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元夕。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天涯归处 作者:钟晓生 文案:   苏既明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羲武。那个乌蛮族的大祭司,那个强大得能够呼风唤雨的男人,短短的一段时日,已憔悴得如同被人抽走了神魂。   他问他们:“如果你们见过我的天涯,请把他还给我。”   苏既明不敢掀起草帽上的纱,残忍地说:“你的天涯,已经死了。”   扫雷:沉默攻+脑补受。古代朝堂+灵异神怪1V1,HE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主角:苏既明,羲武 ┃ 配角: ┃ 其它: 晋江金牌推荐:苏既明原是本朝最年轻的翰林学士,学富五车、才智过人,谁知他因为在政党纷争中站错队而被贬谪,流落到儋州,被乌蛮族人大祭司羲武下了情蛊。当他不堪忍受这种生活寻找机会逃离之后,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强大得能够呼风唤雨的男人,短短的一段时日,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本文在选材方面不落俗套,通过人物设定和背景设定体现出作者的匠心独具。故事整体融入朝堂风云,官场争斗。此外,各种灵异神怪,奇闻异事,巧妙的穿插于剧情以及主角间的感情发展中,使故事本身充满令人神往的传奇色彩。 ==================      ☆、 第一章      激烈的喘息声在屋子里回荡……   纵|情过后,羲武缓缓从苏既明身体里退出来。   苏既明双目无神,胸膛上下起伏着。他还没有从高|潮的余韵中缓过来。今天寨子里办了祭祀活动,每人都喝了一碗鹿血。鹿血乃滋补壮|阳之物,因此今晚的羲武格外勇猛,而苏既明也异常配合。他足足高|潮了三次,最后一次几乎没有东西能射|出来了。   羲武打来水为苏既明擦洗,擦洗干净后他在苏既明身边躺下,将他搂进自己怀里。   苏既明道:“明天祭祀完偷偷给我留点鹿肉,我喜欢腿上的肉。”乌蛮族的祭祀要办整整三天。   “好。”   “明日我不想去采圣果。”   “人人都采。”   苏既明加重了语气:“我不喜欢。”   羲武脸上没有表情,低头吻了吻他的额角:“好。”   “睡吧。”苏既明枕在他胳膊上,眼睛已闭上了,“明日要早起。”   羲武又蜻蜓点水般吻吻他的眼皮:“好。”   不片刻,苏既明的呼吸已变得轻而静谧,似是进入了梦乡。然而他藏在身后的手却紧紧攥着,指甲嵌入掌心中,溢出的鲜血将指尖沾湿。   羲武也睡着了。   黑暗中,苏既明睁开双眼,眼底一片清明,并无半分睡意。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他打量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很英俊的男人,剑眉星目,鼻若悬胆,便是这世上手艺最高明的玉匠也未必雕凿得出如此完美的相貌。羲武,乌蛮族的大祭司,强大而神秘的男人。   苏既明觉得对方已经睡着了,轻轻将他压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挪开。   “天涯?”羲武轻轻唤道。   苏既明浑身一僵:“你还没睡着吗?”   羲武惜字如金:“醒了。”   “你继续睡。”苏既明坐了起来,“我喝多了酒,想去解手。”   “嗯。”羲武重新闭上眼睛。   苏既明咽了口唾沫。他已经心如擂鼓,深吸一口气后,起身往外走。   推开房门,外面明月星空,万籁俱静。苏既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头看着屋中的黑影,极轻声地说道:“我不是天涯。”   屋里的人没有听见。   苏既明合上房门,拢了拢衣服,开始向外走。   夜很深了,已快子时,乌蛮族里的人都已休息了,寨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快走到寨口的时候,他才看到外面有四个人正在轮值,禁止外人出入。   苏既明没有过去,而是迅速闪进一条小路,沿着木头垒起的墙往里走,很快他摸到了一条挂在墙边的绳子——那是昨天祭祀时他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挂上的。   苏既明没有犹豫,抓起绳子围在自己腰间,开始往上爬。已经一年多了,他终于盼到今天,逃离这个异族的地方,逃离那位大祭司。明天,吃鹿肉也好,采圣果也好,都没有他了。他会离开这个蛮夷之地,不再在男人身下婉转求欢。   翻过高墙,也就出了乌蛮族的寨子,苏既明立刻开始撒腿狂奔。路线是他早就调查好了的,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回头看一眼。幸而,后面没有人追上来。估计要到明天早上,那些人才会发现他已经不在了。而且,是永远地不在了。   跑出很远,苏既明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目标。在一棵椰树下,两名穿着汉人服饰的男子正举着火折等他。见他出现,两人连忙迎了上来:“苏大人?”   “快走!”苏既明剧烈地喘息着,“船准备好了吗?”   那两人点头:“都准备好了,接到苏大人立刻开船去惠州。”   “走!”   那两人是惠州府派来接应苏既明的官兵,他们不敢靠近乌蛮族人群聚的地方,只能在这里等候。乌蛮族的祭司会使用巫术,呼风唤雨,能操纵蛇虫,且他们极其仇视汉人,曾有汉人闯入他们的领地,他们的祭司摆出百蛇阵相应,一瞬间就把入侵者啃得只剩一具白骨。   儋州马匹稀缺,但那二人为苏既明准备了牛车,三人驾着牛车一路狂赶,终于来到岸边。正如官兵所言,一艘小船已经在岸边等着了。   太阳升得很快,此时此刻天已经亮了。   苏既明急匆匆要上船,一只脚踏到船上,动作突然停住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沙滩被清晨的阳光照得很美,雨林树影婆娑,当真是一副如画的美景。   苏既明突然想起一年前自己刚刚涉足这儋州岛的时候,虽鄙夷此地为南荒之境,却也觉得此地景色如同海外仙境,颇有吟诗作画的冲动。   “苏大人?”接他的官兵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大人快上船吧,蛮子若是追上来便糟了。”   苏既明回过神来。他日思夜想盼了一年,终于盼到今天,可以离开此地,然而到了此刻,他心里乱哄哄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如果羲武醒来,发现他逃走了,会怎么做?那个乌蛮族的大祭司,上一回他一个人逃进山里躲起来,羲武花了三天的时间几乎将整座山翻过来终于将他找到,回去之后便在他身上下了蛊。那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可怕的男人,这一次他离开不知又会如何寻他……罢了,反正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苏既明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深呼吸了几口夹杂着海风腥咸味的空气,终于将剩下的一只脚也踏上船:“走吧。”   船开动后,苏既明瘫软在船舱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你们可是岭南人?”   接应他的两名官兵道:“我们都是惠州本地人。”   “哦。”苏既明道,“既然是本地人,你们对岭南的这些异族可有了解?”   那两人道:“惠州亦有黑白苗族、黎族和越人,然那乌蛮族只在海南之岛生活,与外界甚少沟通,我等并不了解。”   苏既明闭着眼睛靠了一会儿,又问道:“可曾听说过乌蛮族人用蛊?”   那二人面面相觑,皆摇头:“不曾。我们只知黑苗人善用巫蛊之术,汉人与黎族人亦有些用这等手段的,都是从黑苗族人那里学去的,乌蛮族人当真不知。”   苏既明道:“我被困乌蛮族这些日子,曾亲眼见过乌蛮祭司用蛊虫之术惩罚违反族规之人。也不知他是否与黑苗族人勾结在一起了。”   一人道:“那卜天据说就逃去了儋州,至今没被抓获。会不会是被乌蛮族藏起来了?”   一年多前,岭南曾发生过暴乱,一位名叫卜天的苗族首领联合几族起兵造反,事后被镇压了。几名要犯均被处决,唯有卜天下落不明,据传闻是逃到海南躲起来了。   不过苏既明提到这个话题,却不是要抓那卜天,只是探一探几个惠州人的口风,因为——他自己就被羲武下了蛊,他必须要找到解蛊的方法。   苏既明身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和翰林学士,可谓学富五车、才智过人。虽因在政党纷争中站错了队而被贬谪为儋州别驾,到底也是正七品的朝廷命官,却被乌蛮族人镇压了一年有余,还被那蛮族的大祭司下了情蛊。他一个男子,被迫在男人身下承欢、被人下蛊控制,此等耻辱,他实在难以启齿!   想到这些,苏既明攥紧了拳头,脸上一片青白。   那些官兵还以为他身体不适,忙道:“覃大人已在惠州候着大人了。那些蛮子如此欺辱人,朝廷必会出兵征讨蛮族,为大人讨回公道。”      ☆、 第二章      几个时辰后,船已经能够看到惠州的海岸了。上百名官兵正在港口列队等待,大老远苏既明就看到人群中一名矮胖的中年男子站在港口中间,那是惠州知州覃春。   船甫一靠岸,覃春便迎了上来,抹着泪花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苏老弟,这一年来你受苦了啊!都怪为兄啊!”   苏既明斜睨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冷笑。覃春这见风使舵老奸巨猾的墙头草,如今倒有脸跟自己称起兄道起弟了,一年前若不是他强逼着自己上了去往儋州的船,自己又怎会受这一年的非人之苦?   “公子!真的是你!”人群中一位少年冲出来,扑向苏既明,挂在他身上呜呜哭了起来,“一年了,我还以为公子已经……呜……公子……”   苏既明看见那少年,也是一怔,不可思议道:“苏砚?”   苏砚是苏既明的书童,当日苏既明出海,苏砚亦在船上,船沉之后,整船的人几乎都命丧鱼腹,苏砚被冲到礁石上,幸而遇到出海打渔的渔民救了他。他以为苏既明已经死了,便在惠州为他戴孝,听闻苏既明又有消息了,他稀里糊涂被覃春带到码头,没想到真的是苏既明回来了!   苏砚抱着苏既明哇哇痛哭,苏既明亦觉心中酸楚。他从京中出来时带了笔墨纸砚四位书童和几名贴身婢女,一场海难,如今他身边人就只剩下苏砚一个了。   覃春道:“苏砚,这大庭广众之下别抱着你家公子了,回去以后你们慢慢说。”又转头对苏既明献殷勤,“我为苏老弟准备的洗尘宴已经备好了,苏老弟看是先吃点东西垫垫饥,还是先去沐浴?”   苏既明冷冰冰地说:“我先去沐浴,覃大人让人给我弄些点心填腹足以,酒宴什么的大可不必了。”   覃春并不在乎他无礼的态度,亲热地搂着苏既明的肩膀:“好好好,苏老弟随我来。”   论官职,覃春还比苏既明高些,然而此时此刻,他对苏既明却是百般殷勤。苏既明何等精明的人,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大约皇帝终于下令重新征召他了。也是因此,终于有人想起他这个被乌蛮族劫走的朝廷命官,时隔一年他才被人从蛮子窝里救出来。   苏既明是世家子弟,父亲官至宰相,他十八岁时就已及第,进入翰林,一路可谓顺风顺水,风光无两。但是从三年前他的运势开始急转直下,父亲去世,他又受到党派纷争的牵连而被弹劾。两年前,皇帝迫于压力不得不下令将他贬谪去儋州。   从京城到惠州。便是徒步行走,三四个月也足以走到了,然而苏既明一路游山玩水,最后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终于挪腾到了岭南。他自认才略过人,早晚要被朝廷重新征召,因此才故意拖延,盼着早日皇上会撤回任命,只可惜到了惠州都没等来皇帝的诏书。   那儋州是海外尚未开化的南荒之地,蛮族肆虐,上一任儋州知州、别驾便是被乌蛮族人残忍杀害,苏既明若真的出海,多半有去无回,而朝中那些该死的老臣怂恿皇帝将他贬去儋州,就是存了要置他于死地的心,只是本朝不杀朝臣,所以他们不便直接动手罢了。他到了岭南后,这天杀的惠州知州覃春早已被人授意,硬将他推上了出海的船,逼他去儋州上任。   他被迫出海的那天风浪很大,船还没驶到儋州便被风浪打翻,船上众人悉数落水。他被海水冲到岸上,进了乌蛮族人的领地,从此被困了一年两个月的时间。直到不久之前,乌蛮族人抓了一名闯入领地的汉族渔民,羲武本打算将那汉人处死,是他求情让羲武放走了那名汉人,并托汉人把他的消息带出去,他才终于跟朝廷搭上线,从乌蛮人手里逃出来。   因此,苏既明这一年的惨遇说是拜覃春所赐也不为过,他对覃春又岂能有什么好脸色,没一见面就扑上去把他撕了只是因为——他打不过这个死胖子而已。   覃春把苏既明领入一间有着浴池的大宅子,热水早已有人替他烧上了。   覃春一路都在喋喋不休:“苏老弟啊,你是不知道,你这一年音讯全无,老哥我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没吃过一顿饱饭,每天都在为你担心,生怕你遇到什么不测。你出海的那艘船翻了,我派人去海里打捞,什么也没打着。别个都说你定是葬身鱼腹了,我不信,我每天去拜菩萨,求菩萨保佑你……”   苏既明瞥了瞥覃春的大肚子,打断他的假惺惺:“覃大人当真天赋异禀。”   “啊?”覃春为这莫名其妙的话呆了呆。   苏既明冷笑:“你想我想得废寝忘食,我瞧你这肚子倒是比一年前大了两圈,也是不容易。”   覃春脸皮抽了抽,心里默默腹诽:姓苏的这臭小子,满以为他被蛮人抓去一年能给调|教老实了,没想到这嘴还是这么招人嫌。   然而腹诽归腹诽,覃春还是笑眯眯的:“苏老弟还是这么会说笑。老哥我想你想得身子都垮了,难免有些浮肿罢了。”   这若是放在从前,苏既明一张伶牙俐齿定会呛得覃春恨不得自己拿裤腰带把自己勒死,然而他刚刚从海外逃回来,此刻看到这张惹人嫌的肥脸实在心生厌烦,因此冷冷道:“浴池已到了,覃大人如果不想留下替我搓背的话——请自便。”   覃春道:“官府还有些公文等我处理,那老哥我就先走一步,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同府里的人说,我已下了命令,无论苏老弟有任何要求他们都会一力满足你的。”   覃春走后,苏既明脱了衣服,走进浴池里。   服侍他的婢女替他搓背,突然咦了一声。   苏既明正享受,闻声回头看了他婢女一眼。苏既明唇红肤白,五官清俊,在热气的熏蒸下微湿的发丝挂在脸边,眼中有些朦胧。他在京中时是赫赫有名的风流才子,如今风流依旧,那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婢女被他这一望,粉面竟渐渐红了。   “你咦什么?”苏既明刚从海外逃回来,一年的时间里他经历了许多难以启齿的事,婢女的反应让他很紧张。哪怕本朝男风盛行,可被异族祭司操|弄了一年的事苏既明也是羞于叫人发现的。   那婢女低着头,支支吾吾道:“大人身上好干净……”   苏既明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这些汉人并不了解异族人的生活,他在进入儋州以前,也曾以为乌蛮族都是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直到真正接触了,才发现并非如此。他们自成一脉地生活着,与汉人迥然相异。那婢女大约以为他在乌蛮族生活的时候是无比凄惨的,连澡都洗不上,其实并非如此。   乌蛮族的辖地内有一道天生温泉,被族人称为圣泉,族里的人都会去圣泉洗浴。然而苏既明不喜欢同众人一道洗澡,羲武便很体贴地让人每日将积攒的雨水烧热后送到房里供他清洗。每次欢|爱过后,羲武更会亲自打水来帮他洗弄干净,不会在他身体里留下东西令他难受。   那乌蛮族的大祭司,对苏既明着实是不错的。只可惜,他是汉人,而他是乌蛮人,若是羲武知道了苏既明真正的身份,只怕早已将他丢入万蛇阵了。   过了一会儿,苏既明道:“你们都退下吧,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浴池旁伺候着的下人们纷纷行礼退下了。   苏既明心情烦闷,索性蹲了下去,用热水将自己浸没。被水淹的感觉并不好受,这让他想起他第一次溺水时的情形。   那是他第一次出海。他在京中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被贬谪到海外的一天,他甚至连水性都不识,因此那天遇上风浪,船还未翻他就已晕头转向,落海后呛了两口苦涩的海水,他便失去了意识。   当他在海南岛上醒来的时候,羲武就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苏既明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人,古铜色的肌肤,五官精致如雕刻,身上穿着古怪花纹的服饰,脖颈和手上都有纹身,手里还持着法杖。那时已是黄昏,夕阳的光辉从羲武身后照过来,他的正面落在阴影里,有一种异样的神秘感和禁忌感。在那一刻,苏既明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而羲武是来勾他魂魄的阴间使者,使他心生敬畏。   不过当他看到羲武身后的人,听到他们开口时说的话,他便知道自己大错特错——那是一群乌蛮族人。   儋州有几支异族,其中以乌蛮族的势力最大,也是对汉人朝廷最怀有敌意的一支异族,苏既明之所以会被贬谪到儋州,就是因为上一任儋州的长官被乌蛮族人杀死了,朝廷派他去补那个缺。他听说过乌蛮族的事,知道乌蛮族对汉人的敌意,如果让那些人知道他就是那个迟到的新汉人长官,他肯定连个全尸都落不下。所以他隐藏了自己汉人的身份,开口的第一句话,他用了苗语。   苏既明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和翰林学士,他博学多才,过目不忘。在被贬谪后前往儋州的这一年时间里,他搜罗了好些有关岭南海南风土人情的记载书籍看,并向苗人学会了苗语。对于在儋州生活的几支异族,苏既明都有了大概的了解,唯独乌蛮族是最神秘和外界沟通最少的,听说乌蛮族人乃是神祗后裔,身怀异能神术,关于乌蛮族的记载大多是关于神怪之力的,其他的事少有记载,在真正进入之前,他几乎什么都不知晓。   苏既明说苗语只是为了隐藏自己汉人的身份,没想到那乌蛮族的大祭司羲武也会苗语。羲武问他叫什么名字,为何会闯入乌蛮族境地。   当时苏既明想要保命,又想到这儋州在中原人眼里乃是天涯海角所在,便谎称自己名叫天涯,是一名苗族人,在汉地做生意,才会着一身汉服。   他的谎言令他暂时保住了性命,羲武等人没有杀他,但显然对他也并不十分相信,将他带回了乌蛮人的寨子看押起来。那时的苏既明,只想着要活下去,满以为编好了谎言就能脱身,然而之后一年的事,是他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 第三章      苏既明沐浴完毕已是饥肠辘辘,命下人赶紧给他送点吃食来。不多久,下人们送来几份糕点。   苏既明嫌弃地看了眼盘子里的萝卜糕和山楂酥:“这都是什么玩意儿?赶紧让厨房给我做点肉送过来。”   苏砚问道:“公子想吃什么,我这就叫人去做。”   “红烧肘子烤羊腿酱牛肉麻油鸡八宝鸭……只要是肉,越油越好,赶紧给我弄点来!”   苏砚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落下来,看苏既明的眼光充满了同情——他可怜的公子,在儋州一定遭受了不少虐待,怕是一顿饱饭都没吃上。那些蛮子实在太可恨!   实则这一年海南岛上的日子确实是苏既明一生中最苦的日子,原因倒不像众人以为的他被乌蛮族人残忍虐待,而是因为——乌蛮族人几乎不吃肉!   乌蛮族人在寨中种了许多果树,常以瓜果为食,偶尔会有鱼肉,其余飞禽走兽在餐桌上一概见不着。据羲武说,他们族的灵果吃了能延年益寿。乌蛮族中的确有不少百岁老人依旧健步如飞,他们食无肉,病无药,长寿的秘诀或许真与他们的圣泉灵果有关。不过对苏既明而言,如果吃不到肉,活一百岁就是遭一百年的罪,他宁可短命。   只有到祭祀的时候,乌蛮族人才会杀鹿取血,每人一碗灵鹿血可驱逐体内邪气,鹿肉他们拿来祭天并不吃,苏既明几乎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全用上了,羲武才偷偷留下点肉喂给他吃,但这样的机会一年里就只有两次。好几回他对着羲武养的两只金刚鹦鹉眼冒绿光口水直流,要不是找不到机会,他早就把那两只大鸟烤了吃了!   苏既明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那一道道肉菜就端上桌了,果真如他的要求,蹄髈肥得油都往下滴。苏既明全不顾及形象,饿狼扑食一般用手抓起蹄髈就啃,然而咬了一口他就吃不下了——被瓜果调理了一年的胃受不住这样的油腻,他有点反胃。   苏既明只得喝了些相对清淡的鸡汤,总算满足了口腹之欲。   吃饱喝足后,苏既明坐在太师椅上,苏砚正替他捏肩捶腿,一名留着小胡须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苏大人感觉如何?可有什么需要的?”   苏既明打量他:“你是?”   小胡子殷勤地搓着手:“我是惠州府的师爷,大人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我,我一定为大人办到。”   “哦。”苏既明随手点点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他过来坐。   苏既明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暂时不需要什么,不过我离开了一年,许多事弄不清楚,我倒要问问你。最近朝中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皇帝自幼体弱多病,他尚未登基时,曾被太医断言活不过三十岁,如今已近而立,尚无子嗣。大约是体弱的缘故,他的手段也并不强势,常被他的叔父韩王赵采摆弄。苏既明的父亲苏德还活着的时候,为人刚正,辅佐皇帝,让赵采颇为忌惮,不敢轻易造次。然而苏德去世后,新任宰相李翰是赵采的亲信,赵采便愈发嚣张跋扈起来,只等皇帝一死他就可以继承皇位。而苏既明是苏德的儿子,被认为是未来的相材,因此他被赵采和李翰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两年前,苏既明写了首怀古诗,却被有心人牵强附会,说他谤诽朝廷,包藏祸心。苏既明因出身名门,又是天纵奇才,因此为人傲气,说话做事时不够小心,于是又被人乘此机会罗织罪名,给他定了个重罪。赵采等人一心要置苏既明于死地,一竿子把他支到儋州去,恨不得他葬身鱼腹或是被蛮族凌迟。   小胡子明白苏既明问的是什么,嘿嘿笑了笑:“五个月前李相告病辞官了。”   “哦?”苏既明眉头一跳。他了解皇帝,皇帝看似懦弱,实则只是藏匿锋芒,他对皇叔赵采早就不满,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整治而已。李翰辞官,赵采必受重创,这对皇家叔侄看来是要清算旧账了。   如此一来,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自己又有用武之地了!也因此,覃春那个老滑头态度才大大转变,对他殷勤有加。   苏既明在心中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覃春硬逼他出海的仇他可是一日都不曾忘却,如今再虚情假意地讨好他又有什么用。他要是覃春,就不派人去救自己了,让自己客死异乡是最好的选择,若不然有朝一日他重新得势,覃春必然讨不着好果子吃。   苏既明的心思在面上半分不显,懒洋洋地问道:“我归来的事,覃大人可已上报?”   小胡子观察着苏既明的表情,道:“皇上新委派的岭南特使就在惠州,似乎带了皇上的诏书,只是如今还未颁布。待苏大人养好身体,可去拜见特使大人。”   “特使?”苏既明微微蹙眉,“是谁?”   小胡子道:“魏琼魏大人。”   苏既明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吃惊。特使一职常由宗室、外戚领官,是皇帝的耳目。魏琼是皇帝母族表弟,与皇上关系甚为亲密,可说是皇帝左膀右臂一般的人物,把他派到千里迢迢之外的岭南来出任特使,恐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做。   苏既明道:“我知道了,待我歇息一日,明日我自会去拜见魏大人。”不管怎么说,他得先把身上的蛊解了再说,要不然闹出什么岔子可就糟了。   小胡子忙道:“我仰慕苏大人已久,当日听闻苏大人遭遇海难,我日日劝覃大人派人出海打探苏大人的下落,我……”   苏既明知道这人是邀功来了,只怕还想让他在魏琼面前帮忙美言几句。他假惺惺说了两句好话,总算把小胡子打发走了。   小胡子走后,苏砚愤愤道:“公子,那覃春不是什么好东西,公子可千万别被他唬住了,要不是他逼我们在大风天出海,船怎么会翻?苏笔、苏墨、苏纸还有几位姐姐他们也不会……”说到此处,苏砚的眼眶又红了。   苏既明拍拍他的脑袋:“我知道。”   苏既明何等聪明的人,就从小胡子刚才说了几句话,他已经大概猜到了事情的经过。皇帝派魏琼出使岭南的原因他还不知道,不过他被人遗忘了一年之后突然又被想起来了,八成不是覃春的意思,而是魏琼要救他。魏琼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也就是说,天家有重新启用他的打算。   苏既明道:“苏砚,我有事要托你。”   苏砚立刻挺直腰板,一副愿肝脑涂地的样子:“什么事?”   苏既明摸着下巴道:“这惠州没有乌蛮族人吧?”   苏砚摇头:“没有,据说乌蛮族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儋州,与世隔绝。”   苏既明又问道:“你在岭南生活了一年,可知道此地有没有什么用蛊特别厉害的黑苗族人?”   苏砚眨眨眼:“听说过,城南有位叫熊莱的老太,她住的地方都没人敢靠近,据说她是位用蛊高手,谁多看她一眼就会被她下蛊害死。”   苏既明失笑。这世上岂有这么夸张的事,多看一眼就要害人,那恐怕是个杀人狂魔了,何必还要隐居,只管出来大杀四方便是了。估计只是那老太本身难以亲近,人们便危言耸听罢了。   苏既明道:“你陪我去找她。”   “什么?!”苏砚大惊失色,“公子,你找那苗人老太做什么?!”   “别问这么多。”苏既明道,“你现在就出去看看,若是外面有人守着,就说我嫌吵,把人都支开,我们马上走。”   苏砚十分不解,然而苏既明下了命令,他又是对苏既明最言听计从的,便乖乖照做了。   覃春并没派什么人看守苏既明,他本来就不是囚犯,而是可能马上就要升迁的朝廷命官,覃春派来的人都对苏既明言听计从,说走就让走了,苏既明顺利甩脱他人耳目,跟着苏砚往城南去了。   眼看快要靠近那老苗女的住处了,苏砚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他在巷口停住,不肯再带苏既明往里走:“公子,你找她有什么事,告诉我,让我去便是了,公子你就在外面等着,别进去。”   苏既明知道苏砚是最护主的,此刻欣慰地拍了拍苏砚的肩膀:“别怕,我流落海岛都活着回来了,那苗族人伤不了我,我有事必须当面见她,你带我进去。”   苏砚还在犹豫,苏既明不得不轻声道:“我在儋州被人下了蛊,若是不及时将蛊解了,我恐有性命之忧。因此我才让你带我来找她。”   苏砚吓了一跳,当下不敢再推脱,连忙带着苏既明进去找人。      ☆、 第四章      正如苏砚所言,熊莱老太独居在城南一间破落的木屋里,除了她之外,此间并无他人居住。   苏砚要去敲门,被苏既明拦住了。他亲自上前,叫道:“阿妈,你在吗?”   片刻后,屋子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在外面?”   苏既明道:“阿妈,我是过路的旅人,有事恳请阿妈帮忙,可否出来一见。”   片刻后,房门被打开,一名穿着黑色长裙的妇人走了出来。她年纪约莫已有七八十,满面皱纹,长得并不和善,活像一只黑蜘蛛。然而苏既明并不害怕,他对苗族的风土人情颇为了解,苗人性情刚烈,爱恨分明,虽通晓巫蛊之术,却也不会随随便便害人。只是一年前卜天作乱后致使本地的汉人对苗人有了偏见,加之熊莱自己生性孤僻,才会有那样的可怕传闻。   苏既明虽然不怕,但苏砚却很紧张地在一旁盯着,一旦发现熊莱有对公子不利的举动,他就会立刻冲上去护住公子。   熊莱并不友善地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苏既明道:“晚辈听闻前辈通晓蛊术,特意前来求助。晚辈前不久被人下了蛊,想请前辈替我解蛊。”   熊莱蹙眉:“什么蛊?”   苏既明垂下眼睑,暗暗捏紧了拳头,缓缓吐出两个字:“……情蛊。”   苏砚如同被人砸了一榔头,身子晃了晃,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家公子看。他还以为那些蛮人在公子身上下了什么腐蚀身体的蛊虫来虐待公子,他虽不知情蛊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但听名字也能猜到几分。公子生性风流,相貌又是面若冠玉爽朗清举,少不得有狂蜂浪蝶朝他飞蛾扑火,难不成他流落海南的这一年竟是又惹了什么桃花债,因此被人当成上门女婿关押起来了?   熊莱冷笑:“情蛊?原来是个负心之人!我从不替负心人解蛊,你走吧!”说着就要关门。   苏既明急忙把门按住,辩解道:“我不是负心之人,这蛊是下蛊之人强行下在我身上的,我本非自愿!”   熊莱阴森的目光简直看的苏既明毛骨悚然:“我生平最恨负心薄幸之人,偏负心之人还满口谎话。情蛊一物,你若不是自愿,蛊虫根本无法进入你的体内,唯有两情相悦,才可种下情蛊。”   苏既明脸上的血色霎时退了个干净!   两情……相悦……   几个月前他逃出乌蛮族人的寨子,躲进海岛的山里,他一个人无法出海,他不懂水性没有船只,外头的人又都在找他,他就只能先躲着,想等乌蛮族人离开后去找岛上的汉民。然而他对山中植物识得不全,误食了一种有毒的果子,被毒得全身体温骤降,如坠冰窟,差点活活冻死。就在他奄奄一息之时,羲武找到了他,把他带回乌蛮族,帮他治疗,时时刻刻抱着他,用体温为他驱逐寒毒。   苏既明在乌蛮族被困并非一日两日,甚至不是一月两月,而是整整一年两个月!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试过逃走,他也放弃过,灰心过。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人来找他,没有人来救他,朝中的官员们似乎都忘记了世上还有他这么一个人。苏既明不是神,他也是人,将近四百个日夜,他也会有意志薄弱的时候,曾以为他一辈子无法离开荒岛,也曾以为他的余生会和羲武一起度过……   他被羲武救回来后不久的一日下午,他在房里看书,羲武捧着一只银碗走进来。   羲武在他身边坐下,将银碗放到桌上。苏既明看书看得入神,没注意那碗里放的是什么。他的毒还没清理干净,此刻身上还有些发冷,便将手收进袖子里,用胳膊肘顶了顶羲武,羲武默契地为他将书翻页,苏既明便继续往下看。   片刻后,羲武将他的手从袖子里拉出来,握在自己手里。苏既明以为他要帮自己暖手,没有上心,继续看书,突然手上一痛,竟是羲武用刀子在他手心里划了一刀,将他的血滴入银碗内。   苏既明又惊又痛,这时才发现那银碗中竟然装着一只蛊虫,他流下去的鲜血,片刻就被那蛊虫吸食干净了。   苏既明对巫蛊之术不是很了解,他不清楚蛊究竟是怎么下的,但是他知道,羲武要下蛊了。   他以前见过羲武用蛊。乌蛮族族规严苛,对于情感的忠诚更是极其看重,无论男女,一生中定了情就不许再变。族中曾有一名男子因爱上了其他女子,毒杀自己的妻子,被羲武发现之后。按照乌蛮族的族规,此人必须自尽向妻子谢罪,然他不愿死,羲武便给他下了蛊。苏既明亲眼看着上一刻还强烈挣扎的男子下一刻就变得形同傀儡,乖乖在妻子坟前自刎身亡。   蛊虫是个非常可怕的东西,它能侵蚀人的意志,能害人性命,叫人肠穿肚烂。当时苏既明看到银碗中的虫子心生惊恐,他问羲武:“这是什么东西?”   羲武目光温和地注视他的双眼:“情蛊。”   羲武是个话很少的人,不管他要做什么,他很少会跟人解释。就像这一刻,他在下蛊之前,什么都没有说,也不曾问过苏既明同意不同意,苏既明问了,他就回答,丝毫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大概对于他们乌蛮族的人而言,这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他作为大祭司,可以随意掌控他人的爱恨情仇,尤其苏既明又是一个异族人,被他们控制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然而也就是那一刻,苏既明完全寒心了。在那之前,他是真的曾被乌蛮族人的真情打动过,在那之后,他终于明白,他终究跟乌蛮族人到底不是一路人。他是贵胄子弟,他有能力才干,他心怀抱负,他终是要离开这个海外荒岛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大展拳脚的,而不是被困在这里在男子身下求欢、被人随意往身体里下蛊。他必须要离开,这不是他的地方,也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回想起那些事,苏既明的呼吸开始急促。   苏砚稀里糊涂地看着自家公子。公子是自愿被人下蛊的?他不相信!公子出身矜贵,身上有一股傲气,不肯轻易向人低头,也正因为他这性子,才被那些御史抓住把柄弹劾,被贬到极南之地来。若是有人要对公子下蛊,哪怕公子对那人是真心相爱,也定然会大发雷霆,因为他讨厌被人操控。   熊莱已准备赶人,苏既明脸色煞白,一字一顿道:“我,不是自愿!”既成功逃了出来,当日那些温情,他已不肯再回忆。对羲武有情?不,他堂堂朝廷命官,怎么可能对一个乌蛮祭司动心!他只是久久等不到救援,因此短暂的失去了希望而已,绝对,绝对不是心甘情愿!   熊莱阴森森地威胁道:“无耻小儿,你再不走,我就给你下更毒的蛊,让你肠穿肚烂!”   苏砚急了,想劝苏既明离开:“公子……”   苏既明并未退缩,放低姿态哀求道:“阿妈,我知道,你们苗族女子最重情义。我并不是你想的背信忘义之人,我当日是遭遇海难才流落异族,我也并未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只是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我是汉人,他是乌蛮族人,许多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他不可能为了我背弃他的族人,而我,我亦有亲人族人,我的祖母也如阿妈这般年纪了,她每日在京城里盼着我回去,寄来的信纸上都有泪痕,我如何能抛下他们不顾?哪怕阿妈不能为我解蛊,至少也请告诉我蛊虫的危害,如何能令它不发作,我不想祖母盼不到我回家。”   苏既明这番话打动了熊莱,她不再强行关门了。苏既明之所以搬出祖母,便是算准了熊莱这个年纪应当也有儿孙,多少能够体谅他。果不其然,片刻后,熊莱冷冷道:“你进来,我帮你看看。”   苏既明吁了口气,赶紧跟着熊莱进屋。   熊莱的屋子里十分昏暗,没有油灯,外头的光也很难透进来。她走到墙角,苏既明伸长了脖子看了半晌,终于看清墙角放着一个陶瓷大罐。熊莱打开罐子,从里面捉了一只什么东西出来,丢在银碗中,又走回桌旁。   这下苏既明看清了,银碗中放着一只血红色的蛊虫。   苏砚十分紧张,他想拉着苏既明离开,但苏既明不肯走。他偷偷把手按在腰间藏的匕首上,如果这只蛊虫有什么动作,他就要一刀把蛊虫刺死。   熊莱道:“你放血进去。”   苏既明警惕道:“我放血进去做什么?阿妈不是替我解蛊么?让蛊虫饮我的血,不是要下蛊?”   熊莱掀起眼皮看看他:“谁告诉你让蛊虫饮你的血是要给你下蛊的?”   苏既明十分糊涂。蛊术是苗族秘术,并不外传,他虽然看了许多书,但也没有哪本书上仔细说过蛊是如何下的,反倒是各种猜测谣言传的十分玄乎,有说只要被苗女看一眼就会中蛊,有说苗女对你吹气便是在对你下蛊,苏既明想当然地以为,喂蛊虫饮血,也是下蛊的一种方法。   熊莱道:“蛊虫入了你的身体,才算是对你下了蛊。你放血喂蛊,血离了你的身体,对你能有什么影响?这是一只蛊王,我不过想让它闻闻你的血,看你究竟中了什么蛊。”   苏既明将信将疑。然而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险一试,便咬破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到银碗中。   银碗中的蛊王没有任何反应。   熊莱看了一会儿,皱眉,摇头道:“我没有办法给你解蛊。”   “什么?!”苏既明心里一沉。他听说过有些蛊只有下蛊的主人才能解,甚至有的蛊根本没有解法,难道情蛊也是如此?   “因为。”熊莱道,“你根本没有中蛊。”   “……”   苏既明和苏砚面面相觑,错愕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没有中蛊?”苏既明急急道,“阿妈,你会不会搞错了?给我下蛊的人不是苗女,是乌蛮族的……”   熊莱冷冷打断:“蛊术是苗族秘传之术,亦有异族人学去,可无论是汉人、黎人还是乌蛮人,都是从苗女处偷的师。百年前一位苗女与乌蛮族祭司通婚,蛊术才传入乌蛮族,他们的蛊就是苗人的蛊,并无差别。”   苏既明失声。他没有中蛊?怎么可能呢?难道是羲武骗了他?羲武虽沉默寡言,不爱解释,却也从不骗人啊!他挣扎道:“可是他亲口说,是情蛊……”   熊莱问道:“那乌蛮族的女子是如何给你下的蛊?”   苏既明用指甲扎着自己的掌心:“他……就像这样,将蛊虫放在银碗中,以我的血喂饲蛊虫。”   熊莱道:“她让蛊虫钻进你的身体了吗?”   苏既明犹豫片刻,摇摇头。那事以后,他就一直十分小心,吃的东西喝的水都再三检查,生怕偷偷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吃进去。   “那她就没有给你下蛊。以血饲蛊,可能是养蛊,可能是让蛊虫认主,但并不是下蛊的方法。你先前说,他给你下的是情蛊……”熊莱想了想,“以你的血喂饲情蛊,是在让蛊虫认主。苗女在给情郎下情蛊之前,都会以自己的血喂蛊虫,蛊虫认得主人的味道,若是中了情蛊的男子背叛苗女,与其他女子交合,便会被蛊虫侵蚀筋脉,唯有乖乖回到苗女身旁才能不受折磨。”   苏既明呆住。   “所以,那女子应当不是给你下了情蛊,而是给她自己下了情蛊。”熊莱皱着眉头,微微摇头,“真是乌蛮族的奇女子。”      ☆、 第五章      苏砚被这个出人意料的反转惊呆了。   苏既明亦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羲武……给他自己下蛊?   海南岛人烟稀少,有汉人、苗人、黎人和乌蛮人,朝廷虽在儋州设了官府,实际上形同虚设,儋州的汉人势单力薄,根本无法管辖此地的异族人。几支不同族群的人在小小的海南岛上还是能够和平相处的,只是乌蛮族人对汉人十分仇视,上一任儋州知州和儋州别驾都是被乌蛮族杀死,乌蛮族的领地易守难攻,朝廷对他们头疼不已,水师衰微,难以出兵,因此长久以来,儋州都是异族的天下。   羲武允许苏既明跟苗人接触,却不许他和汉人往来。苏既明不通水性,自己一个人也不可能离开,又无法和汉人搭上线,所以才迟迟无法回到内陆。   乌蛮族有五千人,羲武是乌蛮族大祭司,手下另有五名祭司,大多人对苏既明还是十分友善的,唯有一名叫羲飘的祭司对苏既明一直深恶痛绝,据说在卜卦时算出了苏既明是乌蛮族的克星,总有一天会给乌蛮族招来灾祸。   很多次,羲飘都想杀死苏既明。只是羲武对苏既明十分保护,让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而羲飘也一直要求羲武快些找一名女子将他的血脉传承下去。一来乌蛮族人一直自诩是神族后裔,而羲武是继承了最纯正的神血的传人,他的法力最强,他的子嗣将会是下一任大祭司的继承者。二来,也是希望羲武远离苏既明。   每年都会有一个固定的日子,乌蛮族最纯洁的少女们进行祭奠活动,这个活动由祭司们主持,顺便让祭司们挑选传承自己血脉之人。那时候苏既明在乌蛮族已经生活了半年多的时间了。羲武去主持活动,而苏既明被羲飘骗去后山蛇窟,羲飘想驱使毒蛇咬死苏既明。   乌蛮族的祭司都有驱使动物的能力,尤以羲武的能力最强。他曾给过苏既明一个牛角坠子,是那坠子救了苏既明的性命,令毒蛇们不敢靠近他。苏既明索性趁着这个机会逃了出去,到山中躲起来。   三天后,苏既明就被羲武救回去了。关于这次出逃,苏既明没有解释,羲武也没有问,大抵是认为他受了羲飘的刺激。苏既明必须隐藏自己汉人的身份,要不然乌蛮族人一定会杀了他,因此他默认了所有的误会。   再然后,就有了羲武下蛊的事……那只被喂了他的血的蛊虫最后是怎么处理的,苏既明不知道,他当时震惊又心寒,只想要自保。现在回想起来,他借口身子发冷要出去晒太阳,回来的时候桌上只剩一只空碗,蛊虫已经不见了,大抵是羲武植进了自己的血脉中。   苏既明一直以为,他的出逃惹恼了羲武,所以才给他下情蛊想要控制他。羲武话很少,从不表达自己的情感,恼怒或是喜爱,他一直都藏在心里。因此苏既明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说……   熊莱嘲讽道:“那乌蛮族的女子大约是想向你表忠心,却被你误以为她要害你。真是可怜、可笑!”   苏既明说不出话来。   “你走吧。”熊莱收起蛊王,神色厌恶,“我这里不欢迎你这种人,从此以后,你不许再踏足此地!”   苏既明失魂落魄地带着苏砚离开了熊莱的住处。   “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苏砚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女子到底是……”   苏既明摇头,不愿多说。骄傲如他,即使是苏砚,他也很难将这一年的经历启齿。   苏砚虽然满心疑问,但公子不肯答,他就不再问了。   翌日一早,苏既明打扮妥当,便坐上马车前去拜会岭南特使魏琼。   马车在魏琼府邸外停下,苏既明下车,立刻有侍卫迎上来:“苏大人,魏大人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苏既明连忙跟着人往里走。   入了大堂,一位三十出头肤白无髯的男人正坐在那里喝茶。苏既明上前行礼:“下官见过魏大人。”   那男子忙放下茶盏,迎上来扶起苏既明:“清哲,此地并无外人,何必行这么大礼。”清哲是苏既明的表字。   苏既明站直身体,笑了起来:“子玉兄。”还在京城时,苏既明常与一群王族贵胄子弟厮混在一起,魏琼便是其一,两人要好的时候是能同饮一杯酒的交情。魏琼与皇帝的关系异常亲密,苏既明被贬谪时,魏琼是替他在皇帝面前求过情的,只不过当时大局已定,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魏琼道:“这才是我认识的清哲。”用力抱了苏既明一下,拉他到堂上坐下,仔细端详起他来。   魏琼道:“去年你遭遇海难身亡的消息传至京中,我便不敢相信。你如此人物,怎会遭遇此厄?实在是天道不公。幸而前几日一位渔民找到我,说是在乌蛮族里见到了你,我立刻派人去儋州,老天有眼,总算将你救回来了。”   苏既明微微诧异。那渔民便是误闯入乌蛮族领地被他救下的汉人,原来是魏琼派人来救自己。幸好那渔民找对了人,若是他去找了覃春,别说救自己,只怕那渔民都会被覃春灭口。万幸,实在是天无绝人之路。   魏琼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戾气:“那该死的覃春!我已听说了你的事,你在儋州被困一年,覃春从未派人救援,还放出消息说你已在海难中遇险,若非那渔民送来消息,还不知你要被困蛮夷之地多久。”   苏既明冷笑。覃春的妻子与赵采的妻子同出一族,因此覃春也是赵采的人,自己的遭遇说是覃春有意谋害也不为过。   魏琼左看右看,诧异道:“你与两年前到没什么变化,只是肤色黑了些。”   苏既明流落异族一年,魏琼本以做好了准备,看到一个被折磨得看不出人样的苏既明。没想到苏既明看起来并不算太差,非但没有消瘦,反倒结实了些,气色也很好,至少从裸|露的肌肤上看不出任何伤痕。   魏琼道:“那蛮人可曾欺辱你?”   苏既明眼神闪了闪,道:“他们不知我身份。我骗他们我是苗族人,出海经商,遭遇风浪才流落到海南。他们只是囚禁了我,倒也不曾……虐待。”   魏琼微微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苏既明道:“我就知道!如你这般狡猾的家伙,如何能吃亏!”   苏既明神色尴尬。虽然并未遭受虐待,但他却与那大祭司同床共枕近一年,这件事若是让人知道了,只怕他在朝堂上就再无声名尊严可言了,甚至被定下个私通异族的罪名也是不无可能的。   魏琼对乌蛮族的事十分感兴趣,不住提问:“乌蛮族向来是最神秘的一族,他们的族人从不离开海南,与外界甚少接触。那里的人究竟过得什么日子?茹毛饮血?尚未开化?”   苏既明道:“倒也不曾茹毛饮血,不过他们一族与世隔绝,风俗确实与中原汉人迥异。”   苏既明刚进入乌蛮族的时候是被囚禁的,由于他是异族,那些人生怕他做出对乌蛮族人不利的事,曾考虑过是否要将他处死。苏既明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在往后的几个月里,他为乌蛮族做了许多事,成功扭转了乌蛮族人对他的印象,到了后来,族内老老少少都对他十分喜爱,甚至有不少老人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最初,苏既明被族民们轮流看守,关押在族中一所木屋里。乌蛮族因与世隔绝,中原的事他们一概不知晓,生活异常简单,在看管他的时候,那些村民都十分无聊,女子织布洗衣,男子喝酒聊天或是睡大觉,平白一天就过去了。苏既明一来是自己闲得无聊,二来也想拉拢村民,磨了些石子当成棋子,教他们下棋。   中原的象棋、手谈规则太过繁复,初学的族民难以上手,苏既明便自己想了些简单的规则教会族民,族民学会之后他再不断改变规则提升难度,后来又添上赌注,那些族民玩得不亦乐乎。原本没多少人愿意看管他,后来越来越多人自告奋勇要来看他,一所小屋里挤了十多人,外头还有几十人围观,都想跟他下棋。而他编的游戏也在乌蛮族中流传开,男女老少争相学习。   羲武发现之后,便开始亲自看管他。不过因已有不少族民喜欢他,苏既明得到了更多自由,除了不能离开寨子之外,白天他可以在寨中随意走动。   儋州果蔬丰盈,乌蛮族人甚少食肉,但也吃米食,儋州的稻谷与中原不同,是长在山上的高山稻,播种不易,儋州虽是海岛,但缺淡水,若是遇上旱年,高山稻的收成不好,族人的食物便愈发单调。苏既明知道之后便为他们设计水车并绘制图纸教他们将岛上泉水引流,为族人省了打水的力气。   苏既明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五岁读左传,十岁背诵天工开物,简直就是一本活书库。他在岛上传播中原文明制造出令族人生活更加便利的事物,同时他也在学习异族的文明。他到岛上三个月之后就学会了乌蛮族语,并能独立看他们的书籍。他发现在乌蛮族人的书中甚少提及美食,想必也是因为乌蛮人虽不缺食物,但他们的食物实在与美味无关的缘故。   于是苏既明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又开始研究如何制作美食。   酸——儋州有一种可食的树叶滋味辛酸,取其枝叶碾碎捣汁即可;甜——岛上有蜂蜜、金椰等,十分香甜;   苦——苏既明讨厌苦味,自不必花心思。   咸——海岛最不缺的便是盐。   有了这些,苏既明很快就捣鼓出了许多美味。   他将稻米放入金椰中,以椰汁作为米水烹制,烧熟之后打开椰壳,米饭香甜可口;乌蛮族人虽甚少打猎,但会捕鱼,他将鱼肉用盐巴和蜂蜜腌制后烤熟,再以果子发酵后提炼的汁水作为酱汁,妙不可言;他又以鱼骨熬汤,熬出的弄汤用来煮菜,滋味浓郁;他利用有限的食材煎炸煮蒸,做出无数新的口味口感,岛上的妇人们争相向他学手艺。   不过有一点,倒是苏既明要向乌蛮族人学习的——乌蛮族人酿酒是一绝,酿出的椰子酒、菠萝酒口感爽滑,初尝不觉酒味,后劲却极强,不胜酒力的人若是低估了那酒,一不小心贪了杯,不多久就如登仙境,云里雾里,不知何处是人间。   而苏既明,便是那不胜酒力的人。贪杯误事,苏既明为此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一日酒醒之后,他发觉自己竟浑身赤|裸躺在羲武的床上,昨夜种种沉浮灭顶的感受,竟非幻觉!   “清哲?”魏琼在苏既明眼前晃了晃手,“你怎么走神了?”   “啊。”苏既明猛地回过神来,一时间脸上如绽了彩虹。   “你、你刚说什么?”苏既明忙端起茶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尴尬。   魏琼奇怪地打量着他,片刻后问道:“我听说,那乌蛮族的大祭司,并非凡人。可有此事?”      ☆、 第六章      提到羲武,苏既明的脸色更不自然了:“并非凡人,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凡人,他是个衣冠禽兽!苏既明在心中默默补充。羲武此人看似禁欲,实则……着实可恶!   魏琼好奇地问道:“我听说,乌蛮族的祭祀都会巫术,可有此事?”   苏既明颔首:“乌蛮族的祭司,能通动物之性,还能驱引虫蛇。的确十分奇特。”   魏琼惊诧挑眉:“真有这种事?古书记载乌蛮族人乃是神族后裔,难不成还是真的么!”   苏既明道:“这我便不知了。”   魏琼摸着下巴道:“他们既有这等本事,为何据守极南之岛不肯离开?若来了中原,自有他们用武之地啊!”   苏既明不语。   魏琼嘀咕道:“难不成,乌蛮族人为了守护上古圣物而不能离开海南,是真的吗?”   苏既明惊诧地抬头看了眼魏琼,立刻又把头低下去了。   这件事,魏琼怎么会知道的?!   乌蛮族的确有圣物,就在圣泉的泉眼中,苏既明也问过羲武为什么乌蛮族从不离开儋州,羲武告诉他因为他们族人的使命就是守护圣物。乌蛮族与世无争,在海南岛上已经生活了上千年,平和安详。而他们之所以如此仇视汉人,是因为上一任儋州长官带兵进攻乌蛮族,想要一统儋州,结果却被羲武打败,还将儋州的汉人官员都丢入万蛇阵活活折磨死。   魏琼问道:“哎,清哲你在儋州呆了一年,你可知道他们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宝贝啊?”   苏既明尴尬一笑:“那些蛮子虽然没有杀我,但我毕竟是个异族人,几乎是被他们关了一年。如果真有什么宝贝,那也该是他们一族的秘密,又怎么会告诉我这个外人?”   魏琼惋惜地啧了一声。   苏既明低头拨弄茶碗。其实,他对魏琼撒谎了。而他之所以没有对魏琼说实话,因为羲武在告诉他有关圣物之事的时候,曾说过一句话——“这是我族的秘密。”   羲武话很少,大多时候他只做不说,也不会对人剖白自己的内心。他当时把族内的秘密告诉苏既明,不管是他认为苏既明这辈子不可能离开海南也好,或是他已经把苏既明当成自己人了也好,至少在那一刻,他是信任苏既明的。那些乌蛮族人本性淳朴,他们到底没对苏既明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苏既明知道这个秘密一旦传出去,很可能会招致腥风血雨的灾祸,所以他选择了缄默。   不过这也奇怪了,他在流落到儋州之前,博览群书,也只知道乌蛮族神秘,却不知圣物之事,魏琼又是从哪里知晓的?不是说是族中的秘密吗?   惠州本就天气炎热,加上魏琼问了不少令苏既明心烦的问题,苏既明只觉燥热,便扯了扯衣领,令领子松开些。   “咦?你身上戴的是什么?”眼尖的魏琼看到了苏既明脖子上挂的牛角坠子。   苏既明忙道:“啊,这是我的书童为我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   其实这是羲武送给苏既明的。苏既明离开儋州,什么都没带,穿来的衣服也早就让人丢了,唯有这坠子被他留下了。这坠子上有羲武的法力,能够令一切虫蛇不敢近他的身,当日苏既明被羲飘谋害,就是这坠子救了他的命。岭南蛇虫肆虐,苏既明想着此物还有用便留下了。   魏琼听了他的解释,没太上心,又换了个话题,接着问道:“听说那海南岛上的人都十分长寿,可有此事?”   苏既明道:“确有此事。”   “究竟有多长寿?那里的人都不生病?”   苏既明道:“子玉兄似乎对乌蛮族的事十分好奇?”   魏琼笑笑,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的确。毕竟那一族几乎与世隔绝,关于他们的记载少得可怜,又都玄之又玄,叫人不感兴趣也难罢。”   “不知子玉兄这些‘听说’又都是从哪里听说来的?”苏既明道,“怎么你没去过海南,似乎对乌蛮族比我这个待了一年的人知晓更多呢?”   魏琼目光沉了沉,旋即轻松地笑道:“民间有传闻,我也不过道听途说罢了。”   苏既明越发觉得奇怪。民间传闻?他去海南之前花了那么多时间研究儋州的风土人情都没听说过这些民间传闻,魏琼难不成与他不在一个民间么!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苏既明话题一转,道:“对了,听说你这次来惠州,带了皇上的口谕?”   魏琼颔首:“没错。说来这口谕也同你有关系。”   “同我有关系?”苏既明愣愣地看着他。他第一反应便是那口谕是皇上要重新启用他了,不过转念一想,应该没那么快——毕竟之前覃春谎报了他的死讯,皇上恐怕连他还活在人世的事都不知晓。   魏琼道:“准确说来,是与儋州有关。海南岛异族作乱,那乌蛮族的人杀了上一任儋州官府的诸位官员后还害了你——我来惠州之前,皇上以为你已经遇害了,而且将这笔仇一起记到了蛮子身上——因此皇上下令,要我带兵出征,剿灭蛮人!”   “啪!”苏既明手上的杯子摔到桌上,茶水泼了出来。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剿灭……蛮族?”   “对。不过我也是刚到惠州没多久,不会那么快,此事尚需从长计议。能把你救回来,我想也是老天的旨意,你是儋州长官,又去过乌蛮族,灭蛮的计划需要你参与。若能成功,你就为朝廷立下大功,重得朝廷重用,指日可待!”   苏既明本该高兴的,自从被贬谪后,他日日夜夜都想他重回庙堂一展拳脚,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半点高兴,甚至连魏琼的后半段话都没听进去。   “清哲?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魏琼蹙眉,“你该不会,在儋州一年,对那些蛮子心软了吧?”   “当然不是!”苏既明立刻矢口否认,“我只是……只是……虽说非我族类,但若能教化,总好过穷兵黩武,毕竟蛮人们未作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没做伤天害理之事?”魏琼冷笑道,“张沙、孙荣是怎么死的?”张沙、孙荣是苏既明之前的儋州官员,都是死于乌蛮族的万蛇阵。   苏既明一时语塞。诚然,这些人是死于乌蛮族之手,但也是他们主动侵略乌蛮族,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只是这话,苏既明不能说,他是朝廷命官,反为乌蛮人说话,岂不有通敌之嫌!   其实若是放在一年前,苏既明恐怕也会支持出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是何缘由,乌蛮族与朝廷对立是事实,若不出手治理,日后恐会酿成大患。然而他在乌蛮族待了一年,那里民风淳朴,族人与世无争,苏既明实在不忍见生灵涂炭。   苏既明道:“毕竟……那乌蛮族在海外不说,他们的领地易守难攻,祭祀又能驱引蛇虫,若是强行出兵,不知要牺牲多少人。还是以教化为上策罢。”   魏琼不做声,只是盯着苏既明看。   苏既明被他看得心虚不已,勉强回应魏琼的目光。   片刻后,魏琼淡淡道:“这件事的确还需从长计议,草率不得。清哲刚从海外荒岛回来,只怕还没调养过来,早点回去歇着吧。”   苏既明也觉坐不住了,忙起身告退。   “对了。”魏琼突然叫住他,“你刚回来,身边有可用之人吗?”   苏既明顿了顿,没有回答。原本他用的顺手的一些仆从,几乎都在海难中罹难了,身边就只剩下一个苏砚。   魏琼察言观色,便知他心思:“我派些人伺候你吧。”   苏既明身边确实需要人,而且魏琼给他的人总好过覃春塞给他的人,于是道谢道:“多谢子玉兄。”      ☆、 第七章      魏琼让人点了四名婢女和几名侍卫给苏既明,又在自己住处不远的地方让人腾了个空宅院给苏既明,安排他先在那里住下。   苏既明领了人便走了,他坐上马车,侍女们上了另一辆马车,侍卫们跟在他的马车边上保护。苏既明撩开车帘,观察魏琼刚送给他的人。   那几名侍卫为首的一个最打眼,身材颀长,肤色黝黑,相貌英俊。奇怪的是,他的侍卫服与别人略有不同,领子高高立起,将脖子完全盖住。   那侍卫察觉苏既明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脖子上,解释道:“属下脖颈曾受过伤。”   苏既明忙收回目光:“抱歉,我无意冒犯。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道:“张希汶。”   苏既明道:“听你口音,像是惠州本地人?”   张希汶道:“回大人,属下是惠州的黎族人。”   “哦。”苏既明点头,“难怪。”   其他侍卫侍女都是京城口音,想是魏琼从京里带过来的人,唯有这个张希汶的汉话讲得生硬。魏琼才到岭南没多久,这么会儿功夫就从当地雇了人?可信不可信?别的也都罢了,苏既明可不想兜兜转转最后身边用的还是覃春的人,想想就晦气!   张希汶也是个玲珑心肠,明白了苏既明的顾虑,解释道:“属下的妻子是魏大人府上的婢女,属下两个月前刚刚领了官差。魏大人让我保护大人,是因为我比较熟悉惠州。”   苏既明听他这么说,笑道:“魏大人真是贴心。我是外地人,身边有个当地人陪同,确实方便许多。那就麻烦你了。”   张希汶忙道:“大人太客气了。”   苏既明笑了笑,把车帘放下了。   转眼一天就过去了,新来的侍女伺候苏既明梳洗完毕,正打算服侍他上床休息,苏既明道:“你们都出去吧,留下苏砚一个就行,我只惯让他伺候我睡觉,往后也是如此,晚上我洗漱罢你们就自行回去休息。”   那几名侍女得了令就乖乖退下了。   待其他人离开后,苏既明让苏砚去看看,确定外头没有人在偷听。   苏砚看完回来,小声道:“公子为何如此小心?这宅子不是魏大人给你安置的吗?”苏既明在京城时就与魏琼交好,因此苏砚并不怀疑魏琼,只作苏既明防着覃春在他身边安插眼线。   苏既明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苏砚坐过去。   苏砚乖乖过去坐下,苏既明摸摸他的头发。他带苏砚离开京城的时候,苏砚才十三岁,如今已经十五六了,个子快长得同他一般高。   苏既明道:“我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了,以后怕要辛苦你了。”   苏砚呆呆地看着自己公子:“辛苦?伺候公子怎么会辛苦,可是,苏砚不明白公子是什么意思?”白天魏琼不是才派了许多下人来么?   苏既明道:“魏琼派来的那些人,该让他们干活的时候让他们干就是,不过我只怕他们的心思没这么简单。时过境迁,我已不复往日,当对人多些戒心。如今魏琼可未必拿我当自己人,他安排了这些人在我身边,不定存的什么心思。因此有些事我恐怕也只能用你。”   苏砚还是一脸糊涂。公子这话的意思是说他跟魏琼闹掰了?又或仅仅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既明耐心地解释给他听:“我觉得魏琼有事瞒着我,但是究竟是什么事,我现在还不知道。”说到此处,他想起魏琼提到的乌蛮族圣物和剿灭蛮族,心里有点介意,但又不能肯定两者之间的关联,为了避免麻烦,他便没有说。   “今天他送人给我,并不是临时起意,他早就想好了,点那几人点得极快,那些人也全无惊诧,便乖乖跟我走了,定是他们早已得了魏琼的授意。”   苏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若仅是如此的话,也看不出魏琼对公子有什么恶意呀?魏琼做事向来细心,苏砚伺候苏既明这么久,对他身边这些朋党都有所了解,事先替苏既明打点好,这事像是魏琼的作风。   苏既明又道:“他给我的人,其他人都是他从京中带出来的,唯有那个领头的侍卫,张希汶,他是本地人。我在车上的时候,听出张希汶口音与其他人不同,心里觉得疑惑,就问了一句,那张希汶告诉我他妻子是魏琼手下的婢女,魏琼派个本地人给我,有些事情比较方便。”   苏砚不摇头也不点头了。他觉得自己实在糊涂。张希汶这话也没什么不对呀,交代自己的背景,是为了让苏既明放心,表明他的确是魏琼的人,至少不是覃春送给魏琼又被魏琼转手送给他的。不过既然公子说有问题,那就一定有问题!   苏既明笑道:“这张希汶,交代得太快了!我只问他是惠州人,他就立刻知道我担心他是覃春的人,难不成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只可能是魏琼事先教他的说辞。魏琼了解我,他安排人手的时候,一定想到了我会疑心,所以连解释的话都替张希汶想好了。只是张希汶兜底兜得太快,暴露了魏琼的用心,反叫我疑心他们有事瞒着我。”   苏砚这么一听,立刻紧张起来:“那怎么办?魏琼会害公子吗?”如今苏既明人在异乡,身边又没多少人,如果魏琼要害苏既明,那可真是防不胜防啊!   苏既明摇头:“我想不出他有害我的理由,大概只是想监视我,或者……从我这里套出什么话来。因此,你也别同那些人走得太近,若是他们私下里向你打听什么,你糊弄过去,再来回禀我。”   苏砚连连点头:“我明白了!”   自从遭到贬谪之后,苏既明的心思比从前沉了许多,对人的戒心也强了。而他之所以把这些全都说给苏砚听,因为他信任苏砚,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他信任,那就是苏砚。他的书童是从小养在他身边长大的,尤以苏砚心性最单纯也最忠心护主,除非苏砚被人迷惑了心智,不然苏既明绝不相信苏砚会背叛他。   苏既明又一次揉了揉他的头发:“去把灯熄了,睡吧。”   在苏既明的大床边上还有一张小榻,是专给伺候他的下人睡的,苏砚就在那里歇下,若是半夜里苏既明有什么需要,传唤他也容易。   苏砚睡得很轻,往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立刻惊醒。他睡下没多久后,便被苏既明吵醒了。   苏既明在说梦话。他说的含含糊糊,时而说“我是……”,时而又说“我不是……”,究竟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苏砚都没听明白,只依稀听得苏既明似乎说了一句我是汉人。苏砚心疼不已,想到苏既明这一年所遭受的非人虐待,恨不得能以身替之。   突然,苏既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上我一回,有朝一日我必千百倍地上回来!”   苏砚正在伤感,听得这一句,顿时吓了一跳。公子方才说的是什么来着?你……伤我一回?是了,那些该死的蛮子如此伤害公子,太可恨了!要是当年漂流到海岛上的人是自己就好了,公子就不必吃那么多苦头了……      ☆、 第八章      苏既明暂时没有公务在身,魏琼让他好好休息几天,他亦想该换心情,便带着苏砚到处吃喝玩乐。   岭南多异族,为了拉拢客人,酒楼茶馆请了各族的女子笙歌燕舞,苏既明每日去听听小曲喝喝小酒,日子倒是逍遥。   街上的酒馆都逛得差不多了,苏既明又带着苏砚进了巷尾越家人开的一间酒馆里喝酒,越家的漂亮姑娘给他献了一支曲儿,他心里高兴,便当场挥毫泼墨写了首赞美人的诗送给越家姑娘。越家的姑娘生性豪爽,开玩笑道:“苏大人要不就娶一位我们越家的姑娘,我家姑娘手巧,织得衣服最漂亮,唱的曲儿也动听。”   苏既明喝得半醉,也同她玩笑:“哪位姑娘?要不就娶了你得了。”   “好呀。”越家女道,“那是妾身的荣幸。不过苏大人要是娶了我,可得从我越家的规矩。”   “什么规矩,说来听听。”   黎家女扯了扯领子,露出身上的大片纹身,逗他道:“咱们越家,越是有钱有势的人,身上的纹身就越多,如苏大人这般,只怕身上没一处干净了。”   苏既明看到她的纹身,手指一晃,酒洒了半杯,脸色也白了。   岭南的异族大多都在身上刺青,长了刺的枝蔓折下来,蘸上植物的汁液往皮上一扎,青汁就留到皮下,纹身匠手艺若是好,纹身留上一辈子都不消。不同族的人纹身的意义也不同,对于越人而言,纹身是荣耀的象征,对乌蛮族人,又是不同的。   苏既明头一回醉酒上了羲武的床之后,羲武也曾想过要给他纹身。   那天苏既明趴在床上起不来,羲武拿着刺枝端着一碗青汁到了床前,将那两样东西递给他看,惜字如金地说:“纹身。”   他言简意赅的方式,在苏既明听来,像是一种命令。   苏既明自然是不愿的。对于汉人而言,只有犯法的罪人才会被人在身上刺字,羲武若真在他身上留了印记,往后被人看到了,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然而苏既明害怕羲武,羲武太强大了,以他呼风唤雨的本事,弄死苏既明就跟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松。   他紧张地抓着被子,尽量盖住自己的身体,问羲武:“为什么要纹身?”   羲武解释道:“纹了身,人死之后,灵魂才找得到归处。”   乌蛮族人人纹身,且花纹十分奇特,由直线与折线构成,从脖颈一直纹到腿脚,有些人甚至也会纹面。苏既明一直觉得他们的纹身看起来仿佛一张巨大的地图,原来是灵魂归处的意义。   苏既明道:“可我不是乌蛮人,我是……我是苗人,我死之后,灵魂也该回归我的故土。”   羲武看着他不语。   苏既明很紧张。那时候的他,虽然醉酒后和羲武有了亲密的关系,可他并不了解羲武,对这个大祭司是有些害怕的,他担心忤逆了羲武会遭到惩罚。然而纹身,他也是不愿的。   片刻后,羲武将手中的枝条和碗放下了:“你已经是乌蛮人。”   苏既明猛地皱眉。这句话让他极其不悦,恨不得张牙舞爪朝天大喊三声“老子是汉人”!然而为了保命,他不能这么做。   苏既明声音有些颤抖,但很坚定地低声说:“我不是乌蛮人,不是!”   羲武想了一会儿,用有些生涩的苗语说:“你是我的人。”   彼时苏既明还没有完全学会乌蛮语,两人的交流大多用苗语。羲武的这句话,让苏既明一下想起他从书上看到过的一些事。有些异族抓到战俘之后会将战俘当做军队的性|奴,尽力折辱对方,将男子当成女子来交|配是一种征服的手段。苏既明以为,对于乌蛮族人,大约也是有这种规矩的。   他猛地抬起头,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昨晚对我做的,是将我当成你的奴隶了?”   羲武愣了愣,并未反驳。这句话苏既明是用苗语问的,而在乌蛮语里,没有奴隶这个词,所以羲武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你是苗人,但你也是乌蛮人,因为我们已经接纳你。不过一来他生性寡言少语,二则太过复杂的苗语他说不清楚,所以选择了最简单的表达方式。   然而他的不做声,在苏既明看来,就是默认。   苏既明原本还忍着不敢发火,毕竟人在屋檐下,可是他得知自己竟然被人当成奴隶折辱,实在是士可杀不可辱,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抓起床头装着青汁的碗,狠狠掼到地上!   青色的汁水溅了一地。他又抢过那根刺枝,手上立刻被扎了好几个伤口,鲜血流出来,他却不管不顾,将那枝上的刺用力折断,甩了出去。   “我们苗人性情最刚烈,你若是将我当做奴隶,不如直接杀了我!”苏既明红着眼大声吼道。   羲武愣住了。他艰难地想了一会儿,如果“奴隶”在苗语里指的是男子间的爱侣,那么天涯的意思是,苗人不接受男人和男人的龙阳之好吗?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片刻后,羲武转身出去了。   房间里只留下苏既明一个人,他的情绪还很激动,趴在床上愤怒地撕扯着被单。虎落平阳被犬欺!该死的,他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什么大祭司,原来也是这般下三滥的男人!   然而没过多久,羲武又回来了,手上端着一个新碗,碗里有一些捣碎的青草。   苏既明立刻紧张起来:“你想干什么?”   羲武说:“你的手伤了。”苏既明抢那支刺的时候,手上扎了好几个眼,还在汨汨冒血。   苏既明警惕地将手藏在被子里,不肯递给羲武,生怕羲武在拿草药里添了什么料,一旦敷了他皮肤上就会染上青纹褪不去。   两人僵持片刻,羲武皱着眉头,问道:“不疼?”   苏既明藏得很厉害了。   羲武说:“被子脏了。”   苏既明低头看看染血的被子:“……”   羲武又说:“被子是我洗的。”   苏既明出身名门,打下身边就有十几个仆从伺候着。他自诩是要做大事的人,虽能帮乌蛮人设计水车和齿轮,逼急了也能做做饭,但洗衣叠被一类的事是做不来的。而乌蛮族民风松散,人人各司其职,即便是大祭司,衣服被子也是要自己洗晒的。接手了苏既明这个“奴隶”之后,苏既明的衣服裤子也都是他亲手洗的。   苏既明:“……”   日|你先人啊!弄了半天在心疼被子!畜生啊!禽兽啊!   苏既明怒气冲冲地把被子往边上一丢,将自己的伤口放进嘴里吮|吸,但很快就痛得龇牙咧嘴——他的伤口扎得太深了。   羲武摇摇头,凑上前来,不管苏既明反抗,硬是将他的手抓过来,为他敷上草药。那草药功效十分厉害,只片刻,苏既明的伤口就不那么疼了。   羲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不要伤害自己。”   苏既明看看自己的伤口,确认没有染上什么奇怪的颜色,便知自己误会了,羲武确实是给自己治伤来了。   “纹身的事,以后再说。”   苏既明立刻又摆出抗拒的姿态:“以后也不!”   羲武垂着眼自己检查苏既明的伤口:“灵魂若无归处,四处飘荡,我怕我找不到你。”   苏既明愣住。   片刻后,羲武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他的双眼,接着说:“我会对你好,做我的奴隶吧。”   苏既明:“……”   那天上午乌蛮族大祭司是被人用被子砸出房间的,他站在房间门口仰头看了会儿天空,轻轻叹了口气,转头洗被子去了。   从那以后,羲武没有再提过要帮苏既明刺青的事。然而苏既明对他始终抱着忌惮的情绪。   其实苏既明并不讨厌羲武,他惯来喜欢好看的东西,羲武相貌生得丰神俊秀,除了天生禁忌感让人不敢太过靠近,却并不招人讨厌,族中牙牙学语的孩子见了他也是敬畏且爱着的。苏既明第一次见到羲武时误将他当做是地府神使,这份敬畏之心始终存在。他在乌蛮族的这段时日里,羲武一直对他很好,他内心察觉得出羲武并无贬低他的意思,可是特殊的身份和强大的自尊心又让他觉得自己是受了侮辱的。   同时,他坚定着必须要活下去、不甘死在荒岛异族领地的信念,因此他不得不隐忍,有些事情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抗拒,为了自尊心,他也将顺从归结于自己的忍让,这般复杂的心境,让他以为他大概是恨着羲武的。   踏上离开儋州船只的那一刻,他又觉得,好像一点也不恨。   苏既明灌下一口酒,傻笑起来,“你会帮奴隶洗衣服吗?”   越女莫名其妙:“苏大人在说什么?”   苏既明摆摆手:“我醉了。苏砚,打道回府!”   苏砚扶着脚步虚浮的苏既明出了酒馆,正要扶他上车,苏既明突然扭头严肃地看着苏砚。   “公子?你怎么了?”   苏既明愤愤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他的胸口:“蔫坏!”   “啊?”   “一定是你给我下了迷药!”   “啊???”   苏既明吃吃笑道:“我怎么会自甘堕落?一定是下了药……”   苏砚费力地将苏既明扶上马车,苏既明已经醉得人事不省,靠在垫子上,莫名地叹了口气,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其实是一个交流障碍攻X脑补能力MAX的受哈哈哈哈哈哈哈羲武:“你已经是乌蛮人。”(老婆老婆我们已经接纳你了)   苏既明:“蛮你个大头鬼啊!说你是不是把我当奴隶了?”   羲武头上三个问号:“奴隶是老婆的意思吗?那就是啦\(^o^)/~”   苏既明:“你你你!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   羲武:“咦?原来苗人不搞基?哎呀呀肿么办……”      ☆、 第九章      过了几日,张希汶去魏琼那里复命。   魏琼站在院子里拨弄着花叶,道:“我听闻最近最近苏清哲一直出入声色犬马之地,日子过得很逍遥啊?”   张希汶道:“的确如此,他常常喝得烂醉才回来。”   魏琼摸着下巴道:“喝得烂醉?那就是借酒浇愁啊!看来他在儋州真是吃了不少苦。”   张希汶低着头。   魏琼问道:“你说,那些蛮子……我是说乌蛮族人,会怎么对他?听帮他洗澡的人说他身上可没什么伤啊,不像是遭人虐待的样子。”   张希汶道:“属下又不在儋州,如何能知晓呢?不过……乌蛮族人与世无争,只因先前的事,对汉人有了成见,对其他族人还是很和善的,既然苏大人谎称他是苗族人骗过了族民们,属下以为,苏大人在儋州应当没吃太多苦才是。”   魏琼纳闷道:“没有吃苦,他做什么整天喝酒?我了解他,他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喜欢喝酒。”   张希汶犹豫片刻,道:“苏大人平日性情如何?是否念旧?”   “念旧?”魏琼道,“还是挺念旧的,你没瞧见他回了惠州,刚定下来第一件事便是为他那几名在海上遇难的家仆去庙里捐香火立牌位么。他爹老年得子,对他宠溺太过,致使他有时脾气骄纵了些,要不然也不会流落到这鬼地方来。不过,他虽脾气差了点,心性却是好的。”   张希汶道:“既然苏大人是这样的人,属下大约知道他为什么借酒浇愁了乌蛮族人心性纯朴,与世无争,既然苏大人对他们没有恶意,他们也不会加害苏大人。苏大人在乌蛮族内待了一年有余,只怕与族人们有了感情,因此离开后心生不舍。”   魏琼愣了一会儿,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有道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理顺了,先前只想着清哲他心气高,必然瞧不上异族人,却没想过这一层。啧,一年多,可真不短啊!他又是个别扭的性子,心里弯弯绕绕的能把他自己缠死,难怪要借酒浇愁了!”   魏琼用指甲轻轻一掐,便将艳丽的花骨朵给摘下来了。他捏着花梗转了转,勾起嘴角笑了:“若真如此,倒是可以好生利用呀……”   此时此刻,被人认为花天酒地逍遥自在的苏既明,正无力地躺在床上哼哼。   他生病了。   岭南天气湿热,夏季又多瘴气,不像海南岛上那般海风清爽,瘴气积着散不出去,都被吸进了人肚子里。苏既明哪受得了这个,前两天以为只是一般的头疼脑热没放在心上,今天就起不来床了。   他这一病病得可不轻,脑袋烧得跟个炭盆子似的,想要喝口水都没端碗的力气,必须得一个人扶着他坐起来,另一个人将茶碗送到他嘴边喂他喝,他才能勉强喝进去一些。   苏砚给他煎好了药,喂到他嘴边,苏既明一闻到药的腥苦味儿,连忙推开众人扒着床沿吐起来。他肚子里本来也没啥存货,只吐了些酸水出来。   仆从们连忙帮他擦洗干净了,又给他换了床新被子。苏既明一会儿叫冷一会儿叫热,苏砚索性钻进被子里抱着他,把自己的体温传给他。   没多久,苏砚发现苏既明脸上湿湿的,他惊讶道:“公子你哭了?”   苏既明不是自己想哭,他实在病得太难受了,眼泪不自觉就下来了。这时候他真有点想念羲武。他在儋州的时候也病过一次,是他跟羲武有了头一回之后没多久,他就生病了。羲武给他弄来草药,他不愿喝,羲武就抱着他睡觉。被羲武抱着的时候,苏既明能感觉到他身上有力量传给自己,那股力量竟能驱散病痛。一觉醒来之后,病已经去了大半。不过这个以人治病的代价也是很惨重的,男人早上正是最把持不住的时候,他大病初愈,压根没什么反抗的力气,莫名其妙又被羲武给上了。羲武也是有能耐,居然把他弄得极其舒服,做完之后满身大汗,人也舒爽了。有了第一回又有了第二回,后来的第三回也顺理成章了……   苏既明心疼极了:“公子别哭了。”   “我要……我要……”苏既明无力地喃喃。   苏砚忙把耳朵凑上去:“你要什么?”   “我要……回京城。”   苏砚愣住。他只觉心都揪起来了。   “我想祖母……我……讨厌这个鬼地方……我想回京城……”苏既明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我去求魏大人!让他送咱们回去!”苏砚说着就要跳下床去找魏琼。   苏既明吃力地拉住他,苦笑摇了摇头:“算了……若是我想……就能依着我……我又怎会落到今天……”   苏砚傻傻地定在原地,不片刻亦难受地流下两行清泪。   苏砚给苏既明请了大夫,然而汉人大夫瞧了他的毛病后竟然有些为难:“苏大人这病,我曾见过类似的,他这病的病因恐怕是这些时日饮食喝酒无度伤了脾胃,再加上水土不服瘴气中毒导致的。这样的病不好治。”   苏砚急坏了:“怎么不好治?病因你都看出来了,赶紧开药啊!”岭南瘴气弥漫,儋州却没有。初来此地之人难以适应,当初苏砚也曾吃过瘴气的苦头,只是治起来也不难,他不晓得为何到了苏既明身上却不好治。   大夫道:“解瘴气之毒并不难,然而我们汉医开的解瘴毒的药对脾胃不利,若是常人服了也没什么,只是苏大人现在已经脾胃不调,再用药的话,怕是反而加重病情。从前是有过这样的例子的。”   苏砚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家公子还治不了了么?”   大夫道:“我恐怕是不行。但也不是没有法子,他这病服苗药是最好的,从前我那病人也是苗医治好的,苗药对瘴毒有奇效,又不伤脾胃。”   苏砚连忙问道:“哪位苗医医术最高?”   大夫道:“城南的熊莱医术是出名的,只是她性格古怪,这些年愈发厉害了,怕不一定请得动。城西还有一位……”   苏砚听到熊莱的名字,愣了一愣。但他并未说什么,记下了大夫说的几位苗医的住址,便立刻出门找人去了。   这事儿倒也是线头落针眼——赶巧了。有了上一回的事,苏砚对熊莱已消解了偏见,也觉得她蛊术高明,兴许医术也如大夫所说那般高明,本就想去请她,若请不动再另请他人,没想到刚出门没走多远,就在官府附近遇到了穿着黑衣的熊莱。   苏砚追上去,惊诧道:“熊婆婆?你怎会在这里?!”   穿黑衣的老妇闻声回头,正是熊莱。苏砚很是吃惊,因为他先前听说熊莱十分孤僻,一直隐居不出。难不成是上次和公子聊过之后她想通愿意出来走动了?   熊莱认出苏砚,没什么好脸色:“是你。”转身就要走。   苏砚想起病得水深火热的苏既明,忙拦住她,低声下气地求道:“熊婆婆,我家少爷病得不行了,我听说苗药治瘴气最灵验,你能不能帮帮他?”   熊莱脸上的褶子皱得厉害,更像黑蜘蛛了:“你家公子病了?”又道,“他病了又如何,我不救负心之人!”   苏砚心眼直,想不出啥别的法子,急得当街跪下哀求道:“求你了熊婆婆,救救我家公子,他不是负心之人,我给你磕头了!”   熊莱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将他扶了起来:“罢,看在你如此忠心的份上,我就去看那负心人一眼。”   苏砚顿时喜出望外,忙道:“多谢熊婆婆,你心肠真好!”   熊莱冷笑道:“这次不怕我给你家公子下蛊了么?”   苏砚不好意思地挠脑袋:“上回公子说了,说婆婆你一定不是这样的人!哎,快随我去看我家公子吧!”   苏砚把熊莱往府上领,正走着,熊莱突然出声问道:“上回你家公子说他和乌蛮人有往来,他就是那位刚被人从儋州接回来的汉官?”   苏砚忙点头:“就是他。”   熊莱哼了一声:“听说这里的大官都很器重他,他还挺有地位的?”   “是,我家公子是被人陷害才从京城来这里的,咱们早晚还要回京城去。”   “想不到这般负心薄幸的人却有这么好的命。”   “我……”苏砚有求于熊莱,就忍下了不与她争辩。   两人到了府上,老苗女观察了一下苏既明的症状,便给他开了个方子,还亲手给他煎了药。   苗药熬好了送到苏既明病床前,熊莱冷冷道:“我一向讨厌你们这些汉人官员,若是放在平日,我一定不救你。看在你家仆忠心的份上,我给你开这一帖药,吃下去腹中的瘴气便除了。”   苏既明费力地道谢,下人端过药碗递到他面前。苗药清香,味道并不难闻,只是药汁赤黑,看着很倒胃口。苏既明尽量不去看它,喝了一口药,还没能下咽,只觉胸口一股气往上顶,哇一声吐了一地黑汁。   “公子你怎么样?”苏砚急急忙忙掏出绢子给苏既明擦嘴。   熊莱见苏既明把药吐了,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再一次把药碗递给他。   苏既明抱歉一笑,又喝了一口,如方才一样,这药他根本咽不下去,直接吐了出来。   熊莱脸都黑了:“你不愿喝?”   “抱歉,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实在喝不下去……”苏既明脱力地躺回床上。   “你不肯喝药,我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可无论苏既明怎么努力,那碗苗药他实在入不了口,明明想吞下去,胸口却有一股气往上顶,嘴里的药汁也似是活了似的往外涌,最终一碗药被他吐得满地都是。大约是苗药的药性与他体质相克,实难接受。   熊莱煎了半天的药,苏既明却一口都喝不下去,她已脸黑如炭,走到桌边抓起茶壶给自己倒茶,缓解焦躁。   苏砚急得满头汗,也要喝水,眼巴巴等在熊莱边上等她喝完。熊莱察觉他的意图,兴许是没治好苏既明心里有愧,她竟然很客气地亲手倒了一碗水递给苏砚。苏砚闷头灌下去,抹抹嘴:“婆婆,你还有没有别的药方或其他法子能治我家公子?”   熊莱不说话,只盯着他看。苏砚觉得熊莱的样子阴森森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苏既明不配合吃药而生气,又或者熊莱本身长得就是这么不喜人。不过熊莱确实努力救人了,并不是她心肠坏,苏砚也不晓得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苏既明病得浑浑噩噩,时昏时醒,一睁眼看到熊莱坐在他身边,叫道:“阿妈……”   “什么事?”   苏既明问道:“情蛊……中了情蛊之人,会如何?”那日他听闻自己并未中蛊,受惊不小,却忘了问中情蛊的影响。他这一走,给自己下了蛊的羲武会如何?   熊莱一怔,没想到他竟然会在此事提起这事,但还是道:“平日倒也无事,只是中蛊的人若变了心,蛊虫便会侵蚀他的五脏六腑,所以中蛊的人一生只能爱一个人。再则,假若蛊主死了,中情蛊的人也活不成。”   苏既明喃喃道:“蛊主,便是我么?难道我死了,他也活不成?”   熊莱颔首:“对,你死了,他也会死。你病得半死不活,他应该也有知觉。”   苏既明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病痛太消磨他的意志,他难受的是真觉得自己怕活不成了,方才还想着,若真死了,心里总是不甘的,太冤枉。可是转念一想,争那些又有什么用,他这次要是没回来,世上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在他“死”了的那段日子里,谁也没什么不对劲,大概他的存在并没有什么意义。   可现在,他要是真的死了,不止死他一个,还得带走一个,也不晓得羲武自己下的蛊会不会自己解了。如果真的让羲武陪他死……他一面觉得欣慰,一面又替羲武觉得不值,依旧矛盾着。      ☆、 第十章      苏既明的病最终也没人想出什么法子来,熊莱也走了,府里的人都是六神无主,到处去请人。   就在此时,张希汶回来了。他见满院子的人都在忙,问道:“怎么回事?”   苏砚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我家公子病了,请了好多大夫来看了,药也吃了,还是不见好。”   苏既明其实已经病了几天了,前些天他身体不舒服,还以为是自己近来没休息好,因此没放在心上,照样出去听曲儿,每天早上起来头疼肚痛,他还以为是自己宿醉的缘故,也没上心,今天是诸多病情一并爆发了,才会如此来势汹汹。   张希汶道:“我去看看。”   张希汶进屋后,替苏既明把了脉,又问了他的情况,道:“让我试试。”   苏砚惊讶道:“你也会医术?”   张希汶颔首,解释道:“我母亲过去是族中的医生,我跟她学了些皮毛。苏大人这病像是瘴气中毒,我们黎族人治这病自有一套手段。”   苏砚将信将疑,然而此时也没别的办法了。张希汶开了几味药材,让苏砚去弄,苏砚拿了他的方子,先是偷偷找别的大夫看了,其他大夫说方子没问题,他才去买药。   苏既明喝了张希汶开的药,张希汶又扎针为他放掉点毒血,他便安稳多了,没多久就睡着了。   翌日苏既明醒来,烧已经退了大半,难受的症状也减轻多了。苏砚就睡在苏既明床边伺候他,天亮后他摸摸苏既明的额头,觉得不烫了,看他脸色,也有血色了,不由惊奇:“那张希汶竟然真的有一手。”   苏既明哑着嗓子道:“他们本地的百姓,大约这种毛病见得多了,因此有法子。”   苏砚去为苏既明准备早饭,苏既明来了精神,便坐起身随手抓了本书看。苏砚才出去没多久,张希汶端着一碗药推门进来了。他见苏既明恢复了许多,问道:“苏大人感觉如何?”   苏既明放下书笑道:“多谢你的药,我感觉好多了。”   张希汶将药递给他,他接过喝了。甭管魏琼安插人在他身边的目的是什么,总之魏琼没有理由要害他性命,苏既明很放心。   吃过药,苏既明问道:“你昨日去了何处?”   张希汶道:“特使府。”   苏既明微微挑眉,张希汶会这么实诚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把他的行踪报告给魏琼,怎么也得藏着掩着点吧?   张希汶见苏既明衣襟半敞着,颈间露出一个牛角的坠子,眼神一奇,竟伸手去拿:“这个……”   他的手指还没碰到苏既明,苏既明就不悦地躲开了。就算张希汶治好了他的病,这种举动也僭越了。   张希汶忙道:“抱歉苏大人,属下只是觉得这东西看着不像汉人佩戴的物事,一时好奇,冒犯了。”   苏既明脸色稍霁,摸了摸牛角坠,却并没有拿出来给张希汶看,而是藏进衣服里去了。这是他从儋州回来之后身上唯一还留着的乌蛮族的东西,是羲武送他的,他给自己的理由是这玩意儿能驱虫蛇很实用所以带着没丢。因为一些说不清的缘由,他并不喜欢分享给人看。   张希汶眼神在牛角坠上停了停,终是挪开了。他接着方才的话题,道:“属下是回特使府探亲的,正巧听闻了一件事,魏大人让我转告大人,只是昨日大人病着,我没立刻说。”   “什么事?”   “卜天被抓到了。”   “什么?”苏既明愣住,一时没回过神来。卜天就是一年多前在岭南发动叛乱的苗族首领,当时战乱平息后他就逃走了,一直也没下落,有人猜他是逃到海南去了,反正苏既明是没在海南瞧见过他,也压根没关心过他的事。   “卜天?”苏既明问道,“在哪被抓到的?”   “在城南。”张希汶道,“有人看到他在城南出没,立刻报官,官兵成功将他捉拿。如今已关入大牢了。”   “哦。”苏既明点头,“抓到了就好。”   他并不怎么关心,这事儿反正也与他没有关系,随口问了一句之后就没话了。张希汶也没什么可说,便退出去了。   张希汶的药确实有奇效,苏既明养了两天之后身子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大病一场,他不敢再放纵,也不出去喝酒了,白天就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看看书。   苏砚从外面进来,苏既明道:“你来得正好,来帮我研墨,我要写信。”   苏砚忙进屋把文房四宝都取出来,一边调墨一边问道:“公子给谁写信?”   “家书。”   苏既明出生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前些年父亲也不在了,家里就剩一个老祖母,是他离京时唯一放不下的人。在儋州被困一年,不知老祖母如何了,幸而魏琼告诉他在自己离京时苏既明的老祖母尚且安好。苏既明刚安定下来就给老祖母写信报过平安,惠州到京城路途遥远,那第一封信应当还没寄到,然而病了这几天,他又有些新的感悟,忍不住要动笔写下来。   苏砚调好了墨,道:“这两天外面的人都在讨论卜天的事。”   “是吗。”苏既明随口问道,“覃春打算什么时候斩了他?”   “不知道。”   岭南本就不是安生之地,异族与汉人群居,难免有摩擦,像卜天这种胆敢造反的人必然要杀一儆百。不过他躲了一年才被抓到,这一年里谁知道他是否有什么新的谋划,恐怕朝廷会先对他严刑拷打,逼他交代了所有反党,然后再处死他。   苏砚道:“听说那卜天也才二十六岁,年纪轻轻,就敢犯下如此大罪……”   苏既明轻哼一声:“年少轻狂,自以为是。”   写完家书,苏既明把信叠起来装进信封里,忽听下人通报:“特使大人来了。”   苏既明有些惊讶,整了整衣服,这功夫魏琼已经走进后院了。   “你的身子怎么样了?”魏琼大大咧咧在苏既明对面坐下,上下打量他,“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不少啊。”   苏既明笑道:“多谢魏兄送我的神医。”   张希汶也跟着魏琼进了院子,听了此话,魏琼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可不要小瞧了他,他确实有些本事,我才将他派给你用。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你尽管差使他便是。”   两人聊了几句,魏琼见苏既明确实已无大碍,语气责怪道:“我本想你刚从儋州回来,身子需要些时日调养,心里的结亦需要些时日来解,因此便未派给你公务,不曾想你却花天酒地,险些把身子都掏空了。”   苏既明干笑两声。他在这个地方,暂时没有皇帝的调令,不能回京,又没有职务,无事可做,只好喝点小酒,这也不能怪他罢?   魏琼道:“你这样,我还不如派给你点事做,也不埋没了你的才干。”   苏既明有些吃惊,立刻抬眼看魏琼:“让我做什么?”   “你的官职是儋州别驾——”   魏琼说到此处顿了顿,苏既明一听到儋州就有点牙酸,生怕魏琼又把他打发回去。魏琼停顿过后接着道:“两个月前惠州别驾母亲去世,他回家服孝去了,官职暂时无人顶上,我想就由你暂且顶了他的位置,协助我做事。”   “惠州别驾?”苏既明皱皱眉头。   别驾从事乃是州长官的佐官,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对州府长官亦有监察之职,可算是半个洲官。魏琼是特使,可代使皇权,他让苏既明暂任此职,再写书信向皇上通报,请皇命恩准,在吏部记上一笔,苏既明这个暂代就成了名正言顺的代替。然而这个官职苏既明可不想要,他只想早日回京。留在惠州,在覃春手下任差,与乌蛮人只有一海之隔?那日子过得一定很煎熬!   魏琼看出了他的担心,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放心,我知道你想早日回京城,以你的能耐,也确实不该埋没在岭南,关于你的请任书我早就派人送去京城了,只不过我现在手下缺人,想让你帮着我做事。只是暂代,绝对只是暂时的。”   “你要我做什么?”   “岭南是百越之地,土地荒蛮,遍地蛇虫,到处毒瘴。前朝之人凿开了梅关大道才使得此地与中原沟通,然而百年来汉人与百族之人群居,并不安生,时常灾荒动乱。皇上派我出使此地,就是希望我能改善民生,调和矛盾。”   苏既明点头。   “然而近日我忙着粮运水利之事,连你病了我也直到今日才有空来看你。覃春我又不放心他。”魏琼压低了声音,冷笑道,“他早晚是要倒霉的,我已着手将他的职权架空了。”又道,“我腾不出手管更多,又无别的可用之人,因此也不好再让你这么逍遥了。”   苏既明心里想着最近都出了些什么事让魏琼忙不过来要叫自己管,猛一下就想起了最近许多人都在谈论的卜天。   “头一件事,”魏琼道,“那卜天交给你来审,你应该办得好吧?”      ☆、 第十一章      对那卜天,苏既明是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他觉得此人此事与自己无关,他对惠州也无归属感,只当做暂时的歇脚之地。因此卜天是在逃还是被抓了,他也都并不关心,没想到魏琼居然把这事儿交给了他。   不过苏既明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卜天必然是躲不开死罪的,只要弄清楚他还有没有别的同党,就可以痛痛快快把他斩了。苏既明闲着也是闲着,的确需要找些事情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魏琼又跟他交代了些公事,坐到中午便走了。   张希汶把魏琼送出府,上马车之前,众人都退开了,张希汶在魏琼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情蛊。”   苏既明知道魏琼塞给自己的人未必那么老实,因此平日里言辞十分注意,绝口不提在儋州时的事。只是前几日他病得太重了,稀里糊涂间问熊莱情蛊的害处,到底是被有心人听去了。   “什么?”魏琼茫然了片刻,突然顿悟,一惊,低声道,“苏清哲被人下了情蛊?”   张希汶不点头也不摇头:“未必是他中的。”   魏琼还有些不解,眯了眯眼睛,并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冲着张希汶一笑,就转头上了马车。   苏既明下午便叫人把卜天的案子整理了送来看。这卜天是苗寨族长之子,在苗寨中颇有威信。前些年岭南遭遇蝗灾,收成大减,逢此天灾,正因是抚恤民众之时,然身为惠州长官,覃春并未认为灾情并不严重,亦不想影响了自己的仕途,因此并未将灾情上报,各项苛捐杂税不减,使得百姓生活更加困苦。那卜天便纠集了数百人攻入官府,仗着岭南天高皇帝远,打算废了官府自己占地为王。   覃春趁乱逃走了,转头调了兵打回来。卜天的人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没两天就死的死散的散,大多反党都被抓了,卜天和几名亲信逃走,直到前几天卜天才被抓获。   苏既明看完案子,拍案长叹:“可惜了,这家伙太无能,当初怎么没把覃春那狗东西给阉了呢!”卜天作乱的时间在他到达惠州之前,假若当初卜天造反成功了,他大可借口惠州太乱而不入界,没有覃春逼他去儋州,也就没这一年来的事了。   把案情大致弄清楚了,苏既明便动身去大牢看卜天。他一出行,张希汶苏砚等人自然跟着随行保护。   马车上,苏砚有些担心:“公子,那卜天是黑苗人,他会不会很危险?”   苏既明问道:“如何危险?”   “给人下蛊之类的。”   苏砚是从小在京城长大的汉人,对于这些异族异术一直心怀畏惧,苏既明流落儋州的这一年里,他一则是还抱着些微苏既明能生还的希望,一则是为了给苏既明守孝,要不然早就逃离这鬼地方了。他生性单纯,一年里听了些半真半假的奇闻异事,虽未亲眼见过,却全都当了真,更觉可怕。   张希汶插话道:“蛊术没有你想得那么厉害。”   “哦?”苏既明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希汶一眼,“你了解的话,倒说来听听。”   “养蛊并不是人人都能养的,蛊虫要认主,要听主人的话,往往要血气极阴的人才养得好,阳刚之人容易将蛊虫克死,因此在苗族里一般只有女子才养蛊。不同的养法,养出来的蛊虫亦是不同的,大多蛊与毒并无二致,只能叫人经络瘀滞、肠穿肚烂,只有厉害的人养的蛊才能随主人驱动,时而蛰伏,时而发作,形成不同的效用。便是在苗寨,有这样本事的人也是极少的。”   情蛊便属于那厉害的蛊,而羲武也是那养蛊厉害的人了。苏既明想起曾亲眼见过羲武用更厉害的蛊,不由问道:“那,有没有能够操控人心的蛊?”   张希汶犹豫了一会儿,道:“有是有的,听说中了金线蛊的人会被蛊主操控意志。”   苏砚立刻紧张起来,抓着苏既明的衣袖:“公子……”   “不过大人不必担心。”张希汶道,“那金线蛊是最难养的,养一只起码要十年的时间,也不是人人都养得成,只有把巫毒炼得最厉害的苗女……或是有术法的人,才能养金线蛊。金线蛊十分脆弱,养成之前不能见光,不能吹风,需要恒温,条件苛刻,就是最厉害的苗女,一生中能养出一只金线蛊已实属不易。”   顿了顿,张希汶接着道:“世人言苗女能随心所欲给人下蛊,也是误传,蛊虫只有进入人的身体之后才能发作,要么骗人服下,要么强制人服下,若是坚决不吃苗人递来的东西,又哪有这么容易中蛊?那金线蛊进入人体后,会分泌毒素,也得过上一段时日,中蛊之人才会被蛊主操控。总之,不必担心,蛊若真有那么好下,早已泛滥了,随随便便就能蛊惑人心的话,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听到蛊虫进入人体才会发作的时候,苏砚不由偷偷瞥了苏既明一眼,被苏既明瞪回去了。   苏既明清了清嗓子,道:“你倒是了解的透彻,怎么,吃过苗女的亏吗?”   张希汶笑了笑:“我祖母就是很厉害的苗女。在岭南,异族通婚并不少见。”   苏既明有些吃惊。   很快,马车驶到了大牢。狱卒苦着脸告诉苏既明:“大人,打了两天了,他不承认自己还有同伙,怎么打都不肯供。”   苏既明摆摆手,让狱卒带路。   卜天已经被人上过刑了,为了逼他供出是否还有别的同伙,他被鞭子抽的身上几乎没一块好肉。   苏既明站在牢门外,并没有立刻进去,恍惚间有点走神。   说起来,他和卜天倒是有些缘分的。那时他得知自己落到了乌蛮人的手里,想要隐藏身份,他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人就是卜天。那会儿卜天刚刚逃走没多久,官府正在通缉他,谁也不晓得他躲在什么地方。卜天是一个很好的用来伪装的身份,正好他又会说苗语,再合适不过。   苏既明的心眼跟肠子似的弯弯绕绕,直接说自己是被朝廷通缉的乱党不合适,真正的乱党怎么可能见人就说?于是他就说自己是苗族商人,半遮半掩说自己得罪了人,迂回婉转地拿一些他所知道的卜天的事往自己身上套。如此一来,假使乌蛮族人对他的身份存疑,找人去打听,也很有可能以为他是隐藏身份的卜天,而不是汉人。   “公子?”苏砚见苏既明站在牢房门口迟迟不动,不由轻轻叫了一声。   苏既明回过神来,一步跨进了牢房。   被五花大绑的卜天抬头看了眼苏既明,神色警惕。   “苏大人。”狱卒们纷纷向他行礼。   卜天对朝廷官员显然深恶痛绝,听众人管苏既明叫大人,恶狠狠地朝着苏既明啐了口含血的唾沫,用苗语骂道:“畜生!”   立刻有狱卒上前狠狠给了卜天两鞭。那卜天倒也是个硬骨头,都被打得没一块好肉了,却不吭声,只是死死瞪着苏既明,那模样恨不得扑上来把他给撕了。   苏既明心道:有勇无谋!   这卜天年纪轻轻,当初聚众作乱,估计也就是一时冲动,没有谋划,也没有考虑后果,纠集了一些人咋咋呼呼就冲进官府去杀人了,结果败得也是干干脆脆,没两天就叫人给镇压了。不管他有什么苦衷,对于这样的人,苏既明都很是瞧不上。想造反,若是造到了占地为王的份上,或是让朝廷重视你安抚你,那就算你有本事;可早上拍了下脑门晚上就大大咧咧带着人去打架,还让人打趴了,则完全成了一出笑话,且是害人害己——那些跟着他造反的人,是信了他,真以为能自己占山为王过上好日子的,结果全把命丢了。没有这个金刚钻,非要揽这个瓷器活,有时候才是最大的造孽!   苏既明心念一动,心中已有了计较,佯装生气地从狱卒手里接过鞭子:“你们都出去吧,让我来审他!”      ☆、 第十二章      狱卒们面面相觑。看不出来,这苏大人长得白白净净,却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刚才卜天啐了他一口,他就要亲手讨回来。   众人都听苏既明的话,纷纷退出去了,苏砚和张希汶没有走远,就站在大牢门口守着,以免苏既明遇到危险。不过卜天被绑得像根萝卜似的,他也伤不了苏既明。   苏既明故作凶神恶煞地一挥鞭子,指着卜天道:“你刚是不是骂我了?你骂我什么呢?以为用苗话骂我就听不懂?有本事你再骂一遍呀!”   卜天恶狠狠地用苗语又骂了一遍:“畜生!我日|你娘!”   苏既明冲上去气急败坏地踢了他一脚:“说汉语!我知道你会说汉语!有胆子你骂点我听得懂的!”   卜天眉头一动:哦!这新来的汉人官员听不懂苗语!   卜天也不是个怕硬的,又啐了苏既明一口血唾沫,骂道:“老子日你祖宗!”   苏既明躲闪不及,被他喷了一脸,愤愤抹掉脸上的污秽,心道:刚才还日娘,现在就开始日祖宗了,顺杆子往上爬得够快!   他用鞭尾往卜天脸上抽了一下,兢兢业业地扮演着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官员:“你再骂!我让你再骂!我告诉你,落到我手里,你完蛋了!”   这两人就这么互相问候起对方的祖宗来,苏既明讲汉语,卜天苗语和汉语换着骂。苏既明时不时还动动拳脚,虽然他那点力气打在卜天身上估计比挠痒痒也痛不了多少;而卜天虽恨不得扑上去把苏既明撕了,碍于捆绑,也只能喷喷唾沫星子了。   站在外头的苏砚和张希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对于苏既明跟个泼妇似的撒泼,都看得目瞪口呆。   不一会儿,苏既明骂累了,插腰冷笑起来:“看来你是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啊。敢跟老子横?行,你硬骨头,那老子就挑软骨头下手,你们苗寨里那些老少童叟,凡是让我知道跟你能扯上关系的,我统统把他们当成乱党抓起来!”   卜天眼睛里几乎要喷火,任何骂人的话都无法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他拼命地挣扎起来,奈何绳子捆得太牢,他根本动不了。   苏既明继续火上浇油:“骂呀,接着骂,让我听听你还会骂什么!”   卜天死死盯住他,片刻后,从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一般的低沉沙哑且凶狠的声音:“我记住你了,畜生,等我的同伴救了我,我一定会把你撕得粉碎!”   这句话卜天是用苗语说的。任何脏话都不足以抒发他的愤怒,他必须说些最有力也最有可能实现的狠话,仿佛说出来了就能够成真,他简直已经看到了苏既明被千刀万剐的样子!有了臆想,卜天心中一口恶气散了许多。反正狗官听不懂苗语,他闭上眼睛,打定了主意不管苏既明再如何挑衅他也不解释,就让这狗官抓心挠肺地去猜吧!   因为卜天闭上眼了,所以他没看到苏既明突然变得一脸轻松。不是不招供还有同伙么,瞧,这不是一激就都招了吗!看这自信的样子,看来是笃定同伙肯定会来救人咯?   苏既明把鞭子一丢,神清气爽地转身出去了。   到了外面,狱卒们小心翼翼地围上来:“苏大人?”方才在牢里他们依稀听到苏既明和卜天凶残地对骂,肯定窝了一包火,也不知道这会儿会下令让他们怎么折磨卜天给他出气。   然而苏既明只是从苏砚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他说了,有同伙,而且还挺相信同伙会来劫狱。”   狱卒们惊得下巴差点掉了。他们严刑逼供了两天,卜天都死不承认自己还有同伙在逃,怎么苏既明进去骂了两句,卜天就承认了呢!   狱头忙问道:“苏大人,那该怎么办?他有说同伙是谁吗?”   苏既明好笑道:“他怎么会说?知道还有别的乱党,知道乱党可能会来救他就够了,这些人都是有勇无谋的蠢货,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吧。”   “瓮中捉鳖?”狱头一脸困惑。   苏既明云淡风轻地一笑。他过会儿就去找魏琼,把卜天换个地方秘密关押起来,但是往外放消息说卜天就关在这地方,最好再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把官兵减一减,或者假称要把卜天转移,总之设下一个全套,等着那些傻子们来救人的时候瓮中捉鳖就是了。   想要造反的人,无论什么理由,都必须要处死。若是今天心慈手软了一个,明日张三李四过得不顺了就都聚众造反,那还了得?要真弄成大乱,老百姓几年几十年都过不上安生日子。因此无论卜天等人有什么苦衷,苏既明对他们也没有丝毫同情,是一定要将他们杀一儆百的。   然而要做好父母官,有严亦要有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自然没人吃饱了撑的要造反。这覃春全无能耐,才会把惠州治理得如此糟糕。惠州水土肥沃,把水利农耕做好了,百姓吃穿不成问题。此地地势偏僻,又百族群聚,应多建学堂,加以教化,讲学时道,百姓吃穿不愁又有音律诗文相伴,自然安乐。   瞬间苏既明心中已有了数条规划,转过神来,自嘲一笑:他明明急不可耐想要回京,怎么又想着该如何治理惠州了?还是写道折子递上去,旁的就交给他人吧。      ☆、 第十三章      苏既明将自己的计谋告诉魏琼,魏琼欣然同意。岭南百越之人大多尚未开化,未读过书,没学过兵法,无甚城府,此计行得通。   于是当天半夜里卜天就被人偷偷转移了。   眼看就要到中秋,苏既明便借着中秋的由头给狱卒们放假,大狱的人手减了一半,这就是他给乱党同伙造下的翁。若是这翁他们不来,他打算过些日子借口将卜天转送去北方,路上自然多得是下套的时候。   事情比苏既明想得更顺利,中秋的前一天晚上,狱卒们获准回家过节,几十名名乱党趁夜攻入大狱想要救人,却被埋伏着的官兵围得跟个铁桶般,这些乱党这才这才知道自己中计,然而已经迟了,非但没能救出卜天,还被一网打尽。   一众反党顺利被擒,立刻投入大牢开始审问。这些人有的是一年前跟卜天一起造反但顺利逃出的,有些是这一年里卜天重新招揽的人,岭南本就地广人稀,加上这一年里卜天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一直低调行事,所以招募的人并不多,这几十人就已是乱党的主力。   几日后,覃春的那名小胡子师爷送了一份名单到苏既明的府上。   覃春因属于赵采的党派,如今赵采失势,皇帝也打算清算赵党,所以覃春如今在惠州的地位亦十分尴尬,已被架空,几乎成了个挂名知州,大权旁落。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昔日在他手下供职的人见风向有变,都开始竭力攀附新主,尤以小胡子最会见风使舵,对苏既明巴结得厉害。   “苏大人,你瞧瞧,这些是咱们查出来的跟那些乱党关系密切的人,就等大人一声令下,我们立刻去抓人。”   苏既明接过名单本看了看,厚厚一本,名单上有写人名和年龄以及性别,不乏女子、老人和小孩。他皱了下眉头,将名单本一丢:“关系密切?你们这是按着牵连九族的法子查的吧?”   小胡子不明白苏既明的意思,但看出了他对名单的不屑,因此惶恐地不敢吱声。   苏既明道:“这案子尽早结了吧,让这些人早日伏法,其余的少做牵扯。”   小胡子急了:“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苏既明打断了他的话,“魏大人哪里我会去说。我听了前两日的供词,这些人已是乱党的骨干,没有了他们,剩下的那些人一群散沙,根本弄不出什么幺蛾子。查到这里就够了,再查下去怕是得不偿失。”   这些乱党里大多人苗人,亦有些他族之人。异族往往群居团结,要是真按着株连九族的法子去办,牵扯上太多人,有些原本不敢肇事的被逼急了只怕也要作乱,若是惹得整个苗寨一起闹事,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惠州在覃春这个糊涂官的治理下,情势本来就比较紧张了,许多百姓也对官府不满,只是尚在隐忍罢了。苏既明设下一出瓮中捉鳖的计谋,只是为了杀鸡儆猴,打击乱党主力,把猴子全杀了是不可能的。尽早把案子结了,可叫那些惶惶之人心怀忌惮又觉侥幸,官府再出政策安抚民生,令惠州百姓安居乐业,这才是正道。   小胡子这些天花了不少功夫来扩充这份名单,只要能沾上一点边的他全让人添上了,就指着能在苏既明面前邀个大功,不曾想苏既明甚至连看名单的耐心也无,还暗指他做了无用功。   小胡子不甘心,劝道:“苏大人,这些人大多是刁民,不趁着这个机会狠狠治一治他们,他们还以为官府怕了!”   “够了。”苏既明怎会不知他的心思,冷冷道,“我怎么做要你指手画脚么?”   小胡子挨了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敢再说了。   就在这时候,一名官差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苏、苏大人!不好了!”   那人一冲进来就跌了个跟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像是受过攻击。苏既明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该不会这就已经惹出更大的暴乱了吧?   只听那官差道:“有、有人劫狱!”   “什么?!”苏既明定睛一看,此官差眼熟的很,原来是看守大牢的狱卒。他蓦地站起来,“又有人劫狱?!”   乱党骨干刚被擒不久,他以为剩下的余党应该不敢轻举妄动了,怎会发生这种事?他立刻问道:“多少人?”   那官差道:“一、一个人……”   “一个人?”小胡子不可思议道,“一个人劫狱?抓起来了没有?”   “没、没有,那个人、太、太厉害了……”   “什么?”小胡子音调都变了,“一个人你们都抓不住?”抓住乱党之后,官府加派了看监狱的人手,就算再来一百个也招架的住,怎么会有一个人去劫狱?这些官差难道都是废物吗?   苏既明忙道:“你慢慢说,说清楚!”   “那个人,带了一大群的蛇闯大牢,几百条蛇……不,几千条!我们根本没有办法靠近他!他还会、还会妖术!我们用弓箭射他,突然就刮来一股妖风,箭都偏向了,根本伤不到他!”   “蛇?!”小胡子只觉荒谬,重复道,“一个人带几千条蛇?怎么可能?你没看错吧?!”   “没有!整个大牢,密密麻麻,全都是蛇!我身上的伤,都是蛇咬出来的!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那人的打扮也很古怪,我从来没见过那种衣服,不是苗人,不是汉人,简直……简直就是妖怪!我只好来找苏大人……”   官差和小胡子的目光投向苏既明,只见苏既明脸白如纸,眼神浮荡得厉害,竟是走神了。能操纵蛇群和风向……以一敌百的强大……从未见过的穿着……一个人在苏既明脑海中浮现。可是……怎么可能呢?!羲武应该在儋州啊,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苏大人?”   苏既明回过神来,焦灼地舔舔嘴唇,压下心中的震惊:“他……闯的是哪个大牢?”   “城北的。”   城北大牢既最早关押卜天的地方,后来卜天被苏既明偷偷转移,放出消息设了局引得乱党入套也是在那里。如果真的是羲武,他闯入城北大牢……   “苏大人。”那官差急得快哭了,“眼下该怎么办啊?”   谁也没碰到过这种事,官差只想赶紧请人做主,没想到一贯睿智的苏大人也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再不想出法子,也不知道大牢那里成什么样了。   小胡子这会儿子倒机灵了,忙对官差使眼色:“去找特使大人。”   那官差恍然,转身正要走,苏既明突然大叫道:“站住!不要去找魏琼!”他的突然爆发把官差和小胡子都吓了一跳。   苏既明太慌乱了,脸色煞白,身子微微发抖,在房中来回踱步。他的脑袋里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解起。虽然还不能确定,但只要来人有可能是羲武,他本能地不愿让魏琼知道。   他这般慌,反叫官差茫然了:自己亲眼见过那人的妖异之处,慌张害怕还可言说,苏大人只是听了他的形容,怎么就怕成这副样子?   片刻后,苏既明停止了漫无目的的乱转,高呼道:“苏砚!”   守在外头的苏砚听到呼唤立刻跑了进来:“公子?”   “赶紧给我取一套黑衣、斗笠和面纱来。”他顿了顿,低声道,“我亲自去……”   这下轮到小胡子和官差慌了:“苏大人,太危险了,那里有千百条蛇,你若有个三长两短……”   苏既明没有理会他们,白着一张脸站在原地,等苏砚把行头取来,他立刻套上,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方才道:“蛇不会咬我的。带上侍卫,我们走。”      ☆、 第十四章      张希汶等侍卫突然被苏既明带上出发,俱十分茫然。上了马车,张希汶问道:“苏大人,这是去哪里?”   苏既明哑声道:“城北大牢,有人劫狱。”先前他的病虽好了,但因为上火,嗓子始终有点哑,此刻大概是受了惊吓,哑得更厉害了。   来通风报信的官差道:“有人来劫狱!”他担心地问苏既明,“苏大人,就带这么点人,行吗?那里真的有很多蛇!”   “蛇?”张希汶眉头微蹙,“劫狱和蛇是怎么回事?”   官差道:“来了个劫狱的疯子,领了几千条蛇……他还会操纵风向,我们的箭都射不中他!”   张希汶脸色顿时变了,不可思议道:“蛇……风……难道是……是乌蛮族人来了?”   “乌蛮人?!”马车上几人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   “乌蛮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苏砚简直要疯了,“如果是蛮子,公子你千万不能过去啊,万一他们又要害你怎么办?!”   苏既明在面纱下表情莫测,指甲用力抠着掌心,一言不发。从得知可能是羲武来了到现在,他心乱如麻,根本毫无头绪,只是硬着头皮上罢了。   那官差愣了一会儿,竟是一拍大腿,醍醐灌顶般惊叫道:“对!乌蛮人!听说乌蛮族人会用妖术!卜天、他是冲着卜天来的,不是说卜天这一年里曾躲到海南去过吗?他以为卜天还被关在城北大牢,所以去劫狱!”   苏既明耳边尽是嘈杂的人声,使他的耳膜微微发痛,口干舌燥。如果劫狱的人真是羲武,那他是冲着卜天去的?或者……他误会了什么……   苏既明在儋州一年,他可以确定这一年之中卜天和乌蛮人没有接触,也从未听他们提起过,想来估计从前也是没有往来的。而苏既明当初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将不少卜天的事迹套在了自己身上。前不久苏既明病得在鬼门关走了一早,熊莱曾说过,中了情蛊的羲武或许会有所感应,兴许就是那时候羲武察觉到了,过海来了惠州,又听闻了卜天的事,误将卜天当做他,才有了劫狱的事……如果真是这样,他该怎么办……   官府到大牢的距离不近也不远,可苏既明却觉路途太短,根本没给他缓冲的时间,一眨眼就已到了。他硬着头皮下了马车,只见大牢外一片狼藉,满地蛇尸,亦有受伤的狱卒,但不见羲武。   苏既明上前查看,受伤的人都是外伤,好在羲武调来的蛇群并不是毒蛇,这让他略略松了口气。地上还有活着的蛇,苏既明一上前,蛇群竟然纷纷避开了。   “劫狱的人呢?”苏既明扶起一名受伤的狱卒,问道。   “你是?”苏既明捂得严严实实,隔着面纱,狱卒都没认出苏既明。   苏既明亮出腰牌给他看了眼,那狱卒忙要行礼,被苏既明制止了:“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一个人带着一片黑压压的蛇群过来了,二话不说就要往大牢里面闯,我们拦他,他就让蛇咬我们,根本拦不住,小五去通知苏大人,我们剩下的人继续抵挡。他进了大牢以后,一间间牢房看过去,好像是要找人,我想拦他,他问我‘卜天、卜天在哪’——对了,他口音很怪,肯定不是汉人!”   小五插话道:“劫狱的可能是乌蛮人!”   狱卒听到乌蛮二字,也都惊呆了。   “人现在在哪里?”   “还在牢里,他找不到卜天,就在牢里不肯走,我们把他关在最里面,没受伤的弟兄在里头看着。”   苏既明低声问道:“那人长相如何?”   狱卒想了想,结结巴巴道:“像……像……像妖怪!”   事实上,羲武长得非常俊美,然而身为狱卒,他总不能夸奖一个劫狱犯好看,除了夸奖的词,他想不出别的形容,加上羲武那一身奇怪的力量,想来想去,他最终只能找出“像妖怪”这样的形容来。   苏既明不再问了,起身吩咐小五:“立刻找大夫,把受伤的人送去治疗。”   然而他到了大牢门口,犹豫着并没有立刻进去。   张希汶道:“苏大人,虽说那人被暂时关入大牢了,但他既然有这样的本事,那些人未必看得住他,大人贸然进去,恐有危险。”   苏既明不进也不退:“我若不进去,谁又能控制这事态?”   张希汶坚持拦着他:“不妥。此事还是交由魏大人来处理吧,他调动官兵,此人便是再厉害,未必能够以一敌万。”   两人对峙片刻,苏既明非但没被劝退,反而下定了决心要进去。但他并没有要跟羲武相认的意思,他只打算问清羲武的目的,然后再想对策。为了不让羲武认出他,他戴着面纱,虽然遮住了脸,但却有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于是苏既明吩咐狱卒,再弄几条面纱和草帽来,给随行每人都戴上。他混在人群中,也就不再显眼。   小胡子也跟着来了,看到满地蛇尸,头皮发麻,已经打起了退堂鼓。没想到苏既明递给他一顶草帽:“你去审他,我们扮成你的随从。”   “啊??”小胡子顿时腿软,赔笑道,“苏大人,我晕蛇,我不行,这里头蛇更多,我肯定说不出话来。”   苏既明淡淡道:“我本以为你是个能干的,等我回京的时候还打算把你带上,原来你如此胆小怕事。也罢,我……”   小胡子一听到升官发财的意思,眼睛都直了,咬咬牙,接过了苏既明手里的草帽:“我试试,我试试!”虽然由他冒充打头的,苏既明也陪在他身边一起进去了,要死一起死,他还怕什么!   苏砚是一定要寸步不离守在苏既明身边的,张希汶作为侍卫也不好再推脱,几名武艺高强的侍卫纷纷戴上草帽面纱,一行人便往大牢深处去了。   牢中果然到处都是蛇,密密麻麻,经过一场奋战,墙上地上到处都是碎蛇肉,气味腥臭,在不透光的大牢里愈发显得恐惧阴森。一脚下去,或踩中滑腻的蛇身而站立不稳,或陷进黏腻的蛇血中拔不出脚。甚至还有活的蛇在满地狼藉中游走,缠上人们的脚,惊起一阵阵恐惧的尖叫。   这一路走得异常艰辛,终于进入了最深处的牢房,十数名狱卒手持着弓箭守在牢房门口,紧张和恐惧的气氛弥漫着,小胡子受了影响,已觉后悔。什么加官进爵,都比不上命重要,此时此刻,他只想掉头往回跑,谁知道这里面关着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大妖怪!   越过层层人群,苏既明看到了牢房中一抹蓝色的衣角和一根缠绕着金蛇的权杖,他顿时呼吸一滞,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一半的血往头顶上涌,令他头皮发麻,另一半的血往脚底涌,令他双腿如同灌了铅,无法再靠近,也无法后退。   ——来劫狱的人,真的是羲武!      ☆、 第十五章      已经到了这个地方,再无退路,小胡子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他根本不敢靠近羲武,躲在层层叠叠的官兵身后,隔空喊话:“里面的人,报上名来!”   然而官兵们见来了能管事的,竟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令小胡子和羲武有了面对面的机会,把小胡子吓得一抖,两手胡乱地抓了抓,恨不得抓一块人肉盾牌挡在自己面前。   苏既明也终于看清了羲武。一个多月没见,羲武看起来比先前憔悴了很多。在儋州的时候,羲武一向都是从容的,他高高在上,完美的如同神祗,可他此时此刻的模样,仿佛从神位跌落,有了凡人的狼狈。   “卜天,在哪。”羲武开口,用生涩的汉语问道。   他的声音很沉,又很收敛,带着威慑力与穿透力。小胡子吓得又退了一步,勉强站住了,干巴巴地喝道:“你、你这反贼同党!你到底是谁!”   苏既明站在小胡子身后,透过面纱,定定凝视着羲武。他们仿佛已分离很久了,曾经亲密无间,如今十步之遥,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过去的那一年多时间里,苏既明一直以为他和乌蛮人是有距离的,至少心灵上有,可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那种距离。他已经回归了自己的族群,而羲武与他们格格不入。   羲武没有回答小胡子的责问,而是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卜天,在哪。”   “你!”小胡子气恼道,“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卜天的同伙!”   对比小胡子的急躁和恐惧,羲武被无数剑锋和箭头指着,却始终异常平静,用他那生涩的汉语重复:“卜天,交给我。”   小胡子气结。这人油盐不进,来来去去就会说那么一句话,根本无法交流,必须得把他锁起来上刑才可以!可是如何把他锁住?这么多人都对他无可奈何,是他自己不肯走才能暂时把他留在大牢里,局面完全陷入了僵持。   苏既明小声在旁提醒:“告诉他,卜天死了。”   小胡子听到苏既明的声音,像是找到了救星,全无半点主心骨,连忙回头去看苏既明。他这样一动,被羲武察觉,原来苏既明才是这一群蒙面人中的首领。   羲武的目光垂了垂,再次抬起时,目光直射苏既明,苏既明只觉周身一寒,立刻预警到羲武要动手!他心里恨小胡子不争气,哪里还敢停留,撒腿就跑,这扭头一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张希汶这个侍卫居然跑得比他还快,这会儿都快跑到拐角了,魏琼给他的究竟是个侍卫啊还是大夫啊?!   果然下一刻一条盘踞在羲武脚边的大蟒蛇就朝着苏既明直窜过来!擒贼先擒王,羲武猜到这几个蒙面人应当是汉人官府中有权势的,抓住为首的,或许就能知道他想找的人的下落!   “唉哟我的妈!”小胡子也吓坏了,也没命地往外跑。   官兵们没想到羲武突然出手,一时间竟没人来得及阻拦,那条巨蟒蹿得飞快,眼看就要咬到苏既明的腿,突然在半空中僵住,被那牛角坠子震慑,没敢下口。这只是瞬间的事,苏砚就扑上来抱住了巨蟒:“公子快跑!”   这一耽搁,给苏既明留出了逃走的空,其余人也都反应过来了,放箭的放箭,杀蛇的杀蛇,顿时又乱成了一锅粥。   过了拐角,张希汶没有跑远,就在拐角处等着苏既明,拉上他迅速撤离。苏既明发现苏砚没跟上来,急得不肯走了:“苏砚,苏砚没跟来!”   “那人没打算杀人。”张希汶道,“苏砚不会有事,担心你自己吧,快走!”   苏既明被张希汶拉出大牢,后面一阵骚乱。几十个狱卒竟然挡不住一个羲武,数十条蛇在前面给他开路,他追了出来!   苏既明一回头看到满地的蛇头皮都麻了,差点一个踉跄摔倒,被张希汶一把扶住:“这里走!”   苏既明跌跌撞撞,连方向都失了,张希汶索性双手架住他的腋下,提着他跑了起来。两人拐进一条小巷,只见巷子深处有个大水缸子,张希汶力大无穷,提着苏既明向提着小鸡仔一样把他往大水缸里一丢,自己也跳了进来:“先躲一下!”   苏既明整个头脑都是木的,一心想着别让羲武认出他来,蜷缩进大水缸里不敢抬头。只听外面悉悉索索,是蛇群游过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兵刃声和叫喊声。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啊!救命!快把这条蛇拽走!”   “苏大人呢!保护苏大人!”   苏既明把自己缩成一团,张希汶蹲在他身后,小声安抚:“别怕。”   苏既明心乱如麻。他害怕,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大牢中羲武射向他的那一束冰冷的目光。突然间一股恨意和无力感在他的胸口萦绕。为什么羲武不好好呆在儋州岛?!他们乌蛮人,不是生生世世要守护族中圣物的吗!为什么,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他离开儋州的时候就做好了生生世世永不相见的打算的!   嘈杂声靠近过巷子,但又远离了,看来羲武并没有发现躲在水缸里的他们。张希汶壮着胆子稍稍仰头,窥视外面的情况。只见羲武站在巷口,有些踌躇,片刻后他转身往大牢的方向走。刚才那个蒙面纱的汉人长官找不到了,他想回大牢再找一找有没有他要找的人。   然而这时远远一阵马蹄声驰近了,看来是官府的增援来了,且听声音来的人不少。羲武犹豫了片刻,晃了晃手中的金蛇权杖,转身离开了。   苏既明始终躲着不敢出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朝着水缸靠近,张希汶拔出两把匕首捏在手里,低声道:“苏大人你先别出去。”说罢自己猛地跳了出去。   又片刻,张希汶在水缸上探头:“苏大人,出来吧,那人已经走了。”   羲武已经离开,原来是找苏既明的官兵来了。苏既明这才松了口气,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腿软了。他无奈道:“拉我一把。”   官兵们将苏既明从水缸里拉出来,扶着他走回大牢门口。那里聚集着上百官兵,而魏琼赫然也在人群中——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到底还是有人去给魏琼通风报信了,魏琼一听说就立刻带人赶来了。羲武也是见人数太多,对付起来未免棘手,因此暂时撤退了。有蛇群为他殿后,官兵们不敢追得太近,他此刻早已不见。   “公子!”狼狈的苏砚看见苏既明,猛地扑上来,紧张地上下检查他,“公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苏既明摇摇头,摘掉了脸上的面纱,反过来打量他可怜的小书童:“你呢?你怎么样?”   苏砚摇头:“我没事。那个人说,他不杀人,他要卜天。”   惊魂未定的小胡子拍着胸脯,悻悻地嘟囔:“他是不是有病啊?卜天是他媳妇啊?除了这句他不会说人话是不是?”   魏琼冷眼打量着这狼藉的场面,目光在苏既明摘下的草帽和面纱上停了停,随即走了过来:“清哲。”   苏既明一看到他便有些心虚,垂下眼向他行礼:“魏大人。”   魏琼扶起他:“不必多礼。这是怎么回事?”   苏既明干巴巴答道:“我也是听说有人劫狱,刚赶过来的。”   狱长立刻上前,将羲武劫狱的整件事如此这般禀报给了长官。说罢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那人虽然口口声声要救卜天,但应该不是那批乱党的同伙,乱党里没有这么厉害的人。”   这话说得也在理,假如卜天手下有能够呼风唤雨驱引蛇虫的人,当初覃春也没那么大命逃出来了。   狱长接着道:“他会使妖术,很像传闻中的乌蛮祭司。”   前几天儋州的官兵跟乌蛮人交过手,大败,消息也传到了海的这一边,大家对乌蛮人的手段都有所耳闻,因此羲武是乌蛮人这事想瞒都瞒不住。   魏琼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苏既明,苏既明有所察觉,立刻回以目光,不曾想魏琼嘴角竟挂着一丝笑意,旋即又严肃了:“这么说他是乌蛮族人?你们这么多人竟制不住他一个?他当真这么厉害?”   众人面面相觑。虽不想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事实就是,他们这么多人对羲武都束手无策,原本应该戒备森严的大牢却被羲武来去自如,闹了这么大一出乱子之后,羲武云淡风轻地走了,他们连羲武的一片衣角都没抓到。   小胡子忙插话:“魏大人,既然乌蛮人来劫狱,不就坐实了卜天这一年里躲在海南的传闻属实吗?乱党已经跟乌蛮人勾搭上了,我们绝不能姑息啊!”   苏既明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他这一年多一直被困儋州,心里自然清楚,卜天压根没去过海南,分明是惠州府的官员办事不力,让卜天逍遥了一年有余。小胡子作为惠州府的官员,亦有一份责任,如今这么说,分明想推脱自己的无能。   小胡子继续出主意:“赶紧派人去抓他吧!那人这么厉害,只怕要调动军营,一旦抓到他,赶紧将他就地正法啊!”   苏既明心里一紧。羲武固然厉害,但他也是人,再厉害亦有限度,他单枪匹马一个人如何能跟整个惠州府的官兵作对?如果真按小胡子说得去做,只怕他凶多吉少。一想到羲武或许会身陷险境,苏既明的心里就不是滋味。   魏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现起来,只观察着苏既明的反应。   苏既明何等机灵,很快就发现了魏琼在观察他。这也难怪,一向在海南深居不出的乌蛮族人竟然会在这里出现,说跟苏既明没半点关系,谁也不相信。假若此刻苏既明想撇清关系,他应赶紧想办法把羲武捉拿归案,依法处置,可是……   众人见魏琼迟迟不支声,不由道:“魏大人?”   魏琼咳了一声,道:“清哲,你以为呢?”   苏既明攥着拳头,片刻后缓缓道:“那人胆大包天,竟敢闯牢劫狱,绝不能姑息。只是眼下他已经跑了,且不知躲去了哪里,应立刻让官府出告示,全城通缉,早早找到他的下落。”   魏琼把玩着自己的佩剑,皮笑肉不笑道:“我以为清哲你还能想一出比瓮中捉鳖、引蛇出洞更妙的计策来,看来那人刚才真是把你吓着了。”   苏既明勉强挤出一个笑:“那人本事那么高强,想要对付他,下官得花些时间想想对策。”   然而魏琼并没有为难苏既明,转身对手下众人道:“就按苏大人说的,赶紧去找人绘制画像,写通缉令,明天上午之前全城贴满通缉令!大牢再加派人手,让人来去自如,简直成了笑话!”   旋即,魏琼跳上马,居高临下地对苏既明一挑眉毛,“清哲,跟我走,我有话要问你。”      ☆、 第十六章      苏既明跟着魏琼回了府邸,进了屋子,魏琼屏退左右,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说吧,那人究竟是谁?”   苏既明在儋州流落了一年,说他不认识羲武,魏琼自然是不信的。苏既明只得道:“他是乌蛮族的祭司。”   “祭司?”   “对,乌蛮族有许多祭司,他是其中之一。”   苏既明并没有说穿羲武是乌蛮族的大祭司。在乌蛮族,祭司就是管理者,大祭司相当于族长,一呼百应。朝廷既然有攻打乌蛮族的意思,如果让他们发现敌人的首领自动送上门来了,羲武只怕真的难以活着脱身了。   “乌蛮族有几个祭司?”   “不少。”苏既明仗着无人去过乌蛮族,张口就胡扯,“几十人吧,每个家族中都会有一名祭司。”   “哦?”魏琼似笑非笑,用杯盖刮了刮茶水,“他本事这么高,几十名狱卒都拦不住他一个,他在乌蛮族中的地位应当不低吧?”   苏既明也学他去拨弄茶水,掩饰自己心虚的目光:“乌蛮族人并无森严等级,因此他也不算出众。”顿了顿,唯恐魏琼不信,又补充了一句,“他也不算乌蛮族祭司中多厉害的人,那里的祭司都会呼风唤雨。”   “是吗?乌蛮族祭司要是各个这么厉害,那可不好对付啊。”魏琼挑了挑眉,半晌没说话,喝了几口茶,慢慢道,“那你可否知道,他为何要找卜天?”   “这……”苏既明舔了舔嘴唇,“这我便不清楚了。我在儋州一年,从未见过卜天。依我猜测,兴许他们过去曾经相识,乌蛮族人重情义,他听说卜天有难,所以出手相救吧。”   “哦。”魏琼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苏既明坐了一会儿,只觉屋内气氛尴尬,坐如针毡,他忍不住道:“子玉兄,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我也没碰见过这种事。”魏琼道,“何况我最近事务繁多,恐怕腾不出手来管这些。既然我把卜天的案子交给你了,这件事也由你来处置,你看如何?”   苏既明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确实露出破绽了,这破绽没有办法不露,魏琼是绝对起了疑心了,可为什么表现得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魏琼不是说要剿灭蛮族么,如今羲武出现了,他就不怕自己有意纵虎归山?魏琼究竟……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你怎么不说话?”魏琼道,“我问你呢,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苏既明抿了抿嘴唇:“……我想尽快结了卜天的案子,前些天我同你说过的,这件案子不应再牵扯更多人了,我怕拖的久了会节外生枝。”   “哦?那些人确实该死。然后呢,那个乌蛮族的祭司呢?”   “那乌蛮族祭司,他从未参与过卜天过去的行动,我想他的案子应该另立另判。”苏既明顿了顿,道,“假若卜天跟乌蛮族人当真勾结上了,卜天死了,乌蛮族人也会有所忌惮,不然以他们那种奇特的本事,我怕再拖下去他们真的将卜天救走就糟了。”   魏琼盯着苏既明看,苏既明尽量坦然地回应他的目光。   片刻后,魏琼微微一笑,道:“我已将权利交给你了,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魏琼能这么好说话,是苏既明没有料到的。但魏琼既然这么说了,苏既明总不能自己质疑自己,只好把满腔困惑咽进肚子里。   苏既明告退,走到门口,魏琼在背后突然轻轻叫了一声:“清哲呀……”   “什么?”苏既明立定,回头看他。   魏琼的脸上没有了那种戏谑的笑意,而是平静坦然:“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也不喜欢。瘴气、虫蛇、蛮夷……没有一点叫人舒心的地方。我们都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比你更想早日办完事,能回京城去。跟你一起写写诗,下下棋,赏赏花。京中有你我的亲朋好友,亦有你我思念的人……你明白吗?”   苏既明咬了咬嘴唇,片刻后轻轻点了下头:“我……明白。”   “你去吧。”   苏既明离开以后,魏琼目光定定地望着阖上的房门出神。他透过这片虚无,仿佛望见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他思念的人。   赵云深自幼体弱,太医曾经断言他很难活过三十。因为这个缘故,他自幼过得都不顺,连他母后都曾一度放弃他,直到他弟弟突然暴病去世,他的母后才不得不将希望放在他身上,一力将他推上皇位。   他的皇叔欺他是个病秧子,以辅佐之名霸住大权,他唯有忍声吞气,假装无能,才能在夹缝中生存,蛰伏等待着翻身的一日。   在别人面前,赵云深都是软弱可欺的模样,唯有在魏琼面前,他会歇斯底里地表现出野心。   “凭什么!凭什么朕活不过三十岁?朕不禁要活着,还要强大地活着,朕偏要活上百岁、万岁,叫那些欺辱过朕的人好好看看!”   “为什么朕不能吹风,不能骑马,就连嫔妃,也嫌朕无能!这天下江山都是朕的,为什么朕却连一天身体舒泰的日子也过不上?”   “朕真的……不甘心……子玉,我不想每天都担惊受怕,每一天都像是最后一天,怕自己一旦睡下便再也起不来了。我还想要很多很多的时间,做个好皇帝,游历山河,看看我治下的江山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好不甘心……”   离京之前,魏琼曾跪在赵云深面前发誓,发誓一定会为他弄回延年益寿的宝物。这天下万里山河都是天子的,因此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魏琼的神智被拉回,他一手搁在桌上,虚撑住自己的脸颊,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喃喃道:“乌蛮族的大祭司,羲武,苏既明……有点意思,呵。”   苏既明回去之后,立刻加快了卜天案的进程。他叫人把所有人的供状和罪证全都拿来,动手写结案状,直到夜色深了也没从衙门里离开。   苏既明此时亦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依他猜测,羲武是将卜天误认做了他,才会去劫狱。他是不能和羲武相认的,他如今已回归了自己应有的生活,从他离开儋州的那一刻起,他与羲武的缘分就已尽了。他想让羲武回去,早早结了卜天的案子,羲武就会明白,他找错人了,卜天不是天涯。他找不到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天涯,自然就该走了吧。   苏既明这个长官不走,底下的人也不敢走,直到夜色深了,小胡子等人忍不住来催苏既明:“天色都这么晚了,苏大人还不回去吗?”   苏既明见几人在门口候着,愣了一会儿,便知道他不走这些人也不敢回家。他揉了揉眼睛,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过会儿就走了。”   一名笔吏问道:“苏大人在办什么?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   “我快办好了。”苏既明为求稳妥,都是自己办的,“我想早点把卜天的案子结了,过两天就行刑。”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小胡子第一个反对:“苏大人,这案子还没审清楚呢,兴许还有同谋没抓到……”   苏既明不耐烦道:“我不是说了么,不要再牵扯到更多人了,这些苗人、越人都很团结,如果牵扯更广,引起他们全寨造反,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早点结了案子,杀鸡儆猴,那些惴惴不安的人也好早日安定,不再起贰心。”   小胡子道:“可那乌蛮人的事情都没问出来呢。万一这一年里卜天去了儋州,勾结乌蛮族作乱,不弄清楚就草草结案……”   苏既明把笔往桌上一拍,阴森森道:“我就是从儋州回来的,卜天若与乌蛮人有牵扯,我会不知道?还是你怀疑,我也参与了谋反?”   小胡子吓了一跳,哪里敢怀疑苏既明呢,连连道歉,却还是不甘心地最后挣扎着:“可是,万一不是这一年里,而是卜天早就跟乌蛮人勾搭上了……”   苏既明深吸了一口气:“我说,没有!卜天根本就不认识乌蛮人!”   “那那个乌蛮人为什么要救卜天?”   苏既明翻了个白眼:“他脑子有病!”   众人对于毫不讲理的长官简直瞠目结舌。   然而魏琼都说了此案全权交由苏既明办,苏既明下了命令,虽说仓促,众人不敢违抗。直到夜深了,苏既明将各项文书做完,才打着灯笼回去休息了。      ☆、 第十七章      翌日上午,苏既明便带着认罪书去密牢找卜天。昨天他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替卜天写好了认罪书,只要卜天画押,这案子就可以结了。   去的路上,苏砚问道:“这卜天会老老实实画押吗?”   苏既明笃定道:“会。”   自从那批试图救援卜天的乱党被苏既明设套抓住之后,卜天就已经绝望了,他和苏既明有一个目的是共通的,那就是不想再牵连更多人。只要从这一点下手,想必卜天能够老老实实画押。   小胡子嗤了一声:“哪里怕他不画押,抓着他的手按一个就成了!”   苏既明看了他一眼。他自己是没有严刑逼供的习惯的,不过小胡子说的也不失为一个方法,总而言之,现在他只想快点把案子结了,把羲武这尊大佛请走。   卜天的镣铐已经解了,如今不需要再对他严刑逼供,牢房的铁门锁着他,也不怕他出什么幺蛾子。他正坐在牢房的墙角发呆,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苏既明带着人过来了。卜天立刻露出了仇视的眼神——他的同伙被抓,他已经知道自己上了苏既明的当,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被铁栅栏阻碍,他一定会扑上来把苏既明撕得粉碎!   苏既明走到牢门口站定,将准备好的认罪书从缝隙里递进去:“你看下吧,只要你在认罪书上画押,你的案子就结了,你也不必再吃苦受罪。”   卜天慢吞吞地挪过来,拿起认罪书看了一遍,问道:“我要是认罪了,我的兄弟呢?”   苏既明很坦然:“那些人都犯了死罪。但,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认罪,我不会再让更多人被连累,你们的父母孩子,我都会派人妥善照顾。”   卜天恶狠狠地瞪着苏既明:“我们这几十号兄弟,都得死?”   苏既明叹气:“如果不是你带他们造反,他们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但你放心,覃春已经失势,朝廷派了特使来治理岭南,老百姓都会过上好日子的。”   苏既明的话卜天根本听不进去,他始终瞪着苏既明,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狗官!如果不是你,我那些兄弟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苏既明失笑。若不是他使出如此计策将乱党主力缴获,卜天以为那些人能够始终逍遥法外吗?朝廷对乱党如此痛恨,只怕会乱抓一气,就像小胡子出的那馊主意,恐怕弱妇孺都不会放过。但他懒得跟卜天解释,只道:“如果不想再连累别人,你还是老老实实画押吧。”   卜天挪到牢房门口:“把印泥给我。”   苏既明将早已准备好的印泥递进去,目光怜悯。只要卜天认罪画押,他打算明天就将卜天等人处死,以免夜长梦多。因此,今天是卜天的最后一天了。   卜天慢吞吞地伸出手,眼看就要碰到印泥,没想到他突然如闪电般变换了方向,猛地抓住牢门往里一拉——牢门开了!   卜天一个箭步跨出牢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站在牢门口根本来不及反应的狱卒的佩刀,狠狠朝着苏既明劈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谁都没有想到牢门竟然没有锁,苏既明完全傻了眼!   还是站在苏既明两侧的苏砚和张希汶最敏捷,苏砚尖叫一声扯着苏既明往后退,张希汶伸手去抓卜天,然而他们的反应也已经有些慢了,苏砚只来得及把苏既明拉开些许,而张希汶则将卜天的手推偏了些许,锋利的刀刃还是狠狠割破了苏既明的皮肉。   苏既明痛叫一声,从下巴到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鲜血喷涌而出!   卜天这一刀本是朝着苏既明脖子砍的,一击失手,他还不罢休,举刀狠狠朝着苏既明心口捅去!   苏既明倒在地上,无路可退,瞳孔剧烈收缩!   “公子!”苏砚惊呼,飞扑到苏既明身上,不管不顾地要为他挡下这一刀。幸而这一刀并没有能够落下,张希汶一脚将卜天手中的刀踹飞出去!   狱卒们终于醒过神来,冲上去想要制住卜天,卜天跟疯了似的不断攻击苏既明,却被重重人海挡下,再难以得手。   “公子,公子你怎么样?!”苏砚看着苏既明的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涌出,急得快要哭了,“来人啊,救救我家公子!”   苏既明何曾受过这样的伤,痛得神智都模糊了,想要按住自己的伤口,却只摸到满手黏腻的鲜血。   卜天虽然被拷打得满身是伤,却异常勇猛,与狱卒们激斗起来,只是他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连连败退。他自己无路可逃,临死之前只想拉苏既明这个狗官给自己陪葬,不管不顾再次扑向苏既明,却被一名狱卒一刀穿胸!   “啊!!”卜天大吼一声,目光不甘心地死死地盯着苏既明,却难以再近一步。   那名狱卒猛地将刀拔出,卜天胸口的鲜血喷了出来,浑身抽搐着倒了下去。众人立刻冲上来将卜天牢牢压住。又有数人涌来,抱起受伤的苏既明往外跑。   伤口的疼痛像是要将苏既明撕成两半,血液的快速流失让苏既明体温骤降,被人送到府衙里的时候已经昏昏沉沉。   卜天一心想置苏既明于死地,那一刀下手又快又狠,是奔着将苏既明脑袋砍下来的目的出手的。幸而有苏砚和张希汶及时相助,虽没砍到要害,但苏既明也受了重伤。刀锋从他的下巴一直砍到胸口,他身上原本就没多少肉,伤口几乎深可见骨。   大夫提着药箱赶来为苏大人治伤,揭开苏既明的衣服,黏着在伤口上的衣服扯下一些皮肉,苏既明惨叫一声,差点痛得昏死过去,然而很快又痛清醒了。   “我的脸怎么了……”苏既明虚弱地问道。他的下巴也伤了,痛得整张脸都麻木,做不出什么表情。重伤之下,他竟然还有心情关心自己是否破相,是否变得有碍观瞻。   大夫小心翼翼地替他的伤口上药,安慰道:“苏大人,没事,下巴上小小的伤口过几日就好了。”然而胸口上的这道伤才是真的大伤,若是感染,只怕要伤及性命。   几名狱卒都跟来了,苏既明趁着自己还有力气,一边任大夫医治一边审问狱卒:“为什么卜天的牢门没有锁?”   狱卒们忐忑道:“刚才我们在他身上搜到了牢门的钥匙,是他自己把门打开了……”   “钥匙怎么会落到他手上?!”   狱卒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表情比一个茫然。   管钥匙的老刘头哆嗦着站出来:“我、我也不晓得,钥匙一直挂在墙上,我在那边守着,什么时候少的,我真不知道。”   “你可曾离开过钥匙?”   老刘头颤声道:“有人来探监的时候,我引人进去,才走开一会儿的。昨天早上关卜天的钥匙肯定还在,因为我早上数过,后来就不晓得什么时候没有了。”   “昨天到今早有谁来探过监?”   几个狱卒们又是一阵互看,最后才小心翼翼道:“昨天下午苏大人您来了一次,此外就没有别人了。”   苏既明皱眉。卜天的一众同伙都被转移到密牢了,昨天他为了写结案书带人去密牢探过一次监,身边带的人除了苏砚之外就是魏琼给他的那几个侍卫了。苏砚是不可能,如果这几名狱卒没有撒谎,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张希汶等人偷偷取了钥匙给卜天,二是狱卒里混入了乱党,监守自盗。   一想到前一种可能,苏既明就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张希汶等人做事,一定是受了魏琼的指使。如果是魏琼让人把钥匙给卜天,那么他想要做什么?苏既明知道魏琼不会那么容易放过羲武,最可怕的是,他连魏琼究竟布了一个什么样的局都猜不到。   然而不管是魏琼的授意,还是狱卒监守自盗,卜天伤他都应该是一个意外。有人把钥匙给了卜天,本意应该是让他逃走,但卜天也许是不愿放下那几十个兄弟独自逃走,也许是没有机会逃脱,总之他开了牢房的门,但是没有走,一直等到了苏既明来。事前没有人知道今早苏既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会亲自拿着认罪书去找卜天画押,因此这不是计划,而是卜天自觉逃生无望,又对苏既明恨得咬牙切齿,所以决定趁着这个机会临死之前拉苏既明给自己垫背。   “卜天……怎么样了……”   “他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有大夫在治疗他。”狱卒观察着苏既明的脸色,“他伤得太重了,不一定救得活。”   卜天本来就是死刑犯,死了也没什么可惜,但是他伤了苏既明这么大的事,到底是谁给了他钥匙,他的供词很关键,因此人们还是找了个大夫去救治他。   苏既明还没来得及,因为大夫给他裹绷带,他痛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结果触动到下巴的伤口更痛,也就什么都说不出了。   卜天这一刀虽然没立刻要了苏既明的性命,也去了他半条命,且剩下的半条命都是欠着的,一丝一丝被阎王爷给勾着。   到了晚上,苏既明就发起了烧,连浑想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在半昏半醒间沉浮。   魏琼得到消息赶来探望苏既明,只见病床上苏既明一张俊脸惨白惨白,简直没有半点血色。这将魏琼都吓了一大跳,立刻问大夫:“他会伤及性命吗?”   大夫满身冷汗:“眼下是不致命,但苏大人这伤口颇深,必定得好好养着,万不可感染,要不然……”   魏琼眉头紧锁,道:“给他上最好最贵的药!一定得留住他的性命!”   苏砚坐在苏既明床头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他看不得苏既明受苦,恨不得自己以身替之,哭得几乎抽过去:“公子,你若是再、再‘死’一回,我、我也不活了……”   魏琼不悦地朝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蠢货,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魏琼在苏既明房里呆了一会儿,还有别的事要处理,他只好调了许多人来照顾着,自己便走了。      ☆、 第十八章      直到第二天上午,苏既明才堪堪转醒。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依旧烧着,他觉得自己并不是睡了一整晚,而是昏了一整晚,时时刻刻都觉得煎熬,只是没有力气睁眼。   “苏砚……”   苏砚在苏既明床边陪了一晚,此刻正趴在床边小憩,睡得并不沉,苏既明一叫他便醒了。   “公子你感觉怎么样?”苏砚连忙爬起来检查苏既明的伤。昨晚换的纱布已经又被血染红了,得换药了。   “我……没有……力气……”   苏砚忙道:“公子你躺着别动,我给你弄点吃的,吃完换药。”   厨房已经煮好了红枣粥给失血过多的苏既明补血,苏砚把粥端来,小心翼翼地喂苏既明喝下。苏既明虽然难受极了,但也知道不吃东西不会好,强忍着把粥喝了。   苏砚叫了人来帮忙,把苏既明的扶起来,替他换药。   苏既明虚弱无力地问道:“卜天呢?”   苏砚摇摇头:“还没醒。”顿了顿,恨恨道,“我应该去给他补上一刀!”   卜天被人捅了个对穿,伤得比苏既明重多了,现在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大夫根本没有把握他还能再醒过来。   换好伤药,苏砚又端来汤药给苏既明服下,苏既明又昏昏睡过去了。   就这么,苏既明时昏时醒,整个人浑浑噩噩,病得连时日也不知晓。好在烧渐渐退下去了,退了烧,也就没有性命之虞了。   又一个白天苏既明睡醒过来,因烧退了,总算有了点精神。他被人扶着坐起来换药,目光望着窗外的天色,突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苏砚答道:“公子病了三天了。”   苏既明有些吃惊。病得时候是真不觉时间流逝,只知有时醒来外头天光是亮的,有时醒来屋里点着灯,但总是醒不了太久又昏睡了,没想到已经过了三天了。刚被砍的时候只觉得痛,人也还算清醒,直到伤痛真正发作起来才晓得要命,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三天里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了,幸而还是熬过来了,要不然羲武也……   一想到羲武,苏既明连忙问道:“卜天呢?”   苏砚一边给苏既明换药,一边叹气:“公子你每次一醒就要问他。他还没醒呢。”   苏既明又问道:“那些乱党呢?”   苏砚摇摇头:“公子病了,还没处置。魏大人说,这事儿是全权交给公子了,等公子醒来,要杀要剐都由公子决定。”   苏既明皱眉,哎呀了一声:“怎么还没斩,说了夜长梦多,赶紧行刑啊。”   苏砚道:“行刑的文书也得要公子亲批才能……”   苏砚刚为苏既明裹上新绷带,苏既明就道:“你扶我下床,我去批文。”   苏砚大吃一惊:“公子你伤还没好,怎么能走动?赶紧躺下!”   苏既明确实没好全,动一动就痛得龇牙咧嘴。然而他一心想着要快点把卜天已死的消息放出去,让羲武知道他找错了人。这三天他病得奄奄一息,羲武大抵也有感知。只要羲武一天以为卜天是天涯,那他就会想法找官府要人,自己也就很难避开。早点让他明白他认错了人,这天下山水茫茫,他失去目标,不知从何找起,兴许就会乖乖回儋州去了。   苏既明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羲武已经闯入了他的府邸。   正如苏既明所料,羲武是将卜天误认作了天涯。天涯失踪后,他几乎将儋州翻过来,却什么也没找到。直到那日苏既明大病,触动羲武体内情蛊发作,他感知苏既明有危险,便孤注一掷坐船来了惠州。他不曾见过卜天,但听市井传闻,卜天的种种事迹与天涯曾向他描述的一些事情重合了,且卜天前不久被官府抓住,恐怕命悬一线,也对上他情蛊发作的时间,因此他便误以为卜天就是天涯。   自从发现卜天不在大牢中,这几天他又找了许多地方,打听了许多消息,却无进展。当感觉到情蛊的又一次发作,羲武几乎快疯了!今天清晨他闯入官府,与官兵们激战一场,毕竟寡不敌众,险些被困,只好退了出来,又掳走了一名官差,逼他说出卜天的下落。那官差并不知道卜天在哪里,然而因害怕羲武杀了自己,便供出了苏既明的住处,苏既明是卜天案的主审,他应当知道卜天的下落。   于是,羲武便往苏既明的府邸来了。   苏既明一再坚持,且他的身子确实好了些许,苏砚拗不过他,只好扶着他下床。苏既明看到镜子,自己脸色青白憔悴不说,下巴上还有一道已经结痂的伤口。这一道伤比起胸口的伤自然是无足轻重的,可是伤在脸上,苏既明极不舒服,不想叫人看见这般狼狈的自己,加之身体虚弱不宜吹风,便又叫苏砚取了斗笠来为自己披上。   苏既明这样的伤,定然是不能坐马车颠簸的,苏砚叫人在院子里备了轿子,这才扶着裹得严严实实的苏既明出去坐轿。   几个下人扶着苏既明走到院子里,突听呀的一声尖叫,一名侍女惊恐地指着轿子大叫道:“你是什么人!怎么闯入这里的!”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名手执金蛇权杖、穿着蓝黑色长袍的男子站在轿边。他的周身萦绕着一股微风,吹得他长袍飒飒飘起,俊美的长相与古怪的打扮近于妖异。   下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全都看呆了,竟不知道他是人是神是妖。   苏既明愣在当场。他万万想不到,千躲万躲,竟还是躲不开,羲武竟然追到了这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羲武。那个乌蛮族的大祭司,那个强大得能够呼风唤雨的男人,短短的一段时日,已憔悴得如同被人抽走了神魂。是因为自己的垂死影响了他,又或是因为其他?   羲武来到这里之前,已将整个府邸走遍了,他在后院闯入了一间有数名官兵把守的房间,他以为他的天涯会在那里,然而在那个房间里他确实看到了一个重伤奄奄一息的男人,并不是天涯。虽然,他似乎听到人们管那个男人叫卜天。   羲武缓缓开口,语气疲惫而低沉:“如果你们见过我的天涯,请把他还给我。”   一瞬间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捏住苏既明的心脏,触动他胸前的伤口又疼又痒,恨不得用力抓挠。   整个气氛仿佛凝固了,苏既明身边的人都害怕羲武,不敢有任何动作,唯有苏砚颤颤巍巍挡在苏既明的身前。   苏既明不敢揭起草帽上的纱,僵持许久之后,他终是残忍地开口,声音发颤:“你的天涯,已经死了。”      ☆、 第十九章      苏既明这一句话说出后,院中的空气仿佛结了冰,真实的寒冷刮过每个人的肌肤,除了羲武之外,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打了寒战。   羲武的目光沉着地落在苏既明的身上:“死?”他朝着苏既明迈近了一步,权杖上的铜环发出清脆的响声。“不可能,我知道。”   苏既明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哑声道:“他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的,你放弃吧……”   羲武的眼神一厉,想要透过他的面纱看穿他的真容:“你,是谁?”   他的气场太过强大,人们纷纷害怕后退,苏砚壮着胆子死死挡在苏既明跟前,却也已是上下牙不住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   “公子,你快跑!”   那是一种真实的压迫,苏既明不知道羲武究竟是操纵了风还是寒气,他胸口的伤快要崩裂,本能驱使他转身想要逃走。   然而他又如何逃得走?羲武身形一动,瞬间就逼到了他身前,也许因为他说天涯已死令羲武愤怒,羲武一手扼向苏既明的脖子,同时一股凌冽的风袭来,刮走了苏既明用来遮挡的草帽。   瞬间,两双眼睛毫无阻隔地对上了视线。   羲武的手碰到苏既明脖子的同时,也是苏既明痛苦的表情撞进他眼底的同时。他的手指瞬间松开,改为虚虚搀扶住苏既明的肩膀,不可思议道:“天涯?”   苏既明捂住自己的胸口,说不话来。他这一动,伤口崩裂,鲜血很快就顺着他指缝淌了下来。   羲武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和痛惜,立刻将权杖别入腰间,打横抱起苏既明。   苏砚扑了过来:“放下我家公子!”   羲武心中有困惑和不解,他眉关紧锁,双唇紧抿,此刻不是问话的时机,他轻轻一侧便让过了苏砚。紧接着,羲武抱起苏既明就走。   一众傻了眼的人这才回过神来,有的人跌跌撞撞追上去,有的人大呼小叫求援兵。羲武看似步伐自如,然速度却是极快的,苏砚拼了命地追,却眼睁睁看着他带着苏既明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伤口崩裂后苏既明便痛晕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处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羲武就坐在床边,正在为苏既明的伤口上药。他察觉到苏既明醒来,便停下手里的动作,用一种平和的目光默默看着苏既明。   他的这种眼神苏既明非常熟悉。羲武是个从不大喜大悲的人,无论高兴或忧愁,一个浅笑或是一声叹息也便过去了。他这样的性子曾让苏既明不大喜欢,觉得他太过冷硬。然而先前见过了羲武真正冷漠残酷的模样之后,他竟在这平静之中看到了安宁。——是的,那不是漠然的平静,而是带着温柔的安宁。   羲武缓缓开口:“伤口疼吗?”   苏既明动了一下,便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卜天给他留下的伤口很深,按理说他本该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等伤口愈合再下床走动,然而他太过心急,伤口才刚停止出血他就下地了,伤口再次崩裂,着实痛苦。   羲武轻轻压住他的肩膀:“别动。”垂下眼继续替他的伤口上药。   苏既明不敢说话,也不敢挣扎。只是偷偷观察这个地方。这是一间小而干净的屋子,不像是客栈,倒像是民宿。也不知羲武把他带到哪里去了,这不是乌蛮族的建筑,他们应该还没有离开惠州。   “城郊。”羲武突然开口,把苏既明吓了一跳。苏既明怔了一怔,才知道羲武说的是他们所在的地方,可见羲武看穿了他的心思,令他顿觉心虚,默默闭上眼睛。   羲武温柔地将手中的草药抹在他的伤口上,虽然手法轻柔,但还是很疼的。苏既明用力抓着床单,死死咬紧牙关,并不叫疼。突然,他感觉羲武掰开了他紧绞着床单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   他情不自禁睁开眼,只见羲武把盛药的碗放在床头,右手替他上药,左手握住他的手,用指腹在他掌心中摩挲。掌心传来的触感又麻又舒服,竟分散了他许多痛感。   羲武沉沉道:“若在儋州,有圣泉水,能加快你伤口愈合。”   苏既明方有些放松,一听这话立刻紧张起来,生怕羲武将他带回儋州,忙道:“不!我不!我……”一用力,登时又疼地龇牙咧嘴,虚弱得直喘气。   羲武微微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替苏既明上过药之后,他竟起身走出了房间。   他这一走,反叫苏既明怔忡。他环视四周,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立刻动了逃走的念头。他心里很是害怕,乌蛮族人性情耿直,死心眼,他的欺骗和逃走对于羲武来说恐怕就是背叛。羲武会像对待那个背叛了妻子的乌蛮族人一样对待他吗?可是他有伤在身,跑得掉吗?就算他跑了,羲武会就此放弃吗?   就在苏既明脑中天人交战之时,羲武端着一碗药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苏既明扶起来,喂他喝药。苏既明被他抱在怀里,心如擂鼓,心虚地根本不敢看羲武的眼睛,慢慢喝完了药。   “谁伤了你?”   苏既明愣了愣,不答。   “除了这里。”羲武用手指虚虚点了点他胸口上的伤,“还有哪里?”   苏既明迟疑片刻,微微地摇头。   羲武道:“十几天前,我有所察觉。”   羲武所指的,应当就是苏既明重病那次了。苏既明喃喃道:“那没什么……”   羲武见他不说也就不问了,接过他喝空的药碗放到桌上。   他一转身,苏既明才敢抬眼看他的背影。   为什么,为什么羲武只是关心他的伤势,为什么不问他究竟是谁?他骗了羲武,羲武难道不愤怒吗?   片刻后,羲武回转,再次到床边坐下,苏既明立刻又闪开了目光,微微偏过头,一缕发丝从耳边垂下,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羲武抬起手,苏既明下意识躲闪了一下,但很快就僵住了身子。羲武察觉到了他的害怕,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然后动作轻顺地将他那缕头发挂到耳后。   “你不是卜天。”   苏既明咬了咬嘴唇:“对。”   “你也不是苗人。”   “……对。”   苏既明这才注意,羲武跟他对话时用的是乌蛮语。虽说苏既明到儋州几月后已经学会了乌蛮语,但羲武大多时候还是用苗语和他交流。那是羲武不动声色的温柔和迁就,然而到了如今,他才知道,这份迁就其实很可笑。   羲武缓缓道:“你骗了我。”   “……是。”   出乎苏既明意料的,羲武并没有大发雷霆,依旧是平和的:“为什么?”   苏既明深深吸了口气。事到如今,想要依靠逃避来解决已经不可能了,他心中的种种情绪反而平静了。他自嘲一笑:“我是汉人,还是朝廷命官,我知道你们痛恨汉人,尤其是汉官,我只是想活命,所以撒了谎。”   羲武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次皱得比较深:“一年来,你的所有,都是骗我们的?”   “所有……”苏既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本能想要反驳,可是拿一些已经无关紧要的事出来反驳并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微微苦笑,默认了这个问题。   羲武始终皱着眉头,这是苏既明见过他皱眉最久的一次,显然羲武也对眼前的局面感到为难了。   苏既明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羲武的质问以及承受他的愤怒,他当初在撒谎的时候并不觉得内疚,因为他只是想要活下去,可现在面对着这样的羲武,他心虚地认为自己应当是做错了什么的。   然而羲武的下一个问题让苏既明大为诧异。羲武问道:“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苏既明想好了羲武或许会质问他是否别有企图,或怀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阴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羲武竟然会问这个。他怔忡地看着羲武:“我……中原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是汉人,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我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儋州的……”   “我是问,既然你是自己离开的,为什么不辞而别?”   苏既明离开的这一个多月,羲武几乎将整个海南岛翻过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天涯只说出去解手,竟然就如同蒸发般消失了,再也没回来。这一个多月里他每一夜都睡不安稳,不时想起天涯临走那晚看他的最后一眼。他一直以为天涯是被什么人掳走了,尤其苏既明病发时对他的影响让他更坚信自己的猜测,他悔恨自己竟没能保护好天涯。因此当他发现苏既明其实是汉人,而且位份不低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松了口气——幸好他的天涯不是遭人胁迫,陷入了危险之境。谢天谢地。   饶是苏既明再聪明,他亦无法体会这月余的日子里羲武的心情。他终于明白羲武问的不是他为何走,而是为何选择偷偷溜走,他只好木然地重复着类似的回答:“我是汉人,我不敢说,怕你们会恼羞成怒杀了我。”   羲武再一次伸出手,温柔而坚定地迫使苏既明转过头与自己对视:“你觉得,我会杀你?”   苏既明喃喃道:“你们不是痛恨汉人吗?”   羲武缓缓摇头:“不。天下芸芸众生,千姿百态。我们只恨侵略乌蛮者,而非汉人。”   这个回答,再次让苏既明愣住了。他突然觉得,虽然相处了一年多的时间,可是他与羲武之间,是全然互不了解的。   片刻后,羲武轻轻叹了口气,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原来,你怕我。”      ☆、 第二十章      羲武的这句话让苏既明心里一紧。是的,他怕羲武,虽然他知道羲武对他一直很好,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可是他身处异乡他族,没有半点依仗,活得小心翼翼。而羲武作为大祭司,主持族内事务,总是公正且严厉的,每当羲武对他人做出惩罚的决定,就会让苏既明担心自己被发现之后的结局,羲武对他越好,他的内心就越水深火热。   无论如何,苏既明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所以,内疚也好,后悔也罢,如今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破罐子破摔,索性将一切坦诚:“抱歉。关于我的身世,是我说了谎。我本是京官,被小人迫害,贬到儋州,我本不愿去,但惠州知州一心置我于死地,逼我在大风天出海,我遭遇海难,才会流落到你们那里……我知道,前任儋州官僚是被你们杀害,因为他们入侵乌蛮领地,所以我怕我说实话,你们也会杀了我。我撒谎骗你们,是为了自保。当我和惠州的官兵联系上之后,亦是因为担心难以脱身,才不辞而别……但我向你保证,我流落儋州,一切都是意外,我并未将乌蛮族内的事告诉他人——以后也不会。”   羲武的神色有一丝难以言喻,重复了苏既明用的两个字:“意外?”   羲武的表情让苏既明心脏抽搐了一下,但他硬下心肠:“是,意外。我们缘分已尽,这一年种种,望你能忘怀。你……回儋州去吧。”   羲武再次重复:“忘?”   苏既明心虚道:“情蛊的事——那蛊既然是你自己下的,你有解蛊的法子吗?早日把情蛊解了,另找一人吧。”   羲武摇头:“情蛊,不可解。”   苏既明愣住。虽然他想过这个可能,但听羲武说出来,还是令他心中五味杂陈。羲武体内有情蛊,非但一生中只能爱他一个人,一旦对别人动心就有可能遭到蛊虫侵蚀,而且还要与他同命。羲武有那等神力,寿命一定是比他长的,他自己体弱多病,又有不少敌人,指不准什么时候就保不住性命了,平白拖累了羲武,他心里也过意不去。他忙道:“蛊既然有办法下,就一定有办法解的!要不然,你去问问苗人,这惠州有许多厉害的苗女,我就知道一个,在城南……”   羲武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会解蛊。乌蛮人一生只择一人。”   这一句把苏既明给哽住了。这已经不是情蛊能不能解的问题了,而是羲武就这么死心眼。他低声道:“我们……不是一路人。何况情蛊太毒了,要你与我共死,我不想拖累你。”   羲武道:“不是共死,而是共命。我既选了你,便会守护你。”   苏既明急道:“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我——我是汉人啊!我是朝廷官员!之前说的那些鬼话都是我骗你的!我、我不需要你守护,在我的地盘,我有权有势,我可以生活得更好!”   羲武沉默,看了一眼苏既明胸口的伤。这险些致命的伤让苏既明方才的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苏既明尴尬:“这、这只是个意外。”   过了一会儿,羲武问道:“你不喜欢我?”   苏既明怔了怔,竟然无法立刻给出否定的答案。他喜欢羲武吗?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敢想。因为他跟羲武,到底不是一路人。   然而他终究还是狠下心:“我……从未喜欢过你!我只是怕你,所以不敢反抗!”   羲武又一次露出了受伤的表情。   苏既明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羲武,颤声道:“你回儋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朝廷已经在通缉你了。”   过了很久,羲武说:“等你伤好。”   听他的口气有所松动,苏既明本该是松一口气的,可是心里反倒沉甸甸的,竟有几分失落。这一次,他是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年少轻狂不懂收敛锋芒,才会被人抓住把柄贬谪到海南,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路途中装病不前……如果他没有去过儋州,没有遇见过羲武,现在也就不会那么不知所措了。   羲武不愿立刻回去,坚持要等苏既明把伤养好。苏既明有伤在身想走也不能,再则想着等他伤好之后羲武离开,以后恐怕是真的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便有些心软,也便默认了羲武要为他疗伤的要求。   羲武弄了些瓜果回来。先前苏既明为了弥补自己在儋州一年没怎么吃肉的苦,过了好一阵大鱼大肉的日子,结果把脾胃都弄坏了,重新过上吃瓜果的清淡日子,竟觉得轻松,也不由得暗嘲自己原来不是个享福的命。   到了晚上,苏既明又有点起烧。迷迷糊糊之间,他感到身边一沉,接着一双有力的胳膊将他搂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苏既明很是贪恋那个怀抱,将额头抵在羲武的胸口,撒娇似的轻轻蹭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惊醒,立刻推搡羲武:“你干什么?!”   他一挣扎,伤口立刻疼起来,身子顿时又软了。   羲武道:“别动。”   虽然身子起了热度,但苏既明却觉得很冷,这时候羲武搂着他,源源不断的温暖从羲武那里传入他的身体,缓解了他想打寒颤的感觉。并不仅仅是因为羲武的身体热,这种感觉真的是羲武往他的体内注入了能量。原来这也是羲武为他疗伤的手段。渐渐地,苏既明便放松下来,不再抵触。   可是苏既明那别扭的性子,明明已经说了要恩断义绝的狠话,又放任自己在羲武面前表现出如此脆弱依赖的样子,他心里过不了那道坎,又扭扭捏捏道:“你这本事真厉害。”以显得自己确实只是为了治伤,而无半点私念。   羲武道:“这是龙的力量。”   “龙?”苏既明有些惊讶。他在儋州生活的时候,知道乌蛮族的圣泉水十分神奇,儋州人能够无病无灾延年益寿,多是拜那圣泉水所赐,不知道祭司们的神力是否也与圣泉有关。然而各中细节,苏既明一直没有问过,不是不好奇,只是为了全身而退,他不敢知道得太多。他感慨道,“你们族人有这等本事,悬壶济世,能救不少人,何苦世世守在儋州。”   羲武微微摇头:“我族人皆为守护而生,不得远离。离了儋州,我的力量已被削弱,要不然,你的伤我能更快治好。”   “不得远离?”这话让苏既明更诧异,“你若去了京城,会怎样?”   羲武想了想:“失去力量,虚弱。”他轻轻抚摸苏既明的头发,在他额上烙下一吻,“抱歉,我不能跟你去。”   苏既明:“……”   他完全不明白对话怎么变成这样了,好像他邀请羲武跟他离开,好像他要跟羲武私定终身一样!并没有!羲武也太会胡思乱想了!他就是随口一问而已!至于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大约……只是好奇吧……   他干巴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羲武什么都没说,长长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着,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      ☆、 第二十一章      翌日清晨,苏既明醒来的时候,他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他睁开眼睛,只见羲武正坐在桌前捣药。   晨曦的微光照得屋子里雾蒙蒙的,羲武就在这片迷雾之中,穿着黑蓝色的长袍,周身仿佛有一层淡淡的光晕,侧脸完美得如同雕刻,这一场景仿佛水墨画般。苏既明看他认真的表情看得走神,直到羲武拿起一把小刀划破自己的掌心,苏既明才回过神来。   “你在干什么?”苏既明看到羲武将自己的血滴入了药碗之中。   羲武回头:“你……醒……了。”   苏既明愣住。这一句话羲武不是用乌蛮语,而是用十分生涩的汉语说的。   “你怎么……”   “你……教我。”   苏既明听懂了羲武是要他叫他说汉人的话,心情十分复杂:“你这又是何必?不是说好了等我养好伤你就会儋州去吗?为什么要学汉语?”   羲武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不明白该怎么表达,随后缓缓道:“汉人,我不懂。我想懂。”   乌蛮族前代祭司曾娶过苗女,因此羲武会说苗语。儋州亦有汉人,乌蛮族虽封闭,然世世代代生活在岛上,也与汉人有微末往来,族中亦有三两本汉人的书籍,因此羲武能说些最简单的汉语。   他从来也不了解汉人,遇到苏既明以后,他原以为只是生活习性的不同,然而直到昨日苏既明说了实话,他才知晓两人之间的思维亦是天差地别。   苏既明不知该说什么。不是说好了等他伤好羲武就回去么?不是已经同意了放弃吗?他不想教羲武汉人的事,那样他们之间的牵扯只会越来越深。于是苏既明没有接这个话茬,依旧用乌蛮语问道:“你为什么要放血?”   羲武一脸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我……有圣泉的……力量用汉语该怎么说?”   这一幕十分滑稽,乌蛮人说着汉语,汉人说着乌蛮语,各自在暗中较劲,谁也不肯相让。两人僵持良久,羲武比苏既明淡定得多,胸有成竹地看着苏既明,料定了苏既明一定会给他答案。诡异的沉默持续了良久后,苏既明终于退让,用汉语问答了他的问题。   羲武微微点头:“我的……血,治病……解毒怎么说?”   苏既明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教给他。   两人困难地沟通之后,苏既明终于听明白,羲武受过圣泉的洗礼,他的血就是一种能够解毒治病的灵药。苏既明的伤口有感染溃烂的趋势,以他的血入药,能让苏既明的伤口更快愈合。   苏既明的心里五味杂陈。光是羲武的血就有这种能力,那乌蛮的圣泉水呢?泉水中藏着的圣物呢?到底蕴藏着多大的力量?他不由地又想起魏琼说过的要攻打乌蛮族的话来。   魏琼既然是被皇帝派来的,那么他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皇上不远千里将自己最亲近的表弟派到着荒蛮之地来,只是为了治理岭南?苏既明不信。何况魏琼在治国上并没什么天赋,倒是读了不少兵书。苏既明更愿意相信,皇帝的目的就是乌蛮族的圣物。皇帝自幼体弱多病,幼时就被断言活不过三十,如今已快三十,苏既明知道他不甘心,一直在四处招揽名医,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就把主意打到了乌蛮族身上。前一任儋州府官兵硬闯乌蛮族,或许也是得了皇上的密令去抢夺圣乌蛮族物,结果却被乌蛮族人打得头破血流。   假如苏既明不认识羲武,不认识乌蛮族一寨子的男女老幼,他大约也会支持皇上的决定。赵云深其实是个明君,若不是受身体拖累,给他足够的时间,以他的才干,未必不能缔造出一个盛世江山。然而,苏既明已经遇见了羲武……   羲武端着调好的药过来,解开苏既明的衣襟,为他换药。   苏既明问道:“你们……族中的那圣物,是不是真有令人延年益寿的功效?”   羲武颔首。   “那,能不能把它带到中原来?中原有那么多人,你们的圣物可以救治更多的人,你们的族人到了中原,也可以见识更多……”要皇帝放弃对长生的追求,苏既明自觉没有可能,但此事未必就要上升到大动干戈的程度,若是乌蛮族能自愿献上令皇帝长寿的宝物,不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可是羲武却道:“我族圣物,不可离岛。”   苏既明不解:“为什么?”   羲武缓缓摇头:“具体原因,我并不知晓。然而根据祖上记载,我族圣物是一道镇灾封印,一旦离开圣泉,天下大乱。”   苏既明不可思议道:“这……还有这种事!”   羲武道:“圣物赋予我族人长生、健康的力量,便是为了令我族人有能力守护它。一旦我族人远离圣物,便会失去力量,变得衰弱。”   苏既明讶然。难怪羲武说到了惠州以后他的能力比在儋州时衰微了许多,说他不能去京城。如果羲武说的都是真的,那所谓的圣物是一道封印,封印灾祸的时候同时也封印了乌蛮族人,令他们世世代代都只能留在那小岛上守护。   苏既明突然有一种冲动,取出那神秘的圣物,看看它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凭什么要将一族人永生永世地困在那里?什么天下大乱,说不定根本只是危言耸听!   他忍不住道:“你们……便不会不甘心吗?”   “不甘心?”羲武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   苏既明失笑:“为了守护而活着,不能离开,不能做更多的事?”假若他被那玩意儿困在岛上,他一定会生不如死,来个玉石俱焚的!   羲武又露出了那种安宁平和的表情:“我所守护的,不仅是圣物,还有我的族人,还有,”他看了苏既明一眼,“我想守护的人。我们生活富足安康,缘何不甘?”   苏既明一时失语。是的,乌蛮族的生活就像是书中所描绘的世外桃源那般,有良田美池,人们怡然自乐,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阴谋诡计,岁月安详。从他们身上,苏既明看不到半点不甘心和不知足,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故土来中原呢?中原固然有更大的世界,却也危险丛生。   而苏既明之所以拼了命也要回来,不肯留在那世外桃源,只因不甘心三字。他不甘心自己满腹诗书无处可用;他不甘心本该大有作为的人生就此埋没;他不甘心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真的见到了他的落魄……他就是不甘心自己的人生与他曾经的理想偏离得不可以道里计!然而他终究不明白,这世上万般事,最忌的就是“不甘心”三个字。   到了此刻,他依旧是不甘心地逼问着:“乌蛮族中,便没有一个想要离开的人吗?”   羲武垂眸,过了一会儿,道:“有,我的弟弟。”   “你有弟弟?!”苏既明大惊。他在乌蛮族一年有余,从来没听说过羲武还有个弟弟。“是谁?我见过吗?”   羲武摇头:“死了。”      ☆、 第二十二章      苏既明没想到唯一一个曾有离岛志向的人竟是羲武的弟弟,并且已经死了。这让他感到尴尬,不好意思再向羲武打听更多关于他逝世的亲人的事,便暂时揭过了这个话题。   至于魏琼提过的攻打乌蛮族的意向,苏既明想过提醒羲武注意,可是考虑之后,还是没有说——以羲武直来直去的性子,若他说了,只怕羲武会立刻找去杀了魏琼。若他杀不成魏琼,则有可能被把守森严的侍卫们反杀。无论哪一种结果,苏既明都不愿看到。   如今他既然已把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了,他又陷入了一个新的两难的境地。乌蛮族人既然以守护者自诩,他们定然宁死不肯交出能够延年益寿的圣物,或许圣物也真有不能离岛的原因。天子的性命固然宝贵,可若是为此付出成千上万条人命,苏既明亦无法说服自己。眼下两边状况都清楚的,就只有他一个人,等他养好伤回去,他或许有办法唬住魏琼,以此保全乌蛮人与乌蛮族圣物。可他若真的那么做了,他又成了不忠君的臣子……   羲武将药涂在苏既明的伤口上,苏既明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总算把神智拉了回来。   羲武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苏既明,似乎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苏既明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上完药之后,羲武又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料将苏既明的伤口裹住。随后他才不在意地抹了抹自己手心上的伤口。   苏既明这才注意到,除了方才割伤的一道长长的口子之外,羲武的掌心里另有一道还算新鲜的伤口,想必便是昨日为他上药时弄的了。以血入药,以伤养伤,这份心意让苏既明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微微疼了一下。   羲武的药很有效,一天过后,苏既明伤口溃烂的情况便好了许多,只是他伤得太深,即使有羲武的血为他疗伤,这样的伤没有十天半个月也好不全。为了防止伤口再次裂开,苏既明躺在床上不敢下地。羲武带苏既明来的地方是一处郊外的小屋,大约是猎户的临时住处。苏既明不知道羲武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屋里虽有寝具和一些打猎的工具,却连一本书都没有,苏既明躺在床上养伤,什么都不能做,羲武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蛋,把苏既明闲得只能嘬牙花儿。   到了傍晚,羲武要出门,苏既明猜测他是要去弄吃的回来,叫住了他:“你把衣服换了吧。”羲武这一身乌蛮祭司的服饰太过打眼,现在官府正在四处通缉他,穿着这身衣服出去未免太招摇过市了。   羲武便在屋子里翻找起来,还真在柜子里找出了一套猎户的短打装来。他将衣服换上,走到苏既明面前,张开双臂向苏既明展示,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询问:“好……好看吗?”   苏既明从没见过羲武穿成这样。羲武的祭司袍,圣洁而又禁欲,将他完美的身材完全遮掩住,风情不现。而当他穿上猎户装,一件兽皮背心和短打麻裤,露出修长结实的胳膊和腿,还有胸口一片蜜色的肌肤,让苏既明的喉头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着,想起许多个夜晚羲武是如何用那双有力的胳膊箍着他的腰,结实的腹部是如何挺动……他的脸竟情不自禁地烧了起来。   羲武担心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发热?”   苏既明侧头躲开他的手:“没、没有。你去吧。”   羲武却没有走,执着地问道:“好看?”   苏既明好气又好笑,没想到羲武也会在意这个,只得道:“好看。”   羲武想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搜罗词汇,接着竟然又问了个得寸进尺的问题:“喜……欢?”   苏既明:“……”   羲武见苏既明迟迟不答,纳闷道:“我……不对?”   苏既明嘴角抽了抽:“你会说的汉语还挺多的。”   大概是脱去了祭司服,就少了那一份端庄,此刻的羲武看起来竟显得有几分无辜,似乎并不明白喜欢这个词有什么深意,只是寻常地问他这样穿着有无不妥。苏既明不答他就一直等下去,比起耗耐心苏既明还真耗不过他,只好含糊地道:“挺好的,你快去吧。”   羲武极浅地笑了笑:“我……也……喜欢……你。”   苏既明扭头,默念道:扮猪吃老虎!   好在羲武没有再纠结下去,这便出门去了。比昨天采摘瓜果用的时间更久,久到苏既明有些担心羲武迷了路或是遇到了追兵,羲武终于回来了。   除了食物之外,他竟然还带回了让苏既明眼前一亮的东西——是一摞书!   书对于闲得快要长毛的苏既明而言简直跟救命稻草一样,他连忙问道:“你从哪里弄到的?没有被人发现吧?”   羲武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珍珠,示意他是用这个换来的。乌蛮人自然没有汉人的钱币,但那里盛产玳瑁、珍珠、砗磲等珠宝,羲武随便从他的权杖上抠一颗珠子下来就是大价钱。虽说用珍珠换几本旧书有些铺张浪费,但是对于此刻的苏既明而言,再出十倍的价钱他也舍得换。   羲武将书放到苏既明的床头,苏既明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多谢你……”   这便是羲武的贴心之处,什么也不说,却默默关注着他的需求,不动声色地满足。也从来不会邀功,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昔日在海南岛时苏既明对于这种体贴尚无多大感受,因为那是在羲武的地盘上,有些事他以为羲武只是信手拈来,体会不到那份用心。然而此刻羲武的体贴入微让他真的很难不感动。   羲武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便转身弄食物去了。   苏既明拿起羲武弄来的书看。羲武虽会说一些汉语,却不大认识汉字,买书的时候也不挑,大约拿了一摞就走,这里的书参差不齐,有小儿初学用的三字经,有书生小姐的章回小说,有文人随笔,还有一些图本。苏既明随手抽了一本小说看起来。   他才看了一个章回,羲武便把食物送过来了。他弄了些面点和果蔬,切成小瓣端到苏既明的面前,随即坐到床上。   苏既明不解道:“你做什么?”   羲武慢慢扶起苏既明,然后自己在他身后坐下,双手从他腰侧穿过,呈环抱的姿态,接过了他手里的书:“我也看。”   苏既明这才明白羲武要跟他一起看书。这样亲密的姿态让苏既明有些心慌,想要挣开,羲武却只把他圈得更紧,下颌抵在他的肩窝里,说话时喷吐的热气就从他耳边滑过:“别动,伤口会裂。”   苏既明气恼道:“别这样抱着我。”   羲武拿了一片馒头片喂给他:“让你靠着,你不能用力。”   苏既明一愣。羲武说的也是实话,如果没有一个靠背支撑他,以他的伤情无法用力坐正身体,而躺着看书又遮住了光源太过伤眼,这样的姿势倒是正好的。羲武给的这个理由好像是为了体恤他,可实际上的用心……苏既明很想把贴在自己背上的一根棍状物体给切掉!      ☆、 第二十三章      羲武把馒头片递到苏既明嘴边,苏既明下意识便咬住了,随即又觉得这一幕十分古怪,羲武好像在喂食宠物一般哄着他,想要抗议,嘴里叼着东西,又说不出话来。   好容易把馒头咽下去了,羲武没给他抱怨的机会,指着书上的字汉道:“这是什么字?”   这样的场景对于苏既明而言并不陌生,在儋州的时候,他无事可做时便会呆在屋子里看书,羲武在外办完事回来,他沉浸于书中的世界不愿抬头,羲武便走过来从背后抱着他,陪他一起看。羲武很沉默,不会打扰他,他伊始会觉得不自在,习惯之后,便能把羲武视为坐垫靠背一类的存在,常常这样平静的一天就过去了。有时看到感慨处,他便会提笔做些记录,羲武也不会打断他的思路,若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直到他写完,羲武才会问他写了些什么。   往昔的一幕幕在苏既明眼前飞过,许多他以为只是寻常的日子却其实已在他心中打下烙印,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么无所谓的。   羲武见苏既明迟迟不答,又问了一遍:“这个字……”   苏既明哪里不知道羲武如今的这一举一动是在用温水煮他这只青蛙呢?扮猪吃老虎,温水煮青蛙,这都是羲武所擅长的,在儋州的那一年中,他就是这么一步步被攻陷了领地,以至于他在某一段时间里真的想过或许就这样过上一辈子了,直到重新与汉人搭上线,才又唤起了他心底不甘心的那一口气。   不甘心!是真的不甘心,所以在离岛的那一刻,他已经为自己的不甘心做出了选择,他放弃了羲武,放弃了乌蛮这个世外桃源,决定回归尔虞我诈的朝廷。他不想再被拖回去重新抉择一次!   羲武侧过头,温热的唇不知有意无意从苏既明的脸颊上划过,磁性的声音温柔地响起:“你……”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苏既明哆嗦了一下!他骤然间像被点着的油桶似的炸了,猛地从羲武怀里挣脱出来!羲武吓了一跳,本打算像方才一样压着不让他动,没想到苏既明十分决绝,即使撕裂了伤口也在所不惜。   羲武一见苏既明伤口裂开,赶紧放开了他。   苏既明激动地缩到一旁,捂着自己的伤口:“为什么还要这样,我说了那么多,你都听不懂吗!”   羲武的眼神有些阴郁。   “你走吧,回儋州去啊,我不要你守护!”   眼看苏既明胸口的布又被血染红,羲武双眉紧锁,突然霸道地抓住苏既明的双手将他压在床上,令他不得动弹。苏既明还想挣扎,可是这一次羲武动用了力量,一种无形的压力包裹着苏既明,让他一动也不能动。   “我要治好你的伤。”   “中原也有大夫,会有人帮我治伤!”   “我也会疼!”   苏既明很少见到羲武这么生气的样子,羲武抓起苏既明的手摁倒自己的心口,那里正对应着苏既明受伤的地方。羲武捏着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按了按,眉头皱得更用力了,从他的脸上能窥得一丝隐忍的痛苦。   苏既明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因为情蛊的作用,他受了伤,羲武对应的地方也会觉得疼?他以为那种所谓的感知他的伤情病痛就只是一种不痛不痒的感知,可既然他死了羲武也活不成,那么他的伤病羲武会陪他一起承担也在情理之中了。   苏既明渐渐停止了挣扎。   所以……羲武必须要亲眼看着他的伤势痊愈么?他以血入药,为了让苏既明快点好起来,也是为了让自己不再继续承受痛苦?   “我的伤,会牵连你?”   “是。”   苏既明的态度终于有所软化,咬了咬嘴唇,突然问道:“我伤好之后,你会回儋州去吗?”   羲武眉头微微动了动,点头:“下月羲飘成亲。”在乌蛮族,成亲生子成人等仪式都需要祭司主持,而羲飘自己也是祭司,那他的婚礼自然要大祭司羲武来主持。   “你不骗人?”   羲武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我不会骗人。”   苏既明沉默了。的确,乌蛮族的人都很单纯,他们从来都不骗人,羲武也没有骗过他一次。苏既明咬着嘴唇,良久后,低声道:“你放开我吧,我不动。”   羲武这才松开苏既明。   伤口裂了后,羲武又重新为苏既明上药。他又一次割破掌心的时候,苏既明转过头去不忍看。刚才羲武压制他的时候,他极难得的感觉到了来自羲武的压迫。羲武真的是个非常强大男人,他能够随心所欲地对自己做任何事,只是他选择了温柔。   上完药、两人吃罢东西后,羲武竟然又一次重复了方才的动作,从背后环抱住苏既明,和他一起看书。仿佛刚才的争执和尴尬都不曾发生过。   “这……字?”   苏既明心情复杂,为羲武的脸皮之厚折服:“你这人……”   然而想到羲武也在承受着被他牵连的苦楚,想到羲武没多久就会离开——即便不为羲飘,然而受到那圣物的牵制,羲武也是必然会回儋州去的——苏既明便没有再挣扎了。他并不是反感羲武的亲近,也不是害怕羲武,而是害怕他自己会有所动摇。然而毕竟时日无多,便……随他去吧。   苏既明无声叹气:“胡。这字念胡。胡成,是这故事里书生的名字。”   羲武认得的汉字很少,他让苏既明教他看书,一开始几乎每个字都要问,然而他记性好,学过一遍的字第二遍看就认得了,有些不认得的连蒙带猜也能明白。因此头几页书看得很费力,等看罢两个章回,羲武就很少开口提问了。   这本小说的故事乃是很寻常的套路,一个落魄书生遇见了温柔美丽的大户小姐,小姐对他一见钟情,情愿与他私奔,为这书生洗手作羹汤。好好的佳人,过了几年苦日子,被年月磨砺成了一个黄脸婆,而书生则终于高中,意气奋发,还被天子的女儿看中,要招去做驸马。   羲武问道:“驸马……是什么?”   苏既明解释道:“就是公主的丈夫。”   羲武微微摇了摇头:“胡成不是已娶妻了么?”   苏既明不知该怎么解释,又跟他一起看下去。这胡成实在是个负心汉,当日娶回结发妻子的时候发过誓一生一世与她只一双人,夫妻两人荣俱荣、俱损,绝不相负。然而得了公主的青睐之后,他又觉妻子早已不是当日大家闺秀模样,成了俗不可耐的市井妇人。对比年轻美貌的公主及公主能带给他的飞黄腾达,胡成心里已有了计较。然而大抵是写书之人不想让这书生太过龌龊,还为他寻了个由头,说是公主死活非他不嫁,皇帝宝贝女儿,亦逼着要给他赐婚。胡成欲拒还迎,明明占全了好处,却又显得是迫于无奈,一纸休书寄回去,要休了发妻。   羲武又问道:“休书是什么?”   苏既明只好再向他解释。听到此处,羲武的眉头明显皱了起来,对于这样的故事发展十分不满。   故事再往下说,那原配妻子亦是个忠烈女子,收到休书后一口气如何能平,便赶到京城,在书生与公主成亲当日,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以死明志。   看完这一页,苏既明用胳膊肘碰了碰羲武,示意他翻页,然而羲武却不往下翻了。   羲武不解地问道:“他为什么要休妻?”   苏既明道:“按照写书人的意思,是因为皇帝逼着他娶公主。”   羲武更是大为困惑:“他们为什么不杀了皇帝?”   苏既明还是头一次听羲武有这么多的问题,然而问题又让他觉得很荒谬:“身为人臣,如何能弑君?弑君,那是乱臣贼子所为!”   羲武似懂非懂。   “人臣之道,在于忠君,辅佐贤君,为国出力。若是君王有亏,为臣者不能陷君王于不义,应该直言相谏。君王昏庸,便以死相谏。那胡成会如此顺从,只因他自己也是个负心薄幸之人!然而到底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得大逆不道些,天子手中权势滔天,谁又能与天子过不去呢?且不论道义和操行,但凡识趣的,也不会自寻苦恼了。”苏既明便是吃够了不识趣的苦,才会遭到贬谪,吃尽苦头,因此不由引申出这般感慨。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也就是当着羲武的面,苏既明才敢说,然而说完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了一本小说之言,竟与羲武谈论起这般严肃的话题。顿了顿,他嘲讽道,“这书上写的,不过是不知哪个愚蠢书生的意淫罢了,哪里会有瞎了眼的大家闺秀与公主哭天喊地要嫁给一个穷酸书生呢,不必当真。”   苏既明不想再往下看了,羲武将书合上,放到一边,很是忧心地看着苏既明:“你也是人臣。”   苏既明哑然失笑。乌蛮族人太单纯,只是看个故事,便入了戏,羲武竟担心起自己来。他正待嘲讽那胡成几句,然而心念一转,这却是极好的让羲武对他死心的机会,于是他狠了狠心,道:“是,我也是人臣,我忠于君,忠于朝廷,若有朝一日,朝廷要我与我的故人恩断义绝,兵戈相见,我亦在所不辞。”   羲武很用力地皱了下眉头,竟然很顺利地听懂了苏既明的意思:“故人,你是,说我?”   苏既明尽力是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最为凉薄:“是,我与这书中的胡成,是一样的人。我若是他,也会选择与他一般的做法。”   羲武沉默了。这一回他沉默了很久,随后默默扶着苏既明躺下,转身出去了。   苏既明的这一段话,让羲武是真的生气了。   往后的两天里,羲武除了给苏既明换药之外,几乎没再和苏既明说过话。他原本就是个话少的人,可是这回和往日不同,往日的他即便是沉默的,也是体贴温和的,可是这一回的他,对于苏既明是冷漠梳理的,这种冷让苏既明难受,却硬撑着不肯低头认错——反正,也没有以后了。   拜羲武的血所赐,苏既明的伤口长得很快,两三日后,下巴上的疤已十分淡了,而胸膛上深深的伤口亦长出了新的皮肉,虽还未愈合,但态势极好,照这样下去,怕不出三五日,也能结痂了。   伤情有了起色之后,苏既明便能自己下地慢慢走动。   清晨他扶着墙缓缓走出房间。他们所在的木屋四周是一片山林,柳绿花红,鸟语花香,曲径通幽。羲武坐在一棵柳树下,微微仰着头,晨曦的光芒透过斑驳的柳树枝叶打在的脸上,这一幕美好得如画一般。   一只雏鸟跌跌撞撞离巢飞行,然而它尚且掌握不好飞行的技巧,笨拙地偏离了预定的路线,朝着树枝撞了过去。羲武微微抬手,一股风骤然而生,柔和地托起那只雏鸟,将它送到一根树枝上落下。   雏鸟受了惊吓,叽叽喳喳拍打着翅膀,渐渐平静下来,从树枝上探出小脑袋,似乎明白是羲武帮助了它。它飞下来,落到羲武的胳膊上,好奇地打量着羲武,羲武轻轻摸了摸它稀疏的羽毛,双手将它托向高处:“飞吧。”   雏鸟拍打着翅膀再一次起飞,朝着林子深处去了。   苏既明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有一瞬间想要成为那只雏鸟,可以飞去更高更远的地方,飞累摔落时,亦有一个温柔的人能够托住他。   羲武见苏既明出来,依旧是无话的,却起身进屋拿了药碗,准备为苏既明换药。   苏既明按住了他:“不必再放血了,我的伤已好多了。”   羲武突然眼神一紧,将苏既明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抗拒治疗惹恼了他,然而下一刻,羲武突然道:“有人来了。”   苏既明十分茫然,随着羲武走出屋子,只见山坡下林子里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正走着,脚步声和喊声都已能听见。   “快搜!”   “苏大人?苏大人你在哪里?”   “小心点,说不定那乌蛮贼人也在!若是看见蛮子,立刻放箭杀了!”   苏既明大惊——是官府的官兵找来了!   他被羲武从府上带走至今已有五天,想必这五天官府一直在四处找他和羲武,终于找到这郊外的山林里来了。苏既明暗道不好:羲武是通缉要犯,一旦他被官兵抓住了,后果不堪设想。何况还有个对乌蛮虎视眈眈的魏琼在,羲武若是落到魏琼手里,凶多吉少!   苏既明急忙推搡羲武:“你快走!”   羲武淡然地拿起自己的金蛇手杖,全无要逃走的意思。   苏既明急了:“别跟他们打,你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回儋州去!”看这黑压压一片人影,只怕出来搜寻的官兵不少,羲武说过他离开儋州后力量已大为衰弱,未必是那么多人的对手。即便他打得过这些人,暴露了行踪,且又罪加一等,魏琼一定会派出更多更厉害的人来追捕他的!   羲武还是不动:“我走,你呢?”   “我?”苏既明捂着还在疼痛的伤口道,“我的伤已好了,我跟他们回去!”   羲武听了这话,便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执着权杖朝官兵所在的方向走去。   苏既明见他不退反进,简直要疯了!官兵还在下方的林子里,没人抬头看见他们,苏既明忍着痛冲上去抓住羲武,把他拽到一棵树后,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羲武抬起手,轻轻摘掉了他鬓边沾上的一片柳絮,目光中几日来积蓄的寒冷正在渐渐消融:“你说,你是胡成。为何要我走?”   苏既明愣住。他告诉羲武,他也是故事里的胡成,为了朝廷,他不会讲私情,他甚至会跟故人兵戈相见。然而此时此刻,他是朝廷命官,羲武是朝廷通缉要犯,他却要羲武逃走,他不想让羲武被抓到!   官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苏既明的神经越绷越紧,情绪也被推上高潮,眼眶发红,低吼道:“你——走啊!”   羲武仿佛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目光愈发温柔了,轻声道:“你的伤还没好,我不走。”   “那上面有个木屋,你们上去看看!”眼尖的官兵已经发现了他们的住处,一队人开始爬坡!   苏既明牙关打颤得厉害,越来越紧张的局势使他的情绪临近崩溃,时而强硬,时而又苦苦哀求道:“我求你,不要逼我,你走吧,走吧……”   羲武问道:“你是胡成吗?”   苏既明说不出话来。   已经没有时间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官兵已快要爬上坡来了。不能再僵持下去了!总之,不能让羲武落入官府的手中!苏既明一咬牙,打消了回去的念头,拉起羲武的手就跑!突然,一股强风刮来,漫天的柳絮糊了人们的眼,就在慌乱中,苏既明感觉自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那么大风?!”   身后传来官兵们惊恐茫然的叫声,然而人声和脚步声都越来越远了,渐渐便听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羲武停下脚步,两人已在山林深处,追兵早已被远远甩开,他们安全了。   羲武眼中带着温暖的笑意,将苏既明放下,轻而欢快地说道:“你不是胡成。我知道的。”   苏既明脸色苍白,没有理他。刚才的大动作虽然没有让苏既明的伤口重新开裂,但也疼得厉害,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   羲武立刻又担心起来,俯下身道:“让我看看。”   他的手刚搭上苏既明的肩膀,却被苏既明重重甩开了。   羲武愣了愣,愧疚道:“我弄疼你了?”   苏既明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成一团。   羲武怕他的伤口又崩裂,温柔而坚定地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没想到拉了两下后,苏既明突然爆发,猛地推开了羲武!   “你这个疯子!”   苏既明双眼通红,惊魂未定,尚未从刚才紧张的局势中缓过来。他指着羲武的鼻子,胸膛剧烈起伏着,大骂道:“不是说好了桥归桥路归路,为什么要逼我!我跟你没有关系了!你他娘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滚蛋?!”   羲武微微一怔,但很快平静下来:“我说过,乌蛮人一生只择一人。”   苏既明惊诧地瞪大双眼,旋即出离愤怒了:“你说会回儋州,你骗我?!”   “我没骗你。我说我会回去,但我也说过,我不会放弃你。”   “你——”苏既明一口气憋在胸口,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他拼命地吸气,崩溃地大吼道,“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从小生在长在中原,我有野心!我有太多的事要做,我要出人头地,出将入相!”   “是!我不是胡成!我对你不是无情无义!那又怎么样?!你不想离开儋州,我也不想离开中原!我不是你们那种只要吃饱喝足万事皆安的乌蛮人!我还有,还有亲人在京城等我,还有朋友等着我回去!我不可能为了你放弃一切!你到底懂不懂?!”   羲武默默地听着他将心中的怒火全都发泄了,才轻声道:“我懂。”   苏既明颤抖着摇头:“不,你……”   羲武打断了他的话:“我并未说过,要你放弃。”   苏既明一愣:“我不放弃,难道你要抛弃族人跟我走?”   羲武微微摇头:“我不会离开族人。我也不能远离儋州,但你在岭南,我们亦可时常相见。”   苏既明目瞪口呆。他不用走,羲武也不离开乌蛮族,不必日夜相守,却能相见相恋?   羲武缓缓道:“你若要去京城……如今我是无法跟随的,或许我有办法,日后可以走得远一些。你若两三年能回来看看……或等你办完了事,再回来……五年十年……或者更久。我会等你。”   苏既明彻底愣住。他觉得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羲武竟然说的这么轻描淡写,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阻碍,就连先前的欺骗也都不计较了。   他不由顺着羲武的话往下想。其实他在京中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的老祖母,趁着她老人家还在,总是要回去尽孝的,老祖母身子一直不大好,恐怕没有几年好过了,他年纪还轻,想要往上爬,总是要从地方官做起的,其实如今想想,岭南除了瘴气之外,也没什么不好,大有他发挥的余地。或许再过个一二十年,他做官做腻了,儋州是个极好的修身养性的地方……   不,他怎么真的就想起来了呢,他们还年轻,一生很漫长,变数太多,如何就能轻易地谈论起一生来呢?何况他们不同道上的两个人,若是硬凑在一起,必定烦恼无穷啊!   可当他想把拒绝的话说出口,话在舌上打了两个转,又不那么有底气。他抗拒的,是对于未知的风险的恐惧,其实……并不是羲武这个人。   羲武并没有逼苏既明立刻给他答案,他见苏既明渐渐平静下来,伸出手,覆在他的头顶,轻声道:“你说我不懂,那你懂我的心吗?”   他的这一句话,让苏既明怔了一怔,仿佛被人捏住了心脏,竟有一种刺痛和醍醐灌顶之感。   他一直沉浮在自己的困境和挣扎中,却从来没有考虑过羲武是怎么想的。他不了解羲武,也没有试图去了解过。羲武顺着他心意做的事,他便觉得寻常;羲武若是做了违背他心意的事,他便嫌羲武碍了他的事。羲武不惜离开儋州闯大牢救他,他只恨羲武为什么不肯放弃,为什么要给他惹下那么大的麻烦,却没想过——羲武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会难过。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羲武也会不甘心。说到底,羲武所作种种,皆是因为——在乎。   苏既明抬头望天,苦笑道:“你这人……你傻么,又不是王八咬人,咬住了还死不松口的。”   羲武对于他的比喻不能甚解,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们汉人,真爱骗人。”   “什么?”   “你先前说,你不喜欢我。”   苏既明窘然,反驳的话正要出口,羲武却一脸认真地接着道:“以后,不要骗我,我会当真的。”   这一句话呛得苏既明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羲武将苏既明拉到一旁:“我看看你的伤。”   苏既明顺从地靠着一棵大树坐下,羲武解开他的衣襟。伤口并无大碍,只是新长出的皮肉尚不结实,承受不住他激烈的动作,有些地方又泛了红。看他隐忍的表情便知道他在忍痛。   羲武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苏既明看见他的手心。羲武自己的伤口愈合得很快,然而疤痕还没那么容易消除,因此他手上深深浅浅一道道印记,看得人触目惊心。羲武正要再次割手放学,苏既明按住了他:“不用这样,我的伤已经好多了。”   羲武却很固执:“还没好。”   苏既明实在不忍他每次都这样,道:“你们乌蛮族的圣泉水如此灵验,你手上就没点别的治伤灵药的吗?”   苏既明本意想问羲武的权杖上那些珠宝和金蛇一类的物事是否也有相同的功效,总好过一次次伤害自己。然而羲武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竟弯下腰,用温热的双唇吻住了苏既明的伤口。   苏既明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你、你干什么!”   羲武湿|热的舌头扫过苏既明的小腹,只停顿了片刻,惜字如金地丢出两个字:“疗伤。”   伤口新长出来的皮肉十分敏感,被羲武一舔,又麻又痒,一股热气直往头顶上蹿,把苏既明脸都蒸热了。他双手抵着羲武的肩膀,大着舌头“你你你”了半天,总算憋出一句:“你的唾液也能疗伤?”   羲武连头都不抬,吮了下苏既明乳|尖附近破损的一处小伤,激得苏既明又是一阵哆嗦。他道:“是。”   苏既明原就十分敏感,自打离了儋州,他已有一个多月没叫人碰过,被羲武这般“疗伤”,,胸膛的皮肤都红了。他十分怀疑龌龊的大祭司又在扮猪吃老虎,气恼道:“你骗人,若是你的唾液真有疗伤的效果,前几日你又何必放血?”正常人在两者之间都会选择不伤害自己的方式吧?!   羲武终于停下动作,抬起头表情认真地注视着苏既明:“我说过,我从不骗人。”   苏既明:“……”   “我只是怕你生气。”   “……”得,瞧瞧自己把人逼成什么样了,说得像是自己无理取闹害羲武每天往手上划拉一道大口子似的!这叫他还能说什么?多么单纯的乌蛮人啊!   羲武见苏既明无话可说,俯下身,再次吻住苏既明苏既明最靠上接近锁骨处的伤口。   苏既明仰起头,大口喘息着。酥麻的感觉从他的伤口蔓延全身,让他连脚趾都蜷缩起来,手心亦紧紧攥着裤缝,心跳加速。不能怪他定力差,年轻气盛的男子有几个经得住这般刺激?羲武也不知有意无意,动作时轻时重,撩过他最敏感的地方,总能换来苏既明一阵战栗。   当羲武起身的时候,苏既明已是面红耳赤、全身酥软了。   苏既明慌乱地挪开目光:“我们走吧。”   然而羲武再一次欺身靠过来,吻住苏既明下巴上那道已经愈合的伤疤。   两人的脸凑得极近,羲武长而浓密的睫毛已经触到了苏既明的脸颊。苏既明怔忡地看着他的双眼,宁静而深邃的目光令他慌乱的心竟趋于平静。   片刻后,羲武微微仰起头,吻住了苏既明的唇。      ☆、 第二十四章      苏既明几乎没怎么反抗,一来是他全身酥麻无力反抗,二来是羲武只是在他唇上停留了片刻就离开了。   刚刚才发过一通火,苏既明此刻连火都发不出来了:“你不是说你不骗人吗?”   羲武不解:“我何曾骗你?”   刚才的那一个吻让苏既明更加怀疑羲武的唾液是否真有疗伤的功能,或只是趁机占他的便宜。苏既明质问道:“我的嘴也受伤了么?”   羲武居然还认真看了看,摇头。   苏既明道:“那你亲我做什么?!”   羲武十分坦然地想了想,用那不太标准的汉语四平八稳地念道:“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他跟着苏既明看小说,汉语学的突飞猛进,居然还背了些诗句。   苏既明简直哭笑不得。他现在是彻底相信了羲武不会骗人,因为他根本没必要骗人,脸皮之厚,足以媲美长城,理直气壮得叫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哪里还需要用谎言做遮掩?然而他也不想计较了,合上衣襟,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回去看看,那些官兵走了没有。”   羲武扶着苏既明慢慢往回走,到了木屋附近,羲武先去探了探,回来之后告诉苏既明:“没人了。”   苏既明松了口气,这才和羲武一起回到屋里。   屋子显然是被人翻过了,不过他们并没有留下什么能够透露身份的东西,想必官兵翻找之后以为只是普通猎户住处后便走了。   苏既明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会儿后,喃喃道:“我确实该回去了。”   羲武又皱眉,但是这次并没有立刻反对。   “我真的得回去,魏琼找不到你我,大约只会加派人手,搜查越来越严密。苏砚肯定也担心坏了。我回去,告诉魏琼你已经回了儋州,他就不会再找了。”   羲武走到苏既明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不说话。然而他的想法,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苏既明再次露出了纠结的表情:“我……你别这么傻了,你等不起我的,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来。”   “也许。”羲武轻声重复。   苏既明看着他低垂的眼睛,竟说不出狠心的话:“也……也许吧。总之,你且先回儋州去吧,羲飘的婚礼不是还等着你主持吗?”   羲武听出了苏既明话中的动摇和商榷的成分。他缓缓说:“我汉语学得不好,你是说,让我先回去,过阵子再来么?”   苏既明无语。这还叫汉语学得不好?这叫学得太好了!   然而苏既明是真的该回去了,已经五天了,他对魏琼不放心,谁知道他不在的日子里魏琼都在做些什么,总要回去盯着才好。他想了想,突然问道:“对了,你们圣泉水中藏着的圣物之事,有多少人知道?”   羲武道:“乌蛮族人都知道。”   “除了乌蛮族人呢?”   “你。”   苏既明皱眉。他是不愿羲武和魏琼起冲突的,所以并没有说出魏琼来,斟酌了一番,隐去了事情的前后:“可我在惠州也曾听说过这件事,有人说你们乌蛮族人世世代代不离开海南岛,是为了守护族中圣物。”   羲武看向他的眼睛:“谁说的?”   苏既明又撒了个谎:“我走在路上听见有人讨论。”   “不可能。”羲武说,“我族人甚少与外界沟通,圣物一事,亦不与外人道。”   苏既明又道:“你们族的前辈祭司不是曾娶过苗女吗?会不会是那苗女说出去的?”   羲武摇头:“她入了乌蛮便再未离开过。”   苏既明不由咬了咬嘴唇。这就奇怪了,魏琼到底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些的?   羲武道:“你听何人所言,可还记得那人相貌?”   苏既明干笑:“这哪里记得,只是路上顺耳听来的,大抵是他们胡乱猜测的吧。但,你确定真的没有一丁点消息走漏呢?——毕竟胡乱猜测能猜得那么准也不容易,我有点担心。”   羲武凝眉想了许久,道:“我看族志记载,听闻百年前我族曾与外族人有过交流,然而发觉外族人多有狡诈之徒,后来便与外界切断了联络。可是圣物的事是我族数百年来的秘密,即便是当时,除非入族我乌蛮者,应该也不会有人将秘密道与外人。”   说到此处,羲武表情严肃的看着苏既明:“关于我族的这些事,你不要告诉他人,我怕会招致灾祸。”当初苏既明也是在乌蛮族待了很久,羲武才带他去圣泉看,并告诉了他圣物之事。那是因为乌蛮族人已经承认了苏既明,将他当做族中的一名成员,且以为他永远不会离开的。   这一回苏既明的神情也是难得严峻的:“你放心,我自会守口如瓶。”既然这百年来无人出卖秘密,难道是百年前有人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渐渐传到了赵云深和魏琼的耳朵里?   羲武欺身靠近,鼻尖几乎贴上苏既明的鼻尖,认真凝视他的双眼,仿佛要看透到他心里去。他将手轻轻搭在苏既明的心口,感受着他的心跳:“你答应,再不骗我。”   倘若羲武是在喜欢或不喜欢的问题上问他这句话,苏既明大抵是不会老实回答的,然而涉及到涉及到如此严肃的问题,苏既明深吸了一口气,郑重点头:“好。我不骗你。”   羲武浅浅一笑,将手从他心口挪开了:“我相信你。”   苏既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回去,两人在木屋又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苏既明的伤口已有结痂的迹象,羲武又为他换了一次药,便将他送回城里去了。羲武裹着苏既明,乘风疾走,顺利越过城墙,在小巷间穿梭,终于在靠近苏府的一条无人巷间停下。   到了此处,两人就该分别了。苏既明已见过他的能力,只要羲武不主动惹事暴露身份,他并不担心羲武会被官兵抓住。他道:“你回儋州去吧。”   羲武道:“过几日我再来找你。”   苏既明不知该哭该笑,总之羲武是个榆木脑袋,他认定了的事很难改变。这巷子随时会有人过来,他不敢再就这个问题跟羲武多做纠缠,只好胡乱点了点头:“总之你先回去吧,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羲武靠近苏既明,在他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不再拖泥带水,转身很快消失在了巷子里。   苏既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怅然。又站了会儿,调整了一番状态,便回府去了。   他刚走到大门口,眼尖的侍卫看见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一声大吼:“啊!苏大人!天哪是苏大人回来了!”   苏既明刚被迎进院子里,全府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冲了出来,苏砚首当其冲,看见真是苏既明,大吼一声“苍天啊”,跟饿狼扑食似的扑上来,激动地瞬间就飚出了眼泪:“公子!公子你活着回来了!太好了!你没事!”   苏既明好笑地弹了下他的脑袋:“什么叫活着回来了,你这乌鸦嘴!”   苏砚猛地扑上来挂在苏既明脖子上,呜呜直哭。苏既明身负重伤被一个妖怪似的人劫走,整整六天音讯全无,这六天他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消瘦了好几圈。他本就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多惨的情况都想过了,看到苏既明好手好脚地回来,简直就像他自己劫后重生了一回!   苏既明被他这一扑碰到了伤口,不由唉哟了一声。   苏砚吓得连忙松开苏既明,这才想起苏既明身上还有伤,连忙去扒苏既明的衣襟:“公子你怎么样?!”   苏既明本想制止他,却低估了苏砚的爱主心切,被他当众扒开了衣服,袒露大片胸膛。苏砚看见苏既明那道已好了大半的刀伤,不可思议地愣了:“这……这怎么……”苏既明被人劫走的时候伤口还有点感染,这若是处置得不好,烂了大块的肉也是情理之中的,可现在,已完全看不出这当初是差点将苏既明开膛破肚的一道伤了。   苏既明合上衣襟,没好气地瞪了眼自己不知轻重的小书童:“回屋说吧。”   苏既明带着苏砚回了屋,门口围着一堆好奇的仆从。他喝了口热茶,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得到消息的魏琼已神速赶来了。   魏琼冲进房间,看见好手好脚气色红润的苏既明也是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回来的?劫走你的人呢?”   苏既明叹气:“我是逃回来的。”   接着魏琼竟做了和苏砚一样的事,快步上前扒开苏既明的衣襟就看,看到那愈合了大半的伤口,他露出了不可思议又若有所思的表情。   片刻后,魏琼神情凝重地在苏既明对面坐下,对下人们一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虽是满心好奇,可魏琼下了命令,人们也只能纷纷退出了房间,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苏既明和魏琼两个人。   “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羲武——就是那个劫走我的乌蛮人,他把我带走为我治伤去了。”   魏琼眯了眯眼:“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先前不是说过么,他是乌蛮族一个普通的祭司。当初我身陷乌蛮之时,乌蛮人将我关起来,由他负责看守我。当初我为了保命,谎称我是苗人,想办法拉拢他,后来我说的话他都信了,甚至将我当成弟弟一般照料。”   魏琼挑眉,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前阵子他之所以会去劫狱,并不是卜天和乌蛮人勾连了,而是因为他误将卜天当做了我,因他以为我是苗人,以为我被官府治罪了,所以才来救我。”   魏琼没想到苏既明居然会这么老实地交代,惊诧地问道:“那他不是该发现他被你骗了么?”   苏既明叹气:“是,不过我又骗了他一次,我说我在汉人中很不得势,遭受奸人迫害当初才会流落到儋州,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我听说两年前汉人曾出兵攻打乌蛮,我想回到朝廷,想为乌蛮做些什么,惩治官府里对乌蛮居心不良的人,总之我是一心向着乌蛮人的——乌蛮人涉世不深,实在很好骗,总之,我半真半假地编了个故事,他信了我的说辞,没有为难我。随后我趁他不备,择了个机会逃回来了。”   魏琼半信半疑:“那你的伤怎么回事?”   “这个么……”苏既明摸了摸自己胸口鼓起的伤疤,突然话题一转,神秘兮兮道,“子玉兄,你曾说过,乌蛮族或许有个圣物,使他们无病无灾。那个圣物,我或许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魏琼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猛高了八度:“你说什么?!”      ☆、 第二十五章      魏琼是个笑面虎,向来笑眯眯的似乎很和善,心思却比谁都沉。他一听到圣物二字就勃然色变,这在从前是很罕见的。也令苏既明更加确定,什么出兵攻打乌蛮,压根就是冲着那神秘的圣物去的!   苏既明道:“这一回他拿了件宝贝出来替我治伤,所以你瞧我的伤口好得这么快。”   魏琼连忙问道:“什么宝贝?”   苏既明不紧不慢道:“是他的权杖上金蛇口中咬着的一颗珍珠。他用那珍珠敷我的伤口,本来还裂着的伤口一个时辰就止住了血,当天晚上就不感染了,几天后就恢复成这样。可真是奇了,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还不敢相信。”   “权杖?珍珠?”魏琼蹙眉,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是,一颗珍珠。”苏既明观察着魏琼的表情,见他态度似乎有些冷了,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知道魏琼对于乌蛮族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他在骗魏琼的时候,同时也是摸魏琼的底。通过魏琼的反应,他会一点点调整自己给出的信息。   苏既明接着道:“我见那东西对我的伤口有奇效,便想到了上一回你同我说的乌蛮族圣物的事,我心想,不知道那珍珠是不是和乌蛮族的圣物有关,于是我就问他这珍珠是哪里来的。”   魏琼从桌上取了个干净杯子,给自己倒热茶,问道:“哪里来的?”   苏既明道:“他说,是从他们族中一道泉水里挖出来的。”   听到泉水二字,魏琼倒茶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如果不是苏既明观察细致入微,还真难发现他的这个反应。苏既明心道:看来魏琼知道那道圣泉!   魏琼道:“泉水?你在乌蛮族待过一年,你知道那是什么泉水?”   苏既明道:“我听他们族中的人都管那泉水叫圣泉。”   魏琼的眉毛微微一跳:“圣泉!”   苏既明也给自己泡了杯茶,看似是他说的口干舌燥了,其实他颇为紧张,喝口热茶压压惊。他并不清楚魏琼到底知道多少,明显假的东西骗不了魏琼,就只能再添上点真料,真真假假,才能博取他的信任。不过,魏琼连圣泉都知道,这可是真是叫苏既明心惊!   “是,圣泉,他们族里的人都用圣泉洗浴,所以我想,他们长寿健康,没准和圣泉有关,那么圣泉里取出来的珍珠,没准就是圣物——至少,也是圣物的一部分罢?”   魏琼蹙着眉头问道:“那珍珠长得什么模样?”   苏既明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颗半寸大小的粉色珍珠来:“我走得时候,随手顺过来了。”   “什么?”魏琼惊诧地接过他手中的珍珠,左看右瞧,“你说的圣物就是这个么?这看起来就是颗普通的珍珠啊。你拿走了珍珠,没被他发现么?”   “我瞧着也是普通的珍珠。”苏既明道,“跟我腰带上镶得那颗颇为相似,所以我就趁他不注意,来了个狸猫换太子。不晓得他什么时候会发现。你可得多派些人保护我,要是他发现了,来找我的麻烦可就糟了!”   “我会的。”魏琼将信将疑地打量着那颗珍珠,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稀奇之处来。   苏既明便知他不会那么容易相信,将手指放进嘴里,用力一咬,痛得“嘶”了一声,将手指取出,手指上被咬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涌出两三滴鲜血。他问魏琼拿回珍珠,在受伤的地方滚了滚,伤口的血立刻止住了。他又滚动了一阵子,拿走珍珠,将手指凑到魏琼眼下:“你瞧。”   魏琼不由得惊奇挑眉,抓住他的手指细细端详。苏既明刚才那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根本看不出伤在什么地方!   “这……”魏琼道,“当真这么神奇?”   他担心苏既明作假,从腰间取出佩带的匕首,在自己手上也割了一下,学着苏既明的样子用那珍珠在伤口上来回滚动。他割得伤比苏既明深,因此按摩得也比苏既明久一些,大约小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他的伤口也彻底愈合了,看不出方才伤在何处。这可真是叫魏琼稀奇极了!   苏既明缓缓地喝着茶,道:“我也不知道这珍珠蕴藏了多大的能量,偷它回来,还想着万一下回重病,这东西说不定能让我少吃点苦头。但愿它能量并不有限,就怕早早用透了,救命的时候反倒指望不上。”   魏琼听他这么一说,便不敢再试了。   苏既明心里暗暗捏了把冷汗。这颗珍珠,当然不是羲武从圣泉里取出来的什么圣物,要真有这等能量,前些时日羲武也不必割手取血为他疗伤了。他昨天决定离开之时,借口自己伤势尚未痊愈,问羲武能不能用他的血为自己凝一颗疗伤的东西出来。羲武便取了权杖上的大珍珠,将自己的血逼进去,告诉苏既明用这东西顶着能用个三五日,使他伤势愈合得更快些。   羲武的血能疗伤,但疗伤的效果也有限,像苏既明胸口那么深的刀伤,至少要十天半月才能养好,可是手上一道小口子,很快就能愈合。苏既明猜到魏琼取圣物是要给皇帝用的,唯一一颗珠子他势必不敢铺张浪费地大肆试用,试过一两次觉得有效就要好好保存起来。   虽然不清楚魏琼的消息是打哪里来的,他对乌蛮族又了解多少,但苏既明觉得这颗珍珠还是很有可能唬住魏琼的。就连羲武这个大祭司,都说不清圣泉地下藏着的圣物到底是什么,魏琼总不能开了天眼瞧见圣泉下的光景吧?圣物究竟有多大能耐,也没人说得清楚,魏琼如何就能确定珍珠不是呢?一旦他把希望寄托在这上头了,就得把珍珠运回京城去献给皇帝。   苏既明赌得便是时间。他并不相信这颗蕴藏了羲武气血的珍珠就能令赵云深枯木逢春,但是从儋州回京城,单程也得要三个月,赵云深拿到了珍珠,试它的效果,没个一年半载也不好随意下结论。等他真的确定这颗珍珠对他没有效果,他会怀疑这圣物是假的呢还是认为这确实是乌蛮族圣物只是对他不起效呢?就算最坏的结果,他认为这东西是假的,还是执意要攻打乌蛮,再把消息送到儋州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赵云深那身子未必还撑得过几年,苏既明离京之前他就已经因为身体的缘故时时不能上朝了,再把这阵功夫耽误掉,怕再做什么决定都为时晚矣。   至于苏既明自己,就算被发现了珍珠并不是顶用的玩意儿,他也顶多是个献宝不利,谁又知道实则暗中捣乱的人就是他呢?   拿这种西贝货去坑皇帝,简直是纲常失纪,然而自诩为守护者的乌蛮族无论如何不可能交出圣物,而魏琼也绝对不会放弃,这是个无解的死局。且不论那圣物离开圣泉是不是真的会招致灾祸,一旦真打起来,无论是汉人或是乌蛮人,少说也要死上数千人,赵云深对长生的追求都是要用赤|裸|裸的人命填出来的。生死有命,苏既明权衡再三,最终选了这个做法。对好也,错也罢,总之他为他心中的轻重做了抉择。   魏琼道:“清哲老弟,你这个宝贝,借我带回去看看可好?”   “借?”苏既明嘟囔道,“这有借还有的还吗?”   魏琼笑笑,不回答,显然是没有要还的意思了。   苏既明道:“其实吧……子玉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么好的东西,我若真有心私藏,也就不会拿出来给你看了。我顺它回来,本来就有心想拿出来献给皇上的,讨个好,早些让我别再吃苦头了。不过我这伤势还没好透,眼下我也是忍着痛的……要不,等我伤好全了,也再验证验证这宝贝的厉害,我再把它给你?”   魏琼沉思片刻,还是没把珍珠还回去。赵云深的顽疾,不是那么容易治的,万一这宝贝真的能量有限,叫苏既明用光了,赵云深便不够用了。他道:“还是别叫你试了,这乌蛮人的东西,是好是坏也不清楚,万一里头有什么猫腻,叫你吃亏了怎么办?你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别冒这险了,我请岭南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为你治。这玩意儿我拿回去再叫别人试试。”   苏既明嗔怪道:“你可真是……怪我邀功邀得太急,早知道,过几日我再拿出来给你看!”   魏琼呵呵一笑,拿到了宝贝,连跟苏既明虚与委蛇的心情也没有了。反正大家心知肚明,没必要再说场面话,他立刻叫人送了个珍宝盒子来,小心翼翼把那枚珍珠收了起来。这才安抚苏既明道:“你放心,有好处的时候我不会忘了你。”   苏既明装出不爽的样子,但又对魏琼的霸道行径无可奈何,由着魏琼揣着那颗珍珠珍而重之地走了。   好容易送走了魏琼这尊大佛,苏既明也不知道自己的计划能不能顺利进行,好赖松了口气。方才被魏琼支走的苏砚进屋来,关切地问苏既明这几日有没有吃苦头,苏既明也问他这几日官府可有发生什么事,正说着,苏既明突然想起卜天来。   “对了,那卜天怎么样了?”   苏砚道:“已死了。”   “死了?病死的还是处决了?”苏既明挑眉。他被羲武掳走的时候,卜天就已重伤不治了,看来是没撑过来。   果然,苏砚道:“病死的,少爷被蛮子掳走没多久,他就断气了。”   苏既明颔首。死了就死了吧,也算是了结了一桩案子。   “可是……”苏砚犹犹豫豫道,“他死之后,官府的人把他的尸骨拖出去埋了,第二天他的坟头就让人掘了,尸体被人盗走了。”   “什么?”苏既明蹙眉,“盗尸?你们确定他死透了没有?别是让人给救走了!”   苏砚连连点头:“死透了,死得透透了,几个仵作都确认了。尸体在官府停了两天,放烂了,一股子尸臭味,这才拖出去埋了的。”岭南气候闷热,东西都腐烂得快,没两天就能引一堆虫蛇,这充斥岭南的瘴气也是由烂气儿组成的。   苏既明想了想,苗人有苗人的习俗,大抵是他生前的亲朋好友想让他归回故里,才偷偷把坟刨了。既然确认死了,死人总不能死而复生,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吗?这事儿也就揭过了。      ☆、 第二十六章      苏既明在府上又休养了几天,恢复了泰半。他已经接手了惠州府的讼狱等事务,惠州府的大小案子都要他批过,若有新案子,他因身体原因不便行动,惠州府的官差们便把案子送到他府上要他亲批。   没两天,小胡子送过来一个案子。   “大人,这可真是一桩天怒人怨的案子!”小胡子还没把罪状交到苏既明手里,就已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激动道,“可恨呐,实在太可恨!该死的登徒子当街调戏良家姑娘,还把姑娘强行掳走强|暴。可怜的姑娘抵死不从,却被他活活掐死。简直是禽兽!连禽兽都不如!”   苏既明有些稀奇地看着他。这案子听起来那登徒子确实可恨,但小胡子是个很圆滑的人,甚少会这么义愤填膺,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么强的正义感?他接过罪状书看了起来。一个名叫于八的男子三天前在街上喝醉了酒当街调戏少女,还将少女掳走强|暴,最后残忍杀害少女。官府已经收集了几名证人的证词,这案子看起来和小胡子说得并无二致。   苏既明皱眉:“这么大胆子?”   “简直胆大包天,”小胡子连忙附和,“那于八仗着有人给他撑腰,就是一个街头恶霸!这种人,必须严惩!”   “有人撑腰?”苏既明捕捉到了关键,“他什么来头?”   小胡子观察着苏既明的表情:“他的妹妹是覃知州最宠的小妾。官差把他抓回来,他还叫嚣着他是覃知州的小舅子,我们敢抓他,说要给我们好看哩!”   苏既明挑眉。这下他知道小胡子为什么一进屋就跟个唱戏的似的手舞足蹈了。   覃春虽然还没被革职,大抵是皇命还没那么快到,但他已经被魏琼架空了,所以最近这一阵子他索性称病在家里不出。惠州府的人都知道,赵采已经快不行了,覃春的官途也走得差不多了,尤其这小胡子,现在抱苏既明和魏琼的大腿抱得那叫一个热乎,一来怕作为覃春旧部会被覃春拖累,二来也指望魏琼和苏既明能带他升官发财。如今犯案的人是覃春的亲戚,他表现得义愤填膺,是做给苏既明看的,想要撇清和覃春的关系,在苏既明面前表忠心。   不管小胡子是怎么想的,也不管这个犯人到底是谁家亲戚,这种案子没什么可说,苏既明在罪状书上批下一笔,道:“有司查明之后,如果罪证确凿,斩!”   小胡子连忙竖起手指:“大人英明!”   苏既明摆摆手,示意他如果没别的事就滚蛋吧。   两天后,苏既明的伤情已无大碍,他便又回去官府上工了。   接近午时,苏既明来到官府。他到的时候,覃春正在跟小胡子纠缠,小胡子一脸为难,看到苏既明来了,就跟看到救兵似的眼前一亮:“苏大人,你来得正好!”   覃春一见苏既明,脸颊上两坨肉就耷拉下来,一副丧气模样,显然十分地不待见苏既明。   苏既明当然也不待见他,问小胡子道:“怎么回事?”   小胡子看似是跟苏既明说悄悄话,实则声音响得覃春能听得一清二楚:“就是先前那个于八的事,我同大人说过,那于八是覃知州的亲戚,不过大人您说了,那于八罪大恶极,必须处斩!覃知州是来为于八求情的,这个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小胡子这话与其说是说给苏既明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覃春听的。如今覃春虽然大势不好了,但毕竟在惠州当了那么多年的地头蛇,盘根错节的势力总还有些,小胡子不敢得罪他太狠,一面抱着苏既明的大腿,一面又对覃春虚与委蛇。实则他也曾被覃春那嚣张跋扈的小舅子给欺辱过,搜罗罪证给于八定罪的事他干得最积极。可覃春一来找他说这案子,他马上全都推到苏既明身上,说是苏既明一力要处死于八,自己是有心无力。   苏既明蹙眉:“于八认罪了吗?”   小胡子点点头:“认了,认了。”   覃春瞪了他一眼,道:“我可是知道衙门审讯的那点手段!你们该不是屈打成招了吧!”   苏既明呵呵冷笑一声。   于八当街拖走少女的事很多人都亲眼看到了,少女拼命抵抗呼救,但力气太小,挣扎不过。于八是出了名的恶霸,身边又带着一堆地痞,路上的行人有的不敢去招惹他,有的又打不过他们,只好眼睁睁看着少女被带走。等少女的父母得到消息赶过去要人的时候,少女已经没气了。这案子可说是人证物证俱在,并不存疑。   苏既明懒得搭理覃春,转身就往内堂走,覃春连忙冲上去拦住了他,硬是挤出一个笑来:“苏大人,这案子,你可得查的再仔细点吧?”   “人证物证俱在,杀人偿命。”苏既明冷冷地抬眼,“还要查什么?”   覃春道:“话不要说得那么满嘛,说不定还有什么疑点。据我所知,那个死了个女人原本身子就不好,没准她是病发了呢?至于你说的证人,也已经有人想起是自己看错了。”   那于八是覃春最宠爱的小妾的亲哥哥,自打于八被关进大牢以后,那小妾在家里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骂覃春没用,连小舅子都护不住。于八一天不被放出来,那小妾就一天不给覃春碰,可把覃春憋坏了。   这要是搁在从前,这算是什么大事呢?不过一条人命,覃春是惠州知州,随便吩咐一句就放人了,打这苏既明回来之后,他地位大不如前。他说要放人,居然没人理他,他就只好掏钱去收买证人,迂回绕了好大个弯子。   苏既明停下脚步,招来官吏问道:“于八的案子,有人翻供了?”   官吏道:“是有五个已经改了供词。”   “一共多少证人?”   “十几个。除了那五个,还有两个不肯出来作证了。”   “派人去查,那个翻供的证人是否被收买,是否被人威胁,一旦查明他们是收钱改供词的,没收贿银并处罚五百钱,张榜通报。剩下的还没有翻供的,派官兵保护他们,如果有人敢来威胁或者收买他们,统统抓进大牢!还有,若是官吏敢受贿或徇私舞弊,罪加一等!”   “你!”覃春终于绷不住脸了,“苏既明,你这是挟私报复!”   覃春现在好歹名义上还是惠州知州,一旦苏既明这么做,翻供的证人被通报处罚,全城老百姓都会知道,惠州已经变天了,没有人会再把他覃春放在眼里!   覃春就不信这做官的谁会没点猫腻,大多点事,不就是死了个老百姓么,要是换做是苏既明的小舅子他还能不帮?他故意这么“秉公”,分明就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没准,就是因为知道了是自己的小舅子,才非要处死于八的!   苏既明自觉跟这种人没有道理可说,不必浪费时间,连理都不理他,直接进堂去了。   覃春在他背后咬牙切齿:“苏既明,咱们走着瞧!”   小胡子跟着苏既明进了前堂,拐到覃春看不见的地方,他立刻一脸谄媚地对苏既明竖起大拇指:“苏大人,你太厉害,太有魄力了!那些徇私枉法之徒就该狠狠打击,我对大人的敬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   “少拍马屁!”苏既明不耐烦地打断他,想了一会儿,道,“这案子你去跟特使大人通报一声,让他派人盯着覃春,免得覃春乱来。”   小胡子应了一声,还想跟苏既明再套套近乎,苏既明还要办公,嫌他碍事,冷着脸把他给支走了。      ☆、 第二十七章      小胡子出了前堂,覃春已经不在了。他奉了苏既明的命,要去找魏琼汇报覃春的事。他一路走还在想着,看刚才那样,覃春只怕是真的再难翻身了,幸好自己及时从覃春这条船上下来了,要不然受他拖累可还了得?越想越觉得庆幸,自己真是够机智。   然而小胡子还没高兴多久,忽觉后颈一记钝痛,两眼一黑,手脚发麻。他短暂地失去了一阵知觉后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人拖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覃春带着两个强壮的家仆,一脚踩在他胸口,冷笑道:“金乙啊金乙,你可真是好一条见风使舵的狗。怎么着,你是看我没出路了,就急不可耐认新主人了?”   覃春憋了一口恶气,想到从前对着自己像条狗似的流哈喇子的金乙如今儿个竟敢不听自己的了,就得拿他开开刀,好好泄一泄心里这口气。他这惠州知州,按说应当是百姓的父母官,但他仗着自己山高皇帝远,做的却是惠州的霸王。惠州治安混乱,他非但不治理,还养了一群地痞流氓,又和不少山贼土匪勾结在一起,强占土地,侵吞财务,但凡有人敢不服他,他自有办法收拾。然而自打魏琼来了,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他虽然养了一群无赖,但魏琼手里却控制着许多兵力,收拾他这个无赖绰绰有余。况且他在京中的大靠山赵采如今已经自身难保,所以他只好夹起尾巴做人。   然而是可忍孰不可忍,魏琼欺负他也就算了,苏既明跟他过不去他也暂时不敢有大动作,可是连金乙这条狗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如何还能忍?   覃春狠狠踹了脚小胡子,道:“给我打!”   两名强壮的家仆扑上来就是一顿乱揍,小胡子哪里受得了这个,哇哇乱叫:“覃大人饶命啊,小的冤枉!”   覃春啐了一口:“你冤枉个屁!”   “我,我真的冤枉呐!”小胡子抱头大叫,“小的对大人一向忠心耿耿,是苏大、苏既明逼我的!”   覃春抬手示意两人停下:“他逼你?逼你什么?”   小胡子暗恨自己太大意了,覃春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手底下养了一群恶棍,他是真有胆子把自己活活打死在这里的。不说什么升官发财了,眼下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他立刻胡诌道:“于八这事儿,我跟姓苏的求过情,男人么,喝醉了酒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哪里就至于要他偿命呢!但是姓苏的说了,就因为于八是覃大人的亲戚,必须处死,还有覃大人您,也是早晚要被他逐出惠州的!我念着覃大人过去对我有恩,没少跟他说覃大人的好话,但是那姓苏的对大人您恨之入骨啊,还下了命令,让咱们这些官吏一概不准理睬您,谁敢听你的话,他就要革谁的职。小的我只是为了讨口饭吃,我心里一直敬重的都是覃大人呐!”   覃春哪里会不知道小胡子是什么秉性,这番话他就只信一半,小胡子一心向他的那段他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但是苏既明针对他的话他却全都信了。   覃春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操|苏既明的祖宗,又道:“给我接着打!别打死了就成。”   那两个家仆都是老手,专挑肚子、胳膊、腿这些看不出伤的地方下狠手,把那小胡子揍得欲死却连叫都叫不出声。   眼看小胡子被打得奄奄一息之时,覃春终于叫两名家仆停手。他走上前,扼着小胡子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跟自己对视:“到底谁才是你主子?”   小胡子惨白着脸道:“我一向,都对大人您忠心耿耿啊……”   覃春冷笑:“我劝你识趣点为好。这惠州如今还是我的地盘,我奈何不了苏既明和魏琼,难道还奈何不了你?还有你的老婆孩子,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拧死他们!”   小胡子忍着痛爬起来,连连给覃春叩头:“大人,大人您放心,小的愿一直为大人肝脑涂地。”   覃春这才勉强平了一口气。然而小胡子教训了,苏既明那里他依旧心气不平。当初他就不想让苏既明从儋州回来,然而自打魏琼知道了苏既明在儋州的消息之后,对他极其重视,说什么也要把他接回来,覃春本来想暗中阻拦,被魏琼发现后,魏琼曾直接找上门警告过他。   “苏既明必须得活着回来,如果他性命有虞,我一定把你千刀万剐,你大可以试试看!”——当初魏琼是这么说的。   魏琼怎么也想不明白苏既明到底哪里值得魏琼那么重视,然而他知道魏琼的那句警告现在还有效,所以就算他再恨得牙痒痒,他也不敢杀了苏既明。可是不能杀,难道还不能出一口恶气吗?   覃春眼珠子转了转,心里顿时有了一条歹计。他弯下腰,对小胡子如此如此耳语一番,小胡子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然而覃春做了个割脖子的动作,小胡子只好忙不迭的点头。交代完后,覃春道:“你去吧,识相的话知道该怎么做!”   小胡子狼狈地走出了小巷,哪里还记得苏既明让他去找魏琼派人盯着覃春的事?便是记得,他也怕被覃春报复,不敢再去了。   翌日上午,苏既明正在批官文,小胡子一瘸一拐地跑进来:“苏大人,方才有人来报案。”   苏既明头也不抬:“什么案子,查明了再汇报我。”   小胡子又凑近些,几乎凑到苏既明耳边,苏既明十分反感地躲开,瞪了他一眼:“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小胡子面上讪讪,小声道:“报案的人说,他们在城郊看到了一个带了一群蛇的家伙,我想会不会是上次那个乌蛮族的人……”   苏既明一惊,连忙搁下笔:“当真?!报案的人现在在哪里?!”   “在衙门外站在呢。”   苏既明分明已叫羲武回去了,难道那家伙又来了?他担心羲武被官兵抓到,忙起身往外走。小胡子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试探地问道:“苏大人,要不要带点官兵?”   苏既明突然停下脚步,问道:“这事多少人知道了?”   小胡子忙摇头,赔笑道:“我想那个乌蛮族人好像跟苏大人您认识,所以这事儿还没告诉别人,先来问问大人您的意思。”   苏既明知道小胡子在拍他的马屁,但是这个马屁拍得倒是恰到好处,如果事关羲武,他不想更多人知道。他道:“嗯,不用惊动他人,我先去确认一下情况。”   苏既明出了衙门,外头站着一个苗族老百姓,果真像小胡子说的,他说他在城外遇到了一个带着一群蛇的家伙,身材、相貌形容的都跟羲武很相似,衣服听着也是乌蛮族的祭祀袍,还说手里拿了根金蛇权杖,除了羲武,不做第二人想。   苏既明问那苗人道:“他说那人身边跟着一大群蛇?他在做什么?”   那苗人道:“我就看到他站在那,好像……没做什么。”   苏既明心里觉得很蹊跷。羲武虽然有招蛇的本事,但也只有打架的时候用得上,如果不是跟人起了争端,他招蛇做什么?况且上一回他已经同羲武说过了,如果来了汉人的地界,就不要穿他们乌蛮族祭司服还拿着权杖,太引人注目了,羲武怎么不听?   可他倒也没想着这人是骗他的,好端端拿这种事骗他做什么?不管怎么说,先过去看看究竟再说!而且得尽快过去,羲武太打眼了,万一惹出什么骚乱就不好了。   苏既明让小胡子回去调辆马车出来,小胡子又瘸着腿往回走,苏既明道:“你腿怎么了?”   小胡子眼神躲闪:“昨晚上回家的时候摔着了。”   覃春让人下手的地方都是看不见的地方,小胡子内伤不已,脸上却看不出。苏既明没心情关心他,道:“快去吧。”   不一会儿,小胡子把马车牵出来了,几人坐上车往苗人所说的城郊赶。   路上苏既明还在问详情:“你说那人带着一群蛇,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吗?周围有没有别人?”   “我、我没瞧见啊,一大堆蛇,我不敢靠近。”   “你不敢靠近?”苏既明蹙眉,“可你不是都看清他鼻子长得很挺了么?”   那苗人眼神躲躲闪闪:“这……我眼睛比较好,隔得老远也看见了。”   苏既明眉头皱得更紧了,又问道:“你为什么会去城郊?”   那苗人道:“我去采药。”   “你是一发现他就来官府报案了?”   “是。”   “那你的药篓子呢?”   “我……药篓子……那人的蛇攻击我,我跑得时候太慌,把药篓子给丢了。”   苏既明越来越疑心。这苗人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远远看见就跑了,一会儿又说被蛇攻击了,况且他说羲武站在那里平白无故就引了一堆蛇,这也不符合常理。难道这苗人在骗人?可他骗人做什么?他又怎么会知道羲武的事?   小胡子在一旁听苏既明问话听得冷汗涔涔。这主意实则是他想的,覃春让他把苏既明引出来,但是又不能让苏既明身边有别人跟着,说是要给苏既明一点教训,但不会伤苏既明的性命。小胡子害怕覃春,答应了帮他坑苏既明,可他又不想把自己给搭进去,怕从此失去了苏既明的信任,于是就给覃春出主意,让他找人来报假案。   那会儿羲武独闯大牢的时候,小胡子就已经知道苏既明和羲武是认识的。后来苏既明被羲武劫走又毫发无伤回来的事,官府里许多人也都知道了。当初苏既明可是在乌蛮族待了一年多,他跟那个乌蛮人关系不俗,稍加点心思就能推断得出。因此小胡子心想只要骗他说羲武出现,他就会过去一探究竟,果然没有猜错。   然而小胡子并不了解乌蛮人,他在牢里被蛇群吓得做了好几天噩梦,便以为乌蛮人总是喜欢带着一大群蛇招摇过市,羲武的相貌衣着都是他告诉报案的苗人的,没想到苏既明几个问题就问得他们露了破绽。   “停车!”苏既明叫道。   外面的车夫不明就里,把车停下了。   那苗人见事态不妙,突然扑上来,一把掐住苏既明的脖子就往车下拖。小胡子立刻缩到角落里去了。车夫见了情况正要上前帮忙,没曾想苗人还有几个帮手一直跟在马车后面,此刻都冲了出来,一下就把车夫给打晕了。   那苗人带路的时候本就故意把他们往偏僻的方向引,此刻马车停在一条人烟稀少的拐街上,三个莽汉合力把苏既明从车上拖了下去!   一人又去拉小胡子,小胡子大叫着“救命啊!苏大人救我啊!”一脸惊恐慌张,毫无抵抗地被那汉子给拖走了。   苏既明心道不好,已知自己不小心中了别人的圈套。有人拿羲武做文章,诳他出来,他太大意了!   路边有一间荒废的祠堂,两名大汉把苏既明拽进去,苏既明那细胳膊细腿,根本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两人将他往脏兮兮的草垛上一丢,冷笑道:“咱们的兄弟卜天让你给害死了,今天咱们就要为卜天报仇!”   ——覃春虽要教训苏既明,但还不打算把自己给赔进去,因此特意挑了几个自己养的苗族地痞,托他们来办这事儿,并且要嫁祸给已死了的卜天。   这四下里根本没有别人,马夫和小胡子不知道被带去哪里了,苏既明想求救也不能,惊出一身冷汗。   那两名苗人狞笑着朝他靠近,苏既明呼吸急促,警惕地盯着他们,手不动声色地挪到后腰——他自觉今天遇到了危险,但他必须要逃出去,因为他身上背负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性命。   一名苗人朝他扑了过来,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苏既明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看准那人的喉咙割了过去!   他下手快、准、狠,缘由也不问,求饶也没有,那苗人过于轻敌,全无半点防备,看见银光闪现的时候连忙想要躲闪,却迟了一步。只听一声惨叫,那苗人捂住下巴连退数步!   苏既明毕竟不是练家子,虽然有决心,但身手和力道还欠缺了些,没能成功一刀隔断那苗人的喉咙,只是在他下巴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大口子。   这两个苗人一个痛得直叫唤,一个还在发愣,苏既明自知错失了攻击的机会,猛地从两人间的缝隙里蹿过,朝外逃去!   “抓住他!”受伤的苗人急得捂着下巴大叫。   另一个家伙这才回过神来,猛地伸长胳膊去捞苏既明,但反应慢了一步,没有捞着。苏既明一脚跨出废庙的门槛,大叫道:“来人——唔!”   又一个苗人从斜里蹿出来,一拳打在苏既明下巴上,苏既明只觉颌部一阵剧痛,两眼发黑地向后倒去。原来是方才带走小胡子的那名苗人回来了,他跟小胡子做了场戏,就让小胡子自己跑了。也是苏既明运气不好,逃走的时候正撞上这人回来,白白错失了一次极好的机会。   三名苗人扑上来合力有把苏既明拖回了破庙,苏既明的匕首被那受伤的苗人夺走了,他连最后的武器也失去,唯有拼命挣扎大声呼救,却又狠狠挨了一拳,牙齿磕破了舌头,吐出一口血水来。   “娘的!”被苏既明割了一刀的苗人气得怒发冲冠,抓起抢来的匕首就要去扎苏既明,被另外两个人拦住了。   一人小声用苗语道:“不能杀他,你忘了吗?”   那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硬忍下一口气来,把匕首丢去了墙角。覃春吩咐过他们,不能杀苏既明,因为怕魏琼要跟他拼命,最好也不要在苏既明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伤口,但是要狠狠折辱他,顶顶好的计划是,既要让苏既明受到侮辱,又要让他不敢跟魏琼告状,自己合着血泪吞回肚子里。这不能杀又不能往死里打,还能有什么法子呢?覃春便叫了这三个大汉,要他们强|暴苏既明。   苏既明是个很傲气的文人,这一点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绝对承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而被侮辱之后,他应该也没脸往外说。或许还因为士可杀不可辱而自我了断,那就免得覃春动手了。这种出气的方法,再好也没有。   两名大汉扑上来,一左一右压住苏既明的胳膊和腿,被苏既明割伤的人上前,哗啦一声,狠狠撕碎了他的衣服!   苏既明脸色大变:“你们想干什么?!”   那人用行动回答了他,用力把苏既明的裤子也撕成了破布!   “我日|你先人!”苏既明衣不蔽体,猜到了这几人的目的,奋力挣扎着,双目赤红地吼道,“畜生,放开我!”   那苗人壮汉哪里会理睬他,又两下把他的亵裤也给撕成了破布条子,伸手进自己的裤裆掏了掏,掏出一条漆黑丑陋的玩意儿来。   苏既明气得几乎厥过去,拼了命地蹬踢扭打,声嘶力竭地大叫:“来人!救命啊!”   他好容易挣开压制,边上那两名壮汉又扑上来抓住他,以他那豆芽菜似的身材,根本无法与三名大汉角力,他越是挣扎,力气就流逝得越快。   受伤的苗汉打算第一个上,好好把刚才那笔帐讨回来。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摸了摸自己那腌臜玩意儿,摸得抬头了,便膝行上前,示意另外两人将苏既明双腿掰开,给他提供个便利。   苏既明悲愤至极,气血逆行,几乎呕出一口血来。这种恐惧比怕死更甚,他满脑子只有一个人,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叫道:“羲武——救我!”   他左手边的苗汉嫌他太吵,揉了一团肮脏的稻草就要往他嘴里塞,然而草团还没靠近苏既明,就直直掉到地上去了——与草团一起掉下去的,还有他的整只手掌!   那苗汉愣了一瞬,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从他眼前飞过。然而下一瞬,剧痛从他断裂的手腕传来,他捂着手腕撕心裂肺地叫起来:“啊!我的手,手!”   苏既明没有了一边的钳制,获得了一半的自由,狠狠一脚踹向那正欲侮辱他的苗人的裆部,那苗人猝不及防被人踹中要害,捂着裆滚到一旁去了。   而在右边钳制苏既明的苗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突然间就断了一只手,吓得愣住了。他本能地松开苏既明,正要往外跑,一支风刃从他胸口穿过,他的身体猛地僵住,鲜血从胸前背后的破洞里飙射出来!   他倒下之前,看见破庙的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那男人的五官俊美得不像是这尘世间的人,而他的身上仿佛带着冰雪,只看一眼就冷得发寒。他不可思议道:“你……到底……是……”   他的话还没有问完,第二支风刃直接穿破了他的心脏,他抽搐了几下,缓缓倒下不动了。   本来正欲大干一番的苗汉眼睁睁看着这个神秘的男人干掉了自己两个同伴,最可怕的时候,他甚至连这个男人是怎么出手的、用了什么武器都不知道。他慌慌张张想要提上自己褪了一半的裤子,突然裆部一阵剧痛,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根子断成三瓣掉到了地上!   崩溃的惨叫声还没来得及发出,他那未被苏既明割断的喉管被风利落地切断,他张大嘴,想要说话,想要大叫,但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只能发出锯木头般难听的声音。他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想要摸自己的喉咙,突然间四面八方涌来数道如刀般的风,将他的身体猛地掀起来,重重撞到墙上,无数道伤口瞬间炸开,鲜血喷涌!   他的身体就这样被牢牢钉在了墙上,至死眼睛还瞪得大大的,写满了错愕和惊恐。   羲武迅速般上前,在靠近苏既明的时候,他满身的寒气都散去了,压力也骤然消失了。他解下自己的外衣,将近乎赤裸的苏既明裹起来。苏既明只是抖,说不出话来——他差点被几个男人强|暴,但这几个人突然的惨死,更是让他受惊不小。   羲武弯腰将苏既明抱起来,轻声道:“没事了。”并在苏既明额上烙下一吻。   热得近乎发烫的吻让苏既明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不少,顺从地搂住羲武的脖子,哑声道:“带我走。”   “好。”      ☆、 第二十八章      羲武带着苏既明一阵风似的回到了先前城郊的那个小屋,他将苏既明放下时,苏既明尚且惊魂未定。他混迹官场多年,不是没见过阴谋诡计和勾心斗角,但今日之事简直前所未有地令人作呕。如果他得罪了什么人,别人打他也好,暗杀他也好,他却从来没有想过,竟会有人用如此卑鄙肮脏龌龊的手段来对付他!   羲武见苏既明脸色苍白,想事想得出神,不由露出了担忧的神情,将他扶到床上,扒开给他披上的外袍检查他的身体。   苏既明的衣服被那几名苗人撕成了碎片,外袍一打开,他就春光乍泄,全然袒|露在羲武面前了。他方才还在走神,被羲武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扯过外袍挡住自己的重点。他知道羲武是要看他的伤情,神色闪躲道:“我没什么事。”   羲武却很坚持,几乎是强硬地掰开了他的手。那袍子连条腰带也没有,什么都遮不住,两人几下拉扯,外袍便从苏既明肩头滑落,堪堪挂在他手臂上,一副欲拒还休的模样。虽说并不是没被看过,可现在到底不比从前,苏既明又羞又恼,脸色发红:“你这人……”   羲武见了令人遐想的这一幕,脸色也微微泛红,但他旋即看到苏既明身上的伤,绮念便立刻不见了。他双眉紧锁,仔仔细细打量苏既明赤|裸的身体。   覃春派来的几个人虽然没有下狠手揍苏既明,但是他被又摔又撞又推,挣扎反抗的过程中还是留下了不少伤,尤其是大腿和胳膊,因被人牢牢制着,有几处瘀伤此刻已经青得发紫了,羲武捏了捏拳头,周身往外散发着寒气,只恨自己刚才没能将那几人碎尸万段。苏既明感受到寒气,不由哆嗦了一下,羲武这才猛然惊醒,收敛了自己的力量。   “抱歉。”   苏既明茫然道:“你为什么要道歉。”   “我没有守护好你。”   苏既明愣了一会儿,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是他告诉羲武,他不需要被守护,是他告诉羲武,他有权有势有能力,可以过得风生水起,然而他却总是让羲武见到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如果今天不是羲武及时出现救了他,他会被那三人怎么样?他完全不敢想!   羲武见苏既明身上有一处伤口正在流血,便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吻住了。他仔细地检索着苏既明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并为他“疗伤”。   这样暧昧的场面让苏既明十分尴尬,他只好磕磕巴巴地找些话来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先前不是让你回儋州去了吗?”   羲武轻轻揉着苏既明大腿内侧的乌青:“羲飘的婚事已办完了。”   “哦……上次忘了问,他娶的是豆子姑娘吗?”   “是。”   “啧,可惜了好姑娘。”   豆子是个又温柔又爱笑的姑娘,苏既明还在儋州的时候就很喜欢她,因她总是开开心心,不懂得这世间的任何烦恼,也能够将她的快乐传递给别人,和她在一起总是令人轻松。她很喜欢苏既明,常常来找苏既明玩,对于苏既明研究制作的美食极其感兴趣,学会了便反过头来做给苏既明吃,做得往往比苏既明自己做得还美味。苏既明在儋州一年多的时间,唯一一次见她生气便是因为羲飘想要让蛇咬死苏既明,那件事之后她好久没理羲飘,是羲飘每天早晚站在她门口守了整整一个月才终于让她重展笑颜的。   苏既明道:“替他办完婚事,你便立刻过来了?”   羲武抚摸着苏既明胸口那道疤。他原本留给苏既明用的血凝珍珠被苏既明拿去糊弄魏琼了,没有他的血,苏既明伤口恢复的速度慢了很多,这道伤结痂成了一道扭曲丑陋的肉虫,平常虽不大痛了,可下雨潮湿的日子里还是会隐隐作痛。   羲武轻声道:“我怕你疼。”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继续为苏既明疗伤。然而苏既明心里酸酸的,望着他乌黑的长发沉默了很久,轻声道:“对不起。”他本该为羲武出手相助道谢,然而话到了嘴边,道谢的话却成了道歉。先前他不该那样对羲武的。   羲武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苏既明:“你,后悔了?”   苏既明哑然失笑。他是真的有一些后悔,为什么要离开与世无争的乌蛮族回到危险的地方,他也后悔他为什么要对羲武那么倔强。比起后悔,他更多的是遗憾。如果,羲武能够跟他离开儋州该多少。可无论他究竟是什么心思,羲武竟能仅凭对不起三字便猜出他心中所想。他不由不感慨羲武对汉语的理解精进之飞速。   羲武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平静地注视着苏既明的双眼。他看了很久,伊始苏既明还敢与他对视,可久了,便觉得这屋子里的空气热得炙人,让他喘不上气来,不由把目光转开了。羲武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苏既明的下巴。   在方才的缠斗中,苏既明伤得最厉害的地方在脸上。那苗人重重一拳打在他下颌,颌骨处青了一大块,舌头也咬破了,满口血腥味不提,说起话来也显得大舌头。羲武的手指一碰到苏既明唇下的乌青,他便疼得吸了口冷气。羲武小心翼翼地令他张开嘴,才发现他的牙齿上亦有血迹,只是一直忍着痛不说罢了。   羲武责怪道:“你又骗了我。”   “什么?”苏既明无辜地茫然。他与羲武重逢至今,统共还没说上两句话,如何就骗了人?   “你说,你不需要我。可是方才,你叫了我的名字。”   苏既明沉默了片刻,微微苦笑,牵到脸上的伤口,笑得更苦了。他垂着眼,叹了口气,用极轻的声音道:“所以我说……对不起。”   再后面一句话,他连声音也没有发出了,只是用口型说,我是需要你的。   羲武的眼眸突然一暗,风云涌现。下一刻,他突然出手,一手托住苏既明的脖子,另一手搂住苏既明的背,将他引向自己,几乎是有些凶狠地吻住了苏既明的唇。   苏既明吓了一跳,双手抵住羲武的肩膀,想要将他推开。然而羲武的舌头霸道而灵巧地侵入了他的唇舌之间,他想将羲武推出去,两人舌尖相抵,这个吻便越来越深。数个来回之后,羲武耐心并技巧地将苏既明受伤的舌尖勾了过来,轻轻含住,用自己的舌尖刮搔着他的伤处。   或许是羲武的唾液有疗伤的奇效,又或许是别的缘故,方才还抽疼着的伤竟立刻不痛了,只微微痒着,令他想要拒绝,却又欲罢不能。   苏既明闭着眼睛,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如擂鼓。他矫揉造作的防线已在经历了恶心至极的伤害之后垮塌,愧疚、感激和被压抑的情感的爆发让他终于放弃了抗拒,抵在羲武肩上的手改为搂住了他的脖子。   羲武的眼神越来越沉,像是一道漩涡能够将人吸进去。他托着苏既明的后脑将他的身体放倒在床上,另一只手从他的腰上缓缓下滑。   苏既明敏感地一哆嗦。他身上一点衣服不剩,羲武直接贴上了他的身体,凉凉的丝绸布料让他打了个寒颤,但旋即又被由内散发的燥热给制衡了。   在羲武的手掌快要游走到危险之境时,苏既明抽出手按住了他:“唔!”   羲武松开他的唇舌,苏既明如溺水重生般大口喘息着,半晌才平了气息:“别……”   羲武并没有放开自己的手,额头顶着苏既明的额头,声音因情欲而沙哑:“天涯……”   “我不是……”   “天涯,我很想你。”   “……”   “天涯……”   男人磁性的沙哑的声音在苏既明耳边一遍又一遍叫着他曾经的名字,苏既明怀疑羲武操纵了暖风,要不然,他何以全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一阵阵热潮顺着耳根涌现全身,使他不住颤抖呢?   苏既明连脚趾都蜷缩了起来。该死,自己的内火何以如此燥旺,几个月没得到过纾解的身体竟有了反应!   “我想你。”羲武的语调竟还带了些微委屈,抓着他的手摁向自己的胯|部,隔着布料苏既明都能感觉到那根东西有多么滚烫坚硬。   苏既明看到羲武眼中的情|欲,竟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在儋州与羲武朝夕相处的那段时间里,一直觉得羲武是个很淡的人。他在用极刑处置违背族规的族人时应当是很生气的,可他也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地好像只是吃完东西洗了个手一般。   因此苏既明一直觉得,羲武将某些事情看得很理所当然,就像他偶尔对自己表现出的占有欲,哪怕行动是激烈的,但羲武的情绪之平静也让苏既明怀疑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由此也生出许多抑郁。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淡,苏既明觉得羲武好像也没有什么情|欲。并不是他不做这种事,而是他从来也没有表现过急色和难以自持的模样,总是临睡之前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就翻身到苏既明身上开始默默耕耘了,还是正常地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即便到了顶峰也只是皱一下眉头便了事了。如果苏既明拒绝,一次两次,他也不会讨价还价,默默躺下就睡了。如果拒绝次数多了,他或者会喂苏既明喝点酒,或者等到苏既明睡着之后再开始默默耕耘,总之有赖于他能力还不错,往往苏既明被弄醒的时候已经是欲罢不能,就被他屡屡得手了。这种种经历让苏既明一度怀疑过乌蛮族的大祭司可能是在练一种需要拿人当鼎炉的邪门功夫,总之这等表现并不像是为了泄|欲。   于是苏既明忍不住在这个很不合时宜地时候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呃……你也会急色吗?急色的意思……嗯……就是这个。”   羲武停下动作,默默用怀疑的眼光地看着苏既明。他再一次对汉人的思维方式感到了无法理解的距离感,难道自己那大半年的卖力都白干了吗?   实则苏既明对自己这种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反应感到羞恼,他并非是欲擒故纵,只是情感和理智有了冲突,连他自己也难以掌控。然而当他发现羲武亦是如此的时候,这种羞惭便减轻了不少,继续想要羲武表现出更多,缓解他更多的惭愧。   “呃……以前没有见你如此这般过。”   羲武道:“以前,每天都有,几乎。”   苏既明:“……”所以不急是因为不缺?这……   苏既明,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太他娘的惨了……   沟通的障碍并没能阻止羲武的侵略,然而虽然他的进攻是强势的,同时他也始终注视着苏既明。他不太弄得清汉人的好与不好究竟是不好还是好,这背后又隐藏了怎样的深意,尤其像苏既明这样不爱直抒胸臆的人。而他之所以能够猜到苏既明的内心,只因为他始终在意并感受着苏既明的情绪。   苏既明难耐地扭过头,暗恨自己身体最原始的欲|望竟如此难以抗拒,口是心非地为渐渐溃退的理智而挣扎:“放开,我天黑之前必须回去,还有公务没办完。”   羲武扭头看了眼窗外还大亮的天色,为难地皱了皱眉,显得很勉强:“我尽快。”   苏既明:“……”   他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可这虎穴狼窝却是天壤之别。那三个苗人的羞辱,让他终于明白,抗拒和痛恨的心情是如何激烈并坚决。而他对羲武,从来不是。那只是不甘心三个字用他可笑的自尊和骄傲钩织出的一片遮羞布罢了。   他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最后的理智,搂住羲武的脖子,在他耳边将方才被遮羞布蒙蔽着没有说出声的的话说了出来:“我需要你。”   在羲武激烈的攻势来临之前,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尽快啊,别像以前那么久,我真得早点赶回去……哎哟喂,别别别,太快了……哎……”      ☆、 第二十九章      直到天色黄昏,羲武才终于结束了他的“尽快”。   结束之后,两人都是满身大汗,精疲力竭。然而作为年轻气盛的男子而言,他们又确实已经忍耐了太久,因此虽疲惫,也是酣畅痛快,意犹未尽。   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但苏既明腰腿酸软,实在不想从床上爬起来。他躺在羲武的臂弯里,用指腹描摹着羲武的眉眼。这真的是他几年来最轻松的时刻了,即使在世外桃源乌蛮族呆着的日子里,他心里也始终压着事儿,难有这么放纵自我的时候。   苏既明道:“你很累?”羲武的样子看起来很疲惫。   羲武拉过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没有回答。   其实今天虽是放纵了,可比起他在乌蛮时的状态,这显然还不算什么。按说青壮男子攒了这么久的料应该会更放肆几倍才对。苏既明立刻想到他跟羲武分别这么久说不定羲武憋不住用其他途径发泄了,但转念一想,又暗暗觉得自己怎么竟像个吃醋的女子似的,太可笑了。——能够往自己身上下情蛊的羲武,又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因此他立刻又觉得担心,用胳膊撑着爬了起来:“你是不是离开儋州就不行了?”   “不行”这个词让羲武嘴角崩了崩,然后摇头否认。惠州与儋州一海之隔,这样的距离还不至于对他有太大的影响,只是方才从那三名苗人手中救下苏既明的时候,他太过愤怒,没有控制好自己的力量。操纵风雨远比驱引虫蛇需要消耗更多的力量,他虽有神力,却也不是无穷无尽的,此刻确实有些疲惫了。   但他还是打起精神坐了起来:“我去打水。”   苏既明按住他:“不必了,我回去再洗吧。”他回头看了眼窗外黄澄澄的天,依依不舍道,“我得回去了。”   “好。”羲武起身,“我送你回去。”   苏既明的衣服烂了,好在羲武把此地当成了临时的住所,先前已经备了两套衣服。他拿了一套给苏既明穿上,送他回城。   时间尚有一些空闲,苏既明见羲武疲惫,没再让他用风的力量送自己回去,两人并肩在城郊无人的田埂上慢慢地往回走。   羲武问道:“今日害你的,是什么人?”   一提到这个,苏既明的表情便严肃了。他道:“那些人说,他们是卜天的同伙。”   黄昏风大,羲武怕苏既明受凉,脱下外袍裹住他。   苏既明接着道:“但我觉得他们不是。”   那些人劫持苏既明之后,立刻自报家门,说要为卜天报仇。真是卜天的同伙,要杀苏既明报仇,临死之前让他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这倒也说得通。可是那些人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而且其中一个人想要拿刀捅他的时候还被同伴制止了,苏既明都看在眼中,恐怕那些人并不想要他的命,或者说,不敢要他的命。   这就很奇怪了,卜天的同伴只会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才是,不可能想出这种极其下三滥的手段,而且不杀人还自报家门,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更像是幕后黑手有意嫁祸,推脱自己的责任。   而最让苏既明介意的是,那人引他出来的方式,是谎称羲武出现了。见过羲武的人并不多,知道他能驱引蛇的人更不多,而且还知道用这种方法能骗到自己的——不用说,十有八|九是官府里出了内鬼了。   至于这内鬼是谁,苏既明冷笑一声:“这个金乙!”   这种肮脏下流的手段,八成是小胡子这个自作聪明的混蛋想出来的。他为了摘掉自己,被挟持的时候还假惺惺地装作自己也被人带走了。所以带走小胡子的苗人那么快回来了,而小胡子跑了以后也没去给他搬援兵。   这回小胡子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越是想把自己摘干净,露出的破绽反而越多。   羲武蹙眉:“金乙是谁?”   若让他知道是谁想要伤害苏既明,他定然不会放过。   苏既明道:“就是你先前在大牢里见过,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今天是他把我骗到这里来的。不过真正的幕后黑手,还不是他。”   苏既明虽然平时对小胡子一直没什么好脸色,但是他也没为难过小胡子,依小胡子那样的性格,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万万不敢做出这样的事。真正的幕后黑手,倒也并不难想,第一个跳进苏既明脑海的人便是覃春!   覃春恨他,但是不敢杀了他,应该是忌惮魏琼会找麻烦。因此想出这么令人作呕的方式来折辱他。这确实是覃春做得出的事!   苏既明一想到方才若不是羲武来得及时,他就会被……他生平第一次有了想要杀人的冲动。可除了愤怒之外,他更有一种深深的悲凉感。   这官场上明争暗斗,凡事都不可用对错二字来论断,而只讲究利益二字。他挡了别人的路,便要被人陷害,可他只要活着,只要他还在做事,就势必会与他人有利益冲突。而他的性子又比较倔,向来不爱跟人玩虚与委蛇的那套,懒怠将心力花在如何不得罪人上。因此当初他才会被贬谪到岭南来。几年前是贬谪,如今是羞辱,像他这样的性子,以后又还会遇到什么呢?   一想到这些,苏既明就一阵恶心。他自以为饱读诗书,诗词歌赋样样出挑,律法典籍、课税农桑、听讼断狱、教化百姓,也没有不会的。可似乎想要当官却不是看重这些本事,端看谁更懂得敷衍应酬。   此时此刻,苏既明已有了几分退隐的心思。然而二十多年来一直秉持的信念到底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因此那心思方一浮起便被他压下了。   羲武问道:“是谁害你?”   苏既明犹豫了片刻,并没有说。若让羲武知道了,他不怀疑羲武会杀了覃春与小胡子为他报复,苏既明倒不是舍不得覃春和小胡子死,但他怕羲武行踪暴露惹来官兵的注意。因此他道:“这事儿你不必管,我会处理的。”   羲武默默看了眼苏既明,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好。”   眼看城门口快到了,苏既明依依不舍道:“你这次……什么时候回去?”   羲武想了想,道:“过十日我回去看看。”   “那……”苏既明道,“只要我有空了……有空就来找你。”   苏既明倒是很想将羲武带回去,惠州这地方,他身边除了苏砚,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反倒是虎狼环饲,日子过得提心吊胆。若是有羲武在他身边,心境便能安宁许多。可惜他身边被魏琼安插了很多人手,要避开魏琼的耳目实属不易,能和羲武相聚的机会实在不多。   羲武轻轻将苏既明的发丝撩到他耳后:“你回去吧。”   黄昏的天暗得特别快,此时城门口已挂起了灯笼,苏既明不敢再留恋,匆匆进城了。   苏既明回到官府,只见官府灯火通明,官吏官差们都聚着没散。苏既明一跨进大门,众人就纷纷围了上来。   “苏大人回来了!”   小胡子从人群中挤出来,看见苏既明脸上虽有淤青,但是好手好脚,显然没受什么大伤。他又心虚又心惊,扑上来抱住苏既明的大腿嚎啕大哭:“苏大人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一从那写匪徒手下逃出来就找人回去救大人,却不见大人身影,吓得我差点就自尽谢罪了啊!幸好大人没事,老天保佑,谢天谢地!”   苏既明低头一看,小胡子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露出不少青紫,眼眶也青了一块。倒是有心了,事情都过去了几个时辰,却连一件干净衣服都不肯换上,摆明了是装可怜给苏既明看的。苏既明厌恶地把腿从他怀里收回来,嘲讽道:“自尽谢罪?你倒是说说你的罪?”   小胡子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苏既明怀疑他了不曾,只好哭天喊地地抹泪装傻:“我……是我没有保护好苏大人,我真该以死谢罪,啊!”   苏既明弯下腰,冷冰冰地用巴掌拍了拍他的脸:“谢一个我看看?”   小胡子抬头,对上苏既明冷冰冰的双眼,心里一惊:难道苏既明都知道了?这可怎么办是好?都怪那该死的覃春,压迫了他这么多年,还给他挖了这个大一个坑,这是要害他前途毁尽啊!   苏既明嗤笑了一声,直起腰板,轻飘飘道:“没胆子做的事就不要说,我最讨厌胡夸海口的人。”   小胡子心惊肉跳,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愣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苏既明往里头一望,只见张希汶等人也来了,想必是见他迟迟未归便来找他的。而院子里停着三具尸体。他眉头一动,竟是那三个苗人的尸体被搬来了。   苏既明赶紧走了过去。   仵作正在检查那几具尸体,小胡子跟在苏既明后面,小心翼翼道:“我逃出来以后,立刻找人去救苏大人,但赶到的时候已经是……”   小胡子当然不是立刻找的人,他怕得罪覃春,又怕得罪苏既明,于是自己离开以后先在外头晃了一炷香的时间,估摸着覃春这口气应该出了,不会再来找他的麻烦,他便把自己衣服弄得破破烂烂,又往自己眼眶上打了一拳,这才回官府去找人救援,还好在苏既明面前再讨一份人情。没想到赶到破庙,就看见一片惨状,三名壮硕的苗人居然被人开膛破肚死状惨烈,苏既明不翼而飞。   仵作问道:“苏大人可知道这几人是怎么死的?”   苏既明淡然道:“我杀的。他们意图谋害我,被我反杀了。”   仵作吃惊地瞪眼:“是苏大人干的?”   “是。”   仵作不知该说什么,趸摸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苏大人好身手。”   院子里的官吏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有一人小心翼翼问道:“苏大人……怎么现在才回来?”   苏既明道:“与他们缠斗的时候我亦受了些伤,那附近正好有个大夫,为我看伤开了药,加上我的官服被那些贼人扯坏了,我请人帮我弄了件新衣服来,因此耽搁了些时间。”   官吏们围着这三具尸体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出手的人干净利落,伤口基本都是对穿了身体,而且大多一招切中要害——除了某一个家伙被人把命根子都给切断了之外。这一看就是高手所为,还得是绝顶高手。苏既明平日看着文文弱弱,难道竟是深藏不露?!   “这三个人意图杀害朝廷命官,犯了死罪,我将他们就地斩杀,有金乙为我做证。这案子没什么问题吧?金乙,你去本县罪案志上吧这桩案子记上吧。”   金乙忙道:“没问题,没问题,我这就去。”   这院子里上上下下,哪个又敢说不行的呢?   苏既明道:“天色已晚了,没有其他事,你们就散了吧。我既已无事,这案子明天再管也不迟。”   张希汶蹲在尸体旁,用手指摸了摸死人身上的伤口,微微蹙眉。众人散开后,苏既明上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张希汶道:“大人迟迟未归,我是来接大人回去的。大人受伤了?要紧么?”   “已无大碍。”苏既明疲惫极了,不想同他多说,“回去吧。”   张希汶等人护送苏既明回了府,苏既明经过这刺激的一天,恨不得立刻倒头就睡下了。然而他与羲武欢好许久,此刻羲武留在他身体里的东西还没取出来,他只好叫人烧了桶热水送到屋里,临睡前再泡个热水澡。   一进入浴桶,温热的水便让苏既明全身都放松了,一整天的疲惫渐渐消除,令他惬意极了。这一放松便有些困了,他头枕在浴桶边上,过了片刻,就已迷迷糊糊。   有人用澡巾替他搓去身上的污垢,并替他揉捏肩颈,舒缓他酸痛的肌肉。手法娴熟,令他十分舒适。苏既明以为是苏砚在服侍他,舒服地轻轻哼了一声:“劲儿轻点。”   那人指上放松,轻轻按压苏既明的穴位,更让苏既明昏昏欲睡了。   又片刻,苏既明感觉水势涨了些,原本只漫道胸口的水竟漫到了肩颈,身边一沉,竟是有人进了浴桶。   苏既明强打精神睁开眼睛:“苏砚,你……啊!”   这哪里是什么苏砚,竟然是羲武!   苏既明被这一惊,完全清醒了,紧张地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羲武微微摇头,轻声道:“放心,没人看见我。我帮你洗。”   他抬起苏既明的一条腿,搁到自己肩上,修长的手指伸进去,抠出白天他留在苏既明体内的东西。他的手指挤入的时候苏既明被刺激得浑身一哆嗦,咬住嘴唇才没有哼出声。羲武指上的皮肤稍稍粗糙,他认真地清洗着白天被自己蹂躏过的地方,手指在苏既明体内打着转,进进出出,弄得苏既明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嗯……”   正这时,外头响起了脚步声和苏砚的声音:“公子,我添热水来了!”   苏既明吓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还没来得及叫苏砚别进来,就听木门发出咯吱声,已被推开了一条缝。   羲武不急不忙,屏气潜入了水下。苏既明的浴桶不大不小,刚好能容纳两个人。   说时迟,那时快,苏砚已经走进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公子,水凉了没有?”   “没、没有!”苏既明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猛地扑到浴桶边上,对着苏砚直挥手,“你把水放下出去吧,等会儿我会自己添的!”   他身体倾斜地趴在浴桶边,羲武蹲在浴桶底部,被他藏在身下。这是个十分暧昧的动作,他身上丝缕未着,还将最要命的地方大咧咧展现在羲武眼前,但此时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了。   苏砚却不识趣,非但没出去,还将澡巾浸入新打来的热水里搓洗:“我替你擦背。”   “不、不用了!”苏既明面红耳赤,“你快出去吧!”   苏砚十分莫名。他七岁起就跟在苏既明身边了,向来是他贴身伺候苏既明,苏既明什么模样他没见过,洗澡哪里还需要避讳的?为什么要出去?   “嗯!”苏既明突然头皮一紧。在水下的羲武竟然含住了他的致命之处!苏既明连忙伸手去推羲武的脑袋,急得快要哭了,“苏砚,你出去,快出去呀!”   “公子你怎么了?”苏砚见苏既明脸红得快要滴血,不退反进,“你哪里不舒服吗?”   苏既明快要疯了!什么禁|欲的大祭司,他简直看错了羲武,这混蛋蔫坏到骨子里!混蛋!大大大混蛋!   突然,苏砚停下了脚步。苏既明一只手在水下动作着,面红耳赤,满脸隐忍。这姿势……难不成是在自|渎?   苏砚一下明白了苏既明为什么要他出去避嫌。这成年男子,身边也没个姬妾,有这等难耐的时刻实在是人之常情。他微微红了脸,赧然道:“公子,我这便出去,需要我的时候你便唤我。”   好容易盼着苏砚退出房间带上了门,苏既明却没放松,全身紧绷,两条细白的腿绞得紧紧的,全身抽搐了几下。因太过紧张刺激,他竟是极快地泄在了羲武的口中。   羲武水性好得不可思议,这才慢慢从浴桶中浮起来,脸不红气不喘,一本正经地为先前苏既明说他不行而道歉:“白日我太累了,未能满足你,抱歉。”   “我……日……你……先人……”苏既明倒在羲武怀中,有气无力地骂道。   羲武竟然很浅地笑了一下。他生得极其俊美,平日不笑的时候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可一旦笑了,竟如冬雪消融万物复苏之相,令人怦然心动。苏既明红着脸别开头:“你笑什么?”   “你说的,我听不懂。”羲武道。这般骂人的话他并未学过,从前苏既明也不会说。他接着道,“但你心中欢喜,我知。”   苏既明:“……”他真想把羲武再按回浴桶里掐死算了!      ☆、 第三十章      天色已晚了,苏既明不放心也不舍得再让羲武一个人离开,他便跟苏砚说今晚有事要思考因此想一个人睡不被打扰,让苏砚去隔壁的厢房睡了。   解决完苏砚,苏既明回房吹熄了灯,一躺到床上,便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捞进结实的胸膛里。   明明洗澡的时候还异常困倦,可是真上了床,苏既明却不那么想睡了。黑暗中,他用手指缠绕着羲武的头发,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   羲武的身上有一种类似檀木的香气,这或许与他的饮食和儋州的圣泉有关,这种香气能够令人安心。苏既明沉沉浮浮的心此刻也平静了下来。   羲武察觉到身边的人始终没有入睡,便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长发。   苏既明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是有趣。他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离开京城的时候才刚刚二十出头,是最年少轻狂的时候。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娶妻。二十岁之前,父亲曾为他相中一门亲事,是朝中大儒的女儿。他对儿女情长之事一贯不怎么上心,那姑娘也从未谋面,婚姻之事与他而言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随缘即可。然而就在准备正式下聘之前,父亲突然病重,婚事也就耽搁了。再后来,父亲去世了,他要为父亲守孝,婚事就不了了之。在他被贬谪之前,祖母曾为他定下了一名户部官员的女儿,也是在准备下聘的前一天,他受到弹劾,官途受阻,对方见他失势便悔婚了。   两次婚事不成,苏既明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却万万没想到,到了儋州,遇上了羲武。媳妇没娶到,自己险些成了别人的媳妇。这种种波折,本该是心酸的,此时想来,虽有些感慨,却并不觉得可惜。   然而苏既明虽已认了自己对羲武的心意,对他们二人未来的路,他依旧是有些担忧的。   他拨弄羲武发丝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羲武问道:“怎么?”   苏既明问道:“你……你真的懂我吗?”   羲武没有立刻回答。   “你从小生长在儋州,以前没有离开过吧?你对中原知之甚少,我说的朝堂争斗,我的野心,你真的懂吗?你说你愿意等我,五年,十年,甚至更久……我知道,你们乌蛮人认定了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的,可从前你们认定的人都是一世相守不会分离的……”   羲武轻声道:“我懂。你和我弟弟很像。当年我不懂他,他死之后,我想了许多年,所以你的心意……我懂。”   “你弟弟?”黑暗中,苏既明睁大眼睛,试图分辨羲武的神情,“他跟我……很像?”   “有些相似,就是你说的野心。”   “嗯?”   “我的祖母是从中原来的苗女,她嫁给了上一任祭司,便是我的祖父。她和我弟弟很亲,从小会跟他说中原的风土人情,因她的缘故,弟弟对中原十分向往。”   “我们乌蛮人从不离开儋州,但弟弟在十五岁那年出海去了惠州。他在惠州待了十天便回来了,回来之后他问我,如何才能不受圣物的牵制,走得更远。”   “乌蛮人为守护而生,从没有人有过他那样的心思,我当日亦不明白,劝他放弃,他却不听,往后几乎每月便要出海一次。”   羲武很少说那么多话,所以在儋州一年多,苏既明都没有听他提过他的弟弟,甚至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他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羲武没有回答。   苏既明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羲武轻轻叹了口气:“他违背了族规。”   苏既明愣住。羲武身为大祭司,主持族内事务,违背族规,便是由他处置的。难道说……他的弟弟是被他杀了?   羲武道:“他潜入圣泉之中,想要破坏圣物,被我发现之后,我将他关了起来。然而他趁我不备出逃,又一次对圣物出手,却受到诅咒,遭天雷击打,焚烧而死。他的尸骨,被我埋在长老树下。”   长老树是乌蛮族寨内一棵活了数百年的巨大椰树。苏既明想起从前羲武无事时常常坐在长老树下发呆,原来竟是在想念他的弟弟么?   然而这个答案让苏既明极不舒服,眉头皱得紧紧的:“这圣物,竟然还能诅咒害死人?这是劳什子圣物,也太恐怖了些。”   羲武道:“若没有取走他的打算,便不会遭受诅咒。它赐予我们力量、长寿和健康,却也牵制着我们。”   苏既明心里不大痛快。用自由交换来的长寿和能力,当真值得吗?若是换做他,他大约也宁愿像羲武的弟弟那样来个玉石俱焚。也亏了大多乌蛮人自幼在那样的地方长大,不知外面的花花世界,才不会心气不平。其实,这天下肯定也有不少人愿以一切代价去交换乌蛮人安宁平和的世外桃源的,是好是坏无法定论,只是这些人生来就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这是苏既明设身处地之后最不能接受的。   羲武接着道:“当日他的种种心思我并不懂。我族人几千年来与外界交流微末,族中书志对于中原之事有些许记载,他死之后,我将这些书全看了,后来竟也懂了一些。你来之后,带入许多中原之事,你的手谈棋子,你画的山水,你写的杂谈逸闻,你说的山珍海味……都十分有趣。我来了惠州,亦见到不少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可以想见到了中原腹地,重重繁华,万千锦绣。你的心,我愈发明白。”   苏既明突然紧张起来:“你……你向往吗?”   羲武将手指插|入苏既明的发间,轻轻梳理着:“天地辽阔,纵横无穷,无论这世间究竟有多少生灵,然而人生有限,所能遇见的,所能珍重的,无非只有几个人。”   苏既明茫然。羲武二十余载都与乌蛮族内千百人在一起,而自己一年所见的人都有成千上万,他所经过的路途也有数千里,然而最终他身边还剩下什么?有一句话倒是不错的,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纵使天底下有再好的人与再美妙的地方,人终究也只能与自己遇到的人相爱相知相守,只能留在在自己所能到达的地方。   过了许久,苏既明轻声问道:“你们那圣物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不曾见过吗?”   羲武摇头:“不曾。那东西深埋在圣泉泉眼之中,千百年来唯一接近过它的只有我弟弟。关于它的真身,族中亦有几种说法。据先辈所言,乌蛮族人是龙神后裔,族中圣物,应该与龙相关。”   苏既明心情颇为复杂。如果他那颗珍珠能够骗过魏琼,倒还好,若是骗不过,那乌蛮族人就是怀璧其罪,贪心的人为了争抢圣物必会给乌蛮人带去灾祸。苏既明私心里倒是很想将圣物取走交给皇帝的,不是为给皇帝延寿续命,而是为了让乌蛮人免于灾祸,更重要的是——让羲武不再受到牵制!   然而想想也只是想想罢了。那东西既然能引来天雷将羲武的弟弟活活烧死,与其说他圣,倒不如说他是个祸患,羲武所言的圣物出土会给天下带来灾祸,恐怕也是真的。   苏既明越想心情越烦躁,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翻过身去睡。   然而烦心的事并没有困扰他太久,因为疲惫,苏既明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清晨,晨曦的光照入屋内,苏既明便堪堪转醒了。他醒的并不彻底,眼睛尚且睁不开,只是朦朦胧胧有了意识,他微微动了动脑袋,只觉得颈下的东西不似平日里的竹枕那么坚硬,而是柔软弹性的,十分舒服。他下意识地往后靠过去,滚进了羲武温暖的怀抱,同时腰侧也贴上了一根坚硬的东西。   男子清晨总有晨|勃,尤其是年轻力壮的男子,天才刚亮了个朦胧,胯|下就已如出窍之间般硬挺了。苏既明伊始嫌那东西膈得自己难受,便拿手去推,推了几下,没能把它推软了不说,反倒是越来越硬了。推着推着,他自己清醒了几分,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羲武睡容平和,似乎还没醒来。苏既明突然又觉得很有趣,便开始把玩手中抓着的物事。   羲武的那玩意儿其形如雁颈上翘,头如香覃硕大,其长一掌有余,其宽两指难握,虽表象儒雅青筋不露,实则极壮且怒,出液如泉,不可貌相。第一回看清这玩意儿的时候他被吓得不轻,实在难以想象自己是如何承受的,顶撞抽提之间竟不是魂飞魄散,而是如登仙境,自己也真是个神人了。   每每办事后,苏既明从未受伤,反而通体舒泰,血脉疏通。从前不明白其中缘由,如今知晓了羲武的血液与唾液都有疗伤功效,那物事想必也非等闲之辈。   两人皆是男子,羲武有的物事他也有,眼见别人的物事如此出色,他心里总是有些不服气的。抬眼一看,见羲武还没醒,他小心翼翼地将羲武的裤子褪下些许,被亵裤拘束的玩意儿别迫不及待地弹了出来,直翘到肚脐底下。他又拉起自己的裤子,左看右看,前比后比,不甘心地要挑出些自己的过人之处来。   待比得灰心了,他愤愤地要提上自己的裤子,忽然一只手压住了他的手。他吓了一跳,抬头只见羲武不知何时醒了,目光如钩,几乎把他的魂儿也勾了。苏既明做坏事被人撞破,闹了个面红耳热,尴尬得还没找出说辞,羲武一翻身将他压住了。   “抱歉。”羲武一开口又是道歉,目光竟真显出几分歉然之意,“昨日太累,是我不对。”   苏既明的脸被蒸得红透了,磕磕巴巴道:“我没、我不、我……”昨日在郊外木屋事毕之后他见羲武状态不如从前,出于担心,嘴贱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离了儋州就不行了,谁知却给他自己挖了个大坑。   羲武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另一只手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示意他不必为自己担心,给予了他肯定的目光:“不必担心,我行。”   苏既明:“……”   睡了一夜神清气爽的羲武果然很行。等到日上三竿,苏砚端着水进屋替苏既明洗漱,只见自家公子满身的汗水将衣服都浸透了,目光迷离,全身瘫软如泥,竟是喝醉酒一般。   苏砚惊道:“公子,你大清早的怎么?”   苏既明目光无神地望着床顶,片刻后长长叹了口气,哑声道:“君子言必三思,言必三思呐!”      ☆、 第三十一章      换好衣服,苏既明出去用早膳,到了院子里,他环顾一圈,没见着张希汶。   苏既明问手下:“张希汶呢?这个时辰了还没出来?”   手下道:“昨夜院子里起了风,希汶他似乎是着凉了,清早便回家去了,让我代他向大人请个假。”   苏既明蹙眉。张希汶那么大个男人,哪儿那么容易吹个风就受凉生病呢,八成还是因了昨天那三个苗人死状古怪,他迫不及待找魏琼汇报去了。然而报就报吧,那么大件事,想瞒着魏琼也是不能的,总之事情已经发生了,躲也躲不过去。其实以羲武的本事,只要他不是又像上回那样独闯大牢,魏琼想要抓住他也并不容易。   苏既明用过早膳,便去官府了。   苏既明去的比较晚,他到的时候,官吏们已经在办公了。一上午小胡子都惴惴不安的,苏既明一来,他赶紧跟了进去,呈上手里早就准备好的东西,谄媚地笑道:“苏大人,这是昨日大人让我写的。”   苏既明从他手里接过看了一眼。这是关于昨日三个那三个苗人的案子,平白死了三个人,官府的文书上总得记上一笔,苏既明让小胡子写这三个人是因袭击朝廷命官而被当场斩杀,算对三个人的死因有了交代,也就不用查下去了。   他看完以后就将文书放到一边,开始打量小胡子。   小胡子的看起来很憔悴,昨晚肯定是没睡好的,出了这种事,他又怎么睡得好?右眼被打青了,袖子被他故意卷起来,露出胳膊上的伤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挨过打,模样十分狼狈。然而这样的狼狈被苏既明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小胡子被苏既明看得忐忑不安,眼珠子在眶里乱转,不敢对上苏既明的目光,磕磕巴巴道:“大人早上来晚了,可把我担心坏了,看到大人无事,我就放心多了。”   苏既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昨天他挨打的地方虽有羲武的治疗好得很快,但如今还是痛着的。他暗暗冷笑,拖长了语调:“金乙啊——你放心,是不是太快了?”   “啊?”小胡子不知道苏既明什么意思,紧张得额头上的汗都滴下来了。   苏既明语气放柔,道:“你眼睛上的伤,疼么?”   小胡子干巴巴道:“有大人关心,一点都不疼了。”   苏既明挑眉,轻飘飘地说:“是么。以后对自己下手,可不要这么狠了。苦肉计这东西,我是不怎么欣赏的。”   小胡子猛地一抖,差点就跪下了。他千怕万怕,就是怕苏既明疑心到他身上。难不成苏既明已经看穿了?!他垂死挣扎道:“大大大、大人说什么,什么苦肉计,我怎、怎么听不懂?”   苏既明一手托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胡子快要绷不住的表情:“你猜猜,昨天那三个苗人死之前跟我求饶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小胡子最后一点故作镇定终于一泻千里,整个人抖若筛糠,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行上前,抱住苏既明的大腿痛哭流涕:“大人,你听我解释!我也是被逼的啊!”   苏既明冷笑一声。这小胡子真是自作聪明,实则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做贼心虚,拼命想要把自己摘干净,却被苏既明唬一唬就道出了实情。   他说自己也是被覃春所逼,覃春手下豢养一群地痞流氓,在惠州鱼肉百姓,作威作福,堪称一霸,人人都怕他。覃春用他全家人的性命威胁他,他虽然是一心向着苏大人的,但是被逼无奈,遭受覃春的胁迫。自然,昨天的事他还是极力摘干净了自己的责任,只说是覃春逼他把所谓的发现乌蛮人的案子汇报给苏既明听,至于覃春想干什么,他是全然不知的,也并不承认这个损到极致的主意是他出的。   事情果然同苏既明预料的差不多,一切都是覃春所为。小胡子固然愚蠢可恨,然而覃春比他更可恨!一年半之前覃春在大风天强迫他们出海,就已欠下他数条人命,苏既明始终记在心头,只是尚且腾不出手来收拾覃春。新仇旧恨一道涌上心头,叫他愈发恨得牙痒痒!   苏既明冷笑道:“你可真是愚蠢透顶呐。他威胁你,你不来告诉我,不去告诉特使大人,却替他做事,这不是自己往他手里送把柄,生怕他没有裹挟你的理由么?你上了覃春这条贼船,想同他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   小胡子愈发惶恐,生怕苏既明要跟他算账,抱着苏既明的腿哭得快厥过去:“苏大人,我对你真的是一片忠心,求你饶了我这回,我一定为你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苏既明按着小胡子的头顶,将他沾满涕泪的脑袋推开些许,故意叹了口气:“有些话,我不妨同你直说了罢,我便不说,想你也能猜到七八。你可知道皇上为什么派魏大人来岭南?”   小胡子紧张地吞了口唾沫,有些茫然地看着苏既明。   苏既明指点道:“皇上与赵采的事你知道罢?”   小胡子点点头。王爷赵采位高权重,把持朝政多年,其野心路人皆知。这两年,皇帝渐渐扳回大势,赵采已是夕阳西下。覃春与赵采是姻亲,小胡子这人精自然对这层关系十分清楚。   “皇上想要翦除赵采朋党,岭南山高皇帝远,又毗邻蛮地,皇上担心番邦作乱,因此才派出魏琼作为特使平定局面。魏大人让我暂代惠州别驾一职,便是要我收集覃春的罪证,好尽早将他治罪。”苏既明这话说的半真半假,用来唬小胡子倒是不错的。魏琼出使的真正目的是乌蛮族那令人长寿的圣物,但同时,翦除赵采朋党也确实是目的之一。乌蛮族的圣物是秘密,小胡子并不知晓,他能想到的就只有后者。   小胡子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苏既明瞥了眼小胡子,可惜地摇摇头:“金乙,我的事你也知道,我身边并无可用之人,因此我本来十分看好你,打算着重培养你。可惜昨天的事让我太失望了。”   小胡子心里早已问候了覃春祖宗十八代,嚎啕道:“苏大人,我也是一时糊涂啊!我愿为大人肝脑涂地!”这一回倒比刚才更情真意切了几分。   苏既明等他哭了一会儿,才幽幽道:“你要真想下覃春这条贼船,我就给你出个主意。”   小胡子几乎把头点断:“我都听苏大人的。”   苏既明让小胡子把他知道的覃春所豢养的地痞流氓的名单全都交出来。小胡子做人最会溜须拍马,在覃春失势之前,他在覃春面前表现得也是一条好狗样,因此覃春也曾拿他当过心腹,覃春那点破事儿他知道的不少,至少没少助纣为虐,因此他做了墙头草覃春才会那么生气。   苏既明从小胡子口中得知,覃春豢养的那些地痞又分成许多派系,岭南毕竟是百越之地,不同族的人之间甚少相互为伍。覃春将几族中年轻力壮游手好闲的人收拢到自己麾下,这些人有他撑腰,鱼肉百姓为恶乡里;而覃春若有需要的时候,他们便沦为覃春的走狗。   苏既明听小胡子如此这般交代之后,思忖片刻,问道:“这些地痞之间,可有不和?”   小胡子道:“自然是有的,白苗族的那群家伙与黎族的几个好几回险些打起来,都是覃春出面摆平的。”   “这回覃春派来行刺我的,便是白苗人吧?”   “是。”   苏既明灵机一动,便有一计生成。他上下打量小胡子,缓缓道:“金乙,昨日的事我顾念你一时糊涂,因此尚未禀报魏大人。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办成了,先前的事,我既往不咎。覃春若敢再找你,你且糊弄了他去,立刻来回禀我,我保你安全。”   小胡子就差感激涕零了。   苏既明如此如此交代一番,小胡子认真记下,越听越惊奇,等到苏既明交代完,他嘿然道:“大人这计可真是……”他不好意思说苏既明阴损,想了想,竖起大拇指夸道,“大人妙计!”   苏既明懒理他的恭维,摆了摆手:“你去吧,这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小胡子忙道:“大人放心,这一次我决不让大人失望!”说罢便急匆匆退出去找人分派苏既明交代的活了。   到了晌午,苏既明正待去休息,却听官吏们议论纷纷,说是上午有一大批官兵出城,阵仗不小,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苏既明听他们议论,不由问道:“官兵出城?怎么回事?”   一名官吏连忙道,早上有数百名官兵全副武装出了城,领头的是魏琼手下的曹昆。这批官兵都是魏琼从京城里带过来的。   一人道:“苏大人,这事儿你不知晓吗?这么多官兵出城,该不会是岭南又有人作乱,曹昆大人带兵剿灭去了吧?”   另一人插话道:“要真有这事儿,咱们肯定早就听说了。要我说,那些人应当是回京城去了。”   头一个人不解道:“他们回京城做什么?”   又一人神秘兮兮道:“就是回京去了!我昨晚还跟军中的朋友一起吃了酒,听说他们的任务好像是要送一封密信回京,该不会,是特使大人告了谁的御状吧?”   几人都将目光投向苏既明。真要告御状,还能是谁的?覃春呗!这覃春一旦倒了,苏既明可就风光了!   苏既明怔了一会儿,渐渐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别人不知道,他可再清楚不过,魏琼摆出这么大阵仗送东西回京,怎么可能会是什么密信?他想要修理覃春,根本不必费力气!他送的,必然是那颗假圣物珍珠!曹昆可是魏琼的心腹,派出曹昆亲自护送,可见其重视了!   那颗珍珠不说让魏琼全然信了,但能令他将信将疑,暂缓攻打乌蛮族的念头,便已是好事。这一来一去拖延了时间,赵云深未必还撑得过多久。他若撑不住那便最好,魏琼再没了攻打乌蛮的意义。他若将将撑住了,拖延的时间也或许能让他和羲武想出更好的方法来保全乌蛮人。苍天可见,这是苏既明头一回如此盼着皇帝能快些入土!   大逆不道也好,违背伦常也好,他全都认了。终究人是有私心的,他并非圣贤之辈,也不肖想做圣贤之人,只盼着那个一心护他的人,也能让他有所回报。      ☆、 第三十二章      晚上苏既明回到住处,进屋之前先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四周无人监视他。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屋子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   苏既明把门打开,只见羲武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书桌前,正在翻阅他的书籍。他连忙进屋,把门关上。再回头的时候,羲武已站在他身后,两只手撑在他耳边,将他困在自己的怀抱与房门之间。   苏既明吓了一跳,嗔怪地捶了他一拳:“喧宾夺主!我进自己的房间,岂轮到你让我进屋?”   羲武听不懂“喧宾夺主”是什么意思,但他看苏既明的笑脸,即使不必用心揣测,也能看出他是欢喜的。   苏既明把他拉进房里,道:“你待在这里,不会被人发现吗?”   羲武摇头:“我能感受风。”   乌蛮族的大祭司,既能操纵风,又能感受风,若是这四周有人靠近,他不必用眼看,不必用耳听,也能知晓。他藏在这屋里,有人来了他便躲起来,他来去如风,潇洒自如,不怕被人发现。   苏既明不由想起他还在乌蛮族时的日子。乌蛮族人的生活是很清闲的,那里气候温暖,得到食物无需付出太大的力气。人们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孩童在寨子里嬉戏奔跑,女人们聚在一起织布聊天,男人们打谷晒谷,懒洋洋做完一天的杂活。羲武作为大祭司,每天清晨会与祭司们一起占卜。   乌蛮族包括羲武在内有六位祭司,每位祭司的职能不同,羲武擅长卜算天气,清晨还是艳阳高照,他便能知晓夜晚会风雨大作,他的卜算从不出错;羲青能卜算人的健康与病灶;伏青能卜算植物的健康与生长;伏于能卜算动物的病灶与喜怒;伏易能卜算炎与热的力量;而羲飘的卜算最为悬乎,他能卜算吉凶,但他卜算的能力也是最飘忽不定的,有时他甚至算的极为准确,有时他却能算出与事实截然相反的结果来。那时他算出苏既明会为乌蛮族招致灾祸,全族上下没有一个人信他,大家都喜欢苏既明,并不相信苏既明会是灾星。   然而即便不被人相信,即便自己的占卜曾多次出错,羲飘却始终坚信自己卜算的结果,甚至声称这是他卜算的最为准确的一次。他的坚持确实动摇了一些人,然而羲武相信苏既明,他一心回护苏既明。羲武在乌蛮族中声望最高,无人可以撼动。渐渐地,在羲武的影响下,也就更没人把羲飘的话当一回事了。   过去,苏既明对于羲飘的卜算结果是即觉委屈又觉可笑的。他能为乌蛮族带去什么灾祸呢?他只不过想要逃离那个地方,从来没想过要害人。然而时至今日,他再想起羲飘的话,忽然就担心起羲飘会一语成谶。   苏既明回忆往事走了神,羲武也不打扰他,坐在椅子上将他抱进自己怀里继续看书。他们的相处一直都是如此,如果苏既明想说,他就倾听,如果苏既明不想说,他也不会打扰。   “羲飘他……”苏既明犹犹豫豫地问道,“他的占卜,灵验的时候多,还是算错的时候多?”   羲武放下手中的书,打量他的侧脸:“你还介意?”   苏既明笑了笑:“突然想起,有些好奇,问问罢了。”   羲武想了一会儿,道:“错时较多。”   “真的?”   羲武缓缓向他解释:“我们的能力是由血脉传承的,每个家族的能力不同。我不懂也不会他的算法。然而这么多年,他每卜算十次,算准的约莫只有两次。”   苏既明失笑:“这也差得太多了吧。他该不会是瞎算的吧?让我瞎蒙,十次里没准也能中两次。”   羲武微微摇头:“他并不是全无能力的。十次里另外八次,他能算出截然相反的结果。”   “截然相反?”   “譬如,他算出某日伏易会丢失财物,到了他算的那日,伏易在海边捡到了一颗牛眼大的珍珠。”   苏既明哭笑不得。   “他还算过太行会为妻子付出所有。”   苏既明嘴角一抽。太行便是那个背叛妻子并弑妻而被羲武以族规处死的乌蛮人。他道:“那他究竟算准过什么?”   羲武垂下眼,轻声道:“我弟弟被天火焚烧前,羲飘曾算出,他的生命将在那一天终止。”   突然又提到了羲武的伤心处,苏既明缄默片刻,不知该如何安慰羲武,便侧身搂住了他的脖子,与他额头相抵。   羲武却并不在意:“他或是算得极准,或是能算出截然相反的结果。因此你不必在意。”   苏既明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可他不也有算得准的时候么?你便不怕,这一次被他算准了?”   “若他又算反了呢?”羲武平静地注视着苏既明的双眼,“或许会有灾祸降临到我们身上,而你,替我们化解了灾厄。”   苏既明愣住。是啊,他从未想过,羲飘要么算准了,要么就能算出相悖的结论。他算到钱财,算错了得失;他算到人心,算错了变心。他的卜算并不是无中生有的,既然他算到了灾祸,那便一定会有灾祸,然而这灾祸究竟是苏既明加诸乌蛮人的,又或是苏既明替乌蛮人化解的呢?   皇帝和魏琼觊觎圣物,这不正是从天而降的灾祸么?这一点,羲飘已经算到了。假若他算反,是不是说,那颗假圣物珍珠的计划成功了呢?   羲武见苏既明的眉头忽皱忽展,眼神忽明忽暗,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也不问,就只是轻轻把玩着苏既明的头发。   还是苏既明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信我么?”   羲武道:“我敬畏顺从神明,敬畏顺从自然万物。”他握住苏既明的手,放到自己心口的位置,轻声道,“我,敬畏顺从本心。”   苏既明感受到他结实的胸膛下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噗通,噗通,一下又一下,仿佛一把有力的大锤,将压在苏既明心头的大石碎成齑粉!   忽如其来的轻快感让苏既明几乎无所适从。他从小过得太顺了,因此自从走了背运被贬谪之后,事事都不对了,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是失败的,没有人再肯定他,没有人再重视他,他的存在仿佛只有被人利用的价值。然而此时此刻,他感受着另一个人鲜活的心跳、全心全意的信任与维护,不需要任何理由,只因为本心。   苏既明鼻子一酸,又觉得自己堂堂男子汉这样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显得太过矫情,为了掩饰他的无所适从,他主动扑上去搂住羲武的脖子狠狠吻住了他。   羲武怔了怔,眼中有了笑意,反搂住苏既明的腰,不知不觉中就抢过了主动权。   当天晚上,羲武又让苏既明知道,他除了敬畏顺从自然天道和本心之外,还极其顺从男人最原始的欲望与野性。      ☆、 第三十三章      翌日苏既明去官府办差,才到中午,就有人来报官说是白苗族和黎族的两派地痞流氓在街上打起来了。   小胡子听了这个消息直对苏既明竖大拇指,拍马屁道:“苏大人神机妙算呐!”   昨天苏既明从小胡子处打听到了惠州地痞的情况,当下便想了一招借力打力的计。这惠州地势偏远,物资匮乏,百族群聚,缺少教化,自然有不少游手好闲为非作歹之徒。人性都是相似的,好人每一族都有,坏人也每一族都有。覃春掌权的时候,将这些人聚拢到自己手下,庇护他们,差使他们,弄得百姓唉声载道,民不聊生。   然而这些人与覃春之间只不过互相利用各取所需,根本无忠诚可言。覃春想要救出他的小舅子,除了想要安抚自己最疼爱的小妾之外,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一旦他的小舅子被处决,惠州的老百姓们也就知道,覃春已然失势,再也不是惠州一手遮天的土皇帝了。那么那些地痞们也就不会再买覃春的面子,他自然驱使不动那些人。   小胡子告诉苏既明白苗族的地痞们与黎族的地痞们一向不和,好几次差点大动干戈,覃春为了保护自己的羽翼从中调停,才使得他们勉强和睦相处。这一次覃春派了三个白苗人来找苏既明的麻烦,这三人却被羲武杀了。   苏既明让人暂时先把覃春小舅子的案件搁置,不急着处置他,然后将三具白苗人的尸体挂出去示众,同时放出消息给白苗人,说这次的任务原本覃春是找黎族人做的,结果黎族人打听到任务太危险,就撺掇覃春去找了白苗人,嫁祸给白苗人。   这些地痞年少气盛,积怨已久,煽动起来并不困难。昨天散出去的消息,今天上午十几个白苗人就抄着家伙事去黎族人的地盘寻衅滋事了。没有了覃春居中调停,双方战火一点就着,很快迸发了一场械斗。   苏既明听了这个消息,赶紧派了官兵去。他吩咐官兵驱散百姓,以免无辜百姓遭受牵连。至于那群斗殴的地痞,则在外围吓唬吓唬他们即可,不要急着出手制伏,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之时再统统抓起来。   下午,一批残兵败将被官兵们带回丢进了大牢里。   然而此事还没完,苏既明除了要好好管辖一下这些无法无天的暴徒之外,又岂能轻易放过覃春?下午他就又派出人去,满惠州地放风声,尤其是把消息透给那些地痞们,说是特使魏琼打算好好治理惠州,杀了卜天还不算,还要狠狠教训一下惠州的地痞流氓们。覃春为了保住官位,大力协助魏琼,先对白苗人和黎人下手,那两族曾为他卖过命的那些人都已经被抓紧大牢准备判刑了。   苏既明这一计使的极妙。自打魏琼来了岭南后,覃春老实了很多,法治也严明了许多。那些整天混日子的地痞们为非作歹惯了,过不来安生日子,本就十分不安了,担心覃春护不住他们。如今一听说覃春不仅不护着他们了,还要卖了他们换自己的仕途,这些人听风就是雨,如何能不急,想想从前他们抢一两银子还得分给覃春五分,如今他们没好日子过了,难道就能让覃春安坐仕途?   又过一天,清早苏既明才刚到衙门坐下,屁股还没热呢,覃春府上的家仆就急急忙忙来报案了:“不好了!苏大人,大事不好啊!”   苏既明问道:“怎么不好了?”   那家仆急得快要哭出来:“大清早一群人带着棍棒闯了进来,说要找覃大人算账,进门见了东西就砸,见了人就打。”   苏既明问道:“覃春人呢?”   家仆道:“我是逃出来报案的,他们抓着覃大人不放,苏大人快派官兵治治这帮恶徒吧!”   苏既明冷笑一声。然而有人报案他自然不会不管,不急不忙点了批官兵,往覃春住处去了。   到了覃春府邸门口,只见他大门已经被人砸烂了,门口挂的灯笼和盆栽洒了满地,万分狼藉。苏既明啧了一声,并无半分同情。覃春这是养痈遗患,自作自受。地痞流氓又岂是那么好相与的?一群狡猾无良之人相互利用,等自己要倒霉时,哪里还会顾念旧情,只会跑得比谁都快,下手比谁都狠。   苏既明带着官兵们进去,地痞们见官兵来了,立刻做鸟兽状散,跑得快的都从后门逃出去了,跑得慢的则被官兵们逮了个正着。   苏既明淡淡道:“覃春在哪里?”   躲在角落里的家仆跑出来,指了指内堂。   众人走进内堂,只见里面更是狼藉不堪,屋子里值钱的东西都被顺走了,剩下的几乎都被砸了个粉碎,连石墙都被砸开了,里头露出一间小室,剩下几个空箱子,显然这是覃春藏匿财宝的地方,然而此时已不剩下什么了。   而覃春本人,头破血流地倒在一地狼藉中,衣服破破烂烂,手脚被人反捆着,腿骨扭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这副惨样,苏既明看的不住皱眉,心里却没半分同情——这些地痞都是虎狼之徒,当日覃春勾结着他们害了多少忤逆他的人?远了不说,就说近日,若不是羲武来得及时,自己恐怕也是这副下场。这一切都是覃春的现世报,活该他受着。   苏既明轻飘飘道:“去看看覃大人如何了?”   小胡子瞧见覃春这副惨样,简直是喜出望外。覃春养的狗不听他的话了,还咬了他自己,他就再不足为惧了,小胡子也便不用担心覃春会来找自己的麻烦了。要不是这里人多,他恨不得趴在苏既明脚边大叫三声大人英明,此刻也只得忍着,上前去瞧覃春的状况。   覃春挨了一顿胖揍,那些人又岂是会手下留情的?几乎打掉他半条命去。若不是为了逼他说出家中财物藏匿的地点,只怕早已将他杀了。如今勉强还存了半口气在,腿也被人给打断了。   覃春有气无力睁着青肿的眼睛,看到苏既明,像条虫子是的蠕动着想要朝他靠近。苏既明站在原地不动,低头目光怜悯地看着他。片刻后,覃春一口气没续上来,头一歪,昏了过去。   苏既明道:“把覃大人和他的家眷都带回去吧,找个大夫给他看看,若想报仇,追回财物,还请配合本官办案呐。”说罢眼风扫了眼堂中人。覃春的家眷们一个个跪在地上发抖,暗暗咬牙切齿,一定要叫那些地痞好看。   狗咬狗的局面恰是苏既明最想看的,如今覃春也倒了大霉了,那些个匪类鼠辈亦逍遥不了几日,苏既明差人去追逃走的地痞们,又让人把覃春府上的残局收拾了一下便回官府去了。   这下覃春是彻底失了势,苏既明再不必担心他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连走路也轻快了许多,等傍晚忙完公事,苏既明正欲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羲武,出了官府,却见门口停着一抬轿子,轿边立的是魏琼的手下。   “苏大人,魏大人设了酒席,请苏大人赏光。”   苏既明挑眉。最近魏琼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有一阵子没来找他。魏琼的消息很是灵通,大约是今天白天魏琼倒了大霉的事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   既然魏琼都派人来请,苏既明也没理由拒绝,大大方方上了轿便去了。   入了府,下人领着苏既明往里走,穿过花园曲径,只听水声潺潺,再拐一个弯,小桥流水便展现在眼前了。小河上一座水榭,魏琼便坐在水榭里,石桌上摆着几碟小菜,石椅边上两坛酒,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周围一个随侍的人也没有。   下人将苏既明引到水榭边,弯腰道:“大人过去便是,魏大人已等着了。”说罢便退下了。   苏既明没有立刻上前。魏琼自己已经斟了一杯小酒喝起来了,他不知是否发现苏既明已经来了,却没回头看着,而是捧着酒盏望着被风微微吹皱的河水发呆,时而微笑,时而眉头微蹙,似乎心里又觉得高兴,又有烦恼。   苏既明走了过去:“子玉兄。”   魏琼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身边的位置:“你来了,坐吧。”   苏既明在魏琼身边坐下,魏琼亲手给他满上一杯酒:“你尝尝,从京城运来的酒曲轩的五十年谷子酒。”   苏既明诧异地端起酒杯闻了闻,一股醇厚的酒香气扑鼻而来。酒曲轩乃是京中最有名的酒肆,达官贵人宴客用的酒大抵都从那里买,那里的谷子酒也是魏琼的最爱。苏既明道:“子玉兄好酒性。”千里迢迢从京城里运两坛酒来,这般兴致也是绝了。   魏琼笑了笑,指指碟子里的蜜饯果脯:“这是桂香斋送来的。可惜桂香斋做的最好的鲜果点心路途遥远,无法送来。我倒真有些怀念了。”   苏既明捻了一块蜜饯放入口中。京城桂香斋所做的蜜饯,用了特质的香料,品尝时淡淡的桂香萦绕唇舌之间,回味无穷。   苏既明道:“京城来了信使么?”   魏琼点头:“几个月前我给皇上写信,说我想念京城了,他便差人送了这些东西过来。”顿了顿,喟叹道,“真想能早些回去……”   苏既明将口中的果脯吞下,又抿了口酒,却没有魏琼这般心情。他离京的时间比魏琼更早,大约这两年里酒曲轩与桂香斋的厨艺手法有了改进,又或者他离京已经太久,过去爱吃的食物入了口只觉陌生,心里不起半点波澜。   “喝吧。”魏琼敬了苏既明一杯酒,道,“听闻你今天让覃春吃了大苦头了?”   苏既明摊手:“这话从何说起,他是被一群地痞袭击了,如何是我让他吃的苦头?”   “哈!”魏琼指了指苏既明,“你这家伙!”自己又抿了口酒,“好得很。覃春这家伙,早该叫他吃些苦头了!”   又道:“你立了大功,我再敬你一杯。”   苏既明一时有些糊涂:“我立了什么功?”   魏琼笑道:“你是忘了还是糊涂了,你立的功劳,兴许能让我们早些回京去。珍玉翠的烧鹅,梅香斋的杏仁粥,待回去了便能尝到新鲜的了。如今也只能尝尝这些梅子,望梅止渴了!”   苏既明又愣了片刻,忽然恍然——魏琼说的,应当是指上交那颗珍珠的事。先前魏琼派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官兵出城,果真是回京献宝去了。   先前若是提到回京,苏既明应当是十分高兴的,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事,可如今从魏琼口中说出,他突然只觉得心虚,以及……不安。他垂下眼,喝了口酒,意义不明地说:“是么……”   魏琼笑道:“清哲,你是聪明人,有些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我也不必瞒你,我此番离京,旁的都是借口,最重要的便是为皇上寻找灵药,使他免受病痛之苦。”   苏既明沉默。   “你取得乌蛮圣物,立下大功。”魏琼轻轻用碰了碰苏既明的酒杯,“清哲……多谢你。”   苏既明举杯与他碰了碰,心里的不安却愈发重了。当日他拿那颗珍珠骗魏琼的时候,便是想着连羲武都不知圣物真身究竟为何物,魏琼便是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知晓,拿个假的去骗他,苏既明没想一次就能将他骗倒,好歹让他将信将疑、心怀顾虑,拖延了时间。然而如今魏琼却像是全盘地信了。这么简单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魏琼如此狡猾之人,不存疑心,这可就不大对劲了。   苏既明道:“身为人臣,为君王肝脑涂地亦是应当的,不值当说。然而子玉兄,我有一事不明。你如何就能笃定那乌蛮圣物能治皇上的病?我在乌蛮待了一年有余,都不晓得那圣物竟有如此神奇。”   魏琼摆摆手:“你到底是外人,他们不告诉你也是情理之中的。我亦没有万分把握,然而只要有希望,便要试一试。乌蛮圣物一事,我也是看宫中密书记载的,百年前曾有乌蛮人离开儋州来到岭南,把乌蛮族的事告诉了当地的官员,当地的官员又上书皇室。然而岭南路途遥远,先祖皇帝想着或许是地方官员为了邀宠胡编了个故事,便没有上心,将函书密封了起来。”   苏既明蹙眉。这样的说法,倒是与羲武所言对上了。难怪魏琼竟对乌蛮族中的许多事比自己还了解。只是先前他不肯说消息的来源,如今突然又告诉自己了,这又是为何?   魏琼慢悠悠吃着点心喝着酒:“那密书上写的许多事,如今看来似乎都是真的。假若密书所言不虚,那乌蛮圣物还不仅仅能令人健康长寿,更有甚者,它可以令枯骨逢生。”   “什么?!”苏既明不可思议道,“枯骨逢生?令死人复活?这怎么可能?”   魏琼道:“书上便是这么写的。我亦觉得不可思议,然而乌蛮族人如此神奇,那圣物有逆天的功效,亦并非全然不可能的。”   苏既明干笑两声,不予评价。他倒不是怀疑真假,那圣物都神到这份上了,再神一点也没什么不妥。只不过他没打过圣物的主意,是好是坏,于他而言不过一声惊叹罢了。   魏琼捧着酒杯爱不释手,搭着点心又啜饮了许多口,道:“今次你的功劳不可小觑,待回京之后,你只等着平步青云便是!”   苏既明做出高兴的模样,可心里却着实没那么喜悦,片刻后,他开始望着河水出神。   魏琼察言观色,调笑道:“你该不会不想回京了吧?”   苏既明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会!回京……我自然是盼着的,我祖母年迈体弱,膝下唯有我这一个嫡孙,我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伺候着,实在是大大的不孝。”   魏琼表情明显地一僵,然后开始不自然地劝酒:“你再多喝点。”   苏既明被他劝了两杯,脸上已觉得热了。他自知不胜酒力,怕在魏琼面前出糗,魏琼再劝时他便执意不肯再喝了:“子玉兄,你今日究竟打得什么主意,怎么像是铁了心要把我灌醉?”   魏琼道:“一醉解千愁,有什么不好?”   苏既明蹙眉:“愁?什么愁?你便知晓我有愁要解?我最近这日子逍遥得很呢。”   魏琼不语。   苏既明见他如此反常,显然是有话瞒着不说,亦不由得有些严肃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魏琼犹豫了片刻,终究叹气摇头:“罢……早晚得告诉你的。京城里来了信使,送了些特产来,还……带了个消息。清哲,你不要太难过,你……你祖母她……已经……于五个月前……病逝了。”      ☆、 第三十四章      苏既明如同当头被人闷了一棒,顿时一阵晕眩。   他小时候几乎是被祖母带大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忙着朝中事务,极少管他。他是老祖母唯一的嫡孙,老祖母便将他养在身边,将他当做心肝一般疼爱。他曾经在祖母膝前发过誓,来日必要让祖母安享晚年,荣华富贵。然而他的誓言还没实现,就因得罪了人被贬谪海外。老祖母年纪大了,不能跟他一起奔波,他走之前又跟老祖母许诺会尽早回京,不让祖母一人孤独终老。   然而两年过去了,他的誓言一个都未曾实现,祖母却已去世。祖母年迈体弱,病痛缠身,她这最后的两年是如何孤寂痛苦?而自己流落海南,死讯被覃春传回京中,祖母临终前得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消息,该是多么绝望?从惠州到京城快马加鞭也要两个月,自己寄出的信还没送到京城,祖母就已经去了……   苏既明深深吸了口气,指甲用力抠进掌心里。一时间,悔恨、愧疚、愤怒等等情绪折磨着他,让他脸色发白,心如刀绞,几乎喘不上气来。   如果能再给他几年的时间该多好!他宁愿用自己的阳寿去换,给祖母一个安享幸福的晚年!不然他一辈子都会带着缺憾,无法心安的!   魏琼拍了拍苏既明的肩膀:“清哲……节哀。”   苏既明很勉强地笑了笑:“我没事。”一口将杯子里的酒闷了。   苏既明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人们扶着他从轿子里下来,他腿一软,差点扑到在地,幸而被人搀住了。   “公子,你终于回来了!”苏砚迎出来,接替苏既明身边的人扶住苏既明。他从苏既明身上闻到了,惊讶道,“公子你喝醉了?”   苏既明低着头不说话。   苏砚以为苏既明累了,便将他一条胳膊架到自己的肩膀上,扶着他往卧室走:“公子,你怎么又喝了这么多酒,前阵子才喝出了毛病,你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苏既明一直都不说话,让苏砚以为他累得快睡着了。   一主一仆拐过回廊,四周的人少了。路过一棵槐树的时候,苏既明突然停下了脚步。   “公子?”苏砚不解地跟着停下。   苏既明背靠着大树,始终低着头。天色已经晚了,昏暗的灯笼光让苏砚看不清苏既明的表情,然而他发现苏既明的身体似乎在颤抖,好像是在……哭泣。   这个发现让苏砚手足无措地怔在原地。他很少见苏既明如此脆弱的模样,竟不知如何是好。   苏既明软弱无力地向苏砚伸出双手,是一个渴求拥抱的姿势。苏砚顷刻便反应过来了,毫不犹豫地上前抱住苏既明,轻声问道:“……公子,出了什么事?”   苏既明忍了一个晚上,此刻酒力开始发作,又见到了他最信任的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苏砚……苏砚……祖母她去世了。”   苏砚惊呆了。   苏既明是被老祖母带大的,苏砚便是老祖母选给他的书童。因此苏砚也是自小陪在老太太身边,与老太太感情不浅。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惊讶,而苏既明越来越放开的哭声帮他找到了悲伤的感觉,他亦跟着啜泣起来。   突然间,许多犹自历历在目的画面涌入苏既明的脑海。   他小的时候,喜欢和祖母一起睡,让祖母讲念书哄他入睡。祖母总是把蜡烛立在床头,书本拿得远远的,眯着眼睛温柔慈祥地一字一字给他念书上的内容,轻轻摸着他的脑袋哄他入睡。有一回他睡着了,蜡烛倒了,把被子烧了起来,祖母抱着他大声呼救,幸而下人来得及时将火扑灭了,他一点事都没有,祖母的背上却烫出了一块疤。他那时候不明白祖母为什么总将蜡烛放得那么近,后来才晓得,祖母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已看不清书上的字。   他的父亲苏德是个很严厉的人,小时候他念书,若是没能达到父亲的要求,便会被重罚,让他抄书百遍,抄不完不准吃饭。祖母心疼他,总是偷偷给他送东西吃。为此苏德和母亲生过几次气,老祖母爱孙心切,吵急了眼,甚至不惜对儿子出手,拿着把戒尺追得已是宰相的苏德满院子跑,被全府人笑话。   老祖母常常会问他,等他长大了以后会不会孝敬自己。他便会认真地告诉祖母,等自己长大了会好好孝敬祖母,只要祖母想要的,无论是多贵重的明珠宝石他都一定会为祖母取来。然而祖母一次又一次地问,问到他不耐烦了便不肯答了,还以为老人家健忘唠叨,同一件事要重复百遍。然而老祖母要的并不是什么明珠宝石,她也并不真的图苏既明如何报答她,老人家无非求个心安,畏惧自己有一日会年迈无用罢了。   老祖母保护他的时候是豪迈得不讲道理的,火辣辣像是抽了条的荨麻,浑身带着刺;疼爱他的时候是温柔似水的,祥和厚重得如同长成的石斛兰,将他包裹其中。然而他许下的诺言,一个也未曾实现。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故人的音容笑貌犹在面前,苏既明与苏砚主仆二人抱头痛哭,直到哭得累了哑了,苏既明酒劲也消弭了不少。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跟苏砚相扶相持着朝房间走去。   到了门口,苏既明哑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今晚你不必伺候了。”   苏砚抹了抹红肿的眼睛,知道苏既明此刻不想被人打扰,便乖乖走了。   苏既明并未立刻进屋,绕到屋后的井边,井口有一桶打好的凉水,他用凉水泼了泼脸,洗去脸上的泪痕。他不知道羲武会不会在房里等着他,他不想让羲武看到这样狼狈的自己。   待把脸洗净了,他用衣摆将脸上的水擦去,正欲转身,突然一双胳膊从背后温柔地抱住了他。   “天涯。”   苏既明吓了一跳,很快就平静下来,苦笑道:“你果然在。”   羲武执意管苏既明叫天涯,大约是叫得习惯了,兀自坚持着不肯改口。苏既明试图纠正了两次,并不奏效,也就随他去了。   羲武温暖的手摸了摸苏既明被井水浸得冰凉的脸,却没问什么,只道:“进屋吧。”   两人进了屋,苏既明又醉又乏,实在没力气再解释什么,脱了衣服就倒头上床了。羲武又出去了一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桶热水,替苏既明擦洗干净,才在他身边躺下。   苏既明抓着羲武的衣襟,将脸埋进他胸口,闷声道:“羲武……”   “嗯?”   “你们圣泉水中的那圣物……既然能令人健康长寿,是不是也能令人死而复生?”   羲武怔了怔,竟没有回答。   片刻后,苏既明仰起头看着羲武。   羲武摸了摸苏既明的长发,道:“你喝酒了?”又道,“不要跟别人喝酒。”   苏既明固执地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羲武过了很久才回答:“枯骨逢生……族中曾流传过这个说法。然而谁也没有见过圣物,未必可信。”   苏既明再一次把脸埋进羲武的胸口,长长出了口气。没过多久,他就睡着了。      ☆、 第三十五章      喝了酒又痛哭了一场,翌日苏既明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他头疼欲裂,眼睛肿得睁不开,实在无心再去办公,本想派人替他去官府带个口信,就说他病了,没想到人还没派出去,魏琼倒派人来了,给他送了些补品和银两,官府眼下没什么要处理的案子,让他在家好生休养两天也无妨。   苏既明连房门也不想出,让人把早饭送进屋里来。送饭的人走后,羲武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苏既明没什么胃口,草草喝了两口粥便放下了。然后他就坐到窗口望着外面的竹林发呆。   羲武拿了本书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他最近在自学汉语,白天苏既明去官府的时候他或者看看苏既明房里的书,或者自己出去逛一圈。碰到不认识的字他便记下来,等苏既明回来告诉他。现在他已经能自己完整地看完一本书而极少有不懂的地方了。   苏既明喃喃道:“我祖母去世了。”   羲武见他终于有了倾诉的愿望,便把手中的书放下,认真听他说话:“嗯。”   “她以前对我很好。”   “嗯。”   苏既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重重叹了口气:“我是个不孝之人……”   羲武搂着他的肩膀,让他靠进自己怀里。他一向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而苏既明现在也并不需要话语来安慰,他确实更需要一个有力的怀抱可以倚靠。   “汉人有句话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很多事情想做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你是不是,”羲武问道,“想令你祖母复生?”   苏既明扭头看他,虽然羲武没说什么,但是从他紧蹙的双眉和眼神中苏既明看到了不认同。苏既明勉强笑了笑:“刚知道消息当下里确实有那样的想法……我昨日喝醉酒说的胡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心里明白的。”   他轻声道,“人有祸福旦夕,生死有命……祖母她年事已高,便当真能令她复生又如何呢,她终究不能长生不死,我亦无法令世间的事永恒不变。说到底只是我的一己私心罢了,是我不想令自己心中有愧,才有那等奢望,然而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未必能做好。我虽不清楚个中细节,然而我明白,逆天而行要付出的代价绝不可轻言。”   停顿了片刻,又长叹一声:“我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胡来的,你放心便是。”   越知道那圣物的神秘与强大之处,苏既明就越心怀敬畏。这世上凡事都是有失有得的,假若真能逆天而行,所付出的代价该有多么巨大?伊始苏既明尚对羲武所言的圣物面世将有灾祸发生心存疑惑,可若是这圣物当真能令死人复生,苏既明便愈发信了。千百年来,亲人、爱人去世的便只有他一个么?便没有其他人想要复活死者么?可从来没有人用过,必然是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大过得益。枯骨逢生,生出来的又是什么,当真还是原来的人么?只怕已是妖魔鬼怪了!苏既明这些年来经历种种变故,心性已成熟了许多,他知晓这世间最无用的便是悔恨二字,人是如此渺小,再强大的意志亦无法撼动上天,谁也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谁也没有……   即便是苏既明,羲武亦不会让他打圣物的主意,见苏既明自己想通了,羲武松了口气,搂住他亲了亲他的鬓角。   苏既明一会儿望着窗外发呆,完全放空,一会儿又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愧疚,悲伤,然而无能为力。   羲武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他只是存在于屋中,就能让苏既明临近崩溃的情绪得到舒缓。   不同于苏既明阴沉的心情,外头的天却是艳阳高照的。阳光透过竹叶斑驳地洒在地上的水潭里,金光闪烁,风平浪静。是个出海的好日子。   羲武眯起眼看着阳光,轻声道:“今日是农收日了。”   苏既明微微一怔。他差点忘了,今天是乌蛮人收割高山稻的日子,丰收的好时节,大祭司自然是该在场的,若是族人遇上什么困难,羲武亦该帮着解决。然而此时此刻,羲武却在自己身边。   苏既明忙问道:“你要回去吗?”   羲武原本昨晚就该回去了,然而苏既明醉酒归来,他不忍就此离开,便又留了一夜。   苏既明犹豫片刻,即使有些强人所难,但他还是低声哀求道:“你能不能再多留两日?”魏琼准了他的假,往后两日他不想去官府,也不想见人,只想躲在房间里不被打扰,却也想有人能陪着,令他有所慰籍。   羲武很好,苏既明不想说话的时候,他可以安静得如同消失了一般;苏既明想要倾诉的时候,他亦能认真听着。最重要的是,有他在,苏既明便不会太过压抑。   羲武又望了望窗外,颔首道:“好,我不走。”族中还有五位祭祀,便是没有他在,亦出不了什么岔子。   苏既明上前抱住他,搂着他的脖子低声叫他的名字:“羲武……”   羲武轻轻拍拍他的背。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苏既明许多时间是放空的,也有许多时间胡思乱想,想了很多。祖母的去世让他心中空了一块,没有了牵挂,似乎连野心也跟着大为削弱了。京城当真还值得回去么?回去了那里还剩下什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人活一世,能得到的不多,能留住的更少,倒还不如,就留在这惠州罢了……   苏既明一天没怎么进食,也不准别人打扰,晚上他又叫人送了坛酒,准备来个醉解千愁。   苏既明正要去破酒封,却被羲武拦住了。羲武不赞同地摇头:“别喝。”   苏既明酒量差,酒品更差。少少喝一些,他便飘飘然了,是个被人趁虚而入的好时机。然而若是奔着醉酒的架势去喝,喝多了难免伤身。眼下的苏既明,显然是后者。   苏既明推开羲武,执意要喝,羲武却强硬地拦着他。苏既明急了,无赖似的抱着酒坛不肯撒手:“你让我喝,我偏要喝,不喝酒我睡不着!”   羲武不跟他强,动动手指,一股强风刮来,竟然把沉重的酒坛从苏既明怀里托了起来。苏既明吃软不吃硬,见他如此,火冒三丈,骂道:“你欺负人!”跳起来去够酒坛,双方争夺片刻,只听啪嗒一声巨响,酒坛摔在地上砸碎了,酒水洒了苏既明一身。这下一滴都没得喝了。   苏既明气红了眼,突然全身的力气被抽空,一屁股就往地上坐去。满地酒坛子的碎片,眼瞅要扎着他,羲武眼疾手快将他一拉,苏既明稳稳当当地落到椅子上,并未受半点伤。   羲武的眉头已经皱得像是打了结一般,一声不吭出去了,没多久为苏既明搬回一桶热水来。   苏既明觉得自己好像是病了。时而全身充满力量却无处发泄,恨不得将眼前所见的东西统统砸个干净,时而又觉得身上一点劲也使不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羲武替他脱下沾满酒水的衣服,把他抱进浴桶中。苏既明却抓住他的衣襟:“你陪我一起洗。”   羲武什么也没说,不急不忙脱去身上的衣服,露出漂亮的肌肉。苏既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痴迷地伸手摸了摸他精壮的胸膛。羲武的胸膛和右臂上都刻着纹身,深青色冗长刚直的线条从他的锁骨下方游走而过,一直蔓延到手腕处,仿佛筋骨血脉的路径浮现于肌肤之上,令他看起来更显得充满了力量。   苏既明凑上去,伸出舌头沿着羲武的纹身从胸口一路舔|舐到腰部。羲武肌肉紧绷,呼吸也凝滞了。   苏既明嘴角挂着银丝,抬起头对着羲武充满诱惑地一笑:“进来。”   羲武跨进浴桶,还没坐下,苏既明两条修长白皙的腿就迫不及待地圈住了他的腰。他抬起腰,主动扭动着臀部摩擦羲武已经蓬勃的胯|下:“我说……进来。”   他需要一个途径来发泄,越疯狂越好,抽干他全部的精力,让他无暇感到悲伤,无暇胡思乱想,这样他今晚才有可能睡个好觉。   羲武眼神一沉。男人的欲望来得很快,被苏既明如此一挑逗,他的丁丁已高高翘起,苏既明迫不及待地用手扶住,自己寻找着角度想要用身体容纳它。然而羲武却拨开了苏既明的手——如果由着苏既明这样弄,他一定会受伤的。   苏既明急不可耐,然而羲武除了那根勃|起的X之外看不出半点急色模样,这让苏既明很是不满:“快点,别磨蹭了。”   羲武跨进浴桶,还没坐下,苏既明两条修长白皙的腿就迫不及待地圈住了他的腰。他抬起腰,主动扭动着臀部摩擦羲武已经蓬勃的胯|下:“我说——进来。”   他需要一个途径来发泄,越疯狂越好,抽干他全部的精力,让他无暇感到悲伤,无暇胡思乱想,这样他今晚才有可能睡个好觉。   羲武眼神一沉。男人的欲望来得很快,被苏既明如此一挑逗,他的阳具已高高翘起,苏既明迫不及待地用手扶住,自己寻找着角度想要用身体容纳它。然而羲武却拨开了苏既明的手——如果由着苏既明这样弄,他一定会受伤的。   苏既明急不可耐,然而羲武除了那根勃起的阳具之外看不出半点急色模样,这让苏既明很是不满:“快点,别磨蹭了。”   羲武将食指探入苏既明的后穴之中,缓缓搅动,让他放松。   苏既明不住催促:“可以了。”   羲武仿佛没听见一般,依然十分耐心细致。他感到苏既明的后穴已经适应了一根手指,复又探入第二根。   这样的耐心对于苏既明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眼下他需要的不是温柔,他宁可狠狠感受一下疼痛,越是刺激越能够缓释他心中的无力感。然而无论他怎样着急,羲武全都充耳不闻,直到苏既明的后穴能够完全包容他三根手指,他才扶着自己顶端已经渗出透明液体的肉根缓缓顶了进去。   粗大硬挺的肉根将苏既明后穴的褶皱完全撑开,他整个人瑟缩了一下,又用力仰起头,如同张开的弓弦。羲武的家伙非常大,无论他如何耐心细致地做前戏,在进入的那一刻总是能让苏既明疼痛的。然而因已有了准备,这一刻的疼并不会持续的太久。   随着羲武的律动,疼痛逐渐被酥麻取代。明明是十分舒爽的感觉,然而此时此刻这样的感觉只让苏既明的无力感加重。他发狠腰身用力往上一挺,整个人弹了起来,搂住羲武的脖子,完全挂在了羲武的身上。他一口咬住羲武的肩膀,自己胡乱扭动腰肢,想让羲武进入得更深,深到能将他完全填满。   羲武如何不明白苏既明此刻的心情,他双手托住苏既明的臀部,跨出了浴桶,将他的身体放到书桌上,抓起他两条腿往上压,一直压到他胸口,使他那一张一合的穴口完全曝露朝天,然后发狠大力肏弄起来!   “啊!羲武,羲武,再狠一点!”   这样的姿势会让苏既明感到疼痛,却也疼得不那么厉害,不至于受伤。疼与爽并行着,强烈的刺激的感觉令他充实极了。   “啊~~你干死我吧!”   苏既明是完全地放纵了,淫词浪语不绝于口。平日他总是隐忍着不肯叫出声,此刻却是越叫越大声:“啊!嗯!你好大,好硬!羲武,羲武!”   羲武怕他这样会把人叫来,下身顶撞不停,弯下腰吻住苏既明的嘴。没想到苏既明不满于呻吟被封住,竟然咬了羲武一口。   羲武皱眉,掐着他的腰将他悬空拎起来,肉棒对着他穴内某一处用力连撞数下,苏既明的眼神立刻不对了,浑身如打摆似的抖了起来,强烈的刺激让他难以承受,然而悬空的身体没有了依靠,他只能紧紧搂住羲武的脖子,用力咬他的肩膀来抵冲太过强烈的快感。   “嗯!”   羲武只听苏既明闷哼一声,接着一股液体飙射到自己的胸口上——竟是苏既明被他生生肏得射了精!   然而苏既明虽登上了巅峰,羲武依旧不放过他,托着他又走到床边,将他往床上一丢,俯身压上去,阳具再次插入苏既明还在收缩的后穴里。苏既明难耐地仰头,即使身体已瘫软如泥,他还是咬牙道:“继续!”   不肖他说,羲武亦不会就此作罢,箍着他的腰大开大合地抽插起来!   两人从浴桶到桌上再到床上,从前苏既明赧于做的姿势换了个遍,到了最后,苏既明被肏得腿都合不拢,累得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了。羲武压在他身上,捏着他的下巴,惩罚性地用力咬了下他的嘴唇:“够了么?”   苏既明有气无力道:“够……够了……我快被你干死了……”   羲武替他擦掉额上的汗水,重新打了盆热水来,将两人的身体草草擦拭一番,搂着苏既明到床上躺下:“有我在。”   苏既明很轻地应了一声。拜羲武所赐,他已再无力气去想烦心之事,不喝酒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两人从浴桶到桌上再到床上,从前苏既明赧于做的姿势换了个遍,到了最后,苏既明被X得腿都合不拢,累得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了。羲武压在他身上,捏着他的下巴,惩罚性地用力咬了下他的嘴唇:“够了么?”   苏既明有气无力道:“够……够了……我快被你干死了……”   羲武替他擦掉额上的汗水,重新打了盆热水来,将两人的身体草草擦拭一番,搂着苏既明到床上躺下:“有我在。”   苏既明很轻地应了一声。拜羲武所赐,他已再无力气去想烦心之事,不喝酒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这一觉睡到翌日近午时才醒,除了腰酸屁股疼之外,苏既明只觉神清气爽,比前一日已好多了。他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用手指在羲武结实的胸膛上游走,描摹他的纹身。   “灵魂归处。”苏既明轻声念道。   羲武曾说过,乌蛮人纹身的意义是灵魂的归处,他们相信有了这些纹身,人死之后游荡的灵魂能够找到回归故土的路。苏既明撇了撇嘴:“你们活着时已经不能远离儋州了,若是人死灯灭后灵魂还要回归,不就生生世世只能呆在一个地方了么?也不觉得闷?”   羲武梳弄着他的头发,轻声道:“在哪里并不重要,能找到想要找的人才重要。”   苏既明从前是不喜欢乌蛮人的纹身的,可如今静下心来细细的看,却觉得这些纹身的图案神秘而充满诱惑,似乎……也挺好看的。或者,只是因为刻在羲武身上的缘故。他不住描摹纹身的线条,手指滑到羲武的肩膀上,在那里看到一个牙印。   昨晚他有些疯了,下口极狠,将羲武咬出了血,羲武伤口恢复得快,如今还剩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苏既明赧然道:“抱歉,我昨晚……”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停住了。   每一个乌蛮人身上都有纹身,他们热爱纹身,除了灵魂归处的意义,也是族人身份的象征。每一个人的纹身都不相同,部分是乌蛮族传统的图腾,部分是自己的意义,譬如男女成亲之后会将对方的印记加入自己的纹身之中。他们身上大片的纹身,有些人甚至连脸上也纹了图案,大多人是从脖子开始的。   苏既明突然想到一个人——张希汶。   自他第一回见到张希汶起,张希汶就一直穿着高领的衣服,严严实实地将脖子遮起来,即使夏天最闷热的时候也不肯稍松一些。他说那是因为他脖子受过伤的缘故,然而又不是爱美的女子,什么伤那么见不得人,闷得满头大汗也不肯示人呢?以前苏既明没有起过疑心,可如今看着羲武的纹身,他突然就将两者联系在了一起——如果张希汶是为了遮掩纹身,那样就说得通了!   张希汶并不是胆小怕事之人,魏琼把他派给自己做侍卫,大多时候他都是尽职尽责的,唯有那天进大牢见羲武,他竟然跑得比自己还快,还躲在缸里不敢出去,这就很反常了。如果原因是他比自己更害怕被羲武认出来呢?   还有!张希汶曾说过自己的祖母是苗族人,而羲武的祖母,上一任祭司之妻,亦是苗女!   苏既明被自己的联想震惊了。然而他将信将疑的,并没有什么道理,只是突然想到了,并不就能说明什么,而且他的怀疑也与羲武所言相悖了。   羲武见苏既明突然反常,哼了一声表示疑惑。   苏既明顺着往下想了下去。魏琼先是透露给他乌蛮族的圣物能够令枯骨逢生,接着又告诉他他的祖母去世的消息,这是否有意引导?若不然为何先前不说,偏要等到和他祖母的死讯一并提出来?   可这如果是魏琼有意为之,那他的目的是什么?无非是想引导自己去取乌蛮圣物。先前他的那颗珍珠难道没能骗过魏琼?可就连羲武都不清楚的事情魏琼又凭什么起疑呢?如果起疑了,派出城的那支官兵护送的又是什么东西?若说他没有起疑……魏琼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用百年前地方官员上呈给皇家的一封密函来解释有些牵强。可如果魏琼身边就有一个乌蛮人,还是曾经潜入过圣泉的乌蛮人……   苏既明猛地转头问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羲武没想到苏既明会问这个,但还是答道:“羲文。”   苏既明倒吸一口冷气!羲文……张希汶……如果真是如此,别说那颗假珍珠不能瞒过魏琼,自己所做的所说的一切,在魏琼看来岂不都成了笑话?!   苏既明跳下床匆匆抓起一件衣服披上,连鞋都没穿好就匆匆往外跑:“我出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羲武:老婆老婆以后不许糟蹋自己!   苏既明:……   羲武:不许借酒浇愁,不许伤害自己,不许blabla,只有让我干到死这种方法可以多来几次。   苏既明:……      ☆、 第三十六章      苏既明连轿子也不要了,直接从马厩里牵了匹马出来,骑上就走。下人们见了大惊,纷纷问苏大人要去哪里,苏既明一句话也不答,径直骑马出了府,朝魏琼府上赶去。   魏琼正在屋里喝茶,听下人通报说苏既明来了,颇有些惊讶,但还是让人把苏既明放进来。   苏既明一进屋,连寒暄也省了,开口就横刀直入地问道:“张希汶在哪里?”   “张希汶?”魏琼挑眉,“他不在这里。你找他有事?”   “他在哪里?”   魏琼摊手:“他有事出远门了。怎么,你有事也可以同我说。”   “出远门?”苏既明突然有种很糟糕的感觉,“他不是称病么,怎么又出远门了?他到底去哪里了?”   魏琼皱着眉头上下打量苏既明,不再回答。   苏既明深吸一口气,拳头捏得紧紧的,懒得再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张希汶,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让魏琼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眯起眼,着实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你——知道了?”   这个让苏既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果然,是乌蛮人?张希汶,就是羲文?!”   魏琼已经平静下来,悠闲地端起茶地喝了一口:“没错。他就是你那位大祭司朋友的亲弟弟。羲武如今还在惠州吧?改日有机会,让他们兄弟俩聚一聚,好好叙叙旧。”   苏既明如同被人当头砸了一榔头,眼前一道白光闪现,险些昏过去,勉强凭着一口气撑住了:“那颗珍珠……”   魏琼听他提起珍珠,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指了指桌上一盒盘子里盛的白色粉末:“这颗珍珠是羲武给你的吧?乌蛮族的东西果真不错,我近日有些气喘,将这珍珠磨成的粉泡在茶里喝,精神都好了许多。”   苏既明脸色惨白,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数日前,魏琼是当真被这颗珍珠哄得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带回府上。然而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找人试验,也不是密封运回京城,而是找了羲文来辨认。   羲文拿着那颗珍珠把玩一阵,又放到鼻下嗅了嗅,摇头:“这不可能是圣物。这是海珠,瞧着倒像是羲武权杖上那颗顶珠。我猜苏既明让羲武把气血凝入了珍珠之中,才会使珍珠有疗伤的功效。这东西用不了多久,治愈一两道外伤便差不多了。”   魏琼一听自己被骗了,倒也没有太过惊讶。他料想乌蛮圣物不可能这么轻松就到手,但还是问道:“你确定么?”   羲文道:“我确定。圣泉我下去过,还没能靠近泉眼便被我大哥抓上来了,虽然圣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并没能看清楚,但是泉水里是绝对没有珍珠的,那圣物依稀是一截黑黑的东西,卡在泉眼深处,像这样大的珍珠只有海蚌才吐得出。再则,圣物在乌蛮圣泉中掩埋了数千年,若是出土,绝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   魏琼全然地信了。他与羲文的目的是相同的,羲文没有必要骗他。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冷笑道:“苏清哲真是……倒也亏了他一番心机,能想出如此主意来糊弄我。若没有你,我还真吃不准,总要把珍珠送回京城去,一来一去少说也耽误一年的功夫。”   羲文讥讽道,“他与我那大哥真是情比金坚,已是同一条护宝的心了。想出这种鱼目混珠的主意,怕是他想拖死你们的皇帝吧。”   魏琼原本还是淡定的,可听到拖死皇帝这话,脸色顿时就黑了,强忍着把怒气压了下去:“苏既明帮我也好,不帮我也好,乌蛮人的东西我志在必得!区别无非是两相安好还是血流成河!”   羲文喜怒难辨,只道:“魏大人果然够狠。”   魏琼冷笑道:“再狠也没有你狠。你可是压上了你们全族人的性命。”   羲文眉头一紧,旋即松开了,平静地说:“如果我的族人们不是那么迂腐不化,我亦不想的。他们拿一生来守护一个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玩意儿,自愿为其赔上性命,那就谁也怪不得!”羲文突然激动起来,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定情绪,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什么圣物,在我看来,根本是灾物!我是在拯救我的族人,只有取出了那东西,乌蛮人才不必再生生世世被困弹丸之地,成为井底之蛙!”   魏琼看着羲文,不由得笑了:“即便血流成河……”   羲文道:“即便尸骨遍地!生灵涂炭!”   我亦有必须要救的人!必须要做的事!便是赌上这万里河山,千万人命,在所不惜!   -------   苏既明突然之间心慌极了。他自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既清楚魏琼的动机,又知道乌蛮族的事,因此所有的事情都随他捏造,然而他万万想不到,竟然横空冒出来一个羲文!突然间,仿佛有人在他的胸口狠狠划了一道,将他开膛破肚,让他血淋淋赤|裸|裸地暴露在魏琼的眼前,这么多天来他所做的一切,他所说的一切,魏琼站在圈子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拆穿,不反驳,看他自说自话地成为一个笑柄!   这简直是敌在阎王殿!   然而魏琼派出惠州的那队官兵如果不是为了护送珍珠回京,究竟是做什么去了?!羲文又在哪里?!他们处心积虑看自己如同跳梁小丑一般玩弄手段,难道就只是为了看自己的笑话吗?或者,根本是他们设了一个局,利用自己这颗棋子,完成他们的目的!他们到底能做什么,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自己的利用价值究竟在哪里?!   ……羲武!对了,是羲武!这难道是调虎离山之计?!   苏既明蓦地站起来,脸色惨白:“张希汶,羲文!他到底去哪里了?!”   魏琼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不急不缓地压了压手,示意苏既明坐下。   “清哲,话已到了这个份上,我们之间不必再绕什么弯子。我的目的你很清楚,我要拿到乌蛮圣物救皇上,那是我势在必得的东西,别说一个乌蛮族,便是整个岭南,压上多少人命,我都非要换得!你再三骗我、阻挠我,我知道,你在乌蛮族待了一年多,你心冷了,你有了私心,我可以不治你的欺君之罪,我可以既往不咎!甚至乌蛮人,我与他们并没有深仇大恨,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圣泉里的东西,只要他们不阻挠我,只要你能帮我的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没有打仗杀人的兴趣。”   苏既明牙关咬得咯咯响:“你派出去的官兵,还有羲文,是不是——是不是已经出海了?!”   魏琼回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嘴角竟勾起一丝笑容:“昨天是个出海的好天气,如果顺利的话羲文应该已经见到他的族人们了。”   苏既明瞳孔一阵剧烈的收缩。果然是调虎离山!只怕当初覃春找地痞算计自己的事也都是在魏琼的掌控之中的,目的就是想通过自己引出羲武。那三个苗人死状奇诡,张希汶只怕一眼就看出是羲武所为,魏琼却不闻不问,让自己心存侥幸,以为他们不会严查羲武便大胆地让羲武继续留下。前日将祖母的死讯告诉自己,又主动批了自己的假,就是想让自己继续拖着羲武!没有了羲武,乌蛮人群龙无首,被官兵攻打,还有一个对乌蛮极其熟悉的羲文坐镇,后果不堪设想!   苏既明扭头就往外跑,魏琼扑上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狠狠将他掼到墙上,用手肘死死抵着他的脖子:“苏既明,你想救乌蛮人是不是?去啊,去告诉羲武,让他带你回儋州!我料想羲文不一定那么顺利,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不想让更多人死,拿回我要的东西!我立刻收兵!”   苏既明牙关战战作响:“即便那东西出土会让生灵涂炭?!”   “这天底下死多少人都跟我没有关系!”魏琼恶狠狠地点着自己的心口,“我的心就那么点大,我只为救一个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会穷兵黩武!”   苏既明用力推开魏琼,并不给他答复,转身夺门而出。   魏琼在他身后叫道:“苏既明,你也可以救你的祖母!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不要让我失望!”   魏琼疯了,苏既明也疯了,他跌跌撞撞冲出魏琼的府邸,慌慌张张要骑马往回赶,还没跳上马就已挥起了马鞭,那马也被吓疯了,撒开蹄子乱蹦,苏既明抓着马缰被甩得七歪八倒,那马又蹶起蹄子一脚朝着他面门踢过来,他晕头转向,躲已无处可躲——   “公子小心!”不远处传来苏砚的惊呼声。   紧接着,一股疾风刮过,苏既明被一股大力拉开,转了两圈,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身穿黑衣的羲武用力搂着他,双眉紧锁。苏既明慌不择路地出门,他放心不下,亦跟了出来,魏琼府邸把守森严,他怕被人发现,不敢贸然闯入,等了片刻苏既明就出来了,不曾想就慌成了这样。   “公子!”苏砚跳下马冲了过来。他也是看见苏既明魂不守舍骑马乱冲追了出来,没想到竟撞见了这样惊心动魄的画面。他跑到跟前,看到站在苏既明身后的羲武,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是之前的那个乌蛮人!”   苏既明没有时间解释了,一把抓住苏砚,一手又抓住羲武,急急忙忙道:“快!快去儋州!羲文他,羲文他要抢圣物!”      ☆、 第三十七章      羲武听到羲文的名字,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的汉语已学得小有所成了,可这句话他却觉得自己领悟错了意思,苏既明究竟在说什么?   “快走啊!”苏既明急得快疯了,“魏琼派的兵已经去儋州了!昨天就到了,不知都打成什么样了!我们都被骗了!”   这一句话羲武听懂了,领悟了,眼神一紧,来不及细问,裹着苏既明就往海边去。苏既明拉着苏砚不放,要带苏砚一起走。他在这世上的牵挂一个个离他而去,唯一剩下的亲人便是苏砚。他已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不能再把苏砚留下。羲武便一手裹一个,运风疾奔而去。   苏砚从没见过羲武的能力,吓得完全呆了,死死抓住苏既明的手:“公、公子?”   苏既明没空跟苏砚解释了,急急道:“你听我说,你弟弟羲文根本没有死,他就是张希汶,他跟在魏琼身边,先前被魏琼派到我的手下监视我,我说的做的他都一清二楚,他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昨天,他跟着魏琼手下的人马出海去儋州了,他要抢走圣泉水里的东西!”   羲武的神情有片刻恍惚:“他没死?”   “没有!他没死!你说他被天火焚烧,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羲武的嘴角绷得紧紧的,片刻后,他神情凝重道:“是太胥!”   羲文在乌蛮族自幼有一位极好的玩伴,名叫太胥。太胥是个很古怪的人,乌蛮族人因有圣泉水的庇护,大多健康长寿,活上百年亦不是稀奇事,然而太胥的父母却在生下太胥之后双双暴毙。当年羲飘的父亲曾为太胥算过一卦,说他是不详的命,一生与灾难相伴,生命终了时还会遭致巨大的毁灭。   羲飘父亲的卜算能力远比羲飘靠谱得多,他也不轻易卜算,一生中一共只卜过十卦,每一卦都很准。太胥的命格让他在族中的位置变得十分尴尬。乌蛮族人心善,太胥自幼失怙,族人轮流将他养大,但到底还是忌惮他的命,与他并不能十分亲近。   太胥是个性情很阴郁的人,没人说得清他是天生如此不讨人喜欢才使他注定是个灾星,又或者他从小知道了自己是个灾星,心里不平,便长成了一副尖酸刻薄的性子。总之因这种种原因,族中人甚少与太胥亲近,唯有羲文例外。   羲文与太胥仿佛一对天生的冤家,太胥说话够刻薄,羲文做事够狠绝,这两人只要撞在一起,就像是天雷勾动地火,互阴互损,胡扯后腿。   太胥因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便把兴致都放在了种植上。他在自己的屋后开垦了一片田地专门用来种花草,然而他种的东西总是才长出花骨儿朵就被羲文掐掉了花瓣,结出的果总是还没长成就被羲文扫落满地。   而羲文也总是被太胥骂的狗血喷头。太胥极尽刻薄之能事,总能找到最恶毒的比喻来形容羲文。羲文的脑袋是枯萎的椰子皮,羲文的脸是老鹿的屁股,羲文的出生是他爹娘上辈子造的深恶罪孽。   太胥损人的时候还总是喜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常常对羲文说“像我们这种没人喜欢的人必定要孤独一辈子的”、“像我们这样什么都做不好的人还是早点死了罢了”。   这种时候羲文必然要反问他:“我怎么跟你成了同一种人?”   太胥讥讽道:“你和我确实不同,你比我还少了些自知之明。”   这若是寻常人,早该退避三舍了,偏生这两人都是乐此不疲,以互相损害为人生乐趣。   羲文是个心比天高的家伙,突然有一天他决定出海,走出族人已有百年没有走出的小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全族上下无人赞同,太胥伊始也是不赞同的,他一如既往地讥讽羲文到了中原以后恐怕会被中原人当成海怪抓起来吃,然而羲文却反常地没有进行反击,只道:“我想去看看不会把你当成灾星的地方会是什么样的。”   就这么一句话,把太胥憋了满腹的挖苦全都消弭了,亲手帮他一起打了船送他出海。   羲文出去了,回来了;出去了,又回来了。他渐渐地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从小生长的乐土成了拘谨他的囚牢,给与他强健体魄的圣泉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乌蛮人认定的一切都被他全盘推翻,他一心只想去外面的世界,走得越远越好。可惜,却被乌蛮圣物绊住了他的脚步。   他大逆不道地打定了主意要圣物取出圣泉水,毁了也好,送给中原汉人也好,总之只要那东西离开了它所在的地方,它就能够不再拘束乌蛮人。他全然不在乎先祖留下的谶言和关于圣物的一切传说,更不把族人的反对当成一回事,一意孤行,尚未成功之时便被羲武软禁了起来。   几天之后,羲文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从羲武布下的阵里逃走了。族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天火雷动,一道青光从九天上直劈而下,将人瞬间炸成了一团火球。这火球无疑是再次去偷圣物而遭到诅咒的羲文,且有人看见,羲文炸开后太胥也冲进了火球里。   最后,天火烧尽,族人们从烧的焦黑的灰烬堆里只扒拉出一些残存的骨头和一个牛角坠子。   那牛角坠子羲文和羲武各有一个,是他们的苗人祖母所赠,自幼带着不离身。见了此物,众人便笃定了被烧死的人就是羲文。而太胥也不见了。烧剩下的这堆骨骼残片连拼成半个人也难,只怕是羲文与太胥一齐被天火烧死,这是他们两人一并的遗物,难舍难分,羲武便将碎骨片一并拢起来埋在了老椰树下。   这事儿成了乌蛮族的一桩公案,使他们对于神秘的圣物多了一些了解与敬畏,而羲文与太胥双双死在天火之中亦是公认的,谁也想不到,羲文竟来了惠州,变成了张希汶,搭上了魏琼,一心要完成他几年前未竟的执念。   羲武携着苏既明和苏砚到了海边,一些渔民出海归来,正躺在海滩上休憩,羲武二话不说抓着两人登船便走。   被夺了渔船的渔民急急跳起来:“哎,干什么的,给我下来!”   却不知打哪儿刮来一股妖风,吹着那艘小船径直往海中去了,就一眨眼的功夫,船竟开出了十来丈远!   那渔民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船又远了许多,再揉一揉,船已小得快看不见了。他用力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船已不知去了哪里。他尚且安慰自己怕是烈日晃眼晒出了幻觉,然而再回头看一眼自己停泊船只的地方,那里的确已经空无一物了。   三人上了船后,苏既明听羲武大致讲了羲文与太胥的纠葛,神色越来越凝重,惊呼道:“难怪他要帮着魏琼!”   苏既明刚开始怀疑张希汶身份的时候,唯有一点他怎么也想不通。帮助魏琼出兵攻打乌蛮,会死伤多少族人,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狼心狗肺,对自己的族人如此心狠?然而羲文和其他乌蛮人不同,他一心要离开儋州,被族人敬畏的圣物却成了他的绊脚石。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枯骨逢生!”苏既明道,“他跟魏琼一样,他要用圣物救人!”魏琼也好,羲文也好,他们都是疯子,为了让一具枯骨逢生,不惜让天下枯骨遍野!   羲武驱动了最快的风力,他们的船几乎在海上飞了起来,海水被硬生生劈成两道,如同千军万马向两旁扩散,为他们让出前行的道路!   羲武身形笔直地站在船的中央,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气旋,即使海水都变了形,他依旧稳妥得如同遗世独立的神祗。   刀般的风吹得苏既明肌肤生疼,他死死搂着羲武才勉强站立。而苏砚趴在船上,死死扒着船舷,才能不被吹下海去。两人的耳边尽是风的呼啸声,几乎将他们的耳膜刺破。   苏既明张大嘴用力呼吸着,大声叫道:“羲武,你听我说!”   羲武没有回答,搂他的手紧了紧,示意自己在听。   “魏琼告诉我,只要交出乌蛮圣物,他就立刻撤兵!”   羲武问道:“你要帮他?”   “不!”这是苏既明有生以来最坚定的一次,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一直以来的纠结都被这猛烈的海风吹散了,突然之间心底如同明镜一般澄澈,“我帮你!如果你想跟他谈,我去。如果你要战至最后,我陪你!”   羲武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神色凛冽,只说了一个字:“战!”   转眼间,海南岛已在眼前。苏既明和羲武的心也随之揪了起来。数艘战船将岛屿周围围得密不透风,喊杀声震天。而昔日的桃源盛景,已成了残垣断壁,火光连天!      ☆、 第三十八章      数丈高的几辆大战船把海边堵得水泄不通,船上攻坚武器众多,铁爪篙、射石机、掷火器一应俱全,一波又一波火箭朝着乌蛮族的寨子飞去,木屋被烧得火势冲天,惨叫声喊杀声不绝于耳,声声揪心。苏既明气得简直眼冒金星:他在惠州呆了几月,除了前头刚从儋州回来魏琼找他谈话的时候提到过攻打乌蛮的事,往后就再没提过了。那第一回就是试探他的态度,见他并不赞成,便就像是把计划搁下了,实际上早就暗中谋划好了,防他防的真是滴水不漏,弄了这么多军舰他愣是一点风声没听见,魏琼真真一只老狐狸!   羲武看到眼前的惨状,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紧接着强烈的杀气从他身上绽出,这让苏既明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感,仿佛空气里都带着无形的刀,要生生将人凌迟处死!   “他们来了!”   战船上眼尖的人看见了羲武他们的小船,长官一声令下,弓兵们立刻调转方向,瞬间数千只火箭朝着羲武苏既明他们飞了过来!   苏砚吓得整个人都闷了,苏既明也情不自禁闭上眼睛。羲武却连眼睛也不眨,一手一个抓着他们两人,脚下一踏,乘风跃起!   “妖术!妖术!”“是苏大人!”   在一片混乱中,羲武带着两个人稳稳当当地落在船舷上。   士兵们立刻调转箭头,又一波火箭攻来,突然间狂风大作,火箭射到半空中全都掉转了方向,竟回头射去!霎时又是一片惨叫声,士兵们被自己的火箭射中,纷纷倒地。狂风全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火炬上的火被风吹得变了形,终于,火炬从架子上飞了下来,撞在引火用的油桶上。   “轰!”   被点燃的油桶瞬间炸开,火舌席卷整个战船的甲板,被火烧身的士兵们鬼哭狼嚎四处逃窜。   站在另一艘战船上的指挥官曹昆眼见一辆战船就此报废,勃然大怒:“羲文人呢!混账乌蛮人,死到哪里去了!”   苏既明差点被火星溅到,灼人的热浪和呛鼻的浓烟让他连眼睛都睁不开,突然,他觉得自己脚下一空,片刻后又飘飘忽忽落到地上。羲武沉稳的声音在喧嚣中稳稳地传入他的耳朵:“你们先进去!”   苏既明睁开眼,只见他们已经落到了岛上。以羲飘羲青等祭司为首的百来乌蛮人正在岸边奋力抗敌,不断有人倒下。他们能战的只有百来人,而官兵有战船、武器及数千人,劣势显然,乌蛮人召来无数蛇虫蚁兽相助,虫兽、乌蛮人与官兵的血已将浅滩染红,满地残骸焦土,触目惊心。   羲武已没有时间多管苏既明,他一边冲向自己的族人,一边对苏既明和苏砚叫道:“进去!”   苏既明心知自己和苏砚留在此处恐怕帮不上什么忙,或许还会让羲武分心,于是他从地上捡了两把刀,一把递给苏砚:“我们先进去!”   苏砚突逢变故,整个人都是懵的,苏既明说什么他便做什么,跟着苏既明往寨子里跑去。   而海岸边,原本乌蛮人只能苦苦坚守,几乎已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有了羲武的加入,局势立刻扭转。   一瞬间海边狂风大作,冲锋的官兵们被漫天大作的风沙迷了眼,不知身在何处,不辨东南西北,身边传来惨叫声,失去了视觉的他们便陷入了更加恐慌的情绪,手中的刀剑胡乱劈砍起来,弓箭不辨方向就射了出去,一时间竟误伤无数同僚,还站着的人慌慌张张想要逃回船上,却忽觉风刮得更厉了,竟分不出究竟是飞刀无数还是风,身上的伤口不住累加,正仓皇惨叫时被一支支风刃穿胸而死!   慌了的官兵们唯恐妖风作祟,手中的火箭不敢再射,步兵亦疯狂后撤,乌蛮人瞬间夺回大片海滩!   然而好景不长,羲武的力量并不是无穷无尽的,他离开儋州已有数天,一路急急催动风力赶回、又不计后果地倾泻自己的力量,很快,狂风已弱了许多,双方再一次陷入了胶着的状态!   苏既明拉着苏砚跑进寨子中,只见乌蛮族的老人、妇人与孩子,所有不能为战的人都留在了寨中。他们聚在圣泉水的边上,满面惶恐与茫然,一听见有人闯入,都纷纷举起手中的锄头、棍棒,摆出奋力一战的姿态来。他们生便是为了守护乌蛮而生,一辈子所信奉的唯有守护二字,他们已然做好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准备,一旦外面的官兵攻破男人们的防线,他们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继续战斗的!   苏既明立刻用乌蛮语叫道:“是我!”   人们认出了苏既明,竟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喜出望外:“天涯!是天涯回来了!”   豆子姑娘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激动地跑到苏既明面前,上下打量他:“天涯?真的是天涯!你到哪里去了!”她重见苏既明,喜悦过后才发现苏既明身边的苏砚,警惕道,“他是谁?”   乌蛮族人生性单纯,他们对苏既明说的话全盘接受,至今都以为苏既明是他自己说的苗族商人。当日苏既明离开儋州,羲武以为他是被人劫走或出了意外,乌蛮族的人们亦以为如此,帮着羲武几乎将海南岛翻过来寻找苏既明的下落。豆子姑娘以为是羲飘又对苏既明做了什么,跟他大吵一架,羲飘赌咒发誓,说自己答应过豆子再不伤害苏既明,豆子才终于相信。   然而眼下并不是解释的好时机,苏既明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快躲起来吧!”他不知道外面的人能撑多久,他自然希望羲武能够一口气将官兵全都赶走,然而这事谁又能保证,且官兵来了那么多,又有个熟悉乌蛮地势的羲飘在,若是他们从后面包抄闯进了乌蛮,这些不会巫术的老老少少可就遭殃了!   “不,我们要守护圣物!”豆子坚定道,“绝不能让那些坏人得逞!”   苏既明又气急又觉得可笑。乌蛮人对于圣物的执念简直是深入骨髓,竟能将守护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他毕竟不是乌蛮人,对于圣物没有这样的执念,他虽然答应了羲武,但他一心只想护着人,事情已经闹到了这种局面,什么灾祸,也未必能比这更糟糕,因此东西就算被人取走了他也不觉得可惜。何况,这些老少们如何能抵挡的了训练有素的官兵,一旦真被人闯进来,他们只有遭受屠戮的份!   寨子外面狂风大作,寨子里面也不安生,突然一股大风刮过,燃烧的房屋的火舌朝着众人舔过来,把苏砚舔得跌了个跟头。苏既明感觉自己头发都快烧焦了,燃烧的木块在地上滚动着,昔日美丽的寨子就快要变成一片焦土。再拖下去,不是官兵闯进来,就是这些乌蛮人要被活活烧死了。   为了劝众人避险,苏既明随口扯谎道:“是羲武让你们走的!他有了万全的打算,因此要你们赶紧从北面撤出寨子,躲到亚龙山!”只要离开了乌蛮寨子,躲进隐蔽的山里,想必战火就不会伤害到这些人!   众人惊讶道:“羲武回来了?”   “回来了!我就是跟他一起回来的,他现在正在外面对付官兵呢!”苏既明回头,只见一股强风将船上的火吹得映红了半边天。他叫道,“你们看,那就是羲武!”   众人都知道羲武的能力,一见外面的局势,立刻就信了。   “大祭司让我们走?”   苏既明道:“对,快别磨蹭了,赶紧走吧!”他见众人还在犹豫,一把拽下脖子上羲武给他的牛角坠子,亮给众人看,“你们听大祭司的吧,快点去避难,免得让他有所牵挂,难以敌众。”   众人见状,亦不敢再多犹豫,相扶相持着往外退去。豆子道:“天涯,你呢?”   苏既明道:“你们先躲起来,我去帮羲武!”   其他人都走了,唯有豆子有些犹豫,苏既明推了她一把:“快去,天黑了我会去找你们的!”   豆子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跑了。   把老老少少和妇孺们都送走后,苏既明带着苏砚在寨子里巡视,查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苏砚突逢巨变,从魏琼府门口懵到了现在,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唤醒了他的神智。他是苏既明的书童,到底也不会笨到哪里去,渐渐就大致明白事情的经过了。   苏砚震惊道:“公子,你先前说的圣物是什么东西?”   苏既明打开一间房门往里看了看,确保屋里没人,又掉头跑进下一间:“乌蛮人的宝贝,有人说他能治百病,有人说他能令死人复生,魏琼想抢那东西送给皇帝!”   苏砚再一次震惊了:“死人……复生……世上竟真有那种东西!”   苏既明跑出了一段,苏砚又跟了上来,神情复杂:“公子,你是不是,帮着乌蛮人,造反了?”   “造反?”苏既明脚步一顿,回头看了苏砚一眼。   苏砚不清楚来龙去脉,但既然魏琼代表皇帝,这边乌蛮人又是跟官兵打,毫无疑问,这场战争是朝廷与乌蛮之间的战争,而苏既明的立场至此也已经显而易见了。   苏既明咬了咬牙,突然就冷笑起来:“当初父亲交过我的为官之道,你可还记得吗?”   苏砚愣了一愣,点头道:“我记得!小是小非,应该服君;大是大非,应该服道。”   “就是如此!”   苏砚一愣接着一愣,还是有些不大能理解。他已经大致明白是朝廷要抢乌蛮人的东西了,可是——他道:“这……公子,这是大是大非吗?”   苏既明头也不回地寻找着漏网之鱼,坚定道:“或许对天下人而言不是,然而对我苏既明而言,是大非!”   苏砚沉默。   片刻后,他冲过来帮着苏既明一起挨家挨户地检查是否还有人留下。他道:“公子的是非就是我的是非。”   苏既明心中一暖,几乎恨不得用力把苏砚抱在怀里。这孩子跟了他十年了,不算最聪明伶俐,也不算最手脚勤快,然而对他的一番忠心,却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是多少真金白银也换不来的。若这世界上还有最后一个人能够站在他身边,苏砚会比羲武更加义无反顾。   可惜此时不是感动的时刻,苏既明咬了咬牙,把这一片房屋留给了苏砚,自己继续向前跑去。   再往前,便是乌蛮族中活了数百年的参天老椰树了。苏既明还没靠近,就看见老椰树下站着一个穿着乌蛮祭司装的男人。他没想到还真有人没跑掉,忙冲上去用乌蛮语喊道:“快走!”   那人背对着苏既明,仿佛听不见他的叫声,竟始终一动不动。   苏既明急了,想要上前拉他,然而就在距离那人尚有十几步距离的时候,苏既明突然猛地停住了脚步,手忙脚乱抽出捡来的刀举在身前,一身冷汗顿时就下来了:“张、羲文!”      ☆、 第三十九章      苏既明本以为羲文会在外面的战场,却没想到外面打得热火朝天,他竟跑到这里来了!   羲文缓缓转过身。恍惚间,苏既明竟觉得这样的羲文看起来十分陌生。他是第一次看到羲文穿乌蛮族的祭司袍,仿佛换了一个人,气质变得冷硬而高傲,梳整干净后的相貌也变得更加俊朗了,这样看来,确实和羲武有三分相似。他高领的衣服已被卸下,原该有着纹身的地方竟是凹凸不平,不知是被刀子挖的还是烈火烧的,纹身已不复存在。   他放弃,或说是憎恶着能令死去的灵魂找到回归路途的纹身,因此便将那东西毁了。   苏既明自知自己不会是羲文的对手,想要逃,却都已经来不及了。他握刀的手出了许多汗,强自镇定着,余光尽收四方,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寻找有没有脱身的方法。突然间,他注意到羲文的脚边有一堆白白的东西,再定睛一看,把他吓了一跳——那竟然是一副残缺不全的人体骨架。   很显然,羲文将太胥的尸骨挖了出来,并且试图将尸骨拼成人形,可惜太胥经过天火的焚烧,皮肉半点不剩,骨片亦是残缺不全的,连脑袋都只剩下半个。   突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苏既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乌蛮的圣物,若真能把这样残破的骨架子都复活了,那玩意儿根本不是神圣,而是邪门了!再想起自己那已去世了半年的祖母,想必也烂的只剩下骨架子了,复活她?苏既明真是连最后半点妄想的火苗都被熄灭的一干二净了!   羲文看到苏既明出现在这里是有些惊讶的,但他立刻平静下来,淡然道:“你都知道了。”   羲文身后不远处的屋子正着着火,突听哗啦啦的一阵巨响,木屋禁不住火烤,轰然坍塌!   苏既明气血上涌:“羲文,你疯了吗!”   羲文竟然笑了起来:“苏大人,我可一直都是疯的,被圣泉水里的东西逼疯的!”   苏既明怒道:“你到底想害死多少人?”   羲文目光柔和地看了眼自己脚下的枯骨架子,轻声道:“已经害死了一个,再多害死几个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是不是,苏大人?”   乌蛮族人都以为当日被天火焚烧而死的人是羲文,然而并不是。几年前他偷取圣物未果,被羲武软禁了起来。被关了几天之后,太胥趁着羲武不备闯入阵中来看羲文。   羲文央求太胥将他放出去,太胥问他:“如果我放你出去,你是不是还要去圣泉水底下取东西?”   羲文想也不想便道:“当然!”   太胥道:“你知道的,我们都知道的,如果那东西出土,会召来不幸。”   羲文反问:“那又如何?永生永世困在岛上,难道不是不幸?”   太胥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他仿佛中了邪一般,咯咯笑个不停,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反倒把羲文弄得莫名其妙。太胥笑了很久之后,渐渐停了,轻声道:“是啊,已是如此不幸,若再不幸一些,又能如何呢?我倒真想知道了。”   羲文隐隐察觉不妙,问道:“你想做什么?”   太胥摇了摇头,道:“反正……我已是个不幸之人,倒不如,就由我来吧。”   彼时他们都并不知道圣物离开圣泉水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族中流传着许多说法,有说圣物出土会使得海南岛沉入海底,有说觊觎圣物的人会死无全尸,不过千百年来还没出过羲文这样大逆不道的疯子,因此传说便只是传说,甚至这些骇人听闻的传说在羲文看来更像是危言耸听。   然而有些事情自己做的时候百无禁忌,可换到旁人身上,尤其是自己在乎的人,羲文陡然生出一种不安的情绪。他道:“太胥,你不会想帮我去取圣物吧?你放我离开这里就行,那是我要做的事,不必你代劳!”   太胥还是在笑。他活了十几年,一直是一副苦大仇深尖酸刻薄的模样,他的脸上甚少会展露笑颜,然而这一天,他像是要补上前半生所欠缺的,笑得十分放肆,是从未有过的明媚。他道:“羲文,带我离开这里吧。走得远远的,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羲文想也不想便道:“当然!你赶紧帮我破阵!”   太胥没有帮他,也没有再说什么,最后留给他一个开心到极致的笑容,转身离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明朗的晴天突然阴了,乌云密布,雷火在云间酝酿滚动。羲文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用尽全力挣脱了羲武给他设下的禁制,冲到圣泉水边,只见羲文浑身湿漉漉的站在岸边,一脸沮丧。他尝试了,然而在想要拔出圣物的时候强烈的痛苦侵袭了他的全身,他无法忍受便游了上来。   太胥看见羲文来了,正想对他说什么,却见羲文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下一刻,一道贯穿天地的雷火猛地落了下来,将他炸成一个火球!   羲文冲上来,想要将太胥从火中拉出来,然而太胥就是火源的正中心,又如何能够脱离?他忍着被烈火灼烧的痛,一把抓住太胥正在燃烧的胳膊,太胥却用力将他推开了:“走!快走!”   羲文不管不顾再次扑上来,太胥吼道:“羲文,你走啊!你若死了,我便……”他最后的话已被天火吞灭,再听不见了。   羲文愣在原地。休憩的乌蛮人看见天火,已陆陆续续从远处赶了过来。羲文看着被烧得已无人形的太胥,突然间醍醐灌顶,再不迟疑,飞快离开了。他不能死,他必须活下去,活着才能离开儋州,活着他才能做更多的事!圣物!传说中圣物能够令枯骨逢生,他活下去,才有救太胥的机会!   羲文头也不回逃出乌蛮人的寨子,直接跳入海中,游向对岸。而当日有人看见太胥冲向火球,实则冲过去的人是羲文,被烧死的亦不是他们两人,只是太胥而已。   羲文这一走便是数年,他谋划多年,直到今日才终于重回故土,便是为了寻仇而来。仇,是他与泉中圣物的血海深仇!   羲文突然笑了起来,一步步走向苏既明:“你来了,我大哥也来了吧?他在何处,在外面拒敌么?”   苏既明迅速后退,警惕地盯着他的动作。   然而他这种试图反抗的情绪在羲文看来只觉可笑,他身形一晃,已逼到苏既明面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羲文动作极快,力气极大,苏既明肉体凡胎,想要反抗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被羲文掐着脖子提了起来,双脚悬空,呼吸受阻,他拼命蹬腿试图挣扎,羲文的手却如同铁钳一般纹丝不动。一直以来,他在苏既明面前只是隐藏了自己的力量罢了,他跟羲武有着一样的血脉和神力,对付几十个苏既明都是轻而易举。   羲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苏既明越来越红的脸:“那东西邪门得很,我可不敢再去拿了。你说,我要是杀了你,我大哥会不会为了救你把那东西取出来?”   苏既明张大嘴巴试图呼吸,却是一口气也吸不进去,肺憋得生疼。力气从他的身体里流失,眼前一阵阵发黑,心中绝望的情绪也愈来愈浓。   突然间,他脖子上的束缚力消失了,竟是羲文主动将他放了下来。   “我差点忘了,我大哥是不是为了植了情蛊?我若是杀了你,他也活不成了,那可不大好。”   苏既明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脖子拼命呼吸,好容易才缓上一口气来。羲文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令人发指的疯子!   突然,一个惊讶而清脆的女生在苏既明身后响起:“羲……羲文?”   苏既明挣扎着回头,突然间又如同被人当头锤了一棒子,脑仁一阵剧痛——本该已经离开的豆子竟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豆子见众人都走了,而苏既明却不走,她放心不下,去而折返,想要让苏既明跟他们一起走,却不曾想,竟然看见了一个已经死了许多年的人。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缓缓眨了几下,并不是幻觉,站在那里的人的的确确就是羲文。   “你快跑!”苏既明哑声叫道。羲文已经疯了,他完全不敢想象羲文还会做出怎样丧心病狂的事来!   豆子的目光在神情冷漠的羲文和苏既明之间转了两个来回,又看到地上被拼凑的枯骨,突然间大彻大悟,愤怒道:“羲文,外面那些人难道是你带回来的?”   “好久不见。”羲文大大方方承认,“是我带来的,我回来拯救你们这些食古不化的蠢货。”   豆子怔了片刻,因愤怒小脸涨得通红。她冲上来,挡在苏既明的面前,依稀是要保护苏既明的模样。她张开鲜红的嘴唇,正要把羲文骂个狗血淋头,然而她只发了个音就戛然而止——   羲文的用匕首精准地刺破了小姑娘的心脏,然后漠然地拔了出来,鲜血瞬间喷涌而出,豆子温热的血溅了苏既明一身。她缓缓倒下,美丽的脸庞因为痛苦和震惊变得扭曲,这是这个活泼善良的姑娘留在世间最后的模样。   羲文的语气轻快而愉悦:“死的人越多越好。死了更多的人,就会有更多人帮我把那东西给拿出来。你说是不是,苏大人?”      ☆、 第四十章      苏既明看到胸口汨汨往外冒着血的豆子,悲愤得简直要疯了!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刀,不管不顾狠狠朝着羲文砍了过去!   羲文偏头一让就避开了他的刀锋,两指夹住他的刀锋,轻轻一别,长长的刀刃竟然碎成了数段!   苏既明仓惶间将手中带着半截断刃的刀柄朝着羲文掷去,羲文一挥巴掌就打开了。   苏既明心中又急又痛,真是恨不得扑上去将羲文撕碎,然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甚至连伤羲文一根汗毛的能力也没有,就像砧板上一块待割的肉。他真真是恨极了!恨他没有羲武那样强大的能力,恨他眼睁睁看着豆子死在他面前却不能救,恨他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幸好羲文暂时没有要杀苏既明的意思,苏既明的命和羲武的连在一起,苏既明死了羲武也活不成。他看了眼地上死不瞑目的豆子,转身走了。   苏既明心中警铃大作。羲文疯了,他想杀更多的人,只要人们相信圣物真的能够复活死人,死者的亲人朋友们总会有些个不甘心的打圣物的主意,羲文便只要坐享其成便行。幸亏他刚刚将留下的乌蛮人都支走了,应当暂时不会有更多人受害……不!还有苏砚!   苏既明方才与苏砚分开了,幸好苏砚没有追上来,要不然撞上羲文,他就惨了!然而羲文此去搜索寨子,一旦遇上苏砚,苏砚也是凶多吉少!苏既明立刻强忍着疼痛爬起来,冲回去寻找苏砚。   “苏砚,苏砚你在哪里?”苏既明一路跑一路轻轻地喊,然而他一路往回跑,一直跑到他与苏砚分开的地方都没有见到苏砚的影子。   这可把他急坏了,担心苏砚已经落入了羲文的手里。火势烧得越来越凶猛了,更多房子着了火,不少房子已烧得坍塌了。他心急如焚,加快了寻找的脚步,没多久,他又回到了圣泉水附近。   终于,他看到了苏砚。   苏砚不知缘何来到了这里,他站在泉水边,腿向前迈,依稀是个要跳下去的模样,然而他又并没有下去,时而前倾时而后晃,那模样简直像是中了邪,自己跟自己角着力,看起来诡异极了。   苏既明大吃一惊:“苏砚,你在干什么?!”   苏砚回头看了苏既明一眼,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公子……对不起……”   苏既明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他:“你怎么了?”   苏砚挣扎起来,伊始还是小幅挣扎,后来便越来越大力了。苏既明不明所以。正待松手,却被苏砚用力一推,他猝不及防,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   “苏砚!”苏既明惊诧地大叫一声——苏砚一头跳进了圣泉水里!   苏既明迅速跑到泉水边,只见苏砚的身影正在快速下沉,是他正在向下游动。他们年少时常常会一起去河边玩耍,因此两人的水性都不算太差。   苏既明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苏砚想干什么?这圣泉水底下有什么?便是那藏在泉眼中的圣物了!可是苏砚怎么会对圣物出手?   苏既明陡然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苏砚刚才好像在跟什么无形的东西做斗争,是什么?他是绝对不可能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的,可他那句对不起又是什么意思?是说……他身不由己?难道他被人控制了?   眼看苏砚又下潜了不少,再这样下去真让他游到泉眼处就糟了!苏既明没有时间多想,亦没人能帮他,于是他一头栽进水中,朝着苏砚游了过去!   圣泉水十分清澈,即使在水中睁着眼睛也不觉得眼睛刺痛,因此苏既明看得十分清楚,一路追赶着苏砚。苏砚一开始游得并不算快,然而发现苏既明追下来之后,他加快了速度。苏既明也只得愈发地费力追赶。   这圣泉水大抵因为太过澄澈的缘故,看着并不很深,实际往潭中游去越来越深。苏既明和苏砚到底不是海边长大的,水性再好也有限,下潜了两三个人的高度之后,苏既明已觉周围水压增强,胸口闷得厉害,四肢摆动越来越费力,肺中残存的空气已被挤光,很难再继续下潜了。   苏砚显然也变得吃力了,游动的速度放慢下来。   一主一仆在水中苦苦挣扎着,水下强烈的浮力托着他们的身体往上升,他们笨拙艰难地挣扎,每下潜一寸都是一种致命的折磨。苏既明感觉仿佛有人在他耳边用力地敲响着战鼓,又仿佛有人用锥子扎着他的耳朵,耳中嗡嗡的鸣响声和耳膜的剧痛让他意识都变得模糊了,视力也跟着下降,他时时刻刻都觉得再坚持片刻他就一定会昏厥,然而看到前方的苏砚还在挣扎,他又如何能放弃?到了此刻,苏既明已能确定,苏砚当真就是冲着圣物去的!   这时候,他们都可以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黑黑的洞口,那大约就是圣泉水的泉眼了!   为了能够减小浮力、潜到深处,苏既明下水时连一口气也不敢攒,此时已是穷途末路,脑袋和胸口疼得要炸开,致命的痛苦让他强烈地想要上岸喘口气。可是苏砚还在挣扎着朝那洞口游,很快就要碰到洞壁了。   有太胥血淋淋的例子在前,苏既明如何能让苏砚去碰那可怕的东西?他咬牙硬撑着,摆动已经近乎僵硬的四肢,拼命挣扎着靠近苏砚!   苏砚像条濒死的鱼一般苦苦挣扎着,他的痛苦丝毫不比苏既明少,然而他却没有任何要放弃的意思,仿佛他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本能,拼死一搏——他被比他的意志更强大的东西控制了,控制他的人根本不在乎他的生死,不惜一切代价要它取出泉眼里的东西!   苏砚终于碰到了洞壁,立刻用手扒住,克服了水压稳住身形。苏既明只觉自己的身体如同灌了铅,他奋力向下游动,然而胳膊腿脚摆动的幅度几乎已是微不可见。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浑浊,他再无法坚持,身体开始不自觉地上浮了。   苏既明闭上眼,强烈的疼痛和疲惫感已经将他击垮。他的意志到达极限了。   决定放弃的时候,他勉力重新将眼睛睁开,看他的小书童最后一眼。苏砚扒在泉眼的入口,正看着他,神情绝望而愧疚。他的眼神直击苏既明的内心深处,让苏既明猛地瞪大眼睛!   突然间,一股强大的意志力重回苏既明的体内!   苏砚陪伴着他,整整十年了。那时候他身边有很多人伺候,苏砚不是最伶俐的,也不是最能干的,甚至有时还显得笨拙,常被府上其他伶牙俐齿的下人逗弄。他从来不会为自己的事生气,但若是谁敢对苏既明有半点不利,他会立刻张开自己那张不算利的牙口扑上去撕咬。他心里好像没有自己,随时随地可以为苏既明挺身而出抵挡一切责难。他忠诚得近乎执拗,而苏既明也从来没有将他当成一个下人,而是亲人——并且是他在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一位亲人了!   到底是谁,把他的苏砚变成了这幅模样?!   无名的力量充斥了苏既明的全身,他奋力向下划去,转眼就到了泉眼的入口。苏砚的脸色已经憋得青紫,但他始终没有半点要放弃的意思,他并不需要意志力来支持,因为陌生力量对他的掌控已远远超过了他的求生欲,榨干他身体里全部的力量。   苏既明一把抓住了苏砚的胳膊。在水中他没有办法说话,只能用眼神恳求,渴望苏砚能听到他心底的呐喊。   苏砚!求求你,放弃吧!跟我走啊!!!      ☆、 第四十一章      羲武归来之后,曹昆再难从乌蛮人身上讨到什么便宜。冲锋的官兵一片又一片倒下去。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像乌蛮人这样能够操纵风雨的敌人,本就心怀畏惧,后面的官兵看着自己同伴们倒下,不愿再上前送死,甚至开始后退,造成阵地一片混乱,不少攻坚设置被自己人冲垮,军心完全溃散。   曹昆看得出羲武的力量是有限的,并且已经所剩无几。士兵们自乱阵脚让他火冒三丈,大声吼道:“冲!不要退回来!全都给我冲上去!”   然而主帅的命令根本无法压制士兵们怕死的畏惧,人们依旧在不断地往船上逃。   曹昆气急败坏地抓住一名逃回来的兵长,骂道:“叫你冲上去!带着你的人去杀!你想违抗军令吗?!”   那兵长战战兢兢道:“那人是个妖怪,我不想去送死啊!”   曹昆气得拔刀就要把他砍了,来个杀一儆百。那兵长见状立刻挣扎着从他手里逃走了。士兵们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挡都挡不住。眼见颓势难挽,曹昆只得将刀收了起来,下令道:“收兵!撤!”   羲文下落不明,战局又一片混乱,他不得不暂时撤退,以免加大伤亡,待重整旗鼓之后重新再冲锋。   数量战船拔锚之后缓缓驶离了海岸,羲飘看着身边族人们的尸体以及被血染成红色的海,心中极痛且怒,冲上去要追,却被羲武拦住了:“别追了,先进去看看族人们怎么样了。”   他消耗不小,此时也已是强弩之末,即便乘胜追击也讨不到任何便宜。寨子里起了大火,他不知道族人们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苏既明怎么样了,比起跟朝廷派来的官兵算账,眼下还是先确保众人的安危更重要。   羲武让其他人继续在海岸边守着,一旦官兵卷土重来立刻通知他们,自己和羲飘进了寨子查看众人的情况。   进了寨子,触目所及尽是一片火海,郁郁葱葱的树木与经过岁月洗礼别具韵味的木屋此时都已化成一片焦土。这是他们从小生长的地方,承载了他们几十年的记忆与陪伴,而如今,都已不复存在了。   “啊!!!”羲飘愤怒地大吼起来。   羲武脸色青白,拳头捏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地向前找人。   “豆子,豆子你在哪里?”羲飘大喊着自己妻子的名字。   整个乌蛮族的寨子里只有火烧的噼里啪啦声,嘈杂声混合着诡异的宁静,羲武和羲飘都愈发不安,加快了脚步焦急地寻找着本该躲在寨子里的人们。   突然,羲武停下了脚步。前方不远处就是老椰树,他看见椰树下有什么东西,眯着眼瞧了瞧,突然眼神一紧:“豆子!”   羲文顺着他所视的方向看过去,亦看见了躺在椰树下的豆子。他立刻箭步冲了过去,然而在距离豆子五六步的地方放缓了脚步——他看到了豆子身下被血染得发黑的土地和她那失去了血色僵硬的脸,不可思议地轻声叫道:“豆子?”   突然间,巨大的恐惧笼罩上他的心头,他失去了勇气,竟不敢靠近自己的妻子。   羲武走了过去,弯下腰将手轻轻放到豆子的脖子上。片刻后,他摇了摇头。他有能力治病救人,然而人死灯灭,他没有逆天的本事将死人救活。   羲飘依旧站在几步开外的位置,全身的力气被人抽空,他对着豆子的尸体跪了下去,声音发颤,不可思议地问道:“她……怎么了?”   羲武神色凝重地检查着豆子的伤口:“她……被人杀了,有人闯入了这里。”   羲飘膝行着缓缓上前:“不……不可能……豆子死了?不可能的……”   羲武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豆子被人一刀捅进心口直接毙命,杀人者力气不小,刀法很准,难道是有官兵越过了他们的防线进入了寨子?然而他们为了保护寨子里的人用蛇虫将寨口封得死死的,寨子里的火是被攻城器投掷的火种点燃的,苏既明身上带着他给的驱散虫蛇的坠子才能带着苏砚进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轻轻放下豆子,站了起来:“我去找其他人。”   “天涯……”羲飘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满含着恨意,激动道:“是天涯!这些官兵就是他引来的!他杀了豆子!我早就说过,他会给我们带来灾难!”   “不是他。”羲武注意到了老椰树下的一块土色和其他地方不同,显然是被人翻动过了。而那块地方,正是他亲手埋下太胥尸骨的地方。他立刻绕到树后,看到了太胥那副被拼出来的骨架子。他握紧了权杖,一字一顿道,“羲!文!”   羲飘听到羲文的名字不由一愣。羲武回来的匆忙,还没来得及解释有关羲文的事,他并不知道羲文还活着的事。   “有人!”羲武感觉到有人靠近,立刻将权杖指向来人的方向!   火海中,一名穿着祭祀袍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周身带着冷冷的水汽,毫发无伤地穿过火海,出现在羲武和羲飘的眼前。   羲飘不可思议道:“羲、羲文?”   与此同时,羲文也看到了羲武和羲飘。他在寨子里走了一圈,想要寻找其他族人,然而族人们都被苏既明支走了,他没有找到其他活人就又走了回来。看到羲武和羲飘,他略有些诧异,他以为魏琼派出的精锐士兵能坚持地更久一些,没想到羲武竟那么快就回来了。   羲武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阵风似的朝着羲文冲了过去。羲文想也不想,扭头就走,他还不想和羲武动手,他没有胜算。然而一股强风裹住了他,令他无法脱身。   同时,数道风刃朝着羲文激射过来!   羲文不得不立刻使出全力应对,他脚下的土地迅速干瘪塌陷,而他的身边竖起一道水墙抵挡住了羲武的进攻。他与羲武一脉同出,羲武能够调动风的力量,而他能够调动水的力量。   羲文躲在水墙的后面,认真地看了眼羲武,片刻后颇有些惆怅地微微笑了起来:“大哥,好久不见。”   他知道羲武到惠州劫狱,他知道苏既明的坠子是羲武所赠,他知道那两个苗人地痞是羲武所杀,他知道羲武到了苏既明的府邸,因为他感受到了熟悉的风的力量,所以他立刻离开,去找魏琼通风报信。他们曾经离得很近,他倒真有些想见故人一面的冲动,然而他畏惧羲武会认出他,所以他一直在躲藏。如今终于打上照面了,这个时机与他而言算是不合时宜的。他更希望在他取得圣物之后,复活了太胥的枯骨,光明正大地站在羲武的面前炫耀,告诉他大哥你看我真的做到了,即使天理不容,我也做到了。   羲武双唇紧抿,丝毫没有同他叙旧的打算,更是倾力向羲文发起了进攻!   与此同时,苏既明和苏砚也在圣泉下苦苦纠缠。   苏既明终于抓住了苏砚,他想将苏砚从泉眼口拖出来。然而苏砚虽已到达了本能的极限,可是驱使他的东西的力量亦不可小觑。苏砚的眼神已经空洞了,他的意志因为过于痛苦已经完全湮灭,现在的他更像一具已经失去生命的僵尸,透支着宿主全部的能量。   苏既明没能拖出苏砚,却被苏砚反拉进了泉眼的洞穴里。   一进入那洞口,苏既明立刻被灭顶的痛苦所笼罩!不同于潜水时身体到达极限所带来的苦楚,这种痛苦完全是精神上的,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啃噬他的内心侵占他的思维,逼迫着他必须要放弃,必须要离开这里,不能再靠近分寸!那是圣物对入侵者的警告!   然而这种痛苦对于苏砚的影响却并不大——他原本就已失去了自己的意识,他感觉不到精神上的苦痛。   苏既明像条离开水的鱼一样剧烈地挣扎起来,他再没有任何意志和念想,只有立刻离开此地的强烈渴望。然而他与苏砚纠缠在一起,他的挣扎并没能帮助他离开洞口,反而因为苏砚的阻挡,他沉得更深了。   令人覆灭的痛苦之中,苏既明朦朦胧胧地看见了插在泉眼口的那样东西——那是一根乳白色的、散发着如同珍珠般光芒的棒子,有点像是珊瑚,但更像是骨头。假若是骨头,一定不是人骨,因为它太粗壮了,甚至比羲武的权杖更粗一点。   苏既明根本没有空闲来思考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了,他用力全身上下最后一点力气,狠狠推了上方的苏砚一把。然而苏砚死死地用手脚抵住了洞壁,苏既明并没能推动他分文,却被反弹回来的力道向下沉去——   他的背撞上了泉眼中那根白色的骨头!   羲文和羲武兄弟二人陷入了短暂的僵持。羲武在方才的大战中消耗过甚,力量近乎枯竭,然而羲文离开儋州已久,没有了圣泉水的温润,这几年来他的能力亦减弱了许多,若非羲武已是强弩之末,他只怕抵挡不了多久。   最终还是羲武占了上风。他仿佛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也丝毫不顾念半点兄弟的情谊,双臂猛地一挥,只听哗一声巨响,羲文身前的水墙轰然坍塌!数支风刃钉入羲文的体内,他被强风带的迅速后退,背部撞上正在燃烧的木屋!   羲武并没有命中他的要害,但也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时间,正欲再攻,突然间只听九天之上雷声轰鸣,只是瞬间,浓厚的乌云就将乌蛮寨的上方笼罩了!   羲文、羲武和羲飘同时变了脸色!   这一幕他们每一个人都曾经见过,而且是历历在目,永生永世亦无法忘却。就在他们争斗的时候,有人动了泉水底的圣物,这是圣物给野心者准备的天罚!      ☆、 第四十二章      天罚的再临让一向沉稳的羲武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情蛊在他体内躁动着,让他预感到苏既明将会迎来的浩劫。他放弃了用自己最后的那点力量给予羲文致命一击,而是掉头朝着圣泉水冲了过去!   苏既明的气早已耗尽,他已呛了不知多少水,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让他本能地扑腾着,突然间手抓住了一根杆子,他已无力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只将那物当成救命的稻草一般戳向苏砚,逼迫苏砚给他让开一条求生的道路。   然而他抓住了那根杆子之后,泉眼里突然喷涌而出一股激流,几乎不必他费什么力气,他和苏砚一起被水流冲着向上浮去!   也就是转眼,他们就被冲出了水面,滚到岸上!   禁锢他们的力量消失,苏既明只觉自己七窍里都塞满了水,他张大嘴想要呼吸,结果却先吐出好几口泉水来。全身的力气都被耗尽,身上每一处骨骼都像是被人拆过一回,他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喘了好一阵子,四肢百骸终于有了些许知觉。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了躺在一旁的苏砚。   苏砚躺在地上几乎一动不动,让苏既明很担心他十分还活着。苏既明强撑起一口气,用手肘撑着地朝着苏砚挪了过去。   苏砚脸色青白,看着没有一丝活气儿。他的情况比苏既明还要糟糕,他的身体早就到了极限,是被外力硬拖着如同傀儡一般强行在水下活动,简直耗尽了生命。   苏既明推搡了他几下,他没有丝毫反应,拿手放他鼻子底下,也感觉不到进出的气儿。苏既明这下慌了,又是摇他的脑袋又是拍他的胸口:“苏砚,苏砚你怎么样?你快醒醒,你别吓我!”   弄了一阵,苏砚也呕出几口水来,鼻孔里总算是通了气,但也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了。   终于,苏砚睁开眼睛,目无焦距,被人抽空了灵魂,成了一具行尸走肉。苏既明见他完全丧失了自我,心急如焚,费力地将他抱进怀里,一声又一声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叫着他的名字:“苏砚,苏砚,你看看我,苏砚,你还认得我吗?”   苏砚没有任何反应。   他如今的这幅模样,让苏既明突然想起曾经被羲武下蛊惩罚的那个乌蛮人。苏砚如今的状态看起来像极了那人,好像活着,又好像已经死了,活得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个木偶。   苏既明脑海中隐隐闪过什么,立刻掏出羲武送给自己的牛角坠子,将它放入苏砚的口中。苏砚木然地含了一会儿,突然僵硬的脸上有了挣扎的神色,扭头哇地吐了起来,先是吐出了牛角坠子,接着又吐出腹中残存的泉水,最后吐了一口黑水。   “公……公子……”   苏砚声细如蚊,低声叫着苏既明。苏既明把耳朵贴过去才听见他在说什么,忙道:“我在!苏砚,你怎么了,你刚才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苏砚断断续续道:“是……熊莱……她……下了蛊……逼我……救……卜天……”   他的话说的不清不楚,略去了前因后果,然而苏既明还是听懂了。他不可思议道:“熊莱给你下了蛊,逼你救卜天?卜天已经死了,所以她让你取出圣泉下的圣物?复活卜天?”   苏砚嘴唇嗫嚅了一下,说是。   苏既明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身形晃了晃。彻骨的寒意笼罩了他的全身,令他连呼吸都被冻住了——他的小书童一直跟在他的身边,熊莱是什么时候给苏砚下的蛊?他竟然一直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多蠢,多笨,对苏砚多么疏于关心!竟会让人完全蒙住了双眼!   苏既明急急问道:“难道那日偷走大牢的钥匙交给卜天的人也是你?!”   苏砚没有力气点头,眨了下眼睛,承认了。   许多断断续续的线索由点练成线,在苏既明脑海中钩织出一幕幕场景,瞬间解开了他心中许多谜团。苏既明只觉有一把刀在心中搅动着,无尽的悔恨,全身气血逆流,他必须要不停地吸气,才能令呼吸勉强通畅。   那时自己大病一场,苏砚请来熊莱为自己治病,然而熊莱的药自己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并不是恶心反胃,而是胸口发热,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他把药往外顶,而他嘴里的药仿佛也有活性一般自发地向外涌,如今想起来,和那些蛇虫见了他感到害怕而躲避岂不是一样的?是蕴藏了羲武力量的坠子庇佑着他,这坠子连蛊虫也镇得住,令蛊虫无法进入他的血脉。熊莱要救卜天,得知了他的身份后,本来是想给他下蛊的,因无法得逞,才把蛊下到了苏砚的身体里!   卜天莫名其妙得到了大牢的钥匙,他遍查众人没有发现疑点,独独因为麻痹大意太过相信苏砚所以根本没有查过苏砚,加之他受伤又被羲武带走,之后卜天死了他就没在意这件事了。   卜天下葬后尸体突然被人掘走,他想着人死灯灭再搅不出什么事来,亦没有用心追查究竟是谁盗走了卜天的尸体。   熊莱与卜天都是苗人,苏既明一心想着谋反案不要再牵连更广,因此并没有将卜天的身世与人脉挖得彻底,竟就放过了熊莱!熊莱或许是从什么途径听说了乌蛮族有能令人死而复生之物,又或者她只是通过蛊虫给苏砚下了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卜天的命令,于是苏砚上岛之后得知了乌蛮圣物的秘密,体内的蛊虫再度被激活,令他变得身不由己。   如今想来,分明是疑点重重,然而他如同被人蒙了眼,堵了耳,糊了心,但凡他能抓住一个疑点,死命地刨根究底,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一切他以为无关痛痒的事,点滴累积成了一把利刃,狠狠刺向他自己!是他害了苏砚,这世上他剩下的唯一亲人,对他一片赤诚的人,一切全都是因他而起!羲飘说得没错,他就是个灾患,他会给乌蛮族,会给所有身边的人带去不幸!   “公子……”苏砚费力地动了动手指,勾住苏既明的衣服,“天……天雷……”   苏既明茫然地抬头一看,只见上空的乌云犹如奔腾的野马,浩浩荡荡,凝聚成厚重的块垒,不知何时,他们已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乌云之中雷光涌动,正在积蓄着能量,将要落下毁灭性的一击!   苏既明呆滞片刻,猛然回想起刚才自己在泉眼的底部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而他奋力挣扎的时候手抓住了一根棍子,因太过痛苦他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缺失,然而上岸之后,他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   他猛地回头,只见刚才自己躺着的地方赫然有一截白色长骨!正是他在泉眼底部朦朦胧胧看到的东西!   苏既明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白色长骨究竟是什么东西?乌蛮族的圣泉中难道除了圣物还能有别的东西?而上空突如其来的遮顶乌云,亦像极了羲武所说过的天罚!苍天啊!他不仅引来了天罚,他在溺水时竟将人们不惜性命苦苦守护的圣物当做救命稻草给拔了出来!羲武说圣物面世将会生灵涂炭,而他却成了那个罪人!   苏既明的思绪完全空白了。往事悔恨,后事未卜,他能做什么,他该做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唯有一个愚蠢可笑的本能,令他想要抹去先前发生过的事。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捡起白色长骨,想要将出水的圣物重新丢回圣泉水中,仿佛这样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无数小小的雷火已凝聚成了一个巨大的雷球,朝着他的天灵盖直劈下来!   也就是同时,苏砚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用力腾起,张开双臂扑向苏既明,是他一直呈现在苏既明面前的义无反顾的姿态,企图用他小小的身躯为他的公子抵挡一切灾难!      ☆、 第四十三章      轰!   雷火炸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天与地!脚下的土地亦为这道惊雷而震动!   苏既明的脑海也如同这光一样的白,长骨已来不及脱手,他维持着手举长骨的姿势僵在原地,刺眼的光令他双眼根本无法视物。烈火灼烧的感觉瞬间席卷他的全身,痛得他就地一滚。片刻后白光渐渐淡去,接踵而至的,他听到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苏既明睁开眼,眼睛被白光灼伤,他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苏砚哭喊着呼唤他:“公子!公子!”   苏既明只能抓着白骨胡乱挥舞着。滚烫、疼痛,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惨烈,他还能动,而且能感觉到,他身上似乎并没有烧起来。只是附近有火,炙得他痛热难当。   过了一阵,苏既明终于渐渐恢复了视力。然而接着他就看到了令他恨不能自己从未见过光明的一幕——天火熊熊燃烧着,在火焰的中心苦苦挣扎着的,正是苏砚!   天雷是那么来势汹汹,让人以为它会将整个海南岛劈成两半,然而它只欲惩戒窥伺圣物之人,因此它只击中一人便消弭了声势。苏砚替苏既明挡下了这一天罚,全身烧成了一团火球!而苏既明所感受到的疼痛与灼烧,只是苏砚分给他的丁点而已。   苏既明瞬间就疯了,理智全然被淹没,比起胸膛中那颗心脏被撕裂的痛,灼烧所带来的疼痛感显得无足轻重。他不管不顾地冲进火球之中,拼命挥动着脱下的衣服,想要把苏砚身上的火盖灭!   苏砚嚎哭着在地上翻滚:“公子,我好痛啊!”   苏既明用比他更响的声音吼回去:“火马上就灭了!你忍一忍!”   火烧焦了苏既明的头发和布料,呛得他的呼吸都是辛辣刺痛的,他咬牙强忍着。衣服不能将苏砚身上的火扑灭分毫,他急了眼,将衣服一丢,右手抓着那根长骨胡乱挥舞着,左手不怕烫地拍打苏砚身上的火——   突然间,一股突如其来的风将他卷入其中,仿佛一根无形的带子缠住了他,将他狠狠扯离了以苏砚为中心的火球。接着,他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苏既明扭头一看,竟是羲武赶了过来。他来不及思考为什么羲武会在这里,外面的战局是什么状况,他如同找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羲武的衣襟,激动地吼道:“你救救他,快救他!”   羲武双眉紧锁。这是他第二次看见这样的场面了,数年之前,同一个地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事。那时太胥虽然已成了族中的背叛者,然而乌蛮族人不会对他见死不救,亦想了许多方法令他不至被天火活活烧死。只是那天火邪得很,无论如何不能撼动半分,将人烧成白骨之前它绝不熄灭!   虽明知如此,羲武看了眼怀中已近崩溃边缘的苏既明,非但没有拒绝,还是倾尽全力将风压过去,试图压灭灼烧苏砚的天火!只可惜和数年前一样,天火并未被撼动半分!   “快啊,苏砚快不行了!”   苏既明不知其中缘由,拼命催促。他见火势未减,只作羲武不愿襄助觊觎圣物之人,急得又脱下衬衣想要冲过去救火,却被羲武一把拉住。接着,一股强风裹挟着苏砚与天火一起,将他倾入圣泉水之中。羲武别无他法,唯有寄希望于圣泉水能浇熄苏砚身上不灭的火!   被天火包裹着的苏砚滚入泉水之中,若是往常的火遇了水早该熄了,然而苏既明冲到泉水边,只见水中一团明艳的火滚滚地烧着,烧得泉水都沸腾起来,烧得他双目赤红,却又无可奈何。到了此刻,他才终于知道这邪火的厉害,只怕是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将火熄灭的!   两人正僵立在泉水边一筹莫展,突然羲文从斜里蹿了出来,一把抓住苏既明手中的长骨,用力一抽——   苏既明全无防备,待要抓紧时,他手中却已空了!   羲文在暗中窥伺已久,趁两人不备,他冲出来抢了东西转身就跑。羲武反应很快,一把扣住羲文的肩头,想要将他留下,然而他力量已近衰竭,到底不如羲文早有准备,羲文矮身一滑,轻松挣脱了他的钳制,转眼就跑出数丈远了。   羲武尚有些迷茫,他从未见过那根白色长骨,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心中隐隐觉得不妙。然而下一刻苏既明就为他解惑了。苏既明大叫道:“糟了,那是圣物!”   羲武一惊:“那就是圣物?!”   “是!”苏既明急得满头大汗,“那是我刚从泉眼里取出来的,羲文以前下过泉眼,他认得那东西!”   羲武二话不说立刻朝着羲文离开的方向追去。苏既明看着泉水中不断下沉的火球,不敢离开苏砚,然而他不离开,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苏砚被天火灼烧成一堆白骨……白骨!   苏既明想起那圣物似乎有令枯骨逢生的能力。那样的能力苏既明是不信的,方才他把那东西抓在手里也并未觉得有什么稀奇,连天火也灭不了。又或许只是他不知晓正确使用的方法?如果夺回圣物,交给羲武,羲武又能否解救苏砚的困境?   除此之外,他已走投无路!   苏既明对着泉水大喊道:“苏砚,你等我回来,我会想办法救你!”说罢一狠心,扭头追着羲文去了。   然而没跑出几步,苏既明便发觉不对劲。自从那记天雷落下之后,他脚下儋州的土地便开始为之颤动,伊始他以为是天雷太过强势的缘故,然而那道雷火只伤了一个人,如何就能令巨大的岛屿颤抖?而眼下颤动似乎越来越强烈了,就连他跑步时都会被带的歪歪斜斜,就好像……好像土地快要裂开,有什么东西将要从地底喷涌而出!   难道这便是圣物出土将会招致的灾祸?苏既明又茫然又畏惧,胡思乱想却不得甚解,只好加快了追寻羲文的脚步。   羲文与羲武已经跑得不见踪影,然而苏既明知道他取走圣物必然要去救太胥,便一头朝着老椰树冲去!      ☆、 第四十四章      羲文拿到圣物,简直欣喜若狂!这么多年来,他为了取得圣物,可谓挖空心思,破釜沉舟。他害怕天罚,不能自己下水取物,又不是羲武的对手,于是他迂回婉转勾结了魏琼,打算借助官兵的力量促成此事。然而官兵尚未攻入乌蛮寨,圣物就已到手,叫他如何能不狂喜?   他抓着那根长骨冲回老椰树下,羲武在后紧追不舍。   大地的震颤越来越厉害,妖风渐起,岛屿周围的海水颜色变成了玄铁一般的深黑,而水质亦像是变成了铁,竟平静得如同死了一般,就连半分波澜也不见。然而如此诡异的平静,反而昭示着即将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羲文!”羲武厉声喝他的名字。   羲文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已经来到了太胥的尸骨旁。筹谋了近十年的事如今眼见就要成了,他连手指都在颤抖,然而究竟是害怕是喜悦,亦或后悔,也只有他一人知晓了。   羲文转过身,内心澎湃得天翻地覆,脸上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神情,因此他看起来竟与那海水一般诡谲的平静。他背着手缓缓道:“大哥,事到如今,你还要阻止我吗?”   羲武凝重得像是背负了整座岛屿:“你明知道后果,依旧如此偏执。当真不死不回头么!”   羲文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他因为兴奋而在颤抖,还是脚下的土地在带着他颤抖。   是的,他知道,他知道这个世界就快要被颠覆了。如果说小时候他以为关于圣物的一切传说都是长者的危言耸听,那么看到太胥被天火灼烧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传说是真的。圣物并不是什么圣物,它所蕴藏的巨大力量也绝不是为了造福或拯救什么人而存在的。太胥只是觊觎它,便遭到了天罚,待它出土之日,就不仅仅是一个人会遭受天罚,而是真正的生灵涂炭。可是,那又如何呢?如果他后悔,他回头,可以令太胥活过来,那么他情愿自己从未有过离岛的野心,他可以蒙蔽自我活一辈子也无妨。但太胥已经死了,他永远回不到正轨,那还不如一条路走到黑,他倒想看看,错到底又有何妨?!所谓的生灵涂炭又会是什么模样?!   他笑道:“来不及了,大哥。”   刚拿到长骨之时,他并未察觉此物有何奇异之处,然而随着大地震颤的加剧,他渐渐感受到了长骨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正在释放。这一路跑来,他不断地将自己的力量注入长骨之中,长骨本身的力量也释放地越来越快,有什么正在呼之欲出!   羲武猛地出手,带着风力的一拳向羲文砸去,羲文以长骨为剑,挡下了羲武的攻击。羲武这一拳砸到长骨上,长骨毫寸未动,羲武却被自己的力量弹回,硬生生被弹出数丈远!   羲文亦没想到这圣物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不由喜出望外。然而这股力量渐渐变得浑浊,蠢蠢欲动的力量再难以封存。羲文只觉手上越来越沉,无法把持!从来没有人取出过圣物,它虽有能令白骨逢生的传闻,可羲文亦不知该如何操纵这股力量。羲武被暂时压制住了,羲文没有把握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在圣物失控之前,他心一横,决定铤而走险,将圣物中溢出的力量一力向太胥的尸骨倾注过去!   羲武被圣物弹开之后,本想再度上前阻止羲文,夺回圣物,然而他只觉整座岛屿的气流变得愈来愈紊乱,无名的力量正在对冲,他所熟悉的力量向外扩散,令他陌生的力量尝试入侵,他的身体如同被撕裂一般痛苦,令他难以再上前,紧紧抓着权杖将身体蜷缩起来。   苏既明赶到老椰树下,然而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幕令他瞠目结舌——   太胥那具经年的白骨在圣物力量的灌注之下,竟动了起来!羲文本将碎骨片拼出了大致的人形,那些碎骨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粘结,当年被天火灼烧缺失的地方亦长出了新骨,没过多久,那具白骨竟已有了完整形状!   无论是羲武还是苏既明,他们都从未相信过圣物能令死者复生的说法。圣物并不是一件死物,它有它的“意志”,有它的目的。它给予乌蛮人力量,是为了让乌蛮人守护它不被有心之人窃取;它给予觊觎它的人天罚,是因为它不愿离开圣泉的泉眼。它的一切力量都是为了能让它自己安然留在原位而存在的,结合圣物出土将会招致灾难的传言,苏既明更相信所谓的圣物其实是一道封印,布下封印的人为了不让人破除封印才给了它其他的能量。这样一件东西最终的目的怎么可能是为了让区区一个死人复活?这道理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然而即便他们从未相信,可眼前发生的一幕当真令他们不能不信!   白骨已有了模样,紧接着,白骨上竟然长出了红色的新肉!   羲武还在被莫名的力量折磨着,苏既明被这一幕所震撼,连呼吸也凝滞了!   就连羲文自己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复活太胥,这固然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的执念,然而执念归执念,究竟有几分把握,他自己心里也是没底的。他拼尽一切所做的事,更像是一种发泄,即便救不回太胥,也要用他的满腔恨意毁掉由圣物构造的世外桃源!然而传言成真了,多年执念终于成真,羲文的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狂喜的情绪!   随着尸骨的重生,圣物亦仿佛有生命一样颤动起来,封存已久的力量迅速外溢,羲文已快把控不住。那股力量又强大又邪恶,羲文就只是握着,都能感到邪气侵体,令他心神几近溃散,难以再坚持。然而若是此时放弃,又唯恐不能令太胥成功复活,他便咬牙硬撑着,继续将圣物溢出的全部力量灌注入太胥的尸骨中。   红色的肌理迅速生长,速度越来越快,只是转瞬,太胥已大致有了形状。   可惜好景不长。   很快,苏既明从太胥的尸骨上发现了异常。   骨骼和血肉还在不断生长着,越变越大,已经超出了常人该有的体型,然而生长依然没有停下。在羲文的记忆中,太胥是个清瘦的家伙,养生的圣泉水似乎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益处,他比同龄的少年个子更小一些,吃多少也不见长肉,胳膊腿细得经不住风吹。可是如今,那具尸骨已然变成了一具彪形大汉,却还在加速膨胀。血肉之上没有肌肤,一层又一层虬结的肉体在原有的肉体上结起,这样的画面令人恶心作呕。   他的脑袋已长得有三尺宽大,原本的眼窟窿里生出两个漆黑的肉球,腥臭发黑的脓汁从血肉里流出,被脓汁浸染的土地迅速坍塌枯陷,羲文的鞋子沾到了脓汁,迅速被灼出一个洞来。他痛叫一声,后退了两步,不可思议道:“太胥?”   “住手!”羲武终于压制住了体内力量的对冲,满身的汗如同刚刚出水,他被对冲折磨得几乎虚脱。然而扛住之后,他却比方才消耗过甚之时精神了不少,体内已枯竭的力量竟又迅速凝聚,仿佛重生了一遭。他喝道,“羲文,放手!那是白骨的戾气!”   太胥没有被复活,人死不能复生,眼下生长的这个根本不是太胥,而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即使离了丈远,羲武都能感觉到强烈的戾气!白骨在地底埋了数千年,它让这座海岛充满了灵气,吸收了全部的戾气,而如今离开了圣泉水,它的力量难以维系,千万年积攒的戾气迅速涌出,却被羲文尽数逼入太胥的尸骨中。这具尸骨,已成戾气的化身!   “不可能!”   羲文因强行透支力量,又被戾气侵体,牙关一松便喷出一口鲜血!随着怪物的膨胀,他的容颜迅速枯萎,脸色青白若树皮,他怪叫道:“不可能!是太胥复活了!”   羲武权杖一指,一股劲风射过去,羲文哪里还扛得住,手一松,白骨落地,他如同一根木棍般被击飞出去,身体重重撞到老椰树上!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划破长空的鸣叫声响起,一团金色的火球从圣泉水中炸开,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将整片岛屿映成金色!   人们以为是被天火灼烧的苏砚出水,又以为是天火再临,然而待刺眼的光芒稍稍退去,他们再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只巨大的能够遮天蔽日的金翅火鸟!它双翅一展,竟有数里长远,仰天长鸣,鸣声震耳欲聋,天地色变!   苏既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曾阅读过的光怪陆离的图志在脑海中浮现,对上这令人震撼的一幕,他颤声道:“这是……金翅大鹏鸟?圣物……是龙骨!”      ☆、 第四十五章      金翅鲲头,星睛豹眼。振北图南,刚强勇敢。变生翱翔,鷃笑龙惨!抟风翮百鸟藏头,舒利爪诸禽丧胆!   苏既明阅书无数,曾在古籍图志中见过关于金翅大鹏雕的描述。金翅大鹏雕与龙皆是上古神兽,早已湮灭于尘世间。他从书中读来,只作神怪奇谭,却不信世上有此异兽。而今亲眼所见,竟一一与书中所言相映衬,苏既明终于相信,这世间真有金翅大鹏雕,且就被封印于乌蛮族的圣泉之下!   金翅大鹏雕,以诸龙为食,乃是龙之天敌!它性情暴戾,贪吃好杀,甚至以龙为食,而这世间若有能与金翅大鹏雕为敌的,便也只有龙!羲武曾说过,他们一族祭司的力量,乃是龙的力量,却不知龙在何处。年代久远,上古的故事流传至今,便只剩下零星片段,如今的族人甚至连圣泉水中埋藏的圣物真身究竟是何也不清楚。然而依种种迹象看来,所谓圣物是一道封印,封印被破除,金翅大鹏雕重现人间!那么那道镇压了金翅大鹏数千年的封印,也必然是蕴藏着龙之神力的龙骨了!   羲武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只冲天金色巨兽:“金翅……大鹏……”   关于金翅大鹏雕与龙的传说,他也是听说过一些的,在乌蛮族的古籍中就有关于上古大战的记载,亦有传闻说他们体内有龙的血脉,不过他和苏既明一样,这些远古的故事他只做神话逸闻,听过也就罢了,并没有跟圣泉水下的圣物联系在一起过,更没有想到,他们一直以来守护的圣物便是镇压金翅大鹏雕的封印!   海岸边的族人们早已发现了寨子里的不寻常。族中人都是见过十年前太胥遭遇的天罚的,因此当天雷再现,他们就已经知道族中圣物怕是被人盗了,再顾不上那些官兵,纷纷冲进寨子里。   海岸边的防线一退,数辆战舰又开了回来。曹昆重新整合了手下人马,许以承诺,只要有人能够取出圣泉水下的圣物,立刻封爵,赏银千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士,在利益的驱使下,不少士兵又开始蠢蠢欲动,而他们在海上亦看见了乌蛮寨遭受天火的场面。   他们对于乌蛮的圣物可谓一无所知,羲文勾搭上魏琼之时,圣泉水的好处都照实说了,却偏偏隐去了天罚的事,因此谁也不晓得觊觎圣物者竟会有那样的下场。他们看见乌蛮族被天雷击打,曹昆猜测此事跟羲文有关,便鼓吹了一番羲文的本事,说他们现在回去只需要拣现成的便宜便是,加之海面突然变得特别平静,于是军队立刻掉头。   当第一艘战船刚刚在岸边停靠下的时候,他们突然感到大地剧烈的震颤,接着就是划破长空的嘶鸣,金翅大鹏雕从龟裂的土地中钻空而出,直上凌云!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撼了!   金翅大鹏雕挥动翅膀,巨大的翅翼扇出一道强风,岛上燃烧着的建筑与树木猛地拔地而起,被狂风吹动着朝海面飞去!   曹昆根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觉一股无比猛烈的强风吹来,巨大的战船被吹得几乎直立起来,幸亏船已经抛锚,不然连这艘重达千斤的船亦要被吹飞出去。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轻盈,就像一片纸,被那风刮得瞬间腾空,好在他眼疾手快抓住了船舷,人在空中轻飘飘地荡了荡,总算没落下海去。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如他这般幸运,只听周遭一片惊呼和惨叫声,无数士兵被卷到空中,还未及落下,又被从乌蛮寨里飞出来的铺天盖地的火木击中,燃烧着落入海中!   曹昆回头一看,十艘战船竟有五艘被风吹得直接翻覆了!   那金翅大鹏雕仅仅是一扇翅膀,就带来如此劲风。曹昆对于乌蛮族祭司的异能早已有所耳闻,因此看见羲武如此厉害,尚有心理准备,可不知这打哪冒出来的巨大怪物,真真是把他给吓得魂飞魄散了,脑海中哪还记得什么任务和圣物,惊恐地大叫道:“撤!快撤!”   然而到了此刻哪还来得及?无数士兵落海,不少直接就被火木砸沉到海底去了,剩下的哭爹喊娘乱成一锅粥,不知长官在哪,不知军令为何物,有的拼了命地往往上跑,有的稀里糊涂地往海中游,海滩边简直像是一锅被下了的饺子,再没半点军队的样子了。   金翅大鹏雕乃是嗜血嗜杀之物,被封印千万年,戾气愈发沉重。先前岛上大战死了不少人,血腥气与肉的焦味弥漫在空气中,更添了它的魔性。它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猛地掉头之下,朝着海岛某一处俯冲下去。   只听几声惨叫,那金翅大鹏雕再次凌空而起,嘴里竟叼着数个乌蛮族人!只见它大嘴一合,瞬间残肢飞溅,残破的头颅和手脚从空中落下,血洒当空!它头一仰,便将几具人身吞下肚中,张开大嘴又是一声凄厉的嘶鸣,鲲头上长的竟是一张长满利齿尖牙的嘴!   苏既明方才差点被狂风刮走,靠住一根树桩才稳住了,晕晕乎乎回过神,便看到这骇人心神的一幕,简直肝胆俱裂。乌蛮族的谶语成真了,圣物出土,必有大祸!所谓枯骨逢生,重生的根本不是死者,而是这只被镇压千万年的凶兽!如此怪物现世,别说乌蛮族,便是整个中原千万百姓,焉能有安生日子?!这必将是一场生灵涂炭的灾难!   就连羲文亦傻眼了。他没想到自己的谋划竟然放出如此妖怪,而他心心念念想要复活的人如今又成了一团怪肉,往下又该怎么办?   而羲武的反应是最快的。守在海边的族人及被苏既明劝走的老弱见了天雷都知道出了大事,纷纷往寨子里赶。他们是被龙骨浸润的圣泉水滋润长大的,而金翅大鹏雕与龙是天敌,正要以他们为食,假若此刻不能阻止金翅大鹏雕,他的族人们将万劫不复!原先他的力量已近枯竭,或许是圣物出土给予了他全新的能量,此刻他只觉力量充沛。便是明知那怪物的厉害,为了保护族人,他也绝不能袖手旁观,因此他立刻驱动力量乘着风朝大鹏雕飞去!   苏既明知道羲武想做什么,他虽知道羲武厉害,却也全然不敢相信凭借羲武的血肉之躯能够抵挡那庞然巨物,他心中又急又痛,只恨自己为何是个凡人,竟没有半点异能,无法襄助羲武,无法拯救自己钟爱的人们。无能为力的痛感郁结在他胸口,逼得他几乎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羲文见羲武甫一动,也跟着动了,冲过去想要拦下羲武:“大哥!你不是那个怪物的对手!”   今日种种,可说是羲文一手促成,若非他出卖族人,魏琼亦不会知晓圣物的事。他已丧心病狂,然而到底生而为人,到底内心还有最后一丝良知,不忍看他同胞兄长为他犯下的蠢事去送死。他道:“大哥,你逃……”   话还没说完,羲武一甩袖,一道强风把羲文重重拍飞出去,他摔在地上,呕出一口黑血。   羲武看他的眼神是冰冷的,没有半点兄弟情谊。这种眼神让羲文很陌生,即使羲武从小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他实质是温柔而包容的,自己一再犯错,他虽会公事公办地责罚自己,却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眼神。这让羲文破天荒地头一次有了丁点的愧疚。即使羲武没有说任何指责他的话,他也懂了所有的责难,声嘶力竭地狡辩道:“我只想救回太胥!害死了人又怎样,我只是想救一个人!如果死的是苏既明,你也会跟我一样的!”   羲武冷冷道:“我不会拿别人的命换。我会用我自己的命救。曾经,也包括你。”   羲文怔住。   羲武没时间再和羲文纠缠,给了苏既明一个眼神,示意他保护好自己,便急急朝着金翅大鹏雕追去了。   羲文躺在地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他用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他在想什么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很是经过了一番水深火热,然而他最终还是急于证明什么似的叫了起来:“我没错……我没错!我没有做错!”   对于这样无可救药的人,苏既明只想一刀插进他心窝里早点一了百了,然而他不敢贸然出手,此时此刻,他最要紧的事是保全自己,不能让情蛊拖了羲武的后腿。   一些士兵们已游到海岸,面对天上的怪兽,他们不知该怎么办,竟有几个士兵张起弓朝着庞然大物射去。他们是吓得糊涂了,区区几只箭对那庞然大物又能有什么作用?只见金翅大鹏雕又是一扇翅膀,别说几支可怜的小箭镞,刚刚爬上岸的士兵们又被扇得纷纷滚着跟头栽回海里去了!   金翅大鹏雕在空中巡视一圈,注意到了海边的战船,一个俯冲,巨大的钩爪竟轻轻松松抓起了一条战船,稍一用力,战船和船上的士兵们便碎成了木板和血肉!   所有人都被如此恐怖的画面吓得破了胆,许多尚在海水中挣扎的士兵直接放弃了求生的希望,自溺于海水之中,亦不愿被那怪物拿去填腹。就连曹昆,也已全然地绝望了。   苏既明无力与金翅大鹏雕抗衡,正要跑去找回来的乌蛮族老少将他们带去避难,忽觉大地又是一颤,扭头一看,由太胥枯骨生出的那只丑恶的怪物竟然动了!      ☆、 第四十六章      那只怪物大致上是个人的形状,却又全然不再是个人。他突然间有了意识,小山似的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竟有两人多高。他身上没有皮肤,血红色的筋肉曝露在外,既诡异又恶心。他的眼眶里两只赤裸的巨大眼球,没有眼皮的遮盖,只是看人一眼,就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附着在龙骨上的戾气借太胥的尸骨化成的怪物,肌肉不断渗出黄绿色的脓水,周身黑气萦绕。苏既明甚至只是站在一旁,都能感到戾气侵体,十分不适。   羲文呆滞了片刻,不可思议地叫道:“太胥?”   那怪物不知是对这两个字有反应,又或只是听见声音做出反应,他转过头看着羲文,动作停顿了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羲文脸上先是惊诧,后是迷茫和小心翼翼,再后是有些欣喜又有些失落。他轻声道:“太胥……你……你能听见吗?”   那怪物由肉球垒成的脑袋上看不出哪里是耳朵,但他没有动,用那双诡异恐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羲文。   因为这片刻的停顿,便让羲文福至心灵地认准了——无论这怪物长得有多么恐怖,也是太胥,是他的太胥!   于是他还像十年前那样毒舌地嘲讽起来,只是笑得有些勉强:“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你知道自己现在多丑吗?倒也挺适合你……”后面的话他没能说下去,因为那怪物突然出手,长满了肌肉块的手猛一下抡过去,羲文眼疾手快地抬臂抵挡,也被那怪物的怪力打得滑出去两米远!   那怪物身手极为敏捷,又力大无穷,只听羲文一身痛叫,手臂无力地瘫软下来,方才那一计竟是打得他手骨脱臼,无比疼痛!   他脸色惨白,咬着牙道:“太胥?”   怪物长啸一声,朝着羲文冲过去!他身体重若泰山,每一步都引得大地为之颤动。羲文大惊失色,犹豫着不知该躲闪还是反击,就这一错神的功夫,怪物逼到他面前,又是一拳朝他捣去!   羲文就地一滚,堪堪躲了过去。圣物出土,他方才消耗的力量也被填补,使出全力应对,未必就不是这怪物的对手,然而他每一步都在犹豫,不肯对怪物出手。   “太胥,你醒醒!是我啊!”羲文不可思议地叫道,“你疯了吗?”   “疯了的是你!”苏既明看得清楚,“该醒醒的也是你!太胥死了,这是圣物变出的怪物!”   “不可能!”羲文大声反驳,“他只是还没清醒!”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他背叛了一切谋划了近十年,招出了一只为祸人间的凶兽,假若能够把太胥复活,他总算还做成了些什么;可若是非但没能复活死者,还把太胥变成了一只六亲不认的怪物,他这一生所想所为,全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怪物身上的黑气朝着羲文窜去,迅速将他包裹其中。羲文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微微挣扎起来,却被困得动弹不得。怪物再次挥出重钧之权,羲文躲无可躲,被正中胸口,身体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喷出大口鲜血!   “你这混蛋……”羲文挣扎着爬起来,抹掉嘴角的血迹,“都说你是个祸害,死过一回了还不安生,是该我好好教训教训你!”他双手一张,因动了伤臂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但还是强忍着。他脚下周遭的土地迅速塌陷,水从土地里涌出,形成水柱朝那怪物涌去!   怪物被水柱一顶后退了几步,但这样的攻击于它而言无关痛痒,它一掌拍碎了水柱,又朝着羲文冲了过去!   苏既明看得出,羲文的攻击并没有用全力,他只是在试探而已。   怪物一进攻,羲文就立刻由攻转守势,一边躲闪,一边还在说着话:“我这一次回来,先去了你从前住的地方,你那花坛不知道哪个蠢货闲得没事替你打理了,竟然又结出几支花来,可惜都被火给烧了。”   “知道谁放的火吗?我带来的人放的!你这辈子所有要开的花全都折我手里了!”   怪物的戾气侵入羲文体内,他难受极了,弯下腰去,嘴里却还不肯罢休地损着人:“怎么,生气了?你倒是骂我两句来听听,我很久没你听骂人了。我是不是个贱骨头?其实你骂我的时候,我心里是很欢喜的。”   他絮絮叨叨的,并不是在跟怪物对话,他坚持着这一坨黑气萦绕的肉山就是他的太胥,仿佛只要他说下去,就能唤醒太胥的神智。他是极喜欢太胥那瘦弱的身子和常年苍白的脸的,太胥是脆弱的却又锋利的,好像一把打坏了的刀,总是躲在剑鞘里,羲文却爱看他出鞘的样子。可是现在,羲文做好了准备,哪怕太胥的模样再回不来了,永远那么丑陋,也没有关系,只要他还有一点太胥的神智和记忆……只要一点就可以。   可惜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牛弹琴,怪物根本不为所动,出手倒是越来越凶狠了。   羲文又一次被怪物的铁拳扫出去,摔在地上,这一次好半天没站起来。   羲武并不知太胥所化的怪物作妖的事,他赶到海边,金翅大鹏雕正与曹昆手下的士兵们纠缠。十辆战船眼下已经所剩无几,被金翅大鹏雕或是打翻或是用利爪抓碎,临岸的海域被染得一片血红,海面上漂浮着的数百具人身难分究竟是活人还是尸体,令人触目惊心。   羲武如何能纵容这妖怪伤人,他乘风直上,向那金翅大鹏雕靠去。他亦知晓此妖怪难以对付,自己不会是他的对手,若是缠斗,对自己更是大为不利,因此他凝起全身的力量化成一支风刃,只求一击即中!   周遭的风全都聚拢过来,方圆数十米平静得如同空了一般,而羲武身前的风刃正在汇聚,他处在风力漩涡的中心,长袍与长发被吹得不断翻飞,神圣又妖冶。金翅大鹏雕亦觉察到了身后的不寻常,它扭头向后看,这恰好给了羲武出手的机会——   巨大的风刃直直朝着那金翅大鹏雕的双眼之间射去!破空声尖锐得令百米内的人们全都痛苦得捂住耳朵,空气被撕裂,羲武与金翅大鹏雕之间的空间被肉眼可见地扭曲了!   风刃击中了金翅大鹏雕的眉间,金翅大鹏雕发出凄厉而愤怒的鸣叫声,这声音比风刃破空声更尖锐刺耳百倍,海域中的士兵们被声波激得纷纷呕血,更有甚者,竟从七窍中喷出鲜血!   羲武被那声波震得倒飞出去,他极力控制着身形,看见眼前的景象,只觉浑身冰凉——他用尽全力的一击,竟然只是在金翅大鹏雕眼间划出了一道伤口,对这只庞然大物的行动没有任何限制!   实力之悬殊,已经注定了他不可能赢。就连一丝一毫的可能都没有!   金翅大鹏雕掉头直下,朝着羲武扑了过来!它的利爪能够瞬间将战船捏得粉碎,它的牙齿能将钢铁咬穿,羲武如何敢与他硬拼,身体迅速下沉,直落到海面上。他本欲在海面上停下,然而方才那一击耗去了他太多的力量,他刚刚被充盈的体能此刻又几乎见底,一个不稳便落入海中。   金翅大鹏雕从海面上掠过,没有抓到羲武,又飞到了上空。   羲武从海水里翻出,望着天上那只遮天蔽日的巨兽,闻着周遭的血腥之气,心中竟也有了几分绝望。圣物出土,他已见空虚的力量得到补充,他以为这是一个机会,能够制伏妖物,拯救他的族人,然而他还是太过高看自己了。金翅大鹏雕的一根羽毛便与他身体同长,他竭尽全力,就连拔下一根雕羽亦是艰难,凭他一人之力,不可能阻止妖物。难道他的族人,难道中原的无数百姓便要就此葬身于雕爪之下了吗?!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镇压这只嗜血凶兽?!   戾气所化的怪物与羲文缠斗不休,苏既明想要逃走,却寸步难行。他肉体凡胎,没有羲文羲武那样的能力,仅仅是在怪兽周遭,他便被戾气侵蚀得痛苦至极,寸步难行。他痛苦地蜷起身子,连呼吸都觉困难,用力抓着自己的衣襟,也难以喘上一口气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羲文一次又一次被怪物击倒。   “太胥!”   羲文当真是鬼迷了心窍,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执着地相信怪物会变成这样只是因为太胥死了太久尚未回魂。他对族人下尽狠手,偏偏对怪物处处留手,以至于被怪物压制得极为狼狈。   苏既明强忍着痛苦道:“没有……太胥……这怪物占了你的太胥的身子……你别傻了……”   羲文狠狠瞪了他一眼,然而怪物再度逼近,他不得不迅速后退。   怪物一拳砸在羲文面前的地上,砸出一个大坑来。羲文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性命遭受威胁,此刻终于恼了,集结全身的力量,他所立之处周遭数米的土地凹陷出一个大坑,水如喷泉般从地底涌出,朝着怪物激射过去!   这一次羲文终于下了狠手,一滴滴水珠如针一般锋利,在那怪物身上刺出数个孔眼。怪物痛苦地大叫,想要报复羲文,却被羲文立起的水墙控制住了。   羲文双目赤红,勉力支撑着,目光盯着水墙之中的怪物,心在考量。这怪物与太胥究竟有几分相像,他又有几分可能将怪物变回太胥?   那怪物拼命撞着水墙,一力想要出来。它浑然不知痛为何物,被水墙和水针切割着,身上的肉块掉到地上,它都浑然不觉,只认准了向外冲。它这样的劲头,让羲文觉得很是熟悉,像极了当年妄图离开乌蛮的自己,那个愚蠢的自己……   就这一错神的功夫,水墙轰然坍塌,怪物冲了出来,一把扼住羲文的脖子,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羲文浑身是伤,此时已无力反抗,怪物的肉块间不断渗出脓水,那脓水能够侵蚀活人的肌肤,羲文痛叫着挣扎起来,双手抓住怪物的手指试图掰开,却都只是无用功。很快,他脖颈处的肌肤被腐蚀得血淋淋。   “太胥!太胥!”羲文最后尝试着呼唤他的名字。   怪物的手越卡越紧,羲文蓝色的长袍已被鲜血浸润成黑色。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地上的水向他聚拢,在他手中凝结成一柄长长的水剑。他颤抖着将那水剑向前递去,抵住怪物的心口。他不知道那恐怖的血肉之下有没有一颗心脏跳动着,这一剑下去能不能剜出怪物的心,但他必须杀了这只怪物!   怪物全由戾气化成,不知生死,不知恐惧,水剑划开了他胸口的血肉,他没有半点退缩,球般大的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羲文,映照出他垂死挣扎的痛苦模样。   水剑没有继续深入,羲文望着那颗面目全非的头颅,牙关战战。这副恐怖的模样,将他的坚持、他的执念以及他最后一丝力气抽干,他手中的水剑毫无征兆地化成水珠碎了一地,他的身体也软了下去。   怪物不为所动,依旧高举着已油尽灯枯的羲文,羲文的颈部被脓水腐蚀得已可见白骨。与此同时被腐蚀的还有羲文不服输的一口气。他是全然地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自作自受。   族中长老的预言全都中了,太胥一生与灾难相伴,生命终了时遭致巨大的毁灭。然而不详的人从来不该是太胥,而是羲文自己,从头到尾,从始至终,都是他将太胥拖入重重深渊中,也是他在太胥死后将太胥留存世间的尸骨变成了一具彻头彻尾的怪物。   羲文缓缓抬起手,伸向怪物的头颅。他的意识已经模糊,手中的水珠跳跃着,却再难凝聚成任何襄助他的物事。他闭上赤红的双眼,睫毛上沾了一层濡湿。他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却再发不出声了。   “对不起。”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片刻后,中段已被腐蚀成一片白骨的羲文从怪物掌中滑落,毫无生机地摔在地上。   他死了。   杀死了羲文,怪物转身又朝着苏既明冲了过来。这怪物没有人识,被戾气驱动,只知杀戮,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动。   苏既明被强大的戾气困得难以动弹,见那怪物逼近,心生恐惧,手在地上胡乱摸了摸,只想抓住什么能够防身的武器。突然,他摸到了一根长物,手感并不陌生——羲文落下的龙骨,被风吹动之后,竟滚到了他的脚边!      ☆、 第四十七章      苏既明抓住龙骨,突然,一股奇异的力量注入他的身体,束缚着他的戾气瞬间被驱散。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一股极为刚强清正的气充盈他的身体,令他通体舒泰,酸痛与苦楚尽数消失了,仿佛有用不尽的力气!   那怪物朝着苏既明扑过来,苏既明就地一滚,躲过了怪物的攻击。他自己都为自己的反应之敏捷吃了一惊。他到底是个文弱书生,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有时反应虽快,身体却跟不上思维,因此难免孱弱些。然而此刻,他身随心动,无比迅捷!   怪物一击不中,迅速扭头,再次朝着苏既明扑过来!   苏既明灵活地躲闪着,那怪物竟不能伤到他分毫。苏既明只觉自己越来越有力量,不由抓紧了手中的龙骨——他已然明白,这股奇异的力量乃是自龙骨而来。龙之骨乃是圣灵之物,所以才能将妖性极重的金翅大鹏雕封印千年。只是龙骨埋藏千年,又镇压着凶兽,积攒了许多戾气,才会化出那只妖怪来。如今戾气离体,它便恢复了刚强清正。   怪物的拳掌堪堪从苏既明耳畔擦过,黑色的雾气笼罩在苏既明眼前,让他忽觉心中一口郁结之气溯回直上,要从喉间溢出。   恨!   他好恨!   羲文也好,魏琼也好,熊莱也好!他们觊觎圣物,各使手段,都为了复活或拯救自己所爱之人。他们或将别人的性命视如草芥,或不惜生灵涂炭,又或者心中存留了几分良心和不忍,只是与自己钟爱的人比起来,旁人就都不值一提了!   那些人,凭什么!难道他便没有所爱之人吗?他的祖母,他的苏砚,他那么多死去的亲朋好友,难道他心中就没有不舍和痛苦,难道他不想令人死而复生,难道死在这里的乌蛮人和汉人士卒没有亲朋,没有爱人?!他们凭什么要为那些可恨的私心被欺凌,被杀戮,被夺走一切?!   这世上的人都是自私的,苏既明也绝不是无私的圣人,可人生在世,总有天道公理四个字。偏就那些人,各个都以为自己是世间的主宰,对命运不甘,要行逆天之事,而旁人就都成了踏脚石,死了残了也没什么相干。他们却也不想想,这些被牺牲的被无视了的人之中,或者就有一两个他们在乎的人?而被牺牲者的亲朋之中难免亦有几个如他们这般疯的,一环复一环地闹下去,终有一日,他们的心头肉,甚至他们自己,也终将是被残虐之人!   因为这世上,活着的,呼吸着世间尘埃的,会爱的,会痛的,会恨的,不是只有他们一个!无论皇帝还是乞丐,都没什么特殊,爱恨情仇生死纠葛,只是个人心中幕布后一出走马灯的戏,轰轰烈烈顶了天也冲不破一颗心脏两瓣肉的围壳,谁又能真的对谁感同身受?可若是以为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人才真有爱恨,便是大错特错!!!   世间任何人,只能够支配自己,而无权主宰他人!否则,就必将如羲文这般付出沉痛的代价!   “啊!!!”苏既明抑制不住地大叫起来。   纯正的力量充盈他全身,他心底是从未有过的清明。那怪物再度咆哮着朝苏既明扑来,苏既明沉着地双手握住龙骨,如握剑一般,用力朝着那怪物劈砍过去!   巨大的怪物猛地停住了脚步,发出痛苦的怒吼声。它周身的黑气如被撕碎般散开,恶心的血肉上出现裂缝,黄色的脓汁溅了一地。那怪物犹不死心,奋力挣扎起来,身上的裂缝越开越大,苏既明方才这一剑竟是将它开膛破肚!   苏既明在树墩上借力一跃,飞扑到与那怪物头颅齐平的位置,大喝一声,手中的龙骨朝着那怪物的头顶刺去!   龙骨插进怪物的脑袋里,它的咆哮声瞬间止歇,巨大的傀儡怪物轰然倒地!   苏既明轻盈地落在地上,拔出龙骨。雪白晶莹的龙骨上,竟不沾染半点恶心的血水与脓水。   怪物被龙骨碰到的伤口开始迅速坍缩塌陷,方才无端端生出来的血肉渐渐化成一股白气消弭在空气中。脓水被土地吸收,片刻后,戾气散尽,地上躺着的,依然是多年前在天火中残存下来的那具枯骨。   从未有过生机。   杀了那只戾气所化的怪物之后,苏既明也不见丝毫疲累。他握紧龙骨,伸长脖子遥望,只见金翅大鹏雕正在海边与羲武缠斗。   羲武凝成的最大风刃仅是伤了金翅大鹏雕几根羽毛,他又试着攻击了几次,然而他的力量逐渐衰微,难再伤到金翅大鹏雕分毫,好在他身手敏捷,驾驭着风来来去去,也没被金翅大鹏雕所伤。只是他如此消耗,难再支撑多久了。   苏既明既得了如此神器,便不能让羲武一人冒险,他立刻带着龙骨朝海边赶去!   羲武虽没能战胜金翅大鹏雕,然而他不断的攻击与骚扰也惹恼了金翅大鹏雕。大鹏雕愤怒地在天上盘旋,伺机攻击羲武。然而它身体过于庞大,翅膀一扇能带起半个岛屿的风,想要抓到羲武却是不易。   苏既明冲到海边,金翅大鹏雕两翅一扇,海边卷起一股旋风,羲武所在的地方正是漩涡的中心。他的祭祀袍被风吹得猎猎,手中紧紧握着权杖,想从漩涡中脱离,然而力量消耗过巨,此时已见疲软,难以将身体从中拔离,只能在风中上下沉浮。   苏既明亦被旋风的边缘舔舐,强风几乎要将他卷走,他将龙骨钉入地中,死死抓主龙骨,才稳住了身形。他仰头看到处在风的中心的羲武,似是被困住了,便叫道:“羲武!”   然而风的嘈杂声令人什么也听不见,羲武并没有发现苏既明已经靠近。   苏既明心急如焚,正不知自己该如何襄助羲武,突然察觉那旋风似乎有些异常。看起来好像羲武无力挣扎所以被旋风缠住,可仔细观察,却发觉羲武并不是那么被动。他的身体虽在空中上下翻动,却能看出几分从容,且风的速率正在默默地变化——羲武正在操纵由金翅大鹏雕掀起的旋风!   他自己的力量已经十分有限,因此很聪明地选择了借力打力的一招。凭空生出一股强风消耗甚巨,可若是就地取材,则要轻松许多。   旋风的速率越来越快,形成了一支上宽下尖的风锥,且风锥的规模正在扩大。苏既明眼睁睁看着,却在又一次察觉到羲武的意图之后心道不妙——羲武恐怕是打算放手一搏,与那金翅大鹏雕同归于尽了!   风锥的规模逐渐成型,一旦大到一定的规模,将金翅大鹏雕卷入其中,或许可以扭断它的脖子。可卷进如此庞然大物,旋风必然会紊乱,羲武之所以显出被动的样子,并不全是他用来迷惑金翅大鹏雕的,而是他的力量真的告罄了。他已没有那么大的掌控力,到时他自身难保,很有可能被强劲的风一同搅碎!   如苏既明所料,羲武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他已经无计可施,再这样下去,他的力量会耗尽,非但伤不到金翅大鹏雕分豪,连他自己的性命也再难保住,他想要守护的那些人们,都无法躲过这场灾难。他身为乌蛮族的大祭司,守护族人是他的使命,而苏既明是因他的缘故才会被卷入其中,当日苏既明离开乌蛮后如果不是他追去纠缠不休,苏既明就不会再次踏入这片土地。   而今便是豁出性命,他亦要守得这些人,这片土地能再有安宁之日!   金翅大鹏雕见羲武被旋风困住,掉过头来想要攻击,然而旋风的速度太快了,即使是这只庞然大物亦显出几分踌躇,不敢贸然进攻。   苏既明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羲武置身危险之中,他心一急,拔出了插进地中的龙骨,身体立刻被风舌卷了进去!   龙卷风的力量无比强大,便是钢铁亦能被旋转的力量搅得粉碎,苏既明在风中晕头转向,幸而有龙骨护体,他并没有受伤,顺利地朝着漩涡的中心进发。   羲武察觉到有人侵入,低头一看,却见苏既明正在风锥之中转动。他大吃一惊,担忧苏既明会受伤,可此时此刻他已无法让旋风立刻停止,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然而让羲武更为惊讶的是,苏既明的周遭有一股力量保护着他,转眼前,苏既明就已毫发无伤地被风力送到了羲武的身旁。   “你在干什么?”苏既明一把抓住羲武的胳膊,“这风你能控制得住吗?”   羲武双眉紧锁:“你怎么来了?!”   苏既明举起手中的龙骨剑:“是圣物!”   龙骨来到羲武的身旁,方才那种力量对冲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了,羲武感受到自己的能量正在得到补充,他对于风力的掌控在增强!他不由惊诧地看了眼苏既明手中的龙骨。方才圣物将太胥变成怪物,他以为圣物已经成了不祥之物,没料到龙骨的戾气释放后,竟还能有如此能力!   羲武重掌力量,立刻将身心集中在控制风锥上。风锥越滚越大,卷起无数树木和断粱,裹挟向着金翅大鹏雕挪去。   龙骨在身旁,羲武恢复了巅峰时的力量,不仅能够操纵旋风,还有余力对金翅大鹏雕进行骚扰。他不断放出风刃攻击金翅大鹏雕,虽不能伤及那大妖,却将大妖激怒。金翅大鹏雕长鸣一声,掉头朝着羲武和苏既明扑去!   风锥迅速膨胀,金翅大鹏雕一头撞上风墙。风力极快,然而这只巨物的重量亦不容小觑,他的脑袋被风卷偏了,风力拉扯着想要将它吸入其中,它用力煽动者翅膀,试图抽离出来,双方陷入僵持之中。   片刻后,终究是金翅大鹏抵不住强劲的风力的撕扯,被卷进了风锥之中!   然而羲武的风锥尚不能消化如此庞然巨物,金翅大鹏雕被扯着转了一圈,整个旋风都凌乱了,羲武和苏既明亦被乱风滚了进去,而金翅大鹏雕则被重重甩出去,落进海中!   巨大的身体拍在海面上,掀起冲天巨浪,海水猛地上涌,海岸线瞬间进了数十米!苏既明和羲武刚从风中挣脱,又被巨浪拍飞到岸上。苏既明正要重重砸到地上之时,忽觉一股柔和的风托住自己,缓冲了他落地的速度,裹挟着他滑出去近百米远才堪堪停下。是羲武腾出手来帮了他一把。   那边羲武虽被海水打得浑身湿透,好歹也平平稳稳地落下了。   苏既明一回神立刻朝着羲武跑去:“它死了吗?”   羲武遥望海面不语。金翅大鹏雕比他想的更难对付,方才风锥一与大妖怪胶着上,他便知道不妙,以他的力量,无法驾驭那么强的风力,因此千辛万苦筑起的风锥一撞便散了。   果不其然,海面如沸腾版翻滚起来,片刻之后,一道巨大的水柱涌现,水柱周围凹陷出一圈庞大的水坑,几乎能见海底黑泥。金翅大鹏雕乘着水柱,再次一飞冲天!   苏既明倒吸一口冷气:遭受如此重创,金翅大鹏雕非但没有半点萎靡的样子,竟然更凶猛了!   它愤怒地舒展身体,遮蔽万里云天,突然间半边天空烧了起来,大鹏被火光吞噬。苏既明看得目瞪口呆,茫然不知发生何事。刹那之后,一只巨大的火鸟从熊熊烈火中飞出,燃着火与金光的羽毛愈发丰满,勾爪与巨喙泛着金属般的寒芒,双目雷电般有神。它清啸长鸣,天地震动!   这只巨妖,竟是涅槃重生了!      ☆、 第四十八章      传说中,凤凰得交合之气,产下孔雀与金翅大鹏雕二子。凤凰能够涅槃重生,没想到大鹏鸟亦能在熊熊烈焰中脱胎换骨!   这嗜血巨妖原就极难对付,此番浴火重生,变得更加凶猛暴戾。只见它双翅不断煽动,海面与陆地上刮起妖风,形成数股龙卷风,将残破的船只、尸体与活人一并卷起。妖物在天上翱翔,张开长满利齿的血盆大口将被卷起的人鲸吞入腹。   “羲武大哥!”被龙卷风卷起的乌蛮族少女哭道,“天涯!救我!”   然而羲武根本来不及出手,金翅大鹏雕便一口将那可怜的少女吞进了肚子里。   羲武呼吸一滞,乘风猛地朝那金翅大鹏雕飞去!   苏既明不会驾驭风,然而他得了龙骨,竟能攀着羲武的风一并随行。他不知晓自己能做什么,然而他已不是孱弱书生,他不想再被羲武保护着,他想要和羲武并肩战斗!   两人飞到半空,尚未靠近金翅大鹏雕,只觉一股热火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们的头发烧着。这大鹏鸟浴火而出,身上带着烈焰,将方圆百里灼得如油锅一般,海上的甲板碎片也都烧了起来!   苏既明被烫得全身上下无一不疼,耳朵里仿佛进了火,脑袋深处一抽一抽地疼起来,几欲炸裂。羲武亦不敢再靠近了,挥出风刀丢向大鹏雕,然而他的攻击还没碰到大鹏雕,便被火给化了。   攻击无法奏效,他们的处境比方才更加糟糕了。   金翅大鹏雕被羲武和苏既明彻底激怒,再次掉头朝二人俯冲。羲武不敢与巨妖硬碰硬,立刻带着苏既明乘风躲闪。那巨妖十分聪明,跟羲武缠斗良久,吃了几次亏后知晓羲武有操纵风的能力,因此它不住扇动翅膀,卷起阵阵狂风,以干扰羲武。   金翅大鹏雕扇起的风几乎要把整座海南岛夷为平地,羲武如何招架得住?他难以再彻底掌控风力,和苏既明两人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在强流中颠簸着,颇为狼狈。   金翅大鹏雕一计得逞,张开血盆大口咬了过来!   苏既明先是被火灼得触目所见皆是红色,又被风刮得晕头转向,好容易回过神来,只见金翅大鹏雕那牙缝里还挂着断臂残肢血肉模糊的腥臭大嘴已近在眼前,简直呆住了。   羲武一把搂住他的腰,使尽全力往下一沉,呼啸着的火焰从二人上方滑过,他们堪堪躲过了妖物的攻击。   金翅大鹏雕的身形太过庞大,一展翅就已去千米,掉头再回尚需时间,给了苏既明和羲武片刻喘息的机会。   方才那张令人作呕的大嘴的画面虽一闪而过,却深深印在了苏既明的脑海中。那么多的血,残破的人体,这只妖怪才刚刚出土,就已经吞噬了上百条人命!每天缠着他下棋的老祭司,带他去海边捡珍珠的小姑娘,缠着他听故事的小男孩……那些人的音容笑貌犹在面前,可方才短短一瞬,苏既明似乎在妖物的嘴里看到了这些人破碎的断肢和只剩下一半的脑袋。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真的,真的没了。除了给生者留下痛苦,便不剩下任何东西。   强烈的悲怆充满了苏既明的心头,金翅大鹏雕再一次扭头回来,朝着二人进攻之时,苏既明大喝一声,将手中的龙骨剑朝着金翅大鹏雕所在的方向猛劈了过去!   只见一道白光斩向巨妖,那妖物的翅膀被白光触及,翅上的熊熊烈火瞬间被掐灭,它惨叫一声,翅上多了一道伤痕,飞行的方向被改变,几乎擦着地滑了过去!   苏既明也没想到自己急火攻心之时发泄的一斩竟有如此威力。羲武与金翅大鹏雕酣战良久,都只给大鹏雕留下几道小伤,这龙骨的力量着实不可小觑。   须知龙与金翅大鹏雕乃是不共戴天之宿敌,大鹏雕战力非凡,唯有龙能克制它。因此它便爱以刚孵化的幼龙为食,以免天敌长大对自己造成威胁。这一只金翅大鹏雕被封印太久,力量远不及鼎盛时期,而这根龙骨乃是战龙之精魄所化,威力犹在,因此对金翅大鹏雕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金翅大鹏雕受伤,感受到了天敌的力量,疯了一般反扑回来,一心想要毁掉苏既明手中那根龙骨!   羲武带着苏既明狼狈不堪地躲闪着,根本腾不出余力再行攻击,能够守住已是极为艰难。   苏既明心急得发痛。他想不到龙骨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也想不到终于伤到金翅大鹏雕之后,金翅大鹏雕恢复得那么快,且越来越凶猛。难不成,这妖物真的就无法对付?他们所有的人,今日要丧生此地了吗?   狂躁的金翅大鹏力量比先前更甚,它身上的火被它带起的风裹挟着如箭雨般朝着苏既明和羲武射来,一道火擦着苏既明衣角飞过,立刻将他的袍子燃了起来!   这火乃是妖火,羲武试图用风压灭,火却越烧越旺,烫得苏既明剧痛无比,连忙脱去衣服丢开。   风越来越大,火点越来越密集,金翅大鹏雕不断冲向苏既明,羲武再拉他不住,一股强风将二人分开,苏既明一头坠下海去!   “天涯!”羲武急得大叫道!   这东南西北四处刮的风乱成了一团,苏既明落到海面上,又被风托住,他亦分不清究竟是大鹏雕带起的风还是羲武操纵的风,只觉得这风活得像个人一般,突然又被重重推了下肩膀,头朝下跌入海中,呛了两口咸涩的海水。他浮出海面,大鹏雕正在海上盘旋,伺机继续进攻。   苏既明向方才那般挥动着龙骨剑朝大鹏雕劈砍,然而龙骨带出的白光被大鹏雕轻松避开了。它有了前车之鉴,格外关注着那根龙骨,苏既明根本无法再轻松伤到它。   金翅大鹏雕瞅准时机,猎鹰捕食般猛地降下,利爪朝着苏既明抓去!   苏既明人在水中,无法自如行动,大鹏雕巨大的钩爪能轻松抓起一条战船,他如何躲得开?急急忙忙挣扎起来,想像羲武那样御风而行,可即使有龙骨在身,他亦掌控不了风与水。眼看大鹏雕巨大的钩爪已经覆盖了他的头顶,下一刻就要合起将他碾碎,一道强劲的风刃飞过来,正割在大鹏雕趾上,划开一道伤口,蓝色的妖血流了出来。   这一道风刃让大鹏雕的钩爪抖了一抖,攻击迟缓片刻,给了苏既明苟延残喘的机会。他挣扎着半个身子浮在海面上,龙骨剑朝着妖物的钩爪刺去!   龙气刺伤了金翅大鹏雕的钩爪,它哀叫着离开,暂时放弃了攻击苏既明的打算。   羲武立刻落到海上,一把拉起苏既明,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他一个字没有说,但苏既明感觉到羲武的紧张。方才若不是他及时搭救,苏既明就要丧生于雕爪之下了,这样的惊吓让他的心脏几乎停跳。   而苏既明却望着自己手中的龙骨发呆。   他能够感觉到龙骨那强大的力量,然而几次攻击之后,他也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驾驭这股力量。方才他赶到海边时羲武正处于危险之中,他来不及多想就投入了战斗。他本想与羲武一起并肩作战,可这样的东西拿在他手里只是浪费。羲武乃是拥有龙的血脉的大祭司,假若将龙骨给他,他或许会有驾驭这力量的方法!   苏既明一把将龙骨塞到羲武手中:“你拿着!”   羲武略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这里又是火烧又是狂风,苏既明之所以能支撑住,全赖这根龙骨所赐,失去龙骨,他就恢复了肉体凡胎,只怕自身难保。   “我驾驭不了,你试试。打败那妖怪,只有靠它了!”   羲武没有立刻接。一番战斗之后他亦发现苏既明或许不能发挥出龙骨真正的力量,可是这样危险的情况下他不敢让龙骨离开苏既明。   苏既明看穿了他的担忧,道:“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你送我回岸上,我会躲起来。”   羲武用力皱了下眉头。拖累这两个字如针般扎了下他的耳朵。苏既明所指的应当是情蛊。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茬,他全然只是担心苏既明,却不料苏既明更怕会因情蛊影响他。然而此时他没有时间阐明自己的心意了。   苏既明见他不肯接,一把将龙骨丢进他怀里。羲武不得不接了,手指在触及龙骨的刹那,他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贯通他的四肢百骸!      ☆、 第四十九章      方才与金翅大鹏雕战斗良久,羲武早已疲了,虽还强撑着,但精神的萎靡无法掩盖。然而拿到龙骨之后,他全身突然绽出一股清冽刚强的气,人又变得神采奕奕,简直充满王者风范。   龙骨一离手,苏既明却立刻感到了痛苦。这海水被金翅大鹏雕的火烧得几乎沸腾,连风都是夹着火气的,方才有龙骨护体,苏既明尚能承受,此刻失了保护,剧痛顺着他的脊椎一路往上,令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得到了龙骨,羲武只觉自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他立刻用风包裹住苏既明,为他屏蔽了刀山火海。   苏既明隐忍道:“你送我回岸上吧。”便是想与羲武并肩作战,没有龙骨的他什么也做不了,留在此处唯恐拖累了羲武,在应付金翅大鹏雕的同时还要分出精神来保护他,他宁可自己找一处地方躲起来。   羲武惜字如金:“不必。”   从前祥和安宁的乌蛮寨已成了一片火海,所有的建筑、树木都被烧着,浓烟滚滚,岸上只比海里更危险。他不会让苏既明离开他的视线,否则他才真的会无心战斗。   护住了苏既明,羲武握着龙骨,眼观鼻鼻观心,全心全意地感受起了龙骨的力量。   在天上盘旋的金翅大鹏雕忽觉一股龙气冲天,来自于天敌的气息让它本能地感受到强烈的威胁,愈发躁动,连续凄厉地鸣叫起来。然而这股龙气让它心怀忌惮,踌躇着没有再立刻进行攻击。   很快,金翅大鹏雕越来越焦躁。它感觉到下方的力量正在变强,对它的威慑也愈发厉害了,这种力量让它不安地想要远离,可它也知道如果不加以抑制,这股力量将会成长到将它覆灭。   终于,金翅大鹏雕俯身朝着羲武和苏既明冲了过去!   羲武闭着双眼,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他与苏既明不同,他并不是借助龙骨的力量,而是龙骨自发地将自身的力量灌注到了他的体内,令他的感官大大增强,与外界的沟通和交汇被神秘的力量联接,使他即使不用眼睛看,也能感受到一切。   海水的起落,风的流淌,火的灼烧,都成了可以量化的物质,当感受强大到一定的程度,下一步便是操纵!   金翅大鹏雕越来越靠近,它身上的火种随着它翅膀的煽动成了无数火球朝着羲武袭来!苏既明心急如焚,可他见羲武如此沉稳,咬咬牙,也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听,全然地信任羲武。羲武对外界的侵袭完全不为所动,因他能够衡量,这样的攻击对他已不能构成威胁!   “哗!”   刺眼的白光从羲武体周如爆裂般炸开,迅速形成一个巨大的屏障!火球进入屏障之后竟被克化碾碎,待落到羲武身上,只剩下零星火点,他的衣袍随风翻飞,便将那火星抖得无影无踪。   羲武遗世独立地站在海面之上,金翅大鹏雕的攻击被他尽数化解,他的心中澄澈如洗。灵台如镜,仰头望去,磊落气息如箭般射向金翅大鹏雕!   金翅大鹏雕巨大的身形在空中顿了一顿,痛苦地卷起翅膀,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球。它的身体因翅膀收起而落下,片刻之后它又再度展翅,竟掉头向海的那一边飞去!   它怕了,如此强大的气息令他无心再战,只想速速离开此地!   苏既明只觉四面八方的气流都向他们涌了过来,而羲武仿佛入定般动也不动。他伊始以为是金翅大鹏雕在作妖,然而渐渐的他发现操纵气流之人是羲武。   凝聚的气逐渐有了形状,在海面上长长地形成了一股,待苏既明细细观察,不由大吃一惊——气流凝聚而成的形象,竟是以他二人所在的位置为龙首的一条长龙!   羲武沉声道:“搂着我。”   苏既明不及多想,立刻听话地搂住羲武的脖子。   这气龙宽丈许,身长数里,开山分海,卷水噙火,威仪棣棣。气龙扶摇直上,破空声如龙吟轻啸,腾飞云天,转瞬开出百里,挡住了金翅大鹏雕的去路!大鹏雕凄厉悲鸣,无路可退,昂首迎战,与气龙缠到一处!   这气龙身躯庞大,竟不输金翅大鹏雕,身形婉转翩翻,缠住金翅大鹏雕,使它无力展翅,带着这只巨大火鸟一共朝海中坠去!   轰!   金翅大鹏雕周身烈火炸裂,将气龙弹开,奋力挣脱捆缚,朝外逃去!   羲武与苏既明驾龙而行,两人紧握龙骨,长龙朝着金翅大鹏雕腹部如剑般刺去!   悲鸣声震天动地,金翅大鹏雕的身体被气龙贯穿,巨大的妖物坠入海中,掀起滔天巨浪,底下瞬间成了一片火海!   气龙衔着一枚巨大的燃烧着的心脏,那是从金翅大鹏雕腹中所取。羲武眼神犀利如剑,将手中龙骨掷出,龙骨穿透妖物心脏,心脏上的火焰霎时间熄灭,如遭冰冻般成了冷冷的金色,落下海去,渐渐沉没不见了。   气龙散去,唯余一股清风裹挟着苏既明与羲武缓缓在岸边落下。苏既明望着燃烧的海域,只见火势在逐渐变小,他不可思议道:“那妖怪……死了么?”   羲武沉着地颔首:“死了。”   茫然,惊讶,欣喜……种种情绪冲击着苏既明,在听到羲武肯定的答复之后,强撑着他的一口气也如那气龙一般瞬间溃散,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 正文完结   苏既明伤势不轻,使用龙骨更使他消耗过度,这一昏迷便是一天一夜,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了。   他被安置在一间木屋里,羲武与一名乌蛮族的老妇坐在床边照顾着他。羲武双目通红,剑眉紧锁,见他醒了,明显松了口气,却也没说什么,只将他扶起来,一碗水端到他唇边喂他喝。   苏既明恍恍惚惚,只觉自己经历黄粱一梦,发生了很多事,却已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他嗓子干得厉害,就着羲武的手喝完了碗中的水。   羲武道:“哪里不舒服?”   苏既明摇摇头,哑声问道:“苏砚呢?”   羲武沉默片刻,摇头:“没了。”   苏既明一时间有些恍惚。断片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原来一切都是真的,羲文的阴谋,儋州的灾难,天罚,金翅大鹏雕……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可他们能够制止灾难的蔓延,却无法挽回已经逝去的东西。   苏既明目光麻木地望着屋顶,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问道:“这是哪里?”   羲武道:“临时搭建的屋子。”   苏既明环顾四周,只见这处木屋十分简陋,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的确是新建的样子。他支撑着坐起来,羲武忙搀扶着他,两人缓缓走出木屋。   海南岛的大火已经被扑灭,曾经灵毓秀美的世外桃源如今只剩满目疮痍。在之前的天灾人祸中,乌蛮族的百姓死伤过半,人们正忙碌着收拾自己的家园,为死伤的亲朋好友料理后事。   苏既明心如刀绞,难受地弯下腰去。经历了这么多苦难,最终换来的结局为何还是如此?   就在这时,一名七八岁的童子跌跌撞撞跑到苏既明和羲武的面前,仰着头道:“天涯哥哥,你醒了!”   少年不谙世事,他的眼底悲伤也是纯粹的,欣喜也是纯粹的,干净得如同洗练过的天空。羲武附身将他抱起来,少年伸出小手摸了摸苏既明脸上的一道伤口:“你疼吗?”   苏既明怔住。孩子柔软的手如同一块布,轻轻擦去蒙在他心头的阴影。到了如今这地步,已不能再奢求,逝去的已然逝去,然而他们的付出令希望的种子仍旧留在这片土地上,很快就会生根发芽,重新结出更多果实。如此,便已值得。   苏既明握住那只小手,轻声道:“不疼。”   少年欣慰地对他笑了笑。   然而片刻之后,少年又搂着羲武的脖子哭了起来:“大祭司,阿爹和阿娘没了。”   羲武温暖的手掌轻轻按住他的脑袋:“我在。”   苏既明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也在。”   安抚了少年,苏既明让羲武扶着他往圣泉水所在的地方走去。   原本盛放圣泉水的地方已经枯竭,徒留一处焦黑的大坑,令人很难回忆起当初这地方碧波幽潭的美景。而在水坑旁停放着一具白骨。   苏既明心中一紧,回头看向羲武,羲武点了点头:“是苏砚。”   苏既明很慢很慢地走过去,在苏砚的尸骨旁蹲下,用手轻轻碰了碰累累白骨。这个追随了他十多年的少年,跟着他颠沛流离从京城来到关外,路上吃过苦生过病,也都熬了下来,海难中亦大难不死,明明如此有福祉的一人,怎就变成了这样?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苏砚那张单纯的有点傻气的脸,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聒噪地叫着“公子、公子”。   羲武走到苏既明的身边。族人的尸骨被找到后都被家人收走立坟埋葬,但是苏砚的尸骨他没有埋,或许苏既明会想将他带回中原。他问道:“你想将他埋在何处?”   苏既明想了一会儿,捡起苏砚的一根长骨:“能帮我把这个打磨成一柄骨剑吗?”   羲武怔了一怔,旋即道:“好。”   苏既明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苏砚余下的尸骨拢了。他问羲武:“你和族人们往后打算怎么办?还留在这里?或是要迁去别处?”   羲武道:“我已问过余下族人,大家在此地生活已久,又多老弱妇孺,不想离开故土,还想重建家园。”   苏既明点头,道:“我把苏砚也埋在此处吧。”他们虽在京城长大,然而如今已离得太远了,那里遥远得就像一场梦,再无半点真实感与归属感。   当天下午苏既明就在众人的帮助下为苏砚建造了一处墓地,他亲手为苏砚写了墓碑,上书吾弟苏砚之墓,落款兄苏清哲。   羲武的动作也不慢,晚上便将苏砚那根骨头制成了一柄锋利的骨剑交给苏既明。至于苏既明想用它来做什么,他没有问。   寨子已成一片废墟,重建家园并不容易,乌蛮族人们临时搭建了一些简陋的茅草屋,晚上便歇在屋中。   羲武和苏既明睡在一处,苏既明睡不着,直勾勾地望着屋顶出神。曹昆带着数千士兵出海,经过浩劫后,只余下几人存活,都已讨回海的对岸去了。金翅大鹏雕闹出如此大的阵仗,加上那几名幸存者回去后的复命,想必岭南的人也已知晓此地的情状了。夺取圣物的计划失败,且永远地失去了希望,不知魏琼心中是何感想?   想到魏琼的绝望,苏既明心中便腾起一股快感。然而这样,还远远不够。   羲武也没有睡,但他只是轻轻抚摸着苏既明的长发,一声不吭。他温柔的抚摸,让苏既明被仇恨煎熬的内心舒缓了不少。   突然,苏既明道:“我再歇两日,待身子养好,便回岭南去。”   羲武道:“好。”   又过了一会儿,苏既明靠进羲武的怀里。他抓着羲武的衣襟,将脸埋入他胸口,情绪忽然间有些激动:“我问你了你日后的打算,你却不问我有什么计划吗?”   羲武依旧不问:“我陪你。”   这三个字令苏既明的手指猛地绞紧,片刻后又松开了,长长吐出一口气。   羲武吻了吻他的额角:“睡吧。”   两日后的清晨,熊莱如常到屋后的水井打了水端回屋里。这阴暗偏僻的小屋往常只住她一人,虽简陋,却一贯干净,可是此时此刻,墙边的草席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屋子里弥漫着腐烂的臭气。   熊莱端水到床边坐下,把布用水沾湿,开始为那男子擦拭身体。   蛊虫在男子的七窍里钻进钻出,那男子没有任何反应,因他已死了许久——这正是卜天的尸体。   卜天死后尸首被盗,盗掘人正是熊莱。她一生无子,卜天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便将卜天视做自己的孙子一般。当日得知卜天被捕,她便想趁机给苏既明下蛊救出卜天,可惜苏既明有羲武的坠子护体,蛊虫不可侵体,她便将蛊下到了苏砚的身上。卜天终究还是死了,她将尸首盗回,用蛊虫养着,可惜蛊虫能修复卜天的容貌,却无法使他复生。   突然,熊莱听见屋后有响动。她警惕地停下动作,凝神停了片刻,外面似乎有人走动说话,她问道:“谁?”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   熊莱放心不下,便推门出去,绕到屋后,什么人也没瞧见,又回到屋口,却见床上卜天的尸首竟烧了起来!   熊莱大惊,惨叫着冲过去想要扑灭卜天身上的火,却听身边有人叫她:“熊莱。”   熊莱回头一看,只见苏既明站在她的背后。苏砚已死,她自然知晓自己的事已败露,先是大惊失色,旋即抓起一把蛊虫朝着苏既明掷去!   然而那些蛊虫还没碰到苏既明便已落下,旋即,一柄骨刺从她脖颈后扎入,贯穿了她的脖子!   熊莱的喉管被割断,她张大嘴巴想要喊叫,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她缓缓倒下,终于看见站在她背后的是一个身穿蓝袍的英俊而冷漠的男子。她目光仇恨地盯着苏既明和羲武,枯老的手在床边摸索着,还想再抓住一两只蛊虫动手。   苏既明走上前,握住从她喉间钻出的沾满鲜血的骨刺,缓缓拔了出来。   熊莱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眼前的苏既明和她从前见过的那个优柔寡断的脆弱的人全然不同,他坚定且决绝,浑身带着不可侵犯的杀伐之气。   骨刺快要彻底从熊莱身体里拔出的时候,熊莱已经不行了。她残存着最后一点意识,眼睁睁看着苏既明在她面前弯下腰来,用冷漠的声音说着:“冤冤相报何时了,因此今日我报了仇,就断在此处为好,你便带着不甘心去吧!”   熊莱目眦尽裂,然而她什么也说不出。最后一截骨刺离体,她血红的眼依然瞪着,然而她已经断了气。   苏既明小心翼翼地将染血的骨刺擦拭干净,羲武看了眼随着卜天尸身烧起来的屋中摆设,道:“走吧。”   苏既明点头:“还有一件事要做。”   乌蛮族的大难让魏琼焦头烂额。他派出去的数千官兵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几人逃了回来。而那金翅大鹏雕遮天蔽日的景象岭南的百姓全都看见了,之后那妖物被一条长龙绞杀,如此怪事使岭南百姓陷入了恐慌和动乱之中。为了处理士兵们的后事与安抚百姓,他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然而他又根本无心处理这些琐碎的事——对乌蛮圣物所寄予的希望落空,一切都已化为乌有,他往后又该怎么走?   魏琼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卧室走,他的手下追了上来:“魏大人,惠州那边……”   魏琼抬手截住了他的话:“够了,别烦我!”   那下人呆了一呆:“可是惠州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随他们去!”魏琼厌烦地丢下一句别跟着我,径自进了卧房,重重把门摔上了。   进了屋,魏琼烦躁地踱来踱去。先前他归心似箭地想要回京,可如今他却实在无法空着手回去。赵云深还能坚持多久呢?从京城出来路途遥远,这一趟单程就三个月的时间,而赵云深每一天都是忍受着痛苦而活。他拿那乌蛮圣物当真就没有半点法子了吗?若是不用圣物,用其他的呢?既然羲武的血能治伤,那他把剩下的乌蛮族人全都抓回京城去,用他们的血肉养着赵云深,这样能否治好赵云深的病?   突然,魏琼余光注意到自己的书桌上摆着一封信。   他愣了愣,一个箭步上前拿起了那封信——那信的制式是宫中密信的制式,看起来平平无常,然而封角的印是皇家秘印。凡是宫中要给他传递什么不可明说的命令时便会以这样密信的形势向他传书。   魏琼打开信纸,才看了几行,脸色就唰一下白了,握信纸的手都在抖。他猛一扬手把信丢出去,跌坐到椅子里,喘了好半天才艰难地挪过去又把信纸捡起来。然而他每看几行就要深呼吸几口,过了好半天才艰难地将信看完了。   这封宫中密信并不是出自赵云深之手,而是出自太后之手。天子赵云深已于月前驾崩,宫中只剩下太后和宫妃这些老弱妇孺。赵云深没有留下子嗣,太后唯恐赵采东山再起,因此压着皇帝的死讯不敢发,令人快马加鞭给魏琼送信,请他赶紧回京主持大局,帮忙料理后事。   魏琼双目无神地倒在木椅中,心如乱麻。终究还是来不及了,他筹划多年,遍寻天下,想要为那个人逆天改命,牺牲了多少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他都不在乎。可还是来不及了!   魏琼的甚至近乎崩溃,因此苏既明闯进来,在他面前站了片刻他才恍恍惚惚意识到面前多了一个人。   “……清哲?”魏琼无神的眼睛缓缓有了焦距,又呆了好一会儿才略感惊讶,“你回来了?”   苏既明抓起桌上的密信,匆匆扫过,看到赵云深已死的消息,他的眉头微微动了动,没有多大的惊诧,也并不悲伤。   “听说那乌蛮圣物已经沉入海中了?”这竟是魏琼回神后问他的第一句话。   苏既明将信纸放下:“是。”   “乌蛮族的那些人现在还在儋州吗?”   苏既明皱了下眉头:“你待如何?”   魏琼突然间便从失魂落魄转入了癫狂,眼中亮起贪婪和嗜杀的光芒:“羲文死了么?羲武呢,他没跟你在一起?”   苏既明没有在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冰冷如霜,缓缓拔出随身携带的骨刺。经历了重重事之后,他对魏琼已可谓是了若指掌,魏琼几句问话一个眼神,他便知道魏琼打的是什么主意。时至今日,魏琼依然不死心,他和羲文一样,执念深入骨髓,恶也深入骨髓,以至于泯灭了人性。   他不肯死心,所以他必须死。   魏琼看见苏既明手中的骨刺,怔了一怔,很快便镇定自若道:“你想杀我?”   他旋即又用笃定的口吻道:“放下吧。清哲,你是不敢杀人的。你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便是。”   苏既明只觉一口恶气鲠在喉头。他固然没有亲手杀过人,便是因职务之故判过人死,也是依法而为,毕竟,有些人死了,才能让更多人安心活着。   苏既明将手中骨刺向前递进了几分,抵在魏琼的心口,魏琼的脖子稍稍向后仰了仰,依然镇定道:“苏既明,你不会动手的。”   苏既明漠然地看着他。   突然,有人按住了苏既明的手,试图将那柄骨刺从他手中取走。苏既明回头一看,是羲武跟了进来。   魏琼看见羲武,先是见到猎物般眼中的杀意一闪而逝,接着才有了些许慌乱。但他已经无路可退。   然而苏既明却坚定地推开了羲武:“不必。”他明白羲武的心,羲武不想让他沾上血腥与仇恨,因此在熊莱屋中,羲武便已替他动过一次手。   羲武看了他片刻,站到他身旁,手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抓着骨刺:“我亦有万千族人性命押在此处。”   魏琼强自装着冷静,继续劝说道:“清哲,你不会,也不必,我许你……”他突然猛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只见苏既明手中那柄洁白锋利的骨刺已经刺穿了他的肋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骨刺扎进了他的心脏中!   苏既明弯下腰,一只手按住魏琼的胸膛,另一只手抓着骨刺缓缓向外拔。鲜血从魏琼的心口飙射,剧痛令他手脚麻木。他脸色惨白若纸,苦苦挣扎:“你……不……”话没说完鲜血便从口中涌出。   苏既明道:“我不杀人,我只是杀魔。”   人之所以为人,心中有善也有恶,有公理也有私欲。爱人时会忐忑贪心,杀人时会恐惧手软。若没有私欲,便是树木花草;若罔顾天理公道,便不配为人!   魏琼的神情已然恍惚,片刻后竟笑了起来:“是……我心魔深种,我与他……”   羲武却并不想听他剖白心迹,打断道:“安心受死。”说罢用力拔出了手中骨刺!   魏琼猛地抽搐,不甘心地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然而他只是在半空中瞎抓了几下,头颅便歪了下去。他咽气了。   苏既明看着已没了活气的魏琼,将手上染的血擦到衣服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房间,苏既明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这是一个艳阳天,雾霾已被洗练,此地是晴空万里。   羲武搂住他的腰,带他轻轻一跃,两人便跳上屋顶,很快出了魏琼府邸。   苏既明忍不住道:“你方才可真痛快。‘安心受死’说得真好,我都想拜你一拜。”   羲武道:“你犹豫了?”   苏既明叹气:“那倒不是。只不过我以前从没听过他与赵云深的事,到底是朝中重臣与皇帝的事,我难免有些好奇和八卦,想听一听来着。”   羲武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没听到也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苏既明小心翼翼地擦干净手中的骨刺,将它收起。心里是沉重的,却又松快了不少。苏砚的坟头上,他有东西可以祭了。   羲武停下脚步,望着他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往后,你打算去何处?”大抵是怕苏既明有牵挂,他默默补上一句,“我从前所言,永远做数。”   苏既明怔了怔,抬眼撞进羲武那深不可测的温柔目光之中。片刻后,他微微笑了起来:“我如今便只有一处牵挂了。既然你问我要去何方……那,就去天涯归处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在写羲文、魏琼和熊莱的时候,我会想,其实偏执的人是很适合当主角的,如果站在他们的立场写故事,其他人都是为主角所牺牲的无关紧要的东西,是很能写的高潮迭起的故事。然而没有人会甘心做炮灰,谁都想做主角,为自己的人生和欲望而挣扎反抗,这是苏既明和羲武作为主角的执念。   我会写甜蜜番外哒,不过应该会留到个人志中吧~撒花撒花撒花~~ 书香门第【元夕。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