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元夕。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重生第一权臣 作者:钟晓生   【文案】   主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天下第一豪门的高家子弟太后是他姑妈,皇帝是他表哥,国公是他大伯……   他本以为自己的幸福生活就此开始了,没想到却事与愿违。   他爹死太早,他娘太糊涂,就连下人都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   不过他可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包子,所有欺负过他的人,他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与人斗,其乐无穷,看豪门失怙子如何成长为第一权臣!   架空古耽,第一次尝试宅斗官斗朝堂争霸题材的文,主线是主角的奋斗,CP暂时不透露,讲的是一个豪门失怙子如何凭借自己的努力最终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一权臣,1V1HE 本文有历史原型,但扯淡为多,看官只图一乐就好,请勿考据,多谢!   起点风(?),金手指,玛丽苏,雷者慎入。   内容标签:穿越重生   主角:高展明 ┃ 配角:你猜?你再猜?你还猜? ┃ 其它:宅斗,商斗,官场 晋江金牌推荐:刘志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天下第一豪门的高家子弟高展明,有太后姑妈,皇帝表哥,国公大伯的他,本以为自己的幸福生活就此开始了,没想到却事与愿违。爹死的太早,娘太糊涂,还有觊觎自己家产的舅舅和曾经纠缠不清的堂兄……可他再也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包子了,与人斗,其乐无穷,看豪门失怙子如何成长为第一权臣! 文章主打宅斗政斗,走朝堂争霸的升级路线,曾经被人欺压的主角翻身奋起,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也让读者大呼痛快。作者文笔老练,人物刻画生动,将主角的睿智决断、母亲的糊涂懦弱、堂哥的跋扈无情都表现的淋漓尽致。剧情节凑,故事环环相扣,让读者万分期待在主角受到屈辱之时,正牌攻能及时出场。 ==================       第一章 这豪门贵族的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爷,您慢着点。”背着书篓子的引鹤担心地看着前面走的一瘸一拐的自家主子高展明。   高展明擦了擦脸上的汗,道:“再慢就迟到了。”   引鹤忙道:“迟一会儿也没什么,爷您有伤在身,教授应能体谅。”   高展明冷笑道:“教授体谅又如何?凡是学中有心之人,去宗正那里告我一状,只说我复学第一日便迟到,治我一个怠慢懒学的罪过,我岂不又要捱一顿棍棒?那都算轻的,我前些时日已在那些人手中落下了把柄,今次再添罪过,他们借此将我逐出宗学,我又能找谁伸冤呢?还是快些吧。”   高展明说着加快了脚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额上直冒汗。引鹤忙上前搀住高展明,主仆两个跌跌撞撞往学堂赶去。   这高展明正是如今名动天下的高家子弟。当今天子李姓,可民间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李与高,共天下”。可见高氏一族权位盛极一时。   实则这位高展明,却不是真正的高展明了,而是借尸还魂来的。如今壳子里的这位,原名刘志龙,是江南吴郡一个商户家的公子,身死后却在高展明这具壳子里重又苏醒过来。   当年刘志龙在民间的时候,对京中的高姓子弟如何不羡慕——莫说是他,这全天下有几个不恨自己没能投生在高家的?反倒是做皇帝的都没这么叫人羡慕。但凡对官场上的事明白一些的,都知道如今的天下不是掌握在李皇手中的,真正掌权的,其实是高家人。   高家本是晋地的高门大户,行商起家,百年前因曾资助太祖起兵,在太祖得天下后,封王封侯,荣极一时。然而真正促使高家登上顶峰的,是二十五年前天家与高家的那场联姻。仁宗皇帝娶了高家嫡女高嫱为后,高嫱生得倾国倾城之貌,更有一副铮铮手腕,勾的仁宗皇帝神魂颠倒,入宫几年,便将仁宗皇帝的那些妃嫔尽数处置了,又为仁宗诞下了当今天子李长治。李长治被封为太子后,仁宗将高皇后所有在世的嫡亲兄弟统统加封侯爵,而高皇后的胞兄高元照因有军功,更是被加封为安国公。   这李长治也是昏庸无能之辈,因此仁宗去世、李长治即位后,朝政大权便被太后高嫱紧紧握在手中,朝堂上真正有实权的官位上坐的一半人都是倾向于高家的,而高氏一族手中更有京畿周围十万重兵在握,其权势可谓倾尽天下。   这天下的读书人,对高家大抵都是憎恨的。前几个朝代就是败在外戚乱政上,因此前朝的皇帝为了削弱外戚的势力,而开创了科举制度,选拔天下有志之士进入朝堂,为朝堂带来一股清流。然而此举大大得罪了原本的贵胄人家,使得天下动荡,前朝也因此而灭亡。   本朝太祖即位后,依然沿用了前朝创办的科举制度,然为了不得罪豪门大户,依然给贵胄子弟们的通仕之路开启了一扇便宜的大门,贵胄子弟只要品德出众便可被举荐入朝为官。举荐制度与科举制度并存。   贵戚们的势力被削弱自然不高兴,在朝堂上大力排挤出身贫寒的读书人,读书人也看不惯这些靠门第吃饭却无多少真才实学的贵胄子弟,两方已斗争了百年,从前朝一直斗到如今。现在天下出了一个高家,养了一个昏庸的皇帝,朝堂上又被豪门贵胄暂时占据了上风。   当刘志龙发现自己竟然还魂到了高家子弟身上的时候,简直喜出望外,还以为自己上一世积德太多,才有这一世享福的机缘,他甚至疑心这一切都是南柯一梦——这可是京城高家啊,名动天下的高家呵!   然而没过多久,刘志龙就发现这个美梦破碎了。虽然他的确是京城高家嫡系子弟,虽然他现在跟当朝天子是姻亲,可是那也只是表面看起来风光,实则高家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若是好当,这原生的高展明也不会叫人一顿棍棒打得直接驾鹤西去,让他的魂魄来填上这个缺了。   引鹤在耳边道:“少爷,宗学到了。”   刘志龙——如今是高展明了。高展明停住脚步,道:“把书篓给我吧。”   引鹤卸下书篓,小心翼翼地将书篓架到高展明背上。   高展明深吸一口气,向学堂的大门走去。   当今世上,学生读书有几条门道。除去民间自建家塾供家中子弟读书之外,朝廷亦创办了不少学堂培养生员。中央有国子监、弘文馆、崇文馆,地方有州学、县学。而各王府宗室亦创办了宗学专供宗室子弟读书。   当高展明还是刘志龙的时候,刘家因觉行商总是低人一等,若要出头人地,到底还要走上官宦之路,因此曾送刘志龙到吴郡的州学念过书。而高展明是高家子弟,自然不可能和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一起念书。高太后的胞兄、圣上的国舅爷、安国公高元照在国公府左近辟了一处高门大宅作为宗学学堂,由国公府的教授、长史、纪善等朝廷命官兼任教官教授学生读书。而宗学中的学生,除高家子弟之外,还有京畿地区一些位高权重且与高家交好的将军、官宦的子弟也会送来读书。   高展明走进学堂中,原本喧哗嬉闹的学堂突然安静了,人人的目光都向他聚拢。高展明不动声色,一一观察这些年轻的子弟。虽然先前在自家府邸养伤的时候,他已有心从旁人口中打听过这些同学,但这还是他重生之后第一回见到这些人,眼下还是人不动我不动为好,以免露出马脚。   坐在前排一个衣着华丽、头戴缨冠、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冷笑道:“哟,这不是君亮堂弟么。许久不见,你的伤可好的差不多了?”君亮是高展明的表字。   那说话的男子身边聚拢了一些其他少年,而他是中心,看其他人的神态便是依附他的。他的胳膊正架在一个模样十分秀气,甚至有些女气的少年身上。那少年靠在他怀中,脸上带着不屑的笑容,一双丹凤眼睨着高展明,却向先前说话的那男子道:“二爷,你没看展明兄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想是他的伤还没养好呢。”   那被人称作二爷的年轻男子道:“哦?既然伤还没好,君亮堂弟你何苦急着复学?我向宗正禀明,让你多休息一两个月也没什么的。若是你带着伤,走路时一不小心跌了撞了,伤势又加重了,岂不是罪过?”   周围的一群少年们发出嗤嗤的笑声。   高展明察言观色,心里已明白了几分。这位二爷,应当就是安国公家的二公子高英华了,而他胳膊搂着的那个,想必是安国公的连襟、礼部尚书韩海的公子韩白月了。   说起来,高展明之所以会被棍棒加身,受皮肉之苦,以至于一命呜呼,这功劳还得记到高华崇和韩白月二人头上。   韩白月的父亲韩海因常年在礼部办公,而他的正妻——也就是韩白月的生母早亡,因此韩海在韩白月年轻之时便将儿子托到安国公府寄养,顺理成章的,韩白月年岁一到,就跟着高华崇进了宗学,和一群宗学子弟们一起读书。   宗学里只有男子,没有女子,这些年少气盛的年轻子弟们常年相处,吃喝念书都在一处,难免就兴起分桃断袖之风,年轻子弟互相慰藉,行那龙阳之事,都是常态。这种事,不光是在宗学之中,就是当年刘志龙念书的州学里也是常有的。那韩白月分明是个男子,却生得妩媚风流,因此便更得子弟们青睐一些。只是韩白月在国公府中就已委身于高华崇,而高华崇又是这群公子哥里最有声望的一个,因此其他子弟们对韩白月也都只是意淫,却没几个人当真敢垂涎的。   刘志龙听说,这从前的高展明也不晓得是被欲火冲昏了头脑,还是脑子里进了浆糊,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韩白月身上。一天傍晚,他把韩白月约至水榭后的假山中,竟欲对韩白月强行做那悖德之事。此事恰巧被高华崇带人撞破了,一状告到了统管宗学的宗正那里。   宗正乃是高家支系里一个德高望重且有些学识的长辈,他也一贯依附于安国公。听闻了这件事,宗正那老头勃然大怒,认为高展明此举大大败坏了宗学中的风气,必须杀一儆百,因此对高展明实行了杖责三十、停课一月的处罚。   谁想这高展明原先就是个体弱多病的身子,挨了三十棍棒,打得皮开肉绽不说,还惹得他心气郁结,也就一命呜呼了,空留下这具壳子换了刘志龙的魂魄。   如今高华崇和韩白月这番话,却是很明显的挑衅了。什么“走路时一不小心跌了撞了”什么“伤势又加重”,听到高展明耳中,分明就是威胁。   其实这桩官司,在刘志龙心里,十分的蹊跷。说这高展明觊觎韩白月的美色,意图对他图谋不轨?但凡高展明是个心智正常的人,他都不会那么做!刘志龙借尸还魂后照过镜子,他头一回看见镜中映出的相貌,惊得半天忘了喘气。是,韩白月的确生得妩媚风流,可高展明这副相貌却可说是天人之姿了!   当年刘志龙在州学里也曾见过不少风流人物,如今这宗学中放眼望去,华贵公子更不在少数,但跟高展明一比,却都成了凡品。高展明的相貌并不是韩白月那般阴柔的,他丰神色泽,风姿特秀,一双剑眉星目如画一般,五官挑不出丁点错处。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高展明眉宇间蕴藏着一股郁结之气,似是与生俱来的,也昭示着他的身世坎坷。   这般人品,却去觊觎韩白月那种人物,刘志龙是不信的。   再则,全宗学的人都知道高华崇和韩白月的关系,连高展明的陪读小厮引鹤都知道,高展明没道理不知道。他但凡头脑清楚,也不会引火烧身,去勾引韩白月,而且恰好又被高华崇捉奸当场。高展明这么做,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想自寻死路吗?!   因此刘志龙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疑点太多,倒像是高展明因为另外一些事得罪了高华崇和韩白月,因此那两人故意设下这个局坑害高展明,不仅让他在宗学里众子弟间成了笑话,更让他受棍棒加身之苦。   如今刘志龙已成为了高展明,他也有同仇敌忾之情,因此他看那高华崇和韩白月两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是如今具体是个什么情势,他心里还不甚清楚,与其与人结仇结怨,倒不如暂且放低身份服个软,总之好汉不吃眼前亏就是了。   于是高展明大方地走到高华崇和韩白月面前。周围原先那些幸灾乐祸准备看笑话的子弟们突然紧张起来,有几个反应快的竟冲上来挡在高展明和高华崇中间。   高展明愣了一愣,才明白这些家伙大抵是怕自己动手揍高华崇和韩白月,因此赶紧出来向高华崇高二爷表起忠心来了。   果不其然,一个人高马大的子弟伸手推了高展明一把,凶神恶煞道:“怎么,你是嫌那三十棍不够,还想滋事?!”   高展明身体孱弱,哪经得他推,不由向后跌了两步,却被另一个贵气的子弟扶住了。高展明侧目看向扶住自己的那人,只见那人生得也是一副英俊的好相貌,眉宇之间倒和高华崇有几分相似。方才众人见高展明进来,都是幸灾乐祸的,这人却是少数几个目露担忧之色的,看来他很可能是高展明从前的好友。高展明猜测,也许他就是忠世侯的嫡长子高天文了,也是高展明和高华崇嫡亲的堂兄弟。因为引鹤曾说过,在这宗学之中,唯一对高展明友善的就只有这位堂兄高天文。   那人扶着高展明的肩膀,在高展明耳边低声劝道:“君亮,你且忍忍吧。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高展明看了他一眼,对他投去感激的神色,然后轻轻地推开了他扶在自己肩头的手。接着,高展明继续向高华崇和韩白月走去。   众人的神色皆变得诧异,方才高天文扶着高展明的时候,高华崇正眼神冰冷的打量着高天文,没想到高展明竟然又走向自己,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讶异和不解。   那人高马大的子弟又上前阻拦,高展明没等他再次伸手推搡自己,便按住了他的胳膊,道:“宗学在我眼中乃是宗室子弟读书的地方,绝非挑衅生事之地。我一句话未说,尊驾先认定我要滋事,我却不明白,这宗学学堂在尊驾眼里成了什么?”   那子弟没想到高展明竟会说这话,倒让他的举动显得不伦不类了。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待发怒,却听后方的高华崇冷冷道:“岱武,让开。”   那被称作岱武的家伙恶狠狠剜了高展明一眼,不情不愿地让开了。高展明心中有数,看来这家伙便是兵部侍郎任勋家的公子哥任岱武了。   任岱武一让开,其余人也纷纷让开,高展明和高华崇之间便形成了一条空旷的道路。   高展明不急不缓地走至高华崇和韩白月面前,用温和谦卑的语气道:“堂兄,先前愚弟与堂兄和玉桂兄之间有些误会。愚弟这一月有余在府中每日三省,已明白自己过去行为不端之处。日后愚弟自当洗心革面,先前种种,愚弟皆已忘却,还望堂兄和玉桂兄亦能不计前嫌。”玉桂便是韩白月的字了。   高华崇一愣,挑眉,神情难以捉摸,玩味似的嚼着那几个字:“不计前嫌?”   韩白月则是面色不善,靠在高华崇怀中,连看一眼高展明都懒怠。   高展明无视他们目中无人的态度,只是微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如今放低身段求和,即便不能将过去的恩怨借过,好歹也求得这二位爷给他一段清净,一时半刻别再来找他麻烦。   没想到,高华崇竟突然像是见鬼似的瞪圆了眼睛瞅着他,反叫高展明自己心中莫名:难不成我说错了话?   正僵持间,忽听有人叫道:“教授来了。”   于是众子弟连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高展明对高华崇又一拱手,一瘸一拐地走到后排空位上坐下。   一堂课,高展明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梭巡。有探寻的,有不解的,有鄙夷的……   高展明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整个学堂里几十个弟子,认真说起来,几乎都是血缘之亲。姨表的、姑表的,甚至明明该是至亲的同宗堂兄弟,这其中勾心斗角,阴谋揣测,竟像是仇人一般,昔年刘志龙在商场上尔虞我诈也不过如此了。其实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高家是大家族,与高展明同辈的兄弟就有几十上百个,嫡系的、旁系的,说是亲眷,实则也没有多少血浓于水之情了。整个高家的确是昌荣至胜,却并不是人人都有荣华富贵。为了争权夺势,同宗相残、兄弟相杀,又有什么奇怪?   这豪门贵族的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第二章 高展明不是想改变吗?那就让他改,看他究竟能改成什么模样!   教授讲的是经史,高展明听得十分认真。   前世他在州学之中,这些课也是听过的。只不过州学里的教官,无非都是一些壮志未酬的穷酸书生,若是当真有学识之士,早就挣脱那个囚笼飞黄腾达了,再不济也能在地方捞个官位打理政事,而不会留在小地方的州学中给学生讲课。而安国公府的老教授,从前是在政事堂过差的,后因年岁大了才从朝堂上退下来,被安国公聘来给子弟讲课。高展明听引鹤说过,宗学里的这些教官可都是朝廷命官,他们所教授的不仅仅是书本上的知识,更有为官做人的道理在其中。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宗学中的这些贵胄子弟,便是腹中丁点墨水也无,靠着家族荫庇,将来也能袭承爵位,进入朝堂中指点风云,根本不像他们这些民间子弟需要从底层爬起,即便有幸能爬上高位也都已七老八十了。   然而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除了高展明之外,似乎并没有多少人珍惜。高展明是堂上听的最认真的学生,其余子弟有的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有的在桌下交头接耳,有的在课桌上涂画,还有的目光满堂乱飞,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教授似乎对这些事已经习以为常,自顾自地讲着。他一个堂堂朝廷命官,竟不敢对堂下这群十来岁的少年有任何指摘。   教授道:“我先前布下作业,令你们自习《孝经》,今日试墨义,问义十道,五道全写疏,五道全写注。”   堂上的子弟们正自顾自或说笑或开小差,听闻教授此言,发出一片唏嘘声。   教授似乎对这样的情形已经习以为常,走到堂下将问义之题纷发下去,命众人书写。   此时有人急匆匆地开始翻阅《孝经》,有人抓耳挠腮不知写什么,有人悄声问身边的人……   高展明匆匆将十道问义之题看完,只略想了片刻,提笔就写。他并不曾翻书,因为整本书的内容已经都在他的头脑之中了。   这天下的先生教学生念书,无论是天家的,还是民间的,方法都是相差无几。先生将经书正史给学生,书未加标点,学生予以句读,在此过程中了解典故、解析文中大义。高展明在民间之时读书十分认真,曾将全部的经史誊抄过几遍,予以标点,深解文意。他又是天生的好记性,凡是抄过的东西,便能背诵。儒家十三经,他早已倒背如流了。   课时一到,教授收走了学生们的试卷。他在堂上并未细看,只大致翻阅了一下,翻到高展明那份时愣了一愣,匆匆浏览一遍,抬起头向高展明投去赞许的眼光。   高展明谦逊地低下头去。   教授收起讲义试卷,道了声收课离堂。在州学的时候,老师下课,学生们都要起立向老师致敬,这是尊师重道的表现。高展明本欲起身,没想到周围的学子们竟没有一个这样做的,教授还没离开讲堂,他们已大声哄闹喧哗起来。高展明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只有目送教授离开,以示尊敬。   时值正午,学生们下了课,便蜂拥去餐堂用膳。   高展明肚子也饿了,正向餐堂走,高天文跑过来跟到他身边。   高天文道:“你的伤可好了些?”   高展明曾听引鹤说过,在这学堂中,属高天文这位堂兄对自己最好。说是他对自己好,而不是两人交好,因为引鹤说,高展明从前性子十分古怪,清冷孤傲,不与任何人交好。就因为他这脾气,在宗学里得罪了不少子弟,所以出了韩白月那事,竟没有人替他说话,他重归学堂,众人也是一副看笑话的模样。   高展明对高天文温和地展颜一笑,道:“好多了。”   高天文像是唬了一跳,身子竟然震了一下。   高展明奇道:“堂兄怎么了?难不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高天文失神地盯着他瞧,片刻后缓过神来,脸色微红,连连摆手,竟显得十分窘迫:“不、不,我只是,很少见你笑。”   高展明听了这话,亦是十分吃惊。早听引鹤和府里的丫鬟说高展明性子清高倨傲,却不想清高到了这个份上,竟连笑也成了稀罕事。难怪方才自己向高华崇和韩白月赔礼时,高华崇见了自己的笑颜亦是一副见鬼的神情。   高天文看着高展明,若有所思。一个多月不见,自己的这位堂弟此番回到学堂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的性子是最清高自矜的,一个月前受了那样大的委屈,要是他从此以后他再不愿拿正眼瞧高华崇和韩白月,那才是合了他的性子,可他竟然会主动向高华崇他们示弱求和,虽说这样的做法的确对他眼下的处境是最好的,自己原也想劝他暂且放一放身段,可他真做了,反倒是叫人匪夷所思了。难不成那一顿棍棒,反倒将高展明打得通晓世事了?   高展明见高天文起疑,忙给自己搭了个台阶往下,自嘲道:“堂兄,我这月余呆在家中,想了不少事。我如今年纪也不算小了,奴才们管我叫一声主子,我便该有个做主子的气度,若不然,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去?总之,从前愚弟行事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堂兄海涵。”   高天文没料到高展明竟会说这些话,惊骇地连连摆手,反倒一时不知怎么往下接了:“没有,没有。”   高天文其实很怜惜自己这位堂弟。他也知道高展明性子古怪,可毕竟高展明身世坎坷,难免怨天尤人,也是理该的。再则高展明外表清明俊秀,风姿安详文雅,又写的一首好诗词,是极有才华的。这般人品,如何不招人怜惜?他原还担心高展明会因为高华崇的事迁怒于自己,从此变得更加孤高冷傲,连自己也不理睬,没想到他的态度竟这般谦和,简直叫人喜出望外了!   高天文嗫嚅道:“你这样,真叫我不知如何自处了。先前那件事,我也知你是冤枉的,我和宗正求过情,只是……你也知道……我实在无能为力。”   高展明心中咯噔一声。果然高天文也这样说,看来自己亵渎韩白月一事,当真是冤枉的了。只是头一个月高展明待在家中,身边没有知情人。引鹤毕竟只是个侍读,学堂中的事情他并不清楚,只知道宗正当众宣布了高展明的污秽罪行,命人打了他三十板子,还停了他的课。从前的高展明又是个有事只憋在自己心中的人,才会把自己憋出病来。引鹤听了宗正的宣判,却没听到自家主子的辩解,所以信以为真。高展明又是从他嘴里套出来的话,更是对当日的事情全不清楚。   看来高天文是知道事情原委的。高展明本欲向他问个究竟,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了,高天文短短一句话,已把能说的都说了。连他都说高展明冤枉,那高展明就一定冤枉。他又说他无能为力,那就说明高展明得罪的是一位比他大的主。高天文可是参宁侯家的嫡长孙,这些子弟中比他更位高权重的,那就只有安国公府家的这位二少爷高华崇了。   高天文的话印证了高展明的猜测,他感激地对这位堂兄抱拳道:“无论如何,堂哥,多谢你。”   高天文道:“你还谢我……你这一场大病,果真把性子全改了。”   高展明笑着打趣道:“改得好了,还是改得不好了?”   高天文感慨道:“自然是好的。我从前多番规劝你,少自矜些,你却不听。你若早这样,能避去多少风头?”   高展明道:“既是好的,那便好了。”他挽着高天文向餐堂走,边走边压低了声儿道:“堂哥,愚弟知道自己从前得罪了不少人,他们都等着拿捏愚弟的错处,好看笑话。愚弟自知脾性古怪,在这学堂中没什么知心的人,只因堂哥心善,怜悯愚弟,还肯给愚弟几个好脸色看。只望堂兄日后肯不吝指点,直言愚弟的错处,愚弟定会改正。”   高展明说完这些,不闻高天文的回应,侧头望去,只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怪道:“怎了?”   高天文愣愣道:“你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   高展明道:“是。只是此番吃了大亏,终究……”说到这里,不再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高天文握紧了他的手,道:“你既这样说了,我被你尊一声堂哥,日后能照料你的地方,我自当尽心。”   高展明笑道:“多谢。”   高天文望着高展明的笑颜,几乎痴了。自己这位堂弟如今能有这样的变化,他简直感动极了。从前的高展明,根本不会对任何人说自己的心事,别说是心事,便是日常的话也懒怠与人交谈。高天文曾偷偷读过他的诗作文章,才对他的心事有些微了解。如今他肯撇开笔墨,对人敞开心扉,哪怕没有自己的帮衬,凭他的人品,以后的处境想必也会比从前好许多。   两人到了餐堂,寻了空位入座,便有小厮送上饭食茶水来。   这是高展明重生后第一回在宗学中用膳,待膳食呈上,他定睛一看,不由咋舌。不过一顿普通的午膳,食盒中竟有水晶肴肉、火腿鲜笋、肉糜夹藕,还有一道油爆虾,共四道菜,做工精致更是不论。饭食是玉田碧粳米做的,还有一碗银耳汤。想当初他在民间时,也是富商之家,这样精致的菜肴,只有招待贵客时才会上,而玉田碧粳米更是贡米,日常哪有这般口福?   这宗学中所有弟子的日常用度都是安国公出资,可见高氏一族何等穷极奢华!   高展明正待一饱口福,餐堂另一隅突然哄闹起来,原是几个先到的子弟已用完了膳,正在玩闹。   大约有人说了几句玩笑话,得罪了谁,又不知是谁起的头,几名弟子竟然在餐堂中互相丢掷东西打闹。   高展明夹起一筷火腿,还未送到口中,突然斜里飞来一个文玩核桃,正砸中高展明的汤碗,碗中的汤当即泼洒了高展明一身,他筷中的肴肉也因受惊而掉在身上,印出好大一筷油渍。   有人惊呼出声,但更多人拍手哄笑,一副幸灾乐祸的姿态。   高展明低头看了眼飞来的物事。乖乖,好一个掌珠,这等玲珑剔透,光亮如鉴,单一个就能卖到好几十两银子,若是能凑成一对,少说五六百两银子都止不住。这等宝贝,这些贵胄子弟竟然拿来丢人?真真纨绔!   坐在一旁的高天文已面有愠色,正欲起身去教训那几个顽皮的子弟,高展明却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堂哥,让我自己来吧。”   高天文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又坐了下去。   高华崇就坐在不远处,冷眼打量着高展明的反应。若是从前,高展明定然早已冷着脸丢下筷子走了,可如今,他竟然连愠色也无?真是奇了怪了。   高展明捡起那核桃,找到罪魁祸首,走了过去。周围子弟们起哄的更厉害,摩拳擦掌要看好戏。   不曾想,高展明只是平静地将核桃递还给罪魁祸首,温和道:“你的东西,还你。”   那罪魁祸首无意砸了人,本有几分愧疚,没想到砸到的人是高展明,他心中的情绪便复杂了。高展明在这个学堂中的身份十分特殊,由高华崇带头,人人都以欺压他、戏耍他为乐,此番虽是自己不对,可若是自己向高展明道歉,反倒失了自己的身份。然他没想到高展明非但不恼怒,还是这样温和的态度,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讪讪接过那掌珠。   高展明依旧看着那人,那人面上一臊,小声道:“对不……呃!”道歉的话甫出口,就被坐在一旁的任岱武狠狠踩了一脚,把话头截住了。   任岱武站了起来,嚣张对高展明道:“便是砸了你又如何?”   高展明看了他一眼,对他明显寻衅的行为视而不见,转向他掌珠的主人道:“餐堂并非玩闹之所,下回还请小心些。”   那人还没开口,任岱武道:“我们偏爱在餐堂玩闹,你算什么东西,管得着吗!”   高展明微微一笑,道:“任兄爱做什么样的人,愚弟自然是管不着的。别说是丢一两个核桃,假若任兄喜欢杀烧抢掠,为非作歹,与那流氓盗寇同流合污,愚弟也一样管不着。”他原本并不想惹是生非,可如今被人这样嚣张地欺到头上,若不能还其颜色,只怕以后别人更以为他是可以随意揉搓的面团。   “你!”任岱武撩起袖子欲发作。   高展明道:“任兄生气了?愚弟原本以为,任兄为人随性自流,放浪不羁,连规矩都不在意,就更不会在意他人——譬如愚弟所说的话,因此愚弟十分仰慕任兄的气度和潇洒。可是任兄如此轻易就动怒,难道是愚弟弄错了?”   高展明这一番明捧实贬的话,说的任岱武脸上一阵红一阵黑。他若是生气,倒成了他没有气度。他性子急,平日不爱读书,口才上自然是辩不过高展明的。此时餐堂已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就连高华崇都看着他们。他素来爱在高华崇面前表现以博取高华崇的青睐,若是此时败给高展明,他岂不要成为全学堂的笑柄?高华崇以后又怎还会重用他?   任岱武不管不顾,猛地挥起拳头,恨不得将高展明这张犀利的嘴给打烂。   就在此时,高天文箭步上前架住了任岱武的拳头,怒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嬉笑打闹都算了,你竟还想动手吗?少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任岱武毕竟不敢得罪高天文,恼恨极了,只得不情不愿地收回拳头。   高天文轻轻推了高展明一把,解围道:“你衣服弄污了,先回去换一身吧。”   高展明也知再这么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颇有风度地一拱手,道歉道:“抱歉,方才是我言重了,我不了解任兄为人,却妄加评论,还请任兄宽恕我的失礼之处。”说完便转身向外走去。   任岱武也快步离开餐堂,路过高展明身边的时候,他恶狠狠剜了高展明一眼,低声道:“你别以为找到了靠山,就可以得意。你等着吧,以后的日子,有你好受!”   高展明不禁失笑。若不是任岱武先挑衅于他,他又怎会予以还击?看来从前的高展明当真是被人欺压的十分凄惨。只可惜,现在的他可不是什么会忍声吞气的主。若是谁敢肆意欺凌他,他必定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   高展明和任岱武走后,韩白月不快地用胳膊轻轻顶了下高华崇,道:“二爷,人已走了。”   高华崇这才收回自己方才粘着在那人身上的目光,冷哼一声。   韩白月冷笑道:“我倒是没想到,高展明那家伙被二爷抛弃之后,那么快又搭上了高子辉这根高枝。贱人生的东西,果然也是贱人。他吃了那个教训,不知道收敛,竟然还敢回学堂来碍二爷的眼,方才更是当众挑衅岱武,看来他是没将二爷放在眼里了。”   高华崇目光阴沉地斜睨了韩白月一眼。韩白月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不甘心道:“我难道说错了么?先前是二爷念着旧情对他手软,只打了他一顿就将他放过了。若是听我的,请宗正直接将他逐出宗学去,他怎么还敢来跟二爷的人过不去?”   高华崇不屑道:“任岱武天生是个蠢货,一句话不会说,只知道逞凶斗狠。这种人,我不需要。”   韩白月恼恨地咬了咬嘴唇,道:“二爷难道对他心软了?高展明那种人,二爷不狠一些,彻底死了他那条贼心,他定然还会再来纠缠的。”   高华崇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什么时候竟然轮到你来对我指手画脚?”   韩白月不情不愿地噤声。   高华崇的态度让韩白月又嫉又恨,只把碗中的米饭当成了高展明,恶狠狠地用筷子戳了几下。然而有一点让韩白月有些不解。从前的高展明是不会与人理论的,更不会主动与人和解,他骄傲到连一句解释的话也不愿说,因此韩白月才能如此成功地将他抹的像炭一般黑。可是高展明此番回来,像是转了性子一般,竟开始笼络身边人了。   突然一计浮上韩白月的心头,让他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容。高展明不是想改变吗?那就让他改,看他究竟能改成什么模样!    第三章 韩白月冷笑:“辜负别人,不正是君亮兄的拿手好戏吗?”   晚上一天的课业结束,宗学中的子弟们纷纷回屋。他们都住在学堂的宿舍中,吃穿用度都用国公府出资,每逢节日这些子弟们才会回家。   宿舍在学堂的东面,因为子弟众多,为了安置这些子弟们,安国公特意辟了一处园子供他们居住。园中种竹养鹤,安国公便为那园子起名“鹤竹园”。鹤竹园极大,园中曲径幽深,翠竹林立,更有水榭亭台,是极风雅的地方。学子们的住处被园中景致划分为几块,按照学子的身份分配住处,高家的嫡系子弟被分在一处,其余则按照父母的官职爵位大小安排。   几名子弟走在秋黄道上,过了秋黄道,就是他们的住处。这几人非高家子弟,但都是高家姑表、姨表的亲戚,又家中父辈官职相近,因此他们的住处都被安置在红梅苑中,这几人的关系也十分亲近。其中就有任岱武和先前用掌珠砸到高展明的蔡雅。   蔡雅对任岱武道:“岱武,你今日也未免太冲动了,我们砸到了高展明,原本就是我们的不是,不搭理他也就是了,你何故又去招惹他?”   任岱武不屑道:“招惹他又如何,难道你还怕他吗?”   蔡雅低声道:“并非怕他……可他怎么说也是太后的嫡亲侄儿,是高华崇和高天文的从弟啊。”   任岱武道:“那又如何?你难道不见高子辉是如何待他的?子辉根本就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宗正把高展明赶回家的时候,高天文不也没敢帮他说话吗?高家嫡系一支里,他是唯一没有爵位可袭的,比你我都不如。出了宗学,他就什么也不是,靠着他的姓氏骗口饱饭吃就不错了,怕是连官都当不了。难不成他还能去参加科举,考个状元吗?”   蔡雅叹了口气:“那倒也是。其实他也挺可怜的。他爹和安国公、参宁侯、西宁侯明明是同胞兄弟,太后的四个嫡兄弟都封了侯,安国公因为军功还封了国公,只有高展明他爹死的太早,没赶上封爵。”   一旁的另一名子弟道:“那能怪谁?还不是怪他自己。我听说当初他娘请了个高人给他算过一卦,说他是个命硬克人的,这不他一出生就把他爹给克死了。我娘送我来宗学之前就叮嘱我,千万离他远一些,他可是个天煞孤星,谁挨着他,就准没好事。”说话间捅了捅任岱武,“哎,你也别总跟他过不去,万一他一生气,把你也给克了怎么办?”   一群人都哄笑起来。   又有一人道:“他可是真的惨呐,我听人说,他娘已经把当年先皇赏给他们家的田地铺子都卖的差不多了,就差要卖嫁妆过日子了。”   蔡雅惊讶道:“怎会这般?他怎么也是高家嫡系啊。”   那人道:“怎么不会?他们家没有爵位,没有封邑,无禄可食,这些年都靠着太后和安国公接济。他娘是武安侯家的小姐,是个败家的,根本不会操持家业,又要像高家其他几家人家一样过日子,屋里烧的蜡烛都要用龙涎香制的,衣服上的金线要拿真金绞的,多少年只出不进,所以早把他们那点家底掏空了。我表兄去年买下了他家几处别院铺子,我才知道这些事。”   蔡雅道:“那也太惨了。”   一人道:“怪不得咱们办的宴席,他总是不肯参加,我还当他是孤高冷僻,原来他是个穷鬼啊!”   任岱武冷笑道:“何止是穷。前些年他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二爷出资替他置办的,如今二爷玩腻了他,他可就什么也不是了。他还孤傲个屁!真以为他姓高就了不起了?”   蔡雅道:“可他毕竟还是高家的嫡系出身,太后和安国公总不会置他们母子不顾吧。”   先前那人道:“管也管不了多少,每年给他们些抚恤的资金,都是公中直接拨款过去的,做做钱帛上的面子而已。太后在宫里,安国公要处理朝政大事,其他几位侯爷常年不在京城里,谁有空关怀体恤他们母子死活?高家子孙那么多,嫡系里与他同辈的也有几十个,只怕国公侯爷们未必还记得有这么一位侄子呢!他们母子如今过的可比高家旁系的几户人家都不如,什么嫡系,也只不过说出去好听而已。”   一人笑道:“话到这份上,我也不怕跟你们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姓高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跟当今太后一个姓吗?我早就看他们不痛快了,仗着是太后本家,这些年可没少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吧?其实没了靠山,还不是各个都得落到高展明那样的地步?我跟高展明虽没什么仇,不过看他倒霉,我这心里着实快活,哈哈。”   蔡雅连忙捂住他的嘴,比了个手势:“嘘,轻声点,让高家的人听见了,咱们可就完了!”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这时候,高展明从一旁的曲径中走了出来。   那几名背后议论人的子弟立时噤了声,有人心虚地转开视线,聪明的则立刻扯开话题说起别的事来。而任岱武只是傲慢地瞪了高展明一眼,仿佛方才的话就算让他听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高展明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们方才的议论,微笑着对几人打了招呼,便与他们擦身而过。   待那几名子弟走远,他不由叹了口气。   其实方才那些人说的话,他听到了不少。这鹤竹园占地数百顷,又曲径幽深,他虽先前已打听了自己的住处在哪里,可一个不留神就走岔了路,到了这里。方才他在林中小憩,远远就听到了那些子弟的谈话,直到那些人走近了他才不得不出来。听了他们的谈话,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份在这宗学之中究竟有多么尴尬。   他的出身明明是极高的,和高华崇高天文他们不相上下,只因幼年失怙,竟落魄到这般田地。这也都罢了。就因为他出身高,却没有靠山,徒遭了许多人白眼,那些人不敢对风头正健的高家子弟稍有忤逆,便将满腔嫉恨的怒火都发泄到他身上,而其他高家嫡系子弟又嫌他穷酸,对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这般窘境,纵是有高家这道护身符贴在身上,又能救他几分?他总听人说那位真正的高展明是如何清高倨傲,可如今对他也有了些感同身受的怜悯:只怕他分明活的小心卑微,却不得不假装高傲坚强,才能令人对他有所忌惮,不敢肆意侮辱吧!   高展明好容易找到了自己所住的香兰苑,走了回去。他的住处就在高天文、高华崇左近。   高展明刚进屋没多久,外边突然有人敲门。他走出去开门,只见高天文站在门外。   高天文手里捧着一个食盒,道:“君亮,我差人做了些你爱吃的桂花酥,送来给你尝尝。”   高展明正欲道谢,却见高华崇搂着韩白月从曲径那头走了过来。高展明看见韩白月,不由一怔:韩白月并不是高家嫡系的子弟,按理说,他的住处不该在这一片才是。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高华崇和韩白月的关系已是大白天下,这学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高华崇出入哪里都带着他。   高华崇见高天文与高展明站在门口,冷笑道:“子艺堂兄和君亮堂弟当真兄弟情深,白天在学堂里说了一天的话,到此时还难舍难分。”   高天文道:“我请人做了些桂花酥,拿来想请君亮吃。子辉和玉桂要一起尝点吗?”   韩白月道:“不必了,子艺兄为君亮备下的一片心意,我们怎敢染指?怕只怕君亮也不肯赏这个光,那才叫子艺兄伤心了。”   高展明不解道:“我为何不肯?”   韩白月冷笑:“辜负别人,不正是君亮兄的拿手好戏吗?”   高展明一怔,不知他此话从何而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   高天文无奈道:“玉桂,你这又是何必?都是亲戚兄弟,往日的恩怨,过去便过去了,何故还要这样夹枪带棒地说话?”   韩白月挑眉,面带笑意,眼神却十分不屑:“子艺兄说的是,过去的恩怨都过去了,君亮既然已向我们赔了不是,我也只能不计前嫌——我若敢有所计较,岂不是也要被君亮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一番,说我与那为非作歹的流氓盗寇同流合污?这样的罪责我可承担不起。”   高展明听了此话,非但不恼,反而笑道:“不知愚弟在玉桂兄心中是否也是龙章凤姿,惊才绝艳?”   韩白月一愣,明显露出了鄙夷的神情,鼻孔朝天地嗤笑高展明的不自量力。   高展明在府中养伤的时候,曾向引鹤打听过宗学中的人事。韩白月和高展明的事情,他也是那时候探听得知的。他还听说,韩白月曾做过一件十分有名的事。一年前教授曾布下一桩功课,让学中子弟挑选一篇自认为近百年来最好的文章加以解析。大多数的子弟都选了前朝儒士的文章,也有不少人选了当朝大学士苏瑅的文章,还有那有心的,选出安国公或其他高氏前辈的文章溜须拍马。而最令人吃惊的是,韩白月竟然选了一篇高华崇十四岁时所作的文论说是前后三百年无可超越的文章,并夸赞高华崇为人龙章凤姿,惊才绝艳。这个马屁简直拍到了天上,事后虽然没人敢当面打趣韩白月和高华崇,但是私下里却当作笑话传了好几个月,闹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引鹤虽然不曾听高展明谈论过此事,却从别家少爷的陪读小厮那里听来了这个笑话。   高展明笑道:“愚弟亦有自知之明,我不过一介庸俗之人,怎敢称什么龙章凤姿?子辉堂哥文采过人,在玉桂兄眼中自然是惊才绝艳,我又怎敢与之相提并论?同样,今日有人对愚弟出言不逊,愚弟才回言讽刺。玉桂兄和那人又怎会是一丘之貉?玉桂兄说了这样的话,并非批评愚弟,而是在自贬啊。”   高天文对高展明投以赞许的目光,而高华崇则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时不时皱一下眉头。   韩白月被他反将一军,也只恼了片刻,旋即又笑了起来:“你病了这几个月,口齿倒是伶俐了不少。罢了,我不与你逞这些口舌之快,我正好是有正事要寻你的。”   高展明不由奇道:“什么正事?愿闻其详。”   韩白月道:“你先前的一番话,令我也颇多感触。也许先前的事情,是我们对你有所误会。我心中不安,因此想寻个机会大家坐下把话说开了,兴许误会也就化解了。正好再过一个月,就是端午。二爷已禀明宗正,到端午那时,学里休三天,二爷做东,请我们这些学中子弟一同乘龙舟泛御河。我思忖往日二爷对我们这些同侪照料颇多,我们也少不得整两桌齐整的酒席,请几班歌姝舞姬,回报二爷。这就是个机会,不知君亮兄意下如何?”   高展明面上不露,心里却震惊极了:呵!高华崇要请全宗学的子弟游御河泛龙舟?简直好大的手笔!他忙道:“玉桂兄说得极是。”   韩白月轻笑一声,道:“那便说定了。此事由我料理,你多出些份子,为全学堂的兄弟们备几件礼,我也好在席上多为你说两句好话,兴许就能化解众人对你的误解。不知你意下如何呢?”不等高展明回答,韩白月接着道,“我也知道,你向来是最洁身自好的,不爱与我们这些腌臜俗人相处。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可别人却不一定清楚,因此我听人在背地里说了你不少闲话。你若能借此机会,显出你的诚意,定能让那些流言蜚语从此消弭。我也是为了你着想。”   高展明听了这话,暗暗好笑。若不是他刚从蔡雅他们嘴中听见自己如今的家境是如何窘迫,只怕他当真会以为韩白月在做和事老呢!韩白月说了这么多话,无非就是想让他无法拒绝,到时候他若拿不出“有诚意”的礼,或是在酒席上出了糗,反倒更坐实了他目中无人的事,也要得罪更多人。韩白月这一手可实在是狠,高展明究竟是怎么得罪了他?   高展明略思量片刻,便应了下来:“韩兄说的极是,就这么办!”   高天文在一旁焦急地想开口,却被韩白月抢了先:“哦对了,还请听愚弟多说一句。到时候的礼可要君亮兄自己多费些心思,若是假以他人之手,只怕没了诚意。”   这一句话,是在警告高展明不要妄想依靠高天文了。高展明轻松地笑道:“那是自然。不过这场酒席既是为了酬谢二爷往日的照料,又是为了愚弟能化解误会,再则韩兄平日学业操劳,这时候还劳烦韩兄费心,实在是叫愚弟过意不去。不如酒席的事就交由愚弟自己来料理,不知韩兄和子辉堂哥意下如何?”   高展明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了。韩白月原本只是知道高展明家境贫寒,想借机为难他,让他到时拿不出像样的和解礼而丢人,没想到高展明竟然自告奋勇要将操办酒席的事情揽过去。高展明根本就不通经济上的事,而且向来耻于谈钱,把酒席交给他办,岂有不办砸的道理?!   韩白月见高展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简直喜出望外,立刻一口应下:“既然君亮兄有这样的心意,自然是极好的。那就说定了。”   而高华崇和高天文则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高展明。高展明神情自若,仿佛胸有成竹一般。   韩白月扯了扯高华崇的袖子,温柔缠绵道:“二爷,天色已晚,风大了,我们快些进屋去吧。”   高华崇皱了下眉头,深深看了眼高展明,转身离开。   待高华崇和韩白月进屋之后,高天文担忧地说道:“君亮,你若有困难,只管与我说便是。”   高展明叹了口气,道:“堂兄,你方才没听见韩白月是怎么说的么,我若假以你手,倒显得我不是诚心了。”   高天文道:“他是在故意为难你啊!你避开他回去也就是了,何必逞一时意气,应下这样的事?”   高展明道:“堂哥,我不是为了逞意气。韩白月说得对,现在学中人人对我有误解,我在此间如履薄冰,若能办好此事,或许能令人对我刮目相看,即便办不好,境况也未必能比我现在更糟糕,堂兄说是不是?”   高天文语塞,半晌后重重叹了口气:“……难为你了。”   高展明笑道:“堂哥,不管怎么说也要多谢你,我若有为难之处,一定找你商量。”   高天文点点头,关照叮嘱了几句,也就回屋去了。       第四章 查账      揽下了那桩差事之后,高展明即刻找来引鹤,与他商量。他毕竟刚得到这个身份没多久,对于此间事务不太熟悉,虽然过去曾在民间行商,也筹划过不少酒席活动,可是高家和民间不同,这种酒席一般需要什么样的规模、花费多少银两、每人收多少份子钱、有些什么规矩等的他一概不知,而引鹤是一直跟在高展明身边的小厮,对于这些事务,应该较为熟悉。   没想到引鹤一听高展明的话,立刻露出担忧的神色来,嗫嚅道:“爷……要不您告个病,回府休养几天,避开这事吧。”   高展明万万没料到他竟是这样的反应,奇道:“怎了?此事有那么难办吗?”   引鹤低着头不说话。   高展明问道:“按往日惯例,这般场面,花销几何?每人随多少份子才合适?”   引鹤低声道:“既是为国公府那位二爷置办的酒席,自然是往铺张了办,还要请上全宗学的学生,花销怎么也要三五千两罢。”   高展明惊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三五千两银子?!他先前想过几百两已经是及其夸张了!他从前便是为那些州郡长官备宴,置办山珍海味,请当地最好的女伎表演,再如何铺张一人也就是几十两银子的花销而已。只是一些少年子弟的一场酒席,竟然要耗费几千两白银?!只怕皇家都没有这等铺张奢华!   引鹤担忧道:“爷千不该万不该把这件事往身上揽啊。您操办酒席,就得去收份子钱,此事十分得罪人。您自己还要贴上不少银两,咱们家怕是……”   高展明极力压下惊魂,道:“我料理此事,无非就是多花些心神罢了,钱却未必要比别人多出几分。按你所说,这般筵席,便是凑份子,一人也要凑上百八十两银子吧?我可出的起这钱?”   引鹤犹豫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   高展明皱眉,看来自己家是真的很穷了,竟连百八十两活动的银两都拿不出,倒比当年他在民间行商时还不如。他道:“这些钱也拿不出么?那么往常这等应酬场面我又是如何应付的?”   引鹤知道他家这位少爷自从受伤以后大病了一场,发了好几天高烧,把脑子烧的有些糊涂了,一些过去的事情都记不清了。他更低声道:“爷您往日专注读书,这些俗事不大放在心上。过去爷和安国公家二爷交好的时候,这些钱都是那位二爷替您出的。后来您和那位二爷闹翻以后,碰上这类事,您就总是告病推辞……”   高展明听了这话,十分诧异。他重生到现在,只听人说过过去的他是如何难以亲近,和高华崇是如何的不对付,还是头一回听说原来他和高华崇过去也曾交好?是怎样的交好?又是因何而闹到如今水火不容的境地的?   高展明想弄明白他和高华崇之间的往事,又不好直接开口问,于是斟酌着试探道:“这些时日过去,我和子辉堂兄过去的恩怨,我已经释怀不少。引鹤,依你之见,我和堂兄是否还有重修旧好的可能?”   引鹤的神情突然变得惶恐,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将脸埋在地上,颤声道:“爷,奴才不敢多嘴。”   高展明一惊:看引鹤这模样,难道他和高华崇的事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在其中?他稳住心神,将引鹤扶起来,温声道:“你只管说就是了。”   引鹤低着头,身体不住哆嗦,仿佛有人拿刀架着他的脖子要砍他一般。   他越是这样,高展明就越是疑心,忙道:“引鹤,我就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也知道,在这宗学里,你家主子并不比别家主子体面。我如今尚且为这一份份子钱都头疼不已,还要跟你逞什么主子的威风不成?更何况我身边的人只有你最亲近,也只有你能帮我。你与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是还忌惮着那些虚的,不肯跟我说实话,我可就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引鹤还是一番诚惶诚恐的模样,缄口不语。高展明再三安抚,引鹤才怯生生地开口:“自从二爷撞破了夫人和安国公的事,对少爷丢下了那样的狠话,奴才恐怕二爷他再也不会回心转意了……”   高展明一愣:“夫人和……安国公?!”如果说知道高华崇和先前的那位高展明也曾有过十分亲密的岁月让他感到震惊的话,现在引鹤抛出的这件事简直要让他昏过去了!高展明的亲娘和安国公有一腿?!高华崇的亲爹安国公?!这世上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安国公?!   高展明简直不敢相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引鹤那般瑟瑟发抖的模样坐实了他的猜想。   老天,这可是天下第一的高家呵,竟然也会发生这种叔嫂乱伦的事情?!弟弟早亡,哥哥照料弟媳妇本是情分内的事,可若是照料到床上……简直令人发指啊!   高展明极力稳住心神,梳理着紊乱的思绪,喃喃道:“是啊……出了这种事,他是不会再回心转意的了……堂哥对我留下狠话?你再重复一遍他当日说的话,让我好彻底死了这条心……”   引鹤扑倒在地,拼命磕头:“爷,您饶了奴才吧,奴才不敢啊!”   高展明喝道:“说!”   引鹤被逼狠了,已因恐惧而涕泪满面,颤声道:“二爷他说……贱人生的……果然也是贱人……一家人都是同样货色……爷,您就别再招揽这种事了,您去跟二爷求个情,告病回家吧,别再和他们扯上关系了!”   高展明用力拍了拍额头。贱人生的果然也是贱人?一家人都是同样货色?他娘是叔嫂乱伦,他和他娘是同样货色,也就是说……他过去和高华崇其实也是兄弟不伦的关系?天呐,这情势可比他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局面还要更糟糕了!!   高展明沉默了半晌,苦笑道:“别和他们再扯上关系?怎么可能呢,我毕竟是高家的人,他是我的堂兄弟啊。事情已经这样了,躲也躲不过去,还不如主动化解。我更要办好这件事才行。”   引鹤哭道:“爷,您已经被他们害成这样了,您还不回头吗?”   高展明摇头道:“引鹤,你放心,我不会再走从前的老路,你的爷要出人头地,而且要靠自己的本事!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帮我?”如今高展明是这个处境,他想要出头,宗学这个台阶是少不了的。在这里,他还有可能学到更多知识,结实一些对他有助益的人,若是离开宗学,他的路就更难走了。而他要留下,就一定要改变现在的局面以及别人对他的看法才行。   引鹤忙道:“爷,您斗不过他们的……”   高展明打断道:“谁说我要跟他们斗?我若能与他们重归言好,难道不好吗?你只说,你究竟肯不肯帮我?”   引鹤道:“奴才的命是爷您救回来的,爷想做什么,奴才拼了这条命也要帮您。只是奴才实在是心疼爷啊!”   高展明将引鹤扶起来,拉到自己身边,握着他的手道:“你放心。爷经历了这些事,已不是从前的爷了。你信不信我?”   引鹤忙道:“奴才当然相信爷。”   高展明欣慰地笑道:“那便好。”他思忖片刻,道,“你去帮我告个假,我要回府几天。”   引鹤一愣:“啊?”他刚才怎么劝他家少年回府避风头,少爷都不听,还雄心壮志地说要努力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这还过了没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又要回去了?   高展明推了他一把:“傻愣着做什么,别问我,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只管去就是,先替我告三天假,就说我的伤又裂开了,要回府休养几天。”   引鹤被高展明推搡了一把,连忙小步跑着出去了。   翌日一早,其余子弟捧着书本去上课,而高展明却背着包裹准备回府。   高展明刚一出门,就撞见了从隔壁院子走出来的高华崇和韩白月。韩白月看起来很没有精神,眼眶略微红肿,眼下泛着青,像是昨晚没有睡好——那也是肯定的。高展明昨天听了一晚上韩白月高亢动情的叫声,他找来棉花堵着耳朵,韩白月铿锵有力的叫声还是穿透了棉花刺激着他的耳膜,直到子夜时分隔壁才安静下去,他那时方才安然入眠。   韩白月一见高展明身后背的包袱,猛一挑眉,道:“哟,君亮这是要去哪里?”   高展明配合地一瘸一拐向他走了两步,苦恼道:“愚弟昨晚睡得不好,从床上滚下了地,使得旧日伤口又开裂了,因此打算回府修养几日再来。”   韩白月得意地笑道:“昨晚睡得不好?难道你有什么烦心事?”   高展明微微一笑,道:“那倒没有,只是昨夜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见窗外有两只公猫打架,叫声略凄惨了些,将愚弟从梦中惊醒,是才从床上滚落了下来。”   韩白月的脸色立刻变黑了,高华崇的脸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恶狠狠地瞪了高展明一眼。   韩白月想从高展明脸上看出嫉恨的神情,然而高展明神色坦荡,全没有半分不自在,反而叫韩白月自己暗暗恼火。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来,道:“那君亮兄可要好好养着,别耽搁了端午的事。”   高展明道:“韩兄放心。愚弟此番回去,正打算趁着几日修养清闲的时候好好筹划此事。”   韩白月道:“那就辛苦你了。”说罢便从高展明身边走了过去,神态骄傲的像只孔雀,只是走路时的姿势有些别扭,因此倒显得滑稽了。   高华崇不紧不慢地走过高展明身边,一句话都没有跟高展明说,但是他的眼神却令高展明不寒而栗——他竟然从高华崇眼中看到了森森的恨意。   离开学堂,高展明带着引鹤一路回了府。高展明家的府邸和国公府很近,都在京畿中心的位置,离皇城不过二三里路。宅子是当年先皇御赐的,墙高一丈有余,琼楼玉宇,富丽堂皇。然而走进大门之中,却与府外所见大相径庭。府中杂草丛生,枯叶满地,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了,是府邸太大,而府上又请不了那么多仆佣的缘故。   由于高展明的父亲二十出头就因病去世了,只留下高展明一个孩子,家里也没有其他姬妾,因此他们家的人口并不兴旺,一母一子带着几个仆从,占了这么大一个宅院。而隔壁安国公府则人口众多,偌大一个国公府都住不下,不少安国公府的门生幕僚就来到高展明家借住。高展明一路往内堂走,路上遇见几个国公府的门生,他们对高展明并不热情,甚至是视若无睹,高展明亦懒得理睬他们,急匆匆向东厢走去。   先前在家养伤的一个月,高展明并不清楚家中困窘的境况,虽知家中不如同族几家富贵,但因见了这大宅子和府中的一些陈设古董,他还以为家中经济并不用他操心,他只需好好读书入士即可。直到听见了宗学中别人的议论,他才知道家中竟然已经困窘地开始卖产业维生了。既然这样,他就不能不管。   高展明回到房中,房里的丫鬟正趴在桌边打盹,房门突然被推开,一股风刮进来,将她吹得一个机灵,懵懵地从睡梦中醒来,看见高展明已站在身边,吓得从椅子上跌了下去,结结巴巴道:“爷,您怎么回来了。”   高展明在桌边坐下,不怒自威:“去把家丞给我叫来。”   那丫鬟还在发蒙,引鹤上前推了她一把,小声道:“没听见爷的话吗,还不快去。”   那丫鬟这才彻底醒过神来,匆匆把打盹时落下的发丝撂到耳后,奔了出去。   不一会儿,府上的家丞刘大急匆匆赶来了。刘大一见高展明,也是一惊,忙给他下跪:“奴才见过爷。”   高展明摆了摆手,道:“不必拜了。”   刘大半屈的膝僵在空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站直了,满肚子困惑,道:“爷,您不是在宗学里念书么?怎么又回来了?”说着突然一惊,迎上前一边检查高展明,一边嘀嘀咕咕道,“爷,您该不是又受了罚吧?还是伤口裂了?那学里的宗正也忒不是个东西,不看僧面看佛面,便是看在老爷的份上也不能罚您受皮肉之苦啊!可怜老爷去的太早,让那些狗东西拿着鸡毛当令箭……”   高展明抬手制止了他的唠叨:“你放心,我没受伤。”   先前在府里养伤的时候,高展明已经大概弄清楚了府上的人事。这刘大是早死的爹高元青过去的仆人,从小在高府里长大,伺候了高元青一辈子,高元青死了,他又开始伺候高元青的儿子高展明。他对高元青和高展明是十分忠诚的,是个可用之人。   刘大糊涂了:“爷您没伤?那您怎么回来了?”   高展明开门见山地问道:“府上的账本在不在你手里?公中还有多少银两可用?”   刘大一怔,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少爷您要用银子?”   他之所以为难,并不是舍不得银两,而是公中的确没有多少钱可用了。高展明在宗学念书,平日的用度都由国公府出资,而他自己是个懂事的孩子,鲜少要买新衣履,亦没有什么心爱的费钱的玩意儿,因此他一开口讨钱,必然是需要应对一些躲不开的场面了。这高家是什么身份,便是一场随意的应酬,也不是等闲的小钱就可打发的,因此高展明一旦开口要钱,数目就一定不会小。   高展明道:“你先别问这些,只管把账本拿来我看了就是。”   刘大只好退出去,不一会儿就捧着账簿回来了。高展明接过账本就看。他之所以突然讨要账本,也是为了防止别人有机会做手脚蒙骗他。他素知有些大户人家的主子不清楚世间物价,那些黑心的仆从虚报一个鸡蛋一两银子也能将主子蒙骗过去,从而中饱私囊。   刘大见高展明看得认真,不解道:“爷您什么时候会看帐了?”   高展明不理睬他,匆匆将账本扫完了。支出上并没有什么异常,多少银子买了多少东西清清楚楚,民间的物价是多少,账本上的采购价也相差无几。刘大只带了一本账簿来,记录着两个月来公中收入和支出。   只看一本也够看出许多东西了,这帐应该不会假,毕竟刘大以为高展明连看帐都不会,并没有必要做假。既然帐做的明细清楚又靠谱,高展明心中对刘大又添了几分好感:在一个落败的大户人家里,把帐管的那么好而不欺瞒主子借机中饱私囊,可见刘大管家监督时耗费了不少心力,其忠心可嘉!   高展明把账本翻到最后,发现公中的存余还有二百多两银子。二百多两,够一户民间普通人家过一辈子了,可是放在高家,一顿像样的酒席都操办不起,看来高展明的确是穷的叮当响了。   高展明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我需要银子。”   刘大苦着脸道:“爷,您要银子做什么?要多少银子?”   高展明微微一笑,道:“我要银子,自然是要养家。”   刘大和一旁的引鹤都愣愣地看着高展明,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高展明合上账本,道:“我父亲死得早,家中只有我一个男丁,我是嫡长子,自然要肩负家业重任。我前些日子吃了大亏,心中突然就清明了。别人是依赖不得的,到底还要靠自己。从今日开始,我就要养家了。”   刘大吃惊地合不拢嘴:“可是爷……您还在宗学里念书……”   高展明道:“你放心,学业我不会落下。只是如今家道衰微,我在学中念书也念得不安心啊。”   刘大突然红了眼,连忙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的泪。他是心疼他家的少爷而情不自禁了。高展明说的,他又怎会不知道?虽然高展明从不跟人诉苦,可是过去高展明每每从宗学里回来,身上总带着伤,是被人欺凌留下的。别说那些少爷小姐了,就连府上借住的势力眼的门生幕僚,在隔壁的国公府里都恨不得跪下来舔舐安国公的脚后土,回到这里,对高展明也是爱理不理的。只恨老爷死的太早,少爷幼年失怙,白白吃了多少苦!   高展明道:“这帐上的支出没什么问题,不过入账却令我有不解之处。刘大,烦劳你再多取几册账簿来,至少近两年的帐,我全都要看!”   刘大应了一声,连忙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带着两个小厮抬了一箱子账册回来。       第五章 舅舅      高展明认真地按照时间顺序审查账本。这账本只是府上的帐,详细记录着府内的各项支出和收入。通过近两年的账本,高展明发现府中的收入主要有两块,一块是国公府的赠与和宫中太后的赏赐,偶尔也有高家其他几位侯爷送来的钱费,这些收入都是逢年过节才有的,数量其实并不少,只是府上的开销实在惊人,因此并不够支撑整年的生活;另一部分的收入则是家中的土地和铺子,公中的账本没有详细记录这些收益,只有一个收入的数字和上供银两的铺子名。   高展明看帐的时候刘大也看着他,见高展明看得十分认真,不禁问道:“少爷,您什么时候学会看帐的?”   高展明应付道:“别人教的。”   刘大道:“是隔壁那位二爷?”   还不等高展明有所反应,刘大立刻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啐道:“呸呸呸,奴才僭越!请少爷恕罪!”   高展明并不介意,继续认真查账。刘大误会了也好,看来高华崇是他不敢提的人,既然他这样想,应该就不会再问了,也省去自己想借口解释的功夫。   刘大看着自己少爷,心中五味杂陈。当年高展明和高华崇的事情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高展明虽然从不提及,但隔壁国公府那位二爷却是个张扬的。出了这般悖德的事,明明双方都有份,可偏偏因为隔壁国公府那位二爷有钱有势,从来没有人苛责过他半句,背后却都对着高展明指指点点,说他为了攀高枝不择手段,竟然连自己的堂兄弟都不放过。后来高展明和高华崇突然闹翻了,真正原因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依旧没有人说过高华崇半句不好,都骂高展明自作自受,终于有了报应。在这世上,权势就是正义,有权有势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而那落魄的,就怎么都是阴险的小人。   刘大心中暗叹:只恨老爷去的太早,若他还在世间,如今的高展明定然也是天之骄子,又怎会需要承受这种种屈辱?好在少爷如今醒悟了,要靠自己的本事重振家业。只要他有这份心,一定会有所成就的!   高展明迅速查完了帐。府上的开销确实奢靡,看来宗学中那些子弟说的不假,自己家明明已到了如此窘迫的境地,却还要维持贵族的体面,那些昂贵的消耗品和绫罗绸缎竟是主要支出。这些支出完全可以削减,这样一年至少能省下千两银子。不过这些东西,想来刘大也做不了主,还要从自己那位母亲唐雪身上下手。   削减支出先按下不提,府上的收入看起来却问题不小。那些亲戚支援的,无论多少都是个心意,这部分动不得,但是田地和店铺的收益一年比一年少,这是因为这两年来为了维生卖掉了不少产业。可即使如此,收益也少的太不正常了。再说卖掉的店铺,更是不对劲。   高展明指着账簿上的一条五百两银子的进账问刘大:“这间香料铺子,今年年初的时候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盘出去了?”   刘大道:“是。兴隆香铺,四个月前才盘掉的。”   高展明连连摇头:“这主意是谁定的?”他把前一年的账簿拿出来,随手指了几项,道:“前年圣上为了缓和与西方诸国的关系,曾颁布新政,减免关税。这两年香料生意正是兴盛的时候。去年一年兴隆香铺的入账就有八百多两,在我们诸多铺子中,盈余算是中等的。按理说但凡不是亏了,都不该动卖铺子的主意,而且卖哪家铺子也不该卖了它才是!再者,只卖了五百两银子,连一年的收入都不到,这简直是再赔本的生意也没有了!”   刘大不可思议地看着高展明。高展明毕竟是第一次看帐,竟然就能如此头头是道,实在太让他惊喜了。他原本也曾以为,高展明委身于高华崇,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没想到高展明竟然学到了真本事,看来是他小瞧了他家少爷。   刘大叹气道:“爷说的,怎么不是呢?我也劝过夫人,这家铺子应该留着,可那阵子恰逢新年,有不少宴席聚会,太后又请各位诰命夫人一起入宫赏花,夫人虽不是诰命夫人,毕竟是太后的弟媳,因此得了额外的恩宠,也在受邀之列。夫人说必须置办几件像样的新衣服和首饰,不然唯恐怠慢了太后,而公中银两又不够,她就让舅爷卖掉了香铺。我怎么也劝不住啊。”   刘大又道:“爷您不知道,从前夫人总说,爷要安心读书,不准我们用钱财这等俗事叨扰爷,因此我才不敢跟爷商量这些事。若是早知道这样,我早就来求爷去游说夫人了。”   高展明皱眉。照刘大这个说辞,他的母亲唐雪可实在是目光短浅了。什么唯恐怠慢太后,其实说起来,无非是怕在那些诰命夫人面前丢了面子。可如今他们家是这么一个境况,难道几件华丽的衣服就能撑得起面子吗?只会在背后让人嘲笑的更加厉害罢了。   刘大愤愤道:“夫人并不知世间险恶,我知道那些主意定然不是夫人自己拿的,都是舅爷撺掇她的,只怪夫人耳根子太软啊!爷,既然你如今有心管事,您可千万去劝劝夫人啊!”   舅爷?高展明不动声色,道:“那是自然的。我们先把帐对完,账上还有不少令我生疑的地方,这里只有公中的账簿,那些土地生意详细的账簿,你也拿来给我看看。”   刘大为难道:“那些帐,府里并没有。”   高展明吃惊道:“没有?怎会没有?”按照常理来说,所有店铺的账簿最起码也是一式两份,一份存在铺子掌柜手中,一份交给主家查阅,若是关系再复杂些的,就要抄备更多账簿才是。高家是主家,怎会竟连账本都没有?!   刘大满含怨气道:“还不是舅爷!”他吼完这一句,发觉自己的声音大了,忙探头向外看了眼,唯恐隔墙有耳叫人听去。好在高展明事先早已让引鹤将周围的人都摈斥了,并没有人在外听话。刘大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早已让舅爷哄的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夫人说家中闲杂人太多,怕账本被人盗去,还说帐没什么好查的,反正家里人也看不懂,因此从前年开始,外头的账本就不再往府里送了。”   高展明听了这等荒唐话,简直头疼。看来这位舅爷的猫腻不小啊!他道:“舅舅是总掌柜吧。”   刘大道:“是啊,府外的事,舅爷早已一手遮天了。”   高展明合上账本放到一旁,道:“我想见舅舅。”   刘大忙道:“恰好今日舅爷正在府里呢,爷一回来就查账,我都忘了这事了。他比爷早来一会儿,现应该还在夫人房里。”   “哦?”高展明挑眉。那可真是巧了。他起身道,“那我现在就去!”   高展明说做就做,立刻往唐雪住的院子走去。院子外面有两名婢女守着,见高展明来了,便向他行礼,要入内通报。高展明制止了她们,低声问道:“母亲和舅舅在里面谈话?”   婢女忙应道:“是。”   高展明道:“我有事要找舅舅,你们都下去吧,去弄两壶好茶来。”   那两名婢女不敢不听高展明的,行了礼便退下了。   高展明轻手轻脚地走进院子里。屋外并没有其他仆从守着伺候,看来唐雪和那位舅爷正在说体己的私话,把人都支开了。高展明并没有立刻敲门进去,而是悄悄来到门外,偷听屋里的谈话。   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应当就是他的那位好舅舅了。只听那人道:“姐,你这府里是一日比一日衰败了。我今日来,外头的那些奴才见了我竟然不行礼,当做没见着一般走开了。可怜姐夫去的太早,留下你无依无靠。他们不将我放在眼里,其实是不把姐姐你放在眼里啊!真不敢想象我不在的时候,那些奴才究竟是怎么怠慢你这位主母的!”   唐雪道:“乾儿,如今这样的情势,我又能怎么办呢?”   唐乾道:“姐姐,你就是太软弱了,才被他们欺负了去。要我说,一两个小奴才,若是没人教唆,怎会有这样的胆子?定然是上头有人给他们撑腰呢!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们家管事的家丞刘大不是什么好东西,府上的奴才都是他调教的,奴才不知礼数,实则是他有意给姐姐你下马威啊!”   唐雪道:“他毕竟是从小伺候元青到大的,元青在世的时候,十分信任他,把府上的事都交给他打点,元青去世,丧葬事宜也都是他经办的。他管事都管了二十多年了,是府上的老人,我又能怎么为难他?”   唐乾道:“姐!你太善良,也太软弱了!就是因为你这般忍让他,才让他越来越有恃无恐!是,刘大是姐夫从高府里带来的,他是高家的人。这天下第一的高家,你为他们延下子嗣,他们却根本没把你们孤儿寡母放在心上,这么多年来,他们挥金如土,叱咤风云,你们孤儿寡母却过着这般清贫的苦日子,你心里就没点怨恨?你都多久没有置办新的首饰了?”   唐雪只是叹气。   唐乾道:“姐姐,你别再犹豫了。姐夫一去,他们高家心里就再没有你们母子了。我们唐家落难的时候,安国公或是太后,无论谁动一根小指头也能救我们,可他们却眼睁睁看着唐家被撤去爵位,他们的狠心,难道你还看不明白?真正心疼你的,还是我们唐家人啊!这些年,要不是我替你打理府外的营生,只怕那点营生也早被人盘剥光了。就这样,刘大还三番四次为难我,暗示我给他送好处,不然就要造谣诋毁我私吞了外面的收益!这样的人,姐姐你怎么还能容他?!”   唐雪犹豫道:“可若是撤了他,府里的杂事,又该交由谁来打理?”   唐乾忙道:“姐姐放心,你和明儿的事,我一向都是最放在心上的。我早就想好了,我给你举荐一个人,是我的一个表侄,他去年娶了唐隆的女儿,因此也算是我们唐家的人。他自幼最善经营之事,一定能将你们母子的生活照料的妥妥帖帖。”   高展明在外面听得出了一身冷汗。先前养伤的一个月里,为了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曾经偷偷看过族谱。若是普通人家,族谱里往往只有父系一支。然而高家却不是寻常人家。高展明的父亲高元青是高家嫡子,身份极高,他迎娶的妻子是武安侯家的嫡女,高家极其看重姻亲的身世,因此府上也存了唐家的族谱。高展明记性极好,看了几遍就将父母双方的族谱背熟了,家中有哪些亲戚他心里都清楚的很。   他原先不贸然进去,而在屋外偷听,是因为他不清楚这位舅爷究竟是哪位舅舅,听到唐雪呼唤那人乾儿,他才知道这位好舅爷原来是唐乾。   唐乾是武安侯家的一个婢女所生,那婢女身份太低,无权抚养子嗣,因此唐乾出生后便被交由武安侯的正妻——也就是唐雪的亲生母亲抚养。因此唐乾虽然是唐雪同父异母的庶子,但因自小和唐雪一起长大,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   由于高元青去世的太早,因此唐家虽然结了高家这门姻亲,但是没了女婿,这门亲戚就攀得不怎么牢了。高展明在民间的时候就听说过唐家的事,七八年前武安侯由于同一位逆臣走得较近,惹了圣怒,于是天子一怒之下削去了武安侯的爵位,唐家就此没落了。唐乾原本就是庶子,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武安侯倒台后,唐乾无处可去,便到姐姐这里来找差事,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以及唐雪对他的信任,最后竟然爬到了总掌柜的位置,把高展明家所有外业全数揽在手里。   高展明当年也是在商界摸爬滚打过的,刚才唐乾那些说辞,尽是些一面之词的虚话,说什么有奴才对他无理,却不说是哪个院子里的那个奴才;说刘大威胁他向他讨钱,时间地点也不说,全凭他一张嘴忽悠。更可怕的是,唐雪竟然对他的说辞照单全收!他的这位母亲,究竟软弱愚蠢到了什么样的地步?!看来他们家会沦落到今日这样困窘的地步,高元青的早死是一部分原因,而唐雪的无能亦是极大的原因!   高展明再不能听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用力地叩了叩房门。他可一定要好好会一会他的这位好舅舅,看来翻身的第一步,就要从这位舅舅身上下手了!       第六章 谁拿他当傻子,他就一定会叫那人付出代价的!      原本唐乾忽悠姐姐忽悠的正在兴头上,眼见姐姐就要跳进他挖的坑里,这时候突然外面有人敲门,着实将唐乾吓了一大跳,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唐乾警惕道:“谁在外面?!”   高展明道:“是我。”   唐乾和唐雪都是一惊,唐乾忙起身将房门打开,看见站在外面的高展明,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堆起笑脸道:“明儿,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外面的丫鬟怎么也不来通报一声?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唐乾原本还担心刘大安插了人在外面偷听他们谈话,那敲门声气势汹汹的,他差点以为是刘大来找他算账,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他的好外甥。他一向对唐雪说,高展明是天之骄子,那些钱财营生的庸俗之事不该拿去打搅高展明,于是唐雪就从来不把那些事说给高展明听。高展明也不关心这些,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研究诗词书画,这个外甥实在太让他放心了。   唐雪亦吃惊道:“明儿,你不是在学里念书么,怎么又回来了?”   高展明不慌不忙走进屋中:“我身子不舒服,因此告了三天假回府。听说舅舅来了,我特来向母亲和舅舅请安。”说着像模像样就要行礼。   唐乾忙扶住他,笑道:“你身子不舒服,还行什么虚礼,快坐吧。”扭头又对唐雪抱怨道,“姐姐,你瞧明儿都让他们高家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前阵子不分好歹就是一顿棍棒加身,那高家的子弟,便是旁系庶出的,哪一个吃过这种苦?!敢情他们从来没将明儿当成是高家的人!”   唐雪心疼地握着高展明的手,听着唐乾在一旁添油加醋的挑拨,连眼泪都快滚落下来,哽咽道:“明儿,你是不是又病了?”   高展明很平静:“我没事。只是学中有些烦心事,因此想回来住几天。”   唐乾又赶紧道:“是不是你的那些堂兄弟又欺负你?我就说……”   高展明打断道:“舅舅说的是极了,我在学中,一日不得安宁,我虽是高家嫡子嫡孙,只因父亲早逝,竟沦落到谁都可以欺凌的地步。”   唐乾一愣,没想到高展明竟然会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因此愈发来了气势,慷慨激昂对唐雪道:“姐姐,你听见没有,他们高家的人都是些狼心狗肺的!谁是真正心疼你们的自家人,你心里可一定要弄明白啊!”   唐雪一句话不说,只顾着抹泪。   高展明不慌不忙道:“舅舅说的是。我如今也快十七了,我想着,宗学里的日子实在太苦,要不然,我便辞了,也省得受那些人欺负。以后我在家读书,家里的事,也好帮衬着些。”   唐乾听了高展明的话不由一惊,立刻否决道:“这怎么行!宗学不能不去啊!”当初高展明去宗学念书,也是他极力促成的。高展明这个外甥,性格古怪自闭,虽然他从前并不插手家中的钱财营生之事,但是他却并非和他母亲一样的软弱没主见的蠢货。他在宗学之中,好歹管不到家里的事,可他要是回来了,家中的事难免要做点主,那时候自己的掣肘可就大了。   高展明微微挑眉:“舅舅不也说,高家的都是良心狗肺,我在宗学里只能受人欺负吗?既如此,我还不如争口气,再不去碍他们的眼。”   唐雪听了这话,心疼极了,犹犹豫豫道:“明儿,若你当真熬不下去,那就……”   唐乾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迭声反对,道:“明儿,这就是你糊涂了!你在学中,好歹有饱学之士教你读书,你也能和你那些兄弟攀上关系,对你日后的前途都有大有裨益的。你如今是要吃些苦,可是目光得放长远着些,你刻苦读书,好好和你那些兄弟相处,日后定能飞黄腾达,今日欺负你的那些人,明日都得跪在你跟前向你讨饶呢!”   唐乾见高展明不做声,又转向他姐姐唐雪道:“姐,你说是不是?高家人虽坏,可明儿好歹也是高家的血脉,高家到底不能弃他于不顾的。如能在安国公那里念书,和他的那些堂兄弟们朝夕相处,多少也有个情分,以后若能帮他在朝上谋个差事,你们母子这些年的苦日子就算是熬到头了。更何况,他在宗学中,平日一切用度都是安国公出资,为咱们省下不少花销,还能叫你多添两件首饰。明儿若是回来了,那些公子少爷定然不会来看他,时日久了,他们就愈发生疏了,以后若有一二小事想托人帮忙,这人情都托不上了!”   唐雪又犹豫了,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自己的弟弟,咬着唇半晌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高展明一脸心虚受教的模样,道:“舅舅说的是,方才是明儿糊涂了,竟然逞一时意气就说出那样的话,简直辜负母亲和舅舅的教诲。”   唐乾见高展明虚心认错,松了一口气,堆起笑道:“哪里的话。明儿是聪明孩子,一点就通。”他希望高展明在宗学中念书,除却不希望高展明插手家中的事之外,更是不希望姐姐和外甥彻底失去高家这个靠山。唐雪这里纵是有财可谋,却到底有限。如果高展明当真能够靠着高家入朝为官,自己作为高展明的舅舅,日后能图谋的利益更为可观。   高展明转向唐雪道:“娘,只是孩儿在学中当真受了不少委屈,学中的子弟都骂我是独孤贫,看不起我,孩儿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娘和舅舅能否指点孩儿一二?”   唐雪不知所措地将目光投向唐乾,唐乾道:“明儿,不是舅舅说你,你的性子的确孤僻了些。若是咱家大富大贵,那些势利眼的小人自然会如蜂蝶一般扑上来,可如今咱家家业不如人,就只能先把面子搁一搁。他们不理你,你就主动凑上去,你好歹也是高家嫡系,正经出生,谁能不卖你这个面子?”   高展明连连点头:“舅舅批评的极是。对了,前日学中子弟告诉我,端午时我们众子弟要摆酒席聚会。那些人惯来铺张奢靡,我亦知家中的难处,因此我想辞了这事,可经方才舅舅一番教导,或许我不该拂了他们的面子?”   唐乾听了高展明这话,心知他是要钱了。然而方才那些话自己已经说出口,因此只好故作大方道:“正是。你若是担心钱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舅舅虽不富裕,手里到底还有些余钱,你需要多少,只管跟舅舅要,舅舅改明就去替你置办两件新衣服,让你风风光光地去。”   高展明道:“那好,我听舅舅的,我去便是。”   唐乾笑道:“乖孩子。”   高展明道:“舅舅家也有老小要看顾,明儿不能叫舅舅破费。我这就去找刘大,问问他公中还有多少余钱。不知舅舅明日可有空再来一趟,关于酒宴的事,我还有些要请教舅舅。”   唐乾忙道:“好,好。我明日午时有空,你想想有什么是舅舅能帮得上的,明日一并告诉舅舅,舅舅去替你操办。”   高展明笑道:“那就多谢舅舅。”   唐乾道:“客气什么,我是你亲舅舅,你的事,除了我还有谁会放在心上。”   高展明起身道:“那明儿便先告辞了,这就去找刘大。刘大对高家的规矩,倒比明儿还清楚几分,怕是端午的宴席,明儿还有些事情要差使他。因此近日怕会时常招他过去,府上的事……”   唐雪忙道:“府上没什么要紧的事,你的事最要紧,你尽管用他便是。”   高展明点点头,便推门出去了。   现在到端午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想来自己的糊涂母亲和精明舅舅暂时不会再打立刻换掉刘大的主意了。通过方才的一番谈话,他心里已确定唐乾身上的猫腻不小,而他之所以不立刻拆穿唐乾,而是与他虚与委蛇,则是因为他手中的底牌还不够,而唐雪则一心信任依赖唐乾,唐乾目前的根基很深,若是贸然出手,怕会打草惊蛇。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挖出唐乾的真面目,在自己软弱的母亲面前狠狠把她的好弟弟打出原型,彻底摧毁唐雪对唐乾的信任!   高展明一大清早就从宗学出来,闹腾了这许久,已经是午时了。他出了唐雪的院子,立刻去找刘大,刘大正心急地等着他。   一见高展明,刘大忙迎了上来,连珠炮似的问道:“爷,怎么样了,舅爷可曾为难你?他肯不肯交出账本?夫人呢?夫人是怎么说的?”   高展明摆了摆手,道:“你别急,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我有件事要托你办,把我们家的田地铺子所在的地址全部抄给我,包括那些已被盘出去的。”   刘大一愣,问道:“爷什么时候要?”   高展明道:“现在立刻就去!我时间不多,学里只给了我三天假,我今天下午就要出府,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去办这事够不够?”   刘大立刻道:“够!奴才现在就去办!”   高展明道:“我做的事,跟你说的话,让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只能找几个可以信任的帮我办事,我怕风声传出去,反而打草惊蛇了。”   刘大听了这话,不禁一愣。高展明这么说,也就是说高展明是全然信任他的了!他立刻挺直了胸膛,拍着胸脯道:“爷您只管放心!有什么事,您一句话,赴汤蹈火奴才也一定替您办成了!”   高展明笑道:“废话就不要说了,快些去吧,越早弄出来越好。再给我弄点银票,面额要大,再拿几锭沉的金银来。还有,差人给我备马,要府上最好的马,没有的话就让人去安国公府借。”   刘大二话不说,立刻跑着走了。   高展明回到自己房里,吩咐引鹤:“你去帮我找件像样的衣服来,料子要又好又贵的,让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爷,但也不能太夸张,是上街时候穿的,不能穿着像去赴宴。你自己也换身干净体面的衣服来。”   引鹤领了命,也立刻就去了。   刘大的办事效率果然不差,只过了半个时辰,他就亲自把所有府外的营生抄成一张单子给高展明送来了,同时还带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三五锭银子。   引鹤已经替高展明换好了衣服,高展明匆匆将单子浏览一番,问道:“马备好了?”   刘大道:“备好了,是去年太后赐的白蹄乌,又漂亮,跑得又快。”   高展明将那张单子收进怀里,带着引鹤就要出门,刘大问道:“爷,要不要多带几个人?”   高展明道:“你找几个身手好的,可以信任的人,暗中保护我就行,不必露面。”   刘大道:“奴才这就去办!”   不一会儿,刘大就找了几个武仆来。   高展明带着引鹤出门,白蹄乌已在府外等着了,马鞍上铺了厚厚的垫子,想是刘大知道高展明下身的伤还没有痊愈,唯恐他骑马不便,特意准备的。高展明因刘大的细心,对他又添了几分好感,由引鹤扶着上马,意气奋发地出府去了。   高展明此番出行,主要是考察他们家所有外业营生的规模,弄清大致的收益情况。刘大拿来的账本上虽然有收益的钱数,但是因为没有细账,所以生意的规模和经营的主业他都弄不清楚。唐乾既然大权独揽,还不肯把细账交出来,说明报上来的帐一定有问题,恐怕他私吞了不少。   高展明过去在民间的时候,家里也是行商的,他读书之余还要帮忙看顾家中的生意,因此对经济一事十分了解。唐乾报上来的收益,年入过千两的铺子都寥寥无几,这是绝对有问题的。就说香料生意,自从圣上削减关税之后,西域香料在民间开始流行,买入的成本也大大降低,高展明在吴郡做香料买卖这两年赚的利润比前些年翻了一番,而听刘大说,三四年前兴隆香铺一年的进账还有一千多两,怎么到了这两年,不增反减了?高家在京城,按说生意的规模不可能比刘家小,而且京中富豪大户极多,香料的需求亦是极大的,高家与这些名门贵族又都有牵扯,生意上更该照顾才是,一年的进账却只有八百两,怕是唐乾打这桩买卖的主意已经很久了,先是把收入“压低”,再忽悠唐雪“卖”了这桩生意!   还有田地的租金也大有问题。高家是有记录田地的亩数和每年收取的租金的,京郊田地的租金竟然比吴郡郊区的田地租金还要低?简直是拿人当傻子哄了!   ——可惜,当家主母唐雪当真是个傻子,还真的被小人哄了去。只是如今的高展明已不是原先那个不知世事的高家公子爷了。谁拿他当傻子,他就一定会叫那人付出代价的!       第七章 暗访      高展明用了几个时辰的时间,按照刘大所给的单子上写的地址,跑了不少铺子。   他过去在吴郡没少和官僚、富商的子弟打交道,又在宗学里呆了几天,那些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是个什么做派他早已烂熟于心,模仿起来亦是惟妙惟肖。他本就生得细皮嫩肉,又穿着打扮十分富贵,因此他一进店里,那些掌柜伙计就拿他当成贵客,对他有问必答。   高展明装作是来买货的,进店铺以后先逛一圈,暗暗把店铺的规模和店中出售的货物都记在心上,再装作看不上眼的模样,问那些在他身旁殷勤伺候着的掌柜店里还有些什么藏货。掌柜们不疑有他,纷纷把店里最好的货物拿出来供他赏看。他又装作不喜欢,贬低那些宝贝,掌柜们往往为了证明自己的货物,就会说出这些宝贝卖的如何畅销,这一个月已卖了多少件,又或是京中哪户富贵人家前些天才从他们这里订了货。   高展明套够了话,不买东西也就走了。那些掌柜伙计不敢给他脸色,还殷勤地将他送出店门。   就这样,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高展明已把他们家主要的几家外业都摸清楚了。他本来就是经商的,对于物价十分清楚,再结合每家店铺的地段和客流,心里对于这些铺子的盈亏数字就能估计出个大概来。虽不精确,但至少能有个大致的范围。   正如他所料,公中账簿上记载的收入和他约莫估计出的盈余简直是天差地别。即便扣除佣工和掌柜的分成,他们家的外业收入应该也是笔庞大的数字。毕竟高家的身份放在那里,高元青是高家嫡子,去世前身份异常高贵,分得的家业也十分可观,别说他只留下了唐雪和高展明一对孤儿寡母,便是他留下十几个姬妾和孩子,他的家产也足以能够养活这些人过一辈子才是,若不是小人从中作梗,他们家又怎会落败到如此境地?   高展明游荡了几个时辰,到黄昏之时,终于来到了那间兴隆香铺外。   引鹤牵着马停下,道:“爷,就是这里了。”   高展明在外面扫了眼店铺,又抬头望了眼铺子的招牌。香铺开了三扇门迎客,可见铺子的规模之大。上面一块硕大的招牌,兴隆香铺四个字是鎏金的,异常富丽堂皇。店铺虽然四个月前易了主,却没有改名字,想是为了留住过去的客人。   高展明方才在城中转悠的时候,也见过其他香铺。另有一家恒源香铺的规模亦是极大的,装点似乎比这兴隆香铺还更奢靡些,不过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别的可以与之竞争者了。   就冲着这一点,高展明就能肯定,兴隆香铺绝对不是什么经营不善而不得不盘出去的生意!   高展明从马上跳下来,理了理衣袍,掏出两颗金锭子在手里把玩,纨绔之气尽显:“爷进去看看!”   引鹤将马牵到一旁等着,高展明器宇轩昂地踏进了兴隆香铺的大门。   在高展明方才视察过的几家商铺里,兴隆香铺可说是铺面最大的一家了。一进屋,一股混杂的浓郁的香气涌进鼻腔中。七八个架子上陈列着各色各样的香料,可谓琳琅满目。然而高展明进屋第一件事却不是打量这些香料,而是寻找着店铺掌柜的身影。——铺子里只有五六个伙计,掌柜并不在堂里。   高展明只好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打量起这些香料来。   高展明虽是这些铺子的主家,不过他毕竟是高家人,身份高贵,从前是不屑于与这些商贾往来的,所有外业都是唐乾经办的,他们就只需等着唐乾将银子送上来便是。所以铺子里的伙计根本就没有见过他,只将他当成普通的富贵公子伺候。   这家香铺里的香料品种十分齐全,并按昂贵程度分架排列。   高展明只是看,并不说话,他每走到一个架子前,店铺的伙计便殷勤地向他介绍起这些香料的种类:“客官,您想要原香还是配置好的香料?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原香有丁香、沉香、栈香、檀香、麝香等,调配的香料有梅妃香、百合香、开元香……”   高展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里什么都有?”   那伙计面有得色:“当然。咱兴隆香铺可是京中最有名的香铺。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认准咱兴隆香铺的名号呢!”他余光瞥见高展明腰间佩戴了一个香囊,忙道,“哟,客官,您的香囊不就是在咱家铺子里买的吗!”   高展明低头看了眼自己腰侧的香囊,故作不明所以:“这都是奴才买的,我不清楚。你说兴隆香铺是京中最有名的?那恒源香铺呢?我们家似乎有不少香是从那家进的。”   那伙计听见恒源香铺的名字,脸上不由得一僵,但旋即又赔起笑来:“客官,我们兴隆香铺是几十年的老店,那恒源香铺只开了几年,轻浮得很,不过是声势上造了些噱头罢了。无论是声誉还是货源,他们又怎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高展明嗤笑一声,道:“我这些时日总觉头脑昏昏沉沉的,因此出来逛逛,想买几味醒神的香料。若是你们这里的香好,我们府上的香从此便从你家进了。”   那伙计眼睛一亮,忙将高展明引到一处柜子前,取了一个香囊递给他,殷勤道:“客官,你闻闻这个。这是水沉香,用檀香、龙脑、麝香和马牙硝经过上好的清茶浸泡后制成的,香气虽淡,提神醒脑的功用可是一流的!”   高展明凑到鼻下嗅了嗅,果然神清气爽。他不动声色,故作不屑,道:“当真有这么神?我闻着怎么没什么感觉,你可不要拿些俗物来坑爷,爷是个识货的人!”   那伙计急了,压低了声音道:“爷,您可别看不起,这水沉香来头大着呢!你看朝上那些大官,每日清早天不亮就要入宫面圣,人还没从睡梦里清醒,岂不要误事?所以那些大官们就从我们这里进了些水沉香,每天上朝前拿香把自己熏一熏,马上就清醒了,到了朝上还能妙语如珠地给皇上献策呢!”   高展明不禁挑眉:“当真?这么说京中的官员都从你们这里买香?”   那伙计笑得讳莫如深。   高展明心中默默盘算。香料生意里,民间百姓买的散香的利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种生意,最好的客源就是那些达官贵人。这些贵人们府宅极大,每年少说要烧掉千百斤香料,利润极是可观。因此这伙计才如此巴结着自己。   高展明又挑了几味香,都作出不满意的样子,问那伙计:“你们这里除了架子上的,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   伙计问道:“爷想要什么?”   高展明倨傲道:“这些平头百姓都可以挑选的东西,爷我看不上!”这话就是说要见识他们的藏货了。   那伙计打量高展明浑身贵气,犹豫片刻,陪笑道:“爷,您跟我到这边来。”   那伙计将高展明引入内室,道:“爷,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那伙计便捧着一个盒子回来了。他当着高展明的面取下盒盖子,之间盒子中有几个隔室,每个格室里装有不同的香料,但分量极少,可见香料之贵重。高展明曾做过香料的生意,因此不需那伙计介绍,他也将这些香料认了出来:上好的番红花、龙涎香、白木香……全是些比金子更贵重的香料!   高展明故作不识货的样子,问道:“这些香很好?”   伙计道:“都是最好的!”   高展明随手就要捻一些香料,那伙计十分紧张地护着香料盒子:“客官,你凑过来闻闻就是了,别用手碰,损一点都是大价钱啊!”   高展明嗤了一声,问他:“瞧你这德行,多少银子,也值得你放在心上!你这些香卖的可好?”   那伙计赔笑道:“爷,这些香比金子还贵,可没多少人消受的起啊。这些宝贝只有几家人从咱们这买,那都是鼎鼎厉害的人!”   高展明不服气地问道:“有多厉害?”   那伙计故作神秘地四周张望,见无人偷听,才竖起一个大拇指,压低了声音道:“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安国公!他府上所有的香可都是从咱们这里进的!”   高展明掏了掏耳朵,仿佛对安国公这个大名不甚在意,问道:“安国公有什么了不起!他每年从你这里买多少龙涎香?多少番红花?”   那伙计警惕地打量着他:“爷问这个做什么?”   高展明道:“他买多少,我也买多少!”   那伙计情不自禁笑出了声,似乎是在耻笑高展明的不自量力。但他也不敢明着说,只道:“爷说笑了,您想要多少,就买多少。”   高展明勃然大怒:“怎么,你看不起我?你觉得我买不起?!”   那伙计忙道:“爷说哪里的话!小人万万不敢有这个意思啊。”   高展明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这狗奴才,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的爷!去,去把你们铺子里的账簿拿来,我倒要看看姓高的到底从你们这里买了多少香!给我看账本,狗日的别想唬你的爷!”   那伙计想不到高展明进了里间会突然发作,身边一个帮手也没有,真真是欲哭无泪。他怎可能将账本拿出来给高展明看,又不敢得罪这位主子,只能好声好气地哄他,没想到高展明半点道理也不讲,他不把账本交出来,就吵闹不休。   两人僵持不下,高展明骂道:“狗奴才,爷不想听你吠,去把你们掌柜的给爷叫过来!”   伙计道:“爷,我们掌柜的今日不在店里,您有什么就跟我说。只是这账本小的实在无权拿出来给您看啊!”   高展明听了这话,猛地发作,用力将桌上的香料盒扫到地上,名贵的香料立刻洒了一地!   那伙计吓傻了,大叫一声,扑到地上心疼地想拾起那些名贵的香料。高展明将他推开,用力在香料上擦了几脚,把那些宝贝踩得稀巴烂。   那伙计终于大怒:“你!你这忘八!你究竟想干什么?”   高展明趾高气昂地指着自己道:“你可知道爷是谁?爷是礼部尚书韩海的亲侄儿!你这狗奴才敢怠慢爷,我让你们这家破香铺在京城里再也开不下去!”   那伙计怒笑道:“礼部尚书韩海算个什么东西?咱家大掌柜可是高家的亲戚!你这是太岁头上动土,你就等着瞧吧!”   高展明等的就是这句话,啐道:“高家的亲戚?真是吹牛不打草稿!高家哪个亲戚?该不是你胡扯的吧!你以为爷是吓大的?”   那伙计不甘示弱:“咱大掌柜是高家舅爷的亲侄子!”   高展明心中狂喜!果然,和他猜的一样!这位高家的好舅爷可不就是唐乾吗!他把唐雪骗得团团转,唬得她把兴隆香铺这棵摇钱树以五百两银子的贱价盘给了自己的侄儿,其实最后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中!他真是狗胆包天,仗着唐雪信任他不会查他,连香铺的名字都不改,只怕背地里还打着唐雪和高展明的名头骗生意赚钱呢!真是打得好一手如意算盘!   高展明假装有些害怕,却梗着脖子道:“什么舅爷的亲侄子,这么远的亲戚也敢攀,好不要脸!只怕高家人根本没把你们放在眼里,爷今日就是砸了你的铺子,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边说边撩开门帘向外走。   那伙计也有所忌惮,不敢对高展明如何,只能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骂骂咧咧的。高展明就这样一路大摇大摆出了香铺,引鹤正在外面牵马候着,高展明对他眨了眨眼,引鹤立刻扶他上马,牵着马离开了兴隆香铺。   过了一段路,高展明让引鹤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然后把刘大派来暗中跟着他的武仆招出来,嘱咐道:“你们两个,立刻去查我刚才去的那间兴隆香铺如今的掌柜是谁,平日最喜欢去什么地方,喜欢什么东西。查得越详细越好,但一定要快,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明天中午之前查出来回禀我!做成此事,我必有重赏!”   那两名武仆得了令,立刻就去了。   高展明回到府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匆匆换下衣服,便去找唐雪。   唐雪正在房里用膳,见高展明来了,吃了一惊,忙叫他到自己身边坐下:“明儿,吃过了没有?陪娘一起吃点吧。”   高展明对一旁服侍的婢女道:“你们都下去吧。”   唐雪有些糊涂地看着高展明,但并没有出言反对。   待众人都退下后,高展明转脸对唐雪笑道:“明儿很久没有跟娘一起吃过饭了。这顿饭,就让明儿服侍娘吃吧。”   高展明心里知道这些大户人家,身份越高的,规矩就越多。每个主子的饮食、日程安排都不同,虽说是住在一个府邸里的亲母子,可府邸那么大,两处来回要好些时候,见一面都不容易。高展明又常年住在宗学里,每日晨昏定省都免去了,怕是母子俩平日一起吃顿饭也要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就因为这样,他们母子间的感情多少就生疏了,唐雪有什么事,不找自己的亲生儿子商量,却全都听她那位庶弟的。   高展明伺候唐雪吃完了一顿饭,唐雪握着高展明的手来到烛火明亮处,爱怜地打量着他:“明儿,让娘好好看看,娘都好久没有仔细看过你了。”   高展明反握住唐雪的手,道:“娘,明儿已经长大了,再过几个月,明儿就快十七岁了。”   唐雪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是啊,我的好孩子,一转眼,你都长那么大了。”   高展明道:“娘,孩儿是男子汉了,已经能够挑起担子,照顾娘了。”   唐雪连连点头:“哎,哎。”目光慈爱的看着高展明,却没有动容。她并没有将高展明说的话放在心上,高展明在她心里还只是个孩子罢了。   高展明道:“家里的情况,明儿心里都清楚。因此这些年在宗学里念书,明儿也学了一些算写看帐的本事,想重振家业。”   唐雪不悦道:“你学那些做什么?你只需学好治国会略,让你那几位叔叔伯伯对你刮目相看,日后能在朝中谋份差事就够了。商贾是下等的奴才做的,没的让人带坏了你!”   高展明忙道:“娘,我明白。只是如今家里的产业已不够谋生,明儿在学中读书,心里也不安啊。学中的课业并不紧,明儿足以应付,还有些余裕的时间,明儿想着若能帮家里做些事也是好的。”   唐雪道:“那些事让你舅舅去做就好了,你不用担心那么多。”   高展明心里暗道唐雪实在是糊涂,骨髓都快被人吸干净了,还把别人当好人。然而他眼下必须说服唐雪才行。他明天一定要让唐乾把账本全都交出来,如果唐雪偏帮唐乾,他的事情就难办了,可是如果唐雪肯帮他,那么唐乾就没有理由不交。唐乾是个婢女生的,而且武安侯已经被削了爵位贬谪出京了,唐乾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就是唐雪的信任,因此想要扳倒他,说难其实也不难。   高展明道:“娘,其实是这样的。堂兄知道我们的窘境,因此想支援我们一些产业。他想知道我们家如今具体的境况如何,待我复学之后,要回禀于他。我知道舅舅是个能人,不过堂兄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有此打算,我不想回禀他的时候一问三不知,让他看不起。”   唐雪问道:“哪位堂兄?”   高展明道:“高子艺。”   唐雪若有所思地颔首:“是他。他倒是个善心的。我还以为是子……”说到一半,自己把话头截住了,愧疚地睨了高展明一眼。这两年高华崇是如何欺负高展明的,她也有些耳闻。这件事,她也是有责任的。   高展明道:“明日我想叫舅舅把账本都拿来给我看看,我只想知道个大致的情形,娘意下如何?”   唐雪道:“既然如此,那就依了你吧。明日你舅舅来了,你自己跟他说便是。”   高展明听到唐雪松口,顿时喜上眉梢。只要唐雪肯松手让他查,事情就已成功了一半了!他一共告了三天的假,如今已去了一天,还剩下两天的时间,看他如何将唐乾收拾的心服口服!       第八章 明察      翌日早晨,高展明去唐雪那里请了安回来,正在整理昨日收集的情况,丫鬟跑进来通报:“爷,外面有两个奴才想见您。”   高展明忙道:“让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高展明昨日派出去的两名武仆进来了。高展明忙摈退旁人,听他二人汇报。   他们已查到了兴隆香铺掌柜的身份,果然就和那伙计说的一样,那掌柜是唐乾的内侄,名叫蒋坚,平日不学无术,根本不去铺子里看生意,染了一身纨绔子弟的恶习,专喜欢过声色犬马的日子。最近蒋坚看上了百花楼的一个女伎香梅,每日留恋百花楼中,听说前几日还为了那女伎和人大打出手。   高展明听了之后,伊始有些困惑,不明白唐乾为何挑选这样一个无能的人担任兴隆香铺的掌柜,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正是因为蒋坚不学无术,他不管铺子里的生意,说明实际上真正管事的人是唐乾,最后银子都落进了唐乾的口袋里!   武仆问高展明:“爷,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高展明思忖片刻,道:“你们去给我盯着蒋坚,如果他今天还去百花楼,就照我说的做。如果他不去,你们就另外想法子。”说罢在那两名武仆耳边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那两个武仆领了命,立刻告退办事去了。   没过多久,又有丫鬟进来:“爷,舅爷入府了。”   高展明忙道:“走,我们去夫人那里。”   高展明来到唐雪处,没过多久,唐乾就来了。三人先是客套地拉了一番家常,高展明将话引到生意上,道:“舅舅,我先前在学中念书的时候,虽常受人欺辱,但子艺堂兄却一直十分照顾我。他知晓我家中的困境,恰好他在京中也有几处外业,他便与我提过,赠几处外业于我,也好缓解我们家的困窘。”   唐乾一听,立刻喜上眉梢,道:“有这等好事?看来高家里也难得有几个有良心的。我就说让你在学中读书是件好事,你与你那些堂兄弟们住在一起,联络感情,他们就不会忘了你。”他手里虽然把持着高元青留下的营生,可因为他经营不善,油水一年比一年少了。这几年他虽用了手段将原本属于唐雪母子的几处外业都收入他自己囊中,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又怎会知足?若能再多几桩营生,他能捞的银子就更多了!   高展明微微一笑,道:“只是我先前端着面子,便拒绝了此事。”   唐乾一惊,脸立刻垮了下来:“你拒绝了?明儿,你怎么那么糊涂!高子艺赠你几处外业又如何,这是高家欠你们母子的!他们一个个富可敌国,却偏偏你们母子过着这样贫苦的日子!你也是高家嫡系,这难道公平吗?他分你几处营生,实在是他该做的事,还晚了许多年呢!”   高展明虚心受教:“是,舅舅说的极是。昨天经舅舅指点,明儿已豁然开朗,后悔不迭。面子都是空的,若没有钱,谁还看得起我这张面子?更何况,有舅舅这样的人才在,堂兄若是赠我几处营生,交给舅舅打理,兴许过几年做得好了,我连本带利还他,就不欠这人情了。”   高展明一通话捧得唐乾十分受用,喜道:“正是这个道理,明儿果然是聪明的孩子。”   高展明道:“我打算过几日回到学堂里,再跟堂兄说起这话,还是求他将几处营生给我,毕竟我们家正是缺钱的时候。舅舅说呢?”   唐乾连连点头:“乖孩子,合该如此。”   高展明铺垫已够,心中冷笑一声,终于将话引到正题上:“只是先前堂兄问我,我家中的田地和买卖规模如何,主营何事,我却一桩都答不上来。我昨天找刘大讨要账簿,本想先看看帐,好大致弄个清楚,可刘大说,家里只有公中的账簿,外业的帐,已经几年没有送来了。我想账簿都在舅舅手里,不知舅舅可否拿来给外甥看看?”   唐乾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花了好大力气终于将唐雪哄好了,现在高展明家的外业全是他一手遮天。然而刘大是个精明人,只要他把账簿送来,漏洞百出的账簿一定逃不过刘大的眼睛,因此他为了瞒天过海,想了借口再不将帐拿到高府上来。没了监督,他做事愈发有恃无恐,这些年中饱私囊,把高家的营生吞了七七八八。可是现在高展明要看账本,他怎可能拿出来给他看?   唐乾忙道:“看什么账本,那东西又庞又杂,多少奴才动过,污秽的很,没的污了你的手。你想知道什么,问舅舅,舅舅告诉你便是。”   高展明道:“我想把家中营生都弄清楚,只听舅舅说,怕是听不明白。若能结合账本看,我哪里不清楚,就请教舅舅,总能能全面透彻些。”   唐乾道:“看帐是奴才做的事,你堂堂高家嫡子,别降了自己身份。”   高展明见他说什么也不肯把账本交出来,便转向唐雪,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唐雪。   唐雪犹豫道:“乾儿,你就把帐拿来给明儿看看吧。高子艺有心帮咱们,是好事,若是明儿能在他面前说出些门道来,兴许能挣几分面子。”   唐乾没料到连唐雪都帮着高展明问他要账本,登时有些急了,讪笑道:“我的好姐姐!那些账本又杂又乱,好几箱子东西,运过来都要好些时间。又经传过多少奴才的手,谁知道那些下人身上有没个脏病的,明儿身子原本就弱,若是让他沾上了什么病,你我还不得心疼死!”   唐雪听唐乾这样说,登时又犹豫了:“那……”   高展明忙截住她这糊涂娘的话头,道:“庄子离咱们府上也不远,不过两三柱香的脚程,运几箱账簿子来,用不了多大功夫。正巧现在也午间了,舅舅你命人把账簿送来,我们一起用午膳,想是午膳用完了,账本也该送到了。”   不等唐乾反驳,他忽作惊讶地“啊”了一声,捂着嘴吃惊地看着唐乾,忧心忡忡道:“我先前听学中子弟议论,说我们家的外业一日比一日败了,怕是再撑不了几个月。舅舅,我知道你怕我和娘担心,因此总是报喜不报忧,有什么事你都自己担着。你再三推脱,不肯将账本送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有人暗中给咱们使绊?生意是不是快做不下去了?舅舅,你可千万别瞒着我们啊!”   唐雪一听此话,立刻也急了:“乾儿,到底怎么回事?”   唐乾没想到高展明竟会这么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没有、没有,明儿,你别听人胡说。”   高展明道:“若没有,舅舅就把账本拿来看看又如何?”   唐雪这回也帮腔道:“是啊,乾儿,你就把账本拿来让明儿看看吧,难得明儿有心。”   唐乾见他们母子连成一气,这下也终于没的推脱了。他犹豫片刻,看了眼惶恐的唐雪和一脸懵懂的高展明,心中默道:这对母子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油价米价都弄不清楚,便是把账本拿来,料想他们也看不懂的。既然他们一心要看,拿来让他们看看就是!量他们看不出名堂!便是有什么疑惑,届时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怕不能唬过去?自己如今再三推脱,反倒惹得他们疑心了。   因此唐乾只得道:“既如此,那我就派人去把账本取来给明儿看便是。只是那浊物实在污秽,我再命人送一副真丝手套来,别弄脏了明儿的手。”说罢便起身推开门,招来一个小厮,如此叮嘱一番,那小厮便出去了。   高展明端起茶盏,垂下眼,将自己的笑意隐藏在热茶的氤氲雾气之后。       第九章 下马威      不多久,两箱账本被便送来了。唐乾笑道:“都在这里了。”   高展明打开箱子,拿出一本账册,随意翻了翻,又去拿另一本。   唐乾仔细观察着高展明。高展明根本就没有用心看账本上的内容,而且还时不时皱眉,似乎很苦恼的样子。唐乾心中暗暗嘲笑: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便是你有心看账本,你能看得懂吗?费这功夫让人将账簿子送来,到头来,是黑是白,还不是靠着自己这张嘴随便说?   唐雪稀里糊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见他一副不甚明了的样子,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唐乾,望他能讲解几分。   然而唐乾今日被高展明激得不得不将账簿送来,心里正憋着火呢。他静下心仔细想想,高展明激他的话可谓步步为营,他这个外甥从前可没有这样的心计城府,突然之间说要查账,想必是背后受了什么人的挑唆。那人不是刘大就是高天文,想是对他起了疑心,总之一定是高家那边的人在闹鬼!既然高展明要查,那就让他好好查,必须趁这个机会杀杀他的威风,若不然,指不定以后他还要怎么发作呢!   高展明到后面连账簿也不翻开了,只看账簿的封面。过了一会儿,他将账本放下,悠悠一笑,道:“做了这么多的帐,舅舅真是辛苦了。”   他这话话中有话,唐乾却没能听出他话中的深意,面有得色道:“不辛苦,为了你们娘俩,怎么能说辛苦!”   高展明不紧不慢地捧起茶碗喝了一口,道:“明儿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请教舅舅。”   唐乾心想,高展明连帐都没看,想是根本看不懂,连如何下手都不知道。他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几分:“你只管问,舅舅知道什么,全都告诉你。”   高展明缓声道:“这里的账本,好像不全吧。明儿想问舅舅,余下的账册在哪里?”   唐乾一怔,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了:“什么?”   高展明根本就不用细看账上的内容。他只对了几个数字,就知道这里的帐全是假账。每本账簿的封面上都有起止年月的记载,他方才翻了翻,发现前几年的账本较为详细,一个月至少就有两三本,而近两年来,三五个月的帐都合计在一本簿子上了,而今年的帐则一本都没有!原因很简单,以前唐乾是要把账本送到府上来公检的,因此即使做假账也得做的细致些才是。而这两年,他已经说服了唐雪再不用把帐送来,省下了许多做账的功夫,因此做出来的假账也就粗糙滥制了。   高展明道:“如今已四月了,今年的帐,为何一本都不见?”   唐乾忙道:“今年只过了四个月,账本到年终还要合计一回,是故没有送来。”   高展明道:“寅武三年之前的账簿,一年少说也有二三十本帐,为何寅武三年之后,一年就只有两三本账了?”   唐乾面上一抽,干笑道:“明儿,你平日不理家业,因此不知其中缘故。近两年来,生意愈发难做了,再加之家中困窘,缺乏银子周转,为了保全主要的经营,我和你娘不得不卖了几处产业。田地铺子少了,账簿自然也就少了。”   高展明道:“我们家主要的产业是什么?”   唐乾道:“玉器和银器。”   高展明挑眉:“不是吧舅舅。高家当年分家的时候,为了避免兄弟相争,因此每人分得的营生都是不相冲的。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们家分得的几处经营主要是香料、丝绸,接着才是玉器和银器,如何玉器和银器才成了主业,甚至为了保全玉器和银器的生意,放弃了我们原本最大的外业?”   高家最早就是靠着商贾发家的。高家人所以权势滔天,除了他们在朝堂中占据高位之外,还因为他们的经营涉及全国主要产业。安国公主管全国盐业,光这一块,就足够他吃上几辈子。而高元青生前分得的则是几处奢侈昂贵物的生意,香料、绸缎、金银器文玩全都有涉及。而在汝南的参宁侯高元兰则坐拥数处矿产,可开矿铸铜,亦是富甲一方。天下人的营生都握在高家手中,他们又怎会不权及至尊?   这下唐乾笑不出来了。高元青死的时候,高展明只有一岁。高元青一死,他们家就落败了,几处经营被高家兄弟们以“暂管”的名义收去,至今也未归还。另有不少人与他们竞争这些生意,生意的规模也被迫缩小了不少。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高元青留下的产业已从涉足全国缩减为只有京畿附近的一块,他们家每年的收入也是十分可观的。可是这些事情高展明并不清楚,唐雪是个糊涂人,自己都弄不清楚,更何况教导儿子?她一直以为家中不缺钱,在唐乾接手之前,她就已经被不少人骗去了许多产业,唐乾一来,将她哄得不知天上人间,就把所有事物都交给唐乾打理了。   唐乾一直以为,高展明连家中做什么营生都不知道,没想到高展明竟然都清楚!可他如果从前就清楚,也不会任自己胡作妄为到今日,想必他也是最近才知晓这些事的。   唐乾恨得咬牙切齿:还会有谁?高展明必定是受了高家那些人的教唆,才会布下这个局来查他!该死的高家人!他们唐家和高家结亲,他没沾上光大富大贵也就罢了,如今好容易弄些银子,高家的那些混账竟然还教唆高展明来翻他的底!   然而唐乾虽然恼恨至极,面上却半点也不敢露,只道:“明儿,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高展明冷笑道:“是谁教我的又有什么要紧?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   唐乾擦了擦头上的汗,道:“明儿,这话说假也不假,只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这么多年过去,天下的形势早已变了,香料、丝绸等生意实在难做,近年来更是有不少人与我们争利,就说香料生意,最近京中风头最盛的香料铺子是恒源香铺,已挤得我们难以再把生意做下去了。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不得不弃军保帅啊。”   又道:“明儿,你是不是受了有心人的挑拨,才来质疑舅舅?舅舅这些年,为你们娘俩劳心劳力,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生意经营不善,是舅舅的责任,舅舅也心怀愧疚,可你若是质疑舅舅的心意,那可叫舅舅太伤心了!”   唐雪也替唐乾说话:“明儿,你舅舅待你是最好的。你在宗学念书的时候,他总是担心你冷着饿着,受人欺辱,简直比我这当娘的还要上心。”   高展明听了这姐弟俩的话,心中只是冷笑。嘴上的关心,谁不会说?重要的是,唐乾曾为他做过什么?怕是除了图谋他家的财产,其余什么也没做吧!他如今祭出亲情来唬人,唐雪会上他的当,自己可不会!   高展明道:“舅舅,你误会了。并没有人和我说什么。舅舅的一片苦心,我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如今我年纪也不小了,家中负担又重,我不想再闭着眼过日子。我只是有不解之处,才向舅舅提出我的疑问,舅舅又怎会想到那里去?”   唐乾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高展明拿起一本去年年底的账簿,随手翻了翻,看了眼最后进出流水的总额,道:“你这帐做的,似乎有些不对罢。”   唐乾又开始擦头上的汗。经过方才高展明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和举重若轻的态度,他突然觉得,他这外甥似乎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了。高展明明明是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却莫名给他形成了一种压迫感。他忙道:“哪里不对?”   高展明道:“这账簿这是给主家看的总账,按理说,票号的存根该存在账簿里才是,为何你这一本簿子,记了三个月的进项和销项,就连一张存根都不见?这不合规矩吧。”   唐乾干吞了一大口唾沫。因为账簿不用送到府上审查,唐乾命人做假账的时候就粗疏随意了,头一年还想着去票号开几张能对应账上数字的存根附入账簿之中,以备有人抽检。可过了一两年,唐雪一次也没怀疑过他,把大权全都交到了他的手上,他就连去票号的心思都欠奉,让人随意抹平了账上的数便应付过去了。到了今年,连假账都懒怠做了。他原本专门找了一家票号为他的假账开票,然而款项进出十分麻烦,又影响资金流转,既然无人查证,他就没再去开过票了,哪有存根能给高展明检查?!   乾掬着一把冷汗,颤声辩解道:“票根……票根只是没存进去罢了。这两年账簿不用送到公中来,因此票根都没有存在总账中,被我存在另外的地方了。”   高展明不慌不忙,道:“既如此,那就烦劳舅舅把票根送来给我对一下帐把。”   那账上确有很多疏漏,唐乾原本以为高展明不可能看得懂,因此十分放心,没想到高展明竟然真的明事理!如果高展明执意要看票根,他可就栽了。每个票号开出的票根都有时间日期的记载,还有印章盖戳,想要造假,即使困难。即便是日期造了假,开票的时间不同,产生的息钱自然也不同,只要有心的拿着票根去票号查证,发现息钱不对,立刻就能拆穿他。   唐乾这下真的慌了神,怒道:“明儿,你还说不是信不过舅舅?!你要看账本,舅舅便拿来给你看,你有什么不明之处,你问舅舅,舅舅就告诉你!可你竟然对账上的数有所怀疑,还要拿票根来对,难不成你还觉得,舅舅会吞了你们的钱?!”   他又转向唐雪道:“姐姐,你们若信不过我,直说就是!何必拐弯抹角,以看帐的名义来清查我?!我替你们经办外业这么多年,绝没做过半点亏心事!既然要看票根,那我就去拿来给你们看。然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你们已经信我不过,我也不必自讨没趣!我把票根送来,这总掌柜的差事,你们另挑一个能堪大任的人担当吧,我明日就回中山去!”   唐雪一听唐乾要卸任,立刻慌了神。她不懂经济,这么些年都是靠着唐乾替她操持家业,若是唐乾走了,几十个铺子和百亩良田,谁来替她管?   唐雪忙训斥高展明道:“明儿!你胡闹什么!你舅舅的为人,难道你还信不过吗?”   高展明暗暗摇头。他原本还想一点一点扒去唐乾的伪装,揪出他的狐狸尾巴来。他以为此事任重道远,没想到才刚开始,唐乾就已经坐不住了。唐乾拿过来的账本,实在是漏洞太多,就是让人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实在办不到,更没想到唐乾连假账的票根也不留一份,从前的高家母子到底是好欺负到了什么份上?!或许他还应该感谢唐雪的糊涂,如果不是她如此放纵这位好舅爷,他恐怕都没那么容易立刻让唐乾现出原形来呢!   高展明合上账本,不再提票根的事,突然话锋一转,问唐乾道:“舅舅,明儿还有一事想请教。不知我们家的吉祥玉铺主要有哪些玉器?”   唐乾一愣,被他问得丈二摸不着头脑。然而高展明不再提票根一事,他便以为高展明已被他方才一通威胁唬住了,到底还是怕他撂挑子不干,却又拉不下面子向他赔礼道歉,因此才转移话题。于是他的腰板又挺直了几分,道:“翡翠、白玉、黄玉、青玉都有。”   高展明道:“有没有红珊瑚?听说近年民间正流行这个。”去年端午,高太后领着皇帝的一众嫔妃泛龙舟游御河,高太后戴了一套红珊瑚首饰,华贵非凡。那之后,红珊瑚便在民间流行起来,从达官贵人的夫人到民间女子都竞相佩戴珊瑚首饰。红珊瑚的价钱被迅速炒了起来,竟比翡翠还贵。   唐乾道:“并没有。怎么,明儿喜欢红珊瑚?该不会想送哪家姑娘吧。你若想要,舅舅命人去给你捯饬几件像样的珊瑚来。”   其实玉石铺子里确实有做红珊瑚的买卖。红珊瑚生意正是利润高的时候,谁不想占一笔?然而唐乾不愿给高家分利,因此买卖是他私下里进行的,报上来的帐上并没有红珊瑚买卖的款项。   高展明道:“咱家的铺子里没有吗?”   唐乾一愣,抬眼对上高展明的眼睛,只觉得高展明的神情讳莫如深。他有些心虚,然而他方才已经否认了,而且高展明手里还拿着账簿,他此时万万改口不得,只得硬着头皮道:“确实没有。”   高展明笑道:“那就怪了。我昨日派了个奴才去吉祥玉铺,想替娘亲挑件礼,奴才回来告诉我,玉铺里有几件红珊瑚的藏品,都是极昂贵的,还有一棵三尺高的红珊瑚树,价值好几百两银子呢。”他装模作样地翻了翻账本,道,“不过奇怪的是,账上确实也没有这一项。这又是怎么回事?”   唐乾的衣服已让汗水沁湿了。该死的高展明,原来又是挖好了一个坑让他跳!自己这个闷葫芦外甥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高展明不慌不忙道:“舅舅,我绝不是怀疑你。这些年你对我们母子的心意,我都是看在眼中的。只是我们毕竟家大业大,你一个人操持,便是有四双眼睛也看顾不过来。那些该死的奴才,暗地里捣鬼,私下做买卖,还以为能瞒天过海。我疑心你也是让下面的奴才给骗了。舅舅,你说是不是?”   唐乾无话可说,只得干巴巴道:“是……是。”   高展明将手中的账本往箱子里一丢,道:“我爹在世的时候,我们家不说富可敌国,却也好歹衣食无忧。他去的早,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家业难免就败了些,却也不至沦落到这个地步。我只怕我们家的钱,都让那些该死的蛀虫给啃了!舅舅,这些总账太过粗疏,要不你命人把各个铺子田地的细账送来,我们一起好好查查,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他们连舅舅也敢骗,可绝不能轻易饶了他们!”   高展明又向唐雪道:“娘,你说呢?”   唐雪点点头:“明儿说的有道理。”   唐乾被高展明一番话架在杠头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道:“是……只是铺子里的细账,整齐了缴上来需要好多时日,一时半刻怕是……”   高展明微笑道:“好多事日,岂不是给了有心人做假账骗人的机会?不能给他们好多时日。还要劳烦舅舅去盯着,立刻让人把帐缴上来。我只向学中告了三天假,今日已是第二天了,后日我便该回去了,若是账本缴不上来,我怕没工夫细查了。”   唐乾原本已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耷耷的了,听了高展明这话,立刻又有了精神。是啊,高展明只有三天假,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天了,若是能拖过这一天,他回到学中念书,也就折腾不出这许多事来了!只要打发了他,唐雪那里安抚起来还不容易吗?!   唐乾忙道:“好,那我赶紧派人去收缴账簿子。”   高展明道:“明日。明日舅舅可一定要让人把账簿送来。明日是我最后一天假,也是那些蛀虫活命的最后一天。若是过了这时间,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唐乾连连点头,敷衍道:“好,好!”       第十章 出访刑部      转眼就到了黄昏。   高展明正准备用晚膳的时候,早上他派出去的武仆回来了。高展明连饭也顾不上吃,忙召来他们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其中一名武仆道:“爷,办好了,如今人已被刑部收去了。”   高展明大喜:“好,办得好!走,现在陪我去一趟刑部,事成之后,我便带你们去刘大那里领赏银!”   原来上午高展明听闻那兴隆香铺如今的掌柜蒋坚是个好酒色之徒,最近又常常流连百花楼不去,因此他派了人去,让他们故意挑衅蒋坚,与他争抢女伎,并要求他们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把事情闹大,砸坏了多少东西他都会出资赔偿,只要他们必须闹到惊动官府才行。   事情的进展比高展明想的还要顺利。今天下午蒋坚果然又去了百花楼找女伎香梅,高展明派出去的人故意与他争抢香梅。蒋坚本来就是个浮躁的性子,仗着自己背后有靠山,丝毫不肯退让。双方动起手来,砸了百花楼好几张桌子,百花楼的人连忙请官府出面,于是双方都被带进了刑部。   高展明带着人一路疾驰,不多久就到了刑部。   刑部的人将高展明拦了下来,高展明也不多言,拿出高家的腰牌给他们看。不一会儿,刑部的员外郎亲自迎了出来,侍卫们放高展明入内。   刑部的人从前并没有见过高展明。然而京中富贵子弟那么多,这些在京中司刑的官员为了不得罪权贵,早把京中有权有势的人的关系网都背熟了。高展明的腰牌上有他的身份,他身上虽然没有爵位,但是他毕竟是太后和安国公嫡亲的侄儿,因此谁也不敢怠慢了他。   刑部员外郎迎着高展明到后堂,殷勤地为他端上茶水:“不知尊驾来此有何贵干?”   高展明见他一副奴才样,索性也端起了架子,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道:“我听说,你们下午在百花楼里抓了两个人?”   刑部员外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正在为此事犯愁呢。下午官兵从百花楼抓回两个闹事的家伙,其中一个名叫蒋坚一直叫嚣自己是高家的亲戚,怒骂刑部的人全是狗奴才,让人赶紧将他放了,不然就要叫他们人头落地。牵涉到高家,刑部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暂时将他看押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正调查着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没想到这才转眼的功夫,高家的人居然亲自找上门了!   就算高展明父亲早死,家中早已失了势,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刑部员外郎眼里,这人还是个了不起的公子爷。他以为自己的手下误把高展明的心腹抓来了,忙道:“是,是,下午有两个人在百花楼发生了争端,砸了百花楼十几张桌子,我们刑部不得不出面将那两个闹事的人带了回来。不过经过我们的调查,寻衅生事的似乎是另一个家伙,蒋坚并无违法乱纪之处……”   高展明打断道:“你确定?”   刑部员外郎一怔,以为高展明还不满意,忙道:“我正打算命人做一份笔录就将他放了,没想到竟劳烦尊驾亲自跑一趟……”   高展明用手指叩着桌子,不紧不慢道:“两人起了冲突,却只有一人寻衅闹事?这桩案子是不是还有疑点?要不要再查?”   刑部员外郎又愣住了。高展明的意思是……要他别放人?可是蒋坚不是他的亲戚吗?如果不是为了赎人,这位大少爷跑到刑部来做什么?刑部员外郎擦了擦汗,道:“尊驾说的是,要不……接着查?”   高展明道:“青天白日,寻衅滋事,损毁百花楼财务,还打伤了人,这等罪行,按律该怎么判?”   这才是初春时节,刑部员外郎穿着单薄的官府,已热出了一身的汗。蒋坚并没有犯什么重罪,无非是砸坏了几样东西,要说伤人,唯一受伤的就是生事的两人,还都是些皮外伤。一般这样的案子,刑部根本就不会立案,双方赔偿百花楼的损失,再各出一笔赎金,也就放人了。他试探道:“按律……按律……收押三日?”   高展明道:“假若犯人威胁刑部官员,妨碍司法公正,又该怎么判?”   刑部员外郎又是一愣,满头雾水:“威胁……?”   高展明道:“我听说那个叫蒋坚的声称是我们高家的亲戚,打着我们高家、国公府和太后的名号威胁刑部,想让刑部销了他的案底,可有此事?”   刑部员外郎终于恍然大悟。这蒋坚被抓来才半个时辰的时间,他的确叫嚣着自己是高家亲戚,刑部的官员正打算派人去高府探探口风以决定此案该如何处理,探子前脚刚出去,想必还没赶到高府呢,高展明后脚就亲自造访刑部了。看来此案不简简单单是两人为一名女伎生事而起,至少高展明绝不是为了赎人而来。他忙道:“是是。威胁朝廷命官,妨碍执法,此罪甚重,少说也要判个三五年。”   高展明笑了:“我在府中时,伯父安国公常与我说,我们高家子弟蒙皇上圣恩,在朝中占一席之地,应感念圣恩,更该洁身自好,不做违法乱纪之事,不然非但愧对皇上的信任,更对不起高家祖宗。然而到底树大招风,外头总有些不法之人打着我们高家的名号,作威作福,欺压百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高家人不知好歹。仗势欺人呢。遇上这样的人,一定要严惩!杀鸡儆猴!作为司法官员,更应该秉公执法!若不然,天下岂还有公理正道可言?!”   刑部员外郎吓得双腿发软,险些就给高展明跪下了。高展明这番话,连安国公都抬了出来,实则已是在威胁了。假若他就此将蒋坚放了,不就坐实了他徇私枉法的名头?非但不能讨好高家,反而还会得罪高家人!他迭声道:“是,是,此案我一定照您……不不,本案我一定秉公处理!”   高展明满意地笑了,却也没离开,悠悠道:“只不过,打着我高家的名号威胁朝廷命官,都是他口头说说的,口说无凭,不好定罪啊,大人说是不是?”   刑部员外郎不知高展明还有什么打算,只敢应声道:“是,是!”   高展明道:“还得有个物证才是。烦劳大人派人去跟蒋坚说一声,就说刑部派来的人被我们高府拒之门外。叫他写封求情信来,告诉他,假若他亲笔写了信,事情会更容易解决些。信上的内容可要写的清楚明白,他到底是我们高家哪门子的亲戚,和我们又有哪些情分。不过这事全凭他自愿,不必屈打成招。他要是无心干预司法,那就请刑部秉公办案,他要是有心借着我们高家的背景在外为非作歹……呵呵。大人知道该怎么办。”   刑部员外郎听了这番话,心惊不已。高展明这招着实歹毒,简直是请君入瓮。假若蒋坚当真写了求情信,那就是人证物证俱在,他妨碍司法的罪名决计逃脱不得了。区区一件打架斗殴的小事,竟然让高展明三言两语就给他安了一个大罪。此案应该没有那么简单,或许高展明背后是安国公的意思?想借着这件事杀鸡儆猴,增添高家的声望?是了,一定是这样,不然高展明这位金贵的大少爷也不会亲自跑到刑部来了。   刑部员外郎立刻来了精神,心道办好了此事,或许能得高家的赏识呢!他忙道:“下官立刻就去办!”   高展明“嗯”了一声:“他若真写了信给我,你就把信送到我府上来,然后再去碧水庄找一位唐大掌柜,告诉他他的好侄儿惹了事,现就关在刑部里。只消告诉他就是了,不管他说什么,你们也不能放人,可别忘了,此案一定要秉公办理!”   高展明想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刑部员外郎亲自把高展明送出了刑部。   此番高展明亲自到刑部,一来是为了蒋坚和唐乾的事,二来也是他第一次和官员接触,他想借着这个机会看看自己在与外人打交道的时候高家失怙子这个身份究竟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在别人对他的身份还是畏惧居多,并不会像宗学中的那些纨绔子弟一般轻视于他。知道这点,以后他办事的时候也就知道分寸了。   高展明意气奋发地骑着马回府去了。然而他并没有发现,有一个人躲在刑部的对面的暗处一直偷偷看着他,直到他走远,那人才从暗处出来,朝着皇城去了。       第十一章 翻身      转眼就已是高展明休假在家的最后一个下午了。过完了今日,明天他就要回宗学继续念书了。   一整个上午,不断有人从后门进入高府,来到高展明房中,又悄无声息的离开。高展明正在筹划三天里的最后一步。能把唐乾扳倒的最后一步棋。   未时一刻,唐乾终于来了。他两手空空,并没有带什么账本,一入府就往唐雪的院子奔去。高展明早已有了准备,一听闻唐乾入府,立刻安排下人去布置,自己在唐雪房中悠悠等着唐乾的到来。   唐乾一进门便焦急道:“姐姐,明儿,出事了。”   高展明知道他为何而来,因此不慌不忙。唐雪还以为家中的生意出了什么变故,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道:“什么事?!”   唐乾道:“我的一位内侄昨日被刑部的人拘了去,早上我带着钱去赎人,可他们竟然不放人。”   唐雪听见和自家生意无关,这才松了口气,坐回椅子上,道:“多大点事,也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   高展明故作无知,道:“哦?他是缘何事被抓的?”   唐乾道:“我的傻姐姐,怎么就不叫什么大事?你还不明白呢!我那位内侄名叫蒋坚,他昨日在百花楼中喝酒,听见旁桌有人议论高家的事,他好歹也算与高家沾亲带故,因此好奇之下便去听了那几人的谈话。没想到那桌人竟然出言侮辱明儿和元青,说明儿丢了高家人的脸。蒋坚自然听不过,便与那几人理论,没想到那几人竟然出手伤人,砸坏了百花楼许多桌椅,刑部便将他们和坚儿一同拘去了。”   唐雪皱眉:“还有这等事?!”   唐乾道:“是啊!原本就是那几人故意寻衅滋事,他们打伤了坚儿,坏了百花楼的生意,可是刑部的人今天一早竟将他们放了,却还将坚儿扣着。此事原本只是一桩小事,按说调解一番也就该放人了。坚儿虽说受了委屈,可我还是想着息事宁人,若把事情闹大了,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我带着银子去赎人,谁知刑部的人将我辱骂一番赶了出来,说我是仗着高家亲戚的身份妨碍司法,还威胁我要将我也拘进去。天知道,你们母子为高家辛苦这么多年,占着高家什么好处了?元青一死,那种仗势欺人的狗也都敢骑到你们头上!”   唐雪惊得双目圆瞪:“竟还有这样的事?!”   高展明皱着眉头连连摇头。唐乾一碰上半点事,就不断提醒唐雪和高展明他们是被高家抛弃的孤儿寡母,是人人都可以欺辱的可怜人。或许从前的高展明会养成那样的性子,或许唐雪会如此软弱怕事,这个好舅舅好弟弟可占了不小的功劳呢!   不等唐乾再度发话,高展明道:“舅舅,你去刑部,见过蒋坚了?”   唐乾道:“他们关着坚儿,连面都不让我见。那些仗势欺人的狗东西,看着我们家如今失势,竟然……”   高展明打断道:“既然你没有见过蒋坚,那你又怎知他是因什么事情和别人发生冲突的?刑部的人,总不会告诉你那些话吧。”   唐乾一怔,自知失言,立刻噤声。唐雪亦不解地看着唐乾。   唐乾硬着头皮道:“我也是听旁人说的,有人看见他们争执。”   高展明道:“那为什么刑部的人将惹是生非的人放了,反倒将舅舅的侄儿扣着不放?他们这样做,于理于法都不和吧。他们怎么也该拿出一个合理的借口来不是?”   唐乾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们说……说什么坚儿威胁朝廷命官,妨碍司法。坚儿才不是那样的人,无非是那些狗奴才见我们家如今失势,趁机欺压到我们头上,想要一逞威风罢了!”   高展明冷笑道:“舅舅如何确定,蒋坚不是那样的人?”   唐乾没想到高展明竟是这样的态度,不由地有些恼火:“坚儿是我的内侄,与我感情深厚,他的为人,我又怎么不清楚?他和明儿你一样,都是忠良厚道的人,断断不会做出那等事,都是刑部的狗奴才颠倒黑白!”   高展明悠然地从怀中掏出一份书信,道:“舅舅,话可不要说的太满呐。蒋坚的事,我也听说了。他原本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按理说,关一晚上也该放了。然而他在刑部中,叫嚣自己是我们高家的亲戚,大骂刑部官员,说是待他出去之后,一定要动用我们高家的势力给刑部的那些家伙颜色看,还在狱中写了一封信送到我这里,阐明他与我的亲戚关系,要我和娘亲动用关系救他出狱,这不是妨碍司法公正又是什么?!”   唐乾大惊,一把从高展明手中夺过那封书信,展开一看,脸色当即就黑了。蒋坚果然在信中极尽谄媚之词与高展明攀亲戚,请求高展明出面救他。唐乾在心中大骂蒋坚实在太糊涂!原本所谓的威胁官员妨碍司法一事只要犯人死咬着抵赖,那些官员也没什么证据,然蒋坚竟然心急地写下了这样一封书信,岂不是授人把柄?!   唐雪道:“什么书信?拿来我看看。”   唐乾无奈之下,只得将信递给唐雪。   高展明冷冷道:“既然舅舅的那位好侄儿也知道我如今身份尴尬,舅舅又说他并没有借着高家亲戚的身份为非作歹,那他给我些这封信又是什么用意?!案子怎么断是刑部的事,他拖我下水,要我左右刑部官员的决定。这份信只要落到有心人手中,岂不要说我仗势欺人,罔顾王法?!他难道不是陷我于不义?”   唐乾被高展明一番抢白说的面上一阵红一阵青,羞愧地半句话也说不出了。他原本在刑部受了气,便想让唐雪出面去向安国公求个人情,只要安国公肯出面,他这一口气还怕不能出吗?没想到高展明竟然如此犀利地将他一通臭骂!他这外甥,竟比从前厉害了!   唐雪看了信上的内容,亦是十分震惊:“这……这……”   唐乾忙扑上去跪在唐雪脚下,惨声道:“姐姐,坚儿他也是一时糊涂啊,他从没想过要害你们啊!”   高展明上前一步,隔开唐乾和唐雪,咄咄逼人道:“他没想要害我们,那舅舅呢?难道舅舅今日来此,不是为了让我和母亲出面救蒋坚?连舅舅都说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凌,刑部的人不将我们放在眼里,我们再出面,难道舅舅是要我们去自取其辱?!”   唐乾被他骂得瞠目结舌,竟不知如何狡辩。   高展明道:“舅舅如此心急,要救出蒋坚,是为了什么?难道蒋坚于舅舅,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唐乾惊道:“这、这!这话从何说起!”   唐雪亦急了:“明儿,你怎的这样对你舅舅说话?”   高展明冷笑道:“刑部的人搜查了蒋坚的住处,找出了一件有趣的东西,送来给我。我看着,有几处不解,还要请教舅舅。”他的话说的客气,可他的语气却让唐乾不安地哆嗦了起来。他的那个软弱外甥,什么时候竟然有了这样的气势?   高展明响亮地拍了拍手,刘大便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毕恭毕敬地呈到他面前。高展明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几份文书,唐乾抬头看了一眼,当即眼睛瞪得快要脱框,忍不住要扑上来夺走那些文书,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坐立不安地耸动着身子。   高展明将文书递给唐雪:“母亲,这是原本属于我们家的几处地契和铺子的转让文书,您请过目。”   唐雪扫了几眼,已是花容失色,颤声道:“乾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乾为了私吞高家产业,要将盈利的田地庄子转到自己名下,但他不能以自己的身份签署文契,因此才从亲戚中挑了自己的内侄蒋坚过来。蒋坚与唐雪没有牵扯,而且也是个糊涂人,凡事都要依仗唐乾,是个极好的人选,是以几年来以他的名义低价盘走了高家几处赚钱的产业,把银子全都纳入自己的腰包之中。   高展明寒声道:“舅舅,这么多年以来,我和娘一直以为你全心全意为我们出谋划策、经营外业,将你视作我们的大恩人,可你竟然背着我们暗中将我们家的外业低价盘给你的内侄,这又是什么缘故?!”   唐乾颤声道:“姐姐,明儿,你们听我解释。蒋坚他……他家底颇厚,他到京中来,就是有意做生意的。我们家的生意周转不善,我便想着,先盘给他,日后待我们资金周转开了,便将那些产业买回来……”   高展明一拍桌子:“既如此,你为什么从来不与我们说!”   唐乾无法解释:“我……我……我……”   高展明又道:“舅舅,昨日你答应要送来给我看的账簿,今日带来了吗?”   唐乾没想到高展明会在此时突然提起账本的事,为难道:“这……毕竟账本太多,一日的时间也太紧促了,我还没有整理好……”   高展明道:“一日的时间,有什么局促。帐是你们原本就做好的,你只需把它们运过来,不过是眨眼的时间。你要花费功夫,难不成还要做一份假账拿来糊弄我们母子不成?!”   唐乾大惊:“明儿,你怎能如此污蔑舅舅!”   “污蔑?”高展明道:“是不是污蔑,一会儿便会有定论。我昨日就说了,今天是我最后一天时间,我要把侵蚀咱们高家的蛀虫就揪出来,好好清算。我给了你机会,既然你不把账本送来,那就别怪我自己查了!”   唐乾被巨大的不安笼罩:“你……你自己查?你想……”   高展明吩咐:“刘大!”   刘大忙道:“爷,来了!”他推开门,几名小厮便将前日唐乾送来的几箱账本抬了进来。   高展明拿起一本帐本,问唐乾:“如意布庄经营哪些料子?盈利几何?”   唐乾恨恨地剜了刘大一眼,硬着头皮道:“缂绣、呢羽、绸缎,年入五百两银子。”   高展明又道:“昌盛瓷器卖哪些瓷器?盈利几何?”   唐乾道:“官窑,哥窑,青花,薄胎,年入六百两银子。”   高展明道:“南郊和广寨的田地,租金几何?”   唐乾擦了擦汗,颤声道:“所有佃户加起来,收上来抵租金的粮食折合算算,一年约莫二百五十两白银的收益。”   高展明如此又问了几家庄子铺子和田地,唐乾按照帐上的数字一一答了。   高展明到:“舅舅,我只问你一次,你方才说的,都是实话吗?”   唐乾已是汗如雨下,陪笑道:“实话,自然是实话,你难道真把舅舅当成图谋你们孤儿寡母财产的恶徒了吗?”   高展明高声道:“刘大,让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便从外面鱼贯而入十几人,在唐雪和高展明面前跪下。这些人都是庄子铺子里的伙计和田地的农户。   唐雪一见这么多奴才涌入,当即失色,用帕子捂着嘴鼻连连后退。唐乾万没想到高展明作为主家的公子爷,竟然会把这些奴才农民弄到府上来,惊得连阻止都忘了。   高展明再拿方才问过唐乾的话一一去问他们。先前高展明出府暗查的时候,这些人恰巧就是接待高展明的,他们不知高展明身份,早已将底都透给高展明了。如今高展明当面再问,他们哪里还敢撒谎,自然都照实说了。昌盛瓷器的伙计道:“铺子里有经营汝窑、官窑、哥窑,汝窑都是上好的货色,一年才产几批,一般富贵的客人来了,我们才将藏品展出给人看。铺子去年一年的收益约有一千五两百白银。”   唐乾急得跳了起来,指着一人的鼻子大骂道:“你胡说什么!我们家的铺子里,哪里有过汝窑!哪里来的一千五百两银子,难道是让你吞了吗!”   高展明见唐乾发急,不由笑了起来:“舅舅,你急什么?谁吞了钱,把话问完了,不就知道了?前日我上街闲逛,逛了几家铺子。我事先并不知这些铺子恰巧是我们家的产业,这些管店的伙计也不认得我,便将铺子里最好的货品都拿来给我看。店里有哪些宝贝,我可是亲眼看过的。”   唐乾一听高展明所言,当即怔住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瞬间灰败下来。   唐乾不敢再插话,高展明一一询问这些伙计,他们回答高展明的问话,所言果然跟唐乾方才所言有极大出入!   高展明问完话,犀利的眼锋扫向唐乾:“舅舅,你都听见了吧。铺子庄子的生意,你送来的账簿上的收益,只有伙计所言的三分之一!这些佃户一年上交的收成分明有五百两,你却一口气少报了一半!说是只有二百五十两?!若你也是被人欺骗,你身为总掌柜,竟没有一家的帐是算得明白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唐乾跪在地上,连狡辩都显得无力了:“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一定是有人故意要害我!”他膝行到唐雪跟前,抱着唐雪的双腿道:“姐,姐你相信我!”   唐雪多年来一直将全部外业交给唐乾打理,唐乾说什么,她便照单全收。今日高展明一口气在她面前将唐乾的外皮扒了个干干净净,唐雪已震惊地回不过神来,一时失了主心骨,也不知究竟该听谁的了!   高展明厉声喝道:“舅舅,你这个总掌柜,当得可真好啊!”   不等唐乾辩白,高展明朗声道:“杨大人,方才的经过你都听清楚了吧?我请你带来的东西,你可都带来了?”   高展明话音刚落,刑部员外郎和几名刑部的官兵便从堂后走了出来。原来方才高展明在与唐乾争辩时,让刘大偷偷将刑部员外郎杨桦与几名刑部官兵从侧门引入后堂之中,听完了他审问唐乾的全部过程。   刑部员外郎杨桦没想到高展明竟是这样杀伐决断的个性。一般大户人家府上出了事,都秉承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念头,关起门来自己解决。而高展明竟有勇气惩治自己的亲舅舅,手段还如此雷厉风行,他早已钦佩的五体投地了。只见他一扬手,他身后的官兵便抬出几个大箱子来。   杨桦道:“高公子状告唐乾作为总掌柜,却欺瞒主家,图谋主家财产,刑部已就此立案,派我负责此案调查。我带着刑部的公文,跑了高家的庄子,已将账簿收缴来了。”   说着刑部的官兵将几只沉木大箱子抬了出来,箱子一打开,里面装的全是账本。唐乾一见那几箱账本,脸色已全然变了。他万没想到他上午在刑部闹事,刑部却带着人把他的老底给抄了。他立刻发疯一般扑向唐雪:“姐!你别听他们胡说!这,这不关我的事!”   高展明高声道:“杨大人,身为外业总掌柜,却以欺瞒手段谋取主家财产,这算什么罪?!”   杨桦吩咐手下:“把人抓起来!”   刑部的官兵们方才在堂后亲耳听见唐乾是如何骂刑部的人都是狗奴才的,早已气得摩拳擦掌了,一得命令,立刻扑上去抓住唐乾。   杨桦道:“高公子,令舅的罪等同行窃罪,罪行轻重要按涉案金额判定。若是超过五百两,便是死罪。”   唐乾听得死罪二字,疯了一般挣推抓住他的刑部官兵,又向唐雪扑去,惨叫道:“姐姐救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唐雪万没料到先是来了一拨奴才,接着又来了一拨官兵,早已吓傻了,惶恐地扎在椅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   唐乾被官兵抓了回去,死死压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他疯狂尖叫,官兵便用布塞进他口中。他便像是入了锅的虾米一般,惶恐地挣扎抽搐着,却毫无抵抗之力。   高展明今日有意当着唐雪的面演了这几出好戏,除了要收回被唐乾坑走的钱,还有就是要当着唐雪的面扒下唐乾的伪装,好好给他这位糊涂娘清一清脑子,也叫她明白她这几年的作为究竟有多大害处!再则他扳倒唐乾之后,是一定会收回这些田地庄铺的,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在这些奴才面前竖起威风,看从此以后还有谁敢欺他!   高展明冷冷道:“杨大人,人已抓到,人证物证都在这里了。这案子,请杨大人一定要秉公办理,还我们一个公道。”   杨桦忙道:“是,接下来的事下官一定会好好处理,给高公子一个满意的结果。”   高展明道:“走吧,犯人归案,应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随你去一趟刑部。”   唐雪被捆得像个粽子一般,官兵架着他向外走去,他看向高展明的目光中再没有半点鄙夷和不屑,而是全然的惶恐。   杨桦和刘大带着一屋子的杂人走了出去,待所有人都离开,高展明走到依旧一脸呆滞的唐雪,在她面前跪下:“娘,明儿已经长大了。”   唐雪怔怔地看着高展明:“明儿,你……”   高展明道:“父亲留下给我们母子的东西,明儿都会一一拿回来。明儿会照顾娘一辈子。”所以,你唯一能相信的人是我。   唐雪还是愣着。   高展明起身向外走去,唐雪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明儿……他毕竟是你舅舅,也许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高展明的身形在门口顿了顿,无情道:“今天上午,明儿已经把状子递去刑部的。现在刑部已经立案了,此案非清查到底不可。孰是孰非,相信刑部一定会给我们一个答复的。”他知道一旦拖下去,唐雪早晚会被唐乾说服,因此唯有速战速决,先斩后奏,才能将唐乾彻底铲除!   唐雪再无话可说。   高展明意气奋发地走出了房间。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翻身的第一步已经迈出了。接下来的路,他会走得更好。不止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从前的高展明,两个人的份,他都会一并做到最好!       第十二章 富贵病      三天的假期结束,高展明又回到宗学之中,继续念书。   高展明在府中闹出的大动静没两天就传到学堂中来了。这日清晨高展明刚走出住处,高天文便从后面追了上来。   “君亮!”高天文道:“我听说你去刑部状告你家总掌柜窃谋你们家的财产,这事是真的吗?”   高展明道:“是真的。”   高天文用力地拍了拍高展明的肩,道:“真有你的!我说句冒犯的话,你娘是出了名的糊涂,你家的总掌柜是她的庶弟吧?一个婢女生的贱人,她竟也敢将家业托付给他!其实你家的事,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早就听说一二了,只是你父亲去世后,你家里是你母亲做主,我们这些人隔着一层,到底说不上话。”   高展明心里知道,高天文说的并不是客气话。若不是上回他走错了路误打误撞听见蔡雅、任岱武他们的谈话,他都不知道他家境已落败到如此程度。既然连蔡雅、任岱武那些非高家子弟的人都敢议论唐雪的糊涂事,想必唐雪的糊涂已经声名在外了。他此番没有暗中解决此事,而是大张旗鼓地处理,也是为了做给这些人看的。有唐乾这样拖后腿的亲戚在,其他人多少会对他们敬而远之,如今他雷厉风行地解决了唐乾的事,他想改变的决心定能让人看见。   高展明道:“堂哥,日后我有什么做的不足的事,你直接对我说便是。我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若有旁人的提点,我才能看得更明白些。我知道堂哥是一心为我好的,除了你,我也不知还有什么人是我能信得过的了。”   高天文忙拍着他的肩膀道:“哪里的话!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高展明笑道:“多谢堂哥。”   两人说笑着往学堂走,经过一处亭台的时候,只见高华崇和韩白月正坐在里面说话。   看见高展明走过来,韩白月站了起来:“哟,这不是君亮么。听说你前些天在家中做了一件令人佩服大事啊。”   高展明道:“韩兄过奖。”   韩白月冷哼一声,似笑非笑道:“如今还剩下大半个月的时间,不知端午宴席的事情,君亮兄筹划的如何了?”   高展明回到宗学已有两三日了,然而这两天的时间他忙着处理之前唐乾遗留下来的事务,因此还没来得及着手去准备酒宴的事。然而有扳倒唐乾的事在先,高展明对于筹办宴席的事情更信心满满,道:“韩兄放心,此事我一定办得让各位兄弟满意。”   韩白月冷笑道:“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韩白月走回亭子里,挽起高华崇的胳膊,道:“二爷,我们走吧。”   高华崇这才收回落在高展明身上的目光,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和韩白月一起离开了。   上午教授又让这些纨绔子弟们做了两篇文章,午时子弟们将文章交上去,教授喜怒未辨地翻阅,直到看到高展明的文章,他露出了几分笑意,抬起头向高展明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午时子弟们来到餐堂用膳,高展明刚吃了没几口,便看见引鹤在餐堂外探头探脑地张望。   高展明匆匆扒拉了几口饭,便向外走去。引鹤见高展明出来,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爷。”   高展明拉着他往边上走去:“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走到偏僻无人的小道上,引鹤嘿嘿笑个不停:“恭喜爷,贺喜爷!”   高展明也忍不住笑了:“有什么好消息,你说吧。”   引鹤道:“刑部派人送银子来了!整整五万两的银票啊!五万两啊!”   高展明见引鹤两只眼睛都冒出金光来,忍不住伸手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让人听见了。瞧你这点出息,区区五万两,就把你乐成这幅德行!这学里可都是有身份地位的豪门子弟,你的话叫听见了,还不笑话我们穷酸!”   引鹤嘿嘿直笑:“爷,您可真厉害,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让舅爷把吞了咱家的银子都给吐出来了!刘大告诉奴才,打从舅爷被刑部抓去之后,夫人每天以泪洗面,还时不时问人舅爷是不是被冤枉的,说要亲自去刑部问话呢。今天刑部把从舅爷那里收缴来的财产送过来,夫人一听见数额便尖叫起来,泪也不流了。哈,夫人可总算是明白了。”   高展明道:“五万两,是全部了?”   引鹤摇头:“五万两只是现银和财物。还有些田地庄子铺子的地契,刑部正在清点登记,过几日才会送来。奴才原先也以为,咱们家是经营不善,因此才不得不变卖产业,没想到,竟然都是叫那个混蛋给吞了。幸好爷厉害,把银子都抢了回来!   根据刑部收缴来的账本经过初步清算,唐乾这七八年来少说私吞了高家十来万两白银!然而这些年唐乾已挥霍了不少,他自己置办产业经营,又亏了不少,刑部抄了他的家,将他的全部家产收缴,也只剩下五万两银子可以赔给高家了。不过能一举夺回五万两银子,对于高展明来说已十分满意了,原本他们家公中的账上只剩下可怜的二百多两银子,如今一举变成了五万两,他自觉腰板都比从前挺得直了!   高展明道:“你回去告诉刘大,家中的事他可先放一放,外边的产业不能没有人管,我又脱不开身,也没有别的可以信任的人,因此总掌柜的位置让他先担着,下面的人手要如何重新安置,也都让他去拿主意。至于家丞的职位,他可以先去安国公府上禀明情况,向安国公借一两个可靠之人来。”   引鹤如今对高展明钦佩的五体投地,高展明说什么他都一个劲地应和:“好,好!”   高展明道:“你再让刘大把唐乾没做的总账补做一份,做好了给我送来,家中的产业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要弄清楚。过几日若有时间,我会抽空回去一趟。”   引鹤又道:“好!”   高展明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端午过后不是要为隔壁二爷筹备一场酒席么?你去问问刘大,场地安置在哪里合适。”   引鹤一听,脸又垮了下来,垂头丧气道:“爷,这事您真的要往自己身上揽么?”   高展明道:“怎么了,有何不妥?”   引鹤嘟囔道:“那些纨绔子弟,没几个像爷这么好伺候的,气性都大着呢,什么怪毛病都有。一不小心就触着他们的逆鳞,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高展明道:“有这么难伺候?我从前不大在意这些,都是奴才们操办的。你倒说两桩事来让我听听他们究竟有多大气性。”   引鹤道:“难着呢!就说隔壁府上那位三小姐,从小一双玉足生的娇贵,走在硬些的土地上也会伤脚,因此她一出门,势必要兴师动众地清空她出行所走的路上的闲人,并在路上铺上半尺厚的羊绒毯子方可。这位小姐去年一时起意要去贡院赏牡丹,一天就烧了上万两白银。这还是咱外人知道的事,外人不知道的,更多呢。听隔壁的奴才说三小姐已算是好伺候的主子了,二爷比三小姐还挑剔,漱口都要用上好的极品大红袍的第二泡茶,而且泡茶的水还必须得是四更时从桂花树上采下的露水。每年桂树一开花,国公府要派出多少人清早去采露水,全京城的桂树采遍了,才够二爷一年漱口用。诸如此类的事情,可多着呢!爷您是主子,这等事轮不到您操心,你才不知道,奴才是伺候人的,过去每回二爷来咱们府上,屁股后头跟着多少诚惶诚恐的奴才,生怕办错一丁点事……”   引鹤说得痛快,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噤声了。高展明低着头沉思,引鹤以为自己惹他生气了,连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颤声道:“爷,奴才多嘴,奴才该死!”   高展明道:“你多什么嘴,不多啊,起来吧。”   引鹤这才诚惶诚恐地爬了起来。   高展明听引鹤了引鹤方才的话,才知这些权贵们的公子小姐一身的富贵病,也难怪这样奢侈了。像他这种普通人,给他一万两银子让他一口气花光,只怕他把银子丢进火里还怕烧不完呢!难怪引鹤说一场酒宴每人凑份子都得凑上百八十两,摊上这些难伺候的富贵病,百八十两怕还是少的。   高展明道:“这些公子小姐们的怪癖,你可都清楚?”   引鹤抓耳挠腮:“奴才毕竟不是管这事儿的,也就知道那么两三件。”   高展明皱眉思索片刻,道:“你为人活络,你去问问那些爷们的陪读,把他们的禁忌癖好都抄下来给我。你回去告诉刘大,也让刘大派人去那几位主子的府里问问。”   引鹤忙道:“是,爷。”   打发走引鹤,高展明叹了口气,方才五万两银子带来的喜悦已不剩多少了。如果这场酒宴让韩白月或是别的什么人来操办,便是犯了其他爷们的忌讳,只怕那些人不会也不敢往心里去。可事情轮到他头上,他若是做的有什么不到位之处,定然被人拿捏把柄不好下台。因此他既然要办,就需得办到最好才是!如此看来,看来他可真是往自己身上揽了件大麻烦事儿呢!       第十三章 收份子      高展明过去帮着家里行了几年商,因此明白些做人的道理。想要讨好别人,并非是自己拿出多贵重的东西就能打动对方的,而是别人喜欢需要什么,便给与对方他所喜爱的事物,如此一来,便是一根狗尾巴草也比价值连城的玉璧来得更有诚意。因此他特意让引鹤和刘大去打听,将宗学里各位爷们儿的喜好和忌讳都打听来。   引鹤和刘大办事果然伶俐,没两天,就把高展明想知道的东西抄在单子上送进了宗学里,就连各位公子哥们儿们喜爱的饮食菜色都一一打听全了。   知道了这些,高展明便立刻着手去筹备酒宴。筹备酒宴自然是要花钱的,因此他第一件事是预算了酒席所需的银子。高展明之所以主动请缨,从韩白月那里接过了筹备酒宴的事情,一则是他想趁这个机会彰显自己的能力;二则他明知韩白月有意为难他,唯恐韩白月在酒宴上设计什么令他出丑的环节,还是他亲自筹备更为放心些;而第三,便是这银子的事了。   总筹做得好的人,最后非但不用出钱,往往还能赚上一笔。他订出预算的数字,从与会者那里收取份子钱,最后若是有余钱,便能进他自己的腰包,而若是少了,也要他自己出钱。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乱收份子,若不然定然会得罪人,那些出钱的人也不是傻子。他得让他们觉得自己的银子出得值得,自己还得有得赚,那可就是一件技术活了。   好在高展明过去有这样的经验,他对于筹划的工作十分熟悉,很快就定下了宴席的规格,并以此笼统地预算出了花销。宗学中有五六十个弟子会赴宴,高展明计划每人收取一百两银子的份子钱,这样便能凑到五六千两的经费,即便往铺张奢华了办,只要控制得当,还能有一笔盈余的银子收进自己的小金库中。   一想到钱,高展明便有了动力,一下课便去找众子弟收份子钱。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宗学中的纨绔子弟们虽然并不把一百两银子放在眼里,可是只因来收银子的人是高展明,因此他们没少为难高展明。   蔡雅、任岱武等人在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前来收份子钱的高展明。   高展明开门见山道:“端午那日,子辉堂兄邀请我们众人到御河上泛龙舟,往日他对我们照料颇多,我尤其承了他的情。因此我便想着端午之后的第二日,我们诸人凑钱办一桌酒席,反请堂兄,感念他一直以来的关照。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蔡雅问道:“每人凑多少份子?”   高展明道:“若是往均了算,约莫一百两罢。但还要看个人心意。”   蔡雅点点头,道:“银票我搁在屋子里……”   他话才出口,任岱武便狠狠掐了他一把,挡到他身前,对着高展明态度十分倨傲:“我凭什么给你一百两银子?”   高展明不急不恼道:“任兄不想参与此宴席?”   任岱武道:“我参与不参与,都不会把钱给你。”   一旁名叫甄诩的子弟起哄道:“就是就是。有人为了银子,连自己的亲舅舅都能被他告到刑部去,银子到了此人手上,谁又知晓是派了什么用处?”   高展明早料到会有这一出,从怀里掏出一个账簿来,递给甄诩:“甄兄,愚弟也是头一回操办这样的事,许多地方还很生疏,之所以揽下此事,全因愚弟对子辉堂兄的一片感恩之心。这是愚弟所做的预算,还请诸位替愚弟看看,哪里有不周到之处,愚弟也好修改。”   甄诩吃惊地接过账本,翻开一看,神情就更惊讶了。其余子弟也都凑上来看,看过之后神情各异。这账本字迹工整清楚,一笔笔预算列得十分详细,而且考虑周详,预算能做成这样,已是十分厉害的了。这些子弟里只有几个会看帐的,大多是不会看帐,可是高展明的帐做的通俗易懂,看一眼就能明白个大概,而且又周到详细,让人挑不出错来。   蔡雅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高展明道:“是。亦有听了旁人些许建议。若是诸位兄弟有什么建议,愚弟亦会听取。”   甄诩无话可说了。   任岱武夺过账本丢回高展明身上,道:“随你怎么说,这份子钱我们交不交,是我们的事,你若有本事,便来抢啊。”   “唉,岱武,你怎么能这么说。”旁边一个长了一双獐目的名叫高亮的家伙站了出来。高展明认得他,他是高家的旁系子孙,一张嘴出了名的刁毒,对高展明也是极嫉恨的。高亮似笑非笑地说:“听说展明堂弟刚从你亲舅舅身上剥了不少银子,你既然有心报答子辉堂哥的恩情,办个一两场宴席又有什么要紧,你该不会是小气吧?”   高展明笑道:“你说的是极了,我原先亦是这么想的。只是安国公一直惦记着我们这些兄弟,出资办了这宗学不说,还请来最好的师长教导我们。子辉堂哥亦是如此照顾我们,凡有什么好事,都拿出来与我们众人分享。我一直以安国公和子辉堂哥当做为人处世的楷模,因此反省之后,便觉得我先前的念头十分荒唐。我办几场宴席,讨子辉堂哥开心,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我却失了与人分享的准则。子辉堂哥惯来照顾大家,又不是只有我一人,若是我全承办了,抢了这个风头,又把众兄弟的心意往哪里搁呢?”   高亮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高展明转向任岱武道:“任兄,此事当然全凭自愿,若是让子辉堂哥知道我借着为他办宴席的机会为难兄弟,他自然是要恼我的。诸位兄弟若肯出个份子,都是对二爷的心意,可不是为了我高展明,我不敢沾这荣光。心意不论多少,是对二爷的感恩罢了。”   任岱武脸上一阵青一阵红。饶是他脑子不太灵光,也听出了高展明的言外之意。他不肯出这份子钱,不是他跟高展明过不去,反倒是他对高华崇甚至安国公没有感恩的心意了!这顶帽子一扣,他哪里还有理由不出份子?   蔡雅忙在一旁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兄弟,君亮也是一片好心。既然他要办,那就让他办吧,他比我们更费心,我们凑几分份子,聊表心意吧。我身上没带银子,银票在我屋里,稍待我让陪读小厮取了给你送去。”   蔡雅这样说,其他几人也都落了没趣,只好纷纷答应回去取了钱便给高展明送去。任岱武恶狠狠地瞪了眼高展明:“算你厉害。”便气冲冲地走了。   到了月中,高展明好赖将资金凑齐了,六千两百两银票,没人敢少交,有人甚至因高展明说是对高华崇的心思而多出了钱,高展明亦偷偷答应会将他们的位置排得离高家嫡系子弟们更近些。   高展明一边筹划酒宴的事,一边学堂里的功课也不曾落下。教经史的教授李绾这些时日来让学子们写了不少文章,高展明的每一篇文章他都十分中意。他有意在课堂上留神高展明,发现高展明和其他子弟不同,听讲十分认真,勤做笔记,而且对经史十分熟稔,自己布下题目,高展明往往落笔就写,根本无需翻阅书籍,写下来的文章引经据典,令人称赞。   于是这日下学之后,李绾把高展明留了下来。待其他子弟都走干后,李绾拿出几份卷子,道:“你这些文章,写得不错。”   高展明对于李绾表现得十分尊重:“多谢恩师夸奖。”   李绾道:“以此几篇文章,可见你学识广博,心怀远大。”   高展明笑道:“恩师谬赞。弟子尚有许多不足之处,需仰赖恩师指教。”   李绾道:“你既然叫我一声恩师,那我便再让你写一篇文章,论师,你可写得?”   高展明一怔,忙道:“自然写得。”   李绾道:“笔墨就在这里,你写吧。”   高展明没想到李绾竟然让他当场写作,他并不推辞,只略思索了片刻,亦提笔就写,只一炷香的功夫,便写成了一篇文章。   高展明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文章献给李绾,李绾接过,仔细看完,捋须称赞:“果然是好文章。”又道,“你谓‘师者,人之榜样也’,何解?”   高展明道:“师者,传道,解惑,这世间众人,凡初生婴儿时,恪酢醍懂,行为言语,皆靠效仿。人生第一师为父母,父母授生存之道,恩师授为人之道。人生若有良师,才可为良人。因此我说师者,人之榜样也。”   李绾笑道:“好,好,说得真好!”   这李绾也是安国公的亲戚,学了一手好诗文,过去曾在政事堂中当过差,只因年纪大了,才从朝堂中退下,被安国公聘来做宗学的教授。他过去在朝上也是受人景仰的人物,没料到来了这宗学,这些出身高贵的纨绔子弟们全不将他当一回事,连为人子弟的礼节亦不放在心上,甚至有那顽劣的子弟还曾戏耍于他。他出言教训,却被宗正阻拦,说着宗学里的子弟们都是金贵的大少爷,万万教训不得。唯有高展明对他礼尊有加,且高展明最近这几篇文章写得又深得他心,因此他已对高展明刮目相看了。   李绾道:“我见你近日来神情疲惫,所为何事?”   高展明道:“一些琐事罢了。是我家中私事,我已处理得当。”   李绾点点头,道:“你家中的情况,我也多少知晓一些,我在这学中总算说得上几句话,日后你有难处,我定会照料你。旁的杂事,你不必操心。你专心读书,日后必有大出息。”   高展明心知李绾这几句话便是有心照应他了,不由大喜,忙对李绾行礼:“多谢恩师!”   李绾道:“不必言谢。我已是耳顺之年,这辈子见的人多了,看人多少总比旁人准些。这学中众子弟,虽是各个出身不凡,可大多都被人娇宠坏了,为人处世的道理难免欠缺些。你是个好孩子,虽如今还欠了几分运数,可只要你有心,绝不会比你的兄弟们差。”   又道:“我见这些经书你都通读的差不多了,我那里还有几本藏书,你若有兴趣,每日结束学中事务后,可去我那里借书览看。凡不懂之处,便来问我,我定悉心教导你。”       第十四章 举荐      高展明很快就订下了端午后举行宴席的地方。他并没有将地方定在京城中,毕竟这些子弟们什么样豪华的场所都见识过了,怕是在京城中再奢华的酒楼也难以打动他们,因此要别出心裁才可。他把位置定在京郊,这些子弟平时在学中读书,鲜有机会见见京外的山水,若是这场酒席能让他们觉得新奇,那便已成功了一半。   近来京中十分流行女伎骑射抱球的演绎,高展明听闻高华崇和几位子弟也都喜欢,因此又让引鹤吩咐刘大去请一支京中最有名的女伎于当日到京郊表演,保证将那日的宴席办的绘声绘色。   高展明定下计划,其余杂事便丢给下人去处理,忙碌了几日后,总算偷得几分闲暇时光。他得了李绾的喜爱,被准许下学之后能去李绾那里浏览藏书,十分高兴,每日下了学,但凡没有杂事缠身,必定要去李绾那里浏览藏书。   他和学中其他子弟不同,他是真心喜欢读书的。过去他在民间的时候虽然家里是经商的,但他所有空闲的功夫都用来读书了。他看过多少大家族起了大厦,没过多久,又落得个大厦倾颓的命运,史书上这样的故事更是层出不穷。别说眼下他是个高家不得势的失怙子,便是他是安国公最宠爱的嫡子,只怕富贵也未必能罩完他这一生。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看得很明白,如今的高家虽然盛极一时,但内里却已渐露腐朽之势,高家这一辈的子弟中多是些只知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根本没有杀伐决断的本事,而朝中因科举制度不断涌入新的能人异士,怕是等高太后和安国公一走,高家的繁华转眼就要落空了。因此他必须自己学出一身真本事来,才能在这世上安身保命。   这日晚上下了学,高展明又去李绾处看书。整个书架的经史子集里,高展明抽了一本《艺文志》翻开。看了两页,他忽见页脚有标注。那标注字迹遒劲,气势如虹,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笔。高展明盯着看了会儿,觉得那字迹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曾见过。   他又将书翻了翻,回到扉页上,看见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落款,不由一愣——落款的名字是“苏瑅”。   苏瑅可是当今世上赫赫有名的大文豪,他是寒门出生,十年前在殿试时一鸣惊人,高中状元,从而成为朝中的清流砥柱。他虽是寒门子弟,但因文章诗画作得极好,为官又清正廉洁,在民间甚有声望,朝中的贵胄也对他是又爱又恨,不敢拿他如何。   高展明简直喜出望外。当初他在吴郡,家中曾做过字画生意,当世文人中最值钱的便是苏瑅的作品。有他亲笔题诗的扇面可是一度被炒到数百两银子呢!高展明对苏瑅早已仰慕已久了。天下的读书人哪个不想得到苏瑅的指点?如今他手中有苏瑅亲自批注过的书籍,就算是间接得了苏瑅教诲,简直不甚殊荣!   大喜之下,高展明爱不释卷,连李绾从屋外走了进来也不自知。   李绾凑到高展明身边看了眼,道:“《艺文志》你从前没看过吗?”   高展明不知李绾靠近,吓了一跳,忙放下书向他行礼:“恩师。”   李绾笑道:“你倒看得认真,心无旁骛啊。”   高展明羞赧地笑了笑,举起《艺文志》道:“恩师,这上面的标注,是苏瑅写的?”   李绾点点头:“过去我在政事堂的时候和苏瑅是同僚,他便赠了我几本书。怎么,你喜欢他的文章吗?”   高展明忙道:“喜欢!十分喜欢!”   李绾走到书架旁,抽出一册书卷递给高展明,道:“这是前些年苏瑅闲暇写的文章,许多并未见世,我见其中有几篇不错的,便誊抄下来装订成册了。既然你喜欢,那便赠与你。”   高展明简直喜出望外,双手接过书册,迭声道谢:“多谢恩师!”   李绾摆了摆手:“不必言谢。眼下苏瑅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待你入朝为官之后,定然也会和苏瑅打交道的。你有什么不明了之处,日后可亲自向他请教。”   高展明激动道:“恩师,苏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绾神色有些犹豫,似乎不知该如何评价苏瑅,过了片刻才道:“他的文才是极好的,他写的诗词,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王公大臣,无人不喜欢。即便这些年他得罪了不少人,但也没人敢对他的才学说个不字。从前朝开创科举以来,至今也有几十年了,他可是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不过他的为人……毕竟是科举选上来的人,他出身寒门,难免在政见上浅薄了些。”   高展明极是惊讶。他读书这么多年,苏瑅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传奇般的人物,连中三元,那是天下多少学子梦寐以求却又求而不得的事啊!苏瑅可说是科举一派的领头人物了!苏瑅的文章更是大开大阖,意象万千,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竟然敢说苏瑅浅薄!   不过高展明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李绾虽然也是个读书人,但是他毕竟是大户出身,跟安国公还有亲眷关系。自从科举取士以来,原本把持朝政的豪门贵族和新晋的寒门学子之间一直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李绾这个身份,难免会对科举出身的苏瑅有所偏见。   然而高展明并不点破这一点,只道:“多谢恩师,弟子一定会好好努力,绝不辜负恩师教诲。”   李绾道:“好孩子,你接着看吧。天色不早了,我要去安国公那里述职。你看完后,就熄灭火烛,锁上门,自己回去吧。”   高展明忙道:“恩师慢走。”   李绾离了高展明,便匆匆向国公府赶去。原本每月月初之时李绾才会去安国公府上述职,可是今日安国公却主动派人来召他,他不知安国公究竟有何打算,到了时辰,就连忙赶去。他赶到的时候,安国公高元照已在书房里等着他了。   高元照与李绾先是寒暄了一番,说起朝中的读书人,高元照忽道:“我今日进宫去,太后又与我说,如今那些依靠科举入朝的士子们总是对我们这些仰仗军功承蒙天恩、在朝中勉强能说上一两句话的老人不满,尤其是以苏瑅为首的那群文人,成天闹着要改革,恨不能将我们都发配到边疆去。我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自知年迈愚钝,不堪重任,是该给年轻人让位了。”实则他这话说的有失偏颇,由科举入朝的寒门士子自然是与他们这些仰仗门阀权势盘踞高位的贵胄不对付的,却并非嫉恨他们的功绩。   李绾忙道:“老爷这是说的哪里话。老爷正当壮年,朝堂有了像老爷这样政绩卓然、见多识广的人才撑得起啊!那些举子固然多读了几本经史,然他们出生寒门,只知埋首读书,却不识天下大局,若真将朝政交付于他们,天下岂不要大乱?”   高元照慨然,道:“你这话说的深得我心。有些话我不便说与他人,只怕叫有心的听去,又在背后编排,只说我们这些徒蹑虚职的大门大户排挤他们出身寒门的英俊人才。只因你是亡妻的表亲,我今日才敢向你说心里话。我们这些人,蒙祖上荫庇,在朝中确实得了一二便利,这是实话,我也不好昧着良心否认。就因为这些,我对那些科举出生的士人也一贯敬重,毕竟他们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入朝为官的。然而我对他们敬重,他们却并不敬重我们。我曾看过几篇那些士人写的弹劾文章,竟称我们这些世族是……是朝廷的沉痼积弊,他们倒有矫世变俗之志,要变革我们这些积弊!我说句不好听的,就以我们高家为例,他们也不想想,我们固然是有祖宗荫庇、有天恩加身才有如今的荣华富贵,可这世间贵胄大户难道只有我们高家一家不成?若没有真才实学,我们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那些举子自称读了不少圣贤书,却连我这粗人也知道曾子曾说过吾日三省吾身的话。他们不从自己身上找缘故,却怪我们挡了他们的路,岂不是笑话?祖宗富贵,于子孙而言,即便不是福泽,也万万不该是罪过吧?”   李绾惶恐道:“老爷说得极是。”   高元照一口气说了许多,便觉有些口干舌燥。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唇,接着道:“就因那些轻薄的进士们屡屡出言冒犯,今日在宫中,太后他老人家大发雷霆,说要劝圣上废除科举取士。我还劝她,如今天下人已说我高家擅权,若当真废了科举,还不知天下读书人要怎么戳我们的脊梁骨。太后她老人家说,科举取士,原本的用意是好的,可却难免形而上学,选出些书呆子来。更何况,科举取士,不重德行,也有那知识渊博却不孝不仁之徒中选,反倒成了朝廷的笑话。还不如古人察举孝廉,选拔那些孝有信义廉耻而通经者入朝为官。”   李绾道:“若当真废除,怕也不妥。举进士已有数十年,如今辄然废除,恐失其业啊!”   高元照睨了李绾一眼,李绾忙惶恐地低下头去。   高元照道:“并非我有所偏见,只是那些寒门出生的子弟,一朝中举入朝,难免浮薄。他们自幼在民间长大,足不出户,对天下大事知之甚少。我固然敬重他们的才学,只是他们行事之时总是难以顾全大局。反倒是那些家中稍有钱财权势的,不必为吃穿之时劳心费力,又自小对治国经略耳濡目染,这样的子弟若能通经史、记帖括、明法治,将来入朝,总是更识大体一些。”   李绾听到此处,便已对高元照今日与他说这些话的用意有所了解了。如今宗学中的宗室子弟有一批年纪已不小了,读了几年书,恐怕高元照有心要为他们入朝为官了。因此忙道:“老爷说的是,若是父祖在朝中为官为将,这样的子弟对官场之事总容易上手一些。”   高元照又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我这宗学之中,除却我们高家宗室子弟,也有一些信任我为人的,将子弟送来宗学念书,少不得是些达官贵人之子。如今他们中有些人岁数也不小了,是该成人的年纪,你在学中教书,我想听你说说,有哪些子弟是有真才实学的?”   李绾忙道:“这些子弟中,还属子辉功课最佳。”实则这些年轻子弟们生来富贵,便是不努力读书,未来也是前程似锦的好日子,因此又有几个真心向学?而他们的父母又因事务繁忙对他们疏于管束,教养他们长大的仆从、教师没几个真正敢管这些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子弟。因此这些子弟骄奢淫逸、声色犬马,委实不堪重任。只是高华崇毕竟是高元照的嫡子,只怕今日高元照寻李绾来,也就是想让他出面举荐高华崇,为高华崇铺路,那他也只有顺着安国公的意思说话了。   高元照摇头笑道:“我寻你来,可不是要你拍这马屁。我那犬子是什么资质,我心里清楚的很。我与亡妻中年才有了这个宝贝儿子,对他娇宠的很。他出身没多久爱妻便亡故了,这些年我忙于又掌管军中之事,对他疏于管教,倒把他养成了一个骄奢淫逸的性子。我把他送入宗学,请宗正与你来管教,就是希望你们好好替我改改他的性子。”   李绾听了这话,倒有些糊涂了。安国公的嫡长子早已入朝,如今在户部当差,若不是为了他家这位年少的嫡次子,又是为了什么?   高元照道:“我不瞒你。今日太后也十分忧心地与我说起,我们这一辈毕竟年事已高,治国大事,早晚是要交给年轻人的。只是如今天下纷乱,灾害连年,朝中党派之争又不断,不知这些后生晚辈们有没有一个堪当大任之才?”   李绾恍然。也难怪太后与安国公忧心,如今寒门子弟不断涌入朝堂之中,贵胄世族为巩固自己的势力,不断上书请求废除科举,只是因为兹事体大,此事一直难以成行。如今高家虽然富贵难当,但是他们毕竟是因为外戚的身份才能荣登高位,眼下高太后年纪大了,皇帝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而高家年轻一代以奢侈相尚,只知享乐,无心治国。再这么下去,等高太后和安国公寿终正寝之时,高家的没落也就是转瞬之间的事了。因此他们才急着从高家年轻一辈中挑选出有能力的人才,培养他进入朝堂掌权,为维持高家的权势继续撑起架子。   李绾心知安国公是要他推荐真正有学之人。他方才便想向高元照举荐高展明了,只是唯恐拂了高元照的面子,才先将高华崇夸赞一番。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他便不再犹豫,坚定道:“子辉的功课自然是极好的,经史策略,样样出众。除他以外,高展明也是个英俊人才。”   高元照听见高展明这个名字,手一抖,刚拿起的茶碗又放下了。       第十五章 偏见      李绾心知安国公是要他推荐真正有学之人。他方才便想向高元照举荐高展明了,只是唯恐拂了高元照的面子,才先将高华崇夸赞一番。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他便不再犹豫,坚定道:“子辉的功课自然是极好的,经史策略,样样出众。除他以外,高展明也是个英俊人才。”   高元照听见高展明这个名字,手一抖,刚拿起的茶碗又放下了。   高元照没想到,李绾竟然会推荐高展明。在他的印象中,高展明是个十分阴郁的少年,虽说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可是脾气实在不敢恭维,因此并不怎么讨人喜欢。他也看过高展明写的诗词,虽说文采的确不错,可过于委婉华研了,多是吟风弄月之词,就和高展明这个人一样酸涩。这种文采,便是再精深,又有什么用,无非骗取些闺阁少女的眼泪罢了。   然他方才的手抖,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和高展明之间的一些不能说道的纠葛。   高元照的原配是淮安王的嫡女张娇,夫妻两人十分恩爱。可惜张娇是个体弱多病的,二十五年前为高元照产下了嫡长子高华尚,十八年前为高元照生下嫡次子高华崇,后来又生了三小姐高妤,此后便一病不起,在高华崇五岁时就病逝了。张娇病逝后,中年的高元照为走出丧妻之痛,便开始沉迷女色,新纳了无数姬妾,一来二去,还跟自己的弟媳唐雪勾搭上了。   一年半以前,高元照和唐雪的丑事被高华崇和高展明兄弟双双撞破。高华崇勃然大怒,对父亲大发了一通脾气,甚至直到今日都对高元照不理不睬。高华崇是高元照最心爱的儿子,为了取得儿子的原谅,他便断了与唐雪的往来,甚至为了避嫌,他对隔壁母子再不闻不问,每年拨给隔壁府上的体恤金都交由旁人打理,不再插手。   高元照知道他做下的这桩糊涂事似乎让高华崇连高展明一并记恨上了,这一年多高华崇来一直暗中找高展明的麻烦。他虽知道,但为了挽回高华崇的心,便一直袖手旁观。他心中对唐雪高展明母子也并非没有愧疚之情,只是到底还是安抚好高华崇的情绪最为重要,便对他的行为听之任之。   高元照面上装的波澜不惊:“哦?高展明?我记得,他是元青的儿子吧?”   李绾道:“正是。我来时还带了几份最近宗学中的子弟们做的文章,放在外间,老爷若想看,我便拿进来。”   高元照道:“你去拿来罢。”   李绾鞠躬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一沓卷子走了进来。   高元照翻阅了几张,不停皱眉摇头叹气,待翻到高展明所做时,终于停下认真浏览,片刻后拂须点头道:“好,好,如椽之笔啊!”   他看完高元照的文章,再看其他子弟所写的文章,相较之下,那些文章更是相形见拙。宗学中的子弟,也不是没有工于文字的,只是毕竟年纪尚轻,只知堆砌辞藻,无病呻吟,难免浅薄了。没想到才过了两年,高展明的文章竟然突然有了极大的改善,字里行间的怨怼之情已不见了,题材亦不再拘束于闺怨相思,文字变得浅显平易,意象却更深远了。   高元照蹙眉道:“高展明这篇文章确实不错,可我记得,他的性子似乎不怎么好罢。上个月宗正还对我说,高展明在学中生事,有违风化,得罪了其他子弟,被罚休学一月呢。”   一个多月前的事,其实谁都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高展明和韩白月从来是见面如仇敌相见分外眼红的,他怎么可能突然之间转了性子强迫韩白月做那有伤风化之事?高元照也不是不知道高展明冤枉,他只是故意装糊涂罢了。   李绾心知安国公装糊涂,也不好点穿,忙道:“老爷说得极是。从前高展明文采虽好,但生性阴郁了些,且为人恃才傲物,我叫他做文章,他十次有九次做完了也不肯拿出来给人看,他那样的性子,终是不妥。可打从他休学一月再回到学堂之后,他的性子就变了。他如今主动与同学修好,还会体恤师长,关怀他人,心思比从前开阔了。想必是他在休学的一个月里痛定思痛,终于明白事理了。”   高元照听了这话,沉吟不语。如今高家的下一辈开始逐渐崭露头角了,他和太后有意着重培养几个能干的出来做事。他的两个嫡子中,高华尚的身体和他母亲一样弱了些,据太医所说,怕难以传承子嗣,因此高元照有心让高华崇来接自己的位置。可是高华崇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心性有些浮躁,做事也难免冲动。所以他想栽培一两个有真才实干的人辅佐高华崇,成为朝中新的中流砥柱。但是高华崇和高展明如此水火不容……   高元照把卷子搁下,道:“文章写得再好,若是品行不端,怕也难以成事。”   李绾正想为高展明再辩解两句,高元照却不给他这机会,道:“你今日说的,我知道了。高展明这孩子,我会留心观察的。宗学里这些教授,属你学问最好。我听宗正说,高家旁系里有个叫高亮的孩子为人机灵,智计不错,你多栽培他的学识。”   李绾听他说了这话,暗暗叹了口气,只得道:“是。”   高元照挥挥手:“你退下吧,下月再来向我述职。”   李绾收起卷子,恭敬地离开了安国公的书房。   高展明读书读得酣畅淋漓,并不知因为他,李绾和安国公之间已发生了一场暗潮涌动的谈话。待时辰到了,他便熄灭了书房的烛火,锁上门,回鹤竹园去了。   高展明提着灯笼,沿着小路回到香兰苑,正欲回房,突然只听吱呀一声,隔壁屋子的门被打开了,韩白月捧着烛火站在门口,倚着门框衣衫半敞,对他笑道:“哟,这不是君亮兄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高展明发现韩白月脸上竟然挂着得意的笑容,仿佛做了什么坏事已得逞了。他皱了下眉头,态度疏离地说:“这么晚了,玉桂兄还不休息么?”   高华崇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语气不善地问高展明:“你去哪里了?”   高展明一怔,旋即就因为高华崇责问的语气而有些恼了。最近几天,高华崇一直对他冷冷淡淡的,一出口必然是伤人的话,却从没关心过他。他知道从前的高展明和高华崇之间有过不伦的关系,也知道高华崇因为安国公和唐雪的事情迁怒于自己,可是那又如何,再怎么说,高展明也是高华崇的堂弟,他设计坑害自己的堂弟,难道就没有半点羞愧之心?自己夜半归来,又与他何干,只怕以他龌龊的心思来想,是怀疑自己去勾搭学中某位纨绔子弟以挑战他的权威了吧。   因此,高展明淡淡地说:“晚上睡不着,我出去逛了一圈。天色不早,我先回屋了,堂哥和玉桂兄也早点休息。”说罢便不打算再搭理他们,推开自己的房门准备进屋。   高华崇带着愠怒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这几日都和谁在一起?”   高展明并不打算理他,正打算踏进自己的屋子,却听韩白月在身后道:“二爷,君亮兄想必是近日忙着端午后筹办宴席的事,才日日那么晚归呢。君亮兄,不知宴席的事筹划的如何了,若有什么难处,你可要提前跟我们说呀,等到时间晚了,怕就来不及了。”   高展明转过身对他们笑道:“二位请放心,一切都很顺利,这点小事,愚弟定能办好,不劳二位兄台费心。”   韩白月冷冷地勾了勾嘴角:“那就好。二爷,天冷了,我们回屋吧。”   高展明不再理睬他们,径自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天色已经不早了,高展明换下衣服,点上烛火,正打算将今日在书中看到颇有感触的句子和典故记录下来便去睡觉,突然听见外面有急促的敲门声。高展明以为是韩白月他们又来挑衅滋事,正兀自不悦,却听外头人道:“爷,是我。”   高展明一听是引鹤的声音,忙走出去打开房门:“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去打点水来伺候我洗漱吧。”   引鹤神色慌张地将高展明推进房中,关上门,低声焦急道:“爷,不好了,出事了!”       第十六章 决心      引鹤神色慌张地将高展明推进房中,关上门,低声焦急道:“爷,不好了,出事了!”   高展明见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忙安抚道:“出了什么事,别急,你慢慢说。”   引鹤道:“爷,刚才刘大派人来找奴才,说是五月初六请的女伎队伍突然变了卦,把定金全退了回来,说是初六不能来了。刘大又去找了另外几个女伎班子,都说初六已让人包下了!”   高展明蹙眉:“也就是说,请不到女伎了?”这事情可有些蹊跷,他请的是京城里最当红的女伎班子,请动这样的班子,少说要提前两个月才能预订的到。他派人去请的时候已是四月中旬了,只提前了半月,但因他是打着高府的名义去请的才能成事。现在突然之间女伎班子又被别人包了?说明那人的来头要比他还大!   引鹤道:“不止。我们聘来的厨娘班子突然说要回乡,不肯办了。刘大派人去请,可凡是京中有名的班子没一家肯接我们的生意!还有,那些鲍肚燕窝之类名贵的食材也全都被人买空了,市上竟没有一家卖的!”   高展明更惊讶了。他要在郊外办一场五六十人参与的大宴席,自己府上抽调不出那么多人手,因此特意从外面聘了个有名的厨娘班子来预备菜肴。然而这些权贵子弟们的食物亦不是什么人都能经手的,因此食材是由高府负责采办,并找专人监督酒宴的过程。可是此时厨娘班子也临阵跑了,食材也买不到,这可如何是好?   女伎班子被人翘了墙角还不算顶顶要紧,只是少了一场乐子,再想别的法子补上也未尝不可。然而买不到昂贵的食材,请不到顶级的厨娘来做菜肴羹汤,难道请这些学中子弟在京郊吹着寒风吃青菜豆腐?!他还收了六千多两的份子钱,到时候若是办得太寒碜,岂不更落一个中饱私囊的罪名?!   引鹤急道:“爷,怎么办,今天已是五月初一了,只剩下五天时间了!若是办不好……若是办不好……爷您当初就不该揽下这桩事啊!”   高展明摇头,道:“稍安勿躁。事情已然如此,便是急也没有用。坐下来,慢慢想对策。”   引鹤只好走到一旁坐下,神色依然十分焦急,不断地搓着手。   引鹤是高展明的陪读小厮,他跟高展明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两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前高展明在学中遭受人排挤,连带着他这个陪读小厮也总遭人欺辱。如今高展明突然醒悟,改了从前古怪孤僻的性子,想和学中权贵子弟们重修旧好,对引鹤而言也是一桩好事,毕竟他家主子的出身是高的,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实在不该。可引鹤更怕高展明会弄巧成拙,被逐出宗学去。一旦离开了宗学,也就意味着高展明失去了被举荐入朝的机会,他也失去了跟着主子出人头地的机会,恐怕终高展明一生都只能靠着安国公和太后的接济过活了。   高展明表面上镇定,实则心里也不怎么平静。他原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明明东西都定下了,眼看着还有五天这桩事情就能办成了,怎么突然之间那些班子就全都倒戈了?一家不肯做他们的生意也就罢了,家家都不肯接他们的活,这是明摆着有人设计坑害他了!不就是一场酒宴,他的初衷也是为了让众人开心,能缓和与众人之间的关系,可那些人就那么恨他,不放过一个能够让他难堪的机会?!   酒宴要是办不好,他丢几分面子倒也都罢了,可偏偏他已经收来了那么多份子钱,若是酒水置办的太可怜,有心人告他借此敛财,道德败坏,治他几条罪过,把他逐出宗学去,那事情就真的弄巧成拙了!   引鹤只静坐了片刻,就忍不住又催促道:“爷,怎么办,你想出主意了没有?要不……要不我们去求求二爷,只要他出面,那些女伎厨娘一定不敢不买二爷的面子!”   高展明道:“这分明是有人要为难你的爷呢!你觉得谁有那么大的本事?你还让我去求高华崇?”   引鹤欲哭无泪:“那可怎么办,怎么办呀!二爷他也太过分了,这是真要把爷逼上绝路才肯罢手么!”   高展明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行了,这事本来没什么,让你闹得我够心烦的!你去给我打盆热水来,别在这里念念叨叨的。”   引鹤道:“爷,只有五天时间了……”   高展明道:“知道了知道了!我问你,我记得请女伎的馆子叫风华楼,风华楼把定金退回来,刘大收了没?”   引鹤道:“没收。定金退回来的时候,刘大就觉得不对劲,赶紧让人出去别的地方问,果然外边所有请得上台面的女伎在初六那日都被人包圆了,一个都请不到。因此他不敢收定金,让风华楼的人又拿回去了,赶紧让我来找爷商量对策。”   高展明转了转眼珠子,沉思片刻,道:“我知道了。你伺候我洗漱以后就早点滚回外间去休息,明早再去宗正那里替我告半天假,明天上午爷我亲自去一趟风华楼,看看此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若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引鹤无奈,只得退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高展明就穿戴得体地出门去了。   高展明带着引鹤一路径直来到风华楼,风华楼才刚刚开张,生意还正是清净的时候。高展明一路长驱直入地上了楼,那些跑堂见他衣冠华丽,也不敢阻拦,殷勤地将他迎至厢房中。不一会儿,风华楼的掌柜沈姑姑就亲自赶了过来。   本朝女伎十分流行,不管是达官贵人,但是平民百姓,甚至不论男女,许多人忙碌过后都喜欢在街上或是到楼里观看女伎的表演以打发闲暇时光。女伎们为了引人注目,往往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另还各有非凡能耐,有的擅长蹴鞠,有的擅长做文章,有的擅长厨艺……京中的富贵人家们,往往会在府上豢养自己的女伎班子,最出色的女伎则被选入皇宫为皇亲国戚表演,而这风华楼便是民间最好的女伎馆了。这位掌柜沈姑姑因极善棋艺,又被人称作棋姑姑,如今虽已是半老徐娘,但风韵不减当年。   她一见高展明,未语先笑,迈着莲步走近,阵阵清雅的香气传入高展明鼻中,着实让他的火气减轻了几分。沈姑姑娇滴滴地笑道:“公子爷大清早来我风华楼,不知所为何事?”   俗话说不打笑脸人,那沈姑姑如此柔柔弱弱,高展明便不好向她发火。于是他换了个坐姿,随意地斜靠在椅背上,解下身上的腰牌丢到桌上,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知姑姑认不认得我是谁?”   沈姑姑拿起那块高府上的腰牌,脸色微微变了变,旋即笑着欠身:“不知高爷驾临,奴婢有失远迎,实在怠慢了。不如姑姑去请几位姑娘来为高爷唱只曲子,就当是赔罪了。”   高展明收起腰牌,抬手道:“不忙。”他环顾四周,道,“沈姑姑,你这风华楼妆点的十分漂亮。这桌椅都是红木的,虽高雅,却也花费不少,看来这风华楼的生意应当是很不错吧?”   沈姑姑掩嘴笑道:“高爷谬赞了。”   高展明道:“谁不知道这风华楼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馆子,姑姑何必谦虚?姑姑管理有方,功不可没啊。”   沈姑姑笑道:“高爷的嘴可真甜。我去叫人给高爷泡杯茶来。”   高展明冷笑一声道:“可这店大了,也不全是好处。古人有云,店大欺客,我看古人诚不欺我啊!”   沈姑姑原本已转过身去了,听了这话,嘴上的笑容凝了凝,兀自强装镇定道:“高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奴婢哪有这个胆量。”   高展明悠悠道:“姑姑何必装傻?我府上的人原本定了初六宴席,连定金也给了贵楼,昨日贵楼却突然将定金退了回来,说是姑娘们不再表演了,这事您是知道的吧?难不成姑姑以为,退了银子,这事就这么结了?不该给我个交代?”   沈姑姑勉强笑道:“这……奴婢知道。高爷听奴婢解释。我们楼里的姑娘前几日突然被一位大老爷给包下了,端午当日入府,初五后再不能给旁人表演了,而高爷订了初六的事,因此……”   高展明几乎气笑了。真是好大的手笔,为了让他请不到人,便将整个楼的女伎全都买下了,还在初六那日把全京城的女伎都请走,就为了坏他的事?简直银子多了烧得慌吧!   高展明道:“此事分明是爷先定下的,你却临时违约,坏了爷的事,就这般轻描淡写便想揭过?”   沈姑姑陪笑道:“退定金的时候,不是添了高爷二成的赔偿吗?只是高爷府上的人不肯收,我们也没法子。高爷您消消气,不如我现就叫姑娘们来为二爷表演一出当下最红的骑射抱球戏,向二爷赔不是。”   高展明好笑道:“添二成赔偿?你该不会因为我姓高的是好用银子打发的吧?”   沈姑姑一时语塞。她亦知此事绝不是几百两银子的事,可她也是实属无奈,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高展明道:“这五百两定金我是不会收回去的。既然你们风华楼店大欺客,我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不知沈姑姑可读过我们大周朝的律令?”   沈姑姑一怔,强笑道:“奴婢学识浅薄,并未读过。”   高展明道:“没读过也不要紧,那我就与姑姑说道说道,免得过几日刑部官兵上门的时候,姑姑还一头雾水呢。你是风华楼的掌柜,风华楼金银钱财的事,便是由你负责的。你原先接了我的生意,却又临时反悔,陷我于不义,此乃道德缺失。我给你五百两银子的定金,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契约。如今你要毁约,但这银子我如今不愿收回去,而我们之间的契约已不成立,你无缘无故拿了我的钱,便等同于盗窃罪。按照我大周朝的律例,凡盗窃罪数额超过五百两银子的,便可判处死刑,你已到了这个额度。你不必觉得我在威胁你,此案是有例可循的,十五年前吴郡就有一桩先例世这么判的。若是犯人品行兼优,按照律法,亦可从轻量刑,然而你已是道德缺失之辈,怕也无法减刑了。”   沈姑姑的脸色立刻就白了。   高展明道:“另外,我原先定下的女伎班子里的人,亦是你的从犯,一个也跑不了!”   沈姑姑咬住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点都不怀疑高展明说得出做得到。高展明毕竟是高家子弟,是太后的亲侄儿,别说现在自己有把柄在他手里,便是自己什么也没做过,他想治自己一个子虚乌有的罪,也不过是翻翻嘴皮子的事,一定轻而易举。   然而沈姑姑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这些年达官贵人见了不少,什么坏脾气的纨绔子弟也都伺候过来,此时尚还能沉得住气,软声笑道:“高爷,您别跟奴婢说笑了,奴婢这就叫一班姑娘来给高爷赔罪,一定让高爷满意。”   高展明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神情冷冷淡淡的:“不必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高展明大步流星向外走,然而刚走到门口,却被沈姑姑扑上来拦住了。高展明本不欲理睬她,却听沈姑姑低声哀求道:“高爷,求您听我说一句。”   高展明停下脚步。   沈姑姑神色无奈,轻声道:“高爷,咱风华楼从我到姑娘们,不过是些小人物罢了,你们高家兄弟之间玩耍取乐,我们这些小人物夹在中间,哪个也开罪不起。这风华楼我苦苦经营至今也有十年了,我把姑娘们养大,教导她们学艺,她们在我心里就如同我的亲生女儿一般。我这楼里的姑娘,学艺出来,在我这里都只有八年的身契,时日到了,何去何从任凭她们自己做主。可那位爷一来,二话不说就把她们全定下了死契,好好的姑娘,平白卖身成了奴隶,我们谁敢说个不字?我又岂是心甘情愿的?爷您想要奴婢的命,也只是动动指头的事,奴婢命贱,怨不得别人。你们高家是什么样的人物,我们这些下贱的人又怎会不知道?没的谁又愿意得罪您?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高爷要给奴婢安什么样的罪名,奴婢都只有咬牙认了,可高爷说奴婢道德缺失,是个无良之人,奴婢……不得不替自己喊声冤啊!”说到此处,沈姑姑竟有些哽咽了。   高展明没想到沈姑姑竟会同他说这样的话,不由愣住了。他此番来,并不是真的为了治风华楼的人什么罪名,他抛下一通大话,只是想叫风华楼的人害怕,看看此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事情即便不成,他也不会真的去刑部告人,毕竟沈姑姑不像唐乾,并没有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   然而沈姑姑的一通肺腑之言,却令他感到内疚了。他毕竟原本也是民间经商出生的,士农工商,他们家虽还算富裕,却没少遭人白眼排挤,那些当官的随便找个名头敲诈他们,他们就必须得乖乖地将自己辛苦挣来的钱交上去讨好那些官僚,心里便是再恨,也都无可奈何。因此沈姑姑此刻的心情,他能够感同身受。他原本也是为了自保,无奈之下才到这风华楼来滋事,可如今想来,其实他是受了比他更有权势的人的欺辱,他便来欺负这些比他出身更低贱的百姓,实在不地道。   高展明垂头丧气地出了风华楼,引鹤追上来,道:“爷,怎么办?”   高展明摇摇头,道:“你去问他们把定金的银子收回来吧。”   引鹤道:“那这事……”   高展明道:“再想法子吧。”   引鹤急道:“那些厨娘呢?还去找吗?食材又该怎么办?”   高展明头疼不已,道:“别找了,何苦再去为难人家。你别再催了,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引鹤只好闭嘴,乖乖地走到一旁给高展明牵马去了。   高展明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突然之间,他开始有些恨高家了。有权有势的人,不拿自己的权势去做些造福百姓的事也就罢了,却闹出兄弟内斗的戏码来,不惜花费那么多银子,牵扯这么多无辜的人,就只是为了让一个人难堪?而这种戏码已经上演了那么久了,高家的人竟没有一个出来说声不该的吗?高华崇在学中欺压他,做下这些事,即便同辈不敢妄加指点,那高家的长辈们难道都是瞎子聋子,都不明白事理?!这些豪门世族,不知民间疾苦,只顾着自己的享乐和一己私情,这些人却盘踞高位把持朝政,岂不置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   不行。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终有一日,他会改变这种局势的!       第十七章 太后      高展明一上午全无所获,垂头丧气地回了宗学。   午休的时候,引鹤焦躁不安地在他面前走来走去。高展明被他晃得眼晕,不耐烦道:“够了没,别晃了。”   引鹤哭丧着脸道:“爷,要不您赶紧把份子钱都还回去吧,这酒宴咱们不办了。还有四天的时间,就算办也办不好了,到时候再落一个怠慢二爷的罪名。”   高展明道:“成了成了,就你话最多。从头到尾就知道给爷泄气,你就不能说点好话?人二爷端午请我们泛龙舟游太湖,说好了宗学的子弟回请他一顿,我现在把银子退回去,就剩四天的时间了,别人也办不出一场酒席来,难道我就不怠慢他了?”   引鹤急道:“可是……”   高展明道:“废话少说,有这功夫,你倒不如为我想想主意!我现在肯退银子,就怕他们也不肯收了!”   引鹤急得又在屋子里绕起圈来:“这下可怎么办呐……怎么办呐……”   高展明没好气道:“够了,给我收拾书本,时辰差不多了,爷要去上课了!”   下午的课上一位姓王的教授命大家写关于经济论的文章。论经济本是高展明所长,然他心烦意乱,提着笔一个字都写不出。等到了时间,王教授将卷子收上去,高展明竟交了白卷。   下课之后,众学子纷纷出了学堂,高展明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刚起身准备出去,王教授因忘记了东西而匆匆忙忙折返,两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高展明给王教授作了一揖:“弟子见过老师。”   然而高展明心情不好,因而脸色也不大好看,作揖的动作亦显得敷衍,那王教授看在眼中,冷笑一声,与他擦肩而过。高展明正欲跨出去,却听身后王教授不轻不响的声音道:“还是这副德行,不知悔改。”   高展明突然猛地一个激灵:不知悔改?是啊,如果他现在就自暴自弃,岂不是重蹈了前头那位的覆辙?那些人为难他、欺辱他,他们已经把那位真正的高展明给逼死了,而他现在所做的,不就是想改变这样的局面吗?不管面对多少困难,他也决不能让自己重蹈覆辙!   高展明突然来了精神,转身态度谦逊对王教授道:“老师,今日是我身体不适之故,才未完成老师布置的文章,绝无轻视师长之意,请您务必谅解。今日回去之后,我会补做文章,明日一并交给您。”   王教授吓了一跳,没想到高展明竟然如此,忙道:“好,好,你身体不适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高展明认认真真地向王教授行了礼,这才离开了。   这天晚上高展明没有再去李绾那里读书,他着急要想出对策来,因此一下学便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高展明回到香兰苑,推开自己的房门,破天荒的,竟然看见高华崇坐在房里的椅子上,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打他来宗学这段时间里,高华崇和韩白月几乎形影不离,不管他走到哪,只要看见高华崇,在后面一定能立刻看到韩白月,兴许还跟了其他几个殷勤谄媚的子弟,这高华崇落了单的情形,他还真是头一回看见。   高展明一看到高华崇,一肚子火气就上来了。他和高华崇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高华崇要下这么大的手笔坑害他?安国公和唐雪的事,高华崇受了伤,难道高展明便是无动于衷的?当初他和高展明在一起,也是你情我愿的吧,总不可能是高展明拿刀架着他的脖子逼他的,后来出了那样的事,高华崇是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了,也就都罢了,何故到了这份上都不肯放高展明一个清净?   高展明走上前,爱笑不笑道:“堂哥在这里等我,不知有何见教?”   高华崇面无表情地问他:“你早上去了哪里?”   高展明好笑道:“堂哥何必明知故问?”   高华崇道:“是为了初六的事?”   高展明还是好声好气地说:“堂哥真是好大的手笔,一出手就买下了整个风华楼,还在初六那日将全京城的女伎都包下了,不知是想讨好哪位佳人?下次堂哥做事前要是能告知愚弟一声就好了,愚弟原本想在初六的宴席上请一支女伎为兄弟们逗乐,可如今女伎都让堂哥请走了,还真是让愚弟有些难办。”高展明假意不知高华崇是故意争对他,说话的时候却仔细观察着高华崇的表情。   高华崇一怔,皱了下眉头,重复道:“风华楼?”   高展明见高华崇的模样好像对此事并不太清楚,不禁有些吃惊。难道此事并非高华崇所为?看韩白月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这件事绝对和他脱不开关系,可是光以韩白月的背景和手段,想釜底抽他的薪还没那么容易,全京城有名的女伎和厨娘都被他包下,做这么大的事肯定该用了高华崇关系才是。很有可能,是韩白月打着高华崇的名头做的。   高展明忙道:“堂哥该不会刚买下,便忘了吧。风华楼里的姑娘可是全京城最好的女伎,琴棋书画射艺,样样都是极出众的,她们能入了堂哥的眼,倒也不奇怪。”   高华崇淡淡道:“大约是韩白月看上了,以我的名义买下的。”   高展明心道:果然如此!可他心里还有些奇怪,高华崇今日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来了?态度至今还算温和,难不成,是有心和他和好?这可奇怪了。   高华崇低笑了两声,道:“韩白月他当真是任意妄为了一些,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在初六那日把全京城的女伎都包下。看来倒是我太纵容他了。不过当初我既然可以为你做那么多事,如今为他做些,也没什么。——所以说,你是遇到麻烦了?”   高展明没想到高华崇竟然会对他说这些,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高华崇挑眉,道:“既然人是以我的名义买下的,区区几个女伎,借你几班人使使也不是什么大事。韩白月到底只是个外人,你我却都是高家人,你说,是不是?”   高展明蹙眉。难道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可高华崇的态度总令他有些不安,仿佛还有什么后招未出似的。他顺着高华崇的话道:“堂哥说的是,愚弟和玉桂兄之间确实有些私人恩怨,不过初六的宴席,一来是为了拉近全宗学子弟之间的感情,而来也是为了答谢堂哥以及诸位兄弟们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我还是想尽心将此事办好。”   然而令高展明意外的是,高华崇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嘴里吐出的话却再恶毒不过:“想要我帮你,就跪下求我。”   高展明万没想到他竟会这样说,愣了一愣。   高华崇却不依不饶地继续道:“端午那天,我们泛舟游太湖,全京城的百姓都会来围观。到时候,你跪在我脚边,说过去的事都是你的错,求我原谅你。只要你做到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便是高展明再好的脾气,听了这话,也不由怒了。他和高华崇只有长幼之分,却无出身高下之差。他们都是高家嫡系,无非是高华崇的父亲更得势些,而他的父亲去世的太早了些。是,现在高华崇是安国公的嫡子,而他是个无权无势无品阶无爵位的“独孤贫”,可他日后也是要出仕的,高华崇竟然让他在全京城百姓面前给他下跪?只要自己那么做了,立刻就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有此污点,他从此以后再想要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在朝中翻身也难了!   高展明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冷笑道:“子辉堂哥,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免得休息不够,竟说起糊话来了!”   高华崇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起身道:“不急,我说的话你好好考虑,距离端午还有几日呢。”   高展明不客气地打断道:“堂兄好走。”   高华崇哼了一声,推门出去了。   高华崇一走,高展明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对策。如今他的境况的确很窘迫,可是情形越惨,假若他办得好,打出的翻身仗也就越漂亮。情形已然是这样了,高华崇的态度让他明白再去打那些已失去的筹码的主意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已有的东西上下功夫。   想通了这一层,高展明突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他立刻招来引鹤,如此如此叮嘱一番,引鹤得了令,立刻离开了宗学,在夜色的掩映下回府去了。   高展明绝不会想到,就在他为此事烦恼的同时,皇宫之中亦有人正在讨论着他。   总管太监郭玉莲走进仙居殿中,只见宫殿西侧的梳妆镜前坐着一位妇人,几位宫婢正在为那妇人梳头。郭玉莲小步走上前,从那几名宫女手中接过象牙篦子,道:“太后,让奴才来吧。”   那妇人道:“你们都下去吧,留下玉莲伺候哀家就行了。”   郭玉莲从镜中打量着妇人的脸。这妇人正是垂帘听政、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太后高嫱,她如今已快五十的年纪了,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荣发焕发,肌肤光洁如去了壳的鸡子,不仔细瞧,看着倒像是三十出头的年轻少妇。   郭玉莲把象牙篦子在一旁人参煮出的汤水里浸了浸,捧起高墙的秀发,轻轻梳通:“太后娘娘,宫外又有消息了。”   “哦?”高嫱饶有兴致道:“说来听听。”   郭玉莲道:“今天上午那位小少爷去了一趟风华楼,可惜事情办得不怎么顺利……”   前些时日,高墙身边的一位小太监出宫办事,恰巧在刑部门口遇见了正往刑部里走的高展明。他认得高展明,心下好奇,便在外等着高展明出来后,回宫把这件事汇报给了高嫱。没两天,高展明搜集了他的舅舅唐乾私吞主家银两的证据到刑部把唐乾告倒的事情就传到了宫里,因为牵涉到高家,刑部的人不敢自作主张,还曾派人进宫来请示过高墙,是否要抄了唐乾的家。高嫱只给刑部批了两个字——尽快。这也是高展明能如此迅速收回五万两银子的缘故。   高嫱听完郭玉莲的话,漂亮的眉头微微皱起,道:“你派人再去盯着,有什么情况,回来告诉哀家。”   “是。”郭玉莲放下高墙的长发,轻轻替她揉捏着肩膀:“太后,您为何突然对那孩子有了兴趣?”   高嫱道:“此事说来话长了。其实那孩子小的时候,哀家就挺喜欢他的。他是元青的儿子,哀家这些个兄弟里,元青是年纪最轻的,哀家惯来也较疼他些,没想到他竟是去的最早的,唉……”   郭玉莲忙递过一块绣着金凤的丝绢:“太后,您节哀。”   高嫱道:“当初给元青订婚事的时候,因为老四的妻子太过凶悍泼辣,将老四管的苦不堪言,因此爹娘特意为元青选了那个武安侯家的小姐,就是听说她性子最温和,在家里全听爹娘的,出嫁以后也是个随丈夫的。没想到元青去的太早,唐家的那个窝囊废根本撑不起家,凡是说她两句,她就哭哭涕涕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这天底下人都是向着富贵亲戚的,偏唐家那个贱人不知在咱们高家好好为人处世,却要跟她那落魄的本家人来往,没的还让那些低贱的人带坏了哀家可怜侄儿。”   郭玉莲笑道:“太后说的怎么不是呢,奴才都听好几位夫人抱怨过她不识大体了。高家和那样的人结亲,没的玷污了高家的名声。”   高嫱道:“哀家这些年居于深宫之中,麟儿年纪尚轻,哀家这做娘的不能让他走了邪路,因此朝上的大小事事事都得操心,那些新近的举子们又各个都不识抬举,没少给哀家添乱,因此哀家也没那闲工夫去管唐家的事了。这几年展明每次入宫,哀家见他,他的性子是越来越古怪,都让唐雪那贱人给教坏了。哀家也曾提过,把那孩子放到国公府上去养着,有大哥看着,总坏不了,没想到展明那孩子大约是被他娘教唆了,竟然拒绝了哀家的建议。哀家本以为,展明摊上这个糊涂娘,怕这辈子也没什么大出息了,没想到,他竟然出手扳倒了他那庶出的舅舅!哈,哀家知道这消息,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郭玉莲捧起一碗南海珍珠研磨成的细粉,倒入少许蜂蜜轻轻搅合着:“看来那孩子还是个懂事的。”   高嫱道:“是啊,兴许前些年他是蛰伏着默默筹划,兴许他是突然醒悟了。总而言之,这都是一桩大好事。哀家打听了一下,这些年他的处境确实惨了些,是哀家和他的那些叔叔伯伯们实在政事繁忙,因此忽略了他的缘故。他倒想得出,别人都怕家丑外扬,他却借刑部之力判了唐乾一个死刑,让他再无翻身的本事。哀家心想,他故意将事情闹大,或许也是想让哀家和咱们高家的人看到他的决心,他到底还是我们高家的孩子,唐家早该丢弃了。”   郭玉莲小心翼翼地将搅拌后的珍珠粉涂抹在高嫱的脸和脖颈上:“他也是个幸运的孩子,太后娘娘果真看到了他的决心。”   高嫱道:“他毕竟是哀家的侄儿。老实说,他去刑部告状的举动,让哀家十分吃惊,也很是看好他。我们这些高家的长辈,只顾着为皇上治理江山,因此疏忽了对晚辈的指教。现下这一辈年轻人,各个骄奢淫逸,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前几年刚入朝的几个,办事实在是办得不行,把皇上都给惹恼了。偏生这几年皇上年纪大了,心野了,被后宫那些贱人用枕边风吹得不知深浅,嫌弃我们高家的人办不好事,却大力提拔了一批那些贱人的父兄入朝把持朝政。哀家心里也希望我们高家能多出几个像大哥安国公一样的人才,如此哪里还有小人敢打我们的主意?这些年也是有几个会办事的,可惜出身都太低了,尽是些庶出的子弟。难得展明他是嫡出,从他治理唐乾一事上来看,他或许是有真本事的,能为哀家所用。”   郭玉莲道:“奴才总算明白了,太后娘娘果然深谋远虑啊。只是那孩子和安国公家的二爷之间似乎有些矛盾,如今他陷入困局了,要不……奴才去帮他一把。”   高嫱道:“哎,不必。哀家也想看看,他到底有几分本事。他敢揽下这样的事,他就得处置的漂亮才行。当年我们高家的先人也是在战乱之时熬过了诸多困境,最终选择了资助高祖皇帝起兵,才有我们子孙后辈今日的荣华富贵。如若他做不好,便是哀家高看了他;如果他能解决的圆满,那或许,他真能在日后助哀家、助皇上、助我们高家一臂之力啊。”       第十八章 初见      转眼就到了端午节。   辰时,一群鲜衣怒马的权贵子弟们由宗学出发,骑着马浩浩荡荡地向御河进发。   沿途的道路已被清空,卫兵在两侧把守,不准寻常百姓进入道路。百姓们在卫兵的防线之外伸长了脖子竞相张望,闹哄哄地交谈着。   “喂,你说这又是哪位达官贵人出行?把路都封死了!我还赶着去城西给我表哥家里送粽子呢!”   “肯定是个大官,请了这么多官兵来开路,怎么也得是一二品的大官吧?你还是绕路吧,我看这阵仗,谁知道什么时候放行。”   “哎,会不会是皇帝出宫了啊?这么今天可是端午呢!我瞧着这阵仗,敢把路都封了,一二品大员还不够格呢,怎么应该是皇宫里的人吧!我刚才从御河那里过来,听说那里准备了一艘大船,一会儿有贵人要乘船游河,是不是皇上?还是后宫里的嫔妃?”   “得了吧,你仔细看看这些官兵身上带的腰牌,看到没有,写着高字呢。什么皇帝啊,那是高家人!”   此人话音一落,周围一片应和声。   “噢,原来是高家的,那就难怪了。”   “我就说,除了高家的,谁会那么张扬!”   “大端午的敢这样扰民,要不是高家人,谁有这个胆量。”   “那御河那边的船也是高家的吧?刚才被官兵拦着,我没看清楚,既然是高家的,等会儿我可得好好去看看,那船是用金子打的还是珍珠镶的!”   “嘁,还不都是从咱们老百姓这里抢去的钱!”   没多久,一队少年子弟们意气奋发地骑着马从京城的主干道上驰骋而过,带起一阵飞扬的尘土,周围围观的百姓们纷纷避散开。   高展明骑着马跟在队伍中,亦十分震惊。他没想到高华崇竟然派兵把道路也封了,只为了他们一众子弟能畅通无阻,如此扰民,当真不要紧吗?更可怕的是,除了他之外,身边所有的子弟都一脸平常模样,对此完全没有异议甚至是惊讶,这高家在京城中一手遮天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不多久,一众子弟们就骑行到了御河边上。守卫的官兵已经让路,映入眼帘的是一艘华丽的船,它已不能被称为龙舟,它更像一条巨大的画舫,舫身雕梁画栋,而最惹人注目的是船头被打造成了龙头形,雕龙立体而又栩栩如生,龙头上鳞片是由绿松石铺砌而成,龙目用玉石镶嵌,而龙的触角则是用天然的珊瑚石打造的!这一条巨大的画舫上可谓镶嵌满了昂贵的宝石,平民百姓们随便抠取一块都够过活几年的了!   等到靠近了御河的岸边,高展明才发现,这艘画舫简直大得离谱,不仅能够容纳他们五六十个宗学子弟,便是容纳上百人也不成问题!   高展明率先下马,其余子弟纷纷从马上跳下来,一旁的官兵立刻前来将马匹牵走。   高华崇道:“此龙舟去年十月才开始打造,今年三月完工,打造匆忙,因此做工粗糙了,还请诸位兄弟们见谅。”   众子弟一片谄媚应和声:“岂敢岂敢,二爷今日请我们众兄弟来此便是我们的殊荣。”   高华崇微微一笑,道:“闲话不多说,酒水已在船上备好了,今日我们众兄弟便在这御河上把盏言笑,畅抒胸臆!”   高展明心道:这端午节赛龙舟本是起源于古人祭祀水神,后来便成了民间百姓过节的一项趣事。到了高华崇这里,他嫌众权贵子弟在御河上赛龙舟失了身份,让人打造了如此奢华的一艘“龙舟”,可真是不伦不类。   可其余人哪管这些,高华崇第一个踏上画舫,其余子弟按照身份轮流上了船。   这船外的布置已是极奢华的了,船内的装点更是华丽。整个画舫一共三层,一层的大堂宽敞空荡,像是为什么节目而预备的,二三层中间部分连通大堂,周围布满桌椅,桌椅皆是檀香木所制,坐在桌椅前,往外看是御河四周的景色,往内看便是一层的大堂。每一层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来的地毯,踩在上面,轻飘飘的如同置身云端一般。桌上已备好了酒瓶和酒盏,都是象牙打造,奢侈异常。   弟子们纷纷找位置坐下,高家嫡系子弟坐在画舫二层的东面,旁支子弟在另几面坐了,其余子弟则上了三层。高展明和高天文坐在高华崇邻桌,而韩白月则与高华崇同桌而坐,那光明正大的模样,仿佛生怕别人不知他们的关系似的。   待众子弟坐定,几十名女伎缓缓走进画舫内,来到一层的大堂。只见她们身着钧墪服,身上彩带飘逸,各个生的是粉雕玉琢一般,有如三十三天天上女,七十二洞洞神仙。   韩白月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用不轻不响的声音道:“这不是风华楼的女伎么。”   高展明听在耳中,并不生气,只是无所谓地笑笑。   不片刻,船便开动了。高展明从窗口看出去,只见两岸上站了数十位纤夫,为了拉动如此巨大的画舫,他们佝偻着腰艰难地前行,使得这艘由金银堆起的画舫能够在御河中移动。   两岸的护栏之外,果然有成千上万的百姓夹道围观,竞相观看这些权贵子弟们究竟是如何奢靡挥霍。   底下美丽的女伎已开始跳舞唱歌,上面的纨绔子弟们也开始喝酒作乐了。   高展明时而看看女伎的歌舞,时而看看窗外。他在想着明天的事。   高华崇亦显得心不在焉,韩白月与他搭话,他不理不睬,目光时不时“不经意”地扫过高展明。   转眼到了午时,船只在岸边稍停,只见上百名美婢已端着盘子在岸边排队等候了。待船一靠岸,那些婢女们轮流上船,为这些纨绔子弟们呈上佳肴。燕窝、鲍鱼、参汤、牛肉……菜肴可谓奢华至极,不止学中子弟有份,那些表演的女伎们亦可享用昂贵的山珍海味。   最后一道菜肴,竟是每人一只粽子。这粽子在一堆山珍海味中倒显得稀奇了,高展明好奇地剖开粽子,只见这竟是一只八宝粽,里头的馅儿是海参、鹿尾、豹胎等物,不由得哑然失笑。敢情他在市上买不到的昂贵食材,全叫高华崇一口气包圆了。他原先从唐乾那里夺回了五万两的银子,倒还有些得意,可如今看看这些权贵子弟们是如何烧钱的,他才知五万两也不过是个小数目罢了。   午膳过后,纤夫继续拉纤,巨大的“龙舟”又在御河里行驶起来。   吃完了东西,高华崇突然走到高展明面前:“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韩白月在高华崇身后皱眉,不悦道:“二爷……”   高华崇并不理他。   高展明起身随高华崇走出了大堂,来到船舷上。   岸边的百姓们几乎已将围栏冲破,他们头一次见识如此巨大华丽的画舫,画舫上不断传来悦耳歌唱欢笑声,方才又有上百名美婢在船中出入,直叫他们看直了眼。此时有两名年轻公子从舱内出来,来到船舷上,他们的目光都聚拢到这二人身上,对他们指指点点。   高华崇嘴角勾起一起凉薄的笑意:“你看,所有人都看着呢。”   高展明好笑道:“堂哥,你以为他们为什么看着我们?”他自己是当过老百姓的,深知百姓心中在想什么。高华崇如此劳民伤财,为了款待一群没有品阶在身的纨绔子弟,就闹出这样大的阵仗来,百姓或许一时会觉得新奇,但最重要的是,他们必然会对这些搜刮民脂民膏的权贵们深恶痛绝。   高华崇耸肩:“他们如何看,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不过一些蝼蚁罢了。”   高展明原先只知高家人奢侈,可今日亲眼所见,才知这铺张奢靡之风究竟有多厉害!今日一日花去的流水银子,怕是要上几万,够养活好多寻常人家了。这些权贵子弟们生而富贵,得来的太过容易,又从小受到阶级的教育,总是凭出身就把人定死了,书上所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他们全然体会不到。高家今日之所以富可敌国,便是因为他们掌管盐业、开采矿业,可这些特权都是天家的恩赐,只要有更强的人上位,局势转眼就会变的。高家子弟们连树大招风的道理都不懂,恐怕高家败落的日子要比他预想的更早了。   高华崇道:“我让你考虑的事,你可考虑好了?”   高展明只当听了个笑话,无动于衷:“堂哥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喝酒了。”   高华崇冷冷道:“君亮,我不会永远给你机会的。过了今日,你再跪下磕头,我也不受了。只要你今日当着全京城百姓的面给我下跪,我可与你重修旧好。”   高展明气笑了:“堂哥,你就这么欠人跪吗?”   高华崇眯起眼,冷笑道:“你巴结教授,是想要他举荐你入朝?你要这么做,我便偏偏让你做不到!你不过是个贱人生的,你不如就一直学着你娘。”   高展明懒得再搭理他,正待离开,高华崇提高了声音:“这是你最后一个机会!”   高展明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给我机会?高子辉,你当日收买宗正打在我身上的三十棍棒也是给我机会?你带领学中众子弟排挤我羞辱我,也是给我机会?真是好大的一个机会!若有可能,我宁愿你一辈子都不必再给我这种机会!”   高展明抛下此话,便要回船舱去。然而他一转身,却见御河上一叶小舟正向他们漂来,已驶得很近了,只是方才他与高华崇争执,谁都没有发现。   那小舟上坐着两名男子,一个身着赤色长袍,年纪很轻,约莫二十岁的模样,另一个身着青色外袍,年纪略长一些,看来已有三四十了。   高展明愣住了——今日高华崇命人封锁了整条御河,不允许其他船只进入,这两个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第十九章 斗诗      那一叶小舟越驶越近,高展明看清了船上的两个人。年轻的那个相貌生得极好看,高展明一眼看到他,脑海中便浮现出“面若冠玉”这四个字来。他不仅相貌英俊,且面目和善,脸上挂着几分笑意,使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来。他身上的衣着也十分华丽,一看便是有身份的权贵子弟。而年长的那个,一看便是个文人,他站在那里,岩岩若松,占尽风华,人们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相貌,已被他的气质所折服。   高展明正疑惑来者何人,却听身旁的高华崇冷冷道:“这不是永王之子和苏翰林吗?”   高展明一愣:永王之子和……苏翰林?苏翰林?!当今的翰林学士里有几位姓苏的?!难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苏瑅!   小舟距离画舫只有约莫三丈的距离了,被称作永王之子的年轻人放下手中的桨站了站起来,含笑道:“原来是安国公家的二爷。”他的目光在高展明身上转了转,道,“这位是……”   高展明忙行礼道:“在下高展明,字君亮,见过李公子和苏翰林。”   “哦?”永王之子略惊诧地一挑眉,似乎对高展明的名字感到有些新奇。他顿了顿,笑道:“哦,原来是君亮兄弟,幸会了。”   而那位苏翰林始终坐着未动,此时目光也落到高展明身上定了定,然后清清冷冷地向高展明和高华崇二人点头示意。翰林学士在内廷供奉,不计官阶品秩,也无官署。然他虽无品阶,却是实实在在的朝廷命官,而高展明和高华崇虽是权贵子弟,却并无官爵在身,所以他不必向二位高家公子行礼。高展明原该向他行更大的礼,只是毕竟今日是在郊外,而苏瑅并未着官服,因此他才作罢了。   高华崇向站在船头的船总比了个手势,那船总便下令让所有纤夫停止了拉纤。画舫在御河中央停了下来,小舟漂进,在画舫边上停了下来。   高华崇道:“你们为何在此?”   永王之子道:“今日乃是端午佳节。我刚回京城不久,正巧内阁今日也放了苏大学士的假,我便约了他出来,想到这御河上看看老百姓龙舟竞渡的盛景,没想到这京城里似乎没有吴越一带赛龙舟的习俗,且御河被官兵给封了。我向他们求情了几句,说我难得有机会来一趟京城,请他们让我到御河上走一遭,好歹过过干瘾。官兵便通融我和苏翰林进来了。原来是诸位兄台在此游玩,但愿我们没有打搅几位的兴致。”   高展明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也不知是否他有心了,他总觉得永王之子在暗讽高华崇扰民之举。永王之子之所以能泛舟进御河,大抵是凭了他的身份,那些官兵不敢阻拦,高展明便不信他先前不知是高华崇派人封锁两岸。不过他这话说的极是客气,便是有嘲讽之意,也不大能听得出来,看来他是个会说话的。   高华崇淡淡一笑:“今日我们宗学休假,平日里学业劳顿,难得有此机会,我便请学中诸位子弟出来游览御河,只愿我没有坏了二位的游兴。”   永王之子恍然大悟:“难怪我听画舫上传来歌舞之声,好不热闹,原来是高家宗学子弟全在此处了。京城果然是京城,京城的子弟好雅兴,我在襄城时,宗学中的子弟尽是些无趣之辈,往日休假,只知在府上睡觉,哪会有游河观景的兴致。高二爷实在是个风雅之人,在下钦佩。”   高华崇客气道:“既然相遇,便是缘分,不知李兄和苏翰林可有兴致到我的画舫上来,一起喝酒作乐。”   永王之子笑眯眯道:“哎呀,我说了这么久的恭维话,就是等高二爷这一句呢。高二爷相邀,实是在下的荣幸。”   高华崇道:“苏翰林怎么说?”   苏翰林看了永王之子一眼,终于起身:“恭敬不如从命。”   船工将永王之子和苏翰林的小舟拉近,永王之子轻轻一跳便上了画舫。苏翰林亦跟着风度翩翩地跨上船。   高华崇因方才的事被永王之子和苏翰林打断,虽出于礼节请他们上船,可难免还拉着脸不大痛快。   永王之子始终是笑笑的:“我方才看见你们兄弟二人聊得正欢,是什么有趣的事,你们抛下一船的人到这里来说?不知能否叫在下也听听。”   不等高华崇开口,高展明率先道:“只是喝多了酒,到舱外来吹风醒醒神罢了。”他要彻底断了高华崇那条心,他不会再给高华崇侮辱自己的机会了。   高华崇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向永王之子道:“李兄,我记得你是上月月中进京的?我倒不知,你竟认识苏翰林。”   这苏翰林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苏瑅。高华崇他们这些权贵子弟,和科举出身的寒门士子说不上是不共戴天,可好歹也是难以亲近的。一向是桥归桥路归路,只有虚与委蛇的情分。永王是先帝的嫡亲弟弟,和高家亦有姻亲,怎么也算是站在权贵这边的。而永王之子竟在端午节和苏瑅一起泛舟游御河,这样看来,好像私交竟是很不错。   永王之子笑道:“我和苏翰林也不过认识了几天而已。我这些年走了不少地方,等六月办完了圣上的大寿,我就要离京了。这次离京,我想去蜀郡走走,苏翰林是蜀地出生的,我想向他请教蜀地的风土人情,因此今日缠着他陪我来游御河,没想到就遇上你们了。”   高展明听了这话,终于知道这位永王之子究竟是何人了。永王李璘的嫡长子名叫李景若,这李景若本该是袭承永王爵位的,然而他却是个出了名的风流人物,不甘长居襄城,自幼喜欢浏览名山大川,听说他十六岁时便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独自一人策马游遍了整个河南道。如今他已是二十三的年纪了,尚未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朝廷封给他的官职他也辞谢不拜,只一心四处游历,已快将全国的山水走遍了。李璘也知这长子无定性,一心只在游山玩水上,对于袭爵一事丝毫不感兴趣,因此已放弃对他的管教,三年前改将次子李景荣立为世子。这李景若上月进京,是为了六月皇帝大寿,而进贡礼品来了。   高华崇也知李景若爱玩的心性,料想他即便巴结了苏瑅,怕也无关政事,因此便不再追问下去了。高华崇道:“船头风大,不如我们先入舱再谈。”   高华崇做了个请的手势,苏瑅也不客气,提起衣袍跨入船舱之中。李景若的目光在高展明身上滞留片刻,对他盈盈一笑,亦跨入舱内。高展明懒怠再与高华崇纠缠,紧随其后进舱。   方才船突然停了,船舱中的权贵子弟们就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如今高华崇领着李景若和苏瑅进舱,他们便纷纷议论起来。   苏瑅和李景若在高家嫡系子弟这一边找了张空桌子坐下。高展明回到位置上,高天文惊诧地与他嘀咕道:“李景若?苏瑅?他们怎会在此处?!”   高展明心中一动:苏翰林果然就是苏瑅!久负盛名的苏瑅,竟然在此地让他遇到了!苏瑅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大文豪,若是今日有机缘在苏瑅心中留下印象,日后得他指点几分,是件极荣幸的事。   他的目光立刻来到苏瑅身上,却见苏瑅也正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而坐在苏瑅身旁的李景若则端起酒杯遥遥对他敬了一杯酒,仰头一口喝完了。   高天文道:“真奇怪,这两人怎么凑到一起去了?对了,方才子辉叫你出去做什么?”   高展明收回目光,道:“没什么。只是聊聊明日的事罢了。”   高天文担忧道:“明日的事,你可都操办好了?”今日高华崇摆下如此大的阵仗,对于明日筹办酒席的高展明而言,也是一种无形的压迫。两相对比,只怕高展明输去太多。   高展明笑道:“堂哥放心就是。”   高天文见他如此态度,也便不问了。   此时方用完午膳,女伎们并不继续表演,而是四散开陪着纨绔子弟们饮酒下棋作乐。   一名头戴牡丹红花的女伎并未与纨绔子弟们一处,而是在大堂中继续弹着琴。一名叫高蓉的子弟朝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道:“哟,这不是艳满京城的李兰姑娘吗?往日学中休假,我到你们风华楼来,想见姑娘一面都是千难万难。今日可真是托了二爷的福,能再睹姑娘芳容啊。”   另一位名叫贾浒的弟子道:“李兰姑娘?我也听说过你的大名,听说你的诗词是一绝,不如你现作一首词唱来让爷们听听。”   李兰笑道:“诸位爷们都是见多识广、才高八斗之辈,奴婢怎敢在诸位面前献丑?不过诸位爷想斗个乐子,奴有个提议,只是不知爷们肯不肯卖奴这个面子。”   四周一片起哄声。   高展明的目光投到了这个名叫李兰的女子身上。他先前打算请风华楼的女伎班子为众人表演的时候就听说过,李兰是风华楼的花魁,京中多少子弟为她豪掷千金只求美人一笑。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只见她柳眉如烟,目黑如漆,齿白肌莹,不过略施粉黛,却要更胜过旁人浓妆艳抹万分。   有子弟大声叫道:“说来听听!”   李兰摘下头上别着牡丹花的发簪,俏皮地笑道:“奴今日不作诗,却想要听诗。奴斗胆定个题目,今日是高二爷做东请诸位和奴婢们共度佳节的好日子,诗的题目便限定于今日所见所闻。先说好,奴才疏学浅,诸位爷们做的诗好不好,奴不敢妄加点评,可谁的诗最讨奴喜欢,奴便将这支牡丹发簪赠予他。”   这李兰是风月场里走惯了的,最会挑起男人情绪。这些子弟们年少气盛,被她一笑已笑酥了半边身子,纷纷应和,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念出几句乱七八糟的诗来。有的作诗论端午,有的论美酒,有的论美人,因是临时所作,韵也不押了,句子也不工整了,有人甚至连字数也凑不上。   每有人念一句诗,李兰便拊掌称好,或点评几句,却始终捻着手中的牡丹发簪不动。   高华崇不紧不慢道:“苏翰林,听说你的诗文是极好的,不如你也作一首,令我们长长见识。”   苏瑅淡然道:“高二爷见谅,我今日未有诗兴,只怕做不出什么好诗,便不令诸人见笑了。”实则他只是不屑于与这班子弟玩耍罢了。此地属他年纪最长,他还是朝廷钦命的翰林学士,却与一班年轻的权贵子弟们为了一个女伎斗诗,实在自降身份。   高华崇也不为难他,只是嗤笑了一声。   就在此时,高天文搡了一把高展明,轻声道:“君亮,你的诗文一向不错,你可要试试?”       第二十章 满堂彩      高天文搡了一把高展明,轻声道:“君亮,你的诗文一向不错,你可要试试?”   高展明握着酒盏不语。   那边的李景若笑道:“即是美人赠花,在下说不得也要争一把。便是做的不好,也请美人看在在下的一片赤诚之心上,将手中牡丹赠与在下。”他沉吟片刻,道,“素霓罗裙珠翠香,玉容曼妙美人妆。不知天籁缘何处,原是兰花美娇娘。”   李兰听罢以牡丹花掩嘴笑道:“呀,这位公子好甜的嘴,叫奴家这颗心砰砰直跳,羞煞人了。这朵牡丹……”欲语还休地将手中的牡丹发簪向李景若所在的方向递了递,却又并未送出去。   周围的子弟们纷纷起哄:“李兰姑娘,你还没有喜欢的吗?”“你的牡丹花到底打算送给谁?”   李兰抿嘴一笑,道:“还有哪位公子爷愿意一展诗才,令奴婢长长见识?”   此时已没几人作诗了,剩下的要么根本不愿作诗,要么绞尽脑汁也憋不出两句话来。   李兰扭捏地扯了扯衣摆,道:“既如此,那奴婢……”   “李兰姑娘。”高展明终于开口,微笑道:“在下思虑良久,也作出一首诗来,请姑娘不要见笑。”   “哦?”李兰挑眉,“公子爷的佳作,奴婢洗耳恭听。”   高展明一开口,四处便一片喝倒彩声。   一个名叫高俊的子弟笑道:“哟,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兔爷也动了凡心?李兰姑娘你好大的魅力!”   众人听了高俊的话,都哄笑起来。   高展明皱眉,正待张口反击,却听那边李景若惊奇道:“兔爷是什么?是夸赞别人相貌白净清秀,脾气温婉的词吗?李兰姑娘确实好魅力,叫这一船的公子爷们儿都动了凡心,连在下在内,原来我们都是兔爷?有意思。”   此言一出,方才嘲笑的众子弟们脸上全都僵了,但碍于李景若的身份,只能敢怒不敢言地暗中用眼刀丢他。高展明险些笑出声,而坐在李景若身边的苏瑅亦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用酒杯掩过去了。   高展明看向李景若,李景若悄悄对他眨了眨眼,又一本正经地看女伎去了。李景若走遍大江南北,见过的风土人情多了,高展明不信他不知道兔爷这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明摆着是有意帮自己解围,只是嘲讽的时候将他自己也嘲讽了进去,因此旁人便是发怒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当做他是真的不懂。如此看来,这李景若倒不像他表现的那么单纯了。   高展明收回视线,微微一笑:“在下献丑了。”他清了清嗓子,吟道,“小生廿载京城住,何事无缘遇李兰。”   他念完这两句诗,并未急着接后面的,于是吵闹的船舱渐渐安静下来,几十双目光都盯在他身上,等着他继续念完后两句诗。   高展明不急不忙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放下杯盏,这才悠悠吟道:“恰似四月洛阳游,不见国色真牡丹。”   高展明四句诗念完,舱内还是一片寂静。片刻后,李景若率先鼓掌喝彩:“好!好诗!”   李兰说的规则是谁作的诗最讨她喜欢,她便将牡丹送给谁,诗的题材可以是今日所见所感的一切。做了诗的众子弟,有的把题材定在端午节日上,有的夸赞今日的酒水食材,也有人歌颂女伎的表演,可是专门为李兰一人作诗的就只有李景若和高展明两个人了。   李景若整首诗都在夸赞李兰的美貌、穿戴和歌舞,用词旖旎却难免过于堆砌辞藻了,而高展明则未指李兰一字,却将她比作四月洛阳的牡丹花,也正应了她手中的牡丹花发簪,且用字平易通俗,却又不失高雅情趣。洛阳乃是著名牡丹花城,有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此赞美着实胜过李景若所的“玉容”“曼妙”“美娇娘”等词千万倍了!不仅如此,高展明的这首诗声韵和谐,以李兰的名字为韵,作得极巧,无论如何都是今日所有诗中最出彩的一篇了!   高天文也跟着鼓起掌来:“妙!”就连苏瑅都微微点了点头。   船舱里,四处稀稀拉拉地传来几声喝彩道好声。高展明的这首诗好,是不喜欢他的人也无法否认的。只是总有些人小气,吝啬自己的赞美罢了。   李兰听罢诗呆了片刻,脸上竟飞红一片,此时不再是扭捏作态,而是当真羞涩了。她终于不再等其他人作诗,起身上了二楼,将手中的牡丹发簪递给高展明,笑道:“诸位爷的诗都是极好的,可奴先前说了,哪位的诗最让奴喜欢,奴便将发簪赠与谁。这位爷的诗听得奴心花怒放,奴便只好将发簪给他了。”   李兰并不知高展明在宗学中的尴尬地位,她原以为送出牡丹发簪后,全场定然十分热闹,这些好事的子弟会起哄调笑,没想到竟没多少人捧场,有人已自顾自和其他女伎说笑起来。场面有些冷清,就连李兰亦不由尴尬了。   李景若在那边故作遗憾地调笑解围道:“君亮兄弟在京城住了近廿载,我却只留两个月,这一场,我只能输得心服口服了。”   李兰掩嘴笑道:“这位爷好会说笑。”   高展明接过发簪,在手中转了一圈,轻轻别到李兰头上,微笑道:“美花赠美人,这支发簪即是我的了,那我便送给姑娘。我送的东西,还望姑娘好好保存,莫要再拿出去轻易赠人了。”   李兰一怔,两颊刚退下的两朵红云又飞了上来,向高展明福了福身子,轻声道:“多谢爷。”   李兰走回大堂中,朗声道:“方才诸位爷为奴婢做了许多好诗,奴婢无以为报,便弹一曲我们风华楼的姑娘自己做的曲子,还望诸位爷喜欢。”   李兰开始弹琴,气氛这才又热闹起来。   李景若悄悄对苏瑅道:“苏翰林,我看这高展明,和传说中的似乎不大一样啊。”   苏瑅皱了下眉头,道:“你今日胡闹够了吧。”   李景若勾了勾嘴角,道:“怎么,和这班纨绔子弟相处,你当真那么难受?”   苏瑅不语。   “偏见!”李景若捻了捻手中的酒盏,道:“你们寒门出身的士子,不是最讨厌别人以门第论人么?寒门既能出才人,豪门又为何不可?这高展明身为高家子弟,竟会去刑部用司法手段扳倒他的舅舅,就凭着这件事,我便觉得他是个有趣之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苏瑅淡然道:“那又如何?”   李景若勾着他的肩膀,假装与他敬酒的样子,轻笑道:“苏大学士,你读的书可比我多,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这话听过么?敌人若是利用的好,未必不能为己效力,端看你的手段是否够高明。我看这高展明,可不像他表面流露出来的那么简单,只怕他内里还藏着些东西呢。”   苏瑅道:“便和你一样?”   李景若盈盈一笑:“和我比,总是差了些。今日这局面,你若是仔细看了,高展明在高家的地位,他处事的手段,他想要得到的东西都能窥见一二。他做完诗,第一件事不是去看那女伎,却是来看你,可见对你应是有景仰之心的。你对他上几分心,也许日后他当真能为你所用。”   苏瑅又不语。   李景若松开苏瑅,往自己的杯子里灌满了酒,对邻桌一直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高华崇道:“高二爷,今日多谢你的款待,我敬你一杯!”   高华崇拿起酒杯,敷衍地与他喝了。   向高华崇敬过酒,李景若提着酒壶,高高兴兴地找其他子弟敬酒攀谈去了。   一转眼,天色便黑了。   夜晚的御河十分漂亮,夜幕初垂,水月笼沙,白日喧闹的城池变得宁静,两岸亭榭楼台、勾栏瓦肆中亮着幽幽的火光,如画一般。   纤夫拉着画舫在岸边停下,游了一天御河的子弟们大多已喝得醉醺醺的,互相搀扶着下了船,倒在岸边高歌大笑。卫兵们围上来,扶起这些少爷们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将他们送回府去。   李景若走到高展明身边,道:“我听闻,你们明天还有一场酒席?是由你操办的?”   高展明道:“是。”   李景若笑道:“我在京中没什么朋友,闲着也是闲着,若你不介意,明日算我一个可好?”   高展明道:“你可得问问高二爷。”   李景若向不远处的高华崇招了招手:“子辉兄!明日的酒席可否添我一个?”   高华崇冷冷道:“李兄愿意赏光,自然是好的。”李景若毕竟是王子,多少得顾他几分薄面。再者多他一个也不多。高华崇问苏瑅,“苏翰林呢?”   苏瑅面无表情道:“我明日要回内阁办公,便不参与了。”   高华崇呵了一声,钻入马车之中。   李景若拍了拍高展明的肩膀,道:“君亮兄弟,我们明日再见。”   高展明打量了他几眼。李景若一天都面带微笑,白日光线亮堂的时候,他的笑真诚而开朗,可如今天晚了,在岸边昏暗的火烛的映衬下,高展明似乎觉得,他的笑容里还有些更深的东西。   高展明收回目光,微笑道:“明日见。”明日,便是他让这些纨绔子弟们擦亮眼重新审视他的好日子了!       第二十一章 开胃菜      翌日日上三竿,众子弟集合,李景若也一大早就到了宗学等着了。   这些子弟们大多神态疲惫,因昨日纵情声色,许多人尚未彻底从醉酒中情形过来。   高展明命待命的奴才给每位公子爷递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水囊,里面装着他特制的醒酒饮料。   高天文打开水囊,只见里头的水是淡黄色的,嗅了嗅,道:“怪香的。”他喝了一口,只觉滋味酸酸甜甜,还挺好喝的。他问高展明,“这是什么?”   高展明神秘兮兮道:“此物名为玉瑱金丸露,是用去年七八月每日清晨寅时从桂花上采下的露水与几味昂贵药材烹制的,解酒醒神效果最好。”   “哦?”李景若笑着挑眉:“玉瑱金丸露,好名字。不愧是君亮兄弟,连解酒的饮水都和别人不同。一会儿的酒宴,我可十分期待了。”   实则此物不过是用冰糖、橄榄、薄荷再加上蜂蜜和桂花露熬制的,都是寻常食材,便宜得很。吴郡流行以橄榄和冰糖熬水,煮出的水可解酒。京中亦有其他解酒之法,只是京中的解酒物这些子弟们已习以为常了,并不会放在心上。他有意在水中加了些香料,那些子弟尝不出此水是何物所制,又听高展明起的名字十分厉害,便真当是什么稀罕物了。   众子弟喝过高展明的玉瑱金丸露,高展明已备好车马,请众人上车,马车向郊外驶去。   没多久,浩浩荡荡的十数辆马车开出了京城,向郊外行去。   李景若见车出了城门,诧异道:“君亮兄弟,你这是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不是京中的酒楼吗?”   高展明道:“到了你们便知道了。”   又过了一阵,马车在郊外停下了。众子弟纷纷下车,只见马车停在一处庄园外。这庄园原本是高家的产业,后来被唐乾给吞了,唐乾用了几年的时间将这庄园的环境布置得十分清雅,可惜他白忙活了一阵,这庄园如今又回到高展明手里了。   高展明领着众人进入庄园,只见庄园内亭台楼榭、繁花名木错落别致,曲径幽深、鹿呦鹤鸣,果然是一处风雅的好地方。   那些宿醉的人喝了高展明的“玉瑱金丸露”此时都已精神了不少,不再萎靡。   高展明安排众人在庄园内坐下,待众人坐定,他端起一杯酒,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们众兄弟有缘聚在一起,数年来能在宗学中读书,皆是蒙受安国公的福祉。这一杯,我先敬安国公伯父。”说罢仰头将杯酒喝完。   众人听他搬出安国公来,也不敢不买他的面子,纷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高展明又道:“我幼时曾得伯父教诲,伯父有一条待人处事之道,曰‘处世做人,贵在有德。所谓有德,不可仗势欺人,不可记怨忘恩,胸怀坦荡,方是正道。’我一直将伯父的话记在心中以自律,却难免有做的不周道之处。子辉兄身为伯父嫡子,在我们这批宗学子弟中,亦是较为年长的。所谓虎父无犬子,子辉兄亦继承了伯父的处事做人之理,对我们众兄弟照料有加,凡有好事,总记得与我们兄弟分享。这一杯酒,我敬子辉兄!多谢子辉兄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高展明说罢又将手中刚斟上的酒一饮而尽。   李景若险些笑出声来,连忙作势摸鼻掩了过去。他心道:有趣,这家伙果真有趣。   高展明的这一通话实则是明褒暗贬,叫高华崇脸上一阵红一阵黑,拉长了脸,却说不出一个不字。一众知情的子弟也是面面相觑,在场唯一面容坦荡的便是高展明和李景若二人了。然而即是敬高华崇的酒,众人也不敢不喝,尴尬地斟上新酒又喝了。   高展明又说了一通客套漂亮话,众人喝够了三杯酒。不过他生怕众人醉了,因此给他们备下的都是不易喝醉的米酿,人们喝过三杯,倒也无甚滋味。   高展明道:“一路赶来,兄弟们想必也都饿了。奴才们已备好了酒菜,这便送上来。”   韩白月道:“这便就开席了?这才巳时二刻,未免早了些吧。”   高展明笑道:“是早了些,因此只上些开胃菜,先让兄弟们垫垫饥,一会儿还有乐子。”   韩白月这便不说话了,等着高展明命人上菜。   不一会儿,婢女们便端着小碟子上来了。然而令众人感到稀奇的是,婢女们手上的碟子极小,只够一人食用的份。果然,婢女将小碟子放到众人面前,菜色虽是同样的,却是每人一碟,分餐而食。   李景若新奇道:“哟,真不愧是高家,我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吃法。同样的菜,为何不用大盘子装上来,一人一盘,好大的手笔。”   高展明笑而不答。   韩白月皱眉,小声嘀咕道:“玩什么鬼花招!”他低头一看盘子里的东西,圆圆红红的两颗山楂,边上搁了朵鲜花,模样倒是挺精致的。他问高展明,“这是什么?山楂?”   高展明笑道:“此菜名为七七药膳红玉,乃是我聘来的厨子向宫中御厨偷师所学,以人参、白术、红枣、党参等七种滋补药材在冰糖蜂蜜中浸泡七日,取出药材后再将山楂置于蜂蜜中腌渍七日,便得此菜。”   韩白月听得目瞪口呆,将信将疑地拿起一个山楂咬了一口。山楂的底部被镂空,果核已被去除了,里头灌着糖浆,尝来酸酸甜甜的,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滋味……还真尝不出。   其实什么七七药膳之类的话,就如同那个玉瑱金丸露,全都是高展明胡扯的。这只不过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蜂蜜冰糖山楂罢了。   高展明从前是商户出身,他自然知道招揽客人的法子。无非是两样关键,一则是自己的货物,二则便是添加在货物上的噱头。有时候,做生意赚银子,真正值钱的反倒不是货物,而是那噱头了。就说他们吴郡小地方,也有人敢自称昔年在宫廷里当过御厨给皇帝做过饭,他就连皇上的名字都说不出,开的食铺却照样客流络绎不绝,赚了个盆满钵满。   高华崇和韩白月让高展明买不到昂贵的食材,他无法提升自己的货品,就只好在噱头上下功夫。一来是把东西做得精致,毕竟上百个山楂掏核腌制也是一项大工程,二来就靠着他一张嘴胡吹了。因为请不到外头的厨娘班子,高展明问高天文府上借了一批下人这两天暂时料理自己府上的事务,而让刘大把自己府上所有会做菜的奴婢丫鬟小厮全都调了出来准备这场宴席。菜是如何做出来的,旁人都不知道,那些做菜的下人的嘴他已让刘大想法子堵住了。   一名嗜甜的子弟尝了一口山楂,喜道:“好甜。”   旁边一名嗜酸的子弟惊诧道:“甜?我倒觉得酸得好有滋味呢!”   嗜甜的道:“酸?怎可能?我的一点也不酸啊,怪甜怪好吃的。”   两人都不信,互从对方的盘子里取了一颗山楂吃了,嗜甜的被酸的挤眉弄眼,嗜酸的一口将嘴里的山楂呸了出去:“甜得发腻!”   两人都惊诧了:他们盘子里一样的菜竟是不一样的滋味!   周围的子弟不敢相信,也纷纷和身遭的人讨论起来,才发现他们盘子里装得东西果然是不一样的。   高展明事先下了大工夫让奴才们去调查这几位爷嗜酸嗜甜嗜辣的口味,就是为了做这些。众人的座位是他安排的,他让奴才们在盘子下贴了号,确保不会送错。李景若是新添进来的,高展明为他加了个位置,不知他的口味,便让奴才按照和自己一样的做。其实这样做除了盘子耗费的厉害些,并没有花太大的功夫,就譬如这腌渍山楂,他无非分了三坛,一坛酸的,一坛适中的,一坛甜的,到时候按照众人的口味装点便是。然而他究竟是怎么做的,那些纨绔子弟们并不清楚,有些人便作他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这份心意,多少令人有些动容。   不一会儿,第二道菜上来了,每人一碗香气扑鼻的浓汤。   碗端上来,众人乍一看还以为是鱼翅。韩白月大吃一惊,用筷子搅了搅,却发现碗里没一根鱼翅,全是滥竽充数的细豆芽。   韩白月气笑了:“君亮兄,这又是什么菜?”   高展明不慌不忙道:“这道菜叫‘通天如意’,小火将鱼翅、猪骨熬了两天两夜,鱼翅与猪骨都已化在浓汤中。将如意菜放入浓汤中焯一焯,清脆爽口。”   韩白月明知他在胡说,高展明是不可能弄得到鱼翅了,可是他并没有证据,只好干瞪着眼生气。   一众子弟尝了,有人道:“果然是鱼翅的味道,只是口感是如意菜的口感。”   高展明但笑不语。实则那些昂贵的食材本身并没有什么味道,就如鱼翅,若是清水煮了捞上来,也不过是味同嚼蜡的。这些食材之所以有味道,还是调味品的缘故。在宗学中偶尔有机会吃到鱼翅,宗学的厨娘常用的料理法子是用浓汤熬煮,高展明令奴婢们用了与那厨娘所用一样的调料,再则猪骨汤使得如意菜上有肉香味,这些子弟们尝到了熟悉的味道,便误以为此乃鱼翅本身滋味。即有肉食的香气,又是素食爽脆的口感,再则此菜咸淡与先前的七七药膳红玉一样是按人分配,因此不少弟子都十分满意。   很快又上了几道菜,跟先前的一样,每人分盘而食,分别是“龙凤吉祥”“金玉满堂”“九九长寿龙脑”,尽是素食,然在高展明口中,烹制这些菜,用掉了几十只老母鸡、十几条人参、冬虫夏草百合鹿茸更是不在少数。   每上一道菜,韩白月和高华崇的脸色便难看几分。只不过他们一直没有支声。   一共五道素食,菜上齐之后,韩白月道:“开胃菜这便上全了?”   高展明道:“上全了。”   韩白月翻着白眼道:“你既用了那么多贵重的食材,为何尽给我们吃些素食?怎不见荤腥?”   高展明笑道:“韩兄有所不知。昨日子辉兄做东,诸位兄弟山珍海味享用无数,我也贪了嘴,直到今日早上起来胃还涨的难受,再让我瞧见那些鸡鸭鱼肉我便快吐了。我事前也料到了这点,因此我让奴才做菜的时候,嘱咐他们选用清肠舒胃的素菜,免得一会儿兄弟们吃坏了胃。”   不等韩白月开口,李景若连声赞道:“君亮兄弟想得果然周到!我早上亦腹胀的厉害,原本不想跟来了,只是想着已与众兄弟们约好了,若是不来,我在屋里呆着也难免牵肠挂肚,这才勉强来了。没想到吃了这些菜,我已不难受了!”   韩白月气得咬碎一口银牙,阴阳怪气道:“既然这些都是开胃菜,不知正菜还有些什么?该不会今日君亮兄要请我们众人吃全素宴吧?”   高展明笑道:“韩兄莫不是肚子饿了?急什么?如今时日还早着呢。”   韩白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高展明见众人酒性已起,方才所食也消受的差不多了,便起身道:“诸位兄弟随我来,我为兄弟们安排了些取乐的活。”       第二十二章 马毬      高展明带着众人往庄园深处走,出了庄园后门,场地忽然开阔,竟是一片宽阔的草原。此地和那庄园一样本是唐乾所筹划,他欲将此地作为一个京郊的猎场,租给京中权贵子弟游猎以牟利,游猎疲惫时便可入庄园休憩。不过现在这些全都便宜了高展明。   草原上拴着十数匹骏马,高天文不解地问高展明:“这是要赛马吗?”   高展明笑了笑,并不答,朗声问道:“诸位兄弟们可有不会蹴鞠?”   自前朝开始国内便流行起蹴鞠之戏,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茶余饭后常以蹴球打发时间取乐,军队中更是以踢球为治国习武之道用以练兵。本朝更流行起女伎蹴鞠之术,不少子弟闲暇时若非自己蹴球便是观赏蹴球。高展明原本请来女伎便是有意让她们表演骑射抱球戏给众人取乐,只可惜半道上让韩白月和高华崇翘黄了。   高展明此话一出,无人道不会。   高展明又问道:“兄弟们可会骑马打猎?”   游猎亦是这些权贵子弟们闲暇时的乐子之一,更何况骑射和箭术都是学中所需考核的项目,因此依旧无人应声。   高展明道:“我今日有一套新玩法,教给诸位兄弟。”   一位奴才走上前,递给高展明一根长长的木杆子,并给了他一颗直径约为半尺长的七彩宝毬,又有一位奴才牵了匹骏马过来。   高展明翻身上马,将七彩宝毬丢到地上,举起长杆道:“此玩法亦是毬术,只不过骑在马上打毬罢了,也不用脚踢,而用这根长杆击打。”   众人神情惊诧,议论纷纷。蹴鞠之术流行已久,赛马更是源远悠长,可将两者结合起来,他们还是头一次听见。骑在马上打毬,岂不是比蹴鞠和赛马更要困难的多?   高华崇断了高展明的后路,高展明便只有能已有的东西上下功夫。他原本想叫女伎们表演骑射蹴鞠,因此才将宴席的地方选在了郊外这处。如今女伎没有了,若是只令众子弟自行游猎蹴鞠,似乎有欠缺了些新意,唯恐不能打动人,因此他才想出了这招,临时命人打了几根木杆,并命木匠特制了这个坚韧的木质七彩宝毬。这一套是他过去做生意的时候听一位远道而来的蒙古商人说的,据说在蒙古就有众人骑在马上以杆打毬的娱乐,只是至今尚未在中土流行。高展明迫不得已用上此招,并对娱乐的方式做了些改变。   高俊道:“怎么可能?这么小的球,在马上飞驰时还要用杆子去打它,几人做得到?便是停着马,都未必击得到球呢!”   任岱武嗤笑道:“你倒是先做来瞧瞧。”   高展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踢马腹骑了出去,离开一段距离后又调转马头飞驰回来,在他靠近七彩宝毬时,他举起木杆——啪!宝毬飞了出去!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高展明在此之前亦没有玩过马毬,然而前几日他每日读书闲暇时也不去李绾那里读书了,只专心练这一个动作,终于确保能在此时击中宝毬。其实若在骑行时,毬亦在滚动,他便未必能击中了。   高展明在学中骑射成绩原是极差的,每年安国公府办的骑射比赛,他总是末数十位之中。然而他方才轻而易举就击到了那颗毬,那些自诩骑术过人的子弟们心中便不忿,亦想出个风头了。   任岱武蹙眉,道:“什么把戏,也值得来耍。”说罢翻身跳上马,从奴才手中接过长杆,看准了一击向那七彩宝毬击去——他击空了!马跑了过去,七彩宝毬却还躺在原地一动未动!   有那幸灾乐祸地便哄笑了起来,任岱武脸上挂不住,恶狠狠地掉转马头又飞驰过去,再次出杆,再次落空!   直到第三次,任岱武终于击飞了那颗毬,才终于骑回来,然而他脸上悻悻,再无话可说。他在宗学子弟中,骑射功夫本事本是出众的,他亦一直以此自鸣得意,可高展明一击就打中的毬,他却用了三次才将毬打出去,竟是连高展明都不如。他自然不知道高展明连这一动作已练了几日了,可那都是人后的功夫,在人前看来,他就是输给了高展明。   幸灾乐祸的子弟喝起了倒彩:“连高君亮都不如,亏你还自诩骑术过人呢,不是说不值得耍的把戏么?”   任岱武气得脸色涨红,撩起袖子就要打人,方才那起哄的子弟忙躲入人群中,嘀咕道:“自己技不如人,还想动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李景若跃跃欲试:“我也试试。”   他骑马出去,第一次击空,第二次便击中了宝毬。他骑回来,笑着跳下马,道:“有意思,上手虽生疏了些,多试两次,知晓控制速度,倒也不难。”   如此新奇的玩法众子弟是第一次见,立刻就有人跃跃欲试地去尝试。高展明将护身的铠甲的头盔递给众人,上马击毬的人穿戴好头盔便去击打宝毬,参与的人一多,逐渐变成了众人追逐宝毬的游戏了。只见在马上的子弟们满场跑着追毬,场下观看的子弟们亦焦急地指示着:“晚些再打!”“早了早了!”“打!快出杆!”   玩累的子弟骑马回来,又有新人出去参与角逐。   李景若揽着高展明的肩用力拍了两下,夸赞道:“君亮兄弟,果然厉害!这主意实在是妙!”   高展明谦虚道:“李兄过誉。”   两人并未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高华崇正看着他们,脸色又黑了几分。   不一会儿,高展明见已有几人掌握击球要领,便招来一名奴才如此如此吩咐一番。   片刻,高展明朗声道:“兄弟们,今日的正餐已上桌了!”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一只肥肥的兔子从树林中摇摇晃晃蹦了出来。高展明道:“以毬为箭捕猎,捕到的便是今日的正餐,谁捕得最多,可获奖赏!”   原本众人在马上击球已是极难的,还要以小小的宝毬击晕猎物,更是雪上加霜了。高展明命人喂这些猎物喝了许多酒,因此林里放出来的猎物都已是醉醺醺的,行动缓慢,容易捕捉。虽如此,对于这些第一次玩马毬的纨绔子弟们来说亦是一项挑战。可越是挑战,这些人便越有了兴致,都想一显身手出人头地。   当下,又有几人穿上护身盔甲跳上马,李景若亦在其中。他对高展明笑道:“君亮兄弟,你今日的伙食便交给我吧。”   高展明颔首道:“在下十分期待。”   李景若斜了眼站在一旁的高华崇,挑眉道:“高二爷,我可先去了。”说罢套上头盔策马冲了出去。   七彩宝毬原本就不小,林里那些兔子獐子的猎物亦不大,原本击球就已是极难的,更遑论用毬击中猎物?众人奋战了一盏茶的功夫,尚未捕获一只猎物,围观的众子弟们急得恨不能扑上去直接动手将猎物抓回来。   过了一阵子,李景若击出一颗毬,总算打中了一只肥硕的兔子。那兔子原本就已醉醺醺的,闷头被宝毬敲了一下,便昏了过去。   四周立刻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好!太好了!”“不愧是永王之子!”“身手这般了得,不袭爵真是可惜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高华崇突然箭步冲出去,从一名奴才手中夺过一套铠甲披上,翻身跳上了马。   就连高展明都没想到高华崇竟这么快就坐不住了,他原本还想用激将法激一激高华崇,却不料高华崇自己先出手了!   韩白月亦没料到高华崇会上马,急急叫道:“二爷,危险。”   高华崇哪里理他,策马冲了出去。   韩白月无法,连忙也接过一套铠甲上马,狼狈地追着高华崇去了。   连安国公家的高二爷都参与了,还闲着的众人立刻就坐不住了。场上只剩下几匹马,想在高华崇面前出风头巴结的人却有许多个,人们争先恐后扑向马匹,险些动手打起来。   这一下是真的热闹起来了,高展明宣布每人只有一炷香的捕猎时间,到了时候便回来换人。   这些场上围猎的子弟们一则想捕获猎物,二则又想在高华崇面前出风头,各个拼了命的表现起来。   只见宝毬飞到了韩白月的马前,他急急忙忙出手挥杆,却因控制不好力道,木杆甩过了头,一下打到自己头上,将头盔打飞出去。   “啊!”韩白月吓得尖声惊叫,从马上摔了下来!   奴才们立刻上前将韩白月扶了起来,因铠甲和头盔护身,韩白月并未受什么伤,可他却出了大丑。   韩白月摔下马,高华崇只是看了他一眼,无动于衷,又继续去追逐那颗七彩宝毬。韩白月自己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只好憋屈地被奴才扶回了营地。   由于用马毬捕猎实在太难,子弟们便开始作弊,有的趁别人不注意偷偷用杆子将猎物敲晕了抓走,有的直接跳下马去动手抱住了猎物。规矩虽坏了,可子弟们玩耍得十分高兴,高展明便不阻拦,任他们自行调整规则。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高华崇从场上下来,高展明自己翻身上马,亦加入捕猎中。这种新奇的捕猎方式由于难度太高,因此需要众人配合,几人围堵猎物,配合传球,才有可能捕获猎物,若是过于追求彰显自身本领而单打独斗,往往连毬也难以触碰。高展明深知这一点,在场上指挥众人配合,因马毬打猎是他发明,因此众人也听他调度,高展明毬术不佳,便不急于表现,而乐于辅助他人,不一会儿,他们的队伍就捉到了一只獐子。   从前的高展明在学中,总是特立独行,在加之高华崇韩白月有意带头排挤,因此众人才对他将他孤立,可真正与他有过节而难以释怀的却并没有几个。而这些年轻子弟们一起玩耍的时候,正是培养感情的好时机,高展明又显露出他非凡的智慧和掌控力,再加之他乐于衬托他人,因此一场游戏下来,一些子弟对他的印象已有所改观。   待高展明下了马,便有两名子弟趁着高华崇不注意,偷偷走到他身边道:“你这家伙还不错嘛。”“真有你的啊君亮兄。”   有些人虽未与他搭话,但在视线相交的时候,偷偷比了个手势以示赞赏。而对他投以蔑视眼神的已没几个了。   待到了时间,高展明将捕获的猎物集中起来,有几只野鸡、獐子、野兔等。高展明原本想让奴才拿去料理,李景若却自告奋勇要教众子弟亲手烤肉。子弟们正是玩性重的时候,纷纷附议,高展明便命奴才就地架起柴火送来刀具,供众人烤食猎物。   这些子弟们午间支持了些清理肠胃的素食,又玩耍了一下午,此时早已饥肠辘辘了,再兼食物是他们亲手捕获,待肉烤出来,也不管是个什么滋味,入口都觉奇香无比,纷纷称赞有佳。   捕猎中捕获猎物最多的当属李景若,他用宝毬击晕了一只兔子,直接下马动手捉了两只野鸡。高展明事前有言,成绩最佳者另有奖赏。于是趁着众子弟吃得正津津有味的时候,高展明抱出一只火红色的水貂走到李景若面前:“李兄,你今日身手,实在令人赞叹。此物赠与你。”   这只水貂是高展明今日筹备宴席所花的代价最盛之物,价值五百两银子。   众人的目光纷纷聚拢过来:“哗,好漂亮的水貂!”“这身皮毛可真是绝了!”“快烤了吃吧,我还从没吃过水貂肉呢!”   李景若欣喜地接过水貂,抚摸着油滑的皮毛,道:“太漂亮了!君亮兄弟,这只水貂当真归我了?”   高展明道:“自然。”   李景若笑道:“那我可得好生养着,这可是君亮兄弟送我的第一件礼。”   高展明道:“可不是我送你的,是咱们全学的子弟一起送你的。还得谢谢二爷,全是托了二爷的福。”   李景若忙抱起水貂向高华崇晃了晃,笑得见牙不见眼:“二爷,多谢你了。”   高华崇冷笑一声,不置一词。   天色将黑之时,马车载着几十个游兴未尽的子弟浩浩荡荡地回城去了。       第二十三章 宗正      高展明成功地办好了端午后的宴席,他在学中的地位亦有了改善。   子弟们不再对他疏离排挤,高华崇在时还是对他不理不睬,可只要高华崇一走,立刻就有不少人围到高展明身边,向他请教玩好马毬的秘诀,并相约日后再次一起去打马毬。   高展明原本主动揽下差事的目的也就在于此了。往远了说,这些宗学中的子弟,都是豪门贵族子弟,日后他要进入朝堂,难免要和这些人打交道,若是无法和他们打好关系,日后难免会有麻烦;往近了说,他还得在宗学里待上好一段时间,若是不能改变原先的地位,子弟们都敢恣意妄为地欺负他陷害他,指不准哪天就会再出一次将先前那位原主害死的事情,他伸冤都无处可伸。为了让自己未来的日子能过得顺心些,高展明才做了这些事,值得庆幸的是,他成功了。   这日下学后,高展明收拾完书本回鹤竹园,在路上遇见了韩白月、任岱武和高俊等几名子弟。这些人平日走得很近,都是与高展明不怎么对付的人。高展明一见了他们便觉头大,敷衍地与他们打了声招呼,便继续往住处走。   韩白月在他背后道:“这不是君亮兄么,你这几日气色真是不错,看来有什么高兴的事?不如说来与我们分享分享?”   不等高展明开口,高俊接道:“嗨,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前两日那宴会的事么。君亮兄可真是个有才之人,发明了什么马毬捕猎,这不就哄得咱学里好几个家伙眉开眼笑的?要我说,也是那些家伙们眼皮子浅没见识,这点乐子,两天了都还念念不忘,倒该让咱们的大才子君亮兄取笑了。”他这一番话,竟是说喜欢高展明发明的马毬捕猎法子的人全都是些眼皮子浅没见识的人了。   任岱武道:“不过一场宴席,有什么了不起。要我说,这场宴席办的简直糟糕透顶,说好是回馈二爷的感谢席,最后连二爷都不喜欢!”   韩白月冷笑道:“哎,任兄,二爷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人家心里根本没将二爷放在心上,反倒是只要有一两条狗肯对他汪汪吠,他都是开心的。”   高俊道:“有什么好开心的,不过一场酒水宴席,办得好又如何,办得不好又如何,与以后入朝为官并没有多大关系。”   高展明听着他们一搭一唱地挤兑自己挤兑够了,终于转过身面向他们,道:“诸位兄台觉得,做官最重要的凭借的事什么?”   众人一愣一怔,表情各异,谁都没有答话。   高展明盈盈笑道:“一则无非是学识,二则无非是个办事的能力。有学识的人这天底下多得很,每年科举选出多少文人墨客来,可他们做得好的又有几个?还得看个办事的能力。韩兄应该比谁都清楚,我是在什么情况下办完了这场宴席。不过也要谢谢韩兄,若没有韩兄的‘鼎力相助’,我也未必有想出能让诸位兄弟开心的法子来。”   “你!”韩白月气得瞪圆了眼睛。敢情最后还是他帮了高展明?   任岱武突然蹿上前来,一把抓住高展明的衣襟,恶狠狠道:“你得意什么,不过是个失怙子,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高展明皱眉。韩白月还是个好对付的,几句话就能将他挤兑的说不出话来。可这任岱武却是个不讲道理的,只要他一个不高兴,就要挥舞拳头。方才自己还是冲动了,早知道不要搭理他们就好,有个爱逞凶斗狠的任岱武在这里,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果不其然,韩白月高俊那几个人站在那里,嘴里说着“任兄,别冲动”“岱武,你瞧,你把君亮兄弟给吓着了。”之类的话,却一个个脸上的表情都是幸灾乐祸的,没一个有真正要阻止的意思。   高展明旋即转念一想,心里也就明白了。这条路并不是任岱武他们回住处的路,可今日他们却在这里候着自己,不管自己理不理他们,怕都是一样的结果——这些家伙是有意围堵找茬来了!恐怕当初他们陷害真正的高展明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个法子,如今见自己的处境暂时有所改善,心中不忿,竟然又故技重施!   高展明心中恼火,却知不可与他们硬拼,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又有意为难,自己讨不到什么便宜,为今之计,只有拖延时间到高天文等人过来,或是想法脱身才是上策。余下的,可慢慢再与他们算账。   因此他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任兄,我劝你最好放开我,今日子辉堂兄叫我下了学便去住处找他,似是有什么急事,让我不得拖延,我才如此着急赶路。你们在这里堵了我的路,一会儿子辉兄等急了,我该如何向他交代?”   任岱武一愣,正待挥出的拳头便有些犹豫了。   韩白月听他说起高华崇,不由急了。前阵子的事是他办的不好,近来高华崇都没怎么给他好脸色,对他也是爱理不理的,若是高华崇当真找高展明过去,他们二人重修旧好可怎么办?他忙道:“岱武,你别听他胡说!”   高展明不理他,继续对着任岱武道:“岱武兄,你这脾气也真该改改了。子辉兄已与我说了两次,他原是十分喜欢你的,可你性子太过冲动,常常一语不合就要与人动手,学中其他子弟对你已有不满,到他那里对他告状,说你过于急躁,得罪了不少人,子辉兄也说对你有些失望了。”   众人听了此话,都是大惊失色。难道高展明和高华崇当真和好了?   任岱武急道:“哪个混账在他面前嚼我的舌根?!”   高展明见任岱武脸上的神色已有所松动,忙趁热打铁道:“这我便不知了,你倒不如自己去问问堂哥。你们几位若真是有什么事非要在这里与我说清楚,不如陪我一起去找堂哥,免得误了时辰,惹他不悦。”   众人正僵持着,却听不远处一声厉喝:“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宗正高梅雍走了过来。   高梅雍乃是高家旁系中一位长辈,在朝中没有建树,如今年纪也大了。他为了谋一份好差事,便百般讨好安国公如今的续弦夫人,暗中送了不少银子,那位夫人帮他在安国公那里说了些好话,说他辈分长又德高望重,替他某来了宗正这个职务,专管宗学事务。当初韩白月诬陷高展明,便是他判了高展明三十棍,将高展明逐出宗学去的。   高梅雍一见这个阵容,任岱武正揪着高展明的领子,一副将要起冲动的模样,立刻板起脸喝道:“高展明,又是你!我原想将你逐出宗学去,是你母亲三番四次派了人来求情,说你定会改头换面好好读书,我念你毕竟是我们高家嫡系子弟,又身世可怜,想再给你个机会,才批了你回来读书,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又在这里寻衅滋事!”   几个子弟在这里,高展明分明是弱势的一方,他却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训斥高展明,可见他心中已全无公正可言了。   任岱武终于松开了高展明。   高展明轻描淡写道:“不过一些误会罢了。”   高梅雍的目光在几名子弟身上扫了一圈,韩白月嗤笑道:“误会?原来方才君亮兄出言挑衅我,只是个误会了。   高梅雍忙恶狠狠对高展明道:“什么误会?定是你心中不平,又来找韩玉桂的麻烦!走,跟我到训事堂去,罚你在训事堂跪一晚!你自己面壁思过,再写千字悔过书给我!”   高展明眯了眯眼,心中默默思忖片刻,舒眉笑道:“好,我这便去训事堂。”   高梅雍未料到他并不辩驳,不由愣了一愣。按高展明从前的脾气,怕是甩袖就走的,他本来还想借故治他一个顶撞尊长的罪过,如今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只得道:“跟我过来!”   高展明顺从地向他走去,路过韩白月身边的时候,他蔑视地斜睨了韩白月一眼。他虽想与宗学中子弟修好,可韩白月却不在他修好的行列中。便是为了替真正的高展明报仇,他也不会这般轻易放过韩白月的。他心中已有了计策,只是先前事务太多,他腾不出空来“照料”韩白月。如今端午已过,便到了他翻身的时候了。   高展明跟着宗正往训事堂的方向走,还能听到身后几名子弟的嘲讽耻笑他的对话声。待走出一段路,那些子弟已看不到了,他便停下了脚步。   高梅雍见高展明不跟上,凶狠道:“怎么,你又想闹事?”   高展明不紧不慢道:“宗正伯伯,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第二十四章 反击      高展明不紧不慢道:“宗正伯伯,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高梅雍惊讶道:“干什么?”   高展明道:“伯伯,你觉得双方起冲突,难道只会是一人的原因?”   高梅雍没想到高展明刚才什么都没说,这时候却跟他讲起道理来,不由凶狠道:“怎么。你还想找借口?!”   高展明道:“借口?不了,理由是说给想听的人听的,不想听的人什么也不会听。其实,今天是怎么回事,伯伯心里很清楚,我就什么都不必说了。两个月前,所谓的我亵渎韩白月,也是一样的事情吧。”   高梅雍被他当面戳穿,不由恼羞成怒:“好啊,你挑衅不成,还敢倒打一耙,污蔑尊长?”   高展明不同于高梅雍的跳脚,他显得气定神闲:“伯伯可知道这些话我方才为什么不说,却留到这时候选在无人之处跟你说吗?”   高梅雍一怔,警惕地看着他。   高展明重生后,因为觉得亵渎韩白月被逐出宗学一事有蹊跷,因此曾经调查过断此案的宗正高梅雍的身份。高梅雍祖上二代开始是庶出的一支,身份低,分家之后,他继承的家产很少,高家子弟又多,高家虽然富可敌国,但其实是一成的人占了九成的财富权势,混得穷困潦倒的也不在少数。高梅雍年轻时候曾经当过官,只是礼部的一个小官员,十多年也没混出个模样来,小官俸禄又少,他做生意也是做一桩赔一桩,无奈之下不得不依附安国公,凭着献媚的本事混到了宗正的差事,虽是给安国公当差,可银俸却比朝廷发给他的多得多,还能管不少人,一时可算说咸鱼翻身,风光大胜了。   就凭着他的身世,高展明就能将他的心理揣摩出八九分来。他同样是姓高的,却因出身低,比着万人之上的高家嫡系是天差地别,他又如何会不嫉恨那些嫡系出身的人?只是他为了生存又不得不在嫡系面前做小伏低,这心里便更加扭曲了。因此碰上了失怙的高展明,又是嫡系出身,又没有依靠,是个泄愤的好靶子,他才将一直以来积累的怨恨和不平发泄到了高展明身上,这样倒显得他也能在嫡系子弟头上作威作福了。   这样的人,固然可恶,但他定然是欺软怕硬的,只要能拿捏住他的心思,倒也不难对付。   高展明故作真诚道:“伯伯,我知道,一定是韩白月他打着子辉堂哥和安国公的幌子威胁你,方才他们在的时候,这些话我不好说,怕你为难,因此方才才故作顺从,和你到这里来。”   高梅雍听了这话,反倒一愣。   高展明道:“两个月前的事,我猜想也是如此。原本我被冤枉是十分生气的,可在府上修养的一个月里,我想明白了不少事。伯伯也是被逼无奈的,受了韩白月的胁迫,不得不做出这些昧良心的事,只为了自保。说起来,我为了自保,也做过迫不得已的事,因此我能理解伯伯,也不怪伯伯,怪只怪韩白月可恶!”   高梅雍张了张嘴,想训斥高展明,可又因不知高展明打的什么主意,将嘴里的话生生吞了回去,等高展明继续往下说。   高展明道:“我今日与伯伯说这些,一来是为了我自己,二来也是为伯伯指条明路。”   高梅雍皱眉,阴阳怪气道:“给我指条明路?”   高展明道:“是,我给伯伯指条明路。我在高家的身份尴尬,这件事人人都知道,可究竟是怎么回事,旁人却并不真正了解。”说完便看着高梅雍。   高梅雍惊疑不定:“你说来听听。”   高展明道:“韩白月敢威胁伯伯,不过仗着他是安国公的外甥,他近来和二爷关系不错,安国公续弦夫人又疼他,凭他自己,只怕根本兴不起什么风浪。安国公再疼他,他也不过是个外甥,而我姓高,是嫡亲侄子。韩白月敢针对我,是因为我近来和子辉堂哥之间有些误会,子辉堂哥还在生我气的缘故。安国公又疼子辉堂哥,因此明面上才对我的事不管不顾。可我怎么也是高家嫡系,他们又怎可能将我弃之不管?我上个月到刑部去状告我舅舅吞没我家产的事情,伯伯可知道?”   高梅雍道:“知道。”   高展明道:“我把案子报到刑部,刑部第二天就判了我舅舅的刑,不过三五天,几万两白银送到我府上来。伯伯以为,这是为什么?据我所知,当天是有懿旨从宫里发到刑部的。”   高梅雍听见懿旨二字,猛一个哆嗦,已变了脸色。   其实高展明也不知道谁在帮他。不过他以前也不是没和官府打过交道,官府的效率他是清楚的。官府人手有限,每天收到的案子什么偷鸡摸狗通奸爬灰的事都有,他们一天能办完几桩就很不错了,越是牵扯大的案子办起来就越是慢,有些案子积压了一两年都判不出个结果来。原本他状告唐乾,也做了等上好几个月才能慢慢将钱收回来的打算,可没想到刑部效率奇高无比,才过了几天,从唐乾家里搜出来的五万两现银就全部进了他的口袋。这件事不消想也知道不是从正常流程走的,背后一定有人指点。这人或许是高家的长辈不愿家丑外传而给刑部加压让他们迅速结案,或许是别的什么高人,但总而言之,有人帮他。高展明虽不清楚那人的身份,但是高梅雍亦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他搬出一个最厉害的人物,就能把高梅雍吓得尿裤子,高梅雍低声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原本两个月前是想将高展明逐出宗学的,可是安国公高元照知晓后却不同意,说高展明毕竟是高家嫡系,传出去坏了嫡系的名声,就让高展明回家休养一个月,此事从此以后不许众人再议论。他本以为高家人已不顾高展明的死活,可他还是低估了高展明这个嫡系身份能发挥的作用!   高展明知晓高梅雍是个欺软怕硬的人,果不其然,高梅雍现在的神情已是惊惧惶恐了。高展明忙趁热打铁道:“我知道宗正伯伯为难,我的身份也确实难处。我当日受伤回府后,有一封从宫里送来的信,宫里的那位说她听说了这件事,只是她政事繁忙,抽不出空来悉心照料我,但她有心历练我,想看我自己的本事,只要我能做出事情给她看,她也好光明正大将我调到宫里去当差。因此我如此利落地才办了我舅舅,又筹划了前几日的宴席,果然也有人在暗中助我。”   高梅雍紧张地吞了口唾沫。难怪高展明宴席办得这样顺利,近来学中子弟对高展明的态度都变了,原来是这个缘故!该死的,如此说来,他如此欺压高展明,宫里的那位大人物岂不是都看在眼中了?!   高展明道:“便是撇开这些,伯伯又焉知我日后不能出人头地呢?伯伯的难处,我能够体谅,先前的事,我可以都不计较,错都是韩白月的错。可是以后的话……可我也不能随意任人冤枉屈辱不是?所以我说,我给伯伯指条明路。韩白月那里随他们怎么闹,我让着他们就是,他们来为难伯伯,伯伯也大可明面上顺着他们,背地里糊弄一下了事便完了,皆大欢喜,谁也不得罪,岂不是好事。”   高梅雍早已吓得瑟瑟发抖了,此时强作镇定地挺直背脊,摇头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小小年纪,就知道胡闹!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嘴里这么嘀咕着,却转过身径自走了,留下高展明不再管。   高展明看着高梅雍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轻松地转身回去了。   高展明一回住处,便立刻找来引鹤。他问引鹤:“我们府上的仆从,想进隔壁国公府有多难?”   引鹤一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难?有什么难?”   高展明道:“如何进去?”   引鹤道:“不难,不难。咱府上的西门出去有条小路,顺着走就是国公府了。咱们两家府上的下人经常往来运送物资,隔壁府上的门客幕僚不也有许多住上咱府上么?只要手里拿着咱俩家的牌子就能进去了。”   高展明道:“那就好,我要托你办件事。”   引鹤道:“少爷想做什么?”   高展明略一沉思,抽出一张信纸,拿起笔墨,迅速在纸上写了几句话,然后将信纸折好了塞进信封里,递给引鹤,道:“你让刘大找人去隔壁……不,你亲自去,想办法帮我给一位叫李兰的姑娘送封信。”   引鹤奇道:“李兰姑娘是什么人?难道是少爷……”他惊喜地捂嘴偷笑起来,“少爷竟然也动了春心了。”   高展明拿起毛笔用笔端在引鹤头上敲了一下,引鹤捂着头唉哟惨叫,委屈兮兮地看着高展明。   高展明道:“别胡说,你家爷是有正事要办的。这是件很重要的事,关系到你家爷日后在学中的地位。我可只信任你,你千万别给我办砸了!”   引鹤听了这话,表情立刻正经起来,忙将信塞进怀里,因高展明的信任而感动道:“爷,您放心,奴才一定给你办好这事!”   高展明嗯了一声:“李兰姑娘本是风月楼的女伎,前阵子被高子辉买到府里去了,她住在哪里应该很好打听。你一定把信送到李兰姑娘手里,找个无人的地方,让她当场看,当场给你回复,再回来禀告我。”   引鹤忙道:“好,我明儿就去!”   高展明道:“好,多的我也不说,你办事,我放心。这几天也累着了,你去给我打水洗漱吧。”   引鹤恭敬地退了出去。   高展明望着手边未干的笔墨,默默冷笑道:把他当成任人揉捏的软柿子,那些人可就大错特错了。既然要跟他斗,那就各显神通,走着瞧吧。       第二十五章 挑拨      李兰见高展明进来,勉强支起一个笑容,道:“高爷,你找奴婢来,所为何事?”   高展明在她面前坐下,笑道:“自端午一别,李兰姑娘可曾离开过国公府?”   李兰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眼神中透露出几分落寞来。她摇了摇头,道:“不曾。”   高展明提起茶壶,倒了杯茶递给他:“那我今日就是帮你出来放放风。”   李兰等众女伎已被迫签了卖身契,如今成了被养在国公府里的金丝雀,飞不脱鸟笼。高展明让引鹤和李兰说好,今日他们以唐雪孤寂无人陪伴请女伎歌舞为她解闷的名义将李兰从国公府请了出来。   李兰苦笑道:“今日出来又有什么用,天黑了也就该回去了。”   高展明道:“李姑娘在国公府上清闲吗?”   李兰道:“清闲?比清闲还清闲。府上的老爷少爷都在外面,夫人小姐们又有自己原定的班子,不爱看我们。我们在国公府上,每日除了吃喝睡觉,便无事可做了。”   高展明笑道:“清闲难道不好吗?多少人想要清闲可都图不来呢。”   李兰不笑了,认真地看着高展明,道:“高爷,若换做是你,你愿意就这样被人养着等死吗?”她原本是京中最当红的女伎,每日门庭若市,前来求一睹美人歌舞的公子爷们几乎将门槛踏破,如今突然进了国公府,无人问津,这般落差,又怎守得住?   高展明顿了顿,道:“那我以后让人多找机会把你接到我这来,你来了,我就让奴才伺候你出去走走,你喜欢去哪里便去哪里,到了时候再把你送回国公府。”   李兰咬了咬嘴唇,道:“高公子为什么要如此帮我?”   高展明道:“我只问你,如今的日子和从前相比,你更喜欢哪个。”   李兰惊疑不定地看着高展明。高展明毕竟是高家人,她原该毫不犹豫地奉承说更喜欢国公府,可今日高展明突然约她出来,在信上说跟她的卖身契有关,她也摸不准高展明究竟是个什么主意,因此迟疑着不知是否该说实话。   高展明道:“你既然不敢答,便是更喜欢从前的日子了。”   李兰咬唇默认。   高展明真诚道:“这便是我为何帮你的缘故。说起来,你们风月楼的姑娘之所以被迫卖身入国公府,还是我的缘故。我这么做,便是在赎罪。我今日之所以只请了你来,实则是怕人多口杂。那日在船上,你不肯陪人喝酒,一个人坐在大堂里弹琴的时候,我从你眼里看到伤感,我便知你是不开心的,因此今日特意先请了你来。”   李兰惊讶道:“因为你的缘故?”   高展明道:“是。你可知道端午过后初六那日,我又筹办了场宴席,请我们宗学里的众位兄弟?先前我为了那场宴席,本想请你们风月楼的姑娘去表演,包下了你们初六那日。”   李兰道:“我听说过。”   高展明道:“皆因此事而起。宗学里的韩白月,便是当日坐在国公府二爷身边的那位,他与我有些过节,为了让我办不成,便来翘我的墙角。沈姑姑也忌惮我的身份,不敢因他而黄了我的约,将他婉拒了,他一怒之下便教唆二爷一口气买下了你们风月楼里的姑娘,如此一来,你们成了奴籍,不经过主家许可,不可再给他人演出。”   李兰十分震惊:“竟是如此!”   高展明道:“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因此我才想帮你。”   李兰听了这话,久久沉默,终于黯然说了实话:“我们这些姑娘,原本虽说是卖笑的,却也是个自由身,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营生,与那些木匠铁匠又有什么分别?我还能养活家中的人,说句自大的话,国公府给我的银子的确丰厚,可我原先挣得亦不少,那些银钱,我又怎会放在心上?可是你那位兄弟府上的人,却逼着我们的家人和沈姑姑将我们卖了,官府又都是你们的人,一天的功夫,我们原本和风月楼定下的契约变成了一张废纸,却多了一张沦为奴籍的卖身契。高爷便是能帮我们出去一两日又如何,我们已是奴籍,就和国公府上的金锭子银馃子无甚区别,再不是个好人了。”   高展明道:“你就不想见汪盛吗?”   李兰听到这个名字,浑身猛地一震,惊诧道:“你认识他?”   高展明不答,只道:“我可以帮你。”自他得知是韩白月出手买下了整个风华楼之后,他便立刻派人着手去查风月楼的女伎们,然后查到了花魁李兰和一名名叫汪盛的书生情投意合的事,他二人还约定,等李兰的八年协约一道,她便立刻从欢场脱身。只可惜从前她绝不会想到会有今日。   李兰颤抖了一会儿,突然眼中满含眼泪,颤声道:“不见了。我已沦落为奴籍,以后婚嫁之事须由主家做主,怕我与他再没缘分了。见了,也不过徒增伤心而已。”   女伎被买为奴籍之后,便不可自行定婚嫁之事,全由主家分配,往往是会被许给给府上其他的奴才做妇。李兰的那位情郎,是个有志于参加科举的书生,而李兰已是奴籍,他两人自然也不相配了。   高展明沉吟片刻,道:“你若是想脱出奴籍,我倒有个主意,只是……”   李兰大惊,忙道:“只是?只是什么,你快些说呀!”   高展明道:“我只是有个法子,未必能成功,而且恐怕会对你处境不利。”   李兰立刻道:“高爷,求你快说,我想不出什么比沦落为奴籍更不利的事了。”   高展明道:“执意将要你们买下来的人是韩白月,并不是二爷或是安国公。可安国公并不知道这个事儿,二爷跟韩白月有私情,才会下这么大的手笔买你们。”   李兰道:“这与我脱籍又有什么关系?”   高展明道:“关系大着呢。安国公是我的伯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了解,他虽权势地位高,却不是个欺压百姓的人。你带着几位想脱籍的姑娘去找他哭闹,说高华崇如何为了韩白月非要将你们买下你们,你们并非自愿,过时安国公问起来,你便说高华崇为了韩白月是如何铺张浪费,甚至为了他将全京城的女伎都包了下来,就为了讨他开心。安国公是个讲道理的人,我堂哥和韩白月之间的私情又是见不得人的,他必然会十分恼火,兴许将堂哥和韩白月痛骂一顿,便毁了卖身契还你们自由之身了。只是此举未必一定成功,若是不成,恐怕会得罪了高华崇和韩白月,所以还请姑娘三思。”   李兰咬了咬呀,道:“如果当真有机会重获自由,我愿意一试!”   高展明笑了笑,道:“如此,李兰姑娘记得多找几个情投意合的姐妹一起去,人多总是好些。千万记得多说说高子辉和韩白月那两人的荒唐事。”   李兰颔首:“好!多谢高爷指点!我若成功,定来感念高爷的恩情!”   时辰一到,李兰就匆匆忙忙走了。   过了两日的一个午休,高华崇正往餐堂走,突然他的伴读小厮急匆匆跑了过来,脸上的神色十分慌张:“爷,不好了,老爷叫您立刻回去。”   高华崇皱眉:“叫我回去做什么?”   一旁的韩白月尚不知此事因他而起,板着脸训斥那伴读:“什么不好了不好了,瞧你这猴急的模样,丢人现眼!难不成家里出了什么事?”   伴读摇摇头,道:“听说老爷正发脾气,要二爷立刻回去。”   高华崇和韩白月都吃了一惊。安国公惯来是最疼高华崇的,几乎没怎么与他红过脸,尤其出了他和唐雪那事之后,安国公因心中有愧,对高华崇更加宠溺纵容,这回发脾气是为了什么事?   伴读道:“总之二爷您快走吧。”   韩白月不知自身处境即将改变,道:“二爷您去吧。”   于是高华崇撇下韩白月,快步向国公府走去。   韩白月一回头,只见高展明倚在不远处,高深莫测地对他笑了笑。他莫名其妙,白了高展明一眼转身离开了。   宗学就在国公府左近,高华崇出了宗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回了国公府。高华崇推开书房的房门,高元照黑着脸坐在里面,一见到他,立刻大骂道:“你这竖子,给我进来!”       第二十六章 逐出宗学      高元照一见高华崇,立刻黑着脸大骂道:“你这竖子,给我进来!”   高华崇不明所以,走了进去,将书房的门关上。   高元照呵斥道:“给我跪下!”   高华崇皱了下眉头,不情不愿地在高元照面前跪下:“爹,你急着找我回来所为何事?”   高元照摔出一本府上公中的账簿来丢到高华崇面前,高华崇捡起账簿看了看,只见上面记载着他前些时日从公中调用了几万两白银的事,好笑道:“爹,你把我从宗学里叫回来,就为了几万两银子?”国公府每年的收入都有近千万两白银,因此高华崇并不觉得几万两银子有什么稀罕。   高元照板着脸道:“你拿这笔钱做什么去了?!”   高华崇道:“先前不是向爹汇报过了么,端午那日,我请全宗学的子弟去御河泛龙舟。”   高元照道:“我不问你端午的事!你自己好好看看,为什么你买下了整个风月楼的女伎?府上多少个伎班子,你为了什么还要从外面买这些不明不白的人回来!更何况别人本是自由之身,你搬出了咱们国公府的名义强逼着人家卖身为奴籍,那些女伎们今早上冲到我书房外头围着我哭,说要一起吊死在咱们府上!你看看你办的好事!”   高华崇颇有些诧异,旋即不屑道:“不就是一个女伎班子,就值得你特意把我叫回来,找些奴才把她们打发了不就是了。”   高元照拍桌大怒道:“竖子!竖子!我已听人说了,这根本不是你的主意!是韩白月看上了那班戏子,你为了他硬把人抢了回来,是不是!”   高华崇不耐烦道:“是又如何?”   高元照见他如此态度,气得险些厥过去,道:“你们的荒唐事我早就听说过了,我念他是你母亲的外甥,又和你一样生母早逝,是个可怜的孩子,才让人把他接到府上养着。你年少不知事,爱与年轻子弟狎玩,我都不管你!可你也太过荒唐了!竟然为了他,豪掷上万两白银,还强抢民女?!这话要是传出去,我们高家的声名都让你给败了!”   因学中、朝中都是男子共事,年轻子弟甚少有机会接触女子,因此龙阳之好在年轻子弟中惯来十分流行,子弟们互相慰籍,各取所需。有些人年纪长了便只好女色,有些人娶妻生子后依然喜欢狎玩男子,便在府上养两个面首小厮,这都是常事。因此高元照虽听说过高华崇与男子之事,却并未管束过他。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都是戏耍罢了,有别于男女夫妻之情。也不是没有那些痴情的,将那些当了真,竟然离经叛道,不肯再娶妻生子,只爱走男人的后门,这就是罪恶了。   而高华崇为了韩白月,一掷万金,显然已做得过了。   高华崇好笑道:“爹,便是我不败,你以为咱们高家还有什么声名?”   高元照见他还敢顶撞,气得险些厥过去:“你……你这逆子!”   高华崇站了起来,道:“爹,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下午还有课呢。”   高元照道:“给我站住!我问你,我去年给你纳的通房,为什么你至今还没用过?”   高华崇皱了下眉头,冷冷道:“庸脂俗粉,我看不上。”   高元照道:“你那表弟你便看得上了?!我听说在宗学里,你日日和他同房而居,还……还……糊涂东西!两个月前,展明得罪了韩白月,让宗正打了三十棍,差点没逐出宗学去,也是你的好主意?你为了那姓韩的,连堂兄弟都下得去手?!”   高华崇听到高展明的名字,不悦道:“那又如何?”   高元照摇头道:“怪我对你失了管教,前些年对你放任自流,你行事竟然越来越荒唐了!”   高华崇讽刺道:“荒唐?我荒唐的过爹吗?不过学了爹你十之一二罢了。”   高元照气得脸色铁青,直拍胸口给自己顺气,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过了良久,待他终于将气喘顺了,道:“好,好,原来还是那桩事,你便是这样报复我的?你荒唐,我就就让你荒唐!我今日就命人把姓韩那小子的东西送回尚书府去,宗学他也不必念了,以后你每月两百两银子的月钱,公中的帐再也不许你调用!”   高华崇大惊:“你要把韩白月逐出宗学?”   高元照冷笑道:“我们高家的宗学伺候不起他,你放心,我出银子给他另请高就,先教教他人伦礼仪,他好歹也是礼部尚书的孩子不是?另外,你与安阳公主的婚事,你一直拖着不办,我来替你筹备,明年开春就办了!”   高华崇万想不到高元照竟会如此行事,一时怔在原地。   安国公铁血手腕,说办就办,当天晚上,便让人将韩白月的东西整理出来,用轿子抬着送回礼部尚书府去了。国公府就在宗学边上,国公府里出了点什么动静,立刻就有好事的奴才把消息传过来,因此第二天这事便在宗学上下传开了。   韩白月凭着高家的关系,在宗学中已风光了好一阵子,就连高家人都得让着他,一夜之间,他的东西被安国公府抬了出去,便是堂而皇之将他驱逐的意思了。   子弟们听了不少消息,一下课便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听说他不只是不能再住在国公府了,过两天,他连宗学也不能呆了。”   “他是得罪了高二爷吗?我瞧二爷最近对他没几个好脸色。”   “听说是安国公知道了他和二爷的荒唐事,才一怒之下把他赶回韩家的。”   “他好歹也还是礼部尚书的儿子,便是回去了,也没什么要紧。”   “得了吧,韩海能做到礼部尚书,还不是因为他是安国公的连襟?韩白月要是真得罪了安国公,怕是连他父亲都要受牵连。”   “哈,真是活该,当初韩海把儿子送到国公府上寄养,不就是想攀着高家这根高枝,给韩白月将来谋个好出路么。韩白月不过是高家的外甥,就敢如此嚣张,连高家嫡系子弟都不放在眼里,在我们这些人头上更是作威作福,他今日被赶走,合该他的!”   “就是就是,活该!”   韩白月一朝失势,那些往日聚在他身边的子弟便都如鸟兽状散了,还在他背后对他议论纷纷。韩白月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下学之后,高展明回到红梅苑,只见红梅苑周围竟有数名侍卫把守。   他回屋后不久,便听见外面闹哄哄的,推开窗一看,只见韩白月拼了命地想冲进来,而那些侍卫原来是来阻隔他与高华崇的,将他死死地挡在外面不许他进去。   韩白月厉声尖叫:“二爷,二爷!高子辉!”   高华崇的房门紧紧闭着。   韩白月痛哭:“二爷救我,我不想离开宗学!二爷你救救我,别赶我走!”   远处已有子弟聚拢了看热闹。   韩白月见不到高华崇,急得抓狂,也顾不上形象,疯了一般撒泼,然那些侍卫铁桶一般守着,不令他靠近高华崇住处半步。   高展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来到韩白月面前,笑咪咪道:“韩兄。”   韩白月一见高展明,立刻用喷火的双眼瞪着高展明:“你!是你!一定是你!”   高展明风度翩翩:“韩兄不必言谢,多亏了韩兄一直以来对愚弟的照料,因此愚弟只是回赠韩兄一份小礼罢了。”   当高展明得知包下风月楼是韩白月的主意,他心中便已有了此计。说起来,是韩白月自寻死路,而他不过推波助澜罢了。男子欢好一事,尤其是在高门大户中,一直是一件人人都知道却又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的事,毕竟在高门大户中,子嗣传承是件最重要的事,另外女子不会夺权,而男子之间会争权夺势,韩白月又不是什么面首小厮,而是官宦子弟,因此男子间逾越了界限的私情一直是忌讳。他只消把事情捅到安国公面前,安国公就必然会对高华崇和韩白月有所限制。   韩白月气得恨不能扑上来将高展明撕碎,可安国公府的侍卫们架着他,他一动也动不了。他只是尖叫道:“高展明,你会后悔的!”   高展明淡然道:“礼尚往来罢了。”   高展明向两旁的侍卫道:“他今晚是否就该离开宗学了?他在这里吵闹,影响我读书,你们将他带回去吧。”   侍卫们恭敬地向他行了礼,便将吵闹不休的韩白月给带走了。   高展明心情舒畅,便去李绾那里读书。因事务繁忙,他已经许久没去过李绾那里了,如今解决了韩白月的事,他不必再担心他在宗学中的地位,便可专心念书了。   走在路上,高展明遇到了宗正高梅雍。   高梅雍一见高展明,立刻赔起了笑脸,亲切地走上前拍了拍高展明的肩膀:“君亮,我看了你的文章,写得十分不错。有机会,我定向安国公举荐你。”高梅雍在国公府当差,韩白月的事情他听说的比旁人多一些,韩白月被逐出国公府和宗学,似乎是与高展明有关的。他没想到高展明竟真有这样的本事,只恨自己从前看低了高展明,眼下也只有顺着高展明前日所说的,将一切罪责全都推到韩白月头上了。   高展明心里冷笑,面上却还算客气,绝口不提过去的事,与高梅雍寒暄了两句便借故离开了,赶去李绾那里看书。   高展明来到李绾的书房外,此时天色已昏暗了,屋中火烛已点燃,影影绰绰的,他看见书房中有人坐着。   高展明原以为是李绾在书房里,推开门进去,正要行礼,看清屋中所坐之人,却是一愣——此人竟是那生得獐头鼠目的高亮!   高亮听见高展明近来,放下书本,殷勤地笑道:“哟,这不是君亮兄么?快过来坐,愚弟正有不懂之处,听李教授说君亮兄文采最好,正好君亮兄来给愚弟解解惑。”   高展明皱眉道:“你为何在此?”   高亮挑眉,不无得色地笑道:“李教授说愚弟学识尚可,特许了愚弟和君亮兄一起每日下学之后来此地阅读他的藏书。”       第二十七章 赵家      高展明愕然。先前为了筹划宴席之事,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在下学之后来此读书了。没想到今日终于搞定了所有杂事回来,此地竟然多了一个人!   高展明对高亮这个人有些印象。他是高家旁系出身,从前和蔡雅、任岱武等人走得很近,当日他去收份子钱的时候,高亮还曾出言讽刺过他。不过高亮的文采好不好,他却不知道了。   高展明原以为李绾只看好自己,才特许了自己来此借阅藏书的机会,没想到如今骤然多了一个高亮,心里自然不大舒服。可此地是李绾的书房,放谁进来由李绾说了算,因此他也无法置喙,只好走到一边坐下。   高展明的位置上放着他的笔记,是他数天前离开时留下的。这本笔记记录着他读书时的摘要以及他自己整理出的十三经的经典概括和其余一些笔录。那日他离开时有一本书尚未看完,笔记也只写了一半,因此他便将笔记留在此处。   笔记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似乎没有人动过。高展明将它收起,拿出当日未看完的书继续看了下去。   没一会儿,李绾推门走了进来。   高展明一见李绾,忙起身向他行礼:“教授。”   坐在一旁的高亮愣了愣,也急匆匆推开凳子站起来,学着高展明的模样毕恭毕敬地向李绾鞠躬:“李教授。”   李绾看了高展明一眼,道:“你来了。”   高展明忙道:“弟子前几日事务繁忙,因此歇了几日未来。”   李绾点点头,道:“你随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高展明忙走了出去,高亮伸长了脖子在后面张望,高展明跟着李绾走出书房,顺便将书房的门合上了。   两人提着灯笼走到一条清净的小路上,李绾道:“前阵子的事我都听说了,我也知道你的身份特殊……总之,要紧的事情是该处理,只不过你也不可将课业落下才是。你也快十八了,按照往常惯例,今年秋日朝中会选拔一批新士入朝,你若能赶上这个机会,也省你再蹉跎两年时光。”   高展明忙毕恭毕敬道:“多谢恩师教诲,弟子一定不辜负恩师期望。”   李绾颔首,道:“高亮那孩子……他来了也有三五日了。从前我并不觉得他文章做得如何,然而宗正向安国公推荐了他,说那孩子有智计,是个聪明人,安国公又让我好生栽培他。你前几日未来,我命他读了一本书,将书中的经典概括,未料到他做得很好,我心想许是他在文章上欠缺了一些,读书的领悟力却不错,因此以后我让他来此和你一起读书。你们二人当互相帮助才是。”   高展明只得道:“是,恩师。”   李绾道:“好孩子,回去吧。”   高展明回到书房中,高亮正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一见高展明回来,他忙回到位置上坐好。   高展明坐下,高亮殷勤地笑道:“君亮兄,过去我们兄弟之间有些误会,初六聚会回来之后,愚弟再三反思,已知晓自己过去对君亮兄多有误会,还请君亮兄海涵,咱们以后还是好兄弟。”   高展明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高亮。他见过的人不少,因此看人颇有一套。高亮虽是这么说,然他的笑容十分虚伪,怕也没几分真诚。不过高亮只是个庶出的子弟,身份高不过自己,且不过是一起读书罢了,多他一个也不多,到时候路怎么走,还是要看个人本事的。   因此高展明笑道:“误会消除了就好,我们都是高家子弟,合该相互帮助才是。日后,还要承蒙仲光兄多多照料。”仲光是高亮的表字。   高亮忙道:“一定,一定。”   高展明准备开始看书,高亮又道:“对了君亮兄弟,我听李教授说你文章写得极好,不知你可否将墨宝拿来给愚弟观赏观赏。”   高展明道:“哪里,仲光兄谬赞了,拙作实在拿不出手,若有好文章,愚弟一定请仲光兄指教。”   高亮这才不再纠缠,继续看书去了。   韩白月被逐出宗学后,那些原本看不起高展明的子弟们已对他另眼相看,不敢再来找他的麻烦。高展明得了空闲,便能专心料理自己的事。   刘大已将唐乾遗留下的所有外业的账都统计的差不多了,高展明抽空回府,与刘大共商对策,决定对自家产业进行调整。前些唐乾掌权的那些年里,他吞没主家财富倒还罢了,毕竟高展明还都能收回来,但是最可恶的是他并非经商的材料,除了坑蒙拐骗外一无是处,短短几年就将高元青遗留下原本庞大的产业败了不少,许多原本把持在高家手中的产业已被近年来的后起之秀挤兑的差不多了。高展明身为高家嫡系子弟,每年有许多面子上的花销是抹不去的,更何况他以后入朝为官恐怕也需要一笔丰厚的资产作为后盾,五万两银子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多,他想要让自己有更多的话语权,就必须将自己的家底更充实。   高展明和刘大合计之后,决定放弃几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产业,腾出的田地铺庄可以改做新的生意。   刘大问高展明:“爷想做什么生意?”   高展明道:“我那天宴请宗学众子弟的庄子是现成的,挂块招牌就可经营,就做马毬的生意。先经营一个月,将马毬推广出去,若是成效好,京郊那些空出来的田地庄子你命人改建一下,也可按着此例来。”   那日高展明宴请众子弟便是个试水,子弟们的反响很好,有许多人一直念念不忘,他便知此生意或可经营。马术、游猎和蹴鞠一直是从达官贵人到民间百姓都十分流行的活动,但将此几者联系在一起的他还是头一个,新奇的事物人人都喜欢,一旦成功,必可大赚一笔。   刘大惊喜道:“好,我马上命人去办。”   高展明道:“以前被唐乾典出去的铺子、田地,若能收回来的,你都想法子收回来,大不了加点银子,日后都能赚回来。咱们不是有五万两本钱么,外头别家经营不善的营生,凡是地段过得去的,也都低价盘进来。城里腾出来的铺子可改成蹴鞠馆,把原有的蹴鞠规则改上一改,譬如五人一队、七人一队、九人一队,两三队人角力,设计几个门洞,或是高线,能将球打进门洞或是高线的便算获胜。将酒楼茶馆和蹴鞠馆结合在一起,让来的客人能够一边喝酒品茶,一边观球。先出钱请几个京中蹴鞠高人或是会蹴鞠的女伎来,贩售赌票,让客人下注,咱们坐庄收钱。一旦招牌打出去,咱们再栽培几支自己的球社。”   刘大连连称快:“爷好生厉害,这主意好极了,民间原本也有球社,可能做出规模的却没几家,比花球的多,咱要是能把规则改的更有趣儿,加强竞技,融合赌注,定会有人捧场,过不了多久就能盈利。”   高展明道:“是啊,做生意,讲求的就是个新意和噱头。别人没有的,咱有,别人已有的,咱们就改成自己的。”   刘大道:“爷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高展明道:“先不忙,我还有事要问你。我看了你整理的前些年的账,香料这一块,从前我们每年光利润就有几万两,何故这些年却败成了这样?按说,这几年从西域进来的香料种类更多,民间也流行起来,生意该更好做才是。”   刘大叹气道:“爷有所不知。民间的生意,怎么也只是个小头,大的还得是王公贵族。老爷在的时候,整个皇宫的香料都是从咱们这里走的,皇宫里这么多后妃贵人,上百个宫殿,每年要烧几万斤的香料,是故利润自然大。可前些年,赵家也开始做香料生意,现京城里最大的恒源香铺就是他们开的,宫里供香的生意叫他们给抢去了。”   高展明一惊:“赵家?哪个赵家?”能做宫廷供香的,可不是普通的商贾可插手的,必然背景雄厚,他们高家在宫里有个太后坐镇,竟还有人插得进手?   刘大道:“还能有哪个赵家,赵贵妃的赵家呗。”   刘大见高展明还是有些茫然,低声解释道:“赵贵妃她爹就是范阳兼河东镇的节度使赵安山,在边陲坐拥重兵。这些年赵贵妃越来越得皇上宠幸宠,两年前她的叔父、赵安山的胞弟赵安思被皇上任命为枢密使,和安国公共称枢相,手中握有实权。这些年赵家风头正盛,虽比咱们高家还差了许多,可外头已有传言,说皇上想用赵家来压制我们高家呢。”   高展明心里一沉。他在民间也听说过赵家的事,只不过赵家的权势范围主要在京畿之外,京中重权还是被高家把持在手中,且赵家虽有地方兵权,可高家手中把持的却是天下的盐业、矿业,更与民生息息相关,因此高家更负盛名,也没有多少人敢把赵家和高家相提并论。可他当年毕竟是在吴郡,远离京城,如今来到京城中,才能把天下局势看得更明白些。   假若赵家想要逐渐侵吞高家的产业,那他对赵家的野心的确应该重新估算了。       第二十八章 天子      一转眼就过了一个月,天子李长治的二十五岁生日将至。   近来京中好不热闹,各路人马纷纷涌进京城为天子贺寿,不少原本在京外的势力也趁此机会来到京城中。宗学中的望族子弟们忙着参与权贵们的酒席应酬,因此学中的课也不怎么上了。   高展明为了接触更多权贵,将朝中的势力分化看的更清楚一些,少不得也参加了不少聚会。   外头是这样忙碌,宫里就更热闹了。   天子的寿宴已筹备了数月,眼看日子就要到了,宫女太监们最后的筹备忙里忙外,整日不得闲。一箱箱东西和单子不停在兴庆宫和仙居殿进出,交由太后和妃子们过目。   郭玉莲小步走进仙居殿,只见高太后正坐在大殿里审阅手中由黄色绫绸布所制的名单。他伺候高嫱已有十数年了,在这宫里,论察言观色的本事,谁都比不过他这只老狐狸,他只消一看高嫱绷紧的嘴唇,便知她心情不佳。   果不其然,高嫱端起一旁的茶碗喝了一口,立刻将茶碗往地上一摔,喝道:“狗奴才!是谁备的茶,这般烫口,是想烫死哀家,好让哀家再不能说话吗!”   两旁伺候的宫女吓得战战发抖,扑通一声跪了满地,求饶道:“太后娘娘息怒。”   郭玉莲心知高嫱是在借题发挥了,暗叹了一口气,板着脸走上前踢了一脚跪着的宫女,道:“你们这些没眼力劲的东西,连太后都伺候不好,亏你们还是些一二等宫女,全都发配去浣衣司吧!还不都给我滚出去!”   那些宫女们连忙退了出去。   郭玉莲走到高嫱身边,替高嫱捏着肩,柔声道:“太后娘娘,您歇歇火,奴才这就去给您倒杯温茶来。”   高嫱阴着脸道:“不必了,你去把礼部尚书给哀家叫进宫来。”   郭玉莲睨了眼高嫱手中的单子,笑道:“太后,这张名单礼部已改过几回了吧,上一回呈上来也不见您发这么大的脾气,这是又改出了什么问题?”   高嫱冷笑道:“还不是赵金燕那个贱人!你去,把礼部的人和赵金燕一起叫来,哀家不吭声,她便以为这宫里是她说了算么!”   郭玉莲忙道:“是,奴才这就去。”   郭玉莲正欲退出去,忽听外面通报:“皇上驾到!”   高嫱与郭玉莲皆是一怔,高嫱吩咐道:“你在这里伺候着,一会儿再去吧。”   不一会儿,天子李长治便走进了仙居殿。   李长治向高嫱叩安问好,高嫱道:“麟儿,你来得正好,过来这边坐,哀家有话要问你。”   李长治起身,来到高嫱身边坐下,高嫱将手中礼部呈上来的名单递给他:“这份单子,你看过不曾?”   李长治看了一眼,道:“孩儿看过。”   高嫱冷笑道:“你看过就好,免得一会儿哀家找你心爱的赵贵妃问罪,你还要来向哀家求情。国宴的位置是哀家和你舅舅以及几位大臣百般商讨之后定下的,是最得体合理的,谁给了赵金燕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擅自让礼部更改国宴上位置的安排?!”   李长治忙道:“母后息怒,不是赵贵妃改的,是孩儿命礼部修改的。也不过只改动了一处,把平阳郡公的位置放到了许后父亲许尚书之前,除此之外,皆无改动。”平阳郡公乃是贵妃赵金燕的父亲,此次国寿,他亦进京为皇帝贺寿。   高嫱道:“你命礼部修改?那哀家倒要问问你,便是你往日再宠爱赵贵妃,可许后毕竟是你的皇后,国宴之事,你将许尚书置于平阳郡公之后,你令皇后怎么想?令众文武大臣怎么想?!你为了一个宠妃,没的竟要坏了礼制,让天下人耻笑!”   李长治辩解道:“母后,平阳郡公身为范阳、河东二镇节度使,与尚书令同为正二品,许尚书虽是皇后之父,可他的功绩不如平阳郡公,孩儿将他的位置置于尚书令之前,又如何算是破坏礼制?许后亦不是小气之人,孩儿相信她一定会理解的。”   高嫱气得发抖。   李长治如今已二十五岁了,年纪一长,渐渐不服管束了。当初高嫱还是先帝的皇后之时,为了让高家站稳脚跟,费尽心机用尽手段,将先帝其他的妃子尽数压制排挤,宠冠六宫,非她所出的皇子大多都因为各种“疾病”早夭了,而她也知只下李长治一个皇子,其余皆是皇女,先帝留下的子嗣凋敝的可怜。先帝去世后,嫡长子李长治便理所当然地继承王位,只是因为他那时年纪尚轻,因此由安国公等人辅政,高嫱作为太后垂帘听政。   李长治过了二十之后,他们便不得不将朝政大权渐渐归还于李长治了。然而高家怕权势外落,因此一直对少年天子多有限制,因此李长治真正能抓在手中的权利少得可怜,国家大事几乎还是由高家说了算。   高家是外戚上位,他们自然担心新的外戚集团出现,从他们手中分权,因此当初给李长治选后之时,特意选了与高家是表亲的许家之女配给天子。然而京外几镇的节度使手中握有重兵,未防他们拥兵自重,高家便选了手中兵力最盛的平阳郡公之女赵金燕入宫为妃。平阳郡公有几个女儿,高家为怕后妃魅惑皇上,特意选了年纪最大、姿色最平庸的赵金燕入宫,没料到这赵金燕相貌虽平凡,狐媚的功夫却一点不弱,没几年就开始擅宠,反倒是年轻美貌的许后被皇帝给冷落了。   殊不知,李长治宠幸赵金燕,亦与她的出身有关。李长治自小便一直被高家压着,他身为天子,举国天下却惟知有高家,不知有李皇,他心中如何能平?为压制高家的权势,他便开始有心扶持赵家的势力,以改变高家专政的局面,两方势力相制衡,他才能掌控。   高嫱道:“许后为你诞下皇长子,为天家开枝散叶,此等功劳,你尚未曾嘉奖许家,却在国宴上让赵妃之父居于尚书令之前,皇帝,你这心偏得厉害了吧?”许后李长治诞下的皇长子李骜如今已有六岁了,只是这六年来李长治始终冷落许后,因此许后并未有新的子嗣。   李长治道:“前年赵贵妃亦为孩儿诞下龙子……”   高嫱高声打断道:“正因如此,你才更应该重许家才是。许后为你生的是皇长子,又是嫡子,是未来的皇帝,你尚未立储,国宴上还要将平阳郡公的位置放在许尚书之前,天下人岂不是会对将来的储位产生疑惑?另外,皇长子已经六岁了,国宴之后,就该开始着手办立储之事了,早日将骜儿立为太子才是。”   李长治一惊,道:“骜儿只有六岁,未免太早了。”   高嫱道:“早?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难不成,等到日后皇子们为了争夺皇位闹得头破血流,成为天下笑柄之时才立储吗!你身为天子,通读史书,身担国之重任,合该比哀家更明白道理才是!”   李长治隐忍道:“若如此,唯恐得罪了平阳郡公,他手中握有重兵……”   高嫱勃然大怒,拍桌呵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许后为李家诞下的是皇长子,于制于理都该立为皇储,他赵家难道为了赵金燕之子,还打算造反不成?!”   李长治忙道:“母后息怒,是孩儿说错了话。”   高嫱骂道:“哀家看你是让狐媚子用猪油蒙了心!去,把礼部的人给哀家叫来,国宴的位置还按原先的排!赵金燕若敢有异议,便是失德,哀家看她这贵妃也不用当了!”   二十五岁的天子让太后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得将名单收起,悻悻道:“孩儿听母后的,位置改回去便是了,母后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高嫱道:“你还不去,还有什么事?”   李长治小心翼翼道:“母后……孩儿想,趁着此次平阳郡公入京,正好赵贵妃又给孩儿生了皇子,国宴之后,便擢升平阳郡公的官爵……封他为国公……”   “你!”高嫱瞪大了眼睛,又要拍桌子。封为国公,那赵金燕之父岂不是就和她高太后的亲哥哥安国公平起平坐了?!   李长治忙道:“母后,孩儿此举,也是为了安抚人心啊。毕竟赵贵妃诞下皇子,其功可嘉,若是不加封赏,孩儿唯恐平阳郡公心中不忿。他为孩儿守卫重镇,若他怠慢了,盗寇匪徒四起作乱,岂不伤了国运。孩儿封赏他,他或尽心为孩儿守卫疆土,此乃百姓之福啊。”   两人僵持片刻,高嫱冷冰冰道:“此事再议,你先让礼部改了名单,你的建议,哀家会与众大臣商量的。”   李长治无奈,只得毕恭毕敬地行礼后退出了仙居殿。   李长治一走,高嫱立刻着人将安国公高元照召进宫内,与他共商对策。   高嫱将方才诸事说与高元照,高元照听后连连摇头:“他这是有心要分我们高家的权势了。”   高嫱咬牙道:“哀家一心栽培他,为了让他登上皇位,哀家吃了多少苦头,手里积了多少罪孽!如今他翅膀硬了,让一两个狐媚子吹吹枕边风,竟就想我们高家撇下。他也不想想,哀家是他的亲娘,你是他的亲舅舅,这天底下,对他而言难道还有比我们更亲的人?那些女人,不过图他的权势罢了,一旦真让赵家上位,他必叫那群豺狼虎豹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高元照道:“是啊,那赵贵妃不过是个贵妃,竟打起了皇储的主意,可恨皇上已被她魇住了。真让赵家得了权势,岂不是第一个对付我们高家?这后宫之中,哪里还有妹妹你的立身之所?”   高嫱在后宫多年,见过多少人情冷暖,她心中十分明白,女子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夫君和孩子只是个工具,真正能让她在争斗中立于不败之地、使她的地位无可撼动的,是她背后娘家的势力。因此无论如何,她必须保住高家的权势。   高嫱道:“我们必须想个法子,除掉赵金燕那个贱人。”   高元照道:“只怕除了她,也不能将皇上的心抓回来。皇上究竟是因为宠幸赵贵妃,才如此提拔赵家;还是为了削弱我们高家,而提拔赵家?若是后者,只怕去了一个赵贵妃,还有王贵妃,李贵妃。”   高嫱被戳中痛处,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地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高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道:“咱们是该抓紧提拔一批高家新晋子弟了。”   高元照道:“是,子辉他年已十八,今年就可让他出仕。”   高嫱道:“我记得元青的孩子高展明也是个能办事的,前阵子他不是刚把他舅舅关进了大牢吗?”   高元照一怔:“他啊……”不语。   高嫱道:“总之此事你多放在心上。”   高元照道:“是。”   高嫱沉默片刻,又道:“元立的长孙女,如今也有四岁了吧,与李骜年纪相当,是咱们高家的孩子,出身倒也合适。”高元立是高嫱和高元照的亲兄弟,为同安候。   高元照吃惊道:“骜儿才六岁,这么早便订下婚嫁,未免……”   高嫱冷笑:“只是说说罢了,好歹还要等几年。若是皇上他果真让哀家伤透心……哀家好歹还有骜儿这个皇长孙。若是天子幼年继位,为稳定国势,早些立后,也是情理之中的。”   高元照大惊。高嫱此话,便是有心要重立天子了!这可是谋逆之举啊!然而……若是当真走投无路,这也不失为一步保全高家的好棋,小皇子今年才六岁,无法当政,必然还要他们这些老臣辅政,太后继续垂帘听政,如此一来,高家的权势也就更加稳固了。   高嫱疲惫地摆了摆手,道:“尚且未到那一步,若是麟儿能回心转意,便是最好不过。罢了,哀家疲了,你先回去吧。”       第二十九章 天下大局      学中的课停了,高展明得了空闲,便带着引鹤去京城闲逛,顺便看看他新开的几处生意。   刘大办事很得力,与高展明商定好细节后,立刻把原先空闲出来的铺子改了改,就成了球馆。风华楼的女伎被安国公放出国公府,为感激高展明,便免费来他的新馆为他比赛蹴鞠。新馆开了已有三五天了,正赶上最近京城十分热闹,因此新馆红红火火,开张第一天慕名而来的客人就排了两条街。   高展明来到球馆外,看见自家的新生意如此火爆,自然十分高兴。   引鹤观察他神情,道:“爷,要不我们进去坐坐吧。”   高展明道:“也好。”   两人走进球馆,原本馆中已无位置,然引鹤悄悄给掌柜看了令牌,掌柜得知来的人是主家少爷,恰巧此时又有一对客人离开,掌柜便忙安排高展明与引鹤到楼上入座。   这球馆是由酒楼改造的,搭制的有些像戏台子,蹴鞠队在一楼竞赛,一楼大堂熙熙攘攘围着的是买了赌票入场围观的百姓们,楼上则是雅座,租给有钱的公子爷们,既能看见底下的比赛,位置也更宽敞清净一些,还有酒水饮食提供。   高展明带着引鹤进了雅间,刚坐定,抬头一看:巧了,对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景若和苏瑅。   李景若和苏瑅看见高展明,也十分吃惊,李景若率先扬了扬手里的酒杯,做了个敬酒的动作。   高展明忙又站了起来,绕到李景若与苏瑅所在的包厢,与他二人行礼:“没想到竟在此地遇到李兄与苏翰林,当真是巧了。”   李景若照旧十分热情地站起来向高展明回礼寒暄,苏瑅虽不比上次那般冷淡,却依旧不甚热情,客气地问了两声好。   高展明道:“我原想给二位备一份见面礼,可惜两次见面都十分偶然匆忙,来不及准备,实在失礼。你们今日的花销便记在我的账上,我做东请二位。”   苏瑅不冷不热地拒绝:“不必……”   苏瑅的拒绝刚出口,李景若就压住了他的手。李景若往楼下瞟了眼,底下一支男人组成的蹴鞠队和女伎组成的蹴鞠队正在比赛,女伎的队伍正是风月楼的那些姑娘。李景若笑道:“这家球馆是这两日刚开张的,听说比赛的花样十分新鲜,我便约了苏大学士来此观看。我还是头一回见人把男人和女人放在一起比赛蹴鞠的,规则也改得复杂了。女子蹴鞠,胜在身形矫健,男子蹴鞠,胜在力量大,两相比较,可是真十分有趣。不知这球馆的主家是什么样的人,竟能想出这样有趣的主意,我倒真想见他一面。”   高展明顿了顿,笑道:“二位千万不要和我客气,我是晚辈,合该由我请二位。”   李景若道:“这番情形,又让我想起当日君亮兄弟请我们比试马毬时的情形了。改变规则,便能叫原本已趋平淡的游戏变得更有乐趣,这球馆的掌柜说不定也是受了李兄的启发?看来这经商也是门大学问。做人做事也是这样的道理,我来京城这一趟,可真是受益匪浅啊。”   高展明笑道:“李兄谬赞。”   这经商的事一般由掌柜打理,高展明虽是主家,但毕竟不是商贾,无端的也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李景若先将这球馆的主家夸得天花乱坠,他此刻再认,倒显得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三人寒暄了几句,高展明道:“苏翰林,我对你的诗文仰慕已久,改日若有机会,想请您看看我写的文章,若能得您指点一二,实乃我三生之幸。”   苏瑅淡淡道:“一定。”   高展明得此承诺,十分高兴,三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高展明便回自己的雅座观赏蹴鞠去了。   底下的比赛热火朝天,攥着赌票的客人们呐喊助威响声震天,楼上的雅座里却有几人的心思不在球上。   李景若道:“苏兄,这高展明当真有趣。我听说这球馆原身是个酒楼改建的,那酒楼就是高家的产业,这新的球馆,八成就是高展明开的。”   苏瑅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好像对他很感兴趣。”   李景若微微一笑,用手中的折扇挑起苏瑅的下巴,道:“凡是有本事的人,我都有兴趣,我对苏兄也很有兴趣啊,苏兄该不是吃醋了吧。”   苏瑅因他的轻浮而恼怒,打开了他的扇子。然而他已清楚李景若的臭毛病,这人不过是嘴上油滑了些,其实他的城府很深,绝不是他所表露出来的那样寄情山水。   苏瑅轻声道:“我说,你真的打算一辈子辅佐你弟弟?你没有入朝为官的打算?”   李景若挑眉,笑得讳莫如深:“苏兄看人颇有一套,你以为呢?”   与此同时,高展明也在偷偷观察着对面的两个人。   引鹤道:“爷,您怎么不看球,却总是盯着苏翰林看?”   高展明道:“我不是在看苏翰林。”   引鹤奇道:“那爷是在看那位李公子?他长得确实英俊,比二爷都好看多了,嘿嘿,不过比爷您还差了点。”   高展明乜斜了他一眼,翻了个白眼:“瞧你这点出息。”   引鹤偷偷吐了吐舌头,道:“那位李公子倒也真是奇了,像他这样的王族子弟,奴才还是头一回看到。听说他连世子的资格都不要,却喜欢在外面游山玩水。”   高展明道:“的确。古语云,君子不必士,不必不士,必士则忘其身,必不士则忘其君。他并非忘君之人,又怎会必不士。说他寄情山水……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如此风雅之人。”   引鹤摸了摸头脑,尴尬笑道:“爷说的好深奥,奴才都没大听懂。”   另一边,李景若问苏瑅:“苏翰林,你对如今朝中的势力是如何看待的?”   苏瑅眯了眯眼,不做声。   李景若心知苏瑅的性子,自己若不开口,他是不会先吐露半字的。于是他挥开折扇掩住嘴,冷笑道:“要我说,我那皇帝哥哥也是个糊涂人。他今年二十五岁生辰,并非大寿,却特特将赵贵妃的亲爹请进京城来,看来是要给他升官了。前几年他还知晓忍着,这几年是越发忍不住了,一力提拔赵家,糊涂,实在是大大的糊涂。”   这雅间原就是为有钱子弟预备的,地方宽敞,两边皆有格挡,兼之外头又吵闹,他所说的话,便是身边的苏瑅亦要凑近了才可听得略清,更不怕叫旁人听去。   苏瑅的神情很淡定:“李公子说这话,可真是好大的胆子。”顿了顿,又道,“高厦倾颓,不过朝夕。”高厦,指的便是高家了。   李景若轻哼一声,道:“苏兄,那可未必呐,依我看,他们的气数还有些年头。然而日照当空,转眼即落。原本鹿死谁手,还可未见,可皇帝如此心急,倒让这天下局势更分明了。怕只怕,逼急了,赔进去的就不止是……”日照的照指的便是赵贵妃的赵家了。李景若说到这里,犹豫片刻,竟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苏瑅一惊:“襄城永王,不是亲赵的么?”   “哦?”李景若气定神闲地笑道:“这棋,还有得下呢。可是苏兄,我从前和你说过的话,不是违心,也不是奉承,而是我真心所言——这天下的制度,早晚是要变的,就像这底下的球赛,旧的规矩疲乏了,新的规矩便应运而生。最优者,制定规则,次优者,顺应规则,末者,负隅顽抗,墨守成规。从前朝创立科举制度以来,由科举入士者便是顺应规则者,而那些豪门望族,便是末者。这治国治天下的重担,早晚是要交到你们这些举子手中的。”   苏瑅默不作声,过了良久,举起酒盏,轻轻碰了碰李景若面前的杯子:“我敬你一杯。”   那厢,引鹤对高展明悄声道:“不过爷,奴才还是劝您一句,别和那位李爷走得太近。虽说那位李爷不怎么搀和朝政上的事,不过奴才听学里其他几位爷的伴读说,好像襄城永王这些年和赵家有往来。爷为了避嫌,少和他打交道罢。”   高展明微微蹙眉。这些天他参加了不少宴席,也见识了各方权贵,对朝上的局势比从前更加了然。皇帝这些年的确对赵家十分提拔,他有心借赵家势力压制高家之心已昭然若揭了。   高展明对高家的情绪十分复杂。他实则并不怎么喜欢高家,况且高家的权势地位几乎全靠高太后和安国公撑着,这两人业已年迈,又能再撑多少年?若是高家祖坟上的青烟能再冒一会儿,高家兴许还能撑上十年二十年,若是运数不够,怕也就几年的功夫了。   可是他如今的身份是高家子弟,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物极必反,高家如今权势极盛到了这个位置,若有朝一日他们要从天下大势中抽身而出,必然不是平平静静地离开,怕是会闹出一场血光之灾!他身为高家子弟,又怎能幸免?他要保全自己,就不能让高家惨败,可要撑起高家这个庞大的架子,一则是他未必有这个能耐,二则他亦不情愿。他或许还有一种保全自身的方法——那就是改变规则!   高展明举起酒杯,遥遥地向对面的苏瑅和李景若敬了一杯酒。   三人表情各异,相视而笑,纷纷干掉了自己杯中的酒。       第三十章 文章      高展明在外逛了一天,回到红梅苑,正准备进屋的时候,遇见了也刚从外面回来的高天文。   高展明和高天文打了招呼,高天文道:“你今儿上午就出去了吧?”   高展明道:“是啊。”   高天文道:“中午的时候高亮来找你,恰好那时候我去餐堂用午膳,和他撞上了。我告诉他你一早上就出门去了,他说到你屋里等着你,我说你一时半刻定然回不来,他却执意要等。我用完午膳回来他才刚从你屋里出来。”   高展明奇道:“是么。”   自从李绾让高亮和他在下学之后还能一起到书房看书之后,高亮对他的态度突然来了一个从地下到天上的大转变,原先高亮没少跟着那群子弟们对他冷嘲热讽的,现如今对他却是一口一个“君亮兄弟”叫的亲热,仿佛高展明是他的亲哥哥一般。高展明倒也没怎么将他放在心上,毕竟这世上墙头草顺风倒的人太多太多,有人来巴结他,倒正说明他前阵子的努力见效了。   高展明道:“李教授让我和他一起读书,大约他又有什么不懂之处请教我来了。”   高天文道:“这阵子他经常到红梅苑来找你,这一个月里光叫我撞见的都有五六次了。你和高亮的关系何时变得这样好了?我记得从前你们并不怎么对付。”   近来高亮的确经常不请自来,到红梅苑来找他,有时候他在,高亮就向他请教一些较为生涩的典故,但更多时候高亮都是趁着他不在的时候来的,或许他一回屋,高亮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小半个时辰了。伊始高展明有些迷惑,可几次之后他心里也就明白了——这红梅苑是高家嫡系子弟居住的地方,高亮一个高家旁支,父兄官位又不高,在他的住处也都是些出身不高的旁系子弟,因此他是削尖了脑袋想往嫡系子弟里凑,三番两次故意挑他不在的时候来找他,大约也是想借口接近高华崇高天文等人。   高展明笑道:“我也觉得奇呢,兴许,他是故意让子艺兄撞着也未必呢。’   高天文一愣,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便回去了。   高展明进屋,坐下又想了想如今朝中的局势,忽有文兴,便开始写作。在宗学的这两个多月时间里,他已写了不少文章。他的阅历比这些纨绔子弟们要深,他上辈子就已活了二十好几岁,又得了两个身份,能以不同的角度看天下的局势,所以他的文章写得很好。他每每读书时有所感触,又或经历了令他有所触动的事,就会提笔写文章,关于经济、法制以及儒道思想都有所涉及。这些文章他并没有拿出来给人看过,有不足之处他也在不断修改,想攒成一本文集之后再拿去给李绾、苏瑅等人讨教。   高展明写完一篇文章,便开始找他之前的手稿,准备整理在一起。   他一贯将自己的手稿和自己最喜欢的几部典籍都放在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然而这一次他打开抽屉,却只找到了典籍,而他自己的手稿不见了!   高展明大惊,四处翻找起来,可是他翻遍了抽屉和书柜,那几卷手稿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高展明急得几乎要将抽屉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房间也被他弄得一团乱,可是不管他怎么找,都不见那几卷手稿的踪迹。他疑心是引鹤替他整理东西的时候把手稿放到了别处,可引鹤被他打发回府去收拾换洗衣服了,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他想找人问也找不到,只好兀自发急。   眼看天色已晚,到了他该去李绾那里读书的时候,他只好打点心情,提着灯笼出门去了。   高展明到了李绾的书房,高亮已在那里了。   高亮一见高展明进来,立刻热络地迎了上来:“君亮兄弟,我都两天没见你了,不知你这几天去哪了?”   高展明道:“近来不少亲眷朋友入京,应酬不断,因此这两日没来读书。”   高亮笑道:“是啊,我这些时日也参与了不少宴席,见了许多族中长辈和朝中的官员。应酬的事虽麻烦,不过能见到不少学识渊博之辈,向他们讨教,倒也颇增长见识。”   高展明心里还想着自己的手稿,无心与他搭讪,因此敷衍了几句,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找了本书摊开,虽看不进,却无心翻动着。   过了一会儿,李绾来了。   李绾一进屋,高展明和高亮忙向李绾行礼。李绾问他们:“近日书读的如何了?”   两人纷纷汇报自己近来的成果。   李绾满意点头,对高亮大加赞赏:“我看了你前些时日给我的几篇文章,很好,进步之大,超乎我的意料,没想到短短一个月你就有如此长进,从文章就可看出你对大局的眼光有所提升,简直有大家风范,若是掩去名姓,说是哪位翰林学士所写,我都未必起疑。看来从前是我小觑了你。你是个可造之材!”又问高展明,“近来你们一起读书,可是你对仲光有所指点?我看他的用典和布局,倒有几分你的风格。”   高展明一怔。他虽和高亮一起读书,高亮也曾向他请教一些典故,他是解释过一些,要说指教,可真就没有了,高亮写的文章他也一篇不曾看过。   高亮忙道:“是,都是教授和君亮兄弟的功劳,这些时日能有幸和君亮兄弟一起读书,蒙受教授指点,对我实在受益匪浅。”   高展明只得道:“哪里哪里,是仲光兄悟力过人,愚弟何敢居功。”   李绾道:“你们不必谦虚,有进步是好事。仲光,我听宗正说,前段时日你把你做的文章纷发给族中长辈和朝中官员看,大家看了都赞不绝口,宗正还说……”   高亮不等李绾说完,就急急忙忙打断道:“李教授,您可千万别夸了。弟子还有许多不足之处,等哪日李教授得了空闲,弟子私下里想再向教授讨教一二。”   李绾愣了愣,点头道:“也好。”   高展明突然心中起了疑惑。李绾一个月前才说过,高亮与文章上尚有些欠缺,他和自己在这里读书不过一月,虽说李绾这里的确有不少经典藏书,且难得的是藏书上还有历代大家的批注,自己在这里读书也受益匪浅,可短短一个月,高亮的文章就能有如此大的进步?且李绾又说他用典布局有自己的风范?难道……   他不禁想起自己那些找不到的手稿。   高展明立刻将目光投向高亮,高亮也正在打量他,两人目光接触的一瞬间,高亮立刻将目光挪开了。   高展明心里狐疑更甚,正待开口询问,却听李绾道:“我来找你们,除了问你们功课,还有一桩事要告诉你们,你们提前做一下准备。”   高展明只好暂且将此事放下,和高亮一起打起精神听着李绾的话。   李绾问道:“香山你们可曾去过?”   高展明和高亮都道:“去过。”   李绾道:“去过就好。国宴之后过段时日,皇上会在香山上设宴,宴请皇族亲贵子弟。你们高家几位子弟在受邀之列,皇后许氏以及贵妃赵氏的几位子弟应当也会与宴,最近又有几位王族子弟进京,譬如永王长子、南海王世子等。届时太后、安国公以及平阳郡公以及几家德高望重的长辈也会参与。”   高展明等人没有官爵,虽是权贵子弟,但是国宴他们是没有资格参与的。然而毕竟是天子寿辰这样的大事,他们这些望族子弟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因此天子先设宴权贵们,再摆一场小的酒席请诸位亲眷子弟,联络感情。   高展明看了眼高亮,没将心里的疑惑问出口。皇亲贵族子弟众多,高家、许家、赵家等几大家族的嫡系子弟就有不少,再加上那些李姓皇族,更有皇帝和太后亲自坐镇,这种宴会,是十分注重出身的。自己虽父亲早亡,但是好歹也是高家真正的嫡系,因此在受邀之列并不稀奇,可是高亮只是个旁系子弟,竟也有这份面子能见皇帝和太后?   李绾看出了高展明的疑惑,解释道:“仲光,你原本并不在受邀之列,然而你前几天呈给安国公的文章他看了,十分喜欢,认为你是可造之材,因此特意替你多要了一个位置。”   高亮自己都很惊讶,简直喜出望外,激动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这……多谢教授!多谢安国公!”   又是高亮的文章!高展明心中已是疑窦丛生,然到底没什么证据,便忍着不开口。   李绾道:“到了当日,皇上会让你们众子弟写一篇文章描绘香山聚会之景,或是骈文,或是诗赋,皇上会亲手写一篇《香山集序》,将你们众人文章收入其中。此文集定会在百官甚至百姓之间传看,因此你们早作准备,今日便可开始构想文章。”   高亮一怔,道:“所有与会者都要写?”   李绾道:“自然。实则……”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众人皆会早作准备,有些文采稍次的子弟甚至会请有文采之士事先写好,到了那里再将文章背出。毕竟这也是个在皇上和太后面前表现的机会。”   高展明一听,心里已明白了大半。文人墨客是顶喜欢在聚会时写作以彰显文采的,有些是真正的即兴而为,有些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过场,众人事先都已有所准备。皇帝或许是想借此机会一探众人文采,可是天家的事,又岂有真正即兴而为的?怕是那些权贵们早已花了重金聘请文采非凡之士为子弟们代笔了。而他和高亮,一个是父亲早死的嫡系失怙子,一个是旁系子弟,怕是靠不上其他人。就连消息都是李绾来透给他们,除了让他们早做准备之外,也帮不上其他的了。   高亮已有些慌张了:“若其他人皆是代笔,弟子所作,岂不贻笑大方?”   李绾道:“你不必过谦,我看你那些文章,并不输人,更何况还有许多时日准备。你们二人文采皆不错,若是好好发挥,兴许还是出众的,至少应付起来总不成问题。届时我不指望你们一鸣惊人,好歹不要出丑才是。”   高展明道:“我与仲光兄年纪也不小了,兴许这次机会……”   李绾点头:“尤其是你们这些尚未入士的子弟,再过段时候,也该入朝了。这次文章若是写得好,也许关系到你们的第一份差事。所以我一得了消息,就赶紧来告知你们。”   高展明抱拳:“多谢恩师!弟子定好好努力,不负恩师教诲。”   高亮见高展明如此,虽心急如焚,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弟子一定努力。”   李绾道:“既如此,我也不打搅你们了,你们好生准备着,若有什么困惑,便来问我,我定鼎力相助。”   高展明与高亮道:“多谢恩师。”   李绾离开后,高亮便显得十分焦躁、坐立不安。高展明观他表现,更对他能做出好文章一事心存疑惑。   高亮涎笑道:“君亮兄弟,你可有什么构思了?”   高展明镇定道:“急什么,一篇骈文,无非是对仗工整、声律铿锵,又无需什么意象和深度,愚弟虽写不出佳作,总也不至于让人耻笑吧。佳句难得,急也急不来。何况方才听教授如此夸奖仲光兄的文章,想必仲光兄应是得心应手了。”   高亮神色尴尬,偷眼打量着高展明的神情:“没有,没有,愚弟肚子里就那么些墨水,哪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是教授谬赞了。”   高展明道:“总之还有半月的光景,攒一攒,总能攒出一篇文章来。”   高亮见高展明如此说,也只得不吭声了。   天色越来越晚,渐渐到了安寝的时候。   高亮问高展明:“君亮兄,你还不回去么?”   高展明铺开一张宣纸,笔蘸墨水,道:“愚弟忽有灵感,先写上两句,写成了便回去歇息。仲光兄不必等我,先回去歇着吧。”   高亮一步三回头,犹犹豫豫地离开了。       第三十一章 抄袭      高展明回到住处,问引鹤关于手稿的事,引鹤果然不知。他又帮着高展明寻了半天,几乎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一张手稿也找不出。   引鹤苦着脸道:“爷,您那些稿子,该不会让人给盗走了吧。”   高展明凝眉不语。   引鹤道:“咱宗学里难道有贼?可是他不偷值钱的东西,爷这里还放着苏大学士的手稿呢,他也不拿,专偷爷的手稿做什么?”   高展明冷笑:“想必是那贼人看得起你家爷,认为你家爷的文章写的比苏大学士还好呢!”   引鹤歪着脑袋想了想,一惊,道:“这宗学毗邻国公府,四周是有侍卫把守的,等闲外人肯定进不来,这贼人难道是咱们学中的人?”   高展明道:“想必就是了。”   引鹤知道宗学里有些子弟对高展明一直心存不满,想找他的麻烦,顿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糟了糟了,那贼人一定是想陷害爷!这可怎么办啊!”   高展明好笑,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脑袋,道:“我又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便是拿了我的稿子,又能如何害我?罢了,既然不是你拿的,我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此事你不用再管,我自有打算。”   高展明先前之所以没将屋中的东西上锁,一则是学中守备森严,根本不可能有外人进入,二则他屋中也没放什么贵重的或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抽屉里的东西他又每日都要用,上锁太过麻烦,他万万没想到竟会有人做出偷窃文章这种无耻之事来!此时他既已对高亮的文章起了疑心,便立刻开始调查了。   翌日他悄悄去找李绾问究竟。   高展明问李绾:“恩师,弟子听你对高仲光的文章赞不绝口,十分好奇,不知恩师手中可有仲光的文章,能拿来让我欣赏一二。”   李绾十分吃惊:“他的文章你没看过?我见他布局用典有你的风范,还以为是你对他有所指点呢。”   高展明道:“不曾。”   李绾道:“你等等,我找来给你看。”   不一会儿,李绾便拿出两篇文章来交给高展明。   高展明接过高亮所写的文章,越看越惊诧,越看越生气:果不其然!这哪里是高亮所写的文章!分明是他多少日夜字字推敲出的东西!更可恨的是,高亮为了让文章看起来更像自己写的东西,把许多高展明精心钻研推敲后选定的文字改成了他自己惯常的用词措句,把不少高展明得意的佳句都给毁了!高展明写文章向来不喜欢堆砌辞藻,有意令文字朴实、字字精简,达到文通字顺、文能载物的境界,绝无累赘重复之处。文中也有几处是高亮自己所作,可大多是些卖弄文字的累赘,去除后非但不影响文章,还能令文章更通顺。   李绾道:“高亮这孩子,到底还有些生涩,不少用词选的晦涩,影响阅读。不过瑕不掩瑜,看文章看的是文骨,文字还是次要,他文骨建得极好,尤其是这篇论经济的文章,他的眼界竟如此开阔,有些观点令我都觉惊诧,想不到他日日在学中念书,竟能有这样的见识,倒像在世间打磨过几年似的。”   高展明皱眉不语。   李绾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我看文中一些用典的习惯,竟跟你十分相像,难道你二人成日一起读书,潜移默化……”他观察高展明的神色,忽然一怔,大惊道“难道……?”   高展明道:“恩师,我听您说,仲光他,把文章给不少人看了,就这几篇吗?”   李绾回想片刻,道:“他只给我看了这两篇,但我知晓他手里还有几篇其他文章。近来学中休课,你们这些子弟都在外应酬,我听说他把他的文章誊抄了许多份,高家几位在京中的长辈他都请宗正帮忙递上去了,安国公看过他的文章,也说他对国之经济的见解十分透彻深入。他父亲在户部当差,官位虽不高,可因是户部之人,每天能与不少官员接触,听说将他的文章已拿给不少官员传阅了。”   高展明顿时心乱如麻,问道:“恩师,他第一次给你看文章是什么时候?”   李绾道:“半个月前给我看了第一篇,最近又陆陆续续给我看了两篇。”   高展明心道自己被高亮盗走的手稿有七八篇文章,都是他这两个月写的,他本想攒够十篇文章,修改到他自己再也挑不出错来之时拿给苏瑅看,兴许能让苏瑅对他刮目相看,不曾想他费尽心血竟然让高亮捡了便宜!   他又想到高亮最初来和他一起读书之时,他曾把自己的笔记遗留在书房中,李绾说高亮对几本典籍的见解十分透彻,兴许也是因为高亮偷看了他的笔记!高亮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剽窃他的手稿,一开始大约还是偷偷摸摸地找机会誊抄,到今日都没被发现,他的贼胆越来越大,竟索性将全部手稿一并盗走了!   李绾严肃地问道:“君亮,难道那些文章是你……”   高展明不语。   他此刻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将高亮抓过来一辩是非,昭告天下,可是他手里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高亮的文章是抄袭他的,原本他再三修改的手稿还能证明一二,可现在手稿也让高亮给偷走了。高亮想必是出于心虚,因此急着把那些文章拿给众人传看,先入为主,让人以为那些都是他的著作。   高展明明明是这些文章真正的作者,可是他若当真跳出来指责高亮,反倒很容易将脏水引到自己身上了。他既无决定性的证据,高亮很可能倒打一耙,说他嫉恨自己。别说偷的是文章,便是一只鸡,一头羊,官府难断的案子也多得很,他若是强出头,是非难断不说,即使能把高亮拉下马来,很容易连他自己也落得一身脏水,以后总会有人因此对他指指点点。   李绾道:“你怎么不说话?这些文章究竟是谁写的?”   高展明反问李绾:“恩师,我若说高亮全是抄我的,你会信我吗?”   李绾愣了愣,迟疑片刻,道:“我……我看过你们二人的文章,若是掩去作者名姓,要我在你们二人中猜测,我定然会猜是你,更何况高亮一个月的时间便进步如此之大,的确有些蹊跷了。可文章一事,原本就很难说得清楚。在此之前,你可将文章给谁看过么?”   高展明叹息:“不曾。我尚觉有些地方不够完善,还在修改之中,高亮改了我的用词措句,我原先的文章并非如此。”他便将高亮近日总是不请自来红梅苑、他的手稿丢失等事以及他原本的写法告诉李绾。   李绾听罢起先是震惊,又沉吟道:“这么说,的确更加是你的风格了,高亮拿来的文章,有些地方我确觉得生硬了,原是这个缘故。可如今他已将文章给许多有身份的人看过了,便是我信你也于事无补,你可有什么方法证明他是抄了你的?”   高展明犹豫了一会儿,道:“恩师,我今日来找你的事你不必告诉高亮,他若问你,你也只作不知,恩师可否帮我这个忙?”   李绾一惊:“你不打算揭穿他么?”   高展明道:“即便揭穿,也不是今时今刻。”   李绾叹息:“也好。他若真是抄了你的,可就犯了文人的大忌,便是宗正亦不能偏帮他。总之,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便是。”   高展明道:“多谢恩师。”   高展明离开李绾处,平息自己气愤的心情,开始想起了对策。这高亮是宗正高梅雍嫡亲的侄儿,因此宗正处处偏帮他,帮他将文章四处散发供众人传阅。他若要当众揭发高亮盗窃文章一事,他这里唯一能给他作证的人便只有他的伴读引鹤,可高梅雍势必会帮着高亮,一个奴才的话分量自然重不过学中宗正,因此即便他再生气,亦不能贸然行动才是。   就此作罢亦是不可能的,他高展明可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为今之计,他可先忍声吞气,逼着高亮自己露出狐狸尾巴来。这高亮既然连文章都要剽窃,想必没什么真正的才学,日后要做文章的地方还多得是,他岂不还要故技重施?眼下,这不就有一个机会呢!       第三十二章 设局      高展明来到李绾的书房中,高亮就在书房里,他面前铺着一张宣纸,笔搁在砚台上,面前铺着几篇文章,皆是有名的写景的骈文,而他抓耳挠腮,憋了许久,尚且难以下笔。   高展明走进书房中,到一旁坐下,表现的十分平静,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文章被人剽窃一事。   高亮贼眉鼠眼地偷偷打量着高展明,赔笑道:“君亮兄,香山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高展明道:“已有几分头绪。只是最近这几日我家中的外业又出了些问题,我时不时要回府看看,也就在这里能够偷闲看书执笔,在我自己那里,我已许多天忙的连翻书的功夫都没了!”   高亮听他这样说,又见他态度寻常,便以为他尚且不知他的手稿已被自己盗走一事。   这高亮是高家旁系出身,虽说高家名满天下,他却没沾上多少光,就连他能来这宗学读书,也是他的亲叔叔高梅雍动用关系替他谋来的福利。他本不是什么读书的料,诗文一向寻常,为了将来能出人头地,他只好钻于心计,讨好那些出身高的子弟。从前韩白月在的时候,韩白月打着高华崇的名号带头欺压高展明,他便跟着排挤高展明,可没想到韩白月被高展明整的直接被赶出了宗学,于是他立刻转头又去巴结高展明。   先头高梅雍替他在安国公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安国公便向李绾提了一句让他栽培高亮。李绾原本并不觉得高亮有什么栽培的前途,可毕竟是安国公吩咐的,他便让高亮用几天的时间读一本《几策》,并分析大略,总结经典。高亮自然没有这样的本事,然而他看见了被高展明遗落在书房中的读书笔记,便抄了高展明的笔记交给李绾,李绾十分满意,便将他留下读书。   高亮第一次尝到甜头,便开始动起了剽窃的心思。他趁着高展明不在的时候溜去高展明的住处,果真翻找到了高展明的手稿,偷偷誊抄了一篇拿给高梅雍和李绾看,不料二人赞不绝口。高梅雍明知高亮是偷了高展明的文章,可是高亮的文采只是寻常,高展明的见解却十分深刻,于是他便鼓励高亮将高展明的文章统统剽窃出来,若是能得安国公等人喜欢,兴许在他入朝之时能助他一把,若不然只凭着他自己的本事,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混出头了。   高亮从高展明这里尝到了甜头,胆子越来越大,索性将高展明的手稿全部剽窃出来,先下手为强,自处散发,说是他自己的著作。他也没想到,高展明的文章写得极好,那些长辈们看了都赞不绝口,甚至竞相传阅,他的声名立刻传开了。   他一直担心此事被高展明发现,高展明会公开揭穿他,因此他偷出高展明的手稿全部焚毁,想来个死无对证,甚至和高梅雍说好了一旦高展明发明,他们就联手将高展明反诬成因嫉妒他的文采而诬赖他剽窃文章的恶人形象,没料到高展明竟然一直没有反应,想必是还没有发现了。   高展明也铺开宣纸,略一沉思,提笔就写,不片刻便洋洋洒洒写了数段。   高亮忙凑过去问道:“君亮兄弟,你在写那篇骈文吗?”   高展明道:“是啊,择日不如撞日,恰好今日有文兴,我便写了,也省得后几日再为此事烦心。”   过了一会儿,高展明搁下笔,提起宣纸吹了吹未干的墨。   高亮焦急地问道:“君亮兄弟,你已写成了?”   高展明笑道:“是啊,今日文思如泉涌,我亦想不到竟写得这么顺。”   高亮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心里开始打起了坏主意。   高展明道:“仲光兄,你的文章写得如何了?”   高亮道:“我不如君亮兄弟,还没写成呢。”   高展明一抬手,“一不小心”撞翻了手边的茶盏,打湿了他刚写完的文章的一角,他连忙将宣纸救起,纸张虽被茶水洇湿了一部分,好在他救得及时,上面的字迹还很清楚。   高展明连连摇头,啧声道:“糟了糟了。”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敲门,只听引鹤的声音传了进来:“爷,您在里面吗?”   高展明将写着文章的宣纸放到一旁,道:“我在,你进来吧。”   引鹤推门进来,道:“爷,子辉少爷有事找您,您今日早些回去吧。”高展明先前已与引鹤约好了,让引鹤等在门外,以他砸杯子为信号,听到他砸了杯子的声音就进来将他支走。   高展明故作为难地看了看手里被打湿的纸:“这还没干呢。”   引鹤忙凑上来看了看高展明手中的宣纸,高展明偷偷向他眨了眨眼,引鹤忍住笑,装得十分焦急道:“爷,要不您就先放这晾着,明日再来取,子辉少爷找您找得很急,让他等久了怕是不好吧。”   高展明睨了眼高亮,高亮正偷偷看着他们,一见高展明看过来,他立刻装模作样地将视线挪开,一本正经地看起了自己手里的书。   高展明道:“也罢,那我明日再来。”他找来两块镇纸,将自己的文章压在书桌上,收拾了笔墨便跟引鹤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向高亮招呼道:“仲光兄,我先走了。”   高亮装作沉迷书本的模样,茫然地抬起头,寒暄道:“好,好,君亮兄,明日再见。”   高展明道:“明日见。”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李绾的书房。   翌日下了学,高展明再到书房,他昨日留下的文章果然不见了。   高展明装模作样地在书房里翻找了片刻,什么也没找到,不一会儿,高亮就来了。   高展明焦急地问他:“仲光兄弟,我昨日写好留下的文章,你可看见了?”   高亮一惊,道:“可是那篇香山的文章?怎了,不见了么?”   高展明道:“是啊,我昨日走的时候分明留在这儿的,却遍寻不见。”   高亮道:“你一来就不见了?我昨晚上离开的时候文章还在那里呢,是不是学里的小厮打扫书房的时候见那张纸被水洇湿,便以为是废稿给丢了?要不你找李教授问问。”   高展明便推门出去了。   不一会儿,高展明垂头丧气地回来,高亮忙假装关心地问道:“找到了吗?”   高展明摇摇头,颓然地跌坐到椅子上:“若是丢了可真惨了,昨天那篇文章全是即兴所作,我还没背下来呢!”   高亮眼珠转了转,道:“既然写过一遍,再写一遍也没什么难的吧。”   高展明苦笑道:“骈文不过堆砌辞藻,又没什么主旨,昨日的用字,我哪里还记得起?”   高亮暗暗松了口气,假惺惺安慰道:“君亮兄弟文采那么好,既然还有时日,再写一篇又有什么难的。”   高展明摇头叹气道:“罢了,也只有再写一篇了。可惜我昨日那篇文章写得如此顺畅,再写一篇,怕是不如昨日那篇了。”   高亮心中窃喜,表面上故作同情地安慰几句,高展明便到一旁继续去研究新的文章了。   过了几日,各方使节来朝,大量珍宝送入皇宫,皇帝大宴宾客,举国欢庆。   又过了几日,皇帝在香山设宴,宴请皇族亲贵子弟。   一大清早,高展明、高华崇、高天文以及高亮等人便坐上马车向香山驶去。   香山在洛阳城南外数里处,与龙门山两山对峙,伊河水从中穿流而过,京城四郊,尤以香山景色出众。官兵们早已将香山及沿途都封了起来,子弟们坐着轿子来到山上,山上早已设好了酒席,众人依次入座。   皇帝此次设宴,高家在京的嫡系子弟、赵家许家在京嫡系子弟以及皇族子弟都来赴宴,另有几名翰林学士作陪,专为皇帝誊抄编纂文集。共有三四十人赴宴,座位按出身排开,高亮有幸与高家嫡系子弟们坐在一处,殷勤地四处讨好,不过嫡系子弟们都不将他放在眼中,除了高展明外,几乎无人搭理他。   皇上、太后与安国公等人尚未入席,翰林学士与几家子弟都已到场,苏瑅、李景若亦在位中。   这还是高展明头一次见到赵家的子弟。他日日在宗学里念书,宗学虽有其他姓氏的子弟,但毕竟是高家宗学,那些异姓子弟们皆是高家姨表、姑表的亲戚,赵家的一些子弟们虽与高家亦有亲缘,可毕竟两家如今立场尴尬,子弟们亦要避嫌,平日甚少来往。   长辈们还未到,因此这些子弟们便自行交谈起来。许氏子弟显然和赵氏子弟不对付,却和高氏子弟相亲,两边谈笑风生,那里赵氏子弟不理高家、许家的子弟,自成一派,各个春风得意,仿佛对其他人都不怎么瞧得上眼。   高展明的目光在赵氏子弟和高氏子弟中两相来回,只见那些赵家的子弟们各个金冠玉带,打扮华贵异常,不输高家子弟,两拨人的气质十分相像,这赵家眼看着就要成为一个翻版的高家了。   听说前几日的国宴上,皇帝十分抬举赵贵妃的父亲平阳郡公,特特表彰了他的功绩,还当着众使臣的面亲自给他敬酒。此事惹得高家和许家十分不满,就连今日子弟们聚在一起,也都在偷偷声讨赵氏的弊病。   一位名叫许贵的子弟对高华崇道:“高二爷,你瞧那赵永,一双绿豆眼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也不知他得意什么!你看他的鞋,雀金裘的衣服下面竟配了双赤色缎子的小朝靴,今日可是皇上设宴,他穿得这样不得体,也亏得他不知羞。”   高华崇蔑视地扫了眼对过坐的赵氏子弟,道:“乡野村夫,又指望他如何得体?”   许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永是平阳郡公之子,贵妃赵金燕的亲弟弟,一直在范阳镇长大,这还是他头一次跟着父亲入京,也难怪高华崇说他是乡野村夫了。   许贵道:“二爷说的可是,一家子上不得台面的人,真不知道皇上抬举他们甚么!”   高展明听得好笑,却看对面赵氏子弟亦对着高华崇等人指指点点,就不知他们又是如何议论高华崇的了,怕是也比“乡野村夫”好不到哪儿去。   突然,李景若走了过来,来到高亮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道:“你就是高仲光?”   高亮受宠若惊,忙起身向李景若行礼:“正是在下。”   李景若笑道:“最近你可是个红人,你的文章人人都在看,我和兄弟们吃酒,都听见他们讨论你的文章呢。我亦看了几篇,你的文采着实不错。若有机会,我可要向你讨教讨教诗文了。”   高亮忙道:“李兄谬赞,谬赞。”   旁桌一位许氏子弟笑道:“我父亲亦看了你的文章,赞不绝口,还将我训斥了一顿,说我不思上进,同样年纪,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好,我却一首像样的诗词都做不来,都是你害得我挨了一顿训,一会儿我可得罚你三杯酒。”   高展明的文章被高梅雍以及高亮的父亲四处散发,高家的长辈见文章写得极好,亦交给旁人看,短短一月的功夫,文章已被数人传看,高亮在这些亲贵之中一时名声大噪。   高亮出身低,又削减了脑袋想往出身高的人群里凑,因此他惯来被权贵子弟们看不起,何曾像今日这样受人抬举?他不由得意极了,嘴上的笑容已敛不住,迭声应道:“一定,一定。”   李景若悄声道:“仲光兄一会儿的文章,想必也已胸有成竹了?”与会的子弟们都已知道一会儿要写文章,这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毕竟不好公之于众,因此李景若问得小声,只有四周几人听见。   高亮早已将他偷来的文章背熟,此时心中笃定,道:“略有构思罢了。”   李景若笑道:“那我一会儿可一定要欣赏仲光兄的大作。”   李景若与高亮说完话,又来到高展明身边,拱手道:“君亮兄弟。”   高展明回礼:“李兄。”   李景若一双眸子溜溜在高展明身上转了一圈,微微一笑,转身回位置去了。   不一会儿,安国公、平阳郡公等人到来,众子弟行礼后正襟危坐,不敢再说笑。   又过了一会儿,皇上和太后的轿子也终于到了。       第三十三章 高亮吓尿      又过了一会儿,皇上和太后的轿子也终于到了。   众子弟纷纷跪安行礼:“皇上万岁,太后千岁。”   皇帝先从轿子上下来,然后和郭玉莲一起搀扶着高嫱下轿,高嫱望着跪了一地的子弟们,笑道:“今日只是一场家宴,你们不必如此拘束,都起来吧。”   子弟们这才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入席。   这是高展明重生之后第一次见到皇帝李长治和太后高嫱。高嫱年已近五十了,可她保养的极好,看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和李长治站在一起,不像是母子,更像是姐弟。高嫱一下轿,高展明便被她的气势所震慑。她神情自若、举止大气,一看便有天下之主的风范,而天子李长治站在他身边,反倒显得唯唯诺诺,十分拘束。若仅此倒也罢了,偏生李长治眉间又有一股郁结不忿之气,半屈的脊梁想要挺直了却又挺不起来。   李长治扶着高嫱入座,安国公在高嫱下首坐定,平阳郡公在天子下首坐定,翰林学士在两侧入座。   宴席开始,高嫱和李长治先说了一番致辞,李长治率先敬酒,歌姬舞女们开始表演,酒过三巡,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就如李绾所言,待一众子弟们不再拘束,太后高嫱朗声道:“今日风和日丽,天气晴好,山河美景竟收眼底。你们一辈皆是我大周朝未来的栋梁之才,饱读诗书,想来此刻已有吟诗作赋之情了。难得今日众人齐聚一堂,不如每人写一篇文章或诗词,就写今日的盛宴之景,皇上也作一篇《香山集序》,恰好今日几位翰林学士在此,就由翰林整理编纂文章,制成《香山集》收入库中,待他日你们有机会重看文集,记起今日盛景,不失为一桩趣事。”   众人纷纷应和。   于是随行的太监宫女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散发下去。   众子弟们早已将文章背熟了,有人提笔就写,有人装模作样地构思片刻,有人已将自己预备的文章忘了而抓耳挠腮,有人偷偷抽出袖中藏好的文章开始誊抄……   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众人的文章都已写成,太监宫女们开始收缴文章,交给翰林学士整理。   翰林学士们将收上来的文章按照子弟们的家族整理,他们心知肚明这些文章是如何写成的,不过形式总是要过的,歌姬舞女们又开始表演,子弟们又开始喝酒作乐,翰林们审阅这些文章。   苏瑅手里拿了几篇高氏子弟的文章,他匆匆翻阅。经过前几次的事,他已对高展明上了心,因此看到高展明的文章时放慢了速度认真看了看。其他子弟的文章写得十分漂亮,油滑老成,都是长辈们请朝中文采出众之辈代笔写成,那些代笔之人的文章他也看过,粗略看看风格就能猜出是谁代笔,因此文章写得再漂亮,他心里也不屑。可高展明的文章,文骨自然天成,虽是骈文,却不用生僻晦涩之词,只用朴实平易之词就描绘出香山动人景色,功力确实可见一斑。   看完高展明的文章,他默默点了点头,将高展明的文章放到一旁,又开始看其他的文章。   突然,苏瑅翻到一篇文章时停了下来,看了两行,将手中其他卷都放下,捧起那篇文章仔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渐渐变了。   李长治见苏瑅神色不对,不由放下手中的酒盏,问道:“苏翰林,怎么了?”   苏瑅看了看文章的署名,问道:“高亮是谁?”   李长治见苏瑅神色极为严肃,便抬手示意,他身边的太监得了指示,立刻命歌姬舞女停止了表演。热闹的环境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苏瑅身上。李长治道:“高亮?”   高亮听见自己的名字被点出,十分吃惊,心中忐忑不安,忙放下手中的酒盏出席,在李长治面前跪下:“草民便是高亮。”   李长治问苏瑅:“苏翰林,他的文章怎么了?”   苏瑅将手中卷章提起,问高亮道:“这篇文章,是你所写?”   高亮剽窃了高展明的文章,他自觉那篇骈文是写得极工整出色的,也没有什么不对之处,但这三四十个子弟都做了文章,他自知被点名出列定然不是因为他的文章写得最好的缘故,怕是出了什么问题,因此此时冷汗已下来了。可不管怎样,文章都是他刚才当众写的,又当着皇帝、太后以及安国公等人的面,他只好硬着头皮道:“是草民所写。”   苏瑅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这文中语句,皆是你的构思?”   高亮吞了口唾沫,偷眼打量着苏瑅的脸色,颤声道:“是……是草民构思。”   高嫱已不悦,冷声道:“苏翰林,他的文章,到底有什么问题?”   苏瑅神色古怪地牵着嘴角笑了:“那便奇了。三年前臣曾上香山到香山寺上香,因见香山景色出众,回去后便写了一篇骈文描绘香山景色,那篇文章虽未公之于众,但曾在翰林院和政事堂的同僚之间传看。高亮所写的这篇文章,竟有数段与臣当年所写的文章字字相同,难道他与臣心有灵犀到了这个地步?”   此言一出,一时间席上鸦雀无声。   今日众子弟写的文章是要编纂成香山集收入宫廷内院并在官僚之间传看的,因此子弟们的文章虽有请人代笔,但定然是新成的文章,谁也不敢拿出过去的文章来充数,若不然等到文集制成之时,被查出剽窃抄袭,就会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苏瑅的那篇骈文并未广泛流传,但被李绾编纂成册,后来又被李绾赠与高展明。高展明那日便故意背出苏瑅的文章令高亮窃走,他知道今日包括苏瑅在内的翰林学士都会与会,苏瑅会负责编纂,也算准了苏瑅必然会当众揭穿高亮,一来是苏瑅为人向来刚正不阿,二则他若不当场点出,高亮“写”的这篇文章收入文集后被人发现,苏瑅作为编纂亦会有不可推卸之责。   高亮一听此话,顿时吓蒙了。他明明剽窃的是高展明的文章,又怎会成了苏瑅三年前写的文章?!若是高展明敢指责他剽窃文章,他和高展明毕竟同为年轻无名的子弟,因他已四处散发高展明的文集称是自己所作,如今他的文名更甚于高展明,倒打一耙并非难事,可苏瑅却是名动天下三元及第的翰林大学士,他若敢反诬苏瑅,岂不是成了笑话?!   李长治和高嫱亦没想到好好的一场宴席竟会闹出这样的事,高亮毕竟是高家子弟,高嫱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寒声道:“高亮,这是怎么回事?!”   高亮吓得脸色铁青,支支吾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此时已猜到自己是中了高展明的圈套了,可文章是他主动剽窃的,他又能说什么?   安国公高元照亦坐不住了。高亮原本并没有资格参与今日的盛宴,全是宗正高梅雍再三向他举荐,他又看了高亮的文章,认为此人文章写得极好,若能收入香山集中,兴许能给他高家子弟长脸,这才开恩将高亮带来此处。他缓声道:“高亮,你可曾看过苏翰林的文章?”   高亮立刻明白了安国公的意思,事已至此,他只得战战兢兢地承认道:“草民……草民的确看过苏翰林的文章!苏翰林的骈文写得实在工整动人,方才圣上命我们临时写作,草民一见这香山美景,闭上眼苏翰林的字字句句就浮现在草民眼前,草民一时糊涂,竟然就将那些词句写了下来……这,这……实在是草民一时糊涂了!”   高嫱和高元照的脸色稍许缓和了一些,高嫱正待说几句场面话玩笑苏瑅的文章将高亮的魂儿给勾走了,然后便将此闹剧揭过,却听那里李景若突然出声道:“臣记得,高亮的文章颇有声名,他最近几篇论经济和民生的文章臣也看过,写得极好,是否他不擅长做骈文的缘故?或者,还是苏翰林的文章写得太好,看过苏翰林的文章,就让人不知如何下笔做文章了。”   一旁一名赵氏子弟听了这话,讽刺道:“他先前的文章写得好,该不会也是一时糊涂,从别人那里看来的字字句句就成了他自己的吧。”   高展明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神情镇定自若,还举起酒盏小抿了一口。放下酒盏,他看见李景若正在打量他。   李景若事前并不知高亮的文章是抄袭的,可从高亮被传唤出席之时,他便发现高展明神色得意,不同于其他子弟的茫然好奇,仿佛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他脑筋略一转,猜出几分事情的经过,方才便故意出言添油加醋,提起高亮从前的文章,令这出戏更有趣儿些。   李长治问苏瑅:“苏翰林,他这篇文章,全是抄了你三年前的文章?”   苏瑅道:“并非全文抄袭,尚有几段是他自己所作。”   李长治打起了圆场道:“那便……”   他话没说完,却听苏瑅打断道:“皇上,便是除却他抄袭的部分,臣以为,高亮的这篇文章有不妥之处,不能收入香山文集。”   此言一出,众人又都愣住了。   高亮已吓得快尿了裤子。该死的高展明,他到底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多大的坑!明明一篇描绘香山美景及皇家盛宴的骈文,为何又有不妥之处!       第三十四章 影射      李长治奇道:“有何不妥之处?”   那厢高嫱和高元照已十分不悦,尤其是高元照。高亮在宴席上丢了这么大一个人,高元照万分后悔今日将他带来。高梅雍再三向他推荐高亮,说高亮智计过人,文章又写得极好,他也是看了高亮的文章,确实惊采绝艳,才格外开恩令他有了此次面见皇上和太后的机会,没想到高亮的文章竟然是抄的,而且抄谁不好,非要去抄苏瑅,这哪里只智计过人,这简直就是愚蠢过人,自寻死路!他那些写得不错的文章,难不成也是抄了别人的?   苏瑅却并不说出是何处不妥。   他不开口,有些子弟便已明白了:怕是高亮的文中有对天家的不恭之处,因此难以说出口。   李长治心里也猜到几分,便伸出手道:“拿来给朕看看。”   于是苏瑅便双手捧着高亮的文章呈给李长治,指点道:“这几段是臣所写,这一段非臣所写。”   李长治默念苏瑅指出的部分:“韩王宴客,尽东京之美……”他将一段读罢,并未看出有何不妥之处,不解地看向苏瑅。   苏瑅在他耳边低声道:“他将皇上比作韩王。”   李长治悄声反问:“哪一位韩王?”   苏瑅指了指文中“临帝子之西川,天人之江泽”一句,小声道:“韩朝只有韩成王曾被封为西川王,他所用典故,应是将皇上比作韩成王了。”   李长治不由大惊。他读过史书,韩成王的故事自然知道。那韩成王宠幸奸妃,甚至废了自己的皇后,那奸妃被宠幸得无法无天,残忍地下毒杀害了原皇后所出的太子,要求成王将自己的孩子扶持为太子。成王被美色迷惑,力排众议将奸妃的孩子立为太子。后来他被奸妃引诱,一直沉迷于酒色,早早不理政事,令奸妃家人在朝上翻风覆雨,弄得天下大乱,他自己年纪轻轻被掏空了身体,三十多岁就病逝了。因为韩成王宠幸奸妃,竟然坏了礼制废后,还把国运给坏了,因此史书上对于韩成王的评价一直是贬多于褒的。如今高亮在文章中竟然将李长治比作韩成王,显然是指赵金燕就是奸妃,讽刺李长治宠幸妃子冷落了皇后,会闹出一场像韩成王一样的惨剧来。   高亮用典用的再隐晦,可一旦文章被收入香山文集,在百官之中传看,一定能有人看出来,到时候他身为天子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李长治顿时气得面色铁青,将手中高亮所写的文章丢到一旁,厉声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文中影射朕?!”   高亮并没有听见刚才李长治和苏瑅的悄语,但他也知道,一定是文中哪里触了皇帝的逆鳞了。皇帝说高亮在文章中影射他,高亮哪里知道是什么影射,可讽刺皇帝那是大大的罪过,若严重的话便是杀头也有可能的!   高亮顿觉裆下一湿,他惊惧之下竟然尿湿了裤子!   李长治盛怒之下,喝道:“来人!把他……”   高亮以为皇帝真的要治他的罪,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好容易靠着剽窃文章盗来的那点虚名,惨叫道:“皇上饶命,皇上,草民没有影射皇上啊,这篇文章……这篇文章不是草民写的!是高展明写的!全是他的罪过啊皇上!”比起开罪天子,剽窃文章的罪名已显得微不足道了。   高展明的文章高亮背诵下来自然是知道内容的,他知道高展明将当今天子比作韩王,可韩王有那么多,有文治的韩文王,有武功的韩武王,高展明用典用得十分晦涩,若非通读史书的有心之人,谁能看出他指的竟是荒淫无道的韩成王?!高亮事先更不知道高展明这篇文章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他以为这是准备高展明自己拿来用的文章,定然是千小心万小心的,因此亦无戒心,照单全收地背了下来。   李长治听了高亮的话,皱眉不悦:“高展明?”   高展明听见天子点出他的名字,不慌不忙地起身出席,来到天子面前跪下。   “是他!文章是他写的!是他有心要害我!皇上太后明鉴啊!”高亮痛哭流涕地指着高展明骂道。   高展明故作莫名道:“什么文章?”   李长治卷起高亮的文章丢到高展明面前,道:“这篇文章,到底是谁写的?”   高展明捡起那绢帛展开,绢帛上的文章他十分熟悉,正是他精心为高亮设计的。他看了几行,惊诧道:“这不是苏翰林的文章么?”   苏瑅冷冷道:“此文确有十之六七摘自我三年前的文章。”   李长治已被这场闹剧搅得一头雾水,烦躁道:“到底怎么回事,这篇文章到底是谁写的?高亮,这一字字分明是你方才亲笔所写,一会儿是你抄了苏翰林的文章,一会儿又说是高展明所作,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高亮哑口无言。   高展明不慌不忙道:“看了这篇文章,草民近日来的疑惑也解开了,草民已大致猜到究竟是怎么回事,请皇上听草民解释。”   李长治道:“你说。”   高展明道:“草民的恩师李绾曾与苏翰林一起在政事堂当差,他编纂了苏翰林所作的几篇文章收藏,因得知草民十分喜欢苏翰林的文章,他便将那本文集赠与草民。草民将苏翰林的文集珍藏于房中,和草民自己所写的几篇拙作收藏在一起,可半个多月前,草民的屋中遭窃,苏翰林的文集及草民自己的文章都被人盗走。此事在宗学发生,草民一直不知是何人所为,直到今日看了这篇文章,草民终于知道那窃贼究竟是何人了。想必高亮将苏翰林的文章也误以为是草民所作,才敢大胆抄袭,闹出了这场笑话。”   高亮怒道:“你,你胡说,分明是你故意下套给我钻!”   李长治道:“这么说,这篇文中新添上的几段,是高亮自己所写?”   高亮叫屈道:“不是草民写的,真的是高展明写来陷害草民的!”   高展明好笑道:“我陷害你?我如何陷害你?这篇文章是你方才当众所写,苏翰林的文集也是你从我这里盗走的,如何竟成了我陷害你?你今日会写什么,我事前一字不知,你从我这里偷了东西,竟成了我的过错?好没有天理。”   一旁看戏的李景若突然插话道:“高亮有几篇文章近来传阅甚广,构思无滞,文情英迈,你又说你丢了几篇文章,难不成那些流传的文章便是他从你这里窃走的?”   高展明淡然道:“是么,草民一直在学中读书,并不知此事,若将文章拿来与草民观看,草民或可指认。”他如此一说,便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了。他既不知道高亮剽窃他文章一事,也就没有陷害高亮的动机,高亮方才的指认便不成立。有此事在先,人人都知高亮剽窃苏瑅的文章,届时那些他被窃走的文章拿来让他一指认,他将文章认回,便无人不信了。高亮原先四处散发文章积攒下来的褒奖能够被他全数收走不说,以后众人皆知他文章写得好,学中子弟都要剽窃他的文章占为己有,便会有很多人来看他的文章。既惩治了窃贼,又收获了声名,实乃一箭双雕的好事。   高嫱已极为不耐烦,道:“皇上,高亮的文章里,究竟如何影射你?”   李长治一时语塞。高亮将他比作韩成王,是在指责他宠幸赵贵妃冷落许后,太后高嫱是高家人,对赵家早已不满,且在场又有不少高家许家的嫡系子弟,他若把实话说出来,便是将几家人暗中的矛盾揭到明面上了,一则太后肯定会借此机会训斥他亲近赵家,二则太后等人也一定会找借口替高亮圆了此事,毕竟高亮用典用的十分隐晦,最后反倒他自己要落得个捕风捉影的名声了。他只好打落了牙默默往肚里吞。   李长治只得敷衍道:“没什么,只是这高亮剽窃他人文章充数,实在可恶。今日盛宴,母后令众人做文章,偏生他盗用苏翰林的文章,难道不是在愚弄朕和母后?朕要治他个欺君之罪!”   高嫱心中也对高亮十分不满,但高亮毕竟是高氏子弟,尤其今日又有赵家人在场,因此她冷冷道:“欺君之罪倒也罢了,今日是咱们皇家的家宴,被区区一个子弟弄得这样不痛快,再将他留在这里,坏了众人的兴致。来人,把这高亮逐出香山,十年之内,不准他入士。”   高亮顿时瘫软在地上。原本他好容易借着高展明的文章博得一片赞誉,又有高梅雍替他撑腰,眼看年纪也到了,这两年兴许就能在朝中捞个一官半职。可今日这件事,他莫名就把皇上给得罪了,又得了太后一句话就打发了他十年不准做官。有这桩丑事在,便是十年之后,他想要入朝,亦是千难万难。他这一辈子就因为这一场宴席,几篇文章,毁得干干净净了!   侍卫将失魂落魄的高亮提了出去,太后对跪在地上的高展明道:“既然此事与你无关,你入席吧。”   高展明入席坐定,众人各异的目光纷纷聚拢到他身上。高展明镇定自若,置身事外。   李长治平白被人做文章影射嘲讽,却又不能声张,这口气他实难咽下去,因此他对高元照道:“安国公,今日闹出这样的事,你应当命高氏宗学中诸位教官对子弟加强管束才是。”   不等高元照开口,却听高嫱冷冷道:“这事怪不得安国公。且不说安国公为国家大事劳心劳力,难以事事躬亲,那高亮本是个庶出的子弟,庶出的又能有什么出息?出了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此言一出,李长治和赵家众人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赵金燕前年才为李长治诞下皇子,赵金燕虽身为贵妃,可只有皇后许氏诞下的皇子才算是嫡出的,赵金燕的孩子只能算庶出。虽然天家嫡庶之分没有民间那么厉害,可赵氏所生的皇子出身低于许氏所生的皇子是毋庸置疑的。   李长治心中不满,又不敢顶撞高嫱,唯有隐忍。高嫱无事一般命歌姬舞女们继续表演,子弟们谁也不敢再提方才的事,只好继续喝酒聊天。   席间暗潮涌动,被长久压制的某些东西,已呼之欲出了。       第三十五章 争执      天家在香山的家宴就这么结束了,因中途出了高亮的事,因此几乎是不欢而散的。   安国公高元照带着一肚子的怒气回了国公府,一入府,立刻差人把宗正高梅雍叫去了。   当天晚上,引鹤就来绘声绘色地给高展明描述,他从国公府的小厮哪里听来说,高梅雍被高元照足足骂了半个时辰,骂的是狗血喷头,就因为他举荐的好侄儿,害得高家当众丢了个大脸。高梅雍从高元照书房里出来的时候脸色是灰败的,平日他在小厮们面前都是趾高气昂颐指气使的,今天却像根蔫了的黄瓜似的,都不敢抬起头正眼看人。听说高梅雍宗正的位置也快保不住了,安国公已开始从高家年长一辈里重新物色合适的人选。   高亮从香山上下来,也没脸再回宗学了,跟学里告了三日的假,说是偶然风寒,要回府休息。不过国公府已经派了人去他家里通知他,三天以后他也不必再来念书了,出了这等丑事,高家的宗学里容不下这样的子弟。   高展明原先的手稿虽被高亮烧了,不过有不少人将高亮散发的文集送来给他,他照着高亮篡改过的文章重新修改回了原先的模样,并修订成册,李绾亦出面作证,说这些文章乃是高展明的风格。有了香山一事,高亮哪里还敢再说什么,便是他再想狡辩,亦没有人肯听他的了。   香山之后,人人传道高展明的文章写得好,便是没看过的人亦跟风夸赞他,高展明的名声一时大盛。   宗学中的子弟经过韩白月和高亮之事,谁还敢不将高展明放在眼中?原先欺辱过他的,如今见了面或是绕着他走,或是主动与他重修旧好。那些依旧看不起他的,心里虽有一万个不痛快,却也只能将不痛快默默地憋回心中,却不敢再开罪高展明。   这日下了学,高展明和高天文说说笑笑地回了红梅苑,分手道别,各自回屋。高展明推开房门进去,却见屋中坐了一个人,不禁吓了一跳:出了高亮的事之后,人人自危,竟然还有人敢擅闯他的房间?   然而他定睛一看,不由惊诧:来的不是别人,而是高华崇!   韩白月被逐出宗学之后,高华崇并没有再来找过高展明的麻烦。从前那些欺压高展明的事,大多都是韩白月布置的,可是韩白月是始作俑者,高华崇这个帮凶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非他放纵甚至是有意促成,当初的高展明又怎会落到那个结局?这段时日来,高展明一直躲着高华崇,高华崇在他眼中就如同瘟神一般,他毕竟是安国公的嫡子,与自己又有理不清的关系,一时半会儿惹不起他,就只有躲着。   没想到,今日高华崇竟然亲自找上门来了。   然而人都到自己屋里坐着了,高展明也只得迎上去:“堂哥,你怎么来了?我替你倒杯茶。”   高华崇不说话。   高展明倒了一杯茶,准备放到高华崇手边的茶几上,然而高华崇却伸手来接,他就只好将茶杯往高华崇手里递,没想到高华崇一把抓住了高展明的手,温热的茶水险些溅出来。   高展明微怒,深呼吸,道:“堂哥,你做什么?”   高华崇冷冷道:“你近来好不风光。”   高展明道:“托堂哥的福。”   高华崇握高展明的手用力了一些,两人暗暗角力,高展明手中的茶盏里洒出了不少水,到底还是将手抽了出来,将茶盏放到一旁。   高展明神色客气却疏离:“堂哥,请你尊重些。”   “尊、重?”高华崇蓦地站了起来,盯着高展明的双眼,道:“高君亮,你托人去我父亲那里告状,将韩白月逐出宗学,不就是为了我吗?你成功了,我看见你的本事,你为何又躲着我?”   高展明为高华崇的自大气笑了:“为了你?堂哥,你误会了吧,我没有这样的闲心。”   高华崇冷笑道:“若不是为了我,你何必针对韩白月?你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早已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了吧。”   高展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针对韩白月?还是韩白月针对我?子辉兄,我们皆是宗学里的学生,在这里念书,无非是为了将来的前程。都是自家兄弟,谁不想和睦相处呢,只是有时候人被逼急了,难免也要想出点自保的法子来。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事,都已经过去了,我只想未来的事,过去的事,我早已不在乎,也请你莫在纠缠。”   高华崇的双眸中已起了怒火:“好一番大义凛然的说辞,为了你的前程,你当初与我交好,不就是为了你的前程?”   高展明忽然感觉到一阵悲哀,是为这身体的原主而悲哀。他再不去想高华崇的身份,亦不在乎得罪高华崇的结果,道:“高子辉,过傲则满,做人不可太满。你出身富贵,那又如何,你从头到脚又有哪一件东西是你自己的?你今日富贵,可将来的命数谁也不知,还要看个人本事。我在你眼里什么人,韩白月在你眼里又算什么人?我们在你眼中皆如蝼蚁,命运全凭你掌控。你今日看我不顺眼,便可撺掇他人设局害我,让我受皮肉之苦,被赶出宗学;你明日觉得韩白月已无用处,便可眼睁睁看着他被宗学除名。你将谁放在心上过?你今日来此找我,也是看我近日出了风头,生怕我脱离你的掌控,不能再成为你随心所欲的棋子,因此特意来羞辱我?”   他向高华崇走近了一步,一字一顿道:“高子辉,我若有善心,去佛前许愿,我一定愿佛祖保佑你永远那么天真。你可以永远觉得他人争斗全是为了搏你欢心,而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因为你是安国公之子。若不然,我怕有朝一日你会跌得太惨!”   高华崇怒道:“你!”   高展明道:“真可惜,我不信佛。”   高华崇恶狠狠地瞪着高展明,道:“我傲?高君亮,究竟是谁傲?我不过要听你亲口对我解释,一年半的时间,你却一个字都不屑对我说!”   高展明没想到高华崇竟会这样说,不由愣了一愣。但他旋即又恼道:“解释?你想听什么解释?你若信我,何须要我解释,你若不信,我又凭什么要解释给你听!你心里早就认定了,无非因为我没有如你所愿跪在你脚边痛哭流涕,你就觉得受到了屈辱而愤愤不平?真是可笑!高子辉,这世上的事,都是求仁得仁的,你想要的东西,你若诚心诚意,便可得到;你若不屑一顾,亦没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属于你!”   高华崇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变得很难看。从来没有人,像这样训斥过他。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高华崇阴沉沉地开口:“随你怎么说。你费尽心机,无非就想入朝为官,出头人地。你说得对,我是安国公之子,我生来便高你一等,待入了朝,你依旧是我的手下,你一辈子都得听我调度!”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推门进来,进来的是引鹤,他看见屋中对峙的高展明和高华崇两人,不由愣了一下,丈二摸不着头脑:“二爷?爷?”   高华崇呵斥道:“狗奴才,我在和你家爷说话,给我滚出去!”   引鹤怔了怔,却没有退出去,小声道:“国公府上派了下人来找爷,说是太后想见爷,召爷进宫,轿子都在外面备好了。”   高展明整了整衣服,向外走去。他走过高华崇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顿,轻声道:“高子辉,从前的高展明已死了,如今的高展明,不必依附你,不必听你调度,也不必看你脸色。”顿了顿,又道,“还有一句话送你,你不配。”   高展明说罢此话,与脸色铁青的高华崇擦肩而过,走出门坐上了备好的轿子,进宫去了。       第三十六章 下诏封官      高展明方才出门的时候正与高华崇争吵,因此没将心思放在被太后传召一事上,可他坐着轿子出了宗学,心里便开始有些忐忑了:太后怎会召见他?为了何事?难道是香山上的那件事惹恼了太后?   没多久,轿子就到了宫门外,高展明不能乘着轿子进宫,便随着来接的宫人下轿往仙居殿走去。   高展明一路上都在打量给他引路的太监的神色。那太监神情若常,步伐轻松,对高展明的态度亦算得上和善,高展明旁敲侧击向他打听太后召见自己的目的,那小太监虽不知晓,却说太后这两天心情不差,看来太后召他入宫不太像是兴师问罪的,高展明这才少了口气。   小太监将高展明引到仙居殿外便告退了,大太监郭玉莲亲自迎了出来,将高展明上下打量一番,盈盈笑道:“你就是高展明?”   高展明忙向郭玉莲行礼:“草民见过公公。”   郭玉莲扶住他,道:“哎,不必多礼,快随我进来,太后已等了你多时了。”   高展明跟着郭玉莲走进仙居殿。   高嫱坐在偏殿之中,见高展明进来,摆了摆手,四周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便都下去了。郭玉莲将高展明引到高嫱面前,笑道:“太后,高公子来了。”   高展明忙下跪行礼:“草民参见太后。”   高嫱声音带着笑意:“好孩子,起来吧,到哀家身边来坐。”   高展明略带不安的起身,坐到高嫱身边,郭玉莲悄悄退了出去,将殿门关上了。   高嫱亲热地拉起高展明的手,细细端详他的脸,惆怅道:“明儿,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说着说着竟眼含热泪,掏出一条丝巾来擦了擦眼泪,道,“他是哀家最小的弟弟,从小哀家是最疼他的,可惜他去的太早,没能享几年福。他这一去,留下你这可怜的孩子,哀家被困在这深宫之中,你大伯安国公又忙于国事政事,你其他叔伯又不在京中,你无依无靠,吃了好些苦。好在你也长大了,看着你现今这幅模样,哀家心里好生欣慰。”   高展明倒没想到高嫱竟会用这么亲热的态度来对他,像是在笼络他。用笼络这词似乎有些不太恰当,毕竟高嫱是垂帘听政的太后,而他只不过是高家一个失怙的少年,至少高嫱说这些话,说明他对于高嫱是有利用价值的。至于高嫱的那份动情,或许对于真正的高展明来说能够打动人,可对于他来说,信个三分也就足够了——即便高嫱身处深宫之中,对于宫外的事也不是一无所知的,若高嫱当真如此疼爱他,从前的高展明又怎会吃那么多的苦?   然而面子上的功夫总是要做的,高展明略一犹豫,小声叫道:“姑妈。”   高展明的这声姑妈有试探之意,毕竟高嫱可是这天下第一的女人,连皇帝都不敢直接叫她一声娘亲。然而他的这份犹豫到了高嫱眼里,则更显得高展明高展明楚楚可怜。她用力握了握高展明的手:“哎,好孩子。”   高展明见高嫱不恼,心里便放心了,故作怯生生地低下头去,显得十分局促。   高嫱捉着高展明的手,动情地和他说起他那早死的父亲高元青的事:“哀家还记得,你爹刚进京的时候,就是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似乎比你还现在还年轻一些。那时候哀家刚进宫没多久,还没生下皇上,在这宫中举目无亲,日子过得十分煎熬。先帝也很喜欢你爹,每月都召他进宫陪先帝下棋,他每回从先帝宫里出来,就到哀家这里来陪哀家说话,哀家一看见他,就把什么不痛快的事都忘了。”   高嫱又跟高展明说她和高元青从前还在晋地时候的事,说了许多,高展明渐渐也放下了拘束,神情举止都对高嫱亲近了不少。   高展明道:“我记得小时候爹和我说,姑妈对他最好,有什么好事,总记得他,要我长大之后一定要孝敬姑妈。那时候我还很小,我不懂事,后来爹去了之后,我和娘过得……并不太好,有时候我心里难受,就会想起爹说过的话。我在宗学中用功读书,想着将来能出人头地,为太后和诸位伯父效力,不辜负了爹当年对我的期望。”   高嫱欣慰道:“好孩子,姑妈没有白疼你。”   高嫱打开一旁的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本高展明所作的文集,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姑妈虽在深宫之中,先前外面的事也听说了一些。你伯父和宗学里的教官都说你文章写得好,这些文章是你写的吗?”   高展明接过文集翻了翻,正是他先前被高亮盗走的文章。他道:“是我写的。”   高嫱道:“听说你的文章先前被高亮剽窃,叫他拿出去招摇撞骗,好在是你的终归是你的,如今都真相大白了。”   高展明道:“是。是托了姑妈和伯父的福,才能还我一个公道。”   高嫱笑了笑,又从匣子里取出一张绢帛,道:“这篇文章,是否也是出自你之手?”   高展明接过一看,却是那天在香山之上高亮写的那篇文章了。他心眼转了转,摸不清高嫱是什么心思,因此沉吟片刻,含糊其辞道:“这骈文佳句,不是出自苏翰林之手吗?”   高嫱低笑一声,道:“苏翰林的原文,哀家已看过了,哪些是他写的,哪些是别人写的,哀家心里清楚得很。那高亮剽窃你的文章占为己有,实在可恶。若哀家是你,定恨不得让他当众出一个大糗。你用些小心思小手段,也是人之常情。”   高嫱一介女流之辈,她文章写得虽不好,那些深奥晦涩的典故亦不甚明了,可她身为太后,身边文章写得好、能看懂生僻典故的能人却不在少数。这篇骈文,她特意命人看了,一字一句分析给她听,高展明是如何将皇帝比作韩成王以讽刺皇帝宠幸赵家的她心里明明白白。她身边的幕僚告诉他,将此篇文章与苏瑅的原文两相对比,虽是两人所写,但文风如出一辙,新添加上的那段是仿照苏瑅风格写成的,就凭这一点也知仿写之人绝不是文采平庸之辈,不然定做不到这一点。   她还偷偷派了人将高亮抓起,威胁恐吓一番,那高亮就吓得把什么都招了,说高展明是如何在书房中写成那篇文章有意让他窃走,说高展明是如何害他身败名裂的,甚至高亮已落到这个地步,他自己都还不明白文章中到底哪里触了皇上的逆鳞。只要有心的人仔细想想,便知道高亮说的是实话了。他若有那样的文采仿照苏翰林的文风写一篇讽刺皇上和赵家的文章,他又何必还要去抄袭苏瑅的文章,害得自己被苏翰林当众揭穿,丢人现眼?必定是高展明有意设计的了。   高展明见高嫱如此笃定的模样,便知她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查清楚了。他布下这个局的时候,也知道此局有纰漏之处,只要有人有心查证,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于是高展明连忙起身在高嫱面前跪下,道:“太后赎罪。侄儿实在是一时气不过,那高亮阴险狡诈,他剽窃侄儿的文章,有恃无恐,便是仗着学中有人给他撑腰,一旦侄儿指证他,他就会反咬侄儿一口。侄儿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唯有……唯有……”说着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脸隐忍愤恨的模样。   高嫱满意地看着高展明的反应,待他说完,才不紧不慢道:“起来吧,好孩子,哀家若是有心怪罪你,也不会让人用轿子把你请来了。”   高展明故作惶恐地抬头看了高嫱一眼,见她的确面无愠色,这才松了口气,重新爬起来坐定。   高嫱道:“若说哀家全不生气,那也是哄你的。那高亮再可恶,到底是顶着我们高家的面子来参加宴席的,你让他当众丢人,多少损伤了我们高家的脸面。不过事后哀家也站在你的立场想了想,你是个苦孩子,若非如此,那高亮未必肯认罪,将剽窃你的文章归还于你。因此哀家也就作罢了。你落得这般田地,无人为你伸冤,你只能出此下策,说起来,也怪哀家和安国公没有照料好你。”   高展明忙道:“姑妈这样说,叫侄儿心里愈发忐忑了。”   高嫱不紧不慢地端起身侧的大红袍喝了一口,放下茶盏,道:“你将皇帝比作韩成王?可真大逆不道啊。”   高展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高嫱的脸色,确定她没有发怒,才道:“侄儿……实在是一时气不过,做文章的时候才忍不住添了几句。侄儿万万没有对皇上不敬的意思,只是……只是赵家……实在可恨。”   “哦?”高嫱一听到高展明说赵家,立刻精神都足了,就连坐着的身子都拔高了几分,“气不过?赵家的人对你做了什么?”   高展明道:“我爹虽然去的早,可他对我和我娘是极好的,他除了我娘和我之外,并没有其他姬妾子嗣。”高元照二十出头便死了,亦没有机会留下更多子嗣。   高展明道:“他给我和我娘留下的产业,原是够我们母子安度此生的。可是他去了之后,我娘一介女流之辈,撑不起偌大的家业,又因为家中出了家贼,因此败了不少产业。我自幼没有爹,看见别人父子团聚,总是我最难过的时候,我爹给我留下的每一件东西、每一句话对我而言都是最珍贵的,因此若有人敢图谋我爹留给我的东西,我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高嫱听了十分欣慰:“你说的家贼,便是你那庶出的舅舅吧,难怪你让刑部抓了他。此事你做得很好,这些年难为你了。”   高展明道:“是,可是家贼偷走的东西,还能收回来,可若是被外贼夺走的,就难以收回了。”   高嫱一怔:“外贼?你是说……赵家?”   高展明道:“对,就是赵家。赵家野心勃勃,身为边陲军阀,却借着赵贵妃的势力,将手伸到了京城的民生上。这些年来,他们想从高家手中分利,便开了许多产业,我们高家其他几家的产业有伯父们坐镇,他们难以下手,而我父亲去得早,我们孤儿寡母孤苦无依,他们便一心挤兑我们,我父亲给我留下的许多产业就是让他们给吞并了。就说这香料,原本京中大户、宫廷御用的香料都是从我家进的,可自从前些年赵家在京城开了恒源香铺,威逼利诱,将几家大户的供香全抢了过去,就连宫廷用香也被他们拦截。原本父亲留给我和母亲的财产因为赵家的缘故已所剩无几,这些年若不是姑妈和几位伯父接济,怕我和母亲早已捱不下去了。”   高展明这话说的有失偏颇。赵家吞并他们的生意是实情,可是他家之所以落败,唐乾的贪婪无能和唐雪的懦弱才是主要的原因。更何况做生意这事儿,你情我愿,谁家的货好便买谁家的货,赵家的确是从天家处得了些便利,可是高家又何尝没有呢?说威逼利诱,着实过了。   但高展明却不怕。他知道高太后恨赵家恨得入骨,若非赵家在外有兵权,她早就将赵贵妃扒皮拆骨了。高嫱和他提起赵家,显然就是试探他对赵家的态度,只要他说赵家不好,高嫱就会满意,他说的越咬牙切齿,高嫱就越有共鸣。他造谣夸大,反倒是对高嫱投其所好了。   果不其然,高嫱听了高展明的话,狠狠拍了下茶几,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好一个赵家,哀家不知道,那赵家竟敢如此任意妄为!简直不把我们高家的人放在眼里!”   前几年皇帝更换宫廷御香的供商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可她身为太后。既要掌管后宫,又要插手朝政,恨不得将事事都抓在自己手里,有些事情难免管不周全,这件事她当时就没有心力去管,高元青死了,高展明年纪小,和唐雪两人又不会进宫来找她哭诉,换了都已换了,过个几年,也只有这么着了。而高家外面的产业,她更是没有心力去管的,都是高家的几个兄弟在外面管着,但高家的这些国公侯爷们,手里手里大片的产业以及政务都忙不过来,谁又有空去操心高展明的死活?外面的人也是觑准了这一点,高展明家中产业才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高展明在一旁装的气恼愤恨,高嫱咬牙切齿道:“这些事情哀家并不知道,今日既然听你说了,哀家就不会置之不理!你放心,只要哀家还坐在这宫里一天,他赵家就万万别想要逍遥。这件事哀家去办,明年宫里御香的供应,一定会回到你手里!”   高展明心中不由大喜。拿回了这条线,他生财之路又多了一条,慢慢把生意做回高元青当初在时的模样,甚至更甚于当年,指日可待了。有了钱,他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高展明和高嫱两人又一起痛陈了赵家数条罪过,高嫱道:“明儿,哀家今日找你来,不止是这些事,还有别的想和你谈谈。”   高展明忙道:“姑妈请说。”   高嫱道:“埃及若记得没错,你是丁丑年生的,差不多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都说你文采不凡,所以你的这些文章哀家都特意看过了,不少王公大臣也在看,你的见解果然出众。你在文中说,天下的财富总数已定,国库富则百姓穷,国库穷则百姓富,增加赋税,乃是与民争利,历朝历代皆是如此。若要国富民安,则应增加天下财富的总数,这才是双富之举。哀家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说辞,十分有趣,今日召你进宫,便是想详细听你说说,到底怎样做到双富?”   高展明道:“侄儿通读史书,前朝许多明君武帝,为开阔疆土,大肆征伐,令蛮夷闻风丧胆,不敢再侵扰我国。然而练兵强国,需要不少军费,国库每年大部分支出都用在了军费上。最后蛮夷平定,百姓穷苦,国库空虚,又要花数载甚至数十载养民安生。侄儿以为,练兵强国,是必须的举措,若无疆土,何以言国?如此就不得不增加赋税,充盈国库。可是若非遭遇天灾,天下的生产乃是定数,每年稻禾的收成只有那么多,增加赋税,国强民穷。唯一的方法,就是提高生产,如此一来,既能保障百姓的生存,国家又有富裕。”   高嫱道:“如何提高生产?”   高展明道:“这一点,并非侄儿一人一力可为。侄儿听说民间有些百姓有妙法,或是在耕种的功夫上,或是在灌溉的功夫上,相邻的两亩田,有的可产十担稻米,有的却只能产五担;另外民间亦有能工巧匠,发明木牛流马等物,代替人力,提高效率。可这些方法往往不能在民间普及,原因只在一点:藏私。有人会将妙法传与儿孙,可儿孙却未必能继承,往往过几年,那些妙法秒术便失传了,十分可惜。人之所以藏私,只为牟利。若我能令我的田地种出别人种不出的东西,我亦不愿将此法外传,天下独我一家生意,我便能赚的更多。这对个人来说,自然是好事,可对于国之发展却不利。”   高嫱点头:“有理。你接着说。”   高展明道:“侄儿心想,若要提高天下的生产,绝非一人之力可为,需要朝廷的扶持。那些能人,无非为一个利字,他一人独占秘法,一生可比旁人多赚一百两银子,那朝廷就设立资金,征集这些秘法,他为了一百两,朝廷就给他一百二十两,然后将此法在天下普及,一旦提高生产,朝廷每年的赋税收入亦可增加,便不是一百二十两银子的增益了。另外朝廷可专门开辟官部,国库出资,培养能人巧匠,凡有能发明提高生产、治理灾荒的妙术者,无论是木工、金工、农夫、商贾甚至贱籍奴隶,只要献计,都可重金嘉奖。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高嫱听了这些,似乎兴趣并不甚浓厚:“如此确不失为一桩好事,可亦会有江湖术士借此招摇撞骗,又该如何处置?”   高展明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一旦推行此政,必定需要数年才可见成效。朝廷可每年给与那些能工巧匠一笔抚恤金,不必太多,按照阶级发放俸禄,再开辟田地作坊,试验那些秘法,若有成效,推广出去,以三年为限,三年后在民间确见成效,再予以重金奖赏。”   高展明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他文中涉及的都是民生大计,可是他知道在高嫱心中,民生并非第一位的,放在首位的事权势。因此他脑中略一转,道:“若是推行此政,头几年,朝廷的支出定然会增加,数年之后才可见收益。侄儿认为,此法宜早不宜晚。就说如今朝中局势,藩镇节度使拥兵自重,就连朝廷都不得不忌讳,京畿虽有十万亲兵,还是太少,毕竟京畿的亲兵与藩镇的重兵不可同日而语,地方军阀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打过实仗,训练有素。侄儿说句忌讳的话,万一,万一藩镇造反,京畿十万亲兵未必能够应付。因此若不能削弱藩镇兵权,京畿还应该设置更多兵力才是。藩镇长官如何肯被削弱?且削弱藩镇,外敌来袭又该如何是好?因此此法为下策,上策应当加强京畿守卫。要添兵,就要有钱,不光有钱,还要得民心,百姓才会自愿入伍,拱卫皇权。若能增加民间生产,一则充盈国库,二则能得民心。若是顺利,三五年内,就见成效。”   高展明的话果然戳中高嫱痛处。她对赵家的忌讳,就是因为赵家身为藩镇节度使,辖地民富兵强,她一直想要削藩,却阻力重重。高展明的方法她不知可不可行,但高展明的立场却与她出奇一致。因此她迭声赞道:“好!好!虽不知此法是否可行,但你的想法和眼界十分出众!今日听了你这番话,哀家简直如沐圣水!你年纪虽轻,却有这般见识,原本哀家还想等你再年长几岁,再叫皇上召你入朝,可如今看来,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该再耽误你的年纪了!你回去等着,过几天哀家就下诏,封你一个朝散郎。哀家身边正缺得力贴心的人,你到哀家身边来,好好替哀家收拾那些奸佞小人!”   高展明听了这话,迟疑片刻,竟起身向高嫱下拜,轻声道:“姑妈,侄儿想参加科举。”       第三十七章 李景若相约      高嫱许给高展明一个朝散郎的官位,是从七品上的文官,可出入宫闱参与议政,晋升的空间亦是不可限量。他一入朝就能成为高嫱的幕僚,以他目前的处境来说,的确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殊荣了。   然而高展明婉拒了高嫱的提议。   他向高嫱下拜,轻声道:“姑妈,侄儿想参加科举。”   高嫱愣住了。   官宦子弟参加科举的亦不少,每年由朝中权贵推举出仕、皇帝征召的官员毕竟人数有限,一些子弟品行学业不那么出众,又没有足够深厚的背景可以得高官推荐,又耽误不起年纪,就只好参加科举选拔。从前朝科举制度刚开始实行之时,徇私舞弊的风气就十分严重,考官被收买,最后选拔出的人才依旧全是官宦子弟,寒门子弟入士无门,科举制度颇受弊病。后来历代皇帝不断改进科举制度,试卷糊名、考题严格保密、每年更换考官、由科举选拔出的世子管理科举等……到了今日,科举制度已较为公正,考生基本以成绩录取,贵戚豪门难以插手。   高嫱久久不语,高展明心中忐忑,却坚定地跪着不起。关于他的前途,他已经认真地规划好了。他身为高家嫡系子弟,能获得的便利自然是最多的,他不会放弃高家这棵参天大树带给他的便利,但是他也不能完全将自己置身于高家的利益集团。若不然,他就必须跟高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何况,就如高华崇所言,如果他要依靠高家,那么在这个集团中,出身就定死了他的一切,他即便再有本事,也永远要被高华崇等人踩在脚下,他没有父母作为靠山,他最后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高华崇等人稳固地位。对他自己的前途而言,最好的方法,是他既能牵制高家,又能脱离高家建立自己的势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嫱终于开口:“为什么?”   无论是参加科举,还是直接由朝廷征召,最后无非都是为了入士。科举选拨出的人才,能担任什么官职,都是按照名词定好的,只有少数能担任京官,许多人要从地方官员做起,一步步磨练,最后要进入朝堂的权力中心,往往要花费十数载甚至数十载的时间,而高嫱为高展明铺的路,无疑可以为他省去最多的时间,让他获得最多的权利。   高展明道:“侄儿想证明自己。”   高嫱好笑道:“证明自己?依靠科举?明儿,哀家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可你说的这话,却着实糊涂了。难不成做一个朝散郎,不能证明你自己?”   高嫱以为高展明是嫌朝散郎官职太低,便道:“傻孩子,朝散郎乃是从七品上,可参与议政,虽无多大权利,但毕竟进入了朝堂的权利中枢,在姑妈身边效力。过几年,你做得好,难道姑妈会亏待了你?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你若由科举入士,除非得中三甲,不然连从七品的官阶也得不到,你看苏瑅今日虽风光,他也做了十年,才做到今日的位置,还不是要看我们高家的眼色行事?”   高展明道:“侄儿并非对官阶有异议。只是侄儿听说民间对豪门世族把持朝政一直有所不满,认为我们没有真才实学,全靠家族荫庇。自从列位先皇改革了科举制度以来,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贵胄子弟考取三甲了。百姓一直对此颇有异议,甚至认为我们举政不公。侄儿以为,得民心者得天下。因此侄儿想凭借科举证明自己……”   高嫱冷笑道:“民心?刚才哀家还觉得你睿智,你怎么一句话比一句话糊涂了。民心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老百姓心里想什么,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他们能让你升官,让你发财?说到底,还是要看权势。更何况,你以为你得中进士,满心满意为百姓筹划,将他们捧着供着,你就能成为民心所向?只要你比他们有钱有权,只要你能得到他们没有的东西,他们就会觉得不公,怨天尤命!在那些人眼里,天子便是每日坐拥后宫,吃喝享乐,什么也不必做。他们看不见你做了什么,只看见你比他们多出什么,不过是个眼红的病罢了。可他们自己又做了什么呢?你看看那些朝中由科举入士的寒门士子便知,他们再三诟病我们高家,可他们自己又是什么人物?会做两篇文章又怎样,哀家除了看见他们的小器之外,全没看出他们究竟有什么过人的能耐!”   高展明忍不住道:“太后,并非如此。这世上确有宵小之辈,可孰好孰坏,时日久了,自会有公正定夺。”   高嫱道:“公正定夺?最后无非是谁得势,谁定夺罢了。”   高展明道:“侄儿……侄儿只是想证明自己。便是参加科举,也并非不能为姑妈效力。”   高嫱道:“这么看来,你主意已定,哀家是劝不动你了?”   高展明咬了咬嘴唇,道:“是。”   高嫱冷冷道:“呵。既如此,那便随你去吧,你的脾气倒是和你爹一样的倔强,却不知你有没有本事撑起这份脾气。哀家丑话说在前头,你若能得中,哀家身边的位置还替你留着;可你若考不上名次,不必到哀家面前来哭,哀家能为你做的,都已做了。”   高展明道:“侄儿定会努力,不让姑妈失望。”   高嫱与高展明说了这么久的话,神态已乏了,高声道:“来人。”   在外面守着的郭玉莲即刻推开殿门走了进来。   高嫱道:“派人送他出宫去吧,哀家累了,你扶哀家去躺一会儿。”   高展明向高嫱行礼告退,便由宫人领着出宫去了。   今日高展明进宫的事已在宗学里传开了,不少子弟是看着他坐轿子进宫的,他在皇宫和太后说话的这段时间里,学里的子弟们几乎都在讨论他。这些子弟们虽然非富即贵,也有不少曾在各种场合有幸见过太后和天子,可是这样被太后请进宫去的,高展明还是第一个。   一时间谣言尘嚣直上,有人说高展明得罪了太后,将被软禁,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了;有人说太后看好高展明,要给高展明加官进爵;有人说高展明勾结赵家,太后把他叫进宫去查案……   等到高展明的轿子回到宗学门口,流言终于终止了,高展明一路往住处走,后面跟着不少人对他指指点点。   高展明来到红梅苑,高天文和高华崇都站在院子里,两人看见高展明回来,皆是一愣。   高天文箭步走上前来,问高展明:“君亮,听说太后召你进宫去了,是为了什么事?”   高展明道:“没什么,她在宫中,突然想起我爹,因此传我进去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高天文一怔,笑道:“那是好事,太后对你上了心,日后定会对你多多关照。说不定,过段时日,就要下诏征召你入朝了呢。”   高展明淡定地说:“还有一段日子,谁又知道呢。”   高华崇虽不做声,却一直死死地看着高展明。   高展明看了他一眼,并不搭理他,又和高天文寒暄了几句便回房去了。   晚上高展明正在房里看书,引鹤敲门进来,道:“爷,有一封你的信。”   高展明地接过一看,只见信封上署名一个永字。他奇道:“这信是谁送来的?”   引鹤道:“是李爷的奴才。”   “李爷?是……李景若?”高展明将信封撕开。   引鹤道:“是。”   高展明将信展开一看,信上李景若说自己后日就要离开京城,约高展明明日在御河边相见,为他践行。   高展明有些吃惊,没想到李景若竟然会找他。他与李景若至今不过见了三四次面,老实说,虽说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可他对李景若这人十分好奇。几次的聚会,李景若的言行举止,让他觉得此人十分聪明,圆滑世故,且不像一般的王公子弟那般自以为是。在香山上的时候,有几次,李景若简直就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将话往着他期待的方向引。最奇怪的是李景若的政治立场,听说襄城永王分明和赵家的关系颇为亲近,他在京城中却堂而皇之的参加他们高家子弟的聚会,又时常和苏瑅等进士往来,反倒更叫人看不清他的心思了。   引鹤见自家主子神游天外,不由拿手在高展明面前晃了晃,勾回了高展明的神:“爷,那家奴才还在外头等着爷的回信呢。”   高展明沉吟片刻,道:“你去回话吧。就按信上所约,明日我会去的。”   翌日巳时,高展明准时来到御河边。李景若已在河边等着了,只见他头上束着紫金冠,穿一件窄袖丝质云锦长袍,脚踩一双缎面的登龙靴,英姿飒爽,好不俊俏。路上走过的妇人少女无一不偷眼打量他,他若瞧见了,便大方地对人一笑,那些女子们羞得满面通红,遮着脸往树后躲。   李景若见高展明过来,面露喜色,快步迎了上来:“君亮兄弟,你来了。”   高展明四下张望,却只见李景若一人,不见别人,不由奇道:“只有你我二人。”   李景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自然,君亮兄弟还希望有谁?”   高展明有些惊讶。他以为为李景若践行,必然会有其余子弟,至少苏瑅会在场才是,明日李景若就要离京了,他在京中的最后一天,竟只找了自己一人?   李景若侧身指了指停在岸边的一条小舟,道:“我在船上备了些酒食,不知君亮可愿意陪我共乘小舟,叙二三闲话。”   高展明既已来了此地,他亦有兴趣与李景若交谈,因此爽快地应道:“好。”   二人上了小舟,解开船绳,小舟便顺着风慢慢在河中飘荡起来。       第三十八章 此生唯求一人      小舟上有一张几凳,几凳上早已备好了酒盏,两人分坐在几凳两边,李景若端起酒壶为两人倒酒。   高展明问李景若:“李兄,你明日离京,今日如何只找了我一人为你践行?”   李景若笑道:“我若说因为我觉得你很特别,你会相信吗?”   高展明眉毛一跳,好奇道:“哦?哪里特别?”   李景若悠悠喝了口小酒,一手托着腮道:“知道我今日为何约你来御河泛舟吗?我第一次见你,便是在这御河之上,我看见你们的画舫刻着高家的记号,原本应绕开你们,少生事端才是,可我看见你和高华崇站在船头,我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便将船划了过去。”   “为何?”高展明问道。   李景若温柔地笑了笑,深邃的双目定定地看着高展明:“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男子。”   高展明手一抖,险些将杯中的酒洒了出去。   李景若见了高展明的反应,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高展明全摸不透这位皇族贵公子究竟打得什么鬼主意,干笑了两声,道:“李兄说笑了,如李兄这般人品相貌,照照镜子,不就见到了?”   李景若哈哈笑了起来:“我恭维你两句,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高展明嘴角抽了抽。这位李公子的话,他可真不知如何往下接了。   李景若道:“我确实是因为你,才会有意靠近那艘画舫的。我刚到京城没多久,便听说你到刑部状告你的舅舅,那时候我便很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天我和苏翰林看见你与高华崇站在船头争执,我从前见过高华崇,却没有见过你。那位高二爷的脾气我是素知的,我可从没见过谁敢顶撞他……你脸上的表情不卑不亢,我虽不知道你们究竟在争执什么,可我觉得,高华崇在生气,而你不怕,你根本不在乎,你一点都不动容,就凭着这一点,他的气势就已输了你一截。你知道当你厌恶、痛恨一个人的时候,什么会令你更恨他吗?那就是他根本不在乎你。那时我便觉得,终有一日,高华崇定是要败在你脚下的。”   高展明沉默片刻,道:“李兄看人颇有一套。”   李景若用手指轻轻叩击着几面:“我越来越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五月初六那日的事,我虽不清楚原委,但我知道有人故意为难你。你却漂亮地扭转了逆境。我最欣赏的,不是你的心计,而是你的态度。你们宗学之中的那些子弟,有些人分明有意针对你,出言嘲讽你,可你都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你只做你自己的事,旁人的态度,没有丝毫影响你,只用一场球赛,就扭转了许多人对你的看法。你还是不恼也不躁,不骄也不傲。宠辱不惊,这等品质,可不是寻常人做得到的…”   高展明笑道:“李兄,你这一番夸奖,我可真是受不起了。”   李景若轻轻碰了碰他的酒杯,不紧不慢道:“只是有一件事,我有些困惑。你在高家的宗学中读书也有几年的光景了吧,即是你这般性子的人,你也有笼络人心的手段,为何又会遭人排挤?”   高展明眼皮猛地一跳,心中大惊:难道李景若发现了什么?不过他旋即就稳住心神,镇定地说:“只是家中遭遇了一些变故,令我突然清醒罢了。”   李景若笑了笑,不再追问,举起手中酒盏:“我敬你一杯。”   高展明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两人又聊了片刻,说起高展明的文章,李景若道:“君亮兄弟,你写的那些文章,我全都看过了,实在大出我的意料。你可知道,我们这些豪门望族子弟和寒门士子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高展明好奇道:“不知,还望李兄指教。”   李景若道:“我走了不少地方,看过一些文章,也见识过一些人,寒门选出的士子,的确有不少弊病,譬如浮薄、小器,这并非我的偏见,亦不是人人如此,但也算是个通病。可是有一点,他们都脚踏实地,少有好高骛远之辈,若不然,也难以从科举选拔之中熬出头了。世族权贵,并非没有考虑民生大计的,可许多皆是纸上谈兵,他们颁布的政令,不接地气,不切实情,往往弄巧成拙,有时明明是为了百姓,却弄得民不聊生。但寒门士子不会,他们做事,往往更加小心谨慎,切合实际。毕竟他们是从民间出士的,对民情也更为直观了解。而我看你的文章,全不浮躁,关心民生,又严谨小心,全不像是在大宅子里关了十几年的贵族少爷。”   高展明道:“李兄乃是皇族子弟,无论是权贵还是寒门,李兄的见解都如此透彻,愚弟实在佩服。”这话便有些讽刺的意思了。李景若出身比他更高,既然李景若能够知晓的,他又为何不能知晓?   李景若微微挑眉,但笑,只作没听出高展明的言外之意,道:“出了香山那事,想必皇上和太后也都看了你的文章,你如今已颇有名气,想必过不久,朝廷便会下诏征你出士了吧。”   高展明犹豫了片刻,道:“我会参加科举。”   李景若一怔:“你要参加科举?”他心思略转了转,便大致猜出是怎么回事。高展明的语气十分肯定,看来他已确定要参加科举了。想必在此之前,皇帝或太后已经给高展明透了消息,要召他出士,但高展明拒绝了。若不然,高展明不知朝廷是否征召,又如何笃定自己会参加科举?   李景若的眼睛顿时亮了:“理由?”   高展明道:“朝廷举行科举选士,又有什么理由?”   李景若哈哈笑道:“有趣,实在有趣。君亮兄弟,我每一次见你,你都能给我惊喜。我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两人乘坐的小舟顺着御河往下游飘去,路过的岸边可见百姓们生活的景象,女子们正蹲在河边搓洗衣物,见河上有两位如此清俊的青年乘船驶过,一时都放下手中的活计看呆了眼。有那大胆的,向着李景若和高展明暗送秋波,高展明挪开视线,只作不见,李景若却大方地回以点头微笑示意。   “呀!”突然有一名女子失声惊叫,竟是她一时走神,手中正在搓洗的帕子竟然顺着河水飘走了!   那女子着急地用搓衣棒勾动飘走的帕子,却将那件帕子越推越远,最后竟飘到了李景若的船边。   那女子叫道:“公子爷,帮奴家捡捡那条帕子可好?”   李景若伸手将帕子捞了起来,小心地绞干帕子上的水,可是丝帕太轻,他的船已飘出一段距离,无法再靠岸将帕子还回去。   那女子看着李景若,脸上已飞红两片,朗声喊到:“敢问公子家住哪条巷子?”   李景若道:“在下非京城人士。”   那姑娘一怔,脸上不由闪过一抹失落之色,却听李景若问道:“敢问姑娘家住何处?”   那姑娘又重新打起精神,喊道:“南锣鼓巷子东面第二户人家便是我家。”   李景若点头示意。   一旁洗衣服的女子们听了这二人对话,对嬉笑着推搡揶揄那丢了手帕的姑娘,那姑娘脸色早已涨红,匆匆收拾了衣服便跑了。   高展明忍不住问道:“你打算亲自去还?”   李景若好笑道:“什么事,也值得我亲自跑一趟。一会儿上了岸,差一名小厮去跑一趟不就是了。”   高展明揶揄道:“那姑娘可要伤心了。”   方才两人总是在说着高展明的事,难得有了这个机会,高展明便将话题引开,问李景若道:“李兄今年多少年纪了?”   李景若道:“虚岁也该二十三了吧。”   高展明道:“李兄至今还未成亲么?”   李景若耸肩。   高展明玩笑道:“我见李兄身边桃花朵朵,便没有一朵值得采撷的么?还是李兄寄情山水,早已超脱红尘之事?”   李景若道:“女子所求的,乃是一生安稳,我可给不起,便不祸害人家姑娘了。”   高展明道:“李兄没想过定下来?你打算继续游山玩水?”   李景若道:“定,是早晚要定的。我如今便如水上飘萍一般,是沉是浮,尚未可知。”   高展明微微吃惊。李景若这话,若是有心去解,似乎是话里有话了。他一介皇族子弟,即便放弃世子的身份,也是富贵一生,他便是寄情山水,亦不是什么倾家荡产的爱好,漂着便漂着,如何竟谈得上沉浮?究竟是他一时失语还是……   高展明顿了顿,问道:“难道没有人愿意与你一起漂吗?”   李景若笑道:“便是有,也要入得了我的眼才是。我不求妻妾子女成群,此生唯求有一人,知我懂我,愿与我比肩而立,此生足矣。”   高展明听罢沉默良久,端起酒壶倒满了两杯酒,举起酒盏道:“李兄,我敬你,愿你早日能找到你的意中人。”   李景若轻轻碰了碰他的酒盏,道:“我也祝君亮兄早日完成心中抱负。”   高展明与李景若闲聊了许久,直到黄昏之时小舟才在岸边停下。   两人上岸后,高展明道:“李兄,你明日几时离京,愚弟来送你一程。”   李景若道:“我明日一早便走了,你不必相送。我有预感,不用太久,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高展明抱拳道:“那我就等着与李兄再次相会了。”   李景若笑道:“后会有期。”   高展明道:“后会有期。”       第三十九章 太后赠礼      翌日一早,李景若就离开了京城。   高展明回去之后,便更加努力读书了。   由于前段时间高展明出了不少风头,就连太后都召他入宫,又不曾听闻太后为难他,学中便开始流传高展明得到太后赏识将要受到提携的流言。这些子弟们虽是富贵出身,可毕竟家族庞大,家里光是嫡子嫡女就有六七个,更不提庶出的,便是父祖再得权势,分到他们身上,也未必还剩多少,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仰仗门荫入士的。因此他们都会巴结出身更高的,为自己将来的仕途谋利。听说高展明要被征召的流言,不少人都来巴结他,原本看不起他的那些人虽是恨得咬牙切齿,却终究无可奈何。   晚上高展明去李绾那里看书。   近来高展明非常用功刻苦,每天风雨无阻,总是挑灯夜读到深更半夜才回屋睡觉,李绾也觉奇怪,趁着高展明向他请教的问道:“你近来如此用功,可是上一回从太后那里得了消息,你要被征召入朝了?”   高展明既然已拒绝了高嫱的征召,因此他不会再将此事说出去,只道:“恩师,我想参加科举。”   李绾奇道:“你要参加科举?”他以为是太后和皇帝今年没有征召高展明的打算,而高展明又想早点离开宗学入士,便道,“孩子,你的文章许多朝中官员都看了,不少人都很欣赏你。如果你打算明年入士,我可以找几个过去政事堂的同僚,请他们上表举荐你,如此一来,皇帝理当会重视你的。”   高展明道:“多谢恩师,只是弟子想参加科举。”   李绾糊涂了:“你想参加科举?”   高展明便将想要证明自己的那番说辞又说了一遍。   李绾听罢沉吟片刻,道:“你有这份心思是好的,可你若是参加科举,考得好还罢了,考得不好,便受不少掣肘。每年参考生中及第者只占百之一二,以你的文采,想要及第应当不难,可是参加科考,与你当日的状态及审卷官员的性子亦有关系,饶你学问再好,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且科举出仕之人,分配官职是按照考试名次分配的,你若不能考中一个好的名次,开端便落于人后了。”   高展明道:“恩师,弟子还是想试一试。”   高展明如此坚定,李绾无话可说,也就只有随他去了。   转眼到了八月,宗学中开始征集想要参加明年正月科举考试的人员名单了。   参加科举的举子来源有二,一由中央国学和地方学校选拔送举的为生徒,二乃自行报名参加并在州县考试中合格的称为乡贡。但凡生徒,多是官宦或富人子弟,而乡贡并无门第要求,所以上不起正规学堂的寒门子弟占了多数。到孟冬之际,所有生徒和乡贡会汇聚京城,准备参加科考,因此到了八月,宗学中就必须统计参加科考的人数了。   每年宗学中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并不多,一则是参加科考对年龄、入学年限皆有限制,在学中学满五年方可报名;二则学中子弟许多可依靠门荫入士,也不必参考。   最后报名明年参加科考的子弟一共有七人。令众人十分诧异的是,高展明也在这七人之列。   高展明到今年在宗学之中正好已学满五年,若是放在从前,他参加科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料想谁也不会觉得惊讶——他幼年丧父,孤苦无依,性子又古怪,没人愿意照拂他,他除了参加科举外未必还有别的出路。可是时至今日,却截然不同了。高展明的文采人人皆知,他的本事也是有目共睹,前不久太后还召他进宫,人人都说他今年就能受征召入朝,可他竟然也要参加科举?   一时间言论的风向立刻又变了,只说前阵子高展明要受征召的事情都是他自己故意往外散播的流言,往他自己脸上贴金,结果太后和皇上根本瞧不上他,到临了他就现了原形了。   举子名单公布的那一天,高展明下学后往红梅苑走的路上,又遇到了任岱武和高俊等人。   前些日子学中传言高展明被太后赏识的时候,这些人都避着他走,可如今看到他参加科举,这些人瞬间又来了底气,一看见高展明,眼不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高展明正往前走,就听见高俊大声地说:“哟,岱武,你看,那不是高展明吗?前阵子还听他到处说太后和皇上赏识他,要给他封官呢,我今天怎么看报名科考的名单上看见他了?”   任岱武冷笑:“太后和皇上赏识?就凭他?”   高展明听得好笑。他既然拒绝了高太后的征召,就把全部的宝都压在了科考上,又怎会四处炫耀?分明是那些子弟们自行揣测了安到他的头上,如今眼看他未得征召,那些不忿的弟子又来了精神,竟编排他自己炫耀,实在可笑。   高俊道:“唉哟,岱武兄,说不定,太后还真赏识他呢。君亮兄弟那么有才华,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没准太后早就有意召他入朝了,是他自己拒绝了,他就喜欢参加科举呢?”   四周的子弟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一个名叫高隆的子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拒绝了太后,要参加科举……哈哈哈哈,说不定我们的君亮兄弟还真有这样的骨气呢……哈哈哈……”   高俊是在嘲讽高展明,却无意间说出了真相。高展明并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听过一笑了之,继续走自己的路。   高俊捅了捅任岱武,道:“岱武,听说明年开春你就进兵部做录事了,任命函书都已发了,一到任就是正九品上?”   任岱武不无得意道:“是。”   高俊道:“厉害啊任兄,好生佩服,头一年就是正九品,以后还不是前途不可限量?我听说那些举子,便是有幸及第,得不了一个好名次,也只能做九品官阶之外的胥吏,一辈子也混不出出息呢。”   四周其余的子弟纷纷应和道喜。   高展明连从七品上的官位都拒绝了,又怎会将正九品的录事放在眼中,听他们颇有架势的炫耀,只觉好笑。高俊见高展明无动于衷,自己打出的拳头,自然十分不痛快,跑上前拦住了高展明,道:“高展明,我们方才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高展明淡淡道:“听见了,恭喜岱武兄。”   高俊冷笑道:“岱武他可是一出士便是正九品的官阶,你身为高家嫡系,怎么也该有个八品吧?就不知道,诏书什么时候下来了?”   高展明道:“高俊兄为何比我还着急?”   高俊道:“我是替展明兄弟着急呢。你千辛万苦,先攀着二爷,又攀上子艺大哥,为了出风头,在香山的宴席上当着皇上和太后的面像个跳梁小丑一般上蹿下跳,可不就是为了入士?只可惜,你忙活了这一阵,好像也未见成效嘛,怎么竟沦落到要与那些寒门子弟一起赶科考的份上?我看着你这辛苦的劲儿,都忍不住要替你掬一把同情泪呢。”   高俊和高亮乃是一个府里长大的嫡亲堂兄弟,高展明设计令高亮在香山上出丑一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先前是听闻高展明即将受召,有气也只能忍着,如今看到高展明报考科举,顿时扬眉吐气,一逮着机会便来嘲讽高展明。   高展明冷笑道:“参加科考,高俊兄竟然用了沦落一词?科举一事,选拔人才,为国效力,一向受天家重视,前年皇上甚至亲自出题殿试登科举子,你却出言侮辱科举,却不知,是对我不敬,还是对皇上不敬?!”   “你!”高俊被他呛声,羞恼不已,却又不知如何反驳,顿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尴尬极了。   就在此时,几位公子爷们儿的侍读小厮急匆匆赶了过来。   侍读们找到自家的爷,通知道:“几位爷,酉时用完晚膳,就到议事堂集合吧,宫里来了人要颁布诏令呢。”   几人一听,便知是宫里下诏征召子弟入朝了,因此也没了取笑高展明的心思,急匆匆回去了。   到了申时三刻,子弟们用完晚膳,就早早地议事堂集结了。到了酉时,安国公和郭玉莲带着几名随从走进了议事堂。郭玉莲手持明黄色的绢布,显然是来宣召来了。   众子弟连忙下跪,郭玉莲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国公之子高华崇,品学兼优,拜朝散郎,从七品上……参宁侯之子高天文,学优德高,拜宣义郎,从七品下……”   郭玉莲一口气宣读完诏书,一共有七名子弟受到朝廷征召,其中品阶最高的是高华崇,拜朝散郎,从七品上,与当日高嫱许给高展明却被高展明拒绝了的官阶是一样的。   听完诏书,任岱武高俊等人和高展明一同松了口气。他们松了口气的缘由也是一样的:高展明并不在朝廷征召之列。先前虽说高展明报名参加了科考,可太后和皇上那里并没有说不用高展明,假若高展明真在征召之列,这些年任岱武和高俊等人和他结下了那么大的梁子,以后岂不是要被他编派?而今年高展明学业年限已满,太后和皇帝既然没有召他,说明他们根本不重视高展明,再过几年即便朝廷录用了高展明,官阶也不会太高。   对于高展明而言,太后若一意孤行征召他,他在私下里可以拒绝,可诏书真下来了,他抗旨不尊又是另一回事了,事情会变得很棘手。因此太后没有召他,令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郭玉莲宣读完诏书,道:“诸位公子起来吧,诏书已宣读完了。”   众人从地上爬起来,议论纷纷。站在被征召的子弟附近的子弟们纷纷向被征召的子弟道喜。高天文笑咪咪地对高华崇道:“子辉,恭喜你,一受召便是朝散郎,可见皇上和太后十分重视你。”   高华崇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仿佛全不在意,也不向高天文说一声同喜。   后排的子弟议论纷纷:“瞧瞧,果然没有高展明,我说什么来着。”   “就是,前阵子我听说太后看中了他,我就觉得不可能。不就是写了两篇文章,能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二爷也真厉害,居然是朝散郎,比他的大哥官阶还高,他可以直接入宫闱参与议政呢。”   “那是当然的,二爷是什么出身,咱又怎么能同他相比。等我入朝的时候,若能有个从九品,好歹入了品阶,我便知足了。”   安国公高元照道:“科考的名额已报上去了,名单我看过了,望你们用功读书,及第登科。其余年限未到,未受征召的人,亦当好生学习,等待来年。还有今日受召的人要等到正月才到吏部报道,你们在学中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不可骄不可躁,当一心向学,来日入朝,为国效力。”   众子弟忙道:“多谢安国公教诲。”   高元照点了点头,看向郭玉莲。郭玉莲笑眯眯道:“太后娘娘体谅你们学业辛苦,特意为你们备了礼。”他挥了挥手,随从们便端着礼纷发下去,原是每人一个雕刻成狻猊形状的白玉镇纸。   郭玉莲道:“太后娘娘希望诸位学子便如这灵猊一般威武无惧,为国效力。”   众人连忙谢恩。   安国公见郭玉莲将太后的礼纷发完,点头道:“郭公公辛苦了。”   郭玉莲笑道:“国公设立高家宗学,培养众多子弟,使我今日能见到这么多年轻子弟,都是我朝未来的栋梁,我心里真是高兴。国公实在令人敬佩啊。”   两人寒暄了几句,安国公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公公回宫吧。”   郭玉莲抬手制止道:“哎,不急。太后娘娘还让奴才准备了一份礼,没送呢。”   安国公一怔:“什么礼?”   郭玉莲突然走向高展明,在高展明面前停住,笑道:“高君亮。”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聚集到了高展明身上,后方的议论声刹那静止。   高展明一惊,忙向郭玉莲行礼:“郭公公。”   郭玉莲摆手:“好孩子,不必多礼。”他拍了拍手,后边的一名小太监便端着盘子走了上来。郭玉莲道,“君亮兄弟,太后知道你要参加科考,特意备了这份礼,预祝你登科及第。”   高展明定睛一看,那托盘上放的是一套文房四宝,砚是上好的端砚,笔是翰珍毛笔,笔豪由长羊毛制成,笔杆由红木打造,笔腕和挂头用优质白牛角制成,韧性极佳。纸墨亦是上好的御纸和御墨。   高展明连忙谢恩,郭玉莲扶起他道:“你好生努力,可别叫太后娘娘失望啊。”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盯着高展明。   太后知道他要参加科举?太后特意为他备了一份文房四宝?连高华崇都没有的礼,竟然送给高展明?!难道先前的流言都是真的?!   郭玉莲向众人道:“太后看了高君亮的文章,十分喜欢,希望各位子弟们亦能好好学习律法典籍,为国效力。”   高展明回头望了一眼,所有的子弟都惊诧地看着他,高俊、任岱武等人的眼神显然是充满恨意的,然而在与他目光相交的一刹那,却都害怕而不甘心地挪开了视线。       第四十章 再遇韩白月      时光飞逝,转眼天气就转凉了。孟冬之月,生徒乡贡集于京师。麻衣如雪,纷然满于九衢。众赶考举子到尚书省报道,缴纳文解和家状,寻找保人,并接受审核。户部审查确认考生资格之后,众考生的名单便转交举行第一轮考试的京兆府。   会试翌年正月才正式进行,学子们先要通过京兆府的乡试,取得解状,才能获得参加会试的资格。在京兆府开考之前,众举子们除了温习功课之外,还要参加一众行程,到国子监拜谒孔子像,朝见先师等。趁着这些机会,赶考的举子们便能聚在一起,互相认识。   这日一大清早,高展明就出门了。他要去国子监,今天礼部侍郎会在国子监举行拜孔子仪式,参考的举子们都会去参加。   高展明带着引鹤一路往国子监走。天还没有下雪,却已经很冷了,他一路走一路向手上哈着气。   引鹤冷的直跺脚,小声抱怨道:“唉,爷也真是的,非要去参加科举。这天爷你不呆在屋子里抱暖炉,却要去拜什么孔像,不是活受罪么。”   高展明好笑,一伸胳膊在他脑袋上用力敲了敲:“这才十月,你就抱怨起来了?等到了腊月,你岂不是要抹脖子?”   引鹤吐了吐舌头。   高展明道:“这才刚刚开始呢,后头还有的是苦日子要熬。不吃够苦,又怎会苦尽甘来?”   引鹤瘪了瘪嘴,道:“什么是苦尽甘来?爷想要的,是什么甘?”   高展明笑了笑,道:“现在不急,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没多久,主仆两个就到了国子监,国子监外已经聚拢了不少准备参加乡试的考生了。这只是一个拜孔子的活动,礼部并不唱到,众考生自愿,然而几乎绝大多数人都来了。一则是相互混个脸熟,兴许就能认识几个日后的同僚,二则是因听说本次仪式由礼部侍郎主持,且礼部侍郎很可能就是明年正月间会试审卷的主考官,因此子弟们都想早些进去一窥考官真容。人满为患,这国子监外难免拥挤了些。   人越来越多,国子监的门还没有打开,有人急着往里冲,在后方推搡了高展明一把,高展明一个趔趄,就撞到了前面的一位子弟。   那子弟骤然被人撞了一下,十分生气,转头怒骂道:“狗东西,不生眼睛……”他话没骂完,看清高展明的脸,愣了一下,后面的话就吞了回去。   高展明看清那人,亦是大惊!——他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在此地遇见韩白月!   引鹤看见自己爷被人撞了,急忙赶过来,看见韩白月也是一怔:“是你!”从前宗学里韩白月是如何欺负高展明的,他心里清楚的很,韩白月之所以被赶出宗学,也是高展明派了他去游说李兰的。他生怕韩白月会欺负高展明,连忙将高展明护在身后。   高展明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没事,你退下吧。”   韩白月拍了拍被高展明撞到的地方,骂道:“晦气。”   自打韩白月被安国公“请”出宗学之后,高展明就不曾见过他了。几月未见,韩白月比先前又消瘦了一些,从前那股趾高气昂的劲亦被打磨去不少,看来这几个月他过的并不太好。   韩白月看见高展明,也是十分吃惊。由于先前的事,他回府之后,亦受了父亲韩海的责罚。韩海凭着与安国公府的连襟情谊将他送入安国公府养了好些年,让他巴结安国公夫妇,就是为了自己这儿子的前途,将来若能由安国公举荐,必然是前途无量的。眼看着韩白月年岁到了,韩海满心以为儿子就能得到朝廷的征召,没想到儿子却被人用轿子抬了回来,就连宗学亦不准去了。韩白月得罪的不是别人,而是一手遮天的安国公,不仅他自己将来的仕途会受到影响,就连他父亲韩海在安国公前也丢了面子。因此这段时间,韩海将他锁在家中专心读书,不许他再与高家宗学中的子弟接触,韩白月也就不知道高展明经历的一系列事情了。于是他想当然的以为,高展明得不到权贵举荐,门阀荫庇,走投无路,只能来参加科举。   高展明抱拳道:“韩兄,好久不可。”   韩白月却不与他问好,只冷笑:“我以为你有通天的本领,既能使出阴招来算计我,不曾想你竟还要来参加科举。”   高展明不慌不忙地挑眉:“韩兄不也来了么?”   韩白月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他之所以会参加科举,因为韩海先前从吏部那里得了消息,朝廷会征召韩白月,但是却要将他派遣出京,到藩镇任职。这自然是安国公的主意了,高元照不愿高华崇与韩白月再接触,因此动了心思要将韩白月丢出京城去。韩白月得了消息,死活不从,为了能够留在京城之中,他便报名参加了科举。若能考中一个好名次,他便能留在京中任职。   韩海亦不舍得儿子离开京城,到国公府再三求情作保,答应绝不让韩白月再与高华崇见面,高元照才松口同意韩白月参加科考。   韩白月恶狠狠地瞪了高展明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不知君亮兄功课温习的如何了?”   高展明耸肩:“功课如何,愚弟不敢夸口,只是愚弟不曾虚度了时光,将功夫浪费在排挤他人身上,因此自觉足矣。”   韩白月听了这话,咬牙切齿,冷笑道:“高君亮,既然你这么说,想是十分得意了。到时候我便等着看你成绩如何。”   高展明不慌不忙:“好,愚弟也等着听韩兄的喜讯。”他不敢说他是最聪敏的,但他做每一件事,都是极认真的。他熟读典籍律法,自觉及第并非难事。更何况,即便今年落第,也不要紧,那些人等着他看笑话,他但凡稍有不如意之处,那些小人便洋洋得意,就如同自己已中了状元一般。却不曾想,人生漫漫,即便今日那些人强过他一头又如何,只要他坚定信念,总有翻身的一日。便是今年不成,明年后年再试,只要他有心,便一定能达成他的抱负。   韩白月皮笑肉不笑道:“一定不让君亮兄失望。”   然他心中却冷笑不已。科考由礼部主持,而他爹就是礼部尚书。礼部尚书虽然并不是亲自阅卷,但是主考官礼部侍郎却是他爹的心腹,礼部的胥吏也都对他们唯命是从。   高展明害他至此,他绝不会轻易放过高展明。高展明想要及第翻身,想得倒美!他一定要让高展明落第,受众人耻笑,以报当日之仇!       第四十一章 得中解元!      在礼部考试之前,先有乡试,在各州府选拔贡生,参与会试。而乡贡在举国各地制度并不相同,尤其是京兆府和京畿周边的同华二州占特殊地位,此三地贡生名额更多,有不少外籍子弟都来京兆参与考试。   京兆府的权力之大,乃外省州府不可与之相较。高华崇在京城长大,自然能够参与京兆府的取解考试。   乡试很快就开考了,试杂文、贴经和策问。   京兆府共有近千人参与考试,由于地方差异,京兆府可选出百人取解,人数抗衡百郡。   经过紧张的考试之后,高展明便回到宗学中继续学习,等待消息。   他从京兆府回来,李绾便立刻找到他,问道:“今日的考试你感觉如何?”   高展明自觉发挥不错,便应道:“取解应该不成问题。”   李绾道:“我也觉得以你的水平,取解当不是难事。京兆尹岁贡秀才,若你能考中前十,便是得中等第。得中等第者,在日后的礼部科考中,就能有希望高中。即便不是十拿九稳,总有七八分把握。”   高展明笑道:“恩师,你不必担心。”   过了几日,京兆府的官员送来文书,高展明不仅中了第等,且是今年的头名,得中解元!   此消息立刻在学中传开,一时轰动!高展明原先几篇文章在学中流传,但依旧有人不服气,认为高展明浪得虚名,可他摘得解元,便无人再敢置一词了。   消息传进宫中,高嫱得知高展明得中解元一事,亦有些惊讶。原先高展明拒绝了她征召的提议,一意孤行参加科举,高嫱颇有些恼怒,认为高展明不自量力。毕竟科举一事,不定数有许多,想要高中,除却自身的学识之外,当日的状态与考官的喜好亦有影响,即便是天纵奇才,并非板上钉钉能高中的。高展明若能中第等,她便已觉得不凡,没想到她还是低估了高展明的本事。十年前苏瑅年仅十九岁,连中三元,轰动天下。而高展明虚岁才十八,取得如此佳绩,实属难得!   郭玉莲替高嫱捶着腿,笑道:“太后,您果然没有看错高君亮。若是他能在礼部考试中取得佳绩,兴许能够超过苏翰林,为高家再添荣光呢。”   高嫱因为高展明忤逆他的事,又希望高展明高中,又希望高展明能吃些苦头,心情颇有些复杂。因此她只是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个解元,会试时还有千人,他成绩如何,可难说的很呢。”   郭玉莲观察高嫱的神情,悄声道:“太后,要不要奴才去礼部打个招呼……”   高嫱眯了眯眼,道:“不必,让他自己去吧。如今不少人都觉得咱们高家一手遮天,若哀家派你去礼部通气,到时候岂不又要落了人口舌?更何况,那孩子倔强得很,他不是想要凭借自己的本事证明给哀家看吗?那哀家就等着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郭玉莲忙道:“太后说的极是,是奴才一时糊涂了。”   高嫱道:“你派人去京兆府把他乡试的卷子取来让哀家看看吧。”   郭玉莲得令,便退出去了。   李绾得知高展明中了解元,拿着京兆府发来的文书,险些老泪纵横。   他在高家宗学中教书,素知这些权贵子弟一贯的秉性。他当年虽也是靠着门第荫庇入朝的,可他的学识是极好的,就因为他入士之途非由科举,一直受到那些举子们的弊病,认为他们这些门第荫庇的士子没有科举选出的士子有真才实学,此事一直是他的一个憾恨。在宗学中,能做到尊师重道的子弟亦是少数,更遑论学问。正因如此,他才会对高展明另眼相看,这半年多的时间来悉心教导高展明。如今高展明能在科举中取得佳绩,虽只是迈出了第一步,之后的礼部考试才是重头戏,可中了解元,来日在会试中第就如同探囊取物了,因此他十分得意。他的弟子出色,他亦能沾得荣光,证明他的才学并非徒负虚名!   李绾强忍着冲上去抱着高展明的冲动,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迭声赞道:“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好孩子,继续努力,在会试中考出一个好成绩来,让那些看低了你的人好好擦亮他们的眼睛,让他们知道他们错的有多离谱!”   高展明笑道:“弟子能有今日的成绩,多亏了恩师多年来的教诲。没有恩师,又怎会有弟子的今日?”   李绾平定自己激动的情绪后,语重心长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才学不凡,能在京兆府的考试中取得佳绩,就已经证明了你自己。不过你且不可焦躁,正月礼部的考试才是真正决定你仕途的考试。一旦落第,就不能在户部入名。接下里的时日,你千万不可松懈,亦不要太过紧张,平稳发挥就是。为师不奢求你再拔得头筹,只要你能登科,你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高展明道:“弟子谨遵师嘱,绝不让恩师失望。”   韩白月在京兆府的考试中,虽未中第等,但也顺利地取解,能够进入正月礼部的会试。但是他原本也并未指望能在京兆府的考试中一鸣惊人,毕竟乡试只为了选拔进入下一步礼部考试的资格,只要能够取得解状,便是只中了末等亦无关紧要。他身为礼部尚书的嫡子,想要在礼部考试中夺得名次,简直十拿九稳,将来留在京城任职,亦非难事。   然而他得到京兆府送来的名单,得知高展明得中解元,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京兆府不归礼部管辖,京兆府定出的名次韩海无权干涉,竟然使得高展明一时风光无两。照这样下去,他非但不能得报报仇,岂不是又要被高展明压制?他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于是韩白月找到自己的父亲礼部尚书韩海,道:“爹,绝不能让高展明及第!”   韩海颇吃了一惊。他原本已打点好,今年一定会让韩白月及第,可是韩白月竟要求他让其他子弟落第,这就让他有些为难了。   韩白月道:“我当日之所以被高家宗学除名,就是那高展明使诡计暗中害我!他对我恨之入骨,若是让他及第,他将来一定会为难我的。”他便添油加醋地将他与高展明、高华崇的过去如此说道一番,只是到了他的口中,却颠倒黑白地成了高展明由于失去高华崇的青睐,对他嫉恨不已,再三使奸计坑害他。   韩海恨铁不成钢道:“你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去招惹那家伙。高展明再怎么说也是高家嫡系子弟,好歹是安国公和高太后的亲侄子,你与他过意不去,将来岂不要吃亏。”   韩白月并不知高展明这些时日经历的事,在他心中,高展明还是当日宗学那个无依无靠任人欺凌的独孤贫。因此韩白月冷笑道:“太后和安国公,岂会将他放在眼中?他可是高家嫡系子弟,高元青留下的独苗,但凡太后和安国公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派他一份清闲体面的官职,让他安度此生,又有什么难的?可那高展明是个奸猾不识体面的下贱东西,早就把安国公和太后都开罪了。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沦落到要参加科举?”   韩海虽不知太后和安国公是如何看待高展明的,但是当日香山上的事情,他却略有耳闻。高展明害高亮当众出丑,使得高家在皇帝和赵家面前丢了面子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高展明身为高家嫡子,却会参与科举,对于此事,他也一直觉得奇怪。   韩白月见韩海松动,便继续游说道:“爹,那高展明是个卑鄙小人,他与我仇深似海,当日是害我离开宗学,他日若在朝堂上害我,就不是离开高家那么简单了。这天下最难防的就是小人,小人为患呐!”   韩海对于韩白月被赶出国公府和宗学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当初他会娶他的妻子,就因为他妻子是安国公夫人嫡亲的妹妹,他用尽心思才攀上安国公这位连襟亲戚。他为韩白月安排好了一切,只等韩白月借着高家的东风顺利入朝,他亦能在安国公和太后那里得到好处。那许皇后的许家就是因为与高家是连襟情谊,今日才能出一个皇后,与高家勾结,在朝中横行霸道。可他的精心筹划,却毁于一旦,他心里又如何不恨?因此他听了这些,骂道:“你这逆子,我把你送入国公府,让你在学中笼络高家子弟,你却给我惹下这些麻烦!这些事情,你自己去解决吧!”   韩海说了这话,便是纵容韩白月的意思了。   韩白月咬牙切齿地冷笑道:“高展明,别得意的太早,咱们走着瞧吧。”   为了使科举公正,历代皇帝对科举制度再三改革,已想出了不少防止徇私舞弊的方法。在礼部的考试中,采取密封、糊名和誊录制度。考生用墨笔缮写考卷,礼部官员将考生姓名封糊,再以朱笔誊抄。阅卷官批阅朱卷,防止作弊。然而整场会试都由礼部负责,虽说制度已十分公正,但难免还有纰漏之处,只要有人能将各个关节打通,亦能暗中更改考生名次。   高展明却对韩白月暗中的活动全然不知。为在会试中中第,即便是过年之时他亦推辞了一切宴席应酬,将自己关在房中刻苦读书。   转眼,就到了会试的日子。   由于高展明父亲早死,会试当日早上丑时二刻,李绾向宗学告了假,和引鹤一起亲自送高展明到了礼部贡院。   引鹤身为伴读,不能进入考场中,而考试要从早上一直进行到夜晚,举子们必须亲自带着所需事物进入考场,因此他将早已备好的茶食、蜡烛、木炭等杂物一一清点好交到高展明手中:“爷,蜡烛一共有五根,应当够用了,这木炭是给您午时生火热饭用的,烧火的法子奴才先前已教过您了,您可千万别忘了,小心您的卷子,别弄污了……”   高展明笑着打断他的唠叨:“爷知道了,你回去吧,你再唠叨,爷可要将律法典籍都给忘了,就记着怎么生火做饭了。”   引鹤羞愧地吐了吐舌头,退到一边去了。   李绾什么也没说,拍了拍高展明的肩膀,道:“好孩子,为师相信你,你只要好好作答,其余的,什么也不必想。”   高展明道:“恩师放心。”   李绾欣慰地点头。   到了丑事三刻,贡院开始检查众举子随行物品,放人进入考场。高展明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切杂念抛开,笃定地走进了贡院。       第四十二章 舞弊      寅时,考试正式开始,负责监考的胥吏纷发考题与试卷到众子弟手中。   正月的京城正是大雪纷飞之际,许多子弟冻得连手中的笔亦难以握不住。科举考中,有不少文采斐然之士落第,正是因为科考的条件十分艰苦,若是身子骨不够硬挺,在考场上昏过去的亦不在少数。然高展明一看题目,正是自己所擅长,屋外北风凛然,他却觉热血沸腾,稍许构思片刻,心中已有了文章骨架,在一旁的宣纸上将要点条理与所用韵字列清,便开始书写正文。   一转眼,天色就黑了。   高展明交完试卷离开考场,引鹤就在外头等着他,一张小脸早已冻得通红,见高展明一出来,忙紧张地迎上去问道:“爷,怎么样?”   高展明笑着轻轻弹了弹引鹤的鼻子,道:“这么不信任你的爷?”   引鹤见高展明神情自若,不由大喜,连忙涎笑着拍起马屁:“爷可是奴才的爷,自然是最棒的!”   高展明嘿嘿笑道:“真会往你自个儿脸上贴金。行啦,咱回去吧,后面还有两日要考呢。明日你就别在外头候着了,这天怪冻人的,回头将你冻坏了,谁来伺候爷?住处离这也不远,就一盏茶的脚程,爷自己走回去就是。”   引鹤感动道:“奴才不辛苦,爷,只要爷能高中,奴才怎样都好。”   引鹤忙将马牵过来,高展明翻身上马,却见一旁也刚出来的一名举子正痛骂自己的奴才:“狗奴才,你在外头这些时间,连暖炉都没给爷备好,你想冻死我吗!”   那奴才委屈地辩解道:“爷,奴才已烧了好几回炭了,这才刚凉,没想到爷这时候出来,奴才正准备烧炭呢……”   那举子一脚将自己的奴才踹翻在地,骂道:“狗奴才,你还敢狡辩!   高展明皱眉,却听得那举子的声音十分熟悉,直到那举子转过身来,在灯笼的映照下,高展明看清这家伙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冤家韩白月。   高展明笑道:“韩兄,我瞧你怪有精神的,看来冻得不怎么厉害,今日考得一定不错。”   韩白月看见高展明,愣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高兄呢?”   高展明道:“凑合,凑合。”   韩白月懒得与他多说,道:“那我便静待放榜之日,听高兄的好消息了。”   高展明笑了笑,与韩白月道别,便骑着马回住处去了。   韩白月望着高展明的背影,冷笑一声,亦转身离开。   转眼,维持三天的会试就结束了。   前些年的科考受靡丽文风余波所及,策问往往使用骈文,选士是更看重堆砌典故和辞藻,因此选出不少浮躁轻薄之士,这两年皇上命苏瑅出考题,苏瑅改善科考,注重考生的政治识见,因此出的策问乃是经济结合律法,正是高展明所长之处。若说他原本还会会试有所担心,考完之后,就更有信心了,更何况他先前有解元在身,此番便是不能取得一个极好的名次,中第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高展明回到宗学中等待朝廷放榜,众人询问他科考结果,他自然谦虚以答。然而众人见他态度笃定,便以为他考得极好,榜虽还未下放,却已有不少人来找高展明道喜。   时光飞逝,到了二月,礼部就定下了会试的名次。   放榜那日,众人一大清早就出门去端门看榜,众举子则到尚书省都堂参与唱第仪式。被唱到名字的即为进士及第,否则即为落榜。   礼部官员唱第,名次从后向前。被唱到名字的子弟登科及第,当场喜极而泣,甚至有狂喜昏厥者,被胥吏抬出尚书省。   不片刻,及第者名单便已报了许多。宗学中参与科考的七名子弟,有五人及第。当唱到第十八名的时候,韩白月的名字被官员唱了出来。   韩白月就站在高展明附近,高展明听见韩白月的名字,微微皱了下眉头,却还是向韩白月道喜:“恭喜韩兄。”   韩白月得意洋洋地看了高展明一眼,道:“怎么高兄的名字还没被唱到?该不会还在后头吧?”   高展明只觉韩白月的态度有些奇怪,却并非说什么,只坦然一笑:“韩兄急什么。”   一转眼,只剩头十名的名字还未唱了。   引鹤既紧张又期待,紧紧抓着高展明的衣摆:“爷,怎么还没到你,难道你又中了头名?”   高展明不语。   又片刻,只剩最后三人未唱了。   只听尚书省都台上的官员唱到:“第三名,李俞。”   到了此时,高展明的手心也开始出汗了。   “第二名,白鹏。”   引鹤已快哭了:“爷,爷……”   “头名……”那官员顿了顿,并未急于唱出名字,扫视台下众人。   此时台下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便是方才已被唱到名字的举子亦不欢呼了,只等着听那位得中会员的举子的名字。   “……头名,金天有。”   会元的名字一出,台下顿时欢呼声震天!引鹤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怎么可能……爷……怎么可能没有你的名字。”   高展明亦震惊的回不过神来。他虽说没有必中头名的把握,可以他当日写的文章,他绝不相信及第名单中竟然没有他!   韩白月此时才不紧不慢地走向高展明,悠然笑道:“我方才该不是耳朵出了问题,怎么没有听到君亮兄的名字?”   高展明死死盯着他的脸,只不做声。韩白月仿佛早就料到了事情会这样,此时脸上只有得意。   韩白月冷笑道:“我可听说君亮兄文采极好呢。该不是,考试那天的风雪,将君亮兄给冻糊涂了吧。”   高展明转身就走。   引鹤急忙追了过去:“爷,爷,您等等我。”   高展明这一去,并没有回宗学,也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国公府。   安国公高元照身为枢相,在放榜前几日,及第的名单他已看过了。他也有些吃惊名单上竟然没有高展明,可他只做高展明当日发挥不好,且太后已说了,此事高家不必插手,却看高展明自己的本事,因此他并未干涉放榜名单。   高元照刚从朝上下来,正在书房里看诏书,却听外面小厮通报:“老爷,高展明求见。”   高元照一怔,放下手中文书,道:“让他进来吧。”   高展明走进书房,高元照原想安慰他几句,却见高展明脸上并无失落和不忿,相反却显得十分平静。   高展明道:“伯伯,今日放榜了。”   高元照道:“我知道,你……”   高展明道:“我并未及第。”   高元照道:“此事我已知晓。你也不必太失落,太后已对我说了,她很赏识你,你可以……”   高展明打断道:“伯伯,我想见太后,伯伯可否帮我进宫。”   高元照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不由一怔,犹豫道:“这……”   就在此时,忽听外面的小厮通报:“老爷,宫里派了人来,说太后要召展明少爷进宫。”   高元照被这一连串的事弄得有些糊涂了,可既然太后派了人来,他便道:“正好太后也想见你,你换身衣服,赶紧进宫去吧。”   不多时,高展明就到了仙居殿外。   此番依旧是由郭玉莲来迎接高展明的,他事前已知晓高展明落第的事,本以为高展明会满脸沮丧懊恼,不料高展明的态度和前些时日他见到的时候无甚区别,神色平静,仿佛他根本就不知道今日放榜而他落第一事。   高展明向郭玉莲行礼:“草民见过郭公公。”   郭玉莲满心疑惑,忙道:“快起来吧,太后在里面等着你呢。”   高展明这才起身,随着郭玉莲走入仙居殿内。   高嫱亦提前几日就已知道高展明落第一事,高展明落第,她这心里的心思亦十分复杂。她既懊恼高展明忤逆她,但高展明得中解元之中,她亦希望高展明能连中三元,杀杀朝中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的清高傲气。万万没想到的是,会试之中,高展明就落第了。她此番召高展明进宫,便是想问问高展明日后的打算。假若高展明经此一事,终于幡然醒悟,她还可以下诏征召高展明入朝,毕竟高展明是高家嫡系子弟,且确实有些本事,只是官职自然不可能是先前的朝散郎了。假若高展明不识抬举,还要再参加明年的科举,她可就要对高展明失望了。   高展明来到高嫱面前跪下:“侄儿见过太后。”   高嫱却不急着让他起身,只道:“今日放榜了。”   高展明道:“侄儿知道。”   高嫱见他神色谦逊,以为他已有些悔悟,不由得意地笑了笑,道:“你不是信誓旦旦想要证明你自己么?据哀家所知,及第举子中,并没有你的名字。”   高展明平静道:“侄儿从未信誓旦旦,只说愿意一试。只不过,落第确实出乎侄儿的意料,侄儿自以为,侄儿的文章应在及第名单之中。”   “你这是什么意思?”高嫱愣了愣,误解了高展明的意思,恼怒道:“你该不会以为,是哀家从中作梗,有意让你不能中第吧?!”   高展明忙道:“侄儿绝没有这个意思。侄儿只是质疑礼部在审卷之时出了差错。因此侄儿恳请太后,命考官重新阅卷。”   高嫱一怔,气笑了:“重新阅卷?明儿,你怎么又糊涂了?!科举一事,牵涉众多,礼部、户部官员皆有涉及,如今榜单已放,若是哀家下令重新审阅,就等于质疑朝廷命官,你可知牵涉多广?就为了你一人?”   高展明不慌不忙道:“侄儿在京兆府的考试中得中解元,今日侄儿落第,据侄儿所知,京兆府有权移文同试官交涉,请同试官员解释缘由。如此一来,京兆府会交出当日侄儿得中解元时所答试卷请会试考官审阅,而礼部亦当交出侄儿在会试中的试卷,请京兆府的试官阅览。侄儿别无他求,只求在审卷时请苏翰林出面主持公正,查看侄儿的试卷。”   高嫱蹙眉,沉吟不语。高展明所说之法,的确可行。京兆府权力极大,每年全国贡生不过千人,京兆府就可选拔百人。原本高展明会试的试卷在礼部封存,外人无权查阅,由京兆府出面的话,不仅可以调出高展明会试的试卷,也不算拂了礼部官员的面子。   高嫱长出了一口气,道:“明儿,你便当真,如此有信心?”       第四十三章 苏瑅重审      高嫱长出了一口气,道:“明儿,你便当真,如此有信心?”   高展明面上虽镇定,手心却有些出汗。科举一事,除了实力,原本亦有命数在其中,按说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登科及第。若是他当日状态不佳,今日落第,他也决计怪不得别人,只能准备来年再考。可是他当时问策时写的试卷,他自认写得极好,便是阅卷官不喜欢他的文章,也挑不出什么叛逆之处来,好歹不该在百名之外。更何况,今日韩白月的态度,实在令他有些生疑了。据他所知,科举考试历年来不断改善,徇私舞弊的现象已比前朝少了很多,可凡是有人参与的事,就一定会有不公,每年科举都会有徇私的消息流传。   他请京兆府官员出面,调出他的会试试卷,此事已有先例,并不算他特立独行。至于请苏瑅主持,是因为他相信苏瑅的人品和眼光,有苏瑅在,此事应能公允。若是他考得的确不如他人,他自然认命,重待来年科举。可若是有人暗中害他,他也不甘心就此作罢。   高展明重复道:“侄儿恳请京兆府移文同试官。”   高嫱微微摇了摇头,道:“此举并非不行,可你要知道,假若你会试的试卷就连京兆府官员亦觉不佳,你不仅还是落第,更要被人耻笑不自量力。”假若高展明的文章被判再次落第,虽说不至于是什么罪过,但却会落人话柄,对于他的仕途亦会有影响。而这个结果的可能性,可说是极大的,毕竟京兆府没有这样大的权利更改会试遴选结果,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出质疑,而质疑是否受理,决定权还在礼部。   高展明道:“因此侄儿才恳请姑妈下旨让苏翰林主持。”   高嫱皱眉:“你很信任苏瑅?”   高展明心思略转了转,道:“侄儿只是觉得,苏翰林一来素有贤名,二来他与侄儿也无恩怨牵扯,他的身份,较为适合。假若侄儿重新及第,是苏翰林判的,旁人便不会觉得是太后和皇上为了我徇私;假若侄儿还是落第,苏翰林与我们高家向来不亲近,他判定侄儿落第,旁人兴许会以为他有意不采纳侄儿的试卷,有私人喜好参杂其中,未必真是侄儿的卷子答得不好,如此也能为侄儿挽回几分面子来。”   “哈。”高嫱听了这话,不由笑出了声,道:“好一个狡猾的小狐狸,你倒真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哀家也真好奇,那苏瑅究竟会不会采纳你的试卷。罢,罢,哀家向来最喜欢聪明人,既然你质疑要重审,哀家就看在你爹的面子上帮你这一把。京兆府那里,哀家会派人去知会的。可你要是仍然落第,你打断怎么办呢?”   高展明道:“侄儿只想辅佐太后和皇上。”   高嫱这才满意地点头:“好吧,你回去等着吧。”   高展明听了这话,谢过高嫱恩典,这才回宗学去了。   过了两日,京兆府果然调出高展明当日参加乡试时的试卷移交给礼部,并要求礼部拿出高展明会试时的试卷。   此事一出,京中立刻议论纷纷。高展明当日得中京兆府的解元,风光无限,从开国以来,科举举办了数十年,凡在京兆府中第等者却在会试中落第的,至今才不过十几人,因此当初人们都以为高展明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官场之中,甚至有人将他与苏瑅相比较,猜测他是否能够连中三元。高展明落榜,有不少人都觉惊讶,可京兆府出面要求重审,却彻底将此事推到了高潮!一时间,不论知道或者不知道高展明的人都在对此事议论纷纷。   韩海听闻了京兆府要求重审高展明的试卷的消息之后,气急败坏地把韩白月骂了一顿:“看看你做的好事!这回京兆府出面要求重审,该如何是好?!”   韩白月也没想到京兆府竟然会为了高展明出头,不大高兴地说:“爹,你怕什么。移文重审,不过是过个流程,无非是那京兆府的试官见自己选出的举子竟然落第,自觉损了面子,才无事生非来找麻烦。古往今来,移文重阅,又有几次真正更改了结果的?榜已放了,及第的举子名单已被户部录走,如果当真要更改进士名次,就事关重大、牵扯甚广了,可不是京兆府两句质疑就能更改的。只要礼部的考官能够解释高展明落第的原因,此事自会不了了之。”   韩海道:“可是我听说,朝廷委派了苏瑅来主次这次重审。移文重审,原本只要派我们礼部的官员公正便可,可朝廷却特意派了苏瑅来,可见他们十分看重此事。你还说高展明只是个高家的失怙子,根本不受重视,又怎会如此?!”   韩白月道:“我亦不知那高展明又使了什么奸计……总之,爹,你别杞人忧天了!苏瑅又如何?高展明自己可无权浏览他的试卷,那份卷子便是到了苏瑅手中,便是十个苏瑅也还是要判高展明落榜!”   韩海叹气道:“也只盼如此了。”   没过几日,京兆府的试官便带着高展明乡试时所作的文章来到礼部,礼部调出了高展明会试时的考卷,苏瑅当场监督公证。   苏瑅、京兆府试官和礼部考官三人坐在一间屋子里,苏瑅坐在上首,京兆府试官与礼部考官两人对面而坐,互相交换手中试卷。   关于高展明参加科考一事,苏瑅也始终不解,他曾怀疑是高家有意安排的,可是李景若离京之前再三让他关注高展明此人,认为他是豪门望族中的一个异类,因此他也曾在暗中打探高展明的消息。今年的科举,苏瑅是出题官,却并不是考官。他亦关注着科考的进程,尤其高展明得中解元之后,他就一直等着会试放榜,想看看高展明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假若高展明当真高中,或许他会疑心此间有高家推波助澜,可高展明落第,却比高展明高中更出乎他的意料。高展明的文章他是看过的,便是说不上天纵奇才,可只要他平稳发挥,在会试及第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京兆府试官拿到高展明会试时的试卷后,苏瑅便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京兆府的试官脸色越来越难看,看着高展明的试卷不住摇头,口中不断喃喃:“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不片刻,双方阅卷完毕。   礼部考官道:“这位举子乡试时的文章果然不同凡响,得中解元,亦在情理之中。只是他会试时的文章,却……”   京兆府的试官摇着头将高展明会试的试卷放到一旁:“没想到,大约是他会试时状态不佳,竟一落千丈,这等试卷,落第也无可厚非了。唉!可惜,当真可惜了!”   苏瑅终于忍不住道:“让我看看。”   两人忙起身,将两份试卷交到苏瑅手中。苏瑅先看了高展明乡试时的试卷,捋须不语,看到最后,微微点了点头。他再拿起高展明会试时的试卷,只看了没几行,神色就越来越凝重……   高展明没有资格看他自己的卷子,且此事是京兆府试官与礼部考官的交涉,他不能参与,因此他只能在宗学中等着消息。   引鹤焦急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爷,要不奴才去礼部外候着吧。奴才快急死了。”   高展明道:“等着吧。命里是我的,终究是我的。命里若不是,也强求不来。你家爷已经尽人事,现在就等着听天命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从宫里派来的太监来宣召,说是太后要接高展明进宫。   引鹤急道:“爷,怎么太后又找您进宫?这及第还是落榜,不是该由礼部发文书来吗?这事情到底成了不成哟!”   高展明也不解此事,但既然高嫱召他,他便出了门,跟着宫里派来的人进宫去了。   高展明进了宫,发现这一回不止是高嫱等着他,苏瑅亦在宫内。高展明一到,高嫱冷着脸对苏瑅道:“人来了,你有什么话要问,就快些问吧。礼部那里,还等着你说句准话呢。”   苏瑅从礼部出来便进宫了,高嫱询问他结果如何,他却说此事尚有疑问,一定要面见高展明亲自问话,他才可断定此事。按照常理来说,京兆府有异议移文同试官重审,往往只是个面子上的流程,几乎从来没有人真正更改过会试的结果。毕竟会试的榜已放了,如若真要更改及第者名单,一来朝廷失了公信,二来兹事体大牵扯甚多。原本阅卷一事也是因人而异的,若非文章有太大的异议,最后只能得过且过。然而苏瑅在礼部拒绝当场宣布结果,这件事令高嫱都越来越觉得困惑了。   苏瑅问高展明:“会试当日,你状态如何?”   高展明愣了愣,道:“弟子自觉……状态甚佳。”   苏瑅又道:“你的诗赋,押的何韵?”   高展明答道:“十四寒。”   苏瑅沉默片刻,缓声问道:“你还记得你的策问第一句,如何开篇?最后一句,如何收尾?”   高展明自然不会忘,立刻应答如流。   苏瑅听完他的答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向高嫱道:“太后,此事微臣心中已有定论。”   高嫱和高展明都紧张而好奇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苏提道:“臣已看过高展明会试时的朱卷,错字连篇,形神俱散,不知所云,臣以为,凭那份试卷,落第乃是情理之中,此非考官过错。”   听了此话,高嫱和高展明都惊诧极了,高展明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错字连篇?这怎么可能?!   紧接着,只听苏瑅继续道:“然臣要求调阅高展明会试的墨卷重审,臣怀疑,礼部阅卷时或有疏漏,致使朱卷与墨卷两者相异。”   苏瑅此话已说的十分委婉,高嫱惊诧地险些站起来:“你是说,有人徇私舞弊,调换了高展明的朱卷?!”       第四十四章 韩白月入狱      在礼部的考试中,采取密封、糊名和誊录制度。考生用墨笔缮写考卷,礼部官员将考生姓名封糊,再以朱笔誊抄。阅卷官批阅朱卷,如此阅卷官便不知考生名姓,亦无法辨认字迹,防止舞弊。   礼部调出给苏瑅和京兆府试官查阅的试卷便是朱卷,高展明的那份朱卷,别字连篇,文采平平,考官判他落第,确实在情理之中。如若苏瑅不知晓高展明是何人,他看了那份试卷,大抵会以为高展明会试当日状态不好,导致试卷答得一塌糊涂。可他先前看过高展明的文章,凭良心说,高展明的文采和政见确实实属难得,他乡试的文章也令人惊艳,如此一个学子,即便当日状态再不好,顶多也就是文章写偏了或写散了,怎会写的错字连篇?实在可疑!   正因如此,苏瑅心中困惑不解,才不肯给礼部一个答复,一定要当面问一问高展明。果不其然,高展明的答复和他所见朱卷上的内容有出入,那一份朱卷,并非高展明所答的试卷。   高展明也很吃惊:“苏翰林,你看到的那份朱卷上,难道不是我的文章?”   苏瑅道:“恐怕不是。除非礼部调错了试卷。”   高嫱这下不由有些头疼了。他原先以为只是礼部的考官不喜欢高展明的文章,才判了他落第,万万没想到,竟然出现了朱卷可能被人调换的事情。此事一旦彻查下去,当真兹事体大,牵连者甚重。   苏瑅见高嫱沉吟不语,大约猜到了她的心思,当即在殿前跪下:“臣肯定太后下令彻查此事。”苏瑅是由科举入士的,科举是寒门士子唯一通往仕途之路,因此他极其痛恨科举发生徇私舞弊的事情。   高嫱道:“这件事,牵涉甚广,哀家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哀家会派人查的。”   苏瑅听高嫱语气敷衍,便知她恐怕不会认真彻查此事,因此依旧跪着不起,道:“太后,只要立刻让礼部将高展明的墨卷调出,两相对比,便能判定是非。假若高展明的墨卷与朱卷当真不符,恐怕有问题的试卷不止他一份。”   高展明连忙也在苏瑅身边跪下:“太后。”   高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礼部官员毕竟是朝廷命官,并无切实证据,随意质疑,恐怕不好吧。”   苏瑅道:“太后不必担心,臣自有方法。放榜之后,礼部胥吏会对中举之人的试卷进行核查,此即为磨勘。据臣所知,由于官吏疲惫,磨勘制度近年来已形同虚设。太后可降旨命微臣主持磨勘,微臣定会尽心核查科举试卷,若有徇私舞弊之处,臣必将不法之人绳之以法!”   科举之中存在徇私舞弊之处,高嫱历来是知晓的,只是他们高家子弟并不需要依仗科举,因此她从不关心,甚至希望科举能更乱一些,乱到早日被取缔了才好。今次是为了高展明,她才开始关心起科举,没想到一下子就扯出这么大一件事来。因此她颇有些犹豫,如果当真下令彻查,对他们高家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好处。只为了一个高展明,这样兴师动众,是利是弊,尚未可知。   高嫱道:“哀家知道了,这件事,哀家要和皇帝商量一下。苏翰林,你先退下吧,哀家有些乏了。”   苏瑅知道高嫱犹豫,然她已下了逐客令,只得道:“科举之事,关系到国家取士,绝不可放纵,请太后三思。微臣先行告退。”   苏瑅起身,神情复杂地睨了眼跪在一旁的高展明,默默退了出去。   苏瑅走后,高嫱看见还跪在地上的高展明,道:“你的事,姑妈已经知道了,姑妈不会亏待你的,你先回去吧。”   高展明聪明得很,他一看高嫱的态度,便知高嫱有心敷衍。所谓不亏待,大抵是日后下诏封他一个品阶不低的官职。可这并非他所求,现在他已知晓他的试卷被人暗中做了手脚,并非他实力不济,他又怎甘心如此作罢?   可高展明也知道,此时若是祭出他们姑侄亲情,未必能打动高嫱,他还不值得高嫱为他兴师动众,唯一的法子便是找出一个能够打动高嫱的理由。他知道高嫱心里惯来厌恶科举,因为科举选士侵犯了高家作为外戚的势力,听说高嫱已暗中命大臣几次上书建议取缔科举制造舆论,只是由于科举制度已根深蒂固地扎根于民间,才一直难以成行。   因此高展明故作一脸忐忑道:“姑妈……侄儿也没想到此事竟会牵扯如此之广……假若侄儿的卷子当真被礼部换了,不然……不然就算了吧。”   高嫱正头疼高展明会就此事跟他纠缠不休,没想到高展明竟然主动要作罢,不由有些惊讶:“为什么?”   高展明道:“侄儿的试卷有问题,便说明科举存在徇私舞弊。假若当真彻查,那全天下人都知道科举不公,科举定会失去民心。如此影响甚广,因此还是罢了吧。”   高嫱一怔:对啊,她原先只想着假若彻查此事于他们高家没有好处,她恨不得科举更乱一些,可如今科举已然不公,这样一个大好机会放在眼前,她趁此机会将事情闹得更大,岂不是就令她将来取缔科举更添了一份理由?!   高嫱蹙眉沉思片刻,舒眉笑道:“好孩子,哀家知道你心系朝廷,不过你不必担心那么多,你是哀家的亲侄儿,有人要坑害你,哀家又怎么能坐视不理?此事哀家心里已有定夺,你先回去吧,哀家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高展明听了此话,这才舒了口气,向高嫱行礼后退出了仙居殿。   高展明一走,高嫱便叫来郭玉莲,道:“你派人去找苏大学士,让他将此事告知皇上。假若皇上有意要彻查,那便好好地查他一查。”   郭玉莲领了命令,即刻去了。   苏瑅将科举中朱卷与墨卷也许不想对应一事告知皇帝李长治,李长治得知后十分震怒,立刻委派苏瑅和吏部一起负责此案,命礼部交出所有中举举子的朱卷和墨卷,由苏瑅带领吏部官吏复核检查。   韩白月万万想不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他身为礼部尚书之子,对于科举中徇私枉法一事十分清楚,只要事后磨勘时能够敷衍过,那么誊抄朱卷的胥吏权利便十分之大。高展明的朱卷,的确是他有意命人换的,他以父亲的名义威逼利诱,胥吏们不得不听从他的指点。往年来这些事情亦有发生,朝廷也从来没有彻查过,怎么到了今年,皇上突然就下令让苏瑅负责磨勘一事了?!   苏瑅的动作十分干净利落,不过短短几天,百多份中第举子的试卷他就带人复核完毕。结果令世人为之震惊——百来份试卷中,有问题的卷子竟然多达十二份!这只是中举士子的试卷,而所有参加会试的举子共有上千人,其中朱卷与墨卷不符的,又有多少?!   那十二份试卷中,原先的墨卷中都有别字、错谬等,然而到了朱卷上,那些错谬之处却都被改正了过来。这些都还是轻的,在所有中第举子之中,改动最大的是韩白月的试卷。科考时所做诗赋,都要用韵书作为押韵的标准,如有犯韵者,不得放及第。而韩白月墨卷的诗赋几处犯韵,在誊抄朱卷之中,他的诗赋被人修改了大半,不仅改正了他用错的韵,一些晦涩不通的句子亦被改换,原本文理不通的文章被改得文采斐然,竟然得中第一十八名!若不然,以他原本所答试卷,必然落第!   复核审查的结果传到李长治耳中,李长治万分震怒。   礼部尚书韩海及礼部侍郎当天便被投入大牢之中,所有涉案的胥吏官员亦被羁押。几日之后,朝廷颁布了对所有涉案官员的处罚——   礼部尚书韩海,目无国法,革职查办,收入监牢,永不叙用;主考官降至调任,罚俸三年;所有同考官及涉事胥吏,按照罪行轻重,或革职,或罚俸,依律处罚。   韩白月做梦也没想到,他做下的事,竟会报到他自己头上。在他眼中,高展明明明是个无依无靠的、可笑的家伙,当初他涉及陷害高展明,使高展明挨了三十棍棒如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出宗学,也都无比顺利。怎么突然之间,高展明便翻身攀上了太后,甚至能将他害得家破人亡?!   然而这些事,韩白月只有到狱中慢慢想明白了——他利用职权,买通考官,更改自己的朱卷,调换他人试卷,罪行重大,和他的父亲韩海同一天锒铛入狱了。   由于此案牵涉甚广,李长治下令,今年科考名次作废,所有墨卷重新誊抄,由翰林大学士苏瑅担任主考官,翰林院与政事堂、吏部等官吏担任同考官,重新阅卷!       第四十五章 连中二元!      由于本次科举中舞弊的情况太过严重,李长治下令重新科考结果作废,由翰林学士带领官员重新审卷。   审卷的结果直到四月才终于重新放榜,结果再一次令人出乎意料——原先被判落第的高展明再重新审卷之后,不仅及第登科,而且再一次荣登榜首,得中会元!   新榜一放,整个京畿都立刻沸腾了。   当初苏瑅连中三元时,年仅十九岁,被天下人称道为天纵奇才,视为全天下学子的榜样,凡是苏瑅的政见,总会受到无数人追捧,这十年来朝中所有新晋的举子全都将苏瑅视为主心骨,颇形成了一股势力。就因为如此,高门望族虽然对寒门举子十分憎恶,却一直不敢轻易贬黜苏瑅。   从苏瑅高中至今十年来,尚无一人连中三元,莫说连中,三元中得中二元的也无一人,而如今高展明比当日苏瑅高中时的年纪还小一岁,却已连中解元和会元,已有不少人将他和苏瑅相提并论了。然而高展明和苏瑅不同,他非但不是寒门出身,还是如今天下第一的大家族高家的嫡系子弟,因此高展明受到的并非全是赞誉,相反,还有不少非议之声。   新科放榜的那一天,引鹤挤到宫门外去看新榜,他挤进人群中,刚看见高展明的名字位列头名,高兴地连蹦了三下,正准备回去报喜,却从站在一旁的几名读书人模样的人嘴里听见了高展明的名字,他便好奇地停下脚步去听。   “喂,你看,头名的那个高展明,我若记得没错,他已经是连中二元了。还有一场殿试,你说他会不会连中三元?”   “我看八成会吧。殿试是皇帝亲自策问众举子,那高展明可是太后娘娘的嫡亲侄子,就冲着这一点,就算他一个字都不说,我看皇上也得钦点他当状元。”   “我也就奇怪了,话说这高展明既然是高家的嫡子,为啥要参加科举?每年他们这些势族封官的人那么多,还就轮不到他?”   “嘘……”那人压低了声音说,“我早听说太后反对科举,早就想取缔科举了,实在是反对的人太多才不敢那么做。这几年虽然有官宦子弟参加科举,可是选出的绝大多数举子还是寒门士子,寒门士子涌入朝堂,占了他们的位儿,他们心里当然不痛快。科举选出来的士子,那都是有真学问的,他们那些靠门第荫庇的势族当然比不上,这几年高家的名声是越来越差了。所以我估计这高展明参加科举就是太后示意的,有意让他连中三元,好叫咱们老百姓以为,高家还是有能人的。”   “是啊,先前二月张的那张榜,高展明落榜了我还觉得奇怪呢,估计是高家和礼部没通好气。后来朝廷不是彻查礼部吗?说什么查到了徇私舞弊,我看十有八九就是因为高展明!你看今天张的新榜,这不,高展明就成了榜首呢!”   “就是就是,费这么大的干戈,不就是高家的一步棋么,真是可惜了那些真有文采的学子,就这么让高展明给压过了。”   “嗨,那又能怎么办呢,高家坐在宫里,又能有什么公平可言呢?”   引鹤偷偷听了这话,气得直跺脚,想上前跟那些人理论,可那些偷偷议论的子弟见引鹤瞪着他们,还以为引鹤是官府的眼线,吓得立刻就散了,哪还听他讲理?引鹤委屈不已,却也只好默默吞下了这口气,回府去找高展明。   高展明得知自己不仅中第,甚至再次摘得头筹之后,原也是喜出望外的,可听了引鹤转述的在外头听到的那些议论,他喜悦的心情减少了几分。   然而高展明也没有太生气。他参加科举,会遭受异议,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老百姓根本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有了个预判的立场,也在情理之中。若他还是当初吴郡里的那个小老百姓,他听了这些事,也会觉得里头有猫腻。一个穷凶极奢的贵胄子弟,还是一脉单传,挤破头去跟着人吃苦受累捱科举,这是安的什么心?背后无人指点、没有一个巨大的阴谋,这种话说出去都没有人信。若非他是当事之人,他也不会明白的。   不过也没关系,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再过个几年,总会有人懂他的。   引鹤气愤道:“爷,到了殿试那日,您好好发挥,让那些瞎了眼的家伙们都看到您的惊采绝艳,一举夺个状元回来,让他们无话可说!”   高展明却沉默不答。接下来的殿试,让他有些头疼了。他不想这么快就进入朝廷的中枢,他倒情愿从六部中的小官吏做起,慢慢接触朝政,逐渐培养自己的人脉。他重生至今已经大半年了,可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天天在高家的宗学里读书,接触的绝大多数都是高家子弟,即便有外姓子弟,也是高家的亲戚。参加科举,他倒是认识了一些举子,但接触的不够深人,这点人脉也还远远不够。   高展明之所以一意孤行甚至拂了高嫱的面子非要参加科举,就是因为他不想使自己被动地成为“高家”这条船上被捆着的蚂蚱。如今他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取得解状,在会试中夺得好名次,他就已经获得出身,他的名字进入了户部的档案。接下来无论殿试的成绩如何,他都可正式进入仕途,而殿试上的名次,只不过与他第一份官职的分配有关罢了。如此一来,他的出仕之路清清白白,不牵扯任何利益集团,对于他未来不管是明哲保身还是依附何人都是有极大的助益的。   先前的乡试和会试,他不敢松懈,便是怕自己落榜,因此全力以赴考了一个好成绩,甚至是出乎他意料的好成绩,接下来的殿试,万一皇上也赏识他,他就板上钉钉会被分配进三省了。一旦进了朝廷的中枢,便是在高家的眼皮子底下做事,他又要怎么才能不把自己全然地置身于高家这潭子泥水里?   现在他才刚刚起步。将来的路,怕是还有更多艰辛坎坷呢。   引鹤见高展明发愣,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心虚地说:“爷,都是奴才不好,奴才不该把外头听来的风言风语到爷面前嚼舌根子,惹爷不高兴了。”   高展明摇了摇头,道:“没事,我没有不高兴。距殿试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这些时日我参考,你伺候着我,也累坏了。该好好放松放松才是,什么好酒好肉,尽管敞开了吃,你想去哪间馆子只管跟爷说,爷带你去!”   高展明摘得双元的消息进了宫,宫里的气象也各有春秋。   高嫱自然是狂喜的。当初高展明说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贵胄子弟得中三甲而他想要证明自己的时候,高嫱的态度只不过是让他可有可无的一试,没想到高展明当真及第,可真是叫她喜出望外了。如今她再回想起高展明从前的阴鸷古怪,都觉得是那孩子在藏拙,实际上私底下还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努力,今日才能一鸣惊人。现在的乡试和会试他都只是在观望,并没有插手,就是想看看高展明究竟有几分能耐。现在已经足够了,她看到了高展明的实力,相信高展明一定能够帮着他们高家永蹑高位,狠狠把赵家那些贱人给打下去!   而李长治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便称病躲了起来,连朝也三五天才上一回,在举行殿试之前,他尽量不与高太后的人接触。   这日李长治一下朝就急匆匆赶回寝宫,没多久就有太监进来通报:“皇上,外面……”   李长治烦躁道:“不见,我谁也不见,请回去,就说我咳嗽的厉害,会过人!”   那太监小声道:“是赵贵妃……”   李长治愣了愣,脸色稍霁,道:“让她先回去,一会儿再偷偷过来,别让太后的人发现。”   那太监得了命令,便出去了。   没多久,赵金燕换了身宫女装束,走进了寝宫之内。李长治连忙起身相迎:“爱妃,快过来这边坐。”   赵金燕嗔怪道:“皇上,瞧你弄得,臣妾想见皇上一面,都要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这又是何苦来哉?”   李长治叹了口气:“朕也不想,可又有什么办法。再过几日就是殿试了,朕要亲自策问那些中第的举子。偏偏那高展明就在及第之列,先前已中了二元,要是太后见了朕,一定会让朕钦点高展明做状元的。朕只好躲着了。”   赵金燕道:“皇上不喜欢高展明?”   李长治皱了皱眉头,道:“别说他中了状元,就算他的名次高些,到时候高家一定让户部给他安排个好官位,以后一路平步青云,更是不必说。这高展明还是个科举遴选出的,朕要是亲自点了他,以后便是不想用他都不能不用。到底是母后的娘家,抬举些原本也没什么,可这朝中眼看就插满了高家子弟了,连我们李家的人都无处落脚,朕想办件事,还得去求着他们,都未必办得上。这三省六部有什么事,都先去仙居殿禀告太后,太后那里有了批示,才到朕这里过一过面子,叫朕情何以堪?”   前阵子户部空了一个职位,有一个名叫郭瑞的大臣到李长治面前替自己的长子谋求那个职位,恰巧郭瑞历来是很得李长治之心的,李长治心里想着只是个九品的胥吏,批给他也没什么,当即就应承了他。没想到李长治转眼让吏部去办此事,却被吏部一口回绝了,说是太后已经点了人补上了那个缺。   李长治已经应了郭瑞,却没办成此事,面上很是过不去,只好硬着头皮去求太后,心想着或许还能再商量转圜,或是再腾一个缺儿让郭瑞的儿子补上。没想到高嫱听了之后把李长治给骂了一顿,说李长治被人哄了两句好话就晕头转向,那郭瑞的儿子又没什么本事,凭什么许他官职?简直有失为君之道。李长治事儿没办成,还挨了一脸唾沫星子,悻悻地回来了。事后那郭瑞在他跟前伺候的似乎也不什么尽心了,听人说,郭瑞最近连连给安国公的嫡长子高华尚送礼,对他这个皇帝已经失望,想转攀高家这根高枝了。   李长治觉得,做皇帝做的窝囊到这个份上,没准他是古往今来头一个。要不是赵金燕的父亲是二镇节度使,手中握有兵权,让高家不得不有所忌讳,他怕更是一句话都说不上。因此他打心眼里感激当初高嫱给他指了个赵金燕入宫为妃。   赵金燕察言观色,道:“太后也实在做的过了。皇上,那高展明你又打算如何安置?”   李长治苦笑:“如何安置?这还是朕说了算的?要让朕说,朕恨不得将他外放出京,别在朕面前晃悠。朕要是亲自点了高展明一个好名次,都能想得出,日后高家那里会拿什么说辞来拿捏朕。有什么折子让高展明往朕这里一递,朕敢不批,就能让他们数出一堆罪过来。”   赵金燕眯了眯眼,道:“皇上……你是一国之君,你当真甘心如此吗……”   李长治仰天长叹:“朕便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第四十六章 已大修,请重看!      殿试前的某一晚,高展明又到李绾的房里看书。那一天,他才到书房,就见李绾已在书房里等着他了。   李绾见了高展明,慈爱地笑道:“好孩子,过来让为师好好看看。”   高展明顺从地走到李绾面前。   李绾执着他的手,借着烛光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用力地拍了拍他的手,道:“好孩子,你是个聪明能干又有决心的人,将来必定能成就大事,你好好努力,将来也不要让为师失望啊。”   高展明感激地看着李绾。自他重生来到宗学读书之后,所有人里,对他助益最大的就是李绾。李绾是真心对他好的,虽说时间并不很长久,但李绾确实是他的一位良师。   因此高展明退后一步,向李绾行了一个谢师的大礼,向李绾重重叩头:“弟子永不忘恩师的教诲。”   李绾吓了一跳,连忙将高展明扶了起来:“做什么突然行那么大的礼。”   高展明起身,道:“恩师,往后几日,我大约不会再来了。”   李绾愣了愣,颇有些怅然地笑道:“再过几日就要殿试了,你是该回去好生修养。殿试不比会试和乡试,皇上不会问你太深的东西,无非是看你当日的状态和精神,以你的文采,得个好名次应当不难。”   李绾心知,过了殿试,高展明就要正式入朝了,不会再来宗学中读书,更不会每日来他的书房里念书,他心中多少有些不舍。高展明在宗学里已经读了五年书,而李绾是三年前才从朝上退下来进入宗学授业的,他以前并不是很注意高展明这个少年,因为高展明的性子很阴郁,不喜欢和人接触交谈,他渐渐发现宗学子弟尽是些无心念书的纨绔子弟,心也麻木了,只得过且过地教自己的书,直到大半年前他突然发现高展明的不同之处。他甚至有些懊悔自己没能早些发现高展明的才华,若是他早些荫庇高展明,高展明先前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甚至被韩白月冤屈而棍棒加身了。   想到这里,李绾心酸地拍了拍高展明的肩膀:“好孩子,以后你认真做事,努力做人,一定会有收获的,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为师在朝中还有些人脉,若有什么帮得上的,为师一定照拂你。”   高展明感激地反握住李绾的手:“多谢恩师。”   李绾道:“以后恐怕你也没什么机会再来我这里读书了。这里有哪些你喜欢的书,你选几本带回去吧。为师也没什么好礼可以赠你,几本书,便算是为师的一些心意。”   高展明再三辞谢,最后还是选了一套《大周律》,李绾在《大周律》上写上赠言将书送给了高展明。   往后的几日里,高展明便果然没有再去过宗学了。   殿试前一日,鸿胪寺官员负责设置好了御座、黄案,光禄寺官员则将试桌,排定考生座位都安排妥当。   转眼就到了殿试的那一日。   黎明时分,众参与殿试的举子便在殿后等待,天微亮时,数名郎官前来将众举子接入殿堂。   高展明只见昏暗的晨雾中,一众穿着官服的郎官向他们走来。他身边的举子们大多是头一回有机会面圣,早已紧张得不住哆嗦,有些有怪癖的家伙嘴里念念有词,全听不出究竟在说什么。   高展明此时他并不太紧张。前天晚上,宫里派了人来,已经将殿试的题目透给他了,他比其他举子更提前知道了今日皇上在大殿上会如何策问。他倒是没想作这个弊,不过看来太后很想让他在殿试中取得一个好名次,因此让他早作准备。   乡试与会试都捱过了,他已经获得出身,殿试无非实在文武百官面前露个脸,即便取得不了什么好名次也无关紧要,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成,更何况他已有了准备,因此十分轻松。   不一会儿,郎官们便来到众举子身边,引他们入宫。   当一名侍郎走到高展明身边的时候,高展明吓了一跳。天还没有亮透,方才他远远地没看清楚,万万没想到负责接他们入宫的人里竟然有高华崇!从今年一月起,高华崇便已离开宗学正式入宫做了散郎,由于先前的舞弊风波耽误了些时日,因此现今已经四月,高展明足足三个月没有见过高华崇,几乎要将这人忘了。   也不知高华崇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偏就走到高展明边上与他并肩前行。   高华崇睨了眼高展明,冷冷道:“没想到你还真有些本事,今日竟能站在这里。”高华崇不怎么愿意夸奖高展明。实则高展明又岂是站在这里那么简单,今科所有及第的进士都在此处了,而高展明确实排在头一位的。   高华崇心里也想不明白,高展明竟然能够连中二元。他当日和高展明交好的时候,高展明的确喜欢写些酸腐的诗词,还总是藏着掖着不让人看,他偷偷看过几篇,心里很是不屑,总觉得高展明的文章怨气太重太过阴暗,就算辞藻华丽,也叫人心里看的不舒服。因此当日高展明参加科举,他只觉得很是可笑,全不认为高展明能取得什么好名次。后来,高展明中了解元,他以为是京兆府的试官瞎了眼。再后来,高展明又中了会元……看来审卷的苏瑅也是徒负虚名啊!   他也问过高元照,太后和高家究竟有没有介入最后的阅卷,是否高家暗度陈仓让高展明取得高位,可是高元照说自己什么也没做,就不知道太后那里如何了。今日的殿试不仅皇帝和太后在场,按照惯例,文武百官也会在旁观看。不管先前太后是个什么态度,如今高展明已连中二元,怕是高嫱已暗中跟皇帝打过招呼,要在殿试上给他点一个好名次。殿试是皇帝亲自阅卷,其中水分不少,几乎全是由皇帝说了算的,与高展明答的好坏并没有太大关联。怕是今次高展明真要一鸣惊人了。   高展明冷笑道:“托堂哥的福。”   当日若不是高华崇放纵韩白月欺凌高展明,他又怎会有幸托身到这具壳子上来。没有高华崇,原先的高展明就不会死,现在的他就没有这样的便利如此迅速地进入朝堂,让世人看见他的才华。如此,不就是托了高华崇的“福”么!   高华崇蹙眉。他听得出高展明语气中嘲讽的意味。他也不明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就是从高展明重回宗学起,就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性格竟然不再像从前那般阴郁了,而变得越来越光芒万丈。他讨厌从前的高展明的阴郁,因为那让他觉得他无法掌控高展明,可现在的高展明,他更讨厌——他讨厌高展明在人前出尽风头,他讨厌人们把目光聚集到高展明身上,他讨厌高展明让他越来越无法捉摸!   高华崇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你别得意的太早,便是新科及第又如何,科举出身,便能让你脱胎换骨?白日做梦!到头来,你也逃不脱桎梏!”   高展明知道他的意思,只要他还是高家子弟,他的父亲不如高华崇的父亲,便是他再得太后宠幸,他也永远要被高华崇压着一头。但是高华崇又岂会知道,即便他今日利用高家乘着高家的东风,他的野心却不会局限于高家,他早晚是要从高家跳脱出来的。他是高展明,他会让世人知道,他不是什么高家弟子高展明,他就是高展明,是他自己!   他说高展明得意,高展明便得意给他看。高展明昂头挺胸道:“堂哥,我先前跟你说过的话,今日还是未变。今后的路,咱们走着瞧。”   高华崇用力拧了拧眉头。他心里越来越觉得高展明反常,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忍了不语。   不片刻,众举子便被引入朝堂,文武百官皆已入朝,站在两侧,众举子入座。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展明身上。高展明可是今年高中的热门,他还是高家嫡子,人人都对他十分好奇,想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有些人先前从未见过高展明,今日终于得见,不由十分惊诧——高展明果然年纪极轻,白面红唇,相貌英俊不凡。他身上有望族子弟的贵气,却没有傲气,神态平易谦和,看来并不难接近。而最难得是,他虽然面相稚嫩,气质却十分沉稳,不像一个年仅十七的少年,倒像是见过大起大落的,这般气质,没有些挫折坎坷是万万磨砺不出的。   不多久,奏乐响起,皇帝在一片管弦丝竹声中升殿。   李长治的脸色不太好,这几天他虽然躲着,可哪里又躲得过呢?上殿之前,高嫱已经找过他,暗示他将高展明钦点为今科的新状元了。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恨不得高展明昨日被马车撞晕了或是突发疾病,今日就不用看见了,可惜该来的始终躲不过。   举子的座位是按照会试的名次排列的,毫无疑问,高展明坐在头一个。李长治一上殿就看到高展明的脸,脸色又黑了几分。   司礼官员见皇上入座,立刻宣布仪式开始。文武百官及众考生向皇帝参赞礼拜。   待仪式结束,众考生入座,文武百官分立两旁,翰林学士从殿内黄案上捧出试题,授予礼部官员,再由礼部官员开始纷发题纸。   高展明是头一个被纷发到题纸的。题纸是空白的,一会儿皇帝会当堂宣读策问题目,再由众子弟写文章应答。另外还有一张稿纸,给举子们记录一会儿皇上所说的话。   很快,试卷纷发完毕,礼部官员宣布考试开始,请皇帝策问。   李长治手边有一份黄绢,正是今日殿试上的题目。这份题目并非他亲笔所写,而是太后高嫱派人写成,他要做的,不过是一会儿假模假式地宣读罢了。堂堂殿试,国家选士盛举,他竟然连亲自策问的权利也没有,他心中岂会不恨?   李长治咬牙,愤怒地扫了眼高展明。   高嫱从前根本不关心科举的事情,可是这一次破天荒地居然找人来与他说道科举徇私舞弊的事情,他就觉得不同寻常,然而科举舞弊,乃是国家大事,不管高嫱是什么态度,他都要派人彻查,也不过是件顺水推舟的事,最后重新判卷高展明竟然摘得魁首,他心中便道不好,以为是自己又中了高家的圈套!他对于高家子弟愤懑不满由来已久,心中抱有偏见,虽说他看过高展明的文章,却也不觉得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作,高展明能接二连三中了解元和会元,他怎么也不相信高嫱和安国公等人没有插手,可是卷子是苏瑅判的,便是他心中有异议,却也不好说什么。而今日的殿试,高嫱却明目张胆地早就暗中有了安排,题目是她派人做的,肯定早就将题透给了高展明,瞧瞧那高展明,殿下所有的举子都好奇紧张地等着自己开口,偏就高展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根本不好奇自己究竟会如何提问!   李长治久久不策问,一旁站着的太监有了急了,小声道:“皇上,殿试开始了,举子们等着您的话呢。”   李长治闭了闭眼,心中冷笑:高展明先前已经做好了准备,才敢如此笃定,自己偏不随了他们的愿。高展明不是惊采绝艳呢,那就让朕看看他到底有几分本事!   李长治睁开眼,清了清嗓子,将手中事前备好的黄绢推到一旁,竟是不打算用那份黄绢的模样。   一旁的太监愣了愣,小声提醒道:“皇上,那是……”   李长治哪里理他,将心里早已辗转了百千遍的题目朗声念了出来:“制曰——朕惟自昔帝王理人民,率以综核名实为先务……”   高展明怔了怔:皇上所言竟然和前日高嫱事先告诉他的题目不一样!   不过片刻,高展明就回过神来,摒除杂念,认真听起李长治所言,并在一旁的稿纸上飞笔记录起来。       第四十七章 连中三元!      李长治在殿试上竟然废弃了高嫱事先为他准备的策问不用,自己出题。事先已经知道题目的礼部官员和翰林学士颇有些吃惊,可是谁也不敢当堂打断皇上,吃惊归吃惊,还是只能听着。   李长治道:“朕惟自昔帝王理人群,凝庶绩,率以综核名实为先务。唐虞之时……”   李长治所问,竟是国家用人之道。他先说古时君王的选拔人才之道,又说如今的选士之道,高展明原本还以为他的策问与科举政策相关,正跃跃欲试,没想到李长治话锋一转,竟到了如今朝中士子浮靡相尚和利口惟贤之上,说这朝上的官僚势族骄奢淫逸,无心国政。   李长治倒是越说越慷慨激昂,底下的文武百官和举子们表情却渐渐凝固了。   ——李长治所言,简直是在影射高家了!不止是高家,许多门阀望族都被李长治给骂了一通。   站在李长治身侧的太监脸色一变再变,眼见李长治越偏越远,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道:“皇上……”   李长治说的正尽兴,那里管他,只顾着自己继续往下说。   底下的众举子们记录李长治所言重点,渐渐有些为难,因为皇帝将话题扯得有些开,他们反而不知道究竟哪一句才是策问的重点。   太监忍不住又道:“皇上……时间差不多了……”   李长治自觉有些失态,总算顿了顿,又将话题引了回来,道:“尔等各抒所怀之言,朕将采而行焉。”这才终于住嘴。   众人终于松了口气,礼部的官员连忙将记时的香点上,唱道:“策对开始!”   众举子却对着答纸犯了难。自己所作的策对,究竟应该是国家的取士之道,还是如何管理势族,巩固皇权?毕竟字数时间有限,难以尽数涵盖。皇上喜欢的文章又该如何?怎样作,才能讨皇上欢心?   高展明咬了咬嘴唇。其他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先前高嫱就将今日问策的题目透给了他,那时所言明明是事关国家经济统筹的,正是他的拿手之处,他只要将他先前的文章改一改就可轻松作答。突然之间,策问的题目变了。高嫱是不可能骗他的,也没有那个必要,看来是李长治自己临时更改了问策的题目。   高展明心情颇有些复杂,又有些同情皇帝。今日李长治所言,应是愤懑已久,忍不住借此机会直抒胸臆。他说的倒还算是婉转,只说如今天下的官僚骄奢贪污现象十分严重,虽没有明指高家,但是有心之人也能听出他并非虚指,而是在影射高家等大族。   高展明心道:皇帝到底还年轻,也确实气盛了些。他自行主张,换了策问题目,得罪了太后不说,他这一番策问,怕要得罪更多人。   一些寒门出身的举子也对势族擅权一事愤恨已久,抬笔就写,洋洋洒洒不片刻就已写了数段。   高展明却有些为难。他当然知道如何写一篇令皇帝称手叫快的文章,就如同他只要在太后面前说道赵家的坏话,太后就会一时将他因为知己。可如今朝上宫里的局势他非常清楚,说是殿试由皇帝审卷,就算最后的成绩由李长治定夺,且殿试文章都会在宫内封存,旁人看不到,可是至少翰林院和枢密院以及高家的那两位是一定会看的。虽说他也对如今高家霸权的局面看不惯,可他若只顺着皇上的意思来,就难免要得罪高家等人,得不偿失。   高展明想来想去,最后轻轻叹了口气,隐藏锋芒,写了篇中庸的文章。   没多久,香燃尽了,礼部官员唱道:“时辰到,收卷!”   众举子纷纷投笔。礼部官员上前收卷,将所有试卷集齐后交给翰林学士。   殿试结束之后,众人叩谢天恩,退出朝堂。殿试的卷子共有百份,并非当场定名,结果还要等到三日之后。   李长治殿上当场更改了策问的题目,自然惹得高嫱十分不快。然而李长治胸口憋着一股恶气,一下朝就直接躲进了赵金燕的宫殿,又招了几名太医,对外宣称身体不适,免去向太后请安的昏定晨省,不愿老老实实去再去挨骂。他此举倒是换得了一时清净,可背后高嫱又是怎样咬牙切齿地咒骂赵金燕和对他的不听话痛心疾首,他却不知了。   殿试虽说是由天子钦点名次,但并非百份试卷全由天子审阅,而是由翰林学士先行批阅,最后选出十份最好的卷子交给李长治,前十名的名次由李长治钦定。   最后十份文章交到李长治手中,高展明的文章也赫然在其列。   李长治上手第一份就看了高展明的文章,看完心情颇为复杂。不得不承认,高展明的文采是很好的,主旨明确,可题却点的有些偏了,说的是臣子应该如何遵守为人臣子之道、辅助皇上治理天下。看起来无甚过错,中规中矩,甚至偶有发人深省的佳句,可这并非李长治想要看的。   送上来的十篇文章里,倒有一个名叫金天有的举子写的文章较得李长治之心——文章抨击今朝时局,认为如今天下格局腐朽,天子当有矫世变俗之志,方可匡扶世道。实则言辞更激烈的文章都已被淘汰,毕竟是殿试的文章,翰林学士选文的时候也要考量众多,敢在文中过多影射高家的文章定然是要落选的。苏瑅将这篇文选上来,亦是顶着不小的压力。他心中也是将高家视为沉痼积弊的,矫世变俗,要矫的便是世胄蹑高位的世道;要变的是门阀外戚一人得志鸡犬升天的俗。   李长治看来看去,其他几篇文章大多还是如同高展明这样套用圣人言老人语或是言之无物的,没有能够触动他心的文章,因此他想将写下那篇文章的金天有钦点为今科状元,又迟疑着不敢落笔。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通报:“郭公公到。”   李长治没好气地将笔一丢,道:“让他进来。”   不片刻,郭玉莲走了进来。   郭玉莲笑咪咪地向李长治行了礼,道:“皇上,太后娘娘让我来问你,殿试的文章您看完了没有,待您看完了,太后也想看看。”   郭玉莲不问李长治殿试的名次定了没有,却问李长治看完文章没有,看来太后是不打算让李长治亲自定下今年殿试的名次了。   李长治心中郁愤,却又不敢得罪高嫱,只得忍声吞气地将十份文章交给郭玉莲。郭玉莲收了文章正要走,李长治忽道:“郭公公,你和母后说一声,探花和榜眼,朕想亲自点。”言下之意,就是肯让高嫱点状元了。   郭玉莲愣了愣,心道高嫱并不关心其他举子,无非就是为了一个高展明,因此便和颜悦色道:“奴才一定将皇上的话转告太后。”便谢过恩典走了。   从前高嫱是不管科举的,这下可好,高展明参加科举,高嫱朝堂上垂帘听政已不满足,就连选新科状元也得由她拿捏了。   李长治心里不忿,终究无法,只得长叹一声。郭玉莲刚走没多久,李长治便起身出宫,朝赵金燕所在的宫殿去了。   赵金燕见李长治来了,忙亲自为他端茶送水,捏肩捶腿。她相貌虽不漂亮,然而她在李长治面前百依百顺,但凡能她亲自伺候的,她都不用宫女。李长治在朝上处处受高家掣肘,后宫的皇后妃子许多也都是高家替他选的,他在嫔妃那里说了什么枕边话,转眼就能传到高太后和安国公耳中去,也只有在这里能被人百般尊贵。因此李长治宁可弃了后宫诸位佳丽和美貌的许皇后,偏宠赵金燕一人。   赵金燕见李长治愁眉苦脸的,心念一转,道:“皇上,你不是在审阅殿试的文章吗?”   李长治冷笑道:“朕看不看,又有什么分别?”   赵金燕故作惊讶地捂住嘴:“难道……”旋即道,“到底……也过分了些。”   李长治道:“那又有什么法子。”   赵金燕道:“太后是想点高展明做状元吗?皇上觉得高展明的文章究竟写得如何?当真如同传言中那么惊采绝艳?”   李长治嗤笑道:“什么惊采绝艳,还不是那些宵小之辈的奉承,朕可不觉得如何。他那文章写得实在中庸,糅杂了些圣人之言就像蒙混过关,他自己的观点却一句也不见。不过依朕看,是朕的策问令他无话可说了。骄奢淫逸,说的不正是他们这些人么!”   赵金燕道:“若他朕中了状元,那他可就是三元及第了,和当日的苏翰林如出一辙,他年纪还比苏翰林当时更年轻。岂不轰动天下?”   李长治只是摇头。   赵金燕眼珠悄悄转了转,道:“皇上,那高展明原是靠着安国公等人荫庇才考中科举,殿试也要事前给他透题准备,皇上一换了题,他果然就答得不好。可惜外边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个厉害的人物呢。先前会试的时候,高展明落第,听说是被人换了试卷所致,偏生又是太后叫人去查,这科举舞弊之事兴许当真是有的,可是以高展明的出身,他难道不能买通礼部官员?便是他不买通官员,又哪里有人敢换他的文章,就不怕惹恼了太后和安国公?臣妾私心想着,没准会试的那事里头,还有猫腻呢。”   李长治蹙眉道:“朕也觉得此事不寻常,太后是从来不关心科举的。”   赵金燕道:“臣妾想了想,兴许是那高展明原先就买通人给他换了卷子,可惜做事的胥吏换错了,没给他换上好的卷子,却给他换了坏的。批卷的考官却不知晓,就为他批了个落榜。高展明原就是冲着三元及第来的,他会试不中,就入不了户部的名,自然不成。太后便兴师动众地派人去查舞弊一案。又或者,根本没有换卷子一事,高家想要高展明连中三元,又不想世人说他是靠着舞弊上的,就弄了这么一出,让人以为高展明中第才是公正的,将高展明捧了出来,实际究竟是真是假,谁又知道呢?”   李长治用力拍了下桌子:“实在可恶!好一出贼喊捉贼!”   赵金燕故作无奈道:“可惜到了这份上,这高展明当今科状元,怕是跑不出了。”   李长治道:“状元是什么人,原也没什么,朕只是怕这日后太后和安国公抬了这状元来压朕,说是朕亲自点的,他的话朕倒不好驳了。”   赵金燕微微笑了笑,道:“皇上,这也不愁。臣妾有个主意。那高展明不是靠着舞弊走上来的么,可惜外人都不知道,错把他当成是有本事的,才会抬举他。假若外头的人知道——不说别人,就说那些今科的举子们,他们千辛万苦寒窗苦读才能熬到今日,却叫那高展明压在脚下,他们若是知道了,难道不会恨他?那状元便让高展明摘去就是,想他也不心安理得,以后他在那些进士之间游走,却要处处受人排挤,他也未必有什么好日子过的。”   李长治一愣:“你是说……”   赵金燕道:“明日皇上会见前十名的举子,当场点上两句,既当众落了高展明的面子,旁人也不就都明白了?他们还能知道,皇上这心里是公正的,谁好谁坏,皇上看的很清楚,只是到底有些无奈罢了。”   李长治沉思不语。   在殿试公榜之前,天子还要再单独召见前十的新科进士,详细与他们就殿试上的文章当面问答,接着才会最终颁布名次。   第二日,高展明便又一次被召进了宫里。   十名新科进士在殿上跪了两排,李长治坐在龙座上,手边放了十份文章。   李长治将这些文章一一评点,再将文中的疑问与进士们当场问答。   问到高展明的时候,李长治叫道:“高卿。”   高展明忙应声出列。   李长治默了片刻,道:“高卿,你的这篇文章,朕……不甚满意。”   高展明一怔。别说高展明,在场所有进士都有些吃惊。李长治方才点评其他进士的文章,或有询问困惑之处,或有指出不认可之处,但他并不评价文章好坏,等到明日放榜,一切结果便可知晓。可是他竟然当场说他不满意高展明的文章,这可就有些……重了。其他进士本以为高展明已经是内定的今科状元了,怎么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高展明忙道:“草民斗胆,请皇上赐教。”   李长治明知最后科举的名次怕是已经定下了,然而他也只有这一次机会抒发自己对这些文章的看法,他不想装聋作哑。李长治道:“你偏题了。你还记得,朕当日如何策问?”   高展明道:“草民记得。皇上问……如今官吏贪污、朝政腐败,如此局面,该如何管理。”   李长治颇有些惊讶的挑眉:“你倒是清楚的很。那为何你所作的文章,引用了诸多儒家圣人之言,讲尽了大道理,却全是些中庸之词,朕听说你颇有政见,为何在这篇文章中却如此迂折?”   高展明道:“臣在文中所言,便是为官为人之道。皇上若使满朝上下通读古籍,学习圣人之言,并以此自律,想必便可驱逐不正之风。”高展明实则话中有话,可他到底不敢说的太明。使满朝上下通读圣言,这如何能做到?从根子上说,那便选那些品行兼优之人入朝,改变如今朝廷选士的方法。然而此事深远,现在的李长治是做不到的。   李长治好笑道:“你觉得你的文章可以教导朝廷官员?”   高展明忙道:“草民不敢。”   李长治道:“现在是朕策问于你,朕该如何治理这朝堂?他们若能正身自立,朕还用得着策问你们!朕问你朕该怎么做!”李长治一怒之下,情绪便有些激动了。他实在是积怨已久,从先皇去世后,他便被高家和高嫱束手束脚地管着,彼时他年纪轻,才刚刚十岁出头,高嫱要指点他身为天子的处事方法,安国公要辅政,他也只有认了忍了。他如今已经二十五岁了,他的儿子也有六岁了,他身为一朝天子,有时候能够拿捏的东西甚至还不如六岁的小皇子。   高展明心中暗叹了口气。他又如何不知道李长治的处境?他和李长治一样,也是生在高家这个桎梏之中,不免要束手束脚。然而他又比李长治幸运的多,他的起点低,因此遭受的管束并不太多,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向外拓展,可李长治却一步都难以迈出去。   高展明犹豫片刻,抬起头,看了眼李长治,又立刻垂下眸,嘴唇翕动,轻轻念了一个字:忍。   李长治愣了愣,简直疑心自己看错了。高展明在叫他忍?他旋即感到更加愤怒!   在李长治心里,高展明是高嫱的心腹。若不然,高嫱怎会如此热衷科举之事,还一定要让高展明连中三元?因此,高展明的忍字,在他眼中,不是劝告,而是嘲讽。高展明是在告诉他,他身为天子,就只能任由高家人将他当成一个傀儡皇帝,他不可能同高家抗衡。这不是,就连高家的一个晚辈都敢嘲笑他呢!   李长治冷笑道:“你这篇文章,看似旁征博引逻辑严密,实则空洞无物,朕不甚满意。”说着便将高展明的文章推到一旁,开始与另一名进士问答。   一日之后,殿试张榜,杨兆林名列第三,得中探花;会试第一审中曾得会元却因重审的失去会元的金天有名列第二,得中榜眼;而高展明摘得魁首,连中三元!       第四十八章 新官上任      殿试之后,高展明成为本朝第二位连中三元的新科进士,风光无限,四方来贺。   殿试之后,更有相识宴、闻喜宴、烧尾宴等新科进士们的宴集,以便进士们相互认识。培养感情。高展明身为今科状元,又是连中三元,自然是众星捧月,他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多拓展人脉,然而他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皇上当日明明对高展明的文章再三挑剔十分不满意,当场另外九名进士都有目共睹。然而就当众人以为高展明的殿试成绩不尽如人意之时,却又立刻得到消息说是高展明被皇上钦点为状元,三元及第。那些人起先想不明白,然而到底是考中进士的聪明人,这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略一推断便有了大概:皇上并不喜欢高展明,却迫于压力,不得不钦点高展明中头筹。哪里来的压力?谁敢给皇帝施压?还能有谁?高家呗!   殿试都能这样,先前的会试和乡试,难道就不是这样?怎么可能呢!那高展明头上的三元,肯定都是高家硬给他栽上去的!   好端端的一个科举,大家都是寒窗苦读数载甚至数十载才能高中,都是吃过大苦头的。那高展明年纪轻轻,才刚刚十八岁,身上毛都还没长全呢,又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光是这些条件都够令人嫉妒的了。高展明要是直接由门第荫庇入士,就算封他个五六品的官位也都罢了,反正这事求也求不来,可偏偏高展明要来跟他们抢科举。天底下没门没路的读书人,一辈子的梦想不就是登科及第么,就这,这些可恶的权贵子弟们还要来跟他们争抢,想不恨都不成啊!   不过进士们毕竟又和高家宗学里的子弟们不同。那些纨绔子弟,仗着自己家祖祖辈辈都是达官权贵,虽说高展明是高家子弟,可他毕竟没了爹,娘又是个没背景靠不住的,所以他们胆敢不把高展明放在眼里,甚至对他欺压打骂。可是进士们自己的脚跟还没立稳,谁也不傻,就算对高家恨得咬牙切齿,也不会跟高展明过不去,表面上对他这个新科状元还是客客气气奉承着的,一转脸怎么嚼他舌根子的都有,暗地里给他下绊子的更不少。   高展明想笼络众人,但是主动往他身上贴的都是些阿谀奉承的小人,那些人恨不得伺候高展明穿衣脱靴,连他如厕的时候都要眼巴巴候在外头给他递厕纸,可是高展明心里也知道,这些人就算有才干,也是靠不住的小人,改明有机会了一定会将他踩到泥土里去;而那些清高的,面上客气礼待,背过身对他丢尽了白眼;还有些目光长远的,也觉得高家的气数未必还能够撑得上多少年,就都避着高展明走,不愿和他有过多牵扯。因此,高展明在进士的圈子里混的并不太舒服。   且多接触了几次之后,高展明也渐渐发现,朝中权贵总说进士浮薄,固然有对门第出身的偏见在其中,却也并不是全无道理的污蔑。   一些进士寒窗苦读,一朝高中,立刻飘飘欲仙,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权贵的贵气没学到几分,架子却已端足了。可真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自然也有好的,可短短时间,那些好的未必肯与高展明深交。   这天晚上,高展明结束了一场新科进士的宴席,疲惫地回到府上,一进屋,屋里伺候的婢女道:“少爷,今日有人送了信来给少爷,奴婢放在桌上了。”   高展明心不在焉地问道:“哪里来的信?”他中了进士之后,四方来贺,这些时日,他在京外的那些他都不知道是谁的叔叔伯伯表叔表哥们已经送了无数道贺的信件和礼物来了。   婢女道:“奴婢也不知道。”   高展明道:“行了,我自己看,你去替我打水吧。”   婢女出了房间,高展明来到书桌前,却见桌上果然静静地躺了一封信。出乎他的意料,这封信很是朴素,且没有注明来信者何人。   他将信封一翻,只见封底写着一个飘逸却又坚挺的“永”字。那日李景若离京前曾给他写过一封信与他相约,也是在信封上写下永字,难道这封信是李景若送来的?   高展明将信封撕开。   信上只有两句诗:闻达之路唯文章以鉴,艰难之路唯勇者以行。   高展明想了想,笑了。小心将信叠好,收进了抽屉里。   这些进士们没逍遥几日,户部的安排便下来了,高展明被分配进了翰林院当翰林编修。   翰林院的官僚并无秩品,负责为皇上起草急诏兼撰拟诗文,是直接为天子服务。然而翰林院的官员地位虽高,受人尊重,手中却无多大实权——翰林院相当于是天子的幕僚,就连天子都不得不被高家掣肘,天子的幕僚又能有多少施展拳脚的余地?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和御史台才是真正的朝廷机杼,却都被外戚势族牢牢把持在手中。   高嫱之所以将高展明安排进翰林院,自然也有她的道理——翰林院的官员历来是由科举选拔出的士子,手中虽无实权,但可自由出入宫闱,在皇上身边随侍,编纂文史。高家没有科举入士的子弟,翰林院的人又一直被苏瑅掌控着,听说皇帝有什么事常常找翰林院的人商量,翰林院的人成日在琢磨什么,她一概不知晓。她这样做,就相当于将高展明作为高家的眼线安插到皇帝身边了。   高展明没想到,他的第一份官职竟然那么清闲。   每天呆在翰林院里,倘若皇帝和太后不召见,也没有节日寿诞或庆典盛宴,他便只需要看书就是了。在翰林院的好处是翰林院中藏书浩瀚,远非李绾的书房所能比拟,但凡他能想到的书便一定能找得到。头些时候,他便如同兔子掉进了青菜堆里,简直如鱼得水,每天从早上读到晚上,恨不得将所有的书都抄一份带回家去。   翰林院的老人见了他,往往嗤笑一声,劝道:“新来的,别急,慢慢看,有的是时候。”   时间久了之后,高展明便渐渐觉得这日子无趣了。他终于知道,苏瑅身上那种岩岩若松、占尽风华的文人气质是哪里来的了——那都是磨出来的呀!这翰林院里的老官们,做事慢条斯理,连走路都比旁人慢上几分,渐渐的也就气度雍容了,相貌若是再出众几分,那可不就是占尽风华?   高展明吃午饭的时候听见旁边两名翰林编修讨论,一个道:“你说皇上什么时候才会下令重新修编前朝的史书?”   另一个说:“十年前才刚修完,没个几十年,不必再修了。咱们怕是等不到喽。”   一个道:“那什么时候再修十三经呢?”   另一个道:“得了吧,五年前苏瑅才带着咱们修了一遍,再等五十年吧。”   一个道:“就没点能修的书了?”   另一个道:“苏瑅这七八年早把能修的能修完啦。咱还是等着后宫哪位妃子要过生辰,皇上召咱们撰写诏文册书吧。”   “说好了,这次我来写,你可不许跟我抢。”   “好好好,不跟你抢。”   高展明长长叹了口气。   吃完午饭,其他几个翰林就都搭起小竹床悠哉地睡了,高展明看见一个小太监在外头偷偷向他招手,他顿时又觉得头大不已,轻手轻脚地走出翰林院,跟着那小太监去了仙居殿。   进了仙居殿,高嫱跟他闲话几句,问他:“皇帝最近又有什么动静?”   高展明在翰林院当官,翰林院的官员是要负责修史的,不光是前朝的史,今朝的也要修,所以皇帝那里若是有点风吹草动,他们立刻就要备案。再则皇上闲得无聊的时候也经常召翰林学士去陪他吟诗作赋或是下棋,高展明作为高嫱的眼线,就只能硬着头皮跟上。李长治见了他能有什么好脸色,一边和苏瑅下棋一边就拐弯抹角地骂他,还专门作诗嘲讽他。高展明闲得没事也不会去太后面前嚼皇帝的舌根子,最后落一个两头不讨好。   高展明道:“皇上给苏翰林看了一首他写的诗。”   高嫱问道:“什么诗?”   李长治做了一首诗专门写苍蝇,说着苍蝇四处乱叮,还故意拿给高展明看了,显然实在讽刺高展明这个眼线。   高展明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道:“吟牡丹的,倒也没什么。”   不等高嫱提问,高展明道:“姑妈,我能不能……请调出翰林院?”   高嫱道:“你可是嫌翰林院的活太清闲了?”   高展明老实点头:“孤儿,侄儿不怕吃苦,想多历练历练。”   高嫱道:“你在翰林院待一两年,也不过是混个资历。过些年,哀家就让你做上翰林大学士,不比那苏瑅差。”   高展明一怔:“太后打算让我一直留在翰林院吗?”   高嫱冷笑,道:“好孩子,你今年参加科举,倒是让哀家有了主意。这科举选出来的进士各个浅薄,远不如先时九品中正制。哀家一直想让皇帝废除科举,重新实行九品中正制,可惜反对的人太多,一直难以成行。你在翰林院,进士科考之事是由礼部和翰林院负责的,礼部审完了卷子,就要送到翰林院来,出题、审题、制定考规,都是翰林院所为。尤其你又是今朝三元及第的进士,关于科举的事,你上折子,也比旁人更有说服力。”   高展明惊讶道:“姑妈是想……”   高嫱道:“今年的科举舞弊事件便闹的事一团乱,民间已有非议之声。礼部哀家已安插好了人,到时候你和礼部的人里应外合,将这科举再办砸两次,到时候皇上便是不想取消也不得不取消了。”   高展明一时无语。他当日向高嫱说,若是为他清查此案,会使科举因舞弊事件遭受非议,不过是想利用高嫱的势力还他一个清白罢了,没想到高嫱竟真的将主意动到了这上头。废除科举,他第一个就不同意。察举和九品中正制全由举荐的官员说了算,并无一个公正的衡量标准,对于豪门望族巩固自己的权势更加有利,对于天下的莘莘学子却不公平。   高嫱道:“哀家烦那苏瑅也不是一两天了,可惜一直拿捏不到他的错处。他身为翰林学士,能直接对皇上进言上奏,折子不必过哀家的眼。皇上被那些轻薄的进士们用谗言唬得不知深浅,说想再多开恩科,广选贱民入朝,倒要把那些功绩不斐老臣给排挤出去了。你在翰林院,替哀家盯着皇上和苏瑅以及那些翰林,若有什么动静,便来汇报给哀家。”   高展明更加无奈。他参加科举,便是想令自己游离于高家的势力之外,高嫱却死死地将他攥在手心里,倒是十分信任他,连探子眼线这样的活都交付于他。   高展明敷衍了两声,将话题一转,道:“姑妈,侄儿前些时日给您的折子可看了?”   高展明身为翰林,能直接向皇上上折子,可是他上的折子,李长治是必定不屑启用的,好歹高嫱信任他,他也有机会能够经常见到高嫱,他便转向高嫱进言。早在他还在吴郡从商的时候,他就一直想改制变法了,他努力读书,一心做官,是为了施展天下民生大计的抱负,而不是为了与那股势力勾心斗角的。   高嫱显得不大在意:“看了,你先前同样的折子不是已经给哀家递过一份了么?”   高展明干笑道:“那是一个月前了。”一个月高嫱都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高嫱道:“你倒对田地和税收很感兴趣。那些不是什么当务之急,你也别在那些事上花费太多时间才是。”又道,“哀家听说那平阳郡公……”   高嫱又向高展明数落了一堆赵家的不是,高展明心不在焉,没怎么听进去。高嫱根本就对他的政见没有任何兴趣,高嫱肯用他,也不过是因为他先前说了恼恨赵家的话,且见他又确实有些才干本领。   高嫱道:“明儿,你去写一道折子,数落那赵贵妃擅宠,逼皇上早些立储,写完了交过来,明日哀家找人递上去。”   高展明心烦意乱,敷衍地应了一声,便起身回去了。   高展明刚出仙居殿没多久,好巧不巧,竟遇到了金天有等几名今年的新科进士。高展明知道这些人被封为郎官,在殿前侍候,正打算上前向他们打招呼,却见金天有身边的一名新科进士突然摇头晃脑,用手挥杆着什么,似乎是他身上有什么虫豸。   却见那新科进士看了高展明一眼,口中道:“哪里来的苍蝇。”   高展明一怔。   那新科进士装模作样挥赶了两下,做出才看见高展明的模样,热情地笑道:“高翰林。”   高展明没什么与他斗嘴的兴致,敷衍地笑了笑,转身回翰林院去了。   高展明刚回到翰林院,一进门就撞见了苏瑅。高展明向他行了礼后便匆匆进去,苏瑅上下打量着高展明,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苏瑅严肃道:“高翰林,你是皇上钦点的翰林学士,当以皇上为首。切勿玩忽职守。”   高展明一句话也不辩驳,走进屋子,往椅子上一瘫。   唉,这日子,可不能这么过下去了。他一定得想出办法,改变自己的处境才是!       第四十九章 自请外放      没多久就到了秋日。   新的一批秀女入宫,而前年为皇帝诞下皇子皇女的嫔妃将受到册封。翰林学士撰写祝文、宝文,礼部官员负责主持册封等仪式。   前年因为科举舞弊案,礼部许多官员受到牵连而被停职革职,礼部的许多官员都是新上任的。安国公嫡长子高元照原在礼部任职,趁着这个机会高家将他升到了礼部侍郎,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   由于礼部官员是刚刚走马上任,是权贵的亲信,并无真才实学,对于一些事物尚不太熟悉,最后竟把册封仪式弄得一团糟,将一个新诞下皇子本该加封为才人的宝林错弄了,依旧将她擢升宝林,折腾了一通,反倒不升不降。翰林官员撰写的册文乃是根据礼部官员所提供的材料书写的,最后册文自然也写错了。   那才人到李长治面前痛哭了一场,李长治知道后十分震怒,在宫里大发雷霆。   当着众翰林的面,李长治问道:“礼部是谁负责此事?”   苏瑅道:“是新任礼部侍郎高华尚。”   李长治又怎会不知道是高华尚呢,他无非故意一问,然而有意无意地看了眼一旁的高展明。   这篇册文的初稿是高展明拟的,不过他也只是按照惯例拟写了祝文,最后定稿是由翰林学士定的。   高展明事先已经知道此事,他特意回去查过,的确是礼部的官员弄错了。那位受封的才人是去年才刚被升为宝林的,前年还是个御女,兴许是礼部新旧官员交接的时候遗漏了哪份册文,竟还把她当成御女来册封。这件事原本并不关他什么事,可他想了一晚上,最终决定借题发挥搏一把。   高展明突然起身到李长治面前跪下,道:“此事乃微臣疏忽,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李长治一怔,在场众翰林也是一怔。册文虽是高展明所拟,但他也是完全按照礼部的官文拟的,最终也是礼部审过的,后宫那么多佳丽,连礼部都没弄清楚,翰林们更不知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才人是何方来路,最后要论罪,也是礼部的罪责,最终定稿的翰林学士还没说什么,高展明急匆匆往自己身上揽什么罪?   李长治也不知高展明是故作姿态还是打的什么主意,冷笑一声,道:“册文是你拟的?”   高展明道:“是,全是微臣的罪责,请皇上降罪。”   李长治又是一愣。这高展明倒是急匆匆往自己身上揽罪,一点都不推脱,不说皇上恕罪,倒请皇上降罪,这又是想做什么,难道真以为自己不敢降他的罪?   李长治道:“你倒说说,你有什么罪责?”   高展明道:“臣前日知道此事,立刻回去查了一番,礼部送上来的公文并没有错,是微臣当日撰写册文的时候一时疏忽,才弄错了。全是臣一人的过错,与其他翰林和礼部官吏无关。”他一发现此事,立刻连夜让礼部官员换了材料。礼部的官吏原本做错了事,也怕降罪到自己身上,有人肯替他们背黑锅,当然求之不得,立刻将自己备份的材料更正了。   一旁的翰林学士一惊。他看过礼部送上来的材料,分明是礼部弄错了,高展明怎么会……然而他不清楚这其中有什么渊源,此时也不敢贸然开口。   李长治半晌不语,忽道:“你们下去吧,朕有话要问高翰林。”   苏瑅莫名其妙地看了高展明一眼,犹豫了一下,到底什么都没说,率众翰林谢恩,便退出了大殿。   翰林离开后,李长治摈退随侍的太监和宫女,只留下高展明一人。   李长治悠悠开口:“高卿……”顿了顿,喝了口手边的茶,又不语。   高展明道:“臣愿领罚。”   李长治道:“按律……朕该怎么罚你?”   高展明道:“罚俸停职,过上一年半载再重新启用罪臣,兴许还来个不降反升。或是……将罪臣外放出京。”   李长治一惊,手里的茶险些泼出来。原本高展明主动认罚,他还以为是高家又打什么鬼主意。毕竟此事安国公长子高华尚作为礼部侍郎脱不开责任,兴许是想拖个背黑锅的。然而不过是一个宝林的事,那宝林也没什么权势背景,算不上什么大事,高家的人再动动手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就算要罚,也顶多是免除几个礼部胥吏的官职,再罚礼部尚书和礼部侍郎几个月的薪俸,根本不可能对高华尚和高家造成什么动摇。更何况高展明作为高家嫡系子弟,就算要弃军保帅,他也不会是那个被弃的军。   这高展明装腔作势出来领罚,李长治本还以为他是故作姿态,可是他居然说……外放?!他现在可是高太后面前的红人,在朝上混的风生水起呢!   李长治不由坐直了身体:“外放?你想出京?”   关于这件事,高展明想了很久。他留在京城中,就是在高家的眼皮子底下做事,两头不讨好。而且高嫱根本不重视他的政见,也没打算启用他的那些新法,只想着怎么排除异己,巩固自己的权利。他做京官,少说再混个十年八载才能真正有实权,到时候高太后年纪越来越老,万一身子骨撑不住,让别的新兴势力一挤兑,他又该如何自处?   倒不如外放出京,品秩和地位自然是比不上京官了,可是山高皇帝远,他的话语权还能大些,且不受掣肘,先从小地方开始慢慢推行他的政法,若有成效,再被召回京城,他能做的事情也就多了。   高展明想到这里,抬起头看了眼李长治,轻声道:“皇上难道不想将微臣派遣出京?想让微臣留在宫里,留在翰林?”   李长治吃惊极了。他当然恨不得早点将高展明赶出京城去,别在他面前晃悠。在他眼里,高展明就是高嫱的一条狗。可是高太后怎么舍得自己的狗离开呢?难道高展明得罪了高嫱和安国公?   李长治沉吟片刻道:“太后是什么意思?”   高展明道:“重要的,是皇上怎么想。”   李长治失笑。不得不说,高展明的这话他爱听。他道:“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高展明道:“臣不想得罪太后,更不想得罪皇上。臣若说,臣也有野心,皇上信吗?”   李长治又惊讶。难道高展明先前做的事,并不是心甘情愿的?野心又是指什么?   高展明道:“皇上,臣知道在皇上眼里是怎么看待臣的。臣说出来,皇上也许不信,可臣的父亲早逝,母亲……唐家也早就在十年前的争斗中失了势,臣虽在高家宗学念书,却被人称作‘独孤贫’,臣自小在宗学中便是被人欺凌长大的。太后和安国公的确为臣颇多照拂,每年资助臣府上一笔财务,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臣一直感念皇上和太后的恩情,寒窗苦读,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够报效国家。”   李长治沉默。高展明的事情,他先前也听说过一些,好像有哪一年太后想让高展明到安国公府上养着,最后却没有成行,似乎是高展明自己拒绝了。不过高展明究竟是什么处境,他在深宫中自然是不知道的,在他眼里,高家的那些子弟都是一个德行,尤其科举的时候高太后明明白白暗中助力帮了高展明,他便觉得高展明一定是依附高嫱的。难道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李长治道:“你当真想出京?”   高展明暗暗叹气,重复道:“重要的是皇上怎么想。”   李长治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当日,究竟为何要参加科举?”   高展明道:“只是臣的一些执念罢了。臣不瞒皇上,在臣参考之前,太后私下里的确和臣说过,有意征召臣入朝为官,是臣一意孤行参加科考。科举舞弊一案,臣事先毫不知情。”   李长治又不语。高展明所言,他并不知该不该信,可看高展明的神情,倒是有几分诚恳的。假若高展明要出京是高嫱的主意,那高展明大可不必揽下这些过错,高嫱随意想个理由把高展明派出京城去也就是了,他若不是因罪责被外放,还能捞一份更好的官职。   李长治低声道:“你若留在京城中,为朕……”   高展明打断道:“臣感念皇上和太后的恩情,有心报国。”这话的意思,便是他哪里也不想得罪了。他就算不帮高太后办事,也绝不可能帮皇上去对付高家。   李长治叹气。他竟能体会出高展明的身不由己,毕竟他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吗?   李长治道:“可是仪制一事,确实是礼部弄错了。不仅是册文,就连册封的仪制也做得不对。”   高展明道:“那就是礼部的事了。臣在翰林任职不到半年,就弄错了册文,是臣的罪过。请皇上降罪。”   李长治久久不语,最终喟然长叹道:“罢了,你先出去吧,此事,朕再想想。”不得不承认,今日的交谈,让他在心里开始重新估计高展明这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随便说点有趣的事情。写科举的时候我主要参照的是唐朝的资料,不过唐朝的科举其实没那么严格,胡搞的地方还是比较多的,所以调换朱卷墨卷之类的事迹又是参照宋朝的了。   关于我之前写的京兆府,大家大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跟现在的高考有点像。乡试是地方先选拔,其实是有很严重的地域差异的,就像现在北京上海比别的地方好考很多一样。京兆府的考点就是京畿的考点,有点像北京的高考,权力很大,还有京畿周围的同华二州也是很好考的,乡试的名额都比别的地方多得多得多,我文章里说全国一千个举子里有一百个是京兆府选出来的,一点不夸张。而且京兆府前十就是中了第等,整个唐朝中了第等最后却在会试里面落第的只有三十几个人,很少很少。如果京兆府选出的解元最后落第,京兆府也有权移文同试官,要求同试官解释:凭毛老子选出来的第一名你们敢让他落第?!给老子一个解释,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那么全国的学生们当然都希望自己能到北京上海(京兆府)参加高考咯,国家也是有户籍限制的,你哪里人就在哪里考,不然不乱套了么~有的时候政策也会放宽松一点,比如你到其他地方多少年了,当地政府承认你的身份(户籍),你也可以留在这里考试。   反正看古代会发现其实很多地方跟现代都是很像的哈哈~    第五十章 离京      李长治对高展明有了新的估量,他知道高展明恐怕并不是全心全意为着高家的,心里倒是很想将高展明这个墙角挖过来,要是能帮着他暗中对付高家,那就再好不过。可惜高展明不会答应。   既如此,李长治用不了这个人,留给高嫱监视自己也不好,那最好的选择就是让高展明离开京畿是非之地了。   高嫱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十分生气。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册封一个生了皇子的宝林,那宝林若敢闹起来,弄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可偏偏高展明当众认下罪来,许多人都看在眼里了。又不知是哪个嘴碎的散播的消息,这件事情传得很快,没多久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高展明竟然写错了册封嫔妃的册文。   高展明才刚刚进了翰林院几个月,他虽是三元及第选出的新科进士,却饱受是非争议,先前殿试的时候他明明被皇帝当场落卷,转头却又成了状元,他这三元得的究竟是否清白一直被人诟病。今次连皇宫内册封嫔妃的册文他都能够弄错,是非流言更是尘嚣直上。   具体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并没有几个人真正清楚,可但凡有那徇私舞弊、乌龙错乱的事,人们总是爱听爱谈论的。   太后不许宫人再谈论此事,却也禁不住人们的口舌,高展明到哪里都要被人指指点点。   于是高展明又一次被高嫱叫到了仙居殿。   高嫱问高展明:“这事你何苦往自己身上揽?”   高展明故作惶恐道:“侄儿听闻此事是华尚堂哥一时疏忽所致,皇上震怒,想要处罚堂哥。侄儿全是受了太后和安国公的照拂才能有今日,侄儿心想堂哥定然也不是有意为之的,又听说堂哥身子不好,他在礼部新官上任还没站住脚跟,如果挨罚,万一惹得他心气郁结可改如何是好?侄儿想来想去,伯父的恩情不能不报,所以自作主张,认下此事……”此事若非牵扯到高华尚,他也未必敢那么做,毕竟不好对高嫱交代。可如今他做出一副受恩反哺的模样,此举虽蠢,却能叫高嫱不怀疑他的动机。   高嫱痛心疾首:“你怎么那么傻,这本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算搁到华尚身上,他好歹也是个礼部侍郎,难不成就能因为区区一个宝林革了他的职?哀家又不是死的,皇帝也不敢这么判案!到时候,把那手底下办错事的揪出来办了,华尚那里罚三月俸银也就顶了天了。而你这才刚进翰林院,做官还不到半年,礼部的人弄错了仪制,也是办事的胥吏的职责,你写错册文,就全都是你的不是了。你先前因科举的事颇受了不少质疑,这下你可算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了。哀家想偏袒你,却又不能平息众议。”   高展明忙道:“是侄儿考虑不周。”   高嫱道:“你真真是考虑不周!这事你若先来找哀家商量,难道还愁哀家不能将事情压下去?你偏要去充英雄,哪里就轮到你去顶罪!这下可好,你当众认罪请罚,话都传开了,现在就算说不是你办砸的事,也没人信了。”   高展明诚惶诚恐:“侄儿令姑妈失望了,姑妈责罚侄儿吧。”   高嫱连连摇头,心中恼火极了。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好容易把高展明安插进了翰林院,居然就因为一个宝林,把事情弄成了这样。她倒是想偏袒,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高展明,她若硬是将这事压下去,只怕高展明日后的处境会更尴尬,且压不住对他们高家的非议。   高嫱道:“罢,罢!量你也是一片孝心,哀家就不跟你算账了。事情已闹成了这样,你须得回家去避避风头,先停了你的职,过上半年哀家再重新下诏召你。”   高展明犹豫道:“姑妈,这一年半载我便闲赋在家?”   高嫱瞪了他一眼:“那你还想如何?”   高展明道:“侄儿不想回家闲赋……”   高嫱道:“若是不停你的职,那也得降旨,你被放到下面,岂不损了颜面?过些时日,哀家再召你回来,让你平迁。”   高展明道:“姑妈,不然,现就将我平迁吧。”   高嫱怔了怔,道:“除非将你外放出京,说是平迁,实则也是降了,若不然,如何好向外人交代?”   高展明道:“那就出京,侄儿愿意出京。侄儿现在毕竟还年轻,想多学学怎么做事,过两年,京里的风波过去了,侄儿也做出些成绩了,姑妈再召侄儿回来为姑妈做事。”   高嫱惊讶地合不拢嘴:“你愿意出京?”这些权贵子弟们,凡是在京城中长大的,哪个愿意出京?就是家业置在外镇的兄弟们也要将子弟送进京城来,一则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二则在京城任官就更接近权势的中心。别说是贵戚子弟,就算是选上来的进士们都挤破了头想要留在京城做官,怎么偏偏高展明却愿意出去?   高嫱道:“你可想清楚了,别犯傻,离了京城,谁能照拂你?山高皇帝远,就算顶着咱们高家的名号,在外头也未必管用。外头那些山野村夫,蛮横得很。”   高展明道:“侄儿不怕。留在这京城里,总有人对侄儿指指点点,说我没有真才实学,办事的时候也不肯服我,对我阴奉阳违。我想出去干几年,证明自己的才干,若能做得好,待我回来的时候,便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了。姑妈升我的官,也更名正言顺。”   高嫱不语,盯着高展明打量片刻,道:“你倒是个想办实事的,咱们高家缺的便是像你这样的人。可惜你总把心思放在什么农耕田赋上,官场上办事的法子你却没学到多少,要是学到了,今日也不会出这个事。要是你真能替哀家办点实事,哀家就更欣赏你了。”   高展明失笑。对于高嫱来说,只有勾心斗角争权夺势才叫实事吗?只怕不止是高嫱,还有安国公,甚至是赵家许家那些权贵势族,心里八成也都是这么个心思。这才是他想外放出京的原因呢。   高嫱道:“你当真愿意出去?”   高展明忙道:“是,侄儿在朝堂上,总是受人指指点点,实在心气郁结,若能有机会出去透透气,对侄儿而言也是好的。”   高嫱叹气:“罢了罢了,你先回去吧,此事哀家再想想。”   高展明谢了恩,便退了出去。   高展明走后,高嫱回想前话,突然一惊:“又是想证明自己?这孩子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然而事已至此,深究也无意义了。   过了几日,吏部发了公文,将高展明外放到嘉州做判官。   打从高展明开始用他的文章在权贵中崭露头角之后,便有不少人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关注。短短的一年,从参加科考到三元及第再到入翰林任职,高展明的每一次重要举动或是官职的变动无不令人出乎意料。原本有人猜测高家会硬将这件事掩过去,也有人猜测高展明会被暂时停职,却没有人料到他竟然会被左降出京。一般被左降出京的官员都是犯了公罪或是失势得罪了权贵,才被赶出京城,但高展明显然不是。   总而言之,官府调任的公文也下了,人们就只有拭目以待,等着高展明哪一日再被召回来。   离开京城到嘉州做判官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高展明趁着一个月的时间处理了不少家事。   他去年开的新生意非常红火,蹴鞠馆子和京郊的马毬庄一再扩建,已成为京中不管男女老少都喜爱的娱乐,再加上先前太后扶植他帮着抢回了不少原先被赵家和其他人挤兑掉的生意,又将宫廷供香的生意交给他来做,到如今一年的时间,他不仅赚回了本,更已盈利整整两万两白银!   高展明趁着闲赋在家的时候和刘大一起算好了帐,并定下了规划。他离开京城后,京里的生意便不能亲自管着了,只能全权托付给刘大。好在刘大是个会办事又忠心的,托付给他,高展明也放心。   高展明道:“我在京城外,你每年给我寄一次总账便可。京里的生意,你照着看管,我相信你,就按着这势头平平稳稳地做,当利润达到我和你说的,你就可以再扩建铺子的规模。若有你有把握的营生,来不及跟我商量,你就放手去做,只要不动摇咱们家的根基就行。现今这些外业的进账,养活咱们府上的人,让我在外头方便活动,倒也还够,因此你不必为我焦心。若府上或是外业真出了什么岔子,就去隔壁国公府请他们帮忙,看在亲戚面子上,他们总还照顾我们几分。”   刘大问道:“夫人那里……”   高展明道:“绝不可让夫人看帐,不能让她知道我们家的营生究竟多大的规模,她若一定要看,你就照着从前唐乾做的假帐改改给她就是了。她要花银子,但凡不是太过的,就可这她花吧,量她也花不了太多。”   刘大应下,眼泪汪汪地抓着高展明的手:“爷,你在外头要是吃苦受累,可怎生好啊。听说那嘉州,民风彪悍,离京又甚远,奴才便是想去看爷都看不成。”   高展明笑道:“我过几年也就回来了。你若真担心我,就替我看好这些田地铺子,我以后总不亏待了你。”   刘大抹着泪道:“爷多带些银子家什出去,再带几个奴才,京外的人粗鄙,怕伺候不好爷。”   高展明道:“不必那么麻烦,我没有那么娇贵。京外不比京里,若是太过铺张,碰上劫道的如何是好?你替我多备些银票,衣服质朴的弄几套就行,有了银子,什么都好置办。奴才我只带一个引鹤,其余的都不用。”   刘大虽说不舍,可他极是敬佩高展明,只要高展明吩咐下的,他就全都照办。因此他应了之后立刻就去替高展明置办行装去了。   离京之前,高展明又去拜访了几家长辈。安国公对他称不上极好但也不太坏,毕竟是嫡亲的亲戚,面子上总是要过的去。   他又去看了李绾,李绾不知实情,还以为他当真在翰林院里办错了事,对他好生安抚一番,并说会给自己在嘉州的朋友写信,请他们照拂高展明。   除了安国公和李绾,高展明还去拜访了苏瑅。他一直都很仰慕苏瑅的才学,而且他能得意高中,苏瑅也功不可没。苏瑅虽与高家不容,却还是公正行事的,当日若不是他对高展明会试的卷子起了疑心,并且执意要重审,怕是高展明的墨卷让人换了也就换了,连伸冤都无处可去。   苏瑅见到高展明,没等高展明开口,他先叹了口气:“我听到你被左降出京的消息,才知道当日你为何要在殿上认罪。”册文的这桩案子,礼部送上来的东西他都是一一检查过的,确保翰林院没出任何差错。因此高展明缘何揽罪,他心里十分清楚。   高展明笑了笑,只作听不懂,道:“我在翰林院的时候,多亏了苏翰林的照拂,苏翰林是我的恩师。”   苏瑅盯着高展明看了一会儿,道:“他当初说你绝非笼中之鸟,我还不信。他说过你的话,竟都被他说中了,他看人,果然有几分眼色。”   高展明奇道:“他?”   苏瑅摇了摇头,递给他两本书,道:“这是我这些年写的文章诗词,尚未公之于众。待你回京,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高展明谢过苏瑅,收了书,两人告别后走了。   高展明出京那日,并没有叫谁来送,只带了一个引鹤。他在朝廷派来的官兵护送下出了城门,没走出多远,忽听背后马蹄急促,扭头一看,来的竟然是高华崇。   高华崇一路驰马来到高展明面前停下,并不下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展明。   引鹤惊诧道:“二爷?”   高华崇冷冷道:“你们都让开,我有话对他说。”   众官兵面面相觑,然而高华崇毕竟是安国公的嫡子,又是宫里的郎官,他们便是对高华崇倨傲的态度不满也不敢做声,只好乖乖让开。   待众人都退远,高华崇这才从马上翻身下来。   高展明微微蹙眉:“你不是在宫里当差么,怎么竟出来了。”   “我告了假。”高华崇冷冰冰地盯着高展明的双眼,“你为什么要替我哥顶罪?”   高展明好笑道:“二爷不会以为,我揽下罪责,是因为二爷吧?”这些纨绔子弟们还真是叫他头疼,一个两个还真拿自己当天了,谁都该围着他们转。   高华崇缓缓道:“你离京,是为了躲我?”   如今高展明也要出京了,他不必再忌讳高华崇什么,只淡淡道:“二爷好大的脸。”   “你!”高华崇瞪目怒道,“你敢说,你把韩白月拉下水,你替我哥哥顶罪,不是为了我?你不过就是想要我重视你,何必非要出京?你这是要逼我挽留你?”   高展明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道:“高子辉,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听。我摸着良心说的实话。我所作的任何事情,都和你无关。”   高华崇咬牙切齿道:“你胡说!我承认,我心里是有你的,可你也做的太过火了!”   “你心里有我?”高展明笑了。他不知道,如果是从前的那位高展明,听到这句话,心里会是什么感受,可是他的心里平静的一点波澜也没有:“可我心里没有你。”   高华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高展明一点一点离他越来越远?他今日放下了所有尊严和骄傲来到这里,竟然却被高展明狠狠地践踏了他的骄傲!   高展明不再与他纠缠,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低声道:“你心里的那个人,你把他推出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我只送给你四个字,自作自受。再见,堂哥。”   高展明说完这句,再不理睬高华崇,走到引鹤身边,翻身跳上马。   高华崇站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意气纷发的高展明策马绝尘而去。       第五十一章 太守      嘉州在蜀地,经过一番连日赶路,高展明一行人终于在九月达到了嘉州府属地。   高展明坐在马车上,蜀地天气炎热,他连日赶路,早已疲乏不堪,正打着盹,外面驾车的官兵撩起帘子探了头进来,道:“长官,长官,醒醒。”   高展明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到了?”   官兵道:“长官,你瞧,前面就是界碑,再往前,就到嘉州了。”   高展明撩起车帘往外看,果然前方不远处就能看见石碑,而石碑边上站着黑压压的一群官兵。   高展明吃了一惊:“怎么那么多人?”   那官兵道:“想是来迎接长官的,长官你准备一下,我们就要交接了。”   高展明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有当地的长官命令官兵护送,他现在所乘坐的马车进就是上一州的太守派来护送他的。   车行到界碑,高展明下车,两队人马交接。   高展明交出官府的牒文,嘉州府派来的人马确认了高展明的身份,上一州车马的官兵便打道回府,将高展明交由嘉州前来迎接的官兵。   这一队官兵为首的人是个面目黝黑、相貌憨厚的大汉,他确认了高展明的材料后,忙向高展明行礼:“属下王章,见过高大人。”   高展明忙令他起身,道:“你是?”   那大汉忙递上自己的官文:“大人,我是大人的司曹,以后就在大人手下办事,若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属下便是。”   高展明点点头。   那王司曹见上一州的官兵撤走之后,高展明身边就只留下一个引鹤,不由奇道:“大人只带了一位仆从?”   高展明道:“这是我的侍读。”   引鹤忙与王司曹见礼。   王司曹十分诧异,不由来回打量着高展明和引鹤。在高展明来之前,他早就已经调查清楚高展明的身份了,这位爷可是京城高家的嫡系子弟,是当朝太后嫡亲的侄子,还是今科中三元的大状元,在见到高展明之前,他脑海中早已想象过高展明大概是个什么模样——嘉州虽不富裕,但也有些挥金如土的权贵纨绔子弟,那些子弟不过是地绅富豪的子孙,一出行往往前赴后继,奢靡异常。然而那些地绅和从京城高家来的子弟相比,就只能算是班门弄斧了。   京城的高家呵!全天下的人便是不知道皇帝,也没有不知道高家的,在老百姓心目中,高家人吃的是金子,拉的是银子,掉下的眼泪都是珠子,王司曹原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为了不在新任长官面前出丑,他告诉自己,即便今天看到送高展明来的轿子是八抬镶满珠宝金印打造的也不能流露出惊讶的模样,不然叫新长官见了丑可不好。   然而他真正见到了高展明,这位新来的判官不仅看起来那么年轻,穿着打扮也很朴素,随行竟然一个奴婢也没带,只带了个书童,反而比穿金戴银的纨绔子弟更叫他吃惊了。   高展明见王司曹愣愣地看着自己,笑道:“怎么了,我长得哪里不对吗?”   那王司曹糊里糊涂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金轿子呢?”他话一出口,猛地惊醒,连忙赔礼:“属下失礼,属下冒犯,大人恕罪。”   高展明怔了怔,旋即也就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了。当年他在吴郡的时候,也曾想过高家人是不是屙出来的屎都是金灿灿的,真正进了高家,他才发现高家人也不过就是那样,叔嫂乱伦、兄弟阋墙,便是再位高权重,老百姓会有的缺点,高家人也一样都有,没什么稀罕。   他笑着打趣道:“金子那么软,金打的轿子,怕是托不动本大人呢。”   王司曹羞惭地挠了挠,显得愈发憨厚了:“大人真会说笑。”他本以为高展明一定会是个非常难伺候的主子,今早出来的时候还想着要不要在衣服里头多穿件护身的褂子,万一新主子的脾气太差,一句话得罪了就让人对自己拳打脚踢,也好有个防范。没想到高展明看起来竟然如此平易近人,还会跟他打趣,简直喜出望外。   高展明扫了眼四周黑漆漆的官兵,道:“这是……”每州府的长官都会派人护送他,多的十来个官兵,少则五六个官兵也是有的,可今日王司曹带来的人马,他粗略点点,少说也有四五十个了。难道是因为看中他的出身,所以特意摆出那么大的阵仗来迎接他?他不过是个从京城外放来的判官,不管怎么说,这架势都显得过于隆重了。   王司曹忙低声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蜀地这两年正在闹蝗灾,民不聊生,贼寇四起,路上劫道的贼人很多,为了保护大人的安全,属下才不得不借了这些人出来。”   高展明一惊。蜀地闹蝗灾的事情,来之前他略有耳闻,不过从辖地报上来的灾情只说是轻灾,并不严重。听王司曹这话,似乎灾情可不是辖地报上来的那么轻描淡写了。不过这种事也稀奇,高展明毕竟是民间长大的,他知道地方的长官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除非灾情严重到再也不能控制的时候才会不得不上报,不然总是能压下去就压下去了。一旦灾情受到中央政府的重视,中央政府虽然会拨款扶助,但肯定会派出官员来,要么直接将辖地的官员换了,要么也会来分权,所以地方官员就养成了报喜不报忧的坏毛病。   王司曹道:“大人快上马车吧,别叫着烈日晒坏了。”   高展明颔首,带着引鹤一起上了马车。   王司曹亲自给高展明驾车。   王司曹一边给高展明驾车,一边跟他聊天:“大人,属下原本想借更多人来接大人的,毕竟这附近几个山头流寇太多,尤其是乐山附近的黑岗寨,劫道杀人,无恶不作。可是太守大人说这样太过扰民,就只让属下带了这些人马出来。”毕竟王司曹原本以为高展明一定会带好几车马的家什财宝,生怕像高家子弟这样引人注目的身份会引起流寇的主意。万一高展明被劫了,他丢了官位还是小事,丢了脑袋才是大事。好在高展明所带东西并不多,打扮也不引人注目。   高展明点点头,心里倒也没想太多,只觉得那太守是个懂事的。   王司曹生怕高展明会以为太守轻视他,又道:“太守也没办法,官府的人马确实不够用,明天还要去迎接新来的都督,新都督是从南面来的,与咱们不顺路,要不然,一起走也是好的,大人也顺便见见新来的都督。”   高展明有些惊讶。他先前倒没有听说过嘉州会新来一个都督:“新都督?”   王司曹道:“是啊,听说是皇室子弟。”   都督一职,在本朝其实是个闲职,品秩虽高,但管的事情并不多。说要管,倒也什么都能管些,说不管,底下的人各司其职,也用不着他管。像都督这种职位,朝廷往往指派一些皇亲子弟出任,领一份清闲的差事和丰厚的俸禄,享有特权。那王司曹说新来的都督是皇室子弟,高展明也觉在情理之中,哦了一声,随口问道:“哪位王爷的世子?”   王司曹道:“好像不是世子,是襄城……”   王司曹的话还没完,引鹤突然叫道:“爷,爷,你快看那边。”   高展明忙顺着引鹤所指,往车窗外看去。   只见远处的天际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乌云,但仔细看,又比乌云更浓密一些,形状时大时小,时高时低,时聚时散。   高展明吃惊道:“那是……”   引鹤道:“那是乌云吗?这里的天还正亮着呢,这嘉州的气象倒和京城不同。”   王司曹见怪不怪道:“哦,那不是乌云,那是蝗虫。大人,你把车帘关上吧,省得有虫豸飞进来。”   高展明和引鹤都大吃了一惊。那居然是蝗虫!那么大的一片!   高展明从前生活的地方是鱼米之乡,并没有闹过严重的蝗灾,因此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而引鹤自小伺候高展明在高府长大,就算是个奴才,也是衣食无忧的,连田地都没下过,更别提看见蝗虫了。   高展明在文章中见过“蝗虫过境,颗粒无收”的句子,今日一见,果然厉害!   引鹤吓得连忙将车帘放下了,担心道:“爷,蝗虫该不会袭击咱们吧。”   外面的王司曹道:“大人放心,那片蝗虫离咱们远着呢,看样子,也不是往咱们这里飞的。”   新来的都督一话被打断,就此压下不提。   赶了半天的路,倒还算顺利,路上并没有遇到遇到的流寇,一行人到达官府。   高展明到了官府,县令带着一众官兵亲自迎接。   州府的县尉、判官等官职虽然不高,但都是进士起家的官位,往往只是个进阶的台阶,若是上有官员提携、下有州县推荐,很快就能升官,进入朝廷出任郎官御史,过两三年谁比谁更厉害还不好说,因此地方的县令往往都对这类官差礼遇有加。这高展明更不是普通的进士,三元及第的今科状元都不用说了,最最厉害的是他的出身——那可是高家嫡系子弟,论出身,抵得上一个不受宠的王府世子呢!   县令名叫张品,一见高展明从马车上下来,立刻喜笑颜开地迎上去:“高判司,你可终于来了。”要不是他的官位比高展明还高些,他可真恨不得给高展明行个三叩九拜的大礼。   王司曹在高展明耳边小声提醒道:“这位是上县令张大人。”   高展明看了看他的官服,忙向他行礼:“下官见过张大人。”   张品忙受宠若惊地扶他起来:“高判司不必多礼,旅途辛苦,我听闻你今日到此,早已命人为你备好了府邸,你先回去洗漱休憩片刻,晚上我为你备好了接风宴,将本州诸位同僚介绍给你。”   高展明道:“张大人有心了,多谢。”   张品命令手下:“快,快去帮判司大人搬行李。”   高展明道:“不劳烦大人,没多少东西,借我一两个官差也就够了。”   说话间,王司曹已经和人一起把高展明的东西从车上搬了下来,除了一包官府文件之外,就只有两袋衣物干粮了。   张品一愣,和王司曹对了个眼神,王司曹点点头,示意高展明确实只有这些行李,没有其他辎重了。   张品干笑两声,点了两个人,道:“你们快带高大人去他的府邸。”   高展明谢过张品,就带着东西回府去了。   张品和王司曹一起走进官府,摈退众人后,张品满心疑惑地问道:“你们在路上遇到劫道的了?”   王司曹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张品眉头拧得可以挤死一只苍蝇:“他就只有这些行礼?辎重呢?他就带了一个奴才?”   王司曹困惑地挠了挠头:“属下也觉得奇怪,高大人他确实没多带东西,那个奴才说是他的伴读书童。”   张品小声嘀咕道:“难道他真是被左降出京的?”   王司曹道:“说不定真是如此。”   张品听说朝廷派了一位高姓的大祖宗到嘉州来,吓得吃不下睡不着,生怕给自己招惹半点麻烦。他特意写信询问京城中的朋友高展明是缘何被调出京城的,他的朋友给他回信,说不曾听闻高展明得罪哪位权贵和皇上,在翰林院待了几个月,好像是有什么事情办的不妥当,所以外放到嘉州来历练两年。   在本朝,京城中三不五时会将一些朝中大员左降到州县任职,这些人往往是得罪了权贵或是办错了什么事才会遭到外放,左降的官员被人暗地里称为“左降官”。当地的官僚,凡是有眼色的,通常对他们另眼相看,不会将其当做僚属相待。朝廷每年还会有一次大赦,将“左降官”量移回朝,重任要职。   这种升降贵贱往往只在朝夕之间,就说太祖的时候曾有一位枢相因为言语冲撞了皇帝,就被皇帝外放到州县做录事,从一品大员直接降为从七品的芝麻小官。那位被贬谪的枢相所在的州府官员就因为打了眼,在枢相左降的两年里对他呼来喝去万般刁难,谁知道两年一过,太祖皇帝又重新下令启用枢相,官位还是一品,那枢相直接带着州府官员的罪证回朝,那州府官员眼泪都没来得及掉就已人头落地。   张品想起那位倒霉官员的经历,吓得缩了缩脖子,道:“管他是什么原因,总之是个大祖宗,伺候好他总没错。”皇帝和太后变起脸来比六月的天还快,今天看你顺眼,半个江山都能拱手送你;明天看你不顺眼了,叫你喂马扫地也有可能;后天又想你,立刻给你荣华富贵。皇帝的心思,谁知道呢。想在这官场里混下去,业绩的好坏还是次要,重要的是得有眼色,不该得罪的人万万不能得罪。只要高展明一日不死,他就有翻身做权贵的可能,捧着他,总没损失。   高展明进了府邸,张品给他安置的府邸就在官府后面,当然和他在京中的高府不能相提并论,虽小了些,总还干净清爽,朝向也不错。   张品还自掏腰包给高展明购置了几个伺候的奴婢,听说高展明到了,那些奴婢已经将水烧好,烹制了些小食,给高展明接风。   高展明问张品派来的官差:“太守的府邸离这里可近?”   那官差答道:“不远,车马过去,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高展明道:“噢?”他忙对引鹤道,“你叫下人们不必忙了,天色还早,我换身衣服,先去谒见太守。”他初来此地,出于礼节,应当拜访太守才是。省得失了礼数,落人口舌。   引鹤正要动,那官差却道:“高大人……天色也不早了,要不你先歇歇,明日再去吧。”   高展明一怔,只见那官差欲言又止的,不由奇道:“怎么?”   那官差神色为难,道:“总之……您旅途劳顿,也不急在今日。”   现在已经是下午未时了,虽说还不到闭门的时间,但也确实不算早。他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现在过去,虽说能显得他重视太守,不过毕竟匆忙,还是等明日备好了礼一切打点周全再说吧。   因此他道:“也好,那我就先去休息一会儿吧。”   高展明洗了个澡,睡了一个时辰,换了身干净衣服,便去赴张品为他准备的接风宴。   接风宴上,本州府不少官差都来了,有很多不在本县的因为听说从京中左降来了一位高家子弟,也都纷纷告了假赶过来。因此趁着这个机会,高展明将日后将要共事的同僚都认了七七八八。   众人也没想到高展明竟然这么年轻英俊,虽听说高展明年仅十八岁就三元及第,比当日的苏瑅更厉害,不过传闻毕竟是传闻,真正见到了真人,人们还是十分吃惊的。   高展明身材颀长,面若冠玉,举手投足之间虽有贵公子的风范,却没什么架子,说话十分和气,人若是待他殷勤,他便表现的更热情,人若是待他疏离试探,他也十分客气。而且十分难得的是,众人将自己介绍一遍,他就立刻将名字和官职都记住了,说话时总能记住谁是谁,态度拿捏的分寸也恰到好处,令众人万分惊喜。   一顿饭吃完,高展明带着引鹤回府,只见引鹤面色红润,油光满面。引鹤自然不会上桌和高展明官差一起用餐,但和他其他几位大人的下人们也有一桌酒席,看来他是吃痛快了。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引鹤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悄声对高展明道:“爷,你猜的真准,刚才那些人的侍从们一直拐弯抹角地跟奴才打听爷是为什么会到嘉州来的呢。”   高展明笑道:“你怎么说的?”   引鹤嘿嘿笑了两声:“当然按照爷吩咐的,说爷是来做实事的。”   高展明嗯了一声:“收了多少好处?”   引鹤吐了吐舌头,将身侧的一个包裹解开:“都在这里了。”   高展明看了一眼,是些小的玉佩翡翠珠子,倒没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就只是算个心意。那些官差大人们让手下讨好引鹤,一来是想让引鹤在高展明面前说些好话,二来也是讨好引鹤。毕竟高展明从京城来,身边只带了引鹤一个人,说明引鹤说他的心腹,以后他们若想知道什么消息,恐怕还要从引鹤这里打听口风。   高展明见东西也不是太贵重,嗯了一声,道:“你收着吧。过两日若有人送东西来,送钱的一概不收,送礼的若是恰当,你就看着收下,再估摸着置备一份价值相当的回礼给人送回去。”   引鹤忙应了一声。   高展明道:“这一年来你跟着我和刘大也学了不少看家理财的本事,知道为什么吗?”   引鹤羞赧地摸了摸耳朵:“爷栽培奴才,是奴才的荣幸。”   高展明打趣道:“会不会嫌爷着这京城的好日子不让你过,跑到这穷地方来?”   引鹤连连摆手,诚恳道:“奴才哪敢,能跟着爷,是奴才三生有幸!”   高展明笑道:“爷是看你聪明伶俐又忠心,所以让你给爷看家来了。”   引鹤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伴读奴才,高展明待他如此宽厚,他又怎能不感动?而且他的这位主子近年来越发的平易近人,待他竟像个朋友似的,不像隔壁府上的小姐爷们,一个不顺心就把奴才拉出去仗毙弃尸,他说的三生有幸,并不是他的客气奉承话,而是他发自肺腑的诚恳之言。   听说高展明要提拔他管家,引鹤感动的瞬时红了眼眶,悄悄抹了抹眼泪,坚定道:“奴才一定不会让爷失望,会好好照顾爷的。”   高展明拍了拍他的脑袋,往窗外看看,道:“到了,下车吧。”   由于连日旅途操劳,高展明当天晚上睡得很好,一觉睡到大天亮才起来。他今天要去谒见太守,因此特意换了身干净体面的衣服,洗漱得当,打扮得体。   引鹤一大早就起来了,高展明吃好早饭,问他:“礼都准备好了?”   引鹤笑道:“准备好了。”   高展明准备的礼物是从京城带来的毛尖和风干的牡丹花茶,他要谒见长官,送的礼若是太过贵重,显得居心不良;若是太过寒酸,也不好拿出手。因此他思来想去,出门前命刘大给他准备了许多名茶和风干的牡丹,算是京畿特产,不贵重也不寒酸,也有心意。   一切准备妥当,高展明便出门去了。   没多久,马车就驶到了太守府外。   高展明亲自去拜帖,守门的官差看了看高展明的贴:“从京城新来的判司?”倒也不惊讶,似乎料定了高展明会来。   高展明客气地说:“烦请阁下通报一声。”   那守门一副不耐烦的模样道:“哦,等着吧。”说完就进去了,让高展明等在大门外。   引鹤陪着高展明一起来的,那守门的一走,引鹤不满地在高展明耳边小声道:“那奴才怎么这般没礼数?好生傲慢。”   高展明不语。这守门并没有惊讶的样子,看来知道他会来拜访。他的身份,在嘉州已经传开了,方才出府的时候不少老百姓都夹道围观,虽说他并不想如此,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太守府上的守卫按理说也不该不清楚他的身份才是。   若要说一个小小的守卫不知礼数、怠慢他,倒不如换个角度想想,兴许从侧面能显示出太守大人对他的看法。   在来之前,李绾曾经帮高展明打听过这嘉州太守是个什么人——嘉州太守名叫刘汝康,不过他在朝上有个趣名儿,被人私下里称呼为“刘三拍”,因为他脾气急躁,一发怒就要拍桌子,不管对方是个什么身份,哪怕对着皇帝也照样敢拍。不过李绾说,刘汝康虽然脾气坏,却不是个坏官,看他出台的政策便知他是个为百姓着想的。   以刘汝康这样的脾气,当然得罪了不少人,但他还能保住他太守的乌纱帽,自然是因为他有背景。李绾曾叮嘱高展明,不要与刘汝康有太多牵扯,因为在背后为刘汝康撑腰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家——刘汝康的母亲就是赵家嫡女,是赵贵妃的嫡亲姑妈。   高展明等了好一会儿,守门的侍卫出来了,把偏门一开:“进去吧。”   高展明有些吃惊,引鹤更是恼火:竟然不让他们从正门走,这慢待之意简直不加掩饰了!   引鹤正要发火,高展明却拦下了他,示意他稍安勿躁,很平静地从侧门走进了太守府。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左降的制度,也是参考唐朝的,我觉得唐朝真的很有趣啊哈哈哈大家总以为封建王朝是很严肃的,一点小事办不好就人头落地啥啥的,不过我觉得古代再怎么严肃也不会有现代严肃,毕竟现在是法治社会。以前是人治社会,瞎胡搞的事情多的你看不懂。今天是一品大员,明天让你去小地方做个参军录事(七品),后天又让你回去继续当一品大员,特别有意思。       第五十二章 相逢      太守府的家丞将高展明和引鹤引入府中,高展明一路走便一路默默观察太守府的规模。   太守府里种了很多松枫和樟树,妆点的十分清雅,府邸的规格与他的官阶相符,并不奢华浮靡,有些墙砖老旧了也不见更换,可见这位太守应当不是一个骄奢之人。   家丞将高展明和引鹤带入一个偏院,道:“二位请稍等,奴才去通报太守。”   引鹤不满地撇撇嘴,高展明倒还客气:“你去吧。”   那家丞一去……就没再回来了。   引鹤焦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都过了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人来!那太守不想见爷就直说,把我们晾在这里,这又是什么礼数?”   高展明抬头看看天,道:“你也太夸张了,这是度日如年吗?顶多也就过了半个时辰吧。”   引鹤不可思议地瞪着高展明:“爷,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管他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都过了这么久了,居然连杯茶都不给您上!太失礼了,太失礼了!太守简直就是没把爷放在心上!”   高展明也却是等的口干舌燥了。   这时候有一个婢女匆匆从不远处的回廊路过,引鹤没好气地叫道:“喂,站住!”   那婢女停下脚步,面色不善地打量着高展明和引鹤。   引鹤正要发火:“你们……”   高展明把他拦了下来。好脾气地笑道:“姑娘,不知可否为我们上两杯茶?”   那婢女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圈,应了一声就走了。   引鹤不可思议道:“爷,你就不问问他们,到底还要让咱等多久?”   高展明道:“急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刘太守可是三品大员,我不过就是个判司,他让咱等,等着就是。失礼也是他们失礼。真要闹了,可就是咱们落了人话柄。”   引鹤无法,只好憋屈地在高展明身边坐下。   与此同时,太守房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家丞匆匆走进嘉州太守刘汝康房里,道:“老爷。”   刘汝康急急忙忙问道:“怎么样?他们闹了没有?”   家丞道:“没有,还等着呢。刚才奴才让一个婢女过去,那高判司就问了一声有没有茶,未见恼色。”   “哦?”刘汝康道:“他就没问我什么时候肯见他?一句话都没有?”   家丞擦了擦脑袋上的汗:“没有。”   刘汝康翻了个白眼:“那让他继续等着!茶也别给他们上!我看他什么时候急!”   家丞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刘汝康的脸色:“爷,就让他们这么干等着不太好吧?那高判司好歹也是……”   刘汝康瞪圆了眼睛,用力拍了三下桌子:“好歹也是什么?!是高家的人?是靠着太后和安国公荫庇,沽名钓誉的今科状元?老子最看不起他们这种的人!”   那家丞没办法,只好又退了出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   家丞走进刘汝康的房间,只见刘汝康焦急地走来走去。他一见家丞,立刻期待地问道:“怎么样,他们急了没?”   家丞又擦了擦汗:“还、还没……”心里道:老爷你倒是比他们还急了百倍呢?   刘汝康大怒,狠狠拍了三下桌子:“都一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急!”   家丞看了眼可怜的桌子,心道看来这张桌子是撑不过这个月了。老爷损坏桌子的频率是越来越快了。   刘汝康咬牙切齿道:“格老子滴,让他们继续等!”   偏院里,引鹤已经等的没脾气了。他可怜巴巴地问高展明:“爷,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要不咱改天再来吧。”   高展明心知刘太守这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此时已是正午了,他打了个哈欠,道:“我睡个午觉,你要是困了,也躺会儿吧。”   又过了一炷香,家丞走进刘汝康的房间。刘汝康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高展明还在等着了。刘汝康问他:“他们说啥了?”   家丞摇了摇头:“他们在院子里躺下睡了。”   刘汝康怒发冲冠,险些把桌子拍烂:“格老子滴,老子还没睡,他们倒睡了?!”   家丞于心不忍,小声道:“要不给他们奉杯茶吧……”   刘汝康瞪他:“不许!”   家丞耸耸肩,又退了出去。   转眼到了下午。   家丞走进房里,向刘汝康汇报道:“爷,那高展明跟他的随从在院子里下棋呢。”   刘汝康又要拍桌子:“哪个天杀的给他们的棋?”   家丞摇摇头:“他们问院子里的奴才要了棋,那奴才没给,他们自己捡了几块石头,在地上画了幅棋盘……”   眼看刘汝康又要发火,家丞忙道:“老爷,奴才刚刚躲在柱子后头偷偷看了会儿,那高展明好像和传闻里的不太一样。奴才听县里的人汇报说,那高展明来的时候就带了两三包简陋的行李,随身只有一个小厮伺候,就是他的书童。”   刘汝康吹胡子瞪眼:“那是故作姿态懂不懂?你以为他是怎么连中三元的?乳臭未干的小子,就凭他自己?表妹的信里早就说清楚了,高太后殿试事前给他透了题,结果皇上临阵换了题,他就做的一塌糊涂!皇帝当场落了他的卷,高太后还硬是把他弄成了状元!一个翰林他都当不好,册文都能写错,这种家伙,能有什么出息?他在京城里叫人给捧着,到了老子的地盘,老子就一定要让他吃吃苦头!”   刘汝康的母亲是赵家嫡女,贵妃赵金燕就是他的表妹。他天生是个火爆脾气,虽然出身高贵,但却性格耿直、不知变通,最讨厌那些个靠着门第荫庇却无真才实学的纨绔子弟。朝上要将高展明外放到嘉州的消息一出,赵金燕立刻写了信给刘汝康送来,在信里痛陈高展明的数条罪状。刘汝康看了信,又听了些外面对高展明的传言,自然对高展明看不上眼。   他才不管什么高家李家,只要高展明一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他就立刻把高展明赶出嘉州去。   家丞道:“老爷,算时辰,那新来的都督也该到嘉州了。老爷要不要奴才备份礼送去?”   刘汝康嗤了一声:“什么狗屁都督,不就是个吃干饭的么!不用管他!”   家丞为难道:“都督大人若是不来,也就罢了,可他人都到了嘉州地界上,老爷要是怠慢了他,难保不会落人口舌。”   都督一职,一般都是亲王遥领,只是吃个田供,很少有人会真的跑到属地上来。就算来了,也是在属地上建个奢华的府邸,偶尔来享几天福,装模作样地视察一番,也就又回去了。   先前兴元府的一位都督便是如此,当了都督三五年才第一次跑到属地去,什么事都不管,还大兴土木给自己建造别府别院,大肆奴役百姓增加税收,他在兴元府呆了一年,把原本富庶的兴元府弄得一团糟,当地的兵团都造反了,他才屁滚尿流地滚回京畿,结果朝廷花了两年三的时间平乱,才把兴元府又治理起来。   家丞道:“听说那位新上任的都督是个怪人,年纪倒是很轻,朝廷已经征召了他几次,他都拒绝了,无心入朝,一直在外面游山玩水。去年才刚来过蜀地,说是很喜欢蜀地的风土人情,回去竟然请了官,领了都督一职,又到咱们嘉州来了。这些年他跑的地方虽多,却没在哪个地方安置府邸,这回到嘉州却要了一处官邸,看来是打算长住了。老爷怎么说也给他一个面子吧。”   刘汝康哼道:“你都说了他无心朝政,年纪轻轻就知道在外面游山玩水,这种纨绔子弟理他作甚?!人人都抬举他,老子偏不!”   家丞无奈道:“好歹也是王室……”   刘汝康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又转身出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家丞终于来到偏院,只见高展明和引鹤还在下棋,还下的津津有味。高展明最擅长改变规矩和创造规矩,他用几颗石子和画的一场简陋棋盘就想了好些新奇的玩法,引鹤原本是焦躁的,被他带入棋局之后也变得心平气和了,连口渴和饥饿都给忘了。   家丞走到高展明和引鹤面前,赔笑道:“高判司……”   高展明手里捻着石头棋子,眼睛和盯着棋盘,心不在焉地问道:“太守太见我们了吗?”   家丞干笑道:“没有,太守他……”   高展明摆了摆手,道:“那就不急,有什么等我们下完了这盘棋再说。”   家丞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儿,引鹤把手里的石头一丢,垂头丧气道:“爷真厉害,我玩到现在,一盘都没赢过爷呢。”   高展明笑道:“那是当然的。”他这才抬起头看向太守的家丞,道,“怎么了?”   家丞方才也在看他们下棋,都看的入了迷,眼看引鹤输了,还咂了咂嘴十分惋惜。听到高展明发问,他才猛然醒过神来,道:“太守老爷身体不舒服,今日怕是见不了客了。高判司先回去吧,改日再来。”   引鹤有些生气。若是真生病了,打他们早上刚来的时候就能说了,现在把他们晾了一整天,却又生病作为借口来搪塞,糊弄谁呢?然而他见高展明不生气,也就跟着不吭声。   高展明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故作关心地问道:“太守的身体不要紧吧?可请人看过了?”   家丞道:“看过了,说是偶尔风寒,不甚要紧。”   高展明道:“那我过几日再来拜访。”   家丞忙道:“我送高判司出去。”   高展明和引鹤离开太守府,坐上马车,回府去了。   高展明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个神情慌张的官差急匆匆进了太守府。   家丞正在向刘汝康汇报:“那位高判司已经带着人走了,说是改日再来拜访。他送的礼奴才看过了,是些茶叶,奴才就收下了。”   刘汝康一整天光听人汇报高展明的动向了,什么正事也没办成。他不可思议地问道:“那高展明当真一点没发脾气?”   家丞道:“是啊,奴才送他出去的时候,他还笑眯眯的呢。”   刘汝康心里直嘀咕,评价道:“装腔作势!虚伪!”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闯进来一个官差,急急忙忙道:“太守,太守大人,大事不好了!”   刘汝康瞪他:“干嘛?”   那官差道:“新、新来的都督不见了!”   刘汝康一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那官差道:“去、去接他的官兵说,等了一整天,没等到人,去问前一州的人,他们说一大清早都督大人就一个人骑着马跑了,早就进了嘉州的地界,但是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家丞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要是遇上了劫道的贼寇可就完了!”   刘汝康怒拍三下桌子:“这些该死的纨绔子弟!”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引鹤后知后觉又对今天被人怠慢了一天的事感到恼火,抱怨道:“赵家果然没什么好东西,爷才刚到嘉州,那太守就敢如此对待爷。爷写封信回京,向太后娘娘告他一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高展明平静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你知道外头的人是怎么议论你家爷的么?”   引鹤茫然地眨了眨眼。   高展明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京城吗?”   引鹤更茫然了。   高展明道:“外面的人都说我是靠着太后姑妈和伯父才能有今天,说我根本没有真正的本事。现在不过是这点小事,我就写信上报太后,让太后替我出气,岂不是坐实了旁人的议论?”   引鹤忙道:“他们根本不知道爷是什么样的人,管他们怎么胡说八道!”   高展明看了他一眼,道:“确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得我自己做出来给他们看才行。别管旁人怎么说,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引鹤这才不言语了。   转眼,马车就到了高展明的官邸。   两人下车,正待入府,却见一个身着玄色衣袍、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正在站门口等着。   高展明看清那人的相貌,惊讶的合不拢嘴:“李……李兄?!”       第五十三章 第一件案子      高展明万万想不到,竟然会在嘉州的官邸外遇到李景若。   引鹤见了李景若,也是大惊。他在京城里是见过李景若的,因此知道李景若的身份,此时匆匆忙忙就要在街上下拜:“奴才……”   李景若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引鹤,悄声道:“嘘,不要泄露我的身份。”   高展明惊诧道:“李兄,你怎会在此地?”   李景若眨了眨眼,笑道:“我先前不是说过要来蜀地吗?”   高展明道:“你一年都在蜀地?”   李景若摸了摸下巴:“我就在附近游历。”   高展明问道:“你在这里,是在等我?你知道我来了嘉州?”   李景若说:“略有耳闻,恰好路过,我就来看看,没想到真遇上了。”   又道:“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就在这街上说话?”   高展明往四周一看,虽已是黄昏了,但路上还是有人在走。高展明原本就是个打眼的,再加上李景若在这里,李景若虽说穿了一身朴素的衣服,但他相貌英俊,气质又是王者风范,光站在那就叫人挪不开眼了。路上已有不少行人停下脚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高展明忙道:“是我疏忽,李兄快随我进来吧。”   高展明带着李景若往府里走,这心里就泛着嘀咕。李景若怎么会在这里?身边一个侍从都没带,就只带了一匹马。他真是路过?   高展明突然想起先前听人议论嘉州来了一位新都督,是个皇室子弟,是谁来着?是……是……   高展明猛地停住脚步,转身看着李景若。李景若就走在他后面,猝不及防,两人的脸险些就撞上了,高展明连忙退后了一步。   李景若无辜地眨眨眼:“怎么了?”   高展明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你不会,就是嘉州新来的都督吧……”   李景若摸了摸下巴,眨眨眼,笑道:“哎呀,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拆穿了。”   引鹤尖叫起来:“什么?!你是都……”   李景若一把捂住他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高展明把李景若引入屋中,犹豫片刻,慢吞吞地给他行了个礼:“属下……”都督可是个正三品官位,嘉州太守也不过就是从三品,先前两人身上都没有官爵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当了官,就不可和当日一样没有规矩了。   李景若连忙将高展明扶住:“客气什么,我这是微服私访,身上又没穿官服,你不必行礼。”   高展明将众人摈退,与李景若交谈。   高展明道:“李兄,我记得先前听说,新来的都督今天下午到嘉州,你一来便来找我了?”   李景若一本正经道:“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我揭穿了,岂不叫我羞臊?我对君亮日思夜想,一听说君亮在此地,连衣裳都没换,就急匆匆赶来见你了。”   高展明嘴角抽了抽。一年不见,李景若越发轻浮了。   李景若挑眉笑道:“你这么正经做什么,我客气客气,你不会当真了吧?”   高展明嘴角更加用力地抽了抽,赶紧把话题扯开了。   李景若四处游历,先前已在蜀地逗留过一段时日了,高展明初来乍到,对蜀地的风土人情不甚了解,便向李景若打听。   李景若道:“风土人情嘛……此地百姓嗜辣之类的,你在这里住一阵也就都清楚了,这些无甚要紧。此地民风剽悍,女子泼辣大方,恐怕和京城的闺秀不同,不过也别有一番风情。男子惧内的甚多,在此地被人称为耙耳朵。最重要的一点,我在这里待了几个月,发现此地百姓慵懒闲散,最大的爱好是马吊。”   高展明一惊:“马吊?”   李景若道:“是了,就是打马吊。不知道君亮会不会打,若是不会,还是早些学起来好,若要与同僚相处融洽,会打一手好马吊牌可是关键。”   高展明听得甚是好笑:“当真?有多爱打?”   李景若若有所思道:“据我所知,对不少百姓来说,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田可以不种,马吊却万万不能不打。哦对了,你在京城不是开了几家球馆么?到了这里,若想做营生敛财,开球馆是行不通的,开几家马吊馆,再供些闲嘴酒水,必然生意兴隆。譬如这屋子里若是着了火,屋主人睡着,那还有救;屋里夫妻在行房,那也有的救;可若是屋里的人在打马吊,且一局刚刚开始,正打的难舍难分之际……”李景若摊手,发出啧啧声。   高展明不住发笑:“当真如此?”   李景若耸肩:“我唬你做什么?时日久了,你自然有所体会。”   两人正说着,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官差,也不敲门,急匆匆就冲了进来:“判司大人,不好了,外面有人打起来了。”他冲进来,才看见李景若,怔了怔,好奇地盯着李景若打量。   高展明方才正听着李景若说马吊牌的事,好笑道:“打起来了?不会是因为马吊吧?”   那官差怔了怔,道:“这次不是。”   “哈?”高展明整理着衣服向外走:“这次不是?也就是说以前这种案子很多了?”   那官差摸摸头,连忙跟了出去,李景若也紧随其后。   高展明是新任判官,专管狱讼案件等,因此如果外边有了官司,的确是他的职责。不过他才刚刚到任第二天,官府的交接还没完成呢,按说有案子不该找他才是。   高展明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之前的顾判司呢?”   那官差小声道:“天一黑他就打马吊去了。”   高展明:“……”   高展明来到官府外,只见两名老妪正在地上扭打,情状十分惨烈,不远处的地上摔了一把菜刀,其中一个老妪想去捡起菜刀砍人,却被官差连忙冲上去制止了。   高展明皱眉,高声道:“怎么回事?!”   王司曹捧着一只鸡走了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她们两个都说这只鸡是自己的,一路打到官府来了。”   高展明瞧了瞧那官差手里的鸡,瘦瘦小小一只,根本没几口肉。他连连摇头:“就为了这么一只小鸡,打的连刀都拿出来了?”又呵斥两边匆匆赶来的官差,“还看着干什么?!赶紧上去把人拉开!带进官府去说,别在路上闹了!”   醒过神来的官差们连忙冲上去将两个老妪分开。王司曹在高展明耳边悄声道:“大人,您刚从京城来,还不知道。今年蝗灾闹的厉害,民间都饥荒了,家里有猪羊的全都宰了。这只鸡虽然小,现在也值好几两银子呢。穷苦人家就指着这个救命。”   高展明一惊。他来嘉州才刚刚第二天,走的是官道,还没来得及去田地视察,没想到嘉州的百姓的日子竟然已经如此艰苦了?就这样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鸡,竟然能卖到十几两银子?!这还只是秋天,到了冬日,岂不更难熬?   高展明忙道:“快进官府再说。”       第五十四章 断案      将两名打架的老妪一审,高展明就明白了。就如王司曹所说,这两人的确是为了这只小鸡而大动干戈甚至拳脚相向。   穿花布衣裳的老妪伏倒在公堂上痛哭流涕:“大人,你要给民妇做主啊!这只鸡民妇养了养了快一个月了,今天儿子从外地回来,民妇看他饿的都没个人样了,就想杀了这只鸡给儿子顿口肉汤喝,谁知道正好撞见这刁妇在偷民妇的鸡,大人一定要给民妇做主啊!”   另一个穿褐色麻布衣服的老妪哭得比她更惨:“大人呐,你千万不要听那老捏儿胡说!我家当家的病了,就指着吃口肉,民妇家里就剩这最后一只鸡了,本来还指着养肥了过冬,现在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不得不杀鸡。谁知道那贱人突然跑进我们家院子抢鸡,大人,您一定要给民妇做主啊,我家当家的就指着这只鸡了!”   高展明头疼不已。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人各执一词,听起来都没什么破绽。   高展明道:“你们各有什么证据证明这只鸡是自己的?”   花色衣服的老妪道:“三天前林荣家的到我家来做客,她见过我们家的这只鸡,她可以给民妇作证!”   褐色衣服的老妪道:“八天前刘鹏家的到我们家来串门,她在我家院子里见过这只鸡,大人传他来就都清楚了!”   高展明吩咐王司曹:“你去把他们说的证人都请来。”   没多久,证人就被传上来了,就如两名老妪所言,她们家里的确都有养过那么一只小鸡。   高展明很为难,这种鸡毛蒜皮的案子是最难断的,鸡又不像狗,不能认主人,要是偷盗的时候当场抓个现行还好断一些,可这两名老妪被人发现打起来的时候位置恰好在两家的中间。听邻里乡亲的口供,应该是两家人都养着鸡,不过其中一个人的鸡不知缘何没了,便去偷另一家的,导致此案发生。   王司曹问高展明:“大人,怎么办?”   此时天色已黑了,再拖下去就要到了就寝的时间,高展明想了想,恐怕今晚是得不出什么结论了。他悄声问王司曹:“以前遇上若有这种难断的案子,其他判官是如何断的?”   王司曹道:“每位判官的脾气都不一样,若是换了顾判司,他大约会让官府出银,再买一只鸡,两个妇人各一只,事情也就解决了。”   高展明皱眉,微微摇头。如此确实是一时善举,可是作为官府断案子,却不能这么断。时间一久,大家都知道这位判司的脾气,就都来闹这些个案子骗鸡骗狗,官府还怎么往下办?   王司曹偷偷打量高展明的神色,道:“顾判司做了一年,就让县令大人给开了……若是再往前的李判司,每人打三十大板,谁先招了就停。”   高展明摇头摇的愈发厉害了。如此更加不行了。   王司曹又道:“或者就命他们两家煮了鸡一起吃……”   高展明道:“不行,官府判案,是非一定要分明。如此搅混水,偷鸡的那家知道只要胡搅蛮缠自己就也能分一块肉吃,往后岂不还会故技重施?旁人知道官府专断糊涂案,就也都有样学样地犯糊涂事,如何了得?”   王司曹为难道:“那大人说该如何是好呢?要不让她们分立两边,把鸡赶到堂上,这只鸡往谁那里跑,就算谁的。”   高展明瞪了他一眼:“胡闹!既然今日我做了判司,就不能如此断案。今日天色太晚,先回去休息,明日早上接着查。既然这两家原本都有鸡,现在却只剩下一只鸡,便说明其中有一户人家的鸡早先丢了或吃了。明天早上让官差去查,之前这两人可有哪个嚷过家里遭贼的,再查他们院子里埋的垃圾,有没有鸡骨头。我就不信找不出证据!”   王司曹没想到高展明竟然对这么小一桩案件都如此认真,不由对他肃然起敬。他原先担心像高展明这样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遇上这种小案子定然会十分不耐烦,这种案子查起来也确实费时费力,因此才给他出主意早点把案子断了,没想到高展明却是这个态度,倒叫他自己有些羞惭了。   李景若一直在旁边停着不做声,眼看高展明就要宣布明日再来,他突然开口道:“君亮兄弟,今晚上的宵夜,我请你吃鸡可好?”   高展明一怔,不解地看向李景若。   李景若走了出来,朝着跪在地上的两名老妪微微一笑。嘉州这样的小地方,男子的相貌虽然秀气,可个子也难免短小些,如李景若这般身材颀长、面若冠玉又气质出众的的翩翩公子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不由都有些看愣了眼。   李景若温声问道:“这样一只鸡,市价多少银子?”   花衣服老妪道:“三百文铜钱。”   另一名老妪点点头。   李景若掏出一小块碎银,道:“我出五百文买下这只鸡可好?”   那两名老妪怔了怔,花衣服的老妪抢先道:“好!好!大人,鸡我卖给你!”   那褐色衣服的老妪急了,扑上去就要打那花衣服老妪:“这是我的鸡,要卖也是我卖!”   两人又扭打在一起,官差们连忙冲上去将她们拉开。   李景若道:“先不论这只鸡是谁的,你们两个都同意卖鸡,是不是?”   两人都点头,互相对对方咒骂不止。   李景若吩咐边上的一个官差道:“把鸡杀了吧。”   那官差愣住了。他不知李景若是个什么身份,但他和高展明是一起的,且看他身量气度,也绝不是什么普通人,因此他连忙向高展明投去请示的眼神。   高展明好奇地打量着李景若。方才他说的话,李景若应该都听到了,按说李景若应当不会故意判一桩糊涂案才是。他虽不知道李景若究竟有什么法子,但还是对那官差点了点头,示意他照着李景若所说的话去做。   官差得了指令,马上就拿刀把鸡脖子给割了,可怜的小鸡扑腾了几下便不动了。   李景若下令道:“开膛破肚。”   那官差便将鸡肚子剖开。   李景若这才对两个一头雾水的老妪笑道:“关于这只鸡的事,我还有些不解之处想请教两位老人家,请两位随我来。”说着便吩咐官差,“将她们请到不同的房间去,隔得远些,互相不能听见对方。我有话要问。”   官差和两名老妪都是一惊,那两名抢鸡的老妪脸上的表情惊慌、不解、焦急,各有不同。   众官差用眼神向高展明请示,高展明道:“他怎么说,你们怎么做便是。”   李景若悠悠自若地笑道:“多谢君亮兄。”   高展明挑眉不语。   两名老妪被请进了一东一西两间屋子,院子外面在杀鸡,李景若在旁看着,待鸡料理的差不多了,他嗯了一声,道:“先去烧水吧,一会儿煮鸡汤喝。”说完就走进了东厢的屋子。   引鹤不解地拉着高展明的袖子,悄声问道:“李……都督他想做什么?”   高展明笑道:“有人替我断案,你急什么,等着就是,晚上的鸡汤总少不了你那份。”   没多久,李景若从东厢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又走进西厢的屋子。高展明犹豫片刻,也跟了进去。   西厢的屋子里等着的是褐衣的老妪,李景若推开门的时候,她正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见李景若和高展明进来,她立刻跪倒在地,死死抓住李景若的衣摆哭道:“大人,你千万要为民妇做主啊,当家的他快不行了,大夫说只有吃肉才能让当家的好起来,我们家就只剩下这只鸡了。若是被那恶妇抢去了,我家当家的可就不行了啊!”   李景若温柔地将她扶起来:“老人家,你别急,你先坐下再说。那只鸡我已命人杀了,五百文钱改明到市上买些好肉给你当家的吃。”   那老妪听了他这话,才松开他的衣摆,抹着眼泪在椅子上坐下。   李景若温声问道:“老人家,不知你平日用什么东西喂鸡?”   那老妪一怔,神色立刻变得紧张起来,小声答道:“粟米。”   李景若点点头,就什么也不说了,不紧不慢地端起手边的茶碗喝起茶来。李景若不做声,高展明自然也不做声。   那老妪的神色越来越紧张,显得坐立不安。   李景若放下茶碗,不紧不慢地问高展明:“高判司,按照咱们大周的律法,盗窃罪该怎么判?”   高展明立刻答道:“若是数额不大,杖责三十,罚银三倍;若是数额巨大,便是死罪。”   李景若点了点头,又问那老妪:“老人家今年年纪几何?”   那老妪茫然地道:“七十了。”   李景若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三百文铜钱的鸡,罚银三倍,便是九百文,将近一两银子。这倒还没什么,可是老人家今年已经七十了,杖责三十,岂不要去掉半条命?若是棍棒重些,怕是一条命也都没了。”   那老妪大惊:“你……大人……这……”   李景若向那老妪凑近了些,脸上的表情还是笑笑的,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毛骨悚然:“你家人知情不报,也犯了包庇罪,按照律法,杖责十五。你家老当家的今年也该七十多了,又重病在身,十五下棍子,怕是……”   那老妪浑身发抖。   李景若悠然道:“高判司,案子已经清楚了,你这就派人去把她家里人一并抓回来吧,今晚行刑,把案子断了,就不必拖到明日了。”   高展明一怔。他对李景若是如何判案的还有些不解,不过若是仅仅如此,就要判这老妪的家人连坐,未免太过了些。   那老妪猛地扑倒在地,抱着高展明的大腿不让他走,惨叫道:“大人,民妇冤枉啊大人,民、民妇记错了,我昨日是用豆子喂的鸡……”   高展明看向李景若。   李景若嘴边挂着一丝凉薄的笑意:“鸡胗里破出来的东西,既不是粟米,也不是豆子,你还有何话可说?!”   高展明这才明白李景若命人当众剖开鸡肚子的缘由。   那老妪已惊恐万分,只顾抱着高展明的大腿不放,嘴里翻来覆去都是“民妇冤枉”“求大人做主。”   李景若轻笑一声,道:“纠缠朝廷命官,妨碍司法公正,再加三十杖。”他高声道,“来人呐!去把她当家的抓来!”   那老妪立刻放开了高展明的大腿,扑向李景若:“大人,大人,民妇知罪,民妇认罪,鸡是我偷的,跟我家当家的没有关系!全是民妇一个人的罪责,求大人放过我家当家的。”   高展明暗暗叹了口气。这下案子是清楚了。李景若从头到尾脸上都带着温暖的笑容,不过他的雷霆手段,可真叫高展明开眼了。   李景若把那老妪扶了起来,温言问道:“你为何偷鸡?”   那老妪总算说了实话。她家里原本的确有一只小鸡,可因为她家里老爷病的太重,前几日已经杀了。老爷的病一直不见好,家里又实在没钱再买肉,她无奈之下只好打起了偷盗的主意。恰巧她的邻居,也就是那花衣服的老妪家里有一只小鸡,她为了能让家里病重的老爷吃口肉,便去抢鸡,两人就打了起来,一直打到官府外。   官差听见李景若的呼唤声,已闯了进来,等那老妪交代完罪行,便将老妪带下去收押。   李景若问高展明:“君亮兄弟,这件案子,你打算怎么判?”   高展明犹豫片刻,道:“犯人虽有罪,毕竟情有可原,罚金可免。然而若不惩处,也有失公允。量她年纪大了,明天早上叫官差虚打三十杖,往她身上落个两三板子,其余的往地上敲敲,吓她一吓,也让百姓看见,引以为戒,然后就放她回去吧。”   李景若点头:“不错。”   高展明道:“至于什么包庇罪,到底牵强了些,省了吧。”   李景若笑道:“我不过同她开个玩笑,原也不是当真的。”   高展明无语地看着李景若。这个玩笑,可把那老妇人吓褪了一层皮呢。   李景若道:“至于他家当家的,明日我出银子请个县里好点的大夫去看看,便算我今日冲撞老人家,给她的些微补偿。不知君亮兄意下如何。”   高展明道:“也好。”   一桩原本糊涂的案子被李景若雷厉风行地断了,高展明让官差将卖鸡的几百文钱交给花衣服老妪,那老妪千恩万谢,领着银子回家去了。偷鸡的老妇被暂时收押在官府,高展明派了人去通知她家里,并没有提及盗窃一事,只说那老妪今日有事暂时不回,明日会派大夫去给老当家看病。   官府里的官差并不知李景若是何人,还以为是高展明的幕僚,只见两人走进屋子还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原本嘴硬的老妪就老老实实把案子都招了,心里无不对他们佩服的五体投地。又听高展明定下的处罚,既公正,又不失人情,也对这位他们本以为是来吃喝享福的高家子弟刮目相看。   断完案子,天色已经很晚了,高展明问李景若:“李兄,你今晚在何处落脚?”   李景若笑道:“我今日出来乃是微服私访,身上只带了一点碎钱,方才买鸡已花完了,不知君亮府上可有空房,暂时收留愚兄一晚。”   高展明无语地看了眼他腰侧分明还鼓囊囊的钱袋,转头对引鹤吩咐道:“你快些去叫人收拾一间空房。”   引鹤得了命,即刻去了。   高展明和李景若一起往回走,高展明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另一个老妪是用什么喂鸡的?”   李景若道:“也是粟米。”   高展明大惊:“那怎么……那鸡胗里破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景若摊了摊手:“什么也没有。人都不够粮食吃,鸡能有什么吃,她都两日没有喂鸡了。”   高展明失笑:“你可真是……”   李景若一脸无辜:“兵不厌诈。心虚的人,自然会露出破绽。”   高展明抱拳:“李兄高招,在下佩服。”又道,“李兄,若是今晚我府上没有空房,李兄又打算怎么办?”   李景若揶揄道:“能与高兄同床共枕,实是在下二十年修来的福气。”   高展明道:“又是玩笑?”   李景若挑眉不语。   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府邸。   高展明道:“李兄,明日再见。”   李景若的目光悠悠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弯了眼,敛起一片风光:“明日见。”   翌日上午,高展明和原先的顾判司完成了交接,下午便和李景若一起出访。   高展明初到嘉州,对于嘉州的民情还不了解,又怕让官差引路,官差会有意糊弄他,只带他去些富庶的地方。而李景若对嘉州已有一定的了解,由他带路,自然是上上之选。李景若也是新官上任,他也想更加全面地了解嘉州,因此两人一路考察便一路讨论。   高展明和李景若花了三天的时间将嘉州大致地逛了一圈。   嘉州的灾情的确很严重,官府已经开始开仓放粮了。蝗灾已经闹了两年,今年比去年更严重,秋日的收成只有往年的一成,好在前些年的收成还不错,官府和民间还有一定的余粮,因此灾情尚没有到达饿殍遍野的程度,但流寇四起,生计困难到鬻儿卖女的也不在少数。照这样下去,到了明年春日,余粮耗尽,官府也无粮可放,灾情就会完全爆发出来,到时嘉州的惨景将无法想象。   高展明是从京城来的,朝廷根本不清楚嘉州的惨状,所以并没有重视,也没有拨款赈灾的决策。如此,嘉州孤立无援,才是最要命的。   回到府上,高展明就开始发愁。他立刻命人去抽调了一些往年各地对抗饥荒的政策资料,总结嘉州的民情,开始摘写可用的策略。   高展明正在书房写着,忽听外面敲门,李景若的声音传了进来:“君亮,是我。”   高展明忙道:“进来吧。”   李景若走进书房,看到高展明书桌上放着的东西,拿起来看了几眼,道:“以你的才干,做个判司,实在有些屈才了。”   高展明也有些为难。他虽是判司,好在永嘉上县令张品十分重视他,他提出的政策,张品应该会采纳。可是张品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县令,能在永嘉县施展的政策少得可怜,而且一定要经过刘太守的通过才行。可现在刘太守对他很是轻视,就连面都没让他见上,他就算空有一肚子才干,也没有施展的余地。   李景若问高展明:“你见过永州太守了吗?”   在一旁的引鹤没好气地插话道:“那太守根本不肯见咱们爷呢。”   李景若吃惊道:“哦?”   引鹤便将当日在太守府如何被怠慢了一整日的事情如此如此说给李景若听。   李景若沉思片刻,问高展明:“那你打算怎么办?”   高展明道:“我明日再去求见。”   李景若笑道:“如此正好,我也还没有见过那刘太守,明日我和高兄一起去。”   高展明好笑道:“李兄以什么身份去?听说州县一直找不到新来的都督,刘太守快要急坏了,已经准备组织官兵去剿匪,打算从匪窝里找找有没有都督大人的尸骨呢。”   李景若一脸无辜:“那岂不是正好,以都督的名义剿灭流寇盗匪,可算是都督大人在此地立下的第一桩功绩。”   高展明听了他这话,便知他暂时还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这李景若堂而皇之地在嘉州四处乱逛,和官兵们都打了好几个照面了,可惜嘉州的官兵谁也没见过新都督,便是面对面错身而过,都不知道这位爷正是自己要找的祖宗,李景若倒是逍遥的很,一直赖在高展明府上不走。   高展明淡然道:“李兄若是随我一起去,怕是见不到太守的面。”   李景若道:“那又如何,听说那刘太守长得黑面牛眼,又不是什么美人,有什么值得见的。能看着高兄的俊面,我就知足了。”   高展明已经习惯了他的轻浮,对引鹤道:“你让人去准备一下,给太守府投个贴,明日我和李都督一起去拜访刘太守。”   引鹤得了命,立刻就出去了。       第五十五章 搞定太守      翌日一早,高展明、引鹤和李景若一起往太守府去了。   太守府里,刘汝康正在发脾气,桌子拍得整天响。   “该死的纨绔子弟!格老子滴,就知道给老子添麻烦!”   太守府家丞同情地看了眼可怜的桌子,心道今年府里买桌子的预算又要增加了。然而他的心思也只被桌子勾去了一会儿,很快就发愁道:“老爷,要是新来的都督真的被流寇杀害了,咱们可怎么跟朝廷交代啊!”   刘汝康又拍了三下桌子:“老子的烦心事够多了!官府的余粮再放两个月就要放完了,朝廷那帮狗娘养的,不帮老子赈灾,还专门给老子添乱!老子带兵杀他个片甲不留!”   家丞吓了一跳,忙跑上去捂住刘汝康的嘴:“老爷,您别嚷嚷了,要是让人听去了,这可是大逆不道的罪名啊!”   刘汝康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打开他的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汇报灾情的折子都往上递了三五道了,朝廷一点反应都没有。什么高家,什么赵家,自己吃香的喝辣的,老百姓的死活他们就不管!还给老子派什么新都督,新都督能治灾吗?单枪匹马的还敢乱跑!就知道游山玩水!要是让老子逮到了,老子五花大绑把他送回襄城去!咱们嘉州没有民脂民膏给他搜刮!”   家丞道:“官府的余粮确实不够了,要不先缓缓,熬几个月向其他州的商贾豪绅们收购米粮,再放粮赈灾……”   刘汝康道:“怎么收?那些狗屁商贾的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年刚开始闹灾的时候,那些该死的家伙们就低价把粮食都收起来屯着,就等着发国难财呢!官府收粮的公文早就放出去了,粮食的价钱被他们炒到了前年的二十倍!老子按两倍的价格收,收到现在,一人一口米汤都不够喝!”   凡是饥荒的时候,往往都是无良商贩发财致富的时候。当他们发现饥荒的苗头,立刻开始大肆屯粮,等到百姓无米可食的时候,他们也屯够了几仓的粮食。要是能让他们把粮食都吐出来,确实够老百姓熬过这阵子,可他们却把粮食的价格炒得极高,百姓鬻儿卖女,往往都只够换几天的口粮。   家丞连连叹气:“唉,祸不单行啊。老爷,要不您给贵妃写封信,请她跟皇上求个情,给咱们多拨点赈灾的钱……”   刘汝康又用力拍桌子,只听轰的一声,可怜的木桌倒地阵亡了。他道:“你以为老子没写?她叫老子自己想办法撑着,别再给朝廷上折子,省得显得老子没用,保不住乌纱帽。高家的人都是混账,你以为老赵家有几个好的?都是一路货色!”   正说着,外面突然有人来通报,说是高展明又来了。   刘汝康不耐烦地挥挥手:“把他晾着,老子没空伺候他!”   家丞退了出去。   没多久,家丞又回来了,向刘汝康汇报:“老爷,那高展明这次多带了一个人来。”   刘汝康没好气道:“又带了哪个混球?”   家丞道:“奴才也没见过,面生得很,听口音,不是咱们嘉州本地人,像是京城来的。”   刘汝康皱眉:“京城来的?不是说那姓高的只带了一个奴才?”   “看模样,不像是个奴才,倒是个公子爷。”家丞凑到刘汝康耳边小声道,“奴才听人说,最近高判司一直和那个公子入则同榻、出则同车,下面的人都在传……说那人是高判司的……面首……”(注:面首既男宠)   刘汝康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啥?面首?!”   在蜀地,男风十分盛行,不少官员豪绅都豢养年轻美貌的小厮充做自己的面首。   刘汝康大怒,扬起手,才发现刚才房里的唯一一张桌子已经被他拍散架了。他悻悻收回手:“格老子滴,老子心烦的很,他还敢养面首?!还敢带到老子府上来?!反了天了!”   刘汝康和他的家丞要是知道高展明带来的“面首”就是他们一直求而不得的新都督李景若,只怕会吓得眼珠落地。   家丞问他:“老爷,咋办?”   刘汝康道:“老子没空管他,让他等,他爱等多久等多久!别给他上茶,渴死他!”   可惜这次高展明不会渴死,他学聪明了,自带了水囊来。不光是水囊,他还带了不少解闷的东西,优哉游哉得很。   三人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还等不到刘汝康召见,于是他们在院子里将随身带的马吊牌铺开,怡然自得地开始玩牌。   一名婢女从后院路过,看见他们的阵仗,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张望。   李景若笑着向她招招手:“姑娘,可否移驾过来?”   那婢女见李景若笑得如春风拂面般,怔了怔,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李景若一双风情的眼盯着她的脸转了转,惊喜道:“姑娘,你模样这般标致,是这府上的夫人吗?太守真是好福气。”   那婢女脸上不禁飞红一片:“爷别拿奴婢打趣,奴只是个侍婢。”   李景若大惊:“侍婢?太守府上竟连侍婢都有如此模样,可真叫在下开眼。”   高展明险些笑出声来,忙顺着李景若的话称赞道:“在下原以为皇宫里的宫女们就是天姿国色了,没想到嘉州地杰人灵,怕是宫里的贵妃到了此地,也要自愧不如。”   引鹤是个看见姑娘就嘴拙的,他说不出这般轻浮的话,就只羞涩的低着头不做声。落到旁人眼中,更是无声的夸赞。   那婢女羞得低下头去,绞着衣角不做声。   李景若道:“姑娘,我们正打算玩几局马吊牌,可惜三缺一,不知姑娘可有闲暇,陪我们玩两局。”   那婢女是伺候夫人的,现夫人已经歇下休息了,她恰好无事可做。然而她知道老爷不待见等在这里的几位客人,因此有些犹豫。   李景若道:“就玩两局。若有姑娘陪我们解乏,实在是我们三生修来的福气。”   那婢女到底禁不住马吊牌的诱惑,有心道老爷只吩咐了不许给他们上茶和供食,却没说不准和他们搭话玩牌,于是坐了下来:“就只玩两局。”   李景若忙道:“好。这便开始吧。”   刘汝康不知后院的事,把人都打发出去,闷在书房里抓耳挠腮地继续写折子,请求朝廷拨粮拨款,缓解嘉州的灾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汝康只觉口渴不已,高声唤道:“来人呐!”   等了半天,外面没动静。   刘汝康又叫道:“来人呐!人呢,死哪去了?”   外面还是没人理睬。   刘汝康不得不自己站起来,推门出去,只见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家丞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老爷叫人?”   刘汝康莫名:“伺候的人都死哪去了?”   家丞擦了擦汗,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刘汝康的神情:“都……都在后院。”   “什么?!”刘汝康大惊:“在后院?在后院干嘛呢?”   家丞的声音更小了:“看……看牌。”   刘汝康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看什么牌?”   家丞用蚊子叫的声音哼了两句,刘汝康没好气道:“大声点!”   家丞挺直了腰板,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大声道:“夫人在后院跟那三个访客打马吊,院子里的奴才都去围观了!”   刘汝康的下巴险些落地:“夫、夫人?!”   太守府的人都知道,老爷刘汝康虽然是个暴脾气,但却是个嘴硬心软的,嘴上总是骂骂咧咧,却是个疼人的,还是个耙耳朵,在外面硬的像块干牛粪,到了屋子里就被夫人管的言听计从。时日久了,太守府的奴才都被惯得骄纵了,府里太守夫人是最大的,太守老爷只能排第二。   高展明李景若在后院里跟奴才们玩马吊,玩了两局又两局,奴才们都去围观了。太守夫人找不到人伺候,走到院子里,一看见马吊牌就两眼发光,斥退了奴才撩起袖子亲自上阵,在后院跟人玩上了。   刘汝康急得直跺脚,哪还敢把人晾着,连忙带着家丞匆匆忙忙赶了过去。   一进后院,只见围观的人包的跟个水桶似的,突然传来一阵喝彩道好声,看来是有人赢牌了。   李景若从怀里掏出一副珍珠耳坠子递给太守夫人,一脸为难:“夫人果真好牌技,把把都是夫人赢,在下身上带的这点家什都快输光了。”   太守夫人眉开眼笑地接过李景若递来的珍珠耳坠,往耳朵上比了比,高展明赞道:“珍珠配美人,果真绝配。”   太守夫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把坠子揣进兜里,将手里的牌一推:“接着来!”   这一回他们来太守府,准备的可比先前充分多了。李景若是个人精,也不知他从哪里打听来,太守刘汝康是出了名的惧内,而太守夫人又是出了名的爱玩马吊,于是他们特意带了一副马吊牌和一些珠宝首饰来,故意输牌,果真把太守夫人哄得眉开眼笑。   刘汝康急得直跺脚:“让开!让开!”   众奴婢小厮见太守爷来了,连忙让开一条道。   刘汝康走进人群中,只见夫人刚摸了一手好牌,正两眼发光,急道:“夫人!”   太守夫人不耐烦道:“等我打完这副牌再说。”   刘汝康痛心疾首:“夫人呐!”   高展明将手里的牌一压,淡然道:“夫人,既然太守爷找您有事,不如先说完了事,过会儿再接着打。”   太守夫人不高兴地将手里的牌搁下,刘汝康连忙将自家夫人拉起来,拖出人群。   刘汝康不满道:“夫人,你怎么和他们打起马吊来了?”   太守夫人白了他一眼:“你说那个娃不好,我看他好得很嘛。根本不是你说的什么纨绔子弟。刚才打牌的时候我问他,他到嘉州来做什么,他说他是来办实事的,想要解决嘉州现在的困境,可惜一直见不到你的面。这样的人,你把他们晾着不管,你这太守做的是不是得意忘形了?”   刘汝康瞪眼:“解决嘉州的困境?就凭他?!夫人,你是被他们的花言巧语哄得昏了头了!”   太守夫人道:“我听那个娃说的很有道理,他才到任几天,就把嘉州的情况都摸清了,他要是纨绔子弟,你把他晾在院子里不管,他还不生气?还来用热脸贴你的冷屁股?你当你的屁股是金子打的?”   刘汝康哭笑不得:“你中了他们的计了!”   太守夫人道:“我不管,我看他们是好人,你不准再把他们晾着,赶紧接见他们!”   刘汝康闹起了脾气:“我不去!我不跟那种忘八说话,没的给他们长脸。”   “呀哈!”太守夫人大怒,揪住刘汝康的耳朵:“你这张脸值多少银子?你去不去?!”   刘汝康生怕在高展明等人面前丢了面子,忙挺起腰板,故作威风的模样喝道:“放手,放手,你这妇道人家懂什么!”   太守夫人更加生气,用力拧着他的耳朵:“好哇,你还敢凶我!当初你娶我进门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还说一辈子对我好,现在就嫌弃我了?!”   周遭人对这一幕见怪不怪,不住窃笑。   刘汝康苦不堪言,壮硕的汉子只得弯下腰讨饶:“夫人,夫人,我错了,你快松手,外人看着呢。”   太守夫人冷笑:“你去不去?”   刘汝康只得迭声应道:“我去,我这就去。”   太守夫人这才满意地将手松开。   刘汝康瞪了一眼在那边看热闹的高展明和李景若,小声道:“夫人,你是真的上了他们的当了。”见自己夫人又要发怒,忙指着李景若道,“那高判司竟敢把他的面首带到太守府上来,你还说他不是纨绔子弟,简直是目中无人!”   “面首?!”太守夫人大惊,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李景若,眼里的欣赏之情变作了惋惜之情。   听见面首两个字,李景若一怔,指着自己:“我?”   引鹤一口口水喷在牌桌上,险些晕倒。高展明手一抖,手里的马吊牌落在地上。   李景若只怔了片刻,笑得直不起腰来:“君亮,你听见没有,他们说我是你的面首,可真是太抬举我了。”   高展明嘴角一抽。   太守夫人迷惑不解地看看李景若,又看看自家老爷,疑惑道:“可是他说,他是初来此地,也是领了份差事来当官的。难道他骗我?”   “当官的?”刘汝康一怔,终于走向高展明和李景若。   李景若起身,风度翩翩地向刘汝康抱拳:“刘太守。”   刘汝康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果真没有教养,你们见了本太守,竟然不拜?”   高展明看了李景若一眼,起身准备向刘汝康下拜:“太守大人终于肯受下官一拜,下官深感荣幸。”   高展明刚刚欠身,李景若扶住了他,道:“今日不是什么正经场合,只是朋友相见,就不必拜了。”   高展明挑眉,便站定了不动。   刘汝康大怒,用力拍了下石桌,石桌不比木桌,他疼得立刻收手,哼了一声,硬撑着又轻轻拍了两下石桌,凑齐三下:“你这家伙……”不管李景若到底是高展明的面首还是新来的官吏,这嘉州的地界上,就属他这太守最大,除非是新来的都督。一个面首,能给判官当面首?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景若道:“刘太守,好久不见。”   刘汝康一怔:“你见过我?”他上下打量李景若,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你这家伙的确有些眼熟,我们在哪里见过?”   李景若悠然笑道:“十年前刘太守在京城拜官的时候,我见过你一回。我那时年纪还小,年仅十三,如今相貌有了变化,刘太守不认得我,也是情理之中。”   刘汝康一惊:“十年前?京城?十三岁的孩子?我记得……”他蹙眉回想片刻,大惊失色,“什么?你难道就是永王的长子?你是新来的都督?!”   此话一出,四周的议论声霎时静止,一片倒抽冷气之声。   李景若笑而不语。   刘汝康半信半疑:“你的官文呢?”   李景若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份官文递给刘汝康。   刘汝康接过官文,查看再三,确定是真的,又上下打量李景若,实在挑不出错来,只好不情不愿地下跪:“下官刘汝康,见过都督大人。”   院子里的夫人奴才们立刻跪了一地,方才跟李景若调笑打牌过的几个奴才更是一脸惶恐。而方才误传李景若乃是高展明面首的家丞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   直到刘汝康在地上跪了一会儿,李景若这才不紧不慢道:“刘大人,我方才已经说了,这不是什么正经场合,不过是朋友间会面,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   刘汝康憋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以为是前日他怠慢了高展明,高展明就联合了李景若一起来寻他的乐子,心里万分恼火。这两个纨绔,一个是皇族子弟,一个是高家子弟,果然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刘汝康没好气道:“李都督前些时日跑到哪里去了,叫下官好找。”   李景若问他:“前些时日,你为何不肯召见高判司?”   刘汝康翻了个白眼,生硬地说:“下官病了。”   李景若挑眉:“本都督前些时日也病了,多亏了高判司的悉心照料,我已痊愈了。”   刘汝康哼了一声。他自然不信李景若说的鬼话,不过彼此彼此,也无话反驳。他心里把李景若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原本想给高展明一个下马威,杀杀高展明的威风,被李景若这么一闹,却成了自己被新来的都督放了个下马威,当着全府人的面下不来台。   李景若道:“既然今日遇上了,不知刘太守可有时间,我想向刘太守请教嘉州目前的处境,高判司新官上任,刘太守也该对他指点一二。”   刘汝康不情不愿道:“二位请随我到书房来。”   高展明与李景若相视一笑,跟着刘汝康往书房走去。   三人一走,太守夫人念念不舍地看了眼桌下剩下的牌局,指了三名婢女道:“你们陪我打完这一局,我方才摸得牌可好了,不打浪费了!”   于是众人坐下,重新开始将马吊牌打得风生水起。   刘汝康将高展明和李景若引入书房中,三人坐定,高展明看见刘太守桌上未写完的折子,奇道:“太守大人,这是……”   刘汝康生硬道:“你只是个判司,与你无关,管好你自己就行。”   李景若道:“不知刘太守打算向朝廷上书何事?与嘉州的蝗灾有关?”   刘汝康只得将折子拿起来递给李景若看,李景若看罢之后又递给高展明。   刘汝康在折子中照实禀明了嘉州如今的惨状,请求朝廷给与资助,还说请皇上原谅他三番四次为此事上奏,实在是嘉州民不聊生,他不得不为民请命。   高展明看后一惊。他先前是在翰林院当差,一些地方上来的折子皇帝批不完,也会交给翰林院的官员批,他看过嘉州的上书,书中对嘉州的灾情轻描淡写,并说虽有灾情,但凭嘉州府自己的调控也能顺利度过灾情。可是看刘太守的奏折,他显然不止为此事上过一次书了。   高展明问刘汝康:“太守大人为嘉州的灾情向朝廷上过几次折子了?”   刘汝康不情愿地回答道:“从去年闹灾到现在,已经是第五道了!格老子滴,那帮家伙根本就不受理老子的请奏!”   高展明和刘汝康言语如此粗鄙,吃了一惊,但也没说什么。   高展明道:“大人,我刚从京城过来,曾在翰林院中任职,在皇上身边侍奉,据我所知,皇上对嘉州的灾情根本不了解。”   刘汝康一惊:“不了解?怎么可能!老……我每两个月就往朝廷递折子,皇帝是睡糊涂了还是不认识字?”   听他竟敢如此对皇帝出言不逊,高展明和李景若都默了默,李景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摇了摇头。   高展明道:“大人,你的折子,该不是叫人给压了或是改了吧?”   刘汝康一怔,凝眉细想片刻,勃然大怒,用了拍了三下家丞新给他换的桌子:“格老子滴,老子就知道!肯定是我那叔叔赵老忘八!”如果皇帝看不到他的折子,朝上敢压下地方呈上去的折子的人,不是高家的就是赵家的。对于高家人而言,刘汝康是赵家的外甥,是赵家的势力,他们定然恨不得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早点革了刘汝康的乌纱帽。可是对于赵家而言,当然不希望自己人管辖的地界出问题,因此才会把嘉州呈上去的折子给压了,让刘汝康自己管治嘉州。   高展明没想到他竟然连赵家也一并骂,颇有些吃惊。李景若哈哈大笑道:“刘太守果然还是从前的脾气,一点没变。”   刘汝康不屑地哼了一声,似乎对于他的评价毫不在意。   高展明道:“大人,我这几日在嘉州游历,看见官府定点开仓放粮赈灾,只要家境困窘之户,能领到官府的证明文书,就可以领粮。听说此法施行良久,不知官府还有多少存粮?”   刘汝康道:“你就是个判司,管那么多做什么!”   李景若道:“依本都督之见,以高君亮的才华,做一个判司,实在有些屈才了。本都督也想知道如今嘉州府的现状。”   刘汝康险些没气歪鼻子。他是明白了,李景若和高展明这两个纨绔子弟是一伙的,然而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只好忍声吞气道:“没多少余粮了,顶多再放两个月,朝廷再不拨款,熬不完今年冬天。”   高展明问刘汝康:“那大人打算怎么办?”   刘汝康一瞪眼:“怎么办?再不给老子粮食,老子杀到京城去!”   李景若搭腔道:“听说高判司是打算来做实事的,不知道高判司可有高见?”       第五十六章 崭露头角      李景若搭腔道:“听说高判司是打算来做实事的,不知道高判司可有高见?”   刘汝康对于高展明甚是瞧不上眼,听李景若问高展明,只是嗤笑一声。   高展明看在眼中,只道:“我想知道嘉州府还有多少存余,现在嘉州府的物价以及共有多少户籍。还有附近几州的收成情况。”   不等刘汝康反对,李景若立刻道:“刘太守,高判司问的,也是我想问的。”   得!这两个家伙是串通一气的!   刘汝康叫道:“来人呐!”   在外面候命的家丞推开门跑了进来。   刘汝康将高展明方才讨要的资料与家丞如此说道一番,那家丞就告退了,没多久捧回几分官府文件,道:“还有几份太守府里没有,要去各县征调。”   李景若道:“我现就住在高判司府上,带你们收齐资料,送到高判司府上来就是。”   那家丞忙连声称是。   刘汝康阴阳怪气道:“高判司有何高见?”   高展明不急不忙:“我得看完资料结合民情再想想。”   “嘁!”刘汝康朝天翻个白眼。   高展明顿了顿,道:“可惜我只是个判司,专管诵狱。即便我果真有高见,怕也办不了事。”   哟呵!刘汝康新奇了。这纨绔子弟好大的胆子,这是跟自己要权来了!他当即道:“你要是能治灾,老子不用跟朝廷请命,直接就擢升你当县令!”   高展明微微一笑:“大人认为,如今嘉州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刘汝康道:“当然是缺粮赈灾!”   高展明出示手里的官文:“官府还有一定的资金,可以用来向民间屯粮的商贾收购米粮发放给穷苦百姓。”   刘汝康心里痛骂高展明没见识,道:“那些商贾要是肯卖粮,老子还要给朝廷上书?前年一斤白面才九文钱,现在白面被叫到一百五十文一斤,官府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够收!咋收?老子恨不能带兵去抢!”   高展明心里略一盘算,道:“我有法子,即便没有朝廷的援助,或许也能令嘉州再多撑几个月。”   刘汝康大惊:“你有什么法子?!”   高展明挑眉,又道:“我只是个判官……”   刘汝康大怒,连拍三下桌子:“只要你献计,能用的老子就用,若是有效,熬过这几个月老子就给你升官!升你做上县令!”   李景若不紧不慢地添油加醋:“刘太守不是不赏识高判司么?听说前几日还让高判司白白等了一整天……”   刘汝康蓦地站了起来:“只要他能治灾,老子在他府门口跪一天……不,跪三天!给他赔罪!”   高展明笑了:“那就请太守大人将我需要的资料都送到我府上来吧。”   刘汝康一挥手:“我现在就找人去给你调!可你要是想不出计策乱夸海口……”   高展明道:“太守大人若真有心重用我,那么我献的计策,大人一定要用,而且要不问缘由地用。若用了我的计策,还是收不到粮食,不能暂缓灾情,我认捐两万两白银为嘉州百姓购粮!而且我会自请罢官,从此远离嘉州!”   李景若颇有些吃惊,上下打量着高展明。   两万两白银呵!刘汝康瞪圆了眼睛,心中一边盘算两万两白银能买多少粮食,一边暗骂高展明败家。两万两白银是哪里来的?肯定不是年仅十八的高展明自己赚的!肯定是太后和安国公给的,还不是搜刮民脂民膏来的!这高展明当真纨绔,而且纨绔到了极点!就为了出一出风头,一甩手两万两银子!   刘汝康当然不信高展明能有什么妙计,嘉州那么多官员都解不了嘉州的灾情,那高展明就算有三头六臂能呼风唤雨,他能把蝗虫都灭了?不可能!刘汝康为了叫那些黑心的商贾吐出屯粮,威逼利诱甚至都甩出刀子来吓唬人了,也没骗来多少粮食,高展明能叫那些商贾把粮食吐出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刘汝康猛一拍桌:“一言为定!老子说话算话,但老子不信你,你给我签个状子,你要是明年开春之前不能让嘉州的灾情减轻,两万两银子立刻送到官府来!”   万一高展明真有什么妙计,当然是好事。万一高展明只是乱夸海口,两万两银子也能让嘉州再多缓上一阵,这桩买卖对刘汝康来说只赚不赔,他当然要答应。   李景若道:“我可以做个见证。”   刘汝康一脸狐疑地瞪着李景若:“你俩是一伙的,你的话老子也不信,有胆子就签军令状!”刘汝康是个火爆脾气,就算现在皇帝站在他面前,他一样该顶撞就顶撞,就算李景若是个正三品的都督,他也照样不放在眼里。   高展明二话不说,起身到刘汝康的书桌边,就着未干的砚台蘸了墨,提笔就写,不片刻就写成了一张状子,递给刘汝康。   刘汝康看过,道:“少了一条!”接过笔,将他方才所说的只要高展明能完成此状,他就给高展明跪上三日负荆请罪加了上去,豪迈地一挥手,“老子说话算话,不赖你的!画押吧!”   高展明取过刘汝康桌上的红泥,在状子上摁下自己的手印,刘汝康也将自己的手印压上。   “行!”刘汝康一拍桌子,一锤定音,“老子等着你的妙计!”   高展明笃定一笑,起身道:“那下官便先告辞了。”   李景若道:“今日差不多了,我也先回去了。”   刘汝康忙道:“你不回都督府?”   李景若道:“我尚想在民间查访,都督府就先空置着吧。”   “随你的便。”刘汝康无所谓。只要李景若人找到了就成,他爱住窑子还是爱给人当面首,都是他的事,反正这些纨绔子弟荒唐事办得多了去了!李景若自甘堕落,关他屁事!   高展明和李景若向刘汝康告辞,由家丞引着向外走。书房的门刚打开,就看见太守夫人和几个小厮正蹲在门口偷听呢,一见李景若,众人纷纷向他行礼。   高展明向太守夫人拱了拱手:“夫人。”   太守夫人对他二人讪笑,掏出帕子作了个揖,依依不舍道:“高大人,李大人,以后有空再来府上打马吊啊。”   李景若哈哈大笑:“一定。”   高展明和李景若前脚一走,太守夫人后脚就冲进书房。   两人还没走远,就听见身后传来刘汝康的哀嚎声和太守夫人的训斥声。   “老娘日你先人板板!你居然敢说新来的都督是面首,看看你干得好事!”   “唉哟,夫人,放手,快放手吧,耳朵让你拧下来了……”   太守家丞面上一臊,干笑道:“咱快些走吧。”   李景若和高展明相视一笑,离开了太守府。   第二天,高展明就送来了第一条计策。他要求官府停止无偿放粮,颁布政令,百姓可以捉蝗虫换粮食,一石蝗虫换一斗粮食。   嘉州府为了治理蝗灾,也曾组织军民捕捉蝗虫,不过毕竟人手有限,且又有种种原因,难以做到全民动员,所以蝗虫的剿灭行动成效一直有限。   再说官府放粮,因为粮食有限,不可能人人顾全,只能接济那些最贫困的。然而贫困与否,需要官府的认定,其实如此并不公正。最贫困的或许得不到救济,而有壮劳力的人家却因为可以得到救济而懒怠做活。即便如此,官府能发放的救济也少得可怜,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高展明的申请令交到太守府,刘汝康看完哼了一声:“算是有些小聪明。”大手一挥,批准了。   政令颁布的第二天,城里万人空巷,铁匠不打铁了,扛着锄头下地捉蝗虫;木匠不刻木了,拎着笼子下地捕蝗虫;就连青楼窑子也不开张了,姑娘们换下绫罗,穿上麻裤挽起袖子,在田地跳起了翩翩捕蝗舞。   李景若和高展明上街,只见先前热闹的街上变得冷冷清清,就连马吊馆都没人了。   李景若笑赞:“高兄果然妙计。”   高展明道:“咱们去郊外看看。”   两人坐着马车出了城,到了郊外,高展明撩开车帘,震惊地“呵”了一声。只见田地人头簇拥,乌泱泱一大片,几乎没有闲人落脚的地方,比当日他看见的蝗阵乌云更壮观。田边堆满了一担担的蝗虫,放眼望去,真是一场盛大的丰收。   政令颁布了没多久,官府里的就让蝗虫给堆满了,就连公文都快没地方放了。高展明又下令,将蝗虫运往外州贱价贩卖给养禽的农户,一时间,整个蜀地的鸡鸭禽类都被养的油光水滑,鸡肥的上不了树,鸭肥的下不了水。而嘉州尚未被蝗虫啃食的粮食也得以挽救了下来。   刘汝康又把高展明叫了过去。   刘汝康拿着官府颁布新令后的账本给高展明看:“自从老子用了你的新令以后,官府虽然不无偿馈发粮食了,可是官府的存粮消耗的比之前更快了,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官府的存粮就要用完了!你们这些官吏的俸禄老子只能发蝗虫了!”他指着高展明的鼻子道,“你的功劳最大,明年过年的时候老子给你发一百石蝗虫,不用谢!”   高展明道:“不愁,俸禄先奢着也无妨。如今蝗虫已捕捉的所剩无几,再换也换不了多少,李都督已经向朝廷上书请求拨粮赈灾,不走你们赵家的道,折子一定能递到皇上手里。熬到明年春夏,官府的赈灾款应该就能到了。”   刘汝康用力拍桌:“你就这点能耐?!老子承认你的计策有点用处,蝗灾得到控制,今年的收成应该比去年好些,可也好不了多少,春天老百姓都饿得没力气下田种地!撑到夏天,老百姓早就饿死了!”   高展明道:“下官正打算向太守大人献计,是关于官府收粮的,没有粮食,官府不是还有银子么?商贾手里不是还有屯粮么?收粮就是!”   刘汝康好笑道:“收?你拿什么收?一百五十文一斤白面,就算把你卖了都不够收!”   高展明道:“一百五十文倒也不贵。商贾手中有米,却不肯卖给官府,就是因为官府出的价太低。要我说,一百八十文一斤收粮食,榜文贴出去,各州的商贾都得把粮食送到我们嘉州来。”   刘汝康惊得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什么?!一百八十文一斤白面?!你疯了?!一两银子收五斤半,还不够一户人家吃几天,你的两万两银子拿出来,才值十万多斤!你知道嘉州有多少人口?!”   每逢饥荒,官府就出贴压低米价,不许商贾高价卖米,并且以低于市价的价格收购粮食当做赈灾储备,当然也会给商贾一定的好处,譬如鬻米千石可换个胥吏的官职。然而这项举措对于商贾的诱惑毕竟有限,换来的胥吏职务根本没有什么实权,大多只是个虚职,便是有商贾愿意以粮食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可一户人家捐一个官位也就够了,而炒高粮价能获得的收益却足以使他们富得流油,赚够了钱,去哪里换个好差事不行呢?即便官府明令禁止民间高价卖粮,可是商贾不肯贱卖,百姓又必须要粮食,只能私下偷偷交易,非但不能真正把粮食价格压下去,还导致因为买卖风险的增大,更加提高了粮价,民间怨声载道。   高展明道:“太守大人,你听我的,只消把官文贴出去就是了。我保证你收的到粮食。”   “日你仙人板板!”刘汝康拍桌痛骂:“你疯了,老子还没疯!你给老子滚出嘉州!”   高展明不急不忙,擦掉刘汝康喷在他脸上的唾沫,从怀里取出当日他和刘汝康画押的军令状:“太守大人,您亲自画押,白纸黑字,只要是下官献的计,你不问缘由都要用。如今这便反悔了?”他故作惋惜地摇头,“我原本还敬大人是个言出必行的汉子,没想到……”   刘汝康瞠目结舌。   高展明笃定道:“大人,你只要把官文贴出去,其余的,下官自有解决之道。”   刘汝康不可思议。高展明到底哪里来的信心,难道他真打算把自己的家私都拿出来补贴?就算是高家的纨绔子弟,也没有这么败家的!高家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令人发指呐!   刘汝康额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道:“行,你要是收不到十万石粮食,你提你自己的狗头来见本大人!”   高展明微微一笑,将军令状收回怀中,风度翩翩地笑道:“那就请大人尽早把官文贴出去。晚了,只怕官府也要断粮了。除了高价收粮之外,还请太守大人解除禁令,允许民间商贾自由定价卖粮。”       第五十七章 心计      有李景若的大力扶持,便是刘汝康一万个不乐意,第二天嘉州府还是放出了官文,高价收粮,各种稻谷米粮都收,价格几乎都是往年粮价的数十倍。   之前刘汝康还死压着十八文一斤白面、二十文一石米的价格不肯松,新的官文一出,竟然比刚撤下的收粮旧官文所出的价提高了十倍!民间顿时一片哗然!   官文又允许商贾自行定价卖粮,不再限制,因此一时间民间的粮价被炒到了其高无比的位置,往年一石白米只要一两银子,商贾堂而皇之地叫价二十两;就连粗糠都被叫到了五两银子一石。   就在高展明想办法缓解灾荒的时候,李景若也没闲着。嘉州一直为流寇盗匪侵扰,百姓民不聊生,难以正常经营生计。为了打击流寇盗匪,李景若颁布号令,百日为限,百日之内捕获盗寇可以抵罪。   蜀地的流寇盗匪原本有好几个阵营,最出名的就是锤子帮铲子帮,此二帮成立已有数十年,自打去年嘉州开始闹起了蝗灾之后,这两个帮派迅速壮大,官府三番两次出兵都难以将其剿灭。   这些帮忙们各自独立,除了抢老百姓的,也会互相抢对方的,之前就一直角逐征斗。再加上高展明治灾有方,一些原本迫于无奈落草为寇的盗匪早已有了回乡的打算,只是由于有罪在身,怕不得善终,才骑虎难下。李景若的新政无疑恶化了这些流寇盗匪们之间的争斗——只要抓住其他盗匪,自己就可以免罪!   有的人为了给自己脱罪而出卖同伙,有的人虽不想重做顺民却害怕被同伙出卖,一时间,盗匪们互相猜忌甚至互相残杀,势力迅速减弱。没半月,原本嘉州最大的几个盗匪窝都溃散了,铲子帮和锤子帮的人头被送到官府,其余匪类死的死、散的散。官府不出一兵一卒,不费一文银钱,就把嘉州猖獗的匪乱给平息了。   高展明得知后,夸赞李景若道:“李兄手段狠厉,在下佩服。”   李景若道:“彼此彼此,高兄也未见比在下心慈手软,在下就等着看高兄如何大显身手了。”   李景若身为都督,统辖五州。嘉州的官文一出,李景若立刻让他手下其他几个辖地也纷纷公布官文,言嘉州短缺粮食,嘉州太守高价收粮,鼓励商贾前去卖粮。消息立刻传开,各地商贾纷纷运粮前来鬻卖。李景若又大开方便之门,凡是运粮来的商贩,皆予以放行,发给行商证,并且减低商税。   没多久,嘉州城人头攒动,皆是各地闻风而来的粮商。   眼看以蝗换粮的行动让嘉州府的存粮消耗殆尽,刘汝康不住催促高展明:“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收粮?官府快没粮食发了!”   高展明道:“唔,蝗灾已止,捕蝗换粮的官文也可以撤了。”   刘汝康道:“就算撤了那官文又如何?嘉州府的余粮都不够给官吏们发俸了,更别提赈灾了!”   高展明道:“我只说了放官文高价收粮,难道我说过真的要收?”   刘汝康大惊:“不收粮你贴官文做什么?”   高展明好笑道:“一百八十文一斤白面,五两银子一石糠米,若是真照着这个价收粮,别人岂不以为嘉州太守是个傻子?”   刘汝康目瞪口呆。我不是傻子,可你是傻子啊!高价收粮的官文不是你让放的吗?   刘汝康没好气道:“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神秘兮兮的,连我也不能说?”   高展明耸肩:“太守大人心直口快,若是告诉了你,全天下岂不都知道了?”   刘汝康的下巴险些没掉下来。高展明这是在骂他大嘴巴吗?!简直……简直……简直太了解他了!   高展明笑道:“下官没有什么鬼主意,只是众人皆知嘉州的困境,因此纷纷慷慨解囊,前来援助,太守大人可千万记得好生嘉奖那些仗义之士,不能轻易让他们走了。”   慷慨解囊?谁?那些屯粮炒价的商贩?刘汝康简直莫名其妙。然而看着高展明胸有成竹的模样,刘汝康也只好胸闷地回去了。   过了几天,让刘汝康大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   粮商辏集于嘉州城内,从异地闻风赶来的商贾们也知道嘉州府不可能吃下那么多粮食,自己又没有门路沟通政府,于是为了赶紧清货赶回家过年,就开始自行降价出粮。   高展明是行过商的,他深深明白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做商人的什么都不怕,就怕货比货,价比价。凡是由朝廷或地方豪绅垄断经营的商品,因为没有比价竞价,价格只会一路走高,而民间可自行贩卖的货物,物价往往更稳定。嘉州城的粮食之所以被炒到了天价,正是因为嘉州蝗灾缺粮的缘故,所有的存粮被一些豪绅大贾囤积,百姓们为了活命,走投无路,只能接受豪绅大贾开出的任何价钱。而他的新令一出,各地商贾运粮入嘉州,粮食不再稀缺,价钱自然也就下去了。   让刘汝康终于揣摩出高展明用意何在的事情是粮商在民间贩卖粮食的价格竟然低过了官府官文收购粮食的价格。   一直以来,官府收粮的价格往往都比民间的价格要便宜。商贾们若是手中有足够的货物,卖给老百姓,只能赚些银子,可是卖给官府,却能赚个人情,日后行商时便能获得官府的便利。所以当高展明以一百八十文收购一斤白面的时候,白面的价格在民间立刻被炒到了两三百文一斤。不过天价只是暂时的,短短一个月过去,白面的价格就跌了数倍,民间只卖到八十文一斤,连官府的一半定价都不到。   又过了几日,刘汝康亲自上门来找高展明和李景若。   经过这件事,刘汝康对高展明和李景若的态度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李景若剿匪、高展明收粮,两件事干的干净利落,解决了嘉州府长久以来最大的两件困扰。这么看来,恐怕纨绔子弟不是李景若和高展明,反倒是他自己了。   刘汝康到高展明府上登门拜访的时候,高展明和李景若正在院子里下棋。刘汝康一见他二人,忙冲了上去:“高判司,李都督,高招啊,厉害啊!”   李景若眼睛盯着棋盘,根本没有看他:“刘太守谬赞。”   高展明笑了笑,道:“刘太守亲自造访,所为何事?”   刘汝康擦擦赶来时热出的汗,道:“我这两天被人烦坏了,一堆商贾上赶着要来拜访我,我刚出门的时候还让几批人给堵了,都求着我收他们的粮呢。高判司,你猜猜他们开多少价?”   高展明不紧不慢地落下一枚棋子:“多少?”   刘汝康亮出巴掌:“一石白米,五两银子!一石糠米,二两银子!哈哈哈!”   高展明问他:“太守大人应了吗?”   刘汝康摇头:“还没有,我是想应了,不过还是打算先来问问你们。”   高展明笑道:“太守大人这便心急了?大人先前不是十五文一斤收白面吗?如今这价还比大人当日定的价贵得多呢。”   刘汝康哈哈笑道:“差不多就行,差不多就行,好歹让他们赚个车马钱。再者说,我派人盯了好几天市价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数,也没的再减了。”   嘉州卖粮的商贾见官文已经放了两个月了,官府还一斤米都没收过,再看这市场上的盛景,也知道自己上当了。商贾豪绅们不愿就这样吃了大亏,于是联合起来控制粮价,将那些价格过低的粮食全部吃进,稳住粮价不能再跌。因此粮价虽降下来不少,但因为那些商贾们的对策,还是往年的五倍左右。   李景若走了一步棋,悠闲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只听着不做声。   高展明道:“太守莫不是替他们心疼吧。那些辏集嘉州的粮商,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都是冲着牟取巨利发国难财来的,若不然,这粮价也不会过了两个月才降下来。商贾靠自己的辛勤劳作和智慧牟利,在我眼里,他们并不比士子农人低贱,然而想靠国难发财的商贾,原本已泯灭了良心,就因为这些人,商人才一直被鄙夷。依我看,倒是该叫他们吃些教训了。”   刘汝康惊诧:“你还有什么法子?”   高展明微微一笑:“若不是有人暗中吞货继续抬价,如今的价格也不会还那么高。依我看,就按太守大人说的,让他们赚个车马费也就够了。凡有那太过贪心的……”他轻轻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他们既然敢继续吞货,那我就让他们吞个饱!”       第五十八章 收粮      高展明的态度让刘汝康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一直以来他对高展明的态度都不咋地,别说客气了,就连基本的礼数也懒怠。然而高展明在他面前总是客客气气的,随他怎么怠慢也从不发火,因此他更觉得高展明这家伙只是个欺软怕硬的草包,根本没有真才实学。   可是高展明近日来接二连三出的计策都让他刮目相看。高展明非但不纨绔,而且还是个心思深沉的。他不禁怀疑起自己当初听到的传闻究竟是真是假。这样的人,真的是靠着高家的荫庇爬上来的?以他的本事,肯定比高家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能干多了。就算他科举的时候真的作弊了,那也作弊的好,这样的人才给他当个状元还是朝廷赚了呢。刘汝康接触过不少新秀进士,眼高手低的多了去了,都说科举公正,可真正能选拔出的人才有限的很。高展明当日到底怎么会被朝廷左降出京的?真的是当翰林的时候办错了事?该不会是让人陷害的吧!难道是自己的母家赵家……   刘汝康正走着神,忽听李景若道:“刘太守,你看棋看得好生认真,你瞧我这局棋就快输了,不知你可有高见,助我扳回一招?”   刘汝康的回过神来,往棋盘上看了一眼,李景若的局势确实不太好,右下角的一块棋子快让高展明给做死了。   刘汝康思索片刻,老老实实摇头:“别问我,我下不来棋。”   李景若笑了笑,捻起一枚黑子,看似不经意地随手一点,竟是弃了右下角不顾,去攻高展明刚做活的一块。   高展明思索片刻,也不再对李景若强攻猛打,去救自己被李景若攻打的那一块。两人下棋的速度突然加快了,你一子我一子,李景若看似漫不经心,攻势却越发凶猛,高展明想把自己的势力扩张,就不得不遣子去救,没想到李景若不打他原本的那一块,却大力斩杀他的援救。高展明救得越多,死的越多,不多久,李景若将自己原先被围的那一块也连通了,竟是扭转了逆境。   高展明投子,叹道:“围点打援,围魏救赵,李兄高招,在下自愧不如。”   李景若悠然笑道:“过奖,过奖。”   高展明道:“原来李兄方才是让着我呢。”   刘汝康不禁缩了缩脖子。高展明可怕,李景若更可怕,一直以来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看似平易近人,实则手段厉害的很。得,这两个家伙凑在一块,自己当日又一口气把他们都给开罪了,简直是有眼无珠,自掘坟墓呐!   刘汝康干笑两声:“我先回去了,告辞,告辞。”   高展明道:“粮食的事……”   刘汝康道:“你说不收就不收,老子……我都听你的,军令状都签了,你说了算!”   高展明微微一笑,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李景若也跟着站了起来:“我也无事可做,我跟你一起去,顺道出去逛逛。”   高展明和李景若到嘉州也有几个月的时间了,都督府一直空置着,正好官府里蝗虫多的堆不下,李景若大手一挥,把都督府让出来,现在都督府里堆满了蝗虫,李景若借口没地方,更是在高展明府上赖着不走。高展明也不赶他,让人给他弄了间上房,布置的比他的主卧还奢华舒适。   刘汝康也不明白高展明和李景若到底是什么关系。李景若身份没暴露的时候,外面都流传说李景若是高展明从京城带来的面首,后来有些人知道李景若的官职比刘汝康还高,流言的风向一转,变成了高展明是李景若的面首。反正不管谁是谁的面首,那是他们屋里的事,包括刘汝康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高展明和李景若肯定有一腿。   高展明和李景若一起把刘汝康送出府,刘汝康坐上马车,回头一看,高展明和李景若并肩站在一起,那情形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英姿飒爽,风流倜傥……潘安宋玉再世……当然,这些好词好句身为粗人的刘汝康都没想到,他脑子里只蹦出四个字来——奸夫淫夫!   刘汝康缩了缩脖子,赶紧钻进马车里,吩咐车夫:“快,快回去吧!”   刘汝康刚进太守府的大门,就看见自家夫人拎着鸡毛掸子站在院子里,正冷笑着候着他呢。   刘汝康一惊,吓得转身就想跑,却被自家夫人一把揪住耳朵往屋里拖:“好你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老娘当日怎么跟你说的,就说高判司和李都督不是凡人,你偏要开罪他们,居然还跟他们签军令状?老娘看你活得不耐烦了!”   刘汝康大惊,扭头看向家丞:“你出卖我?!”   这两天一堆商贾上赶着到太守府来求收粮,夫人大喜,家丞见自家老爷守的云开见明月了,一时高兴嘴快,就把刘汝康和高展明签了军令状的事情给抖落了出来。   家丞唯恐战火蔓延到自己身上,立刻假装没听见,扭头就跑了。   太守夫人揪着刘汝康回房,众人只听房里传来一阵惨叫声,不片刻,刘汝康又被一脚踹了出来,从屋里丢出两件护膝,屋里夫人冷笑道:“老娘特意给你缝的,跪烂了双腿没人伺候你!”   砰一声,门被关上了,刘汝康被弹了一鼻子灰,悻悻捡起护膝走了。   花开两枝,各表其一。   话说高展明和李景若出了府,正在路上闲逛,忽见前方来了一顶四人抬的朱红金线轿子。嘉州是个小地方,跟京城当然不能比,京城家财万贯的豪绅官僚有许多,可在嘉州这里,能有个上万两白银的家财就可算是地方一霸了。那轿子装点的十分豪华,抬轿的奴才们又一个个神情傲慢,对路上的行人呼来喝去,一看这阵仗,高展明和李景若大致就能猜到轿子里坐的是哪位主子了。   果不其然。那抬轿子的奴才正呵斥行人让路,忽见前方站着的高展明和李景若,怔了怔,把轿子停了。高展明最近大出了风头,老百姓们知道一系列治灾的政策都是他大力推行的,因此见了他都要亲切地称呼一声高青天。那几个轿夫也认识高展明。   倒是李景若的身份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知晓,他毕竟是个三品都督,住在高展明府上有失礼数。百姓们只知道嘉州来了一位能干亲民的都督,却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总跟高展明出双入对的风流少年。   轿子一停,轿子里头的老爷就撩开帘子钻了出来,没好气地喝道:“怎么停了?!”他看见高展明和李景若微微一怔。   轿子里坐的人名叫杨方,是嘉州首富,然而他虽是豪绅,身上却没个一官半职,见到小吏都要低一头,何况高展明。他不情不愿地走下轿子,行了个敷衍的礼:“高大人。”   李景若站在一旁看着,高展明淡然道:“不必多礼。”   杨方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高展明一眼。   就如刘汝康所言,市面上那些低价的粮食都被嘉州府首富杨方和从邻县来的大粮商龚二钱给收购了,其余一些没权没势的小商贾也被两人给挤兑走了。杨方和龚二钱原本就是屯粮的两大罪魁祸首。从去年夏季嘉州府刚出现灾荒的苗头之时,两人就开始大肆收购粮食囤积,就等着灾情一爆发,能趁势赚个盆满钵满。眼看着蝗灾一起,嘉州缺粮,民不聊生,他们便开始将低价收来的粮食以高价卖出,才几个月的时间,身家就已翻了几番。然而没想到突然从京城来了一个高展明和一个李景若,治灾有方,还使了阴谋诡计让嘉州的粮价大幅下跌,他们自然是一百个不乐意。为了抬高粮价,他们不得不大肆收购粮食,没想到来嘉州贩粮的商贾实在太多,就连一些原本想屯粮给自己度灾的小富人家见灾情有所好转,也开始出粮,粮食之多,都够嘉州府的百姓们再熬一两年了,他们为了吃进更多,几乎将先前赚进的那些银子全都赔了出去,还得倒贴。好在粮价总算被他们给稳住了。   冲着这些,杨方又怎会不对高展明恨之入骨?   高展明道:“杨爷,我久不上集市,不知最近米价几何?”   他不问还好,他一问,杨方简直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扒皮拆骨。虽然粮价已经稳住了,但是比他之前千辛万苦哄抬上去的高价已经差了很多,而且原本嘉州城就属他最大,高展明一举招了无数商贾来跟他分利,他不得不花大价钱吞入更多粮食,为此他不得不将手里几乎所有的流水银子全部调出来收购粮食。如今他手里的粮已经超出了负荷,而且粮价再提也提不到从前的位置了,他顶多就是收回本来赢一分薄利,想要大肆扩充家业的美梦已被高展明扼杀。   杨方冷笑道:“那还请得高大人自己去市上看看了。”   高展明微微一笑,道:“听说米价最近又有所回升。”   杨方皮笑肉不笑:“是吗,我也许久不去集市,并不清楚。”   他现在做粮食,颇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他不得不往下做,要不然他的屯粮就得全烂在仓库里了。先前他并不是没有机会收手,可他不愿做丁点赔本的买卖,所以就越吞越大。如今高展明不让他的野心得逞,他也绝不让高展明和官府的那帮官吏好过!老百姓饿死饿伤,关他屁事,他只要手里的货能赚钱,根本不管其他的。   高展明道:“那有机会,杨老爷可要多逛逛市集啊,行商之人,见机行事,见好就收可是顶顶要紧的。”   杨方冷笑:“一定一定。做官之人,也要把心放宽些,会看风向,高大人说是不是?”以前县里的官员哪个不对他这个嘉州府首富敬畏有加?颁布政令还得看他的脸色才敢行事,这高展明一来,就敢给他下绊子!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高展明就算是京城来的又如何,到了嘉州,就是他杨方的天下!现在他就算拼死一口气,也不会让高展明如愿的!   高展明瞥了他一眼,道:“告辞。”   杨方拱手:“告辞。”钻进轿子里,奴才们抬起轿子继续往前走。一个奴才凑到轿帘边上,小声道,“老爷,怎么办呀。”   杨方咬牙切齿道:“什么怎么办?继续收粮!他高展明和刘汝康不信老子吃的进,老子就吃给他们看。第一个就饿死他们这些狗娘养的官僚!”   高展明和李景若继续往前走,李景若见高展明一脸风淡云轻,了然地笑道:“你这是肚子里又装满坏水了吧。”   高展明撇嘴:“李兄可真是冤枉我了。我乃良善之人。”   李景若突然停下脚步,扳过高展明的脸,凑上前细细打量,鼻唇几乎贴到他脸上。高展明被他吓了一跳,但已然习惯他的轻浮,因此并没有反抗:“你做什么?”   李景若笑道:“我要看看你哪里良善。”   高展明反问:“我哪里不良善?”   李景若轻轻点了下他的鼻头:“这里就写着一个坏字呢。”   高展明不甘示弱,也去点李景若的鼻子,谁料李景若一抬头,他的手指就贴到了李景若嘴唇上。高展明淡定地收回手:“你这里写着一个奸字呢。”   李景若哈哈大笑:“那我们两个岂不是绝配?”   高展明呵呵一笑。   两人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监狱外,只见几个狱卒抬着一具尸体往外走。   高展明将人拦了下来:“这是……”   那几名狱卒忙向二人行礼:“都督,判司,这家伙原本是锤子帮的流寇,因为锤子帮窝里反,这家伙身受重伤逃了出来,被我们给逮到了,刚关进牢里没两天,他就死了。”   李景若道:“怎么死的?”   狱卒道:“他伤势太重,关进牢里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   高展明打断道:“鼠疫。”   “啥?”狱卒一愣,不解地看着高展明。   高展明道:“他死于鼠疫。”   狱卒们面面相觑,还是不太明白。   高展明摆摆手:“不能让疫情流传开来,他的尸首拉出去烧了吧。”   狱卒们愣愣地应了,抬着尸首走了。   狱卒一走,李景若挑眉笑道:“鼠疫?你这计可用的狠了些。你还敢说自己是良善之人么?”   高展明道:“李兄都不认为自己奸猾,我又何故不能觉得自己良善?”   李景若不语,突然抬手,轻轻从高展明头上摘下一朵梅花来。原来他们站的地方边上正好有几棵梅树,风一吹,花瓣飘零,就落到了高展明头上。   高展明看着李景若手里的梅花怔了怔,道:“多谢李兄。”   李景若笑呵呵地将手里的梅花凑到鼻下闻了闻,道:“我身为高判司的面首,伺候高大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何必言谢?”   高展明笑了笑。这李景若也不知该说他是好性子或是什么,别人说他是面首,他竟然也不生气,甚至引以为豪,三不五时就拿来打趣自己和高展明。高展明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看了眼李景若,心想若当真有如此面首,岂不是大大的福气?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正对上李景若探询的目光,他连忙将视线转开。   高展明又想,这李家的兄弟可真是奇怪,当皇帝的是个小肚鸡肠,别人好好说话,他偏以为是在讽刺自己,心里记了仇,暗地里就要给人使绊子。而这李景若,别人说他什么他都不当真,下属对着他拍桌子了他还以为别人在开玩笑,根本不往心里去。若是两人能换换,倒是件好事,当皇帝的心胸开阔,才能兼济天下,心眼太小不是什么好事。   过了几天,嘉州府陆陆续续又烧了好几具尸体,虽然官府的人言辞闪烁,但是嘉州府闹鼠疫的消息已经在民间传开了。   老百姓们都关门不出,肉也不敢吃了,哪户人家要是死了人,立刻把尸首抬到荒郊野外焚烧,生怕自己被鼠疫感染,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最着急的,莫过于屯粮的杨方和龚二钱。   虽说现在并没有几个活人被鼠疫感染病倒,可是嘉州闹鼠疫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而且不知道是谁放出的消息,说是有人看见从粮仓里跑出来好几只老鼠,这下老百姓们宁肯在家里啃蝗虫也不敢再买他们的粮了。   而且嘉州闹鼠疫的消息附近的州县都知道了,他们纵是将粮食运到已被蝗灾蔓延的其余州县去卖,谁敢收嘉州府送来的粮食?!就是他们自己吃,几千万石的粮食,烂光了都吃不完!   眼看着一大堆高价收来的粮食就要烂在粮仓里,这两户人家再也坐不住了。   龚二钱是率先撑不住的。外面的流言传的沸沸扬扬,即使他心里怀疑,可鼠疫这么恐怖的东西当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他是从邻县来的,赶着回家过年避灾呢,把粮食运回去,卖不掉不说,车马运费又是一笔开销。更何况其余手中还有粮食的商贾也是同样的担心,粮价瞬时大跌,竟比没闹灾的时候还要便宜几分!   龚二钱思来想去,就只剩下最后三条路——第一条,把粮食贱价卖了,赶紧跑路;第二条,把粮食烧了,回家过年。这两条路都会让他亏得血本无归不说,因为他屯粮,名气也早就坏了,是民间百姓人人唾弃的奸商。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拿粮食换回个好名声。   于是龚二钱又往太守府去了。   刘汝康一见龚二钱,还不等龚二钱开口,潇洒地一挥手:“老子不收粮!”   龚二钱面皮狠狠抽了抽,忍着心痛,硬是堆起一个笑容:“太守大人……”   刘汝康道:“送客!”   太守府的守卫们冲上来,就要把龚二钱往外赶,龚二钱忙叫道:“我送粮!送粮!”   刘汝康一惊,挥了挥手,众人退了下去。   嘉州府确实缺粮,连官吏的俸禄都放不出来了,刘汝康刚才也不过故意端架子,想先杀杀这奸商的威风,一会儿的价格也能压低点,没想到龚二钱竟然说送粮?!送粮?!一文不收?!   龚二钱的心也在滴血。他原本确实打算贱价把粮食卖给官府,反正价格也贱了,卖给老百姓还不如卖给当官的,好歹作个人情,没想到话还没开口刘汝康就赶人,他是赶鸭子上架,无路可走了。   龚二钱因为心痛,当真留下了不作伪的眼泪:“小人知道嘉州近年来蝗灾蔓延,百姓苦不堪言,小人也是老百姓,小时候是捱过穷苦日子的,知道食不果腹是什么滋味,因此民间的灾情小人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小人多年以来一直承蒙太守大人和乡亲们的照顾,今日有幸积攒了几份薄财,一直有心报效朝廷,奈何报国无路。恰巧近年来百姓缺衣少食,小人便散尽家财,囤了些存粮,愿意拿出来接济父老乡亲们。”   刘汝康在心里把他骂的狗血喷头,听了他这番虚伪的话,简直恨不得把他的脑袋当成桌子拍。不过人家是来送粮的,好赖给他个面子。因此他道:“你有多少粮食?”   龚二钱道:“八千石。”   刘汝康一惊,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乖乖,他原本想着若是能低价买进几千石粮食就能解燃眉之急了,现在居然有人送来八千石粮食?他心里简直对高展明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龚二钱一边抹眼泪一边颤声道:“小人也不求别的,毕竟半辈子的积蓄都赔上了,好歹让父老乡亲们道我一声好,求大人以小人的名义开仓放粮。”   刘汝康心里想想,八千石粮食,换个好声名,这笔买卖嘉州府赚大了。再说那龚二钱,先前因为屯粮炒价的事情已经被人戳烂了脊梁骨,现在走投无路弃暗投明,老百姓未必念他的恩情,好赖就是不记他的仇。   于是刘汝康道:“行,算你还有良心。”他吩咐家丞,“你去让人给他写张通行证,以后他三年之内行商不必缴税,家中免一个徭役的名额。”   龚二钱讪笑着升出两个手掌讨价还价——十年!   刘汝康用力拍桌:“五年!算是贴你点车马钱。再废话立刻给给老子滚!”   龚二钱没办法,痛心疾首地走了。   五千石粮食很快送进嘉州府,龚二钱立刻收拾细软,回家避难去了。   这龚二钱一撤走,杨方那里立刻雪上加霜。行商的,讲究的就是投机取巧,当日高展明提醒过杨方,杨方没有听进耳中,可龚二钱却比他明白。他知道这次的生意已经失败了,于是他赶紧撤出,挽回多少是多少,好歹能得个免税的特权,也算挣回点损失。龚二钱的粮一放,嘉州府也就不缺粮了,再等几个月,怕是朝廷的赈灾粮款也到了,杨方的粮食屯在仓库里,就算不烂,也再不可能卖出什么好价钱了。更何况还有人心惶惶的鼠疫,怕是就算他肯到街上送粮,也没有人敢要了。   杨方一怒之下,当天晚上就直接病倒了,直接生了场大病,因为心气郁结,差点一命呜呼,又花了好多银子请大夫用药,这才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杨方下床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烧粮。如今他囤积的粮食也卖不出去了,更何况又有感染鼠疫的风险,他虽说也怀疑所谓的鼠疫又是高展明弄出的一场好戏,可他敢把粮食卖给老百姓,却不敢自己吃。   杨方一天烧了近百石的粮食,第二天,高展明就让人开仓放粮,他和太守刘汝康亲自放粮,一边煮一边自己吃,澄清所谓的鼠疫不过是民间谣传,并无此事。老百姓见太守大人和高判司都亲自出动了,对鼠疫的恐惧也打消了不少。   过了几日,没有人出现感染鼠疫的症状,谣言也就渐渐平息了,老百姓们排着队到官府领粮食,对高展明夸赞有佳。   杨方得知此事,气得吐血,又躺回床上病了好几日。他稍有些力气,奴才去给他送汤药,他却狠狠把药碗掷在地上,咬牙切齿道:“高展明,我与你不共戴天!”       第五十九章 高判司是个断袖!      高展明的计策不仅缓解了嘉州的蝗灾饥荒,而且嘉州府原本已经没有银两和稻米了,就连官吏的俸禄都发不出了,却因为他的计谋,朝廷不花银子就得了许多稻谷,而且因为粮价的降低,百姓们有一定的能力自行购买,官府也不必再放许多粮赈灾,剩下的粮食和银子就连发放的俸禄都有了。   这天发完粮食,高展明带着引鹤进城视察民情。   他刚出门,路过一户人家门口,正打算走过,屋里冲出来一个老妇人:“高大人,慢点,慢点走!”   高展明疑惑地停下脚步。老妇人又回屋去了,不片刻再次出来,手里拿着一条腊猪腿往高展明手里塞:“高大人,快过年了,这个你拿去过年的时候吃!”   高展明怔了怔,忙推拒道:“多谢,你自己留着吃吧。”   “高大人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家的最后一头猪了,本打算卖了,可媳妇儿怀了孩子就快生了,必须得吃东西,我们才把猪杀了。本以为今年肯定撑不过冬天了,要是媳妇儿不够奶,好容易盼来的孙子也养不活了。多亏了高大人,现在孩子也生了,媳妇儿奶水可足,我家全家上下都对高大人感恩戴德,是高大人救了我们全家的命!剩下这条猪腿,高大人说什么都得收下,是替我家小孙子积德啊!”   原本当官吏的是不好收老百姓的东西的,不过这毕竟是那老妇人的一番心意,高展明不肯收,她就缠着不让高展明走,高展明无奈之下只好笑道:“好,那就多谢你。”便把猪腿交到引鹤手里。   没走出两步,又一个老头冲了过来,抱着一坛酒往高展明手上递:“高大人,这是我媳妇酿的梅花酒,高大人带回去尝尝。”   高展明也接了,迭声道谢。   脚都没来得及抬,又冲上来好几个百姓,拿着鸡鸭鱼肉一股脑往高展明和引鹤身上塞:“高大人高大人,这是我的。”“高大人你一定要尝尝我家的鸡!”“高大人这条鱼是今早上才捞回来的……”“高大人……”   高展明收了一户人家的东西,若是不收别的,又显得厚此薄彼。那些乡民极是热情,高展明不收就堵着他不让走,没多久,引鹤全身上下都挂满了老百姓送来的各种东西,两个肩膀各挂一条猪腿,脖子上吊了一只鸡,就连嘴里都衔着一袋茶叶。他说不出话来,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高展明,结果又一个乡民冲上来往他怀里抱的东西上又堆了一袋辣子。这下可好,他的视线都让人给挡住了,高展明压根看不到他的眼神示意。   高展明也是手里都提满了东西,他哪里还敢再往前走,赶紧推着引鹤杀出人群,冲回府里躲了起来。   李景若正在院子里看书,见高展明和引鹤大包小包的回来,不由惊奇道:“你们不是才出去吗?”   高展明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下人,擦擦汗:“出不去了。”   李景若哈哈大笑:“高青天,你可真是个父母官。”   高展明走上前翻了翻李景若手里的书,竟是一本治军方略。他不由奇道:“你看这个做什么?”   李景若笑而不语,拉过高展明在自己身边坐下。   一个丫鬟从院子里路过,看见高展明和李景若并肩坐在一起的画面,不由停下多看了几眼。李景若和高展明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且不同于嘉州男子的面白唇红,他们是从北方来的贵族子弟,有北方男子的颀长和英俊,且这两人又俊的不一样,高展明是一种内敛的俊美,而李景若则是狂放不羁的英挺,又都是少年得志,叫人如何不钦慕。   她当初被高展明买进府里伺候,自从见过两位主子,也曾春心萌动。不管是哪一个都好,只要能收她做个通房,都是她毕生修来的福气。可惜……   她瘪了瘪嘴,发出一声惋惜的喟叹,摇头走了。可惜,这俩家伙都是断袖,还断到一起去了!   等下人都走了,高展明凑近了李景若,眯着眼睛打量他。   李景若大方地任他打量:“好看么?”   高展明道:“我在看都督大人脸上的字。”   李景若摸了摸自己的脸,挑眉:“哦?什么字?”   高展明指了指他的右边脸颊:“这里写了个野。”又指了指他左边的脸颊,“这里写了个心。”   李景若哈哈大笑:“君亮果真有一颗剔透玲珑心呐。”   高展明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到底还是有些诧异。李景若今年也二十三四了,才刚刚领了官职,这对于皇族子弟而言,已算晚的了。许多李姓子弟,十六七岁就封了爵位,领个位高的虚职,尽享荣华富贵。可是李景若年纪轻轻就把大江南北都走遍了,旁人都以为他喜爱游山玩水,可高展明和他相处久了,才发现李景若的心思根本不在山水上——他对全国的风土人情和地方民情都了若指掌,他先前拒了的那些官职也都是毫无实权的虚职,这不是朝廷一封他做都督,他立刻就走马上任来了么!只怕这家伙有鸿浩之志,厚积薄发,他如今显露出的也不过是山水的一角罢了。而他将来的打算,究竟是占地为王还是……   李景若惬意地闭上眼。眼下是正午,嘉州的冬季不比北方寒冷,正午的时候太阳暖融融的,甚是悠闲。   高展明打趣道:“不知都督大人下一步的野心是想做什么?”   李景若闭着眼悠然道:“找一个人。”   高展明吃惊道:“什么人?”   “给我暖床。”李景若顿了顿,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或者我给他暖床。”   高展明一怔,心跳不知怎么快了一拍,道:“哦?以都督大人的风流,难道还怕找不到吗?只怕全国的人都上赶着要把女儿嫁给都督大人吧。”   李景若笑道:“不如高判司替我说一门亲事?”   高展明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李景若道:“高大人觉得呢?”   高展明想了一会儿,犯了难。什么样的女子配得上李景若?家世、才学、相貌缺一不可,他把宫里的公主都想上了,还是想不出。   李景若睁开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高展明沉思的侧脸:“高判司也觉得像我这般的谪仙人,没有哪家……配得上吗?”   高展明嘴角抽了抽:“以都督大人的自恋,还真没人配得上。”   李景若哈哈大笑:“高大人觉得你自己怎么样?”   高展明淡定道:“都督大人的玩笑,也没人配得上。”   李景若笑而不语。   高展明起身道:“我去看看今天晚上吃什么。”   李景若道:“去吧。”   高展明一走,李景若又翻开兵书,若有所思道:“反客为主已经用了。上屋抽梯?暗度陈仓?欲擒故纵?哪一招比较好呢?”   高展明因怕了乡民的热情,在家躲了两天不敢出门。两天之后的清晨,李景若找到他,道:“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出去置办点年货吧。”   高展明连连摆手道:“我可不敢去,一出去就让人给堵了,逃都逃不掉。”   李景若道:“那岂不是正好?”   高展明奇道:“正好什么?”   李景若道:“我只说置办年货,有说要花银子买吗?”   高展明失笑:“你不至于这般小器吧?”   李景若笑道:“我小器?我这叫物尽其用。掷果盈车的典故听说过吗?我换身体面衣服出去,你在后面推辆车替我接着就是。若你能收些瓜果,也是被我的风采所荫庇的。”   高展明拱手:“都督大人果然妙计,在下佩服。”   两人正说笑,引鹤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爷,不好了,不好了!”   高展明奇道:“慌慌张张做什么?走水了?”   引鹤连连摇头:“府外、府外全是人!府邸被包围了!”   高展明蓦地站起来向外走:“怎么回事?”   引鹤和李景若跟着他往外走。引鹤道:“奴才也不知道,外面跪满了人!”   高展明一惊:“跪?出了什么大案子?”难道是出了冤案,老百姓跪求官恩?   引鹤连连摇头。   高展明带着人走到府门口,只见几个侍卫牢牢地把大门堵着,外面闹哄哄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高展明道:“把门打开。”   侍卫们将大门让开,引鹤说的不错,外面果然黑压压地跪了一片百姓。   一见高展明出来,众人大叫道:“高青天!”“高菩萨!”甚至还有夹杂着“高观音”和“高仙人”这些个荒谬的称呼。高展明哭笑不得:“怎么回事?”   李景若从背后杵了杵他,指了指人群中一个白面大汉。高展明还没来得及定睛细看,就被涌上来的人群给围住了。   老百姓们把手里的东西纷纷往高展明手里塞,有鸡鸭鱼肉有布匹衣服还有成套的马吊牌。   “高大人,多亏了你,不然我们今年可就撑不下去了!”   “高大人,要不是你,我家宝儿的命就没了!”   “高大人……”   “高大人……”   还有那胆大的妇人扑上来抱住高展明用力亲了一口。   李景若置身事外看着,正打算打趣高展明,突然一个老妪扑上来狠狠抱住李景若:“李大人!多亏你救了我家当家的,救命之恩永生难忘,民妇愿给大人做牛做马!”   此老妪竟是当初偷鸡官司里偷了鸡的那一个,原本李景若两句话逼出了她的实话,她对李景若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回去之后才知道李景若竟然花钱请了大夫来给她家当家的治病,过了这两个月,她老当家的已经痊愈下地了!   她抱着李景若不撒手,对着李景若狂亲:“李大人,你成家了没有,民妇家里有个小女儿,愿许给大人做妾!”   高展明好容易从人群中脱身,就看见李景若狼狈不堪的模样,顿时哈哈大笑。   李景若艰难地将那老妪从身上扒下来,对一名侍卫点了点人群里的一个人,道:“快,快把刘大人拉进来,关门。”   刘大人?哪个刘大人?!高展明一惊,踮起脚来张望,果然看见人群中跪着一个面熟的。而他之所以没有一眼把人认出来,是因为……   高展明忙高声向众人道:“多谢大家的好意!本官心领了!各位快回去吧,本官还有案子要办,你们堵在这里会影响公务的。”   众人听了这话,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往高展明家的仆从身上塞,有那站得较远的心急了,直接把东西往里丢,还好高展明避得快,险些被撒了一脸白面。   府上的侍卫挤进人群,千辛万苦把被挤得晕头转向的刘汝康扒拉出来,提进府,关上了大门。   外面的喧嚣声终于渐渐轻了,高展明松了口气,看着不停擦脸上沾上的口水的李景若哈哈大笑:“没想到李兄也有今天!瞧瞧,暖床的都送上门来了,李兄真是心想事成啊!”   李景若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一把搂过他,与他面贴面相蹭。高展明猝不及防,力气又不如李景若,竟然一时被他制住了动弹不得,李景若把脸上没擦干净的涎水都蹭到了高展明脸上。   高展明推开李景若,笑不出来了,李景若却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又堆起笑意:“那老妪年纪如此之大,她的小女儿恐怕都够做我姨娘了,我可消受不起,高大人若是看得上,那就让给高大人吧。”   众人都假装没看见刚才的那一幕。瞧那耳鬓厮磨的劲!就算是面首,这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能如此嚣张吧!   唯有刘汝康一人瞪着眼,发出了不满的啧啧声:“格老子滴,风化,风化!”以他方才所站的角度看,高展明和李景若已经亲上了。   高展明原先差点把他给忘了,这才总算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太守大人这是……”   刘汝康哼了一声:“老子是好汉,说话算话,说了要跪你赔罪,老子绝不赖你的!”   高展明淡定道:“我知道。”   李景若在一旁甚有默契地补充道:“他是问你为什么打扮成这幅模样。”   那刘汝康本是个黑面大眼五短身材的汉子,今天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脸上居然涂了脂粉,一张大脸敷的白白的,眼睛周围画了一圈黑,还描了唇线,衣服穿的不是官服倒也罢了,居然穿了一身不合身的粗麻长袄子,衣摆长得拖到了地上,看起来说不出的古怪。   刘汝康居然露出了点羞涩的表情,低下头哼哼道:“拙荆弄的,不是老子的主意!”   刘汝康当日看不起高展明,跟他立下军令状,如果高展明不能有效缓解嘉州的灾情,就自捐两万两银子滚出嘉州;但如果高展明治灾有方,他不但要升高展明的官,还要给他跪上三日以赎当日怠慢之罪。   刘汝康虽然脾气坏,但他是个言出必行的,就算面子上抹不开去,应了人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可是以太守的身份跪一个判官,还要跪三日,不管怎么说,礼数上都过不去,而且失了太守的威严,以后难以挽回民心。因此太守夫人便想出了这招,用自己的脂粉将刘汝康抹得不人不鬼的才打发他出门。   高展明问道:“刚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   刘汝康翻了个白眼:“我咋知道,我在门外刚跪了没片刻,就有人跟着我一起跪,越跪越多,都在外面喊你的名字。我还纳闷呢。”   老百姓们没认出跪在门口的就是嘉州府的太守大人,还以为是个来向高展明谢恩的,喜悦感激之情无法宣泄,就都带着礼涌了过来,最后刘汝康这个“罪魁祸首”倒是被人群淹没的没影了。   高展明好笑:“果然是太守大人招出来的好事。”   李景若看了眼百姓送来的堆积成山的礼:“年货倒是齐了。”   刘汝康梗着脖子道:“反正老子答应过你的事一定做到,不赖你的!”说着又在院子里给高展明跪下了。   高展明这下也有点犯难了。他倒没真想要刘汝康跪他,虽说刘汝康的脾性不至于记仇,但毕竟他是个太守,还好他乔装了才来,又被热情的老百姓给搅了个乌龙,若不然当真被人注意了,就不仅仅是坏了礼制那么简单的了。   高展明道:“太守大人快起来吧。”   刘汝康倔强地跪着不肯起:“你别客气,老子就是这个脾气,今天就算不是你,老子也照样跪。”   高展明摇了摇头,道:“太守大人,别的我也不说了,你就不替下官想想?”   “啥?”刘汝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高展明道:“你当众跪我,老百姓看见了,出去背后头怎么说你我就不说了,可他们会怎么说我?我当日跟你签下军令状,并不是为了逞一时意气,而是我身为判官,能行使的职权实在有限,我才对你用了激将法,跟你立下约定,要求你授权于我,让我好施展拳脚。当官的,为民着想,为民谋利,本就是分内之事,可你若把事情闹大了,不知情的人倒以为我高君亮是为了跟太守大人置气,我辛辛苦苦做的事情都成了一己私欲。若有小人以此做文章,到朝廷上参我一本,说我在嘉州以家世压人,强逼朝廷三品大员跪我,岂不成了我的罪过?还是太守大人乐见此事?”   刘汝康怒道:“你别激我,你明知道老子不是这种人。”说着还是站了起来。   高展明连忙哄道:“是是是,是下官说错了话。”   刘汝康一脸别扭,挤眉弄眼的,脸上涂的脂粉扑扑往下掉:“可是我跟你签了军令状,我也不能赖你……”   高展明叹了口气,道:“下官明白。太守大人是君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这样吧,我送太守大人回府,以后太守大人就在自己府上践行承诺,向我所在的方向便是向着我了。而且不必接连三日,坏了太守大人的身子还不要紧,拖延了嘉州府的公事,算谁的责任?一日一个时辰,一个月,太守大人也就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了。”   刘汝康瞪眼:“你看不到,就不怕老子赖你的?”   高展明道:“下官相信太守大人的为人,难道太守大人想赖?”   刘汝康皱了下眉头又舒展开,道:“行,你是条好汉,就按你说的办!”   高展明这才松了口气。听守卫说外面的老百姓们都散了,他就和李景若一起出门,坐上马车将刘汝康送回太守府去。   到了太守府外,高展明正欲辞行,刘汝康却叫住了他:“你等等,跟我进府一趟,我夫人有事找你。”   “咦?”高展明奇道:“找我做什么?”   刘汝康一脸茫然:“我也不知。夫人说,等我回府的时候一定要把你带回来,她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   高展明看了李景若一眼,李景若耸肩:“该不会是想给你找个暖床的吧。”   高展明无奈道:“李兄就别打趣我了。”   高展明和李景若便跟着刘汝康进了太守府。   刚进院子,听到通报的太守夫人就迎了出来,看见自家夫君,不由惊诧:“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深知刘汝康的牛脾气,刘汝康说要跪就一定要跪,拦是拦不住的,她才在刘汝康出门之前给他打扮了一番,好歹挽回几分面子。   刘汝康便将高展明所言如此说道了一番,太守夫人立刻眉开眼笑,拉着高展明的手道:“你可真是个好孩子。”松开高展明的手,一转脸又揪住刘汝康的耳朵,“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   刘汝康面红耳赤,忙挣道:“夫人,夫人!”   太守夫人一脸嫌弃地松开手,道:“快去洗洗换身衣服吧。”   刘汝康如释重负,赶紧逃脱了自家夫人的魔爪,向院子后去了。可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他不知道夫人打算跟高展明商议何事,因此躲在柱子后面偷听。   太守夫人又拉起高展明的手,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他,一边看一边不住赞叹道:“一表人才,果真一表人才。”   高展明心里渐渐腾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看了眼李景若,只见李景若也正一脸不爽,不过李景若转瞬就换了个春风一般的笑颜:“夫人只顾着夸君亮兄,倒把我晾在一边了。”   太守夫人挪开眼看看李景若,一脸惋惜:“你也好,太好了,可惜我家没有多的女儿了。”   “哈?!”高展明大惊。   太守夫人笑眯眯地问高展明:“高判司在京城可定了人家了?”   高展明张大了嘴,不知该说是还该说不是。   太守夫人道:“要是正房还空着,我家的大姑娘是个可人疼的,模样好,教养也好,许给你也不委屈……”   高展明正不知如何推拒,忽听扑通一声,只见刘汝康从柱子后面跌了出来。他旋即爬起来,面色惊慌地冲上来:“不可啊,夫人,万万不可啊!高判司他——他是个断袖啊!”       第六十章 李景若在高展明嘴角用力亲了一下!      高展明没想到太守夫人叫自己来居然是要给自己说亲的,更没想到居然打算把太守的千金说给自己。他活了两世,上一世也不过二十多岁,家里做主给他讨了一位正房夫人,可惜那位夫人身子不太好,没进门两年就病逝了。他自己又是一心扑在学业和家业上,想要早上入朝为官,对男女之事兴趣缺缺,命中有便接受,命中没有也不求。然他自重生为高展明以来,又一直被诸类杂事缠身,更是无心嫁娶之事。眼下他虽已入朝为官,可女子的温柔乡是会让人懒怠的,他还年轻,没有成家立业的心思,况且刘汝康又是赵氏的亲戚,一个高家就够让他头疼的了,再添一个赵家岂不让他更难做事?此事万万不行!   高展明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拒绝之词,刘汝康就已火烧火燎地冲出来阻止了。   刘汝康痛心疾首道:“夫人呐,你这是把灵儿往火坑里推,绝对不行啊!”   太守夫人瞪了刘汝康一眼,向高展明和李景若陪笑道:“两位大人别跟他一般计较。”一转头就去扭刘汝康的耳朵:“你说什么胡话呢!什么断袖!”   “真的,真的!”刘汝康举手发誓:“李都督是高判司的面首……不对,高判司是李都督的面首……总之他们俩的关系不一般呐!”   太守夫人叉腰怒气冲冲道:“你外面听来的什么流言蜚语也敢乱传!高判司和李都督一表人才,关系亲近点,怎么就是断袖了?!”   刘汝康双手护着自己的耳朵道:“不是乱传,我亲眼看到的!”   太守夫人一怔:“什么?”   刘汝康松开一只手,指了指李景若,又立刻抬手把耳朵护上:“刚才在高判司的府上,李都督当着众人的面跟高判司亲热!嘴对嘴亲上了!我真的亲眼看到的!”他苦着脸直跺脚,“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啊!”   实则刘汝康并没有瞧见两人亲嘴儿,只是他站的位置恰巧是在李景若身后,隐隐约约就觉得两人亲上了。至于亲了哪儿,那也没看真切。他的确觉得高展明和李景若都是好家伙,可好归好,做女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自个儿的闺女今年才十五岁,是个秉性天真纯良的,高展明和李景若两个家伙肚子里的水还不知道有多深呢,真要把闺女嫁过去了,还不得让他们吃得死死的?更何况这两个人之间说没一腿都没人信,自己稍稍添油加醋,也不算冤枉了他们。   太守夫人一惊,不可思议地转过身,目光在李景若和高展明之间来回地转。   高展明失笑。李景若不过是报复自己取笑他,因此才把那老妪的涎水也蹭到自己脸上来,刘汝康的眼睛是怎么长的,怎么到了他嘴里变成两人……嘴对嘴亲上了?别说他跟李景若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就算他们俩真有点不可告人的事,又怎么可能大庭广众之下做那种事?刘汝康也真是……   太守夫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茫然,不知道该听谁的。在她心里,高展明和李景若顶多也就是感情好些,毕竟都是京城出来的贵族子弟,且两人又心气相投,难免就比旁人亲近。这两人要真有点什么,那还不得避着人?哪能让流言就这么传的沸沸扬扬的?好歹一个皇族子弟堂堂正三品的都督,另一个也是太后的亲侄子呢。因此外面的流言她虽有耳闻,却从来是不信的。今日刘汝康又说亲眼看见了,到底怎么回事?   高展明本想否认,然而张开了嘴,却又闭上了。若是解释清楚,化解了误会,太守夫人执意把女儿嫁给他怎么办?要不然还是误会着吧,反正李景若在他府上住了这几个月,外面流言都闹得满天飞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个,也省过再找别的借口把太守夫人给得罪了。   高展明把探询的目光投向李景若,李景若正看着他,两人视线相撞,李景若挑眉道:“刘太守是哪只眼睛看到的?”   刘汝康嘴硬道:“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反正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李景若慢悠悠道:“我和高判司之间是清白的。”   高展明暗暗扯了扯李景若的衣袖,轻咳了一声。   李景若只做不懂他的意思,眨着眼无辜地看他。   高展明心里暗骂李景若幸灾乐祸。李景若这么个七巧玲珑心,自己那点心思,难道他会猜不透?眼下是故意装傻呢!   李景若故作明白了高展明的意思,了然地点点头,转头又道:“想必是刘太守的位置站的不好,看岔了眼吧。”   高展明:“……”   太守夫人听了李景若的话,松了口气,又要去揪刘汝康的耳朵:“你冤枉了人家一次还不够,你还敢再犯一次?”   刘汝康欲哭无泪:“夫人,你干啥非要把灵儿嫁给高判司。”   太守府人瞪了他一眼,转头抱歉地对高展明和李景若笑了笑,道:“有些话我要和老爷说,二位大人先坐,我去叫人上茶。”   高展明连连点头:“好。”   太守夫人和刘汝康走远了。   太守夫人拎着刘汝康转过一道长廊,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瞪着自家夫君道:“他又能干,又有颗良善的心,相貌家事样样没得挑,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她早几年就开始为选婿的事烦恼了,挑了又挑,一个都看不上。她倒也想把女儿嫁给李景若,可李景若毕竟是皇族子弟,稍嫌高攀了些,况且李景若又是个风流的,怕是日后妻妾满门,女儿嫁过去要吃亏。高展明虽是高家子弟,可毕竟是个失怙子,母家也倒了,而自己是个侯门嫡女,刘汝康又是个太守,两户人家还算相当。   刘汝康虽也觉得高展明好,可挑女婿,他还希望挑个老实的,免得自己的掌上明珠嫁过去吃亏。高展明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他自己是个男子,他心里明白,这种男人寻常女子根本驾驭不住。因此他不住叹气,赔笑道:“夫人呐,要我说,我们的宝贝千金全天下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   那两个人一走,高展明就松了口气,转身目光幽幽地看着李景若。李景若一脸关怀:“君亮,都是愚兄的错,愚兄先前不该那样戏弄你,没想到竟然叫刘太守误会了,坏了你的名声。你放心,愚兄一定会在太守和太守府人面前解释清楚,不能坏了你的好姻缘。”   高展明深深吸了口气:“李兄,你能不能帮愚弟一个忙?”   李景若问道:“什么忙?”   高展明道:“方才刘太守说的事,不如就认了吧。”   李景若挑眉:“认了?这样不好吧,这断袖的名声传出去,高大人以后还怎么娶亲?怕是好人家的姑娘都会有所忌讳了。”   高展明嘴角抽了抽,道:“愚弟暂时无心婚娶之事,还请李兄帮个忙,就当是……再开个玩笑。”   李景若斩钉截铁道:“我从不开玩笑。”   高展明一时无语。这家伙,平日十句里没有一句正经的,到了这个时候,居然开始大义凛然,他若是从不开玩笑,从前说的那些个混话难不成都是当真的?   李景若道:“更何况,此事若是传开了,坏的可不是高判司一个人的清誉呐。”   高展明心道:嗯,这就是了。装相到现在,不就是为了铺垫出这句话么!他叹气:“李兄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吧。”   李景若哈哈大笑:“君亮果然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是坐地起价的人,就一件事,君亮替我办妥了,我就替你解决了这桩麻烦事。”   高展明道:“说吧。”   李景若悠悠笑道:“替我找个暖床人。”   高展明没想到李景若又提起这事,不由好笑:“要是找不到,李兄是不是打算让我亲自抵债?”   李景若拍手:“聪明。”   高展明道:“这句话又是玩笑?”   两人正说着,只见远处太守夫人提着一脸郁闷的刘汝康回来了。   高展明忙道:“李兄先帮我这一回,其余的好说。”   李景若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可想清楚了?断袖也就罢了,断的还是我这么英俊能干的主儿,以后别说你找不到夫人,就是你想再断几个别的,怕别个也都觉得自愧不如,不敢再与你相好了。”   高展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那简直再好不过。”   太守夫人把刘太守狠狠训斥了一顿,回到前院,打算先找个借口让自家姑娘出来见见高展明,听听女儿自己的意见,没料想才刚回来就看见李景若亲热地和高展明咬耳朵的画面,不由一怔。   俩夫妻走回高展明和李景若面前,太守夫人笑道:“高大人,瞧你们来了这么久,也没喝上一口热汤,实在是我失礼了。我家小女的厨艺是一绝,我叫她去煮两碗红豆羹,高大人和都督大人先进里屋去坐会儿,咱们再说说话。”   高展明道:“其实我……”   他话还没说完,李景若突然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   众人都是一怔,目光聚拢到李景若身上。   李景若道:“太守夫人,抱歉,方才骗了你。我与高大人的确是两情相悦,有断袖分桃之谊,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先前乃是顾忌高大人的清誉,我才不得不忍痛欺瞒夫人。方才太守和夫人离开的时候,高大人斥责了我,认为我否认我们之间的情谊,是我待他不诚心,威胁要与我断交。我思来想去,比起失去高大人,清誉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刘汝康和太守夫人吃惊得下巴险些落下来。比他们更惊诧的是高展明。李景若这番话说得是大义凛然,语气之真诚简直叫人动容,果然是个能装的。可是装便装了,何故非要把他说得跟个闹小性子的怨妇一般?还真是毁他清誉毁得毫不留情呐!   太守夫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们……你们真的……”   李景若将高展明的双肩扳过来面对着自己,眼神再真诚不过,深情款款道:“方才是我的不对,君亮,我不知你的心意,惹了你伤心了。往后我绝不再犯。”   说着凑上前,在高展明嘴角用力亲了一下!   刘汝康:“……”   太守夫人:“……”   高展明嘴角挂着涎水,傻眼了。       第六十一章 谁是谁的面首?      高展明跟李景若出了太守府的大门,坐上马车,向判官府驰去,跑出好长一段路两人都没有说话。   方才在太守府里,李景若把戏演了个够,对着高展明又搂又亲,把太守夫人吓得不轻,再也不敢提什么女儿的事了。戏也都演了,亏也吃了,目的也达成了,虽说比高展明的预期过了许多,但他也总不至于砸自己的场子,只好硬着头皮把戏演完。   见时机差不多了,高展明和李景若告辞,太守夫人再不敢说什么挽留他们吃饭喝茶的话,赶紧把人送出府去了。   高展明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沿途的景色,想着方才发生的事,不自觉地抬起手摸了摸方才被李景若亲吻过的嘴角。   李景若看在眼中,轻佻道:“值得回味吗?”   高展明斜睨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李景若凑上前,促狭道:“君亮兄,为了替你解围,这下我的清誉可全都毁了,你可千万得记得你欠了我一个大人情呐。”   高展明呵呵冷笑:“我欠你一个人情?”   李景若蹙眉沉思片刻,道:“不行,我吃了这么大的亏,欠一个怎么够,你好歹算是欠了我三个人情。”   高展明哭笑不得:“不知李兄打算让我怎么还?”   李景若笑道:“以……”   话还没说完,呼听外面的车夫长吁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高展明撩开车帘探出脑袋,道:“怎么回事?”   只见前方的路上有一个身穿着兵服的男子正在凶狠地用鞭子抽打一个平民男子,那男子被抽的皮开肉绽,满地打滚惨叫,四周的百姓站得远远的围观,谁也不敢靠近,却都在指指点点,责骂那个打人的官兵。   高展明一惊,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还有官兵敢当街行凶欺压老百姓,忙跳下车喝道:“做什么!”   那官兵停下动作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高展明,高展明也在打量他。那男子眉间有一道刀疤,一双浓眉鹰目,戾气极重。他认出高展明和李景若,将鞭子一收,拱手道:“校尉宋诺,见过高大人李大人。”李景若的官位比他高,高展明如今还是个判司,按说与他平阶,可这两人站在一起,因此他只客气地行了个轻礼。   高展明皱眉:“校尉?”   宋诺道:“是。”   李景若不打算在百姓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并不出声,只在高展明背后轻声道:“他是负责招募新兵的校尉。”   高展明指了指被他打得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男子道:“这是怎么回事?”   宋诺低头看了眼,冷漠地说:“他是个逃兵。”   高展明一怔:“逃兵?”   宋诺道:“入伍才三天便逃回乡里来了,我也是按规矩办事,逃徭役者,鞭刑一百。”   高展明皱眉:“你当街行刑?”   宋诺冷冷地扫了眼周边围观的百姓,道:“杀鸡儆猴。”   倒在地下的男子呻吟着爬向高展明:“高判司……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就我一个能种地的……求求你放我回去吧。”   百姓们都期待地看着高展明,有人帮着求情道:“是啊高大人,你帮帮他吧。”   “他是个可怜人,高青天一定会帮他的。”   现在高展明在百姓们心中乃是父母青天,凡是有不公之事,高展明一定能够帮他们出头!   然而高展明只道:“宋大人,军中行刑该在什么地方?难道军部没有专门的刑罚之室?”   宋诺垂下眼不语。   高展明道:“还不把人带走!”   宋诺道:“是。”抬起奄奄一息的男子就要走。   老百姓们见高展明竟不救人,不甘心地继续规劝:“高大人,你不管他,他可就死定了!一百鞭子抽下去,他哪里还有命可活?”   “是啊是啊,高大人,只有你能救他了。”   高展明道:“这件事并非我职责,恕我不能管。”   老百姓继续纠缠,高展明直接拨开人群上车。四周一片唏嘘声。   李景若跟着上车,催促车夫:“走吧。”   马车重新开动,高展明闭上眼靠在车厢里,外面都是老百姓的唏嘘叹气之声。他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别人的议论。   “高判司怎么回事!这种事他竟然不管?”   “就是啊,我还以为他是个大善人呢,今天真是昏了头了。”   “什么啊,前些日子不是他推行的政令解决了蝗灾吗,我还以为他是个把咱们穷老百姓放在心上的,今日……看来当官的都是一个德行!”   他心情不太好。原本他成功地办了几件事,百姓的赞赏让他觉得他的努力是有回报的,因此他充满了干劲和对未来的期待,可这两天的事情,让他渐渐有点发愁了。   李景若问道:“你想救他?”   高展明不置可否,反问道:“你觉得我该救吗?”   李景若摇头:“不能救。”又道,“你到底是心太软了些。还得要磨练。”   高展明点头:“不能救。”   百姓的期望让他着实觉得有点为难,架子搭得太高,反倒下不去了。先前日子老百姓们给他送礼的事情,就让他知道了凡是规矩,就绝对不能破。他收了一个人的礼,就得收更多,别人知道他收了礼,就争先恐后地来给他送,后来竟成了风气,送不出礼的还觉得自己吃了亏,担心以后高展明另眼看他。   若是顺应民意,方才救下了那个人,就跨越了他的职权。救了这一个又怎样,他在军中难道是独一个为难的?救了这个,对其余的便公平了?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人人有点大小事都来要他做主,家里有病人的不想参军,家里有孩子的不愿参军,家里有老人的不能参军……官府也不用办了!   凡是以人性来治理的,虽说多了几分人情味,可最后往往更加不公正,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平。若是能加强法制,减弱人情的部分,才是最公正的,因为只有死的制度才是对每个人都相同。想要在法制之中又不失人情,那便只有将律法更改的更有人情味一些。以法容人,不是以人容人,这才是他要做的,而不是滥用职权。他原先刚来嘉州做判司,断第一桩案子的时候,心里还是很清明的,可时日久了,百姓的爱戴和舆论渐渐变多,竟开始对他有些影响了。   高展明问李景若:“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该救?”   李景若不语。   高展明低声道:“耀然……”耀然是李景若的字,高展明很少这样称呼他,往往总是叫他李兄或是都督大人,“说吧,也只有你能对我说。”   李景若点了点他的胸口,道:“你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可你这里装的东西还是多了些。”   高展明问他:“少到什么程度才够?”   李景若道:“那便要看你想得到多少。你顾忌的东西越少,你能得到的东西便越多。”   高展明又闭上眼,过了一阵才笑道:“那李兄心里装了多少?”   李景若看了眼高展明,目光投向窗外,微笑道:“不能再多了。”   高展明心中略微清明了一些。他淡然道:“多谢李兄指点。”他要救刚才的男人,甚至救更多的人,他必须要获得更多的权利才行!得到了很多的权利,他才能改变更多规则,改变规则不正是他擅长的吗?   高展明和李景若回到府上,引鹤迎了出来,一边接他们往府里走,一边道:“爷,刚才你们出去的时候,外面来了个牙婆和两位大人派来的小厮,跟我打听爷屋里缺不缺填房的……”   高展明顿觉头疼:“又来?”其实这几个月陆陆续续也有人来打听过这事,想往他房里塞人,有的是单纯仰慕他,也有的是想跟他攀上亲戚关系的,他让人打发了,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可今日就连刘太守夫人都给他说亲,他终于开始重视此事了。有了唐雪和唐乾的事,他知道娶妻纳妾绝不仅仅是繁衍子嗣那么简单,纵然有好处,附带的坏事也不少,如今让他操心的事就够多的了,再添几个女人和几个家族,他可实在担待不起。   高展明摇着头往屋里走,自言自语道:“得想办法彻底打发了这些人才是。”   李景若伸手摁住他的肩,高展明转头,只见李景若笑得一脸深沉:“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高展明狐疑地看着他:“你真有法子?”话才出口,还不得李景若回答,他自己先失笑:“得了,我竟然还问你,你能有什么好法子。”   李景若撇嘴,眯着眼凑上前:“你便这么看不起我的手段?”   高展明瞧着他那副不爽的模样,心里的阴郁一扫而空,哈哈大笑:“李兄,我说,你应该跟我有相同的烦恼吧?你下了个套给我钻,实则也是在替你自己解决麻烦。”   李景若抱胸道:“这个嘛……”   高展明笑道:“得了,既然今日我的清誉都让李兄……哦,不,是李兄的清誉都让我给毁了,那便毁得再痛快些?”   李景若挑眉:“哦?”   高展明转头对引鹤道:“若是以后再有这样的人来,你便去打发他们,告诉他们我府上已经有一个善妒的了,若是我敢再纳新人,那位一定会用刀子把新来的脸给刮花,剁碎了丢出去喂狼。为了不祸害好人家的姑娘,还是算了吧。”   李景若:“……”   引鹤惊讶地下巴都合不拢,目光来回在高展明和李景若之间打量。   高展明不等李景若反驳,赶紧将引鹤推了出去:“快,快去,按我说的办。我是这府上的爷,我说了算!”   李景若:“……”   引鹤应了一声,小步跑了,边跑还边不停回头打量李景若偷笑。   今日在太守府上,李景若说高展明是个小心眼的,如今高展明扳回一局,顿觉老怀大畅,哼着小曲儿回府房去了。   李景若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高展明的背影,失笑摇头:“这家伙……孺子可教?朽木不可雕?怎么说他才好……”   花开两枝,各表其一。   再说那高展明和李景若离开太守府之后,太守夫人回房压了好半天的惊,险些缓不过神来。待她一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立刻冲到了刘汝康的书房中。   刘汝康正在批阅公文,乍见夫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吓得赶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太守夫人冲上前,扯下他的手,一脸焦急地问道:“那高展明……”   刘汝康生怕她还想把女儿嫁给高展明,忙道:“夫人,千万不要啊!”   太守夫人一脸不悦道:“你说什么呢,我是想问你,究竟高展明是李景若的面首,还是李景若是高展明的面首?我想了好久,还是想不明白呢。”   刘汝康:“……”       第六十二章 晚上我一定好好犒劳夫人      转眼就过年了。   其实并没有多久,但高展明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新年了。去年过年的时候他还在京城,也是他作为高展明以后的第一个新年,按说本是十分热闹的,但是因为他要准备礼部的会试,因此几乎没怎么庆祝新年,把高家的和皇家的无数酒水宴席都推了,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读书。   今年,他要在嘉州过年。   嘉州是个小地方,过年的时候自然比不上京城繁华热闹,可一地有一地的风土民情,能在不同的地方体验不一样的感觉,对于高展明和李景若而言,倒也不错。   过年的时候,老百姓们都开开心心的,便是起了冲突,大抵也都一笑而过,便是往日有恩怨的,这段日子也都丢到脑后了,官府里本地的官吏们都回家过年去了,高展明作为判司,没什么案子可断,更何况刘汝康先前答应了灾情过后就要升他做上县令,因此早早放了他的假,让他休息到元宵节之后再到官府就任。   到了大年二十九那天,高展明的府上也比往日亲近了许多。他府上的仆从们有家回的都回家过年去了,人一下就走了一大半。   不过李景若却没有走。他已经在高展明府上赖了几个月了,过年的时候自然不会另找地方。   大年二十八的正午,李景若正坐在院子里看书,高展明抱着一堆账本从房里走了出来,丢到他面前的石桌上。   李景若挑眉:“这是?”   高展明道:“你会统帐吗?”   李景若道:“会。”   高展明道:“帮我一起算账。”   即便官府里不用做事了,可过年前也是各家各户最忙碌的时候。往日高展明是不收别人的礼的,可到了过年,同僚和上下官署之间的礼数少不了,各项入账和支出数目繁杂,帐要赶紧算清楚,如有些该回礼的没有回,在过年前需得给人回过去。而且他就要离职调任了,又要写这几个月来讼狱的总结,又要看县令的材料,八只眼睛都不够。   更况且,府上堆的帐不止是高展明一个人的,李景若这位皇族正三品的都督住在他府上,帐也是从他府上走的,何况李景若不止管一个嘉州,手里还有其他三四个州,各州县的太守县令送来的进账都到高展明手里了,还有襄城、京城送来的各项杂物……数不数胜。   高展明在李景若身边坐下,翻开账本开始查账对账。李景若将自己手上的书搁到一边,却不急着给高展明帮忙,一手托腮饶有兴致地打量高展明:“府内的事,该是夫人帮忙打理的吧?”   高展明头也不抬:“我没有夫人。”   李景若凑上前:“所以夫人的事,就让我代劳了?”   高展明搁下笔,抬头看着李景若,指了指堆积成小山的东西,好笑道:“这里有一大半都是你的。”   李景若入住高展明府上,除了银两之外唯一带的就是他自己这个人了。就连伺候他的奴婢小厮,都是官府和高展明帮他置办的。都督虽说是个清闲的职位,可之所以清闲,是因为他可以把手上的事丢给下属去做,只管吃各州县上供的税收就是了。然而李大都督的下人……不是别人,正是高展明。   平日清闲的时候,许多事高展明都替李景若处理了,他对于官场上的事情毕竟还有些陌生,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历练,因此他也乐得去做。可过年时事务众多且人手实在不够,高展明忙得晕头转向,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又看李景若乐得清闲自在,实在气不过,这才把东西都搬出来,不让李景若独占逍遥。   李景若恍然大悟地笑道:“原来是君亮替我代劳了夫人分内的事。”他拱手道,“夫人辛苦。”又促狭地挤眉弄眼,“晚上回到房里,为夫可得好好犒劳你。”   高展明磨牙霍霍,随手拿起两本公文砸到他面前:“你自己的东西,自己批。”   李景若笑了笑,抽走高展明手里的账本,拿到自己面前,又把自己的公文丢给他:“你替我做事,我也帮你做事,这笔买卖才算公道。”   高展明翻了个白眼:“随你。”   李景若不紧不慢地翻开账本:“那晚上是我犒劳你,还是你犒劳我呢?”   高展明二话不说就要跟他换手里的东西,李景若忙身体后仰,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开个玩笑,你做什么这么激动?”   高展明道:“你不是从来不开玩笑吗?”   李景若道:“分人。”   高展明不解:“什么意思?”   李景若撇嘴:“不解风情。”又道,“你批吧。”   高展明正嫌时间不够用,听他这么说,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便开始翻阅个州县呈上来给李大都督的公文。   李景若是皇族子弟,可皇族子弟之间也是不同的。由于高家的专权和高嫱的擅宠,先帝子嗣凋零,李长治同父异母的兄弟没剩下两三个,且都被高家半流放了,说是封王,其实属地又小又穷,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如今天下势力最大的几个王爷都是先帝的兄弟,其实尤以永王为甚。永王乃是成祖——也就是李长治的爷爷除了太子之外最喜欢的儿子,给他封了襄城这个地方,属地千里,地方富庶,且从“永”这个封号便能看出成祖对永王的喜爱。如今天下高家和赵家这两家外戚势族一时风光无两,李姓皇族却没落了,唯一能勉强和高家赵家相抗衡的就只有襄城永王了。   高展明看了看今年蜀地几个州县给李景若上供的田租以及各项收入,折合白银足有一万多两,但是高展明这么久以来从来没见过有人来给李景若送钱送东西,不由奇道:“你的钱都到哪里去了?”   李景若头也不抬:“赡养夫人呗。”他嫌看帐无趣,把账本丢到一旁,拿起等待高展明处理的堆积的讼狱案件开始审批。   高展明一惊,心跳快了一拍:“夫人?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你娶妻了?”   李景若这才抬头看了眼高展明:“刚娶的。”   高展明追问:“什么时候?”难道李景若借着自己打发掉那些上门说亲的人,是为了他的正房夫人?!   李景若盈盈笑道:“这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正替我做事呢。”   高展明怔了一怔,强忍着把手里的公文摔到李景若脸上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想李景若伸手:“赡养费呢?今年你的收入,该不会拿去养妾室了了吧。”   李景若哈哈大笑。这叫什么,这就叫自投罗网啊!   李景若伸出手,捏住他的掌心,用指甲轻轻刮了刮,深情款款道:“夫人,你都才刚进门,纳妾的事按理说该是你替为夫张罗的,你不称职啊。”   高展明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少打马虎眼,钱呢?”   李景若好笑:“这还真替我管起家来了?”他笑眯眯地凑过去,“想要钱,你怎么说得先替为夫生个孩子开枝散叶吧?尽尽你这都督夫人的分内之事。”   高展明知道李景若这家伙的秉性,他开起玩笑来没个底限,自己若是示了弱,还不定怎么被他埋汰。于是他一本正经地顺着李敬若的话往下接:“孩子我一个人可生不出来。”   李景若眼睛一亮:“是了,原来夫人也已急不可耐。所以我才说晚上回了屋我得好好犒劳夫人。”   高展明无语。得,自己行商算账是个好手,开玩笑这事还真比不过李景若。   李景若道:“要是夫人等不到晚上,现在咱们马上进屋也行啊。就算夫人生不出,我也不嫌弃,我这人做事有始有终,做好我的分内事就成,总之生孩子前的努力,我绝不亏欠了夫人的!”   高展明瞪了他一会儿,缓声道:“李都督,你,该不会,真的是个断袖吧?”   李景若挑眉:“那夫人呢?”   高展明想否认,可也不知怎么的,到了嘴边竟成了:“没断过。”   李景若托着下巴道:“听你的语气,看来是想断一回?”   高展明索性不跟他继续“开玩笑”了,低下头继续批阅公文。   李景若突然道:“一部分是要上供朝廷的,我自己留了些日常用度,还剩下的一部分我让人送回襄城去了。”   高展明一怔,眨了眨眼才明白他在回答自己方才的问题,不由奇道:“送回襄城?”襄城那么富庶,永王的子子孙孙几辈子都吃不完,李景若不接家里的供养也就算了,还往家里送银子?真是好大一个孝子!不是说永王不打算立李景若做世子吗?   李景若道:“我让人替我购置家业,准备迎接夫人。以后我有多少东西,也都是夫人的。”   高展明想继续往下问,又觉得有些僭越了,于是看手上的东西。   高展明批完一本公文,抬起头一看,李景若右手边已经放了三本积攒下来的讼狱案子了。   高展明一惊:“这是你批完的?”   李景若道:“是啊。”   高展明只见李景若运笔如飞,一边看就一边落笔,还以为他在乱写。他忙伸手将那几本案子捞过来,十几桩陈年旧案,有疑点的地方李景若都拿笔圈出来了,该重审的还是该定罪的,定什么罪,下面都有李景若的批注。高展明不由大惊:这件事便是让他自己来做,速度怕也没有那么快!   就在高展明重看的时候,李景若又批完了好几桩案子。   高展明惊道:“你怎么那么快?”   李景若好笑:“你还真当我……为夫是个纨绔子弟?”   高展明和李景若一起去住了几个月,李景若甚少在他面前办事,有时候白天出去,半天就回来了,有什么公文送到他房里,他没一会儿就把批完的送走了,多下来懒得看的就丢给高展明去处理。高展明不知道他自己批了多少,就见他把活都推给自己做了。高展明倒是听说过他治理嘉州盗匪的事迹,不过李景若究竟办了多少实事,其实他所知不多,只觉得李景若大部分时间都清闲的很,闲到只顾着拿自己来插科打诨。   如今看来,反倒是他对李景若了解的还太浅了。   就在这时候,一名守卫跑了过来:“高大人,李大人,太守府派了人来。”   高展明忙道:“让人进来吧。”   不片刻,太守府的家丞跑了进来,手里拿着帖子。   那家丞向李景若和高展明行了礼,高展明道:“不必多礼,这帖子是……”   家丞忙把手里的帖子递给高展明:“高判司,李都督,太守夫人邀请二位大人去府上过年。”   过年原本是个团聚的好日子,该跟自己的家人一起度过,可高展明在嘉州并没有什么亲人,身边亲近的就只有引鹤和李景若。先前虽然高展明拒绝了太守夫人的说亲,不过太守夫人是个不记仇的,更何况她也是真心欣赏高展明和李景若,体谅他们出来嘉州做官,身边无亲人,怕他们在嘉州的第一个新年过的太冷清,便邀请他们到自己府上一起过年。   高展明想了想,自己在府上也就是和李景若引鹤吃顿年夜饭,确实有些冷清了。倒不如去刘汝康那里,热闹不说,也好了解嘉州人过年时的习俗。   他正准备应下,却听李景若问道:“不知太守夫人除夕夜有什么安排?”   家丞怔了怔,道:“自然是吃年夜饭。”   李景若道:“然后呢?”   家丞道:“其余的安排,小的不知,应该会设宴招待两位大人,让两位大人兴尽而归。”   李景若道:“往年太守府年夜的时候都是怎么过的?”   家丞赧然一笑,吐出两个字:“马吊……”   高展明:“……”   李景若转脸向高展明摊手:“打马吊守夜,君亮意下如何。”   高展明扶额,干笑两声,把手里的帖子递还给家丞:“抱歉,烦劳回禀太守和太守夫人,我这里还有许多帐要查,案子要办,怕是要拂了夫人的好意,改日再去府上给夫人赔罪。”   家丞接过帖子,行了礼,离开了。   高展明将太守家丞送出去,回到院子里坐下,李景若用手里的笔端挑起高展明的下颌,笑道:“这可是为夫和夫人过的一起共度的第一个新年,闲杂人等就不理了吧。”   高展明嘴角一抽,硬着头皮道:“荣幸之至。”       第六十三章 赌注      就连大年二十九全天,高展明和李景若都是在批阅公文中度过的。原本高展明以为堆积下来的这些事务只怕要忙碌到元宵前后才能彻底完成,然而有了李景若的帮忙,效率大大提高,高展明算了算,只要李景若肯帮手,再等初三以后一些胥吏陆陆续续也都回来了,兴许初七左右就能把事都办完,元宵节前还能腾出几天假来让他松一口气。   转眼就到大年三十了。   大年三十的这一天,高展明原本还想在白天继续做事,李景若却不让,冲进书房夺了高展明的笔:“好歹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我们出去逛逛吧。”   高展明无奈:“去哪里逛?”   李景若道:“上街走走吧。再出去,就要明年了,物是人非呐。”   高展明好笑,但还是丢下了手里的卷子,取了件大衣披上:“走吧。”   街上还挺热闹,一些在外游学任职的子弟趁着过年的时候回了乡,走亲访友逛街串巷,别有一番生气。家家户户门口都挂起了红辣椒和新春联,意味着新的一年要红红火火地开始。   马吊馆的生意不比往常冷清,悠闲的乡民也就趁着眼下还是上午,最后耍上两把,下午就要早早歇业回家过年去了。   就连一些平日里看不到的事情也都摆到台面上来了。嘉州府原本有禁赌令,马吊牌倒是可以玩,不过其余的一些骨牌博戏都是明令禁止的。不过大过年的,官差们都回家去了,也没人管,赌桌子都摆到店门口来了。   高展明和李景若乘着马车经过一家酒馆,只见有几个人围在一张桌子边上,好像正在下注,李景若好奇地探头张望。   高展明以为李景若打算捉人,不由道:“你大年三十出来,该不会是来管闲事的吧。”   李景若笑道:“大过年的,让老百姓松活松活,我要是抓他们,岂不要被他们记恨一整年?我不过是好奇,这嘉州的老百姓都喜欢赌些什么?”   高展明道:“骰子?骨牌?”   李景若吩咐车夫:“你去看看。”   车夫将车停到一旁,走过去挤进人群中。没多久,他又回来了。李景若问他那些人在赌什么,他却一脸为难地不愿意开口。   高展明道:“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说了,我们也不怪罪他们,不过是好奇罢了。”   车夫抬头看了高展明一眼,又看了李景若一眼,低下头去,把嘴闭得死死的。   李景若见状便要下车:“你不说,那我自己去看便是。”   那车夫连忙拉住李景若,苦着脸道:“大人,大人,你千万去不得啊!”   李景若道:“你不肯说,还不许我去看,难道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车夫一脸要哭的表情,小声道:“他们赌的东西和……和……和两位大人有关。”   “什么?!”高展明一惊:“和我们有关?”   李景若立刻来了兴致,意兴盎然地往车轼上一靠:“说来听听,你若老实交代,晚上你回去的时候我多封你几钱红包,你若敢有半点欺瞒,我就治你一个欺上的罪过!”   那车夫把头低得极低,用蚊子叫般的声音道:“他们下注,赌究竟高大人是李大人的……面首,还是李大人是高大人的……面首……”   高展明和李景若为了拒绝众人的说亲,这断袖的名声算是传遍了大街小巷,老百姓们见这两位都不近女色,对传言更是深信不疑。   李景若的身份并不是人人知晓的,但因了一些事,李景若来历不凡的流言还是在民间传开了,也有人猜他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都督,更有人曾无意中看见过高展明对李景若毕恭毕敬的场面。再说李景若看身姿气度,都不输高展明,又被人称一声大人,怕是就算不是都督,官位也未见得比高展明低。因此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八卦的老百姓们有些微争议。这大过年的,节前娱乐活动,赌上一把,就算是过过小瘾。   “什么?!”高展明惊讶得合不拢嘴。   李景若哈哈大笑:“赔率多少,你去问问。”   那车夫又去了一趟回来,回禀道:“买高大人是李大人面首的,一赔八。反之,十赔一。”   李景若嘴角一抽,高展明心情总算舒坦了些。看来老百姓们还是向着他的。他挑衅地扬眉道:“李兄觉得如何?”   李景若撇撇嘴:“这些有眼无珠的家伙们。”他从兜里取出五两银子交给车夫,第三次打发他去,“去,买一赔八的。”   车夫愣了好半天,捧着银子走了。   高展明哭笑不得,抬手摸了摸李景若的额头:“李兄,你凑什么热闹?!你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李景若挑眉:“怎么,高大人不服气?还是高大人对我的选择有异议?”   高展明好笑:“你出手可真大方,一出手便是五两银子。这摆明了哄人呢。便是我们当真……那坐庄的又从何知道?难道买通我府上的小厮?这结果开不出来,银子便一直扣在庄家手里,他拿着这笔钱利生利,过上一年半载,再把赌金退回去,白赚一份利钱,又没人能说他的不是。你倒还给他送五两银子。”   李景若无语地看了他半晌:“你就只想到这个?”   高展明翻了个白眼:“若不然呢?”   李景若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不语。   不一会儿,车夫回来了,手里攥着赌票交给李景若。   高展明用鄙夷的目光看了李景若一眼,转身地钻回车厢里去。他把车帘一关上,情不自禁摸出钱袋,点了点,发现自己也带了五两银子出门。他想了片刻,哑然失笑,把银子揣回钱袋里,暗道自己真是疯了,居然还真动了心思去凑合。实在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呐!李景若这家伙,得离他远点才是!不过不买几张赌票扳回这一局来,还真有点输了一筹的感觉。不痛快,真不痛快!   李景若重新钻回车上,高展明立刻装作毫不在意地模样坐到一边去。   李景若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吩咐车夫:“继续走吧。”   车夫一手扬起马鞭,一手摸了摸自己怀里揣着的赌票。刚才李景若差他去买赌票,他也把自己身上带的钱全给押上了。一赔八呢!李大人自己都押了,看来这事跑不脱是真的了,他是趁着职务之便得了第一手的消息,这笔银子赚定了!啧啧,只是没想到,高大人在外面说一不二,回到房里,原来竟是……   管他的!谁还没点七情六欲呢?一会儿要是回去的早,凑点银子再来买几张赌票,这可是个发大财的好机会啊!车夫心情大好,挥舞着马鞭上路了。   没走出多远,高展明撩起车帘往外看,只见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蹲着几个穿着兵服的,几颗脑袋凑在一起正不知嘀咕着什么。   高展明心里觉得奇怪,这大过年的当兵的应该回家去省亲了,这都快中午了,还聚在这里做什么?于是吩咐车夫:“慢点走。”又高声叫那几个:“你们在干什么?”   那几个当兵的回头一看,认出高展明,神色变得很是慌张,其中一个掉头就想跑,被同伴给拉住了。几个人走到马车边上,为首的道:“高大人,我们正准备回家呢。”   高展明蹙眉,来来回回打量他们几个,只见有的人低着头一脸心虚,看来就不像做了什么好事。然而今天毕竟是大年三十了,他也不想多管,心道这几个人刚从军里出来,兴许是动了嫖妓的心思或是别的什么违反军规的事,大过年的,放他们去也就是了,因此叮嘱道:“早些回家,别在外面生事。”   那几人迭声应了,匆匆忙忙转身就走。   高展明和李景若在外面逛了半天,回到府上休息了一阵,天也就黑了。   酉时,李景若抱着一坛子酒走进了高展明的房间。       第六十四章 你是认真的吗?      高展明府上只有两位主子,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就是李景若,奴才不好上桌和主子们一起吃饭,因此引鹤和府里的几个下人们聚在一起,而高展明只能和李景若单独相处。   只有两个人,郑重其事地弄一大桌子菜也没什么意思,李景若就让把做好的菜送到高展明房里,自己抱着一坛酒去了。   菜不多,因他们只有两个人,下人送来了七八个小碟子装的菜。大锅烧的菜,盛了两个人的份,余下的高展明让仆人们分着吃了。都是蜀地的特色菜,一眼望去,红红火火地漂着一层辣子,还有一人一碗担担面。   李景若把一坛子蜀地的清酉票酒放到桌上:“喝这个解辣。”   高展明破开酒封,凑上去闻了闻,只觉酒味无比醇厚,就这照面而来的一阵酒气就快把他给扇醉了。他揉了揉鼻子,问道:“这是蜀酒?”   李景若点头:“是啊,清酉票酒,解辣暖身效果最好。”   高展明一惊:“清酉票酒?听说这酒厉害得很。”此酒发酵期很长,冬酿夏熟,有一醉累月之称。高展明道,“这么厉害的酒,喝醉了怎么办?”   李景若笑道:“夫人喝醉了岂不是正好?要不然为夫还真愁没机会下手呢。”   高展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可真是……”顿了顿,又道,“得了得了,我快饿坏了,吃饭吧。”   李景若夹了一筷子豆豉蒸鱼放到高展明碗里:“君亮兄,年年有余。”   高展明夹还了一筷子牛肉片放到李景若碗里:“同喜。”   李景若挑眉:“夫人,你可知道这菜叫什么名字?”   高展明道:“夫妻肺……”自己把话头截住了。   李景若哈哈大笑:“夫人有心。”说着就把牛肉夹进嘴里吃了。   高展明叹气:得,从前还是偶尔地同他“开开玩笑”,这几日是越发变本加厉了,句句离不了调戏他!要不是李景若这家伙平时也总是没个正经的,高展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心的了。   这顿年夜饭也不知是谁烧的,竟感觉比从前还辣了不少。蜀地的菜一直是极辣的,高展明从小是在吴郡长大,口味偏甜,后来又到了京城,也不常吃辣,刚到蜀地那会儿,还真叫他有些不习惯,不过蜀地的菜虽然辣,色香味却是极好的,虽说有时候叫人眼泪鼻涕都止不住,却也止不住筷子。几个月下来,高展明已有些习惯了。可今日的菜,竟比往常还鲜辣几分,叫他不得不以酒漱口。   还别说,这清酉票酒虽说极浓,入口十分呛人,可一咽下去,立刻就解了麻辣。   两人一边吃着小菜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讨论官府里的事。   李景若虽说也是头一次当官,可他毕竟是皇家长大的,且他又是个有心的,官员的职责和官府的流程他比高展明清楚得多,高展明有不少事情要请教他,他也都能对答如流。   高展明忍不住问他:“耀然兄,你前几年寻访各地,到底都寻访了些什么?”   李景若道:“了解民情,看看各地的百姓都是怎么生活的,各地的官员又都是怎么当官的。”他又道,“其实判司这个官,我也当过几个月,因此才清楚审理案情的流程和讼狱中可能会有的疑点。”   高展明大惊:“你做过判司?我怎么不知道?”   李景若笑道:“你对我,知道几分?”   高展明想了想,道:“你让我看见几分,我便了解几分。”又奇道,“你怎么会去当判司?”不管怎么说,李景若都是个皇族子弟。高展明虽说是高家子弟,富贵极盛,但是因为身上没有爵位也没有功绩,先辈的功绩是不能算到他头上的,因此即便中了进士,下放到地方当官,也要从判司做起。皇族就算如今衰微了,嫡系的皇子皇孙和他们这些势族子弟也是天差地别,再不济的都能封王封侯,虽说手中的权势和财富未见得有多少,可是出身的高贵却是无人能匹敌的。这不是,李景若没参加过科考没中过状元,却一来就是个正三品的都督,是他长官的长官。   李景若道:“有一天我听说了一件案子,是一个农妇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将丈夫的尸首用火烧的面目全非,再去官府里报案,说是家里走了水,把她丈夫烧死了。她丈夫的尸首被衙门收走,过了两天,许多蝇虫都聚拢在那具尸首的头顶上盘旋,当地的判司就立刻命令仵作给那具尸首开颅,结果发现尸首的头盖上有个穿透了骨头的伤口,是用锥子砸的。判司立刻命人把那农妇拘捕归案,果然是那农妇伙同奸夫谋害了自己的丈夫。我觉得这桩案子十分有趣,便调来了案卷查案,不少案子都让我觉得耳目一新,老百姓们竟还有这般手法和智慧,可当真不能小觑了他们。而判司这个官,若真想当得好,也有许多学问,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无一不得懂一些,朝廷才会总是让新科的进士来任职。”   高展明点点头:“唔,看案卷的确是个了解民生的好法子。”   李景若道:“是啊,史书上记载的都是家国大事,老百姓们却鲜少能占据一席之地。看案卷却不同,民间出高人,还有些歪打正着的妙事,亦可加以借鉴。譬如我曾经看过一桩案子,两个农户之间有仇怨,其中一个起了毒害另一个的心思,便自己调配了毒药,下在那户人家的菜地里,还以为做的天衣无缝,绝不会被人察觉。没想到他下了药之后,其他人家的菜田都被菜虫侵扰的苦不堪言,唯有那户人家的田里没有丁点菜虫,菜还长得比往年更茁壮。吃了之后,也未见中毒。后来下毒的那户人家气不过,直接把药下在仇人的酒里,人才被他毒死了,闹到官府,下毒的被缉拿归案,才把之前在地里下药的事情供了出来。”   高展明大惊:“那杀虫的是什么药?”   李景若哈哈大笑:“我当时也想知道这个,可惜那判司是个糊涂人,我查卷了相关的所有卷宗,也没瞧见关于那毒药的记载,倒是那个下药的因为杀了人,没几天就被处死了。可惜,当真可惜了。这毒药若能推广出去,倒是能大大提高收成呢。”   高展明叹气:“这案子怎么就轮不到我来审?!暴殄天物啊!”   李景若道:“因此我便生了好奇的心,让我父王帮我伪造了一份公文和出身,说是我当年新科及第的进士,让我到邻县去做了几个月的判司。”   高展明啧啧称奇:“耀然兄可真是个率性而为的人。不知你当判司的时候,可学了什么有趣的?”   李景若晃了晃杯子里的酒:“学了一招暗度陈仓。”   高展明奇道:“哦?说来听听。”   李景若道:“是一桩私奔的案子。一位商家公子看上了一户小吏家的女儿,奈何那小吏嫌他是行商出身,不愿将女儿嫁给他。他便趁着那姑娘去驼山上清修的几个月里也上了驼山,剃光了头发假扮成寺庙里的一个扫地和尚,每日与那姑娘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吃喝都在一处,还为那姑娘讲解诗文。几个月后,姑娘下了驼山,便与他私奔逃家了。”   高展明皱了下眉头。这案子听起来,怎么有些怪怪的。   李景若笑弯了眼凑过去,道:“因此若是喜欢什么人,还得想办法跟他相处一室,日久生情,比什么都管用。我还听说,那小姐原本还因羞涩而推脱,可那公子趁着某一日把那小姐灌醉,与她……将生米煮成了熟饭,于是两人这才郎情妾意,私定了终身。”   高展明嘴角一抽。   李景若笑得颇有深意地将自己手中的酒杯碰了碰高展明的杯子:“君亮,我敬你。”   高展明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酒杯,警惕道:“你该不会在里面下了药吧?”   李景若被他逗笑了:“虎鞭、鹿茸、肉苁蓉、阳起石……全都下了。”尽是些壮阳的药物。   高展明看了看手里的酒杯,失笑。他当然不会真的相信李景若在里面下了药,只不过李景若这家伙……虽说总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可十句里面,总该有一句真的吧?他仔细回想一下,还真觉得李景若对他的心思好像已经昭然若揭了。   其实他还从来没有亲近过男色,从前在吴郡的时候,县学里读书,子弟们狎玩亲昵,他心里并不反感,却没有什么喜欢的人也令他有这种念想。后来娶了妻,也是淡淡的相敬如宾,再后来妻子死了,他就更把一腔心思都放到了学业上。重生成为高展明之后,一开始就被人冠上了一个出卖色相的帽子,宗学里的那些纨绔子弟们,能让他心生好感的都极少,对高华崇更是避如蛇蝎,更别说和谁分桃断袖了。   对于李景若,他心里并不讨厌。如果要他娶一个女人,以他的脾性和身份而言,应当不会是为了什么情爱,而是有目的的联姻。高家给他安排的亲事,他定然是不敢要的,他又不知哪个势力是志同道合、可以倚靠联姻长期合作的,因此他从来没有动过娶妻生子的念头。可有时候总是一个人,也难免有些孤寂,心里的话想和人说,不解的事情想和人商量,为难的时候身旁还有个后盾。如果那人是李景若……   高展明垂下眼,只觉脸已因酒力十分发烫了:“李兄,耀然,你到底哪一句才是真的?”   李景若抿了口酒,轻轻将杯子放下,道:“君亮,我缺四十两银子。”   高展明一怔,没想到他突然把话题扯开了,不解道:“你缺银子?你的钱呢?”   李景若道:“我的钱都送回襄城购置日后的家业了,我看中了一件狐裘大衣,身上的钱还缺四十两。”   高展明以为他要跟自己借钱,好笑道:“你缺钱,今日在外面还……”话说到一半,突然一惊,止住了。今天李景若套了五两银子买了赌票,一赔八,他若是赢了,就能净赚四十两……   李景若笑吟吟地拿一双灼灼的眸子盯着高展明:“你可否助我一把?”   高展明心里算了算,如果自己要买另一注,赢回四十两银子,买十赔一,就得买四百两银子的赌票……太荒谬了,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高展明甩了甩脑袋。李景若的确在一步步推进,将自己的空间挤压的越来越小,说的话也越来越露骨,可是李景若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说过一句,他始终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出,也随时随地可以因为玩笑而撤走。这不是,他试探一句,李景若就给他绕了一个更大的圈子!   高展明沉默了许久,李景若也不开口,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高展明深吸了一口气,道:“耀然,你这句,是否又是玩笑?”   李景若挑眉不语,低下头摇晃着自己手里的酒盏。   因为没有人开口,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李景若终于将酒杯放下,缓缓道:“你是否记得……”   高展明的心口一紧。   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被人撞开了,一个男人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桌前。   高展明吓得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李景若眉头一皱,起身道:“做什么?”   这时候引鹤也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指了指跪趴在地上的人道:“爷,来不及通报,他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高展明低下头仔细打量地上那人,有些眼熟。他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太守府的侍卫。   那侍卫喘得凶极了,可见跑过来的时候有多么着急,将身上的力气都用完了。他张大嘴拼命地吸了两口气,这才断断续续道:“都、都督、大事不、不好,有,有人造反了!”       第六十五章 第二更      那侍卫喘得凶极了,可见跑过来的时候有多么着急,将身上的力气都用完了。他张大嘴拼命地吸了两口气,这才断断续续道:“都、都督、大事不、不好,有,有人造反了!”   李景若一惊,箭步上前扶住他的肩:“有人造反?!在哪里?!”   那侍卫道:“官、官府!”   高展明二话不说,立刻披上衣服向外走,李景若也不落其后,引鹤急急忙忙抬起那个瘫软的侍卫跟上。李景若问道:“怎么回事?多少人?嘉州府的守军人在何处?”   那侍卫道:“造、造反的就是守、守军!”   高展明和李景若同时因为惊讶而回头。造反的就是守军?!这大过年的,嘉州府的警备都减弱了,一部分守军被放回家过年。他们不好好过年,却闹什么造反?!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景若道:“还剩下多少守军没有造反?!”   那侍卫道:“判、叛军大概有、有一两百个,还有,还有几百守军,正在抵抗。太守大人、叫、叫我来通知都督……”   李景若和高展明冲到马厩,马车也不要了,直接翻身跳上马。两人都喝了些酒,高展明醉意稍重,身子晃了晃,硬是稳住了。   两人骑着马冲出府邸,向官府赶去。   刚出了府门,就看在远处官府屯兵所的位置一片火光冲天,隐隐约约有喊杀声。高展明顿时想起今天中午的时候他在一条小巷子里看见的几个埋头凑在一起的守军。说不定那时候他们商量的事情就跟今晚的事情有关,只可恨他没有留意,白白将人放过了!   晚风吹得高展明的脸色有些发白,李景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远处的火光。大年三十除夕夜,他铺垫的一切全都被这些该死的叛军给破坏了。   火光的映衬下,高展明看见李景若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好,很好!”   高展明哆嗦了一下,紧了紧衣领:“现在怎么办?”   李景若道:“先去找刘汝康!”说罢用马鞭狠狠地抽了下马臀,冲了出去!   高展明立刻跟上。   李景若和高展明一路疾驰,城里住的老百姓们也听见了外面喊杀的动静,都好奇地跑出来观看,因此街上的路都被挡了。李景若一边骑马向前冲,一边吼道:“回去,全都回去!关好门窗别出来,别放人进屋!”   老百姓们回头一看,来的居然是李景若和高展明,忙围了上来:“高判司,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那边起火了?”   高展明道:“先让路。”   李景若用马鞭往一旁的地上狠狠抽了一下,老百姓们吓得纷纷后腿。李景若道:“照我说的办,全部回去!”   平日里李景若看起来是十分亲切的,老百姓们还是头一回看见他如此凶狠的模样,吓得立刻跑回屋里,把门窗闭上。   李景若和高展明一路跑一路赶人,把沿途的老百姓都赶回家去。两人到了太守府,太守府的侍卫接应他们,引着他们与抵抗的守军汇合。   刘汝康正在指挥守军,看见李景若和高展明来了,连忙迎了上去:“李都督,高判司。”   李景若问他:“情况怎么样?”   刘汝康一脸懊恼:“叛军戌时突然作乱,守军疏于防备,被他们一时占了上风,抢了府库里的银子和粮食,放火烧了官府。下官和宋校尉已经组织守军反扑,叛军被压制,正在后撤。”   李景若道:“传令下去,让守军立刻去街巷把守,让老百姓紧闭门窗,不许接纳溃军。挡住叛军的去路,不要让他们逃走。”   刘汝康应了一声,立刻去通知守军。   然而事情进展的并不顺利。街巷战时最难打的,叛军见态势不好,立刻撤退,分散开来进入了黑夜中的街巷。嘉州城的街巷纵横交错,如网格一般,岔路极多,便是守军想把人抓出来,也揪不出人。且今夜又是除夕夜,守军的人手原本就不够,还要分出一批去救火。   等到一个时辰之后,喊杀声已经完全停止了,嘉州城又恢复了寂静。   守军来报,除了抬回来几具叛军的尸首之外,竟然一个活的叛军都没有抓到!   李景若问道:“都逃出城去了?”   守军道:“城门被砍坏了,只怕叛军都已经跑出城去了。”   李景若闭了会儿眼睛,道:“现在立刻派人去守城门,多派几个,从不同的队伍里选人去。一个叛军也别再往外放了。”   那守军应了之后就离开了。   战争结束之后,李景若等人前去查看。叛军把官府一通打砸抢后又放火焚烧,火虽然已经扑灭了,但是里面一片狼藉,官兵们正在抢救没有被抢走烧坏的财务和公文。   李景若转头问跟上来的校尉宋诺:“这是怎么回事?守军是你看管的?为什么突然会有那么多人造反?”   宋诺单膝跪地,道:“属下治下不严,甘愿领罪。”   李景若好笑:“你治下不严?不可能吧!”他吩咐旁人,“去,立刻给我找几个守军来,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看已经快子时了,高展明喝了不少酒,又一直跟着李景若跑来跑去,此时他还想跟上,却一个跄踉,险些栽倒在地。李景若连忙箭步上前扶住了他,看看高展明发红的脸,可惜地啧了一声:“暴殄天物。”   高展明摁了摁太阳穴,强打精神站起来:“走吧。”   李景若转头点了一个官兵:“你送高判司回府去吧。”   高展明一惊:“我就这么回去了?”   李景若点头:“底下的事情不用你管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高展明默然。过了片刻才道:“好吧。”   高展明转身向外走,李景若从后面叫住了他。   “君亮!”   高展明回头。   李景若对他笑了笑:“新年好。”   高展明疲惫地一笑:“新年好,耀然。”   官兵将高展明送走,李景若深吸了一口气,摁了摁太阳穴,敛眉沉声道:“把人全都给我带过来!”       第六十六章 叛军      除夕夜,李景若彻夜审案。   根据守兵们的供词,那些叛军之所以叛乱,原因有二。一则是由于嘉州的蝗灾,为了救济百姓,刘汝康把军粮和军饷都调走赈灾了,军饷已经拖欠了一年都没有发放,虽然刘汝康许诺明年朝廷的拨款一来就会补发军饷,但是也不知是谁传的消息,都说官府铁定是发不出军饷了。许多士兵们参军就是为了混口饱饭吃,发不出米粮,士兵们自然倦怠;二则便是负责选兵练兵的校尉宋诺平时太过苛刻严峻,在军中推行暴政,但凡有违反军纪者,皆按最重的军令处罚。近几个月,因为士兵们不够粮食吃,训练也都懒怠了,还时有发生逃军的事,这些人一旦被宋诺抓到,为了“杀一儆百”,总是当众处罚,三个月里,军中已经有三个士兵被当众仗毙了,一时间人心惶惶。吃不饱饭又要遭受虐待的士兵们心生谋反之意,便开始暗中策划,终于等到了过年的时候守备松懈,揭竿而起,造反了!   刘汝康和李景若一起听完几名士兵的供词,大怒,重重地连拍了三下桌:“把宋诺给我叫上来!”   没多久,宋诺走了进来。   那几名跪在地上的士兵一见宋诺进来就吓得连连发抖,头几乎埋到地上去,不敢跟宋诺对视,可见宋诺在他们心中的形象是多么骇人。   刘汝康将方才士兵们的指认如此一说,问宋诺:“宋校尉,他们说的可属实?”   宋诺大大方方地承认:“属实。”   刘汝康简直怒发冲冠,抬手就拍桌:“你这……”   李景若也喝了酒,熬了一晚上,正头疼得厉害,刘汝康还不停在他耳边拍桌,让他更是心烦。于是刘汝康才拍了一下,李景若就架住了他的手,唤道:“来人,把桌子撤下去!”   士兵们忙跑上来把刘汝康面前的桌子撤了,刘三拍没拍满三下,浑身不自在,左看右看,弯下腰在地上又补拍了两下,这才舒坦多了。   宋诺冷冷地看了眼跪在一旁的几名士兵,不慌不忙:“虽然属实,但是属下自问并没有违反军律法令之处。所有被我处置的士兵,都是违纪之人。今日他们胆敢作乱,正说明他们心术不正,便是属下有罪,也是罪在没有调教好那些人。”   刘汝康怒道:“有你这样带兵的?官府已经发不出军饷,此时应该采用怀柔政策安抚军心才是,你还用暴政来压人,当兵的岂有不反的道理?这场叛乱,你要负一定的责任!”   这大年三十的晚上,刘汝康吃饱喝足,正陪着夫人儿女在房里打马吊,合家温馨其乐融融的时候突然听说了叛乱的事情,不得不离开马吊桌来收拾这个烂摊子,火气正大着呢。他虽说脾气暴了点,但是对于自己治下的老百姓却是很仁慈的,不然也不会大肆开仓放粮救灾。当兵的也是百姓,为了赈灾的事情,他不得不先克扣所有官员和军队的粮饷,先让平民吃上饭。拖欠了军饷,他心里对那些当兵的也甚是过意不去,因此他听说这宋校尉竟敢虐待士兵,更是火冒三丈。   宋诺道:“发不出饷是官府的事,属下也一年多没有领饷了。属下的职责,只是练兵。”   刘汝康听他还敢狡辩,气得脸色铁青:“你……”   李景若打断:“太守大人,你先闭嘴。”   刘汝康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李景若。李景若平日是个好脾气的,今天吃错了什么药,火气那么大?他哪里说错了,李景若居然叫他闭嘴?   李景若问跪在一旁的几名嘉州府守军:“宋校尉平日除了苛待你们,可还有什么违法乱纪、以权谋私之处?”   那几名士兵面面相觑,都答不上来。   李景若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情绪,温声道:“不要怕,有什么你们就说出来,本都督替你们做主。往日你们违纪,他皆以军令处罚,却没人能管束他。今日就是个机会,但凡他有违纪之处,本都督立刻撤了他的职,以军令论处,绝不宽待。”   那几名士兵嗫嚅了半天,一个小声道:“宋校尉他……他公报私仇!张六之前当众出言顶撞宋校尉,宋校尉怀恨在心,找了一个由头,当众打了张薐五十军棍,把张六打得吐血……”   李景若道:“张六现在何处?”   那士兵低下头去,小声道:“在、在叛军里……”   李景若把目光投向宋诺。   宋诺不屑道:“我若是有心公报私仇,治他一个当众顶撞军长的罪名,当日就可以罚他。谅他当日所言有理,我才不跟他计较。那张六是个目无军纪的,军营里不准饮酒,他却带头聚众喝酒闹事,我是看他有些才干,才只打了他五十军棍,还罚轻了。”   李景若问那士兵:“张六聚众饮酒,此事属实?”   那士兵低下头不语。   宋诺冷冷道:“我若记得没错,你当日也在喝酒之列,算是从犯,领了二十军棍。”   那士兵面有惶恐之色,向李景若投去求救的目光,李景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   那几个士兵哪里还敢言语?   李景若道:“我知道了,宋诺,你先下去吧。”   宋诺领命,很平静地离开了。   宋诺走后,李景若又招来了几名士兵审讯,不少人都对宋诺的残暴心有余悸,但却没有人真的能说出宋诺有何违法乱纪之处。   李景若叫人调来了宋诺的档案,又重新把宋诺招了回来。他问宋诺:“我看你祖籍是安南的,为什么会跑来嘉州府当校尉?”   宋诺道:“属下过去曾在安南府任职,打过突厥。突厥之乱平定后,属下因得罪了安南都护府长官,被撤了职,后来被朝廷派来嘉州府当校尉领兵。”   李景若挑眉,饶有兴致地翻着宋诺的档案:“你打过仗?杀过多少人?你手里最多领过多少兵?”   刘汝康在一旁坐不住了:“李……都督,就算他在西域有战绩,可到了嘉州府,就得按照嘉州府的规矩办事。”   李景若反问他:“嘉州府的军令都是谁定的?”   刘汝康怔了怔,道:“之前的太守和校尉,可是这两年嘉州府遭了天灾……”   李景若打断道:“那就是了,他也是按照规矩办事。行了,我知道了,天都快亮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些话要问宋诺。”   刘汝康看李景若的态度,似乎并不打算处罚宋诺,颇有些心急。即便宋诺没有违法乱纪,可他在嘉州也不是一个合适的军官,今日的叛乱他要负极大的责任,假若李景若还打算继续用他,难免会再生事端!刘汝康不由争辩道:“可是……”   李景若不客气地打断:“我说,本都督说,刘太守你可以走了。”   刘汝康:“……”   李景若已经抬起官架子来压人了,刘汝康也没办法,只好瞪了眼跪在地上的宋诺,灰溜溜地走了。   李景若翻看宋诺的档案,就如宋诺自己说的,他曾在安南府领兵,最多的时候手下有上千人,战绩确实不错。不过在边疆带兵和在并无战乱的嘉州府带兵却不相同,在安南府,是要打真仗的,将士们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但凡出了丁点错误,就要身首异处,而打赢了仗,加官进爵亦不再话下。宋诺在安南府,治军严明,自然是无可厚非的。可是他的那一套到了嘉州府却行不通了。   嘉州府征来的兵,一般不用作战,顶多打打贼寇,剿剿流匪,练得再狠,士兵作战能力再好,也派不上大用场。更何况,朝廷为了拱卫边境,给西域各都护府的待遇和军饷都是充足的,有罚有赏,赏罚分明,军队才会顺从。嘉州府因为蝗灾连军饷都发不出,当兵的又要吃苦受罪,还得不到好处,怎会没有不平?最终才导致了这场祸乱的发生。   刘汝康走后,李景若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宋诺以为李景若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李景若突然睁开眼,道:“宋校尉,跟我聊聊兵法吧。告诉我,你都打过什么仗?”   宋诺一怔。他本来以为李景若会处置他,又或者将此事揭过,可李景若却开始说些不相关的,又是问他从前的功绩,又问他打过什么仗,现在竟然开始问他兵法?他有些茫然了。   李景若和宋诺聊了一个多时辰才从屋里出来,天已经大亮了。他并没有当场处置宋诺,还让宋诺先回军中收拾烂摊子,他自己操劳了一晚上,已困顿不堪,坐着马车回府休息去了。   李景若回到高展明府上,引鹤着急地迎出来:“李大人,外面怎么样了?”   李景若道:“一两百个叛军,成不了什么气候。君亮人呢?”   引鹤道:“子时以后就睡了,这会儿还没醒呢。”   李景若点点头:“我去看看他。”   李景若来到高展明屋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进去。   高展明也提心吊胆奔波了一晚上,再加上酒力发作,现在睡得正熟,李景若走到他床边,他一点没有察觉。   李景若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俯下身,在高展明额上亲了一亲,低声道:“你还欠了我四十两银子,这笔账咱们记着,慢慢还。”   高展明咂了咂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李景若失笑,替他掖上被子,转身出去了。       第六十七章 野心      李景若睡了一整天,到了大年初二才回到官府。   刘汝康和他商议如何处置宋诺。   刘汝康的意思,是要将宋诺撤职。不管怎么说,暴乱因宋诺而起,如果不处置他,怕是难以服众,而且他在军中和民间已遭到不少非议之声,消息传出去,老百姓们都要求撤了这个校尉。   李景若不同意撤他的官。   刘汝康据理力争:“就算那宋诺没有违反军纪,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必须得有人负责。李都督,我知道你的考量,但是你毕竟是第一次当官,官场上的事情你还生疏了点。此事不是没有先例的,以前也有过因地方官员暴政致使百姓叛乱或是军队作乱,朝廷一定会撤去当事的官员。不管宋诺有没有违法,但他确实做错了,办他一个治下不利的罪责,绝不是冤枉了他。”   李景若听他质疑自己为官处事的方法,倒也不恼,只道:“的确,宋诺这个校尉是不能再当了。他确实有错,错在不知变通。但我不是替他说话,这件事,绝对不能问他的罪。”   刘汝康不解:“为什么?”   李景若道:“一旦将他问罪撤职,以后上来的新校尉,要如何做事?哪里还敢执行军令?军中岂不更要乱成一锅粥?当兵的知道自己不高兴,只要闹出事端来,就能撤换长官,如此不正之风,绝不可姑息助长。宋诺这个校尉,依我说,必须要换,但是不能把他扫地出门,而是要给他升官。”   “什么?!”刘汝康大惊:“你不罚他,还给他升官?!”   “对。”李景若道:“给他升官,大不了任他一个虚职,对他是个抬举,实则是解了他手中的兵权。如此一来,解任的新军官不会太过顾忌,而当兵的既得到了安抚,也不敢太过猖狂。以下犯上之事,不管起因如何,都不可助长。”   刘汝康思忖片刻,也觉得李景若说的很有道理。给宋诺来给明升暗降,也不算太过偏颇。他顿时有些羞惭方才出言指责李景若不知道官场上的规矩,如此看来,李景若心里倒是比他还明白几分。   李景若又问刘太守:“你手里,可有什么合适的职位派给宋诺?”   刘汝康皱眉。不管怎么说,他都不怎么喜欢宋诺,对手下残暴的人,就算再有本事,他也看不上。   李景若道:“你若犯难的话,就把他交给我吧。”   “什么?”刘汝康不解:“交你给?你打算把他调到别的州去?”   李景若道:“我把他送到襄城去。”   刘汝康大惊:“襄城?!”李景若在蜀地除了嘉州之外手下还有几个辖州,刘汝康原本以为李景若打算把宋诺调到其他州去,这倒是解决了他的一桩大麻烦。可没想到,李景若打算千里迢迢把宋诺给送去襄城。   李景若道:“把他留在蜀地,对他明升暗降,聪明的人也都看在眼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且不说宋诺自己难以自处,其他的官兵看在眼中,也会有所忌讳,日后治下时不敢太过严明,生怕宋诺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索性把他送回襄城去,就说都督大人很赏识他治下的手段,要重用他,风风光光地把他送走。军队那里,换走了令他们胆寒的长官,再给他们一些抚恤,他们也就不闹了。”   反正能把宋诺这个烫手山芋送出嘉州府,刘汝康就举双手赞成,不管是送去蜀地其他州郡还是襄城,李景若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于是刘汝康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好!”   李景若又问刘汝康:“那些叛军,你打算怎么处置?”   除夕夜,叛军作乱,焚烧了官府,抢走了一批财物,逃出了城。虽然李景若和刘汝康已经派人去追踪叛军的下落,不过一天过去,都没有找到,恐怕叛军不知潜入了哪个山头打算做流寇盗匪了。   刘汝康犯了难:“我想来想去,还是对他们招安吧。”   李景若皱眉:“你要招安?”   刘汝康道:“他们也是被逼走投无路,原本也不是什么暴民,都是嘉州府的老百姓,只因因为官府拖欠了一年的军饷没有发,长官又过于残暴。等宋诺一走,再下旨招安,他们未必不肯。再说这嘉州府的守兵很多和那些叛军们都是同僚,正让他们去剿匪,他们未必下得了手。”   不过短短的一个多时辰,在官府大闹一通的叛军们就跑的没影了,一个活的都没抓到,此事按照常理来说颇有些蹊跷。不过叛军原本就是嘉州府的守军,李景若又派剩下的守军们去追,他们过去曾朝夕相处,此时虽分道扬镳,却还有情意在,因此才会故意放虎归山,让那些叛军都逃了出去。如今再让守军去抓人,只怕他们也会敷衍了事。   李景若连连摇头:“不可,绝对不可!唯有天下大乱之时,民无定主,官府才应招降赏附巩固实力。如今这嘉州府附近的流寇贼匪都已不成气候,唯有一支叛军在外作乱,若不严惩,会为那不法之徒树立何等榜样?!方才刘太守也说了,出了如此大事,必须有人负责,叛乱的罪魁祸首却不严惩,成何体统?!”   刘汝康犹豫道:“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   李景若道:“嘉州府的守军不顶用,便从其他州府去借!那叛军首领的人头,必须砍下,在城门处悬挂三日,以示警戒!”   刘汝康一回头,只见一贯清雅的李景若脸上的笑容竟然有些狰狞,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那些叛军大年三十的晚上作乱固然可恨,不过李大都督怎么一副要将他们扒皮拆骨而后快的模样?难道此事还有什么隐情?   刘汝康缩了缩脖子:“我知道了,我这就继续派人去追查叛军的踪迹。”   李景若道:“去吧,绝不可姑息!”   李景若要把宋诺调到襄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高展明的耳朵里。   高展明在房里继续统帐。叛军的事情轮不到他来管,他要快点把帐和积压的讼狱案都处理完,等到元旦之后就和新来的判司交接,然后就准备走马上任出任县令了。   引鹤从外面走进来,回禀道:“李都督回来了。”   高展明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问道:“他处理宋诺没有?”虽然李景若和刘汝康命令士兵守口如瓶,可是守军叛乱的起因还是在民间流传开了。高展明是亲眼见过宋诺如何当街鞭打逃兵的,他大概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引鹤道:“奴才听人说,李都督打算给他升官,把他调到襄城去。”   高展明一惊,手里的笔连忙搁下了:“把宋诺送回襄城去?”   引鹤道:“奴才是这么听说的。具体怎么回事,爷还是自己找都督去问吧。”   高展明放下手里的活走了出去。   李景若正在屋里批阅公文,见高展明进来,立刻喜笑颜开地将桌上的东西都推到一边,拍了怕身边的位置:“坐到这里来。”   高展明在他身边坐下,道:“听说你打算把宋诺送到襄城去?为什么?”   李景若道:“宋诺这家伙,是个不能成大事的人,但却不是不能办事的。除夕那晚,叛军放火焚烧官府,他立刻组织守军反扑,我看他治下的官兵们去救火,果真都是训练有素的,若不是他们,只怕官府还要烧得更厉害些。”   高展明道:“的确,他只是不适合嘉州府。”   李景若道:“我听说他过去曾在安南领过兵,因为得罪了安南都护府的官员,才会被贬官沦落嘉州府。他这家伙就是不知变通,到了此地之后,也不会收拢人心,最后闹得底下的人竟然不服他,闹出了这等造反的大事来。确实有些可惜了。假若不是遇上了天灾,兴许他是个不错的校尉。”   高展明盯着他打量片刻,试探道:“襄城富庶,没有蝗灾,所以你才派他去襄城?”   李景若只是一笑,却不答话。   高展明突然有点心惊。襄城的兵力并不多,全国的兵权几乎都聚拢在几位节度使手中,襄城只有几万军力,而且这么多年来肯定有一套自己的体系了。李景若把宋诺送回襄城去,除非当真是为了收缴他的兵权,若不然……那宋诺又是打过真仗的,李景若调他回去,如果是为了让他带兵……   高展明越想越觉得惶恐。李景若到底藏了几分野心?他所谓的置办家业究竟是什么家业?襄城那里难道……   李景若见高展明脸色几变,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君亮?”   高展明猛然回过神来,欲言又止地看着李景若,什么也没问。   李景若道:“你想什么那么出神?”   高展明道:“好刀要用在刀刃上,是不是?”   李景若怔了怔,竟然笑了:“我这里就有一把好刀,不知道君亮兄能不能替我开个刃?”   高展明翻了个白眼:“自己开吧。“   李景若哈哈大笑,凑上前促狭道:“我这里还缺四十两银子……”   高展明把他扔下的毛笔又塞回他手里:“我先出去了,不打扰都督大人的公务。”   李景若撇嘴。   高展明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李景若脸上正挂着温暖的笑意盯着他瞧呢,四目相对,高展明又把视线挪开了。   这件事……大约是他想太多了吧。   高展明甩了甩脑袋,开门出去了。       第六十八章 京城局势      叛军从城中逃离后,占山为寇,又打劫了几支商队。   李景若调来了其他几州的兵力,全力剿匪,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就把叛军打得落花流水。叛军不得不躲进山里,行踪隐秘,不敢再露面。   转眼过了元宵节,年夜算是过完了。刘汝康遵守自己的承诺,一过了元旦,高展明的升官令就发了下来,调任上县令,从六品上。   高展明离京也有三四个月了,京城里又是另一番气象。   最主要的便是李长治和高家的矛盾越来越激化了。   许皇后所出的皇长子今年已经六七岁了,趁着过年的时候,由高太后做主,举办了册封仪式,将皇长子封为了太子。   李长治不喜欢许皇后,连带着自然也不喜欢她的儿子,关于立储的事,其实他已经和高家打了几年的拉锯战,先些年西域有战事,他就借口战事未平而一直拖延,尤其赵贵妃的肚子够争气,给他生了个皇子,他一直把赵贵妃出的儿子放在掌心里疼,想立赵贵妃的儿子当太子。高展明离京的时候,赵贵妃又怀上了一胎,肚子渐渐有些显了,皇帝找了御医来看,御医说这一胎很可能又是个皇子。李长治喜不自禁,高家却越来越焦急。赵家所出的皇子越来越多,而皇帝冷落许皇后,这五六年里许皇后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别说皇子,就连公主都没一个。为了巩固皇子的地位,到了过年的时候,高家强硬地办了册封仪式,不管皇帝用什么借口拖延都一概不理会。   高家动员了朝中一半的官员出面联名上书请求立太子,李长治也没有办法。不过趁着加封太子的时候,他也和赵家弄出了一系列的“祥兆”,先是京郊的一个水井里挖出了一块上古石碑,石碑上写有预言,说范阳赵氏乃是王佐之人,可帮助李皇振兴江山,接着又说范阳镇出现了七彩祥云,昭示赵贵妃肚子里即将出世的皇子将来必不同凡响。借着这股东风,李长治下令,把赵贵妃的父亲平阳郡公擢升为了平阳国公,这样一来,赵贵妃的父亲和安国公制位相当,赵贵妃的出身倒比许皇后还高了。   当初高嫱会让赵贵妃入京,是因为赵家握有重镇兵权,对于高家而言是个隐患,她想要笼络赵家,让高家如虎添翼。彼时赵家也还算老实,对于高家一直是巴结的态度,赵金燕高嫱也见过,五短身材,一张雀麻子脸,又黑又丑,年纪比李长治还大了三四岁,她料想皇帝怎么也不会喜欢,才把赵贵妃收进宫里。没想到赵贵妃肚子里的第一个皇子一出生,赵家的嘴脸立刻就变了,非但不再对高家言听计从,还阴奉阳违,赵贵妃那个丑八怪更是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居然把李长治给迷得晕头转向。高家对赵家恨得咬牙切齿,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赵家俨然已是地方一霸,三番两次违抗皇令,高嫱一动治理他们的心思,范阳河东镇的折子就如雪花一般飞向京城,说此二镇有暴动,盗匪有造反之心,请京城拨款援助,否则恐怕难以镇压。其实要造反的哪里是什么盗寇,分明是赵家手中的二十万大军,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而嘉州蝗灾、高展明升官的消息也传到了京城。   刘汝康身为地方长官、朝廷从三品的大官,有权任命手下的官职,但是他也必须要向京城户部报备。   高展明离开京城还不到半年,京城里大街小巷茶余饭后还时不时把这位出身豪门、连中三元的传奇人物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高展明是在翰林院做错了事,被皇帝左降出京的,更加坐实了他是个靠着门第荫庇上位的窝囊废的传言。就在人们都等着看高展明出丑的时候,居然传来了高展明升官的消息!   须知很多进士都是由判官起家的,安国公高元照在年轻的时候也做过上县令,但那也是他二十多岁时的事情了。地方官员要升官,除了需要当地官员的举荐和长官的赏识之外,往往也需要一定的年限作为考核,一般都要做上两年,功绩出众的,或者在地方升职,或者被调入京城,特别有才干的做了一年就升官也是有的,而高展明这才刚刚做了不到半年,半年的时间,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才刚刚弄明白自己的职责,高展明居然就已经升到了从六品!而他还不到二十岁!   消息一传开,京城里立刻又就他为话题掀起了一股谈论的热潮!   这天刘大去自家的蹴鞠酒馆视察生意,才刚进门,就听见了坐在门口的几个人的激烈争辩。   “你看,我当日就说了那高展明前途不可限量,当年苏瑅连中三元的时候十九岁,高展明十八岁就连中三元,你们偏说他是靠着门第骗来的,如今他在嘉州也有这番作为,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得了吧,这才几个月的时间,他就当上县令了,你说这事没有背景,说出来谁信啊?肯定还是靠着高家呢!他当翰林都当不好,去了蜀地,当判司就能当好了?肯定是高家等不及想把他捞回京城来,暗中指使的。”   “这可不一定,你们知道嘉州太守是什么人吗?那可是赵贵妃的表哥!赵家和高家如此水火不容,要是高展明没有真本事,嘉州太守那关就过不了!”   “赵贵妃的表哥又怎么样,又不是姓赵的,谁知道他和高家有没有勾结!再说了……”那人压低了声音,“高家能出什么好东西,看看那高华崇,在京城里横行霸道,目无王法,还不是不到二十岁就当了个郎官。”   “你这是强词夺理!我表哥就是去年的进士,他看过高展明的几篇文章,说高展明是有真才实学的,我表哥都这么说,那还假的了?”   “算了吧,我表叔还是礼部的胥吏呢,他都说科举每年都有舞弊,前几年真有才学的士子都被那些权贵们暗中落了名,却把那些塞了钱的、家中有权势的子弟选了上来!礼部审试卷的时候,学问可大着呢。”   “得了得了,咱们争个什么劲,跟咱们又没有关系。你姓高吗?你姓赵吗?还是你姓李?别争了,看球吧!”   刘大进了球馆的后堂,命人整了几杯上好的茶水,往其中几杯里吐了几口唾沫,然后招来一个跑堂的,指了指门口谈论的那桌人:“把这几杯茶送过去给那些人,绿杯子的送给穿褐衣服的,还有那个皮肤黑的,”他点了几个刚才说高展明坏话的人,哼了一声,又道,“红杯子的给另外几个。记得,千万别送错了!”   跑堂的得了命,莫名地端过盘子,把茶水送了过去。   高嫱得到高展明升官的消息,也颇为吃惊。当初高展明自请外放出京,她心里其实十分不快。她是愿意提拔高展明的,将来的路也都替高展明铺好了,只好高展明老老实实听他的话,必然能成为她的左膀右臂,何况他是高家的嫡系子弟,将来的荣华富贵难道还会少吗?结果高展明三番四次忤逆了她,不肯按照她铺的路走。先是拒绝了她下诏授官的提议,一意孤行参加科举,接着又把礼部的错揽到自己头上,在争议之中被外放去了蜀地。   高嫱是个强势的女人。她虽身为女子,野心却不比男子小。高家的几个兄弟,很多都得听她指令行事。李长治更是从小就被他牢牢地掌控在手里。凡有那些敢不听她话的,她都会给那些人一个教训。   当日高展明之所以被外放到千里之外的嘉州,而不是而京畿周围富庶民强的同华二州,其实也是她有心要让高展明吃点苦头。高展明总说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她的确觉得高展明是有点才干的,可是再有才干又如何,这世上真正可靠,也唯一能够靠的上的还不是权势和门第?就看那苏瑅,就算被人称赞为百年一遇的清流又如何?还不过就是个翰林,只能供皇帝取乐解闷,声名再高,连个爵位都没有,请求改革的折子上了没有十道也有八道,哪一道被准了?他能管全国的盐务吗?能治理矿业吗?改来改去,也就只能在国子监折腾折腾那些学生们,不过就是个徒负虚名罢了!   高展明放着得天独厚的家事优越不用,却一心彰显自我,这种恃才傲物的人,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是不会明白事理的。远放嘉州,地方穷苦不说,还没有了高家这棵大树。她满心以为过个一年,高展明郁郁不得志,就会知道高家的好,来向她求情情调回京了。到了那个时候,之前的风波也过了,她名正言顺地把高展明调回来,高展明就会乖乖听话。没想到,她居然低估了高展明!   高嫱看着嘉州府呈上来的折子半晌不说话。   郭玉莲察言观色,道:“太后,没想到那高展明还真是能干的。等他过两年在嘉州府做出些成绩来,太后召他回京,也好堵住那些妄议是非的人的嘴。”   高嫱嗯了一声,把折子放到一边,道:“你派人去把皇上叫来,哀家有话要跟皇上说。”       第六十九章 太后和皇帝的冲突      没多久,李长治就到了仙居殿中。   高嫱问他:“嘉州府呈上来的折子你看了么?”   自从太子受封、平阳郡公被擢升为国公之后,李长治和高嫱之间的关系就比从前更僵了。李长治立这个太子立的心不甘情不愿,高嫱升赵家那个国公升的心不甘情不愿,虽说在宫里李长治还是不得不听高嫱的,但两人之间已经有点撕破脸、分庭抗礼的倾向了。   高嫱对这个胳膊肘向外拐的儿子简直是痛心疾首,对他也越发严厉了。而李长治一直被高家压迫着,也早已忍耐到了极限,如今年纪也二十六七了,不甘心再被当做傀儡皇帝,满心抱负急不可耐要实施。   李长治原本以为高嫱又打算为了平阳郡公那事与他为难,没想到高嫱居然提起嘉州,看来是跟高展明有关的,他顿时松了口气。   李长治道:“看过了。”   高嫱冷笑一声,道:“看过就好。折子还是新任的都督、永王长子李耀然送上来的,若不是他在奏折中言明灾情,哀家还不知道嘉州蜀地竟然遭受了如此大灾!老百姓鬻儿卖女,一口米汤都喝不上,嘉州的太守却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隐瞒灾情不报,简直就是糊弄朝廷、藐视天尊!皇上以为,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李长治来之前也听赵金燕跟他说过嘉州蝗灾一事了。其实这件事刘汝康着实冤枉,从去年开始他就往京城里递折子请求皇城派粮派银来帮助蜀地百姓渡过难关,只是这折子被赵家派人给压了下来。刘汝康怎么也是赵家的人,他留在嘉州,对赵家是一个助力,让高家不得不更加忌惮赵家的势力。可是灾情一旦被朝廷知道了,朝廷肯定会把手伸到蜀地,兴许还会把刘汝康从嘉州撤走,这对于赵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们就压下消息,让刘汝康自行处理。当然,这些事情,赵金燕肯定不会对李长治明说,灾情现在已经瞒不住了,她就只能颠倒是非黑白。事情到了她嘴里,倒成了李景若因为和高家子弟亲近,因此和赵家和刘汝康之间一直有过节。此番李景若到了蜀地,想要找刘汝康的麻烦,所以故意把灾情说得如此严重,是在公报私仇,想让朝廷问刘汝康的罪。至于证据,去年李景若在京城的时候参加高家子弟的宴席,在香山上替高展明说话,还有人看到李景若和高展明两人单独泛舟游御河,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高嫱确实也在打蜀地的主意。范阳、河东镇的重兵她无可奈何,就只有一点点蚕食赵家在别处的势力,嘉州府的太守刘汝康是赵家嫡女之子,算是赵家的势力,而赵家在南边的势力较为薄弱,这些年赵家一直在想方设法把势力扩展的更厉害,好容易才把刘汝康扶到了如今的位置。高嫱之所以把李景若和高展明派去蜀地,也是想挑刘汝康的错处,把他给弄下台,扫一扫赵家的颜面。   李长治自然相信赵金燕的那番说辞,一听高嫱开始跟他兴师问罪,他心里就更坐实了高家是有意想弄倒刘汝康的事。因此他道:“关于嘉州府蝗灾的事情,其实去年嘉州府呈上来的折子上亦有提及,只不过折子上说嘉州府的蝗灾并不严重,靠着州县自理,也可渡过难关。”   高嫱把李景若派人送上来折子往他面前一丢:“灾情到底有多严重,你自己看吧!你这做皇帝的,被小人糊弄了尚且不自知,倒还替着别人说话!”   李景若最讨厌高嫱把他当成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教训。他今年虚龄已经二十七了,人道三十而立,他也差不多了。他的皇子都已经开始学习治国之道了,他却还被他的母后和叔父当成一个傻子一般训斥。他倒是想问问究竟是谁在糊弄朕,不过到底不敢明着顶撞高嫱,才忍声吞气地把折子拿起来看了。看完之后,他道:“李都督在奏折中所描述的灾情,的确比先前刘太守呈报上来的情况要严重的多,不过李都督也说了,如今嘉州府自治的情况还不错,蝗灾已经控制住了,只要朝廷及时拨款救济,灾情便能化解。如此看来,刘太守的确所言非虚。”   高嫱听他口口声声回护刘汝康,不由更怒:“皇上,哀家看你当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你看看李都督呈上来的折子,再看看当初刘汝康呈上来的折子,两相对比,这说的岂是一回事?!从去年到今年,刘汝康都只说嘉州府出现了蝗虫,对收成稍有影响,可李都督却说嘉州府的收成只有往年的一成!一成!你还说刘汝康不是在欺上瞒下?!更何况,李都督在折子里说,嘉州府的灾情是因为高展明的妙计而缓解的,要不是哀家把高展明和李都督派去蜀地,这灾情怕是更加厉害!而且咱们还被瞒得死死的,丁点不知呢!”   李景若呈上来的折子篇幅有限,因此他不能详尽言明嘉州府治灾的过程,只简略地写了几笔,说高展明献计以蝗换粮控制了蝗灾,又出贴高价收米,米商辏集,米价大跌,才使得百姓得以有余力购买粮食。   李长治看了李景若的折子,更对赵金燕所说深信不疑。那高展明不过是个判司,专管讼狱之案,哪有权利颁布如此多的政令治灾?李景若把全部的功劳都加到了高展明的头上,说他没有偏颇,李长治死也不信!   李长治忍声吞气道:“母后,即便真是高展明献上妙计,可是刘汝康才是一州太守,最后出台的政令都是由他颁布的,若不是他有心治灾,这些策谋又如何能够推行?更何况,假若真如李都督所言,嘉州府的灾情如此之严重,又怎会这般轻易就能化解?其他州郡遇上蝗灾,严重的,三五年都缓不过劲来呢!孩儿疑心,李都督初到其任,并未见过蝗灾,因此将事情有所夸大了。更何况刘汝康身为嘉州府太守,治灾有功,便是不赏,也万万没有问罪的道理。把治灾的功劳都归到高展明一个人头上,嘉州府上上下下,怕是会有怨言的。”   高嫱凌厉的眉峰向上一挑,冷笑道:“好伶俐的嘴!你整日跟那狐媚子相处,都不知她为了保她的表兄,究竟灌了你多少汤药!李景若是你们李姓皇族子弟,是你的堂兄弟,你不信他的话,却偏偏对赵家说的话照单全收,嘉州府上下有怨言?哈!皇帝,你如此办事,只怕全天下人都会寒了心!”   李景若暗暗咬牙,道:“母后这话,实在对儿臣太过苛责了。退一万步说,即便李都督所言非虚,嘉州府的灾情如此之厉害,而且有效治灾的计策都是高展明所献,可刘汝康作为嘉州府太守,推行政令之灾,开仓放粮,难道就没有几分功劳?按照李都督所言,如今嘉州府的灾情已经得到缓解,此事朝廷不加安抚,却要惩治太守,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会落人口舌的。儿臣恳请母后三思。”   李长治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光是高展明有心治灾,可是嘉州太守如果不给他权利,不用他的政令,他便是空有满腹逆天之计也无施展之处。嘉州府灾情得到控制,刘汝康作为太守,这等功绩倒是可以抵了他隐瞒灾情不报的罪过了。高嫱若是一意孤行要责罚他,反倒被人拿捏住了话柄。   高嫱气得脸色发青,冷笑道:“好,好,你这皇帝当的可真好。既如此,你回去吧,哀家也不想再跟你多费唇舌!”   李长治也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听高嫱如此说,也不拖沓磨蹭,起身行了个礼立刻就出去了。   李长治走后,高嫱恨恨地将桌上摆着的东西全都扫了下去!   郭玉莲叹了口气,立刻叫人上来把桌子撤走,把地上瓷器的碎片都扫了,再送上一盏茶来,亲手捧着递给高嫱:“太后,您消消火,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高嫱冷笑:“是啊,为了那孽障和一群虎狼,的确不值当。”   郭玉莲走到高嫱身后,轻轻替她捏着肩:“太后,您和皇上,毕竟是母子,皇上他一时不懂事,惹了您生气,过阵子,他到底还是会想明白的。”   这话牵扯到了高嫱内心柔软之处,她放下凌厉的架子,叹了口气:“都说女大不中留,儿子长大了,这个中艰辛,又岂能一言道尽?唉!”   为了治理叛军的事情,李景若一直里里外外忙个不停。一来剿灭叛军刻不容缓;二来嘉州府的军法的确存在一定的疏漏,他得想法子改善;三来宋诺被换下了,他也要找个合适的继任之人。种种事情堆在一起,他眼看就要到嘴的鸭子飞了,还越飞越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备好酒菜开席。   高展明到了嘉州之后,很少见李景若这般忙碌。这段时日里,李景若常常天刚亮就出去了,直到晚上才回来,甚至有时两三日都不回来。   李景若不在府上给他添乱,高展明倒觉得有些无趣,呈上来的公文有不甚明了之处不能随手抓过身边人询问了,还得跑出门去找张品或是刘汝康,实在麻烦。   难得这天中午李景若就回来了,高展明忙放下手里的公文迎出去。李景若看起来有些疲惫,跟着高展明一进书房,才关上门,就把整个身子都靠到了高展明身上。   高展明扶着他:“你若累了便回房去休息吧。”   李景若浅笑着摇了摇头:“你让我靠一会儿便好。”   高展明便不动了,问他:“事情忙得怎么样了?”   李景若道:“从邻县定了个人选,接任宋诺做嘉州府的校尉。”   高展明道:“宋诺已经走了?”   李景若轻声道:“还不曾。交接需要一段时间,而且他自己惹出的烂摊子让他自己收拾。等叛军被完全剿灭,我再送他走。”   高展明怀疑李景若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看看宋诺的本事,因此便不言语了。   过了一会儿,引鹤在外面敲门:“爷,有京城送来的信,爷现在看么?”   高展明一怔,李景若也从他身上起来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心思各不相同。   高展明来嘉州也有小半年了,除了过年的时候收了些外地寄过来的礼,这京城送信来还是头一回。是谁送来的?为了什么事?   高展明道:“你把信送进来吧。”       第七十章 来信      引鹤走进来,把信放在桌上,见李景若也在屋内,不好多言,行了礼就退出去了。   高展明拿着信封打量。此信是朝廷密函,看信封的规格就知道,信封上印着官府的公章,此类信件往往都要由专门的官兵派送,沿途戒备,以保证信不会落入贼寇手中。凡有敢偷拆此类密函者,以叛国罪论处。   李景若看了眼信封的规格心里也明白了,起身走到一旁,赏玩起了放在窗台边上的花。   高展明看了眼背对他的李景若,犹豫片刻,将信拆了。   官府的信封里还有一密封,他用小刀将信封划开,取出了里面的信函。不出意料,信函的结尾落款是个高字,信是从安国公府上寄来的。   开头有几句惯常的问候话语,无非是什么吾侄,展信佳,见信如见人之类的客套话。不过客套话也不长,统共就只有两三行,毕竟高元照和高展明之间确实没有多深的情谊值得高元照花这个心思大费笔墨。两三行之后,就入了正题。   没片刻高展明就把信看完了,信上的内容既令他有些惊讶,又在他的预测之内。他来回翻了翻,失笑。   李景若还在窗台边上装模作样地惹花弄草,高展明心思略动了动,便开口道:“耀然兄。”   李景若转过身来。   高展明抖了抖手里的信纸:“安国公寄来的信。”   “哦?”李景若挑眉。“是新年问候吗?想来君亮兄离京几月,安国公对你颇为挂念啊。叔侄之情,令人动容。”   高展明道:“挂念么……倒也没几分。这信上谈论的,是公事。”   李景若道:“那就是君亮兄初入官场,安国公对侄子的表现颇为关心了。前阵子我往京城里递了折子,在折子里粗略地提到了君亮兄的功绩,算算日子,折子前阵子就该入京了。皇上和安国公知晓你在嘉州的功绩,一定十分欣慰。”   高展明问他:“你想看吗?”   李景若略吃了一惊,笑道:“安国公寄给你的家信,由我过目,这……不好吧。还是说,我在君亮心中,已是自家人了?”   高展明淡定地把信往信封里塞:“那就算了。”李景若这个人精,他留在这里又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刚才信进来的时候,他若是真的有心要避嫌,大可离开这间屋子,他却只是装腔作势地站到窗口去,高展明看完了信,若不跟他说些什么,倒显得失礼了。这会儿高展明主动把信给他看,他还假装漠不关心。对于这个家伙,高展明有时候着实有些恨得咬牙切齿的!此刻就偏不遂了他的意,他既然要客气,那就随他客气,叫他自己抓心挠肝去!谁让他有话不好好说,活该!   李景若一个箭步上来,劈手抢过了高展明还没塞回信封里的信,道:“夫人愿意将伯父寄来的家书与我分享,我若是推却,倒显得见外了。拂了夫人的一番心意,叫夫人伤心可该如何是好?既如此,我还是看了吧。”   高展明不痛不痒道:“不见外,是我唐突了,区区一份家信,岂敢劳李兄的眼,还是算了吧。”说着就要把信从李景若手里抽回来。   李景若把信藏到身后,笑得深情款款:“夫人,你又别扭了。”   高展明一阵恶寒,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得,跟李景若比口才,是他不自量力!论恶心人的功力,李景若称第二,就没人敢自居第一!   李景若把信拿起来,安国公寄来的信不长,他扫了两眼就看完了。看完后他神情莫测:“安国公要你收集刘太守的罪证?”   高展明耸了耸肩。   所谓的收集罪证,这话实在说的太婉转客气了。这世上做人的,哪一个真的是干干净净,叫人抓不出半点把柄的?哪怕睡觉的时候没留意说了一句梦话,被有心的听去了,大做文章,照样可以弄出一个诛九族的大罪来。高元照的意思,是叫他罗织刘汝康的罪名,趁机把刘汝康扳下台。   这封信肯定不是高元照一个人的意思,背后是谁,他闭着眼睛也想得出。当初高嫱会把他调到远离京城的嘉州府当官,他还觉得有些奇怪。高嫱这个人,控制欲极强,肯不得把什么都盯在自己的眼皮下面,高展明好不容易挣来一个出京的机会,还担心高嫱会把他放在京畿周围监视他的举动,得知被远放到嘉州府,他简直喜出望外。不过在得知嘉州府的太守刘汝康和赵家的关系之后,高展明便将高嫱的用意揣摩出了几分。这不是,他刚清净了几个月,高家就等不及了。   李景若把信放回桌上:“君亮兄打算怎么做?”   高展明闭上眼。他心绪复杂,还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来去去,高家人还是把他当成了一个眼线在用。在京城的时候,让他监视皇帝和苏瑅,出了京城,又让他搜罗刘汝康的罪证。   过了一会儿,高展明叹了口气:“你又何必多问?”   他把信给李景若看,他的态度就很明白了。   其实要说那刘汝康,可恨之处并不是没有,这家伙身为朝廷从三品大员,气量着实小了些。还有个偏听偏信的毛病。他原先根本就不知道高展明和李景若是什么样的人,听了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就对他们两人抱有偏见,这样的人身为长官,其实是有些不称职的。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至少刘汝康心怀百姓,不畏强权,作为父母官来说,他已经比很多太守都要尽心尽职了,而且知错能改,也没有长官的架子,让他担任太守,于百姓而言,功大于过。可是高家根本不在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光看他的出身,就已经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其实不仅是刘汝康,也不仅是高家,朝中那些权贵们,又有几个不是这样的呢?就连深受其害的皇帝也是如此,当日就因为高展明是高家的嫡系子弟,就当众落他的卷子。这样的朝廷……实在令人有些寒心。   李景若默默观察着高展明的脸色,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言,走到高展明身边,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略一思忖,便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高展明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李景若没多久就写了数百字。   这是一封回给高元照的信,李景若以高展明的语气写的。头几行也是些客套的问候之词,说自己身在千里之外,万分挂念京中长辈兄弟,太后和安国公的教诲提携之恩一日不敢忘怀。倒也不甚赘言,高元照问候高展明用了两行,李景若的回信里便写了三行,算是礼尚往来。   后面的内容,便是关于刘汝康和嘉州的了。李景若在信里写到了高展明初来嘉州时被刘汝康怠慢的事情,语气充满怨恨,将刘汝康刻画成一个胸襟狭窄的小人,又说自己推行政令时曾遭到刘汝康的阻扰,险些不成。通篇写完,洋洋洒洒数百字都是对刘汝康的指责,可偏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重点一笔未提。这篇文章呈到太后和安国公手里,便是想借题发挥,也实在揪不出什么能把刘汝康撤职的错处来。   李景若写完,将笔搁在一旁,转过头。高展明与他靠得极近,他这一转,高展明便觉得一道温热从自己脸颊上擦过,竟是李景若的嘴唇贴到了他脸上。   高展明看信看得正认真,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李景若哈哈大笑:“夫人平日里不是很淡定的么,怎么还不习惯为夫的亲近?”   高展明的脸微微有些发热。往日李景若有什么冒犯的举动,他的确都显得处变不惊,只因他已有了准备,心里便是有波澜起伏,面上也不会显露出半分来。方才着实是没有做好准备,这才显得失态了。   李景若道:“这封回信如何?”   高展明点头:“很好!”不得不说,李景若实在是个奸猾的,这封信呈上去,顶多也就是刘汝康气量小了些,而他身为一州府的长官,晾了高展明几日,这能算是罪过?便是把高展明晾上几年,也是无可厚非的。刘汝康固然曾经不肯用高展明的政策,可高展明只是个判官,他做的事原本就是超出了他的职权的,换了哪个长官也不会用,更何况结果刘汝康不仅推行了高展明的政令,还颇见成效,治理灾荒有功,还是大大的功劳,过程如何并不重要,高家想要借题发挥都借不到题。最最重要的是,这封信让高展明俨然和高家同仇敌忾,显示了他对刘汝康的诸多不满,能让高家对他放心,让他在嘉州继续“监视”刘汝康!   李景若得意洋洋道:“为夫替夫人解决了一桩麻烦,夫人可有奖赏?”   高展明冷笑道:“晚上吩咐厨娘赏你顿好吃的。”说着便在桌边坐下,摊开一张信纸,照着李景若所写的誊抄润色,给高家回信。   李景若把下巴搁在高展明的肩上,语气哀怨:“夫人好狠的心呐。”   狠心?他还可以更狠心一点!   于是可怜的李都督直接被夫人以妨碍公务的罪名赶出了书房。   高展明在房中,重新写好了一封给安国公的回信,刚装进信封里,又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高展明道:“进来。”   外面的人推门进来,得,又是那个不得夫人宠幸而一脸哀怨的李都督。   高展明好笑道:“你又有什么事?”   李景若用眼神无声地谴责他,过了片刻,方才用正常的语气道:“刘太守派了车马来接你,说是有事要找你商量。”   高展明颇有些诧异,将信收好,起身出门去了。   高展明坐着马车来到刘汝康府上,家丞直接带他去了书房,刘汝康就在书房里等他。   一进门,高展明便发现刘汝康的脸色颇有些古怪。刘汝康清了清嗓子,片刻后才道:“今日从京里来了一封信……”   高展明大惊,以为刘汝康已经知道了高元照给他写信的事!然而高元照的信是用加急密封送来的,高展明拆信的时候确保信并没有被人拆过,刘汝康应当不知道信的内容才是。不过也未必,毕竟刘汝康背后还有一个赵家,高家和赵家勾心斗角时日已久,互相监视,难道赵家的人更胜一筹,已经知道高元照和高嫱的用意了?   高展明正酝酿着该怎么回答,却见刘汝康从桌下抽出了一封信,不由一怔。刘汝康说的,并不是高元照给高展明写的信,而是他自己的信!   刘汝康犹豫片刻,似乎想把信递给高展明,但又把手收了回去,只道:“京里有些人对你抱有偏见,我先前之所以误解了你,也是因为听信谗言的缘故。总之……虽说嘉州府是老子的地界,老子也相信你不是什么徒负虚名的轻薄之徒,但嘉州府那么大,难免没有别人的耳目。总之你日后行事小心些,不要被人抓到什么把柄。当然,老子欣赏你,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自然也会回护你几分的。”   高展明怔怔地看着刘汝康。   刘汝康想了想,把手里的信当着高展明的面撕了,道:“行了,没别的什么事,就是提醒你一番。你回去吧。”   高展明心里五味杂陈,道了一声谢,出去了。、他离开太守府,上马车前,抬头看了看天,长叹一口气。这世道……以后要走的路,怕是还长着呢!       第七十一章 公假      过了年后,很快就开春了。蜀地原就是个风景宜人之地,开春之后,风光无限之好,绵延起伏的山峦上一片碧青,山水如画。高展明每天从官府里出来,遥遥向外看去,便能看见远处一片延绵的山脉。他每日总要驻足眺望片刻才动身回府,文思连绵,回府后便叫引鹤调墨弄卷,写下赞叹山河秀丽的诗赋。   这日高展明办完公事回府,又诗兴大发,等不及叫引鹤来,把昨日未喝完的茶水倒进砚台中,随手调了两下,就着浓淡不匀的墨在纸上奋笔疾书,文思如泉涌,不片刻就写成了一首诗。纸上的墨时浓时淡时粗时细,高展明因写得急,字也十分潦草,远远看来,竟如同一副山水画一般。   就在此时,李景若推门走了进来。   李景若走到书桌上,拿起高展明正晾着的新诗念了一遍,似在口中回味,过了片刻,又轻轻再念一遍,赞道:“好诗!夫人可否将此卷赠予我,我将他装裱起来,挂在墙上,每日见诗如见人,便如同夫人每晚陪我一起入眠。”   高展明好笑道:“你喜欢就拿去吧。”   李景若当即叫来人,把诗拿去装裱了。   诗拿走后,李景若在桌边坐了下来,喝了口茶,道:“你来了嘉州那么久,蜀地的风景看过几分了?”   高展明道:“我整日和你在一起,哪有功夫出去。”高展明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李景若每天都清楚他的行踪,他有没有出去游玩过,李景若又何必多此一问?   然而此话到了李景若耳中,又被他拿捏住了话柄,笑嘻嘻地捻起高展明的一簇散发:“这么说,到怪我缠夫人缠得太紧了?”   高展明简直懒得搭理他。   李景若忽道:“放你本月公假,为夫带你出去游山玩水可好?”   高展明一惊:“游山玩水?”他原先的判司其实是个清闲的活,可以四处游览查访,可惜那时候嘉州蝗灾正盛,他哪有心思和闲工夫出去游玩呢?和那些商贾豪绅们斗智斗勇,逼他们把囤积的粮食吐出来,就让他那段时间日夜焦心了。如今做了上县令,管的事情比从前多了,空闲也就更少了。   高展明想了想,道:“我手里还有许多公事没有做完。”   李景若将他桌上的公文搬到一边:“开春时节,百姓都忙着在田里农作呢,哪有那么多事可做。我说了放你半月公假,这句话,总还算的了数。”   李景若是三品都督,比刘汝康官职更高,他说要给高展明放假,自然是能作数的。   高展明狐疑道:“当真?”   李景若悠然道:“想我前些年四处游历,在一个地方甚少住上超过三个月的,自从来了嘉州,竟被美色迷惑,绊住了脚,小半年都没挪过窝,真是枉我一世英明……得了,陪我出去逛逛吧,算是公差,不扣你的俸禄。”   高展明被他逗笑了:“李都督,你这是滥用职权啊。”   李景若轻薄地挑起他的下巴:“既然夫人说我滥用职权,不如我再用的更彻底些。不知夫人今晚可否侍寝……”   高展明弹开他的手指:“明天就出游?”   李景若道:”明天一早就走,现就叫人收拾行装吧。“又换上一副不满的嘴脸,“我身为夫君,连家中的夫人都管不住。唉,还要被人说滥用职权,这世道岂还有公理可言……”   高展明把方才被李景若挪到一旁的公文又挪了回来,翻开一本,心不在焉道:“看来李都督是个耙耳朵。”   李景若一时哑然,片刻后怅然道:“夫人愈发的牙尖嘴利了,这便把为夫管起来了。”   高展明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每日被李都督的伶牙俐齿熏陶,唇舌难免要灵巧些。”   李景若眼睛一亮,凑上前道:“唇舌灵巧?夫人让为夫试试?”   高展明头也不抬,伸出一个巴掌摁住他的脸,把他推开些许:“你妨碍公务了,李都督。”   李景若不由气恼:“明日就要出游了,你倒还批什么公文。刘太守每天一离开官府,就再也不管公事了,专心陪他夫人打马吊。你身为嘉州县令,怎么不学学你的顶头上司?”   高展明道:“李都督又不是我夫人。”   李景若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原来是这个缘故?你在不满这个?”   高展明索性不理睬他。   李景若不甘心地继续逗弄:“难怪夫人一直不肯叫我一声相公。好赖我是个耙耳朵,总是听夫人的。若是夫人称我一声爱妻,我也便勉为其难地受着了。”   高展明重重叹了口气,将笔搁下,道:“明日就要出游,我今日需得把要紧的公文批完,省得回来的时候积压太多。都督大人,你若实在闲得无聊,帮我一起批公文,我定会心怀感激的。”   李景若撇了撇嘴,伸了个懒腰,道:“那我回去歇着了,夫人晚上记得早些歇息。”   李景若正要走出房门,高展明叫住了他:“那些叛军,可都抓住了?”   李景若道:“剿了大半,剩下的几只狐狸藏得太好,得想法子引蛇出洞才是。”   高展明想了想,问道:“还剩下多少个?”   李景若道:“三四十个吧。那宋诺练兵练得果然不错,带出来的兵各个都是能打的,我从邻州调了上千官兵,居然还是让那几十个逃了。蜀地多山水,地势复杂,也不知那些家伙藏在了哪个山窝里,一直不敢出来。”   高展明嗯了一声,相信李景若自有办法对付,于是低下头继续批阅公文。   李景若回头看了一眼,见高展明一脸认真,摇摇头,走出去轻轻把门带上了。   李景若一走,高展明便抬起头望着刚被合上的门,情不自禁笑了笑,又低下头继续做事。   第二天一早,李景若果然神清气爽地来敲高展明的房门:“夫人,都收拾好了么?”   高展明打开门,已经穿了一身便服,青丝绾起,格外清爽。   李景若眼前一亮,上下打量着高展明。   高展明淡定道:“李都督又为美色所惑了?”   李景若笑道:“夫人英明。”   高展明道:“李都督的定力略差了些。”不等李景若回嘴,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笑了起来:“走吧,游山玩水去喽!”       第七十二章 游玩      李景若早把一切安置妥当,马车载着两人出了城,来到岷江边上,高展明发现李景若早就派人把打造好的船只停泊在江边等着了。   高展明钻进船里,只见船身虽不大,布置却十分齐备,船舱里有棋有酒有笔有墨,不管两人是想对棋喝酒还是吟诗作赋,应有尽有。   李景若邀功似的问道:“如何?”   高展明回头狐疑地打量着他:“你当真是昨日才起了游兴?这事你筹备了有一段时日了吧。”   李景若摸着下巴,给自己下了个评判:“我是个体贴的丈夫。”   高展明嗤笑了一声,选了处坐定:“难道不是耙耳朵?”   李景若哈哈大笑,钻到他身边坐下:“夫人,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高展明道:“那不是耙耳朵是什么?”   平日李景若和高展明两个人在府邸里打情骂俏,府上的丫鬟奴仆都听习惯了,能做到视若无睹。可这次随行护送高展明和李景若的官兵们听了两人这般光明正大的谈话,惊得面面相觑,私底下一片议论声。他们先前倒是听说过李景若和高展明只见关系不凡,可别说是男子之间的龙阳之好,便是拜过堂成过亲的夫妻在外面也没这么敢说的,李都督和高县令果然不是凡人也!   高展明让李景若戏弄习惯了,回起嘴来顺的很,全没注意到外人的眼光。李景若看了眼站在船舱外围观的士兵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看来我的四十两银子就快到手了。”   高展明一怔,顺着他的视线向外看去,看见了神情暧昧的官兵们,顿时大呼自己上了李景若的当。然而话赶话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只能认了,若是与李景若当众争执什么夫人不夫人的话题,反倒更显得欲盖弥彰了。   纤夫拉着船慢慢向岷江下游开去。   蜀地风景秀美,长江三峡无人不知其风光壮丽。高展明从前生在吴郡,后来又在北方生活,吴郡的美是细腻婉约的,北方的美是冷峻开阔的,而三峡的美景波澜壮阔,豪迈而不失其秀丽,壮观却不失其细致,简直令人击节赞叹。   初始的时候李景若还在船上和高展明便下棋聊闲话边观赏风景,待水流逐渐变得迅急而周围的景色变幻的越来越快时,高展明便丢下棋子不理了,双眼只盯着四周的青山绿水,连李景若和他说话他也变得心不在焉。   李景若突然道:“夫人,我的胸膛或可借你一使。”   高展明一怔,道:“我要你的胸膛做什么?”   李景若笑而不语。   没过多久,两岸的山势越来越逼仄,江道变窄,水流也越来越湍急。这便是长江三峡的诱人之处,它不仅美,而且美得致命,悬崖峭壁之下漩涡流转滚动,水下暗石隐伏,险象环生。   舵夫道:“两位大人坐稳咯。”   李景若抓住船舷。   两岸有数名纤夫帮忙拉船,然而他们却无法控制船身的稳定,波涛汹涌之中,船身的平稳全在舵夫手中。李景若雇来的纤夫和舵夫都是数十年做这行的老手,两岸还有许多骑马随行的官兵随时随地准备救驾,可即使如此,当浪真的起来的时候,坐在船上的两位主子还是惊出一身冷汗来。   水中有若干耸立的岩石,最高的如同一座小山一般将水势分开,在湍急的水流之中纤夫根本无法控制小船的方向,好几回船打着转向巨石飘去,却又险险地擦肩而过;冬季水干,江面水势有高低落差,高处与低处足有数十尺的差距,小船转过一处漩涡,突然腾空起来,又猛地砸到一处水面上,高展明的一颗心险些跟着跳了出来……   如此这般,小船在岷江漂游了大半天的功夫,水势终于渐渐恢复平坦,舵手和纤夫将船靠岸,高展明踩着云朵一般从船上飘到了岸上。   李景若下船,脸色也有些苍白,不过比起高展明,他还是显得精神多了:“夫人觉得如何?”   高展明还没来得及说话,脸色猛地一变,推开他冲到水边,一阵狂呕。   李景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总算还是体贴地拿起一个水囊走过去给高展明拍背顺气,然后将水囊递给他:“喝点水吧。”   高展明是个读书人,身子骨原本就不算健硕。他在吴郡长大,自以为算个会游水的,因此先前听说了长江三峡的险峻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可方才那险象环生的一幕幕,至今想来仍然心有余悸。李景若是北方人,按说水性原该比高展明还不如,只是他自小四处游历,先前已从长江走过数回了,因此倒还能承受些。   高展明喝完了水,感觉好受了些,将水囊递还给李景若:“多谢。”   李景若就着他喝过的水囊喝了一大口水。   高展明拍着惊魂未定的胸脯道:“虽说险峻,可美景亦是无与伦比的,走这一遭也算值了。”   李景若笑得意味深长地看这高展明:“越是危险的东西,越是吸引人,不是么?”   高展明四肢摊开,在大石上躺下,道:“痛快!”   高展明看着天,情不自禁就想起他和李景若在京城里的事来。他们第一回见面,他们在京城分别的时候,也都是在水上的。那时候坐在御河的画舫小舟上,又岂会料到他们之间竟能有今日?   两人休息了片刻,起来后换了陆路,继续往下游走。   李景若向高展明介绍着之后的行程:“方才那还只是小试身手,夫人先习惯着,等过了瞿塘峡,到了巫峡,惊险才刚刚开始。”   高展明惊道:“比这还要险?”   李景若道:“险上百倍。”   高展明想了想,道:“若是美上十倍,便是险上千倍,也值得走一遭了。”   两岸的山路并不比水路好走,高展明和李景若肩并肩翻山越岭,攀越过小山怪石,行路并不赶,只为将细致的美景尽收眼底。   高展明突然指着对面的山崖道:“李兄,你看。”   李景若顺着高展明的指点看过去,只见对面的山峰高处竟有几间茅屋,茅屋之上有苍鹰盘旋,悠然自在。   李景若道:“夫人若是喜欢,大可来此住上几日。此地清静悠闲,傲然苍生,若能住上这样的地方,只有我与夫人二人,实在是美事一桩。”   高展明道:“那就免了,我是个俗人,这等美事,欣赏欣赏也便罢了,亲力亲为的美事,还是交给雅人去做吧。”他斜乜李景若,“李兄膛子里装着一颗野心,这等清静悠闲当真也觉欣赏?”   李景若眯着一双眼似笑非笑:“我只是想体验一下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哈!”高展明心道:高处不胜寒?果然野心够大的!所谓的与世无争都是装出来的吧!实际上呢?也和他们高家一样兄弟阋墙?想要争夺世子之位?将来做一个万人敬仰的永王?   两人继续往前走,山势不再那么严峻,山上的寺庙、道观和民居渐渐多了起来。   既然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两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些美景,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头,高展明和李景若原本是不信佛的,也去庙里求了签,李景若还算了一卦姻缘,算了个孤鸾星高照,被高展明一阵取笑。当然,他敢取笑李景若,自己也没讨到半点好,李景若又拿着高展明的生辰八字去测,测出来也是个命犯孤鸾的。这下可好,两只孤鸾凑到一起去了。   当天晚上,两人就在山上的一处道观里落脚住下了。   李景若和高展明毕竟是权贵子弟,又是朝廷命官,此番出行,带了数十名官兵护卫。不过他们毕竟是出来游玩的,因此那些官兵们只在远处保护,并不上前侵扰,李景若和高展明在道观住下,他们就去附近的民居和寺庙里借宿,也体贴长官求清静之意。   黄昏用完晚膳,高展明到院子里看风景。山水被晚霞笼罩,秀丽的青山在橙色的霞光映衬下泛出一种柔和的光彩,令他不禁看呆了。   李景若从屋里走了出来,站高展明身边站定:“山上风大,冷么?”   高展明摇了摇头:“已经开春了,算不得多冷。”   李景若突然想起什么,悠悠叹了口气:“只可惜我的狐裘大衣。”   高展明好笑:“那四十两银子?得了,冬天都过了,恭喜李大人没有狐裘大衣也捱过了严寒。”   李景若撇了撇嘴,道:“春天也该置办几身体面的衣服才是。”   高展明不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高展明看见远处烧起了一阵烟。   他指了指,问李景若:“那是什么地方?”   李景若瞧见直直往上飘的黑烟,挑眉,过了一会儿才道:“看样子,是我们这边山头传来的,那里应该还有人家在生火做饭吧。”   天色昏暗的很快,高展明已经看不清远处的景色了。这一片地方的居民都住在深山老林之中,住的偏些,也不奇怪。   李景若嫌山上风大,先回府去了。高展明又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只见那烟烟气聚而直,风吹不散,也不知哪户人家,竟用狼烟生火做饭。   他又站了一会儿,也回房去了。       第七十三章 挟持      高展明和李景若一路顺着长江往下游走,时坐船时上岸,数日之后,便到了巫山。就如李景若所言,过了瞿塘峡之后,风景越发秀丽,路也愈发险了。   到了巫峡,半月的时间已去了一大半,游览至此,便该回程了。   巫山风景独特,共有十二峰,山中云雾缭绕,云雨时来,如同仙境一般。   小船在河边停下,高展明和李景若上岸,站在岸边仰望群山。这几天游玩的时候,高展明偶尔也会挂念嘉州府内的事,不知他离开的这几天,嘉州府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可到了这里,准备要回程了,高展明又开始觉得不舍。欢愉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李景若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峰道:“那就是巫山最有名的神女峰。”   高展明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李景若含笑道:“巫山云雨的典故,夫人可听说过?”   高展明道:“自然。”   李景若叹道:“若能在此处行云雨之事,可当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高展明斜睨了他一眼,淡定道:“此处也是耀然兄的辖区,你若是喜欢,不如把都督府搬迁到此处,再娶一个当地的女子,安安稳稳过上一辈子,天天都是神仙日子。”   李景若幽幽叹道:“夫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   高展明已经习惯了他的轻薄,只作没听见。   李景若道:“此地的云雾茶和雪枣天下闻名,趁着时间还早,我们进山买点云雾茶再回去吧。”   高展明道:“也好。”   李景若此番出行,带了三十来个护卫,一路相随,为了不打搅两位主子的游兴,侍卫们一直远远地跟随着,此刻人马驻扎在百米开外的地方。   高展明回头看了眼护卫们,正打算跟李景若进山,忽见前方山里走出一队背着竹篓脚夫打扮的人,粗略点点,约有十几个。   李景若也看到了那些人,远远地眺望一番,道:“好像是运货的脚夫。”   住在山里的人物资匮乏,与世隔绝,每个月都要成群结队到山外来交换生活必须的物资回去。   李景若道:“我们去问问他们手里可有什么特产,假若有,我们也就不必进山了。”   高展明嗯了一声,却站着没动。   突然间,从护卫背后的乱石后飞出数十支箭矢,只听一片惨叫声和马匹的嘶鸣声,数名守卫中箭倒地!   守军大叫:“有刺客!快保护都督和县令大人!”   守卫们遭到偷袭,乱成一片,箭矢不断从乱石后飞出,有的护卫骑马向李景若和高展明冲来,还没跑出几步,就被流矢射中倒地!有的守卫冲向箭矢来袭处想要抓住偷袭者,却被密集的箭雨逼得难以靠近!   李景若反应很快,立刻拉着高展明趴倒在地。由于守卫们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箭矢并不是朝着他们来的,只攻击守卫。   高展明蹙眉:“看来他们想要生擒我们。”   突然间,不远处的那几名樵夫将帽子和斗笠一丢,从背篓里取出刀剑,向李景若和高展明冲了过来!   后面也有几名守卫逃脱了箭阵,向李景若跑来:“保护都督!”   高展明眉头皱的越发紧了:“是叛军!”   李景若此刻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调戏高展明:“夫人,大事不妙啊!”   就在危急之际,突然又从另一个方向射出一阵箭雨,只听数声惨叫,竟是那些化装成樵夫的叛军中箭倒地!   情势就在片刻之中扭转,只见附近的乱石和桥墩下黑压压杀出一片人马,足有上百人,身上穿的都是都是些樵夫农民的便衣,手持刀剑缨枪,训练有素,一看就是官兵。为首的,竟然是那面带刀疤的宋诺!   那几名伪装的叛军还没来得及靠近李景若和高展明,就被箭矢射成了刺猬,无一幸存。片刻之后,躲在乱石后放箭的叛军也被埋伏在更深处的官兵生擒,押解了出来。   有幸从偷袭中逃生的几名守卫跑到高展明和李景若身边,紧张地举着武器将他们围护了起来:“都督大人,你没事吧?”   李景若和高展明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没事。”   埋伏的叛军被反剪双手押了出来。脸上的表情还是茫然无措的,全料不到自己竟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人反埋伏了一遭。   李景若见叛军死的死,擒的擒,摆了摆手,示意身边的守卫们退开些许。   他看了眼高展明,只见高展明镇定自若,并没有受惊的模样,道:“夫人还好吧?”   高展明淡定得很:“没伤着。”   李景若嘴角噙着笑:“夫人真是处变不惊。”   高展明斜乜了他一眼:“都督大人不也是一样的吗?”   李景若挑眉:“你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高展明不语。此事李景若并没有跟他商量过,但是他从出行的第一天开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知道嘉州府的守军和叛军是相通的,当日若不是守军有意纵容,叛军们也不会如此轻易地逃出城去。叛军还没有被完全抓获,按说这些人理当是不能用的了,可是这次李景若出行,带的护卫中竟然全部都是嘉州府的官兵。从这时候开始,高展明便已经起了疑心了。当然,李景若人在嘉州,从嘉州府借人,从道理上也是说得通的。   他们出游几天的功夫,高展明第一天晚上便看见有人放狼烟。若是百姓生火做饭,山中有那么多的林木,万不会缺柴烧才是。以狼粪点火,烟尘太大,气味熏人,不是生火的好料子,但狼粪焚烧后的烟直而聚,风吹不散,往往被当做传递信号使用。譬如打仗时,如果难以通信,守城的官兵们就会用狼烟当做讯号召集援军。这一点,高展明想得到,李景若这般精明的人没道理想不到。他提醒过李景若一次,但是李景若视若无睹,他就知道此事李景若定然早已有数,也早做了请君入瓮的安排,因此后来的几天里他又曾看见狼烟,也不再支声。   昨天晚上他们投宿了一间道观,李景若和道观里的道士下了半个时辰的棋,高展明在道观中闲逛,见有几名道士肌肉虬结,脚步稳扎,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道士,倒像是练过功夫的,他就更能确定李景若明面上虽然带了几十个侍卫,只怕沿途更设置了不少人手,他不会拿他的性命玩笑。   李景若道:“夫人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   高展明面色沉静,一声不吭。   李景若走出人群,向那几名叛军走去。   为首的叛军被宋诺用刀架着脖子,李景若走上前,问宋诺:“他叫什么名字?”   宋诺道:“张六。”   李景若挑眉:“哦?你就是那个聚众饮酒闹事的张六?”   宋诺道:“此次叛军便是由他牵头的。”   李景若点头,惋惜地啧了一声:“倒是个有魄力的,能够收买人心。可惜,当真是可惜了。”   张六恨恨地瞪着他:“呸!猫哭耗子假慈悲!今日老子既然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李景若风度翩翩地笑道:“是条汉子,可惜是个不识时务的。你今日落在我手里,便不嫉恨本都督智计过人吗?你若是表示钦慕,说几句恭维的好话,兴许本都督赏识你,饶了你这一回也未必。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张六怔了怔,露出迟疑的神色。   李景若哈哈大笑,转头对高展明笑道:“高县令,你看,我同他开个玩笑,他倒还当真了。”神色还颇为惋惜,“我同你开的玩笑,你怎么一句也不当真呢?”   在场众人皆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都督大人。   宋诺忍不住问道:“都督,这些叛军该如何处置?”   李景若凉薄地吐出两个字来:“当场斩决,一个也不留。”   宋诺一怔,皱眉,反驳道:“都督大人,如此不妥吧。”   李景若道:“没什么不妥。行刑吧。”   宋诺向手下递了一个眼神,一名官兵走上前将刀抵在张六的脖子上,宋诺离开,走到李景若身边,对李景若耳语道:“两位大人的行踪被人泄露,守军之中,恐有细作,把这些人全数处置了,不留活口,回去之后如何抓出那些细作?”   李景若冷笑道:“这就是我要你当场行刑的缘故。”   宋诺愣怔不解地看着他。   官兵们见宋校尉和李景若窃窃私语,一时也不敢动手行刑,押着被缴获的十几名叛军等待指令。   李景若不理睬宋诺,正打算再次下令行刑,突然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惊呼,他扭头一看,只见原嘉州府守军中有一人阵前倒戈,竟然挟持了高展明!那叛徒用力勒着高展明,手里的刀架在高展明的脖子上,寒声道:“把他们都放了!不然我就杀了高大人!”   眼看就要尘埃落定,没想到突然局势又变了,众官兵立刻将搭箭上弓,无数支闪着寒光的箭头瞄准了高展明和那名临阵倒戈的守军,但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全都等待着李景若发号施令。   李景若看见高展明被人挟持,瞳孔猛一阵收缩,低声咒骂道:“该死!”   宋诺握着刀立刻挡到李景若身前,生怕有人对李景若不利。   李景若猛地一巴掌将他打开:“蠢货!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你们把人当场斩决!”   那名挟持高展明的守军名叫王七,正是叛军作乱的那天晚上李景若曾审过的一名士兵。李景若让众人举报宋诺,没有人能说出宋诺的错处来,但王七曾说宋诺公报私仇,借机重罚那名叫做张六的叛军。只不过李景若驳回了他的申诉,下令在叛军的事情处置完毕之后将宋诺送去襄城。   高展明见叛军都被缴获,一时也放松了警惕,没想到王七竟敢阵前反水,将他挟持。他的心猛地悬了起来,又慌又乱,只觉得这回自己恐怕难以逃过此劫了,临死之前紧张地盯着李景若。   李景若方才下令将叛军原地斩决,想必打的就是不再追究的念头。嘉州府守军上千,叛军又由嘉州府守军中叛逃,这些士兵们日夜相处,即便分道扬镳,情义也在,未必下得了狠手互相残杀,因此大年三十那晚叛军们才能够顺利脱逃,而经过“奋战”之后的守军也没多少伤亡。如果把叛军抓回去审问,要将所有涉案人员全部抓出,一牵十,十牵百,最后会闹得更加难以收拾。原本不敢作乱的守军因担心波及自身,恐怕也会叛逃作乱。唯有在此终了,叛军被处决,无人再敢牵扯此事,既让剩下的守军安心,也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此事才能彻底告一段落。   然而那宋诺却是曾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场上的情况与嘉州府的情况不同,任何细作都必须揪出,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否则有人私通敌军,所有人都会遭受牵连,后果不堪设想。方才宋诺试图制止李景若,原本就心虚的王七害怕被牵连,狗急跳墙挟持了他,真是再错也不过的一步棋!眼下即便李景若就此纵虎归山,这些叛军们只要脱逃,也不可能放过自己。无论如何,自己都是死路一条了!万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今日竟就落到如此地步……   高展明苦笑道:“耀然兄,我可真是让你坑惨了……”   李景若脸色晦暗不明,前所未有的沉重。   众人僵持了片刻,李景若缓声道:“宋校尉,假若此事发生在阵前,主帅被人俘虏,以此要挟,你会怎么做?”   已有士兵神色松动,犹豫着准备放叛军离开,宋诺却大声道:“不得放劫持者离去!”   李景若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深沉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高展明的双眼,指了指高展明和王七身边原嘉州府的几名守卫,道:“你们全部退开,退到最后去!”   那几名守卫神色茫然地退后,撤入其他州府的士兵中,被人隔开。高展明和王七身边让出一块空地来。   李景若深吸了一口气,还盯着高展明的眼睛,却对周围的士兵厉声道:“全都聋了吗!我方才已下了令,将所有叛军斩决,你们打算抗令不尊吗!现在,立刻,斩决!一个也不能留!”   四周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第七十四章 狠决      王七万没想到李景若竟然如此之狠。他之前就已经听说过李景若和高展明之间的传闻,这几天他跟在两人身边,瞧见李景若对高展明处处照料,显然就是情深意重的模样,还毫不避嫌地一口一个夫人,可见高展明在他心中的地位是极重极特殊的了。可现在他的刀就架在高展明的脖子上,李景若却视若无睹,继续要求行刑,他难道不顾高展明的性命了吗?!   王七颤声尖叫道:“我叫你放人你没听到吗!不然我就杀了他!我真的会杀了他!”他手中的刀架得越来越紧,高展明感觉到脖子上一阵刺痛,血已顺着刀锋往下淌。   李景若眸色深沉,冷冷道:“如果高展明有个三长两短,嘉州全府的官兵,甚至全嘉州府的老百姓,一个都没有好日子过!你可以试试!”   王七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李景若这是在反威胁他?!   众士兵有些犹豫,可是最高长官已经三番四次的下令,宋诺也不敢再阻止,终于有人一刀捅进了被擒获的叛军胸口,那叛军惨叫一声抽搐着跌倒在地。其余官兵看见有人行刑,也不再拖延,一刀刀砍下,那些叛军尽数被斩首!鲜血顺着石缝流入江中,沿岸的江水被染成了一片淡红色。   每杀一个叛军,王七手中的刀就哆嗦的更厉害几分,眼见着所有的叛军全部伏诛,王七脸上一片惨淡,浑身抖若筛糠,却还是没有真的割断高展明的脖颈。   高展明脖子疼得越来越厉害,他只能摒着气,尽量把身子往后压,免得王七一个不小心割断了他的喉管。   最后一个被处决的是张六,他的头颅被官兵一刀搁下,滚落到一旁,眼睛兀自圆瞪,临死之前还是不敢相信李景若竟然如此狠厉。   等到所有叛军都死绝,李景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寒声道:“全部退后!撤退百米!”   众人虽不解,却只能听从命令,大军渐渐后退,形成一个百米的包围圈,把李景若和高展明王七围在中间。   李景若摊开双手,缓缓向王七靠近,温声道:“你别紧张,我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我不能伤害你。”   王七已经哆嗦的话不成句,双目溃散:“我让你放人……放人……”他尖叫道,“别靠近!”   李景若停下脚步,道:“好,好,你放松点。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不想让别人听见。你看,我手无寸铁,我靠近你,是我吃亏,你手里有刀,你随时可以一刀捅死我。”他勉强勾起嘴角调笑,只是笑容十分僵硬,“我可是皇上的嫡亲堂弟,比高大人值钱不是。赔上一个我,还是你赚了。”   王七害怕李景若,挟持着高展明跌跌撞撞往后退。   李景若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照你说的做了,已经把所有叛军都杀了。”   王七不可思议地瞪着李景若:“我,我明明,明明是要你放人!”   李景若道:“我从一开始就下令当场行刑,是你误会了,我并没有犹豫过,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和你一样,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够了,我不想再牵连更多人了。”   李景若知道,王七并不是真的想杀高展明。如果他想杀人,这几天他有很多机会,都比现在更合适。   王七颤抖道:“你……你……”   李景若道:“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不然当日你也不会替张六说话,举告宋校尉。你担心我把叛军抓回去,会严刑拷问,逼问出更多与此事有关的人。我不喜欢杀人,就连张六他们,我也并不想杀,可是他们走了最错的一步棋,他们造反焚烧官府,如若不杀,从此以后民心惶惶,天下大乱。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所以当日你没有跟在叛军的队伍里。你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你宁愿牺牲自己,让我放走叛军,是为了保护你那些还在军中的同僚,担心他们被牵连,是不是?”   王七还在哆嗦,但是缄默不言。   李景若道:“没有一个长官想要损失更多的手下。那些士兵也都有家人,多叛逃一个,就会多牵连一户人家,我不会这样做。没有了兵马,失去了百姓,我这光杆都督做着又有什么意思?从以前,到现在,我没有过牵连更多人的心思。你们焚烧狼烟向叛军透露我们的行踪之时,我也没有派人去看是谁在通风报信。如果不是你挟持了高大人,就连你,我也根本不打算追究。”   王七两行泪潸然而下,咬唇不语。   李景若道:“你知道高大人的身世,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便是我不想追究,太后和皇上会如此轻易的放过?全嘉州府会有多少人遭受牵连?你的那些朋友,整个嘉州府的守军,怕是没有人能够幸免。他是受太后宠爱的侄子,高家的行事作风,以一千一万个人给他陪葬也不会觉得可惜。你放了他吧。”   王七抿唇,两人僵持良久,王七终于牙关打颤地开口:“你说的,都是实话?你真的,不再追究?”   李景若指了指一旁张六的头颅:“我若有半句谎言,便让这上百条叛军的魂魄全都化成厉鬼,终日萦绕在我床头,让我此生再不能睡一个安稳觉!”   王七泪奔,仰天长啸一声,脱力松手,刀从高展明脖子上移开了。李景若一个箭步上前,迅速把高展明搂到怀中,手用力地捂着他脖子上的伤口。   百米开外的官兵们见高展明脱险,就要上前擒人,李景若抬手制止了。   他怜悯地看着王七,道:“我体谅你的情义,你自己动手吧。”   王七悲戚地点头:“我知道,谢谢你,都督大人,你是个好官。”他看着自己手中沾着鲜血的长刀,犹豫片刻,猛一咬牙,提刀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最后一个造反的人竟然自己抹了脖子,众官兵连忙上前,李景若压着高展明的伤口,厉声道:“医官呢?!医官过来!”   被呼喝的医官匆匆忙忙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跑上前为高展明看伤。   高展明神色清冷地推开李景若的手,道:“我没事,皮肉伤。”   李景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高展明却打断道:“叛军已被全数剿灭,李都督,动身回去吧。”   先前仅存的数十名叛军一直藏在深山之中不出,李景若派人四处搜查,可是蜀地山势奇特,易守难攻,花了几月的功夫,也没能把叛军揪出来。然而叛军经过几次讨伐,物资也已经耗的差不多了,他们是通缉犯人,寸步难行,已到了穷弩之末的地步。李景若此番出行,一来给自己和高展明放个假游山玩水增进感情,二来也趁势引蛇出洞。守军之中有叛军的细作,附近几州都是李景若的辖地,都在通缉他们的下落,他们难以逃出蜀地。趁着这次机会,如果能够生擒李景若和高展明,以这两人为质,换来财务,逃出蜀地,或许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李景若明面上带了几十个护卫,实则暗中安排了几百人马,乔装成百姓商旅,一部分殿后,一部分先行,暗中查访叛军的下落。最终发现了叛军在巫峡布下埋伏,想要趁势伏击李景若和高展明。他们原可先将埋伏的叛军缴获,然而没想到叛军兵分两路,一部分布置弓矢埋伏,还有几个藏在深山里未出。为了将全部叛军引出,他们只好按兵不动,在此设伏,终于成功将所有贼寇剿灭。   李景若的这一招引蛇出洞原本就让众人佩服不已,方才临阵出了乱子,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还以为好容易抓到的叛军又要纵虎归山,没想到李景若雷厉风行,不顾人质安危,依旧让他们处刑。方才李景若让所有人退开了,没人听见李景若究竟说了什么,那名挟持了高展明的叛贼竟然放弃了人质抹脖子自尽,最后一棵乱苗都被轻松拔除,他们不由得对李景若佩服的五体投地!   然而表面上看着云淡风轻的事情,却不一定真正如此。   李景若伸手想拉高展明的胳膊:“君亮……”   高展明冷冷淡淡地避开了:“都督大人,有马车吗,我累了,不想走了。”   李景若微微皱了下眉头:“没有。”   高展明转身对医官道:“上船替我包扎吧。”说完之后便向船上走去,和李景若擦肩而过,没有看他一眼。   李景若站在原地,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下令道:“收兵,回程。”       第七十五章 告白      高展明伤势并不厉害,只是皮肉伤,王七并没有伤到他的经脉和喉管,医官为他止了血,就无大碍了。   但是让李景若头疼的是,高展明不理睬他了。   回去的时候,因为坐船逆流而上风险太大,因此他们只水行了一段路就换陆路走了。李景若试图和高展明搭话,不过如果他说的是无关紧要的话,高展明就当做没听见,如果他说正事,高展明就简单地回答两句,再多一个字也不肯给。   晚上众人在驿站落脚。   高展明刚脱掉染血的外袍,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将门拉开一看,站在外面的是李景若。   李景若手里捧着一盒棋子和一张纸画的棋盘,笑道:“夫人,如今天色还不算晚,不如我们……”   高展明没等他说完,冷冰冰地打断:“我受了伤,想早点休息,现就准备睡了。”   李景若张了张嘴,干笑道:“我……”   高展明道:“都督请便。”砰地一声把门观关上,落了李景若一鼻子灰。   李景若摸了摸鼻子,瘪瘪嘴,抱着棋子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高展明一觉睡醒,就看见一张怨念的脸飘在眼前。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拿被子底下的手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发现眼下是醒着的。他再瞟一眼门口,门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除了。   高展明忍住了大骂李景若私闯卧房的冲动,闭上眼,只做没看见,翻了个身继续睡。   李景若幽幽道:“天亮了,该起床了,我们还要赶路。”   高展明便翻身坐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披上衣服准备下床。   李景若一把按住他的肩,高展明皱眉:“你弄疼我的伤口了。”   李景若只好松手。   高展明叫人打来水洗脸,李景若还是阴魂不散地站在他身后:“夫人,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高展明洗完脸转过身,冷冷清清地一拱手:“还未多谢李都督的救命之恩。”   李景若阴阳怪气地笑:“你觉得我做得不对?”   “没有。”高展明立刻否认:“李都督杀伐决断,在下实在佩服的很。那种局面之下,李都督做了最正确的选择,若不然,下官的命怕是昨日就交代了。”   李景若道:“我也这么觉得。我不可能让你跟他们走,离开了我的眼前,你的处境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高展明道:“没错。所以我说,多谢李都督的救命之恩。”   高展明要出门,李景若挡在了门口不让他走:“夫人,我想了一晚,还是想不明白,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请你解惑。我当时所作的事,换了你,你也会那么做。道理你都明白……”   高展明打断道:“李都督抬举了,换了我,我未必会有李都督这般雷厉风行的手段,不过我确实不会放叛军走。你说的没错,道理我都明白。”   李景若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高展明问道:“你觉得,你这次的安排,引蛇出洞,引君入瓮,我也能猜到,是不是?”   李景若怔了怔,似乎有些明白了。   高展明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觉得,你认为,你猜测。道理都被你说完了,我没什么可说的。李都督,请你让开,我们还要赶路。”   李景若不让:“你是气我,不跟你商量?”   高展明看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道:“李都督,李耀然,李兄,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你怕我给叛军通风报信?你怕我知道我自己成了诱饵不愿出行?你怕我会把你的英明大计搞砸?”   “我……”李景若犹豫片刻,叹气,苦笑,“罢了,我若说不想影响你的游兴,这般借口,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你想必是不服气的。”   高展明道:“昨天的事,你没有一丝一毫做错,我原以为我死定了,是你救了我的命,我是真心感谢你。此话没有半点假。可是在路上,我也问过你狼烟的事,我的确猜到了,我等你跟我商量,直到最后,你的英明大计得以实行,你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告诉我。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还是说,你在考验我,看我够不够资格留在你身边为你做事?那可真是可惜了,让你失望了!”   李景若难得露出那么无奈的表情:“别这么说,是我不对,我向你赔不是。”   高展明道:“你当日跟我说的,心里装的东西越少,能做的事情就越多。我算是明白这句话了。得长官如此,是我三生有幸。别觉得我在讽刺你,我是说真的。我不像李都督那么爱开玩笑。”   高展明绕开李景若,准备向外走,李景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表情是严肃的:“我不爱开玩笑。我跟你说的话,我是认真的!”   高展明叹了口气。如果几天前听到这句话,他会做什么反应,他还真的想不出。可是现在听到这句话……还算了吧。   高展明抽出自己的胳膊,冷淡地走了出去。   留下李景若一个人在房中,苦笑道:“这下可不好办了……”   没过几天,一行人就顺利地回到了嘉州府。就如同李景若对王七许诺的那样,他张贴公文说明大年三十作乱的叛军已经全部伏诛,此事就此终结,任何人不得再以此生事,违令者通造反罪论处。嘉州府的守军们一时松了口气,又心有余悸,乖得不能再乖,谁也不敢再提及此事了。   李景若还在高展明的府上赖着不走,高展明派引鹤去问他几时才回都督府,自己这尊小庙里装不下他这尊大菩萨。李景若对着引鹤装出一副伤情的模样,坚定不移地表示自己无意与夫人分居。高展明没回应他,过了一天让下人给他送去了一本账簿,上面记载着嘉州府的房价、水费、粮食钱等花销账目。   送账本来的奴才战战兢兢地打量着李景若的脸色:“都、都督大人,高、高大人说……说……”   李景若勾着嘴角笑了:“说什么?”   那下人被他阴森森的笑容吓得打了个寒颤,欲哭无泪:“说……都督大人租住在府上已经半年,请都督大人缴纳房租……如果都督大人还打算住下去,房钱每月一结……”   李景若一字一顿道:“租、住?你觉得。本都督住在这里,是租住?”   那下人两股战战:“都是,都是高大人说的,奴才只是个传话的……”   李景若深吸了一口气,把账本翻到最后一页,最后记得数目是三十七两银子。李景若磨了磨牙,拿起笔蘸了墨贴上一项,往账本上加了三两银子,名目写的是“观赏费”,又往总数上改了几笔,成了四十两银子。   然后李景若把账本丢回传话的那人身上,翘着二郎腿道:“回去把账本交给高大人吧。如今天气暖了,狐裘大衣不必买了,四十两银子我正巧不知该怎么花呢。”   那下人莫名其妙,但李景若让他走,他立刻松了口气,捧着账本走了。   没过多久,高展明亲自找上门来了。   李景若打开门,瞧见是高展明,绽出一脸笑容,风度翩翩地侧身让开一条路:“夫人今日终于有空来看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高展明走进房里,径自找个处位置坐下。   李景若到他对面坐下。   高展明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叹了出来:“耀然,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景若舔了舔嘴唇:“你……应当已明白了。”   高展明摇了摇头,道:“又是叫我自己明白。这是你从小养成的习惯吗?有什么话,绝不直说,你想要什么,就等着别人亲自给你送上门来?果然是皇族出来的大少爷,心思比别人深得多。”   李景若微微皱了下眉头,旋即舒展开:“你是想听我亲口说?”   高展明抬手:“免了。”他本想先把撇清关系的话说明白,可临了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李景若叹了口气,手指甲轻轻刮搔着桌沿:“我若说一见钟情,你肯信吗?”   高展明蹙眉。他和李景若第一次相见是前年端午高华崇的龙舟上,的确李景若一见他就显得对他颇有兴趣,从船上作诗的时候开始,到后来的聚会、香山上做赋,每每都有意拿话捧他。不过李景若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李景若是个心思沉的,他的出身就够人多看两眼,他又与那些纨绔子弟表现的格格不入,李景若有心试探他,也是情理之中的。就打到了嘉州府之后,李景若那些小心思才渐渐露了出来,一步步朝他靠近,先是拿话逗他,后来又让他习惯了夫人的称呼的,再后来又弄出个四十两银子的赌注……他们两个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半年,若说日久生情也不是没可能,不过以李景若那个性子,他当真做得出这样的事?更何况,他说什么一见钟情!   李景若道:“你也别把我想得太深了,我又没有三头六臂,也就是个七情六欲缠身的凡人,还不许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么?”   高展明听他居然把这样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简直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儿,高展明道:“李都督,你只想要个能给你办事的人,不必兜那么大个圈子。你是个明主,能人自然愿意跟着你。我也需要个知人善任的长官能给我施展抱负的机会,我们两个人的目的是一致的。因此,你有话大可明说,用不着弄出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来。”来这里之前,他已经想过了。襄城永王,是个不错的靠山,假若能攀上这根高枝,日后不管是高家继续稳霸朝堂还是赵家上位,只要李姓还是皇族,就没有人敢轻易动襄城永王。如果李景若赏识他,给他在襄城历练的机会,无疑是个好去处。   李景若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失笑摇头:“你竟是这样以为的……罢了罢了,我承认,你有些话说的不错,我做了一些事,不过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资格站在我身边。现在,我也给你个机会,让你看看,我够不够资格睡在你的床边!”   高展明:“……”为什么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   李景若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放下二郎腿,直起身子,笑咪咪地凑上前:“你只管放手去做。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想要的,就自己来拿!”       第七十六章 创业      因为李景若的事,高展明颇有些生气。他不想再把精力浪费在跟李景若勾心斗角上,恰巧朝廷给嘉州的拨款也到了,于是高展明便放开手脚,打算大干一番。   虽然蝗虫的灾害控制住了,但是嘉州府毕竟有两年饱受蝗灾的侵害,民间穷困,物资匮乏,需要一段时间来安民养生。   高展明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这些事情上。   高展明第一件着手操办的事情是开了学堂、孤儿堂和医疗堂。   由于之前的饥荒,很多人家养不起新生的孩子,便将婴幼儿丢弃街头。一两年的时间里,嘉州府多了很多弃婴,官府不能眼睁睁看着被抛弃的孩童饿死,就命官吏和富户收养,但是许多官吏养不起被抛弃的婴儿,富户也未必肯收,高展明就主张开办了孤儿堂,集中收养父母双亡或被抛弃的婴幼儿,若有那无子的百姓想要收养,在官府进行登记和确保之后才可将孩子领走。这些弃婴孤儿被养大后需学艺或做几年徭役为官府抵债,之后便可获得干净出身,若有那极有才干的,也可用其他方式抵除徭役。   医疗堂也是由官府出资,聘请民间医师,集中为百姓治病。因为灾荒,百姓困窘,生了病无钱治疗,很多人扛过了饥荒时期,却因为小伤小病未及时医治酿成大患而丢了性命。为了改善这种情况,高展明才着手创办了官医堂,召集民间有医术的大夫,只好能通过考核,在官医堂中给人治病,不仅可以获得酬劳,还设立了专门的官职给这些人,令他们提高地位。原本民间有很多赤脚医师,这些人里有有真才实学的,也有沽名钓誉骗钱的,而且价格十分混乱,老百姓不知哪些人是真正能治病救命的,往往花了银子还被庸医延误了良机害了性命。而官府中原本也有医疗机构,但是这些医师职位官僚和士兵看病,人手太少,百姓等闲也请不起。医疗堂一设置,大量民间医师涌入,经过考核,有真本事的留下,看病的价格也定了下来,而不是由赤脚医师们随意定价,老百姓也放心。   至于书院,官府出资聘请教书人员,民间凡是有参加徭役或是从军人员的人家可以获得一个免费入学读书的名额,如此一来,一些穷苦的百姓也有机会读书了。高展明若有闲暇的时间,就亲自去学府授课传道。为了能获得这些公益的名额,积极参加徭役军役,前几年一直令官府头痛的逃役之事也得到了解决。   这几项设施的建立,还有另外一个好处。过了春忙的季节,老百姓闲暇无事,新年的收成还要等上几个月,手中的积蓄又都已消耗完,很多穷苦人家吃饭都成了问题,官府不可能再凭空放粮,创办几处堂府,需要大量人手,于是老百姓们涌入学堂、孤儿所,既有活干,又可以领钱,民生大计暂时得到解决。   然而这一系列的举措都是大举措,需要官府的大力扶植和经费。高展明只是个县令,手中权力有限,刘汝康能帮的也很有限。但是李景若却鼎力相助,不仅在嘉州府推行了他的政策,在其他几个州府也创办了学堂、孤儿堂等处,甚至将嘉州府的利民措施以高展明的字命名,“君亮学府”“君亮医馆”的匾额在开办之后就挂了上去。   其余的医馆、学堂等处,为了减轻官府的压力,李景若放出公文请蜀地的富户们认捐,凡出钱捐造学府医馆的,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命名,还可以得到通商的便利或是花钱捐出身,不少有钱的商户们为了提高出身或是打响名号,纷纷慷慨解囊认捐。   学府和孤儿堂创办之后,高展明又开始动脑筋提高民间的产量。他每日悬梁苦读《天工开物》和《齐民要术》等书籍,并请官府设立专项资金,广招民间高人,修炼水利、公路等便民措施,并开始初步实行他当年在京城中对高嫱所建议却没有得到采纳的几项措施。   当年高嫱不用他的政见,其实高展明也是能够理解的。高嫱身在那个位置,管的不是几百几千里的百姓,而是整个天下的人。她的目光太高却也太浅,她年纪已大,未必还有几年掌权,国家又内忧外患不断,赵家随时随地要将高家取而代之,皇帝又对她阴奉阳违,她便是有心力治理天下,也未必有时间能等见成效,因此她的第一要务是铲除赵家等反对派,维持高家的繁荣富贵,在此之后她才或许有闲情逸致去管管天下的百姓是饥是饱。   高展明是真心感谢高嫱能够将他外放到嘉州来。到了嘉州,暂时离开了权势争夺,他不必顾虑那么多,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些事,更何况还有刘汝康和李景若的支持,他简直如鱼得水。   这天高展明视察完新造的水车回府,走进院子里,看见李景若正在看账本。   李景若看到高展明回来,晃了晃手里的账本,道:“夫人你可真会花钱。”   高展明走到他身边坐下,看了眼他手里的账本,最近几个月的花销的确太厉害了,李景若为了支持他,几乎把老本都拿出来了,去年遇上蝗灾的时候几州上缴的税收和租金还有一万两,怕是等到今年年末的时候,李景若分文赚不到,还要费神想法子怎么跟朝廷交代。   高展明看见李景若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由得心情大好:“这可都是百年大计。过了百年,李都督就能够名垂青史了。”   李景若笑了笑,伸了个懒腰,道:“百年以后我都已不在了,史书上怎么写,又有什么要紧。难道在夫人心里,我是这般图慕虚名之辈?”   高展明挑眉:“你可不是什么会做赔本买卖的人吧。你敢用我,其中利害,早就想清楚了。”   李景若啧啧叹气:“夫人你怎么越来越功利了,你这一番话说的为夫好生伤心。我卖命赚了这些钱,不就是为了可着夫人花的么。”   高展明好笑:“你卖命赚钱?什么时候?卖身吗?”   李景若挑眉:“我卖身,你买吗?”   得,话题又绕回去了。   高展明懒得搭理他,把账本丢回他身上,起身准备回屋。   “喂。”李景若颇是委屈。   高展明嘴角勾了勾,懒洋洋道:“多谢了!”他是真心感谢李景若的,李景若对他的纵容,他也是看在眼中的。可惜李景若虽是皇族子弟,也只是个都督,手里的权势还有限了些。若是皇帝能有李景若这般胸襟气度,那可真是……不能再想了,再想就是大逆不道了。   李景若在他身后叫住他:“你的这些举措和政令,也要三五年才能看到成效。京里的那些人,未必还肯放你在嘉州逍遥三五年,你劳心劳力做这些,当真值得吗?”   高展明道:“你不是以我的名义命名了那些书院和医馆吗?”   李景若说的这些,他心里其实也都明白。如今他身在嘉州,不愿去想朝廷上的那些烦心事,可是不想,不代表不存在。等到他立下一些功绩,或是高赵两家的斗争更加厉害了,怕是高嫱就要召他回京了。他现在还是个县令,越权做了这些事,虽说是他的功劳,可是旁人未必知晓,最终领功的还是他的顶头上司们,比如李景若,比如刘汝康。这些也是他们肯大力扶持他的原因。但是李景若用他的名义命名书院和医馆,事情就不一样了。大字招牌挂在那里,几年几十年流传下去,最后谁也不会记得当年嘉州府的太守和蜀地的都督是什么人,却都知道自己是君亮书院出来的学徒,以后那些人若能入了士,也都要自称是高展明的门生。李景若对他的心意,他不能不领情。   高展明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做好眼前的才是最要紧的。”   李景若笑道:“我亦是这么想的。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眼下能抓住的,才是该抓的。夫人,你什么时候给我……”   没等他把暖床二字说出来,高展明箭步冲进了房间,用力把门关上了。       第七十七章 强吻      高展明要花钱,就也得挣钱,不然现有的银子花完了是小事,后续的银子接不上,做了一半的工程只能半途而废,那可就是大事了。   要怎么挣钱,可让高展明有些犯难了。他在京城的时候,能够自己开产业赚钱,还是因为他有高家的老本。从唐乾那里吐出来的一大笔银子为他提供了老本,还有高家这棵大树和高太后这个靠山给他的依仗,他自己再动点脑筋,那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都齐了,不愁赚不到银子。可这里是嘉州府,情况和京城里不太一样,而且他要做的不是想着怎么给自己张罗银子,而是想法子给官府赚钱。   李景若虽然说到做到,让他放手去干,但是三不五时就拿着官府的账本在他面前装可怜。其实李都督倒不是心疼这些个银子,襄城及其属地那么富庶,蜀地给他进贡的银子对他而言也就是个添头,何况花的是官府的银子不是他自己的。他在高展明面前装装可怜,无非是日子过得太闲了,把逗弄高展明当成一个消遣,若能换点吃豆腐的机会,就算是赚了。   高展明心烦意乱之下,就上街去闲逛。   老百姓们在街上看见高展明,不想从前那么激动了,但还是都很友好地向高展明打招呼:“高大人好。”“高县令,这是要去哪儿啊?”“高大人,有空来我这里坐会儿呗。”   高展明一一礼貌地回应,然后逛到了市集。   此时正是正午,市集上不算太热闹,小商小贩们悠闲地聚在一起闲谈,还有人带了马吊牌来凑在摊子前玩牌。   高展明走进去,人们纷纷向他打招呼:“高县令,来点鸡蛋?今早上家里的老母鸡刚下的!”   “高大人,送你点辣子?”   高展明笑道:“不用,我不缺什么,我就看看。”   高展明这次是带着心事来的,他在市集上每个摊子前都晃了一圈,似乎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叹了口气,走了。   身后的小贩们纷纷议论。   “高大人这是怎么了?他什么都看了,却又什么都没买。”   “是啊,他好像心情不太好。要不我给他送点鸡蛋。”   “省了吧,高大人下过令了,谁也不准再给他送东西,要不然罪同贿赂呢!”   “唉,高大人可真是个好官啊!可惜不喜欢姑娘,我家小妞相貌品行哪哪都好,要是有伺候高大人也算她三生修来的福气了……”   高展明出了集市,漫无目的地闲逛。   很快,他就走到了一家票号门口。   票号里不停有人进进出出,高展明抬头看了眼票行,匾额上写着一个杨字,看来这家票号是前嘉州府首富杨方的产业了。之所以说前首富,因为去年屯粮食的事情他在高展明手里狠狠吃了一个大亏,亏了半数身家,至今粮仓里还屯着很多粮食没有销完。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炒粮食亏了个底儿掉,但杨方依旧是嘉州府的富人,手下还有不少产业。这一年他想着法儿敛财,还是赚回来一些的。   高展明在票号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一个老翁。那老翁看见高展明,忙向高展明点头哈腰:“高大人!”   高展明看了眼他手里的单子,笑道:“你是来存钱的?”   “嗨!”那老翁连连摆手,“存钱?存什么钱,哪有余钱往票号里存呐!我是来借钱的!”   高展明微微蹙眉:“借钱?”   “啊,借钱。”那老头愁眉苦脸地说,“这不是前两年遭了灾,邻里亲戚都没银子了,种地要钱买种子,只好到票号来借钱。”   高展明问他:“从票号借钱,息钱几成?”   想是被高展明问到了痛处,那老头脸上的更苦了,竖起几个指头:“半年三成利,一年六成。”   高展明皱眉:这可算是高利了。   那老头道:“高大人,也不瞒你说,咱们小老百姓,也没啥别的活计,就靠种田弄点粮食,半年的收成,扣去租金和税收,就去了三四成。这借的钱还得换利钱。往年也就罢了,剩点盈余,好歹能糊口过日子,可前两年遭了蝗灾,地里颗粒无收,这利滚利的,债都还不上,要不是去年冬天官府放了些粮,我这一把老骨头就要跳岷江去了。”   高展明正想说什么,忽听背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这不是高大人么?”   高展明回头一看,哟呵,可巧了,来的居然是杨方。   杨方平日里要是见到官僚,那都得赔笑讨好,毕竟他想发大财,还得靠着这些当官的们。可是看到高展明,他这新仇旧恨就往上涌。前阵子高展明和李景若创办了许多书院和孤儿所,找富商认捐,就曾派人来找过他。他知道这主意是高展明拿的,就死也不肯掏钱,非但如此,还不准那些个跟自己生意上有往来的商户掏钱,最后逼得官府不得不掏了多更的银子。   因此他看着高展明,怎么也挤不出个恭维的笑容来,只能皮笑肉不笑:“高大人光临寒店,正是四壁生辉啊!不知高大人有何贵干?”   高展明上下打量他,他这一身衣服都是上好的丝绸,油光满面,看来家底还殷厚得很。那老头见了杨方,似乎有些害怕,攥着票号里拿来的借据小步往后退,转身就想走,杨方眼尖地看见了他,高声道:“哟,这不是王老头么?你是来还钱的?”   王老头只好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杨方点头哈腰地赔笑。   杨方走上前,拿过他手里的借据看了眼,皱眉:“你是来借钱的?”   王老头擦着汗赔笑:“是,是……”   杨方皱眉,转身对手下道:“进去查查,是谁批给他的借款。”   那手下得了命,走进票号去了。   杨方冷冷地对高展明道:“高大人,我这儿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招待了。高大人若是有什么事,请便。”   高展明狐疑地看看王老头,又看看杨方,拱手道:“先告辞。”   高展明走了,却没有走远,走开一条街,拐弯进了家茶馆,上了二楼,坐在能看见票号的窗口边上继续看。   过了一会儿,从票号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脸色忐忑惶恐,杨方对着他连骂带踹,那个可怜的人被踢翻在地却不敢支声,王老头在一旁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扒着杨方的裤子,也被杨方一脚踹开了。   高展明看得直皱眉,却忍着没动。   过了一会儿,杨方的手下从王老头怀里抢走了什么东西,又把王老头手里的单子给撕了,一行人进了票号,剩下王老头一个人在原地抹眼泪。   高展明终于下楼了。   王老头从地上爬起来,抹着眼泪往回走,走过茶馆边上的时候,高展明把他拦了下来。   王老头吓了一跳,忙擦干眼泪:“高大人,你不是走了么?”   高展明把他拉到一条小巷子里,问:“刚才出了什么事?我都看到了。”   他这一问,王老头潸然泪下:“高大人……唉!”   高展明抽出一条丝巾,替王老头擦了擦眼泪,温声道:“你别急,慢慢说。”   王老头哽咽着说:“杨家的票号虽然往外借银子,但是有个规矩,家里有十亩地的才能借。我们家人少,大儿子参军去了,就剩我一把老骨头和小儿子能种地,就租了八亩田,多了也管不过来。票号里的小陆看我可怜,还是批了我的借款。我年初的时候就问杨家票号借了钱,原本收成到了,是能还上的,可是四月的时候老婆子突然生病去了,丧葬费用就花了不少,这钱就还不上了。今年秋收,我只能还出本钱,但家里租的田还得种,要买种子,牛车也要换了,所以我还得再借。今天不巧,碰上杨掌柜亲自来查账,知道小陆又批了我的借款,方才把小陆也给打了一顿,把借的银子又给拿回去了,不肯再让我贷了。”   嘉州府地处西南,这里的地一年两熟,春天种了一波,秋天收了,还能再种上新的。   王老头突然给高展明跪下,老泪纵横:“高大人,求你替我去给杨老板美言几句,只要能借我银子,到了明年,我一定能连本带利还上的!这要是没钱,今年的地都中不了,我们一家老小可就得喝西北风去了!”   高展明忙扶着他道:“快起来。”   王老头不肯起来:“求求你了!”   高展明犯了难。王老头让他去求杨方,这事儿可不成,这是人家票号里订的规矩,他一句话要人家坏规矩,这算什么事?拿出官架子来压人,就更不成了。   高展明问道:“这全嘉州府,就杨家一家票号?你不能再管别家借?”   王老头道:“几家大票号都是杨家的,我家这个情况,换了其他票号也一样借不到钱。”   高展明想了想,突然茅塞顿开,道:“成了成了,你也别求我,这事我肯定是办不成的,不过你别急,你先回去,我替你想想法子,你回去等消息就是。”   王老头一惊:“高大人你借我银子?”   高展明无奈:“总之你若信我,就先回去。我会想法子替你解决了。”   王老头听了高展明的保证,擦干了眼泪,千恩万谢,回去了。   高展明先去了一趟官府,找到王司曹,道:“你去给我查查,杨方家里,还有嘉州府的几家大户人家,平日做的都是什么营生。”   王司曹一惊:“杨方犯法了?”   高展明道:“那倒没有。总之你别问那么多,先替我去查,我就是想了解一下嘉州府的情况。”   王司曹得了令,立刻着人去办了。   高展明从官府出来,便回府去了。   高展明进了自己府邸的大门,走路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李景若坐在院子里他都没瞧见,就顾着盯着自己的脚尖,嘴里念念有词。   李景若看见高展明回来,居然连个招呼都没跟他打,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不由觉得好笑,凝神听了听,高展明嘴里念叨的居然是:“银子……银子……银子……”   李景若被他逗笑了,跟在他身后,等他进了屋,跟了进去,把门关上,走上前轻轻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这是想钱想疯了吧!”   高展明转身看着他。   李景若道:“你要是真这么缺钱,卖身换银也不是不行。”   高展明不屑地嗤笑,找了张椅子坐下:“你又要提那四十两银子?”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爷我就值四十两?你看我像是为了区区四十两就把自己给卖了的?”   李景若若有所思道:“你是嫌价低了?那你开个价?”   高展明撇嘴:“就怕你出不起。”   李景若不语,只拿一双眼滴溜溜瞅着他瞧。   高展明道:“得了,少拿我消遣,我跟你说,我想出了几个赚钱的法子,你要听听么?”   李景若虽然油滑了些,可正经事却是从来不耽误的,高展明这么一说,他就搬了张凳子过来在高展明身边坐下。   高展明理了理思路,道:“现在是官府缺钱,官府的收入来源主要就是民间的税收,想要充盈官府,就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提高民间的生产力,每年粮食的产量上去了,按比例抽税,官府的收入自然也就上去了。这第二条,生产力上不去,老百姓只能种出那么些稻谷,官府要多收钱,就是四个字——与民争利。”   李景若点头:“不错。如今你建造水利设施,设立农政专署官员,修建道路,就是为了这第一条。事成之后,就能提高每亩地的产量,减少人力,加快物资运输。”之前高展明和李景若出游了半个月,考察了蜀地的不少蜀地。蜀地风景美,多山多水,但是对于百姓而言,这些未必是好处。山势险峻,路就难走,路难走,地方难以与外界交流沟通,除非土肥水美,能够自给自足,不然就要难免要落得贫困的境地。因此修路也是高展明和李景若急于要办的大计之一,只是官府实在拿不出更多银子了,朝廷也不可能给太多资助,此事只能暂且押后,等赚够了钱再说。   高展明道:“是,可是此一条,见效太慢。就说我造水车,没有一年半载都造不成,又要调用无数工匠。造完之后,水车投入使用,兴许过个一两年两三年才能看出成效来。至于要收回本,又得花上七八年也未定。”   李景若温声道:“这是大计,自然急不来。”   高展明道:“我现在造车造路需要很多钱,不能不急。”   李景若挑眉:“所以你在想,怎么与民争利?”   高展明颔首:“对。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就是加税。不过蜀地刚刚经历了蝗灾,现在是修生养息的时候,此时增加苛捐杂税,百姓恐有怨声,再弄出几桩造反的案子来,我们这些官员也不用当了。”   李景若饶有兴致地一只手托着腮,道:“那你想出什么好主意了?”   高展明道:“法子确实想了几个。不过嘛……”   李景若道:“不过要我帮你?所以你才跟我说?”   高展明故作景仰地向李景若抱拳:“李都督果然聪慧,无人能及!”   李景若圈起手指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得了吧,还学会花言巧语了。有话直说。”   高展明肃颜,道:“把话在说白点,与民争利,那就是抢钱。穷人家的钱不能抢,抢的名不正言不顺,会遭人诟病。但是咱们可以抢富人的。要抢富人的,名头可就多了去了。”   李景若用手指轻叩着桌面,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嗯,说来听听。”   高展明道:“譬如盐业,酒业,矿业,因为利润高,物资少,朝廷不允许私营,由天家专门指派人经营,每年赚的盆满钵满,成为国库收入的一大支柱。说白了,这也是与民争利,此事若是放开了让百姓去做,多少百姓能够因此发家?不过这也是必须之举,有了钱,政府才能做更多造福百姓之事。我想,在这嘉州府里找几件赚钱的营生,不许百姓私营,必须由官府操纵,如此一来,收入也就多了。不过如此一来,那些商贾自然会有意见,也顾不得他们了。”   李景若想了想,道:“趁着你开了医馆,可以讲行医……”   “这不成。”高展明打断:“这项举措原本是为民谋利来着,若是提价,老百姓生了病治不起,岂不是死路一条?何况行医能赚多少钱!”   “嗯。”李景若问道,“要说这嘉州府有什么全民都要用的,好像也只有马吊了。你打算让官府卖马吊牌吗?还是经营马吊馆?”   高展明:“……”   李景若哈哈大笑:“说正经的,那你有什么主意?”   高展明道:“我刚出去逛了一圈,还真想出了一条——官府放贷。”   李景若一惊:“官府放贷?这是又要往外掏银子?”   高展明点头:“想要赚钱,无本生意门路太少。不过你听我说,放贷这事,回本快。嘉州府现在是一年两收,春天一收,秋天一收。等水车造好了,收成还能再加。放贷这事,回本快,播种的时候放出去银子,收成的时候就能收回来了,就半年,到明年开春,官府就能赚一笔。而且这也是一项利民的举措,百姓肯定拥戴。官府开的利钱比票号低,而且票号的门槛高,借贷有个最低的数目,有些家里田不多的老百姓根本不用借那么多钱,借的钱多了,还的利钱也高,咱们就不设门槛,一百文也借,三百文也借,积少成多。老百姓直接拿粮食来抵债就成。如此一来,利益被侵害的,不过就是那些高利放贷的票号掌柜。”   李景若笑道:“就你最精明。你这般折腾几番,那些个大商贾们算是让你给得罪光了。”   高展明笑道:“所以这不是要让李大都督出面了么。我已经让人去查,嘉州府最赚钱的营生有哪些,查到了,可行的,官府出面收了,反正也都得罪了,再把他们得罪的更彻底一些。当然,这是权宜之计,只怪现在嘉州府太穷。官府管得太多,对老百姓不是什么好事,捞够了钱,再把权放回去就是。”   这些可不是件小事,以高展明目前的权势,他做不了那么多事,也得罪不起那么多人,还得让李景若出面。   李景若却不动,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靠。高展明摸不清他是个什么心思,只好忐忑地等着他发话。   过了好一会儿,见高展明有些坐不住了,李景若这才不慌不忙道:“夫人,这才过了多久,我这里子面子可就让你都给掏空了。”   高展明只好讪笑。   李景若道:“这些都算是我借你的。”   高展明一怔。借给老百姓的,怎么算是他借的?不过李景若这么说,听意思应该是答应了,因此他欣喜地应道:“好,算我借你的。”   李景若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逼到高展明身前,两手支在他身边两侧的椅背上。如此一来,他与高展明就贴得极近了,高展明被他困在两臂之间,一动也不能动。   李景若盯着高展明,眯了眯眼,眼中发出了危险的光芒:“你得先还利钱。”   “哈?啊?”高展明有些发愣。利钱?   李景若道:“做生意借了债,本钱可以慢慢还,但是利钱得先还,是不是这个道理?”   高展明只好点头。他是经过商的,行商的要发家,本钱不够,就得去借,每年不用还本钱,却要还利钱,利钱比票号高,其实也就相当于是个分红。   李景若松开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扳着他的脸左右打量:“我想你也还不上,以身抵债吧!”   高展明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景若突然强势地吻了下来,舌头探入他口中搅动。高展明被吓傻了,下巴被李景若钳制着躲不了——虽然他也没想起要躲。   李景若见高展明配合,攻势就更凶猛了,舌尖在他口中灵活地打着转,把他上下齿关舔了个遍。   高展明也没想起要闭眼,愣愣地看着李景若。敢情这家伙来真的?   好半晌,李景若终于从他口中退了出来,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先收你半分利。”   这才是半分?那十分的利得是什么?   李景若满意地摸了摸高展明的脸,转身出去了。   等门关上,高展明怔怔地摸了摸自己还残留着余温的嘴唇。过了好半晌,他才从嘴里憋出一句刘汝康常用的口头禅来:“格老子滴……”   这算是赚了,还是亏了?       第七十八章 同床      李景若平时做人的时候优哉游哉,可真办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的。没过几天,官府就放出了公文,开放百姓借贷,以庄稼成熟一季作为期限还贷。且借贷对于不同的人又有不同的政策,农户借贷,一季两成利,商户借贷,一年三成利,到季可以用粮食抵债。   民间的票号放贷,一般不会借给太过贫穷的户主,因为他们必须要保证借贷人有还款的能力。而且票号放贷,最低也得贷上两吊铜钱,若不会他们的回报太低,耗费的人力时间值不回本来,如此一来,没有田地的百姓便是想要借银子租田翻身也借不到钱,只能越来越穷。有人只想借点周转的经费,并不用太多,被迫借了太多的银子就要还太多的利息,最后反而将自己的处境弄得更加艰难。   高展明深知这些弊端,他此番让官府放债,除了是想让官府趁机赚些银子,也是真心想要造福百姓的。因此他花了几天的时间和李景若商量,最后把官府放贷的各项政策一一敲定。百姓借款,不设下限,即便是一文钱也能借。官府放贷的条件亦比民间的票号要低上几分,许多票号要求一户人家至少有十亩地或是几处庄子铺子,高展明只要求借贷人能够证明自己的收入能够还贷,不管是种田的打铁的锯木头的,什么都可以。   当然,为了防止老百姓欠款不还,高展明也颁布了许多相关的政令。官府和普通票号相比,有个好处,便是手里有权,可以做更多的事,商户开的票号遭遇了欠钱不还的事,有些只能靠威胁打骂逼债,有些强迫借款人卖儿鬻女,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官府却不同。   借贷虽然没有下限,却有个与总身家和劳动力相关的上限,漫天开价借银子的当然是不成的。凡有向官府借贷不还者,将被判刑,强制收编徭役,直到抵清自己的债务才可放行,且子孙三代都不可入士。当然,法令亦有通人情之处,若当真遇上了什么难事,譬如天灾水患,又譬如丧葬嫁娶,向官府提出申请和证明之后还款可延缓一季。若是连续两季欠债不还,那便将按照律法处置。   公文颁布的那天,全嘉州府都轰动了,老百姓们纷纷围拢在官府前看热闹。   “官府放贷?太好了,利钱比杨家的票号还少两成呢!这以后谁还去跟黑心的票号借钱啊!”   “天啊,为什么公文不早点出来,我刚跟杨家票号贷了笔钱啊!”   “不过官府的钱真的能随便借吗?我还真有点怕呢,你瞧瞧这下面的公文,若是还不上款,就要被抓去做徭役抵债,百年之内子孙都不能参加科考。”   “把钱还上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你跟票号借钱,不一样得还钱么,这要是票号的钱还不上,那些老板们雇人三天两头拿着刀往你家里跑,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官府肯放贷,算是不错的了!”   “太好了!今年空了两亩地想改种大豆,正好没钱批种子,我这就去跟官府借钱去!”   一时间,外面老百姓的称赞声和质疑声,票号掌柜们的咒骂声织成一片。   放贷的部门开启第一天,就有好一批老百姓来办理借贷,大多数人们还是个观望的态度。过了两天,放贷的部门越来越热闹,这会儿正巧赶上耕种的时节,老百姓今年的收成还没卖完就得种下新的食物了,银钱周转不开,就都来跟官府借贷,到了第三天,来借钱的人竟然突破了百户人家!   李景若拿着官府放贷之后的账本回到府上,推门走进高展明的书房,一件高展明就忍不住啧声道:“高大人,你猜猜,今天又放出去多少银子?”   高展明接过他手里的帐本看了一眼,道:“李都督再算算明年开春能收回来多少银子?”   李景若一手撑桌:“夫人,我的私房钱都可都快被你掏出来补贴了。”   高展明不急不缓道:“若真到了应急的时候,我这里也有些私房钱。”他离开京城已经快一年了,前阵子刘大把京城那些营生一年的账本给统了统,给高展明寄了一份。不得不说,高展明当日没有看错人,刘大果然是个得力的,他离开之后,刘大也把京城的生意操持的很好,盈利额虽然没有大幅度的增长,但每个月都很稳定。他若真有需要,抽调个万把两银子不成问题。   李景若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在高展明身上转了一圈,展颜笑道:“夫人的体己钱,留着自己用吧。为夫辛辛苦苦赚点钱,不就是为了给夫人挥霍的么!”   高展明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单子拍在桌上,上面记载着数项经营,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涵盖了,其中几项边上打着勾。高展明道:“这张单子上勾的是我觉得官府可以收来官营的产业,请李都督过目。”   李景若接过他手里的单子浏览了一边,提起笔划去了几项,在“茶”上打了个圈:“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蜀地的茶大有前景可为,只要能吃下这一块,银子够花多少年!”   高展明想了想,道:“上回从巫山带回来的云雾茶我很喜欢,茶就是种在高山上的好,蜀地别的不多,多的就是山。而且许多山上终年云雾缭绕,山泉水充盈,不必再建造水车从山下引水灌溉,的确是开垦茶田的好地方。山上一些原本收成不好的田,也可以试试改种茶苗,土壤和水都是现成的。”   李景若颔首:“没错。此事成本也不算高,先找几处试点,引些茶苗来种,种田的人也不怕缺,之前抓了一大批流寇盗匪,因不好管理,全送去做徭役了,可以把他们征集过来种地,以功劳抵罪,不愁他们不干活。”   高展明道:“就是原本的几个茶商未必肯把手里的往外吐……”   李景若道:“这个我可以解决。”   高展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解决?”   李景若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高展明见识过李景若的手段,这家伙看起来温文尔雅,和蔼可亲,肚子里却黑的很,还不知他要用出什么坑蒙拐骗的招数来呢。不过也没法子,要赚钱,要办大事,心肠就得要黑。   李景若说完了不动也不走,高展明好奇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抬头,就又被他钳住了下巴,凑上来偷香了一把。   高展明慌了慌,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由着李景若亲,也不反抗。   然而这回李景若却不像上次那般亲了就走,高展明只觉得一只手慢慢攀上了自己的腰后方,心中警铃大作,赶紧抓住了李景若不安分的手。   李景若放开高展明,神色颇为惋惜地啧啧了两声。   高展明道:“李都督,你这是要收几分利?”   李景若笑得温文尔雅:“我是个良善之人,只收一份利。”   高展明挑眉:一分利?那他岂不是已经把利息还干净了?李景若有这么好心?   接着就看李景若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利息按天算——每天一分利!”   高展明嘴角狠狠一抽。每天一分利,这高利贷放得可真是有够黑心的,就这还敢称自己是良善之人呢!   李景若道:“哪一天拖欠了利钱,利滚利,再加一分。”   高展明直接照天翻了个白眼,把桌上的账本丢到他身上:“快去办事吧你!”   李景若哈哈大笑,拿起账本出去了。   这李景若办起事来,从来不需要高展明催。那边高展明还在写案子,李景若已经说干就干,马上找来茶农询问蜀茶的特点和种植方法,又派了能人去考察,把几个能种茶的田地划了出来,又把蜀中最大的几户茶商名单抄下来送到了都督府。   高展明不知道李景若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也没过上多少天,那些茶商们就老老实实把手里的生意给吐了出来,而且闻李景若的名字就色变,从此都绕着李景若的府邸走。官府把茶田都给控制了,贴出告示,平民百姓不许私营茶叶,违者重罚。   高展明好奇极了,终于忍不住找了个空问李景若:“你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让那些要银子不要命的商贾把银子吐出来给你?”   “你当真想知道?”李景若悠哉地坐在躺椅上晃晃悠悠。   得,还卖起关子来了。高展明只得做谦恭状,不耻下问:“请李都督赐教。”   李景若似乎不太满意,手指轻叩着把手不语。   “请耀然兄赐教。”   李景若哼起了小曲。   高展明深吸了一口气,想想拜师学艺还得要三叩九拜呢,现在自己跟李景若打听这些事,也算是学一套本事,吃点亏,算不得什么。于是他皮笑肉不笑地叫道:“请……夫君赐教。”   李景若一下从摇椅上坐直了起来,含笑的眼盯着高展明滴溜溜地转:“夫人,今天的利钱……”   什么叫得寸进尺?这就叫得寸进尺!高展明忍住拔腿就走的冲动,想想自己的未来,想想李景若玩弄人心的本事,认了!于是他凑上前,敷衍地在李景若脸上亲了一下,假装镇定地退开,脸上却忍不住犯了一层红晕:“还不说?”   李景若得意地直笑,到底害怕再这么欺负下去,把高展明欺负跑了,于是高深莫测道:“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要办成事,归根结底,也不过就是四个字:威逼利诱。”   高展明瞪着他:“威逼利诱?”   李景若道:“从我第一天接到任命,调我来蜀地做都督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安排人,把蜀地的几位太守、各个排的上号的官僚、有点身家的商贾的底都摸了一遍。“高展明一惊,立刻想到李景若刚来那会儿便告诉他刘汝康是个耙耳朵,他能够从刘汝康夫人身上下手,最终搞定刘汝康,也是多亏了李景若的计策。这家伙,果真是未雨绸缪!   李景若道:“蜀地一共就那么三五个大的茶商垄断了整个行业,嘉州府有一位,名叫郭约。这个郭约,当年是靠着老丈人起家的,夫人自恃劳苦功劳,十分蛮横。可惜他不像刘太守是个耙耳朵,对自家夫人有颇多不满,在外面豢养了几房偏房,孩子都生了五六个。他忌惮他的老丈人,不敢跟妻子说,这件事若是让妻子知晓了,那悍妇人怕是要把他几个孩儿全都掐死。”   高展明狐疑道:“就凭这个,他就把手里的产业都给了你,也忒划不来吧。”   李景若道:“威逼利诱,还得有利诱呢。但凡都把人摸透了,知道他最怕的是什么,最想要的是什么,就不愁不能把人收为己用。我让他拿茶田换了个分司的出身,专让他管商。就是他那老丈人处处高了他一头,他平日里处处被人管着,早就积了一肚子的怨气,他努力经营茶叶,也是想有朝一日翻身做主。我让他拿茶田换了个分司的出身,专让他管制商旅,油水足不说,分位也比从前高。他什么都不用干,他那老丈人也成了他的属下,他便再也不怕在他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高展明听得一怔一怔的,给李景若竖了个拇指:“果然厉害。”   李景若道:“急什么,蜀地还有个比郭约更大的茶商呢,你可知道那是谁?”   高展明问道:“谁?”   李景若笑道:“郭约的老丈人。”   “……”高展明不可思议:“你又是怎么把他手里的产业吞下来的?”   李景若摊手:“你这什么语气,说的为夫我好像杀人放火了一般。我可什么都没干,都是那郭约干的。他升了官,立刻就牛气了,名正言顺地把自己那几个外室收进府内,私生子全都认祖归宗了,气得他老婆要抹脖子上吊,被人救下来,她就回娘家去了。那郭约在妻子丈人面前横行霸道了几天,然后我给他老丈人换了几处田地产业,让他把茶田捐了,顺便给他老丈人也升了个官,让他做总司。管的不多,就管手下几个分司,比如他那好女婿。”   高展明:“……”真不愧是李景若,这哪是什么威逼利诱!挑拨离间,隔山观虎斗,兵家三十六计的妙处尽在其中了!看似简单,可这一步步显然都在李景若的掌控之中,只可怜郭约那对岳婿,被人啃干净了骨头还得帮着数钱呢。高展明自己也算是自诩奸商了,跟李景若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啊!   高展明诚心诚意地一拱手:“妙计,佩服,实在是佩服!”   李景若故作惋惜地叹道:“那些小喽啰不值得多说,可惜我自诩英明一世,却至今连自家里的夫人也没搞定呢。”   高展明不搭腔。李景若既然来之前,已经把所有的官僚商贾的老底都给摸清楚了,想必自己的底也让他给摸过一遍。威逼利诱这四个字,他对自己威逼倒是不曾有过,利诱……重用他的计谋,扶植他的官路,为他挡去那些恼人的麻烦,给他开辟一条康庄大道……这些或许算是吧。   李景若笑道:“夫人,我又为你实现了一桩大计,你瞧这利息……”   高展明好笑。他早就发现李景若一天不在口舌上讨自己些便宜就不痛快了。只不过以前这口舌和如今这口舌还有些不大相同。   高展明嘴角忍不住上扬,起身道:“我先回去批公文了。水车造的差不多了,最后的施工图我也得再看看。”   高展明转身往屋子里走,就听见李景若在自己身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怅然叹道:“欠账不还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呐。这利滚利的,早晚也不知哪一天,你可就还不起啦。”   高展明只作没听见。李景若这招潜移默化,用的也太过明显了点,从一开始挤进他府上跟他同吃同住,到后来口口声声管他叫夫人,再后来这三不五时地亲亲小嘴拉拉小手,李景若一步步逼近,把他的底线给一步步逼退了。他虽说是心知肚明,可李景若一回回弄得他手足无措,莫名地也就接受了。要说生气……倒也没有,可这心里就是不痛快,偏看不得李景若这家伙就这么心想事成,还是喜欢看他吃瘪的模样。   高展明心想:这一回可得守住了,不能再让那家伙讨了更多便宜去!   于是第二天一早,高展明迷迷糊糊醒来,试图翻身,却发现身上一条沉甸甸的胳膊压得他转不过身来。   高展明的神智还未清醒,不耐烦地将那条胳膊丢开,终于把身翻了过来。然后他听到头顶上响起了一个磁性的声音:“夫人,早上好。”   高展明没回音。   过了片刻,又过了片刻,高展明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将被子一掀。自己身上穿着薄薄的衬衣,李景若却是赤裸着胸膛,他们盖着同一条被子。   高展明深吸了一口气,吐出,又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崩溃:“格老子滴!李耀然!老子日你仙人板板!”   李景若看着高展明蓬头乱发双目圆瞪的抓狂模样,开怀大笑。   “咚”的一声,笑声终止了。   清晨,奴才们在院子里打扫,奴婢们端着水盆和衣裳奔波,准备伺候主子起床。   突然间,高展明的房门打开,李景若和高展明一起走了出来。李景若脸上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高展明的脸则像块木板一样僵硬。   只听一怔乒乒乓乓的声响,奴才婢女们手中的水盆扫帚落了一地。这还是两位主子同居一年之后第一次清早是从同一间房里走出来!怎么着,他们终于打算将关系公之于众了吗!   李景若捂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笑着向呆站在院子里的引鹤打招呼:“早上好。”   乒呤乓啷,刚才没掉的盆碗扫帚这下都掉光了!   为!什!么!和!说!好!的!不!一!样!李都督不是一直管高大人叫夫人吗?这句夫人难道不是他们房中的关系?为什么李都督才像是那个给人玩弄了一整晚连腰都挺不直的家伙?!   高展明黑着脸走出来:“水怎么还没送来?”   李景若这家伙竟然半夜袭床,试图把他的底线再次逼退。他一个惊吓,就把李景若给踹下床了,好死不死,李景若的腰臀磕到了床头柜,这些奴才们看他的眼神,他用脚趾头也知道那些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高展明叹了口气:“快点打热水送来,再送点治外伤淤青的药膏来。”   众人刚动起来,又因为高展明的这句话,全部停下了脚步,目光齐刷刷地再次聚拢到高展明身上:高大人昨天晚上到底对李都督做了怎样过分的事情?   高展明扶额,指了一名婢女:“小月,你来替李大人上药。”   李景若转身瞪他,一副哀怨腔:”我会受伤,还不全是你害的,你连这点诚意也没有,找个婢女就想打发我?”   高展明就听见耳边一片抽冷气的声音。李景若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都这时候了,他还在这里添油加醋!   高展明撇下他就想走,却听李景若在他身后幽幽道:“新收来的茶田,我该怎么打理比较好呢?”   高展明重重叹了口气,回头把李景若又扶回了房里。   不一会儿,伤药送来了。   李景若躺在床上,高展明把他的衣服掀了起来,方才撞得不轻,腰上的确青了巴掌大的一块。他有些后悔自己下脚太重,嘴里却凉薄地骂道:“活该。”   李景若一本正经:“我这是在讨债。欠债人拖债不还,我只好亲自上门要债,竟还遭受欠债人的暴力相对……唉,这世道,人心不古啊!”   高展明故意下手重了点,只听李景若微微发出抽气的声音。这家伙,现在是打算让自己习惯跟他睡一张床,进而采取更进一步的措施?真是狼子野心啊!   高展明把他的衣服放下来:“好了!”   李景若翻身坐起,高展明正欲离床,突然身后一股巨大的拉力将他掼在床上,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李景若就重重压了上来,封住了他的双唇。   高展明被亲傻了。   李景若虽然不是第一次亲他了,但是把他压在床上亲,还是头一回。两人胸口贴着胸口,李景若的左手跟他十指相扣,右手在他腰侧游走,他不由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李景若贴在他耳边道:“高大人,方才面子都让你占尽了,怎么也得让我讨回点里子吧?”   面子?就是让下人们以为自己是个有特殊癖好的喜欢在夜里把床伴这样那样弄到负伤的家伙?真是卖了他好大一个面子!   高展明没好气地将李景若推开:“你这……你这……老子日你仙人板板的!”   李景若看着高展明脸红的窘态,哈哈大笑。   这高展明喜欢看李景若吃瘪的模样,李景若又偏喜欢将高展明弄得失去往日冷静的模样,这两人凑在一起,还真是一对冤家。   闹够了,李景若洗了把脸,就回房换衣服准备去官府办事了。   高展明一个人倒回床上,长叹了一口气。这下可好,千防万防防不住,底线又让那家伙给逼退了!       第七十九章 收获      转眼又过了年,天气回暖,开春了。   大清早,高展明从睡梦中醒来,推开了架在他身上的胳膊,又踢开了搁在他腰上的腿,打了个哈欠:“起床了。”   李景若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依旧窝在被子里不动。   这几个月里,李大都督步步为营,攻城略地,潜移默化,终于把可怜的高展明的底线逼得一退再退。他连续一个月在高展明睡着的时候偷偷摸摸溜进高展明房中,第二天与他一起醒来,就算高展明换了铁锁门,他也能从窗户里爬进来,就差没在高展明床底下打通一条地道。等到高展明终于放弃抵抗,于是李大都督再进一步,在睡觉之前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爬上高展明的床。逐渐的,高展明也就习惯了睡醒的时候身后有个温暖的胸膛靠着了。   高展明穿上衣服,转过身,看见李景若还在睡,直接动手将他的被子掀开:“今天是收钱的日子!”   春季的清晨还是天凉的时候,李景若身上只着了薄薄一层春衫,被子一掀,自然被冻清醒了。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高展明走来走去地穿衣服穿鞋,于是手一伸:“把衣服给我。”   高展明拿起他放在椅子上的衣服递到他手里,李景若却没有接衣服,趁势抓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拉到床上。高展明猛地跌进李景若怀里,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李景若抓起被子蒙住了脸,一片漆黑中,他感觉到一个火热的唇吻住了自己,李景若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脸上,怪痒的。   高展明没好气地去推,想将李景若推开,却被李景若死死地钳住动弹不得。直到李景若亲尽兴了,才松开高展明,懒洋洋地掀被子起床。   高展明磨牙霍霍道:“没听到我说的话吗,今天可以收钱了!老子还你钱!不用再还利息了!”   李景若披上大衣,将凌乱的发丝松松挽起,转过身,方才那副慵懒迷瞪、以及因被人吵醒而怨怼蛮横的模样完全不见了,又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夫人,我方才是在教你叫为夫起床的正确方式。这大冷天的,唯一能把为夫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的,就只有更夫人的温香软玉之体了。”   高展明瞧着他衣冠楚楚的模样,不屑地嗤了一声:装什么装,谁还没见过你头发凌乱睡得流口水的鬼样子似的!   李景若捧了把床头的清水泼了泼脸,清爽道:“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高展明撇嘴:“李都督床上真是床下判若两人。”   李景若挑眉:“判若两人?今晚要不要试试判若三人?”   高展明从前觉得李景若不过就是嘴上油滑了些,随他怎么调侃都无所谓,可如今李景若不止是动动嘴皮子,他的行动力也让高展明觉得有些怕了,便不敢再说,赶紧打开门,招呼下人:“打热水来,替我和李都督梳头。”   高展明和李景若收拾妥帖,就坐着马车出府去了。   第一波春收已经完成,官府开门收账,去年秋天放出去的贷款今天就开始连本带利地往回收了。   高展明亲自坐镇收账。去岁老百姓们尚未从天灾中缓过来,很多人家拿不出银子来种田,只好来找官府借,今年收成很不错,借过银子的老百姓们用担子挑着一筐筐的粮食来还债。   王老汉用担子挑着两箩筐的稻米走进官府的借贷部,见了高展明,忙将稻米放下,向高展明行礼:“高大人!”   高展明扶他起来:“不必多礼。你是来还贷的?”   王老汉抓着高展明的手连连点头:“是啊,高大人,多亏了你去年让官府借我的钱,要不然,老头我真就跳了岷江去了!”   高展明好笑道:“你怎么动不动就要跳岷江?得了得了,今年地里的收成可好?”   “好,好!好得很!”王老汉笑得脸上满是褶子,指着两担稻米道,“这是来还债的,我小儿子那里还挑着两担呢。多亏了高大人啊,自从高大人来了我们嘉州府,嘉州风调雨顺,地里的收成都多了,高展明是个活菩萨!”说着对高展明竖起大拇指。   高展明笑着摇头:“哪有这么夸张。”转身吩咐小吏,“把谷米称一下吧,数量对上了,就把帐给销了。”   后头接着又进来好几个还贷的,见高展明亲自坐镇收账,都受宠若惊,抓着高展明的手高大人长高大人短,感谢高大人的功德,感谢高大人的救命之恩。   就一上午的时间,官府收账就收了一仓库的粮食,险些放不下了。   高展明看着一项项销去的结账,心里好不感慨。挣点银子,可真是不容易啊!   到了下午,高展明就不能在官府里呆着了。老百姓们听说高展明亲自坐镇收账,都跑来围观,把官府围得水泄不通。来还账的老百姓见了高展明,也都拉着他话家长里短的,大大影响了收账的速度。于是高展明赶紧把收账的事情交给胥吏去办,自己找了个空偷偷溜出官府,找李景若去了。   李景若上午去视察了田里的水利设施,高展明和种司农的官吏研讨之后定下了一套计划,在田间挖了道沟渠直通江岸,把江水引入田中,再用水车灌溉,大大减少了人力,丰沃了土壤。如今已经初见成效。   高展明问李景若:“老百姓对新的设施如何评价?”   李景若什么也没说,笑吟吟地对他竖了根大拇指。   高展明喜不自禁。   李景若道:“咱们上山去看看茶田种的如何了。”   高展明和李景若一路爬上了半山腰,去视察茶田。官府收了茶叶的生意作为官营,李景若手下的几州府的茶田都被他收完了,现在他手里有两种茶田,一种是直接从过去的茶农那里收来的,另一种是他自己新开辟的试点茶田。新种的茶还没有那么快发芽,不过收来的老茶田已经熟了一批茶了。   李景若和高展明在山腰上找了块大石头坐下,茶农捧着两碗滚热的新茶递上来:“今早上刚采的的露水煮的茶,两位大人尝尝,香着呢。”   高展明看了眼碗里嫩绿的茶尖:“这是刚采下来的?”   那茶农笑道:“昨儿才采下来的。高大人放心,这是生茶,就这么喝,使得。”   那厢李景若已经喝了,喝完之后皱了下眉头,旋即舒展开:“好茶。”   高展明也喝了一口。生茶极苦,但这苦中又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苦而不涩,等到茶水下肚,口中的苦味全消了,舌尖上残留的竟隐隐是甜味。他也不由赞道:“果然好。”   那茶农憨厚地笑道:“咱们嘉州的茶原本就是极好的,山上雨水足,雾水也足,可惜了就是不出名,比不过西湖的龙井。”   高展明将茶碗放到一旁,道:“西湖的龙井自然是极好的,不过咱们没必要跟他们比,咱们这是竹叶青,和龙井当然是不同的滋味。”   李景若对那老农点点头:“你先回去吧,多谢你了。”   那老农接过两个空茶碗,鞠了躬,走了。   李景若问高展明:“你觉得怎么样?”   高展明道:“我觉得挺好,我在宫里喝的贡茶,也不见得比这竹叶青好到哪里去。那茶农说的不错,的确是名气小了点,不过蜀地因为山石嶙峋,地势险峻,向来封闭,没传的天下闻名,也不见得是不好。”   李景若问他:“你觉得靠这茶咱们能发大财吗?”   高展明笑道:“能,怎么不能,你可别小看了做商人的,只要有本事,就是一把枯草也能卖出上好的茶叶价,更何况,这茶确实不错。”   李景若道:“蜀地的茶,除了每年当做贡品进贡给朝廷的部分之外,一直都是在蜀郡自销,很少传到外头去的。”   高展明道:“咱们就得把他传到外头去。在蜀地卖,价钱太低了,赚不了多少银子。送到外头去,物以稀为贵,外边没有竹叶青,可能能卖个好价钱。行商的就是这点用处,那西湖龙井再好,没有商贾把他带出杭州,天下又有哪个知道他好?做生意无非就是两点,第一点是货物,咱们已经有了,第二点就是噱头。造噱头我在行,我去写个奏疏,递到宫里去,再派人打个金轿子抬着几百斤茶叶送进京去,不怕天下人不知道咱们蜀地的竹叶青。”   李景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看来高兄对行商一事颇有心得?你做过生意?”   高展明一惊,忙道:“李兄不也什么都通点吗?人活在这世上,总有点特别的兴趣。”   李景若道:“嗯,这件事就让你去办吧,你花出去的银子,想办法再挣回来。”   两人视察完茶田,从山上下来,天色已经不早了,他们肩并肩在郊外漫步。高展明和李景若来嘉州已经一年半了,刚来的时候,嘉州正是被蝗虫侵害的世界,田里颗粒无剩,昏天暗地的蝗虫,一片惨景,简直如同人间地狱一般。可现在,土地肥沃,垂髫小儿在田埂间嬉笑打闹,农夫农妇挑着担儿唱着歌恩恩爱爱地往回走,一片乐景。   高展明不由得感慨道:“李都督果然治理有方。”   李景若笑道:“同喜。”   高展明望了眼广袤的农田,脸上禁不住浮起一阵笑意。能亲眼看着自己治理的城池从荒芜变成富裕,这种满足感,实在令人膨胀。可膨胀过后,又会变得空虚。他还想要更多,更多的!       第八十章 李景若的话实实在在地触动了高展明的心。      “啪!”   一卷折子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郭玉莲忙跑过去将折子捡起,退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高嫱的脸色。   仙居殿中只有三个人,高嫱、高元照和郭玉莲,其余的宫女太监都被支了出去。气氛很压抑,谁都没有说话,郭玉莲感觉背上都被冷汗沁湿了,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衣服里滴,他却不敢擦。   高元照道:“再这样下去,赵家的势力恐怕压制不住了。”   赵贵妃的父亲赵亢原本是范阳镇兼河东镇的节度使,这两年他一直和平卢镇节度使刘强走得很近,高家也试图拉拢刘强,然而刘强对两大家族的态度始终都是左右逢源,两边敷衍。平卢镇就在范阳、河东二镇边上,如果赵家要用兵,平卢镇就是一道屏障,如果高家能把刘强收为己用,对于赵家而言就是一个威胁,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这刘强家里有个儿子,到了适婚的年纪,一直尚未嫁娶,于是这两年来高家和赵家从家族中选出了几个适龄的未婚女儿一直向刘强说亲,刘强推脱儿子年纪小,一直也没答应。可是今年……   被高嫱摔在地上的那张折子,是刘强的儿子与赵家女儿定亲的消息,要嫁给赵亢儿子的正是赵金燕的嫡亲妹妹赵玉莺,赵亢还写了折子上来请皇帝亲自给他们两家赐婚。   高家气得不住发抖:“该死的赵亢……该死的刘强!一群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平卢节度使和赵家定亲,就相当于他终于堂而皇之地站了队,投靠了赵家。这样一来,赵家手中就相当于握有三个重镇的兵权,越发地风光无两了。   高元照深吸了一口气,不住摇头:“太后,依我看,那刘强也未必是心甘情愿的,据我所知,这两年来赵亢一直在暗中打压刘强,不断派兵去滋扰平卢,打压平卢的物价,伪装劫匪抢走平卢的军粮……刘强迫于无奈,才不得不与他结亲……此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转圜?”高嫱冷笑:“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是那刘强自己说的?”   高元照道:“是他亲口对我的耳目说的。”   高嫱没好气道:“大哥,他怎么说,你便怎么信?你何时如此天真了?你的耳目,只怕刘强正是知道那是你的耳目,才故意说了这番话给我们听。他要是真的被逼无奈,这些年被赵家欺负的时候,为何不往京城里递折子?他明知道我们早就想治理赵家,只是一直苦无理由,假若我们早先知道,会不趁机往平卢派军助他?他要是早点答应了和我们高家的亲事,赵亢敢如此嚣张地欺压他?他如今和赵家的亲事都定了,再说这些话来卖我们一个好,想两头不得罪,真拿我们当好欺负的了!”   高元照叹气:“那赵家仗着自己地处边陲,目无王法,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我们就是想治理他,又没有理由往范阳镇派兵!这下可如何是好!”   高嫱眯了眯眼,道:“决不能让他们结亲成功!现在赵家坐拥范阳、河东二镇,已如此嚣张,再多了刘强这个亲家做助力,岂不是更不把我们高家放在眼里?!”   高元照皱着眉头沉思片刻,道:“要不然,就给皇上选秀,暂时禁止民间婚嫁,拖延时间。”   高嫱道:“那刘强现在有心跟赵家结盟,便是我们能拖延几个月又如何?得想法子彻底解决了这桩事才行!”   高元照问她:“太后,你有什么好主意?”   高嫱冷笑道:“不是想请皇上赐婚吗,那就先让他们进京,到京城里皇上当面亲自给他们赐婚!就说顺便给那姓刘的封个官,唬他势必进京。”   高元照一怔:“你是想借机把刘强的儿子扣下来?”   高嫱道:“京城是咱们的势力范围,只要唬得他们进了京,还怕处置不了他们?”   高元照沉思片刻,道:“我出宫就去办这桩事。”   高嫱点点头。   高元照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突然一怔,道:“这是……这是云雾茶?”   高嫱并不清楚郭玉莲让人给高元照置办的事什么茶,便看了郭玉莲一眼,郭玉莲忙道:“是,安国公,这是李都督派人从蜀地进贡来的云雾茶。”   “蜀地?”高嫱挑眉,也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我最近喝的就是这个云雾茶?高展明送来的?”   高元照笑道:“太后,你在宫里恐怕不晓得,这段时间来高展明为了这云雾茶,颇费了不少心思。”   “哦?”高嫱蹙眉,“他做了什么?”   高元照道:“我听说他在蜀地把茶业收为官业,不许老百姓私营茶叶生意,还新开辟了不少茶田专门种这云雾茶。为了捧这云雾茶,高展明给朝中从三品以上的官员每人送了五两茶请他们帮忙造势,还编了不少关于云雾茶的传说,用金轿子抬着造势。如今这云雾茶行销大江南北,已成了达官贵人们互赠的礼品,民间的老百姓也都争抢这种茶叶,一两云雾茶难求啊。”   高嫱不解道:“他这是做什么?为了赚钱?”   高元照道:“是啊,前些年嘉州遭灾,官府耗费了不少银两赈灾,一穷二白,高展明为了赚钱,想了不少法子,今年年初的时候各地的收成报上来,嘉州府竟然名列前几!按理说,刚刚遭受了天灾,如若没有朝廷的大力扶助,地方至少需要五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可高展明只用了两年时间,就恢复了民生,甚至超越了往年。他确实是个有本事的。”   高元照原本因为高华崇的事情,对高展明一直有所忌讳。高华崇和高展明从前关系密切,就因为他和唐雪之间的荒唐事,使得高华崇对他这个当爹的有不满,他一直闷闷不乐。高嫱把高展明外放出京他还松了口气,只要高华崇看不见高展明,这件事情时间久了高华崇也就搁下了,对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是件好事。高展明能做出这样的成绩,是让他有些吃惊的,不过他和高展明之间毕竟没有什么仇怨,高展明也是他高家的子弟,他能有建树,对于高家而言也是桩好事。   没想到高嫱听了这消息,并没有露出欣慰的表情,反倒有些不屑:“他是有本事,可惜没有用在刀刃上。嘉州那地方,治理的再好又有什么名堂!他的目光太浅了!”   高元照道:“只可惜他的年纪还轻了些,如果资历更厚重,倒是可以重点培养,让他接任边陲的节度使,拱卫京畿,赵家也能有所忌惮。”   高嫱道:“他在嘉州,已经两年多了吧?”   高元照道:“是啊。”   高嫱道:“该召他回来了,好好的一颗棋子,放在嘉州,实在埋没了!你去看看,三省六部里哪个位置适合他,他有两年在地方的经历,又有不凡的政绩,如今再给他派一个高位,已能堵住那些御史的嘴。咱们现在也是缺人的时候,赶紧把他召回来吧。”高展明在嘉州,高嫱原本有意让他挖掘刘汝康的罪证,好早日把赵家在外的势力一一铲除,没想到高展明这两年来陆陆续续倒是给他们寄了不少书信,每每在信中把刘汝康骂的狗血喷头,可是所谓的罪证却一点都没收集到。时间久了,高嫱都看出他估计是有心敷衍。这也罢了,高展明在嘉州大展拳脚,使得嘉州变得富裕,这笔功劳又不是记到高展明一个人头上,刘汝康能分大头,位置反倒更加牢固了,就冲着他这些功绩,即便高家真能抓到他什么把柄,也未必能让他下台。   高元照道:“是,那我先出宫去了。”   高嫱颔首:“你去吧。”   那边身在嘉州府的高展明和李景若却不知道高家两位长辈的心思。   高展明推门走进房中,看见李景若正在写折子,他也不避嫌,凑上去看。   李景若搂过他的肩,与他头靠着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向朝廷为你请命。你看看吧。”   高展明已经习惯了李景若对他亲密的举动,也不挣扎,靠在李景若身上看完了那份奏折,转头看着李景若,挑眉:“你要给我升官?”   李景若见他的脸就贴在自己眼跟前,便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是,正好江州太守这两年身子越来越差了,他也有意告病隐退,缺了这个空,我想让你补上。”   江州也是李景若的属地,高展明知道原江州太守已经六十多岁了,这两年来大病小病不断,确实难堪重任。李景若虽然是都督,但是像太守这种朝廷从三品的大官,他没有资格直接任命,还是要向朝廷请命,要皇帝批准,户部下发调任文件,高展明才有可能接任太守。   高展明咬了咬嘴唇。太守这个位置,他自然是梦寐以求的,手里有更多权限,能做更多的事。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想要开通航运和灌溉工程,想要修建井江造盐井,他的野心太大,要做的事情太多,上县令这个位置对于他而言已经是掣肘了。在嘉州的这两年多,李景若固然大力支持他,可是这样的大工程,完全不在他的职责管辖内,即便他能做,最后功名也不会归到他头上,而是由他的长官领功。他并不是圣人,他所做的一切,并不仅仅是为了嘉州的老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也是为了他自己,他想要往上爬,想要得到更广袤的平原,才能做更多想做的事。他也等不起太多年慢慢积攒,如今皇帝、高家、赵家几个势力如此水火不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波及到他呢!   高展明感激地看着李景若,可是脸上的担忧也掩饰不住:“我今年毕竟只有二十岁,入士只有两年半,不管怎么说,太守这个位置,我恐怕……”   高展明可说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和最年轻的县令了。他靠着自己的本事以及背后的势力,一路走得都很顺,已经缔造了好几个传说。前朝有个青年英杰三十岁就坐上了一州的太守,已经为人传颂,而他如今只有二十岁,放眼满朝,如今最年轻的太守也有三十五岁,二十岁在那些人眼中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甚至很多人二十岁还未入士。更何况,他的资历也确实过浅了,又不是李姓皇族子弟,要升上从三品,再快也需要六七年。   他这个年纪这份资历,想要一跃而上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只可能在乱世中,天下人才奇缺,各项礼制条文形同虚设,官秩混乱,是青年才俊出头的好时机。可如今虽说不是太平盛世,离乱世也还差得远,不管怎么想,李景若的这份请命都不太可能成行。   李景若道:“我这都督亲自为你请命,再联合各地太守一起为你上书,还有嘉州的百姓为你联名上书,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成功的。说实话,这份请命我亦没有几成把握,不过今年不成,明年再请,最重要的是,让天下的人注意到你,让上位者重视你,知道你是个人才,绝非徒负虚名。”   李景若的话实实在在地触动了高展明的心。       第八十一章 作者只有这点水平了,你们自己看吧      高展明低声道:“多谢。”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知道,李景若的这个请命,成功的几率是很小的。即便撇开他的年龄资历等等不谈,高家未必还肯让他在蜀地继续逍遥。高嫱原本有意让他扳倒刘汝康,但是他在嘉州的这两年里,不仅没有让刘汝康下台,还为刘汝康创下了不少功绩,高家更是难以将他治罪。他每几个月都会写信回京向高嫱汇报刘汝康的动向,但是渐渐的,信上敷衍的内容已经不能满足高嫱了,高嫱也写了信来言辞犀利地批评了他,已经是明目张胆地要求他陷害刘汝康,那封信他至今没有回。现在他在民间越来越有声望,高嫱怎么会把他这颗棋子还放在嘉州?如果真的让他坐上太守的位置,少说也要干三五年才有可能重新召他回京,高嫱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想来李景若也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还是写了这样一封请命书。高展明真心感激他,也知道他这绝不是做样子向自己邀功,而是真心实意为了自己着想。李景若恐怕也并不是真的想让自己当太守,但是他自己的折子以及他调动众人为高展明请命,对于高展明的名声和未来都是很重要的一步棋。当初高展明是被左降出京的,天下有不少关于他的流言蜚语,说他并没有真才实干,是靠着家族荫蔽才能获得三元及第的殊荣,他爬到的位置约高,遭受的非议就越多,如果这种观念深入人心,以后他会很难服众。可李景若这样做,就相当于是在向天下宣告他的能力。   而李景若的这个身份,也是很特殊的。如今高家擅权,李姓皇族的势力被大大的削弱,和高家一度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前几年有个李姓的王爷想要铲除高家,大肆制造舆论还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结果树大招风,他还未成气候就被高家以谋反罪给杀了。分封在外的李姓皇族们每年都会向京城上书,请皇帝压制外戚势力以正国威,但是这样的上书往往根本到不了皇帝手里,让高家半路拦截下来,还会暗中将那些进言的人记下,找理由铲除,这几年陆陆续续已经有几个李姓皇族被定罪流放或杀害了,皇帝自己也对高家恨得咬牙切齿。在这种背景下,李景若却为高展明上书请命,无疑会让人改变对高展明的看法,正视他的能力,让他从高家这个阴影中跳脱出来。   李景若笑道:“夫人这样道谢,可没有诚意啊。”   高展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李景若扫兴地撇撇嘴,问道:“谁啊?”   外面的人低声道:“都督,张校尉有事求见。”   李景若的表情变得严肃,松开了揽着高展明肩膀的手,道:“你先出去吧。”   自从李景若把宋诺给送去了襄城之后,又重新任命了一个名叫张宏的人做嘉州府的校尉,负责练兵事宜。高展明知道这两年来李景若并没有把心思放在民生上,很多关于民生的事宜都把权利交给了高展明,他的着力点更多的放在兵事上。而且李景若不止换掉了一个宋诺,其他州府的校尉也陆陆续续被他换了几个,而江州府的校尉他更是启用了新人,听说是从别的州府调来的司隶校尉,但是高展明听那人的口音,倒有几分像襄城人士。由此可见,李景若会来蜀地接任都督,怕是心思不止那么简单。   高展明也知道要避嫌,于是起身道:“那我先走了。”   李景若笑道:“夫人,晚上床上见。”   高展明无语地耸了耸肩,推门出去,那张校尉便走进了书房。   到了晚上,高展明洗漱之后便上床休息了。李景若好几个月来都跟他一起睡,他原先给李景若准备的那间房间已经被空置了。不过今天李景若也不知在忙什么,竟然到了这个时候还没回来。   高展明在被中躺了一会儿,把被子捂暖了,还不见李景若回来,便打算熄灯先行睡了,他刚坐起来,就听见外面响起脚步声,李景若推门走了进来。   高展明道:“你上床之间先把灯熄了。”说完又躺下了。   李景若不紧不慢地走到一旁将外衣除了,只剩下里衬,并没有熄灯,掀开被子上床。高展明倒是在床上准备了两条被子,不过李景若三不五时就要跟他挤同一条被子,另一条被子就跟李景若的那间房间一样遭到了冷落。高展明为了坚守底线,还是时不时要把李景若踢出去,故意把被子准备的很小,只够一人容身,但是被子却时常被李景若偷偷给更换了。   李景若钻进温暖的被窝,惬意道:“多谢夫人替我暖床。”   高展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起身要吹灭床头的蜡烛,却被李景若一把扳住肩膀,用力一翻身,就压到了高展明身上。   李景若眯着眼,高展明从他眼里看出了危险的信号,不由心跳加快,口干舌燥。   他们同床共枕也有一年的时间了,高展明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将李景若踢出去,到底是怕最后闹出不可收拾的后果来。就算他将热情都投入到治国安民上,可毕竟两个人都是青年男子,身体的欲望是无法掌控的,以前李景若未来侵犯的时候,他自己解决了也就没事了,可李景若进了他的屋,他不能随意纾解欲望,就算白天趁李景若不在的时候偷偷纾解一番,脑海中也会浮现李景若的身影,像做贼一般偷偷摸摸,生怕李景若突然闯进来。更何况清晨的时候男子的身体都会有反应,若是晚上李景若闹得太过分,白天时有时还会打湿被子……李景若跟他挤一床被子,这等尴尬状况也就难以避免。最可恨的是,他出丑时尴尬的人是他,李景若出丑时尴尬的人还是他……简直没有天理公道可言!   高展明正打算把李景若推下去,李景若就一把抓住他的双手摁在上方:“夫人,报恩的时候到了。”   没等高展明抗议,李景若就堵住了他的唇舌,开始掠夺他口中的空气。   这般玩闹不是第一次了,高展明不是不想反抗,可他的这幅身子骨到底弱了些,虽说离开京城以后他上山下田强壮了不少,可李景若是在军中历练过的,别看李景若穿上衣服的时候儒雅清俊,脱了衣服,肌肉是恰到好处的有力,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偏就压的高展明挣扎不得。   高展明被李景若吻得晕头转向,突然心中警铃大作——李景若的左手滑到他的腰际,还在渐渐向下游走!!   高展明全身紧绷,合拢双腿挣扎起来,没想到李景若用膝盖强势地撑开了他的双腿,不顾他的挣扎,手已经滑到了他的臀部。   这般过分的事,李景若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但他这般强势,仿佛今日势在必得,还是第一次。高展明已有了反应,下身支起,顶在李景若还有些冰凉的大腿上。他拼命挣扎想要掩饰,李景若却越逼越近,两人的身体之间已没有一丝空隙。   高展明羞恼不已,嘴里说不出话,恶狠狠地用眼神警告李景若。   李景若终于松开他已经红肿的双唇,高展明咬牙切齿地警告道:“下去!”   李景若却没有动,他甚至不像往日那般嬉皮笑脸,表情有点严肃。这样的李景若,让高展明的心跳得更快了。   李景若一只手还死死压着高展明的双手,另一只手从高展明臀部挪开,探入他的衬衣里,指尖轻轻在他腰侧游移:“君亮……”   高展明再次警告道:“李都督,你过分了。”   李景若平静地问道:“你当真不愿?”   高展明想要直言拒绝,然而话到了嘴边舌头竟然打了滑:“李都督要的报酬,恕我付不起。”   李景若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态度看来柔和了不少,压着高展明的手脚却一点都没有松:“已经两年了……”   高展明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面对李景若的时候,高展明很少去揣度自己内心的想法,而总是试图去揣测李景若行动背后深层的用意。李景若接近他,是为了什么?李景若扶植他,又是为了什么?李景若在官府中的人事调度,是有什么野心?而他对李景若,究竟是什么心思呢?   他并不反感李景若的。与其说不反感……假若李景若只是个普通人,待他如此这般,想要与他生出断袖的情谊,他或许也就接受了。又或者李景若只是个纨绔子弟,只想跟他相互慰籍,这日久天长的,他也不一定会坚定地拒绝。可偏偏,是李景若的身份和城府都摆在那里,他实在不敢想的太多,或者……想的太简单。   李景若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究竟是如何看我的?”   高展明答不上。假若他心里没有动摇,李景若步步逼近,也不会得逞。这要是刘汝康进了他的房,上了他的床,还把他压在身下……高展明想到这里就打了个哆嗦,简直恨不得把刘汝康吊在城门上示众三日。可他虽然接受了一些,却也一直在逃避,无论如何,若当真走到了最后一步,唯恐覆水难收。   李景若笑着摇头:“我早就同你说过,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我若当真图你什么,我何必做到这个份上?你若说我城府深,我倒觉得是你自己心思太重。”   高展明一怔。   李景若道:“我想拉拢的人何止百八十个,就说那刘汝康,将来也未必不能为我所用,你可见我对他做些什么?”   高展明脑海中的场景一换,李景若把刘汝康压在身下亲热……他又打了个寒颤,还是想把可怜的刘太守吊在城门上示众三日。   李景若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所以我只问你,你心里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   李景若话是这样问,态度却是十拿九稳的。他知道,高展明也喜欢他。但凡不是石头做的心,两年朝夕相处的日子,怎会没有半点动心?高展明若不喜欢他,便不会一步步后撤,便不会在那时被叛军劫持时如此愤怒。   高展明内心水深火热的挣扎,却始终说不出一个不字。   李景若已拿捏住他的态度,不再逼他给一个答复,再度吻了上去,只是这一次的亲吻不如之前的凶猛,而是情意绵绵的。   高展明没有挣扎。   李景若的手再度不老实地动了起来,滑入高展明的亵裤之中,眼看就要触碰到他的命根,却被高展明一把握住了——李景若方才已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被高展明挣脱了出来。   高展明抓住他的手,掀了掀嘴唇,不悦道:“凭什么?”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心动了。可是看到李景若这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他心里就有些不痛快。   李景若怔了怔,哈哈大笑:“原来是因为这个?夫人是在意谁上谁下的问题?”   高展明哼了一声。   李景若彻底松开他的手,一手轻轻抚上了他的欲望,另一只手引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蓬勃上。   高展明的手抖了一下,试图抽回,李景若却坚定地拉着他的手不放。   高展明终于停止了挣扎。叹了口气,认命了。躲了两年,还是没躲过。不过倒别说,李景若的家伙事手感不错……看不出来,还挺粗长的……   李景若抚摸着他,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不会急于一时,我会让夫人慢慢习惯的。不过夫人你让我等了整整两年,白白错失了四十两银子,这笔账,你可只能用自己来还了。”   高展明翻了个白眼,手上不动:“废话再多我可就松手了。”   李景若立刻瘪了瘪嘴,不再吭声。   床头的蜡烛快要燃尽,映照的橙色的帐中,只剩下暧昧的喘息声。   ……   “阿嚏!”刘汝康猛地打了个喷嚏,从梦中惊醒,四周环顾,未见诡异,又躺了下来。   太守夫人被吵醒,揉着眼睛不悦道:“怎么回事,今晚第二次了。你这是着凉了?得了风寒?”   刘汝康揉了揉鼻子,未觉不适,奇怪地耸了耸肩:“不晓得是哪个娃子想我了,在念叨我吧。算了,接着睡吧。”       第八十二章 任命书      李景若的折子和嘉州百姓的联名书上到京城,自然又引起了一阵轰动。   高展明在嘉州呆了两年,前半年还是京城老百姓茶余饭后热议的人物,之后人们对这位传奇人物的热情也就渐渐淡了,开始谈论朝中的新科进士们和最近当红的女伎与踧踖高手,却没想到,高展明再度回到人们的视野中,竟是以如此方式。   高家的子弟在民间一直是以一手遮天、搜刮民脂民膏的形象出现的,然而这一次高展明却不是由高家的祖宗荫庇,不是朝中的权贵提携,而是由上万百姓联名推举,别说是高家,便是其他寒门出身两袖清风的父母官们,又何尝有过这等待遇?于是高展明又一次成了京城百姓热议的人物,而且相比两年前,对他的非议声也渐渐淡了,更多的是好奇——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年纪轻轻,连中三元,深受百姓爱戴,难道真的是百年一遇的奇才?   先前几乎对高展明的恶意揣度几乎已经盖棺定论,可如今此事一出,立刻有不少人跳出来为他正名,他的诗词文章又在大街小巷开始传诵,有更多的人认可了他的才学。   嘉州那边,就没有那么多的困惑和议论了。高展明是个怎么样的人,老百姓们是亲眼看见的。两年的时间,高展明建造了许多学堂、医馆,为百姓的生计大兴水利等设施,使嘉州老百姓的生活富足了不少。因此当李景若召集众人为高展明联合请命的时候,官府门前简直人满为患,老百姓争先恐后要为高展明联名,有不少原本根本就不识字的百姓还专门去学习了自己的名字该如何书写,只为能在请命书上为自己也留下一笔。   大清早,高展明坐着马车出门,准备去视察春耕的情况,才到城中央就被百姓夹道拦了下来。   高展明迫于无奈只得下车,刚出马车就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高大人,听说你要调去江州做太守了?你就不能留在咱们嘉州做太守吗!我以后绝不拖延税款了!”   “是啊是啊,高大人,听说你明年打算再开一家书院,我儿子念了几年书,学问好得很,想去你的书院里教书呢!”   “高大人,都督说只是为了让你升官才让我们在请命书上签名的,却没说你要走啊!早知道你要走,我说什么也不会在请命书上签名啊!那份请命书还能追回吗?”   “高大人,你千万不要走啊!”   高展明被热情的百姓挤得头晕眼花,笑着回应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事情未必能成的。”   热情的百姓挡着高展明的路不让他走,坐在车上的李景若只好撩开车帘,解释道:“未必会去江州,高大人是在嘉州立下的功绩,对嘉州的民情也更熟稔,到底还要看朝廷的调度。兴许便是留在嘉州了。可你们若是不让他走,耽误了嘉州府的公事,只怕日后可就真留不下来了。”   老百姓们听了这话,忙给高展明让出一条道来。   高展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赶紧钻进马车,催促车夫:“快走吧。”   马车还没动,又听到有人在后面怪叫道:“高大人,听说你不近女色,喜好男风,我侄子仰慕你已久,他也是个一表人才的!”   李景若挑眉,玩味地打量着高展明,高展明暗暗捏了把冷汗,赶紧道:“走,走,快走!”这要是让李都督吃醋了,晚上还指不定怎么折腾他呢。   马车终于开动,老百姓依依不舍地让出一条道来。   高展明还没松口气,就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慢慢滑进了自己的衣服里,在他后背上抚摸,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景若眯着眼凑上前,语气十分不悦:“夫人呐,你可真受人爱戴。现在没人拿自己姑娘给你说亲了,却还有人为自己的侄子自荐枕席,为夫这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不知夫人打算如何补偿我?”   高展明察觉到李景若的手有下移的趋势,生怕他在车里闹出什么动静来,外面还有不少百姓呢,他忙抓住李景若的手,干笑道:“耀然说哪里的话。论受人爱戴,你这都督难道会比我差吗?”   “嗯?”李景若把高展明搂入自己的怀中,与他耳鬓厮磨。   高展明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心思,也没什么好别扭的了,偏过脸在李景若耳垂上咬了一口:“我不跟你计较,却不是什么都不知晓。我这断袖的名声是传了出去,好姑娘不敢再送来让我糟蹋,可是李都督你,我若没记错,前几天还有人从通州寄了书信来,上赶着千里迢迢要把姑娘嫁给你?”   李景若笑了笑:“我已回了信,告诉他我家里有个善妒的夫人,不敢再纳姬妾。”   高展明斜乜了他一眼,把他的手从自己衣服里抽了出来。李景若也不再嬉闹,笑着靠到一边去了。   等外面的人声轻了,高展明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的景色,嘴角忍不住勾起了一个甜蜜的笑容。   过了一个多月,京城的诏书下来了。   这天高展明正在外视察,到了黄昏才回府,就听说了京城来书的事。他连忙赶去书房找李景若。   高展明推门走进书房,只见李景若坐在书桌前,手边放着一卷任命书。李景若的表情表情有些严肃,至少绝不是高兴的表情。高展明在他身边坐下,迟疑了片刻,没有看那卷任命书,问道:“被朝廷拒绝了?”   李景若点头,将那卷任命书往高展明推了推:“你自己看吧。”   高展明没有打开,抿了抿唇,猜测道:“是不是……要召我回京?”   李景若似乎对他能够猜到这件事并不惊讶,只微微点了点头。   高展明叹气。李景若虽然没有跟他商量过,但是两个人也都心知肚明。高家是不会让高展明在蜀地逍遥太久的,两年的时间,一般的进士在地方历练两年,若有前途,也该召回京城出任郎官了,高家的想法,高展明清楚,李景若不可能不清楚,所以他在这个当口让嘉州百姓联名给高展明上书,除了有心提拔高展明之外,也是想给高展明多争取两年在外逍遥的时间,让他做出更多的成绩。然而到底没有成功,高嫱不想再等下去了。   高展明终于拿起任命书,展开一看,呵了一声:“出手倒是大方,这就任我做御史了。”   御史台是相对独立的监察机构,上可监察百官,下可整饬吏治为名请命,按道理来说,御史乃是君主的耳目,不过眼下这个情形,连君王都被架空,高展明出任御史,实际是要做高家的耳目。   李景若轻轻叩了叩桌子:“夫人,你打算怎么做?”   高展明将任命书丢到一边,闭上眼睛凝神思虑了片刻,终是道:“我会回京。”   李景若颔首。任命书已下,现在其实已经由不得高展明了。这可不同于当日高嫱口头征召高展明的时候,毕竟没有吏部的文书,高展明即便私下里拒绝了,也不损害高嫱的面子。现在,是盖了公章的任命书,如果高展明不想做,唯一的出路就是告病隐退,这显然是不符合他的利益的。这次高家没有跟高展明商量,直接就以皇帝的名义下诏,让吏部出了文书,显然是不想给高展明拒绝的机会。   不过即使木已成舟,高展明也不觉得太失望。回京城是早晚的事,能否在地方多留几年,不过是关系他能否更进一步地证明自己,扩充人脉和声名,回京之后的路才不会走得太过艰难。李景若的一番努力也没有白费,至少他和嘉州百姓的联名书递上去,已经引起了重视,这原本你也是李景若最根本的目的。   李景若叹气:“我一时半刻还回不了京城,你这一走,我们可就要分离了。夫人,我这心里万般不舍啊。”   高展明原想嘲笑他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却出不了口。不管李景若说的是真是假,他也开始觉得失意难过了。   他在嘉州这两年,已经培养出了自己的势力,上有李景若和刘汝康帮衬,下有官吏百姓的支持,混的顺风顺水。可回去京城,那里有他的大伯、姑妈和堂兄弟们,却是真正的“举目无亲”。李景若在京城里也没有什么势力,便是想在帮衬他也帮不上手,何况李景若这个都督才做了两年,不可能像他一样那么早就离去。   李景若握住他的手,笑道:“今天晚上……”   高展明脸上一热,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李景若抓着不放。再下去,就真的要分离了,也不知道这一次分离会有多久,他实在不忍,也不舍得再拒绝。他看着李景若赤诚的双眼,喉结滚了滚,终是化成了一声叹息:“那你……轻点……”   李景若将高展明搂入怀中,额头相抵,四目相对。桌上的烛火一跳一跳,将他们温和的轮廓明晰地映入对方的眼中。   李景若轻声道:“等我。”   高展明已经不想去问。即使他并不知道李景若到底有多大的野心,也不知道李景若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是他没有必要问。总有一天,他会亲眼见证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好。”       第八十三章 回京      几天之后,高展明就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嘉州府的老百姓们听说了高展明要走的消息,上万百姓自发夹道送别,浩浩荡荡地送出几十里地。   江州的官兵知道高展明今日出行,已经在江州与嘉州的界碑处等候着接高展明的驾了。为首官兵的名叫易六。   易六靠在界碑上走神,一名小兵凑了过来:“哎,六哥,听说两年前高大人去嘉州的时候就是你送的,那你见过高大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官员上任,每路过一个州府,出示身份证明,州府的官员要派官兵沿途护送,不然路上如果遭到什么不测,当地的长官就需要负责任。两年前易六还是个小兵卒子,就曾接到护送高展明去嘉州的任务,现在他已经是个百夫长了,又一次接到了到嘉州接高展明经过江州的任务。   这两年来高展明在嘉州深受百姓爱戴,声名隆极一时,相邻的江州府百姓们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是对他的事迹亦多有耳闻,早就对这位大人十分好奇了。   易六想了想,道:“年纪很轻,长得也很英俊,没什么官架子,上一次我去接他的时候,他就只带了一个书童就来上任了。要不是他拿出官府的公文,我们都不敢相信他就是高大人,还以为只是路过的读书人呢。”   那小兵惊讶道:“只带了一个人?那么简朴?”   易六道:“让兄弟们留神看着,一会儿他来了,别又给当成是过路的商旅怠慢了。”   到了时辰,他们没见到高展明的人影,却远远地看见一支黑压压的大队正在向界碑碾进。   众人吓了一跳,议论纷纷。   “快看!前面那些是什么人?”   “糟了,怎么那么多人,该不会是暴动吧?高大人就要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么多人,少说有上千个!快,快回官府去请援兵!”   易六吓了一跳,正准备跑路,又留神多看了两眼,只见前面的大队慢慢开进了,已能听见恸哭声,在前方的是几个穿着兵服的人护送着一辆马车,后方的大部队整齐有序,皆是穿着麻衣的平民。   “等……等等!”易六叫住了众人,“那好像……好像是高大人的车辇。”   众人一惊,又围了上来。方才跟易六说话的小兵惊诧的合不拢嘴:“高大人?六哥,你不是说高大人出行低调,只带一个书童吗?这么有这么多人!”   易六也是一头雾水。   没多久,大部队走近了,众人看清,的确是高展明的车驾,后面跟着的全是自发相送的嘉州百姓。   马车行到界碑处,高展明下马,劝慰后方的百姓:“你们回去吧,再走就要出嘉州了。”   百姓们依依不舍。   “高大人,你能不能别走了。”   “高大人,你还会回来吗?”   高展明温声劝慰道:“我走以后,刘太守会找到代替我的官员,未必就不如我。”   众人依旧在界碑处流连,不舍得回去。   李景若走下马车,道:“高大人回京升任御史,手中的职权更多了,他在京中,心里也会记挂着你们,为蜀地的百姓向请命。你们回去吧,再拖着,就要耽误时辰了。”   老百姓们不舍得走,高展明却不能再留了,他坐回马车里,嘉州和江州府的官兵交接,易六等人护送着他进了江州。   高展明撩开车帘,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人群,李景若酸溜溜地道:“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宁可多看他们,也不想再多看我两眼吗?”   高展明放下车帘,笑道:“我跟你,早晚还是要再见的,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晚上众人在江州府的驿站落脚。   高展明洗漱完就上了床,李景若钻进他的被窝里,与他缱绻缠绵,依依不舍。   “明天我就不再送了。”李景若说。   高展明勾着他的脖子,目光迷离地看着他。   李景若用力吻了吻他的唇,双手下滑,滑到他的臀部,停留了片刻,却将手收了回去。   高展明已被李景若撩拨的动情,见他停下,向他投去不解的目光。   李景若叹了口气,从他身上下来,搂着他与他对面躺着:“罢了,明天你还要继续赶路,我就不折腾你了。反正……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来日方长,这笔账先记下。”   高展明不语。   过了片刻,李景若轻声问他:“你信我吗?”   高展明很平静地看着他:“那你呢。”   李景若笑了笑,犹豫片刻,道:“若有一日,我做出暂时有损你的事……”   高展明道:“你这是在提醒我?警告我?”   李景若没有再用玩世不恭的口吻:“我只希望你相信我。”   高展明欣慰地笑了笑,没有言语。这是他和李景若之间的默契。李景若想让他明白的东西,他已经明白了。而他想让李景若明白的,李景若应该也能明白。   翌日一早,高展明和李景若正式告别,坐上马车继续北上。   易六等人将高展明送出江州府,高展明跟着下一个州府的官兵走了。   易六等人看着高展明远去的马车,感慨不已。   一个小兵道:“听说李都督原本有意让高大人来我们江州府出任太守的。他在嘉州那么受百姓爱戴,我年初回家,我娘还跟我念叨,说如果高大人真的能来我们江州就好了。可惜,实在可惜了。”   众人纷纷应声,眼看着高展明的马车越行越远,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一个月后,高展明终于顺利地到达了京城。   高展明风尘仆仆地回到自家府邸,刘大早就听说了高展明今天回来的消息,一早就在门口候着了。看见高展明下马车,他热泪盈眶地迎上去:“爷,你可算回来了!”   高展明笑着用力拥抱了一下刘大。   引鹤跟上来,也扑倒刘大身上:“刘大哥,我想死你了!”   刘大抹着眼泪看着两人:“好,好,你们都长高了,比以前更俊了。快进去吧,夫人已经等着了!”   高展明走进府邸,换了身衣服,用清水洗了把脸,就去见唐雪。   唐雪一看到高展明,两行热泪流了下来,握着高展明的手哽咽:“回来了……我的明儿……终于回来了,娘快想死你了!”   高展明温柔地替她擦掉眼泪:“娘,孩儿不孝,两年来没有服侍在娘身边。娘这两年过得还好吗?”   唐雪连连点头:“好,好!”   从前唐雪和高展明的日子过得憋屈,是因为高元青去得早,他们孤儿寡母没有依靠,所以处处被人欺凌。如今高展明在外有了建树,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刘大等人又把家中的生意维系的很好,那些贵妇人们不敢再看轻唐雪,对她的态度也和善了许多,还有人来奉承巴结她。原本高展明将她的弟弟唐乾告到刑部被判了死刑,她心里还有些怨高展明,可时间久了,她也就渐渐把过去的事忘了,满心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   高展明连日赶路,此刻已是饥肠辘辘,刘大已经命人准备好了酒菜,唐雪命人把酒菜端到自己的屋子里,和高展明一起吃饭。   两人闲话这两年来京城和嘉州发生的事,唐雪早已听说了高展明在嘉州府的功绩,一个劲地问他是怎么做到的,高展明简单地解释了几句,唐雪擦着眼泪道:“你父亲去得早,娘原本还担心对你的教导不够,如今看来,是娘多虑了。你一会儿洗漱一番,就赶紧去隔壁国公府拜见你大伯吧,感谢他对你的栽培。”   高展明皱了下眉头,放下筷子:“娘,你和伯父难道还……?”   唐雪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当初她和高元照的丑事是被高展明和高华崇亲眼撞破的,那之后高元照就没有再私下里来找过她了。其实她会和高元照有苟且,也是当日唐乾撺掇的。唐乾说他们孤儿寡母没有依仗,让她想办法讨好安国公,说就算她不为他自己着想,也要为高展明想想。唐乾还主动帮她搭了几次线。她没什么主见,又确实觉得寡妇的日子难熬,恰巧高元照是个好色的,一来二去两人就勾搭上了。   唐雪道:“娘知道自己以前糊涂……可娘也是为了你好……”   高展明脸色不悦,道:“娘,你若真为了孩儿好,就千万不可再做这等糊涂事!孩儿可以靠自己养活娘。可你和伯父的这档子事若是被人捅破了,才是真正害了孩儿!”   唐雪尴尬地低下头去:“娘不是那个意思……自从那次之后,就再没有过了……”她让高展明去拜见安国公,其实倒也真没有要和安国公重修旧好的意思,只不过高展明刚刚回京,她希望高展明能够攀上安国公,以后安国公对他多照料,于他的官途自然是有益无害的。   高展明放软了语气:“娘,该怎么做,孩儿自己心里有数,娘只要呆在家里好好享福就行了。”   唐雪这才不再提安国公。   两人吃了一会儿,唐雪又问他:“你这两年,在嘉州可有娶妻纳妾?”   高展明道:“没有。”   唐雪不敢置信:“纳妾也不曾?”   高展明摇头。   唐雪顿时笑逐颜开:“好,好。你在外面,朝政上的事,娘帮不上你,可娘在家里,也一直替你想着。你已经二十岁了,娘听说你要回来,就把京里合适的姑娘家的名册都要来了……”   高展明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忙打断道:“娶妻之事尚不急,等孩儿熟悉了朝堂上的事务再谈此事吧。”   唐雪却不依:“不娶妻也没关系,你好歹先收个通房。娘身边去年刚收了个服侍的丫鬟,样貌性情都不错,娘就是为你收来备着的,你……”   高展明忙道:“娘,这件事慢点再谈,我肚子有些不舒服,怕是赶路的时候伤了气血,我先回去休息阵再说。”   唐雪一听高展明不舒服,忙心急地凑上来查看他的身子:“天呐,哪里不舒服,娘这就去给你叫大夫。”   高展明好容易安抚好了她,赶紧从她的院子里逃了出来。   高展明回到房里,叫人打来了热水,跳进浴桶里。在热水蒸熏之下,他感觉舒服多了,正昏昏欲睡,忽听外面有人敲门。   高展明道:“进来。”   引鹤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明黄色的帖子。   高展明一看见他手里的东西,顿时又头大了。   引鹤道:“爷,太后听说你回来了,召你即刻进宫……”   高展明捶了捶额头:“还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歇着。”这才刚回京,麻烦事就一桩接着一桩来。这会儿他可真希望有人能替他挡一挡,顿时无比想念李景若。   他重重叹了口气,道:“你来服侍我穿衣吧。”       第八十四章 听说你和李景若分桃断袖?      高展明换好衣服,便坐着轿子进宫去了。   宫殿和他两年前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他一路穿过宫殿长廊,来到了仙居殿外。   郭玉莲站在殿外等着他,看见高展明跟着宫人走了过来,忙迎上去:“高大人!”   高展明向郭玉莲行礼。   郭玉莲上下打量高展明,他两年前刚刚离开京城的时候才只有十八岁,如今已经二十了,个子少许高了些,身子骨也强壮了不少,其实高展明的相貌变化并不大,可是他的气质却发生了巨变。经过两年在嘉州的锤炼,他已经不是那个只会让人注意到他英俊相貌的少年了,他看起来意气奋发,英气逼人,让人挪不开眼去。   高展明见郭玉莲只是看着自己出神,不由提醒道:“郭公公?”   郭玉莲猛地回过神来,笑道:“高大人,两年未见,你可比从前更出色了。真是英雄出少年。”   高展明不卑不亢地笑道:“郭公公谬赞。太后在仙居殿中吗?我现在可方便拜见?”   郭玉莲忙道:“太后等着你呢,快随我进来吧。”   高展明走进仙居殿中,高嫱就坐在大殿之上。   高展明向高嫱行礼:“下官参见太后。”   高嫱嗯了一声:“起来吧。玉莲,给高大人奉茶。”   郭玉莲便走上来,倒了一杯茶放到高展明面前的茶几上。   高嫱道:“你们都退下吧。”   大殿中的宫人们行了礼就纷纷退了出去。高展明端起茶盏闻了闻,里面的味道再熟悉不过,正是他在蜀地大力扶植的云雾茶。   高嫱笑道:“明儿,你派人送来的云雾茶哀家很喜欢,特意叫人把这茶当做宫中的御茶,近年来西湖进贡的龙井和武夷的大红袍都喝得少了,专喝你的云雾茶,每每喝起这茶,哀家心里就会想起你,担忧你在蜀地的情况。如今你可终于回来了。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高展明忙上前,乖顺地在高嫱身边跪下,高嫱捧着他的脸细细端详一番,道:“出落得愈发像你父亲了。哀家看到你,就忍不住想起从前你父亲的事。”   高展明知道高嫱这是跟他拉近关系的寒暄,因此就乖巧地听着,高嫱说了几件过去高元青的事,他时不时出言应和几句,适时地流露出感伤的表情。   高嫱道:“听闻了你在嘉州府的政绩,哀家十分欣慰,你果然是个能干的,没有叫哀家失望。”   高展明道:“若不是姑妈的栽培,侄儿又怎会有今日?在嘉州的两年里,每每遇到困难,侄儿就想着父亲和姑妈昔日的教诲,这才能有今日。”   高嫱欣慰地笑道:“好孩子,姑妈果然没有看错你。”   高展明配合地跟她演着姑侄情深的戏码。   过了一会儿,高嫱道:“你在嘉州这两年,过得可还舒适?我听说你的长官刘汝康是个暴脾气,他可有欺负你?”   高展明知道她还没有死心,他进宫之前也早就想好说辞了,此时便将那套说辞搬出来。刘汝康是个暴脾气无疑,但他并没有做过什么违法乱纪之事,高展明随便说了几桩事,高嫱也拿捏不到刘汝康的把柄。其实高展明心里也知道,高嫱除了他之外,在蜀地应当还有别的眼线,所以即使他帮刘汝康说话也是无用的,倒不如顺着高嫱说几句刘汝康的坏话吗,如此才显得真诚。   高嫱倒没有在刘汝康身上多浪费时间。高展明说的都是实话,她手里并不只有高展明一个眼线,但是这几年来她实在拿捏不到能将刘汝康一举铲除的证据,好在她听人说刘汝康虽然是赵家的亲戚,但与赵家也不怎么亲近,留着他倒也无妨。   高嫱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道:“那蜀地的都督李景若,是个怎么样的人?”   高展明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他也知道他在嘉州的这两年一举一动都逃不出高嫱的眼睛,李景若又不避嫌,只怕他和李景若的那些事,高嫱已经有所耳闻了。   高展明沉思片刻,道:“李都督是个好人。”对于李景若,他就没有必要像对刘汝康那样装作不忿了,即便他装腔作势,只怕高嫱也不会信的。而且李景若和刘汝康又不同,刘汝康的生母是赵氏嫡女,而李景若只是皇族子弟,在高赵两家的争斗中,虽然涉及襄城永王的也有一些传闻,但他们尚且不能算是高家的敌人,高嫱对他们的态度,恐怕是拉拢为主。若非如此,当初高展明也不会大方地容许李景若入住自己的府邸。   高嫱打量高展明的脸,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好人?此话从何说起?”   高展明道:“侄儿初到嘉州之时,人生地不熟,又不得太守喜爱,着实吃了些苦头。李都督他,因知晓侄儿的身份,也顾及太后和皇上的情谊,对侄儿破多照料,为侄儿解决了不少麻烦事。这两年来若不是李都督的帮衬,侄儿也未必能有这番成绩。”他这么说,倒是把李景若为他做的事都归功到“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了。   高嫱眯了眯眼:“哦?”   她有片刻不开口,她不说话,高展明就也不说话。   高嫱缓声道:“你今年,二十了吧?”   高展明道:“虚龄二十有一了。”   “在你这个年纪。”高嫱道,“你父亲已经有你了。我若记得不错,你离开京城前,一心放在学业上,连个通房都没有。在嘉州这两年,可有纳妾?”   高展明苦笑:“侄儿一心立业,尚未想过成家之事。”   高嫱道:“哀家听闻,在嘉州府之时,那永王之子入住了你的府邸,还与你传出分桃断袖的传闻来,此事可否属实?”   高展明没想到高嫱会问得如此直接,不过他也知道此事八成逃不过高嫱的眼,因此已有了准备:“李都督他的确在我府上住了一段时间。分桃断袖之癖……确实是有这种传言。侄儿倒也不曾刻意去撇清什么。不过此事另有隐情。”   “哦?”高嫱挑眉:“隐情?说来听听。”   高展明道:“侄儿在嘉州府之时,时常有人上门说亲,要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我。侄儿父亲去的早,母亲又不在身边,婚嫁之事,不敢自己做主,再则也唯恐有些人别有用心地往侄儿身边塞人,侄儿一再拒绝,却不甚其扰。李都督和侄儿都是生在京畿,后来才去了嘉州府,身边没有亲近之人,因此我们一见如故,难免比旁人亲近几分。时日久了,侄儿拒绝了许多上门说亲之人,李都督也有相同的烦恼,外面的人便起了疑心,传出那等可笑的传闻,不过因此上门说亲的人却少了,侄儿乐得清闲,也就随外人如何传道了。”   高展明说的,也算是实话。至少一开始,他的确是抱着这种心思让李景若一点点侵入他的领地。然而时日久了,倒将自己也赔了进去。   他和李景若的事,他是不能在高嫱面前承认的。不管怎么说,男子之间的狎玩并非正道,不管高嫱信不信,只要他不承认,高嫱就拿他没有办法。最重要的是,假若他承认了他与李景若之间不同于常人的关系,高嫱势必会借题发挥,想办法拿捏李景若。   高嫱又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你们这些贵胄子弟之间狎玩亲近,也是常事,情理之中,不过若是逾越了界限,便不是好事了。”   高展明暗暗捏了把汗,忙道:“姑妈说的是。”   高嫱又道:“你方才说的话,也是对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虽说是个男子,不如女子那般拘束,但娶妻纳妾一事,也当慎之再慎。哀家原还想着,嘉州女子貌美,你在嘉州府若是为美色迷惑,自行收纳了一二姬妾,哀家还得替你查查那些人的来历,毕竟咱们高家树大招风,难免有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想贴上来。你既然如此自持,倒叫哀家有些惊讶,也十分欣慰。不过你年纪也不小了,立业虽是男儿要紧之事,却也与成家不冲突,哀家替你挑个贤惠懂事的姑娘,替你打点日常琐事,你在外面做事也能放开手脚。”   高展明一惊。他也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不过他才刚刚回京,以为还能再拖延一阵,没想到高嫱居然就迫不及待要往他房里塞人了。此事由唐雪提出,他还能轻易地打发了去,毕竟唐雪是个做不了主的,可是高嫱就不同了,怕是不会那么轻易糊弄了去。   高展明忙道:“姑妈,侄儿年纪还小,终身大事,理当慎重才是。何况侄儿才刚刚回京接任新位,御史台的事情尚不熟悉,哪里分得出精力去办婚嫁?侄儿不想因私事耽误了公事,辜负姑妈和伯父的一番栽培心意。”   高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嗤笑:“你这番说辞,倒跟你的好兄弟相差无几。哀家初听还有几分感动,不过听多了,怎么觉得这话像是敷衍之词?”   高展明一怔。好兄弟?   高嫱道:“子辉的年纪比你还大一岁,也是该成家的时候了,哀家和安国公替他挑选了好几个贤惠懂事的好姑娘,他居然一个也看不上。原本你回京,哀家还想让你去劝劝他,你们毕竟是从小长大的,你说的话,兴许他还能听进去几分。没料到你也是这般,哀家倒不知道该让谁劝谁了。”   高展明不敢搭话。高华崇也不愿成家?依他那个脾气,倒也是情理之中的,只怕他说的不是什么托辞,就他那自大的性子,全天下还真未必有他看得上的姑娘。   高嫱道:“你说的,也是实话,哀家心里也有考量。如今你刚刚回京,哀家还想提拔你做大事,选一个配得上你的姑娘未必是那么容易的。不过男人家到了这个年纪,没必要将全部心思都扑在朝政上。哀家已经为你选好了中意的人选,你先收几个侍妾,替你打理家事,再过两年,再娶妻也不迟。”   高展明心中暗道不好。高嫱真是个老狐狸,只怕她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要高展明收侍妾,并没有真的想让他娶妻,却先把娶妻的话抛出来,明知道高展明一定会拒绝,她再退一步,让高展明纳妾,这时候高展明想要推脱都找不到什么义正言辞地说辞了。至于高嫱给他挑的侍妾……必定是派来监视他的人无疑了。他这几年来,对高嫱看似逢迎,实则许多事情他都忤逆了高嫱的心意,高嫱对他早有不满了,想要用他,就一定要将他牢牢抓在手里才是。   高展明只得硬着头皮道:“不知姑妈相中了哪家的姑娘?”   不能彻底抗拒纳妾之事,就只能想办法各个击破了。高嫱提出的人选,他一一挑出毛病来回拒,就能继续拖延下去。   高嫱笑了笑,道:“确实有几个姑娘,人选的名单和家世背景我已经让人誊抄到簿子上送到你的府邸上去了。哀家虽是你的姑妈,不过你生母尚在,哀家也不好管得太多。你回去和你母亲商议一番,看看你自己中意哪家的姑娘,择日迎进门吧。”       第八十五章 说亲      高展明回到家中,他生怕还有什么麻烦找上门来,连忙闭门谢客,回房休息去了。   高展明虽然接任了御史,但是他刚刚回京,还有几天休息的时间,等到下月才会正式出任。第二天一早,他逃也似的离开家门,跟刘大去京中的产业视察。   他离开京城的这两年里,刘大把家业打理的十分妥当,他每个季度都会给远在蜀地的高展明写信汇报京中的情况,高展明遥遥指点,刘大一一照做并自行根据形式判断,两年的时间,生意非但没有落败,反而比高展明离京时更壮大了一倍!   高展明视察之后,回府又写了一份计划书,与刘大商议道:“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如今咱们蹴鞠馆子的生意盈利占了大头,倒胜过了先前赖以谋生的金银玉器。这两年民情不好,依我看,金银铺子可以减少几家,腾出来的铺子开茶馆,推销咱们自己的新茶,武夷和苏杭的茶叶我能拿到货源,但主推的还是蜀地的茶,花几年时间,把茶叶的营生做大,茶商的利润是十分可观的。”   刘大提了些意见,两人商讨了半天,最后确定最终方案,高展明便让刘大去办了。   刘大刚出去,高展明正打算午睡片刻,突然来了个婢女:“爷,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高展明听到唐雪找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本想推脱,然而想想躲着总不是长久之计,事情早晚要解决的,于是他只好动身去了唐雪的屋子。   刚一进门,唐雪就拿着一个名册给他看:“明儿,这是太后替你挑选的姑娘家的名单。我看了,有好些个中意的,你快过来看看。”   高展明硬着头皮走上前,接过名册,匆匆浏览了一番。高嫱想让他先纳妾,他如今才刚过了二十的生辰没多久,娶妻之事确实不必着急,而且他刚刚回京,前途尚且不可限量,高嫱要给他指婚也一定要指一门出众的婚事,她现在还没定好最终的人选,因此她说让高展明娶妻不过是在抛砖引玉,意在让他先收几个侍妾——或者说,眼线。   既然不是娶正妻,那么名册上所列的姑娘名单,也就不是极出色的人家了。大多是些五品以下的官员之女,也有皇亲和权贵的女儿,但却都是庶出的。庶出的女子给高展明做妾,论身世,倒也还算匹配。   高展明将名册翻阅到一半,看见名册上的一个名字,突然停下了动作。   “咦?江美玉?江御史的嫡出次女?江大人,我记得他是御史中丞,二品大官吧?”   唐雪忙道:“是啊!你看中了江家的姑娘?”   高展明蹙眉。他看到现在,名册上嫡出的女子身世最好的是个五品官员的嫡女,要知道五品已经是个很大的官了,即使那些七八品的官员也只添上了自己庶出女儿的名字,毕竟高展明此番不是要娶正妻,而是要纳妾,大户人家的姑娘哪个愿意给人做妾的?实在是自降身价了!   然而高展明转念一想,也就想通了。他虽然现在刚刚接任御史,但是朝中的官员们谁不知道这位三元及第由百姓上万人联名书推举的高展明高大人?!别看他现在还不算发达,可他才不过二十岁,以后必然是前途无量风光无限的!谁能把女儿嫁给他,可绝对是个放长线钓大鱼的举措!因此就算原先不怎么想巴结高家的官员也蠢蠢欲动想把女儿许配给高展明了。而且,御史中丞虽然把自家嫡女的名字报给了高嫱,但是他的官位可比高展明高多了,他的嫡女配给高展明已经算是下嫁了,怎么可能做妾?只要高展明看中了,也不好意思让人家从侧门进来,肯定是要用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他现在不过是趁着这个机会向高展明表示结亲的意愿罢了,并不是真心要把女儿低嫁。   高展明想通了这一点,不置可否,匆匆翻阅着名册,继续往下看。   高嫱派人送来的名册上一共有七八个姑娘,高展明暗暗好笑,这高嫱为了他房里添人的事,倒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只可惜,他领不起这个情。   高展明看完之后,把名册收了起来:“娘,纳妾一事,请容儿子再考虑考虑。这几个姑娘的身世孩儿还了解的不够透彻,不能贸然行事,过几日孩儿再给您和太后答复。”   唐雪皱眉,颇有些着急:“有什么不透彻的,这都是太后替你挑的人,难道还能有错?这些姑娘的家事也都清楚明白地写在册子上了,你还有哪里不明白的?”   高展明笑道:“娘,这些姑娘都太好了,我总不可能全收了,更何况,即便是纳妾,这些姑娘也不是普通出身,草率不得,总得深思熟虑之后才能决定不是?”   唐雪听他这样说,紧蹙的双眉终于松了些,道:“也是,正好这几日你闲适在家,就好好考虑此事吧。有时间去这几家人家走走,拉拢关系总是不错的。”   高展明口中应了下来,抱着名册离开了唐雪的房间,一回房就找来引鹤,让他把名册上几个姑娘家都抄了去,即刻命他派人去调查。引鹤跟着高展明在嘉州府混了两年,高展明把大小事务都交由他打理,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书童了,现在跟个人精似的,高展明一吩咐他就明白了高展明的意思,即刻着手去办了。   过了几日,唐雪又来找高展明,问他考虑的如何了。   高展明一脸为难:“恐怕都不合适。”   唐雪不由急了:“一个都不合适?怎么会呢?我看武成侯家的小姐就很好!”   高展明不急不忙道:“娘最喜欢武成侯的小姐?”   唐雪道:“是,这几个姑娘里我最满意的就是她!她虽说是庶出的,可她的才学样貌统统都好,她生母去的早,她是由正夫人抚养大的,虽说出身差了,可教养却和嫡出的女子没有分别,给你做侍妾,再合适不过。”   高展明道:“武安侯家的小姐的确什么都好,孩儿原先看了名册也十分中意她,因此特意派人去查了查她的身世。据孩儿所知,她的外祖母是三十来岁就犯了疯病。”   唐雪一怔,显然没听说过这件事。   高展明道:“她外祖母年纪轻轻就得了疯病,她娘倒是生下她没多少年就去世了,据孩儿打听,她娘死前也是得了怪病的,到后来连人都不认得。虽说这事并不是板上钉钉的,可万一,万一她也遗传了此病该如何是好?即便是个妾室,以后难免也会为孩儿留下子嗣,即便不考虑子嗣的事,家里有个患病的,也是桩麻烦事啊。”   唐雪想了想,认同了高展明的说法:“她家人竟患过疯病,此事的确不妥,那别的姑娘呢?”   唐雪又提了几个名册上的,高展明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推拒了。有的是听说生母善妒,唯恐教坏了女儿娶进门来败坏了门风,有的是听说体弱多病不好生养,有的是听闻在阁中不守规矩曾与男子私会。总之,没有一个合适的。其实那些名册上提到的姑娘都是好姑娘,她们的毛病哪有高展明说的那么多?只不过高展明有心要坏了此事,他专门让引鹤去打听那些见不得人的糟践事,即便是捕风捉影的,他也都照单全收,在唐雪面前添油加醋,说的连唐雪自己都觉得不妥。   等高展明把名册上的人几乎一一否决完了,唐雪后知后觉察觉出不对劲来。高展明说的事情都是高嫱送来的消息里没有的,短短几天的功夫,高展明倒把别人家的边角料都给挖了出来,若真有那么多不妥,高嫱又怎会当真点了那些人录在名册里给高展明送来?想来想去,恐怕还是高展明有意破坏此事,专门去挖掘别人家那些丑事来发挥。   唐雪一脸担忧:“你这孩子……娘年纪也大了,娘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又成日在外,不能陪伴在娘的身边,娘的日子过得有多无趣,就盼着你赶紧让娘抱上孙子。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娘的苦心?这些姑娘都是你太后姑妈精挑细选出来的合适的人家,你若结了亲事,在朝中也多了助力,有什么不好?你好歹选一个吧!”   高展明心里也有数。他如今才刚刚二十岁,按理说即使等到二十四五再成亲也不算太晚,可唐雪催的那么急,定然是受了什么人的撩拨。唐雪是个软耳根子,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当年要不是她误信了唐乾,他们府上怎么会落败到那个地步?只怕高展明进京之前高嫱已经让人在唐雪耳边吹了不少风,就为了让唐雪逼着高展明早些纳妾。   高展明道:“孩儿倒是有看上的,但是只怕……”   唐雪见高展明欲言又止,忙问道:“你看上了哪个?快跟娘说说!”   高展明道:“这名册里,江家的女儿是极好的,只是她出身太高,还是嫡出的,那御史中丞的官爵远在高孩儿之上,他的女儿下嫁给孩儿做妾,便是他们肯,孩儿也不敢娶。”、唐雪道:“给你做妾的确是委屈她了。你既然中意,不如索性娶回家来做正妻。”   高展明道:“娶正妻,又太早了些,孩儿现在尚未算出人头地,过几日进了御史台,御史中丞就是孩儿的长官,假若孩儿与她结亲,旁人会如何议论?我又该如何面对妻子?还是不妥。何况,若是迎娶正妻,只怕太后还有别的打算才是。”   唐雪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高展明说的有道理。太后曾许诺过要给高展明指一份极好的亲事,好歹也得是国侯家的嫡女,这江御史的女儿给高展明做妾是委屈了,可做正妻恐怕还不够分。   唐雪不由得愁眉苦脸:“既然你一个都不喜欢,那娘再跟你太后姑妈商量一番,另定几个人选吧。”   高展明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面就进来了几个奴婢。   “夫人,表小姐的轿子已经到府门口了。”   高展明一怔。表小姐?那是什么人?   唐雪顿时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忙起身向外迎去:“来了?快给她安排住处,我去看看她!”       第八十六章 质子      高展明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打哪里又冒出来一位表小姐。他重生过来虽然已经有三年多的光景了,对府上的人脉关系也梳理的差不多了,可他不敢说自己对家族所有亲戚都了若指掌,说不定就有哪个他该知道却不知道的小姐,如果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可就不好了。   唐雪拉着高展明往外走:“走,咱们去见见你表妹。”   高展明忙问道:“是哪位表小姐?”他们是大家族,表亲两只手都数不完,表小姐自然也不止一位,这样一问并不算暴露。   唐雪拍着他的手笑道:“是我娘家的,左拾遗的女儿小云,你五岁的时候见过她一面,还记得吗?”   高展明听她这么一说,当即心下也就了然了。高展明五岁时候见过的表妹,他自然是没有印象的,但是唐雪娘家的那一位左拾遗他是知道的。唐家曾经也是辉煌过的,唐雪说的就是她的一位堂兄唐鹏,曾经官任门下省左拾遗。不过后来唐家倒了,这位左拾遗也未能幸免,因遭受牵连而被罢黜,虽未获罪,但如今也已是平民之身,唐雪嘴里还称呼他左拾遗,实在过于抬举了。   不一会儿,高展明就被唐雪拉到了院子里。   两人在院子里没等多久,几个府上的婢女就扶着一位穿着罗素长裙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只见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生的是一张芙蓉面,眉若新月,鬓黑塞鸦,真是个标志美人,相貌还跟唐雪颇有三五分相像,想来就是那位名叫唐云的表小姐了。   果不其然,那女子见了高展明和高嫱,忙上前欠身行礼:“小云见过姑妈,表哥。”   唐雪笑得十分慈祥,将她扶了起来:“好孩子,来,快进屋。”又转头吩咐身边的下人,“快去厨房叫人给表小姐准备写好吃的点心和汤水。”   高展明不动声色地打量唐云,正撞上唐云探询的目光。四目相对,唐云低下头去,脸上飞起一片红霞。   三人进屋,唐雪拉着唐云和高展明分别坐在自己两侧,细细端详着唐云的脸:“苦命的孩子,几个月不见,又瘦了不少。”   唐云笑道:“哪里。姑妈,是你疼我,担心我过得不好,才总觉得我消受。当初我爹在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顿了顿,神色竟变得伤感。   唐雪听她提及她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堂兄,顿时也露出了悲戚的神情。过了片刻,她转开了话题,向高展明道:“明儿,还记得你表妹吗?你上一回见她的时候还小,其实这些年她陆陆续续来过几次,可惜你不是在宗学里念书就是去了别处,总也没遇上。今日总算有缘会面了。”   高展明和唐云起身,互相行礼客套了一番。   唐雪道:“云儿的父亲前年去世了,她一个人跟着乳母住在乡下。我见她缺人照料,明儿你又整日忙着建功立业,我也缺人陪伴,索性将她接到府上来住。”   高展明皱了下眉头。唐雪突然让人住进来,他倒是没什么意见,毕竟这也是唐雪是这府上的女主人,她有资格做主。高展明不怕别的,只怕这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表小姐有别的什么来路背景,那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三人在屋中寒暄了片刻,高展明对于唐家的事情不甚了解,因此只听不说,甚少开口。那姑侄二人叙旧事,倒也让高展明听了些唐家的故事。眼看时间不早,唐雪叮嘱高展明:“以后云儿就在我们府上住下了,她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你恰巧这段时日还在府上,就多陪她四处逛逛,多多照料她。当初她父亲也不曾薄待了我。”   高展明满口应下,转身出了屋子,立刻找到刘大,请他帮忙查查这唐云究竟是个什么来路:“她的家事,她是什么时候跟夫人搭上的,跟夫人来往了多久,为什么在我回京之后突然来我们府上寄住。这些事情你都好好查查,假若有什么猫腻之处,就一并汇报给我。”   高展明回京休息了两天之后,自然就要就要开始忙碌应酬了。首先他要一一拜见长辈,高家的和其他的亲戚前辈都要走访。他也去郑重地拜见了苏瑅。   这两年来他在嘉州发展,京城中的局势也不是全无变化的,京中的势力主要分为三股,一股是高家的,一股是赵家的,另一股是以寒门士子为代表的清流派。这三股势力一直以来都在互相牵制,清流派只尊皇帝,不会像李长治一样为了牵制高家而抬举赵家,但有时为了利益也会暂时与高赵中一方站在同一立场。对于高家赵家而言,那些寒门士子固然低贱,但有时也未必不能利用,所以也没必要彻底连根拔除。眼下李长治的年纪渐渐见长,野心也越来越大了。两三年前在京城中这三派可说是高家一家独大,不禁赵家和清流派对他们的影响十分微小,就连皇帝都被架空。然而这几年来,经过众人的努力,朝中的官员已经陆陆续续更换了一批,不少人也看出皇帝年长,高家终究难以擅位太久而改变了立场。李长治想要巩固皇权,就必须要发展自己的势力,而他身边的翰林院无疑就是他的亲信,也就是那些由科举入仕的寒门士子们。如此,翰林院手中的权势也就渐渐多了。   高展明带着自己写的文章去拜见苏瑅,苏瑅看了他的文章,指点了几句,便开始与他闲话。   苏瑅问他:“这两年你与李都督在嘉州,相处的可还融洽?”   高展明道:“李都督平易近人,见识广博,我对他十分敬仰。”   苏瑅笑了笑:“他头一回见你就对你上了心,此番你回京,人还未到京城,他的信先送来,请我照料你,可见他十分重视你。”   高展明心念一动,又想起当初头一回遇见李景若的时候他就是跟苏瑅在一起,不禁问道:“苏大人,你和李都督关系很好?”   苏瑅不语,过了片刻,道:“你若遇上什么麻烦,便来找我,我能帮上的一定会帮你。”   拜访完长辈和前辈,高展明还要和高家那一票在京城的子弟们以及当初宗学中的同学相聚。这些人中现在已经有不少都入士了,这两年靠着祖宗荫庇都还混得不错。这些子弟们这几年来对高展明的态度也是如风中落叶般忽高忽低,当初高展明连中三元,许多旧日曾欺辱过他的人都十分担忧,后来高展明被左降出京,他们才松了口气,可没想到过了两年,高展明不仅回来了,而且是风风光光回来了,他们不知高展明是否还记着当日的愁,但也都看出他绝非池中之物,因此对他颇为拉拢讨好,想将过去的恩怨全数抹去。至于那些不曾跟风欺负过高展明的人,心里则很高兴,自己没有看走眼。   聚会上高展明坐在高天文身边,边上还有个位置空了出来,原本是给高华崇留的,但是高华崇没有来参与宴会。在高展明去拜访安国公的时候就已见过高华崇了,高华崇对他的态度冷冷淡淡的,似乎已将过去的事都放下了。   众人不断来给高展明敬酒说祝贺的话,高展明应付完一圈,暗地里差人赶紧催促歌舞伎上大戏,免得众人再来车轮战祝酒,他可真有些扛不住了。   等到大戏开场,子弟们总算消停了些,高展明连忙喝了两杯茶醒神,开始打量今日所有来与会的子弟。   不远处的一桌上有几张生面孔,是高展明没有见过的,刚才那几个人也没有来给高展明敬酒,高展明不由十分好奇,侧头轻声问高天文:“哥,那几个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从前没有见过?”   高天文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道:“哦,他们你的确没见过,中间那个穿紫色衣裳的,名叫刘世嘉,是平卢镇节度使刘强之子。”   高展明奇道:“平卢镇节度使之子,为何会到京城中来。”   高天文小声解释道:“你在嘉州没有听说过吗?平卢镇就在范阳镇边上,咱们高家和赵家的人一直想将刘强拉拢过来。刘世嘉今年二十三岁,一直尚未娶妻,太后想把堂妹许配给他,赵家想把赵金燕的妹妹赵玉莺许配给他。几年来刘强都没有答应,立场也一直是中立的,不知道今年怎么突然的就答应了赵家的婚事,要让刘世嘉跟赵玉莺结亲,还上书来让皇上赐婚。太后就下旨召了刘世嘉进京,说要当面赐婚,结果人进了京城,就让太后给扣下了,说是想历练他,给他在军中排了个职位,绝口不提赐婚的事,不放他回去。”   高展明皱眉,立刻就明白了高嫱的用意。高嫱是决计不会同意赵家和刘强结亲的,原本刘强对赵家还算一个掣肘,但他们一旦结合,手中就有边陲三镇的重兵,谁不忌惮?高嫱把刘世嘉扣在京城中不放人,一来是拖延婚事,二来也是对刘强的警告,她把刘世嘉作为质子来威胁刘强,希望他重新考虑婚事。   高展明不解道:“既如此,咱们兄弟的聚会,为什么又请了他来?”   高天文道:“也是太后的意思,想让咱们跟刘世嘉多亲近亲近,把他拉拢到咱们这边来。不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这差事太难为人了,刘世嘉又不是傻子,太后的意思,他还能不清楚?边上几个都是他的人,你看他从头到尾就不跟咱们的人说话。让他去吧,咱就是面子上走个过场。”   高展明心思转了转,起身道:“我去给他敬杯酒。”       第八十七章 对联      高展明说完就端着酒杯向刘世嘉走去。高天文目瞪口呆,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眼睁睁看着高展明过去。   高展明走到刘世嘉所在的桌旁,举杯道;“刘兄,初次见面,在下敬你一杯。”   刘世嘉斜睨了高展明一眼,与身边人对了个眼色,问道:“你就是高君亮?”   高展明道:“正是在下。”   刘世嘉嗤笑了一声,显然对高展明十分不屑。   刘世嘉是这个态度,高展明并不觉得出奇,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整场宴席至今,刘世嘉坐在位置上未动,不喝别人敬的酒,也不敬别人酒,他身边带的三四个人都是他的随从,这些人并不是什么少爷公子,按说身份是不够跟这些权贵子弟们同桌的,然而刘世嘉却让他们上桌,自己占了一隅,这态度已经表明了他要跟这些以高家子弟为首的子弟们分庭抗礼,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台上正在唱戏,喝酒的子弟们却纷纷把目光聚拢到高展明和刘世嘉身上,只因这里的好戏可比台上的戏好看多了。这刘世嘉进京也有一小段时间了,太后和安国公让他们亲近刘世嘉,最好能把刘世嘉拉拢到自己的阵营来,让他彻底放弃迎娶赵家女儿的打算。这些子弟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许多人都曾尝试过接近刘世嘉,可惜刘世嘉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他们都是热脸贴上冷屁股,谁都没讨到好处。   刘世嘉敢这么嚣张,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他是吃准了太后和高家不敢动他,还得把他放在手心里捧着。现在是太后要拉拢刘家来对付赵家,虽说高家寻由头暂时把他扣在了京城里,但这些时日都是好吃好喝供着他的,他对于高家而言是个质子,高家以他来威胁刘家重新考虑和赵家的婚事。可他要是在京城里出了什么意外,那刘家无疑会记高家的仇,彻底站到赵家那边,到时候他们手上三镇重兵结合,别说是威胁高家了,就是起兵造反自行称帝,怕也没几个人有能耐阻止他们。因此刘世嘉根本不必卖高家什么面子,他是吃准了没人敢动他,再加上自由被限制,他心里已经记了高家的仇,对高家人当然没有好脸色。   这高展明刚回京没多久,一众碰过壁的子弟以为他还不知道刘世嘉的臭脾气,都等着看热闹。高天文先前已经提醒过高展明了,没想到他还是一意孤行地凑过去,顿时为他捏了把汗。   高展明喝完了自己杯里的酒,刘世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不动,举起自己面前酒杯的意思都没有,冷笑道:“我听说你文采很好,我出一则对联,你若对上了,我就喝了这杯酒。”   “哦?”高展明饶有兴致道:“请出。”   台上还在唱戏,周遭的子弟们纷纷竖起耳朵想听清高展明和刘世嘉的对话,坐的较远的子弟恨不得自己能有千里耳一听究竟。、刘世嘉环视四周,将众人看在眼中,冷冷道:“你听好了,我的上联是——痛恨绿林兵,假称白日青天,黑暗沉沉埋忠臣。”   高展明不由一怔。他原以为刘世嘉要出对联考他,是因为质疑他的学识,没想到刘世嘉出的上联颇有讽刺意味,看来是针对他们高家的。这些年来因为高家专政,也曾有绿林造反,也曾有忠臣进言,都被高家镇压了。去年高展明不在京城中,却也听闻高嫱处置了几名旧年的进士,那几名进士之所以获罪,只是因为写了诗词文章讽刺高家专政的局面,引起了一片轰动,又是在这高家的地位有些动摇的关头上,于是高家的爪牙从他们的诗句里挑出了几段文字,牵强附会地解读出了谋反之意,流放了两人,处死了两人。   刘世嘉的这句上联,也不仅仅讽刺了把握大权的高嫱,高展明怀疑,他也在趁机骂自己。高展明在嘉州的时候,就和李景若一起收拾了不少滋扰百姓的绿林叛军,被百姓拥戴为白日青天。可是嘉州的百姓懂他,其他人却未必了解,只作他是自己给自己造势,假称功绩。   气氛一时变得十分紧张,周遭听清了刘世嘉的话的子弟们都暗暗捏了把冷汗。还好高嫱和高元照不在这里,不然他们听了刘世嘉的话,只怕要气得跳起来。然而即便是生气,也不敢拿刘世嘉如何,偏偏这家伙是他们要拉拢的人。高家子弟更是觉得为难——高嫱竟然让他们拉拢这个家伙,可这家伙显然对高家恨得咬牙切齿,不挨骂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跟他成为好兄弟?简直太为难人了!   高展明倒也不慌,沉吟片刻,便笑吟道:“兴复嘉州城,试着碧云紫气,苍生济济拥贤士。”   刘世嘉倒没想到高展明竟然如此不要脸,竟然夸起自己的功绩来。高展明是刚从嘉州回来的,“兴复嘉州城”“拥戴贤士”指的自然是他自己了。刘世嘉刚才出的上联,确实是在讽刺高家和高展明。他对高家一向十分不齿,他虽然对高展明并不了解,可是高展明也是高家的子弟,他在京城里也接触过不少高家子弟了,不管是平日里被人夸的还是被人骂的,他都觉得那些人是草包,他不信高家能培养出什么有真才实学的子弟来。因此高展明的连中三元以及在嘉州府的功绩,他根本就不相信,总觉得是高展明自卖自夸抬举自己。   刘世嘉嘴角一咧:“高兄可知谦虚二字如何写?”   高展明耸肩笑道:“此言并非愚弟所做,而是嘉州百姓万人联名上书所写。若当不起一声贤士,岂不是辜负了万千百姓的拥戴?”   刘世嘉一怔。高展明说的确实是实话,嘉州百姓联名上书给朝廷请求为高展明升官,那份联名书还被高嫱拿来在朝堂上给众官员看过,虽然高嫱本意是给高家长脸,希望借高展明在民间的声望暂时挽回一些如今高家被人诟病的局面,但这份联名书应该是不会作假的。假如高展明真的是徒负虚名,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百姓愿意为他联名上书呢?即便是强迫的,要强迫上万人也太难了,如果高展明不是好官甚至是个庸官贪官,那么此举弄不好还会引起老百姓的反抗,造成动乱,更是得不偿失。而且听说百姓联名上书,还千里相送,这都是民间传的沸沸扬扬的消息,高展明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怕是做不到这样的。   想到这些,刘世嘉一时有些茫然了。难道高展明真的是个有本事的贤臣?那可真是奇了。可不管如何,高展明这样自己夸自己,还是叫人怪不舒服的。   一旁的子弟听见了高展明对的下联,立刻拍手叫好:“好,对得好!”   他们听见刘世嘉出言讽刺高家,虽然心里也知道确实是怎么回事,但是只能敢怒不敢言。而高展明对的下联,只是夸自己,却没有提高家,也就是相当于对号入座,把刘世嘉讽刺高家的事揽到了自己身上,反倒把高家给撇开了,还替他自己搏了把面子,实在太聪明!   坐的远些的子弟竖起耳朵都没听见到底说了些什么,互相探头探脑的询问,恨不能把台上正咿咿呀呀唱戏的戏子们都封上嘴。   高展明微微一笑,道:“我再作个横批如何?横批是——公道自在。”   刘世嘉的脸色更黑了。高展明还真是脸皮够厚,把自己夸了一番还不算,再弄出“公道自在”四个字来,更显得他清者自清,不屑于与误解他的人争辩,刘世嘉反倒成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人了。   刘世嘉本想借机给高展明一个下马威,他也知道高家子弟虽然讨厌他却不敢拿他如何反倒还要来讨好他,因此他自以为出了这个上联,一定能看到高展明尴尬的脸色,没想到到头来哑口无言的人竟是他自己。他瞪了高展明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高兄果然有文采。”说完了就把此事揭过了,伸筷子去夹菜。   高展明却不走,淡声道:“我的下联已对上了,刘兄不是说好了要干了这杯酒吗?难道刘兄对我的下联不满意?”   刘世嘉顿时懊恼不已。他方才已经说了只要高展明对的上,就把面前的酒喝了。现在他要是不喝,就是违背了他自己说过的话,要他说高展明的下联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到时候争辩起来,高展明更能占得上风。可他若是喝了,就等于他赞同高展明的对联,承认了高展明的功绩。   局面一时僵持住了,刘世嘉身边的人悄悄拉了拉刘世嘉的袖子:“爷……”   刘世嘉终是无可奈何,恶狠狠地瞪了高展明一眼,将面前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高展明这才满意,又说了几句恭维刘世嘉的话,这才转身回了座位。   方才高天文坐得较远,台上的戏曲声盖过了高展明和刘世嘉的对话,但是坐得近的子弟把话传给坐得远的子弟,这会儿高天文已经知道了刚才的事。   高天文凑到高展明耳边,笑道:“君亮,真有你的,你的下联对的真是漂亮,看那刘世嘉简直无话可说了!”   高展明淡淡道:“我是在替他解围。”   高天文不解,但高展明并没有再停留在这个话题上,认真地看起了台上的戏。   当天晚上,宴席上发生的事情就传到了高嫱耳中。刘世嘉在京城里的一举一动,高嫱都找人监视着,刘世嘉和高展明参加的宴席上她自然也安插了耳目。   耳目将刘世嘉出的上联如此一说,高嫱顿时勃然大怒:“他难道是在讽刺哀家?!”   那人道:“他似乎是在讽刺高御史。”   高嫱一怔:“高御史?”   于是那人将高展明的下联和横批如此这般说给高嫱听。   高嫱听完皱眉,发现如果把高展明代入刘世嘉的上联中,似乎也说得通。她虽然还是恼火,但是火气已经没有那么大了,冷冷道:“这刘家的人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是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   高嫱想了会儿,道:“我让咱们的子弟去亲近他,却屡屡碰壁,不过看今日的局面,高君亮在他手里倒是不会吃亏的。你传我的话去,告诉高君亮,让他接近刘世嘉,最好趁早打消了他和赵家结亲的念头!”   那人领了命令,便出宫去了。       第八十八章 唐云      大清早,高展明刚梳洗完毕,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他让伺候的婢女出去开门,却见站在门外的居然是唐云。唐云手里捧着一盅汤水走了进来,笑道:“表哥,这是我昨晚上熬的花生红枣汤,养胃活血,早上喝一碗甚好。我估摸着表哥该起床了,便送了一碗来。”   高展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示意她将汤碗搁在桌上:“多谢。”   唐云住到他们府上已经好几天了,高展明也有些在意她,因此默默注意她的行动。不得不说,这姑娘是个颇有城府的。府上很多下人原本都不怎么喜欢唐云。这姑娘虽然长得漂亮,身世也可怜,可因为唐乾的事,高府上的人对唐家的这些亲戚都没什么好印象。不过经过这些天,府上的下人们不少已经跟唐云亲近起来,由此可见唐云颇有一套收拢人心的手段。   唐雪十分信任唐云,她来了以后,就把当家主母一些管家的事情托付给了唐云。由于高展明本身就不怎么信得过唐雪这个糊涂娘,所以交给她操持的事物并不多,府内的大事都是由刘大替高展明找来的新家丞张录操持的,高展明从蜀地回来之后,也给引鹤在附中安排了职务让他帮忙料理家事。因此,唐云从唐雪手里领来的差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其他有分量的事都让高展明牢牢把持在手里,任她也掀不出什么风浪来。   唐云离开高展明的房间之后,高展明便去找家丞张录,正巧刘大也在张录房里。   高展明问张录:“听说最近夫人让唐云接管了一些家事?”   张录忙道:“是啊。”他把唐云最近做过的事一一汇报给高展明。这唐云虽说也是唐家的姑娘,做起事来和高展明那个糊涂娘却天差别地,凡是交给她的事她都能打理的有条不紊。   高展明问刘大:“她的身世,你查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了吗?”   刘大道:“那倒没有。”他找出一张单子呈给高展明,上面记载着十年前唐家武安侯被削去爵位,几名朝廷命官被撤职之事,正是当初唐家倒台的源头。   刘大道:“爷,夫人现在让她插手家事,我寻思着夫人的意思,恐怕是想将她指给你做妾。”   高展明皱眉。刘大说的,他也不是想不到,这好端端的,唐雪突然把唐云叫道府上来住,还把管家的事分给她做,显然是要常住了。唐雪年纪也有十七了,又不是孩子,他自己也是尚未婚娶,这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檐下,难道不怕人说闲话?唐雪的用意,真是再明白也不过了。   之前唐雪让高展明看的名单,高展明全都挑出毛病来拒绝了,如果唐雪让高展明收唐云做妾室,这个妾室还真是无可挑剔的。模样好,脾气好,也是嫡出的,能力又好,唯一的缺憾就是家道中落,若不然这样一个姑娘,配给好人家做正室也是绰绰有余的。   唐雪虽暂时还没提起这事,恐怕是想让高展明和唐云先培养培养感情。   高展明叹气。这一回京,还没正式任职呢,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叫他头疼不已了。他一点也不想娶妻纳妾,一来是因为他对李景若的感情,这第二点就是怕麻烦。这要是能有个跟他心意相通共同进退的妻子当然好,可他已经给不了别人这样的情感了。这做不到心意相通,以后的麻烦事就太多了。娶个老实木讷的,要是像唐雪一样缺心眼怎么办?娶个能干精明的,要是像高嫱那样还不得吓死人?娶妻纳妾又不是弄回来个花瓶摆着看就行,是往家里安置大活人,那事儿还能少吗?   不过眼下光抱怨也是没用的,得想法子解决了才行。至于怎么解决,要取决于唐云身上背后有没有别的势力,这要是唐云当真只是唐雪的侄女儿除此之外跟别的势力没什么交集,那是一种处理方法;这要是唐云背后还有别的什么人指示,那就是另外一种方法了。   第二天,高嫱召高展明进宫。她先是让高展明去了御史台熟悉一下日后办公的地点,并与其它御史相见,了解他的职责所在。然后,高嫱又把高展明叫到了仙居殿。   高嫱先是关心了一下高展明今天的收获,和他聊了聊目前御史台的状况,很快,她就把话题转到了给高展明纳妾一事身上。   其实朝堂上的事,高嫱和高展明并没有什么好聊的,高展明都还没有正式上任,高嫱相信他的能力,他想要上手当然不是难事。现在高嫱最关心的,反而是高展明的私事。   对于高展明这个人,高嫱是十分爱才的。他们高家已经很久没有出像高展明这么有能力的人了,她手里缺的就是人才。可是人才也得为她所用才行,要是人才不听话,还跟她对着干,这样的人她肯定不能留。   从高展明崭露头角开始,高嫱就已经有这种担忧了。先是高展明不顾她的反对执意参加科考,接着高展明又离开京城去了嘉州……两年前的时候高嫱还会相信高展明的说辞,认为他是为了高家的利益着想才故意把礼部的差池揽到自己身上而被外放,可经过这两年的时间,高嫱就已经把这件事想明白了。高展明又不是傻子,区区一件弄错礼制的事,以高家的手段,难道还保不住一个高华尚?轮得到牺牲高展明这颗大棋子?想来想去,只怕这件事也在高展明自己的计划范畴内,他是想脱离高嫱的控制才有意自贬出京,施展他的报复。他确实做得也不错,如果这两年他是留在京城里,未必能取得如今的声望,可现在他在民间已积攒了很好的口碑和声望,老百姓说起高展明,都说高家出了个异类。   高家出了个异类!这种话,让高嫱听了怎么会开心!她要的,是整个高家嫡系的繁荣昌盛,保住第一大家族的荣华富贵,而不是哪个高姓子弟自己出人头地!   再则高展明和李景若的关系也让高嫱心里很不舒服。李景若这个人,虽说不是赵家的人,但跟他们高家也不算很亲近,她手伸的再长,也伸不到襄城去,现在襄城富庶,。永王也算一个割据势力,如果高展明能把襄城的势力拉到他们高家麾下还好,可若是襄城把高展明拉过去了,她还不如自己没有高展明这个侄儿呢!所以必须想办法加强高展明和高家的联系,让高展明完完全全地为她所用。第一步,是从大局的角度上,把高展明放到她的阵营里,所以她下诏把高展明召回京城了。第二步,就是私人的角度上,那就是在高展明身边安插自己的棋子,比如给他纳妾娶妻。   高嫱问高展明:“明儿,听你母亲说,哀家给你挑选的姑娘,你没有一个满意的?”   高展明又拿出了自己年纪尚轻,想要先立业后成家的说辞来搪塞。   高嫱道:“正房的位置倒是可以先空着,可你收几房姬妾服侍你的起居,这与你建功立业并不冲突。”   高展明早已准备好了说辞,道:“姑妈说的的确有道理,侄儿也是热血男儿,夜深人静之时也会觉得孤寂,希望身边有佳人作陪。只不过,即便是纳妾,侄儿也不想随便收人进房,这若是收了懂事的姑娘也便罢了,若是收了愚昧的女子,府里又怎还有安宁日子可过?”   高嫱不语。高展明的考虑,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要说愚昧,高展明那位亲娘就是再愚昧不过,有这前车之鉴在,高展明对娶妻纳妾一事有抵触也不难理解。她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不希望高展明自己随便收人,恨不得每一个姬妾都替他一手包办了。   高嫱道:“你难道信不过姑妈?姑妈替你挑的女子,会是那等愚昧无知的?”   高展明道:“侄儿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有时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有接触过的,便是出身好,也未见得人就真的好。”这说的,就是他的亲娘唐雪了。高展明接着道,“侄儿还是希望能再了解的更透彻些再做决定。如今侄儿已有中意的女子,相貌和性情都是极好的,只是家事稍差了些。”   “哦?”高嫱挑眉。她打量着高展明的神情,高展明也在偷偷观察她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高嫱道:“你中意的是哪家的姑娘?”   高展明道:“侄儿尚未做决定,还想再了解一番再做打算。如若侄儿当真有了决定,一定先来禀告姑妈,请姑妈为侄儿做主。”   高嫱沉默了一会儿,道:“也好。哀家也不是想强迫你收你不喜欢的女子,只是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身边没几个合心意的人照顾,哀家总是不放心。既然你自己有主意,那就再好不过。”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高嫱果然不再提给他纳妾一事,高展明见时辰不早便告辞出宫了。   高展明之所以在高嫱面前说那样的话,实则是因为他怀疑唐云也是高嫱安排的人。高展明府上骤然来了一位表妹,高嫱无论如何不可能不知晓,高展明刚才提起的人,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的确是暗示了唐云,高嫱不可能猜不到。但她没有反对,说明她似乎并不抵触高展明收了唐云。   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到时候不管高展明跟高嫱提起哪家的姑娘,只要高嫱不满意的,难道他还能硬要收了不成?唐云跟高嫱有没有关系,还要高展明自己试一试。   晚上回府之后,高展明便铺开信纸,开始写信。   高展明提笔汲足了墨,在信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李景若的名字。写完这几个字,他发了一会儿呆,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知道李景若如今在蜀地过得如何了。要是李景若知道唐雪和高嫱都一门心思要往他身边塞女人,这家伙会不会气得睡不着觉?   过了一会儿,高展明开始认真写信。   正写着,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高展明道:“进来。”   唐云端着一盅羹汤走了进来:“表哥。”   高展明从手边抓过一本书盖在信纸上:“这是?”   唐云低下头笑道:“这是我下午亲手顿的养生汤,想给表哥补补身子。”   不得不承认,唐云这姑娘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厨艺也是一把好手,她这些天来不停变着法子给高展明做好吃的,高展明只闻着那香味便觉有些饿了。   他道:“放下吧。”   唐云将托盘在桌上放下,道:“表哥还有正事要办,我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高展明道:“多谢,你去吧。”   唐云便退出了房间。   高展明写完信,将信收进信封中,放入没有上锁的抽屉里,然后换了一身衣服出门。门外的婢女见高展明出来,连忙行礼:“爷。”   高展明道:“我去隔壁府上走一趟,晚饭就不回来吃了,你替我去跟夫人通报一声。”说完他就径直走出了府邸。       第八十九章 眼线      高展明在外闲逛到夜晚才回家,他一回府,引鹤就凑了上来:“爷,晚上吃饭的时候表小姐到您房里叫您,呆了一会儿,您不在她就走了。”   “哦?”高展明点点头,“继续派人暗中监视她的动静。”   引鹤领了命就退下了。   高展明回到屋里,洗了个澡便入睡了。   过了几天,高展明去找高天文喝酒。   高天文问高展明:“君亮,再过几天,你就要去御史台正式任职了吧?”   高展明笑道:“还有两天。”   高天文叹气:“你的逍遥日子也快到头了。这官场上勾心斗角虚与委蛇的日子可真是让人厌烦。”   高展明给高天文倒了一杯酒:“哥,最近宫里可有什么动作?”   高天文想了想,道:“倒是有一桩,还跟你有关系。”   “哦?”高展明问道:“什么事?”   高天文笑道:“太后最近好像在查嘉州府,我也是听人说的,好像是太后怀疑嘉州府的税收被地方官员克扣了,专门派了个御史前往嘉州。这都是暗地里的动作,没几个人知道,我也是跟子辉聊天的时候才知道的。事情传出去怕会打草惊蛇。你不是才从嘉州回来吗?是你跟太后告的密?”   “没有啊。”高展明表现得很惊讶。“我只是怀疑,还没跟太后说呢,太后怎么自己就开始查了?”   高天文耸肩:“谁知道呢。既然是这样,那跟你就没什么关系了。”   两人喝完酒,高展明回到府上,在院子里遇见了唐云。唐云一见高展明,忙迎了上来:“表哥,你回来啦。”   高展明嗯了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唐云笑道:“表哥去哪里了,天气转凉了,我亲手替表哥纳了一双厚底的鞋,下午来你房里找你,你却不在。”   高展明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微笑道:“那可要多谢你了,那双鞋现在何处?”   唐云道:“还在我房里,我一会儿去拿来给你。”   高展明道:“哦?既然你已去过我那里了,怎么不顺势就将鞋放下,又拿回去,岂不要多跑一遭?”   唐云一怔,垂下眼,颇有些女儿娇态:“我……我想亲手交给表哥。”   高展明挑眉,不动声色,道:“也好,那我先回房了,你一会儿过来找我便是。”   唐云忙道:“好。”   高展明回到房里,喝了口茶,坐了一会儿,唐云便拿着鞋来了。她进屋之后,便将新鞋放在高展明脚边,道:“表哥,你穿穿看,大小我是问姑妈要了你的鞋样作为参照,也不知合不合脚。”   高展明见她蹲在自己脚边不起,道:“你是要伺候我穿鞋吗?”   唐云笑道:“试试吧。”   高展明将唐雪扶了起来,示意她到一旁坐下:“这些事,不必麻烦你。”   唐云道:“这是我……”   高展明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将一只鞋拿了起来。唐云纳的鞋,鞋底果然加厚了不少,鞋面用力三层缎布,高展明仔细捏了捏,里头恐怕还垫了绒,果然够暖和。他照着自己的鞋底比了比,大小也合适。   高展明将鞋放到一旁,道:“你是个贤惠的好姑娘,又生了一颗七巧玲珑心,帮着我娘打理家业还能抽出空闲来为我煮羹纳鞋,如你这般女子,不为你许配一个好人家,实在是亏待了你。”   唐云一怔:“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展明很平静:“没什么意思。我娘恐怕是想将你指给我做妾室,你知道吗?”   唐云羞涩地低下头去:“我……这……”   高展明道:“以你的出身,若不是家道中落,哪怕许给王公子弟做正室,也不算高攀,如今却要给我做妾,你不觉得委屈吗?”   唐云没想到高展明竟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这屋里又没有其他人,她摸不准高展明是什么心思,便低着头咬唇不语。   高展明打量着她的神色,微微一笑:“你心里,当真没有不甘?”   唐云小声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唐云岂敢自作主张。表哥是人中龙凤……”   高展明打断她:“不必说这些违心的,我叫你来,不是这个意思。”他打开抽屉,将那封写给李景若的信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唐云抬起头,看见那封信,脸色微微有些变了。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故作不解地看着高展明。   高展明也不说话,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悠悠地看着唐雪不开口。   他一直疑心唐云背后有别的势力,因此这封信是他故意留下让唐云看的,一试就试了个准。这封信他假装写给李景若,信上的内容是他怀疑嘉州府太守刘汝康瞒报税收,但他不能确认,因此暂时不敢禀告给皇上和太后,请李景若帮他查一查,假若属实,他会以御史的身份向皇上进言,请求彻查。太后一直想治刘汝康,苦于无证据,她曾让高展明帮她收集证据,但是高展明什么都没有提供给她。信上的内容当然是假的,高展明十分肯定嘉州府的税收情况即便太后去查也查不出什么端倪的,那是他帮着李景若一起整理统算过的,所以他根本不怕太后查。可他信才刚写成,太后就急不可耐地拍了御史去嘉州,显然就是他这封信的缘故了。   高展明自觉运气还算不错,假若唐云背后的人不是太后,而是别的什么人,恐怕他还要多想些法子慢慢试,但现在,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过了一会儿,唐云越来越坐不住了:“表哥?”   高展明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说的不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据我所知,你早已父母双亡,是不是?”   唐云皱眉,已有些不悦了。   高展明道:“你当真没有不甘心?”   唐云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表哥,你今日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对比唐云的焦躁,高展明还是那么平和:“莫急,坐下说话。”   唐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在椅子上坐下。   高展明道:“你很恨我们高家吧。”这一回,他用的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的语气。虽说如此,他还是仔细地观察着唐云的表情,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变化。   唐云险些跳起来,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什、什么?表哥你怎么这么说?”   这样的反应,当然没能逃过高展明的眼睛。于是他的语气添了几分笃定,又重复道:“你恨我们高家。”   唐云瞪着他,口中不断否认,可她的否认在高展明看来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高展明道:“十年前的案子,其实你父亲根本就没有参与,甚至整个唐家都是被无辜牵连的。只因武安侯与那名逆臣走得太近,逆臣伏诛之时,虽没有证据指明武安侯也参加了谋逆,但他还是被削去了爵位,连带他的几个兄弟,你的父亲门下省左拾遗都丢了官位,还被收缴了家产。你父亲遭受不了这样的打击,重病不起,你母亲上京为你父亲伸冤,找到唐家的亲家,权倾一时的高家,希望能得到平反。可惜那时候我父亲已经死了,不能照拂唐家,你母亲带着去隔壁安国公府上求情,在门口就让人打了出来。回去之后没多久,你母亲就死了,你父亲的病一直没好,陆陆续续拖到前年,也去了。”   唐云听着高展明的话,眉头越皱越紧,却一直没有开口。   高展明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其实那位主事的逆臣,也并不是想推翻皇帝,而是想推翻我们高家,太后和安国公为了铲除异己,捏造了那人谋逆的罪证,将所有跟他走得近的官员一并革职。说起来,你爹的事,恐怕也是太后和安国公亲自定的。但凡高家肯顾及亲家的情谊,十年前唐家根本就不会倒,你还是荣华富贵的大小姐,你父母恐怕也不会死。我若是你,即便不记高家的仇,又怎么会眼巴巴地要来给我高展明做妾?”   唐云淡然道:“表哥你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外面的生活有多艰辛,你根本不会懂。即便十年前的事我心中有怨,可赌一口气是换不来好日子的,投奔表哥和姑妈,我才能少受很多苦。”   高展明微笑:“这是你对太后的说辞吧。所以太后才会把你安插在我身边当做她的耳目?”   唐云皱眉,却没有立刻否认。   高展明晃了晃他刚取出来的信:“这封信就是我故意写来试你的。还好是太后,假若是别的什么人,想要试出你,恐怕还要费我一番大工夫。”   唐云嘴唇微掀,什么也没说,又咬住了下唇。   高展明道:“你做太后的眼线,获取太后的信任,然后想做什么?”   唐云道:“表哥说笑,我区区一个弱女子,又能做得了什么?”   高展明道:“你的目的若是想报复高家,你背后总还有别的什么人吧?皇上?赵家?”   唐云道:“我不懂表哥在说什么。”   高展明笑道:“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十年前,我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冤有头债有主,即便你心中有怨,也不能记到我头上是不是?你是个明理的人,要不然,我今日也不会跟你说这些。如今太后要你来监视我,向她汇报我的一举一动,你也该知道,我虽说也姓高,但与太后安国公并不是……他们不信任,我也不信任他们。”   唐云的神色颇有些复杂。   高展明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也不急在这一时,道:“你也需要依靠别人,那不如将我作为你的依仗。而我也需要你。我今日要告诉你的只有一句,我和高家的那些人不一样,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你有时间了解。你可以回去慢慢想,是否与我合作,我等你想明白了再给我答复。”   唐云还是默不作声,但她听高展明这样说,没有再僵坐下去,起身向高展明行了礼便退出房间去了。   唐云走后,高展明叹了口气,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今天可说是兵行险招了。以他的推断,唐云其实并不能算是太后的人,恐怕她背后还有别的什么人指示她慢慢取得太后的信任。这背后的人,若是皇帝或别的什么人倒还好办,可如果是赵家的人,那可就要让高展明大大头疼了。   但是他确实需要唐云。他想要把唐云这颗棋子踢走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是走了这一个,很快就会有下一个接上,太后才不会这么容易让他清静。能够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把太后的眼线拉拢过来为己所用。现在难得的是唐云的身上他看到了突破口,可若是换了另一个,想要收拢过来恐怕就更难了。   但愿,唐云能够被他说服才好。       第九十章 成交      翌日一早,高展明早早穿戴齐整出门,打算在上任之前再去审查一番庄子的情况。   没想到他刚走到门口,竟然碰到了高华崇的座驾。高华崇所住的国公府就在他隔壁,这大清早的,他坐着轿子正准备去宫里上朝。   打从高展明回到京城后,他就刻意回避和高华崇碰面,以免又惹出什么不必要的事来。高华崇不知是个什么心思,也没来找过他,就当他这个人不存在似的。   高展明看见高华崇的座驾过来,连忙给他让路。不管怎么说,高华崇这是官员上朝,当然比他的事要紧。   轿子过去的时候,高华崇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他大约也没想到高展明就在路边,他只是看一眼高展明府上的大门,结果却跟高展明看了个四目相对,不由也愣了一愣。   “停轿!”轿子又走出去两步,高华崇突然叫道。   高展明皱了下眉头。   高华崇从轿子上走了下来,上下打量高展明,缓声道:“你去哪里?”   高展明不答,只道:“哥你不是要去上朝吗?时辰不早,该走了。”   这两人的府邸都靠近皇宫,因此四周清净的很,小商小贩和平民百姓都不敢往这走,这个时辰除了他们两人各自带的手下,整条街上就没别人了。   高华崇冷眼盯着高展明,道:“听说后天你就要走马上任了,当个御史?我倒也觉得怪了,你当日离开京城的时候多威风,怎的在嘉州府混不下去,又跑回京城来了?”   高华崇这话,说的自然有失偏颇。要是让高展明选,他还不愿意那么快回京城呢,要不是太后急召,他怎么会回来?到了高华崇嘴里,却成了高展明在嘉州府混不下去了。   高展明倒也不恼,高华崇这人的秉性他是清楚的,他要是跟高华崇较真,这日子也不用过了。他懒洋洋地笑道:“两年多过去了,堂兄倒是一点都变。”   高华崇脸色晦暗不明,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是没变,我从来都是这样,你倒是变得厉害了。我偏就不明白,姑妈看重你什么,难道是你那些让人酸的倒牙的诗文?”   这若是顶真的高展明在这儿,听见高华崇侮辱他的诗文,肯定是要恼火的。可现在的高展明哪会在意高华崇这些酸溜溜的话,微笑道:“你不明白没什么要紧,该明白的人明白就好。”   高华崇脸色一黑,冷哼了一声,掉头就走,在跨上轿子之前又停了停,转头冷冰冰地剜了高展明一眼:“你就不该回来,你一出现在我眼前,我便觉得厌烦。”   “哦?”高展明无所谓,“你烦你的,与我何干?”   高华崇咬牙,不再跟他多说,钻进了轿子里:“走!进宫!”   等到高华崇一行人走了,高展明正打算离开,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唐云手里攥着一件斗篷,站在回廊下看着他。见高展明看到自己了,唐云从里面走了出来,神色复杂的将手里的斗篷递给高展明:“表哥,我见你要出门,天气有些冷,我便回房拿了件斗篷给你披着防风。”   高展明接过她手里的斗篷,也不多言:“多谢。”   唐云向她行了礼,便回去了。   高展明在外忙完了事情回府,已经是下午了。到了点,唐云又照例端着羹汤来找他。唐云走进房里,没事儿人一般将手里的羹汤放在桌上:“表哥,你马上就要进宫上任了,这些天清清肠胃,神清气爽才好,我特意为你炖了蔬果汤。”   高展明应了一声,也不避她的嫌,只管看手里的账本,不多招呼她。   唐云放下汤,没有走。   过了一会儿,唐云道:“表哥,我今天早上见你和高华崇……你们兄弟二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高展明终于将手里的账本放下,回头正视她。唐云对高华崇直呼其名,连个避讳都没有,就冲着这个,可见唐云并不喜欢高华崇。按理说她跟高华崇估计从前连面都没见过,又怎会有私人恩怨?看来高展明的推断不错,唐云心里对高家的子弟是极其不满的。   高展明很平静地看着她:“你想听我的故事?”   唐云咬了咬嘴唇,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高展明微微一笑,道:“我说过,我虽是高家人,却是高家的异类。”他略理了理思路,便将他因为父亲早逝,是如何在宗学中被子弟欺凌的挑了几桩重点的事描述了一番。   唐云听罢,沉默良久,道:“听表哥这么说,高家那几位尊长待你不公,由你被人欺辱,你对他们似乎有些怨气。”   高展明笑道:“我可没这么说过,你也别来套我的话,我怎知道你是不是替太后探我的虚实来了?要我说,我念太后和安国公的恩情还来不及呢。”   唐云又缄默了一会儿,道:“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高展明并不留她:“去吧。”   唐云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出去了。   高展明并不着急。他已经看到了唐云的动摇,这是好兆头。   又过一天,高展明终于上任了。   与两年前不同的是,高展明这次再进宫,收到的待遇与先前可说是天壤之别。两年前他曾进入翰林院,他在翰林院中并不受重视,宫中更有不少人排挤他,尤其与他同年及第的进士,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可如今他再回来,比他官职小的人对他恭敬,与他官阶相同的人对他殷切,便是与他官大的,对他也不乏热情。这全是他在嘉州府两年的积累令人对他刮目相看了。   头一天上任感觉还不错,大致熟悉了一下御史的政务便回去了。   晚上引鹤来找他,向他汇报:“爷,今天上午表小姐的婢女出门去了,说是帮表小姐采买针线。我按照爷的嘱咐,悄悄派人跟着她,果然看见她暗中跟人接触。”   高展明忙道:“看清楚是什么人了没有?”他早就吩咐引鹤派人在暗中盯着唐云的一举一动了。唐云心里恨高家,想要取得太后的信任,她不可能是一个人,她背后总得有别的依仗,若不然,她就算取得了太后的信任又能如何?她一个弱女子亲自动手行刺太后或安国公?高展明跟她说的话,她肯定要找人商量,她憋了两天,总算是憋不住要派人出去跟人商量了。   引鹤道:“还在查。我们不敢打草惊蛇,到了半路上就把人跟丢了。”这也是高展明嘱咐的,宁愿丢了情报也不能让对方发现她让人暗中盯梢。   高展明道:“哪里跟丢的?”   引鹤道:“城西。”   高展明皱眉,想了会儿,道:“城西的话,就不是赵家的人了。如果不是赵家的,那就好办多了。”城池被划分为几块,每个阶层的人都有活动的地点,城西那里,朝中的“清流派“更常在那里出没。   高展明道:“我知道了,你去吧,继续派人暗中盯着唐云。”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一天晚上高展明从御史台回来,唐云照例来他房里给他送羹汤,唐云每天都来,高展明已经见怪不怪了,让她把羹汤放下就开始看书,等了一会儿不听她出去,不由奇怪地抬起头:“有事?”   唐云在一旁坐下,神色平静:“表哥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高展明听了她这话,脸上有了笑意:“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被人盯着罢了。你只要知道什么话是能对太后说的,什么话不能,又有什么话应该对太后说。”   唐云是个聪明人,一听他的话就明白了。太后把她当成一个探子放到高展明身边,高展明反过来利用她,非但不让太后知道他的事,或许还能利用唐云从太后那里打听到点他自己不知道的事。   唐云又道:“那表哥能给我什么呢?”   高展明挑眉:“那取决于你想要什么,如果你想改朝换代,那我也没这本事。”   唐云听高展明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不仅眉头一跳,立刻道:“当然不会,我只是想要把十年前的案子翻案。我父亲一生尽忠,却落得如此下场……我不甘心。”   高展明道:“你要我帮你重新插十年前的案子?”   唐云点头。   高展明道:“这不难,如今我进了御史台,可监察各级官员,只要能找到合适的由头,别说我私下里查案,便是堂而皇之地命人为唐家翻案也未必不成。只不过我如今新官上任没多久,总要点时间。”   唐云忙道:“多谢表哥。”   两人谈妥了,唐云正要出去,高展明突然问道:“你和赵亢是什么关系?”   唐云一怔,满脸的不解:“赵亢是什么人?”   高展明仔细地捕捉着她每一个表情,见她确实不似作为。赵亢就是赵金燕的父亲,两镇节度使,如果唐云和赵家有点牵扯,听到赵亢这个名字,她或许会心虚,但她没有。不牵扯赵家,一切好办,高展明笑道:“没什么,你去吧。”       第九十一章 折冲府造反      太后想让高展明接近刘世嘉,然而高展明却对刘世嘉没什么兴趣,高赵两家之争,他躲得越远越好,又如何会往上凑?   刘世嘉被高嫱扣在京城中,但他也不能白呆着,高嫱得想个合理的由头不让他走,若不然节度使闹起来,她虽是一国太后,终归也是理亏。因此高嫱在京中给刘世嘉安排了职务,只说京城缺人手,非要刘世嘉留下为国效力不可。这话当然是借口,全国上下还能找不出合适的人选非要用刘世嘉?然而只要有了借口,不管是否合情合理,高嫱动用手段把非议都压下去,刘世嘉等人也无可奈何。   太后给刘世嘉安排的职位在军中,职务是折冲都尉,为折冲府之长官。然而高嫱绝没有好心到当真让刘世嘉领兵,实际上刘世嘉得到的只是个虚弦,真正管事的人是左、右果毅都尉,他们只需要对刘世嘉假意逢迎,却根本不用听从他的指令,任何事情都有高嫱担着。   折冲府的兵权实际掌握在高元照手中,如此一来,刘世嘉就相当于成了高元照的直属手下,高嫱如此安排,亦是方便高家对他的看管,以免他出什么幺蛾子。   然而这折冲府也不是什么安生的地方。左、右果毅都尉都是高家的亲戚,不学无术,全靠家族的荫庇获得官职,平日只知道吃喝玩乐,遇上事都丢给手下处理。上梁不正下梁歪,折冲府的长官尚且如此,底下的人又如何会有纪律?以上欺下,以大欺小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折冲府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刘世嘉被迫接下折冲都尉一职之后,曾去折冲府军中视察过几次。便是当着他的面,那些人也并未收敛,军中全无军纪可言,执勤的人员少来了一半不说,甚至有人在执勤的时候聚众赌博。   刘世嘉实在看不过眼,便出手管教,把右果毅都尉王奇叫来,要求按照军纪杖责那几个玩忽职守的家伙甚至将他们逐出军中,刘奇满口答应,当场就命人把犯事的人都给拖下去了。   过了两天刘世嘉又去了回折冲府,竟又见到了那些本该受罚的家伙。那些人各个好手好脚,非但没有按律驱逐,甚至连杖责也未受。刘世嘉气得立刻把王奇找来,狠狠斥责了他一顿,王奇又是好言赔罪,哄走刘世嘉,照样什么都没做。   就这么过了几天,折冲府又出事了。   折冲府有数十名士兵作乱,杀死了十数人。   这天中午高展明刚下了朝,正要回家休息,刚出宫门没多久就一名牵着马的太监急急忙忙给拦了下来:“高大人!”   高展明停下脚步:“李公公?出了什么事?”   李公公拉着马在高展明边上停下,擦着头上的汗道:“高大人,您赶紧去折冲府看看吧!”   高展明皱眉:“折冲府?”他是个御史,职权范围是监管朝中所有官员,李公公这么着急拦下他,定然是折冲府出事了。可折冲府是练兵的地方,哪一位官员有不法之举需要他来监管?何况他平日里做的也就是查出官员不法之处,往上递递折子,少有急着要办的事。   李公公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折冲府有人造反了!”   高展明又是一怔:“有人造反?不是应该立刻派兵镇压吗?”   “人已经派过去了!”李公公道,“到这个时候,估计人也该都抓了。”   高展明有些明白了:“此事太后让我调查?”恐怕这回的叛乱,涉及到哪些官员了。   李公公摇了摇头,左右张望,贴近高展明轻声道:“折冲都尉已经赶过去了,太后让你立刻跟过去看着。”   高展明这下又有些糊涂了。折冲校尉去,自然是解决叛乱一事的,太后不说让他解决事情,却让他跟过去,这其中又有什么深意?然而高展明是个人精,他一会儿又想通了。折冲校尉不是别人,就是刘世嘉,高嫱对刘世嘉一直盯得很紧,恨不得将他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眼下折冲府出了这件事,刘世嘉身为长官,于情于理他都是有权处理的。而这折冲府又是高家兵权,太后恐怕是担心刘世嘉会做出什么有损高家利益的事来,因此要派人前去盯着。高展明身为御史,又是高家嫡系子弟,这个重担自然也就落到了他头上。   李公公把马缰递到高展明手里:“高大人,您快些去吧。”   高展明心里转了一转,跳上马道:“我这就去,你回去向太后交差吧。”   高展明骑着马一路急赶,不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折冲府。折冲府外围了很多人,地上还有血迹,高展明推开人群走进去,门口的卫兵拦住了他:“来者何人?”   高展明也不多啰嗦,把腰间的御史牌摘下一亮,那几名守军便收起长矛放他进去了。   高展明走进折冲府,只见里面一片狼藉,兵器架子和公府都被砸了,地上停了许多尸体,有的地方还有被火烧焦的痕迹,一路向里,更是到处都有打斗的痕迹和血迹。   不一会儿,他来到了练兵场,只见练兵场上围了许多人,有一批人被绳索捆着跪在地上,还有一批人手里拿着武器,正指着那些被捆缚的人。人群中间有一个人骑在马上,正是刘世嘉。   高展明远远的就看见刘世嘉面红耳赤,正跟身边人争论着什么。他走近前,刘世嘉突然突然扬起马鞭,朝着边上一人狠狠抽了过去!   高展明吓了一跳,来不及多想,立刻拔出佩剑去挡,那鞭子被高展明的佩剑一挑,加之周遭的人看见刘世嘉挥鞭都退开了,鞭子并没有抽中任何人。   刘世嘉这才看见高展明,皱了下眉头,冷笑道:“来了条好狗。”   刘世嘉惯来对高家人恨得咬牙切齿,当着高展明的面也不忌讳,竟是当众讽刺他是一条狗。高展明也不生气,只道:“刘都尉,请先下马吧。”   刘世嘉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从马上跳下。   高展明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世嘉抱着胸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一旁的右果毅都尉王奇将高展明拉到一旁,对他如此这般交代了方才发生的事。   原先被捆起来的那几十个人便是方才叛乱之人,此时已尽数受伏了。王奇本想将这些逆贼当场斩杀,却被赶来的刘世嘉强行阻止。他命令众人停战,将叛乱者全部捆回去审问,然而折冲府的士兵却不依,有人趁着捆绑的时候趁机杀叛乱者,刘世嘉发现了,立刻以违抗军令为名拔刀斩杀了那名士兵,还命人去找医生来救治被捅伤的叛乱者。如此一来,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士兵们将叛乱者全都捆了起来。   刘世嘉想把人带走,离开折冲府,请动大理寺来审此案。王奇却不同意。他认为这些造反之人隶属于折冲府,该当场斩杀以儆效尤才是,即便要审,也是折冲府的事,不该请动大理寺。于是双方就争执了起来,刘世嘉一怒之下便要出手打人,被高展明拦下来。   王奇苦着脸道:“表兄,你说那姓刘的,也未免太不讲道理。便是太后让他做了折冲都尉,他也不该这般多事。竟然请了大夫来医治受伤的逆贼,却杀了咱们跟逆贼搏斗的兄弟,简直荒谬!表哥,我不敢跟他理论,你可说说他吧。”   这王奇乃是高元照妻子的表亲,跟高展明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更何况他的年纪实则比高展明还大了十来岁。然而为了攀近关系,他竟然管高展明叫一声表兄,这也真是滑稽了。   高展明听罢他的说辞,心里便大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折冲府的腐败,他先前也是听说过的。看这些造反之人,大多瘦骨嶙峋个子矮小,恐怕是穷苦人家出身,在折冲府中惯受欺负,实在忍不下去,才出了下策中的下策,竟然想要造反。王奇等人不想让大理寺插手,只愿意在折冲府内部解决,只怕是这些造反之人手里有许多他们往日里违法乱纪的证据,这闹出去了,终归不好。   高展明想了想,向造反者走去。几名士兵吓了一跳,忙拦住他:“御史大人,这些逆贼危险,你万万不要靠近他们!”   高展明挥开了几人阻挡的胳膊:“让开,我有话要问他们。”   那几人面露为难之色,却也只能闪身让开。   高展明走到一个看起来年纪较小的造反者面前蹲下,和颜悦色地对他笑了笑。那造反者一怔,立刻局促起来。高展明温声道:“不要怕,我问你几个问题。”   那造反者轻轻点了点头。   “你们今日为何聚众造反,杀害你们的长官?”   那造反者脸上露出恨恨的神情,小声道:“他们平日总是欺负我们,抢我们吃的,打我们,我们再也忍不下去了。”   高展明心道果然如此!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折冲府里有背景的兵卒们惯来嚣张,当街欺负百姓的事也做过不少,何况是在队中欺负弱小者。难怪王奇这么不愿刘世嘉把人交出去了。   “他们还……”那造反者还欲详细说明,高展明抬手制止了他。“现在不必说了。”   高展明走到刘世嘉身边,刘世嘉用不屑的眼神冷冷看着他。   高展明毫不在意,依旧带着谦和的微笑:“都尉大人,此事你欲如何处置?”       第九十二章 审案      高展明毫不在意,依旧带着谦和的微笑:“都尉大人,此事你欲如何处置?”   那王奇听高展明这么问,顿时急了,在一旁干瞪眼。他们请高展明过来,就是希望高展明能制约刘世嘉,让他不要再查下去。这刘世嘉摆明了是要找折冲府的麻烦,按照他的意思,审问这些造反的士兵,势必会揪出不少折冲府的黑幕,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受牵连!   刘世嘉冷冷道:“谋反可是大事,当然要调查清楚!把他们都带回去,我要亲自审问!”   折冲府的众人向高展明投去求助的目光。   高展明毫不意外,扫视众人,高声道:“还不照都尉大人说的,把他们都带回去?!”   众人瞬间就慌了,王奇忙道:“表哥,万万不可啊,这几个逆贼为了保命,一定会乱咬人,牵扯的人太多,对折冲府不利啊!”   高展明却全然不理他,见众人不动,神色变得严厉,喝道:“还不动?!你们打算违抗命令吗?!”   刘世嘉略有些惊讶地看了高展明一眼。   众人犹犹豫豫,有几人把架在叛军脖子上的剑撤下了,有几人还是不动。高展明冷笑道:“好大的胆子!折冲府都尉和御史的命令你们也敢不尊,非要我请皇上和太后亲自来此才管得了你们这些胆大包天的东西?!都尉大人,请立刻调兵前来,把这些逆贼全部抓起来!”   士兵们听高展明抬出太后来压人,顿时慌了神,纷纷把兵器收了。突然,一道血喷了出来,一名被捆着的叛军脖颈飙血,浑身抽搐地倒了下去。   那个用剑抹了叛军脖子的士兵立刻跪倒在地,道:“小人一时手滑,请都尉和御史见谅。”   高展明和刘世嘉都愣住了。那士兵显然是故意的,这些叛军都是平日在折冲府备受欺压的底层,因为忍无可忍才会造反,他们手里肯定有不少欺压他们的士兵的罪证,这些士兵害怕叛军被抓回去之后检举自己,所以对刘世嘉抓人的行为百般抵触,如今扛不过了,就弄出个“失手杀人”来。   其他士兵见状,也犹豫着是否要效仿。高展明这下是动了真怒,大喝道:“来人给我把他……”   话音未落,只听噗的一声,又是一股鲜血飚了出来。那名跪在地上的士兵的胸脯被一把利剑刺穿,他不可思议地抬头,刘世嘉一脸冷漠地站在他面前:“不用来人了,违抗军令者,当场格杀!”   刘世嘉手中一使劲,把剑抽了出来。那人胸口的窟窿汨汨冒着血,倒在地上,全身抽搐了一阵,咽气了。   所有人都震惊了,那些士兵们不敢再轻举妄动,有人立刻把剑收起来,有人立刻把手里的兵器丢到地上。这些人折冲府的小官员兵长都是仗着自己家中有势力,有些跟高家是远房亲戚,所以平时作威作福惯了,目无军纪。可他们并不傻,到底是不敢与刘世嘉高展明为敌的,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也就只有老老实实地听从号令了。   高展明对于刘世嘉雷厉风行的态度也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就恢复镇定,道:“全部给我带走!带到刑房去,我和刘都尉会亲自审问他们的。”   刘世嘉转过身,要笑不笑地对高展明一拱手:“多谢高大人。”   高展明回礼:“客气。”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都揣着心思,朝刑房走去。   不多久,有人进来禀报:“都督,御史大人,准备好了,现在要把人提上来审吗?”   刘世嘉还没开口,高展明抢先道:“稍等片刻,我会叫你。你们先都出去吧!”   众人告退,纷纷退出房间。   刘世嘉抱胸,翘起二郎腿,冷冰冰地打量着高展明,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意:“高御史,你不会到了这会儿,想起要叫我办糊涂差事吧?亏得我方才还感激了高大人能让我明明白白办桩案子。”   高展明微微一笑,并不理会他的讽刺,问道:“不知刘兄打算如何办这桩案子?”   刘世嘉把二郎腿一放,挑眉一字一顿道:“秉公办理!有多少人贪赃枉法,就治多少人的罪!”   “啪啪啪!”高展明鼓掌,赞道:“好!刘兄如此秉公执法,让在下佩服!那就叫人开始审问吧?”   刘世嘉愣了。高展明今天的态度让他觉得很不寻常。这折冲府可是高元照的亲兵,这一个个安插的都是他的心腹,可以说折冲府的兵力不会听皇上的,只对高家唯命是从。把他刘世嘉放进折冲府,也是把他安插在高家的阵营里,好管束他。高元照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亲信被牵连,所以希望赶紧解决了这桩谋逆的案子,不要拖更多人下水。他就偏不想让高元照如愿,偏要严查到底,把不法之徒都揪出来。很明显,高展明是高元照派来的,按照高展明的立场,应该想方设法制止他才对,可为什么高展明并不阻挠他,还帮着他?   高展明见刘世嘉迟迟不语,道:“刘都尉还有什么想法吗?”   刘世嘉眯眼,狐疑地盯着高展明。   高展明笑了:“刘都尉,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天这事,无非就两条路可走,把叛军都杀了,把事情压下去,这事儿就算完了,这是最简单也最省事的法子。第二,查清楚叛军为什么反叛,把所有徇私枉法的人都抓出来,不怕事情大,就要严查到底!”他顿了顿,看了看刘世嘉的脸色,接着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瞒你说,安国公派我来此地,是希望我走这第一条路,赶紧地把事情压下去。”   刘世嘉眼睛眯得更甚了,哼了一声,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高展明道:“我虽是高家的人,但你若以为我和安国公是一样的,那你可就错了。如今咱们高家家大业大,我也知道,繁荣不过是暂时的假相,内里早已是腐朽不堪,今日折冲府的事,不过就是爬出来的一颗蛀虫罢了,并不新鲜。我们高家的基业要传下去,我可不希望荣华富贵到安国公为止,我就必须要改变现状。刘兄肯如此尽职尽责为我高家出力,我十分感动,自会对刘兄鼎力相助。”   刘世嘉愣住了。他万没想到高展明竟然会这么说。的确,只要冷静一想,高展明说的是实话。这折冲府如此腐败,如今他出手整治,是暂时给安国公添了不少麻烦,可如果真把折冲府给治好了,最终真正受益的却是高家,这是刘世嘉不愿看到的。他对高家恨之入骨,恨不得早点把高家整垮。   可如果今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这件事就这么压下去了,倒正符合了高元照的心思,如今朝野上下对高家非议不断,高元照恨不得快刀斩乱麻把麻烦全都压下去……   刘世嘉顿时懊恼起来。高展明对他说这番话,绝对是故意的。他秉公查下去,从长远而言,对高家有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对高家目前的形势有利……怎么做都对高家有利,让他简直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他可不想自己劳心劳力忙活了大半天,结果却是帮高家除去了一颗毒瘤!   高展明闭着眼靠在椅子上养神,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刘世嘉出声,不由勾起嘴角,道:“看来都尉大人也并不是那么大公无私。想来想去,无非是想给我那伯父姑妈找不痛快罢了。”   刘世嘉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高展明睁开眼,微笑道:“刘大人考虑好没有,若是考虑好了,我就叫人把叛军押进来,咱们一个个审,爱怎么审怎么审。”   刘世嘉在桌子底下拳头捏的咯咯响,半晌挤出一个笑容:“御史大人的意思呢?”   高展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显然,刘世嘉显然陷入了纠结之中,一时半会儿做不出决定,所以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但这也是个无解的答案,无论他答了什么,刘世嘉都会怀疑他答得是真心还是假意,最后又陷入猜忌和纠结之中。事实上,无论这桩案子怎么办,高展明都可以接受,但又都有头疼之处。   ——高展明方才说的话,并不是假话,而是他的真心话。高家想要继续富贵下去,他就必须要改变目前的局面,把腐败的苗子一根根揪出来,要不然这棵参天大树倒下也不过就是朝夕的事。严查,揪出一堆徇私枉法狗仗人势的东西,就是去掉了一颗毒瘤,但是高元照和高嫱那里难以交代,势必会受到责难;放那些狗东西一马,眼下的困难是解决了,可从此以后想要再整治折冲府又难了。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把这桩事当做一个人情,卖给刘世嘉。   高展明笑道:“我听刘大人的。我是个御史,主督查之职,查办案子,是刘大人的公事,我只管听着就是。”   刘世嘉发现高展明是真的打算随他的意思,更加吃惊了。他原以为高展明跟他说那番话,是故意诱导他,想让他掉进圈套里,可高展明不表露出任何态度,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过了片刻,刘世嘉黑着脸一拍桌子,大声道:“来人!把叛军给我押进来,我要严查此事!”   高展明抱胸坐在椅子上,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一副悠然自得之态。       第九十三章 查案      不片刻,两名叛军就被押了进来,一名录事捧着薄子和文房四宝跟进来做案头记录。   刘世嘉问道:“今日的叛乱,是谁带的头?”   那两名叛军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不说话。   刘世嘉一边偷偷打量着高展明的脸色,一边审问那两名叛军:“那么,你们为何造反?”   一名叛军跪下去给刘世嘉拼命磕头,哽咽道:“长官,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平民参军,这折冲府里所有军官家里都有权势背景,不少士兵跟他们沾亲带故,也收了荫庇,唯有我们这些靠不上的,平日里受尽了凌辱。他们目无王法,横行霸道,逼着我们给他们孝敬钱,家里没钱,就逼我们去抢老百姓的,就算出了事,也是我们担罪过。先前有人气不过,违抗他们,说了两句,就被他们给活活打死了。”   刘世嘉眉头皱得极紧。看方才那些人的态度,就知道他们往日嚣张到了什么程度,根本不听长官的指令,无法无天,会做出这种事来也不奇怪。   一旁的录事举着笔踌躇地看着高展明。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如实地记下来。   高展明坐正了身体,问道:“你方才说的欺压你们,逼你们偷盗的,都有哪些人?”   刘世嘉吃惊地掠了他一眼。高展明是真的想查?   那两名士兵头如捣蒜,报了数人的名字出来。他们参与了造反之事,自知死路一条,所以说话也再没什么顾忌。   “以王奇为首的几名尉官,要求我们这些没有职务的人每三个月给他们交一吊钱,说是军费,若是不交,要治我们的罪,还会把我们活活打死。有些士兵巴结上了那些尉官,就把他们的指标分配到我们头上。我们家里是穷苦老百姓,原本还指望军饷能养活家里老小,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呢?”   录事又看了眼高展明,暗暗掬了把冷汗。他这个记录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这个王奇可是高展明的表弟,虽说是远方亲戚,但也是亲戚,这一段要是记上了,万一到时候高家找他的麻烦可怎么办?   刘世嘉冷冷出声道:“你怎么不记?”   录事连忙低头在簿子上写了起来,只是隐去了王奇的名字不提。   两人继续审下去,越听越触目惊心。哪里都有腐败和黑幕,高展明和刘世嘉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折冲府的腐败情况居然如此之甚,用目无法纪都已经无法形容,有些事情做得简直是问天借了胆,便是当朝皇帝都未必敢做那么多过分的事。   刘世嘉的脸色越来越黑,高展明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那刘世嘉到底是个外人,他再怎么愤怒,也不过只是打抱不平罢了。可高展明却是高家人,他除了不平、愤怒、怜悯的情绪之外,更多的则是担忧。照这个形式下去,高家只会比他想的落败的更快,这折冲府的势力可是兵权,兵权就是要强大才可以捍卫自己的地位,可看看现在折冲府是个什么鬼样子,练兵之地成了享乐腐败之所,根本不堪一用。如今的高家,就是一个内里外全腐败的绣花架子,他来得及在高家完全倒下之前靠自己的能力重新开辟一片天地吗?   他们审完了两人,又命人另提两名叛军上来继续审。   突然,外面响起敲门声:“御史大人,都尉大人!”   高展明道:“进来!”   一名校尉进来,跪下道:“大人,刚才有两名士兵自杀了。”   高展明吃了一惊,刘世嘉冷笑道:“畏罪自杀?该不是平日里作威作福欺压下士,如今见我和御史大人开始清查,就怕了吧?”   “恐怕不是。”高展明道。若真是刘世嘉所说的那些人,恐怕眼下都想办法去找自己的靠山求情了,这么着急自杀,颇有些蹊跷。他问道,“死的是什么人?”   那名校尉道:“是三府下的两个普通士兵,名叫张立天和田三七。”   高展明将目光投向跪在堂下受审的两名叛军,那两人露出了惊讶和悲伤的神色。   高展明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那名校尉就告退了。   高展明问叛军:“张立天和田三七你们认识吗?是什么人?”   一名叛军哭着道:“他们是我们的朋友,和我们一样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   刘世嘉一怔,坐正了身体,问道:“你们可知他们为何自杀?”   原来那两个人虽没在今日被抓,但叛军谋逆之事并非是临时起意,暗中筹划了一月的时间,张立天和田三七两人原本也是叛军队伍中的,只是事到临头怕了,就躲了起来没有参加暴动。今日叛军被抓,高展明和刘世嘉进行会审,张立天和田三七两人也知道参与叛逆之人必死无疑,他们唯恐被供出来后牵连家人,便是不被供出来,叛军都被镇压了,平日那些个作威作福的人只会更加嚣张,他们的日子也过不下去,因此就自杀了。   听完这些,刘世嘉和高展明都沉默了。   高展明想起在嘉州之时,也曾有叛军作乱,被李景若抓住之后,下令全部当场诛杀,怕的就是审问过后一个牵扯一个,牵扯太多,人人自危,更多人铤而走险,局势将更难平复。如今这样的局面又一次重演了,高展明选择了和李景若不同的解决方法,李景若曾经担心的事情也发生了。   高展明闭上眼睛。如果李景若在这里的话……他会怎么做呢?   刘世嘉道:“先把人带下去,押后再审!”   等叛军被带走,刘世嘉起身道:“御史大人,我出去透透气。”   高展明举手示意:“请便。”   刘世嘉大步走了出去。   刘世嘉离开后,高展明正在房里闭目养神,不多久,他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睁开眼看清来人,不由吃了一惊:来的不是折冲府的人,而是亲王府校尉、高元照的心腹高渊。他一进门,就急冲冲道:“兄弟啊,你怎么真让刘世嘉那家伙查起案子来了!”   高展明顿时头疼不已。他就知道那些人肯定会去通风报信搬救兵,没想到救兵来的这么快,直接就把高元照的亲信给请来了。看来高元照也关注着折冲府的动态,希望赶紧把暴动镇压下去就完结此事。   高展明只得装傻道:“我也是没法子,那刘世嘉坚持要查,谁不让查他就砍谁,被他砍死的家伙现今尸首还停在院子里呢。我也是被逼无奈的。”   高渊蹙眉道:“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动你!折冲府的兵力任你调遣呐!你是御史,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摆不平,先说几句话把他给稳住了,拖过了今晚,一切可就由不得他了。”   高展明只得道:“等他回来,我再想想法子。”又道,“再者说,便是让他查,这案子终究办不办,怎么办,也由不得他的,你也不必如此担心。”   正说着,门突然被人推开,刘世嘉大步走了进来。高渊吓了一跳,连忙拱手陪笑:“刘都尉。”   刘世嘉心中了然,目光讽刺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高展明,深吸了一口气,道:“高御史,我今日身体不适,这案子容后再审,如何?”   高展明一怔。刘世嘉不傻,他这么说,也就是说他放弃往下查了。为什么?就因为死了两个人?高渊却喜出望外,拼命拉高展明的袖子,示意他赶紧同意。   高展明只得起身道:“那刘大人赶紧回府歇着吧。”   刘世嘉转身就往外走,高展明立刻甩脱高渊跟了上去:“刘都尉,我送你一程!”   刘世嘉走在前面,脚步极快,高展明小跑才跟上他,两人走到折冲府外,高展明小声问道:“刘兄,怎么不查了?”   刘世嘉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容:“查够了。方才那些,就已经叫我大开眼界,我算是想明白了,我没功夫费心费力为你们高家做事,我更乐意看着你们是怎么自生自灭的。”方才审出的那些徇私舞弊的事情,已经令人瞠目结舌,刘世嘉可节度使之子,他心里很清楚,一个军府到了今日的模样,已经形同虚设,其崩坏已经可以预见。再者,便是他当真往下查下去,上头有高元照和太后压着,那些为非作歹之人也未必会受到惩戒,还不如就眼看着他楼塌了吧。   高展明道:“我送你。”   刘世嘉道:“不必!”翻身跳上马,扬长而去。       第九十四章 来信      刘世嘉突然放弃了对案情的搜查,让高展明既有些失望,又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自然是因为眼下的难题解决了,他要是坚持把这案子查下去,太后和安国公那里的压力必然不好对付。不过他原本也没指望靠着这次机会就能把蛀掉的地方连根拔起,只是想弄清楚高家的沉疴痼疾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忙完了折冲府的事,高展明回到自己府上,引鹤迎面走来,笑道:“爷,有您的信,从嘉州来的。”   高展明见引鹤笑得促狭,便知信是李景若寄来的。他今日经历折冲府一事,原本心情不佳,听得有李景若的来信之后,脸上不由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引鹤跟了高展明那么久,两人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过了主仆,他没大没小地揶揄道:“爷,瞧您笑的,今日是有什么高兴事?”   高展明瞪了他一眼:“没事做就去帮忙清算账本,少在这晃悠。”边说边快步往卧室走去。   高展明在院子里又碰见了唐云。自打他开诚布公地和唐云谈过之后,唐云跟他之间就有了默契,唐云不会干涉他,他偶尔给唐云递些消息,唐云如何跟太后和安国公交差的事儿他也不问,总之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高展明回到房里,信被引鹤放在他抽屉里了,他确认信封完好没有被人动过之后,小心翼翼地将信拆开。   信的抬头,写着夫人二字,高展明不由得笑骂道:“这家伙。”   看了几行之后,高展明有些吃惊。李景若说他父亲身体抱恙,他写这封信的时候正准备离开嘉州,高展明收到信时他应当已经返回襄城了。他在信中提了些生活琐事,说高展明离开之后嘉州的百姓都很想念高青天,又提到听闻刘世嘉被高家扣在京城之中,让他不要和刘世嘉起冲突。还有一件事,是他拜托高展明去做的。他说他曾有两位旧友,都是文采斐然、大义廉洁之辈,只是时局不佳,五年前不幸招来杀身之祸。再过几日,就是他那两位旧友的忌日,他那两位旧友被葬在城南的山脚下,请高展明有空就亲自替他去为旧友扫扫坟,上柱香,以慰藉旧友在天之灵。   高展明看到此处,不由将信暂时压下,沉思起来。   信送来的还算及时,那两日的忌日也就是十几天后了。李景若在信上说的并不明白,虽然提到了他的两位旧友名叫许荣、张申,这两人的名字高展明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但细想又很陌生。李景若信上说他们不幸招致杀生之祸,却语焉不详未提他们究竟是如何死的,大约也是担心说的太多而信落入旁人手中会惹事。但他好端端的让高展明替他去扫墓,还特意提了亲自二字。李景若绝不是无事生非之人,他这么说,就必然有他的用意。   高展明记下了许荣、张申两人的名字,又拿起信继续看。后面的就都是些琐碎之语了,然而在信的末尾,李景若写了四个字——“明哲自保”。高展明是聪明人,看见这四个字,不由吃了一惊。李景若这般提醒,只怕是他知道了什么不能明说的事,又或者是他自己有什么计划。总之,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   高展明看完之后,便将信和信封一并烧了。   第二日,高展明到御史台办公,趁着午休之时旁人不在,便开始翻阅卷宗。既然李景若说张申许荣是有杀生之祸,又说到时局不佳,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这二人是犯了事被朝廷处死的。这两人又曾是官员,御史台督查官员,有多年来官员犯案的卷宗,在这里兴许能找到一些关于那二人的信息。虽说李景若在信上只是请高展明去帮忙扫墓,但既然提到了这二人,兴许有什么是他希望高展明知道却不能详说的,就需要高展明自己查证了。这御史台一年的卷宗就有整整一橱柜,一个人想要翻完那么多卷宗找出张申和许荣的案子并不容易。不过高展明却自有他的排查之法。   既然李景若说了这两人公正廉洁,那贪污腐败一类的案子自然就不用看了;时局不佳四个字颇有深意,说明这二人不是寻常的罪名,最有可能的,是因言获罪,他便从此处下手。也是高展明运气好,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就在卷宗上找到了这两人的名字。   看完这两人的卷宗之后,高展明又吃了一惊。许荣和张申是同一年的进士,一人是榜眼,一人殿试第九,都是极好的名次。他们中第之时,高展明还是民间一个备考的书生,凡是书生,自然关注了科考一事,因此才会觉得他们的名字有些耳熟。他们中第之后便被留在宫中做了郎官。五年前,有人在他们的诗作文集中地找出了几句看似讽刺皇帝的句子来,他们就被捉拿下狱,罪名是谋逆,没多久就被处死了。卷宗里有记录他们当时获罪的文章,高展明匆匆浏览一遍,就那几句文字,要安上一个谋逆罪,实在是牵强附会。毫无疑问,许荣和张申得罪了人,有人要致他们与死地,所以故意陷害。   此时有官员回来了,高展明连忙将卷宗放了回去。   下午离开御史台之后,高展明买了两坛酒,去找高天文。   高天文瞧见高展明来了,颇有些吃惊,热情地将他进入府内,语气难免有些嗔怪:“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这堂兄给忘了。”   高展明入朝没多久就自愿离京去了嘉州,回京之后焦头烂额的事情一大堆,因此几乎没来拜访过高天文。高家他们这一辈子弟大多是些纨绔子弟,又都是势利眼,出身比他高的瞧不上他,出身比他低的在他落魄时不正眼瞧他,在他得势时又眼巴巴凑上来攀亲戚,使他对这些兄弟们都没什么好印象,但惟独高天文是个例外,在他落魄时也没少对他关照。   想到这些,高展明颇有些愧疚,一上桌先自罚了两杯酒,道:“堂哥,对不住。”   高天文笑道:“罢了,兄弟之间不说这些,平日我也忙得很,没空顾得上你。”喝了杯酒,也不由得感慨起来:“从前在宗学里的时候,总想早些出学入士,以为会更自由些。哪晓得入了朝,才发觉还不如在宗学里念书的时候。宗学里虽也有些人情世故,但总是自家兄弟亲戚,算计的不如朝堂上那么厉害。”   高天文是高家出身高的嫡子,同辈中地位仅次于高华崇,在宗学里自然没什么人敢算计他,学堂里黑暗的事情也轮不到他,因此他自然觉得念书的时候好。但高展明从前便是受欺压的,宗学和朝堂,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差别,甚至上了朝,他能够做的事情还更多些。不过他只是呵呵笑了笑,并没有反驳。   两人喝酒聊了些闲话和朝堂大事,高展明道:“哥,我从前在学中只晓得死读书,以为读好了书就能够出人头地,现在在姑妈和皇帝身边做事,才发现许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做人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话。”   高天文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出来,我若是知道,兴许还能提点你两句。”   高展明道:“哥,你有没有听说过许荣、张申这二人的名字?”   高天文摸着下巴道:“似乎有些耳熟。”   高展明道:“我近日几句话说得不好,被长官提点,提到了这二人,说他们是因言获罪,小心我步了他们后尘。我心里介怀,就查了这二人的卷宗,他们是因谋逆获罪,因在文章中暗讽了皇上。”他四周看了看,见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我看了那二人获罪的文章,老实说……实在牵强的很。我心里实在好奇,他们究竟是为何获罪?”   高天文皱眉,似乎没什么印象:“是吗?”   高展明道:“与他们一同获罪的,还有一位名叫陆习的御史。”   高天文一怔,重复道:“陆习……陆习?张申……许荣……啊!我有印象了!”他皱眉,不满道,“哪个蠢货,竟敢将你和他们相提并论?你究竟说错了什么话?”   高展明干笑道:“也没什么,只是那日喝了酒,一时口快,抱怨了两句不得志的蠢话罢了。”   高天文摇摇头,道:“这些事你应该也听说过,大约是忘了吧。五年前,天子二十大寿,按说也该亲政了,只是……你明白。陆习张申许荣那几名言官,自诩清流之士,有些看不惯,因此联名上书,也是他们自己找死,言辞犀利激烈,还用到了挟天子以令诸侯之类大逆不道的话。所以……”   高展明顿时恍然大悟。五年前高展明毕竟还是民间小老百姓,对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全不知晓,但高天文不同,他是高家嫡子嫡孙,所以知晓内情。原来事情是这么回事。高展明原先就猜到了张申许荣得罪的人可能是高家的人,但这个结果还是让他吃了一惊。这两人是李景若的故交好友?李景若让他去给这两人扫墓?这要是让人发现了,尤其是被高家的人发现了,必然会对他起疑的……李景若到底安的什么心?   高天文拿手在高展明面前晃了晃:“君亮你怎么了?”   高展明回过神来:“啊?”   高天文道:“叫了你几声都不理,你走神了?”   高展明喝了口酒掩饰自己的尴尬:“是有些诧异。”   高天文耸肩:“你那长官怎么会将你比作这几人,你可是高家人,便是你说话不得体,这比法也太不恰当了。也是你心大宽容,若不然找姑妈参他一本,够他吃一壶的了。”   高展明笑了笑:“那倒也不至于,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小心着些,少得罪人为好。”   弄清了张申许荣二人的经历之后,高展明心中颇多疑问。李景若这么要求,肯定有他的用意,但不管怎么说,高展明相信李景若的用意绝对不会是为了害自己。   因此十日之后,到了那二人的忌日,高展明还是准备了花食,换了身低调的衣服,趁着无人注意偷偷从后门溜出府邸,朝城郊去了。       第九十五章 扫墓      高展明来到城郊,为找那两人的坟茔,破费了不少力气。毕竟那二人是获罪之身,亲友不敢堂而皇之地将他们厚葬,只能在城郊简葬,墓碑淹没在草丛之中,若非仔细寻找,都难以找到。   高展明来到张申的坟前,放下祭食和花,墓碑上已经积了灰,他用袖子擦了擦灰。既然是李景若的朋友,既然李景若拜托了他来扫墓,他就会完成这件事。   “你怎么在这里?!”   高展明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惊诧的声音。他立刻回头,看见身后站的人,不由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地方碰到刘世嘉!   刘世嘉快步上前,看见高展明在坟前放下的祭品和被他擦干净的墓碑,猛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高展明。高展明怔怔地站在原地。刘世嘉怎么会出现在城郊?接着,他看见了刘世嘉手中的祭品,愈发惊诧。刘世嘉也是来扫墓的?刘世嘉认识这两个人?   “你……”刘世嘉咬了咬嘴唇,将手中的祭品在墓前放下,摸了摸被高展明擦拭干净的墓碑。“你认得他们?”   高展明突然想起,他在御史台浏览卷宗之时,卷宗上有写张申、许荣二人的出身,他二人皆是营州人,平卢镇治营州,刘世嘉乃是平卢镇节度使之子,也就是说,他和张申、许荣二人乃是同乡人,所以他认得这两人也在情理之中。电光石火之间,高展明突然明白了!这是李景若为他搭的桥,李景若虽然人不在京城之中,但是对于高展明和刘世嘉的事情却很清楚,他在信中请高展明来此,应当是知道刘世嘉会来此地。而且这二人对刘世嘉而言,应当是颇有些分量的人,要不然刘世嘉也不会一人独自前来扫墓,带着如此多的花食。以这二人为切入点,高展明很有可能能够改善与刘世嘉之间的关系!李景若如此安排,他必然不能辜负。   高展明内心汹涌翻覆,表面上却很平静:“张申、许荣二人乃是我挚友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此话,也不算假话。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道:“此二人都是忠义之辈……我敬佩他们。”这话,高展明说的是实话。张申许荣二人是因言获罪,敢于反对一手遮天的高家,御史台卷宗里有他二人的文章,高展明读过,确实好文采,只能说是生不逢时,若是放在他朝,兴许能成为栋梁之才。   刘世嘉怔了好一会儿,在坟前坐下,开了一坛他带来的酒,先是在坟前缓缓洒了一圈,便算是对逝者敬过酒了,然后他对高展明道:“陪我喝两杯吧。”   高展明在刘世嘉身边席地而坐,接过了刘世嘉递过来的一个酒碗,刘世嘉只带了一个碗,自己抱坛而饮…   “张申曾经是我府上的幕僚……”大约是喝酒之后有倾诉的欲望,刘世嘉在沉默地灌了数口酒之后,终于开口,“许荣是他的朋友。我小时候,张申曾教我念过,又把许荣介绍给我认识。他们两个都是生性开朗的人,带我去过很多地方,给我说过很多故事。后来他们在平卢镇待不下去了,就去了京城考功名。”   高展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刘世嘉,听他倾诉。   “平卢镇是边陲重镇,重武轻文,没有他们的发挥之地。我知道的,他们两个都是心怀天下的人,非池中之物。临走之前,张申对我说,这世上若是有什么不公道的事情,那就自己去改变他,而不是坐在家中抱怨。”说到此处,刘世嘉嗓子一哽,又抱起酒坛一通猛灌。   高展明什么都没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来给他们扫墓。”刘世嘉侧过头看着高展明。他的脸因为酒意上头已经有些红了,眼神复杂,“虽然我还是不喜欢你,但我觉得你和高家其他人不一样。”   高展明不由得一哂:“你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说出去?”   刘世嘉一脸坦然:“我如今不过是你们高家的阶下囚,高嫱和高元照心里清楚的很,囚的了我的人,囚不了我的心。”   听到刘世嘉直呼太后和安国公的名字,高展明也是有些惊讶。其实他从第一次看见刘世嘉开始就知道,这人其实心眼城府并不深,他是个性情之人,恨就是恨,半点不肯作伪,哪怕那样能让他的处境更好受他也不屑一顾。而这样的人,其实相与起来并不难,只要有一点合上了,其他不合的事也就都没那么重要了。   两人在坟前坐了好一会儿,酒都喝光了,刘世嘉方才起身,道:“我不管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就冲着你肯来为他们二人扫墓,我谢谢你。”   高展明道:“无论我为何而来,我并非是为了你的谢而来。所以不必谢我。”   刘世嘉看了他一会儿,大笑一声,抱着空酒坛摇摇晃晃离开:“走了!”   没过几日,高展明从御史台回来,看见唐云正坐在他房里等他。   高展明问道:“有什么事?”   自从他弄清了唐云的身份背景,并对她剖露心迹之后,唐云就成了双相间谍。一边奉了太后的命来监视高展明,一边也会把他从太后那知道的事情告诉高展明。   唐云道:“今天我进宫去见太后了。”   高展明道:“太后说了什么?”   唐云道:“她问我,你十月初八做什么去了?”   十月初八便是高展明去扫墓,在郊外偶遇刘世嘉的日子了。高展明道:“那你怎么回答的?”   唐云道:“我照着爷教的说辞答了太后,太后那里应付过去了。”   高展明点头:“多谢你了。”   这刘世嘉在京城中可是被软禁的,他是没有自由之身的,高家怕他跑了,所以时时刻刻派人暗中盯着他。刘世嘉到郊外扫墓,不可能瞒得过高嫱的眼睛。那么刘世嘉遇到高展明的事情,高嫱应该也知道了。   那张申许荣若是寻常人,高展明倒也不用费心思,偏偏这二人是得罪了高家获罪,要是让太后知道了,他恨难解释自己的立场。于是当天回家他便想好了对策,只说那日在折冲府听刘世嘉提起过张申许荣二人,他回去查阅卷宗之时,发现此二人的忌日就在近期,想着能找机会和刘世嘉套个近乎,于是就去了他们的埋骨之地。高嫱对高展明的事也很清楚,她算不出高展明什么时候能够和张申许荣二人扯上关系,因此也就信了高展明的说辞。   唐云道:“还有一件事。”   高展明奇道:“什么?”   唐云道:“我进宫的时候,还没到太后娘娘宫前,就见皇上气冲冲地走出去,像是跟太后吵架了。我留了个心眼,从宫人那里打听了几句,好像是皇帝打算派刘世嘉出京为他做什么事,被太后反对了。”   高展明蹙眉:“有这事?确定?”   唐云点点头:“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不过皇帝和太后吵架了,是因为刘世嘉,这事儿我可以肯定。”   高展明想了会儿,道:“还有别的吗?”   唐云摇摇头。   高展明道:“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消息。你先回去吧。”   唐云便起身出去了。   高展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思起来。皇帝肯定是想把刘世嘉放走的,现在因为刘世嘉这个质子,平卢镇手握重兵却不敢妄动。皇帝一直希望有人能够制约高家,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藩镇,可藩镇被高家给制约了,这个平衡就非常微妙了。刘世嘉这一被扣留,刘家对高家的已经是貌合心离,因为刘世嘉是平卢镇节度使刘强独子,刘强对他极为看重,所以只要他在京城一日,刘强就一日不会妄动。如果放他回去,平卢镇、范阳镇兼河东镇三大重镇联手,甚至出兵勤王都是很有可能的事。   以高展明的立场而言,他希望这种平衡能够维系。高家越是独领风骚,沉疴痼疾就越是严重,如果能有人制约他们,其实是好事;可如果众人群起推翻高家的日子来得太快,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对他这个高家人而言也绝没有好处。可是这个平衡已经岌岌可危,不可能永远平衡下去、这可如何是好?   正好高展明愁眉不展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引鹤的声音:“爷,您在屋里吗?”   高展明道:“进来。”   引鹤推门进来,回头还仔细地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盯着他。他进到屋里,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爷的信。”   高展明接过信一愣。这是李景若来的信,可是几天之前,他刚刚才收过李景若的信,这才过了五六天,怎么又来了一封新的?李景若连着发了两封信,难道有什么事?       第九十六章 计策      高展明拆开李景若的来信,这次的信异常简短。   “我在京中旧时曾有几位故友,皆是诚实可信之人。君亮离开京城已久,兄恐你身边无可用之人,因此便将几位故友引荐于你。立秋之日,他们会携梧桐叶上门拜访。   兄本心未尝改变,旧日誓言,言犹在耳。   勿念。”   高展明看完此信,有些吃惊。正如李景若所言,他离开京城时日已久,如今回到朝中,虽在朝中朝下也有三五可信可用之人,但他时时处在高家的监视之中,想要培养出自己的势力,还是很艰难的,因此许多事情,他只能是有心无力。李景若能为他引荐几个可信之人,自然是好的,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此事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只怕李景若有事要托他办。   高展明将信烧了,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旧日誓言,言犹在耳……”   旧日誓言,是哪一句?是那句“等我”,还是“若有一日,我做出暂时有损你的事,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良久,高展明无声地笑了笑,上床歇息去了。   转眼就到了立秋,李景若所提的人如约到了高展明府上。   “陆参军,曹大人,苏……苏翰林,久仰。”   执梧桐叶陆续前来的人共有五个,一个上午也就到齐了。这五个人里,高展明认识的有三个,来头还不算小,一个是金吾卫中参军陆震云,一个是在兵部中驾部任职的曹东强。这第三个执梧桐叶的,也是让高展明受惊最大的——苏瑅!说起来,当日若没有苏瑅,高展明还未必能够连中三元呢。   剩下两人,穿着麻布短打,都是平民打扮。据他们介绍,一个是更夫海大,另外一是武夫毛二,曾参过军,打过不少仗,拳脚十分了得。退伍之后,他在京中混迹,三教九流的朋友认得众多。   几人到齐之后,高展明先不问话,默默揣度李景若介绍此几人给他的用意。苏瑅就不用说了,皇帝眼前的红人,清流派大学士,他跟李景若的关系不凡,高展明几年前就知道了;那陆震云是金吾卫参军,金吾卫掌宫中、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之宜,若是在京中做事想要寻个方便,他是能帮上忙的;那曹东强,在兵部做事,官职不高不低,但有一点让高展明在初始见到他只是十分吃惊——朝中官员大致分为高派、皇赵派和请流派,而这个曹东强,据高展明的了解,他是赵派的人!他和赵贵妃似乎还有不远不近的亲缘关系!高展明虽然对高家的行事作风有所不满,但他毕竟人还在高家的阵营中,他可绝不希望赵氏得利,因此他对赵家的人难免有些忧心。   另外两人,一个更夫,一个武夫,是方便在京中走动打探消息而不容易被人怀疑的人。从身份上说,李景若此举将朝堂上阵营水火不容的三股势力以及平民百姓凑在一起;从地位上来说,让阁中大学士和更夫同坐一桌议事,也是件十分稀奇的事。   尽管如此,高展明对李景若的用意还是猜到了几分——只怕这一回,李景若要做的,是能够通过一件小事而影响整个局面的大事!   大约是察觉到高展明的警惕和疏离,曹东强笑着先开口:“人既然已经齐了,那我们就说正事吧。”   而苏瑅似乎不是很放心,四下张望着。   高展明将几人安排在侧院中,此地十分清净,不会有人打扰,是议事的好地方。因为有刘大和引鹤襄助,他平日对府中下人又十分宽厚,如今的府邸,早不是当年的府邸了。高展明不仅收回了被安国公占用安置门客的半座府邸,那些个门客都连带被他收买了不少,府中的下人对他唯命是从,隔壁安国公府的人也不能随意来去。正因为如此,高嫱才对他不放心,安插了一个唐云来监视她,不过高嫱定然想不到唐云已然给高展明收买。   高展明道:“只管放心,此地安全得很。”   苏瑅清了清嗓子,直入主题:“皇上打算偷偷把刘世嘉送出京城。”   高展明虽然已经有猜想,得到证实之后,还是颇吃了一惊。看来皇帝是真的打算和高家撕破脸皮了?   曹东强笑了笑:“此事赵家也会参与。”   高展明顿时心下了然。与其说皇帝要把刘世嘉送出京城,赵家帮忙参与,还不如说,是赵家打算把刘世嘉送出京城,于是赵贵妃给皇帝吹了耳边风,把皇帝给拉了进来。要知道,高嫱之所以把刘世嘉骗来京城并且强留下,就是因为刘家答应了刘世嘉和赵贵妃妹妹赵玉莺的婚事,一旦婚成,刘家以及平卢镇的兵马就是旗帜鲜明地站在赵家那一边了。   高展明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李都督的意思是?”   曹东强和苏瑅对视了一眼,陆震云开口道:“送刘世嘉离京。”   高展明脸上喜怒未辩:“也就是说,要我帮着赵家?”   苏瑅叹了口气:“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高展明眉头一跳:“此话从何说起?”   苏瑅道:“如今看天下局势,高家和赵家可谓是势均力敌,但在京畿一带,还是高家更胜一筹。赵家要策划此事,难免不叫高家得到风声。”   高展明道:“你的意思是,要送刘世嘉离开,但功劳却最好要让我们——让李都督领?”   苏瑅点了点头。   高展明顿时明白了。李景若是看上刘家,或者说,看上平卢镇这块大肥肉了。其实他早就野心勃勃,人不在京中,却对京中的风吹草动了若指掌。什么无心朝政,什么让出世子之位,游历天下,全都是用来麻痹人的!他的野心,只怕不输给任何人!然而高展明与他相处那么久,却也从来没听他谈论过一个字,仿佛是怕吓着了高展明,他就只是把他勃勃雄心,一点一点,抽丝剥茧似的展露在高展明的面前,并且不知不觉中将高展明卷了进来,成为实现他雄心的一步!   高展明在桌下捏了捏拳头,深吸一口气,道:“就凭我们几个,未免太难了吧。”   苏瑅道:“无论如何,刘世嘉必须走。”   高展明又暗暗捏了下拳头,好个李景若,把他拉进了这个圈子,可曾问过他的意见?!刘世嘉一走,整个天下的局面也许就要变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然而那几个人似乎并不在乎高展明的意见,这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是一件志在必得的事。他们开始商量起来。   “赵家的计划,我可以打听到。”   “只要知道了赵家的计划,知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送刘世嘉离京,金吾卫我可以调动一半的人手襄助。”   “定下日子,我可以想办法把你执勤的日子换在那日。”   “偷送质子出京,必然在晚上,一定会提前有所布置,我可以盯着。”   高展明终于出声:“要我做什么?”   苏瑅的目光投向他:“我们需要人盯着高家。”   高展明嘴角抽了抽,终是笑了。       第九十七章 计策      打从刘世嘉进了京城之后,京城里暗潮涌动,未曾有一日止歇。高家怕把他纵虎归山了,又有许多人想要将他救出虎口。奈何高家在京城中的势力可谓只手遮天,想要虎口救人,实在不易。   几日后,高嫱将高展明召入宫中,姑侄两人叙了些家常,高展明把高嫱哄得高兴了,高嫱让宫人取出一支金如意来,亲手拿着,笑道:“好孩子,你可真是个玲珑的人,姑妈最喜欢和你说话,你平时闲暇,多到宫中走动,来看看姑妈这个不中用的老人家,每回和你聊上几句,姑妈能乐上三天。”说着一手拉过高展明的手,另一手将玉如意搁在他手心里,“前几天着人做的玩意儿,赏你个吉利。”   高展明忙起身行礼:“多谢姑妈。”   “不必,这宫里又没有外人。”高嫱将他扶起,“你这么讨人喜欢,倒让哀家想起个人来。刘世嘉,听闻你最近常去拜访他,那家伙脾气又臭又硬,你如今同他关系如何了?”   高展明笑道:“的确又臭又硬,不过即便是块石头,揣在怀里捂上一阵子,没准也就捂热了。”   “哦?”高嫱眼睛一亮。“这么说来,有进展?”   当日高嫱等人将刘世嘉软禁于京城之中,虽有以他作为人质威胁刘家不可轻举妄动之意,可也更希望能借此机会拉拢刘家,共同对抗赵家的势力。凡事攻心为上,若不然他们也不必费尽心思替刘世嘉在折冲府里谋个差事,也不必安排刘世嘉参加宴席。只可惜刘世嘉又臭又硬像块石头,要不然局势也不至于弄得如此僵了。高嫱一直没放弃软化刘世嘉的心思,如今听高展明的口风似乎有所松动,自然喜出望外。   高展明笑道:“明日我便带堂妹一起去拜访他吧。”赵家想把赵玉莺配给刘世嘉,高家想把高元照的女儿高柔裳许给刘世嘉,有了联姻关系,政治上的往来自然也就方便了。   “好。”高嫱喜道,“可要姑妈替你备什么礼?”   高展明道:“不必了,姑妈,朋友间的走动,越是寻常越好。我若太庄重,他对我的戒心也就越重。”   高嫱颔首:“是这个道理。你若有什么需要,向姑妈开口便是。”   翌日,高展明果然带着高柔裳去了刘世嘉的府邸。近来高展明常到刘世嘉处走动,一开始没少吃闭门羹,或是刚进门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逐出来了,可时日久了,刘世嘉开始对他听之任之,偶尔也陪陪他这个客人,在旁人眼里,还真是高展明的热情感化了刘世嘉。   刘世嘉正在房里看书,见高展明带着高柔裳来了,很不热情:“你们来做什么?”   高展明道:“我家妹妹久仰刘都尉英明,今日特带她来拜访都尉大人,一睹真容。”   高柔裳有些害怕地躲在高展明身后。她知道家里对她的安排,身在高家,自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婚姻之事恐怕就要成了政治争斗的手段,她便不喜欢刘世嘉,也得想法嫁过去。   高展明见刘世嘉手边有一盒棋子,便拉着高柔裳上前:“柔裳妹妹下棋乃是一把好手,不如你们二人下一局。”   刘世嘉兴趣缺缺:“我不想下。”   高展明却直接打开棋盒,将棋盘摆上了:“便下一局吧。”   高柔裳立在高展明身后,神色矜持,不主动开口,却在暗中观察着刘世嘉的反应。刘世嘉看起来一点也不欢迎高展明,但却不抗拒。大约便如同外界所言,高展明为人圆滑,刘世嘉被他纠缠不过,态度才终于有些微软化吧。   刘世嘉并不想应承,被高展明再三劝了两句,终还是坐到了棋盘边上。高柔裳见他终于赏脸,娇滴滴地执起黑子:“刘大哥,手下留情。”   这高柔裳年方二八,生的明眸善睐,十分漂亮。寻常男子见了这等美女都难以招架,可刘世嘉的态度始终冷冷的。这一局棋下下来,他确实手下留情了,留得还不小,因为他压根没有用心,下得其丑无比,只怕十岁小儿也能轻松赢下。   高柔裳冰雪聪明,自然看出刘世嘉根本无心下棋,不过应付而已。棋都下成了这样,她也不好赢得太过,便配合着刘世嘉的臭棋下,随后一盘棋下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刘世嘉把棋子一丢:“承让。”   高柔裳看出他的怠慢,心里憋着火气,还从来没人这般待她过。但她到底是高家的女儿,面上一点不显,笑道:“刘大哥可是今日心情不佳?”   刘世嘉冷冷道:“姑娘貌美如花,我心猿意马,因此难以认真下棋。”他这话虽是夸奖,只是态度过于敷衍,叫被夸的人听着也很不舒服。   高柔裳到底是大家闺秀,丝毫未见不悦,盈盈笑道:“刘大哥谬赞了,小女子自知貌丑,该不是吓到刘大哥了吧?”   刘世嘉皮笑肉不笑:“姑娘何必如此自谦。”他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就要起身,“两位可饿了?我着人去做些点心来。”   高柔裳忙道:“小女子才艺疏陋,但却会一道拿手的甜羮,若是刘大哥有兴趣,可否将厨房借我一用?”   刘世嘉挑眉,终于显出有些兴趣的模样:“哦?我很期待尝尝高姑娘的手艺。”   高柔裳虽是豪门闺秀,但毕竟是要嫁人的,因此各类技艺都学了些,不说厨艺精湛,确实学了一两道拿得出手的羹肴。她亦知刘世嘉对她无甚兴趣,待在此处早已闷得透不上气了,此时正好找了个由头离开。   高柔裳一走,刘世嘉和高展明都松了口气。   刘世嘉将棋盘上的残局一扫,终于有了兴致勃勃的样子:“你陪我下一局。”   高展明好笑,在他对面坐下,刘世嘉拿了黑棋,高展明便接过白棋:“刘兄好定力,美人在前,还能坐如磐石。”   刘世嘉冷笑:“美人确实美,不过你高家的女人,长得再美我也不敢沾。”   高展明见他在三三处落子,便在他对角处落下一子,低声道:“你不待她热情些,我这里的戏也唱不下去啊。”   刘世嘉哼了一声:“我没将你们两个碍眼的立刻赶出去,已经是给足你们面子了。”拍下一子。   高展明失笑摇头,捻棋落子:“你如此做派,传到我姑妈耳中,只怕她以为你是个断袖。”   刘世嘉不由“呵”了一声:“我要叫她以为我是个断袖,只怕她真敢立时把男人送到我床上!”   顿了片刻,左右张望,低声道:“高君亮,你真能送我出京?”   李景若的人不便与刘世嘉直接接触,怕引起高嫱等人的怀疑。只有高展明,是高嫱派她接近刘世嘉的,他才方便在中间传话。   高展明神色淡淡的:“能不能,全看你造化,我不敢打包票。”   刘世嘉显然对这样的答案不满意,急躁地搓了搓棋子,声音压得更低:“我,我不信你。”   前不久高展明把消息带给他,说要伺机助他出京,但要他配合。刘世嘉做梦都想赶紧离开京城这个鬼地方,然而得了这样的消息,却是惊大于喜,只因给他传话的人是高展明。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刘世嘉道。   高展明眼皮也不抬:“该你落子了。”   刘世嘉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在棋盘上又拍下一子,震得一旁的棋子都偏离了位置。   “我是怎么想的。”高展明轻声道,“你不必管。你若不信我,我便什么也做不了,自然更无法害你。这棋,在你自己的手上。”   刘世嘉恨极了他这般态度,却又无可奈何。没多久,他也不知是否气得,竟然笑了起来,指着高展明道:“你这家伙,若你不是高家子嗣,我倒真想同你做朋友。”   没多久,高柔裳洗手作羹回来了。也不知是否因她手艺高超,刘世嘉吃了她作的汤羹,竟对她和颜悦色了不少。   再过几日,高嫱再把高展明召进宫中,问他刘世嘉的近况,高展明道:“姑妈,既要攻心,那便该做足全套。刘世嘉此人并不傻,我们的心思,赵家的心思,他又如何不明白?姑妈虽封了他一个折冲府校尉,可实则软禁,他心里怎会没有芥蒂?便是他顺从了我们,娶了堂妹,难道姑妈便敢信他?他也不过虚与委蛇罢了。”   高嫱蹙眉:“那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高展明道:“攻心之术,并非一日两日,而是要滴水穿石。以我跟他的接触看来,他虽不笨,却是个无甚城府之人,咱们七分假三分真的蒙他,他未必不进套。”   高嫱奇道:“你这是已经下好套了?说来听听。”   高展明笑了笑,道:“我的确有条计策。据我所知,这京城里亦有些反对我们高家的,想要把他送出京城去,也不知那些人有没有跟他接上头,若是接上了,倒是个隐患。我们得想法子把这些人除掉,可要引出这些人,也是不易。其实刘世嘉如今对我的的态度虽有所软化,可我看出他心中一直还是想离开京城的,他心里也更信任赵家的那些小人。倒不如,我假意赏识他的为人,想要偷偷送他出京,以此骗取他的信任。然后放出消息,以他与我关系亲近为由做文章,再派人去行刺他,让他以为是赵家怕他与我们高家联姻所以欲将他处之而后快。如此一来,一来或可引出他身边那些怀有谋逆之心的人,二来亦可离间他与赵家的关系。”   高嫱听了他的计策,沉吟不语。   高展明便知她没有那么快答应,道:“此事亦可让堂妹参与,堂妹假意爱慕他,替他做事,兴许事成之后,他与堂妹假情真做,心甘情愿与我高家联姻,为我高家办事,那便是皆大欢喜之事。”   高嫱听罢,沉思片刻,笑道:“计是好计,只是真办起来,就不知是否能够顺利了。你这孩子,如此聪慧,真是从未让姑妈失望啊。”       第九十八章 李景若来了      半个月后出了件京师上下震动的大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京城南门一户老宅走水,守城的官兵分了一波去救火,城门口一片混乱。火熄灭之后,众人回去休息,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发现刘世嘉不见了!被高家软禁了数月的平卢镇节度使之子刘世嘉,仿佛长了翅膀一般,一夜间凭空消失了!   这件事对于老百姓而言,只不过是茶余饭后添了桩磕牙逗趣的话题。有人说刘世嘉是被高家派人暗杀了,也有人说刘世嘉是被皇帝偷偷放走了,传的玄乎的甚至有人说刘世嘉花了数月的时间挖穿了一条从府邸通到城外的迷道,这次他不光自己逃走了,还打算带兵偷偷从迷道打回来。   这些市井传言里,倒还真有些接近事实的真相。   刘世嘉的确是逃走了。   高家的人不想让他走,除了高家的人都想让他走,包括皇帝。高展明通过苏瑅得知,皇帝一直在暗中策划想要把刘世嘉放走。救走刘世嘉,对于高展明而言是件很难的事,他又要把人放走,又不能暴露了自己,而有了皇帝的参与,这件事就容易多了。   高展明负责糊弄高家,苏瑅负责糊弄皇帝,两边套取消息,再安排自己的人行事。南城门口的火是皇帝派人放的,高家得了消息说刘世嘉会趁乱逃走,立刻派人去追,结果刘世嘉偷了官府和令牌混在追人的队伍里出去了,直到天亮,追赶的官兵追到了“出逃”的人,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囚犯,方知上当,稀里糊涂地回去一看,都不知道刘世嘉究竟是什么时候跑的。   其实按照皇帝原来的计划,他确实是打算在城门走火时让刘世嘉趁乱逃走的,至于消息怎么会走漏到高家人耳朵里,这就要问高展明了。高展明“碰巧”从刘世嘉那里发现了蛛丝马迹,通知高嫱注意皇上,因此城门一走火高家人立刻有所行动,皇帝生生捏了把冷汗,还以为刘世嘉走不成了,哪晓得刘世嘉依旧走了,他怎么走的,连皇帝都不晓得,不过他也以为是自己的计划成功了。——实则是高展明和苏瑅等人将皇帝的计就计,改善了整个出逃的计划,令刘世嘉逃走得更顺利不说,也成功摆脱了嫌疑,在高嫱的心目中,高展明是个通风报信的功臣,虽然最终没能成功截获刘世嘉,可高展明依旧是有功的。   刘世嘉这一走,李长治和高嫱母子也就翻脸了。   李长治对母族之人擅权一直不满,原本他做了皇帝,照拂母家势力也是理所当然,然而如今他已成年数载,高家的人始终只拿他当做一个傀儡,他没有皇帝的权势,也没有半点皇帝的尊严,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有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加之赵贵妃煽风点火,更让他不愿再顾忌亲情。   因此李长治借着这股东风,旗帜鲜明地站到了赵家的这边,鼓动群臣上书反对高嫱垂帘听政、弹劾安国公数项罪状。有了平卢镇节度使这个助力,赵家也日益嚣张起来,要跟高家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比起赵家的气焰嚣张,高嫱和高元照等人着实安生了一阵,竟有退让的意思。然而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高嫱召高展明入宫,高展明到达寝宫的时候,意外的高元照亦在高嫱的宫内。总管太监郭玉莲将高展明引入大殿,行了礼便告退了,高展明这才发现宫室里连一个伺候的宫人也没有,显然高嫱正与高元照谈论机密要事。   见高展明来了,高嫱也不拿他当外人,示意他坐下,转头又与高元照接着方才的话题,毫不避讳让高展明听去。   高嫱道:“那赵安思可真不是一般的蠢。怎么,他们赵家以为放走了一个刘世嘉,他们赵家便可翻覆云雨了不成?”   高元照冷笑:“正是。刘家是否与赵家结亲,还是未定之事,便真结了儿女亲家又如何,刘强难道没有私心么?赵安思最近这动作,怕是已将平卢镇的数万兵马当做自己的棋子了。”   高嫱原本并不是全然信任高展明的,然而刘世嘉出逃一事,高展明为高嫱“通风报信”,让高嫱真以为刘世嘉的离京是皇帝一手促成,高展明这个“幕后黑手”反倒成了功臣,加上唐云这眼线里外配合,使她对这侄儿愈发信任了。因此这般对话也不避着他。高展明使的这一手离间计,连苏瑅都为他叫好。   高展明只在一旁听着,却不插话。高嫱与高元照的这番对话,虽有自我安慰的嫌疑,但大体来说是不错的。刘家是有与赵家结亲的意向,高嫱听说了这个消息立刻把刘世嘉扣下,是为了阻止这场联姻,但她不扣人,也不见得亲事就一定能成。何况刘强也不是傻子,他便是想借着与赵家的姻亲得到更多权势,但也未必自愿给赵家当棋子。赵家如今的嚣张,的确过了。要知道高家掌权数年,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赵家有了刘家协助,能牵制高家是真,可若想就此取代高家,只会落得两败俱伤的地步。   高嫱长叹道:“最蠢的还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他也不相信,我们高家人好歹是他的亲娘、亲舅舅,赵家算什么?一个女人,就把他迷得晕头转向!且不论这等亲缘关系,我们高家得势,无论如何,我总是要稳住他的皇位,他却养藩自重,一旦赵家反了他,他连那皇帝的位置也做不成了!这皇朝是真正要改姓了!”   高展明亦情不自禁微微点头。皇帝最该做的,是平衡强权,巩固皇权,而高展明协助刘世嘉出逃,亦是这个目的。然而李长治如今的作为,却全然偏向了赵家,养虎为患不说,在他的助力之下赵家若真与高价大动干戈,天下百姓就再无宁日了!   高嫱转向高展明,道:“好孩子,你怎么看?”   高展明迟疑片刻,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姑妈、伯父缘何近来对他们连番退让?”   这些时日赵家党羽动作频频,一会儿上折子弹劾高家的党羽,削他们的职位,一会儿又提出改革,实际上改革也是针对削弱高党羽翼。按理说,高嫱等人不该就这么怕了,他们能有许多法子应对,然而让高展明觉得奇怪的事,高党毫无动作,有听人宰割之意。这实属不该。   高嫱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且让他们嚣张几日吧,待他们麻痹大意,便是自掘坟墓之时。”   高展明暗暗吸了口冷气。听高嫱这话的意思,看来是已经留了后手,而且这后手还不小,只怕是能让赵家狠狠跌一个大跟头的。   高展明旁敲侧击,想问出高嫱究竟留了什么后手,然而这话高嫱却又不肯告诉高展明了,与他讨论了一会儿朝政,便让他回去了。   高展明回府之后,心中总觉得不安,回到书房呆坐了一会儿,便展开信纸写信。   他准备给李景若写一封信,告诉他京中的局势,并问他的看法。先前放走刘世嘉一事,是李景若起得头,高展明虽全力配合了,但心里总是有些不大舒服,李景若人在千里之外,几封信便把他支使得团团转,凭什么呢?   然而才刚写了一行抬头,外头响起了敲门声:“爷,苏大人派人来传信。”   高展明连忙将信纸收了,道:“让信使进来吧。”   不片刻,房门推开,一名戴着帽子的男人走了进来。天色已经晚了,屋子里点着烛火,然那人进了屋也不将草帽拖去,帽檐压得低低的,令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高展明不由得皱眉,心道此人遮遮掩掩难道不可见人?既然是拿着苏瑅的令牌进来的,他倒不担心此人打坏主意,只是如此这般对自己实在不够尊重。他道:“天气炎热,兄台何不将帽子摘下?”   只听那人轻笑一声,缓缓摘掉了头上的草帽:“君亮,好久不见。”   随着帽檐的抬起,接着明亮的烛火,李景若的俊脸缓缓出现在高展明的眼前。高展明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竟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第九十九章 谋反      高展明回到京城的几个月里,多少个晚上梦见过李景若,多少话想当面同他问清楚,可是此时此刻,李景若就这样负着手站在烛火边,真的站在他的面前了,他却如同依旧处在梦境之中,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恋人,竟是失了言语的能力。   李景若向他伸出手,窗外月色星光洒在他的斗篷上,让他仿佛乘风而来,又随时可能乘风而去。他轻声道:“君亮,你怎么了?”   烛火被微风吹动,光忽明忽灭,高展明终于回过神来:“李……”   李景若笑了,向他张开双臂,是个讨要拥抱的姿势。高展明竟就真的走过去,被他的怀抱吸引着,直到直到李景若只要合上双臂就能将爱人抱个满怀的时候,高展明如梦初醒,拳头发痒,恨不得朝着他这张可爱又可恨的笑脸捣上一拳,到底还是舍不得,只是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如果不注意李景若那微不可见的皱眉,高展明几乎就要以为他的脚是铁做的,用力踏下去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李景若反而用力将高展明搂到自己怀里,亲吻着他的侧颈:“我真想你。”   “你想我?我看你只是想着怕我不听你差遣,不帮你做事吧?”高展明嘴上说着狠话,却还是搂住了李景若的腰。很久没闻到他身上熟悉好闻的气味了,鼻子痒痒的,牵连着心尖也有些发痒,心里的那股怨气就化去了不少。   两人耳鬓厮磨缱绻缠绵了良久,且解了相思之苦,高展明这才切入了正题。   “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   “少来,我跟你说正经的。”   李景若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真是想你了。”   高展明还是不信:“你这人……我就不信你没点别的目的!”   李景若叹气:“想你就是正事,其余的不过顺带见些故人,处理些琐事罢了。”   高展明用果然如此的眼神看着他。   李景若还真是无辜:“若不是为了这件正事,旁的杂事,就是丢给别人来做,也不是不行的。你究竟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高展明见他竟有了几分幽怨,只得道:“好好,我信你。那你说的那些杂事,又是什么呢?”   “主要的……”李景若顿了顿,道,“还是想来确认一下京中的形势罢了。”   “京中的形式?”高展明皱眉。打他顺着李景若的意思把刘世嘉放出京城之后,京中就可谓暗潮涌动,高展明有一种预感,多年来的平衡即将被打破,京中、甚至这个天下很快就要有大事发生了,可究竟这件大事是什么、会在何时爆发、影响如何,高展明却又有些糊涂。尚未发生的事情,又有谁能料准呢?   李景若道:“高家只怕很快要做大事了。”   “大事?”高展明忙问道,“什么大事?”   李景若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然而在摇晃的烛火的映衬下,他的表情依旧很柔和。他缓缓道:“我听说,皇上已经近十天没上朝了?”   高展明一愣。入了秋,天气渐渐凉了,皇上偶感风寒,确实已经十天没有上朝了。高展明还进宫去看过,皇上确实咳嗽不止,看着倒也不是十分严重,原本以为两三天就能好了,可拖了十天也没好全。太医说好生休息,注意调理就能痊愈,因此他也没太放在心上。被李景若这么一说,他心里一紧,立刻就明白了:“你是说……怎么可能!”   前头说了高家要做大事,现在又说到了皇上生病的事,高展明多少机灵的人,当然能够听出李景若的言外之意。皇上的病,与高家有关?说得再直白一点,李景若觉得皇上是被太后下毒才会致病?!   高展明想再否认,可是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不可能呢?高家人擅权,这天下人谁不知道。现在皇上开始争权了,处处与高家争锋相对,就算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高嫱也不愿把手里的权力分出去。比起自己那位皇帝丈夫的李家,高嫱心里分明是更偏向自己的娘家高家的。更何况,皇帝现在被赵玉莺迷得昏头转向,这场争斗并不是皇帝与高家的,而是赵家与高家的,皇帝既然站在了赵家的这一边,高嫱下手控制他也不出奇了。   高展明道:“这只是你的猜测吧?”   李景若道:“算是吧。我亦希望,只是我多想了。毕竟……虎毒尚且不食子。”   高展明又是一愣。即便高嫱和高元照当真想揽权,在皇帝的饮食汤药里动点手脚,也就是让他“偶感风寒”罢了,用“虎毒不食子”这词未免分量太重了些,他们总不至于想害了皇帝的性命罢。   李景若突然话锋一转,凑到高展明身边坐下,握着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君亮……”   他这般郑重,倒叫高展明不适应了:“怎么了?”   “这朝中局势如此复杂,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高展明有些茫然,但还是分析起朝中大局来,“高家和赵家两虎相争,如今……”   李景若却竖起手指搭在他唇上,打住了他的话。他道:“我不必听这些。我想听的,是你的打算。”   “我的打算……”高展明默默重复。他到底不是真正的高家人,因此并不想蹚进这一趟浑水里。可是他也早就发现了,身在权利中心,就是身不由己,他又如何能真的两不相帮呢?即便高家许多行径他不能认同,但他到底也是不能去帮赵家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当真能让他自己选的话吧……   高展明苦笑:“若能选,我倒宁愿还是做个外放之臣。”这些年下来,他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同李景若一起在嘉州做官的日子。天高皇帝远,无忧无虑,他能够坚持自己的处事原则,那时候当真开心极了。   李景若觑着他的双眼,轻声道:“你想要自由。”   “若是可以的话。”   “即使为此你必须脱离你的家族?”   “你若要我说我想我愿,是,我想我愿。可有些事,如何又是我想我愿便能成的呢?”   李景若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这么早告诉你,可是我亦不想瞒着你。你知道了,如何做,如何选,日后总不会怨我。你可知道景王?”   高展明茫然地点头。景王是先帝最小的兄弟,比当今皇上年长不了几岁。他娶了高家的一位嫡女,长子年纪也不比当今太子大多少,尚未年满十岁。   “据我所知,太后的亲信近年来一直接触景王,还有他的王子。”   “这有什么问题?”景王的孩子,也该叫高嫱一声姨母。   “刘世嘉离京之后,他们的接触愈发频繁。我还从景王那里得到了消息,高家人让他们准备着,这孩子快的话年底就要进京了。”   “景王的孩子……进京?”高展明一时有些糊涂了。“把他送到京城来做什么?”   李景若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把这个孩子,交到太后膝下。”   “什么?!就算太后是姨母,父母俱在,也不能由姨母养着吧,这也太奇怪了!”高展明思绪一团乱麻,努力梳理着。   皇上有两个皇子,一个是许皇后所处的太子,今年七岁多了,但是太子身体一直不好,册立太子大典之后就突然发了一场高烧,然后就落下了病根子,动不动就生病,年初竟然又染上了肺痨。宫里有风声,说是赵贵妃给小太子下了降头,又或是买通御膳房在太子的饮食里动了什么手脚,总而言之,如今的太子是不大好了,高展明有一次听宫人议论,说小太子怕活得过今年也活不过明年了。   另一个皇子,就是赵玉莺生的了。产下皇子后,赵玉莺愈发得宠,虽然在高家的强力阻挠下,她的孩子没能被立为太子,可太子现在这副模样,她的孩子日后势必不可限量。如果将来皇位落到了赵家女子所出的血脉身上,高家焉能有立足之地?为此高嫱和高元照别提多发愁,在后宫下了不少功夫,偏生皇帝就宠赵玉莺,别的嫔妃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前头李景若说起皇帝的病来得蹊跷,假设害他的人一时没有把握好尺度,令皇上……剩下两个年幼的皇子,高嫱一定力保小太子上位,只要高家人一日在京中,赵玉莺的儿子就一日不可能得登大位。可是小太子未必能撑多久,万一……有个万一,太子不行了,赵贵妃的儿子也不行,皇位应该由谁来继承?   高展明若是高嫱,首先成年的皇子王爷他一定不会考虑,这些人羽翼已丰,请进宫城来就是给自己请了个大麻烦。剩下的就是未成年的皇子,越小越好,越小越容易掌控;和高家有血脉之亲的更好,那就更会乖乖听话了。符合这几个条件的最合适的继位人选,高展明在脑海里默默过了一遍,也就是景王之子了。   想到这里,高展明忽觉手脚冰凉。李景若这意思,该不会是说,高家人准备除掉皇帝吧?!再怎么说,高嫱也是李长治的亲生母亲啊!更何况,即便他们真的弄死了李长治,即便太子薨了,他们真的能让赵贵妃的皇子无法继位,可先皇有不少兄弟,那些年长的兄弟也不都是好糊弄的,凭什么让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继承皇位呢?就算高家权势滔天,能把那些亲王都摆平,如何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扶植一个幼子,这垂帘听政的司马昭之心简直路人皆知啊!   李景若仿佛看穿了高展明的心思,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吉兆。”   “什么?”   “两个月前景王王府的那口井里埋下去一块石碑,什么时候用得上了,那块石碑就该出土了。”   高展明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颤声道:“这是……真的?”   “绝无半句欺瞒。”   高展明胸腔里的东西仿佛乘着一叶小舟,在大海中沉沉浮浮地被风浪拍打着。他知道自己那位便宜姑母和便宜伯父目无法纪,却从没想过他们竟敢做到这个份上。大逆不道——这是大逆不道啊!即便陈胜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天下也并不是非得姓李才行,可若当真让高嫱、高元照那样的人当了皇帝……这天下,只怕要暗无天日了。   李景若见高展明丢了魂魄一般,揽着他安慰:“也未必就到了那一步,他们生出了那样的心思,因此先做起完全的准备,可究竟是否实施,却也说不准。”   高展明脸色苍白地摇头。现在的李长治是绝不肯对母亲和舅舅再低头了,因他已经硬了起来,假若再软下去,只怕是永无翻身之地了。他想着一鼓作气,高家人也绝不会让他这口气起来。假若皇帝的病真是他们在捣鬼,那他们已经出了手,又岂有再收手的道理?   过了许久,高展明问道:“景若……你打算怎么做?”   李景若低头看着怀中的爱人,眯着眼笑了。这是高展明第一次从他身看到杀伐决断的气质。他一字一顿道:“倘若他们当真要打破这天下的秩序,那就由我来中兴这腐朽的王朝!”       第一百章 谋反(二)      当天晚上,高展明辗转难眠。他心里一直想着李景若的话。他想他第一次见到李景若的情形,想他在嘉州和李景若相处的一年时光,想他回京后李景若所做的种种事情,想到今天晚上,李景若那掷地有声的话。   “倘若他们当真要打破这天下的秩序,那就由我来中兴这腐朽的王朝!”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李景若绝非池中之物,这人表现得与世无争,连世子之位也不要,趣情旨在游山玩水。但是他知道的,李景若对这朝堂有心,只是没有想到李景若的野心竟然那么大,大到……他要的是这整个天下!所以当李景若亲口说出中兴之言的时候,高展明震惊了,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一池春水被搅得如同海啸一般,直到现在,心中还始终无法平静。   一双有力的胳膊从后面搂住了他。   李景若今晚就住在他的宅子里。他是偷偷进京的,自然不能久留,一旦被人发现他玩忽职守跑到京城来,难免会被怀疑他有异心。一对恋人久别重逢,却又无多少时日可聚,按理应该缠绵悱恻,可李景若带来的消息太令高展明震撼,反倒冲淡了他思念情人的心情。   李景若亲吻他的后颈:“睡不着?”   高展明翻了个身,与李景若面对面。夜晚黑的很纯粹,他努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借对方呼出的热气来判断对方的位置。他伸出手,用手指描摹着李景若的脸。微凸的眉骨、高挺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嘴唇……他脑海中浮现出李景若的样子,与他平日里总见的那个温文尔雅嘴角带笑的人不同,而是英气的、果决的,他突然想看李景若穿战袍的样子,并且觉得一定会再合适不过。   其实在没见到李景若之前,高展明心里是有怨气的。李景若什么也不解释,就要求他冒着风险配合苏瑅等人放走刘世嘉,要他为他做事,甚至就在刚才,他还在为此生气,他怀疑过李景若接近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否从一开始就为了利用他。可是现在,他突然不气了。   很多事情,若是见不到面,隔着一层,便容易生出许多误会。可一旦见了面,看着对方的眼睛,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一些话便是不说、说不清,也都能懂了。   李景若是真心待他的。但凡有一点不诚心,今日的这番话一句都不必对他说。他知道了李景若的野心,只要派人递个消息出去,还在他府上的李景若就是插翅难逃。所以,李景若虽然没有对他说过一句“你信我”,可他来京城见他这一趟,就是尽了他最大的诚挚。   李景若轻声道:“睡不着也是难免的,不过你不必想太多,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我也以我的性命担保,我会保你平安。”   过了很久,高展明叹了口气。他道:“我确实想了很多,高家、赵家、李家……这朝堂里每一个人……”   他停顿了半晌,黑暗中李景若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见他眼中一点明亮的光芒。   “若真叫我择一人君临天下……我情愿是你。我相信你会是一个明主。”   房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李景若就像从这个房间消失了一般,就连呼吸声也微弱得听不出了。高展明心里有些不安,伸出手去捞他,却在碰到李景若的时候被他用力地扯进了怀里。李景若死死地抱住他,用力之大,恨不得将他嵌进自己身体里。   李景若并不是一个情感外放的人,他虽看着为人处世泰然自若,实则有什么都藏在心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即便亲密如高展明,也直到此刻才真正认清他。他这个用力的拥抱,却袒露了他心底最隐秘的那一丝脆弱——其实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笃定,那么胜券在握,他也会害怕,他也会担心。而高展明的支持让他露出了他最脆弱的那一面,也弥补了他的脆弱。   皇帝半个月没有上朝,朝廷里传出了许多议论。明明听说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可是一病病了这么久,就难免令人担忧了。高展明找了个机会进宫去探望皇帝,在宫门口就听见李长治咳嗽咳得惊天动地,只见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他就清瘦了不少,眼底下两道青黑。   宫人说皇帝一开始的确是偶感风寒,近来有转成肺痨的迹象。这事儿如果不是李景若同他说了,他大概还不会觉得那么古怪,如今细细想想,的确有很多蹊跷。李长治的身体一直很好,他又正年轻气盛,身居宫禁,倘若不是宫人疏忽怠慢了,他又怎会偶感风寒?况且这并不是什么大病,怎的一直治不好,突然就转成肺痨了?肺痨可是个过人的毛病啊!要知道小太子得的也是这个病,小太子得病之后高嫱震怒,查出小太子的乳母就患了肺痨,她把宫里服侍的太监宫女都换了一拨,严禁宫里再发生这样的事。可如今又发生了,怎么瞧着高嫱似乎不是很着急的模样,至少没有像太子生病那时大动干戈地彻查病情的来源。难不成一个皇帝还不如一个年仅六岁的太子重要吗?   高展明又想起前些时日恰巧看见宫里的太医深更半夜从对面的国公府出来,这一切就都对得上了。太医若真想谋害皇帝,并不用下毒,太医院每日给皇帝送汤药,只需换一两位药材,给性寒的人下寒性的药,给性热的人下烈性的药,不论是想让小病拖着无法痊愈,还是想让小病转成大病,都有的是办法,且很难教人抓住把柄。   高展明去探望皇上的时候恰巧遇上了赵贵妃。赵贵妃原本也是来看皇上的,一听太医说皇上兴许已转成肺痨了,吓得花容失色,当即掉头便走。高展明也不敢多留,在宫外请了礼,很快就走了。   往后,皇上的病情愈发加重,原本还能在寝宫里批阅圣旨,渐渐连床都下不了了。皇上的这场病打的赵家措手不及,倒让高家重新占了上风。   赵家乃是朝廷的后起之秀,近些年来风生水起,可到底根基不稳,虽在外头拥兵自重,但京城还是掌控在高家的手里。何况赵贵妃所出的皇子还在牙牙学语,他们一心想把小皇子培养成未来的储君,从来没动过将李长治取而代之的念头。皇上这一病,一开始他们只作小病,并未放在心上,等见皇上越病越重,再作反应,已经慢了一步。   李长治病得无法下床之时,有一日听见宫外有人哭喊吵闹。因他这病有过人的危险,因此身边伺候他的人越来越少,母后宫妃皇子也许久没来探望过他了。他咳嗽着问身边的小太监:“是谁在外面闹?你去看看。”   小太监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禀报:“皇上,是赵贵妃吵着要见你。”   李长治不由得有些惊讶。赵玉莺已经很久没来看过他了,他病种孤塌,难免寂寞,有一回忍不住派人给赵玉莺传了话去,说想隔着屏风见她一面,听她说说话,却被赵玉莺称病回绝了。这些时日赵玉莺虽常常派人来给他传些宽慰的话和递汤送药,人却一次都没来过。李长治虽心中凄凉,倒也能体查赵玉莺的担忧。他染了病,谁也不想被传染,何况赵贵妃还有儿子,便是赵贵妃底子强没事,万一把邪崇带出去,过到幼儿的身上可就糟了。   李长治挣扎着坐起来:“问她要做什么?”   不一会儿,赵玉莺冲了进来,扑倒在李长治的床头,妆容都哭花了,惨叫道:“皇上,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李长治十分惊讶,不知道这一出由何而起,咳嗽了几声,示意太监将赵玉莺扶起来:“爱妃,咳,咳咳,出了,咳,什么事?”   赵玉莺一个劲只顾着哭,哭得几乎厥过去。   李长治本就虚弱,被女人尖利的哭声刺激,咳得越发厉害了。他一边咳一边道:“慢慢说、慢慢说。”   这赵贵妃的父亲是范阳兼河东镇的节度使,拥兵在外,而赵贵妃的叔父赵安思则被封国公,在京中枢密院与高元照共事。昨天晚上,高元照突然带着一队禁军冲进了赵安思的府邸,将一府老小全部抓了进来,说是接到密报赵安思与赵安山准备造反。禁军在赵安思的府邸搜出了赵安思与赵安山的信件,据说其中有图谋江山社稷的内容,因此立刻就把人打下了大狱。赵玉莺身为赵家人,也被看守起来,不许离开她自己的宫室半步。   赵家人根本没料到高家会突然使出如此流氓的一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毫无防备。赵安山虽手中有兵,但到底人不在京城,待他收到消息,只怕赵安思已经没命了,何况高家声称找到了赵氏兄弟谋反的证据,赵安山起兵是谋反,不起兵也是谋反,高家也早已有了准备,赵安山就算带兵从河东过来,也未必能讨到什么便宜,一旦兵败就必死无疑。   赵玉莺一介女流之辈,当然无法出宫去救自己的叔父一家老小,只好乔装改扮顶替了自己的宫女溜出来找皇帝为她撑腰,此刻自然也顾不上染上什么病了。   李长治听完大惊,咳得愈发撕心裂肺:“高元照他们竟然、竟然……咳咳咳!”   一边是能把心咳出来,另一边又能把心哭出来。“皇上,我赵家冤枉啊,分明是安国公有意栽赃!他们见我们一心辅佐皇上,生怕皇上脱离了他们的控制……皇上的病!”赵玉莺尖叫起来,“对了,你的病,一定是他们捣鬼!他们想要害死你!”   这会儿赵玉莺终于都明白了,李长治也是心惊不已,伸出枯槁的手一把抓住榻边的太监:“我要见母后!”   病了月余的时间,他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一只手伸出来,如同枯骨一般。太监低下头,看着皇上的这只玉手,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皇上,您还是专心养病吧,您这病是有过人的危险的,奴才这等贱命便是让皇上过了,也是奴才的荣幸。太后娘娘金尊玉体,可不敢……”   李长治挣扎着从龙床上滚下来,肺中火烧火燎地痛着,扶着赵玉莺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朕要见母后!咳咳……她不能,不能这么对贵妃,咳咳……不能,不能这么对朕……”   年轻的皇帝也终于意识到,他和赵家所做的一切彻底地惹恼了她母亲的娘家。这一次的迎头痛击,打的又岂止是找家人,还有他这个皇帝啊!他已成了一颗棋子,他让他的母亲、舅舅彻底失望了,那些人要放弃他了。   “朕……朕要见太后!咳咳……安国公!他们这是谋反!太医……太医……咳咳咳……”   宫外冲进来一队侍卫,抓住赵玉莺就走,李长治想要把自己的妃子留下,被他们轻轻一推就倒下了。   赵玉莺哭叫挣扎着被抓了出去,李长治倒在大殿冰凉的地上,却没有一个人来扶他,宫室里的太监宫女们只是冷眼看着他们狼狈的皇帝。   孤独。此时此刻,李长治最痛彻心扉的体会是孤独。从他出身,一直到如今二十多岁,高家人扶植他、栽培他,只为了他坐稳皇位能给高家带去荣华富贵;宫里的嫔妃们讨好他,只是为了诞下皇子,好让自己的家族成为第二个高家;唯一一个纾解了他孤独的人就是赵玉莺,因为赵玉莺会哄他,会奉承他,不像那些见识浅薄的宫妃,在他面前不敢谈论朝堂之事,只有赵玉莺敢大大发发地怂恿他忤逆自己的母家,怂恿他做一个真正的君王。他明知道赵玉莺的动机亦不单纯,可她看穿了他的心事,知道他不愿做一个傀儡。所以他爱赵玉莺。   他选了那样一条路,对也好,错也好,到如今,什么也没了,剩下的还是孤独。       第一百零一章 再会高华崇      秋末快要入冬的时候,年轻的皇帝驾崩了。   当天,赵玉莺就被以谋逆罪投入大牢,而赵玉莺所出的小皇子连同奶妈也被软禁。三天之内,朝中所有赵氏族人全部被禁军抓捕,支持赵氏的朝臣也接连下狱,高家人瞬间完成了对朝廷的大清洗。   这场清算来的太过突然,刘家在京城的势力虽不小,但全无防备,因此被清算地十分彻底。数百人被投入大牢后,案子又办得极快,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结案了,数百人脑袋落地,不乏朝中大官,朝野震动。   年仅六岁的小太子即位,因新皇帝年纪尚幼,太后垂帘听政,安国公高元照辅政。高家人再次重掌朝政。消息传到赵亢耳朵里的时候,赵家族人的尸体都早已凉了。   赵亢当场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来。他处心积虑熬了这么久,本以为他赵家终于也能将高家取而代之,没想到高家的那群混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难道就不忌惮他举兵谋反吗?!不,不是不忌惮,那些人如今是逼着他反!原本只要能够扶植小皇子,他赵家的血脉登上皇位,他就能够坐享半壁江山。可如今,他的女儿和外孙都没有了,他便是打着清君侧诛佞臣的名号起兵,便是真的剿灭了高家,这江山又该留给谁去?留给其他的李氏皇子,他不甘心;可若是取而代之,一来他年事已高,膝下并无出众的子孙,二来他就真的成了谋逆之臣,能成事倒也罢了,若不成事,留下千古骂名,后世也再难翻身!更何况,假若他真的造反,那么他的敌人就不再是高家,而是整个天下!既然李氏江山能被取而代之,各诸侯岂有不争分一杯羹的道理?原先的盟友也成了敌人!   可若是不反……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看高家人继续逍遥?!是他赵家把高家逼急了也好,是高家把他逼急了也好,总之到了如今,他就只剩下鱼死网破这一条路了!   赵亢大病一场,病中也不忘派出手下整兵待发,并派人与周遭各地节度使联络,共谋举兵清君侧一事。然而高家这一招釜底抽薪使得实在是妙,果不其然,赵玉莺与小皇子一死,原本口口声声要与他们歃血为盟的诸侯也开始推三阻四,不肯与他共同出兵;就连他手下的将领亦有劝诫他的,如今赵亢手中的兵力还不足以称霸天下,何况高嫱既然走了这步棋,必然有所准备,京城戒严以待,他们硬碰硬,没有必胜的把握,即便胜了,弄得元气大伤,最后也很可能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就连原本与他私交甚笃的平卢镇节度使刘强,按说有过世子刘世嘉被高嫱扣押一事,也该与高家势同水火,可如今他的态度也变得十分暧昧,一面十分赞同赵亢出兵,可提到要他派兵援助,他却又万般推脱,只说若赵亢有难他会竭力相助,可究竟如何相助,却始终不肯松口。   然而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赵亢便是只为一口气也不得不拼了。他不顾大夫的劝阻,带病挂帅,以清君侧除奸佞之名昭告天下,领兵浩浩荡荡向京城出发了。   等到赵亢真的出征了,其他各地的诸侯又开始蠢蠢欲动。有的亦跟着打出襄助赵亢清君侧的名义跟在赵亢军队的屁股后面,却并无战意,无非是看好赵亢能胜但不想让他独占便宜因此来抢分一杯羹;亦有勤王的军队出动,其实也是想趁乱捞点好处;更多的,则是在驻地整兵,先不轻举妄动,只等双方两败俱伤,再赶紧出动捡便宜。   其实高嫱和高元照之所以如此布局,也是被逼无奈。赵亢为难,他们又岂会不为难呢?杀了赵玉莺和小皇子,等于断了赵亢的后路,赵亢是一定会出兵的,京城并不是固若金汤,未必能够阻挡赵亢铁骑。若是召集其他将领入京勤王,便是引狼入室,这世上没几个人是省油的灯,挡下了赵亢后事也难以收场。   可是与其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赵家坐大,他们也只能兵行险招,出此下策了。   京城里的局势渐渐紧张起来,朝廷每天接到赵亢又进军了多少里的消息,要忙着与赶来勤王的军队联络,还要下旨征兵收粮加强京城守备,就连高展明也忙得连轴转。   就在这时候,小太子的病情又加重了。然而高嫱等人忙着应付讨伐军,竟也没空料理他的事。   高展明被高嫱召进宫议事,待完事后专程去了趟小皇帝的寝宫。小皇帝因为得了病,连宫室都不能出,父亲已然去世,祖母自然是忙得没空去看他,也不大关心他,甚至早早就做好了放弃他的准备。就连他的母亲许皇后近来也病了不能陪伴他,虽说是个皇帝,也着实可怜。这让高展明不由想起了这身体的原主。   原主被人称作独孤贫,他的贫也不过同宗室子弟比起来不那么富庶罢了,因此这一项当剔除不谈。然而独与孤,却是实实在在的。父亲早逝,母亲又是个不懂事的,他没有亲兄弟,堂表兄弟之间还要备受欺凌。高展明如今既成了高展明,他追思往事,有些事情不晓得究竟是这身子带的记忆,又或是他想的多了便深入其境,总之他如今想到小皇帝,便有种感同身受的悲哀,因此忍不住想看看那个孩子,宽慰他两句。   然而高展明经太监通报入了内宫,竟在小皇帝的床帏前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高华崇!   高展明已经很久没有同高华崇打过交道了,细想起来,自打他出了学堂后与高华崇就断了昔日往来,紧接着他又很快离京了。那时候高华崇倒是给他写过两封信,写信的人或许有所压抑,信倒也写得平平淡淡,无非就叙旧情,他看罢觉得无甚意思,也不想再同高华崇有什么牵扯,因此从来不曾回过信。后来回了京,同为高家子弟,同在朝中办事,难免要有些往来,不过他分寸一向掌握得很好,绝不与高华崇有公事之外的牵扯。   到底也是过了两年,当初高华崇在宗学时一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态度,打从上了朝堂之后,虽有家族撑腰他依旧是贵不可当,但到底少年心性还是成熟了几分,如今的性子不再如从前那样惹人讨厌,对高展明也不过分纠缠了。偶尔主动放下架子邀高展明一同喝酒,却也被高展明能推则推了。   一笑泯恩仇的事,高展明并不打算做,至少不打算同高华崇做——那不是他的事,他没有资格替那人去做。   因此在这里遇上高华崇,高展明难免是有几分尴尬的,但来了来了,总不能见了这人就退出去,那未免太刻意了。   高华崇看见高展明也是吃了一惊,旋即有些欣喜:“君亮?”   小皇帝隔着帘子咳嗽了两声,虚弱地叫道:“明表叔……”   高展明忙上前行礼:“臣见过皇上。”   小皇帝稚嫩的声音从帘子后传过来,闷闷的:“不必多礼。”   小皇帝很是可怜,今年才五六岁的年纪,因染了会过人的毛病,也面也不能同人见,只能隔着帘子。高展明今日来本是想隔着帘子同他说说话也好,可高华崇在此,他突然就不知该说些什么。   高华崇大抵也同样尴尬,同样沉默着。   大殿里的太监和宫女都退下了,偌大的殿上只有他们两个男人和一个隔着帘子的孩子,谁也不开口,气氛就这样冷了。       第一百零二章 识破      今日高华崇来这里,也是因为如今的小皇帝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这两年的时光如同白驹过隙,一眨眼便过了。他做了官,慢慢接掌大权,他纳了妾,妾室为了生了孩子,按说这段时日应当再充实不过,可回首一看,这两年却又是茫然的。他是怎么突然之间就与高展明从亲密无间变成了形同陌路,这之间的变化他一直没能理清,因此明明已经许久不曾说过一句话,他有时看着高展明,一晃神还以为他们又回到了过去,或者随时随地能够回去。   到底是孩童时就交好的人,人在年少时总是认死理,芝麻大点的事亦要看得无边无际,恨也好,爱也是,如今沧海桑田了,依旧觉得旧日时光还在眨眼之前。   因此他百忙之中来看小皇帝。看到小皇帝如此可怜的模样,他又想起那人小的时候。他那时年纪也小,难免有几分天真,天真的人往往也残忍,他对那人也好,也坏,是非恩怨如今倒是说不清了。   三人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高展明先开口:“皇上,你这两日觉得如何?”   小皇帝的声音总是闷闷的:“不大好。”   高展明本想同小皇帝说说外面的事,与他讲讲故事解闷也好,可高华崇在这里,他总觉得别扭。   高华崇也别扭了一会儿,但旋即又泰然自若起来,同小皇帝讲起今日朝堂上哪位大臣当众出了丑的趣事,总算把小皇帝逗笑了。   不一会儿太监上来送吃食,送了两碟糕点和两杯花茶到高华崇与高展明面前:“两人大人口渴了,喝点茶吧。今早刚采的鲜蒲菊泡的茶,润喉的。”   那花茶果然香气扑鼻,高展明从前十分喜欢鲜蒲菊的香气,仔细想来倒有好多年没喝过了,正好也口渴了,只觉得喉咙痒痒的。他余光瞥见高华崇皱了下眉头,似乎不大喜欢这茶点,他也不在意,端起茶杯就喝。   高华崇突然猛地向高展明伸出手,像是要阻止他的样子,可到底慢了一步,高展明已将茶喝了。待他放下杯子,只见高华崇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高展明被他看得奇怪,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以为他将什么东西弄到了脸上。   高华崇死死盯着他,眼神仿佛要吃人:“这茶里放的是蒲菊。”   高展明下意识接了句:“怎么?”   他旋即意识到了,兴许是原主从前不爱喝蒲菊,因此高华崇才觉得奇怪。这算是他的疏漏了。甚少有人将蒲菊添入饮食之中,所以这些年里他并没有碰过蒲菊,就是宫中的御厨们为了增添新意,因此在茶里加了此花。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便是从前不爱吃,如今便不能爱吃了么?人总是会变的。   高展明便转了话题,问道:“皇上近来可听了什么书?”皇家子弟三岁起便要认字读书,只是小皇帝身体一直不好,又染上了会过人的毛病,因此只好让少傅为他念书。   小皇帝可怜巴巴地哀求道:“朕不想听书,两位表叔能不能带朕出去走走?”   太监忙道:“皇上,可使不得!皇上若是觉得闷了,待两位大人走了,奴婢带皇上下床走走,不可劳烦两位大人。”这高展明与高华崇都是高家嫡系子弟,身份十分高贵,若是他们被小皇帝的病给过了,他们这些当差的绝逃不了干系。   小皇帝便不说话了。   话题分明被转开了,可高华崇依旧死死盯着高展明看,那眼神怎么看怎么不对劲。高展明被他盯得不快,也不想再在此地待着了,正待走人,却觉胃里一阵翻滚,一股恶心劲顶上来,头皮发麻。   高展明伊始以为是这宫里太闷,可旋即又觉得不对,这绝不是闷的感觉,倒像是——中毒了!茶里有毒?有人要害他?怎么会呢,这可是宫里,谁能有这本事害他?   “明表叔?”小皇帝叫道。   高展明张嘴想说话,一张口却哇地吐了出来。他忙碌了一天,本就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些茶水,这一吐也只吐出些酸水来。他想站起来,身子却软软无力,差点栽下去。   太监吓了一跳,忙冲上前扶住他:“大人你怎么了?”   高展明乏力地摆摆手,却又是一阵吐,只把胃里的水都吐干净了才终于停了下来。   太监慌慌张张将他扶到躺椅上,大叫道:“御医,快叫御医!”   太监匆忙地去打热水想替高展明擦洗,高展明吐得迷迷糊糊的,忽觉手腕十分疼痛,勉力睁眼一看,只见高华崇死死抓着他的手。   高华崇用一种近乎诡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你最爱吃栗子糕了,还记得吗?”   高展明皱眉。他知道自己这回恐怕是犯了大错了,原主并不是不爱吃蒲菊,而是对蒲菊过敏,他却不知道这一层,贸然吃了,高华崇自然对他起疑了。这话是在试他,他并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最爱吃栗子糕,若不是,他答了是,便露陷了;若是,他答了不是,一样糟糕。便他答对了,高华崇总还有别的话来试他。因此他只闭目不答。   高华崇抓他抓得更紧了,语气森森:“你,究竟是谁?”   小皇帝有疾在身,御医原本就在偏殿候着,因此很快便赶来了,替高展明扎了几针,又喂了他一些热汤,高展明这才舒服多了。随侍的下人听说主子出了事,连忙进来接人,将虚弱的高展明扶上轿子回去了,总算摆脱了高华崇。   高展明歇了一晚,喝了些汤药,倒也没落下什么大碍,此事便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第一百零三章 他和苏瑅,都把赌注压在了李景若身上。      拉弓没有回头箭,战事很快就开始了,高家早早布下防线,叛军与王军在河北道开战,然而赵亢亲自领兵,叛军气势熊熊,短短一月便连破两城,河北迅速失守。   赵亢这一胜,原本河北周边举棋不定的一些守军也加入了叛军的队伍,浩浩荡荡向王城进发。   被派去抵挡赵亢的勤王军并不善战,亦无战意,只想保存实力,短兵相接即刻后撤,更助长了赵亢的气焰。   京城的局势愈发紧张,从朝堂到民间,人心惶惶。   高展明参加完早朝,便匆匆离宫。他与苏瑅相约,早朝后两人有要是商议。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宫城,高展明便被高华崇拦下了。   自打那日之后,高展明一直回避高华崇,不想与他过多纠缠,何况政务让他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亦没有心思应付高华崇,奈何高华崇却不肯这样放过他。   高华崇板着脸道:“你跟我过来!”   高展明眼见他与苏瑅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心下烦躁不已,敷衍道:“我有政务在身,我们改日再谈。”   高华崇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将他往御花园拖去,高展明的手下本欲阻拦,然高展明心念一转,心想日日与他这般纠缠下去亦不是法子,倒不如这回与他一次说清,也免去日后再麻烦。因此他便不再抵抗,向手下递了个眼神,示意手下先去给苏瑅报信,便随着高华崇去了。   高华崇将他拖到御花园无人之处方才停下,死死盯着他的双眼,不肯放过他情绪的一丝波动:“你可还记得,你十岁那年生辰,我送了你一件什么礼?”   高展明坦然道:“我不记得了。”   高华崇眼睛瞪得更大,语气森然:“那你送我的……”   话音还没落,高展明就打断了他:“我不记得了。”   高华崇死死盯了他半晌,咬牙切齿道:“你,不是我的君亮!”   高展明听了这话,反倒笑了:“你的君亮?”   “你!我早就觉得,你不是,你……”高华崇突然激动起来,语无伦次,“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对!可是……怎么会!”   高展明道:“噢?你从何时起觉得我不对?”   高华崇不由一怔。从何时起?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他开始觉得高展明脱离了他的控制?不,其实高展明从来也没有被他掌控过,只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了解他,即使他跑了,终有一天也是要回来的,即使他们撕破脸皮,即使他们恶语相向,即使他们拳打脚踢,这段孽缘也会一生一世地纠缠下去,然而突然有一天,高展明离开了,而且再也不回来了。   他很早就觉得高展明变了,那不是潜移默化的变化,而是突兀的骤变,早到……他们还在宗学的时候。只是那时他以为高展明受刺激太过才会如此,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灵异之事。直到前几日,高展明毫无戒备地喝下那杯蒲菊茶,他才醍醐灌顶。   一个人可以性情大变,可以背弃亲友,但怎么可能忘记自己不能接触的饮食?除非——这人已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   这些时日高华崇夜不能寐,一直在想这宗离奇的怪事。他也仔细思索过一切变化的时间节点,他心里有好几个答案,或许是从高展明高中状元却执意离京开始,或许是从高展明与他一起撞破安国公和唐雪的破事开始,但有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他却不敢深想——那就是从他放任韩白月杖责高展明开始。   他心里是知道的,以高展明虚弱的身子无法承受那样严苛的刑罚,那一顿打几乎要了高展明的命——或许是真要了。他之所以不敢细想,只因如果是其他的时间点,或许还可以用性情大变来解释,可若真是那一次,那或许就是——借尸还魂。   这个高展明,或许真的已经不是他的君亮了。   高展明本不欲与他多说,糊弄过去也就是了,以免给自己增加麻烦。然而此时此刻他看着高华崇的脸,突然胸口有一股情绪在激荡——是他的,又或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因此他看着高华崇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从来不曾选择过什么,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只想活下去,和所有人一样,我想让自己活得更好,能做我想做的事,和我在乎的人相知相守,仅此而已。若说有什么掌控他人生死的选择,那是你做的,而不是我!”   他从未想过侵占他人的人生,掠夺他人的生命,只是有朝一日他醒过来就已成了高展明。老天爷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难道他应当自杀以辜负才对吗?他只想连同原主的份一起活下去,好好活着,这是他们二人生命的延续。至于那些曾辜负过他们的人,他也会连同那人的份一起,以德报德,以怨抱怨。   高华崇听了这话,倒吸一口冷气。掌控他人生死的选择是他做的?这话当真诛心!假若真正的高展明已经死了,并非是高展明选择了死亡,亦不是他想要高展明死,只是他本可以保下那人,却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戕害致死!   高展明看着不断发抖的高华崇,已无话可说,便转身大步走了。   高展明到苏瑅府上时,苏瑅已备好茶等着他了,两人立刻开始共商大事。   高家如今虽已不复当年,年轻子弟中少有出众之辈,可高嫱与高元照还是老谋深算的狐狸。他们在与赵家争权的过程中使出如此计谋,可说是害苦了赵家,令赵家无法再复制高家当年的辉煌,可对于天下大局,他们却无力掌控。   战事一起,国家大乱,事情早已脱离了高家,甚至是脱离了任何人的掌控。因为朝廷腐败,民不聊生,赵亢起了造反的头之后,多地百姓开始起义,战火迅速蔓延了大半国土。   高展明熟读史书,道:“如今天下的局势,难以揣摩。往远了看,必有多年战祸。往下只有两条路——或是有一位本就手握重兵大势的中兴之臣立下军功,重振朝纲,便如那大唐一般;又或是打到这天下礼乐崩坏,势力重新分布,地方豪杰以武服人,重新收复天下,便如那三国一般。”   苏瑅对他投去赞赏的目光:“你年纪轻轻,却颇有远见,李景若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家族的那些长者,究竟是缺了长远的目光。假若他们肯早早改制,天下安定了,家族再富贵百年也未必不可,然而他们心中只有高家,没有天下,如何能得善终?!”   这话高展明也认可。高家确实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回转的可能了。——他们的敌人早已不是赵家,而是整个天下。狼烟一起,这天下就步入了以军功服人的时代,如今还只是个开头,至于何时能够令天下重获安宁,端看那中兴将才何时能够锋芒毕露。而他和苏瑅,都把赌注压在了李景若身上。   李景若颇有深谋远虑,高家与赵家势同水火之时,他便已料到了今日,因此他早就开始招兵买马,这些年他看似游历天下,实则广交好友,收买人心。如今天下战火蔓延,唯有河南道依旧泰然,只因整个河南道早已在他永王一脉的掌控之下,兵马富足,固若金汤。   高展明也已对高家心灰意冷,全心全意地支持李景若。他与苏瑅等人与李景若里应外合,不断传递消息给李景若。   高展明与苏瑅谈完大事,突然端着茶盏叹了口气。   苏瑅问道:“怎么了,你今日一来我便看出,你有心事?”   高展明道:“这京城……我怕是待不了不久了。”   苏瑅一愣:“怎么回事?”   高展明轻描淡写道:“我与高华崇起了些争端,他未必还肯容我。”   苏瑅见他不想细说,便也不刨根究底,沉吟片刻,道:“已到了不走不行的地步?”   高展明犹豫了一会儿,缓缓摇头:“未必。只是我……”   如今高华崇已然识破了他,他并不知高华崇是否会向高嫱与高元照告状,当然,即便他告了,这事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高嫱他们也未必会信,只是他们虽然同为高家嫡子嫡孙,但他与高华崇的分量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只因他勤恳能干,高嫱才颇为倚重他罢了,假若高华崇与他势不两立,他绝然讨不到好去。   他亦知道他对于李景若十分重要,他能够接近高嫱等人,最快最准确地知道高家的动向,并传书告知李景若,让他能够顺应形势部署。他若一走了之,未必有人能够取代他的位置。然而一则他并不喜欢做这些事,即便他不是真正的高展明,即便高家人待他并不好,然而这具壳子到底是姓高的。再则这京中暗潮涌动,他处在夹缝之中,日子十分难熬。今日他与高华崇这场争执,或许正是他心底想要逃离此地才会率性而为。   然而若真的一走了之,他又担心辜负李景若对他的期望,坏了李景若的大局。   苏瑅打量他片刻,忽而一呻,道:“他难道没有同你说过一句话?”   高展明怔了一怔才明白苏瑅口中的“他”指的是李景若。可是那句话指的又是什么话?   “他不会强迫你为他做任何事,即便是我,也是我心甘情愿,择了他这良木而栖。你若想走,随时可走。”   高展明怔忡无语。这话李景若确实同他说过,但他当时并未往心里去,也想着能尽力为李景若多做些事。这样的压力令他寝食难安。他当真可以想走就走吗?   苏瑅又道:“他上一回来京城,临走之前同我说了一段话。他早已料到你的为难,他同你说的话,也唯恐你当他是戏语,困住了你自己。他同我说,假若有一天你为难之时,让我转告你,他图谋这天下,就是为了你我这些伴他左右的人有朝一日能够率性而为,再不需身不由己,天下之大,想去何处便去往何处!甚至于,你若想走,该如何走,他也早就为你筹谋好了!”   高展明鼻子一酸,忙举起茶杯遮掩。率性而为这四个字,多么难能可贵,他做了这高家人,做了这官,更有体会。有权势这座大山压着,焉有“率性”二字可言?   苏瑅道:“你可想好了?”   高展明放下茶盏,握了握拳,郑重点头:“我想好了。我想出京,去他身边辅佐他。”   苏瑅道:“也好。这京中便没有了你,有我在也能沟通左右。你且再忍几天,自己小心,带我安排好了,就立刻送你出京。”   往后几天,高展明颇有些提防高华崇,然而高华崇并没有向高嫱与高元照说什么,因此那两位长者对他的态度亦没有改变,只是出乎他意料的,高华崇做了些可笑又滑稽的事。   早上他出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门框上被人贴上了黄色的符纸;喝茶的时候,喝完发现杯底竟然有些香灰;府里的下人被买通,他出门一趟回府发现府上布局变了,大抵是被人改了风水。   他把门上贴的符纸拿给道士看,道士说此乃招魂之符,弄得高展明哭笑不得,却又有些难过。   天下的局势恶化得很快,虽然赵亢一开始连破数城。然而到了固若金汤的河南道他却吃了大亏,不得不偃旗息鼓,退后重整兵力。然而即便他不能作为,各地叛军亦如雨后春笋而起。   令高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赵亢还没打过来,驻扎在京畿附近的守军先作乱了。起因是守军的将领因故得罪了高元照的长子高华尚,他担心高华尚会公报私仇,再则既然如今天下大乱,京城早晚会被人攻破,与其尽忠守节等着看他人吃酒喝肉,倒不如抢分一杯羹,割下高元照与高嫱的人头去投奔叛军,将来也算是个大功臣。   那叛将人就在京畿城门之外,手下颇有几个得力的兄弟,帮他矫制兵符假传圣令,竟然真的带着军队攻进皇城来了。   不过他手下人马并不多,而且起事匆忙,士兵还稀里糊涂的,因此虽然一开始京城大乱,但有眼力的人很快就看出此人不能成事。   但这对于高展明而言却是一个好机会。苏瑅早已帮他准备好了出城的车马钱粮,趁着眼下京城乱作一片,苏瑅立刻派了人来通知他,让他即刻出城。   高展明唯恐车马太多引人注目,因此派了引鹤等人先带着出行钱粮从后门走,到城外等他,他自己带一名护卫分头而行。   令高展明没想到的是,他刚骑上马,便有人冲出来拽住了他的马缰。   “高君亮!你去哪里!”高华崇死死拽住他的马缰,伸手想将他从马上扯下来。   高展明大惊,没料到高华崇竟会在这时刻来找他,一时情急,猛将缰绳从高华崇手里抽回来,拍马便走。   高华崇立刻抢了一匹马追上来,吼道:“你疯了吗,外面守军正在作战,你想去挨刀子吗!”   这京畿有八道城门,高展明知道叛军从何处攻入,亦算得出叛军人马打到何处便不能再进,因此他全部担心,只顾打马快跑。   高华崇灵光一闪,猛然顿悟,大惊道:“你又要离京?!”   高展明没料到高华崇追得如此之紧,只好掉马往小巷子里跑,以期甩开他。   高华崇依旧就追不舍,他的马术更胜高展明,不片刻便与他齐头并进,想去勾前匹马的马缰让他停住:“站住,我有话要问你!”   这般速度若被他强拖下马去少不得要跌个重伤,高展明只得不断闪避。   高华崇见他去意已绝,不由急了,语无伦次,也不晓得在说与谁听:“我当初真不知韩白月会如此之狠!便是我的过错,难道你就一点也没错吗?”   高展明侧头看了他一眼:“你何必同我说这些?你明知道,这些话不该同我说!”   高华崇猛地皱眉,马速落了片刻。他满腔的话,想说,想问,他还想同那人争出个高低短长来,他还想看那人向他低头,可如今,已经物是人非。他忽觉胸口闷痛得喘不上气来,几乎坠下马去,勉强稳住了身形。   他终于彻底明白,他想出的那口气当年是出了,可那人已经不在了。事到如今,他也再不求那人向他低头认错,可他想说一句后悔,也已无人可说。   高展明道:“待你百年之后,兴许还能再见他一面,你想说的,想问的,都等到那时,与他说吧!”说罢打马快走,终于将高华崇远远甩开了。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大叫声,却终究都与他无关了。       第一百零四章 君临天下      四月,小皇帝因病去世,有人宣称挖出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景王之子乃天命所归,因此高嫱册立年仅三岁的景王之子为新帝,继续垂帘听政把持朝政。   五月,李景若将赵亢逼退回河东镇,赵亢投降,自溺于井中身亡。   九月,原淮南统兵后起兵造反的杜峰攻破京城,将高嫱与高元照等人当街斩首,人头悬挂于城门之上七日。年幼的新帝被软禁。   十二月,李景若收复山南道,并与北方异族歃盟订约。   来年三月,李景若平定淮南道战乱。   这两年的时间里,李景若从崭露头角到大放光彩,自封中兴大将,却始终未曾称帝,高展明曾好奇问过他为什么,李景若却只是摇头笑道:“名不正,言不顺。”   随着一场场胜仗,当大半天下都尽在他们掌控之中,当手下诸将也情绪高涨,想要将李景若推上大位,就连高展明梦中也见到李景若身穿龙袍坐在大殿之上俯视苍生的情形,然而李景若还是那句话——名不正,言不顺。   彼时刘世嘉已是李景若手下一员大将,他对此十分不解,便去问高展明,难不成李景若当真没有做皇帝的野心?   高展明已懂得李景若的心思,道:“幼帝被杜峰软禁,杜峰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们若能将幼帝救出,自然还是要尊他的。毕竟他才是祭过天登基的天子。”   刘世嘉不解:“可幼帝才四岁。”   高展明笑了笑:“那又如何?”   刘世嘉失笑:“我说句不中听的话,那杜峰乱臣贼子挟持了幼帝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我们辅佐幼帝,在不服的人看来,李将军与挟天子亦无甚分别。幼帝年幼,到底是做不得主的。”   “你可知,高家、赵家等历朝外戚,为何不索性谋反篡位,却一心将女儿送入皇宫,以谋得半壁天下?你可知杜峰为何挟天子以令诸侯,而非废帝自立?”   刘世嘉想也不想便道:“他们才是名不正,言不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没有。”刘世嘉犹犹豫豫道,“然而如今这天下若想长久太平,还是得有。所以他们不敢,怕成为众矢之的,可是李将军也是皇室子弟啊,”   那些曾登上权势巅峰之人,远至曹操司马懿,近之高元照与杜峰,他们曾权倾朝野,虽无皇权之名,却有皇权之实,然而这些人中少有废帝自立之人。他们并非没有狼子野心。高嫱与高元照为了能将富贵世世代代传下去,可谓费尽心机,然而他们为何不称帝?只因王侯将相虽非有种,可在天下人心中,是有种的。一旦他们打破了这规则,便会树大招风。既你高家能称王称帝,我刘家为何不能?宋家为何不能?兵强马壮之人,野心勃勃之人,这天下并不少,只是不敢妄动罢了。若保下皇帝这个种,也就保了名正言顺,无人敢妄动,诸人便能各谋各的富贵,如此而已。   然而李景若的情况却与他们不同。李景若本就是皇室子弟,那景王之子按照位份算起来,还未必比他更名正言顺,无非当年高嫱为了找一个好掌控的傀儡皇帝,才将目光放到了连话都不大会说的幼子身上。便李景若称帝,这层顾忌总比他人少许多。   高展明道:“虽如此,然而天下这不可有二帝。倘若景若此时称帝,那位小皇帝,那个朝廷的所有人,就都成了乱臣贼子。”   刘世嘉从未想过这一层,不由愣住。京城中有许多人也是身不由己,就连皇上自己都是身不由己,倘若李景若自行称帝,那位小皇上从法理上便容不得了。每有新帝。旧帝与旧朝廷都必须铲除,此乃安定人心之举,并非帝王一人所愿。原来,李景若是不想再造下太多杀孽……   刘世嘉忽觉十分惭愧。李景若正是这样的人,杀伐决断却又心存仁慈,所以他们这些人才会心甘情愿地聚在他的身边。但他还是有些疑惑:“可将来呢,难不成我们这些兄弟日后要辅佐那话都没学会说的小皇帝么?”   高展明高深莫测地一笑:“为这天下安泰,早日安定人心,他曾说过,他永远不会篡位。”   刘世嘉还是不解,以为李景若一心为那小皇帝,颇有些不服气,然而仔细思量高展明的话,突然恍然大悟,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来年七月,李景若率大军攻入京城,手下大将诛杀杜峰,救出被软禁的小皇帝。   至此,两年的动乱终于暂时停止,天下百废待兴。   阔别两年再次回到京城,这京城早已物是人非,昔年热闹的大街小巷如今变得冷冷清清,许多豪门大院都被叛军洗劫一空或是拆成了废墟。   处理完手中的事,高展明又回了一趟高家的旧宅。当初他离开京城的时候,身边的亲信都一并带走了,后来又陆续接了些亲眷出来。他的母亲唐雪在杜峰带人攻破京城前就被他派人带了出来,可怜唐雪受了刺激,一病不起,在逃亡的路上时就去世了。   他的这所宅子与安国公府就在对门,高展明还记得,当年比起安国公府的金碧辉煌,他这处宅子被衬得简陋了许多,虽地方够大,然而无人清扫,青苔杂草丛生,黯然极了。可如今回来,他却觉得,自己这所宅子原也是十分华丽的,只因这两年来几乎没什么大变,而对门的安国公府简直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失了比对,才显出了本真面貌。听闻那杜峰非常憎恶高家人,因此他的大军打入京城之后,第一个抢的不是皇宫,而是安国公府,抢走了金银珠宝后他还放了一把火,据说火足足烧了两天两夜才将安国公府烧干净。如今那曾能与宫室比肩的高门大院已成了一片焦土,令高展明忍不住唏嘘万分。   “高家那些子弟后来都如何了?”他忍不住问。   一直留在京城做内应的人忙道:“当初京城一破,连太后——我是说高嫱和高元照都被杜峰拉到街口斩杀了,其余子弟又能讨到什么好处,大多也是被叛军祭了军旗。唯有几个不大一样的,那高元照的嫡次子高华崇算是难得有些血性的,当初叛军攻城的时候,他带了一队卫兵杀出一条血路,几乎冲出城去,可惜最后还是因为叛军人多,他被那些叛军斩于马下了。那一回我就躲在城门附近亲眼看着,高华崇就跟不要命似的什么也不怕,被人砍了一刀又一刀,他都全无知觉,罗刹一般。到最后他落下马去,被人拿剑指着心剑的时候,他居然还笑了……也不晓得他笑什么,唉,也是可惜了,我以为高家这辈子弟尽是些无能之人……”那人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惶恐道歉,“我不是说大人您,我……”   “没事。”高展明摆摆手,“你接着说。”   “总之……他也是可惜了。另外还有一位高天文,听说投奔了岳军,岳军向我军投降时,他应当也跟着来了,虽富贵不在,也算是高家子弟中难得的保住性命之人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高展明回到旧宅里默默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天色近黄昏,他才带人进宫去了。   他们初回京城,自然有许多政务要忙碌。李景若因并未篡位,名义上还是小皇帝的忠臣。他将被软禁的小皇帝从深宫之中救出,朝廷重臣一一清算,凡是杜峰任命的官员,或是有谋反之心的,一律革职或是论罪,其余那些被杜峰留下维持朝廷运作、身不由己的老臣全都既往不咎,暂时依旧官任旧职,往后再做调动。   高展明与苏瑅等人全心辅佐他处理政事,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混乱至极的京城就恢复了秩序。   高展明处理完政务,忙到深夜才回房休息,一进屋,只见昏暗的屋子里亮着一盏蜡烛,隐隐约约找出坐在床边的人的身影。   李景若的长发已经散下,穿着一身白色亵衣,与他白日里那杀伐决断英明果敢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向高展明张开双臂,仿佛带着些邀宠的口气笑道:“夫人,辛苦了。”   高展明心中一暖——李景若的这幅模样,也只有他看得到了。   他走到李景若身边坐下,被李景若拉近怀里搂着,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香味。   高展明道:“仪式都备妥了。”   李景若唔了一声。   李景若曾说过,只要小皇帝还在,他就永远不会篡权。除了不想大开杀戒之外,稳定人心也是原因。这天下虽连年混战,然而当年被封王封疆的李氏子弟依旧还是留下不少,一旦他称帝,那些人亦能自立为王与他抗衡。然而让一个四岁的稚子执掌天下,依旧后患无穷,因此这皇帝他总是要当的,只是要名正言顺地当——高展明等人已算好了黄道吉日,祭礼诸事准备停当,等时日一到,小皇帝就会将皇位禅让给李景若——如此一来,名正,言顺,也可熄了那些蠢蠢欲动之人的野心。   李景若道:“我已想好了,待过几年,天下彻底稳定了,我就立你为后……”   高展明一掌拍开了他的手:“去你的,我才不想当什么男后。”   李景若低低笑了两声,将脸埋在他的颈间:“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待我弟弟的儿子长大了,我便将他立为太子。”   今晚月色很好,银色的余光透过纸床洒进来,将床帏照的一片银白。   高展明微微侧过身,认真凝视着李景若的侧脸。自他重生以来,只有在这人面前是真实的,他们心意相通,他们情投意合,他们将会相守一身。   高展明轻声道:“我终于有幸能见你君临天下。”   李景若笑着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待我君临天下之日,便是你成天下第一权臣之时。”   “君亮。”   “我在。”   “永远陪在朕的身边。”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感谢!       第一百零五章 高二爷番外(一)      高华崇从来没有想过,高展明竟然真的会骑着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京城。那个人,曾几何时,固执到连离开自己的府邸都不肯,可突然之间,他竟然狠心至此,将所有的一切都抛下了,宁愿换一个地方重新生活。   高华崇自己也记不清,他和高展明究竟是什么时候厮混在一起的。他们是堂兄弟,就住在隔壁府上,两个府邸之间有一条小道,不用走大门,直接就能通过去。   高华崇自己的亲娘死得早,他只有一个亲大哥和一个亲妹妹,亲大哥身子不好,每天咳啊咳,高华崇不喜欢他身上的药味,下人也不让他太过接近高华尚,生怕健康的小少爷也跟着染上病。终于那个妹妹,太过娇宠了些,又不是男孩子,也玩不到一块去。其他的兄弟姐妹,全是庶出的,高华崇从小就对出身分得很明白,连正眼看一眼庶出的子弟都是不屑,更别提与他们一块玩耍了。因此从小的时候起,高华崇就经常从那条小道溜进隔壁找高展明玩。   高展明的脾气不太好,从小的时候起就不好。但即便他的脾气不好,可他生得好看,又不像那些庶出的子弟一样低贱,高华崇还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玩耍。   高华崇自觉自己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少爷,可他和高展明在一起的时候,但凡两人之间有了什么矛盾,也甭管是谁的不是,先翻脸的那个一定是高展明。高华崇不小心将高展明的砚台摔碎了,两人一起搭的雪人被高华崇碰坏了鼻子,高展明精心做了半月的画被高华崇用茶水打湿了……一旦发生诸如之类的事,高展明就会和高华崇闹起冷战来,他又是个能忍的,关上门说不理人就能十天半个月不开门,最后还得高华崇低声下气地来找他讨饶赔礼,也不知哄上多久才能哄得他稍许舒展眉头。   高华崇也知道,高展明生就是这副脾性,并不是只针对他一人的。高展明的父亲高元青是他们父亲这一辈中死的最早的一个,爹一死,高展明就成了失怙儿,家里的产业也不知怎么的年复一年的少,外头的子弟都开始嘲笑他是独孤贫,高展明母子已开始需要太后和安国公众兄弟的接济过活。高展明原先就是个敏感的,别人说了他,他当面从来不争,却越发地将自己封闭了,宁肯自己在房里写写画画,也不肯与人交谈。   时间久了,高展明也就落了个清高倨傲的名头。可又有哪个人真正看见他倨傲背后隐藏的自卑和怯懦?   高华崇也觉得高展明的脾气太傲了。高展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但凡有一句话不合,立刻就甩脸子走人,半点面子也不给,亏得自己老爹每年给他们捐助那么多的银子。当然,这句话也不能当着高展明的面说,高华崇曾说过两三回,每一回都惹得高展明更加生气,关上门一两个月都不肯跟他说一句话。   可虽然明知道高展明脾气不好,高华崇还是喜欢他。他就喜欢高展明发怒的时候脸色涨得通红死死咬着嘴唇下巴翘到天上去的模样,他就是喜欢高展明说不理人就死也不理人的那股子倔强的劲。   高二爷喜欢的东西,是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这些势族权贵的子弟,每日呆在一处,又都是从小娇生惯养唇红齿白的,时日久了,少年之间逗弄狎玩,渐渐生起一股分桃断袖之风。高二爷在外头学了点狎玩的本事,回来就找到高展明,与他尝试。   那时候两人年纪也小,懂得并不多,高华崇强势,高展明半推半就,时日久了,竟渐渐成了不伦的关系。再往后,两人年纪大了些,懂的也多了,高展明心里就有了忌讳,从不将这些事往外说。可高华崇却不是个低调的,他隔三岔五就带着人往高展明府上跑,子弟们酒后闲谈,他就把话都说了。   于是高展明和高华崇之间的关系,也就传了出去。这男子与男子之间的狎玩,原本就是个消遣,别说是堂兄弟,便是亲兄弟之间互相慰籍那也是有的,只要不影响日后娶妻生子的大计,没人会真将这事拿来当成正儿八经的大事。不过若是有那位低的去攀那位高的,贫穷的去攀富贵的,事情又不一样了。   高展明那副怪脾气平日里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他和高华崇的事情传了出去,他就一直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毕竟高展明平日里表现的无比清高冷傲,在人前对高华崇也未见得如何殷勤,便有人说他两面三刀,是个假正经的,背地里却靠着勾引堂兄弟骗银子过日子。   高展明为此大发了几次脾气,又关上门来把高华崇拒之门外。高华崇便放了消息出去,不准大家再乱嚼口舌,这日子才算过得清净了些。   平日念书的时候两人都在宗学里,两间屋子就几步路的脚程,倒也还算方便。可一旦学历放了假,高华崇就只能穿过大宅子去找高展明。高展明不太喜欢高华崇总是往他府上跑。高华崇隔三岔五就进他的屋,使得他没有心思好好读书写诗,为此他埋怨了高华崇几句,高华崇拿出他的诗文来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念了,全是一些酸文酸诗,他不屑地将诗文丢到一旁:“就写这种鬼东西,也敢嫌我扰了你的清净?”   结果高展明的脸色又是一变,高华崇险些没被他赶出门去。   后来有一天,唐雪也不知是怎么的,似乎是在宴席上作为高家的媳妇给高嫱丢了脸,高嫱勃然大怒,有意想把她赶回娘家去,又不知道怎么处理高展明这个高家的嫡子。高华崇听说了这事,立刻找到高嫱,让姑妈把高展明送到他的府上来。这失怙的子弟送到亲眷府上,也是件情理之中的事,就说那韩白月死了娘,就跑到他府上来住了好些年了,一逮着空就来对他嘘寒问暖,实在是有够缠人的。要是能把高展明送来,也省去了他镇日往隔壁跑还要遭人嫌弃的罪过,高展明寄人篱下,想必能对他再客气点。   高嫱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第二天就着人找了高展明来与他商量此事。没想到高展明一听说要让他到国公府上养着,二话不说就拒绝了,不管旁人怎么劝也不答应,就要跟自己的亲娘呆在长满了藤蔓的宅子里。   高展明不肯,也没人能强逼他,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日子若是就这么过下去,于高华崇而言,虽说有时烦恼,有时憋屈,但总而言之还是过得挺不错的,他从没想过要刻意去改变什么。   偏偏那一天,他和高展明一起,撞见了自己的父亲和高展明的母亲在红鸾帐中翻滚的一幕。   往日里高展明和母亲唐雪也并不怎么亲近,在宗学里读书连面都见不着,回了府,也就是个晨昏定省的情分,高展明或许是生性凉薄,和谁也没有太过亲近。偏偏这天高展明在学中受了气,一怒之下便直接回了府,高华崇怕他又要把自己一关十天半个月,忙跟了出去,高展明驱赶他,高华崇便威胁道:“你若把我给你的银子全吐出来,我就再不管你!”   高展明并没有收用过高华崇的银子,他自己一年没有做过新衣裳了,钱都是让唐雪给拿了。高展明听了这话,立刻就去找唐雪,高华崇急了,跟在后头想要阻拦他,两人打打闹闹就进了唐雪的院子。高元照把人都给支开了,这两位少爷原该在宗学里读书,万没想到他们竟然今日突然回来,事情就这么被撞了个正着!   高华崇的父亲和唐雪搅在一起,他自己心里倒是没什么感觉,反正自从他生母病逝之后,高元照就收了好几房妾室,贱种都生了一堆,在外面再勾搭几个又能算上什么事?然而关上房门的那一刻,高华崇看见高展明的脸色像是被霜打过似的,便知道这事恐怕要糟糕。   然而高华崇也并没有想到,高展明竟然会做的如此绝情。   高展明是极少会与人争执的,可是那天下午,高展明跟他吵得很凶,并且将他在高展明每年过生辰时送他的一共六只玉麒麟全部砸了个干净。   高展明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你和你爹都是一样的货色!无耻!卑鄙小人!”   高华崇被高展明推搡出房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院子里的众奴仆都看着。他自觉丢了面子,不由得勃然大怒,当着众奴仆的面骂道:“你自己照照镜子,你娘是个贱人,贱人生的,不也是贱人?!你还说我,我倒要问问你,你当日和我亲近,不也是和你娘一样图我那些破钱吗!”   高展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极是难看。他恶狠狠地瞪了高华崇一会儿,眼中的决绝令高华崇不寒而栗,然后便关上门将门插上了锁。   高华崇连忙去敲门,喊了半天,里面的人只冷冰冰地回应了他一个字:“滚!”   高华崇把所有的奴婢全部赶走,不准他们接近高展明的院子。而他为了等高展明出来,在院子里足足站了三天三夜。   整整三天三夜,高展明一步都没有出过放过,不管高华崇在外面敲门也好,认错也好,劝哄也好,他每日只开一扇小窗接过奴婢递进来的饮食茶水,再没有出来见过高华崇一面。   三天之后,高华崇因淋了一整夜的雨,昏倒在院子里,终于被人抬回去了。      第一百零六章 高二爷番外(二)      高华崇因在高展明门外站了三日,还淋了雨,为此大病了一场。   高华崇在府上养病的时候,高展明一次也没去看过他,倒是韩白月日夜在高华崇床前端茶倒水的伺候,直养了半个月,高华崇的病才终于好了些。   这天韩白月扶着高华崇下地走动,高华崇的身子还很虚,韩白月扶着他在院子里绕了几圈,他就在石凳上坐下了。   韩白月道:“二爷,外面风大,还是回房歇着吧。”   高华崇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往隔壁高展明府的方向看着,却不动身。   韩白月暗暗咬了咬牙,道:“二爷,那高展明当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二爷对他这么好,他却把二爷给气病了,二爷何必还想着他呢!”   高华崇冷冷道:“我病了几天了?”   韩白月一怔,答道:“快半个月了。”   高华崇问他:“半个月了,你怎么还不去宗学里念书,我病了,你也病了吗?”   韩白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低声道:“二爷病成这样,我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只想伺候二爷早些好起来,我的心也就安了。”   高华崇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我的病能好起来,还多亏了你,我得感谢你不是?”   韩白月低下头赧然道:“二爷说哪里的话,我住在国公府上,几年多亏了舅父和二爷的照料,自然是要回报的。”   高华崇打量着他,拖长了语调缓缓道:“韩玉桂,我说你……你到底给了我屋子里那几个奴才多少好处?”   韩白月一怔,惊恐地看着他:“二爷你说什么?什么好处?”   高华崇冷笑:“难不成我们国公府上最近缺银子,雇不起下人了?这半个月,连杯水都要你给我送?还是你们尚书府败了,要把儿子卖为奴隶伺候人?”   韩白月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咬着嘴唇恨声道:“表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的一番心意,你不领情也就罢了,竟拿这种话来羞辱我!你若是厌弃我,直说便是,我也不来你跟前讨嫌!”说着站起来作势要走。   高华崇也不阻拦,冷眼打量着他。   韩白月往院子外走,姿态很坚决,步子却很缓慢,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一阵风吹来,高华崇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韩白月便折返回来,一脸怨怼:“我先扶你回屋。”   韩白月扶着高华崇走近房间,高华崇在床边坐下,好奇地上下打量韩白月:“你这几年来处心积虑往我跟前凑,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韩白月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你再说这种话,我就真的走了!”等了片刻,不见高华崇支声,语气又放软了一些,“你的话说的实在难听!你是我表哥,我没有其他兄弟,便拿你当亲哥哥一般,你简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高华崇好笑:“拿我当亲兄弟?你姓韩,我姓高,我可只有一个亲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你这么一个弟弟。”   韩白月在安国公府住了一年多,高华崇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在高华崇跟前的待遇并不比府上那些姬妾生下的庶子庶女好多少。韩白月虽是嫡出的,但毕竟不是安国公的子女,韩海打得什么主意,高华崇心里清楚得很。高华尚身体不好,大夫早就说了他是个无后的命,所以高元照一直把高华崇当做接班人培养疼爱,从小到大,多少表兄弟表姐妹眼巴巴跟他攀关系,他早就对这些个事情感到厌烦了。也就那些嫡亲的堂兄弟们,跟他接近的心思没有旁人那么龌龊,他跟那些人还处得来些,而高展明更是个异类,还有明珠一般的相貌,他才对高展明更有特殊的感情。   韩白月要走,高华崇道:“你不想走就留下吧,反正我那些婢女奴才都被你给支走了,我一个人呆在屋里也少个说话的人。”   韩白月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在他身边坐下了,闷闷地撅着嘴,似乎在生气。   这些天安国公也来看过他几回,他每次一进屋子,高华崇就大发雷霆,又砸东西又骂人。高元照以为自己的丑事被儿子撞破,儿子心中有芥蒂,因此也心虚理亏的很,韩白月自告奋勇要来照顾高华崇,安国公便帮他往宗学里写了假条,让他好好陪陪高华崇,希望他能开导高华崇。   高华崇往窗外看了一眼,又叹了口气。   他问韩白月:“你真觉得我对高展明好?”   韩白月没好气道:“二爷对高展明的心思,咱们这些兄弟,还有几个不知道的?我就不明白,那高展明究竟有什么好,他爹死得早,他娘又是个不懂事的,他都是被他娘教坏了,脾气这般古怪,也就亏了二爷没心没肺,剩下的还有几个没被他得罪的?”   高华崇唔了一声。韩白月指责长辈,按说有些越矩了,不过他骂的是高展明那位亲娘,又要另当别论。高展明的那个糊涂娘,在豪门望族之中是出了名的不遭人待见,高华崇也早就对她颇有意见了,因此韩白月的话正切合了他的心思。   他自己倒是并不觉得他对高展明有多好,他是个娇宠大的少爷,也就是身边的人不敢说他,他自己不是不知道自己脾气大性子急。但凡他跟高展明有什么矛盾,他也不怎么让着高展明,经常说着说着就急了,好几回差点闹得要绝交。不过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事后想想也不过是个屁大点的事,没必要闹得兄弟阋墙,于是他又主动去找高展明言和。两人自小就是这么相处的,时间长了,他都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以前他们两个若是吵架了,一般过个两天,高华崇哄高展明两句就好了,所以这次他才在高展明门口站了三天不肯走,他时时刻刻都觉得下一刻高展明就会出来跟他握手言和。没想到高展明如此狠心,竟然整整三天直到他晕了都没出来见他!   高华崇想到这里,也不由上了火气。   韩白月打量着高华崇的脸色,适时地添油加醋:“我就不明白,二爷你到底欠了他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巴着他!”   高华崇蹙眉:“你真觉得,是我巴着他?”   韩白月冷笑:“我觉得?二爷不如去问问学里的兄弟,他们也就是平日不敢对二爷说实话,其实私底下,哪个心里没有不忿?二爷是个重情义的,平日里对兄弟们都颇多照料,有什么好的都拿出来跟兄弟分享,可那高展明又是个什么人?平日里小气抠门,连咱们聚会的份子钱都是二爷替他出的,也不知他究竟依仗什么还敢那么傲气!要不是二爷护着他,多少兄弟早就想给他些教训了!”   高华崇皱眉,想替高展明说话,想了想,压下去了没有说。他替高展明购置新衣、出份子钱,都是他自愿的,倒不是高展明抠门小气,实在是他家里那位娘亲太能败家,他手里根本没有多少银子可以使。不过说起来也算是高家家门不幸,没必要四处说道。   韩白月道:“二爷什么都好,就是明珠暗投,在高展明面前丢光了面子和里子。连带着在其他兄弟面前,也损了几分威风。”   高华崇眉头皱得更深。这个问题,他自己有时也有些介意,毕竟每一回两人闹矛盾,高展明就从来没有放下架子来求过他,总是他先低头认错,凭什么呢?更何况这一回,是自己的爹和高展明的娘造下的冤孽,高展明窝火,难道他就不窝火?凭什么又将他当成出气的?他在高展明眼里究竟算什么?!难不成高展明还真觉得,自己少了他就不行?   高华崇突然冷冷开口:“我只有一个亲哥哥,没什么别的兄弟。”   韩白月听他又提起这茬,愣了愣,不解地看着他。   高华崇自嘲地一笑:“你应该也听过外头那些关于我的传言,我这人喜好断袖,堂兄弟表兄弟,最后都要断到我床上来。怎么,你想自荐枕席吗?”   韩白月脸一红,狠狠剜了高华崇一眼:“呸!你胡说什么!”   高华崇无所谓地耸肩:“你若不愿就算了,反正我不缺兄弟。”   韩白月咬牙恨道:“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话是这样说,他却始终稳坐如泰山,一点想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高华崇看着韩白月,心里想着高展明,突然觉得讽刺。或许这世上的人都是这般吧,他从没给过韩白月和外头那些“兄弟”什么好脸色,对他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些人却眼巴巴地往他跟前凑,恨不能给他掏心掏肺。他心里总想着高展明,高展明却将他弃若敝屣,什么事都将他搁在最后,他病了这么多天,高展明连一句问候都没捎来。其实说起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那些殷勤奉承着他的人,他就一个都看不上,敢对他甩脸子使性子的人,他却时时刻刻都想着。   高华崇叹了口气,道:“再过两天,我就回宗学复课。”   过了几天,高华崇、韩白月就回到了宗学里继续念书。出了那事后,高展明在房里闷了五六天之后就回宗学了,倒比高华崇还早了几日。   复学的第一天下课后,韩白月扶着尚未痊愈的高华崇回红梅苑,身后还跟了几个其他对高华崇阿谀奉承的子弟。高华崇病了这一遭,子弟们争先恐后地向他表关心,高华崇也有心想和从前不同,就让他们跟自己回去喝杯茶,说说闲话。一群人正走着,就在小道上遇见了高展明。   高展明见了他们几个,只做没看见,板着脸往前走,高华崇心里憋了几天的火气终于在此刻爆发,大声喝道:“站住!”   高展明僵了一僵,也不停下,继续走自己的路。   任岱武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高展明的肩膀,冷冷道:“二爷叫你站住,你听不见吗?”   事前韩白月早已向他们通报了风声,告知他们高华崇和高展明已经闹翻。这些人早对高展明心有积怨,只是顾忌着高华崇高天文等人才不敢跟高展明翻脸,听说高华崇不打算再护着高展明,各个拍手叫好。   高展明被他捏得生疼,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对高华崇怒目相视。   若是搁在从前,高华崇看见任岱武敢对高展明如此,怕是早就吩咐人收拾任岱武了,可现在他没有说任岱武一句,冷冷道:“高君亮,你聋了吗?我叫你站住!”   高展明昂着头,瞪着他不开口,那目光就像是在看着一个仇人。   高华崇只觉心里的怒火烧得更旺,凉薄地开口:“听说前日高亮向你请教学问,你非但不答,还出言讥讽他,可有这样的事?”   高展明撇开眼:“与你何干?”高亮偷看了高展明写的诗,尽是些哀怨的酸文,他就拿前朝著名的妓女写的闺怨诗来请教高展明诗里的含义,明摆着是嘲讽,高展明自然十分不悦,狠狠说了他几句,当众拂了他的面子。   高华崇冷笑道:“教授教的礼义廉耻,怕是你一句也没学进去。这宗学里的兄弟,本该互相敬重,何况还是本家兄弟。你却好,不知礼仪,不识礼数!可要我教教你做人处事的道理?难不成你爹死得早,没人教养你,你就自甘堕落了?或者我该让宗正把你娘也请到宗学里念书,让让她知道怎么教养儿子。”   众子弟嘘声一片。高展明的爹娘一直是他的逆鳞,可如今高华崇却当着众人的面以此奚落他,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死咬着嘴唇,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高华崇在高展明面前说话一直是口无遮拦的,私底下也拿他爹娘说过几次事,每回高展明都要发火,时间久了高华崇觉得说多了倒霉的还是自己,也就不说了。他也知道高展明心中的芥蒂,可他今日就偏要当着众人的面给高展明一点颜色看,让他明白自己的分量。   高展明的胸膛剧烈起伏,可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走。   任岱武又要上前拦他,高华崇冷声道:“让他走,反正教养这东西,他早就忘光了。”   众人嬉笑应和。   高展明走了以后,高俊涎笑着凑到高华崇身边,道:“二爷,都是自家兄弟,也不必闹得那么难看。要不我去给高君亮说说礼数,让他明白点道理。”这意思,其实是要给高展明一个教训。   高华崇心不在焉,无聊地应道:“随你。”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庇护高展明了。       第一百零七章 高二爷番外(三)      和高华崇闹翻之后,高展明在宗学中的地位就变得越来越尴尬了。因他那古怪的性子,他从前就得罪了不少人,可那些人顾忌他是高家嫡系子弟的身份以及他和高华崇的关系,到底不敢与他撕破脸皮,只敢在背后非议他。   当高华崇放话不再管高展明的生死,众人顿时幸灾乐祸,不过大多都是在暗地里的,没有几个敢当面与高展明为难。但还是有那胆大的身先士卒。譬如任岱武。   任岱武和高展明的积怨算是宗学中最深的一个,任岱武是个暴躁的脾气,常常与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高展明从前最看不惯他这样的粗人,两人起了好几回冲突,有几次任岱武都忍不住要对高展明动手了,都是周围的人硬把他拦了下来。任岱武对高华崇倒是尊重的,他的父亲就是靠着安国公的提携才能有今日的地位,任岱武在宗学里也唯高华崇之命是从,因为高展明的事情,高华崇还警告过任岱武一次,任岱武唯有忍了。   然而这日下课之后,高展明和任岱武又起了冲突,高展明根本不屑跟任岱武纠缠,用鄙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要走。任岱武最讨厌高展明的那种傲气,高展明的一个眼神就已让他火冒三丈,于是他撸起袖子就冲了上去。   这次没有人再阻拦任岱武。子弟们都早已迫不及待地想看高展明倒霉了。有任岱武做这个冲头,自然再好不过。   任岱武上前猛地掀翻了高展明的桌子,高展明的书本笔墨顿时落了一地,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的砚台摔成了两半。   众人顿时一片嘘声,全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高展明的脸色变得极是难看,他低头看了眼被墨汁泼污了的书本,对任岱武寒声道:“捡起来!”   任岱武不甘示弱地看着他,根本没有弯腰去捡的意思。两人顿时陷入了僵持。   几十个子弟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高展明和任岱武围了起来,却没有一个上来制止的。有的人恨不得事情闹得更大一点,有的虽觉不妥,但又不敢贸然出面。   任岱武道:“我偏不捡,你拿我如何?”   高展明气得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然而他不是会和别人动手的人,难听的话也说不出来,就只能干瞪着任岱武。   众子弟们一直好奇得罪高展明究竟会如何,此刻也都看出来了,高展明不过是个纸捏的老虎,架子摆的再漂亮,却没真本事。   高展明寒声道:“粗鲁之流!”   任岱武根本不介意他那些无关痛痒的话,听他这么说,索性上前一步,用脚恶狠狠地碾了碾高展明落在地下的书本。   高展明顿时气急了眼。他是个爱书之人,若是金银玉器,他反倒不放在眼里,偏生这些书本他容不得别人践踏。于是他忍不住上前推搡了任岱武一把。   任岱武见他动手,更加来了斗志,猛地打开了高展明的胳膊。高展明的力气原本就比不过他,任岱武用力反推了他一把,他就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撞倒了身后的桌子,摔得眼冒金星,连爬都爬不起来。   围观的子弟们此刻都没了顾忌,看见高展明出丑,哄堂大笑,还有人拍手叫好。   高华崇并没有离开学堂。原本下了课他收拾了书本就打算离开,可是看见任岱武和高展明起了冲突,他收拾的动作就越来越慢,虽然看起来似乎不在意,其实一直关注着那边的情况。人们把高展明和任岱武围了起来,他在外面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但是高展明摔到的巨响声他是听得见的,此刻忍不住就要进入人群,韩白月却扑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二爷,我们回去吧。”   那些围观的子弟们有不少也在偷偷打量高华崇的反应。   高华崇身体僵了僵,回想起那日高展明绝情的眼神,顿时又失去了兴趣,抱起书本就往学堂外走。   子弟们原本还有些担心,可是见高华崇当真不管此事,顿时都兴奋起来。   高展明忍着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却被任岱武又一次推倒在地!   高华崇只做未闻,快步走出了学堂。   这件事最后闹得并不算太大,宗学里是禁止打斗的,任岱武虽然脾气急,但他自知理亏,无非是为了发泄心中对高展明的积怨而已,他也怕事情闹得太大他会被赶出宗学,因此将高展明撞倒两次之后他丢了一句狠话就离开了。最后那些被污糟了的书本,还是高展明自己捡起来的。   然而这件不大不小的事,对于高展明而言,却是他在宗学生活中的一个分水岭。   从此以后,众人都知道,高展明虽然出身高贵,却是个真正的独孤贫,得罪了他,不会有任何下场,他那无能的母亲什么也做不了,就连宗学里的教官都懒得为他出头。   其实高展明的脾性虽然不好,但他很少主动得罪人,因此他在学中结的仇并不算多。可有时候并不需要他去结仇,仇恨也能找上门来。宗学是贵胄子弟读书的地方,这些子弟们虽然没有官爵,按律法来说该是平等的,但整个宗学就如同朝廷的一个缩影,子弟们按出身论资排辈,父祖地位高的就嚣张跋扈地欺辱那些父祖地位低的,嫡系的就欺负那些庶出的,这已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数年来都没有人敢打破。   高展明的存在,使这条规矩出现了裂痕。   毫无疑问,在宗学中出身最高的就是高家的嫡系子弟。高家的那些前辈,在朝中不是国公就是国侯,权势滔天,他们的嫡出子弟不是能够继承爵位就是能够分得家业,以后难免就有一两个位极人臣的。只有高展明,他的父亲在去世之时都没有受封爵位,虽然留下了庞大的家产,这些年来却被败的所剩无几,他要地位没有地位,要钱财没有钱财,唯一能够拿的出手的也就只有他的姓氏了。那些被欺辱惯了的子弟们不敢对背景雄厚的其他子弟发泄怒气,就把怒气尽数转嫁到了高展明头上。   而和高展明翻脸之后,高华崇开始和韩白月交好。   他们两人的关系对人毫不避讳,高华崇甚至让韩白月住到了高家嫡系子弟才能住的红梅苑中。其实过去高华崇和高展明之间的事也算是人尽皆知的,可因为高展明并不愿让别人知道,因此高华崇在人前也不能与他太过亲近,子弟们议论的时候也只敢在背地里偷偷议论,可如今对韩白月,高华崇就没有丝毫避讳了。不仅是不避讳,甚至是十分张扬的,简直迫不及待要让人知道他与韩白月之间的不伦。   韩白月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自从他与高华崇交好之后,他行事也可说是飞扬跋扈。然而他与其他子弟又不同,他攀上高枝之后,并没有仗势欺人,反而拉拢了不少出身并不高的子弟。韩白月原本就是礼部尚书之子,他的父亲和安国公是连襟,他又是在安国公府上寄养长大,以他自己的出身,在宗学中也不算低的。那些出身不高的子弟,想攀高华崇等人却攀不上,韩白月主动拉拢,他们便围绕在韩白月身边,十分听韩白月的话。   韩白月拉拢了这些人,便让他们去欺压高展明。他对高展明的嫉恨也是由来已久了,如今终于得了机会,若不好好把握,转眼高展明和高华崇又重修旧好该怎么办?所以他对高展明一点都不手下留情,想尽了办法打压,只想一举将高展明逐出宗学去,彻底除了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痛打落水狗,墙倒众人推。在韩白月等人的极力促成下,高展明彻底沦为了宗学中的笑话。   在高展明又被欺负了的一天晚上,他回到房中,只见高华崇正坐在他的房间里。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高华崇虽说表面上装作毫不在意,可他却是时时刻刻关注着高展明的。他原本也不过是想给高展明一些教训,等到高展明知道自己的重要性,来向自己低头赔不是,他也不是不能再重新照拂高展明。可是等了那么久,高展明就像是根本没想起还有他这个人似的,一次也没来找过他,他忍不住只好自己来找高展明了。   高展明今天别人当头泼了一壶水,此刻身上还湿漉漉的,正狼狈不堪。见了高华崇,他却连腰都没弯一弯,只当没看见,径自坐到书桌边上开始看书。   高华崇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迫他转身看着自己。   高展明眼神倔强,瞪着他不说话。   高华崇道:“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高展明冷冷道:“这是我的房间,出去。”   高华崇不禁大怒。他不松手,死死抓着高展明,冷声道:“只要你向我道歉,我就原谅你。过了今日,往后除非你跪在我脚边求饶,我才会放过你!”   高展明奋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涨红了脸道:“出去!”   高华崇道:“你这是自找苦吃!今天你不肯低头,明天我就要你下跪,后天我就要你当着全宗学子弟的面下跪!”他的筹码不断在增加,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再也不原谅高展明。他所求的,无非就是高展明低头认错而已。   高展明什么都没有说,将他推搡出了房间,用力摔上了门。   高华崇站在门外怒道:“高君亮,你会后悔的!”   回应他的,是高展明在房中砸东西的声音。   高华崇气冲冲地走了。   高华崇并没有等到高展明向他低头,他等到的,是高展明因亵渎韩白月而被杖责休学的消息。   当他赶到行刑的地点时,高展明已被三十杖打得血肉模糊,趴在地上,没了生气。   韩白月买通了行刑的胥吏,让他们下了死手。高展明原本就是个体弱的,三十杖下去,当场就去了他大半条性命。   高华崇走向高展明,韩白月赶上来拦住了他:“二爷……”   高华崇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气势让韩白月不寒而栗:“滚!”   韩白月被高华崇冰冷的眼神震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不敢再上前阻拦。   高华崇走到高展明身边蹲下,高展明微睁着眼,目光已经没有焦距。   高华崇摸了摸他的脸,轻声叫道:“君亮。”   高展明迷茫地看了他一会儿,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哥。”   高华崇道:“只要你开口,我可以为你报仇。”   高展明艰难地摇了摇头:“不必。”   高华崇的脸色极是难看:“你这又是何苦?”   高展明费力地抬起手,挪开了高华崇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哥……我不后悔……如果你后悔了……我会很高兴……”   高华崇咬了咬牙,闭上眼:“我……不后悔。”   高展明没有再说话。他昏了过去,被人抬回府上养伤去了。   两日之后,高华崇在梦里梦到了高展明。   高展明站在远处对他笑着,他从来没有看见高展明那样笑过。他伸出手,想要触及高展明,却怎么也碰不到。   高展明对他说:“子辉哥,对不起……”   这是高展明多少年来唯一一次主动对他道歉。可惜是在梦里,他很想在梦醒之后再听一次。   然而高展明却越走越远了。   他的梦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爷的番外就到这里 书香门第【元夕。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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