绝大多数人也不会在意。也就是卫崇荣这两年不在京城,否则他会惊讶地发现,整个渝京城里,把他视作女婿最佳人选的不是一两家。   听到卫崇荣说他从来想过成亲之事,君华展颜一笑:“反正荣哥哥也不喜欢别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至少你是喜欢我的,不是么?”   卫崇荣彻底无语了,为什么他们说来说去,话题又绕回了最初的那一个。他没有马上回答君华的问题,而是沉默了许久,方道:“小猴子,你不觉得自己的做法太草率了吗?”   君华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卫崇荣又道:“你什么都没告诉我就悄悄服了素云丹,你就没有想过,我有可能拒绝你吗?”坦白说,要他对君华说出“拒绝”两个字,也是挺不容易的。   君华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卫崇荣一愣,反问道:“想到了你还要这样做,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啊,就算荣哥哥暂时不能接受,我也不会放弃的。如果有一天,你也喜欢上我了,而我已经过了可以服用素云丹的年龄,那我们岂不是很可怜,所以我要未雨绸缪。”   卫崇荣哭笑不得,他伸出手,轻轻搭上君华的肩膀,低叹道:“傻孩子!”   君华困惑地眨眨眼,有些搞不懂卫崇荣的态度,他这是接受他了,还是没接受啊。   “你服用素云丹的事,昭阳侯和长宁王知道吗?”卫崇荣听人说过,服食素云丹的前三个月特别痛苦,甚至有人因为受不了半途而废的,后面十个月稍微好些,可是也有各种不适。   君华沮丧地点头道:“我刚服到第二颗,就被爹爹发现了,还好他没告诉父王。”   素云丹说的是连续服用一年,其实是十三个月才对,前三个月三天一颗,合计三十颗,后十个月十天一颗,合计也是三十颗,总共便是六十颗。   按照君华最初的打算,他是要瞒着君情和姬辛把药服完,然后就去灵州找卫崇荣的。但他低估了素云丹的药性,第一颗服下去还好,不过是腹痛不断,其他倒也没有异常,他咬牙忍了。   服用素云丹以后,人的身体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尤其是前三个月,体质较平时变得虚弱,最忌劳累,不说卧床静养,剧烈运动肯定是要避免的。   然而君华每天是要练功的,强烈的药物反应和剧烈的过度运动加在一起,很快就让他在君情面前露出了马脚。君情是过来人,在医术上又有一定的造诣,哪能看不出儿子的状况。   君华当时吓坏了,很怕君情不许他再服素云丹,因为这个药是要连续服用的,一旦中途断了,日后再继续服药,药效会打折扣的,搞不好就不能生效。   好在君情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很认真地问君华,是不是想清楚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后悔,如果是的话,他是不会阻拦他的。   听到君情面无表情地说完这番话,君华整个人都惊呆了,随即他就坚定地点了点头,说是的,他不会后悔,他只喜欢卫崇荣,他不能接受他身边会有其他比他更亲密的人出现。   卫崇荣的手抚上君华的脸颊,语气变得更柔和了些:“刚开始的时候,是不是很难受?”君华什么都没确定,就能为他做到这样的程度,这份心意是如此之沉甸,让他有些不能负荷。   君华默然颔首,良久方道:“爹爹说,我要服药可以,但是不该瞒着你,他原是想让我过了前三个月就来找你的,但是……但是我有些怕,就一直推说不舒服,于是拖到了现在。”   闻及此言,卫崇荣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是他想错了,君华真的不是小孩子了,他是做好了包括被自己拒绝在内的所有心理准备才来找自己表白的,而不是孩子气的一时任性。   “怀熙,对不起!”卫崇荣听到自己这样说,“有些事我还没有想清楚,暂时不能给你答复。”   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就发誓要照顾他、疼爱他,不让他受到一丁点的委屈。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君华提出的任何要求,哪怕是无理取闹。   只是这一次,君华要的东西不一样,他要的是他的感情,像他对他那样热烈而真诚的。   卫崇荣不确定,他能不能给得起。他对君华疼爱有加,诸事包容,万般宠溺,从不忍心拂逆。要说感情,肯定是有的,可到底是亲情还是爱情,他就分不清楚了。   听到卫崇荣说出“对不起”三个字,君华的脸色瞬间白了,如果他连努力的机会都不给他,他该怎么办。好在卫崇荣接着说了,他需要时间考虑,君华的表情立即多云转晴。   要是荣哥哥对他真的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他就不用考虑了,直接说不能接受他就好了,可他却说自己要“想清楚”,这在君华而言,简直就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回答。   他低着头,忍不住吃吃笑了两声,突然撑起身体,朝着卫崇荣扑了过去。   卫崇荣毫无准备,被君华扑得向后倒去,两人一起摔倒在床上。   “荣哥哥,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不要我的,真是太好了!”君华笑得眉眼弯弯。   卫崇荣被他压个正着,一动也不能动,可看到君华放松的笑容,心情还是很愉快的。   “世子爷,小世子,你们起了没?该用早膳了!”东方一边说着一边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君华心情正好,并未察觉自己和卫崇荣的姿势有何不对,微笑道:“马上就起,你稍等。”   却见东方张开嘴,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道:“不好意思,我进来的不是时候,打搅到你们了,我这就走,你们继续啊。”说着真的转身就走,身影快得就像一阵风。   君华从卫崇荣身上爬起来,一脸写着莫名其妙:“荣哥哥,小东子怎么了?”   卫崇荣跟着起了身,东方是什么意思,他自然是明白的,可他不打算向君华解释,只是无所谓地说了句:“小东子一向都是神神叨叨的,你别管他就是。”   君华真的就不管了,跳下床拿起衣物穿戴起来,精神看着很不错,全然没了昨天病兮兮的样子。   卫崇荣下床穿衣,同时问道:“小猴子,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君华正在低头系衣带,闻言抬头答道:“我没事了,已经完全好了。”他服用素云丹已到了后期,药物反应已经很低,昨天会腹痛是着了凉的缘故,好在人年轻,身体也好,喝了药就恢复了。   卫崇荣走过来,帮君华把衣领整理好:“没事的话,我们今天去定远侯那里。”   “好啊好啊。”君华对卫崇荣的这个安排很满意,连声说道:“我好久没见过鹿叔叔了,不知道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他见到我还认不认得出来?”   “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卫崇荣哑然失笑,“你从小到大都长一个样子好不好?”   两人穿戴整齐,洗漱完毕走出帐篷,东方在草地上支了张桌子,上面摆着刚出锅的马奶茶。   君华昨天的晚饭吃得很少,肚子早就唱起了空城计,见到热腾腾的马奶茶不由迫不及待地走过去端起一碗,可他喝了一大口以后,却是微微皱起了眉头:“荣哥哥,这个味道好奇怪!”   卫崇荣端起一碗马奶茶,边喝边道:“那是你还不习惯,多喝喝就好了。”   “真的吗?多喝喝就会觉得很好喝了?”君华又喝了一大口,露出怀疑的目光。   卫崇荣失声笑道:“那不好说,有人会喜欢,有人永远都不会习惯。”比如卫昭,生平最痛恨的食物就是马奶茶,不要说喝了,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都不高兴。   君华咂了咂舌,默默把碗里的马奶茶喝完,再也不说话了。   用过早膳,卫崇荣一行人离开了寄宿的牧民家里,往定远侯鹿鸣的驻地进发。   对卫崇荣和君华来说,鹿鸣都算得上是很亲近很特别的长辈。鹿鸣是君临的义子,君情和君家本家素来没有联系,向来是把鹿鸣当亲弟弟看待的,君华受到君情影响,对鹿鸣自然也很亲近。   卫崇荣就更不用说了,他这辈子和鹿鸣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是前世,鹿鸣是唯一一个潜入扶余试图营救卫昭的人——结果卫昭引剑自刎,把他托付给了鹿鸣——也是他把他带回去渝京。   永嘉五十年,卫夙遣卫昭、姬辛和鹿鸣出燕州,击铁勒、扶余,光复幽州,开拓灵州。   战后,由于幽州和灵州的局势都很复杂,卫昭不敢掉以轻心,命鹿鸣驻守幽州,命霍青阳驻守灵州,就是要牢牢盯死铁勒人和扶余人,不给他们任何卷土重来的机会。   与心有牵挂的霍青阳不同,有着四分之三胡人血统的鹿鸣显然更喜欢草原上的生活。卫昭手头正是缺人的时候,鹿鸣愿意常驻幽州,他高兴还来不及,如何舍得把他换掉。   “听说鹿叔叔成亲了,前几年还生了个儿子。荣哥哥,你见过他们没有?”鹿鸣在幽州,君华跟着君情在易州,一个是东北,一个是西南,隔着好几千里地,联系并不是很多。   卫崇荣到了灵州将近两年,去年夏天的时候就到乌苏大草原打过猎,当即笑道:“自然是见过的。”卫昭对鹿鸣很信任,并没让他把妻儿送回渝京。   君华眼中燃起好奇的神色,追问道:“鹿家婶婶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很漂亮?”君华上次见到鹿鸣还是在七岁的时候,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他有一双很漂亮的蓝眼睛。   卫崇荣凝眉想了想,一时间竟是不好形容定远侯夫人的长相,只得对君华说道:“我们还有半天就要到了,你与其听我说,不如亲自去看,对不对?”   由于卫崇荣的闪烁其词,君华对素未谋面的鹿家婶婶更好奇了,挥鞭加快了马速。   ☆、第076章 徘徊   天黑之前,卫崇荣一行人赶到了乌苏郡的郡治海拉城。   由于卫崇荣提前用信鹰给鹿鸣传了信,鹿鸣特意带了人出城迎接他们。   见到君华,鹿鸣特别高兴,一个劲儿夸他长高了,懂事了,还说他这模样,再久不见也认得出来,分明就是和君情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完全看不出和姬辛的相似之处。   卫崇荣顿时汗颜,他怎么不觉得君华懂事,他真要懂事就不会因为服用素云丹的事被君情赶到幽州来找他了。还有君华的长相,长宁王听到鹿鸣的话,肯定是要心塞死的。   不料君华还挺得意,他说小虎子比他会长,两位父亲的优点全部集合了,不像他,爹爹的优点缺点都捡到了。但是,父王和爹爹明显更疼他,长得像爹爹还是有好处的。   卫崇荣更无语了,昭阳侯和长宁王是那种会因为孩子的长相就偏心的人吗?他们偏爱君华,显然是由于他的性子太过跳脱,不像姬卉那般沉稳懂事,令人放心而已。   鹿鸣闻言哈哈大笑,搂着君华就舍不得放开,灰蓝色的眼眸中透出显而易见的喜悦。   君华简单说完自家的情况,随即问道:“鹿叔叔,婶婶呢?弟弟呢?他们在哪里?”   “他们都在家里等着呢,走,我们快进城去。”鹿鸣赶紧招呼道,驻扎幽州的部队大部分是在海拉城外扎营,可鹿鸣身为主帅,又有家眷随军,在城里自然是有宅子的。   君华笑着点点头,转身去看卫崇荣:“荣哥哥,我们快走。”说着挥鞭向前。   海拉城是座新城,前些年才开始围筑,级别虽然是郡治,可论城池的大小,还比不上关内的许多县城。   早年间,乌苏大草原是扶余人的地盘,后来又被铁勒人抢去。铁勒是纯粹的游牧民族,扶余以渔猎为主,兼有游牧和农耕,乌苏大草原落在他们手里,只需逐水而居即可,用不着筑城。   卫昭光复幽州以后,卫夙一方面允许投降的铁勒人和扶余人归化,一方面大幅度往关外迁民,只有真正做到人心归顺,幽州和灵州这两个地方,大衍才算是彻彻底底拿稳了。   灵州自不用说,有土地肥沃的松河平原和阿里河平原,最是适合耕种的。幽州以阿尔斯兰岭为界,东面的鹤城郡和白河郡位于白河平原,也是便于耕作的好地方。关内迁来的百姓,大多集中在三河平原,至于广阔无垠的乌苏大草原,除了归顺的铁勒人和扶余人,就只有少部分曾经夹在他们之间的缝隙里艰难生存的高车人。   有人曾经建议先帝,最好强制迁民到乌苏郡,不然广袤的草原上生活的全是外族,实在是太不安全了,稍有不慎,他们有可能就反了。   但是卫昭劝住了卫夙,他说没这个必要,且不说汉人愿不愿意放着田地不种跑去草原上放牧,就是愿意,一旦大衍的国力有所衰落,适应了游牧生活的汉人也会像草原上生活的其他民族一样,转而对大衍进行攻击的。既然那些胡人已经归顺,他们就是大衍的子民了,何必强制迁民,搞得民怨四起。   正是因为草原上的汉人寥寥无几,卫昭才要鹿鸣驻军于此,不仅是为了起到震慑作用,更是要给大衍训练最好的骑兵,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与此同时,卫昭还说服了卫夙,在阿尔斯兰岭脚下和乌苏大草原的边缘修筑了海拉城,用于进行各种贸易往来,从而牢牢地把控住了乌苏郡的生命线。   海拉城不大,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鹿鸣就带着众人到了自己的宅子。   进门以后,君华好奇地去找婶婶和弟弟,他满心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温柔美丽的年轻女子和一个比他家小虎子小不了多少的可爱男孩。   “你就是昭阳侯的小世子吗?长得真漂亮!我对昭阳侯越来越有兴趣了!”这段腔调有些古怪的汉话出自一个很年轻也很貌美,但是一点都不温柔的年轻男子。   君华愣住了,这人是谁啊,自己长得好不好看和他对爹爹有没有兴趣有何关系,而且谁要他对爹爹有兴趣啊,若是被父王听到了这番话,铁定和他没完。   鹿鸣听到那人的话,不觉皱了皱眉,快步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萨纳尔,不许胡说!”   萨纳尔不服气,争辩道:“我哪有胡说?小世子长得真的很漂亮,你说他和昭阳侯的长相很相似,我会好奇并不奇怪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卫崇荣很想提醒萨纳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是这个意思,转念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便压低声音给君华介绍道:“这位就是你想要见的‘婶婶’,也是我的表兄。”   “什么意思?!”君华更莫名了,鹿鸣和萨纳尔的关系,他看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可是荣哥哥的表兄,这是如何来的。   卫崇荣摊了摊手,摆出个很无奈的表情:“此事说来话长,你要听吗?”   “要的要的。”君华连连点头,他最喜欢听人讲故事了。   卫崇荣无奈,只能长话短说,从头讲起:“当初,为了联合乌孙左右夹击铁勒,先帝曾把高昌长公主嫁给乌孙昆莫猎骄靡。后来,猎骄靡死了,高昌长公主就按乌孙人的习俗,嫁给了他的儿子伊稚靡。再后来,先帝撤销西域都护府,恢复瀚州的建制,引起了乌孙的不满。单凭乌孙的国力,肯定是不能和大衍对抗的,正巧那个时候,败走漠北的铁勒可汗卫斯雷心有不甘,就和伊稚靡联起手来,在瀚州兴兵作乱。两国结盟,口说无凭,便互派质子,卫斯雷派去乌孙的,是个不得宠的庶子,而伊稚靡,就把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萨纳尔派到了铁勒。”   君华恍然大悟:“萨纳尔是高昌长公主和前任乌孙昆莫的儿子?”   “是的。”提起和亲的公主,卫崇荣唏嘘不已,在国家利益面前,她们的幸福甚至性命,显得一点都不重要,“表兄到了铁勒的第二年,高昌长公主便去世了,他从此再也没有回过乌孙。”   后面的事情卫崇荣没有再说,但是君华差不多可以猜到。萨纳尔留在铁勒没有几年,铁勒就彻底被姬辛和鹿鸣打垮了,他是先帝的外孙,又和铁勒毫无关系,降了大衍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边,卫崇荣把萨纳尔的身份给君华说清楚了,而另一边,鹿鸣和萨纳尔的交流也告一段落,两人似乎达成了共识。   萨纳尔跟鹿鸣说完话就退了下去,走之前还冲着君华挥了挥手。不一会儿,他从后院重新回来,手上牵着个粉妆玉琢的男娃娃,看上去四五岁的样子,金发碧眼,憨态可掬。   君华看到小娃娃,整个人都呆住了,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冲了过去,一叠声地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我叫果儿,今年五岁。”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回答道,汉话比萨纳尔标准许多。   萨纳尔有一半的乌孙血统和一半的汉人血统,而鹿鸣的血统,就是复杂到有点算不清了。   鹿鸣的父亲鹿子谦,原是铁勒人的奴隶,他到底是哪族人,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能从长相排除他是汉人的可能。永嘉十八年,十六岁的君临第一次随长宁王姬清出征,他深入敌后上千里,斩敌无数,俘敌若干,鹿子谦便是其中一员,只是当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字。后来,君临得知鹿子谦是奴隶,而不是铁勒人,又见他弓马娴熟,就把他收用到了身边。   鹿子谦原名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他的名字是君临改的,之所以姓鹿,是因为他原来的名字在铁勒人的语言里面就是鹿子的意思。此后七年,鹿子谦跟随君临南征北战,立下战功无数。   鹿鸣的母亲是一个途径西域的中原商人和一名楼兰女子所生,他仅有的四分之一汉人血统就是来自于此。永嘉三十三年,鹿子谦平叛西域之乱,俘楼兰王,破车师、精绝,封定远侯。   君华抱着小果儿就舍不得撒手,好在小朋友也很喜欢他,问什么说什么,和他亲亲热热,晚膳时间便在他们两个的缠缠绵绵和不依不舍中度过了。   萨纳尔给卫崇荣和君华安排的客房是挨着的,可是君华路过自己的房间时根本没有进去,而是跟着卫崇荣,直接去了他的房间。   之前是在外面,卫崇荣有些话不好说,进屋关门方道:“小猴子,昨夜是没有多的帐篷,我们只能凑合,今晚你不会还打算跟我挤一张床吧?”   君华轻轻摇头:“荣哥哥,我又不会吃了你,你不要老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你很喜欢果儿?”卫崇荣不想和君华讨论这个问题,就把话题岔开了。   “嗯嗯。”君华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果儿特别可爱,长相可爱,性子更可爱。不像我家小虎子,稳重地跟个小老头儿似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卫崇荣挑挑眉,笑道:“你们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是么?”君华笑得灿烂,浑不在意卫崇荣把自己和果儿划分到了同一范畴,“荣哥哥,我们以后要是有小宝宝,会不会有果儿这样可爱?”   卫崇荣哭笑不得,半晌方道:“小猴子,你想得太远了!”   见卫崇荣无意和自己探讨这个话题,君华眨巴眨巴眼睛,转而问道:“海拉城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荣哥哥,我们明天出去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买的。”   “小猴子,我想你大概是要失望了。”卫崇荣不是在故意打击君华,而是要告诉他一个事实,免得他希望太高,失望更高,“今天进城的时候你也看见了,海拉城并不大,比起姚安差得远了,比起渝京更不用说,我估计集市上的东西,很难有你看得上眼的,不过你要是想看看北疆的风情,我倒是可以陪你四处转转。”   只要卫崇荣肯陪他,君华才不在意是做什么,他今天在马背上折腾了一天,早就累了,晚饭时若不是有果儿陪着说话,只怕早就栽到碗里睡着了,此时困劲儿一上来,就有点撑不住了。   由于君华大喇喇地霸占了他的床,卫崇荣就坐到了窗边的炕上,两人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君华的声音,卫崇荣以为他是不满意自己的安排,就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他就惊呆了,君华和衣躺在他的床上,竟然已经睡着了。   君华以往的精力是何等的旺盛,卫崇荣是从小就知道的,便是两年前营救卫茂那一回,每天折腾成那个样子,他也没听过他叫苦叫累,照样精神奕奕的。   今天不过是骑马的时间稍微长了点,他看到君华在吃饭的时候就开始打瞌睡了,明显是精力不济,不由有些心疼,素云丹这玩意儿,对人身体的影响真是太大了。   要说卫崇荣不感动于君华为他所做的一切,显然是不可能的,可他真的分不清楚,自己对君华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他甚至回忆过自己曾经对卫阳抱有的感情,却惊讶地发现两者是不一样的。   对卫阳,他的心态是献祭,是牺牲,是飞蛾扑火,是九死不悔……   只要卫阳高兴,他可以为他做任何一件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向他索取回报。   对君华,他的心情是亏欠,是弥补,是悉心呵护,是宠溺有加……   只要君华开心,他同样可以为他做任何一件事,他希望那些曾经的不愉快永远不要发生在他身上。   但是,当君华想要他的真心和感情时,他犹豫了,他怕自己给不起,他怕伤害到他。   卫崇荣轻轻走到床边,抖开被子给他盖上。君华翻了个身,嘴里呢喃了句什么。卫崇荣以为他要醒了,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结果君华没有醒,双手抱住被子,继续呼呼睡了。   卫崇荣长吁口气,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去了隔壁萨纳尔给君华准备的屋子。   这天晚上,卫崇荣做了个梦,他梦见了前世的事。   那时,卫阳手中掌握了些不利于上官家的证据,可惜姜澈和顾毓明哲保身,谁也不肯出头,上官轩又把持朝堂多年,若是其他人出面弹劾,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   卫阳晓得姜澈对卫崇荣一向另眼相看,便让他去劝他。卫崇荣尽管全无把握,可为了卫阳仍是同意勉力一试。君华得知此事,劝他千万不要去,推说永安王不同意就好。   卫崇荣没有听他的,虽然他也觉得,姜澈会帮自己的可能性不大,可他不能试都不试。   君华哼了声,冷笑道:“你有几分把握?”   卫崇荣苦笑道:“不到一成。”上官轩是首辅,姜澈素来不与他争斗。   “那你最好祈祷,这不到一成的机会不要变成现实。”   “你这话什么意思?喂,你别走啊,你把话说清楚!”   君华说完那句话就走了,也不加以解释,留下莫名其妙的卫崇荣。后来他才明白,君华的话是对的,那是卫阳对他起了杀机的开端。   卫崇荣冷汗淋漓地醒过来,迷糊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他再也睡不着了,又见启明星挂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干脆就起来了。卫崇荣先去了君华的房间,君华还没醒,仍旧陷在黑甜乡,抱着被子在床上扭作一团,睡姿不甚优美。   卫崇荣侧身坐在床边,看到君华安静的睡颜,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了下来。   不多时,君华醒了过来,睁眼看到卫崇荣的脸近在咫尺,不由吓了一跳。   “荣哥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君华纳闷地问道,难道昨晚他们又是一起睡的。   卫崇荣没想到君华这么早就会醒,也是有些惊讶,随即面无表情地说道:“小猴子,你不是想要出去逛街吗?还不早点起来,今天城里赶集,比平时要热闹些。”   ☆、第077章 开窍   君华沉浸在自己脑补的画面里,根本没有听清卫崇荣说了什么,他无意识地点着头,连声说道:“好的,荣哥哥,我马上就起来。”   见君华丝毫没有起疑,卫崇荣敛起心神,暗自松了口气,转身出门去了。   用早膳时,果儿听说君华要去逛集市,嚷嚷着也要去,萨纳尔看到儿子喜欢君华,直接就把果儿托付给他了,还说自己正好可以轻松一天。   君华很高兴,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把果儿照顾好。   东方见此情形,小声在卫崇荣耳畔咬着耳朵:“世子爷,小世子真是太有趣了,你以后有福了。”说完还朝着卫崇荣眨眨眼睛。   卫崇荣白他一眼,低斥道:“小东子,不许胡说八道,你是不是嫌我对你太客气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瞄对面的君华,好在他低着头在和果儿说话,没有注意他们这边。   东方仍不死心,改用传音入密对卫崇荣说道:“世子爷,不是属下僭越,我是真的觉得,你这样对待小世子,有点不大厚道……”   卫崇荣愕然,脸上神情骤变,他想了又想,突然拉住东方的胳膊,把他拽到了屋子外面,压低声音问道:“我哪里不厚道了,很明显么?”   “我还没吃完饭呢!”东方嘟囔了一句,见卫崇荣的表情很是认真,看不出半点开玩笑的意味,便正色道:“世子爷,小世子喜欢你,你知道吗?”   卫崇荣默然颔首,他当然知道了,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而已。   东方双手抱胸,脸上明显写着“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几个大字,慢条斯理地说道:“请问世子爷,你回应小世子了吗?是不是把人悬在哪里了?”   卫崇荣哑然,迟疑了片刻方点头道:“我还没有考虑清楚……”   不等他把话说完,东方便开口道:“我说世子爷,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要是你喜欢小世子,你就接受他,要是不喜欢,也要直接告诉他,不明不白地把人拖着最不厚道了。”   “可、可是……”原本,卫崇荣还觉得自己的做法没什么不对,被东方这么一指责,感觉整个都变了,忙请教道:“可我搞不清楚,我对怀熙的喜欢是不是他对我的喜欢啊。”   东方愣了,露出一脸仿佛听到天方夜谭的表情,半晌方道:“世子爷,你要不要把事情搞得这样复杂?喜欢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需要再细分出不同的类型吧!”   见卫崇荣一头雾水,完全不在状况的模样,东方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世子爷,除了小世子,没有其他人对你说过喜欢的话吗?”   卫崇荣回忆了下,轻轻摇了摇头,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历。   东方的眼神瞬间变了,变得充满同情,他家世子爷真是太可怜了,他得帮帮他。   想到这里,东方迅速转换了表情,沉声道:“世子爷,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什么话?”东方的画风转变太过突然,卫崇荣有些不能适应。   东方轻咳两声,一本正经道:“世子爷,我喜欢你很久了。”   卫崇荣傻眼了,身体本能先于大脑作出反应,一记右勾拳狠狠朝着东方挥了过去。   好在东方早有准备,及时闪开了,卫崇荣没有再出手,只是不爽地瞪着他。   东方摊开双手,带着点理应如此的表情说道:“看吧,喜欢和不喜欢的人,区别还是很大的。”不管小世子说了什么,他家世子爷都不可能挥拳以对的。   卫崇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该死的小东子,没事抽什么风,真是吓死他了。   不过话糙理不糙,东方话里的意思,他还是明白了,换成君华以外的人向他表白,他虽然不会像对东方那样毫不客气,但也不会拖泥带水,肯定会把话给人说清楚的,不给人无谓的希望。   面对君华,他会犹豫,他会顾虑,他怕自己说了拒绝的话他会难过。如果是不喜欢的人,谁在拒绝的时候还会在乎对方的心意,卫崇荣终于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钻进了牛角尖。   想通这一层,卫崇荣的心思豁然开朗,挑眉笑道:“小东子,你好像经验很丰富的样子嘛?”他的贴身侍卫如此受人欢迎,他以前怎么都不知道呢。   东方并没露出卫崇荣想象中的得意表情,他无所谓地说了句:“我早饭还没吃饱呢。”说完就转身扔下卫崇荣,径自回屋去了。   此时,君华和果儿已经商量好了今天要去哪里玩,要买什么东西,就等着卫崇荣了。   卫崇荣抱起果儿,把他扛在自己肩头,对差点把脸埋进碗里的东方说了句:“小东子,我和怀熙带着果儿先走了,你慢慢吃,吃完再来找我们也行。”   东方始终没有抬头,心里却在想着,世子爷肯定是不想自己打搅到他和小世子的约会,于是把吃饭的速度放得更慢了些,反正没人急着想看到他。   正如卫崇荣对君华说过的那样,海拉城的集市不算很大,但是卖的东西多是中原见不到的,君华出来此地,看着倒也新奇,而且赶集的人不算少,人来人往的,显得很热闹。   君华在一家卖刀的摊子前面停下脚步,拿起一把匕首细细把玩,卫崇荣扛着果儿本来已经走到了前面的,看到他没有跟上来又折了回来,问道:“怀熙,你喜欢这个?”   君华拔出匕首,只见一道雪亮的光芒在眼前闪过,不由赞道:“不错!”   果儿弯下腰,大声嚷嚷道:“华哥哥,给我看看,我想要看。”   卫崇荣扶稳果儿的腿,免得他动来动去摔下来,他正要提醒君华,这个玩意儿不能给小孩子玩,君华就把匕首的刀鞘递了过来,果儿欢天喜地接过刀鞘,用手去抠上面亮晶晶的珠子。   君华拿着匕首,向老板问价道:“请问这个怎么卖的?”   “我一看这位公子就知道是识货的人,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五十两,一口价。”老板笑容可掬,态度十分殷勤,只看君华的衣着他就明白,今天是遇上贵人了。   君华拿起匕首在手里掂了掂,似乎是对这个价格很满意,转身问道:“荣哥哥,你带银子了吗?我早上换了衣服,装有银票的荷包没带出来,你先借我一点,我回去就还你。”   卫崇荣原本想说,这把匕首五十两有点贵了,正要跟老板还价,一听君华管他借钱,忙道:“借什么借,我的不就是你的,说完摸出个银锭子,直接扔给了老板。   再往前走,有个射箭的摊子,十文钱三支箭,只要射中了就能拿到对应的奖品。   果儿很感兴趣,连声嚷着要去射箭:“华哥哥,我们去吧,你帮我射那只木头雕的老鹰。”   君华自然不忍拂逆他,只是好奇道:“这样的摊子开在别的地方或许还能赚钱,开在海拉城,老板会亏死的吧。”生活在乌苏大草原的男男女女,哪个不会拉弓射箭啊,个个都是弓马娴熟。   卫崇荣但笑不语,果儿捂嘴直笑,马上揭了他的底:“表叔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射了三支箭,就跟我爹爹一样,没有一支射在靶子上。”果儿叫的爹爹,是指萨纳尔。   君华闻言,登时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萨纳尔曾经是乌孙王子,射术按理说应该不错,不过君华没见过,暂且不论,卫崇荣的射术如何,他是从小就知道的,怎么可能三箭脱靶。   带着强烈的好奇和不解,君华加快了步伐,卫崇荣扛着果儿紧紧跟着他。   射箭的摊子生意不错,里三层外三层的被人围着,君华好不容易挤了进去,看到那张给果儿用都有点嫌小的小弓,差点笑岔了气,怪不得卫崇荣和萨纳尔都要脱靶,原来是这么回事。   别看弓有问题,愿意下场一试身手的挑战者还是很多的,君华排了个号,在他前面居然有十五个人等着,他问卫崇荣玩不玩,卫崇荣笑着摆了摆手,他不想再脱靶一回。   小弓太小,拿着极不称手,挑战者们纷纷落马,老板一一送上自制的木蜻蜓以示安慰。   轮到君华了,他本人是抱着好玩的心情下场的,果儿却不这样想,用力拍着巴掌给他加油。   只听“嗖”的一声,第一支箭射出去了,往左边偏了三步,没能挨上靶子。   君华笑了笑,张弓再射,第二支箭也偏了,这回是往右边,不过只差了两步。   最后一支箭,君华隐隐找到了点感觉,只可惜,还是偏了一步。于是,果儿也得到了一只木蜻蜓,这也是他收集到的第三只了。   小果儿有点不高兴,眼角都耷拉下来了。君华看了心疼得很,使出百般解数来哄他,可惜他家小虎子太过乖巧听话,导致他哄孩子的功力严重不足,好半天也没有效果。   “荣哥哥,换你来吧,我搞不定。”终于,君华认输了,把重任交给了卫崇荣。   与此同时,他还在心里想着,以后再也不能嫌弃小虎子了,有个像他那样听话懂事的小宝宝,是件多么省心的事情。像果儿这样的,活泼可爱是不假,就是发脾气的时候,不好哄啊。   就在君华思索着,有机会要不要向他爹爹请教一下,是怎样把小虎子养成这个样子的时候,卫崇荣已经哄得果儿破涕为笑了,还说要去前面看马戏表演,全然忘了先前生气的事情。   君华惊呆了,没想到卫崇荣还有这样的本事,真的是好厉害。这样的话,他们以后的小宝宝再调皮也不怕了,他哄不过来不要紧,还有荣哥哥嘛,君华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怀熙,我们走了,果儿要看马戏表演。”卫崇荣一手抱起果儿,一手来牵君华的手。   海拉城西面是乌苏大草原,东面是阿尔斯兰岭,都是盛产凶禽猛兽的地方,因而马戏表演,也是来得很刺激的,尽是些别处看不到的珍禽异兽。   他们三个赶到马戏表演的场地,正好看到一个驯兽人在指挥一只老虎钻火圈,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惊叹的呼声,小果儿更是看得目不转睛,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卫崇荣看到老虎,重新燃起了他对白虎的浓厚兴趣,于是贴到君华耳边说道:“冬天的时候,我要去趟不咸山,逮着小白虎回来,从小开始养起。”   “真的?”君华顿时来了兴趣,“能不能带我一起去?”他最喜欢毛茸茸的动物了,小猫小狗也都养过不少,可是小老虎哎,他从来没有养过,一定很有意思。   “如果你的身体完全好了,我就带你去。”君华是从去年腊月开始服食素云丹的,要到今年年底才有十三个月,在此期间,他的身体状况并非最佳,卫崇荣可舍不得让他涉险。   君华算了算时间,顿时有点泄气,他分明是赶不上嘛,卫崇荣故意逗他玩的,真过分。   发现适得其反,卫崇荣急忙进行补救:“怀熙,我逮到小白虎回来,还不是送给你的,你若是不要,我可就不去了。”他就不信君华还能忍得住,前世上林苑的那只白虎,他也是很喜欢的。   “要要要,我当然要了。”果然,君华绷不住了,“不过荣哥哥,你千万要当心。”   卫崇荣信誓旦旦地说道:“你就放心好了,有我出马,肯定马到成功。”   台上的表演精彩纷呈,人们的掌声此起彼伏,卫崇荣和君华却是全程都在走神,只有果儿看得津津有味,根本不在意他们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果儿扯扯君华的衣袖,小声说道:“华哥哥,我肚子饿了。”   君华回过神来,笑着问他道:“果儿想吃什么?我们马上就去。”   果儿扭头看着台上尚未结束的表演,小表情有些纠结:“我还想看猴子捞月……”   卫崇荣瞬间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你要吃什么?我给你买回来。”   果儿歪着脑袋想了想:“我要吃驴肉火烧,东街口那家的。”   “好的,我马上就去。”卫崇荣说着把果儿递给君华,低声嘱咐道:“怀熙,这里人多,你一定要把果儿看好,我很快就回来的。”   君华点了点头,紧紧拽住果儿的手,表示自己会把人看好的。   果儿要吃的那家驴肉火烧距离马戏团的位置有些远,兼之街上人多,卫崇荣一来一去,用了将近一刻钟,毕竟他不能在大街上施展轻功。   拎着一袋热气腾腾的驴肉火烧,卫崇荣急匆匆地往回走。还没回到原地,他就看到了惊慌失措的君华,而在他的身边,并没有果儿的身影。   “荣哥哥,怎么办?果儿不见了……”君华看到卫崇荣,就跟看到救星似的。   卫崇荣闻讯大惊,鹿鸣是幽州大都督,他的儿子不见了,事情可大可小,他们绝不能自乱手脚。他定下心神,沉声问道:“怀熙,你先别急,你快告诉我,果儿是如何不见的?”   ☆、第078章 七夕   看着卫崇荣深邃沉静的眼眸,君华不安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荣哥哥,你刚走了不久,果儿要看的猴子捞月就开始了,在场的小朋友好像都很喜欢这个节目,纷纷往前挤去,果儿看到了,跟着也要往里钻,我怕他走丢了,就紧紧拉着他的手,但是……但是我挤到最前面的时候,才发现我牵着的,竟然不是果儿的手,而是个不认识的小孩子。”   卫崇荣略加思索,忙问道:“那个小朋友是谁?他的家人在附近吗?”   君华急急回道:“在的,就在我们旁边,可是果儿不在,如果是人多挤散了,他不可能走远的,会不会是……”君华找不到果儿,又怕是有心人作梗不敢声张,便赶紧来找卫崇荣了。   卫崇荣略一皱眉,吹响了暗哨,就在附近游荡的东方闻声赶来。他让东方通知鹿鸣,立即封锁城门,倘若果儿真是被人拐走了,势必不能给对方带着孩子出城的机会。   东方领命而去,卫崇荣方对君华说道:“小猴子,我们再进去看看。”   君华不解地眨眨眼:“你是说果儿还在里面?”他刚才已经找过了,都没人看到果儿。   “封闭城门只是以防万一,我的直觉告诉我,果儿还在里面。”卫崇荣说得很笃定。   “为什么?”君华半信半疑,“荣哥哥,你的直觉准不准啊?”   卫崇荣但笑不语,牵着君华的手重新回到马戏表演的场地,因为紧张的缘故,君华的掌心汗涔涔的。卫崇荣四下扫视了一番,带着君华往后台走过去。   舞台的后面摆着大大小小许多笼子,关着各种用于表演的飞禽走兽,卫崇荣侧耳听了听,径直往角落里走去。君华不明所以,寸步不离跟着他,走了几步,他听到了猴子“吱吱”的叫声。   定睛一看,装着猴子的笼子前面蹲着个小小的身影,不是果儿又是谁呢。   小家伙对着笼子里上蹿下跳的猴子们挤眉弄眼,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   卫崇荣轻手轻脚走过去,一把揪住果儿的衣襟,把他拎了起来。果儿吓得一抖,回头看到是卫崇荣,立即苦着小脸告饶:“表叔,我知错了,你不要告诉我爹爹好不好?”   见到果儿平安无事,君华绷了许久的神经开始舒展,就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好!”卫崇荣神情肃然地摇了摇头,不听话的小朋友,得到教训是必须的。   果儿仍不死心,小声哀求道:“表叔,我以后再不敢了,你就放我一马吧。要是爹爹知道了,他会把我的屁股揍开花的。表叔,我知道你最好了,你就帮帮我嘛。”   卫崇荣不为所动,平静道:“小果儿,不好意思,你这话说得迟了。”   果儿不明白卫崇荣的意思,又见他一点不像君华那样好说话,就不理他了,朝着君华伸出双手:“华哥哥,抱抱。”他长得玉雪可爱,说话的语气软软糯糯的,很难让人拒绝。   君华之前也是站在卫崇荣那边的,觉得果儿太调皮了,是该给他一点教训,可见到他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又有点心软了,一边把他抱起来,一边试探着开了口:“荣哥哥,要不——”   卫崇荣知道君华要说什么,提醒道:“城门都封锁了,定远侯还能不知道么?”   君华只能同情地给了果儿一瞥,摸摸他软软的金色发丝,不是我不救你,真是无能为力。   海拉城的守城士兵今日大概是最莫名其妙的人,先是接到命令,封锁城门,严查所有携带孩子出城的人。他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依令而行,很不巧今日赶集,进城出城的人都很多,引来了百姓的不满。更纳闷的是,还没碰到带着孩子的人要出城,新的命令又下来了,城门不用封锁了,一切照旧,搞得人一头雾水。   引发了如此严重的后果,身为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果儿一回到家里,就被萨纳尔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先是打得屁股开花,坐都坐不住,再是禁足三个月,每天关在屋里写大字。   君华闻讯咋舌,“婶婶”真是好凶哦,比他爹爹还要凶,他小时候也是很爱闯祸的,可他爹爹就没怎么罚过他,实在要罚,也是很温柔的,不会像果儿这般凄惨。   卫崇荣听到君华的嘀咕,偷偷在心里腹诽道,昭阳侯不是不想罚你,那是因为你有长宁王护着,他有时候不好下手,而且你真被罚了,哪次不是我帮你完成的功课。   君华还问过卫崇荣,他怎么就能猜到果儿去了后台,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卫崇荣笑而不语,一口咬定了就是直觉。他想君华可能是忘记了,他小时候也犯过同样的错误,他就是受到他的启发,才猜到了果儿的下落。   卫崇荣和君华在海拉城逗留了两日,又回到乌苏大草原打猎去了。两人此行收获颇丰,君华把他打到的猎物都给果儿送了去,表达自己对他的同情之意,然后才跟着卫崇荣回了庆佳。   庆佳是灵州的州府,原来的王宫被改建成了大都督的官邸。论品级,各州刺史和大都督都是正三品,但在边境州郡,大都督的影响力通常超过刺史,实在是因为敌人隔得太近了。   目前的灵州大都督还是霍青阳,卫崇荣是他麾下的一名中郎将,不过霍青阳年前回了渝京,灵州的全部兵马都在卫崇荣的手上,谁也不敢真正把秦王世子看成一名普通的中郎将。   君华听说这是卫崇荣儿时生活过的地方,特别感兴趣,拉着他到处转悠。卫崇荣一边陪他逛,一边给他介绍,他在哪里被先翰用弹弓子打过,在哪里被裴迪牵着恶犬吓唬过……   君华听了连连称奇:“荣哥哥,你记性真好,三四岁的事情都还记得。”   卫崇荣哑然无语,这不是重点好不好,他明明是想要展示自己“威武不能屈”的反抗精神的,结果君华完全没有领悟到,真是浪费他的一番表情。   七月初十是卫明的万寿节,因着拓跋先翰即将回京和霍莹莹成亲,卫崇荣特意让他捎了不少特产回去。大衍历来的万寿节,皇室成员献礼都是按人头算的,虽说他的那份卫昭肯定会准备好的,不过灵州的人参、鹿茸等物举国闻名,他不捎点回去,如何显示地出自己的心意。   拓跋先翰走后没几天就是七夕,归化的扶余人原本是没有这个节日的,但是关内迁来的汉人要过七夕,几年同化下来,就变成大家一起过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君华对七夕也是充满期待的,他先前还想着,晚上和卫崇荣一起出去看花灯。不料早上起来,就没见过他的人影,问府里的下人,都说世子爷天不亮就出去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君华顿时变得垂头丧气,一个人的七夕节,还有什么意思呢。前些天,卫崇荣说他要考虑,此后对他也是一切如常,他还以为他很快就会想通的,原来只是不好意思拒绝自己罢了。   独自用完早膳,君华无精打采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正要打算补会儿眠,突然发现枕头旁边多了个精致的面具,样式很特别,做工也很精细,不像是街上十文钱就能买到一个的那种。   他好奇地拿起面具,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书两列龙飞凤舞的大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是卫崇荣的字迹,旁人很难模仿的。   君华抬手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反复看了好几遍,才敢确认不是自己看错了,而是卫崇荣真的送了他这个面具,还约他晚上一起看花灯。   良久,君华拿起面具,紧紧捂在胸前,突然就笑了起来,灿若星辰。   整整一天,他根本不知道时间是如何过去的,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仿佛是早上刚拿到那个面具,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外面的天色就渐渐变得黑了下来。   好容易等到晚上,君华随意扒拉了几口晚饭,就带着卫崇荣亲手做的面具出了门。   东方见到他急匆匆的背影,不由暗笑,小世子落到他们世子爷手上,真的是毫无招架之力。   因是七夕佳节,庆佳城里处处挂起了花灯,有小贩在街道两侧大声吆喝着叫卖乞巧果子和各色面具。君华扫了两眼,觉得谁的面具也没有自己的好,唇边的笑意更浓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有自己做的,也有街上买的。   君华带好面具,带着些许期盼的心情走在热闹的人群之中。他有预感,自己一定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遇到卫崇荣,他希望自己不要惊喜地不知所措,不然一辈子都会被他笑话的。   君华走地很慢,他边走边看每一个擦身而过的人,长街即将走到尽头,他还是没看到卫崇荣。   就在君华犹豫着该往哪边转弯的时候,有个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君华赫然站住了,却没有回头,他听到自己的心砰砰乱跳,全然乱了节拍。   一直不见君华有所动作,那人实在无奈,只得用手握住他的肩膀,把他扳了过来。   “荣哥哥?!”转身的瞬间,君华吓得闭住了眼睛,随后才慢慢睁开。   ☆、第079章 定情   卫崇荣也带着面具,可他眼里的笑意是遮不住的:“除了我,还有可能是别人吗?”   君华掩着嘴,吃吃笑个不停,却不说话,漆黑的眼眸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落到里面。   卫崇荣静静看着他,目光越发温柔。他想,自己就是看上一辈子,应该也不会腻的。   片刻之后,他牵起君华的手,轻声道:“我们去看灯吧,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买。”   君华站在原地不肯挪步,卫崇荣不解地瞥他一眼,他用很小声的声音说道:“荣哥哥,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如果此时揭开面具,就能看到君华脸上已是绯红一片。   卫崇荣眉宇微挑,瞬间明白过来,他低下头,把嘴凑到君华耳边,低沉却又清晰地说道:“小猴子,我想我也是喜欢你的,就像你喜欢我那样。”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卫崇荣说出这句话,君华心里仍是极不平静。他手足无措地愣了片刻,突然伸手揭开面具,猛地扑到卫崇荣身上,在他颈脖上亲了一下。   君华的动作很快,不过是蜻蜓点水沾了下,就匆匆退了回去,显得很不好意思。   卫崇荣抬起手,一把摘掉自己脸上的面具,伸手把君华揽了过来,低头吻上他的唇。   “荣哥哥,你……”君华完全没料到卫崇荣会有这样的举动,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是个热烈且直白的吻,卫崇荣趁着君华说话,直接把舌头探了进去,舔舐了一圈。君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根本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被动地接受着卫崇荣肆意却也温柔的吻。   亲吻结束地很快,在君华回过神之前,卫崇荣就退了出来,意犹未尽地看着他。   原本,卫崇荣也搞不清楚自己对君华抱有的,究竟是什么感情。但是,东方的打抱不平提醒了他,让他确认了对君华的不同于常人的占有欲,并不是亲情和友情能够解释的。   君华曾经说过,如果他娶了别人为妻,他会很难过。卫崇荣换位思考,想象了下君华和其他人成亲生子的画面,发现那不是自己能够接受的,顿时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性格果断,做事雷厉风行,告白亦是如此,既然想好了,就要说出来,绝不拖泥带水。   见君华直直看着自己,眼神中透着些许茫然,久久没有说话,卫崇荣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没有反应,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低声唤道:“小猴子,回魂了……”   君华醒过神来,呐呐道:“荣哥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事情的变化来得太突然,有点超出君华的预计,他一时之间简直难以置信,自己该不是在做梦吧。   卫崇荣哭笑不得,失笑道:“小猴子,你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君华不假思索,迅速摇了摇头。的确,卫崇荣是从来不骗他的,一次也没有骗过。   卫崇荣满意地笑了笑,接着道:“我们现在可以去看花灯了吗?”   君华笑着点头,先把自己的面具带上,又帮卫崇荣把他的面具也带好。卫崇荣做的面具是传说中的太阳神和月神,街边也有卖的,但是不及他做的精致,君华为此非常自得。   他们手牵着手,沿着之前走过的路慢慢往回走。庆佳位于北地,远不如关内城市繁华,街上卖的花灯大都也比较简单,就是图个节日的气氛,精致华美却是说不上的。   君华看了一路,也没看上合意的,但是七夕佳节,不买一盏花灯提在手上,又像是少了点什么。君华暗暗想着,要是这条街走完也没有他喜欢的花灯,就随便拿一盏算了。   经过一家很不起眼的小摊时,卫崇荣突然停住了,君华不解地扭过头看着他。这家摊位的花灯很少,样式也很寻常,还不如他们之前看到的,荣哥哥想买什么。   卫崇荣微微弯腰,指着小摊的最里面说道:“老伯,麻烦你把角落里那盏灯给我。对,就是那盏没有点燃的,我就要它。”君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清楚。   摆摊的老伯知道卫崇荣要的是哪盏灯以后,带着歉意对他说道:“这位公子,真是对不住了,那盏灯破了个小洞,我不打算卖了。要不,你换一盏别的?”   卫崇荣凝眉问道:“同样的灯你还有吗?要是没有的话,就是它好了,没关系的。”   见卫崇荣对那盏灯情有独钟,老伯大方地送他一个人情:“不好意思,已经没有了,那是最后一盏,要是公子你实在喜欢,我送你好了,不要钱。”说完把灯拿了出来。   那是一盏猴子造型的花灯,一只小小的无尾猴抱着个大大的仙桃,虽然样式很简单,做工也有点粗糙,不过君华一看到它,就知道卫崇荣为何非要这盏灯不可了。   老伯帮他们点燃放在仙桃里的烛头,笑着说:“公子不知道,这盏花灯本来是有尾巴的,我家小孙子调皮,给拽掉了,后面就多了个洞,我出门时没注意,一块儿带了过来。”   “没事没事,就当是只无尾猴好了,也挺可爱的。”君华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笑得合不拢嘴,他见卫崇荣两手空空,又问道:“荣哥哥,你要哪盏灯,我送你。”   卫崇荣明白,君华是不想白占老伯的便宜,就随手指了盏莲花灯,君华花了十文钱把它买下来,两人一手拎着一盏灯,朝着老伯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   走到拐角处,君华说他肚子饿了,卫崇荣就在街边买了些乞巧果子,两人边走边吃。   正在吃着,君华抬手指了指前方,惊讶道:“荣哥哥,那是不是小东子和顾探花?”   顾探花不是别人,正是卫崇荣曾经在宫学最好的同学顾川。顾川是泰安六年的探花郎,当年就来了庆佳,接替高升回京的谢秋担任郡守一职,他比卫崇荣就早来了几个月。   卫崇荣抬眼看去,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东方和顾川相携而行的身影。没等他收回视线,东方就看到他们了,只见他侧身和顾川说了句什么,两人就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东方和顾川也是带着面具的,不过他们都太熟了,只看身形就能认出人,不用看脸。   “你们两个孤家寡人,倒是挺会给自己找乐子的。”卫崇荣笑着打趣道。   顾川摘下面具,感叹道:“有什么办法呢,下官可比不得世子爷有佳人相伴,但是七夕佳节,下官就是体验民情,一个人也不好意思出门啊,只能叫上东方侍卫作陪了。”   闻言,卫崇荣扑哧笑了,拿掉面具说道:“小顾,你这话说得可不地道。我记得你点中探花那年,就差没被人榜下捉婿了,是你自己看不上,请旨跑来庆佳的,怎能说是无人相伴。”   常言道,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可是卫崇荣觉得,这句话对某些男人也是适用的,比如顾川。   以前明明是个肉嘟嘟的小胖墩,五官全部挤到一起,可爱是可爱了,要说好看,那就有点违心了。谁知长大以后,顾川竟然成了京城四大公子之一,而且是各家名媛都想求嫁的那种。   顾川中探花的时候,卫崇荣也在渝京,有关他的传闻,听了整整一箩筐。最夸张的莫过于新科状元、榜眼和探花打马游街那天,京城的禁卫军都出动了,就为了维持秩序。   谁让状元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榜眼是个刻板严肃的中年人,只有顾探花,年少英俊,风度翩翩,引起了全城少女——可能也包括部分少年——的热烈追捧。   他们走过的街道上,洒落的香囊和荷包无数,而上一次出现这样的盛况,还要追溯到十二年前。巧合的是,那个人也是探花,他的名字叫做谢秋,是卫崇荣的表兄。   见卫崇荣把面具摘了,君华也跟着摘下来,好奇地问道:“荣哥哥,为什么庆佳的历任太守都是探花郎出身,这是巧合还是陛下故意的啊?”   卫崇荣没想到君华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不由愣了愣,随即笑道:“有巧合,也有必然。”   灵州乃是苦寒之地,朝廷若不开出额外的优待,是不会有人愿意到这里为官的。于是先帝期间,就出台了诸多对灵州官员的补贴政策,俸禄倒在其次,重点是以后的官途会顺畅许多。   庆佳的第一任郡守是谢秋,第二任便是顾川,不过能够拿到庆佳郡守的官职,仅有探花的出身是不够的,他们各自的家世也起了极大的作用,谢秋是元康长公主的独子,而顾川是齐国公顾毓的嫡长子。还有一点,以谢秋和顾川的实力,殿试名列前茅并不稀奇,刚巧都是探花,与他们俊俏的外形是脱不了干系的,自古探花出少年嘛。   君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顾川重新拿起面具带上,轻笑道:“如此良辰美景,下官就不打扰世子爷的雅兴了,失陪。”   “去吧,继续体验你的民情去。”卫崇荣说着朝外挥了挥手。   顾川拱手告辞,顺便叫了东方一声。东方从头到尾就没把他的面具拿下来过,此时要走也是方便,直接朝着卫崇荣和君华拱了拱手,就跟着顾川走了。   等到他们两个走远,君华才惊叹道:“荣哥哥,你发现没有,小东子今天一句话都没说。”   卫崇荣挑眉笑笑:“他时不时就要深沉两回,明天就没事了,你不用管他。”   “哦。”君华随口应了声,拖着卫崇荣往卖烤肉的巷子里钻,两个人都没有再带上面具。   一刻钟后,君华拿着一大把烤肉串从巷子里出来走在前面,卫崇荣提着两盏花灯跟在后面。君华边走边吃,偶尔还拿着细树枝给卫崇荣喂食,两人吃得不亦乐乎。   走在回府的路上,君华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荣哥哥,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和我成亲?”他问得很坦然,毫无羞涩之意。   卫崇荣怔住了,思忖片刻方道:“小猴子,这个事情不着急啊。首先,你的年龄还小,我们不必急于一时;其次,我父王还不知道,肯定也就没有给我准备聘礼之类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父王也还不知道,你说如果长宁王知道了我们的事,他会不会提刀砍了我?”自从君华出世,姬辛看卫崇荣就变得很不顺眼,因为他的宝贝儿子,跟卫崇荣似乎比跟他还要亲近。   听完卫崇荣说的话,君华蹙眉想了想,随即道:“荣哥哥,不要紧的,如果父王真的要提刀砍你,我会挡在你面前的,他就不敢砍了。”   卫崇荣无语地撇了撇嘴,心里不禁想着,砍是不敢砍了,只是看我会更不顺眼的。   见卫崇荣的脸色仍不好看,君华又安慰他道:“其实,我的婚事只要爹爹点了头,父王不会不答应的。至于我爹爹那里,你让秦王殿下派人向他提亲,他肯定会同意的。”   “这可是你说的,我回去就给爹爹写信,告诉他我们的事情。”在卫崇荣看来,他和君华的婚事不用着急,过两年再准备也不晚,不过他们在一起了,还是要跟卫昭说一声的。   君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扑过来抱住卫崇荣,在他两边脸上各亲了下,引得卫崇荣惊叫不已:“小猴子,你手上的油全部擦到我衣服上了。”   “那我明天帮你洗干净好了。”君华浑不在意,干脆在卫崇荣身上擦了两下。   卫崇荣无奈地摇摇头,拿君华偶尔的孩子气全无办法,眼中却是一片宠溺。   翌日,卫崇荣没让君华给他洗衣服,因为他觉得,如果交给浆洗的大娘,他的衣服或许还有挽救的余地,可要是给了君华,他以后搞不好就再也看不见那件衣服了。   但是,他没忘掉给卫昭写信的事,日后能不能过了君情和姬辛那一关,他爹爹至关重要。   四天后,卫崇荣收到了卫昭的飞鸽传书。他当时还有点纳闷,自己的信应该还没送到啊。   卫崇荣看完信,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信上只有十二个字,“万寿节宴,东宫遇刺,性命垂危。”   ☆、第080章 突变   卫崇荣看信的时候,君华在他旁边拿着一本刚编订的灵州山川志翻看,看得津津有味。   别误会,他不是想要研究什么山势地形,战略战术。他就是想看看,灵州都有哪些地方比较好玩,以后卫崇荣得空的时候,拖着他一起去转转。   不料卫崇荣刚看完信,整个人的脸色就全部变了,变得惶恐不安,难以置信。   以君华对卫崇荣的了解,晓得他的性格一贯还是很沉稳的,凡事处变不惊,不会随便遇到点事情就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模样。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书,关切地问道:“荣哥哥,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看你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君华隐隐猜测,是不是卫昭遇到什么事了,因为其他人,似乎不会被卫崇荣牵挂到这样的程度。只有卫昭,在他心里的重要性是独一无二的,谁也无法取代。   卫崇荣叹了口气,好半天没有说话,他缓缓抬起头,盯着君华看了片刻,见他又是担心又是莫名的表情,把手里的纸条递了过去。   君华接过纸条,一眼就看完了上面的内容,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几次张了张嘴,都不知该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全是茫然和不解。   太子遇刺,这样的事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何况还是发生在万寿节宴上。万寿节宴在正仪殿举行,那是平日进行小朝的地方,守卫何等森严,怎么就能让刺客给混了进去。   君华心里百转千回,短短一个瞬间就设想了好几种可能,然后又被自己逐一打破。   他越想越想不通,终于试探着开口问道:“荣哥哥,这怎么可能呢?是谁嫌自己命太长了,竟然敢在万寿节宴上搞行刺?也太狂妄大胆了吧!”   卫崇荣收到的信息并不比君华多,信鸽负重有限,且容易被截获,卫昭只是告诉他发生了这件事,并没有详细地讲述事情的经过,因而他的想法,其实也是和君华差不多的。   行刺太子,这样的事情不能说没有可能,只是行刺的地点就是正仪殿,除了让人感叹刺客的胆大妄为,也不由引人猜测,幕后主使人是不是早就找好嫁祸对象了,否则他怎么敢这样做。   太子是储君,行刺太子就是弑君之罪,无论成与不成,都是要株连九族的,后果极其惨烈。   沉默良久,卫崇荣低低叹道:“怀熙,我也觉得这件事不可能,可它就是发生了。”   有人对卫萱有不轨之心,此事并非不可理解,毕竟太子的位置只有一个,卫萱坐上去了,他的弟弟们就没有机会了,卫兰和卫茂也是皇子,产生非分之想亦是有可能的。   只是卫萱是以嫡长子身份被册封的皇太子,再是名正言顺不过,若他自身不犯错误,无论卫兰还是卫茂,都不可能正面把他拉下储君的宝座。   过去这些年,朝上一直有人把东宫无子的事拿出来说道,但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卫萱的确没有儿子,可他还有三个闺女,这就证明了太子夫妇的生育能力是没问题的。卫萱和谢秋都还年轻,只要他们继续生,总能生出儿子的,此事并非不可解。   皇帝从来没拿这件事为难过太子,就是东宫不肯纳侧室,他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卫明是个宽厚仁慈的皇帝,对子女亦是关爱有加,卫萱是他的嫡长子,最是深得他的器重,从小就是以接班人的标准对他进行培养的。   卫萱的性情和卫明如出一辙,也是温和宽仁的性子,在大衍皇朝如今奉行休养生息政策的背景下,再是适合不过,父子俩无论国事家事,都是很和谐的,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因而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比起当年的卫夙和卫明更要亲密。在所有人看来,今上百年之后,太子登基即位,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会发生任何变故。   不是所有人都期待着皇权的平稳过渡的,至少卫兰不是。倘若卫萱遭遇不测,在他没有儿子的情况下,卫兰就是储君之位的第一人选。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卫兰要对太子下手,必须比任何人都来得小心谨慎,只因他的动机,比其他人都要充足,便是事情不是他做的,他也是首先要被排查的最大嫌疑人。   卫昭给出的线索实在太少,除了时间、地点和当事人的名字,他什么消息也没透露。所以卫崇荣和君华打破脑袋,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是凭空猜测罢了。   君华实在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转而询问道:“荣哥哥,我们现在需要做些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上官大人和顾探花吗?”   卫崇荣皱眉深思,浓黑的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卫昭特意说了卫萱“性命垂危”,可见他的情况是很不乐观的,他们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   忖度片刻,卫崇荣沉吟道:“父王用的是私信告诉我这件事,上官大人那边暂且不必说了,我想他很快就会知道的,小顾那里可以说一声,让他心里有个数。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提高灵州的战备等级,朝中发生动乱,边关是最容易不稳的,尤其是灵州这样新开拓的州郡,我们必须倍加小心。”   君华了然地点点头,心中大致已然有了分寸,他就算帮不到卫崇荣什么,也绝对不能给他增添麻烦。他见卫崇荣面上仍有忧色,便道:“有些事信上不方便说,秦王肯定很快就会派人过来的。荣哥哥,你稍安勿躁,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静候秦王的消息。”   卫崇荣的眉宇仍旧蹙着,忧虑道:“我是担心太子哥哥的伤势,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要是、要是……”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卫崇荣初回渝京的时候,宫里不喜欢他的人多了去,像先帝和卫兰、卫茂那样冷眼相待的就不说了,便是面上看着客气的太后和皇后,他们真正接受的也只有卫昭,对他不过是面子情。   只有皇帝伯父和元康长公主,还有卫萱和卫蔻兄妹,是真心接纳了他这个人的。   如今,向来待他极好的卫萱身受重伤,却不知具体情况,卫崇荣如何能不心急如焚。   君华曾听卫崇荣说起过卫萱对他的好,忙劝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太子殿下定会平安无事的。”   卫崇荣笑笑,眼底全无笑意:“怀熙,借你吉言,希望太子哥哥真能平安无事。”   君华忙不迭地点点头,用很笃定的语气说道:“肯定会是这样的,荣哥哥,我们就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了,该做什么赶紧去做,不要耽搁了正事。”   卫崇荣敛起心神,正色道:“怀熙,你这话说得没错,不管发生什么事,该做的事总是要做的。我先去趟营里,小顾那边,就麻烦你去跟他说一声。”君华应了是,俩人分头出了门。   尽管卫崇荣没有让人告诉上官轩太子遇刺之事,可他的侄女上官姹就是赵王妃,有关宫里的种种消息,绝不会比卫崇荣来得慢,搞不好还要更清楚一些都有可能。   卫崇荣和上官轩很有默契,他们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提及宫里发生的事,但是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照着最糟糕的结果来打算的。   东宫遇刺,卫兰能否受益还是未知数,可上官轩是灵州的父母官,卫崇荣是实际上的最高军事长官,关键时期灵州若是出了什么乱子,他们两个首当其冲,谁也逃不脱责任。   又过了两日,卫昭派来的人终于赶到了庆佳,从来人的速度判断,他们应该是一路上换人不换马地拼命赶路,不然短短四天的时间,要从渝京抵达庆佳,几乎是不可能的。   领头的人是霍莹莹,她从马上下来的时候,脸色有些憔悴,发髻也显得很凌乱,所幸精神看着还不错,不愧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   她身后跟着的几个亲兵,虽然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可论状态,还不如她好呢。   “莹莹,怎么是你?先翰呢?”卫崇荣看到霍莹莹很震惊,他原以为卫昭会顺势把拓跋先翰派回来,不料他没回来,来的竟是霍莹莹。   霍莹莹随手撸了一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张口就道:“世子爷,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我整整四天就啃了五个干馒头,已经快要饿死了。”   卫崇荣再是急着想要问清楚情况,看到霍莹莹这副模样也不忍心再苛待她,赶紧让人准备吃食。君华不用霍莹莹开口,直接给她端了一大杯热水过来。   霍莹莹接过杯子,咕噜咕噜地喝了大半杯,方说道:“王爷把先翰留在京城了,说是有些事情要他去做,是我做不来的,我就被打发过来报信了。”   趁着他们寒暄的工夫,君华把霍莹莹的亲兵和屋里伺候的下人都给打发了出去。   卫崇荣见清场完毕,立即问道:“太子的情况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有没有生命危险?”   霍莹莹摇摇头,脸色显得分外凝重:“不好,很不好。当时,刺客距离殿下很近,下手又是出其不意,锋利的簪子直接命中殿下的要害。更要命的是,簪子上还是抹了毒的,太医们束手无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好在鲁王内君在场,若不是他及时出手,太子殿下只怕当时就要没了性命。饶是如此,殿下的情况也是岌岌可危,我听到鲁王内君跟王爷说,若是殿下是习武之人,有深厚的内力护身,他有三成的把握保住他的性命,只可惜……”   君华默默听着霍莹莹讲述万寿节宴上发生的事,心里却在想着,再是出其不意,要是太子有卫崇荣那样的身手,只怕根本就不会遇刺。   可他转念一想,卫崇荣还有栽在卫茂手上的时候,可见话不能说得太死,还得要看刺客是什么身份。   卫崇荣听着霍莹莹的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什么叫做“刺客距离殿下很近”,宫里的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都叫刺客摸到太子身边去了,他们竟然无知无觉,不是废物是什么。   他正要开口提出自己的疑义,外面传来了通报的声音,原来是厨房做好了饭菜给送了过来。屋里没人伺候,君华亲自过去开门,把四菜一汤端了进来。   “你先吃着,边吃边回答我的问题也行。”卫崇荣见霍莹莹站在原地不动,赶紧补充了句,继而又道:“刺客是什么人?怎能如此轻易就接近了太子?”   霍莹莹刚把汤舀到碗里,听到卫崇荣的问话就抬头说道:“刺客是南越的使臣,是云梦公主夫妇派来给陛下进献寿礼的。”   她话音未落,卫崇荣就急急喊道:“这不可能!”其他人也就罢了,卫蔻和卫萱自幼兄妹情深,她有什么必要对他这样做。   更何况,卫蔻还是远嫁异国的公主,她是南越的王太子妃,是日后的王后。大衍周边诸国,南越算是最听话的,大衍开国近三百年,从未惹过任何事端,称臣纳贡,态度良好。   若非如此,当初南越王太子阮绍向云梦公主提亲,向来疼爱女儿的卫明如何会答应,就是看在两国关系良好的份上,知道卫蔻嫁过去是不会吃亏的。   卫蔻是卫明的独生女儿,自小备受宠爱,卫明在位一日,南越国内谁也不敢轻慢于她。他日若是卫明不在了,卫萱就是卫蔻最大的靠山,地位照样超然。   于情于理,云梦公主都没有任何对付太子的理由,她是女儿,和皇位毫无关系,三位皇子都是她的同母兄弟,谁上位对她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硬要比较亲密度的话,卫萱和卫蔻便是最好的,他们年龄相近,太子从小就是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太子妃谢秋又是卫蔻的亲表姐,两人从小一起玩大的,比起两位弟妹都要熟悉得多。   霍莹莹匆匆扒拉了几口饭,接着说道:“年初的时候,皇后派人给云梦公主送了信,希望她万寿节能回京省亲。公主回信答应了,还说带着孩子一起回来给陛下贺寿,陛下和皇后都很高兴。”泰安三年,卫蔻远嫁南越,此后整整五年没有回过渝京,如今她要带着孩子回来,卫明和君非离的喜悦之情完全可以理解。   “岂料事有不巧,五月份时,云梦公主查出有了身孕,就不能回来了。她写信给皇后说明了情况,陛下和皇后都是疼爱女儿的人,自然不会怪罪,回信让她安心养胎,省亲的事以后有空再说。公主心有歉意,万寿节的献礼特意比往年加厚了,还让她的两个陪嫁女官跟着南越的使团到了京城,好让陛下和皇后更清楚她的近况,谁能想到——”   卫崇荣瞠目结舌:“你、你是说,行刺太子哥哥的凶手是、是姐姐的陪嫁女官?”   “是的。”霍莹莹郑重其事地点头,表情格外严肃,“皇后是男子,陛下登基后的万寿节宴和除夕宫宴便没再男女分席,而是设在一处。当时,皇后叫了云梦公主的两位陪嫁女官在身边问话,太子关心妹妹和外甥,也过去问了她们几句话,就在他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其中一位女官突然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她的动作太快了,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就执起簪子刺了进去。”   卫蔻的陪嫁女官共有八位,都是皇后精心挑选的人选,如何会对太子不利?   卫崇荣来回踱步,思索了一会儿才问道:“这件事如何处理的?是谁在负责?”   霍莹莹回道:“行刺太子的女官服毒自尽了,毒丨药是事先藏在牙缝里的,见血封喉,侍卫反应迟了没能拦住。南越的使团全部被扣押了,两位女官的家人也都下狱了,陛下把事情交给了秦王,让他全权负责此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事关两国邦交,还涉及到云梦公主,王爷这个差事可不好办,查不查得出来真凶,都很难让陛下满意。”   “啊?!”卫崇荣万万没想到,卫明对卫昭竟是信任至此,太子遇刺的事都交给他查。   ☆、第081章 乱局   怔愣片刻,卫崇荣问道:“莹莹,在你离京之前,父王可有查到什么?”   霍莹莹摇摇头,回答道:“王爷连夜就让我们出发了,说是路上不许耽搁,必须最快速度赶到庆佳。他让我告诉你,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没有见到他的亲笔信函,你不得离开庆佳半步。”   “什么?!”卫崇荣又是一愣,卫昭竟然不让他回京,渝京的事态已经严重到这般程度了么?   霍莹莹见卫崇荣有些不信,用很确切的语气强调道:“王爷的确是这样吩咐的,而且重复了不止一遍。他还让我送了信暂时不要回去,留在庆佳听从你的吩咐。”   君华此前一直安静地听着卫崇荣和霍莹莹的对话,此时方问道:“荣哥哥,你说那个女官的情况会不会和那时的三皇子一样,都是被人控制了神智?”   卫崇荣不语,认真地思索着。霍莹莹蹙眉道:“小世子,你是说蛊术吗?”   君华点点头,他就是这个意思,卫崇荣尚且防不住被人控制的卫茂,倘若卫蔻的陪嫁女官也是这样,卫萱肯定很难防备,他根本不会对她有防范之心。   霍莹莹略一思考,轻轻摇头:“鲁王内君查看过自尽女官的尸身,说是没有任何中蛊的迹象。皇后也表示,那名女官的思维很清晰,说话井井有条,不像是被人控制的样子。”   君华闻言有些失望,卫崇荣反而是长出了口气。蛊术不是万能的,上回图娅用于操控卫茂的那种,据百里沛所说就算是很高级了,绝非一般的蛊师能够做到。即便如此,图娅能够控制卫茂心智的时间也很有限,她应该是在卫崇荣等人抵达*谷前不久才对卫茂施了术,而卫崇荣见到卫茂时,他的神智也不是很清晰,还冲着他胡言乱语了一通,不过是他关心则乱,当时不够留意。   卫蔻的陪嫁女官则不然,她一路从南越过来,若是提前被人施了术,同行的人肯定会看出端倪,如果整个南越使团的任务都是刺杀太子,那就没有必要单独对她下蛊了。   只不过,站在南越的立场,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和大衍过不去,那是自寻死路。站在卫蔻的立场,她更加没有道理和卫萱过不去,那样的做法根本没有逻辑可言。   该问的都已经问了,卫崇荣见霍莹莹一脸倦色,晓得她过去四天过得很不容易,便道:“莹莹,你吃过东西早点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你了。”说完带着君华出了霍莹莹的房间。   两人来到书房,君华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问道:“荣哥哥,你觉得会不会是赵王?”   卫崇荣轻哼一声,冷笑道:“你说卫兰啊,他的嫌疑当然是最大的,不过我很担心,他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否则的话,他是不敢动手的。”   “怎么可能?”君华眼眸微咪,眼中闪过质疑的光芒,“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怀熙,你别忘了卫兰的身份,他是皇伯父的次子,只要太子哥哥出事,他就是最大的受益人,同时也是最大的嫌疑人。他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如何会轻易下手,难道是为了给三哥做嫁衣。你再想想倾城,我们刚怀疑他是李兢,还没来得及证实,他就被图朵玩死了,死得恰到好处。我一直怀疑,卫兰手中掌握着一些你我都不知道的势力,可我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得到这些的?”   提到倾城,君华沉默了,他的死讯来得太过突然,而且尸首无存,说不是金蝉脱壳,都很难让人相信。由于卫崇荣对倾城身份的怀疑以及他突如其来的死亡,君华担心姬辛在朱夏的情报网出现问题,便将整件事对他和盘托出。姬辛不敢掉以轻心,由上至下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梳理,结果令人触目惊心。   从早期的资料判断,倾城的来历是没有问题的,他是孤儿出身,六岁开始被人培养,而那个时候,李兢还在京城,两人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问题出在泰安三年以后,倾城传递的信息开始出现疏漏,这是任何人都可能会犯的错误,毕竟他没有谎报军情,只是在收集情报的时候,不够全面完整。然而回过头去再看,就会清楚地发现,倾城在泰安三年前后的表现,简直是判若两人。   联想到倾城在泰安三年有过一次重伤半年的经历,姬辛和君华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就是那一年,李兢取代了原来的倾城。再说潜入朱夏的卧底都是单线联系,李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代替倾城,身边少不了为他打掩护的人,而且不止一个。姬辛也是那个时候才意识到,上官翊在易州的根基有多深,他都死了那么多年,李兢还能打着他的旗号来去自如,随后就是一番更彻底的清理。   长久的沉默过后,卫崇荣缓缓开口:“怀熙,我们还是不要再猜了,先等我父王的消息吧。”   君华轻轻“嗯”了一声,前几天,他还在开开心心地想着,要和卫崇荣去哪些地方玩,要让爹爹和父王早点同意他们的婚事,如今却是完全没有那些想法了,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好。   比起君华,霍莹莹才是更可怜的,她和拓跋先翰的婚期定在本月底,早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谁能想到陛下的万寿节竟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搞得他们天各一方,婚事遥遥无期。   分开不算什么,霍莹莹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但是先翰被卫昭留在了渝京,要执行的任务说不定还很危险,她却不能在他身边帮他,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时间在人们焦急的等待和虔诚的期盼中慢慢流逝,卫崇荣没有等到卫昭的书信,却等来了太子驾薨的噩耗,他感觉“轰”的一响,脑子瞬间变得空白,仿佛晴天霹雳炸到了头上。   太子哥哥……   他就这样走了吗……   君华见卫崇荣失魂落魄地站着,脸上全无表情,不由扑了过来,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君华离开渝京那年刚满七岁,和卫萱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可他印象中的皇太子,一直是个温柔可亲的好人,他每次进宫去找卫昊玩,只要遇到卫萱,他都会笑着亲亲他、抱抱他。   乍闻卫萱去世的消息,君华心里闷闷的,像是喘不过气来一般。   他尚且如此,卫崇荣和卫萱的关系远比他亲厚,难过之情简直无法言说。   “只要被我找到一丝证据,我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卫崇荣攥紧拳头,指尖深深地陷入掌心,手背上的青筋明显暴起,眼底是驱之不去的深沉寒意。   太子驾薨乃是国丧,不过皇帝和太后、皇后都在,太子走在他们前头,丧礼自然要简薄些。民间一月内需着素服,且不得婚嫁,而不是像帝后的丧礼那样,百日内着素服,不婚嫁。   太子头七未过,宫里传出了太子妃有孕的消息,是在谢秋哭灵时昏倒后被太医诊出的。   卫明闻讯沉默了许久,对卫昭说道:“阿昭,如果阿秋生了男孩,我想立为太孙。”   闻及此言,卫昭的神情稍显愕然,半晌方道:“皇兄,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在卫昭看来,卫明的决定是很不明智的,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如何坐得稳太孙的位置,他的叔叔们会想法设法把他拉下来的。   便是卫明真有这个想法,也该是储位虚悬,耐心教养孙子,待他长到能够承担相应责任的年龄,再说册立太孙的事,不然的话,他就是把谢秋母子架到火上去烤。   不过孩子尚未出生,性别亦未可知,卫昭便没有说得太多。卫萱去世不久,卫明哀痛难逾,精神状态也不是特别好,等到孩子生下来,他未必还会有今天的想法。   若是谢秋真的生了儿子,卫明也真的急着要立太孙,他再劝也不迟。   卫明摆摆手,示意卫昭不必多言:“阿昭,我交代给你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卫昭面露为难之色,沉声道:“南越使团的人全部分开审问过了,皆说对此事一无所知,他们的证词我都看过,没有发现任何问题,除非全是事前勾结好的,否则就是没有问题。”   卫明默不作声,良久方道:“蔻儿的陪嫁宫女呢,还有他们的家人……”   卫昭的神情更犹豫了,迟疑道:“自尽的那个宫女,她的家人的确有些不对劲,但是幕后指使人的身份,还有待进一步确认,臣弟不想放过真凶,也不想冤枉好人。”   卫明长吁口气,挥手道:“阿昭,你先下去吧,有事随时报上来。”   卫昭拱手道:“臣弟告退,还请皇兄节哀顺变,保重龙体。”   从宣室殿出来,卫昭意外地看到了姜澈,他向他招了招手,似是在刻意等他。卫昭没有犹豫,抬腿走了过去,姜澈在此等他,肯定是有话要对他说。   “永安王殿下。”卫昭轻声向姜澈打了招呼。   “秦王殿下,我们出宫再谈。”姜澈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人听到似的。   卫昭会意,再不多言,悄无声息地和姜澈一起出了宫。 重生之荣华盛世 第082章 团团 我是卫团团,今年三岁,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父王已经被册封为大衍的皇太子,因此我一出生,就是全天下身份最尊贵的婴儿。 我曾经偷听过照顾我的小宫女们说话,她们说我出生的那一刻,天空飘着七彩的浮云,红日自东方喷薄而出,霞光万丈,百鸟齐鸣,是天大的吉兆。 皇祖父对我的出世欣喜若狂,当即封我为皇太孙,我也就成了大衍皇朝第二个落地即封太孙的皇孙。我不大明白太孙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皇祖父一定是很喜欢我的。 侧躺在我身旁,手脚全部缠到我身上,口水泡泡也差点吐到我脸上的家伙叫做卫圆圆。他是我的弟弟,今年也是三岁,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一定要抱着我。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卫圆圆抱着我睡觉的,虽然他的身体很香,也很软和,但是他太懒了,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那样的话,我练功的时间就不够了。 皇祖父说过,我是太孙,是以后要当太子,还要当皇帝的人,必须从小刻苦努力,来不得半点松懈。可我每次想要努力的时候,卫圆圆都会在旁边拖我的后腿,真是麻烦死了。 比如说现在,天蒙蒙亮,我已经醒了,正好可以去演武场跟着小姑姑练功。 但是…… 我还没来得及把卫圆圆的胳膊腿儿掰开,他就像是预感到了我要“抛弃”他似的,不仅把我抱得更紧,还软软糯糯地喊了一句:“哥哥,你别动……” 于是,我就不敢动了快穿之论如何在剧本里相亲相爱。 父王说过的,我是哥哥,要懂得照顾弟弟妹妹。 是的,除了卫圆圆这个弟弟,我还有个妹妹,她叫卫囡囡,只有四个月大,长得又白又嫩,比卫团团还要喜欢睡觉,不过卫囡囡跟着爹爹,不归我管,爱睡多久也没关系。 卫圆圆就不同了,他被人吵醒了可是很爱哭的,哭起来谁都哄不住。 我最怕卫圆圆哭了,只能处处让着他,他不让我动,我也只能真的不动了。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很无聊,我无事可做只能接着再睡,反正小姑姑已经习惯我和卫圆圆的缺席了,不会多说什么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卫圆圆这回比我先醒,盘腿坐在我身边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哥哥睡懒觉,我要告诉爹爹,嘻嘻……” 我无语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懒得和他多说。 见我和卫圆圆醒了,小宫女们鱼贯而入,伺候我们穿衣洗漱。 虽然父王是皇太子,可我们全家并不住在东宫——那个据说只有太子才有资格住的地方——而是住在距离紫宸宫最近的永福宫,东宫是父王办公的地方,他晚上都要回来睡觉的。 没有卫囡囡以前,我和卫圆圆都是跟着爹爹住的,但是有了妹妹以后,我们就被挪到西配殿了。 我还好,只是发了几天脾气,不肯理会父王和爹爹而已,卫圆圆更厉害,哭得泣不成声,谁都哄不住,闹得永福宫不可开交,最后是皇祖父把我俩打包带走了,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我和卫圆圆在紫宸宫的主宫承乾宫住了大半年,一直到卫囡囡满月才重新搬回永福宫。 尽管有些时候,我会烦卫囡囡哭,但是每天早上,我和卫圆圆都会去看她,从不例外。 在小宫女的伺候下梳洗完毕,我和卫圆圆手牵手出了门,去隔壁的寝殿请安。父王和爹爹早就起了,正在逗着刚喝过奶的卫囡囡玩,我们还没进门就听到她的笑声了。 卫囡囡霸占了父王的怀抱,卫圆圆便朝爹爹扑了过去,还在爹爹抱起他以后得意地冲着我笑,他以为我会跟他计较吗,真是幼稚。 虽然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但我个人感觉,我肯定是很严肃的,谁知父王只看了我一眼,就笑得前俯后仰,还指着我对爹爹说:“怀熙你看,团团好可爱,父皇果然没有选错人。” 爹爹瞥了父王一眼,左手抱着卫圆圆,右手把我也抱了起来,轻笑道:“团团圆圆都还小呢,哪里就能看出不同来了。”说完在我和卫圆圆的脸颊上各亲了一下。 父王不甘落后,也凑过来亲了我们,搞得被忽视的卫囡囡“哇哇”直叫。父王笑得更乐了,他亲了亲卫囡囡,认真道:“当然不同了,不过团团是太孙,这样对他们都好。” 父王的话太深奥了,我基本没有听懂,但我明白一句,就是我和卫圆圆,我们是不一样的。 只是我还不明白,皇太孙和临江王,究竟有什么不同将行之途[综漫、综小说、伪网游]。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到了征和五年,我和卫圆圆要进宫学读书了。 卫圆圆似乎很抗拒这件事,每天和爹爹软磨硬泡,就想晚一年再去宫学,但是爹爹不同意,他说我们昨年就该去的,就是为着卫圆圆不肯,已经推迟一年了,这回不能再推了。 卫圆圆不甘心,继续进行挣扎,我在旁边看了很着急,我怕爹爹斗不过他。 却不曾想,爹爹什么话也没有说,抱着肚子开始喊痛,然后我和卫圆圆就被请出去了。 三个时辰后,我有了第二个弟弟,他的小名叫卫圈圈,是我起的。 因为卫圆圆和爹爹吵架,害得小弟弟提前半个月出世了,父王闻讯很生气,按时把我们送进了宫学。对此,我毫无异议,就是没进宫学,小姑姑也在教我背那些看不懂的书了。 皇祖父说,进了宫学以后,会有师傅把那些书的内容慢慢讲给我们听,我很期待。 可我没想到的是,进入宫学的前两天,皇祖父突然下了道旨意,让我搬进紫宸宫后三宫之一的长和宫,以后就跟着他住。 我不明白,为什么卫圆圆、卫囡囡和卫圈圈都可以跟着父王和爹爹,我却不行。 但我没向任何人问过这个问题,因为我想到,父王和爹爹还有弟弟妹妹,皇祖父却是一个人,小姑姑在宫外的时间,远比在宫里更多,我搬去长和宫,就可以经常陪着他了。 若干年后,当我已经是大衍皇朝的皇太子时,我才明白一件事,皇祖父要亲自抚养我,不是因为他寂寞了,想找个人陪着,而是他要让所有人都明白我的身份和卫圆圆是不同的。 卫圈圈尚未满月,除了喝奶和嚎哭什么也不会,卫囡囡性格娇气,动不动就和小弟弟争风吃醋,卫圆圆被父王教训了一顿,马上还要进宫学读书,也是一肚子不开心,永福宫乱得就像一锅粥。 就在这个时候,我还要打包行李,离开父王和爹爹搬去长和宫一个人住。 可能是怕我有什么不好的想法,父王那段时间和我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不是说他每天都能去紫宸宫看我,叫我不要害怕,就是叮嘱我要听皇祖父的话,再不能像小孩子那样胡闹。 我觉得父王有点冤枉我了,我又不是卫圆圆,又娇气又任性,什么时候会胡闹了,可我还是老老实实点了头,告诉他和爹爹,我会听话的,也会认真读书,绝对不会吵到皇祖父。 爹爹刚生了小弟弟不久,父王整天让他在床上躺着休息,不许他下来,他干脆就把我抱到了床边坐着,小声问我:“团团,有没有生爹爹和父王的气?” 我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为什么爹爹要问和父王相同的问题。 爹爹似乎有些不相信我的话,他又重复问了遍:“真的?你会不会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 我没有犹豫,直接说道:“不会。”我是皇太孙,卫圆圆不是,总不能让他搬走吧。 可能是我的回答太快了,爹爹感到很惊讶,半晌没有说话,我怕他还不相信,就很认真地说道:“爹爹,我是哥哥,要照顾弟弟的,卫圆圆胆子那么小,一个人搬走会害怕的武临苍茫。” 爹爹的眼神变得更加难以置信,他什么也没说,突然就紧紧把我搂进了怀里。 这次搬到紫宸宫和三岁那年的暂住完全不是一回事。那一回,怜惜我和卫圆圆年幼,皇祖父并未把我们单独放到长和宫或者永兴宫,而是放在承乾宫的主寝殿,和他的住处仅有一墙之隔。 但是这一回,皇祖父似乎觉得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单独把我安置在长和宫不说,一应伺候的宫人也都让我自己安排,他根本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不过这也难不倒我,好歹我是看过爹爹处理宫务的——皇祖父没有皇后,凤印自然是在爹爹手里,因为他是太子内君——只要给宫人们分好工就可以了,没什么复杂的。 皇祖父对我的表现很满意,虽然他当着我的面没有表现出来,但我听到他对父王说,我比他小时候聪明多了,父王不服气地瞪了我一眼,眼神凶巴巴的,可我根本不怕他。 宫学的功课比我想象中要来得简单,我听一遍就懂了,挺无聊的。 卫圆圆从小不爱读书,小姑姑教他就没认真听过,进了宫学也是老样子,还在课堂上睡觉。 我和卫圆圆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少傅抬眼就能看到,我怕他挨批评,就用手指头轻轻戳他,结果卫圆圆压根儿不理我,换个方向继续睡,睡得可香了。 我见状急了,就伸手去掐卫圆圆,想要把他弄醒。 也许是我下手重了点,卫圆圆还没睁开眼睛,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顿时变得不知所措,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六年,我还从来没把卫圆圆弄哭过。 少傅闻声走了过来,问我们是怎么回事,我犹自愣着,卫圆圆抢先说道:“哥哥掐我……” 少傅转过头来看着我,我莫名感到有点委屈,遂争辩道:“圆圆睡着了,我才……掐他的。” 换成宫学的其他师傅,可能分别说我们两句就好了,可是这位姜少傅,他的身份不一般啊,他不仅是我的少傅,还是世袭罔替的永安王,他对我的要求,一向是最严格的。 这不,明明是卫圆圆上课睡觉不听少傅讲课,我不过是叫醒他的方式不太对,结果却是他被罚抄《论语》一遍,我被罚抄了《论语》三遍,姜少傅的偏心,由此可见一斑。 更让我感到郁闷的是,卫圆圆的那一遍《论语》,还有差不多一半是我帮他抄的。 皇祖父对我和卫圆圆的行为显然是了如指掌,他曾在事后问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皱了皱眉头,苦恼道:“如果我不帮他,圆圆肯定会哭的,我不想看到他哭。” 皇祖父幽幽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我看不懂的奇怪神色,难道是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对。 辛辛苦苦抄了半部《论语》,卫圆圆老实了不少,不说上课有多认真,起码是不敢走神,不敢睡觉了,师傅们布置的功课也会按时完成,就是质量如何,我就不好说了。 无论皇祖父还是父王爹爹,对卫圆圆的课业要求都不是很高,可他们对我,却是完全不同的态度,卫圆圆能够敷衍应付的功课,我是不能的,必须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刹屠刃。 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皇太孙这个身份所代表的意义。 除了每日在宫学上课,皇祖父在宣室殿批阅奏折或是召见大臣有时也会带上我,让我旁听他们的谈话,他好像没有想过,以我的年纪能不能听懂那些家国大事。 好在我的任务就是听,不用发表意见。不过皇祖父若是心血来潮,会把某些折子的内容细细说给我听,然后问我怎么办,大多数时候,他听了我的回答都会忍俊不禁,笑得难以自抑。 我曾经很担心,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才会换来皇祖父这样的反应。 可他的这个习惯保持了好几年,一直到他把帝国的皇位传给父王为止。 最开始,皇祖父问我什么,我只要说个大概意思就好,可到了后来,他就要具体的方法和解决事情的步骤了。我无奈,只能去查先例,或是向相关的官员请教,然后试着自己写折子。 日子像流水一般,不急不缓向前流淌,可我的生活,却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节奏。 征和十年,皇祖父做了两件出人意料的事。其一,他封小姑姑为乐怡公主,下降永安王姜遥,也就是姜少傅;其二,他宣布退位,传位给已经当了十年皇太子的父王。 皇帝的女儿封公主,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例,按说并不稀奇,可小姑姑名义上只是皇祖父的义女,封公主就有些不合适了,至少宗正寺的那班老头子是这样认为的。 宗正卿对皇祖父说,小姑姑是武安侯的亲女,按着镇南侯的例子,封个县主就算是厚待了。毕竟镇南侯的女儿封县主,是因为他死后无子国除,武安侯虽然也无子,可他还活着,年纪不过四十出头,身体也好得很,谁敢保证他以后生不出儿子来,就算他战功显赫,女儿又是皇祖父的义女,封县主也就到头了,公主实在太过,于理不合。 皇祖父戎马出身,性格最是倔强,哪里爱听这样的话,再说为了父王的名字,他早就记恨上宗正寺了,他们越是反对,他越要坚持,根本不做退让。 封个异姓公主是皇家的家事,虽说有些出格,却不会危及社稷,满朝文武都聪明地保持了缄默。 宗正寺闹了几回,皇祖父就当没听到,小姑姑的公主封号和婚事就算是定下了。 比起后来发生的事,乐怡公主不过是个小插曲,再也没起波澜。 征和十年中秋,皇祖父宣布他要退位,满朝文武都震惊了,纷纷跪地请陛下三思。 只有父王,一点都不客气,恭恭敬敬稽首道:“儿臣遵旨!” 说实话,我当时都有点傻眼了。父王,你要不要答应地这么不客气。 皇帝退位这种事,历代并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先例。就我所知道的例子,哪次不是皇帝再三说自己要退位,群臣百般恳求,储君千般请辞,最后才勉为其难地答应的。 可我父王倒好,不假思索就点头应下了,着实令人意外。 事后我问过父王,为何如此直接,好歹也要做做样子嘛,给人留个好印象一机绝尘。 他撇了撇嘴,说没有这个必要,这是他和皇祖父早就商量好的事情,推来推去做什么。 我顿时怔住了,原来父王对皇祖父的信任,远比我对他的更深。 皇祖父心意已决,大臣们喊了几遍“陛下三思”,也就纷纷接受事实了。 父王还是秦王世子时,就有光复易州和琼州的赫赫战功。他当了太子以后,由于皇祖父的身体不是很好,大部分的政务早就是他在处理,虽说做事的手段比较简单粗暴,却也是行之有效的。 有战功,有政绩,还是皇帝的独子,父王的上位名正言顺。 新皇继位,第一件事就是改元,新年号“万昌”是皇祖父定的,取万世永昌之意。 父王成了父皇,我和爹爹的身份也跟着升级,他是皇后,我是皇太子。卫圆圆还是临江王,卫囡囡和卫圈圈尚未元服,自然没有封号。 父皇的后宫比起皇祖父热闹不到哪里去,但是他登基第一天,就让我搬到了东宫,那个他当太子的时候一天都没有住过的纯粹只是用来办公的地方。 我有些意外,却什么也没有说,乖乖地照做了。 皇祖父说过,我和父皇不一样,他的太子之位不可动摇,而我是不能轻易犯错的。 东宫很大,比起紫宸宫都不遑多让,东宫的宫人也很多,但是我却有种感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父皇登基之时,周边诸国均遣使来朝祝贺,其中也包括了南越。南越和大衍的关系有些不一般,他们已逝的太后是仁宗皇帝的嫡长女云梦公主,也是父皇最敬爱的堂姐。 这次来朝的阮檬是姑母的小儿子,幼时曾在长乐宫生活过,直到孝仁皇后薨逝才返回故国。 其他使臣道了贺并没有久留,只有阮檬,以游学为名留在了渝京。父皇和爹爹待阮檬很好,不仅让他住在宫里,还让他跟我和卫圆圆一起读书。 起初,我对阮檬的存在不以为然,不就是个番邦的小王子,只不过和皇室多了层血缘关系。我的伴读不少,多他一个不算什么,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 岂料阮檬对我却有着特别的关注,没事就来东宫拜访我。 第一次收到阮檬递上来的帖子,我以为他有正事要说,不想他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几年不见,团团你怎么越长越不可爱了?” 自从搬到长和宫,就是父皇和爹爹也很少再叫我的小名团团了,咋听这个名字,我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惊讶,然后就下意识地问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理论上来说,我和阮檬有可能是见过面的,但我完全没有印象了。 “当然见过了。”阮檬当即点头道:“团团,你以前叫我柠哥哥,我要走的时候,你还哭着追到宫门口,扯着我的衣袖不放手呢。” 我傻傻地看着他,心里却在大喊着,这不可能,我绝不会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   ☆、第083章 嫁祸   从皇宫出来,卫昭和姜澈并没有回到各自的王府,而是去了卫昭一处位于城外的别院。   别院幽静,平时没什么人出入,只有几名老仆守着屋子,卫昭一年半载也不见得会来此一回。   卫昭带着姜澈到后院的凉亭坐下,有些惊讶王爷突然到来的老仆送来茶水,随即就被他打发出去了,并且吩咐道,不经过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   后院地势开阔,院墙下面的花坛里栽种着一些常见的花草,凉亭建于台阶之上,坐在里面居高临下,周围的动静一览无余,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姜澈以前来过这里,但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和卫昭的关系并不像今天这样,看着似曾相识的场景,他轻咳一声,却是欲言又止。   卫昭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沉吟道:“永安王特地等了本王许久,该是有话要对本王说吧。”   姜澈收回驻留在墙上的藤蔓上的视线,神色显得有些犹豫,他启了启唇,缓缓开口道:“秦王奉命调查东宫遇刺之事,不知……”   “不知可有什么发现?你要问的是这个吗?”永安王妃谢秀是太子妃谢香的胞姐,姜澈关心他的调查进度,并不在卫昭的意料之外。   不料姜澈竟是摇了摇头,见卫昭目露疑惑之色,方把先前未说完的话补充完整:“我是想问,秦王可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卫昭闻言一怔,警觉道:“你都知道什么了,又是如何知道的?”若非证据确凿,对于已经查到的事实,他是很不愿意相信的。   姜澈面露些许惆怅,轻叹道:“太子骤然离世,太子妃悲痛欲绝,她又有了身孕,陛下和皇后都很担心,便命王妃进宫照看,故而……”   谢秀终日在宫中进出,消息肯定灵通,她知道的事情,姜澈肯定也会知道,卫昭想到此节,神情稍微舒缓了些:“请问永安王,你感觉何处不妥?”   姜澈的眼神变得更加深沉,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卫昭直直看了他片刻,完全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为何,不由有些失神。   沉默了一会儿,姜澈用极肯定的语气说道:“秦王不信湘王会是谋害太子的主使人,是么?”   卫昭默然颔首,他的确不信,卫茂谋害卫萱,这怎么可能呢,首先不考虑他有没有这样的动机,最关键的是,以卫茂从小到大的表现,根本看不出他有本事设计如此精巧的计谋。   姜澈略略苦笑:“我也不信,可是我们相信湘王没有用,陛下信的是证据,太子妃亦是。”   卫昭轻吁口气,眼神更显忧虑,半晌没有说话。姜澈说得没错,他们需要用证据说话,可是目前已知的所有证据,都是对卫茂极不利的。   国丧期间,卫崇荣和君华每日能做的事情并不多,除了提高警惕,加强戒备,就是等待卫昭的来信。他们有个共同的感觉,就是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有点度日如年的味道。   有些时候,卫崇荣忍不住会想,这些他以前完全没有想过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由于他的重生引起的。可他要是不重生的话,卫昭就会死在扶余,若是卫昭不能回到渝京,卫明全家就会像前世一样,死于巫蛊之祸。而他自己,也会在十年之后悲惨地死去,短短一生,毫无快乐可言。   上一世,卫家兄妹几个去世的年纪都不大,最年长的卫萱也不过只有十八岁,有关他们的记载非常少,留给卫崇荣的印象就是兄友弟恭,兄妹情深。   却不曾想,从卫明登基为帝的那一刻起,他所有的预知优势,就已经荡然无存。   从皇孙升级到皇子,没有几个人的心态能不发生变化,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毕竟,他们以前要争的只是父母的重视,多一点少一点,不过是心绪难平,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以后要争夺的,就是独一无二的至尊宝座,输赢之间,差别可就大了。   通常来说,家里有三个以上儿子的家庭,长子都是最被重视的,幼子都是最得宠爱的,至于中间那些儿子,数量越多,越是和捡来的差不多。   卫明和君非离育有三子一女,刚好符合这个模式。当然,他们对待卫兰只是相较于他的兄弟和姐姐有所忽略,而不是真的把他当成了捡来的。   想想看,卫萱是嫡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卫蔻是独生女,精心呵护的掌上明珠,卫茂是嫡幼子,生来体弱多病,自然而然占据了君非离大部分的心思。   有着这样的客观条件,就算卫明和君非离主观上没有任何偏心的想法,卫兰也很容易成为他们家最被忽视的那个人。原因无他,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他刚好又是个三不沾。   上回被卫兰坑了以后,卫崇荣绞尽脑汁地想过,他为何如此看自己不顺眼,最后分析出一个不是很靠谱的答案,就是卫兰很有可能是在嫉妒他。   卫崇荣回京之前,卫兰虽然没有哥哥弟弟那样被父母看重,可他们家的局面向来如此,大家都习惯了,也形成了相应的平衡。   卫崇荣算是凭空出现,如果他样样都不行,卫兰除了嘲笑他两句,可能也不会产生多余的想法。偏偏卫崇荣不是这样的人,他文武双全,在宫学碾压了无数人,就是卫茂,对他也是心服口服。   卫兰比卫崇荣大了四岁,按理说两人应该没有直接交锋的机会,但是卫明疼爱弟弟,爱屋及乌也疼爱侄儿,经常在东宫夸奖卫崇荣,说他哪哪都好。   再有就是历年的春猎,卫崇荣的表现都是非常出色,像卫夙那样不喜欢他的人,碰上这样的时候也会勉强说上一句,小狼崽子长得没有多像卫昭,身上这股冲劲儿,跟他是一样一样的。   积羽沉舟,磨铁成针,再小的不满累加起来,也是比较可观的,尤其卫兰一看就不是个心胸开阔的性子。卫崇荣掰不出其他的理由,姑且就把自己的脑补当成事实了。   卫萱遇刺的消息刚传到庆佳,卫崇荣就认定了此事乃是卫兰所为。   不过他很担心,卫昭能不能拿到卫兰的证据。谋害储君的罪名太大了,一旦被人拿到把柄,皇子的身份都保不住卫兰的性命,最多就是卫明法外开恩,放过他妻儿一命。   卫崇荣设身处地站在卫兰的立场想过,如果他是卫兰,必定是要有极大的把握能将罪名载到他人头上才会动手,否则绝不会轻举妄动。   卫兰已经是郡王了,日后卫萱登基,必然就是亲王,以卫萱对弟妹的照顾程度,就算卫兰没有卫昭那样的能力,他能拥有的权利和地位,和现在的卫昭也不会有太大的差距。   而这些,是建立在他什么都不做的基础上的。反之,卫兰若是对卫萱下了手,不被人发现自然好,那就是一步登天,可要是被发现了呢,可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以卫兰当前的处境,远没到背水一战的地步,所以卫崇荣判断,他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不说百分之百有把握,七八成总是有的,不然他没必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行事。   见卫崇荣忧心忡忡的模样,君华安慰他道:“荣哥哥,你不要老是愁眉苦脸的,你对秦王殿下有点信心好不好?说不定过两天他就把真凶找出来了。”   卫崇荣叹了口气,摆手道:“这不是有没有信心的问题,而是每个人,他擅长做的事情不一样,要是皇伯父让我父王带兵打仗,我肯定一点都不担心,可是这个……”   不知道先帝和太后对儿子的教育是太成功了还是太不成功了,卫明和卫昭的脾性、长相各不相同,可做事的风格,却是极其相似的,就是堂堂正正,绝不弯弯绕绕。不仅他们兄弟两个是这样,就连下面的卫萱、卫茂和卫崇荣,也都是这个风格,只有卫兰,独树一帜,堪称异类。   卫昭和卫崇荣,对卫兰算是有点戒心的,但是卫明和卫萱不啊,他们对自己的儿子和弟弟,显然是很放心的。卫昭再是和卫明兄弟情深,也不可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说卫兰的坏话,那样就有挑拨皇帝父子关系的嫌疑了。卫兰背靠皇帝和太子两座大山,要想做点什么,真是防不胜防。   君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默默坐在卫崇荣身旁,陪着他发呆和发愁。   看着君华天真纯良的侧脸,卫崇荣陡然有个奇怪的想法,要是前世的君华在这里就好了,估计他能帮他分析分析,卫兰究竟是如何打算的,他记得他擅长这样的事。   由此可见,环境对人性格的影响还是很大的,从小被父母捧在掌心长大的孩子,不可能也不需要像父母双亡、独自生活在诡异莫测的深宫的孩子那样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的。   卫崇荣有想到过,卫兰不会留下任何把柄被人抓住,但是当太子遇刺这件事的处理结果传到庆佳时,他还是整个人都懵住了,感觉世界充满了强烈的不真实感。   竟然是卫茂策划了行刺东宫之事,湘王妃的兄长,自尽女官的父亲,还有闻讯匆匆从南越国内赶来请罪的王太子阮绍,他们所有人的证词结合到一起,幕后真凶直指卫茂。   ☆、第084章 探监   君华陪着卫崇荣一起看信,看着看着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脱口而道:“荣哥哥,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怎么可能是三皇子?他哪有这个本事?”   若是卫茂听到君华的话,不知是会感激他对自己的信任,还是不满他对自己的低看。   卫崇荣长出口气,不由叹道:“一石二鸟,卫兰的算盘打得挺精的。”   卫明就只有三个儿子,卫兰借刀杀手,干掉了哥哥和弟弟,储君之位不是他的还能是谁。   君华皱着眉头想了想,不解道:“秦王查出这样一个结果,陛下会信吗?”   “为何不会信?”卫崇荣放下信,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缓缓道:“皇伯父虽说是让我父王全权负责此事,但我相信,他多半还另外派了人暗中关注这件事,不可能我父王说什么就是什么。父王和我一样,最怀疑的人是卫兰,查到三哥头上肯定是要反复核实的,但凡有一丝的可能,也会想办法帮他洗刷罪名,可最后的结果还是这样,只能说明两种可能。”   “哪两种可能?”君华好奇地问道,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卫崇荣慢条斯理地说道:“一是卫兰手段太高超,嫁祸的事做得天衣无缝;二就是三哥扮猪吃老虎,可惜手段不够利落,漏了马脚。所以我父王查来查去,都是查到他的头上。”   听到卫崇荣的说法,君华幽幽叹了句:“幸好陛下只有三个儿子,要是再多几个,局面岂不是更加复杂。三皇子要是坐实了谋害太子的罪名,会被如何处理呢?”   “谋害一国储君,论理该是死罪。”卫崇荣的语气非常沉重,“父王和平郡王有给三哥求情,但是皇伯父态度不明,暂时把三哥关押在宗正寺,没说具体的处置办法。”   “手心手背都是肉,陛下肯定也很为难。”君华根本没法想象皇帝此刻的心情。   卫崇荣则是蹙眉道:“如果三哥真是凶手,陛下就是再为难,下旨将他伏法也是为太子哥哥报仇,可他要是不是,杀错了才是不得了……”直到现在,卫崇荣都是相信卫茂的。   君华略加思索,问道:“荣哥哥,秦王不能把他对卫兰的怀疑告诉陛下吗?”   卫崇荣摇了摇头,沉声道:“这个话,我父王是不能说的。他已经查出三哥是谋害太子哥哥的指使人了,他再怀疑卫兰也有问题,皇伯父那边,很容易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君华愣了愣,恍然大悟。皇帝就三个儿子,长子已经死了,要是次子和幼子都有杀害兄长的嫌疑,下任的储君人选怎么办,卫明不可能相信这样的说辞的,除非找到新的证据。   正如君华所想的那样,如何处置卫茂,卫明非常为难,那是他从小最疼爱的小儿子,尽管性情有些莽撞,偶尔做事也会很冲动,可在他的心目中,卫茂一直是个心地纯良的好孩子。   即便是铁证如山,卫明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相信,他的小儿子会是害死他大儿子的凶手。   但是,卫昭呈现上来的证据如此,他暗地里派人调查的结果,也是如此。   很多人在给卫茂求情,理由各不相同,有说他年少无知、被人教唆的,也有说他不擅权谋、被人陷害的……   只是这些,都不够卫明用来给卫茂开脱罪名,他更想证明,他的儿子是无辜的。   君非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保持沉默的态度。他能说什么,死去的是他的儿子,被怀疑是幕后真凶的,也还是他的儿子,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默默等待着卫明做出决定。   倒是卫昭,求过卫明一次不成之后,没过两日又进了宫。   “阿昭,你找到新的证据了吗?”指证卫茂的人是卫昭,可最相信他的人,也是卫昭。   卫昭缓缓摇头,拱手道:“皇兄,臣弟有句话,不得不讲。”   卫明怅然一笑,笑容显得苍白且疲倦:“既是如此,你就说吧。”   “臣弟不知道,皇兄打算如何处置湘王,但是臣弟想要提醒皇兄,我们现在看到的事实,未必就是真正的事实。为避免将来追悔莫及,皇兄在处置湘王的时候,千万手下留情。”   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指证卫兰的证据,卫昭不是没有想过,事情就是卫茂做的。可他更相信自己对人的判断,卫茂不像是会做出或者是说能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的人。   卫明敛起笑意,沉声道:“阿昭,你是怕朕错杀无辜之子吗?”   卫昭默不作声,虽说卫明能对儿子狠下心的可能并不大,可有些事一旦错了,是不能挽回的。国丧快要结束,牵扯到这件事的人已经上千,对卫茂的处置不可能一直拖着。   见卫昭默然不语,卫明的神色更显哀痛。这个决定,真的是太难做了。   宗正寺内,卫昊跟着看守的狱卒,一步步下到最底层。他一边走,一边左右打量,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这座位于宗正寺地下的牢房,是专门用于关押犯下大罪的皇室成员的。   走完了所有的阶梯,还有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通道,卫昊一句话不说,跟着狱卒往前走,心里却在腹诽,这个鬼地方是谁设计的,地形太复杂了,越狱都会迷路的节奏啊。   七拐八弯绕了好几圈,卫昊终于听到狱卒开口道:“吴王殿下,就是这里了。”   卫昊挥了挥手,示意狱卒在此等候,独自上前推开了出现在面前的木门。推门进屋,卫昊看到了一整面的铁栅栏,卫茂就在铁栅栏的后面,他坐在墙角里,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卫昊上下左右看了圈,发现关押天家子孙的地方就是和普通牢房不一样,屋子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丝毫异味,石床上铺着厚厚的稻草,还有一床棉被,估计也冻不着卫茂。   他走到栅栏边,先是小声地喊了声“小猫”,没人理他。卫昊以为卫茂睡着了,骤然提高了音量,大声吼道:“小猫,不许睡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卫茂懒洋洋地抬起头来:“六皇叔,这个地方看不到太阳的。”   卫昊见他心情还不错,还有心思跟自己打趣,朝他招手道:“小猫,快过来,让我看看饿瘦了没有?”打从卫茂被下狱,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对他的身体状况自然是很担心的。   “怎么?要是我吃不饱,你给我逮两只耗子来?”卫茂窝在原地不肯动,说话的语气也是半死不活的。他家这位六皇叔,从小仗着辈分高在宫里招摇,就没一次正经叫过他的名字。   卫昊听了卫茂的话,一本正经道:“只要你真肯吃,别说两只了,就是二十只我也能给你逮过来。行了,小猫,别赌气,快点过来,我今天看不清楚你,回去没法向四哥交差的。”   闻言,卫茂挑了挑眉,从墙角慢慢挪了过来。卫昊赶紧贴过去,从栅栏的间隙里把手伸了过去,先是用力地握了握卫茂的手,然后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感叹道:“果然是瘦了,真可怜。”   卫茂靠着铁栅栏坐在地上,低声问道:“是谁让你来看我的?”   “当然是皇兄,还有四哥。”卫昊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是什么地方?宗正寺的牢房哎,没有皇兄的允许,我怎么可能进得来。小猫,你是不是被关傻了?”   卫茂白他一眼,继续问道:“父皇有没有跟你说为何让你来看我,是四皇叔找到新的证据了?还是认定了我就是害死太子哥哥的凶手,想要给我一顿最后的晚餐了?”   尽管卫茂已经在竭力掩饰了,可他的话说到最后,还是露出些许的惶然。比起被人诬陷成害死卫萱的凶手,他觉得更可怕的,是卫明和君非离对他的怀疑,就连他们也不肯相信他吗?   他怎么可能会对太子哥哥下手,从小到大,他是宫里最疼爱他的人,便是他闯了祸,父皇母后要惩罚他的时候,太子哥哥也会温柔地帮他求情,不会有人比他对他更好了。   其他人不肯信他也就罢了,为何父皇母后也不肯信呢,他从来没有觊觎过皇位,也很有自知之明,晓得卫萱能做的事未必就是他能做的,做个逍遥闲王才是他的人生目标啊。   卫昊的辈分比卫茂高,年龄却比他小,从小算是跟在他身后长大的,此时见到他罕见的伤感神情,忙安慰道:“皇兄肯定是信你的,否则就不会让四哥反复核实此案了……”   “可是四哥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对不对?每个人都说我才是害死太子哥哥的凶手……”就连他家王妃的兄长,也是指证他的证人,可他说的那些事情,他根本没有吩咐他做过。   还有阮绍带来的他和南越三公主的通信,他们明明只在信里说过吃吃喝喝的事情,哪里就涉及到军国大事了,他们两个,分明都是搞不懂哪些事情的,简直莫名其妙。   姐姐的陪嫁女官就更搞笑了,他没有一个叫得出名字,更不要说和她的家人有勾结了,还以此作为威胁,逼迫她对太子痛下杀手,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女人长得是方还是扁。   ☆、第085章 处置   为期一个月的国丧即将结束时,卷进东宫遇刺一案的一千三百八十二人陆续得到了处置,该斩首的斩首,该流放的流放,无一幸免。   而这已经是卫明从轻发落的结果,否则的话,渝京城血流成河都是有可能的。   最后轮到湘王卫茂,卫明终究是相信自己的小儿子的,哪怕卫昭没有找到任何对他有利的证据证明他的清白,他仍是选择了就地圈禁这个相对于谋害储君的大罪而言较轻的惩罚。   对于这个结果,很多人都是不满意的,这不符合他们的预期目标。   卫明和君非离没了长子,还要圈了幼子,非但没有报仇的快感,有的只是无尽的悲伤。   卫昭一直怀疑真凶另有其人,可他忙忙碌碌将近一个月,明里暗里的势力都用上了,查出的结果还是和自己的猜测完全不同,他真的是找不到一丁点可以指证卫兰的证据。   难道是他和荣儿错了?他们从一开始对他的怀疑就是不成立的?卫昭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一些不该遗漏的东西,可他查来查去,楞是没有新的发现,只能无奈地接受目前的结果。   好在卫明只是圈禁了卫茂,尽管失去了人身自由,性命安全还是有保障的。这就为他提供了足够的时间,继续对这件事进行调查,除非事情真的是卫茂做的,否则他总能查出端倪来的。   卫兰辛苦谋划多年,为的就是一举除去所有的障碍,让自己成为皇位的唯一继承人。   因为他很清楚,有卫萱和卫茂的存在,他在他们家,永远都是最被忽略的一个。他受够这样的日子了,只有除掉他们,他在这个家里才有存在的意义。   然而,卫萱虽然死了,却还有遗腹子留下,倘若谢香生下儿子,以卫明对卫萱的疼爱和器重,谁能保证他不动册立太孙的想法,这对卫兰是极不利的。   还有卫茂,谋害储君的大罪都不能让卫明狠心杀了他,这是卫兰事前没有想到的。   无论什么事,不管事前的计划有多缜密,都不可能真的无迹可寻,卫茂一日不死,终归是个隐患,可他被圈在湘王府,与外界毫无接触,卫兰再想对他下手,根本找不到机会。   按照卫兰原来的计划,除掉卫萱和卫茂以后,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卫昭父子。   四皇叔和四弟都不喜欢他,这是卫兰早就知道的,不过他也不在乎,他同样不喜欢他们。但是卫明信任卫昭,秦王手握全国泰半的兵力,权势较之永嘉一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昭一直不信卫茂是害死卫萱的真凶,如果卫茂死了,卫昭就是手眼通天,也不可能为他翻案,可他偏偏被圈禁了起来,父皇摆明了是要留他一命,事情的发展就变得很难说了。   卫茂被关在宗正寺里大半个月,虽说衣食无缺,寒热无忧,可卫明对他的处置一天不下来,他心里有事总归是惶恐不安的。   他时不时还在幻想着,四皇叔兴许就能找到证据了,证明太子哥哥的死和他没有关系,可他等来等去,最终等来的却是圈禁的消息,宛若晴天霹雳一般,简直难以置信。   谢香和卫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极为深厚,两人大婚十余年,谢香连生三个女儿,皇帝和皇后没说什么,朝中大臣却是很有意见,屡屡上奏请太子纳侧室,早诞男嗣,延续香火,可卫萱扛住了这样的压力,始终站在她的一边,令谢香感动不已。   谢香是元康长公主的女儿,卫茂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表弟,虽说卫萱的离世让她伤心欲绝,可要说卫茂是谋害卫萱的幕后真凶,谢香真的很难接受,她不信卫茂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元康长公主得知谢香哀痛难逾,甚至有小产的可能,带着谢秀进宫安慰她道:“阿香,你不要想得太多,你眼下最要紧的,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平安生下孩子。”   谢香面无表情,默然不语。谢秀早已将明光宫伺候的宫人打发了出去,低声道:“是啊妹妹,现在是关键时刻,你可不要想不开做了傻事,郑王妃的前车之鉴还在那里摆着呢。”   元康长公主峨眉微蹙,不悦道:“阿秀,你在胡说些什么。郑王妃无儿无女,阿香有三个女儿,还有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怎么会和郑王妃一样,你别乱说话。”   谢秀的话被元康长公主反驳回来,可她并无恼意,而是不动声色道:“母亲,我哪里有在胡说?太子已经不在了,东宫很快就会有新主人,以赵王妃的性格,你觉得阿香的日子会好过吗?”   元康长公主闻言陷入沉思,的确,谢秀的话不无道理。皇帝只有三个儿子,长子死了,幼子废了,剩下一个卫兰,是当仁不让的新任储君人选,上官姹成为新太子妃,只是时间问题。   届时,谢香和三个女儿生活在宫里,不说受到苛待,各方面条件远不如现在是肯定的。可惜谢香没有儿子,不然熬到儿子长成,她还有出宫享福的机会,而不是终老宫中。   谢香的月份还浅,太医看不出男女,元康长公主只能诚心祈祷,小女儿千万要生个儿子才好,只有这样,她的前途才不会是一片黑暗,黯淡无光。   不对,儿子……   元康长公主猛然醒悟过来,太子的儿子,不一定是普通郡王这么简单……   沉默许久,谢香缓缓道:“母亲,姐姐,你们说的话我都明白。而且我也知道,父皇对我腹中的孩子特别关注,可是……”   就算她生了儿子,就算陛下真的要立太孙,这些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卫萱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的生命中永远都不会再有这个人了。   “阿香,你说什么?你说陛下对你腹中的孩子特别关注?”元康长公主敏锐地抓住了女儿话里的关键词,紧张地问道。   谢香点点头:“是的,我怀前面三个孩子,太医院都是按例一旬请一次平安脉。但是这一次,父皇有旨,平安脉三天一请,脉案直接送到御前。”   所谓小产的风险,其实是太医们夸大其词,因为卫明太重视这个胎儿了,他们生怕出现一丁点疏忽,便把任何一点微小的问题,都给做了放大处理,万一发生意外,也好有个说辞。   元康长公主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踱了两圈,沉声道:“阿香,你说实话,陛下是不是对你说过什么?”通常情况下,公公和守寡的儿媳是不能见面的,不过卫明还是谢香的舅舅,倒也无妨。   谢香想了想,轻声道:“父皇只是让我安心养胎,若是生下男孩,必有后福。”   “阿香,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元康长公主的语气忽地变得严厉起来,“陛下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不可能听不懂的……”谢香已经是太子妃了,她的后福还能是什么,不言而喻。   谢香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元康长公主,良久方道:“父皇要做什么,我当然明白,可是孩子是男是女根本不知道,就算是个儿子,我也没有把握可以平安地守护着他走到那个位置。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太子尚且被人暗算了去,还不知道真凶是谁,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凭什么就能过得平安顺遂,我倒宁愿她是个女儿,和她的姐姐们一样就好。”   只有她生了女儿,身为前太子妃,她和她的孩子们才能真正安全,无论将来是谁上位,就算是为了名声着想,也不会对付毫无威胁的她们母女的。   谢秀没想到谢香竟是想到了这一层,当下再不言语。的确,前太子的儿子和普通王爷的儿子,给下任皇帝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遇上个心胸狭窄的,随时给你穿小鞋,日子也不好过。   元康长公主缓下脸色,和颜悦色地劝慰女儿:“孩子尚未出世,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你且安心休养,待孩子生下来再作打算。”   回到家中,元康长公主和儿子谢秋商量了许久,若是谢香生下皇孙,在皇帝有意册立太孙的情况下,谢家有没有能力把他扶上帝王的宝座。   谢秋思来想去,终于皱着眉头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母亲,这件事很难,就算陛下愿意册立太孙,就算谢家倾尽全族之力,成功的几率也不高。”   谢家虽是开国八公之一的宋国公府,但是孝端明皇后谢逸在把谢家带到权势顶峰的同时,也拉开了谢家急速下滑的序幕。   谢逸死后,卫夙对宋国公府的打击不遗余力,若非当时的宋国公谢舟尚了卫夙的胞姐重庆长公主,他们家的爵位能否保全都还是个问题。   谢舟那一代,谢家几乎无人出仕,就是谢舟本人,也是挂的虚衔。   谢舟有两个儿子,长子谢松是和原配生的,继承了他的爵位,同样没有实职。次子谢柏乃是重庆长公主所出,封了宜春侯,尚了元康长公主,可是也没实职。   到了谢秋这一代,他的堂兄们和父辈的情况差不多,不过这回不是因为皇帝的打压了,而是自身能力不足。谢秋本人虽然出色,可惜势单力薄,支持太孙上位这种事,他的力量远远不足。   ☆、第086章 驾薨   随着湘王卫茂被圈禁,轰动一时的太子遇刺之事得以暂告一段落。卫昭也把拓跋先翰还给了卫崇荣,让他回到庆佳,不用再和霍莹莹天各一方。   卫崇荣虽说一直和卫昭有书信往来,但是很多事情是不方便在信里说的,再说渝京和庆佳相隔上千里,就是快马加鞭一来一往也得十余日,凡事只能说个大概,细节通通都被省略了。   因此,卫崇荣见到拓跋先翰是有很多话要问他的,他甚至没给他和霍莹莹打个招呼的机会,就直接把人拽去了书房,留下君华和霍莹莹面面相觑。   乌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君华问霍莹莹:“霍姐姐,我们要不要跟过去?”卫崇荣和拓跋先翰的谈话,应该不会有他们不能听到的内容吧。   霍莹莹眨了眨眼,轻轻点头道:“为什么不?当然要了。”离开渝京一个多月,她无一日不是担惊受怕,好容易先翰来了,她还没看清楚他是胖了还是瘦了,整个人就被卫崇荣带走了。   君华和霍莹莹都是行动派,有事说干就干的,绝不拖延,两人对视了一眼,就轻手轻脚地往卫崇荣的书房方向挪动,打算了解一下他们的谈话内容。   到了书房外面,君华和霍莹莹就藏身的地点产生了小小的争议,君华觉得房顶更开阔,就算被发现了,也能及时逃掉。霍莹莹觉得隔壁屋子更安全,听得也能更真切。   没等他们统一意见,卫崇荣就在屋里轻咳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怀熙,莹莹,你们既然来了,为何不肯进来?”用他可以听到的声音商量在哪里藏身偷听,他们是在逗他玩吗?   听到卫崇荣说了这个话,君华就不客气了,直接推门进屋:“你先前没说我们可以进呢?”   卫崇荣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也没说过你们不许跟过来,对不对?”   霍莹莹很聪明地一言不发,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她悄无声息地挪到拓跋先翰身边,细细打量着他的脸,发现和一个多月前分别之时,并无太大的区别。   拓跋先翰看着霍莹莹勾了勾唇,眼底透出浅浅的笑意,显得心情不错的样子。   卫崇荣坐在书案背后的椅子上,他拉了拉君华的手,让他在扶手上坐下,继续先前的话题:“先翰,你确定,你们一点都没发现赵王的异常?”   拓跋先翰点点头,表情非常地认真:“回世子爷的话,的确是没有,赵王在礼部挂职,他每日除了去礼部办差,就是窝在王府,很少和朝臣打交道,也不是很爱与人交际。”   “怎么会是这样?”卫崇荣一边握着君华一只手在手里玩,一边自言自语道:“他什么人也不联系吗?包括越国公府的人?”赵王妃是越国公府的人,有事上官家的人出面也是一样的。   拓跋先翰摇头,面上露出些许疑惑之色:“属下盯梢赵王府的一个半月时间里,从未见过赵王和越国公府的人私下见面,倒是赵王妃,三天两头就爱回娘家。不过赵王和赵王妃的感情极不好,晚上都是分房睡的不说,便是白日里,也少有见面,一旦见到很容易就会吵起来,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成为导火线,很标准的一对怨侣。”   “是这样啊?”卫崇荣汗颜,是不是上官家的姑娘,都不适合嫁进皇室啊。   前世,卫阳的皇后上官嫣也是上官轩的女儿,就是现在的赵王妃上官姹的妹妹,她和卫阳也是过得鸡飞狗跳,搅得宫里一刻不得安宁,最终是在上官家被扳倒以后被卫阳废了后位。   只不过,卫阳和上官嫣过不下去,在卫崇荣看来是可以理解的。上官轩把持朝政,架空卫阳,卫阳恨屋及乌,肯定不会喜欢他的女儿当皇后,更不会希望上官嫣生下嫡子,日后继承大统。   但是卫兰和上官姹,是不存在这样的原因的。上官轩是个很有眼色的人,晓得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该做什么样的事,他在太平朝是不可一世的权臣,但在泰安朝,却是卫明最赞赏的能臣。   不管卫兰有没有想要上位的野心,有个上官轩这样简在帝心的岳父,都是很好的助力,他实在不喜欢上官嫣,把人供起来另纳妾室也不是不可,何必非要和自家的王妃过不去。   拓跋先翰略加思索,又补充道:“赵王夫妇虽说爱吵,可也不像是市井小民那般吵得撕破脸面,多半是赵王妃冷言冷语,赵王冷眼以对,然后拂袖离去。”   卫崇荣皱着眉头不说话,霍莹莹突然插了句:“所以说人家是王爷和王妃嘛,哪像我们,一言不和就能提着刀对砍的。”她的语气里,透出些许莫名的欣赏。   君华闻言受到启发,不由发散思维,想了下自己和卫崇荣吵架会是什么样子。最后得出结论,他们根本吵不起来,因为卫崇荣不会和他吵,他再生气,也就是不理他而已。   卫崇荣思忖片刻,问道:“先翰,你离京以后,赵王那边父王可有继续派人盯着?”   拓跋先翰颔首道:“自然是有的,王爷一直极不放心赵王。此外,王爷让我告诉世子爷,请你尽快做好回京的准备,武安侯不日将会前来庆佳。”   卫崇荣不解其意,茫然道:“这是为何?父王之前并未提过。”   拓跋先翰拱手道:“太后年纪大了,身体本就不好,又经历了太子遇刺之事,更是深受打击,愈发不好了,王爷很担心……”   卫崇荣顿悟:“我明白了。”太子驾薨,他是同辈,又是驻守边境,不能回京情有可原。太后就不同了,那是他的祖母,他无论如何必须赶回去的,与其临时慌里慌张,不如提前做好准备。   太后年过七旬,年老体衰是必然的,卫萱是她的嫡长孙,从小深得她的喜爱,如今走在她的前头,其悲痛程度,绝不亚于卫明和君非离,兼之年纪在那里摆着,结果会是怎样真的很难说。   半个月后,霍青阳到了庆佳,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霍青月和霍菲菲。   卫崇荣瞠目结舌,半晌方道:“武安侯,父王这是有何用意?”庆佳比起渝京,条件那是天壤之别,他家小妹妹从小锦衣玉食的,怎么就被卫昭打发到这里来了。   霍青阳的脸色显得有些沉重,凝神片刻方沉吟道:“殿下担心渝京即将有变,故而……”   “渝京有变?什么变故?”卫崇荣蹙眉道,说着还朝霍菲菲伸出了双手。   将近两年没有见过,霍菲菲早就不记得哥哥了,她瞪着眼睛看了看卫崇荣,猛地转过身,紧紧抱住霍青阳的脖子,一脸戒备的表情让卫崇荣有点小小的伤心,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陡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颤抖着嘴唇问道:“是不是皇伯父……”   太后驾薨,虽是举国致哀,可对国本,是没有任何影响的,能让卫昭感觉庆佳比渝京更安全的变故,绝不会是和太后有关,眼下储君未定,一旦卫明出事,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霍青阳沉默地点头:“陛下的身体状况一直只能说是一般,登基这些年又是忙于国事,始终不曾懈怠,好在太子能干,一直在为陛下分担政务。太子遇刺身亡,始作俑者是陛下的另一个儿子,他受打击的程度可想而知。随后又是太后病重,随时可能不治,陛下乃是至孝之人,几重打击累加到一起……鲁王内君看过陛下的脉象,说是郁结于心,再不能放宽心思的话,是极险的……”   卫崇荣的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以他对卫明性格的了解,倘若太后撑不下去,近期就去了,不郁结是不可能的,要是卫明因此有个万一,在朝的皇子可是只有卫兰一个了。   霍菲菲不知何时转过头来,见卫崇荣皱着眉,就伸出肉嘟嘟的小手,轻轻帮他抚平。   看着小姑娘无忧无虑的表情,卫崇荣莫名有些羡慕,人要是永远不用长大该有多好。   不过,这样的想法很短暂,卫崇荣随即想起了他小时候的誓言,他想快点长大,他想保护爹爹。他定了定心神,沉色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就动身,尽快赶回京城。”   君华听说卫崇荣要回渝京,二话不说开始打包袱,荣哥哥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这是他的原则,至于他要做些什么,那不是他的重点。   拓跋先翰原是打算跟着卫崇荣回去的,不过卫崇荣暂时把他留下了,说是让他留在庆佳,随时听候他的命令。拓跋先翰不走,霍莹莹自然也不用走,跟着留下了。   离开庆佳的第三天,卫崇荣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丧报,太后驾薨了。   原本,他们是白天赶路,晚上休息的,可是太后已经去了,路上就不能再耽搁了,必须日夜兼程,务必要在太后的头七之前回到渝京。   君华尚在服食素云丹的期间,换马不换人的赶路让他有些吃不消。卫崇荣看着君华苍白的脸色,想让东方陪着他慢点走,迟两天回去也不迟,但是君华不肯。   卫崇荣无奈,只能让君华和自己共乘一骑,有个稍微可以休息的机会。   ☆、第087章 虚惊   尽管一路颠簸,可君华窝在卫崇荣的怀里,倒是睡得香甜异常,一点不受影响。东方见状忍俊不禁,刚要笑出声来,被察觉到动静的卫崇荣回身瞪了一眼,立马不声不响了。   从得到太后驾薨的消息那一刻起,卫崇荣在路上再也没敢耽搁任何时间。纵然如此,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渝京时,仍然已经是太后去世的第七天了,也是头七的最后一日。   卫崇荣没有回府,带着君华直接进了宫。君华虽然随了君姓,可姬辛是太后的侄孙,长宁王镇守西南不能回京,他这个当儿子的赶了回来,不进宫哭灵是说不过去的。   太后停灵长乐宫慈和殿,卫崇荣和君华赶到的时候,殿内已经有不少人在跪拜哭泣了。这些都是皇子皇孙以及皇室宗亲,按照大衍的丧葬规矩,他们必须哭灵七日,不得有误。   在京的朝廷命官和诰命夫人跪在慈和殿外,也是一片哀声,可能是因为辛苦了好几日的缘故,无论殿内还是殿外,哭泣的声音都很低,不过是低低呜咽而已,看来大家伙儿都很累了。   经历过先帝的葬礼,卫崇荣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做。他面露哀戚,一路嚎啕着“皇祖母,孙儿不孝,孙儿来迟了,没能送你最后一程”径直冲进了慈和殿。   由于声音太大,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地转过头来,把视线投到卫崇荣身上。君华见到这个阵仗,没有跟着卫崇荣进殿,而是悄悄地摸到了谢秋身旁,悄无声息地跪下了。   卫崇荣才不在意人们的目光,他跨过门槛就“扑通”跪下了,膝行挪到卫昭身边,一边挪动一边嚎哭:“皇祖母,不孝孙儿回来了!”他的头深深埋着,谁也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卫兰跪的地方距离卫崇荣不远,不可能看不到他闹出的动静,他没有转头,只是心里腹诽着,你回不回来又有何妨,反正在皇祖母的心里,你从来就不算是她的孙儿。   只不过,卫兰会这样想,其他人却不会,尤其是跪在外面的文武百官,他们只会觉得秦王世子至纯至孝,远隔千里之遥,愣是从庆佳赶了回来,赶上了太后的头七。   卫崇荣向来不是感情外露的性子,之前嚎的两嗓子,也是提前酝酿了好久的,在卫昭身旁跪下以后,他就安静下来,只不时偷瞄卫昭两眼,见到他苍白的脸色很是有些担心。   哭灵七日这个规矩,的确是挺狠的,卫崇荣跪了没一会儿,就听到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齐国公府的顾老夫人坚持不住晕了过去,被人抬了出去,而她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卫崇荣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是累得够呛,跪了一个多时辰竟然有点想打瞌睡。只是哭灵这样的时候,如何能做出无礼之事,他还不想落得个灵前失仪的罪名,便用力掐了掐指尖。   剧烈的痛楚刺激着人的神经,卫崇荣瞬间清醒过来,跪得笔直。   卫昭侧目瞥他一眼,扔了个小瓶子过来,卫崇荣捡起来打开一闻,有人参的味道,原来是雪参丸。他到了一粒在手上,塞进嘴里干咽了下去,顿感精神好了许多。   卫崇荣朝着卫昭眨了眨眼,四下搜索君华的下落,打算也给他一粒,才发现他根本没有进殿,只得作罢。不过君华路上是有睡觉的,只跪今天一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所谓哭灵七日,并非真要跪足七天七夜,中间不得休息,若是那样的话,就是卫崇荣这样从小习武的强健身体,跪下来也得去掉半条命,换成普通人,直接就是一命呜呼。   哭灵只跪白天,中间还是可以休息的,像太子妃有孕在身,皇后就下旨特许她每天只跪一个时辰,还是上下午分开进行,若是身体不适,跪不到一个时辰也不要紧。   临近午时,卫昭带着卫崇荣到了慈和殿的偏殿,同时吩咐人,把君华也带过来。   卫崇荣看着卫昭一脸倦色,忙问道:“爹爹,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的话千万不要硬撑。”   卫昭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不碍事的,你别大惊小怪。你看看外面,哪个不是一脸菜色。”国丧哭灵这事,谁摊上都不轻松,何况太后之于卫昭,意义和别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卫崇荣晓得此地不宜多话,什么也不说了,埋头开始扒饭,刚吃了没两口,君华来了。   “见过秦王殿下。”君华见到卫昭,莫名有些羞涩。   由于君情和卫昭素来亲厚,在君华离开渝京去往姚安之前,卫昭算得上是最疼爱他的人之一。君华以前见到卫昭,都是可着劲儿撒娇,从来不会不自在,秦王比他爹好说话多了。   但是两人一别多年,本来就有些生疏,兼之他和卫崇荣的关系,又和以往有所不同。而且,卫崇荣写信给卫昭说了他们的事,结果赶上太子和太后相继驾薨,卫昭压根儿没工夫回话。   尽管君华觉得,看在他爹的份上,卫昭应该不至于反对他和卫崇荣,可是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心里总归是有些忐忑不安的。   君华的长相酷肖君情,卫昭见到他毫不惊讶,说了句长大了就让他抓紧时间用午膳,下午还要接着哭灵,中间耽搁太久,传出去很不好听的。   用过午膳,卫昭和卫崇荣回到前殿,君华没有跟着他们,还是去了殿外。   不知怎地,卫崇荣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具体哪里不好,他又说不出来。最后半日了,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卫崇荣默默念着,挨着卫若跪了下来。   卫若见他眉宇紧蹙,压低声音问道:“荣哥哥,你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卫崇荣心里连呼知音,颔首道:“怎么?你也感觉到了?”   卫若轻轻点了点头:“前两天就发觉了,可我仔细看了看,又没看出什么来。”   卫崇荣急忙问道:“你都发觉什么了?说来听听……”他怕死自己的直觉了,经常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如今又是多事之秋,真要再出点什么事,他爹可就辛苦了。   卫若正要开口,就见女眷那边有些小动静传来,抬眼一看,是太子妃出来了。   卫崇荣惊讶道:“太子妃也要哭灵吗?”刚有孕就赶上两次国丧,前面是恩爱多年的丈夫,后面是疼爱自己的太后,谢香若是陷在悲痛的情绪里走不出来,她这个孩子可就危险了。   卫若沉声道:“皇后下了旨,许她每天只来一个时辰。”   孩子……   卫崇荣灵光一闪,骤然想起了卫阳曾经说过的话。   “皇后,是皇后那个毒妇下的手,不然朕的后宫,为何没有一个孩子生得下来?”怀孕四个月的淑妃无故小产之后,卫阳在御书房咆哮了整整半日,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可是陛下,太医看过淑妃娘娘的脉象,说是……”上官嫣不想有人抢在她前面生下皇子,卫崇荣可以理解,但是后宫每回有嫔妃小产,太医看了都说是孕妇的问题,并非被人所害。   卫阳冷冷哼了一声,冷笑道:“她是上官翔的孙女,手头有一两张太医看不出来的方子,根本不足为奇……毒妇,朕要废了她,朕要让她给朕的皇儿偿命……”   ……   那个时候,卫阳手中已经有了一定的力量,可上官嫣下手真的是毫无痕迹,卫阳说是要废后,却找不出一丝一毫她谋害皇嗣的罪名,反而是有孕的嫔妃自己不遵医嘱,导致龙胎不保。   上官嫣是上官翔的孙女,上官姹也是啊,卫崇荣想到这里,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他凑到卫若耳边,小声问道:“你爹给太子妃看过脉没有?”真是上官翔留下的方子,宫里的太医肯定看不出任何端倪,就是孙野亲自出马,也不见得就能看出问题。   卫若摇头,面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我爹和师公一样,专攻疑难杂症,宫里有精通产科和妇科的太医,太子妃的胎也很稳,陛下就没有召他给太子妃请脉。”   孙野没看过,上官姹下手岂不是更容易,卫崇荣侧目看了眼谢香,她就挨着上官姹跪着。   卫若倒是没有怀疑谁,但是卫崇荣的话提醒了他,他察觉到的古怪是什么,慈和殿的醋味太浓了。他凝眉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挪到了谢香身旁,附耳说了两句话。   不多时,谢香就推说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了慈和殿。卫若又悄无声息地挪了回来,挪到了孙野身边。随后不久,孙野也告退了,卫昭默默看着这一切,什么话都没有说。   当天晚上,宵禁以后,有个人影偷偷摸摸翻进了秦丨王府的围墙。   没等他有所动作,就被等候在此的君华拎了起来:“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来人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是我,你小声点!”   君华仍不放人,而是摇头道:“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   那人无奈,只得先做自我介绍:“我是卫若。”   君华明白过来,一把松开手:“原来是你,快跟我走吧。”   卫若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鼻头,跟在君华身后去了卫昭的书房。   ☆、第088章 立储   君华领着卫若到了卫昭的书房,卫昭和卫崇荣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卫若走到书案之前,恭恭敬敬地拱手道:“侄儿卫若见过四皇叔。”   卫昭微笑颔首,抬手道;“阿若免礼,过来说话。”   卫若道了谢,上前走到卫崇荣身旁空着的一侧坐下,另一边坐着君华。   卫崇荣侧目看他,问道:“阿若,太子妃可好?”下午在宫里的时候,孙野提前告退就再没出来,东宫也没传出任何消息,所以卫崇荣的揣测是否有理,目前谁也不知道。   卫若轻轻点头,脸上的表情显得很轻松:“我爹给太子妃诊过脉了,说是一切安好。”   卫昭神色不变,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觉得这样的情况才是理所当然。   对于谢香腹中的胎儿,卫明和君非离格外重视,让人把东宫看护得严严实实。元康长公主和谢秀更是轮流入宫陪伴谢香,这样还能被人钻了空子,就真的是不像话了。   可卫崇荣有着前世对上官嫣的阴影,并不是那么容易释怀的,再说上官姹是赵王妃,是太子妃的弟媳妇,她要见到谢香真是容易得很,可以说是防不胜防,他仍然有些不放心。   卫崇荣蹙着眉头想了想,拉着卫若问道:“阿若,你可有把你的怀疑告诉你爹?”早些时候,还是卫若先问他的,可见不是他由于前世的事对上官姹有偏见,而是真的有不对劲的地方。   卫若唇角微扬,面露得意之色:“我当然说了,所以我爹抄走了太子妃的脉案,也要走了东宫煎药剩下的药渣,说是还要仔细分析,不过太子妃的身体,眼下是没有问题的。”   听说孙野上了心,卫崇荣满腹的忧虑稍有缓解。若是孙野都出手了,还是看不出问题,那就只能说明两件事,要么是上官翔的方子太高明,要么就是上官姹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太后驾薨,国丧乃是百日,在此期间,天下万民皆着素服,不得婚嫁。但是头七一过,朝廷的运转就要恢复正常了,众人重新开始忙碌起来。   卫萱和太后的相继去世给了卫明很沉重的打击,仅在国丧期间,皇帝就先后病了两回,虽说不是特别严重,可想想历代先皇的寿数,还是不能不让人紧张。   大衍皇朝立国近三百年,最高寿的皇帝就是先帝卫夙,活了整整七十岁,其次是高宗皇帝卫弦,活了六十四岁。除此之外,没有一位活到六十岁的,其中有好几位,甚至都没到五十岁。   今上生于永嘉十三年,今年四十七岁,亦不算年轻了,偏偏太子身故,东宫之位虚悬。虽说湘王已经被圈了,朝中就剩赵王一个皇子,可是没立太子,许多朝臣心里还是很不安的。   因而太后的国丧一过,就有朝臣上了折子,请立赵王为太子。   按照惯例,大衍的皇子只要是没就藩的,都能入朝历练,比如赵王就在礼部。但是,皇子只能去六部中的任一部,而太子是有自己的詹事府的,那就是个缩小版的朝廷。   普通皇子和皇太子接受的教育是不一样的,先前的卫萱,就是从小被卫明精心培养的。如今,卫萱没了,再立太子是迟早的事,若是卫明有多个选择,细细挑选倒也说得上是谨慎之举。   但事实上,太子的候选人只有一个,就是赵王卫兰。朝臣们希望早立储君,绝对是很正常的想法,毕竟卫兰是没有接受过专门的储君教育的,早点定了名分,也能早点对他进行锻炼。   卫明压下了所有要求立储的折子,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起初的时候,人们都以为皇帝是思念太子,不忍太快有人代替他的位置。谁知从泰安八年来到泰安九年,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有关立储的折子递上去却是石沉大海。   随着太子妃所怀乃是男胎的流言传出,朝中的不安气氛愈演愈烈。   难道说……   陛下是在等太子妃生下男嗣,他要册立太孙?   想到这里,很多人彻底坐不住了。   大衍历来没有册封太孙的习惯,太子的嫡长子,通常都是直接封的郡王。   唯一的例外是英宗皇帝的嫡长子卫怡,他出生即封太孙,可他也不是由太孙直接继位的,而是英宗皇帝登基后封了他为太子,等到英宗皇帝驾崩,再以太子身份继位。   倒是大衍皇朝前面的神川皇朝,有过太孙直接登基的先例。可是那两位倒霉的小皇帝,都在登基后不久被自己的叔叔篡了位,一个被软禁终生,一个逃亡海外,从此不知所踪。   要知道,神川皇朝的两位倒霉太孙,都是他们的太子父亲活着时就册封的,只不过是爷爷太能活,熬死了他们的爹,这才直接传位给了孙儿。   而卫明这里,太子已经不在了,生前没有儿子,若是遗腹子封太孙,除非今上能有先帝的寿数,亲手把小太孙抚养成人,否则的话,就是祸起萧墙的开端。   皇帝又不是没儿子,何必制造这样的事端出来,真是没有必要。   三省长官里头,侍中姜澈是世袭罔替的永安王,他的王妃是太子妃的姐姐谢秀,尚书令上官轩是赵王妃的父亲,这两位的立场如何,不言而喻,尽管他们本人,都是非常克制的。   剩下中书令孙舒,这位是绝对的中立人士,凡事跟着皇帝走的。只是这一回,孙舒也看不透卫明的心思了,不得不找卫昭商量应对之策。   卫崇荣每每见到孙舒,都有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要不是他当年建议卫昭,把鲁王夫夫弄回了渝京,这位原来死于太平二年的虢国公,早就不在人世了。   孙舒见到卫昭,根本顾不得寒暄,直接问道:“秦王殿下,你说陛下究竟如何想的?册立太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卫明的身体状况如何,他可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   “表兄,稍安勿躁。”比起孙舒,卫昭的神情明显更淡然些,“太子妃还没生呢,现在说立太孙的话,是不是太早了些,她要是生个女儿,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万一是儿子怎么办?”虽然孙野对孩子的性别绝口不提,可以孙舒对他的了解,太子妃怀的多半是个儿子,不然他不会那样谨慎,就差没天天守在宫里了。   “君命难违。”卫昭不假思索道:“皇兄坚持要立太孙,岂是你我能够阻拦的。”其实在卫昭看来,立太孙没什么不好的,关键是卫明得多护着他几年,不然幼主登基,于国不利。   孙舒闻言叹了口气,不解道:“陛下到底嫌弃赵王什么?”在他看来,卫兰是个低调不争的年轻人,以前只是缺乏历练,只要卫明给他机会,当个守成之君还是没问题的。   倒是太子妃肚子里的小娃娃,就算真是个男孩,能不能平安养大也得两说,更不要说性情、能力这些了,有可能比卫兰更好,也有可能远不及他,变数实在太大,现在根本说不好。   卫昭瞥了孙舒一眼,沉声道:“帝心难测,岂是我们轻易就能料到的。”   实际上,卫明不肯立卫兰为太子的原因,他是跟卫昭说过的,他不喜欢卫兰的心性。卫兰对于任何人任何事,总是会从最坏的角度去考虑,应对之策也总是失之坦荡。   而卫明喜欢的,是卫萱那样光风霁月的性子,再不成,像卫茂那般坦诚示人也好。他们是皇子,还都是嫡出,代表朝廷的正统,为人处事都应该堂皇坦荡,才符合皇道正统。   只是这样的话,卫昭显然是不能告诉孙舒的,只能一言带过。   而且卫明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卫昭也不敢再问,要是谢香生了女儿怎么办。到那个时候,卫兰就是唯一选项,总不能让皇帝不传位给儿子。   车到山前自有路,先等太子妃把孩子生下来,再计划以后的事也不迟。   卫昭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很多人的想法,可是现实,并不以人的意志为发展。   正月刚过,皇帝突然病重,一度性命垂危,亏得鲁王内君妙手回春,才救回了一条命。而此时,距离太子妃的预产期,还有整整两个月,局面变得很微妙。   皇帝病重期间,朝中事务全部委托给了秦王卫昭,而他本来就有军权在手。这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议,皇帝并非没有皇子,而且皇子已经成年,为何是秦王理政,而不是赵王。   毕竟,赵王是嫡皇子,由他出面料理政务,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可能是上官轩进行了施压,倒是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什么“请立赵王为太子”的话。   ☆、第089章 疑虑   不在这个时候为自己造势,卫兰和上官轩无疑都是很聪明的,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卫茂涉嫌谋害东宫,早已被圈禁起来,朝中就剩卫兰一个皇子,倘若皇帝大行,就算他没有被册封为太子,继位也是顺理成章,绝不会有人跳出来说他没有这个资格。   因此他什么都不用做,每日老实办差,安心侍疾,静观其变即可。   承乾宫内,伺候的宫人都在殿外守着,寝殿内仅有帝后二人。   皇帝躺在床上,眼眸半阖着,久病的脸颊稍显瘦削,精神看着倒是不错。皇后侧身坐在床榻边上,低声和皇帝说着什么,两人脸上不时就会露出会心一笑。   他们说的,都是些很早以前就发生过的事情。   那时,卫明还是太子,君非离刚刚跟随兄长从老家琅琊来到陌生的渝京。而那位目前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秦王殿下,则是他们共同的玩具,每天都能被他们玩哭好几回。   突然,卫明睁开双眼,看着欲言又止的君非离说道:“皇后是不是有话要对朕说?”   他们认识了三十多年,对彼此的眼神和表情变化,都是极为熟悉的。   君非离微微抬首,清俊温润的容颜透着些许愕然,他愣了一瞬,方沉吟道:“陛下,你对阿兰,可是有哪里不满?还是他犯了什么不该犯的错?”   不是君非离不信任卫昭,而是在皇帝病重这样的敏感时期,由手握重兵的皇弟控制朝堂,唯一的皇子却是打杂都轮不上,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能算是正常现象。   就算卫兰经验欠缺,能力不够,不足以挑起大梁,但在卫昭主政的情况下,他帮忙打个下手总是可以的,顺便也能起到锻炼作用,但是卫明,他压根儿就没有这样的想法。   卫明没有马上回答君非离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皇后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君非离轻叹口气,惆怅道:“从小到大,四个孩子里头,我们最疏忽的就是阿兰。阿萱没了,陛下悲痛欲绝,臣何尝不是,只是阿香的孩子还没生下来,陛下就……是不是……”   卫明想立太孙,君非离是知道的,也是比较不赞成的,于情于理皆是。从感情上说,尚未出生的孙儿比不得养在身边二十多年的儿子,从理智上说,太孙上位,没有不悲剧的先例。   看着君非离毫不作伪的忧色,卫明继续问道:“皇后可是觉得朕爱屋及乌,这才坚持要立阿萱的儿子为太孙,甚至为此不给阿兰任何机会?”   “臣不敢这样想。”君非离急忙摇头,随即又道:“臣只是想不明白,陛下……”   卫明摆摆手,示意君非离不用再说:“皇后,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问,皇孙尚未出世,兴许是孙女也有可能,朕为何就看准了他,是不是?”   君非离默然颔首,眼中写满了不解。就算谢香真的生了儿子,他和卫明也极有可能看不到他长大成人的模样,届时幼主登基,就得母后摄政。可是谢香是标准的世家闺秀,当太子妃甚至皇后,肯定是合格的,但是太后摄政,她就没有那个本事了。真到了那一天,外戚专权是必然的,小皇帝若是个有本事的,长大了就得和舅舅争权夺利,要是没本事,后果就不好说了。   更糟糕的是,太孙直接上位,跳过的是皇子一辈,跟太子登基完全不同。为了给太孙铺平道路,不仅卫兰必须让路,卫昊、卫阳几个,肯定也是要被打发的,从而削弱了宗室的力量。没有宗族可以依靠,小皇帝对付外戚靠什么,只能是宦官了,神川皇朝的覆灭,就跟外戚和宦官两大集团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君非离不相信,自己都能想到的这些显而易见的不妥之处,卫明会想不到。可他仍然打着这样的主意,甚至不惜压制卫兰,不给他任何历练的机会,其中必有缘故。   沉默了片刻,卫明缓缓道:“皇后,你错了,朕不是看好皇孙,朕是不看好阿兰。以他的心性和处事之道,若是登上那个位置,定会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朕……赌不起!”   君非离彻底愣住,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很久,他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阿兰、阿兰做了什么?会让陛下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他完全都不知道。   卫明轻轻摇头,神色显得有些疲倦:“他什么也没做……咳咳……”   以卫兰目前的身份,很多事情他是做不了的,可他要是登上皇位,以他的性子,就不好说了。   “陛下,你先别说话了,陛下……太医,快传太医,不不,快请鲁王内君……”君非离扶着卫明,伸手在他背上轻拍着,当看到鲜红的血迹从卫明捂着嘴的指缝间渗出时,他慌了。   一头是病重的皇帝,一头是怀着太子遗腹子的太子妃,孙野不想宫里宫外跑来跑去,年前就搬进宫住了。自家内君都回宫了,鲁王卫晓不用说,肯定是孙野在哪里,他跟到哪里。   皇帝没有嫔妃和君侍,整个东六宫都是空的,不过距离紫宸宫最近的永福宫和永寿宫分别是卫昭和卫兰在宫中的落脚处,鲁王夫夫只能退而求其次,住到了旁边的清平宫。   孙野来得很快,卫晓气喘吁吁跟在后面,身后还有两个小药童,捧着孙野的药箱。   因为紫宸宫过来传话的人语气特别急,孙野见到君非离都顾不得行礼,直接扑到床前给卫明诊脉。君非离不敢打扰他,早在孙野进门之时就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伸手探上皇帝的脉象,孙野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他把手往后一伸,说道:“金针拿来!”   药童刚刚进屋,气都还没有喘匀净就赶紧打开药箱,把早已消过毒的金针递给孙野。   只见孙野运指如飞,刷刷刷就刺遍了皇帝全身十二处要穴。他是带着内力行针的,一套针法下来,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好在经过他的救命,卫明的神色明显舒缓过来。   君非离暗自松了口气,沉声道:“陛下病情如何?鲁王内君请说实话。”君非离和孙野本身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有位共同的兄长,就是昭阳侯君临。   君非离是君临同父异母的弟弟,只不过君临是嫡出,他是庶出。而孙野则是君临同母异父的弟弟,他是仙游县主姬扬改嫁以后生下的小儿子。   孙野接过卫晓递到手上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轻叹道:“还是那句话,不能多思,不能多虑,若是再有下一次,就是我的先师端木先生在世,只怕也是束手无策。”   此言一出,众人皆默,储君之位虚悬,卫明怎么可能不多思多想。   卫昭就在宣室殿代为处理政务,皇帝病情加重的事,他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他扔下手头的事情,急急去了后面的承乾宫,他进门的时候,殿内恰是一片沉寂。   “四弟,你也来了。”卫晓率先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卫昭不知卫明的情况,急急问道:“皇兄怎么样了?病情可有好转?”   君非离冷冷看他一眼:“暂且无碍,还需静养,朝上的事情,就有劳秦王费心了。”   卫昭拱手道:“皇后言重了,为皇兄分忧,乃是臣弟分内之事,自当尽心尽责。”   晚些时候,卫昭回到王府,想起皇后看他的眼神,莫名有些心惊。   也许,皇后是在为二皇子抱不平,在弟弟和儿子之间,卫明的选择的确不大符合常人的思维方式。   他想了想,立即让人去了东城大营,把卫崇荣连夜召了回来。   太后的国丧一过,卫崇荣就被卫昭扔到了东城大营,那是他的大本营,亲儿子守着是最放心的。君华也想跟着去的,被卫昭以还在服药作为理由留在了府里。   年后,君华的素云丹终于服完了,身体也彻底恢复,于是旧话重提。他在秦丨王府,卫崇荣在东城大营,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到一面,真的是太悲催了。   岂料卫昭不为所动,不仅不让他去东城大营,还让他去了方向相反的西城大营。   君华虽然无奈,还是苦着脸去了,谁让他是长宁王的儿子,他父王远在西南,弟弟年纪尚幼,西城大营长久没有长宁王府的人,终归是不大好的,这是他的使命所在。   卫崇荣收到卫昭的信,已经是临近子夜了,信上没说具体的事,只让他立即回府。   此乃多事之秋,卫崇荣不敢耽搁,跟东方交待了一声就匆匆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卫昭这般急着召他回城。   ☆、第090章 天意   卫崇荣快马加鞭赶回王府时,已是将近五更了,卫昭一直等着他,书房的灯亮了一夜。   昨日肯定是发生了很要紧的事,卫崇荣越想越是心惊,加快步伐往书房走去。   “爹爹,我回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这么急着把我叫回来。”疾步走进书房,卫崇荣径直往里间走去,边走边问道,语气显得有些急促。   卫昭并未坐在书案背后,而是坐在窗边的榻上,他见卫崇荣进屋,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荣儿,过来。”比起卫崇荣,他的神情要显得气定神闲许多。   卫崇荣立即过去,坐到了卫昭身旁,皱眉道:“爹爹,你知道我会回来地很晚,可以先睡觉的,何必熬夜等我,很伤身体的,你本来就已经很忙了,要是累病了怎么办?”   卫明病重不能理事,也不让卫兰插手,而是把朝中政务全部托付给了卫昭,可他本身还有自己的事,可不就是忙得不可开交,卫崇荣每次回府,都是见到他很晚才睡。   面对儿子关切的话语,卫昭心里肯定是很受用的,面上却是不以为然地笑笑:“哪里就有这么娇弱了,你骑马跑了半宿都不嫌累,我坐在屋里等你,如何就能累着了。”   卫崇荣眉头一挑,扬声道:“爹爹,我不是跟你说着玩的,你不要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一回事好不好?鲁王内君说过的,叫你不要太操劳,也不要想太多,要细心调养。”   卫昭闻言略略蹙眉,总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再一细想,可不就是昨日在宫里的时候,孙野说卫明的。原来在很久以前,孙野就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了,只是他一直没怎么做到而已。   思及于此,卫昭幽幽叹道:“荣儿是不是想说,人老了就要服输,不要总跟自己过不去。”   卫崇荣下意识地摇头,忙不迭道:“爹爹才不老呢,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你和我一起站到外面去,不知道我们关系的人,十成十会以为我们是兄弟的。”   卫昭被他逗得笑了:“你个小鬼头,嘴越来越甜了,是不是平时就是这样哄华儿的?”   卫崇荣但笑不语,其实他之前说的话,并不是全然信口开河。命运之神在容颜上,绝对是很眷顾卫昭的,集合了双亲的优点就不说了,还没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的岁月痕迹,他已年近四旬,看着却不过就是三十许人。只是对于这一点,卫昭本人并不在意,而卫崇荣和霍青阳,他们更在意的则是他的身体底子。   在扶余的那些年,赫连濯对卫昭的身体造成的伤害是不可弥补的,便是孙野悉心为他调养,也不过恢复了六七成,兼之卫昭是个闲不下来的,回到大衍十几年,差不多都是忙忙碌碌的。   好在征伐扶余的一役过后,卫昭没有再带兵出征过,都是坐镇京师,远程指挥。而朝上的事情,有卫明和卫萱父子在,他只用管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倒也不至于会忙到不能负荷的地步。   卫萱的死来得太突然,莫说皇帝夫夫痛不欲生,就是卫昭,也觉得难以接受。卫昭只比卫萱大了九岁,算是从小带着他玩大的,卫萱后来对卫崇荣的照顾,很大程度源自他对卫昭的好感。   卫萱遇刺之前,卫明起码有一半的政务是交给他处理的,就是朝臣递上来的折子,也多是他在批阅。卫萱骤然离世,东宫顿时群龙无首,积压了不少事务下来。   随后,太后驾薨,皇帝病重,卫昭的工作量比起原来翻了好几番,卫崇荣怎么可能不担心。   但是,卫昭是以秦王身份代天子主政,卫崇荣想为他分忧,都是无从下手。   看着卫昭眼底无法掩饰的倦意,卫崇荣再不东拉西扯,直接问道:“爹爹,宫里昨日可是出了什么事?”他们长话短说,卫昭进宫之前兴许还有时间眯会儿,不然又是一夜不眠。   卫昭敛起笑意,沉色道:“皇兄的病情又加重了,情况可能不妙……”   “啊?!”卫崇荣愕然,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卫明的身体比起他的父母,显然是不如的,不然卫萱在的时候,不会分担走那么多的政务,太子和太后先后驾薨,又是对他很沉重的打击。   尽管卫崇荣很不愿意相信,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就是那位从小疼爱他的皇伯父,只怕是命不久矣……   只是,皇帝病重至此,储君之位尤虚,情况就显得很不妙了。   见卫崇荣默然不语,卫昭继续道:“皇兄还是坚持要立太孙……”   不等卫昭把话说完,卫崇荣就急急道:“立太孙好啊,起码比卫兰继位要好。”而且卫明既然不想传位给卫兰,也就不会让他辅政,首辅大臣的头衔,肯定是要落到卫昭头上。   小孩子变数大,长大了也许是他父亲那样的翩翩君子,也有可能像他二叔那样,不肖父母……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而在目前,只要谢香能生下儿子,只要卫明能撑到那个时候,卫昭就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拾卫兰了,他坚信自己没有怀疑错人。   卫昭拍拍卫崇荣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我原先没有想到,皇兄的病情会恶化地这么快,还劝过他不要早立太孙,免得引起震荡,岂料……”   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他要担心的事情就变成了,卫明能不能撑到太孙出世,至于孩子的性别,有孙野的金口玉言在前,卫昭倒是从没担心过,不可能是小郡主了。   卫崇荣眼珠一转,追问道:“爹爹,你是不是担心,皇伯父等不到孩子出世?”要是那样的话,就只能说是天意弄人了,他们总不能为了抢时间,就让孩子提前出来。   卫昭轻轻点头,继而又道:“今天我看皇后的意思,对立太孙是不赞成的……”   “这个很正常,孙子哪有儿子亲。不过立储这样的大事,皇伯父应该是乾纲独断吧。”卫崇荣觉得皇后的想法很正常,但他不认为,他能改变卫明的想法。   卫昭眉头紧锁,良久方道:“但愿是我多虑了。”   看着他满眼的忧色,卫崇荣伸手揽住卫昭的肩膀,正色道:“爹爹,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东西两营的士兵,都只认你手中的虎符。”   “嗯。”卫昭轻轻应了声,对着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儿子微露笑意。   卫崇荣侧目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柔声道:“天快亮了,爹爹,你赶紧睡会儿,不然进了宫,又得忙上一整天,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我可不想看到你生病的样子。”   卫昭含笑不语,和衣在榻上躺下。卫崇荣在旁边陪着他,见他睡着才悄悄离去。   半个月后,太子妃早产,挣扎了一天一夜,生下个孱弱的男婴。孩子的个头很小,生下来不到四斤重,哭泣的声音连小猫都不如,要不是孙野加以抢救,差点活不下来。   谢香抱着新生的儿子,一脸的愤然不平:“母亲,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就算孙野说了,她怀的一定是儿子,就算卫明暗示了,皇孙生下来他就要立太孙,就算皇帝的病情反复无常,有可能根本等不到孙子出生,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人为让孩子早产。   那是她的孩子,那是卫萱唯一的儿子,她怎么可能用他的命来开玩笑。   元康长公主见状大惊,厉声喝道:“阿香,噤声,休得胡言乱语!”她是相信自己的女儿的,倒是她自己动过这样的心思,不过想到皇帝的情况还算稳定,而一个身体孱弱的孩子肯定是坐不稳帝位的,甚至有可能让皇帝心生成见,连坐上帝位的机会都没有,她也是想想就放弃了,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当然不是你了,这样做对你们母子没有任何好处。”看着瘦瘦小小,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的小外甥,谢秀的眼神充满怜悯,这是一个能不能养大都不好说的孩子。   “是他,一定是他……”谢香猛然抬起头来,“除了他,我吃的所有东西,都是东宫的小厨房做的。”谢香进宫多年,东宫管得滴水不漏,旁人想要对她下手并不容易。   “阿香,你别说了!”元康长公主一点就透,立刻明白了女儿说的那个人是谁。   承乾宫,卫明等了多时,终于等到小皇孙平安落地的消息。他问孙野,孩子的身体可有大碍。孙野说,只是比普通的孩子体弱些,不过认真调养,总是能顺利长大的。   卫明迎面躺回靠枕上,眼中闪过失望之色。他的失望,不仅是因为小皇孙的身体。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朕会如了你的愿,只是希望日后,你不要后悔才好。”皇帝喃喃念着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懂的话。   晚些时候,卫明召见了卫昭,并且亲手交给他一道密旨。   “阿昭,朕很抱歉,可是朕不能不这么做。”小皇孙身体不好,除了卫兰,他别无选择。   泰安九年三月十八,仁宗皇帝卫明驾崩,二皇子赵王卫兰继位,以次年为宝丰元年。   ☆、第091章 赐婚   夜已深,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不知躲到哪儿玩去了,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大地。   躲过往来巡视的宫廷侍卫之后,一个黑色的矫健身影出现在骀荡宫的后殿。   “小猴子,是我。”轻轻叩着紧闭的窗户,黑衣人低声唤道:“你睡着了吗?”   屋内迟迟没有回应,他用力推了推窗,发现是从里面栓住的,除非破窗而入,否则不可能推得开。看了眼不远处举着火把的侍卫,年轻人放弃了破窗而入的念头,准备另辟捷径。   看着自从收到南越使臣送来的信函就变得神色阴晴不定的卫兰,君华踌躇了半日也没敢向他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带着些许疑惑些许不安的心情,他慢慢踱回了位于骀荡宫的自己的房间。   能让卫兰的情绪波动如此强烈的消息,想来是和荣哥哥有关吧,不知道他在易州,又搞出了什么动静,君华暗自揣测着信函的内容,并未太过留意周遭的环境。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缝,一个黑色人影闪了进来,迅速又把门关上,他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握紧了藏在衣袖里的匕首,做好了随时迎敌的准备。   “吴王殿下!”看清来人是谁,君华一下子惊叫了起来,他有必要搞得这样神秘吗。   “嘘!”卫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连忙示意君华小声点,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屏息听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动静,这才拍拍胸脯呼了一口气,“真是好险,幸好没有被人发现……”   君华愣愣地向前走了两步,嘴角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不过最终没说出来。   卫昊望着君华,脸上抽动一下,似笑非笑道:“我说未过门的侄儿媳妇,你就不问问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吗?皇帝侄儿看你可真是看得够紧的,我一路过来,差点就被侍卫发现了。”想他堂堂正正一个亲王,还是当今皇帝的皇叔,来一趟上林苑就跟做贼似的,真是有够可怜的。   听到“未过门的侄儿媳妇”这个说法,君华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下,不过卫昊的辈分在那里摆着,他也不好跟他计较,要是依着姬家的辈分,他还得多差他一辈呢。   “荣哥哥在易州做了什么让陛下不高兴的事,对吗?”君华低着头轻声说道,半晌才抬起头来,漆黑细长的眸子闪烁着慧黠的光芒,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你是如何知道的?”卫昊有些意外地问道。两个月前,卫兰巡幸上林,不知怎地就把君华叫上了,说是伴驾,其实就跟软禁差不多,反正是与世隔绝了,谁也联系不上他。   “因为陛下现在很生气,特别特别地生气。”君华很是担忧地说道:“荣哥哥到底在易州都干了些什么啊,我从来没见过陛下如此生气,简直就是恨不得要把他撕掉那种。”   卫昊闻言怔住了,良久方诧异道:“小猴子,你确定你没有看错,陛下真有那么生气?”不应该啊,从易州传来的,明明就是捷报,卫兰不想着如何犒赏三军,乱生哪门子的气。   君华被问得莫名其妙,愣了愣方笃定道:“我怎么可能会看错?我认识陛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这个人并不是很擅长掩饰情绪,至少他的眼神,经常就会出卖他的想法。”   两年前,先帝驾崩不久,卫兰就下旨把驻守易州多年的长宁王召回了渝京。起初,君华还挺高兴,两位父亲都回来了,他和卫崇荣的婚事,也可以慢慢提上议程了。   不料数日之后,卫兰又下了道旨意,让卫崇荣前往姚安,接替姬辛的防务。   君华傻眼了,卫兰要不要这样和他过不去。更让君华气闷的是,他都打算跟着卫崇荣去姚安了,反正他在那边生活了好几年,一切都很熟悉,岂料卫兰让他进了宫,陪两位小皇叔读书。   吴王卫昊和宋王卫阳都是兴祖皇帝的老来子,卫夙驾崩的时候,他们只不过五岁,自然是由长兄抚养,养育在长乐宫。泰安五年,卫昊和卫阳年满十岁,卫明分别封了两位幼弟为吴王和宋王,当时都是郡王。到了卫兰登基,他把两位小皇叔的爵位升到了亲王。其实,卫明驾崩之时,以卫昊和卫阳的年纪,就藩也是使得的,谁知卫兰却不放人,继续让他们留在宫里。   尽管君华心里很不乐意,可皇帝的圣旨都已经下了,他再是不高兴,也得卷起包袱进宫伴读。   好在卫昊是他从小就认识的小伙伴,两人的性情一向相投,卫阳虽然不熟悉,可他向来沉默寡言,是个存在感很薄弱的人,倒也不难相处,三个人称得上是相安无事。   倒是卫兰,他时不时投来的审视目光让君华感觉很困惑,他们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卫兰这种恨不得把他看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却又说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卫兰投向他的眼神全无爱意,他都要怀疑他是在暗恋他了,简直莫名其妙。   听到君华言辞肯定的话,卫昊不禁蹙眉道:“两个月前,朱夏进犯红河郡,尚未攻占一城一地,就荣荣打了个落花流水,还损失了不少人马,最后败退而去。”   “什么?!”君华瞪大双眼,满眼写着难以置信,这是好事啊,卫兰为何要生气。他就是再不喜欢卫崇荣,可他是皇帝哎,又不用担心被人抢功,卫崇荣打了胜仗,也是他的功绩不是。   卫昊把手一摊,无奈道:“我那个皇帝侄儿在想些什么,我是彻底看不懂了。”   君华微微皱眉,想了片刻不得其所,于是问道:“殿下,你冒着风险潜入上林苑,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卫兰巡幸上林苑,是没有叫上卫昊和卫阳的,他们按说都该待在宫里才对。   卫昊抬手拍拍脑袋,恍然大悟道:“侄儿媳妇,亏得有你提醒,我差点就忘记另外一件事了。四皇兄和长宁王商量好了你和荣荣的婚事,四皇兄已经给陛下递了请求赐婚的折子。”   卫兰有事没事就爱扣着君华在宫里,虽说什么也没有做,可落在外人眼里,总是显得怪怪的。偏偏他的理由还很充足,君华进宫是陪两位小皇叔读书,姬辛和君情根本无从反驳。   闻及此言,君华脸上并未露出欣喜之色:“倘若陛下有心阻拦,他完全可以说边关战事要紧,叫荣哥哥不要沉溺儿女私情。”便是卫昭递了请婚的折子,他也能留而不发。   卫昊摆摆手,示意君华不必担心:“小猴子,你这就是多虑了,你和荣荣的婚事啊,我那皇帝侄儿说了不算,只要太后同意了,他不可能反驳的。”   “太后?!”君华仍是不解其意,太后有什么理由非要和自己儿子过不去。   卫昊跺了跺脚,无语道:“小猴子,你姓什么,太后姓什么?”他很怀疑君华是不是被卫兰给关傻了,他们都是君家的人啊,无伤大局的情况下,太后干嘛反对他们的婚事。   君华回过神来,呐呐道:“其实我们和君家,都没什么联系的。”君家以诗书传家,可从神川皇朝到大衍皇朝,君家子弟从来都是不出仕的,他们以教书育人,写书立着为业。   从这点上说,君临和君非离都算是君家的异类,他们一个以军功封侯,另一个从太子内君做到了太后,但是他们和君家本家,的确是联系甚少。   卫昊撇嘴笑了笑,很好心地提醒道:“小猴子,你别忘了,昭阳侯可是太后的亲侄儿,他亲自去求太后,太后怎么可能不允婚。再说荣荣的年纪也不小了,其他的宗室子弟像他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乱跑了,他还没娶上媳妇呢,太后不仅不会反对,说不得还会亲自赐婚呢,皇帝想不放你出宫,那是不可能的,他就是再拖,也不可能拖上很久。”   君华想想也是,可他心底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行了行了,你就安心等着吧。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出去了,要是被人发现了,可不是好玩的。”卫昊说着推开窗户飞身跃了出去,矫捷的黑色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黑暗里。   君华关好窗户,转过身背靠在窗上,幽幽地长出了口气。但愿卫昊的话都是真的,他在卫兰身边,真的是待够了,再被他困下去,他就要有弑君的冲动了。   君华满心以为,就算有太后出面,卫兰要准了他们的婚事,只怕也得拖上三五个月。   不想刚过了半个月,卫兰就下了赐婚的旨意,他不仅放了君华回家准备婚事,还把卫崇荣也召了回来,说是他这两年在易州辛苦了,洞房花烛夜乃是人生四大喜之首,趁机给他放个大假。   由于卫崇荣远在易州,卫昭代他接了旨,可他一回府,就请了姬辛和君情过府叙话。   “我原是想着,借着成婚这个机会,让陛下放华儿出宫,他老是把他扣着,看着也不像样,只是……”卫昭长吁口气,表情说不出的纠结。   君情接着他的话补充完整:“只是你没想到,陛下会答应地如此爽快,甚至允许荣儿回京。”以易州当前的局势而言,卫兰的这个决定,真的是很让人看不懂的。   ☆、第092章 意   时隔五年之后,卫崇荣再度站到东山顶上,看着进入视野范围之内的朱夏和南越国土,还有远方滔滔不竭向南流去的红河,眼神深邃而复杂,面上的表情却是不动声色,叫人看不出一丝端倪。   东方跟着卫崇荣爬上山有大半个时辰了,一直在不停地吹冷风,虽说他内力深厚,绝不至于受不了,但是一直这么干站着,也是很无聊的。他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出言问道:“世子爷,你能不能告诉属下,你究竟在看什么?朱夏的兵马早就败退得没影了,对面有几棵树,几块石头,属下也已经数得清清楚楚了,可属下就是想不明白,你到底在看什么?你说出来,属下也能帮你参详参详不是,你闷着声不说话,属下就是想帮你排忧解难,也是无能为力啊?”   卫崇荣转过头,上下打量东方一番,叹气道:“朱夏的兵马是已经退了,可你不觉得,他们的进攻来得很没道理吗?与其说是挑衅,还不如说是试探,完全就是以卵击石。”   早在四年前的泰安七年,朱夏的老国君就已经去了,图朵先发制人,及时出宫兵马,把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的大王子和三王子都给灭了,顺利登上了朱夏的王位。   由于李兢的身份败露,姬辛对大衍埋在朱夏的探子进行了从上到下的大清洗,稍有嫌疑的人都被弃之不用,导致情报能力削弱,也就没能摸清楚,图朵的兵力究竟来自何方。   要知道,大王子的母亲可是朱夏前任宰相的女儿,尽管大王子的外祖父已经过世了,可他的门生遍及朱夏朝堂,大王子在朝上的呼声,绝对是他们三兄弟中间最高的。而三王子的母亲出身武将世家,他的舅舅手握十万重兵,要说起兵逼宫,三王子比两位兄长更有优势。可惜的是,这两位都输了,图朵的动作来得太快,他拥有的能量,也超出了他们的预计,一举就把局势控制住了。   图朵登基以后,该杀的杀,该贬的贬,很快就把大王子和三王子的中坚力量削了个七七八八,至于剩下那些墙头草,一看情形不对,马上就重新站了队,都不用图朵出手对付他们。   到了这个地步,图朵还对兄弟不放心,他把大王子贬去了朱夏的最南方,那里气候湿热,瘴气丛生,根本不是住人之处,大王子自然是不愿去死的,不过由不得他,强行被人绑了去,不到半年就一命呜呼了。三王子看到兄长的下场,吓得魂飞魄散,图朵实在是太记仇了,自己得罪过他那么多次,落到他的手上,只会比大王子死得更惨,他把心一横,收拾起包袱逃到南越去了。   平定了国内的纷乱,图朵把视线投向了北方,被大衍占据的易州六郡,他势必要重新拿回来。   否则的话,在暹罗和南越面前,朱夏根本抬不起头来,更遑论其他。   易州对朱夏人的重要程度,卫崇荣再是清楚不过,那就是个天然的大粮仓,承担着朱夏每年一半以上的粮食产量,根本就是无可替代的,说是朱夏人的命根子也绝不为过。   正是因为如此,被上官翊翁婿夺回建宁等六个郡以后,朱夏人才会那般着急,稍有机会就试图对大衍发起进攻,实在是因为国内粮食产量不够,需要从暹罗和南越手中进行购买。   粮食买卖和普通的贸易往来不同,朱夏人缺粮,那是不得不买,暹罗和南越的粮食虽有结余,可在有价无市的前提下,要让他们不敲朱夏一点高价,显然是不可能的。   原本,在朱夏、暹罗和南越三国里头,朱夏的国力是最强盛的,各方面远远超过另外两国。   但是失去易州六郡以后,三国的实力对比发生了显着的变化,朱夏受制于人,渐渐失去了原来的优势。而南越求娶了大衍的云梦公主为太子妃,又和大衍有着密切的贸易往来,国力蒸蒸日上,渐趋三国之首。暹罗夹在朱夏和南越的中间,还和大衍不接壤,一向最没野心,哪边的势力更强,他们就往哪边靠,但是也不会得罪另一边就是了,非常典型的“墙头草,两边倒”。   在卫崇荣看来,图朵要对易州发起进攻,最好的时机就是泰安九年。   当时,先帝刚刚驾崩,大衍的政权正在进行新老交接,难免有些混乱,卫兰不顾卫昭的强烈反对,愣是召回了驻守姚安多年的长宁王姬辛。   不料图朵并没有那样做,错失了良机,让卫昭在庆幸之余也有一些后怕。随后,卫昭就给卫兰递了折子,让他派人前往姚安,接替姬辛的工作。   正常情况下,边关防务的交接工作应该是接班的人先到位,就像那年在灵州卫崇荣和霍青阳那样。而不是长宁王已经回京了,接班的人选还没定下,卫兰的做法在卫昭看来,实在是不妥至极。再说姬辛的副将还在姚安,真有紧急情况发生,没有主帅在场,后果如何谁也很难预料。   卫昭军权在握,卫兰肯定是很不满的,想方设法都要削弱他的势力,可他挑来选去,愣是找不出一个和卫昭没有半点关系的还能接替姬辛的将领。   最后,也不知道卫兰是怎么样想的,竟然就把卫崇荣派了过去。接到圣旨,卫崇荣有点懵,卫昭也是感觉不可思议。按照常理,卫兰是最不希望看到秦丨王府的实力加强的人,他不管派谁过去,都比派卫崇荣的效果要好。毕竟他是皇帝,仗着大义,再是亲近卫昭的人,只要他有心拉拢,都是有可能拉到自己的阵营的,不过是难易程度不同而已。   只有卫崇荣,他是卫昭的独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背叛卫昭的,他在易州站稳了脚跟,于卫昭是大大的有利,可对卫兰,却是没有任何好处。   疑惑归疑惑,不解归不解,到底是君命难违,卫崇荣带着满腔的疑惑不解,踏上了前往易州的道路。让他不高兴的,除了被卫兰强行留在渝京的君华,还有易州令人难以接受的饭菜口味。   易州到底是姬辛的地盘,卫崇荣到了姚安,上手非常容易,一点不比当初在灵州麻烦。   谁知在他已经站住脚的情况下,图朵竟然不怕死地对红河郡发起了攻击,而不是选在他初来乍到、手忙脚乱的时候,实在是令人费解,他是怕他没有军功不好向卫兰交差吗。   听到卫崇荣的话,东方挑挑唇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卫崇荣说的这些,他倒是都想到了,可是他家世子爷都想不明白其中的纠葛,他如何能想得通,只能沉默以对。   不想他沉默了许久,卫崇荣还是站在山顶一动不动,东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催促卫崇荣离开,只能站在旁边陪着他,直到天色开始变暗,才不得不提醒道:“世子爷,时辰不早了,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朱夏国力有限,图朵要是再敢找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断不会被他们占去便宜,反正陛下不会给你兵力反攻的,你再看下去也是没用的……”   卫兰登基后,大衍“轻傜薄赋,与民休息”的大方向并无改变,因而易州的局势,多半还是维持不变,两家各占一半,谁也别打对方的主意,搞不好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既是如此,我们先回去吧。”卫崇荣想想也是,图朵的野心再大也不要紧,他的实力在那里摆着,对大衍构不成太大的威胁。易州多山,不管从哪边开打,都是易守难攻,所以大衍从来不在南疆主动发起战事,收回的红河等六个郡,都是朱夏人上门挑衅,他们伺机而动,通过反击战拿回来的。   回到东山镇,天色已经黑了大半,卫崇荣决定在此过夜,明日再启程回姚安。   不料刚走进醉仙楼,卫崇荣就看到了从姚安过来的信使,显然是在此等他的。   卫崇荣抬腿走上二楼,在雅间的凳子上坐定才伸手问信使要信:“把信给我。”   信使恭恭敬敬把信递了过去,卫崇荣拆开一开,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东方瞥他一眼,好奇道:“世子爷,发生什么事了,急不急?”   其实,只看信使的穿着东方就能判断出,信的内容不急,但是需要卫崇荣亲自做出决断,所以拓跋先翰派了人送信过来。只是卫崇荣的那个表情,叫他有些看不懂,故而有此一问。   卫崇荣把信放下,吩咐道:“马上开饭,我们吃了饭连夜回姚安。”   “世子爷,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东方的好奇心已经彻底被勾了起来。   卫崇荣挑了挑眉,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说道:“陛下有旨,让我回京娶媳妇去。”   东方愕然地张开嘴,怔愣道:“这是好事啊,小世子肯定高兴坏了。”君华对卫崇荣的心思如何,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当初不能跟着来易州,君华可是不高兴了很久的。   随即,东方反应过来:“不对啊,陛下这个时候让你回京?!”   卫崇荣但笑不语,他就知道,卫兰做事不是没有缘故的,无论是当初让他来易州,还是突然召他回去,都是有原因的,只是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眼下还是看不清楚。   “世子爷,你要回去吗?”没有卫崇荣镇着,易州不会出什么事吧。   卫崇荣颔首道:“肯定是要的,赐婚的旨意都下了,我岂有抗旨不尊的道理。”不管卫兰下旨的原因是什么,对这道圣旨的内容,卫崇荣都是没有异议的,只恨它来得太晚。   东方眨了眨眼,意思是问他走了以后易州的防务怎么办。   卫崇荣笑道:“小东子,你不要小看了先翰,打着我的旗号,他守住易州是没问题的。”有击退朱夏的功绩在前,卫兰就是要夺他的军权,也得考虑清楚了,不会轻举妄动。   卫崇荣担心的,反而是他的婚事。卫昊先前还写信告诉他,卫兰对他家小猴子有所企图,经常有事没事把人绊在宫里。如今突然转变态度,实在是不寻常,让人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第093章 探病   虽然卫兰下了赐婚的旨意,也严令卫崇荣尽快回京成亲,可他不可能把具体的婚期也给他定了下来。卫崇荣到底是秦王世子,他大婚的日子,只能是卫昭从钦天监提供的吉日里头挑选,轮不到卫兰越俎代庖。偏偏钦天监的那帮老家伙一个比一个顽固,便是卫兰再三暗示他们,也只是给出了九月十九、十月十八和十一月十一三个候选日子,最近的也在三个月之后。   卫昭扫了眼纸条上写着的日子,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十月十八不错,就是那天好了。”   王府长史领命而去,开始按制操办世子爷的婚事,霍菲菲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不解道:“父王,当初不是你急着给陛下上折子给哥哥赐婚吗?怎么现在又不急了?”   卫昭伸手揉揉女儿的脸颊,解释道:“易州和朱夏、南越两国都是接壤的,局势非常复杂,荣儿再是大婚,也要把事情交接清楚了,不然出了什么事,可都是他的责任。”   霍菲菲只有六岁,卫昭的话听得半懂不懂,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由于卫昭为他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卫崇荣在易州把事情安排地妥妥当当,直到九月底,才急急匆匆回了渝京。刚进城门,卫崇荣就看到宫里的人了,原来是卫兰召他觐见。   卫崇荣无奈,只好在家门都没进的情况下就直接进了宫,心里却把卫兰骂个半死。   要不是他多事,他和小猴子早就双宿双丨飞了,何至于像如今这样,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一回。他原本还想着,今日时辰还早,回府转一圈就去长宁王府的,目前看来也是没戏了。   熟门熟路地进了宣室殿,卫崇荣稽首道:“微臣叩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卫兰端坐在御案之后,静静看了卫崇荣半晌,方抬手道:“四弟平身。”   “谢陛下。”卫崇荣恭恭敬敬谢了恩,缓缓站起身,视线始终不曾与卫兰对视。   卫兰上次见到卫崇荣是在两年之前,那时他对他,似乎还不如此刻有礼。   卫兰想了想,冷冷哼道:“四皇叔给朕上折子,请朕给四弟和昭阳侯世子赐婚,说得可是情真意切,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四弟对昭阳侯世子,似乎并不是很上心……”   卫崇荣闻言顿生莫名之感,他对君华是否上心,好像轮不到卫兰来管吧。   见他沉默不语,卫兰冷笑道:“赐婚的旨意,朕可是下了三个多月了,朕看四弟好像并不着急的样子,与四皇叔在折子里说的情况,并不大符合,难道是……”   卫崇荣面容平静,拱手道:“易州战事刚刚落定,还有善后工作要做,臣蒙陛下厚爱,不敢擅离职守。再说成婚之事,有父王代为操办即可,我和……怀熙,婚前是不能见面的。”   的确,大衍有这样的习俗,不管是男女还是男男婚姻,只要进入六礼的正式程序,双方就不能再私下见面了,必须等到成婚当日,否则是很不吉利的。   卫崇荣早先想着要见君华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茬,此时被卫兰问起,为何接了旨还迟迟不肯返京,才把这一段想了起来,发现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卫兰怔住,良久方道:“四弟所言有理,是朕疏忽了。”卫崇荣滞留姚安数月,把他的计划全部都打乱了,他是气不过,才出言讽刺的,不料卫崇荣解释起来竟是有理有据。   只不过……   卫兰唇角微扬,轻笑道:“四弟驻守易州两年,劳苦功高,下月是你大婚,朕定有厚礼送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卫崇荣不回来他没办法,可他想要再出去,就要看看他是否同意了。   卫崇荣忙谢恩道:“谢主隆恩,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和卫兰打一场机锋,在卫崇荣看来比他上阵杀敌都要累,幸好卫兰也不是很喜欢看到他,话里藏刀地试探了几句,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也就放他出宫了。   出宫后,卫崇荣想起他跟卫兰说的婚前不宜和君华见面的话,忍住了迈向长宁王府的腿,自觉回了王府。霍菲菲见到他颇有些意外,还问他为什么不去见华哥哥。   卫崇荣抱着妹妹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下,无奈道:“我今天刚在陛下面前说了,成婚之前见面不好,回头要是被人看到我去了长宁王府,岂不是自打耳光,所以现在不能去。”   霍菲菲不大明白卫崇荣的话,只是追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去见华哥哥?”   卫崇荣不在渝京的日子,君华时不时也来秦王丨府转一转,霍菲菲去年刚从庆佳回来,性子野得像个男孩子,却跟君华很投契,还说过长大后要嫁给华哥哥的话。   不过卫昭告诉他,君华喜欢卫崇荣,以后会是她的“嫂子”,霍菲菲就很大方地表示了,她不和哥哥抢,不过哥哥要快点把华哥哥娶回家来,可以陪着她玩,姐姐嫁人了,她一个人好无聊。   卫崇荣挑了挑眉,故作神秘地道:“当然是没人看见的时候。”还有大半个月才能成亲呢,要他完全不和小猴子见面,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霍菲菲捂嘴直笑,她爹爹每次来王府,也是专挑没人看见的时候,嘻嘻……   卫崇荣单脚蹭地,把秋千越荡越高,同时问道:“菲菲,我听说你想嫁给怀熙,是不是真的?”卫崇荣听说的可不是小道消息,而是君华特意写信告诉他的,语气还很得意。   “嗯嗯……”霍菲菲的胆子历来很大,卫崇荣把秋千荡得很高,她不仅不怕,反而还很兴奋,“当然是真的了,我跟华哥哥说,让他等等我,我很快就会长大的,可是、可是……”   “可是他不干,对不对?”卫崇荣不是不会吃醋的人,卫兰没事就把君华扣在宫里,他恨得咬牙切齿,不过自家妹妹这样的小女孩也喜欢君华,他是与有荣焉,说明自己眼光真好。   “对啊!”小姑娘沮丧地说道:“也就是华哥哥喜欢的人是哥哥,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你要怎样?”卫崇荣好奇地问道,他家妹子生气的表情好可爱哦。   霍菲菲仰起头,得意道:“我下次再喜欢上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退让的。”   卫崇荣跟着在旁边鼓劲道:“菲菲啊,不管你以后喜欢上什么人,哥哥都会坚决站在你这边的。”只要不是君华,他和霍菲菲就完全没有冲突,当然是要支持宝贝妹妹的。   霍菲菲笑得更欢:“哥哥要说话算话哦!”   若干年后,卫崇荣回想起今日的戏言,才发现自己真的是把话说早了。   好容易熬到晚上宵禁的时候,卫崇荣换了身夜行衣,偷偷溜出了王府。谁知他刚刚翻墙出去,就遇到个熟悉的身影,卫崇荣愣了愣,呐呐道:“武安侯?!”   霍青阳也是一愣,随即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拍拍卫崇荣的肩膀道:“去吧去吧,王爷面前,我会帮你瞒着的。”卫崇荣此刻的心情,他绝对是感同身受。   卫崇荣汗颜,比起霍青阳那身玄色长袍,他这身夜行人,简直不能见人,真是太失策了。还有就是,他偷溜出门这种事,卫昭绝对是知道的,不过是装看不见罢了。   长宁王府距离秦丨王府非常近,卫崇荣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摸到了君华的窗外。   他轻轻敲了敲窗,里头没人应声,而且是一片漆黑,似乎是没人的样子。   卫崇荣犹豫了下,掀开窗子跃了进去,虽说次数不多,可他和君华都是同床共枕过的人了,下个月也要正式拜堂了,夜探对方的房间什么的,以前也不是没做过,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进屋以后,卫崇荣听到了里间传出的呼吸声,看来君华是在的,不过是已经睡了。   卫崇荣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走到床前,正想弄醒君华给他个惊喜却闻到了淡淡的药味,再听君华的呼吸声,也比往日稍显沉重,不由愣住了,小猴子怎么了,莫不是生病了?   他俯下身去,贴近君华的脸颊,才发现他的体温,果真比正常人高了些。   卫崇荣这下不敢再吵醒君华了,他脱下靴子,盘腿坐上了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的月色和自己良好的夜视能力,细细打量起君华的容颜来。   又是两年没见,君华脸上已经彻底没了昔日的稚气,棱角也更分明了些。卫崇荣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凑上去亲了口。他的动作很轻,不过是蜻蜓点水一般,按理说是不会惊醒君华的。   不料君华微微动了动,含混着喊了句:“荣哥哥……”还把卫崇荣的手给握住了。   卫崇荣心头一喜,以为君华要醒了,毕竟是两年未见,再是鸿雁传情,也有很多话是不能说的。他今夜出门的时候,打的可是和君华促膝长谈的准备,谁知事与愿违。   君华并没有醒,他只是给自己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就接着睡了过去。   卫崇荣也不失望,他和衣躺了下来,长手一伸把君华揽进了怀里,又是轻轻一吻。随后,卫崇荣干脆搂着君华睡了,心里却还想着,他明日醒来的时候,脸上会是如何惊喜的表情。   ☆、第094章 惊喜   翌日清晨,君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恍惚觉得眼前的情景有点不对,他抬手揉了揉眼,想要看清到底是什么状况,却在睁大眼睛的那一刻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该不是他眼花了吧?为什么他看到卫崇荣了,而且是躺在他的床上!   卫崇荣其实早就醒了,不过他一直没有起身,而是侧躺在君华身旁,心情愉快地欣赏着他的睡颜,顺便等他醒来。此时见他醒了,却是愣得说不出话,才懒洋洋地开口道:“小猴子,回魂了!明明已经退烧了啊,怎么还是傻乎乎的,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是不是烧糊涂了?”   君华醒过神来,终于明白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卫崇荣真的就在自己的床上,猛地扑了过去,伸手在他脸上掐了掐,才笑着问道:“荣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美人主动投怀送抱,卫崇荣如何会拒绝,他揽着君华的肩,笑道:“我昨夜就来了,原是想给你个惊喜的,不想有人睡得比小猪还熟,我叫了好几声都叫不醒,只得作罢。”   “真的?!”君华半信半疑地眨了眨眼,虽说他喝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会比平时睡得熟些,可是叫都叫不醒,是不是有点夸张了,他的警觉性没有这么差的。   卫崇荣摆出一脸认真到不能再认真的表情,严肃道:“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其实,他一声也没有叫过君华,他都生病了,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他如何会主动吵他。   君华信以为真,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可能是药的关系吧,大夫说了,里头有一味安神的药,喝了会有些嗜睡,不过这样好得比较快。”   卫崇荣忙问道:“小猴子,你怎么把自己搞生病了?是不是半夜睡觉不老实踢被子了?”   君华很想反驳,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如何会犯这样的低级别错误,可又怕卫崇荣追问不休,他越说越解释不清楚,干脆就点了点头,试图蒙混过关。   卫崇荣无语地摇了摇头,又问道:“严重不?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不大懂得医术,不过看君华此刻精神奕奕的样子,并不像什么重病,倒也没有很担心。   君华连连摇头,忙不迭道:“没事儿,就是个小风寒,喝两剂药就好了。”   卫崇荣看他小脸红扑扑的,脸上神采飞扬,遂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问道:“小猴子,时辰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起床给长宁王和昭阳侯请安去?”   君华闻言一愣,总觉得卫崇荣这话听起来怪怪的,随即道:“不用不用,爹爹和父王都不在府里,我们可以慢慢梳洗,不着急的。”   陡然,君华明白是哪里不对了,“我们”这个说法,似乎有点早了,脸上顿时闪过一抹绯红。他们还没成亲呢,卫崇荣是半夜摸进他屋子的,虽说什么也没做,可是外人见了,未必会这样想。   卫崇荣也想到了这点,讪笑道:“小猴子,我想你还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君华正在犹豫着,叫人进来伺候的时候是不是让卫崇荣回避下。   卫崇荣压低声音道:“帮我找身衣服来,我穿成这个样子,没法出门啊。”昨夜出门的时候,他是想着天亮之前回去的,一身夜行衣足够了,哪能想到君华睡着了,他舍不得走呢。   君华无奈地望了望天,小声道:“荣哥哥,你先躲起来,不许叫人看见。”   卫崇荣听话地躺回了床上,还把床帐放了下来。君华扬声唤人,等热水等物送进屋内,就把小厮赶了出去。卫崇荣见四下无人,从床上跳了起来,亲手帮君华净面束发。   这些事情,他从小就帮君华做过的,做起来很顺手,君华也是习以为常,乖乖坐着任他打整。   梳洗完毕,卫崇荣拿起挂在衣架上的白色长袍给君华穿上,一边系腰带一边感叹道:“怎么一不留神,我家小猴子就长大了呢?”他的眉眼五官,和他记忆里的君华,已经是一般无二。   “我长大了不好么?我盼了很久哎!”君华完全不理解卫崇荣的感概,他只知道,只有自己不再是小孩子,荣哥哥才不会用对待小孩子的态度来对他。   “当然不好了。”卫崇荣幽幽叹道:“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就发过誓的,要好好疼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结果从小到大……我们分开的时间比在一起的,要多太多了。”   听到卫崇荣的前半句话,君华的脸色不由一沉,可是听到后来,却是掩不住满脸的笑意,捂嘴道:“原来荣哥哥从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我小时候是不是长得特别可爱啊?”   卫崇荣哑然,他最开始决定要对君华好,与他的长相、性情全无关系,而是前世,他欠他的,简直多到还不清。如果不是君华先对卫崇荣动了情,他或许永远都不会意识到,在长久的相处中,他对君华的感情,早已不再是亏欠和内疚。想要他一直开开心心的,看不得他脸上有一丝难过的表情,卫崇荣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爱,可他知道,除了君华,他不会对别人有这样的想法。   “荣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察觉到卫崇荣的走神,君华扯扯他的衣袖。   他们两人站得很近,君华的身量较之两年前又拔高不少,只差卫崇荣半个头,因而说话时,鼻息刚好扑到他的颈脖处,搞得卫崇荣痒痒的,下意识就贴过来在他嘴角亲了下。   君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向后退了一步,马上却又后悔了。荣哥哥主动亲他哎,多难得的机会,他不但没有抓住时机亲回去,居然还躲开了,真是浪费良机,眼中顿时浮上懊恼之色。   卫崇荣把君华的脸色变化全部看在眼里,轻笑道:“哪里可爱了?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浑身又红又皱,就像是只没长毛的小猴子,不然你以为你的小名是怎么来的?”   “不是吧?!”君华微微张开嘴,质疑道:“爹爹和父王都不是这样说的。”他的小名的确是卫崇荣取的,可是不是生肖和小侯爷的谐音吗,怎么就是长相了,要不要这样可怜。   卫崇荣见君华被自己唬住了,不由失笑,顺便在君华失神的时候把人拉进了自己怀里。   他伸出手,轻轻捧住他的脸,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君华虽然有些怔愣,可他刚刚才错失良机,哪里会放过第二次机会。他抬起双手,环抱住卫崇荣的脖子,青涩却又认真地回应起他的吻来。   两人唇齿交融,吻得如痴如醉,全然没有留意周遭的环境。   当然,王爷和内君都不在府里,也不会有人不长眼,跑到小世子的房里打扰他们。   良久,卫崇荣终于放开君华,贴在他耳边哑声道:“小猴子,我有点想把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提前了,怎么办?”大清早的在屋里亲吻,身体有点反应其实是很正常的。   君华犹自喘息不停,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卫崇荣的话,立即从脸颊红到了耳尖。   他还低了低头,往卫崇荣身下看了眼,随即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呐呐道:“荣哥哥,我去给你拿衣服。”说完转身就跑,再也不看卫崇荣,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卫崇荣傻眼了,他就是说说而已,没想过真的要做什么啊,反正下个月就要正式成亲的,他还没有这样色急,君华跑得也太快了吧,是不是被他给吓到了,他不像这样小气的人啊。   卫崇荣哪里知道,君华之所以跑得那么快,并不是因为被他吓着了,而是不想被他发现,他也有类似的反应,要是再不逃开,两人的洞房花烛之夜,大概真的就要提前了。   君华一去不复返,卫崇荣穿着夜行衣也不能出门,只好在他房里转悠,还四处翻看着,结果一不小心,就把君华放在箱子里的喜服给翻了出来,跟他昨天见过的自己那套大同小异。   毕竟,两人都是男子,虽说君华是嫁到秦丨王府当世子内君,以后要上皇室的玉碟,可是大婚的时候,他是不用盖上喜帕坐到花轿里的,而是可以和卫崇荣一起骑马而行。   卫崇荣把华丽繁复的喜服摊开放到床上,开始脑补君华穿上它的样子。   不料他把大婚的流程都想了一遍,君华还没回来,卫崇荣有点坐不住了。   难道小猴子是真的生他的气了,拿衣服只是个借口,把他困在屋里才是真实目的。   再说卫崇荣武功高强,大白天的,穿着一身漆黑的夜行衣在长宁王府乱窜,不被人看到也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以后不想再来了,否则他是绝对不敢冒着丢脸的风险自己出门的。   可问题是,这里是长宁王府,是君华的“娘家”,他以后怎么可能不来。   卫崇荣无奈了,忧愁地躺回了床上。单是被君华关一天,他倒是无所谓,隔间就是君华的书房,他不会无聊的。问题的重点是,他家小猴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小气,以前都会正大光明和他讨论以后要生几个孩子这种问题的,如今不过是小小的调戏两句就翻脸了,下个月的洞房花烛夜,他忍不住有点担心了。   ☆、第095章 醋意   卫崇荣等啊等,等得快要睡着了,君华终于抱着个打包袱推门而入。   卫崇荣翻身坐起,轻笑道:“小猴子,你这是去哪里给我找衣服了,该不会是让裁缝现做的吧?”不怪卫崇荣出言调侃,而是君华这一趟去的时间,的确是稍微长了点。   君华转身把门关好,抱着包袱走到床前,一边把里面的衣服抖出来,一边解释道:“谁让你没事长那么高的,我们家有谁的衣服是你穿着能合身的,我翻了好久,才凑出这么一身。”   的确,卫崇荣在身高上,一点不像是中原人,姬辛和君情身高相仿,在中原人里头都算是高挑的,君华的身高,也差不多追上他的双亲了,可他就比他们高出了将近半个头。   卫崇荣见君华拿来的是一套全新的锦袍,忙脱下身上的夜行衣打算换上,同时说道:“其实我也不好出门,你随便找身下人的衣服给我就可以了,何必大费周章?”   “啊!你怎么不早说?”君华愣住了,他可是找了许久,才找到他爹这身做得宽大了因而一直没有上过身的衣服,随即又问道:“你为什么不好出门?出了什么事吗?”   卫崇荣一边穿衣一边说道:“昨日我刚进城,陛下就召我进宫了,他问我为何这个时候才回京城,我说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只等着拜堂行礼就好,都说未婚夫夫婚前不宜见面嘛……”   君华弯下腰帮卫崇荣整理腰带,闻言不由叹了口气,卫崇荣这话说的,固然是把卫兰的嘴堵住了,让他不好再追问他逾期回京的事,可另一方面,他也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想到这里,君华不禁叹道:“我原本还在想着,这几天要去哪里玩,如今看来是不用想了,只能天天待在家里,真是无聊死了,陛下到底在想些什么,成天就跟我们过不去。”   说起卫兰,卫崇荣脑海里警铃大作,君华没有怎么提过,可是卫昊给他的信里说过不止一次,卫兰对君华的态度,似乎有些古怪。年初的时候,卫兰更是打着伴驾的旗号,把君华留在了上林苑好几个月,就连姬辛和君情想要见儿子一面都很困难。若非如此,卫昭怎会请旨赐婚,还让君情拿着君雅的亲笔书信去求太后,逼得卫兰把君华放回了家。   卫崇荣绝不怀疑君华对自己的心意,可他担心卫兰心性阴狠,为了对自己进行打击报复,利用和伤害君华,他眼眸微咪,沉声问道:“小猴子,在宫里的时候,陛下没对你怎么样吧?”   “他敢!”君华剑眉一挑,干净利落吐出两个字,随即蹙起眉宇,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荣哥哥,你不信我?”卫兰打着陪读的旗号,经常让他在宫里留宿,虽然他从来没有对他有过无礼的举止,可皇城内外,的确是有不少风言风语,尤其是在帝后关系恶劣,皇帝却不肯另纳嫔妃的情况下。不过君华一向不在乎,他对卫崇荣有信心,知道他不会胡思乱想的,却不料……   眼看君华的脸色都变了,卫崇荣急忙解释道:“小猴子,你别乱想,我不是不信你,我、我是怕……陛下哪里伤到你,他那个人,做事一向不择手段的,难防得很……”   见卫崇荣言辞恳切,君华的神情缓和下来,慢慢说道:“陛下是很喜欢叫我陪他,可他也没对我做过什么,就是和他下下棋、说说话什么的,偶尔在上林苑骑马跑两圈,其他再没有了。”   若非如此,以君华的性子,在宫里哪里呆得住,其实大多数时候,他真的就是陪着卫昊和卫阳读书,和卫兰单独相处的时间,实在少之又少,直到年初的上林巡幸,才说得上是朝夕相处。   君华满心以为,只要他把话说清楚了,卫崇荣就不会再追究了,岂料他的眼神,比之前变得还要深邃,忙伸手扯扯他的衣袖,不解道:“荣哥哥,你在想什么?我们出去用早膳吧。”   卫崇荣回过神来,颔首道:“好啊。”不管卫兰对君华有什么企图,大婚过后,他就带着君华去易州,卫兰再想做什么,也要想想渝京到易州的距离,和他手上的兵马。   两人正要出门,床上一抹耀眼的红色映入君华的眼帘,他顿住了脚步,回身走到床前,惊讶道:“荣哥哥,你怎么把这个给翻出来了,要是搞得皱巴巴的,我到时候可怎么穿啊。”   卫崇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老是不回来,我就四处看看,正好看到了,觉得你穿起来,肯定会很好看。”要不是时间来不及了,他都想让君华现在穿给他看一看了。   君华瞥他一眼,一句话没说,默默收拾起喜服来,动作甚是娴熟。   卫崇荣原是要帮忙的,可他看君华熟练得很,自己贸然出手,搞不好是要帮倒忙的,就是双手抱胸在旁边观看了,还嬉笑道:“小猴子,你是不是试过好多次了,动作这般熟练?”   君华还是不说话,手上的动作却是不自觉加快了,耳根子也是一片通红。   卫崇荣不禁失笑,可又不敢笑出声来,生怕惹得君华不快,忍得很是辛苦。   把喜服折好收回箱子放好,君华拉着卫崇荣的手去了饭厅,姬卉已经在用早膳了,见到他们抬首喊了一声:“秦王世子好,哥哥好,我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就不等你们了。”   “没事没事,你不用管我们,自己吃好就好。”卫崇荣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旋即又问道:“小虎子,你怎么还叫我秦王世子,不是应该改口了吗?这样叫着多生分啊。”   姬卉再次抬头,一本正经道:“你们还没有正式拜堂,到时候改口也不迟。”说完继续埋头吃饭。   卫崇荣顿时一愣,敢情都到这时候了,小舅子还没正式承认他的身份,他得抓紧时间表现了。   卫崇荣在桌边坐下,刚想要给姬卉布个菜,就见他家小舅子喝完最后一口粥,很有礼貌地站起身,向他们告辞了。卫崇荣愣了愣,夹到空中的小萝卜干拐了个弯,到了君华的碗里。   君华礼尚往来,也给卫崇荣夹了块炸得黄灿灿的馒头片,一顿普普通通的早膳,愣是被他们吃得甜甜蜜蜜,看得旁边伺候的小丫鬟们,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一个个纷纷挪开眼。   用过早膳,由于卫崇荣不便出门,君华所有的出游计划都被取消了,两人窝在后院的鱼池边上喂鱼,边喂边说小时候的事情,以及最近两年各自遇到的有趣的经历。   不知不觉,卫崇荣在长宁王府厮磨了一整天,没等他意识到,天色就渐渐黑了,可他却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待上很久,他和君华还有好多的话没说呢,怎么天就黑了。   通常情况下,姬卉出门上课是不在家用午膳的,只有早晚两顿,是在家里用。   今天想着卫崇荣在,他特地请假回来陪他,结果发现自己完全是多余的,他哥还多瞪了他两眼,于是到了晚膳的时候,姬卉宁可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也不陪君华和卫崇荣了。   本来嘛,自家哥哥要嫁人了,哪个做弟弟的能高兴起来,对卫崇荣使点脸色算什么,他不是没生气吗,还乐呵呵地跟他说话,他哥倒好,还没嫁出去呢,胳膊肘就向外拐了。   过几天,等爹爹和父王回家,看他不告哥哥的状才怪,别以为他不知道,秦王世子昨儿夜里就来他们家了,还在哥哥的房里过的夜,要是爹爹和父王知道了,有他们好受的。   这厢,姬卉要在自己屋里用膳不肯出去,另一边,卫崇荣却在和君华打着商量:“小猴子,我看是你中午说话太凶了,得罪了小虎子,他才不肯出来吃饭的,还不快去哄哄。”   “我为什么要去?明明是他有错在先的……”君华嘟囔着嘴满脸写着不高兴。   一直以来,他家弟弟都是又乖巧又听话的,他爹爹就经常说,他还是哥哥呢,竟然没有弟弟懂事,真是不像话。君华很不服气,他怎么就不如弟弟了,小虎子一样有不懂事的时候。   卫崇荣拍拍君华的肩膀,好笑道:“小虎子哪里错了,你说来听听?”   君华认真道:“你不觉得用午膳的时候,他的态度很不礼貌吗?”卫崇荣和他说话,他爱理不理的,给他夹菜,他连声谢谢都没有,脸上的表情活像卫崇荣欠了他多少两银子似的。   卫崇荣忍俊不禁,失笑道:“小猴子,原来你是真的没有看出来啊,我还以为你是逗着小虎子玩呢,哈哈!小虎子不喜欢我不是很正常吗?他觉得我抢了他的哥哥呢,在吃我的醋。”   “真的?!”君华愣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卫崇荣的话貌似有几分道理,可是姬卉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子,性情又是一贯稳重的,也会有这样犯傻的时候。   “当然是真的。”卫崇荣的眼神异常肯定,“所以才让你去哄啊,小孩子嘛,难免都有任性的时候,再乖再听话的也不例外,你去说两句好话,很快就会没事的。”   君华想了想,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我去看看好了,荣哥哥,你等着我。”   “去吧。”卫崇荣朝他挥挥手,“我等你们一起用晚膳。”   ☆、第096章 迎亲   姬卉平日里并不是个爱使性子的人,偶尔任性起来,却叫君华手足无措,好说歹说了小半日,才把弟弟重新拉回饭桌上,并且向他保证,绝对不敢再对他凶了。   一个心有歉意,一个有心讨好,君华和卫崇荣丢开了午膳时的缠绵劲儿,一个比一个更对姬卉热情,搞得姬卉不得不出言告饶:“哥哥,荣哥哥,你们还是像中午那样好了……”   姬卉终于承认,自己和那两位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专心致志对付起自己来,真心是让人吃不消,还是让他们继续打情骂俏比较好,虽说有点碍眼,好歹不影响什么。   见此情形,君华暗自松了口气,总算不用担心小虎子在爹爹面前告状了。   用过晚膳,卫崇荣还在长宁王府逗留了许久,直到宵禁时间,才换上夜行衣打算出门。   君华说是送他,也换了身深色的袍子,两人仗着轻功好,大摇大摆出了门。   这一送不要紧,君华直接把自己送到秦丨王府去了,两人轻手轻脚摸进了卫崇荣的院子。   “得了,你也不用走了,不然我还得送你一趟,送来送去的,可就没完了。”本来嘛,他们都是男子,两家又是熟得不能再熟,久别重逢肯定是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的,偏偏他在卫兰面前说了那样的话,搞得现在只能偷偷摸摸的,好在以他们的轻功,绝对不会被人抓住在一起的把柄就是了。   君华捂着嘴笑,却不说话,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过要回去。   比起长宁王府,秦王丨府的喜庆色彩更浓厚,随处可见红色的灯笼和蜡烛,卫崇荣的屋子在他回来之前已经被人装饰一新了,要到新婚之夜才能入住,所以他和君华暂时只能在厢房落脚。   君华坐在窗前的炕上,视线不停地向外瞄去,他看的是他们大婚时的新房。   注意到了君华的动作,卫崇荣笑道:“想不想过去看看,据说已经全部收拾好了。”   君华一脸写着好奇,却是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留点惊喜到最后比较好。”   卫崇荣听他这样说,也不勉强,再说是新房,其实他们也住不了几天的。   你来我往的逍遥日子没有过上几天,君情从西城大营回到王府,尽管姬卉很有义气地没告哥哥的状,但是君华过去数日的表现,他们家下人都是知道的,君情一问便知。   于是,卫崇荣悲剧了,君华被君情禁足了,不得走出王府半步。卫崇荣在卫昭面前叫苦,结果被他爹给削了,卫昭的原话是这样的:“要是将来菲菲和人订了亲,有个臭小子连几天都等不得,天天不是上我家赖着,就是把我闺女拐出门去,甭管他是谁家的,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才怪。”   卫崇荣闻言怔住了,虽说君华不是女子,受到的限制不会有那么多,不过君情此时看他的心情,多半就是卫昭说的那样,他还是老实点比较好,免得把“岳母大人”给惹火了。   所幸此时距离大婚只有不到半个月,咬牙忍一忍,很快就熬过去了。   自从那日召见过卫崇荣之后,卫兰一直很安静,没有再给卫崇荣找过任何麻烦。虽然这有点不符合卫崇荣的设想,但是喜事当头,卫兰不出来捣乱,他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迎亲前一日,君华的嫁妆送到了秦丨王府,卫崇荣闻讯整个人都呆住了。   良久,他才磕磕巴巴地说道:“还有嫁妆这玩意儿啊?”他此前完全没有想过。   卫昭失笑道:“当然会有了,亲王世子成婚,世子嫔或者内君的嫁妆,本身就是有定数的。姬家和君家又都是极富有的,华儿的嫁妆啊,起码超出定数好几倍。”   长宁王府和昭阳侯府都很有钱,卫崇荣早有耳闻。毕竟,长宁王府是皇朝的开国元勋,数百年积累下来,家资不可小觑,谁让姬家的人丁一向不丰呢,分家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昭阳侯府传到君情只是第二代,可惜架不住兴祖皇帝对君家的厚爱,一再添加他们家的食邑,加到了让世人瞠目结舌的地步还不够,还下旨后世之君,无故不得削减,否则就是不敬先帝。   卫崇荣抱着好奇的心态,翻看了下君华的嫁妆,然后彻底被震住了。   只看数量,没什么好惊奇的,就是一百二十八抬,以亲王世子内君的身份来说,算是合格。   不过这份嫁妆的实质,就显得很有内涵了,卫崇荣粗略算了下,差点以为自己算错了。   原来明天之后,他就是个标准的穷人了,他的那点俸禄,在君华的嫁妆面前根本不够看啊。   那天晚上,卫崇荣躺在厢房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当然,他不是在担心以后银子不够用了找小猴子要拉不下脸,而是活了两辈子好几十年第一次成亲,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前世,卫崇荣的世界里只有卫阳,除了他,再也无暇顾及别的。   重生后,他的身体变回了小孩子,而且成天忙于改变命运,也不会去想这种遥远的事情。   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推移……   这个世界的发展轨迹,完全脱离了卫崇荣的未知,他重新回到了普通人的定位。   而他从小发誓要宠爱的孩子,却在有一天突然告诉他,他爱上了他。   卫崇荣没有挣扎太久,就选择了接受这段感情。   因为他亏欠的,是前世的君华,而他爱上的,是今生的君怀熙。   恍惚之间,卫崇荣听到有敲窗声响起,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没有起身。大半夜的,谁会闲的没事来敲他的窗户,他明天就要成亲了好不好,休息不好有了黑眼圈可就不妙了。   谁知那人锲而不舍,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耐心好得叫人刮目相看。   卫崇荣又是个不爱留人在房里过夜的,想叫人过去把人打发走都不行,只能自己亲自出马。他抬手揉揉眼睛,摇摇晃晃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低声问道:“是谁啊?”   “阿殷,好久不见。”那人的声音清亮悦耳,听着格外的耳熟。   卫崇荣陡然睁开双眼,愕然道:“小猴子,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明天就是大婚之日,君华那边一早起来就要准备,他夜里不睡觉,跑到秦王丨府来找他做什么。   不对……   他叫的是阿殷,而不是荣哥哥。   他四岁就改了名字,君华比他小了五岁,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用过伊殷这个名字。   卫崇荣醒过神来,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怀熙,是你么?”   君华眨了眨眼,眼神中写满困惑:“阿殷,你刚才叫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卫崇荣急急摆手,心里却在想着,他这是在做梦吧,他梦到了前世的君华,“怀熙,你如何到这里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只见君华摇摇头,不解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好像是从墙上跳下来,然后就到了这里,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可我有种感觉,你就在屋子里,所以我就来敲门了。”   卫崇荣浑身一震,他想起了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梦。梦里,君华和卫若联手,把卫阳干掉了替他报了仇,随后君华就是从高高的城墙上跳了下去……   君华见他迟迟不语,四下扫视一眼,好奇道:“阿殷,你要成亲了吗?”整个院子都是一片红色,红得有些刺眼,让他看了以后,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   卫崇荣默然颔首,天亮之后,他就要去长宁王府迎亲了……   君华面色一沉,突然向后退了一步,他的眼中闪过卫崇荣看不懂的色彩。   卫崇荣还想说些什么,突然感觉有人在身后推他,不禁回身看去。   “世子爷,天快亮了,你该起床梳洗了,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要是迟到了,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原来是东方,他正侧身坐在床边,使劲推着卫崇荣,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   卫崇荣翻身坐起,想起那个逼真到不行的梦境,神情有些恍惚。没等他把思绪整理清楚,东方就拍了拍手,一群小丫鬟鱼贯而入,把他围了起来,有条不紊地进行起各自的工作。   等卫崇荣回过神来,她们已经帮他梳洗完毕,换上了一身簇新的大红喜服。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卫崇荣晃了晃脑袋,把所有的纷扰甩了出去。往事已矣,多想也是无用,今日是他和君华有生之年最重要的日子,他可不能搞砸了,日后追悔莫及。   卫崇荣勾唇一笑,抬腿出了门,准备带人前往长宁王府迎亲去。   ☆、第097章 离家   长宁王府,此时正是一片混乱,君华的乳母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叹气道:“我说小世子,昨夜不是让你早点睡吗,怎么搞成这样,看看你的黑眼圈,待会儿能好看么?”   虽是紧张地一夜未眠,可君华的精神却是好得不能再好,他摇着乳母的手,撒娇道:“我有早点睡啊,可就是睡不着,我有什么办法,人家是第一次成亲,紧张也很正常嘛。”   乳母甩开他的手,挑眉道:“谁不是第一次,难不成你还想有第二次?”明明是长宁王和昭阳侯的嫡长子,日后顺理成章就有爵位可继承,偏偏要把自己嫁出去,乳母想想很是无奈。   君华眨了眨眼,吐舌道:“我可不要第二次,我就认准荣哥哥一个了。”说完看看镜子的自己,向乳母求救道:“奶娘,你别走啊,快帮我想想办法,我这个样子没法见人的。”   君华的乳母姓何,体型稍微有些胖,平时走路慢腾腾的,此刻却是风一般地卷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卷了回来,喘气道:“小世子,你别着急,我这不正在帮你想办法吗?”   “什么办法?!”看着何氏手里拿的东西,君华眼皮一跳,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何氏不由分说,拉着君华就在镜子前面坐下,笑道:“还能有什么办法,当然是用粉遮掉了。”   亏得王爷和侯爷大方,她家闺女用的,都是上好的胭脂水粉,拿来救场正好,不然王府的主子没有一个是女的,好点的胭脂水粉都没有,那就有点搞笑了。   预想成真,君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抗拒道:“奶娘,不会被人发现吧?”男子嫁人和女子不同,不盖盖头,也不化妆,要是被人发现他脸上的脂粉,比黑眼圈更丢人啊。   “不会的不会的,小莲的这个脂粉好得很,涂上去就跟没涂似的。”何氏不容君华挣扎,直接往他脸上开始招呼,那两个明显的黑眼圈,看着真是太碍眼了。   君华闻言腹诽道,既然跟没涂似的,那还涂它做什么,不过他也没动,任随何氏在他脸上涂抹,能不着痕迹地遮过去最好,实在不行,他再洗把脸也是来得及的。   好在何氏所言不虚,经过她的妙手改造,君华眼下的黑眼圈果然淡多了,不留神根本看不出来,至于涂上去的脂粉,的确是很不明显,除非贴近了脸看,否则看不出来。   君华满意地笑了笑,抬腿去了前院的锦瑟堂,好些天没见到卫崇荣,他有点想他了。   君情和姬辛第一次嫁儿子,郁闷的心情远甚于喜悦,见到君华一脸笑意,就更显纠结了。   按照他们原先的设想,儿子生来就是要娶媳妇进门的,姬家和君家的人丁都不兴盛,不多生几个孙子怎么行。可惜君华一意孤行,十四岁就服食了素云丹,让人有些无可奈何。   君华服素云丹的事,姬辛当时还不知道,后来晓得了,简直是暴跳如雷,为什么他儿子要把自己嫁出去,都没人提前跟他说一声,害得他连反对的话都没有机会说。   对此,君情的说法如下,君华的性子是姬辛宠出来的,他从小到大,不管提出什么要求,姬辛都没有反对过,嫁人这种事,想必也是反对无效,早点告诉他,于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若是处理不慎,反而不利于他们的父子关系,所以他就保密了,暂时没有跟他说。   姬辛闻言沉默了许久,最后选择了默认。如果君华看上的是其他人,管他是先斩后奏,还是斩了都不奏,他一定要站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的,不过那个人是卫崇荣,他勉强也就接受了。   毕竟,卫崇荣宠爱君华的程度,真的是一点不比他差,更重要的是,他是卫昭的儿子。   君华走到君情和姬辛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稽首道:“孩儿拜见父王、父亲。”   姬辛抬了抬手,忙道:“儿子,快起来,过来说话。”他辛辛苦苦养了十七年的儿子,马上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他现在说反悔的话,还来得及嘛,姬辛突然萌生了这样的念头。   “父王!”君华笑嘻嘻地起身,走到姬辛身边坐下,“你不要这样嘛,我以后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这个样子的话,我会舍不得离开的,来,笑一个给我看看……”   “去去去,少来这一套。”姬辛一眼看穿了他儿子的心思,“我真要敢说让你不嫁了,你立马就能跟我翻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   君华悻悻一笑,并不接姬辛的话,转而问道:“小虎子呢,他去哪里了?”   姬辛闭口不言,君情淡然道:“迎亲的时辰快到了,他去前门拦轿了。”   “哦。”君华轻轻应了声,脸色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波动。   姬辛挑眉笑道:“你不担心么?我听说小虎子做了很充分的准备。”他还暗中给小儿子支了不少招,虽说把大儿子嫁出去已成定局,可是能给未来儿婿添堵,他还是很乐意的。   君华摇摇头,笑得一脸坦然:“我相信荣哥哥,他不会让我失望的。”拦轿不过是个仪式,昭显娘家对子女的重视,哪有真把人拦住不给进门的道理,实在不成,也能红包开门的。   姬辛长叹了口气,连声说道:“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啊……”   君华哭笑不得,蹭到君情身边坐着去了:“爹爹……”   君情笑意微露,正色道:“华儿,选择是你自己做的,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后悔。”   君华郑重地点了点头:“爹爹,我会的,我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后悔的。”   正如君华所料,不管姬卉的态度有多坚决,吉时一到,他都不得不放了卫崇荣进门。   看着气鼓鼓的弟弟和他手里数量不菲的红包,君华心情大好,笑着望了卫崇荣一眼。   卫崇荣疾步走到君华身旁,低声叫了声:“怀熙。”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君华笑而不语,只是反握住卫崇荣的手,稍微用了些力。   卫崇荣唇角微扬,迅速放开君华的手,和他并肩走到君情和姬辛跟前,双双跪了下去。   大衍婚俗,新郎上门迎亲,是要对岳父岳母三跪九拜的,这一跪拜,就意味着经过对方的允许,正式带走了他的儿女。便是卫家的皇子,这一条也不例外,只有皇太子,无需遵守此例。   君华也是要跪拜的,原因却和卫崇荣不同,他是要跪别双亲,从此离开家门了。   别看君华此前一直乐呵呵的,就恨不得快点嫁出去,真对父母行了跪别之礼,眼尾也是不禁红了。   不过大衍没有哭嫁的习俗,无论男女,嫁人的时候都是不能掉眼泪的,否则就是不吉利。   君华眨眨眼,扯出一个不是很好看的笑容:“父王,爹爹,我们这就走了。”   卫崇荣忙不迭地表示,以后绝不会让君华受到一点委屈的,欢迎君情和姬辛随时上门监督。   出了长宁王府,卫崇荣和君华双双跨上马背,往秦丨王府而去。   姬家数代单传,五服无亲,君家的族人都在琅琊,而且君情和他们素来也少有联系,他在京城唯一的亲人就是太后,君非离赐了君华的第一抬嫁妆,却不可能亲自前来长宁王府。   因此姬家的送亲是很简单的,都是自家人在场,秦王丨府就不同了,卫昭是兴祖皇帝的嫡子,是当今的皇叔,不说朝中的同僚,单是宗亲,就多到不计其数的程度。   迎亲的队伍走得很慢,卫崇荣骑在高头大马上,优哉游哉和君华说着话:“小猴子,已经有一群人在府里等着要灌醉我了,你可得帮我挡着点,不然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其他人都是步行,只有卫崇荣和君华骑马,他们贴得很近,卫崇荣说话的声音也很低,没有被旁人听去的可能,不过君华想到前几天君情塞给他的春宫图,还是不禁红了脸。   半晌,他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要是荣哥哥你都扛不住,我就只有乖乖躺平了。”   以前在庆佳的时候,他们经常会小酌一番,君华素来自认为酒量不错的,可惜每次他都喝得醉眼朦胧了,卫崇荣还是十分清醒,搞得他完全摸不准,他的酒量究竟有多好。   “啊?!”卫崇荣怔住,他的那帮损友不仅会灌他,他们也不会放过君华的好不好。   见卫崇荣面露失望,君华忙道:“荣哥哥,没事的,我装醉好了,保证不会……”一辈子就一次的洞房花烛夜,要是直接睡过去了,想想都会心塞,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098章 旧人   其实,以卫崇荣秦王世子的身份,即便是婚宴这样的场合,敢正大光明灌他酒的人也不多。   无奈他的皇帝祖父太过强悍,愣是在花甲之年给他添了两位小皇叔,卫昊年龄小,辈分高,又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怎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肯定是不把他放平决不罢休的。   有了卫昊领头,卫若、卫英几个也不会示弱的,他们一拥而上,倒霉的可不就是卫崇荣,一想到自己待会儿的处境,卫崇荣就忍不住眉头直跳,小猴子要装醉,他是不是也该学学呢。   果不其然,拜过天地以后,婚宴正式开始,卫昊率先找上了卫崇荣,要他先干三杯为敬。卫昊是长辈,他给卫崇荣道喜,都不能说是敬酒,卫崇荣哪有拒绝的理由,只能来者不拒。   让卫崇荣没想到的是,卫昊之后,下一个等着灌他的人,竟然是卫阳。   卫阳双手执杯,高高举起,小声道:“荣荣,新婚大喜,百年好合。”说完一饮而尽。他和卫崇荣向来不熟,今天会来参加他的婚宴,一半是因为君华,另一半则是卫昊的强迫。   卫崇荣傻眼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卫阳叫他“荣荣”,还给他道贺,真是太神奇了。   刚重生飞那几年,卫崇荣对卫阳十分介怀,甚至动过掐死他的念头,不过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付诸于实践。后来,巫蛊之祸没有发生,卫明的太子位也没有被废,卫阳和卫昊一样,都是普普通通的小皇子,而且还不如卫昊得宠,卫崇荣就渐渐把他抛开了,如今的卫阳,已经绝对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了,他也不可能找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报仇,大家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在卫崇荣的刻意回避下,过去十几年,他和卫阳的见面机会少得可怜,仅有的几回还都是宫廷宴会,诸多皇室宗亲欢聚一堂,两人单独接触的次数始终为零,更别说有什么交情了。   倒是君华,陪着卫昊和卫阳读了两年书,跟卫阳的关系都比卫崇荣要熟些。   卫崇荣犹豫了下,向卫阳道了谢,举杯饮尽杯中的酒。卫阳羞涩地笑笑,转而去找君华说话了,这个侄儿的眼神好严肃,他有点怕他,说话都不敢太大声了,还是避开点为妙。   反而是卫昊,见卫崇荣只喝了一杯酒,立即跳了出来,说他不公平,应该也喝三杯才对。卫崇荣不想反驳,又想到他只有两位小皇叔,老老实实又喝了两杯,算是把卫昊打发了。   酒过三巡,君华感觉势头不妙,扶着额头往卫崇荣身上一倒。卫崇荣心领神会,当即把人横抱起来,说他先把君华送回房休息,回头再来陪各位喝个痛快。   君华耍赖耍得如此正大光明,众人都是意想不到,卫昊刚嘀咕了句“他的酒量没这么差啊”,卫崇荣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抱着君华从设宴的正堂消失了。   回到新房,君华立马睁开眼睛,从卫崇荣怀里跳了下来,连声说道:“好险,幸亏我反应够快,再让他们灌下去,我就得真醉了……”卫家的宗亲,数量实在是太庞大了。   卫崇荣倒了杯凉茶一口气喝下去,羡慕道:“小猴子,你是逃脱一劫,我还得回去应付阿若、阿英他们呢。”好在他的几位堂兄弟都还没有成亲,他以后总有机会报复回来。   君华大大咧咧在床上坐下,顺手抓起洒在锦被上的桂圆、花生吃起来,边吃边问道:“荣哥哥,你不会被人抬回来吧?”他父王和爹爹成亲的时候,他父王就是被人抬进新房的。   卫崇荣失笑道:“当然不会。小猴子,你悠着点,别把床上的干果都吃完了,那是要讨口彩的。你要真的饿了,我马上吩咐小厨房给你做点吃的送来。”   君华晃了晃腿,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知道,不就是‘早生贵子’吗?我把东西都吃下去,说不定更有效呢。”不知是饿了还是怎地,君华觉得今天的干果,吃着格外香甜。   见此情形,卫崇荣干脆不管君华了,直接吩咐人给他做了吃的,随即回了正堂。   许是在他离开的期间,卫昭跟人打过招呼,反正卫若、卫英等人再见到卫崇荣的时候,气势明显不如先前,卫昊和卫阳干脆就被卫昭叫到身边去了,没空再来围攻卫崇荣。   卫崇荣幸运逃过一劫,赶紧向卫昭投去了感激的一瞥,看来他是不用再装醉了。   半个时辰后,卫崇荣回到新房,步伐沉稳,眼神清明。君华解决完了床上的红枣、花生等物,正坐在桌边喝粥,见到卫崇荣进门抬眼朝他一笑:“荣哥哥!”   卫崇荣走到桌边坐下,张嘴道:“小猴子,我也饿了。”婚宴的菜色丰富至极,可他从头到尾,连一口菜都没有吃上,尽被人逮着灌酒了,已经饿得是前胸贴后背了。   君华大方地把自己面前的粥碗推了过来,启唇笑道:“荣哥哥,给你。”   卫崇荣却不抬手,只用眼神向君华示意。君华无奈,只能拿起勺子喂他,同时嘀咕道:“你要不要这么懒,刚拜了堂就开始使唤我了。”不过他说归说,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   卫崇荣笑而不语,吃得津津有味。说来也怪,他和君华明明是一起长大的,口味却是南辕北辙,君华嗜甜,也嗜辣,可他却是甜辣都不沾,两人每次一起吃饭,基本都是各吃各的。   就说君华刚才喝的芙蓉粥,是卫崇荣特别叮嘱小厨房的人多加了糖的,要是平时,他连尝都不会尝,不过今天不一样,卫崇荣心情大好,有情饮水饱,吃什么都无所谓。   半碗粥喝完,君华知道卫崇荣肯定还没吃饱,站起身道:“荣哥哥,你还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的人给你做。”那么甜的一碗粥,真是难为卫崇荣了,竟然把它全都吃下去了。   卫崇荣摇摇头,认真道:“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就想吃你。”   君华怔在原地,一脸发懵的表情。片刻,他反应过来,脸上染上一片红晕:“荣哥哥,天还没黑……”君华话没说完,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他觉得自己这话有点煞风景了。   “谁说一定要等天黑的,小猴子,你不知道*一刻值千金吗?”   不等君华抬头,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人腾空抱起,他笑了笑,伸手环抱住卫崇荣的脖子,低语道:“我知道的。”知道归知道,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还是忍不住紧张之情。   卫崇荣把君华抱到床上,俯身亲吻他的唇,同时伸手拉下床帐,挡住了账内的春丨色。   ……   翌日,天蒙蒙亮,卫崇荣就睁开了双眼,看着身旁蜷成一团的君华,他的唇角向上扯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看来昨夜他是有点不知收敛了,把小猴子累成那样,都不肯抱着他睡了。   卫崇荣俯下身,在君华唇角偷了记香,就起身去净室梳洗了。他一边洗一边愉快地哼着小曲,小猴子真是太有意思了,明明害羞地要命,却又很主动,让他简直是喜欢到不行。   卫崇荣尚未梳洗完,就听到外面传来君华的惊呼,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疾步冲了出去,连声问道:“小猴子,你怎么了?”好端端在屋里,能出什么事呢。   只见君华坐在床上,低头看着自己赤丨裸的身体上青青紫紫的痕迹,满眼写着不知所措。   卫崇荣以为君华是在害羞,调侃道:“小猴子,我们都是一家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君华陡然抬起头来,却因动作太大牵扯到了某处,不禁蹙了蹙眉,讶然道:“阿殷,这是……”变化来得太突然,也太离奇,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阿殷……   卫崇荣想到了前夜的梦,脸色顿时变了,难道说……   那不仅仅是一个梦?   “阿殷?”见卫崇荣迟迟不语,君华又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卫崇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你是怀熙是不是?告诉我,今年是哪一年?”   “……太平十九年。”卫若虽然取代了卫阳,可是改元却要等到明年。   刹那间,君华也明白哪里不对了,伊殷已经死了,死在太平十六年,他怎么可能会看到他呢。   “我是在做梦是不是?”同样的梦,他做过好多次,这次却是最真实的。   卫崇荣浑身一震,说不出的寒意席卷全身,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人也是君华,是前世为他付出许多的君华,可是小猴子呢,他的小猴子去哪里了……   ☆、第099章 请安   良久,卫崇荣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怀熙,你没有在做梦,我们的确又见面了。”   君华直直看着卫崇荣,眼中有些许警惕的神色闪过,虽然是他熟悉的容颜,可眼前的伊殷,身上充满了让他感觉陌生的气息,他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卫崇荣见状,继续说道:“今年是宝丰二年,当今天子讳‘兰’。”   卫兰?!思太子的嫡次子……   君华闻言面呈愕然,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死于永嘉五十年的巫蛊之祸。   不对,如果卫兰能登上皇位,那么当初的巫蛊之祸,很有可能就不是像他知道的那样。   卫崇荣略顿了顿,接着道:“永嘉五十二年,皇祖父驾崩,皇伯父继位,改元泰安。泰安八年,太子卫萱遇刺身亡,第二年,皇伯父驾崩,当今继位……”   听着卫崇荣的话,君华迅速在脑子里进行着换算,并且得出一个结论,他今年十七岁,他回到了十年之前。只是这个世界,和他本身经历过的,似乎有着很大的不同。   以前他和卫崇荣的关系,一直是忽近忽远,他拼命靠拢,他拼命后退,始终保持着让人尴尬的距离。可是如今,君华再是搞不清楚前情,也不会看不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再说屋子里到处贴着大红的喜字,烛台上的龙凤花烛也未燃烧到底……   见君华始终保持沉默,卫崇荣犹豫片刻,提醒道:“怀熙,时辰不早了,你赶紧梳洗下,父王虽然不会介意我们请安迟到,可是下午还要进宫的,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秦王殿下?!”君华又是一愣,原来不止巫蛊之祸没有发生,秦王也顺利回国了。   卫崇荣默然颔首,这个世界和原来有着太多的不一样了,他短时间内没法一一给君华说清楚,而且他很担心,前世的君华回来了,他的小猴子怎么样了,他不会永远消失不见吧。   他重生的时候只有三岁,原来的小伊殷不能说没有独立的意识,但他只在最初的时候感受过他的些许情绪,后来这具身体,就是完全被他操控了。   君华却不一样,他已经十七岁了,有着和前世完全不同的性情,他会不会……   卫崇荣正在想着,从床上下来的君华突然发出很低的一声“呀”,他下意识抬头看去,却听君华轻声说道:“我的脚……”他刚走了两步就发现了,自己的脚是完好无损的。   卫崇荣走到床边,拿起件衣裳给君华披上,低声道:“怀熙,你先去梳洗,有事我以后慢慢给你说。”要是他家小猴子,他直接就能把人抱进去了,不过现在,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君华轻轻应了声,心情很是复杂,他发现自从卫崇荣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的态度就变得很生疏了。之前,他刚从净室出来的时候,说话的语调都是向上飞扬的,透出无尽的喜悦。   趁着君华打整自己的工夫,卫崇荣帮他把待会儿要穿的衣服整理好了,然后就发现,他犯了个曾经犯过的错误,去净室的时候没拿衣服,表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卫崇荣叹了口气,拿起君华的里衣走到净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怀熙,我能进来么?”君华“嗯”了一声,卫崇荣推门进去,帮他把里衣放到浴桶旁边的架子上。   君华掬水洗了把脸,抬首道:“阿殷,谢谢。”   卫崇荣垂眼看地,片刻方道:“我已经改名字了,姓卫,名崇荣,小猴子从小到大都是叫我荣哥哥。”且不说卫昭不喜欢伊殷这个名字,就是君华突然换了称呼,旁人也会奇怪的。   君华愣了愣,随即方道:“我知道了。”原来他没有听错,卫崇荣之前就是这么叫的。   卫崇荣转身往外走去,君华突然又道:“为什么叫……小猴子?”   “因为你是昭阳侯府的小侯爷,你的生肖又是猴。”说起君华的小名,卫崇荣很得意。   “我是小侯爷?!”君华再次怔住了,从他有记忆起,他就已经是昭阳侯了。   卫崇荣已经走到门口,听到君华惊讶的声音便站住脚步,温言道:“后日回门,该见到的人,你都会见到的。”只是在此之前,他们必须通好气,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马脚来。   君华没有说话,整个人激动到不知所措。他生来就母不详,两岁那年又没了爹爹,从小在宫里长大,虽说卫夙很疼爱他,可他毕竟是皇帝,陪他的时间有限,而且他也很快就离开他了。   卫崇荣是唯一对他好过的人,所以他被卫阳赐死以后,他不惜勾结卫若,毒杀卫阳,篡夺皇位。   大仇得报,他再无所求,能够重新见到卫崇荣,他以为已经是上苍对他的最大恩赐,可他没想到,在这个他不熟悉的世界里,君情竟然也还活着,他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与君华的雀跃之情相比,卫崇荣却是愁绪万千,他不但要担心小猴子能不能回来的问题,还担心君华会不会在卫昭、君情等人的面前露陷,毕竟他两世的性格,真的是大不相同。   不多时,君华从净室出来了,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短短一刻钟,他发现了许多这个身体和原来的不同,不仅腿脚是完好的,身量也要更高些,身体更结实,内力也更深厚。   他能想象得到,这个是从小被人宠爱的孩子,方方面面都被人照顾和教导得很周全。   卫崇荣不在里间,他的衣服整整齐齐摆放在床上,君华走到床边,慢慢穿戴起来。   他刚穿好,卫崇荣的声音就从外间传来:“怀熙,收拾好没有,过来用早膳了。”   新婚期间,世子夫夫的早膳很丰富,琳琅满目摆了一张桌子,君华走到桌边坐下,看了半晌却找不到可以下筷子的地儿,不是太过甜腻,就是口味太重。   卫崇荣见他迟迟不动筷子,先是有些莫名,后来才反应过来:“怀熙,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要不要……”他隐约有点印象,前世的君华好像是爱吃比较清淡的味道。   君华摆了摆手,忙道:“不用换了,这样就很好。”看卫崇荣的表情他就能猜到,桌上这些甜食,都是他原来爱吃的,突然口味大变,其他人看了会很奇怪吧。   卫崇荣略显怀疑地眯了眯眼,那些甜得让人掉牙的东西,就只有卫昭和小猴子喜欢,让他凑合,绝对是做不到的,换成君华的话,他有点担心他能不能接受。   君华舀了一碗玉米百合粥,抱着视死如归的勇气喝了一口,却意外地发现味道还不错,虽然很甜,却不会让人感觉发腻,再尝其他的食物,竟然也觉得很不错,于是大快朵颐。   卫崇荣看得惊呆了,后来转念一想,这是小猴子的身体,口味随他也很正常。   两人用过早膳,卫崇荣见时间还有富余,带着君华回到内室,着重给他介绍了秦王丨府的近况,以及小猴子以往和卫昭、霍菲菲的相处情景,听得他眼神都发直了。   君华陡然意识到,卫崇荣口中的小猴子,分明就是另一个人,一个他不熟悉的人,而不是他以为的自己的过去,难怪卫崇荣对他,温文有礼又保持着足够的克制和疏离。   他没有时间去羡慕过去的自己,就已经意识到自己面临着怎样的窘境。那个率真的热情的坦诚的幸福的小猴子,大概不是他能装出来的,他从来就没有过那样的心境。   卫崇荣见君华面露难色,忙道:“怀熙,你别担心,实在不能应对就推说身体不舒服。”   君华轻轻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卫崇荣竭力掩饰的那种焦灼情绪。   秦丨王府的正殿,卫昭用过早膳就带着女儿等着了,霍青阳陪坐在旁,见卫昭一脸的期待,不由笑道:“殿下,还没到时辰呢,要是荣儿以为自己迟到了,会被你吓着的。”   卫昭瞥他一眼,挑眉笑道:“你想太多了,武安侯。”他家儿子儿婿什么性子,他还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被吓着,不过他们挨到最后一刻才来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是新婚之夜嘛……   霍菲菲坐在霍青阳怀里,先是扭头看看她爹,再看看卫昭,不解道:“爹爹,父王,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们为什么叫得这么客气,好奇怪哦,你们是吵架了吗?”   卫昭失笑道:“这个问题你要问你爹,是他先叫我殿下的。”他不过是以牙还牙而已。   霍青阳笑而不语,搞得霍菲菲莫名其妙。过了片刻,她从霍青阳腿上滑下来,朝着殿外跑去,边跑还边喊道:“我去看看哥哥和华哥哥来了没有,马上就回来。”   殿内再无旁人,霍青阳讨好地朝着卫昭笑了笑:“阿昭,我……”   卫昭抿了抿唇,勾唇笑道:“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了呢,青阳。”   霍青阳刚要开口,就见他家闺女蹬蹬蹬跑了回来:“父王,哥哥他们来了。”   于是,霍青阳闭口不言,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他就是个观礼的,还是不要喧宾夺主的好。霍菲菲跑回霍青阳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少时,卫崇荣和君华步入正殿,两人的步伐都很稳健,表情也很严肃。   ☆、第100章 交错   “孩儿拜见父王,给父王请安。”卫崇荣和君华双双跪倒,异口同声地说道。   卫昭略略颔首,接过君华奉上的茶水抿了口,就让他们起身了,还一人塞了个大红包。   霍菲菲见君华微微低着头,几乎没有说话,不禁小声地问霍青阳:“爹爹,华哥哥今天好安静哦,他是不是害羞了?”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原来君华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过去两年,卫崇荣虽然远在易州,可君华来秦王丨府的次数却不少,霍青阳亦见过他很多回,发现他今日比起往常是要显得沉稳了些,不过想到他和卫崇荣刚成了亲,霍青阳倒也不以为意,只是轻轻揪了揪女儿的耳朵,用传音入密的工夫说道:“菲菲,你别乱说话,那可是你嫂子……”   霍菲菲抬手捂住耳朵,低声道:“华哥哥肯定不想听到我这样叫他的。”   霍青阳功力深厚,尽管近在咫尺,可卫崇荣和君华都没听清,他对霍菲菲说了什么,反而是霍菲菲的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卫崇荣闻言握紧了君华的手,还扭头冲他笑了笑。   君华其实也很清楚,他过于沉默容易引人怀疑,可他担心自己要是开了口,会更快地露出破绽,只听卫崇荣说的那些,他都觉得不是自己能做出来的事情,只能努力降低存在感了。   但是卫崇荣随后的举动,还是让他感到窝心,原来他是知道他的忐忑不安的。   卫昭同样察觉到了君华的拘谨,可他并未多想,还用眼神询问卫崇荣,他昨夜是不是太过分了。卫崇荣不能否认,也不好承认,只得微笑以对,尽量把卫昭的思维往岔路上带。   由于晚些时候还要进宫向太后请安,卫昭没有久留卫崇荣和君华,问了他们几句话,就让他们回了自己的院子,反正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等君华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再聚拢也不迟。   回到新房,见卫崇荣长出口气,君华自责道:“我做得很糟糕,是不是?”不要说卫昭和霍青阳了,那么短短一会儿的工夫,就是卫崇荣的小妹妹,都看出他的不一样了。   卫崇荣苦笑道:“要你模仿小猴子的性子,也是难为你了。”说真的,也就他回来的时候还是小孩子,还是不被人关心的那种,性情上有些小变化,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   君华却是打小被人宠着长大的,而且性格特别外向,他哪天稍微安静点,就会有人怀疑他身体不舒服或者是心情不好,可他的前世,又是那样的环境长大的,怎么可能学得过来。   见卫崇荣面有忧色,君华黯然道:“阿……阿荣,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也不知道小猴子去了哪里,不然等我见过爹爹以后,我可以马上消失的……”   虽然卫崇荣一句也没有说过,可他看得出来,他的眼里心里,都是那个小猴子。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是自己,可他真的好羡慕他,他梦寐以求的所有东西,他都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怀熙,你别这样说……”卫崇荣一心想要小猴子回来,这话不假,可是小猴子回来了,现在的君华怎么办,他会彻底消失吗,卫崇荣有点不敢想下去,他不欠小猴子什么,可他欠他。   喝下鸩酒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欠君华的太多了,可能永远还不清,甚至没有机会还。   因此今生,他才会那样宠着君华,只要是他有的东西,他都愿意给他,无论什么。   沉默许久,君华方问道:“太后是什么性子的人,我们进宫需要注意什么?”虽说大家都姓君,可在君华的记忆里,君非离去世得很早,他没有见过他的印象,对他的性格也不了解。   卫崇荣抬起头,淡然道:“太后喜静,皇伯父驾崩后多与诗书为伴,我见他的次数也不多,只要恪守礼节就行。”君非离和君华的接触不算多,进宫请安不过是按部就班。   君华略加思索,又问道:“当今陛下呢,我们是否需要面圣?”   “陛下极不喜欢我,如果没有必要,他是不会主动召见我的。”   君华挑了挑眉,似是有些惊讶,随即问道:“我爹爹呢,他是怎样的人?”进宫问题不大,君华想到了后日的回门,他对君情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也没想好见到他该如何自处。   卫崇荣略微组织了下语序,缓缓说道:“昭阳侯外冷内热,平时管你最严,可也最纵容你,只要是你认准了事,都会支持你;长宁王对你就是百依百顺了,要风给风要雨给雨……”   “长宁王?!”君华瞠目结舌,完全不能理解卫崇荣说的话。   卫崇荣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袋,才想起君华根本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前世,君情和姬辛都去世得早,两人的关系始终没有公开,而且姬辛死于巫蛊之祸,死后还被抄家夺爵,卫夙就是知道君华的身世,也不可能告诉他,因此在君华知道的事实里,他的父亲就是君情,至于母亲,则是个没有名字的女人。   早上的时间太过匆忙,他除了说到君情尚在人世,其他时间都抓紧在说他和卫昭的事,要是君华见到霍青阳和霍菲菲露出疑窦的表情,他就是什么也不说,也会引人怀疑的。   “是的,长宁王也是你的父亲,你是昭阳侯亲自生的。”卫崇荣回过神来,赶紧进行补救,“皇祖父驾崩前,亲自给他们赐了婚,不过昭阳侯仍然保持着自己的爵位,你有个弟弟,大名姬卉,小名小虎子,今年十一岁,是个性情稳重的乖孩子,虽然从小被你欺负,可还是特别喜欢你……”   仿佛竹筒倒豆子一般,卫崇荣把自己知道的有关君情和姬辛的事,通通告诉了君华。重生这种事情太离奇了,他们没法向人解释,尤其君华两世的经历差得太远,君情和姬辛的想法很难估计。   君华整个人都惊呆了,脸上浮现出混合着惊喜和悲伤的神情。   他想起自己曾经在佛前发过的愿,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希望所有他爱过的人都能平安喜乐,哪怕那个世界从来没有他的存在,也没有关系。   只是他的心愿,从来没有实现过,所以后来,他谁也不求了,他凡事只靠自己。   谁能想到,在他早已死心之后,他昔年的心愿,竟然都实现了。   爹爹和父王平安活着,恩爱不减,还给他添了弟弟,卫崇荣也不再是卫氏皇室不被承认的弃儿,他是堂堂的秦王世子,还有个真心爱着而且同样是全心爱着他的青梅竹马。   如果没有他的出现,这个世界简直就是完美无缺的。   可是……   他要如何离开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的。   见君华的脸色变来变去,卫崇荣没有再说下去,只等他自己慢慢消化这些事情。   好在都是好事,他倒不用担心,君华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午膳时候,考虑到君华目前的口味,卫崇荣吩咐厨房的人少放了辣子。饶是如此,君华看到那些红通通的菜色,还是被震到了,不过和早膳一样,那些菜吃起来,口感都是极好的。   看到两个人的筷子几乎不会伸进同一个盘子,君华好奇道:“你们从小就是这样吗?”他记得前世的时候,他和卫崇荣偶尔在一起吃饭,也没有这么大的分歧的。   “差不多吧,小猴子小时候,吃饭都恨不得拌着糖吃,昭阳侯和长宁王为此吵过不少架。他七岁去了易州,你知道的,易州人嗜辣,他很快也就入乡随俗了……”   卫崇荣回忆往事的时候,眼底透出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宠溺,看得君华心情复杂。   用过午膳不久,两人就进宫给太后请安去了,正如卫崇荣所说,君非离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君华在他面前表现地进退有度,不会让人感到丝毫的不妥。   至于卫兰,他没主动到太后的慈和殿来,也没下旨召见他们,卫崇荣自然是当他不存在的。毕竟,太后是长辈,他们理当拜会,卫兰却是平辈,只论家礼的话,不见也是无妨的。   从宫里回来,君华推说累了,回屋午睡去了。卫崇荣没有跟去,转身去了书房。   小猴子,你到底在哪里?卫崇荣站在巨幅的堪舆图前,喃喃念道。   只是一日未见,他对君华的思念到不了这样的程度,可问题是,他不知道他们会分开多久。   一日、两日……   亦或是一年、两年……   还是永远……   卫崇荣真的不敢想下去了。   君华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跳下床,趿拉着鞋子跑到了书房。   “荣哥哥!”熟悉的语调让卫崇荣猛地抬起头来。   他微微启唇,颤抖道:“小猴子,是你么?你回来了?”   君华用力地点点头,扑过去抱住卫崇荣,在他唇上啄了下,然后瞪大眼睛看着他,隔了许久才问道:“荣哥哥,那个人是谁?他是不是我的前世,可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卫崇荣怔住了,君华为什么会这样说,难道今天白天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   果然,君华随即说道:“他想什么,他说什么,我都看到了,听到了……”   ☆、第101章 隔阂   卫崇荣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方惊讶地说道:“你、你都知道了?”   君华犹豫了下,回答道:“也不能算是都知道吧,就是白天的时候,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他心里想的事儿我也都看到了……”说到这里,他略顿了顿,接着说道:“说来也是奇怪,我明明不知道他以前遇到的事情,可他心里难过的时候,我也会有悲伤的感觉,就像那些事情是我自己经历过的一样,但是仔细想想,我又什么都不知道啊……”   卫崇荣闻言彻底怔住,他完全没有想过,君华对自己的前世会有那般神奇的感应,他更没有想好,要如何对君华讲述自己两世的经历,这个故事实在是有些太复杂了。   不等卫崇荣理清自己的思绪,君华继续道:“我以为荣哥哥见到……前世的我会感到很惊奇的,可是你对他好熟悉,一点隔阂都没有。荣哥哥,你是不是记得前世的事?”   君华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突兀,而且很不可思议,不是说每个人投胎之前都要喝孟婆汤的吗,为什么荣哥哥逃过去了,他却没有,只是不这样想的话,今天发生的事他根本没法解释。   卫崇荣长吁口气,隔了许久才低声叹道:“小猴子,不是前世这么简单……”   “那是怎么回事?”君华微微抬起头,带着些许茫然的表情看着卫崇荣。   卫崇荣蹙眉思索,似乎想把纷繁复杂的往事整理地稍微有条理些,可他想来想去,把自己的头给想痛了也没想好,他到底要怎么跟君华说,他的有些心思,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可他不说又有什么用呢,怀熙想什么说什么,小猴子都是知道的,他眼下根本搞不清楚,他们分别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只要怀熙还会出现,小猴子就会知道很多从前的事情。   在前世,有关君家和姬家的记忆都是极不愉快的,君华倘若知道了,没有不胡思乱想的可能,若是由着他去脑补,还不知会想些什么出来,倒不如自己老实交代,效果反而更好些。   君华见卫崇荣迟迟不语,伸手抚平他蹙在一起的眉头,轻声道:“荣哥哥,你是不是不想说,要是……要是你实在不想说的话,我就不问了,我估计那些都是让你不开心的事情。”   卫崇荣淡然一笑,把君华揽进怀里,在他脸颊亲吻了下,柔声道:“不是不能告诉你,是我还没想好,该要怎样说。这样吧,我们先去用晚膳,回头我慢慢跟你细说。”   君华笑着点点头,早上敬茶的时候,霍菲菲都发现他不对了,他得赶紧对自己的形象进行补救。   言罢,两人携手去了膳堂。霍菲菲见到卫崇荣和君华,拔腿冲了过来,卫崇荣想要抱她,被君华给拦截了。两人凑到一起叽叽喳喳,不知情的人见了,准以为霍菲菲才是君华的亲妹子。   卫昭见状微微一笑,他就说君华不是害羞,纯粹是昨晚被卫崇荣折腾过头了,早起没精神而已,如今睡饱了,哪里和往常不一样,霍青阳还说他心大,明明是他多心才对。   晚些时候回到卧房,卫崇荣挑着重要的事,把他重生前后的差异告诉了君华。   由于已经和前世的自己打过交道,卫崇荣说的那些匪夷所思的话,君华倒是很容易就接受了。   不过他心里虽然有了底,晓得自己和卫崇荣的前世都是挺惨的,但他听到巫蛊之祸,听到姬家被抄家夺爵,听到卫昭自尽君情战死,整个人还是都懵住了,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   卫崇荣没有停顿,继续往下说着,说自己和君华曾经的相遇,说他对卫阳飞蛾赴火的执着,还有不作不死的结局,他相信就是自己不说,君华也会很快就知道的,还是先说了更好些。   直到卫崇荣说到自己的重生,君华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他有些诧异,便抬首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可把他给心疼坏了,君华早已是泪流满面,不过是默不作声而已。   “小猴子,你别哭呀,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知道的,我最怕你哭了……”   君华抬头看着卫崇荣,哽咽道:“荣哥哥……”如果说之前,他对另一个自己的情绪只是有着发自本能的感同身受,那么现在,他终于知道原因了,原来那个人,比他知道的还要可怜。   卫崇荣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有找着手帕,只好用衣袖给君华擦拭眼泪:“没事的,小猴子,那些事情都是不会发生的,永远也不会,我会陪着你,还有你爹爹和父王,他们都会在的。”   “……嗯。”君华抿着唇点了点头,他其实也不想哭的,可是卫崇荣说的那些事,他只是想想就很难受。一个亲人都没有的滋味,换成是他根本没法接受,他宁愿陪着他们一起去了。   卫崇荣歹说好说,终于哄住了君华的眼泪,只是一双红通通的眼睛,今晚是没办法了。   沉默片刻,他忽然问道:“荣哥哥,你以前喜欢过我吗?”卫崇荣说到过去的事,基本没提感情方面的状况,可是白天的时候他有察觉的,自己对卫崇荣的喜欢,似乎是一脉相承的。   卫崇荣不假思索,轻轻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没有。”正是因为如此,意识到君华为自己付出的一切,他才会有那样的歉意,但是前世,他真的没有喜欢过他。   君华挑挑唇,莞尔道:“不用不好意思,荣哥哥,我很高兴你会这样说,真的。”或许这样的想法有点自私,可他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如果卫崇荣是因为以前就喜欢他,然后对今生的他产生了移情作用,哪怕那个人是前世的自己,他还是会伤心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分享的。   卫崇荣愣了愣神,随即明白了君华的意思,他凑过去亲亲他的唇角,没有再说什么。   君华眯眼笑笑,认真道:“荣哥哥,就算那个人是曾经的我,我也不会把你让给他,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不过他要是想见到爹爹和父王,我倒是无所谓,他一定很想他们的。”   何止是想,前世的君华就不记得姬辛是他父王啊,不过说起君情和姬辛,卫崇荣却是头痛道:“小猴子,你能感知到怀熙的存在,那么他呢,他能感觉到你不,你们谁说了算?”   同一个身体,却有两个不同的灵魂,要是他们互相不能感知,麻烦可就大了。   君华想了想,皱眉道:“应该可以吧,要不你下次问问,我见不到他,没法问啊。”卫崇荣提出的问题太高深了,他暂时没法回答,也许再观察几日会比较好点。   卫崇荣把手一摊,无奈道:“后日便是回门,我怕你们……”怀熙从未见过姬辛,也不记得君情了,骤然见到他们,很容易出乱子的,可他们根本不知道,到时候回去的会是哪个。   君华也想到了这个严峻的问题,咬唇思索道:“荣哥哥,你注意到没有,我们两次都是在睡觉以后换了对身体的支配权的,说不定明天早上,你见到的就不是我了。”   睡一次?换一次?卫崇荣汗颜,隐约觉得不会这样简单,可他也不能反驳君华的话。   “不管了,我们先去洗澡睡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君华说完拖着卫崇荣往浴室走去。   卫崇荣想到早上无缘的鸳鸯浴,哪里能说出不字,兴冲冲就跟了进去。是夜,两人在浴室里打闹了半宿,随后转移战场,回到床上接着闹,*一刻值千金嘛,当然不能浪费时间了。   翌日清晨,想起君华此前说过的话,卫崇荣醒来并未直接起床,而是推了推睡得正熟的君华,想要问问他到底是谁,不过从他蜷成一团的睡姿,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小猴子睡觉的确有点姿态不好,没人的时候摊成大字,在他旁边就会把他抱得死紧,就跟八爪章鱼似的,勒得人简直喘不过气来,可他极少会有这种一看就没安全感的姿势。   果然,君华强撑着把眼睛睁开条缝,抱怨道:“你们两个要不要这样过分,大半夜的不睡觉,闹得人不得安宁,大清早的还不让人睡觉……”小猴子能感知到他的一切,他自然也能感到他的,单是这样也就罢了,大家都是公平的,可他们那啥那啥的时候,他还可以封闭无感,不去感知,倒是睡醒以后,这一身的腰酸背痛都是他的,他该找谁说理去。   君华说完再不理会卫崇荣,犹自睡了。卫崇荣暂时证实了醒来一次换人一次的设定,也不打搅君华了。昨天晚上,他们闹得比洞房那夜还夸张,今天没有什么大事,让人休息够是应该的。   君华一觉睡到日上中天,醒来只觉神清气爽,周身的酸痛也减轻了不少。看来少年人的身体就是充满活力,他稍稍在心里羡慕了下这具身体的主人,慢慢悠悠起了床。   卫崇荣在外面院子练剑,神情平静,动作舒展,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君华站在屋檐下看了会儿,却是生出了些陌生的念头,他以前很少见到伊殷脸上出现这般惬意的表情。   一套剑法使完,卫崇荣转头朝着君华笑了笑,转身回屋换衣服去了。   君华走到兵器架前,拿起卫崇荣刚刚使过的剑,下意识地挥舞了起来。身为君临的后人,不会武显然是件丢人的事情,可他腿脚不便,弓马骑射都是勉强,更遑论专门习剑了。   那些行云流水的动作,更多的是出于身体的本能,他什么都不用想,随心所欲即可。   卫崇荣换好衣服出来,看到君华的举动不由一愣。小猴子的武功是姬辛和君情联手教导的,虽不如他可在同龄人当中,绝对是难逢对手,倒是怀熙,基本上就没正经地习过武。   不过他使出来的这套剑法,看着倒是煞有气势,不知道谁的功劳更大些。   见卫崇荣欲言又止,君华收起剑,挑眉看了他一眼,问道:“有事么?”   卫崇荣轻咳一声,为难道:“明天是回门之日,我们要回长宁王府,你……做好准备没有?”无论是他还是小猴子,在希望怀熙见到姬辛和君情上的态度都是一致的,觉悟分歧。   君华怔了怔,黯然道:“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你们回去吧,我只要看到他们就好。”   记忆中去世多年的君情,素未谋面的姬辛,真要见到他们,君华不敢保证自己会有什么反应,而且待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他总有种不安全的感觉,仿佛自己抢了别人什么东西。   没有料到君华会说出这样的话,卫崇荣愣住了,片刻方道:“其实,小猴子在长宁王和昭阳侯面前,只是比较会撒娇,也不是多闹腾的,你要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但是——”君华稍作停顿,正色道:“不必如此。”   “怀熙,你……这又是何苦呢?”卫崇荣有点明白君华的意思了。   君华幽幽叹了口气,说道:“阿荣,我们不一样的,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了。父王和爹爹当然是我的父王和爹爹,可对他们来说,我却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如果他来得能和卫崇荣一样早,在小猴子的意识还不存在的时候就成为父王和爹爹的儿子,他也能像卫崇荣在卫昭面前那般神情自若,可是小猴子已经存在了,他绝不可能代替他。   就是他和卫崇荣之间,也因为十九年的时间差异,产生了巨大的隔阂。   他念念不忘的,是救过他的对他很好的伊殷,虽然他从来不会给他回应,还一门心思倒贴卫阳,便是被他利用了那么多回,也是头撞南墙死不回,他拉都拉不住。   但是卫崇荣已经不是伊殷了,那些前尘往事他虽然记得,可在他把原来的世界变得面目全非的同时,以前的事情,对他而言不过就是遥远的记忆了,对他的生活毫无影响。   卫崇荣正要开口说话,一只鸽子飞进了院子,落在了他的面前。卫崇荣捡起鸽子,拿出纸条,一眼扫完就变了神色,表情变得凝重无比。   ☆、第102章 回门   眼看卫崇荣的神色变得凝重,君华脸上自然而然浮起担忧之色,他等了片刻,见卫崇荣没有说出飞鸽传书的内容,不禁犹豫着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很糟糕么?”   卫崇荣紧紧攥着纸条,皱眉道:“上个月底,朱夏突然起兵进犯南越,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连克六城,照这个趋势下去,直接打到南越国都静安城也是有可能的。”   “朱夏进犯南越?”君华喃喃重复着卫崇荣的话,不解道:“与你有何相干?”   朱夏和南越都是大衍南疆的邻国,元正皇朝末年,他们趁着中原大乱的机会,可是占去了不少地盘,只是大衍立国以后,重心一向都在北疆,对南疆没有投入过多的兵力。   南疆多山,属于易守难攻之地,况且朱夏和南越都很有自知之明,主动向大衍称臣纳贡,避免了战火的蔓延。不然以大衍的国力,纵然是觉得在南方的山岭之间开战得不偿失,真要动起手来,灭掉朱夏和南越绝非难事,只是没有那个必要而已。比起朱夏,南越显然更老实,从来不会轻举妄动,朱夏倒是胆子大,可惜挑衅的代价就是丢了易州六郡,搞得自己很被动。   卫崇荣想起君华对泰安一朝毫无了解,忙解释道:“泰安三年,今上长姐云梦长公主下降南越王太子阮绍。昨年开春,南越国君驾崩,王太子继位,蔻姐姐也就成了南越的王后。”   “如此说来,南越极有可能向陛下求救了?”君华略加思索,得出如上结论。   卫崇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许久方沉吟道:“按说该是这样,南越对我朝一向恭顺,又是蔻姐姐的夫家,大衍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不管,可我总觉得,图朵的这个进攻时间,选的有点微妙。”   他在易州的时候图朵不动南越,反而不自量力地出兵红河郡,被他打得灰头土脸,他刚回了京城不到一个月,他就快打到静安城了,显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有准备。   “什么意思?”君华对南疆当前的形式了解不够,只能猜测道:“你是担心陛下不愿出兵吗?”   朱夏和南越中间隔着一个暹罗,接壤的地界并不多,而南越的北部,是神武大帝时期属于琼州的四个郡。大衍作为宗主国,维护南疆的平衡是很有必要的,若能趁机收回失土,那就更好了。   卫崇荣摇摇头,无奈道:“君心难测,陛下在想什么,我如何能知道,再看吧。”事关大局,卫兰再是不喜欢他,也就是不给他立功的机会罢了,于大衍有利之事,他总没道理拒绝的。   君华见卫崇荣不肯再说,也就没有再问,这件事该如何处理,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当天下午,君华没有午睡,他想的是,如果之前小猴子猜的他们每次睡着都要交换一回的结论是成立的,那么明天早上,醒来的就该是小猴子,正好可以回家,不用担心露出任何马脚。   岂料到了回门那日,小猴子并没有出现,卫崇荣和君华都呆住了。   怎么会是这样?   不是说好的一人一次吗?   ……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回家见到君情和姬辛,君华除了激动,更多的却是畏惧。   为人父母者,哪有不了解自家孩子性情的,他在卫昭面前都演不好,如何能够瞒过他们?   要是被他们发现,他不是小猴子,他该怎么办呢?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卫崇荣率先回过神来:“怀熙,赶紧换衣服,我们快要迟到了。”现在不是研究规律的时候,误了回门的时辰,才是更麻烦的。   君华呐呐地点点头,下意识地照着卫崇荣说的话去做。   临出门前,见君华紧张地步子都不知道该如何迈,卫崇荣特地安慰道:“怀熙,没事的,他们是你的父王和爹爹,你要是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做,就依着本能行事吧,就像你舞剑一样。”   昨日的那段剑法,明显是小猴子的功劳,怀熙哪里学过这些。   闻及此言,君华心下稍安,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   由于携带的礼物比较多,卫崇荣和君华没有骑马,而是坐的马车回长宁王府。两家隔得很近,一炷香的工夫就到了,卫崇荣什么都没来得及给君华交待,只顾着安慰他了。   前世,君华从来没有来过长宁王府,他有记忆的时候,大衍已经没有长宁王这个爵位了。   好在卫崇荣抱着以防万一的想法,昨天还是画了一幅长宁王府的地图给君华,免得他回了自己家,连自己的院子的都找不到,要是那样的话,他们真的是什么都不用解释了。   就算素未谋面,血缘的牵绊也是与生俱来的,君华第一眼看到姬辛,就认出了他是谁。   他很想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不让人看出端倪,可他真的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论及对君华的宠爱程度,姬辛若是排了第二,卫崇荣也不敢排到第一的。若是没有这个宝贝儿子的存在,兴祖皇帝在世的时候,肯定会让他们各自成亲的,断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   所以君华对姬辛的意义,与姬卉并不完全相同。可恨有个卫崇荣,从小就爱跟他抢儿子,君华还叫不利索父王的时候,就会追着卫崇荣叫哥哥了,怎能让姬辛心里高兴地起来。   后来,姬辛去了易州,君情带着两个儿子跟了过去,姬辛满心以为,隔着上千里地,他儿子再也不会念着那个臭小子了,却不曾想到,君华在瞒着他的情况下,就把素云丹给服了。   服食素云丹的滋味,姬辛虽然没有尝过,可君情当年有多难受,他却是见过的。   前两日,卫崇荣上门迎亲,要不是君情拦着,姬辛当时就想揍人的。   好容易按耐住了想要动手的心情,又眼巴巴地等了两日,终于等到儿子儿婿回门。结果儿子还没说话呢,眼泪珠子先下来了,看得姬辛那叫一个心疼,一把冲过去把人搂在怀里。   “儿子,告诉父王,是不是那个臭小子欺负你了,不要怕,有父王给你撑腰呢。”要是儿子也支持,他多年来想揍卫崇荣的夙愿也就能了了,姬辛的心情有着不为人知的激动。   君华却是被姬辛的举动吓坏了,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眼泪也很神奇地止住了。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人,从来没有人抱过他,亲过他。卫夙再疼他,他的皇帝身份摆在那里,不可能对他多亲热的,不过是赏赐丰厚,锦衣玉食罢了。   他身边伺候的人也很多,可他们都是唯唯诺诺,只会讨好他,却不会关心他。   第一次被人抱着的滋味还是拜卫阳所赐,虽然没有证据,可君华能够想到,敢在上林苑把他扔进昆明池的人,肯定是卫阳指使的,其他人哪有那样的胆量。   卫阳倒不是想要他的命,因为除了同样举目无亲的自己和伊殷,他身边也没其他人可用。幼稚的小皇帝叫人作弄他,多半是常年的心里不平衡积累下来,再不发泄就要被逼疯了。   的确,对比他这个和兴祖皇帝无亲无故的孤儿,卫阳身为皇子,是被冷落地够呛。   没等卫阳的人看够好戏把他捞起来,卫崇荣就先下了水,直接把他救走了。   前世的他,由于早产加难产的缘故,自小体弱多病,纵然昆明池的水不是很凉,在里头泡上一会儿,也够让他病上三天三夜,烧得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有个人一直陪着自己,抱着自己。   只是等他病好以后,卫崇荣对他就再也没有那样亲近过了。   此刻被姬辛搂抱着,君华的身体先是僵了僵,但是很快就放松下来,回话道:“没人欺负我,父王……”他原以为,自己会很难开口的,真正遇到了才明白,什么犹豫的过程都没有。   “真的?”姬辛半信半疑,仔细打量君华的脸,发现他眼尾有些发红,但整个人的表情,却是很鲜活的,的确不像是被人欺负的样子,才有些不甘心地叹气道:“看来我是又没机会了……”   卫崇荣站在旁边,把父子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姬辛所谓的“没有机会”是指什么,他再是清楚不过,忙拱手道:“岳父大人,我们能否进屋叙话?”   君华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隐约的火药味,轻笑道:“父王,我们先进去吧。”   姬辛搂着儿子的肩膀,回头瞥了卫崇荣一眼,抬腿进屋了。卫崇荣无语地望了望天,也跟着进去了。想当初,他们还没正式拜堂的时候,姬辛还没有这样看他不顺眼的,真是时过境迁啊。   比起性急地迎出门来的姬辛,君情和姬卉明显更稳得住,不过在看到他们进屋的时候,两人的眼神还是一亮,姬卉站起身叫道:“哥哥,华哥哥……”   君华直直抬首,凝神看着君情。对于姬辛和君情,他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虽说两人前世都去得早,可君情是他思念了一辈子的人,而姬辛却是昨日才知道的“另一个父亲”。   卫崇荣见君华有些失神,悄然走到他的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低语道:“怀熙,我们该请安了。”很多年前,他再见到卫昭,就是君华此刻的感受。   ☆、第103章 私心   君华略一颔首,迅速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和卫崇荣一起正式给君情和姬辛请了安。   各自坐定以后,姬辛压根儿不打算和儿子儿婿唠家常,而是直接问道:“荣儿,朱夏进犯南越的事情,你可知晓了?”他在易州经营多年,自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卫崇荣点点头,沉声道:“昨日我刚收到先翰的飞鸽传书,说是朱夏势头凶猛,南越有些抵抗不住,我估计他们要向陛下求救,南越的信使不日将会抵达渝京。”   “朱夏一旦拿下琼州的西南四郡,将对易州形成围攻之势,若你还在姚安,是该直接出兵相助的,方能起到防患于未然的目的,可惜你不在,易州的守将不敢擅自行动。”姬辛叹着气说道。   南越距离渝京三千里,一半的路都是山路,等南越的信使赶到渝京,再等卫兰做出决定,至少也得一个月,可那时大局已定,大衍再要出手,付出的代价可就大得多了。但是碍于南疆的局势,大衍又不可能置身事外,势均力敌的朱夏和南越,对大衍才是最有利的,倘若哪边弱了,大衍势必得伸手扶一把,否则易州危矣,朱夏挑选这么一个进攻时间,真是绝了。   卫崇荣早先就有感觉,卫兰急召自己回京成亲,有些不符合他的处事风格。可转念又想,卫兰好歹已经是皇帝了,他再是任性,也不可能拿大衍的利益开玩笑,不高兴看到自己立功才是真的。   不想今日,姬辛说出了同样的话。的确,若是卫崇荣还在易州,朱夏起兵初期,他就能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出兵制止,绝不至于让事态恶化到这个程度。   卫蔻是南越的王后,便是他无诏出兵了,卫兰问责下来,也有太后会护着他。再说他襄助南越,不可能是无条件的,琼州的西南四郡南越人强占了近三百年,也是时候还点回来了。   但是他回京了,拓跋先翰等人不可能有这样的胆量,朱夏要是进犯大衍,他会毫不犹豫地反击,朱夏进攻南越,他除了静观其变,及时给卫崇荣汇报,没有办法做到更多。   卫崇荣想了想,沉吟道:“陛下召我回京,也许只是巧合,毕竟是父王请旨赐婚在前,不过朱夏要打南越,定是早有准备,而且他们对我的行踪,了解地非常清楚。”   算算时间,他还在回京的路上呢,图朵就发起了对南越的进攻,势头格外凶猛,南越在大衍的庇护下安居乐业了两百多年,早已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哪里抵抗得住,自然是节节败退。   君情眉宇微蹙,淡然道:“如果不出意外,南越的信使一到京城,陛下就要让你急速赶回易州了。荣儿,华儿,你们都要尽快做好准备。”他们这个亲,成的有些不是时候。   君华默然颔首,他对易州前线的局势所知有限,实在不敢多言,要是说错什么话,可就贻笑大方了。要知道,小猴子可是在易州长大的,对南越和朱夏的国情都是了若指掌。   好在讨论的双方主要是卫崇荣和姬辛,君情偶尔会发表自己的见解,他和姬卉只需旁听皆可,没人特意问他们的话。饶是如此,君华也在尽力分析,以备不时之需。   用过午膳,姬辛意犹未尽,拉着卫崇荣去了书房,姬卉小尾巴似的跟了去。   君华原本也要去的,却被君情叫住了,说是有些话要单独对他说。   “爹爹,你要跟我说什么?”单独面对君情,君华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君情在窗前的榻上坐下,又招呼君华过来挨着坐,方正色道:“华儿,此去易州,情况非常复杂,比不得当年,你万不可任性,更不要妄自行动,免得给荣儿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君华轻轻点头,乖巧道:“爹爹,我知道了。”他怎么可能会任性呢。   谁知君情把脸一板,却是严肃道:“你不要回答地这么快,想清楚了再说。”他家这个大儿子,从小就被姬辛和卫崇荣宠坏了,做事有点没分寸,任性起来的时候,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君华霎时愣住,片刻方认真道:“爹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别看君华面上的表情很镇定,其实心里早就慌了,他刚刚还以为是自己的回答不符合小猴子的性格呢,原来是答应地太痛快,被君情认定成不走心,真是吓他一跳。   君情盯着君华的眼睛,见他一派从容,毫无玩笑之色,方缓下神色道:“华儿,你已经成亲了,也就是大人了,以后说话做事,都要先想清楚了。还有,你千万要留意自己的身体……”   君华闻言又是一愣,他的身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又不是原来的他,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头痛脑热的,小猴子的身体比他不知健康了多少倍,他羡慕还来不及呢。   见儿子不解自己的话,君情微微蹙眉,只能说得更详细些:“你服食素云丹的年纪小,最是药效最强的时候,你们又是新婚燕尔,很容易就会有孕的,你不要疏忽了。”   想当初,他就是犯了这个错误,有了身孕却不自知,还和姬辛对打,差点就把儿子弄没了。   君华顿悟,瞬间红了脸,迟疑许久方道:“爹爹,我会注意的。”   原来小猴子已经服了素云丹,这是君华始料未及的,他还以为他年纪不大,会是成亲以后再服药,看来他对卫崇荣的感情,是很早就确定了,不然哪有会这样的勇气。   数日过后,南越的信使赶到渝京,求见了卫兰,递上了阮绍和卫蔻的亲笔信件。   大衍素有尚武之风,太丨祖皇帝也有务必收回全部失土的遗旨留下,就是没有卫蔻那层关系,冲着南疆的局势平衡和前朝失土,出兵襄助南越也是必然的,何况卫蔻还是卫兰的胞姐。   在卫昭和姬辛的设想里,卫兰绝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至于他肯不肯派卫崇荣回去,这倒不是大问题,不管是谁,凡是能领易州军马的将领,都不会是只听卫兰指挥的。   可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卫兰竟然把此事压了下来,不说派谁出兵了,他连要不要出兵都没有说。   卫昭等不到回话,直接进宫去问卫兰了。此事再拖下去,朱夏就会彻底吞掉南越的北方四郡,届时朱夏居高临下,占有地形上的优势,再要对易州发起攻势,可就比以往容易得多。   卫兰撇嘴笑笑,扔给卫昭一摞户部呈上来的折子,漠然道:“皇姐有难,朕身为弟弟,如何不愿相救,只是户部掏不出银子,朕有什么法子,朱夏南越相争,其实也不管我们的事,不是么?”   卫昭看也不看卫兰扔来的折子,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卫兰说户部没钱,这话他是信的,兴祖皇帝在世时,对铁勒,对扶余,连续发起多场征伐,花光了几代人积累下来的银子。   卫明刚登基的时候,堪称大衍有史以来最穷的皇帝,不仅国库没钱,皇帝的私库,差不多也是空的。这种局面到了泰安末年,才稍微有所好转,国库也勉强有了点结余。   不过卫兰继位之后,又是大兴水利农田,虽说不是乱花银子,可国库再次变得空空如也,却是不争的事实,户部的每一笔收入,都是还没收上来就有了对应的去处,半点存不起来。   卫昭静静看了卫兰半晌,平静道:“单是南越和朱夏之争,的确和大衍无关,可是朱夏一旦整合了南越北部,对易州会有怎样的威胁,陛下不会毫无所知吧?”   卫兰抬首,冷笑道:“区区小国,何足挂齿。皇祖父在位期间,朱夏几次进犯易州,不都是偷鸡不成倒蚀把米。四皇叔该不会以为,镇南侯和平南侯能做到的事,四弟就做不到吧?”   卫兰此言一出,卫昭顿时明白,他不是不清楚南疆的局势,他就是太清楚了,才要尽力拖延,直到局势拖到最糟糕的时候,才会派卫崇荣回到易州,去解那个根本解不开的结。   想到这里,卫昭拱手道:“既然陛下早有打算,臣便不再多言,这就告辞。”   卫兰挑眉笑道:“四皇叔慢走,易州的安危,可就拜托给四皇叔和四弟了。”缓步退出宣室殿,卫昭回头看了眼,神色一派凛冽,若是熟悉他的人,定会知道他是动了杀机。   听到卫昭转述卫兰的话,卫崇荣差点跳起来:“陛下,他真是皇伯父的亲生儿子?”以卫明和君非离的性情,怎会生出卫兰这样一个儿子,简直是不可思议,该不是抱错了吧。   “荣儿,休得胡言乱语!”卫昭喝住卫崇荣。   ☆、第104章 南越   卫崇荣撇撇嘴,一脸的不服气,再说江山是卫家的江山,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都不在意,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便是图朵真的打到了易州,要为失土罪名负责的也是卫兰。   早先,得知南方局势不妙,他还认真地推敲了几回,可如今,他连回去姚安的想法都没有了。卫兰拖到现在为了什么,为了给他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他疯了才会自寻死路。   卫昭并不在意儿子的态度,只淡然道:“荣儿,你以为这件事与你无关?”   卫崇荣冷哼一声,反问道:“父王,陛下对我是什么态度,你还没有看出来吗?他是故意给我挖好了坑,就等着我去跳了,我凭什么要听他的,我还没有活够呢!”   在卫兰的纵容下,南疆的局势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等他回到易州,图朵居高临下,随时可以发动攻势,他要守住易州都不容易,谈何去相助南越,根本不可能。   但是卫兰不会在乎这些,只要朱夏人踏进大衍一步,就是他卫崇荣的罪责。   闻及此言,君华差点跳起来,愤然道:“陛下此举,根本就是不配为人君。”自从那天从长宁王府回来,怀熙就有段时间没出现了,无论什么时候,出现的都是小猴子。   君华的话大逆不道到了极点,卫昭听了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平静地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陛下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他就是天下之主,你们没有抗旨的资格。”   君华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他是在玩火*,大衍又不是没有被废的皇帝。”当年的齐怀王,那可是英宗皇帝的嫡长子,一出生就封了皇太孙的,还不是继位三个月就被废了。   “齐怀王维护母族,几乎得罪了皇朝上下所有的世族,他被废谪,并不出人意料。”卫昭并未指责君华出言无状,只补充了他话里的不尽之处,“当今陛下,并未激起这样的民愤。”   卫兰针对的不过是他手中的兵权,他在政务上,可不像齐怀王那般天真懵懂,犯下不该犯的错误。就说出兵相助南越一事,明明是为了维护易州的安全,而不仅是云梦长公主那层关系,可卫兰以国库空虚为由进行拖延,很多朝臣非但不认为他无情,反而觉得他务实,是为了大衍的利益着想,倒是他手握重兵,穷兵黩武,和兴祖皇帝的风格如出一辙,只顾军功不顾黎民死活。   卫崇荣没好气地翻个白眼,闷闷不乐地问道:“父王,你该不会是想说,陛下都把局面搞成这个样子了,等他下了旨意,我还得带着小猴子去易州寻死吧。”   卫昭神色不变,平静道:“抗旨不遵乃是死罪,荣儿,你想先就落了下成吗?”   嗅出卫昭话里不同寻常的味道,卫崇荣灵光一闪,笑问道:“父王,你是否另有安排?”他就说嘛,卫昭什么时候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了,卫兰都想要他的命了,他不可能没有反应的。   卫昭略一颔首:“目前还说不上是安排,可陛下要是危及祖宗社稷,无论是我,还是宗正寺,都不可能坐视不理。只是这一切有个前提,就是荣儿你,必须完整地拿回易州和琼州。”   “易州?还有琼州!”卫崇荣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卫兰已经说了国库没钱,谁来给他军费,没有足够的银子,他拿什么去收复失土,西南的那些山地,行军打仗不是一般地坑人。   不等卫昭开口解释,君华突然兴奋道:“父王,我明白了,是不是因为朱夏占去了琼州四郡,我们才有理由动手,而且只有降服了朱夏,我们才能拿到想要的证据。”   早些年,他们都怀疑过卫兰和图朵有所勾结,可惜证据不足,后来卫兰登基为帝,调查更是无从进行,但是朱夏此番的行动,怎么看怎么诡异,说是没人授意,几乎是不可能的。   卫昭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卫崇荣仍然高兴不起来,他爹说得轻巧,拿回易州和琼州,证明卫兰和图朵勾结,可他没钱又没人的,这一仗怎么看都不好打,实在是伤脑筋。   卫昭见儿子已经转过弯了,温言道:“南疆多山,不需要像当初打铁勒打扶余那般大开大合,还得另辟捷径,易州的兵马熟悉那边的地形,只要用好了,并非没有机会。”   卫崇荣看了卫昭一眼,叹气道:“人的问题不大,钱呢,总不能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吧?”卫夙当年攻打铁勒和扶余,银子可是花得哗啦啦的,就是淌水似的。   卫昭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朱夏比起铁勒和扶余,不知富庶多少倍,荣儿你只要打到倚飒城去,还怕没有银子。”钱银的事情,卫兰肯定不会帮他们,只能是自己想办法了。   卫崇荣彻底怔住,他完全没有料到,卫昭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   卫昭停顿片刻,沉吟道:“荣儿,不用我说你也知道的,此役若是失利,等待我们的,会是怎样的后果。”当年,在卫明的病榻前,他是真心诚意答应过他,会尽心辅佐卫兰的。   但是卫兰对□□的戒心,远远超出卫明的预计,卫昭不想违背对兄长的承诺,可卫兰想要的,却是他儿子的命,两权相害取其轻,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并不出人意料。   卫崇荣收起先前不甚正经的表情,肃然道:“我明白的,父王放心好了。”为卫兰送死,他肯定是不愿意的,可是彻底光复易州和琼州,顺便还能搞掉卫兰,他就很愿意了。   又过数日,卫兰的圣旨终于下来了,大意不外是朱夏如何凶残,南越如何无辜,朝廷如何困难,卫崇荣如何能干,总之就是把出兵相助南越的任务给他了,要钱要人却都没有。   要说卫兰自己的意思,根本是恨不得卫崇荣只身一人回到易州,但是有了征南大将军这个头衔,户部不可能真的一两银子都不出,东西两营也不可能一个人都不派。   君华肯定是要跟着卫崇荣回去的,临走之前,君情逮着他又是一通叮嘱,回头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他们才成亲多久啊,没可能这么快就有好消息的。   南下路上,君华曾经问过卫崇荣,怀熙为何不肯再出现了。   卫崇荣沉默许久,问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他自己,是说不清楚的。   君华想了想,半晌没有回答,他的心情很复杂,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早在泰安年间,姬辛就在易州驻守,经营了十余年,后来又是卫崇荣接手,上上下下仿若铁桶一般。卫崇荣一回到姚安,拓跋先翰就把南越和朱夏的最新战况向他做了汇报。   “就在三日前,图朵率人兵临静安城下,双方进行了激烈的交战,昨日凌晨,终于破了城。”   卫崇荣闻言重重拍了下桌案,随即吩咐道:“先翰,你继续驻守姚安,随时注意朱夏人的动向,我带人去东山镇。”红河郡同时接壤朱夏和南越,东山镇是出兵南越的必经之路。   “荣哥哥,我也去。”君华见卫崇荣没有安排自己,忙举手表态。   卫崇荣默然颔首,比起把君华单独留在姚安,他还是觉得把人带在身边更安全。   由于朱夏军队势如破竹,迅速攻占了南越的北方四郡,导致大衍对南越当前的局势缺乏足够的了解。抵达东山镇的第二天,卫崇荣决定亲自潜入南越察看敌情,并令君华留守东山镇。   谁知君华却表示,他的轻功比东方更好,他可以陪他去,让东方留守便是了。   卫崇荣想了想,同意了。他只是过去看看,并不打算惊动谁,带君华和东方并无区别。   与此同时,已经破城的南越王宫正殿上。   图朵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南越王室成员,眼中充满讥讽之色。   他来回扫视一番,突然说道:“寡人早有耳闻,南越的王后是大衍的长公主,乃是人间罕见的绝色,不知是否名副其实?”无论何时,他对美人的兴趣都是不减的。   图朵这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变了,许多人不由自主地转头,看着搂着一双儿女的卫蔻。   长久以来,南越人对卫蔻都是很尊敬的,无关她的性情,而是她大衍公主的身份,对南越真是太重要了。卫明还在的时候,看在宝贝女儿的份上,可是给了南越不少优待。   不过卫兰登基以后,这种情况有所改变,他对自己的姐姐,似乎并不是很看重。这次朱夏袭击南越,他们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了大衍身上,可到现在,他们也没有看到援军的到来。   ☆、第105章 屈服   上官翊和李伉收回易州六郡之前,朱夏和南越的边界线蜿蜒曲折,绵延数百里,时不时就有纠纷产生,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都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却是收获寥寥。   卫夙登基后,朱夏错误地估计了形势,非但没能从大衍身上讨到好处,反而丢掉了自己原有的易州六郡,从原来的粮食可以自给自足退化到了必须要向他国购买粮食进行补充的地步。   从此以后,朱夏和南越的国界只剩下区区几十里的红河,倒是相安无事了几十年。   不料图朵上位以后,朱夏的风格陡然发生变化,先是不自量力试探大衍,被打得灰头土脸,随后就是强行越过暹罗,对南越发起进攻,攻势之迅猛远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南越不比朱夏,和大衍有着长期的贸易往来,在军事上对大衍也比较依赖,他们既没想到朱夏能有这样的能力,也没想到大衍会迟迟不给他们回应,连丢城池、国都被破也就不足为奇了。   静安城告破那日,现任的南越国君阮绍已经殉国,随后就是破城,年仅六岁的王太子阮柠尚未继位,就和母亲、弟弟以及族人一起成了图朵的阶下囚。   此刻,见周围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过来并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避让,阮柠挺起小胸膛,勇敢地挡在卫蔻前面。在他身后,卫蔻面色沉静,无甚惊容,而她搂着的阮檬,则是一脸的天真懵懂。   图朵扯扯嘴角,露出一抹艳丽至极的笑容,轻哼道:“小子,你倒是有点骨气,像你那个死了的爹,只不过——”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了,从王座上站起身,不急不慢走到阮柠身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冷笑道:“有没有人教过你一句话,骨气和勇气这样的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有的。”   阮柠到底年幼,只知道图朵是坏人,却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不过他虽然有些怕图朵过于阴狠的眼神,可想到父王已经死了,自己就是家里最年长的男人,有保护母亲和弟弟的义务,所以尽管脸颊被图朵捏得生疼,他还是抬头直视着他,没有一丝一毫地退让,他怕弟弟会被他吓得哭起来。   图朵说完这句话,用力往旁边一拂,阮柠小小的身体立即飞了出去,先是撞到巨大的柱子上,再是在地上滚了两圈,然后就一动不动了,几乎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卫蔻的眼神猛然一震,她侧身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儿子,缩在衣袖里的双拳握得死紧,指尖深深地掐入了掌心,却是没有说出一句求饶的话,求饶会有用吗?没有的。   倒是阮檬,趁着母亲失神的工夫从地上爬了起来,只见他迈着小短腿,蹬蹬蹬朝着阮柠跑过去,跪在他的身边,用力摇晃他的身体,连声叫道:“哥哥,醒醒,哥哥,呜呜……”   半晌,阮柠轻咳一声,低弱道:“檬檬不哭好不好,咳咳,哥哥没事的……”   阮檬咧开嘴,哇地大哭起来,阮柠强撑着坐起来,紧紧抱住弟弟,一句话也没有说。   阮氏王族的其他人吓得瑟瑟发抖,不知道图朵到底要做什么,更怕柠檬兄弟的举动得罪了他。   图朵并不理会阮柠阮檬,反而凑到卫蔻耳边,用一种极尽暧昧的语气说道:“长公主容色绝伦,绝非凡姝可比,正好你死了相公,寡人也没有王后,你改嫁给我得了。”   卫蔻冷冷瞥他一眼:“你做梦!”她就是死,也不会向他妥协。   图朵并不生气,却是笑得更加灿烂,他指了指阮柠阮檬,挑眉道:“长公主殿下,你家两位小殿下可真是兄弟情深,寡人看了都是感动得很,你说他们是给本王当继子好呢,还是去见他们死了的爹比较好?”大衍皇帝的嫡长女和大衍皇帝的姐姐,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含义。   “你?卑鄙无耻!”卫蔻绝不怕死,但是图朵的话,恰恰正中她的死穴。   图朵闻言仰天长啸,随即道:“寡人就是卑鄙无耻了,长公主又能奈我何?”   卫蔻闭目沉思,不过瞬间就重新睁开,眼中全是坚毅之色:“我还有选择的资格吗?”   “当然有了。”图朵颔首道:“两位小王子的性命,尽在长公主的掌握之中。”   卫蔻不假思索,平静道:“我要他们活下来。”图朵的笑意顿时更深了。   “王后娘娘,你……”见自家王后真有舍身之意,阮氏族人有了不小的动静。   图朵抬首,不经意地瞪了他们一眼,淡然道:“你们是不是也想去见你们的先王了?”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把脑袋埋到最低,再也没人敢发出声音,卫蔻面露冷笑。   图朵立即吩咐道:“来人,把这些人押到天牢,静候处置,送长公主回宫。两位小王子的话,单独找个僻静的宫院把他们安顿起来,伺候的人都要选好了,来不得半点疏忽。”   在他对卫蔻失去兴趣之前,阮柠阮檬的小命,暂且可以先留着。   拿下南越并非图朵的终极目标,整合南越的北方四郡,从而对易州形成围攻之势,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卫蔻是美女不假,可她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图朵身边不差她一个,他真正看中,是她的双重身份,美貌不过是附加值而已,就是她貌如无盐,为了最大程度打击到南越人,他一样会收了她。   可在那些不了解图朵的人眼里,色令智昏这个标签是已经粘上去了。   由于大衍方面迟迟没有动静,图朵并未对静安城实行全面戒严,卫崇荣和君华没费太多的功夫就混进了城。他们发现城里的秩序还算不错,没有他们预想中的混乱不堪。   卫崇荣带着君华进了家食肆,两人坐在二楼的窗边小声说着话。   “是朱夏太能打了,还是南越太不经打了?”君华一边吃着,一边用只有卫崇荣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们的国都被人破城不到半个月,国君死了,王后被人强占了,竟然还是一派歌舞升平。   卫崇荣对南越又甜又辣的菜色毫无兴趣,干脆空口吃着白饭,他边吃边给君华夹菜,同时用传音入密说道:“先前打红河郡的,根本不是朱夏的主力部队。”图朵很明显是用了障眼法。   君华吃得不亦乐乎,却也没有耽搁说话:“的确,朱夏军队的实力进步太快了,虽然比我们还不成,可对付南越,真的是绰绰有余了,图朵手下肯定有高人相助。”   卫崇荣眼看着君华添了第三碗饭,不由感叹他最近赶路辛苦,食量大涨,又提醒道:“这个高人,多半还是我们认识的。”他已经隐约猜到那个人的身份了。   君华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武林高手好找,倒是会练兵的高手,那是很不好找。不过图朵的身边,恰恰就有那么一位,只是不知他开出了怎样的条件,竟然让他应下了这件事。   “先不管那些了,晚上天黑了,我们进宫看看再说。”潜入南越的斥候并非卫崇荣和君华两人,但是进宫救人这号高难度的任务,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完成。   卫兰可以不管卫蔻的死活,卫崇荣却做不到他那般无情无义。卫萱遇刺的时候他不在京城,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卫蔻就在静安城,不想办法把她救走,以后和朱夏开战他都不能心安。   君华扒完最后一碗饭,叹气道:“长公主她,也挺可怜的……”刚刚死了夫君,回头就要被逼着伺候害死自己夫君的人,还被举国上下的人从心底唾弃,想想就不是滋味。   夜幕降临,卫崇荣和君华换上夜行衣,悄然潜进了南越的王宫。   卫蔻还住在她曾经住过的王后寝宫,只是心中滋味如何,旁人无从知晓。   幸运的是,图朵今夜去了南越三公主的宫里,不会过来卫蔻这边,卫崇荣和君华只要躲开王宫的侍卫,再放到宫里的宫女,就能顺利见到卫蔻了,行动还算顺利。   卫蔻睡得很晚,烛火全灭还独自坐在窗边发愣,似是毫无睡意的样子。   突然,一块小石子仍在了窗前,她抬眼看了眼,并未太过在意。   过得片刻,又是一块小石子,落在之前那块的旁边,两块并排摆放着。   卫蔻站起身来,压低声音问道:“什么人?”她能察觉到,来人的工夫并不低。   “姐姐,是我。”卫崇荣让君华趴在房顶放哨,独自去见卫蔻。   卫蔻顿时怔住了,半晌方颤抖着声音问道:“荣儿,是你?”   “嘘!”卫崇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沉声道:“姐姐,你别怕,我是来救你的。”说完从窗前一跃而进,站到了卫蔻身边。从泰安三年算起,他们已经有整整八年没有见过了。   “荣儿,你长大了。”卫蔻低低叹道,语气无比地纠结和复杂。她的亲弟弟都不管她的死活了,倒是这个堂弟,还是被她的弟弟欺负过的堂弟,愿意冒着危险前来救她。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他和君华进宫不难,可是带上一个卫蔻,要想不打草惊蛇地离开,还是有那么一点难度的。   卫蔻摇了摇头,轻声道:“对不起,荣儿,我不能跟你走。”   ☆、第106章 暂别   “这是为何?”卫崇荣愕然,满脸都是不解的表情。   卫蔻轻叹口气,平静道:“图朵为人精明,如今的静安城内紧外松,便是荣儿你这等身手,进出只怕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带上我,岂不是平添负担?”   卫崇荣正要解释,他有绝对的把握救她出去,就听卫蔻说道:“若你行动方便,就替我把柠儿和檬儿救走,以期日后能有机会报仇和复国,至于我,走不走又有何区别呢?”   闻及此言,卫崇荣沉默了。正如卫蔻所说,在没有打草惊蛇的情况下,他和君华进出南越宫廷还算自如,但是他们两个,最多只能救走两个人,毕竟卫蔻母子都是不会武功的。   而且只要他们救到了人,就会惊动图朵,他势必会加强防守,同样的行动没可能再来第二次。偏偏卫蔻有两个儿子,三选二的话,她是决计不会跟他们走的。   见卫崇荣面露为难之色,卫蔻咬牙道:“荣儿,若你实在不方便,只带走柠儿也可以。”檬儿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两个儿子只能保住一个的话,她只有放弃他。   发现卫蔻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卫崇荣忙解释道:“姐姐,不是这样的,柠儿和檬儿我都能救,可是……”阮柠阮檬不见了,图朵会怎么样对待卫蔻,他根本没法想象。   “荣儿,没关系的。”卫蔻展颜一笑,笑容风轻云淡,“只要柠儿和檬儿无事,我就算是对得起夫君了。”不是为了两个儿子,她如何会被图朵胁迫,不惜放弃所有的尊严。   卫崇荣的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他没有试图再劝说卫蔻,而是绞尽脑汁想着,有没有可能把他们母子三人都救走,最后的答案是不可能,他和君华力有不逮。   拓跋先翰远在姚安,东方留守在东山镇,可他们都是绝对不能动的,除此之外,他在易州的人手,再没有可以进出南越王宫如履平地的,而救人的机会,他们只有一次。   许久,卫崇荣终于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卫蔻,沉声问道:“姐姐,柠儿和檬儿在哪里?”既然卫蔻把两个孩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要重要,他一定会完成她的心愿的。   卫蔻见卫崇荣答应了自己的要求,神情明显有所放松:“柠儿和檬儿在浮游斋,就在王宫的西北面。据我所知,图朵在他们身边放了不少人手,你千万要小心。”   “我明白了。”卫崇荣略一颔首,又郑重其事地对卫蔻说道:“姐姐,答应我,只要有一线机会,都要等我回来救你。”只要大衍还重视自己的长公主,图朵就有可能留着卫蔻的命。   卫蔻沉默良久,缓缓道:“我答应你,只要他不杀我,我就一定活着。”   卫崇荣握了握卫蔻的手,纵身跃出了窗户,从头到尾没有惊动任何人。   卫蔻感受着掌心的余热,唇角露出一抹极浅也极美的笑容。   君华小心翼翼地趴在屋顶上,观察着整个王宫的动向,来往巡回的侍卫不在少数,好在都是有规律可循的,他细细看了半日,已经找出三条可以出宫的路线。   不多时,卫崇荣只身回到他的身旁,表情稍显有些凝重。   君华咬了咬唇,不解道:“姐姐呢,你们怎么不在一起?”卫蔻出嫁之前,对君华可是很疼爱的,每次进宫都会带着他玩,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拼命塞给他。   “姐姐要我救走她的两个儿子。”卫崇荣贴到君华耳边说道。   君华蹙眉,露出和之前的卫崇荣相似的表情,随即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可他还是有些不甘心,拧着眉头问道:“荣哥哥,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吗?”   卫崇荣苦笑道:“我们不是把人救出王宫就算完,而是要平安带回大衍。”静安城距离东山镇数百里,大部分都是山路,若是避人耳目绕道暹罗,那就是上千里,如何能带三个人。   君华垂下脑袋,小声地嘀咕了句卫崇荣没有听清的话,马上问道:“姐姐的孩子在哪里?”他的性子一向果决,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就会很坚决地去做,绝不犹豫。   卫崇荣抬手指指王宫西北的方向,两人开始商量救人和出宫的路线。   其间,君华不时抬手揉眼,脸上的表情透出明显的困倦,卫崇荣偏过头亲亲他的脸颊,低声问道:“困了?”打从进入南越境内,他们就没睡个囫囵觉,不说君华,连他也是强撑着。   君华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原地待得太久了,有点困,待会儿就没事了。”   他们在房顶等了会儿,等到两班侍卫换班,才悄悄地潜入了浮游斋。   卫蔻所言不虚,浮游斋的下人的确不少,比她的身边的都要多。不过此时四更已过,正是最好睡的时候,卫崇荣又是早有准备,带着催人入睡的甜梦香,倒是不知不觉就进到了卧房。   不知是两个孩子中的哪一个病了,屋里有着浓浓的中药味,让人不禁揪心。   床前守着两位嬷嬷,虽说都已经睡着了,可卫崇荣还不放心,一个身上补点了一次睡穴。   “柠儿,醒醒,柠儿……”宽大的床榻上,两个孩子相拥而眠。   卫崇荣根本不管睡得像小猪一样的阮檬,只管叫着阮柠,但他也从兄弟两个的呼吸声判断出来了,生病的是阮柠,病得还不轻的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跟着他们走。   连着叫了好几声,阮柠终于醒了。他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紧紧搂住弟弟,方才转头看向卫崇荣问道:“你是什么人?”他的声音又低又哑,说完还有些咳喘。   “我是你母后的弟弟,是她让我来救你们的。”卫崇荣想过了,要是阮柠不配合,他就直接把人点晕抗走,至于解释什么的,回去大衍慢慢再说,现在不着急。   谁知阮柠并不怀疑他的话,还眼睛一闪一闪地问道:“你是四舅舅吗?”   卫崇荣急忙点点头,他没想到阮柠竟然猜到了自己的身份,真是再好不过了。   “母后呢?她在哪里?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走?”阮柠更兴奋了,声音不觉提高了。   卫崇荣赶紧捂住他的嘴,叮嘱道:“柠儿,小声点,不要把人惹来了。”   阮柠急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卫崇荣松开手,又道:“我是来救你和檬儿的。”有关卫蔻的事,他暂时不打算告诉阮檬,那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   阮柠不解地眨眨眼,却没有再问。卫崇荣把他抱起来,又招呼君华来抱阮檬。   可能是姿势突然改变的关系,阮檬嘟着嘴说了句什么,君华以为把他弄醒了,吓得浑身都僵硬了,一动也不敢动,所幸阮檬只是说了句梦话,马上有睡得呼呼呼了。   阮柠哑着嗓子说道:“檬儿睡觉不会醒,可他醒的时候,有可能会哭。”   君华傻眼了,动作越发小心翼翼。卫崇荣忙提醒道:“出宫之前先点穴,绝不能让檬儿哭出来。”他们已经算过了,天亮之前出宫,如果运气够好,还能赶在被人发现之前出城。   他说完又从身上拿出个小瓷瓶,倒了一粒雪参丸给阮柠喂下。这孩子的体温太不寻常了,接下来还有好几日的奔波,他真怕他撑不住,但是他也没时间等他养病了,只能冒险。   阮柠显然听卫蔻说过不少有关卫崇荣的事,对他的话很是信服。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卫崇荣和君华按照原定计划顺利出了宫,还出了城。可惜他们的好运只维持到了这一刻,宫里的人很快发现了阮柠阮檬的失踪,图朵派人从四个方向追了出来。   而此时,卫崇荣和君华距离静安城还没有跑出百里。   “小猴子,你带柠儿先走,到慕云山等我。”卫崇荣说着把已经睡着的阮柠递了过去,又把阮檬抱了回来,“我先把他们引开,这样一路追下去,我们就别想回去了。”   “可是……”君华有点犹豫,并没有马上应下卫崇荣的话。   “不用担心,明天天亮之前,我会赶来和你汇合。”只要上了山,马匹就没什么用了,以君华的轻功,再没人能追上他,“如果我没有按时到,你就带着柠儿先走,他的病不能耽搁。”   “可是……”君华更犹豫了,迟疑片刻方道:“你为什么不能按时到?”   “我是说万一,就算我们不能在慕云山见面,回到东山镇也能见的,是不是?”   君华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两人纵马跑向不同的方向。此时的他们都不会想到,他们下次见面的地点,既不是慕云山,也不是东山镇。   ☆、第107章 绝处   和卫崇荣分开以后,君华紧紧搂着阮柠,毫不犹豫地朝着慕云山的方向跑去。   尽管大部分的追兵已经被卫崇荣引走,可君华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他能和卫崇荣相比的只有轻功,武功却是差了不少,和对方硬碰硬的比拼,他几乎没有胜算。   身后传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可他们身下的马匹由于长时间的高强度奔跑,体力已经明显不支,就快要跑不动了,眼看远方的慕云山已经进入视线,君华狠狠地又甩了一鞭子。   快点,再快一点……   只要上山之前没有被人追上,他们就不可能再追上他了,君华心里默默念道。   遗憾的是,那匹马的体力真的是到了极限,它跑着跑着,突然口吐血沫,猛地向前栽倒。   亏得君华反应迅速,及时捞起阮柠向前一跃,才没有被它摔到地上。   计算了下追兵的速度和距离,君华皱皱眉头,施展开轻功,继续往慕云山奔去。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摆脱对方还是极有可能的,不过带着个阮柠,就只能祈祷老天保佑了。   连续不间断的颠簸让阮柠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大头朝下,身体被人扛在肩上不停地来回晃悠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紧紧伸手抱住了君华的后背,颤声问道:“我们是去哪里?”   “你别多话,逃命要紧。”君华把自己的轻功发挥到了极致,好容易才挤出八个字来。   阮柠尽管感觉很不舒服,可他听得出来,君华说话的声音很吃力,就乖乖地闭嘴了。   在他们经过的路上,一小队骑兵急速飞驰而过,领队的人大声说道:“快,全体加速,他没有马了,不可能跑得太快,一定要在他进入慕云山之前把人抓住。”   慕云山不高,但是占地极广,各种草木丛生,若是让人躲了进去,再要找到非常困难。   “是,属下遵命。”众人纷纷挥起马鞭,速度比起先前明显有所加快。   不多时,他们冲到了慕云山脚下,谁知片刻之前还看到过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全体下马,原地搜索,他带着个孩子,走不远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已经看清了君华的背影,不料他动作极其灵活,一脚踏进慕云山,马上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这支小分队的人不算多,总共也就十来个,大部分丨身手平平,只有领头那个,有些叫人忌惮。   君华搂着阮柠,趴在半人高的草丛里,一动也不敢动。   其实,他是有机会摆脱他们的,只要他再快一点,这些人的搜索范围就得扩大十倍。   但是运功到了极致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小腹有些抽着疼,他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却本能地减缓了速度,导致在进山之前,差一点就被人捉住了,现在还在被人遍山搜捕。   阮柠被君华压在身下,有些喘不过气,他吃力地转过头,小小声地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他的脸色太白了,额上全是冷汗,看起来非常糟糕的样子。   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君华倒没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何异常,他只是担心,不把那十来个追兵解决掉,他和阮柠今天是得不到解脱的,因此轻轻摇了摇头,示意阮柠安静。   阮柠到底还是小孩子,虽然和君华不熟悉,也知道他是来救自己的人,就抿紧了嘴唇。   就在这时,有两个追兵搜了过来,君华右手一弹,两根喂了剧毒的银针嗖地飞了出去,两个追兵应声倒地。他们的倒地的声音引起了同伴的注意,其他人纷纷围拢过来。   阮柠错眼不眨地紧张问道:“他们都过来了,我们要怎么办啊?”   “全部来了才好,正好一网打尽,你闭上嘴巴,捏紧鼻子。”君华说着左手搂起阮柠,飞身旋转而起,右手洋洋一洒,一大把无色无味的毒粉犹如漫天飞雪一般散开。   领队那人大声喊道:“闭气,快闭气!”可惜他的提醒晚了一步,不仅属下们纷纷中毒倒地,就是他自己,也因闭气不及吸入了一点点毒粉而感到强烈的麻痹。   他皱起眉头,死死盯着君华,似乎没想到他会使出这般阴狠的招数。   君华抱着阮柠向后退了几步方才落地,冷笑道:“我是该叫你倾城哥哥好呢,还是该称呼你为平南侯,可不管你是哪一个身份,你似乎都没有立场站在我的对面。”   李兢愣了愣,片刻方沉吟道:“世子爷好眼色,这样也能认出来……”他原本的长相和倾城差得可是很远的,君华只见过他易容后的模样,竟然就能认出他的本相,真是不简单。   君华挑起眉头,不屑道:“不管怎么易容,人的眼距是不会变的,平南侯不知道吗?”   李兢是上官翊的外孙,是李伉的儿子,上官翊封镇南侯和李伉封平南侯都是反击朱夏夺回失土的军功而来,谁能想到今日,李兢竟然投靠了朱夏王,简直就是个讽刺的笑话。   “卫家的人,骨子里都是最无情的,我劝世子爷早日回头,以免后悔莫及。”李兢的表情相当平静,完全不把君华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讽刺之语放在眼里。   君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也是卫家的人。”他已经和卫崇荣成了亲,他的名字也被宗正寺记上了玉碟,无论从哪方面算,他都是卫家的人了。   “如此说来,我们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李兢的语气稍显遗憾。   君华急急摇头:“哪里没有?你如果想要解药的话,我们还是可以商量的。”   不到万不得已,君华不想和李兢对拼,卫崇荣说过,李兢的身手和东方都是有得一拼的,便是此时中了毒,他带着阮柠,也未必能扛过他,能和平解决那是最好的。   岂料李兢并不是这样想的,他拔出剑,沉声道:“我接到的命令是把南越王太子完整带回静安城,不得有误,世子爷不想把人交出来的话,请恕我无礼了。”   听到李兢的话,阮柠下意识把君华搂得更紧了,要是他不要自己了可怎么办。   “没事的,小柠儿,不会不要你的。”君华说着拔出缠在腰间的软剑。他用的,可不是普通的毒,而是临出京前,特地请孙野配的,他倒要看看,李兢能撑到几时。   说话间,李兢一剑已经刺了过来,君华反身一躲,用灌注内力的软剑格挡开。   在双方身体状况都正常的情况下,君华也许不是李兢的对手,但应该有得一拼,绝不会毫无招架之力。不过此时,李兢中了毒,要运动抵抗毒素在体内的运行,君华身体不适,又有阮柠小包袱在怀里,受的影响似乎更大,只能边打边跑,顺便祈祷李兢的用功加速毒素发作,好给自己喘息之机。   两人从山下开始交战,君华不停往山势陡峭之处跑去,双方你来我往,转眼就是几十个回合。   “噔!”勉力挡住李兢的又一击,君华陡然感到小腹一阵剧痛,痛得他浑身直冒虚汗,顿时力气全无。失去内力支撑的软剑脱手而飞,君华抱着阮柠,两人一起摔到地上。   眼看李兢又是一剑袭来,君华没有武器,只能护住阮柠,无奈地就地一滚。   不巧李兢也是强弩之末了,他一击不成,正要再来,突然胸口一股闷痛,忙以剑拄地,才撑住了摇摇晃晃的身体。随即,他抬手捂住胸口,就是一口鲜血喷出。   君华抓住机会,拾起掉落的软剑就往密林深处跑去。   李兢不甘放弃,强行封住身上几处要穴,继续往前追去。比起君华,阮柠算什么,如果有君华在手,不管是长宁王还是秦王世子,再要有所行动,只怕都要收敛点了。   不想君华轻功绝佳,李兢不过耽搁了一小会儿,竟是失去了他的踪影。   峭壁之下,君华一手抱着阮柠,一手握着树藤,脸色白得根本没法看。   他也是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李兢还有余力追他,莫非是当年住在越国公府的时候,跟着上官翔学过医术,所以不怕他的毒,要是这样的话,他们可就麻烦了。   君华打不过李兢,也有点跑不动了,只能想办法躲藏。   他东找西寻,最终看上一颗长在峭壁上的歪脖子树。若是平时,君华直接就敢往下面跳,可此刻他抱着阮柠,肚子又痛得要死,只能慢慢往下蹭,刚躲好就听到了上面的脚步声。   君华吊在树下,全靠单手吃力,很快就有点撑不住了,可他不知道李兢走没走,并不敢轻易现身,而他更怕的是,李兢想到往崖壁下面找人,那样他就避无可避了。   ☆、第108章 逢生   不知过了多久,崖壁上渐渐没了声音,君华心头一喜,打算带着阮柠跃上去。   谁料他刚一运气,原本有所缓和的腹痛突然加剧,君华始料未及,紧握树藤的手不由自主就是一松,他咬紧牙关,强行迫使自己清醒过来,但是树藤已经到了尽头,往下就是不见底的深渊。   “对面好像有个山洞?”阮柠的位置比君华更靠下,眼神也好,留意到了崖壁对面。   君华的掌心全是汗水,已经快要握不住树藤,他低头往下一瞥,看到了阮柠说的那个山洞,顿时有了主意。他轻轻往回一荡,双腿在山壁上猛地以蹬,然后借力向跃去。   呼呼的风声从耳边刮过,君华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动作有些失控。   他紧紧抱住阮柠,使出最后的力气,尽力往前一摔。   片刻之后,他的双足踏上坚实的地面,君华心里一松,整个人立即失去了意识。   阮柠在君华松手的瞬间就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使劲抱住他的腰。   两人重重摔在洞口突出的石块上,阮柠有君华当肉垫,并不是很疼。不多时,阮柠睁开眼睛,看到了被自己压在身下早已失去意识的君华,他愣了愣神,过了会儿才恢复神智。   “哥哥,醒醒,哥哥,你醒醒……”阮柠并不知道君华的身份,只看外表随意乱叫。   君华一动不动,没有给出任何回应,脸色苍白地就跟纸一样。   阮柠连着叫了好几声,也没叫醒君华,不由害怕起来,开始呜呜地哭泣。他本就病着,还跟着卫崇荣和君华折腾了大半天,又是累又是吓的,早就疲惫不堪了。   哭了一会儿,阮柠就趴倒在了君华身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君华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可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直不停地在耳边唤着自己的名字。他困得很,不想回应那个人,更不想起来,但是那个人很执着,吵得他根本睡不安稳。   “你是谁啊?知不知道自己很烦人?”终于,君华忍无可忍了。   那人并不生气,仍是语气轻柔地说道:“小猴子,不要睡了,快点醒过来。”   君华更不高兴了,嘟囔道:“你到底是谁?只有荣哥哥可以叫我小猴子的。我有名也有字,你就不能换个称呼吗?”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的声音真是太熟悉了,可他就是想不起来。   只听那人又道:“自己叫自己的名字很奇怪哎,还是小猴子叫着比较可爱。”   自己?!君华猛然一惊,总算明白耳熟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了。   那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啊,只不过他很少用那样的语气说话罢了。   “这是哪里?你为什么可以跟我说话?”新婚那几日,前世的君华曾经出现过,但是回门以后他就消失不见了,为此他还惆怅了好几日,不料今日他们竟然可以直接对话了。   “君华”顿了顿,似乎是迟疑了下,温言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也许是在你的梦里。小猴子,你昏迷太久了,再不醒过来孩子就很危险了,我没其他办法,只能一直叫你。”   “孩子?什么孩子!”君华不解地皱起眉头,好像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还反问道:“你不是也可以操纵我的身体吗?”他真的好困,很想再睡下去,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君华”急了,提高音量道:“不行,我已经试过了,我控制不了你的身体。”他见君华说话间又要闭上眼睛睡过去,忙道:“小猴子,你真的不能睡,孩子已经很危险了。”   再次听到孩子这个词,君华眨眨眼,猛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我有了荣哥哥的小宝宝吗?”奇怪,爹爹不是说有孕初期会有许多的不适反应吗,他怎么都没感到呢。   “君华”点头应是,虽然不能再控制君华的身体,但是就跟先前一样,君华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他都能看到听到感受到,所有有了孩子这件事,他是早就有所怀疑了。   只是他们没有办法沟通,看到君华不肯留在东山镇,而是要跟卫崇荣前往静安城,“君华”急得要命,这么危险的任务,要是出点岔子该怎么办,可惜他就是没有办法说出来。   短暂的兴奋过后,君华又变得有些沮丧:“宝宝怎么这个时候来,都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要是他早知道有了孩子,就不会做这些冒险的事情了,可他就是不知道啊。   “君华”摇了摇头,无奈道:“已经打过很多次招呼了,是你自己不留意而已。”   虽说没有孕吐这个最明显的反应,可贪食、嗜睡也是征兆啊,再说离京之前的那些日子,他们一点防范都没有做,怎么小猴子就一点不往这个方向想呢。   见君华还是一脸的茫然不解,他又催促道:“小猴子,你快别磨蹭了。”   君华浑身一震,陡然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洞口的石壁上。阮柠趴在他的身上,全身滚烫,呼吸急促,他刚要坐起身,就感到小腹坠痛,顿时僵住身体不敢再动。   静静坐了会儿,君华轻轻伸出手,摸上作痛不已的腹部,脸上的表情又是惊喜又是害怕。   前几天的奔波劳累就不说了,关键是今天从南越王宫出来,他骑马、跳崖、跟人交手都占齐了,肚子到现在也在痛,孩子会不会有事啊,他又不会医术,求救都找不到人。   君华僵着身体不敢动,颤颤巍巍从袖口摸出个小瓷瓶,把里面的药一枚一枚倒了出来。   从渝京出来的时候,君情给他准备的东西很齐全,就连安胎药和保胎药都有,说是他早晚用得上。不过那些瓶瓶罐罐太多了,跟着卫崇荣到静安城,他只从中跳了部分带过来。   君华翻来覆去地找,终于找到了一枚当初可能是装错了现在却是梦寐以求的粉红色药丸。他长吁口气,赶紧把药丸干咽了下去,又找到一枚退烧的药丸,强行给阮柠喂了进去。   没有水,阮柠又是昏迷着,偌大的药丸根本咽不下去。君华无奈,只得先让他把药含着,自己运功化开药效,待腹痛有所缓解之后,把阮柠抱进洞里,自己爬上山去找水。   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黯淡的星辰,大地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君华的状态很不好,头晕,肚子疼,手脚无力,可他不敢停下,只能抹黑寻找水源。   好在他运气不是很差,走出去没多久就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君华循声而去,找到了一条小溪,把水囊灌满了,还顺手捉了两条鱼,才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了峭壁上的石洞。   放在以往,这样的小事对君华来说轻而易举,只是今日,却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回到洞里,君华先给阮柠灌了水,让他把药咽下去,就开始生火烤鱼了。   从昨日到现在,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实在是饿得要命。   君华打小就是性子很野的孩子,易州又多山,没事上山打点野味,烤点山鸡野兔河鱼什么的,对他来说可谓家常便饭,手艺自然不容小觑,绝对是过关的。   但是今日,鱼还没有烤熟,那一阵一阵飘出的香味就让君华受不了了。   他忍了又忍,终于是忍无可忍地扔下烤鱼,一口气奔到洞口,哇地吐了起来。   胃里翻腾不已,君华捂着胸口,吐得撕心裂肺,但他一日没有进食,除了胆汁胃液,也吐不出什么来,只是不停地干呕,弄得自己一脸是泪,狼狈不已,恶心反胃的感觉却迟迟消不下去。   好容易缓过这阵,君华闻到了鱼烤糊的味道,他又饿又难受,不禁又是一阵干呕。   实在吐无可吐之后,君华全身乏力地坐到了地上,他把手放到平坦的小腹上,表情纠结无比。   这就是传说中的孕吐吗,真的好难受。爹爹怀着弟弟的时候,差不多是从怀上开始吐,一直吐到生,他该不会也是这样吧,想到这里,君华的眉头不由自主皱地更紧了。   君华傻傻地坐在洞口,连根手指头也不想动。洞里的烤鱼已经烧成炭了,他也不想去管它,反正他现在闻到烤鱼的味道都会想吐,估计是吃不下去的,不如坐在这里吹风舒服些。   良久,洞里传来阮柠惊恐的声音:“母后,你不许欺负我母后,啊……”   君华回过神来,忙从地上起来,急急回到洞里,抱住两手胡乱挣扎的阮柠安慰道:“柠儿,不怕啊,我们已经逃出来了,柠儿,没事了,我会保护你的,你不要怕啊……”   阮柠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抱着自己的人是君华,轻轻地松了口气。   君华摸摸他的额头,发现体温稍微降低了些,也是暗自感到庆幸。   阮柠闻到烤鱼的香味,低声问道:“哥哥,是不是有东西可以吃,我饿了……”   君华这才想起来,阮柠也是一天没吃东西了,他回头看向篝火,看到那条鱼都是黑色的了,歉意道:“小柠儿,不好意思啊,我不小心把鱼烤糊了,你想要吃的话,只能再等会儿。”   阮柠点了点头,轻声道:“没关系,哥哥肯定也没吃东西,我们一起吃好了。”   夜幕中,卫崇荣带着阮檬上了慕云山,可他走的路,跟他们不是一个方向。   ☆、第109章 意外   强撑着给阮柠弄了点吃的,君华累得瘫在地上再不想动弹。   阮柠坐在他的身旁,小口小口啃着烤鱼,边吃还边问道:“哥哥,你真的不饿吗?”   君华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真不饿,你小心鱼刺,可别给卡住了。”见阮柠乖巧地点点头,他突然又道:“小柠儿,你不能叫我哥哥,你该叫我……”   阮柠愣愣地抬起头,不解道:“我该叫你什么?”   君华苦恼地抬手拨弄了下额前散乱的发丝,从君家那边算过来,阮柠叫他哥哥没错。他们一个是太后的外孙,一个是太后的侄孙,的确是一辈的。   不过他已经和卫崇荣成亲了,再算辈分就得按照卫家的来,小柠儿管卫崇荣都是叫舅舅的,怎么能叫自己哥哥呢,那样的话,他岂不是比卫崇荣低了一辈。   想到卫崇荣,君华的神情不禁黯然,他带着阮檬,也不知摆脱图朵的人没有。   阮柠等了会儿,没等到君华的回答,追问道:“哥哥,我不叫你哥哥,我要叫你什么?”   君华挑眉笑道:“我和你四舅舅已经拜堂成亲了,小柠儿,你说你该叫我什么?”   阮柠想也不想,脱口而道:“我知道了,四舅母——”他的尾音拖得特别长。   君华“扑哧”笑了,差点笑岔气,半晌方道:“你还是叫我小舅舅比较好。”   阮柠眨眨眼,神情显得有些不解,可他没有再问什么,而是埋头继续啃着自己的鱼。   君华心里记着和卫崇荣的约定,还想过要不要天亮后带着阮柠赶过去和他汇合。只是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实在是很不好,不多时就和阮柠依偎着在篝火边上睡着了。   再说卫崇荣,他对君华的轻功很有信心,对武功却不尽然,所以那天跑出去引开追兵的时候,他故意把动静闹得很大,兼之醒过来的阮檬用哭声相助,很是带走了一大串尾巴。   毕竟是在他人的地盘上,卫崇荣再是武功高强,也没想过要和人一对一地硬抗。他仗着骑术精湛和轻功卓越,一路把追兵慢慢分化,此外他和君华一样,也是各种毒针不离手。   连敲带打再加暗算,卫崇荣费了一天的工夫,总算把身后的尾巴都给甩掉了。而被他背在背上的小阮檬,已经饿得是哭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只能像可怜的小猫一样低低呜咽。   卫崇荣偷偷潜入一户农户家里,给阮檬找了点米粥喝,才慢慢把他给哄睡了。   然而此时,他所在的位置和之前跟君华约好的地点,已经差出了上百里。若是卫崇荣不管他们的约定,带着阮檬直接往南走,他们很快就能回到东山镇,否则就会走个“之”字。   卫崇荣估算了下时间,觉得自己天亮之前未必就能赶到,不过君华要是等不到他,多半会在原地徘徊一段时间,不大可能立马就走,只要他连夜赶路,两人碰到的几率还是很高的。   想到这里,卫崇荣再不犹豫,他重新把阮檬束到背上,踏着夜色出发了。   一路上,阮檬哭闹了两回,一回是尿了裤子,一回是做了噩梦。卫崇荣要给阮檬换衣服,还得安抚他,耽搁了一点时间,等他赶到慕云山脚下时,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因为已经过了约定好的时辰,卫崇荣完全没有想过君华他们还没到的可能,只觉得他和阮柠肯定是已经走了,不由有些懊恼,自己应该再快点的,说不定还能追上他们。   恰在此时,阮檬醒了,睁开眼睛看不到卫蔻和阮柠就开始哭。   起初,卫崇荣一听到阮檬哭闹就会心惊肉跳,还误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了。如今见他哭得精神,只要不是饿着冻着,也不是尿了病了,干脆就不管了,他也管不住不是。   阮檬是个小精灵鬼,发现卫崇荣根本不理他,也不会无休无止,干嚎一会儿就收工。   等阮檬安静下来,卫崇荣笑嘻嘻地揉揉他的脑袋,赞许道:“这样才乖嘛!”   阮檬抬眼望天,露出大片的眼白给卫崇荣看,他是坏人,把哥哥给他藏起来了。   卫崇荣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檬儿,我们走了,找你哥哥他们去。”阮檬听懂了他的话,咧开小嘴笑了。不知怎地,卫崇荣突然就想到了小时候的君华,唇角不由露出笑意。   卫崇荣想着君华带着阮柠走到了前面,赶紧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可实际上,君华睡到天光大亮才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捂着胸口干呕个不停。   阮柠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怯生生地问道:“小舅舅,你生病了吗?”   君华轻轻摇头,揉着额头说不出话。他能感觉到,自己目前的情况很不好,肯定是连日的奔波伤到了孩子,可他只有那枚安胎药,阮柠也还病着,他们距离东山镇,还有好几百里。   “小柠儿,我们快走。”君华想过了,他得去找卫崇荣,他需要他的帮助。   阮柠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可他看向君华的眼神,全然都是信任。   君华暗自运功,发现气息还算顺畅,就单手揽住阮柠,两人跃上了山崖。   匆忙赶到约定好的地点,君华不出所料没有看到卫崇荣的身影,他搞不清楚,他是还没有来,还是来了没有看到自己又走了。倒是阮柠兴奋地叫了起来:“小舅舅,这是檬儿的!”   君华低头一看,只见阮柠从地上捡起来一枚七彩的琉璃珠。   原来卫崇荣已经来过了,君华顿时松了口气,只要他和阮檬是平安的,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君华勾唇一笑,正要打算带着阮柠去追卫崇荣,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内君殿下,别来无恙,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是他?君华闻声霎时愣住,他怎么还没毒发身亡?   卫崇荣紧赶慢赶,用比来时更短的时间回到了东山镇,他什么都顾不得管,首先就问君华回来没有。   阮檬趴在他背上,早已竖起了两只耳朵,好多天没有见到哥哥,他好想他哦。   不想东方听完卫崇荣的话,却是一脸惊讶的表情:“不是吧,世子爷,内君没和你一起回来?”   卫崇荣惊呆了,阮檬眨了眨眼,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过了很久,卫崇荣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必须说服自己接受这样一个糟糕的事实。就是他在救回阮檬的同时,把君华给搞丢了,这让他们的南越之行,变得几乎失去了意义。,   “世子爷,我们现在怎么办?”东方跟随卫崇荣多年,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除了秦王殿下,在卫崇荣心里最重要的人就是君华,这是卫蔻比不了的,更不要说她的孩子。   卫崇荣长出口气,幽然道:“小东子,你说有什么可能,怀熙会逃不出来?”图朵派来追他们的人不少,功夫大都平平,便是最厉害的几个,也绝不会在君华之上。   以君华的轻功而言,不要说是图朵的那些手下了,就是他亲自出马,也未必能拦住他。在他已经把主要追兵都引开的情况下,君华没道理会逃不出来的,卫崇荣死活想不通这一点。   东方蹙起眉头,半晌方踌躇道:“除非是身体原因……”如果不是中毒了或者受伤了,他也想象不出来,还有什么人能阻止君华的行动,最起码他是办不到的。   千里之外的渝京,卫昭收到卫崇荣汇总上来的情报,怒极反笑。   “殿下,可是前方战事不顺?”霍青阳跟随卫昭多年,哪里看不出来他是在生气。   卫昭轻轻摇头,吩咐道:“青阳,派人给永安王送张帖子,就说我请他喝茶。”   “永安王?!”霍青阳的表情骤然变得有点古怪,“他不是告病在家休养?”   卫昭如何看不出霍青阳的心思,他两指轻叩书案,浅笑道:“所以我是请他喝茶,而不是有要事相商。”原来,他还是高估了卫兰,他的狠辣程度远在他的想象之上,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霍青阳顿时明白卫昭的用意,他再不迟疑,立即着人下了帖子。   姜澈告病在家,送到永安王府的拜帖自然是要王妃先过目的,若是等闲人士,谢秀根本不会让姜澈知道。只是卫昭,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谢秀犹豫了下,拿着信回了卧房。   “王爷,秦王殿下命人送来一封帖子。”秦王丨府没有女主人,谢秀和卫昭也是多年没有打过交道了,她不明白卫昭为何突然要请姜澈喝茶,但她隐约能够感到,这件事并不简单。   “秦王?!”事实上,姜澈也很意外。除了上朝,他和卫昭早已没有私交。   ☆、第110章 警醒   姜澈愣了一瞬,从谢秀手中接过书信细细看了,面上露出了然的浅笑。他把信还给谢秀,温言道:“阿秀,帮我回信给秦王,就说我明日上门拜访。”   谢秀拿着信,没有立即转身离去,而是迟疑道:“可是太医说了,要你卧床静养……”时隔多年,她对姜澈和卫昭的过去早已不再介怀,只是姜澈的身体状况,让她很不放心。   姜澈摆了摆手,轻笑道:“在家闷了这么些日子,不过出门走走,不碍事的。”   谢秀无意和姜澈发生争执,略一颔首,就准备去给卫昭回帖子。不想姜澈又叫住了她,叮嘱道:“阿秀,记得派人帮遥儿到学堂告假,我明日要带他去拜访秦王。”   谢香闻言一愣,片刻方轻轻点了点头。姜遥是他和姜澈的独子,今年刚满九岁,因宫里没有适龄的皇子皇孙,姜遥并未进入宫学读书,而是在渝京一家有名的学堂就读。   卫昭要见姜澈还得预约,免得让人心生突兀之感,可他要见君情,就没有这样的顾忌了,前头叫人给永安王府送了帖子,随即去了长宁王府,连声招呼都没有提前跟人打。   姬辛去了西城大营,姬卉在学堂读书,长宁王府只有君情一个主人。   卫昭进门毫不客气,直接把所有下人打发了出去才和君情在书房说下来说话。   “我刚收到荣儿送来的急信,他告诉我两个很糟糕的消息。”卫昭开门见山。   君情不动声色,挑眉道:“什么消息?”能让卫昭特意来告诉他的,莫非是和华儿有关。   卫昭微微蹙眉,先是瞥了君情一眼,见他神情还算平静才低声说道:“朱夏攻陷了南越国都静安城,荣儿和华儿潜入静安打听敌情,顺便营救了蔻儿的两个儿子,但是……”   “但是什么?”见卫昭欲言又止,君情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卫昭略顿了顿,沉吟道:“在他们返回的路上,荣儿和华儿失散了……”   君情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淡定,他霍然站起身,扬声道:“华儿落到了朱夏人的手上?”   卫昭摇头,继续说道:“荣儿在信上说,他失去了华儿的消息,但是据埋在南越和朱夏的斥候所说,他们并未得到华儿被擒的消息。”君华的身份很有用,图朵不会意思不到。   君情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死死盯着卫昭,半晌没有说话。   卫昭平静地和他对视,也是一言不发。不多时,君情重新坐下来,平静道:“另一个坏消息是什么?”卫昭说了是有两个坏消息,另外那一个,搞不好会更糟糕。   果然,卫昭的眸色随即一黯,沉声道:“蔻儿告诉荣儿,图朵和陛下早有勾结。”   图朵?!   卫兰?!   君情彻底惊呆了,怔愣着不知该说什么。过了许久,他才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恍惚语气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先太子遇刺,还是湘王被掳走?”君情突然有种背脊发凉的感觉。   “也许更早也说不定,图朵能够干掉他的兄弟登上王位,就是靠着陛下的相助,而湘王被掳和先太子遇刺,不过是图朵的回礼罢了。”卫昭也是被卫兰的毫无下限给震住了。卫家历代的先祖,不管上位的手段有多不堪,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以后,绝对都是为着江山社稷考虑的,只有卫兰,独树一帜到了让人抓狂的地步,如果那些话不是卫崇荣说的,卫兰根本没有办法相信。   君情冷静地分析了卫昭的话,一直见血地道:“陛下给出去的代价,只怕还不止这些吧。”朱夏不过是番邦一小国,卫兰助图朵登基,不算是太难的事情,可刺杀卫萱那件事,只要一步踏错,对朱夏而言就是灭顶之灾,卫兰要是给不了图朵足够的好处,他是不会帮他做这样的事情的,绝不可能。   “的确不止。”卫昭勾了勾唇,冷笑道:“我们的那位陛下,可是打算把易州六郡都送给图朵的。”卫昭笑到不能自己,卫兰是不是没有想过,日后见到兴祖皇帝和先皇,他要如何交差。   开国至今,虽然有太丨祖皇帝誓要收回全部失土的遗旨压着,可卫家的历代帝王,更多还是卫明那样的守成之君,少有向卫夙那样开疆辟土的,但是为了一己私利割地求和的,那是绝无仅有。   闻及此言,君情彻底无语,只见他眼眸微咪,眼中一片冰冷之色。   如果有跟随过君临的人在此,那他一定会说,此时此刻的君情,真是像极了昭阳桓侯。   君情冷冷哼了声,问道:“你打算如何?”他们的儿子在易州给人卖命,回头卫兰把整个易州都给卖了,君情不信卫昭还能忍得住,若是那样的话,他就不是他认识的卫昭了。   “还能如何?齐怀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康懿皇贵君还不是太后呢,都能废掉齐怀王,何况他有先皇的遗旨在手,再说卫兰的过错比起齐怀王,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君情默不作声,良久方道:“你想好了就行,我和阿辛没有异议。”   虽然君情的态度早已在卫昭的意料之中,可他还是轻声问了句:“是因为华儿吗?”无论他手上的筹码有多充足,废帝这种事情,不到最后一步,谁也说不清会发生什么。   “你说对了一半。”君情波澜不惊地说道:“另一半是为了我弟弟。”   卫昭愕然,回过神方低声抱怨道:“不是说好了我是哥哥的吗?难道父皇骗我?”   君情似是没有听清卫昭的话,继续道:“我没有实职,留在京里也帮不了你多少,有阿辛在应该就够了,我打算去趟易州。”君华下落不明,这才是他最揪心的。   “吉人自有天相,华儿定会平安无事的。”眼下这种状况,没有君华的具体消息,也许能算作是个好消息,只要他不在图朵的手里,事情就还有足够的挽回余地。   翌日午后,姜澈携子造访秦王丨府。   姜遥见到卫昭,恭敬地稽首道:“拜见秦王殿下。”   看着那张酷似姜澈少年时代的年轻俊秀的脸庞,卫昭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抬手道:“免礼。”除了眼睛长得像谢秀,姜遥的长相真的就是姜澈的翻版。   “谢殿下。”姜遥不急不缓地起身,举止格外稳重。   虽说姜澈会带儿子前来有些出乎卫昭的意料,但这并不影响他要找他商量的事情。永安王的爵位是世袭罔替的,姜遥明年就要元服和请封世子了,多知道一些事情,对他并无害处。   进到书房坐定,卫昭并未多言,直接就把卫崇荣的信给了姜澈。   姜遥安稳地坐在父亲身侧,身姿端正,目不斜视。   卫昭赞许地笑笑,轻声道:“阿遥,不碍的,那信你也能看。”   姜遥拱手谢过,起身走在姜澈身后,和他一起看起信来。   前方发生的事情太多,尽管卫崇荣的来信已经尽量写得简练了,还是足足写了三大页。   姜澈一目十行,看得非常快,姜遥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看得一知半解。   突然,见姜澈手中的信纸飘落到地上,而他手捂胸口,面色变得铁青,姜遥急道:“父亲!”太医之前交待过的,让父亲心平气和,不得动怒,可是秦王世子信上所写的内容……   卫昭显然也注意到了姜澈的异常,他径直从主位上冲过来,连声问道:“阿遥,药呢,放在哪里了?”姜澈有心疾,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严重,他不该这么急把这件事告诉他的。   姜遥被卫昭的话提醒了,哆哆嗦嗦从姜澈怀里摸出药瓶,卫昭回身倒了杯热水过来,让姜遥服侍姜澈把药服下,又打算派人去宣太医,却被姜澈拦住了。   “殿下勿慌,臣并无大碍。”服药过后,姜澈的脸色稍有好转。   卫昭停下脚步,半信半疑道:“真的无事?”早年间,姜澈的病情一直是瞒着他的,但在他上次病发还连夜惊动了鲁王内君之后,卫昭就什么都知道了,并为此忧心忡忡。   姜澈轻轻摆手,低声道:“一时气急而已,确无大碍。”   姜遥有些无措,先是看看父亲,再是看看卫昭,却是什么也没说。   卫昭担忧地看着姜澈,也是有些失神,全然不提今天约他见面到底有何事。   姜澈拍了拍姜遥的手背,轻声道:“遥儿,回去坐好,不得在秦王面前无礼。”   姜遥点头应是,捡起掉在地上的信,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卫昭见姜澈的确无事,也察觉到自己的事态,抿了抿唇,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见卫昭迟迟不语,姜澈径直问道:“殿下约见臣,可是已有应对之策?”旁的不提,单是行刺卫萱和割让易州这两条罪证,只要证据确凿了,足以把卫兰从至高无上的宝座上拉下马来。   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卫兰之后,那个位置还是得有人坐上去的。   “除了今上,皇兄还有湘王一脉留存。”卫萱的遗腹子卫谆生来体弱,若非孙野医术高明,宫中又有各种珍贵药物保着,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卫昭能考虑的对象,只有卫茂一个。   岂料姜澈闻言却是皱了皱眉,眼中露出了不赞成的神色。   卫昭初时不解其意,随即猜测道:“先太子并未继承大统,湘王比起……”论起亲疏,永安王府肯定和卫谆更亲,而不是卫茂。可卫明都能因为卫谆的身体原因放弃他,卫昭肯定也是一样。   却见姜澈微微摇头,转身吩咐道:“遥儿,你先出去,到院子外面站着。”   不等卫昭反应过来,姜遥就规规矩矩告退了,退到了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地方。   姜澈确定只剩下他们两人,方拱手道:“殿下莫非忘了康懿皇贵君的教训?”   以先皇太君的身份废掉齐怀王,徐羲的魄力不容置疑,可他没能将自己的亲子送上皇位,而是让齐怀王的胞弟卫惜继位,也就注定了他自己和整个徐家日后的悲剧。   尽管宪宗皇帝和生母孝思愍皇后不睦,尽管他是康懿皇贵君抚养长大的,可他登基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赐死被废的兄长齐怀王,再以帝礼治丧。   随后,宪宗皇帝停进中宫笺表,将出身吴国公府徐家的皇后软禁起来,命端贵卿谢逸抚养嫡皇子卫韵。再然后,齐怀王的岳父永安王弹劾康懿皇贵君,说他并无太后的身份,却行废立之事。   宪宗皇帝显然是很乐于看到这个局面的,在群臣附议了永安王的折子之后,他以孝道为由,免除徐羲死罪,将其幽禁至死,吴国公府亦被夺爵,再过两年,徐皇后也病逝了。   卫昭猛然一震,面上显出复杂难言的表情。他想到了齐怀王,却没想到徐羲的下场。   姜澈继续说道:“只要殿下行了废帝之举,无论新帝是谁,他再看着殿下,必然都是不放心的。”一个手握重兵,还能废掉皇帝的实权亲王,换了谁是皇帝,都不敢留着他的。   ☆、第111章 消息   卫崇荣远在南疆,对发生在京城的事情并不清楚。眼下,他一边部署着对朱夏的最后攻势,一边不停地着人打听君华和阮柠的下落,只是前者进行顺利,后者却是毫无头绪。   虽然他面上表现地不明显,可东方跟随卫崇荣多年,哪里看不出他的焦灼情绪,便安慰道:“世子爷,你勿要太过忧心,内君殿下没有消息,总比他落到图朵手上要好吧。”   卫崇荣默然无语,如果他是图朵,便是擒住了君华也不会大肆渲染的,必定是要留到关键时刻再派上用场。倘若君华没有被擒,以他的轻功,早该可以回到红河郡了,他如何能够放心。   再说朱夏目前并未进犯大衍,他没有得到圣意,是不可能主动对外发起进攻的。   卫崇荣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叹道:“但愿如你所说。”   倚飒城外,点苍山,*谷。   君华来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可他始终没有见过*谷的主人图娅公主。   那日,他带着阮柠赶到和卫崇荣的约定之处,由于错过了时辰,并未见到他和阮檬。   就在君华发现卫崇荣到过的痕迹,并准备追上去的时候,潜伏多时的李兢出现了。   其实,李兢是看到了卫崇荣和阮檬的,但他极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不是卫崇荣的对手便隐匿起来,守株待兔等君华的出现。结果不出他所料,卫崇荣离开不到一个时辰,君华就自投罗网了。   君华自然是不愿意束手就擒的,抵死也要反抗,结果动了胎气晕了过去。   阮柠整个人都吓懵了,抱着他放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半昏半醒之中,君华听到了李兢和图娅的争吵,然后他和阮柠就被图娅带回了*谷。   也是亏得图娅医术高明,君华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才能堪堪保住。   君华犹自记得,当年卫茂被骗到*谷,还被图娅用蛊术控制了给了卫崇荣一刀。   由此可见,图娅和图朵是站在一边的,不料李兢要把自己带回静安城时,图娅竟然出面反对,李兢也是无可奈何。   若是有机会,君华很想问问图娅,她为何要这样做。只可惜从慕云山到点苍山的路上,他被图娅下了药,大部分的时候都昏睡着,根本没有机会开口说话,每天都是吃了睡,睡了吃。   回到*谷以后,图娅对他和阮柠照顾颇优,却是一次都没有露过面。   君华虽然不解其意,但看在图娅暂无害他之意的份上,也就没有深究,而是一边调养身体,一边伺机逃跑。只不过*谷机关重重,他有孕在身,还带着个阮柠,一时不能得逞罢了。   这日,君华用过早膳就在院子里四处溜达,试图找出机关的破解之法。   谷中的侍女见了他都是以礼相待,并不劝阻他的行动,看来是得了图娅的吩咐。   遗憾的是,君华不是东方,没有他对奇门遁甲的那般造诣,看了一个月也没看出所以然来。   阮柠跟在君华身后,满眼都是好奇,不时还提出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其中有君华知道的,他就认真作答,也有不知道的,只能胡编乱造,好在小家伙年龄尚幼,倒也能糊弄过去。   “小舅舅,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啊?”阮柠最想知道答案的,就是这个问题。   君华拉着他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坐下,叹气道:“这取决于你四舅舅什么时候找到我们。”   他没能按时回到红河郡,卫崇荣多半会以为他还留在南越境内,要找也是往那个方向去找,万不会想到他已经被图娅公主弄到了*谷,什么时候能找过来,真是不好说。   再说图娅的态度他也有点拿捏不准,她到底是图朵的亲妹妹,正常情况来说肯定是要帮着自己的哥哥的,那她留着自己和阮柠是为了什么,可就不好说了,毕竟她没有背叛图朵的理由。   实在拿那些机关没有办法,君华只能期盼着卫崇荣的手下能给力些,再这么拖下去,他搞不好就把孩子生在*谷了,要是那样的话,乐子可就大了,他会被笑话一辈子的。   “我想母后和弟弟了。”阮柠幽幽说完,把脑袋埋在了君华腿上。   君华伸手揉揉他的脑袋,柔声道:“小柠儿不怕,我们一定有机会逃出去的。”   就像君华担心的那样,卫崇荣打探他的消息,始终是在南越的范围之内,因此直到君情赶到东山镇,卫崇荣还是一无所获,整个人的情绪压抑到了极致,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陡然见到君情,卫崇荣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迟疑片刻方唤道:“昭阳侯?”   君情略略颔首,直接问道:“还是没有华儿的消息,也没人找你谈条件?”   卫崇荣无奈地点了点头,这件事怎么看怎么不合常理,可图朵就是沉得住气,既不对易州发起进攻,也不拿君华当筹码,搞得他被动至极,还窝火地要命。   君情微微蹙眉,随即说道:“离京之前,秦王要我转告你,只要准备周全,随时可以对朱夏发起攻击,不用计较后果。”没有圣命算什么,反正卫兰的帝位也坐不久了。   注意到君情说的是朱夏而不是南越,卫崇荣的眉头跳了跳。早先,卫兰给他的旨意是出兵南越,解静安围城之困,可卫昭却告诉他,想打朱夏的话,尽管动手就是了。   卫崇荣启了启唇,沉吟道:“图朵攻打南越,带走了朱夏国内最精锐的部队,后方正是空虚的时候,若是我们此时出兵,时机倒是恰好,可我就是担心……”   从大衍的方向打过去,静安城地势险要,且有重兵驻守,并非容易之事。   倒是朱夏国内空虚,若是采取围魏救赵之策,定能逼得图朵进退两难。毕竟,按照卫兰和图朵的协定,大衍军队就不会踏出易州半步,图朵应该不会想到,卫崇荣会有抗旨之举。   若说卫崇荣还有什么顾忌,那就是君华了,要是图朵以君华相逼,他该如何应对。   “兵贵神速,岂可轻易浪费良机。”君情淡淡瞥了卫崇荣一眼,“就算华儿真在图朵的手上,你拿下倚飒城,逼得他失去退路,他也会主动站出来和我们谈条件的。”   卫崇荣咬着下唇,担忧道:“那他要是狗急跳墙怎么办?”且不说图朵提出的条件他有没有可能答应,万一图朵直接拉着君华给他陪葬呢,卫崇荣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他霍然抬首,就见君情一脸寒色,沉声道:“身为姬家和君家的后裔,华儿早该有这样的觉悟。”长宁王的爵位传到今天,姬家多少代先祖是战死在战场上,他的儿子凭什么就能例外。   但是……   如果君华真的遭遇不幸……   他会让所有和这件事有关的人后悔自己出生到这个世界上……   卫崇荣彻底怔住,良久方道:“我明白了。”   与其无休止地等待下去,不如主动发起进攻,也许图朵撑不住了,君华的下落也就出来了。   图朵收到战报,驻守红河郡的卫崇荣按兵不动,可驻守夷安郡的拓跋先翰却是罔顾圣意进攻了他的老巢倚飒城,当场气得砸了手中的茶杯,怎么会是这样,这不可能。   卫兰答应地好好的,易州的守军绝不会轻举妄动,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做。   要知道,割让易州六郡给他的字据还在他的手上,那是卫兰亲笔手书,若是公布出来,卫家的宗室决不可能容忍他这个皇帝,所以他才会不惜代价,帮着卫兰除去了挡路的兄长。   有字据在手,图朵根本不怕卫兰会翻脸,除非他是活腻了想尝到被人废掉的滋味。   当然,卫兰答应的是割让,实际操作却不会太过简单粗暴,真是那样的话,卫兰的皇位也是不想要了。当初调走卫崇荣,就是卫兰故意给他创造机会,让他可以一举吃掉南越。   整合了南越的北方四郡,只要卫兰再适度放点水,他拿到易州六郡绝非难事。   图朵没有想到的是,易州守军竟有这样的胆量,无诏就敢私自出兵,他们不要命了。   更糟糕的是,有卫崇荣带人守着东山镇和红河沿线,他连回兵救援的机会都没有。   “来人,传大将军前来回话。”图朵怒吼道,都是李兢的错,他要是能把君华带回来,面对卫崇荣的时候,他也能多个有用的筹码,如今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与此同时,卫崇荣接到了拓跋先翰的飞鸽传书,说是有了君华的消息。   “昭阳侯,我收到先翰的来信,他说图娅公主要见我,她附上了怀熙的玉佩。”不管图娅有何用意,终于有了君华的下落,卫崇荣仍然喜不自胜。   ☆、第112章 双生   依着卫崇荣的意思,红河郡的形势并不算复杂,图朵不动他们也不动,若是图朵妄图回援或是有了其他异动,他们再伺机而动,有东方盯着也就够了,他去倚飒城见图娅。   岂料君情却道,图朵行事诡异,素来不按常理出牌,要是他再玩什么阴谋诡计,东方到底不是主帅,不好妄自行动,不如他去一趟倚飒城,会见图娅顺带接回君华。   卫崇荣搞不清楚,君情这是信他还是不信他,不过他是君华的生身之人,总归不会害他的,想了想便同意了君情的建议,还再三央求道,见了君华千万不要凶他,错手被擒不是他的错。   君情不悦挑眉,似笑非笑道:“是不是华儿在你面前抱怨过,说我对他很凶?”   卫崇荣语塞,迟疑片刻方道:“其实不是抱怨,就是怀熙他……一直有点怕你。”   在长宁王府,慈父的角色被姬辛充当了,他对两个儿子一向是宠溺非常,要什么就给什么,从来不说一个不字。君情本就性情冷淡,又怕儿子们都被姬辛宠坏了,长大以后成为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故而从小对他们严格要求,无论读书还是习武,都是高标准严要求,来不得半点疏忽。   君华从小就爱到处乱跑,君情向来不反对,可他要是做什么没有做好,绝对是被挨骂的。   虽然在卫崇荣看来,君情面对失而复得的君华,心疼还来不及,哪里会有心思责骂他。不过多提醒一句也不算什么,君华会害怕挨骂的心情,绝对是存在的。   君情默然不语,心里却道,要是华儿连他都不怕了,行事岂不更加为所欲为,那还了得。   纵然身在*谷,与外界完全隔绝,也送不出去半点信息,可君华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谷中氛围的变化。往日的轻松气氛没有了,每个人都变得紧张而深沉,眼中再看不出丝毫笑意。   这是要有大事发生?君华下意识地猜到。   可是图娅是朱夏的圣女,她是国君的亲妹妹,什么人能威胁到她呢,除非是……   君华灵光一闪,骤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嘴角不由扯出一抹浅笑。   果然,没过两日,图娅派人来请君华,说要请他见一面。   因为图娅只见他一个人,而阮柠自从来到*谷就没和君华分开过,早已对他形成了严重的依赖,一个劲儿坠在他身上不放他走。   “小舅舅,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阮柠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衣角,打死不松手。   君华伸手揉揉他的额头,柔声道:“小柠儿,你别害怕,我去去就回来,不会不要你的。”   阮柠仍然不撒手,固执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不放你走。”   君华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更加温和:“柠儿乖,不要闹,小舅舅真的不会不要你的。我今天和图娅公主谈好了,我们说不定就可以回家了,你一个人呆一会儿好不好?很短的一会儿。”   君华话里的回家两个字触动了阮柠,他低着头想了想,小声说道:“那就一小会儿,你很快就要回来,不许骗我,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不骗你,保证不骗你。”君华连连点头道:“要不我们拉钩好了?”   “好的,我们拉钩,一百年不许变,变卦是小狗。”阮柠说完伸出手,和君华拉钩,盖章。   安抚好了阮柠,君华跟着侍女去见图娅,心里还在好奇,她到底有何目的。   没有见到图娅以前,君华对她毫无概念,只是依照图朵的模样,觉得她多半是个美丽骄傲的公主,却不想图娅的风格和图朵完全不同,长相勉强算得上是清秀,却说不上美丽,更不骄傲。   见到君华一脸的意外,图娅微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像是二哥的妹妹?”   君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公主今日见我,究竟有何事情?”   过去这段日子,除了没有人身自由,图娅对他算是仁至义尽,衣食住行安排地妥妥当当不说,还把他的身体照顾地很好,要不是图娅开的安胎药管用,他能被孕吐给折磨死。   让君华想不通的是,图娅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一个人质如此优待,是不是过了点。   图娅敛起笑意,正色道:“我知道你是长宁王的长子,还是秦王世子的内君,所以想和你商量一点事情,如果你答应了,我马上就能放了你,还有南越的小王子出去,否则……”   “否则会怎样?”君华的表情波澜不惊,他就猜到图娅会说这样的话。   图娅顿了顿,继续道:“大衍国富民强,兵强马壮,非朱夏所能岂……但是二哥不自量力,是他个人的选择,并非所有朱夏子民的意愿,我希望内君殿下心存善意,不要伤及无辜……”   君华愕然愣住,感觉自己的思维有点跟不上图娅的话。他细想了会儿,猜测道:“你们打败了?”虽说战局的变化速度有点偏快,可除了这点,他想不出图娅还有什么求自己的理由。   图娅默然颔首,图朵带走了朱夏的精兵强将去进攻南越,导致后方空虚。倚飒城如今已经在大衍军队的控制当中,*谷仗着地势特殊暂时安全,可也不是长久之策,她别无选择。   “你凭什么相信我?”君华想通了来龙去脉,突然笑了起来。不管他答应了图娅什么条件,只要荣哥哥真的已经打到了倚飒城,他出去以后翻脸不认人,图娅能奈他如何。   图娅毫不意外君华会有这样的提问,很平静地说道:“放了你能不能换来秦王世子对朱夏子民的另眼相待我不敢保证,可相信,我如果杀了你,他会屠尽倚飒城来泄愤的。”为了不让最糟糕的情况出现,她以解药相逼,从李兢手上把君华抢了过来,就是不想给图朵彻底触怒卫崇荣的机会。   “只是这个条件?”君华感到难以置信,他原以为图娅要他答应的,肯定是件特别为难的事情,岂料只是这样,他们又不是北方那些野蛮的游牧民族,从来都没有屠城的习惯的。   在南疆,大衍皇朝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收回失土,彻底光复易州和琼州。至于生活在这些地方的朱夏人和南越人,多半是照当年光复幽州、开拓灵州以后的先例处理,就是走留自愿。   屠城这种血腥的事情,从来不是他们的作风,便是图朵以他的性命相逼,荣哥哥最多也只会屠尽朱夏王室,怎么让整个朱夏的子民都来给他陪葬。君华深深觉得,图娅的忧虑太深了。   图娅沉默,随即认真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我要你起誓,以你尚未出世的孩子起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善待朱夏无辜的子民。”她说完这番话,递给君华一枚药丸。   君华咬着唇,陷入沉思。良久,他抬起头来,按照图娅的要求发了誓,吞下了那枚药丸。   “我很抱歉,但我不能不这么做,我必须保证自己能够活着看到你是否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图娅对君华的表现很满意,同时也对自己的行为表示了歉意。口说无凭,她得给自己留点保障。   君华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换成是他,才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对方呢。忽然,他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急忙问道:“你给我吃下的那个玩意儿,对我的孩子没有伤害吧?”   图娅轻轻摇头,肯定道:“没有,内君殿下尽管放心,你可以出谷了。”   “这就完了?”君华自言自语道,他刚走了两步又停下了,回身说道:“公主殿下,你好事做到底,我不认识路哎。”这次回去以后,他一定努力研究奇门遁甲,机关要术。   君情如约来到倚飒城,他一路都在想着,图娅会向他提出什么条件,甚至连腹稿都打好了。   不想拓跋先翰告诉他,图娅已经放了君华和阮柠,两人目前就在城里休息。   闻及此言,君情素来处变不惊的表情出现了裂痕,他有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他不假思索,径直去了君华临时驻足的宅子。君华正在给阮柠讲故事,听说君情来了,猛地站了起来。他没听错吧,他爹爹竟然来到朱夏了,他不是该在京城的吗,是不是被他给气坏了。   君华想到这里,哪里还能坐得住,拔腿就朝院子外面跑去。   “爹爹!”君情刚刚走进后院,就和迎面扑来的君华撞了个正着。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数落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君华不服气地鼓起脸,诉苦道:“爹爹,你不要这么凶嘛!你儿子和孙子刚刚死里逃生,正是惊魂未定的时候,你不想着安慰我,上来就是教训我,太没意思了。”   其实,君华并没有多想,他就是害怕被君情责骂才把孩子帮出来当挡箭牌。   不料君华听了他的话,脸色马上就变了,还立即伸手执起他的左手探起脉来。   此前,君情就和卫崇荣讨论过,君华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才会滞留在南越迟迟不归。如今看来,答案已经出来了,君情只要一想到,儿子有了身孕还去做那些冒险的事情,心情就平静不下来。   好在君华的脉象还算平稳,胎儿的发育也很正常,才让君情稍感放心。   他深吸口气,沉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君华偷瞄了眼君情的脸色,见他没有教训自己的打算,方小心说道:“我本来不知道的,就是那天带着小柠儿,被李兢带人追杀,结果……”结果动了胎气,然后被另一个自己告知的。   “你之前都不知道?”想当年,君情就是犯过类似的错误,因而在君华离京之前,他再三提醒他要留神。却不曾想,君华还是重蹈覆辙了,好在没能酿成大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君华摇了摇头,委屈道:“我真的不知道,之前什么反应都没有的。”   君情算了算时间,君华和卫崇荣潜入南越救人之时有孕不过一个月多一点,不知情也属正常,遂没有再问,而是牵着他的手进了屋,顺便问了些后来发生的事情。   却不知道君华正在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说到底还是他的疏忽,另一个自己都能发现的事实,他为什么就不能发现呢,幸好小家伙命大,稳稳当当留到了现在,不然他还不得内疚死。   一到倚飒城,君华就明白图娅为何会向自己提出那样的要求了,图朵被卫崇荣困在静安城回不来,拓跋先翰从内到外彻底控制了倚飒城,她不放了他,只会让形势变得更加糟糕。   君华无意在倚飒城久留,他想赶去东山镇,他想尽快见到卫崇荣,告诉他孩子的事情。但是拓跋先翰告诉他,君情已经在赶往倚飒城的路上,他才耐着性子留下来等他。   君华一直很担心,见到君情会被痛骂一顿,这件事真算起来,就是他的错。   要是他早点察觉自己的身体异状,乖乖留在东山镇,让卫崇荣和东方潜入静安城,阮柠和阮檬两个小家伙早就救出来了,绝对不会让人揪心这么久。也就是他运气不错,遇上了图娅公主,愣是把他从李兢手里截了下来,要是他落到图朵手上,被他用来威胁卫崇荣,不管结果如何,都是难以想象。   谁知君情竟然没有多问,听他说不知情就真的不再追问了,让他窃喜不已。   不过在君华说出自己要去东山镇的话以后,君情反对了他,说是不许他去,让他跟他回京。   “爹爹,为什么?荣哥哥还不知道孩子的事,你让我们见一面好不好?”如此重要的事情,不能亲自告诉卫崇荣,实在是太遗憾了,君华不甘心,试图和君情达成一致意见。   君情态度坚决,斩钉截铁道:“不行,你必须跟我回去。”   “我不!我就要去东山镇一趟!爹爹,好不好啦?”君华继续撒娇。   君情摇头,语气稍微变得和缓了些,但是态度丝毫不变:“荣儿马上要对南越发起进攻,这一仗不好打,你留下来也帮不上忙,何必给他徒增负担。华儿,听话,不许再胡闹了。”   抗争无果,君华只得跟着君情回了渝京,同时委托拓跋先翰给卫崇荣带了封信。   卫崇荣收到信,先是不敢相信,确定信上的内容都是真的,整个人顿时傻了。   他没看错吧……   小猴子有小小猴子了……   他要当爹了……   良久,卫崇荣嗷地发出一声惊叫,吓坏了营帐内外的将士。   东方仗着和他熟悉,大着胆子摸到账内,小声问道:“世子爷,发生什么事了?”   卫崇荣激动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东方,扬声道:“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   东方使劲去拉卫崇荣的手,只想让自己尽快呼吸到新鲜空气,他家世子爷兴奋不要紧,可他不能掐着他的脖子啊,他还没有活够呢,更没有马上去见阎王转世做小小世子的打算。   总算卫崇荣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在东方喘不过气来之前放开了他。   东方捂着脖子退地远远的,卫崇荣开始掐着手指细算,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   也是他没有经验太粗心了,没有留意到小猴子那段时间的贪食嗜睡,要是他们早点知道孩子的存在,就不会横生这么多的波折,所幸小猴子和孩子都福大命大,才没有造成最糟的结果。   不行,他得尽快结束南疆的战事,不能再拖下去,否则等小猴子生了,他还回不去京城。   此时的卫崇荣绝对不会想到,到他凯旋那日,他的身份已经不再是秦王世子了。   拓跋先翰拿下倚飒城之后,把朱夏王宫就跟犁地似的翻了一遍,找出许多有用的证据。   图娅公主也亲口承认,那年从东山镇把卫茂劫到*谷的人是她,个中原因颇有些复杂。   原来在朱夏,担任圣女的公主是终生不能嫁人的,可图娅却违反了这一禁令,爱上了一个年轻药师。因他们并未铸成大错,*谷的长老没有废掉图娅的圣女身份,却要以火刑处死那位药师。   朱夏的前任国君子女众多,图娅和图朵一向不熟,但是图朵却在那个时候找上了图娅,他要她帮他做一件事,他就帮她救下那个药师。图娅别无选择,自然只能按照图朵的吩咐行事。   当然,图娅并不清楚,图朵抓了卫茂,究竟是要达到怎样的目的。   看到君情带回来的书信,卫昭的神情波澜不惊。原本,他想的是废掉卫兰,改立卫茂。   但是姜澈的话提醒了他,行过废帝之举,新帝日后会如何看他,如何看卫崇荣。尤其是借着图朵这回主动出兵,卫崇荣搞不好能把易州八郡和琼州四郡一起拿回来,那可是开疆辟土之功。   说实话,要不是卫兰许诺了图朵,让他做出这般冒险举动,大衍是想下手也没机会。   如今良机当前,卫昭自然不愿错过。只是昔年,他以皇子的身份光复幽州和开拓灵州,都能在朝上引起那样的争议,亏得兴祖皇帝压得住,卫明对他也无疑心,才没有平添事端。   此一时彼一时,他的身份从皇子变成了皇叔,皇帝不可能对他手中的兵权无动于衷。再加上卫崇荣的功劳,卫昭不得不承认,就算自己是卫茂,也容不得这样一位皇叔的存在。   谁知道他哪天心血来潮,就把自己的皇位给废了,虽说这样的可能性并不大,但为人帝君者,岂能容得一丁点对自己有威胁的存在,所谓功高震主,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华儿的情况如何?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卫昭问刚进书房的君情。   君情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华儿并无妨碍,就是一路舟车劳顿,休息两天就好了。”   “那就好。”卫昭轻轻舒了口气,他顿了顿,突然问道:“阿情,你有没有后悔过?”   君情茫然,有些不明白卫昭的意思,他从来不做让自己感到后悔的事情。   “我是说……”卫昭沉吟道:“你有没有后悔自己不是被抱走的那个?”   兴祖皇帝驾崩前,卫昭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儿时听到的琴声是何人弹奏的。他除了感到惊讶,更多的就是好奇,父亲是如何在他和君情之间做出选择的。   他的一念之差,改变的却是他们一生的命运,他没有办法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君情闻言失笑,笑得卫昭一脸莫名才平静道:“那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我何必为此心生悔意。再说了,我姓君,我能继承他的姓氏和爵位,有什么不好的。”   于是轮到卫昭哑然了,是啊,君情姓君,他是昭阳桓侯的独生子。   而他姓卫,他是兴祖皇帝和孝纯皇后的嫡次子,他甚至不能在他陵前亲自跪拜。   见卫昭沉默不语,君情轻声道:“你遇到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了吗?”他和卫昭从三岁就在一起长大,对彼此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卫昭向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但是这一次,卫昭没有否认君情的话,而是轻轻点了点头。   君情没问卫昭烦心的所为何事,只淡然道:“既然拿不定主意,就遵循自己的心意好了。”   卫昭骤然抬首,挑眉道:“你就不怕我把你和阿辛拖下水?”亲兄弟还能为了皇位自相残杀呢,君情对他的信任度,是不是太高了一点,他简直受宠若惊了。   君情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凑到卫昭耳边说道:“若是私事,你高兴就好,我无权干涉。要是……朝中大事,你我早被人视作一体了,还能分得开吗?”   卫昭再不多言,眼中的犹豫之色却是荡然无存。   君华自从回到秦丨王府,每天吃好睡好,除了关心卫崇荣什么时候回来,再无可忧虑之事。如此一来,他腹中的胎儿自然发育甚好,之前还看不出变化的小腹很快就凸了起来。   卫昭虽说终日忙得不可开交,可君华腹中怀的乃是他的长孙,岂有不关心的道理,抽空就会过问。然后卫昭就发现了,君华的肚子相对于他的月份,似乎大的有点过分了。   要知道,不管是卫崇荣还是君华,出生时的个头都是远远超出普通婴孩的,把卫昭和君情给折腾的,简直是去了半条命,若是这孩子集合了双亲的特性,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尤其是卫昭还打听到,君华并不是没事就窝在屋子里不动弹的,而是随时到处溜达。   他想了想,请孙野上门跑了一趟,得到的回答是,双胎嘛,肚子大点不稀奇的。   君华听说自己怀的是双胞胎,兴奋到不行,当即冲回屋子给卫崇荣写信去了。卫昭却是微微蹙了蹙眉,双胞胎哎,要是两个都是男孩的话,在皇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大衍皇室,龙凤胎固然算是上上大吉,就像当年的孝真太子和顾长公主。两位公主也凑合,说不上吉兆,可也不是糟糕的事情,反正宫里的女孩子嘛,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的。   两位皇子就不同了,尤其还是嫡长子和嫡次子,简直就是要命。若是像他和君情这般长相不太像的还比较好办,要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体弱的那个按例是不能留下的。   晚些时候,霍青阳来到秦王丨府,见卫昭面色不虞,还以为朝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想卫昭却说,孙野诊断出来,君华怀的是双胞胎。霍青阳更不解了,双胞胎有什么不好的,卫昭就卫崇荣一个儿子,君华一次多给他生个孙子孙女,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然后卫昭就把皇室不允许双生皇子存在的规矩说了,顺带也说了理由。   霍青阳傻眼了,半晌方道:“难怪历朝历代,从来没有双生皇子出世。”   卫昭叹道:“不是没有,是其中一个都被处理了。”但是荣儿的儿子,谁也别想伤害。   “殿下有何打算?”霍青阳可不认为,卫昭会被这样的事情难住。   “再看吧,不一定就是两个男孩呢。”宗正寺那群倚老卖老的老家伙,卫昭是早就看不顺眼了,不过现在就和他们对上的话,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三月中旬,南疆送来战报,秦王世子卫崇荣攻下静安城,既易州之后,光复琼州。   卫昭看过战报,面色有些凝重,不多时,他拿上战报只身去了庆恩宫。   君非离对卫昭突如其来的请见有些意外,可还是宣了他进宫。卫昭恭恭敬敬给太后请了安,随即给了他最新的战报。君非离看过以后,整个人的脸色都完全变了。   良久,他才低低念道:“蔻儿……”破城之日,图朵以卫蔻为人质威胁卫崇荣。但是卫蔻挣脱了看守她的侍卫,直接从城楼上跳了下来,图朵再无依仗,束手就擒。   ☆、第113章 天命   君非离的手指颤了颤,手中的折子掉落到了地上,他抬起眼,冷冷地看着卫昭,突然问道:“阿昭,你早就知道这些?”   早在卫明登基之初,卫兰就开始有所异动,只是他为人谨慎,动作小心,多年来始终没有被人察觉,但是卫昭能够拿到这些证据,显然不是旦夕之事,可他却是瞒得滴水不漏。   卫昭默然颔首,并不否认君非离的话。他的确怀疑了卫兰很久,不过一直苦于没有证据,直到拓跋先翰拿下倚飒城,他才有了真凭实据,证明卫兰的确做过那些不可饶恕之事。   “可你从来没有说过……”直到此刻,君非离仍然处在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情绪之中。   在他的眼里,他和卫明的几个孩子都是从小相亲相爱、兄友弟恭的。当初,卫昭查到卫萱遇刺之事与卫茂有关,他是最不愿意相信的,这怎么可能,他的茂儿如何会做出那样的事。   但是卫明相信了卫昭的查证结果,把卫茂圈禁了起来。他虽说很难接受这个结果,但卫茂毕竟保住了性命,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他无法再争下去。   卫明病重,病中透露出想立太孙的想法,尽管那个时候,谢香的孩子还没生出来。   卫萱兄妹几个,君非离最疼爱的是卫茂,最重视的却是卫萱,他不在了,他对三个孙女也是照拂有加,可让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成为大衍皇朝的继承者,君非离本能地感到了不妥。   当时,卫明的病情已经很重了,能撑到小皇孙出世就算是太医院立了大功,然而如此年幼的皇帝继位,谁来监国摄政呢,这可是个大问题。   卫兰显然是不可能的,虽然他是最名正言顺的皇子。卫明如果属意让他摄政,还不如直接传位给他,比起小皇孙,他才是更有资格的那个人。   剩下的选择就是卫昭了,他是先皇的胞弟,是小皇孙的叔祖父,由他出面也未尝不可。而且小皇孙是元康大长公主的外孙,大长公主和卫昭向来交好,估计也是乐见其成的。   卫兰就是在那个时候暗示君非离的,他认为是卫昭蛊惑了卫明,并试图在日后操控朝局。小皇孙的母家是宋国公府谢家,谢氏三姐弟里头,哪个和卫昭不好,分明就是别有居心。   君非离对卫昭的感情素来是很复杂的,既像疼爱君情那样照顾过他,又对他有着强烈的忌惮。   卫兰的话触动了君非离心里埋得最深的那根弦,他思忖良久,终究还是对谢香下了催产药。   后来,看到喝药就跟吃饭似的卫谆,君非离不是不心疼,他一再说服自己,他是为了大局着想。   但是今天,卫昭的话打破了他所有的心里建设,卫兰的疯狂举止,根本不是他能想到的。   卫昭平静地对视着君非离,泰然自若道:“知道又如何,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之前,你会相信我的话吗?”如果有人告诉他,卫崇荣做过许多天理不容之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砍了那个人。   他的儿子是什么人,他还能不清楚,哪里容得着他人置喙。他是这样,君非离岂能例外。   闻及此言,君非离沉默了。的确,卫明曾经提醒过他,可他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过他的话。   如今,他终于懂了卫明的用意,却是为时晚矣。   卫萱死了,卫谆病弱,卫蔻夫妇死了,卫茂被圈禁了整整三年……   而这一切,就算不是他亲手做的,也是他的推波助澜造成的,日后他还有何面目去见先皇……   见君非离迟迟不语,卫昭突然说道:“你不怀疑是我伪造证据?”   君非离瞥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虽然我很不想承认,可我还是不得不说,比起阿兰,我更了解的人是你。”   兄长去世之后,整个渝京被君非离放在心上的人就只有三个,一个是卫明,然后就是卫昭和君情。   倒是卫兰,既不是继承家业的长子,也不是儿时体弱多病的幼子,更不是唯一的掌上明珠,从小就被他和卫明忽视,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乳母长大。   君非离真正了解卫兰,其实是在他登基以后,毕竟这个时候,他身边已经只有这个儿子了。   身登九五之位,卫兰再不会刻意隐瞒和表现什么,君非离自然而然也就发现了,他真实的性格是什么样的。卫昭给出的证据太过清晰明了,而那些事,恰恰是符合卫兰的行事和举止的。   “既然如此,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还请太后下旨。”废立之权,是只有太后才有的。   君非离没有动笔,而是问道:“你要如何处置阿兰?”   卫昭不假思索道:“你是皇兄的皇后,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你的儿子,自然是你自己管教。”卫萱和卫蔻都是因卫兰而死,卫茂还为此承受多年不白之冤,君非离不可能原谅卫兰。   君非离仍是没有提笔,他深深地看着卫昭,突然道:“阿昭,你可知道,当年被送回宫的人为何是你?”   此言一出,卫昭陡然愣住,他完全没有想过,君非离也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不等卫昭开口,君非离继续道:“因为你出世的时候,父亲看到了帝星现世。他说你只要能过生死之劫,日后必登九五之位。”   卫昭愣了愣,忽地笑了起来:“这个玩笑不好笑,而且那样的话,你应该没有机会听到。”他从来不知道,君家那位号称“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的君老先生还有当神棍的潜力。   “小孩子调皮,悄悄听到父亲和兄长的对话并不稀奇。”君非离并不打算告诉卫昭,他之所以能听到君雅和君临的对话,是因为他弄哭了襁褓中的卫昭害怕被人发现正躲在床底下。   卫昭不置可否,平静道:“那也不是理由,我们的八字不是一样的?”他和君情的八字一模一样,显然是前后脚出生的,就是真有所谓的“帝星”,也分不清具体指代的谁吧。   君非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冷然道:“那是阿情的八字,不是你的,你比他小了两个时辰。”卫昭的生辰八字太特殊了,不可能不引起钦天监的注意,所以借用了君情的。   卫夙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对卫昭的偏宠,君非离初时不以为意,那是兄长的孩子,当然有资格得到天下最好的东西。但是随着他和卫明关系的发展,再想到君雅为卫昭批的命,他的心情就变得复杂了,尤其是在卫昭从扶余归来以后,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就是君雅当初说的生死劫数。果然,卫昭后来光复幽州,开拓灵州,立下不世之功,卫夙看他的眼神,亮得让人心惊。   好在卫明最终还是顺利登上了皇位,而卫昭也没有表现出对皇位的任何企图,君非离也得以暗自松了口气,这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   如果卫萱没有发生意外,甚至卫谆能够足月出生,这样的平衡局面都能继续保持下去。   偏偏卫萱死了,死在亲弟弟的手里,而且他的死,还把无辜的卫蔻和卫茂都牵扯到了。   更无辜的是卫谆,他原本可以健健康康的出生,再顺理成章地登上皇位,可现在……   想到那个瘦弱而苍白的孩子,君非离的手不禁有些颤抖,这是他的错。   “太后,下旨吧,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的有生之年,绝不伤及皇兄的血脉。”卫昭并不相信所谓的夜观星象,但是他和君情的出生如果差了两个时辰,还是让他感到非常地错愕。   世事无常,命运在拐了个弯以后,绕回了它曾经被人预料到的轨道。   君非离没有再迟疑,亲笔写下废帝的诏书。他心里很清楚,就算他不写,卫昭手上有先皇的遗旨,他一样可以废掉卫兰的,而且那样的话,他连处置卫兰的机会都不会有。   卫昭接过诏书,什么也没有说,他沉默地看了眼君非离,径自转身离去。   等到卫昭的身影彻底走远,君非离脸上再也没有此前的平静,他双膝跪地,一脸的凄然。   千里之外的南疆,归心似箭的卫崇荣看着眼前一桩接着一桩的杂事,脑袋快要炸了。   他原先以为,只要解决了图朵,自己就算完事了,可是等他打下静安城他才发现,这不是结束,而是个新的开始。   易州八郡好说,直接并入大衍领土,按照当年幽州和灵州的先例处理就行。琼州四郡就麻烦了,他们帮人赶走了朱夏人,回头自己把地占为己有,实在是于理不通,吃相过于难看了。   当然,把地盘原封不动还回去也是不可能的,哪怕马上要继位的小太子就是阮柠。   卫崇荣善于战事,却不擅长琐事,被搞得心烦意乱,写信向卫昭求助。而且阮柠被君情和君华带回去了,阮檬则是更早就被他送回京了,也要赶快送回来才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嘛。   在卫崇荣的翘首以盼中,卫昭给他派来了救星,有负责处理政务的顾川,还有接手军权的卫昊。   而他则要尽快回京,完成太子的册封仪式,这是卫崇荣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   ☆、第114章 太孙   皇太子?!   大衍皇朝的皇太子?!   卫崇荣彻底是被这个陌生的身份给震住了,满眼写着“难以置信”四个大字。   他活了两世,大部分时间都是处于没有归属感的状态。就是行军打仗,也不是抱着为了大衍着想的念头,而是因为有人希望他这么做,前世是卫阳,现在是卫昭。   可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大衍的万里河山,在未来的某一天是属于他的。   他没可能不被吓到,而且是吓得目瞪口呆。   见卫崇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好半天不说话,卫昊轻笑道:“荣荣,你是不是高兴傻了?”   卫崇荣回过神来,白他一眼方问道:“六皇叔,渝京的情况怎么样?”卫昭甚至没有知会他一声,就不声不响地取代了卫兰的位置,而不是扶持卫茂或者卫谆上位,的确是出人意料。   卫昊眨了眨眼,却不说话,顾川便把话头接了过来:“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废帝的旨意是太后亲自下的,原因也条理分明,他又是卫兰的生身之人,就算有人怀疑太后是被卫昭逼迫的,可三省六部的长官和世袭罔替的三王五公集体装聋作哑、熟视无睹,哪里还会有人不看眼色跳出来说不该说的话。要知道,秦王殿下手中的兵权可不是摆设,别说他证据充足,就是无凭无据,又有谁能奈他如何,嫌自己命太长不想活了吗。   卫崇荣微微松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就听卫昊笑着问道:“荣荣,你想不想知道小猴子现在怎么样了?”说起君华,卫昊一脸促狭的笑意,尾音忍不住向上飘去。   卫崇荣的眼神骤然一亮,小半年不曾见面,他怎么可能不想君华,尤其他还有了身孕,但是卫昊的笑容明显透着作弄的神色,他咬了咬牙,愣是忍住了满腔的好奇,让卫昊直呼遗憾。   抓紧时间完成和顾川、卫昊的交接工作,卫崇荣快马加鞭,匆忙赶回渝京。   年前,他和君华尚是新婚燕尔,就为南疆战事不得不踏上易州,实属无妄之灾。   结果君华在营救卫蔻的时候发生意外,落入图娅手中,随后拓跋先翰攻下倚飒城,卫崇荣刚有了君华的下落还没见着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君情带回京城,两人连面都没有见上。   要是平时也就罢了,只要君华是平安的,卫崇荣别无他求,以后总能见上的。但是君华在离开之前给卫崇荣写了封信,说他已经有了,卫崇荣看到信,如何还能淡定地下来。   有君华和孩子做动力,卫崇荣打图朵打得迅猛异常,好容易可以回京,更是一路不停。   若不是卫昭特地派了人在城门口迎接,卫崇荣直接就朝着秦丨王府去了,经人提醒才想起,他该进宫去才对,卫昭和君华已经搬家了。   进宫后,卫崇荣又愣住了,卫昭肯定住在紫宸宫,这个没有疑问,可是君华在哪里啊,册封仪式还没进行,他们应该没资格住进东宫吧。   不等卫崇荣出言询问,小黄门就恭敬道:“殿下,册封之礼尚未进行,陛下让你和内君暂居永福宫。”永福宫是卫昭原来在宫中的住处,卫崇荣跟着他住了好些年,对地方很熟悉,对这个安排也很满意,最重要的是,比起宽阔的东宫,永福宫距离紫宸宫,要近了许多。   搞清楚了自己的住所,卫崇荣并不打算直接回到永福宫,他得先给卫昭请安去。   不料小黄门看到他有想去紫宸宫的意思,忙提醒道:“陛下有谕,殿下暂不用面圣。”卫崇荣一愣,随即勾唇轻笑,爹爹真是够体贴的,一点不耽搁他急着想见老婆孩子的时间。   熟门熟路到了永福宫,卫崇荣径直往寝殿而去,一路上无数宫人向他屈膝行礼。同时,他们又都很有默契地把声音压得很低,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卫崇荣顿时明白,君华肯定是在休息,于是下意识地把脚步也给放轻了。果然,进入寝殿以后,卫崇荣看到窗下置着一张软榻,君华侧身躺在上面,身上搭着一床薄被。   卫崇荣轻轻摆了摆手,把殿内伺候的宫人都给打发走了,自己走到了软榻前。   换成以前,不管卫崇荣的动作有多轻,以君华的功力而言,不被发现几乎没有可能。不过今日,他却是睡得很熟,完全没有发现卫崇荣的到来,更不要说他已经斜身坐到了软榻上。   卫崇荣低头看去,君华圆隆的腹部清晰可见,他不假思索,直接伸手摸到了薄被里头。   刚把手覆上去,卫崇荣就感觉到阵阵滚动,动静还不小,显然小家伙并没睡着,正在伸胳膊动腿儿。卫崇荣心情大好,一下一下轻点着,和腹中的胎儿有应有和,玩得不亦乐乎。   许是发现有人在陪着自己玩,尚未出世的孩子动得更欢了,不仅逗乐了卫崇荣,还弄醒了君华。   “你们别乱动……”君华闭着眼睛含糊道,双手习惯性往腹上探去,想要安抚两个不安分的孩子,却摸到了卫崇荣的手,顿时惊醒了,磕巴道:“荣、荣哥哥……”   见他一脸睡意,眼睛困得差点挣不开,卫崇荣心生歉意,一边把人搂着,一边安慰道:“小猴子,是不是我吵醒你了,你要实在困的话,接着再睡好了,不用管我。”他有孩子可以玩就好。   君华被他闹得胎动不已,又是惊喜交加,哪里还能睡得着,缩在他怀里撒娇道:“荣哥哥,我本来等你来着,你老不回来,我才先睡了,又不是故意的……”有孕之后,他一直嗜睡得很,每日午后不睡上半个时辰,整个下午都没精神,好在王府和宫里都没什么需要他做的事,倒是可以清静养胎。   君华说完低下头,把手放在肚子上,肃色道:“不许闹了,听到没有!”两个孩子不知道像谁,精力旺盛得很,整日里是白天闹,晚上也闹,全然没有安生的时候,闹得他苦不堪言。   卫崇荣虽然逗孩子逗得开心,但见君华脸色不好就关切道:“怎么?孩子闹得你不舒服?”   君华点点头,委屈道:“可不是,他们可能折腾了,闹得我根本睡不好。”   他们?!   卫崇荣怔住了,半晌方道:“小猴子,你是说……你怀了双胎?”   “是啊。”君华抬起头,毫不迟疑道:“荣哥哥,我不是写信给你说了吗?”   “啊?!”卫崇荣又是一愣,随即道:“我没收到那封信。”他就说嘛,君华的肚子大得有点离谱,他和菲菲都是出生时分量极重的婴孩,可君情和卫昭在同样月份的时候,肚子可没这么大,卫崇荣早先还在担心,君华是不是把孩子养得太好了,到时候怕不好生,现在听说是双胎,反而放心了。   “怪不得,我说怎么后来收到你的信,提都没提这件事。”君华小声咕哝两句,扶着腰打算起身走走,同样的姿势躺得太久,他的腰很不舒服,急需要活动活动。   卫崇荣见状忙伸出手,扶着君华从软榻上起了身。缓步走到窗边,君华凝神看着卫崇荣,低声道:“荣哥哥,我听人说,宫里是不能有双生子出世的,我们要是生了两个儿子该怎么办?”   卫崇荣闻言猛然瞪大眼睛,宫里还有这等规矩,他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他不动声色,平静道:“小猴子,你少胡思乱想,我们的儿子,谁敢说他们是不吉的,我砍了他。”   君华被他逗得扑哧一笑:“砍人倒是不用了,只要荣哥哥不把其中一个孩子跑出宫就好。”君华问过宫里的老人,对皇家的双生子来说,被舍弃的那个被抱走算是运气好了,还有直接溺毙的。   “怎么可能?我的儿子,谁也不敢动他们一根指头。”什么破规矩,卫崇荣算是服了。   看到卫崇荣态度坚决,君华心满意足地笑了,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晚些时候,卫崇荣到紫宸宫给卫昭请安,简单说完南疆的情况,他就问了卫昭,对双生子有何打算。卫昭不答反笑,问道:“荣儿,你有何想法?”   卫崇荣正色道:“为人父者,要是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岂不是很不像话。”双生子怎么了,那是他的本事,谁敢说不吉利,他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卫昭眉宇舒展,轻笑道:“你都有了主意,何必还来问朕?”他就知道,他的儿子不是在乎那些繁文缛节的,只是嫡皇孙是双生儿,于日后的立储来说,的确是个麻烦事。   “我得知道,我和爹爹的想法是不是一致。”尽管卫昭已经登基,没有外人在场的场合,卫崇荣还是更喜欢称呼他为爹爹,而不是更正式的父皇,他还不习惯这个称呼。   见卫崇荣神情笃定,卫昭故意道:“要是我们的想法不一致,你当如何?”   卫崇荣不假思索,肯定道:“若是家国大事,我和爹爹或许会有分歧,事关我的孩儿,爹爹怎么可能故意和我作对,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孙子,你不会拿他们的未来开玩笑的。”   规矩算什么,真要按照卫家老祖宗的规矩来,他就不该姓卫,即便姓了,也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庶子。可事实上呢,他马上就要是大衍皇朝的皇太子了,他爹是那种把规矩当饭吃的人吗。就因为两个孩子相貌相似,害怕日后生出事端,就硬要弄死一个、以绝后患,明显不是他们的作风嘛。   明知卫崇荣是故意的,卫昭还是不禁笑了,莞尔道:“表兄说了,华儿腹中的胎儿有一个肯定是男孩,另一个还不确定,先等等看吧,万一是龙凤胎呢,纵然不是,也无大碍。”   卫昭成竹在胸,显然是早有准备,卫崇荣遂不再问。他万万没有想到,三个月后团团圆圆出世之时,面对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卫昭的处理手段会是那般简单直接。   宝丰三年,秦王卫昭废卫兰帝位,取而代之,以次年为征和元年。   五月十三,卫昭立长子卫崇荣为皇太子。八月十六,卫昭立长孙卫谦为皇太孙。   ☆、第115章 圆圆   万昌四年,含山公主下降,因为是四年内嫁出去的第三个公主,少府的人操办起婚事来是驾轻就熟,都不用爹爹多费心思,反正都是有旧例的。   我没有姐姐,只有个妹妹清河公主卫诺,但在卫诺的上头,宫里还有三位公主,分别是怀庆公主卫诗,汝阳公主卫词,然后就是含山公主卫语了。   三位公主都不是父皇的女儿,她们的父亲是仁宗皇帝的嫡长子孝仪太子卫萱。如果不是孝仪太子遇刺身亡,九五至尊的宝座大概是轮不到皇祖父和父皇的。   父皇甚是敬重孝仪太子,登基后把他的三个女儿都封了公主。宗正寺对父皇的做法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有乐怡公主的例子在前,郡主升级公主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怀庆公主和汝阳公主分别在万昌元年和二年下降,婚事都是父皇和爹地精挑细选的。   跟仁宗皇帝一样,父皇也是个后宫虚置的,除了我爹爹这个皇后,再无旁人。巧合的是,孝仁皇后是君家的人,我爹爹他也姓君。   仁宗皇帝时期,偶尔还会有不长眼的臣子上个折子,让皇帝广纳嫔妃,开枝散叶。到了父皇这里,干脆就没人发声了,比起连个皇后都没有的皇祖父,父皇的表现已经不错了。   而且皇祖父只有父皇一根独苗苗,父皇好歹还有皇兄和我,以及卫谨三个儿子,怎么看都够用了,谁没事吃饱了撑的,非要去触父皇的霉头。   说实话,别说父皇有三个儿子,就是只有皇兄一个,我觉得也是足够了。   我和皇兄是一卵双生的双生子,除了出生的时辰差了一刻钟,其他都是一模一样。听乳母说,我和皇兄刚生下来的时候,父皇看过我们第一眼就赶紧吩咐人在皇兄的脚腕上系了根小红绳,说是我们兄弟长得太像了,他看着眼晕,若是日后抱错了,只怕分不出来,还是做个记号比较安全。   如果我们不是父皇的嫡长子和嫡次子,便是真的搞错了,也是无关紧要,可父皇是皇太子,谁是他的嫡长子,是大衍皇朝的皇太孙,这个问题是不容小视了。   在大衍皇朝的历史上,落地即封太孙的先例只有一位,就是成宗皇帝的嫡长孙卫怡,我的皇兄是第二位。我是太子的嫡次子,按例要在十岁元服以后才能册封郡王,不过皇祖父可能是觉得皇兄都是太孙了,我跟他前后脚出世的,却是个光头皇孙不好看,于是也给我破例了,封了我为临江王。   三岁之前,我几乎没有感受过和皇兄的身份差别,我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说是形影不离绝不夸张。长辈们叫皇兄团团,叫我圆圆,宫人们都叫我们殿下,见面就是一溜烟儿的跪拜。   征和三年的除夕大宴,爹爹说我不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不能像前两年那样,被乳母抱着在皇祖父面前亮个相了事,必须自己亲自去行礼和拜年。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习惯性地问道:“哥哥呢?”我要自己去,哥哥也是一样吧。   我不觉得自己问了什么很高深的问题,谁知爹爹却愣住了,半晌方道:“圆圆,你自己去,不和团团一起。”可是爹爹没有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不在一起,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啊。   那天晚上,皇兄和父皇分列皇祖父的左右,和他一起接受了文武百官的跪拜。   我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我隐约可以感到,皇太孙这个身份的分量。   之后的日子和从前没有太多的区别,我和皇兄仍然整天都在一起。爹爹有了小妹妹,我们一起搬到皇祖父的紫宸宫,爹爹生了小妹妹,我们又一起搬了回去,从来不曾分开。   我们的第一次分别发生在六岁的时候,那一年,我和皇兄进了宫学读书。   但在进入宫学之前,皇祖父再次让皇兄搬去了紫宸宫,这次只有他一个人。我舍不得和皇兄分开,在父皇和爹爹面前哭闹了好久,但是没有用,皇兄还是搬走了。   那个时候,我天真地以为,皇兄只是搬走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的。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那是我和皇兄人生道路的彻底分岔,再无重合的可能。   大衍立国三百年,皇子皇孙数不胜数,而我父皇的身世,堪称是最传奇的。兴祖皇帝在位期间,为了让父皇的名字能上玉碟以及成为秦王世子,皇祖父和宗正寺抗争了好些年。   皇祖父是兴祖皇帝的嫡次子,与长兄仁宗皇帝的关系素来亲厚,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对父皇的最大期许就是当一个合格的亲王世子。   但是废帝倒行逆施,谋害兄长,陷害幼弟,皇祖父手持仁宗皇帝的遗旨废帝自立,父皇跟着水涨船高,从亲王世子一跃成了皇朝的皇太子。   父皇不是从小接受储君的教育长大的,皇祖父为了锻炼他的执政能力,让他到除了兵部以外的其余五部挨着实习了一圈,才开始让他学着总领朝局。   到了皇兄这里,皇祖父的培养方法回归正常,历代皇帝是怎么养太子的,他就是怎么养太孙的,先理论再实践,差不多就是手把手在教,倾注了无数的心血。   同样是在宫学读书,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只听师傅们的讲课就好,皇兄却不同,他还有单独的课程,占据了他所有的课余时间,至于他具体学了些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偶尔,我会羡慕皇兄,那种被人重视和期待的感觉,我很少有机会可以体验。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又会同情他,皇兄真是太可怜了,每天都有学不完的东西,都没时间可以玩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比我早一刻来到这个世界。   我曾经想过,假如我是哥哥,一切会是怎样,最后都是感到庆幸,幸好我不是。   我生性懒散,凡事得过且过,从来不会高要求对待自己,明明皇兄的功课比我繁重许多,可他能游刃有余地应付,我却是拖延到底,偶尔赶不上了,还要拖着皇兄帮忙。   我完全不敢想象,要是我们交换身份,皇祖父和父皇会不会崩溃掉。   我和皇兄元服那年,皇祖父退位了,把自神川皇朝神武大帝以来领土最完整的帝国交给了父皇。   然后我们全家人集体搬家,父皇搬去紫宸宫,爹爹搬去未央宫,皇兄搬去了东宫,我和弟弟妹妹尚未成年,跟着爹爹住在未央宫。   以前住在永福宫的时候,父皇把东宫当做办公地点,从不留宿。如今亦是如此,他在紫宸宫上朝、接见大臣和批阅奏折,晚间多数时候,却是歇在未央宫。   只有皇兄,他一个人住在东宫,和紫宸宫、未央宫之间隔了整个东六宫。   那时候,我已经不会再像四年前那样哭闹了,因为我知道,那是没用的。   搬到东宫后,皇兄喜欢过一个人,虽然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甚至包括他喜欢的那个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皇兄除了长相,已经找不出相似的地方,但是我们的心有灵犀,却是从来没有变过,所以皇兄的小秘密,根本瞒不过我,虽然我对这件事,一点也说不上高兴。   我一直以为,身为帝国的储君,皇兄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不向自己喜欢的人袒露心意,大概是觉得时机未到,我身为弟弟,自然不会做多余之事,那样皇兄会生气的。   等到含山公主的婚事定下来,我整个人都懵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是他?!   含山公主下降的对象怎么会是阮檬?!   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   阮檬是南越国君阮柠的弟弟,以他的身份来说尚主稍显勉强,毕竟南越偏远,藩王的身份等同郡王,而他只是藩王的弟弟。不过阮柠有个加分项,就是他是孝仪太子的外甥,和含山公主是姑舅姐弟,人家表姐表弟自己看对眼了,陈王太妃也对阮檬没意见,父皇自然不会说什么,下旨赐婚就好。   可是皇兄呢,他为什么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眼睁睁地就把自己喜欢的人放过了。   我实在想不通,就干脆跑去问皇兄了,他显然没想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顿时呆住了。   “哥,你说话啊,为什么什么都不做?”皇兄迟迟不语,我扯着他的衣袖晃了晃。   他回过神来,直直看着我,良久方低不可闻地叹道:“我能做什么?”   我急了,提高音量说道:“你说都不说,你怎么就知道阮檬不愿意做太子内君呢?”   阮檬来了渝京三年多,和皇兄关系甚好,搞得我有些时候都会吃醋,倒是含山公主,他们两人见面的次数可谓是屈指可数,若是皇兄早些表白,她肯定没机会的。   皇兄勾了勾唇,突然笑了,只是那笑意冷冷清清的,根本未达眼底。   我不喜欢皇兄那样笑,完全看不出来开心的模样,反而让人看了有些心疼。   “哥,你别笑了。”我盘腿坐在皇兄身旁,伸手摸上他的脸,“笑得一点都不好看。”   皇兄闻言,笑容僵在了脸上,顿了顿才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说?”   我趴在他的肩上,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就是知道,你瞒不过我的。”   皇兄叹了口气,苦笑道:“他连渝京都不愿意长留,更可况是宫里。”   这下轮到我傻眼了,半晌方呐呐道:“既然不愿意留下,那他为何还要尚主?”少府可是连含山公主的公主府都修好了的,阮檬不会还打着把公主带回静安城的念头吧。   “南越能在南疆诸国中独占鳌头,与大衍关系亲密是最重要的一层原因,姑母已经去了,阮柠不想这层关系淡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娶个公主回家岂不是很好。”   “既是如此……”我迟疑着说道:“你向父皇求旨,阮柠肯定不会反对的。”反正都是联姻,与其娶个不是皇帝亲女的公主,还不如嫁给皇太子呢,我暗暗为自己的想法叫绝。   皇兄扑哧笑了,哭笑不得道:“我当然可以向父皇请旨赐婚,可是檬哥哥不愿困在宫里,我若强迫了他,日后多半也是怨偶,何苦来着,不如放手,起码还有朋友可以做。”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兄。来东宫之前,我知道他喜欢阮檬,可我没有想到,他会喜欢他到舍不得为难他的程度。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很讨厌阮檬,讨厌地要命。   不只是因为他让皇兄伤心了,而是在皇兄的心里,他居然有那么重要。   明明我和皇兄才是密不可分的,他怎么能抢走我的位置,真是过分。   含山公主大婚那日,皇兄亲自道贺,笑容无懈可击,除了我谁都看不出异常。   晚上回到东宫,素来自控能力极强的皇兄拉着我一起喝醉,喝得酩酊大醉。   我喝得其实不比皇兄少,但却没有醉意,这是不是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呢。   我一边照顾皇兄,一边在心里骂着阮檬,若不是他,我的哥哥才不会这样伤心。   皇兄酒品不错,喝醉了就乖乖睡觉,连句醉话都不会说,并不难伺候。   我盘腿坐在他的身旁,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欢喜,说不出的纠结和复杂。我挣扎了许久,见四下无人,而皇兄暂时也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就弯下腰,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下,动作又快又慌乱。   我后来问过自己很多次,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答案都是三个字,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就是个出自身体本能的动作,一点没有经过脑子。   坐直身体以后,我紧张地捂住脸,四下扫视一圈,周围还是没有人。   但是皇兄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眨也不眨地看着我,里头透着茫然和未知。   我心里乱到不知所措,皇兄会不会误会我,觉得我对他有非分之想。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多想,我就是觉得他很难过,想抱抱他,亲亲他,安慰下他,我没有别的意思啊……   只是这样的话说出来,不要说皇兄了,连我自己都说不服。都不是不晓事的小孩子了,哪有没事亲来亲去的,可要说我对皇兄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我又觉得自己挺冤枉的。   就在我急得想要跳下床榻负荆请罪的时候,皇兄又闭上了眼睛,接着睡了。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头的大石放回了原地,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好半晌,我渐渐清醒过来,回想之前的举动,被自己吓得半死。   我不敢久留,吩咐了东宫的宫人照顾好皇兄就匆匆落荒而逃。   翌日,皇兄见到我,和平时完全一样,我想他应该不会记得昨夜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果了,我在庆幸之余感受到了莫名的失望。   两年后,皇兄大婚,以齐国公顾毓嫡长孙女顾氏为太子妃。   是夜,我在永福宫对月独酌,无人陪伴的酒,又苦又涩,想醉都难。   ☆、第116章 团   卫崇荣一直觉得,团团圆圆挺会挑日子的,就连生辰,也要挑个热热闹闹的。   都说双胎容易早产,打从进入八月,卫崇荣就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尤其是晚上,睡觉都特别警醒,生怕一不留神他家两个孩子就突然蹦了出来,把他搞得措手不及。   君华被卫崇荣的异想天开逗得乐不可支,心里却在想着,要是孩子真能像他说得这么容易就出来了,他就要谢天谢地了。   可惜事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是没有生过,可当年服食素云丹的时候,君情明明白白告诉过他,比起日后生产那一关,服药的那些反应,根本不算什么。   想到这里,君华的心情就变得很复杂了,既盼着孩子快些出来,又有些畏惧他们的到来,着实是矛盾得很,压根儿分不清到底是哪种想法更占上风。   太医估算的日子是八月上旬,可眼瞅着要到中秋节了,君华还是没有发作的迹象,卫崇荣急了,这俩倒霉孩子,死赖着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他可从没说过要欺负他们的话啊。   卫昭对此也是颇有些担心,原本三日一请的平安脉改成了一日一请。不过主攻产科的吕太医说了,早几天晚几天都是正常的,若是到了下旬还没反应,再用药也不迟。   君华身体底子好,虽说有孕初期在南疆遭了点罪,可获救及时,并未伤及胎儿,回京后更是大把大把的上好安胎药养着,把两个孩子养得又肥又壮,肚子也是沉甸甸的。   要说君华不想早日解脱那是假话,可主动催产什么的他又没有那个决心,所以还是只能像吕太医说的那样,先等等看,实在不成再用药。   中秋这日,君华早上起来就觉得肚子坠得慌,像是要往下掉似的,不用手托着根本就站不稳。   卫崇荣看他摇摇欲坠的,赶紧伸手把人扶住,问道:“小猴子,是不是有动静了?”   君华摸了摸肚子,半晌方摇头道:“我想不是,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   卫崇荣吁了口气,无奈地蹲下身对着君华圆滚滚的肚子念叨道:“团团圆圆,你们悠着点儿啊,到点儿就赶紧出来,动作麻利点,你们父王我已经好几宿没睡过好觉了……”   君华不吱声,抿着唇笑个不停,两个孩子的性别还没完全确定,只知道有一个是男孩,另一个不确定,可不管是龙凤胎还是双生子,起名这事儿肯定是卫昭的,卫崇荣都捞不着,更别说他了,所以前段时间,他们商量了小半个月,把孩子的小名先给定下了,大的叫团团,小的叫圆圆,读起来简单明快,寓意也很好,而且无论男女,用着都很大方。   陡然,君华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急急打断了卫崇荣的话,摆手道:“荣哥哥,你别说了,今晚有家宴,我还想和父王爹爹好好说会儿话,你别真把团团圆圆给念出来了。”   卫崇荣站起身,不解地皱眉道:“父皇不是早就下了旨,长宁王和昭阳侯随时可以进宫,你巴巴望着晚上那两个时辰做什么?什么时候说话不好,非得等着中秋节宴?”   按照惯例,太子妃或是太子内君有孕满了八个月,娘家母亲可以进宫照看,可卫昭和君情的关系非比寻常,他早就给了君情特许,让他随时进宫陪伴君华,故而卫崇荣有此一问。   “有特旨又如何?我爹爹他就不爱进宫啊!”君华说着满脸无奈。卫崇荣回来之前,君情偶尔还会进宫看看,卫崇荣回京以后,他干脆就不来了,亏得中秋是家宴,不然他不定会来。   卫崇荣这才想起来,除了前不久他去长宁王府拜访,他是有段时间没见过君情了。   君华一手扶着肚子,另一手在卫崇荣面前晃了晃:“荣哥哥,你想什么呢,我们出去转转吧。”他把胎儿养得太好,吕太医怕不好生,严格规定了每天的活动,绝不许有丝毫懈怠。   卫崇荣回过神来,牵着君华的手,陪他去了御花园转圈。   废帝之事过去不久,卫昭也不是喜好喧嚣之人,故而中秋家宴就真的只是家宴。   君非离称病未来,卫茂探病去了也没来,都是在人的意料之中。倒是谢香带着四个孩子来了,三位小郡主都很乖巧,卫谆对君华的肚子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惹得人忍俊不禁。   卫昭上面三位兄长,还在世的只有鲁王卫晓,底下也是三个弟弟,不过卫昊去了易州接任卫崇荣的工作,并不在渝京,至于代王卫时,正跟废帝卫兰作伴呢,因而赴宴只有卫阳一人。   小时候,卫崇荣看到卫阳还会有些膈应,如今再看到,却是毫无感觉。这个卫阳跟害死他的那个,真的是一点共同点都没有,明年改元之后他要就藩,两人估计不会再有见面的可能。   君华原先不晓得前世的事,跟卫阳稍有往来,后来知道了,再见他就总觉得怪怪的。虽然他自己也承认,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和那个阴郁多疑的帝王,看起来真的不像是同一个人。   兴祖皇帝女儿不少,可跟卫昭关系亲密的,也就只剩元康大长公主了。卫谆失去继位的可能之后,大长公主就把希望放到了弟弟身上,无论如何,她不能看着仇人逍遥自在下去。   除了皇室成员,赴宴的还有永安王、长宁王和武安侯。不过这几位,和皇家都是关系匪浅的,永安王是元康大长公主的女婿,长宁王是皇帝的亲家,至于武安侯,他家闺女是皇帝义女。   再说是家宴,皇太子夫夫也是要正装出席的,卫崇荣见君华的脸色不是很好,遂关切道:“怀熙,你要是不舒服就别去了,我让你爹爹、父王和小虎子过来看你。”   上午逛园子的时候,卫崇荣就发现君华明显比往日吃力,整个人都是怏怏的,午后更是午睡了许久,醒来精神也不见得多好,他不出席家宴,卫昭绝不会说什么。   谁知君华摆了摆手,还是让人帮自己把外袍换上了:“我都睡一个下午了,睡得身上懒懒的,还是走动走动比较舒服,而且我一个人留下多闷啊,不如出去陪你们热闹会儿。”   到底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君华自己高兴,卫崇荣绝不会勉强他,于是牵起他的手,两人慢慢去了正仪殿。   不想到了正仪殿没多久,君华就有点后悔了,因为元康大长公主她,见到他就有说不完的话,哪怕君情和姬辛就在旁边,他也没机会和他们说上两句话。   长宁王府没有女性长辈,面对热情的大长公主,君华显得有点招架无力,他试图向卫崇荣求助,却发现他被兴祖皇帝的君侍燕离叫到身边去了,估计是在问些有关卫昊的事。   好在家宴很快就开始了,众人各归各位,君华得以回到卫崇荣身边。   殿内歌舞曼妙,卫崇荣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君华揉了揉额头,轻声笑道:“其实也还好,就是……大姑姑比较热情。”   听到君华语句一顿,卫崇荣紧张道:“是不是……”后面的话卡壳了。   君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小声道:“没事儿,就是两个孩子在打闹。”   “真的?”卫崇荣将信将疑,说着悄悄伸手摸了过去。   果不其然,团团圆圆正大闹天宫呢,卫崇荣安抚了好半天,他们的动作才轻了点。   卫崇荣叹口气,心疼道:“这俩小皮猴,就没个消停的时候,现在就是这样了,日后还不知调皮成什么样子。”他又是对孩子凶不起来的,教育可是个大问题啊。   君华不甚在意地撇了撇嘴:“也没两天可折腾了,随他们去吧,等他们生下来,看我怎么教训他们。”话音未落,腹中就是滚滚一动,君华的表情顿时僵住了,搞得卫崇荣也是一愣。   这一脚实在踹得有力,君华差点背过气去,好容易缓过来,他低头骂道:“越说越来劲是不是,你们再踢一脚试试?”不知是听懂了威胁还是怎么的,团团圆圆这会子没有动静了。   君华松了口气,面上露出小小的得意笑容,想跟他斗,他们还嫩了点。   看着君华孩子气的神情,卫崇荣握了握他的手,把揪起来的心放回了原地。   岂料,君华马上就用力反握住了他的手,颤声道:“荣哥哥,好像有点不对……”   “啊?”卫崇荣猛然仰首,直直地看着他,“哪里不对了?”   “是团团圆圆……”君华把卫崇荣单手握得更紧了,“他们可能要……”   于是,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只见太子殿下忽地站起身,将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太子内君打横抱起,也不跟人打声招呼,就径直往殿外而去。   卫昭瞬间明白过来,一边扬声传太医,一边起身拉着孙野往永福宫而去,和他有着同样动作的还有姬辛和君情。   在座诸位都很知情识趣,纷纷起身向被卫昭吩咐临时照看的卫晓告辞,打算等结果出来了再入宫道贺。太子内君怀的可是双生儿,还不知道皇帝要如何处理呢。   只有霍青阳,打着照看闺女的旗号,很自觉地留了下来。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