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兰心素语凝)为您整理制作 ================= 书名:古玩宗师在现代 作者:微风唐唐 文案 民国年间古玩修复高手雁游被害身死,重生现代,成为一名十六岁的普通少年。鉴宝修复的能力也神秘提高,一跃跻身宗师水准! 华夏国八十年代末,古玩行百废待兴,商机无限,钱途无量。 修复、鉴宝、风水、卜卦、医术……信手拈来。 江湖切口、旧时门派、失落传承……了若指掌。 且看雁游如何闯出名号,再拾宗师身份,甄宝捡漏,报仇雪恨! ◎◎◎◎◎◎◎◎◎◎◎◎◎◎◎ 雷点醒目: 1、本文现代半架空,强攻强受,YY爽文,一对一,HE。无生子,攻受只搅基不BG。 2、主角是受,金手指是修复古玩与鉴宝的能力非常厉害,近乎异能,但不会太夸张,在合理可控范围之内。 3、故事有考据有胡诌,只为博君一乐。不喜请叉,谢绝恶意挑刺评论。 内容标签:古穿今 三教九流 励志人生 主角:雁游,慕容灰 ┃ 配角: ┃ 其它:古玩,修复,盗墓,现代江湖 ==================   ☆、第1章 灭口   昨夜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中满是土腥味。残雨顺着瓦檐缓缓滴落,敲在满是坑洼的台阶上,显得这处本就破旧的小院更显寒酸。   一块松脱多日的断砖经不得雨水冲刷,早就摇摇欲坠。眼见水珠越汇越多,忽然又有一大串雨水簌然滑落,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残砖彻底冲成了数瓣,跌滚四散,发出几声异响。   庭前动静不小,屋内的青年却是头也不抬,依旧专注俯首案几,小心翼翼地摆弄桌上的玉石残片。   半晌,青年忽然将手里拂土的毛刷一掷,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劲。看这图案,这片玉雕壁画只是一小部分,而不是全部。它实际至少该有四丈以上,而且是用整块好玉雕凿而成,不是拼凑的。普天之下,谁有这么大的财力?”   虽然末一句自言自语用的是疑问,但自幼博览群书,对各色古玩来历了若指掌的雁游心里早就有了肯定的答案。   时值民国年间,时局动荡,战火未歇。不少有能力的富贵人家纷纷举家迁居国外躲避战乱。但也有不少外国商人看准机会涌入华夏,大发他国之难财。其中,就有许多古董商。   所谓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加上政局不稳,总统走马灯似的换,无数权贵一夜之间沦为平民甚至囚犯,这些人为了打点减刑或是裹腹,迫不得已将原本收藏的古玩珠玉拿出变卖。   还有推翻帝制之后,外*队、各路军阀几番进出皇宫,甚至盗掘皇陵,不知有多少大内府藏的珍宝流落到民间。   物价飞涨,百姓们连饭都吃不饱,更买不起古玩,新得势的权贵们也买不尽这许多奇珍。   但外国商人不同。之前八国联军火烧抢掠圆宁园,不计其数的华夏古董流落海外。有精美绝伦的玉器瓷器,巧夺天工的宝簪珠饰,传承千年的书画墨宝……这些珍宝在各国引起巨大轰动,让外国人见识到了这个古老神秘的东方国家的千年精髓,更引得许多外国商人如逐臭之蝇一般,飞扑到正遭受战乱的华夏,企图在这乱世中大发横财。   四九城乃是数朝京都,昔年天下奇珍汇萃之处,这些商人绝大部分都汇集到了这里。他们先四处收购流落到民间的古董,过了一两年,觉得世面上再难收到奇珍,不满足于那些“平庸物件”,便将主意又打到了其他地方。贿赂军阀开皇陵倒斗、买通贪财之人在名胜之地偷宝……种种强盗行径,数不胜数。   国内,有的古玩商人将良心一昧,靠为这些人跑腿办事发了大财;也有的商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中,却因没有能力阻止,只能做到不与之同流合污。   雁游是个没落官宦家族的子弟,往前数上几十年,他家也曾阔过。但打从曾祖开始,便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他出生时,又正逢乱世,已是家无隔夜之炊,日子过得十分窘迫。   不过,破船尚有三斤钉。他家虽然穷了,但老一辈的学问眼力都没断了传承。雁游先祖嗜爱古玩成痴,曾是有名的收藏家,一辈子不知见识过多少珍宝,著下图文并茂的《鉴宝》一书传予子孙。雁游从小阅读这本书,不但对古玩鉴定有独到见解,还把先祖藏书里那些晦涩之极的修复书籍也琢磨透了。   他十八岁那年,正赶上皇室王族收藏的古玩大量流落民间,形成一股收藏热。他便靠替人掌眼、修复古玩来挣些衣食。十年下来,在四九城已是小有名气。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谁不敬重有真才实学的人。不管走到哪儿,他都被人敬一声雁爷。   但凡是对这行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雁爷眼光毒,手艺好,人厚道。也知道他只为国内买家做事,绝不给外国人、以及为洋商跑腿的古玩商办事。   他说,一己之力太过渺小,又没有扭转乾坤的本事,能做的不过是尽到绵薄之力,至少不让半件珍宝从自己手上流落到国外。   大伙儿敬重他这句话,十年以来,还没谁来诳过他。   但今天,似乎是碰上例外了。察觉这块玉雕壁画面积不小的同时,他也记起了最近从报纸上看来的新闻:前朝西太后在热河的避暑行宫被盗,原本安设于寢宫、足足有四丈见方的一幅麻姑献寿玉雕图下落不明。事发前几日,有几个洋人曾借口游玩,到那里拍过照。   所谓献寿,自然是寿桃。看着桌上被拼起的几块残片上、那栩栩如生的桃梗桃叶图案,雁游怒火中烧:必然是有洋人买通了当地人,凿碎壁画偷偷运出,却又无法修复完整。冲着自己的名声,雇了城里的古玩商钟麻子,谎称这是某位遗老在躲避战火时打碎的家传玉雕,来请自己修复。   以为这样就能瞒过自己么?他们未免太低估了自己的眼力!   想起在报社当记者的某位好友,雁游匆匆换了套见客的长衫,准备将朋友叫来拍照,曝光这件盗窃罪行。他小半辈子与古玩为伍,不爱名利,唯爱古玩,最见不得这种事!   却不想,还没出门,倒有人先敲响了门:“雁爷在家么?”   听出这正是把壁画交给自己的钟麻子在说话,雁游更加生气,准备马上把此人拉到报社去。   开了门,钟麻子没发现雁游脸色难看,径自笑问道:“雁爷,昨儿个送来的东西,你看能修复好吗?我那老主顾还等着答复哪。”   “老主顾?”雁游冷笑道:“钟思勉,你向来做的是新贵们的生意,几时勾搭上洋人了?”   闻言,钟麻子顿时脸色微变,强笑道:“雁爷,这话是从哪里说来?你听错了吧。”   “热河行宫的事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你当我是聋子?”雁游一把扣住他的手:“报社还在追踪这条新闻,你来得正好,跟我走一趟,咱们源源本本把事情说清楚了,谁雇你干的这活儿。”   国家危难之际,人人痛恨汉奸。那些吃洋饭的古玩商虽然在百姓里的名声不像汉奸那么臭,但在古玩行里,却颇受冷眼。如果只是搜罗些物件卖给洋人也就罢了,但胆敢盗窃偷卖,一旦被知道,那是人人喊打,再也没人肯和他们做生意。   钟麻子明知道这副献寿玉雕是盗窃得来,却还帮着洋主顾蒙骗雁游,妄图修复,一旦宣扬开来,就没法儿在四九城的古玩行里立足了!   钟麻子自然知道这些厉害关系。他也知道雁游的脾气,但偏偏整个城里就属雁游的手艺最好,其他人根本没法修复得天衣无缝。他左思右想,还是抱了几分侥幸心,编了一套谎话把东西交给雁游。没想到仅仅只是一天的时间,雁游就识破了!   想到事情揭穿后的窘境,钟麻子顿时慌了神,再挂不住笑,低声下气地说道:“雁爷,我也是一时糊涂,你把东西还我,咱们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改天我办桌一等的燕窝席面向你赔罪,啊?”   雁游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吃这一套:“不行,除非你把东西交给政府。”   “交到上头?”钟麻子一紧张,不觉说漏了嘴:“我可是和迈克尔老爷签了合同的,他才付了我三成的钱,交上去我不就亏本了?”   他的话再度勾起雁游的火气。这下子,不管他再说什么雁游都不听了,只强拖着他往外走。   两人一个拉一个挣,刚刚走到门口,一个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洋人突然挡住了雁游的去路,说着一口流利的华夏语:“先生,你们华夏人有句话叫买卖不成仁义在,别这么强硬嘛。”   钟麻子苦着脸道:“迈克尔老爷,不是让您在外头等吗,怎么进来了。”   一问一答,雁游立即知道了此人的身份。他冷冷说道:“这不是买卖,是盗窃案,强不强硬也不是我说了算,官府才能判决。”   “你是生意人,和气才能生财。”   虽然嘴里说着软和话,但迈克尔早就听钟麻子说过这名俊秀青年的原则。见他目光坚定里透着厌恶,知道此事不能善了。早在墙外听到两人争执时,他已经起了杀心。   “雁先生,不如我们先回屋再谈谈,如果你还坚持己见的话——”   迈克尔一边慢吞吞地说话,一边将雁游往里逼退了几步,又反手掩上大门。当说到末一句时,他突然揪住雁游的头发,另一只手捂住嘴,狠狠将雁游的脑袋往院里的石桌上磕去!   迈克尔突然发难,不但毫无防备的雁游没有反抗之力,钟麻子也吓傻了。等回过神来,只见雁游脑骨下凹,鲜血汩汩流出,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没救了。   “你——你——”钟麻子哆嗦了几下,好不容易才迸出句囫囵话:“你怎么能杀人!”   确认雁游已然气绝身亡,迈克尔才松开了手,取出手帕擦拭着溅到脸上的几点血迹,满不在乎地说道:“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他想把这件事告诉报社,那怎么可以。我跟你说过,这件珍宝我要献给日不落帝国的女王,不能闹出丑闻。”   注意到钟麻子恐惧的眼神,他又说道:“现在四九城里非常混乱,我们伪装成小偷上门抢劫杀人,没有人会看出破绽。”   他生性残忍,来到华夏后手上已沾过好几条人命,这次故计重施,根本不放在心上。   “不行,不行!”钟麻子语无伦次道:“我不做帮凶。”   闻言,迈克尔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你要告发我么?但你帮我蒙骗这个人在先,刚才又没有阻止我,已经是我的帮手了。法官会怎么判定?事情一传出去,你的同行们会怎么看你?再说,我杀了他,正好帮你保密。只要你也帮我保密,我就再多加你一半报酬。”   一番软硬兼施的话下来,钟麻子顿时没了主意。纠结片刻,他咬了咬牙,说道:“好,事已至此,我就帮你一把!不过报酬我要翻倍!”   “没问题!”迈克尔大笑道,“华夏那句话怎么说来的,识时务者最英俊。今天这件事,除了你和我,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自负残忍的迈克尔认为雁游已死,只要堵住钟麻子的嘴,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但他却不知道,冥冥之中,一双充满愤怒仇恨的眼睛正狠狠瞪着他。   ☆、第21989章 年7月27日   雁游的意识迷糊昏沉,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钟麻子和迈克尔站在他的尸体前讨价还价,梦见钟麻子另找了人来修复玉石壁画,却总是弄不好,最后只勉强将麻姑那一部分修复完毕。迈克尔又找了一套宫制十二幅檀香木屏风,将麻姑镶嵌在正中,周围加上许多宝石,订制了一个考究的黄袱雕漆盒,带着它乘船飘洋过海,准备献给女王。   虽然是在梦里,雁游仍然被气得怒发冲冠。某天夜里,他飘在海上,怒视着站在船头眺望风景的迈克尔。忽然一个海浪打来,船身摇晃,水珠飞溅。迈克尔抬起头来看向他这边,不知发现了什么,神色慢慢变得惊恐……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雁游记不清了。他隐约意识到自己会永远睡下去,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又有了知觉。   麻痛感从头部一直蔓延到脖颈,他稍微动了动手指,缓缓撑开沉重的眼皮。只是张开一线,就被白光刺得他双眼发疼,赶紧重新闭上眼睛。但也正因为这份疼痛,将他的意识从浑浑噩噩中猛然拉了出来,彻底清醒。   脑子甫一清醒,雁游马上想起前事,顿时惊骇不已:他是死了吧?但都说人死灯灭,肉身腐烂,怎么他的身体还会觉得痛?难道是到了传说中的阴曹地府正在受刑么?   他自忖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为何要受刑。但再度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的情形,却不由完全愣住。   房间十分整洁,没有外人。墙壁上半部分刷了白漆,底下则是绿漆。地板年代有点久,却拖得干干净净。四下摆放着几张铺着白色床褥的木床。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一道道尘柱在金光下盘旋飞舞。   既有阳光,那不该是阴间,但他为什么活了——   一念未已,雁游脑中忽然多出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这个年代,离他所在的民国时期已经过去了近七十年。他依旧在四九城,成为了一个同样叫雁游的少年。从小失去双亲,随奶奶一起过活。少年不甘心只做个工人,从小用心苦读。因为天资聪颖,学校还破格让他跳了两级,在十六岁这年,少年考上了大学。下个月就可以报到念书。   ……但在几天前,他和奶奶住了十几年的那间陈旧棚屋突然倒塌了,万幸的是祖孙两人没有受伤。这个时代,虽然也有人买卖房屋,但却很少有人去买,因为一旦有了工作单位就有宿舍,等到结婚了还能分到福利房。可少年的奶奶没有工作单位,多年来一直靠打零工、糊火柴盒艰难度日,也没钱再买一套房子。   ……失去栖身之所,雁家奶奶不得不求助于居委会。但工作人员说,雁家奶奶还有两个儿子,这种情况下没法补助,建议祖孙二人去投靠亲友。   ……但少年的两个叔叔多年来对老人不闻不问,连每月二十块的生活费都不肯出,哪里愿意收留他们。雁家奶奶找到儿子,却被他们奚落了一顿,阴阳怪气地说雁游是大才子,有奖学金,怎么会缺钱?别说只是修个破房子,盖个高楼都绰绰有余。   ……邻里皆知,因为雁游成绩出色,高中毕业时有了一笔奖学金,但也只有两百元,虽然按目前的物价足够祖孙俩省吃俭用地过一年,要用来修房子却是杯水车薪。   ……祖孙俩目前流落街头,夜里只能睡在旁人的屋檐下。少年白天去工地做苦力挣钱,早晚去清理废墟,不指望能把房子修复如初,只想搭个能容身的窝棚。没想到这天早上收拾断墙时,砖头不慎砸到了头上,当场昏迷,被好心的邻居送进医院。   雁游估摸是那孩子被砸到紧害断了气,让自己这抹游魂有了容身之处。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但既成事实也唯有接受。好在他当年光棍一条没有牵挂,除了痛恨仇人之外,死亡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至于眼下,最好将前仇旧恨暂且放到一边,努力去适应新的生活。   正在消化这些信息,忽然木门吱呀一声,一位白衣护士走了进来。   床上的少年已经醒了,却是面带迷茫。护士心疼这清秀瘦削的少年,热心地说道:“你刚送进来时呼吸微弱,过了会儿却又好了,应该是暂时闭住了气。你没有受外伤,只是因为贫血加惊吓才昏倒。送你过来的人已经去交钱买葡萄糖吊针了,等下你输完就可以出院。”   尽管对这世道还是懵懵懂懂,有许多搞不明白的地方,但雁游还是知道一件亘古不变的事:“打针……得要多少钱?”   买得起古玩的都是达官贵人,与他们来往,雁游也能知道不少新奇事物。当时曾听某位太太说起,她染了风寒,去教会医院打了两次针,花了十块袁大头。那会儿民国政府还没发行金券,物价尚未开始疯涨,十块大洋,足够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生活一个季度。   这还只是七十年前的价格。雁游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西医又涨了多少。新得的记忆里,雁家奶奶每天不停地糊火柴盒,一天下来也只能挣几毛钱。他在工地做最苦最累的活儿,报酬仅有一元。   护士见他衣着寒酸,袖肘膝盖处还补了好几块补丁,知道他担心什么,连忙说道:“你的所有费用加起来,一共是三元钱。”   闻言,雁游心头微松:“谢谢。”   只有身体健康,才能赚来更多的钱。他还有两百块的老本,自然不再担心。而且从医药费低廉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目前的华夏国比较太平。在这里生活下去,应该比在民国容易得多。   这时,一名脑门锃光瓦亮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将一张单子递给护士:“药开了,钱也交了,麻烦你快帮小雁打针吧。”   “行。”护士接过单子,马上去配针水。   男子擦了擦汗,往房里一看,顿时咧嘴笑了:“小雁,你醒了,头还晕乎不?”   “好多了,谢谢常叔。”雁游知道他是多年的邻居,为人热心,感激地冲他笑了笑。   “你这孩子,客气啥。”常建坐到床尾,“我让我家那小子帮你到工地上请假了,不过还没让人去找你奶奶。要不要告诉她?”   雁游记得雁家奶奶身体不太好,不想让老人家操无谓的心,便说道:“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家那俩小子,要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常建咂了咂嘴,有些唏嘘地说道:“恢复高考才十年不到,这年头大学生说是千里挑一都不为过。难得你考上了,却又……你上了大学可以住宿舍,但总不能丢下你奶奶孤零零地在外头飘吧。我上次问你那事儿,你想好没有?如果你愿意过去工作,我马上去找那远亲说一说。”   略略一想,雁游马上记起是怎么回事:之前常建见他处境窘迫,便劝他暂时不要念书,先工作赚钱要紧。反正现在的人大多数都只有初中文凭,他能高中毕业,已经算是文化人了。   但之前的雁游很有点书生气,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听不出常叔是在为他打算,反而怪人家见不得自己好。也多亏得常叔天生一副热心肠,被不懂事的小辈呛了声也不在意,见他受伤还肯帮他。   以前的大学开始引进西方课程,不过好多学生最爱听的还是外来的各种进步思想,纷纷建派立社,追随活跃分子□□演说。雁游初来乍到,不知现在的大学是个什么情况,犹豫了一下,问道:“常叔,上回我没细听,您能不能给说说,那是份什么工作?”   问个明白,他才好比较做决定。   见雁游态度比以前大有缓和,常叔还以为是这孩子被砸了一下,终于彻底体会到生活不易,反而更心疼他,连忙说道:“是在炼铁厂,分捡外头收来的废铁。因为有些铁货不易融炼,碴子往往把炉眼儿给堵了,疏通一次就得两三天。这种事发生过几次后,厂里决定再招两个人,专门负责把那些难烧的铁货分捡出来。目前已经定了一个,还剩下一个名额,这两天就要定下来。你要愿意,我去帮你说。”   “炼铁厂?”   雁游记得当年也有这一行,还挺有名的,但却不是因为好事才出的名。是霓虹人在华夏最嚣张的时候,城里拆了几座年代久远的铁铸老地标送到厂子里炼化,当局声称这是献铁支持大东亚战争,百姓们敢怒不敢言。   常叔不知他想到了当年听大人们痛骂当局卖国汉奸的旧事,还以为他不了解,又解释道:“反正就是到处收来的废铁,厂里炼化提滤之后再用。”   “要工作多几年?”   雁游这话问得外行,常叔以为是因为他家没人在工厂上班的缘故,不知道这些也不奇怪,解释道:“进去后是学徒的身份,每个月三十块,等三年后再升正式工加工资。好在他们厂人少,一进去就有宿舍住。”   雁游又问道:“要是中间想离开……”   常叔说道:“你起码做上个一两年再走,要是时间太短了,档案里会记你一笔心浮气燥不踏实,以后不好找工作。小雁,我知道你还惦记着学校的事儿。你要真想念书,攒上两三年钱再去也不迟。”   “常叔,您容我再想想。”   虽然自己的学识都是父亲教授的,没有上过官学,但雁游知道,当年混得开的年轻人,除了背景显赫之外,差不多都有一纸光鲜文凭。而且我朝自有科举取士以来,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说法深入人心。想要有大出息,还是得念书。原本那个雁游,不也一心想要上大学?   雁游不会短视到仅仅为了一个饭碗放弃上学的机会。他决定再想想办法,如果实在没辙,就如常叔所说,先去做两年工,攒够了钱再去上学。   常叔也知道他的想法,便点了点头:“反正最迟后天,你给我句准话儿就成。”   正好这时,护士提了吊瓶进来。雁游这才想起另一件事,连忙说道:“常叔,这笔钱我回头还你。”   “都是邻居,说这些干啥,你先打针。”常建摆了摆手。虽然家里也清贫,但好歹他家是双职工,比起雁家还是强了不少。   雁游的奖学金在奶奶那儿收着,决定回头给常叔送到家里去,当下也不争执,由着护士给自己消毒打针。   片刻之后,他靠在枕头上,望着吊在架子上的玻璃瓶。上面贴的处方笺字迹潦草,看得出是一种专用字体,他只认得1989年7月27日几个字。   1989年7月27日……他本是已死之人,没想到竟能在70年后捡回一条命。得来不易,得好好盘算盘算,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雁游闭上眼睛,一点点回想琢磨着新得记忆里的种种细节,不肯浪费哪怕一秒的时间。   ☆、第3章 鬼市   常叔只请了半天假,见雁游没有大碍,便回单位上班去了。等输完液出了院,雁游按记忆里的路线找到了他现在的家。   棚屋孤零零矗在一条死巷的尽头,旁边有两幢旧时中等人家的宅子,现在分隔开来共住了十几户人家。   看那格局,棚屋当初应该是建来堆杂物的棚子。后来分给了雁家的爷爷,变故之后,雁家奶奶就带着原本的雁游一直住了下来。   现在,那里已是一片废墟。虽然经过收拾,勉强有了个下脚地儿,却还是根本没法住人。   半榻的墙根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只麻布口袋,雁游轻轻一翻,认出是雁家奶奶收拾出的一些东西,都是补丁叠补丁的床单衣服什么的,同乞丐装几乎没什么差异。哪怕是雁游当年最穷的时候,也没穿过这种衣服。   他本来想先看看古玩这行如今发展得如何,寻个门路。盛世收藏热,如今太平年月,总该有他这手艺人一碗饭吃吧?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干一票就能赚足学费生活费。   但亲眼看到狼籍不堪的居处,他马上打消了这主意,决定还是先到工厂上班。   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古玩这行不是上街卖大饼,轻易就能开张。他要先摸清现在的行情,还要找货源。不如先做份稳定的工作,至少谋个住处,挣点像样的衣食,不要让雁家奶奶一大把年纪还在外头遭罪。读书什么的,只有将来再说了。   雁□□事利落,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主意一定,马上就去火柴厂找雁家奶奶,准备告诉她自己今后的打算。   巷子离厂里不远,雁游一边按记忆里的道路走着,一边四下打量。   时间过去七十年,变化极大,旧建筑里夹杂着不少新盖的小楼,街道也都铺上了水泥,拓宽不少,两侧种着稀疏绿树。他虽然在这四九城土生土长,却也认不出这是哪片街道,心说回头得买份地图好好看看。   火柴厂正对着大街,以前雁游来过几次,门卫认识他,问也没问就放他进去了。东张西望地找了一阵,最后他在一间门窗全开的大厂房里头找到了雁家奶奶。   奶奶叫罗淑芬,很旧式的一个名字。中年时守了寡,不过三个儿子都已成家,没有负担,日子还算过得去。因大儿子比较孝顺,就商定以后由老大养活,百年后仨儿子合力为她送终。   谁也没想到,长子夫妇某天傍晚外出散步时,丈夫为了救个掉进护城河的孩子下水,却被水草缠住。妻子见丈夫有难,忘了自己不会水连忙跳下去帮忙,结果谁也没能活命。   出事之后,这对英年早逝的夫妇并未被认定为见义勇为的烈士,单位上象征性给了点补偿,又收回了当初分配的房子。老二老三翻了脸不肯养活母亲,更不愿照看雁游,罗淑芬只好带着孙子搬回当年的棚户,靠做零工勉强度日。   以前她都是把火柴盒拿到家里糊,顺便可以做做家务。现在家没了,只好到厂子里做。   她从上午坐下来就没挪过窝,一口气糊到中午,数了数能挣四毛钱,刚准备歇口气儿继续忙,忽然有人推了推她:“罗奶奶,你孙子找你来了。”   “阿雁?”罗奶奶知道最近孙子又忙搬砖又忙修房,恨不得将一个身子劈成两半使,连睡觉都嫌浪费时间,怎么有空来找自己?他既过来,说不准是又出了什么事!   罗奶奶趄趔着旧社会传下来的一双小脚,碎步走到孙子面前,焦急地问道:“怎么啦?是不是有事?”   看着头发雪白,脸上堆满皱纹,沧桑衰老的罗奶奶,雁游突然心里一酸。虽然早知道雁家日子艰难,虽然之前就决定要好好替原主孝敬她,但直到亲眼看见的这一刻,他才体会到自己确确实实成为了年仅十六岁的雁游,唯与六十二岁的奶奶相依为命。   当年他也是家中贫寒,父母早逝,全靠寡嫂抚养成人。但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一点,寡嫂又撒手人寰,从此再无亲人。   一时间,往事与现实紧紧纠缠一处,寡嫂憔悴的面孔与罗奶奶沧桑的面容交错交融,让雁游鼻子发酸。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说道:“奶奶,我找到工作了。”   “不行,你还要念大学。”别看罗奶奶不识字,但对念书却有种打从骨子里的执着,“你别管人家说什么,到了八月底,马上到学校去报到。听说大学里也有奖学金的,家里无能帮不了你,你就好好念书,咬牙捱几年苦。等念完了书,也就熬出头了。”   雁游没想到奶奶会这么说,这下不单鼻子发酸,连眼眶也在发热:“奶奶,我不能只顾自己。我——”   罗奶奶摇了摇头:“我不用你操心。我跟火柴厂的人说了,以后我每个月给他们交十块钱,他们就让我住厂里的宿舍,还包水电。”   “奶奶!”雁游道,“您一个月才挣二十多块,交了房租怎么吃饭?我都打听好了,一开工就有宿舍住。到时攒下工资,修好了房子我再去念书也不迟。”   “怎么能耽误……”   “把你丢在外头,我念不下书。”   听到这话,罗奶奶嘴唇哆嗦几下,这才发现孙子秀气稚嫩的面庞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成年人才有的沉稳。她不禁老泪纵横:“阿雁,你长大了……”   这一阵子,除了常叔之外,也有其他好心人给雁游介绍过工作,但都被雁游一口回绝。他说,我就算饿死也要死在学校里。罗奶奶不忍心耽误了孙子的前程,加上也觉得读书是好事,便决定自己咬牙忍耐困境,彻底打消了让雁游去工作的念头。   现在见他态度坚决,罗奶奶还以为孙子终于体会到了自己的不容易。哪儿知道真正的孙子已经不幸走了,现在的雁游,外表稚嫩,内里却是成年人的灵魂,自然要务实得多。   擦了把眼泪,罗奶奶问道:“是去哪儿上班?”   “炼铁厂。”雁游搀住奶奶的胳膊:“我们先去食堂吃午饭,边吃边说。”   罗奶奶犹豫道:“太贵了吧?我带了昨晚煮的稀饭,还有咸菜疙瘩。要不……”   “咱们苦了这几天,也该吃顿好的。我的奖学金还没动呢,放心吧奶奶,用不了几个钱。”   雁游放软声气哄了几句,从没见过孙子这样同自己说话的罗奶奶心里一暖,身不由己就随他走了。   陪奶奶吃过饭,雁游先找到常叔的单位,请对方代为斡旋工作的事儿,再到工地结算了工钱,到手五块钱。   他好奇地将印着拖拉机的纸币看了又看,才揣进兜里。   回去收拾了废墟里的行李,估计离正式上班至少也得一两天的功夫,又到附近的招待所开了个房间。他不忍心再带着罗奶奶睡马路牙子,自己一个大小伙儿扛得住,奶奶却经不起磋磨。   拿钥匙时,他路过一处门牌考究的房间,忽然听见里头传来炮弹声,顿时吓了一大跳,以为洋鬼子们又像几十年前那样打进城里来了,连忙抱头躲到角落处。结果过了没几秒,里面又传来慷慨激昂的说话声,与之相伴的还有阵阵鼓掌声。   雁游回过味来,觉得不太对劲,便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看进去。发现房里有个四四方方、前圆后凸的盒子,上头闪过一帧帧黑白画面,一个西装革履的胖子正坐在面前看得津津有味。   “这应该就是电视吧。”雁游从记忆里找到了对应的物件,顿时恍然大悟。   这时候的电视价格相对收入水平来说,还是太贵了,所以不是家家都有。雁家贫得几乎无立锥之地,自然买不起。雁游以为招待所里都有电视,便兴冲冲地跑上楼去。结果放在五斗橱上的只有一叠过期报纸。   “也对,两块钱住一天的普通房间,怎么会有上百元的电视呢。”雁游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取过报纸翻看起来。   七十来年过去,连文字也变成了简体字,而且是左起横写,看着很不习惯。好在框架还在,雁游连猜带蒙能看懂□□成。一边看报,一边将内容与记忆里的事物逐一对比,某些原本单薄如纸的印象,渐渐浮现出丰满的轮廓。   蓦地,他的视线落在一条新闻上:“凌晨两三点起、天亮前收的早市,总会留下许多烟灰纸屑,给环卫工人带来额外的负担。建议政府取缔早市……云云。”   鬼市居然还在?雁游大喜,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   官面上叫早市,在民间却叫鬼市。以前皇家古玩珍宝开始流落到民间时,有人想要脱手又找不着门路,往往在达官贵人的居处附近捡那背灯的地方猫着,等衣着不俗的人路过,低声问要不要老物件。   一来二去,这么做的人渐渐多了,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另挑了巡警管照不到的背巷,专在夜半时练摊,卖那来历不明的东西。小偷销赃,倒斗的出货……都往这儿来。   一开始顾忌很多,不掌灯,看东西只借洋火(火柴)的微光;没人说话,讨价还价照旧时习俗,搭腕子对指比划。赶上无星无月的夜晚,走夜路的人冷不丁看见暗处亮起一簇忽明忽暗有如鬼火的光团,多半要吓个半死,以为鬼魂过街,所以又称鬼市。哪怕后来规矩渐破,这称呼还是没改。   因鬼市上东西便宜,若赶上运气好,花一点点小钱也能捡漏发大财,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慢慢的就成了种营生,规模也是越来越大。当年雁游正赶上鼎盛时期,每次过去都是人挤人叠,那阵势足比得上腊八后卖年货的街子。   发现鬼市还未消失,雁游顿时来了精神:找路子弄点儿小东西去卖,再淘换几件好货转手。炼铁厂的工作算正职,这就算份兼差,不拘多少,都是收入。积少成多,相信房子很快就能修好。   ☆、第4章 捡漏买卖   有热心的常叔帮忙,工作的事超乎想像的顺利。加上原本的雁游成绩不错,单位领导一听他还考上了大学,马上拍板让他来报到,说定每月工资三十元。   不过两天多的功夫,他就到炼铁厂办好了上岗手续,拿到了宿舍的钥匙。   “雁子,东西都给你搬进来了啊。”常叔的小儿子常洪盛过来帮忙搬家。他只有十七岁,身材却比成年壮汉还要高大,提了三袋东西爬了几十阶楼梯,面不红心不跳。   “谢了,等拿了工资请你吃羊蝎子。”雁游用力擦去玻璃窗上的一块污渍,百忙中回头冲他一笑。   常洪盛打小喜欢吃,哪怕给个玉米窝头也能啃得津津有味。闻言吸溜了下口水,说道:“羊蝎子锅冬天吃才舒坦,等你安顿好了,让你奶奶做个卤猪顶子。我回家把老爷子泡的药酒弄点儿出来。咱哥俩一口酒一口肉,可美了。”   常洪盛因为贪嘴没少挨过他爹的揍,可巧他爷爷解放前当过跑堂,说起菜式来用的都是堂倌术语,又把这些术语都教给了孙子。后来常洪盛学精了,提起吃的也用爷爷那套话儿,他爹听不懂,倒真免了不少打。   所谓猪顶子,即是猪头。罗奶奶手艺极好,哪怕是碗小米粥,也能调理得喷香诱人。常洪盛和原本的雁游从小玩到大,没少在雁家蹭过饭,特别馋罗奶奶料理的卤味。   雁游当年的朋友里也有几个像常洪盛一样性子憨直仗义的,当下颇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感觉,心中更添几分亲近,笑道:“行啊,不过你得等我把锅灶备齐全了。”   棚屋倒掉的时候,把家里的两口锅都给砸扁了。煮个稀饭还能凑活,要想做菜,还得另买。   常洪盛说道:“这儿是炼铁厂,说不定有败家子把好东西当废铁卖了。你要是遇到了,挑几样先凑活着用呗!”   雁游有点儿洁癖,穿得差还可以暂且将就,入口的东西却万万不肯马虎。虽然知道这年月大家都穷,不乏往外头捡了破烂修补修补拿回家用的人,但他自己可做不到,却又不便反驳常洪盛的话。当下笑了笑,说道:“我留意着。”   没想到,关系到吃,常洪盛分外热心:“东西都搬完了,我粗手笨脚不会做家务。你先忙活着,我去帮你问问,厂里的废铁能不能往外拿。”说着一溜烟跑出去了。   “……这人。”雁游失笑摇头。心说既然他这么热心,周末让他带自己到处转转好了,看看城里有哪些变化。   等擦完窗户拖好地,雁游刚要去倒脏水,就见常洪盛笑嘻嘻地带着个人进来。认出那是管着自己的主任老张,雁游招呼道:“张主任请坐,我去倒茶。”   “不用不用。看你这儿已经打扫完了?”张主任环视房间,见和之前到处蜘蛛网碎纸屑的样子大不相同,摇摇欲坠的床柜桌椅都擦得水泽闪亮,便笑呵呵地说道:“手脚蛮勤快的,不错不错。刚才听你朋友说,你想买废铁?厂里职工要买,都是按原价论斤称,月底一起在工资里扣。到时你选中了什么,登记签字拿走就好。”   “谢谢张主任。”雁游年纪轻轻就在人精成堆的古玩行里混饭吃,鉴貌辨色的功夫十分利害。打量张主任似乎还有话说。除了工作,他还能问一个新员工什么事?便说道:“我这儿也没什么事了,张主任,您要是有空,带我熟悉一下工作?”   张主任正要说这事,见雁游先开口,更觉得他伶俐:“你这小伙儿有前途。走,先跟我到车间里看看。”   雁游本以为要参观厂房,不想,张主任把他领到一个足有上百平米大的房间,指着一堆堆小山般的破烂说道:“你以后就在这儿工作,能炼的铁捡出来放在这个房间,搞不动的渣子丢到右边房间。你先看看,觉得缺什么工具尽管说。具体该怎么分拣,等明天正式上班,会有人教你。”   雁游依前往前走了几步,只见破烂山里什么都有:踩扁的汽油桶、扭扭曲曲的铁丝、被吸铁石攒在一块儿的钉子……形形□□,千奇百怪。   他早做好了吃苦的心理准备,便也没有惊讶,只伸手拔开表面的几样小件,想看看底下还有什么。   不想这一看,他的视线突然就顿住了——有几块扁圆形黑黝黝不起眼、铁疙瘩似的东西,丢在口穿了底的锅里,其貌不扬。但他直觉,那不是废铁,是有来头的老物件!   ——明明只看了个轮廓,怎么心里就会有这想法?   困惑之余,雁游不由伸手抄起锅柄,使劲把它扯了出来,拿起一块扁铁放在掌中掂量验看。   经过他手的金石古器少说也有近千件,只往手里一握,他立刻就感觉到了比重不对。用指甲刮去一点点锈痕,露出底下的黄色底子,顿时有了判断:果真是件铜器。从形状外观来看,还是面铜镜。   再拨弄了一下其他几件,雁游发现,全都是铜镜。   金石里头当属钟鼎最有价值,铜镜是日常用物,相比之下价值不是很高。除非是名人所用,否则不大有人收藏。不过,从清顺王朝后期开始,民间却开始流行用老铜镜来镇宅驱邪,有种说法是年代越久的铜镜越能镇邪。于是乎,本来不起眼的铜镜,身价一夕之间翻了几十倍。   这习惯似乎一直传到了现代,棚屋旁边的那些人家,有好几户都在门檐上挂了玻璃镜子。见微知著,雁游心道这些铜镜应该有一定市场,不如先收下拾掇拾掇,当做去鬼市投石问路的第一批货物。   虽然发现了好物,雁游却有些奇怪:虽然自己鉴别古玩很少失手,但还是需要仔细验看一番,怎么今天只是随便瞟了一眼,就能看出端倪?难道死而复生,还能连眼力也提高了?   奇怪归奇怪,旁边还站着两个人眼巴巴瞅着,他一时想不通,也只好暂时放下,先做正事。   把那五面铜镜捡在手里,雁游向张主任说道:“主任,我想要这个。到哪儿过秤?”   不等张主任说话,一路跟过来的常洪盛先奇怪道:“雁子,你要这玩意儿干嘛?”   “份量正好,拿给我奶奶压咸菜缸。”雁游暂时还不想对别人说出他的打算,便胡乱找了个借口。   常洪盛这吃货果然不追问了,还自己脑补了理由:“我听爷爷说,以前的名厨都有不传之秘。你奶奶菜做得好吃,莫非就是因为这些讲究?”   原本有些奇怪的张主任也信以为真,乐呵呵说道:“真有那么神?小雁,咸菜好了可得给我尝尝。”   “一定,一定。”雁游心说,还没开张呢,就有人惦记上瓜分了。   当天晚上,雁游在床上合衣而卧。耐心地等到布帘后,罗奶奶的呼吸声变得绵长,显然是睡熟了,这才起身,悄无声息地推开虚掩的门往外走去。   观察了这几天,他知道这个时代治安很好,因为大家都穷,没啥可偷的。他顺手带上门,提起放在门口的布袋就往离开宿舍区,往鬼市走去。   虽然早就打听过路径,但几十年过去,道路变化太大。他走了不少回头路,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到鬼市。   远远看到那个悄声细语,人影重重的地方,他不禁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这几天的经历全是一场大梦,只要穿过这片熟悉的人群,他就能回到从前的时代。   但这只是错觉。同当年相比,鬼市变了许多。几乎每个摊主都带了电筒、汽油灯之类的照明工具,人们低声谈价还价,旁边甚至还有个卖果馅饽饽的摊子,散发着阵阵油香。全无以前那种鬼祟阴森的感觉。   雁游挑了个没人的角落,把袋里的铜镜往地上一放,等客上门。   鬼市虽然变了许多,但不能吆喝这一条却是没变。夜声人静的,一点动静都能传得老远,这儿卖的东西不少都来路不明,要是把官家的人招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借着黯淡的灯光,雁游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很快他便发现,鬼市上最受欢迎的已不再只是古玩,人们对衣服、米国罐头、铝制饭盒之类商店里限量供给的东西也颇感兴趣。   一个多小时过去,周围几个古玩摊子都有成交,雁游这里却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不过,这结果早在他意料之中:他东西太少,古镜也不如扳指、瓷盘之类的受欢迎。他今天过来不过是先摸摸情况,算算天快亮了,刚准备收拾镜子离开,有个人却猛地在他摊位前蹲下:“小兄弟,这铜镜是哪个年代的?”   黑暗里逆着光,雁游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能从轮廓判断是个穿西装的胖子。开张结善缘,虽然这人口气外行,雁游也没虚报,如实说道:“清末的东西。”   “有没有年代更久一点的?”   “没有。”   胖子似乎迟疑了一下,才问道:“怎么卖?”   “十块一面。”五面铜镜两公斤出头,雁游的“出厂价”一共是五毛钱。不过喊这价他不心虚,古玩么,捡了漏买低卖高是常事,而且喊高一些,才好留出还价的余地。   “连这袋子也给我吧。”胖子却没有还价,数了五张大团结爽快地递过来。   雁游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倒有点不好意思:“那您慢走。”   “你回家路上也小心。”胖子笑呵呵地说道。   等客人消失在夜色里,雁游也穿过人群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叠钞票,心道炼铁厂倒是个捡漏的好地方,暂时不用担心货源了。如果天天都有这样的好运气,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攒够重修房子的钱。   顺利赚到第一桶金,雁游兴致颇高,一夜没睡也不觉得累。第二天,他正跟着厂里的师傅学习分拣废铁时,张主任忽然又过来,说有人打电话到办公室,指名找他。   在这年代,电话是个稀罕物。放到几十年前,更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接触。从没碰过电话的雁游好奇而疑惑地拿起听筒,一问才知道,是招待所的员工联系自己,说有一捆课本落在房间里了,让他快过去拿。   “这个常洪盛,昨天他还拍胸脯说东西都拿齐了。”挂上电话,雁游无奈地摇了摇头。   趁午休时,他找到招待所,拿了那捆高中课本刚要走,眼角不经意瞥到一个人,再仔细一看,顿时愣住:刚走进大门的那个愁眉苦脸的胖子,不正是昨天向自己买铜镜的那人么?说来那天在房里看电视的也是他。   ☆、第5章 二师兄家的“鬼”   认出那人,雁游不由顿住了脚。他赚了这人不少钱,眼下见对方愁眉苦脸,有心想攀谈几句,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却又碍着现在年纪太小,怕反而招人疑惑,迟疑着没有过去。   这时,之前将书交给他的服务员也走了过来,奇怪地问道:“你不是今早刚退了房吗,怎么又过来了?”   胖子苦着脸说道:“同志,我到家了才发现还没收拾好不能住,还得在招待所再待几天。”   服务员嘴快,不由奇怪地问道:“你不是本地人么,怎么不住到亲戚家?何苦来外头造冤枉钱?”   “我……亲戚家也不方便。”胖子吱吱唔唔地说道,明显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服务员不再追问:“行,那把你身份证给我吧。”   雁游在旁边悄悄打量,见胖子遮遮掩掩,心中已是奇怪。再见他取证件时,带出的东西里夹了一张黄底朱砂字的东西,疑惑更甚。   等服务员走开,他上前拍了拍胖子的肩膀:“你好。”   “你好……小老弟,你是……?”   “我们昨晚见过。”雁游本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因为昨晚胖子那一句“路上小心”,对这个爽快人印象很好,便决定帮他一把:“你向我买了铜镜。”   “哦,对对对,瞧我这记性。”胖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课本上:“你还是高中生?居然就晓得做古玩生意了,真是有头脑。”   雁游笑了笑,指着那张黄色的纸说道:“如果我没看错,这是符箓?”   “你认得符箓?”胖子又吃了一惊。   当初除四旧破封建搞了好多年,许多东西人们都不敢再提,渐渐地就断了传承。尤其是道家手段,更被视为封建迷信。现在除了老辈人,已不大有人认得这些,更何况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难怪胖子吃惊。   “略知一二。”雁游懒得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道:“我看这上头的云篆,是镇压祛邪的符咒。你昨晚又买了古镜,莫非是想布阵?”   闻言,胖子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活像一只憨憨的胖头鱼:“哥们儿,你这眼光忒毒了!莫非——莫非——”   他忽然收声,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又将雁游拉到角落,压低声音问道:“莫非您也是道门的高人?”   云篆是道士写符专用的字体,一般人根本不认识。胖子也是听千万百计请来的那位道爷提了一句,当成件稀罕事记在心里。没想到雁游小小年纪,竟只瞟了一眼就认得。这还不算,还一语道破了他的打算!   当年在古玩行里,雁游看惯眉高眼低,练就了一身揣测客人想法的本事。当下见胖子的反应,心里愈发了然:“看你的样子,应该烦恼了有一阵子。要不要和我说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要,当然要!您到我房里来,我慢慢说。”   胖子认定遇上了高人,已然忽略了雁游的年纪,马上把他请进房里。   房门一关,也顾不得客套,急不可耐地说道:“我爷爷家有间院子,以前给收走了,几年前又还了回来。因为老人家身子骨不好,便依旧跟我爸妈一块儿住着,那房子就这么空置了三四年。今年我准备结婚,爷爷把它给我做新房。我粉刷布置好后觉得怪冷清的,就想先住上十天半个月,让它有点儿人气。没想到……”   说到这里,胖子眼前似乎再次浮现出那可怕的事物,三伏天里,竟生生打了个寒颤:“没想到我刚搬进去第一天,就听见了奇怪的声音……深更半夜的,有个小老头一直在院子里咳嗽。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邻居,也没理会,吵了会儿实在睡不着,就想出去让他换个地方咳。结果一推门,那声音就消失了。”   “我当是他听见动静觉得不好意思,自个儿挪了地儿,就回房倒头继续睡。可是刚刚躺下,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火气更大,抄了电筒冲到院子里。但搬了梯子往隔壁一照,才发现那儿是处空房,满地长草,起码半年没人住了。我正奇怪着呢,这时,那咳嗽声突然又在我身后响起来。我用电筒照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我当场吓得直接从梯子上滚了下来,那咳嗽声马上停了。我连外衣都不敢穿,爬起来后直接冲出院子跑到了朋友家。”   说着,他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这是四天前的事儿了,您看,擦伤还没好呢。”   雁游问道:“那这几天,你有没有再去看过?”   “去了,叫了好几个当兵的哥们儿,趁白天去的。但里里外外找了一通,什么都没发现。又打听了隔壁的情形,得,一家果然没人住,另一家住的是对小夫妻,根本没有老人。”   “我本想让哥们儿住一晚试试,但又怕真出个什么意外祸害了人家,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入夜后等在墙外听里头的动静。结果等到十来点钟,里头又有咳嗽声。我哥们儿攀到墙头一看,啥也没有。大伙儿吓得赶紧散了。”   “我合计着这事儿玄乎,怕过了邪气给家里人,也不敢回去。就先住在招待所,又找了位大师。大师说宅子年久无人,怕是被精怪占了,要先摆席请它们搬家,再用有年月的古镜布个阵法,才能保得平安。”   “我往和平饭店定了两桌好菜摆了席,又到处去找镜子。找了两天,最后从您手上卖了古镜。可今早请了大师过来,他却说这镜子年代不够不顶用,让我再找。我能上哪儿找去?正愁得没辙呢,又遇见了您。大哥,这都是缘份呐,您可千万得帮帮我!”   胖子称呼一改再改,末了居然喊起大哥来,可见这事儿着实让他寢食难安。   阳宅祈福驱邪这块,雁游当年在先祖留下的杂书里学过一些,后来与三教九流的人来往,无意之间又学了不少门道。但这事儿既然已经有人接了,按规矩他不能再插手,便说道:“琉璃厂古玩最多,既然大师说要年代久的古镜,你不妨去那里看看。”   胖子苦着脸说道:“我去了,但买不起啊!一面镜子就要两三百块,买了它我还怎么娶媳妇?”   雁游心道,难怪昨晚他听说十块一面,竟连价也不还就买了,原来是觉得捡到了便宜。   见他不说话,胖子又哀求道:“大哥,您一眼就能看出门道来,论这份眼力,连那大师也不如您。您就当积份德,帮帮我吧。我都三十啷当了,好不容易找到个中意的媳妇儿。要是这事儿传出去,指定得搅黄了。您行行好,回头我给您整治份大礼!”   “我倒不是等你的礼,只是行里的规矩,一事不烦二主。我若出手,就等于抢人饭碗,是要结怨的。”   胖子一拍大腿,说道:“这敢情容易,我不告诉他不就结了?您帮我倒饬好了,我就说也许是摆的席起了作用,把那大师撮弄走了就是。”   “这……好吧,就这么办。不过我不能保证你什么。”毕竟一开始就想帮助这人,又将话说到这份上,雁游便点头同意:“我下午还有事,咱们晚上在招待所见。”   “您别介啊,我相信您的本事儿,晚上可千万记着过来。对了,我叫朱道,哥们儿们都叫我二师兄,西游记里的那位。还没请教您贵姓大名?”胖子千恩万谢地说道。   “免贵,我姓雁,叫雁游。”   告别了他,雁游回到工厂上班。分捡废铁不用动什么脑筋,只是个体力活儿。他遂一边留意有没有可取之物,一边寻思晚上该怎么办。   当年他曾见过许多无法用常识解释的事情,加上自己亲身遇到死而复生的异事,所以相信世间存在不少超乎想像的存在。只是,他会的那些招式都是纸上谈兵,不知能不能帮朱道解决麻烦?   一心二用地忙活了一下午,雁游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下工后回去冲了凉,随便扒了几口饭,对罗奶奶说要去找位同学,他再次来到招待所。   朱道早在门口侯着了。远远看见他,连忙把卷烟一掐,迎了上来:“雁哥,您来啦。”   “别那么客气,叫我小雁就行。”   “嘿嘿,您是能耐人,我敬您一声哥是应该的。”朱道笑道。   雁游瞥了他一眼,心说这人天生自来熟,嘴巴利索,倒蛮适合做生意的。   两人边聊边走,当抵达那间老宅时,恰好刚过十点。雁游看着还搭在墙上的竹梯,说道:“你也不把它收进去。”   “那夜吓得不轻,后来又忙着摆席什么的,没顾得上。”想起几天前的经历,朱道面带惧色:“您是在外头看,还是……”   “当然要进去。”雁游示意他开锁。   虽然对雁游寄予厚望,朱道还是不免心里发慌。手指哆嗦着,试了好几次才找准钥匙眼。   吱呀一声,推开了新漆的大门,雁游当先跨了进去。   借着月光与手电,他清楚地看到,院子虽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放着几盆蟹爪兰,旁边还有一小架葡萄藤,看上去温馨清爽。没有他曾遇到过的那种毛骨悚然感。   一眼望去,并没有什么死角。跺了跺坚硬的地面,雁游问道:“地面也重新找平过?”   “嗯,我媳妇儿不喜欢砖头地,说怕土里有虫子什么的,我就请人铺上了水泥。”   既然土地被封死,那半夜咳嗽的怪物就不可能是从地里钻出来的。雁游凝神想了一想,问道:“咳嗽声都是在你发出动静后消失的?”   朱道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是这样:“没错!我开门出去、从梯子上摔下去,声音就消失了。”   “这可奇了,它倒是像怕了你似的。”雁游见外头没发现什么端倪,便指着房间问道:“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朱道连忙将三间平房一口气都打开了。   两个房间的门都是新换的,但有一间房的房门却是老旧的两扇式,只是刷了层白漆。雁游不禁问道:“这间房怎么不一起装修了?”   朱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这不是钱不够嘛……这是厨房,反正里头都翻新过了,门这块上省点钱,将就了。”   雁游盯着门板与门槛之间的空隙,若有所思地走进了厨房,四下打量。   片刻之后,他说道:“我找到那只精怪了。”   ☆、第6章 生意胚子   “我找到那只精怪了。”   朱道原本跟在雁游身后亦步亦趋,听到这话顿时头皮一炸,本能就想跑,生生又收住了脚,紧张地说道:“雁哥,那道符我还带着哪,要不要拿出来?”   “不用,拿把火箝,再拿个盒子来就好。”   这阵势听着像逮耗子,但朱道太过紧张,也不敢多问,马上取了东西递给雁游。   顺着新铺的胶地板上若有似无的细小爪痕,雁游走到角落,轻手轻脚地挪开了一个装杂物的木箱。后面小小一条缝隙,蜷缩着一小团黑呼呼的生物,身子犹自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朱道原本紧紧绷着的神经,在看到这小东西后全部变成疑惑:“雁哥,真是耗子?”   身边发生的动静让小东西警觉地竖起了耳朵。抢在它想逃跑之前,雁游眼疾手快地将它夹到盒子里,递给朱道:“这是刺猬。它晚上跑到院里叫唤,你一动它就躲起来,所以你以为遇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朱道仍是半信半疑:“可它的叫声怎么会像老头咳嗽呢?”   为了解答,雁游轻轻提起火箝拨弄了一下刺猬。原本蜷成一团的小东西顿时惊慌地张嘴叫了起来,那声音果然像是老人咳嗽。只是这会儿真相揭晓,听到这声音,朱道已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奇怪。   雁游解释道:“刺猬吃了盐就会发出这种声音。这里是厨房,你放了调料吧?”   听雁游这么一说,目瞪口呆的朱道赶紧去柜子里翻看。刚刚打开门,就有一包面粉刷地掉了下来,翻了一半扣在脚上,衬得一双大脚丫子活像两个刚出笼的呛面馒头。   朱道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兴高采烈地说道:“雁哥,真被你说中了!我这里头跟被打劫了似的,几个袋子都被咬开过,盐巴味精胡椒什么的撒了一堆。这小东西肯定是乱吃乱咬,误吃了盐巴。”   找到罪魁祸首,发现原来是虚惊一场,朱道高兴极了:“原来是这小家伙作导,害得我心惊胆战好这几天。连我那帮哥们儿也吓得不轻,我可得把它拿去给他们看看,好好压惊。”   至于那个声称这里被精怪占据、需要布阵摆席才能解决的道士,朱道已确定他是个想趁机敲笔竹杠的骗子。不过对方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也不忍心下狠手教训,准备回头骂对方几句完事儿。已经花出去的摆席钱,他也没指望能要回来。   打定主意,朱道取出盖子,把那只原本装钉子用的绿漆木盒盖得严严实实,又留出一小条缝隙让刺猬呼吸。   把刺猬放好,刚要招呼雁游走人,他一眼又看见那箱“庇护”了真凶的破烂,说道:“雁哥等会儿,我把这箱杂物拖出去吧,省得回头连耗子也钻到这儿来做窝。”   那箱东西看着多,其实份量并不重。不等雁游搭手,朱道就一把扛起放到了外面。   遮挡一去,雁游发现原本刺猬蜷缩的那个角落,露出了一件黑黝黝不起眼的东西。视线扫过的一瞬间,他心里忽然又像昨天在工厂看到铜镜时一样、生出预感:别看这玩意儿不起眼,但一定是件老货!   压下心中的惊讶,他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好像是个烟灰缸。”朱道挠了挠头:“这东西好像是从院子破烂堆里扫出来的,也不知是谁帮我打扫时随手捡回来了。”   雁游弯下腰捡起它,仔细端详。这东西入手颇有份量,脏得看不见本色,只能看出是个圆形厚底,中间下凹的物件。里头还有几片破叶子,的确像个烟灰缸。   但再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它内凹之处,偶然有几点没有变脏的地方,露出金黄色。只是那些地方极其细微,如果不是眼力过人,根本无法发现。   雁游惊讶不已:刚才视线只是轻轻瞟过,除了确认这东西有来历之外,他心里还认定这是个缺少了盖子的鎏金珠盒,是古时贵人专门用来存放珍珠的。自己的眼力,为何会变得如此高明?   将那东西接到手掂量了半天,雁游确认自己判断无误,但却怎么也想不通。   不过,这事虽然玄之又玄,但却是于自己有益。既找不出原因,雁游也只好不再纠结。   这个残盒不值什么钱,但好歹也是个古物。雁游准备把它收走,带回去倒饬一番,除去斑渍,再拿到鬼市看能不能出手。   刚要说话,朱道却抢先说道:“雁哥,你既喜欢这玩意儿,不嫌弃的话就顺手拿走玩玩儿吧。”   雁游本来是想出钱买下的,听朱道这么说,赶紧推辞:“那怎么好意思。”   “一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而已,不当什么事儿。您可是帮了我大忙,这算什么。”这处院子被公家收走后,前前后后换过不少住户,就算真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也早被带走了。所以朱道根本不在意。   朱道说得实在客气。雁游因这半边珠盒的比重不对,估计是铜加锡铸成再鎏以金面,并非纯金,年代又不算久远,应该是清顺中叶之后所造。而且半残,顶多值个十几块钱,便不再推辞:“那就多谢了。”   “雁哥太客气了,要谢也该是我谢你才对。”朱道胡乱把门锁上,搓着手热情地说道:“说好了要送您份谢礼,可还不知您住哪里?”   雁游原本想推托过去,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送礼就免了,我想另外麻烦你件事儿:我家房子倒了,过一阵子等我筹够了钱,想请你帮忙找几个人,替我重新修一修。”   刚才进来时,他就注意到这间院子翻新得挺清爽,想来施工的人不错。而雁家两个人一个老一个小,几乎没有人脉可言,想重修房子,要是找不到熟人,挨宰在其次,关键怕被偷工减料,住进去不安全。朱道一说要谢他,他马上就想到了这点。   “房子倒了?这可真是……成,雁哥,您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肯定给您找那靠谱的。往后我就住这儿,有什么事儿您言语一声就成。”朱道马上拍着胸脯说道。   锁好院门离开,朱道又拉着他去吃夜宵。这个点国营单位早关门了,但在背巷里有不少各有风味的小摊子还在经营,不过只有熟门熟路的老主顾才找得到。   朱道带雁游来的这家摊子临着护城河,在一条夹巷里头。它家是处夫妻档,老公掌勺,老婆招呼客人。擅长爆炒兔肉,诱人的香味在夜里飘得老远。时下又正是夏天,许多客人光着膀子坐在简陋的桌椅旁,甩着腮帮子吃得那叫一个享受。   朱道显然是这儿的老主顾了,落座后连话都没说,大妈就乐呵呵地走过来,提了一桶啤酒在桌上:“稍等一下,菜马上好。”   “雁哥,我先走一个,这次真是多谢你了,否则我这颗心不知还要悬多久。”朱道倒满两杯,自己先干为敬。   以前雁游酒量还行,各种饭局里品过不少好酒。有皇家秘藏的陈酿,也有酒店自制的新醅,但却从未见过啤酒。当下见朱道喝得这么豪爽,估计是酒劲儿不大的那种,便也端起杯子想干。没想到才喝了一口就呛住了:这都什么味啊?酒味淡薄不说,还一股说不上来的古怪味道。   但雁游没有表现出惊讶,免得让朱道察觉端倪。他只说自己不擅长喝酒,把酒都放到了朱道那边。朱道欠着他人情,也不敢劝酒,只好大力多喝。   就着几盘小菜,几杯酒灌下去,朱道还没问出雁游的来历,倒把自己的经历交待了个底掉。   朱道家从曾祖辈起就住在四九城里,曾经家大业大,后来在战火中烟消云散,迅速败落下去。他爷爷破产后,仗着昔日的人脉开始夹包做生意,往东家拿了货又卖给西家,赚个跑腿费。解放后当了营业员。   但朱道的父亲却没有子承父业,毕业后去了瓷器厂,一做二十多年。如今已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至于朱道自己,却是挺折腾的。毕业后不要学校分配工作,自个儿跑到南方去倒腾。   这会儿广州一带已渐渐有了兴旺的势头,有几家外商投资了电子工厂。靠着来回倒卖收音机、电饭煲之类的小商品,朱道三年下来赚了不少,比上班拿死工资强多了。   如无意外,他本想把这行继续做下去,但今年回家过年时对个女孩儿一见钟情。这年头还秉承伟人“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没有后来的爱情长跑,小年轻们处个一年半载,觉得差不多就领证了。两人谈了几个月,朱道就带着礼物上门去了。未来岳家对他人品很满意,却嫌他没有稳定工作,犹犹豫豫不大想把女儿嫁给他。   朱道的妈妈也对儿子成年在外不着家颇有微词,趁机劝他收了生意,在城里找份工作,稳定下来。顶着两头的压力,朱道只有答应。靠在瓷器厂多年的脸面,他爸爸替他争取了一个名额,只等蜜月之后就去上班。   只是,虽然如愿换来了岳母的认可,即将把心爱的女友娶进门,朱道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   又灌下一口酒,他郁闷地说道:“雁哥,我也明白人心不足的道理,但我活了二十六年,除了家和学校,还没在哪儿坐足过半个月的。让我天天到办公室报到,那不是要我的命么。”   ☆、第7章 琉璃厂   朱道把这当成酒后的牢骚,却不知雁游听说广州一带到处有商机时,立即敏锐地想到了更多。   商人存在了几千年,不管世界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消失。如今四九城里,虽然生意大多是公家在做了,难得见到小商小贩,但既然沿海一带已经有了商机复苏的苗头,相信假以时日,这股风就能刮遍大江南北。而古玩收藏的火热程度,向来是与民众富庶程度呈正比的。   雁游自忖做生不如做熟,朱道说的电子商品虽然来钱,奈何他不懂。而且他也没想过要大富大贵,只要能衣食无忧,让罗奶奶能够颐养天年,足矣。   他决定尽快把目下的古玩市场摸清楚。这阵子忙着工作搬家这些琐事,一直拖到现在。等到这个周末,他一定要去琉璃厂转转。   打定主意,他对闷头又灌下半杯啤酒的朱道说道:“我看出来了,你喜欢做生意,到处走动,嫌总坐在一个地方闷得慌。不过你这可是婚姻大事,照我看还是不要横生枝节,先成了家再说。至于以后,依我看不单只是广州,咱们四九城里的商行迟早要也复兴。届时行情见涨,你再提出要做生意的想法,料来家里人也不会再强烈反对了。而且趁现在磨磨性子也好,跑行商做不到老,坐店发家才是长远之计。你先把这性子磨踏实了,将来也有益处。”   大概是心境松懈,他说话老气横秋,俨然一副大哥的口吻,与那稚嫩的外表毫不匹配。   好在朱道独个儿灌了近两斤酒,已经喝得有点儿飘了,根本没听出来,还感激地说道:“雁哥,要不你怎么是高人呢,说的话就是有水平,把我心里的毛燥全给捋平了。你也是道门里的高手吧?否则怎么会一眼认出那是符箓?”   雁游这才惊觉失言,见他酒嗝不断,说话也有些大舌头,想来记不全这番话,这才放下心来:“我不是道家人,就是个普通工人。夜很深了,咱们也喝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家吧。”   “行,都依雁哥的……”朱道捧着肚子,把盘子里最后一块兔丁挟进嘴里,才摇摇晃晃地去结了账。   虽然朱道还没醉到不认识路的地步,但拖着个半醉的人回家也是项体力活儿。等雁游把他送回小院,又回到炼铁厂,只觉头昏脑胀。两天一夜没睡觉的后果终于显现出来,他连袜子也没脱,随便擦了把脸就倒在枕头上,睡得天昏地暗。   好在第二天是周六,只有上午有班。午饭后他又歇了个中觉,把精气神都补了回来。   醒后见才三点多,雁游便带上新挣的五十块,往琉璃厂走去。   琉璃厂源自元代于海王村所建的琉璃窑,原本居民稀少,明代人气渐旺。原属外城,后被并入内城。打从清顺朝开始,此地汇集了书行、古玩店、笔墨铺子等雅店,引得许多王室宗亲、朝中重臣趋之若鹜,渐渐地还形成了大臣退朝后逛琉璃厂的风气。从此以后,琉璃厂便成了四九城里顶风雅的一个去处,想要找古书古玩,来琉璃厂准没错儿。   对于琉璃厂,雁游可谓是了若指掌。哪家店开了几年、是否传承数代的古店、做什么营生、货源何处、老板籍贯性情……统统门儿清。他刚入古玩行的头几年,一天之中除了睡觉干活儿,其他时间都是在这儿泡着。之后名声渐响,事务渐忙,但得了空还是往这里钻。一则找熟识的掌柜们说说话儿,二来看看众人最近又得了什么好物。   回忆起那一处处熟悉的街景、各家百年老店上王公名士们亲题的匾额,雁游心中渐渐生出一股游子归乡的急切,脚步不自觉地又加快了几分。   但,半个小时之后,他终于找到琉璃厂时,眼前所见的一幕幕却教他黯然失神。   两边的铺子大半关张,昔日被各家掌柜精心爱护保养的匾额早就一块不剩。当年的书坊成了现在的某某饭店对外食堂,古玩店变成了酱油铺……甚至连因金人囚禁宋徽宗而出名的延寿寺也变成了毛笔厂。从大门看去,寺庙原本的建筑要么被拆除,要么改建得不伦不类,完全不复当年清幽模样。   不过,古玩店倒也并未彻底绝迹,尚且零星分布着三家。只是他们卖的货品却有货不对板之嫌:店里摆的全是毛笔墨汁、刚出厂的花瓶之类的新品。某家有个清顺末期的荷叶形瓷盘,已经是年代最古老的物件,被珍而重之地锁在最里面的玻璃柜里。   在东门和西门之间走了一遭,雁游心中一片酸涩,有种故园不复的凄凉感。   这时,他忽然听旁边有人压低声音说道:“想淘点儿老物件么?您跟我来。”   惊讶地转过身去,他才发现对方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只见一名帽檐压得极低的中年男子,正拦在一名双手背负身后、头发花白的老者面前。刚才那话,显然是对老者说的。   男子一边拉客,一边眼观六路。瞥眼注意到雁游正往这边看,神情愈发警惕,打量雁游年少,穿着打扮不像官家人,这才转回头去。   被拦住的老者摇了摇头:“要买古玩,我会去潘家园,今天只是来这儿转转。”   男子不死心地陪笑道:“老爷子,您若不买古玩,又怎会到店里去看?您尽管放心,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我从不卖赝品,要是您找出半件不地道的东西,我就把这百多斤交待给您。”   那古玩贩子正自吹自擂间,不远处的雁游却因为听到某个词而眼前一亮:潘家园?难道那里已取代琉璃厂,成了古玩聚集地?   他有心要问一问那老者,不想这时,沿着西门驶过一辆轿车,吱呀一声刹在老者面前。   古玩贩子还以为是官差上门,话还没说完就吓跑了,一溜烟钻进巷子,转眼不见踪影。   但从轿车上下来的人却没有穿着公门制服,而是一身熨烫整齐的衬衫西裤,毕恭毕敬地对老者说道:“莫老,我拿着照片询问了潘家园的所有老店,他们都说没有见过相似的东西。”   闻言,被称为莫老的老者露出失望之色,神情萧索地说道:“我本来也没抱希望,只是想着难得回国一趟,不问一问,心里总是不踏实。但问了没有结果,心中又觉得空落落的。”   衬衫男见莫老心情不快,连忙转移话题:“您在港岛时总念着出生的四九城,如今回来故地重游,要不要拍几张照片?”   莫老这才略显开怀:“虽然许多地方已不复旧貌,但大体还是当年那样子。小方啊,你载我到颐和园看看。”   他们说话咬字不清,口音有些奇怪。雁游以前认识的广东商人,也是类似的口音。联想起老者刚才说回国,再结合对方的年纪,想来也许是清顺末期时出国躲避战乱的人吧。   雁游对那潘家园实在心痒难耐,见两人说着话准备上车,一时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问道:“老人家,我刚才听你和那人提起古玩什么的。正好家里老人让我买个以前的汤婆子,我想请教一下,是不是该到潘家园买?”   汤婆子是当年平民家的取暖之物,现在市面上已经停产了。雁游笃定,如果潘家园有汤婆子,肯定也有其他古玩。   闻言,原本准备上车的莫老收回脚步,说道:“你稍等一下——小方,你刚从潘家园回来,看见有汤婆子吗?”   小方为难地说道:“莫老,那儿古玩成山,但我不知道什么是汤婆子。”   “抱歉,小朋友,我的助理也不知道。”莫老歉意地说道。   他可不知道,小方的回答恰恰正是雁游想要的。他立即说道:“我就是见您老似乎懂行,所以想问一问。既这么着,我去走一遭看看就是。谢谢老人家,谢谢这位大哥。”   莫老对这机灵礼貌的少年笑了一笑,又对小方说道:“你去买份报纸,我在路上看一看。”   “好的,莫老。”小方应了一声,猫腰往车座上取过公文包,却不慎把一张照片落在地上。   刚要离开的雁游见照片飘到自己脚下,便顺手捡了起来。刚要还给对方,视线无意在上面一瞟,顿时停住了所有动作:黑白照片上,那只圆形厚底,内中盛放了一对珍珠的圆匣,不正是自己昨天得到的半只“烟灰缸”么?   ☆、第8章 华侨的传家宝   小方本来已经伸出了手,但雁游却突然收住了手,让他接了个空。   打量雁游上身穿着廉价背心,大红的底子上印着白色的“第三炼钢厂”几个大字,下身的灯芯绒裤子磨得极旧,不当眼处还打了个补丁。一双解放胶鞋更是处处绽线,只差没露出脚趾。   其实这已经是雁游最像样的一身行头,但落在其他人眼里,依旧寒酸。来自繁华都市的小方眼中立即露出一抹鄙夷,口气生硬而不耐烦地说道:“你,快把照片还回来。”   雁游“啊”了一声,说道:“我就是看着上面的东西眼熟,多看了几眼,不好意思。”   “眼熟?这可是莫老的传家宝夜明珠,你怎么可能见过。哦,别是在电影里见过的吧?”小方为了找这匣子奔走了大半天,却毫无头绪,自觉在老板面前丢了脸。现下听一个衣裳褴缕的小破孩说眼熟,正好逮着个出气的地儿,想也不想便讽刺回去。   见小方张口就拿话刺人,雁游不禁皱了皱眉。不过,他早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也曾领教过这更无理的人,当下也不理小方,只是向莫老说道:“我是对那盒子眼熟。不知道除了珠子之外,盒子值不值钱?如果值钱,我家也有传家宝了。”   世上圆形的首饰匣有很多,照片又是黑白色,看不清花纹。但是雁游看得分明:手头的残匣匣身上的几处凹痕,正好和照片上镶嵌细珠的地方吻合。年代久远,这些装饰品早已脱落,只有匣身保留了下来,但当年的珠孔依旧,可以做为确认的证据。   之前听到这两人的对话,让他猜测这首饰匣对姓莫的老者定十分重要,多半愿意花重金买下。正急需用钱的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商机。不过,他没傻到把残匣的来历如实相告,微一动念,就编出了一套看似天真、却天衣无缝的说辞。   他估摸着这匣子多半是在战乱时遗失的,刚才那番话既点明了他有类似的匣子,又说东西是家里的,届时说是无意得来,完全说得通。   莫老听了,果然眼前一亮,却先严厉地瞪了小方一眼:“怎么说话的?毫无教养!”   小方被斥得脸色发白。雁游心里却更有底气:姑且不论这话里有几分真心,但足以说明莫老是个讲究人。和讲究人打交道,总是比较舒心的。   训斥过助理,莫老又向雁游说道:“小朋友,你确定你家里的东西,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吗?”   既然扮了天真少年,雁游也乐得再扮得像一点。假意端详了一阵照片,他煞有介事地说道:“差不多吧,不过我家那个只有下半截,没有珍珠,也没有盖子。”   “那你大呼小叫地做什么!”听到这里,小方自以为逮着了机会,赶紧落井下石,试图找回场子:“莫老,您都听见了,不是我急躁,是这小鬼手上根本没有您要的东西。他所谓的像,肯定只是个类似的普通东西罢了。”   说着,小方上前劈手夺过雁游手里的照片,还顺手推了他一下,低声喝道:“别想骗我们归国华桥的钱,快滚!”   雁游没想到这厮居然如此狗仗人势,脸上不禁现出怒气。他本来打算先慢慢套莫老的话,现在却改变了主意,打定要让这人吃点苦头。   “老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底座上一共嵌了七颗珠子,对不对?”   照片呈现的那一面上共有三颗珍珠。一般首饰盒上的珠饰都是成双成对,单看照片的人,往往会猜测另一侧还有三粒珍珠,根本想不到这只匣子会是例外。   自家的东西,莫老再清楚不过,“噫”了一声,惊喜地说道:“不错,是七颗,寓意北斗七星。”   “所以,我没看错。”雁游说道:“老先生,它到底值不值钱?”   “小朋友,不瞒你说,我一直在找它。你能不能把它给我看一看?如果正是我需要的,我一定出一笔让你满意的价钱。”   “哦?”雁游撇了撇嘴,十足孩子气的模样,说出的话却锋芒毕露:“我只是想问个明白——就算把它当砖头丢护城河里打水漂子,我也不会卖给一个骂我的人。”   “骂你?”莫老一愣:“小朋友,我可没骂过你啊。”   “不是你,是他。”雁游指了指旁边脸色微变的小方,将对方适才狗眼看人低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别想骗我们归国华桥的钱,快滚!’又污蔑我是骗子,又让我滚,真是威风极了。华侨又怎样,当年你还不是从这城里避难躲出去的。躲了几十年回来,就摇身一变比我们高贵了?别忘了你们过太平日子的时候,是我们留下的人在守护华夏!”   如果他还是成年人的外表,当然不可能当面讽刺。但既然目前还是少年,又何必拐弯抹角?   他这番话不带一个脏字,却将小方训斥得抬不起头来。拼命想了半天,刚决定要抵赖,却听莫老严厉地责备道:“小方,枉你读了十几年书,竟还不如一个孩子有礼貌、明事理。我要你马上向这位小朋友道歉!”   “莫老,我刚才没有……我……”   听小方吞吞吐吐地似要抵赖,莫老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什么?说大声些,说清楚些。如果有不尽不实之处——你该知道,我这辈子最讨厌撒谎的下属。”   听到这话,小方顿时蔫了。莫老算是港岛的一号人物,手下好几家实业公司,而且莫家的员工福利很好,他除非傻透了才会上赶着讨莫老的嫌,丢掉这份美差。   他马上噤声,转头低声下气地对雁游说道:“这位小朋友,刚才是我一时冲动说错了话,对不起。”   虽然他语气还是带着浓浓的不情愿,但人家都做足了面子,雁游也不会计较这些细节:“没关系。”   说罢,雁游又看向莫老:“老人家,你可真是太讲究了。”   莫老呵呵一笑:“是我的员工有错在先,而且,你那番话也触动了我——小朋友,这番话可是学校里学不到的,你家长辈一定很有学问吧?”   莫老经历了两个朝代,昔年远渡港岛之前,曾见过不少落魄困苦的王族重臣,深知四九城里卧虎藏龙,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人,或许身负绝技。自然不会像时下的小年轻们一样,有一双只敬罗裳不敬人的势利眼。   雁游心道这老头眼光犀利,自己确是家学渊源。不过那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一世他的父亲只是个普通工人。雁游遂笑着否认道:“老人家过奖了,我家非常普通。那件东西在我家里,您既然想看,等明天——”   “今天行不行?”莫老说完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急迫,哪怕是在签订价值上千万的合同时,也没这么着急过,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怎么年纪越大,反而越沉不住气了?心心念念,非要抓到那点儿念想不可。   “这……好吧。您就在东门那儿茶室等我,两个小时之后我把东西送过来。”雁游估摸着,除去来回的时间,剩下的时间足够他把残匣清理干净了。   “好,小朋友,我就在那儿等你。”说着,莫老示意小方将车停好,自己则向雁游挥了挥手,转身往茶室走去。   意外碰到笔生意,想到翻修新房的钱说不定能着落一半,雁游有些小小的兴奋。   一路小跑地冲回宿舍,兴冲冲地从床底拿出“烟灰缸”,刚想开工,却突然想起一件事。顿时如数九寒天里一盆冰水当头淋下,把他浇懵了:一时大意,竟忘了自己没有修复工具,怎么办?   这半只首饰匣其实问题不算很严重,只是因为暴露在外的时间过久,目测足有几十年,不但被污了一身乌漆抹黑的槽垢,表面还结起了一层石灰质锈壳。其他倒没有什么受损的地方。   放在以前,雁游用自己特制的溶液浸泡一个昼夜就能让它褪去表面的污垢和那层锈壳。但那种溶液需要的材料比较特殊,现下仓促之间,他该到哪里去找?   雁游向来是个理智的人,知道着急解决不了问题,烦心片刻,便将烦燥的心情压了下去,转而专注思考该怎么办。   ——直接将未处理的残匣拿给莫老?万万不行,不管卖什么都要有卖相,哪怕莫老不顾肮脏将之收下,肯定也给不上价格。这还是比较乐观的想法,若是莫老挑剔些,嫌脏不肯细看没认出来,说不定真要像小方所说的,把他当成骗子。不但生意做不成,还白惹一身臊。   ——对莫老说改天再给他?但人买东西都有种冲动,除非是上品珍宝,一旦这股劲儿过了,就不愿再要了。况且这不是什么正经的商品,万一莫老回去想想,觉得是个小孩在骗他,否则也不会说好了又交不出东西,到时哪怕他把残匣修整得再精美,莫老也不愿见他了。   考虑到种种因素,最好的办法还是依照原计划,马上将残匣清理干净送过去。但这么一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该用什么方法来清理?   权衡利弊之际,雁游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张主任带他参观过的厂房里,有个放化学试剂的房间。他以前不懂这些西洋舶来的东西,好在原本的雁游数理化都学得不错,加上张主任介绍时曾说起过它们的功用,两相印证,让他印象深刻。   他记得,有一种叫硝酸的化学品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腐蚀物品,这原理和他以前特制的溶液有相通之处。也许,硝酸也可以帮他清洁残匣!   ☆、第9章 残匣与初恋   想到这点,雁游马上奔下楼去。   厂里的化学试剂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取用,好在他的岗位是分捡废铁,偶尔有些废铁除了表面粘附的垃圾就能用,这时会用到硝酸,所以厂房里还存放了一些用剩的。   打量四下无人,雁游用备用钥匙打开厂房大门,用准备好的玻璃瓶子,将残余的溶液倒走了一半。   回到房间,他努力回想着关于硝酸的知识。   硝酸腐蚀性非常强,除了实验之外,一般日常使用时都要将之稀释,降低浓度。   想到这些,雁游心里隐隐有了低。但他吃不准硝酸的本来性能究竟有多强悍。想了一想,他取出一枚铁钉放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滴溶液上去。   溶液甫一接触铁钉,便嗤地一声冒出白烟,吐出许多泡泡。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不但铁钉被洞穿为二,甚至连下面的石砖都添了一个细小的孔洞。   硝酸的威力,竟这么强!   雁游心中大喜,连忙找出几只瓷碗,分别往里面添加同等份量的硝酸。又取来清水,按不同的比例注入,再把家里剩下的铁钉找来,挨个儿实验。   浸泡在不同浓度硝酸溶液中的铁钉,各自发生了不同的变化。有的腐蚀太过,有的又完全看不出痕迹。直到试验到比重为百分之一的溶液时,终于呈现了雁游想要的结果。   注视着被溶消化解了表面的铁锈,重新变得光洁如新的铁钉,雁游兴奋不已:“成了!”   琉璃厂茶室。   茶水换了三壶,续了两次;周围几对捉着象棋、围棋厮杀对弈的老大爷也被莫老看了个遍,却仍是不见那位小朋友的影子。   待到后来,莫老已不去看表,直接找服务员要了一叠过期报纸慢慢翻看,从新闻民生里重新去看这座他阔别多年的城市。   小方起先不敢催促,但眼瞅着离约定时间已过去了一刻钟,胆子不禁大了起来。   重新叫服务员新沏了龙井端上来,他为莫老斟上一杯,状似不经意地说道:“都过去好一会儿了,怎么还不见人?会不会是路上堵车了。”   “这里又不是港岛,还没那么多私家车。”   见老板放下了报纸,转而开始擦拭多年不离身的怀表,小方又试探道:“也许是小孩子贪玩,跑去了别的地方。您看,都该吃晚饭了,还要等下去吗?”   “唔,如果你饿了,那就先走,晚上再来接我。”   莫老淡淡一句话,顿时堵得小方手忙脚乱:“我不饿,就是怕您饿过头又犯了胃病。”   小方生怕老板对自己留下坏印象。还想再解释几句,一名少年突然走到桌前,微微喘息着说道:“老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一时忘了摆在哪里,几乎把家翻遍了才找到。”   这少年正是雁游。他在家里多耽误了一会儿,刚才是跑着过来的,现在还没缓过气来。细密的汗珠从发根点点渗下,沿着尖削的下巴将背心打湿了一片。整张脸胀得通红,却因此愈显得皮肤白皙。   莫老见他明显累得狠了,连忙将怀表收进中山装的口袋,又起身亲自为他拉开椅子,又把茶点推到他面前:“真是麻烦你了,快歇一歇。”   一旁小方看见,顿时惊得合不拢嘴:莫老几时这样鞍前马后地伺候过人?这可是连他最疼爱的小孙子都不曾有过的待遇啊!真不知他老人家为何对这个一身穷酸的少年这般青眼有加。   小方虽然也是华夏人,从小接受的却是西式教育,而且在港岛出生,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莫老暮年还乡的怅然。对莫老而言,雁游不仅仅只是一名偶遇的普通少年,还让他想起当年学堂里,那些同样出身普通家庭的同窗。   所谓触景生情,大抵如此。那份似是还非的惘然,令莫老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格外柔软。   雁游虽然聪慧,却也无法体会到这份老年人特有的怅思,只道遇上了一位特别和气的老者。   一口气灌下半盏茶,稍稍缓过了一些,他拿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老人家,就是它了。”   近乡情怯,一直在期待的莫老这会儿反而有些迟疑起来。枯瘦的手指摩挲片刻,才慢慢剥开裹在外面的牛皮纸。   一个金芒闪光的鎏金匣子,就此呈现在三人面前。   它是残缺的,不但缺少上盖,仅有底座,连周身原本的珠饰都剥落殆尽。许多地方还有深浅不一的黑痕,不复当年精致,处处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小方只扫了一眼,便在心里嘀咕:“这盒子真是比想像中的还破,也不知是不是莫老要找的。但就算是,他老人家也多半会失望吧……”   一念未已,他无意往莫老的脸上一瞟,登时再度目瞪口呆:外慈内刚,一生要强的莫老,居然哭了!虽然只是眼角沁出一滴泪珠,但他确实是落泪了!难道这盒子有什么魔力不成?   满心疑惑的小方不敢询问莫老,只带着一肚子疑问,视线不断在残匣与莫老身上打转,试图找出彼此之间的联系。   而曾经经历战乱,看惯了世间百态的雁游,在看见莫老突然落泪后并不太吃惊,只是不无惆怅的想到,看来这残匣背后也有一段往事。   再联想起完整的首饰盒是因为战火而变得残缺,想到这无知无觉的小小物件身后也许承载了种种人生苦难,悲欢离合,雁游原本因偶然寻到商机带来的兴奋不知不觉慢慢消失,余下的唯有惆怅。   他不但爱古玩,更懂得欣赏古玩之美。古玩的美不仅仅在于能工巧匠的精雕细琢,更在于它们所经历的一切。大到青铜钟鼎见证的天下兴亡,小到一支珠簪旁观的如花美眷。古玩承载的不仅仅只是匠艺,更是那份悠悠千年的底蕴。   不仅因为年代,更因其人文价值,方成就古玩之珍之贵。   山中随便一块石头,也许就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却从没有人把它们当做珍宝。个中原因,便在于此。   再度看见这只朝思暮想的首饰盒,莫老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激荡。待到稍稍平静一些,他才发现自己不但紧紧将残匣握在心里,甚至还流了眼泪,大为失态,不禁有些赧然。   平复了一下情绪,他刚想说几句场面话,把刚才的失态敷衍过去,无意间却对上了雁游的眼神。   那眼神带着洞彻世事的平静,却并不冷淡无情,而是隐隐带了几分悲悯关切。像是一位可以交心的挚友,在他面前你无需有任何掩饰,无需有任何借口,可以彻底放松,倾诉一切。因为你知道,他不会嘲笑你,更不会轻视你,反而会鼓励安慰你。   这样的神情,实在不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可以拥有的。但惊诧之余,莫老却不由慢慢放松了原本紧绷的心弦,之前那几分羞愧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不觉,他开口说起这段从没有对任何人提及的往事。   “小朋友,你看见过照片,该知道这是个收藏珍珠的盒子。它其实不值钱,是用铅掺了锡打造的,外面镀了一层金子。但它对我来说,却有无与伦比的价值,这些年我心心念念都想找到它……”   “这是我的英文老师给我的。那会儿时兴西学,但我小时候是在私塾念的四书五经,十四岁时进了学院跟不上进度,尤其是英文,简直头痛极了。家父便为我请了一位先生来。他只大我五岁,还在师范念书,我就叫他小先生。他懂得很多,对那时的我来说,简直无所不知,拥有致使的吸引力。不知不觉,我做什么都要提起他,他是我那时最崇拜的人。”   说到这里,莫老沉默良久,双手慢慢松开首饰盒,滑落向下,紧紧扣住了藤椅的扶手,好让声音不要那么颤抖。   “那颗珠子是我十六岁时祖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说是夜明珠,其实只是颗难得的大珠罢了,珠光较强,只要一点点光线就能映得满室流光。当时我很喜爱它,到手后就去给小先生看。小先生说他早知道祖母要送我这个,便为我准备了一个收藏的盒子。其实珠子本身配的小盒已经非常名贵,用花梨木雕成,还用了难得的填漆工艺。但不知为什么,我更喜欢小先生给的盒子,当场就换下来,之后更是时时带在身边,简直一刻也不愿离身。”   莫老再度停顿,像是想到了那段年少美好的时光,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淡笑。   小方不失时机地说道:“所谓礼轻人意重,您与那位小先生友谊如此深厚,自然更喜爱他送给您的东西。”   莫老却没有接这话,再次不自觉地取出怀表,一脸怀念地摩挲起来,继续说道:“后来外战内战,烽火连天,战线节节推进,据说就要攻进四九城。我父亲为了一家老小,打算迁到港岛。我请求他带小先生一家一起走,但他不肯,还狠狠打了我一顿,落下外伤。当时我发起了高烧,人事不省。等到恢复意识后,已经身在前往港岛的飞机上了。我设法打听他的消息,却是杳无音讯。解放后我多次托人回来找过,但一直没有他的下落。唉……眼下离家去国几十年,我也早已娶妻生子,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注视着掌中的怀表,又指了指残盒,苦涩一笑:“当年登机时行李超重,我家人把能丢的都丢了,包括这只盒子,只带走了珍珠。我这次回来,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让人去潘家园寻找,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真有重逢之日。可惜,我与小先生却始终无缘一见。”   小方又讨好地说道:“您别太伤心,虽然无法再见,但您与他的友谊却永远不会改变。有这份情义在,就足够了。”   真的只是友谊么?雁游却不置可否。他敏锐地察觉到某些不合常理的地方:如果只是顾念友情,莫老的父亲为什么下狠手打伤儿子?莫老为什么又特地提到娶妻生子?   也许,莫老仍有什么隐情未曾说出,那多半正是他对小先生念念不忘的原因吧。   这时,已然平复了所有情绪的莫老说道:“小朋友,多亏了你我才能找到它。虽然只有半阙,但也是个念想,我要好好谢谢你。”   说着,莫老将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推到了雁游面前:“恕我直言,你家境大概不是很宽裕。这笔钱也许能帮到你,你千万不要推辞。”   ☆、第10章 莫老的赏识   雁游擅长修复古玩,对各种材料的物性最为敏感。他之前接触过现代的各种钞票,知道它们厚度几何。当下粗粗一估,便推断出这信封里至少装了七八百元。   先前他也想过该收取多少报酬,却未想到莫老会如此大方。他连忙说道:“莫老,使不得。”   莫老没有出声,先往残杯里续满了茶,这才说道:“我一直叫你小朋友,竟连名字也忘了问。”   “我叫雁游。”说着,他把信封往前一推:“莫老,这报酬太过了。”   见雁游依旧拒绝,莫老眼中不禁掠过一抹欣赏之色。   刚才看似随意的一瞬,他已试出了雁游的真心:要是换个似嗔实喜的人,见自己不动声色,肯定敷衍两句就把钱收下了。这位小朋友,不但有超过同龄人的沉稳见识,定力甚至比大人来得更强。这样一株好苗子,自己看得很顺眼,一定要帮帮他!   慈不掌兵,义不从商,在港岛打拼多年,莫老早就炼出了一副铁石心肠。但回到久别的故里,任是再如何心如磐石的人,都会不自觉放软态度。更何况,打从雁游说出那番话开始,莫老就对他很有好感。   对莫老现在的身家地位而言,帮助一个普通人把路走得更平顺些,不过举手之劳。既如此,又何乐不为?   抬起手轻轻往下一压,制止了还想说话的雁游,莫老笑问道:“雁游,你现在已经工作了吧?”   雁游点了点头,有些奇怪,因为他并没有提到过。   莫老指了指他的衣服,和他的手指:“你穿的工厂制服很合身,不像是穿了大人的。还有,回城后我也见了几位远亲小辈,但凡念书的,指甲里总有洗不掉的墨水印子,你却没有。可以你的年纪,还不到工作的岁数。所以我猜,你多半是家庭条件不太好,所以早早出来工作了。”   雁游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莫老并非未卜先知,只是和自己一样善于观察而已。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不希望你被耽误了。你不要再推辞,这笔钱你先拿着,如果实在不安心,就等学有所成之后还给我。”莫老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要抹不开面子,为一时意气耽误了一生。就连历史上,也没有强者是一帆风顺的。强大如李世民,也有被迫结城下之盟的时候。”   雁游倒不是狷介的人,只是觉得一个白拿来的东西卖了这么高的价,违背了自己经商的原则。   他刚要说话,莫老再次抢先开口:“再说,我找它足足几十年,可巧你们家帮我保管着。这钱就算折合成保管费,一个月也就一块钱嘛。”   莫老风趣的话语听得雁游一乐。就连和他不太对盘的小方也笑着帮腔道:“你就收下吧,别辜负了莫老的一片好意。”   话说到这份上,雁游心道不如先接受下来,这笔钱加上奖学金,应该足够翻修屋子,说不定还能富余出一笔生活费,留给罗奶奶。他自信只要眼下难关一过,最多两三年的时间,自己就能闯出名堂。届时加倍把钱还回去,亦是两全其美。   想到这里,他说道:“那就多谢莫老了。这笔钱算我借您的,等我有了能力,一定还给您。”   见他说话不卑不亢,莫老愈发满意:“好,我给你张名片,有什么事你来找我就好。”   不等他说完,一旁小方已极有眼色地取出一张印制考究的名片递到雁游手中。   莫老之所以留下联系方式,倒不是真等着雁游还他钱。只是变相地提醒雁游,有了困难还可以去找他。   看穿这层意思,雁游愈发敬重莫老。老人家是实在人,施恩不图报,不像有些人,一点点芝麻绿豆的小恩小惠就叫嚷得天下皆知,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他没有点破莫老的意思。注视着名片上“莫平江”三个大字,郑重地说道:“我一定不辜负莫老的心意。”   “我相信你。”莫老微笑着握了一下他的手,旋即松开:“聊了这么长时间,天都快黑了,你就陪我这老头子吃顿晚饭吧。”   “您说哪里话,是我跟着您蹭吃蹭喝才对。”雁游打趣道。   乘着轿车,三人来到一家叫做东兴楼的饭店。这家店源于清顺朝,专营家常菜,号称是最地道的四九城风味。   莫老难得回国,自然要捡着家乡的特色来点,但这几天吃遍了各处有名的饭馆都不满意。少顷菜肴上桌,他先挟了一筷抓炒鸡丝,略略一尝,立即遗憾地摇头:“唉,不是当年那个味儿啰。炒菜不但火侯要到,食材更要用心料理。现在的师傅都做不到以前那样精细,老风味儿都断了传承了。”   雁游当年也随客人多次光顾过未曾改建的东兴楼。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所以他对酒楼的特色菜肴味道也记得很真切。   当下拿了一块店里的招牌枣泥方圃,只咬了一口,便皱了皱眉:“是不对了,甜得发腻。”   “哟,还真是这样。”莫老跟着尝了尝,也是大皱眉头,不过心里却愈发笃定雁游来历不凡。   须知这四九城里的老辈人最是讲究,但讲究也分三六九等。就拿这东兴楼的菜品来说,偶然吃上一次两次的人,根本分辨不出味道有哪里不同。只有熟客才能尝出是老师傅掌的勺,还是新徒弟上的灶。而以前战乱时,普通人家都是千万百计从牙缝里抠钱,很少舍得下馆子。能做这酒楼熟客的,肯定家底不薄。   他猜测,多半是雁游小时候随着长辈常来店里。那时候老师傅还在,所以记住了味道,哪怕之后家道中落也没忘记。   他早先入为主地给雁游打上了落魄子弟的标签。却因为常年居于港岛,对内地不太了争,没有想到以雁游的年纪,记事那会儿正是拔乱反正的前夕,无数人瞪大眼珠子等着揪身边人的小辫子立功,哪怕私下有钱,普通人也不敢下馆子大吃大喝,免得犯错误。   雁游不知莫老已将他的来历猜对了一半。见莫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还以为是为没吃到记忆里的味道暗自遗憾,便说道:“莫老,我会做几样小菜,味道还算过得去。如果您不嫌弃,我给您做两个?”   “真的?”莫老眼前一亮,“雁游,你会烧什么菜?”   “都是家常菜,以爆炒为主。”   雁游早年贫困潦倒时,必须得自己做饭。那时候可没什么讲究,买得起什么吃什么。后来条件渐渐好了,加上他又是喜欢什么就想学精学透的性子,逮着机会便向名厨们请教窍门。   虽然人家不可能把家传绝活儿都透底,但话里露出的那一分两分,已足够雁游练出一身好厨艺。虽然整治不了宫廷大宴,但家宴小聚却是不在话下。   莫老兴致勃勃地说道:“家常菜做得好了才是真本事。小雁,你就再给我做份抓炒鸡丝和生炒鸭片来。”   “没问题。”   客人刚动了筷却要自己上灶,这在东兴楼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服务员本来还觉得这桌客人有病,一俟小方亮出华侨的身份,马上堆起笑脸,说服厨师把厨房让了出来。   等雁游走进厨房,站在门口、腰身快赶得上汽油桶的厨师马上小声唾了一口,悄悄骂道:“德性!端什么臭架子!我倒要看他能整治出什么山珍海味来。”   “师傅,他好像也要做抓炒鸡丝。”还没出师的学徒工偷偷往里张望着:“咦,鸡丝下锅前还得过佐料?师傅,这和你教我的不一样……”   “你看不上我,你认他做师傅去啊!”   感觉到师傅的怒火,小徒弟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眼珠却一直随着雁游的动作打转,好奇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能炒出什么菜来。   片刻的功夫,随着热油下锅、大火翻炒的滋啦声,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鲜香难言的味道。小徒弟不由自主吸溜了一口口水,刚要说话,却见雁游已经端着托盘走了出来。   盘里的菜肴色泽鲜亮,香气扑鼻,与之前饭店做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那份量却是极少,中等的白盘里只有几筷子菜,还不够个大肚客人吃两口的。小徒弟正想询问原因,雁游已经走回了包厢。   “师傅,要不……咱们也过去看看?”   “瞧你那不争气的样!”厨师骂了一声,脸色却没有一开始那么难看。早在嗅到第一缕香气开始,他原本满心的怨气都化成了惊讶:这香味和当初到他们培训班来讲大课的国家特级厨师做出的菜差不多,一个小小的少年,怎么可能做得到?也许是自己记错了?   怀着疑问,他身不由己也随在小徒弟后面,悄悄趴到了包厢的壁板上。   只听莫老惊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好好好,不但卖相好,味道更好!就是当年那个味儿!小雁,看来你家学渊源啊!”   小方疑惑地问道:“莫老,为什么份量会那么少?”   莫老眯起眼睛细细咀嚼着嘴里的鸭肉,吃完后还意犹未尽地出了半天神,才回答小方的问题:“你懂什么,以前的爆炒关键之一就在这份量上头。端上来都是小小一份,八人座席,一人挟一筷子就没有了,吃完这盘,再接着让灶上做。一旦份量多了,火候不到位,味儿就不地道。你看现在,菜都是满满一大盘,那味道能像从前吗?”   外头悄悄听壁角的小徒弟听到这话,马上捅了捅师傅:“师傅,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闭嘴,给我仔细听着!”厨师低低斥了一声,却早把这点记在了心里,决定改天试试。   这时,旁边一个包厢的客人突然走了出来,一眼看见面前有两个穿围裙戴白帽的人,连忙说道:“厨师同志,这个房间要的是什么菜?怪香的,给我们也照样来一份吧。”   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要求,却把厨师憋得满面通红,吭吭哧哧说不上话来。他好意思说这是客人嫌他不好、自个儿另做的吗?   好在小徒弟机灵,连忙打圆场:“实在不好意思,客人,这是按预订备下的食材做的,今天已经没有材料了。”   “是么,真是太可惜了。”   客人一脸惋惜地回了包厢。保住颜面的厨师擦了擦头上的汗,暗自庆幸没有丢脸。   他却不知道,那精神旺健的老者落座后,对身边的人说:“我看这家楼不必别处,有绝活儿。明天你把老领导带来尝尝,说不定那件事就着落在这里。”   因为这话,后来又惹出一番风波,让厨师欲哭无泪了许久。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当下,莫老就着两份小炒,风卷残云般吃了两碗米饭,兀自意犹未尽。雁游见状,主动说再去做几个菜,却被莫老止住:“不啦不啦,我请你吃饭,却让客人下厨,已是非常失礼。再继续做下去,以后传出话去,我姓莫的都没脸见人了。”   这是老一辈人的规矩,凡事都讲究个体面,要给客人留足了面子。雁游虽然是少年外表,内里却也是不折不扣的老式作派,当下也不再固执,只是说道:“那您要是哪天再想尝尝,就到第三炼铁厂来找我,我招待您。”   “哈哈,小雁哪,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明天我就要回港岛了。等下次再到大陆,我再来品尝你的手艺。”   如果说之前莫老对雁游只有五分满意,那么经过这支小插曲后,已然涨到了十分。一来这事儿证明自己没看错人,让老人家很高兴;二来么,自然就是美食的力量了。能再度尝到念念不忘的童年味道,这可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与莫老道别之后,雁游回到了宿舍。罗奶奶还以为他又去找同学,也没多问,只催他快睡觉。   背着身子悄悄数了数信封里的钱,发现居然有八百块,雁游更加感激莫老。   把钱压在褥子下,雁游回头看见奶奶还在就着十几度的灯泡裱糊火柴盒,忍不住说道:“奶奶,别费神做这个了。我最近认识了个朋友,我帮他练了几次摊,赚了一笔钱。再多做一阵子,应该能能修好房子了。”   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借口。赚了钱修房买东西,家里有了变化,肯定要有个合理的解释。但所有人都知道以前的雁游根本不懂古玩,不可能实说是靠古玩赚了钱。   思索半日,灵机一动,他想到了那晚小摊子上朱道和自己说的下海练摊经历,决定拿摆摊来当借口。反正,据他沿路观察,现在城里捡背巷悄悄摆摊的人还真不少。   不过,要是说出几天摊就能赚够修房的钱,那也太招人猜疑了。雁游决定再等上一个月,届时就说自己白天上班晚上摆摊,周末还去帮人打工,所以才在短时间内攒够了钱。   但饶是如此,罗奶奶已是惊讶万分:“小雁,你怎么能去做生意呢?小心被人家骗去做了违法的事儿。”   “不会的,奶奶,我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不会被骗的。”   罗奶奶犹自不信。在老人家眼里,赚钱是件顶辛苦的事,哪儿这么快的?她停下活计,细细盘问了孙子半天。好在雁游早有准备,不但没有露出破绽,反而还说服了奶奶,让她相信,自己的孙子确实没有受骗,只是认识了好心人,遇上了机会。   “小雁,改天你把那位朱道请过来,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他。要不是他帮忙,咱们也不能够这么快就有钱盖房子。”罗奶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当然,不过他有点忙,等我约好了时间再告诉你。”雁游心道,就算奶奶不提,他也得把朱道请来露个脸,好堵住别人的猜忌。   ☆、第11章 老骗子记仇   雁游盘算着要拉朱道来当挡箭牌,本准备次日星期天,先去过潘家园再去找他。却没承想,一大清早的,他还在公用卫生间里刷牙,就听见楼下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匆匆漱了口,跑到筒子楼的过道上往下一看,雁游顿时愣住:朱道居然不请自来,脚下还带了几包东西。   “雁哥,原来你住三楼啊!我拿了点儿东西来看你,怕你今天要出门,所以早早就过来了。嘿嘿,你可别见怪啊。”   朱道兴奋地冲雁游挥了挥手,又放开嗓门招呼旁边正停单车的同伴:“梁子,别锁了,快来拎东西。你那破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谁稀罕要啊!”   “别吵吵,链条掉了,我正忙着哪。”   “要我说,你这破车早该换了。”朱道没办法,只好一个人提起东西,摇摇晃晃地去爬楼梯。   刚刚登上二楼,就迎面撞见迎下来的雁游:“你怎么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   “雁哥,今儿我过来,是给你送谢礼兼下帖子的。下个月我就摆酒了,你一定要来,不过不许带东西。”说罢,朱道往衬衣兜里露出一角的大红请柬努了努嘴。   雁游无奈地说道:“上次不是说了,不用谢礼,只要介绍几个砖瓦匠给我就行了吗。”   朱道连连摇头:“看你这话说的,介绍人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能当正经谢礼吗。雁哥,你要还拿我当个朋友,就别财说这种话。”   “行行,我说不过你。”   雁游心里担着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顺手又把他拉到墙角,放低了声音说道:“最近我靠倒腾古玩弄到笔钱,修房子的事儿应该快了。不过我家里老人不懂这些,我就没说实话,借口说是帮你练摊赚到的钱。一会儿见了我奶奶,请你得帮我把这话圆上。”   “嗐,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这还不简单,雁哥,包在我身上!”朱道没口子答应着,末了转了转眼珠,又问道:“雁哥,你那钱够使不?”   “我还没打听行情,不过估摸是够了。不够我再想办法。”虽然还没打听砖石水泥的售价,但雁游通过这些日子了解到的物价,觉得那八百的款子加两百的奖学金,足够他和奶奶生活五年,那盖个简单的房子应该勉强够。   听到他的回答,朱道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之前朱道在楼下大声喊名字的功夫,把罗奶奶也给惊动了。   她记得孙子要好的同学里没有嗓门这么大的人,担心他是在外头闯了祸,连忙下来查看。   楼梯上没有扶手,她扶着里侧的墙壁慢慢挪下来,警惕地看着膀大腰圆,一挺肚子足足顶得上两个雁游的朱道,问道:“小雁,这位同志是谁呀?”   “奶奶。”雁游连忙上前扶住她:“这就是我昨天和你说过的朱道,朱大哥。他今天刚巧看我来了。”   一听是帮着孙子赚到了钱的人,罗奶奶才去了疑心,热心地说道:“原来是小朱,快进屋来做。吃早点没有?我刚刚熬了小米粥,还有食堂里买来的高粱面窝头,一起来吃点儿?”   “奶奶好,我是雁——雁游的朋友,早听他说过您,今天正好他休息,特地过来拜访您。您别把我当外人,不用管我的。”   “你太客气了,来就来吧,还拿这么多东西。对了,我家小雁没给你添麻烦吧?他虽然脑子还算灵光,但太瘦了,没啥力气,你怎么会挑了他替你摆摊呢。”   “哎呀,奶奶,您对雁游要求太严格了。我不选别人单选他,当然是因为他比别人都能干。”朱道走南闯北,一张嘴皮子极其利索,三两句就把罗奶奶哄得眉开眼笑,疑心尽去,圆满地办妥了雁游交待的事情。   三人上了楼,雁游正准备倒茶,忽然听到临街那边的窗户里,飘进一阵吵嚷声。他伸头一看,却是与朱道同来的那位朋友,在和一个面相油滑、约摸五十出头的男子争执。   “……走走走,你哄着我把哥们儿介绍给你,结果是为了坑他。幸好我哥们儿运气好,另外遇到了真正的高明人,否则不止被你骗饭,还要被你骗财!他大方不和你计较,只骂你一顿完事,你居然还有脸凑上来,是不是想找不自在?”   说着,梁子肩膀一耸,两条臂膀上的肌肉随之隆起,一副精悍十足的模样。   那半老不老的小老头顿时吓得倒退了两步:“梁、梁同志,你口口声声说我骗了朱同志,但证据呢?你们普通人不懂道法,平时是看不到鬼的。一旦看到,就说明你阳气耗尽,离鬼门关也只有一步之遥了。你要真为朱同志着想,就该让我去做法事。我看那院子阴气一天比一天重了,他要是再住下去,不但——”   “闭嘴!”梁子断喝一声,眼睛里几乎快冒出火来:好一个骗子,被揭穿后还这么锲而不舍,为了骗几个钱居然不惜诅咒他朋友!如果不是顾忌着初次上雁家的门,不宜在新朋友家门口闹事,他早就抡起拳头把这骗子揍得满地找牙了!   既有顾虑,梁子只得先强压下火气,指着三楼某扇窗户,低声喝道:“他是老朱的朋友,就是他识破了你的骗局。哪儿来的鬼?就是只刺猬!你要是再纠缠下去,我马上把你扭到派出所,告你个宣扬封建迷信!”   他也是一时情急,忘了朱道嘱咐不能对外人提起雁游帮忙的事儿,为了堵住这老骗子的嘴,口快说了出来。   这时,恰好雁游听到楼下的争执声,推开窗户探出头来。那小老头顺着梁子的手指仰头一看,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死死盯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小老头眼里顿时现出狠色:对他这种靠诳骗敛财的人来说,断他财路近似杀父之仇。而且这年头的人大都穷,难得逮着朱道这头小有油水的肥羊,不费什么功夫就能大赚一笔,结果却因为这少年的插手落了空。这让他怎能不记恨?   说漏嘴后,梁子才记起朱道的嘱托,不由有些不安。见这小老头神色不善地盯着雁游,赶紧上前推搡他:“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见梁子面露狠色,小老头吓得赶紧又退了几步,扭头就跑。   梁子见状,心内大定,觉得这老骗子胆小如鼠又瘦不拉叽,应该没能耐做出什么对雁游不利的事儿来。   但他却没有看到,老骗子转身的那瞬间,齿关紧咬,目露凶光。   ☆、第12章 砸摊子   “梁子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宿舍很小,仅有十几个平方,家具也都是以前留下来的老东西,大多缺胳膊少腿。朱道生怕自己坐坏了雁家那把摇摇欲坠的三角椅,便只站着招呼:“这位是罗奶奶,这位就是我常常和你提起的雁游。多亏了他,我才没——唔,总之,你明白的。”   险些说漏嘴,朱道顿了一顿,又向雁游说道:“这是我从小玩儿到大的死党梁子,原来叫梁忠国。去年为了庆祝华夏足球队成立、期盼国足称霸亚洲走向世界,改名叫梁国足。”   “雁子你好,老听二师兄说起你,今天可算见到真人了。”梁子本来想与雁游握手,但刚伸出手掌,见手心里一道道乌黑的机油,只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刚折腾那张破车时弄脏了手,本来见外头有条水沟想去洗洗,结果被耽误了没洗成。”   雁游刚才看见他与一个小老头争执,自然知道他所谓的耽误是什么。他并没有注意到那老骗子仇视自己的眼神,又因交情尚浅不便多问,遂只笑了一笑:“要洗手的话,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我拿肥皂给你。”   他既不问,担着心病的梁子更不会主动提起刚才的事儿。道了声谢,拿起肥皂就出了房门。   朱道把带来的米面归置到柜子里,在宿舍里转了一圈,觉得实在局促,心里的某个念头,不禁越发坚定了。   “罗奶奶,听说你们才搬到这儿没几天,住得惯吗?”   “还好,就是住了几十年平房,现在每天爬上爬下的,一开始有点不习惯。”   朱道马上接道:“奶奶再坚持几天吧。雁游之前和我预支了一笔工资,又让我帮他联系工人,等这边人手齐全,马上就能建房。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能搬回去了。”   此言一出,不但罗奶奶当场愣住,雁游也是错愕不已。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马上把朱道拽到一边:“你这话什么意思?”   “雁哥,兄弟没先和你商量,就是怕你不同意。其实我早有心帮你搞定房子,只是之前往岳家孝敬的东西太多了,手头紧张,才没好意思开口。现在你既然已经赚到了一笔,那我再添一点儿,保准房子能起来。哪怕早盖一天呢,罗奶奶也少受一天爬高下低的罪。”朱道劝说道,他是真心实意想为雁游做点事。   雁游本来想要拒绝,但听到末一句,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奶奶小心翼翼扶着墙壁上上下下的情形他每天都要看个几次,心里比任何人都期待尽快盖好房子。   之前他想等上个把月再说,是怕骤然露财招人猜忌。不过今天朱道的话倒提醒了他:就说钱是借来的,难道还能有人跑去打听?既然朱道这个穿戴齐整,出手大方的人露了面,还怕堵不住旁人的嘴?   打定主意,雁游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这么办,我对外就说是你借的钱。不过有一点:你一个子儿也不许掏。”   “……啊?”朱道张大了嘴巴:“那我不就像最近放的红楼梦电视剧里说的,叫啥来着,白搭了名声。”   “是枉担了虚名。你可不只是虚名,找人买料都还得靠你帮忙。我先谢谢你了。”雁游说得似乎轻描淡写,但心内却早已决定,以后要好好回报这份难得的情谊。   朱道外表看似圆滑,其实内里却颇为古道热肠,雁游非常欣赏这种性格。   加上莫老那笔资助也与朱道有关,雁游那老派人的想法里,早把朱道当成了自己的“福星”,决定与这个朋友深交下去。等自己的事情走上正轨,一有余力,就帮朱道实现经商的愿望。   当下雁游阻止了还想说话的朱道,对奶奶“解释”了一下“借钱”的事。又请托朱道与梁子帮忙联系泥瓦匠和购买砖料水泥等,并说定下周碰头。   因为时候还早,两人没有留饭就走了。雁游记挂着潘家园,也跟着出了门。   他之前只问好了大体方向,当下边走边问,走走停停,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找对地方。   到了门口,雁游也顾不得喘气,盯着顶上“潘家园旧货市场”几个大字打量片刻,便兴冲冲地走进了园内。   四下张望,只见里头有清末老楼改成的门面,也有新搭的水泥平房。有地摊也有门店,小到砚台瓷盏,大到屏风家具,陈设着各个朝代的东西。园内人气不低,几乎每一位店家面前,都有游客在张望或打量物件。   粗略走了一圈,雁游发现这地方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大一些,但底蕴却没有琉璃厂来得深厚。几家装修得较好的店内,珍而重之锁在玻璃柜里、明显是镇店之宝的古玩,并不见得有多么珍贵。这比起琉璃厂当年任何一家百年老店都有不逊色库府收藏的珍物,明显差得太远。   不过也难怪,琉璃厂是积累了两个朝代,拥有数百年的底蕴。潘家园只是新兴,一时不及,也在所难免。照目前这人气,若是经营有方,将来赶上甚至超过琉璃厂,并非不可能。   发现古玩并未在现代生活中褪色,受追捧的热度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雁游十分高兴。有人气,他这手艺人才有饭吃。   心里一高兴,他兴致愈高,打算四下看看,这园里藏了多少宝,能不能捡漏。   这时,某个摊位面前的交谈声飘进了他耳中。   “你看这唐三彩怎样?”   “我看着是有些年头了,你看这色彩这造型,同书里说的差不多。不过,你再斟酌下?”   “我也觉得差不了。就是这价钱……要一百八十块哪,抵我两三个月的工资了,实在是狠不下心来。”   “要是买对了就是捡到大漏,转手就能赚几倍!”   “这倒也是……”   听到这两人的嘀咕,雁游不由来了兴趣:民国那会儿,因为陇海修铁路破坏了洛阳北邙山上的唐代古墓群,出土了一批陶俑,唐三彩开始在古玩界风靡开来,不少外国顾客指名购买,市场上曾经是一俑难求。难道这两人运气这么好,居然能在地摊上捡到宝?   他好奇地回头看去,目光才在那人手拿的陶俑上打了个转,就立马愣住了,随即摇头失笑。   那唐三彩是大唐仕女造型,身着绿裳与黄色抹胸,手挽白色披帛。绿、黄、白,正是唐三彩的三个主要颜色。仕女整体线条优美流畅,还算不错,但原本该圆若银盆的面孔,却变成了下巴尖尖的瓜子脸。   需知大唐以女子丰腴为美,流传后世的画作上,女子的面庞都是饱满圆润,尚无后世时兴的瓜子脸。也亏得那两人煞有介事地判定是真品,还在为买与不买犯愁。   再看那摊主,雁游注意到他表情看似随意,眼里却是精光隐现,看来已吃准了这两个自以为捡漏的买家。   不过,虽然看穿了那是赝品,雁游却没有提醒的意思。古玩界历来有不成文的规矩:不能当面说三道四,坏人生意。   这也是为了维持秩序,否则,若是遇上眼红别家生意兴隆的小人,在人家顾客看货时嘀嘀咕咕,无事生非,那岂不是白白坏了无辜者的名声?   而且道不轻传,上赶着不是买卖。如果雁游提醒那两人这是赝品,对方非但不会感激他的好意,多半反会认为是他也看中了那唐三彩,想抢这件宝贝才跳出来装好人。   对于接下来将发生的一切,雁游闭着眼睛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甚至想像得出摊主是用什么口气“依依不舍”地把唐三彩卖给自以为精明的顾客。   他懒得再看下去,但刚刚转身想走时,变故突生!   拥挤人群里突然伸出一只手重重推了他一把。猝不及防,他一下子摔倒在地,不偏不倚正好倒在那赝品唐三彩的摊子上!   只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满摊近百件瓷器,几乎都被雁游砸了个稀烂!   ☆、第13章 道破赝品   破碎瓷片划破了雁游露出背心外的两条胳膊,伴着阵阵刺痛感,鲜血滴落而下。   雁游顾不得验看伤口,倒下的同时,他锐利的目光马上落到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   推他的那一下力气非常大,绝对不是误碰,而是有意为之!   但谁会这么做?原本的雁游沉默老实,又还没出社会,不可能有仇家。难道,是赝品摊主设的仙人跳?   不,也不可能。讹骗该找有钱人,但他衣裳褴缕,一看就是穷鬼。   瞬息之间,雁游脑里转过许多念头。脑子没闲着,眼睛也没落下,立即锁定在一个身材瘦小,佝偻着身子往人堆里挤的男子身上。只是那背影甚是滑溜,一转眼的功夫就钻进人潮里消失了,雁游想追也来不及,只得回想自己是在哪儿惹上的麻烦。   雁游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秃顶下围着的稀疏头发已然花白,应是年纪不小。雁游觉得这背影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沉思之际,耳边蓦地传来一声肉痛的惨呼:“我的宝贝儿们啊!怎么会这样?!我家老祖宗祖祖代代传下的老物件们,今天全都交待了!我的宋代官窑印盒!我的元朝青花供瓶!我的唐三彩!我的明代伶人俑!我的——”   摊主大呼小叫地报出一长串珍品瓷器的名字,末了伸手一把揪住雁游的背心带:“小子,你得赔偿我!”   被他一吼一扯,雁游只好暂时停止思索:“老板,我不会跑。你先松松手,我们起来说话。”   “哼!”见这是个细胳膊长腿儿的清瘦少年,力气肯定没自己这成年人大,摊主这才松手,用眼睛死死盯着他,算计能在这貌似寒酸的少年身上榨多少油水。家里没钱?没关系,听他一口京话,肯定是四九城的土著。哪个人家里不是三亲六戚的?一家借一笔足够赔偿了!   小心翼翼避开碎片,雁游站了起来。打量碎片堆里没有青铜之类的金属,微微松了口气:这样他就不必担心染上极难治愈的破伤风。   视线扫过的同时,他也估计出了损毁瓷器的数量,便问道:“老板,我刚才一共弄坏了你八十三件瓷器,你说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自然是要赔钱!”摊主只当雁游随口一说,但还是不由自主把剩下的囫囵物件点了一遍。刚刚点完,便是心头一凛:这小子居然报得一件不差!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古玩行里不乏眼力高明的年轻人,但像雁游这样十六七岁的模样,在人们心里,离高手两字还是差了不少距离。这念头只是一转,便被摊主否定了:巧合吧,应该只是巧合。   “小子,我这儿都是传家宝,有我自己家的,也有朋友家里的。我也不为难你,咱们就一件一件报价。”   摊主看似公允地说着,伸手去取一只碎马头:“这件是我家曾祖当年在北邙山给洋鬼子做苦力时悄悄带回来的,我本来要卖二百元,看你年纪小,算你一百八。”   闻言,雁游扭头看了看那两个自以为捡漏的人。那二人还在纠结要不要出手,见这边砸了摊子,只是惊讶地看了几眼,又低头研究仕女俑去了。   摊主以为雁游是想找他们核对价格,刚要说话,却见他凑近自己,低声说道:“老板,我知道这些货的来历。你开个公道价吧,不然我们掰扯起来,你连那笔生意也做不成了。”   见他胸有成竹,摊主不禁又想起了刚才他精准报出数字的那一幕。眼神半信半疑地闪烁片刻,最终冷笑道:“哟嗬,你想贬低我的古玩,随便赔几个钱了事儿?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在潘家园做了三年多的生意,认识不少人,你若不肯讲文的,那咱们就来武的。”   他还是不信雁游这半大小孩儿能看出蹊跷来,只当他是拿话在诈自己。这批赝品都是精仿品,摆摊时以二三十倍的价格卖给那些发财心切的傻缺,非常容易出手。一鼓脑儿卖给这小子,至少要赚二十倍才划算!   见这摊主一心掉进了钱眼里,明显是想趁机大赚一笔,雁游也不再给他留面子。接过老板手里的马头残片,又在地上刨出其他部分,朗声说道:“制作唐三彩的白色粘土要经过多次舂捣、淘洗,所以质地十分细腻。但从这断茬来看,这只马俑却是粗糙不堪,颗粒粗大。而且颜色也不对,唐三彩是低温烧制,加以金属、矿物质等天然材料着色,轻易不褪色。但这一只明显是颜料上色,而且——”   说着,他用指甲刮了刮边缘,那道赭色就此簌簌落下,露出凹凸不平的底胚。   雁游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古玩行中断了这么些年,连洛阳那边的仿制手艺都落下了。往前几十年,他们仿的唐三彩可比这逼真多了。”   早在摊子被砸的时候,就有人驻足围观,想看看这衣裳陈旧的少年如何赔偿。这会儿见少年竟对赝品唐三彩的各处疑点说得头头是道,人潮不由越聚越多。   待雁游说完,立即有老玩家发出会心的哄笑:“可不是!前几天还有人要把明朝乾隆年间的瓷盘当传家宝卖给我。传家传家,早年破四旧先砸了一大半,后来□□砸锅卖铁又把藏下来压箱底儿的给卖了,平头百姓们哪儿来那么多传家宝!都是借托名头哄钱的罢了,偏偏又做得不走心,白白惹人笑话,把乾隆都弄到明朝去了。”   一片哄笑声中,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准备掏腰包的那人立即愣住了。瞅瞅摊主又看看人群,末了迟疑着对雁游说道:“小兄弟,能请你帮忙掌掌眼么?”   雁游淡笑着摇了摇头,向地上的残渣一指:“我的账还没厘清呢,实在是没空。”   他的拒绝,实际是给摊主留了最后的颜面。但对方却不领情,脸红脖子粗地说道:“唠叨这么多,还说我卖的是假货,无非是想少赔钱罢了!我本来看你小子可怜,还说给你算少点儿。现在就按市场价来算!这些东西一共五万,你今天要是不赔够了钱,就别想走出潘家园的门!”   时下百姓大多清贫,有大胆下海第一批做生意、能攒个大几千近一万的人,就能被尊称一声万元户。五万元,实在是一笔天文数字了。   人群里静了一静,鼓噪声更大了。人们纷纷出言讽刺那摊主脸比锅还大,这么一摊子零碎就值五万,那园里一个店铺岂不要抵几十万?敢情潘家园里遍地都是万元户啊。   说归说,但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雁游出头,打压下那摊主。一来雁游是生面孔,没人认识他;二来毕竟是他有错在先,被人讹诈,也只能叹一句倒霉。   做生意的大多是二皮脸,那摊主更是个中翘楚。见众人只是奚落,没有管闲事的,气焰更嚣张了:“小子,快赔钱来!”   “我没那么多钱。”雁游一摊手:“赔货行不行?”   “赔货?”摊主以为雁游准备买一批精仿品来还他,如何肯依:“我不要别的!只要我的传家宝!如果你能把它们修复得天衣无缝,我就不要你赔钱!”   一个半大小子,怎么可能会修复?而且修复这门秘艺失传已久,就算这园子里最高明的师傅来,也做不到完美无暇。说来说去,就是要这小子赔钱!   不想,话音方落,雁游却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他手里本就拿了些残片,当下往地上盘膝一坐,顺手摆弄几下,那只本已碎成十几片的马俑,居然又稳当稳当站在了地上。乍眼一看,根本找不出碎裂的痕迹!   “老天,这是魔术吗?”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阵阵惊呼,离得近的人更是不顾仪态,或蹲或趴,仔细端详那陶俑。还有人掏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一寸一寸验看,试图找出裂痕,但最终一无所获。   这一下子,包括那摊主看雁游的眼神都是难以置信:只是随意拼凑,就能将打碎的陶俑复原到如此地步,这到底是什么手艺?志怪传奇里的仙术也不过如此吧!   迎着众人惊叹的目光,雁游解释道:“它是刚刚碎裂,残片边缘的纤维还没有散佚,所以能拼得完整无缺。不过还需要用特制的胶类粘固,否则——”   随着话语,雁游伸手轻轻拨在某处,马儿再次变成一堆残片,落在他掌中:“只要我修复好它们,就不用赔钱,是不是?”   人们还在为雁游的绝技发愣,听到个钱字,那摊主却猛然清醒过来,大声反悔道:“不行,我不要你复原,要你赔钱!”   修复好了也还是一堆不值钱的仿品,赔偿却能赚二十倍。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见他公然抵赖,当面吃了吐,连左近的其他相熟摊主都看不下去了:一堆赝品漫天要价,你是把别人都当傻子了?   生出这个念头,一名年纪稍大的女摊主忍不住说道:“和气生财,你既然答应了他,就别反悔了。”   “就是,再说这年头谁家里拿得出五万来?”   “真要拿得出来的,也不会怕你。让小兄弟修复好,再还一点儿误工费,也就算了。”   面对同行的劝解,摊主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道:“一时拿不够怕啥,让他立个字据算上利息逐年还我,哪年还完了账!”   说着,见人群又在鼓噪,他叉腰大声骂道:“损坏东西要赔偿,天经地义!有谁瞎咧咧不服的,掏腰包替这小子还了啊!光在那儿起哄算什么爷们儿!”   不得不说,他的确占了几分歪理。这一嗓子吼出来,人堆里的动静立即少了很多。   摊主满意地环视全场,末了收回视线,这才发现之前那两个相中仕女俑的冤大头,不知何时放下东西溜了。想到又少赚一笔,他火气更旺,手指乱舞,几乎快点上雁游的鼻尖:“都怪你胡说八道!这东西也算你的!”   雁游对这贪财厚颜、当面反悔的小人鄙视到了极点。不屑地拨开他的手,刚要说话,却听人群中响起一个清朗含笑的声音:“好热闹啊,堵得我都走不了路了。也罢,为了疏散交通,我就替他还钱吧。”   ☆、第14章 慕容灰   一听有人甘愿为个陌生人还五万块,在场所有人都是惊讶万分。人们不由自主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身材高挑的青年越众而出。   等他走到人群之前,看清他的面孔后,众人又是一愣。   原因无他,这青年实在打扮得太出格了些。   黑色的休闲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眼睛,只露出挺直的鼻梁与微挑的薄唇。左边的耳垂上,两粒黄色碎钻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穿着一套正红色的对襟唐装,下摆直垂到脚背,里面配了黑色的长裤与布鞋。唐装上没有常见的龙纹、团花等纹饰,而是单绣了一只硕大的蜘蛛在背上,针脚细腻,栩栩如生,让不少人看得心中发寒。   最惹眼的还是他那一头长发,高高束了个马尾,长可及腰。发丝亮滑如缎,随风轻拂,飞扬在他侧背的登山包上,一个大大的红勾标志若隐若现。   这一身装束不中不西,穿在别人身上多半会显得同个小丑似的不伦不类。但青年身材颀秀修长,步伐间透着种别人模仿不来的潇洒劲儿,加上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俊逸笑意,竟然显得十分协调,别具一格。   这个年代,大陆的人们穿衣服还是衬衫背心棉袄之类的基本款式,颜色也都以暗色为主。偶然有爱美的小姑娘穿条碎花裙子,也还会被古板的长舌妇们指着脊背说三道四,骂她妖妖娆娆不正经。青年这副打扮,人们莫说是在生活里,就连电视播的外国影片里也没见过,不禁纷纷看呆了眼。   偌大的园内,唯有雁游依旧镇定。原因无他,当年西洋器物刚刚大批量涌入国内时,他见过不少比这更怪异的打扮:西装配长衫、旗袍做出了洋装蓬蓬摆、长袍马褂配文明棍和白手套……虽然这些奇装异服只是昙花一现,雁游依旧记忆犹新,当下看到青年,自然免疫。   而且与其他人不同,他的目光在青年脸上打了个转,随即落到手掌:十指细长,骨节却有些粗大,手心手背更是有许多浅色疤痕。这分明是一个习武之人的手,这青年……难道是武林子弟出头替他打抱不平?   青年对旁人异样的眼光视若无睹,径自走到一片狼籍的摊子面前,笑吟吟地问道:“他该还你多少钱?”   “怎么,你真要替他还?”摊主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怪异青年,觉得对方一身新衣质地不错,肯定是个有钱的主,说不定还真愿意掏钱,便舔了舔嘴唇,说道:“不多,五万元。”   听到这话,人们顾不上惊讶青年的打扮,再度对摊主的厚颜无耻发出嘘声。   “五万?的确不多。”   听到青年的回答,摊主顿时面露喜色。孰料,青年顿了一顿,突然又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一个月交多少管理费?”   “十块钱。”摊主脱口而出,随即警醒:“你问这干嘛?”   “那就奇怪了。”青年摆出一副十分疑惑的样子:“根据潘家园规定,每月成交总额小于三千元,收取十元管理费。你成交量最多三千,货物就值五万?”   摊主这才知道着了青年的道,赶紧气急败坏地轰人:“我就不能囤货慢慢卖吗?原来是找消遣来了,快走快走!”   青年修长的双腿动也未动:“一个月卖三千,却囤十几倍的货。这位老板身家如此丰厚,何必风吹日晒地摆摊呢?坐店经营不是更赚?”   被青年一番诘问,饶是如何老脸厚皮,摊主也没法再继续强词夺理下去,满面通红地垂头不语。   见青年两句话就把这奸商说得无言以对,众人大觉解气。雁游也感激地说道:“多谢这位先生仗义执言。”   来到现代的这些日子,他发现现在的官衙没有过去那么贪腐,刚才本来想请警察出面协调解决。有了这位熟知市场规则的青年出头,倒是不用麻烦了。   不过,他也没指望人家真为自己掏钱。在他看来,付钱之语只是句噱头,目的是拆穿这摊主罢了。   “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青年一语双关地说罢,又向摊主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干、干什么?”深觉丢脸的摊主本不想过去,但对上青年穿过帽檐依旧严厉的眼神,忽然没由来地心中阵阵发虚,不由自主依言走了过去。   他比青年矮了一个来头,青年微微俯身,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几句,摊主顿时脸色大变:“你——你是——”   “嘘。”青年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又拍了拍他的手臂:“你知道该怎么选。”   摊主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挤出个十分勉强的笑脸:“当、当然。刚才我是和那位小兄弟开玩笑的,我这就告诉他真正的赔款数目。”   “不必,我说过,我替他还这笔钱。”   摊主左看右看,见一群人都竖着耳朵听他们的对话,马上把声音压得更低:“其实成本总共六百四十几块……您给六百四得了。能不能请您回头让管理处的人给我?我……要是在这儿说了成本,以后可就混不下去了。”   “好。”青年点了点头,重新提高了声音:“希望你记住这件事,别再做捞偏门的事。做生意是细水长流,要是坏了名声,以后就没有立锥之地。懂?”   “知道,知道,谢谢您教诲。”摊主点头连连,再没有半分刚才的气焰。承诺完,他又向雁游陪笑道:“小兄弟,刚才是你开玩笑的,可别当真啊,哈哈。”   转变发生得太突然,绝大部分人都脑子发懵,想不通这摊主为何短短时间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雁游也未听清他们的对话,但却是若有所思,猜测青年或许不是武师,而是古玩行里极有声望的大师传人后代,所以这摊主才卖他面子。当年那些大师大半都与他交好,那么,青年也许正是故人之后!   当年的老朋友们,年纪小一些的或许还在世。他虽不打算告诉别人自己死而复生之事,但可以借此为楔机,与老朋友们重新结识。   一念及此,雁游立即说道:“谢谢先生,还没有请教您尊姓大名?”   “我叫慕容灰。”   慕容?雁游一愣:古玩行里没有这个姓氏的大师啊,难道是谁的徒弟?   他还想再问,慕容灰却抢先说道:“这位小弟,事情已经了结,你快找家医院包扎下伤口吧。”   说着,他取出一块洁白的手绢递给雁游。   伤口不深,早就结痂止血。雁游也不在意,接过手绢道了声谢,又问道:“那赔偿——”   “不用不用,这位老板很大方,不用你赔了。”慕容灰觉得这执拗的少年很可爱,笑着说道。   闻言,雁游再度讶然:“不用还了?这……慕容先生不要开玩笑。”   “不是玩笑。说起来……”慕容灰见雁游一副不问个明白不罢休的样子,犹豫一下,把他拉到了墙角,低声说道:“刚才是有人故意撞了你,才招来这场无妄之灾。撞人的那黄鱼和我有些纠葛,这件事由我摆平,也是理所应当。”   如果别人听到黄鱼,要么以为是绰号,要么以为是指金子。但对早年江湖切口略知一二的雁游却是讶然:“黄鱼?难道你们是千门的人?现代还有千门?”   听到他的话,不自觉带出了江湖切口的慕容灰眸光陡然明锐,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你知道千门?你又是九流中哪一门的人?”   ☆、第15章 彼此误会   九流亦是江湖切口称谓,指九种底层营生。这些行当都各有绝活儿,以及一套完整而隐密的传承法子,普通人难以知晓。   千门即是骗子的统称,之下又分若干种,一般都用他们的擅长骗术做为外号。   有专用□□票骗人的“倒叶子”,假装警察引心怀鬼胎之人上钩主动行贿的“假办案”,自以为天降艳福实际是遇上仙人跳、被女骗子害死赚保金的“吃保险”,行赌为骗的“拆白党”,假扮僧道以三寸不烂之舌招摇撞骗的“野和尚”……等等。   撇开其他门派不谈,千门这一派,在民国之后经历遣回盲流、整治社会闲散人员等举措之后渐渐销声匿迹。当年的骗子们要么因事进了监狱,要么夹起尾巴老实做人。至少在这个年代,社会上是极少有骗子的。   慕容灰回来之前曾听长辈说起过这些,早就知道随着时局变幻,如今的华夏年轻人除非家学渊源,根本不会知道这些掌故。   当下见雁游居然见微知著,从小小一句切口就猜测到千门,不禁大为惊讶。条件反射就扣住了他,想问个明白。   两人离得极近,几乎连呼吸都融到一起。审视着半靠在自己怀里、明显矮上一个头的少年,慕容灰注意到之前许多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刚才他只是随意打量了少年几眼,觉得这人秀气又削瘦,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现在细细看来,才发现少年的面孔颇为耐看,浓黑长挑的眉,圆润澄澈的双瞳,挺秀精致的鼻梁,淡色微丰的嘴唇,竟是挑不出分毫瑕疵,让人越看越觉得喜欢。   少年唯一的缺点,或许只是太过于清瘦了,但却因此别有一种秀竹清润的味道,配上他眉宇间淡淡的书香卷气,气质天成。   慕容灰的视线又落到少年新添了伤口的手臂上。他并非心细如发之人,相反还颇有几分大大咧咧,自然无法从少年肩头淡淡的背心晒痕,看出他被迫休学工作的近况。   他只是觉得,少年受了这么多伤,哪怕伤口不深,一般人看见流血不止都会惊慌失措。再结合窘迫的处境,更容易激发软弱的一面。但少年却连眉也没皱一下,从他远远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到越过拥挤的人群为少年出头,少年始终是一副淡然平和的模样,不见大悲大喜的情绪起伏。   这份镇定,这份涵养,实在难得。慕容灰四岁习武,到现在十四个年头过去,自问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做到勉强平静。   啧,如果小叔在这里,肯定又要借机说教,让自己多学学少年的养气功夫吧。   可惜卿本佳人,怎么会知道千门呢?是自己就同其大有瓜葛,还是有长辈是千门中人?   想到这里,慕容灰心头没由来地有些惋惜,手劲反而松了一点:“你师傅是谁?”   他打量雁游的同时,雁游也在看他。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雁游自下往上,轻而易举就看清了对方隐藏在帽檐下的眉眼。竟是出人意料的年轻,顶多十八、九岁的模样。眼神也没有他想像中的老练精干,而是透着孩子式的好奇与朝气。   有句老话叫画龙点睛,由此可见眼睛对世间生灵何等重要。之前单从轮廓,雁游就推测慕容灰必定十分英俊,现在近距离看到对方的眉眼,他只觉这张面孔的俊美程度远超自己想像。让他有一刹那的失神。   直到手腕钳制一松,他才回过神来。接着,便听到了对方的疑问。   “我不是千门中人,我有正经工作。只是以前听长辈讲古提起过,觉得好玩就记下了。”   说话的同时,他心中生出与慕容灰类似的感慨:如此俊美难得的年轻人,居然是千门中人,实在是可惜了。   与慕容灰的狐疑不同,因为对方一照面就摆平了那摊主,加上之后脱口而出、明显是熟稔之极的江湖切口。老道的作派加上言谈,雁游几乎马上就肯定这人是千门传人,却不知是哪一支的?   唔,也许千门在与时俱进,以前“吃保险”的女骗子里,现在也加进了男骗子。不得不说,单凭此人的长相,骗几个女子不过手到擒来。看他眼中尚无浊气,手上应该还没沾过人命,自己虽然力量有限,但既然遇见了,不妨劝上一劝。如果他能听进去,也能消几桩杀孽。   慕容灰根本不知道雁游看似平和的表情下转着什么念头,自己又被他定性成了什么人。   他没有从雁游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心中那没由来的惋惜顿时消减不少。刚要说话,却听雁游说道:“慕容先生,萍水相逢,恕我冒昧多一句嘴:现在时代不同,又是太平年月,无需再萧规曹随。以你的本事,不管做什么都有出头之日,希望你好好考量,从长计议。”   毕竟不熟,雁游只能点到即止,用词也颇为谨慎,没有直白地说兄弟你改过自新回头是岸吧。只婉转地提醒对方,做事要从长远着眼,不要继续学以前的千门老骗,免得落个贻误终身的下场。   慕容灰却是被成语搅得稀里糊涂,心道小龟是谁?操碎又是什么?小叔说祖国语言博大精深,果然没错。早知道回国前就该多看看词典。   年轻人的好胜心作祟,虽然慕容灰没听懂这话,还是做出一副受教的样子,免得丢脸:“我知道了。”   见状,雁游深感欣慰,觉得自己一番劝告,大概已经把这即将失足的青年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他还要再问赔偿的事,忽见慕容灰脸色微变:“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也不等雁游回答,径自大步转身挤进人堆里。   周末的潘家园人头攒动,哪怕他的奇装异服再怎么抢眼,也不过瞬息就淹没于人潮。   雁游有些莫名,只得去问摊主:“刚才那位慕容先生同你说了什么?你们商量好赔偿金额了吧?”   那贪财的摊主之前才被慕容灰低声敲打过一番,加上知道自己的损失已有人掏了腰包,虽然巴不得再多贪一笔,但却没胆再弄鬼。任凭雁游怎么问,他都只赔笑说:“别介别介,事情都解决了,您甭再操心了,哈哈。”   说话间,他利索地把完好的物件装回纸箱,又包起那堆碎片放在墙根,等环卫工人来收拾。摊子搞成这样,今天他是没法做生意了,得马上去进货。收拾完毕,他只当没听见雁游的询问,匆匆挤进人群,晃着大屁股走了。   雁游拦之不住。在原地苦思片刻,倒是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慕容灰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之前故意冲撞自己的人和他是同门,所以,虽然此事与他无关,他还是出头花钱,摆平了这件事。   他听过江湖九流的不少掌故,却从没结交过这些人。当下只觉慕容灰甚有担当,若能有缘再见,倒可以深交。   因为刚才那场风波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已到了午饭时候。雁游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四下张望一番,信步走到离得最近的那家古玩店,向那名靠在逍遥椅上打扇喝功夫茶的老者问道:“老先生,请问附近哪里有食堂?”   “在那边——小伙子,我带你过去吧,正好我也该吃饭了。”见他过来,老者一把丢开蒲扇,趿着人字拖殷勤地迎了出来。   “这……”打量老者眼神有些奇怪,雁游迟疑了一下才答应,心里却暗暗提高了警惕。   这份小小的怀疑在到达食堂后变得更深:老者一路上问东问西,热情得异乎寻常,也不管雁游对他的问题惜字如金,近乎爱理不搭。落座后还自掏腰包点了好几样吃食,摆了满满一桌,热情不减半分地招呼道:“小伙子,来来来,都趁热吃,别客气。”   见雁游站着不动,老者又探着身子,紧张地问道:“是不是不合口味?你想吃什么,咱们再点。”   “老先生。”雁游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我非亲非故,怎么好意思教您破费?”   听出雁游话里的冷淡提防,老者愣了一下,突然拍着桌子笑了两声:“哈哈,小伙子,你是把我当坏人了。也罢,我本打算和你套套近乎再开口,既然如此,索性就先挑明了:之前我看你修复古玩的手艺实在是绝了,所以想问问你,愿不愿到我店子里帮忙?报酬方面请你放心,我绝不会辱没了你的绝技。”   ☆、第16章 新工作   雁游没想到老者竟是想招徕自己,不由一愣。   老者又继续介绍道:“我姓陈,叫陈博彝,是前年退休后才开店的。老实说,我在这一行里路子不广,全靠早些年认识几位老朋友帮忙找些货源,才把这店子支撑起来。不过,我主要实在喜欢古玩,想搞个老伙计们喝茶聊天、品鉴赏玩的地方,才开了这家店。说白了,我不是什么老字号,也不是财主儿,店里的生意只能算马马虎虎。但你若肯来,我一定敬重你,绝不会有一分一毫的怠慢。”   老者最后一句似乎说得突兀,雁游却知道对方这是在变相地承诺,不会因为年纪而看低了自己。   如果能来潘家园上班,个好去处。他本来就想重回这一行,却苦于一时找不到门路,可巧这位陈老爷子赏识自己。虽说他自称这儿不是什么大店,但雁游看得出,老爷子多半只是在谦虚而已。   哪怕退一步说,陈老的店子的确不起眼,但雁游有自信,只要自己出手修复几件东西,马上就能把招牌立起来。这一行各有玩法,财力雄厚的人砸钱,老行家们拼眼力拼手艺,都相互敬重。   至于雁游为什么不自己开店接活儿,原因很简单:古玩行里的手艺人需要有点儿名声,人家才肯放心把东西给你。古玩不比别的,许多东西都是独一无二,万一摊上个本事不济的主给折腾坏了,那是拿多少钱都买不回心头好来。   以前修复师傅们都是入门先打几年下手,之后才能学到师门压箱底的绝活儿,学成之后又替师门做三年工,抵还传授手艺的恩情,方能出师自立门户。这样传承下来,只要不是先天愚笨的,早在行当里混了个脸熟。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是脑子不好使的,也做不了这学问、眼力、手艺三者缺一不可的工作。   雁游算是自学成材,但他是没落官家子弟,祖上又喜欢古玩,行当里的老辈人都知道雁家,所以他当年入行没遇上什么困难。   但如今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休学学生。也许古玩行里还有几位故识仍旧活着,问题是,人家认识的是以前那个遇害早逝的雁游,并非现在这个穷困潦倒的少年雁游。   所以,他需要一个楔机,以便重新插足这个行业。   正巧,陈老爷子把机会送到了他面前。或许有人地嫌弃平台太小,但对真有本事的人来讲,只要给一点点合适的土壤,就能让种子生根发芽,长出坚韧的树干。   雁游正是后者。   不过,是人都有私心。既然对自己有信心,加上将来还想单干,雁游也不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便说道:“陈老先生,我叫雁游。得您赏识,是我这做晚辈的荣幸。不过我想问一问,您店里都经营些什么?”   陈博彝见他似乎意动,十分高兴,马上滔滔不绝地介绍道:“主要是做瓷器,原先是找人介绍收购,但一来货源不能保证,二来偶尔会收到陪葬的明器,不成规矩。所以近来照我那几位老伙伴的建议,专门派了人到乡下去收购。你别说,还真淘换到了几样难得的物件。可惜的是农家不知这是古玩,有的当平常器物使用,有的丢给小孩子玩,难免磕着碰着,所以急需一位修复高手。”   打开了话匣,陈博彝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又说道:“不瞒你说,刚才我见你在那摊子上露了一手,就巴不得马上请你进店喝茶。但又没逮着机会,正琢磨着呢,可巧你过来问路,我一看,得,合该咱爷俩有缘份,赶紧把这番话统统说出来了。”   “哦,这么说,我这是自投罗网了。”雁游开了个玩笑。   “哈哈,我就怕我这地儿太小,留不住你这只冲霄鸟啊。”陈博彝半真半假地问道,“恕我多嘴:看你的手艺,必定是名师传授。却不知方不方便说说令师台甫?”   雁游早防着有人盘诘,已经编好了一套说辞:“小时候经常跟位邻居的老爷爷玩,这些都是他老人家教我的。当时说这些东西害得他十年不得安生,但没个传承又不安心,却又不愿再害了我,让我不要对外人讲。所以哪怕他去世之后,我也没对人提过半个字。我也是近来才知道,当初以为是玩的东西,竟是门难得的手艺。”   老一辈里有这样经历的人不少,陈博彝点了点头,毫无怀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唉,这位老前辈也是生不逢时啊。”   雁游不欲在这上面说得太多,顿了一顿,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陈老先生,如果我到贵店工作,是什么模式呢?按伙计似的工钱加年底分红,还是单包论件计?”   “你竟连这些规矩也知道?看来那位老前辈教了你不少。”陈博彝惊叹地说道,随即又笑了起来:“不过如今是新时代了,咱们按新规矩来,你先听听中不中意:我每个月付你五十元的固定工资,你至少帮我修复五件东西。五件之外的,咱们再另行按照成交价的百分之十来提成,如何?”   这年头哪怕工作了十几二十年,有高级职称在身的人,工资也不过七八十元。对于雁游这个年纪的人来讲,陈博彝开出的价格可谓丰厚,哪怕是家境殷实的人,听了也不免动心。   所以,陈博彝几乎有九成的把握,相信雁游不会推辞。   孰料,雁游着眼的根本不是一时一刻的利益,他想得更远。   沉思片刻,他缓缓说道:“陈老先生,不如这样:我不要固定工资,每个月都按件给我计算。另外,我只负责接活儿修复,算是上门工作,其他时间我仍可做自己的事。如何?”   听了这话,陈博彝也在肚内暗暗盘算:不要底薪,听着反而是让自己省了钱。至于后一点,他聘请雁游,肯定是为了修复古玩,难不成还要让人家干店里的杂活儿不成?所以,上门还是固定工,区别也不大。   盘算明白,他爽快地说道:“行,就照你说的办。”   “那我先谢过陈老先生了。不过我还不能马上上班,还需要几天时间交接一下手头的工作。”   “没问题。”瞅着新挖到的人材,陈博彝笑得又添了几条皱纹。这时的他可不知道,用不了多久,他的开心就变成了懊恼。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数条街外,潘家园北门外的一家茶室内,慕容灰双腿高高架在桌上,一副散漫慵懒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隐在帽檐下的双眼里,透着多少不耐烦与厌倦。   对面的那对中年华夏裔男女若是知道他的心理活动,一定会气得尖叫掀桌。但他们现在很忙,忙着抱怨,忙着嫌弃。自打踏上大陆土地的那一刻起,他们十句话有七句都在贬低所见的一切,不停地比较褒贬,最后得出结论,还是米国好。   都怪这小子不省心,竟想背着长辈吃独食,否则他们也不必跟来受这份罪!这里的一切都差劲得令人发指,亏得这小子每天还悠哉游哉,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   不过,若是为了那件东西,忍耐下恶劣的条件也是值得的。   一想到被自家门主默认的那个惊人传说,这对夫妇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两人对视一眼,男子打了个眼色,女子立即会意地开口:“阿灰,这次你爷爷让你回国,真是辛苦你了。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大学课程还没完成吧?耽误了学业可不好,不如这样,你把事情交给你四叔,我们留下来替你打理,你回米国继续念书吧。”   女子看似热心地劝说着,眼中精光不停闪烁:门派几十年都没让人回过华夏,这次老头突然派了最疼的小孙子回来,肯定和那个传说脱不了干系!如果能插手这件事,哪怕东西最后都要交到门派充公,只消中间截留几件,自己的小家可就几辈子受用不尽了。   思及私下里查找的资料里所描写的种种情形,女子简直恨不得上前猛摇慕容灰的肩膀,让他老实交待。   旁边男子的表情虽然没表现得那么猴急,但双眼中的灼热同样不亚于女子。   将这对精明市侩得过了头的夫妇神情尽收眼底,慕容灰在不耐烦之余,又另添了几分厌恶。   “四婶。”他不喜欢这个女人,自他她嫁进慕容家后,四叔就变得越来越不踏实,成天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无论如何,这是长辈,至少面子上要敷衍过去:“其实这件事上,爷爷一开始先问了四叔的意见。”   “什么?!”四婶梁珍妮像被侵犯到地盘的狗似的,警觉地看向丈夫:“有这回事?”   四叔慕容棋苦思许久,最终茫然道:“阿灰,你不要乱讲,你爷爷从没同我说过要回大陆办事。”   “那是因为他还没有细说,你就拒绝了。”慕容灰耸了耸肩:“四叔,你忘了一个多月前,他单独将你叫到书房,问你愿不愿出趟远门,代他去看一位在大学任教的故人,顺便给学校捐笔赞助?”   慕容棋的脸色顿时变得颇为悻然。他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他怎么回答的?   ——“抱歉爸爸,我和珍妮想尽快要个孩子,所以最近没法出门。”   这借口自然是妻子教他的。珍妮认为老爷子迟早会为那个传说亲自出手,所以让他务必留在本宅,留意老爷子的一举一动。若有人想让他离开,一概以孩子为借口拒绝。   至于这一次,是因为慕容家几十年来第一次回大陆,被指派的又是老爷子最重视的慕容灰,珍妮认为这事儿多半和传说脱不了干系,才心急火燎地拉着他飞了过来。   结果,只是为一个自己早已拒绝的原因?   一瞬间,慕容棋和梁珍妮的脸色不约而同变得精彩极了。   同这对自以为聪明、不信任任何亲人的夫妇周旋多年,慕容灰早就不剩半分好感。当下欣赏着他们的失落,不忘再插一刀:“四叔,学校的教授约了我明天吃饭,你和四婶要一起去么?”   “不,不用了。”虽然是华夏后裔,但在米国出生的慕容棋对祖国没有半分好感,对这里的人更是缺乏尊敬。一旦得知自己的奔走全是误会,他只想马上回到米国,越快越好:“相信你会处理得很好,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着,他连账也不结,直接拉起梁珍妮走人。   望着这对衣饰光鲜的夫妇垂头丧气的背影,慕容灰轻轻摇头,不期然又想到了爷爷对他们的评价。   ——目光短浅,不知礼数,自以为是,难成大器。   这对夫妇为了摸清爷爷的动向在本家住了好几年。可笑的是,他们却压根不知道爷爷对他们态度冷淡的根本原因。   ☆、第17章 店里最好的东西   食堂内,雁游与陈博彝就着二冷二热几盘小菜,说了不少话,彼此更增了解。   谈吐知浅深。聊了没几句,雁游就发现陈老爷子虽然学识渊博,又喜欢瓷器,眼力却只是一般,且天生缺少一份冲闯劲儿。曾经难得碰上几次捡漏的机会,都因吃不准犹豫不决,最后从指缝里溜走了。   不过,老头子很想得开,只说东西和自己没有缘份,叹息几声也就丢开了手。并且也不避讳提起这些糗事,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   雁游很欣赏陈博彝的豁达,心中暗忖,和这样的人合作比较爽快。   吃罢午饭,陈博彝请雁游先到店里转转。   之前雁游问路时并没留意铺子,现在走回去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处两开门的店铺。玄色横匾上写着“古陈斋”三个填金大字,用的是柳楷,端正清丽。   这栋建筑已经颇有些年头,不过门楣门槛用新木凿成仿古样式,填修了一番,里里外外又上了新漆,再配上仿古样式的博古架、高脚几、太师椅等家具,倒是极有古韵。单看陈设,已足见陈博彝是花了心思的。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店如其名,把古韵做到十足,甚至连店门都没像别家装上新式卷帘门,而是依旧沿用了老式的门板,关张时需要由伙计一块一块上到榫槽里。   踏进店面,陈博彝指着正在掸灰的一名小伙儿说道:“这是帮我做事的张理,平时我们交替着看店,你叫他小张就好——小张,这位是小雁师傅,以后他帮咱们修复瓷器。”   见雁游如此年轻竟能修复古玩,小张不禁露出震惊之色。刚想说话,恰好有两位衣履光鲜的客人进来张望,小张连忙扔下鸡毛掸子上前招呼,一时倒顾不上盘诘。   陈博彝在午饭聊天时便为雁游的见识广博暗自吃惊。听雁游话里不经意带出的意思,这少年小小年纪,竟对不少价值□□的奇珍了若指掌。   陈博彝以为这都是那位时运不济的老师傅教授雁游的,神往叹息之余,却起了几分担忧,生怕雁游眼界太高,看不上他这小店经营的的东西,不肯和他长期合作。   存了这份心思,陈博彝介绍店子时分外卖力。带着雁游里里外外转过一圈,直接掠过那些真假掺半、真货也强不到哪儿的陈设,指着博古架上最当眼处三样清顺初叶的瓷器,好生介绍了一番。   陈博彝历史知识极为丰富,经他一番滔滔不绝旁征博引,虽然不用半句华丽浮夸的言语,无意间却已将两只苏造珐琅彩盒,一个名师彩烧蛐蛐盆说成了难得一见的宝贝,代表了制作匠人的最高水平。   一番介绍下来,不知何时,那两位客人已抛下小张走到了陈博彝面前,听得如痴如醉。老爷子话音方落,其中头皮刮得蹭亮的那个马上说道:“这两只珐琅彩盒我都要了,你老开个价吧。”   说着,他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团结,一副马上数钱的样子。   陈博彝却看也不看那叠钞票:“对不住了您呐,这三样都是我的镇店之宝,不出手的。您还请看看别的吧。”   光头顿时不乐意了:“我说老爷子,上店是客,上架是货。客人来了要买货,你却这么说,是不是见我心诚,想趁机抬高价钱?”   听了这话,陈博彝老脸微胀,有些生气地说道:“我这店开了两三年,从没干过虚抬价格的事儿。常来我家的客人都知道这是我的心头好,若你不信,还可到左邻右舍问问,看是不是我老头子在诳你。”   “哈,都说了是邻居,肯定也是帮亲帮熟不帮理。”光头阴阳怪气地说道,显然不相信陈博彝的话。   陈博彝毕竟才做了不到三年的买卖人,虽然也经过些风雨,但还是没把和气生财的和字诀练到家。听了光头的话,冷笑一声,说道:“它虽然是我心爱的物件,却也不过是个死物。我这把年纪,犯不着为了个死物说谎损阴德。总之一句话,这单生意我做不了,您找别家去。”   “居然有往外赶客的店,今天可算见识了!我今天就是要买,就不信你不卖!”接二连三地被下面子,光头觉得在朋友面前颜面无光,一撸袖子,声气也高了起来。   陈博彝也是寸步不让:“光天化日,你还想强抢不成?”   “我怎么做,就看你怎么说!”   眼见店里火药味越来越浓,一个不小心就要闹事,一直没插上嘴的雁游连忙说道:“二位都消消气。依我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光头本来不想理会这个打扮寒酸的少年,听到末一句话却忍不住大声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合着你是想拉个偏架,也不先掂量掂量那小身板儿算不算盘菜!”   “请您听我说完。”面对客人的咄咄逼人,雁游依然不徐不疾,“这位先生,我看你进来时并未注意到这双珐琅彩盒,你之所以突然对它们感兴趣,完全是因为老板的介绍,认为它是店里最好的东西,对不对?”   光头迟疑了一下,旋即大声说道:“那又怎样?总之我是看上了,今天我非得卖下不可!”   他嚣张的话让陈博彝和小张越发嫌恶,雁游却赞同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您的想法:一样是花钱,自然乐得多花点挑个拨尖的。”   此言一出,不但陈博彝惊讶地看着“倒戈”的雁游,光头也是摸不着头脑:“我说你到底是谁啊,帮谁说话呢?”   “我的意思是,我理解你的想法,所以,我想推荐这店里最好的东西给你。”   “我刚才听得明明白白,最好的就是这三样东西。除了这还有什么?你可别想骗我。”   光头以为雁游在用缓兵之计,不满地大声嚷嚷起来。陈博彝却是若有所思,视线不经意投向了里间:那里面放着新从乡下收来的瓷器,因为大多残缺不全,所以一直没敢放出来。刚刚雁游进去时,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难道,他是发现了里头有比这三样东西更好的宝贝?   一念及此,陈博彝顿时忘了生气,迫不及待马上就想向雁游问个明白。   尚未开口,便见雁游向某个角落一指:“瓷器里面,这三件东西实属店中之首。但放到大类中去比,却又远远不及它了。”   众人不由自主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角落支着一张长条窄桌,一头放着些零碎东西,一头摆了件时下流行的塑料葡萄盆裁。看上去皆是普通至极,没有半分宝气。   陈博彝疑惑地打量片刻,确认那长桌不是外头收来的古货,是装修时请工人用边角料打的;零碎也都是现代之物;至于那盆假葡萄,是因为他养不活花花草草,又不喜欢假山,纯粹为了点缀才随手买来放着的。虽说拿回来后打理了一番,但他非常确定,更换的手绘陶盆是街边一块钱买来的仿品,绝非古货。   ——这小子是在逗人玩哪?   一瞬间,不只陈博彝疑惑不止,看不出名堂的光头也冒出了这个念头。   面对几人疑惑的目光,雁游安抚地笑了一笑,上前三两下拨出葡萄藤攀爬缠绕的两根支架,又取过抹布擦去上面的假土。   末了,他向陈博彝问道:“陈老,这东西原来应该不是这样的吧?它两侧应该配有木架,放哪儿去了?”   “啊,杂物都收在西角那个大抽屉里。小张,快去给小雁师傅拿来。”吩咐完,陈博彝讶然不已:“这是我在乡下收东西时人家给的搭头,说不清来历,因上面有些花纹,原先一直用来给小闺女玩。得了我收东西的钱,就高高兴兴地把这给了我,说也是个老物件,但我看不出是什么。那天买了这盆葡萄,觉得搭上好看,就顺手摆弄了一下。”   说话间,光头也凑了上来,好奇地打量雁游手里的支架。它们大概有筷子那么粗,长度却仅是筷子的三分之一。是双股拧麻花的样式,凸面上雕凿的通草纹路已被磨得十分浅淡,几近平骨。任凭两人想破头,也想不出会是个什么东西。   雁游笑道:“难怪陈老不认识。这东西虽老,却只流行过一阵,没几年就销声匿迹——你们知道斗□□?这是当年痴迷斗鸡、家里又富贵的人琢磨出来的一个法子:把那孵化不久的小斗鸡仔放到这架子旁,架上设着食水。小鸡温渴饿已极,便会设法跳着去够食。随着小鸡越跳越高,架子也在不断升高。等再养大些,又换了别的法子训练。据说这么着养出来的鸡,弹跳力远远高出一般的鸡,再训练下其他技巧,在斗鸡时战无不胜。”   这掌故听着新鲜,光头忍不住问道:“真的吗?”   雁游一摊手:“不知道。不过这法子很是风行了一段时间,直到四九城从外省引来了上好的斗鸡品种,才逐渐销声匿迹。”   这时,小张翻箱倒柜找出了原本相配的木架,递到雁游手里。   木架纹理细腻,叩之悭然有声,脚座刻成祥云样式,十分精美。陈博彝当初正是觉得这木架好看,才没舍得把这添头丢了。不过,他却认不出这是什么质地。   “这是花梨木。虽不算极品木材,亦是难得。只有家中大富大贵的人,才舍得用它来养斗鸡。”   说着,雁游手腕一翻,几件东西不知怎的就组到了一起。这些散件分开来看并不出奇,一旦重归原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光头情不自禁接过架子,打量片刻,又问道:“这东西比珐琅彩盒金贵在哪里?”   他语气远不如刚才嚣张,显然是被雁游露的手艺慑服,相信少年没有骗自己。   “除了斗鸡的人之外,一般人拿它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流佚民间之后,基本都被人拿了拆散单卖。我就见过几根用这木架腿儿改雕的发簪。”   “那这支杠就被扔了么?”光头瞪着这两根黑漆漆的支杠,总觉得里头另有玄机。   雁游又笑了:“先生眼力不错。这支杠是纯金拧双股打造,因银字与‘赢’同音,便镀了一层银。时间过去太久,银表面氧化,所以发黑。也幸亏如此,才没被毁去。这种架子如今差不多已全毁了,保存完好的非常难得。所以,我才说它比珐琅彩盒更难得。”   ☆、第18章 自负的许世年   雁游所说的,是古玩的稀有性。   一件古玩,若是绝品极品,或者有重大历史意义,地位方不可撼动。但若只是一般的物件,那么相对于“孤品”来说,总是要逊色一些。哪怕“孤品”本身的工艺、价值其实不如这物件。   换句话说,就是物以稀为贵。比如十几年后被国外疯狂炒作、数度被拍卖出天文数字的元代青花,便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元青花花纹鲜明大气,一改华夏瓷器花纹传统的内敛含蓄风格,是华夏文物史上难以复制的精品。但在以前,知名度并不很高。   90年代初,一位供职日不落国牛津大学、叫做蒋奇栖的考古学博士,出于某种目的,声称他考察了华夏、霓虹国、日不落等处的博物馆后,认为华夏传承至今的元代青花仅得三百件。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日不落国的博物馆与私人收藏家,收藏着所有品相上乘、工艺精湛的元代青花。   言下之意,哪怕是华夏本土,所收藏的都是次品。   几年后,日不落伦敦佳士得拍卖行以折合两忆三千万□□的天价,竞拍出“鬼谷子下山”图案的元青花瓷罐,震惊中外,元青花的名气从此一炮打响。   之后,蒋奇栖的“考据”被国内元青花研究专家奉为圭臬,华夏更是掀起瓷器收藏热。佳士得趁势又主持了几场以元代青花为主的拍卖会,均以过亿的天价成交,且基本被华夏人高价拍得。   在这场收藏的狂欢盛宴里,华夏人以远远高于古玩本身的价值回购了祖国失落的珍品。最大利益收获者却是提出“三百件”理论的蒋奇栖博士之同胞、日不落帝国人,个中原由,实在耐人寻味。   虽然幕后少不了拍卖行的造势与推波助澜,但更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有蒋奇栖的理论支撑,元青花才被炒作出天价——只有三百件哪,买一件少一件,既然有拍卖的,还不快买买买!   “吃独食”的想法,不单只是小孩子有,某些时候,大人其实“独”得更厉害。再加上拍卖行刻意炒作,把狂热气氛推到最高点。置身其中,人们不免丧失了判断能力,盲目跟着大流走,发自内心地相信元青花确确实实只剩下三百件。   其实,只要稍稍冷静一些,就能发现这理论的可笑之处:该博士不查资料不研究史书,只转转博物馆就得出结论,并且数字还如此精确,天下哪儿这么容易的事?   要知道华夏曾经历惨烈战火,当年外国势力明抢暗夺,无数珍宝流落海外,除被外国博物馆收藏的数十万件之外,余下皆不知去向。   哪怕元青花当年有官方造册统计数目,到如今也不可能做为参考。就连终身研究史籍华夏本土的学者,都没法断言某代某种古玩的准确数目,一个外国人,只花一两年的功夫就得出如此妙论,委实不可思议。偏偏还被不少学者当成坚信不疑的论据,教人颇为无奈。   不过,雁游倒没有像那蒋奇栖博士一样说谎。这种纨绔子弟挖空心思专为斗鸡设计的架子,连他以前都没见过完整的套件,还是某次在琉璃厂偶然发现一支花梨木簪造型与别不同,顺口多问了一句,才从老前辈的口中知道由来。   以当年琉璃厂藏品之丰富,也不见这东西,足以说明它有多么难得。   单论工艺论价值,它或许比不上珐琅彩盒,但若论独特性,却绝对是独一无二。   光头听罢雁游的介绍,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看得出这是金子?”   “这个容易。”   雁游让小张拿了张粗砂纸过来,轻轻在接榫不显眼处摩擦。片刻之后,该处果然露出了黄澄澄的底子,泛着黄金特有的光彩。   接过架子,光头用指甲掐了几下,立即眉开眼笑:“没错,是真的。哎呀,小伙子,你真是好眼力,这么件好宝贝也能被你找出来——老板,你快开个价,要多少钱?老板,老板?”   址以雁游轻轻推了一下,被这一系列转折搞得目瞪口呆的陈博彝才醒过神来,定了定神,说道:“这物件我没卖过,要不你照着同年代的古董笔架给吧,三百元拿走。”   “成,便宜!”   光头麻溜儿地数了一叠钱递过去,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训鸡架,对旁边的跟班说道:“马上找家金店把它擦干净啰。过几天请客时,我就拿它震震那群台商,一个两个明里暗里地笑我是暴发户,炫耀他们家往上数有几代富人,家里收藏了多少好东西,当我听不见哪?嘁,一个破海岛能有什么好玩意儿,还不是当年老蒋逃命时搜罗过去的。我就把这搁着给我丫头搭积木玩儿,等把他们请到家里,就说小孩子喜欢索性就拿给她折腾。让他们知道,老物件供着不算啥,拿出来随手用才叫有派头,保准他们哑声!”   光头说笑一阵,乐呵呵地走了。陈博彝站在原地,手里抓着那叠钱,却动也没动,依旧呆愣愣地出神。   好半晌过去,他才完完全全回过神来:“小雁师傅,你这眼力,真是绝了。我陈某人平生只佩服过一位学术界的前辈,你是我第二个佩服的。我是三生有幸,才能请到您这样的师傅啊。”   古玩这行虽然也讲辈份讲师承,但更推崇实力。遇上眼力超群之人,哪怕是公人的老前辈,也会亲亲热热地叫你一声小后生。   这类赞誉,雁游以前听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当下只笑着摇了摇头:“哪里,是陈老有好物件,我碰巧提了一两句罢了。”   “小雁师傅,你忒谦虚了。这东西在我店里放了一两年,来来往往见过的人不下上千个,谁也没看出它的来历,偏你看出来了,如果这不算本事,那我真不知道什么叫本事了。”   陈博彝感慨片刻,忽然又想出个疑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还收着它的木底架子?”   雁游刚才目光往那盆栽上一扫,在看穿了这东西的来历之余,还有一种玄妙的感觉,认定它的另一分部件就在附近。   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只可意会,连他自己都捉摸不透,自然也不会告诉对方。遂顺口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其实我也是赌一赌,毕竟它的木架底座用料珍贵,若是在你手上,一定不会丢弃。”   “嗯,这倒是。”陈博彝想破头也不可能知道雁游还有这等能力,所以便接受了雁游的托词。   把这古陈斋看得差不多,雁游见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再过一两个小时,潘家园就该关张了。之前他只是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遍,想抓紧剩下的时间再仔细看看,淘弄点儿好东西,便说道:“陈老,我想去外面摊子上看看、”   “啊?我陪你去。对了,还有这钱——”   那斗鸡架是买货的添头,没花一分钱。如果今天不是雁游道破来历,只怕再过几年,就要被当成破烂清理出去。今天这三百元等于是白捡来的,陈博彝寻思着,至少得分七成给雁游。   但话还没说完,又有人进了店:“太好了,陈教授,您在这儿,我找了您老半天了。”   来人约摸三十上下,个头不高,有些消瘦。鼻梁上架着副国内商店还买不到的金边眼镜,衬着苍白的面孔,本该显得颇为斯文,却因闪烁不定的眼神,没由来地让人不大生得出好感。   见他进店,正好端茶过来的小张招呼道:“许老师。”   男子却像没听到似的,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冲到陈博彝面前:“陈教授,你明天有空吧?我们刚刚得知,那位准备捐赠的华桥喜欢华夏历史,所以想让你明天一起出席陪他聊聊。他带来的捐款可是笔大数目,学校绝不容许出半点纰漏。”   一口气说到这里,男子才注意到小张端着托盘经过,竟问也不问,直接拿起杯子就一饮而尽。末了放回杯子,以命令式的口吻说道:“再来一杯。”   小张有点委屈地看了雁游一眼:“这是给小雁师傅的……”   男子这才注意雁游。打量对方衣裳寒酸,直接把当成了来干粗活儿的木匠瓦匠之类,不耐烦地说道:“不愿倒就算了,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这人自负无礼,如果在平时,雁游也懒得计较。但小张是为了自己才受了冤枉气,以他的性格不会装看不见。遂淡淡说道:“小张还要招呼客人,不负责端茶倒水。阁下若是渴了,外面有凉茶摊子,一毛一大杯,药茶绿花应有尽有。”   “你——”   听到他的话,男子顿时狠狠瞪了过来。刚要发作,却听陈博彝不耐烦地说道:“小许,你到底有什么事?别是专门跑到我这儿和人拌嘴来了。”   男子不依不饶道:“陈教授,你看你的员工,竟这样对待我堂堂大学老师。还有这个人——”   “好了,你是老师,比一般人更懂礼仪,何苦斤斤计较。”   陈博彝知道这许世年仗着有位学术大牛的远房爷爷,为人又略有点小聪明,一直张扬自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怕雁游再待下去,倒因这人惹一肚子不必要的闲气,便说道:“小雁,恕我有客,不能送你了。你先自个儿转转,过两天咱们再聊。”   雁游明白陈博彝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道了一声再见便走了出去。   许世年瞪视着他的背影,在肚内暗骂了一声小兔崽子,这才悻悻收回视线,同陈博彝说起正事来。   ☆、第19章 玫瑰紫宝石   因为快到关门时间,游人渐少,不少没生意的店铺、摊子都开始慢悠悠地打包东西了。雁游本想到金石区去转转,见状,估摸着等自己走过去时,人家已经把摊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只好在就近的珠玉区细看。   以前琉璃厂售卖的玉饰,基本是有些年头的古玉,或因西太后、蒋夫人喜爱而风靡全国的翡翠。   雁游在附近几个摊子溜达了一圈,一眼看出绝大部分摆件都是料器制成,要么就是在过去根本算不上玉类的翡翠伴生矿所制。真品不多,且都不是什么好玉料。想想也是,地摊嘛,针对的大都是手头没几个钱又想淘东西的小客户,哪怕进了真品,也卖不上价。   雁游见摊上售卖的都是近年新制的仿品,千篇一律的散珠、弥勒观音、十二生肖之类,不像以前会夹杂着有年头的小零碎,可以淘一淘。遂失望地摇了摇头,准备到下一处看看。   蓦地,他视线不经意扫过一处角落处的摊子,突然顿住身形:夕阳照在一只仿古樟木盒上,折射出一串耀眼的光彩。那抹异彩之中,有一束特别璀璨,不似粗制滥造的仿品所能拥有。   雁游不由自主走近了那摊子,却不急着去查看,而是装做对散珠很有兴趣的样子,在盒子里拨弄了几下:“老板,你这儿帮串成品吗?”   “可以,一串收一元工费,隔天交货。小伙子,你是要串项链还是手链啊?我这儿都是缅国老坑种的翡翠珠子,包你满意。”   “我想串个女式手链送给阿姨。”雁游慢吞吞地说着:“老板,怎么卖呢?”   “直径一厘米的八分一颗,八毫米的五分一颗,再小了串手链就不好看。”   打量雁游看得专注,摊主不觉热情起来,心道务必要在收摊前再做一笔生意。   雁游却眼神古怪地瞟了他一眼:“老板,老坑种的玉珠就这么便宜?前头商店里,一串两绕糯种手链就要八十块呢。老实说我不计较真假,因为我还是个穷学生嘛,送长辈礼物不拘贵贱,心意到了就好。但是你不要对我吹嘘来历,否则我回去照样说了,会在全家人面前没脸的。”   “这个……”摊主尴尬地挠了挠头,索性说开了:“我这小摊上哪怕放了八十块的货色,人家也觉得是假的,不杀到对半不肯罢休。我何苦呢?小伙子啊,这么说吧,这些珠子入不了内行的眼,但外行看着还是很舒服的。你若想要,我免费帮你串起来。”   雁游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视线终于滑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事物上。潘家园里都是人精,他不能一上来就指着目的物,一旦被老板察觉他的急切,这漏多半就捡不到了。   那是一盒子吊坠,银底贝叶托米珠、平安扣、假猫眼石坠……形形□□足有几十件。雁游装作请教的样子,问道:“要是在手链上加个吊坠,会更好看些吧?”   “小伙子,你很有眼光嘛,加上吊坠,可就是百货大楼里最时兴的款式了。”摊主热情地推荐道:“你阿姨几岁?年轻些就挑个带银的,宝石颜色亮眼些。上了年纪,就挑块吃色重的翡翠,这才显得沉稳。”   指尖划过某块玫瑰紫宝石,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雁游又若无其事地拿起旁边一个豆绿色的小玉葫芦:“就这个吧,再要十六颗八毫米的珠子,一共多少钱?”   “珠子八毛,坠子算你五块,减去优惠的手工费,一共五块八,老吉利了。”   “这么贵。”雁游提了高嗓门:“都是仿的,居然要五块?”   “哎呀,小伙子,仿品也有高下之分嘛。如果是津卫那些小作坊里的,我一块两块就卖了。但这是我从解放前一位老掌柜那儿拿的货,都是他当年打眼买的赝品。你想想,能让老成精的人吃了亏的东西,那手艺还得了?哪怕材质差一点呢,也足够精致了。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你阿姨戴出去倍儿有面子,谁都夸你孝心。”摊主舌灿莲花地说道。   听他自动把进货渠道说了出来,正暗自疑惑小摊主为何会有极品宝石的雁游这才恍然大悟。但他还是装作不满意的样子,说道:“还是太贵了,我最多给你三块,再添个搭头给我。”   “啥?砍半价还要搭头?”摊主顿时将脸一丧,“小伙子,我本来也就赚你几毛钱,你这是想让我亏本啊?”   雁游早对他们的作派摸得熟透:哪怕赚得笨满盆满,心里暗爽又坑到个人傻钱多的,表面还是跟折了棺材本似的哭天喊地惺惺作态。当下他以退为进,站起身来:“园里都快关门了,你别耽误我时间。要是不卖,我马上找下家去。”   本来还想再抬抬价的摊主一听,顿时急了:那盒坠子的确是从个老掌柜手里拿的货不假,却是十块钱一盒,足有一百多个,除算下来一毛一个也不到。至于珠子,就更便宜了。都是玉行用翡翠伴生矿磨出来的,几块钱就能买一袋,十八颗珠子本金最多两毛钱。哪怕少赚一点呢,他也不能把这笔生意往外推。   “唉,算了算了,看在小伙子你孝心可嘉的份上,我今儿大出血卖给你就是。不过那搭头……就算了吧?”摊主垂死挣扎道。   闻言,原本已经挑了两三颗玉珠的雁游把珠子放回盒里,再度起身作势要走。   “哎哟,别介别介,你要就挑一个吧。”摊主连忙说道。又在肚里感叹了一声:现今的小孩儿,怎么就这么精明呢?   雁游顺势蹲了回去,先拿起小葫芦,又很自然地把那块玫瑰紫宝石捡出来:“老板,再多给根红绳,我那小侄女就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给她戴着玩儿。对了,手链能不能马上穿好?明天我还要上课,没空过来。”   对熟手来讲,穿条手链用不了多长时间。摊主没口子地应着,低头翻出鱼线,问清了尺寸,忙活起来。   趁这空当,雁游悄悄打量那枚宝石。它被镶嵌在一枚铜底托上,质地洁净无垢,十分紧密,没有气泡也没有棉絮。颜色却十分黯淡,看上去就像一枚仿制品——但那只是在外人眼中。雁游轻轻翻了个角度,宝石原本的浓艳色泽,顿时显露出来。映着夕阳,那泓滟影有如一朵最艳丽的玫瑰落在掌心,引得人移不开视线。随着手碗移动,上品宝石特有的六道耀眼勒线,也随之若隐若现。   他能识出这蒙尘珍宝,并非世人眼力不济,而是内中另有玄机——宝石的底托里贴了一层质地特殊的金属箔片,吸收了大部分光线,使得宝石的颜色黯淡许多。   这本是旧时用来防止钱财露白的办法。那会儿兵荒马乱,许多有钱人都变卖家产,转而买进黄金宝石等贵重物品浓缩财产,以便在撤离时轻装上路。   许多强盗就盯上了这部分人。那时飞机还是属于少数权贵的专享,一般阔佬也只能做船。强盗们伪装成乘客,暗中盯梢,一旦有人钱财露白,就在夜间僻静处杀人夺财,又将尸体推进海里,神不知鬼不觉。   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有钱人人人自危,便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伪装自己。金砖融成小块缝进腰带,金饰镀银再藏入行李箱角,名贵宝石则伪饰成仿品的样子……种种法子,以图瞒过强盗。   雁游估计,手里这块玫瑰紫宝石就是经过这样的伪装,以致流出原主人之手后,多年来被得到的人误以为是质地相近、色泽却与玫瑰紫有天壤之别的紫鸦乌。不受重视。最后七转八落,到了这小摊子上,可巧被他得到。   紫鸦乌除颜色黯淡、远不如玫瑰紫浓艳之外,内里只有四道白勒光,不比玫瑰紫有六道光。而这枚坠子的底座恰好挡住了宝石的三条勒光,如果不是老手,很容易就会被瞒过去。认为这它连普通紫鸦乌都不如——只有三道光的紫鸦鸟,同仿制的料货有什么区别?   这块宝石足有成年男子拇指大小。雁游记得,当年宝石行里有块略小于它的玫瑰紫宝石,被少帅夫人买走,开出了两万五千块袁大头的高价。因当时那老板买进它不过花了一千多银元,传出去后,业内人士无不羡慕甚至疾恨。   自己得到的这枚,现在行情又是多少呢?   “小伙子,串好啦。”   “谢谢啦,老板。”雁游掏出三元递给摊主,嘴唇忍不住轻轻翘了一下:不管它实际值多少,现在就只“值”三块钱。   ☆、第20章 接风宴   把手链和玫瑰紫宝石一块儿揣进口袋里,雁游随着其他游客一起步出潘家园。刚捡了大漏,他心情极好,想要买点好菜回宿舍庆祝一下。   想起那天和莫老用餐的东兴楼,虽然老风味一般,但有道灯灯肉做得还不错,又与回去的方向顺路,便找了过去。   只是,他点餐的时候却遇到了点儿小麻烦:这会儿既没有从前的外带食盒,也没有将来的方便餐盒,一般都是自带饭盒、洋瓷碗什么的来打菜。服务员听雁游说要借个碗用用,愿意交押金,为难地说要先请示下领导。但她找上楼去,偏偏领导又不知到哪溜号去了,只得转而去问资历最老的厨师。   厨师正为今天的事心烦意乱,掌勺上灶全交给徒弟,自己蹲在后巷里一根接一根地抽劣质烟。服务员还没说完,他就不耐烦地挥手:“你忘了以前有人迟迟不肯来退押金还碗的事儿了?最后连累我们自个儿买了补齐。还是老规矩,熟客借,生客不借。”   服务员迟疑道:“这……他今天是第二次来,该算熟客还是算生客呢?”   厨师狠狠吐了个烟圈:“起码得登门三次才算熟吧,只来一次算哪门子的熟客。”   服务员还是有点为难:“但那天带他来的是位港岛客人,万一他是为华侨带的……”   没等她说完,厨师忽然像被抢了香蕉的猴子似的,老腰一弹蹦了起来:“什么什么?华桥?!他就是那天下灶的人?是不是年纪不大,头发有点儿长,眉清目秀跟个小姑娘似的那个?”   “是啊,就是他。领导也不在,你看到底要不要——”   厨师压根儿没理会她说什么,见她点了头,顿觉心花怒放,颠颠儿跑了出去,边跑还边念叨:“天无绝人之路!”   一口气冲回门面,远远看见少年的身影,厨师便如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扑上去紧紧攥住了对方的手:“小同志,不不,小师傅,您可得帮帮我呀!”   “……这位大叔,请问你是?”雁游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人,但又怕是以前雁游的旧识,只得生生忍住抽出手的冲动,先询问道。   厨师正是求人的时候,打量雁游神色,马上识趣地松开了手,改为半搀着他的胳膊往里间带:“小师傅,说起来惭愧,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你露了一手之后,隔壁包间有客人闻着香寻了过来,想点同样的菜。因为怕传出去不好听,我不好意思说是你做的,就厚着脸皮说菜是订做的,没了材料不能再做了。谁成想那客人把话记下了,第二天又找了过来。偏偏那时候我不在,等我回来,才知道领导已经接了他订的席面,席上还指定要那道菜。我那个着急啊,自己试着做了几次,味道却总是不对。正愁得没辙呢,可巧您就出现了,真是天降救星!小师傅,算我老李求你,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雁游这才知道,感情老李不是旧识,而是因为一道菜招来的“新知”。   刚才在楼下等菜的时候,他在琢磨怎么向炼铁厂开口辞职的事儿。因这事是老邻居常叔好心牵的线,当初又特地说最好做个两年左右。才几天的功夫,如果贸然走了,怕人心里有疙瘩。这节骨眼上,他不想为外事分心,便摇了摇头:“李师傅,你做别的菜补上吧。我最近太忙,实在没空。”   见雁游拒绝,老李大急,三十好几快奔四十的大个儿,竟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小师傅,那天看您上灶的架势,我就知道您是得过老一辈真传的。按说素昧平生向您开这个口是我不妥当,但念在易牙祖师爷的情份上,好歹求您帮我这一次。”   易牙是春秋的烹饪名人,虽然杀子献君着实残忍,但毕竟是个历史名人,还是被历代厨师们奉为祖师爷,以前徒弟拜师时,还会烧香敬贡。   雁游没想到现在还有厨子记得这典故,转念想到若是拒绝,今后势必不能再登门,想吃灯灯肉也只能自己做。但这道菜做起来却是有些麻烦,肉切方块,加料下锅后,需要用纸封起锅口,再用瓦片铺平锅底。等水涨后马上撤火,再用一盏油灯薰烧锅脐,一宿之后肉方酥烂。   因为太麻烦,除了饭店,一般家里很少做这个。雁游心道,这老李也算个雅人,不如就挪空帮他一帮,既全了自己的口福,又解了他的困境,两全其美。   想到这里,他改口道:“席面订的什么时候?”   一听这话有门,老李大喜,赶紧连声道谢,才回答道:“时间挺急的,就在明天中午。”   “中午我有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只做那两道菜的话,倒是来得及。”   “当然当然,您只管烧那两道爆炒,其他的我自个儿做了。”说罢,老李又小心翼翼地确认道:“您这可是答应了?”   “嗯,李师傅。你准备好材料,明天中午我一下班就过来。”   “谢谢谢谢!太谢谢您了!啊,瞧我这记性,还没请教您的名字?”   老李又道了好几声谢,习惯性地取出香烟递过去,却被雁游笑着推开:“李师傅,我不抽烟。我叫雁游,你叫我小雁就好。”   “成,小雁师傅,明天我就指望您啦。对了,听说您是来打菜的?我这就捡拿手的给您做几个,您稍坐一会儿,马上就好!”   雁游还来不及说自己只想要份灯灯肉,老李就乐滋滋地跑进了厨房,毫不客气地插了队,优先做了三荤二素,又装了个凉片拼盘,打包好交给雁游,并且坚决不收钱。   结果,雁游提着满满一包菜回了家。罗奶奶口中嗔怪孙子浪费,脸上却是掩不住的笑意:她这孙儿,真是越来越能干啦!   次日中午,雁游下了班就往东兴楼赶。老李早把鸡丝、鸭片并佐料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就等他来开火。   进了厨房,雁游也不多说,直接洗了手就上灶。不到五分钟,两盘卖相上佳,香味扑鼻诱人的爆炒就装了盘。   老李刚要道谢,见雁游又架起了锅,还以为他要做份自己来吃,连忙说道:“小雁师傅,我给您专做了饭呢。虽然手艺比不上您,但勉强还凑合。”   “不,我是想帮你再炒两份。这菜份量不多,万一等会儿他们想再加,岂不是麻烦。”   老李这才恍然大悟,对雁游这份细心体贴十分感动。感激太甚,他反而说不出什么好话儿来,只搓着手说道:“小雁师傅,这回可真是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顺手的。”   刚烧开了油,厨房门口忽然有张生面孔探头探脑:“菜都准备好了?再过几分钟我的贵宾就到了。人一上座,你们就马上上菜,不许有半点儿耽误。”   这声音颇为耳熟,雁游忍不住偏了偏头,才发现订席面的竟是昨天在古陈斋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许”。他对此人印象极差,当下只装没看见他,任由老李前去招呼,自己继续炒菜。   那边厢,许世年得到老李的保证,又亲眼看见十几道菜肴都摆在案台上,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的傲慢只针对地位不如他的人,对于上位者,他却比别人更多出十二分小心仔细,从不会有半分怠慢,所以校长非常赏识他。哪怕底下对他的非议不满已一日大似一日,偏听偏信的校长还是以为,这是有人嫉妒许世年年轻有为。   今天这场接风宴,是学校和那位归国华桥第一次接触。许世年动用了一切在米国的关系,费尽心机打听到老人的脾气。得知老人家没什么嗜好,就喜欢吃点儿家乡菜,讲讲古,有时还会去米国各大学听听华夏出访学者的演讲。   打听到这些信息后,他煞费苦心地做了这番安排。把接风宴安排到以家常菜著名的东兴楼,又另外找了陈博彝这位学问最深的历史教授来作陪。   眼下万事俱备,只等那位老华桥高兴了点头签支票。一想到自己或许将拉到学校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赞助,可以籍此获得多少功绩资本、自己手下的几个得意门生还能享用到赞助提供的奖学金,许世年得意极了。   摇头晃脑地畅想了一番,他刚准备离开厨房,忽然注意到新出锅的那两份小菜特别香,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才发现掌勺的小厨师居然是陈博彝那儿的“装修工”。   认出雁游,昨天的事儿不禁又翻了上来,让他猛地沉下了脸。对于小人物,他向来睚眦必报。如果从此不再见到雁游也就罢了,既然现在重见,那一定得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许世年绷着脸刚往灶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两声汽车喇叭声。这是他和学校司机约定的暗号,表示已经接到了贵客。   啧,算这小子走运。   许世年阴沉沉地瞪了雁游一眼,转身下楼迎客。   ☆、第21章 错误的出场方式   雁游早注意到许世年认出了自己。他不是迟钝的人,又怎会感受不到对方轻蔑而不怀好意的视线。   他是亲历过战争的人,体验过种种太平年月无法想象的残酷,所以根本不把这种小肚鸡肠之人的厌憎放在心上。当下他故做不知,只等对方发难后再拆解。   却没想到,姓许的听到喇叭声后就匆匆走了。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是别人的地方,起了争执会给老李惹来麻烦。   炒好多预留的菜,雁游洗干净满手的油腻。因为来回路程略远,他谢绝了老李盛情留饭,只随意抓了两个包子准备在路上吃,免得上班迟到。   转下楼道时,一个没留意,他与几名客人打了个照面,险些撞在一起。   打量姓许的在前引路,他估摸着这就是所谓的贵宾了。不由多看了一眼,却愕然发现,这也是位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昨天在潘家园替他解围的千门慕容灰!   慕容灰今天的打扮依旧抢眼。只见他穿了一身黑色棉麻的改良中山装,上面用同色丝线绣满暗纹,扣子还都包了箔金。远看不显山不露水,近看却格外华丽。再配上颈间的冰种翡翠平安扣,指间的满地阳绿扳指,活脱脱一副二世祖的打扮。偏偏又因他面容俊美,身材修长,并不显得恶俗,反而教人只觉得特别贵气。   但这也只是别人的看法。雁游瞧着慕容灰,怎么看怎么像当年四九城里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再联想到他千门的身份,一个念头顿时冒了出来:这厮该不会是在装大户下套骗姓许的吧?   一念未已,慕容灰也认出了他,轻轻“咦”了一声,惊喜地问道:“这么巧又碰上了,你也来吃饭吗?”   对上他热情洋溢的笑脸,雁游礼貌地回以一笑,心里却是暗暗自责:自己对千门的成见怎么投射到慕容灰身上来了?从昨天他在潘家园为自己解围就可看出,这是位豪爽义气的人,虽然是那种门派出身,但应该不会做骗人的勾当吧。   虽然日后的种种教训让雁游把这句评语叉叉了无数次,但并不妨碍他现在把慕容灰看成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莲。   慕容灰不知雁游心里在转什么念头,见他笑而不语,还以为对方已经忘了自己。刚想解释,却听许世年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慕容先生,包房就在边,您请。”   说话间,许世年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雁游:慕容灰刚回国不知深浅,像这种做粗活儿的人,就不该理会。万一这小子厚着脸皮仗着一面之缘来攀交情,耽误了洽谈赞助的事儿,就是抽死他也找不回损失来。   随即,他向陪行的老师们使了个眼色,其他人会意,也跟着上前客套,一下子便将雁游挤下了两个台阶。   雁游如何看不出来许世年的意思。本来还想问一问慕容灰昨天给自己垫了多少赔款,现在却是没法插足了。好在还有陈博彝这层关系在,虽然不知他今天为何没来,但事后打听,应该能知晓慕容灰的住址。到时再还钱也不迟,何苦上赶着凑热闹去。   想一这里,他摊了摊手,冲慕容灰无奈地笑笑,转身离开。慕容灰虽有心要叫住他,却碍于众人盛情,只来得及最后看了雁游一眼,就被簇拥着走了。   他离开没多久,陈博彝才匆匆进来。正赶上服务员上菜,他连忙道歉:“对不起,店上临时出了点事儿来晚了,让诸位久等了——请问哪位是慕容老先生?”   他环视一圈,没发现年龄符合之人,不禁困惑地问了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神情古怪。许世年牙疼似地捂住半边嘴,小声说道:“这位慕容灰先生是慕容老先生的孙子……今次全权代理洽谈赞助之事。”   闻言,陈博彝也愣了一下,方露出笑容:“原来如此,慕容先生当真年轻有为。”   刚才在楼下接到慕容灰时,许世年第一反应是司机搞错了人。这个打扮得古古怪怪的小年轻会是慕容家的人?别开玩笑了!等慕容灰道出自己身份,他再无,心内却是暗暗叫苦:之前针对慕容端的种种精心准备都白费了力气,要是这位小爷不喜欢这儿,搞砸了赞助,他的所有野心都要化为泡影了。   如此一来,他不免乱了阵脚,一反平日的口若悬河。除必要招呼外,只暗暗思索,该怎样讨慕容灰的欢心,把这笔干系到他前程的赞助定下来。   与许世年相比,陈博彝淡定得多。对他来说,赞助成了最好,不成也没办法,奇怪了一阵也就丢开了手。   他是在座几位老师里职称最高、资历最老的前辈,当下见许世年神思不属,其他老师也没有出头的,只得担起东道主的责任,招呼慕容灰吃菜谈笑。可惜偌大的酒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不免显得冷清尴尬。   慕容灰却不在乎,依旧挂着礼节性的笑容,与陈博彝有问有答。这次华夏之行,纯粹是出于好奇。这几年他爷爷慕容端岁数渐大后,越发爱找人回忆絮叨当年的事。以前不肯吐露的一些秘闻,也渐渐说了出来。   那些老江湖的事儿、九流与自己门派的诸多渊源,听得慕容灰眉飞色舞。再得知自己这一门离开华夏前发生的那桩大事,慕容灰再也坐不住了,主动请缨揽了这份差使。口头上说是要为爷爷分忧,实际却是想来华夏看看,如今的江湖是个什么样子。   他早就决定,如果足够有趣的话,就以留学的名义留在华夏,玩上两年再回去。   为此,出发前他还特地向小叔仔细打听了九流各门的名人轶事。做为交换,他要帮小叔在这儿办几件事。   他在华夏待了四五天的时间,粗略见识了唐人街远远不及的故土风物,又偶遇了小叔特地提起的某个千门老骗子。虽然追之不及让对方溜了,却也并不气馁,坚信自己一定会再找到他。某方面来说,他还因祸得福,认识了一位长相很对他胃口的少年。   只短短几天功夫,就遇到这么多有趣的事。他已暗自决定要留下来,不过,却因吃不准北平大学会否同意他的临时申请,只得暂时收敛了原本的放肆,努力在人前扮出一副老实乖巧的样子,以期博个好印象。   但打小在国外长大的他并没意识到,单凭这身打扮,今天初见的这群老师已经给他打上了特立独行、不安份的标签。   正盘算着等下该怎么开口要个留学名额,恰好有盘菜转到手边。嗅到那浓郁的香味,他马上挟了一筷,立即享受地眯起了眼睛:“陈教授,这道菜很不错,叫什么名字?”   “生炒鸭片。哎呀,今天这份量有点儿少,我让师傅再加一盘。”借着扬声叫服务员的功夫,陈博彝悄悄踢了许世年一脚,意思让他赶紧回神,不要再失礼地把客人晾在一边。   腿上吃痛,许世年才清醒过来,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亡羊补牢,格外热情地招呼道:“慕容先生,我敬你一杯。”   他抄起酒杯刚要斟满,却听慕容灰拒绝道:“抱歉,我不喝酒。”   “呃,那您吃菜,吃菜,哈哈。”许世年尴尬地把茅台放了回去,没话找话地问道:“慕容先生,您这次回国,感觉如何?华夏不如米国那么现代时尚,不知您住不住得惯呢?”   “我很喜欢四九城,这里有米国没有的神韵,很好玩。”   慕容灰还不了解华夏的习惯,以为直白的赞美会讨得老师们的欢心。却不知,包括陈博彝在内,所有人又给他多了一个贪玩的印象。   许世年不失时机地吹捧道:“慕容老先生这次指定赞助我们北平大学的考古专业,足见他老人家对华夏文明的重视。看来,您也继承了他对祖国文化的热爱。”   听他提起赞助,慕容灰摸了摸下巴:“我来之前,相信各位老师已经看过律师发来的公函。只要做到上面几点,我们就可以签署捐赠协议了。”   许世年顿时喜上眉梢:“是的,慕容老先生的主要要求共有三条:第一,所有捐款必须用于教学设备的购买及相关教学活动;第二,每年定期回传账目开支明细给赞助方慕容集团抽查;第三,每年资助至少四名成绩优秀、家庭困难的学生完成学业。他老人家提的这三点,我们校领导早就考虑到了。在这方面,一点问题也没有。”   得到保证,慕容灰爽快地说道:“好,那就照原定计划,在下周一签订合同吧。”   这下子,不只是许世年,所有人都喜动颜色,放下筷子鼓起掌来:“多谢慕容集团的慷慨捐助!”   形势一片大好,慕容灰趁机提出了那个要求:“我想在贵校留学一至丙年,不知现在提交留学申请,要多久才能通过?”   “您想到北平来留学?欢迎之至!能有您这样的高材生,是北平大学的荣幸啊!——小何,今天你就帮慕容先生把手续办一下。”这事儿对实权在手的许世年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马上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   小何老师应了一声,眼神却是有点复杂。和其他人一起,又给慕容灰加了个标签:油滑市侩,见风使舵。   心愿达成,正在偷笑的慕容灰浑然不知,中西方文化差异让他的出场方式错得离谱。某些误会与流言一直跟随了他很久,并招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他倒是一直没有后悔过。   ☆、第22章 常叔家事   一晃又是几天过去。这天傍晚,雁游正端着脸盆往工厂的澡堂子走,忽然看到个熟人蹬着张大凤凰向这边冲了过来。   认出那人是近来痴迷足球、甚至为此改了名字的梁国足,雁游打了个招呼:“梁子,找我有事吗?”   “雁哥,上次砖瓦的事情,已经找好了一家价格公道的工厂。这边需要建面尺寸什么的,好估算该拉多少材料过来。”   梁子向来唯朱道马首是瞻,便也跟着他喊雁哥。而朱道近来忙着结婚摆酒的事儿,顾不过来,联系工厂的任务就落到了梁子头上。   “谢谢,我这两天量好之后,周六前给你报过去吧。”雁游感激地说道。   梁子想了想,重重点头:“行啊,正好赶在周六休息前下好订单。”   商量既定,雁游便留他吃晚饭。梁子连忙摆手推辞,说是还约了人踢球,不能耽误了。   见他一副按捺不住马上要走的样子,雁游只得让步:“好吧,不过下次咱们可务必得吃一顿。”   “过不了几天就是二师兄的喜酒,在那儿吃也是一样的。”梁子早得过朱道叮嘱,知道这次名为帮忙,实则是报恩,所以坚决不肯沾雁游的半点东西。   说罢,梁子见雁游似乎神情有异,还以为他被拒绝了不高兴,连忙又解释了几句。雁游回过神来,笑着说道:“没什么,突然想到工作上的事而已。你既然约了人,那我就不多留你了,下次再聚吧。”   “好嘞。”见他说无事,归心似箭的梁子也不深究,赶紧跳上车,愣是把凤凰骑出了风火轮的效果,况且况且一溜烟跑远了。   留在原地的雁游,脸上却慢慢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刚才他并非找理由推脱搪塞,确实是因为想到了工作而走神发愁。不过,愁的却不是工作遇上了麻烦,而是该如何辞职。   答应陈博彝帮忙修复古玩的那天开始,他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其间还找许主任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但得到的答案似乎并没什么帮助。眼热分拣工这个轻省岗位的人不是没有,有些甚至还悄悄托关系想撬个位子。   按说就算他走了,工作也不愁人接手,不会给谁带来麻烦。但雁游知道,这份工作全是领导卖了常叔的面子才录用自己,若就这么走了,未免让常叔没面子。   但人往高处走,他不可能为了一份人情,在这里蹉磨青春。   左思右想,也只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找常叔当面聊聊,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这位热心的大叔非常关照他,知道他有更好的去处,应当能体谅。   次日下班后,雁游提着新买的礼物,往以前住的老宅子走去。上次往工厂宿舍搬东西时,他本准备把那三块的打针费还给常叔,对方却坚决不受。这次雁游便买了包带滤嘴的云烟一起拿着,算是翻倍把这份人情还了。   他脚程轻快,半个来钟头就走回了旧宅。因正是晚饭时间,这个时候上门倒像是踩着点上门蹭吃蹭喝,雁游索性先去倒塌的棚屋处,准备量一量尺寸。   也许是新出炉的重油鸡蛋糕味道太香,雁游刚把装着礼物的碎花布袋放在旁边的石槛上,还没取出特地借来的超长工程卷尺,几只循香而至的老鼠就吱吱叫着从废墟里蹿了出来。看见有人,才慌忙缩回暗处。   虽然知道这种现象再平常不过,雁游还是紧紧皱起了眉头。等丈量地基,跨过倒塌的横梁与碎砖堆,看到棚屋后居然有条污水沟时,他心里更不舒服了。   之前他没有深想,只是觉得房子倒了就要尽快修好,好让罗奶奶安享晚年。现在仔细验看过后,他不禁有点迟疑:这种地方,就算盖好了房子也不可能住得舒坦吧?但如果把宝石卖了换新房,却又实在太显眼。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心里不快,加之天色还早,他索性沿着巷子慢慢转悠起来。之前各种事情接踵而来,他竟没好好看过这里。   踏着两边民居里飘出的菜香人语,转出另一条长巷的尽头,雁游不由一愣:这里竟然也有片废墟。看那朽坏程度,至少已经倒了四五年了。不过位置倒是不错,坐北向南,旁边就是处缓坡,没有夹在民居中间的紧凑感,显得开阔不少,面积更是自家那块的七八倍。   雁家还真是穷啊,连倒塌的破屋子都比不过人家。今后他还得想法儿多赚点钱才行。   雁游感慨片刻,见前方已无民居,便准备往回走。刚一转身,脚下却踢到块破木板。   见那木板上还扎着生锈的铁钉,雁游怕有过往行人一不小心踩到伤了脚,便顺手把它提到废墟堆里。不想这一动作,他竟发现木板上有字迹。   经年累月风吹雨淋,上面的字迹早就模糊不清,但雁游是修复高手,单凭轮廓也能看出内容。当下好奇地在心中默念:“祖屋空地出售,有意者请到——”   木板拦腰裂开,缺了大半,后面的字也一并随之遗失,再无法看清地址。   但前面的句子足以说明屋主的意向。雁游眉梢一挑,心道如果价格合适,倒是可以买下来再加盖新房,应该比买现成的房子划算。   主意一定,他立即敲开了一位邻居的门,指着废屋问道:“大姐,请问这块地是不是要卖?”   应门的大姐眯着眼睛回忆许久,才迟疑着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他家在闹市分了新宿舍,全家都搬走了。六七年前就说要卖祖屋,结果直到房子榻了也没卖掉。”   “大姐,您知道他们准备卖多少钱吗?”   “这我可不知道。我只记得一开始房子还在的时候,他们打算卖三千块。后来听说因为没人答理,又降了一点儿。至于现在,还真不清楚。”说到价格,大姐神情颇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这种破房子也好意思要三千,那家人实在狮子大开口。   因为有那块玫瑰紫宝石,雁游倒没被这价格吓退:“那您知不知道这家人现在的联系方式?”   “嗯,他们去年才来过,给老邻居们打了招呼,又留了地址。说有中意的人,尽管联系他们。”   说着,大姐在窗下的小木架上翻翻捡捡,最后在个饼干盒里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小伙子,我好心劝你一句,这话你可别对他家的人说:好好的买什么房呀,干几年工作,等结婚了,公家自然就给你分房了。”   “谢谢大姐,不过我家情况有点儿特殊,怕等不了那么久。”因为将来有可能要做邻居,雁游答得很是礼貌,接过地址又道了声谢,这才离开。   事情出现转机,雁游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提着礼品再度走回旧宅,敲开了常家的房门。   来应门的是常叔的小儿子常洪盛。这个平时天塌下来当被盖,无忧无虑的小伙儿,今天却是眼眶微红。开门见是老哥们儿雁游,脸上原本强撑出来的若无其事瞬间消失,急切又茫然地说道:“雁子,我哥出事了!”   ☆、第23章 暗涌   雁游一惊,立马安慰道:“什么事?你快别着急,慢慢说。”   常洪盛哭丧着脸说道:“我哥下班接私活儿时出了事,摔伤了腿。大夫说就算复原,也不能再干体力活儿了,偏偏他那个工种玩的就是力气。而且现在单位知道了原因,说不能算工伤,愿意给他报销医药费已经是特别照顾。等他伤好以后,要把他分去干守大门扫院子的话儿!雁子,我哥才二十二岁,干这种老头子才做的活计,这辈子不全都毁了吗!”   说着,常洪盛又重重叹了几声气。脑袋耸拉着,跟根经了霜的茄子似的。   “你哥的伤能恢复吧?”雁游最关心的是这点。他记得这位常家大哥对以前的雁游颇为照顾,小时候帮忙撵跑欺负雁游的坏小子,长大工作之后,得了工资还常常给雁游买零嘴儿。虽然这几年不知为何生分不了少,但雁游还是记得他以前的好。   “嗯,医生说将养几个月就能痊愈,但不能做重活儿。雁子,我哥那么傲气一个人,落到这地步肯定受不了。唉,这可怎么办啊。”常洪盛唉声叹气地说道。   雁游最在意的是身体能否康复,至于工作倒是其次。当下听到他的回答,反而松了一口气:“小常,工作再找就是,身体健康才是一辈子的大事。就算不能做体力活儿,还可以换个工作做点别的。”   “雁子,你说什么呀,人一辈子就只有一个单位。现在领导不待见我哥,要给他分配到那种岗位上,这可是件大事,我们全家都快愁死了。唉,不过你说得也对,现在养伤才是正经。”   听到常洪盛垂头丧气的话,雁游不禁哑然。是他一时忘记了,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单位几乎等同第二个家。只要找到个铁饭碗,生老病死、衣食住行都有了着落,所以不会有人想辞职。   既有这种想法,常大哥因为受伤,要被调到不好的岗位,一家人格外愁云惨淡,也是在所难免。   这时,里屋传来一个有些虚弱但并不颓丧的声音:“洪盛,是小雁来了吗?”   雁游记得这声音,立即往里走去:“是我,常大哥。”   常家的房子是常见的样式,里外两间。外头用帘子一拉,一半是过道兼放杂物,另一半放着张高低床,常家兄弟就睡在里。里头则是客厅兼常家夫妇的床铺。   如今常家大儿子受伤,便被移到里间的板床上将养。   “好久不见了,快坐。”   相比父母和弟弟的伤心,常茂云显得沉稳许多。看到雁游进来,甚至还微笑了一下:“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又不是过年过节。”   “原本是想给叔叔道声谢,没想到正好碰上你这事……什么时候出的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向常家夫妇打了招呼,雁游坐到床边,端详着常茂云的神色。   他长得和家人不太像,倒是遗传了常爷爷的浓眉大眼,鼻梁挺直,面庞棱角分明,哪怕放在人堆里也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帅小伙儿。小时候亲戚邻里都戏称他为俊哥儿,随着近几年国内电影复苏,人们又把源自某男星的奶油小生一称安到了他身上。   当时才十几岁的常茂云非常不喜欢这外号,觉得这有损自己的男子气概,便可着劲儿地折腾自己,游泳、长跑、练拳……虽然时常被长辈骂好端端的一个俊娃搞成了黑炭糙汉,但也正因如此,平添了几分硬朗气概,彻底摆脱了奶油小生的绰号。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能坚持锻炼的人意志力都特别坚强,常茂云性格十分坚毅。哪怕现在受了重伤,雁游也没从他脸上找到半分软弱。   当下见雁游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常茂云眼神微闪,借着低头掖被子的动作,不着痕迹地避了开去:“前几天出的事,家里人忙着照顾我,医院家里两头跑,暂时没空通知其他人,连远房亲戚都还不知道。”   雁游点了点头。虽然知道这人对以前的雁游好,但对现在的他而言,却难免有几分隔阂。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再也找不到话题。   见状,常茂云悄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无端有种失落感。   他掩饰得很好,雁游并未发现异样。枯坐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常大哥,你对将来的工作有什么打算吗?”   两间屋子才四十平不到,刚才门口那番对话,常茂云自然听得清楚。当即说道:“洪盛是担心太过,遇事难免往坏处想。你别放在心上,事情未必就真到了那一步。”   雁游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么说,你真有可能被调换岗位?”   常茂云本想若无其事地揭过去,但见雁游定定看着自己,只好点头承认:“领导是有这个打算,但还没下正式通知。不过,以我现在这样子,就算留在原岗位,也扛不动纸包了。”   其实,他对领导的决定并不意外。毕竟他在造纸厂的工作职责就是码放纸张,如果不调岗的话,他就是一个闲人,同事们一年两年不说,但天长日久,总会嫌他是个累赘。对于特别要强的他来说,倒还不如真去看守大门打扫卫生来得自在。   他说得虽轻描淡写,雁游到底还是听出了一丝淡淡的不甘。斟酌着话语,他问道:“常大哥,如果有机会,你愿不愿意调去别的单位?”   “别的单位?”常茂云失笑:“现在谁肯要我。小雁,你不要安慰我了。”   “我不是在开玩笑——其实,是我帮人看摊子赚了点钱,加上借的那部分,应该足够新修房子。这样的话,我就能回学校去念书。”雁游说着真假掺半的话,末了把最重要的那部分说了出来:“我走之后,炼铁厂就有了空缺。常大哥,你愿不愿意顶这个缺?如果是你的话,我想厂里领导应该同意的。”   常叔见雁游登门拜访,便去给他倒茶。这会儿端着茶水走来,正好听到雁游的话,马上反对道:“小雁,你就踏踏实实做你的工作。茂云的事我们会想办法,不用你操心。”   这话说得雁游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常叔多半是以为自己为了让出岗位,编了一套谎话来宽他们的心。但天地良心,他的话虽然不尽不实,却是只有遮掩没有夸大的。   他当即说道:“常叔,我没说虚话。不瞒你说,今天我过来,一是为了探望你们;二来是想量量地基、好订建筑材料。你看,我连尺子都带来了。”   这么一说,常叔反而更加疑惑:“小雁,这才几天功夫,你哪儿挣了这么多钱?”   “常叔,近来摆地摊卖小东西挺赚的。我帮人看摊子有分成,加上老板人好,答应预支我工资,我半赚半借,这才凑足了盖房子的钱。”   听到这里,不只是常叔,常洪盛也奇怪道:“雁子,你别是被人给骗了吧。钱哪儿能能来得这么快?”   虽然知道他们都是好心,但雁游还是不免有种无力感:“我真没被骗,你们看我像傻瓜吗?”   这时,许久没说话的常茂云突然接道:“我相信你。”   屋内因这话瞬间静了一静。他并不理会父母小弟讶然的目光,径自深深看着雁游:“小雁打小聪明,别人做不到的事,他做得到。他说的话,我信。”   闻言,雁游向常茂云解脱般地笑笑。却未注意到,对方凝视自己的眼神颇有几分苦涩。   ☆、第24章 小人妒恨   又经过一番讨论,最终,常叔同意出面到炼铁厂领导那儿说项,用常茂云把雁游顶换下来。   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常茂云没法儿马上上岗。得先由还在等另个工厂分配指标、暂时处于无业游民状态的常洪盛顶班,一直做到他老哥痊愈为止。   而在房子盖好之前,雁游还是得暂住在工厂宿舍里。常叔拍着胸脯保证说,以他和厂长当年上山下乡的交情,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结果自是皆大欢喜,其中最高兴的人莫过于雁游。虽然常茂云受伤一事让他非常惋惜,但从某种角度上讲,他也算是给常家带来了最好的处理办法。   起初他刚进炼铁厂时,因为那几面铜镜,以为废铁堆里多得是宝藏。但实际做下来才知道,是他太想当然了。   工厂不会自己去收废铁,都是从专处统一拉来。换而言之,废铁已被过了至少两三道手,筛过了好几遍。收废品的都是人精,什么东西卖到哪儿最赚钱,心里门儿清。他们发现了形似古代器皿的金石器件,哪怕是论个卖给古玩贩子,也比称斤处理给厂里强。   被人精们篦过的废品,哪怕还能捡漏,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之前的铜镜全因锈得太厉害,被误当成了铁疙瘩,才侥幸落到他手里。   从那以后,在厂里工作了半个来月,雁游愣是再没发现过半件有价值的东西。如果不是已经开辟了别的财路,单指着废铁,他还不知要哪年才能翻身。   不过,虽然概率极低,到底也有一定的可能。加上常茂云受伤,相当于丧失了一半的劳动力。临走之前,雁游忍不住提点道:“常大哥,我听说废铁堆里也有好东西。你得空不妨到图书馆借几本金石图鉴来看看,回头工作了,如果遇上相似的东西,就留心把它买下来,说不定就是个宝贝。”   常茂云没有看他,却听得格外仔细:“我该看什么书?”   雁游不假思索地说道:“金石器件方面的野史记载数不胜数,但若论训诂,当推宋徽宗的《宣和博古图》、吕大临的《考古图》、赵明诚的《金石录》。这三本书皆为宋朝所著,看似年代久了些,很多人会担心它没有收录宋代之后的金石考证。但实际上,青铜器盛兴于夏商周,秦汉亦有流觞。从唐代开始,青铜器逐渐转为仿古而制,纵有创新,也只是小件。所以,大体上只要吃透了这三本书,就能掌握青铜器的主要制式。常大哥,你不是专做研究,只要记得大概样子,不要让好东西从手里漏了就行。”   少年侃侃而谈的样子专注自信,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原本刻意移开视线的常茂云终是忍不住,再度凝视少年的清秀面庞。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有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但旋即,讲完要点的雁游注意到夜幕不知何时落下,立即歉然道:“大概就是这些。打扰了这么久,我该走了,否则奶奶要着急了。”   “啊,雁子,我送你。”常洪盛见哥哥的前程有了着落,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待雁游也比平时更加热情。   一阵短暂的喧哗之后,常茂云注视着空荡荡的床沿,心内怅然若失。   第二天,常叔提着自家老头酿的两瓶高梁酒,带着雁游与常洪盛,一起到老朋友那儿说明了打算。   因情况特殊,他那老朋友又是个不怕人传闲话的强硬性子,当场就拍板作主,答应先将常茂云的档案调过来,伤愈后再来上班。不过,厂长却没有马上同意雁游的辞职,而是极力挽留,说厂里难得有位文化人,本想让他在基层岗位上打磨一两年,再逐层提拨成干部。   雁游上辈子就是个夹包单干,自由自在惯了的主。一个干部身份,对他的诱惑力还真不如古玩来得大。遂托辞说自己还想念书,等大学毕业之后再考虑工作问题。   话说到这份上,厂长也只好让步。当下叫来人事部的员工,除了办理常茂云的入职手续之外,再把雁游的档案调回街道。   这么一折腾,全厂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又有雁家宿舍的邻居绘声绘色地说,自己亲眼看见雁游交了位有钱又讲义气的朋友,不但上门拜访带了好多礼物,还答应借钱给他修房子。   “他命怎就那么好。”听罢邻居的话,一名平日游手好闲的青年不服气地嘀咕道:“论身板我比他壮,论口才我比他好,怎么没人找我去帮忙练摊?”   邻居笑骂道:“你怎么不说你比他大了快十岁,却只是小学学历?你怎么不说单是本职工作你都干不好,回回捅篓子。你爸半辈子在厂里攒下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光了。”   一席话让青年大感颜面无光,赶紧胡乱找了个借口避出去,猫在角落里闷闷不乐地抽烟。正心烦着,忽然有支香烟递了过来。   定睛一看,那居然是支带滤嘴的云烟,比他平时自己卷的没嘴烟卷不知要强多少倍。青年马上转怒为喜,不假思索接了过来。但一抬头,才发现敬烟的人不是厂里的,而是个长相油滑的陌生秃顶老头。   对上青年疑惑的目光,老头连忙堆起笑容:“这位小同志,我是退休工人,成天闲着没事就爱到处走。刚才我在宿舍区外头,听见你们这儿说说笑笑非常热闹,一时好奇就进来看看。实不相瞒,我这人平生最爱听新鲜故事,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你们厂发生什么好事啦?”   闻言,青年立即疑心尽去:“哦,也没什么,就是个傻小子最近交了好运。”   他把雁游近来的遭遇大概说了一遍,末了愤愤不平地说道:“他就是仗着运气好些罢了,哪儿有什么真能耐。有朝一日时来运转,我肯定混得比他还好。老同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哈哈,没错没错。有些人爬得越快,摔得也就越疼。”   老头虽是面带笑意,眼神却是闪烁不定,隐隐透出几分凶意。青年一无所觉,只觉这话撞到了自己的心坎上。接下来老头再细问雁游的情况,他都一五一十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半晌,老头走出工厂宿舍区,回头又看了一眼三楼某个房间,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姓雁的,你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第25章 修复燕耳尊   搞定了工厂的事,当天下午,雁游就按着小纸条上的地址,去拜访那处废墟的主人。   时下几乎没什么人会买房子,而且那处屋子地段不是很好,自从挂牌之后,询问的人都是出于好奇,基本没一个诚心想买的。之后又因没定期修缮,连房子都倒了,更是无人问津。那家人早不抱希望,连出售的木牌坏了也懒得更换。只象征性地给邻居们留了地址,内心深处,却并不指望真会有买家上门。   当雁游找到这家男主人工作的地方时,他甚至愣了足有十几秒,才反应过来雁游说的是什么:“小同志,你真想买我家的祖宅?”   “嗯,我家就在附近,前阵子屋子也倒了。本想在原地上重修,但那地基太小,刚好看你那儿有块地,就想问一问。若是合适的话,可以考虑买下。”   雁游婉转地提醒对方,自己并不是非要这块地不可,如果价格太高,那就算了。精于生意的他绝不会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无所谓价钱的土鳖,任对方狮子大开口地狠宰。   男主人见雁游年纪虽轻,说话却很有章法,似乎不像是来寻开心的,疑心不由稍减了一些。想了想,他说道:“我估计邻居也跟你说过我的开价了,不过那是房子还没倒塌前的价格,现在么……这样吧,你若诚心要买,我开个底价,一千块。少了这个数,我宁可荒着也不卖了。”   这个数正好是雁游目前所有现金的总和,比他之前预计的价格还要低些。虽说看似面临买了地却没钱起房的窘境,但雁游之前已打听过,只盖两间屋子的话,精打细算着,连料带人工四百元就足够了。他相信以自己的本事,在陈博彝那儿做上一段时间就能赚到这笔钱。实在不行,想法儿把宝石变卖了也能凑上数。   愿意归愿意,他还是装得十分为难的样子,同男主人又磨了一阵嘴皮。直到确定对方坚决不肯让步,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这桩交易,雁游非常满意。男主人却比他更加开心,当场就请了假,回家拿了房产材料什么的,签定了买卖协议,又拉着雁游去登记过户。   没几天的功夫,这块地就过户到了雁游的名下。早在签妥协议的当天,雁游就把地基尺寸报给了梁子,请他帮忙向工厂订制材料。也亏得订单负责人卖朱道的面子,答应交货时再付钱,否则雁游非得老着脸皮找人借钱不可。   等忙完这一切,转眼就是朱道摆酒的日子。虽然他早说过了不要礼物,但雁游怎可能当真甩着手去参加婚礼。酒宴前一日,他来到潘家园,一则找陈博彝接活儿,二则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淘一件做贺礼。   自从和雁游说定之后,陈博彝就和那一屋子残件一起眼巴巴地盼着他来。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五六天的功夫。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儿冲到炼铁厂直接去请人,但又怕惹得雁游不快,只得捺住性子继续等。   好不容易把雁游盼来了,陈博彝自是热情到十二分去。又是亲自泡茶,又是嘘寒问暖,末了又递个红封给雁游:“小雁师傅,行当里讲究开张封红,大吉大利。这里头的钱是那天卖斗鸡架子得的,若不是你有眼力,那件宝贝就要被埋没了。今儿我就厚着脸皮,一份钱卖两回情,你若给我老陈的面子,就请一定收下。”   今天雁游过来,原本还想和陈博彝商量一下,这几天的工钱能不能日结。买了地后,他身上只剩下几块钱,当真是除去吃喝就什么也做不了。却没成想,陈博彝主动给了他红包。   如果在手头宽裕时,雁游未必肯收。但这确实是行当里的规矩,又正是需要钱的时候。雁游从不是矫情之人,略一迟疑,便坦然接了过来:“那就多谢陈老了。”   “哈哈,小雁师傅太客气了,是我要多多仰仗你才是。哎呀,你是不知道,前两天我一位老朋友介绍了位客人过来,看来看去,偏偏相中了一件有残缺的器物,为难了老半天:买呢,是个残的,未免有憾;不买呢,又舍不得。我就告诉他,新结识了位修复师傅,不巧最近办事儿去了。等师傅回来,看看能不能修复,让他回家等信儿。”   说着,陈博彝急不可耐地把雁游拉进了里屋,指着大桌上一只单独摆放的燕耳尊说道:“喏,就是它。小雁师傅,它残得有点儿棘手,麻烦你看看,还能不能修复好了。”   一看到那物件,雁游心里顿时打了个格登:这似乎是个大有来历的好宝贝啊,直颈卷唇,鼓腹平底,通身以叶纹、缠枝纹、莲瓣纹等装饰,尊身还饰有白釉海燕双耳。看这制式,分明就是清乾隆景德镇窑烧制的蓝釉描金燕耳尊,难道陈老爷子这回真捡到宝了?   但再仔细一看,雁游不禁摇头失笑:刚才他只顾着打量形制,竟一时灯下黑,没注意到颜色。   顾名思义,蓝釉描金燕耳尊乃是通身祭蓝釉,象征河清,再配合海燕,意寓为“海晏河清”。但目下这具燕耳尊,乍眼一看是蓝色,但在蓝底之中,却隐隐有绿芒闪烁。而且那蓝也并非祭蓝,颜色要浅淡不少。   而且,官窑烧出的东西都是精品,有了次品都是当场砸碎,绝不可能流传后世。   想到此处,雁游伸手轻轻在尊腹内一刮,感受到指腹间并非上等瓷器的温润细腻,而是颇有几分粗砺不平,心里顿时有了底。   “陈老,这是一尊民间仿景德镇官窑私制的燕耳尊。工匠原是想烧成蓝色的,但却没调配好矿质颜色,在起窑后变成了蓝绿相间。”雁游问道,“不知中意它的那位客人,是否知道这点?”   陈博彝“啊”了一声,面露失望之色:“原来竟是仿的?我刚收回来时觉得有点眼熟,就回家翻书,最后在《华夏历史博物馆藏品图册》看到了和它形制完全一样的蓝釉描金燕耳尊,还以为是景德镇窑当年烧了两个同款不同色的,就找了朋友来鉴定。朋友看了也说是清顺中叶的东西,那位客人才过来相看。小雁师傅,你认为,它不是官窑出的?”   雁游将官窑不出次品的话解释了一遍,又说道:“陈老你再仔细想想,它的蓝是不是与画册上的真品并不一致?民间私仿官窑之风早已有之,但因为种种忌讳,很少有人敢仿得完全一致。大多是花纹改一改、制式变一变。海晏河清意指太平盛世,非寻常人家所能承受。所以这只燕耳尊在烧制时,故意将祭蓝改成了品蓝,但却失了手,最终变成了蓝绿相间。”   陈博彝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最后心悦诚服地说道:“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古玩这行真是博大精深,再过十年我也未必能琢磨透了。唉,本以为这次总算捡到个大漏,没想到又是空欢喜一场,让你见笑啦。”   见陈博彝难掩失落,雁游安慰道:“虽然是赝品,却也有三四百年的时代,加上这颜色亦是难得,所以可算是件珍品。纵然价值比不上真正的蓝釉描金燕耳尊,也非常难得了。如果那位客人不要的话,陈老的镇店之宝当可又多一件。”   “也对也对,瓷器中颜色罕见的物件,往往格外珍贵,这说法我也曾听过。只是刚才一时魔障了,居然没想到这点。”陈博彝轻轻拍了下自己头发稀疏的脑袋,顿时转嗔为喜:“小雁师傅,你看这残缺,有戏吗?”   雁游轻轻将它翻了个面,这才发现,这只燕耳尊竟是在颈肩处多了个小洞,裂纹呈蛛网状沿着裂口放射开去,几乎布满了半只尊身。估摸当年是在什么尖锐物体上狠磕了一下,却侥幸没有完全破碎。   虽然古玩知识还没学到家,但陈博彝也知道,这种程度的残缺是极难修复的。打量雁游查看之际,眉关越锁越紧,他不禁大为紧张:“是不是……希望不大?”   “不。”雁游轻轻摇头,沉吟片刻,说道:“我有把握,但需要买件新瓷来帮补修复。”   ☆、第26章 破坏婚宴   一听能够修复,陈博彝顿时又惊又喜。再听雁游说要件新瓷,不觉又愣住:“怎么修复古玩还需要新瓷器?”   但这一次,素来知无不言的雁游却没有回答。静默了几秒,陈博彝突然反应过来:所谓道不轻传,哪怕连行了叩拜大礼的徒弟,若不得师傅欢心,也未必能学齐全师傅的本事。而自己竟然张口就盘问人家的绝活儿,可是犯了大忌讳。   意识到这点,陈博彝连忙打了个哈哈,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潘家园里有几家店是专卖仿制瓷器的。小雁师傅,咱们这就去看看?”   “行啊,走吧。”因知陈博彝是无心之语,雁游也没把他刚才的话放在心上。   打量雁游并未生气,陈博彝这才放下心来。专售仿制瓷器的店铺离这儿不远,三五分钟的功夫,两人就到了店铺。那店主听陈博彝介绍说雁游是新请的修复师傅,不禁肃然起敬,连忙让店员去泡茶。   说话的功夫,雁游已快速将店内陈列的商品看了一遍,相中了合适的瓷器。但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了另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老板,那只五彩花鸟瓶是谁的手艺?真是不错。”   店老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是有些不以为然:“好又有什么用?就是个新物件而已,在这园子里头,没年代的东西都卖不上价。小师傅你若喜欢,我按成本价给你。”   新货不如古玩。这在古玩界向来是条无可挑剔真理,但雁游还是觉得有点遗憾。他看得出,这只花瓶是仿清代玉壶春瓶而制,线条流畅优美,形制完美自不待言。更难得的是瓶身纹饰笔触精致,色彩浓淡相宜,十分谐调,教人赏心悦目。单论观赏性,比之真正的玉壶春瓶也不遑多让。   雁游想了想,觉得一时间恐怕淘不到什么合适的古玩。不如就买了这只花瓶,做为送给朱道的新婚贺礼。   买下两件瓷器,他又到别的店买了些修复所用的工具。诸物齐备之后,才向陈博彝告辞,带着三件瓷器和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家。他这一行的规矩,是不会让别人看见自己动手修复古玩的,所以只能拿到家里开工。   修复残缺瓷器,主要法子有两个,一个是粘接,将残片按原本形状拼复粘牢;如若残片缺失,则只能补配。后者需要用石粉、瓷粉与胶调合,再加上与瓷器本身颜色相同的釉料重新烧制,对修复师傅手艺要求更高。   燕耳尊的残片早已遗失,雁游自然只能采用后一种方法,所以才特地挑了一个质地细腻的新制瓷瓶,准备做为补配材料。   因修复极耗精力,雁游回宿舍后见天色不早,便只把燕耳尊裂口处附着的灰尘擦拭干净,预备明天参加完婚宴之后,再全心全意继续修复。   陈博彝给的红包里有二百元,雁游取出一百元包了红包,和花瓶放在一起,这才去帮奶奶做饭。   第二天早上,穿戴一新的梁国足过来接雁游。   因为要当伴郎的缘故,他不但换上了合体的衬衫西裤,连标志性的座骑大凤凰也变成了崭新的粉红女式小永久,也不知是从哪儿借来的,把手上还一左一右各扎了朵红纸花。雁游颇纠结了片刻,才视死如归地坐上了这丢人玩意儿。   这时除了少数殷实人家,一般摆喜酒都不上饭店。四九城里有专门上门帮办红白宴的老师傅,只要提前打好招呼,备下食材,日子到了,老师傅自个儿就带着帮手,拿着灶具到东家开火,省心省钱。   朱道是在新房办的酒,因院子不够宽敞,还借了邻居家的,里里外外摆了二十几个方桌,各配四条长凳。雁游粗粗一估,发现他至少请了小二百号人,不禁暗暗感叹他的好人缘。   梁子载着雁游骑进小巷时,一身镶边马褂、胸口绑着大红花的朱道正和新娘一起给来宾分发喜糖。远远看见二人,朱道马上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撇下那人,踩着一地鞭炮纸屑挤了过来:“雁哥,今儿是我的好日子,等会儿你可得多喝几杯——咦,你拿的是什么,我不是早说过不用带礼的,梁子你也不拦着雁哥点儿!”   “别怪梁子。我今天要是空手过来,连我自己都过意不去。”雁游向门口抬了抬下巴,又顺手把红包塞进他的西装口袋里:“我们都是老熟人了,不用你管,快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朱道因雁游这句老熟人,眉花眼笑地回去了。雁游则走进布置一新的堂屋,随着众人一起把礼物递给了朱家长辈。   花瓶的包装盒是从古陈斋里拿来的,硬纸糊黄底彩纸龙纹,配红绸提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瓷器。朱家爸爸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冲雁游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位小同志,我在瓷器厂工作了几十年,这辈子遇上什么瓷件总忍不住要看看。你不介意我现在就拆开吧?”   “当然不会。”雁游很能理解这种喜爱某些事物的急切心情,“您随意。”   “哈哈,真是不好意思。”朱家爸爸有些腼腆地笑着,三两下拆开了包装。但看清花瓶的那一刻,却猛然愣住:“这是——”   正在这时,朱道突然跑了进来,一把拉住雁游,有些生气地说道:“雁哥,带礼就算了,这红包算怎么回事,都快赶得上我家长辈给的了。你这样还拿我当哥们儿吗?”   “呃……”对上朱道不满的表情,雁游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或许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他并不了解现在人情往来的行情数目,只是觉得朱道帮了自己不少忙,就想趁婚宴时酬谢一番。如果不是还要盖房子,他多半会把那两百元全送出去。   现在看来,竟是送多了?   雁游难得有些窘迫。刚想说话,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蓦然在门口响起:“新娘子好漂亮,新郎倌真是有福气啊。不过我看你这打扮却不太妥当,你应该戴顶绿帽子才好。你要再这么糊涂下去,不单是新娘子,连钱财都要被这个小白脸骗光了。”   ☆、第27章 谢老二落   说话之人生了一嘴的大胡子,又带了副墨镜,遮住了大半张面孔。头发略长,几乎快擦到肩膀。配上那一身洗到发白的迷彩装,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他的话简直莫名其妙,朱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声喝问道:“你他妈是谁?!”   男子继续阴阳怪气地说道:“我是不忍心见你被骗,所以好心提醒你一下,你这位新娘子和这小白脸有一腿。”   “你、你胡说!”新娘子一张鹅蛋脸面,是很端庄斯文的长相,性格也极为内向。乍然听到男子的污蔑,气得脸蛋通红,眼泪立即流了出来,但教养所限,却说不出什么骂人的话。   “嘿嘿,我胡说?新娘子,你瞒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你和他做的那些勾当我连提起来都害臊。哦对了,如果不是你,你家新郎倌也不会认得这小白脸吧?以前这小白脸穷得无家可归,现在家里盖房,还有钱上学,日子不要过得太滋润。不都是你撺掇着新郎倌把钱给他的吗?”   说话间,男子的手一直指向雁游。配上那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前来参加婚宴的人们不禁由错愕转为怀疑,心里纷纷嘀咕起来,视线在新娘和雁游之间来回穿棱,最终又落到朱道身上。   一些与朱道往来频繁的人甚至还想,这小白脸虽然年轻得过了头,但脸蛋的确不错,如果新娘子真和他有私情,倒也……而且最近朱道的确在帮人联系盖房子的事儿,难道那墨镜男说的都是真的?   “去你妈的!”朱道自己最清楚是怎么回事,平白无故被泼了一盆脏水,气得腮帮子的肉都颤抖起来,袖子一撩,爆了粗口:“我看你这xx养的就是想找不自在,我这就成全你!”   话音刚落,却有人拦住了他:“朱道,先不要动手,解释清楚再说。等下打起来就更扯不清了,你想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吗?”   拦人的自然是雁游。他不知道这人是谁,但知道男女私情流言的杀伤力有多大。如果今天不当着众人的面把谣言击破,事后还不知会被传得多难听。   此人造谣污蔑,把自己和朱道都拖下了水,用心之歹毒,显然是和他们结过仇的。会是谁呢?   雁游眼神凌厉地审视那张看似陌生的面孔,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墨镜男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定了定神,连忙怪笑一声,大声说道:“我看你是害怕我抖出你们更多丑事来,所以心虚得不敢反驳。雁游,你这小白脸当得还真够称职的,不但新娘子被你采到手,新郎倌也被你哄得晕头转向。你要还有几分良心,就把吃下去的钱都吐出来,别让新郎帽子变了色还折了财。”   听到此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雁游心内愈发笃定,但表面却是无喜无怒,不露声色:“听你这口气,倒是行侠仗义来了。何不说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朱道,你要还算是个男人,就把他送到派出所去治个流氓罪。要不然,你就是个活王八!”   被墨镜男接二连三地挑衅,再加上亲朋好友们越来越怪异的目光,朱道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差点没忍住就动上了手:“乱喷什么粪,给我闭嘴!”   相比朱道气得脑子发昏,全无理智只是本能地反驳,雁游一直十分镇定:“你口口声声说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却拿不出证据,反而一直在故意激怒我们。是不是想激得我们头脑发热同你对吵对打?届时闹成一团,婚礼毁了,我和新娘子的清白名声也没了,到时你的目的也达到了。我不管你是谁,有证据就拿证据,没有证据,我马上报警。”   听到这番掷地有声的话,不只朱道慢慢恢复了冷静,之前被墨镜男煽动的人也在心里暗道一声惭愧:朱道是他们的亲友,他们却因为外人几句毫无根据的话就生出疑心,实在是太对不起朱道了。   见众人怀疑的视线转而投向自己,墨镜男心里暗道不妙,又把雁游腹诽了几句:一般人被污蔑被陷害,第一反应不该是脸红脖子粗地骂架动手么?他早就做好准备,只等朱道雁游一动手,就砸几件东西再趁乱溜之大吉。   等他一消失,这流言就更洗不脱了。这年头虽无男女大防,但生活作风有问题却是要受人唾弃的。哪怕朱道把雁游的来历一五一十告诉了众人,大家也只会觉得他是在遮掩撒谎。人性就是这样,有时宁可听信谣言,也不肯相信亲眼所见的真相。表面上应一声,转头就加油添醋传得更加离谱。一想到朱道与雁游名声尽毁的那一幕,他简直做梦都能笑出来。   可这雁游也太奇怪了,连比他大几岁的朱道都被激出了真火,他却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生生让本以为十拿九稳的计划出现波折。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小小年纪,养气功夫居然如此了得!   墨镜男到底身经百战,肚内暗暗咒骂几句,脸上却一点没露怯,反而很入戏地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还需要证据?你和朱道认识了才多久?如果不是你和那女人联手做戏,平白无故的,他为什么要上赶着为你出钱出力?这难道还不算证据?”   他似乎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原本已经转了心思的众人不由又糊涂起来。   见此人这般胡搅蛮缠,一副铁了心要让他们身败名裂的模样,雁游不禁也动了真火。他已猜到这人多半就是在潘家园故意推搡自己那人,但却记不清他和朱道是何时与此人结的怨。又或者,这人只是针对自己,朱道只是无辜牵连?但那就更奇怪了,因为他毫无印象,最近曾招惹到谁。   不过,现在也不是猜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揭穿此人身份。雁游记得那天在人堆里看到的背影与面前这人并不相同,或许是经过伪装。如果能当众揭穿他的画皮,他所说的话可信度自然也打了折扣,谣言不攻自破!   慕容灰说过,此人亦是千门中人。雁游虽不知道千门里乔装改扮的手段,但他是修复大师,知道要改变事物的原本面貌,无法用涂抹掩盖的手段罢了。这人的墨镜与大胡子刚好遮去了所有面部特征,一定是伪饰关键所在!   这些念头说起来似乎很长,但对脑筋灵活的雁游来讲,不过是几秒钟之间的事罢了。一念及此,他立即扬手,欲待扯下此人伪装。   墨镜男不知雁游已看穿了他的来历,还以为胡搅蛮缠终于凑了效,雁游忍不住要动手了,遂得意一笑,往后躲了两步:“嘿嘿,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你有本事干出这种龌龊事,就把脸皮厚道到底,好好顶着别打人啊。”   逞完口舌之利,他刚想按原计划砸东西制造混乱再跑掉,冷不妨,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按住。四根手指只轻轻一触,立即有种重逾千钧的感觉,从肩头一直贯穿到整个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变故陡生,墨镜男又惊又怕。他也算是老江湖,风高浪急里闯荡过来的。当下只觉心头一凛,竟忍不住手足发软:居然是个练家子!早知道宾客里有练家子,他死也不会过来!   但现实却让他更加绝望。因为,这个练家子看似竟与雁游是老相识:“小雁的确不会打你,因为他不用脏了手。”   因为刚才准备跑路,墨镜男一只脚踩在了门槛外,此时进退不得,显得十分滑稽。却更衬托得出手之人身长玉立,一袭白色斜襟长袍在当风处飘然翻飞,衬着高束的马尾与俊美无俦的面孔,皎如玉树临风。不只当场有几个小姑娘看红了脸,连男人们也一时看凝了眼。   但雁游看到这人,却没有惊艳,唯有惊讶:“慕容灰?你怎么在这里?”   “这人之前造谣污蔑败坏我一位朋友的名声,事后又大加勒索。我已经找了他很久,今天终于在这儿撞上了。”   说着,慕容灰一双桃花眼在场中一扫,视线落到正哭得梨花带雨的新娘子身上,遗憾地耸了耸肩:“看来他又故伎重施了,真抱歉,如果我早来一点就好了。”   他什么都没有解释,但仅仅只是这两句话,就推翻了墨镜男之前煞费苦心的造作。   终于为妻子与朋友找回了清白,朱道又惊又喜,刚想道谢,新娘子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显然是喜极而泣。朱道只得先去安慰老婆,暂且对这俊美青年道谢的事放到一边。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义愤填膺地说要报警。慕容灰连忙说道:“今天是这位先生的大喜之日,不该掺合到这些晦气事里,我会送他去警署。做为闹事的赔偿,我让他给诸位磕头道歉吧。”   这时离解放才过去五十来年,许多旧时规矩早已被人遗忘。不过,磕头认罪之举虽然也变得十分罕见,但人们听了却并不反对。毕竟,这墨镜男刚才可是差点儿搅黄了一桩好姻缘,莫说磕头,就算是揍一顿也不为过。也是因慕容灰提了一句大喜的日子不能犯晦气,朱道那几个当兵的哥们儿才忍住了挥拳的冲动。   墨镜男还来不及出声,便觉膝窝处一痛,立即身不由己地摔了下去,脑门结结实实砸在新铺的瓷砖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我会一起报告给警署,相信执法部门会给他应有的判决。”   硬生生押着墨镜男磕完三个头,慕容灰扔下这句话,反剪扭起他的双手,把人带出了院外。   因为慕容灰出现得太过突然,行事强硬之余又很公正,人们竟一毫无异议地眼睁睁让他走了。   他离开后,几名小姑娘兴奋地议论这个神秘美男子,十分遗憾不知道他的来历。片刻后忽然想起,那个小白脸——啊不,雁游似乎认识他,连忙去找雁游打听。但却发现,不知何时,雁游也消失了踪迹。   女孩们并不知道,她们心心念念要找的两个人,此时就在一墙之隔的隔壁荒废小院。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鞭炮硝石味,刺得人啜子眼儿疼。但慕容灰与雁游之间的气氛,却隐似比这硝石还要紧张些。   “你到底是什么人?”雁游皱眉着着面前的俊美青年,沉声质问道。   慕容灰刚踏进院子的那一刻,他本以为是千门内部清理门户。但很快却又发现不对,因为慕容灰一直在提公门。   需知千门以行骗为生,最忌讳公门插手,清理门户更不会假外人之手。如果慕容灰真是千门中人,绝对不会多次提到公门。   那么,慕容灰带走这骗子的动机就十分可疑了。如今太平盛世,江湖上快意恩仇那套基本销声匿迹。他不相信,慕容灰真是为朋友出头才横插一手。   认真说来,慕容灰还曾对他施过援手。如果换成其他人,雁游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朱道是他的好友,若不弄个明白,万一放任了墨镜男这个祸害日后再来找麻烦,却是防不胜防。   所以慕容灰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了出来。当看见对方竟快速撬开了隔壁荒院的门,将墨镜男押进去后,他心里的疑问顿时更深。   这慕容灰打扮古怪,行事一身的江湖气,却又和大学教授有来往。若非千门中人,又会是什么来头?   一时间,雁游居然有点后悔:昨天看见那只燕耳尊后一时分神,竟忘了问问陈博彝,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听到雁游的质问,慕容灰却没有马上回答,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若信我,就先等一等,过后你自会明白。”   信他……?雁游不禁有些犹豫。   但慕容灰已经松开了对墨镜男的钳制,狠狠将他摔在地上:“谢老二,四十年前你偷走的东西,今天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说着,也不等墨镜男有所反应,慕容灰便出手如电地扯去了他头脸上的伪装。拿去墨镜时还没什么,等扯掉头发撕下胡子时,原本装死的骗子撑不住唉哟叫唤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您轻点儿啊!”   “想套我的话?放心,现在是法制社会,我不会杀你。”慕容灰掂了掂手里还沾着几根被硬扯下来的真头发的假发套,语调颇为轻松,但内容却是让人头皮发麻:“但你最好老老实实照我的吩咐办事,否则,我就把这顶假毛塞到你肚子里去。吞不进去没关系,不是还可以剖腹吗?霓虹人最喜欢这调调,你也可以试试。”   扯去伪装后,此人露出真面目,那个锃光瓦亮的秃瓢果然与雁游之前看到的背影一般无二。而且他那张皱纹交错的脸居然很熟,雁游略一思索,立即想起这是朱道他们登门拜访那天,在楼下和梁子争吵的人。   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与此人结了怨?   雁游正思索之际,这小老头已经吓得开始发抖:“您、您别开玩笑……我可没得罪过您。”   “你没得罪我,但得罪了我的家人。把书交出来吧,要是等得太久,让我失去了耐心,后果你承受不起。”   说着,慕容灰手里握住什么东西,轻轻在谢老二肚皮上一划。   隔着衣服感受那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谢老二顿时吓得手脚并用,往后爬了几寸,哭丧着脸说道:“可我真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书……什么书啊?”   “还敢跟我装傻?”慕容灰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笑容里却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看得谢老二又是一哆嗦。   “四十——嗯,四十二年前,解放初期,你在津天码头上,想讨好出国的阔人们混上船离开华夏。眼看就要成功,却被水手发现,拖下船打个半死。有位中年人救了重伤的你,但你却恩将仇报偷了他的包裹。里面除了银元衣物,还有一本书。别告诉我你把书扔了,若没有那书,你这一身骗术和伪装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谢老二少时失怙,流浪辗转了大半个华夏,从不对人提起他的平生遭遇,从来无人说得出他的来历。这会儿听慕容灰三言两语掀了他的老底,目瞪口呆之余,心中的惊恐不禁愈深,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跟着打起了哆嗦:从解放前到现在,沧海桑田,人事变迁,当初被他坑过的那男子居然还能找到自己,可见他们能量之大,简直难以想像!   畏惧之心一起,他本来想耍花枪的小心思顿时都收了起来,低眉顺眼地说道:“是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眼皮子浅,见不得好东西。见那位爷包了百多块银元,管不住手悄悄偷了……我不是有意偷那本书的……后来我也没扔,哪怕那十年里头,我都好生保管着,没让人给毁了。”   慕容灰收回了按在他肚子上的手:“可你学了书上的东西,对不对?”   “我……是的,我认得几个字,拿到书后一时好奇翻了翻,为了混口饭吃,忍不住就学了。”   谢老二战战兢兢地说道。当初他太小不懂江湖规矩,后来开始四处闯荡才晓得,江湖上偷师是大忌,放在解放前,偷艺之人杀了都不过份。但他又不敢否认,毕竟慕容灰刚刚才撕下了他的伪装。   但慕容灰似乎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诘问道:“那书呢?你收在哪里?”   见他并不在意,谢老二心思又活络起来,眼珠往右转了一下,吱唔道:“在我现在住的地方,就在城北那边。您让我起来,我这就带您过去。”   话音未落,墙外突然传来一个尖锐到古怪的声音:“撒谎!你撒谎!”   雁游吓了一跳,下意识看了过去,但除了一堵满是雨痕青苔的旧墙,什么都没看到。   见状,他对慕容灰的来历更加好奇:离得那么远都能听到院里的动静,有这样高明的帮手,慕容灰来头一定不简单。   心里有鬼的谢老二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抖得跟筛糠似的,彻底把最后一分侥幸也丢了:“是、是我刚才一时拌蒜说错了,我家在城西,不在城北,离这儿不远。您要不放心,就押着我过去,但请千万饶我一命!”   “早这么乖不就结了。”   慕容灰撇了撇嘴,起身打了个响指。适才传来人声的墙壁后,立即传来一阵扑翅声,飞进一只羽毛斑斓的鸟儿。围着主人转了一圈,又大声叫道:“撒谎!他撒谎!”   雁游顿时哑口无言。刚刚生出的那一丝敬畏慎重,都在这只花里胡哨的鹦鹉扑腾里烟消云散。   至于谢老二,则是被气得脸都扭曲了,却是敢怒不敢言。   “……你们先不要走,我还有话要问他。”雁游看向谢老二:“你为什么要针对我和朱道?我们何时结的仇?”   谢老二苦笑道:“都怪那只刺猬!本以为逮着头肥羊,结果反把我自个儿给栽进去了!”   他说得不清不楚,雁游却一下子听懂了:感情他就是装腔作势诳骗朱道的那假道士,梁子知道了真相,所以那天看见他才会起了争执。这么一来,什么都说通了。   雁游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婚宴上的风波竟是因此而起。此人骗人不成积了怨气,居然还妄图毁掉朱家夫妇的幸福。一瞬间,对这个自私狭隘到了极点的谢老二,他在深痛恶绝之余,还生出了斩草除根的心思。   回想刚才慕容灰的话里,似乎有放过此獠的意思,雁游遂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慕容先生,是不是只要他交出书,你就要放过他?”   为了防止谢老二偷听,雁游无意中与慕容灰挨得很近。彼此气息相距不过三寸,只要稍稍再近一点,就是索吻的姿势。   慕容灰知道他是无意,但凝视着少年近在咫尺的清秀面孔,心跳还是本能快了半拍。没办法,谁让他天生喜欢男人?又难得遇上个长相颇对自己胃口的人,若还是毫无反应,那才是他生理有问题。   干咳一声,稍稍平复了心绪,他才说道:“这个……要是你不放心,跟我一起去拿书如何?”   “阁下为何不直说会如何处置他?”雁游质问道。   慕容灰不觉也学着谢老二,开始眼珠乱转:“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总不可能直说,因为想要正事美人两不误,才故意吊着雁游的胃口,诱他和自己一起行动,增加相处时间。认真说来,他对雁游没到一见钟情的地步,但正如普通男孩见了顺眼的女孩忍不住要献献殷勤,刷下好感度,他也想和有眼缘的人多多亲近。   小叔特别叮嘱过,国人还很保守,没确定人家的性向前千万不能直白示好,否则一定会被骂是变态。所以,他只有努力制造机会,先探探雁游的口风再说。   雁游浑然不知在慕容灰眼里,自己已经变成了美食一般的存在。像是一头美味的烤全羊,又或者是一只新鲜出炉的香木烤鸡,慕容灰正眼巴巴地盘算着该从哪里下手,找到突破口。   见慕容灰语焉不详,他还道对方像九流诸门一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门规。想了一想,点头说道:“好,我跟你去。”   他决定,如果慕容灰要放走谢老二,就自己动手把人送到派出所去。结仇不可怕,因为有的仇怨可以化解。但撞上谢老二这种心胸狭隘的小人,绝对是无妄之灾。要是不能彻底将他踩扁,往后还不知要生多少风波。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太多了。   两个小时后,谢老二戴着手铐蔫蔫地坐在警用摩托跨兜里,欲哭无泪:“你骗我!”   “哪儿有。我只说不按江湖规矩处置你,却没说不送你进局子。”   慕容灰抛接着刚到手的线装古书,心情大好:“被你偷了东西的人是我小叔的半个师傅。之前我小叔就托人在国内打听你的行踪,你栽在我手里不冤。说来你还该感谢我,报警时没用诈骗罪,只用了流氓罪,否则你一定会把牢底坐穿。你乖乖在牢里改造个三五年,再出来时希望你已经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是敢翻供,不按官家规矩来,那我就只有按江湖规矩办了你。懂?”   这年头流氓罪判刑都是三年往上,谢老二万没想到建国初期清理盲流、打击社会闲散分子时自己逃过一劫,临到老了却在小溪里翻了船。但形势比人强,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明白……”   “很好。”   慕容灰春风满面地转过头去,向正在整理笔录的民警说道:“警察同志,非常感谢你及时出警。这老头竟然偷窥女澡堂,真是老当益壮,幸好我路过发现。”   “……”警察本来想同这小华侨保证自己会认真处理这老不修,骤然听到这话,差点儿一口气提不上来。   雁游简直不想承认自己和这厮同行,不忍直视地提醒道:“老当益壮不是这么用的。”   “哦……”慕容灰本想在雁游面前表现一下,没想到反而露了怯。好在他脸皮厚,讪讪了一阵也就装着没事人似地揭过去了,又兴致勃勃地问雁游:“我今天表现得如何?港岛电影里有个小马哥你知道么,我是不是和他一样酷?”   雁游不知道谁是小马哥,但觉得此时的慕容灰像极了摇尾讨夸奖的某种大狗,怎么看怎么……二。   难道这人之前的精明都是表象,二才是他的本性?   雁游嘴角抽搐了一下。本想装没看见,但慕容灰一直眼神炯炯地看着他,他只得违心说道:“很好,很有侠士风范。”   他在心里又默默接了一句:侠士个性也不尽相同,传奇故事里有正人君子,也有二货二百五。   “嘿嘿,就知道你有眼光。”不明真相的慕容灰毫不脸红地自吹自擂。他对雁游有那么点儿意思不是没有原因的:除了脸合他胃口,更重要的是雁游知道江湖事,和他有共同语言。要是换个人,鸡同鸭讲是小事,说不定还会扣他顶暴力分子的帽子,大煞风景。   说话间,办完手续的民警载着谢老二离开了。慕容灰眉开眼笑地摸着停在肩头的鹦鹉:“小雁,我们吃午饭去?”   快答应快答应,这可是第一次约会。   其实雁游不太想搭理他。慕容灰的性格太过跳脱肆意,让向来稳重的他无所适从。大概因为行业的原因,他往来的人基本都是斯文有礼,老成持重的类型,像慕容灰这种人还是头一次遇见,不免下意识地想保持距离。   但念在这人帮过自己,雁游也不好意思直接拂他面子,婉拒道:“我刚刚走得太匆忙,都没向朱道打招呼。说不定他现在在找我,我得回去一趟。”   他话里的拒绝之意十分明显,要是换个人,多半就顺着台阶告辞了。但雁游却忘了,对付慕容灰这种老脸厚皮的人,是不能婉转的,但凡逮着一点机会,他都会钻头觅缝地爬过来。   当下只听慕容灰兴高采烈地说道:“太好了,我也想参加婚宴。我还没参观过华夏的婚礼,正想开开眼界。上次我在一家酒店里吃的菜很好吃,邀请我的人说那是老字号的独家风味。不知婚宴上是不是也有独到风味?小雁,我们一起去吧?”   鹦鹉也狗腿地配合主人叫了起来:“一起一起,同去同去!”   ……不但是个二货,还是个吃货!雁游无力地想。原本还想问问他的来历,这会儿却有点意兴阑珊没了兴趣。   只是,慕容灰可以厚着脸皮蹭上来,雁游还真抹不开面子把他赶下去,只得撮着牙槽说道:“好吧,你揭穿了那骗子,说来朱道也得谢谢你,不会介意你不请自来。”   “就是,走走走!”   接下来,慕容灰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虽然婚宴没有想像中的美味,但他见识了华夏酒桌文化,见识了“华夏人被压抑五千年的x欲”(婚礼游戏、闹洞房)。而他天生的自来熟也得以了充分展现,等夜上华灯,从朱家离开时,他已经和朱道并一干年轻来宾们称兄道弟,亲热得俨如失散多年的亲人。   虽然不太喜欢这种性格,但雁游不得不承认,像慕容灰这种人才是最吃得开的。   谢绝了慕容灰想送他回家的提议,雁游自己走回了宿舍。他没有喝醉,但口里残留的酒气让他很不舒服,本准备到房间拿了毛巾尽快洗刷一番,没想到一推开门,却有客人待在家里等他。   “陈老?您怎么来了?”雁游有些意外。向罗奶奶解释了两句,他示意陈博彝到外面说话:“是有急事吗?”   陈博彝放下续了四五次,已然无味的茶水,边往外走边小声说道:“小雁师傅,燕耳尊你修复到哪一步了?”   “刚刚做了清洁。”   “太好了。”陈博彝舒了口气:“最近我们大学的考古系拿到笔赞助,有五个奖学金名额。这两天学校里要召集本系学生进行一次考试,成绩优异者可以拿到这笔奖学金。一个老同事听说了这只燕耳尊,就想借去给学生们开开眼。如果你已经开始着手修复,那倒不方便了。”   “奖学金?”   “是啊,是一位老华侨捐助的。比学校发放的高了好几倍,足够支付获得者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雁游心道,如此说来,岂不是等于可以免费念书了?通过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他知道文凭在这个时代越来越重要。如果有深造的机会,倒是不可错过。   他原本对炼铁厂厂长说要去念书,只是托辞。现在听到陈博彝的话,却不知不觉认真考虑起来。   沉吟片刻,他问道:“陈老,你是哪所大学的老师?”   “北平大学,不过我早退休两三年了。”   “请稍等一会儿。”   雁游匆匆进屋,半晌,拿着燕耳尊与一张薄纸走了出来:“陈老,我今年考取了北平大学的化学系。如果想转到考古系就读,不知可不可以?”   “什么?!”陈博彝大吃一惊,一时倒顾不上心心念念的燕耳尊,直接接过录取通知书,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确认无误后却仍是觉得身在梦中:“小雁师傅,你你你,你不但精通古玩,还是位高材生?!”   离知青回城重新参加高考的年代又过了二十来年,热潮过后,这会儿能考取大学的人并不多。但让陈博彝惊讶的原因并不是这个:他一直以为,以雁游的眼力与手艺,一定是常年累月沉浸在古玩堆里才能磨练出来的。   要达到这个水准,必须专一专注,根本无暇顾及别的事情。却没成想,雁游竟是学习手艺两不误,而且哪一样都做到顶尖。北平大学的化学系录取分数很高,普通水准的学生只能望洋兴叹,但雁游居然能考中,足见他的课业有多么优秀。只是,化学的前景比考古更广,雁游弃理从文,未免太过可惜了。   捏着通知书,陈博彝一时说不出话来。平复片刻,才找回了声音:“小雁师傅,化学系就很好,为何要转系呢?”   雁游不好说那都是原主的成绩,他虽然继承了相关的知识记忆,但却没什么兴趣。只说道:“相比化学,我更喜欢文物。”   见他心意已决,陈博彝虽然略感惋惜,也不再说什么:“一般来说,要先就读至少一个学期,才能申请改专业。不过你情况特殊,在古玩方面造诣极高,也许可以破例特批。我帮你打听打听吧。”   “多谢陈老。对了,学生们进行考核是在哪一天?我想去看看,观摩学习一下。”   以前古玩行里,也有名师弟子斗技的习俗。但那会儿的雁游并无师承,初出道时他没资格参加,等混出头了,却被人划到了师傅那辈。端着这个架子,纵然年轻,也不能再和弟子辈们比试。   这是雁游为数不多的遗憾之一,当下听说学校里要考核,他自动理解成了变相的比试,便想去凑凑热闹,稍解遗憾。   安排个把人去观摩考核,对陈博彝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行啊,考核明早八点开始,正好我要把燕耳尊送过去。明天你直接到学校,咱们爷俩在校门口碰头就是。”   “好,麻烦陈老了。”雁游决定,看完考核再在学校里转转,看看如今的大学是怎生模样。   陈博彝挥了挥手:“这点小事,客气什么。”   天色不早,他又说了几句,拿着燕耳尊告辞走了。边走还边暗自感叹:怎么能有人聪明到这份上呢?学什么精什么,这种人若多一些,各个学科就不愁人才了。   记挂着明天的考核比试,雁游难得兴奋过头,竟然失眠了,翻来覆去直到下半夜才睡着。不到天亮又忽然惊醒,脑袋昏昏沉沉。他怕再睡下去睡过了头,便赶紧起床用冷水泼脸醒了脑子,按照记忆里的方向,踏着晨曦慢跑着赶到北平大学。   北平大学在解放前便已成立,许多师生都是现代史上的风云人物。雁游以前却从未来过这所驰名中外的学校。   今次前来,见虽然是暑假,学校里的学生并未减少,三三两两地在林荫道下晨跑或是记诵,那浓厚的学术氛围,让人切实感觉到这座名校的人文底蕴。   学生们的专注认真,让雁游联想到了琉璃厂里老师傅们对待古玩的认真劲儿。隔三岔五,各家大掌柜和师傅们都要小聚一次,交流品鉴近来入手的好物,谁有了什么独到的见解看法,也不吝于分享。   触景生情,雁游一眼喜欢上这个地方,愈发坚定了读书的念头。   这时,从兴奋里慢慢缓过劲儿来的雁游,才发现自己还没吃早点。见时间还早,估摸着陈老还得有一阵子才到,他便先往学校附近的小巷口去觅食。   煎饼果子、果馅饽饽、甜浆粥、凉果炸糕……学校附近的吃食不知味道如何,但单论品种还挺多的。雁游一时挑花了眼,沿着巷子转了一圈,还是拿不定主意要吃什么。   正寻思间,他忽然注意到,一家面茶吊炉饼子小摊上,有个人格外显眼。那人年纪略大,不像个学生,其貌不扬,瘦瘦小小,却背了个鼓鼓囊囊的大包。但雁游之所以注意到他,却并非国为这些,而是他抽烟的姿势。   常人抽烟,都是夹在指间,烟火向着外头。这人却与众不同,把点火的那面拢在掌心里,烟嘴儿露在指缝间。眼力不济的人,根本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这种人很少见,但雁游以前却很遇到过几个。除了吸烟姿势相同之外,他们也都有一样的身份。   盗墓贼。   这些土耗子都是在夜里干活儿,荒郊野岭,有点儿火星就分外明显。所以很多人下洞时都是不抽烟的,若实在憋不住烟瘾,也得遮掩好了,把火星子藏在手掌里,让外人发现不了。天长日久薰染下来,这些人的掌心或多或少都有几个烫痕,皮肤更是被薰得发黄。   雁游假装要买吊炉烧饼,不动声色地移到那摊子前,又悄悄打量了一下那人的手心。果不其然,又黄又糙的皮肤上,赫然几点陈年烫疤,看那大小,绝对是烟疤无误。   确认了这人的身份,雁游更加奇怪:盗墓者想出手陪葬明器,潘家园之类的古玩市场才是最佳场所,这人跑到学校来做什么?   虽然有些老板认为贩卖明器会损了阴鸷,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不在乎。明器收购价便宜,到手捣鼓一番,把土沁子和涩劲儿去了,转手就能出个好价钱。   雁游正寻思是不是这几年北大附近也开了古玩店时,有个人疾步走来,先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才坐在那盗墓贼面前,语带埋怨:“你怎么找到学校来了?”   定晴一看,雁游发现这居然是个熟人:一见自己就横眉竖目的许世年。   听他那口气,似乎和这盗墓贼极为熟稔。   一个大学老师,居然和土耗子搭上了线,这可真是有趣。   不动声色间,雁游益发留意,决定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第28章 一鸣惊人   见许世年面色不豫,那瘦小男子斜了他一眼,语气隐带威胁:“许老师,我找得你好苦哇。当初你说急着要货,我费尽心思给你搜罗好,自己先贴了本钱交到你手里。现在你掀掀嘴皮子就说不要了,这恐怕不合师德吧?要不咱们请你的校长领导来说道说道?只要他们点头,我二话不说,立即拿东西走人。”   许世年在雁游面前横得像螃蟹,这会儿对着摆出滚刀肉架势的男子,却不敢强硬。他有家有口,还有大好前程,怎舍得为一时意气逞口舌之利而毁掉?   虽然心里已经狠狠将对方的祖宗问候了几十遍,许世年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不快,反而堆起笑容,格外低声下气地说道:“王哥,你先消消气。这事儿我也没料到,那主顾是个米国来的阔佬,痴迷华夏文化,向我买了好几件东西,出手大方爽快从没赖过账,所以我这次就没问他收定金。结果你把货送来后,我让他来看,他起先推说忙,又等了几天,干脆联系不上了。王哥,那诸葛鼓我好好收在家里,谁也没给见着。要不,您再找找别的门路脱手,或是同那卖家商量商量,给他退回去?我情愿出两成误工费给你。”   “退回去?”王哥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商店里买电器都不让退货,你让我退古玩,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千依百顺的窑姐?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三天之内,若你拿不出五千块,我有的是办法把你搞到身败名裂!横竖我光棍一条,没牵没挂,你却是拖家带口。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自个儿掂量着办!”   “你——”说到底,许世年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见王哥居然拿家人来威胁自己,态度不禁强硬起来:“我才要劝你掂量清楚了别乱来。我是堂堂大学老师,你只是个普通人,就算捅上天,我也就是私下倒腾点儿东西赚个中间钱,大不了被领导批评几句,能有什么大事?”   “是么。”王哥将许久未抽的烟扔进半冷的面茶碗里,嗤地一声腾起难闻的白烟。云隐雾绕间,他的笑容显得分外诡异:“你有位远房爷爷是古玩界的泰山北斗,谁见了都要敬一声老前辈。你毕业后受他影响也开始捣腾古玩,还混了个老师的职位。折腾了那么些年,你总该知道,国家对走私古玩是怎么判的。”   许世年有点摸不着头脑:“国家规定1795年之前的古玩不得出境,否则要判——判——”   他正努力回想着要判几年徒刑,忽见王哥脸上笑容越来越诡秘,不禁心里一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经手的都是清顺后叶与民国的古玩,不可能触犯法律!”   王哥往前探了探身子,这让许世年心理压迫感更重:“你确定?许老师,你的古玩鉴定水平如何,你自个儿心里有数。你那位爷爷虽然是前辈中的前辈,但你却是差得远了,只会纸上谈兵。比如这次,你真以为,我拿来的那诸葛鼓是民初仿造的?”   品出这话的言外之意,许世年顿时不寒而栗:“你、你什么意思?”   见他脸色难看,王哥得意地笑了两声,悠然说道:“诸葛鼓乃铜制,周边刻有四匹马、四只青蛙的花纹,正面看是鼓,翻过来却是口锅。顾名思义,它是诸葛亮所造。在云南对孟获用兵时,蜀军都用这鼓,既可击鼓,又可做饭,十分便当。许老师,你算一算,从三国争霸到现在,一共多少年了?离1795,又有多少年?”   “不、不可能!”许世年慌得连腿都在打抖,带得小桌子摇摇晃晃,茶水洒了满桌,吊炉烧饼也滚到了地上:“那明明是仿造的,绝对是仿造的!”   “哈哈哈,我不妨教你个乖:铜器首看质地,次看铭文,三看花纹,四看锈色。而清顺时期的铜器基本上都是黄铜掺杂了锌、锡、铅,不是纯铜,所以它的地子是青黄带闪白。夏商周三代时尚无黄铜,钟鼎皆青铜所铸,这习惯传至秦汉,到了三国又承汉之习,所铸铜器仍有大部分采用青铜。许老师,你好好回忆下,那只诸葛鼓到底是什么质地。”   许世年素无急智,是那种不太沉得住气的人。再加上他对铜器了解有限,不知该注意哪些细节。这种情况下,他本来不可能回忆起诸葛鼓的质地,却偏偏就是想起来了。   因为,王哥把东西交给他那天,特地敲着鼓面说:“您瞅瞅这青铜面儿,青里泛灰,半点儿黄铜也不掺,真实沉哪。要说说古人就是实在,现在这年头,日常用物都偷工减料,越来越不经使了。”   当时他以为只是随口闲聊,并没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王哥分明在那时就给他下了套!   意识到这点,许世年顿觉一股寒意从顶心窜到脊椎尾骨。猛然起身,险些掀翻了桌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哎哎,哥们儿刚才和你开玩笑呢,别这么猫儿脸似的说翻就翻啊。”王哥像是早料到了他的反应,依旧笑容可掬,若无其事地招呼道:“坐下坐下,别让人看了笑话。要知道,你可是有身份的人哪,更要爱惜脸面。”   见王哥不以为然,周围的人都纷纷收回了好奇的视线。至于许世年,则从那漫不经心的话语中听出了隐约的威胁之意。虽然很想拔脚就跑,但理智还是让他坐回了原处。   他像不认识王哥那样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却始终一无所获。他试图故作镇定,仍旧打着摆的小腿却出卖了他:“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只是个老师,我,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呵呵,许老师,别急嘛。不妨先听听我的话,才知道你给不给得了。”   说着,王哥凑上前,低低耳语几句。   随着他的话语,许世年表情不断变幻,最后大惊失色:“不行,这绝对不可能!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王哥敛去笑意,语气蓦然变得强硬:“这儿不是你说了算。”   许世年语塞,思索片刻,又低声央求道:“你不知道他的脾气,但我知道。我可以肯定,他绝对不会答应的。你换个别的条件,哪怕我把赚来的钱全给你也行。”   “哦?那你不妨再看看这个。”说着,王哥提过背包,刷一声拉开拉链,推到许世年面前。   看清里面的事物,许世年再度变色,难以置信地颤声说道:“你……这是我第一次卖给那米国人的东西,你……你们是一伙的?”   他不是笨蛋,见卖给客户的东西居然在王哥手里,如何还猜不出首尾:“你们合伙下套来骗我!”   “镇定镇定,许老师,我还没说完。”王哥带起拉链,轻轻拍着背包,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经手的这几件东西,包括那只诸葛鼓,都是我从坟包子里扒出来的。哎呀,那只诸葛鼓可是我千里迢迢从云南背过来,死沉死沉的。可惜正主还没过目,倒先便宜了你。倒卖文物出境是犯罪,盗墓也是犯罪。双罪并罚,你吃得消么?”   许世年又气又怕:“墓是你盗的,东西也在你手里,和我没关系!我要报警!”   见他到这会儿还抱有侥幸心,王可不禁沉下脸来,懒得再兜圈子,直接把话挑明了:“我们敢给你下套,自然样样准备齐全。不管你告到谁那里,结果只有一个:你为了发财铤而走险,雇佣盗墓者掘墓盗宝,又卖给外国佬。如果你想身败名裂到监狱里吃一辈子牢饭,就尽管去报警吧!”   许世年是个热衷于权势财富的人,这些年汲汲营营,好不容易在学校有了一席之地。系主任的位子他还没坐够,如何舍得放手?   身败名裂四个字像是具有魔力一般,眨眼之间就抽干了他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瘫痪般坐在简陋的小木扎上,他颓然闭上眼睛:“这事儿……不能急,我得找个适当的机会,慢慢跟老头说。”   见他识相,王哥敛去厉色,重新变得笑容满面:“呵呵,我也听说过老前辈身体不好,是该稳妥些。这样吧,我给你五天的时间。如果你给不出答复,那位米国先生当初和你交易的照片,就会贴到学校公告栏里。”   听到他们居然还有照片,许世年身子绷紧,条件反射想要大骂,却又不敢,最终只得咬牙点头,艰难地说道:“我知道了。”   “许老师真是痛快人,和你打交道,省心省力。”王哥面带嘲色地扔下这句话,拿起背包扬长而去,独留许世年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也不知是在后悔还是在害怕。   即便是在争执时,他们也没忘记压低声音。但毕竟说了这半天的话,一直在凝神细听的雁游还是听到了六七成左右。   再结合两人的反应,拼拼凑凑,很快推理出真相:许世年被人设了连环套,以为找到了阔气的买家,孰不知这只是有心人串通起来合演的一出好戏。现在对方撕破脸面亮出底牌,若许世年不听他们的话,就要把这件事捅出去。   雁游不知道那土耗子要许世年做什么事,但见对方连三国时的古物都舍得拿出来做饵,所图所欲必定不简单。   不过,他和许世年没有交情,反而隐隐有些结怨的意思。所以他并没有刨根问底、出手帮忙的打算。听到了自己想要的,随便吃了几口早点就离开了。   这桩意外事件耽误了不少时间,等他匆匆赶到学校门口,并未找到陈博彝。雁游又向路人问过时间,才知道时间已将近九点,心内不由暗道一声惭愧。   他估计陈老是等不到自己先进去了,但机会难得,又舍不得就这么离开。犹豫片刻,索性一路打听,问考古系考核的地方在哪儿。好在他本就年少,学生们都以为是同学问路,非常爽快地告诉了他。   考核地点在一幢老房改造的办公楼内,绿树繁花掩映着华夏老式建筑,十分美丽。雁游踩着旧木楼梯爬到四楼,穿过一间间寂无人声的办公室,才在走廊尽头找到目的地。   屋内有十几名学生,另有三四名老师。办公桌被收拾开来,各放了几件制式不同的古物。屋内的气氛有些紧张,老师们似乎并不满意这次考核,几乎个个都板着脸。   等正在操作的那名学生再一次笨手笨脚把瓷片摔在了地上,一位推了小平头的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把手里的蒲扇掷到地上:“下去下去!读了一年,最基本的清洁工作还是做不好,理论也不扎实,书都读哪里去了?!”   那学生胀红了脸,在同窗们同情的注视下,缩到了最后一排。   “已经有四个人考核过了,没一个过关。剩下的同学,我希望你们都走点儿心,不要再犯那些低级错误。”说着,平头男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式大笨钟,挥了挥手:“休息十分钟,到整点再继续。”   他一声令下,大半学生都散了出去。只有零星几个留在屋里,紧张地盯着桌上锈蚀斑斑的青铜器、糊了钙层的陶器、粘在一起的织物……嘴里还念念有词,显然是在回忆操作步骤。   见他们如此努力,几位老师脸色才稍稍缓和。平头男也说道:“或许是以前经费不足,给他们实践的机会太少,以后得加强实践。否则,只会纸上谈兵,将来野外作业怎么办?”   在门外张望的雁游却是十分失望。他特地来学校,本是为了观摩学习,没想到这些天之骄子们跟以前琉璃厂新入行的小徒弟似的,青涩笨拙。学习之说根本无从谈起。雁游几乎想马上掉头就走。   但既然来了,不和陈博彝打个招呼说不过去。只是,雁游却没在房间里发现他。   张望之际,一不留神脑袋往前多探了几分,马上被眼尖的平头男捕捉到:“你是哪个老师的学生?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被人点到,雁游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打了个招呼:“各位老师好,我是新生。听说今天有考核,想过来参观学习。如果打扰到你们,我这就离开。”   他自然不可能对位陌生老师大谈自己想转系的打算。而老师们也就误把他当成了考古系的新生,觉得这少年还挺好学的,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平头男更是大大方方地一挥手:“既然来了,就看看再走吧。会报考考古系,你应该多少有些古玩知识吧?或者,是不是长辈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雁游不想太招摇,便含糊说道:“嗯,了解一些,但还需要学习。”   一个小新生而已,又不是什么名人。老师们新鲜了片刻,便由着他去了。雁游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这儿其实都是赝品,拆得七零八落,估计都是拿来给学生练手用的。   而昨晚陈博彝向他索要的那只燕耳尊,被珍而重之地单独放在最大的书桌上,显然在享受“唯一真品”的待遇。   雁游家学渊源,最初开始练习用的就是真品,自然对这些连仿都仿不精致的假货瞧不上眼。   转了一圈,还是没等到陈博彝,他刚想退到外头继续等,经过某张长桌时,却见一名梳着小偏分,腼腆白净的男生对着一只外表铜黄、并有斑斑黄锈连绵如片,内里却是漆黑色的铁器,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嘴里还无意识小声嘟囔着:“铁器上怎么会有铜器的黄锈?这锈痕是什么的原因造成的?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唉,早知道我也抄份小抄就好了。”   他的嘟囔不但雁游听得明白,那几位老师也听见了。当下某位老师定睛一看,一拍脑袋:“坏了,怎么把这玩意儿拿出来了?以他们现在的眼力,还看不明白。”   嘴里嘀咕着,老师刚想把那件错放的赝品收走,却听雁游对那学生说道:“这不是天然生成的锈蚀,是用锡末与水银混合之后涂抹在器物上,再涂上老醋调了铜砂末的汁。等器物表面发生改变后,再把它整个浸进刚汲进的井水。等拿起来表面就变成了古铜色。用稻草烧烟薰染,再以旧布擦拭,色泽便亮如传世古铜器。至于表面的锈痕,则是用紫胶与松香化软,加入铜锈屑末,涂染凝固而成。”   男生“啊”了一声,疑惑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我虽然不太记得课本上是怎么写的,但也不该毫无印象啊?”   适才雁游是被他专注又焦急的模样勾起了以前的回忆,一时忘情才出言提醒。被男生一问,顿时醒过神来:自己这些江湖谈也许不适合在学校里提起,遂笑了一笑没有接话,转身便想离去。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问道:“这是铁器,却做上了铜器的旧,这又怎么解释?”   雁游本不想回答,但回头一看,问话的竟是老师之一。知道这班人里,指不定那一个就是他将来的老师,万万不能开罪,便回答道:“这器物做旧手法太糙,明显是新手拿来练习的。至于为什么用铁不用铜,我估计是铁件比铜件便宜,所以才用铁件练手。”   此言一出,老师们俱是一惊:这份眼力,这份见识,慢说学生,就连老师里也有不如他的。这少年年纪轻轻,怎么会如此精于古玩?   那平头老师向来有些急性子,马上跳下椅子,指着另一件东西问道:“你再看看这个,该怎么把瓷身釉彩上的痕迹去除?”   这是想考较自己?雁游挑了挑眉,向他所指之物瞟了一眼,立即说道:“这瓷器有修补过的痕迹,不能用普通方法清洗,否则会造成补片剥落。可以在温水中加一点碱,将之放入浸泡,污痕变软后会自然消失。但切忌碱不能加过量,更不可用强酸,否则釉彩会脱落。”   “嘿,绝了!”平头老师像看国宝似地盯着雁游,眼神越来越炽烈:“那只陶罐呢?上面粘附着织物,该怎么办?”   “粘了织物?”雁游看了一眼那只仿造得还算马马虎虎的提梁壶,微微一笑:“对出土文物而言,保留适当的附着物是必须的。譬如青铜鼎器的绣纹,没人会想除掉它,相反还有伪造者故意造出锈纹,以证明这是传世古物。这件陶器上的亚麻织物,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也是一件文物。我的建议是不必去除,予以保留。”   啪啪啪——   话音未落,老师们纷纷鼓起掌来。又交头接耳,打听这是谁家的孩子。这样丰富的古玩知识,寻常人家是接触不到的。他们认为,雁游必是某位古玩世家的小辈。若能将这样的良材美质收到门下,才不枉教了半辈子的书!以他的资质,说不定将来又是一位英老教授!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老师心里都转过了这个念头,但还是要属平头老师的反应最快。   只见他迫不及待地捉住雁游的肩膀,笑容满面地说道:“考古系目前学生不多,老师们按侧重不同,一人带四五名学生。你叫什么名字?开学报到后我来带你吧。我姓屠,叫屠志,是考古系的副主任,主攻夏商周三代青铜器这块。你刚才已经通过了考核,一入学就可以拿奖学金。”   ——要不要下手这么快?   慢了一步的其他老师正向屠志怒目而视,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谁要拿奖学金?我带的几个学生成绩才是全系最好的,这四个名额,应该都分给他们才对。”   这霸道的发言让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但老师们脸色虽然不好,却没有一个人敢吱声。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考古系系主任,许世年。   几名学生众星拱月般拥着许世年进了屋子。他负着手环视一圈,刚想说话,目光却在雁游身上定住了,随即一脸嫌恶地说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让个毛手毛脚的工人混了进来。打坏了东西怎么办?快把他赶出去!”   ☆、第29章 故人来   工人?哪里来的工人?   老师们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许世年见无人响应,本就糟糕的心情更加坏到极点:“敢情你们还要留客啊?这儿干脆别叫办公室,改叫工地好了!——罗永澜,你是聋了还是瘸了,没听见我的话吗,快把那人赶走!”   被指桑骂槐的许世年搡了一把,学生罗永澜连忙走到雁游这唯一的生面孔跟前,趾高气扬地说道:“我们主任的话你都听见了,还不快走。”   雁游皱了皱眉,还未说话,身边的屠志老师已狠狠瞪了罗永澜一眼:“他是系里的新生,你这是对待学弟应有的态度吗?给我放礼貌点儿。”   “新生?”罗永澜一惊,求助地向自己的导师许世年看去:“老师,他……”   “什么新生,新生会在饭店里掌勺?会给铺子干粗活儿?撒谎罢了。”心情不好,许世年口气比平时更加恶劣:“屠老师,你竟连工人和学生都分不清,到底什么眼神?幸好我回来得及时。否则就任由你胡乱评分了。这样吧,你回去休息,之前的评分统统作废,由我再重新考核一遍。”   刚刚被刷下去的四人,包括罗永澜在内都是许世年的学生。许世年把他们安排优先,是想让他们长长脸挣个好分数,却没料到竟是全军覆没。适才上楼时他听学生们涌过来诉了苦,顿时气个半死,连忙赶来给学生开后门。不过,这么做却不是因为关爱学生。   在早点摊子上被王哥威胁了一通,他虽然勉强答应下来,却心知那只是缓兵之计罢了。英老教授为人刚直烈性,绝对不会同意王哥提出的无理请求,甚至说不定还会去告发自己这远房侄孙。   他根本没打算把事情捅到英老教授面前,而是打算拖延几天,再告诉王哥老头子不同意。当然,他不指望单靠嘴皮子就能了结这桩棘手事,便打算把从米国富商那儿赚来的钱都还回去。   他总共做了这人十来笔买卖,赚了小十万块钱,在当时这笔钱不啻于天文数字。骤然暴富,他别提有多乐呵,为了享受人生,还特地找了不少暗地里经营的销金窟鬼混挥霍。当时觉得花费不过九牛一毛,现在得知一切统统都是圈套,才追悔莫及:挥霍掉的那几千块,该上哪儿去赚?要知道他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一百元。哪怕预支工资,也填不足窟窿。   好在系里刚刚争取来一笔赞助。虽然碍于各项交叉监督的规定,他这系主任暂时没法明目张胆地挪用公款,但四个奖学金名额却是给他提供了可趁之机:只要把这笔钱搂到自个儿学生头上,再随便找个借口划到手中,想怎么花、花在哪里,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四人的奖学金加起来足有两千来块,自己再拿出历年的积蓄,拉下脸到亲戚家借点儿,拼拼凑凑,勉强能打发了王哥。   至于学生们愿不愿意,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敢不同意?你就等着门门挂零吧,看你还能不能毕业!   罗永澜等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导师实际是想独吞奖学金,还以为老师真心实意为他们出头,连忙趁机求情,说什么他们刚才只是紧张才发挥失常,请求负责考核的老师们再给一次机会,云云。   面对这群不像师生倒像无赖的人,屠志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刚要驳回,却听雁游淡淡说道:“我似乎是第一个取得奖学金资格的人。各位不介意的话,我们来比赛一下如何?只要你们得分高于我,就可以代替我得到名额。之后再和其他学长比试。”   “你说什么?”罗永澜愣了一下,立即一脸蛮横地啐道:“你算老几,凭什么对我们指手划脚的?这儿有你说话的地儿吗!”   “就是,老师还没说话,你抢什么风头!”   许世年的其他学生正要帮腔,却被屠志喝止:“够了!我觉得这个提议很好,就这么办。”   他反应依然极快。其他老师还在奇怪雁游为何主动出头时,他已想通了关窍所在:只要过不了雁游这一关,许世年想凭借这四个草包独揽奖学金的计划就得宣告流产。老生反而败在一个新生手下,哪怕皮厚如墙的许世年也必定不好意思再纠缠。只要他不再插手,奖学金一定会得到最公正的分配。   至于雁游能不能匹敌这四人,他可是一点儿都没考虑过。话说回来,又有谁担心过天鹅没有乌鸦美丽呢?   雁游所提的方案,无疑是当下最迅速也最有效的方案。能在短短时间内想到这点,看来他不但古玩造诣高,脑子也足够聪明。这个学生,他收定了!   心里转着念头,屠志有些轻蔑地对面露犹豫之色的许世年说道:“许主任,你怎么看?该不会是担心他们几个老生,还不如个没入学的新生吧?哈哈。”   刚刚听屠志确认了雁游的身份,许世年不觉迟疑起来:一个新生还敢这么高调,一定是有所倚恃。尚在犹豫是否答应,屠志的话马上让他没了选择余地,明知对方在激将请战,也只能将心一横,答应下来:“哼,副主任多虑了,我只是觉得以长欺幼不妥罢了。既然你对他这么有信心,我也不好打击你的兴致。罗永澜,你们几个好好就和这位新师弟交流一下感情吧。”   这几人根本看不出刚才的激流暗涌,反而还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却没一个不好意思,都兴高采烈地应道:“放心吧老师,我们一定好好指导新师弟。”   雁游看着他们摩拳擦掌,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不免心里发噱。   正抱着手等他们挑完器物一起比试时,之前那个为记不住特征而苦恼的偏分头男生,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指指那件忘了被收走的铁器,小声说道:“你挑那个吧,你对它的特征比较熟悉。”   见他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雁游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好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无妨,挑什么都一样。”   这话好巧不巧落在罗永澜耳中,马上招来一通阴阳怪气的嘲讽:“没错,你挑什么都一个下场,还蛮有自知之明的。”   嘴里讥诮着,罗永澜手上也没闲着,直接把那只造了铜锈的铁器抱走:连这菜鸟都十拿九稳的“试题”,对自己来说肯定是小case,绝对错不了。   等众人在各自的桌子前站定,他还主动请缨道:“老师,我先来吧。这件铜器锈纹连绵,且都是黄锈,色泽也仍旧鲜润,毫无滞涩。代表它是仿传世之物而造。再看铜器的形制——”   罗永澜连比带划,说得口沫横飞,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冷不防,屠志突然丢了件什么东西过来,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接,那玩意儿却自发自动拐了个弯,“啪”地一声,牢牢吸附在器件上。他茫然地抠了两下,居然纹丝不动。   “屠副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原本在跷着脚翻报纸的许世年立即起身问道。   屠志面无表情地说道:“节省时间。”   “……哈?”   “那是吸铁石。罗同学口口声声铜器铜器,我倒想请教许主任,什么样的铜器会与吸铁石产生那么强的磁力?”   此言一出,除了许世年和其嫡系满面窘迫之外,其他人都毫不客气地捧腹大笑。   之前就想收走铁器的老师从呆若木鸡的罗永澜手里一把接过东西,不忘趁机奚落道:“别灰心啊,罗同学。趁假期没结束,快把大一的课本重温一遍,你一定不会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虽说有教无类,但许世年的几个学生里,尤属这个姓罗的学生品行最差。虽非大奸大恶之徒,但平时那种见风使舵、顶红踩白的小人行径,早让老师们看不顺眼了。而且这话虽然不大中听,却也是大实话嘛。   一片哄笑声中,罗永澜顶着红成蜡烛的脸灰溜溜地缩到了角落。   有了这个不太好的开头,接下来另三人都慎之又慎。   但许世年本身就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说起理论来头头是道,一碰实物就抓瞎,否则也不会被王哥吃得死死的。其他老师是想方设法、甚至自掏腰包买各种物件给学生观摩,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弱点,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只教理论,不谈实践。这样教出来的学生,水平如何可想而知。   重试的结果,甚至连素来和他不太对盘的屠志都看不下去了:“没出过野外作业,分辨不出土壤性质也就罢了。居然连最简单的古物断代都能说错,啧,理论背得再熟又有什么用?真是可惜了这几根苗子。”   三名学生甚至连第一项考核都没通过,就垂头丧气地站到了一旁。许世年心中恼怒已极,再看雁游益发神闲气定,显然成竹在胸。愤恨之余,更又添了几分慌张。   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子,自然不是笨蛋。事到如今,他也知道自己之前误会了雁游,虽大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或许当真有点本事。唉,早知如此,一开始他就不会去招惹这小子。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一定要想办法让雁游也落败。否则,等着救命的奖学金是一分也别想沾到了。   但手下几名学生都已败北,他还能用什么法子来阻止?   盯着正缓步走向操作台的雁游,许世年嘴角一扯,突兀地露出一个故作亲切的微笑,装作要去后面取什么东西,也快步向操作台走去。   他刻意走快了几步,几乎和雁游同时站到桌台旁。身体交错的那一刻,眼见雁游作势欲待拿起一件提梁陶壶,许世年眸中诮色一闪,借着身体遮挡,手肘狠狠向雁游捣去!   不信你小子还能拿得稳。只要东西一砸,自己再斥责几句,让他失去比试资格,不过易如反掌!   然而,许世年的妄想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俱成飞灰。他惊讶地发现,挥出的手肘居然落了个空,非但没整到雁游,反而让自己差点儿因为惯性摔倒。   “许主任。”   注视着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面色狼狈的许世年,雁游突然也微笑起来:“您可得小心些。砸了赝品事小,若在家里也这么不小心,碰坏了诸葛鼓,那麻烦可就大了。”   诸葛鼓!   这三字恰恰点中许世年的心病,让他的怒火瞬息之间化为乌有,只余下恐惧。甚至,连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你、你怎么……难道你也是……?”   之前他在早点摊子上情绪起起伏伏,根本没注意到周边都有谁,自然也未发现雁游。而他倒卖古玩的事儿一直瞒得死紧,甚至连老婆都不知道,还以为除了下套害他的王哥一伙,天下再没人知道这件事。   骤然听到“证物”的名字从雁游口中说出,惊恐交加之下,他想也不想就把雁游划成了王哥一伙的人。还自作聪明地为雁游的出现找好了理由:他一定是王哥派来监视自己的,所以才屡次出现在自己身边!现在之所以不想让自己取得奖学金,也正是因为他们不给自己任何退路,一定要逼自己去向英老教授开口!   因王哥声称手头有他交易古玩的照片,许世年根本不敢开罪这伙人。一旦意识到雁游也是其中一分子,脸色变幻几下,最终勉强定格成一个略带谄媚的笑脸:“之前不知道您的身份,多有得罪。你……你想做什么尽管做,我绝不再多嘴,哈哈。”   说着,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到了一边。对其他人古怪的打量视若无睹,径自冷汗直冒:王哥这伙人局布得太大,手伸得太长,他真能全身而退吗?   “他这是怎么了,你刚才和他说了什么?”屠志踱到雁游身边,捋了一把短硬的发茬,低声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早在提出比试之时,雁游就打算警告许世年。像这种没有容人之量,手里又有点小权的人,若放任自流,一定会不断地给自己找麻烦。就算自己应付得来,心情也不免大打折扣。毕竟他是来上学,不是来勾心斗角的,所以,他要一劳永逸地摆脱了这家伙。   提出诸葛鼓,本只是想提醒对方,自己手里有他极大的把柄,让他识趣些不要再轻举妄动。却没想到,许世年反应会这么大。   稍一琢磨,雁游就知道许世年会错了意。不过,这样反而更加省心省力。很多时候,恐惧之心比什么都管用。雁游相信,许世年从此一定不敢再来纠缠自己。他要的也正是这结果,自然不会好心地解释什么。   当下面对屠志的疑问,雁游也是一脸疑惑:“他就说让我小心,之后就走了。”   屠志打死也想不到许世年是因为心虚,找不到答案便索性不想了,用力拍了拍雁游的手臂,说道:“你可是我主动收的第一个学生,好好露一手给大家看看。”   这时,一直探头探脑不死心看这边动静的罗永澜自以为逮到了把柄,再也忍不住,大声说道:“不行,这不公平!他既然是内定的学生,这些小题肯定难不住他。我认为应该出更难的题目!”   “更难的题目?”屠志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堪称奇葩的家伙,半晌无语。   罗永澜却以为老师被自己将住了军,连忙再接再厉:“没错!否则不公平!”   雁游看了看被惊到无言以对的老师,又看看再度抖起来的罗永澜,笑了一笑:“这题目很简单?”   “对!所以你得换成别的题。”   “那为何你这个老生没有通过?”   轻飘飘一句话,顿时让理直气壮的罗永澜再度僵硬。一时情急,他居然忘了这点。但此时骑虎难下,他唯有硬着头皮,继续胡搅蛮缠:“这……你是屠老师的内定弟子,水平肯定很高。总之刚才的考核不能算数,起码,你得由我们许老师出题来考,考过了才算——许老师,你说对不对?”   某方面来讲,他的邪门歪道实在与许世年一脉相承,亲生父子也不过如此。   “我……”许世年本想斥退罗永澜,但见雁游抱手旁立,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心里突然又冒出了几星希望之光:也许,是自己想岔了,其实他们不会管自己在学校里做什么,只要自己向英老转达那句话就好。   心思一活络,他一边观察着雁游的表情,一边期期艾艾地说道:“这也不无道理。不如就由我重新指定考题,再审核一次你的奖学金资格——”   话音未落,门口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题目是由我准备的,你有什么不满?”   “这个新生是屠志的内定弟子,所以不能用同样水准的题,否则不公平。我要重新决定奖学金的分配——”   说到这里,一直全神贯注观察雁游表情的许世年突然醒过神来,难以置信地回头:“英、英爷爷,您怎么来了?”   “哼!若我不来,岂不就任由你一手遮天了!我想尽办法才让学校重新设立考古系,一直苦于资金有限,许多研究都无法展开,学生甚至连起码的实习机会都得不到。现在好不容易看见点曙光,你还想把好处都搂进口袋里!”   老人拄着一根杨木拐杖,身形佝偻,须发皆白,看上去至少八十开外,五官几乎都淹没在重重皱纹里,但一双眼睛依旧锐利睿智,不似别的老人那么浑浊无光。   在他声音不高、甚至颇有几分嘶哑的喝骂里,向来嚣张的许世年居然不敢还口,只赔笑说道:“英爷爷,您消消气,孙子……孙子这也只是个提议。”   英老教授并不买账:“孙子?我一生未娶,无儿无女,不过是与你外祖父同乡同姓而已,何德何能养出你这么能干的孙子?蚊子腿上的肉你也要来叮几口,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虽然骂得狠,但雁游却能感受到,老人实际并不想追究什么。说这番话,一部分是是恨铁不成钢,一部分是给众人一个台阶罢了。在老人心中,应该是很看重这个孙子的。   果不其然,英老骂了几句后,立即有人上前和稀泥:“我们只是在讨论而已,英老教授,您消消气。”   “英爷爷,您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许世年也趋势跑到老人面前,低伏做小地给老人拍背顺气。   打量老人面色渐缓,他刚要说话,蓦地脸色一变,又急急撇下英老,奔到雁游面前,小声央求道:“你千万不要对老头子提那件事,他脾气又臭又硬,说出来就等于闹开了。到时不用王哥动手,我就先毁得彻底。你再给我点儿时间,容我再想想法子,用不了多久,我一定把话带到,啊?”   雁游先是有些奇怪,继而回想起之前偷听到的那番话,心中顿时了然:原来王哥提的条件,似乎是让许世年转告英老教授某件事。   他知道土耗子们干趟活儿不容易,基本都把自己得手的东西看得比天还大。能让他们不惜血本下套,至少得有翻几番的利润。他本以为王哥是想要胁许世年用教师身份来做点什么,没成想,竟只是捎句话而已?   那句话该有多重要?是土耗子发现了贵族墓葬群却吃不定,想求助专家?还是从地下挖出了史册未有记载之物,妄想转手发笔大财,欲请老爷子掌眼?   一时间,雁游心里冒出无数猜测,并再一次对这件事生出了兴趣。   他向一脸紧张的许世年胡乱点了点头,走到英老身边,本想旁敲侧击请屠志介绍一下,英老是哪个系的教授,才好继续推测王哥的意图。   不料,英老一见他,倒主动问起话来:“听小屠说你眼力都快赶上师傅辈的人了,一定是家学渊源。小伙子,你叫什么?家里是做哪一行的?”   “我叫雁游,只是普通人家出身——”   还没等他把早备下的那套说辞讲完,英老原本半眯半睁的眼睛突然猛地睁开,眼神极亮。   他一把捏住雁游的胳膊,眼神有多亮,那劲儿就有多大。若非亲身体验,绝难相信一位黄土埋到胸口的老者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你说,你叫雁游?你的手艺是家里传的吧,你祖父可是姓雁?”   这似乎是句废话,几千年来,除了入赘的女婿,华夏的孩子们都是随父姓。但雁游却从这看似糊涂的话语里捕捉到了什么,心脏猛然一跳,鬼使神差地把那套借口改了几句:“不是家传……但传授我手艺的师傅姓雁,他说和我有缘,才肯倾囊相授。”   “错不了,错不了,一定是雁师傅。哈哈,我就说他没死,他果然没死,还有传人!”   英老语无伦次地喃喃几句,突然手劲儿一松,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第30章 慕容武宗   英老教授突然倒下,顿时把众人吓了一跳。离得最近的雁游连忙伸手捞住老人的身体,担忧地喊了几句。他好不容易遇见个疑似有旧的故人,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啊。   “爷爷有心血系统方面的毛病,医生说要保持情绪镇定,不能大喜大悲。你们快让一让,我拿药给爷爷服下。”   许世年手忙脚乱地从英老衣兜里取出一只随身携带的小药瓶,匆匆数好数量,就着其他老师递来的热水,给老人喂了下去。   之后众人联手将老人挪到隔壁办公室的沙发上。打量老人虽然意识还未恢复,但呼吸平稳,亦未出现痛苦之色,这才稍稍安心。旋即又有人去打120急救电话,请医院尽快派人出诊。   这些事雁游插不上手,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帮老人除去鞋袜、以便躺得更舒适一些时,刚才匆忙之间没放稳当的小药瓶顺势滚了出来。雁游抄在手里一看,竟是只颇有些年代的琉璃瓶。纯正剔透的色彩是宫中作匠才有的手艺,瓶身上的花纹则是用细如发丝的铜线嵌成,巧夺天工。小小一只瓶子,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赏心悦目,精致之极。   但吸引雁游的并非琉璃瓶的难得,而是因为,他曾经见过这东西。   将瓶子放回英老的口袋,出神片刻,他突然拦住刚刚打完急救电话的屠志:“屠老师,英老教授的名字是不是叫英生?”   “对啊,你也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大名?英老是古玩界的泰山北斗,教授评级也是全国最高的。其实起初除了考古系之外,他还打算成立古玩保护与修复科系,但上头不让过。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打理好考古系。唉,国内对古玩的重视程度,远远比不上毁坏的速度,以致让他老人家以七十五岁的高龄还在奔走操劳,利用自己的名声争取一切有可能的资源,让我们又是汗颜,又是无奈。”   七十五岁,那就绝对不会错了。雁游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凝视着英老的苍苍白发与衰老容颜,一时只觉恍然如梦。   这年头,医院是少有配备了汽车的单位之一。加上还没有堵车这一说法,一路畅通,来得很快。不过十几分钟,手提急救药箱的大夫就赶到了办公室。听许世年说完情况后,取出听诊器为英老作初步检查。   不想,冰冷的金属物甫一触及身体,英老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我刚刚丢人了?唉,好几年没犯病了,没想到今天一高兴,居然又现眼了。对了,雁游呢?他走了吗?”   “教授,我还在。”雁游弯腰对上老者焦急的面庞,轻声安慰道:“人食五谷哪儿能无病无痛?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不丢人。您先躺一会儿,让大夫诊治完了,咱们再说话。”   “你不愧是雁师傅的徒弟,这口气简直同他一模一样。行,我听你的。”说罢,英老放松了原本半抬的身体,示意大夫看诊。   旁边听到这一老一少对话的人,无不面面相窥。他们太了解英老的脾气了,对别人有三分严厉,对自己却有十分严格。不但脾气烈,为人更是要强。哪怕是在家里,有人到访也一定要穿戴整齐了才肯开门见客,不愿让别人看到半分不妥帖的地方。   而且,这位倔老头最是忌讳别人说他身体不好。今天雁游明明踩了雷区,老爷子非但不发火,反而如此依顺,太阳简直从西边出来了。   别人犹可,许世年却更加惊疑不定:听老头子的口气,竟同这小子的师傅是旧识?既有这层关系在,王哥干嘛不直接找老头商量,反而要给自己下套?一时间,他严重觉得脑子不够使,想破头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众人心思各异之际,那边医生已经帮英老做完了检查,各项指数基本正常。刚才的昏倒看似凶险,实际却没有大碍,不过,毕竟是上了年纪,对元气仍有一定的损伤。只是老人得的是慢性病,一时也没有太有效的手段。   询问了老人常吃的药物,医生表示都很对症,没有另开,只让老人将某样药物暂时加大剂量服用两天,之后又叮嘱他务必避免情绪大起大落。做完这一切,收了几块钱的出诊费,医生便离开了。   听医生说没事,许世年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凑上去嘘寒问暖:“爷爷,您感觉如何,我送您回家?”   老爷子对他摆了摆手,只叫雁游过来问话:“小雁,传你绝活儿的那位雁师傅,是不是和你同名哪?”   雁游“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嘿嘿,我和他可是老相识啦。解放前他是四九城有名的修复大师,我父亲也喜爱古玩,经常带我去雁师傅那儿小坐。我当时才五岁吧,父亲的一干朋友里我最喜欢他,因为别的古玩师傅大都胡子花白,说话慢吞吞的。雁师傅却年轻得多,人又生得俊,不忙时还会跟我逗逗趣儿,我现在都还记得他那会儿的样子。”   英老并不知道回忆里的青年此时正站在自己面前。微微出了会儿神,又叹息道:“可惜不知为什么,有一天他忽然失踪了,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许多东西也跟着不见了。有人造谣说是他修复时毁了某军阀的心爱之物,悄悄挨了枪子儿,我还哭着骂了那人一顿。我一直相信雁师傅还在世,只是有不得已才突然消失。这件事儿悬在我心里好多年,直到今天看见你,才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英老,或者说当年的英生,雁游对他也是记忆犹新,因为对方身份着实特殊:他的父亲英荣,据说是宫内某位颇受西太后重用太监的养子,英这个姓氏,就是取自该太监名字里的某一字。   西太后殡天、清顺朝廷被推翻之前,那太监就悄无声息地从宫里溜了。听说是回了老家,好几年后军阀上台,才在四九城露面,身边还多了位养子。坊间传言,他当年趁乱偷藏了不少大内珍品,足足值得几十万银元,出宫时仓皇间没来得及拿走,这次回城是特地来取宝的。   这些传闻,都是雁游在认识英荣之后听说的。稍一琢磨,就觉得这说法不靠谱:英荣的养父要是真秘藏了什么宝贝,必然是悄悄潜回城来,取了东西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人,哪儿犯得着在城里待到病故。兵荒马乱的,那么招摇也不怕贼惦记。   从英荣偶然透露的只言片语,雁游推测英家的那位长辈大概真有些来头,家里也有不少收藏,但应该不会有什么特别稀奇的至宝。   雁游与英荣初识时,对方刚给养父送了终,办了场风风光光的白事——估计这也是老太监收养他的原因,一来图平时照看,二来盼着过世了有后人能执礼尽孝。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连英荣的儿子都变成了耄耋老人,他却因一场意外,反而变得更加年轻。想想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倾尽一切只求长生,一时间,雁游倒真有些说不上自己的遭遇是福是祸了。   从短暂的感慨里回过神来,雁游发现有件事很奇怪:当年临死之前,他听得分明,迈克尔想把杀人现场布置成小偷抢劫杀人。怎么英生会说自己是失踪呢?   他便拭擦道:“原来您与我师傅还是旧识。只是,我师傅说他是因一场变故才流落他乡,当年走得非常狼狈,旧宅几乎都毁了。您发现他失踪时,有没有觉察到异样之处?”   “宅子毁了?”英老诧异道,“不可能啊。当年我去看过,那宅子里里外外跟洗过一遍似的,非常干净,就是屋里翻得有点儿乱,少了几件东西。因为找不到打斗的痕迹,巡捕房的人也没立案,推测雁师傅是自己走的。怎么,难道个中还有隐情?”   干净?难道那两个凶徒清理过现场?但他们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雁游疑问愈深,奈何没有线索,英老也仅是事后得知,若问得多了,说不得反而招来对方的疑心。雁游便摇了摇头:“其实这些话师傅只对我提过一次,便让我好好向学,不要分心琐事。日子一久,再多的细节我也记不住了。”   英老这才释然:“唔,大概是你当时年纪小,记忆模糊,把事情记得太严重了。雁师傅平时脾气挺好,瞧着很好说话,但关键时刻很有主意,没人能强迫得了他。”   这话却听得雁游暗自苦笑:的确没人能强迫自己做违背原则的事,但有心狠手辣之徒却不惜为此杀死自己。   大约是这些日子忙着应付种种事情,无暇多想。现下故人重逢心情波动,连带着回忆起死前的那一幕幕,雁游心头又有恨意渐生。恨自己力量不够,更恨洋鬼与汉奸狼狈为奸,盗取国宝。   雁游心绪翻涌,脸上不免带出了几分。见状,一直看着他的英老不觉诧异道:“小雁,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鲜血染铸的仇恨,纵然雁游努力装得若无其事,但一时之间,哪儿能做到全无痕迹。不但英老不信,连其他老师脸上都露出了惑色。   只是,越是想要掩饰,神色却反而更不自然。雁游正寻思找什么借口搪塞过去时,走廊里蓦地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聒噪声音:“没有人!没有人!”   “书生,这是学校,不许乱叫!”   说话间,一名身材颀长的少年走了进来。高马尾白色长衫,肩上还停着只鹦鹉,竟然是慕容灰。   “您就是英教授吧,回国之前,祖父给我看过您的近照,让我务必要拜访您。今天我去了您家里,听说您到学校来办公了,便索性找了过来。您这是不舒服吗?”   说完来意,视线从横躺的病人身上移开,慕容灰这才注意到旁边的雁游,又是欣喜,又是意外:“小雁,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这一打岔,无意中正好替雁游解了围。   雁游心里一松,笑容一不小心就过分灿烂了点儿:“我来学校参观。”   大大的笑脸落在慕容灰眼里,却是忍不住浮想连翩。但一瞬间的惊喜过去后,他随即略感沮丧地意识到,这亲切的笑容多半是给朋友的。不过没关系,他还要在国内待好长一段时间,有的是机会慢慢来。   英老浑然不知这两名少年心里南辕北辙,思路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见他们是旧识,不觉更加开怀:“哈哈,慕容小子,你爷爷和我小时候就认识啦。我听小许说过你,还纳闷你怎么不来看看我,莫非慕容家忘了我这老头子不成。没想到你拖到现在才来,该罚,该罚!”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连看到两位故人之后,英老精神大振,些许眩晕也被抛之脑后。示意雁游扶住自己,他慢慢坐起身来,拄着拐杖下了地,气势十足地说道:“既然来了,爷爷我做东。走,咱们爷仨找地方聚一聚。”   旁边正准备搀扶老人的许世年原本想要跟上,一听这话,马上说道:“爷爷,让我跟着照看您吧?”   英老瞪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道:“怎么啦,难道我成了弱不禁风的林黛玉,连同小辈们说说话也要人伺候着?”   未等许世年回答,蹲在慕容灰肩头装了半天哑巴的书生听到熟悉的名字,顿时忍不住了,也不顾主人吩咐,抑扬顿挫地念道:“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   屋里人一听,顿时全乐了。英老笑道:“这是你养的鹦鹉?看来你的国学没落下。不过,你的品位跟你爷爷不一样。”   慕容灰眼明手快,一把将书生薅在手里死死捏住鸟嘴,不知为何笑得有点勉强:“是我爷爷养的……他也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说鹦鹉回国转一圈儿听听乡音,小曲儿会唱得更好,非让我带回来。”   “哦?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你爷爷的口味终于不那么三俗了。”   得到这个结论,慕容灰脸色更加尴尬。   好在英老很快看向屠志等人:“别为我耽误了学生们考核,你们继续做事去吧。小雁已经通过,我就把他带走了。”   他向来说一不二,强势惯了。心里有鬼的许世年本想跟着雁游弄清王哥这伙人的意图,被反驳了一次后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一老二少其乐融融地走了。   华夏人所谓的聚,基本都是在饭桌上完成的,英老自然也不会例外。当下熟门熟路地把他们带到学校附近一家老店内,上了二楼包间,也不点菜,直接让老板照老规矩做来。   少顷落座,他坐在两个年轻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反倒不知先同谁说话好。   想了想,他指着雁游说道:“这是小雁,是我敬仰的一位古玩界前辈的传人,等回头开了学,就是我的学生。”   又指了指慕容灰:“这小子是武宗的后代。他家这一派源出武当,先祖是某位火居道士的传人。当年他家高手如云,在四九城里份量不轻,江湖九流、九种营生的人都把他家视为供奉。各派之间小到摩擦争执,大到对外结怨,都是靠他家来调停保护。某种程度上说,他家算是保镖。不过保护的不止一人一姓,而是九个不是门派却胜似门派的数十万门徒。”   雁游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误会了慕容灰,敢情他不是千门传人,而是独立于九流之外、与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又地位超然的武宗之后。不过,英老的口气却让他觉得有点儿怪怪的,加上这座次,怎么看怎么像是媒人张罗,给当事人介绍彼此身份情况。   这念头一转,雁游立时有些恶寒,赶紧端起茉莉花茶灌下压惊。   慕容灰听罢英老的话,却是有些吃惊:“原来我家祖上还阔过?”   英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难道你们现在就不阔了?两个月前我厚着脸皮找你家老头子商量捐款的事儿,本说弄个几万块,再把学校里的某条路改成他的名字。你家老头子回说,钱可以捐,但他不图虚名,既然是有利华夏的事,还该多给点儿。结果一口气签了一百万的支票。你是不折不扣的富家公子,居然还在我面前装佯?”   “不不不。”慕容灰赶紧摇头否认,“我的意思是,我家现在虽然也经营着武馆,但只有几十名弟子而已。加上同姓亲族里习武的人,还不足一百名。刚才听您说什么保护数十万人,不免吓了一跳。”   “你以为我在诳你?当初你家全盛之时,单是津天卫和四九城这两处,就养了几百名武师,门下徒弟更是不计其数。所谓穷文富武,你也是习武之人,应该知道奉养一位武师要花多少心血和金钱。自个儿算算去,你家到底阔不阔。”   英老点着桌子说了一通,却没有提及武宗的详情。他是看得慕容灰对家族的过往不甚了了,想来长辈不告诉他自有缘故,自己也不便多提。   顿了一顿,他转头看向雁游,语气骤然变得十分温和:“小雁哪,快跟我讲讲,你和雁师傅是怎么遇上的。”   雁游不得不把那番偶遇孤寡老人、意外得到授艺的托辞说了一遍。   因英老再三追问,又将“孤寡老人”的境况好生渲染了一番,听得老人家不断唉声叹气:“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哪!当年解放前夕,流言不断,再加上物价飞涨,时局动荡,琉璃厂许多老师傅都关张停业,回乡种田去了。等解放后稳定下来,有心人想要找回他们,却已有大半联系不上,这几十年来,也甚少有他们的传人出现。多半是他们心灰意冷,觉得学古玩还不如学门普通手艺,干脆就绝了传承,许多绝活儿就此湮灭。到头来,反倒是我这样的半瓶水混出了名堂。惭愧的是,我却没有足够的影响力,也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或是发扬光大。唉,真是大不幸,大不幸哪!”   自重逢之后,雁游心里一直觉得有点怪怪的:对他而言,英生一直是个毛头小孩,突然间变成了老人,还是深孚名望的业界权威,不免有些不适应。   直到对方说出这段话,他才真正接受了英生现在的身份。并非是他瞧不起英生的水准,而是从这番话里,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英生经历的漫长岁月,那是唯有经受了风霜与磨难方能生出的感悟。   “英老。”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喊出这个尊称:“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别再自责。”   英老苦涩一笑:“还不够啊,怎么够呢?哪怕再给我一百年,也不够。”   雁游默然。来到这个时代,他虽然身处底层,获得的信息有限,但从潘家园的所见所闻、和考古系生源稀少之事,仍可管中窥豹,知道英老所言非虚,目前国内古玩行仍旧举步维艰。而英老的感叹,也正是他当年没有宣之于口,却一直付诸于行动的。   我们的国家太过广袤,历史太过悠久,人民太过坚强。一次次的战火,毁灭一个个朝代,为了生存,大家咬紧牙关向前走,无暇他顾。可是,人不能忘本,总该有人做点什么,总该有人善待那些承载了历史见证了历史的古物。而非单纯将它们视为商品,甚至受利益驱使,放任甚至协助外族掠夺这些无声的历史承载者。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房间瞬间静默如夜,就连对古玩只是一知半解的慕容灰也难得安静下来,悄然咀嚼着这份沉默。   直到服务员把菜肴一一端上,三人才像找到话题似的,随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话,重新热闹起来。   今天英老高兴,难得喝了两盅。他早已没有年轻时的酒量,才喝了一点,拿筷子的手就开始打飘,只得遗憾地放下,同两名小辈继续絮叨。   不知怎么就说到自己的家事,不胜唏嘘道:“我爷爷是个没后的人,却做梦也想有个后辈,所以收养了我爹。我却因看多了当年的生离死别,反而觉得没有家室或许是件好事,才一直没有成家。到了现在,我却也开始为子嗣发愁,不为别的,只为我家祖辈传下来的那几件老疙瘩。虽然值不了什么,到底是最心爱的物件。若像其他老头儿一样,有个嫡亲孩子,不管心性如何,留给孩子也就完了事儿了。偏偏我没有,唯一一个远房孙子又不太像话,还是得愁着它们的归处。”   英老只是酒意上头,随口感叹。雁游却是心中微凛,马上想到了王哥刻意大费周折,接近英老之事。   之前他曾推测,是不是王哥这盗墓贼手里得到了什么好东西,或有搞不定的疑问,要求老人家帮忙。但,若王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英老手里的东西呢?   本来雁游还在犹豫是否要揭穿许世年。之前他没听全许世年与王哥的对话,还不知对方竟倒卖古玩给外国人,犯了自己的大忌。他虽不齿此人为人,但念在对方是英老的亲戚,品行虽是欠佳,对英老倒是真正关心,故而犹豫。   现在知道了英老的来历,意识到王哥很有可能是为英老收藏的珍品而来,他就绝不能再隐瞒姑息。   只是,英老心脏不好,该怎么开口,才不至于让老人家气得犯病呢?   略一思索,雁游便有了主意:“英老,我从师傅那儿听到件故事,印象颇深。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第31章 引蛇出洞   雁游这么一说,英老果然来了兴趣:“哦?是什么事,快说来听听。”   “从前有位专门修复古画的师傅,手艺非常高明,尤其擅长鸟类图画的修复。有人说,经他修复的古画,那鸟的眼珠子就跟真的似的,比原本还要漂亮。但那位师傅却不肯把这手艺传给别人,甚至连儿子也不传。因为他觉得,纵然一肚子学问,在别人眼里也只是个匠人,便让儿子念书走仕途,将来才有出息。但他又舍不得手艺真断了传承,便悄悄地写了本心得,藏在妥当处。”   听到这里,不只英老入神,原本在抛着花生米喂书生的慕容灰不觉也停住了手里的动作,兴致勃勃地猜测道:“后来呢?是不是他的儿子拿到了那本书,学到了手艺?”   雁游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继续说道:“与父亲的期许不同,儿子的心思并不在念书上,比较贪玩。某日结识了一名别有用心的损友,天长日久听对方嘀咕,说他父亲连家传手艺都不透露,一定是讨厌他。一开始儿子还反驳,听得多了,不免信以为真,对父亲多有埋怨。见火候已到,那人又献计说,不如把绝活儿偷了出来,也好气一气他父亲。儿子觉得很有道理,到父亲的房里翻了几天,果真把那本心得找到了手,兴冲冲地交给损友,准备看他父亲的好戏。殊不知,那损友的真正目的就在于书,得手之后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不久,人们都说某地新出了一位修复高手,水平与这位老师傅不相上下。儿子这才知道,自己受骗了。”   “这儿子真是太糊涂了,这么容易就上当!”慕容灰鄙视道:“都是一家人,父亲怎么对他,他最清楚不过。居然听了外人几句谗言就怨恨父亲,这个儿子实在太笨也太不懂事了。”   闻言,雁游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人的想法竟同自己不谋而合。不过,他讲这故事的目的并非批判儿子的所作所为,而是想试探英老的态度,遂问道:“虽说人们往往容易误解亲近之人的好意,但我同慕容灰的看法一样。英老,不知您怎么看?您觉得那位师傅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沉思片刻,英老突然说道:“小雁,你说的恐怕不是故事,而是真有其人吧。”   “……啊?”雁游一愣:为了掩饰,他已经给主人公编造了别的身份,重重掩饰。都到了这份上,英老还能看出来,莫非真是人老成精么?   幸好英老并不是那个意思:“宋徽宗画鸟用生漆点睛,故而栩栩如生这个典故,还是你师傅告诉我的。大概,他正是从这位修复古画的师傅一事里听来的。你和小慕容说得没错,这儿子实在是大错特错,辜负了他父亲的一片苦心。不只是违背了孝道让父亲寒心,更还坏了行里的规矩。世世代代的手艺人都知道道不轻传,有些甚至传媳不传女,看似不近人情,实际是为了防止外人从闺女手里把绝活儿学走。这个儿子不可能不知道这规矩,却还把他父亲的一生心血交给外人。若换做我是那父亲,嘿嘿——”   英老没有说完,但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足以说明许多。   见英老态度坚决,雁游顿感安心。这样一来,他就能放开手脚处理这件事了。最怕英老是不分青红皂白护短的人,那他行事束手束脚不说,还枉做小人。   他并不打算立马告诉老人家这件事。毕竟英老刚刚才发过病,要是再来一项打击,无异于百上加斤。他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料理妥当,待到尘埃落定,再对英老合盘托出。   思量之际,雁游眸光微动。英老老眼昏花,不曾察觉。一直在留意他的慕容灰却是看得分明,肚里不由暗暗有了计较。   目的达到,雁游便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而是趁势同英老聊起了别的掌故。慕容灰对古玩一知半解,但却因回国前听爷爷讲了不少九流旧事,知道一些那个时期的秘闻,倒也能搭得上话。英老许久不曾与人聊起旧事,亦是兴致极高。   三人聊得眉飞色舞,桌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过,几样下酒的炸果儿全喂进了书生的肚子,撑得它连站都站不稳,懒洋洋趴在了桌上。   不知不觉,窗外阳光已由正午的热烈转为温柔的夕色。聊了几个小时的天,渐渐从兴奋里缓过劲儿来的英老不可避免地感到了疲惫。撩起袖子看了看手表,他惊道:“都四点了,咱们这顿饭居然吃了五六个钟头。”   两名小辈尚未接话,一旁食消得差不多的书生听到个四字,顿时来了精神,扑扑翅膀蹦起来唱道:“四更天来夜静静,阿妹软被香软软。不是哥哥不肯留呀~实是你我未成亲~~”   它唱得婉转动听,颇有几分名家风范,只是这词儿怎么听怎么俗艳。   雁游原本抬起茶杯刚准备润润喉,乍听到唱词儿,手顿时晃了一晃,再不敢送到嘴边,生怕一不小心喷了满桌。   见很有点好感的人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慕容灰赶紧又捏住了鸟嘴:“我说过了,这是我爷爷养的鸟。他没别的爱好,除了练武就爱听点小曲儿。”   慕容灰的爷爷,听英老的描述位慷慨大方,不在乎虚名的豪爽老人,没想到私下里居然有这种爱好……难道慕容家的表里不一都是遗传吗?想到这里,雁游一时无言。   而慕容端的老相识英老,则是镇定得多:“嘿,我就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老小子无耻了大半辈子,怎么快进棺材反倒转了性子,教鹦鹉念什么红楼梦。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的不是书,是曲儿。”   为了挽回些许形象,慕容灰正殷勤地给雁游倒茶。重获自由的书生听到熟悉的词汇,活泼泼地又唱了起来:“豆蔻花开三月三,一只虫子往里钻~钻了半日——吱!”   用最后一颗炸腰果成功堵住书生嘴的英老擦擦手上的油,深藏功与名:“别教坏了小雁。”   “呃……我去买单,买单。”放下茶壶,慕容灰干干一笑,恨恨决定回去一定要拨光书生的呆毛。   英老家就在学校附近,是幢很雅致的欧式小二层。艳绿夺目的爬山虎长势正好,密密生满了灰白的外墙,看着就觉得凉爽舒心。   有心让老人多休息一下,两个小辈默契地婉拒了老人挽留喝茶的好意,交待了保姆几句便离开了。   八月里太阳毒,纵是傍晚时分,马路残留的署气也能轻易穿透胶鞋鞋底,烘得人从掌心到整个身体都毛燥起来。   雁游琢磨着该在新居建个浴室好洗澡,明天先去找陈博彝接单子赚点钱,再设法——   一念未已,并肩而行的慕容灰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喂,你打什么主意呢?”   “嗯?”   “别遮掩了,刚才我在饭店就看出来了,你说那个故事一定有目的。你究竟想做什么?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慕容灰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机智了,想同一个人拉近关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分享同一个秘密。   这小子感觉很敏锐啊。雁游再度有些小意外。   他原本不准备告诉别人自己的打算。但目光在慕容灰显眼异常的装扮上打了个转,想起这人的身份,突然又有些迟疑:自己虽然知道不少门道,但孤掌难鸣。如果能有个帮手,效率一定会高得多。   看出似乎有门,慕容灰赶紧趁热打铁:“我最近从谢老二交回来的书上长了不少见识,你要是有为难之事,说不定我可以支支招。”   正是这句话,让雁游下定了决心。再想想这人虽然跳脱,却不失古道热肠,而且长辈还与英老有旧。看来看去,竟再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帮手。便提醒道:“这件事牵扯到英老,干系重大。若你愿意帮忙再好不过。但我要你保证不说出去,能做到吗?”   “当然没问题,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慕容灰眉开眼笑地勾住雁游的肩,刚要说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几声。   他羞恼地摸着肚子,偏偏又无法违背生理意愿:“那个,刚才只顾着聊天了,都没吃东西。我们再找个地方吃晚饭,边吃边谈,怎么样?”   “行啊,就去东兴楼吧。”   半个小时之后,坐在东兴楼包厢内,享受着厨师老李的超快上菜服务,慕容灰兴冲冲地挟了一筷抓炒鸡丝,随即失望道:“怎么没那天好吃了——不管这个,小雁,是英爷爷的什么事情?”   来路上雁游已经理好了说辞,当下便将自己如何发现许世年的异举、以及那个盗墓贼王哥可能目的在于英老珍藏一事,简要地说了一遍。   “原来许世年就是那个笨蛋儿子——你打算怎么办?”   “从源头解决这件事,先设法钓出王哥,再让他绝了念头,一了百了。对了,你身手如何,盗墓贼多是成群结队地行动。如果惊动了王哥的同伙,那麻烦可就大了。”雁游最担心这点。   “对付几个练家子的围攻没问题。不过,也许用智取会更好些?”   “智取?”   慕容灰凑到雁游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最后一脸邀功地看着他:“这些都是我最近学会的,如何?”   “岂有此理!”   “……啊?”   “你怎么能这样做?应该顺着盗墓贼的路数走,引他入彀,这样——这样——才对。”   “原来如此。”慕容灰虚心地听了半天,心说看不出雁游斯斯文文,胆子却那么大,手段也凌厉。不过,他喜欢!   雁游自个儿却不觉得这计划有什么。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君子,只要守住本心,非常时期行亦可行非常手段。若用君子之道去对待小人,那才是匪夷所思。   当下商量既定,两人便分头准备。   站在东兴楼外道了别走开没几步,慕容灰突然又回头叫住雁游:“小雁,你要小心。”   华灯初上,映得少年的面孔有种不真实的俊美。   雁游不由感叹了一下造物主的偏爱,才说道:“你也是。”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想找机会套套近乎,在听说了始末之后,慕容灰心里那份正义感开始熊熊燃烧,觉得哪怕没有雁游,这件事自己也是管定了。他简直迫不及待看到计划成功的那一刻:“放心,我没问题,到时候见。”   “再见。”   次日清早,有位草帽压得极低的男子去了古陈斋。同陈老板喝了近一个小时的茶后,他提着几件东西走了出来。左邻右舍无不以为陈教授大清早就做了笔好买卖,开了个好张,均是羡慕不已。   十一点一过,潘家园人潮渐多。地摊区更是游人如织,虽然达不到挥袖成云的程度,但也是熙熙攘攘,拥挤不堪。   出摊的摊主基本都是铺张帆布,将货品满满当当摆将上去,再配上热情的招呼,引得买家不时驻足。   但有个摊子却是另类:它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白油漆划出的小方格里只孤零零摆了一件东西。摊主坐着小马扎,大半张面孔埋在手臂里,既不主动拉客,有人停下也不介绍。碰上粗枝大叶的人,还以为这是谁买了东西又走累了,正猫着休息。   但是金子总会发光。潘家园里永远不乏熟悉图鉴,对各类传世珍品了若指掌,满心希望能用最少的钱捡最大漏的买家。不到一个小时,这处另类的小摊前已陆续来过好几拨人,有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也有不修边幅的老者,形形□□。   看见摊子上的东西后,他们基本都是同一种反应:皱眉,惊愕,狂喜,仔细打量,半信半疑。   不管他们做何表情,摊主永远不正眼看他们。若是问一句东西的来历,换来的也只有一句带着京郊味儿的冰冷回答:“家里的。”   看在东西不错的份上,客人们也不会计较他的爱理不答。但要再问到卖价,客人们却再站不住了:“八千,少一分也不卖。”   这年头莫说地摊,就连店铺里的东西也鲜少有这个价位的。原本存了捡漏之心的人们都摇头散去,却又不太甘心。往往转了一圈,又绕回来看个不休。有的试图再讲讲价,换来的却只是白眼与沉默。   这么一位有个性的摊主,这么一件绝似真品的好宝贝,不到两天的功夫,就在潘家园里扬了名。不单顾客,连各店家也纷纷过来凑热闹,愣是把个冷冷清清小拐角围得跟公园似的热闹。   但无论来多少人,摊主的回答永远一成不变。至多在被问起真假时,多回上一句:“这行当讲究的是买卖自愿,事后无悔。若不愿买,没人强求你。”   摊主越是这种态度,人们反而越越罢不能。有好几位买家都看好那物件,却苦于价格过高,摊主分文不让,囊中羞涩凑不齐这数儿,却又不甘心与这珍品失之交臂。也不知是谁先传出来的,潘家园里开始有风声,说有人准备合伙凑份子买那件古物,等转手了再平分。   历来有听说过合伙做生意的,还没听说过合伙买古玩的,这事儿就更加新鲜了。一时间园里传得沸沸扬扬,走到哪儿都能听见人议论。   第三天时,某家店铺的老板同销货的老相识交易完之后,丢了支烟给对方,乐呵呵地摸着新收进门的东西,说道:“最近园里出现件好东西,却因为要价太高,名气虽然越传越响,却一直没人下手。现在他们都在猜测东西的来历,有说是家里出事拿出来变卖应急的,还有人说是以前的大户人家流出来的。啧啧,我听着这些话怪可笑的,也忒没眼力介了,那老物件上滞涩如此明显,毫无传世光泽,还带着土沁,明显是件刚出土的明器嘛——就同你这些一样。”   闻言,刚刚数完钱的瘦小男子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老板,慎言。”   “啊,对对,你看我,一时忘形了。不过那可真是件好宝贝,若不是周转时间太长、我没足够的款子压在上头,还真想收下来,再转手卖到国外去,保准狠赚一笔。”   打了几年的交道,男子对这位老板的眼光还是颇为信服的,当下感兴趣地问道:“是件什么东西?”   “蓝釉描金燕耳尊。”老板狠狠吐了口烟圈:“有一件收藏在华夏博物馆里。这件估计是同一个官窑烧出的同款,那颜色那花纹那质地,完全一模一样。却不知为什么当了陪葬品,流传到了现世。我亲眼看过,绝不会有假。要说这人也真够大胆的,别人卖明器都是偷偷摸摸的,他却正大光明地练摊卖高价。听声音很年轻,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愣头青。你有听说过这人么?”   “没有。”瘦小男子答得简短,脑中却在急速思索。   蓝釉描金燕耳尊的大名他听说过,那是皇室贵胄才有资格收藏的珍品。能用它当陪葬品的人,非富即贵。那不懂行的愣小子既然侥幸挖到这等好墓,手里指不定还有其他好东西。   哪怕没有,单是燕耳尊也足够珍贵了。英生手里的藏品他势在必得,但要是还有别的,他也来者不拒。毕竟,那位国外老板给的价钱实在很公道,比国内高多了。唯一的遗憾是,人家只要珍品,不要普通货色。否则,刚刚这堆东西,他又何必贱卖出手。   潘家园水深,深藏不露者不知有多少。他决定马上过去看看,若真是好东西,势必要赶在别人之前,把那愣小子的东西弄到手!   ☆、第32章 盗墓贼落   今天是周日,潘家园游人暴增。大大小小的老板们都喜笑颜开,卯足了劲儿招徕客人,面对翻倍的来客率,心里别提有多美。哪怕有时明知顾客只是闲看,也要卖力介绍,说不准在旁边听热闹的就心动掏钱了呢?   但某个角落附近的摊主们却是心里不爽。原因无他,这两天在园子里出了大名的那小子还在他们旁边老神在在地坐着。   今天得了闲,之前想出手又吃不下的客人们又来张望;慕名看热闹的也来掺一脚;不知情的路人见这儿围的人挺多,也好奇地驻足探头探脑……结果就是人把路全堵了,为的却不是买东西,而是围观,并且把其他想买东西的人都堵得挤不进来。干看着人潮却做不了生意,您说说,还有比这更精心的事儿吗!   几位摊主腹诽着,心烦着。眼见又该是晌午时分,生意最好的时候即将来临,有位大姐再坐不住了。关掉收音机里的单田芳评书,贴着墙根挪到那闭目养神的年轻人面前,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小伙子,你拿东西来不就是为了卖的?既然卖不脱手,就降点儿价呗。哪怕你要了天价呢,卖不出去都是虚的。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只有实实在在落到手里的东西才是真的。”   年轻人推了推头上遮阳的草帽,露出半张腊黄腊黄的脸:“谢谢您的好意。不过这价格是我家长辈定的,我若敢降价贱卖,只怕连家都回不了。”   他不爱听这话,一位看了又看的中年人却爱听,连忙附合道:“谁不想多挣点儿钱?但也要看实际情况嘛。年轻人,这位大姐说得没错,你报价太高了,这年头,一年能挣个千把块的人家已经相当殷实了。你张口就是八千,我说句不好听的,这天子脚下,买得起这东西的人不好这口,不会来这儿;会来这儿的,纵然有俩闲钱,也给不上这价。”   中年男子一边说,一边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尊身沿口的两只飞燕。感受片刻那细腻微凉的极品瓷器触感,他打量那年轻人表情似乎有点犹豫,连忙又说道:“卖不上价,白放着一分钱也得不到。我是诚心想买,今天连存折都带来了。要不你三千块卖我得了,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去银行取钱。”   听到这报价,年轻人立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大声说道:“三千?那可不成。我家几件东西里,就属这件最漂亮。你才开三千,简直是对不起它!它若有知,也不愿被贱价买走。”   这话说得孩子气,围观的人不由哄然一笑。但人群阴影之中,却有一名瘦小男子没有笑,反而身子往前微微一倾:几件东西?这件最漂亮?这么说东西还不止一件!看来自己没判断错,这小子果然是开了处好墓。   他已经在人堆里藏了有一会儿,早将燕耳尊看了个够。尊体通身祭蓝,美则美矣,却缺乏了几分“活气”,或者说是润泽感,有些滞涩。但这份涩感并不明显,应该是被人处理过。如果不是他这样常年和明器打交道的人,绝难发现。   而且,他还眼尖地注意到,那中年男子一脸陶醉地拿起燕耳尊翻看时,底部有一小块污渍似的土沁。那是瓷器天长日久埋在土里生出的沁子,有这点证据,足见它的确是新出土的明器。   确认了燕耳尊是新起的“土货”,又亲耳听卖家说自家还有别的东西,瘦小男子似乎看见大把的钞票争先恐后地向自己涌来,一时不免心头窃喜。   因这一分神,他便没有注意到,那状似固执的年轻人不动声色地将人群扫视了一遍,末了又冲某个方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压下心中贪欲,男子推开挡在面前一个抱着小孩看热闹的家长,走上前亲亲热热地说道:“大兄弟,我也挺中意这物件。价钱方面嘛,肯定能出到三千块以上。不过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来,先抽根烟再说。”   之前开价的那中年男子一听急了,刚想说话,却见这人掏出的是上等硬壳包装香烟。如今舍得抽这种贵烟的人不多,但凡抽得起的,十有□□是所谓的万元户。中年男子知道自己绝对没法儿和人家较量财力,绝望地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年轻人看见男子终于露面,借着摘草帽的动作,掩去眼中过于明锐的光彩,瞬间又是若无其事:“我不会抽烟。咱们还是先说价格吧,你能出到八千吗?”   说话间,他有意无意将掌心向着对方。   看清年轻人掌中明显的几道烟痕,与指间节明显是常年握铲生的老茧后,男子自以为是地笑了一笑:“小兄弟,我开出的价格绝对让你满意。不过,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咱们另找个清静地方?”   “有什么话在这儿说就好。”   见他面露警惕之色,男子心里愈发笃定,压低嗓门说道:“别紧张,咱们都是吃臭的。”   盗墓挖棺掘尸,死人气味臭不可当,所以旧时江湖黑话里用吃臭的暗指盗墓贼。男子相信,对方一定听得懂。   闻言,年轻人果然面露震惊之色:“什么?!难道你也是——”   他的手足无措却取悦了男子,满以为又更添几分把握:瞧这反应,完全是只小菜鸟,不把他带来的古物给摘干净了都对不起自己。   心里盘算着各种鬼蜮伎俩,男子嘴上却说得诚恳:“小兄弟,我姓王,在这行里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大伙儿都叫我王哥。我们家在四九城里吃这碗饭已经两辈子了,我算是子承父业。却不知小兄弟你是半路出家拜了师,还是从家里出来历练的?劳烦通个姓名,没准我和你家长辈师傅还是旧识。”   见男子说得有板有眼,年轻人镇定了些:“我姓谢,从辽省来的。”   “辽省?我没去过,不过那可是个好地方啊,清顺遗老、军阀头子、蒙古王爷、霓虹鬼子,当年多少人卷了好东西跑去那边,可谓遍地是宝啊。”   闻言,王哥目光微动,隐约露出几分贪色,神色间却愈发亲热:“你比我小,我就托大叫你一声小谢吧。小谢,看不出呀,你官话说得不错,我还以为你是本地人。你这趟是单干呢,还是跟人一起来四九城的?”   小谢对王哥越来越明显的贪婪一无所觉,毫无防备地说道:“和个朋友带了些东西一起出来的。老大不小了,也该出来长长见识。”   “哦?有志气,比我年轻时强多了。我在你这个岁数,还只晓得到处捣蛋。”   王哥眼神更亮,心里早已盘算开了:原说先摸摸底,要是这小子有点来头,就半哄半赚地出几个钱把东西买了。现在听说是外省人,利欲薰心的王哥不禁起了歹心,心道自己也算城里一条地头蛇,招呼几个人来,等这傻小子把东西拿出来后,揍晕了随便扔在哪个胡同里。人生地不熟的,他一定找不到自己,只能认栽。   他越想越美,迫不及待要看看小谢还带了什么东西。当下热情地揽住他的手,还作势要帮他拿东西:“能遇上就是缘份,咱哥俩找个清静地方好好说说话。你看你,还犹豫个啥?难道信不过你王哥吗?我要是想骗你,犯得着一开始就亮身份把老底露给你知道?随便扯个谎把你糊弄过去不就结了。”   小谢似是脸皮颇嫩,挣了几下见甩不脱后,便顺从地让了步:“王哥说哪里话,我怎么能信不过你呢,等我拿上东西就走。”   “走。”王哥笑得见牙不见眼,自忖已将这头傻肥羊攥牢牢在了手心,再逃不脱。   两人随便找家小馆子叫了菜,边吃边聊。不到一个钟头,老油条王哥就从小谢嘴里把话全套出来了:敢情这小子是背着长辈出来的,临走前和死党干了票活儿,掘到手几件老疙瘩。想着天子脚下富人云集,便拿到四九城来想卖个好价钱,再四处玩乐一番,长长见识。   听小谢说,他倒的那斗是位某位军阀外室的。她的子女在解放前出了国,看守坟墓的人早不知去了哪里,他逮着机会挖了进去。太招眼的东西没敢拿,就取了一件瓷器,几件陪葬首饰,并一匣小黄鱼。小谢还抱怨说那位外室夫人似乎颇爱珍珠,放了好几匣子陪葬。只可惜年岁久远,都朽化为灰了。真是个败家娘们儿,也不晓得多弄点金子。   知道今天逮着头肥羊,却没想到会这么肥。王哥激动得拿筷子的手都在打抖:这傻小子说得头头是道,应该错不了。那墓穴里还有不少好东西没带走,这可不能浪费。自己怎么也得把位置诓出来,再动身去辽省,把这趟轻省活计给做了。不过,这么一来,原本打闷棍强抢的计划,就得变上一变。免得这小子吃了亏回去找家里人告状,那自己还怎么盗宝?   设法把他们绊在城里?不行,太麻烦了,而且没有合适的理由。   找个弟子把他们带去别的地方?也有一定的风险……   王哥不断在心里否定着各种法子,越是想不出办法,越觉急躁。不知不觉,眼中杀机忽现,发狠想道:不如索性先做了这俩小子,倒是一劳永逸。   他没杀过人,不过听上一辈人时常满不在乎地说,当年如何在得手后把不听话的同伙闷死埋在坟包子里,耳濡目染,也觉得杀人不是多大个事儿。   他甚至已经想好,动手后该将小谢和他的死党丢到哪个墓穴里。并提前帮他们换上古代衣饰,过几年哪怕被人发现,也只会当是两具古代的死尸。不仔细勘验根本看不出破绽。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先套出这小子的话,并把燕耳尊及其他东西拿到手里。   给小谢又满满灌下一杯酒,王哥故做关切地说道:“小谢,你现在住哪儿?不嫌弃的话到王哥家来住吧,我家地方宽敞,而且我出货的门路不少。说来也巧,之前可是有好几个买家在向我打听你想出手的那类古物。到了我家,用不了三五天就能脱手,比你风吹日晒地去练摊强多了。”   关怀加上利诱,喝得脸膛发红的小谢不可避免地心动了。歪着头考虑片刻,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成啊,住在那小招待所里我也够气闷的。既然王哥盛情邀请,我和哥们儿就厚着脸皮叨扰几天。”   “就是,男人这样才干脆!走,咱们这就拿东西去。”   说着,王哥伸手想拿那只装在薄木盒里的燕耳尊,却摸了个空。小谢自个儿提了东西,摇摇晃晃地往店外走去:“王哥,还是我拿吧。”   “行行,随你。”王哥笑得无谓,心里却道,等不了多久,连你这条命也要归我,老子还在乎这一时三刻。   早在点菜的时候,他就悄悄用暗语给两名同伙打了电话。只不过,那会儿说的是强抢,现在却要临时改变计划。但这也难不倒他,向伪装成路人的同伙打了几个手势,就把意思带到了。   那两人见他竟想杀人,不免一惊。继而见说这是笔大买卖,做好了几年都不用开张,不觉又是意动,犹豫片刻便跟了上去。   适才在饭桌上,王哥早打听清楚,小谢的那名死党比较贪玩,这几天都在城里四处转悠看热闹,不到天黑不回来。当下也不担心被人撞破,打算进到房里后先制住小谢,等另外那人来了,再一起制服带走。   “小谢,你住几楼?”   “顶楼。那儿就一个房间,图个清静。咱们先坐会儿,回头我朋友来了一起走。”   这话听得王哥心中暗喜。爬上招待所第七楼,发现房间旁边放了卷废弃的电线,他马上想一会儿可以就地取材,用它来绑人。没成想刚踏进房间,便觉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罩住了他的头脸。   下墓多年,他也会拳脚,反应极快,立即意识到是有人埋伏。   但身体的速度却跟不上心思,肩膀刚微微一沉想要发力,膝盖便被狠狠扫中。尚未来得及发出惨叫声,又被人钳住下颔,那力道大得他差点儿咬了舌头。随即被人双手下滑捏住脖颈,力道愈猛,生生堵住了所有空气,将他憋得唇青脸白,直翻白眼,再提不起半分力气。   瞬息之间,情势变易。   等王哥从缺氧的晕眩中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反剪了双手五花大绑。试探着挣了一挣,他愕然发现,对方用的材料居然正是他刚才相中的电线。坚韧结实,想都不要想挣脱。   到了这一步,他哪儿能不明白自己是中了计。想到刚才还得意洋洋地打算杀人夺宝,他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都怪先入为主认定姓谢的是个棒槌,又贪心过份昏了头,否则以他这双老江湖的利眼,多少该看出那小子的不对劲。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同伙还在外头徘徊,自己不放出暗号的话,起码两小时之内他们都不会轻举妄动。两个小时已足够做许多事了,这年轻人又会做什么呢?   自己在行里素来小心,下手挑的都是古墓,不啃那些后人尚在的近代坟墓。也从不得罪贵人,坑过的人都是无势无靠,没这能耐。难道这回是有人吃了亏找了帮手来报仇?还是……   王哥想来想去也没个准,偏偏头脸还被蒙着,看不清情形,又迟迟听不到有人问话。战战兢兢地等了一阵,忍不住试探着问道:“谢……谢大哥,您这是做什么呢?同我老王开玩笑的吧?”   随即,一个陌生的清朗男声笑道:“你这人脑子转得倒快,刚才还是王哥小谢,现在是老王谢哥。不过却性急了点,不等我准备好,就擅自问东问西。”   如果这人凶神恶煞地叫嚣要为某事某人报仇,王哥还有应对之策。但这样轻描淡写的回答,反而让他心脏紧缩:“敢问,您、您要准备什么?”   “松香。”   “啊?”   “你经手过不少古玩,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松香融化后可以加料调制,伪造锈痕?”   王哥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知、知道……”   那人又悠然道:“那你也该知道,松香平时还可以用来拔猪毛。你觉得,如果用加了铜锈的软松香来拔毛,会怎么样?锈蚀划到血肉,尚可清理。但如果从毛孔渗进肌肤,那该怎么办?”   王哥顿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到了头顶。盗墓这行有许多避讳,稍不留意就要生病甚至送命,所以每个盗墓贼都得打小牢记各种禁忌。其中就包括不要让不干净的金石器件划伤,否则会得破伤风。   而且他去乡下吃过杀猪饭,见过宰猪拔毛的场景。松香强劲的胶性能将粗硬的猪毛与表皮厚厚的污垢全部拔起,若换了娇嫩的人皮……恐怕不等发病,就先得活活疼死。   单是想像一下那血肉模糊的场景,王哥就不寒而栗。   正两腿战战间,他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焦香味道。稍稍一辨,他脑中顿时轰然一声:是松香!他们正在融化松香!他们居然是玩真的!   人大多惜命,王哥犹甚。哪怕只是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也绝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   闻到越来越浓郁的松香味,他心理防线顿时彻底崩溃,再不敢玩什么花招,语无伦次地求饶道:“我错了,我对不起您……有什么事全算我的,要是我曾得罪过您,那是我不懂事,怎么补偿只要您一句话,我都照做……您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求您别折磨我。”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既然你这么配合,我就大方地成全你。你叫什么名字?”   “王、王豹……”   “是谁指使你找许世年不痛快的?”   许世年?竟是许世年雇的人吗?!王豹没想到自己有照片在手,许世年居然还敢这么大胆,不禁气急攻心,暗自在心里骂遍了姓许的祖宗十八代。   但对方明显心狠手辣,他不敢表露任何不满,只得乖乖说道:“是有人给我出的主意……我就一个挖土的,想的无非是多赚点钱。两年前我无意间找到一条门路:一位外国人肯出高价收购古玩,只是一般的他看不上眼,指定非要珍品不可。但现在哪儿来这么多好东西?我扒拉了好几处地方,才有三四件勉强入他的眼。我不甘心断了这条线,就想办法到处收购。结果大半年前,那外国佬在华夏的中间人给我出了个主意,说北平大学里有位英生教授,祖上是宫里出来的人,收藏的东西都是无价之宝,若我能弄到一件半件,就是天大的造化,他会给我下半生吃喝不尽的钱。”   听到这里,许久没开口的“小谢”突然说道:“你找不到接近英教授的办法,就转而向他的远亲许世年下手?”   脱去之前伪装的口音,现在的小谢语气严厉而极有压迫感,那份气势完全不是年轻人该有的。但王豹无暇细想,连忙说道:“对……这也是那人教我的。他说英生脾气古怪,但如果我能拿住了许世年的软肋,就能逼他就范。”   “哦?据我所知,对英教授来讲,许世年还算不上软肋。”纵观近来所见所闻,英老会在许世年捞过界时斥责他并维护他,但若是碰到底线,英老绝不会姑息。而藏品,就是英老的底线。   王豹本来还存了几分侥幸,想混瞒过去。没想到对方竟知道得这么多,完全同那中间人教唆他时所说的一模一样。遂不敢再有分毫隐瞒,结结巴巴说道:“那人也知道这点,他教我的办法是……是……先给姓许的下套,留存证据,再让他要胁英生。如果英生不从,就、就说是他授意许世年倒卖古玩出境,届时他必定身败名裂,甚至还会被判刑。许世年交易的照片,其实是为间接指证英生而准备的。”   ☆、第33章 许世年的流放   慕容灰原本一边听供词,一边随手用烧红的电烙铁去戳一块小松香,把棱棱角角的表面点得坑坑洼洼,同时利用那味道不断刺激恫吓王豹。   正玩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王豹说自己不但受人指使锁定许世年,更还意图让英老身败名裂,顿时惊得差点儿摔了手里的东西。   眼疾手快把差点烧穿了衣服的烙铁捞起放在一旁,他与雁游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与凝重。   其他人听到这消息,或许只会大骂那幕后黑手歹毒,但他们对江湖事知之甚详,自然能看得更深一层:这人能找到王豹这样的盗墓贼施展连环计,足见对江湖手段了解颇深。寻常江湖人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免得结下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贻祸无穷。但看那中间人定下的这条毒计,却是完全不给英老选择的余地。这般狠辣,那人会否是英老的仇家?   “那个中间人叫什么名字?许世年交易的照片又哪里?”   “照片没有冲印,底片就在我包里。至于那中间人,我没见过他,也不知道名字……起初是由人牵的线,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之后我们都是电话联系,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换一个号码。就连交易,也是由他指定地方。譬如说某间公共澡堂的储物柜某号,我把东西放进去后,拿走事先放在那儿的现金。每一次交易的地方都不相同。”   这人行事,还当真滴水不漏。雁游眉关越蹙越紧:“仔细想想,你们打了两年交道,难道就没有一点蛛丝蚂迹?”   王豹茫然地摇了摇头。嗅着依旧浓郁的松香味,他吓得都几乎都快哭出来了,生怕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答案,被这两个小魔头一怒之下给炮制了。   搜肠刮肚,他拼命回想,把一切能想到的全说了出来:“这人也是四九城的口音,听着大概四十上下吧,说话倒是很和气……对了!有一次我打电话过去,听见轰隆隆的声音,我问他是不是打雷了,他说是飞机起飞!”   飞机?雁游回忆着之前买来仔细看过的新地图,记得目前城里只有一个机场,那附近似乎都是郊野农舍。   “把你们做过交易的地点给我,还有所有电话号码。”   “好好。”王豹连忙点头,当即报出四个地址与一长串号码。   雁游不认识胶片,便示意慕容灰去搜,又用招待所里的铅笔把王豹所说的一一记下,准备逐一查证。这年头国家对民间古玩交易控制并不严格,他就不信,这人真能一直小心翼翼,始终做到天衣无缝。   写罢,他将纸张收好。出神片刻,又取过另一张白纸写了起来。慕容灰好奇地伸头看了一眼,顿时被那手端丽的繁体小楷给震住了。虽碍于情形不便出声夸张,却是连连比了好几下大拇指。   王豹将知道的统统说了出来,自认为态度已经够老实了,却半晌没听到两人说话。不禁忐忑道:“二、二位,知道的我可都说了。我就是个小卒子,一时贪财才做下这些事来,现在已经诚心悔过了,求您二老千万高抬贵手啊。”   “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怎样,只是要你在这里多待一会儿。”雁游收起笔,把那张纸放在茶几上,示意慕容灰收拾东西一起离开:“走。”   慕容灰瞟了一下布帘飘摇的窗户,又看了一眼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王豹,扬眉一笑,尽显少年英气:“行,我先下去。”   “好。”雁游知道多半是他发现了什么异样,但当着王豹的面,却不便细问。   王豹不知就里,听着两人一前一后远去的脚步声,开关门声。等声响渐行渐远消失在走廊近头时,他才确认那两人并不是随便说说,而是真放过了自己,顿时虚脱一般松懈了筋骨。   刚才神经高度紧张时并不觉得,现在注意力一分散,他立即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要命。也不知是那扮猪吃老虎的小谢,还是另一个人动的手,这绳子捆得真特么紧,人家厨师做的是骨肉相连,他这却是快被勒成骨肉分离了。   幸好他还有同伴在下边。刚才说话用了多少时间?一个小时总该有吧,只要再捱过一个小时,他们肯定会上来查看,解救自己。   话说回来,那俩小子虽然心眼多,却似是不懂道上的规矩。帮人出头,竟只是问清楚前因后果就走了,也没给自己来点儿什么“纪念”。哼,也幸好那是两个雏儿,才免去了自己的皮肉之苦。等他脱了困就去找那姓许的,不但今天吃的苦要那厮统统受回来,还要按道上规矩给对方留个终身难忘的纪念!至于那俩小子,他也绝对不会放过!   王豹又是庆幸又是切齿,一刻不停地咒骂着许世年和那俩小子。过得片刻骂累了刚想歇口气,却突然听到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随即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他还以为是同伙提前上来,马上喊道:“你们两个还不快来松开我!今天真是晦气,成日打猎却被雀啄了眼,不但没拿到东西,反而白挨了一顿。今晚咱们就抄家伙去找许世年,起码卸掉他一条胳膊,让他晓得我们的厉害!”   回应他的,却不是两名同伙的轰然应好,而是一个饱含愤怒的陌生声音:“接到报警电话时我还半信半疑,现在听你说的这些话,完全是个流氓头子的作派——把他铐起来,连楼下那两个一起带回所里,我要连夜审讯!”   说话间,王豹眼前猛然一亮,却是有人掀起了他的头罩。骤然恢复光明,他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过了好几秒才适应了光线。   这时,他才发现屋内不知何适多了四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其中一名看上去像是领导的,弯腰从茶几上拿起张纸,略略一看,脸色更加严峻:“不仅是个流氓头子,还是个盗墓贼?看来今天咱们逮着大鱼了!可惜报警的那位市民是用公用电话,也没有留下姓名,否则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他。”   没等听完,王豹就瘫成了一堆软泥。如果不是还被电线绑着,恐怕连蹲都蹲不稳。   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事。想托人找“小谢”一伙报仇,可现在想想,他才发现小谢的刘海一直遮到眼睛,还总戴着那顶大草帽,只得记是个皮肤腊黄的小子,根本记不清全貌。至于另外一个人,则是连看见样子的机会都没有。   他还想揭发许世年,状告堂堂大学老师居然买凶报复,非法拘禁自己。可条子若不知道这事儿,主动招认,岂不是又多了一条罪状?   想来想去,他发现居然没有哪一条能够付诸行动,只得绝望地闭上了嘴。   而警察们也以为这是有人目睹了黑帮团伙内讧、勇敢报警。把犯罪分子铐走的同时,还在心底默默表扬了那位好市民几句。   站在街口,目送警笛呼啸的警车带走了王豹、以及刚刚在招待所附近制服的同伙,慕容灰像转硬币似的转着手里装胶片的小盒,充满成就感地说道:“千门的骗术还真是不赖。用在邪道上是可恶,用在正途上还蛮不错的。”   他们能一举捉住王豹,并非只是单纯的守株待兔。在此之前,两人还做了许多准备工作。   因知道王豹是个盗墓贼,又是本地口音,必然在潘家园有销赃路子。雁游便向陈博彝说明事情原委,又借来了燕耳尊做为钩饵。利用造假手段一番捣鼓,愣是把个仿品伪得同真品一模一样,又涂饰了一番,装出刚出土的样子。同时又请陈老四处放风,宣传这燕耳尊必是真品,为自己造势。   经营古玩的人,对珍宝总有异常狂热的兴趣,宁肯错听也不肯错过。雁游笃定,王豹在园子里的买家听到风声必会前来验看,也必会发现这是件“明器”。届时,对方一定会把二愣子当街卖明器当成件趣事说给周围的人听,迟早会传到王豹耳中。   他这是活用了千门里的“钓鱼”和“露饵”两计。前一招,通常是骗子相准了人家,投其所好,玩几手小花招自炒自抬,把东西捧得极高。等目标闻风而来,便可坐地起价。   后一招,则是利用人的贪欲,故意露出破绽,让人以为有利可图,实则失财失意。比如后来常见的丢钱又自个儿捡起,故意让苦主看见声称要一起分赃,这时又让同伙假装失主前来寻找。为了昧下钱包,贪心的人往往就被绕了进去,愿意拿出“押金”来做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结果自己的真钱包被人拿走,留下的道具钱包内只有废纸而已。   慕容灰追回的那本书里,记载了许多类似的手段。雁游当然没有生搬硬套,而是根据王豹的身份、揣摩他可能有的心理活动,精心布下这个圈套。他自然不会用自己的本名行事,索性就借了老骗子谢老二的姓氏来用。   至于擒获王豹之后、故意蒙上眼睛审问恫吓的小手段,则无须赘言。   而那番“我家里还有其他东西”的话,也是雁游故意为之。前两天因不确定王豹有没有缩在看不见的地方窥视,他也曾说过几遍。如果王豹能耐心一些,多观察一阵,说不定还真能找出这唯一的破绽。可惜,他像其他入彀之人一样,被贪字蒙蔽了双眼,毫不犹豫地主动跳进坑里,结果什么好处也没捞到,只白白摔断了自己的腿。   只是,从王豹嘴里挖出了真相,却并不代表大功告成。慕容灰问道:“接下来,我们去查电话号码和那几个地方吗?”   雁游点了点头:“当然。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先往英老家走一趟,也是时候把真相告诉他老人家了。”   “嗯,也好。”慕容灰点了点头,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只得暂且按下这疑惑,和雁游一起去找英老。   结果到了目的地,反而是英老点出了他的疑惑。   “……这位小同志,你找错地方了吧?”   今天周末,男保姆回家探亲,英老亲自来开的门。结果发现上门的是个衣衫补丁重重、皮肤粗糙腊黄,头上还顶了大草帽的陌生人。   “英老,是我和小雁啊。”慕容灰连忙往前一挤,让英老看清自己的脸。他总算醒过神来了:小雁顶着那身伪装就过来了,难怪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小雁?”英老又是一惊。虽然只见过一面,但那天一席长谈,他对这两个小辈的性子已摸了个□□不离十。雁游稳重缜密,慕容灰跳脱灵动。某个角度来讲,可谓互补天成。   如果是慕容灰干出变装的把戏,他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但这人是雁游,那就透着十二分的古怪了。   再联想起突然跑来自己家里喝了两壶茶,却只是东拉西扯,漫无边际地聊天,似乎没什么正事可讲,但神色又时不时显出焦虑的陈博彝,英老好像咂摸出点儿味道来了。   “有什么话进来再说吧,陈教授也在。”   “陈老?”雁游一愣,旋即想到,陈博彝应该是怕自己说的事儿太过惊人,将英老气出个好歹来,反而让自己陷入被动。所以才会在他们行动之后赶来,想为自己分担责任。   这份体贴让雁游心中一暖,同时也生出几分歉意:自从结识陈老以来,自己都是受他照顾,说要帮他修复古玩,却至今没有开工。唯一接手的燕耳尊,还是为了造假。自己也做不了别的,等这事儿一了,可得多帮陈老修复几件东西,让他多赚一点来做为弥补。   客厅里,正心神不定端着茶杯发呆的陈博彝,一眼看见全须全尾的雁游与慕容灰,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但旋即想到什么,眉宇间复又凝重起来:“小雁,你来了就好。那件事——”   “陈老,您的好意我心领,但这事是我发现的,而且里头还有别的□□,我想亲口告诉英老。”   “唉,也好。”   待众人一起落座之后,在英老审视的目光下,雁游尽量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因为顾忌到英老的慢性病,雁游怕惹他生气,刻意简化了许世年的所作所为。但英老遍经风霜,又怎会听不出他的春秋笔法。仍是气得胸口起伏不定,险些掀翻了茶几:“孽子!孽子!当初我就不该教他这些东西!学又不用心学,倒是仗着一点小聪明招摇生事!在学校里折腾还不够,还跑去外头惹祸!”   陈博彝连忙说道:“您消消气。许主任平时对您孝心可嘉,这一次也是受人蒙蔽。”   雁游也说道:“英老,生气于事无补。我们本以为找到这个王豹,事情就算了结了,没想到他也是受人指使。当务之急,是找出这个幕后黑手。您仔细想想,近来有没有开罪过什么小人?”   经过众人苦劝,英老慢慢压下怒火,沉思片刻,却只是摇头:“没有。我承认,我脾气不好,说话太直,和人拍桌子对吵也不是一次两次,但都为的是学术上的事,吵完了就过去了。哪怕谁也说服不了谁,下次见面还接着争个没完没了,但抛开学术,我和几位老伙计感情都不错。会做这么绝的事、把我恨到骨子里的人,我实在想不出来。”   苦思片刻,英老又说道:“而且这人说得很奇怪,什么无价之宝?我祖父虽然与当年宫里某位红太监同是英字辈,却远没有人家来得风光。手上的东西相对来说只是寻常,只不过我自个儿特别珍爱罢了,根本谈不上价值□□。此人莫非是听了些以讹传讹的谣言,贪念大炽,才设的套?想不通,想不通!”   雁游也与众人一道陷入沉思。他本来还抱着能在英老这里问出真相的希望,没想到却是一无所获。好在还有地址和电话号码,尚可指望。   想了想,他取出胶片放在桌上:“我把王豹送进了监狱,报警的时候没有说这件事。王豹为了减轻罪责,应该也不会主动提起。他拍的照片底片就在这里,这件事,除却几个当事人,大概再没有外人知道了。”   英老知道,雁游这是在变相地把对许世年的处置权利交到了自己手里。于公于私,他都应该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唉,虽然是跟了自己一二十年的孩子,怎么这脾气就同自己南辕北辙呢?自己桃李满天下,为何唯一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反而是这种烂泥糊不上墙的德性?   一时之间,英老心头涌上深深的疲惫,脸上的皱纹似乎也比平时更添许多。   半晌,他伸出手,缓缓将底片盒子攥在掌中,沉声说道:“小雁,小慕容,你们放心,这事儿我会料理妥当的。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坐一坐。”   陈博彝担忧地看了英老一眼,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唯有沉默起身。慕容灰看不穿英老的心思,也不敢贸然说话。   唯有雁游,看懂了英老眼中的自责,轻声说道:“三岁看老,本性难移。这话或许您现在不爱听,但却是事实。”   本性难移……许世年到四九城求学,第一次上门拜访自己时,正好是十九岁,那该是三岁的多少倍了?   英老默默将这话咀嚼了几遍,原本堆得紧紧的皱纹,突然松驰不少:“小雁哪,我或许看错了别人,但一定不会看错你,你是个好孩子。”   闻言,众人均觉心头一松:看来英老这是不再自责了。   陈博彝赞赏地看了雁游一眼,慕容灰却是凑趣道:“英爷爷,那么我呢?我就不好么?”   “你?你也好,和那只鹦鹉一样好玩。”英老瞪了一眼这喜欢蹬鼻子上脸的小子:“和你爷爷年轻时一个德性。”   “……您这是迁怒,我就不和您计较了。”慕容灰悻悻道。本想逗老爷子笑几声,没想到反而被打趣回来,又在小雁面前丢了一次脸。唉,他何时才能再遇到机会表现一下呢?   待几人离开,英老不顾医瞩泡了杯浓茶,却没有动。直到热茶变冷,才伸手拿起了电话。   半个小时之后,许世年兴冲冲地来了。老头子很少主动找他,但每次都有好事。上一次是通知将破格提升他当系主任,这一次又会是什么?他兴奋地猜测着,敲响了大门。   又过了一个小时,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小区,脸色惨白,脚步虚浮,与游魂无异。   原来竟是东窗事发!王哥那伙人并非想同英老商量出让珍宝之事,而是想强夺!抢夺不成,就要让英老身败名裂!   英老说得很清楚,虽然是有人设局故意为之,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他平时持身周正,也不会将把柄白白送到人家手中。念在香火之情的份上,英老并不打算公开这件事,只让他交出诸葛鼓,再辞去考古系主任和北平大学的教席,调回老家的乡教育部门任职。   这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他曾经想尽一切办法,只为离开贫瘠的老家。刚刚平步青云,冷不防却一脚踩空,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即将烟消云散。他不甘心,他实在不甘心!   当英老宣布决定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下跪痛哭,请求英老原谅他的一时糊涂。本以为英老会大发雷霆,结果,老人只是轻叹着说了一句话,但正是这句话,打破了他的最后一丝幻想。   ——陷害你的那人虽然进了监狱,但罪行还不足以判死刑。你想等他出狱后疯狂报复你么?我这把老骨头大概熬不到那会儿。但你还年轻,他又是道上的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执意与你拼个鱼死网破,你妻子怎么办?父母怎么办?   这大概是英老对他说的最耐心、最详尽的一席话。轻声慢语,却尖如礁石,瞬间击碎了他最后的舢板,有再多的不甘愿也只得放手。他终究还是个普通人,对权利的渴望并未凌驾于生死。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英老家的。失魂落魄走了一阵,被夜风一吹,浑浑噩噩的脑子渐渐清醒了几分。却不愿反思自己的过错,反而咬牙切齿地痛恨那个把这一切捅到英老面前的人。如果不是他多事多嘴,英老怎么会知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他想都没想过会是雁游。这人在他心里仍是王哥同伙,不会干这种“出卖老大”的勾当。在他心里,能调查出真相的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比如警察什么的。奈何却是全无头绪。   困兽般在原地转了几圈,他突然恍然大悟一般,猛地扑向小区看门的大爷:“今天谁来找过我爷爷?快告诉我都有谁?!”   “哎哟,你急什么,等我想想……就是那些人呗,学校里的教授嘛,还能有谁。对了,还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可能是修理工吧。”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许世年更加绝望。但他知道,接下来,自己余生的每一天都会比此刻更加难熬。对一个渴望权势未来的人来说,没什么比剥夺他的前途更加残忍。偏偏他又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更没有那个能力,只能遵从英老的安排,回老家混吃等死……   雁游并不知道,自己最后还是被许世年“小看”了一把。顶着一脸伪装,他没法儿回家,只好先到慕容灰的住处来“卸妆”。   慕容家虽然举家迁移,但在国内仍有房产,只是年久失修,需要好好清理才能住人。而且,习惯了现代设施的慕容灰没法想像自己跑出半条巷子上公用厕所、每天提井水洗澡、生火烧柴做饭的情形。加上还未开学不能住校,所以他一直住在宾馆里。   对这种娇生惯养的少爷行径,雁游没有鄙视,倒是挺羡慕的:要是也能给奶奶布置个有自来水、各色电器、抽水马桶的家,那该多好。得,说到底还是要努力挣钱。   慕容灰见原本还算轻松的雁游突然一脸深沉,还以为是改妆用的材料绷得他脸上不舒服,连忙凑上去说道:“小雁,我来帮你清理。”   进口席梦思太软,他又一不小心用力过猛,这么一凑,正好从背后亲上了雁游的耳廓,顿时身体一僵。   ☆、第34章 喜欢与爱   慕容灰很久没同人这么“亲近”过,心神一荡,随即不由自主想起了某件事。顿时头皮一炸,窃喜全变成了担心,心惊胆战地绷紧了身体,静待雁游发怒。   但雁游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轻薄”了。他甚至没留意到刚才那柔软的触感是慕容灰的嘴唇,还以为是对方正在帮自己清理,嫌衣服碍事,便很配合地把旧衬衣脱到臂弯,随即又疑惑道:“我只用改变皮肤的药村涂了脸和手,脖子似乎没有涂到啊?”   慕容灰何等精乖的人物,目光在雁游的肩膀手臂上游移片刻,马上顺着误会往下走:“哈哈,没事,没事……”   但心底却颇为失落:看小雁如此迟钝,应该是没那个意思……   他怅然地从床沿爬下去,端来早已准备好的药汁,把毛巾打湿,小心地擦去雁游脸上的伪装。   腊黄褪去,露出原本白皙的肌理。用鱼胶抹得下垂委顿的眼睛,也在清理后恢复了平时的清俊模样。慕容灰难得与雁游如此亲近,不但呼吸近在咫尺,眼睫清晰得历历可数,甚至还能感受到对方身体间若有似无的清爽皂香。   几分钟前他还对这一刻颇为期待,但经历了方才的小意外,此时心里却再生不起半点涟漪。   雁游不知他的心事,将手掌浸在药汁里,泡开伪装的疤痕和茧子,犹自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明天我先去趟陈教授的店,之后再由近及远,挨着把那四个地方都看一看。”   “工作要紧,你先忙正事吧,剩下的我来处理就好。我家在四九城还有几个旧识,明天去拜访一下,请他们帮忙查查那些号码和地址,总比我们蜻蜓点水地去查验要强些。”   那天和英老一起吃饭时,慕容灰就听雁游提起他在陈博彝的店里做兼职。   “好啊。”雁游欣然说道。慕容家的背景放在那里,在九流中的人脉极为深广。若由他出面,说不定真能挖出那幕后黑手。   看着雁游的微笑,慕容灰心里有些发堵。   察觉到他有别于往常的沉默,雁游暗自奇怪,刚想问一问,却有人敲响了房间大门:“慕容先生,在吗?前台有电话找您。”   现在电话在华夏还未普及,宾馆做不到每个房间都装电话,旅客们只能在前台共用。   雁游看了一下时间,歉然道:“这个点应该是我爷爷打来的,你稍等一会儿,接完电话我们就去吃饭。”   “不用了,这几天都没着家,我奶奶有点不高兴了。说好了今天我要陪她吃饭。”雁游收拾起草帽和其他零碎,向他摆了摆手:“回见。我家的地址上次写给你了,有什么消息,你要及时通知我。”   “好……”   送走雁游,又去前台煲了快半个小时的电话粥。此时天色已晚,慕容灰却懒得去吃饭,回房顺手把书生捞进怀里,沮丧地仰面倒在床上。   书生以为小主人又在怪自己乱唱曲儿。可天地良心,它只喜欢在人多热闹的时候唱歌,刚才一直安静如鸡的好不好。拱了几拱见挣不脱,便悻悻地把翅膀一拢,由着小主人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自己羽冠上的呆毛。   “刚才爷爷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是长房长孙,还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收了心,回去继续学习管理家业的事……我说不趁着现在您老身子骨还硬朗,爷爸也精力旺盛时出来见见世面,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爷爷说能理解,但让我有分寸。啧,如果让他知道我有部分原因是为了个男人,恐怕要马上过来打断我的腿。”   慕容灰拉开书生的翅膀,摆出个大字型:“但留下来又能怎样?我早知道他多半不会对我有意思,但真正发现时还是难受……幸好我也不爱他,只是喜欢,对,只是喜欢。喜欢这种程度,待在旁边欣赏一下,做个朋友。过个几十年再见面,当玩笑一样说出来,说不定还是件趣事。”   他极力想表现淡然,但表情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失落:虽然尚未达到爱的程度,但那也是他成年后真真正正对一个人有好感啊。   打从少年时代发现自己的取向与众不同开始,他彷徨过,无措过,沮丧过。等终于接受了自己的与别不同,又不可避免地期待憧憬,将来的另一半会是怎样的人,他们又会如何相爱。   在那些对象面目模糊的脑补里,他想像他们天雷勾地火一见钟情不可自拔,想像他为了爱人反抗所有亲人,想像他们如何经受双方家长的强压依旧不离不弃……当别的朋友同学对穿着清凉的学姐学妹吹口哨送玫瑰时,十三四岁的慕容灰代入所有能记起的爱情故事桥段,在优等生的乖乖外表下被自己的臆想感动得眼泪汪汪。   虽然随着年岁渐长,从长辈处习得远超同龄人的见闻与手腕,如今的他想起当年那些因青春期荷尔蒙躁动而产生的幻想就脸红,期待更加成熟的爱情。但却没有料到,有一天,当他真正遇到一个在意牵挂的人时,会是这般情形。   没有期待的激情,更没有想像中的天雷地火,一切充满理性与克制。   他与雁游称不上生疏,却也谈不上熟稔。彬彬有礼,似可交心,实际却将彼此隔绝在某条界限之外。但哪怕打破那条无形界限,他们依然不会是恋人,至多只能是好友。   更要命的是,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不顾一切打破界限的勇气。   所以,终归也怪不得别人。   也许,做朋友就很好。   慕容灰躺了许久许久,直到书生试探着跳上他的头顶,刨乱一头长发,才慢慢坐起来,做了个深呼吸:“朋友也罢……不管怎样,我还有事要做。”   四九城城郊,机场。   相较城中,机场的建筑要更加现代化。加上正值深夜,强射灯光芒直冲云霄,映射着几乎无处不在的玻璃门窗,璀璨之至。   但因现在有条件乘坐航班的人不多,偌大的机场显得十分冷清。等仅剩的航班起飞之后,精致的建筑空空荡荡没有半点人气,活脱脱妖魔志怪里鬼怪所造的幻境。   机场不远处,一条疏疏落落布满民居的小街。街头一幢不起眼的小楼,一名年轻男子站在阳台上,眺望着前方的明灯如海。半晌,语带遗憾地说道:“我在纽约看惯了灯火辉煌,本以为在国内可以看到自然质朴的一面,却没想到四九城也在向国外靠拢了。”   小心翼翼立于后首的中年男子连忙说道:“先生如果想找处幽静地方,香山、翠微山、宝珠洞……都是一等一的好去处。”   “哦?”他语气愈缓,状似斯文从容,但话语内容却瞬间教中年男子变了颜色:“好去处,也得看有没有好心情。英生这条路子本该是最简单的,现在却搞砸在你手里。你觉得,我心情会好么?”   “钟先生!”中年男子原本殷勤的笑容尽皆变作不安,汗珠不知不觉冒出了额头,映得一片油光:“我……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个把柄在手里,姓英的会更加听话配合。不但愿将东西拱手相让,还会按我们的意思来鼓吹某种古玩。您该知道,之前我曾借故送钱试探他,结果被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这种人用金钱没法打动,只能——”   “只能威逼?总部针对他研究了三个月,搜集的资料堆起来比你还高。你竟不知他的性格?你敢逼他,他就能同你玉石俱焚!”   男子声音不高,斯文里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不屑:“以他的身份地位,当之无愧是华夏古玩界第一人。如果能得到他的点评,再加上组织造势推动,我们手头的古玩身价也会水涨船高。多好的一条生财捷径,结果生生毁在你手里!”   中年男子汗珠越聚越多,却不敢擦拭。强忍着汗水浸入眼眶的刺痛感,勉强辩解道:“我知错了,我一定设法挽回。等过一阵子,王豹和许世年的事平息之后,我再安排别的人接近他,同他套近乎做足水磨功夫。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   男子轻蔑道:“你当他是傻子么?前脚才有人算计他,后脚又有人跑来示好,但凡脑筋比猪稍微好一点,都该想得到是有人盯上了他!以他的性格身份,有了疑问会不调查?总部在华夏的行动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若被人注意到,定然阻力重重。到时就算宰了你,也不够赔偿!”   步步陪小心说软话,却受到年轻男子越来越严厉的斥责,他脸上再也挂不住了,隐隐露出几分怨色:“钟先生,我是项博士安排的人,博士与你同级。而且,你负责的区域也不是这一带。”   言下之意,还轮不到你指手划脚,越权责罚。   “你怪我手伸太长?”男子语气陡然变得柔和。   “不,我只是——”   “你看这是什么。”   接过对方抛来的信封,中年男子丈二摸不着头脑。等拆开匆匆看罢,却大吃一惊:“项博士调走了?!华夏全权交由你负责?”   男子没有回答,而是先点燃了一支烟,惬意地抽了几口。随后啪啪按着打火机,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在质疑老大的调令?”   “不不不,我是……我是感到意外。没想到你会到这里,而且你——您这次调动,之前完全没收到一点儿风声。”中年男子磕巴了几次,才将称呼换成敬称。心内也忐忑到了极点:组织里历来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习惯,四九城这个肥缺自己是坐不稳了,却不知会被打发到哪里?   一般在清理前任旧部时,哪怕再怎么假惺惺,大部分人仍会维持表面客气。   但钟姓男子却似乎没有这个打算,声音有多温柔,内容就有多么刻薄:“组织早在三年前拟定计划,考虑到华夏的经济发展速度,华夏古玩将成为未来至少二十年内的主力销售兼拍卖物品。原本考虑到项博士的出身与学历,便将古玩及有价值的古墓相对较为集中的四九城及华北、华中一带交给他来打理。结果两年时间过去,你们浪费了不少钱,却没到手几件像样的东西。可见项博士眼光不过如此,安插的都是些饭桶。”   中年男子被刺得脸色紫胀,却根本不敢还嘴,因为男子说的正是实情。   “所以,老大才会让项博士放权。从今往后,除了原本的华南等地区,我还将接手他的区域,整个华夏即将在我的掌控之中。四九城是我钟氏的老家,也是我交接的第一站,虽然目前已不像从前那么富裕,但毕竟是首都,所以,我把值得纪念的地方定在了这里。”   说着,他拍了拍手,门外立即应声走进两名矮个儿男子。   “我钟家终于回来了,以后你们要替我好好守住这四九城。当年钟家在城中只算三流角色,但现在不同,借助组织的力量,我要成为四九城古玩界、乃至华夏古玩界的无冕之王!”   男子声音渐渐充满陶醉,向空中虚虚一拢,比了一个拥抱的姿势。许久未动的香烟随之落下,长长的烟灰飘洒无迹,像某种征兆。   但正洋洋得意的男子并未发觉:“我知道你们在广州那边注册了一家空壳公司做为掩饰,又在这儿设了个办事处以便行事。这个办事处没做成一件大事,足见风水不佳,我要把它撤了。至于你么,我也不亏待老员工,你就回广州公司总部去吧。不过从今往后可没有特拨专款,你得自负盈亏。哈哈!”   回广州,还自负盈亏?那和驱逐有什么区别?中年男子眼中立即迸出愤怒的火花。   但悬垂的手臂只是稍稍一抬,跟随钟先生来接手的那两名男子就一左一右站到了他身侧,看似笑容满面地说道:“国内领导刚刚决定要以广州为试点发展华夏经济,兄弟你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还不快谢谢先生的好意!”   感受到两侧饱含讥诮的视线,中年男子重新缓缓垂下手,艰难地说道:“多谢钟先生。但做事应当有始有终,我想将英生那件事解决了再离开。”   “不必。”男子一口回绝:“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比起国内权威,华夏人更相信外国专家的话。而且为了组织安全,英生这条线已不可为,算是废了。我已请示了老大,另在日不落请到了一位考古学博士,必要的时候,他会为组织宣传造势。”   见连最后的请功机会都被剥夺,中年男子愈发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注意到他郁愤的表情,志得意满的钟先生和两名心腹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第二天,雁游早早便去了古陈斋。陈博彝知道他会过来,早在那儿等着了。   见到雁游,老先生的话匣子就没关上过:“原来你师傅竟是连英老都钦佩的人物,难怪能教出你这样弟子。亏我这几天还时时提心吊胆,生怕计划出了岔子。早知你手段高明,我倒可以少操几分无谓的心。不过,小雁师傅哪,我倚老卖老劝你几句,小道非正途,偶尔为之可以,但年轻人最好还是多走正道,免得把持不住失了本心,届时追悔莫及啊。”   也无怪乎陈博彝担心。绕开不可能配合的许世年,单靠设局在茫茫人海中找出王豹,在别人眼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却被雁游略施小计就完成了。表面看似简单,但其中对人心算计、细节掌控、应变机巧等方面的把握却是越想越教人心惊。   历来聪明人最后往往把自己给坑了。陈博彝早在不知不觉中,将雁游看做自己的子侄辈,自然不希望他走了弯路。   但在这点上,他却是多心了。雁游远非外表看起来那么稚嫩,心性坚韧更非常人能比。但知道陈博彝是好意,他也不多说,只含笑应道:“陈教授,您放心吧。对了,燕耳尊在哪里?我先把伪装去了,再做修复吧。”   昨天他们去英老家拜访时,直接把东西从招待所带了过去。意外见到陈博彝后,又转交给他。   雁游还记挂着修复的事儿,陈教授却乐呵呵地直摆手:“不必啦。前几天没空,昨晚尘埃落定,我抱着那只尊看了又看,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经过伪饰的,几乎都看不出痕迹。就让它保持原貌吧,我觉得这很有纪念价值,还打算回头再找几位老朋友来欣赏欣赏。你放心,我绝不会拿它当真品去坑人,只是想留个纪念罢了。”   “这话说的,我还信不过您?既然您愿意留着,那就留下好了。”如果是别人,雁游会担心这种可能,但陈老爷子嘛,他放心得很。   爷俩说笑片刻,陈博彝又道:“虽然燕耳尊不用了,但还有其他要请你修复。来来来,咱们先看看这个——”   再次从古陈斋离开时,雁游手里提满了大包小包。最近陈博彝从乡下搜罗了不少东西,虽说也有被打眼的,但还是很有些具有价值的物品。两人挑了半天,选定的这几件都是身价较高的。得到雁游这位高手襄助,陈博彝早摩拳擦掌,准备先捡好东西修复了,卖出去替店子打响名声。   正急等钱用的雁游回家就开了工。而罗奶奶见孙子带了一堆破烂的瓶瓶罐罐回来,不免惊讶。   为免被质疑从哪儿学来的手艺,他轻描淡写地解释这是帮人做工,就像街头修鞋补胎的工匠一样,修理这些老物件也能赚钱。自己在大学的专业也要学到这些,现在只是提前练练手罢了。   罗奶奶听罢,果然以为孙子又新跟人学了一门知识,除了叮嘱他不要熬坏了眼睛之外,不再过问。   一直忙活到下午,雁游大体把瓷器都清理干净,并初步拟定了修复方案。正寻思还缺少哪几样材料时,梁子风风火火地找上门来:“雁哥,水泥砖石什么的,后天陆续就能交付了,工人也都联系好了。你地基清理好没有?”   雁游一拍脑袋,心说坏了,这几天光顾着英老的事儿,居然把清理地基忘得一干二净。   他刚问能不能缓两天再拉材料,梁子听后马上后着胸脯说道:“没事儿,我近来成立了支足球队,我是队长,底下小子们个顶个的有力气,正好这会儿快下班了,我把他们都叫来帮忙,再借张三轮车拉垃圾。用不了两天就能搞定,保准误不了开工。”   虽然知道他冲的是朱道的面子,雁游依旧感激他对自己的事如此上心,暗暗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回报两人。商议既定,梁子前去喊人,雁游则先去地基。   他盘算了一路该买哪些工具,等走到地基时,却发现十几名头戴安全帽、身穿劳动服的工人正干得热火朝天,原本废屋倾毁、杂草乱石的地面不知何时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小块地方还没理好。   是谁在帮助自己?   正自惊讶间,一人远远望见他,马上撇开工头跑了过来:“小雁你来得正好,我发现了好东西,快来看看!”   ☆、第35章 “情敌”相见   那人居然是慕容灰。   雁游不是爱把私事挂在嘴边的人,根本没告诉过他自己家里的境况。正奇怪这人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忽然想起前两天曾在陈博彝那儿提到过一句,顿时释然。但心里却觉得有些怪异:“你特地来帮我清理地基?”   朱道和梁子帮他,他不奇怪;常家帮他,他也不会惊讶。因为这几人都与他关系密切,交情放在那里,称一句死党甚至家人都不为过。但是慕容灰……不是说他是个自私的人,但总之,雁游就是觉得他别有所图。   迎着雁游狐疑的目光,慕容灰清了清嗓子:“那天听你说后我刚好路过,想起你准备盖房子,就想着顺手帮你清理干净了。”   雁游心中那份怪异感更强烈了:路过?那儿有那么巧的路过。   慕容灰自己也略郁闷:都决定了压下那些还不够强烈的心思,只拿他当个朋友。没想昨晚收到之前差人打听来的消息、知道雁游家境窘迫后,还是不假思索地跑来了。   爷爷教过他,若想相处长久,朋友之间最好淡如水,非紧要关头不可有大恩。否则,心高气傲的人会觉得你是在施舍,从而疏远你;喜欢占便宜的人会把你当冤大头,友情也变了味。他做的这事儿显然谈不上大恩,但以目前的交情来讲,还是略过了。   也罢,自己向来厚脸皮,就当是国内国外情况不一样,自己又热情得过了份吧。   想到这里,慕容灰笑嘻嘻地伸了个懒腰:“国外人工费太贵,我的许多同学朋友课余时间都在做兼职,帮人清理草坪、溜溜狗什么的。既能赚点儿零用,主人家又能节省一部分开支,两全其美。我一时忘了国情,怕你雇人太花钱,就请了朋友来帮忙。”   “哦……谢谢。”雁游还是觉得这厮没说实话。忙碌的工人一看就是专业的,他哪儿来这么多专业朋友?但又不便细问,不管动机如何,结果他都是受益人。再刨根问底的,就显得矫情又不知感恩了。   这时,工头远远招呼道:“小同志,东西都抬出来了,您还要不要看哇?”   “要的要的。”慕容灰催促道,“清理屋顶时发现了好东西,快过去看看。”   屋顶能有什么好东西?若是王府,说不定会有金造镇宅神兽、上等木材打造的房梁什么的,这里一间普通平房,屋顶除了蜈蚣老鼠之类的家害,还会有什么?   雁游好奇地跨过几堆碎砖,跟随慕容灰来到那工头面前。   相比慕容灰的小兴奋,工头显得十分平淡,还带了几分不解:“小同志,看,都在这里堆着了。这有啥好看的?公家的私人的,我不知帮人铲过多少次房子,类似的东西时常见到,也没人把这些蛛灰虫咬的东西当成宝。”   慕容灰不理他的嘀咕:“知道你喜欢这些东西,我虽不太懂,但觉得古色古香,也许是件好物。你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那类。”   那是几扇扁平长体,类似门板的木质品。却不若门板那般厚实沉重。上面菱格生花,祥云绕木,是经典的如意云图案,且雕工十分老道,线条流畅,灵动精致。虽然布满尘灰蛛网,不少地方还有虫洞斧劈的痕迹,但大体完好。   透过脏污较少的地方看清木茬,雁游顿时眼前一亮。不等慕容灰再说什么,急急蹲下。左右张望,见一时找不到抹布,竟撩起衬衫的一角去擦拭。   “小雁,这是什么东西?”看见他的举动,慕容灰知道自己猜对了,得意之余,不由自主也跟着解下腰封擦拭起来。   他今天穿了一套黑色无袖练功服,腰间很骚包地扎了条正红绣花腰封,看见的人无不呲牙咧嘴,心道这小华侨怎么比大姑娘还会搭。这会儿见他毫不犹豫地用上好绸缎去擦灰尘,又纷纷暗道真是个败家子。   雁游现在眼里只有那木雕隔板,根本无暇理会慕容灰的举动。打量半晌,他挥了挥飘到面前的飞尘:“在哪里发现的?”   “拆顶棚的时候发现的。顶上不是蒙了层白牛皮纸么,这东西就是搭在梁上,做了糊纸的骨架。”工头答道。   旧式的房屋都有房梁若干,撑起瓦顶,不过却影响了美观。大户人家自然有的是办法把房梁掩去,好教屋子显得更堂皇。平民们则多用较为厚实的牛皮纸糊顶,为的却不是漂亮,而是防止梁上的蛇虫鼠蚁窜进屋来。据说手艺高明的裱糊师傅,能做到糊起的房顶连一丝风都吹不进。   工头是多年的手艺人,自然知道这些旧例,但他还是不明白雁游与慕容灰为何如此看重这几片木板。在他眼里,它们虽然雕得精致些,却没什么用处。大概年纪小的人都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吧,就像他儿子总缠着他去买一种画风拙劣,纸质奇差的人物卡片,摆弄着这些没用的东西,自个儿能傻乐一整天。   得到答案,雁游匆匆道了声谢,随即跑到尚存的废墟旁边。在里头翻捡半晌,确认再没什么东西后,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早跟上来的慕容灰越来越好奇,早将保持距离做朋友的心思忘得一干二净,不自觉又凑了上去,扳着雁游的肩膀问道:“到底是什么?”   雁游想了想,不答反问:“红楼梦你看过吗?”   “跟爷爷一起看过戏,大概知道一些。”慕容灰生怕雁游考校自己,不敢吹嘘,有一说一。   因为慕容家人人讲母语,练就了他一口流利的中文。不过,书写方面就只是认得千把个常用字罢了。平时连看三字经都嫌晦涩,哪儿肯再去看大部头的小说。   “那你该知道里面的主角贾宝玉。小说一开始,林黛玉来到贾府后,贾家祖母将他的卧室迁到碧纱橱里。”   慕容灰“咦”了一声,惊讶地问道:“难道这就是碧纱橱?小说不是虚构的吗?”   “你先听我说完。所谓碧纱橱,不是个柜子,而是在大屋中间,用隔板加上轻纱再分隔出来的小空间,风雅人家会给它起个名字。以前公侯王府的房子都建得高大宽敞,想要隔断出来完全不成问题。”   雁游遗憾地说道,“当年战乱,四九城里虽然没像其他地方一样遭大罪,多多少少还是有所波及。我估计这是某大户人家搬离后,有人闯空门乱抢里面的东西,把能拆的全带走了。那时节物资短缺,东西不拘来历,适用就好。准是有人见它们大小合适,就拿来当糊顶的骨架了。本来配套的还该有扇门框,可惜我没找到,一定是流落到别处去了。”   “原来它是这种用处。但现在似乎用不到了,华夏现在的房子都小间小间的,根本放不下。”慕容灰也有些遗憾。   “唔,未必要做隔板。它的材质非常好,是花梨木。而且以大小来看,改造成屏风的话,也——”雁游觉得这东西总有用处,但当务之急却是找个地方先放妥当。宿舍离这儿有半小时的路程,不太方便扛回去。   一语未了,突然有人远远叫他的名字:“雁子,果然是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雁游循声看去,却是老邻居常家两兄弟,便迎上去招呼道:“常大哥、洪盛,你们出来散步吗?常大哥,你腿好些没有?”   因为还没买拐杖,常洪盛架着他大哥常茂云的胳膊,在小巷里慢慢挪。也亏得他力气大,顶着这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也不见喘气。听到雁游的话,抢着说道:“快拆石膏了,但还不能用力。只是我哥躺了这么久,实在熬不住了,我就带他出来走走。”   “那你们可得小心些,要是康复期间再错位,那就麻烦了。”   说了这半天话,雁游见常茂云一声不吭,视线始终落在慕容灰身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他是好奇,便介绍道:“常大哥,这是慕容灰,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今年起到北平大学留学。等开了学,我们就是校友了。”   听到留学二字,常茂云脸上飞快掠过一抹黯然。又看了一眼慕容灰搭在雁游肩头的手,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小雁,你在这儿干什么?”   “啊,忘了告诉你们,我打算新盖房子,但原来那块地太小了。刚好又看到这里在出售,见价格合适就买下来了。以后我和奶奶就住在这里。”   闻言,常洪盛担心地问道:“雁子,这地皮不便宜吧。你向人借这么多钱,哪年哪月才还得清?”   慕容灰还不知道雁游家境贫寒,听到个借字,刚想发问,却被雁游悄悄在腰间扭了一把。他何等伶俐的人,知道里头必有隐情,马上乖乖住口。   粗枝大叶的常洪盛没看到这小动作,却瞒不过常茂云的眼睛。   眼瞳微微一缩,沉默片刻,他才说道:“小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雁游没听出他话语里的涩意。因为觉得常家不是外人,想了一想,还真开了口:“我刚从废墟里翻出件东西,只是不方便带回去。我记得你们家有个小柴屋,不知有没有空处暂放几天?”   “有有有,你的东西绝对有空位。”从炼铁厂办完手续回来那天,常洪盛就被他爹耳提面命,说以后一定要将雁游当亲人看待。雁游难得向他们张口,又是这种小事,他当然答应得格外热切。   不过,看清雁游所指的东西后,他又糊涂了:“不就是一堆破木板吗?雁子,你要存柴禾的话,我家里有不少,这玩意儿看着就不好烧,没必要拿回去。”   雁游顿时被朋友的“好意”噎了一下:“这个……不是柴禾。”   “难道是打家具的木板?全是窟窿眼子,没法儿用的。”   常洪盛遇事不走心,只看表面就随便胡咧咧,却不代表常茂云也是这种个性。从雁游近来的种种行事里,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思索片刻,他突然问道:“小雁,上次你提起的三本书我只借到一本。有没有其他类似又比较好找的?”   上次雁游不忍心看常茂云年纪轻轻就丧失了大部分劳动力,有心为他指点一条出路,便提醒他可以看看古代金石学方面的三本权威之作。却一时忘了,这些书都属冷门,不容易借到。   见常茂云真听进了自己的话,雁游备感欣慰:“常大哥,我帮你打听打听,一找到书就给你送来。至于其他的书,我不是很了解,但听人讲,近几年各家博物馆都有出图鉴,你可以找来看看。”   常茂云点了点头,指着地上的隔板又问道:“图鉴里也有这些么?”   闻音知意,雁游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这个也可以算是老物件吧。常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不意他如此敏锐,常茂云犹豫一下,才承认道:“嗯,你上次和我说过那些话后,我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收废品这种又脏又累的活计,居然非常赚钱。不但你说的古玩值钱,哪怕零碎东西也能卖钱。我认识的几个当年没单位肯收的二流子,就是靠这行成了万元户。”   “你是打算也做这个?”   常茂云低头看着自己还没拆掉石膏的腿,自嘲一笑:“干这个要蹬三轮,一来我没那体力,二来地盘都早被人瓜分好了,他们连自家人都舍不得分润,更何况我这个外人。我也犯不着为了份活计,和人争得头破血流。”   雁游若有所思:“那你一定是有了可以绕过他们的主意?”   “不错,本来还没想好,但刚刚见了你,突然就冒出这个想法。”常茂云指了指正在清理废墟的工人们:“如今日子渐渐好过,不少人都搬离老屋,住到单位分配的新房子去。我打算帮人免费搬家,条件是要他们把扔下的东西给我。如果能像你今天这样,遇上好东西,那固然是大幸运。退一步讲,其他东西也能找渠道换钱。”   破烂是怎么来的?不外乎清扫和搬家两种途径。但这会儿还不像后来那么物质丰富,大部分人家都过得紧紧巴巴,轻易不舍得扔东西。尤其是老人家,碎布头烂盒子也能保存个一二十年。有些人家的房子,甚至连过道都堆满了舍不得扔的杂物。   但华夏人也讲究辞旧迎新,加上这时能住得起新家的人,家境都还不错。一旦搬家,肯定不会再把破烂也带过去,那多影响心情啊。新居新气象,房子新了,东西也该跟着换新,谁都不想把旧居的破烂挪过来,那同没搬家有什么区别?大家更愿意省吃俭用地打几件家具、置办些新摆设,在亲朋好友走动时得到夸奖羡慕。   收废品做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意。只不过,人们都是打包得差不多了,再把废品扛到收购站去换几张毛票。如果有人愿意上门帮忙搬家,还负责事后清理废品,一举省了两桩麻烦,谁能不乐意?   慕容灰不知国情,盯着常茂云看了几眼,脑里蹦出“雷锋”二字。旋即又从对方的表情里捕捉出几分不对劲:如果是白出力没利益的话,这人的眼神为何透着热切?等等,那份热切似乎是……   视线在常茂云和雁游之间游移几下,慕容灰原本打算收回的爪子,又默默伸了出去,继续坚定地搭在雁游的肩头。只做朋友什么的,继续被抛到九霄云外。   看见他的动作,常茂云唇角的微笑顿时发僵。   雁游仍自沉浸在思索中,对周遭的暗涌毫无觉察。他本是市井小人物,对百姓们的想法大体能猜个□□不离十。当即说道:“这主意不错,但是你有伤在身,恐怕不适合干重活儿。”   “家里的东西嘛,有轻巧的也有笨重的。到时我带上小盛,分工合作。”   常洪盛还从没听哥哥提过这事儿,当下听得直了眼。对于吃顿好的就能美上几天的他来讲,并不能理解哥哥一直想努力赚钱、出人头地的渴望。他觉得有份安稳工作,闲时找朋友玩玩,偶尔打打牙祭,小日子就足够乐呵了,没必要下了班还去赶兼职,累不说,或许还危险。哥哥上一份私活,不就出了事?   他刚想反对,但才起了个头,便对上常茂云严厉的目光,马上没骨气地举了白旗:“你是我大哥,你说啥我做啥。”   嘴上不敢说,他心里却在悄悄嘀咕:大哥这是受了什么刺激?那眼睛里蹭蹭蹭地往外冒火,上次看到他这种模样,似乎还是好几年前,雁子被不懂事的小破孩嘲笑是没爹没妈的孤儿。记得那次他把小孩揍得门牙都掉了,爸妈还给人家家长送了礼物道歉。这次……他又想揍谁了?这里似乎只有一个外人吧?   常洪盛瞄瞄状似微笑实则暗蕴怒火的大哥,又瞅瞅那个几乎整个人都快挂到雁游身上的花哨小白脸,怎么也想不明白,初见的两人是怎么结的仇。   气氛似乎越来越僵。常洪盛正绞尽脑汁,想该怎么阻止大哥带伤打架这个愚蠢的念头时,总算有人打破了僵局。   “雁哥,我把人都带来了——哎呀,是谁请的师傅?这不都打理好了吗。”   小巷那头,梁国足和几个青年坐在三轮后厢上,越过卖力蹬车的同伴,使劲儿向雁游挥手:“不过来都来了,多少总得做点事。雁哥,还有什么活计吗?”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是到了才知道有朋友帮我打理了,辛苦你们白跑一趟。”依旧未曾发觉不妥的雁游撇下几人,歉然地迎了上去:“要不,借你们的车帮我拉几扇木板到巷口?”   “没问题!”   …………   原地,慕容灰一改平日在雁游面前的耍宝,似笑非笑,俊颜含诮。末了向常茂云挑衅一笑,负手施然而去。   这一刻,他只想大骂昨天的自己无病□□。什么克制,什么理性,什么不够激烈。喜欢上一个人便如独舟行海,哪怕表面平淡无波,实际随时都可能遭遇惊涛骇浪。你永远无法预料什么时候会遭遇对手,一时一刻都不能松懈。只要心怀欢喜,便已置身漩涡。   认真说来,他心底其实还有几分感谢常茂云。正是这个人让他意识到那番胡思乱想有多可笑。也让他明白,就算还达不到爱的程度,只是喜欢也不该轻言放弃,哪怕有丝毫动摇,都是在否定自己的情感。若没有足够的信心与执着,再深爱的人也会走到尽头。相反,只要足够坚定,又何愁不能修成正果?   而他慕容灰,恰恰是个自信到近乎厚脸皮的人。   唔,刚才小雁说得没错,要开学了,他们就是校友了。不过,他好像还没择系,要不要提前对小雁说一说,自己对考古学也颇感兴趣?   行在废墟里,明明是苦夏炎风,慕容灰却生生走出了春风荡怀的感觉,从尘埃里开出了心花怒放。   ☆、第36章 古怪的同学   等雁家的新房盖得差不多时,学校的新生军训也开始了。   在此之前,陈博彝已为雁游办好了转系手续。本来不合规定,但因英老难得指名,并说这是他执教几十年来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英老都开了这个口,校方也只好破例一次。   但更教人跌碎眼镜的事还在后面:转系手续办好的当天,英老当众宣布,雁游将由他亲自来带。   此言一出,顿时全场哗然。英老自从退休返聘后,除了每周的那一节课之外,都在埋头搞自己的研究,已有近十年没收过弟子。这次为雁游破了例,明显是要收关门弟子的架势。   一时间,艳羡者有之,嫉妒者有之,甚至还有不明真相的人怀疑雁游是不是给英老行了贿。转什么念头的都有。不过,大伙儿都知道英老的脾气,除了恭贺之外,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当然,凡事总有例外,刚刚被晋升为系主任的屠志就是那个例外。得知英老的决定后他马上炸毛,上门理论,说雁游明明是他先相中的,考核那天就说好了,英老怎么好意思横刀夺爱?说到激动处险些拍桌子。   看着生起气来口不择言,说话陡然降到和慕容灰一个档次的屠志,众人只有苦笑。   但姜还是老的辣,最后还是英老搞定了他。遣走其他人,两人在办公室里嘀咕了半天,也不知说了什么,末了屠志乐呵呵地出来,看见等在外面的雁游,立即抓住他的肩膀狠狠摇了几下:“小子,趁着军训把体能锻炼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哈哈哈!”   雁游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直觉这与英老有关。但无论问谁,得到的都是同一句回复:“等开学你就知道了。”   雁游只得把好奇心放回肚子里,老老实实先去参加军训。   民国时政府曾于各地设立讲武堂,选拔培训军人。他听说里面的学生要同时兼顾到军事训练与课业,本以为军训也是如此。报到之后才发现,这是纯军事化训练。   立正、站军姿、开步走、跑圈……只参加了一天,雁游就大感吃不消。他本身不是擅长体力活动的人,而且这具身体长期营养不良,太过单薄。虽然经过最近的调养健壮了一些,比起同龄男生还是略显逊色。   下午最后一次拉练跑步,跑到末一段路时,他只觉心跳快得不堪重负,像是快要爆炸了,甚至连同学问话他也答不上来,只顾喘气。最后多亏热心人把他搀回了宿舍。   “谢……谢谢你们。”缓步走了一阵,又灌下一杯淡盐水,雁游像重新回到水里的鱼儿一样,慢慢觉得自己活了过来,遂向帮忙的同学道谢:“我这个样子,让你们见笑了。”   “别这么说,谁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   说话的是个娃娃脸男生,比雁游略矮一些,五官清秀,未语先笑,看上去十分乖巧,挺招人喜欢。   他自我介绍道:“我叫施林,他叫孟昙,都是考古系的。上午点名时我听见你也是考古系的,但忘了你的名字。”   “我叫雁游,你们好。”入学之前,雁游本就决定交好同窗,学习之余好好享受从未经历过的校园生活。当下见施林主动示好,自然也是笑脸相迎。   相比施林的热情,孟昙显得冷淡许多,一语不发,只微微点了点头,就算是对雁游打过了招呼。不过,他本人的面相就是那种有点小帅,却冷冷的不苟言笑,一望即知是沉默寡言的性格。虽不说话,旁人也不至觉得他失礼。   “别的系新生都不少,我们系却只有十来个人,以后大家可得互相关照才好。”说着,施林张望了一阵,遗憾道:“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们三个是考古系,其他人都被分到别的房间去了。本来还想聊聊天,现在只能等明天了,走,先打饭去。”   校舍翻修还没结束,参加军训的新生们被安排在一幢暂不启用的老楼里,清理出几个大房间来暂住。百来平的通间加上低矮的行军床,颇有几分大通铺的感觉。这会儿的学生大多颇能吃苦,不像后来那么娇气。排着长队接水冲汗、等卫生间也不觉得苦,反而只觉有趣,都在嘻嘻哈哈地打闹玩笑。   坐在只铺了薄褥的小床上,就着学校食堂份量尚可但味道欠佳的晚餐,自闲谈之中,雁游对施林、孟昙两人的来历有了一定了解。   施林是普通职工家庭的独生子,对考古了解有限,只是因为从小喜欢历史,又嫌成天坐在故纸堆里研究学问太闷,才想报考这个既能学历史,又能到处跑的专业。   雁游听了哭笑不得:“历史只是考古学的一部分,如果在开学后,发现不合你意怎么办?”   施林认真考虑了一下,耸耸肩,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到时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有办法的。我连考大学这么难的事儿都做到了,没理由迈不过这道坎。”   他表现得像个乐天派,却乐天得过了头。雁游不禁微微皱眉,直觉似乎有哪里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但接下来孟昙的话,却把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了:“我家里祖辈是交易古玩的商人,念考古学是因为想继承祖业,但又不想照爸爸的意思经商。”   他说得言简意赅,却完全勾起了雁游的兴趣:“孟昙,你祖辈是在琉璃厂开店吗?还是帮人上工?”   “我祖父是掮客,找到了什么东西就给富贵人家送去,相中成交的话,他抽佣金当报酬。不过,他牵的只是小生意。”   换了别人可能还得再问问,但雁游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当时所谓夹包做生意的,没有门面,买卖全靠跑。   干这行的大多是在行当里人脉广、且有一定信誉的人。有些出名的掮客,往来的都是当时炙手可热、放在后代也依旧名号响亮的风云人物,每成交一单,交易额起码在几千大洋以上。不过,这些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还是像孟昙祖父这样不出名的小人物。   他们经手的货品有自己收来的,但更多的还是从各家店拿的。到手了也不付钱,而是先拿给主顾看。人家相中了,这边收了钱再回去结算;若相不中,原物退回。因早已商定好抽成比例,所以基本没发生过为分钱扯皮的事儿。   做这行的,除眼力鉴定等基本功之外,讲究的就是个信字。现在这个时代虽然民风还算淳朴,但像这样只凭一个名字就能赊取价值数千乃至上万银元古玩之事,基本是不会再有了。   心中暗暗感慨着,抬眼见孟昙一副有问有答,但绝不多说一个字的干练作派,雁游不禁一乐:若不说破,这人像军人后裔多过像商家后代,天性如此,难怪他不想从商。   说话间,孟昙吃完最后一勺米饭,把干干净净的饭盒盖好:“我去洗碗。”   “别啊别啊,再聊一会儿嘛。”听得半懂不懂的施林赶紧将他拉回行军床上:“听你刚才的话,一定是家学渊源,非常懂古玩吧?”   “只是略知皮毛。”孟昙顺势坐下,但仍旧不肯多说。   施林说道:“你一定是在谦虚。令尊既然期望你继承祖业,说明你的眼力肯定错不了。”   孟昙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反而将视线转向一边,将一脸期待的施林晾在那里。   见气氛有点尴尬,雁游只好来做和事佬:“施林,你喜欢古玩?”   “嗯,考古肯定是要和古物打交道的,我想多了解一些。有高手在身边的话,就能时常请教了。”   见孟昙似乎不愿搭理自己,施林也不再自找没趣,马上转移了话题:“我报到的时候,听说咱们系里破格录取了一位要求转系的新生。更让人吃惊的是,系里最有名的英老教授指名要收他为弟子。能被教授这么看重,他一定非常厉害,如果我是英老,肯定单独给他开小灶,重点培养他。也不知将来他会不会和我们一起上大课?如果能见到他就好了,我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   施林这么一说,雁游顿时也默了。他没想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自己不只在老师里一鸣惊人,在学生眼里也是名声响亮。而且,该怎么回答?说本尊就在你面前,你有想问的尽管问吧;还是装聋作哑,等事后真相揭开再迎接同学更为怪异的眼神?   施林不知雁游心里纠结,见他神色隐隐透着古怪,还以为对方心眼儿小,听不得有人比自己好,不得不再度另起话题:“雁游,你又为什么要报考考古系?”   “我……”   尚未回答,大通间里忽然走进一个人来,径直走到雁游面前,把一包东西放在他脚下:“雁游师弟,英教授说这附近有个湖泊,历来夏天蚊子最多,让我带点蚊香给你。”   来人梳着小分头,轻声慢语的斯文里透着十二分的腼腆,正是雁游初至校园那天、一时兴起提点过几句的考生。后来才知道他叫卫长华,还是屠志的弟子。若不是英老,两人还差点成了同门师兄弟。   “谢谢卫师兄,也请你替我谢谢英老。”见老人家连这种小事都替自己考虑妥当,雁游心头涌过一阵暖意。   卫长华腼腆地笑了一笑:“客气什么,举手之劳而已。等你结束军训,我还要向你多多请教。”   “怎么敢当。”雁游习惯性地谦逊了一句,说完才反应过来不妙。   果然,卫长华认真地说道:“你是英老教授大加赞赏的关门弟子,我在古玩方面的造诣远不及你,自然该请你多指教。”   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旁边两人耳中。不只施林张大了嘴巴,孟昙也意外地抬头看了过来。   明明不是自己的错,雁游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搞得跟炫耀似的?   送走了卫长华,回到床边,正迟疑着该怎么开口,施林突然扑了上来,压住他的背脊死命往下压:“原来高手就在身边!原来你就是英老教授的关门弟子!天啊,刚才你一定在心里偷偷得意吧!”   孟昊开口评价,不过依旧简短:“深藏不露。”   两人的反应让雁游完全放下心来。刚才他实在担心他们会因此与自己生出隔阂,若受到同学排斥,大学生活不免失去许多乐趣。   按住像个小弟弟一样不依不饶的施林,雁游笑道:“得意什么,最后还不是被你们识破了。”   “哈哈,近水楼台先得月,以后有什么问题,我都找你了。”   雁游保证道:“只要我答得上来。”   雁游当年先是靠父亲领进门,之后又对着藏书慢慢琢磨,才有了这一肚子的学问。对他而言,校园生活十分新鲜。加上潜意识里认为学生都单纯热血,便难得放松了心防。   所以,正沉浸在新鲜感里的雁游并未发现,施林言笑晏晏的表象下,眼神隐隐带着某种心愿得偿的异样狂喜。   ☆、第37章 “汉墓”现世   一周过去,受了教官无数次训斥后,军训终于结束了。   因为锻炼和伙食的双重功效,雁游又瘦了一圈。本就单薄的身材现在跟颗电线杆似的,浑身上下找不出半块多余的肉。幸好他骨架匀称,加之气质使然,清瘦至斯反倒愈显书香卷气,如同青竹卷册,无需展开,隐隐便有竹枝梅影的清致扑面而来。   虽然被教官打击得不轻,雁游仍然觉得军训的超强训练可以磨练人的意志力。不过,他更愿意另找别的办法磨练,一点儿也不想再继续。   因为不愿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人看到,几天前卫长华再次送日用品过来时,雁游就请他转代为转达,借口操练太累,不让任何人来探望。   结果,等提着积攒了几天的换洗衣物回到炼铁厂宿舍,刚到楼下,他就被一片哀嚎声淹没了。   “雁子,你咋整成这样了。”刚下班的常洪盛心疼死了:“你这是去学校还是去做苦力?瘦得都快脱形了。瞧你弱得,我回家和我妈说,让她给你熬点黄豆炖猪蹄补补。”   一直帮雁家监工、特地过来说明工程进展的朱道也是呲牙咧嘴:“雁哥,老师们也忒不地道了,明知你体格不行,还把你往死里操练。这才几天功夫啊,下巴就尖得能剔螺蛳壳了。回头可得多吃点肥肉补回来。”   慕容灰更是悔不当初:“小雁,早知道我就找英老帮你请假了。”说完两只爪子从肩膀一直摸到腰,声称要量一量小雁到底瘦了多少。   书生无视主人揩油的事实,幽幽怨怨地唱起了陕北小调,一句“妹妹你憔悴,哥哥心里疼”,唱得尤为情深意切。   雁游是个要强的人,虽然知道朋友们都是好意,但仍架不住左一句弱,右一句不行,脸色越来越悻然。众人却一无所觉,依旧七嘴八舌地声讨老师,责怪他们不该把个文弱书生拎去折腾。   正当雁游即将忍无可忍之际,罗奶奶擦着手及时现身,一句话解了围:“愣在底下做什么?快上来吃饭。阿雁哪,奶奶做了红烧肉和莲藕排骨,你多吃点儿。”   还是奶奶好啊。雁游甩开没眼色的损友们,扶着奶奶上了楼。   罗奶奶的菜虽不如雁游做的有特色,味道却着实不错。加上四个小伙儿正是胃口最好的时候,一番风卷残云,不到半个小时就把饭菜消灭得干干净净。   收拾了餐桌洗过碗,几个人正饭饱神虚地捧着茶杯发呆时,又有客人来访,却是屠志。   “宿舍里找不到你,原来是跑回家打牙祭来了。可惜我来晚一步,没尝到你家人的手艺。”   开了句玩笑,屠志宣布道:“上个月在通市城郊山头,当地村民在采挖石料时无意挖出一座古墓。主墓尚未开启,根据陪墓里流出的器件,怀疑是座汉代的坟墓。而且按当地部门回传的照片来看,那规格估摸着至少是位王爷。我们向上级部门争取到了保护性挖掘的资格,现在先期筹备工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下周由我和一位专攻汉代的老师带队,动身出发展开实地作业。我已征得英老的许可,你和我们一起去。”   通市距四九城不远,当地稍大的政策方针都受到城里影响。加上这年头考古刚刚恢复些元气,尚自青黄不接,要资金没资金,要人材没人材,还不存在后来“争功”的现象。北平大学既肯出头揽下这活儿,于情于理,都不会有人再来争夺。   闻言,雁游一惊,为的却不是自己被“征用”,而是那墓葬主人的身份:“王爷?什么王爷会被葬在通州?”   四九城做为华夏首都,是从明代开始。追溯到汉时,这里相对来说还挺偏远的。而且一般王族死后都葬于王陵,除非犯有大罪才会被天子特诏不入王陵。但自认历史还不错的雁游,想来想去也记不起,汉朝有哪位王爷被葬到了通州。   屠志说道:“这也是我们奇怪的地方。但目前还没有专家亲自到过现场,一切都只是凭当地部门的转述与照片,综合分析得出的结论,也许其中存在谬误也不一定。一旦展开实地作业,相信很快就能解开疑惑。”   雁游点了点头,这才想到自己的事儿:“屠老师,是不是在开学那天,英老就知道这件事了?”   “当然。他老人家不但答应我这次可以带你外出作业,还承诺说你除了完成他要求的课业,我也可以随意教授你。这么一来,我虽然没担导师的名份,实际却也等于收你做了弟子。除了青铜器之外,我野外作业的经验在系里是最丰富的,接下来这四年你就慢慢学吧。一定要学好,可不许丢了我的脸!”   说着说着,屠志渐渐敛去笑容,到末一句甚至有些严厉。   若有不懂事的学生,可能会大呼吃不消。但雁游却知道学问不易,放在从前,怀身绝技的师傅们从不轻易收徒,多少人梦寐以求,却是打破头也学不到的。如今老师愿意主动教授自己,雁游自然求之不得。   “屠老师,请您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来学习。”   雁游没有花哨的豪言壮语,但话语里的坚定却是展露无疑。   屠志满意地点了点头,叹道:“话说在前头了,以后你可别怪我逼你太狠。现在国内本专业的新人实在太少了,工作却又千头万绪,根本顾不过来。我今年也快四十了,再不培养几个接班人出来,等前辈们老了,我们也老了,将来还能指望谁?你是株好苗子,除了英老,其他老师对你也都抱了很大期望,希望你将来能更胜我们。”   雁游亦是深知国内古物面临的困境:自从百来年前那段华夏最屈辱的历史以来,古物遭受空前劫难,破坏远远多于保护,而且受利益诱惑驱使,珍宝不断从境内流失。他自问救不了全部,但仍想倾尽力量,做好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我将尽力而为,不辜负各位老师的期待。”   屠志欣慰地笑了一笑,又交待了雁游几句,便踏着夕色匆匆离去。这次出行考察的墓葬或许将是近年来最为惊人的发现,身为领队之一,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   老师走后,刚才支着耳朵听了半天、却依旧似懂非懂的常洪盛与朱道,立即争相七嘴八舌地刨根问底。   雁游起先还有问必答,等听小常一脸向往地问说他这一去会不会像汉马王堆那样挖出具女尸来,才省起这两人只是问着好玩,遂无奈地说道:“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说不好。放心吧,要是真有了重大发现,一定会见报上收音机的。你守着新闻就好。”   “好嘞,到时你可要开个后门,让我近距离参观参观。”   得到雁游的保证,常洪盛乐滋滋地走了。这几天他也有在雁家的工地上帮忙,搬个砖头抬个水泥什么的,同朱道梁子他们早混熟了。受梁子影响,也开始迷上足球。今天正是他们足球队训练的日子,他可不想迟到。   暂时无事,雁游本想去工地看看,却被朱道坚决阻止:“你累了好几天了,先歇一歇吧,尽着学校的事儿,这边交给我们就好。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和梁子?”   他都这么说了,雁游也只好让步:“钱还够不够用?”   开学前他废寝忘食,一口气帮陈博彝修复了近十件古玩,预支了小一千块,统统交给了朱道。让他看着支付材料、结算工钱。   “只是盖两间房和一处卫生间而已,足够了。现在进展很快,再过半把个月,你就能搬新家了。”   新婚燕尔,朱道舍不得冷落妻子。饭吃完,话带到,便也告辞离开。   这两个嗓门最大的人一前一后都走了,雁游这才注意到,慕容灰今晚似乎沉默得有点反常。除了刚见面那会儿,后来就没怎么说过话。   相处多日,他已将这位个性与众不同的朋友归到了可以深交的那类。当下坐到他身边,顺手递过去一个熟透的李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慕容灰像猛然惊醒似的,回过神来:“我早知道英老的决定了,但手头忽然有点事……不能和你一起去,有点遗憾。”   他是交换生,不必参加军训。这段日子时常在英老家进进出出,所以早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开掘古墓、与雁游同行,无论哪一件对他来说都有极大的吸引力。可惜,偏偏在这关头却横生事端——   雁游却是误解了他的意思:“是王豹交待的东西打听到新消息了吗?是不是和英老的事有关?”   “不是,我顺着王豹说的那几个地址和电话,最后查到了一处在机场附近的办公室,可惜早就人去楼空。我联系到屋主,对方却连租客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说这人一口气付了五年的房租,今年才第三年,还远远不到续租的时候,所以根本没留意他的去向。看在交钱爽快的份上,房东只留了个名字,没看证件。再加上那带人烟稀少,租房的那人要么早出晚归,要么一天到晚也不出去,邻居们几乎都对他没什么印象。”   “这么小心谨慎,看来多半就是王豹所说的那个中间人了。但他为何会突然消失?难道知道我们正在找他?”   “这些疑问,大概只有当面才能问清楚了。”   说起正事,慕容灰一反平日的嘻嘻哈哈,面沉如水,显得格外冷静睿智:“他手脚虽然干净,奈何现在国内通讯业才刚刚起步,许多地方还不到位。根据其中一个号码,我追查到了一家开设在广州的公司,名字与那处办公室挂的招牌完全一样。我想,他也许去了广州。哪怕没有去,我们也该到那里查一查这家公司的底。”   “广州吗?”雁游只去过北边几个省,还没到过那么远的地方,一听就皱眉:“人生地不熟,查起来会相当麻烦。而且现在我们开了学,也没空过去。不如——”   他刚想提议让英老着人追查,却见慕容灰摆了摆手:“没事,我请老朋友到那边查一查就好。正好,我家……在那边也有点事。我正在处理,所以不能去通市。”   说到“有事”时,慕容灰表情不免流露些许苦涩:这是小叔要求他回国密密查办的第二件事,本以为会像谢老二之事一样容易,却没想到越往下查,就越是心惊!   四叔啊四叔,你若真如小叔所言,跨进了爷爷三令五申不许涉足的禁区,那可真是慕容家的罪人了。   虽然他越来越不喜欢被四嫂哄得团团转的四叔,但毕竟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如果四叔当真做下犯了众怒的蠢事,身为亲人,他也是颜面无光。   不过,或许四叔不会这么认为吧。从得到的种种消息看,他根本把这当成了发财的捷径,毫无怜悯之心!   想到这里,慕容灰神情渐冷。直到听见雁游担心的询问,才掩饰地笑了一笑,胡乱把手里的李子填进嘴里。   味道很酸。   ☆、第38章 鬼打墙   离出发还有两天时间,周一到来时,雁游按照原本的安排,先去上课。   出人意料的是,第一节课并非课程表上安排的内容,而是由英老亲自上台,致辞欢迎新生,又深入浅出地给大家阐明考古学存在的意义与重要性。并告知学生们,接下来四年、乃至将来有可能继续进修的研究生生涯中,会学到哪些方面的知识。   对于前者,雁游早自有一套见解。不过,今天英老的发言让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这门学科的重要性,同时也换了一个更加开阔的思路来看待古物:古玩只是历史留给我们的一部分物质存在,除此之外,尚包含建筑、训诂、古代工程等等。   从某个角度讲,古物,其实无处不在。甚至连每日使用的器具与语言,都能找到由古至今流传蜕变的痕迹。   雁游虽然聪慧博识,但术有专攻,以前只关注古玩这块,却是没深思过这些传承演变之道。当下听了英老的话,顿时觉得心中有如鸿蒙初开一般,豁然开朗。   等再听英老说因部分老师将抽调外出作业,他交会破例代课之后,雁游居然有点儿不想走了。刚刚产生新的体悟,他现在只想把以前看过的书再翻一遍,好领悟出更多东西。   这想法自然在课后遭到了英老的批评:“理论是指导实践用的,你底子相当扎实,有了实地作业的机会更该好好把握。我上次在老陈家看了那只燕耳尊,就知道你在古玩这块完全得了雁师傅的真传,某些方面或许还在我之上,我能教给你的不多,你该再充实下别的方面。若想为宗师,则需兼学兼用,需知学问做到了极致,往往触类旁通。如果没有别的学识支撑,思路往往会成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枯竭干涸。”   打量雁游神情渐渐凝重,英老心下欣慰,又说道:“你看宋徽宗,当皇帝他不行,但却是书画双绝,瘦金体自成一派,流传千古。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位金石大家,造诣极深。你看他的字体,纤丽风流,细细体味的话,与金鼎铭文的笔锋仿佛有那么几分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通融之处。若说他没有从铭文中得到灵感,我是不信的。小雁,我希望你能走得更远,而不是拘泥于一时成就,固步自封。而且,对这次考察大家都寄予了厚望,如果真有重大发现,你做为参与者,一定能够受益匪浅。以你的学识,将来必然大有作为,但国情使然,不免有排资论辈之扰,多半会干涉得你不能专心做学问。如果有合适的捷径,不妨用之。”   起先雁游还道英老让自己随行,是为了磨练己身不足之处。现在听了这话,才惊觉老人家还存了给自己“捞资本”的意思,让自己少受些熬资历的苦。   虽然以前从未涉足官场,但古玩行里的师徒传承他见得不少。记得当时有几位天资过人的徒弟,明明已经可以出师,却因碍着规矩,不得不继续跟在师傅身后当应声虫,直到满了年限才能离开自立门户。   站在师傅的角度讲,其实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因为人人都是打这条路上走过来的。就好像俨然天敌一般的婆媳,婆婆在熬出头前也是别人的儿媳,该遭的罪都遭过。所以一朝翻身,愈发理直气壮地把那套陈规陋习沿了下去。   要打破这规矩不难,难的是长辈们有没有这份胸襟。   但现在,英老做到了。   一时间,雁游心头感慨万分。其实,他并不在意这些事。他是死过一回的人,早看淡了身外物,除亲情友情之外,唯一执着的就是那些爱逾性命的老疙瘩。只要能有个合适的环境让他继续钻研古玩、做些实事,便已觉心满意足。至于能得到什么回报,却是从没想过。在他看来,缺少什么自己凭手艺去挣就行了。   他没想到,英老表面没说过什么,实际早在考虑如何为他铺路。   见雁游一时说不出话来,英老又道:“我一生最恨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你就算心里有嘀咕,也给我绷紧了,不要往外说一个字,让我听了生气。我做这些不图别的,只是为了让你以后少分心,专心致志地做学问。不要像你某个不成器的师兄,当年豪言壮语无数,结果毕业了竟然跑去经商,白白浪费了那脑袋瓜子!我找他谈话,他总是东拉西扯,一会儿批评排资论辈的风气,一会儿又说做学问不必非得在学校里。哼,依我看,他就是受不了搞学术的清贫!”   见英老越说越咬牙切齿,明显极为看中那学生,所以才这般动怒,恨铁不成钢。雁游心中暗道,难怪老人家这么费心替自己铺路,原来是有了“前车之鉴”,生怕自己将来也有什么想法,弃了钻研学问的路子。   不管原因为何,英老这份情他都领。当下,雁游安慰道:“您老消消气,人各有志,强求不来的。”   英老生了半天气,想想将来还有雁游可以指望,才慢慢回嗔作喜:“我这儿没事了,你到小屠那里去吧。野外作业非常艰苦,你问问他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千万别拉下了。”   无需英老叮嘱,雁游也知道要这么做。当年他在琉璃厂就听说盗墓贼行事前必备之物:打狗的药饼、驱蛇的雄黄、防止尸变的糯米、辟邪的黑驴蹄子等等。   虽然现在是官方许可的保护性挖掘,看似凶险不大,但实质工作却颇有相似之处。雁游不会天真地以为官家认可的就是安全的。   爬了几层楼,来到屠志的办公室。刚要问好,雁游却惊讶地发现,这位近来心情颇佳的老师,今天居然在发火。   只听他对着听筒那头的人怒气冲冲地说道:“老张,不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前天他们还泼蹦乱跳的,今天居然集体生病,你说我能不奇怪么……对对,我不是针对你,总之就是奇怪,见了病假条才想问问你……什么?真病了?高烧不退?……好吧,我知道了,这两天忙着筹备出发,实在没空去看望他们。这几个学生就拜托你了,如果没有好转的迹象,请你及时把他们送到医院。”   屠志脸上的怒色渐渐被犹豫取代。放下电话长叹一声,转身拉开椅子准备坐下,才看到不知何时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雁游。   他以为雁游完全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不禁有点赧然,半开玩笑地说道:“哈,雁游,我刚才心里着急说话冲了点儿,回头你可别找英老告状啊。”   “屠老师说笑了。您这是遇到麻烦了吗?”现在能让屠志恼火的,无非野外作业一事而已。若非与己相关,雁游也不会贸然开口相问。   屠志揉了揉面孔,说道:“这次出发,准备带几个有经验的老生去帮忙兼学习。本来上周都通知到位了,结果今天早上,足足四个学生突然请了病假,说没法同行。我一时着急打电话到校医那儿去查问,才知道他们是真的病了。唉,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质疑学生的病情,这并不像屠志的作风。想了想,雁游试探着问道:“他们是不是许老师的弟子?”   “不错。”   雁游点了点头,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许世年虽然走了,几名学生却还在继续求学。他们的恶劣雁游也曾见识过,屠志会怀疑他们集体装病要给老师添堵,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只是,纵然确认了他们并非说谎,目前的困境却仍未得到解决。屠志烦燥地说道:“以前许老师在时,给他们争取了不少机会,那四个学生是野外作业次数最多的。现在他们请假,队里人手严重不足。又不可能把老生全部带上,真是麻烦!”   闻言,雁游心里一动:“屠老师,野外作业对学生有什么要求吗?”   “除了经验之外,大概就是身体素质要好、反应快、性情稳重、有足够耐心这几点吧,不要求全占,但起码占个两三样。毕竟外面突发状况很多,现在设备又跟不上,身体不好,又没几分机灵劲儿是不行的。”   这也是他不考虑再从老生里挑人的主要原因,教了他们这两三年,系里学生又少,性情早就全摸透了。有几个学生,埋首书斋搞搞文献研究还行,出野外的话,还不够他操心的。   不过,如果真没办法,也只能矮个儿里头拔将军,再筛几个人出来——   正在考虑名单时,屠志忽然听雁游说道:“屠老师,没有经验的新生行不行?我看这批新生里有人正符合你的要求。”   雁游说的是孟昊。他本身不擅长体育运动,所以对那些体格较好的人欣羡之余,不免多有关注。这次军训下来,他发现孟昊正是这届里身体素质最好的,再严苛的训练都能挺过来。所有新生里头,唯有他能在一天训练结束后能若无其事地去洗衣服打饭,不像其他学生,不在床上躺足半小时是缓不过来的。   再加上孟昊性格沉稳,祖父辈又做过古玩生意,各方面都很合适。雁游觉得,选他准没错。   “从新生里挑人?”屠志犹豫了一下,本能地刚要否决,却突然省起,雁游不也是新生?而且现在没了有经验的,只能按其他标准着手,没准新生里还真有符合他标准的人材。   一念及此,屠志马上改了口:“雁游,还是你脑子转得快,我这就和其他老师一起研究研究。”   说着,屠志匆匆推门走了出去。见状,雁游只得另找卫长华,询问出行的注意事项和必需物品。   到了傍晚时,就传出了结果,却是出乎雁游意料之外:除了孟昊等人之外,施林也在随行人员之列,据说是相中了他的机灵。   于是,军训时的三人组,又延续成野外作业的三人组。在两天之后的清晨,与其他老师同学们乘着大巴出发了。   通市距离四九城不算太远,只有近十个小时的车程。原本是个小县城,扩建之后才升级为市。   看惯了四九城的古朴大气,雁游一时还真不习惯这里的落后陈旧。但很快的,他连感慨的力气也没有了。当汽车驶离市区的水泥路,向位于郊野的墓葬前进时,雁游觉得自己的胃也像车身一样,随着下方的碎石土路不断颠簸,渐渐有翻江倒海之势。   “喝水。”前排的孟昊打量他脸色不好,连忙把军用水壶递了过来。他是个聪明人,听说雁游在屠志面前说的那些话后,稍一琢磨就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心中不免生出被认同的满足感,“知遇”之情倒在其次。虽然口头依旧惜字如金没有什么表示,但行动上却同雁游亲近了许多。   施林也闻声回头,见雁游脸色苍白地蜷在椅上,在包里翻了一阵,取出一粒药片喂到他嘴边:“这是晕车药,吃下去就不难受了。”   “谢谢……”雁游有气无力地接过药片,却没有服下,而是随手揣到兜里。来前他没想到自己会晕车,并没买药。但与卫长华一起采购必需品时,曾听药店里的人提醒过,晕车药得提前服用才有效,而且副作用较强。现在症状都出来了,服药非但无用,反而白招一堆副作用。   他正难受着,自然无暇将想法说出来。施林看见他的举动,目光微动,旋即又若无其事地说道:“大概再有一两个小时就到了,你先睡一会儿。”   “嗯……”靠着装有衣物的背包,雁游努力克服身体的不适感,慢慢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等醒过来时,雁游觉得脑子昏沉得厉害。好在汽车已经驶到了山下村庄,大伙儿正忙着从车上往下搬器材和行李。   雁游跳下车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也去帮忙。刚拿起装着手锹的布袋,就被孟昊接了过去,又一语不发地走了。被晾在原地的雁游只好改变为去拿其他轻巧的东西。   等把东西都卸完,天色已暮,寄住的老乡家里早准备好了饭菜。在农家院子里团团坐着吃完晚饭,屠志又重新强调了禁令:除严格遵守野外作业手册上的规定之外,不许单独进山,入夜后更不许乱走。   学生们乱七八糟地答应着,这时,人堆里突然传出一记不和谐的惊叫。立即有老生问道:“施林,你踩到蛇了?”   农家不比城市,各种动物昆虫遍地都是。哪怕主人防护得再好,家里也断不了蜈蚣老鼠。加上现在还是夏天,有蛇窜进院子来也是寻常。   施林早躲到了一边,声音却还有点儿发抖:“不……是猫,我对猫毛过敏,一接触就会狂打喷嚏。”   学生们哄堂大笑。那只体型精悍的田园猫在众人的大笑声里向满面通红的施林投去一个鄙视的眼神,神气活现地甩着尾巴走了。   雁游还晕乎着,和稀泥的角色只能由卫长华来担任:“别笑别笑,我们要关照小学弟。有人还对花粉过敏,都是正常现象。”   他这么一说,笑声渐渐止住。施林低着头蹭到雁游身边,小声说道:“我不跟师兄们睡了,我要和你一个屋。”   雁游忍笑点了点头。孟昊侧目而视,似乎欲言又止。   因为天色已晚,不便进山,师生们吃完饭都先歇下,为明天的工作养精蓄锐。当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大伙儿背着器材开始上山。因为考虑到夏季多雨,还带了帐篷、油布等遮雨的东西。   北方的山势不若南方多险,有些甚至就只是个小土丘而已,通市附近的这座也不例外。沿着坚实平缓的土道走了大半个小时,又穿过一片稀稀疏疏的林子,最后,停在了一处有新开采痕迹的低谷前。   远远看见半露在山石外的墓道,屠志面露讶色,甩下手里的东西就攀下山谷。等众人赶上,他已经敲着半残墓砖,疑惑了好半天:“不对劲啊……”   学生们见老师魔怔了似的只管发呆,不禁面面相窥。但雁游听了他的话,目光再落到他身侧的砖石,不由也是心里一动:看这墓砖,似乎——而且再打量地势,也是——   正思索间,忽听屠志问道:“雁游,你觉得如何?”   这话问得似乎没头没脑,但雁游心内早有成算,自是答得有条不紊:“古人视死如生,论葬必谈风水,何况是王侯陵墓。郭璞所著《葬书》有四方神之说:‘左有流水谓之青龙,右有长道谓之白虎,前有氵夸池谓之朱雀,后有丘陵谓之玄武’,这样的福地称之为回神地。郭璞虽然是晋人,但堪舆之术此前早已盛行,郭璞不过集其大成。之后论述风水术的典籍不少,但总跳不出依山傍水,藏风聚气八字。我不懂王侯墓葬的形制规模,但仅仅从风水上来看,这处墓穴却是大有问题。”   “哦?有哪里不对,你快说说看。”屠志本来想问雁游看出那墓砖上的门道没有,不意他竟从风水答起,不由来了兴致。不只是他,其他人也听入了神。   “所谓依山傍水,其势也有高下之分。如果山势不够,不成山,反成丘;水势不够,不成流,反成沟。在风水学里,这样的墓穴非但于死者无福,反而会让后代流失气运。再者,汉室王墓多集中在长安洛阳一带,理论上不可能在这里出现。退一步讲,姑且就当这位墓主是位失意王侯,因故葬于这古代的荒僻之处。但既然他选择的墓地可能有损于皇家,天子为何不阻止?”   沉思片刻,屠志轻轻敲着膝盖说道:“所以,你是从风水的角度来说明,这里下葬的不可能是位王侯?但它明显有封土堆的痕迹,还有墓道配殿,正是汉制。古人虽然笃信风水之说,但天灾难测,焉知你所谓的凶地当年就是这样?也许,它是因为河流改道、山体崩塌,才由吉变凶也不一定。”   见屠志又想考校自己,雁游只好把想到的一一说了出来:“如果山体松软,自然容易崩坏滑坡,但这座山质地坚硬,泥土稀少,不但植物生长得少,还有村民在这儿挖采石料。至于河流改道,我说不准。但通常来说,河床哪怕干涸了也会留下痕迹,除非彻底清理,否则没法儿在上面种庄稼。但是你看,这墓葬前方的平地虽也有空处,但东一块西一块,串连起来根本不像河床。更何况——”   雁游走了几步蹲在他身边,用指甲轻轻刮去地面残砖上的泥污,指着已然在雨打风吹中消磨浅薄的花纹说道:“每一个朝代的纹样风格都各有不同。这砖上应该是云龙纹,若是汉代凿刻,纹路应当简练浑朴,厚重大气才是。但就这块墓砖上的花纹来看,却过于繁复绮丽了,与汉代的特征完全不符。而且上面这八吉纹的雕刻法,以前在中原几乎没有。屠老师,您虽然主攻的是三代金石,但也能看出它的来历吧?”   他这么一问,屠志顿时绷不住笑了起来:“好小子,反而考起我来了。”   说着,他捡起一块驳落的砖石,向围在后面的学生问道:“有人认得出来吗?”   书到用时方恨少。学生们搜肠刮肚地想着相关的课本,却不知是怯场还是兴奋过头,竟是谁也想不起来。末了,只有卫长华犹犹豫豫地说道:“照我看,这纹样风格应该是清顺时期的?”   “没错!答那么小声干什么,就算错了,我也不会怪你。”   屠志见卫长华又害怕似地低下了头,心里不禁有些憋气。这个学生够稳重,有韧劲儿,又肯吃苦,奈何总像哪里短了根弦似的,课业只能做到中规中矩。以往点名让他回答问题,十次倒有七八次是错的,这次难得答对了,却还是那副如履薄冰的样子,让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悻悻挥了挥手,屠志说出让雁游回答的用意:“同学们,看到没有,野外作业所用到的知识是方方面面的。尤其不能缺少的是细心。不但要细致观察,更要用心去想,观察到的种种细节代表了什么?把它们综合起来,再加以实地墈察,就能得出我们作业的目的之一:我们发现的东西源自何时,成于何因,属于何人。”   学生们咀嚼着这番话语,开始对雁游真正心悦诚服。   这年头,能考上大学的都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尖子,一个新生却得到了英老的器重,这让不少学生都暗自嫉妒。但见雁游露了这一手,原本那些不服气顿时都烟消云散:单看地势就能旁征博引,一眼看到纹样就能断代,单是这份本事他们就没有,也无怪乎英老要收他做关门弟子。   当下有人忍不住问道:“老师,那是否说明这座墓不是汉墓?”   “这是接下来我们要确认的事。”屠志拍干净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来眯缝着眼睛打量面前的墓葬:“形制属汉,墓砖却是清顺风格,选地更是犯了大忌,这座墓让我越来越好奇了。同学们,按照出发前的分工,各就各位,开始作业!”   一声令下,原本得知有可能不是汉墓、不免心里沮丧的学生们顿时精神一振,纷纷开始组装器材、按步操作。   不过,这些都是老生们的事儿,新生只能先打打下手,从旁观摩。就连雁游,也只是拿了小刷子,在旁边帮师兄们清理残砖碎瓦上的土屑泥污。这是英老特地交待过的,不要给他特殊待遇,以免磨练不成,反而横生骄慢之心。   考古不像盗墓,大干快上,只要把宝物搞到手,不惜破坏古墓。师生们做的是保护性挖掘,自然分外细致。一转眼,太阳就从东边跑到了头顶,*辣地刺得人皮肤生疼,众人却只是将墓道外掩的泥土清理出了一两米而已。   马上就要到午饭时间,负责安排调度的卫长华便让雁游和施林去山下村子里拿午饭。相对在烈日炎炎下埋头苦干,这算是个轻省活计,因为两人年纪最小,才把这“好差使”分配给他们。   再次经过树林,感受着林荫下的凉风习习,雁游舒服得伸了个懒腰。旁边施林转了转眼珠,说道:“雁大哥,昨天晚饭里只有鸡蛋,一点儿肉都没有。你看这林子挺大的,后面又是深山,小动物一定很多。要不我们等晚上来逮两只兔子打打牙祭,好不好?”   雁游敲了敲他的脑袋:“别胡闹,屠老师再三强调除考察时间外不许擅自进山,你都忘了?”   “我想吃肉……”施林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先忍一忍,回头问问老乡哪里卖肉,到时我做金钱肉给你吃。”   雁游只当是小孩子嘴馋,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安抚了一句,该干嘛干嘛去了。   在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前,考古工作是非常单调枯燥的。不过大概是早上的事刺激了同学们,持续到傍晚收工,大家依旧热情高涨,纷纷讨论猜测着墓主的身份。   有人甚至联想到了汉武帝破匈奴,猜测建造墓地的工匠是不是那时活捉回来的,却遭到了一致嘲笑:几千年来华夏一直是四方文化中心,以经典子集为干,工艺匠造为枝,影响辐射着周边小国。只听说过外族受汉族影响穿绫着罗,没听说过汉族反倒学习外族穿兽皮的。   这处村子还比较穷,不是家家接得起电。除了村长家有电灯,其他人家基本还是靠油灯。当下,除了借住在村长家的两位带队老师还在灯下整理今天的资料做笔记,其他学生吃完饭洗刷洗刷,都趴在院里的躺椅上,就着月色闲聊休息。   雁游等人同卫长华住在同一户人家。以前两人虽有来往,却没怎么深聊过。这会儿听着蝉鸣,数着星河,不知不觉说开了,雁游才发现,原来卫长华也是家学渊源。   卫家曾祖辈出过金石名家,遗训里叮嘱后代子孙万不可断了传承。只是后来卫长华的父亲和几个伯伯叔叔因为上山下乡中断了学习,回城后又忙着工作成家,没能再捡起来,便把希望寄托在了小辈身上。卫长华的志愿,正是他爹亲手填写的。   雁游没有想到,除了老师们皆有来历,学生们也大多有底蕴。不过转念一想,便又释然了:考古系不但清贫,对学识要求也高,而且专业比较特殊,若无长辈自幼熏陶,很难培养出兴趣,这是一道门槛。   而且据他观察,这年头不少人打小的志愿是做科学家,将来制造飞机坦克原子弹,所以理科比较吃香。文科的历史、文学,也是吸引人材的专业。这么一来,冷门的考古系除了“行家”之外,还真没几个人会报考。   像施林那样凭个人兴趣报考的,是少数中的少数。   想到这里,雁游说道:“卫师兄,你家学渊源,又拜在屠老师门下,往后学校里多半又要出位金石专家。”   听了这话,卫长华推了推眼镜,笑得苦涩:“雁师弟,你是新生,不知道我的情形……这么说吧,如果我有你一半的灵气,老师也不会成天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了。”   雁游这才记起,初见时卫长华正是对着一件赝品上的锈纹发愁。对世家子弟来说,这种问题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它却难住了卫长华。可见,他或许在这方面真是欠了点天赋。   想了想,雁游安慰道:“勤能补拙。很多时候,用心的人往往能比仗着小聪明而轻掷天赋的人取得更多成就,卫师兄不要灰心。你才大二,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学习。”   “这不是用不用功的问题……”   同屋的其他人都不知去了哪里,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卫长华觉得这小师弟为人真诚,忍不住便将从未与人说过的苦恼讲了出来:“雁师弟,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喜欢古物。你每次看古玩的眼神,都像看到什么宝贝似的在发光。但我不一样,相比金石或者别的什么古物,我更喜欢研究纹样。虽然爸爸总骂我说,这是小丫头才喜欢的玩意儿,但我就是改不了。你看,我出发前还把这本用不到的书给带上了。”   说着,卫长华从随身的军用挎包里翻出本包书皮磨得泛白发皱的书。雁游接过来一看,《华夏纹样简述》。   “怎么会没用呢,多亏这书,你今早才能认出那是清顺时期的花纹。”雁游也是爱书人,单看那书页手泽光润,就知道卫长华必定翻来覆去,至少将这书看了数十遍。   卫长华苦笑道:“单是认识纹样有什么用?考古要学的东西太多,偏攻一门成不了气候。唉,或许是时候在其他方面加倍用功了,也免得我爸一见面就责备我。”   卫家父亲显然希望儿子能继承祖业,不愿让他走了“弯路”。但雁游却认为学问无小道,纹样在考古里同样重要。   “卫师兄,兼学之余,也要精擅嘛。你看屠老师,不就擅长金石和野外作业?而且纹样学在考古中同样有实际应用。我听说建国后曾有挖掘古墓的学者,在进入封闭的墓室后,眼睁睁看着陶件上的花纹须臾之间消失在空气里。这件事你也该知道吧?”   这是雁游与众人聊天时得知的,卫长华自然也清楚。但他不明白这和纹样有什么关系,便茫然地看着雁游。   “你精通历朝纹样的特点,能够分辨断代。那么,如果更进一层、你能只看一眼就把纹样速记下来呢?目前还没找到有效的办法解决古墓中色彩剥离消失的问题,对考古界来说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如果往后再进行作业时,你能把纹样记下再画出,那岂非是大功一件?”   雁游只说了一半,卫长华就猛地站了起来。待到听完,脸上的悒色已是一扫而空,整个人兴奋得有些手足无措:“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雁师弟,你真是太聪明了!”   他今晚只是一时情不自禁才对雁游倒了苦水,原本根本没指望能找出转机。苦恼了多年,乍然看到一线亮光,卫长华心头狂喜几乎无法自抑。   但他向来腼腆斯文,高兴到极点,也不会像其他男生那样大嚷大叫,只是陀螺似地在院里不停打转,嘴里还念念有辞:“我该先练眼力,还要学素描——不对,是该学速写吧?不不不,速写也不好,古代纹样都是工笔描摹。啊,看来我还得先从临摹开始。这次我采购了铅笔,却没有多少白纸,不知这村里有没有卖的?”   正在这时,孟昊回到院里。见素来稳重的卫师兄一副疯疯魔魔的样子,偏偏雁游非但一点儿也不着急,还在旁边老神在在地含笑而坐。不由难得起了好奇心:“发生了什么?”   “卫师兄刚刚解决了一桩学术上的难题。”雁游笑眯眯地说道。不经人同意,他绝不会轻易泄人隐密,说长道短。   “……哦?”   孟昊本来还想再问,但见雁游的神色,就知道他绝不会再多说一个字。遂摇了摇头,在旁边坐了下来,拔拉着手上浸在瓦罐里的竹篓:“我答应教老乡的小孩认字,他们给了我一篓黄鳝。你会做吗?”   “没问题。”雁游心道,看不出孟昊外表冷冷的,实际还很有爱心。“明天中午我提前下山,做个醉鱼面条。”   孟昊把装了水的瓦罐放到屋里,免得深夜无人时家猫来偷食。等再从屋里出来,他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施林呢?”   “他不在打谷场?”   那是村子最大的空地,有些在院里待不住的学生就跑到那儿去说话,雁游以为施林也去了。   孟昊摇了摇头:“我刚从那里经过,已经没有人了。”   雁游忽然想到白天施林说的话,顿时脸色一变:“糟糕,他中午说想吃肉,要我一起去抓兔子。该不会见我不同意,自己悄悄跑上山了吧?”   施林人乖嘴甜,却有点调皮。雁游越想越觉得他干得出这种事,不禁着急道:“吃完饭他就不见了,到现在两三个小时过去,还没有回来,我们最好去山上找找。”   “什么?施林不见了?”听到这话,卫长华顿时从狂喜中冷静下来:“这片山看着地势平缓,似乎并不大,实际却极为深广。我去找老师,再组织同学和村民一起去搜山。”   “等一等,施林胆子小,也许只在外围的林子徘徊。不如我们先过去看看,如果找不到,再报告老师。”   担心施林违反禁令会教屠志发怒,雁游犹豫一下,拦住了卫长华。毕竟新生入学就背个处分,实在不好。   “这……好吧,我和朋友说一声,到时如果找不到人,就朝村子的方向点火把,他看见了就通知老师。”说着,卫长华匆匆跑出门外。   雁游也回屋准备电筒、绳子之类的东西。孟昊在一边帮忙,突然毫无预兆地说了一句:“小心施林。”   百忙之中,雁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刚要发问,卫长华又跑了进来:“说定了,快走吧!”   这一打岔,雁游也不便细问。当下三人悄悄出了村子,往上山的方向一路找去。   这时禁猎并不严格,靠山而住的村民们几乎人人家里都备着老式猎枪。山上早没了大型野兽,只有一些小动物。在到达的当天,村长就都讲过这些事情。故而三人倒不是很担心施林遇到危险,只是怕他走夜路迷了道,不知闯到哪儿去了。   走过乱石野草的山道,即将入林之前,三人都打起了精神,四下留意,又相互叮嘱一定不能走散。   林子并不茂密。哪怕在夜色之中,也能轻易分辨出树影人影的区别。但三人全神贯注地找了许久,也未发现施林的踪影。   “雁师弟,孟师弟,我们退出去点起火把,找人增援吧。”再往前就是深山,三个人根本搜不过来。卫长华怕施林真有个万一,耽误了援救时间。   雁、孟两人点了点头。达成共识,三人掉头往来路而去。奇怪的是,朝同一个方向走了许久,却依然看不到边缘。这片林子仿佛没有尽头,高树绵延无尽,不见出路。展目望去,四周尽是树影重重,不辨道里。   一半因为疲劳,一半因为警觉,三人脚步越来越慢。又走了片刻,卫长华“啊”地一声惊叫道:“我记得这块石头!我们刚才来过这里!”   ☆、第39章 中毒鉴宝   听卫长华一喊,雁游与孟昊立即齐齐顿住脚步,四下打量。   周围仍是树影摇曳,远远近近融在夜墨之中,似乎与之前并无不同,但三人心中不禁都掠过似曾相识之感。同时,一个词语不约而同在心头浮现。   鬼打墙。   它在民间故事、山野怪话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内容大同小异,总不外乎一个走夜路的人总在同个地方原地打转,想尽办法也出不去。至于结局,要么是鬼魂索命找替身,要么是野狐山精捉弄人。主角若未曾横死,幸运地保住一条性命,也得心惊胆战地等到太阳出来才能离开。   虽说这些都是上一辈流传下来的“四旧”、“毒瘤”,但总有人喜欢偷偷摸摸地讲,听的人更是欲罢不能。在场三人全都听过,当时只是觉得刺激紧张,现在亲身遭遇,却是毛骨悚然,凉意从心脏蔓延向全身。明明是盛夏,那夜风里却突然像挟裹了冰碴似的,稍稍拂过裸露的皮肤便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卫长华下意识地往体格最好的孟昊身边挪了几步,想要说话,却是舌头拌蒜,好半天才给捋直了:“是不是那座墓里的……出来了?我们……能离开吗?”   孟昊没有回答,只本能地活动着手腕,似乎想寻隙对还未发现的敌人饱以老拳。   “别慌,夜里本来就看不清路,说不定是记错了呢?别自己吓自己。”雁游毕竟比其他两人多活了些年头,一瞬间的寒毛倒竖过后,旋即恢复了镇定。   卫长华连连摇头,声音抖得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不会错的,之前我摔了一跤,在那石头上蹭过手上的泥巴。你看,那泥印子现在还在呢。那之后我们起码又走了二十多分钟,怎么会又看见这块石头?而且这林子白天顶多半小时就走到头了,今天转了好久都没出去。一定……一定是鬼!是我们惊动了它吧!”   仔细端详,另外两人果然在那石头上看到了清晰的泥掌印。孟昊嘴抿成了一条线,浑身肌肉绷得死紧,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却仍然找不到目标。   雁游则是觉得奇怪。   因为自身的经历,他相信这世间灵魂不灭。但若说这座山里有鬼,他却不信。到村子的当天,村民们就介绍过这里的格局,这座山因地质坚硬,多为岩石,根本没有坟墓,村里人世世代代都葬在离这儿十多里外的另一片小山谷。   至于卫长华所说的惊动了那古墓里的亡者,他更是觉得荒谬。虽然古玩行里许多人深信贩卖明器会损阴鸷,坚决不碰这项生意。但那些不信这套、低买高卖赚得欢实的老板们,也没见谁真被恶鬼缠上,或是祸及子孙。   而当年那些在琉璃厂进进出出的盗墓贼们,只见过死于墓穴机关、同伙内讧的,至于所谓被墓主报复而死的,则只存在于传说中。   有位专做明器的掌柜曾跟雁游说起自己的看法,虽然不认同这人的做法,但雁游还是很赞同他的想法:“都是上百年的老墓了,就算有鬼也早散了。否则,鬼魂们不去投胎托生,守着个土馒头干啥?”   “卫师兄。”雁游拍了拍越抖越厉害的卫长华,将这番话说了一遍,又问道:“你不是第一次野外作业,难道以前就没遇到过类似的事?”   觉得雁游的话很有道理,卫长华虽不能完全摆脱恐惧,却不再害怕得那么厉害。缓过劲儿后,他慢慢记起了所学的知识,却还是有些惊惧:“没有……以前大家从不在夜里外出。只是,虽然有科学原理解释过鬼打墙,说这是人在走夜路时视野模糊,又因为圆周原理,双腿迈出的步子长短不一致,很容易原地转圈。但、但我们是三个人,还带了手电筒,没道理也会这样。”   雁游在出发前看过科普手册,记得圆周原理大概是说世间生物的运动本质都是圆周运动。人们平时走在横平竖直的道路上,不知不觉中步子被规定了方向,所以感觉不出。但如果找一处空地把眼睛蒙上,只凭感觉走,走出来肯定是个圆圈。   深山夜林,视野有限,加上没有道路,不知不觉,他们就成了被蒙上眼睛、带到空地的人。但卫长华说得对,落单的人容易害怕走错路,结队的人却不应该这么轻易就陷进圈子里走不出去。毕竟这处林子不大,手里又有照明工具,发现异状之前大家除了担心施林,也不觉得心慌害怕,没道理那么容易中招。   种种异样,或许统统归为闹鬼是个省心省力的解释。但是——等等,施林?   沉思之际,雁游直觉捕捉到了什么,马上将孟昊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刚刚在院子里,你为什么让我小心施林?”   孟昊明显迟疑了一下,直到雁游催促,才解释道:“我也不能确定。只是他给我的感觉太虚伪,似乎在盘算什么,所以我总觉得他不可信。”   “虚伪?”雁游仔细回想了一下军训里那段同吃同住、一起进进出出的日子,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有些时候施林总是体贴得过了头,往往自己都还没开口,只是视线一落,他就马上把想要的东西递了过来。而且与他交谈是件很舒服的事,因为他说的话总能撞到你心坎上。   但,一来因为初次有同窗的喜悦,二来因为施林生了一张讨喜乖巧的娃娃脸,让人潜意识觉得,他就该是这种性子。两相结合,雁游竟一直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妥。   直到现在被孟昊点醒,才惊觉不对:世间是有从小善于察颜观色的人,但基本是生存环境所迫,不得不早早学会看人脸色行事。这些人多多少少会露出端倪:日用之物匮乏短缺,或对亲情异常敏感,要么从不谈及家人,要么高谈阔论自己的遭遇,以博取同情心。   但是,施林统统没有。他表现得再正常不过,完全是一个普通男孩该有的样子。也正因此,发现端倪后愈发异常。   他的异样体贴,他的无事殷勤,也许指向一个目的——非奸即盗。   他到底想图谋什么?   孟昊不知雁游一旦被点醒,想得比他更透澈。见他久久不曾言语,还以为是不相信,便罕有地详细解释道:“我家长辈做的生意,需要花力气来讨好主顾,揣摩心理,投其所好,人家才肯赏一口饭吃。从小听他们说里头的门窍,虽然我自己做不到,但却因此对这种人非常敏感。刚认识施林那天,我就看出他并不是天生体贴周到的性格,所以觉得他太虚伪,或许还别有所图。只是,转念想想,毕竟是在学校里,一个学生再坏能坏到哪儿去?如果贸然说出来,反而影响不好,就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想法。今晚他突然不见,我本以为他或许是白天发现了什么,趁夜悄悄来寻找,所以才提醒你小心他。”   听罢孟昊的分析,雁游不禁苦笑:这位外表冷酷的同学心肠真的很软,为了施林的名声着想,没有说出怀疑。但如果他肯早一点把这番话讲给自己听,或许今夜的事就不会发生。   看懂了雁游的微妙神情,孟昊疑惑道:“你认为这事和他有关?”   “十之*。”雁游示意他听周围的动静:“你注意到没有,林里的虫鸣鸟啼消失了好一阵。除了人为,我想不出是什么原因。而且又与施林有关,如果说不是他策划的——”   被晾在一边的卫长华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见两人神色越来越凝重,不禁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真发现了鬼?他们怕自己沉不住气,所以特地撇开了自己私下说话?   稳重人钻起牛角尖来最可怕,自惊自吓更是容易击溃人的心理防线。卫长华被石头上的泥印吓到,先入为主地认为是鬼怪作祟。这会儿再有的没的想一大堆,好不容易压下几分的害怕顿时再度暴胀开来。   他惊慌地四处张望,只觉每一处沙沙作响的树叶后都躲着一只不怀好意的恶鬼,蠢蠢欲动,预备择人而噬。蓦地突然发现某个方向的树木格外稀少,看上去像是一条道路的样子,也无暇细想刚才那儿还不是这个样子,立即去推雁、孟两人:“快走,我找到路了!”   “什么?”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吓破了胆的卫长华已经撒开双腿朝那边飞奔而去。   见状,本来在商量该怎么走出林子的两人只得暂且抛下计划,先跟上去。若卫长华也走丢了,那麻烦就更大了。   大概是被害怕激发出了潜能,平时体力和雁游差不多的卫长华这会儿跑得脚下生风,连孟昊都追之不及。但堪堪跑到那处“林道”,他忽然又放慢了步子,像喝醉了酒似的,身体摇摇晃晃。   “卫师兄?!”   孟昊与雁游一前一后跑到他面前,刚要伸手扶他,突然鼻头作痒,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呼吸侵入了身体。随即脑子一晕,双腿发软。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来得很快。身体突然间变得轻盈之极,仿佛将要飘上云端。但脑海的眩晕却是一阵强过一阵。视线所及,一切都在天旋地转。渐渐重合的树影星光之间,浮现出道道斑斓色彩。当那些光怪陆离的颜色渐渐融为一体时,雁游仿佛听到谁的声音:“这包加了料的毒蕈粉还是那么管用。”   尚未分辨出这话里的意思,他便彻底失却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等雁游意识稍稍清醒时,周围的一切仍是朦胧的,幻觉仍在继续。   明明是黑夜,眼前却有鲜花丛生,彩虹横贯,矮个儿的小人成群结队跑来跑去。一切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那么的不真实,像儿时的梦境突然再现。   雁游盯着跳舞的小人看了许久,心头一片茫然。   这时,有团暖烘烘的东西突然滚到他的怀里,钻进单薄的背心无意识地乱拱乱蹭,嘴里还不停小声叫唤着。   原本麻木的知觉渐渐被刺痒感取代。雁游似乎清醒了一些,吃力地抬起头,极力睁大眼睛,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漆黑。只能感觉到,自己似乎置身一处低矮的山洞,有什么东西黑沉沉地压在头顶。   胸口的痒麻感越来越强烈,还多了种湿嗒嗒的微刺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舔舐他的皮肤。   强忍下眼前金星乱迸,雁游分辨许久,终于听懂了那小东西发出的声音:“咪……”   猫?这里怎么会有猫?   昏沉之间,一道白色光芒突然刺破了黑暗。雁游马上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险些流出眼泪。   突如其来的刺激让昏沉幻觉又消散了些许,看清头顶竟是白天支起摆放器材的帐篷。慢慢想起之前的经历,他不禁疑惑怎么会被带到这里。   “醒了?嘿嘿,正好,来帮我看个东西。”   手持电筒的那人面孔隐在黑暗里,只能由声音来判断是个陌生人。说着,他窸窸窣窣地摆弄了一阵,举起一件东西,递到雁游眼前:“听说你眼力很毒,帮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件瓷器?不,也许是陶器……等等,说不定是只素胚?   雁游仍然眼花得厉害,几乎看不清那近在咫尺的物件,大脑却已本能地开始思索。用脑过度,感觉到又将有幻觉出现,他连忙移开视线,改为盯着来人的手。   盯了半天,他勉强分辨出,这人手指修长,皮肤细腻,看不出半分劳作的痕迹,像是养尊处忧惯了,竟有些像女人的手。但听嗓音,却绝对是个男人。   这人和施林有什么关系?他们闹这一出,就是想让自己帮忙鉴定?难道这东西的来历见不得光?   被小猫一身软毛贴在最敏感的地方,蹭得全身发痒,雁游觉得脑子又清醒了几分,视线也渐渐恢复清明,只是手脚还软软的使不上力气。想了一想,他胡乱说了个名称:“彩绘陶方簋。”   那人似是打量了一下物件身上的绘纹,几秒之后,才惊喜地说道:“确实是彩绘,下底也是方的。小子,还真有你的。我没找错人,哈哈!”   闻言,雁游心下一松。   刚才他说的是战国物件,存世仅有一件,现在收藏在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绝不是这人手里拿的。本是想借此试探一下这人的深浅,看看对方会不会发火动怒。没想到,竟意外发现对方是个门外汉,连这种明显的假话都分辨不出。   他已猜出这人的确是想让自己鉴别物件,却不知对方会不会伤害自己,更不知卫、孟两人是否也落在了他手里。如果是内行的话,要糊弄起来或许得费些唇舌。但对一个外行,那余地就大了去了。他准备扯几句谎先把这人稳住,确保对方不会伤害自己,再做打算。   盘算片刻,他刚想说这物件虽然上佳,可惜边缘处却有残缺,不如你放了我,我帮你修补好,会更值钱。不想,那人把转身陶器一放,另掏了一叠照片出来,抹成扇形送到他眼前:“小子,黑白照片你能看出名堂么?”   雁游几乎想放声大笑。不是因为照片里件件珍品,也不是因为小猫从胸膛爬到肚皮,蹭得他越来越痒。   “不能,我需要看实物。”   ☆、第40章 幻门与钟麻子   “看实物?照片不是也一样?”那人语气有些不快。   雁游这时心中越来越镇定:“不行。鉴定古玩不但要看外观,更要看色泽质地,甚至还有味道。除非是用特殊手法将各个角度都拍摄下来的照片,否则是不行的。”   他说的是实话,语气自然格外笃定。听得那人不禁动摇起来,沉默片刻,突然收起电筒走出帐篷。   骤然光明又骤然黑暗,雁游非常不适应,但听力却因此变得分外敏锐。他似乎听到有人低声在外面争执,连忙闭上眼睛凝神分辨,终于从一堆没有意义的音符里,辨别出了有用的话:“不行,说好问清楚就放他走的。”   这声音虽然极力压低,有些变调,但雁游还是分辨出了它的主人,施林。   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串在了一起,再加上施林之前对鉴定古玩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雁游终于确认,自己并没有猜错。   艰难地抬起手,把仅比巴掌大一点点的小猫拽出衬衣,雁游相信施林虽然算计了自己,但并不想赶尽杀绝。心头松懈,他不禁又开始思考,施林和同伙手里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好东西,非要用绑票的方法把自己带来鉴定?   刚才那叠照片他只匆匆扫了一眼,只记得那些物件的造型,大体都还不错,却没有细看,当下不禁暗暗后悔没有多看几眼。   正当他怀着不合时宜的爱好者心态暗自懊悔时,之前那人又进来了。手电亮起,将照片又举到他眼前,不太高兴地说道:“你再看看,好歹试一试。”   这种拍摄手法拙劣的黑白照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不过,雁游并不会提醒对方,因为此举正遂他意。点了点头,他便就着那人的手,一张张查看起来。   越是细看,雁游越是惊讶:这些东西有瓷件有金石有木雕,甚至还有书画,好几个年代的都有,杂七杂八没个头绪。   一般来说,喜欢收藏的人都有偏好,要么喜欢字画,要么喜欢某种器件,或者专注收藏某朝某代的物件。像这样一锅烩的,除了乱买东西装点门面的暴发户之外,基本没有。但暴发户往往又缺少鉴别的眼光,经常被不良商人拿赝品蒙骗。有个笑话说他们买的东西里,一百件能有一件是真品就不错了。但被施林大费周折地将他带到这里,应该不是为了鉴定赝品。   难道,施林和这同伙是当年什么新贵的后裔?似乎也不像……也许,他们像孟家祖上一样,也是古玩商?更不可能,历来就没有过什么都卖的古玩行,各家老板掌柜都有专精,除非极有把握,否则很少涉足别的领域,怕打了眼失了财。   雁游装模作样地看着照片,心里不断转过各种念头,却没个准数。   又翻过一张照片。当看清上面的物件后,他突然瞪大了眼睛。   ——照片里的中药龙骨,居然是他当年的藏品之一!   龙骨是古代犀牛、大象或三趾马等动物的骨骼化石,入药有镇静安神、抗惊厥等效用。雁游对医理一道只知道点皮毛,仅限于桂枝麻黄各半汤可治伤寒之类的古方案例。而且他也没有药膳进补的习惯,当年之所以会收藏龙骨,自然不是想囤积药材,而是因为这龙骨上有大名鼎鼎的甲骨文。   公元1899年左右,国子监祭酒王懿荣因病购买药材时,在出售的龙骨上发现了类似青铜器铭文的文字。因他本身就喜爱古玩,做的又是训诂经典异同的学问,便四处搜罗这些有字的龙骨加以研究。但不久之后八国联军杀进四九城,西太后仓惶出逃,王懿荣偕妻投井而死,以殉国难。   王懿荣虽然殉国,但带有文字的龙骨却在掀起了研究热与收藏热,人们深深意识到这种殷商文字的重要性,各路大拿争相研究,由此引发促成了1928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对安阳殷墟的发掘,获得刻有甲骨文的骨片万余片。   这次发掘对华夏考古学来说是一次里程碑,因为这是国内学者首次独立完成的田野作业。之前对河南仰韶村遗址、周口店猿人遗址的发掘,都是由外国学者主持、或中外合作进行。因此,殷墟也被称为华夏田野考古学的诞生之地。   当年现世的龙骨,除了被科研机构保管之外,还有不少落入中外收藏家之手。雁游小时候就听过王懿荣的事,长大之后,某次机缘巧合遇到了手头有存货的商人。便以十枚银元一个字的价格,花了大价钱买下一块龙骨。   到手之后,他将这块龙骨细细把玩了大半年,对和面的每一丝裂纹、每一处笔锋都烂熟于心。又按王祭酒好友所著的《铁云藏龟》和《契文举例》,比照破译了上面的卜辞。   照片拍得很模糊,角度也没选对,文字并不齐全。但雁游只看一眼那片龙骨的形状,便不由自主喃喃自语道:“辛未卜争贞……”   这是他的珍藏,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当年出事后,随着他的尸体一起消失的藏品之一吗?是谁带走了它们?!   心神激荡,雁游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把攥住了那人的手腕,嘶声问道:“你从哪里得到这些东西的?”   他依然虚弱,着力并不大,甚至连小孩子都能轻易甩开。但他眼里的炽烈与愤怒却像一把暗火,不但在眼眸中灼灼燃烧,甚至连这狭小的帐篷也忽然间多了种无形的压力。那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由自主脱口说道:“几十年前从钟家骗来的——”   钟家?钟麻子?!   雁游隐隐猜到了什么,脑中无数念头飞掠而过,急切地问道:“那钟家是从哪里得到的?你现在为什么要鉴定它们?”   “我——”那人刚要回答,突然省觉不对:“喂,你小子,到底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说着,他用力挥手想挣开雁游。不想力道太猛,反而把照片和手电都甩了出去。手电落在帐篷堆放的手铲和各种金属器具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在静夜中传得老远。   被雁游拉出衣服的那只小猫也受了惊,在地上打了个滚,软绵绵地向外跑去。   这时,外面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舅舅,怎么了?——阿,阿嚏!”   “没事儿没事儿,快去外头守着。早说把这猫崽子丢远些,你偏又好心,怕它小吹不得风,在外头又找不到吃的,非要弄到帐篷来喂罐头。看看,现在遭罪了吧。”那人也顾不得去捡手电,连忙上前去捞那只慌不择路、一头撞进来人怀里的小猫。   一团混乱之中,忽听雁游冷冷开了口:“施林,别躲了,我认出你了。”   帐篷里瞬间静了一静。过了足有半分钟,那人才不自然地说道:“瞎叫唤什么,这儿没你说的人。”   无视他的底气不足,雁游向帐外陡然顿住所有动作的矮小身影说道:“不要否认。我知道你不是穷凶极恶的人,你连会害自己过敏的小猫都不忍心伤害,怎么可能对我不利?进来吧,咱们聊聊。说不定,我能帮上你的忙。”   正是那只猫,让他笃定施林虽然耍了手段,但本性不坏,这才决定开门见山。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喷嚏。那人走上前,一把拎起猫甩到旁边的草丛里,又推着施林示意他快走。   施林却动也不动,过得半晌,好容易止住喷嚏,带着鼻音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却知道一定和古玩有关。”瞬间的爆发力过去,雁游又恢复到瘫软无力的状态,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是九流中哪一门的人。”   鬼打墙、迷药、绑票……今晚施林用的这些手段,完全是江湖九流人才会有的。但千门靠的基本是巧言令色与设局做套,可以排除。雁游也不知哪一门擅长借地成势的法子,索性直接询问施林。   虽没有被说破来历,但九流两个字已足教施林和他的同伙震惊:“你知道九流?你又是哪一门的人?”   “我不属于九流,只是个手艺人。”雁游道,“放心,我不会追究今晚的事,甚至还可以帮你们遮掩。”   施林与那人对视一眼,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明显是在怀疑:“为什么?”   “因为你们可能知道我一位……故人的下落。”压下心头万千感慨,雁游轻声说道:“我在照片里发现了他的东西。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入土为安,是华夏人约定俗成的传统。但雁游想要的不是自己尸体的下落,而是钟麻子和迈克尔的去向。   刚刚来到这个时代时,他忙于生计,无暇他想。近来渐渐安定,偶尔想起旧事,再联想起徘徊生死时的梦境,潜意识里觉得战乱时代,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害死他的凶手说不定早没了好下场。而且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他一介小小平民,已没有能力去追查什么。下意识间,已将这件事丢开了手。   但在刚刚看到照片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钟麻子和迈克尔非但没有出事,反而在乱世中青云直上呢?何其不公!以前没有线索,茫茫人海无从察起,他便没有动追究的心思。现在与之相关的人证物证俱在眼前,他又怎愿错过?   虽然雁游心里明白,七十年过去,就算那两人当年再怎么风光得意,也早化为尘土了。但心里还是无法放下,他想知道,在害死自己后,这两人又造了什么孽!   施林不知就里,见平时斯文温和的雁游,这会儿跟换了个人似的,眼神执拗晨透着狂热,因激动染得面颊一片通红,半点没有发现老朋友线索的喜悦,反而像看见仇人似的。不禁吓了一跳,连忙说道:“舅舅,我看他这状态不对劲,是不是之前毒蕈粉用太多了?快给他喂驱毒性的药。”   那人也怕弄出人命,赶紧招呼外甥半拖半抱地把雁游弄出帐篷,安置到通风的高地,又取出一粒药丸给雁游服下:“这是当年大巫交给你曾外祖的,说里头还掺了别的东西,化去了毒蕈的毒素,却保留了制造幻觉、麻痹四肢的效用。当时你外公用着挺好使的,是不是放得太久,药性变了?”   “但另外两个人还是昏着的啊,没有出现异状……怎么就他不对劲?”   这舅甥俩嘀咕的时候,药效发挥,雁游已渐渐恢复了力气。之前那些幻觉像是消失在朝阳下的晨露,再无半分痕迹。他稍稍活动了一下,发现坐起来还是头晕,索性盘腿坐在草地上,顺手把那只还不太会走路的小猫搂到怀里:“大巫……难道你们是巫门的?”   “不,我们是幻门。以前靠撒豆成兵、上天梯、摘仙桃的小把戏讨人欢心,混口饭吃。大兄弟,我叫徐大财,你又是哪一派的?请问贵姓大名?”先是九流,又是巫门,徐大财全然将雁游适才的话抛到脑后,认定他也是同道中人。   施林赶紧止住想敬烟的舅舅:“雁大哥精通古玩,又一肚子学问。祖上肯定是有学问的人,和我们不是一路的。”   “哦……”徐大财遗憾地把递到一半的自制卷烟转了个弯,叼进嘴里点上,有滋有味地吸了起来:“话说在前头:你刚刚说发现了朋友的东西,但我们也不知道它们的具体来历。”   雁游皱了皱眉:“你之前说过,是从钟家拿到的。”   “别急呀,小兄弟,先听我说完。这批东西,是几十年前我父亲和人一起从一个姓钟的古董商手里骗来的。你知道,我们幻门以前除了在街头卖艺,更重要的收入来源,就是去那些做寿办宴的有钱人家当堂表演,运气好了,辛苦一天,半年的衣食就有着落了。但那年月太乱,生意渐渐不好做了。这时,有个巫门的人找上我曾祖,提出合作,让我们用障眼的小戏法配合他来装神弄鬼,干票大的。”   听到这里,雁游插嘴道:“这么说来,之前我们遇上的鬼打墙,也是你们的杰作了?”   “是我干的。现在新时代了,小林这孩子要好好念书,将来做个出息人,我和我姐就没再传他这份手艺。嘿嘿,刚才可把你们吓坏了吧?其实说穿了不值一文,就是幻门里的障眼小道罢了:我提前搞了些树枝什么的做成路障,挡住了一些去路,悄悄诱导着你们兜圈子。每隔一段距离又布置下相同的东西,一旦发现走了回头路,你们自然害怕。那个四眼仔说的泥手印,也是我抢在你们前头,悄悄按上去的。”   雁游心道,你不想让施林再沾这些九流手段,偏偏又让他做了帮手把我们骗到这里,这可不是前后矛盾?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徐大财又道:“你别怪小林,这事儿也是不得已,总之你先听我说完缘故吧。当年我曾祖听了那大巫的提议后,虽然心动,还是拒绝了。我们历来挣的都是小钱,这种事儿不敢做。但生意越来越差,以前隔三岔五就能参加宴席、得次赏钱,渐渐的变为再接不到活计。而且乱世之中人人自危,街头卖艺时打赏的人也越来越少。某次全家十几口一起饿了两天后,我曾祖找到了那个大巫,答应和他做成这票买卖。”   “听我曾祖讲,那时节有钱人都在往外跑。把财产换了珠宝钻石,浓缩财产,卷包跑到港岛甚至国外,以躲避战乱。但有些人虽然家大业大,却是走不了。比如地主,几百亩良田,乱世里变得一文不值,指不定哪天就被洋鬼子给祸害了,谁肯出钱接手?只好守着。还有些古玩商也走不了,青铜器、瓷器、雕器……随便哪样都有份量,满满当当放了几大屋子,根本没法儿带着上路,想出手又一时卖不完,丢就更舍不得,也只得守着。”   “不过,我们挑的这家主人挺有眼光。几年前开始,他就不再搜罗大件,转而去做翡翠玉件的生意。听说盘了几年,总算把手里带不走的东西发卖得差不多,又杂七杂八搞了一批东西来,准备拢总一起卖给个霓虹人,等款子到手就举家迁到日不落去。”   “这人姓钟,行里称之为钟麻子。大巫说,这人似乎是亏心事做多了,曾秘密找他做过几次法事。驱邪祈福本该找道家,但这钟麻子求的却是请神扶乩。巫术一行其实同算命测字差不多,讲究的也是察颜观色。大巫同他聊天时,不动声色地套了许多话出来,私下又悄悄打听过,两相结合,推测这人身上可能背负了人命。而且被他祸害的那人,似乎冤气不散,在死后报复了另一个人,让那人在出海时遇到了风浪,大船沉没。虽然被另一搜船及时救起,却因淹得太久成了活死人,有气儿有心跳,但不能动弹。在床上捱了两三年就死了。”   徐大财和施林不明内情,径自感叹善恶有报。雁游却知道所谓遭了海难的人必是迈克尔,想不到当时看到的那些场景竟然是真的。他知道自己没什么翻天倒海的能力,或许,真是因果报应也不一定。   徐大福又说道:“掌握了这些信息,大巫请神跳巫时自然对答如流,可把钟麻子给高兴坏了,说大巫是有真本事的人,他一家老小能不能平安离开华夏,就着落在大巫身上了。因为信任,他说话渐渐不提防起来。大巫这才知道,他手里不但有几件多年淘换来的好玉器,即将卖给霓虹人的那些老玩意儿,也是值了大钱的。两样加在一起,起码值七八万银元,于是便起了谋财的心思。”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先说服钟麻子办次席面招来喜气,驱走晦气;又让我曾祖带人表演,届时他做为内应,和买通的下人一起把道具箱里的东西全换成宝贝,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带出来。为了避人耳目,大巫会悄悄在酒水里下一种致幻剂,人喝下后就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事后只当是多喝了酒查不出来。但我曾祖也得全力以赴,把钟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吸引在前厅。”   徐大财又点了一支烟,陶醉地说道:“事后我曾祖总是说,那是他一辈子最好的一次表演,‘粘摆合过,月别捧开’,把幻门八字精髓发挥到了极致。钟府的主人帮佣们都看直了眼,整座四合院里头,除了变彩戏的声音外,竟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结束很久,大家才拼命鼓掌叫好。那声音差点儿把瓦片都给掀了,巡捕房的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特地进来查看。”   施林虽然没学过这些门道,但从小听妈妈和舅舅说这些,不免也颇为向往,当下也跟着一脸陶醉。   但雁游却毫不留情地给他们泼了盆冷水:“自来贼赃难出手。明面上作价七八万的东西,变赃物后能卖出一半的价就算烧了高香。你们家的东西一直捂到现在,恐怕里面还有缘故。”   这话一出,徐大财什么兴致都没了,苦笑道:“小兄弟懂得真多,确实是这样。当年瓜分了东西后,我们以为发了一注横财,从此不必受苦,开心死了。哪儿想到,大巫是荆楚一带的人,来四九城讨生活没多久,不懂这些门道,过了几天拿着磨掉了纹路的玉饰去死当,却被逮个正着,原来钟家早把失物画图描本,交待了道上的人,发现销赃者立即拿下。”   “那时候进了巡捕房的人,受的罪是没法儿想像的,种种酷刑,城里传得有鼻子有眼,能止小儿夜啼。大巫估摸是也听说了这些,还没等审讯就先服毒自尽了——他跳巫请神时,总会用到些迷幻药物,有的剂量加大就成了毒药。得知大巫的死讯,我曾祖吓坏了,但又不舍得把到手的东西都沉到河里,便把它埋在祖宅里,告诫后辈起码五十年内不得打开。”   “几十年过去,现在你们是想拿出来换钱了?”   这些往事虽然说来惊心,却都是陈年旧事,和雁游想听的相去甚远,所以不免有几分意兴阑珊。   孰料,徐大财接下来的话却是峰回路转。   “我们家从没人认识古玩,现在拿出来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出手。本来我们都忘了这回事儿,没想到前阵子往认识了两三辈子的老相识家去串门子,无意听他们说起,现在好几座城市都有人放话说愿高价收购古玩,但仅限珍品。我就想着,当年能值几万银元的东西,搁今天少说也得卖几万块吧?如果能出手换几个钱,我外甥一家能改善下生活,我也能有聘礼娶个老婆了。只不过……”   徐大财垮下脸来:“只不过等我把东西挖出来,才发现天底下竟有那么巧的事:消息灵通的哥们儿告诉我,在四九城里收购古玩那位,背后的东家姓钟。他家当年在古玩界有几分名头,后来避战迁居海外。现在钟家后人回来,想做一番大事业,重振祖上声名。我就想着,这个钟家多半就是被我曾祖坑过一把的钟家,这古玩肯定不能卖给他。但既知道能换钱,又都挖出来了,若不出手,心里又难受。不如索性拿远一些,送到广州去卖,反正那里也有高价收购的。地址我都打听好了,就是不知这些宝贝来历,怕被人坑了。正好小林知道了这事儿想帮忙,又打听到你眼力好,我就想了这个法子,把你……嗯,请来掌眼。”   高价收购……广州……钟家……境外……   几个关键词语像接连打下的闪电,瞬间关联,照亮了雁游的双眼:“广州的地址在哪里?”   “我可是在脑子里记着的。就在……”   如果不是身体不适,雁游说不定会在狂喜之下做出什么失态的举动:徐大财说的地址,与慕容灰当时查出的公司地址完全一样!   钟麻子当年害死了自己,现在,钟家后代又打上贩宝出国的主意,算盘甚至打到英老头上。他一定要瓦解钟家的诡计,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徐大财看不出雁游在想什么,只觉得他这副目光炯炯的模样像是准备使什么坏似的,便提醒道:“雁小兄弟,看在都知道江湖老黄历的份上,我可是把知道的都说了。这批东西我们也不知钟家是从谁手上弄过来的,里头有你老祖宗的旧物,只管拿走。但你承诺的事儿可得做到。”   东西都是几十年前到手的,徐大财便自动将雁游口中的朋友,理解成了祖宗辈的人,以为这是他家流落或丢失的旧物。   被他这一打岔,雁游渐渐从热血上头中回过神来。想了想,他说道:“东西你们不用拿到广州,城里有人愿意收购,而且也不必偷偷摸摸。只是这价格却未必能给高,我只能保证,绝对公道。”   徐大财本来也没指望件件都是能卖高价的珍宝,肚内盘算一番,觉得若是价钱公道、能把所有东西都出手的话,应该比只卖一两件更划算,便点了点头:“行,你把买家介绍给我吧。”   雁游指了指半天都没插得上话的施林:“他都认识。英老教授、陈教授,一个是考古界的权威,一个在做古玩生意。是要挂卖抽成,还是一次性买断,回头我和他们说明了情况,你们自己细谈去吧。”   “哟?看来我们是舍近求远了。”徐大财先是高兴了一阵,继而又犯起愁来:“小林,要是知道了这些事儿,学校肯放过你吗?咱家十几辈子了才出一个大学生,要是得毁了你的前程,还不如不赚这钱了。”   施林不说话,只是恳求地看着雁游,生怕他说话不算数似的。   其实,他们却是多心了。单凭带来钟家这条线索,就足够雁游原谅他们十次八次。   再加上施林虽然心眼儿多,本质却是不坏。雁游也愿意再给他次机会。   替怀里的小猫顺了顺毛,雁游问道:“卫师兄和孟昊呢?”   “就在旁边那顶帐篷里。”   “这毒蕈粉会留下后遗症吗?”   “不会,是改良过的。”   雁游点了点头:“解了他们的药性,让你舅舅先躲起来,趁还没惊动老师,赶紧一起下山吧,稍后我会说服他们不要外传。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你以后再敢算计我、或者学校里的师生们,我一定数罪并罚。”   施林松了一口气,满面感激,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徐大财显然比他皮厚得多,笑容满面地连连道谢,又再三保证再也不会犯错。   “先别急着谢我,回头说不定还得请你做几件事。”   交谈之际,雁游已在心内盘算该怎么炮制钟家。也许派人送宝上门、混进内部打探消息会是个好主意。他身边的人都不宜露面,倒是这个熟知江湖事,又有几分浑不吝的徐大财可以一用。反正施林还在学校,料他不敢起二心。   “行啊,只要东西能脱手,能赚到钱娶媳妇,小兄弟要我做什么都行。”   徐大财没口子地答应着,俨然一副想聘礼想得神魂颠倒的样子。   ☆、第41章 一箭双雕   相较雁游,卫长华和孟昊吃的亏并不大。没被招呼毒蕈粉,只是普通的迷药,往脸上泼点凉水就解开了。   徐大财早在两人醒转前就躲了起来。但在下山途中,雁游无视施林的苦瓜脸,还是说出了真相。   他真心实意拿两人当朋友看待,自然不会在这种大事上隐瞒他们。至于答应过施林的话,他也会做到——在卫、孟两人生气时尽力劝解,充当灭火队的角色。   出乎意料的是,这两人听罢实情,反应竟和他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卫长华:“雁师弟,你说的朋友之物,其实是你师傅的东西吧?是什么好东西,我也要看看。”   雁游:“……”师兄你要不要比我还痴迷?   至于孟昊,则是一言不发,冷冷盯着施林。直到施林被他看得汗流浃背,才大发慈悲地移开视线:“没有下次。”   雁游:“……这就算了?”   “你希望我揍他?”   “不……”雁游赶紧否认。他本以为,自己得费上一番唇舌才能说服这两人。   看出他的疑惑,孟昊说道:“你主要针对的是你,你都不介意,我们也无话可说。”   “没错。”卫长华附合了一声,随即不太好意思地说道:“那个……之前我逃跑的事,可别告诉别人啊。”   “这个嘛,只要师兄同意让我养它,我就没二话。”雁游摸着手里的小猫仔打趣道。   孟昊也斜了卫长华一眼,言简意赅地说道:“明天加菜。”   被趁火打劫,卫长华也只得认了,扶了下眼镜,无奈地说道:“行行,都依你们,真是一群土匪。”   这话立即换来孟昊一记不轻不重的拳头,和小猫微弱的抗议声:“咪!”   一旁施林看得心中五味杂陈。以他的乖觉,如何看不出三位同窗是怕他尴尬,才故意互开玩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他原以为经此一事,就算大家看在雁游的面子上放自己一马,但也绝不会给自己好脸色。万没想到,他们都是如此宽容。   他家庭条件并不宽裕,比一般人还要艰苦些。父母两边的老人因为当年成份不好,被分到了效益极差的单位,如今上了年纪,退休金少得可怜,才勉强够吃饭。两边的伯叔姨舅也都混得不太如意,时不时还要他的父母帮忙补贴一点。他家相当于用两个人的工资补助一大家子人,艰难拮据可想而知。   他不是圣人,只希望父母不要过得那么辛苦。当舅舅告诉他有机会发笔横财时,他马上便同意了。心中暗道,反正只是用非常手段请同学帮个忙,绝不会伤害他们,没必要拘泥。   设想归设想,直到真正刻意接近讨好雁游以后,他才发现欺骗一个人会有何等罪恶感。在大巴上,雁游拒绝了他递出的药片的那一刻,他惶恐得头脑一片空白,但害怕之余,却又奇异地觉得有种解脱感:被识破了也好,终于不用再做戏了。   后来他一个人悄悄跑上山,藏在暗处静静等待。当看见雁游等人出现的时候,他几乎想马上冲出去。但想起外表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几岁的父母,想起舅舅描述的美好前景,又生生忍住。   直到最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机心早已被人识破。   其实他也明白,自己的苦难不是伤害别的人的借口。正因如此,他从不奢望他们会原谅自己。   可是最终,他们却没有斥责没有辱骂,只有宽容与谅解。   能有这样的同学,他何苦幸运。   施林突然很想哭,又很想说点什么。但末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默默跟在三人后面,心中暗暗发誓:我再也不会辜负你们。   四人的离开与归来没有惊动任何人。唯一让人觉察有异的,是第二天同学们发现雁游身边多了只小奶猫。身子有点弱,连路都不太会走。大概正因如此,才被母猫丢下不管。   无论接人待物还是学识见闻,雁游向来表现出色,同学们一直找不到他的缺点。这下终于找到个突破口,顿时喜大普奔,纷纷向他开炮,嘲笑他眼光不济竟然养只小病猫。   但玩笑归玩笑,他们照顾起小猫来却比雁游还要尽心尽力。有人贡献出私藏的家制肉肠,有人自掏腰包和老乡买了牛奶来喂它,有人挑了最柔软的衣服为它铺起小窝……甚至连孟昊也悄悄把黄鳝藏了起来,在无人时认真地对雁游建议:“别做醉鱼面条了,炖个鱼粥喂它喝吧。”   无奈之余,雁游暗想,恐怕英老来了都没这么好的待遇。   虽然很想回去,但这里的工作一时半会儿没法结束,雁游也不能说走就走,只好忍住马上回去调查钟家的冲动,继续潜心学习野外作业。   广州,某幢平房内。   一名风尘仆仆的妇女陪笑侧身而坐,粗糙的双手交叠在一起,局促不安地变换着姿势,指甲缝里还带着无法洗净的泥土痕迹。   见办公桌后的中年男子将她带来的花瓶翻来覆去地看个不住,却许久不做声,她不禁有点着慌,酝酿许久,才大着胆子开了口:“同志,我这是祖辈传下来的。如果不是家里出了急事等着用钱,也舍不得卖。听介绍人说,您愿给高价,不知……”   “高价只给珍品。但看看你这个,像什么话!”中年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姿势像在驱赶苍蝇,傲慢轻蔑之极:“豁口缺边,底足磨损,釉色不正,还不比上工厂新出产、五块钱一只的大花瓶。”   吃了一通贬损,妇女十分委屈:明明是出嫁时压箱底的陪嫁,平时只舍得供在五斗橱里,连插花都舍不得的漂亮花瓶,怎么突然变得连五块钱都不值了?   她太老实,加上这年代商人极少,所以还不知道,许多生意人天性贪狠如狼,再好的货色交到他们手里,都要被贬得一文不值。   虽然委屈,妇女却不敢再说什么。生怕这位西装革履,看上去十分阔气的老板不肯收自己的东西。她不在乎被轻视,在乎的是这花瓶还能不能卖钱?眼见男子神色越来越不耐烦,她只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又端详半晌,男子才用一副施恩的口吻说道:“罢了,看在你大老远跑过来的份上,我就给你——”   尚未说出数目,里间电话突然响了。男子皱了皱眉,起身进屋。刚刚拿起听筒,立时脸色大变。如果那妇女也在场,一定会奇怪为何短短时间之内,一个人竟能变化如此之快。前一刻还高高在上,这会儿却是低声下气之极:“钟先生您好,好久不见,请问您找是有什么事儿吗?”   “好久不见?我记得上周才在四九城见过你。是不是还在记恨着我将你调走的事,天天咬牙切齿,所以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这笑话实在太蹩脚,但中年男子却不得不违心地干笑:“哪儿能呢……钟先生就是爱开玩笑。”   “我今天找你,为的可不是玩笑。”钟先生慢条斯理地说道:“听说你刚回到广州就大展拳脚,打着高价的旗号,实则疯狂压价收购东西,是不是准备回总部邀上一功啊?”   闻言,男子顿时心脏一缩:自己回来才几天的功夫,不过收购了两三件东西罢了,风声却这么快就传到四九城。看来,公司里有他的眼线!   他立即慌乱地四下张望,但一堵堵白墙隔绝了视线,根本看不到其他员工的神情,只能在心里一边骂娘一边盘算,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这些狗东西,项博士分管时一个个对自己恭敬有加,如今姓钟的掌了权,就翻脸不认人了!也不想想是谁把他们招进来的!   只是,虽然肚里已经把各种粗□□了一遍,他嘴上却不敢怠慢,连声否认道:“钟先生又说笑了,我只是在尽自己的本份而已。总部计划在这一两年内,举办一次华夏文物的展览会加专场拍卖,虽然早就选定了拍卖品,但展品却还未定。我不过做好本职工作,想为总部即将到来的辉煌出份力。”   “哦?这么说来,你倒是组织的大功臣了?”   钟先生言语看似温和,但男子如何听不出其中包含的丝丝凉意?像是一只冷血动物不紧不慢地爬上背脊,教他寒毛倒竖:“不敢,不敢……”   “我看你非常敢!”钟先生突然拔高了声音:“组织在华夏要长久发展,某些条件必须优渥!你为一时小利破坏规定,败坏了组织名声。照你这种做法,以后谁还敢和我们打交道?如果我没有及时发现,你就要成为破坏组织的千古罪人!”   饶是早领教了钟先生温文外表下的喜怒无常,男子还是吓了一大跳,连忙低声下气地认错。讨了半天饶,钟先生发够了火,似乎觉得满意了:“鉴于你在广州的表现实在让我失望,即日起,你由负责人降级为普通员工。什么时候表现良好,再升回原职。”   降级?不到十天的功夫连降两级,同驱逐他出组织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还不是姓钟的当年拼不过项博士,现在一朝得势,开始小人得志地疯狂报复!   虽然知道缘故,男子却不敢有分异议。既然是报复,对方肯定不会听他的话,多嘴的话说不定下场更加凄惨。而且组织等级森严,下属不能质疑上峰的任何命令,否则将视为挑衅。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接受了降职,又如何挂断了电话。等失魂落魄地走出里间,在外面焦急徘徊许久的妇女马上迎了上来,努力摆出一副讨好的笑脸:“同志,我的花瓶……您还没说能给多少?”   男子定定看了她片刻,突然举起一只手,比划了一下。   妇女一下子脸色苍白,几乎快哭了出来:“只值五块?”   “不,五百,我给你五百!”   男子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欣赏着妇女瞬间从地狱直升天堂的喜悦,有些负气又有些快意地想:你不是不让我省钱么?我就花给你看!民国末期的货色,老子开到清顺后叶的价格!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不知道的是,钟先生挂断电话后,脸色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那老不死的项老头带出来的人,倒是有几分小聪明。差点儿抢在我的前面,把低价收购、为组织创造更大利润空间的办法给用了。幸好我发现得及时,马上阻止。”   身边的心腹连忙迎奉道:“先生英明。不过……其实相对俄罗斯、欧洲等地方的古玩,华夏的古玩市价已经很低了。要是再减少的话,会不会无法完成上面分配的指标?”   “你懂什么。高或不高,看的是国情物价!就连天子脚下,人均月收入也才几十块钱。而且现在华夏的古玩市场根本没有起来,就像华尔街股市一样,现在正是我们压价抄底的好时机。等过上一两年,组织开始造势,我们才能赚得更多。”   “原来如此,我受教了。”心腹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旋即又有点犹豫地问道:“可是……古玩市场价格并非我们能左右的,贸然走低,卖家能接受吗?”   钟先生冷笑道:“别忘了我们组织表面上是米国最大的拍卖行。如果我们说只值这个价,那么——哼哼。组织将来会在国际上造势,难道我们就不能在国内造势?”   说着,他取出一份印刷精美的名册拍在桌子上。心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竟是份中英对照的份拍卖行评估报价清册。   趁心腹翻看的功夫,他又说道:“现在华夏国力不行,在许多人眼里,外国的月亮比国内的圆,外国的专家比国内有学问。你马上把这份清册发给各个有名的收藏家。先给收藏家们造成一种华夏古玩在国际上价值大跌的错觉,等这股风刮到民间,届时哪怕官方和卖家们如何鼓吹,也抵不住群众的盲从恐惶心理。那本书怎么说来的?对了,乌合之众。盲目与易煽动的永远是绝大多数,掌握真理的少数派很少有市场。”   心腹连忙奉迎道:“先生真是学贯中西,比姓项的老头强多了,上头早该把您派过来。”   钟先生负手而立,表情颇为自许:“其实,这只是我计划的第一步。等过上一两年,组织开始造势之前,我再以钟家后人的身份奔走,为华夏古玩正名。届时古玩价值水涨船高,我则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到那时候——哈哈哈!”   ☆、第2015章 |   42白莲教   挖掘工作持续了十几天,陆续把墓道、冥室等清理出来。这座古墓还没盗墓贼光顾过,所以打开主穴时又颇费了些功夫。   下洞这天,为了防止塌方,大伙儿先撑起木架,又等了大半天,散去里面的封闭气体。屠志一马当先率领几名有经验的老生下去,雁游和其他学生一起,紧张地在外面等待。   将近一个来小时后,屠志等人逐一退了出来,掀去防护面具,表情颇为古怪。   “老师,下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卫长华紧张地问道。   “何止不对,是非常不对……我刚刚粗粗看了一下,这墓穴似是而非,外面看有汉式封土堆的痕迹,还配有墓道冥室等,内里却完全是清顺的风格。这次下去设备带得不多,我没有擅动里面的东西,只拍了照片。长华,等换了胶卷,你再下去,多拍几张,把内里的基本角度都拍到,拍完了咱们再清理陪葬品。”   这会儿彩色相机还非常罕见,学校里配备的是使用胶卷显像的黑白相机,价值不菲,师生们使用起来都格外爱惜。因为怕墓里的特殊气体侵蚀了相机零件,一般换胶卷都是到墓外进行。   “好的,老师。”卫长华见老师心情不是很好,便没敢多问,接过相机就跑去装胶卷了。   雁游倒没那么多顾忌。脾气更坏的英老他都能相处融洽,还搞不定只是爱乍呼的屠志?当下便问道:“屠老师,你觉得墓主会是什么身份?”   屠志从洋铁桶里泼水洗了洗手上的灰土,说道:“这种情况我从没遇到过,一时还真说不好。如果墓主是现代人,或许可以推断他是个像王莽一样的狂热复古分子。但是那是在古代啊,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墓穴皆有规制,稍有逾越,哪怕一品大员也是个死字。不管是王侯还是普通百姓,都不可能干这种祸及全家的事儿。”   说话间,屠志甩干手上的水珠,又不太讲究地胡乱在工作服上蹭了蹭,总结道:“还是得等陪葬品清理出来,比照参看,才能知道墓主的身份。不过,如果能在墓里找到记述平生的物件就更好了。”   雁游只在来前恶补过一些野外作业的常识,还没系统地学过如何推断判定古墓的确切年代与主人身份。但从某些方面来看,这其实和鉴定古玩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的外在特征,往往已经彰示了来历。看似非同寻常的表象之下,其实往往有那么一两处关键的地方。只要找到关键点,就足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其他学生们旁听了屠志的话,都不再深思,依旧埋头工作去了。独有雁游,情不自禁用上了鉴定里的逆推法,尝试从别的角度寻找答案。这是他的习惯,因为以前资料不像现在这么齐备,而且他也没有一所大学做为后盾,如果不靠自己找到答案,那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了。   思索半晌,他突然说道:“屠老师,有没有可能是视律法纲纪于无物的人备下的墓穴?或者,它建造于国家动荡之时,朝廷根本顾不上追究?”   屠志原本正站在墓道下面发呆,闻言不禁一愣,刚要说话,旁边卫长华抱着相机钻出了地洞,一脸惴惴:“老师,刚才我不小心将相机带子勾到件小摆设,带得它滚了下来,幸好没有摔坏……但我不记得它摆放的角度了,而且那个地方还没有拍照……”   他没有破坏主要陪葬品,也没有伤及棺椁。这种程度的小错并不严重,口头提醒一下就是了。屠志刚要张口,一回头,却马上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什么?佛像吗?”   那是一尊高髻广额,耳垂及肩,红帔绿裳,手持阴阳鱼镜,端座莲台的女子雕像。面容颇为慈爱,眼眸下垂,像正温柔悲悯地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苦难。   华夏神祗众多,有时候甚至同一家人供奉的神位都不一样。老太太敬着观音娘娘,老爷信仰三清逍遥,女儿未出阁前拜高禖神,嫁人后又求送子娘娘……百姓们所能想到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有位专门的神仙来负责,倒也其乐融融。   不过,这么一来,却苦了学者们。就连专门研究神话民俗的专家,也未必能认全大大小小的各路神灵。更何况是专攻三代青铜的屠志。疑惑地将神像接到手里,上上下下看了一回,除了看出是件线条生动、描摹细致的精品外,死活想不起这是哪路神仙。   左右张望一阵,偏偏这次没有选修民俗的学生随行。屠志刚要让卫长华拍照冲洗,再同其他照片一起寄回学校、请系里老师帮忙参谋时,突然想到雁游,便顺口问了一声:“小雁,你认识它吗?”   雁游也不认识,只是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仔细打量片刻,终于发现了端倪:这尊神像的莲座并非常见的红莲,而是白莲。猛然间心上一触,脱口说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这应该是无生老母像。”   “无声?”屠志听错了,疑惑地问道。   还在琢磨这尊神像哪里表现出神灵口不能言的特征时,便听雁游又说道:“是白莲教信奉的至高神无生老母,集人类祖先、创世者、救世主于一体,在教中地位至高无上。起初她的莲座多为红色,但因白莲教以白莲为名,一些教徒在铸造神像时,便将之改为白色,以便与教名相呼应。”   他这么一解释,屠志完全明白过来:“对对,我上次听哪位教授说过,白莲教信奉女性神祗。”   雁游思绪极快,一瞬间便想到了别的方面:“白莲教源起佛教净土宗,始于北宋,元末明初时声名最盛,但随即遭到洪武帝禁止。有明一代,白莲教教徒皆被朝廷目为妖人,大加围剿,但宗教还是改头换面存活下来,一直延续到清顺。因为开明的皇帝乃至几位名将都出自白莲教,之后又屡次发生过集结暴动,许多人误以为白莲教只在明代活动。其实不然,清顺之后,教众受反清复明思想影响,屡次与清廷敌对,乾隆、嘉庆、道光年间,皆有人打着某朝某王之后的名头起义。直到近代,才渐渐销声匿迹。”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随即加重了语气:“我认为,这里很可能是某位曾经参加过起义、或者与起义有关的白莲教教徒的墓穴。他对清廷心怀敌视,自然将朝廷律法看得一文不值。当时教中流派分支甚多,且因为朝廷的打击,不能明目张胆地行动,教众往往以区域来抱团结派,从有资历有威望的大户人家推选出香主,听令行事。虽然从正德年间开始,教众大多信仰无生老母,但各派的教义对起源阐述、香火传承各方面也大不相同。如果有那么一户人家,自称是汉代某王之后,完全说得通。”   雁游所说的这些看似有点牵强,实际却是有根据的:前几天他私下找徐大财打听钟家的事儿,无意中谈起了幻门的来历。徐大财颇为自豪地告诉他,幻术这门源远流长,源起于白莲教,最早可以追溯到北宋。起初幻术为教中圣女专习,制造撒豆成兵、天兵天将等种种神通。   这些手段被不明真相的百姓视为神迹,礼膜顶拜,白莲教依靠幻术招徕了不少信众。后来经过朝廷镇压与改朝换代,这些原属绝密的手段才流传出去,变成江湖人混饭吃的法门。   除了幻门来历,徐大财还对雁游说了不少白莲教的秘辛掌故。雁游自幼饱读史书,又知江湖事,自然能分辨出他的哪部分话是在大吹法螺,哪部分又可以采信。当下对屠志说的,便是去伪存真的那一部分,再结合了自己的推测。   屠志不懂这些,听了只觉得半信半疑:“好像有点儿道理,但仅凭一个小像你就能说出这么多,是不是太草率了点?研究本质是格物致知,格物,首先得把东西吃透了。你这番话,我姑且听之。等把陪葬品清理好,一一甄别,再等土壤年代检测结果出来,咱们再下结论。”   他不相信,雁游也不强求,只说道:“如果这里曾经出过白莲教徒,县志乡志中应该会有记载,我想明天到当地学校借来看看。”   “行啊,去借吧,如果有了发现,记得告诉我。”   屠志本来还做好了如果雁游不服气,就敲打他一番的准备,当下见他听进了自己的话,不禁满意地暗自点头:不愧是英老相中的学生,虽然有时候见解急进了点,缺乏事实做为依据。但态度却很端正,不会恃才傲物,固执己见。做学问嘛,就得有这份谦虚态度才行。   正好卫长华要到乡里采买些补给,屠志便大手一挥,让雁游和他顺便一起去学校或乡政府,把乡志借来翻阅。   结果,隔天下午,卫长华什么也没带,就抱着一本书风风火火地上了山,看见屠志,第一句话就是:“老师,根据乡志记载,约摸在乾隆年间,这里有位姓刘的乡绅,往来远亲很多。根据种种描写可以推测,那些所谓的远亲,正是白莲教教众。嘉庆元年五省农民起义时,他曾出了一趟远门,说要往甘省探望一位亲戚,而甘省正是当时起义的地方之一。综上推论,可以确信他就是白莲教信徒!”   屠志正指挥几名学生清理扩大出入口,好取出陪葬品。听到这话,手里拿的洛阳铲顿时砸在了地上。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马上让卫长华再去寻找有清以来乡里大户人家的祖谱或名人志之类的东西,别说,还真给找着了一部分。虽然不够齐全,但足以拼凑出这位刘乡绅的生平事迹。   捺着性子看完开篇那些赞扬刘乡绅如何如何乐善好施、福泽乡里的溢美之词,屠志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位刘老爷祖籍凤阳,某次喝高了曾对好友吹嘘自己乃汉代刘氏后裔。   那会儿清廷对这方面非常敏感,像这样牵扯到数朝之前皇室的行径,放在别的朝代或许被当成醉鬼胡言一笑置之,但放在当时可是足以倒大霉的罪过,当局会认为你有复辟之心。那位好友吓坏了,但因刘老爷一向很够朋友,便没有揭发他,只是从此渐渐疏远了。   当然,记载中的这一段,被执笔者认为是那位好友对刘老爷心怀嫉恨而编造出来的流言。刘老爷和汉室没有任何关系,是位清清白白的大善人,可惜天公不作美,刘老爷前往甘省途中遭遇流匪,不幸身亡。尸首被送回后,子孙们依照他生前遗愿,将他葬在了之前就准备好的某处荒山墓穴里。大概是少了主心骨的缘故,几年之后刘家迅速败落。再往后几代,渐渐的便无记载,显然是穷困潦倒,付不起先生的润笔之资,顾不上修祖谱了。   屠志对古代文人那套遮遮掩掩的春秋笔法熟得不能再熟。加上今天墓中土壤年代的检测结果出来,确实是嘉庆元年左右无疑。   对着厚厚的文件与检测结果发了会儿呆,屠志抄起两份资料,直接杀到乡里唯一一部电话面前,拨通了英老的号码。   接通电话,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英老先笑了起来:“小屠,你是不是听说我要去广州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议,才打电话过来送行?消息蛮灵通的嘛。”   “……啊?”   “我本来想带小雁过去见见世面,但想想,你那儿正缺人,还是让他继续留下学习吧,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对了,他进展如何?”   屠志生生把摞起来足有硬币厚的资料捏出了皱褶,发自肺腑地说道:“英老,他不用我教,某些方面他比我还强!您还是带他去广州吧,能请动您的学术会议一定是大牛云集,把他带出去亮个相,让别人知道我们学校出了位前途无量的学生!”   ☆、第2015章 |   屠志在乡里抱着电话对英老感慨之际,雁游与卫长华等人一起苦思,为何那位刘乡绅的墓穴,会点在这么糟糕的一块地上。   白莲教是个相当抱团的组织,而且教众彼此有通财之义,有种江湖意气的味道。所以能当上这群人的香主,大大小小也该是位人物。几百年过去,雁游无从得知刘某人的人品,但从陪葬品与规格来看,他的财力比乡志所记载的更加雄厚。这么位有财有势的主儿,按理说不该犯这种低级错误。   从小听着舅舅吹嘘江湖传说长大的施林,认为大概是有人设局想害刘乡绅,骗他说这是块福地,哄着他点穴下葬。自来阴宅风水对后代影响甚大,刘家后辈的没落,大概正是这个原因。   雁游却对这说法表示存疑:能搞起一座似模似样的仿汉王侯墓穴,足见刘乡绅身边有精通墓葬知识的高手。既懂墓制,则也该懂得风水,应当不会存在被人欺蒙的可能。   卫长华表示附议,但依旧想不通原因所在。   三人讨论了半天,突然,许久没做声的孟昊开了口:“既非受骗,那他一定是故意的。”   这话立即为众人打开了一条新思路。故意?那么刘乡绅不顾子孙福泽,选择了那样的墓穴,对重视传承的古代来讲,他这么做一定是为了某个重要性远远超过子孙的目的。但,会是什么呢?   联想到此人白莲教教徒的身份,雁游觉得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通透。   为了找到那份偶现的灵感,他拿起这些日子小组整理的手记翻看起来。视线无意落在卫长华带来的老闹钟上,才发现早已过了午饭时间。   今天本是他们一屋的人轮休半天,昨晚施林还兴致勃勃地说要去找老乡买猪肉,让雁游做金钱肉来打牙祭,没想到早上讨论得太投入竟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现在。   恰好这时,施林的肚子非常准时地叫了一声,不禁满面尴尬。   “到点了,先吃饭吧,吃完就该上山去接班了。”雁游说道,适时替施林解了围。   这会儿不像后来是双休制,周六早上还要工作半天。但因为夏季雨水多,工作地点又是在山上,一旦下大雨就可能面临倒灌墓穴的危险。所以两位老师商量后决定让大家辛苦一些,每逢周末只分别调休半天,争取尽快结束挖掘工作。   受上一辈“工作要积极热情,大干快进”的影响,同学们并不觉得辛苦,依旧热情高涨。   一行人鱼贯而出,往固定开伙的老乡家去吃午饭。坐在饭桌边,雁游盯着木制饭甑里被拔拉得东一块西一块的米饭,不由联想到了山势走向,思绪又飘到了刚才的问题上。   照以前讲古闲聊时学来的一些风水知识来看,四周颇有几块宝地。若是站在山顶远眺,相去百余里的那条山脉更是上等的风水宝地。山势起伏有若龙脉,环抱湖泊,还有——   等等,龙脉?白莲教自从明初遭到镇压后,分成许多流派,到了清顺,一些怀抱反清复明的信念,煽动造反;还有一些则声称是某朝皇室后裔,执着复辟。刘乡绅自称汉室后裔,又在五省造反的关头往甘省跑,不就是想“斩龙脉”?   按风水玄门的说法,华夏大地是五龙拱卫、首尾相衔遥相呼应、正应五德始终的格局。五条龙以王朝更迭为期,轮流成为国之“飞龙”。其他四条则为“潜龙”,蛰伏待时。如果有人利用风水格局针对某处龙脉来做手脚,虽然没有夸张到一定会克尽朝廷气数,但若是运气逆天,果然灵验,却也能让当朝国运不断衰退。   雁游还记得,当时那玄门弟子一脸神秘地说完这些话,末了又遗憾地摇头,说龙首起于四九城、绵延向北方山脉的这条“飞龙”,现在正是末期,即将蛰伏。民国坐不稳江山,所以下一条“飞龙”尚在仰首,华夏还得动荡一阵子,才能迎来天下太平。   雁游对此半信半疑,但回想一下,便可发现刘乡绅定下的那处墓穴恰恰对着那玄门弟子口中起于四九城的“龙脉”。   那种风水杀局因为太损阴鸷,而且以一人之身搏一国之运,非有天时地利人和及大气运者不能成功。那弟子便没有细说,只强调这杀局当真施展起来,成功率也是低之又低,还不及一成,不值得冒险。   对寻常人来说,这么低的成功率足以让他们将这计划排除在外。但对那刘乡绅来说,也许却是最后的希望。嘉庆元年上承康乾盛世,清顺还未显出国势颓败之兆,五省农民起义于朝廷而言不过癣芥之患,最终仍以失败告终。   也许刘乡绅赶往甘省“增援”前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秘密造起墓穴,企图将反清的希望寄托在风水玄术之上。   想通了这点,雁游不免有些唏嘘。   自从进山的那天起,师生们但凡有闲暇都会向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的村民打听关于古墓的传说,但皆是一无所获,哪怕村里最爱讲古的老人,也从未听说过这座古墓。单从兴建起这座规模不小的逾制墓穴、却没有对外透出半点风声、惊动任何外人来看,那位刘乡绅确是手腕超群。   可这么一位聪明人,却像愚昧迷信的人一般,在理想破灭后孤注一掷,转而相信风水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也不知该说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是该感叹他的执着。   不过,古往今来,连英明神武的帝王都不免沉缅于长生之道。也许在某些时候,人的种种所作所为看似不合情理,也许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一切虚妄,只是为了使心头执念不灭而为之吧。   “雁师弟,想什么呢?饭都快凉了。”卫长华已经扒下去一碗饭,抬眼见雁游捧着碗不动筷,一副魂游天外若有所思的模样,便轻轻推了他一下。   雁游这才从游思中回过神来。刚要动箸,却听到一阵马蹄得得儿声停在院门外。随即便见屠志从老乡家的马车上跳下来,一阵风似地冲到了屋里:“雁游,现在开始,你不用待在考古队了。”   “啊?”   这一下,不只是雁游,其他三人都愣愣地停住筷子,呆呆看着屠志,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等屠志将意思说明白了,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卫长华和孟昊还以为是英老心疼雁游体弱,舍不得他在外面吃苦,才借故把人叫回去。乖觉的施林却猜出了几分原由,倒是比另外两人更加高兴。   雁游见屠志神情有些微妙又有些古怪,稍稍一想,也明白了缘故。对这位师德极佳,爱惜好苗子、不打压不排挤的好老师,他还是蛮敬重的。   生怕老师更添失落,雁游当下便没有说出自己的推测,只在打点行装时将卫长华拉到一边,暗示他循着某个角度、去古墓正对的那片山脉找找有没有什么特别之物——当年玄门的人说,这种杀局要在龙脉里埋上某些东西,方显灵验。   因为屠志有意让雁游提前回去熟悉下会议情况资料,以及与会人员,便催着他连夜把工作交接给别人,明天一早就动身。好在雁游这次的定位本身是跟随学习,没有什么特殊的,花了一个来小时的功夫,就把相关事宜都交待给了接班的孟昊。   还没起名字的小猫因为成天和雁游同吃同睡,简直半刻也离不得他,没怎么考虑,雁游就决定把它一块儿捎回去。家里房子宽敞了,养只镇宅猫也好。   打电话还要转个弯去乡里,而且除了英老那儿,奶奶和其他几位朋友家都没电话。雁游便决定直接回去,届时给他们来个意外惊喜。   但他没想到的是,收到“惊喜”的反而是他自己。   这一次提早吃了晕车药,迷迷糊糊睡了一路,下车后神清气爽的雁游兴冲冲地把小猫兜在军绿帆布包里,大步往炼铁厂宿舍走去。   结果到后才发现,那儿竟然已经住了别的人家。   细细一问,雁游才知道,原来在离开的这大半个月时间里,自家的房子已经提前完工,奶奶两天前就搬了过去。   这时,仍在替哥哥代班的常洪盛偶然溜达过来,一抬头看见好友,顿时惊讶地喊道:“雁子,你怎么提前回来啦?也不打个招呼。“   “我一时忘了你在这儿工作,要不就提前打个电话给厂里了。”   雁游刚来到这个时代就在为房子发愁,甚至一度险些为它放弃了前途。现在终于解决了,不免心情大好。虽然没赶上在乔迁之日亲手放一挂喜庆的鞭炮,不免有点儿遗憾,但心头依旧充满喜悦。   走下楼梯,他难得重重往常洪盛的肩头擂了一拳,笑道:“早说请你吃奶奶做的卤猪顶子,却一直没兑现。走,今天下了班到我新家吃饭去,我给你做更好吃的。”   孰料,往常一听有吃的就乐颠颠跟着跑的常洪盛,今天却一反常态。非但没有分毫雀跃之情,反而往后退了两步,臊眉搭眼,一副极为心虚的样子:“这个……雁子啊,我今天要加班……”   “少蒙人了,分拣废铁哪里需要加班?别是觉得不好意思吧,我们是好朋友,别想那么多。”沉浸在喜悦中的雁游失却了平日的敏锐,不曾察觉对方的反常。   “真不去了……搬家那天罗奶奶就招待过我了,今天就不用了。”   常洪盛连连摇头,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直到这时,雁游才注意到他神色不对,顿时起了疑心:“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绝对没有。”   见常洪盛的表情和话完全是两码事,雁游疑心更甚。忽然想到某一点,突然脸色一变:“是不是奶奶出了什么事,你瞒着我不肯说?!”   来到这个时代后,虽然前后遇上许多热心人,陆陆续续与他们成为了朋友、忘年交,但对雁游而言,奶奶是唯一的亲人。一想到奶奶有可能出了事,顿时方寸大乱。   打量雁游急得脸色大变,常洪盛连忙说道:“呸呸,快别胡说,奶奶好着哪!搬新家后精神头可足,每天干起活儿来比我妈还轻快。”   “那你还能为什么事瞒我?”雁游还是不相信。   事已至此,为了安抚雁游,常洪盛只好把那件事儿讲出来。但转念一想,雁游虽然看着脾气很好,内里却比以前更加要强。一旦犯起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要是他知道自己被“包养”——阿呸,是被救济?好像也不对。总之,这种对别人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在他眼里可能是种施舍。要是他在这儿跟自己铆上了,以自己的口才和脑瓜子根本说不过他。不如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当事人来处理。   常洪盛自觉做了最正确的选择,话到嘴边,生生拐了个弯,变成了自认苦口婆心的劝诫:“总之,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雁子啊,我知道你有原则要体面,但人不能单靠体面。你为了盖房子欠了那么多外债,眼下又没工作,什么时候才还得上哟?而且借你钱的朱大哥又是做生意的,我姥姥总说生意八只脚,今天瞅着好,指不定哪天就跑了。他虽然心善,到时日子过不下去了,还不是得向你要债填窟窿?从长远看,现在这样挺好的。你别怪阿灰他自作主张,其实他的提案蛮公道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   听他云里雾里说了一大堆,雁游更加奇怪。但却悄然松了一口气:常洪盛是个存不住事儿的直肠子,如果奶奶真有什么,他肯定无心与自己闲扯。   不过,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又牵扯上慕容灰了?难道他又在胡闹?   想到这点,雁游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顺便把搭在包沿想要挣跳出来的小猫按了回去。   不知为何,虽然慕容灰屡次与他并肩对外,无论哪方面都非常出色,但只要一想起这人,第一印象就是惹事生非。好吧,也许这怪不得自己,主要和慕容灰不安份的性子有关。   雁游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从不说人是非的美德,不知何时,在慕容灰这儿瓦解零落得渣也不剩。   还待细问,但见常洪盛又露出那副“打死我也不说”的表情,雁游只好照他的提议先回家去,看个明白。   疑问萦心,让雁游归心似箭。平时要走几十分钟的路,今天半小时就走完了。   站在巷外,远远看见昔日废墟上露出的一段雪白外墙,雁游不觉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这是他亲手一砖一石挣来的家。奔波许久,总算找到一处可以安憩之地,而且现在家里有亲人正等着自己,不若当年那么冷清。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加快了步子。但走了没几步,角度一转,少了别的房屋遮挡,他愕然发现,规划里的两间小平房,竟然变成了一幢三层小楼!   墙体通身贴了雪白的瓷砖,每个窗户都做成了西洋外挑式;两个阳台各放了一把遮阳伞,两侧搭着移植过来的葡萄藤,绿意匝地,清凉无比。藤影掩映着下方陈设的藤制摇椅,单是看着便觉惬意之至。   开工前雁游做过预算,对目前的建筑材料行情非常了解,当下一眼便知这幢小楼绝对造价不菲,至少得好几大千,他现在还负担不起。朋友里也没人出得起这笔钱——等等,或许真有那么一个人。   想到常洪盛再三强调的那个名字,雁游心下一片雪亮。   推开虚掩的院门,雁游匆匆走进去。稍稍环视,发现奶奶不在,楼上又隐隐传来响动,也顾不得细看屋内的新陈设,直接上楼。   向来与慕容灰如影随行的书生,今天居然被撇在某房门紧闭的房间之外,在地上一面蹦跶,一面委委屈屈唱道:“光天那个化日来,没羞没臊怎生好。泪劝哥哥莫心急,待解罗裙风光好~”   相处了这些日子,雁游早对这只鹦鹉——或者说慕容老先生的品位不抱任何期待。无视它的小曲儿,刚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有些异样响动。细细一辨,似乎是女子的啼哭和……某些不宜言说的声音?   雁游心情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现场解说”的书生,也不知怎么搞的,酝酿一路的疑问突然都化成了怒意。放下布包,他一拳砸在新漆的门上:“慕容灰,出来!”   ☆、第2015章 |   “慕容灰,出来!”   房内的动静不减反增。乒乒乓乓的声音加上女子无助的哭声,雁游根本不用想像,眼前就自动浮现出了一幕幕少儿不宜的画面。   ——这个慕容灰,擅作主张不说,还把自己的家当成了*窟。就算是他掏钱建的房子,也不能这样!何况自己根本没要他掏钱!   当年战乱动荡,百业萧条,独有娼妓这行愈显出一种畸形的繁荣。因为活不下去、背井离乡到大城市来讨生活的人多了,老鸨子只花一点点钱就能买到水灵灵的大姑娘,稍加打扮□□就能接客,赚得盆满钵满。   雁游所住的平民区有间书寓,每次看到衣着褴缕表情麻木的逃荒者,为了几枚银元,就把或呆滞无神、或伤心欲绝的女儿留在火坑的情形,就觉得心情沉重万分。   他忘不了乱世里那一张张绝望到极点的面孔,所以,平生深恨欺凌女子之人。   当下听慕容灰在房里闹出不小的动静,又呼之不应,雁游已经准备找东西来砸门。   刚举起刷墙的木架椅准备动手,冷不防房门突然怦地一声被甩开,一个身上乌漆抹黑的人猛地窜了出来,嘴里快速地迸出一连串英文,一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样子。   一眼看见雁游,他顿时像找到主心骨一样,猛地一下扑了上来,急切地扣住雁游肩膀,又飞快溜了一大串英文。明显是情急之下,下意识选择了更熟悉的言语。   这人赫然正是慕容灰。他今天穿了件本色右衽麻衫,舒适的面料加上合体的剪裁,本该显得潇洒才是。但米黄的长衫上此刻溅满了墨汁,还有疑似饮料的杂色痕迹。甚至连那头向来打理得顺滑服贴的头发,也有泡沫自发梢点点滴落,泛着碳酸饮料特有的气味,看上去狼狈到十二分。   此情此景,他才像是被迫害了的那个。   原本怒气冲冲的雁游,见状不由得呆了一呆:“……慕容灰,说人话——哦不,说中文。”   慕容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声音更委屈了:“小雁你来得正好,快来告诉她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帮助她,结果还没开口,她就大哭起来,还冲我乱砸东西。为了保护新家具,我只好舍生取义。”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越过他的肩膀,雁游往里屋一看,又愣了一下:一张古色古香的拔步架子床上,有位女子楚楚可怜地缩在里侧,配上零乱的被褥和飘拂不定的纱帐,完全是某种强迫事件的前奏,怎么看都要想歪。   “你所谓的帮助是什么?”雁游的疑心又翻了起来。不过,他是斯文人,没把话说得太露骨,但原本准备要放下去的木架却被再度悄然握紧。如果慕容灰敢侮辱他的智商,他不介意给他制造一点外伤。   慕容灰委屈地看着他:“当然是救她——呃……”   他终于慢半拍地注意到雁游眼中的质疑,这才发现自己还没解释,或许造成了某种误会。连忙说道:“她是暗香门的人,这一流在华夏新政府成立之后就不复存在。但我小叔无意发现,她们近来似乎又有活动的迹像,而且很可能受人操控。我这次回来的目的之一,正是协助小叔调查这件事,找出那幕后主使者。根据线索,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疑似知情的人。本说悄悄把她带来问一问,结果办事儿的家伙不知怎么想的,直接把人送到这里来了。结果她又哭又闹,把我搞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幸好你提前回来了,否则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他一边解释,一边悄悄注意着雁游的举动。当见那把漆痕斑斑的木架终于稳稳当当落到地上时,才悄然松了一口气:要是雁游误会到底真和自己动上了手,那可够他纠结了,不还手吧,误会就更深了,还手吧,又舍不得。唔,不过也许可以用近身擒拿推倒的招式来——啊啊,突然有点后悔了是怎么回事?   好在径自思索的雁游,并没有注意到慕容灰时而放心时而痛心的古怪表情。   自古来多以鲜花比喻美人,有幽谷兰花,有灼灼桃花,而暗香则意指夜来香。花开暗夜,趁夜寻欢,代指何人不言而喻。不过,雁游知道的也仅只于此。他从不逛窑子,也不去书寓那种披了风雅外皮,内里还是皮肉生意的地方。所以对这一流,仅限于知道名字而已。   来到这个时代后,他看到过一句哲言:存在即合理。但他认为,这话仅仅是考虑到了人的本能需求,却未考虑到道德规范。而人之所以有别于草木生灵,正是因为知廉耻识礼仪,许多罪恶面的存在只会伤害到无辜人乃至家国。   若非为了得到美丽的皮毛与骨角,野兽不会惨遭杀害。若不是窑子为了赚钱,也不会有无辜女子沦落风尘。   雁游不是道德君子,仅仅只是比一般人更多点怜悯之心而已。   在这个时代,固然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总体而言却远胜当年。不知不觉间,雁游对这里已有了深厚的感情。所以,当发现这里竟然也存在昔年“毒瘤”时,不免深觉愤慨。   或许他帮不了全天下的人,但既然遇见了,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至少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你是怎么把人带到这儿来的?”   慕容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是我干的……但听那人讲,似乎用了一点武力胁迫加言语威逼……你放心,我已经狠狠责备过他了,下次绝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雁游没好气地白了慕容灰一眼,越过他走向犹自惊魂未定的女子。   站在床前,他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称呼对方,想了想,便用了现在时兴的称谓:“这位女同志,请相信我,我们对你没有恶意。”   往内里又缩了几分的女子本来准备扯开嗓子继续哭,忽然听到女同志这个久违的称谓,不禁一愣,大着胆子抬头向雁游看去。   这是个很斯文清秀的少年,表情诚恳温和,看上去比刚才那个打扮古怪的人要可靠得多。女子舔了舔嘴唇,心里突然生出几份希望:“你们不是大姐派来的人?”   “不是的,很抱歉把你强行带到这里,但我们只是想问一些事情。”雁游直视着她的双眼,缓慢又郑重地说道:“如果顺利,也许可以帮你摆脱目前的困境。但前提是,你得如实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   听到这话,原本渐渐平静下来的女子忽然又开始慌乱:“不、不行的!大姐要是知道,绝对不会饶了我!我昨晚背了她的意,没有好好学习,今天被人带过来时,还以为是大姐想要惩罚我。她很厉害的,我绝对不能对别人说起我们的情况!”   跟在后面蹭进来的慕容灰这才知道,刚才这女人之所以那么惊慌失措,敢情是把自己认成了打手之类的人物。不禁大为郁闷:“我哪里像坏人了?”   女子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本能地往雁游这边靠了靠:“你……外表很古怪,这里也太豪华,我以为……是大姐安排的又一处新地点。”   古怪?新地点?慕容灰简直有仰天长啸的冲动:从小到大,他的打扮在同伴里永远是最出挑的,朋友们说起来都羡慕地赞一句“华夏之韵”。至于后者,他辛辛苦苦说服所有人打造的小家,居然被视为暗香门的风月调|教场所?   不过,转念想到是自己请来帮忙的人有错在先,才让人家误会,慕容灰顿时闭起了嘴巴。   当年慕容家因故迁移,虽有大部分人选择背井离乡,但仍有一些眷恋故土的人留了下来,其中不乏高手。动身前小叔交给慕容灰几个地址,叮嘱说这都是前辈级的人物,让他务必态度恭敬。   于是登门拜托帮忙时,他便没好意思太过强调什么。哪儿想得到现在华夏没有武馆,被高手调|教出来的小辈弟子想动手实战想得眼珠子都绿了。虽说首次出手对象是位不懂武的弱女子,却还是把她想像成白骨精蜘蛛精一流的人物,纵没下狠手,态度也好不到哪儿去,着实过了一把惩恶扬善的瘾。   慕容灰在肚内悄悄问候了那个不知道轻重的家伙几句,悻悻地说道:“我要真是坏人,你拿饮料泼我时就该动手了。”   女子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歉然道:“抱歉,小弟,我太害怕了,一时没想那么多。”   “小弟?”   不只是慕容灰,连雁游也为这称呼呆了一下。随即,便见因确认两人没有恶意、举止自然了许多的女子撩起垂落的乱发,露出一张虽然漂亮,却明显有了岁月痕迹的面孔。   她的皮肤有些粗糙发黑,手指也并不迁细,带着劳作的痕迹。但却的确可赞一声漂亮,鹅蛋脸面,杏眼菱唇,看上去约摸三十出头的样子。   以她的年纪,称慕容灰一声小弟,实在不算过份。   只是,雁游和慕容灰一直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是位年轻女子,没想到竟是位大姐。顿时不知该怎么拿捏态度,不由露出几分无措的样子。   见他们如此反应,女子彻底放下了防备,勉强笑了一下,自我介绍道:“我叫何秀镇,你们可以叫我秀姐。我不知道你们为何要打听大姐的事,但是千万不要再插手了,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大姐她能量很大,还和外国人有关系,经常放话说连警察都要让她几分。你们千万不能和她对上。”   对她的劝解,雁游并没放在心上,只在听到外国人等语时,玩味地看了慕容灰一眼。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慕容灰脸色有些难看:“那我就叫你秀姐吧。秀姐,难道你不想脱离那所谓大姐的掌控?我看得出你不是那种自甘堕落的人,难道你甘心受她摆布,等过几年做不动时再落个凄惨下场?”   秀姐神情复杂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末了低下头去,一语不发。   见状,慕容灰心中一急,还要再劝,却被雁游轻轻拉住,悄悄使了个眼色。   慕容灰一愣,随即也想到了小叔所教的欲速则不达。想了一想,顺势说道:“奶奶出去买菜,这个点快回来了。不能让她发现家里异样,快把房间收拾干净吧。”   雁游点了点头,故意说道:“秀姐,请你理一理床铺。”   放在平时,他绝对不会支使客人。但现在有意让秀姐留下来,遂先以杂事分散她的注意力,再徐徐图之,伺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她说出真相。雁游知道,对待外柔内刚的人,这种法子最有效。   秀姐果然应下,马上去铺床叠被。   刚才争执时,害怕到极点的秀姐不管三七二十一,但凡手边能够到的东西都往外扔。试墨的砚台、新开的饮料,都被她招呼到了慕容灰身上。好在床铺倒没遭殃,除了被褥凌乱之外,没溅到污物。   三人忙碌片刻,总算把一片狼籍的房间重新打理清爽。这时,慕容灰摸了摸还散发着甜腻气味的发梢,嫌恶地说道:“我先去洗个澡。”   话音未落,他便向楼下跑去。   在他身后,雁游找了个借口也离开了房间。   本想告辞的秀姐还来不及说话,便眼睁睁看着这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外。想要就这么离开,但看看周围精致的摆设,又觉得这么做不妥当。纠结片刻,只好暂时打消离开的念头,局促不安地在房里站着。   雁游想找慕容灰详细询问一下暗香门的情况,但秀姐在场却不方便。可巧慕容灰说要洗澡,他便跟着下了楼,顺手把装了小猫和土特产的包包也一起拎下放到餐桌上,末了循着水声,找到建在围墙一角的浴室,推开了虚掩的门。   站在水龙下正冲得畅快的慕容灰听见响声,再看清来人,俊颜一愕,顿时从发际线红到了脚后跟,连话也说不利索了:“雁雁雁小雁,你怎么进来了?”   不若“心怀鬼胎”的慕容灰,雁游一派坦荡。虽说擅闯浴室是有点尴尬,但大家都是男人,而且隔墙有耳,暗香门之事不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讨论的话题。如果站在室外一吼一问地对答,被邻居听见,指不定还以为他们要犯比流氓罪更严重的错误。便想趁慕容灰洗澡,先问清楚摸摸底,回头该怎么说服秀姐,心里才有数。   当下,他的视线在慕容灰身上一掠而过,心里暗赞了一声这厮脱衣有料的好身材,才问道:“这个秀姐和暗香门是什么关系?她是被拐骗来的吧?”   说话的功夫,慕容灰已经火速坐到了小脚凳上,把要害处遮得严严实实,否则实在不知该怎么同雁游对话。他心里那个惊涛骇浪啊,奈何雁游目前只拿他当朋友,自然无从体会他类似于“被误闯男厕的女生看光的如厕人”心情。   雁游问完等了半天,却始终没等到慕容灰的回答。再打量他的反应,还以为他在为之前的被误会生气。   仔细一回想,自己确实是有点过份了,如果是常洪盛或者朱道,在那种情形下,他一定会先让他们解释。可对于慕容灰,他却想也不想就直接定罪,这或许是种偏见。   有意无意间,雁游忽视了偏见形成的理由,以及自己异样的无名火。   想了一想,他拿起旁边的啤酒香波,作势要给慕容灰洗头:“刚才我性急了些,请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眼睁睁看着他若无其事地靠近自己,慕容灰只觉得一辈子的高血压都在这一刻飙升到了极致,偏偏又不能躲,因为某种不合时宜的反应似乎有抬头的趋势,一旦稍有动作就有被发现的危险。   窘迫到极点,他反而麻木了。定定看着雁游的脸渐渐充斥了所有视线,为了分散注意力,开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按华夏以前的风俗,男人看了女人或女人看了男人,都是要相互负责的。如果自己现在提出让小雁负责的要求,不知他会不会同意?唔,最好的结局大概是被香波糊一脸吧……   停止不着调的想法,慕容灰尴尬地说道:“我没生气。你过去些,别让水溅到……你想知道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   这人一副蔫蔫的样子,完全没有平时的精神劲儿,一定是还在郁闷。雁游心里顿时更加愧疚了。但人家都说了不生气,也不好再道歉。依言后退几步,有心要调节一下气氛的雁游没话找话地说道:“你为什么要留长发?”   说完他才惊觉,其实这疑问存在心里很久了,但因为怕不礼貌就没提,直到刚才一不小心脱口而出。   正努力分散注意力的慕容灰随口说道:“为了假期。”   “……啊?”   “我小时候沉迷习武,不想上学。但公立学校都有规定到校天数,除非有特殊原因才能申请减少。我就效仿其他有信仰的同学,自称是道教弟子,需要在每年二月十五、夏至、冬至时分别为三清天尊庆生;还有上、中、下三元节;玉帝生日、张天师生日、西王母生日……等等道教节日参加祭祀。既然参加了祭祀,自然就没有空上学了。”   慕容灰开始细数当年逃课的借口,以便分心,尽快化解掉某种尴尬的反应,并暗暗祈祷各路神灵不要责怪自己拿他们来挡枪。神仙们应该不会这么小气吧,无量寿佛。   雁游难得听傻了眼:“这么多节日,连道观也未必会完全庆祝。你们学校当真允许?”   “一开始当然有些反对意见,不过自从我开始留长发、穿华夏服饰、在社团里展露功夫之后,这些意见统统消失了。他们把我的功夫称之为神奇的华夏功夫,我告诉他们,这是道教传承之一。再说,他们自己的神祗有感恩节圣诞节什么的,就不许我们道教有别的节日?”   说着,慕容灰得意地摸摸湿漉漉的长发:“认真说来,我也是火居道士的传承后代嘛。虽然这一脉类似于修士,可以娶亲,不忌色字,但终归还是道士,我也不算说谎。”   话音未落,他的得色顿时僵在脸上:稍不留神提了不该提的字眼,好不容易按下去的某种反应又有反弹的趋势,慕容灰欲哭无泪。   雁游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你穿这种……类型的衣服,也是为了争取假期?”   “只是一部分原因吧。更主要的,是因为我从小待在爷爷身边的时间比较多,而爷爷又喜欢听大戏小曲什么的。你知道,梨园里的那些行头,但凡有些底蕴的班子用的都是真材实料的好货。我很喜欢武将的绣袍盔甲,经常偷偷套来玩,可惜平时又不能穿出去,爷爷就让裁缝按老样款式给我做。等到再长大一点,我就自己改良了一下。如何,很好看吧?”   面对慕容灰那张得意求表扬的脸,雁游噎了一下。   衣服有些确实不错,但也有不少惨不忍睹,他不能昧着良心以偏概全地说好看。但是,问题是,单凭慕容灰那张脸,再花哨的衣服他都能压得住,而且往往有种诡异的美感……   斟酌片刻,雁游暗道之前已经误解了他,这次不妨夸夸他,也许一开心就不生气了呢?便极有艺术性地说道:“人比衣服好看。”   轰隆——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体内爆开,慕容灰的理智拼命摇晃自己、雁游不可能是那个意思;偏偏就是按捺不住心潮澎湃。他快乐又绝望地发现,自己不用再想按捺了,因为到了某种程度,根本没法儿纯靠意志力压制了……   他越发古怪的反应让雁游很是不安。   雁游自觉既未得罪人,又含蓄地表达了真正的观点,慕容灰就算听出自己的避重就轻,也不该生气才是。结果见他听后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还以为是被嫌弃这种程度的赞美还不够。   相处了这么久,他大概也摸清了慕容灰的性格,毕竟是在国外长大的小孩,某方面有着远胜国人的直白爽快。抱着哄小孩的心思,又加了一句:“真的很好看。”   又是几声轰响。慕容灰觉得自己早已摇摇欲坠的理智小舢板即将淹没在名为自作多情的惊涛骇浪里。虽然明知不可能,却依然想要放任纵情,直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更要命的是,他还想让这排山倒海的巨浪将雁游也一并淹没。   ☆、第45章   慕容灰曾听小叔说过,某些特殊情况下,男性是小头指挥大头,理智让位于冲动。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遇到了特殊情况。   明明知道雁游是慢热的性格,也早决定了要一点一点打动他。现在却无比渴望马上将汹涌的情感统统倾诉出来。甚至更进一步,直接用行动表示。   诸如此类的念头疯狂叫嚣,盘旋不休。慕容灰不得不调动仅存的理智死死压抑,才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   雁游不知他心里正自天人交战,见他脸色越来越古怪,还以为是被热气薰的:“慕容,你还好吧?要不要我帮你把水温调低一点?”   也不等慕容灰点头,说话间,他径自往水龙走去。   眼见他再度靠近自己,慕容灰心中苦笑不已,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莫非是太上老君故意要他难堪吗,为了惩罚他小时候偷吃过老君的贡桃。   一步、两步、三步……彼此距离渐渐缩小,慕容灰脑子渐渐空白,不敢想自己会不会真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以前朋友们分享糗事,他总嘲笑那些见了心仪妹子就犯傻冲动的人太二太没意志力,活该被喜欢的人嫌弃轻浮猥琐。换了自己才知道,渴念一起,又是面对着心心念念之人,实在没法装得若无其事。   浴室不算太小,但慕容灰就坐在龙喉下面,雁游想要调节温度,自然得接近他。   当雁游走到触手可及的距离,慕容灰梦游一般缓缓伸出了手,心中有些惶恐,却又充满期待。   雁游一无所觉,丝毫没注意到慕容灰的手已经快攀上他的腰。   心思仿佛水气一般朦胧蒸腾,冲人欲醺之际,突然,半掩的纱窗被什么东西喀嚓一声撞得完全洞开,随即一团五颜六色的东西吱吱喳喳地飞了进来:“鬼子进村了!快逃啊!快逃啊!”   长风一吹,室内的湿热骤然下降了许多。慕容灰如梦初醒一般,被烫到似地飞快收回了手。   带着七分羞恼三分庆幸,他一把将说不上是搅局还是救场的书生搂进怀里,没轻没重地揪着呆毛扯将起来:“乱叫什么!”   书生惊慌得一把好嗓子都变了调,无暇理会小主人正欲对它最为爱惜的呆毛意图不轨,尖叫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听它一嚷,雁游还以为自己刚才太过匆忙没关院门,放了什么动物进来。将拔到一半的阀门随手一拧,连忙跑了出去。   慕容灰刚想再教训书生几句,冷不防一股粗大的水龙从天而降,顷刻间将他浇个晶晶亮透心凉。一人一鸟缩成一团,双双打了个寒颤。   不过,那种不宜言说的冲动倒是因此萎缩不振,倒也是因祸得福。   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慕容灰啐出一口倒灌的清水,又狠狠揉捏了一下书生,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之后,关上水阀胡乱擦了擦身体,开始穿衣。   过了一会儿,雁游抱着某样东西,奇怪地走回浴室:“外头没什么啊?”   看清他手里的事物,本来在甩水的书生顿时呆毛一炸,又开始尖叫:“坏人!天敌!大马猴!”   雁游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怕猫。放心吧,猫咪很小很乖,不会咬你的。”   之前小猫蜷在包里睡着了,雁游便没有放它出来。估计是刚刚醒转,拱出包包从餐桌上跳下来,才把书生给吓坏了。   见书生还是缩头缩脑,十分警惕地看着小猫,为免家里以后三五不时上演类似闹剧,雁游把猫放在书生面前,诱哄道:“看,它真不会咬你。”   书生赶紧跳到慕容灰的头顶,虎视眈眈地盯着小猫,很有格物精神地研究了一会儿。   见它走得笨拙,时不时还在沾了水的瓷砖地上打个踉跄,一点也不具备天敌应有的威风凛凛,顿时重新神气活现起来,鄙夷地说道:“大马猴是笨蛋!”   很粘雁游的小猫被放下了地,本来还挣扎着想去扯主人的裤腿,求他再抱抱自己。因书生这一嗓子,却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歪着脑袋打量这只五彩斑斓、像公鸡却又不够大的动物。   书生被它盯得心里发毛,又悄悄缩回了慕容灰头顶,全无方才的得意,底气不足地咕哝道:“此路是我开,此屋是我盖,大马猴走开!”   猫咪听不懂,但雁游却被勾起了心事,看向正在扣扣子的慕容灰:“你为什么要帮我盖房子?”   尴尬一去,慕容灰又恢复了平时言笑自若的模样。除了眼神还有点发飘,根本看不出他刚才有多尴尬:“小雁,我可是和奶奶签了合同的。”   “合同?”雁游心里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你等等。”   慕容灰也顾不得吹头发,胡乱找了块毛巾一裹,兴冲冲跑到楼上。片刻后举着份文件下来,交给坐在沙发上的雁游:“我留学的这一两年就里住在你家,盖房的钱折算成房租,你看,里头写得明明白白。”   他一句话就总结了整份合同的精髓。雁游匆匆扫了一遍那洋洋洒洒足有四五页的文书,视线在“本着来修去丢的原则,乙方(慕容灰)在甲方(雁家)所进行的一切改造活动,在将来不做另行处置,均折算为房租付予甲方”这一条上停顿了一下,突然沉默了。   慕容灰早做好了与雁游以何为“嗟来之食”为主题、大辩三百回合的打算,但现下雁游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外。那感觉像用尽全力挥拳却扑了个空,再加上刚才的浴室意外,让他格外不安:“小雁,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完善的地方?”   默然良久,雁游方疑惑地问道:“你为何屡次帮我?”   虽然生气对方的擅作主张,但结果却是于己有益。再回想起刚见面时慕容灰也曾掏钱摆平了那个贪心的摊主,雁游不禁疑惑:慕容灰不是那种滥好心的人,为何却帮了自己一次又一次?这份情意,早已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朋友的范畴。   他少有的迷茫表情显得特别无辜,看得慕容灰再度蠢蠢欲动。如果时机再成熟一点,如果情感再深厚一点,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坦白自己的心迹。   但是现在——忍住,忍住,还不到最好的时候,贸然出手只会坏了苦心营造的大好局面,把人吓跑。   慕容灰遗憾地压下某些不安份的念头,煞有介事地说道:“这不是帮你,是我想找个舒适又经济的地方,渡过接下来的留学时光。你看,我原本住在宾馆,每天要花八块钱,一年下来要花掉将近三千元。暂定我留学时间是两年,那么就是六千元。而我赞助你盖这幢房子,再加上新家具,也只花了五千多。到最后还是我赚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在心里添了一句:谁管他赚不赚省不省的,最重要的是能和小雁朝夕相处。小雁心肠软又重感情,只要天长日久累积了足够的好感,人就一定飞不出自己的掌心!   之前因为怕雁游不接受,他选择了隐瞒,又趁人外出,哄着罗奶奶先搬了进来,省得事到临头又有变数。现在看来,这决定完全正确。小雁神情渐渐缓和,一定是选择了妥协。太好了,幸福生活即将开始!   正在心里描摹着未来美好生活的慕容灰,忽然听雁游说道:“慕容,你的好意我明白。”   ——哈?!   没等慕容灰从这突然投下的重磅炸弹中回过味来,雁游又道:“你和朱道一样,都想帮我一把,合同只是为了保全我的面子,但我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收下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现在有奖学金做生活费,又在陈教授那里兼职,应该能在你回米国之前赚够这笔钱。你放心,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一样?我好歹是慕容家这一辈长得最帅的,怎么就能跟年画里福娃娃似的二师兄一样啊!小雁你站住,撇开还钱的问题,我们来谈谈审美问题先!   慕容灰刚想拉人,听见奶奶回来的雁游却早已撇下他迎了出去。   愤愤纠结了一下,他突然又跑回浴室,对着落地镜胡乱捏着自己身上的肉:“还是那么瘦,除了肌肉没有肥肉。怎么可能像二师兄呢?小雁真是爱开玩笑,这样不好,不好。”   雁游的提前回来,让奶奶乐得合不拢嘴,连搬家那天也没这么开心过。   一边拣菜,她一边同孙子絮叨:本想等孙儿回来一起搬新家,却架不住慕容灰的劝。说小雁这一去还得有些日子才回城,要是他知道房子提前盖好,肯定也愿意让奶奶先住进来提早享福。您不是住不惯楼梯房吗,建房时特地在客厅后留了个大房间,开窗正对花坛,正是专门给您准备的。   雁游早领教过慕容灰的口才,连谢老二和王豹那种老江湖都经不住那张嘴,却没想到他哄起老人家来也是得心应手。奶奶刚才把他夸得跟朵花似的,如果不是早知道正主的脾气,雁游还以为奶奶说的是哪家的贤惠媳妇儿。   少顷饭菜上桌,雁游把心怀忐忑的秀姐请下来一起用餐。也没点破她的身份,只说是新在外认识的人来探望自己,顺道留饭。奶奶还以为是哪位老师的女眷,张罗得格外热情,让秀姐愈发坐立不安。   食不知味地吃完饭,秀姐坚持要去洗碗。雁游按住还想劝的奶奶,自己抱起盘子,也一起进了厨房。   秀姐以为这少年必定又要劝自己说出大姐的事,心里七上八下,为难不已。   但自始至终,雁游却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最后一只碗被擦去水渍,放进崭新的橱柜,雁游才淡淡说道:“这种家常小聚,对我们来说是平常,但对被你所谓的大姐拐走的女孩而言,却是只会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奢侈。秀姐,你也是有父母的人。将心比心,你真能狠心放任,害了自己,更害了其他无辜女子?”   闻言,秀姐顿时脸色惨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抵在水池上连连摇头,似乎想要分辩什么,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雁游不再说什么,回客厅陪奶奶坐了一会儿,又把想做针线活儿的老人家送进了卧室。做完这一切,再回到楼上时,不出意外地,他在之前的房间里看到了秀姐。   此时,她已比之前镇静了一些,但脸色依然难看:“你说其他女孩,是什么意思?”   她这么一说,雁游反倒有些奇怪:“你那位大姐只拐骗了你、没有别人么?”   秀姐艰难地点了点头:“她是我大姑子,按当地习惯我管她叫大姐……我嫁到她家第三年就守了寡,但后来也没结婚,仍把夫家当亲人一样看待。大姐去年开始到外面做保姆,今年捎信说比在乡下做农活儿赚得多,却更轻省,让我也来见见世面,我就出来了。没想到……”   她突然毫无预兆地掉下了眼泪,很快又胡乱拭去:“没想到她竟然变坏了。刚见面时我几乎认不出她,打扮得跟电影里的坏女人似的,张口就问我要不要去国外,说做生意还是得自家人才放心。我问她是什么生意,她笑了笑,叫来一男一女,当众……表演……”   回想起那一幕,她胀红了脸,双手也在微微发抖,却是因为气愤:“我不想看,但她说这就是生意,还逼着我学。我是她的弟媳啊,她怎么能这样……我不愿意,她就让人看着我,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说等我想通为止。我观察了好几天,直到今早趁看守人交班时悄悄溜了出来,却又被慕容小弟的人捉到……我以为她只祸害了我,难道还有其他人?”   “除你之外,当然还有其他无辜受害者。”   说话的,是不知何时进了门的慕容灰。   走到秀姐面前,他肃然问道:“你亡夫家是不是姓齐?”   秀姐无措地点了点头。   “齐家人解放前是暗香门的元老,专负责开门子的勾当——也就是拐骗妇女,逼良为娼。调|教新人很有一手,所以在这一门里很吃得开。我爷爷不喜欢这行当,还未继承家主之位时,便几次提议将暗香门清理出九流之列。却因为牵扯到各方利益,无法施为,不得不暂且搁置。”   “直到解放前夕,九流凋敝,许多人怕被清算,隐姓埋名退出江湖,过起本份日子。我爷爷在离开华夏前,趁机逼着当时的暗香门门主解散了门派,他的各路手下也都从此风流云散。没想到齐家却是异常念旧,几十年过去了,竟又开始重操旧业。”   语带讥诮地说到这里,慕容灰看向听得摇摇欲坠的秀姐,眼风凌厉:“你那位大姑子并非突然变坏,而是从小就知道这些门道。而且她青出于蓝,另辟蹊径,效仿当年贩猪仔的手法,将华夏女子偷渡贩运到国外,所以才迟迟未被查获。但我却不知道,她为何会让你这外人也参与进来?”   ☆、第46章   贩猪仔意指解放前,与洋商勾结、骗青壮去国外做苦力的人贩子所干的勾当。   这些蛇头以高薪为诱饵,声称国外遍地是黄金,“介绍”劳动力远渡重洋去发财。实则是将他们卖给外国资本家,载到南美洲等地垦荒、挖煤、开矿……   许多人上当受骗,怀揣发财梦背井离乡,被装在货轮里像猪仔一样贩运出国,运气好的还能逃到别的城市,绝大多数人则是客死异乡,尸骨无存。   据有关资料记载,单是1930至1936年间,广省一个组织经手的“猪仔”就有五万余名之多。他们每倒手一名华工,就能赚到100美元,短短几年时间单靠这个里累积到高达五百多万美元的惊人财富。如此巨大的利益,足以教人昧下良心,视同类为牲口。   这事发生的年代略晚,雁游并不知道这个切口,但听慕容灰解释后,顿觉怒气盈胸。原本想要说服秀姐的话,竟一时说不出来。   秀姐亦是大惊失色,脚下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上:“她竟做了这么没天理的事?她……她哪儿来那么大胆子?”   想到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还干系到自家人,慕容灰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暗香门的底层多是受害者,但它的头头脑脑却绝非普通人,因为平时做的都是逼良为娼的勾当,完全没法和他们谈礼仪廉耻。想想看,你的大姐逼你一起看男女之事时,有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耻感?她根本是把女人当能赚钱的牲口看待,这种观念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形成的,而是从小就被这么教导。你和她谈道德?哈,就像和□□谈贞洁一样可笑!”   虽然嫁了个旁门左道的夫家,秀姐骨子里还是个善良的普通人。听罢慕容灰的话,顿时掩面痛哭起来:“我还以为她是被坏人引诱一时糊涂,后来又只祸害了我一个。想着这些年的情份,又怕她事发后受人嘲笑,也不敢报警。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如果……如果她真干了糟蹋清白姑娘的事,我说什么也要把她送进牢子!”   终于说服了秀姐,但雁游与慕容灰却并不觉得开心,均是心情沉重。   勉强压下怒火,雁游说道:“那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秀姐重重点了点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开始回忆:“我进城后就被带到一间近郊的四合院里,除了一开始的那对男女、和几个打手之外基本没见过别的人。她平时也不怎么出去,白天睡觉,晚上就来劝我,一会儿说做这行来钱快,不用吃苦;一会儿又吹嘘国外怎么怎么好,她认识多少有权有势的洋人,将来定居国外就跟吃小菜那么简单。我一开始还顶她几句,但只要说了她不爱听的话,就喊打手进来威胁说要打我……我就没敢再顶她了。”   听她说完,慕容灰看了雁游一眼,眸中尽是疑惑。   虽然不知道暗香门的道道,但雁游也听说过老鸨对烈性女子下狠手、务必要打怕打乖了才罢休的事儿,不免也对大姐的“客气”奇怪起来。   而且,说句大实话,老鸨只愿调|教年轻姑娘,好多赚几年钱。秀姐虽然漂亮,就暗香门来讲,年纪却有点大了,还是那大姐的弟媳。窝边草吃到自家人头上,这在门里也不多见。   疑点重重,慕容灰皱眉片刻,突然问道:“那她真打你没有?”   秀姐摇了摇头:“第一次打过一下,但……很轻,后来就再没动过手。也正因为这个,我觉得她还没坏到底,所以之前不肯配合你们——”   “我明白了!”慕容灰突然打断了秀姐的解释:“之前你说过,她曾告诉你,做生意还是自家人可靠。你大姑子并非想让你下海,而是想拉你和她一起贩卖女子。”   “啊?”秀姐惊呼道:“我怎么可能答应!”   “所以她拿下海来威胁你。人的底线是一步一步降低的,她先拿你宁死也不愿做的事来威胁你,还让打手盯着你,给你造成巨大的压迫感,觉得如果不按她说的做,可能连命都保不住。等你被囚禁久了,自觉逃不出去、又绝望到了极点的时候,她就会装作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可以给你另一种选择。这个时候,一些人为了自保,通常都会答应。”   “我觉得也是这样,”雁游赞同道,“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见秀姐还是半信半疑,慕容灰又道:“我之所以这么说,当然也是有原因的:齐家这代人丁不旺,你丈夫去世后,你公婆便只剩下她一个女儿,对么?”   “你、你怎么知道?”   “我调查过,否则也不可能找到你。而且,如果不是我,你以为真那么简单就能逃出来?是我的朋友引开了保镖,才给你制造了机会。”   慕容灰道:“做这行的人都是无情无义,而且头脑们都是世代传承,有时还把三亲六戚拉来做帮手,所以在她们的认知里,只有自家人是最可靠的。可惜你大姑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也没嫁人,更无儿女,只好将就着找上你这个弟媳。依我看,她这次突然从广州到四九城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你而来。平时她并不在城里活动,所以你才没看见她生意场里的熟人。”   说到这里,秀姐再无疑惑,颤声说道:“没错,公婆一家和我是同村的,都住在离四九城两百来里的一个村子。起先大姐说在广州做事,却让我先来城里找她,我还有点奇怪。”   得知大姑子其实并不打算让自己下海做那种肮脏事,秀姐却更为心寒:原来她不是想祸害自己一个,而是想祸害更多的无辜女子!这种肮脏人家,自己当初怎么会瞎了眼嫁进去,还因为同丈夫感情好,他病故几年后,都不愿去见别人给自己介绍的对象。   看出她的痛苦,慕容灰安慰道:“你也别太伤心,虽然不知道你公婆为何在过了几十年的本份日子后、把这些脏事教给女儿,也不知道你丈夫知不知情。但据我调查,你丈夫非常老实,一直务农,这辈子连四九城都没来过,手上肯定是干净的。”   这话虽然没能淡化对夫家陡然生出的极度厌恶感,但秀姐总算也稍稍安慰了一些:至少,丈夫表里如一没有骗过自己,三年的夫妻情份都是真的。   雁游有些意外地看了慕容灰一眼:看不出来,必要的时候他竟很体贴,现在一本正经的模样看上去也挺可靠的。   如果知道雁游对自己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放在平时,慕容灰肯定高兴得满脸飞眉毛。但现在他专注思考,一时并未察觉雁游赞赏的眼神。   “自从得到线索后,我一直在追查你的大姑子齐凤,本来还疑惑她为何跑到四九城来,是不是有什么打算。现在知道她是为了你,那么我依旧将调查重心放在广州。”   慕容灰不愿将计划说得太多,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突然问道:“我需要一个人做为内应,你愿意么?”   “愿意!”秀姐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歹有这几年的感情在,之前她怕大姑子是一时失足,又只想拉扯自己下水,便没想过报警的事儿。她知道流言蜚语对一个女人的杀伤力有多大,要是这事儿传到老家,不但大姑子从此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公公婆婆更是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却没想到,自己的好心到头来却成了软弱。如果不是这两位年轻人在追查,她或许真会在巨大的压力下抛弃良心,中了大姑子的计,同她一起做那丧尽天良的肮脏勾当。   这个年代的人做事很少考虑得失利益,一旦下了决定,就会憋着股劲儿一定要做成。   当下,秀姐急切地看着慕容灰:“慕容小弟,你需要我打听什么?我虽然人笨,但一定会做好!”   “你放心,这件事你一定做得到,但千万不要太紧张,免得反而让齐凤看出端倪。”   慕容灰先安抚了她几句,才说道:“齐凤最近又拐骗了一批女孩,照例要从港岛转运到米国。放在以前,她肯定寸步不离地盯着。但不知为什么,这次她耽误得有点久,甚至还离开了广州。我觉得应该不只是为了收服你去做帮手,其中一定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而且,她每次选择的渡海地点都不一样,我还没找到她这次用的码头。我想让你回到她身边,装做想通了的样子,留下来打听消息。”   一想到要回去,秀姐眼中不禁掠过一抹嫌恶,但很快便应道:“没问题,我马上回去。”   “我会让人在暗中保护你,但毕竟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这件事仍会有不小的风险,你要不要再考虑下?”慕容灰提醒她个中的利害关系。   秀姐一脸坚定地说道:“相处了这些年,她是什么性子我知道,一定不会让她发现的。这事儿我必须得去,就当是为了我的丈夫,替他来世积点德。”   “那你万事小心,保护你的人,就是之前带你过来的那一个。齐凤每天都是叫外卖,有什么消息,你藏在脏碗里就好。对了,你想到合适的借口了吗?”   秀姐苦涩一笑:“她小时候穷怕了,一直很爱钱,以为别人都和她一样。既然她口口声声说带我赚大钱,我就装作被她打动了。她有点自以为是,我这么一说,她肯定觉得自己高明又有远见,只顾着得意,不会起疑。”   见她说得肯定,慕容灰不再多问什么,只又强调道:“万事小心,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   秀姐抿了抿唇,脸上现出几分感动,却没有说话。   商议既定,慕容灰将秀姐送出家去,过了足有两三个小时才回来。   雁游一问,才知道他是亲自将人送到了那处四合院。又去之前帮忙的武师家里,把保护的事情交待给了人家。   讲完经过,慕容灰有些艰难地道:“小雁,我可能马上要动身去广州。不瞒你说,这事……可能干系到我家一位叔叔,所以我得好好盯着。”   说罢,他脸上现出少有的苦涩表情。雁游一看便知,这事对他打击很大。想想也是,自家亲人做了这等龌龊事,稍有良知的人都会觉得抬不起头来。   雁游心道,他能毫不避讳地将这件事讲给自己听,足见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大概因为慕容灰太出色,又太跳脱飞扬,有种“非我族类”的感觉,之前雁游一直下意识和他保持某种距离。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将他当成好友来看待。   但对于这件事,他也找不出什么恰当的安慰之辞。想了半天,坐到慕容灰身边,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别太难过,这不是你的错,而且你正在设法挽回。你们既然发现了线索,那之前被骗到米国那边的女子,已经解救出来了吧?”   “嗯,那边几位很有势力的成功华侨,和几处大城市的唐人街地头蛇都和我们家相熟。发现异动后,我们已经悄悄采取了行动。只是为免打草惊蛇,一切仍然伪装成原样,目前还保持着风平浪静。”   心情低落的慕容灰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什么不对。等注意到雁游竟然发了“福利”给自己,心情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开心得差点儿没蹦起来。   ——稳住,稳住,一旦动了可就享受不到了。   雁游不知慕容灰的想法,见他又开始神情古怪,还以为依旧在伤心。遂岔开话题道:“如果时间赶巧,说不定我们会一起去广州。”   “什么?”慕容灰惊讶得差点儿忘了“禁令”,好在马上反应过来,肩膀稍稍晃了一下,又马上坐稳,没有损失福利。   雁游便把施林和徐大财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但在关于物证甲骨文龙骨的事上,巧妙地做了一点掩饰:“师傅以前对我说过那片龙骨,还隐约提到过钟家。当时我年纪小没听出异样,发现龙骨照片后仔细回想一下,觉得钟家很有可能是害师傅背井离乡的仇人。我本来想等你朋友调查出结果再去广州,正巧英老要带我过去参加会议,就先过去看看吧。”   慕容灰听得直皱眉头:“按理说,无论是为了你师傅还是为了英老,你都应该走一趟。但那边这么乱,暗香门和那疑似依傍了外国人的钟家都在活动,我又手头有事没法保护你,恐怕不安全。”   重生之后,雁游还是第一次对人提起仇家之事,开始还有些担心,怕慕容灰认为那是上一代的恩怨,反对自己报仇。虽说自己肯定不会听从,但得不到朋友的理解支持,未免仍觉无奈。   得到慕容灰赞同的回答,他心头一暖,说道:“别担心,现在是法制社会。再说我只是暗查,不会和他们起正面冲突。”   还有句话他没说出来:经历过乱世的他,不会将这点小风小浪看在眼里。   慕容灰知道雁游是重情之人,连与他无关的暗香门一事都十分重视,更何况是师傅的仇恨。见他言语虽然温和,却是一副拿定主意的模样,便不再相劝,而是转头思索,该怎么帮他。   唔,小叔虽然交待过前辈们早已金盆洗手过上太平日子,不要轻易惊动他们。但事出紧急,自己在华夏人手有限,还是得请他们帮帮忙。至于回家后被爷爷和小叔一起念叨,又该如何还上这份人情,那都是以后的事啦。   筹划了许多,慕容灰却没有说什么。喜欢一个人,为之付出是心甘情愿又理所应当的事,稍微有点小事就邀功请赏,非要让对方觉得欠了自己,非大丈夫所为也。   最终,他只是笑着说道:“小雁,那我们就一起去广州吧。”   城郊,某幢农家四合院。   院内一片狼籍,檐下挂的玉米棒子和辣椒滚了一地,墙角废弃的鸡窝也被踹得稀烂,所有的东西没一样待在原本的位置上,显然已经经受了一场暴风雨的洗礼。   现在,正在进行第二轮。   “连个女人都看不住,雇你们何用!我本来还说将来生意再大些,把码头交给你们来守,这副死样子,能干成什么大事!要不是看在珍妮姐的份上,我今天非踹死你们不可!xxxx!”   一名中年女子叉着腰口沫横飞,肆无忌惮地爆出连男人都说不出的粗口,将蹲着的三名男子训得头都快埋到了裤裆里。   不是他们对这女人有多敬畏,而是因为她是发钱的老板,而且这次的事儿说起来的确有点丢人:为了赶跑一个大清早到小院门口来放鞭炮的熊孩子,他们忽略了里面的守卫,以致让何秀镇有机可趁,扒着墙头逃了出去。   但无论过程如何,结果就是在三个大男人的眼皮子底下,放跑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乡下女人。这话传出去,以后道上谁还敢用他们?   虽然都是一米九的大块头,在女人毫不留情的挖苦辱骂下,三个人觉得自己瞬间缩到了一米四。   老老实实挨了半天骂,直到女人骂哑了声音,停下喝水,才有一人小心翼翼地求饶道:“大姐头,这事儿是我们一时疏忽大意了。但您那弟媳妇从没来过这里,谁也不认识,就算跑了也走不远。要不您再让我们出去转一圈,保准把人给您找回来。”   “呸!”刚补充了水份的齐凤差点儿一口唾沫射到他脸上:“这话你们早上就说到现在,可人呢?找到没有?!”   “这附近有些小山包,她一定是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您再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我们一定——”   那打手正狂拍胸脯保证的时候,突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声音。   齐凤虽然横惯了,但这毕竟不是经营了两年的广州老巢,出门在外,她不得不低调些,便狠狠瞪了打手一眼示意他闭嘴,又换了副腔调问道:“谁啊?”   “大姐,是我。”   “小、小秀?!”   惊疑不定地拉开门,只见台阶上一条黑影瑟瑟发抖。脸蛋被院里泄出的灯光一照,果然正是她找了一整天也没见人影的何秀镇。   齐凤先是一喜,刚待说话,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一变,狐疑地四下打量一番,确认没有别人后,才不冷不热地问道:“哟,我还当你死在外头了,怎么又回来了?”   秀姐压低了头不去看她,强忍心中厌憎,哀声说道:“大姐,我知道错了,求你给我个落脚地儿吧。”   “知道什么错了?说来听听。”齐凤半信半疑道。   “我之前悄悄拿了十块钱,今早出去后拦住辆三轮车,求那大哥把我送到城里车站。一开始他还规规矩矩的,后来却拿话调戏我。我见势不对说了他几句,结果他恼羞成怒,反说是我勾引他……我气不过和他吵起来,好多人来围观,他的媳妇也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冲我又踢又骂,一口咬定是我这穷鬼乡下人勾引她老公,闹了半天才散。我被她打得浑身疼,鞋子也不知甩哪儿去了,直到现在才走回来……”   这年头的人虽然热心老实,但若听说有狐狸精勾引自家男人,许多妇人们都能瞬间变身为母老虎,对准男人或小妖精火力全开。不管放在哪朝哪代,争风吃醋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戏码。   齐凤本已听信了五六分,再借光细细一打量,秀姐披头散发,浑身沾满了泥土,额头还有被沙子磨伤的黑痕。两只光光的脚丫子上更满是伤口水泡,也不知走了多久,顿时信了个十成十,但脸依旧板得死紧。   偷眼打量着她的神色,秀姐又说道:“大姐,我想明白了,这年头无钱寸步难行。我、我愿意跟着你干那挣钱的买卖,到时有了钱,看谁还敢嘲笑我是穷鬼!”   听了这话,齐凤一直紧绷绷的脸霎时喜笑颜开,扭着步子迎上去,腰上的赘肉堆在勒得死紧的腰带上,随着紧身裙子一颤一抖。   “你早点想通不就没事了,何至于白吃这么多苦头。快进来,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你可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连没出嫁的小姑娘都比不上你,要是留了疤就太可惜了。”   秀姐看似窘迫地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小声说道:“不碍事的,身上有衣服挡着没事,就是头上没躲过挨了一下。”   说话间,她悄悄弹掉指缝里残余的一粒沙子,那是她刚才抄了沙团往头上用力擦时留下的。   “啧,那一对贱人,自己作怪却倒打一耙,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你记清他们的样子没有?回头大姐给你出气。”   “当时太乱了,我又饿又累地走了一天,已经记不清了。”   “可怜见的,快进屋洗洗,再吃顿好的,我还有事要告诉你——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点几个菜提过来!”   齐凤本想半吓半骗地拉弟媳入伙,多个帮手。现在自觉如愿以偿,心道只要等下说出真相来,不愁弟媳不感恩戴德,从此唯她马首是瞻。   哼,她早说过,天下没人不爱钱。比起顶着太阳当一颗汗摔成八瓣的农民,弟媳一定会选择更加轻省体面,又来钱快的营生。   齐凤心里得意无比,哪儿想得到越是亲近的人,在结仇之后越是懂得朝七寸下手。老实了半辈子的弟媳有一天说起谎来,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第47章   隔天一早,雁游看了看课程表,先到学校里听了节课,才去找英老。   英老正在查阅资料,看见新弟子过来,乐呵呵地玩笑道:“你第一次正式听课,居然不是导师讲的,该打!”   雁游笑道:“英老,这次同您出去,我哪天不是在听课?别人可得羡慕死了。”   他虽然自身造诣极高,但英老毕竟比他多做了几十年的学问,某些方面肯定是超过他的。所以,在英老面前,雁游向来抱着好好学习的态度。   见雁游谦虚向学,英老满意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花白胡茬:“我们下周动身,这些资料你先拿去看。如果顾得过来,也去听听课。虽然名义上你还是特批在出外勤,但既然回来了,不妨多和老师同学们接触一下。对了,小陈最近在筹备个明清瓷器展,听说主打的几件宝贝都是你修复的?等从广州回来,正好赶上他开展,届时我一定过去捧场!”   陈博彝以前和雁游提过,想办个藏品鉴赏会,向几位老友炫一炫雁游帮他修复好的瓷器。没想到去外地走了一趟,陈教授竟然改了主意,从朋友圈的交流茶会升级到想开展览,雁游不禁有点意外,决定抽空到古陈斋去找老爷子聊聊。   下午没有本专业的必修课,选修课讲的近代历史,作为亲身经历者的雁游比老师还要熟悉,也没心情去重温那段不怎么美好的岁月。便直接打道回府,准备先把英老给的与会资料看完再说。   不想,有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已经在家里等了他许久。   “徐大财,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话才出口,雁游就知道这话多余。   果然,徐大财的回答和他想的一样:“雁小兄弟,小林打电话告诉我你回来了。我就寻思着,咱们商量好的那件事儿,是不是可以先办了?”   说着,他扯开小布包的扣子,取出一件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放到茶几上:“这是你点名要的龙骨。哎呀呀,要不然怎么说小兄弟见多识广眼力好呢,当初刚起出那箱东西时,这玩意儿差点儿被我当成垫箱角的废物给扔了。亏得你识得这是件宝,是叫什么来着?甲——甲鱼文?”   “是甲骨文。”知道徐大财眼里只有钱字,不是同道中人,雁游也不想解释太多。   撕开层层报纸,黄中带黑、裂隙无数的龙骨顿时呈现在眼前。雁游忽觉眼眶微微发热,像生怕触碎了什么似的,珍而重之,小心翼翼地将它轻轻握在手里。   不必细看,不必抚摸,闭上眼睛,他依旧说得出每一处纹路,辨得清每一道刀锋。像是看见了久违的老友,一瞬间,对他而言只有几个月、实际却已流转了七十个年头的光阴,仿佛在这一刻交融相汇。   他的神色太过凝重,连徐大财这种浮夸的人,都忍不住屏息静声,闭上了嘴巴。   过了片刻,雁游才从那说不上是伤感还是感慨的情绪里慢慢平静下来。   “你总共有几件东西?”   徐大财等了大半天,为的就是这句话,连忙说道:“但凡有的都拍了照,除了龙骨,总共十五件。”   雁游说道:“这些东西里有不怎么值钱的仿品,也有两三件很不错的。刚巧我同你说过的那位陈教授要办瓷器展览,那件彩珐琅粉瓷还算搭得上边,你不妨拿去给他看看。他平时也做古玩生意,如果合适,他应该能吃下不少。我写个地址给你,你就说是我介绍去的。至于具体的交易章程,你和陈教授商量着来。”   如果幻门诳走的是别人的东西,雁游说不定还会伸张一下正义。但这些东西,钟家本身就来路不正——杀人在先,抢宝在后。一片龙骨都沾满了斑斑血迹,其他东西不问可知,多半也不是正途所得。   雁游觉得,帮陈教授拉根纤,让这些蒙尘多年的古物找到位懂得爱惜欣赏它们的新主人,徐大财得到心心念念的聘礼钱,施林能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岂非皆大欢喜,怎么着也比当年让钟家赚了昧心钱好。   说话间,他已取出钢笔,三两下刷刷写好地址。   握着薄薄的小纸条,徐大财仿佛看到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好生活在向自己招手,乐得晕晕陶陶:“嘿嘿,小兄弟,多谢你了。回头办成了事,我一定请你好好喝几盅。”   “不必客气。如果你想到、或听到关于钟家的事,倒是可以说给我听听。”   提起钟字,徐大财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小兄弟,我正想同你说件事呢。上次从通市回来后,我又去找当初透消息给我的哥们儿打听。结果他告诉我说,之前收古玩的那些人突然变了主意,先是说不收了,过了几天后又说愿意收,但开价极低。听一个把家传咸菜坛子抱去的人讲,当初人家开价三百,他没舍得卖,想要五百。现在再去问,人家只肯给一百了。这才个把月的功夫,价格突然跌到三分之一,这价可压得太狠了。”   愤愤不平地声讨了两句,他又堆起笑脸问道:“我对古玩行里的事儿不大懂……也不知这行情是不是跟蔬菜瓜果似的,丰收那年价就贱些,稀罕那年就高些。我就想问问……小兄弟,那位陈教授会不会也压我的价呢?”   他的关注点一直离不开钱。在他这外行眼里,古物跟商品一样,对他而言只有换钱的功能。至于欣赏什么的,还是留给有钱有闲的阔佬们去吧。   但雁游却透过表面的蹊跷,敏锐地嗅到了内里异乎寻常的疑点。   自来古玩价格虽有起伏,但都只在乱世时猛跌。太平年月里,虽然也有高价买赝品和贱价捡大漏的极端例子,但一般来讲,这些东西还是大体有个准价的。   比如说王豹拿来当饵给许世年下套的诸葛鼓,当年若在琉璃厂出现,比照同年代的青铜器,作价约摸在一千大洋左右。   至于现在,那天在英老家看到这件被“没收”的东西之后,雁游顺口问过一句,得到的答案是八千华夏币以上。   目前,古玩的价格还算比较稳定,除了传世孤品及数量稀少的珍品,价格会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上飙升,其余的价格都很平稳,默认的是几年一涨,但价格也不会太离谱,至多再加原市场价的一半。   有些时候,随着学术界的新观点出来,考据出某样东西并非从前所以为的用途,而是更为“平庸”的存在,说不定还会跌上一跌。当然,这是极少数现象。   任何稍有常识的人,都不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做出压价的举动。因为这只会把自己的名声搞臭,招来同行耻笑和卖家的白眼。   雁游笃信操作这一切的钟麻子后人不会是笨蛋,这种近乎白痴的举动背后,一定在酝酿什么诡计。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说,这种举动能为他们带来什么样的收益?   虽然一时找不出答案,但考虑到钟家后人疑似与境外势力有勾结,雁游决定把接下来的调查重点放在利益得失上面。真心喜爱华夏古玩的外国人不是没有,但若牵扯上钟家,必定也是像迈克尔那样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物。   见雁游半天没吭声,徐大财慌了:“小兄弟,你给个准话,到底压不压价?”   听那位哥们儿说了公司突然压价的事后,他可是愁了许久,生怕雁游也跟风开低价。刚刚打量他没提这茬,还以为自己想多了。难道,竟还是逃不过么?   想到这儿,徐大财哭丧着脸,心说:我那还没见面的媳妇儿哟,哥对不住你。本来该给你的金三样和三大件,只能换成金戒指和自行车了。剩下的收音机和缝纫机,还有项链耳环什么的,只能等哥慢慢再挣了。   他正想得悲悲切切,雁游的声音突然如天籁一般响起:“当然不会,陈教授为人很公道,绝不会欺你不懂,刻意压你的价。”   天降甘霖也不过如此。徐大财顿时喜笑颜开,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口气道了好几声谢都不带喘的。   雁游却是乐不起来。又问了徐大财几句,见他皆是一问三不知,便知道问也无用,一切只能等到了广州后再仔细打听,便送他走了。   回到屋里,雁游拿起龙骨细细盘摩着,一个念头渐渐在心中成形。   一转眼到了午饭时间。在雁游的强烈要求下,现在奶奶已经不去火柴厂做工了,但老人闲不住,转头又揽上了帮邻居们改裤脚、缩裙围的针线活计。雁游看了一眼还坐在院里荫凉处赶工的奶奶,决定先去做饭。   正在这时,慕容灰突然回来了,一见雁游,便开心地笑了出来:“原来你在家里躲清闲,难怪我在学校找不到你。”   因齐凤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慕容灰便不再整天等人来通气儿,而是先去上课。   为了能和雁游有更多共同话题,之前他缠着英老□□了考古系。而且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他在学习方面竟然热情高涨,教不少人对他刮目相看。不过,若这些人知道真相,发现他好好学习只为天天向雁的话,不知会做何感想。   见他回来,雁游还以为他又来拿忘记的课本,想了一想,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这么巧?我也有消息要说。”   “我……准备提前去广州。你呢?”   毕竟昨晚才说好了要一起去,今天却突然变卦,雁游难得有些心虚。但当年的血仇,加上目下钟家的反常举动,无不让他越来越在意,他觉得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但齐凤一天不动作,慕容灰就一天不能离开四九城,还不知要等多久。他相信英老一定会答应他提前启程的要求,但却不知慕容灰会不会发火?   出乎意料的是,迎着雁游有些局促的目光,慕容灰非但没有生气,笑容反而越发灿烂:“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正想告诉你,齐凤刚订了去广州的火车票,看来,我们也该出发了。”   ☆、第48章   从四九城到广州,乘坐火车时间颇长。为了赶在齐凤之前撒网,慕容灰执意乘飞机。雁游拗不过他,又因最近囊中羞涩,只得在欠债上又添了一笔。不过,他心里却是底气十足:等回来就找陈博彝接活儿,若是生意不佳,就把那块玫瑰紫宝石卖了,肯定能一次性还清欠款。   当然,他压根儿不知道,慕容灰希望他欠得越多越好。因为从某方面来讲,欠债也是种情感好的表现,就拿雁游的性格来说,如果不是好朋友,他肯定会连夜把钱给还上。   因怕英老担心,雁游便没有同老人家说明真相,只含糊说相提早过去玩玩儿。   雁游平时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难得他想开开眼,英老只当是小年轻心思活络了,便大手一挥放了行,却不忘威吓道:“虽说这两年上头不再清理迪厅夜总会这些污染源,但你若敢迷了眼不学好,在外头乱来——嘿嘿,当年调皮的时候,祖父说了不少宫里的阴刑吓唬我。让我好奇了许多年,你可别让我逮着实践的机会啊。”   民国时期,广州夜生活虽比不得沪上,却也十分丰富,当年雁游便有所耳闻。听了英老的告诫,尴尬地说道:“您放心吧,我保证不会乱来。”   英老满意地拍了拍爱徒的肩膀,又将视线投向慕容灰。不等他开口,后者马上举手摆出投降的姿势:“我以爷爷的人品保证,我一定乖乖的,更不会带坏了小雁。”   “哼,那老小子哪儿还有名声可言。”英老损了老友一句,却不再说什么。   雁游家里没电视,加上每天忙忙碌碌,已有很长时间没看报纸。可以说除了四九城之外,压根不知道华夏的其他地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段小插曲,反倒让他的好奇心空前膨胀,满心想见识一下那边是何等模样。   而广州也没让他失望。虽然,也许是若干年前刚刚撤县立市的缘故,市政建设还没跟上,有些地方甚至显得荒凉破败,远非四九城的千年底蕴可比。但大概是进入八十年代以来政策松动,这里的人们又渐渐兴起了老一辈的生意风。   只见大街小巷,整洁的商铺或简单的小摊比比皆是,其中许多小商品小电器,甚至连四九城里也没有。而往来的男男女女,穿着打扮也明显更加时髦。   出了机场进到市区,雁游的眼睛就一直没闲过。张望之际,他甚至听到一位大姐在教训吊二郎当的儿子:“不好好学做生意,将来只能坐办公室挣死工资,饿不死你!”   这发自肺腑的话听得雁游莞尔。这座城市自古以来就以贸易著称,虽然目下一时比不上四九城,但那股因全民皆商而透出的灵黠劲儿,却让城市充满活力。相信假以时日,必能发展得更好。   慕容灰也没来过广州,当下跟在雁游后头东张西望,看得不亦乐乎。边看还边不停地买小吃,虽然总在咬了一口后以“没有你做的好吃”告终,但却一直没停过买买买的手。最后还是雁游看不下去他贪鲜好奇却又浪费食物的行径,才将之喝止。   两人原本的计划是先去宾馆把房间订下,再去拜访慕容家当年的武师。但目下兴致上来,便稍稍改变了计划,一边寻找前辈,一边赏玩观光。   从察觉到暗香门重新活动开始,慕容灰的小叔就拜托了远在广州的老前辈秦师傅帮忙调查。说起来,秦师傅当年在慕容家也是有数的高手。   以他的能力,如果去了米国,像其他武师那样挂在慕容家名下开家武馆,日子肯定过得相当滋润。但他笃信落叶归根,不肯轻离故土,便在当年举家迁回祖籍,退出江湖,过起了平常人的小日子。如果这次不是国内无人可用,慕容灰等人也不愿打扰这些退隐的老前辈。   不过,因为之前一直是电话联系,慕容灰还是头一次登门拜访,并不认得路。好在这时的广州城区不大,个把小时就能走个对穿。研究着地图再询问行人,虽说还是绕了不少远路,但两人最终也没花多少时间,便找到了目的地。   只是,这带的房子都是上了年纪的土基墙小平房,外墙的门牌号早剥落了。慕容灰把地址收回包里,刚准备挨家挨户去打听,却被雁游拉住:“你看,是不是那家?”   顺着雁游的手指,他看到一幢爬满了叶子花的小院,门口有个七八岁出头,秀秀气气的小姑娘在独自玩耍,但玩的却不是翻花绳跳皮筋,也不是过家家。   只见她先摞好了几块红砖,又在上面放了一只没开过的啤酒瓶。末了摆足架势,小腿一踢。只听怦的一声闷响,瓶盖应声而飞,瓶口却没受到半点损伤,甚至连瓶身也稳稳当当,连泡沫都没溅出半滴。   这份巧劲儿,可比陡手碎砖什么的厉害多了。所以雁游笃定道:“这功夫厉害,肯定就是他家。”   见雁游一副赞叹欣赏的样子,慕容灰不禁有点吃昧:“小雁,我会的比她多多了。”   “肯定啊,你今年都几岁了。如果连一个小女孩也比不上,岂不是有负你武宗的名头。”   雁游不知自己陈述客观实现的随口一说,对慕容灰而言却是会心一击。   于是,慕容灰默默把“有空我来表演给你看”咽回肚里,转口说道:“那我先去拜访秦师傅,你就——”   “放心,规矩我懂,我在外面等你。”   本来过门不入是件没礼貌的事儿,但一来雁游不是武林中人,不登门也说得过去;二来慕容灰此去肯定要谈及武宗当年的秘辛,不宜有外人在场。   在跟边找了块石墩子坐下,雁游乘着凉,视线不自觉又落到了那小丫头身上。左邻右舍的孩子都在扎堆疯玩,不时传出嬉笑之声,她羡慕地看了又看,愈显得郁郁寡欢。   因为自己当年吃了不会武的亏,雁游这辈子对会武之人有种说不清的好感。刚才一见面,就对这小小年纪便功夫了得的小丫头好感飙升。当下打量片刻,终于忍不住上前搭话:“小妹妹,你是秦师傅家的人吗?”   “嗯,我是外公的外孙女里年纪最小的。”小丫头早看见他和慕容灰嘀咕了半天,后来慕容灰又进了自家院子,里面还隐隐传来爷爷的笑声,知道他们不是坏人,所以便有问有答。   “怎么一个人玩呢?”   说到这个,小丫头显得十分沮丧:“他们不肯跟我玩,说我太凶……我明明照外公的话,把我的优点展现给大家看了,却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平时我开了啤酒瓶,外公和爸爸都夸我能干,可他们反而躲得更远了。”   雁游视线往还翻涌着泡沫的酒瓶上飘了一下,一时也默了。   见雁游似乎也在为自己犯愁,小丫头问道:“大哥哥,家里人给我出的主意都没用,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要不,你介绍新朋友给我认识吧?我想和小伙伴一起讨论武功。”   刚想开口,伴着道别声与脚步声,慕容灰与几名当地人出现在门口。   一名面貌憨厚,头发微白的中年男子走在最前面,满面恳切地保证道:“您放心,这事儿交给我们,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见慕容灰点了头,他又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儿子在外头留学,有劳您费心关照了。”   “秦叔叔哪里的话,这是我们家应该做的。”   说了几句道谢留步的话,慕容灰向这边微微颔首示意。   见他面色凝重,雁游无心再同小丫头攀谈,匆匆说了句再见,便大步迎向慕容灰:“如何?”   “突发情况。之前他们监视的一名齐凤心腹今早回了一趟家,对父母说要出差。据我推断,他可能准备偷渡出海,”   雁游一惊:“这么急?齐凤不是还在路上吗,他们怎么会擅自行动?”   “也许是有什么变故,逼他们不得不这么做。麻烦的是,我们现在还没找到这次偷渡的码头。按说至少十几二十名女子,应该相当引人注目才是,但我们却找不到半点线索。”   广州除了官建的几大港口之外,还有不少靠海村子自建的小码头。这些年有不少偷渡客从后一条路线凫去港岛,要说村民们对此一无所知,肯定是天方夜谭。对某些头脑灵活的村民来讲,这甚至是一条敛财捷径。   零星的偷渡客尚且如此,像齐凤这样有规模有组织、已经往米国贩运了两批女子的“大手笔”,肯定与当地村民联系更加紧密。利益攸关,没有人肯轻易开口断了财路。也难怪在这儿生活了几十的秦家,一直查不出头绪。   如果报警,最多只能逮住齐凤与她手下的小喽罗,却无法拿到切实证据扳倒真正的幕后主使。所以请官方派出警力搜索这条路子,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两人商议片刻,发现除了再来次地毯式搜索之外,似乎别无办法,但说不定偷渡的日子就在今晚,单是跑遍所有沿海村子就是件不可能的事。   慕容灰一发狠,说道:“当时我们只是发现事情和四嫂有牵涉,却还没有实质证据证明,这一切是四嫂梁珍妮自己干的,还是与四叔联手做的。要不我让小叔直接去拿话诈四嫂,让她自己招认!”   “万一她一狠心,先抵死不认,再毁尸灭迹怎么办?”   雁游没有抹黑梁珍妮的意思,只是客观地提出了一个可能性。经过当年的死亡,他深知那些心肠歹毒的人一旦没了退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梁珍妮为了摘出自己痛下杀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那是多少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如果可以,先让你小叔把她控制起来问话,不让她与外界有任何联系。这边也要继续寻找,我想,那么多人关在一处,总该有蛛丝蚂迹可循。”   慕容灰也意识到了这里面的漏洞,立即赞同道:“小雁,还是你细心。我这就跟小叔联系,完了与秦家的人一起去搜查。”   “我也去。”   平时对雁游可谓百依百顺的慕容灰,这次却坚决反对:“不行,那些人太危险,你只是普通人,不能涉险。而且我要全力以赴,万一没保护好你怎么办?”   雁游也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干这些抡拳头动脚的事儿只会拖后腿,若让人分心保护,反而更降低了效率。便退让道:“好吧,那我先去宾馆,出发前英老就给过你那里的电话。万一有什么事,你马上联系我。”   “好!”慕容灰毫不迟疑,把装着衣服和杂物的背包扔给雁游,“别担心,我一定成功回来!”   目送慕容灰消失在长街尽头,雁游带着双份行李独自寻找宾馆。一边走,一边寻思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但线索实在太少,而且这事主要靠的是人力。想了半天,雁游沮丧地发现,这回自己插不了手。现在唯一能做的,大概是回去等慕容灰的电话。   意识到这点,他重重叹了口气。随即发现,神思不属之际,他不知走到了哪里,根本没看见之前路人所说的标志。意识到自己可能走错了路,他连忙拦住一位行人,拿出地图重新询问。   “你走岔路了,去广州宾馆该在前面第一个路口右转,现在你在这里——”   好心的行人在地图上给雁游比划过来,示意路线。小指无意一带,划过某个地名,顿时牢牢吸引住了雁游的视线:那里居然是正是他要调查的钟家公司地址,离这里还不到一公里的路程!   虽然明知道现在不是好时机,但雁游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记不得那行人是怎么走的,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处小小的楼名上,心潮翻涌,犹豫不决。   理智告诉他,钟家疑似搭上了外国人,甚至还打过英老的主意,背景必然不简单。最好等暗香门事情了结,慕容灰腾出手来,再一起调查此事。   但曾有血仇的家族就在眼前,哪怕钟麻子已死,但他的后人依旧在干同样的勾当,更害到了自己身边的人。雁游又岂能忍得住能不闻不问?   好在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纠结片刻,立时便有了决断:“我只过去看一眼……看一看就走,不会节外生枝。”   按着地图又走了一公里,雁游终于找到了那处地方。   那幢楼普通之极,红砖外墙,电线密布,一扇扇铁窗因年代久远而锈迹斑驳,在广州街头随处可见,毫无特色。   雁游却像打量最珍贵的古玩一样,仔细看了许久许久。视线在五楼紧闭的窗户上停留半晌,末了紧紧握拳,压制住想一探究竟的冲动,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却有人拦住了他:“小老弟,来探亲还是旅游啊?要不要带点纪念品回去?我表哥在海底捞出的瓷器,好难得的,带回家好有面子。要不要看看啦?”   他操着一口广式普通话,热情地招徕。雁游怀着心事,原本不想理他。但听到个“海”字,不由联想到暗香门之事,便随意抬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把垢尘极厚,还附生着螺蛳、珊瑚等水生物的小酒壶。乍眼看去,样式古色古香,颇有古意。   见他有反应,拦住他的青年更起劲儿了:“我跟你讲,别看它脏,却是顶棒的好东西喔。你知道郑和下西洋的典故吧?当时还有好多商人依附他们的船队一起出海,但有些运气不好,没走多远船就翻了。带去西洋贩卖的瓷器茶叶、绫罗绸缎都沉进海里。茶叶和布料肯定是不能要了,但这瓷器却是完好无损,而且有许多当年被遗漏没打捞出来。我表哥是渔民,撒网时运气好得了一件,你看它上面的珊瑚、水垢,都是在海底沉了几百年的证明。带一件回家,好有面子的啦。”   他说得似是而非,错漏百出,本来不想搭理的雁游忍不住说道:“首先,郑和西洋之行始于苏省太仓,根本不在广州。其次,同行商人乘坐的都是朝廷大船,根本不会有人笨到乘小船出海。第三,广州虽然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始点之一,但想在近海捞到海底瓷,却并不容易。最后,也就是你最大的破绽——”   说着,雁游从已经目瞪口呆的青年手里接过那只所谓的海底瓷,伸指一弹,上面的珊瑚顿时发出轻微的喀啦声,开始摇晃起来。。   “你——”   青年脸色一变,刚想训斥,却听雁游不耐烦地说道:“一碰就动,你连胶水都舍不得用吗?”   “怎么可能,我用的是最好的502胶——”青年脱口而出,突然才意识到说漏了嘴,不禁满面窘迫。   雁游也不嘲笑他,只淡淡说道:“教你个乖,在海里长了几百年的珊瑚不可能那么小。你和同伙下次造假时,记得先买枝大珊瑚。”   说着,他有意无意向某个方向瞟了一眼,随即将东西抛还青年,径自离去。   手忙脚乱地接住赝品,青年思索起来:“听说珊瑚生长极慢,具体一年长多少来着?该用多长的才像?看来又得去图书馆……”   一片阴影遮到头顶,青年马上停止胡思乱想,仰头对男子建议道:“老板,刚才那小帅哥绝对是个人才,要不要把他挖过来?”   ☆、第49章   逆光之中,男子看不清面孔。但青年感觉他似乎不悦地皱了下眉头,马上识象地干笑着为自己开脱:“哈哈,那个,老板,我只是休息下出来散个步。您交待的任务,我一定会按时完成。”   “散步,然后再顺便卖点纪念品?”男子挖苦道。   “呃……没零钱买烟了,随手拿了件练手的东西想换几个小钱而已啦。”青年表面老实,内里却腹诽道,早知道老板要来查岗,他说什么都不会出来。   不过,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平时只在总部指点江山的老板,今天突然亲自出马巡视,莫非有哪里不对?   想到近来听到的某些传闻,他心中微凛,之前对老板神出鬼没的些许不满,瞬间统统化为担忧。用酒壶嘴往某幢楼指了指:“老板,莫非他们又闹夭蛾子了?”   “这事不用你管。少听些流言,多做点实事。如果月底前交不出东西,你就卷铺盖到厂子里捏素胚去。”   男子语调少有起伏,显得格外冷静,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却是不减反增。听得青年瞬间垮了脸:“是是,一定做到,耽误不了您的大事。”   得到保证,男子面色稍见和缓:“嗯,这两天我要去办件事,你老实待着。缺少什么东西,尽管自己去要。”   这样状似轻描淡写却又隐挟风雷之势的口吻,自从跟老板做事以来,几年里青年只见到过两次。每次都天翻地覆,每次都有人倒霉。   青年好奇得要命,但老板不肯说,他也不敢细问,只能无视心头挠来挠去的小爪子,拿出一个好员工应有的态度:“是,老板。”   男子微微颔首,转身跨上停在街口的私家车,缓缓驶离。   找到会议指定的宾馆,雁游办完入住手续,进房简单归置了行李,又做了些杂事,却始终心神不宁。   慕容灰曾告诉过他,秦家虽然隐退,但老前辈的后手可是一招也没少留。而且广州这地方水路畅通,人员鱼龙混杂,其中颇有不少江湖人。秦家同几位地头蛇关系都不错,论起人脉,也算首屈一指。   有这样的实力,雁游并不担心他们会吃亏,只忧心能否及时找到暗香门的隐匿地点,解救出那些无辜女子。   虽然已经反复推敲过不下十次、那些人渣会把人藏在哪里,但目下无事可做,忧心忡忡的雁游忍不住又开始再度推理起来。   “如果是在市区的话,一次性转移许多人口,一定非常引人注意。所以这个地方,只能是靠近渔村、甚至就在渔村内,才能让他们最方便快捷地偷渡。”   “但秦家之前已派人暗查了各处渔村,却一无所获。而村民们很有可能本身便是参与者,所以在他们口中绝对问不出什么。如果时间足够,还能再筛过一遍,但是现在……”   每一个问题,每一处难点,雁游都看得通透,偏偏却想不出什么办法。   注意到自己的思路又即将走进同一条死胡同,雁游连忙拿出修复古玩时的经验,强行停止思考,转而去分析有没有其他出路。   若是只身凫海的偷渡客,那么只需要一条小船甚至舢板便可。但要押送十几名女子,那就一定得有一艘比较像样的大船。他们深夜出海,多半是打着捕鱼的借口吧。也许可以打听一下,有哪户村民时常夜间捕鱼?但该用什么理由?   将捕鱼这个词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遍,原本坐在沙发上的雁游忽然猛地站起身来,眼神明锐异常:之前那兜售假货的年轻人说打渔时得到了海捞瓷,或许自己也可以用这个借口!   他身上带着出发前英老开出的证明信,而且又有会议的邀请函。只要借口是学术行为,声称得到了某条线索、要打捞沉落海底的文物,出资征集渔船。再把报酬定高一些,相信村民们一定会踊跃报名。再将未报名的人员逐一筛选排除,届时,相信暗香门的爪牙一定会像油浮于水那样,清清楚楚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迅速在心内演练了一番,觉得这计划非常可性,雁游没有半分犹豫地马上行动起来。   他还带着二百元的活动经费,足够当成“诚意金”。本来是英老与他这次出行的所有差旅费,但事急从权,也只能暂时挪用。   雁游压根没指望事后能收回这笔钱来,毕竟总不能白白折腾无辜的村民。只是想着,这次回去之后,大概真得把宝石卖了拿来填限。   事不宜迟,翻出那叠大团结,他匆匆下楼找到宾馆前台:“同志你好,我想把它们全换成一元零钱。”   秦家。   过了晌午,日头越来越毒,几乎快把人烤干。早上疯玩的小孩们,还有坐在门口打毛衣做针线活儿的老太太们都回房歇着躲凉快。   独有秦家的小小孙女还站在树荫下,偷拿起小朋友们忘在石阶上的皮筋,把它们绷在石墩子上,一个人寂寞又快乐地跳出各种花样。   突然,虚掩的院门一响,近午时送慕容灰离开的那名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之前他明明答应得掷地有声,现在依旧局势未明,但他却没有半分愁容,脸上反而带着淡淡的笑意。   “大伯,你要出去吗?”小女孩仰起头问道。   中年男子摸了摸侄女的头:“乖阿霖,大伯去买包盐。要吃泡泡糖吗?我买一盒给你。”   小女孩歪了歪头,有点奇怪向来只舍得给在海外念书的堂哥花钱的大伯,怎么会突然待自己这么大方。   还没将疑问说出口,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长街上,远远跑来一个人。   眼尖的阿霖认出,那人正是几个小时前同自己说话的大哥哥。听到他扯得像破风箱一样的粗喘声,不禁同情地想,如果他也有位会武功的爷爷,天天蹲马步练拳法,一定不会这么弱。   惋惜之际,雁游已经跑到了他俩面前。   “秦、秦师傅。”哪怕是在军训的时候,雁游也没这么卖力地跑过。但他搞不懂广州的公交线路,又半天叫不到电动小三轮,只好自个儿跑了过来。   中年男子也认出他是慕容灰的同伴,眼中顿时掠过一抹异色,但随即被掩饰过去,换上一副关切的表情:“小兄弟,你没事吧?是不是慕容少爷那边发现什么线索了?我回来找朋友再借几个人,刚刚说完了话,正准备赶过去呢。”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将雁游拉到一边,免得天真过头的小侄女一时嘴快“卖”了自己。   雁游不明内情,听到这话却是眼前一亮:“有人?太好了!秦师傅,我刚刚想到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找出同暗香门勾结的村民。你快把人借我,我们马上出发!”   听到他的话,中年男子脸色一变,马上试探道:“哦?不知是什么主意,慕容少爷知道么?”   雁游本想说等告诉慕容灰再行动又要耽误不少时间,但略一犹豫,却是说了谎:“当然知道。”   秦家只听从慕容灰调派,自己一个外人跑来多有不妥。但这是为了正事,与其说出真相纠结发号施令的资格,不如先暂且隐瞒,等把人救出来了再道歉。   中年男子没看出他的迟疑,听到肯定的答案,心中愈沉,却不得不强笑道:“有办法,那敢情好,小兄弟,能不能给我说说是什么主意?”   “现在时间非常紧迫,要不我们路上再说?”   被再三催促,中年男子不敢再多问,只得咬牙答应道:“……也好,小兄弟等着,我马上就叫他们出发!”   焦急的雁游同样没看出他的不妥:“咱们尽快,麻烦师傅了。”   不多会儿,中年男子果然带了几个人过来。雁游让他们带路,先从最近的渔村找起。   “两个多小时前,慕容少爷才带人去过那个地方,但什么也没发现。小兄弟,你看……”   中年男子还想旁敲侧击地打听点什么,却被雁游打断:“照我说的做,等到达之后你们自然就明白了。”   说着,雁游交待了众人一套说辞,请他们务必记下,稍后配合自己。   装模作样地听完,中年男子还想再问,渔村却已经到了。   好在他的疑惑也没持续多久,雁游亲自用行动为他做了解答。   “村长同志您好,我是四九城北平大学考古系的学生,与老师一起来做科研调查,现在准备开展前期工作。具体是这样的:我们得到确切线索,证明附近的海域中有一艘唐代沉船,里面有大量珍贵文物。我们想借调村民的船只帮忙打捞,当然,不会让同志们白白辛苦,都是有报酬的。目前定下的是按日结算,一天的工钱是一元。麻烦您向大家传达一下消息,如果有愿意帮忙的村民,马上过来登记,先领一元定金。”   雁游这番话借用了一点先前那假货小青年的说辞。不过,他虽然听得出破绽,一般人却是不知道的。   说罢,他又把学生证和介绍信什么的放在桌上,往村长那边推了推。   这年头大学生还很稀罕,虽然广州人目下推崇经商,但对读书人还是比较敬服的。一听是天子脚下来的学生,又要来考察,村长不敢怠慢。把证件拿过来端详一阵,却又不免疑惑道:“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过日子,怎么没听说附近有什么唐代的沉船?”   “毕竟是距今一千多年的事儿了,如果不是系里研究文献有了重大发现,连我们也想不到。”雁游催促道:“村长,事情紧急,教授交待我要动员这片海域所有的船只。除了这里,我还得去别的村子。您看,是不是请先帮我把大家给召集过来?”   这会儿海鲜生意还没做大,村民们世世代代守着这片海,得到的也不过是温饱而已,一元钱比打渔的收入还强些,而且又不累。村长在心中盘算片刻,觉得这生意划算,便爽快地说道:“行,小同志,我这就开广播喊人去。”   “多谢村长!”见第一步如此顺利,雁游心中稍安。照这个速度下去,天黑之前,他一定可以找到被暗香门藏起来的无辜女子!   但是,他却没有注意到,站在身后充当内勤工作人员的秦师傅,在听到对话后眼中陡然杀意大盛。   ☆、第50章   这时节正是一年里广州气温最高的时候,站在海边无遮无拦,白花花的日头映着无尽碧波,那暑气简直可以将人直接蒸昏。   村民们都躲在屋里纳凉,听见广播里说有大学来做考查工作,要请大伙儿配合,依旧懒洋洋地摇着蒲扇不肯动弹。待听到后面说一天有一元钱的酬劳,顿时精神一振,也不等村长把动员鼓舞的话说完,纷纷打着赤膊跑了出来。   这处村子并不大,总共也就百来号人口,青壮又不及一半。大喇叭一响,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村长家前的空地上就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七嘴八舌,争相询问是不是真有钱拿。   “安静些安静些,凡是肯出海的今天先拿一元定金——不要吵吵了,先听听小雁同志的安排。”   村长的发言一改平时的冗长,简洁有力,直奔主题。见村民们都依言安静下来,眼巴巴地看着雁游,便将扩音机递了过去——他有好几个亲戚也在等着领定金,耽误不得。   雁游接过扩音器,却没有发言,而是先向村长说道:“我不知道各位同志的名字,等下登记起来未免耽误时间。村长,你手头肯定有全村的花名册吧?能不能借我用用?”   “行行,没问题。”村长马上让人将把名册拿了过来。   名册到手,雁游愈发满意。简单地将借口重复了一遍,又说道:“等工作正式展开后,需要大家自备船只,随叫随到,不能再接其他活计。有做得到的,请过来排队签名拿定金。”   说罢,他将一叠印着拖拉机的淡红钞票撂到划痕斑斑的木桌上,示意开始。   许多时候,真金白银比什么都管用。而且村民们还没这么见过给钱这么爽快的人,原本某些犹犹豫豫、不想在酷暑出海的懒汉见状,也不由眼前一亮,颠颠儿随着人流排起了队。   名册上的名字一个个被打上勾,后面跟上歪歪扭扭的签名。这村里似乎没有他要找的人,但雁游却并不气馁,照这个办法,他迟早可以揪出那人。毕竟,能对这么优厚的条件视而不见,若非真有不得已的原因,那人多半有问题。   在他身边发钱的秦师傅嘴巴却是越来越苦。他原本还想仗着雁游不熟悉村里人头,清点统计需要时间的优势,设法拖延。没想到雁游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让他的侥幸全落了空。   他曾想改变策略,派个人去通风报信。但同行的这批人全是他为了装模作样找来凑数的,没有半个心腹,甚至连真相都没有告诉他们,只含糊说要帮朋友找个人。而且就算真派出了人,也太过招眼。一旦最后查不出结果,以雁游的聪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他弄的鬼。   到底该怎么办?   排除了这处村子的人,一行人向村长借了张旧三轮,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处。   很快,相同的情形再次上演,零钱又少了四分之一,仍未发现疑犯,但雁游乃至众人都并不见沮丧,因为范围已经越来越小。大家都知道,目标必定就在剩下的那四户村子里。   独有秦师傅心中的焦虑感不断变大,偏偏还得强颜欢笑,那滋味别提有多憋屈。眼见即将赶往第三处村子,他抹了抹脑门上的汗,一狠心一咬牙,决定赌一把。   “小雁同志,你看,这钱只剩下百来块了,要跑剩下的四个村子不够使啊。”   谁知道,雁游早想到了这点,并已准备好了对策:“没事,这次就说我们第一批经费有限,但即将赶到的老师们会带来剩下的资金。先交二十元给村长做押金,让村民先签字,等明天再领钱。”   雁游觉得自己早该想到这办法,但刚才太过匆忙,竟一时没有顾及周全。好在只剩下四个村子,手头的钱尚可支撑。   没想到雁游竟如此缜密,秦师傅心里格登了一下,但想想,若不开口,只怕再难有挽回的机会。犹豫一下,仍是硬着头皮说道:“这办法倒也不错。不过,一村一村地找还是耽误时间。不如我们先去比较有嫌疑的那处村子,怎样?”   “嫌疑?”三轮的铁制扶手被太阳晒得滚烫,雁游原本只是虚扶着,闻言一不小心握了个实在。也顾不得手心传来的烧灼感,只管扭头看着秦师傅:“之前没听你说过有嫌疑人。”   “我……毕竟这事儿关系重大,之前我不敢乱讲。但刚刚沿路琢磨着,咱们先去的两家不都是小村庄么,说句糙话,哪家的公猫和别家的母猫滚到了一起,用不了半天保准村头到村尾都知道。如果有人想做点儿什么,一定得找个稍大一些、至少不会走漏消息的地方。这么一样,我就觉得,人口多、占地广的三羊村嫌疑最大。”   这话似乎很有道理,但雁游回想着地图上三羊村的位置,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具体如何,他一时又说不准,只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偏偏来去匆匆,地图给忘在了宾馆,无法确认。   想了一想,他刚要说话,秦师傅又催促道:“现在都快四点了,顶多再跑两个村子就到傍晚了。虽说一时间天还不会黑,但行事还是越来越不方便。不如就先去三羊村看看,如果没有,再改去别处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嗯,也好……算算时间,慕容他们也该到三羊旁边的那村了,顺便派人捎个口信过去吧,准备会合。”   被他一催,雁游迟疑一下,做出了安排。   慕容灰一行用的是外商身份,装作考察工厂建址,在这一带招摇过世,东游西荡,倒是不好再用雁游的办法,否则一定会被那暗中潜伏之人嗅出破绽。之前雁游又怕人太少没有说服力,便一直没有通知那边。现在相距不远,才打算派人过去。   对秦师傅来说,这却是意外之喜,连忙装模作样地叮嘱一通,把随行人里身材最魁梧、最能打的一个人给打发走了。   三轮车在岔道口转了个弯,载着剩下的人往稍远的三羊村驶去。   烈日之下,雁游闭目养神,不期然又想到了刚才的疑惑,开始苦苦回想,却依旧不得要领。   半晌,忽然听秦师傅说道:“三羊村果然就是大,小雁同志,你看他们这儿的小码头,一路排开,别的村子哪儿有这样气派的?”   雁游依言展目眺望。所谓小码头,其实只是岸边几块简陋的木排拼起的一处拴船挂网的地方。大概是不想被海浪卷走造成太大损失,它们都建得简之又简,保持在能用就行的水准。   这样的小码头,一个两个,可能不觉得什么,但若是几十个排在一起,就不容忽视。单从这点便可以看出,三羊村的确比之前去的那两家村子强多了。   远远看着在海岸边勾出一条虚线的码头,电光石火间,雁游突然把那起伏弯曲的线条,同脑海中陡然清晰的地图对上了号,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他买的地图很详细,甚至把城郊几处村子都用线条标出了范围。三羊村固然不小,但要论最大,却还不够资格。   那么,秦师傅为何要把自己往这里引?难道只是因为这里小码头多,所以他觉得出海方便、会是窝藏之地?那他为何不同自己明说?现在回想起来,他之前的话语遣词用句非常巧妙,若说是在暗示诱导自己产生误会,完全说得通。偏偏又没有把柄可拿,无怪乎在场的其他当地人都没有出声纠正。   再将此人的行径回想一遍,雁游注意到,他的表情不是很自然。   事已至此,他直觉秦师傅多半与齐凤脱不了干系,但疑问也随之越来越多。   姓秦的将人引到这里,只是想绊住自己么?应该不只如此,否则,他也不会同意派人去向慕容灰传讯。那,莫非他在这里留了后手?更甚一步,也许这里就是窝藏兼行动点?   意识到这点,雁游几乎想马上揭穿秦师傅的伪装,告诉所有人真相。但却旋即忍住。   一切只是猜测,都不能做为直接证据。对方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反诘回来,那么,自己反倒落到下风,失了先机。   怎么做,才能既不打草惊蛇,又可达到目的?   雁游悄眼瞟着神情渐渐亢奋的秦师傅,唇角微勾,带起一抹不明意味的浅笑。   不多会儿,三轮蹬进了村子。躲在房檐下堆沙子的几个小孩见有生人进来,连忙去喊大人。等人出来,雁游照例做了自我介绍,又请出了村长。   相比之前两家村子的热情,这位村长格外冷淡。听罢他们的来意,皱眉说道:“什么沉船,我们村子有百多年的历史了,五八年大饥荒的时候为了混口饱饭,再远再深的海都去过,谁也没见过船。我看你们找错地方了,还是到别的村子看看。我们每天工作量都很大,不要耽误我们。”   雁游早料到这村子会有古怪,但没想到会是在这一关上僵住。难道说,三羊村不但地方大,连经济也比别的村子好,瞧不上那一块钱的工分?   想了想,雁游拭探道:“村长,这是学校老师的研究成果,迫切需要证实。您如果没空起头召集村民的话,我自己问问他们的意见,行吗?”   虽是与村长说话,但他的视线却须臾不离秦师傅。如果这两人认识,再怎么装腔作势也会露出马脚。   “这个……”村长似乎想要拒绝,但看着雁游摊开的证明信与证件,又见他彬彬有礼,甚至连台阶都给自己找好了,再拒绝反而会惹人生疑。便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但我要跟你去。”   “没问题,谢谢村长帮忙。”   要是换了普通学生,绝对受不了村长这种性格,但雁游毫不在乎。确认他和秦师傅之间并不相识,感到些许心安,同时暗暗想到:如果秦某的同伙另有他人,他肯定会借机与之搭线。不如把这人也带在身边,就近监视。   这么一想,他马上笑眯眯地说道:“我对这儿的风土人情不是很了解,想带这位师傅一起去,村长,可以吗?”   他故意绕过秦师傅,直接问村长。果然,后者马上爽快地点了头:“随便你们。”   “那我们现在就去?”   “走吧。”   木已成舟,虽然肚内老大不情愿,秦师傅也只得乖乖跟上,留下其他人,在接待室里大口灌凉开水。   实地一转,雁游发现了有趣的地方:这村子的房屋明显比其他村子要崭新漂亮,但却并不如村长所说的那么业务繁忙。除了零星几家人在补网晒鱼干之外,其他人都不知猫在哪里躲凉。剩下几个闲汉,百无聊赖地同小孩们追逐打闹。   他故意对他们把付钱搜寻的事一说,又强调只需跟随仪器查看,不用撒网,不用下海。闲汉们一听如此轻松,都来了兴致。   但还没等他们开口,便听村长喝道:“别碍手碍脚地拦路,该干嘛干嘛去!少财迷心窍,小心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被村长一斥,闲汉们不敢再说什么,都臊眉搭眼地走了。   打量着他们虽然尴尬却并不沮丧的表情,再想想村长那大有深意的话语,雁游隐约猜到,这村子的“主要工作”是什么了。   这时,他忽然被远方某件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村长,那是什么地方?”   ☆、第51章   那是一处低矮的岩崖,离村子颇有一点距离,上面矗着一座孤零零的小棚屋。白色的浪花拍在崖底,予人摇摇欲坠之感。   屋外反扣了一条舢板,一名只穿着短裤的男子正爬在上面忙忙碌碌地修补。他似乎是经常下海,又顾不得打理,半长不短的头发上点点海盐凝结如霜,远远看去活像个老头子。   那悬崖离海平面至少一百来米,这人是怎么把船拖上去的?   村长瞟了一眼,随即不耐烦地说道:“那人姓白,我们都喊他白生,是个光棍。他在村里最懒最穷,绝对不会帮你搞什么调查的,你还是别处看看去吧。”   最懒?只怕未必。要么村长是灯下黑,没注意到种种反常之处。要么,也是参与者?   雁游眸光微动,又打量了下秦师傅的神色,想看看能不能从他的神情里发现点什么。   孰料,后者也正眼巴巴地盯着他,见他回头,神神秘秘地靠了过来:“小雁同志,我发现啊,这村子肯定做着不可告人的勾当。你看他们的码头,好几家渔网都积了厚厚的砂,明显是不打渔的。你想想,一个渔民不打渔,他还能干什么?”   雁游微一抬手,打断了还想卖关子的秦师傅:“我看出来了,从他们这儿出海离港岛较近,想必在做偷渡的生意。”   广州离港岛差不多是一步之遥,自解放后就没断过偷渡者。起先,这些人多为不甘心再过苦日子、想换个地方掘金的当地渔民。后来名声渐渐传开,许多在港岛有亲戚朋友、又在内地混得不如意的人,都设法到这里来偷渡。   一些不愿离乡又头脑灵活的当地村民,便趁势做起了“引渡”。偷渡者们也从原本绑猪尿泡凫水、一旦腿肚子抽筋就完蛋的土办法解脱出来,得到了最佳路线专船接送的待遇。双方可谓皆大欢喜。   60年代末到80年代初这段时间,内地人只要踏上港岛,都能取得当地合法身份。后来规矩渐严,黑户们需在港岛住满七年且有合法工作,并有三名以上港人一起作保,才能落户。再再后来,偷渡客想拿身份完全是痴人说梦了。   如此一来,想到港岛重新开始的人渐渐少了。但与此同时,港岛的某些人却又开展了一项“新业务”:以港岛为跳板,先上岛,再转到西方国家。当然,费用也相对高昂得多。   兼之此时西方国情渐渐传入华夏,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并没有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反倒比他们滋润得多。加上国外遍地黄金、洗盘子就能当万元户的种种传言鼓动得人头脑发热,许多人打听到门路,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拼搏一把,到异国他乡重新开始。   虽然有关部门年年查处,但偷渡者依旧屡禁不止。靠这行吃饭的村民来钱轻省又丰厚,难怪三羊村远较其他地方富庶得多。   这些情况,都是来广州的路上,慕容灰告诉雁游的。   当下秦师傅见雁游了若指掌,马上收起了卖弄的心思,干干一笑,说道:“他们干这行怕不二三十年了,如果说和暗香门没来往,那才叫奇怪。小雁同志,我看咱们是找对地方了。只可惜现在人手不够。要不等慕容少爷过来,咱们再逼村长招供?”   雁游不知两村距离有多远,便问道:“他大概多长时间能过来?”   “一两个小时!”秦师傅脱口而出,随即发现说漏了嘴,赶紧往回找补:“当然,这是走路花的时间。我们蹬三轮就快得多,慕容少爷来时搞了张车,肯定会更快,大概二三十分钟就到了。”   在全是沙土、没有像样道路的地方,汽车往往走得比牛还慢。不过,这番欲盖弥彰的谎话,反倒让雁游看穿了秦师傅的用意:他这是声东击西和调虎离山双管齐下,想利用三羊村把人都绊在这儿。   不过,想想慕容灰之前调查出齐凤狡兔三窟,每次出海都换不同地方的做法,这三羊村多半还真跟暗香门有来往,只是这次恰好没有参与行动罢了,但村里必定还有他们的人。   暗香门不知为何提前行动,现在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若能揪出三羊村的这条水线子与秦师傅对质,逼他们说出真相,也许还有转机。只是,这人会是谁呢?   首先,村长与秦师傅不相识,而且秦师傅一直把嫌疑往村长身上带,可以排除。   但一路走来,秦师傅没有什么遮掩避讳的举动,这却有些奇怪。雁游自认,自己的行动完全是临时起意,他不可能事先防备,更无法通知同伙。一般来讲,不是该担心不知情的同伙说漏嘴吗?   除非,他有自信那同伙不会看见自己。可三羊村就这么一百多户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他们又把村子转了个遍,怎么能保证不碰上?难道那同伙每天还定点睡觉么?   ——对了,有一个人,他们能看见他,他却看不清他们!   意识到这点,雁游二话不说,马上向接待室奔去。   “小雁同志?小雁同志?!”   秦师傅吓了一跳,想要喊住他。但无论怎么喊,雁游始终没有回头。   这时,众人都在室内喝够了水,像蔫巴巴的叶子吸足了养份似的,重新舒展起来。有站在门口张望的人见雁游风风火火地跑回来,还热情地招呼道:“小雁同志,先喝口水歇一歇啦。”   雁游向他摆了摆手,大声说道:“我找到线索了,请大家跟我走一趟,把那人拿下!”   紧紧跟在后面跑进来的秦师傅乍听这话,惊得心脏狂跳:“这、我们哪儿有证据?不是说好等慕容少爷过来再说吗?在人家的地盘上妄动,不吃大亏才怪。年轻人就是心急,不要——”   “闭嘴!误了事你来承担责任?还是说你同他们是一伙的,所以才拖着我们团团转却始终找不到线索?”   雁游长眉一轩,平时秀气斯文的一个人,瞬间压迫感十足,秦师傅竟一时不敢接话。   他明知秦师傅不干净,却因为没有人手来压制此人,便故意点破怀疑,反倒将他逼得暂时不敢妄动——秦师傅从这话里知道自己并未暴露,不由抱了侥幸,便想留这“有用之身”,伺机再在暗中破坏。   一句话将住了秦师傅,雁游转头又对其他人说道:“走!”   几人哄然一应,马上挟裹着秦师傅健步如飞地往外跑去。   这时,一肚子疑惑的村长也跟了过来。见这伙人一副摩拳擦掌准备惹事的样子,顿时大惊失色。   奈何无论怎么扯着嗓子喊,都得不到回应。跺了跺脚,赶紧也召集了十几个青壮跟上,准备好好教训一下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反骨仔。   白生觉得自己人如其名,白白生在这花花世界,从小到大却没享过一天福。   不过,时来运转,近来他终于逮着个好机会,只要把胆子放大些,不必辛苦操劳也能挣大钱。再做上几年,相信他就能盖起村里最气派的洋房,再娶个村花,生几个大胖小子,养大了继续帮老板做事,赚大钱。   说起女人,他不禁又想起了昨天送到这儿的那女子。这半年来他经手转运的女人也有几十个了,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那小腰细的,那脸蛋嫩的,那小模样俊的,□□里电影院大画报上的女明星都没那么好看。   可惜上头交待了,这女人不能碰,过两天还得送走。   上头的话他可不敢违背,否则就得断了财路。于是,只能干瞪着眼流口水,有闲暇时偷偷发会儿春梦。   补好了舢板,他也懒得收拾,回屋直接倒在黑得看不出本色的铺盖上。还没闭上眼睛,便听到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没等他反应过来,几张生面孔一拥而入,眨眼间将了按了个结实。   眼鼻嘴压在臭哄哄的床铺上挤得变形,白生惊得手脚抽搐。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也顾不得这人平时对他如何态度恶劣,简直像见了亲人一样,挣扎着发自肺腑地喊道:“村长救我!”   雁游一行毕竟是外人,虽然占着大多有武功底子的优势抢先一步爬到了崖上,但熟悉地势的村民们随即也都赶了上来。   见这伙外人居然拿住了白生,虽然这臭小子最不成器,连帮人偷渡这种最省力的活儿都懒得做,但好歹是同村,村长还是得替他出头:“你们不是念大学的人吗,蛮不讲理地欺负人是什么道理?要是不马上放了他,今天就别想走出这村子!”   说着,一群手持木棒鱼叉的村民往前踏了一步,不怀好意地盯着雁游一行。在他们看来,十几个人围攻几个手无寸铁的人,绝对手到擒来。事实上,若不是顾忌着雁游大学生的身份,怕惹出后患,村长早下令动手抢人了。   狭小的屋子被两拨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塞得满满当当,像是一枚打开了引线的手榴弹,火星四溅,一触即发。   一直没逮着机会的秦师傅赶紧趁势帮腔,看似是在劝解,实际却是打压己方士气:“小雁同志,早让你不要鲁莽。你一个冲动,大伙儿可都得跟着吃亏。不如把事情摊开来了说,村长不是不讲理的人,相信一定能——”   他字字句句全把祸水往雁游身上引,试图挑起内讧。但雁游却连眼风都吝啬给他一个,直接对村长说道:“你们村有人窝藏拐卖妇女,我这趟过来只为调查这件事。打捞沉船,只是个幌子。”   “什么?拐卖?”心里本就有鬼的村长,还以为是有人误将偷渡当拐卖案子来查——偷渡者里也有女人,她们消失之后,家人往往对外谎称走失。在别人看来,可不就是被拐卖了?   他还在琢磨该如何应付,却听雁游又说道:“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女人,短短半年时间里足有近百人被卖到国外。村长,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们村在做什么副业,也大概能猜到你现在的想法。但请你仔细想想,你们村接待过这么多女客吗?近来亲戚朋友里就没听说谁家的女儿走丢的吗?”   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挑破,村长先是大吃一惊,听到后面,又不由自主开始深思:偷渡不是简单的外出讨生活,是到一个从语言到环境完全陌生的国家从头开始,而且还走得偷偷摸摸,无形中心理压力更大。   出于种种因素,有勇气孤注一掷的大多是男人。三羊村这些年来见过的女客,也就那么二三十个。要么是跟老公一起走的,要么是实在走投无路迫不得已的,远远不及雁游所说的数目。难道,这并非误会,竟是真的有人在拐卖妇女?   还没转完念头,村民里突然有人叫道:“我老舅家的小闺女几个月前突然失踪了,难道是被人给拐走了?”   听他这么一嚷,所有人目光都落到一直被忽略的白生身上。   看见原本以为来了“靠山”、不停扭挣喊冤的白生突然像条死鱼一样僵住动作闭上嘴巴,大伙儿都猜到了什么。   之前说话的那村民更是一标子叉到白生腰眼,险些戳烂了他的屁股:“说实话!要不老子废了你的命根子!”   白生顿时跟犯了疟疾似的,不停地打摆子:“有、有话好好说,我还没娶媳妇……我是被冤枉的,都是那小崽子胡说八道。”   “我x你老母!”   一想到自家亲戚被这狼心狗肺的畜牲给拐卖了,那村民眼睛都红了。抡起叉子刚要照白生身上捅,马上被一群人死死拦住,生怕他一时冲动反而干了犯法的事儿。   虽未“中标”,白生却早被吓得鬼哭狼嚎起来。但却抱了几分侥幸心,依旧口口声声地喊冤。只是他先前的反应却骗不了人,村民们虽未坐实,却也没人肯相信他的辩白。   雁游有意放任群情激愤的村民一起上岩崖,为的就是把他们争取到自己这一边。   秦师傅口口声声怕引起村民群愤,在他眼里却完全不是个事儿:村长未与暗香门勾结,造孽的只是个别人,而且受害者里也许还有村民的亲朋好友。这几点加起来,如果再没法因势导利把三羊村的人争取过来,那他也太失败了。   当下见白生还在死鸭子嘴硬,雁游也不逼问,只对众人说出了自己发现的疑点。   听他点出岩崖上为何有船的疑问,丢了亲戚的那人简直连自己也都快恨上了:多明显的一条线索啊,怎么之前就没发现呢?   村长也是懊悔不迭,同时大感颜面无光:“我早该想到,这懒骨头放着老屋子不住,偏偏跑到这山上来修房子,必有古怪。这崖内有条被海水蚀出的通道,里头的暗流直通大海,他肯定是利用这条暗流来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   提起暗流,白生顿时抽抽得更厉害,像被谁掐住脖子似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低,再不敢喊冤,只一个劲儿地求饶:“我就是个跟腿打杂的……这事儿也不是我主使的,就跟你们帮人偷渡一样,我就是帮个忙顺手赚几个小钱……这次送来的那女人还没被送走,就在崖洞里关着,能不能当我将功折罪?”   雁游本想趁胜追击,问出今晚偷渡的地点。但听白生说还关了个女人后,顿时敏锐地嗅出了不对:“只有一个女人?你说谎,明明有二十来个!”   被他一问,白生连忙赌咒发誓:“我真没说谎,如果有半个假字就天打雷劈!其他女人都在旁边的珠村等着运走,我这儿真只关了一个女人!我也不知道上头为什么把她单独押来这里。”   雁游这才恍然大悟:若没有秦师傅撺掇,查完了三羊村,他们本该去珠村。怪不得他要把人都绊在这里,原来如此!   意识到这点,原本就准备发难的雁游不再客气,对村长说道:“我这边也有人参与了拐卖,还请村长帮个忙,把这人捆起看好,等救出被拐骗的女子,我们再慢慢审问他俩。”   华夏人最看重的莫过于面子。见雁游自曝其短,村长心中不禁稍觉安慰,原本因为觉得颜面无光、而对他生出的几分小芥蒂,也就此烟消云散。   大手一挥,秦师傅立即被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迅速制服,用渔网缚成了大粽子。他虽然会武,奈何这屋子太小又挤满了人,施展不开,只招架了两三个回合便束手就擒。   这下变生意外,自认为掩饰得很好的秦师傅连忙大喊冤枉,却没发现他的话同白生简直如出一辙。   雁游根本懒得理他,只向惊讶莫名的同行人解释了一下他这一路的反常与疑点。几人这才恍然大悟,再看向秦师傅,已经不再是尊重,而是鄙夷。   眼见大势已去,秦师傅绝望地收了声,免得招致更多的嘲骂。   这时,村长问道:“小雁同志,现在得去珠村报信吧?”   不知不觉间,他已全无初见时的装腔作势,话里话外,都透着对雁游的敬服。   “嗯,麻烦村长派几个人——不,最好是亲自过去说明一下,帮忙搜查,这样才能显出事情的重要性。”雁游早想到了这点,但却不打算一起过去:“我要留下来找到那名女子,问她一些事情。”   适才白生说那女人是被单独送来时,他就心生警觉:或许此人正是让暗香门仓促到连齐凤没回来就提前行动的关键。而能教暗香门如此慌乱,她的身份,或者说她身后的人或事,值得一探究竟。慕容灰说家中有长辈与这事有关,说不定,正着落在这女子身上。   有三羊村的村长出面,相信珠村不会无动于衷。他可以稍稍腾出手来,先问个明白再说。   身为外人,村长既不知道、也想不到那么多,只当雁游准备救人救到底。叮嘱了几句,留下几个人帮忙,便带着其他人匆匆下山,往珠村赶去。   因为以前其他村子曾发生过岩洞坍塌的事件,村民们很少有人进洞。当下十来号人打着火把进了洞,才发现天长日久,里面竟已被海水蛀蚀成了迷宫,道路盘错交叉,曲折迂回,上有尖石累悬,根本不知该从何找起。   见状,众人只得又去押白生下来带路。   等待的间隙,雁游左右张望,忽然发现,某条小道上的碎石像是新落下的,茬口还带着新鲜的粉尘。他向同伴打了个招呼,两人一起上前探查,发现断口就在旁侧的石壁上。   一些石条尖锐而脆弱,像是有谁经过时被撞了下来。   莫非,这条路正通往那女子被关押的地方?   往里走了几步,一念未已,忽然一阵阴风袭过,火把晃了一晃,旋即熄灭。   巨大的阴影投下,雁游这才发现,刚才走得太深,石壁恰好将他们挡在了众人视线之外。   他刚要招呼同伴一起退出去,却听到一声闷哼,有什么东西软软倒了下去。却像被谁扶了一把似的,声响细微到几乎没有。   随即,有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也是来趁火打劫的?”   ☆、第52章   52师兄弟相认   伴着话语,有什么锐物抵到了雁游的腰间。   说话的陌生男子语调平平,鲜少起伏,听上去却不觉冷淡,唯显冷静。   雁游对此人毫无印象,却从这趁火打劫这词里听出了几分玄机:如果对方是暗香门的人,只会发怒威胁,根本不会这么讲。但如果是个与事无涉的外人,他也不会这么说。   想来想去,雁游觉得这事可能还是要着落在那被拐来的女子身上,便没有挣扎,只是动了动嘴巴。   感觉到雁游似乎有话要说,那人也爽快地撤了手,但原本抵在腰间的东西马上又横到了颈侧。触感并不锋利,但依旧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与肃杀:“颈动脉一破,在这种地方只有神仙才能救你。希望你好自为之。”   雁游没想到自己一路千小心万小心,揭穿了秦师傅的画皮,说服了三羊村的人,最后却在即将大功告成时吃了亏。也不知是该后悔还不够谨慎,还是说注定要遭这么一劫。   苦笑了一下,他低声说道:“我不会大叫,对被抓的那位女子也没有恶意,我是来帮忙的。”   “你是她什么人?”   “无亲无故。我在追查拐卖之事,听说她被关在这里,所以过来救她。”顿了一顿,雁游试探着问道,“不知阁下又是什么身份?如果目的一致,何必自相残杀呢。”   男子尚未说话,突然,甬道尽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有人点着火机神情警惕地走过来:“老板,我找到那位莫小姐了。但隐约听着这边有脚步声,怕事情有变,便没将她带出来,先来看看——啊!这人是谁?!”   甬道极窄,再加上角度的缘故,身形单薄的雁游刚好被那男子挡了个严实,以致这人现在才发现他的存在。   发现话被外人听去,那手下登时僵在当场。   而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了雁游面孔的男子却是神情微妙,原本欲待冲口而出的斥责,也变成了意味不明的话语:“是你。”   “难道阁下认识我?”雁游心中微凛,想要回头也看看对方的容貌,却碍于脖子上的凶器,不敢妄动。   男子似乎并没有移开凶器的意思,只是低低笑了一声,却殊无喜悦,依旧是那么冷静。   他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过了片刻,刚刚说了一个“我”字,却忽听甬道外喧哗之声大作。似乎有谁闯了进来同,正向先行之人询问着什么。   再仔细一听,雁游发现那人竟是慕容灰。原来他已经赶到了三羊村!   他的出现,让雁游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松弛庆幸,但旋即又被惊愕取代。   “小雁,你怎么不等等我就下洞了?找到那女人了吗?她有没有吓昏了?要不要我帮你把她抱出来?里头那么黑你要小心看路,千万别摔着了!”   听着他甩下众人,自说自话越走越近,雁游差点就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   挟持自己的这人敌友未明,而且这么狭窄的通道里,没有准备的那方必定要吃亏。刚才秦师傅不就是在人挤人叠的屋子里被拿下了?   慕容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和着脚步声,像是无言的催促,催着雁游快做决定。   咬了咬牙,雁游刚准备出声示警,却被人猛地向前一推!   甬道一头靠着崖壁,一头却是悬空。离洞底虽然不高,但底下却遍布怪石暗礁,摔下去骨头准得全松了!   雁游先吓了一跳,继而发现自己的去势并非向着崖底,却正冲前方赶来的慕容灰。   “小雁!”   见雁游失去平衡,慕容灰眼神一戾。刚进崖洞时他就觉得奇怪:探查一下通路需要花那么长时间?而且见了自己,小雁竟也不出来,明显有问题,说不定是遇上了暗香门的同党。   他故意装作一无所觉的样子大吵大嚷地找过来,为的是想扰乱敌人的步骤,出其不意救下小雁。却没想到,对方竟识破了他的打算!这人机变倒挺快,没想到暗香门里还有这种人才。   直到注意到雁游的去势,慕容灰眼中才戾气稍减。   一把捞住人,慕容灰却没遗漏正向深处跑退的那两人。视线往头顶的尖石一瞟,立即身随意动,反手折下几块尖石向那两人飞掷而去。   如愿听到一声痛呼一声闷哼,看着对方的火机脱手坠下崖底,慕容灰扬眉一笑,这才揽着雁游预备退出甬道。敢动他的人,就别指望能全身而退。   “慕容,等一等,还有一个人!”   雁游一声提醒,慕容灰只得遗憾地松开怀中人,冲外面喊了一句,立即有火把扔了过来。   火光骤亮,照见刚才中招的那村民依然一动不动,生死未明。见状,慕容灰与雁游都沉下了脸。   眼见慕容灰又是一副要出手的架势,被尖石打中了肩膀正在粗喘的那手下连忙忍痛说道:“他只是闻到□□昏过去了,刚才情势未明,我们老板不得已自保防身才这么做。”   低头探了探村民的呼吸,雁游向慕容灰微微颔首,示意对方说的没错。   见两人神色重新和缓,慕容灰还作势将火把往前一探。那手下以为这是和解的意思,呲牙咧嘴地想要去接,却听慕容灰冷笑了一声,手腕一翻,火把在崖壁上一碰,登时熄灭。   欣赏不到那两人的表情,慕容灰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心满意足。他自认是个心胸宽广的男人,但某些时候,也不介意小肚鸡肠一回。谁让他们不开眼,吓到了小雁呢。   重新回到火光照耀的地方,慕容灰把昏迷的村民交给其他人,拉住雁游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百忙之中,他略略走神,暗搓搓地脑补了某些米国电影的桥段。希望小雁能如女主一般,被解救后先真情流露,再投怀送抱,再如此这般……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没有任何浪漫细胞可言的雁游直接敲碎了慕容灰的妄想,把他拉回现实:“这里关着的女子,也许和暗香门提前行动有关,里面那两人似乎是为她而来。”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闻弦知意,慕容灰马上意识到这女人或许还和四叔有关,些许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立即不翼而飞。   俊面微沉,他很快便控制住了情绪,扬声说道:“里面的人听着,你们的火源已经被打落了。如果不想摔下去落个半残的话,就出来把话说个明白!”   听他这么一喊,周围的人还以为那两人也是白生的同伙,马上跟着鼓噪起来,尤其以当地村民喊得最大声。如果不是村长走前交待他们一切听雁游指挥,不得擅动,说不定他们已经冲进去踹死那两个坏种了。   群情激愤中,甬道内响起带着回音的脚步声。那两人扶着岩壁,摸索着慢慢走了出来。不一会儿,便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村民们这才讶然发现,他们一个衬衣西裤,来这种地方也不忘打领带,略长的头发向后梳起,衬着棱角分明的白皙面孔,显得格外精干俊逸。另一个穿夹克的卖相虽然没那么好,但看那气质,就知道绝不可能是在底层讨生活的。   一时之间,村民们心里不由自主都生出疑虑:这两人瞧着完全是老板加保镖的派头,不像是人贩子。不过,谁知道呢,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这世上也不是没有。   被十几名义愤填膺的大汉虎视眈眈地盯着,一般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压力,但走在最前面的那名领带男却毫无反应。至少,从他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畏惧之色。   他甚至还有闲暇摆弄着刚才被慕容灰的飞石击成两半的眼镜,同时手里还握着另一件东西。   雁游定晴一看,竟是把小挫刀,这才知道刚才自己就是被这东西给威胁了。苦笑之余,他也意识到,这男子多半并无恶意。   站在武人的角度,慕容灰却看到了其他方面。   刚才他假装和解实则戏耍的小把戏,小时候也曾在类似场景里对其他人用过。毕竟是身处险境,没有物具帮助很容易踩空遇险,中招的人基本都对他很有意见。涵养好的苦笑两声也就罢了,脾气差的直接卷袖子要和他再练一场。   长辈也曾批评过他,说这么做有失分寸,容易和心胸狭隘之人结仇。慕容灰受了教,从此轻易不再这么恶作剧。但偶尔有必要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来那么一次。   原因无他,慕容灰认为,越是在危急关头,越是能显出一个人的本性。所以,在遇上他看不顺眼的伪善小人,或者吃不准的人时,他都会这么干。   面前这领带男,属于后者。普通人脱险后,哪怕己身有错,也不免会对他这给予虚假希望的人怀有怨气。但这男子却镇定得过了头,仿佛刚才只是在自家后院闲庭信步了一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根本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个人,实在不简单。他既与那女子有关,那会不会也与四叔有关?但以四叔的手段,恐怕还驾驭不了这种能人。慕容灰拂平刚才出手时弄皱的丝袖,推敲着各种可能性。   迎着众人各怀心思的审视,男子镇定自若地说道:“很抱歉,之前不确定你们的身份,迫不得已迷昏了那位村民,实在抱歉。”   雁游问出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你是什么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叫云律,这是我的保镖。我是个生意人,做一点瓷器出口贸易。受一位朋友的委托,来寻找他失踪的小妹。循着线索找到这里,正准备施救,忽然看见你们闯了进来。我还以为是绑匪回来了,但躲在暗处听了片刻,觉得不对,却又吃不准你们的身份。正觉得奇怪,恰好你们向我藏身之处走来,迫不得已,只好先下手为强。”   这似乎也说得通。但是,朋友?雁游与慕容灰相视一眼,皆是暗生警惕。   “你朋友家里丢了人,为什么不报警,反而委托你这生意人来找?”慕容灰把生意人三字咬得特别重。   云律似乎苦笑了一下:“实不相瞒,我朋友是港岛人。诸位大概不知道,最近港岛诸大富豪家眷屡屡遭到绑架,绑匪声称敢报警就撕票,有个别不信邪的,亲人真的被绑匪杀死。我朋友发现妹妹失踪后,生怕是这起丧心病狂的绑匪下的手,没等收到电话就私下拜托各路朋友调查。我在广州这带发现了线索,就先到三羊村来调查。我朋友在乘船赶来的路上,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   慕容家在港岛也有生意,慕容灰偶尔听家人提起那边的情形,知道那里黑帮猖獗,与政要上下勾结,颇为无法无天。当下对他的话便信了四五成:“你朋友是谁?”   “他叫莫允风,是莫氏集团的长房长孙。”   在新时代里提长房什么的似乎有些奇怪,但慕容灰知道,某方面来讲,看似更加富庶的港岛,骨子里比经济相对落后的大陆更看重一些陈旧观念。比如香火传承之类。岛上有钱人三妻四妾不在少数,这在内地是根本没法想像的。   而且慕容灰也曾听说过莫家,确是港岛有数的富豪,生意做得最大的时候,一度被人拿来与李家相提并论。   但是,尽管云律说得有鼻子有眼,慕容灰还是不愿完全相信他,毕竟都是碰嘴皮子,毫无实证。   记挂着珠村那边的进展,慕容灰也不想在此人身上多浪费时间,心道先救出那莫家小妹再扣下你,事毕后再慢慢调查就是。   打定主意,他向雁游使了个眼色,不再纠缠发问,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你是莫少爷的朋友,看来我们目的一致。那还等什么,快进去救出莫小姐吧。”   怕这两人在关钾地点捣鬼设伏,慕容灰便让他们先打头阵,自己又紧紧跟在后面,预待一俟不对,就马上动手。   那保镖看出了慕容灰的意图,眉宇间颇为愤愤不平。或许是在气愤,老板都亮出了身份,怎么还要受怀疑?   倒是云律若无其事,看不出分毫端倪。但若说他心里没想法,慕容灰可不相信。而且因为这反应,不免对此人更生警惕。   沿着曲折漫长的甬道走了一刻来钟,火光影影绰绰照出前方有个较为宽敞的平台。保镖说道:“莫小姐就在这里。”   像是佐证他的话一样,听到人声、看见火光,黑暗里有条阴影挣扎起来,发出呜呜的低鸣,似是被堵住了嘴。   点亮地上的两盏油灯,慕容灰迅速环视四周,没有发现异常,才允许云律上前。   “莫小姐,你不要害怕,我是你大哥的朋友,和这几位好心人一起来救你。”   说着,云律取出了那女子嘴里塞着的小槟榔。   女子干呕几声,见他又要来为自己松绑,连忙惊慌地闭起眼睛,直往后缩:“求求你不要伤害我,你的要求我家里人都会满足。我……我也没有看见你的脸,求你不要杀我……”   她应该是知道一些被绑架后的注意事项:答应绑匪的要求,并打消他们的后顾之忧。   换了真正的绑匪,可能会满意这样的“上道”,但云律却唯有郁闷:“莫小姐,我真是你大哥的朋友。”   莫小姐悄悄眯起眼睛,快速地看了他一眼,马上又重新紧紧闭起:“我、我不认识你。求你不要捉弄我,你的所有要求,我家人都会满足。”   见她一口咬定自己是绑匪,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云律终于绷不住一路的冷静,额头青筋微微爆起,却不便发作。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看了半天好戏的慕容灰说不定会狂笑出声:这位莫小姐真是个妙人,有眼光。   最后,还是雁游拿出了这一路屡试不爽的杀手锏:“莫小姐,我是北平大学的学生,名字叫雁游。你看,这是我的学生证和学校的介绍信。我们真不是坏人——”   “雁游?”原本打定主意不再开口的莫小姐,听到这个名字猛地睁开了眼睛,死死盯住暖光朦胧里少年清秀的面庞,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你、你是不是懂古玩?”   她这以应让雁游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了点头:“略知一二。”   “那你一定认识我爷爷!”   “你爷爷?”雁游刚要否认,却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人来:“你是莫平江老先生的孙女?”   “对对!他提起过你,说你帮他找回了一件东西。”   “不错,半只首饰残匣。”   对上“暗号”,莫小姐终于打消疑惑,不再强作坚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快帮帮我,快救救我!”   “没事没事,现在你已经安全了。”   安慰了她两句,雁游示意离得最近的云律替她松绑。孰料,对方一反刚才的迫切,一动不动。   “怎么了?”雁游奇怪地催促道。   云律无声地叹了一下,眼神有点复杂:“你是不是师从英老教授?”   “你怎么知道?”   “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相认……师弟你好,我是你的师兄。不知老师有没有同你说起过我?即便说了,大概也全是批评。说我不学好,弃文从商什么的,对不对?”   看着云律伸过来的手,雁游呆了一下,想到的却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难怪你会随身带着锉刀。”   ☆、第53章 |   正如洛阳铲是盗墓者不可或缺的工具,和古物打交道的考古系生随身总少不了放大镜、锉刀之类的小玩意儿。   前者的用途不言自明,后者是在断代、修复时必不可少的工具之一,既可以刮去古物表面的附着污渍,重现质理;也可以磨下某些特殊特质,用化学手法化验成份,从而达到断代等目的。   不过,这位师兄不是经商去了?怎么还保留着学生时代的习惯?   雁游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师兄,条件反射地与云律握着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云律早有成见的慕容灰本就不愿雁游与他接触太多。见状,连忙打岔道:“别的事回头再说,先救下莫小姐,我们还要去珠村。”   一句话提醒了雁游,胡乱向云律点了点头,便去为莫小姐松绑。   云律看着雁游的背影,眸光闪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趁一片忙乱、没人留意他们,保镖低声对云律说道:“老板,英教授这个时候过来,是不是……”   云律摇了摇头:“无妨,那个会议是半民间性质,老师只是过来见几个老朋友罢了。不会……”   一语未了,见慕容灰拦着雁游不让他去搀扶哭成一团的莫小姐,自己却也不愿动手。云律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突然拍了拍保镖的肩膀:“没眼色的,还不快去帮忙。”   等众人从岩洞出来,天已完全黑透了。   漫天星子映着大海,宛如点点星屑点缀深色蓝纱之上,瑰丽空灵之极。   但在饥肠辘辘的村民眼里,这星海相融的一幕,却像是一碗熬得浓浓的紫菜煎蛋汤,勾人食指大动。   偏偏事情还没了结,没空吃饭。尤其现在消息都在村里传开了,留守家中的老幼妇孺们纷纷赶来洞外侯着,一见自家顶梁柱出来,顿时七嘴八舌炸开了锅。   这个大姐说某某朋友家的侄女近来走丢了,指不定就被关在珠村;那个小弟说同学的姐姐恰好也失了踪,一家人成天愁云惨淡……总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怎么能坐视不管,一定要马上阻止,赶快把可怜的姑娘们解救出来。   于是,不用雁游再设法动员,村民们自发自动地跟了上来,一路浩浩荡荡地杀向珠村。   倒是秦家带出来的人,为了避嫌,统统被留在崖洞里,那里出口窄小,易进难出,只留三四个村民看守即可。因为秦师傅是当面被拿下的,这些汉子们虽然大多窝着火,却也没有反对,都沉默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也不知是被饿火顶的还是被怒火饶的,大伙儿夜路走得比日路还快,不多会儿的功夫就赶到了珠村。   但这边的情形却比他们想像的还要糟糕。先前赶来的村长和村民,被多出数倍的人潮逼困在一道年久失修的木栈联桥上,仍自苦苦对峙。   “……老伙计,听我一句劝,只要你肯罢手,今后咱们有财一起发。这里头油水可大了,你有啥不知足的?”   “呸!没人性的王八蛋,我就问你一句,他们要是拐了你老婆闺女,你还替他们卖力不?”   “这怎么可能呢,你少来挑拨离间!”   两个相识多年的村长对吵之际,珠村这边的人堆里又冒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怎么还没解决?耽误了出发时间,惹出乱子你担待得起吗!”   珠村村长连忙赔笑说道:“稍等,稍等,马上就好。实在不行,咱们就把他们堵在这儿,等办完了事儿再放他们走。这么一来,他们就是从犯了。哪怕闹到派出所也脱不了干系,看他们还敢不敢再管闲事。”   “单磨嘴皮子有什么用,你倒是快做啊!”   “是是。”   …………   潜在暗处听到这里,雁游只庆幸自己多留了个心眼,让大伙儿暂时不要进村,自己与慕容灰先溜进来探看情形。否则,以珠村的人口,再加上上至村长下至村民沆瀣一气勾结暗香门,贸然闯入只会一起被包了饺子。   “怎么办?”雁游看着身边的慕容灰,低声问道。   处于黑暗之中,如此危急关头,慕容灰一双眼睛仍然亮得惊人:“你一定也有办法了,却不知我们的思路是否一致。我是这么想的,他们急着上路,被拐的女子一定已经运上了船。”   雁游接道:“我们只要把船找出来,先确保她们的安全,免去反被当人质的后顾之忧。”   “没错,但还是需要村民们帮个忙,制造混乱,帮我们争取一点时间。”   “还得制住暗香门的人,不知他们有没有带凶器。”这年头枪枝管理还不是很严格,几乎家家有□□,没事儿就打个鸟雀射个靶玩玩。单是这种枪对人已有一定杀伤力,何况暗香门与海外有勾结,也许还私藏了其他火器。   慕容灰拍着胸脯道:“交给我吧,秦家带来的人虽然用不了,但还有我在。”   对他的身手,雁游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仍不免顾虑情势不明,不知暗香门这次出动了多少人,慕容灰能否应付得来。   思索片刻,雁游突然计上心来:“有了,等下你……这样,如何?”   “好主意!”慕容灰听得眉飞色舞。他喜欢平时谈起古玩来眼睛闪闪发亮的小雁,也喜欢现在不拘手段帮他出谋划策的小雁。一想到自己喜欢的人优秀又聪明,而且处处与自己合拍,就开心得恨不能召告天下,广而告之。   可惜他现在依旧只能压制这念头:“小雁,就这么办。”   “那么马上行动!”   珠村村长与暗香门的人商议时并没有避人,三羊村的白村长在旁边听了个一字不落,险些气炸了肺:“居然想把我们也拉下水?你好歹毒!”   “唉,白老弟,我这也是不得已啦。谁让你不听劝呢?我都不计较你跑来横插一手,本想大家一起发财,谁让你不识抬举?我不得已才想了这法子。只要过了今晚,你就算同我们站在一条船上了。”   “你敢!”白村长眼里几乎快喷出火来。虽然同样干着违法的事儿,但偷渡毕竟是人家自愿的,拐卖却是害得人家庭离散,落进人贩子手里的女子下场更是凄惨万分。所以他打死也不会遂了对方的意:“你以为派出所会相信你的谎话?”   “嘿嘿,莫要忘记,你们村也有人搭着这条线。如果你敢把事情捅到上头,只要我一口咬定你也有份参与,你说警察会信谁?再说了,你们村偷渡的家伙都是现成的,多好的证据啊!至于到底是为了偷渡还是拐骗,谁能帮你证明?那些偷渡客吗?”   珠村村长刚洋洋得意地说完,在村口值守的村民突然尖叫着跑向海边:“有人来了!有人来了!他们自称是民警!”   为了掩人耳目,珠村在行动前都不怎么掌灯,刻意做出一副黑灯瞎火的安静样子,实则趁着夜色悄悄把船只驶走。今天三羊村的人杀上门来,也没能破了这规矩。把他们从村里一直逼到海边栈道,就凭着有限的几盏汽油灯。   黑咕隆咚的,他们根本看不清村头的情形。听值守的人这么一嚷,还真以为走漏了风声,官方过来围剿,不禁人心惶惶。有几个胆小性急的甚至撩起汗衫蒙住头,撒丫子就往家里跑,妄想躲过一劫。   “都给我站住,不许瞎乱!”   一开始村长也被吓了一跳,毕竟见过的世面多些,马上看出了不妥,大声喝道:“出警一定会拉警笛,你们听见声音没有?影子都没有的事就能把你们吓成软脚虾,分钱的时候你们怎么不退让?嗯?!都给老子站好了,不许乱动,自乱阵脚!”   话音刚落,一把鱼梭子蓦地凌空飞来,尖尖的梭头差点儿把村长的腮帮子插了个对穿。虽然侥幸躲过,村长依然不可避免地惊出一身冷汗。   还没回过神来,便听有人骂道:“你个坏了良心的狗东西!帮着外人贩卖起自家乡亲来了!虽然不是同村人,但这一带上谁家在别村没个三亲四戚的?你们就为了那几个臭钱,把乡亲都卖了?!这么下去,迟早要卖到你们家人身上,那时候看你们有没有脸哭!”   话音未落,这人身后立时响起一片喝骂声。单听那声音,至少有上百人涌进了珠村。   珠村和暗香门搭上线以来,只做过一次贩运,算起来这才是第二次。因第一次尝到了甜头,一晚上赚的钱比辛苦打渔一季得的还多。村民们被钱蒙了眼睛,巴不得这种好事天天有,却是没人想过,那些被贩卖的女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当下被来人一吼,不啻当头棒喝,一下就打醒了那些之前钻到钱眼里的人:是啊,怎么能为一时之利,把乡亲们给拐卖了?以后要是自家老婆孩子也被拐走,那可如何是好?   虽然看不见,单凭众人突然加重的呼吸,村长也能猜到村民们的动摇,连忙说道:“别听他胡说八道!齐姐亲自和我保证过,不会动我们珠村的人。你们快别胡思乱想,先把这冒充民警的家伙给我押起来!”   但回答他的却不是村民,而是被这番无耻话语彻底点燃了怒火的白村长。也顾不得前头还拦着不少人,直接掰下栈道的竹竿就砸了过去:“你这畜牲连狗都不如!合着只要不动你家的人,别人家的儿女怎么被卖都活该?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你是头披着人皮的畜牲!”   珠村村长身边,自然有人专门打着灯,这下子,正好成了一片暗色之中最醒目的活靶子。   之前躲过了梭子,这回却没好运再让过竹竿。被绕着铁丝的长竿直直戳到心窝,村长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见周围的村民谁也没有帮忙的意思,愈发来气:“我x你老母!——还有你们这些蠢货,还真被人几句话就套进去了?别忘了咱们手上都不干净,信了他们的话也落不得好下场!倒不如一条路走到黑,至少还能赚到钱!”   这话让不少内心动摇的村民瞬间坚定了信心,一拨往栈道涌去,准备制服开始动手的白村长等人,另一拨则向着闯入者杀去,但冲了半天锋,却惊愕地发现对方其实没几个人。   海边喊打喊杀,正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不远处的船坞忽然有人气急败坏地喊道:“船都跑了!他妈的哪个痴线仔干的?!”   听到齐凤手下的声音,珠村村长又是震惊又是茫然:“船跑了?谁开的船?”   他没头苍蝇似地四下张望,愣愣地盯着不断从船坞驶离、扬帆而下的船只,嘴里犹自喃喃:“这不可能啊……人都在这儿,还没来得及开船……”   还没说完,他突然发现,冒充警察闯入的不速之客少得可怜,完全不像刚才斥责时那么声势浩大,想来是故意伪装的。   再怎么迟钝,他现在也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马上气急败坏地骂道:“好你个姓白的,居然给老子玩声东击西。你以为船走了就没事?要是不让他们停下,老子就把你绑起来做成盐柱!”   威胁的话还没说完,一艘驶得最快的小船已然划到了白村长附近。掌舵的人把电动马达开到最大档,机器轰鸣,他的嗓门却比机械声更大:“村长!你们快下水!”   生在海边的渔民,还没学会说话走路就先学会游泳。听到自己村的人喊下水,被围困住的众人不假思索,马上接二连三扑通扑通地下了饺子。   被水劲儿一冲,包括白村长在内,顿时都反应过来,不禁哈哈大笑:“我们先走了,你们自个儿慢慢玩吧。回头民警来了,你大可继续污蔑我们。”   珠村村长刚才只是心口隐隐作痛,这会儿却是剧烈地抽痛起来。嘶声向完全呆住的村民吼道:“愣着干啥,还不快下水追!”   被他点醒,有人迟疑着也跳下了水。但还不等游到船边,便被先上了船的人抄起杂物一股脑砸了过来。什么木桶麻绳,什么烂板断桨,没头没脑地全往身上招呼。   那先行的勇士猝不及防脑袋上挨了一下,差点儿没变成石头直直沉到海底。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剩下的人不敢再追。任凭村长再怎么跳脚分派,都不敢再下水了。   见状,村长只好转而去捉那些闯入者,但一回头才发现,趁所有人都被海上变故吸引了注意力的功夫,那几个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本来在船坞里准备等起航后监工的齐凤手下,原本还想再骂几句村长办事不力,见势不妙,顿时吓得收了声。也不敢久留,匆匆往放橡皮艇的地方跑去,准备招呼上另外两个小弟赶紧跑路。   冷不防,一个闲闲的声音在老旧的木道旁响起:“要去哪儿啊?”   那手下看也不看,依旧跑得飞快,嘴里却不忘斥骂:“就凭你也敢管老子闲事!先收拾好了烂摊子再说,要是敢嘴巴不严实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回头齐姐一定让你们生不如死——哎哟!”   收回踢在对方下颔的长腿,慕容灰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进橡皮艇,和另外两个同样挨了狠手的家伙并排躺在一起,又找出麻绳把他们捆上。   做完这一切,慕容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着向旁边的人说道:“小雁,多亏你反应快,一眼看透海上都是路,不必在陆地上纠缠。只要抢到了船,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了。”   雁游说道:“我只是出个主意,主要还是靠你在最短时间内带着人赶到船坞,让大家提前控制了船只。”   珠村里大大小小的船不少,仓促之间又没法挨个搜查,好在村民们在海上讨了几十年生活,单看吃水深浅就能判断船舱里有没有东西。几人把七八条吃水较深的大船统统开走,等到了安全地方,再检查女子们被关在哪条船上。   因为抽调了人手,所以冒充警察吸引注意力的村民人数较少。雁游原本还捏了一把汗,怕他们吃大亏。好在先前教他们的那番话戳中了珠村人的软肋,先声夺人压倒了对方的气势。动手论拳脚的人,一旦提着的那口气泄了,实力也不免大打折扣。   “珠村这些人只是帮凶,有关暗香门的口供还着落在齐凤身上。好在我们已经拿住了铁证,不怕她狡辩抵赖。”说着,慕容灰往那三只人形粽子上挨个踢了一脚。   但,大功告成,本该开心的时刻,他却无端有些意兴阑珊。   打量他的神情,雁游猜到几分他的心事:“你怕你的家人牵扯太深?”   被说中心事,慕容灰先是肩膀一僵,想到对方是小雁,这才放松下来,苦笑道:“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经过今晚的行动,才发现他们与暗香门的关系远比我想像的要深得多……我到过其他几个村子,基本上没什么像样的船只,但这里却有好几条新式铁船,还都配备了电动设施。暗香门复苏没多久,一时还拿不出这么多钱。能这么大方的,只有我四嫂和……四叔。”   雁游虽无亲人,但设身处地,多少也能体会到家人不争气的无奈与心酸。便轻声安慰道:“但你已经及时阻止了他们,不会再有女子受辱,对不对?”   他们像这样交心的时候并不多,但每一次,雁游总能说到慕容灰心坎上。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慕容灰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他。   有些人像白水,清澈无垢,初看舒心,久了却是乏味。有的人却如佳酿,相处越久,越是回味无穷。   月正中天,海风轻拂。忽略脚下三只人粽,气氛还是蛮不错的。慕容灰有种想要说点什么的冲动,但最终只是选择了最含蓄的话语:“小雁,没有你我怎么办。”   “唔……换个房东?”雁游不太确定地说道。   “你——”   又一次被煞了风景,慕容灰无力地说道:“走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抓住齐凤对质,问清莫家的人为何会影响到暗香门的行动。还有今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得给官家一个交待……事情太多,耽误不得。”   “嗯,还有得你忙的。”雁游赞成地说道,丝毫未曾察觉自己再次戳破了慕容灰的粉红泡泡。   ☆、第54章   橡皮艇虽然轻快,但慕容灰和雁游两个都没有驾船的经验,笨手笨脚,好几次险些打翻了皮艇。最后,还是慕容灰凭着在学校户外活动时学的一点皮毛,艰难地把艇子靠上了三羊村的岸。   这时,先上岸的白村长带着村民,已等了他们许久。   见两人平安归来,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海上飘了这半天,两人都有点脸色发青。亏得胃里空空,才没现眼。但记挂着正事,还没等小艇靠稳,两人便忍下不适,异口同声地问道:“救出那些女子了吗?”   话音未落,他们便听到村里民舍的方向传来凄惨的哭声。不问可知,一定是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女子。   “船还在行驶时,我们就找到了那些女人。她们被分别关在两艘船的底舱里,靠外的地方堆了不少死鱼烂虾,大概是为了防止有人盘查吧。唉,造孽哟,巴掌大的小地方密密麻麻挤了十几个人,又臭气熏天,好几个人都脱水昏过去了。大概是这些日子受了太多惊吓,剩下清醒的那些一见到男人就吓得不停地尖叫,我就让村里的女人把她们分头带回家,打算先压压惊再问话。没想到,都快一个小时了,这哭声就没断过。”   说到这里,白村长脸上愤慨之色更甚:“珠村那群王八蛋,向天借了胆做这损阴鸷的事,绝不能饶了他们!小雁同志,明早——不,我们现在就到乡派出所去报案吧!”   来的路上慕容灰就和雁游通过气,这事闹得人尽皆知,肯定瞒不过上面。但考虑到还有没查明的事,现在却不是时候。   当下,慕容灰上前自来熟地拍了拍白村长的肩,又一把揽过他,一副亲亲势势哥俩好的架势:“白村长,今天多亏了你见义勇为,才能把这些受苦遭罪的女同志解救出来。珠村事发时我也在场,他们村长虽然自私无情,但有句话说得没错:你们三羊村做的生意见不得光,这拐卖人口的事又干系甚广,官方肯定要追查到底。如果珠村那边狗急跳墙,死咬着把你们拖下水,那该怎么办?”   白村长原本还在疑惑这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群人里不该是小雁同志做主么?结果一听,顿时将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他说的事情上:“这位小同志,我们村是做了点不太合法的生意。但那都是你情我愿的啊,又不是强买强卖。再说,有我们指路帮忙,那些偷渡客都没再淹死过。而且今晚是我们帮忙救出那些女同志,大功一件,警察凭什么还要问我们的罪?”   慕容灰笑容可掬地为他普法:“功是功,过是过,现在是法制时代,不是以前堂会里讲义气论规矩,热血冲头将功抵过的时代了。如果是小错呢,警察也许当真看在立功的面子上,教训几句,睁只眼闭只眼地算了。但是,我们知道你只是帮人偷渡,可如果珠村的人一口咬定是拐卖,那你如何自证?警察会相信么?”   一听这话,白村长顿时急了:“我就不相信国家会冤枉好人!”   “当然不会,但麻烦事能少一件是一件,你也不想被当成嫌犯拘押,等过上十天半个月调查清楚,再无罪开释吧?白村长,你是条有血性的汉子,今夜又帮了我们大忙。我们一定不会让英雄流血又流泪,绝对要找办法帮你消弥了这隐患。我这儿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是还得琢磨琢磨。这样吧,大家再辛苦一夜,最迟明早,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待。你也趁着今夜,把不该有的东西收拾收拾,以便将来盘查。你觉得怎么样?”   慕容灰一张嘴说得转老江湖,哄得了老太太,什么话都是张口就来。   被他根据回国后看的几篇报道东拼西凑起来一通连吹带捧,白村长顿时满面红光,只觉这一夜辛苦全值了。这小年轻很地道,够贴心,立了大功还能将各方面考虑得妥妥帖帖,不让他们吃一点儿亏,实在是好人哪。   “好,就依你。那些小姑娘担惊受怕了好几天,也该趁今晚歇一歇,明天去了所里才有精神做笔录。我这就带着大伙儿去把不该有的东西给收拾了,再守好门户,防着珠村狗急跳墙来捣乱。”   雁游嘴角抽搐地看着白村长兴高采烈地离开,还不忘让村民带走那三只人粽找间屋子关起来,低声问道:“你想出了什么办法?”   对于他,慕容灰倒是老实:“目前还不知道。”   “……”白村长要是听见这话,不知该做如何感想。   商议片刻,两人本打算找位女子问一问被绑架的经过。但走了几处村舍,隔着半敞的大门见她们要么哭泣不休,要么神情呆滞,要么头也不抬拼命吃饭喝汤,显然仍处在劫后余生的浑沌状态,神智还十分恍惚,便都默默止了步。准备让她们再缓缓气,等明天再问不迟。   不过,除开她们,他们倒是还有一个人可以询问。   “莫小姐,好些了么。”   问清云律与莫小姐的落脚处后,两人找了过来。一进门,雁游便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因为刚才村里的青壮几乎都被抽去珠村,虽然云律想要带人离开,但一来没人带路怕不安全,二来莫小姐对他仍然不够信任,提起动身便推三阻四。便只得留下,等天亮再做打算。   大概是第一印象将云律当成了绑匪,莫小姐到这会儿也没调整过来。偏偏村舍狭小,不想去没灯的卧室,两人只得在唯一有灯泡的堂屋里枯坐。正是相看两相厌的时候,雁游与慕容灰突然出现,立即受到热烈欢迎。   “雁游,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对了,我叫莫兰兰,你叫我兰兰就好。”   她看上去差不多与慕容灰同岁,看得出性格非常活泼开朗,已经从被绑架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雁游心道果然来对了,当下也不客气,向两人介绍过慕容灰后,便直奔主题:“莫小姐,这次绑架你的人牵涉到团伙作案,还干系到不少人。我们想问一问,你是怎么被他们盯上的?”   其实他最想问的是,这事和慕容家有没有关系。但无论何时,一上桌就亮底牌总是不妥,便不动声色地循序渐进。   莫兰兰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爽快地说道:“都说了叫我兰兰就行。我想想……就在前天,我一个人到广州来散心,有个卖花的小男孩拦住我,非说他卖的玫瑰花特别香,让我闻一闻。我靠近闻了一下就失去了意识,等再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处非常狭小的空间里。地面摇摇晃晃,脑子昏昏的,身上也没有力气。”   到底是年轻小姑娘,回想起可怕的一幕幕,脸色不禁又开始发白。缓了一会儿,莫兰兰才继续说道:“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头顶挂着的灯泡也在摇晃,猜测自己可能是在一艘小船上。我以为遇到了专对富豪下手的那伙绑匪,拼命回想保镖教我的保命办法。但半天过去,有人下舱来同我说话,却只问了我的姓名,就没再多说什么,马上开船到我送到了山洞。我在那里待了差不多一天一夜,有个臭哄哄的人来给我送饭,也不说话。再到后来,你们就出现了。”   以迷药绑架少女,也是暗香门流传多年的手段了。听上去,莫兰兰的遭遇并无特别之处。换而言之,暗香门并非因为她是莫家人才下手,只是无意被当成猎物瞄准了而已。   雁游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慕容灰,替他问出了疑问:“莫小姐,方不方便说一下,你为何会一个人到广州来?”   说到这个,莫兰兰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也有点后悔:“还不是又和我妈拌了嘴。她希望我洁身自好,念完大学出来马上相亲嫁人,不准我和她看不上的男孩子谈恋爱。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结不结婚,恋不恋爱难道不该自己作主?我在家天天被她念,实在待不下去。又懒得出国,想想还没来过大陆,就买了船票过来散心。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早知道就由着她啰嗦了。”   她觉得自己成年了却还被母亲念,有些丢脸,越说声音越小。殊不知,雁游与慕容灰关注的却是其他方面:看来她的离家只是临时起意,而非有人撺掇。加上她性子单纯,没什么心机手腕,而且在家也不是很有话语权的样子。暗香门又从来不干绑票的勾当,她也没漂亮到倾国倾城的地步,犯不着为了她而得罪莫家。   难道,整件事当真只是巧合?   出神片刻,慕容灰突然问道:“莫小姐,你的随身物品有没有被拿走?”   莫兰兰顿时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醒后包包就不见了。”   闻言,慕容灰二话不说,直接出门。雁游连忙打了个圆场,也跟了出来。   短短几句场面话的功夫,慕容灰已冲到了关押齐凤手下的屋子,顺手拎起桶冷水随便浇醒了一个人,开始问话。   等雁游赶到,询问已经结束了。慕容灰明显松了一口气:“他们说,因为莫兰兰长得漂亮,所以才下了手。但得手后翻看她背包时,才发现她是港岛人,而且这些人里有人听说过莫家,知道惹不起,所以打消了倒卖她的念头。又怕莫家报复,便准备提前出海,等人安全抵港之后再把她放走,伪装成劫财的样子。”   “这么说来,她果然是无意被牵连进来的。不过,你为何这么开心?”这一次,雁游却是有点猜不透了。   “因为这说明四叔的手还没伸那么长,还没有做下不可挽回的事。不瞒你说,之前我猜测了很多种可能,比如四叔不只与暗香门的人勾结,还和千金门有了来往,帮人破财消灾。如果真是那样,他的罪过就更大了。”   但高兴不过持续了片刻,慕容灰神情又重新恢复了凝重:“害人一生,与夺人性命也没什么区别,他犯的事不是一句错了就可以弥补的。等我回去事情摆上台面,爷爷大概要伤心了。唉……”   习惯了他言笑无忌的模样,雁游觉得现在愁云惨淡的表情并不适合慕容灰,有意引他分心,便故意岔开话题,问道:“千金门是什么?”   “就是杀手门。他们奉专诸为祖师,原本叫杀门,后来民国时遭当局清理围剿,为了避人耳目才改的名字。”   “那为什么要叫千金门?”   提起这个,慕容灰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有个典故叫千金买骨,起名的那人望文生义而已。我以前不太懂这词的意思,但小叔和我解释时,狠狠嘲笑了他们一番。华夏解放之后,他们趁战乱跑到缅越一带活动,似乎还加入了雇佣兵,现在听说老巢又挪到了东南亚。那里的人不懂华夏成语,大概没人再嘲笑他们了吧。”   见他终于展眉,雁游也难得跟着凑了个趣:“说不定正是为了这个才搬的家。”   这笑话其实不好笑,慕容灰却格外开心。虽然无声,一双眼睛眯成了新月,笑容灿烂得连夜色都明亮起来:“小雁,你真是太聪明了!”   两人边说边往回走。差不多快到莫兰兰那里时,慕容灰忽然停下了脚步:“既然事情和莫家无关,我倒是有了个主意,可以放开手脚,借莫家的名义来扫尾。我想——”   他刚要解释,却被雁游截住:“你不用事无巨细报备,我相信你的判断。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不是?”   早在启程之前,雁游就发现,亲人的行差踏错给慕容灰打击不小。虽然自己曾开导过他,别人的过错与他无关,更何况,他已经在尽力弥补。但慕容灰还是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有些消沉。   雁游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尽量鼓励他,想让他重拾之前的意气风发。   但他却没想到,听了他的话,慕容灰反应竟是出乎意料。毫无预兆,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   不是朋友间的交握,也不是随意地相牵,而是异常认真地掌心紧扣,十指交叠,紧密得找不出半分缝隙。   他以为这是慕容灰心情激荡时特有的表示方式,虽有惊异,也没怎么在意。   过得半晌,当慕容灰终于缓缓松开时,雁游还以为他终于平复了心情,甚至还冲他笑了一笑。   慕容灰亦报以一笑。星夜如海,他的眼神比波浪更温柔,比山岩更坚定。   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终于确定了,自己并非越来越喜欢雁游,而是爱。   不只喜欢,更是爱。   情窦初开之时他便憧憬爱情,幻想另一半的模样。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没有臆想中的手脚无措,也没有心跳如擂。他心底充斥着说不出的平静欢喜,像侯鸟终于找回栖岛,像游子重归故里。万物相契,宇宙俱寂。   原来,这就是爱。他曾小心翼翼地试探,曾为得不到回应而苦恼。但早在不知不觉中,爱一个人所需要的包容,信任,关怀,雁游都已经给了他。比他奢望的还要多,还要好。   那么,他是不是可以认为,在未曾察觉的时候,雁游其实也已对自己动了心?   他简直迫不及待,想要马上确认。但话到嘴边,却又迟迟说不出口。   ——真是没用!   慕容灰狠狠嫌弃着自己的退缩,刚要再酝酿一把,一旁的阴影里,有人突然匆匆跑了过来:“小雁同志,你带来的那些人在洞里待不住了,都说要找个叫慕容灰的人好好说道说道。你快去看看吧!”   “他就是慕容灰——慕容,秦家那边,你打算怎么处理?”   迎着雁游询问的眼神,慕容灰收束心神,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削了他!”   “……啊?”   “……我是说,先过去看看,正好把莫家的事也一起解决了。”慕容灰磨着牙说道。   相处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逮着个感情升温的契机,正想一鼓作气夺帅旗攻城头定江山,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坏了好事。   也罢,先办正事。他正好憋了一肚子欲求不满,再不找个发泄口,反而伤身。   于是,两个多小时后,晒着月亮顶着星星,杀气腾腾的慕容灰带着一群人站到了秦家大门前。   莫兰兰哈欠不断,想要发问,但见慕容灰一张脸绷得比妈祖庙里的小神将还紧,马上识趣地闭上了嘴。开玩笑,没看见那些一开始叫嚷不休的男人,见了正主后反倒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让往东不敢走西。她一个弱女子,还是不要做这出头鸟的好。   还没敲门,两扇漆痕斑驳的铁门便无声打开,一名身材矮小,腰杆却挺得笔直的老者缓缓走了出来。正是早已不理俗事的秦老前辈。   “爸……”一直蔫头蔫脑没吭声的秦师傅看见老爷,心里愈发惶恐,嗫嚅着叫了一声,也听不出是讨饶,还是认错。   秦老前辈看也不看他,只沉默着比了个手势,示意慕容灰等人入内。   院里不像其他人家,没有多余的花花草草点缀,只有一株修剪得笔直的枣树。正值花开时节,淡香若有似无,却化解不了这几乎凝滞了的气氛。   秦老前辈的话语,也像这颗树一样,直来直往,没有任何弯弯绕绕:“小子干了见不得人的事,长辈难逃管教不力之责。是杀是剐,全凭少爷定夺。”   话音未落,老头子就扬起手腕狠狠向石桌砸去,一副自废武功的架势!   “慢!”   没想到老前辈年纪这么大了,脾气却一点没变,还是爷爷嘴里那种刚硬的老江湖作派,慕容灰赶紧阻拦,收起了原本的试探之心:“秦老前辈,我已问过诸人,这些年您不理外事,以前的人情往来全交给了长子打理,所以这事和您没关系。我这次过来,也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想尽快解决事端。”   “解决?秦家出了这等孽子,害人无数,唯有以命偿还。”秦老前辈语气森然,掷地有声。显然,这些年的平静生活,并没有磨掉他的江湖习气。   慕容灰最头痛和这种遗老打交道,完全一根筋,根本没法通融。好在他今天早有准备,带了个外援过来,连忙往后一指,说道:“这里有位苦主,该怎么解决,您说了不算,她说了算。”   ☆、第55章   秦老前辈是典型的江湖子弟,心里自有一套最朴素也最坚定的行事准则,黑白善恶泾渭分明。慕容灰的爷爷曾多次对这种性格表示赞赏,说如今再难有此古风。但真正接触下来,慕容灰只觉得这种人还是越少越好。否则,本可和平收尾的事,非得再流点血不可。   好在他拿住了老前辈的软肋。知道这时候妻子儿女乃至老友的话都不管用,但苦主的话,秦老前辈无论如何还是得听上一听的。   果不其然,顺着慕容灰的手指看到莫兰兰后,秦老前辈沉默片刻,缓缓说道:“这位姑娘,是我秦家对不起你。但凡你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能做到,绝不推辞。”   先前雁游开口请她帮忙时,莫兰兰原本只当是个游戏,嘻嘻哈哈应了下来。甚至直到走进院子的那一刻,她还有些兴奋地想,原来小时候明报上看来的武侠小说并不是文人天马行空的幻想,而是确有其事。   但等秦老前辈开了口,那份玩笑心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江湖气吧,没有刻意大声,没有任何威压。但老人眼中流露出的怒其不争,愧疚自责,全然发自内心,没有丝毫伪饰,悄无声息就感染了每一个人。   身在商贾之家,从小见惯尔虞我诈之人的莫兰兰最敬重这样的人,顿时收敛起了所有的玩笑心思,认真地说道:“老人家不要自责,我今天过来并非想要迁怒他人,只是想挖出在背后策划运转拐卖集团的每一个参与者。做为受害者,做为女人,我不能放任这种人、这个团伙继续存在,危害到其他人。”   她没有一句的责难,但秦老前辈反而却更加难堪。狠狠捶了一记手边的石桌,他厉声说道:“孽子,还不老实交待!如果敢有遗漏说谎的话,不等孙少爷动手,我先废了你!”   父亲的性情,做儿子的再了解不过。一直在装鹌鹑的秦师傅知道老父是动了真怒,顿时收起所有的侥幸心,哭丧着脸说道:“是我财迷心窍,为了给留学的儿子多攒点儿学费,利欲熏心掺合到这种龌龊事里。我有几个不成器的弟子,和我一起负责看押转运这块。到目前为止,我一共押了三次货——不,是运了三次人,如果算上这次,那总共是四次……”   他脱口而出的话语里,将被拐卖的女人当成了货品。虽然早从提前回来报信的人嘴里知道了零星始末,亲口听到长子这么说,秦老前辈还是气得须发皆张:“畜牲!畜牲!暗香门由老门主亲手结终,本说从此为天下女子除去了一条祸根,没想到竟在你这不肖子手里又作兴起来!气死我了——我抽死你!”   眼见老爷子抄起旁边的铁簸箕就要砸,在场几人心尖都颤了一颤:被那尖铁皮来上一下,再加上老人家的功夫,搞不好脑袋都要被削去半个!   武功最高的慕容灰连忙救火,死死按住老人的肩膀,连声劝解。   秦师傅还被绑着手,动弹不得,只能努力地把脑袋往肩膀里缩,边缩边哀声讨饶:“爸,您听我说完,这是事出有因!我在广州待了几十年,从不认识什么暗香门的人。但上次我去米国探亲时,慕容家的四太太突然派人找到我,说有条生财的路子,要拉我一起做。知道真相后我也犹豫过,但四太太说若我不肯,她就要对老门主说是我找来了暗香门的后人。我……我吃不住她的威逼利诱,又一时糊涂,这才答应了。”   他这么一解释,秦老前辈反倒怒气更甚:“你竟还敢说谎!四公子的夫人是我一位故交的小女儿,他们一家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而且又是在老门主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敢做就要敢认,满口谎话,别让我这当爹的彻底看不起你!”   见老父不信,秦师傅满嘴苦涩,却不敢再说什么,因为他根本拿不出证据。   梁珍妮一直非常小心,从没留下任何实质性的把柄。哪怕在米国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也是请人隔空传话。直到最后敲定那天才露了一面,但却捂得严严实实,又来去匆匆。前后加起来,他不过同她说了两句话,甚至连她的模样都没看清。   秦老前辈不肯相信老朋友的闺女会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但慕容灰却早在等这句话了。他特地把秦师傅带来当面对质,为的不是想看严父教子,而是另有他意。   “老前辈,其实他说的没错。不怕你笑话,我四嫂的确可能同这事有关。我也是因为在米国得到了风声,才回国追查,惹出后面这些风波。”   “什么?!”老爷子满脸惊愕,失声惊呼道:“这怎么可能!我和老梁头打小认识,虽然他随老门主离开后就没再见过面,但他的为人我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教出这样缺德的闺女?”   慕容灰有些难堪地苦笑道:“难道我还会拿长辈的名声来说谎吗?”   秦老前辈顿时沉默了,只是呼吸越发急促,胸膛起伏不定。显然,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过得片刻,慕容灰又道:“干系到这事的,不只四嫂,多半还有我四叔。实不相瞒,我走这一趟,是想请您和我去趟米国。爷爷年纪大了,身体早不如从前。这件事是小叔和我在私下调查,还没敢让他知道。但纸包不住火,出了这么大的事,终归是要告诉他的。我觉得,如果有位老相识陪着,也许爷爷心里会好受些。”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其实小叔并没有让他这么做,但他觉得,自己向来对四叔四嫂看不顺眼,知道后也着实难受了好一阵。爷爷虽然平时对他们很严厉,但毕竟有着斩不断的血缘关系,再怎么恨铁不成钢,肯定也有感情在。老人不比年轻人,伤心失望极耗神思。   正巧秦老前辈是爷爷的老下属,两人又“同病相怜”。若是有老友作陪,多少能相互冲淡化解一些心伤。   慕容灰能想到的地方,秦老前辈自然也能想到。事干老门主,他马上痛快答应下来:“孙少爷有心,为了老门主,我一定会去。不过——”   视线落回满面哀求的长子身上,老爷子咬紧牙关,摒弃最后一丝不舍,大声说道:“事出有因又如何?天下诱惑何其之多,把持不住本心行差踏错,岂是一句一时糊涂就能揭过?否则公道何在!你有没有想过,你一时糊涂,却害得多少女子落入火坑?!明早我亲自送你去派出所自首,该判刑该枪毙,一切按官家规矩来。”   闻言,秦师傅顿时面如土色,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都不知道。原本他还存着最后几分微弱的侥幸心,希望老父亲像小时候那样,上家法抽一顿了事。却没想到,父亲选了最为严酷的惩罚。   他还想再求求情,泪眼朦胧间,却见昏黄灯光之下,父亲原本还算精神旺健的面孔,似在一瞬间憔悴了许多,声音也是苍凉无比,不再像平时那么中气十足:“养不教,父之过。我秦某一生自认光明磊落,没想到黄土埋到嗓子眼儿了,家里却出了这种事。这畜牲造下的孽,我该如何偿还?”   叹息如洪钟大吕,字字句句敲得秦师傅心口发疼。愧疚悔恨翻涌不休,再说不出半个讨饶的字。   他是自作自受,自然无人理会。但秦老前辈的自责自伤,却让人有些看不过眼。   当下,雁游突然问道:“老人家,您是不是有位身手了得的小孙女?”   老爷子想不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才迟疑道:“你是说阿霖?那丫头是块好料子,孙辈里头,就她在武道上最有悟性。”   “我不懂武,品评不了她的武功。但白天曾见过她一面,交谈了几句,觉得她天真可爱,让人一看就喜欢。”   雁游这话让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种夸赞小辈的话,平时说来皆大欢喜,现在提这个,是不是不合时宜?   好在他接下来的话,让众人恍然大悟:“虽然我没见过秦家其他小辈,但想来应该都同阿霖一样善良单纯。老人家,能教导出这样的晚辈,说明秦家家风清正。虽然这次的事教人遗憾,但您子孙兴旺,良莠不齐也在所难免,就连慕容家也不能免。您已经做出了最公正的处置,请多想想其他亲人,不要过份自责。”   他话音方落,身后小楼虚掩的房门,突然应声而开。走出一个睡意浓浓,穿着睡裙的小女孩,赫然正是雁游刚刚提到的阿霖。   秦老前辈很疼这外孙女,虽然满腹心事,但见了她还是不由自主拿出了平时温和慈爱的一面:“阿霖,不好好睡觉,乱跑出来干什么?”   “外公也没睡啊,外婆让我来催你睡觉。”   闻言,秦老前辈眼眶微热,不由向身后看了一眼。小楼没有掌灯,漆黑一片。但他知道,老妻一定站在某扇窗户后担心地看着自己。   那少年仔说得没错,气归气,可秦家不只老大一个儿子,还有许多晚辈。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污点,就抹煞了其他人。   一念及此,老爷子脸上的皱纹似乎淡了一些,弯腰刮了一下外孙女的小鼻子:“小管家,外公正在招呼客人,一会儿就去睡啦。”   气氛一松,忍了半天没有说话的莫兰兰头一个憋不住了。搡了雁游一把,悄声说道:“这就是你说的小妹妹?真的好可爱啊。”   莫兰兰虽然早摆脱了被绑架的恐惧,但也不是肯无原则轻易原谅别人的滥好人。听慕容灰说想她往城里走一遭、同秦家人说明情况,她当场拒绝。开什么玩笑,她才是需要施害方登门道歉的苦主好不好。   理由充分,本以为一说即可的慕容灰顿时语塞。又费了许多唇舌,都没能让莫兰兰改主意。最后,反而是雁游无意中一句话说服了她。   “秦家有个很可爱的小妹妹,年纪虽小,身手却不错,而且心地纯良。如果她知道你遇难,一定会来救你。若这件事处理不好,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要为犯了错的家人蒙羞,生活在阴影之中。但只要你走一趟,就能避免这种情况。”   雁游原本也只是无计可施之下,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莫兰兰还真听进去了:“大人做错的事,凭什么要小孩子买单?”   说完马上催慕容灰去开车,得知只有三轮后,还寻思能不能坐船过来,那样会更快些。   当下,看着自来熟扑上去对阿霖摸摸抱抱捏捏亲亲,一脸心满意足的莫兰兰,雁游不禁看了慕容灰一眼,心道女人心海底针,实在太捉摸不透,还是自己的好友直爽一些,相处起来更舒服。   小孩子似乎天生具有调节气氛的作用。阿霖出现之后,气氛明显缓和许多。慕容灰同秦老商量了一下明天的行程,说定天亮后由莫兰兰与秦家去报警,他则去车站蹲守齐凤。然后就去办出国签证,一起去米国。   这时,雁游才发现无意间竟冷落了云律许久。立即走过去歉然说道:“对不起,师兄,今晚事情接二连三,一时冷落了你。”   “呵,你我同门,客气什么。”   见折腾到现在,云律还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雁游不禁暗道,这位师兄虽然外表文质彬彬,但身体素质还蛮不错。   分神之际,忽然听对方问道:“师弟,恕我冒昧,你家是不是也有女眷被……”   雁游摇了摇头:“我只有奶奶一个亲人,这次只是帮个小忙。”   “帮个小忙?你太谦虚了,单看你这一路辛苦奔走,就能看得出你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云律有些暧昧地笑了笑,“这是项好品质,但等出了社会,有些时候却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种话当年也曾有老师傅同雁游说过,所以他没怎么放在心上,只当是师兄自诩前辈,给自己这后辈一点忠告,便照一贯的回答说道:“这道理我也知道,只是往往墈得破,依旧忍不过。而且我也只是在能力范围之内,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谈不上什么强不强。”   听到这话,云律推了推眼镜。镜片边缘在白炽灯下剔射映光,完美地遮去所有表情。   雁游总觉同这师兄无话可说,但就这么走开却又不礼貌,便想聊聊英老的事。刚要开口,那边莫兰兰却一迭声地唤他,说同阿霖一见如故,想在秦家多住几天,请他帮忙求个情。   毕竟是自己带来的人,雁游只得负责到底。冲云律道了声抱歉,便匆匆走了过去。   注视着他的背景,云律眸色愈深。一路跟随至此,许久未曾开口的保镖,也低声说道:“老板,您说白天他出现在那里,会不会是察觉了什么?”   “再看看吧。”云律语焉不详地说道,“毕竟是师弟,总要让着一点。对不对?”   ☆、第56章   等把要紧事说完,已经是凌晨三点多。旧时有个说法,四点阴门开,如果熬夜的人在这个时候睡觉,仍会消耗精气,没法睡踏实,第二天还是昏昏沉沉。   加上折腾了十几个小时,基本上都是水米没沾牙,一俟尘埃落定,众人只觉得胃都快被饥火烧穿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除了阿霖被秦老送回了房,其他人都压下渴睡的念头,上街找吃的。   广州美食多,早茶更是出了名的讲究。但现在深更半夜,馆子都没开门。在街上找了半天,连犄角旮旯都搜遍了,仍是一无所获。大伙儿没在对付暗香门时出事,却差点儿在马路牙子上给饿趴下了。   最后,还是个本地人一拍脑袋,想起某处有个夜宵摊子,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摊子上的菜品不多,除了海鲜烧烤,就是鱼蛋粉面、肠粉杂粥之类。都是小碟小份,供人解馋用的。一群饿红了眼的人浩浩荡荡杀将过去,一通扫荡下来,不到半个小时,老板的存货就告了罄,碟子撂得比人头还高,而且依然在不断增加。   简易的小桌子上,二十来号人很自然地分成了两派:秦家相识的本地人一边,雁游等人又另是一桌。   莫兰兰吃得少,喝了碗及第粥,又吃了两份虾饺,就补回了放空的午饭和晚饭。   肚子一饱,不由生出了闲心。她好奇地看看云律,又看看雁游,用小勺子戳着双皮奶,好奇地问道:“你们是师兄弟,学的是什么专业?商科吗?”   “不,是考古学。”雁游解释道。顺便又再叫了一份艇仔粥,准备再品品味道,回去试做一下。这粥味道不错,又不费牙,奶奶应该会喜欢。   “哇,听上去好棒!”莫兰兰惊叹了一声,旋即又生出新的不解:“云先生,那你为什么选择了经商?”   听她这么一问,原本在品粥的雁游不禁也停住动作,好奇地看向云律。英老每次提起这位转业的师兄,口气有多差劲,惋惜就有多深,显然对这位弟子十分看重。   照英老的说法,师兄根本是懒惰,借口不想熬资历,实则是不想踏实做研究,才下海经商,白白浪费了大好天赋。但今天一见,雁游发现云律居然还随身带着考古必备的锉刀,心里不免起了嘀咕:也许,这里头还有别的原因?说不定,英老只看到了表面。   迎着两人好奇的目光,云律从容一笑,说道:“想学的东西都在学校里学完了,出社会后觉得可以做点别的事,加上我正急需用钱,就改行经商了。”   需要钱?雁游不禁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云律手指不够纤细,却没有因劳作留下的茧子。穿着也颇为得体,不张扬但质感极好,再小的物件都是精挑细选。不像乍穷新富的人,或许肯花钱置办门面,但在一眼看不到的地方,还是习惯性选最实惠的。   人的许多习惯在短短几年、甚至一生之中都无法改变。凭自己的眼力,雁游相信云律下海之前,也该是小康家境,完全不像差钱的样子。却不知,怎么会为了赚钱而抛弃专业?   不过,各人皆有隐密。或许他家里生了什么变故,等钱救急也不一定。这一桌子的人都很讲究礼数,见云律无意多提,便也识趣地没有再追问。   倒是云律又问起英老的近况。问清了老人的抵达时间,连声说要办个接风宴,同师傅师弟好好聚聚。雁游拿不准脾气不好的英老会不会答应“逆徒”的邀请,便答得有些含糊。这回答落到云律耳中,却是又惹来一番思量。   灯光昏黄,雁游又在琢磨粥里的食材,一时便没注意到云律眼中的精芒。倒是嘴一刻没闲过的慕容灰,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垂眸之际,心中暗生戒备。   三两口扫完碗里的云吞,摸了摸发胀的肚子,慕容灰理所当然地说道:“小雁,陪我走走,消消食。”   莫兰兰插嘴道:“你又不是女生,怎么还要人陪?雁游,让他自己去嘛,我想听你说说是怎么帮爷爷找到另一半首饰匣的。现在爷爷除了怀表,最宝贝的就是它了,我想摸一下都不许,偏偏还不肯告诉我详情。”   “抱歉,我也正想散散步,下次再和你聊吧。”自认不擅应付善变女性的雁游,没过脑子就做出了选择。   原本慕容灰还有点紧张地盯着雁游,生怕心上人被美女勾走了魂。见他起身向自己走来,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就说了,小雁绝对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唔,也不对,他希望的是哪天小雁也开始重色,但重的是自己这个色……不过这想法好像有点难度。   夜宵摊子摆在堤坝旁的柳树下,走不了几步就是江海。这里的盛夏格外炎热,只有夜间才能觉出几丝凉爽。两人并肩走在坝上,感受着海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意,只觉得这一天经历的惊心动魂就像巨石入水、激发的滔天浪花。虽然来势汹汹,但至此已然渐渐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享受着这份宁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默默前行。   堤坝不算宽敞,但异常笔直,让人有种一直能走到天荒地老、融入天幕星宇的错觉。   但脚下终究是凡尘,走了片刻的功夫,两人忽然听到有人在深情并茂地朗诵诗歌。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听到第一句时,两人都被吓了一跳,继而忍俊不禁。慕容灰拐了雁游一下,小声说道:“刚刚我还以为是书生。”   “我也是,想完了才反应过来,它在家里。”   说话间,那人已经念到了最后一句:“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一句恰好戳中慕容灰的心事,加上那人摇头晃脑,感情特别充沛,简直字字敲人心扉,毫无预兆地,他的脸突然有点发红,装作不经意地问出最想问的话:“小雁,你的愿望是什么?”   “原本的短期目标是盖好房子,让奶奶过得舒服些,现在基本算是达成。接下来,我要跟着英老好好学习,再多接几份活计,早点把你垫付的钱还上。将来还不知道,应该是继续研究古玩吧。”   雁游的回答毫无诗词的浪漫,再平实不过,却听得慕容灰悠然神往:这样看似简单,却温馨有爱的日子,如果再加上一个自己,不正是最期待的天长地久么?   气氛大好,也许可以加把劲,把之前没勇气说的话说出来。加油加油,慕容灰,你可以的。   默默为自己打着气,慕容灰终于把心里话给挤了出来:“小雁,我的愿望是——”   “少年的爱是蒙眬的,蒙眬得就象她的谜语。当我以拳击掌,猜着了!岁月却隔开了我和少女——呜呜呜呜,阿琪,我会有钱的,你回来吧!你回来吧!”   ………………   如果不是碍于雁游在场,慕容灰大概早冲上去对那厮饱以老拳:叫你搞破坏!叫你念这么不吉利的诗!叫你又害我功败垂成!   相比他发青的脸色,雁游却是一脸同情:“原来广州也有爱好诗歌的文艺青年,连喜欢深夜在水边念诗这点也和四九城的一模一样。不过他好像失恋了,真是不幸。”   我也没有得到恋人的垂青!而且还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了两次,每回都是气氛大好突然被破坏,我也很不幸!我也需要小雁的同情!慕容灰舞着小拳头在心中高声呐喊。   怒归怒,一夜之间接连两次被打断了坦白心迹的冲动,脸皮厚如慕容灰也实在没有勇气再来第三次,蔫蔫地说道:“这家伙大概还要再哭一阵,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们开始散步那会儿,远方的天空已由黑至灰,透出一抹隐约的亮色。现在回去,天空已完全现出曙光,银灰的云层之下流转着朝霞的绚丽,即将迎来又一次日出。   踏着黎明,摊边又多了一位客人。   这位青年与云律年纪相仿,同是二十七八的模样,面容谈不上多么俊美,但有种浑然天成的儒雅感,风度翩翩,教人过目难忘。   他看上去十分温和,但一直活蹦乱跳的莫兰兰,在他面前却乖得像只家雀,低眉顺眼,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远远看到雁游与慕容灰两人,青年便热情地迎上去:“听云律说是二位救了舍妹?多谢你们。我是她的大哥莫允风,过来接她回家。对了,这位是雁游同学吧?常听祖父提起你,果然是位出色人物,难怪让他老人家念念不忘。”   同连连自谦的雁游握了握手,莫允风又看向慕容灰,眼中无端多了份长辈式的慈爱:“这位就是慕容公子吧,我当年在米国求学时,与你小叔慕容析是同窗兼舍友。一别经年,不知他近来可还安好?”   慕容灰十分肯定小叔没有姓莫的朋友,倒是有位仇人。大学时代的小叔,每次周末回家都要大骂某莫姓舍友如何如何可恶,并真情实感地诅咒他上卫生间没手纸,出门爆胎,吃饭被黄油腻死,等等,乐此不疲。   能把向来悠然自得、跟狐狸一样谋定后动的小叔气成这样,当年还是个小萝卜头的慕容灰不由对这莫某人崇拜不已:人才啊!   以至小叔毕业之后不再提起此人时,慕容灰还觉得怪遗憾的。偶尔想打听一下,但稍稍起个头,小叔便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只得识趣闭嘴。   许久不提,慕容灰都快忘了这人,之前听到名字也毫无反应。如果不是今天看见本尊,大概根本想不到,莫兰兰的哥哥就是小叔的舍友。   “承蒙挂念,小叔毕业后开了家画廊,偶尔办画展时小忙一下,大部分时间都比较悠闲。莫先生如果有空,欢迎过来做客。”想到这人当年的“丰功伟绩”,慕容灰不由多了几句嘴。他实在是很想再看看小叔跳脚的情形……   “他很闲?”不知是不是错觉,莫允风的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颇为阴险。但旋即便被温文尔雅的笑意掩饰过去:“我与阿析是多年好友,若有机会,一定叨扰。”   寒喧了几句,莫允风歉然地说下午还有个商务会议,要马上回港,留下助手负责后续报警等事宜,便带着妹妹离开了。   莫兰兰记挂着要和小阿霖做朋友的承诺,一步三回头。但终究不敢违背看似温文实则强硬铁腕的大哥,只得嘟着嘴眼泪汪汪地走了。   这边厢,眼见天色大亮,众人也开始分头行动。秦家这边负责报警,慕容灰则去车站堵截齐凤。   止住想要跟过去帮忙的雁游,慕容灰让他先去休息。见他不怎么情愿,只得提前抛出鱼饵:“来广州之前我已经拜托了一位朋友去查钟家,他预计今天就会有结果。养足了精神,你才好看资料。”   ☆、第57章   慕容灰本以为香饵一出,雁游一定乖乖去休息。没想到,惊讶之余,对方却有点生气:“你已经找了人去调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结果什么时候送到?”   问题接二连三被甩过来,见势不妙,慕容灰赶紧解释:“我不是正忙着暗香门的事么,怕你知道后一时按捺不住,自己冲了过去,反而危险。调查结果今早就送到宾馆,你先睡一觉,醒了就看到啦。”   既然是善意的隐瞒,雁游姑且原谅他一次:“好吧,谢谢你的好意,但下次不许再瞒我。我不是三岁小孩,该怎么做,心中自有分寸。”   “好好好,都听你的,我再也不会擅做主张。”打量雁游没再生气,慕容灰连忙保证。   这夫妻似的对话不但让云律与莫家那位助理频频侧目,就连原本同他们保持着微妙距离的秦家人,也一时忘了彼此因秦师傅背叛而生出的那小小尴尬,一个劲儿地盯着他俩看个不住。心说大学生就是大学生,连兄弟相处方式都同老粗不一样,好得跟小夫妻似的。   偏偏当事人毫无自觉。雁游又说道:“虽然出发前说好你我一起调查,但夜里你对秦老说要请他一起去米国的时候,我就在想,不妨我自己先去试探试探。”   话音未落,慕容灰立即反对道:“那怎么行!我这趟来回最多三四天的功夫,等我回内地,英教授的会都还没开完。你不要着急,先等一等我。”   雁游知道,慕容灰不可能理解自己对钟家的执着。也没打算解释,只是说道:“布局也需要时间。而且这次不像潘家园,需要两人配合,只用我一个人出面便可。你放心,我还有许多事没做,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境。”   “你单独行动已经够危险了。”慕容灰又是提心又是不满,“他们表面上是收购公司,但从设计许世年又妄想嫁祸英老一事就可看出,实际心毒胆大。万一引来他们的疑心——”   “我正是要引他们生疑,只有怀疑,才会有所行动。行动往往代表破绽,到那时,就是我们出手的时候了。”   他这么一说,慕容灰顿时完全被吊起了胃口:“你又想到什么点子了?”   雁游微微一笑,刚要说话,身边突然响起了喇叭声,却是秦家之前找来的车子。   考虑到秦家上下的脸面,昨晚慕容灰费了些口舌,劝得老爷子同意今早开车带长子去派出所自首。虽然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也没法完全避免有心人说三道四,但总比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派出所要好。毕竟,日子还要继续,是非流言能少一些也是好的。   见两人回头,司机招呼道:“老爷子那边已经送到了,让我过来接你。他要我提醒你,昨晚你说的那趟火车,将在二十分钟后到达。”   “糟了!”   慕容灰早准备动身,如果不是为了争论钟家的事,也不会耽误到现在。齐凤是重要证人,种种迹象表明她和四叔夫妇很可能有直接联系。如果没在第一时间截下这女人,让她嗅到风声逃脱,再回米国对质,难免有证据不足之虞。   听到只剩下短短二十分钟,慕容灰怕误了大事,连忙跳上车。一边催师傅发动,一边又从窗里探出身子,拉着雁游不放:“小雁,你答应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放心,我向来是谋定后动。而且是否马上采取行动,还要看你朋友查得如何。”   见雁游如此坚持,慕容灰只后悔自己为何一时嘴快,把调查的事儿给泄露了。又恨内地通讯不够发达,没法一个电话过去马上通知到位。还想再劝几句,却听师傅不耐烦地说道:“刚扯证的小年轻也没你俩黏糊,过几个钟头不就又见面了,有什么话留着到时候说去。快给我坐下,要开车了!”   这年头汽车还不太多,驾驶员们比交警还傲慢些,当下说发动就发动。慕容灰怕雁游摔跤,赶紧松手,有如被恶婆婆虐待的小媳妇一般委屈万分地说道:“小雁,总之你一定要等我我我我——”   残音袅袅,小车已经一溜烟上了路。   雁游冲越驶越远的车子挥了挥手,心内颇有几分抱歉。他知道慕容灰是真心实意关心自己,但他实在没办法说出实情,所以也无从让对方体会那份急切的心情。   当下问清回宾馆的路,向其他人道了别,雁游也匆匆离去。   慕容灰虽然说让他先睡个觉,但心里担着事,虽然一夜未眠,却是半分睡意也无。   到宾馆后,雁游先冲了个澡,又给英老打了电话,请老人家再拿些经费过来。说出实情,不出意料挨了一顿好批才挂电话,却还是没有人找上门来,他索性到宾馆门口站等。   这时还没有女迎宾,但有搬运行李的杂工。进出宾馆的人见这么个帅小伙儿站在门口东张西望,无不以为他是宾馆的员工,一些闲极无聊的人就上来搭话。甚至连清洁大妈也来插一脚,絮絮叨叨问了一堆该问不该问的后,亲切地表示要给他介绍对象,还说那姑娘长得和自己一样漂亮。   正被缠得晕头转向,雁游终于听到有人在前台打听慕容灰住哪个房间,不等服务员回话,马上甩下那堆八卦者,一个健步冲上前,草草做了自我介绍又道了谢,便近乎抢夺似的、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劈手接过资料。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雁游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抱歉,但看到作势要跟过来的大妈,那点愧疚马上被抛到九霄云外。好在送资料的人还要回单位,也未多留,草草寒喧几句,便离开了宾馆。   先乱点鸳鸯的大妈一步,雁游上楼回房,房门一锁,整个世界顿时清静了。取出资料,他迫不及待地飞快阅读起来,但过得片刻,却失望地把它们扔回了桌上。   这份资料太浅了,没挖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所记载的一切,和他根据种种线索推断得来结论的差不多:皮包公司,除了收购古玩之外再无其他业务,企业挂在个陌生人名下,而那人表面看上去与钟家、与米国毫无联系,一看就知道是被拉来当挡箭牌的。   但他们越是谨慎,越是遮遮掩掩,雁游就越是怀疑。只有阴谋才需要遮掩。而敢对英老这样的业内泰山出手,非一般人敢为。却不知,钟家是搭上了谁的船,才如此嚣张?   大概真只有用那个办法,才能炸得他们措手不及,发现破绽吧。原本他还希望有更多情报,可以把计划再完善修改一下。现在看来,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是一步,先试了深浅,再根据对方反应见机行事。   沉吟片刻,雁游又抄起资料,不死心地重新翻看,但仍是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失望地刚要将资料收起,雁游突然顿住了手:牛皮纸袋里还有一张便笺,却是调查者蹲点时意外等到了一位去卖古物的妇女,顺便问了些情况。   大姐倒也爽快,直说自己是第三回来了。第一次的嫁妆花瓶卖出了意想不到的高价,大大改善了家里的生活,于是她又向姐妹寻了件类似的东西来,想再赚笔钱。却没承想,这次公司将价格压得极低。她还当自己运气不好,这回找来的是假货,失望地回去后,不死心地往娘家另找了件东西,打算再试一次。   调查者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大姐出来,询问了结果。大姐一脸沮丧,说东西还是卖不起价。她就想不明白了,明明老父亲说这比当初的嫁妆花瓶要珍贵得多,她自己也觉得它比花瓶更细腻漂亮,怎么到了公司这里,却反过来呢?   最终,伤心的大姐背着包袱走了。她没肯卖,生意没帮成,便舍不得坐车,还有几十里路要走。   记载到此戛然而止。字迹潦草零乱,不像其他的订在一起资料的誊写整齐。近来才把简体字认全的雁游,费了些力气才完全看懂。   轻轻抖着皱巴巴的纸张,他估计调查者觉得这件事没有价值,本不打算记录在案。但收拾时无意把草稿夹带了进来,自己才有机会看到它。   压价——这让他又联想起离开四九城前,徐大财皱着面孔小心翼翼地问他会不会也开低价那一幕。   当时便觉疑窦丛生,奇怪他们怎么会干这种自毁声誉的事。琢磨不透个中蹊跷,他甚至还怀疑过是徐大财这局外人以讹传讹。但照手里这份采访来看,竟是真的。   不按常理出牌,钟家到底想干什么?倚恃的又是什么?   手头再没什么新线索,能考虑的都已筛过一遍,雁游觉得自己再没耐心继续玩猜谜游戏。   打开背包换上特地准备好的衣服,用从慕容灰追回的千门秘籍里学到的手法修饰了一下容貌,又小心翼翼取出某样东西揣在怀里,雁游离开了房间。   经过之前那热心保媒的大妈时,他特地顿了一顿,见对方头也不抬,明显是没认出自己,不禁心内暗笑:虽说是第一次自己伪装,但看来还是挺成功的。   一个小时后,一名肤色黝黑,举止笨拙的年轻人出现在某幢小砖楼的五层。   他紧张地搓着手,但说话却毫不退缩,直接对外间办公室的人嚷嚷道:“我要找你们这儿最大的领导!”   ☆、第58章   公司员工对这种人早司空见惯:觉得自个儿手里攥着宝贝,却吃不准真伪,既做着飞来横财的美梦,又担心一脚踏空。   两种矛盾的心态凑到一起,人往往表现出一副咋咋呼呼的样子,自觉这样就能显得更有底气,让买家更信服。殊不知,经常和这类人打交道的员工早一眼看穿了他的紧张。   不过,和气生财,而且,没准人家手里真有好东西呢?所以员工们轻易不把心里的嘀咕表现在脸上。   坐在外面的女职员看见这愣头青,习惯性地招呼了一声同志,又说道:“我们领导在开会,你带了什么东西过来,拿给我们看也是一样的。是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会骗你。”   年轻人却不吃这套,把洗得泛白的军绿挎包搂得紧紧的,一屁股在长木椅上坐下:“那我就等你们领导开完会再说。”   闻言,几名职员交换了一个戏谑的眼神。   如果来个人说要见领导就把他往办公室领,那怎么顾得过来?所以遇上这种生面孔一律托辞领导正开会。一般人犹豫片刻,虽不怎么情愿,也会把东西拿出来给他们看。这愣头青既然要等,那就让他等去,看能熬多久。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人坚持的时间还蛮久的,不喝水不走动,抖着二郎腿搓着手,一坐就将近两个钟头。   快到午饭点了,房间里虽说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但也不能把外人扔在这儿不管。想按时下班的职工只得说道:“小伙子,这会大概得开一天。这样吧,你把东西给我们看一眼,如果当真不错的话,我们可以打断一下会议,特别请领导出来同你谈。”   “这……”小伙子舔了舔发白的嘴唇,一副蝎蝎螫螫的样子,还是有些不情愿:“你们可别不识货……”   类似的话不知听过多少次,但职员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鄙视心,用挖苦的口气说道:“能送到这儿来的东西,基本都是我们先过目,再交给领导定夺。你说我们识不识货?”   被噎了一下,年轻人终于识相了一些,挤着小眼睛,从包里掏出件用蓝底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因为他完全是副乡下人的打扮,挎包又扁扁的看不出轮廓,适才职工们都猜,拿来的东西多是碗碟之类的小东西。除非是有古代大墓葬群的地方,会有些难得之物。否则乡下基本就是瓶瓶罐罐,或者石雕什么的,珍贵程度有限。   当下看那东西并非猜测中的瓷器,而是扁扁平平,略长近方,根本猜不出会是什么,职工们不由都来了兴趣,纷纷放下手里的报纸茶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青年的一举一动。   被这么多人盯着,年轻人似乎有些害羞,腼腆地低下了头。但手上的动作却不见慢,三下五除二解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袱皮,把东西往那女职员面前一递:“你给看看。”   这些员工上岗前都经过分门别类的培训,断金石、辨瓷器、认字画……各有分工。虽然还达不到专家水准,但好歹比学徒强些,至少能认出古物最基本的特质、与常见的作假手段。当然,过了他们这一关,还要交给上面再验看。   接待的这位女职员资历较老,为人又好学,差不多把几种类型的鉴别要点都学到手,被公司同事戏称为百科全书,很少有她不认识的东西。   但当下对着年轮人递来的东西,她却一头雾水:这是什么古怪玩意儿啊?边缘发黑,总体泛黄,如果不是上面有些奇形怪状、像是符号一样的图案,简直就是块烧焦了的筒子骨。   她简直怀疑这厮是来消遣自己的,教训的话险些脱口而出,但打量他也是一脸紧张地在等结论,才半信半疑,暂且没有说话。   翻来覆去打量片刻,灵光一现,她猜测这会不会是壁画上的一部分镶嵌物,便试着用手去抚摸那些图案。自来壁画所用的颜料多为秘法调制的矿物颜色,虽然比普通颜料保存时间长些,但成百上千年过去,依旧会剥落变色。   孰料,试探着用指甲轻轻刮了几下,图案却是纹丝不动。她刚要说话,却又才发现,指尖处似乎传来凸凹不平的感觉。   女子的手指本就细嫩敏感,注意到这点,她微微加大力气,连抚几把,终于确认这并非用笔绘上的图案,而是刻凿而成。   但是,骨头又不是纸,有谁会在上面写字?   不单是她,其他人也是一脸茫然。有人甚至觉得,这年轻人是不是诈胡来了。   见他们半天没有言语,年轻人似乎有点不安:“我曾老祖是安阳人,这是他当年离乡时带出来的宝贝。”   安阳?疑惑着又凝神打量片刻,女职员突然想起某件东西,猛地发出一声低呼,连忙取出钥匙打开身后一只上锁的文件柜,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份单独保管的材料。   翻看过某一页后,她顿时屏住呼吸,急急将东西拿到眼前,一边打量,一边与文字描述对比。片刻之后,她激动地将某位资历最老的同事拉到一边:“这是一片刻有甲骨文的龙骨!”   “龙骨?这东西很少见,难怪我们刚才没认出来。它被外国人收藏了不少,加起来足有数十万片。但在国内除了官方收藏的之外,流落民间的都十分零散,目前还没听说过有什么专门收藏它的大家,市面上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   见同事越扯越远,女职工赶紧提醒道:“先别说那些。你还记得上头让我们留意的那些东西吗?我觉得这多半就是上头要找的那一块!”   闻言,老员工惊得刚送到嘴边的卷烟都掉在了地上:“别开玩笑,怎么可能!上头给的名单上,那几十件东西都大有来历,我在这儿做了五六年,一件类似的都没见过。而且天下间龙骨多了,民国那会殷墟出土不少,你怎么知道就是那一块?”   “根据形状,还有上面的甲骨文。你看,说明里描述说,它的形状‘稍长,类方,边缘卷翘’,是不是和它完全相符?还有上面的文字,资料按《契文举例》,把龙骨上的甲骨文给描了出来,你仔细看看,完全一模一样,这一段翻译成汉字,正是‘辛未卜争贞’。”   听她言之凿凿,老员工也顾不得去捡掉了的烟,接过资料和实物又是一通仔细对比,越看心跳越快。   对照片刻,他由两只指头随意捏着龙骨,不知不觉变成了十指紧扣,牢牢把东西护在胸前,那姿势与年轻人适才的模样如出一辙,连向来被领导爱逾珍宝的特殊资料揉皱了也不管。   有正品在,谁还会在乎说明书?   半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上头曾说,每找到一件,公司全体员工都有重奖。领导不是正愁经费不足么?这下子我们发达了!不但有奖励,肯定也有经费!”   他们只是最底层的员工,对组织一无所知。只知道以前负责他们区域、从未露过面的大领导项博士被个空降兵赶走,新接手的钟经理心胸又不够宽广。   神仙打架,最倒霉的永远是小鬼,随着新领导走马上任,福利几乎都被取消,公司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日子。除了被钟经理插进来的钉子之外,其他人都过得苦不堪言。   如果把龙骨交给公司高层,应该能为自己争取到该有的奖励吧?钟经理看到他们立功,也许就不会再各种打压了吧?   意识到龙骨有可能带来的种种好处,两人激动得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顶着同事们诧异的目光,老员工亲自斟了茶给年轻人,又拉着他坐下,摆出一副拉家常的架势说道:“小同志,这是片药用龙骨,你该知道吧?以前懂占卜之术的人喜欢用龟甲骨片之类做法,这上面的图案就是占卜师雕刻的。它的来历大体就是这样,不知你打算卖多少钱?”   他的确没有欺骗这年轻人,却把年代模糊了。没有告诉对方,这是殷商时期的古物,距现在足有数千年。再配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对,这是件古物,但也仅此而已,只能算普通货色,值不了什么钱。   而且,他还让对方来要价,其居心越发昭然若揭。这年轻人一看就是外行,根本不懂龙骨的价值。或许在他心里,要个几百元已经是天价了,却不知道,单单是龙骨带给整个公司员工的奖励,就远不止这个数目,更遑论它的真正身价。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欺诈了。但老员工反而觉得理直气壮:现在没几个人懂古玩,要不是公司收购,那些坛坛罐罐还腌着萝卜、装着猪油,指不定哪天一手滑就壮烈了。自来义不行商,公司肯告诉你它的来历,又让你小赚一笔,已经很够意思了。   其实,公司当初起步时,抱着不是做一锤子买卖、为长久计的打算,向来还算公允,卖家把货送到这里,比去小店放心得多,所以几年积累下来,在业内也有了口碑。虽然行家们有时会疑惑,它为何只收不出,但天长日久成了习惯,也没人再觉得奇怪了。   直到今年高层发生变动,政策也随之改变,但其中也颇经了些波折。起初被从四九城踢来这里坐冷板凳的领导为了邀功,定下压价的政策。没想到刚实施没几天,就被钟经理喝止。   当时,员工们还以为新任经理虽然心眼小,但和项博士一样,骨子里还算实在。没想到过了没多久,却是钟经理亲自下达了压价的命令。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敢情之前不是看不过眼,而是想把这项新政带来的功绩搂到自己身上。   虽然不少人对这做法持有异议,但却也有一部分人认为这才合理:做生意嘛,不就是该用最少的钱换最大的利益?如果一昧讲究公允,那岂非成了做慈善?   后一类人里,当然也包括年轻人面前的老员工。他语气淡淡,似乎并不把这单生意放在心上,实则早盘算开了:照这愣头青的性子,多半会直接开口要价。不管他要多少,自己先砍个对折,等他叫嚷起来,再加个一两成给他。费不了几句口舌,龙骨就能落到手里。   想到上头曾经许下的丰厚奖励,老员工只觉口干舌躁,不由抬起茶杯,想要润润喉,才好继续同这愣头青周旋。   万没想到的是,年轻人果然如他所愿开了价,却是他打对折也没权限支付的天价:“我看它值二十万。你觉得怎样?”   噗——   老员工一个天女散花,不但茶水满天飞,手里的茶杯也一起打翻,茶叶梗子淋淋漓漓地泼了自己一身。   他根本顾不得周身狼籍,只惊愕地瞪视着年轻人:“后生仔,你说要多少?”   “二十万。”年轻人字正腔圆,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下,不单是这老员工,其他人也露出看神经病的怪异神色。   原本想捡大漏,不想竟碰上个痴线,老员工一时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恼:“二十万都能买下两三幢这种楼了,你觉得小小一片龙骨能值那么多?”   年轻人瞪着他,理所当然地反问道:“不是你让我开价的?”   “……”老员工一时无语泪凝噎。从来没碰上过敢这么狮子大开口的主,敢情还是自己错了?   见他不言语,年轻人又问道:“那你给多少?”   “最多五百。”老员工试探着报了个数。同时做好了打算:如果年轻人不满意,他还可以再加点。   但是,对方的反应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期:“那么少我才不卖,早说让你们领导出来谈,白白浪费我时间。”   说话音,他直接起身,作势欲走。   见状,深知龙骨价值的老员工和那女职员顿时慌了手脚,连忙劝道:“小同志别急啊,我们马上去请领导。”   “哼,等了这半天我也烦了。哪天你们领导不开会了我再过来,免得再被不识货的人压低价。”   年轻人看也不看他们,径自向外走去,明显是被那报价给气着了。   “小同志?小同志!”   两人想要追上去,但那年轻人走得飞快,一转眼的功夫就消失在走廊里。偏偏楼里有三把楼梯,不知该往哪边追。迟疑了一下,想起叫人来分头去找时,却已经晚了。几个人分三拨楼里楼外找了个遍,都没发现那人的踪影。   即将到手的奖励飞了,得知真相的众人都是如丧考妣。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说改天再来,应该还会来吧”,才让大伙看到了微弱的希望,重新打起精神。   这伙忙着互相打气的人并未发现,明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年轻人,不知何时戴了顶帽子,又脱了外衣,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当听到他们花样百出地祈祷自己再来时,年轻人微微一笑,平凡的面孔瞬间现出教人舍不得移眼的光彩:“钩饵已下,我当然会再来。”   这年轻人正是雁游。打从重获龙骨开始,他就有了以此为饵、钓钟家出来的念头。   被徐大财曾祖等人骗走一批古玩,对钟家来说绝对是份洗不掉的耻辱。加上徐大财说,当年和幻门联手的那位巫门人士,在送东西下当铺时被人认出逮捕,以至徐家多年来身怀珍宝却不敢取用。   雁游由此判定,钟家必定誊抄了失物单子。既有清单,就没有只给官家,不给子孙的道理。而且那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正如徐大财曾听祖辈唠磕过旧事一样,想来钟家这一代,肯定也亲耳听过这件事,多半还得到了清单。   以当年一个大洋一个字的高价,龙骨肯定也在清单之列。雁游便用了一个“炸”字诀,打算将藏身幕后的钟家诱到台前。   原本还不太确定,但当看到两名职员比照确认时那欣喜若狂的神情,雁游就知道这计划成功在望。   说来钟家也挺那啥的,时隔多年,早已改朝换代,当年的案子已成悬案,却犹不忘在民间摆出一本自制的悬赏清单,显然还是对宝贝心心念念,抱着万一的希望。说不定里头还有咽不下这口气、不忿被个江湖跑解马的给算计了的成份在内。   也幸得如此,才让雁游有机可趁。   钟家藏得实在太深。不但正在经营的公司明面上与其毫无瓜葛,而且从操纵王豹之事亦可看出,他们行事十分谨慎。如果没有足够强力的诱饵,他们绝对不会现身。   今日一行,雁游不但撒饵成功,也确定了饵有足够的诱惑力:从祖辈往下,都数到第三第四带,还是记着那堆失窃的东西,一旦发现线索,焉能不动?   接下来,就静待钟家反应了。上赶着不是买卖,雁游打算先陪不日即将抵达的英老参加会议,再等慕容灰回来,重新打探对方动静,等吊足了钟家的胃口再现身。   千呼万唤始出来,方显珍贵,方显难得,方能让钟家欲罢不能。   一念及此,雁游又笑了笑,压低帽檐,消失在人海之中。   他没有发现,就在离开的同时,头顶某扇半掩的窗户突然关上。片刻之后,有人走进了刚才那幢小楼,登上五层。   如果雁游还在,一定会认出,那是一位熟人。   ☆、第59章   守株待兔,以逸待劳,慕容灰没费什么力气就在火车站截住了齐凤,把她赶进了一条背巷,瓮中捉鳖逮个正着,没有惊动其他普通乘客。   可笑的是,见势不妙,齐凤竟然给同行的小姑子泼脏水,声称何秀镇才是主使者,自己是被逼迫的胁犯。   她大哭大叫,妄图靠这两天告诉秀姐的一些暗香门内.幕,把对方拉下水,将自己摘出来。但唱作俱佳地哭天抢地了半天,才发现所有人都是一副看猴戏的表情。   意识到不对劲,齐凤一愣,马上止住眼泪警惕地四下打量,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这伙突然杀出的程咬金只围住她一个人,何秀镇单独站在一边,厌恶地看着她。   见状,齐凤终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尖声叫道:“原来是你出卖我!你这个烂了x的x!看我掐不死你!”   见她污言秽语骂得难听,慕容灰皱了皱眉,错了几步挡在秀姐面前,刚想让人把齐凤的嘴堵上,却被秀姐轻轻推开。   “你完全是罪有应得,我只恨这些年瞎了眼,居然真把你当亲姐姐看!”秀姐气得胸口急剧起伏,但还是咬牙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   “我有什么罪?明明有本事能过得更好,谁还肯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刨食?!我不过想多赚点钱罢了!别装出那副冰清玉洁的样子让我恶心,你要不是跟这些男人有一腿,他们会来救你?说到底你也跟我弄来的那些女人一样,都是——唔呃呃呃!”   秀姐忍得住,慕容灰却听不下去了。伸手一摘,轻轻松松卸了齐凤的下巴,他不耐烦地说道:“你自己是苍蝇,别把其他人都当成蛆虫。你犯了什么罪,将来警察叔叔会告诉你,我可没耐心跟你普法。”   让其他人将犹自执迷不悟的齐凤押进车子,慕容灰看着眼中蓄满泪水的秀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想了想,提议道:“事情已了,你要不要索性在广州玩上几天,就当散散心?”   “不……我想回家。”秀姐黯然说道。她只是个普通女人,经历了这些事情,只想回到最有安全感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再睡个够,用时间来抚平心内创痕。   慕容灰也不勉强她:“那我帮你订车票吧。”   秀姐沉默了一阵,突然问道:“她会被递解回当地法院受审吧?”   她村里曾有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在外地偷铜件卖废品,犯了事儿被抓到后,移交回户口所在地受审服刑。   慕容灰不太清楚内地法律,但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放心吧,她一定会接受法律制裁,不会再祸害其他人。不过,因为某些原因,我得先处理完家里的事,过一阵子才能把她交给公安部门。”   秀姐不懂慕容家那些弯弯绕绕,确定齐凤会接受制裁,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这几天她给我讲了不少事,听得我难受极了。真不明白,同为女人,她怎么能狠得下心,把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姑娘糟蹋成那样子。”   “她是罪犯,你不必理解她的想法。”   安慰了秀姐几句,慕容灰帮她在附近找了家宾馆,点了外卖又订下车票,让她休息一会儿直接回家。   安排好这一切,他让其他人先下车,就地在车子里开始审问齐凤。   起初齐凤还想嘴硬不认,但知道慕容灰的身份后,顿时打消了这念头。   慕容灰手头有秦家人证,自己抵死不认,什么好也落不了。痛快说出来,说不定还能换来网开一面。毕竟找到并支持自己重建暗香门的人也是慕容家的一份子,他们都是一家人,天大的事也是胳膊折了往里藏,不会下死手的。   自觉又有了转机的齐凤,痛快地交待了知道的所有事情。   慕容灰不知道她的想法,反而有点惊讶她招认得这么痛快。抄完口供,又带着齐凤去了秦家,   这时,秦老前辈也刚从派出所回来,神色严峻地坐在屋檐下的摇椅上,看不出喜怒。但单从水烟筒里点起的烟丝烧成了灰,在地上撒落一片,他却丝毫未曾察觉,便可知道,他仍是神思不属。   直到听见门外响动,看见慕容灰回来,秦老前辈的眼珠才略略转了一下:“孙少爷,我都按你交待的做了。对官家只说是莫家小姐被绑架,莫家人托朋友帮忙时挖出线索,揪出了我那孽子。他把知道的全都交待了,警方已经根据他的描述,准备逮捕同伙齐凤。”   顿了一顿,老人家又担忧地说道:“干系到港商,这事只怕会闹大。会不会影响到老门主的声誉?要依我说,不如让我那孽子把罪名全认下来,整件事情到此为止吧?”   虽然退出江湖许多年,年轻时形成的思维定势还是主宰着老人家的看法。在他眼中,拔出萝卜带着泥,虽说是小辈犯了错,但慕容家的脸面老门主,势必也会受人指责。   相比之下,慕容灰这个正二八经的慕容嫡孙却没那么多顾虑。因为到他这一代时,爷爷已经借着移民,斩断了许多东西。现在的慕容家,从里到外俨然合法生意人,守法好公民。   所以,察觉到四叔一家私下玩的名堂后,慕容灰的小叔震惊之余,亦格外慎重,还特别交待了慕容灰来处理这事。除了有让侄儿磨砺一番的想法之外,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什么江湖气,对江湖的了解仅限于纸上谈兵,这就可以保证用新时代的规则来处理这件事。若换了其他人,说不定怒气上头就忘了其他,直接按江湖规矩,把齐凤等人给绑了石头套麻袋沉江。   “这点您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处理妥当。齐凤已经被我控制住了,只是现在还需要她的供证,暂时还不能把她送到警察那里。等爷爷处理完这件事,再行发落她。不过,这段日子,就要麻烦老前辈想办法看管她了。”   闻言,秦老前辈忧虑稍减:“你放心,我秦家虽然早不在道上混了,还是认得个把小辈。莫说关她十天半个月,就是关一辈子也没问题。”   老爷子的话里颇带了几分杀气,显然因为长子堕落,而有些迁怒的意思,想来被监禁的齐凤不会过得太舒服。不过,慕容灰才不会替她出头:“那就好,您看着办。”   “唔。对了,我让女儿帮我去办签证,但人家说得至少得两三个月才能下来。时间不等人,要不我们干脆偷渡算了?”   这个时代,无论是居民的消费水平,还是境外游的成熟度都远远不够,所以个人办理签证花费的时间格外漫长。   这点却是慕容灰没有预料到的,顿时皱眉道:“偷渡啊……可三羊村的村长刚被我劝得改邪归正,照我的建议,以后转为经营海鲜干货这块。如果我再开了这个口,恐怕不太好……”   一老一少正相对纠结之际,西装笔挺的莫家助理走了进来,取出一个信封:“秦老先生,这是我新帮您申请到的赴港探亲许可。您只要乘船抵港,再转乘飞机便可。”   闻言,慕容灰眼前一亮。秦老前辈却还兀自糊涂着:“探亲?我家在港岛哪儿有什么亲戚?”   助理解释道:“权宜之计罢了。恰好家母姓秦,我便托大冒认您的远房外甥。”   老爷子这才回过味来:感情是打着探亲的幌子,直接由港岛转米国,免去了等待签证的漫长时间,也省却了偷渡的尴尬。顿时重重点了点头:“这主意好,那我就占一次便宜,冒充你的舅舅。”   “哪里的话,您是前辈,说起来还是我高攀了。”   无论真假,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总是喜欢听几句甜言蜜语。当下听着助理的回答,秦老前辈难得暂时忘却阴霾,露出几丝笑意。   但精乖的慕容灰却从这助理格外殷勤的态度嗅出了几分不寻常:他会这么做,绝对是出于莫允风的授意。莫家和慕容家唯一的联系,就是莫大公子和小叔的同窗之谊了。看来他俩交情匪浅啊,也不知小叔当年为何提起他就咬牙切齿。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之深责之切?等等,这形容似乎不太对……   慕容灰心内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之际,秦老前辈取出信封里的东西一看,立即起身揪住了他:“孙少爷快别发呆了,马上去收拾行李。飞机安排在下午六点,我们得立即动身去港岛!”   “好——啊?等等,不能再晚点吗,我还没和小雁告别。”   莫家助理抱歉地摊了摊手:“对不起,要安排没有签证的内地人出国不是件小事。莫少爷已经尽力了,如果错过这趟航班,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莫家不是一度与小超人相提并论吗,怎么能说这种示弱的话?”   慕容灰碎碎念着,但事干重大,虽然很不情愿,也只得先做准备去了。他这趟是回家,什么东西都不用拿,写了封信托人转交小雁,就算是做好准备了。   倒是秦老前辈显得分外忙碌。事出突然,他根本没有准备见老门主的见面礼。便在平日的收藏里翻来翻去,觉得哪个都不够好。还不停地问慕容灰,现在老门主有没有添什么新爱好?   眼见突然紧张起来的秦老一副要将所有收藏都背过去的架势,慕容灰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连忙阻止道:“爷爷这些年最不缺的是身外物,最缺的是能讲讲古的老伙伴。您这趟能过去,就是给他最好的礼物了。”   结果,反而被埋怨了一顿:“孙少爷,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我要是空着手去见老门主,这张脸还往哪儿搁?”   最终,老爷子提着一包新出的华夏民歌磁带,还有一堆折子戏的旧唱片上了船。   慕容灰一边帮忙归置行李,一边感慨:不愧是能让爷爷时不时念叨的老下属啊,这礼物送的就是贴心。要是有人肯送雁游小时候的照片,自己也会念他一辈子的好……   行程十分顺利,大船抵港后,早有莫家安排的车子在码头等着。先接两人吃了晚饭,又驶赴机场,直到送两人登机后才离开。   一路无话。   十几个小时后,慕容灰搀着精神不济的秦老前辈,重新踏在温哥华的土地上。两三个月没有回来,他只觉这里的一切都分外亲切。   来前他已经电话通知了小叔。当下走出通道,在慕容家做了十几年的老司机便迎了上来,乐呵呵接过小少爷手里的东西,先搀扶着秦老坐上房车,又将慕容灰引上后面的轿车。   “小叔。”   慕容灰拉开车门坐到副驾上,也不急着系安全带,先向旁边抽烟的青年打了个招呼。   慕容析不及侄儿来得俊美,但眉眼精致如工笔描绘,有种格外干净清冷的味道。他今年二十七岁,因为是老来子的缘故,深受父亲宠爱。不过并未因此养出纨绔子弟的习气,只是比较懒散,从不过问家里的事,每天必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手里的画廊也因为常常一时兴起跑去旅游而频频关张,完全不像做生意,倒像是只为消遣才开的店。   按说这么散漫的一位二世祖,应该全靠家里养活才对。但奇怪的是,从中学起慕容析便不再往家里要钱,甚至连昂贵的私立学校学费也都是自己支付。为此,慕容家的老太太一度担心小儿子行差踏错,常请丈夫严加管教。但老爷子单独同儿子谈了一次后,便宣布由着他去,儿子的品行能力他非常放心。   因为这个缘故,慕容析在家里的地位从此颇有几分超然。不只是受宠的老来子,隐隐还有些家中智囊的味道。甚至连慕容灰的父亲慕容枢,默认的下任家主,也会偶尔找他商议事情。   但在慕容灰眼里,小叔就是小叔,空顶着长辈名衔的好哥们儿,家里与自己最合拍的人。   当下见侄儿上了车,慕容析很自觉地掐灭了烟头,“事情到哪一步了?”   “已经拿到两个人的证词,证实了我们之前的猜测。四叔四嫂这一次是逃不了干系了。”   话音未落,慕容灰便见小叔握上方向盘的手突然用力收紧,青筋微凸,便知道他也像自己一样不好受。   醉心利益的四叔几乎同所有的家人都十分疏远,但他们却不能真把四叔当成个外人。一旦遇事,仍然会为他痛心。虽然这事目前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但相信若其他人知晓,必定也是同样的反应。   前方的房车已然缓缓发动,慕容析打了一把方向盘,也跟了上去。   虽然早有计划,慕容灰还是忍不住问道:“先回老宅?”   知道这一刻不可避免,但事到临头,仍不免担心爷爷是否承受得住。   “嗯,马上去找你爷爷,事已至此,绝不能再瞒着他。”沉默片刻,慕容析突然又说道:“他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次肯定也能挺过去。”   话虽如此,他的声音却是极低,也不知是说给侄儿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60章   之前电话里沟通得比较简略,一路上,叔侄两人又交换了一下细节。得知齐凤与秦家的人,都说直接下达命令的是梁珍妮,慕容析心头微松:“虽说四哥肯定也有份参与,但能证明梁珍妮才是主导者,也许爷爷心里会稍微舒坦些。”   无论如何,儿媳总比不上亲生儿子。   慕容灰也这么希望:“当时不是让你把四嫂控制起来吗?现在如何?”   “嗯。我对他们说新开发的某小镇物业十分便宜,而且风景宜人。前天下午他们夫妻俩就一起看房去了,现在应该还在镇上吧。”   “你用什么把他们留在那里?”慕容灰猜,小叔多半又出了什么损招。   果然,“出发前我支开了司机,他们是打车去的。很不凑巧的是,他们抵达后那一带的电话线路临时故障,至今没有修好。而往来的高速公路被要求涨薪的建筑工人堵了,现在司机们都是绕着那里走。信息阻断,内地发生的事,他们应该毫不知情。”   “小叔……”慕容灰肃然起敬:“高手啊!”   这么做毫无痕迹。   慕容析谦逊道:“哪里,只是经常关注工会新闻,又恰巧认识几位通信公司的朋友而已。不过,差不多也该是接他们回来的时候了。过来机场之前,我已经让人往镇上去了。”   说话间,前方房车逐渐减速,缓缓驶入一幢被鲜花与草坪环绕的小洋房,在门前的绿地上停下。   洋房通体铁灰色,窗户宽敞明亮,屋顶还建了阁楼,四周是精心修剪的草坪,铁栅上环绕着蔷薇与月季,典型的米国样式。   但透过虚掩的房门,却能看到里面全是中式家具,布置得古色古香。花园里没有秋千,倒是放着几把老藤椅。   一名头发雪白,面孔看上去却只有四十来岁、教人看不出年纪的男子,正坐在躺椅上,随着录音机里飘出的弹评摇头晃脑地哼唱,颇为自得。   休息了一路,缓解了些许长途飞行所带来疲劳的秦老,下车后一眼看见这男子,便老泪纵横:“门主,小秦看你来啦!”   听到声响,男子微一欠身,视线漫不经心地一扫,旋即凝固了,难以置信地说道:“小秦?!哈哈,原来老五说的贵客是你!果然是贵客!快快快,快过来坐!”   慕容端嘴里说着过来坐,自个儿却反而健步如飞地迎上去,一把抱住多年未见的下属,狠狠拍了几下背:“瘦啦,犍子肉都没了,皱纹白发也全跑出来了,和我一样!时间可真快啊,一转眼咱们都老啦!”   这么多年不见,老哥俩自然有许多话说。叔侄二人都识趣地没去打扰,悄无声息地比划着手势,示意司机先将车子归库。   “五少爷,行李送到哪个房间?”   “就送到一楼客房吧,那里有两张床,估计父亲今晚要联床夜话。”   他们本打算等两位老人的谈兴稍减,就开始谈正事,但却严重低估了老友重逢的热情程度。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从餐厅往花园看了一眼,示意佣人再端些点心过去,给两位谈兴正浓的老者补充下体力。慕容灰往嘴里填了块曲奇,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觉得起码得等到晚饭时候。”   “就让他再高兴一会儿吧——你怎么不吃油泼面?以前不是最喜欢吃吗?知道你回来,丽嫂特地做的。”   看了一眼快凝起来的面,慕容灰毫无兴趣地把碗朝小叔那边一推:“华夏的东西还是内地做的最好吃。”   见状,慕容析揉了揉他的头:“臭小子,以前可不怎么讲究吃喝,回去一趟,倒把嘴给养刁了。”   “小叔,那是你没吃过他做的东西。只要尝过一次,保准再忘不掉。”   “他?哪个他?”   慕容灰这才发现自己一时忘情说漏了嘴,连忙装做若无其事:“唔,就是个舍友。”   他还没告诉过家人自己的性向。在挑明之前,绝不会把雁游招出来,否则那简直是竖个靶子给家人进攻。   慕容析却没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玩味地说道:“只是舍友吗?”   有个这么敏锐的小叔,慕容灰压力略大:“也是朋友。”   见侄儿眼神闪烁,原本只是随口逗逗他的慕容析不禁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刚要说话,一名女子突然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一巴掌拍在餐桌上,震得餐具乒乒乓乓弹了起来:“慕容析!你唆使慕容灰动我的生意做什么?!你五少爷一向眼高于顶,我赚几个小钱补贴点家用,这种小本生意居然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见她竟然如此理直气壮,被揭了老底还敢当面叫板,叔侄两人均是脸色一沉。   这时,之前派出的司机苦着脸进来:“五少爷,您原本让门房留话说来了贵客,不便打扰,请四少爷和四夫人先回去。但车子开过去后,四夫人上楼听了通电话,就发脾气一定要过来找您。迫不得已,我只好……”   “不干你的事,先出去吧。”   不等司机说完,脸色不是很好的慕容析便让他退下。   他不知道梁珍妮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竟在触犯了家族底线之后,还能以受害者自居,如此高调地冲来兴师问罪。   虽然孰是孰非一看便知,但这里不是争吵的地方。他们本打算慢慢向老爷子说出真相,好有个缓冲,让老人不至于那么难受。如果就这么直接抖落出来,之前所做的铺垫完全白费。   慕容析立即说道:“四嫂,先跟我上楼。”   打量他面上隐露焦灼,梁珍妮自以为拿住了他的软肋,细眉一挑,大声说道:“错的又不是我,我干嘛要避人?今天正是要当着贵客的面好好说清楚,你慕容析到底对我这做嫂子的有什么不满,居然断我财路!”   “财路?”见她这么嚣张,慕容灰忍不住嘲讽道:“四嫂的财路真是与众不同,暴利行当时常伴随着血腥,你这一行却是踩着别人的不幸成就你的财源!”   “胡说八道!什么不幸?帮我做生意就是不幸?竟然敢讽刺长辈,别忘了你的身份!”   梁珍妮狠狠瞪了慕容灰一眼,平时积在心底的不甘又开始翻涌:老大慕容枢古板无趣,能力平平,偏偏却是长子。等老爷子百年之后,这偌大的家业至少有一半要落在他手里,丈夫和自己只能同其余几个兄弟平分剩下的。   这本已十分不公平,更可恨的是老爷子藏着掖着,守口如瓶的天大秘密谁也不肯告诉。丈夫多次试探,都被不闲不淡地挡了回来。却偏偏对慕容灰另眼相看,近来更天南地北地由着他乱跑。焉知不是以出游为借口、实则暗中查访那秘密?老爷子偏心到这份上,实在是太过了!   自认为利益受损的梁珍妮越想越恨,心道难不成家族里所有的便宜,都要让大房一家占尽了?那将来他们怎么办,抱着一点残羹剩饭紧巴巴地过日子?自从嫁人进慕容家,就事事被压一头。现在设法做点小生意补贴一下,结果还要被横插一脚搞破坏!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新仇旧恨,激得梁珍妮头脑发昏。也顾不得一开始准备借机扮委屈质问哭闹、把慕容析逼得下不来台的打算,直接伸手往慕容灰脸上抡去:“以下犯上,我今天就给你立立规矩!”   慕容灰当然不可能被她打到。反手一格,他已牢牢攥住了梁珍珠的手腕,心内亦是怒火中烧:这女人简直不要脸到一定程度了!一般人干了亏心事被揭穿,不都是战战兢兢,认错忏悔?怎么到四嫂这里完全变了样。她是真不知道老爷子当年解散暗香门的用意,还是铁了心要和慕容家对着干?   如果是后者,说明四叔夫妇根本没再拿自己再当慕容家的人,否则又怎会做下这等让家族蒙羞、亲人寒心的丑事还如此理直气壮?   意识到这点,慕容灰俊面一沉如水,眸中寒光凛然。   他本是习武之人,势随意动,心情糟到极点,神情看上去十分骇人。加上他本身比梁珍妮高出一个多头,压迫感更足。   梁珍妮被他瞪得心惊胆战,刚才的嚣张不觉消退了几分,色厉内茬地叫道:“放手!顶撞也就算了,难道你还敢对长辈动手吗?”   一语未了,门口蓦地响起一记刺耳的刹车声,还伴着呛人的汽油味。随即,那人甩下摩托匆匆跑进大门,连安全帽也没来得及取,直接闯进屋子,一把拖住梁珍妮的手:“老婆,别说了,快走吧!”   “老公!”   见丈夫慕容棋出现,梁珍妮心里一松,自以为来了帮手,胆气不禁重又壮起来:“老公,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我!慕容析搅黄了我们家的生意不说,还唆使慕容灰对我动手。正好爸爸和贵客都在,快请他们过来评评理!”   她不提老爷子还好,一提起来,慕容棋当即就变了脸色,隔着安全帽都能看见他有多么慌张:“快别闹了,咱们回家再慢慢说,免得爸爸生气。”   话音未落,一个苍老但依旧威严十足的声音便在身后接道:“怕我生什么气,嗯?”   ☆、第61章   “爸爸,没什么的,我,我就是怕珍妮胡闹,随口那么一说罢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看见老爷子,慕容棋吓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幸好慕容端对四儿子三五不时就要搞点小动作已经习以为常,当下见他吱吱唔唔,只道是他又犯了什么小错。   若在平时,少不得要教训一顿。但今天老下属远道而来,心情好加上不想让人看笑话,便没有细问,只是斥道:“没什么事就走吧,看见你就生气!”   再没料到能轻易过关,慕容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父亲在说什么,顿时喜不自禁:“好好,我这就走,谢谢爸爸。”说着便去拉老婆的胳膊。   他拼命想要息事宁人,梁珍妮却不肯配合。腰一拧躲开他伸来的手,缩到他背后小声说道:“怕什么怕?这事儿是我们占理,一定要说清——唔唔!”   不等她说完,慕容棋赶紧一把捂住她的嘴,向笑意渐消的慕容端陪笑道:“她胡说八道,别理她,哈哈。”   见他们夫妻这副不成体统的模样,慕容端心头不禁又生出恨铁不成钢的郁闷。忍了又忍,好歹没发火,只淡淡说道:“老四,别当着客人的面现眼。”   “是是,爸爸,珍妮乱说话的毛病总改不了,我这就回去教训她。”   也不管梁珍妮还在挣扎,慕容棋强行架着她就准备离开。但还未转身,便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这两位就是四少爷和四夫人吧?到底是不是胡说八道,我倒是可以作证。”   正暗自庆幸逃过一劫的慕容棋听到这话顿时又惊又怒,转头见是个陌生的糟老头子,汗衫布鞋,毫不起眼,立即气急败坏地骂道:“你算哪根葱,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吗?走开,好狗不挡路!”   话音未落,他便觉膝盖处一阵剧痛,惨叫一声,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抱住膝窝缩成一团。   “住嘴!快向你秦伯伯陪礼道歉!”慕容端收回腿,面色铁青,毫不怜惜地斥道。这不成器的孽子,平日诸多妄想,偷偷摸摸搞些小动作也就罢了,今天竟骄横至此,实在太不像话!   慕容端身为武宗门主,又自幼习武,但教育子女却不若其他武人那么粗放,动辄巴掌拳头招呼上去,而是肯耐心讲道理。几个子女从小到大,从没挨过他半指头。就连最不省心的老四,他最恼火的时候也不过是砸了杯子。   一动手就让人跪下,显然是动了真怒。老爷子上一次发这么大的火,还是在好几年前,有个武师用龌龊手段排挤新来的移民,事泄后被怒不可遏的慕容端好一通责罚,末了逐出门墙。   ——看老爷子这架势,今天这事儿怕是糊弄不过去,要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意识到这点,慕容灰与小叔不约而同露出苦笑。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同样希望慕容棋先安全过关,免得直接说出来刺激到老人。可惜天不遂人愿,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现在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身处暴风旋涡的慕容棋却没空想那么多。从剧痛里回过神来,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字眼:“秦……秦家?”   他不认识秦老爷子,却认识对方的长子。一旦意识到这个姓氏代表的涵义,慕容棋连心脏都抽搐起来,咬牙切齿将小弟恨进了骨子里:哪儿见过将兄长往死路上逼的?不但坏了他在广州的好事,还把秦家人给请到这里,肯定是要当面对质!这慕容析,分明是要借机置自己于死地啊!   危急关头,他脑子似乎比平时快了许多。想到老爷子的反应不像是知道了这事儿,顿时又觉看到了曙光,连忙忍痛说道:“父亲息怒,是我不修口德,冲撞了秦伯伯,我马上给他老人家陪礼道歉。”   他妄图轻描淡写地将大事化了,蒙混过关,但秦老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侧身一让,避开转向自己的慕容棋,秦老沉痛地说道:“我不敢受四少爷的礼,却憋不住有几句话想问一问你:四少爷出生得晚,没亲眼见过老门主当年行事,但总该听说过吧?老门主当初逼暗香门解散,欲为天下女子去一祸根的壮举,听说的人无不拍手叫好。几十年过去,我和几个留在内地的老哥们儿说起来依旧热血沸腾。可四少爷为何竟违背老门主的意愿,背地里重新干起了这伤天害理的肮脏勾当?”   他刚刚开口,慕容棋就恨不得扑上去一把将他的嘴堵住。但老父在侧,却实在不敢妄动,只得心惊胆战地跪在那儿听下去。越到后面,越是面色如土。   与之相反,慕容端却是勃然作色。之前他恨四儿子无礼骄狂,也不过是脸色阴沉,语气不悦罢了。但一听说他竟做下这等事,顿时七情上脸,怒不可遏。   “怪不得……怪不得!”   老爷子比刀锋还利的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慕容棋,又投到其他人身上:“怪不得小秦突然到米国,阿灰也跟着一起回来。我早该想到,并不仅仅是惊喜那么简单。说吧,这件事发生了多久,其中还牵涉到什么人?说出来,才好解决。”   他质问的声音并不算太高,却教人不寒而栗。只是短短一句话的功夫,那个含饴弄孙,闲来听曲,看似普通的老人便陡然变回了当年的江湖无冕之王,不怒自威,没有任何人敢于忽视。   “爸……”听出老爷子话里的杀机,慕容棋抖得更厉害,却还试图用垂死挣扎:“爸爸,您怎么能听信一面之辞给儿子定罪?”   “一面之辞?”慕容端闭上眼睛,不去看哀哀求饶的儿子,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下了狠手:“老四,还记得我慕容家的家训么?敢做就要敢当,哪怕一条道走到黑,只要不逃避不退缩,我都敬你是条汉子——想想你平时的德性,别让我一辈子都看不起你!”   面对老爷子的低吼咆哮,慕容棋像是遇上了雄狮的羚羊,哆哆嗦嗦再说不出半个字。   见他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慕容端还想再骂,转念想到毕竟是自己养大的,不觉心内苦涩,最终只化为一声长叹。   这时,许久没做声的梁珍妮突然壮着胆子说道:“爸爸,我、我们不过做些小本生意而已,您为何如此震怒?一定是慕容析在您面前说了什么坏话,您可千万不要相信他!他都是污蔑,都是造谣!爸,阿棋他是您的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您就饶了他这一次,好不好?”   这节骨眼上,连秦老都不敢多话,她竟还敢为丈夫求情,慕容端不禁有点意外,多看了这儿媳一眼。   正如某些叫得响亮的动物实则非常胆小一样,别看梁珍妮平时对着别人叫得欢,但真到了慕容端面前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嫁过来这几年,她同慕容端说的话加起来怕还不超过五十句。这一次,大约是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虽然勇气可嘉,但她的话实在愚蠢之至。见她还在坚持贩卖女子只是“做点小本生意”,慕容端一瞬间的惊讶过后,重又生出愤怒。   刚要说话,却见慕容棋猛然抬头,一把推开想要扶他的妻子,大声说道:“爸爸,不是儿子没担当,实在是不忍心说出真相,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不错,我是沾上了暗香门的生意,但那是迫不得已,是——是珍妮,梁珍妮才是主谋!等我知道这件事,组织已经在她手里有了起色。我本想告诉您,但她毕竟是我妻子,我真的不忍心……我……唉,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大义灭亲!”   他这话一喊出来,除了早知内情的慕容灰与小叔,其他人都是面露诧异之色。秦老似乎还带了些许安慰,大概是觉得四少爷并未辜负老门主。慕容端则仍有狐疑,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儿子,试图找出破绽。   但梁珍妮却是一脸震惊,一把攥住他的手:“我是主谋?我谋什么了?老公,你说清楚,我图谋什么了?生意多半是你在打理,我只管收货发货而已。我……我这就算主谋了?”   像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慕容棋马上嫌恶地甩开了她,挪着犹自疼痛的腿挪到一边,一副誓与她划清界限的样子:“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别给我装糊涂!”   “但我是真糊涂啊!我干了什么?我就是进点海鲜,当做家乡特产加价卖给想巴结慕容家的那些人而已,难道这犯法吗?”梁珍妮委屈地说道。   “你——你干的可不只这些,暗香门的事是你一手主导,别不承认!少说几句,痛快答应得了。”   “什么暗香门?从刚才我就想问了,那到底是个什么鬼?”   “住嘴,证据俱在,别以为装无辜就可以把自己摘干净!”   …………   慕容棋一脸紧张,屡次想让老婆闭嘴。但满心疑惑的梁珍妮却打定了主意,非要刨根问底不可。   在场的都是人精,马上从这番对话里感到了不对劲。   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最为了解的慕容灰回想起那夜的某个细节,不觉面色微变,立即问道:“四婶,你说的特产是什么?”   梁珍妮这会儿也顾不得平时与慕容灰不对付,连忙说道:“就是鲍鱼龙虾什么的。不少广州人在这边唐人街做生意,怕被黑帮勒索,求我们慕容家的武馆多关照关照。有次一家开餐馆的说起货源问题,我开玩笑说在广州有朋友,可以帮他进购,没想到他当了真马上和我签合同。有他起头,另几家人也说早想吃家乡风味,让我采购时也帮他们带一点。我……我见他们价格开得比市价高好几倍,本来只是说着玩,不觉就动了心,真做起来了……我就是借着家族名头拿点小利而已,这也不行吗?”   ☆、第62章   梁珍妮的话让众人脸色微变。小叔盯着突然提问的慕容灰,沉声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慕容灰点了点头,神情有点微妙:“那晚我救出的被拐女子,都被关在底舱,里面还放着不少海鲜。我本以为,那是为了应付海上巡警检查而准备的。现在看来,也许……”   他没有说完,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视线不禁都落到一个劲儿数落妻子的慕容棋身上。   被众人逮着破绽,本就心虚的慕容棋愈发沉不住气,咬了咬牙,忽然反手一记耳光抽在梁珍妮脸上:“一派胡言!这不过是你掩饰的手段罢了,我手头还有你每次来往码头贩运人口的证据,原本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不想拿出来。没想到你竟还敢抵赖,我也只好大义灭亲了!”   这记耳光清脆响亮,抽得梁珍妮半边脸庞迅速红肿起来。她从小娇惯,蹭破点油皮都要大惊小怪半天,放在平时肯定哭闹不休。但现在却一语不发,甚至根本不去抚摸伤处,只死命盯着慕容棋上上下下地看,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那眼神教人毛骨悚然。   见状,原本还想继续动手的慕容棋反倒胆怯起来,手臂尴尬地抬在半空,不上不下,连话语都不再那么有底气:“你、你还想做什么怪?我不止有你接货的证据,之前秦家人到米国,你如何跟他们接触,也早有人告诉我了。只是当时你打着替岳父拜访老朋友的幌子,我一时没想到罢了。证据有的是,你快老实承认犯了错,别再惹爸爸生气。”   这时,梁珍妮突然冷笑了一声,不再理会丈夫,扭头看着小叔,一字一句地问道:“暗香门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当年慕容端移民后金盆洗手,借机从江湖抽身的作法同样影响了不少想过太平日子的旧部。他们在认可慕容家安排、从事起新工作的同时,有意无意间,也不再和子女提当年的事,希望孩子长大后能摆脱九流的影响,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生平安喜乐,不再卷进江湖纷争。   梁珍妮的父亲正是这么做的。所以,她只知道自家长辈曾是慕容家管事一类的人物,至于其他的就是一头雾水。对九流则是模模糊糊知道个轮廓,对于细节一无所知。   但因为她这些年来与丈夫一起,同慕容家其他人格格不入,很少聊天,小叔与慕容灰竟一时忘了这点。   当下看着神情特异的梁珍妮,记起这些的小叔苦笑了一下:“暗香门……说白了就是逼良为娼的妓院组织,以前旧社会时半买半拐无辜女子,将她们逼入风尘。现在则全靠贩卖拐骗,来牟取利益。”   “就是类似红灯区那种地方?”   “不,比那恶劣得多。红灯区在米国是合法的,在那儿活动的女人基本是自愿的。但暗香门则是强迫威逼。”   梁珍妮喃喃道:“我明白了,就是赛珍珠和高阳的小说里写的八大胡同和暗门书寓什么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短促而怪异地笑了一声:“你们认为,我做为一个女人,会参与这种事?”   “我们也不愿怀疑,但证据表明——”   “证据?好一个证据!”   梁珍妮不想再听下去,蓦地照准慕容棋的脸用力唾了一口:“呸!你还敢让我认错,我做的最大错事就是没看清你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我替你求情,你反而倒打一耙!你很久以前就在留后路了吧?想事发后让我来顶缸?没门!你把老娘当成什么了,三从四德任你拿捏的小脚夫人吗?敢诬陷我,看我爸爸打不死你,他最疼我,才不管公公是不是什么门主!”   她平时对慕容棋关怀体贴,所有的尖刺只对准其他人。天长日久,慕容棋错生出一种老婆对自己千依百顺无有不从的错觉,忘了她其实禀性彪悍。否则,也不至于走这昏招,非但没把自己摘出来,反而还把唯一的盟友推离了自己。   慕容棋呆呆看着把自己当成仇人般大加辱骂的妻子,一时竟忘了反驳,只是奇怪,为何她不像预料中那般乖乖认罪,替自己扛下过错。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   他那副死鱼似的样子看得梁珍妮越发来气,索性连嚷带挠动起了手。   脸上挨了一下,火辣辣的痛感让慕容棋清醒过来。父亲打他,他不敢反抗,但老婆挠他,却没这么多顾忌,马上骂骂咧咧地开始还手。只一瞬间的功夫,夫妻俩便烟尘滚滚地撕成一团,闹得鸡飞狗跳。   虽然早就知道真相,当慕容棋今天的表现仍是再次刷新了小叔与慕容灰的认知,惊愕到极点,反而有种对他的脸皮叹为观止的感觉。   而亲眼目睹了四儿子百般抵赖,甚至不惜出卖枕边人的跳梁小丑行径,慕容端亦对他失望顶透。   见他还敢在自己面前乱来,深感丢脸的慕容端亲自出手,手臂一格,就把慕容棋按制在墙壁,呲牙咧嘴却动弹不得:“孽子,还不住手!”   另一端,慕容灰也架住了争执中被拉扯得披头散发的梁珍妮,劝她不要冲动。   梁珍妮对他的劝解充耳不闻,挣扎几下,突然一脱力,嚎啕大哭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对你那么好,你却这样对我,我的心意简直都喂了狗!”   闹到这步田地,纵是对父亲有再多敬畏,慕容棋也不由开始自暴自弃,回击道:“少他妈装无辜,要不是你撺掇我去找家族传说的宝藏,我会和爸爸、和兄弟侄儿们生分到这个地步?我会为了筹措经费想方设法去搂钱?归根结底都是你挑唆的!我说你有罪,一点儿没错!”   “我还不是为你好!你花钱大手大脚,每年分的红利还不够你用的,要是再不找条出路,将来分家了你肯过紧紧巴巴的平民日子么?”   他们夫妻相互指责,却听得慕容端原本的怒意却都化为错愕:“老四,你说的什么宝藏?”   “爸,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要瞒我吗?”慕容棋像条走投无路的丧家犬一样,毫无伦次的话语里透出浓浓的不甘心:“你疼小五,疼阿灰,不待见我,这些我都知道。但你连这种大事也要瞒着我,让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你不肯告诉我,那我就自己找。没钱?那我就想法去挣!你不能怪我,都是你逼我的!都是因为你偏心!”   没有因,哪儿来果。慕容棋也不想想,若非他觊觎所谓的宝藏,把兄弟们当贼似地防,又一直自以为是埋怨父亲偏心,与不至于让大家都懒得搭理他。   对儿子到了这时也不忘推卸责任的行径,慕容端也已麻木了。只木然说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一错再错。但是,宝藏?哪里来的宝藏!”   “你别想骗我!我早听人说过,我们慕容家家大业大,历代攒了不知多少宝贝。当年离开大陆时兵荒马乱,怕被人轰抢便没有携带,而是寻了处隐密地方藏好,预备等天下太平后再让子孙去拿取。爸爸,你不告诉我,不就是不愿给我、想全留给其他人吗?!”   见他一脸偏执,慕容端无声一叹,不答反问:“小五,阿灰,你们知道宝藏吗?”   突然被点名,叔侄两人相视一眼,慕容灰把犹自抽噎的梁珍妮扶到一边,抓了抓头,说道:“小时候曾听佣人们说过。”   “哦?那你怎么看,也想分一杯羹么?”   慕容灰不以为然地说道:“乱世飘零,哪个家族没一两个传说?我的华裔同学还经常吹嘘说,如果不是曾祖辈逃难时丢了一包金条,现在他们家不用挤公寓,可以住宽敞的house。再者,虽说那时节有钱人出门都怕钱财露白,被强盗盯上,但我们慕容家是什么出身?我们可是九流的保镖,谁敢打我家的主意?别人或许不敢携带上路,我们家可没这些顾虑。那些菲佣的话,一听就是闲来无事乱猜乱想嚼舌根的。”   听到这里,慕容端板了许久的面孔,终于浮现一抹淡笑。看了一眼如遭雷殛的慕容棋,却又带上了几分讥色:“你都听见了?一个孩子都想得明白的道理,偏偏你却执迷不悟。”   “不……这不可能……我不信!一定有宝藏!绝对有宝藏!”   执着追寻宝藏多年,甚至因此与父亲兄弟生出嫌隙,结果却被点破说只是谣言,慕容棋怎能接受?他拼命摇头,整个人看上去极为神经质,嘴里反反复复,固执地不停念叨:“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慕容端本想借机打消他这异想天开的念头,但手下钳制稍稍一松,慕容棋便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远远蹦了出去,犹自碎碎念个不住:“一定是被藏起来了,我不会错,我要找到它!”   一边说,一边四下翻箱倒柜,把东西搞得一团乱。   他那副疯疯颠颠的样子看得所有人都大皱眉头。原是为了指证而来的秦老,见把少爷逼到这份上,之前的愤怒顿时都变成了不安:“四少爷别是大惊大悲过度,痰迷了心窍吧?”   他这是老式人的说法,却一语点醒看得呆住的慕容端。大步上前,果断地一记手刀敲昏明显神智不清的儿子,他无奈地说道:“先找个医生来吧。”   电话通知了家里的私人医生,慕容端又询问了暗香门一事的处理进度。得知事态已尽在掌握、之前被拐运到米国的无辜女子在被逼见客前就已被解救出后,心头一松,拍着慕容灰的肩膀说道:“做得不错。”   难得受了爷爷夸奖,但慕容灰却高兴不起来。四叔的为人,比他所想的还要不堪,不免鄙视。但适才那状若疯狂的模样,身为亲人,又忍不住要怜悯。   见慕容灰默然以对,慕容端反而更加欣慰:孙儿回国游历之前,告诉他江湖事时,还担心他移了性情。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多心了。   凝视着躺在床上的四儿子,沉吟片刻,慕容端忽然说道:“也许我早该告诉你们,否则老四也不会想入非非,生生变成这副德性——咱们家在四九城是藏了件东西,某种程度而言,或许真能称之为宝藏。”   ☆、第63章   “真有宝藏?!”   若非顾及到房间还有病人,慕容灰与小叔险些异口同声地惊叫出声。   就连慕容棋昏倒后便异常沉默,流着眼泪守在床前的梁珍妮,也惊讶地忘记了哭泣,抬头望了过来。   宝藏这个词,似乎天生带有某种神秘的诱惑力。听到老爷子亲口确认,一瞬间,房间内的人都不由自主生出种种猜测。   但慕容端接下来的话,却无情地粉碎了他们的所有幻想:“那是当年阿灰的曾祖父护送一位梨园大师到米国演出时,无意获得的一副华夏古玩残件。你曾祖父把它带回国来,希望找位高手修复好。见过它的人都异常惋惜,说倘若完好,价值根本无法估量。但当时四九城里顶有名气的修复大师莫名失踪,虽说你英爷爷家也帮忙另外推荐了几位,但都束手无策。于是,这件东西便被束之高阁。再等举家搬离时,便和其他没法带走的物件一起,留在了老宅子的密室里。如果不是今天这事儿,我几乎都快忘了。”   民国时期,曾有位红遍大江南北的梨园名角儿应邀到米国巡演。慕容端的父亲当时已经从门主之位退下,又是个老戏痴。因那位角儿所携头面戏袍等物价值不菲,为了防备那些不开眼的小蟊贼,便自告奋勇做了保镖,将班子一路护送到了大洋彼岸。   巡演之事在当年影响颇广,至今仍是美谈。不过,因为武宗与九流诸门牵涉颇深,虽然梨园亦属九流之一,但综而述之,终究多少有些旧社会粕糟的意思。   加上普通人对里面的干系并不清楚,多半照字面意思,想当然归为下九流一类。于是,当年记述这件事的文人,几乎没有写及慕容家曾祖的,只在零星几条新闻里提过那么一句两句。   对此,慕容灰那位曾祖父倒是看得开,说保镖保镖,只是侍从之流,保护的是主人,风头当然也该由主人家来出。   而且,或许因为此行最大的收获是“实地考察”了米国,促成了举家迁移一事,曾祖反而不怎么谈这件事,只把它视为最寻常的一次护卫工作。   当下,不只是慕容灰惊讶,就连对江湖旧事知之甚详的小叔,也是头一次听说,原来那次海外行,曾祖还另有斩获。   “修复古玩的高手……”慕容灰一时顾不上宝藏,最为在意的却是这句话,因为他忽然想到了某件事:“那人是不是姓雁?”   那天被英老拉去吃饭时,老人家和雁游唠磕的那些话他可都还记着。   “对,你是不是也听你英爷爷说起过这人?他对此人推崇备至,屡屡夸赞。每每说起这人忽然失踪,如果旁人有什么不好的猜测,甚至还会大发脾气。搞得我至今不敢告诉他,照他描述的那情形,分明是杀人夺财之后又被清理了现场痕迹。那人铁定是凶多吉少,绝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还活在世间。”   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慕容灰又另外纠正道:“爷爷,这点您可说错了,那人是我一位……朋友的师傅,起码十年前还在世的。”   闻言,慕容端讶然道:“是么,照理说不应该啊。不过,也许中间另有缘由也说不定。”   “嗯,我猜啊,也许——”   慕容灰压根儿不知道此雁游正是彼雁游。刚准备推理一番,便听小叔说道:“阿灰,这朋友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位吗?看来你对他很在意嘛,连宝藏的事都不要听了。”   老爷子英语麻麻,至今只听得懂噎死哦漏,所以大伙儿在家里都自觉说中文。   因为同音,慕容灰分不清小叔用的是哪个偏旁的“他”。又深知小叔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往往一针见血,不敢再多说什么,便干笑着转移了话题:“我当然也在意宝藏,只是听爷爷讲古,忽然提到我知道的人,有种传奇就在身边的感觉,所以多嘴问了一句。小叔心急要听宝藏的事,我就不再插话了。”   被他们叔侄一打岔,老爷子也忘了纠结那种情况下生还的可能性。捋了捋思路,继续说道:“你们都不知道,我就从头讲起吧。当年阿灰的曾祖是乘船去的米国,返回途中遇到数十年难得一见的风暴,延迟了几天,等到天晴才启程。但船只出发几个小时后,他们意外发现了几只连成排的救生艇,和一艘船的遗骸。”   “众人把他们救上来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是一艘私人船只,从华夏到米国的途中正面遇上暴风雨。因为船只吨位不够,没法像其他大船那样下锚,船上三十来号人,幸存者连四分之一都不到。巧的是,活下来的那四个人中,有一位正是船主。但他已昏迷了很久,连呼吸都很微弱,如果你曾祖搭乘的船再晚到一步,他大概就要被老天收了。”   听老爷子口吻轻蔑,小叔不由问道:“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哼,没错,问题大了去了。你曾祖恰巧认识这人,叫做迈克尔,是日不落人。在华夏收集古玩。自称是收藏家,其实干的是低价囤货、拉到国外高价卖出的勾当。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但当年九流门下,一些家里有老底的人,迫于生计不得不将祖物变卖了换米粮,曾遭他倚势强买强卖,还是由我们武宗出面摆平,讨回了公道。但事不过三,这种事情一再发生,而且隐约听说他似乎还沾过人命,你曾祖便给他带了话,勒令他立即从四九城消失,否则便要将他沉进护城河底。”   慕容灰比了下拇指,眉飞色舞地问道:“于是他滚了?遇上暴风雨了?”   慕容端点了点头:“不错,总算他识相,收到信后不出三天,就带着收来的一票东西上了船,准备到米国出手。当年这厮获救后,随行医生为他稳定了病情,之后又就近送到米国治疗。听说后来一直没治好,变成了植物人。但因为做出了什么贡献,回国后被日不落的女王授予什么荣誉爵位称号。”   因为雁游的缘故,慕容灰耳濡目染,对这类人亦是厌恶之极:“成了植物人还能有什么贡献,嘉奖他终于不再祸害华夏古玩了吗?”   “你这小子,出去这趟不知有无进益,嘴巴倒是更毒了。不过,说到祸害,他祸害得还真不少。当年救起这几人后,因为有重病号,怕小艇颠簸,大船便掉头送他们回去,于是乘客们又耽误了一天。你曾祖不只喜欢听戏,还相信玄门那套,觉得这是老天爷都看不得华夏的宝贝流落他乡,认为沉船里必有至宝。早在白天离开时,他便暗暗记下了方位,好在那地方离岸不远,他弄了条小船,当天夜里就悄悄出海去寻找那艘沉船。”   “我的天,曾祖还真是坐起而行,也亏他能在夜里找到那船。”为了避免被祖父说成草包,慕容灰赶快卖弄了一下新学的词语。   “他曾救过一位渔民出身的海运大王,那人对他感恩戴德,时常走动,闲聊里说起过不少出海的秘诀。你曾祖告诉我,他就是靠着这个,在那天夜里找到了沉船。可惜那场海上风暴实在太大,他下水探查后才发现,船身烂得只剩个架子,底儿早不知沉到了哪里。他在仅剩的残破舱房中一间间找过去,最后在一间最大的房间内,发现了一个嵌在墙壁上的铁制保险盒。他设法撬开一看,就在里面发现了那件东西。”   说到这里,老爷子眯起眼睛,微微出神。小叔连忙催促道:“说了这半天,到底是什么东西?爸,您就别卖关子了。”   “急什么,我正是在回想它的样子。那是一副玉雕璧画,玉质之细腻温润,是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的,哪怕是咱家锁在瑞士银行里的那件玉器也比不上。可惜,大概因为原本就有残缺,再在暴风雨一通折腾,早已碎得同烂瓦残砖似的,不成样子了。你曾祖再没找到别的东西,便悄悄将它带回去藏在行李里运回华夏。但前后忙活了大半年,始终没找到可以修复的人,心思便渐渐淡了,不再拿它当回事,之后也没把它带到米国来。”   说到这里,慕容端看了一眼犹自昏迷的四儿子,摇了摇头:“四九城里年代久远的大宅子多半有密室,这在城里其实不是什么新闻。大概是到米国后,不知哪个菲佣听说了一句两句,平白生出无数猜测,倒勾起了老四他们不该有的贪念。要是他现在清醒过来,知道所谓的宝藏传闻源于一堆碎片,不知会不会后悔?”   闻言,在场几人俱都默然,暗自感慨。   梁珍妮则是羞愧地低下头,再度小声啜泣起来。都怪她误听误信,嫁过来后听老佣人神神秘秘地议论,便以为夫家真有惊天宝藏,时常给丈夫吹枕边风,渐渐引得他比自己还要沉迷,还要执着,心心念念要找到宝藏,甚至不惜算计身为妻子的自己。   若不是她先起了贪念,丈夫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他们现在说不定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过得幸福美满。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正沉浸在懊悔自怨中,帮佣过来说医生来了。梁珍妮顿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上去一迭声地要医生治好丈夫。   西医把人看成一部机器,诊断需要严格精密的数据做为依据。没有更多设备,仅凭一些简单的出诊器械,医生除了外因性暂时昏迷、其余一切正常之外,也做不出更多结论。只建议先等慕容棋醒转,再视情况到诊所做进一步检查。   梁珍妮却是心急如焚,不肯再等。刚才丈夫几近疯癫的模样给她留下了深深的阴影,生怕醒来之后,他依然是那副模样。她要求医生立即将人接进医院,以便治疗。   但随行的助理翻了翻记事本,遗憾地告诉她,虽然是私人诊所,但床位已经排到了下个月,很遗憾无法满足要求。建议还是留在家中休养观察,云云。   梁珍妮如何肯依。双方正在争执间,忽然床上传来响动,竟是慕容棋自行醒来。   “老公,你感觉怎么样?”梁珍妮连忙扑到床边,紧张地问道。   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她恨极了行事下作、让自己背黑锅的慕容棋。但夫妻情份又岂能说断就断,虽然嘴里嚷得凶,一见慕容棋出了事,她的紧张程度依旧不亚于慕容端等人。   慕容棋却看也不看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兀自喃喃自语:“宝藏……寻宝要花钱……挣钱……”   见他视线飘忽,明显意识还不是很清醒,慕容端长叹一声,轻轻拉开了儿媳:“让医生再看看吧。”   重新做了检查,再次询问了病因及细节,这次医生有了结论:病人情绪大起大落,导致精神恍惚,神智有些错乱。好在症状轻微,建议请专业护理医师全天侯陪伴治疗,或者送到精神康复医院,相信很快就能痊愈。   国情不同,认知不同,米国将精神疾病当成疾病的一部分,并不讳疾忌医。但对此时的华夏人而言,却很有几分不可接受。   当下秦老一听四少爷被自己逼出了“神经病”,顿时懊悔不已:“老门主,是我对不起您。如果不是我冒冒失失跑来,四少爷也许不会——”   “瞎说什么,是他咎由自取,没肩膀没胆子又净干下作事。”   在米国生活多年,潜移默化,慕容端早没了那种成见。虽然老四这一病出乎意料之外,他亦不可避免地担心儿子的身体,但早就做下的决定,却是不会更改:“小秦,你儿子这事是我家对不住你。我本准备把这孽子找个地方□□起来,你儿子被判几年,我就关他几年。偏偏他身体不争气,我也不可能眼睁睁不予理会,任他一辈子都废掉。这样吧,我先送他去康复医院,等他病愈再□□。你放心,康复医院监管设施做得很好,听说比监狱还要牢固,他跑不了。”   虽然改头换面披上了好公民的皮,但不可避免地,慕容端骨子里还是江湖作派,唯讲究公道二字。自己的儿子连累了人家,自然该给出一个交待。   秦老却是十分愧疚,连道不敢,甚至还想为慕容棋求情。   见状,慕容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秦啊,你要还认我这个老门主,就给我留点儿脸面,你越是这么说,我越是无地自容啊。”   见秦老讷讷地不再说什么,他又吩咐另外两人:“你们把烂摊子处理好了。”   “好的,爷爷。”   慕容灰应了一声,刚想问问小叔详情,却见他抬手往下虚虚一按,示意自己止步:“等安排好四哥,这些我自会打理。你先不要乱走,大哥刚完结一单生意,手头无事。听说你回来,已经往家里赶了。”   “什么!”慕容灰顿时露出牙疼的表情,“老爸要回来?”   ☆、第64章   慕容灰母亲过世得早,好在家里人从此对他愈发爱护,虽然依旧有遗憾,却不至于缺乏关爱。   他的父母感情很好,母亲辞世后,父亲一直不肯再娶,独自抚养孩子成人。按说本该父子融洽,但慕容灰从小对性格古板严厉,不苟言笑的父亲尊敬有余,却实在亲近不起来,总是有点犯怵,加上长大后意识到自己性向与众不同,见了老爸更是心虚,便常年赖在爷爷这边不肯回家,能躲则躲。   但这次一去华夏数月,中途回来,不见老爸太说不过去,慕容灰只得压下想逃的念头,硬着头皮到旁边的书房坐等。   一旁,老爷子带着秦老出门散心,说老下属难得来一趟,带他看看当地风景。   小叔安抚了梁珍妮几句,又到书房致电,托人打听比较好的医师与医院。挂了电话,注意到短短几分钟的功夫,侄儿已经换了七八种坐姿,完全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饶是心头有事,慕容析也不禁笑出声来,打趣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多么挑皮捣蛋,才对大哥怕成这样。实际上你武艺拔尖,学习成绩还过得去,生意方面也一点即透,外人见了你还恭维一声青年才俊。而大哥虽然表面看着严厉,其实大多数时候还是很温和的。你们本该父慈子孝,十分相得才对。”   慕容灰被他的描述惊得打了个寒颤,悻悻道:“老爸的确够温和。问题是我小时候看不出啊。你根本不知道,以前每次我打疫苗或者生病吃药,怕疼怕苦耍赖时,他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皱眉板脸,那脸色别提有多难看。我被他一瞪,吓得连假哭都不敢,赶紧该干嘛干嘛。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我心里就是又苦又疼的代名词,还伴着一股消□□水味。你说我对他能亲近得起来吗。”   慕容析再想不到竟是这种原因,顿时哭笑不得:“看来大哥当年那一堆育儿指南白看了,根本不知道小孩子要靠哄的。”   “反正,我在心里尊敬孝顺他,这就够了,不必非得上演什么天伦之乐的戏码。”慕容灰根本没法想像老爸温柔外放的场景,铁树开花说起来是奇迹,但实际效果非常惊悚的好吗!   见侄儿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小叔忍笑说道:“我认识不少艺术系的美女,要不要帮你介绍位温柔体贴的女友,补偿一下你这些年的心酸?”   “你老自用吧,我还想多玩两年。”   慕容灰敬谢不敏,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雁游。小雁虽然脾气倔,但只要顺着毛捋,平时还是蛮温柔的。而且还会做菜,又不会像米国少年磕药飙车乱来,实在是居家贤惠。啊,改天一定要让他试做做东兴楼那道炒菜,一定比饭店的更好吃!   口水流下来之前,慕容灰没忘了转移话题,免得被小叔看出端倪:“对了,这次秦老出国,多亏一位叫莫允风的人帮忙。他就是你当年经常提起的舍友吧,还问你近况如何,难道你们这些年没有联系么?”   “莫允风?”   原本饶有兴趣打量侄儿忽喜忽忧表情的慕容析,听到这名字脸色倏然一沉:“这家伙还对你说什么了?”   “其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但他肯下力气帮我们,肯定是冲着你的面子。小叔,说来他家还是港岛新贵,听说以前在内地也颇有底蕴。是不是以前就和我们家有交情?还是你们做了舍友才开始深交?”说到这个,慕容灰那天被迫掐灭的八卦之火又星星点点地燃烧起来。   “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提起这人,慕容析似乎总不对劲。竟忘了不在家抽烟的规定,取出香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这家伙是笑面虎,最擅长暗里捅刀,别被他的外表骗了。下次再见,离他远点。”   殊不知,这话反教慕容灰愈发好奇:“小叔,他提起你可不是这口气,温柔地跟怀念初恋情人似的,你却这么说他。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过什么?”   照慕容灰的电影脑猜测,两人也许是为了争一名女子才反目成仇,从此断交。小叔单身这么多年,至今提起莫允风依旧咬牙切齿,肯定是输家。不过,这几年也没见小叔感时花溅泪地怀念哪个女人啊?   却不想,小叔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激烈:“都说了不要提他,想起就来气!”   慕容灰已经有些年头没见过小叔竖眉动怒的模样,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愈发同情:小叔果然是情场失意,又被曾经的朋友背叛,双重打击之下才会这么暴躁。黯然伤心什么的,一定是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自己确实不该揭他伤疤。   “小叔,天涯何处无芳草,忘了她吧。”   慕容灰自认善解人意的劝解,换来的却是小叔没好气的回答:“胡说,我才没有——等等,你知道些什么?”   看吧,脸色都变了,又被我说中了吧。慕容灰同情地看着小叔,刚要再劝,忽然听到书房大门被推开的声音,随即,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小五,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正是慕容灰的父亲、五兄妹中的老大慕容枢。   他约摸四十出头,身材依旧保养得宜,高大魁梧,不输年轻人,恰到好处的肌肉将定制西装撑得服帖漂亮。他长了一张慕容家罕见的国字脸,颔下青腮隐现。剑眉极浓极深,配上坚毅的眼神与不苟言笑的表情,阳刚之余显得分外冷峻。老爷子曾多次感叹说,大儿子这模样这气质,完全是样板戏里的男主角。   见他进来,慕容灰连忙迎上去,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爸爸。慕容枢微一点头,算是同儿子打过了招呼,再度将询问的视线投向五弟慕容析。   “大哥,是四哥事发,受了点刺激神智恍惚。父亲采纳了大夫的建议,准备送他去康复医院。我想尽量缓缓,借口联系不到合适的医院,让四哥在家接受治疗。等病情好转再论处罚之事。你觉得如何?”   说起正事,慕容析敛去杂思,一脸凝重。虽然老四夫妇与他向来不对盘,但他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以老四好胜又自大的性格,将来痊愈后发现自己身处康复医院,说不定会被刺激得再度发作,到时一生可就全毁了。   被慕容棋指使他人拐骗来的女子虽然有部分已被带到了米国,但最终并未沦落风尘。冲着这点,还可以网开一面,不必把他副到绝路。   老爷子在气头上想不到这些,但慕容析却不能不考虑周全。   “老四竟然病了?为何不照我们之前商量好的、先把证据亮给他,让他主动找父亲认错?”   慕容析苦笑着解释道:“我也不想这样,但四嫂突然跑来与我对质,我来不及阻止。”   闻言,慕容枢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慕容灰却是吃了一惊:原以为只有小叔和自己知道这事儿,看来老爸也早已知晓。也难怪,谁让他是老大呢,注定需要事事操心。   慕容枢这趟过来,一半是为找儿子,一半是为老四的事。当下听说四弟发生意外,一时也顾不得其他。又问了些细节,低声同慕容析商量起来。   见没自己的事儿,慕容灰转了转眼珠,悄悄退出书房,蹑手蹑脚奔到了阁楼。   因为老爷子心疼长孙自幼丧母,三五不时接他过来小住,所以在这里也有自己的房间,而且各种零碎东西堆得比家里还要多。   回家之前他就盘算着要送件东西送给雁游,但年代久远,竟一时想不起放在了哪里。当下进了房间,便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直到把整洁的房间弄得一团乱,他才满意地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捧着手里的纸盒:“嘿嘿,可算找到你了。”   这是他在十六岁生日那年精心制作的礼物,却不是为了送给自己,而是想要在将来亲手交给爱人。   犹记当时吹熄彩色蜡烛,他不理朋友的起哄,径自虔诚祈祷,请各路道君大显神通,赐予他能倾心相爱一生之人。待到那时,他会把自己的心意与礼物一起呈上。   时隔两年,他的愿望终于达成。现在,到了还愿的时候了。   慕容灰正抱着箱子一边傻乐一边盘算如何告白,房门突然响了一下,旋即被轻轻推开。   看清来人的脸,他心里格登一声,连忙眼明手快地把某捆珍藏版男性大尺度写真集踢到床底,同时飞快确认房间明面上再没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才不满地说道:“爸,你又不敲门。”   说完才发现,短短一两秒间,他已惊起了一身白毛汗:好险刚才翻箱倒柜时没把偷偷摸摸收藏的录像带拿出来。否则单凭那限制级的封面,他就休想活着离开米国。   慕容枢不理儿子的抱怨,直接也坐到床沿:“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原本打算等四叔的事了结就回去,系里的英教授在广州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非常难得,我想去长长见识。”   滑头地先把挡箭牌拉出来,慕容灰又假惺惺地说道:“爸,今年没陪你过暑假真是太遗(xing)憾(fu)了。”   慕容枢依旧没接这话茬,只向儿子怀里抱着的东西抬了抬下巴:“这好像是你以前做的手工?”   慕容灰大惊失色。他还没来得及打开,不确定里面有没有放其他少儿不宜物品,生怕老爸一时兴起说要看看。   也顾不得细想老爸怎么会认识他闷头捣鼓的东西,慕容灰连忙干笑着把箱子放到离得较远的床头柜,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嗯,拿出来擦擦灰。”   慕容枢眼神飘忽了一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这次回国,有没有交到好朋友?”   “有那么一——一两个吧。”慕容灰满心只想赶紧把老爸打发走,一不留神差点儿说漏了嘴。   “哦。”慕容枢又看了那只盒子一眼,语气里隐隐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你从小就有主意,让我省心。想来挑的朋友不会有错,什么时候方便,请他到米国来玩玩吧。”   慕容灰为这话又吃了一惊:这口气似乎不是在说普通朋友,而是在说儿媳啊?但是但是,老爸不可能知道啊。一定是自己会错意了,一定是的。   于是,他打着哈哈胡乱应道:“到时再说吧。”   见儿子不以为然,慕容枢也不再说什么:“刚才我听你小叔说了你在国内的经历,这次的事情,你处理得不错。等留学回来,就到公司来和我一起打理生意吧。”   这差不多是整个家族默认的安排,虽未明说,但以前慕容灰也是这么打算的。可现在再提起来,他却有些抵触:“爸,不要说得我们家企业有多大似的。无非几十间武馆,加几家安保公司而已,有您在就够了。我想趁年轻再多学点东西。生意的事情,以后再说不迟。”   说罢,他紧张地看着父亲。   在不涉及原则问题及已做出决定的事情时,慕容枢还是很好说话的。但只要一触及这两点,哪怕自己的反抗再微弱,也会被无情镇压。   但为了雁游,也为了自己,有些话他必须提前说。意识到自己爱上雁游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规划里就多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无法再仅仅考虑自己。将来的路要怎么走,两个人说了算。   至于雁游会不会答应他的追求,他暂时不去想。   他本已做好了同老爸争执周旋的打算,甚至想到了该如何请小叔来和稀泥。但出乎意料的是,慕容枢竟没有追究,只是简短地说道:“是么,那由得你。”   这么轻易就过关了吗?   慕容灰一喜,只听父亲又说道:“四叔的事情,我已经和你小叔商量妥当,你不要再插手。下午我要去东岸争取个项目,接下来你自己安排时间,回国前多陪陪你爷爷,他嘴上不说,其实很想你。”   “我会的,爸,你路上小心,别太操劳。”一听说老爸要走,慕容灰简直开心得想欢呼,却还得竭力扮得若无其事。   “嗯。”   慕容枢起身整了整纹丝不乱的西装,忽然想到什么,又叮嘱道:“你知道祖宅地址吧?这次回国,抽空去看看,顺便把秘室里的东西处理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慕容灰却知道,这多半是为了避免日后再有类似流言,父亲才让自己做个了断。而且为了表示家族对所谓“宝藏”的不在意,还交予自己去办:能让个后生晚辈一手料理,你说那玩意儿能有多贵重?   这任务倒是正中慕容灰下怀,因为他早就打上了某件东西的主意:“爸,我可以全部自行处理吗?包括曾祖带回来的那件玉璧?”   “随你处置。”   慕容枢刚才听五弟说了玉璧的来历,却不是很在意。这些年华夏传统文化和手工艺破坏得很厉害,当年曾祖都没找到高手修复它,现在还能指望谁来?不管原本再如何珍贵,一堆碎片,也就只是一堆碎片而已,还不如由着儿子胡闹。   这东西或许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但对慕容灰而言却是份难得的礼物:小雁最爱捣鼓这些古物。所谓投其所好,送礼送到心坎上,小雁对自己的好感度一定又要蹭蹭猛涨。   想到得意处,慕容灰心花怒放:“谢谢爸爸!”   却未曾注意到,慕容枢看着傻儿子的眼神却是颇为无奈。   ☆、第65章   慕容灰等人离开两天后,英老也来到了广州。   雁游早在火车站等着接人。待列车进站,在站台找到英老,刚刚接过行李还没来得及问好,便被英老在胸口重重捶了一拳:“你小子,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嗯?”   雁游条件反射地想到自己最大的秘密,马上又意识到英老不可能知道,揉着胸膛懵懂地问道:“广州发生的事我不是早向您汇报过了吗?”   “臭小子,我说的是通市的事。”   广州正午的天热得不像话,甚至没有一丝凉风,活似一只蒸透的南瓜,从骨子里透着闷。   兼之旅途劳累,周围的人像是缺水的植物,差不多都蔫头蔫脑。独有英老精气神十足,一滴汗珠摔成八瓣也只当是寻常,继续中气十足地说道:“小卫在作业地点对面的山上发现了一座孤坟,里面没有棺椁,也没有殉葬品,墓穴里独独杵着一根金箍棒似的巨大铁针。可惜上面没写定海神针,而是用朱砂写了一大篇密密麻麻的小字。”   雁游这才恍然大悟:看来是卫长华卫师兄把自己的暗示记在了心上,将风水杀局的另一处阵眼给找了出来。当年他听玄门弟子吹嘘时,没打听出阵眼如何布置,现在倒可以听听详情。   稍稍分了下神,又听英老继续说道:“小屠把照片寄回学校后,我认出这是云篆,便托请八大处一位相识的方丈,找了位老道长帮忙验看。结果发现,那是一篇咒文。用词之恶毒,怨气之深重,连那位老道长看了都心惊。撇开那些佶屈聱牙的词汇,它的主要意思大概可以这么归纳:斩清顺龙脉,复汉室之威。我又与道长说了另一座墓穴的情况,他告诉我,这很可能是风水玄学里的绝杀局,埋有巨针的那里是阵眼之一。那姓刘的白莲教徒以己身墓葬设局,誓要诅咒清顺灭亡。这么一来,种种匪夷所思之处就说得通了。”   听到这里,雁游不由又想起了当时发现真相后的感慨,顺口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人太过执着。”   “谁问你感想了!”   说了半天,英老口干舌燥,拧开铝制水壶灌了一大口,听到这话气得差点儿喷了一身:“起初小屠还以为弟子违反规定乱跑。直到小卫找出那处阵眼,又说这是你提醒他去找的,小屠这才知道错怪了弟子。事后我问了小卫,他说你根本没到过那座山,临走那天才说让他有空过去看看。你为何知道那里有阵眼?这天下间还有你不懂的事吗?”   雁游心道,上辈子他闲时爱找人讲古聊天。琉璃厂又是藏龙卧虎之地,许多深藏不露之人都爱往那儿跑。去的次数多了,知道的事情也比别人多些,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但当着英老的面,他却不能这么讲,只得又把“自己”推出来做借口:“我曾听师傅说起过,觉得好玩就记下了。当时也只是猜测,没什么把握,所以没有告诉屠老师,而是让卫师兄私下去看看。没想到运气好,居然让我说中了。”   英老原本还疑惑,为何雁游小小年纪,竟懂得玄门里的绝杀之技。要知道,自己请教的那老道长也是翻了许久的《道藏》,才辨认出来。难道雁游比他还要高明不成?   当下一听是自己最敬佩的雁师傅所说,顿时疑心尽去:果然是自己想多了,雁游学的是古玩又不是风水,哪儿会懂得这些。这次的事,就是赶了个巧而已。   一念通达,英老释然道:“原来如此。说起来,这座古墓的考察工作也是一波三折,初时以为是汉墓,作业后确认是清顺时代的墓穴,现在又发现是处风水局。可惜的是涉及封建迷信,上头多半会卡经费,估计只能草草收场,不能进一步做研究了。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恐怕影响不好,小屠已经让参与作业的学生保密了。你也记着,不要对外人提起。”   虽然此时离某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已过去了十几年,但某些影响依旧深入人心。尤其是英老这样的亲身经历者,见多了打砸破四旧的情形,纵然知道现在早已不是当年的严酷疯狂,也不免比旁人来得更谨慎。   这些事情雁游没有经历过,但从以往的记忆也能推断一二。知道英老这么交待必有原因,便干脆地答应下来。   师生俩在附近找了家国营饭店吃过午饭,末了,英老抱怨了几句这边饭菜偏甜不合胃口。说着说着,却突然住了嘴,一脸不满地盯着雁游,上下打量。   “教授,怎么啦?”雁游被他看得大不自在,检查了一下,衣服没绽线,裤子也没弄脏,更搞不懂英老是什么意思。   “知道后天参加会议的都是什么人吗?除了各大高校的学者,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海内外古玩收藏名家!你穿成这样,让我怎么介绍你?”   英老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最讲究的时候,四时衣裳都只穿一季,来年另做。如今社会风气渐渐开放,早不再是从前那个补丁越多越光荣的时代,打量还套着工厂制服背心的雁游,自然格外不顺眼。   “走走走,马上买衣服去。长得普通也就罢了,单冲着你这张脸,我就要把你倒饬出来,搞个好卖相。”对关门弟子的随意,英老很不满意,决定自己卷袖子上。   雁游也知道人要衣装。但来到这个时代后,他先是没钱,后来手头宽裕些,又去深山老林出野外作业,接着又是广州之行。一通折腾下来,倒把这事儿给忽略了。当下英老一抱怨,马上乖乖跟着去了。   三四个小时后,宾馆大堂。   值班大姐狐疑地看着熟门熟路直接往楼上闯的一老一少,连忙上前拦下:“两位同志,你们什么时候办的入住手续?”   背行李的年轻人闻声回头。大姐只觉眼前一亮,竟有种满室生辉的错觉:他生得瘦高匀称,兼之一身颇有古韵的深色中山装衬得整个人越发白净秀雅,透着浓浓的书香卷气,赏心悦目之极。   被那张清秀到极点的面孔一晃,大姐不禁顿了一顿,原本的严厉不知不觉统统变成了温和:“小同志,入住前要先办手续。”   不料,那年轻人比她还疑惑:“阿姨,你不认识我了?我住进来好几天了。”   听他声音熟悉,大姐顿时懵了。再仔细一看,失声惊呼道:“靓仔系小雁?”   师生俩都听得懂一点粤语。在英老得意的大笑声里,雁游掩面而逃。   这天晚上,宾馆房间忽然变得分外热闹。送热水的、检查线路的、换床褥的……服务员来来去去好几拔,全都是女性。以各种借口敲开房门后,也不急着做事,必定先笑眯眯同雁游搭讪几句,才肯作罢。简直是满楼红袖招。   闹到这一步,原本洋洋得意的英老反而有点笑不出来了:“小雁,我再强调一次,如果你敢在这边不学好乱来,回去我一定好好收拾你。”   其实若放在以前,以雁游的年纪都该成家了。但色是刮骨刀,好不容易收到个可心弟子,英老生怕被迷得移了性情,无心学问,是以才一再警告。   但他不知道的是,雁游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要做的事太多,这项还排不上号。而且自从上次接触了莫兰兰后,他就觉得这个时代的女人比以前还要难以捉摸,更是下意识地敬而远之。   “教授,你太多心了,我能怎么乱来。”   “这就好。”英老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又眼尖地发现了某样东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刚才那小姑娘塞给你的吗?”   “不,是慕容走前留的信。”   一听不是情书,英老顿时没了兴趣,不再理会。雁游却有些出神:也不知慕容灰在米国是否一切顺利?虽然他总说没问题,但或许免不了又在为亲人难过。   难得的是,他自己也是一脑门官司的情况下,还能分心为自己考虑,在信里千叮咛万嘱咐,钟家之事等他回来再做计较。   不过,他为何将自己看得如此冲动?像个愣头青一样冲上门硬碰硬,那是下下之策,自己绝不会这么做。而是更谨慎,更——   一念未已,旁边的英老突然问道:“小雁,你不舒服还是怎么,脸色古古怪怪的。”   雁游一惊,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没什么,大概是太热了。”   英老信以为真:“那再多要一架电扇来。”   “好。”   走出房间,雁游却没有去前台要电扇,而是径自来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注视着镜面,雁游发现,尽管已过去好几分钟,自己的眉宇间仍带了一抹明显的焦灼之色。   见状,雁游不由苦笑:难怪慕容灰会担心,英老会奇怪。在钟家的事情上,或许自己真是太心急了,甚至连别人都看得出这份迫切。   行事应稳,勿要急切,否则结果往往与意愿背道而驰。不仅古玩,处世也当如此。   这是他早已知道的道理。但又确信,自己的计划虽然急进了些,却应该没有问题。   那么,是该缓一缓,等时机再成熟一点,还是就这么放手去做?   向来果断的雁游,这一次却迟迟未能做出决定。迟疑半晌,他索性把这难题交给时间。打算先等会议结束,再视情况而定。这么一来,既有更多的时间去权衡利弊,也没有违背原本的计划。   会议定在后日下午。第二天一早,便有与会者陆续入住宾馆。却都是像英老这样的学者,至于财大气粗的收藏家们,自是另有更加舒适的住处。   正如英老所期待的那样,年纪轻轻却学识不凡,谈吐清致的雁游让其他学者们交口称赞不已,个别与英老交情好的,更是纷纷直呼他捡到了宝,这弟子比信上描写的还要出色,一迭声嚷嚷着要英老请客。   见状,英老更加得意,索性把老相识们从房间拉出来,直接到楼下闲聊坐等。每到一位新的参会者,便让雁游去接引,再趁势介绍夸耀一番。   英老这种暴发户似的炫耀行为,落在与他只是点之交的人眼里,不免有些不可理喻。   但他的老伙伴们却知道,老爷子这辈子虽然收过几个学生,却都称不上传人。几年前好不容易遇上个有指望的,偏偏又改行经商。   加上之前被许世年这个远房晚辈坑了一把,虽然表面装得毫不在意,到底有些心灰意冷。好不容易逮着块资质人品俱都上佳的良材美玉,不免有点人来疯,一反常态地高调炫耀。同时,也有几分为学生铺路的意思。毕竟年纪摆在那里,再过几年,纵是有心也怕无力,既看重雁游,少不得多为他打算打算。   他既然想这么干,老朋友们自然要鼎力支持。而且稍一观察就可发现,雁游话不是很多,却句句言之有物,见识远远超过同龄人。某些观点更是教人耳目一新,甚至连一些老师都比不上。这样的好苗子,他们也乐得提携。   雁游不太清楚来龙去脉,但见英老兴致极高,也只得配合。好在参加会议的学者并不太多,总共也就十来个,其中与英老有交情的又不到一半,倒也谈不上多么辛苦。   将又一位来自苏省的学者引到英老面前,有点麻木地听老爷子将那番看似谦逊实则夸耀的话说不腻似地又重复了一遍,照例对旁人的夸奖表示了自谦。注意到门口又进来几位别着校徽的师生,雁游连忙迎上去。   “这几位老师同学,你们是来参加古玩研讨会的吧,请问——”   还没等雁游把话说完,冷不防,一只笨重的书包就被用力甩到他怀里,震得他连连倒退两步才没被砸翻。   紧接着,一个傲慢的年轻声音响起:“你是宾馆的员工吧,把行李送到我房间去。动作快点儿,别耽误我的时间。”   ☆、第66章   说话这人一副学生打扮,看上去比雁游大两三岁,模样也还算周正,但那副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模样,却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哪怕自己真是员工,这人也没必要如此轻慢吧。   雁游有些不悦,但还是好脾气地解释道:“我不是宾馆员工,是和北平大学的英教授一起过来参加会议的学生,教授让我过来帮忙招呼来宾。”   那人“哦”了一声,却没有分毫歉意,头仰得更高,鼻孔都露了出来:“不是员工,那你杵在这儿拉什么客。”   他这嘴脸实在不怎么好看,连同行者都看不下去了。还没等雁游说话,旁边的人连忙陪着笑脸从他手里接回行李,又拐了那人一下,提醒道:“师兄!”   “喊什么喊,是他自己凑上来让我误会,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人眼睛一瞪,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   孰料,话音方落,一位早早抵达的老师正好走回宾馆。   见他们站在一块儿,还以为正在叙话,便笑着插嘴道:“我就买包烟的功夫而已,让你们等等一起过来,你们嫌热,非要先进来吹风扇。这位就是刚才我提到帮忙接待的雁同学,小伙子是英老的关门弟子,一表人材,学问不错。而且有礼貌又勤快,见主办方考虑不周,竟连个接待台都没设,还自发负责接待,真是辛苦他了。你们几个年纪差不多,可以交个朋友,哈哈。”   说完,这位老师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气氛微妙:新来的几名老师学生满面尴尬,雁游则是漠然而立,不像之前一般笑脸相迎。   老师再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不禁疑惑道:“怎么啦?”   依旧无人接话。   既知道对方存心找茬,雁游虽然懒得和这种莫名其妙的人计较,却也不会再给他什么好脸色,淡淡向其他人打了招呼,直接走回英老身边,坐下喝水。   刚才那无理取闹的人被当面揭穿谎话,纵是老脸厚皮,也不禁有些难堪。原本还担心雁游不依不饶,见他走开,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本性难移地抖了起来:“什么有礼貌,都不和我打招呼,也配当英老的弟子!”   先撩者贱,无端受气,雁游没发火已经很有涵养,他却还要讨讨嘴上便宜。带他过来的老师愈发不满:“姜路云,你代表学校来参加会议,一举一动都干系到学校校的脸面。如果还是这么不知分寸的话,就提前回去协助你的导师整理资料吧!”   见老师发火,姜路云连忙换上副笑脸:“老师,刚才只是一场误会,没什么的。你看,连那位雁同学都不计较了,你也别生我的气了。”   他变脸之迅速,已是引得人人侧目,再听到这番让人无言的话,同行的师生不禁深感丢脸。带队的老师怕再争执下去让别人看更多的笑话,虽然心中犹有不满,也只得点到即止地警告道:“下次不许再对别人无礼。”   “老师放心,我一定谨记在心。”   姜路云表面答得恭敬,心里却是忿忿不平:那雁游不就仗着是业界泰斗的弟子,才这么嚣张么!别看打扮得油头粉面,同电影里的反角似的,若论学识论才华,肯定比不过自己!自己是镇上第一位大学生,还被保送了研究生,只是吃亏在导师不那么有名而已。否则,怎么轮得到一个小破孩儿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同行的师弟知道这位师兄自恃甚高,目中无人。说委婉些是恃才傲物,说直白些就是夜郎自大。平时在学校里就爱指点江山,揪着别人一点小毛病贬得一文不值,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   没想到出门在外,他还是不改这毛病。甚至不知雁游根底,只是听一位相识的老师介绍时夸奖了几句,就又嫉恨得红了眼,迫不及待要在雁游面前立威,还妄想扮无辜,最后却被揭了老皮。   见他又在那儿咬牙切齿,师弟们都知道师兄又陷入了妄想,也懒得理他,跟着老师到英老等人面前去打招呼,把姜路云独个儿晾在了一边。   这边发生的小小插曲,其他老师都看在眼里。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早对姜路云下了定论。反观雁游若无其事,并未动怒,对他的评价不免又高了几分。   一晃便到了第二天。早上七点多,主办方的工作人员终于露了脸,带着两辆专车过来接人。   这次会议算是民间性质,名义上打着学术交流的旗号,实际是广州一家私人加工厂,为了拉订单讨好几位大客户而想出的公关策略。那几位大客户都是华侨,手里至少握着一两个国际服装品牌。如果能拉到代工业务,工厂老板这辈子就可以躺着吃喝了。   不过,他的工厂无论价格还是手艺,相比其他厂子优势都不是很大。但这位老板却很有想法,四处打听这些客户的爱好,准备投其所好。   得知在业内处于龙头地位的某华侨老板喜爱收集古玩,还感染得交好的生意伙伴都跟着附庸风雅。再辗转打听到对方和国内知名学者英老教授是老相识,工厂老板当即拍板,决定出钱赞助一次学术会议,邀请英老参加,拉足该华桥的好感。   考虑到只请一位学者不太像样,他索性广撒网,给所有打听得到姓名、专业挨边的知名高校老师都发去了邀请函。   这年头,商家赞助之事十分罕见,而且上头近几年主抓的是文艺百花齐放,对古玩关照不到。   听说来回食宿全包,还能和同行交流,机会难得,连英老都动了心。又见受邀嘉宾里颇有几位多年不见的老熟人,不提环境什么的,至少交流应该能保障,当即决定赴会。而其他人的想法也同英老差不多,所以颇有几位赴约者。   一个在古玩界名不见经传的小老板牵头,能请动专家大牛,大概也就只在这个青黄不接、尚未迎来改革开放浪潮的时代了。   当下,两辆面包车塞得满满当当,一路驶到会议室所在的小洋楼。   车子还未停稳,众人便远远看到几位衣履光鲜的人在交谈。定睛一看,英老顿时乐了,探出半个身子,遥遥招手:“老裴,还记得我吗?”   被几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那人听到这个已经没人敢叫的称呼,不觉一愣。等回头看清来人是谁,连忙撇下其他人迎了上来:“哎呀,英少爷,真是有年头没见啦!”   “什么少爷不少爷的,你我都是黄土埋胸口的人了,还这么叫。”英老笑回了一句,趁车子刹稳,抢先下来。   “哈哈,当年我还是个小车夫时就这么叫,都成习惯了。”   那人笑眯眯地说道,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再配上老实憨厚的面相,完全是随处可见的和蔼老大爷。若非一身行头价值不菲,加上有随行人员前呼后拥,谁也看不出他在商界何等举足轻重,手下的服装生意从欧美一直做到东亚,赚得盆满钵满。   英老半真半假地说道:“还提当年做什么,得看现在!如今你可是坐拥巨富,身家惊人的大老板,我却只是个穷教书匠,真是好汉莫提当年勇啊。”   “看这话说的,你若想赚钱,凭当年英老爷留下的人脉再加上家底,肯定碾压绝大多数人。甘愿留校任教,无非是嫌铜臭俗气罢了。英家家学渊源呐,我的学名裴修远还是英老爷给起的,别人都夸雅致。”   “哈哈,生意做到这份上,你干什么别人不巴结你?就说这次,若不是冲着你的面子,我们这帮天南海北的教书匠也凑不到一处。”   “又说笑了。当时他们说邀请到你,我还半信半疑,怕请不动你大驾。幸好存着以防万一的念头,把这些年得的东西带了几件过来,稍后还要请你帮忙掌掌眼。说来我对古玩的兴趣还是源自英老爷,可惜却没有他老人家的眼力。”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屋内走去。其他人见状,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裴修远出身微末,对正经八旗子弟而言,属于即便没落了都不屑多讲半句话的底层人。但英家并非簪缨世家,兼之家风开明,英老父亲在世时,哪怕贩夫走卒,只要谈得来都肯称兄道弟。   裴修远还只是个仅有小名没有学名的黄包车夫时,他就欣赏这小伙儿聪明上进,能看见别人忽略的东西,时常关照裴修远的生意,还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予他许多帮助。所以,哪怕后来身家数十亿,翻身一跃成为咳唾成珠的商界风云人物,裴修远依旧感念英家在他潦倒之时的提携之恩,不会在英老面前端架子。   少年情谊,老来愈显弥足珍贵。两位老人虽然数十年不见,却依旧能够谈笑风生,自然而然间就从以前聊到了现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俱都化为笑谈。这正是老友重逢的喜悦所在,也是英老愿意赴会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一旁的雁游,从两人的交谈中,终于弄明白了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撇开邀请函上那些书面语,其实这就是个品鉴交流会。   所谓嘉宾们全都是海外商界大佬,这番过来,基本都带了几件近年收藏的珍品,请专家们品评相看。一则冲着裴修远的面子凑个趣儿,二则隐隐有几分在同行面前自抬身价的意思。而学者们可以近距离接触某些原本只在电视新闻上得见的奇珍,也算不虚此行。   彻底搞明白这点,雁游顿时来了兴致。来到这个时代,他见过的宝贝基本都是靠捡漏,要么是在只可远观的博物馆里,还从没遇上过这样难得的交流机会。   但没想到的是,期望越高,落差感就越大。   大概因为顾忌到海关检查,这些阔佬们带来的东西固然比寻常货色好一点,但也有限,珍贵不到哪里。   轮流品评相看了半天,也就只有裴修远带来的一件清顺中叶的翠玉透雕花开富贵宝瓶盖还算难得。   这块底料为福禄寿的玉石色正水满,绿色盈盈欲滴,黄色明艳动人,紫色娇媚可心。加上当年宫廷作匠巧夺天工的手艺,阳光下,花萼筋络分明,姚黄魏紫花瓣重叠,玲珑剔透,仿佛活物一般,只消轻风一吹,便会随势摇摆。   这件宝贝一拿出来,其他人的东西俱都失却光彩。想要争取订单的工厂老板、以及生意上还要裴氏多多关照的同行们没口子地夸个不住,自不待言。各大院校的师生们也都啧啧称奇,直言如果放在省会博物錧,肯定是件镇馆之宝。   但英老虽然也夸了几句,却有点意兴阑珊的样子。他和雁游一样,见过不知几多珍品,所以眼界极高,一般的东西轻易入不了法眼。   别人的夸奖,裴修远听着不过笑眯眯地随口应付几句而已,真正在意的却是英老的反应。   见老朋友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哈哈一笑,说道:“这花开富贵虽然精巧,却不算多么难得。我一位好友手头有比这更大件精美的。今日我最想给诸位品评的,还是这一件。”   说罢,他示意随行秘书把玉雕收起,又取出一个贴身保管的锦盒,小心翼翼地将之打开。   见他如此慎重,其他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屏声静气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但当打开的盒子被推放到长桌上,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众人却都傻了眼: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就连英老,也忍不住拿出了放大镜一寸一寸地端详,神情凝重。   雁游仔细看了几眼,却突然一愣:怎么会是它?   ☆、第67章   那是一件红锈斑驳的青铜器,扁平而细,约有巴掌长,从形制上看,有点像一节对半剖开的竹节。节首雕为龙形,额上刻着对称的卷云纹,长鼻凸眼,弯角鼓腮,鳞甲重叠,层次分明,望之大气粗犷,内行一看便知是战国时代的风格。   但任何人第一眼看到这件东西,却都不会在这极具特色的龙首上过多停留,而是会先注意到它的下半部分:打磨得细长扁平的青铜片正面,刻着五个金文大字。但除却顶端那个银钩铁划的“王”字之外,其他几字均是玄奥难辨,犹带着象形文字的特征。能把这几字认全的人,并不多见。   夏商周的青铜器,最出名的基本是钟鼎之类。这件东西,虽然度其色泽锈蚀,诸人基本都能断定至少是周朝之物,但具体是什么物件,却是答不上来。   当下,人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众人交头接耳,与同伴低声交换了意见,却都是各执一词,没个准数。更不愿轻易开口,免得失了面子。   英老与裴修远相熟,也没什么顾忌,当下直接用内衬绒布垫起,将这古物握在掌中,用放大镜仔细验看。   过得片刻,他将东西放回盒中,轻吁一声:“难得,难得!这是王命传龙节啊,没想到心心念念许多年,今日竟在这里看到实物,当真难得!”   短短一句话里,英老连说三个难得,显然对这件东西十分看重。   能把眼高于顶的老朋友震住,裴修远顿时露出几分自得之色。环视一圈,见许多人仍自一脸茫然,又提议道:“除了难得之外,还看出什么来了?”   “你这是想考我的眼力还是想夸耀自个儿的东西?”   英老一语戳破他的真正用意,不等他接话,又赞赏地说道:“不过,确实是件好东西,值得炫耀。这是战国后期的物件,看这雕纹,应为楚国所制。正面这几个大字是‘王命,命传,赁’。龙节为使者信物,只要持有此节,所至之处都能要求传舍提供食宿。唔,大概有点像后世的驿站。这玩意儿,我当年只见过碎片,听说有保存完整的,但从没亲眼见过。老裴,有你的啊,哪里弄来的?”   裴修远哈哈一笑,象征性地拍了两下巴掌:“英少爷,真有你的,只看了片刻的功夫,便与鉴定证书说得分毫不差。要知道,拍卖行当年可是集齐好几位研究华夏古玩的专家,足足研究了大半年,才搞明白它的来历——这是我从日不落的金雀花拍卖行,以两百七十万英磅的价格竞拍到手。当时内人还说冲着名字好口彩,这笔钱花得值。我说她是舍本逐末,能得到它,本身就是最大的收获。”   王命传龙节,传的是王命。裴修远的太太用这名字开了个玩笑,希望丈夫的意愿能像王命一样,所向披扉,无人可挡。而在商界里,这就意味着财富。   猜出这一点的商界伙伴,惊叹之余,不免又开始说笑恭维,连夸嫂夫人说得没错,这果然是件宝贝,裴总得到它后生意越做越大,云云。   对这些身家丰厚的生意人来讲,钱财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是个数字而已,所以对它的价格不怎么吃惊。小小感慨一下,也就罢了。   但与会的师生们都是普通人,兼之这年头英磅对华夏币的汇率相当坚挺,听到这件青铜器竟拍卖出他们难以想像的天文数字,一个个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独有雁游,却是神情古怪。   仍自沉浸在惊叹之中的英老,并未注意到爱徒的异样。   听老友说罢此物来历,他点了点头,认可道:“我小时候听说世面上有一件完整的王命节在流传,但却是昙花一现。我父亲甚至还没搞清收在哪家掌柜手里,又突然听说已经出手了。他老人家不太甘心,特地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原来是被当局以违禁物为借口没收,送给一个自称喜爱华夏文化的米国高官。大概是觉得这事儿做得丢脸,还下了封口令,警告那掌柜不许再提。我琢磨着,那军官估计是找借口索贿罢了,带回国转手卖给其他人,最后又辗转流落到拍卖行手里,正和你所说的对得上。唉,没想到老爷子无缘得见的东西,倒让我给遇上了。”   说罢,英老爱不释手地继续把玩着王命节。片刻,忽然又有了新的发现:“哈,原来它头下两侧的圆穿绳孔,钮柄还刻有文字。当年我打听的时候,都没人和我提过这点。老裴啊,别怪我见了好东西就放不下,你就让我再看看,权当了结多年心愿。”   “又同我假客气。难道你不这么说,我还能动手抢过来?”   两位老者谈笑之际,一个煞风景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青铜器都是国宝,严格说来这是赃物,裴先生不应该购买贼赃,助长他们的气焰。还有英教授,也不该只顾着高兴,要多劝劝裴先生才是。”   这话似乎颇有几分道理。闻言,不少人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转而陷入沉思。几名学生甚至露出了跃跃欲试,想要帮腔的神色。只是碍于身边的师长,才没有开口。   至于被点名的两位老人,在不知不觉间,笑容都淡了下来。   见自己语出惊人,姜路云眼中顿时现出得意之色。   只是,他虽然说得义正辞严,其实却并非真心这么想。只不过是被天价砸得眼冒金星,觉得自己堂堂大学生,这一辈子却连王命节成交价的零头都赚不到,还不如这个黑心商人活得滋润,顿时嫉恨之心又起。   不过,他颇识时务,知道裴修远不比学校里那些任他臧否的师生,如果惹恼了人家,说不定连回去的火车票都没得报销。便寻思着要找个让对方无法发作的借口,来恶心一下这位富豪。灵机一动,还真给他想出了这么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   一时间,气氛陡然变得颇为怪异。单纯冲动的学生们听得热血上头,老成持重的老师们则是左右为难:装作没听见似乎不太好,但认真说来,裴修远才是这次交流会的最大东家。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要和人家掰扯,也忒不地道了。   姜路云才不管这些。达到效果,他还想再接再厉煸风点火,却听英老忽然问道:“这位同学,你知道日不落针对古玩的管理法律么?”   姜路云本以为老爷子会找借口和稀泥、甚至直接让他住嘴。还妄想了一堆用大道理把老教授驳斥得下不来台的“英勇”场景。却再没想到老人家问的居然是这个,不禁傻了眼。   他的专业是历史,其实与古玩干系并不很深,这次出行完全是靠导师的面子才争取来的机会,本是抱着来玩玩的念头。对于古玩,他仅仅知道一点皮毛,甚至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年之前的文物不许出境。被英老一问,顿时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一脸窘迫,英老微微摇头,对一旁的雁游说道:“小雁,你还记得吗,上次聊天时我曾对你提到过。”   雁游原本还在看着那件“古物”出神,被英老一叫,立即会意:身份摆在那里,英老不可能同个小辈争执,无论输赢都不好听。而且英老本身脾气暴,一言不合拍桌子瞪人是常事,几十年的习惯,改也改不过来。在大学里,大伙儿都习惯他这脾气,知道是有口无心。但到了外面,若对别校子弟使出来,难免会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   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自己作答最为稳妥。   不过,当时英老只是略略提了一下,师徒二人并未就这个问题展开深入讨论。也不知自己的回答,能不能让英老满意?   但现在也顾不得许多,先把场子圆过来才最要紧,不能让英老和老友下不了台。好在自己向来关注这个问题,来到这个时代后也查阅了不少资料,倒不至于怯场。   “各国法律不尽相同,在华夏违法的事,换个国家摇身一变成为合法,并不罕见。像日不落,就允许甚至鼓励被走私被盗窃的古玩在市面上流通;有些国家更是肆无忌惮,直接规定,哪怕有明确证据表明这是贼赃,只要盗贼持有若干年,就归属于他。”   说到这里,雁游也不理会想要插嘴的姜路云,继续说道:“当然,我无意为他们的强盗行径洗白。只是想说明,以华夏现在的国力、还有世界各国的政局来讲,暂时没办法改变现状。毕竟,讲道理讲不通,论实力论武力我们也暂不如人,更不可能为了几件古物开战,毁掉国家和平发展的战略目标。所以,只能先从其他方面着手。”   雁游的话不但让原本热血冲头的年轻学生们冷静了许多,就连老师们也来了兴趣,想听听他能说出个什么道理。   “强盗夺走珍宝,并非源于喜爱,而是想要求财。所以才有一场又一场的拍卖会。除了华夏的古玩,还有沙皇的皇冠、欧洲的权杖、阿拉伯的古籍等等,改头换面,以拍卖品的身份,出现在这些因殖民与侵略而变得富有的国家。绝大多数拍卖行,都与走私盗墓集团有关,这在国际上早不是什么新闻。拍卖品的来历,自然也可想而知。”   雁游原本只是想说服姜路云。但当真正将那些于无数不眠之夜,沉淀积累于心的思考说出口时,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悲哀,语气也越来越沉重:“强盗夺走了我们的东西,却只能以高价购买的方式赎回,这是古物与财富的双重损失。但可悲的是,对真正想要保护祖国古玩的人而言,这却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也许以后等到国力强大,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们能找到更有效的法子,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轻视前人付出的努力。两百七十万英磅,这位同学或许只是惊讶王命传龙符的身价。但我却在想,裴先生为了积累这笔财富,付出了多少心血。但所谓的拍卖行只用一件赃物,就轻而易举夺走了裴先生辛辛苦苦的积累。”   “这是光明正大的二次掠夺!但目前国内古玩市场刚刚起步,我们甚至连本土的古玩都保护不好,更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追回流失海外的珍品。做为一个只能发发牢骚,没有太多能力的人,我感谢、甚至是庆幸,华夏还有裴先生这样的人!愿意用自己的财富,为流落的珍品换取一个回家的机会。”   “这位同学,你现在还是觉得,裴先生不该参加拍卖会吗?”   ☆、第68章   面对雁游的质问,姜路云无言以对。   他根本没考虑过这么多,不过是嫉恨心作祟,设法想给裴修远一个难堪罢了。   本以为质疑对方拍卖国宝,会让师生们与自己同仇敌忾,毁削了对方的面子,又趁机露个脸。没想到,最终却被雁游质问得哑口无言。   就这么算了么?他实在不甘心!凭什么他只是个穷学生,凭什么姓裴的能轻掷百万换来一个锈蚀斑斑的玩意儿?他不服!看着王命传龙节,他心内全是嫉恨。   被仇富冲昏了头脑的姜路云没有选择识趣退让,绞尽脑汁,好容易又找到了另一个借口:“但国宝始终是国宝,怎么能落于私人之手?裴先生如果不肯将它捐给国家,那将它买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这话乍看天真,稍一细想就可发现不通人情,自私到了极点。谁的钱是大风吹来的?人家将血汗钱换回流落在外的珍品,非但不落好,反而还要被从头到尾半分力都没出过的人指责没做到尽善尽美,这算哪门子道理?   听了这话,不但知道他为人的师生们更加鄙视他。就连原本心里还偏向着姜路云的几名学生,也都悄然改变了看法。隐约意识到这位友校同学并非善茬,正气的表象只是伪装,实际唯有虚伪无知。   雁游向来看不起这种只会指手划脚,嘴上空谈的家伙。如果天下这样的人再多些,大家都怕做得越多错得越多,索性袖手旁观,那世道该变得何等冷漠?   而且,他也没有料到,此人会闭塞愚蠢到这种地步。   看了一眼依旧一语不发的裴修远与英老,雁游轻叹一声,反问道:“你平时难道不看古玩相关的新闻?两个月前,裴先生才将一套珍藏的明代青瓷供盘捐给苏省博物馆,而且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说过,将来会把收藏品都捐给国家——裴先生,我没有说错吧?”   裴修远还未答话,一名来自苏省高校的学生抢先说道:“没错,当时我家乡报纸上一连几天的头版头条,都是针对这件事做的报导。而且因为裴先生行事低调,不愿参加捐赠仪式,博物馆还临时改变了计划,将仪式改为参观日,特别为这套青瓷举办了一个主题展会。我因为这件事记住了裴先生。而且,老实说,我的专业和古玩八竿子打不着,这次过来还是自费,主要是想见一见,舍得将那么美丽珍贵的古玩捐赠出来的善者,会是什么模样。”   说话的是个女孩,看模样至多大二,羞涩紧张,说话时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别人。   这番话虽然讲得磕磕巴巴,但其中的真挚却是技巧娴熟的演说家们永远无法企及的。至此,裴修远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同学,我只是个老头子,没什么好看的。你欣赏青瓷之美,只关注它就好了。”   见他说话和蔼可亲,跟自家爷爷外公差不多,女生胆子不由大了一点,小声说道:“报纸上说,因为没有采访到您,所以不知道那套青瓷的来历。您能和我讲一讲吗?”   “当然可以。某种角度来说,它和我们这些经历三朝的老头子一样,都是历史见证者。但它经历的兴盛衰亡远比我们多得多,足足有上千年历史——”   裴修远曾数次捐赠价值连城的珍品,却一直隐身幕后不曾露面,显得颇为神秘。外行人压根就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但古玩界的人却都对这位神秘富豪神往已久。   加上人人都爱听故事。不管有没有听说过捐赠之事,所有人都被裴修远讲述的古玩来历吸引了注意力,听得津津有味,根本无人理会姜路云。   这家伙先是为雁游的话目瞪口呆,继而满面难堪。待到发现根本没人关心他的反应后,却又有种微妙的不甘心,些许羞愧全被忿恨取代,却又不敢发作。趁众人听得入神,悄悄提起背包溜到墙根角,准备离开这个让他老脸丢光的地方。   一旁,见弟子三言两语就圆回场子,还替行善不张扬的老友扬了名,小出一把风头,英老欣慰地拍了拍雁游的肩膀:“你刚才那番话说到我心坎上去了,字字句句都是我的心里话。年轻时我也曾恨得咬牙切齿,心说我们泱泱大国,往前数几代都是万朝来贺,八方臣服的天朝上邦。怎么这百来年,会被洋鬼给欺负到这份上。至今仍有大把的人崇洋媚外,把自家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弃若弊履。后来我老啦,怕想多了生气伤身,耽误了做学问,索性不去想,也很少提。却没想到,你和我想法一模一样。不愧是我的好弟子,哈哈!”   都是同个时代过来的人,虽然当年差了辈份,但经历过相同的事,必然会打下相似的烙印、乃至生出同样的看法。而且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好事,雁游心头仍是有些沉重,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但英老仍是好奇:“先前我好像没同你介绍过老裴吧?他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我怕他临时有事没法参加会议,提前说了好像倒显得我在吹嘘显摆似的,便没有多说。但你刚才那番话,却似乎了解他,这是为什么?”   这事说穿了还真不稀奇。雁游答道:“我之前看到过那条新闻,对他已有印象。而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您与他交好,更能确定他也是同道中人。否则,以您老的脾气,怎肯将他视为好友?”   “见微知著!你相物厉害,相人也不赖。”   英老夸了雁游一句,又搓着手说道:“日后老裴肯定也会将王命传龙节捐给国家,届时我们就能仔细研究,但现在我就有些迫不及待了。你不知道,打小我父亲三五不时在念叨它,搞得我也跟着神往起来。今天得见真身,总觉得还没看够。不过,老裴把东西带回国也是担了风险的,无非是仗着海关不了解古玩,借口是工艺品,才得予通行。如果我开口向他借来赏玩,他倒是会答应,可谁知道再过段日子,还能不能平平安安把东西带出去呢?虽说它迟早要回归故土,但这么一来,倒搞得我吃相太难看了。还是拉不下脸啊。”   听英老语中满是神往,雁游神色不免再度变得古怪。   这一次,英老终于察觉了不对,遂奇怪道:“怎么,难道你不喜欢青铜器?但我听小屠说,你对金石也讲得头头是道啊?”   “不是的……”雁游犹豫了一下,怕扫了老爷子的兴,最终还是决定含糊过去:“没什么,只是不如您那么喜欢而已。”   但英老脾气执拗,雁游越是这么说,他越是认定小子有事隐瞒。便老大不高兴地催促道:“你这孩子,跟我还遮遮掩掩的做什么,有什么话只管说。我自个儿说话不好听,也不怕别人口气冲,只要说得有道理就行。”   禁不住英老再三再四地数落,雁游只得说出实话:“那我就说了,您听了可不要对裴先生提起,免得又生是非。这件王命传龙节,是件赝品。”   “什么?!”   这消息太过惊人,虽然雁游已经强调过,但英老听后,还是不由自主提高了声气,惊讶万分。   好在他马上反应过来,谨慎地压低声音:“怎么会是赝品?”   “它——”   雁游刚起了个头,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小雁同学,刚才多谢你替我解围。”   却是裴修远,刚好对众人讲完了青瓷供盘的来历,又恰巧遇上英老惊呼,注意力被引到这边,便走来向雁游道谢。   一位大富豪向自己道谢,换个普通人,多半得心跳加速。但雁游前世也见过些达官贵人,倒不至于有受宠若惊之感。而且心里还藏着事,就更没余力去感慨紧张。   先向英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千万不要说漏嘴,才向裴修远微笑着说道:“您太客气了,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把您平日的善举稍稍提了一下而已。众人钦佩的,正是您的品行。”   见这年轻人落落大方,没有因拘谨地缩头缩脑,也没有为了彰显自己而刻意傲慢地捏腔拿调,而是真正将自己当成了一位普通人来对待。论起这份平和的心境,比他更年长的人都做不到。   当下不禁对他生出器重之心:“上次和英少爷通电话,听他说新收了位得意弟子,我还开玩笑说他在吹牛。现在看来,他已经十分谦虚了——英少爷,你总算后继有人,今晚我们可得好好喝两盅,庆祝庆祝。英少爷?”   往常言语爽利,反应比青年人还敏捷些的英老,这次被裴修远连叫几声,才回过神来,神气犹自带着一抹古怪:“好说,好说……”   生意场上都是人精。裴修远一眼看出老伙伴的不对劲,多年交情摆在那里,便没有在其他人面前的虚伪客套,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何止不妥,简直是大大的不对!”   话音未落,一个急不可耐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竟是姜路云。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面色潮红,鼻翼里重重喘着粗气,一副迫不及待想看好戏的兴奋神情:“他说你那宝贝是假的!两百多万英磅买了个假货,哈哈哈!他怕得罪你不敢说,我却不怕!还要加一句,你活该!”   ☆、第69章   姜路云原本准备灰溜溜地离开,却在临出门前被英老的惊呼吸引了注意力。竖着耳朵听到赝品一词,心头的不甘嫉恨顿时又被点燃,起了捣乱的心思。   他嚷嚷得十分大声,眨眼间便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   打从他刚才发难,裴修远的同行们就很看不上这爱出风头瞎叫唤的小子。只是自恃身份,才没有出言训斥。这会儿见他公然挑衅裴修远,顿时大皱其眉,忍无可忍地开口指责。   “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裴老手里的东西,怎么可能有假。”   “没错,还不快向裴老道歉认错。”   更有人直接问道:“这是哪位老师带来的学生?也不知多加管教,以致一再失礼!难道如今的华夏大学生,便都是这种德性?”   被“连坐”看轻的其他人自然不乐意,不等姜路云的老师开口,便纷纷出言附合,要他赶紧道歉。不要因为一个人极品,就害大伙儿都被拉下水。   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姜路云却是满不在乎,甚至还挑衅了笑了两声,盯着裴修远:“我承认,我不懂古玩。你的东西是赝品也不是我下的结论,而是他说的——哈哈,刚才他表面帮你讲话,实际心里还不知怎么在嘲笑你。花大价钱买了假货,真是傻到家了!——喂喂,你们干什么动手,我可是大学生,你们敢动我一个指头试试,哎哟!你还真敢!”   不顾姜路云的挣扎抗议,赶到的保安们强行将他“请”了出去。却是主办的老板见有人捣乱,连忙让人过来镇场子。   将人撵走,他又骂了两句脏话,刚想劝裴修远不要生气,却被对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雁同学,他说的话是真的?”   无论涵养多深,被说成是花钱买赝品的傻子心里都不会好受。裴修远的语气也不若适才平和,隐隐带了几分责难。   见状,雁游不禁暗自苦笑。他正是不希望看见这一幕,所以才选择隐而不宣。   毕竟对方好意促成了这次交流会,携宝也并非为了炫耀,而是为了增色。乘兴而来,理当宾主尽欢。这种时候跳出来说主人家的东西有问题,那不叫提醒,叫砸场子。   而且生意人最重脸面,丢了大脸,无形中遭受的损失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找补回来。即便要说,也该私下无人时再提。   “裴先生……”   裴修远何等人物,一眼看穿雁游脸上的迟疑,便得到了答案。一双花白的眉毛顿时锁得更紧:“小雁同学,我与你老师是多年好友,厚颜以你长辈自居。希望你不要对长辈说谎,有一说一,好吗?”   英老的朋友怎么都是一副倔脾气?稍有不对就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雁游本想含糊过去,只推说是姜路云胡说八道。但见裴修远如此坚持,连长辈的名头都抬了出来,便知道今天若不把话说开,只怕难以收场。   当下他走到那锦盒面前,取出王命传龙节掂了掂份量,又迎着光验看质地,末了轻轻一扣,不等铜器沉闷的回音消失,便说道:“既然您执意要听,那请恕我冒昧:裴先生,恐怕您是被拍卖行给骗了。”   不管话说得再怎么婉转,意思总不会变。听雁游明明白白讲出裴修远被打眼,在场之人均是一片哗然。   虽然大伙儿不知雁游眼力如何,但从之前驳斥姜路云的那番话,就可知他是位有真才实学的人,讲出的话不可等闲视之,必有其道理所在。   但雁游实在太年轻,而王命传龙节的价值又实在太高。虽是觉得这年轻人不错,但所有人都免不了浮现一个疑问:拍卖行怎么会搞错如此贵重的东西,别会是这小后生弄错了吧?   这种想法,裴修远自然也有。借着雁游的动作,他将把玩过无数次的传龙节又扫视了一遍,才说道:“金雀花拍卖行是日不落最大也最有信誉的拍卖行,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旗下专家无数,客座知名学者更是数不胜数。你认为,他们会被打眼?”   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不满。雁游理解他的想法,倒也不觉如何,英老却不干了:“老裴,小雁年轻是轻,但见识却不一般。说句不好听的,术有专攻,做生意你是行家,但古玩这块,却是他说了算。他敢这么讲就必有道理,你不妨先听他讲完再发言。”   说罢,老人家又看着雁游:“你只管大胆说,学术见解嘛,就是要有不同的思路才能碰撞出真理。年轻人最要紧的是敢想敢说,只要出发点是对的,哪怕走些弯路也没什么。如果一昧拘泥前人之见,那还做什么学问,当抄写员得了。”   原本因英老护短而悄然心头一暖的雁游,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英老对自己的看法也没什么把握,否则不会在敲了一通边鼓后又说这种话,提前给自己留后路。   暂且不论在场师生们的学问深浅,只说他们的身份,大多是古玩界里的人物。如果自己今天不拿出个像样的理由来,就白费了英老之前铺路所耗的心血,虽不至于名声臭大街,但让人提起就摇头,却是在所难免。   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为了老师的脸面,原本还抱着含糊敷衍态度的雁游,只能改变主意,决定把话说个明白。   向面露忧色的英老微一摇头,雁游环视四周,朗声问道:“想来诸位都知道散氏盘吧?”   众人顿时露出不解之色,却并非因为不知此物,而是想不通雁游怎么突然提起它来。   为了避嫌,英老没有接话。他一位同是教授的老友会意,从座位上欠了欠身,说道:“这是乾隆年间出土的一件青铜器,盘体直径足有近55厘米,圈足双耳,体饰饕餮文与夔龙纹。内部刻有19列、19行字,但有4个字因锈蚀而模糊不清,所以实存有357字。因为当时刻字最多的毛公鼎还未现世,所以曾被人们认为是存世文字最多的青铜器,一度声名大噪。”   雁游接道:“是的。关于散氏盘的年代,还曾有过争议。因为它是深褐色,且锈蚀不多,有人认为新出土的铜器该是绿锈斑斑,怀疑这是件后代仿制品。但有人考据出,它成色较好,是因为陪葬在较为干燥、又为皇家专属的砖石墓室。且古书有云,‘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其制器亦然’,从它文字较多,断定是周代之物。”   裴修远问道:“这散氏盘和我的传龙节有什么关系?莫非它们出自同一个墓穴?”   “不,根据盘身铭文可知,散氏盘出自西周关中,是两个小国间的定盟之物。而王命传龙节出自楚国,虽然年代相仿,却并非同源。”   听雁游否认,裴修远更加奇怪,同时也隐隐有点恼火:“那你提它做什么?”   “请裴先生不要着急,我特地说起这件东西,自然是有缘故的。”   顿了一顿,雁游又说道:“散氏盘现在收藏于故宫博物馆,在民国时,关于它的真伪之说也曾甚嚣尘上。起因是它的首位收藏者,曾在苏市请人仿造了一件,据说匠人手艺高妙,精仿分毫不差。几十年后,真品落到一位巡案手中,献给嘉庆皇帝当做五十大寿贺礼。嘉庆不若其父乾隆喜爱古物,收到后也未赏玩,直接秘藏于大内库府。之后相传在八国联军火烧圆宁园时被毁,直到民国十三年清点乾清宫藏品时,才被人发现。但也有人说,这其实是当初仿制的赝品,并非真品。”   这段掌故许多人都不知道,但英老却十分熟悉。忍不住插话道:“我也听说过这事。不过,当时的博物馆馆长曾对我父亲说过,经他们鉴定,散氏盘确是真品无疑。而且根据野史记载,百多年前仿品就被卖给了一位外国人。怎么可能又出现在只收藏真品的大内呢?可见不过是谣言罢了。”   说到这里,英老似有所悟:“小雁,你是不是想说,这王命传龙节也有一件仿品?”   雁游点了点头:“还是英老知我,但我还是得再说一说散氏盘。自从乾隆、嘉庆、道光年间,刻有大量文字的散氏盘、齐侯罍、毛公鼎相继出土以来,翰林大夫之间考据金鼎铭文便蔚然成风。就连散氏盘的第一位收藏者,都曾靠拓印盘内铭文大赚特赚。风气使然,古玩行里开始多了一种新手段:收到青铜器先不忙出手,而是要在上面雕凿铭文,伪饰一番,再找买家。那个时候,甚至直到现在,有文字的青铜器,都要比没有文字的价值更高。”   在场没有专攻青铜的学者,不过也有些曾听同事提到过、真品被后人伪了假字的事儿。当时不明所以,听雁游这么一细说,才恍然大悟,看似多此一举,敢情都是利益驱使。   裴修远的关注点,却仍然在自己的传龙节上:“那么,我的传龙节到底是怎么被仿出来的?”   说到这个,雁游叹了口气:“其实,完整的王命传龙节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是有人瞅准孤品价值不菲这点,像散氏盘一样,根据碎片伪造而成。但后来准备脱手时被人识破,只得打消了这主意。却又怕别人追究起来声誉受损,便凭空捏造了一堆借口,正是英教授方才说的、当局强行索取兼下封口令。既然是官方不许再提,那自然也就少有人敢议论此事。这人也只会被人同情,不会受到非难。”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而对裴修远的诘问,雁游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总不能说,当年看穿膺品的人就是自己,以致那掌柜后来一直心虚躲着他走吧?   “我也是听师傅提起过,才知道这段典故。如果裴先生不相信,可以另找人再鉴定一下它的质地。这是件‘苏造’货,乍眼看上去颇像那么回事,但经常看西周真品的人便会发现,它铜质粗糙,底子闪白,根本比不上真品。当年夏商周三代铸造铜器的具体办法虽已失传,但史书上讲,乃是不计工时,不计成本,务求精良。真正的古青铜器,哪怕用显微镜看,都是细腻纯然,找不到半点气泡和砂眼,更无杂质。”   不等雁游说完,裴修远已取过一把放大镜对准藏品相看起来。以前他也曾这么鉴赏过,当时以为上面的坑洼都是锈蚀造成的痕迹。直到今天听雁游一讲,才惊觉那哪里是什么铜锈,而是颗粒不匀产生的凹点。   直到这时,他才有几分相信,雁游或许真没有说错。   而且,除了质地,雁游还有其他证据:“仿造它的人受散氏盘风气的影响,还还多此一举,在扣眼上另刻了几字。刀工的好坏姑且不论,单说内容:它刻的是什么?受命于天。这是秦始皇雕凿的传国玉玺之文,李斯起草。可它的铸造时代是战国,那会儿秦国还未一统天下,却不知这话从何而来?退一步讲,哪怕这四字早已出现,但也只该君王玺印专用,一枚使者令节,还不够资格用它。”   “什么?还有这种事!”   这下子,吃惊的不再只是裴修远。英老也大吃一惊,情急之下甚至说都没说一声,直接从老友那里劈手夺过古物,又抄起放大镜,吃力地辨认那细小如蚁的文字。   半晌,他苦笑着扔下放大镜:“小雁说得没错,确实是受命于天四字。刚才我单单发现上面有刻字,却没有辨认。否则,也早该发现了才是。”   事已至此,这场真伪之辩显然已有定论。其中峰回路转,掌故渊源,但凡哪一环少知道那么一点,或许就无法推断出真相了。众人回想起来,都对雁游的学识渊博惊叹不已。   但身为物主的裴修远,虽然也不得不承认雁游说的有道理,却不免仍抱着万一的希望:“小雁同学,辛苦你对我解说这些。等回家后,我会找机构做一次年代检测。”   他还是有些不肯相信的意思,雁游也能理解。毕竟是斥巨资买下的东西,一朝听个晚辈后生说是假货,纵然有英老协证,一时仍不能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见裴修远心情低落,还指望仰仗他的那位工厂老板连忙讨好地说道:“金雀花拍卖行在业内声望极高,鉴定的结果怎么会有错呢?那位同学还太年轻,或许有哪里弄错了也不一定。再不然,难说您入手时真货,却在收藏后被人用假货掉包了呢?”   他这想法近同自欺欺人,裴修远也懒得理会,只礼节性地笑了一笑。   但落到雁游耳中,却蓦地勾起另一桩心事,当下不由面色微变。   ☆、第70章   让雁游变色的并非工厂老板那句掉包,而是之前他已听了许多次的年轻。   这应该是今天他收到最多的一个评价——其实不只今天,当年也一样。他以还不到三十的年纪成为行内大名鼎鼎的高手,无论客户还是同行,在初次见面时基本都会感叹一句,“雁师傅真是年轻有为”之类的话语。   或许是这类评价听得多了,他基本没怎么放在心上。直到刚才,明明证据确凿,事实俱在,除了当事人之外,依旧有人说他太年轻会出错,他才联想到钟家之事,蓦然惊觉,自己可能疏忽了某些东西。   他本打算以甲骨文龙骨为饵,钓出隐身幕后的钟家后人,拿到他们勾结国外势力陷害英老的证明,再向官方报警,一举铲除这颗从民国一直生长到现代的毒瘤。   虽然尚不知钟家背后的势力到底有多么庞大,计划看似有些冒进,但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必定能应付得来,届时只要得到证据就可以扳倒对方。   直到刚才,他才忽然惊觉,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具有声望地位的业内高手,如今的自己,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   若是当年,甚至不需要证据,只要自己透露出对钟家的一丝怀疑,就会有人相信并且帮忙,直到查清为止。可是现在——   雁游看了一眼还在冲裴修远喋喋不休的工厂老板,唇边浮起一抹黯然苦笑:裴先生是苦主,事干己身,难免不够理智,可以理解。但一个外人,仅凭自己年轻这条,就轻率地下了定语。虽然看似粗暴,却在很大一部分程度上反映了在众人眼中,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角色。   环视诸人,操着与工厂老板相似说辞、加入安慰行列的商人,蹙眉交换意见、面上犹有狐疑之色的一些师生……虽然矛头没有直接对准自己,展露的怀疑不信却都再明显不过。   他甚至听到那名因仰慕裴修远而来到广州的女学生,正鼓着脸向同伴强调:“裴老不会买到假货的!”   他们的态度如此明显:毛头小子的话,还是要打个折扣来听的。   面对众人的猜疑,雁游沉默了。   他无意再向旁人解释赝品王命传龙节的破绽,也不关心他们怀疑的议论还要持续多久。他只是在想,哪怕一切顺利,自己按照计划拿到了证据,待到展现出来,业内的耆老们会否也会是如此态度?   其实根本用不着去想,他已经从这满屋的众生相得到了答案。   在外人眼里,他才刚刚入行而已,是个毫无名气的新人。再加上天然的年龄劣势,哪怕事实摆在眼前,还有英老力挺,他们仍不可避免会产生怀疑。   如果辛辛苦苦拿到证据,却扳不倒钟家,失落还在其次。关键是会打草惊蛇,下一次想再对钟家发难,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且,若业内人士不予理会,唯有警方采信了自己的证据,但根据华夏目前法律,钟家针对英老所设的圈套只是未遂,就算从重处罚,至多也不过是罚款教育而已,对钟家而言连皮外伤都算不上。   如果只是这样,如果不能把钟家彻底赶出古玩圈,他煞费苦心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沉默之际,雁游心内悄然有了决断。   想到前两天的纠结为难,他再度苦笑:当时只说再斟酌一下,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决定暂时中止计划。   也是他太过心急,竟未考虑到这点。加上来到这个时代后,遇到的长辈对他皆是关爱有加,并重视他的意见。所以居然一时忘了,外人眼里,自己仍是个毛头小子。要资历没资历,要成绩没成绩。设局擒王豹、击溃暗香门等经历倒是够份量,却都不是可以放到台面上来说的。   看来,在对钟家出手之前,自己还得先在业内争得一席之地,取得一定的话语权,方不至束手束脚。   好在这个行当虽然也讲究排资论辈,但只要有过人的实力,便足以教人另眼相看。   那么,该先从哪方面着手?是争取一个修复项目,还是多捡几件漏?   雁游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虽然有些郁闷计划被迫中止,但也不觉耿耿于怀。黯然片刻便抛开了手,转而专心致志地思考,该怎么做才能以最快速度在业内站稳脚跟。   如果打广告有用的话,他说不定会效仿卖野药的江湖郎中,道具一摆快板一撩,连说带比划地开始吆喝……啊,恐怕不行,见效奇快的野药都是掺了鸦片的,古玩可没法加这些脏东西。   苦中作乐,一不小心溜了个号,想到古怪处,雁游不禁连脸色也跟着变得有些奇异。   他这模样落在英老眼里,却以为弟子是在为裴修远不信任而感到气愤。便摸了摸徒弟的头,叹道:“别灰心,老裴虽然本性不错,到底是生意人,遇事想得多,从不肯轻信别人——他要不是这样,也挣不到今天的家业。不过,我都发话了还这么着,也忒不给我面子。你等着,我这就找他说道说道。”   见英老话还没说完就准备朝裴修远冲过去,一副不理论清楚誓不罢休的样子,雁游赶紧拉住这直脾气的老头:“教授,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是不必了。是非曲直,自有水落石出的那天。而且这王命传龙节牵涉金额数目极高,裴先生不愿轻信也是在所难免。就算说得他勉强点了头,也改变不了他的真正想法,又何必开这个口。”   还有个理由他没说出来,也是阻拦的主要原因:两位老人交情匪浅,但英老说话冲,又正值裴修远心情不好。万一口角起来,小事化大,反而横生枝节,想再弥补就千难万难了。   “理是这个理,但你能忍受他们的怀疑?”英老问道。   “也不过在这一时罢了。等裴先生把鉴定结果传回来,您找几位老朋友说说,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知道到底是谁错了。”   虽然徒弟没有明说,英老也能猜出,雁游是怕裴修远和自己因这事儿起争执。当下不禁心头一热:这徒弟遇事周全,更难得对浮名毫不在意,日后必成大器!   如果老人家知道雁游正暗自琢磨着如何快速成名,却不知该做何感想。   不过,徒弟虽然不在意,做师傅的却不能坐视不理。   相中一个持怀疑意见、而且越来越大声的老师,英老刚准备免费为对方科普一下真伪青铜器物之别,却见雁游忽然一拍脑袋:“对了,教授,忘了告诉您。之前暗香门的事,云师兄不是帮了我们忙吗,他还说要设宴为您接风洗尘。我没敢替您答应,他就要走了宾馆地址。大概就这一两天的功夫,会来拜访您。”   一提起曾经多有期许的徒弟,英老马上忘了还要找人学术掐架,一脸不高兴地说道:“云律那小子?哼!不见不见!”   虽然那天云律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话不太多,两人没怎么聊过。但单从他从深夜一直待到天亮、直到事情处理完才离开,并不诉苦,也不邀功,只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雁游就觉得这位师兄人还不错。不禁帮腔劝了一句:“教授,难得到广州来一趟,不见云师兄恐怕不太好吧?”   “哼,逆徒而已,有什么好见的!提起来就生气!”   当初期望越大,现在失望就越大。可到底是朝夕相处了几年的心爱弟子,英老狠狠说了几句,犹豫一下,忍不住又问道:“我快三年没见他了……他现在怎么样?”   “云师兄在广州发展得不错,就是掂记着您。”想起某事,雁游又说道:“他说毕业时急需用钱,所以才下海经商。这么看来,并不是有意放弃专业。教授,师兄大概是有苦衷吧。”   雁游本意是想让英老消消气,没想到反而再度勾起老人家的怒火:“他对你是这么说的?嘿嘿,那这小子的苦衷可就多了去了,对我是说业内排资论辈,他性格耐不住苦熬资历,对你却是说急需用钱。说到底都是借口!我怎么会有这种学生?!”   “是我说错话了,您息怒,息怒。”英老这么一说,雁游才记起这一茬来。不免在心里起了嘀咕:云律说缺钱时的表情,看上去不像在开玩笑啊,到底哪一个理由才是真的?   好不容易劝得英老消了火气,随即又是午宴时间,少不了与人攀谈闲聊。事情接踵而至,这点小小的疑惑,雁游再无暇细思。   交流会原本预定是两天。但做为展示藏品最多嘉宾的裴修远,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提前一天离开华夏,急于回去鉴定。   裴家的藏品最为珍贵,少了他的参与,接下来的会议虽然不致冷场,对雁游而言却是索然无味。   而且因为那场真伪风波,变相“撵”跑了裴修远,主办方的工厂老板见了他总是没好脸色,其他人也多少有点神情古怪。   雁游第二天早上露了个脸,觉得待得不太舒服,同英老说了一声,便提前开溜了。   离开会场时还不到十点,这个时候回宾馆,除了枯坐就是睡觉,完全是浪漫时间,雁游便随意在街上溜达起来。闲晃了半个多小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又走到了钟氏旗下公司所在的那幢小砖楼前。   那天他以龙骨为饵,撒下钩网。相信公司的人一定还在寻找自己,说不定已经报告了钟家。但既已决定暂缓计划,为全盘大计着想,哪怕明知收网时机已到,也只得暂且先放弃。   虽然已经打算放弃,雁游还是忍不住仰头冲公司所在的楼层打量片刻。他今天没有改装,就算遇到那天的员工也认不出来,倒是无需担心。   但这么一看,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以前透过公司阳台的落地窗,能直接看到员工的身影。但这时再看进去,却是一片空空荡荡,甚至连办公桌椅都被搬空,只留下一地纸屑垃圾,和墙上的钉子胶带印。   发生了什么事?是公司在装修,还是……   雁游只是暂时搁置计划,并不代表对钟家不闻不问。见突发意外,立即找人打听。   拦下一位提了大摞过期报纸、正从小楼往外走的大叔,雁游问道:“大叔,你这些东西是从五楼第二间办公室拿的吗?我姐姐在那儿上班,离开时忘了本笔记本,让我回来找找。”   大叔一听,不耐烦地说道:“我拿的都是报纸,不是笔记本。那公司搬家都三四天了,现在才来找东西,谁知道还在不在。”   三四天前?那岂非正是自己过来的那一天!   雁游心下一沉,继续捺住性子套话:“你们看到了,也没帮忙送到新地址去啊?”   “哪儿有新地址,不是说私人老板没钱发工资了,解散公司了吗。”   听到这里,雁游再也站不住了。匆匆说了声谢谢,便直接奔上五楼。   推开虚掩的办公室门,他一寸寸检视房间,随即发现,他们像是走得很匆忙,带走了大件,却顾不上小件,遗落了许多物品。   拨开角落的纸箱,在废纸堆里看到了没有拆封的崭新办公用品,又在盆栽旁发现了一支唇膏。轻轻旋开,几乎没有使用的痕迹。上面的字母似曾相识,曾见莫兰兰取出来用过,应该价值不菲。表面光洁,没有沾太多灰尘,多半是最近掉落在这里的。   莫兰兰说这是女生必不可少的东西,加上价格也不是很便宜,差不多还是全新,按说失主应该早就来寻找才是。但两三天过去,却还在这里,说明离开的员工们多半得到了不许再回来的警告。   但,为什么会突然搬离?又为什么会有警告?难道真与自己的到来有关?   后退几步,雁游扫视着房间,脑中转过许多念头,心头凛然。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悄无声息地从背后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深思之际突然遇袭,视野漆黑一片,雁游本能地惊得手足僵硬。   等反应过来可以找借口脱身,却听那人笑道:“猜猜我是谁。”   ☆、第71章   听到声音,雁游原本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同时不免又有些啼笑皆非。   扯下对方的手掌,他无奈道:“慕容,干嘛开这种玩笑。”   实在是太幼稚了。   来人正是慕容灰。顺势将被甩开的手臂搭到雁游肩头,他故意东拉西扯:“哈哈,你怎么就不奇怪我提前回来?”   他虽然跳脱,却早过了玩这种小孩把戏的年纪。若非刚才见雁游表情凝重,想缓和下气氛,也不会这么做。   好在玩笑虽然幼稚,却还真有些用。被他一打岔,雁游暂且将原本的纠结抛到一边,眉头舒展了些许:“我刚刚才发现这间公司突然搬离。你一回来就到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我下飞机后先回的宾馆,刚好帮忙追查的那位朋友又送了一份资料过来。我本说拿了它去会议室找你,结果他们说你早走了。我联系不上你,便想先来看看,没想到你恰好也过来了。”   “我原本是出来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这里。资料里说了什么?”听说又有资料,雁游不禁眼前一亮:也许从里面可以知道钟氏突然将这家公司撤走的原因。   “我还没看。”   说着,慕容灰拉开背包,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叠装订好的信纸,和雁游一起翻看起来。   不出所料,资料里果然提到了公司的搬离,但却查不出原因。只说四天前这家私人公司突然遣散员工,并低价将办公设备变卖一空,只花了两天便撤离得干干净净。旁人好奇地问起,只说是老板别的生意亏了本,再维持不起这里。   但调查人暗中查访后却发现,虽然负责人口口声声说资金不足,但实际上他们却连办公室租金都没退。   纵然现在房租便宜,但当初他们签了五年的合同,并将房租一次性付清了。今年才第三年,还有将近两年半的时间,按说可以协商退租的,但调查人联系了房东,对方却甚至不知道租客已经离开。   这时节人心还比较淳朴,租赁合同不像后来那么严苛。无论商铺还是住房,如果租客想提前走,基本上房东都会同意将剩余租金退还。   就这么一走了之,等于白白将两年半的租金送给了房东。这笔钱不是小数目,能做不少事情。若公司真是资金紧张,哪里有不去讨要的道理?   但是,虽然发现了疑点,但因公司散得太快,调查人绞尽脑汁也未查出他们匆忙撤离的真正原因。   一页一页看完报告,雁游神情再度转为凝重。阖眼沉思片刻,再度睁开眼睛时,他声音里微带了几分苦意:“难道是我的举动太鲁莽,以至打草惊蛇?”   迎上慕容灰有些疑惑的目光,他苦笑着又解释了一句:“他们遣散员工那天,我恰好带着龙骨来过。原想以龙骨为饵钓出隐身幕后的钟家人,后来又觉得太过急进,打算积蓄些实力再说。没想到他们竟这么敏锐,立即发现了不妥。”   除了这点,雁游一时找不出其他有力的理由,解释这家公司为何会匆匆搬离。   他正为自己的莽撞后悔,慕容灰却哈哈笑了起来:“别钻牛角尖了,就算发现你是个骗子,可你身后一无组织二无势力,他们会怕你什么?肯定是因为别的原因。”   所谓当局者迷,加上之前雁游因为如今太过年轻,不受人信服,心中难免有些顾虑。骤然遇上公司突然撤离,忍不住又反思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一叶障目,一时钻进了迷障里。   直到慕容灰笑着反驳,才惊觉是自己想岔了。   自己对钟家太过在意,患得患失,甚至影响到了判断。看来今后还是要将心态放平和些,不要那么着急。否则日后真正对上钟家之人,反而变成了自己拖自己的后腿。   虽然早就决定暂缓出手,但雁游当时并未察觉到急躁的心态给自己的影响。现在惊觉这种心态竟致使判断力下滑,自然分外警惕。   至于如何调节心态,雁游自有办法:以前在修复中遇上解决不了的麻烦,他往往会先放置一段时间,或查阅书籍,或走访前辈,甚至先行修复其他类型的物件。总之,不会全神贯注地去死盯着那道过不去的坎。   亲身经验告诉他,有时候太过专注反而会钻进死胡同。倒不如小退一步,反而很快便能触类旁通,找出解决之道。   自己不是决定了打响名头、积累实力么?不妨暂且专注在这些事上,待到扬名立万之时,他也早该恢复了平日的耐性。钟家虽是拉足了他的新仇旧恨,是不折不扣的仇人,却没有为了报仇而把自己搭上的道理。   而自己能注意到这一点,还该感谢慕容灰。若非他的那句话,恐怕自己现在还钻在牛角尖里。   “多谢你。”   “干嘛见外。”慕容灰还不知道自己一句话让雁游起了这么多念头,只为这生疏的一句道谢而忿忿不平。   雁游听不出他话里的酸味,还以为是武门中人特有的豪爽脾气又发作了,连忙安抚道:“对对,自家人不用客套,是我疏忽了。”   前一刻还在嘀嘀咕咕的慕容灰,转眼间又为这句自家人眉开眼笑:“放心吧,现在如今爷爷准许我找以前的老前辈帮忙,揪出算计英老的那个混蛋。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他的华夏之行原本表面上是为爷爷送赞助而来,调查暗香门之事原以为只是小叔私下授意,生怕父亲骂他胡闹,行事不免有点缩手缩脚,先前也不敢放开手脚调动更多力量去追查陷害英老的钟家。   这趟回米国后,发现原来老爸也知道这件事,慕容灰顿时觉得腰杆粗壮了许多。加上爷爷听说有人盯上老伙伴英生后,虽然照例看似幸灾乐祸地嘲笑了一通,说这老小子一辈子就是个被小偷惦记的命。明明解放后把最珍贵的收藏都捐给了国家,也依旧有人以为他手里还捏着好货,不断为那子虚乌有的宝贝算计于他。   嘲笑归嘲笑,他私下却严肃地告诉孙子,必要时可以调动慕容家在国内的一切关系,去帮助英老。   当年受过武宗庇护又留在国内的人数不胜数,纵然不少前辈都已作古,但单只论还在世的人,亦是一个不可小窥的数字。他们出身于九流,见识手段本就比普通人高出许多。   而目前华夏已渐渐从那破坏严重的十年阴影中走了出来,逐渐恢复了原气。兼之上层政策调整,正处于革新萌芽的时代,每天都有无数机会。这群本就比普通人胆识更壮的人,逮着了这样的好机会,哪里有不顺势而为的道理?所以,他们绝大部分都混得风生水起。如果能好好利用,就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暗香门之事,因是家丑,慕容灰只动用了爷爷当年最信得过的老部下。如今要调查英老的事儿,加上又得了爷爷的“口谕”,自然可以肆无忌惮地作为一番。   至于顺带帮帮小雁——这可不是假公济私,小雁追查的不也是意图祸害英老的钟家?谁敢说他公器私用刷心上人的好感值,他保准把那人揍得满地找牙。   雁游虽然不太了解武宗,但却知道九流。能护得住九流众门的武宗,实力只强不弱。听说慕容老爷子愿意援手,顿时心头大定。   不过,时代不同,如今武宗纵是实力不凡,也没法将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新生,摇身一变成为古玩行里的大行家。所以自己的计划,还是得自己来。   此前帮忙调查、搜集资料的那人在税务系统工作,查到的东西基本和公司经营状况有关,其他方面很难再挖到什么。   两人商量片刻,慕容灰决定去找同样刚回来的秦老,请他帮忙在广州调查。等回四九城后,再请其他前辈出马,重新深挖一下飞机场附近、同样人去楼空的那处办公地址。   商议既定,才惊觉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两人顿时觉得又渴又饿。   慕容灰本来想在附近解决,雁游却猛地记起英老因觉得委屈了自己,早上出来前还强调务必回宾馆一起吃晚饭,爷俩好好说说话,便拉着他往回赶。   等端着随意垫肚的小吃回到宾馆,推开房门一看,雁游发现英老不但在等自己,房间内甚至还摆上了一桌堪称丰盛的席面。   就算是心疼自己被人轻视,也不至于这样吧?   疑问刚在雁游心头转了一圈,尚未来得及发问,新跨进房间的那人便马上给他带来了答案。   “师弟,慕容公子,可算把你们等来了。喝啤还是喝白?”   云律亲自端着托盘过来,上面满满当当摆着酒类和玻璃杯。   还没等两人招呼,坐在首席的英老便不耐烦地说道:“别把生意场上的那套带过来,还都是小孩子,喝什么酒。”   这话明显是在抹云律的面子。要知道,当时在学校初见时,英老领着两个小辈下馆子,还主动给他们倒了酒。那会儿不提他们年纪小,现在又怎么会介意?   只是,虽然清楚这点,雁游却也不能解释。好在云律像是早习惯了恩师对他商人身份的冷嘲热讽,丝毫不以为意,只微笑道:“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让服务员拿点饮料过来。”   英老哼了一声:“还不快去。”   把云律支使折腾了一通,英老才稍觉解气。但等众人落座,嘴里还是不饶人:“你这日进斗金的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找我吃饭?我嫌热不去,还亲自把席面送了过来。”   雁游这才明白,敢情不伦不类地在客房里摆饭,原来是因为这个。   云律微笑道:“老师难得来一趟广州,身为学生自然该尽到地主之谊,让老师满意而归。”   无论英老说什么,云律总是应对得体,没有分毫不耐烦。   对上他那张无懈可击的笑脸,大概英老也觉得自己实在太无理取闹了一点,便悻悻一挥手:“开饭开饭。老裴一走,今天会议伙食水平直线下降,我今天中午都没吃饱。”   菜过五味,被弟子敬了两回酒,酒意微涌上头,英老忍不住又开始恨铁不成钢地念叨:“你小子,让我说什么好。放着大好天分却非要去经商,白白辜负了我当年的期望!要是你还在学术界,等小雁学成出师,师兄弟两人互相扶持照应,参证研究。小雁擅长修复和断代,你擅长速记和仿制,两人搭档正正好。”   雁游听英老说过不少次惋惜云律弃学从商的话,但却是头一次听说这位师兄擅长速记和仿制。所谓速记,记的不单是花样纹路,更是器物的外形与特质。前者考的是记忆力,后者却需要对古物的年代、质地等有深入了解。   他曾鼓励卫长华往这方面努力,但仅仅只是描摹纹样一项,就耗费了卫长华的大量时间精力,根本没办法兼顾后者。由此便可见其中艰难。   更不要提仿制,考的不仅仅是眼力,更有手艺,不长时间下苦工浸淫根本无法摸到门径。国内这方面的高手,在学在野,懂的人不可谓不多,但真正精擅的人却少之又少。   而若云律只是略知皮毛,英老也绝不可能那么看重他。看来,他必是高手无疑。   面对英老的惋惜,云律依旧只是微笑,看不出真正心绪:“我的心性不适合学术,老师就不要为我这不成器的弟子伤怀了。听说小师弟天份出众,足以继承老师的衣钵。”   英老瞪了他一眼,又有几分得意:“那是,小雁无论眼力还是水准,都比当年的你高明得多。”   “失敬失敬——师弟,我敬你一杯。我干了,你随意。”   雁游没想到他会突然向自己敬酒,连说客气。人家都端了酒过来,他也不好意思用茶水代替,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陪同一饮而尽。   见雁游面不改色一口干下白酒,云律倒是有些惊讶:“师弟好酒量。”   “普通罢了。”雁游能喝一点,但也只是一点,最多二两他就撑不住了。   “师弟太谦虚了。”云律笑了一笑,重新替他斟满茶水,忽然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系里最近发现了一座汉墓,不知师弟有没有参与挖掘?”   ☆、第72章   虽然英老告诫过不要再提通市古墓之事,但那是在挖掘工作有了一定进展之后了,学校组队出发前并没有这要求。   所以雁游理所当然地以为云律曾听旧识提起过,看了一眼英老,为难地笑了一笑:“师兄,那座墓有点问题,我不太方便讲。”   他到现代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虽说表面看上去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但某些方面还是有点“底气不足”。先前听英老说是上头不让提这事,也拿不准这道禁令有多严格,便不好做答。   他故意说得含糊,又向英老又目示意,便是想交给老师来应对。   如果不是非常严格,英老肯定会开口解释;若上头要求严加保密,英老自然不会再提。总之,该怎么做英老自有分寸。   却不想,英老刚刚一不小心呛了口酒。雁游话音未落,便听他咳得惊天动地,手里的筷子都抖落到了地上。   见状,晚辈们赶紧上前伺候,抚背的抚背,倒水的倒水。忙乱间,再没人顾得上什么古墓。   老人家年纪大了,又有宿疾。贪杯喝了两盅小酒,又咳了半天,身上就有些不大得劲。虽然咳嗽止住后怕扫了大伙儿的兴,竭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在场三人谁不是人精,如何看不出老头子在强撑,实际神色难掩疲态。   草草动了几筷,云律便说约了生意场上的人谈事,叫属下进来收拾了饭菜后便告罪离开。   留下慕容灰和雁游俩,陪英老坐着喝茶看电视。   还没等新闻播完,老爷子就困得直点头。雁游替他铺好了床,又习惯性想去铺自己的,却被一把慕容灰拉住胳膊:“今晚到我房间睡吧,这几天肯定有不少有趣的事,我想听你说说。”   雁游不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毫无异议地点了点头,便去拿毛巾和换洗衣物。   谁想等从卫生间出来,慕容灰早已自发自动把他的行李全部打包完毕。   迎上雁游疑惑的目光,他略带心虚地说道:“这个……小雁,你新衣服蛮好看的,拿过去我看看。”   他十分清楚小雁平时在生活细节上如何漫不经心,只要把行李搬过去,同住一屋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雁游还是没察觉到不对劲:“要看就看吧。”   顿了一顿,忍不住又说道:“中山装比你平时的打扮清爽,如果喜欢,你也订几套换上吧。”   他委婉的批评,却被慕容灰曲解成穿情侣装的契机。虽然有些舍不得灵感来源于从小喜爱的戏服、且亲自设计的衣服,但同情侣装一比,那一点点不舍完全不值一提。遂马上点头与捣蒜:“我明天就去订!”   见他一副兴奋的表情,雁游不禁暗暗感叹:习武之人大多不拘小节,像他这么爱打扮,而且品位清奇,可真是个异类。   向英老道了晚安,两个想法迥异南辕北辙却不自知的人便离开了房间,到隔壁联床夜话去了。   数条街外,云律靠在轿车后座上闭目养神。   少顷,一名青年拉开车门把上方向盘,却不急着开,而是先点起一支烟,边抽边抱怨:“这家饭店不但服务差,要客户自己带外卖,还小家子气。刚刚送盘子回去,放得重了点,就给我脸色看,还要检查那堆粗瓷碗豁了口没有。就那堆破烂也值得宝贝?我经手的瓷器足够买下几十间他们的店子,平时也没这么小心过的啦。”   他一口广味普通话说得软绵绵的,让抱怨平添了几分无奈。事实上,他的确也挺无奈的:组织里堂堂的仿制高手,居然干起了送外卖的活计,真是自降身价。说来说去,都是好奇心惹的祸。   提到好奇心,一直勾着他胃口的某件事顿时又被吊得老高。见老大没有开口的意思,青年转了转眼珠,试探着问道:“老大,那座汉墓……”   云律抬手虚虚往下一按,止住了他的话语。片刻之后,才淡淡说道:“再多弄几件海底瓷吧,那座墓稍后再说。”   闻言,青年顿时垮了脸。他自告奋勇跑来当跑腿伙计,就是想第一时间拿到信息,听老大这口气,却是没指望了?   他不死心地又说道:“老大,海底瓷的确珍贵,但一口气抛出太多,价格反而会上不去。而且您上次不是说过,最近米国那边有人以海上科研合作为名,申请进入华夏海域进行研究,实际却是想沿着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航道,打捞古代沉船,就跟盗海墓差不多。如果他们走了狗屎运真捞起了沉船,起码有数百件海底瓷面市。对比样本一多,恐怕我们的海底瓷会出纰漏。我认为,有必要换一换了。”   古代有能力进行海外贸易的船只体积都小不了,船上更是会尽可能多地携带货物。外番盛产黄金白银,偏偏却喜欢华夏古代铸造的精美铜币。所以商人们远行都少带金银,除茶叶丝绸瓷器等货物外,还会带不少铜币。   在水底泡了几百年,茶叶什么的肯定是不要想了,但瓷器却有很大可能保存完好。偶尔还会得到密封完好、侥幸没有全成锈蚀的铜币。   组织一支科考队,看似花费巨大,但只要真找到一艘沉船,得到的回报却是数十乃至百倍以上。   国外各种民间研究机构繁多,而且目前华夏对这方面的管控并不严格,假合作研究之名进入海域十分方便。便有不少外国人嗅到了里面的商机,闻风而动。   昔日的强盗,摇身一变成为学者,打着科考的旗号,光明正大地来掘宝,再将得到的古物带回国内贩卖。他们可不怕华夏追究,只要往各国法律不同上一推,华夏便无话可说。哪怕要动真格的,横竖跨国案件向来棘手,各种关节上卡一卡,事情便可无限期拖延下去,最终不了了之。   个中细节,云律再清楚不过。听属下提起这事,他眼中掠过一丝烦燥,冷冷说道:“出纰漏?你的手艺就这么差劲?”   原本还准备痛陈利害的青年顿时噎住了。   “照我说的去做。”   趁他发呆,云律夺过他手中的烟,往窗外一弹:“开车。”   “是……”青年偷偷瞥了一眼老大阴沉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出,赶紧发动了车子。   车厢内静得吓人。直到车子驶入闹市,在夜摊的喧哗声中,青年依稀听到云律的自言自语:“我不会放弃的……那座汉墓……”   因为裴修远的提前离开,交流会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时间虽然短暂,其间发生的事情却足以让人津津乐道许久。   只是,人们却并不期待裴修远的鉴定结果。原因无他:花两百七十万英磅从知名拍卖行拍到的藏品,还能有假?一定是雁游这无名小辈弄错了。   虽然对雁游最有敌意的姜路云已在被赶出会议室的当天就灰溜溜地独自离开,其他人纵是心里有再多嘀咕,也没有当着雁游的面说三道四。但那种欲言又止的模样、古古怪怪的神色,还是让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   当事人犹可,但从来无条件信任雁游的慕容灰得知这件事后,生气到极点。若不是雁游极力阻拦,他大概就当场打电话、让家人请最权威的鉴定机构直飞日不落,直接上门帮裴修远鉴定,第一时间把结果发布出来。   “你是我的朋友,我又是英老的弟子。一旦你这么做了,裴先生很可能对英老有意见。就算他不多想,也免不了要落个英老管束弟子不严的印象。”   慕容灰气得连新买的衣服都忘了试:“难道就这么算了?”   他向来护食,怎么能容忍小雁被人妄加非议。   雁游倒是看得开:“裴先生已经说过要再次鉴定,事实如何,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何必急于一时。而且,你以为就你着急么?”   事实上,雁游自己也同样在意。这件事情若不处理好,于他在业内的名声、乃至即将进行的计划有很大影响。不过,想通某处关窍后,他便不再着急。   被气定神闲的雁游感染,原本怒气冲冲的慕容灰慢慢冷静下来,桃花眼闪了闪,露出一个狐狸似的狡黠笑容:“没错,英教授肯定也急。嘿嘿,他一定会催裴修远。有这尊大佛在,我就不必当马前卒了。”   两人正心照不宣地偷笑间,隔壁正同老友话别的英老话说到一半,突然狠狠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头,他疑惑地说道:“莫非是热感冒?”   ☆、第73章   小巷这一片的年轻人都去上班了,午后,看家的老者幼童因为耐不住酷热,要么早早去外头另寻地方纳凉,要么躲在家里拼命摇蒲扇。   整片民居一片寂静,甚至连树上的知了都停止了鸣叫,独有常家进进出出地往巷子另一头搬东西,忙个不休。   常家老大重伤新愈,只能做些轻巧活计,常叔又上了年纪,最重的体力活儿自然都落在了老小常洪盛身上。   记着下午还约了梁国足等人一块儿去看某社区的足球赛,生怕误了点的常洪盛格外卖力,每趟都死命地多搬东西。   呲牙咧嘴地把一只及腰老楠木五斗橱扛到目的地,刚放下还没来得及喘匀气儿,见有道人影挡在自己头上。打量对方衣着陌生,常洪盛还以为又有生意上门,便挥了挥手:“要请我们帮忙搬家,先到我大哥那儿登记排队。”   “是我。”   常洪盛抬眼看了看面前的青年,随即漫不经心地又低头擦汗,嘟囔道:“你谁啊——”   一语未了,想起什么似的,他猛地又抬起了头,嘴巴顿时张得比动物园里等投喂的猴子还大:“慕容灰,你和雁子回来啦?哈,你穿得没有以前花哨,我一时还认不出来了。”   “……哼,没品位。”听到花哨二字,一身改良中山装、背着大包小包的慕容灰不爽地嘀咕了一声,再没心情去问常洪盛是在折腾什么,为何突然搬到雁游的隔壁来。   这时,雁游拿着几瓶桔子汽水走了过来。他们中午乘火车回到四九城,先将英老送回去,才折返回家。刚才慕容灰一路嚷着口渴,包揽了所有背囊,催雁游去买饮料。他不知慕容灰其实是不愿他累着才找的借口,还真去买了汽水。   看看整个人都冒着热气的常洪盛,又看看面前的一堆杂物,雁游惊讶道:“洪盛,你们也另买房子了?”   “没啊,是最近东西收得太多,家里放不下了。刚好这里空着,就找他家商量着把房子租了过来,好堆东西。”   常洪盛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朝地上的那堆破烂呶呶嘴:“入这行之前,打死我也想不到破衣烂裳还能卖给老布鞋店裱鞋底。每月单是卖这个,就足够我们一家子吃饭了。现在等我们帮忙搬家的人都排到月底去了,他们还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每次收工还请我吃饭。哪里想得到,他们眼里的垃圾要是卖对了地方,那可是比工钱高出不少呢。嘿嘿,我哥老是说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之前的开导,他还不知要消沉到什么时候。”   “你大哥太客气了,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而已。”一听常家将生意做得不错,雁游也觉得开心。摔伤的事情对常茂云对击不小,对将来的生活也有很大影响。他既然已重新找到目标,那可是件好事。   旁边的慕容灰听到常茂云的名字,神色不免有些微妙。刚要催雁游快走,就见一人远远从巷子另一头走了过来:“是小雁回来了吗?”   雁游没注意到慕容灰的表情,欣然答道:“常大哥,是我。”   这条巷子不长,说话间,常茂云已走到几人面前。   卧床数月,他以前玩命晒黑的皮肤又白回了几分,衬着剑眉星目显得更加英俊。美中不足的是,走路时步子里透着虚浮,没有以前来得精神。   不过,这已比刚刚受伤时好得太多。见他神彩奕奕,当初眉宇间那股悒郁之色早已无影无踪,雁游微笑道:“常大哥,还没恭喜你康复。你气色很好,看来恢复得不错。”   还没等常茂云回答,常洪盛就急不可耐地炫耀道:“雁子,你是不知道,在那些女同志眼里,我哥可不止是气色不错,模样还比以前更俊了。自打受伤后,他原单位的几位女同志就轮流过来看他。有天她们撞到一块儿,站在我家门外嘀嘀咕咕了老半天,说的什么我也没听太真,就听到一句‘公平竞争’。嘿嘿,大哥,你说他们要竞争谁呀?”   常茂云受伤之后,常家夫妇愁完了大儿子的前程,又开始操心他的婚事,生怕儿子的终身大事因伤情受到影响,再找不到靠谱的好姑娘。为此,常母甚至整夜整夜地失眠流泪。   家长的态度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孩子。受老妈感染,常洪盛也挺为大哥犯愁。后来见大哥依旧受欢迎,大大松了一口气之余,少不得要拿出来说道说道。   却没想到,常茂云的反应竟异常激烈。还未等弟弟说完便斥道:“闭嘴!”   “哥,别害羞嘛。这可是——”   常洪盛还想再说,却见常茂云竟已铁青了脸,语气比刚才更加严厉:“我叫你闭嘴!”   “不说就不说,凶啥凶。”虽然打小对大哥言听计从,常洪盛还是觉得有点委屈:这个玩笑开得还少吗?平时对其他人说大哥都不以为意,怎么偏偏对雁子说不得?   见两兄弟间气氛有点僵,雁游赶紧来打圆场:“看来常大哥是想先立业,再谈成家的事,不知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见雁游神色不动,显然刚才那番话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常茂云眼神微黯,飞快瞟了一眼旁边笑得分外可恶的慕容灰,沉声说道:“先不说这个。小雁,我之前在破烂堆里翻出了几件古物,看那样式应该有些年头了。我想请你有空时,去帮我看一看。”   这年头大众对古玩的价值认知还不够深,除了精心保存的传家宝外,往往将一些破旧不堪的老物件当成不值一钱的废品给扔了。但常茂云记着雁游的话,知道哪怕外表再不堪,只要是古玩就有一定价值,便将偶然得到的几件东西保留下来,准备等雁游回家后请他去掌掌眼。   对此,雁游自然毫无异议:“好啊,等我回家先见过奶奶,休息一下就过去。”   殊不知他刚刚答应,慕容灰脸上的得意瞬间全变做悻然:他知道小雁在某些方面比较迟钝,而常茂云又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不敢放肆,便看不出种种端倪。但迟钝归迟钝,任谁知道有人盯上了自己盘里的肉,只要是个男人,心情都不会太好。   说不得,只有想办法子,让这家伙知难而退了。   想到这里,慕容灰不着痕迹地瞪了常茂云一眼,借口奶奶一定等急了,把还想说话的雁游拉了回去。   将慕容灰的敌意看在眼里,常茂云表面不动声色,背后的拳头却是几度放松又再度捏紧,显然心情起伏不定。   但看了一眼被四周老旧民居衬托得越发简洁漂亮的雁家新宅,他眼里的不甘又慢慢沉淀为阴郁。现在的他,论财力远远比不上慕容灰,有些话还不适合说。   等雁游回了家,在慕容灰的刻意渲染夸大下,心疼孙子外出受累吃苦的奶奶根本不许雁游再离开自己的视线,生怕他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知轻重又出去忙活。哪怕是在厨房炖补品,也要孙子坐在小脚凳上同她说话,不许乱走。   如是这般,雁游过了三天足不出户,每天进补好几顿的日子。直到原本的尖下巴变得线条圆润,奶奶才满意地放行。   原本刚回来时,英老说让雁游先休息几天,不用急着到学校去。当时雁游虽然口头应着,却并不准备休假,打算隔天就去报道,再去陈博彝的店里看看有没有新活儿。   结果被奶奶强押着在家待了三天,“躲懒”的雁游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等奶奶松口之后,自然只得将常茂云的请求靠后,先去处理别的事情。   对此,同样蹭了三天好吃好喝的慕容灰表示很满意。   回校办了手续,雁游的外出作业就算正式结束了。虽说他的学识底蕴甚至比老师还要深厚,但仍然需要上课,否则考勤天数不够,对学分有极大影响。   对别人来讲,课本上那些佶屈聱牙的术语、层出不穷的文献,需要花很长时间去记诵学习。但凡有点上进心的学生,除了课堂之外,差不多课余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里。个中辛苦,自不待言。   但对雁游而言,课业不过是将他早已学到的东西重新再梳理一遍罢了。所以相较同窗的辛苦,他显得很是轻松。既有闲暇,不免又开始琢磨,该如何在古玩界崭露头角一事。   这是个兼具了运气与实力的圈子,想一夜成名,其实也非难事。比如他可以到潘家园大肆捡漏,以他的眼力,必定件件不落空,届时不怕业内不知出了位少年高手。   可这么做太急进,太贸然。而且世人皆有嫉妒心,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到那个时候,他收获的刁难与非议,恐怕将远比认同与赞赏来得多。   再者,这么做得来的名气,看似响亮,实则虚妄。旁人提起他,多半会强调运气好,并非真正认可他的实力。   但雁游想要的,除成名立足之外,更要紧的是业内的支持,前世经历让他再清楚不过业内泰斗话语的权威性,只要份量足够,大师所说的话哪怕是学术意见不同、三五不时搞搞学术掐架的对家,都不敢等闲视之。学术对手尚且如此,更不要提支持者与普通人。   而且说到底,他扬名的目的并非为了利益,而是想在与钟家对上时有舆论支持。所以,他必须展现出绝对的实力让众人信服,忘记他的年龄,只注重他的实力,从而站到他的这边。   实力的展现,必须有一个合适的平台,否则就是唱独角戏。早在广州时,雁游就想到了某个契机。回四九城后经过几天的考量规划,他已是成竹在胸,接下来只看对方肯不肯配合了。   这天傍晚,在自习室写完本周该交的功课,雁游收拾书包,去了即将关张的潘家园,将陈博彝请到家中。   ☆、第74章   在雁游去通州野外作业、到广州参加会议的这段时间里,陈博彝也为了个人收藏瓷器展览一事,忙得脚不沾地。联系场地、布置展厅等等,直到雁游一行回京前夕,才大体搞定。   到底是上了年纪,忙活完这一堆事儿,陈博彝累得够呛,当下在家闭门谢客,准备好好躲两天清静,养精蓄锐。免得等展览正式开始时精力不济。   不过,别的客人他可以不见,雁游却是不能不理。毕竟这次展出的好几件东西,都是雁游帮忙修复的。   尤其是那只精仿的蓝釉描金燕耳尊,经陈博彝几位圈内好友之口传扬出去,早勾起了许多人的好奇心,就等着一睹究竟。如果不是出于种种顾虑,雁游没有公开用燕耳尊“钓鱼”、诱得豹哥及其同伙落网一事,这件古物只怕早在四九城的古玩圈内引起哄动了。   当下雁游亲自上门邀请,陈博彝自然无有不允。一老一少溜溜达达地来到雁家,同罗奶奶、慕容灰一起吃了晚饭。席上老爷子不断询问雁游此次出行的经历,听一回叹一回;雁游也趁机打听了一些展览的事。   等端出饭后果盘时,见火候差不多,雁游便将打算说了出来:“陈教授,如今您店里积年的东西已经修复了大半,剩下的约摸一两个月就能做完。这次展览肯定有不少您的老朋友来捧场,我想沾沾光,借机露个脸,多条挣钱的路子。您看方不方便?”   在潘家园,古陈斋的生意至多只能算中等,人脉更算不得一流。但职业使然,陈博彝结交的基本都是知识分子,其中更有几位出身书香世家的人物。这一类人在古玩界的影响,却是不容小窥。而英老虽然出身不凡,但这几年已经不怎么买卖古玩了,雁游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他老人家,便趁陈博彝出个展的机会,提出这个要求。   雁游知道,若能与这些圈内人结交,以后关键时刻,他们只要肯出面为自己说上一句半句,那份量可是其他人的几十倍。   而且,他并非古陈斋的专属雇员,而是计件领酬,所以不会对店里的生意造成影响。想来陈博彝不会不答应。   果然,一听这话,正在续杯的陈博彝马上笑了起来:“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哪,值得你这么郑重其事。小雁,哪怕你今天不开口,我也会这么做。你是不知道,我那几位看过燕耳尊的老朋友都很想见见你,看看是哪路高手做出的宝贝。我若敢藏私,那可是犯了众怒。届时不等你骂我小气,他们就要先拆了我这把老骨头。”   话音刚落,慕容灰顿时眉飞色舞:“那先谢谢陈教授了!”   虽然雁游没有和他明说,但他早隐隐猜出了几分雁游的心思。毕竟天下各派门道相通,武林里新人想出头,多半也要靠老人的引荐。雁游这么做,顺理成章,无可厚非。   倒是雁游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两辈子加起来,他都没干过这么急功近利的事,却为钟家破了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真正开口时还是觉得别扭。好在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小小纠结了一下也就平复过来。   刚想向陈博彝道谢,却听墙头猫叫鸟叫响成一片。认出那是书生的声音,慕容灰顿时坐不住了:“我去看看,要是它被猫咬伤就惨了,爷爷肯定要揍我。”   “我的猫很乖,不可能咬书生。”雁游也跟着起身一起往外走。那只猫与其说是乖,不如说是面。照他看来,猫猫被书生欺负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   听着外面的动静,陈博彝也来了兴趣,摇头晃脑地说道:“敢和猫打架的鸟?奇哉奇哉。都说宠物肖似主人,看来慕容灰你也是好战之人,咱们一起去看看。”   但院墙上的情形却远远超乎三人想像。月光如洗,将一掌多宽的墙头照得清晰无比。只见新贴的瓷砖上,雁游带回的那只小猫正和一只体态肥硕的花皮大猫对峙。   小猫怯生生地刨着后爪,一副随时准备后退的模样,偏偏顶上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不停聒噪,死活不让它逃跑:“既是兴兵来打仗,就该与我动刀枪~大马猴,上啊!咬它!撕它!抢它的小鱼干!左勾拳!右直拳!侧踢!ko!”   也不知是习惯了听从书生的号令,还是真被激起了热血。小猫毅然伸出前爪,给体型数倍于己的大猫颔下来了一下子。但那力道比挠痒痒大不了多少,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是示好。大猫甚至舒服地眯起了眼,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受到鼓励的小猫又给大猫挠了几下。眼见对方眼睛越眯越细,惬意无比,大概觉得讨好得差不多了,再次伸爪的小猫,爪子拐了个弯,直接去拍大猫嘴里的半拉鱼干。   这下子可惹怒了大猫。舌头一卷把鱼干吞下肚,随即危险地冲小猫亮出白牙。小猫吓得尾巴一炸,喵嗷一声直接窜下了墙。   速度太快,原本趴在它头上的书生差点儿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扑扑翅膀在即将大脸着地的前一刻飞起,恨铁不成钢地大叫:“大马猴别走!打它!咬它!抓——唔唔!”   慕容灰板着脸把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捏住嘴提好,又向笑得直打跌的陈博彝说道:“陈教授,它的主人是我爷爷,我只是代养。就算宠物像主人,也不是像我。”   言下之意,他才不是为了半块鱼干就煽风点火把别人推出去当炮灰的小人。   话音未落,却听雁游接道:“那你的意思是,这只猫很像我?”   虽然他的语气还是一如继往,但相处了这么多天,慕容灰怎么听不出雁游有些生气。冷汗当即就下来了:“小雁,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顺口一说……哈哈,宠物怎么会像主人呢,宠物就是宠物嘛,哈哈。”   除了原则性问题,雁游一般不会往心里去。但他没养过宠物,刚才陈博彝那番宠物肖似主人的话言犹在耳,转头慕容灰又声称鹦鹉是爷爷养的,相当于认可了陈老的话。小猫胆小又耳根软,岂不就是说他这主人就像小猫一样无能懦弱?   无能可不是什么好话,无论是谁得到这个评价都免不了要生气。于是,向来冷静的雁游难得郁闷了,发火了。   见雁游依旧不为所动,显然自己刚才的话不管用,慕容灰赶紧搜肠刮肚找说辞:“都是书生害的,把可爱的小猫教成这个样子。小雁,我这就惩罚它。你觉得是把它的呆毛拔光好,还是把嘴绑起来不让它唱歌?”   雁游还没回答,原本听着呆毛无动于衷的书生,听到后面又扑腾起来,用变了调的嗓子不屈不挠地控诉:“野蛮,粗鲁!大马猴救命!”   “闭嘴。”慕容灰切齿道,“看你干的好事,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   “哎哟,小灰,你这是干什么,快把书生放下。怪不得大马猴急的,一直挠我的裤腿。”   奶奶手上拿着才织到一半的毛衣,小猫吊在她裤管上晃来晃去,明显是被请来救场的。   “……”   慕容灰嘴巴张张合合,最后还是悻悻将书生放下,无力地问道:“奶奶,怎么您也叫它大马猴?”   “还不是你家书生起的。它一叫,小猫就跟着跑,正好省得我再起名字——你们两个过来,哥哥们在谈正事,别来捣乱。”   随着奶奶的责备,书生从小主人虚握的手里挣脱出来,一蹦一跳地蹦达到不知何时落地的大马猴头顶,趾高气扬地指挥道:“爱卿,起驾——”   小猫立即况且况且地托着它跑远了。   “……”   这下轮到雁游无言以对。慕容灰说得对,要真信了宠物像主人那句话,认真计较起来,他迟早会被这只傻猫给活活气死。   慕容灰不知雁游已经转过弯来,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还在生气。便将火气撒到了那只还趴在墙头看热闹的大猫头上:“走走走,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   大猫慢条斯理地品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小鱼干,闻言不屑地抖了抖尾巴,踱着方步迈上另一家墙头。那冷艳高贵的姿态看得慕容灰将牙磨得越响:“哼,是谁家养的猫,别让我知道,否则……”   一语未了,忽然有人敲了敲雁家的大门。发现是虚掩的,马上自来熟地推开进来,边走边嚷嚷:“雁子,你们都在啊。有没有看见只肥猫,把我今天刚炸的鱼干偷走了,我非要好好教训它不可——哎哟,慕容灰,你踢我干嘛?”   “我在练功,谁让你正好撞上来。”慕容灰冷冷道。   不知前因的常洪盛听不懂他的双关语,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今天还有正事,回头找你算账——小雁,今晚有空吗,我大哥想把上次说的东西拿来给你看看。”   “那几件古物吗?没问题,拿过来吧。”雁游爽快地应道。   一听要看古物,原本笑够了准备告辞的陈博彝顿时又不肯走了,准备留下看个热闹,雁游则去准备点心茶水,独有慕容灰不高兴地生着闷气:老大觊觎小雁,老二又间接让他害小雁生气,常家果然和自己不对盘。老二还能忍,老大却不能忍,等下得想个法子把那厮同小雁隔远些才是。   慕容灰正打着鬼主意,常家兄弟已经带着东西来到雁家。   尚未落座,听到常洪盛提着的布袋子里一阵瓷器相撞的声音,陈博彝有点心疼,忍不住说道:“你们带了瓷器来?还全装一块儿了?”   常洪盛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还没回答,旁边他大哥常茂云已从陈老的神情里品出什么来,连忙问道:“是不是哪里不对?”   虽然雁游还未将陈博彝介绍给他们,但仅凭刚进门时慕容灰那声教授,哪还不知道对方身份,常茂云自然愿意受教。   听他这么一问,原本有些心疼的陈博彝反而乐了:“你去百货公司买碗,人家是怎么包装的?几毛钱一个的粗瓷碗尚且用报纸麻绳裹得好好的,怎么古物反而享受不到这待遇?”   “哎哟,都怪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常洪盛拍了拍自己怕脑袋,懊恼不已。老哥让他把东西拿上,他随手扯了一只有破洞的面布袋子、一股脑地往里一塞就带过来了,根本没想到要仔细包装一下,以防磕碰。   他连忙向面有愠色的大哥保证道:“哥,我都记着了,下次一定注意。”   经过这段小插曲,众人不知不觉提高了对瓷器的期待度。但等常洪盛将东西一件一件摆到桌上,仔细一看,不只雁游与陈博彝这样的行家摇头,连慕容灰这门外汉也大失所望:“虽然形制看着蛮像那么回事,可这质地也太粗糙了吧,准是哪家产鸟食盅的厂子随手烧来玩的。”   慕容灰的爷爷很喜欢书生,鸟食器具均是亲手采买。慕容灰时常跟着祖父去唐人街晃悠,加上家里有年头有来历的东西不少,从小看惯。哪怕对古玩不了解,也练出了几分眼力。当下立即看出,面前这几件形制复古的瓷器,乍眼看着大体不差,实际质地却是肉眼就能看出的粗糙,釉上彩纹的水平也是惨不忍睹,让他一眼就想起了价格最便宜的鸟食盅。   雁游也说道:“都是近年制造的,徒有其形,但本身没什么价值。不过,常大哥,洪盛,你们也别灰心,照现在的情形,你们只要坚持下去,总可以找到真正的好东西。”   陈博彝本以为雁游的朋友,带来的东西必定不差,结果却是大失所望。等问清了常家兄弟是怎么找到这些东西的,不禁苦笑道:“四九城是天子脚下,大家伙儿眼界都高,想捡他们的漏,谈何容易。”   常洪盛原本在雁游的安慰下不住点头,等听到陈博彝这番话,却是犯了倔性。雁子这么说他肯听,因为两人是兄弟。可一个初见面的老头子端着架子来抹自己的面子,他可不乐意了。   “这些东西不行,那这个呢?”   说着,常洪盛又将一件东西放到桌上。力气稍大了点儿,新漆的桌面都被他磕出了印子。   几人这才发现,原来他还带了另一个口袋。还不等旁人奇怪为什么不一次性拿出来,便听常茂云急道:“你怎么把它也带来了?我不是说过,这个要留着我自己琢磨吗?”   “哥,雁子说的那几本书你根本就没找全。等你琢磨出来,还不知要到啥时候。不如今天拿出来让雁子一起给看看,到底是垃坷丸还是真宝贝,也好见个真章。”   垃坷丸原本是鬼市的黑话之一,意指不值钱的垃圾。后来渐渐传开了,不止旧货摊上跟着用,连淘废品的也在用。常洪盛近来做起了这一行的生意,少不得要与其他同行打交道,耳濡目染,便也学会了。   他虽然嘴里一直喊雁游,眼睛却是斜睨着陈博彝,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常茂云如何看不出弟弟驴脾气又上来了,虽然心里还是不乐意他擅自作主把自己留来练眼力的东西给提前端了出来,但怕自己的阻拦反而让弟弟更倔,将场面闹得更僵。便只得在其他人没反应过来之前打圆场:“好吧,随便你。既然拿出来了,就请小雁一起帮忙掌掌眼吧。”   常洪盛这才满意,对雁游介绍道:“雁子,这是我哥上回帮人搬家时,从他家的大四合院里捡到的。那家人有点来历,但如今没落了。我哥说它外型瞅着就像古董,原本想留着、在你说过的那几本书里慢慢对比,也算是种学习的手段。但那些书一直没借全,我怕大哥锉了锐气又生闷气伤,便悄悄一起带过来了。你给看看呗,到底是个啥,给个准话。”   他说的是实话。常茂云刚受伤时他吓得不轻,如今好容易找到条新路子,他不愿再起波澜,让大哥再度郁结反而伤身,这才作主把东西拿来。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交给雁游,被陈博彝的话一气,便顾不得许多,直接亮了出来。   雁游不知个中曲折,依言拿起物件仔细端详。   这东西是香炉造型,入手实沉,线条折转处圆融流畅,没有近代工厂批量制造的生涩感,以手扣之,悭然有声。骤眼看来,确实不错,也难怪常茂云对它寄予希望,特地把它留下来练眼力。   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十年动荡结束之后,原本作为四旧破除的上香敬神,又在旧社会过来的老人们之间悄然兴起,各处庙宇道观的香火也慢慢重新鼎盛起来。   这批老人如今大多退休有几年,比较悠闲,有时间从事自己的兴趣爱好。手头不说有多宽裕,但为自己笃信的神佛花几个钱总是没问题的。这一行的生意便应时而生,金银箔纸、佛珠、经书等等,早有小作坊造好。其中,自然也不会短少了香炉这不可或缺的供奉事物。   那么,这只香炉会是近来制造的高档货,还是真有来历?   雁游摸了摸铜炉周身那层污垢,继续思索。   敞口、方唇、细颈、腹扁且鼓……看它的外表,难道是——   打量着它的形制,蓦地,一个念头快速闪入脑中,让雁游的动作顿时为之一顿,神情也不由自主愈发凝重。   再次端详香炉的形制,确认无误后,雁游拿毛巾用力擦试几下,见上面的污垢纹丝不动,又让慕容灰去自己房间取来特制的药水去污。   常茂云不知雁游是想看看它的质地,还以为是嫌脏,便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用洗衣粉和肥皂轮流搓过一遍,都洗不掉,所以……”   雁游解释道:“这上面的污垢年代久远,一般的洗涤剂很难彻底清洗干净,需要用特殊的化学制剂。”   一旁,陈博彝原本老神在在地喝茶。因为先入为主的缘故,他对香炉的兴趣并不大,连看都没看一眼,认为不过又是件普通货色罢了。听到“年代久远”四字,才认真起来,正眼打量一番,问道:“小雁,真是件古物?”   “还需要再确认一下。”   这种去污药水保存不了多久,不能一次性制造许多。雁游便只在污渍较少的某个地方用小刷轻轻刷了几遍,并没有全部涂上。   药水生效需要一点时间。平时涂完后,雁游多半会去做点其他工作,等时间到了再过来查看。但今天却一反常态,依旧坐在香炉面前,时不时叩叩这里,敲敲那里。   见他态度郑重,陈博彝不由也取出放大镜,学着雁游的样子,一寸寸看将过去。但他仅仅只了解瓷器这块,对其他古物只是略知皮毛罢了。端详半晌,也未看出个所以然。   刚要询问雁游到底是什么物件,却忽然听他低呼一声:“好了!”   只见原本污糟黯淡的地方,在药水作用下悄然露出原本的金属质地,但色泽却并不像其他铜器那样闪亮,而是颇有几分黯沉内敛。   “这颜色……莫非里面掺了别的金属?”陈博彝猜测道。   “不,陈教授,您换个角度再看看。”   不只是陈博彝,慕容灰与常家两兄弟听雁游这么说,也依言错步,从其他角度打量香炉。   照做之后,他们惊愕地发现,改变角度之后,那里的颜色竟然变了。像是被一束无形的光线照射,又像是尘封的珍珠从匣中取出,霎时间宝光外露,异常大气美丽。   “居然还会变色,莫非这是古代的拉丝工艺?”慕容灰问道。米国的许多科技产品皆为金属外壳,厂商在做广告时除了机体性能,还会鼓吹外身用了什么什么工艺。慕容灰这趟回去时再度经受广告轰炸,便顺口问了出来。   雁游轻轻抚摸着那块洗净污糟、露出真正质地的地方,颇有几分爱不释手:“不是变色,是刚才光线被挡住了。如果将它整个清洗干净,我们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妙处。也是这种香炉独有的特征,所谓‘宝色内涵珠光,外观澹澹穆穆’,说的便是它。史料记载它的铜色有四十余种,栗壳、茄皮、棠梨……等等,我们眼前这一只,就是其中的藏经纸,最为雅致。”   听到这句评价,陈博彝突然灵光一现,猛然回想起曾听专攻三代青铜、对其他年代铜器亦有涉猎的屠志老师的话,惊道:“这是明万历画家项子京品赞宣德炉的话!宣德炉,居然是宣德炉?!”   “不错,宝色内融,黯处生光,正是宣德炉的特性。但此炉最关键的特征在于色泽。刚刚我认出它的造型,却吃不准真假,直到亲眼看到它的质地才确认了。”   常洪盛不知什么是宣德炉,但打量雁游与陈博彝的神情,便猜着是件好东西,刚才那一点倔性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急不可耐地问道:“雁子,它该值不少钱吧?”   谈到价值,雁游的表情却有些微妙。略一沉吟,他说道:“洪盛,它的价值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要不,我先从来历说起吧。”   “啊?那你慢慢说。”价格不是一句话的事吗,怎么还要从头讲起?常洪盛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对雁游信任惯了,便也没有阻拦。   “宣德炉,意即明朝宣德年间所造。是由当时的皇帝朱瞻基根据《宣和博古图》、《考古图》等金石古籍,命宫廷造办处采三代铜器之精髓而制。成品古雅浑厚,大气端方,颇有君子之风。”   一听宣德炉来头竟这么大,常洪盛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常茂云却是若有所思:“小雁,那次你给我的书单里,好像就有《宣和博古图》这本书。”   雁游微微颔首:“不错。此书为宋徽宗所著,里面收编描画了至宋代为止所出土的夏商周出土的青铜器形制,十分珍贵。皇家仿铸三代铜器之风早已有之,但宣德年间朱瞻基为何突然起念铸造宣德炉,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说是皇宫失火,损毁了许多金银器件与铜器古玩,朱瞻基遂命宫匠将之重新打造。另一种说法是,暹罗进贡铜料数万斤,朱瞻基下令精炼铜料,仿造三代铜器,并铸宣德炉。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让他兴起了这念头,总之,当时仿制的三代铜器后来默默无闻,但宣德炉却是名扬四海。”   “这可是皇帝下令造的啊,还能差得了吗。”常洪盛看着宣德炉,真是越看越爱。他这个年纪的人,受童年记忆和父兄辈影响,对传统皇权颇为蔑视,但却不包括皇家的东西: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不管吃喝用度,华夏九百四十八万平方公里、还有邻国出产的珍宝都要送到宫里,他用这些好东西造出来的宝贝,依然是好东西!   但雁游却迎面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不过,正因为宣德炉出名,有明以来直至民国,历朝仿造它的不知凡几。姑且不论后世,甚至就在当时,官中明令停止铸造后,一些主事官员还私下征用原本的工匠秘密铸造。虽说朱瞻基曾令将铜料进行十二次精炼,是官员私仿之物比不上的,但铸造工艺流程都掌握在这些人手上,所以仿造出来的宣德炉仍可以假乱真,放在当时都很少有人能分辨,更不要说现在。”   再过几年,华夏大地的代工厂里会出现一种叫做仿单跟单的玩意儿。各厂长们自觉发明了新的生财之道,殊不知,这都是老祖宗们玩剩的。   刚才还眉开眼笑的常洪盛顿时紧张起来:“雁子,那我哥这个,到底是皇帝手里铸的,还是后来仿的?”   雁游叹了一记:“如果只是真伪之别,我也不用解释这么多。根据史料记载,宣德炉当年由官中制造了五千余件,至于当时官员私仿的,则无从考证。这么说吧,就连当年古玩最红火时,琉璃厂各家铺子里摆着的宣德炉,哪怕是公认眼力最好的掌柜,都不敢打包票说绝对是官铸,我也分辨不出。最重要的是,因后世无法百分之百分辨官铸野铸,加之数量众多,宣德炉的价值向来比不上同代的其他铜器。”   “也就是说,哪怕这是宫中铸造的,也依旧卖不上价?”常茂云问道。   “可以这么说。”顿了一顿,雁游又看向陈博彝:“陈教授,您知道现在的行情吗?”   听得津津有味的陈博彝尴尬地搓了搓手:“小雁,我对铜器一窍不通,所以也没买卖过。不过,我隐约记得小屠老师曾经提过,说明代一只铜铸镇纸视精细程度与来历,至少可以卖到上万,但宣德炉就只有六七成左右的价格。至于这只的具体价值,还要问一问业内人士。毕竟,铜器大小形制花纹等等不同,价格也不尽相同。”   “六七成啊……”常洪盛咂了咂嘴,在心里默默算了笔帐,重新转忧为喜:“就按一万的六成来算,那也是好大一笔钱呢。雁子,我们该拿到哪里去卖?”   常茂云见不得弟弟这副咋咋呼呼的模样,终于没忍住给了他一拐肘:“给我安份些!卖什么卖,没看见它是跛的吗?”   “呃……”挨了大哥一下,兴奋过度的常洪盛才注意到,宣德炉的三足中,有一足缺了一块,“雁子,你给修一修呗?顺便再用刚才的药水儿洗一洗,弄干净了才更值钱。”   雁游刚要点头,这时,许久没有说话的慕容灰突然说道:“小雁,我有个想法:它的修复并不复杂,你不如把它拿到陈教授的展览上,现场修复,如何?”   自来道不轻传,虽然如今修复古文物已经成了专业里的必学课程,但老师们所知的也只是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比如如何用砂纸打磨锈蚀、如何用强力胶水粘贴断裂处之类。真正的上乘手艺,要么失传,要么依旧牢牢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秘而不宣。   不过,正如慕容灰所言,想要修复这只宣德炉并不困难。它的断口处还算齐整,只要用质地相似的铜料打磨出形状,提前做旧,到时再当场粘上即可。至于去除周身的污痕,那就更简单了。就算当众演示,也不至于有秘法外泄之虞。   但所谓简单,也只是相对雁游这种高手而言。要是换了其他人,大概绞尽脑汁也做不出与炉身本体颜色质地一样的补件。届时,行家们只要一看补件,就知道雁游是什么水准。   对于正想“出风头”的雁游,这倒是个好建议。   但他却奇怪地看了慕容灰一眼,纳闷对方是怎么猜到自己心思的。慕容虽然有时候胡闹了一点,但该正经时绝不会乱来,这个建议明显是有的放矢。可是,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可是半句口风没透过。   像是看穿了雁游的疑惑,慕容灰冲他挤了挤眼睛,小声说道:“咱们都同吃同住了,难道我还猜不到?不管你说不说,我都一直挺你。”   他在某些字眼上加重了发音,雁游却没听出他话里的调戏之意,恍然大悟之余,心里还有几分感动:只有真正对一个人上心,才能体会到他的意思。慕容灰此人,真的很够朋友。   “多谢你。”   “应该的,咱俩谁跟谁啊。”慕容灰一度为雁游的迟钝郁闷不已,这会儿却觉得有些庆幸:如果小雁突然敏感起来了,暗中调戏的乐趣可就没有了。   他们俩在一边嘀嘀咕咕的模样不止刺痛了常茂云的眼,就连陈博彝也看得着急:“小雁,你是不是不同意?但我觉得慕容灰说得没错。这年头广告越来越多,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你的手艺我再清楚不过,但别人不清楚啊。你小小展现一下,效果肯定要好不少倍。”   雁游连忙说道:“教授,我没说不同意。谢谢您认同这建议,但这么做的话,必须额外弄个工作台,还得要盏高功率的灯。不知展出地点方不方便接电线?”   这年头老房子多,各种基础设施非常不完善。以前雁游在炼铁厂时就深有体会:宿舍三天两头停水停电是家常便饭,就连生产车间,照明设备也时不时要罢工一回。每当车间主任出来指挥小年轻们从别的地方拉花绳电灯泡时,雁游就知道,厂里的灯管又烧了。   某种意义上讲,也亏得如此,雁游才在最短时间内,被科普了电力知识。   这问题倒问住了陈博彝。他的展品并不多,而且也没有财力像正规博物馆那样动用许多照明设备、一件展品用几处光源来展示。他甚至就没考虑过灯源的事,只挑了一处宽敞明亮的屋子,准备全靠自然光。   见他皱起了眉头,慕容灰马上说道:“没有也不要紧,交给我吧。如果主办场地电力不够,大不了再换个地方。总之,这些琐事交给我,小雁你只管专心去弄补件就好——先声明啊,不许说谢谢。”   “……你还真是……”雁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但不知不觉间对他又更亲近了几分。雁游并非不谙世事的两脚书橱,知道有一个真心实意关心自己、事事为自己着想的朋友多么难得,自然越来越看重慕容灰。   “谁让我们是一伙的。”   慕容灰拍了拍雁游的肩膀,就找陈博彝去商量换场地的事了。刚才他可不是随口一说,既然要帮小雁,那肯定要帮到底。只有最好的地方,才能配得上小雁的手艺。   常洪盛原本还乐呵呵地把那尊宣德炉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偶然听了几耳朵慕容灰询问陈博彝、能不能像日不落女王出租皇宫那样,把故宫的大殿包一间下来搞展览,不禁羡慕道:“慕容家可真有钱!”   身边的常茂云也听到了这话。瞅了一眼犹自缠着被陈博彝问个不住、全然不顾对方早被这话惊得目瞪口呆的慕容灰,不禁眼神微黯,第一次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小弟,我不会去工厂上班。回家后我跟爸妈说说,由你顶替我,继续在工厂做事好了。”   “啊?”常洪盛一愣,不安道:“哥,我可完全没这想法。不是早说好了吗,等月底你再去医院检查一回,确定腿没事了就去工厂报道。你是不是怕我没工作?以前是我犯浑,同老师赌气,不肯去学校分配的单位,以后不会了。学校让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绝对不再给爸妈添堵。”   常洪盛还以为是自己一直没工作,让大哥起了把炼铁厂的岗位让给自己的念头,吓得赶紧不断保证。虽然已经痊愈,但大哥受的重伤却影响到劳动能力,不能做重活儿。自己要真抢了这份适合他的工作,别说会被爸妈打死,自个儿心里也不好受。   常茂云摇了摇头,止住还想再说话的弟弟:“不是因为这个……一辈子端铁饭碗能有多大出息?我觉得现在做废品生意挺好,比上班强得多,也赚得多。”   常洪盛再度愣住:“哥,赚那么多钱干啥?我觉得现在就挺好啊,有份固定工作,每天能吃饱喝足,偶尔能吃顿好的。对比爸妈当年赶上五八年大饥荒,已经挺不错了。”   “只是这样你就满足了?”   “不然还要怎样?”梁洪盛反问道。除了极少数人,现在差不多的普通人都一样穷,所以很多人都没有贫富概念。反正大家都穷,谁也不会嘲笑谁。   听到旁边、慕容灰得知不能租故宫后,马上把目标转向地坛,常茂云唇角不禁浮起一抹苦笑:“小弟,你不明白,有些事得有资本才敢争取。我不像你那么无忧无虑,我有想要的东西,以前一直不敢去争。但现在变了……如果不争上一争,我大概一辈子都不甘心。”   “哥,你想要什么?”常洪盛第一次发现,大哥的神情那么晦涩,让他根本看不懂。   沉默良久,常茂云才说道:“但在争取之前,我还得先拿到资格。小弟,我要先赚钱。”   常洪盛想了想,说道:“那我也不工作了,哥,我帮你,咱们一起做生意。”   “那怎么行,你不是喜欢稳定吗?”常茂云难得吃惊地问道。当初小弟同老师闹了矛盾,分配工作时被故意派到最累的种子下乡供销社。因为需要到处跑,小弟才一直赌气没去报道。   常洪盛理所当然地说道:“你是我哥啊,跟着你还有啥不稳定的?”   “……小弟,你今天的话,大哥记下了。”常茂云心头一暖。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闯出一片天地,但已暗暗决定,以后绝不会亏待这傻弟弟。   兄弟俩商量了一会儿该如何说服家中长辈支持这个决定。末了,常茂云走向正阻止慕容灰异想天开的雁游,刻意忽略两人亲密的举动,勉强笑着告了辞。   待走出雁家大门,常茂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隐有谈笑声飘出的小楼,神情愈发坚定:当初他太懦弱,有些事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现在他决定,至少要争上一争!   ☆、第75章   同样的夜色,同样的四九城,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某民居内。   房间装修得雅致考究,比时下绝大多数人家都来得漂亮。但因为长时间没人住的关系,弥漫着淡淡的霉味,脚下的地毯也有些潮湿。   大床上还盖着遮尘布,但中年男子却不管不顾,直接躺在上面,也不理会沾了一身灰尘,只愣愣看着床头柜上的电话,表情颇为挣扎。   这段时间他被钟归从四九城发配到广州,憋憋屈屈待了两个多月。正试图趁姓钟的不重视这边的市场、暗中谋划东山再起,却又因一位神秘客户的告诫,受上级之命再度匆匆离开,重新回到四九城。   可这不是衣锦还乡。照那位通风报信、提前示警的客户说法,他们这次完全是无妄之灾,但钟归不吃这套。或者说,钟归知道真相,却故意将事情定性为他这小主管监管不力,还趁机落井下石,想一举把他仅有的位子给彻底撸下来。   如果连最后的职位也失去了,他将沦落到真正一无所有的境地,再也无法翻身,在组织十几年的打拼努力就此付诸东流。他如何甘心就此乖乖低头?   而且,明明是上层斗法,最倒霉的却是他这种虾兵蟹将。原本他还对老上司项博士报有期望,但眼见姓钟的都快把华夏各处机构负责人换完,项博士却还是一声不吭,袖手旁观,任由他们这些小卒子被人一锅烩了,心里不禁暗生恨意。   凭什么?凭什么!   明天钟归就要宣布对他的处置,如果再不联系项博士,那可什么都完了!   这部电话是当年特设的专机,项博士特别交待过一条禁令: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不要打扰。   老实说,对这位老上司的手段,中年人也有点犯憷。虽然项博士不像钟归那么气焰嚣张咄咄逼人,丝毫不给人留颜面,但那份不动声色便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高妙手段,却是中年人平生仅见。   一开始钟归极力打压时,他之所以没有过多反抗,原因也就在于相信项博士不会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被个后生小子撬走,还要把老部下赶尽杀绝。   但等了又等,博士始终未曾出手,他却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禁令?先保住前程,将来才有资格遵守禁令!   想到这点,中年男子眉宇间露出一抹决然,带着过度纠结的扭曲,起身松了松皱巴巴的领带,毅然拨通了某个曾以为一辈子也用不上的号码。   电话不紧不慢地响了几声,终于被人接起。   老上司的声音穿过大洋,带来的却并非责备,而是一惯的波澜不兴:“我想,你也该找我了。”   就这么淡淡一句话,轻而易举就瓦解了中年人心头隐约的怨恨,只剩下憋屈:“博士,您说我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用做,很快你就能看到最理想的结果。”听筒另一头,略显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   最理想的结果?他原本只求保住职位,哪怕被再被发配也无所谓。但听博士的口气,难道是要收拾那个姓钟的?原来博士这么长时间按兵不动,就是等着收网后的雷霆一击!   意识到这点,中年男子激动得身体都哆嗦起来,恍然又回到以前跟着博士、顺风顺水的日子。原本蜷缩成驼背的腰杆,不知不觉重新挺得笔直:“多谢博士!”   老者似是低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这时,中年人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赶紧抢在对方没挂电话之前,腆着脸期期艾艾地问道:“博士,那我明天的撤职……”   “还变着法跟我诉苦来了。”老者淡淡说了一句,然而并无不悦之意:“以前的机灵劲儿哪里去了?装病你会不会?”   “会会会,太会了!”也不管老者根本看不见,中年人腰弯得几乎快把鼻尖贴到鞋面上,喜笑颜开:“博士,太谢谢您了。”   他没有再问事成之后自己还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位置。在项博士手下混了这么多年,他再清楚不过上司的脾气:属下可以没能力,却务必要听话有眼色,让爬树不能下河,该闭嘴时不能吭气儿。   他能力平平,但后一条却执行得得心应手,所以项博士才会把他放在四九城这个肥缺,安逸地待了许多年。   等钟归那小兔崽子被撸掉后,他也许还真能回到原来的位子。每天给下属把把关,没事关上门喝两口小酒。护城河边那家小摊子做的爆炒兔肉可是一绝,可这段日子太折腾,都没顾得上去,等事成之后——不,现在就去!   几分钟后,楼下纳凉闲侃的大妈大爷们惊奇地发现,下午回来时还一副死了爸妈丧气嘴脸的邻居,突然又变得喜气洋洋,走路脚下生风,嘴里还哼着走了调的小曲儿。   “这家伙准是为了相好的才一惊一乍,而且这个点出去……嘿嘿。”   自以为发现了真相的老头老太们用蒲扇遮住了窃窃私语,彼此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猥笑。   数日后是中秋节,恰逢周五,陈博彝便将展览定在周六,趁着节日借个圆满的寓意。这天中午上完课,雁游把书包往英老的办公室一放,直接赶到会场。   因为陈博彝邀请的都是圈子里的老友,没有对外挂牌宣传,所以来参观的人并不多。而且这会儿各单位都才放了假,有公职在身的与会者少不得要先吃个午饭、休息一下,都没来齐,展厅里的人更是廖廖无几。   这处展厅是慕容灰掏腰包租下来的,位于潘家园新建成的一幢商铺楼内。   商铺原本是为原本在棚户里做工艺品、纪念品生意的小老板们准备的。这几年华夏与诸国渐渐恢复邦交,普通旅人办理签证的政策也一年比一年宽松,吸引了不少外国游客。   这些人来到华夏,总希望带点他们心目中具有东方特色的东西过去,比如玉雕漆器、银烟筒绣花鞋什么的。还有全国各地来首都参观的游客,也为数不少。对他们而言,声名渐响的潘家园自是首选之地。   这里原本有一条街专门经营这些小东西,但随着游客人数逐年增多,渐渐显得拥挤不堪。政府便以招商引资的方式,规划新建了这幢商楼。   新楼建得漂亮宽敞,房租自然也比狭窄的棚户商铺要来得高。不少小老板为了节约成本,便抱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心态,准备等政府下令强拆棚户的时候再搬进来。所以这幢商楼里,目前入驻的商家稀稀落落。   店子一少,来客量也跟着减。加上陈博彝的展会没有对外挂牌,就算有人路过看见,也都误以为是新店开张还在陈设,不会进来观看,愈发显得展厅人气不足。   不过,陈博彝自个儿却挺满意的。他原本用意就是借个由头“炫耀”一下收藏,把老伙计们都聚一聚,好好说说话,这么清静正符合他的要求。要是外人来多了,还得分神招呼,实在麻烦。   而且,这个地方敞亮簇新,采光极好,比他之前借的老教室强多了。原本慕容灰还嫌不够好,是他要求再三,才不情不愿地下了订。   当下见雁游过来,刚同位老朋友寒喧完毕的陈博彝笑眯眯地迎上来,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我那朋友还问你来着,可巧你就过来了。本来该介绍介绍,但你这几天白天上课,晚上弄那宣德炉的补件也挺累的。依我看,与其一个个介绍过去,倒不如你先去里间休息休息,等两点过后,人到得差不多再出来。到时连修复带介绍一次解决了,省得麻烦。”   长辈的好意,雁游自然不会拒绝。试了试修复台的高瓦数工作灯,满意之后,他却并未去里间,而是先去楼下的小店吃午饭。   “二两宽面,一盘牛肉,还有——”   菜刚点了一半,雁游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放下菜单抬头一看,才发现记菜牌的服务员是位熟人,不禁又惊又喜:“秀姐,你怎么在这里?”   这位女工赫然是上次被卷入暗香门之事的何秀镇。但雁游记得在广州时,慕容灰米国之前就替安排好了回程事宜。而且她家在四九城郊县,并未住在城中,此前也没听说她在城里做工。   见雁游认出自己,秀姐露齿一笑,虽然依旧漂亮,但却隐隐有几分憔悴:“我本想等你完菜后再叫你,没想到你先认出我来了。小雁,我现在在这儿做临时工。”   现在还基本没有农民放着土地不耕出来打工的,庄稼人的观念依旧本份老实,不肯轻易离开故土,整年辛辛苦苦在地里刨食。所以雁游不免有些奇怪:“秀姐,你怎么离家了?”   被他一问,秀姐的笑容越发勉强,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道:“还不是我以前的婆家……齐凤下落不明,紧接着齐家两老也搬离了村子,这事儿可不常见。偏偏我被齐凤叫去广州的事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他们不知原因,猜来猜去就信口瞎编,说啥的都有,我实在听不下去,只好出来避一避。”   雁游顿时恍然大悟。   之前慕容家清理了家中老四借暗香门之手在米国做的龌龊勾当。在国内,则是借了莫家的名义报警,又让秦家老大自首、并将齐凤交给司法机关。官方的程序走完之后,慕容家又派人去警告了表面上并未参与女儿之事的齐凤父母。   慕容家虽已离开了华夏,但对于老一辈的九流中人来讲,余威仍在。雁游听慕容灰说,齐家夫妇当场诚惶诚恐地为自己教女不严说了许多后悔的话。又说他们并非有心,只是觉得祖祖辈辈流传的手段断绝了太可惜,才教了女儿一部分,没想到齐凤竟胆大妄为,做出这种事来。   大概是听说连慕容家的四少爷都被卷进来,惊恐之下,他们甚至没敢为女儿求情,只再三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犯。   不过,若非今天遇到秀姐,雁游还不知道,齐家竟然害怕到慌张搬离了村子。   只是,他们抬腿一走倒是简单,却给秀姐惹来了麻烦。小地方流言传播之快、杀伤力之大,城市里的人根本难以想像。秀姐虽然没有多说,但能将她再次逼出家门,不问即知,那些流言该有多么难听。   虽然当初妄图将秀姐拉下水的是齐凤,但就原委而论,此事首恶还属慕容棋。既然与慕容家有关,以雁游对慕容灰的了解,笃定他肯定会帮秀姐。他们俩现在可以算是好友,既然如此,不妨自己现在就开了这个口。   打定主意,雁游止住准备去厨房报菜的秀姐,说道:“秀姐,在这里做零工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你先跟我回去,咱们从长计议。”   秀姐这些天来受够了人情冷暖,被亲戚村人恶意揣测,偏偏又因为禀性善良,想给齐家留最后一分体面,不肯说出真相。虽然苦苦压抑,却早已委屈到了极点。当下听到这体贴的话语,眼眶顿时红了,但还是坚持道:“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   “秀姐……”   雁游正准备劝说,却听她又说道:“等事情平息了我就回去,何苦再去打扰你。我知道你白天要上课,晚上还要做活计,也不容易。”   秀姐在雁家住过两天,只知道雁游学业之余有做兼职,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便以为是糊洋火盒一类的工作。而且她听奶奶念叨过盖房子的钱是慕容灰支援的,便想当然地认为雁家不宽裕,不忍心给他添负担。   雁游哪里知道秀姐想得这么远,看她如此要强,心里不免更加尊敬。   还要再劝,却见小吃店外风风火火走进一个人来,一眼盯在雁游身上,笑容满面地过来打招呼:“小雁兄弟,听陈教授说你今天要当众施展绝技,嘿嘿,幸亏我来了,正好也能跟着一饱眼福。可惜我外甥小林还在通州山上,不然他肯定要来看。”   这突然冒出来的人是施林的舅舅、幻门仅存不多的传人之一,徐大财。   见雁游面露惑色,似乎对自己出现在这里非常奇怪,他连忙解释道:“多亏小兄弟介绍了陈教授,我们从老宅子里起出来的那箱宝贝,教授一直在帮我们联系买家,前几天已经成交了一笔,如今家里可是宽裕多了。我听小林说你提前离开通市去了广州,估摸着这几天该回来,本说明天登门道谢,没想到今天过来给陈教授捧场时,听说你也在这里,就赶紧找出来。嘿嘿,缘份啊。”   徐大财卖的古玩都是当年祖辈弄来的,算是无本生意,赚的钱自然都是纯利润。大概是经济条件好转的缘故,他现在的穿着打扮明显比以前上了档次,但气质还是没变,还是那么油滑。   同雁游打完招呼,徐大财这才转头看被忽视了半天的服务员。本说是要付账,结果在看清秀姐的容貌后,顿时把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不尴不尬地憋了片刻,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却是真情实感又不伦不类地感叹道:“嘿,缘份啊!”   ☆、第76章   徐大财本来已经吃过饭了,但看见秀姐后,愣是挪不动脚,厚着脸皮拉过把椅子坐到雁游对面,又点了一堆东西。   见雁游似乎还认识这美女,他心里更着意了。趁秀姐去厨房的功夫,悄声问道:“小兄弟,你知道这位女同志的情况不?她、她结婚没有?”   打量他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雁游猜到了几分。以前徐家负担重,徐大财一直没讨上老婆,三十出头了还是光棍一条。现在脱了贫,自然要把婚姻大事放在第一位来考虑。   但雁游不怎么看好他的“见色起意”,加上秀姐还未必会同意,不想给她再招烦心事,便模棱两可地说道:“嗯,是最近认识的一位大姐,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那我自己打听。”徐大财捋了捋头发,又正了正衣领:“雁老弟,你看我今天这一身还成吧?”   “……马马虎虎。”其实他运动外套配衬衣的穿法,让雁游觉得怪怪的。   “嘿嘿,那我去啦!”不理会目光复杂的雁游,徐大财兴冲冲地直接往后厨走去。   几次接触下来,雁游觉得徐大财这人虽然油滑了些,心底却是不错,而且现在也算发了笔小财,不说大富大贵,但至少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秀姐如果愿意嫁给他,倒也不错。只是,秀姐外柔内刚,自有主意,还未必看得上他。   反正雁游不打算掺合这事儿。取过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还未送到唇边,徐大财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一看就知道是吃了闭门羹,怏怏不乐地坐下发呆。   雁游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没想到坐了片刻,徐大财又自己回转过来:“她理都不理我,那小脸绷的。说明是位正经的女同志,宜家宜室,看来我还得再接再励。对了,我悄悄问了掌勺的,人告诉我她结过婚又离了,嘿嘿,这不正好吗。”   自己傻乐了一会儿,徐大财又重新为难起来:“可我现在虽然手头有俩钱了,却没个正经工作。你说她会不会为这瞧不起我?但凭我的条件,也找不到啥像样的工作。雁老弟,你说该怎么办啊?”   见他居然颇为上心,雁游不禁也认真起来。想了想,记得徐大财会几招幻术,但一时间却想不出什么工作能用到幻术,便说道:“学校里偶尔会招水电工人什么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去打听一下。”   这年头大伙儿动手能力都很强,从打家具到改造旧房都是必备技能,维修水电更是不在话下。徐大财一听,十分乐意:“那敢情好。雁老弟,这事儿就拜托你了。你帮了我几次大忙,我不是那种只拿个谢字来虚应的人。今后但凡你有什么事用得上我老徐的,尽管开口!”   “举手之劳罢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雁游谦让了一句,却不知道,不久之后他还真请徐大财协助,搞定了一桩大事。   等回到展厅,人气比之前旺了不少。打量新到的客人都围在陈博彝身边交谈,雁游估摸人该到得差不多了。   果然,还不等雁游走近,陈博彝便大声喊他:“小雁,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诸位,这就是仿制出燕耳尊的雁游,同时也是英生教授的关门弟子、我校的学生,稍后他将当众修复这尊宣德炉。”   对古玩圈的人而言,雁游这个名字还十分陌生。哪怕之前曾有听闻,也只是留下一些零星的印象。   知道他手艺高妙的人,不知道他是英教授的徒弟;知道他师承的人,不知道他的底蕴如此深厚。今天听了个全乎,早有耳闻的人再度刷新了对这位少年的认知;首次听闻的人,则免不了感叹圈子里又多了位前途无量的后生。但无论哪一种,都免不了为他的能力感到惊讶甚至怀疑,陈博彝是否有些夸大其辞。   将十几位前辈一一介绍过,陈博彝低声询问了几句,见雁游点头,便示意自己的员工小张,将东西取出来放在操作台上。   正如雁游此前所说,相比同代铜器,宣德炉的价值不是很高。而在场的人也都不是普通的古玩爱好者,身份决定视野,他们的要求与眼光比一般的爱好者高出几层台阶不止。   若换作普通人,大概能近距离看到宣德炉便已觉得十分幸运。但对这些人来讲,这也不过是件稍微难得的古物罢了。端详传看一番,虽然也少不了称赞,但放回去时可没有半分留恋,神色更是不见激动。   然而,场内的淡然也不过持续了片刻。当雁游取出这几天赶制出的补件时,一位光头白眉、看上去约摸六十来岁的男子突然“噫”了一声,对他说道:“让我先看看。”   将小小的补件迎着光亮细看片刻,他忽然取下眼镜呵气擦拭一通,又急不可耐地继续验看。   这认真的态度落在旁人眼里,自然而然招来了好奇心:“郑光头,怎么了?”   郑光头并不回答,而是又凝神半晌,才轻吁一口气,推了推眼镜:“难得,难得!你们看这色泽、这质地,再看本物露出的这片原色,有区别吗?这手磨色功夫,真是绝了!”   刚才被接住视线的人伸头一看,果然如此,惊讶之余,不免又重新将雁游打量了一番。他们大多没见过燕耳尊的本来模样,有些人便以为这件仿制品与博物馆里收藏的那只差异很少,所以雁游模仿炮制起来轻而易举。现在见他竟能做出宣德炉最难仿制的色泽,心中对雁游评价顿时更上一层楼。   如果说之前心里或多或少还对雁游的手艺水准存有疑惑,现在已完全烟消云散。   不过,修复修复,最终还是要落到修字上。雁游虽然做补件的手艺了得,却不知修复水准配不配得上这份手艺?   这疑问不但郑光头有,在场之人,除了对雁游知之甚深的陈博彝,与对古玩一窍不通只是来看热闹的徐大财之外,疑惑之余,无不抱以期待。   “现在可以开始了吗?”急于看看结果,郑光头也顾不得客套,直接问道。   “当然可以。”   被一堆人眼神灼灼地盯着看,雁游也不怯场。落落大方地接过补件,从容不迫地将早已备好的药水涂遍宣德炉周身。   趁起效的功夫,又用细巾、小刷等物重新将补件与断口处分别擦拭一遍。将二者粘贴好后,另取出一些细小铜屑,手指轻拂过处,接口处原本的些微细纹,瞬间填充平整,竟找不出半分破绽。   天下诸艺,入道皆雅。雁游这番动作可谓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浪费半分力气。虽然只有短短十几分钟,却让人回味无穷。   郑光头手艺不乍的,但平时也会兴致勃勃地动手修复些小物件。当下手指微动,将雁游刚才的动作又模仿了一遍,却怎么也把握不住旁观时感受到的那份至臻至雅之感。   最终,他只得放弃,真心实意地赞赏道:“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小雁同学,你人如其名,已到了游于艺的境地。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功力,真是后生可畏啊!我空长年岁,论造诣却是远远不如你。如果你不嫌我人老话多,今后我还要多多向你请教。”   无论社会地位还是出身财富,郑光头在这个圈子里都属佼佼者。加上他慷慨大方,做事公允,一帮老朋友里,隐隐有唯他马首是瞻的味道。他说出这番话,等于代表这圈子里的人认可了雁游。   得到他们的接纳,也正是雁游今天的目的。这些前辈在圈子里虽然不是顶级人物,但影响力亦不容小窥。   见郑光头说得认真,雁游连忙谦逊了几句。他并非恃才傲物之人,加上谈吐谦虚有礼,上点年纪的文化人们最中意这类的后辈。交谈片刻的功夫,无需陈博彝再多说什么,大家已自动将雁游这晚辈划进了小圈子。   这时,有人指着宣德炉询问价格。把东西带来之前,陈博彝已问过常家兄弟的意见,知道他们愿意出售,陈老便将刚打听来的价格报了出来:“是位圈外朋友的,按现在的行情,实价九千。”   宣德炉亦有大小之分,除开品相之外,不同直径、不同份量的宣德炉,价格都不尽相同。常家兄弟无意淘来的这只个头是最小的,重量差不多半公斤左右,比较“迷你”,所以价格相对较低。   陈博彝是从某位玩金石的老朋友那儿打听来的价格,自认十分公道。没想到,那人听了之后,却是大摇其头:“老陈啊,这都是一个月前的价格了。如今古玩到处都在降价,你是不是也该跟着降点儿啊?”   “降价?怎么可能!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咱这可是太平年月,古玩怎么会跌价。再说现在通货膨胀,我都快吃不起猪肉了,哪儿还会有东西降价?不涨价就谢天谢地了。”   陈博彝以为是老朋友预算不足,故意浑说想把话题岔开,便也配合着开了个玩笑。   孰料,那人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认真说道:“老陈,这些天你忙着跑展览的事,后来又闭门休息,所以大概还不知道。国外几本很有影响力的报刊上,近期都发表了外国专家的关于华夏古玩的文章。从各个角度进行论证剖析,最后得出结论,说古玩目前的市场价值远远高出了它的实际价值。国内媒体也有转载报道,在圈子里引起极大震荡。”   “还有这种事?”陈博彝只觉得难以置信:“都是什么专家?他们说不值就不值?外媒还时不时报导华夏要完呢,咱们就真完了?”   一旁,郑光头听到这话,接口苦笑着解释道:“谁让咱们经济比不过人家。而且华夏近几年从国外购买的设备和技术实在太多了,一般人心里都觉得洋货比国货好,连带着也认为外国专家比国内专家可信。自从媒体转载报导之后,买古玩的人都在死命砍价,不让价就不出手。一开始卖家还硬扛着,但眼见过去了一个来月,这阵风非但一点没消,还越刮越烈,不降价买家就不出手。有人就忍不住松了口子,一家降价,其他家也得跟着降,否则根本做不成生意。现在除了那些家底殷实的还在死扛,一般小老板都是被迫降价,边卖边骂。”   听罢郑光头的话,陈博彝愣了半晌,又一迭声地喊小张:“咱们店里也该遇到过吧?你怎么都没告诉我!”   小张有些着慌道:“是有来砍价的,但我以为他们都是进来随便逛逛逗个咳嗽,不诚心买东西,就没当回事。加上最近帮您搬展品布置场地忙得够呛,我有些日子没去串门子打听消息了,所以还真不知道。”   “唉!”阴错阳差,竟漏掉了这个大消息,陈博彝长叹一声,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直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雁游,听罢不禁皱眉问道:“郑先生,您说的报道刊登在什么地方?我想看一看。”   这阵子他不在四九城,回来后也没去转店,所以也如陈博彝一般毫不知情。   “哦,这个容易。我一个熟人也在这儿开店,这方面的资料收集得挺全的,我这就去找他拿。”   “那我跟您一起去吧。”满心疑窦,雁游一刻也不想多等,只想早点看看,所谓的外国专家,究竟怎么操控国内古玩市场。   “风声放出去这么长时间,造势也造得差不多了,效果还不错。拿报表来我看看,这个月咱们赚了多少。”   还是上班时间,钟归身国的香槟就已经空了一半。信手翻看着近来组织麾下专家发表在国外报刊上的文章,兴奋得满面通红,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酒精使然,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想到这一篇篇铅字对国内古玩业造成的冲击,他得意极了:这可都是钱啊!先把价格压下来,国内低买,国外高卖,中间的利润至少要多出几倍。相当于在没有任何投入的前提下,一年能凭空增加几十万米元的利润,组织肯定要记自己一大功!   有了绩效傍身,他才好提要求。等这笔利润入了公账,他就要申请上头给自己放权,并给予人力物力的支持。届时,他对华夏古玩业的掌控会更进一步。   祖父当年靠给洋人拉纤发了财,却只是个跑腿的,一辈子都得看人的脸色赔小心。但自己不同,一旦计划实现,将会是其他人来看他的脸色、讨好他、巴结他!等到国内根基打稳,声势一大,届时连外国人也不得不与他平起平坐!   想到得意处,钟归哈哈一笑,仰头又干下一杯香槟。   这时,财务送来最新财务报表与货运清单请他过目。看着上面比去年同期翻了几番的暂估毛利,钟归满意地摸了摸下巴。但再翻到货运上的保单数额时,却又拉下了脸:“保价金额太低了!”   这些年他们从华夏收购的古玩,都是用货柜从海关运往国外。仗着古玩相关的法律细则不够明确,且海关人员对古玩知之甚少,他们一般都是打着工艺品的幌子,要么就写成是民国以后的物件。总之,尽量贬低古物的价值。   但保价这块却正好相反,要设法拉高价格,至少争取与收购价值平齐。否则,一旦出现意外,造成的损失虽不至于要主管来赔付,却也要记入绩效,影响到主管在组织内的位置。   所以,钟归看到保单上的金额后,十分不满:“太低了!这几十件货在国内起码值三四十万,运到日不落后运作得当,可以翻上六到十倍。结果你就给我保十万?你脑子像马桶一样堵住了吗?”   “可是,老板,我们收购时,就只花了十万不到……”财务连忙解释。   “需要我提醒你,这是操纵市场的结果吗?按照它们原本的价值来做保单!”钟归喝道。   “是,老板……”   财务苦着脸应道。保险公司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任由己方信口开口河地提报价值?说不得,又要按老办法操作弄套假的流水账了。好在这套法子是当年项博士在时就设计的,许多年操作下来都没出过岔子。想来这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教训完不让自己省心的属下,钟归又捧起报刊,重新欣赏这些给他带来具体利益的文字。   但抽象的文字总代替不了实物。看了片刻,他觉得有些坐不住了。想了一想,招手对属下吩咐道:“我到外面走走,有急事的话放到明天再处理。如果是那装病的家伙想通了过来报道,直接开销就好,不用等我。”   ☆、第77章   展厅角落,雁游与陈博彝快速翻看着新取来的资料,脸色越来越难看。   将最后一叠报纸狠狠掼在桌上,很少发脾气的陈博彝难得横眉怒目,恨声说道:“引用部分也就罢了,到了结论还是满口‘国外专家称’、‘国外专家认为’,这记者是收了他们的红包还是怎么的!”   陈博彝愤慨不已,雁游却是一语不发,继续翻看。   几份发行量巨大、名字耳熟能详的报纸都刊载了此事。但都有个共同点:引用西媒报导的纸媒没有全译原文,只是截取了片段。阐述古玩溢价的过程语焉不详,一语带过,结论倒是十分详尽,不但点明在日不落等西方国家,古玩店生意受到影响,采访的几位收藏家也是懊悔叹气,直言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购买其他国家的古玩来保价升值,云云。   这些报导无一例外,极具有导向性。如果给外行人来看报道的话,会产生一种华夏古玩价值极其低廉的错觉。报导太过强调这点,以至字里行间都透着廉价感。有份报纸甚至用曾经红极一时又转眼销声匿迹的x株口服液、x功来做比较,长篇累牍地分析普通人的盲目跟风追捧、对古玩价格虚高造成怎样的影响。   报纸的受众都是普通人,在密集的轰炸宣传之下,自然会对古玩价值产生疑问,继而影响到整个圈子的行情。   可是看遍所有报纸,雁游也没找出什么有力的干货,可以自圆其说地证明古玩应该低价。至多是“许多古玩保存不当损毁严重,但市价过高欠妥”之类,毫无说服力。   狂轰滥炸似地贬低诋毁,却又拿不出什么有力证据。这手法依稀有点眼熟,让雁游联想到民国政府时期,当局针对有一定社会影响力、却又不肯乖乖与政府合作的社会人士,除了私下刁难甚至以武力威吓之外,在舆论方面玩的也是指使御用文人捕风捉影歪曲事实,甚至污蔑陷害,试图抹黑对方社会形象这套。   但是,那时当局针对的是持不同意见的反对派,现在这人针对的却是华夏古玩——如果真有人在幕后操纵的话,他想得到什么?他能从这件事里捞到什么好处?   莫非是将其他国家的古玩倾销到华夏?不太可能,国人现在还没这个购买力,就连本国的古玩也不是人人都能买得起。   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想不出目的,就该先去找找起因。就像在修复破碎程度严重的古玩时,面对数百块碎片,先从底座开始拼凑总是最快的。   思忖片刻,雁游看向犹自向郑光头报怨连连的陈博彝,问道:“陈教授,你能找到这些外国文章的原文吗?我想仔细看看。”   “报导里没有注明出处,只说是某国权威杂志——我问问国外的朋友,也许他们有。”   陈博彝的话却提醒了雁游:“对了,我先回去问问英教授。他既是前辈,人脉又广,说不定已经搞到资料了。”   正准备回铺子去打电话的陈博彝马上收住脚,点头认可道:“嗯,你先问一问,说不定这样还快一些。要是找到了,记得也给我一份,我一定要看看是谁写出这种谬论。”   这时,在旁边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弄明白的徐大财,打量两人话说得差不多,好奇地凑了过来:“雁老弟,到底出了什么事,把你和陈教授都气成这样?”   “是国外有人信口雌黄,说我们华夏古玩价值低微——”   一言未了,雁游猛地触及旧事,忽然心口剧震,连忙问道:“我记得上次你对我说、有人在压低古玩价格?”   “是啊。”徐大财回忆道:“咱俩之所以会认识,就是因为我挖出了祖辈弄来的古玩,因为怕被人家坑了一直没出手。好不容易打听到一家据说还算是公道的,偏偏又是当年被我家祖宗骗过的钟家。所以我才绑……哦不,请你来鉴定。后来我又听哥们儿说,那钟家开的收购公司在压价,还问你是不是古玩价格就跟菜肉价似的,丰年贱荒年贵。”   “钟家,对,钟家!”   雁游喃喃道。自己怎么就把这件事给忘了,明明当时还在奇怪,为何钟家要做这种自砸招牌、不讲信誉的事情。   钟家背后一直有外国人的影子,而所谓古玩低价的报导又出自外国,这件事十之*和钟家脱不了干系!   但是,虽然找到了疑犯,却仍旧不知道钟家的目的何在。莫非,他们又想像上次对付英老那样搞阴谋?   想到这里,雁游再也坐不住了。原本准备等展览结束后再去找英老,现在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向陈博彝说道:“陈教授,不好意思,我突然想到条线索,要马上找英老商量。”   “那你快去!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陈博彝也是憋了一肚子火,见雁游似乎有了头绪,自然不会阻拦。   恰好这时,慕容灰引着位陌生人走了过来,向两人说道:“这位先生想买件瓷器,但要求比较高。陈教授,你们聊聊?——小雁,你这是要去哪里?”   “有急事找英老。”雁游胡乱收拾了修复台上的东西,头也不抬地说道。   一听是急事,慕容灰不再理会那个在外面的店铺遇到、声称要买好货、貌似挺有钱的买家,直接从雁游手里接过小包:“那我们一起去。”   目送这两人步履匆匆地跑出展厅,陈博彝压制住烦燥的心情,勉强向来人笑了一笑:“现在的年轻人,着急起来就是这么横冲直闯的……请问先生贵姓?这里都是我积年收藏之物,只有部分可以出售。不知先生想看摆件还是用器?我给你介绍介绍。”   “不管什么,只要东西确实好,我都感兴趣。”   来人背着手向场内环视一周,那神气活似种鸡巡视母鸡窝似的。直到视线落到特别单设了一处展柜的燕耳尊时,那倨傲之色才略略一收。   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尊体上,他舔了舔嘴唇:“我姓钟……老板,这物件报价多少?”   英教授家。   当雁游与慕容灰赶到时,英老恰好在门口送一位年轻人。   一问才知道,英老前两天已经从老友们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国内是在一个月前报导这件事的,那会儿英老忙着交待工作、为去广州做准备,便不曾留意到。他的老朋友们在这段时间里,已经设法从国外弄到了原文。今天正是应英老要求,让家中小辈将整理好的资料送上门来。   看见他俩,英老立即说道:“来得正好——慕容灰,英文难不倒你吧?来翻译一下,我一个人翻不了那么多。”   早年英老进过学堂,懂得英文。但送来的文章足有五六份,单靠他自己根本忙不过来。   在路上时,慕容灰就听雁游说过事情原委。听说这事件背后有钟家的影子,他不敢怠慢,二话不说马上接过资料,取过纸笔边看边写。   但雁游却受不了他写几个字就要咬笔头想笔划、或者干脆问自己怎么写的行为。在慕容灰第三次问报导的导是加立刀旁的“倒”,还是道路的道时,雁游干脆抢过了他的笔:“你说,我写。”   “真是不好意思。”嘴里么说,慕容灰脸上的笑却掩都掩不住。还趁机又往雁游那边挨了挨,反正现在天气转凉,不怕热。   三人忙活到深夜,总算是把文章统统翻译完毕。笔头一丢,慕容灰才省起还没吃晚饭。   刚要找早混熟了的保姆要吃的,却见英老猛地一拍桌子:“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   ☆、第78章   被掀翻的墨水滴滴答答落了英老一身,老人家却毫不在意,只气得双手颤抖。刚刚翻译好的文稿被揉成一团。如果不是它们还有用,恐怕早被撕掉了。   见状,雁游与慕容灰连忙上前帮忙整理,却被英老拦下。瞪着微布血丝的双眼,英老沉声问道:“你们看懂了吗?”   慕容灰翻译的时候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问汉字生词上去了,反倒没有留意内容,便摇了摇头。   雁游早在誊写时就留心默诵了一遍,点了点头:“我看出来了,他们这是拿着国外古玩的标准来品评我们华夏的古玩,简直荒唐透顶!”   几篇文章虽然看似出发点不同,实际行文角度却一模一样。先对华夏古玩如今身价逐年攀升装模作样地表示一下惊讶,随即便是转折——“然而,从xx方面来考虑的话……”   接下来便是用欧洲皇室的金器来比中国的铜器,结论是铜器太素,比不上镶满宝石的皇室金器。用西方古典油画来比华夏古画,结语是没有透视结构不够写实,除了年代久远之外没有其他价值。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英老冷笑道:“嫌我们华夏的字画不够好?嘿嘿,别的不提,就说一件:开以形写实之先河的顾恺之,他的《女史箴图》当年在八国联军入侵时被抢走,现存日不落博物馆。tmd抢了我们的东西又大放厥词,简直畜牲都不如!”   英老气得都爆了粗口,雁游更是郁闷不已。但顾忌着英老身体不好,怕气出问题来,便没有开口,而是先不停劝慰着老者。   等英老火气稍退,雁游才说道:“这些人是存心找茬,这文章看似严谨,很能唬住外行人,实则一开始方向就是错误的。华夏画技与西方截然不同,这要怎么比?根本分不出高下,至多是看个人审美、更喜欢哪种罢了。至于铜器比金器,那就更可笑了。他们怎么不用乾隆时期的珐琅掐丝器去比?无论工艺造型还是精美程度,保准完胜那些只知道堆金砌宝的玩意儿。教授,依我看来,他们就是故意挑事,您不该生气,否则倒把身子给白搭进去了。”   雁游对西方古物了解不多,不过,因为当年国内也有收藏这些的爱好者,所以做这门生意的也颇有几个。他在琉璃厂掌柜那儿看过一些从国外军官高层、甚至从美国大兵手上淘换来的小东西,觉得比之华夏的东西又另是一种精致。   但可能是缺少文化认同感,他觉得国外的器件匠气太重,不如本国的灵动有意趣。洋画虽然好看,但也不符合他的审美。   他秉持的这种观点,当时在圈子里算是主流。连那些在华夏倒腾古玩回国的外国商人也承认这点,并且直言东方古物有一种神秘而不可言说的美,在他们国家大受欢迎。   雁游怎么也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竟会有所谓外国专家振振有辞地贬低华夏古玩,而且理由还那么站不住脚。   但更可悲的是,这站不住脚的理由竟会民众认可接受,掀起一波降价潮,这才是最荒谬的。   该怪谁呢?是几十年的积弱让大家有意无意间习惯性否定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还是学习了西方科学技术,就认为西方一切皆美好?   雁游无暇深究这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因为当务之急,还是要揭穿钟家的阴谋,化解这场撼动整个圈子的危机。   安抚了英老几句,又取过老人家翻译的那两篇文章快速看完。沉吟片刻,雁游便将徐大财说以前钟氏经营的收购公司就曾有过压价行为之事说了一遍,末了说道:“据我和慕容调查,这姓钟的和上次试图陷害您的人脱不了干系。现在这么做,我认为多半是想搅浑水大捞一笔。我对国外的圈子不了解,您知不知道,发表文章的人身份是什么?刊登文章的杂志是否权威?”   英老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雁游只稍稍一提,他立即反应过来,怒气一敛,警觉道:“你是说,这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有人故意操控?而且你们已经调查出来、那人姓钟?”   “是,我怀疑他是钟思勉的后代。”   其实不是怀疑,而是确凿无疑。但雁游没有办法解释自己是怎么确认的,所以只能说得含糊。横竖只要追查下去,其他人必然也能证实这点。   “钟思勉?”英老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默念了几遍,终于想了起来:“这是我小时候,四九城里一个专帮洋人跑腿的家伙。后来巴结上一个有点势力的洋人,在解放前夕跑到日不落去了。你是从你师傅那里知道这个人的吧?”   以英老的身家人脉,当年出国不过一句话的事,但他却选择留在大陆,显见对国家感情很深。那些像慕容端、裴修远一样为了家小考虑、不得不迁居的老朋友他可以体谅。但像钟思勉这种奉承讨好洋人给自己捞前程的,他却看不上眼。   见雁游点头,英老冷笑了一声:“如果是此人后代,同外国人勾三搭四地弄鬼,倒也说得通。嘿嘿,先前我还以为是偶然,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办了。他们敢质疑,我就不会反驳么?我这就找朋友打听打听这几个人的来头,顺便找找他们的小辫子——慕容灰,今晚你留下来,帮我润色英文稿子。”   同雁游这关门弟子一样,英老也是实干派。找准方向后便不再发无谓的火,而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来一次学术掐架。   “我也来帮忙吧。对了,咱们先吃了晚饭再工作,不然您身体受不了。”   “唔,也好。”   英老把刚才生气揉皱的资料抚平放回桌上,顺便叫保姆来收拾洒翻的墨水。自己则趁着换衣服和吃饭的时候,在心里起草腹稿,想想稿子该怎么写,如何不带一个脏字把那群别有用心的文化打手骂个狗血淋头。   保姆早做好了饭,只是刚才见他们工作专注,不敢打扰。这会儿稍做加热,很快便端了上来。三人围着饭桌吃得正得香,忽然又有客人造访,却是一身酒气的陈博彝。   同英老相比,年纪小了快二十岁的陈博彝没有那么多复杂的经历,而且毕竟不是古玩专业的,所以遇上这事只觉束手无策,第一反应是借酒消愁。同郑光头他们一起在酒局上骂了许久的娘,才觉得心里郁气稍平。   学校给教授们分的房子都在这一带,陈博彝就住在英老家后面。带着三四分醉意回来后,见英家还亮着灯。想想雁游和慕容灰一起跑来找老人商议,指不定已经有了对策,便抱着万一的希望来敲门。   他还没醉得彻底,见这爷仨现在才吃饭,便不好意思打扰,径自坐到旁边喝茶等待。   慕容灰看见他,顺口问了一句自己拉去的那客户有没有成交,却引得陈博彝连连摇头:“那人不地道。他看上了燕耳尊,我明确告诉他这是仿品,我要自己留着做纪念,他却还是纠缠不休。而且还给不上价,一个劲儿地嚷嚷古玩降价了,要我低价卖给他。唠叨了很久见我不搭理他,又留下张名片,说让我想通了去找他。”   这年头名片还挺少见,私人有名片的就更少了。虽然陈博彝看不上此人的小家子气,但还是忍不住把名片给收了起来。这会儿提到这事拿出来仔细一看,却又有些奇怪:“这人不是说他姓钟么,怎么名字上写的又是另外一个名字?”   雁游现在对钟字有些敏感,而且又牵扯到古玩,虽然心里觉得不可能那么巧,但仍是不由自主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看,视线顿时胶住了。   匆匆又确认了两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看错后,雁游将它递到慕容灰面前,急切地说道:“你看,这居然是广州那间古玩公司的名字,只不过抬头的广州改成了四九城。”   慕容灰马上猜到了雁游的猜测:“难道——他们是同一家?!”   “十有□□。”   没想到钟思勉的后人就在四九城,雁游心绪一时起伏不定。好在还记得先前的教训,努力克制住过于焦急的情绪,他刻意放缓了声音:“我原本还想让徐大财去打听公司的地址,现在看来不用了。慕容,有电话号码的话,你应该可以追查到更多的信息吧?”   “没问题,交给我吧。哈,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慕容灰三两下解决完碗里的食物,接过名片马上跑到书房打电话。   陈博彝没想以小小一张名片竟会引起雁游这么大反应,不禁茫然道:“这是……怎么了?”   雁游用最简洁的话语将事情解释了一遍,又说道:“陈教授,既然知道是有人蓄意煽动、意在扰乱国内市场,那就好办了。现在英教授在设法还击,我们也会尝试从其他途径入手解决这件事。市场受到的影响不小,我觉得你可以召集几位比较有影响力的人,解释一下原委,先安抚住大家的情绪。其实依我的看法,这几天最好闭市,等风波平息之后再开张不迟。”   雁游说的这办法古已有之。那时将业内有头有脸的人物称之为行首,若遇上干系到整个行当的大事,行首便会出面,召集业内有威望的老人商量对策,化解风波。   这事来得突然,之前又没摸着头脑,雁游便没有提议。现在既知因由,便说出了这个办法。   陈博彝一听他们果然找出了结症所在,郁闷了大半天的心情顿时为之一松:“太好了,我明早就去找老郑他们!英教授,要不我也留下来,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帮手送上门,英老自不会拒绝,将碗筷一搁,指了指书房:“越洋电话拨通要老半天,你先帮我去打玻璃底下压着的那个号码,接通了叫我一声。”   没等英老说完,电话就响了。保姆接起一听,说是裴老板打来的。英老有急事要办,正准备随便说几句就挂掉,却没想,只听了一句,脸色便凝重起来。   这通电话足足讲了十几分钟。通话结束,英老回头看看等在书房门口,等待开工的三人,意味深长地对雁游说道:“小雁,刚才你对小陈的那番建议很好,不过,恐怕得由你出面来说明——不只如此,要处理好这件事,有很多地方都会需要你。”   ☆、第79章   众人一直从深夜忙活到天亮。英老甚至等不及写成,直接口述,让雁游记录下中文版,让慕容灰直译成英文。之后又与雁游推敲修改完毕,再来核对定稿英文版。   翻译原本是件难事,不但要兼具信达雅,更需要时间心力逐字逐句校正。但英老本身懂些英语,各种术语信手拈来,又有慕容灰帮忙,天亮之前敲定了稿子。   晨光微熹,众人也顾不得休息,直接拿上眷抄好的稿件分头行动。英老到学校用传真机把稿子发给在米国报社工作的学生;其他人则把稿件送到本地报社,交给事先联系好的工作人员。   这位员工是郑光头的朋友,在报社内虽然混得不错,但却还没有临时撤换稿件的权力。以他手里的权限,起码要排上两天,才能发表。   时间不等人,几人商议后,决定见一见主编,说明下情况,争取提前把稿子给发了。   随行的陈博彝本想对报社工作人员强调下国内古玩市场的混乱,希望引起对方的重视,可以优先发表稿子,却被雁游止住。   在陈博彝不解的注视下,雁游在介绍过自己身份后,只说这份稿子是系内教授对国外同行近来发表文章的一点不同见解,现在已将英文版传到国外报社,预计明天就能刊出。如果国内也能同步发表的话,再好不过。同时还能引起新闻效应,提高本地报社知名度。   起先,主编虽然客气,却并不热情,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点一点头。等听到最后一句,却猛地坐直了身体:“当真确定可以在国外报刊上发表?”   “负责版块的编辑正好是我们教授的学生,已经谈妥了。”   慕容灰接口道:“放心吧,米国是个竞争激烈的国家,尤其对大报社来说,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有爆点吸引观众。这种越洋学术掐架,只要宣传好,不难抓人眼球。”   他这一番话,让主编彻底下了决心:“好吧,趁明天的报纸还没开印,我马上让他们换版。不过,稿费的核算要稍晚一些,因为按照正常流程的话——”   “没关系,稿费慢慢来。”雁游连忙说道。   事情敲定,几人终于可以稍微喘口气。但告辞离开时,陈博彝却悄悄将那名员工拉到一边,拿出几张剪报,低声问道:“这些文章发表的时候,有没有人也来找过主编?”   “我没有注意。不过,刊登的第二天,社里突然发了些东西。我那两天外出跑新闻不在,但听同事讲,是主编拉来的赞助单位送的节后礼。”他指着剪报上的日期说道。   陈博彝的老伴在机关里做了一辈子,里头的门道他如何不清楚。当即闻音知意,向那员工道了谢,尔后对两名小辈解释道:“所谓赞助,其实就是把到手的好处分一点给其他人,大家心照不宣把这件事揭过去。看来,这些稿子并非翻译转载那么简单,主编应该是拿了发稿人的好处,我这就让老郑帮忙查一查。”   不懂机关单位猫腻的两人,这才恍然大悟。   线索不嫌多。陈博彝马上就去找郑光头。雁游本想和慕容灰一起去查名片上的公司地址,却被他拦住:“两三个小时前你就哈欠连天了,我马上送你回去睡觉,这边就交给我来查。你放心,人手绝对够用。”   “我哪儿有那么困。”雁游才反驳了一句,却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别逞强了。教授说过,这件事没完之前,你还有得忙。还不快趁现在没什么要紧事,赶紧养足精神。否则,要办正事时犯糊涂就麻烦了。”   雁游几乎快被他说服了,却难免有点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我困了会犯糊涂?”   “你的事我什么不知道。走,先吃早点去,然后我们回家。”   说着,慕容灰索性拉起雁游的手,径直往旁边的包子店走去。   雁游觉得他的话大有深意,想要细究,但嗅到随风飘来的阵阵香味,高负荷运转了十几个小时的身体顿时从麻木状态变得疲惫不堪,肚子却还咕咕直叫。没办法,只好先填饱肚子准备休息,一时便将那点小疑惑抛到了脑后。   他原本打算睡上一两个小时就起来,没想到这一觉足足睡到傍晚。想去学校问问情况,却正好遇上回家的慕容灰。   “不用去啦,我才从教授家回来,他已经睡下了。”   慕容灰从小习武,身体耐力远远胜过普通人,一夜未眠又忙活了一个白天,仍然精神奕奕:“别太着急,明早大家才看得到文章,反响如何,又还得再等两天。那家公司的资料倒是查出一些,但没什么用,我请他们帮忙再深挖一下。不过,倒是有件新闻——嘿嘿,我终于知道教授为什么说,处理这件事少不了你。”   雁游催促道:“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事?”   “你还记得裴修远吗?他昨晚打电话回来,就是告诉英老,那件王命传龙节在日不落的鉴定结果出来了。你说得对,那确实是件仿品,金雀花拍卖行被打眼了!”   说话间,慕容灰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但雁游却是有些失望:“就这样?”   他对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处,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   “当然不止。”慕容灰得意地说道,“要说姜还是老的辣,英老知道这件事后,觉得有文章可做。今天琢磨了一天,最后同裴修远商定,利用这个把柄,以保密做为交换,让金雀花派专家为咱们助阵。到时你得同那群鬼佬通个电话,告诉他们怎么发现传龙节是假货。哈,教授这招借力打力,还真是不错。”   但雁游听罢,却微微皱眉:“助阵?就是继续打笔墨官司?”   他直觉可以更好利用此事,但一时却又说不上来。默默思索片刻,猛地灵光一现,终于抓住了那一点头绪:“英教授已经同金雀花拍卖行那边商量好了?”   “应该还没有吧,他同裴修远联系时,那边已经是深夜了。不过姓裴的说,会尽快去找拍卖行的人交涉。算下来,再过三四个小时就该有消息传来——”   “太好了,那还来得及拦下英老。”雁游眼前一亮,赶紧穿外衣准备出门。   慕容灰暂时支。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雁,为什么要阻拦?这不是好事吗?”   时间不早,雁游怕再耽误下去来不及阻止,边换拖鞋边说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好吧,都依你。”   慕容灰捺下一肚子好奇,随雁游一起去了英老家。   刚刚睡下又被叫起,英老不免精神不济。但等雁游说完来意后,所有的瞌睡虫都不翼而飞。他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笑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要是你早生几十年,我这前浪恐怕就没有立足之地啰。”   喜欢看报的人惊奇地发现,这天的主要版面竟刊登了一则极富传奇性的新闻,撰稿人还是位教授。   新闻说的是一名学生在鉴赏某华侨富豪古玩藏品时,发现有一件假货。学生指出后,富豪不相信他的话,说这是业内大名鼎鼎的拍卖行出售的珍品,怎么可能有假。但为了让那学生心服口服,还是答应再做一次鉴定。   等鉴定结果出来后,所有人都傻了眼:学生居然赢了,那件古玩竟真是假的!至此,富豪对那位学生完全心悦诚服,还特地打越洋电话过来道谢,感谢学生为他挽回了数百万英磅的损失。   讲完始末,撰稿人先介绍了一下拍卖行的鉴定流程,感慨在这样严密的监管下竟然也会弄错,不知那仿品该有多么逼真?   末了又列出近几年华夏古玩在国外市场的成交数量与金额,表示在逐年攀升的数据后面,不知有多少奸商铤而走险,以假乱真,低买高卖。提醒国内的古玩爱好者们,在入手时千万要多留心眼,最好能请专家陪同,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经济损失。   之后,撰稿人看似不经意地笔锋一荡,转而感叹华夏古玩在国外竟然能拍出天价。又用几件被人从国内潘家园买走、隔一段时间后又出现在拍卖会上的古玩,分别对比它们的成交价格。悬殊之大,有时竟相差数百倍,实在令人心惊。   文章结尾并没有下什么结论,只意味深长地问道:古玩做为一种兼具文化价值与经济价值的藏品,为何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运作模式下,价格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是否有人暗中操纵?   华夏人向来擅长联想,并且从不惮以阴谋论去推断事物。很快,有人把这篇文章同前几天声势浩大的华夏古玩贱价论联系起来,越琢磨越觉得内有蹊跷。   仅仅一个上午的时间,报社的电话就被打爆了,几乎所有读者都在问,那篇文章到底是故事还是新闻?有人甚至根据署名追到了北大,想同英老当面聊聊。   但这一切只是开始。   第二天,英老的另一篇文章也刊登出来,特别注明是同步发表在国外报刊上的。文章针对前几天所谓国外专家的文稿逐一进行了反驳,批评了他们错误的艺术比较方式。行文深入浅出,即使门外汉也能看懂,知道华夏古代绘画与西方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二者没有高下之分,拿它们对比的人,只会显得自己无知可笑。   若说学术方面的东西,普通人兴趣不大,看完也记不住多少,那么文章后面列举的华夏流落海外珍宝明细,却是让人印象深刻。   大家以前只知道清顺末期时祖宗的东西被强盗掠夺不少,但具体多少,一般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加上目前出国的人很少,对国外各方面的资讯接收也有限,所以,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欧美诸国、还有霓虹等国家,当地有名的博物馆差不多都有华夏文物!且数量以万件计!他们甚至还设立了专门的华夏文物陈列室,堂而皇之地将赃物陈列展示!   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藏有设计建造了大明宫的唐代画家阎立本所绘《历代帝王图》,另设有陶瓷、铜器、雕刻、绘画等十个华夏文物陈列室。追讨无果。   卢浮宫博物馆,馆藏商周青铜器、原始社会的彩陶器的数目共计六千多件,加上其他华夏文物,合三万件以上。追讨无果。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有名画《寒江独钓图》、其余古玩与考古文献等一万余件。追讨无果。   霓虹皇宫,藏有唐代鸿胪井碑及碑亭。追讨无果。   …………   这份长长的列表触目惊心,更让人无力的是后面一句句的追讨无果。无奈之下,政府只得退而求其次,请持有者保护好它们:“你们可以拥有,但必须尽责。”   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作者在努力克制怒火。列出数据后,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质问,既然华夏古玩价值不高,那为何发表这种论据的国家,却迟迟不肯归还国宝?   这篇文章一经发表,立即掀起轩然大波!   前些日子公众对古玩价值的认知有多么错误,情绪就反弹得多么厉害。一时间,社会各界都在关注国宝去向。不少有能力的人更是自发组织民间追讨协会,誓要为流失的珍宝尽一份绵薄之力。   甚至连官媒也被惊动,联合故宫,紧锣密鼓地筹备名为国宝寻踪的记录片,准备以最快速度播映。   文章的作者英老,一时间也成为了风云人物。由于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严重影响了正常生活,老人家甚至不敢出门。   接受报纸采访时,他坦言那名鉴识赝品的学生正是自己的弟子,当时只是有感而发,忍不住写了两篇文章,没想到会造成如此巨大的反响。   其实,英老说的是实话。当初雁游提议利用识破赝品这件事将话题关注度炒热时,最乐观的预计也不过是关注这件事的人会更多一些,能将钟家煽起来的那股邪风压下。却没想到,民众反响会如此激烈。   现在,古玩压价之事已然不是问题。当初抱怨连天的各位老板们重新振作起来,但凡有敢压价的,一律甩脸送客:跟花花肠子的洋鬼子一起来压制华夏古玩的人,我们不接待!   问题之一已经解决,那么接下来就该着手第二个目标:如何让操纵此事的幕后主使付出应有的代价?   请九流诸门的耆老们再度出手,慕容灰早把钟家查了个底掉。但所有人都能看出,钟家充其量只是一条狗,真正的操盘手还是他背后的米国人。   结合上次陷害英老之事,再加上这次事件,雁游觉得,钟家身后多半是个势力庞大的组织。否则,单凭数人之力,根本没法做出如此周密精细的安排,也无法以一击即中之势发动攻击。   但奇怪的是,按说遭到英老反击,对方应该有所回应才是。但是从文章发表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钟家却安静得异乎寻常,不要说回击,甚至连在四九城的公司都暂时停业了。   “难道他们怕了?又以为咱们没查到他们,想等风声过去再出山么。”慕容灰猜测道。他亲自经手的事,自然再清楚不过,九流的前辈们出手十分小心,钟家对于被探查之事一无所觉。   但隐身幕后的那组织实在太过谨慎,慕容灰查来查去,甚至托关系请动了官家的人,也没以能拿住他们与米国往来的非法证据。他还求助了小叔,但查过后发现,同钟家打交道的几家米国公司,全部底子清白,至少在明面上,与钟家只是最普通的业务往来,毫无把柄可抓。   一无所获,这让慕容灰自觉颜面无光。他不死心地说道:“打蛇不死反噬人。再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要揪住他们的小辫子!”   “不,兵贵神速。而且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民生问题,此事目前看似声势浩大,但说到底,还是属于上层建筑,在普通人心中没有共鸣。时间拖久的话,即使找出那幕后人,也不会有人再感兴趣。就像你说的,躲上一阵,等风头过了重出江湖。这就有违我们的本意——将这败类逐出华夏古玩圈。”   近来新学了马哲的雁游忍不住用了个术语,教英老点了点头,认可道:“小雁说得没错。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如果干系到这些,肯定不愁百姓的关注。但全国收藏古玩的人才有多少?所以啊,还是得快刀斩乱麻。依我看,米国那边的势力查不出来,以后慢慢查也就罢了,现在先趁机除去钟家这条助纣为虐的狗,免得他们再搅风搅雨。”   英老的意思,正与雁游不谋而合:“我的看法同教授一样。无法毕其功于一役,那么就先断其一臂。照慕容查出的资料来看,那家组织在华夏开设的公司都是由钟家在掌控。如果钟家出事,这公司信誉扫地,那幕后组织今后想要再做什么,就是有心无力了。”   既然英老和雁游都做了决定,其他人自然也不会置喙。慕容灰摸了摸下巴,为难道:“但是,就算公开了钟家操纵舆论,最多也只是被古玩界唾弃吧,如果他们坚持不关公司,我们也拿他没办法。该怎么办?难道要用江湖上的手段、天天让小混混到他们公司闹事泼漆,时不时丢条死狗死老鼠什么的?”   这些旁门左道,慕容灰只在爷爷讲的江湖故事里听过。当时只觉恶心,现在想到可以恶整钟家为小雁出气,又不免十分期待。   但他还没想好该丢几只死耗子,这邪恶的念头就被雁游无情镇压了:“那些都是左道,我就是要用堂堂正正的办法,让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乖乖滚出华夏。”   听他这么一说,英老也来了兴趣:“慕容灰带来的资料我都看了,不得不说,这家组织十分聪明,在华夏遵纪守法,该交的税一分没少交,平时有什么新政策也是第一时间办妥。你倒说说,能有什么法子光明正大地让官家封了他们?”   “其实很简单,证据早就送到我们手上了。”   说着,雁游拿出一张单据放在茶几上。   钟归觉得,自从看见那只蓝釉描金燕耳尊后,自己的运气就差到了极点。   通过舆论造势、抬高或打压古玩价格,是组织策划研究了好几年、确定万无一失的办法。   组织之前得到了十几件元青花,迟迟不曾出手,就是想用这个办法抬高身价,挣回更高的利润。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一年前组织就在铺路,派了某博士到除了华夏之外的各国考察,准备回国后就发表世上只有三百件元青花传世的论文。   钟归悄悄核算过其中利润。他估计组织收购元青花的钱不会太多,几十万美元顶了天了。但只要声势足够,它们至少能以单件数百万美元的高价出手。甚至,连达到千万都并非不可能!   虽然还未经过实验,但组织内的专家想出这个方案之初,已精心分析了买家心理,并做过反应模型推演,误差率微乎其微。所以钟归相信,自己算出的利润不会有太大出入。   与高到不可思议的利润相比,等上几年时间、花上一点人力物力去造势,又算得了什么?就连华夏古代也有憋宝的老手,专等时间合适再出手。   像钟归这个级别的主管,经手的古玩都有抽成。面对如此高额利润诱惑,他自然也按捺不住。但他知道,组织选择了元青花做为验证理论的第一场拍卖,他不能与不敢与组织互别苗头,便选择了压价。   元青花是炒作抬价,那他就压价好了。虽然不可能一次性赚到百万千万级别的钱,但积少成多,只要利润空间提升,他迟早能赚够这个数。   主意一定,他立即联系了组织内关系比较好的几个人,让他们捉刀发文。而接下来也正如预计一般,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洋专家的话在民众们心中很有份量。只花了一点小钱,他就轻易搅乱了华夏的古玩价格。   可还没等他笑够,变故陡生,舆论瞬间逆转。   他曾想过派人警告英老,但又因自觉尚未暴露,怕轻举妄动,反而让人猜疑到自己身上。毕竟他刚回国不久,人手不足,如果没有组织支援,恐怕不能做得首尾利落。一时置气事小,如果因此影响到公司发展,组织绝不会轻易饶过他。   再者,英老这个名字在古玩圈内颇有份量。想到关于他的诸多传言,钟归最终还是决定,这次权当吃了个哑巴亏,反正来日方长,以后再找机会报复不迟。   可惜的是,他算盘打得精刮,却再想不到自己早被盯上了。   这天上午,他正盘算什么时候重新开门合适时,会计忽然挥着一张报纸,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老、老大,不好了,我们的保单不知被谁泄露出去,还见报了!”   钟归一时想不到保单泄露会有什么问题,刚要斥责,只听会计又说道:“不只是保单,还有我们的流水账也外泄了!低价买进,却高价保送,别人看了自然奇怪,报纸正质疑这件事。他们还查到我们早在两三个月前就有压价行为,发现文章的外国专家以前到华夏旅游时,是由我们公司接待的!总之,他们把这些线索联系到一起,影射质疑我们同造势压价的事有关!”   ☆、第80章   “怎么可能!”   钟归自以为做得万无一失,压根儿不信真有人能抓住自己的小辫子,但又知道会计绝对没胆子开这种玩笑。   抢过报纸匆匆扫了几行,他顿时脸色大变:“保单和账目不都交给你在保管?说!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你想陷害我!”   会计急得差点儿哭了出来:“老大,我哪儿有这个胆子?而且公司出了事对我没好处啊,我还想在这儿做到退休呢。”   公司虽然是目前少见的私企,账务操作上的猫腻也不少,但胜在待遇不错。会计被钟归招过来才三四个月的功夫,刚刚尝到了手头宽裕的好处,自然不会对公司不利。   钟归也知道这点,而且会计部门这套班子是他走马上任后重新招的,不可能被别人用心之人拿来当枪使对付自己。   好在他沿用了以前项博士留下的办法,没有留下任何直接证据。虽然不知道写文章的人是从哪里得到的数据,但只要找个理由搪塞一下高价保单的事,再咬死其他都是谣言,相信事情很快就能平息。   那么,问题又绕回来了:自己来华后已将公司大换血,稍微核心一点的岗位都将钟博士留下的人排除在外。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难道是有新员工被收买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钟归脸色更难看。他性子急,从来沉不住气,想一出是一出。当下马上将全体员工召集起来,先大加训斥,又将许以重奖,让员工相互告密揭发。   等了半天,见没人肯做出头鸟,索性胡乱点了几个自认有嫌疑的,一个个盘查逼问。   这么没头没脑地折腾下来,自然是一无所获。更雪上加霜的是,内鬼还没揪到,下午税务局的人先来了,直接说要查账。   钟归接手华夏市场后,也曾经历过税局登门检查。但公司的账目一直比较规范,偶尔在办保险时玩点小手脚,那也是为了让古玩运送出国时更有保障,并非为了逃税,所以钟归在这方面相当有底气。   加上现在优待华侨的风气,平时政府各部门为了公事登门,对他都十分客气,所以,他在这些机构面前,也保持着一贯的傲慢作风。   但这一次税局上门,态度却有点微妙。既不接会计递过的香烟,甚至不让他们倒茶,只强硬地重复:“先把账目拿出来,我们着急检查。”   “哼,神气什么……等这阵风头过了,你们还不是得对我笑脸相迎。”   钟归悻悻地嘀咕了一声,向会计使了个眼色,询问他有没有问题。见会计悄悄指了指总经理办公室,这才安心:现在国内做的还是手工账,第二套账存在他从米国带来的电脑里,谅税局的人也检查不了。   他早就打定主意,任谁找上门来,只一口咬定是报纸伪造了单据在胡说八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只要过了税局这关,谁还有权利来查他的账?   不过,真是挺奇怪的。按说现在华夏非但接触电脑的人不多,甚至连听说过的人也找不出几个,公司里就只有他和会计会操作电脑。既然不是会计,到底是谁把资料偷偷拷贝带出去了?   钟归正拼命回想近期进过他办公室的人都有哪些,忽然听到会计叫他:“……经理、经理?税局的同志问您话呢。经理?”   一连叫了好几声,钟归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满屋子的人都在看他,也不尴尬。不等税局的工作人员开口,立即说道:“账务的事情都是会计在管,有什么疑问你们问他就好,我不懂这些。”   见他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工作人员也没生气:“我们不是想问细账,只是想请你把这本账拿出来。”   说着,他取出一叠文件。   “手工账不都在这里——”   一语未了,钟归突然梗住了声音:对方手里拿的东西,似乎正是当时交给保险公司做审核用的假账打印件!会计拿过去前,还让自己在上面签了字。但是,这份假账事后不是追要回来销毁了吗?否则他今天早该乱了阵脚。   如果假账没有销毁,反而落到了税局手里,那麻烦可就大了!这是实打实的证据,白纸黑字写得分明。   低价买进却另做了一套高价假账,而且金额庞大,还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年,连傻子都会奇怪。到时税局请上几位专家,认真逐条盘查起来,公司以前用高档工艺品的名义将古玩贩运出国的事就兜不住了!   这些年的交易额累计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以华夏现在的法律,搞不好他要被关一辈子!   “不对——”   理智拼命告诫他要沉住气,但一想到事情泄露造成的后果,钟归就忍不住头皮发麻,根本无法克制自己的举动。   还没等对方再说什么,他就粗鲁地一把扯过文件,用颤抖的双手急切翻阅了一遍。随即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这份影印件上,居然没有自己的签名!   虽然还是不知道税局是从哪里得到这套账的,但既然没有签字,钟归只觉自己又慢慢活了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他将文件丢在茶几上,竭力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同志,你们弄错了吧,这不是我们公司的账,上面没有——”   “没有签名是吗,没关系,我们想看看,它能否和你电脑里的账目对得上。”工作人员指了指房门紧闭的总经理办公室:“钟经理,打开让我们看看吧。”   像是一道雷电击到天灵盖,钟归顿时懵了:“我……我们的账都是手工账……电脑……电脑是我的私人物品,你们不能……”   见他不肯配合,工作人员顿时沉下脸来:“你想阻挠检查?”   “不是……不!拿出你的搜查令来,我要求有律师在场!我是华侨,我给你国缴纳了高额税金,你们就是这么对待纳税人的?”钟归大声嚷嚷道,企图将自己的身份当做最后一道挡箭牌。   工作人员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这里是华夏,是你该遵守我们的法律。而且,你们的公司注册在当地人的名下,不是跨国企业,不需要那些手续。”   “你!”钟归没想到对方竟不吃这套,顿时大怒。头脑一热,他向几名兼充保镖的下属连使眼色,示意他们快来拦人。但那几人却像是脚下生了根似的,纹风不动。   他们不像钟归那么自以为是,非常清楚,如果敢对公职人员动手,那今天的事可就不只是查账那么简单了。   而且,这几个人对组织毫无了解,以为公司的大老板只是认识一些财力雄厚的外国商人,做点中间生意,根本不知道公司每年收罗的东西为拍卖行创造了怎样惊人的利润。   既然连上司的存在都不知道,也就谈不上什么忠诚。为了一份普通工作殴打公职人员?他们还没那么傻。   见平时跟哈巴狗似地围着自己转的保镖居然不听话,钟归气得连连跺脚。   骂了几句,他忽然心生一计,抄起桌上的水杯急急冲进办公室,一把扯开电脑上盖着的绒布,将主机后箱拉拽朝上,作势欲浇。   高科技产品却害怕最普通不过的水。只要这杯水浇下去,税务局的人可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想到他们大发雷霆却无可奈何的模样,钟归得意一笑。   但茶水将倾未倾之际,旁边忽然有人伸手抄过茶杯,并顺着离心力晃动了几下。   也不知怎么搞的,原本泼出小半的茶水,竟奇迹般回到了杯子里。茶杯悬平,茶水不停荡漾摇晃,却是半滴也没溢出。   这人的动作快得教人眼花缭乱。等钟归回过神来,才发现出手的竟是位俊美到极点的青年,不禁又急又怒:“你干什么!”   他还想去抢水杯,却被青年一把按住肩膀。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让他分毫动弹不得。   身体一痛,钟归反而找回了几分理智:“你是谁?”   “哟,钟老板不认得我了?真是贵人多忘事。”   青年的容貌本来就教人过目难忘。钟归被他一提醒,顿时想了起来,却更加糊涂:“你是潘家园给我带路看燕耳尊的……”   “没错,看在咱们老交情的份上,今天我也给你带个路。”   来人正是慕容灰。他脸上带笑,下手却一点也不留情,继续缓慢地施加压力。钟归甚至连抗议的力气都没有,就在越来越重的力道下,条件反射地双腿一弯,跪了下去。   “你——”被按成这样屈辱的姿势,钟归自觉受了奇耻大辱。可惜他连骂都骂不出声,只哑着嗓子断断续续挤出最大的疑问:“你是谁?要带什么路?”   慕容灰伸出另一只手,轻慢地拍了拍他扭曲的面孔:“当然是把你从邪路拉回正道。指点迷津如再生父母,我也不要你这大儿子的孝顺,只要你乖乖告诉我,你背后那些米国人是怎么回事就好。”   钟归先是被他的胡说八道气得差点吐血,听到后面愣了一下,难以置信道:“你知道组织……你知道还敢这样对我!不怕我们报复?”   慕容灰笑而不语,只用轻蔑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他。傲慢惯了的钟归只觉这同当面打脸毫无区别,脸上火辣一片,不由挣扎着把能想到的筹码都抛了出来:“你打不开账本的,软件设了密码。而且组织也不会放过你,他们能量很大——”   “老徐,他要密码,你输给他看看。”   这时,工作人员陆续进来。虽然他们都装作没看到被按跪在地上的钟归,慕容灰却不打算再同他啰嗦下去,直接喊了早就等在外面的徐大财进来。   徐大财嘴里对办公室的豪华装修啧啧称奇,下手却一点也不慢,三下五除二就解决密保,切进了软件,又熟门熟路地调出有问题的账目,招呼税局的人来看。   回头见钟归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徐大财得意极了:“你那会计嘴挺严的,喝醉了都套不出话来,我只好拿蘑菇粉招待他了——我说,慕容老弟,那蘑菇现在可种不出来了,用一点少一点。你看,我都下了血本了,是不是该……”   “好了好了,知道你要说什么。罗奶奶前天为秀姐介绍了火柴厂的工作,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嘿嘿,谢啦!你和雁小兄弟都是我老徐的贵人,以后摆酒时,一定给你们封个大大的谢媒红包!”徐大财喜不自胜地搓着手说道。   这几天众人忙碌不休,就属他最清闲,见天地往秀姐工作的馆子跑。这年头闹绯闻可不是什么脸上有光的事,原本不想麻烦雁家的秀姐不得已,最后还是登门请他们帮忙另找个工作。却在罗奶奶的盘问下,不知不觉吐露了心迹:原来她对殷勤小意的徐大财也不是没意思,只是毕竟才认识没几天,不确定为人如何,所以才一口拒绝。   第二天,徐大财丧着脸上门求帮忙找未来媳妇,恰逢慕容灰在头疼:打探摸底的九流老人家们江湖手段自然是一等一的,但却因为不懂电脑,拿不到与保单对应的账目,只知道除了钟归,就是会计知道电脑该怎么操作,里面的账本该怎么看。   雁游记得徐大财有种幻门手段,可以用蘑菇粉让人进入类似催眠的状态,有问必答。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从那会计嘴里问出想要的讯息。   想到奶奶兴致勃勃说要做媒的事,雁游便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告诉了徐大财秀姐的去向,又请他出手帮个忙。   徐大财这人倒是有趣,明白雁游的意思后,马上打包票说包在自己身上。又说如果知道了秀姐的下落怕忍不住要马上跑过去,让雁游先不要说,等成功后再告诉他。   当下,徐大财哼着小调洋洋得意地走了,准备先到百货商店买点时下流行的小玩意儿,再去探望秀姐。   相比他的心花怒放,钟归可谓是衰到了极点。   问不出慕容灰的来历,他索性不去理会,先在心里盘算应付税局的说辞。反正该缴的税金公司一分没少,一套私下的假账而已,声称是会计拿来练手的废账,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他能想到的,雁游等人又岂会想不到?这边工作人员刚刚开始核查,转头又来了几个人,协同帮忙清点存放在公司还未运走的古玩,马上发现了不少问题。   “清顺初期的山水人物盖罐——唔,账面上标注的是特级工艺摆设。”   “老郑,这个有创意:玄漆金棱纹瓣式盒,记账名称是糖果盒。”   “比不上这个——老陈,你听好啊:宗教工艺陈设品。猜得出是什么吗?”   “香炉?”   “就知道你猜不到,是一副对联,用纸蛮考究的,字也不错,大概是民国哪位文士的手笔。‘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哈哈哈哈哈,这不是西游记的吗,回头我也照着写几副宗教工艺陈设品去!”   听到屋外笑得开心,慕容灰顺手把钟归搡到沙发上,好奇地问道:“陈教授,有什么好玩说来听听啊。”   陈博彝百忙中探进头来说:“好笑的太多,实在说不完,你自己来看吧。”   那天钟归为了低价把燕耳尊搞到手,磨了将近半个时的嘴皮,自然不会忘了陈博彝。当下一照面,顿时猛地打了个激灵,自以为察觉了真相:“竟然是你!难道你们那时就设好了圈套?!”   陈博彝对他的第一印象本就欠佳。后面知道近来的风风雨雨都是这厮搅出来的,对他更是讨厌到了骨子里。   当下见钟归一脸惊恐,刚要说话,忽然想到什么,话到嘴边又变为一声冷笑:“嘿,你自己想去吧。”   如果他说出实情,钟归还不觉得怎样,大骂几句也就罢了。但他越是不说,钟归越是要往严重里脑补。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脸色忽青忽白变幻不定,忽而紧张又忽而放松,显然被自己的脑补吓得不轻。   公司放的古玩不多,但要与那些名目奇特的库存名称一一对应,却是颇费功夫。郑光头进来催陈博彝快去帮忙,见钟归抖抖索索的模样,不禁笑道:“啧啧,老陈,原来你也会吓人了。”   “和他的所作所为比起来,这算得了什么。”陈博彝嫌恶地从钟归身上移开视线。   “别生气,他是跑不了了,咱们快去清点东西。”郑光头推了老友一把,又弹弹手里的库存表,有些遗憾地说道:“可惜小雁不在,否则以他的眼力,鉴别这些不过分分钟的事儿。”   其实,把举报材料送到税局、让他们决定马上清查钟归名下公司的时候,雁游本是打算跟来的,但却被护犊子的英老坚决制止。   英老认为钟氏身后的势力尚未暴露,仍在暗处,敌暗我明,总是不妥。万一在他们面前露了相,也许会对雁游不利。那些人连自己都敢算计,对付雁游这样的普通学生更是毫无顾忌。横竖已经有官家的人出面,他们这次就不用跟着掺合了。   只是,说归说,英老拦下了别人,却不代表要袖手旁观,而是打算独自过来帮忙。大伙儿好说歹说才让他松口,但老头子最后还是强留住雁游不让走。   没办法,陈博彝和郑光头都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想向他们下手得先掂量掂量;徐大财滑不留手,又是圈外人,露个面就走毫无影响;慕容灰则更不用说,武宗嫡长孙,谁愿意结下这么个对头?几人里最为弱势的,还是雁游。英老现在最疼这个关门弟子,看得同眼珠子似的,哪里舍得放他去冒险。   郑光头自然也知道个中利害关系,刚才的话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话音未落,已催促着陈博彝去继续清点。   留下慕容灰,无聊地留在办公室内东摸西摸,在柜里发现了一副麻将后,随手用它垒起了米诺多骨牌。   那边厢,税局的人查完了账,拿出不少文件让钟归签字按手印,并通知他、因账目问题太多,近期内不要离开华夏,且会通知办理签证的公安部门不要放行,等税局整改通知出来再说。   钟归失魂落魄,机械地签完文件,又深深窝回沙发里。等税局人员都离开了,他才稍稍动了一下。随即却发现,慕容灰还没有走。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想通过我要挟组织吗?我劝你们早死了这条心,组织的能耐远超你的想像,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不可能成功。而且我也没什么实权,你们要是真心想与组织合作,不如去找我的上司。他是个纯粹的生意人,如果你有足够的好处来交换,也许……也许他会同意把生意让一部分给你。”   形势比人强,尝过皮肉之苦的钟归再也没有之前的嚣张,变得格外小心翼翼。公司的问题虽然严重,却不至于马上要命。但面前这煞星要是应付不好,大概这次就只不是让他下跪那么简单了。   来华夏之前,他无意听某高层说漏嘴,说组织近来树大招风,盈利惹人眼红,甚至连其他国家的黑手党也想分一杯羹,插手古玩生意。当然,这些事情不是他这个级别的人该操心的,所以听了只当耳旁风。   刚才意识到慕容灰等人很可能蓄谋已久,突然想起这件旧事,越想越觉得,自己多半是被对组织利益垂涎已久的另一伙人给算计了。   大概是怕他生气,钟归说得很含糊,但慕容灰已经听懂了。   像陈博彝一样,他也懒得同这家伙多做解释,只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对组织的忠心,他们知道么?如果我写封邮件过去,感谢他们花费心血为我培养了你这样的好部下。你觉得,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钟归顿时脸色大变。   欣赏着他的表情,慕容灰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的事很快就会传出去,届时这家公司在古玩界就成了过街老鼠,再也没办法做生意。你的组织会怎么想?也许他们心胸宽广,爱惜人材,觉得同你损失的利润相比,还是你这个人更重要也说不定。”   听了这挖苦的话语,钟归的脸色已经比抹布还要难看:“你、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要得不多,只需要你提供一些组织情况罢了。一旦你让我满意,我可以保你在米国安安生生过完下半辈子。如何选择,你可以好好考虑——再给你个忠告,别想轻举妄动,我的人在暗中盯着你。”   说罢,慕容灰往桌面轻轻一弹,刚才垒好的牌塔顿时轰然崩塌。   上好的骨牌发出清脆的相击声,落在钟归耳中,却如同催命的鼓点,让他心神俱乱,甚至没有注意到慕容灰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之前他仍抱有几分侥幸心,觉得还可以用种种借口搪塞相关部门,应付过眼前的难关。但被慕容灰一语道破公司在古玩界再无信誉可言,钟归才悚然惊觉,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不管任何行业,坏了招牌想东山再起,都是千难万难。钟归也不认为公司会给他这个时间,事情一旦传回总部,第一件事肯定是问责处份。   想到组织的手段,钟归心如死灰。生平第一次,他开始后悔为何要从父亲手里接过为公司卖命的饭碗,又为何要妄想在华夏重振钟家名头。安份守己吃老本,至少还能落个平安。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是背叛组织,换一线生机,还是上报慕容灰等人的存在,用自己的忠诚说服组织换取谅解?   似乎两条路都有希望,又似乎两条路都是死胡同。   钟归左右为难,心中天人交战。不知不觉,竟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直坐到了天黑。   深秋凉寒夜风吹过,让他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公司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叫。   随口骂了一句,想要起身,关节却已经僵住了。正呲牙咧嘴地试着活动,忽然听到门外走廊有脚步声传来。   钟归还以为是哪个员工回来,本来心情就不好,再想起这帮人平时钱没少拿,关键时刻却畏畏缩缩全不中用,顿时破口大骂:“外头哪个xx养的,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快给我滚进来!”   他本是想让员工给自己带份外卖,没想到对方却一声不吭。他火气更大,还要再骂,突然只听啪的一声,房间灯光大亮。   久违的光线将钟归刺激得眼泪直流。正胡乱擦拭着,忽然听来人说道:“奇怪,小半年不见,小钟怎么跟个女人似的,变得多愁善感了?”   这个声音十分熟悉,而这个人又绝不该出现在这里。钟归一时惊讶得忘了发火,甚至连声音也因过度震惊而变得尖锐:“项博士——项闻!你怎么会来华夏?”   ☆、第81章   顾不得刺痛,钟归勉强睁开眼睛努力向声源处看去。   只见门口站着一位瘦小的老者。他头发雪白,找不出半根黑发,脸上皱纹与松弛的皮肤堆积出深深的沟壑,还生着浅淡的老年斑,但依稀仍能看出当年的俊秀。身材已有些佝偻,需要借助手里的拐杖才能挺直腰身。   他身上有一种学者学者特有的睿智从容,让人下意识地想要与之亲近。即使岁月荏苒,即使年华老去,也不减半分风度。   但钟归见到了他,却像是看见了仇人,警惕而又敌视:“姓项的,你来干什么?”   项博士项闻,加入组织的时间并不长,仅仅十年。比起从父亲钟思勉开始,就跟着初具雏形组织的钟归,他只能算个新人,却深受组织重用。进公司没几年便参与到核心事务当中,之后一手开拓华夏市场,在内地建立起了高效采买通道,缓解了组织的货源问题。   他以前参与了哪些核心大事,钟归无权知晓。但仅凭后面这项功绩,就足以将当年只是跑腿拉纤的钟思勉,以及志大才疏、依靠父荫混进组织的钟归稳稳压过一头。   组织里基本都是欧美人,难得有两个华夏人,不免被拿来相互比较。但双方的差距是如此显而易见,不管钟归如何上蹿下跳,人们始终对项博士更为尊敬——无论什么时候,才华都是第一等的通行证。   心胸狭隘的钟归不去反思自己生性浮躁静不下心来学习,天资又有限,才落得今日不上不下的尴尬局面,直接将受到的嘲讽与轻视归到项博士身上:如果不是这老不死的出现,华夏市场这块大蛋糕一定早就落到自己手上了!   然则如今,他只能靠拍马讨好来博存在感。而高层派给他的,也永远是些无干紧要的小任务。   直到今年春天,终于出现了转机。项博士以身体不适不由,要求回米国休养。但华夏这边不能没人坐阵,如果派个外籍人士过来,未免太引人注目。权衡之下,上头将钟归放到了这边。   突然被馅饼砸中,钟归简直欣喜若狂,庆祝狂欢接连大醉了好几场。因见项博士养病之后把连其他工作都交了出去,基本不再在组织露面,便琢磨这老家伙是不是犯了什么说不得的大错,名为休养,实则早被夺了权。   他没有实证,但从种种蛛丝蚂迹来看,却越想越是那么回事,不禁心花怒放,打算趁机大干一番,让组织对自己刮目相对,将这老家伙取而代之。   像他这种性格的人,一朝实权在握,往往比平时更加狂妄与自我膨胀。加上华夏这边没人知道他的底细,只看得到他华侨经理的光环,很快,他就提拔招揽了一堆善于奉承的人,把项博士以前留下的老员工统统挤走。   常年矮人一头的压抑,让钟归迫切地想要做出一番成绩证明自己,最直接的方法是提高利润。但组织并不允许他擅自扩大规模、改变经营策略。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把主意打到了压缩成本上面。   可才刚刚改主,他就惹出了大麻烦。如果想不出好法子挺过这一关,下半辈子可就全毁了。   这是钟归一生中最灰头土脸的时候,没想到一向视为仇人的项博士会突然出现。他可不相信这只是偶然,所有的焦虑,顿时统统化作戒备。   见他像头斗牛似地瞪着自己,项博士淡淡一笑,挥了挥手,说不出的从容:“我回国找位中医开方子,顺便过来看看。小钟啊,都是老同事了,别那么紧张,来,坐下说话。”   这种对待小孩子的简慢口气让钟归又是一阵胸闷。刚要说话,突然想到什么,警惕的神情里顿时带上几分慌乱:“是不是上头让你来的?”   华夏是项博士开拓的市场,之后他又在这边待了好几年,对情况十分熟悉。出了事让他来收拾烂摊子,确是再适合不过。但事发到现在才多长时间?组织竟这么迅速就掌握了情况?   一念及此,钟归头上原本干了的冷汗又不停往下滴落。   项博士安抚地笑了一笑:“不是。”   还未等钟归把悬起的心下,便听他又说道:“但我的确是过来解决公司危机的。”   钟归顿时身体一僵。半晌,他突然像想通了什么似的,怪笑几声,尖声说道:“我说呢,其他人哪里有本事把我逼得手忙脚乱,是你做的局吧!那些人也是你找来的!你嫉恨我接手了华夏,所以不想让我好看。现在又假惺惺地出来想卖我人情?我偏不如你愿!我要上报组织,让他们知道你才是罪魁祸首,为了私愤不惜损害组织利益!”   钟归自以为发现了真相,但项博士听了这话,仍旧只是微笑:“你又想错了。”   “别妄想否认,你——”   他才起了个头,项博士便打断了他的指控:“我虽然早有计划弄垮华夏市场,但尚未收网,便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不得不赶在事态失控之前,过来收拾残局,把这盘棋导向正轨。”   若项博士否认辩驳的话,钟归根本不会相信。但这样轻描淡写地承认,却一下子将他击懵了:“你说什么?你疯了吗!组织待你不薄,你却想……”   “不薄?呵呵。”项博士像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冷笑一声。但旋即便又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重新恢复了从容不迫的优雅:“我原本并不想将你卷进来,但得知你在十年前曾带着一伙飙车族在希腊雅典闹市呼啸穿行,让那一带的交通瘫痪了两小时后,我就不再犹豫。”   “你在说什么?”钟归记得那件事。组织偶尔会在各国博物馆美术馆等地盗窃展品,以他的身手当然没资格“立功”,只能在外围打打下手,干点这种分散警方注意力的小活计。   那次暑假被特地召到希腊,他原以为组织会大干一票。但行动了一次之后,组织就让他返程,而后来希腊那边也没有传出文物失窃的新闻。   钟归一直以为那次行动失败了,不明白项博士这时提起来是什么意思。   刚要发问,却见老者摇了摇头:“还是说回正事吧。公司现在的处境十分糟糕,在业内信誉扫地,在官方屡犯法规。但目前暴露出的问题还不算太严重,而且现在华夏正值经济改革,这方面的律条松动许多,如果你能请位好律师,大概可以少判几年。”   “但是——如果你畏罪自杀呢?恰好这时,有关部门又收到举报信,告诉他们这些‘工艺品’运到国外后的去向,以及获得了多少巨额利润。你说他们会不会彻查下去?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在新闻上看到华夏警察与lapd交涉、要求办理跨国走私大案的新闻了。”   组织总部设在纽约,但保险起见,华夏带去的东西都会由至洛杉矶中转。lapd,正是洛杉矶警察的缩写。   “你疯了!你当真疯了!”钟归看着面不改色的项闻,嘴巴阵阵发干。他太熟悉对方这种神情了,这表示他一定会说到做到:“你找到新东家了吧,否则为什么要背叛组织?!”   项博士转动了一下花梨木拐杖的手柄,隔着手套摩挲着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龙头,若有所思:“你对组织很忠诚。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流着华夏的血?坦白说,我在知道真相之前就看你不顺眼,以前一直不知道缘故,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钟归忍不住问道:“什么真相?你又明白了什么?”   “因为有你们父子这种人的存在,才会有那么多外国佬认为华夏人都是见钱眼开的汉奸。”   项博士依旧是轻声慢语,但话中透出的轻蔑却如此明显。无视瞬间面红耳赤的钟归,他上前关起敞开的玻璃窗,又按了按锁扣:“要起风了。”   “少tm装清高,你不也是这样!说白了都是组织的狗,难道你就比我高贵!”   钟归没看清他的小动作,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但见对方恍若未闻,心中又生不安。   但项博士已经越过他走向门外。关门的那一瞬,他听见对方遗憾的声音:“你说话行事还是这么没头脑,根本抓不住重点。原本看在同胞的份上想让你做个明白鬼,但既然你只关注些细枝末节,准备稀里糊涂地走,也随你高兴。”   话音未落,门便被带上,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发出清脆的扣响,而是颇为沉闷,像是锁眼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听了一个鬼字,钟归便觉不妙,想也不想就扑过去拉门。但那门却像瞬间被焊在门框上似的,动也不动。   他还想找工具再撬门,原本关闭的空调突然自动运转,伴着陡然升高的温度,机体内冒出阵阵淡黄烟雾。钟归呛了一口,喉管直到食道顿时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不……”钟归大骇,忍住不适拼命跑向窗口。但平时轻巧的滑窗这会儿像是生了根,也和大门一样纹丝不动。他在锁扣上嗅到了粘合剂的味道——这是组织最有效的修复剂,用它粘合的古物就算经过高温也不会脱落。   只不过片刻的功夫,烟雾已经充斥了整个房间。不只喉咙,连眼睛都被蛰得睁不开。原本想要砸开窗户的钟归胡乱摸索间脚下一绊,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   突然想到什么,他嘶声喊道:“项闻,你在外面吧!我手头有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它对组织非常不利,只要你放我出去,我就给你……项闻……项……”   他自以为拼尽全力的声音,其实比蚊子叫也大不了多少。很快他便失去了知觉,伴随着微弱的呼吸,化学品仍在不紧不慢,一点一点侵蚀他的内脏。办公楼直到明天上班之前都不会有人过来,这十几个小时,足以夺走钟归的性命。   临死之前,他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却再也没人解答。   ——项闻为什么要背叛?   廊外,项博士缓步向大门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稳当。下楼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份文件,仔细抚平皱褶,回身放到前台桌上。   那正是今天税局过来盘查的账本,微弱的壁灯下,钟归大大的签名赫然在目。原本应该被销毁的,项博士费了些力气才拿到手,没想到随着有人横插一脚,它转眼就成了没用的废纸。   转出街角,坐上等在那里的包车。司机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热情攀谈:“老人家,找到你亲人的老朋友没有?”   “嗯,找到了。我妹妹心愿总算可以了了。”   司机同情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老人。真是位可怜人啊,十年前妹妹被人抢劫刺成重伤,偏偏因为堵车没能及时送到医院,就此去世。老人记挂着妹妹的遗愿,却因身在国外,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才回国找到这位故人,了却心事。   不过,遗愿为什么是看望故人呢?难道是因为年轻时候的几分情思么?   司机不着边际的想着,大声问道:“老人家,是回饭店吗?”   “不错,说好要同替我包车的那人一起吃晚饭。”   “好嘞。”   借着车外照进的灯光,项博士打开皮夹,取出一张折叠得非常仔细的纸,注视着上面大大的借据二字,眉关慢慢蹙起。   他少时因某事坏了名声,在家乡待不下去,心灰意冷之下,兼之机缘巧合,同朋友一起去了米国,千辛万苦念到博士。之后被母校聘为讲师,过着平淡而安宁的日子。   他的专业属于地质学,退休前夕,他在古地磁断代方面有所突破,鉴别古物有独到之处。但在他的本行却用不上,所以也没怎么当回事,只偶尔帮人做做鉴定。但在十年前,突然有人找上他,许诺给他数十甚至上百倍于退休金的报酬,请他帮忙。   项闻虽然在象牙塔里待了一辈子,却不是心里只有学问的人,对世事有相当敏锐的洞察力。受邀与这人吃了一顿晚饭,他心里就有了数:这人多半是某个销赃团伙的成员。他不想趟浑水,便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对方没有再多做纠缠,项闻也以为此事就这么告一段落。退休之后他空闲时间大把,便设法将当年留在国内的妹妹接来探亲旅游。没想到在到达雅典当天,妹妹就被飞车抢劫的小贼刺伤,却偏偏遇上堵车。虽然有好心人帮忙,但送到医院后仍旧抢救无效,魂归异国。   项闻退休金并不丰厚,这趟旅行已经花掉了他的小半积蓄。出事后,为了支付医药费、处理身后事,不但花光了剩下的钱,还欠了外债。偏偏又赶上房产税、保险等费用到了缴纳期限。项闻找老朋友们借钱应急,却因种种巧合,熟人们都手头不凑,没法支援他。   他所居住的州郡房产税法规较为严苛,可供拖延周转的周期极短。如果不能按时交税,银行就会收回房子拍卖,那意味着项闻将流落街头。   正当焦头烂额之际,先前向他许诺丰厚报酬的那人又出现了,二话不说,爽快地开了支票给他。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加上亲人离世的打击,心灰意冷的项闻没有再硬气拒绝。   用那笔钱应急之后,对方再度登门,旧话重提。到了这一步,项闻自然也无法开口拒绝,便同对方约定了报酬,说好那笔钱算借的,等到还清的时候,就不再为他们干活。   同该组织接触半年下来,虽然对方十分小心,但项闻仍然觉出对方势力庞大,恐怕远非一个销赃团伙那么简单。觉察出这些人为达成某个目的,可以不计人力物力周密布局后,他开始对妹妹的死生出疑心。因为,实在是太巧了。   他开始暗中调查。组织虽然规定严密,但人手多了,总难免有疏忽。尤其是那些不知具体内情、只负责外围工作的小马仔,因为接到的都是一些零星碎片式的事,便没有什么保密意识。   项闻不动声色地调查了一年,终于查到了出事当天,组织曾为一名马仔小头目买过去希腊的双程票。而他几位好友当时的经济危机,细察下来,也与组织名下的几家机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是一件,还能说是巧合。但两相合证,再看不出其中问题的话,项闻这把年纪就都白活了。   他没想到组织为了拉拢自己,竟然不惜杀害他的亲人!他们有的是法子可以将他逼入绝境,却选择了最残忍的一种,多半是为了磨去他的心气,在他绝望的时候趁虚而入!   拼凑出真相那天,项闻对组织恨之入骨,同时也决定要瓦解组织。他的决定并非出于惩恶扬善那么高尚的目的,只是单纯地一报还一报:他们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妹妹,那他就要毁去他们精心运作的生财工具!   钟闻知道组织树大根深,表面在米国成立,实际老巢却在日不落。不但在黑道,与商政两界也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但他不着急,豁出这条老命,他会像最耐心的猎狐者那样,慢慢寻找机会。   这一等,便是十年。十年以来,组织惊奇地发现这个华夏老头不但有着独门的断代手艺,而且经营能力也是一等一,提出的几个点子都为组织带来了不错的利润,而且颇为知趣,是个可造之材。   靠着为组织出谋划策,他逐步取得信任,一步步走进了核心。而他终身未娶,唯一的妹妹也是丈夫儿女早逝,没有任何亲人这点反倒成了优势。   大概是认为他私心不重,只三四年的功夫,组织一把手对他已十分信重。等他布置开拓好在华夏的网点,地位更是稳固。   为了笼络他,早在几年前一把手就将当年的借据还给了他,还作势要当场撕碎。但他却保留了下来,并且随身携带,每次有了哪怕一点点进展,就取出端详一番。   那薄薄的纸张像一片利刃,每次都割得他心里生疼,但他甘之如饴。   沉思之际,司机似乎说了句什么,打断了他的回忆。将皮夹收好,他眉心慢慢舒展,轻声问道:“什么事?”   “明天您要去哪转转不?我想您老应该会喜欢八大处,那儿清静。还是想去故宫颐和园这些大热景点?要是还包我的车,给您算便宜点。”司机热情地招徕着生意。   “明天吗……”想到这两天搜集的资料,项闻的手指在座垫上轻轻叩着:“去北平大学。”   又有生意做,司机眉开眼笑:“您老是那儿的学生吗?”   项闻微微摇头:“不,是去见个后辈。现在的后生小子越来越厉害了,不看看心里不踏实。”   说话间,车子驶到了目的地。早就等在饭店门口的某人迎了上来,赫然正是一度被钟归逼得走投无路的中年男子。不过,现在脸上早没了当初的愁容。   男子满面堆欢地把老者搀扶下车,殷勤地说道:“博士,您老人家慢点儿,小心台阶。对了,前台说有个姓云的人打了好几次电话找您,似乎有急事。”   ☆、第82章   由于近来上门采访的记者太多,英老这两天都没在学校露面。又因雁游认出赝品之事比较有趣,许多人都想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便有不少记者想找他做个专访。   好在雁游一开学就离校野外作业,其他系的学生都不认识他。而本系里的师生早接到了英老递的话,但凡有人打听他的事,都是一问三不知。所以雁游才能不受干扰地继续上课。   不过,记者们对英老的追堵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这几天他都选择早出晚归,免得真在路上被人认出来。   这天一早,天还蒙蒙亮他就起床梳洗完毕。提了书包刚要走,却见同样穿戴整齐的慕容灰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我记得你是十点后才有课吧,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怎么,事情有进展了?可昨晚你不是说,现在就等着姓钟的低头吗?”   “不是那个,是另外一件事,我有东西要送你。”慕容灰斜靠在门框上,看似随意,实际紧张得手心都在微微冒汗。   雁游奇怪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害怕雁游追问到底,慕容灰索性接过他的书包,顺手又揽住他的肩膀一起往外走:“你看见就知道了。”   “……好吧。”见慕容灰怎么也不肯说,雁游也没再多问,心底却是愈发好奇。   慕容灰也悄悄松了口气:早就带了两件礼物回国,他原想等中秋时一起送给小雁,博个花好月圆的口彩。没想到被变故绊住了脚,计划流产。他不甘心等到事件结束,便选了今天,趁暂时有空赶紧把小雁约了出来。这可是干系到自己下半生幸福的大事,耽误不得。   “戴上安全帽。”   他甚至还向梁国足借了辆摩托车。翻出头盔先为雁游戴好,才给自己扣上。   雁游原本猜他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好吃的早点店,或者藏在小巷子里的旧物店,没想到还要骑车。待要发问,正好慕容灰系帽带时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面颊,那一瞬间,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神里有种微妙而难以言喻的温柔。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雁游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悄触了一下。但摩托车穿越一条条马路,驶入另一条曲折的长巷,稳稳地停在一幢陈旧的大宅前,不长不短的车程里,他始终没想出个所以然。   宅子两边的围墙一眼望不到头,估摸是占了整整一条巷子,足见面积极大。只是褪成灰红的大门、残缺的台阶、墙头疯长的绿草,无不彰示着它早被主人遗弃多年。   慕容灰一边开门,一边介绍道:“这是我家在四九城的老宅子。当年走时没有卖,托付给几位遣散回家的佣人照看扫洒。不过这些年他们都上了年纪,爷爷就捎信回来说不用再打扫。我前几天过来稍微清理了下,但还是很乱,你不要介意啊。”   他一直大大咧咧,很少用这种小心翼翼的口吻说话。雁游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呆了一呆才说道:“……不会。”   推开咯吱作响的大门,跨过高高的门槛,雁游环视四周,发现这处宅院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大。单从前院的格局来看,后面起码有四五个小跨院。周围的轩窗廊道虽然朱漆斑驳,被岁月留下浓重的风侵雨蚀痕迹,但仍能看出上面的吉祥图案雕刻得十分精致。   旁边的花墙影壁等虽已倾毁,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格局。不难想像,当年主人家长住时,这里是何等富贵锦绣的气象。   “跟我来,在这边。”   慕容灰领着雁游,顺着勉强清理出的通道一直往前,穿过两座跨院,最后停在一处穿堂面前。   穿堂上面搭了放杂物的阁楼,底下黝黑深长,终年不见天光,透着深深的阴寒之意。   慕容灰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手电绑在腕上,纵身一跃,攀住了上方的横梁,足尖绷得笔直,怦地一声踢中墙壁与穹顶交接的某处。   随着一阵隆隆声,雁游惊讶地发现,下方的地面竟平平移开几尺,露出一个大洞,里面用铁条嵌了一把爬梯。   “这是……你家祖宅的密室?”   四九城里,大户人家有密室早不是什么新鲜事。雁游只是没想到,慕容灰会带自己过来,不禁追问道:“你让我来干什么?”   “看看里面的东西。”   其实慕容灰原本想说把里面的东西送给你,但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不禁暗骂自己无用。又不死心地磕磕巴巴解释道:“我家当年搬离时,把能变卖的都卖了,这里头原本放的东西也差不多都带走了。剩下一些不好处置的就放在了里头。虽然不值什么,但也算是有些年头的——啊对了,我曾祖父护送某位梨园大师出国巡演时,从一个日不落商人那儿带回来一件玉雕壁画,据说十分珍贵,可惜残破不堪。”   玉雕壁画的来历十分传奇,但如果再细说下去,慕容灰怕自己离正题越来越远,便含糊着一语带过,赶紧把最重要的说了出来:“你不是会修复吗?正好拿去练练手。还有其他东西也是,如果你喜欢,尽管拿去。”   民国年间出国表演的梨园大师只有一位,雁游当年也曾去戏园子捧过他的场。不过,那时候大师的声誉还没达到顶峰。等大师的名头随着国外巡演响彻海内外时,已经是在他身故之后了。彼时的盛况,他还是从资料里看来的。   自来穷文富武,慕容家又是庇护九流的武宗,势力不容小窥,家底更不知有多么丰厚。能被掌门看上眼带回的东西,必然不俗。   雁游自觉无功不受禄,便婉拒道:“那可算是你们家的传家之宝了,我怎么好意思。不如留下来,也是份念想。”   慕容灰想说我最大的念想就是把它给你。但又怕把人吓跑,只得生生忍住,拿出平时软磨硬泡的功夫:“曾祖当年带它回来时,还想找你师傅帮忙修缮,可惜他老人家那会儿已经失踪了,其他人又没这手艺,只好先搁下。哪怕东西再难得,就这么放着也是无用。你手艺那么好,就当帮个忙,收了它吧。”   雁游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慕容灰嘴里的“你师傅”正是他自己。   慕容家的前代掌门曾想找自己修复古玩?一时间,雁游有种沧海桑田的百感交集。   人事变迁,江山更迭,唯有物件代代传承。兜兜转转,最终又送到了他的面前,再度开启那段尘封的往事。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沉浸在追思之中,雁游下意识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就看一看,还能不能修复。”   慕容灰本以为还要再费口舌,没想到雁游竟然一口答应,顿时大喜。   刚要说话,见雁游神情有些恍惚,赶紧又收了声。   沉迷某道的人往往有种痴性,外在表现多半是发呆,更甚者大哭大笑,举止颠狂。不明就里的人只当他们脾气古怪,但慕容灰自己就是个武痴,知道那种感觉,所以并不惊讶,也不会打扰。   过得半晌,雁游才从感慨中回过神来。见慕容灰静静站在一边,心中微动,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这种心意相通的感觉,以前在广州时也曾有过,但却不像这次一般,鲜明却又再自然不过。仿佛他们已相识相伴了许多许多年,忘机至友也不过如此。   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雁游都有不少好友,但却没有哪一个像慕容灰这样,甚至不用闻音知意,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了彼此所有想法。   不经意间,刚进门时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再度浮现。雁游隐隐觉得,这种感觉似乎已经超出了朋友之谊。但该是什么?他一时又答不上来。   想不出答案,他莫名有些烦躁,便说道:“先下去看看吧。”   “嗯,这个入口不深,我先下去,到时你直接跳下来,我会接着你的。”   “……我会爬梯子。”   被雁游坚决推辞,慕容灰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趁机抱抱的打算。   下方的通道四壁都铺着厚厚的石板,隔绝了潮湿,只是有股淡淡的霉味。大概由于入口造得隐秘,密室大门没有过多设置机关,只用一把老式花旗锁起,轻易就打开了。   室内没有灯,用手电扫过四角打量一番,雁游估摸里面大概有十来个平方大小。横七竖八地放着不少箱子,墙角还有个博古架。   慕容灰前几天就来过一趟,当下熟门熟路地将悬挂地几盏煤油灯一一点亮,密室内顿时清晰起来。   关掉手电筒,雁游弯腰打量那些半敞的箱子,发现慕容灰居然不是自谦,里面放的还真是些携带不便的东西:苏造釉彩瓷枕、炕设琉璃屏风、多屉黑檀梳妆盒、红木弥勒像……甚至还有一口打造精良的熟铜炊锅。雁游认得这个样式,以前冬天,殷实人家都爱拿它做羊蝎子火锅。   都是实在又精致的日常用具。透过这些东西,雁游仿佛看到了慕容家女眷当年纠结的模样:卖又卖不出价,丢了送了吧又舍不得,不如一鼓脑锁起来,兴许哪天还能再派上用场。   见雁游看得仔细,慕容灰连忙说道:“小雁,你还喜欢吧?我借张车来,咱们统统拉回去。”   “……不用。什么时候你们家人搬来这里住,可以把这些东西放回房间,正好相得益彰。”雁游觉得,今天的慕容灰实在太过热情了一点。   “哦……那你看看这个。”慕容灰抱过博古架放的一个雕漆匣,放在脚边一只羊皮箱上:“这就是那副玉雕壁画。”   盒身通体乌黑,上有精致的龙凤雕花填漆纹,虽是历经数十载,但颜色依旧鲜明,十分考究。它比琴匣还要大些,入手沉重,想来壁画的尺寸应该不小。   雁游早存了好奇心,伸手想要打开,但按了几下扣眼都没有反应。   将手电对准一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转轮锁,你看锁身上有五个转轮,分别刻了十个大写数字,需要知道当时设置的密码才能解开。”   前些日子慕容灰过来打扫卫生时累得够呛,到密室后就只随便掸了掸灰,见这匣子与爷爷说的一模一样,就没有打开验看。现在听雁游说打不开,顿时傻了眼:“啊?以前也有密码锁?爷爷可没说过这个,要不把它砸开算了。”   雁游连忙阻止:“这锁环很粗,要是用到工具,里面的东西难免会有磕碰,不如你再问问家人吧。”   “……好吧。”   本来打算先献宝哄得小雁开心,再拿出另一份礼物。没想到事不顺愿,慕容灰不免有点蔫蔫的,心道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一脸沮丧的模样,让雁游忍俊不禁:“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迟些再看而已。反正最近有事,就算马上打开,我也没办法立即修复。”   “这不一样……”慕容灰小声嘟囔一声,重新振作:不管怎样,绝不能半途而废,今天一定要把礼物送出去!   他索性一鼓作气,把早就藏在一边的礼物盒取了出来,双手递到雁游面前:“其实……这个才是专门送给你的。”   比之刚才的雕漆匣,礼物盒又是另外一种现代式的精美。细腻的酒红丝绒质地外壳,绑着漂亮的缎带,让人忍不住想看看,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好物。   但雁游却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去接:“干嘛这么郑重?”   早上那种奇异的温柔又出现在慕容灰的眼睛里,只是这一次,却多了几分紧张与不确定:“我想问你件事。我们能不能一辈子都——都——”   凝视着满面通红的慕容灰,雁游心头异样感越来越深。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没由来地害怕,似乎在隐隐担心慕容灰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脱口而出:“一辈子的朋友吗?肯定会。我先看看礼物是什么。”   说出朋友二字,他无端有些许失落,更多的却是安心:除了朋友,他们还能是什么关系?   说话间,他已解开缎带将盒盖揭起。   只见底座上托着一只大大的玻璃瓶,里面有一艘精美的手工船。船身竟然是华夏样式,龙首黄帆,桅杆纵连。甲板上还有几个头戴翅叶帽、身穿官服的小人偶,五官皆备,表情栩栩如生。其中一位站在最前面、看似品级最高之人,手里还拿着一卷龙纹轴卷。   “这是你做的吗?这些人偶是明朝官员装扮,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雁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没有注意到慕容灰表情呆愣。见那卷轴上还有字迹,又问道:“这是圣旨吧,上面写了什么?为什么用英文写?”   “不是英文,是拉丁文……这是我听了郑和下西洋的故事后做的宝船。用拉丁是因为我那时还不会写汉字,我……”慕容灰期期艾艾地问道:“小雁,你懂得它的意思吧?”   雁游摇了摇头:“我没有学过拉丁文。”事实上,他的英语也是一塌糊涂,哪怕有原主的记忆也没用。   “…………”   慕容灰突然很想回到过去,狠揍十五岁的自己一顿:都决定把造好的定情信物藏在床底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用拉丁文书写?老爸是看不懂拉丁文没错,但他可以查字典或者问小叔啊!   可是话说回来,当年的他哪里知道,自己喜欢的人会远在祖国、不像自己一样学过拉丁文?   “很重要吗?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雁游觉得它有点像英文里茶的拼写,不知是否同一个词意。   慕容灰揉了揉脸,决定改日再战。打不开的锁已经预兆了一切,他早该明白:“也没什么……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去学校吧。”   密室设计成至少需要两个人才能往外搬运东西,十分麻烦。好在慕容灰早准备了布绳,可以把东西捆在背后。   他原本以为,小雁会选择亲自将玉雕壁画背出去,毕竟那是他最喜欢的古物。却没想到,小雁直接拿起了手工船。盖好盒子试探着摇了一摇,还向他确认道:“轻微的震荡没关系吧?”   “没关系,我都用胶水固定好了。”   见他更看重自己送的东西,慕容灰心情立马好转不少。他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乐天性格,而且刚才只是表白未遂,不是表白失败,还有机会。   锁好密室,两人离开老宅,先把东西送回了家,才转去学校。   怕遇到围堵的记者,雁游特地让慕容灰从后门入校。没想到刚到考古系办公楼下,才跳下摩托车就被人拦住了。   那是位生面孔的中年人,雁游还以为记者追到了这里,直到对方绕过他将慕容灰拉到一边,才悟到这多半是暗中帮忙调查的慕容家故人。   怕他们有什么隐密要谈,雁游特地向外挪开了几步。正在解头盔,忽然觉得有谁在注视自己,抬眼望去,正好迎上一名银发瘦小的老人投来的视线。   老者一身学者风范,手握着拐杖,正翻看一份文件。见雁游注意到自己,还含笑点头致意。   学校里这样的老人有不少,大概是哪位退休教授吧。雁游想着,移开了视线。   这时,慕容灰突然扣住他的肩膀,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小雁,出大事了!钟归死了!”   死了?!   雁游一惊:“怎么会!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慕容灰还没说什么,那陌生男子便不安地解释道:“都怪我,昨晚办公楼里没人,我怕被发现就没上楼,在对面盯着。后来见他开了灯,还以为他要在办公室待一宿,就去旁边买了点吃的,回来后也没发现异样。结果第二天他的员工来上班,上去没多久就尖叫着跑了出来。我才知道,他竟然已经死了……”   事已至此,责备也无济于事,慕容灰只叹了一声,问道:“警方怎么说?”   “我偷听到警察的谈话,说有可能是畏罪自杀。”   “自杀?”   一旁雁游听到这个判断,顿时皱起了眉头。虽然没与钟归接触过,但听慕容灰转述昨天的情形,他大概能猜出那人的性格:平日里自大狂妄,但真正遇到大事时却是胆小如鼠,根本沉不住气。但这种人一般都很惜命,不到走投无路,又怎么会自杀呢?   慕容灰也想到了这点,但迟疑一下,却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果说是米国那边……不,从反击到清查公司,也不过三四天的功夫,按说应该没那么快才对。而且他犯的错虽不小,但他们组织也不必在这风尖浪口上急急忙忙地除掉他吧,否则反而会惹人起疑。”   雁游也认可这个推断,还待说话,见已经有同学注意到了这边,再想想单是站在这里凭空讨论也得不出结果,便说道:“我们先把这事告诉英老,看能不能从公安局那边打听到什么消息。”   慕容灰点了点头,却不急着走,而是又询问了男子一些细节。   钟归一死,不但组织这条线索被掐断了,就连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广州那家公司为何突然搬迁,也无法得到答案。   想到这点,雁游走向办公楼的脚步多了几分滞涩。一个不留神,居然撞到了刚才那位老者。   “对不起,没伤到您吧?”雁游连忙道歉,又捡起被自己撞掉的文件夹递过去。   注意到还有张照片倒覆在地上,尚未弯腰,老者已然抢先一步,矮身将之拿到手里:“小同学,没关系。”   见老者无恙,雁游稍感安心。顺势把他搀了起来:“老人家,那我先走了。”   “再见。”   目送着雁游的背影,老者掸了掸照片上的灰尘,微微一笑,重新把它夹好。   如果雁游看到照片,一定会大吃一惊:照片里的少年人,竟正是他本人。   钟归死亡的消息,同样教其他人惊讶万分。英老托了人往公安局打听,但却迟迟没有消息。   曾经承诺有自己这边的人看着出不了岔子,结果却是无可挽回,闹了个措手不及,让慕容灰非常自责。   见消息传不出来,他再也坐不住,拿了摩托车钥匙就往外走,准备去找钟归的几个心腹问话,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我和你一起去。”   与生长在和平年代的人不同,雁游在当年见闻过不少暗杀清洗之事。既然认为钟归不可能自杀,自然便将怀疑锁定在那个隐于暗处、却又似乎无所不晓的组织身上。他怕再去晚一步,所有的线索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听到慕容灰提议,便立即站了起来。   英老本想阻拦。但转念一想,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是不是那个神秘组织下的杀手,就算他们现在罢手不再追查,对方也未必会放过自己。便叮嘱道:“那你们小心些,慕容灰,你要保护好小雁。我这边再找几个老朋友,让他们帮忙敦促查案。”   关于钟归在华夏的一举一动,包括公司的详细资料,之前慕容灰早就请人查得一清二楚。当下拿出员工花名册,对比着其他资料勾出了平时总围在钟归身边打转的几名员工,本打算挨家挨户上门找人,听了雁游的提议,又先往公司去了一趟。   雁游想得没错,事发突然,过来上班的员工们都懵了。加上昨天税局检查的事,不免人心惶惶。   虽然已到了午饭时间,但还是有好几个人徘徊在楼下,不时向拉了黄线、正有警察进进出出的办公室茫然地张望。大概是在发愁,自己未领的工资该找谁来发放。   慕容灰只知道那几人的名字,却没有照片,便索性一个个问将过去。   很快,一名瘦高个儿的男子便应声而出,认出慕容灰后,原本无措的神情变得更加不安:“你是昨天和税局一起来的人……你想干什么?”   见他没有质疑自己的身份,慕容灰也乐得装糊涂:“你们钟经理死得蹊跷,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青年舔了舔嘴唇:“该说的我都和警察说过了。”   “哦?但我觉得,警察大概不知道你除了白天为钟归工作之外,下班后也同他混在一起。前阵子后海查封了几家涉嫌皮肉生意的歌舞厅,你们好像是那儿的常客?”   自己干过的荒唐事被人若无其事地说出来,青年顿时面皮紫胀,急急往巷尾走了几步,避开了同事们好奇的眼神才惊慌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放心吧,你那点破事我半毛钱的兴趣都没有,我只想问问你钟归平时的事情。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越详细越好。”   虽然没有学过刑侦,但慕容灰也知道看似详尽的调查并不能代表一切。对方身边的人,往往会掌握一些被调查忽略的细节。   青年稍稍安心,开始回想:“他脾气不好,但是只要顺着毛哄就会很开心,高兴起来还会主动加薪,所以我常常讨好他……”   耐着性子听青年絮叨了半个来小时的拍马史,其中并没发现什么线索,雁游忍无可忍地打断道:“最近他有没有什么异于平常的举动,或者身边多出了什么奇怪的人?你仔细想想。”   “前阵子公司赚了不少,他蛮开心的。后来闹出事来,又格外生气。说起来,他好像对查税的事早有预感一样,前两天就让公司关门停业。我还看见他在整理东西——你们不知道,他平时连废纸都懒得丢垃圾桶,都是随手扔了等保洁去打扫。只有心烦的时候,才会把去整理最重要的东西。”   慕容灰问道:“你知不知道都是些什么?”   青年想了想,说道:“支票簿、保险柜的钥匙、护照什么的……对了,有个东西形状很奇怪,像个没有线的y型插头,看着怪硌的,但他似乎一直随身携带。”   “y型插头?”慕容灰挑了挑眉,突然想到什么,取出纸笔匆匆画了个轮廓:“像这样?”   “对对。”   又问了几句,慕容灰挥了挥手:“感谢你的配合,今天到此为止,下次有需要再找你。”   等那青年逃也似地离开后,雁游问道:“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今晚我们大概得去钟归的住处走一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说的那东西应该是一种保险柜的钥匙。”慕容灰露出得知钟归死讯以来的第一个笑脸,却比不笑还严肃:“三清保佑,希望可以找到线索。”   ☆、第83章   慕容灰向雁游解释,那名员工口里的y型插头,多半是一种微型隐匿保险柜的钥匙。柜体伪装成插座的样子,实际内里中空,可以开合。   因为安装方便的缘故,米国一些经常外驻、身居高职的人通常都会在临时住所装上一个,放些不便随身保管的重要东西。   慕容家在米国主要经营安保生意,从小的耳濡目染让慕容灰对防盗知识了若指掌。所以刚才听那人一说,马上就想到了它。   昨天在钟归的办公室里,他已经习惯性地四处看了一遍,当时并未看到这种保险柜,于是便推断,它很可能安装在钟归的住处。   警察还在调查,现在过去的话未免扎眼。慕容灰与雁游便先去找名单上的另外几人,但盘问下来,他们所说的话同刚才那人都差不多。   想来钟归刚到华夏不久,还没培养出真正的心腹,不过拿这些员工当个取乐陪玩的的蔑片罢了,并没告诉他们任何关于组织的事情。两人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搜查上。   一直等到入夜,看准警察已经离开了钟归所住的公寓,两人才悄悄潜了进去。   楼道里拉了警戒线,门上还贴了封条,但这难不倒慕容灰。只三两下的功夫他就把盖了红章的封条整个儿揭了下来,手脚麻溜地开了锁后放到一边,准备等走时再贴上。   怕惹邻居起疑,两人没有点灯,只打着手电四下寻找。   不知是个人习惯,还是刚刚经过警察检查,屋子颇为凌乱。好在那种微型保险柜都是装在墙上的,慕容灰打量几眼,取下客厅的一副风景画,便找到了位置。   但借小工具撬开之后,两人却是大失所望:里面除了几叠美元之外再无他物,甚至连张纸片都没有。   “啧,这点小钱还当成宝似地藏那么好。”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慕容灰没好气地骂了一声,悻悻将一切恢复原样,不死心地继续去翻看其他东西。   同样失望的雁游翻找片刻,突然发现了一叠剪报,夹在一堆乱七入糟的成人杂志里显得格格不入,立即仔细翻阅起来。   “《通市疑现汉墓,北大师生已亲赴考察》……《试析通市汉墓主人》……《汉墓追踪:考古队缘何避口不谈》?”   再翻下去,所有的剪报都与通州古墓有关。有从杂志上撕下来的,有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收集得十分齐全。甚至连雁游这个参与者都不知道,前阵子还有记者专门到通州去采访过屠老师。当然,因为上头的命令,记者白跑了一趟,屠老师避重就轻地同他侃了半天青铜器,只字不提古墓之事。   但钟归为什么会对这座古墓感兴趣?他管理的公司,不是直接收购古玩的么?   想到曾被指使利用的盗墓贼王豹一伙,雁游若有所思:难道该组织也插手了盗墓?倒也说得通,比起收购转卖,盗墓才是真正的一本万利。   但就算如此,通州的古墓已经由官方接手发掘,现在陪葬品都整理得差不多了,他们没法再盗窃。   如果不是为了偷盗,钟归又为何格外关注古墓?   “发现什么了?”   被慕容灰一问,雁游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把剪报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趁他翻看的功夫,雁游又换了个角度继续思索:假如自己是个倒卖古玩的商人,也许与盗墓团伙有关。那么,会因为什么缘故,去关注一座没法盗窃的古墓?   答案是,有人对里面的古玩感兴趣——就姑且将这人称之为客户好了。   那么问题又来了,客户对古墓了解多少,知不知道这是一座伪汉墓?客户是专门指定要这古墓里的物件,还是只要是汉代古玩,都可以接受?   瞬息之间,雁游脑中掠过许多问题。   他认为,客户只对这座古墓感兴趣的可能性比较大,否则惫懒的钟归不会花费力气收集那么多资料。那么,他们查出这是伪汉墓没有呢?   雁游拿起将慕容灰看完放到一边的部分剪报,重新慢慢翻阅,试图找出答案。但最终,他也没有任何新发现,只得失望地放下。   他突然觉得很疲惫。不过,差不多在外面奔走了一整天,除了吃饭之外都没休息过,也难怪如此。   带着几分沮丧,雁游坐到沙发上继续思考。孰料手掌随意一撑,却按到了一本硬皮书。他信手拿起一看,却是一本厚厚的通州县志,里面关于汉代的那几页还被特地折了起来。   见书本上面盖了市图书馆的馆藏章,雁游眼前一亮,顿时联想到了什么,连忙用手电去照附近的地方。果然在沙发坐垫与扶手的夹缝里,看见了一本红皮借书证。   证书是新办的,只借过一本通州县志。上面的日期,恰好是十天之前。   最近每天发生了什么事,雁游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当下略一回想,就记起那一天正是中秋节次日,也正是他们发现古玩圈价格波动的时候。   价格下滑,身为始作俑者兼受益者的钟归一定是得意非凡,之前的公司员工不也说过,盈利那阵子他心情颇好。   但随着自己这边的反击开始,钟归手忙脚乱,心情也是一落千丈。那时的他正满脑门官司,一定不会再有闲心去调查古墓之事。而从县志只有汉代这几页被特别折好则可以看出,他并不知道古墓其实是清顺所造,仍对媒体当时的报道深信不疑。   那员工提到过,钟归是个很懒散的人,能劳他大驾亲自查找资料的,必定是位重要客户。而这位客户,说不定知道组织的存在!   毕竟,钟归表面上做的是收购生意。如果有人登门指定要某年代的东西,通常公司都会帮忙留意。可是,对方感兴趣的却是一座正在进行保护性挖掘的古墓,如果只是普通客户的话,钟归断然不会答应。毕竟,公司还披着合法经营的外皮。   既然钟归点了头,并且还颠颠儿地上了手,说明对方其实知道公司背后那些见不得人的关系。   而所谓背后,除了组织还能有什么?   一念及此,雁游激动地扣住了慕容灰的肩膀,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推断,又说道:“慕容,快找找有没有通讯录之类的。”   “嗯,不过咱们耽误的时间不短了。”慕容灰提醒道,“还不知道凶手是谁,万一他也到这里来就麻烦了,我们得快点离开。”   这一点,早在准备过来之前慕容灰就强调过,雁游当时也赞同。便再次点了点头:“那我们抓紧时间。”   但不知是不是好运用完了的缘故,接下来的搜找一无所获。眼见时间差不多了,虽然不太甘心,两人也只得怏怏离去。   因为怕英老担心,他们没有回家,先到英老家说了下今天调查的进展。刚要问警察那边有没有新消息,书房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接起一听,英老向雁游招了招手:“小雁,是老裴打来的,说要向你道谢。那天他就想谢你了,但匆匆忙忙的,我就没让他啰嗦。今天他又特地打过来,我可不能再拦了。”   电话那头果然是裴修远。打过招呼,他先向雁游爽快地道了谢,又为那天的不信任说了几句打圆场的场面话。   雁游本以为通话到此为止,没想到末了对方又说道:“小雁同学,金雀花拍卖行的负责人知道这件事后,也想和你谈谈,主要是为了道谢。现在他就在我身边,你愿意接听吗?”   虽然手头一堆心烦事,但人家都客客气气地开了口,雁游也不好说自己没心思搭理陌生人,只得同意。   那边的听筒随即被转到另一个人手中。他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自我介绍是拍卖行的总经理弗思科。详细询问了雁游是如何鉴定出赝品王命传龙节之后,又语气诚恳地问他愿不愿意到拍卖行来工作,声称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材。   雁游没空同他多扯,便随口敷衍了几句,大概听出他话里的不耐烦,对方也识趣地不再就这个问题纠缠。另行解释说赝品是从一位老相识那儿拿来代卖的藏品,可能因为这个缘故,检查时有所疏忽,感谢雁游指出了他们工作的失误,以后他们会更加谨慎,云云。   挂上电话,雁游简单对英老说道:“当时您只同裴老先生打了招呼,就直接把文章发到了米国报社,我还以为拍卖行的人会不高兴,没想到他们负责人还挺礼貌的。”   “嗯,以前老裴跟我提过这个人,是位华夏通,眼力还算可以,为人也算明事理。而且这次的事件完全是他们的责任,老裴又是他们的贵宾级客户,差点儿白砸了那么多钱,生气也在情理之中。他们应该是自知理亏,才不敢说什么。”   说到这里,英老无意瞟了眼时钟,发现时间不早,连忙催他们赶紧回去休息。并说明天该上课就去上课,钟归的事情交给他处理就好。   雁游和慕容灰并肩出来,站在摩托车前发了会儿呆。半晌,慕容灰捣了捣雁游的腰眼:“小雁,真要丢全给教授吗?”   雁游却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慕容灰连喊了好几声,才抬起头来:“慕容,也许我们可以再设个局,把那个知情人钓出来。”   ☆、第84章   当天夜里,雁游与慕容灰在英老家待到很晚。但就连照顾了英老二十多年的老保姆也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只知道每次两位小辈出来添茶水时,表情都异常严肃。   待两人走后,英老站在窗前,眺望了片刻院中被秋风肆虐得只剩下几片零仃孤叶的桂花树,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磨石越硬,刀锋越利。看来我很快就可以退休啦。”   老保姆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不管怎么追问,英老都只是摇头:“过一阵子你就明白了。”   与此同时,大洋彼岸,金雀花拍卖行。   如果拍卖行的员工知道雁游那句“弗斯科很有礼貌”的评价,一定会大翻白眼。原因无他,他们已经在封闭会议室领受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谩骂嘲讽。有礼貌?那不过是假象而已。   厚重的黑色绒质窗帘遮去了所有天光,沉闷如棺椁的房间里,弗斯科像一只被银刺钉进棺材的吸血鬼一样愤怒咆哮,不停挥动的双手仿佛在抓挠无形棺板。   “我们旗下也有高仿生产线,整个欧美的中低端古玩赝品市场,我们的货源至少占了八成!我们才是专家,才是权威!怎么允许沦为笑柄!”   “我支付你们高出其他行业几十个百分点的薪水,不是为了让你们犯这种低级错误!”   “除了改善监管方案之外,我还需要公关方案,如何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有人举手提议道:“先生,我认为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让那个华夏人道歉——我们可以给他一笔钱,让他承认是自己搞错了。之后再请买家出面发表声明,就说——”   他还没有说完,舌头就在弗斯科冰冷的视线里僵硬了。他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不禁茫然地看着老板。   回答他的是一份薄薄的文件,甚至还没来得及影印留存,柔软的传真纸直接甩到他的脸上。   匆匆浏览一遍,他顿时瞪大眼睛惊呼出声:“哦,上帝!”   弗斯科挖苦道:“这个消息我在早晨的会议上就宣达过——当时你的灵魂还留在家里吗?守着温暖的壁炉追环法黄衫赛?”   “不,对不起先生,今早我迟到了,实在对不起。如果早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一定会提前赶到公司。”   弗斯科严厉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才移开视线:“现在你知道了,就不要再提那可笑的建议。两件事都与他有关,一定不是巧合。在调查出这个华夏人的背景之前,不能轻举妄动。”   这时,公关部的负责人说道:“先生,我有个想法:再过一个多月就是皇室王子祖母的诞辰。虽然女皇已经过世,但在二战期间她的出色表现,至今仍教许多日不落人民念念不忘。而且女皇与您的父亲、尊敬的子爵阁下曾有过往来。也许,我们可以利用这点,举办一个与女皇寿诞有关的展会,重新争取公众的好感度?”   听到这个提议,弗斯科脸色顿时由阴转晴:“好主意!会后你留下来,我们商量一下细节。一旦敲定,马上拿出方案开始宣传,争取在第一时间冲淡这件事带来的负面影响。”   众人偷偷松了口气。   接着,弗斯科又敲打了员工一番,准备宣布散会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hr那边联系一下博士,如果身体没有大碍,请他提前销假,回来帮忙——不不,慢着,这个电话由我亲自来打。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用投影仪的控制笔敲了敲桌面,口吻蓦然变得十分厌憎:“查出那件王命传龙节是谁提供的货源,如果是长线的话,把其他货也检查一遍,再有新货送来先拖一拖。另外,尽快把检查结果呈报给我。”   弗斯科的怒火让手下员工工作效率格外高。到了第二天,针对危机公关策划的展会便由初步构想细化好了具体步骤。弗斯科稍做修改,就让底下人立即执行。于是,整个拍卖行都开始忙碌起来。   策划里特别将著名华侨实业家裴修远先生列为重量级嘉宾,准备邀请他出席展会开幕晚宴。希望他能当众展示拍卖行全额赔偿的支票,并借他的嘴巴向公众传达“这只是一件小小失误,金雀花拍卖行一如继往值得信任”。   但遗憾的是,工作人员联系之后,裴先生的秘书彬彬有礼地告诉他们,老板回国度假,归期未定。   于是,工作人员只好把裴修远的名字挪到待定那一栏,并祈祷他早日归来。   裴修远没有出现在金雀花的通稿上,却出现在了华夏的新闻里。与上一次回国的低调相比,此次归来,这位实业家突然高调了许多,不但频频接受媒体采访,就连与友人用餐也会热情邀请记者相伴。   不过,记者们都求之不得。因为这位老富商不但本身经历极具传奇性,而且他的老朋友更与近来热门话题有关,正是质疑古玩贱价论、并一举获胜扭转局面的英老。   而且,不但英老来了,就连之前一直拒绝采访,十分神秘的雁游也陪同露面。据说,是因为裴修远执意要答谢这位帮他挽回损失的少年人。   一连几天,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关于裴氏专访:裴修远捐款建盖希望小学、裴修远有意在华投资工厂、裴修远谈收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报道在末尾处无一例外都会提到,曾帮裴先生鉴宝的雁游同学,近来正陪同老先生游赏各处古玩市场,挑选珍品。裴先生笑言,相信此次不会再被打眼,说不定还能捡大漏。诸如此类。   至于鉴宝的详细经历,早有记者写了篇详尽精彩的稿子专版刊发稿。因为读者反响不错,后来还给雁游又加了一次专访,并采访了他身边的老师同学。   受访师生们都表示,以前只知道雁游是业内泰斗英老的关门弟子,真正与他接触还是在野外作业的时候,相处时间越长,就越是惊叹他的底子之扎实,学识之渊博,甚至就连老师都会拿着陪葬品向他请教。   只是,在问及是到哪里野外作业、考察的又是哪座古墓时,师生们都不肯回答,只说是上级交待过,不能多讲。   但记者翻查资料时发现了以前的报道,算算时间差不多,便自作主张在稿件里加了一段:“虽然受访者不愿细说,但据记者调查了解发现,雁游同学初次进行野外作业的地点,应该是通市的一处汉墓。考虑到连老师都找他探讨学术问题,那是否意味着,他对汉朝历史特别精通呢?将来北大考古系是否会出一位汉代专家?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这篇稿子发出后,英老立即表示了不满,说既然已经声明上级不让乱讲,记者就不应该私下调查,又多添上那段话。   但覆水难收,在跟报道的人现在不但知道雁游学识渊博,还知道他以一介新生的身份参与了通市古墓挖掘。   虽然有些读者觉得这是为了博眼球而夸大其词,试想一个十六七岁、毛都没长齐的少年人,哪里强得过执教数十载的老师?但也有很大一部分人以雁游为榜样督促自家小孩学习,没事就拿来说道说道。   一时间,雁游声名大振,成了大人嘴里的别家小孩,孩子嘴里的坏蛋,少数别有用心之人的目标。   随着雁游声名鹊起,潘家园不知不觉多了个叫老徐的人,在新商楼租了间小铺子,货不多,却件件都拿得出手。讲话却是虚虚实实,自称是小雁的叔叔,手里有通市的好货。   他摆在店里的货虽然不错,但离汉代却太远了些,中间还隔了好几个朝代。   但买家若提出这点疑问,准会招来他白眼:“这铺子的卷帘门多薄啊,要是把真正的好东西摆在里头,晚上让贼给顺了咋办?还是您想让我背着至少能买下两条街的宝贝疙瘩每天来回挤公交?也不怕被当菜坛子给撞碎了。”   而要是追问别的,譬如问他口里的小雁到底是不是最近突然成了名人的雁游,所谓的通市货是不是从正在进行收尾工作的汉墓里拿来的?老徐皆是笑而不语。被问得急了,才会不紧不慢地来一句:“爱信不信,反正我也没追着您买,是不?”   人的心理很有意思。如果老徐拍胸脯保证自己就是雁游的嫡亲叔叔,卖的都是还带着土沁子的通市汉墓货,那除了刚摸进古玩收藏大门的菜鸟之外,没人会信他。   偏偏他遮遮掩掩,欲说还休,宛如说书人吊足了听众的胃口。说信又不敢,不信又舍不得。时不时拿他的话来琢磨一番,总觉得越想越像真的。   有时间宽裕的倒爷开始约上哥们儿,悄悄盯起老徐的梢,渐渐摸出了这人的作息规律:每隔四五天,他就要关门一天。第二天再回来时,衣襟上必定带着隔宿的酒味儿,包里好烟装得鼓鼓囊囊的,见人就派,哪怕是进门闲磕牙的人也能分着。   等他再次出门之前,必会有人到他店里虚晃一圈,使个眼色。用不了多久,这两人就会出现在潘家园各种不起眼的角落,磨磨叽叽地嘀咕半晌,有时还搭腕子比划几下,明显是在谈价格。等双方都点了头,老徐就会哼着小曲儿回去打烊,消失整整一天。   几个倒爷看得分明:老徐每次回来,分明都是发了财的样子,但那两天,他店里的东西往往都没出手,一件不少。那他卖的是什么?莫非他真有通市新出坑的土货?   发现这个规律后,当老徐第三次出门时,几人一合计,索性让最机灵的那个一直跟到了外头。那人跟到天黑回来,兴奋得来来回回只会说一句话:“他真是搭了去通市的班车!”   这时,正在翻报纸的那位一把扫开凌乱的饭盒,把报纸拍到桌上。几个人围上去,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这么一句话:“据裴先生透露,近日得到一件汉代古玩,让他十分满意,连说是此次华夏之行的最大收获。只是碍于规定不能带出国门,只能交给好友代为保管。”   另一个人把嘴里的牙签一撇,说道:“我说那小家伙哪儿来那么大胆子,敢情是这姓裴的要买。依我看哪,八成是姓裴的看中了什么东西,财大气粗买通了学校的人。这口子一开,其他人也有样学样。正好姓雁的小家伙名气最大,就借了他来当幌子。”   “咦,你是说那姓徐的不是雁游的叔叔?”   “姓都不同,怎么当人家叔叔!话说回来,管他是谁呢,手里货不假就好。咱们明天也问他看货去!”   也不知是谁嘴快,还是别人也盯了老徐的梢。总之,这伙倒爷的分析一夜之间传遍了四九城的古玩圈。第二天,老徐店里的地板差点儿被人给踏平了。   众人自以为老徐是想趁乱捞一把就走,既然如此,那价钱方面肯定好商量,能趁机捡个便宜。不想试探来试探去,老徐都是打着哈哈,看似不置可否。但若细究起来,他的潜台词似乎是,不见到真正有钱的买主,轻易不会松口。   有人默默算了算自己的家底,便识趣的不吭声了,顺着他的话头天南地北地胡扯海吹。也有人不服气,直接说老子如何如何,你这样是看不起老子。但老徐也不生气,三撮两哄,不知怎的就忽悠得那人没了脾气。   总之,这些想买货的人没从圆滑的徐老板那里得到半句准话,反倒帮他把名声给扬了出去,都说他是想把货一次出清,所以才大摆龙门阵等财主上门。如今潘家园里都在猜测那批货到底有多珍贵,又是谁能入徐老板的法眼。   众说纷纭,谣言漫天。这次足足过了十天,老徐的店终于再度关张。看热闹的人见状,连忙相互打听圈内土豪收藏家的动向,暗暗琢磨这批货最终落到谁的手上。   当发现这些人都有去处时,众人不禁更加好奇:到底是哪个闷声发大财的同老徐谈妥了?   他们并不知道,以前出门都是直接上客运汽车的老徐,这次离开潘家园后转了几条又弯又长的巷子,确定身后没有尾巴,才敲开了某扇老宅的大门。   里面早有人等着他。见面也不及寒喧,他直接说道:“他们是外地口音,一来就承诺给现金,再三说专门为了通市汉墓而来,还说如果能证明墓主确切身份愿意再加五成的钱。我觉得就是他们了,所以今天第二次见面时透了点口风,结果他们马上交了三万的定金,。”   “钟归看得上眼的客户一定辈非富即贵。此人出手大方,又这么着急,还挑明专为通市汉墓而来,我看至少有六成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   屋内之人正是雁游与慕容灰。听罢老徐——也就是徐大财的话,雁游想了想,说道:“这个人值得确认。老徐,说不定他们也会暗中跟踪你。演戏演全本,麻烦你再到通市走一趟。”   “没问题。”   有了罗奶奶保媒,徐大财近来同秀姐发展得不错,桃花烂漫正得意着,自然对促成姻缘的雁游千依百顺。   送走徐大财,慕容灰说道:“要买古玩也就罢了,问题是,这个人要墓主身份干什么?”   “谁知道呢。”雁游摇了摇头:“不管那些,先确认他的身份再说。行头都准备好了吧?”   慕容灰拖过石桌上的一只旅行袋,亮出里面的紧身牛仔裤和迷彩背心,正是近来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们最时髦的装扮:“二师兄今晚陪他媳妇到岳母家,不过明天保准能过来。我今天下午找他时已经说过了,到时他扮卖家,我扮打手,按你编的那套话来演,假装是倒腾古玩的,见对方有钱想结交一番,将来再卖其他东西给他。”   “嗯,这样套话,他才不会起疑。”   从请裴修远回国,到高调亮相,再到徐大财在圈内吹风,都是雁游一手策划。   花花轿子需人抬,抬得越高名气越响。但这一次不同,裴修远、英老、雁游、徐大财,他们抬的不是人名,而是通市汉墓之名。   但如果急眉赤眼地把消息吼将出去,不但会给英老惹来麻烦,真正的有心人知道后也会起疑。   就像潘家园里老成精的买家们对老徐云里雾里的话深信不疑,很多时候,说一半留一半,往往比合盘托出效果更好。相比起“别人告诉自己的”,人们更相信“自己推断出来的”,哪怕这推断结果,其实也是根据别人的话得来的。   所以,雁游才故意把消息虚虚实实地放出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这么做看似麻烦,但既然国内线索已断,相比跑到国外调查这种不现实的想法,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反倒更高,或者说,是唯一的选择。   只不过,雁游在媒体前露过脸,不少人都认得他,所以这卖货的老板还得找其他人来扮。天生富态,能说会道又不怯场的朱道,自然是最好人选。   只是,虽然计划已定,雁游心里却还是莫明有些不踏实。想了一想,他把这归结为十几天过去,钟归的案子依旧没有进展:“警察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嗯,我今天听教授说,似乎他们找到了什么重要线索,正在秘密调查,所以一直没有公布。”   钟归表面的身份是华侨精英高管,这么一个人不明不白死在公司,还牵扯到经济案,在这个年代极为罕见。社会上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警察方面压力也很大。   雁游之前还以为是找不到证据没法破案,现在听慕容灰这么说,心头稍松:“有进展就好。”   慕容灰安慰道:“你别担心,小叔也在米国帮我调查。只是他们藏得太深,一时还没找到线索。”   “但愿明天要见的人,就是我们想找的人。”雁游无奈地说道。这是离他们最近、也是唯一的线索了。   次日傍晚,东兴楼。   正是晚饭时间,一个西装革覆的富态老板,带着个长发墨镜、叮叮当当戴了一脖子首饰的混混,还有个一脸油滑气的男子进门,不免引人注目。   好在他们要的是包间,上楼把房门一关,就挡住了所有好奇的视线。   食客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眼里的混混大哥、或教育失足下属的领导,进了包间后颇为紧张地同“混混”确认道:“等会儿真不会动手?”   慕容灰好笑地说道:“你想太多了,今天我们只谈生意。”   “那感情好,我这西服还是结婚时订做的。要是弄脏了,老婆非罚我跪蹉板不可。”打从成家之后,朱道就加入了妻管严的组织,并且心甘情愿。   确认没事,他揉了揉脸,装出一副老板的派头来。刚想说哥几个好久没聚,等完事了把梁子叫来大家搓一顿,包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徐老板,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这两位是?”   门外的青年拎着一只皮箱,皱眉看了看慕容灰与朱道。再看向徐大财时,神色一冷:“你擅自带外人过来?”   见他作势欲走,徐大财赶紧上前拦人:“哎呀,贾老板请坐。实不相瞒,我只是个中间人,这位老板才是真正的卖家。这不,听说您豪爽大气,就想同您结交结交。说白了也就是吃顿饭而已,您就卖个面子吧?”   说着,徐大财又招呼道:“这位就是贾老板了,两位多亲近亲近。”   朱道立即起身,拉住青年的手使劲摇了几下:“哎呀,贾老板,久仰久仰。”   被两人一唱一和地拦住,再想到想要的东西还在他们手上,青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坐下。   见状,慕容灰悄悄向街对面的窗户比了个v字手势。   雁游坐在半掩的窗户后,远远盯着包厢里的动静,时不时用望远镜看上一眼。   忽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东兴楼的掌勺师傅老李端着一托盘饭菜走了过来:“好久不见了,小雁师傅,来来来,咱们爷俩走一个?”   这幢楼以前是某司令的警卫宿舍,建国后一半规划成招待所,一半给了老字号东兴楼做宿舍。这里正是老李的房间。之所以选在东兴楼见面,为的也是监视方便。   “谢谢李师傅。”   “跟我还客气啥,有空再传我两手烧菜功夫就是了。对了,有件事差点儿忘了告诉你。”   老李放下酒杯,拍了拍脑袋:“昨天隔壁招待所住进个人,看着三十上下吧,斯斯文文的,我就多看了几眼。今早出门时,无意发现他拿着个望远镜朝我们饭店看。我当时以为他是随便看看,没有多想。刚刚见你也带了这玩意儿,才觉得有点古怪,琢磨着得和你说一声。”   隔壁也有人在留意包房的动静?看来与徐大财等人见面的根本不是正主。那留在这里望风的会是谁?另一个手下,还是本尊?   这是离那神秘组织最近的一条线索,雁游不想轻易放过,立即问道:“李师傅,他在招待所几楼?”   “也在二楼。你要找他?我这边有个小阳台,刚好对着那房间的侧窗。”见雁游着急,老李也没多问,直接把他领到阳台上。   小小的台子堆了不少杂物。借着东西掩饰,雁游微微弯腰,向对面的小窗看去。   那人正偏着头摆弄望远镜的挂带,一时看不清容貌。雁游耐心等了片刻,当那人终于转过头来时,他顿时惊呆了。   “云律——云师兄?!”   ☆、第85章   虽然被徐大财哄着入了席,但贾老板一直绷着脸,很少说话。至于朱道的敬酒,更是毫不理会。   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摆了满满一桌,他却看也不看,只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便着急地问徐大财:“货呢?”   见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朱道眨巴眨巴小眼睛,还要上前再套套近乎,包厢门却忽然被人拉开。   一名厨师走了进来,陪笑说道:“不好意思,小徒弟误把盐巴打翻在水缸里,扇贝全死了,几位点的扇贝什锦汤做不成了。请问是不是换个别的汤?”   “你——”朱道刚想说什么,突然反应过来,马上噤声,改为对慕容灰说道:“你去看看,换个材料新鲜的。咱们请贾老板到东兴楼,图的就是个真材实料。”   看了那厨师一眼,慕容灰目光微动,双手抄在裤兜里依言跟了出去。   等包厢门重新关上,贾老板不耐烦地说道:“吃饭不重要,先把货拿出来我看看。我可是付了定金的!”   “哎哟,贾老板别急嘛,这就给你看。”被他再三催促,徐大财只得应允,无奈地向朱道使了个眼色。   朱道摆出一副讨好被拒的悻然表情,撇了撇嘴,才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摸出件东西。   见那竟是个铁皮饼干盒,贾老板嘴角一抽,似乎想要嘲讽几句,却又生生忍住。但等看清里面的事物后,他的所有不耐烦顿时统统化作了惊喜。   那是一只玉雕雏鹰,约摸巴掌大小,除背部有几丝红纹之外,余者皆作白色。鹰翅平张,尾翼散开,取的是飞鹰俯冲捕食的姿态。翅膀和腹部都雕有羽纹,线条去势恰好配合着玉石本身的那抹红色,更显灵动。   “这雕工浑厚古朴、自然豪气,是明显的汉代风格啊。”   贾老板眼前一亮,将玉鹰拿在手中细细揣摩它的线条,又观察玉质。片刻之后,得出了结论:“不错,件是真货。徐老板,其他货呢?一起拿出来看看。还有墓主的身份,你们打听到没有?”   说到这里,他将玉雕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忽然露出几分惑色:“等等,怎么没有土腥味儿?而且看这光泽,似乎时常被人把玩,不像才出土的。”   陪葬的玉制品往往会在表面留下土沁印,而且因为长时间埋在地底,缺少生气滋润,表面有种明显的滞涩感。有些用做闭窍的物品,如玉蝉、玉塞等物,甚至会沁入血纹,或是臭不可当。所谓土腥味,即是泛指这种种特征。   但现在朱道拿出来的这只玉鹰,色泽光润,毫无凝滞,表面更是找不出半点土沁。完全不像陪葬品,说是传世物件倒还差不多。   朱道笑道:“贾老板,一看您这手势就知道是行里的老手,自然该知道兄弟们的难处。为了不惹麻烦,但凡从我手里出去的东西,都是要包浆的。”   包浆即是设法把玉器表面的涩气土沁等杂质去掉,使之光润生泽,像是被人带在身边时常盘玩的传世之物一样。一是避免被买家看出这是新出土的,日后惹来麻烦;二是可以通过提升品相来提高价格。   朱道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但贾老板还是有些犹豫:“从古墓开挖到现在才几天的功夫,来得及做出这么完美的包浆吗?”   徐大财接口道:“您有所不知,我这兄弟干这行十几年了,这点小手段不在话下。这么跟您说吧,传世玉都是由人随身佩带,或者时常把玩,起码三五年才能盘出个样子,某些物件甚至要几十年。但我兄弟有一手不传之秘,把玉填进活物里直接用血气滋养。这么着下来,只要一两个月就能做出把盘十几年的效果。至于您说的时间,通市墓是在两个多月前开始挖掘,完全来得及。”   “用活物滋养?”贾老板眼中精光一闪,“原来如此,真是好手段。对了,其他东西呢?”   “这个——”   徐大财刚要说话,慕容灰突然走了进来,附在朱道耳边做出低声说话的样子,但音量却刚好让旁边的贾老板能依稀听到几句:“……另一个买家……时间到了。”   听罢,朱道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哎呀,不好意思,家里突然有点急事,贾老板,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一步,剩下的货咱们明天再看吧——老徐,这玉鹰交给你,如果贾老板不喜欢,你帮我带回来。”   “等等,你可是收了定金的,喂!”   贾老板到最后急得吼了起来,但朱道却是头也不回,一反刚才的殷勤,冷淡地丢下一句“明天再说”,便拉着慕容灰急急走了。   他虽然是借口有急事,但结合刚才偷听到的低语,贾老板如何不明白,敢情是又出来个买家,这奸商要比较比较,来个价高者得。   没想到这胖子会这么不讲诚信,不分先来后到,贾老板又急又气,在肚内狠狠把他骂了好几遍,又声色俱厉地质问了徐大财一通。但正主都走了,徐大财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再三保证,明天一定把剩余的货拿过来。   刚才没拦住朱道,这会儿想追也晚了。得到徐大财的保证,贾老板悻悻收了声,绷着脸把玉鹰放进皮箱,匆匆离去。   一出饭店他就打了张车驶离长街,但十几分钟后却又出现在对街,从另一张牌照的出租车里下来,左右张望一眼,快步走进招待所,敲开了二楼某个房间。   开门的赫然是云律。将人让进门,他马上问道:“怎么样?”   “老大,还有别的买家,那奸商想竞价,今天我只带回一件货。”   “那墓主信息呢,打听出来没有?”   “贾老板”一反刚才的高冷样,口气十分小心:“没有……我还没问话,那奸商就走了。”   但无论态度再如何恭敬,坏消息始终是坏消息。云律听罢,脸色不免有些难看。取出香烟,打火机却偏偏不争气,连按了几下没火花,他索性将香烟和打火机一把摔在地上。   “老大,这事儿怪我,是我太着急了,老早交了那么多定金。如果不是这样,那胖子也不敢吊着我们。”   “这都是小问题,关键是尽快把其他东西拿到手。”云律烦躁地将领带扯松,似乎这样能让心情好些。   青年溜了他一眼,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心中的不解:“老大,我们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以玉鹰的雕工风格为蓝本,再仿造其他东西呢?为什么一定要得到真品不可?而且还这么着急……”   云律冷笑了一下:“你以为我愿意着急?我得到消息说,弗斯科下令检查所有我卖给拍卖行的东西!”   “什么?!”青年脸色一白:“这几年我们给他的赝品足有三十七件,如果全都查出来——”   见青年惊慌失措,云律反而冷静了几分:“慌什么,你忘了我们的规矩吗,向来是等拍卖行出手了上一件仿品,才将下一件交给他。现在他们手头应该只有上次送去的那一套海底瓷,你的手艺我倒不担心出岔子。只是,我没想到事隔数年,那王命传龙节居然会被人查出是赝品。现在就怕购买了其他物件的买家跟风去做检查,那里面也有古人造的假货,万一查出什么,又是一场麻烦。”   “老大!”青年哭丧着脸说道,“像王命传龙节一样是古人伪作的可足足有五件哪,要是全被查出来,那就完了!”   “都说了让你别慌,自乱阵脚。我们这次赶来四九城,不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么。等汉墓的东西到了手,你回广州用最快的速度仿制好,我们再给金雀花送去。现在最重要的是装做若无其事,让他们相信我们也被打了眼,懂么?——他们一直以为我们是走私盗墓品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偶尔打眼也没什么。只要他们不怀疑货源来历,我们就能平安过关。”   顿了一顿,云律又说道:“而且我查过了,王命传龙节会被认出是赝品,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伪造那人画蛇添足,雕了不该有的话上去。你做的仿品没有这个问题,其他四件我都翻过照片,也不用担心,我之所以不放心,也不过是怕有万一罢了。不过,还是那句话,业内谁没打过眼吃过亏?应付周全就没事。”   听他这么一说,青年渐渐镇定下来:“老大,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我们手里有好货,就不怕拍卖行不跟我们继续合作。这次不能随意发挥,一定要仿得与汉墓里的一模一样,免得又节外生枝。你放心,我会盯紧姓徐的,让他催促另外那个胖子尽快把剩余的货吐出来。对了,我今天还无意学到一种新的包浆手段,等回去实验实验,一旦成功,咱们今后仿造玉制品就更容易了。”   “嗯,总之就是一个字,快。”   说了一堆话,云律心里平静了不少,重新取出香烟,用招待所里的火柴点上:“哼,为了这个消息,拍卖行里那赌鬼狠狠敲了我一笔。不过,能用钱买到消息已属万幸。另外那个老头,出事后我找了他好几次都不在,也不回我电话。以前送他那么多礼都是白费,还不如砸河里听个响。”   青年附合着数落了几句那光收礼不办事的黑心老头,又说道:“这座汉墓近来也算是出了名了,不怕金雀花不收我们送去的古玩。幸好老大英明,早早就在留意它。”   “一开始我打听它只是出于习惯,上次老师不肯细说,我反而越是好奇,就托了钟归调查。没想到竟是在他死后,真相才浮出水面。原来,这座古墓与小师弟也有点关系。”   “老大,说起你那位师弟……”青年苦笑道:“如果不是他在那富商面前多嘴,也不会惹出这些风波。”   听出他的不满,云律淡淡道:“但师弟终归是师弟,我难道还能去报复他么?因为我的不肖,老师一度气得想撕了我,但痛苦的又岂止是老师?直到得知有人可以继续他衣钵,我的愧疚才少了一些。虽然我没和师弟深聊过,但心里是非常看重他的。不说这些了,总之,我们以后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再出这种岔子。”   聊了半天,云律看了看表,说道:“你先待在房里,我去买点吃的。”   说罢,他便拿起外套往外走去。   孰料,刚刚掩上房门,隔壁忽然走出来一个人,不闪不让,直直走到他面前:“云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这样做?”   云律像被电到似地倏然抬头,目光在那张久违的秀致面孔上打了个转,眼神由错愕渐渐转为了然,心内百般滋味,最终凝为一个叹息般的声音:“……雁师弟,原来你也在这里。”   ☆、第86章   雁游没有想到,广州一别,自己和云律竟然这么快便又再见,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形下。   虽然经过制造变故,诱使那“贾老板”提前过来找云律花了一些时间,雁游已经不像刚刚发现他时那么震惊,但此时真正相对,心情却比之前更加复杂。   设局的时候,雁游曾和慕容灰曾讨论过,这个指定汉墓的买家会是什么身份?结论是胆大妄为的收藏者。   某些有钱人追求独一无二,不在乎藏品的取得途径是否非法,甚至不在乎自己的行为是否构成教唆指使,他关心的只有到手的东西能不能给他挣面子。与其说他们是爱好收藏,不如说是借收藏来给自己镀金。   但既然来人是云律,那么这个猜测便被全盘否定。雁游相信英老不会教出如此肤浅无知的学生,但也正因如此,越是细想,才越教人不安——云律到底在做什么?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钟归是个什么货色雁游再清楚不过。更不要提他身后还有一个行事不择手段,利益至上的组织。云律同他们搅在一起,很难不教人往阴暗面去联想。   虽然与这位师兄没有什么深厚交情,但毕竟是同门,又是英老曾经寄予重望的弟子。当雁游道出疑问的那一刻,甚至比云律还要紧张几分,生怕得到最为不堪的回答。如果是那样,英老不知该有多么伤心。   云律亦是神色复杂,久久无言。原本在房间的青年看到这一幕,顿时大气也不敢出。   对峙片刻,最终,云律侧了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师弟,进来说话。”   雁游向身后的慕容灰等人微微摇头,示意他们不必担心,便依言进门。   落座之后,又是长长的沉默。房间内的气氛颇为凝重,像被无形的油漆四处泼洒,流下一道道粘稠笨重的痕迹,看不见,却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错觉。   许久,云律问道:“师弟,是你策划了一切?”   “没错。”雁游指了指满面惴惴的青年:“刚才他见到的人都是我安排的。”   闻言,云律发出一记短促的笑声:“你今年才多大,手段却比老江湖还老辣。也怪我心急,居然没看出破绽。但话又说回来,能请动老师和裴修远帮忙,除非知道内情,否则谁又想得到你是在设局呢。”   “师兄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告诉我,你为何处心积虑想得到这汉墓里的东西?”   云律身子往沙发上一靠,看似姿态从容地点起一支烟,但不断闪烁的眼神却泄露了心底的复杂情绪:“如果说我是想要收藏,你相信么?”   “也信,也不信。你也许是想收藏,但肯定还有其他原因。”见云律不置可否,雁游又下了一剂猛药:“师兄你知不知道,钟归身后还有一个组织?而这个组织,曾在四个多月前设套对付老师。”   “什么?!”云律猛地挺直了身体,脸上的悠闲顿时全被震惊取代,嘴里的香烟也随之滚落到脚边:“老师没事吧?他们对老师怎么了?”   看到他的反应,雁游心下一松。最怕云律彻底变得自私冷漠,现在看来,他对英老的师徒之情还是在的。这么一来,劝他说出真相就容易得多了。   “你知道许世年吧,他们以利益为诱饵给他下了套子,让他背上走私文物、勾结盗墓的罪名,并想借机栽赃到老师头上。可惜的是,真正的主使者隐藏得太深,动手的人只知道上头要他这么干,却不知道要挟成功后要交换什么条件。不过,老师和我都猜测,对方也许是为了收藏品——你明白的,老师的出身,让许多人都认为他手里有不少奇珍。”   “难怪许世年突然被调回老家。”云律低声说道,“我还以为是老师终于对这个不成器的侄儿失望了,没想到里面还有这层内情。”   说话间,他双手交握,两只拇指关节相抵,发出一连串声响。脸上表情也是变幻不定,显然心绪不宁。   随即,他表情一肃,说道:“原来他们还打过老师的主意,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你对组织了解多少?”   见他终于愿意开诚布公,雁游也跟着表情严肃起来:“目前只知道,他们在经营古玩。从他们设计陷害老师,可以看出势力庞大,而且说不定还牵涉到跨国盗墓。”   “他们势力确实不小,以前曾组织多起跨国艺术品盗窃案件,在华夏与几个盗墓家族也有来往。确切地说,是赞助资金与设备仪器,帮他们深入以前搞不定的古墓。不过这几年来,他们算是抽身上岸洗白了,很少亲自参与盗窃案,表面上与盗墓组织也中止了合作关系,只通过中间人曲折迂回地收购陪葬品。”   “他们这么做的意义何在?”虽然云律还没有讲到最好奇的部分,但雁游并不着急。他知道,云律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些。   果不其然,只听云律冷笑道:“因为他们打响了销赃点的名头,明里暗里盯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如果再像以往那样大张旗鼓地招摇下去,必定惹祸上身,就算国际刑警不找他们麻烦,其他眼红的人也会处处针对他们,想要分一杯羹。所以他们便暂时蛰伏下来,化明为暗。”   顿了一顿,云律又说道:“这些内幕,我也是花了不少功夫才打听到的。据说是一个十年前加进组织的智囊,在组织吃了一次大亏后提的建议,被弗斯科采纳。决策通过后,随即在华夏各地开设收购公司,把生意合法化,放到明面上来做。”   “弗斯科?”雁游对这名字有些印象,震惊道:“难道——组织就是金雀花拍卖行?!”   “不错。不过弗斯科的祖辈是靠战争和殖民地发的家,骨子里习惯了强取豪夺。虽然比以前收敛了许多,有时得到奇珍的传言,还是会忍不住暗中下手,就像针对老师这样。”   云律看了雁游一眼,沉声说道:“不过,上行下效,他这么做也有个好处,那就是组织里有不少人暗中在玩小动作。这一次的通市汉墓,因为离四九城太近,当年我又在这边念书,差不多圈子里的人都认识我,太过扎眼。所以我只好请刚回国的钟归帮忙,事先声明陪葬品到手后要卖给拍卖行,但所得利润我会分他四成,比通过公司收购要划算得多。利益当头,当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所以我们才会在他住处发现了调查资料……”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查找组织而不得,实际早已借王命传龙节交过一回手。最初的惊讶过去,雁游马上又想到许多新问题,但还是先问出了干系最大的那一点:“是谁杀了他?”   “不知道。”云律摇了摇头:“听说他死后,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想来想去,觉得组织不会挑这个时候下手,但又想不出还有谁会这么做。”   没有得到答案,雁游不禁有些失望。无法确定凶手,就代表没法确定他们是否又多出了一个新的敌人,未免教人不安。   思索片刻,雁游又问道:“师兄,你是不是在做古玩生意?你最大的客户是金雀花吗?”   云律再度为雁游的见微知著吓了一跳,苦笑着点了点头:“没错。”   虽然早有预感,但这回答仍让雁游感到失望。师兄这种做法,同钟家父子又有什么区别?同样是在撬祖国的墙角,充实他人之钱袋。   但他的失望却反而教云律有些微的得意:终于有师弟猜不到的事了。稍许失神之后,他解释道:“我是卖了东西给他们不假,但我卖的都是赝品。裴修远的那个王命传龙节,就是我送去的货。”   “什么?”雁游又吃了一惊,但旋即想到了什么:“不可能!传龙节原本是——哦,我是说,虽然那也是件仿品,但是近百年前的手艺了,是当年从司造局一个老太监手里流出来的。这么说,你是拿古时仿货当真货卖?”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算中,原本云律还有些不服气,说话故意绕了几圈,还想借赝品之事别一别雁游的苗头。却没想到雁游竟精准无比地说出了传龙节的来历,与卖家说的完全相符,这份眼力这份见识他根本比不上。这一下,他总算是彻底心服口服。   收起小心思,他不再卖关子,指了指身旁的青年:“不一定都是古时仿品,这位小关是苏造传人,最擅长用古代材料仿造文物。除了金雀花之外,我还向几家外国中古店供货,货品基本出自小关之手。我把赝品卖给他们,再用赚来的钱收藏真品,再仿制,再出手。算是以货养货吧。你放心,我并没有玷污老师的名誉。”   雁游心里一动,隐隐猜到了云律的用意,但还想确认一下:“为什么?”   云律却反问道:“师弟,你在学习考古时,最强烈的感受是什么?”   “感受?”雁游愣了一下,但见云律表情认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便答道:“无能为力。”   闻言,云律身体向前倾了倾,更为专注:“怎么解释?”   “金瓯不固,列强入侵,整整一部华夏近代史都是无能为力。以前改朝换代,虽然也是天下征战,百姓遭难。但揭竿而起者总还念着将来的江山大业,对百姓总有几分仁念。而入侵的强盗却是肆无忌惮,以所有的兽性,所有的恶念尽情荼毒华夏。我们曾经保不住河山,保不住百姓,更没有余力保住祖宗传下的古物。”   身为时代亲历者,雁游的感触格外深刻。说到这里,他仿佛又回到了临死的那一天。他向来冷静,但为何那天偏偏克制不住怒火,以致惹来杀身之祸?   来到现代的这段时间里,有时他也会思考这个问题。事后说事,总是能面面俱到,算无遗策。但当时的做法却往往代表本心,哪怕并不理智,哪怕并不完美。   “有些时候,与其说我是执着于古玩,不如说我是透过古玩,看到了在这场浩劫里挣扎的普通人。只为强盗的贪婪,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偏偏华夏当时积弱难返,无能为力。”   听罢雁游的话,云律闭了闭眼,声音越发低沉:“师弟,你在这个年纪就有这样的见地,将来成就一定不可限量,说不定还在老师之上。你能看到这些,那么就一定能理解我的做法。我没有多少本事,也不是家财万贯的富豪,我毕业后选择做这份见不得光的生意,为的是尽到一己之力,设法保住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哪怕多一件也好。你可以骂我弄虚造假,但我找不出其他办法。”   雁游早猜到了几分,并不吃惊。只是听云律说得轻描淡写,心中却有些沉重。知易行难,这种事口头说说最是轻松,但要真正落实却十分困难。像云律这般坐起而行,极为罕见。   虽然,雁游一时也无法评价,他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但难得归难得,有些话,雁游也不得不劝:“师兄的本意是好的,所做所为我也很是佩服。但是……你打算一直这样吗?这种生意免不了要与某些胆大妄为之徒打交道,有时候往往身不由己。”   出现在店里的古玩,私下不知已经转过多少手。由不敢直接露面的盗墓者,或不知其价值的持有者,低价出手给二道贩子,有时候二道贩子又会卖给其他同样赚差价的人,中间不知再转多少次,才摆进古玩店。   这么重重加价下来,最后的接盘者要求的价位,肯定比初始要高得多。   云律不是把收藏当消遣爱好的玩家,他靠仿造吃饭,对“新品”的需求远比一般收藏家来得大。这样大量收集古玩,除非是可以任意挥霍的巨富之家,否则都会设法直接找最下层买进。   而相比耗时耗力地去民间搜集,去找盗墓者或与之相关的人,相对要容易得多。   从云律找钟归打听汉墓的举动来看,他应该正是这么干的。在其他城市,肯定也有类似的门路。   但和这些游走在犯罪边缘的人打交道,却远非银货两讫那么简单。   这次哥们儿手头紧,有票小活儿你给赞助一下,事后分成,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不答应?那下次买卖没得做。答应?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简单的就有麻烦的,虽然也能分利,但结果却是越陷越深。   如果是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可以无所谓。但云律明显不是这种人。他就像风高浪急时穿过独木桥的旅人,一俟风浪稍大,后果便不堪设想。   深谙江湖事的雁游本意是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想劝云律及早抽身。但云律听罢,却是想到了另一件事上,一时苦笑连连:“当时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呢?为了毕业论文泡了大半年潘家园,听到不少古玩流失的故事,热血上头,说做便做了。当年没想到的后患,现在也一再找上门来。就像这一次,为了取信金雀花,我在教唆钟归收买工作人员盗窃文物。说不定下一次,我就得亲手把真品送出去了。”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上次你去广州,到过金雀花在那边的公司吧。我看见你后进去一问,他们说是个乡下人来卖刻有甲骨文的龙骨。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我当时直觉不妙,马上联系钟归,告诉他有人在撒网调查,让他赶紧把公司搬走。你说得没错,我的所作所为,已经越来越偏离本意。也许真有一天,会出卖老师也不一定。”   “老大!”小关低呼一声,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与云律也是那会儿认识的,小老弟对新大哥的想法佩服得五体投地,两人一拍即合就此走上这条路。虽然目前看似小有成就,但他们何尝不知道这份“事业”的根基何等脆弱。不管出发点如何,事实是他们的交易就是建立在虚假之上。一旦泡沫戳破,后果显而易见。所以,他们不得不做一些违心之事,继续维持和平的假象。   种种年轻时想不到的弊端,此时渐渐显出恶果。但除非彻底放弃,否则没有任何方法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可若是放弃,就等于否定了这些年的努力。云律与小关又怎会甘心?   进退两难,是对他们现在状态最贴切的形容。   雁游没想到广州的公司突然消失也是云律所为。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你们最大的客户是金雀花?”   “不错,所以我要努力挽回王命传龙节造成的影响,再给他送一批好货过去。若这条线断了,其他客户也会受到影响,跟着取消与我的交易往来。”   雁游叹了一声:“我明白你为何要找汉墓了。但是,师兄,这其实是一座伪汉墓。里面埋葬的是清顺中期一位自诩是汉朝皇室后裔的白莲教首领,他把墓地造成汉朝王侯式,又设下玄门阵法,试图诅咒清顺国运。”   “还有这种事?”云律一脸不可思议,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小关带来的东西:“那这件古玩……”   “最近帮裴先生买的,在潘家园捡了个漏。”雁游说道。   原本英老想用自己的藏品来设局,但却被雁游阻止。因为英老的收藏曾给几位圈中好友看过,难保没被当过谈资。如果他们想钓出来的人恰好也听过,那一切功夫都白费了。恰好同裴修远闲逛时有所斩获,便借来一用。   事实证明,这份小心没有浪费。如果今天小关看到的是英老的珍藏,肯定会悄然警惕。现在也就不会有这场师兄弟间开诚布公的谈话。   “也就是说没有别的东西了吗?也没有墓主身份,不能确定陪葬品的种类?”云律苦笑一下,对小关说道:“看来又到你发挥创造力的时候了。上次我们收购过几方古玉,你就照这只玉鹰的风格再雕几件东西吧。假设墓主是一位军人,他的陪葬品应该有些什么?”   “嗯,我觉得可以这样……”   见人们二人低声商议起仿品细节,雁游再度默然。为何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虽然云律出售的是赝品,但他的行为依然是在为昔日的强盗们赚取大把利益。小关拥有顶级专家也鉴别不出真伪的手艺,如果不是为这事绊住,早该在圈内小有名气了吧?   沉默片刻,雁游突然问道:“师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金雀花消失的话,不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云律没有立即反应过来,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他是日不落最大的拍卖行,渠道无人能及。虽然表面切断了某些不干净的生意,实际上经营多年的人脉还放在那里。有眼红利润的人想要效仿,还明火执仗抢过一次地盘,最终却以失败告终。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怎么可能消失呢?”   “当然是由于外因,就像钟归经营的公司那样。”这念头由来并非一日,虽然暂时还没有挑明,但雁游知道,包括英老在内所有人都这么想。慕容灰甚至早已联系了几次小叔,询问在日不落有没有家族的熟人可以帮忙。   听出雁游话语中的坚定,云律突然觉得一股热血翻涌上头。有些原本想都不敢想的念头,趁机飞快地生根发芽:“这是老师的意思吗?”   雁游缓缓点头:“老师一定会同意。”   大步在房间里走了几圈,云律用力捶在书桌上,声音之大,甚至连趴在对面阳台紧盯情况的朱道都听到了。“这件事我一定要帮忙!”   看着陡然间神彩飞扬的云律,雁游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有劳师兄。”   “来,我现在就把金雀花的情况统统告诉你。”   “老、老大……?”情势转变得太快,一直插不上话的小关呆呆看着云律,突然冒出个风牛马不相及的念头:还是现在的老大比较帅,比刚才一脸隐忍地商量该如何造假时帅上百倍不止。   云律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斜眼看了过去:“你有意见?”   “我……”小关嘴巴张张合合,最后憋出一句:“我饿了!”   这一下,不止屋内两人,打从房门关上就趴在门口听壁角的慕容灰也笑了。他一把推开房门,大声说道:“来来来,咱们去吃宵夜,饭店李师傅亲自下厨,管饱管够。”   这顿宵夜一直从九点多吃到凌晨三四点,中途还换了场地——没办法,再不走的话,公器私用的李师傅就要被扣奖金了。   转回招待所,众人仍是精神十足,没有半分困倦。雁游将云律所说的情况回想了一遍,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国际刑警早就盯上了他们?”   “不错,之前只是在私下调查,后来一个东欧帮会想要蛮抢地盘,双方火拼,国际刑警正大光明找上门来。据说弗斯科也是在那一次采纳了某个智囊的意见,慢慢洗白,至少在明面上与以前的黑道势力划清界限。不过,因为之前的一些案子还没过诉讼期,据说一直有警察在调查他们,想抓住小辫子。”   “不知他们被查的是哪件案子?”   “一件失窃案。具体细节我不太记得了,明天我再打电话问问朋友。”云律虽然一直在打探金雀花的消息,潜意识里却觉认为它们没用,所以没有留心去记忆。   雁游点了点头:“我有个想法,不过还需要证实。你打听到细节后,请尽快告诉我。”   说了半天话,两人都口渴了,雁游便起身去倒水。这时,他注意到朱道竟与小关正聊得热闹,不禁好奇他们哪里来的共同语言,便插了一句嘴:“你们在聊什么啊,眉飞色舞的。”   “嘿嘿,雁哥,真是不聊不知道,原来这位贾老板——哦不,小关,他喜欢的东西同我老头子差不多,都是设计摆件这些小玩意儿。你知道的,我家老头子在瓷器厂工作了一辈子,混了个技术员,没事就喜欢琢磨瓷器。”   说到这里,朱道一拍脑袋:“对了,你最近忙进忙出的,咱们没有聚,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上次结婚你送我的礼物,居然就是我家老头子设计的!当时只产了几个,都是他亲自上的色。哎呀,看见那只花瓶后,他可美死了,直接抱回家里供着。又听说你是古玩高手,还说要找你讨教讨教。不过知道你忙,我就没让他来。”   雁游这才恍然大悟,当即笑道:“忙归忙,陪老人家说话的功夫还是有的。朱伯伯有兴趣聊聊这方面的话题,那我们就约个时间好了。如果小关不急着回广州的话,也一起来吧。”   刚才听云律说小关是仿造高手,他便存了探讨的心思。   小关早听说过这位英老的关门弟子,也想切磋下学问,立即点头:“牟问题。”   刚才雁游没怎么他说话,这一开口听到浓浓的广东味,突然觉得很是耳熟。仔细打量他几眼,突然想起了什么:“暑假那会儿你是不是用海底瓷骗过一个路人?”   “咦,你点知?”小关疑惑地挠了挠头,见雁游笑而不语,忽然间明白过来,笑着走到雁游身边比划了一下:“原来是你,没错,我记得你比我高一点点。那件瓷器是试验废品,下次我带上正式完工的给你看看,真品赝品放一起,看你认不认得出来。”   他正拉着雁游,极力证明自己的实际水平并非那天看到的。冷不防旁边伸来一只手,像摩西分开红海似地把他的爪子从雁游胳膊上拍开:“小雁,你还不睡啊?”   回头一看,却是一脸起床气的慕容灰。这几天雁游布局演戏,和英老裴修远一起进进出出时,他也没闲着,奔走联系,请九流前辈继续查找杀死钟归的凶手等事,都是他在处理,忙得够呛。   回招待所后,一开始他还强忍瞌睡陪着雁游聊天。后来头点啊点,直接就滑倒在床上了。   现在却是睡得迷迷糊糊得,突然又爬起来,一把抓住雁游,理所当然地说道:“你陪我睡。”   “……”   雁游正想摇醒他,一旁云律笑眯眯地看了过来:“原来这么晚了,好在刚才回来时我又要了两间房。钥匙在这里,大家都散了休息吧,这房间就留给师弟和慕容灰吧。”   雁游无端觉得师兄说话有些怪怪的,但无暇细想,已经被慕容灰拖到了床边:“睡觉睡觉!”   睡得太晚的结果是第二天早上眼睛睁都睁不开。朱道痛苦地冲了个冷水澡,哼哼唧唧地爬去上班,一路嘀咕个不休,直说徐大财太狡猾,吃完宵夜就溜了。   云律和小关两个常年不用上班的人则根本醒不来,雁游敲了敲门见没动静,便直接留下字条和联系方式,关门离开。   “先回家吗?”点好摩托车,慕容灰揉着眼睛说道。他和雁游其实还是很困,但因为平时作息太规律,到点就醒了,死活睡不着,所以只得依然按时起床。   “嗯,今天还有课。对了,月底要考试,你准备得怎样了?”   “这个这个……小雁,我们先吃早点吧。”   “一看就没准备。”   闲聊间,小家已经到了。慕容灰一踩刹车稳稳停在门口,刚要下车,突然发现大门那儿蹲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从她脚下那堆瓜子壳来看,应该已经蹲了很久了。   “请问……”   没等雁游说完,那人就摆出一副热情无比的笑脸,猛地凑了过来:“小雁,你是不是去看那个姓裴的亿万富翁啦?他还留你住宿,看来你们交情真是不错。他肯定会把你带出国的吧?来来来,快详细跟二婶说说情况,我好提前准备,回头让你弟弟跟你一块儿走。”   ☆、第87章   眼睁睁看着这个自称二婶的大妈贴上来,雁游顿时惊得瞌睡虫全飞了。   回忆半晌,记忆深处才浮现出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勉强与面前这张油腻腻的脸对上。   在原主的记忆里,自从双亲出事后两位叔叔就再没上门。平时亲戚间婚丧嫁娶,做客走动时遇见也是当面装没看见。算一算最后一次看见这位二婶,还是五六年前的时候了,难怪记忆会如此模糊。   这种顶红踩白的亲戚,雁游实在不想搭理。把准备正打招呼的慕容灰搡到身后,他皱眉问道:“你在说什么?”   “快别跟二婶装了。”她像是没看见雁游的冷淡似的,依旧口沫横飞地自说自话:“报纸上这些天都在报道呢,说你学了大本事,入了亿万富翁的法眼。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你还不快抓住机会,求人家把你和你弟弟带到国外去赚大钱。我都想好了,你弟弟今年刚好初中毕业,让他出去接着念高中。你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他。等过几年他拿到绿卡,我们借探亲的名义跟过去,到时候阖家团圆。你说好不好?”   她凭着电视剧里学来的“经验”,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不止雁游大皱其眉,连原本准备刷刷亲戚好感度的慕容灰也有大开眼界之感:这都什么人啊,吸他人之血供你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小雁欠了你家多少钱。   “好几年不见,我不知道你们还计划出国,但我没有这个打算,你找别人帮忙吧。”耐着性子听她画完大饼,雁游稍稍刺了她一句,希望她能有几分羞耻心,知难而退。   孰料,二婶听他竟然拒绝,笑意一敛,立马恶狠狠地拔尖了声音:“你这是富贵了就不认穷亲戚啊!雁游,你还认不认我这个二婶?”   她这一嗓子,顿时招来左邻右舍的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看见人多,她越发来劲儿,刚想趁势数落一番,却听常家奶奶先问道:“你不是雁家老二的媳妇吗,有些年头没见了。前阵子你婆婆和你侄儿的老房子倒了,一老一小住地儿都没有,你们怎么不回来看看?”   势头不对,完全不是自己料想中众人帮腔教训得势小人的情形,二婶马上懵了,吱唔道:“我——我们忙呀,上班呢。大妈你先给我评评理,雁游他出息了,我这做长辈的拉下身段求他帮个小忙他都不肯,你说说这——”   “你们没发迹,不也早忘了他们吗,可千万别把自己给骂进去了。自打嘴巴,多难看啊。”   都是处了半辈子的老邻居,谁家都是知根知底。雁家老二老三的不孝顺,平时在这条街都是拿来做反面例子的。   常家奶奶几句话就把二婶奚落得抬不起头来,末了鄙夷地瞪她一眼,又对雁游笑道:“罗奶奶天刚亮就买菜去了,说早市的菜新鲜。你俩还没吃早点吧?我刚炸了馅果饽饽,快来尝尝味正不正。”   慕容灰取下安全帽,向帮腔的常家奶奶格外灿烂地一笑。刚准备问小雁的意思,却见二婶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手指险些点到他鼻尖上:“你——你是女的?你们俩昨晚外宿了?”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自以为抓到把柄的二婶立即压低声音威胁雁游:“我记得报道里说你是靠奖学金上的大学?要是学校知道你作风不正,小小年纪就乱搞男女关系,肯定要开除你!我把话搁在这儿,你要是不帮这个忙,我就去举报你!”   回头看了一眼马尾高束长发飘飘,外套刚好系到下巴遮去了喉节,仍旧笑得春光灿烂面若桃花的慕容灰,雁游嘴角抽了抽,强压下心里的厌恶,说道:“他是我的债主。”   “你们——嗯?”二婶愣了一下。   想要避免再被这种无赖骚扰,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他们知道非但占不到便宜,反而会惹上麻烦。瞬息之间,雁游已经编好一套说辞:“他从小学习武术,因为某些缘故,到四九城来念大学后没人和他住,只好搬出学校。我和奶奶一个陪他念书,一个帮他做饭,暂时住了进来。之前我为了看病找他借过一笔钱,数目有点大,估计得工作好几年才还得上。如果你执意要出国,就先帮我把债还了,回头我在裴先生面前说一说,但不一定成。”   闻言,二婶狐疑地抬头看了看围墙后新起的小楼房:“这房子不是你的?”   “当然不是。”一应证件落的都是罗奶奶的名字,“我可没钱。”盖房的钱大半是慕容灰掏的。   “也是……”虽然最近的报道里极力夸奖了雁游的学问,却没说过他赚钱,所以二婶认为婆婆和这小侄子还是很穷的,只是运气好遇见个贵人,可以顺便让她抱抱大腿。   但听了这些话,她却认为又找到了一条说服雁游的好理由:“要是你出国打工,肯定不到一年就能还完债,听二婶的话——”   雁游打断她的鼓吹:“你就不奇怪他为什么不能住校吗?习武的人,都有点……总之,要是我没还完钱就走了,肯定会惹来麻烦。不如,你先借我钱把债还上,再说出国的事。”   二婶半信半疑地看向慕容灰,总觉得这瘦高个儿的“小姑娘”未必像侄子说得那么厉害,侄儿多半是借题发挥想骗自己的钱。   还想再说什么,只听雁游对慕容灰说道:“先把车子收进去吧,等下我们走路去学校。”   “嗯。”   因为地势较低,雁家门前垫高了几台石阶,当时也没预留推车的通道。但这却难不倒慕容灰,单手往摩托车架上一捞,轻轻松松就举进了院子。   邻居们对他的怪力早就司空见惯,头一次看见的二婶却惊得眼珠都不会动了:这种摩托车她老公也有一张,得两个壮实小伙才抬得起来,还只是稍稍离地。这“小姑娘”居然单手就能举那么高,实在是太恐怖了。   想到雁游说不还债就走的后果,二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想尽量离慕容灰远点儿。   虽然害怕,却又不甘心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她不死心地对雁游说道:“你要处对象,也找个温柔体贴的嘛,这个粗鲁不说,个头比你还高,太不像样了。我娘家那边有几个远房侄女都是老实本份的,我给你介绍一个。到时你在国外照顾弟弟,她在这边帮你照顾奶奶——”   “她能帮我还债吗?”   “这个——”二婶顿时语塞,“赚钱是你的事……”   见这女人一脸鬼祟地和小雁嘀嘀咕咕,慕容灰有些警惕:“小雁,有什么话到家里来说啊。”   要再敢胡说八道,大门一关,先让她吃点苦头再说。   雁游一摊手:“也没什么,只是说要给我介绍对象。但是——”   没等雁游把转折说完,慕容灰眉毛就挑了起来,声音也骤然严厉了许多:“对象?”   见他表情不善,二婶顿时慌了,生怕这野蛮姑娘冲来对自己动手,那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抖抖身上的瓜子壳,她慌慌张张地说道:“总之你好好考虑下,过两天我再来找你。”   趁她慌乱,雁游说道:“只要你们帮我还了债,出国的事我一定帮忙带话,只是不保证能成功。其实我欠的钱也不算多,就一两万。”   “一两万?不保证能成你就敢要我一两万?”听到这个数字,二婶又拔尖了声音。想要大骂雁游贪心无耻,但见慕容灰越走越近,不敢再留,赶紧贴着墙角小碎步溜走了。   她边走边琢磨雁游的话,猛地灵光一现:准是雁游想甩开那只母老虎,却又没钱,正好自己过来探望,他就盯上了自己的钱包。这小子真是一肚子坏水,幸好他们有先见之明、早早跟他断了往来,以后可不能再上门了。出国虽然好,但如果不是免费,又得先投两万块钱,还未必如愿,那还有什么意思?   只是想到不能出国,二婶不免惋惜,不禁回头又看了一眼。这么一看,正好对上慕容灰杀气腾腾的眼神,顿时吓得心肝抽搐,彻底打消了纠缠雁游的念头,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她怎么突然走了?也不进去坐坐。”慕容灰嘴里说着客套话,心里却巴不得。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亲戚不但想法奇葩,还妄想从他嘴里扒食,实在可恶!   “她应该不会再来了。”虽不知她思路如此之广,但回头之际,雁游将她防备厌憎的眼神看得分明,知道自己再三强调借钱终于有了成效。   惹事精一走,邻居们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常家奶奶把两人叫进了家,一边盛粥装饽饽,一边念叨旧事,结论是自从二婶跟雁家老二上门那天,就能看出这个目光贼精贼精的女人心术不正,跟雁老二这种不孝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念叨片刻,不知怎么的又扯到了雁游身上:“刚才我好像听见她说要给你介绍对象?笑死人了,我记得以前她说过,她娘家的规矩是不让女孩子读书,小学毕业就开始做零工了。咱们小雁是大学生,找对象也得是大学生——对了,小雁啊,你们学校里该有不少女生吧,有中意的没?”   雁游还没答话,正在喝粥的慕容灰先呛了一口,马上招来常家奶奶一记嗔怪的白眼:“你装什么害羞?我看电视里演的,你们米国人胆子大得很,小学生就公然出双入对了。你在米国肯定有女朋友吧,快给小雁传传经验。他什么都好,就是太害羞,长这么大,连个女同学都没请到家里玩过。”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慕容灰最听不得别人追问雁游这方面的事,没想到刚送走了一个二婶,常家奶奶又凑了上来。为免雁游听得心动,赶紧放下碗筷:“我们还有课呢先走了奶奶再见!”   ☆、第88章   “你刚才很奇怪。”连粥都没喝完就被慕容灰从常家拉出来,雁游不免疑惑。   之前看到慕容灰对二婶突然黑脸,他还不觉得什么。但刚才好端端的,慕容灰突然像见了鬼似的非要离开,迟钝如雁游,也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   他马上找到了相似处:“人家让我找女朋友,和你有什么关系?”   切中要害,慕容灰脚下一滑差点儿没摔倒,手里的钥匙抖了半天才对准客厅锁眼,嘴里乱七八糟的不知在说什么:“这……我……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你突然问这个,让我怎么答?”   做了两世单身汉,雁游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上辈子他醉心研究手艺,又没有长辈的压力,偶尔有朋友问起,也只是说还未遇到有缘人。这辈子年纪尚小,正是求学的时候,就更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   目下被慕容灰一问,他忍不住想了想:“未必要是同行,但我们会有共同语言,她愿意陪我摆弄古玩,我也懂得她喜欢的东西。能相处舒服,还要……”   “还要长得漂亮,是么。”慕容灰本以为雁游脑子里只有古玩,不会考虑这些,没想到居然答得头头是道,心里顿时腌了一坛酸菜,忍不住便刺了一句。   被他一酸,第一次讨论这个话题的雁游也有点不好意思:“漂亮随缘吧,性格长相完全合我胃口,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对了——”   雁游原本想要转移话题,但正揣了老坛酸菜的慕容灰却误解为还要详细展开讨论,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某些焦虑突然便翻了出来,趁着酸气冲口而出:“那你看我合不合你胃口?”   雁游同样也误解了他的意思,想了一想,居然很认真地答道:“我这辈子交的朋友里,属你最为相得,而且你能让我觉得开心。”   慕容灰在正事上沉稳可靠,平日偶尔有点胡闹,却是雁游生活里的小调剂。自从认识了慕容灰,他笑的次数越来越多。唯有同慕容灰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忘记自己复杂的经历,暂时只记得开心的事情。   他的答非所问让慕容灰深感郁闷。趁着尚有余勇可贾,索性按住雁游的肩膀,单刀直入地问道:“我的意思是,用挑伴侣的眼光来看,你觉得我怎样?”   这问题对雁游来说简直是天外飞来,顿时目瞪口呆。   意外表白,同样不在慕容灰的计划之内。但说都说了,他也算是豁出去了,双眼瞬也不瞬地与雁游直视,紧张地等待答案。   两人保持着看似僵持的姿势相互凝视,一时间气氛颇为微妙。   像是感应到主人的异乎寻常,书生的小呆毛悄悄从猫窝里探了出来。打量片刻,见主人不像是在生气,便扑扑翅膀飞到他肩头。尾羽一抖,抑扬顿挫地唱将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噢哇~喵”   ——后面一声,却是最近与书生形影不离的大马猴添的。   书生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对小跟班的凑趣表示很受用,升了两个调,吼得越发忘我:“往前走~莫回呀头~”   暧昧一下子变成了搞笑。等雁游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笑了。   紧要关头,居然被这只色鸟给搅了。慕容灰恨恨地将它从肩膀上揪下来,刚要丢回猫窝,一眼对上雁游的笑脸,突然间情难自禁,不由自主猛地吻了上去。   柔软相触,耳鬓厮磨,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如此简单温柔又珍而重之的轻吻,却让雁游心神恍惚,许多场景瞬间在脑中一一闪现。   他想起初见时这人为自己解围,衣饰出格言语老辣,分明是老江湖的作派。但再度重逢,言笑行止却又单纯直白。如此矛盾,如此夺目。   认真算来,他们相识时间其实很短。但一起经历的曲折冒险,却是许多人一辈子也遇不上的。人的情感像贮存瓶中的静水,力量摇撼得越是厉害,外溢的情感就越是激烈。从这个角度讲,他们也许可以算是相识半生。   意识到这点,隐隐约约间,那天在老宅密室时无端生出的异样情感,再度浮上雁游心头。   心里一动,他刚要说话,却听书生凄厉地叫道:“大马猴快来救驾!”   低头一看,原来刚才忙乱中,它不知怎地从慕容灰手里逃了出来,却被困在两人胸前。随着慕容灰将雁游揽得越来越紧,它也被越压越扁,最后狼狈地大喊救命。   书生的尖叫同时也把慕容灰从沉醉拉回了现实,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之下干了什么好事。   本能地回味着刚才的柔软,同时又担心雁游生气。向来智计百变的慕容灰一时间居然不知该说什么好,末了听书生还在呱呱聒噪,赶紧借坡下驴:“我送它回笼子——小雁,你如果不能马上给我答复,我可以等。”   目送着慕容灰逃也似的背影,雁游手指轻轻刮上余温犹在的嘴唇,再次恍神。   回答?他该怎样回答?   整整一天,他都心不在焉,不记得同学对他说了什么,也没听见老师讲了什么。但心中也并未思考纠结,而是一种似是茫然又似是空明的状态。   上完最后一节必修课,同学们都收拾完课本离开,他还在发愣。直到有人不停地在他面前摇手,才集中了注意力:“师兄,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让我打听到资料就告诉你吗。”打量着雁游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云律问道:“是不是昨天熬夜太狠?”   雁游本人却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反常:“还好吧。师兄,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见他不肯多说,云律也就没有再问,和雁游离开教室找了个僻静的小景亭,把自己刚刚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十五年前nasa在洛杉矶办了一次科普展览,参展期间丢失了一块橄榄石陨石。根据一些蛛丝蚂迹,米国警方查到了金雀花头上,但却一直找不到证据。不过,当年负责调查的一个警察至今仍未退休,十几年来都没有放弃,一直利用闲暇时间在搜罗证据。”   “陨石?”雁游回忆片刻,问道:“是不是被藏传佛教称为天铁的陨石?”   “没错。”   雁游有些疑惑:“以前有人认为,天铁雕成摆件置于内宅,或制成护身符随身佩戴,可以辟邪镇宅,开运转运。但那也只是少数人的想法,大多数收藏古物的人还是认为天铁只不过是块难得一见的石头,年岁虽古,却没有收藏价值,所以身价不怎么高。难道,它如今的价值竟然高到连金雀花也为之心动么?”   “此一时,彼一时。”云律解释道:“目前华夏收藏陨石的人很少,但在西方国家却是蔚然成风,上到科研机构,下到民间爱好者都会收藏陨石。它现在的价值是以克计算,珍贵陨石的单价甚至超过了钻石与毒品。怀疑被金雀花盗走的那一块,足有一公斤多重,据说是苏联解体后从航空部门流落出来的,当年预估价值就在四百万美元以上。十几年过去,按现在的行情,价值至少又翻了四五倍。”   原来在西方国家,天铁也算古物的一种。不过的确,它们的形成年代至少以十亿年计,人类世界里根本找不出比它们更古老的物品。   雁游又问道:“确定是金雀花偷窃,但找不到证据么?”   “是的。我拜托一个在米国念书的朋友帮忙查了旧报纸,当年媒体报道说,警方怀疑是某拍卖行所为,只是没有指名道姓。但结合一些小道消息,以及那位警察的举动,我认为一定是他们干的。”   “他们的业务范围还真广。”雁游淡淡讽刺了一句,又说道:“警方调查了十几年都没有结果,我们也不能奢望只花一点时间就找到证据。”   “那么,这个消息没用啰?”   雁游摇了摇头:“未必。有时候,如果运用得当,谣言往往更具备杀伤力。”   云律若有所思:“你是想……”   “还需要人配合。你和他们打了这几年交道,应该认识一些人吧?有没有方便做为突破口的?”   “这个嘛,对了,有一个人嗜赌如命,以前常常飞到拉斯维加斯赌博,最近则喜欢去澳岛。专门找那些老赌鬼,指名要玩华夏的老玩法,说这样很有趣。”   说到这里,云律想了想,又提醒道:“如果你想从这个人来突破,那么可以找慕容灰的小叔,通过他请莫允风出手。莫大公子虽然是港岛人,但赌术却得过外公亲传。据说他外公是什么叶门的人,当年是大陆第一赌术高手,去澳岛后修身养性不再出手,连号称赌王的何家都请不动他。听说他和几个子女相处不睦,晚辈里只有莫允风得了他的真传,其他人都只学会了一点皮毛。”   云律显然不知道叶门是什么。而雁游虽未与叶门中人打过交道,却也曾听过他们的大名。这一派属于九流之一,传人极少,但个个赌术高超,技艺神乎其神,逢赌必胜。   据说当年在租界,有个好奇的外国人跟踪了一位叶门传人,并在对方开赌时不停按动快门连续照相,将十几只相机的胶卷全部用完。但等照片洗出来,无论他怎么研究,也看不出对方用了什么手法。镜头里一举一动完全中规中矩,找不出任何出千的痕迹。   不靠出千,就能全场大胜,这消息刚传出去,叶门的名声立即更上一层楼。   幸好叶门规矩森严,严禁弟子利用赌术敛财,若有人胆敢违反哪怕一次,就会被废去双手。   对叶门传人而言,赌术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游戏,在底牌揭晓的那一刻享受心跳加速的感觉。   雁游从未去过赌场,也没亲眼见识过叶门弟子的神妙手段。但想来连云律这种江湖局外人都知道莫允风赌技高超,应该不会有差。   不过,雁游却又有点奇怪:“你和莫大公子不是认识么,怎么还要辗转拜托慕容家的人?”   云律的笑容顿时变得十分微妙:“我和莫公子不过是泛泛之交,你朋友的那位叔叔才是——哈,总之,拜托他准没错。”   估摸着也许涉及*,雁游便没多问:“我明白了。不过,这件事把握不大,我们先同老师商量一下再做决定,以免贸然行动,反而打草惊蛇。”   “其实,如果要试探的话,最近反而是好时机。金雀花正与日不落皇室协商,想拿几件拍卖行创始人赠给前代女王的珍宝出来,再配合自己行内的东西,办一个前代女王相关的展览,好挽回信誉——王命传龙节的事对他们的影响不小。”   “他们倒是想得周全。”雁游听了,也觉得这种规模的展览人多事杂,确是比平时容易有机可趁,便点了点头:“那我们现在就去找老师商量。”   云律连忙拦住他:“师弟,等一等,我想先和老师单独谈谈。”   雁游先是一愣,继而看懂了云律笑容里的尴尬:师兄惹老师白白生了那么多年气,一朝坦白,以英老的脾气肯定又是一通狂风骤雨的训斥。这种时候,确实不宜有第三人在场。   “老师的办公室还在老地方。”雁游朝办公楼的方位指了一指,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师兄,你懂拉丁文吗?”   “略懂一点,怎么?”   雁游犹豫一下,在纸上写了两个单词:“请帮我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云律接过稿纸一看,不禁吹了声口哨:“,我爱你。师弟,谁向你示爱了?”   雁游刹时愣住:这是慕容灰送给他的宝船圣旨上写的文字,这么说来,在老宅那天慕容灰神色古怪,欲言又止,难道就是想说……想说他爱他?   雁游再度陷入发呆状态,神思游离,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云律是什么时候走的,自己又是何时离开学校。直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蹭上小腿,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回到了家,大马猴正习惯性地扒着他撒娇。   把猫咪抱到鸟架那边同书生作伴,雁游一反常态,没去厨房帮奶奶打下手,而是直接走向慕容灰的房间。   房门紧锁,敲了几下也不见回应。雁游突然有点好笑:“我在楼下看见你的背包了,慕容,开门。慕容?”   他提高声音喊了两遍,屋里才有动静。片刻,一身睡衣的慕容灰慌慌张张地理着长发,打开房门:“不好意思啊小雁,我刚刚睡着了。”   雁游记得慕容灰很少午睡,但曾听他说过,如果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心事,他往往会大吃一顿再一睡解千愁。用他的话讲,吃饱睡足,不管再怎么烦,心情总会好一点。   当时听着不觉得怎样,现在看见慕容灰一脸纠结假装梳理头发,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家伙有时候真是蠢得可爱。   同时,这也越发坚定了他的某个决心。   拉过张高木椅在慕容灰对面坐下,环视着四周与自己房间一模一样的布置,雁游再度感受到对方的“用心良苦”。自己当时怎么就信了他“买两套家具会便宜很多”的托词呢?   “什么时候开始的?”雁游突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对我有那种想法?”   “啊?”慕容灰设想过雁游会拒绝会愤怒会有一切异性恋被冒犯的反应,却没想到雁游会这么平静地发问:“很久了。一开始是喜欢,后来……比喜欢更喜欢。”   “那么,今天早上你是吃醋了?”   虽然讲真话实在太丢脸,但慕容灰不知雁游是纯粹好奇还是一定要问个明白,小小纠结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没错。”   听到这个回答,雁游脸上带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如果我当真和其他人谈恋爱,你会怎么做?”   “……我……我会祝福你。”   似是看出慕容灰的口不对心,雁游稍一低头,迫近了他的面孔:“说实话。”   被他一逼,慕容灰自暴自弃地说道:“傻子才会祝福你!我会不择手段搞破坏,你谈一个我就赶一个,直到——直到你发现我是最好的!”   从说第一个字开始,痛快之余,慕容灰也在后悔:完了,小雁一定认为他是个自私偏激的人。天地良心,他虽然有这种恶念,却从没打算付诸行动。就算小雁当真选择了别人,最多脑袋里妄想一番自我安慰一下也就罢了。但刚才被小雁一盯,他就不由自主嚷了出来。完了,全完了。   他正绝望地等待雁游宣告与他这偏执狂断交,孰料,却听雁游说道:“记住你刚才的话。因为,如果你出轨,我也会这么做——甚至做得比你还过份。”   “我怎么可能出轨!”慕容灰脱口而出,然后才后知后觉发现雁游刚才说了什么,顿时狂喜不已:“你答应了?你答应了!”   但短暂的欣喜之后,慕容灰突然又紧张起来:“你、你真想好了?不要让我空欢喜——我的意思是,你真能接受男人?”   雁游好笑地看着他:“早上你亲我的时候,我并不反感。”   “那这样呢?”慕容灰伸手搭到他肩上。   “还好。”   “这样呢?”爪子移到腰间。   “你都搂过我几回了?”   “这次不一样——那这里呢?”魔掌继续往下移。   “……尚可。”   “嘿嘿,这里——”   啪地一声打开越来越放肆的爪子,雁游瞪了他一眼:“知道循序渐进怎么写吗?”   慕容灰如何看不出雁游只是佯怒,抖抖爪子,得寸进尺地把人扑到床上:“那你摸我啊,我不介意一日千里的。”   听到这没脸没皮的回答,雁游眼角一跳,刚想把他踹开,却发现慕容灰嬉皮笑脸的表象下,眼神里仍旧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惊疑。   对视片刻,雁游突然就明白了他的担忧因何而起。   那天在老宅,自己潜意识里猜到慕容灰必有惊人之语,但怕这微妙的关系被打破,两人就此疏离,才抢先一步以朋友之名打断了他的话。   有些关系一旦挑明,就再也回不到过去。而所得的结果,又未必是自己想要的。   那天,尚不明了自己心意的雁游担心慕容灰的话并非如自己所想,才本能地改变了话题。   直到慕容灰重新表白心迹,他才发现这正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原来早在自己发现之前,就已经对对方生出了微妙的情愫。   至于同性恋这回事,雁游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熟读史书,历史上同性相恋者不知凡几。加上民国时包戏子养相公的事他见得多了,甚至还有男男、女女高调出双入对。两个人在一起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只要喜欢,又有何不可?   虽然,这份喜欢也许没有慕容灰的来得深,但既然已经有一个值得携手的人在面前,为什么还要矫情推却,到将来再后悔?   对雁游而言,喜欢不是一朝一夕,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决定。但只要有谁走进他心里,那就永远不会磨灭,而且日益深远。他有自信在将来回报慕容灰同样深厚的情感。   钟意一个人,自然要懂得他的心意。正如现在,雁游轻易便看懂了慕容灰隐约的担忧乃至恐惧从何而来。   “慕容。”他按住他的手,语气缓慢而郑重:“我们认识多久了?你认为我是一时冲动、或者容易被别人左右意志的人吗?”   慕容灰摇了摇头。雁游的处世态度就像他的手艺一样,总要把残破的碎片在脑中先拼出完整的图案,才肯放手施为。换而言之,除非紧急关头,雁游很少全凭冲动行事。   但慕容灰怕的就是这个万一——万一小雁是同情自己,万一小雁是一时糊涂,万一……   如果小雁是女生,哪怕一开始有所犹豫,他也完全有自信能完全掳获芳心。但他们都是男人,小时候开始,慕容灰就明白自己是异类,是小众。至于大众,他们爱慕的目光永远只投注在异性身上。   慕容灰害怕雁游骨子里还是个“大众”。如果有一天他意识到这点并离开自己,那该怎么办?   将他的惧怕看在眼中,雁游无奈地说道:“慕容灰,你既然知道我很少被别人左右,为什么还会有怀疑?而且,你也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古玩,说句自私的话,我寻找爱人的标准之一,就是不会干涉我的爱好。而这段感情也不会让我情绪大起大落,不会终日神不守舍,不会妨碍到我对事业的追求。而你和我,正是我向往的细水长流。总之,我不是随随便便就答应了你,我也很喜欢你,你明白吗?”   这或许是世上最不动人的情话,太过理智,也太过自我。但慕容灰却已心满意足。小雁说得没错,他太清楚他的性格,肯对他剖析到这一步,除了喜欢,再找不出别的理由。   得到保证,慕容灰反而没有刚才那么“豪放”。他对小雁上下其手并鼓励对方也对自己动手动脚的原因,不外是提醒小雁:看清楚,你选择的是个男人,请你不要后悔,不要因为同情心软而答应,否则将来会让我加倍痛苦。   “小雁,我现在开心死了!”他把头埋在雁游颈间蹭了蹭,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干净的味道。陶醉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赶紧换个姿势,把小雁揽到怀里,顺着背脊又摸又拍:“我比你大,又比你壮,我会照顾好你。”   想到两辈子年龄加起来,足足比慕容灰大上二十几岁,雁游突然有种老牛吃嫩草的微妙窘感,同时又有种想要欺负下少年郎的蠢蠢欲动恶趣味,便故意说道:“好好好,那明早开始你来做早点吧。”   慕容灰的脸顿时皱成了包子,却完全没意识到雁游就是想看他为难,径自低声下气地商量:“要不我们一起?我给你打下手。”   “我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你的脑细胞得留着思考正事。”   “说好的照顾我呢?”   “……可以在其他方面补回来吗?做饭我是真的不行,而且我更喜欢吃你做的。”   没营养的对话持续了好半天,直到奶奶在楼下喊开饭,两人才爬下床。   但坐到餐桌边,这一次,换到雁游开始担心:他上辈子独来独往惯了,这一世虽然有了奶奶这个亲人,但在做出重大决定时,还是习惯于自己裁夺,忽略了奶奶的意见。   奶奶的观念应该是很传统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家后尽快生子的那种吧?却不知,要费多少唇舌才能说服奶奶?   想到这点,雁游的好心情顿时没了一大半。   有心想给奶奶敲敲边鼓,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末了,雁游索性也学慕容灰当了一回鸵鸟,吃完饭后先去英老那里,坦白的事儿改日再议。   不想,到了英老家才知道,老人家和云律还待在书房里。看来师兄这顿教训挨得有点儿长,自己最好不要留下来扫台风尾。雁游向紧闭的房门投去同情的一瞥,阻止了想要倒茶的保姆,拖着慕容灰先行离开。   “怎么听见云律在你就要走,昨天不是聊得很好吗?”走在深秋的夜风里,觉得有点凉的慕容灰心安理得地勾上了雁游的肩膀,把人紧紧搂在怀里。   好在有些感情不错的铁哥们儿也会这么勾肩搭背地压马路,比如梁国足和朱道,雁游便没说什么。   说了云律想向英老说明一切的打算,雁游又把目前手头所有的金雀花资料告诉了慕容灰:“拍卖行里好赌的那个人级别不低,又跟了弗斯科二十多年。我觉得他应该知道不少事情,如果能接近他,就算拿不到陨石失窃案的证据,多半也能得到其他黑料。但又怕打草惊蛇。”   慕容灰一听,顿时笑了:“放心吧,不会惹他们起疑的。我小叔鬼精鬼精的,石头里都能榨出油来,做事从不留尾巴。当年没少捣过蛋,但谁都不知道是他干的,反倒是他讨厌的人背了黑锅。只是对付个赌鬼,问题不大,回家我就打电话给他。”   见慕容灰胸有成竹,雁游点了点头:“那就交给你了。杀死钟归的凶手还是没有找到,我现在总担心又有变故。”   说到这个,慕容灰忽然心中一动,猛地停下脚步,神情也变得非常凝重:“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既然金雀花就是那个组织,那么得知你识破赝品,损害到他们的利益,以他们的行事风格,多半会对付你!”   ☆、第89章   “对付我?”雁游倒是没想过这点,听慕容灰一提,才惊觉不错:“有道理。”   相比他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慕容灰却是着急上火,恨不得把他揣在兜里马上送进保险柜锁好:“之前为了引云律上钩,你的消息传得满天飞,他们要找到你易如反掌,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来了。对了,还有钟归的事情,也会记在你身上!明天——不,今晚就离开四九城,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样子,雁游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你太紧张了,别忘了云律说过,他们现在为了避嫌,行事已经不像从前那么肆无忌惮了。”   “你也别忘了教授的事,他们在华夏可没那么胆小。”   “教授那次,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所以才没有提防。这一次,如果我再出把风头,正大光明地站出来,他们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赝品之事让金雀花声誉受损,如果这节骨眼上再传出鉴定赝品的人出了意外,他们的声誉就彻底完了。   如果是普通人,金雀花或许可以只手遮天。但雁游并非可以任由拿捏的软柿子,倘若当真出事,不说别人,英老和慕容灰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金雀花根本无法封锁消息。   对商人而言,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与其为了无法扭转的局面同仇人拼得两败俱伤,雁游相信,他们一定会选择更理智的做法:等风波平息,再徐徐图之。   但对雁游这边来讲,如果能在金雀花束手束脚的这段时间里找到破绽,就可以扭转局面。等被逼得手忙脚乱,他们也就无暇再来找雁游的麻烦。   不过,这也要看慕容灰的小叔慕容析,以及“外援”莫允风能不能成事。   雁游并不打算把希望全寄托在他们身上,准备明天找裴修远再打听打听。他在金雀花颇买过几件百万级别的珍品,俨然是贵宾级的客户,平时接待他的都是高管级别的员工,这些人或许会不经意地从小细节里透露出有用的讯息。   听完他的分析,慕容灰只好让步,但提出了要求:“小叔那边我会催他尽快去做。但如果五天之内还找不到有用的情报,无论怎样你都得跟我走。”   雁游想了想,答应道:“可以。”   “这几天我们睡一个房间,方便保护你。”   如果在确立关系之前,雁游肯定没有异议,现在心里不免有些想法。但转头看见慕容灰拧着眉一脸担忧,才知道自己想多了,不免有些尴尬,好在夜色中慕容灰看不清楚:“好吧。”   雁游不介意小小冒次险,却不代表身边的人允许他这么做。第二天一早,英老才听完情况,马上便催他离城,又联系了外地的好友,让雁游以旅游为名过去暂住。   向来对英老有言必应的雁游,这回却不肯答应。不是他想逞英雄,但昨晚回家后他又权衡了一次局势,觉得如果金雀花当真出手,却赶上自己一走了之,他们恼怒之下肯定会把报复的目标转向英老等人。   而且,是自己说服了云律师兄,打消了他想与金雀花缓和关系的念头,转为帮助自己。一旦金雀花报复,肯定会注意到他们的往来。雁游认为自己有责任帮师兄想一个全身而退的法子,而不是躲起来让别人去遮风挡雨。否则,这和找垫背有什么区别?   但是,雁游执拗,英老却比他更执拗。师生二人争执许久,最终各让一步,英老把离城的期限放宽到三天。如果三天之后没有进展,雁游就得离开。   雁游表面答应,实际却在盘算时间到了找其他借口拖延。   殊不知,面对被自己单独留下的慕容灰,英老也说出了类似的话:“不用等足三天,你马上把他的东西打包好,买好车票。如果明天没有消息,来强的也要把他架上车。金雀花向来不择手段,我们又没法报警,早做防范才是上策。小陈和他的朋友那边我也会通知到,让他们离开暂避。”   慕容灰深以为然。但要他罔顾雁游意志,把人打晕拖走,却是万万不敢。便打算这段时间再劝劝雁游。   又是一天过去。裴修远处并未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聊到后面,英老已经不再说话,而是向慕容灰连使眼色,示意他尽快“办事”。慕容灰当然不敢强来,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劝雁游改变主意。   正纠结之际,慕容析那边突然有了消息,说虽然没找到陨石的确凿证据,但找到了另一件东西。莫允风的妹妹莫兰兰已经带上它,搭乘最近的一趟航班从日不落飞往华夏,让慕容灰按时接机。   “小叔,为什么你不自己送过来,反而让莫兰兰过来?”虽然有意外之喜,但慕容灰总觉得哪里不对:不是说由莫允风帮忙吗,怎么还扯上了莫兰兰?   “我这边有事……嗯,要接待一个朋友。”平时对侄子知无不言的慕容析,这次答得含糊,语气躲躲闪闪。生怕再被追问似的,他马上转开话头:“莫兰兰正好顺路,而且由她送那件东西比较保险。”   飞机还得再飞十来个钟头,慕容灰着急地问道:“到底是什么?”   “似乎和你曾祖从米国带来的那件东西有关,但我也拿不准它的价值。英教授肯定比我清楚它的作用,等东西到了,你请教教授吧。我最近会留在日不落,如果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为免家人担心,慕容灰没有说出全部。所以慕容析只知道侄子急要资料,却不知要来何用,还以为是英老拜托侄子帮忙,便没有深问。   “你是说老宅的那个盒子吗?”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男子含糊的声音,似乎是在催促。慕容析同他说了句什么,道了声再见便匆匆挂了电话。   “哪个朋友这么重要。”慕容灰嘀咕了一声,无奈地放下听筒。   一旁,听到只言片语的雁游疑惑道:“什么证据会和那个上了转轮锁的盒子有关?”   转轮锁有五组转轮,需要相应的数字才能解开。他们不知道密码,本说把盒子带回家后慢慢试,不想当天钟归传出死讯,之后一大堆事接踵而来,便没有来得及打开。   现在听慕容析说证据与它有关,算算离莫兰兰的飞机抵达还有至少十个小时,雁游便向英老借了工具,回家开箱。   雕漆匣本身便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雁游原本不想破坏它。但现在时间不多,没有精力一个一个数字去试,便用锯条小心翼翼地割断了它的活页片。这么做损伤最小,只要更换零件,这盒子又是完好无缺。   收纳这件东西的人非常仔细。打开盒身,又是几层软袱,边角处还塞了棉花。把这些东西一一清理出来,当被重重包裹的事物终于呈现出来,雁游忽然彻底失语。   慕容灰尚未注意到他的异样,径自说道:“爷爷那天说是件玉雕壁画,我本来以为就一张纸那么大小,没想到竟有这么大。”   盒子本身就纵长而深,无数玉质碎片将它填得满满当当,一丝缝隙也没有留下。慕容灰估计完整的壁画至少有十平米以上。但遗憾的是,除了最上面的十几块碎片还算完整之外,其他的都碎成了小孩巴掌大小,边角也多有磨损,难以拼凑成形。   想到自己那天居然把它放在摩托车后座上拿了回来,慕容灰不禁有点后悔:早知碎得这样厉害,就不该让它再受颠簸。   他说了什么,雁游全然没有注意。打从看到玉片开始,他的全部心神就被吸了进去。   默默凝视许久,他颤抖着双手,像碰触一个易碎的梦境那样,难以置信又小心翼翼地覆了上去。   温润细腻,色如白脂。不会错的,这手感、这质地,分明就是与他死亡息息相关的那副麻姑献寿图。被特地放到最上面、相对较大的几块碎片上,尚可辨认出那是仕女精雕细琢的五官,还有饱满鲜润的寿桃——那是他死前亲手触碰过的。   山水迢迢,光阴更迭,物是人非。他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有再见之日。   忽然之间,雁游不可自抑地流下泪来。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喜是悲,唯有那天在老宅无声的感叹,一遍遍在脑中回荡。   ——或许,这就是天意。   ——的确,只能是天意。   ——天意把它送到他手中,让他在此世了却上世因果。   一念通达,雁游只觉内心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明晰过。他轻轻抚摸着重见天日的玉壁残片,一个计划慢慢在心中酝酿成形。   随意擦了擦眼泪,雁游看向手足无措的慕容灰,微微一笑:“我们现在就去机场吧。在路上时,你和我说说这件玉雕壁画的来历。”   被老哥从港岛召到日不落,还没来得及倒时差,又被派遣到大陆。48个小时里乘了两趟国际航班,莫兰兰现在累得只想化做沙发上的抱枕,软趴趴地躺到地老天荒。   唔,回去一定要把条件再改改,至少要把长驻广州分公司的期限从一年改成三年。这样的话,起码三年都不用面对老妈逼婚,而且还能时常找秦家可爱的怪力萝莉一起玩。   想到这里,莫兰兰才稍觉安慰,精神也好了些许。   好不容易等到飞机降落,她拿着唯一的行李走出大厅。没等她左顾右盼寻找接机的人,两名各有千秋的英俊少年就站到了面前。   “雁小弟,慕容小弟,来来来,快拿着这个。就是为了把它交给你们,我才一口气飞了上万里。”任务完成,莫兰兰捶了捶腰,嚷嚷着要找家咖啡店休息一下。   雁游和慕容灰急着看资料,便依言胡乱找了家店坐下。   拆开文件袋,里面共有两份资料。一份是关于陨石盗窃的,慕容析说莫允风设下赌局,杀得那个金雀花员工欠债累累。   然后“不经意”地套出了他的工作范围,又“惊喜”地自称是古玩爱好者,只要那员工愿意提供拍卖珍品的近距离照片,就可以免去他的赌债。   那员工心动不已,当即让家人电邮了扫描照片过来。莫允风记下了他的ip,连夜黑进他的电脑把资料统统拷走。   目前送到华夏的这些,是慕容析先行整理出来、关于陨石的那部分。并附了留言说剩下的尚在整理之中,不日便可寄回国内。   不过,这只是几张照片,想做为有力证据还有些难度。就算送去鉴定,恐怕一时也分析不出结果。   雁游与慕容灰大概浏览了一遍,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份资料上。这是慕容析悄悄搜查了钟归在伦敦的居所后找到的,也正是为了它,莫允风才特意让妹妹跑了这一趟,否则交给别人都不放心。   当看清那是什么,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两人依旧大吃一惊。这份资料可以说是颠覆性的,比钟归管理的公司做假账更加惊人。慕容析之前说得郑重,又干系到国宝级的珍品,雁游想过它会非常重要,却没想到会重要到这个地步。   只是,表面看来,它却与金雀花毫无干系。这又是为什么?   雁游相信,慕容析不会兴师动众送来一份用不上的资料。盯着手里泛黄陈旧的纸张沉思片刻,他突然说道:“慕容,我需要金雀花所有者的资料,越详细越好!”   莫兰兰接话道:“你是说日不落的那家拍卖行吗,我这儿还有另一份资料,上飞机前慕容析才临时交给我,差点儿忘了给你。”   她以前都喊慕容析为析哥,但在结识了慕容灰与雁游后,如果还是这么喊,那就平白比雁游和慕容灰大了一辈。这种吃亏的事她可不会干,于是索性改口对慕容析称名道姓。   接过她递来的另一个袋子,里面是几份装帧精美、图文并茂的宣传册子,不过全是英文的。不等雁游说话,慕容灰就自觉地接过本子,挑选着比较重要的段落翻译给他听。   当翻译到某一页时,雁游突然变了脸色:“你刚才说什么?”   “热河行宫麻姑献寿玉雕图。”   那是某张照片的解说文字。照片赫然是一套宫制十二幅檀香木屏风,上面宝石琳琅,彩光玲珑剔透。相比之下,被围在中心的玉雕仕女有些黯淡失色,也不知是不是拍照角度的问题。   雁游盯着上面的配图看了足足十几秒。想到前世死后,意识朦胧间看到迈克尔的种种举动,若有所思道:“宣传册上有金雀花所有者的介绍吗?”   慕容灰依言翻了几页,还真找到了,便逐字逐句念道:“拍卖行创史人迈克尔先生在1919年乘坐私人船只从华夏回国途中,遭遇百年罕遇的暴风雨袭击,为了救助随行员工,溺水失去意识。因未能及时治疗,受到永久性重创成为植物人……曾与迈克尔多次交谈的女王听闻噩耗,十分伤感,特别赐予迈克尔先生男爵封号……男爵阁下的长子感激之余,将此次从华夏带回的一件珍贵玉雕图献给女王陛下。”   听他念到这里,雁游问道:“送的就是刚才那套屏风吗?”   “没错。”慕容灰又往回翻了翻,撇嘴道:“他们说反了吧,应该是先收的礼,再送的爵位。上面说展览特地向皇室借来了这套屏风,等等,底下还有说明——‘此套壁画原本设于华夏清顺王朝太后的热河行宫,却遭到偷窃。为免受到盘查,窃贼打算将之凿碎运出。恰好男爵阁下知晓此事,不忍珍宝受难,便将之买下带回日不落,最终敬献女王。’”   “简直一派胡言!!”雁游不知原来他们是这样注解的,顿时勃然作色。   一时间,咖啡厅内的人都纷纷转头。原本责难的目光,在对上秀雅少年被气得通红的面孔后顿时消散,转而猜测是谁惹了他生气。   注意到自己的失态,雁游压低了声音,却仍然控制不住怒火:“所谓的窃贼不就是他自己!把恶行撇得一干二净不说,还要倒装好人,这样厚颜无耻的强盗真是罕见!不过凭他机关算尽,也算不出最后成了植物人,壁画辗转回到国内,还有证据落到我们手里。可笑日不落皇室拿赝品当成不世珍宝,还白封了一个爵位出去!”   慕容灰不知道雁游的经历,但也从他的言语里猜出了前因后果,不禁惊道:“小雁,你是说,那份证据和这些宣传资料里指的壁画、就是我曾祖带回国的那件?皇室的反而是赝品?你怎么知道的?”   雁游说道:“你看照片上的玉雕,和箱内放在最上面的残片极其相似,但我能肯定我们手头的是真品。这么一来,日不落皇室的只会是赝品。当年你家曾祖只带回了壁画,我想,多半是迈克尔的后人在沉船里找到那套屏风后,根据照片伪造了一套玉雕献了上去。不过,最好再证实一下。”   听到这里,莫兰兰插嘴道:“你想验证那套玉雕壁画的真伪?不可能的,我听大哥说,这套玉雕深得前代女皇喜爱,平时都锁在保险柜里,连两位王子轻易都看不到。金雀花拍卖行征得皇室同意借出,还签了份协议,上面规定,需要拍卖行核心员工亲自搬运安装。除他们之外,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展出时,它会被封闭在一个真空防弹玻璃柜子里,游人只能在十英尺外参观它。”   “有这么麻烦?不过金雀花本身就是销赃点,大概是熟知盗窃手段,才定下这些规矩。”雁游眉关一皱,旋即舒展开来:“不过,好在我们还有位贵宾可以帮忙。”   慕容灰会意地笑了起来:“裴老先生总说欠你的人情还没还完,那就让他继续还吧。”   莫兰兰不知他们在说谁,但听到个“老”字,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在日不落机场遇见一位华裔老人,似乎刚从米国赶到日不落。我总觉得他很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慕容小弟,你爷爷最近有去日不落吗?我最近在慕容析那里看过你们的全家福,只是不太记得你爷爷的长相了,我觉得那人说不定就是你爷爷。”   “有这回事?那个人是不是身材高大,不笑时严肃得像个黑道分子,笑起来就是个傻老头?”慕容灰摸着下巴问道。   “哪儿有你这样形容长辈的。不过身材高大的话就不是了,那老人个子不高,拄了一根龙头拐杖。”   听说不是,莫兰兰耸了耸肩,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你们到底有什么急事?我大哥前天接到电话,二话不说马上飞到澳岛,据说在赌场泡了一天。接着又飞到日不落,完了还把我也叫过去,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要带我旅游,谁知丢来一包东西让我立即送来。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送,他说他要找人收一笔欠了多年的债,没空。”   “欠债?”慕容灰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小叔,旋即暗笑自己多心。小叔从来没为钱发过愁,怎么可能欠别人债?   事不干己,慕容灰也懒得细问。看了一眼正准备向莫兰兰解释来龙去脉的雁游,猛地一把将人搂住,比了一个银河火箭队的招牌动作:“我们要伸张正义。”   “……哈?”莫兰兰嘴巴张成了o型。   自从确定关系后,雁游某方面的神经不知怎的就纤细了许多。当着外人的面表现得如此亲昵,让他很不自在。轻咳一声,从慕容灰怀里挣脱出来,说道:“别闹了。我们把莫小姐送到宾馆,等天一亮就去找教授。”   现在才凌晨三点多。   “嗯,你又想到什么了?”慕容灰对雁游这种格外认真却又莫明有点像狐狸的表情再熟悉不过了,那代表他又有了新点子。   “还得再完善一下。本来不想做到这一步,但刚才看到册子,迈克尔公然将盗宝说成保护,我实在忍不下去了。”雁游眸中隐含怒气,同时格外坚定,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慕容灰格外温柔地抚了抚他的背脊:“别绷太紧,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除了以身涉险。”   刚才雁游无缘无故流泪,把他吓了一大跳。但雁游怎么也不肯说原因,他只好事事顺毛捋,免得让小雁再受刺激。   雁游早把三日约定抛到了九霄云外。闻言横了他一眼,刚要说话,却见莫兰兰用勺子敲着空空的蛋糕碟,幽幽说道:“和你们在一起我就像只电灯泡,要不是第一次来四九城,我早就自觉消失了。赶紧把我送走,你们爱怎么缠绵就怎么缠绵。”   虽然知道莫兰兰是在开玩笑,但雁游还是俊面微红,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也许在被众人看出端倪之前,抢先公布会是个好办法?   送莫兰兰去宾馆的路上,雁游分神思考了一下可行性。   等把人安置妥当,已将近凌晨五点。两人都毫无睡意,又怕这时候回去惊动了奶奶,老人家向来浅眠,便索性在街头闲逛。   这个时候的四九城已经有了一些人气。拉菜进城的农民、在诗社通宵的文艺青年、晨跑锻炼者……两人坐在快荒废的老城墙上,远远眺视着人群稀落的街道,许久没有说话,但周身却有种自然而温馨的感觉。   直到天光渐明,雁游突然问道:“你送我的那艘船是什么时候做的?”   住在一起这几个月,还从没见他做过手工。   “十五岁的时候。”慕容灰不假思索地说道。   雁游挑了挑眉:“哦,原本是做给别人的吗?”   慕容灰赶紧否认:“除了你哪儿有别人,我的初恋初吻可全给你了——那年是我第一次清楚意识到自己只对男人有感觉,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不爱同女孩子玩而已。”   闻言,雁游心里默默说道,似乎自己也是这个年纪从老师傅那里知道了小孩是怎么生的。以前他一直相信过世母亲的话,认为天下的小孩都是从河边捡的。   “那时我在的州同性还不能结婚,每年都有人为这事抗议游行。托他们宣传的福,我没觉得自己的取向大逆不道,只是和多数人有点不一样罢了。我想做一份礼物,当做那一年的纪念,将来再送给喜欢的人——后来嘛,你知道的,这只船开到你那里了。”   说到这里,慕容灰执起雁游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指尖。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老城墙石缝里生出的秋草犹带着寒露木香,在雾气里显得格外洁净。远处传来隐约的车声人声,却愈显得这边静谧安宁,远在红尘之外。   ——简直是不输电影场景的大好气氛,加上这么浪漫的剖白,非常适合干点少儿不宜的事。   慕容灰刚刚生出不纯洁的念头,便听雁游很煞风景地说道:“慕容,我觉得既然开始交往,那我们还是把钱财结清了比较好,盖房子那笔钱我会尽快还你。还有这个……”   谈钱伤感情,慕容灰只觉浪漫泡泡瞬间噼里啪啦碎成飞沫,无力地说道:“小雁,这种事能换个时间再说吗?”   “怎么,你不想要它吗?”雁游将手心一摊,递到他面前。   “这是……”只看了一眼,慕容灰顿时精神一振,再也移不开视线。   那是一枚紫色宝石钥匙扣。一缕淡淡的晨光投射过来,嵌在赤铜底托上的宝石折射出形如蛛网的瑰丽光彩,十分耀眼,愈显其通透细润。合上宝石背面镶坠的黑檀方片,宝石又变得宝光内敛,但流动在表面的缕缕光痕,仍在彰显着它的不凡。   慕容灰不懂宝石,但仅从切面质地来看,就知道是件不可多得的好货。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把玩片刻,不禁说道:“干嘛把它做成钥匙扣?太奢侈了。”   “做成首饰的话你没法戴。”   与其束之高阁,不如做成更实用的东西。即便是在民国时,市面上也很难见到这样大块又毫无瑕疵的宝石,但雁游并不觉得可惜。这是他送给慕容灰的第一件礼物,某种意义上算是他们的定情信物,自然要挑最好的。   而对慕容灰来说,礼物的价值倒在其次,听到雁游平淡但贴心的话,他心都快化了。捧着宝石扣美滋滋地欣赏片刻,才珍而重之地收进内袋。趁雁游不注意,又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两人肩靠肩坐在城墙上,看似悠然自得,实则慕容灰生怕雁游再提还钱,虽然遗憾辜负了大好气氛,然而也只得按捺住风花雪月的心思,先谈正事:“对了,你到底准备怎么做?”   说到正事,雁游果然忘了其他:“我的计划和玉雕壁画大有关系,但保险起见,得先确认一下。在等待的这段时间,我还要做一件事情,到时你来帮忙——啊,可以把教授他们也带上,我们集体离开四九城,正好遂了你们避风头的打算。”   一周后,日不落,金雀花拍卖行。   “项博士,你回来也快一周了,这段时间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流言?”   弗斯科双手环胸看着窗外,声音还算平静,但透过玻璃反射,项闻将他脸上的焦燥看得一清二楚。   他缓缓问道:“不知您指的是哪方面?”   虽然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弗斯科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门,似乎这样别人就听不到流言蜚语:“是有关陨石的……十多年前nasa到日不落办展时,丢了一块橄榄石陨石,就此下落不明。当时众说纷纭,还有人把矛头指向了我,但后来也渐渐平息了。但奇怪的是,最近又有人在翻旧帐。”   “您是从哪里听到这些传闻的?近来报刊上并没有刊登过。”   “一些老朋友那里。”   为弗斯科工作那么多年,项闻当然知道,老朋友这个词在他口中,就是指代那些不便光明正大宣之于口的黑势力。   他又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恕我冒昧,这事当真与您有关吗?”   “时过境迁,我想是没有关系了。”弗斯科答得非常巧妙。   项闻眸光微动,随即很好地掩饰了表情,摩挲着手中的龙头拐杖说道:“既然是小范围内的流言,公众并不知情,而且与您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还要为它心烦意乱。”   闻言,弗斯科表情一松:“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还是要由你亲口说出来才觉得安心。博士,多谢你回来帮忙。”   “您太客气了,这是我的职责。”项闻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那位姓裴的客户从华夏回来了,他答应出席展会开幕式,也乐意在媒体面前为我们美言,但有一个要求。”   听到这个字眼,弗斯科被脂肪挤得只剩下一条细缝的眼睛眯得几乎快看不见了:“要求?客户也会跟我们讲条件了,如果是十年前——算了,你继续说。”   “他对皇室收藏的麻姑献寿玉雕图很感兴趣,想邀请您吃个午饭,顺便欣赏一下那件古玩。”   “这个要求有违我们与皇室的合同,让他换别的。”   遗憾地摇了摇头,项闻说道:“我对他说过,先生。但他坚持如此。他说如果不能如愿的话,就要马上动身去考察一个商务项目,恐怕不能按时赶回参加开幕。”   “威胁我!他竟敢威胁我!”弗斯科气得鼻翼翕张,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那个自以为是的黄种人!”   项闻不动声色,像是没听到他厌恶地吼出那个词语。但弗斯科很快反应过来:“博士,我不是针对你,是在说那个暴发户。”   “我理解。那么您打算怎么办?毕竟他是我们的贵宾,这几年为拍卖行盈利做出了卓绝贡献。”   谈到盈利,弗斯科表情顿时缓和下来:“好吧,看在英磅的份上,我就退让一步。你来安排这次午餐,他能欣赏雕图的时间不得超过一分钟。”   这明显的刁难安排起来会很麻烦,但项闻毫无难色,立即应下:“好的,先生。”   “亲爱的博士,幸好你在我身边。”弗斯科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却有人敲响了办公室,说华夏那边有新资料过来。   没等他再说什么,项闻便告辞离开了办公室,却没有马上下楼,而是在走廊尽头驻足欣赏一副黑白照片。   片刻,轻巧的足音在身后响起,随即有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说道:“博士,照您的吩咐,已经在报告里删除了云律先生、钟归先生与那名叫雁游的华夏少年的关联。”   “多事之秋,有些麻烦能免则免。不过,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项闻别有深意地用中文说了一句,又用英语问道:“尼尔最近是不是又去过拉斯维加斯?”   “没有,博士,他去了澳岛。”   项闻额上的皱纹一瞬间似乎变得更多了:“看来多半是雁游……真是初生牛犊,不能让他再破坏我的计划了——先生有安排你出差吗?”   “是的,让我去华夏协助先行的同事收拾残局。先生说借口整顿让公司停业,等过了这一阵,看情况再考虑重新经营。”   “我知道,这方案原本就是我提议的。”项闻淡淡说道,“那么你到华夏后,立即找到雁游警告他收手。必要时,可以采取激烈手段。啊,顺便也给云律带个话吧,让他安份一点。”   “好的,博士。”   身后的人应了一声,刚要离开,却听项闻又问道:“你觉得这幅照片怎么样?”   “虽然老了些,但构图不错。”   “果然,你也觉得它太老了么,换一换会更有新气象。”项闻似乎低笑了一声,“好了,你先走吧。”   那人走了许久,项闻却仍旧站在原地,径自沉思。   当年他提议趁华夏物价不高,设立古玩收购点,依靠这条线将生意合法化。几年过去,等拍卖行有八成以上的货源依靠华夏公司采购时,再来一记釜底抽薪。   虽然拍卖行在其他国家也有收购网点,但规模不大,供量根本无法与华夏相提并论。加上华夏古玩近年渐渐走俏,许多客户非此不买。货源一断,他再小小推波助澜一番,束手无策的拍卖行肯定只能重操旧业,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攫取古玩货源。   一旦他们重新涉黑,他就可以用多年来积累的人脉来个人赃并获。再加上这些年搜集的证据,足够瓦解整个拍卖行。   为了这个目的,他整整忍耐了十年,怎能容许有人破坏?哪怕他们的目标一致,也不行!   本以为那个叫雁游的少年会在钟归死后收手,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不肯罢休。那么,只有让人出面劝他一劝。   还有那个云律,如果没有自己暗中帮忙,他真以为那些赝品能瞒天过海不成?若非赝品也可以充做计划的一环,云律根本混不到今天。既然他现在行事超出了自己预期,也是时候让他知道自个儿有几斤几两了。   一念及此,项闻无声一笑。最后看了一眼面前巨大的老照片,抬手小小比了个射击的动作,转身离去。   照片上,一名与弗斯科有五六分相像的青年穿着一身礼服,推着一辆轮椅。上面的男子瘦骨支羸,表情呆滞。那人正扶住病人的肩膀,去承接盛装老妇人授予的勋爵。   下面用金色花体字备注道:“祖父迈克尔受勋日留念”。   ☆、第90章   华夏地大物博,又赶上经济改革,每日各种新奇事儿层出不穷。如今,古玩贱价的新闻已然是昨日黄花,时下最流行的话题是包治百病的气功大师,和身边的谁谁下海做生意,才几个月就赚到了够花半辈子的钱。   所以,当人们看到雁游这个名字再度出现在头条时,第一反应是有点眼熟,但需要想一想才能记起他之前做过什么。   再看新闻,发现这位小同学最近成立了一家私人古玩修复兼展览馆。有意思的是他展出的不是自己的收藏,而是别人的——凡是流落海外的华夏古玩,如果带回四九城并愿意放在展览馆展出十天以上,都可以免费修复,并终身保养。   看了这则新闻,人们只顿大开眼界:感情那些老古董的瓶瓶罐罐同电器家具一样,也需要时不时保养一下啊。再一看,原来这家展览馆没开在新建的现代写字楼,而是老城的一幢大宅子,瞅着照片古色古香的很有味道,又不收门票,哪天得空去参观参观好了。   至于修复这一条,一般人都选择自动忽略过去:家里年代最久的当属老头老太,有什么毛病只有医院能“修”。   对普通人而言,这家展览馆不接地气。对业内精英而言,雁游只是个虽然有点名气但展现实力不足的小辈。   于是,理所当然的,展览馆正式挂牌的第一天,除了身边的亲朋好友,还有被鞭炮惊动的邻居前来捧场看热闹之外,再没有别的客人登门,一整天下来,门可罗雀。   不过,这种情况倒也在雁游预期之中,所以既未感到意外,也不觉得沮丧,甚至反过来安慰郁闷不已的慕容灰:“虽然早有这个打算,但我原本打算毕业后再成立。不出意外的话,到那时候我应该已经积累了一定的资金与人脉,能保证维持展览馆的运作。现在提前开设,根基不足。如果客如云集,那才是咄咄怪事。”   慕容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些你都跟我说过了。但现在我担心的是,一点知名度都没有,你的计划能成功吗?我爷爷手里有几件老物件,要不让他拿过来给你捧捧场?”   雁游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些都不需要。这里只是一个道场罢了,也可以说是戏台。我们现在只要让别人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就好,等时机一到,再利用它推出那件东西。无论客人多寡,都不会影响那件东西的价值。”   这些安排慕容灰也知道,但关心则乱,事到临头反倒不像雁游能沉住气。当下听雁游又解释了一遍,不禁为自己的毛毛燥燥感到不好意思,便趁势转移话题:“小雁,英教授和陈教授他们都在帮忙修复壁画,我也可以的。”   “你?”雁游偏着头打量了他一番,最后指指一旁被刷得油水滴答的花梨木菱格板,“你先学会刷桐油再说。”   几天前英老听雁游说完计划后,马上决定暂不离城,一切照雁游说的办。   计划的第一步是把雁游早想好的修复展览馆开设起来,那么就需要场地。众人正为房租来源犯愁时,慕容灰一脸壕爽地说,场地费用他全包了。   他提供的地点自然是城里的祖宅。打扫出一个闲置的跨院,再把密室里古色古香的小玩意儿拿出来摆上,根本无需再另行设计布置,就是一处混然天成的古韵展馆。   雁游近来都没空去淘货捡漏,来到现代,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修复别人的藏品。但毕竟是自己主管的地方,拎包进场,没有一件东西属于自己,对收藏者来说总是不大得劲。   想了想,雁游便把当初改建新房时、从房梁上拆下来的花梨木隔板给运了过来,打算在宽大的堂屋里搭出一间工作室。等将来客人多了,可以现场演示一些古玩保养手段。   正如金器铜器,以及有彩绘的物件要定期进行防氧化保养,木制品也需要保养。慕容灰自告奋勇地抢过了涂桐油这道工序,结果做得七零八落,让雁游看得直摇头。   被嘲笑的慕容灰讪讪说道:“咳咳,那个,术有专攻。这种精细活计我不在行,但你让我传递的那些消息,我可是一个字也没改,设法传到了日不落。估计现在弗斯科已经在跳脚了吧?”   “他不至于跳脚。那些流言我故意编得破绽百出,目的是——”   说到这里,雁游突然看见有人进来,便警觉地改了口:“哪位——啊,莫小姐,你怎么来了。”   来人赫然正是最近在四九城玩得不亦乐乎的莫兰兰。在参观过故宫后,她宣布要找大哥把外派地点改为四九城,这样的话,以后每周都可以参观那些美轮美奂的珍宝。   进门后她四处看了看,见除了雁游和慕容灰之外并无他人,看样子连早上来捧场的人都已离开了,顿时叹气道:“雁小弟,我早说要找人来给你捧场,你偏不要。好在我有先见之明,最后还是找了爷爷帮忙。来,这该是你接的第一单生意吧?它对爷爷有特殊意义,小心一点不要弄丢了。”   慕容灰插嘴道:“放心吧,我从老爸那儿搞了最新电子防盗设备来,绝对不会有问题。”   虽然暂时还不需要人气,但对别人的好意雁游从来都是心怀感谢。   道了谢接过东西一看,却小小吃了一惊:手里的这只盒子竟是当初他卖给莫先生的那半只首饰盒。带回港岛后,莫老应该是另外找人修缮过,重新雕制了一个上盖,并在七星处镶嵌了淡色米珠,装点得十分漂亮。   还没来得及打开,只听莫兰兰又问道:“啊,都忘了问你,你应该会清理珍珠吧?这颗珍珠爷爷少年时就带在身边,我们家一直管它叫夜明珠。可惜这几年珠光越来越黯,估计快过期了。但爷爷舍不得它,还是到处找人设法清理。”   她不懂术语,随口说了个快过期,其实用珠宝行的话来讲,那是珠子的寿命快到了。珍珠不比别的佩饰,再怎么完美的珠子,也会随着岁月慢慢转黄发黑,失去光泽,最后干朽化为粉末。即便用最好的手法进行保养,也不过是将这个过程推迟几年罢了。   雁游早就听莫老莫平江讲过这颗珍珠的故事,知道它包含着对于故人的思念,这才是莫平江对它依依不舍的真正原因。   “莫小姐请放心,这方面我略知一二。”   说话间,雁游揭开盒子,取出珍珠细细打量着。   业内有句老话,“七分珠,八分宝”,说的是珍珠若重达八分以上,便是不世之宝,由此也可以看出八分珠十分罕见。   看着掌中虽然绵白近银,但色泽却稍显黯淡,原本圆润的珠身也有几处微微凹陷的珍珠,雁游掂了掂份量,估计这颗珍珠在刚被收藏的时候,重量差不多该有八分。看它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发出这样的光彩,可想而知当年肯定是真正的珠光宝气,称之为夜明珠一点也不为过。   见雁游看得专注,莫兰兰不禁有点小得意:“怎么样,还不错吧。听爷爷说,以前是半年保养一回,现在差不多一个月就要清理一次,否则就会变黄。”   “不止发黄,还有些棉状细纹了。”雁游用放大镜端详一番,“有个办法可以暂时恢复光泽,平复裂纹,但我得带回家去做。”   “哦?你的工具不都在这里吗?”莫兰兰好奇地指了指桌子。   雁游笑道:“用不到这些——也不对,应该说,只用得到一把小刀。先用小刀将外皮拨几下,再将川白蜡、鸭油和珍珠一起放在碗里上蒸笼蒸。一定要用柴火,温火慢炖,让蜡和油逐渐浸入珍珠。等火候到了,再用猴皮揉亮。这一套工序做下来,这颗珍珠可以维持一两年的光泽,同时估计能再延长四到六年的寿命。”   莫兰兰听罢十分开心:“真有这么神奇?那爷爷一定会很高兴,雁小弟,要不我们马上去你家?”   正说话间,忽然门外闯进一个人来,二话不说就端起相机到处乱拍一气。   这人来得太突然,雁游等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对准了雁游手里的珍珠猛按快门,被镁光灯一刺,慕容灰才警觉地上前阻止:“你干什么!”   那人把相机往脖子上一挂,一脸无辜地反问道:“这里不是今天开馆,允许参观的吗?”   慕容灰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是来参观的?”   “没错,我在报纸上看到这里的照片,一眼就喜欢上了,所以想自己也来拍几张。啊,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个摄影爱好者。”   说罢,那人像才看见莫兰兰似地,眼前一亮,满面堆欢地凑了上去:“这位姑娘,你真是漂亮,请问愿不愿意当我的模特?我保证把你拍得比风景更美。”   莫兰兰现在满心都是珍珠的事,冷淡地说了声不用,便转头去催促雁游。   慕容灰虽然觉得这人有些鬼祟,不太对劲,但又找不出证据,便只是让他离开了事。   结果那人还不乐意,非绕着院子又看了一圈,这才心满意足地走掉。   被这没头没脑的陌生人一打扰,再加上莫兰兰再三催促,雁游和慕容灰商量了一下,决定提前关门回家。一则修复珍珠,二则看看正在整理玉石碎片的英老和陈博彝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也好帮忙。   自打得知珍珠可以延长寿命,莫兰兰就一直处于兴奋状态。打车回雁家的路上,她吱吱喳喳说了不少这颗珍珠的趣事。当车子在一处红绿灯前停下来,无意抬头看到对面维修钟表的摊子,她蓦然一愣。   过得半晌,她突然捂住嘴,眼睛瞪得极大,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老天,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在日不落机场遇见的老人,就是送珍珠盒子给爷爷的人!爷爷一直把他的照片放在怀表里随身带着,谁也不许碰。我中学时好奇偷看,被他骂得很惨,所以我印象才这么深刻!”   “是吗。”雁游也记得莫平江对那位小先生念念不忘了几十年,“但只是一面之缘,恐怕没法找到他吧?”   但他却忘了莫家是港岛有数的富豪,一旦抓住线索,就可以不惜人力物力地寻找。   只听莫兰兰说道:“我让大哥想办法弄到那天出入机场的华裔男性名单,大不了我们挨个登门拜访,一定要遂了爷爷的心愿!他虽然很少提,但我们都知道,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再见那人一面。”   说话间,莫兰兰一个激动竟忘了还在车上,猛地站了起来。结果怦地一声,揉着脑袋眼泪汪汪。   不过,这反倒让她冷静了些许:“疼疼疼……还是先修复珍珠吧,电话等晚上再打,现在大哥肯定在睡觉。”   案件未破,钟归的办公室仍旧处于封锁状态,旁边的几个房间倒是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在清理各种资料。   一名男子独自坐在某间办公室内,赫然正是刚才出现在古玩修复展览馆的那名摄影爱好者。只见他将刚刚冲印好的照片飞快扫描调整打印,又通过传真机发到大洋彼岸。   将最后一张照片放进机子,他拨通了上司的电话:“博士,雁游的展览馆安装了最新型的防盗系统,只能进行破坏性破解。为了不惹他们起疑,我在白天设法进去了一趟,拍了一些照片,请您看看。”   他是金雀花的一名华裔员工,几天前被弗斯科外派到华夏,处理公司遗留问题。同时还私下接受了项闻的安排,准备给雁游和云律来次警告,让他们乖乖收手,不要再捣乱。   但雁游开设古玩修复展览馆一事,却大大出乎项闻意料。综合以前的行为来看,他认为雁游此举必有深意,反而不敢轻举妄动,让这名员工先去探探虚实再说。   当下,他淡淡应了一声,快速翻看着属下传回来的照片,心里不停地推敲思考:雁游这么做,只是单纯想要少年成名,还是当真目标与自己一致?   说实在的,他倒希望是前者,那样会好办得多。如果是后者的话,他就不得不分神来对付这个过于聪明的少年人了。毕竟,雁游虽然聪慧,但对金雀花的了解远远比不上自己,信息的不对称只会导致失败,从而影响自己的计划。   尚未得出结论,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了某张照片上。那一瞬间,这名城府极深的老者双手竟然剧烈颤抖起来,素来锐利的眼神全被震惊取代。   长时间听不到声音,华夏这边的员工以为电话又故障了。不抱希望地说了几声hello,刚准备持电话,忽然又听到了声音。   如果这不是博士的专线,他几乎要以为是换了一个人接听。进公司几年以来,所见到的项博士都是冷静理智的代言人,还从未听过对方如此急切,又如此紧张:“这些照片,都是你今天拍摄的?”   “是的,博士。”   “这颗珍珠呢?还有装珍珠的匣子呢?都是雁游本人的吗?”   员工回想片刻,说道:“不是的,在场的还有一位女士,我偷到他们的对话,她才是这颗珍珠的主人。走后我顺便调查了一下,她是港岛人,叫莫兰兰,似乎是雁游的朋友。”   “莫……”   项闻只说了一个字,便再度沉默下去。员工十分疑惑,但又不敢发问。   直到握着听筒的手变得发麻,才终于听到博士的指示:“停止一切行动,先办好弗斯科交给你的事。”   “……好的。”员工更加疑惑。但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权限之内帮项闻一些小忙,然后得到丰厚的报酬,为免牵涉过深,他从不多问什么。习惯成自然,这次虽然搞不懂项闻为何突然罢手,他也识趣地没有追问。   这边厢,项闻切下电话,重重抹了一把脸,之后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照片,久久没有言语。直到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才如梦初醒一般,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   看号码是弗斯科打来的。深夜急call,对于这位一直春风得意的三世祖来说是非常罕有的。项闻沉吟片刻,才接起电话。   顿时,弗斯科醉醺醺的声音从那头传了过来:“博士,又有新的谣言了。到底是谁在和我过不去?”   “您是说关于赝品的新流言吗?”   “没错,太可笑了,竟然说赝品就是我指使制造的,甚至连地点都编造好了。说什么我在华夏广州安排了工作室,还雇佣了几名华夏人炮制赝品。”   关于这个,项闻听说过一些,但却没有这么详细。听到广州二字,突然又想起了雁游。根据调查结果,云律正是雁游的同门师兄,而他本人恰恰是赝品制造者。结合近来的种种事情,项闻直觉,谣言与雁游脱不了干系。再往深一层想,也许陨石的旧账也是他们翻出来的。   但这么做似乎毫无意义。区区流言,只要稍加手段就能压住,除了让弗斯科感到困扰心烦之外,毫无用处。   雁游应该不是那种蠢到以为靠几句流言就能击败对手的笨蛋,项闻认为他还另有倚仗。但,那会是什么呢?会和他近来设立的修复展览馆有关吗?还有,他和莫家到底是……   看来自己调查得还不够。以前他认为雁游只是个小角色,迟早要被自己踢出这场争斗,没必要深入了解。现在看来,也许那是个错误的决定。   思绪游移,项闻一时忘了回答。迟迟没等到答复的弗斯科,嗓门更大,但酒意似乎少了几分:“博士,你也在奇怪吗?谣言接二连三,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人在针对我们?”   “……我倒认为您不必太过介意。”思忖片刻,项闻最终说道:“您知道,有些人眼红我们的盈利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拍卖行这几年一直发展平稳,没遇到过什么问题,他们也就没办法趁虚而入。这次忽然发生赝品事件,多半是有人想借机落井下石。但您反应迅速,马上承诺全价赔偿买家,而买家也不予追究。再加上即将开始的皇家女王收藏品展览,这是最完美的危机公关。既然无懈可击,他们也只能磨磨嘴皮了。只要等展会开始,那位买家再在媒体前同您握个手,所有的流言都会烟消云散。”   身为拍卖行的领导者,弗斯科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妥,但听项闻这么一说,原本的想法不禁又开始动摇。这十年以来,项闻几乎是殚精竭虑地为组织出谋划策,弗斯科甚至比信任自己的儿女更信任他。   项闻说那是无能嫉妒者的中伤,既然不具备实质性的攻击,也就不足为惧。弗斯科觉得很有道理,便将这件事搁到一边,不再耿耿于怀:“我明白了。博士,同你谈话总是这么令人舒心。对了,那个人想看玉壁,看在危机公关的份上,把时间加长到三分钟吧。”   平复了弗斯科的疑心,项闻最后看了一眼传真照片,把它锁进抽屉。末了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袋,掂了一掂,也放了进去。   接着,他拿上外套,驱车到离家几个街区外的自动电话亭拨通了某个号码:“警官你好……不,不是的,我是想告诉你,我们的见面要换个时间……情况起了变化,我不想解释太多……不过,你得帮我个忙。我知道你曾调驻过港岛,从那里弄一些个人资料,想来不是难事吧?……别急着推脱,九七年之前,港岛的行政权仍在日不落手中。而且,我提供给你追查多年的证据,难道不该要点回报么?……又来了,我想比起我的身份,侦破案件才是你应该关心的吧……那我就当你默认了,请在两天内把资料送到我指定的地方。那么,晚安,警官。”   夜色深沉,但回家后项闻没有抓紧最后的两三个小时休息,而是拉开衣柜,从一件青年时代的长衫口袋里取出一只怀表握在手中,面无表情地坐到了天亮。   如果莫兰兰在,一定会很奇怪:为什么爷爷视若珍宝的怀表会出现在这里?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赶在从皇室外借的珍品被锁进保险柜之前,裴修远如愿近距离欣赏到了麻姑献寿玉雕图,啧啧称赞不已。   虽然接下来的午餐时间他一直在抱怨时间太短,但陪同用餐的项闻再次发出邀请时,仍然爽快地保证,一定会按时参加开幕典礼。   想到不久之后流言蜚语便会被有力的事实击得粉碎,弗斯科重新找回了大局在握的感觉,愈发觉得谣言不足为惧。   甚至,当花容失色的秘书将印有某重大新闻的报纸呈上来时,他也只当是个笑话,一笑置之:“我的祖父敬献给女王陛下的壁画是赝品?这些人的想像力越来越丰富了。大概是见我毫无反应,沉不住气出了蠢招。如果一开始他们就在纸媒上造谣,也许我还真会头痛。但是现在么——”   他轻蔑地把报纸扔回秘书的托盘里:“发表一条澄清声明,之后不管他们再说什么都不必理会。等到展览开始的那天,民众们看到精美绝伦的壁画,所有谣言都会不攻自破。”   他完全相信项闻的判断,觉得这不过是嫉妒者注定失败前的最后一次挣扎罢了。   殊不知,同一幢大厦里,项闻手中有一份同样的报纸。   看罢之后,他拿起旁边的一叠资料,抽出一张大大的表格。   这份表格不但在莫家人名字、身份下贴有照片,甚至还将与他们关系密切的人也附了上来,十分详尽。   虽然早已看过多次,但项闻仍旧像第一次那样,看得十分仔细。   视线从莫平江移到长孙莫允风,再顺着一条粗重的红线移到一个叫做慕容析的名字上,在“最近发展为情人关系”几字上略作停留,又滑向另一个名字,孙女莫兰兰。   她的朋友栏里同样有一条红线标注出了雁游,并有注明“半个月前飞往四九城见面,至今仍未离华”。   能让莫家孙小姐亲自前往会面,大概不只是普通朋友吧?也许,雁游已经是莫兰兰的男朋友了。   虽然表面看来雁游只是个穷小子,但项闻已从调查中得知,他拜了考古界内的泰斗英老为师,加上自身天赋,将来可谓前途无量,与莫兰兰倒也般配。   这份表格是项闻综合了从警察那里要来的莫家资料,再加上华夏那名内应员工打探到的讯息制成。只是,现在并非高科技无孔不入的时代,雁游身边又有个身手高明的好友,那名员工费尽心思,也只能打探到这一步。   凭着不够完善的资料,项闻得出了一个最符合常理的推断。   当发现雁游是英生之徒时,他马上就明白了原因:以前看似针对许世年、实则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那个局,正是他应弗斯科的要求所设。雁游为了老师同金雀花扛上,倒是勇气可嘉。而且能查到这一步,证明他确有过人之处。   既然雁游是莫家的孙婿,那么,或许自己可以改变计划,助他一臂之力。   也许,这会是“他们”这辈子最后的交集。虽然,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就像当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曾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莫平江父亲一个引诱学生的罪名就让自己万劫不复,在学校再也待不下去。   退学的那一刻他以为这是羞辱的极致,但回乡后才愕然发现,竟然连家乡的人都有所耳闻。莫家阖家离华,他找不到莫平江,也无法面对亲朋好友们的异样眼神和无休止的指指点点,只得选择远渡重洋。   他不是唾面自干的圣人,半生颠沛流离,让他深深痛恨莫平江的父亲。但对那个曾经跑遍全城只为寻找自己无意提到过的一对怀表,明明费了许多功夫,却在送给自己时摆出一副顺手为之模样的别扭少爷,却是生不出半分责难。   哪怕时隔多年,彼此都不复年少,相见无期,一旦遇上与莫平江有关的人或事,他仍然忍不住步步退让。就像当年那样,总是不由自主,事事以那个口是心非的小少爷为先。   调查里提到,根据莫兰兰的只言片语,以及上半年莫平江的行踪,雁游应该是和这位未来外公见过面的,而且莫平江对他颇为欣赏。   既然如此,就让雁游如愿又有何妨,反正自己也没打算在对付完金雀花后高调公布,争取“美名”,但不如让给雁游。得知自己器重的少年有此手段,莫平江应该也会感到高兴吧?   只是,就目前看来,这少年人实在胜算不大。不妨将自己原本的计划略做修改,暗中施为,加以配合。   想到这里,项闻再度陷入沉思,不厌其烦地推敲着计划的每一个细节,琢磨该怎样安排才最妥当。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皇室珍藏展会当天,华夏爆出了一条震惊中外的新闻。   北大考古系学生雁游指称日不落皇室收藏的麻姑献寿玉雕图系仿作,真品多有残破,早年被他的一位朋友长辈买下,现存放在他的私人修复展览馆,已经修复完毕。   而当年迈克尔救宝之事,也纯属造谣。证据是,他手中有迈克尔与钟思勉签订的盗宝合同原件!   因行宫附近当时有军阀驻扎,迈克尔这个外国人出手太惹眼,便与钟思勉书面约定,以三万银元的价格,让钟代为盗窃。   由于壁画太大,贪利的钟思勉干脆将之凿碎带出。但事后却找不到修复师傅,只得将碎片带到日不落。但途中遭遇风暴,真正的壁画就此遗失,又辗转流落回国。迈克尔的长子不甘心一无所获,便根据完好壁画的照片伪造了赝品,并声称是其父从盗贼手中买下。   不知是良心不安,还是出于别的缘故,解放前离开华夏迁往日不落的钟思勉不但将合同保存完好,还将事情始末写明附上。   雁游无意得到这份文书后,觉得事干重大,又认为真品为朋友收藏,证据又恰好在自己手中,实属天意,便公之于众。   看完报道,项闻震惊得久久无语。   之前雁游那些看似没有效果的举动,现在也都有了解释:陨石和造假之说不过是烟雾弹,目的是麻痹弗斯科,让他在听说麻姑献寿玉雕图也是赝品的传言时,不会大惊小怪地追究。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在今天——在展会即将开始,弗斯科自以为金雀花即将摆脱负面影响,在业内地位更加稳定的时候,给他迎头一击!   天意?   听着大厅里庆祝展会开幕的苏格兰风笛声,站在内室的项闻看着报纸上的合同照片,苦笑不已。   确实是天意,有了这份证据在手,弗斯科恐怕再无翻身机会。自己之前的担心,纯属多余。   ☆、第91章 离展览开始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门厅处设置了一个小小的吧台,供到访的嘉宾先行歇息。弗斯科穿行在气球和彩带间,笑容满面地与宾客们握手寒喧。 今天他不但邀请了一堆富豪名媛、明星歌手,还邀请到了皇室的一位管事。这样大的手笔,其他拍卖行根本望尘莫及。不用向记者打招呼,今天的头条注定只属于金雀花。 想像一下那些造谣中伤者在看到新闻后嫉恨交加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弗斯科笑得更开心了。 秘书小声提醒他还没有与裴修远合影,整了整领结,弗斯科穿过人群走到这位华裔老者身边。 尚未开口,旁边忽然有一支话筒递了过来:“道布斯先生,有人发布声明说皇室珍藏的麻姑献寿玉雕图是赝品。众所周知,这是您的祖父敬献给女王陛下的,当时您父亲说您的祖父从华夏盗贼手中买下了它,但声明者提供了一些证据,证明事实并非如此。请问您如何回应?” 闻言,弗斯科立马露出练习多次的大度之中略带遗憾的笑容:“纯属谣言,荒谬而又可笑。我很遗憾世上有这种以中伤他人为乐的小人,但鉴于我们道布斯家族宽厚仁慈的家训,我不打算追究起诉这位诽谤者。不过,我们也不会浪费时间在这种无聊问题上,拍卖行曾发布过一条澄清声明,里面说得很清楚,没有证据、扭曲事实的语言等于谎言,没有任何价值。” 他以为自己已委婉地将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的意思表达得足够明白,没有想到,记者仍旧不依不饶:“这么说,您是不承认了?那么,您对那位声明者手头的合同又怎么看?” 弗斯科疑惑地反问道:“合同?” “您没有阅读晨报的习惯吗?” 见当事人竟然不知情,记者眼前一亮,马上示意同伴将摄影机对准弗斯科的面孔,一秒钟也不浪费地捕捉他的每一寸表情。接着,她才展开手里的报纸递了过去。 “《保护者实际是盗窃者》?”弗斯科只看了标题,笑意便消失了。保护之说不过是蒙蔽世人罢了,祖父在华夏实际做过些什么,身为孙子的他自然一清二楚。 匆匆看完报道,他目光在那份双方签字并留有手印的合同上一顿,旋即面若冰霜地将报纸向秘书掷去:“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先生,您说过不必理会谣言,这几天事情太多,所以我也没关注报道。”秘书茫然地接住报纸,不知老板怎么会发这样大的火。 目露凶光的弗斯科还要再训斥,忽然注意到记者的镜头一直紧紧跟随自己,不得不违心地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伪造的证据说明不了问题,我会起诉这个叫雁游的华夏人,让他向拍卖行道歉。” “哦?但是有消息称,华夏的涉外部门在得到证据后准备介入此事,据说他们已经在筹备新闻发布会了。” 弗斯科身体一僵,再维持不住假笑:“你怎么知道!” 记者耸了耸肩:“我们报社驻华处半个小时前收到的消息。弗斯科道布斯先生,我们都知道,华夏政府是出了名的谨慎,但现在他们做出了如此决定。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如果不是顾忌到有镜头,弗斯科早爆粗口了:“女士,请等我的律师发布声明。在此之前,我无可奉告。” “好吧,但您打算控告那个华夏人,对不对?可您刚刚才说过,家训是宽厚传递,不会追究诽谤者的责任。为什么现在又改了主意?是因为他让您感到威胁吗?”记者一边提问,一边飞快地速记。 “我说过,无可奉告!” 被这个重磅消息一炸,弗斯科再没有主持开幕仪式的心情。他现在只想马上召集律师,找出对自己有利的每一条律文,迅速制定出一个保全方案——是的,保全,向来行事霸道的他现在甚至不敢去想反击这回事,只想先确保自己和公司能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但如果就此拂袖而去,那么媒体肯定会将这解读为心虚慌张,铺天盖地放出对自己不利的新闻。弗斯科走到吧台一口气灌下两杯威士忌,这才稍稍压住了心里的烦燥。 然而,等他做好走向红毯的准备,才发现短短几分钟的功夫,客人竟已消失了大半。 “怎么回事?!” 终于搞清了来龙去脉的秘书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说道:“先生,我尽力了,我试图拦住他们,但客人们都说有急事。” “bloodyhell!”弗斯科咆哮一声,再也无法克制怒火,手中的水晶杯狠狠砸向地面,清脆的破碎声响彻大厅。 他的失态却让局面更加恶化。原本犹豫不决的几位客人见状,迅速交换过眼色,也纷纷取过外套拥向出口,假惺惺地同拍卖行助理致歉。 没有人愿意同几步之遥弗斯科说话,像躲避瘟疫一样试图躲开这丑闻之源——除了裴修远,然而他的话语比沉默更加可恶:“道布斯先生,也许我该先回去验一验支票。” 过了好一会儿,弗斯科才醒悟到对方是在嘲笑他造假太多,说不定连支票也是假的。但裴修远早走了,弗斯科即便连连咒骂也无济于事。 这时,大厅内已经只剩下拍卖行花钱请来的几位明星,甚至连乐队也停止了演奏,不知所措地看向瞬间空空荡荡的厅堂。 指挥者探究的眼神看得弗斯科心烦意乱,大声吼道:“继续演奏!否则我要收回尾款!” 指挥吓了一跳,立即示意乐队重新开始演奏。但悠扬的旋律回荡在金碧辉煌却又空旷无比的大厅,显得分外滑稽。 弗斯科像条斗败的公牛那样,眼角通红,喘息粗重。困兽一般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他突然猛地顿住脚:“博士!项闻!他得负责!对,是他判断失误才搞到这个地步,他得负责!” 他跌跌撞撞地跑上楼去,然而一个小时前还在房间里与他确定晚宴拍卖品名单的项闻,现在却是不知所踪。弗斯科以为他出去办事,刚想叫人寻找,突然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泛黄的旧笺,似乎有些眼熟。 弗斯科不由自主拿起一看,眼瞳顿时骤缩:这是几年前他为了示好,拿给项闻的那张高额欠条。当时他想撕碎,却被项闻拦住,说这是加入组织的纪念,想要保留下来。 当年的黑色墨水早已褪成深浅不一的灰色,用红笔新添的几个华夏文字,却是殷红如血,笔锋如刀力透纸背,格外触目惊心。 弗斯科的资产绝大部分来自华夏古玩,对华夏文化也有一定研究,只是阅读方面还做不到一眼知意。当下慢慢辨识着上面的文字,轻声念道:“旧债已清,敬奉利息……债?利息?” 意识到这几个字所包含的意思,弗斯科顿时瘫软在地。十年来他将项博士视为心腹,一些不便交给普通员工的事也让项闻去办,组织内许多黑幕都没有刻意瞒过项闻。 当时他自鸣得意,认为自己找到了宝,这老头不但鉴定技术好,头脑聪明又没有野心,甚至没有家人负累,是一条再好用不过的狗。现在才意识到,在项闻眼里,自己才是那条愚蠢的肉狗! 他早该想到,项闻之前对组织有多么抗拒,加入之后怎么可能突然变得忠心耿耿!坚只怪项闻掩饰得太好,竟让自己一无所觉! 但项闻是从哪里搞到那份合同的?当年父亲在祖父带回国的日记里得知合同的存在,却始终没有找到,还以为早已随着船只沉入大海,后来便没有在意。如今却被心机深沉的项闻拿到了手!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吗?那个华夏少年也是他推出来的棋子吗? 不,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利息!这说明项闻还有别的计划,得在他又有惊人之举前杀了他!否则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权衡得失,弗斯科再也顾不得楼下还有一个仪式在等待自己,准备马上去找合作多年的黑帮。不想刚刚拉开门,便与一名神态傲慢的中年人对个正着。 来人是代表皇家出席展览开幕的管事。为了彰显皇室威严,这位眼高于顶的管事特别要了一间单独休息室,准备最后入场。所以,他也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 “道布斯先生,你欠皇室一个解释。如果有必要,现任女王陛下会追回你祖父的爵位。” 如今的日不落皇室早已日薄西山,为了补贴用度,女王甚至不得不将部分皇宫开放参观,赚取门票钱。他们能端架子的机会实在不多,所以管事的声音得格外有力。 威胁完毕,他负手等弗斯科谦卑地认错请求宽恕谅解。不想,回应他的是一记更有力的低吼:“滚!!” 机场外的一组休息椅上,正闭目养神的项闻听到有脚步声由迟疑而坚定,直直向自己走来。 他没有睁眼,随意向对方打了个招呼:“警探。” 看到面前满头银丝,却愈显从容优雅的老者向自己颔首致意,中年警探几乎惊异地说不出话来。这就是同自己电话交涉了一年的证人吗?看他的气质完全是位学者,根本不像涉黑份子。 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他拉开夹克,露出一角文件袋:“你要的污点证人豁免权已经批下来了,如果你真能提供足够有力的证据,我马上把它交给你。” 项闻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取出资料递了过去。 警探快速翻过一遍,神情由惊喜渐渐转为凝重。末了,合上资料轻吁道:“很好,有了这些资料,足够判弗斯科终身监禁,我这么多年的调查没有白费……先生,虽然你不是日不落人,但也有绅士精神。” 看着神态安然的老者,他忍不住又问道:“之前我以为你是弗斯科手下的骨干份子——好吧,从资料来看,你确实也是,但除了几件走私案之外,你并未牵涉其他案件。为什么不抹掉这些证据?或者,继续待在这个薪金丰厚的职位上?你甚至拒绝了当局提供的奖金,只为交换一份豁免权。” 这些罪名并不太重,只要辩解得当完全可以保释。按说项闻大可做点小手脚把自己摘干净,而非用它们来换取豁免机会,这让警探百思不得其解。也正是因为这点,他刚才才会说项闻是位绅士。 但老人却迟迟没有出声。 警探以为项闻不想回答,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取出资料递过了去。 这时,飞机滑到跑道的这一端,骤然提拉升空。巨大的啸音瞬间淹没所有,也盖过了项闻的声音。 没有人听见这位老者伤感的低语:“我只想有人知道我做过什么,哪怕是罪孽。” “您刚才说什么?”飞机远离后,警探大声问道。 瞬息之间,项闻已然克制了那些过于软弱的情绪,笑得从容:“我是说,其实我有件事没有告诉你,因为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不想在铁窗里度过余生。不过,话说回来,犯案地点也不属于警探你的管辖区域。” “心愿?”警探疑惑地摸了摸鼻子,不知他在打什么哑谜。 “嗯,十年前我就想回到祖国,去那些当年曾向某个人说过的地方走一走。只可惜……”项闻突然看了下表,改口说道:“我的航班要起飞了,再见,警探。” 送走了这位神秘的老者,警探马不停蹄地赶回警署,打算立即申请搜查令和逮捕令。但刚踏进办公室,便见座位上有两位年轻的华夏人,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 “请问这两位是……”他看了一眼同事,对方立即介绍道:“他们说要提供金雀花拍卖行的线索,指名要找你。” “哦?又有线索?”警探精神一振:“请到这边来讲。” “‘又’?”走在前面的青年敏锐地皱了皱眉,随即按下疑惑,自我介绍道:“我叫慕容析,他是我的朋友莫允风,我们来提供金雀花制造赝品的线索。” 与此同时,华夏。 雁游站在出租车前,对云律说道:“师兄,我这边还有事,就不送你了,一路小心。回到广州如果事情不顺利,记得联系我们。” “放心吧,我和莫允风的交情虽然谈不上多深,但这件事既然你们已经商量好了,以他的为人肯定会帮我处理到最完美。” 云律感叹道,“以前失眠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将来该怎样收场?真是没想到,最后竟是金雀花替我背了黑锅。” 慕容析与莫允风之所以会向日不落警方举报,完全是受慕容灰所托,而决定将云律制造赝品之事栽赃到弗斯科头上的,自然是雁游。 “当时我被迈克尔的无耻气得不轻,只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正好师兄售卖赝品的组织,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用其他办法来处理未免扎眼,便想到了这个法子。” 顿了一顿,雁游又说道:“至于以往的那些赝品——” 云律指了指小关背上的背包:“昨晚我已经连夜整理出清单,到时会设法让警方‘无意发现’。再由裴先生带头呼吁,从金雀花的资产里划款全额赔偿买到赝品的客户。一切都按你说的办。” 雁游点了点头:“你提供给他们的价格,与他们通过炒作拍卖出的价格相差悬殊,有时甚至达到百倍,让他们把钱吐出来倒也不过份。不过,师兄,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说到这个,云律顿时笑了起来,斯文的面孔一扫往日的阴鸷,整个人看上去清朗无比:“老师让我滚回来再念个学位。正好,小关和你朋友朱道的父亲聊了几次,决定和朱家一起开间瓷器厂,专门设计复古瓷器。比起复制,小关更喜欢创作。我回到四九城的话,今后刚好能帮上他的忙。” 闻言,雁游也笑了:“这事朱道和我商量过,是件好事,我支持你们。那么,我在学校等着你,师兄。” 等出租车驶离,慕容灰风风火火地从街口跑了过来:“小雁,现在可以走了吗?教授和那些公务员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合同的事之所以能在短短时间内“上达天听”,主要还是靠了英老的面子。打从得知合同的存在,老人家就放弃了离城避风头的想法,成日在旧识间奔走游说。所以在鉴定结果出来、确定合同与说明文书并非伪造之后,有关部门的反应才如此迅速。 当然,其中也不乏政治因素:再过一个多月就是12月19日,五年之前,也就是1984年的这天,华夏与日不落签订联合声明,明确了港岛回归日期。有关部门觉得这件事是一个好契机,可以用“宝岛未还,国宝先行”为主题,做一个五周年纪念节目。再加上英老的旧识们鼎力斡旋,使得整件事进展十分顺利。 但是,这些也只是第一步而已,接下来还有许多流程要走。与日不落皇室交涉、追究迈克尔及其后人捏造谎言牟取利益等等事宜,都需要有相关部门费心处理。 这其间,雁游也不能偷懒。比如今天,雁游就得随相关人员去行宫遗址查看当年壁画吊悬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以便更好地为国宝正名。 替慕容灰整了整因奔跑而略显零乱的头发,雁游说道:“走吧。” 两个人还是骑着摩托上路。在路上,自然而然地聊到了金雀花的事。 从昨晚得知某件事开始,慕容灰就一直在纠结:“当初我们还怕证据不够,玉壁的案子已经过了追诉时间,但没想到,竟然有另一个人提供了他们在华夏公司的黑料。之前公安局一直没有出声,原来是联合税局在查证这些资料。奇怪,会是谁帮的忙呢?” “说不定是杀死钟归那个人?”想来想去,雁游觉得这最有可能:“仔细想想,如果钟归不死,相关部门也不会下力追查。” “这人对公司似乎很熟悉,不知是不是金雀花内部的人。”慕容灰猜测道,“如果是的话,也许小叔还会遇到他。” “有可能,今晚问问你小叔吧。” 当晚间慕容析告诉他们说,在日不落也有人用详细证据向警署举报了金雀花后,雁游与慕容灰完全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但却仍不知道,这位与他们同一阵线的神秘人是谁? 他们曾想过调查,但在学业与各种事务的连番轰炸下,这个打算只得无限期延后。 努力并没有白费。一个月后,日不落皇室宣布先代女王珍藏的麻姑献寿玉雕图为赝品,经雁游修复、并被慕容灰捐赠给华夏故宫博物院的才是真品。同时,追回数十年前赦封迈克尔的爵位。 声明发表之后,旋即有匿名人士提出想要购买赝品做为纪念。虽然很不情愿,但考虑到冬季来临,即将面临皇宫各系统维护修缮,又要支出一笔不菲的费用,皇室只得答应了买家的要求。 不料,半个月后,赝品屏风赫然出现在故宫博物院,并与修复完毕的麻姑献寿玉雕壁画在同一个展厅展出。 一时间,游人如云,无数海内外游客慕名而来,欣赏评价真品赝品的区别,并对其背后故事津津乐道。某位米国好莱坞知名导演还打算将这段故事改编拍摄,正四处征询当事人意见。 深感丢脸的日不落皇室频频抗议,甚至通过外交部施压,要求故宫撤下屏风。故宫方面回应称:“屏风系一位华裔商人捐赠,故宫事先并不知情”、“除了展厅之外另的房间都达不到保存条件”、“等做好保存措施就马上撤场”,云云。 但直到长达半年的国宝回归展览结束,赝品屏风始终不曾离场。 这段时间里,云律也暗中协助警方追回了所有赝品。好在当初吃进小关所有“杰作”的只有金雀花一家,其他家都事先声明是工艺品,整个过程还算顺利,并未节外生枝。 此时,在监狱度过了半年取证侯审期的弗斯科,终于等到了判决。因指控罪名太多,且证据确凿,他被判处长达一百零三年的徒刑,并处以巨额罚款。 而曾为道布斯家族创下惊人利润的金雀花拍卖行,资产也被全部冻结。日不落警方宣布,资产将优先用于赔偿曾遭金雀花盗窃、以及被赝品蒙骗的受害者,再支付罚款。 不过,拍卖行囤积的二十几件元青花又引发了一场小小风波。原来,出事之前,某位游历归来的博士刚刚发表了“元青花存世仅有三百件”的论文,并获得许多学者支持。 于是,在判定这些元青价值的时候,特邀学者们分成两派截然不同的观点。一派认为它们都是存世珍品,未来价值远远高于目前的市场价值;另一派则认为,这论点只是一家之言,不足采信。 最后,还是负责案子的警探一语定乾坤:“这位博士游学的费用都是金雀花赞助的,同时也是他们的特聘教授。可不可以理解为,员工在为自己公司的产品做广告?” 虽然那位恼羞成怒的博士声称警探玷污了自己的声誉,将会起诉警探。但其他学者们在核定元青花价值时,仍然采纳了警探的意见。而那位博士虽然逢人必说自己受了侮辱,最终却也没有起诉警探。 当弗斯科被迁往终身监禁的监狱时,又是一年盛夏来到。 如今,雁游的古玩修复兼展览馆已成为四九城小有名气的去处。每一位去过故宫的游人,都知道失而复得的麻姑献寿玉雕壁画是雁游主持修复。少年大师的名头不胫而走,每日慕名前往老宅参观的人皆是络绎不绝。许多收藏家也纷纷将古玩送到老宅,请雁游帮忙修复。 当然,一片溢美之辞里,也免不了有刺耳的声音。一些以前就与英老不对付的界内前辈对雁游各种冷嘲热讽,无法质疑他的手艺,便针对人品开刀。在圈内动辄痛心疾首,高呼古玩应该是寂寞的,清贫的,而不该是浮躁的,浮夸的。又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再过十年你且看他。 无论是负面的还是赞扬的,雁游都不在意。经历大风大浪的人不会为斜风细雨动容。况且,恩怨已了,现在的他眼里只有最喜爱的古玩。当然,也有最重要的人。 白驹过隙,转眼之间,又是三年。 雁家客厅,罗奶奶指着摆了一地的礼物,对雁游絮叨:“阿雁,你可回来了。回头跟小朱、小关他们说一说,不要老给我们送东西。你看看,不是过年也不是过节,又送一大堆东西过来,他们浪费,我们也没地儿放啊。” 此时的雁游又拔高了一个头,三年前还带一点点稚气的面孔也彻底长开,愈显身长玉立,眉目俊逸。 翻了翻发现差不多全是吃的,雁游笑道:“奶奶,这次就算了。我们吃不了,但卫师兄还有小施、小孟他们最近忙着备考,都没空出门买菜,正好给他们送去,我让慕容明天拉过去。” 那年在通市的经历,让卫长华、施林与孟昊彻底迷上了考古,决定深造。如今三人都在为研究生考试备战,虽然辛苦,却也乐在其中。 而朱道和他父亲,以及云律和小关合伙开设的瓷器厂,在经历了初期的艰难之后,也在市场站稳了脚跟。正计划开第二家分厂,走仿制古代陶瓷的高端路线。 朱道总算遂了不用坐办公室的心愿,小关也每日沉浸在创作的快乐里。两人对一力促成此事的雁游一直感谢到现在,手头宽裕后,没少隔三岔五送东西过来。雁游说过多次不见听,只好在别的方面还礼回去。 听了孙子的话,罗奶奶这才转嗔为喜:“那就交给你处理了。小秀刚生了娃,我要去医院看看,同小徐讲讲坐月子的忌讳,顺便把母鸡汤给她捎上。” 徐大财和秀姐喜得贵子的事,前天就在朋友堆里传开了。雁游昨天刚去送了红包,闻言会心一笑,叮嘱了奶奶几句,便上楼去以东西。 这几年来,随着他经手修复一件又一件的古玩在圈内引起轰动,修复展览馆客户也越来越多。之前那些冷嘲热讽的所谓大牛,也渐渐不再出声。 原本还打算以修复的报酬来维持老宅运作,没想到携宝而来的收藏者们都不愿占便宜。每次修复完毕都要留一笔钱,不说是报酬,只说是材料使用费。后来渐渐地成了传统,不付使用费的人反而成了异类,要被同好们嘲笑说不体恤小辈。 闲钱一多,除了必要的开销外,雁游忍不住又搞起了老爱好:寻宝淘货。三年下来,生生把原本宽敞的老宅堆得满满当当。 眼见老宅的空院子快不够用了,雁游便琢磨着想把两处天井给改造成房间。昨晚把想要的效果图画了出来,今天联系了工人下午过来丈量。 他先进慕容灰的房间找了一遍,没发现图纸,才想起来昨天他们是在自己房间过的夜。 虽然明面上他和慕容灰还是两个房间,实际夜里都是混着胡乱睡,东西也是两边乱放,早就分不清彼此了。 昨晚两人折腾到半夜,今早又急着出门没收拾。不只床上,连软榻上也是乱做一团。雁游微微红了脸,一边整理一边寻找,最后终于在床下翻到了图纸。 但捡起图纸的同时,却拽出了一叠钱,看厚度大概有几千块,上面积了厚厚的灰,也不知在那儿丢了多久。 雁游一时想不起来钱是从哪里来的,顺手擦干净放在桌上。刚刚想出点头绪,忽然,房门被轻轻敲响。 回头一看,却是位久违的熟人。 “常大哥,好久不见。”雁游连忙去倒茶。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打趣道:“最近你被评为四九城十大杰出青年,算是名人了。” 来人正是常茂云。这几年他另辟蹊径的废品生意做得不错,收入在同龄人中算是佼佼者。加上免费搬家的噱头,为他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去年就获得杰出青年的提名,今年则正式当选。 事业顺利,让他的气质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当年隐约的不自信早就无影无踪,看上去老成持重,十分可靠,和雁游一样都是街坊口中的青年俊杰。 但每次看到雁游,那些隐秘心事带来的不安与自卑,总是不受控制地又开始冒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刻意减少了造访次数。但每隔一段时间,却又忍不住想见一见雁游。 他不喜欢这种复杂而难以掌控的状态,但又缺乏打破的勇气,只好继续忍受矛盾带来的折磨。 照例刚要问好,视线却突然凝固了,声音也陡然变得干巴巴的:“小雁,你是不是穿错衣服了?” “有吗?”雁游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短袖唐装,觉得没有问题。 常茂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一点:“上次我妈给你和……慕容灰各做了一件,你那件是玉色的,但这件却是白色的。” 玉色和白色十分相似,送过来时雁游就没留意过。加上他和慕容灰身材相仿,这几年早习惯了抓起衣服随便穿。当下听常茂云指出,也不觉得有何问题,但仍是习惯性地说了一声谢谢。 雁游不以为意,常茂云心内却是起伏不定。生怕情绪外泄,他连忙低头喝茶。但在看到桌上厚厚的钞票的时候,突然生出一个不祥的猜测,长久以来的克制,瞬间土崩瓦解:“小雁,慕容灰是不是给你钱了?” “钱?什么钱?” “你不要否认,他给了你两套房子,又给你钱。你——你是不是为了这些才跟他在一起?” 理智拼命提醒常茂云住口,但嫉恨却蒙蔽了双眼,让他不顾一切把早就埋在心底的话喊了出来。脱口而出的那瞬间,他心里竟有几分快意。 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对男孩有异乎寻常的兴趣,后来这种兴趣专注到雁游身上。尤其是十六七岁,青春期躁动最厉害的那几年,甚至只要看到雁游的脸,他就能不分场合地幻想出许多不堪的画面。 这让他害怕不已,以为自己是个变态,是个流氓。他尝试着不再理会雁游,拼命锻炼拼命晒黑,试图把自己倒饬得更有男子气概,似乎只要这样就能变得“正常”。 但是没用。几年前雁家老房子倒塌,听说雁游昏迷住院,他担心不已,想让他们祖孙到家里暂住。但跑到医院,只是隔着窗户看到少年,听到少年与父亲交谈的声音,就因自己瞬间再度疯狂叫嚣的*而绝望了。 他无比渴望得到他,无比渴望贴近他,占有这个比以前更为俊秀更为睿智的少年。怀有这种心情,他怎么敢帮他?万一克制不住发生什么,那情形他完全不敢想像。 他已经明白了这种感情意味着什么——但这是不允许的。少数派在华夏注定受到歧视,他无法想像自己会在别人的嘲讽鄙夷里度过一生,也无法想像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别人猎奇的谈资。 不是他没有勇气,而是,这件事本身就是个错误。 那天,他甚至不敢同雁游打招呼便悄悄离开了医院。沿途不断安慰自己,总会过去的,自己一定会忘了这段不正常的感情,做回正常的自己。 如果慕容灰没有出现,他也许真能回归“正轨”。 但慕容灰来了,以理所当然的姿态介入雁游的生活,居心匝测地抛洒着糖衣炮弹,最终将他不敢碰触的美好拥之入怀! 常茂云心中不是没有后悔:如果当初大胆一点,抛开顾忌,也许,也许现在小雁就是自己的了?虽然他没有慕容灰有钱,出身也十分平凡,但他会努力奋斗,争取给小雁更好的东西。 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这几年他看得分明,褪去少时幼稚的雁游,变得愈发坚定,一旦认准目标就再不回头。 就算他敢剖明心迹,雁游也一定不会接受。 理智告诉他,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忘怀释然。没有什么感情不会被时间改变,过上十年二十年,儿孙满堂时再回首当初,至多叹息几声罢了。 但许多时候,越是想忘记,却反而越在意。 质问出长久以来的压抑,片刻快意过后,常茂云突然清醒过来,以手掩目,不敢去看雁游的表情。 大概是他平时压抑掩饰得太好,雁游又太过迟钝,在感情上不挑明就看不到,所以只是觉得常茂云口气不对,并没想到别的方面。 他和慕容灰交往的事,因为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奶奶,所以尚未公布。但身边的都是人精,虽未明说,但也从种种细节中猜出了端倪。 对于这种事,英老是很开通的,认为两个人在一起不该只为了传宗接代,必须有深厚的感情才能长相守。他自己一生无妻无子,照样过得开心。雁游找的这个伴虽然不能生娃,偶尔还会犯犯孩子气,但大是大非上站得住,模样俊家底厚身手好,平时还温柔小意,完全配得上爱徒,准了! 除了罗奶奶,英老可以算是雁游最亲近的长辈。他老人家都支持,其他人也不会自讨没趣,都很有眼色地装看不见。 慕容灰对身边人的态度心知肚明,但雁游却真以为没人发现。 当下听到常茂云的话,刚刚褪去的红晕不由自主又浮上脸庞,但却并不打算否认:“嗯……我和慕容灰确实在一起了。不过,常大哥你误会了,这钱是以前我还给他的房款,不知怎么被他乱塞到这里来了。” 看着雁游坦荡无垢的双眼,常茂云只觉心中阵阵绞痛。没有挑明之前,他尚可以自欺欺人,认为雁游是受了慕容灰太多恩惠,也许心里有几分不得已。 但是现在,直面雁游毫不退缩的面孔,他才彻底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错过了。 这份坚定坦诚的感情,他曾经有机会得到,但却被自己亲手放弃了。离开医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永失所爱。 常茂云愣愣看了雁游片刻,忽然逃也似地跑出了房间。 “常大哥?” 雁游奇怪地喊了一声,刚想追上去,却在门外看到了端着绿豆汤的奶奶。 注意到奶奶表情格外平静,雁游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奶奶……您都听见了?” 见平时从容不迫的孙子突然变得局促不安,奶奶有些好笑地说道:“何止听见,我早知道了。” “啊?”雁游顿时傻了眼。奶奶的想法最传统不过,他一直担心她接受不了,才迟迟没有坦白。却万万没料到,奶奶竟然早就知道了。 “最疼的孙子有了意中人,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不是今天恰好撞见,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看奶奶一点儿也没有生气的迹象,雁游疑惑地眨了眨眼:“您……不怪我吗?” “怪你做什么?” “成家立业,传宗接代……”这是绝大部分人最普遍也最执着的想法。 “立业,你现在够出息了;成家,你同小灰不就过得同小俩口似的?至于传宗接代——” 奶奶叹了一声,“你看看你二叔三叔两家,当年对我们不闻不问,见你有出息了,又贴上来想占便宜,还撺掇我跟你要钱去补贴他们。直到我说再纠缠就找记者说道说道他们当年干的好事,让他们也出出名,才吓得不敢上门。阿雁你看,亲生儿子也未必孝顺,我干嘛还要强扭着你去做不喜欢的事?只要你开开心心,一生平安就好。至于孩子么,将来打听打听,抱养一个好好教养成材就是。” 开明的话语让雁游瞬间红了眼眶。奶奶摸了摸孙儿的头,慈爱地说道:“小灰一直管我喊奶奶,你看,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此时,东兴楼里,慕容灰正在给老爸接风洗尘。 三年以来,慕容灰不只给雁游的展馆做安保,也在外面接一些活计。高科技的运用加上以前学来的运作模式,让他生意越来越好。 虽然赚的钱对比整个慕容家族的盈利不过九牛一毛,但他还是很有成就感,同时心中也有了底气,决定趁这次老爸到华夏来旅游,把自己和小雁的事过了明路。 打定主意,他格外殷勤地给老爸布菜:“爸爸,这道炒菜是我一位朋友教给厨师的,后来成了店里的招牌特色。不过要说味道还是我朋友做得好,要不,明天你到家里尝尝他的手艺?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慕容枢看了一眼虽然竭力扮得轻松,眼神却还是免不了发飘的儿子,摇了摇头:“没出息。不就是要介绍男朋友吗?搞得那么紧张。” “……爸,你说什么?”慕容灰认为自己一定出现了幻听。 “自从在你房间看到那些杂志录像带后,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说到这里,慕容枢一直绷着的扑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有个笑话不是说,一个老头一夜睡不好,就等着楼上扔第二只靴子么?我当年的心情和这老头一样,不过我比他等得久,足足过了六七年,你这只靴子才落地。” 见儿子还是傻愣愣的,慕容枢不耐烦地指了指酒杯:“没规矩,倒酒!” “哦。”被老爸一吼,慕容灰反倒醒过神来,赶紧低眉顺眼地上酒,同时聆听老爸的教诲。 “你运气好,三年前你小叔和他的男朋友花了整整半年,做通了你爷爷和全家人的工作。现在你再带一个男朋友回去,他们最多惊奇一下。” 慕容灰只觉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什么?!原来小叔也……那人是谁?” 慕容枢又瞪了儿子一眼:“先说你的事,接受不代表无条件认可。我得看看你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再决定要不要认这个半子。” “一定没问题,爸爸你肯定会喜欢小雁的!” 说到这个,慕容灰绝对有信心。本以为最艰难的一关居然这么轻易就过了,看着老爸一如继往的严肃面孔,他突然觉得老爸是如此深不可测,顿时肃然起敬:“爸,我敬你一杯。” 慕容枢面不改色地喝下儿子的敬酒,心里却想,这混浑小子哪里知道,当年发现他的取向后,自己泡了半年图书馆,还参加了互助会,花了足足两年时间才接受了这件事,其间还被组里的同性恋骚扰过。唉,当爹的为了孩子都是一把心酸泪,偏偏为了颜面还不能诉苦,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时刻保持一家之主的威严。 大功告成,慕容灰开心不已。回宾馆时更加卖力地向老爸介绍各处景点:“……这里再往前就是故宫,那副玉雕壁画就收藏在博物院。等明天吃完饭,我们一起去看。嗯?那张车是……” 有辆轿车从身边驶过,慕容灰一眼从车窗中看到了莫兰兰的侧影,身边还有一位老者,正朝着故宫的方向驶去。 “怎么了?” “没什么。爸,我们先回宾馆休息一下,再——唔,要不今晚你就回家见小雁吧?” 莫家的车子很快驶到广场,不多会儿,莫平江便在孙女的搀扶下走进了故宫。 莫兰兰说道:“爷爷,您这几年在日不落和华夏来来回回地飞,都成航空公司的贵宾了。今天就该放松一下,好好欣赏这里的奇珍。” 三年多前,莫平江得知寻找多年的项闻很有可能在日不落,马上连夜赶了过去。但辗转找到项闻的公寓后,才发现却是空空如也。 本以为项闻只是临时出门,莫平江便在附近住了下来,焦急地等他归来。但一天,两天……直到时间过去了一个月,却仍然不见项闻踪影,莫平江才意识到不妥。找他的朋友打听了一圈,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是不是出事了?莫平江心急如焚,甚至向警署报了案,但警方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莫平江差点儿急疯了,幸好这时,有一位负责艺术品盗窃案的警探告诉他,他们要找的人一个月前乘飞机去了华夏。 于是,他又马上回国寻找,但仍是一无所获。 这时,他才意识到,项闻有意隐藏了自己的行踪,却不知为何要这么做? 提供线索的那位警探始终不肯告诉他原因,莫平江只得继续寻找下去。年复一年,却皆是徒劳,没有任何关于项闻的消息。 这次再度来到四九城,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找帮忙的那些人例行打听一下罢了。但在经过市区时,忽然想到当年项闻想去故宫写生、却被听信闹鬼传闻的自己拦下,突然心中一动,难得生了游兴。 虽已年过七旬,莫平江的身体还是很好。走了一阵,竟将孙女都甩在了身后。 走过巍巍城门,穿过重重朱廊,经过太和殿时,他看着长长的白玉阶梯,刚想招呼孙女来搀扶自己,在看到迎面走来的人时,忽然忘却了所有语言。 那人也看到了他,同样停下脚步,深深回望。 相视之际,数十年的光阴骤然消失。穿透苍苍白发,照进彼此眼中的,仍是当初少年模样。 劫波渡尽,故人犹在。 他颤抖着嘴唇,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叫出那个睽违多年的名字。 “小先生!” 【终】 本书由(兰心素语凝)为您整理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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