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枯叶难烧】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一品驸马爷 作者:春溪笛晓 文案: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送入——” “喂喂,我们就不用送入洞房了吧?”谢则安说,“感觉怪怪的。” “我也觉得怪怪的。” 一个是逼于无奈为公主冲喜,一个是代替妹妹和驸马完婚,于是洞房花烛、良辰美景当前,谢则安和太子爷大眼瞪小眼,对坐到天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主角:谢则安,赵崇昭 ================== 编辑评价:   穿越而来的谢则安被迫和母亲一起上京投亲,因缘际会之下结识了太子爷赵崇昭。背靠大树好乘凉,谢则安的小日子过得特别滋润,高高兴兴地拉着太子爷吃喝玩乐搞发明。没想到一不小心玩大了,不仅两位士林领袖都要收他为徒,皇帝赵英和公主晏宁也盯上了他。随后赵英驾崩、赵崇昭登基,谢则安的两位老师正式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一场巨大的变革即将在大庆朝展开,身处漩涡中央的谢则安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之中……   本文风格平实,作者用轻松简练的语言写出了身为现代人的主角与皇权时代的碰撞,主角陪伴攻从太子时期走到登基为皇、执掌天下,两人共同成长,协力前行。感情水到渠成,人物生动饱满,通过主角等人的悲喜与沉浮折射出整个时代的兴衰变幻。      第1章 第一章      北风吹,雪儿飞,夜色苍茫。   四野寂静无比,只有一个老旧的驿站孤零零地杵在光秃秃的官道旁,像个孤独的女人一样脆弱无依地站在风雪里等待旅人停伫。   驿站最里面的房间住着母子三个人,儿子和女儿睡在床上,母亲坐在灯下。也许实在太困,母亲不知不觉就伏在案上睡着了。   突然,躺在外侧的男孩双手抖动了两下。   接着他猛地坐了起来。   他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甚至还要小一点,头发干燥,皮肤发黄,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变得瘦小而虚弱。   假如他母亲醒着的话,就会看到特别诡异的一幕——   他扒拉开自己的裤头,捂着自己的丁丁喜极而泣,嘴里念念有词:“谢天谢地!至少还在!小是小了点,不过年纪还小,还能茁壮成长!”   他正高兴着,没发现身边的小女孩已经被他吵醒了。于是小女孩揉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裤裆,张大嘴,吃惊地叫嚷:“哥哥,你这里为什么有个丑东西!”   他迅速收拢裤头拴好裤带,脸色比便秘还难看。   ——你才是丑东西!你全家都丑东西!   不对,这小丫头好像是他妹妹来着,这么说好像把“自己”算了进去?   他撇撇唇,打量着自己“妹妹”。   果然很丑——头发又稀又少,眉毛疏淡,脸色枯黄,浑身上下没点肉,底子再好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他不客气地捏了小女孩可怜的小脸蛋一把。   小女孩吃疼地哀叫一声,顿时哇哇大哭。   伏案而睡的女人猛地惊醒。   她又惊又喜地上前搂紧他:“儿子你醒了!”   儿子。   听到这个称呼,他眉头微一皱。想到真正的“儿子”临去前恳求他替“他”奉养“阿娘”、教好“小妹”,他眉头进一步皱成了死结。   他并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   他和原主一样姓谢,叫谢则安,来自未来的二十一世纪。   以“谢则安”这个名字度过的一生不能说没苦没痛,但总的来说还是过得痛痛快快——有仇的人都被他亲自踩成渣渣,想做的事最后也都让他心想事成。   事业有成,风风光光。   本以为死后肯定可以投个好胎,没想到地府那边居然说“你有宿世未了之缘”,接着不由分说地把他踹到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来,换了副病怏怏的身体。   还得帮忙养这具身体的母亲和妹妹。   见鬼的未了之缘!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生命里居然能有“母亲”这个角色。   他一点都不觉得欣喜。   想到“阿娘”这个称呼,谢则安觉得简直酸得倒牙。   算了。   反正他只需要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姓李、他们正在上京找“爹”的路上就好,其他的根本不需要理会。   不就是养两个人么,难不倒他。   至于那素未谋面的“爹”?这可不在原主委托的范畴,先到京城看看是什么情况再说。   要个女人孤身带着两小孩跋山涉水赶远路,估计不会是什么好男人。   到时把那男人踹掉,再找个好男人把李氏嫁出去就好。   ——这样“奉养”应该没错吧?   谢则安这时候可不知道他这个想法有点惊世骇俗。   决定好要怎么“奉养”李氏后谢则安觉得浑身轻松。   他面无表情地挣开李氏的怀抱,指着还在哭个不停的小女孩说:“哄她要紧,要不然其他房间的人会骂我们。”   李氏这才从喜悦中回神,手忙脚乱地搂起小女孩,问:“小妹,怎么了?怎么哭了?”   谢则安瞪谢小妹。   谢小妹吓了一跳,委委屈屈地说:“没、没什么。”   谢则安说:“可能是做噩梦害怕吧,阿娘你快躺下哄哄她。”   谢小妹怕谢则安再捏她,顿时嘴一扁,央求说:“阿娘陪我睡。”   李氏板着脸说:“胡闹!和哥哥一起睡,噩梦怕什么?哥哥会保护你。”   谢小妹两眼泪汪汪。   谢则安翻身下床,说:“阿娘你睡,我躺了好几天了,腰骨疼,再躺下去可就废了!”   李氏说:“三郎不许胡说,”说着她又双手合十,虔诚地念叨,“菩萨菩萨,三郎不懂事,不要听到不要听到——”   谢则安可没心思听什么菩萨,直接打断李氏的话:“反正我闷坏了,等会儿我出去尿个尿再活动活动筋骨,天肯定就亮了。”他催促李氏,“您快睡吧。”   李氏哪肯安心睡下,她关切地问:“三郎你病了几天了,饿了吗?我去……”   谢则安不容拒绝地把李氏按到床上,张口忽悠:“饿了也没用,你还去把人喊起来生火做吃的吗?别瞎想了,咱没那个钱。赶紧睡,住店一天的钱也很贵,你不睡可就浪费了!你都几天没睡觉了?有没想过你自己要是病倒了,我和小妹怎么办?京城还那么远,马不停蹄地赶都得半个月呢,您是想让我们两个小孩子沿途乞讨到京城?”   李氏说:“……好,我睡,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喊我。”   谢则安点点头,走到油灯前挑了挑灯芯,屋里的灯光稍微暗了一点。   李氏本来担心谢则安,频频望向谢则安。   谢则安走到便盆前站了一会儿,幽幽地转头瞧了李氏一眼,说:“您看着我尿不出来,得出去找茅房才行!您别跟着,憋尿会憋死人知道没。”想了想他又道,“不成,我得先看着您睡下,否则我不放心,万一您悄悄跟来了怎么办?尿到一半又憋回去,更容易死人!”   李氏:“……”   李氏连“菩萨莫怪”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在谢则安的注视下闭上眼。   谢则安见李氏和谢小妹的呼吸都变得平缓而绵长,顿了顿,缓步踱出屋外,望着“异乡”的夜空。   正好是十五月圆夜,皎洁的月亮又大又圆,高高地悬在夜空上。虽然不时会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但它偶尔探出头来的话就会洒下一地清辉,给银装素裹的官道添上一丝光亮。   谢则安不是风雅人,瞧了几眼,转身去找茅房解决生理问题。   躺了两三天,他还真憋得厉害。   驿站的茅房是三个隔间,不分男女,条件非常简陋,谢则安捏着鼻子蹲进去。作为一个常年被诅咒“吃方便面没调料”“上厕所没厕纸”的习惯性坑爹人士,谢则安蹲坑前当然是先检查一下有没有厕纸!   接着他悲哀地发现,茅厕里只有一把削得还算整齐的竹片。   谢则安菊花一紧。   救命!这细长的竹片该不会就是“厕纸”吧?   谢则安经过短暂的思想挣扎,最终还是咬牙接受了这残酷的现实,蹲到了茅坑上。   很快地,谢则安发现自己并不是最可怜的人。因为旁边的茅坑突然传来了一把洪亮却乏力的嗓音:“喂,小兄弟。”   谢则安:“……什么事?”   对方说:“你那边有竹片吗?递我一片。”   谢则安:“……好。”   谢则安痛苦地走出茅房,突然听到“嗬!嗬!嗬!”的呼喝声。他循声找去,走到驿站后方的空地前才停住脚步。   他瞧见个黑熊似的粗壮男人正光着胳膊扎在雪地上练拳,那拳头虎虎生风,十分带劲!   谢则安忍不住站在一边偷师。   如果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那他现在简直穷得响叮当,别说革命了,丢命都有可能!   能攒一点是一点啊。   “黑熊”很快察觉了谢则安的存在。   他出完最后两拳,停下来朝谢则安打招呼:“嘿,小兄弟!刚才是你吧?多亏了你啊!哎哟我的妈呀,可等死我了,蹲了两个时辰都没法提裤子!”   谢则安:“……辛苦了。”   黑熊咧开嘴,说:“也不算辛苦,我在那蹲马步呢。”   大冬天在茅房光着屁屁蹲马步?这家伙绝对是奇葩。   谢则安见黑熊长得壮实,性格又爽朗,起了结交的念头:“我叫谢则安,亲近的人都叫我三郎,你呢?”   黑熊说:“我叫燕冲,”他拍拍谢则安小小的肩膀,“你小子瘦不拉几的,一看就是没练过,要不要和我学学?叫我一声燕大哥,我就教你套拳法,保管你受用一生!”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谢则安爽快地喊:“燕大哥!”   燕冲说:“好极了!”他自发地把自己归到“亲近的人”里头,招呼谢则安赶紧就位,“三郎你过来,先教你怎么把底子打好。”   月光照映下,一段因“上厕所没厕纸”而起的深厚情谊正在悄悄发酵……      第2章 第二章      云开月沉,天光乍现。   一大一小在晨曦中收起了相似的扎马步姿势。   燕冲伸手猛拍谢则安肩膀:“你小子不错啊,第一次就能坚持这么久。”   谢则安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又沉又酸又麻,压根不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突然被燕冲这么一拍当然是狼狈地往后一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他小脸皱成一团,抱怨说:“还不是燕大哥你不喊停。”   燕冲眼底精光一现,笑呵呵地说:“这年头像你这样能吃苦头的小娃儿可不多,要不是我这次是出来办差的,我一定把你带在身边多教几天。”   谢则安问:“燕大哥要办什么差事?”   燕冲说:“到前头接个人,什么人不方便和你说,反正这差事很紧就是了。”他反问谢则安,“三郎你这是要去哪儿?”   谢则安说:“我和我阿娘上京。”   燕冲说:“这倒巧,我接了人也是要回京的,你要是走得慢,我们说不定还能碰上。”   谢则安朝燕冲扬起了小拳头:“那我们回头见。”   燕冲听谢则安一副不见不散的口吻,更觉得谢则安十分有趣。他扬起拳头和谢则安在空中一碰,朗笑邀请:“先不用回头见,我们先一块吃顿早饭,大哥请你。”   燕冲领着谢则安熟门熟路地直接闯进厨房。   见燕冲来了,里头的伙计顿时打起精神应对:“客官是饿了吗?叫我们送到房里就好。”   燕冲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就爱吃热乎的。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上点来,分量大些,我和这位小兄弟刚练完,少了吃不饱。”说着他先甩了一锭碎银在桌上当是提前付账。   谢则安坐定后想起自己现在并不是孤家寡人,对燕冲说:“燕大哥,我出来很久了,得先回去和阿娘她们说一声。”   燕冲意味深长地往他身上一扫:“成是成,可三郎你这会儿走得动吗?”   谢则安正纳闷燕冲为什么这么说,刚想站起来答“当然走得动”,却发现手脚软麻,根本不听自己指挥。   燕冲哈哈直笑:“你小子刚才一直在硬扛,歇下以后能动才怪,甭想别的了,多吃点才有力气。”   谢则安:“……”   燕冲说:“你阿娘住哪个房?我叫个厨娘帮忙去捎个信,顺便给你阿娘带点吃的。”   谢则安大大方方地报上母子三人所在的房间,并面不改色地提醒:“我还有个小妹。”   燕冲一愣,接着他看向谢则安的眼神都变了——亮得更厉害:“我就喜欢三郎你这样的,够爽快!”他朝附近的厨娘招招手,吩咐对方送了两份吃食过去。   谢则安说:“谢了。”   燕冲把伙计端来的粥往谢则安面前一推,自个儿拿起刚出笼的大馒头送进嘴里,边嚼巴边招呼:“吃,甭跟大哥客气。”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我像是会客气的人吗?”   两个人开始敞开肚皮扫荡桌上的食物。   谢则安大概吃了个八九分饱就停下了,对燕冲说:“肚子空太久了,不能吃太多,燕大哥你慢用。”   燕冲也停下来,瞅了谢则安两眼,说:“三郎,大哥多问两句你可别嫌大哥多事。你们这是要去京城,不是一两个时辰能到的地方,怎么只有你们孤儿寡母跑这么远的路?你们家里的男丁呢?”   谢则安一笑,说:“我不就是男丁么。”   燕冲说:“不方便说就算了,我不问。”他提出另一个问题,“此去京城还有半个月路途,你们盘缠够吗?”   谢则安说:“应该够的。”他大言不惭:“就算不够燕大哥也不用担心,我已经病好了,有手有脚的,大丈夫何患无钱!”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燕冲本身就是个豪迈人,听后当然大为欣赏。他击掌一笑:“好!那我就不多说了。要是真没办法了,你可以从驿站给我捎封信。要是不会写字的话直接捎口信也成,我常常跑这条路办差,驿站的人都认得我。”   谢则安爽快地答应下来:“一定!”   早饭过后燕冲还要赶路,谢则安自个儿走回李氏和谢小妹所在的房间。   李氏正忧心地看着谢小妹吃油饼,谢小妹却没想那么多,边吃边说:“阿娘,真好吃!好香!这就是油饼吗!我看村长儿子吃过,没想到能吃上呢!阿娘,这么好吃你为什么不吃?”   谢则安静静站在门外。   他已经从母子三人的身体状况看出他们很穷,听到谢小妹这话后更清楚到底穷到什么地步。   有个在京城那边混得不错的“爹”,居然连个油饼都吃不起,可见那个“爹”早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样的“爹”一封信把他们叫到首都,能有什么好事?   谢则安推开门走了进去。   李氏马上站起来关切地问:“三郎你去哪了?你在外头碰上了什么人?怎么让人这么破费?”   谢则安绷着小脸说:“没去哪儿,交了个新朋友而已。一顿早饭而已,等我以后有钱了自然会还他十顿八顿。”   李氏总觉得她儿子醒来后好像变了个人。   但李氏没时间多想,离收到信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信里说得那么急,她必须尽快带着儿子赶到京城才行。   再慢点,三郎就入不了谢家族谱了!   李氏心里着急,谢小妹一吃饱就把没有吃完的油饼和馒头小心地包好,招呼谢则安和谢小妹上路。   母子三人一路上都是用走过来的,冻得谢小妹小脸红通通的,皮肤上裂开了一道道小口,看起来特别可怜。   跟着李氏走到驿站前,谢则安忍不住说:“雇辆马车吧,这么走下去会把脚冻坏。”   李氏一脸为难。   这时一个谢则安看着眼熟的伙计迎了上来,说:“小官人,燕大官人给你们留了驾马车,我一直在这候着呢!”   李氏吃了一惊,谢则安倒是很平静。他是站在成人的立场上来思考问题,在他看来人和人之间的往来本来就是建筑在人情交换的基础上的,燕冲对他好,他记在心里,往后还上就成了。   谢则安对伙计说:“真是麻烦了,你领我们过去吧。”   李氏见谢则安和伙计应对时一副小大人作派,忍下了当场追问的冲动,等上了车才开口:“三郎。那位燕大官人是什么人?”   谢则安说:“我也不晓得他是什么人,他让我喊他燕大哥。”他低头看了看脚底,伙计细心地在上头铺着一层稻草,可以暖暖脚,虽然不太顶用,但也聊胜于无。   谢则安一上车就闭上眼睛睡觉。   这时代的马车平衡下差,上路后非常颠簸,本来应该是睡不着的。可谢则安跟着燕冲练了那么久拳,小身板儿有点吃不消,居然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谢则安隐约梦见了以前的事。   以前他是个强奸犯的儿子,他的亲生父亲是个罪大恶极的逃犯,逃窜时到处找漂亮姑娘“留种”。   他母亲就是其中一个不幸的女孩。   他母亲坚持把他生了下来。   本来他母亲还想好好将他养大,可惜为了结婚组建新家庭,她终究只能屈从现实,听家里的话把他扔到别的城市。   他被一个拾荒的老头儿捡到,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过日子。他一开始很讨厌老头儿,整天和老头儿闹,老头儿叫他往东他偏要往西,从来不肯好好喊老头儿一声“爸”。   其实到后来他是想叫的,但又不好意思改口,所以一直“老头儿老头儿”地喊。   到后来他觉得一直过那样的苦日子也没什么,他们父子俩活得挺开心的。   结果他十三岁那年老头儿得了重病,快要不行了。   他只能去找他那可怜的母亲。   他选择伤害那个可怜的女人。   他威胁对方说“你要是不给钱,我就把这件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那个可怜的女人多方筹措,把钱给了他。   结果老头儿气得拔掉针头狠狠打了他一顿,从此不肯再接受治疗,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他犯下的错误,得到了最惨痛的教训。   谢则安缓缓睁开眼。   他瞧了眼偎在一起说话的谢小妹和李氏,撩开草帘看向外面的漫天风雪。   凉飕飕的风从缝隙里灌了进来,瞬间冷彻心骨。   谢则安掀唇一笑。   老天若给他三分好,必然藏着七分恶意。   既然这样,那就尽管来吧。   他从来都没怕过。   好的他受着,恶意他自然会一一还回去!      第3章 第三章      谢则安三人在正午抵达下一个驿站。   安顿下来后谢则安和李氏说了一声,走出驿站进了城。雪停了,少见的冬日照映着宽敞的街道。街上店铺林立,每家前头都插着高低不一、字体各异的标旗,写着“酒”、“货”、“当”之类的简单文字,和现代的广告语大同小异。   同时同样有着各式各样的沿街摊贩,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一切看起来和二十一世纪偏僻点的乡下小城没什么不同。   谢则安辨认完街上的字,大致了解这边的文字书写方式,走进一家打着书字旗的书肆。   书肆很小,只有老板坐在那儿打盹。谢则安走进去扫视一圈,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个时代的书肆果然也是靠“教辅资料”撑起来的,大半个店都被“经义注释”、“往年真题”、“科举文章合集”之类的占据着。   书肆里有三两个书生或站或蹲地在那里看书,一看就知道是典型的“白蹭族”。   谢则安把几个白蹭族的神色看了个遍,心里大致把几个人的性情摸清了,他目的明确走到其中一个青年书生旁边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这年头的纸质不算太好,而且不是纯粹的白,而是用黄檗染过,麻黄麻黄的。   里头的字是竖排的,而且笔画也比简体字复杂得多。   谢则安统统连蒙带猜地看了好几页,摸清了大致的变化规律,才伸手拉了拉旁边的青年书生请教几个认不出来的字。   青年书生见谢则安个头很小,有点讶异,却还是耐心地替谢则安解惑。   谢则安乖乖道谢,又接着往下看。   青年书生微微侧目。   谢则安手里拿着的是本《论语注疏》,内容不算太难,不过谢则安穿得寒酸,看起来不像世家子弟,按照他这个年纪应该还在念三字经之类的启蒙才是。   ——这就是寒门跟世族的差距,摸到入门门槛的时间都要晚很多!   谢则安没理会青年书生复杂的心情,他又找着了几个不太认识的字,转头向青年书生逐一请教。几轮下来,谢则安把不认识的字大致解决了。   他正要放下书离开,突然听到老板站起来赶苍蝇似的骂道:“快走快走,天天来白看书,你们这些读书人还要不要脸啊?走走走,光看不买,晦气!”   几个白蹭族神色各异,有面带羞赧的,有面色气愤的,但都没再多留,三两下走了个干净。   谢则安小胳膊小腿走得慢,经过柜台时被书肆老板拉住了,说:“先别出去,来桌底下躲一躲。”   谢则安被强塞到柜台底下蜷成一小团。   这时一个体型壮硕的女人提着食盒过来了,她一进书肆就骂道:“你个不中用的东西,是不是又没开张?你是不是要逼我回去陪我爹卖猪肉你才甘心!”   书肆老板说:“夫人消消气,你看,这不是没白看书的人吗?我会好好看着,有客人来一定好好招呼。”   女人眼睛通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把他们赶走吧?你怕我去我爹那拿杀猪刀把他们砍了。”   书肆老板好说歹说哄了好一会儿,总算哄得女人把食盒放下,转身回去了。   书肆老板这才把谢则安揪出来,说:“小兄弟,见笑了。我这婆娘面恶心善,一心一意地伺候着我和我重病的老娘,就是我太不中用,连个书肆都经营不好,每个月都得她从娘家讨些银钱来补贴。”   谢则安客观评价:“您确实挺没用的。”   书肆老板:“……”   谢则安说:“您看,您书肆旁边是个茶馆,每天都有人在里头说书。酒肆不是人人都去得起,茶馆却是穷人消遣的地方,一个铜板可以消磨掉整个下午。听听,人茶馆还请了说书人,请说书人做什么?吸引茶客嘛。”   说到这里谢则安顿了顿,观察着书肆老板的表情。见对方没因为他年纪小而轻视他,反倒听得认真,谢则安大方地接着往下说:“您同样可以想办法吸引客人,比如对面的说书人刚说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你就叫人吆喝说‘欲知后事如何尽管过来看看’——当然,你最好先和人家打个招呼。”   书肆老板:“……”   谢则安绕到另一边拿起本文集,说:“这些教辅资……这些书也可以找出噱头,比如里头有状元郎的文章,你就在门口竖个板子写个‘状元文章抢先看’之类的,先把人吸引过来再说。”   书肆老板越听越心惊,这小娃儿的想法看起来天马行空,但仔细想想又不是不可行,而且都不费什么本钱。   谢则安见书肆老板若有所思,顿了顿,接着往下说:“您好心给那些人看书,却又故意用恶言恶语骂走他们,简直是吃力不讨好。反正你这里有不少被翻旧了的书,往后大概也不会制止他们,还不如拿一部分书出来搞个免费看书的地方算了。比如您可以和旁边的茶馆合作,匀一些旧书过去给人看,既能给茶馆吸引生意,又能把不少读书人吸引到这个地方,”谢则安笑眯眯地把想法全部倒了出来,“同时你还能号召他们以后把用过的旧书拿回来,供其他寒门士子阅览,告诉他们这是‘薪火相传’。”   书肆老板安静了许久,突然大笑起来:“好!好一个薪火相传!”他把瘦小的谢则安抱了起来,“小兄弟,我替我老师谢谢你。”   谢则安:“……”   他只是教这家伙搞搞营销而已,关这家伙的老师什么事?   书肆老板看出了谢则安的疑惑,却没再多提半句。他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谢则安习惯性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谢则安,”说完他又补充,“不过你可以叫我三郎。”   书肆老板认真地说:“我记下了。”他又忍不住开口提醒,“三郎你很聪明,不过以后要记得把你这份聪明藏好,寒门难出士大夫,不仅仅是寒门贫弱,还因为寒门经常受打压——你应该听得懂我的话吧?”   谢则安当然听得懂。   书肆老板的意思是权贵都是世族,一看到寒门有人冒尖就会抱团把对方挤出去。   谢则安点点头。   书肆老板说:“三郎你可以在我这里多挑几本书,我送你,不收钱。”   谢则安说:“您不怕杀猪刀?”   书肆老板:“……”   谢则安最后还是被书肆老板塞了五六本书,他把几本闲书夹在里头,正经书摆在外面,抱在怀里回到驿站。   没想到他刚要穿过驿站吃饭的地方回房,就听到一声饱含暴戾的冷哼:“这么丑的小子是哪来的?简直影响我胃口。快把他扔出去,瘦不拉几的,难看死了。”   谢则安抬头看去,只见个身体圆大的胖子坐在那儿,正一脸嫌弃地指着他向左右发号施令,刚才那话分明是针对他说的。   谢则安摸摸自己的脸,发现上头和谢小妹一样干燥又开裂,摸起来还真挺糙的,难怪被说丑。   幸亏目前还没机会照镜子,要不然可真不习惯。   谢则安说:“我进了房间就不会出来,不会打扰你。”   那胖子从鼻子哼出话来:“声音也这么难听,快扔出去。”   谢则安:“……”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自个儿转身往外走。   那胖子却觉得谢则安这是在挑衅他,沉下脸说:“把那瘦皮猴抓回来再扔出去!”   谢则安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抓起来,拎回了那胖子面前。   他怀里的书哗啦啦掉了一地。   那胖子伸脚一踢,嘲笑道:“长得这么丑还读书?还是死了心吧,丑不拉几的,肯定不会给你官当的。”   这时一声颤抖的稚气嗓音插入他们中间:“你、你们放开我哥哥!”   原来是谢小妹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来,她脸上挂满了泪,抱着刚刚被那胖子提到里面的书跑了过来,用力拉扯抓住谢则安的两个壮汉的手臂,想把谢则安救下来。   谢则安比谁都愕然。   他看着边发抖边对壮汉拳打脚踢的谢小妹,心里百味杂陈。   他还没法当她们是亲人,在她们眼里他却是他们的至亲。   这种不顾一切保护“哥哥”的勇气,不管是不是因“谢则安”而生,都让他动容。   谢则安正要挣开钳制,突然听到一声膝盖碰到地面的脆响。   他抬头看去,只见赶过来的燕冲单膝跪地,朝那胖子求情:“殿下此行是为公主祈福,不宜生事。”      第4章 第四章      那胖子似乎很看重燕冲,闻言挥挥手让人把谢则安放了。他说:“燕统领,难得你会管闲事。”   燕冲说:“只是不愿殿下你的苦心白费了。”   燕冲的话让胖子十分受用。他颔首说:“我亲自叩了一百零八次首,这次祈福一定会有效。”说完后他又露出了饱含恶意的笑容,“不知道那只说我妹妹没人会娶的狗这会儿在做什么,我离京前可是特意告诉他要他儿子当驸马,这几天他恐怕根本睡不着觉吧?真是可笑,我的妹妹轮得到他来操心?也不看看他儿子是什么德行,我怎么可能把我妹妹嫁给他那狗儿子。”   燕冲见谢则安还在一边听着,用眼神示意他快带谢小妹回房,口里答道:“殿下息怒,我们都瞧不惯那背信弃义的鸟人,不过他毕竟是您姑姑的驸马。”   胖子笑呵呵地说:“姑姑的狗而已。”   谢则安已经带着谢小妹回到房里。   李氏紧紧地抱住他们:“菩萨见怜!还好没事!三郎,小妹,下次不要自己出去了。”   谢则安伸手搂过还没擦干的眼泪和鼻涕的谢小妹,脑海里闪过许多“自己”和谢小妹相处的画面。   他们兄妹俩感情极好,他既然必须代替“谢三郎”活下去,那就把谢小妹当自己妹妹来看吧。   谢则安挣开李氏的怀抱把书摆在桌上,对李氏说:“这是书肆老板送我的,我们带着上路,路上可以看着解乏。”   李氏惊讶地问:“老板为什么会送你?”   谢则安靠到床沿闭目养神。   李氏感觉出谢则安大病一场后变了很多,见他不愿意说就没再多问。她说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给你热个饭。”   谢则安睁开眼提醒:“……不要出去。”   李氏说:“我绕后面去厨房,不会经过前头。”   谢则安站起来说:“我自己去。”说着他拿过李氏手里的饭走了出去。   李氏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阻拦。谢则安走出去后,李氏抱起谢小妹说:“你哥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但还是你哥哥,你要像以前一样听他的话知道吗?”   谢小妹听不太懂,却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则安借厨房的火温好饭,正准备就地解决,却瞧见燕冲来了。   燕冲说:“三郎,刚才没吓着吧?”   谢则安说:“我说没有燕大哥相信吗?刚才真是多亏了燕大哥你。”   燕冲说:“宫里的小殿下入冬后就卧病在床,殿下担心得很,所以最近脾气不好。”   谢则安说:“燕大哥你不要诳我,我别的不行,看人还成。你实话告诉我吧……”他压低声音,“那位‘殿下’有过脾气好的时候吗?”   燕冲:“……”   燕冲伸出大掌揉了揉谢则安的脑袋瓜:“三郎你不幸言中,不过这话可不要随便往外说,会招祸。”   谢则安说:“我晓得。”他小心地瞧了一眼,眉眼收敛,整个人变得十分乖巧,“燕大哥我能不能和你商量件事。”   燕冲一拍他脑门。   谢则安:“……”   燕冲说:“不好意思,我有一兄弟每次想向我借钱就摆出你这模样,打顺手了。”   谢则安惊喜地说:“同道中人!”他搓了搓手,“既然您都明白了,那我就直说了,我想向您借点钱,不用太多,我用来买点药而已。”   燕冲说:“药?你阿娘生病了?”谢则安和谢小妹他都见了,活蹦乱跳,没病没痛,那肯定只有李氏这个可能。   谢则安说:“不是,到时你就知道了。”   燕冲说:“和我借钱还敢卖关子?好吧,我借你,不过你要出去的话得从后门出去,那位爷还在外面。”   谢则安点点头。   燕冲数都没数,直接给了谢则安一袋子钱,转身走了。   短短一天内承了燕冲几次情,谢则安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已经开始烦恼怎么才能还清这份人情债。   当务之急,还是先抓住眼前的机会再说。   燕冲喊那个小胖子什么来着?   ——殿下。   这种时代,最有权势的人是谁?皇帝。   然后就是皇帝他儿子。   从这小胖子嚣张的气势来看,即使不是太子,应该也挺受宠的。   谢则安从来不和有钱有权的人计较太多。   当年他靠着一张嘴坑蒙拐骗——啊不,混进大公司当顾问的时候,什么脾气的老板没见过?要是碰上油盐不进的老板,还得哄他老婆儿女。   总之,谢则安对这种事儿特别有经验。   虽说伴君如伴虎,可他哪有天天“伴”在这家伙身边的“荣幸”?   他压根没那个机会。   谢则安准备在对方面前混个脸熟借个势。   狐假虎威是他最在行的事,万一他那位“爹”真不是什么好人,呵呵。   谢则安三下并两下地把饭扒完,揣着钱袋分几家店买了一批便宜草药,顺便把捣药工具买了下来,回驿站关起房门捣腾。   谢小妹正在午睡,睡相香沉。李氏见谢则安动静不小,走到谢则安旁边欲言又止。   谢则安说:“阿娘,小妹的脸和脚都被冻坏了,我弄点药帮她敷敷。”   李氏说:“什么药?”   谢则安言简意赅:“防冻药。”见李氏还是一脸忧心,他想了想,开口说,“阿娘,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说了怕您担心。不过我看就算不说您也在担心,干脆我还是告诉您吧。”   李氏心头一跳。   谢则安不急不缓地问:“佛祖说有三千大千世界,您听说过吗?”   李氏点点头。   谢则安说:“我病的这几天里,看见了另一个世界。我现在记得我在这个世界经历过的一切,也记得我在另一个世界经历的一切——这件事我不会再对任何人说,告诉您只是想让你不要因为我的变化胡思乱想,我并不想您担心。”   李氏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谢则安的话,接着她转忧为喜,抱住谢则安喜极而泣:“三郎,三郎,阿娘还以为你是在怨阿娘带你上京,害你大病一场。”   谢则安安静地让李氏抱紧自己。   李氏又问:“这药也是你在大千世界记下来的?”   谢则安说:“嗯,效果很好,一两天就能见效。您也用用,包管你皮肤光滑,漂漂亮亮。”   李氏笑骂:“你这油嘴滑舌肯定也是在大千世界学来的!”   谢则安笑眯眯。   这时谢小妹醒了过来。   谢则安说:“小妹过来,帮哥哥抹药。”   谢小妹见谢则安面带笑容,高兴地跑到谢则安面前问:“抹什么药?”   谢则安说:“帮哥哥抹到脸上,脸上就不会裂开这么多小道道了。”   谢小妹说:“我也要!”   谢则安说:“你得先帮我抹了,我才把它奖励给你,不干活的人没奖励。”   谢小妹点头:“好!”   兄妹俩你帮我我帮你,看起来非常融洽。   李氏在一边看得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没想到李氏刚擦掉泪珠,谢则安和谢小妹就齐齐转向她:“接下来要给阿娘抹上了,我按住阿娘,你来动手!”   谢小妹应得更响亮:“好!”   李氏还哭着呢,硬是被逗笑了。她啐骂:“你们两个别没大没小的!”   一家三口把药都抹上了,谢则安收拾东西准备上路。燕冲一行人还没走,他打算走在他们前面,等药见效后再和他们碰头。   李氏不知道谢则安的打算,但还是听了谢则安的意见早早上路。   走了三天,谢则安买的药差不多用完了,效果也出来了。他们母子三人脚上的冻疮都已经消失,看起来光滑了很多。   更要紧的是谢则安和谢小妹脸上都没了开裂的痕迹,风一吹虽然还有点发红,但看起来是正常的红润。   谢则安忍不住捏捏谢小妹的小脸蛋:“我家小妹果然是个小美人儿,以后我再帮你好好养养头发,保证会迷倒很多人!”   谢小妹吃痛地说:“哥哥你不要捏我!”   谢则安厚颜无耻地指指自己脸颊:“我给你捏回来。”   谢小妹在谢则安脸颊上吧唧一下,亲了一口。   “我不捏!”她笑嘻嘻地说:“哥哥你说这么亲就是喜欢的意思,我好喜欢哥哥!”   谢则安莞尔一笑,伸手替谢小妹理了理衣服,抱着她跳下车站在原地往后看。   他刚才已经注意到燕冲一行人的马车就在他们后面。   燕冲骑着马开路,见到谢则安兄妹俩后惊异不已。但现在可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一夹马腹,策马过来对谢则安说:“快回避。”   谢则安把李氏扶下马车,让她先带谢小妹进去。   李氏关心地看着他。   谢则安心中一暖,说:“这位就是燕大哥,我有事要和他说上几句。”   李氏这才抱起谢小妹进了驿站。   燕冲严肃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燕大哥,我要献药。”      第5章 第五章      谢则安从燕冲在那“胖子殿下”面前的表现看出了燕冲并不是不知变通的莽夫。   燕冲很明白怎么表明自己的立场:比如他可以在劝说对方时同仇敌忾地骂那位“驸马”是“鸟人”。   谢则安赌燕冲会支持自己。   他站在马前和燕冲对视。   见谢则安在自己的逼视下纹丝不动,燕冲翻身下马,问:“献什么药?”   谢则安说:“防冻药。”   燕冲说:“朝中名医无数,殿下不会稀罕你这寒酸的药方。”   谢则安抬头看着燕冲,认认真真地说:“我献它,正是因为它寒酸。”   谢则安会把药方拿出来当然不是无的放矢。   这药是他和老头儿相依为命的时候老头儿教给他的,说是开国前期军队在大冬天跨越大半个中国,少不了它的助力。   为什么呢?因为它便宜,而且见效快。   老头儿颇为感慨地说:“那时候的手是紧抓枪杆的手,脚是要跋山涉水的脚。双手握不住枪、双脚跑不动路,很可能会丢了命,甚至丢了国家。多亏了它啊,多亏了它。”   那会儿谢则安只当老头儿在吹牛,结果在老头儿病故那天居然有人来看他了。   那几个老人在病床前含泪敬了个军礼,悲恸不已。   然后他们以好好将老头儿下葬为诱饵,连哄带骗地把他带离了那个城市。   既然知道这药方曾经有过什么用处,谢则安有很大的把握可以把它献出去。   ——只要那胖子还没荒唐到底,连到他爹面前刷刷好感度的机会都不稀罕。   这时一声“吁——”在燕冲背后响起,载着“胖子殿下”的马车停了下来。   燕冲见谢则安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叹着气说:“算了,看来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这些家伙。”他拍拍谢则安的小肩膀,“机灵点,实在不成我来帮你扛着。”   燕冲等胖子下车后亲自领着谢则安上前。   胖子见到谢则安,眼睛眯了起来。   他记忆力不错,一下子对上号:“你是那个瘦皮猴?”   谢则安:“……”   他哪里像猴子了?   谢则安暗暗对自己说“别和有权的人计较”,仰头看着胖子,应道:“嗯。”   胖子向来勇于改正自己的错误:“今天好像没那么丑了,不过还是难看死了。”   谢则安说:“……呵呵,不如殿下圆润可爱。”   燕冲想掐死谢则安。   胖子却很高兴:“不错,你有眼光,赏!”   他旁边的近侍迈步上前,递给谢则安一个金弹珠,眉一挑,眼一横,趾高气扬地说:“还不谢赏?”   谢则安乖乖说:“谢殿下赏赐。”   胖子朝谢则安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问:“你不怕我?我上次可是要叫人把你扔出去。”   谢则安说:“当然怕。”   胖子说:“那你见到我还不跑?”   谢则安说:“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殿下。”   胖子来了兴致:“什么东西?”   谢则安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胖子抬抬下巴,近侍十分机灵,麻利地跑进驿站清场。   胖子拉着谢则安走进驿站吃饭的地方,里头已经静静悄悄没半个人影。   见燕冲还杵在一边,胖子挥挥手:“燕统领你也别过来。”   燕冲看看胖子,又看看谢则安,最终还是只能听令走到门外。   左右没人了,胖子才瞧着谢则安说:“你根本不怕我。”   谢则安认真说:“殿下是会给我赏赐的好人,我不怕。”   胖子说:“那是给你压惊的。前几天我收到京城来的信,说我妹妹病情加重了,所以想找人出气。”他的眼睛在谢则安身上转溜,“其实你没那么丑。”   谢则安听到胖子带着歉意的话后有点意外。   他的眼睛也在胖子身上转溜。   两个人对看许久,相视一笑。   胖子拉开椅子坐下,问谢则安:“我叫你坐的话,你敢不敢坐?”   谢则安反问:“为什么不敢?”   胖子笑得更高兴:“坐。”   谢则安不客气地坐到胖子对面。   胖子说:“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谢则安说:“一个药方。”   胖子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兴致勃勃地问:“什么药方?”   谢则安说:“防冻的药方。”   胖子失望地说:“这东西御医那边有很多。”   谢则安说:“它不一样。”   胖子说:“哪里不一样?”   谢则安说:“它很有效。”   胖子看了看谢则安的脸,说:“确实很有效,不过我能叫人拿出更有效的。”   谢则安说:“它用的药草很常见,价格很便宜。”   胖子陷入了思考。   谢则安说:“殿下您手上的好药,百姓们用不起。”   胖子两眼发亮。   谢则安说:“士兵们用不起。”   胖子不是不学无术的人,谢则安一点他就想通了,兴奋地说:“在民可以救穷,在军可以救命!果然是好东西!”   他仔细打量着谢则安,给他献东西的人不是没有,像谢则安这么小的却没见过。在见识过他骄横跋扈的一面后还敢找上他,可见这家伙人小胆不小。   胖子问谢则安:“你叫什么名字?”   谢则安说:“我叫谢则安,你可以叫我三郎。”   胖子听到谢则安的姓氏后微微皱眉:“谢?”   谢则安敏锐地察觉胖子对“谢”姓似乎有点不满。   他不明所以,只能乖乖等胖子的下文。   胖子说:“没事儿,瞧你这穷样,应该和那狗东西没什么关系。不提他,提了扫兴。”他一脸愉快地问谢则安,“你这是要去哪儿?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谢则安:“……”   这家伙是不是有点自来熟?   谢则安老实回答:“我和阿娘、小妹三个人要去京城。”   胖子说:“那就对了,和我一路吧。”他说完又告诉谢则安自己的名字,“我叫赵崇昭,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一声昭哥。”   谢则安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怎么知道你比我大?”   赵崇昭说:“我十岁零三个月。”   谢则安说:“我十岁零四个月,应该叫你昭弟。”   ——招弟你好!   赵崇昭瞪大眼瞪着谢则安。   没想到这家伙不仅不怕他,还大胆到这地步!   赵崇昭的蛮脾气顿时上来了:“瞧你这小身板儿,哪里比我大了?反正你得叫我哥,不管你多大。”   谢则安乖乖朝赵崇昭一笑:“嗯,哥。”   谢则安的一声“哥”喊得赵崇昭整颗心都酥酥麻麻的。   等瞧见谢则安那乖乖巧巧的笑容,赵崇昭的小心脏像又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又麻又痒。   他觉得眼前的谢则安越看越顺眼,特别讨人喜欢。   赵崇昭拍着胸脯夸下海口:“好,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找我,我保证帮你欺负回去!”   谢则安笑眯眯。   装乖卖巧出卖“色相”这招虽然无耻了点,但还是挺好使的。   午饭时间到了,赵崇昭邀谢则安一起吃。谢则安没有不给面子,还大大方方地请赵崇昭帮自己送两份给李氏和谢小妹。   燕冲在一边给谢则安捏了把冷汗。   等赵崇昭去休息了,燕冲才揪出谢则安来说话:“你胆子可真大。”   谢则安说:“我只是相信燕大哥的选择。”   燕冲明显是站在赵崇昭那边的。   燕冲听懂了谢则安话里的意思。   他对谢则安这个“兄弟”又高看了一眼。   小小年纪就像个人精,不知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燕冲瞅了谢则安半饷,才正正经经地说:“不是我的选择,是陛下的选择。”他看向天上的冬阳,“陛下是个英明的君主。”   谢则安知道燕冲这话里透出的拳拳赤诚没有半分虚假,毕竟燕冲绝对不是爱说场面话的人。   他有些静默。   见谢则安若有所思,燕冲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想太多,等你将来见到陛下就会明白的。”   谢则安说:“燕大哥别开玩笑了,陛下哪会见我这种小老百姓。”   燕冲意味深长地说:“这可不一定,要是殿下在陛下面前念上几句,陛下说不定就想见你了。”   谢则安:“……”   燕冲哈哈一笑:“怕了吧?凭你的聪明,应该猜出了殿下的身份。别看殿下有点蛮横,其实精着呢,能入他眼的人可不多。瞧殿下今天看你的眼神,应该是惦记上你了。”   谢则安说:“这话听着怪怪的。”   燕冲说:“一点都不怪,殿下很少碰上敢陪他玩的,能不惦记上吗?你自个儿悠着点,胆子别太肥,免得闹出大事来。”他扫了谢则安一眼,“真出了事儿殿下肯定能摘出来,你可就不一定了。”   谢则安:“……万恶的有权人。”   燕冲一拍他脑袋:“嘴巴也注意点儿,别什么话都敢说。”   谢则安沉痛地捂着头:“我要是变傻了,肯定是燕大哥你打的。”   燕冲说:“傻一点好,京城遍地是人精,你要是还认我这大哥就给我收起你那点小聪明,乖乖夹起尾巴做人。”   谢则安乖巧地答应:“我明白!”   不就是扮猪吃老虎嘛,他的老本行。   燕冲瞧着谢则安那小表情,哪会看不出他压根不打算听话。他把拳头揉得咯吱响:“三郎,大哥总觉得很想揍你怎么办?”   谢则安:“……”   他一溜烟似地拔腿就跑:“再见!”      第6章 第六章      李氏感到很不安。   前几天听完儿子的病中“奇遇”后,她比平时多念了几遍经。今天看到谢则安和赵崇昭一行人谈笑自若,她意识到这个儿子已经彻底改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善良却懦弱的半大少年。   李氏开始怀疑自己带着儿女进京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她哄睡了谢小妹,展开京城来的信重看一遍。她和丈夫是青梅竹马,也是私定终身的结发夫妻,他们父母俱亡,从小受尽潼川谢家的冷遇,只能相依为命穷困度日。   于是丈夫发愤图强,发誓要上京赶考博取功名。   在她生下谢小妹那一年,丈夫高中状元。   同时,丈夫迎娶孀居的长公主。   从此自己的丈夫成了别人的丈夫,自己儿女的父亲成了别人儿女的父亲。   丈夫终于如愿以偿,吐气扬眉。   李氏并不想去破坏丈夫的似锦前程,即使她也怨,她也痛,但她不恨。曾经那样深爱过的人、曾经那样相濡以沫的过去,她恨不起来。她只恨自己给不了儿女一个正正经经的身份,她的三郎已经十岁,却还没能入籍。   丈夫的来信让李氏感到意外。   大概是她的安分让丈夫心生不忍,丈夫在信里说可以给儿子和女儿争取到一个入潼川谢家的机会。儿子和丈夫是天生的读书料子,假如有潼川谢家这个出身,以后要考个功名并不难。   所以李氏决定上京。   她孤身带着儿女上京。   她知道那位长公主是个凶悍善妒的女人,从出发那天开始,她已经做好了身死京城的准备。一双儿女是丈夫的亲骨肉,丈夫肯定会保下他们,他虽然抛弃了他们母子三人,却从来不曾骗她。   只要儿女能有个堂堂正正的出身,健健康康地长大,什么都不重要。   反正她在这世上只有这么两个牵挂。   李氏想得入神,没注意到谢则安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   谢则安把信上大半内容看得清清楚楚,剩下一小半看不着,但大致意思是能推断出来的。   谢则安伸手把信从李氏手里拿走。   李氏猛地回过神来,斥道:“三郎,把信给我!”   谢则安说:“这是‘爹’写来的信?”   李氏沉默。   谢则安客观评价:“字写得不错,就是有点软,没风骨。”   李氏说:“三郎,他是你爹,不要恨他。”说不定、说不定——   谢则安点点头,云淡风轻地说出李氏并未言明的打算:“说不定阿娘你会一死了之,把我和小妹留给他,让我们在那位长公主身边长大。”   李氏不敢看谢则安的眼睛。   谢则安伸手轻轻抱住李氏:“阿娘,让我来吧。入籍而已,简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交给我就成了。”   李氏说:“三郎,你别将事情想得太轻巧,当初你爹……他父母双亡,族中叔伯拖延多年不让他入籍,最后是他跪在老太爷门前三天三夜,才终于回到潼川谢家族谱上。他当年早早才名远播尚且如此,何况三郎你如今只是个声不扬名不显的半大少年!”   谢则安替李氏擦掉脸上的泪痕。   他淡笑说:“放心,我有分寸。阿娘你别想着做傻事,入籍是重要,但没有我们母子三人好好活着重要,再不济我也要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家过安宁日子。”他毫不客气地说出威胁,“您要是不在了,潼川谢家求着我入籍我都不会答应。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想区区一个族籍没那个资格成为我的‘仇人’吧?”   李氏被谢则安平静却认真的话镇住了。   谢则安说:“阿娘你和小妹休息一会儿吧,我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做。”   谢则安盯着李氏合眼歇息,才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雪景。   他的心脏在翻腾。   明知道丈夫背信弃义娶了公主,李氏却从未在儿女面前提过半句丈夫的坏。“自己”的记忆里,关于这个“爹”的部分少得可怜,只知道这次去京城是为了找“爹”,至于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对方品性如何现状如何,统统不知晓。   回想起李氏来时变卖了仅有的屋子和田产,分明是做好了不再回头的准备。   李氏肯定不会认为那位长公主能容忍她的存在。   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切断了所有退路,还能有什么解释?   她是准备托孤!   她是准备以身相殉!   ——就为了让他和谢小妹入籍!   谢则安又想起病床上愤怒斥骂他的老头儿。   他们这种人总有着在他看来完全不必要的坚持。   明明只要活下来,一切都能弥补,偏偏老头却不肯用那些救命钱。   李氏相似的抉择让谢则安心里像是烧着一团火。   是是是,只有他们有坚持!只有他们有底线!只有他们有原则!   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   只要亲人好好活着,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要是可以,难道他不想和那位“母亲”有一个母慈子孝的圆满结局?他看着那个无辜又可怜的女人露出夹杂着痛苦和愤恨的目光,难道没有因为威胁她而觉得愧疚?谁会想拿自己的肮脏身世当做伤人的利器!   但是他没有办法!   他根本没有办法!   哪怕那笔钱只能再保住老头儿几年、几个月,甚至几天,他都要保!   他们做出有坚持、有底线、有原则的选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过他的感受!   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说,失去了仅有的亲人后整个世界都倾塌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一点一点把自己的人生重新建筑起来。   一路走来,他尝试过以仇恨为动力、尝试过以友谊为动力、尝试过以事业为动力,百般努力,才终于一点一点走出阴霾。   功成名就,快活度日。   一朝醒来,他变成了“谢三郎”。   谢三郎的人生才刚开始,身处逆境,穷途潦倒。   他很喜欢这样的挑战,摩拳擦掌地做好大显身手的准备。   有个可爱又贴心的妹妹,他非常高兴;有个柔弱又美丽的母亲,他乐于保护。   结果李氏柔弱的外表下竟藏着那样一颗决绝的心。   如果谢三郎还是谢三郎,那么这个少年注定要遭受他曾经遭受过的苦难。   可惜他是谢则安。   当年他改变不了的事,现在他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   谢则安闭上眼。   情况其实很糟糕。   姓谢,驸马。赵崇昭口里骂的那个“狗东西”,恐怕就是自己那位“父亲”吧?金榜题名,公主垂青,好大的福气。   可惜这福气太大了,这位谢驸马撑不起来。李氏没有把他们有儿有女的事告发出去,燕冲却还是骂他“背信弃义”,可见他还做了别的令人厌弃的事。   要是燕冲和赵崇昭知晓了他的出身,他攀上的这两段交情不知会不会生变。   谢则安正思索着,一只软乎乎、暖呼呼的小手拉住他的手掌摇个不停:“哥哥你在看什么?我也要看!”   谢则安一顿,弯腰把脚边的小豆丁抱起来。他指着远处的山峰说:“看,那里有个人在收陷阱。冬天捕猎最有意思了,猎物虽然难找,不过都呆呆的,搞几个陷阱在林子里,想起来的时候去看看就成了,一逮一个准。”   谢小妹听得高兴,拍着掌说:“真好玩,下次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谢则安说:“没问题,以后哥带你去。”   谢小妹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   谢则安瞄了眼正在收拾床铺的李氏,哼笑一声,对谢小妹说:“哥教你唱首歌怎么样?”   谢小妹拍着手说:“好!”   谢则安说:“这首歌呢,叫世上只有妈妈好,有些地方把阿娘叫妈妈,小妹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了吗?”   谢小妹说:“明白!就是世上只有阿娘好的意思!”   谢则安说:“真聪明。”   李氏的动作僵硬了。   谢小妹学了两遍,高高兴兴地跑到李氏身边献宝:“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李氏眼眶湿润,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的目光已经转回窗外,好像他不是故意的一样。   等谢小妹唱完,谢则安才把脑袋转回来,朝李氏笑了笑,说:“我和燕大哥他们约好了要一起走,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吧。”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外头传来了敲门声和一个尖细的嗓音:“小谢官人,殿下找你!”   谢则安“哎”地应了一声,麻利地开门,对来找自己的近侍露出友善的微笑:“辛苦了,我这就过去。”   近侍点点头,领着他往外走,边走边说:“殿下找了几个裁缝让他们跟着走,找你过去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做衣服。”   谢则安见近侍一脸“还不快谢恩”的表情,果断给赵崇昭发一张好人卡:“殿下真是个好人!”   近侍满意地说:“当然,殿下是天大的好人!”      第7章 第七章      赵崇昭并不知道自己被发好人卡。   他见到谢则安后扬了扬下巴,招手让他上前,问也不问,直接说:“来让裁缝量量。”   裁缝没因为谢则安衣着寒酸而轻视他,毕恭毕敬地上前给谢则安量体型。   谢则安当然没反对,乖乖随裁缝折腾。   赵崇昭摸着下巴盯着谢则安看。   谢则安若有所察,抬起头朝他微微地笑。   赵崇昭圆乎乎的腮帮子抖了抖,瞪着谢则安直看。明明还是一样的五官,怎么越看越顺眼呢?   赵崇昭心情大好,对另一个裁缝说:“叫你娘子跟人去给三郎的阿娘和小妹的尺码量来,他们三个人的衣服都要快点赶好。”他颇为嫌弃地掀了掀谢则安身上的破袄,“这么走出去实在太丢我脸了。”   谢则安从来没有“不吃嗟来之食”的穷骨气,他欣然接受赵崇昭的安排:“以后我一定还殿下许多套。”   赵崇昭嗤之以鼻:“我还缺几套衣服吗?”   谢则安说:“殿下当然不缺,聊表心意而已。”   赵崇昭听惯了别人奉承,闻言点点头说:“那好,我等着。”   开始上路时谢则安发现马车里也变了样,稻草上铺上了一层软毛,暖和无比。上头加了张小桌子,摆着点心和热茶。一旁还放着三个暖炉,做工精巧,正冒着袅袅暖烟。   ……万恶的资产阶级!   李氏看到这些变化不仅没觉得欣喜,反而忧心忡忡。她对谢则安说:“三郎,你这次是遇到贵人了,但是……”   谢则安说:“放心,我不会乱说话。”   肯带你玩玩不代表会永远站在你这边,一边是个萍水相逢的小娃儿,一边是皇帝的妹妹、当朝长公主,孰轻孰重谁不会分?在没有彻底弄清楚情况之前,谢则安不会轻举妄动。   他从来不缺少忍耐这种美德。   母子正对话着,近侍的声音又从外头传来:“谢小官人,殿下让你过去他车上。”   谢则安一愣,对李氏说:“大概是贵人觉得路上太闷,找我过去解乏。我过去瞧瞧,您看好小妹。”   谢小妹说:“我才不用阿娘担心!”她气鼓鼓地瞪着谢则安,“我讨厌那个殿下,他想抢走哥哥!”   谢则安捏捏谢小妹的鼻子:“没想到小妹居然是个小醋坛子,以后哥可都不敢娶媳妇儿了,要不然醋坛子要打翻咯。”   谢小妹脸一红,把脑袋埋进李氏怀里:“哥哥坏!不理你了!”   谢则安俯身亲了她一口,说:“哥哥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他抱起一个暖炉跳下了马车。   近侍本来还在做心理建设,犹豫着要不要弯下腰让谢则安踩着下来呢,没想到谢则安已经利落地双脚着地,朝他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近侍说:“这样下车多危险!”   谢则安说:“没事,摔了正好,我这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摔摔快长高。”   谢则安的一通歪理让近侍咋舌。   谢则安友好地问:“又是你来叫我,你叫什么名字?”   近侍说:“小的叫小德子。”   谢则安说:“小德子是殿下叫的吧,朋友之间总不好小德子小德子地叫。你本来的名字呢?”   近侍愣住了,快到赵崇昭马车前才说:“我叫张大德。”   谢则安说:“哟,大德你这名字可真占便宜。”   张大德说:“啊?”   谢则安说:“信佛的人只有见着高僧或佛祖才管叫‘大德’,”他朝张大德挤挤眼,“大师厉害啊。”   谢则安的表情和语气都太有趣,张大德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小小的虎牙。   他觉得谢则安和别人好像有点不一样。   谢则安把暖炉搁在赵崇昭车前,伸手撑着前头的直板往上一跃,坐稳后回过头对张大德说:“你叫我三郎就好。”   说完才抱起暖炉钻进车里。   赵崇昭体型圆胖,自个儿占了半个车厢。偏偏他还怕冷,地上铺着厚厚的野兽皮毛,暖炉烧到最旺,整个车厢封得密不透风的,在大冬天里暖得有点渗人。见谢则安进来了,赵崇昭直直地盯着谢则安瞅:“你这么快就和小德子聊上了?”语气有点酸溜溜的。   谢则安说:“交换名字而已。”   赵崇昭说:“你好像识字吧?我叫你过来是想你念书给我听,路上无聊,我们可以顺便聊聊天。”   谢则安说:“行,不过我断句不是很在行,殿下得将就着听。”   古文的一大特点是没有标点符号,整段话的每一个字都连在一块,能不能理解正确意思就看缘分了。比如孔夫子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后人就争论说有好几种解释,比如一种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看起来像在支持愚民政策,还有种却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断句不同,整句话的意思就变了。   赵崇昭说:“没指望你念得很好。”   谢则安点点头,从赵崇昭带的书里找出本刑律——其实是给自己补充点常识。   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要当法盲!   否则怎么死都不知道。   以前谢则安为了确保作恶多端的强奸犯“生父”被捕后能马上挨枪子,对法律做过深入研究。在法律边缘游走多年的经验告诉谢则安,法律既是自保工具,又是绝佳的武器——用好了,它就是好东西。   虽说在这种时代肯定人治大于法治,不过了解一下总比往后被人栽点罪名弄死还傻乎乎地只会喊“冤枉!天大的冤枉!”要强,至少你知道自己冤枉在哪里。   谢则安乖乖开始给赵崇昭念书。   刑律本来是乏味的,但他把语调拿捏得很好,又不时地询问赵崇昭一些不理解的地方,赵崇昭一直听得兴致盎然。两个人一个念一个听,一个问一个答,不知不觉竟把大半本刑律琢磨完了。   赵崇昭终归还是坚持不了太久,他把谢则安手里的书一扔,说:“行了,今天就念到这。”他高兴不已,盯着谢则安的眼睛在放光,“够多了,平时我要看完这么多至少得三天。我果然没看错人!”   谢则安:“……”   这只能说明你懒吧?   赵崇昭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谢则安很好用,不客气地命令道:“以后你都来给我念书。”   谢则安说:“没问题。”   赵崇昭正要拉着赵崇昭聊点别的事,马车却停了下来。   原来是下一个驿站已经到了。   赵崇昭伸了个懒腰,惊讶地说:“真快啊!还以为又要无聊很久呢!走,下去吃点东西休息一晚。”   谢则安说:“成。”   谢则安跳下马车。   张大德上前伺候赵崇昭下地。   谢则安又在心里说了句“万恶的资产阶级”,才对赵崇昭说:“我去看看我阿娘和小妹。”   赵崇昭点点头。   谢则安先把李氏牵下马车,才哄正在闹别扭的谢小妹:“乖,哥哥抱你下地。”   谢小妹眼眶泛红:“不下,说好一会儿就回来,结果一直不回来!”   谢则安说:“唉,殿下不让走,我非要走的话他会叫人打我板子的。小妹你想看我挨板子吗?”   谢小妹睁大眼。   接着她哭丧着脸说:“不想!”她终于走出来,搂紧了谢则安的脖子,“那个殿下是坏蛋!大坏蛋!”   赵崇昭:“……”   他怎么就成了坏蛋了?冤不冤啊他!   谢则安不知道赵崇昭走过来找他,笑着应和谢小妹:“对,他是坏蛋,来,亲哥哥一下,哥哥抱你下车。”   谢小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亲密,搂着谢则安用力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抬起头朝赵崇昭露出得意的笑脸。   谢则安:“……”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谢则安僵直片刻,认命地顺着谢小妹的目光扭头。不出预料地对上了赵崇昭不善的目光,他只好干笑一声,干巴巴地问好:“殿下怎么过来了?”   赵崇昭说:“过来打你板子。”   谢小妹吓了一跳,挣扎着下地,用小身板儿挡在谢则安面前:“不许你打我哥哥!”   赵崇昭见谢小妹和谢则安感情这么好,忍不住羡慕妒忌恨。他也很喜欢自家妹妹,但他妹妹性格冷淡,从来不会像谢小妹这样腻着谢则安。   赵崇昭说:“行,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他一次。”他蹲下和谢小妹平视,笑容可掬地问谢小妹,“你叫什么名字?”   他可不知道自己的笑容特别像想诱拐小妹妹的怪蜀黍。   谢则安警惕地把谢小妹拉到身后。   ——你个死胖子离我妹妹远点。   赵崇昭:“……”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招人待见了!   赵崇昭哼笑一声,说:“三郎,来陪我吃饭。”   说完就大步往驿站里走。   谢则安把谢小妹交给李氏,说道:“我过去了,阿娘你和小妹自己吃点。”   李氏正要叮嘱几句,已经走出挺远的赵崇昭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还不快过来?真要要我请你吗?”   谢则安只能跑步过去,亦步亦趋地跟在赵崇昭身后走进驿站。   谢小妹又伤心起来,向李氏哭诉:“我讨厌那个殿下,他抢走我哥哥!”   李氏露出了少有的严厉:“小妹,以后不能再这么说话,要不然迟早会给你哥哥招祸。你真想你哥哥挨打吗?”   谢小妹吓了一跳,乖乖点头。   李氏神色忧虑。   儿子得了贵人青眼,到底是福是祸?      第8章 第八章      半个月一晃而过。   谢则安终于见到了京城。   半个月的车上对谈让谢则安对这个时代有了大致的了解。   这个名为大庆的朝代不存在于他熟知的历史中,历史车轮自隋以后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没有唐,取而代之的是大庆朝。   大庆朝似乎更偏向于宋,太祖以武立国,以文治国,士大夫地位极其崇高。   同样地,大庆边境强敌环伺。今上赵英登基前曾征战四方,威名响遍大草原,诸夷俯首称臣。   如今,赵英老了。   赵英老了。   这句话对大庆朝而言极其沉重,尤其是在看到太子毫无长进之后,许多人更是暗暗担忧。   赵英老了,谁能制得住周边诸国?   赵英老了,谁能保证年幼的太子是个如他父亲一样英明的君主?   朝中众臣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京城众人有了各种各样的动作——虽然这些都在私底下进行,但京城的气氛还是一天比一天沉凝。   山雨欲来风满楼。   照理说了解了这一切,谢则安应该对京城这个险地退避三舍才对,可那根本不是谢则安会做的事。谢则安从来无惧风雨,越是风大浪大,他越喜欢。   他是个爱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的真小人。   水浑点才好摸鱼嘛。   谢则安跳下马车,仰头看着眼前的巍峨城池。   城门前是放着吊桥的护城河,宽广的河面足以让五艘画舫同时驶过而不显拥挤,河边本来常常栽柳,它的两岸却种着整齐的白桦树,白色的树干和雪地几乎融为一色,却依然挺拔而笔直。   过了护城河就是陡然耸立的城墙,它由青黑色的巨大石砖砌成,瞧上去仿佛不可撼动。城门悬挂着个黑底金边的牌匾,上面写着“皇京”两个大字,走笔遒劲恢弘,充分显示皇族对这座城池、对这个国家的主权。   这就是大庆朝的权力中心。   谢则安认真地眺望片刻,才伸手抱谢小妹下车。   赵崇昭一行人不久前接到了宫中急信先行一步,他们得下车拿出路引给守卫检查才能进城。   谢则安搂紧谢小妹跟在李氏身边,看起来安分又乖巧。   等进了城,谢则安就拿回话语权:“先找个地方住下,清净点的,其他事我们得从长计议。”   李氏点点头。   长安居大不易,越是大、越是繁华的城市,穷人越难容身。一线城市物价贵、房价贵,这在哪个时代都免不了。幸亏谢则安有着丰富的经验,三下并两下就找着了适合暂住的地方。   虽说巷子有点偏,但胜在周围都很清净,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比起往后那五万十万起步的房价、五千一万起步的房租,谢则安觉得屋主说出的租金简直是业界良心。   当然,谢则安没大方到一口把地方租下来。他借着小孩子的便利和屋主攀谈许久,哄得对方眉开眼笑,硬是把价钱又降了三成!   住的地方解决了,谢则安开始盘算下一步动作。   他那位“爹”叫谢谦,字若谷,取的是虚怀若谷之意。在没高中状元之前他已经颇为有名,金榜题名时天子赵英亲口夸道:“是潼川谢家的谢若谷吗?果然丰神俊朗,仪表非凡。”   正是这少有的一句夸让孀居的长公主心动不已,求赵英让谢谦给自己当驸马。   原以为谢谦不会愿意屈居驸马之位,没想到谢谦欣然应允,并在不久之后迎娶公主,从此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在最开始,不少人是为谢谦惋惜的:谢谦才华横溢,要是以状元身份入朝,最后说不定能位列三公,官居一品。娶了公主后他虽然贵为驸马,但这个皇亲国戚可没那么好当,至少在朝中任职时多了不少限制,想要成为一品大员恐怕根本不可能了!   这样一个被惋惜的对象怎么会变成人人唾弃的家伙?里面必然有旁人不知道的原因。   谢则安想了解这个原因。   谢则安不怕麻烦,但绝对不想无缘无故被牵扯进麻烦事里面。   问题在于,他初来乍到没人没钱,根本没法着手调查。   钱是好东西。   谢则安把笔咬在嘴里,伸指轻敲着刚买回来白纸。他需要做点本钱小、来钱快的小生意,不过这事儿不能自己出面,只能找人帮忙。   谢则安来到这边后认识的人并不多,他思考片刻,和李氏说了一声就出门去。   谢则安是去拜访张大德的兄长。张大德年纪不大,才十五六岁,据他自己所说,他六岁就被送进宫里当太监,那会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能含泪割舍了他这个幺儿。   张大德一家人很快离开了京城,只有他憨厚的兄长还留在这边,最初还是他兄长卖力去做苦力给宫里的张大德捎钱,才让张大德有闲钱上下打点,瞧准机会当上了赵崇昭的近侍。   赵崇昭是谁?谁都没明说,但谁都心知肚明。   他是当今太子爷。   当上太子爷的近侍,还愁什么?至少在太监这个行当里,张大德算是吐气扬眉,可以直起腰杆做人了。   张大德感念兄长早年的帮扶,有机会出宫必然会去见兄长。   谢则安听张大德念叨过几次张家兄长的家:门前傍着柳,再前面是小桥,桥边是被踩得光溜溜的码头。   线索不多,但难不倒谢则安。他记忆力极好,走过的路就不会忘,脑海里像是有着天然的地图,三两句的描述已经足够让他确定方位。   谢则安边走边记,把小半个京城逛了个遍,幸运地找着了符合张大德描述的地方。   他顺着柳树走向前,只见一家整洁的小院出现在眼前。   张大德的兄长叫张大义,已经不做苦力,改为跟船做些小买卖,无非是把京城便宜的东西带到别的地方,又从别的地方带回点货物,一来一回赚个差价。   这年头很少人愿意当商户,因为商贾地位低,不仅赋税特别高,从商后甚至不允许参加科举!   真正能大富的商户必然要和官府绑在一起,但这也仅仅是“大富”,没法“大贵”,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地位比工匠还低。   张大德最初得知张大义当了商户后还不高兴了很久,反倒是张大义说:“反正我又不是读书的料,当商户反倒自由些。”   张大德这才接受这件事。   这些都是谢则安从张大德那听来的,如果张大德说的都是真话,那么这个张大义肯定是个重情重义的老实人——这种老实不是不知变通的傻老实,从这处漂亮的院落就知道他现在过得很不错。可见张大义的脑筋是活的,已经摸清了做生意的门道。   谢则安上前敲门。   里头传来一声爽朗的“哎”,随即是大步大步着地的脚步声走近。很快,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打量了谢则安几眼,客客气气地问道:“小娃儿你找谁?”   谢则安说:“我找张大义张大哥。”   八字胡撇唇一笑:“我就是张大义,你不认识我,怎么会找我?”   谢则安说:“要是不找你,怎么能认识你?”   张大义瞅着谢则安,笑着说:“看来你是个有趣的小家伙,我喜欢有趣的人,进来吧。”   谢则安说:“光听大德告诉我的事儿,我还以为你会是三五大粗的壮汉,没想到张大哥你居然长这样。”   身材高瘦,面容清俊,两撇胡子理得很有神,目光更是透着商人特有的精明,怎么看都不像是张大德说的“憨厚人”。   张大义不予置评。   他问:“大德让你来是有什么事儿吗?”说着他同情地看着谢则安,“你应该没进宫多久吧?疼不疼了?”   谢则安:“……”   谢则安觉得叽叽有点疼。   谢则安说:“我不是宫里来的。”   张大义讶异地打量着谢则安,说:“我误会了?瞧你唇红齿白的,一点都不像别的男娃儿那么糙,可不能怪我。”   谢则安:“……”   半个月虽然不算长,但也不算短,看来他一路跟着赵崇昭好吃好喝好穿,不仅把身体养好了,还把模样儿都养俊了!   谢则安说:“张大哥,我来是想和你商量点事。”   见谢则安小脸上满是认真,张大义目光微动,敛起说笑的心思,回以相同的诚恳态度:“说吧。”   谢则安说:“我想和你合作点小生意,我不出面,也不出本钱。”   换了别人肯定会嘲笑谢则安异想天开,张大义却没有。   张大义是个怪人,他常常做别人想不到的事,比如举家离开京城时他留了下来;比如他赚了钱自己却不花,统统捎给宫里的弟弟;比如他常常买进一些从来没在京城出现过的货物,又一次次地高价把它们卖了出去——从这方面来看,张大义又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总是能敏锐地把握好来到眼前的机遇。   谢则安和张大义的第一次见面非常圆满。   他们都对对方有了极好的印象,也给对方留下极好的印象。   几天之后,一种名叫“张家椅”的家具悄然出现在市面上。时人习惯双腿盘坐在榻上,椅子这种家具还没有流行开,因为大部分人认为这是胡人的坐具,大多还觉得两腿垂直的坐姿很古怪。   张大义找了不少门路,辗转地把安上轮子的“张家椅”献给了腿脚不便、辞官闲居的秦老太师。   张大义献上的“张家椅”做工精细,看起来古朴文雅,仿佛正好是照着秦老太师的喜好来造的,秦老太师一见到就十分喜欢。卧床多年终于可以重新坐起来看书写文章,秦老太师老怀大开,找来几个学生表示要开始在家里修撰史籍!   秦老太师的学生激动不已。   为了不让自己老师一个人坐着“胡椅”,他们纷纷向张大义买了把“张家椅”让他送到秦老太师家,师徒几人都坐它。一来二去,京城竟传起了“士大夫都坐张家椅”的传言。士大夫作为最受追捧的阶层,连他们都接受的东西,其他人哪有不接受的道理?   “张家椅”很快在京城里风靡起来,偏偏“张家椅”打着精工细活的名义,每天限量发售,一天十把,卖完就闭门关店!   很多东西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即使其他木匠很快仿造出类似的椅子,“张家椅”的价格依然节节攀升,甚至传出“千金易得,一椅难求”的夸张名声。   作为全程参与整个“包装”、“宣传”过程的人,张大义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本来张大义觉得自己已经够聪明了,别人赚不到钱的时候他还能赚得盆满钵满。可在见识过谢则安的“营销策略”后,张大义觉得自己差太远了!   张大义很庆幸自己没有因为谢则安年纪小就想去占谢则安便宜,否则他不仅会错过这么个好机会,还会给自己树立一个可怕的敌人!   张大义感叹:“三郎,我真想知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能想出这么多点子?”   谢则安说:“别急着夸我,这只是开始而已。”   张大义说:“啊?”   谢则安笑了笑,没再说话。   谢则安事先和张大义约好了四六分账,他四,张大义六。虽然主意是他出的,但门路是张大义找的,本钱是张大义出的,算起来他是空手套白狼,白白等着分钱。“张家椅”让他赚了不少,以后开始做点别的他会拿出本金,签个新合约。   当然,得等张大义把这门新生意稳住了再说。   谢则安说:“我回去了,张大哥你忙去吧。”   张大义点点头,送他到门口。   没想到谢则安前脚刚走,张大德就从宫里出来了。他风风火火地推开门,找到张大义高兴地问:“大哥,‘张家椅’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张大义讶异:“大德你也听说了?”   张大德喜不自胜:“当然听说了!太子爷也听说了!他还说要我来弄一张回去献给陛下,这事要是成了,没准你能成为皇商!”   张大义张大嘴,八字胡都直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难怪他说‘这只是刚开始而已’,难怪!那家伙一定是妖怪!”   张大德纳闷地问:“谁?”   张大义比他更纳闷:“还能有谁?三郎啊!不是你告诉他我住这儿的吗?”   这下轮到张大德张圆了嘴:“三郎?!”      第9章 第九章      赵崇昭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是因为宫里传来很不好的消息,他妹妹的病情加重,好几天没醒了。   赵崇昭眉心那磕头磕出来的红痕还没消失,可一着急,所有的担心都化成了戾气。他愤怒地大骂:“我回头就把那道观拆了!”   这声骂居然起了作用,床上的女娃儿居然幽幽转醒。她看起来脸色苍白,仿佛许久没晒过太阳了,没有一点血色。瞧见赵崇昭满脸愤然,她清咳两声,把赵崇昭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赵崇昭一喜:“小妹你醒了!”   女娃儿点点头,她板着小脸问:“哥哥你把我给你找的书都看完了吗?”   赵崇昭拍拍胸脯说:“看完了!我还能背呢!”   女娃儿露出浅淡的笑容。   赵崇昭被妹妹笑得晕陶陶的,炫耀般颂背起来,偶尔还挪用谢则安的几句解释,以示自己并不是生硬的背记,而是着着实实地下了功夫!   女娃儿说:“哥哥真厉害。”   赵崇昭知道妹妹性情冷淡,能夸这么一句已经很难得了,高兴了老半天才想起要问点别的:“小妹你饿不饿?渴不渴?”   左右其实早就准备好了,见女娃儿点头后立刻上前伺候。赵崇昭本来准备亲手喂的,却被女娃儿一个眼神制止。女娃儿说:“你去找阿爹吧。”   赵崇昭说:“不要……”   女娃儿没再说话,专心喝粥。   见妹妹不肯理自己,赵崇昭只好委委屈屈地走了。   女娃儿喝粥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对左右说:“去把阿兄身边的小德子找过来。”   等她喝完粥,张大德已经如火如燎地赶了过来,诚惶诚恐地拜倒:“殿下!”   女娃儿说:“阿兄这次出去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人?”   张大德据实以告。   女娃儿凝神听了半饷,微微地笑了笑:“阿兄总算交了个像样的朋友……”她看向张大德,“小德子,回去吧。”   张大德走出殿外才敢抬起手抹了把汗。   小殿下虽然病弱,但她其实比太子爷更像当今陛下……   真正面对今上赵英的赵崇昭才叫煎熬。   对上赵英,赵崇昭可不像在妹妹面前那么自在。他从抵达御书房那一刻起就跪在地上,这一跪就是大半个时辰,对于他这种体型的人来说实在痛苦无比!   赵崇昭连汗都不敢抹,绷紧背脊直直地跪在原地等赵英发话。   又过了许久,赵英终于批阅完桌上的奏章。他抬眼看了看赵崇昭,问:“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   赵崇昭乖乖说:“我不该自己跑出京城那么久。”   赵英说:“为什么不该?”   赵崇昭说:“其一,耽搁了功课;其二,将自己置身险地;其三,……儿臣还没想出来。”   赵英说:“你既然知道不该,为什么还要去?”   赵崇昭说:“只要一步一叩首登上青云观,就能为亲人祈福,大家都说很灵。我作为兄长,应该为妹妹做这件事!”   赵英说:“你身为太子,做事应当三思而后行!堂堂太子居然将福祸寄望于鬼神,你让下面的人怎么想?上行下效,这个词你听没听说过?你知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说到最后,赵英声音都拔高了,显然是动了真怒。   赵崇昭根本没想那么多,被赵英这么一骂,整个人都懵了。   接着他记起几十年前大庆之所以战乱频起,正是因为他的皇祖父盲目信道,惹得当时以道家为贵,一等道士的地位足以媲美一品大员!这种荒诞的做法,于大庆朝的纲纪而言是一记重创,直至赵英用那鲜血铸成的功勋在夺嫡之争中杀出一条血路,乱象才渐渐平息。   这些都是赵崇昭从太子太傅口中听来的,当时他只觉得热血沸腾,而不觉惨烈。他甚至对太子太傅说:“怎么父皇一点都不像当初那个大将军……”   别人口中的赵英,英明神武,是个千古难逢的明君。   赵崇昭所面对的赵英,却是个严苛、冷峻、唯我独尊、毫无温情的帝王。越是这样,他越仰慕其他人口里听说的那个大将军赵英,暗暗觉得人老了都会变得很讨厌!   赵崇昭忍不住辩驳:“我只是太子……”   而且还很小。   赵英失望地看了赵崇昭一眼,摆摆手说:“别跪了,去找太傅认错,把你这一整个月落下的功课补回来。”   赵崇昭被赵英的眼神浇得浑身发凉,他心里委屈极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边跑还边抹泪。   他就是不懂,为什么赵英从来不肯对他慈爱一次。他根本不能理解当初那些事有多可怕,为什么赵英就不肯亲自和他说一说,他听懂了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   赵崇昭抹干泪向太傅请罪,乖乖听太傅教训。   等回了东宫,赵崇昭再也没法压抑满心的难过,叫人陪自己去兽园看斗兽。   兽园是赵崇昭一手建起来的,各地进献的猛兽都被他收了进来,狮、虎、豹、熊……应有尽有。他心里总有种难以压抑的戾气,必须通过观看这些猛兽的互博来宣泄出去。偶尔赵崇昭还会对东宫护卫许以重利,只要敢进去与猛兽搏斗并活着出来的,必定会加以提拔!   赵崇昭这种做法曾经被他妹妹指斥,向来疼爱妹妹的赵崇昭却没有悔改的意思。他年纪虽少,肩膀上的担子却很沉,要是不想办法发泄的话肯定会发疯。   赵崇昭心情不好,自然有很多人马上巴巴地凑上来讨他欢心。在周围人的奉承之下,赵崇昭慢慢找回了平时的惬意,每天除了去看妹妹和补习功课之外就是和一干近侍胡闹。   去青云观的事闹得那么不高兴,赵崇昭直接把它从脑海里摘了出去,连带把还挺喜欢的谢则安也抛诸脑后。   这时“张家椅”的风潮突然刮了起来。   赵崇昭的太傅正好是秦老太师的门生,赵崇昭好奇之下跟着太傅跑到秦老太师家。他摸着那雅致的椅子瞧了半饷,问秦老太师说:“坐着舒服吗?这里有两个轮子,可以推着走吗?”   赵崇昭眼睛睁得圆滚滚的,看起来特别天真。秦老太师挺喜欢赵崇昭的真性情,一一回答:“感觉还不错,这轮子不仅可以让人帮忙推着走,还能自己让它动。”   赵崇昭更吃惊了:“真的吗?”   秦老太师颔首,当场演示给赵崇昭看。   赵崇昭说:“这不错啊!可以给……”本来他想说给自己妹妹的,但在场都是男的,他又改了口,“给父皇做一张,他到秋天腿脚就疼,盘坐太久不太好!”   秦老太师说:“给陛下的话,照着你太傅那样的做一张就好。”   赵崇昭忙不迭地点头。   回去的路上赵崇昭吩咐张大德:“把那个坐椅子的人找来,我要见见他。”   张大德连忙记下来。   张大德回头让人一查,惊诧地发现“张家椅”的张字居然是自己家的张!   张大德吃惊之余不忘禀告赵崇昭。   赵崇昭说:“没想到你阿兄这么有长进,不错,把他叫来见我。”   张大德怀着激动地心情拿着赵崇昭的令牌出了宫,直奔张大义家。   从兄长口里听到的话让张大德非常震惊。   张大德说:“我没告诉他!”他想了想,又补充,“不过提过你几次,也提了你这儿的情况,应该是三郎自己找过来的。”   张大义询问张大德和谢则安相识的经过,一对应,确实与谢则安提到的没什么不同。   张大义说:“三郎是个人精,你不过顺嘴一提,他就惦记上了。”顿了顿,他问,“太子殿下回宫后没再提过三郎?”   张大德压低声音说:“殿下回宫后挨了陛下一顿骂,很不高兴,绝口不提这一个月里头的事了。”   张大义说:“那我等下如实禀报,把三郎的名字也提一提。”   张大义点点头。      第10章 第十章      赵崇昭在张大义的带领下来到谢则安暂住的地方。   还没敲门,院子里就传来了朗朗笑声,是谢则安在逗谢小妹玩。从半启的门扉看去,谢则安正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给谢小妹编草蚱蜢,周围还围着几个陌生面孔,看起来还有些胆怯,不过望向谢则安的目光都充满了敬慕。   张大义上前敲门。   谢则安以为是张大义自个儿过来的,笑着招呼:“张大哥,门没关,进来吧。”   张大义推开门,把赵崇昭往里面领:“三郎,你瞧瞧是谁来了?”   谢则安抬眼一看,面带讶异:“殿下?!”   事实上谢则安不算太惊讶,他挑上张大义时已经考虑过赵崇昭这边。   虽然燕冲早在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就说赵崇昭惦记上他了,谢则安却不那么认为。   谢则安见过太多赵崇昭这样的人,贵人多忘事指的就是他们。   在这种人身边奉承他们、讨好他们的人多不胜数,萍水一相逢,对他们而言着实没多大意义。   想要真正和他们交好,你必须不断想办法刷刷存在感——总之,每次出现都让对方觉得新鲜、每次见面都让对方觉得你大有用处就对了。   甭想什么情分不情分的,达官贵人有的是找乐子的办法,没了你自然有别人能补上,谁和你讲什么情分?   信“情分”的才是傻蛋。   谢则安拿捏好受宠若惊的表情,高兴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殿下把我给忘了。”   赵崇昭看着谢则安欣喜而乖顺的笑容,心里很舒坦。   嗯,他是差点把谢则安忘了没错,不过他可不会傻到在谢则安面前承认。   赵崇昭没接腔,而是问:“听说秦老那张椅子是你想出来的?”   谢则安说:“没错,我画的图纸,让张大哥去找木匠做出来。”   赵崇昭说:“我就知道你脑瓜好使。”他边说边走进谢则安家,“你这里也太小了吧?”   谢则安:“……不小了。”   这房子对于他们一家三口来说已经够大了,再住上前几天他收留的几个流浪儿都不算太挤,甚至还可以腾出一间房给他自己当“工作室”。赵崇昭会说小,根本是因为他住着那座名为“皇宫”的豪宅吧?   ……万恶的资产阶级!   赵崇昭换了话题,指着那几个和谢小妹差不多大的小娃儿说:“你怎么又多了几个弟弟妹妹?”   谢则安面不改色地说:“我阿娘昨晚生的。”   赵崇昭:“……”   谢则安见李氏走了出来,赶紧更正:“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我看他们是知长进的,就把他们收留下来了。”   说话间李氏已经走近,温婉地见礼。   作为是家里唯一的成人,有客人来她是必须出面招待的。见赵崇昭轻装简从,李氏心安了不少,淡笑着招呼:“殿下请到里面喝杯茶,三郎不知礼数,居然让客人在风口里站着说话,还请不要见怪。”   赵崇昭见过李氏几次,只觉得她是个寻常的软弱妇人,这回正正经经地打了照面却觉得很不一样。   不说那姣好的容貌和身段,光看那谈吐也不再像印象中的乡野粗妇——大概是儿子的成长让她找着了主心骨。   赵崇昭不忘告状:“这家伙岂止不知礼?”他扬了扬下巴朝李氏示意,“他刚才还说这几个小鬼头是您昨晚生的!”   李氏:“……”   谢则安:“……我去泡茶!”   进了屋坐定,赵崇昭直奔主题:“我要你给我弄张椅子,要独一份儿的,也要带轮子。”   谢则安有些惊讶,但没多问:“好,要怎么样的?雅致点的?古朴点的?还是华贵点的?”   赵崇昭皱起眉头,犯愁了:“我也不晓得。”   谢则安说:“那我多画几张图纸,回头你挑个合眼的让张大哥找人做出来。”   赵崇昭高兴地说:“成,就这么办!”   说完他又风风火火地领着张大德走了。   张大义留了下来,泡好的茶只剩他和谢则安一起喝。   张大义说:“三郎,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殿下会找来了?”   谢则安说:“我又不是算命的,哪算得了那么多。我本来是希望张大哥你把生意做大点,大德在宫里升得快点,我好沾沾你们的光,没想到居然误打误撞把殿下引来了。”   张大义听懂了,谢则安本来是想放长线钓大鱼,结果饵太好,大鱼直接上了钩。总的来说,这结果还是在他的计算之内。   张大义说:“接下来三郎你准备做什么?”   谢则安说:“不准备做什么,张大哥你也先别做别的,专心完成殿下需要的东西。钱这东西不是越多越好的,我们得先想办法把生意稳下来。”   张大义是土生土长的大庆人,对这事儿体会更深。京城从来都不是他们这些外来户可以嚣张得意的地方,别以为赚得多就了不起,京城这边皇亲国戚多如狗,达官贵人遍地走,他们一句话能马上把你踩进泥土里。   张大义说:“三郎你的意思是让我紧靠殿下这座靠山?”   谢则安说:“你应该早就有这种觉悟才是。”弟弟在太子爷身边做事,张大义除了找太子爷当靠山还可以找谁?   张大义说:“我以前也想过这么做,只不过能力有限,贸然靠上去只会贻笑大方,平白让大德没脸。”他瞧向谢则安,目光带上了几分灼热,“三郎,你……”   谢则安笑着说:“我想沾沾张大哥你们的光。”   张大义会意,击掌一笑:“好,我这就回去让木匠那边待命,你尽管画图纸!”   谢则安动作很快,当晚就把图纸送到张大义家,张大义再送到宫门前,让候在那儿的内侍送进东宫。   图纸很快送到了赵崇昭手里,赵崇昭兴冲冲地去找妹妹赵晏宁。晏宁公主正半卧在床闭目听人念书,听到脚步声后睁开眼看着面带喜意的兄长,问道:“阿兄遇到什么高兴的事儿?”   赵崇昭说:“秦老太师得了张椅子,带轮子的,很好使,我琢磨着给宁儿你也做一张!这不,我让人给画了图纸,你看看你喜欢哪一张。”   晏宁公主皱了皱眉,但见到兄长一脸笑容,还是接过图纸翻开。她不是张大义,更不是赵崇昭,虽然没力气作画,她却是正正经经地学过画,图纸一上手,她就有些惊讶:这图画得特别清晰。   没错,清晰。她阅书无数,曾经从书上看过不少图纸,当时看到只觉得那些图大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现在有这么一份图纸作对比,顿时明白它们缺乏什么。   这种图才是给匠人用的图,那画得那么逼真又那么精细,连哪个地方下钉子都是一瞧就懂!   晏宁公主目光微亮:“阿兄,这图是谁画的?”   赵崇昭见妹妹光盯着第一张图直看,还以为她不喜欢,听到妹妹这么一问,顿时来劲了。他说道:“上回我不是和你说我遇上个有趣的家伙嘛,叫谢三郎的那个,他给我画的。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晏宁公主问:“就是给你献药的那个三郎?”   赵崇昭说:“对,就是他!宁儿你想见他吗?我让他进宫来陪你玩好了!”   晏宁公主皱起眉,问道:“你把他的身世查清楚了?”   赵崇昭不以为然地说:“没,已经派人回去他们那边查了,大半个月的路程呢,没那么快查到。”他知道妹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劝慰道,“三郎他们家就三口人,一个女人带着一双儿女,燕统领把过关了,他们都没练过武,有什么好查的?”   晏宁公主说:“不练武不代表其他的,比如他会用药,说不定也会用毒。”   赵崇昭知道妹妹说得有道理,却还是很不舒服。   天天想着这会遭算计那会遭算计,累不累啊?   他既气恼又心疼,气恼的是自己不够争气,老做不好事情;心疼的是妹妹明明已经这样了,还得经常为自己操心。   赵崇昭垂头丧气地保证:“行,你选好我让人把图纸送回去,绝对不和他见面了!”   晏宁公主见赵崇昭耷拉着脑袋,有些不忍。她咬咬唇,说:“我只是开玩笑的,阿兄不会真被吓到了吧?”   赵崇昭一愣,呆呆愣愣的样子看起来特别好欺负。   见到兄长这副模样,晏宁公主心里有些忧愁。   这样的兄长,怎么制得住群臣和诸王?   尤其是恭王……   那位皇叔行事作风与“恭”字可没有半点关系!   晏宁公主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平定心绪后浅浅地笑了起来:“你派人接他进来见我,我想见见他,和他学学这种画法。”   赵崇昭高兴了,他马上说:“那好,我这就叫人去找他!”   晏宁公主说:“……已经很晚了。”   赵崇昭这才记起这是大晚上,男女七岁不同席,公主见外客已经不合礼数了,再在大晚上见的话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儿!   赵崇昭说:“那我明天再找人把三郎接来,宁儿你快休息吧。”   晏宁公主说:“嗯。”   这个三郎确实不错,很多想法都十分巧妙,但在放任他接近兄长之前她必须先把把关。   兄长身边的人可以有野心,但绝对不能有异心。      第11章 第十一章      谢则安第二天一早就见着了张大德。   张大德面色肃然,向谢则安说起晏宁公主要见他的事。   谢则安说:“听你大德这语气,公主殿下好像比太子爷还可怕。”   张大德和谢则安很熟,压低声音说:“皇室中人若要排个号,小殿下是可以排第三的。”   谢则安说:“前头是当今陛下,另一个是谁?”   张大德惊奇:“你为什么不猜是太子爷?”   谢则安说:“……呵呵。”   这两个字透露出来的感情跨越了时间,跨越了空间,一瞬间将谢则安的意思传达到张大德心坎里。张大德声音压得更低:“排在第二的,是恭王。”   恭王。   这个人物谢则安并不是第一次听说。   这段时间谢则安听得最多的名号有三个,当今陛下,太子爷,以及恭王。   提到恭王时坊间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只不过最后都会变成以所有人缄口不敢言为结尾,可见恭王的威名深入人心!   张大德居然说晏宁公主仅仅排在恭王这号人物之后,谢则安不由有了几分好奇。   他对张大德说:“我去见公主适合吗?”   张大德说:“小殿下想做什么事,陛下和殿下一向不会阻止。”   谢则安说:“那我这就随你进宫。”   张大德说:“小殿下对你画的图纸很感兴趣,我看三郎你用的笔好像和毛笔不太一样,你要不要带上?”   谢则安说:“也好。”   谢则安用的笔是铅笔,这时代当然没有这东西,不过铅笔做起来并不难,他叫张大义找人帮他做了出来。   铅笔用的原料并不是铅,而是石墨。石墨这原料找好了,谢则安又让人弄了点树脂、硫磺之类的统统加进去,具体配方他不知道,所以他让“专业人士”试验了几天,终于做出了硬度适合、不易折断的铅笔芯。后面就更简单了,给铅笔芯套个“衣服”就好。   听到晏宁公主注意到了图纸的不同,谢则安想了想,叫谢小妹去房间把自己那套铅笔拿出来。   有时候铅笔用起来比毛笔方便,把它献到晏宁公主面前倒也不错。   谢则安拿定了主意,跟着张大德进宫。   虽然是第一次到皇宫,但谢则安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一路上都乖乖紧跟在张大德身后。   张大德惊讶不已,小声说:“三郎,我头一回进宫时都惊呆了,你怎么好像觉得很平常?”   谢则安说:“不就是大一点吗?”   作为一个去过故宫、逛过长城、摸过飞机航母的现代人,这皇宫除了规模大之外,没什么值得谢则安惊叹的。   张大德张大了嘴,正要再说话,忽然听到一声爽朗洪亮的笑声:“好一个‘不就是大一点嘛’,你是谁家的娃儿?”   张大德吓了一跳。   谢则安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玉面中年人站在不远处,约莫三四十岁,五官硬朗,胡子齐整,头上戴着金冠,腰上挂着金玉带,瞧上去气度不凡,一看就知道不是池中之物。   谢则安说:“草民谢……三郎,见过——”他拖长尾音,看向张大德。   张大德这才回神,惶恐地跪下:“小德子给王爷请安!”   谢则安不想跪,直棱棱地站着见礼:“见过王爷。”   中年人不以为忤,看向伏在地上的张大德:“你是皇侄儿身边的小德子吧?这是领人去见皇侄儿?”   张大德说:“不,小的是领三郎去见公主殿下。”   中年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摆摆手说:“那去吧,别让晏宁等太久。”   说完中年人转身上了软轿,轻敲着轿沿示意轿夫起轿,消失在谢则安两人的视线中。   这回张大德瞧清楚左右没人了才敢说话:“刚才那位爷就是恭王。”   谢则安眉头一跳。   刚才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张大德这么一说,他莫名地有了种寒透心骨的感觉。   果然是个可怕的人。   谢则安很快又稳下心来。   可怕不可怕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是想浑水摸鱼捞点好处没错,但他可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会成为这种人物的对手!   等级本来就不一样,人家哪会把他放在眼里?他根本不必杞人忧天。   谢则安说:“别说了,随便说句话都会给人听见,你还是直接把我领过去吧。”   张大德点点头。   晏宁公主的住处没一会儿就到了。   谢则安目不斜视地跟在张大德身后。   张大德跪地请安,谢则安却依然直棱棱地站着,拱手问安:“见过公主。”   事实上他根本见不着公主,因为他们之间隔着蹭蹭帷帐,他连晏宁公主的一根头发都瞧不着。   谢则安对晏宁公主的长相不太好奇,问完好就站在原处等候对方发话。   他毫无好奇心,晏宁公主却想看看他的模样。   她抬抬手,示意宫女把帷帐一重一重撩起来。   直至只剩一重珠帘,晏宁公主才叫人收手。   谢则安见到了晏宁公主。   虽然知道晏宁公主肯定比赵崇昭小,真正看到床上半卧着的小女娃时谢则安还是有些意外。   实在太小了。   现代的小女娃儿,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   而张大德怎么评价晏宁公主来着?皇室中人她能排第三位。   谢则安从一开始就没敢小瞧这个时代的人。   他冷静告罪:“冒犯了。”   晏宁公主同样在打量谢则安。   她已经知道谢则安年纪和她兄长相当,可眼前的谢则安看起来却像比她兄长小上一两岁。这么小的年纪就有那么多心思,绝不是寻常人。   两个半大小娃娃都面色沉静地将对方品评一番。   最后晏宁公主终于开口了:“听阿兄说你是和你阿娘、小妹一起入京的?”   谢则安点头。   晏宁公主问:“为什么只有你们三人入京,你们家的男丁都不在了?”   谢则安说:“我不知道。”   晏宁公主隔着珠帘深深地看着他。   停顿片刻,她再次问:“你们是来京城投亲的?”   谢则安明白了,晏宁公主是想直接盘问出他的底细。他继续回:“我不知道。”   晏宁公主被他噎得一滞,有些气恼地蹙眉。   她冷笑说:“像谢小官人这样的人,居然会不知道为什么要入京?”   谢则安趣道:“殿下很了解我?”   晏宁公主静默不语。   谢则安说:“我确实不知道。”   晏宁公主咳了一声,抬起头看着他。   谢则安说:“假如有人抛弃妻子,他是否还算我们家的男丁?”   晏宁公主一愣。   谢则安说:“假如果真如此,我们在京城是否还算有亲可投?”   晏宁公主脸色稍霁。   她说:“这样的话,你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确认这两件事,你心里有主意了吗?”   谢则安说:“老实说,并没有。”他淡淡地坦言,“这样的‘父亲’我也不太愿意认他,入京是家母的心愿,我遵从她的意思行事而已。”   晏宁公主没有说话。   谢则安这种话可以说是大逆不道,可晏宁公主生在皇家,见过太多父不父、子不子的事儿,并不像士大夫那么迂腐地认为应该一味愚忠愚孝。   那不是忠孝,是犯蠢。   晏宁公主说:“听说你很疼你家小妹?”   谢则安说:“嗯。”   晏宁公主说:“让她进宫陪我一段时间吧。”   谢则安眉头微动,平静地说:“我不会再和太子殿下有任何往来,请公主殿下放心。”说完他直接转身往外走。   原以为是个卧病在床的可怜女娃儿,没想到果然不愧是“帝女”,直接想把他抓在手里拿捏。   谢则安固然想攀上赵崇昭这座靠山,可他想找靠山是为了什么?   为了保全李氏和谢小妹。   要他把谢小妹送进这吃人的皇宫当人质?想都别想。   晏宁公主没想到谢则安会干脆利落地离开,愣了一会儿才下令:“拦住他!”   她一急,扶着床沿猛咳起来。   谢则安听到那钻心地咳法,有些不忍地顿步,转身遥遥看着晏宁公主。   晏宁公主说:“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到时你想认还是不想认都由你。”   谢则安安静地站在原地。   晏宁公主没想到有着那么多奇妙想法的谢则安居然是这么个拗人,不过是试探一句他就变成这油盐不进的模样。   她有些气恼,却又明白是自己不对在前。   晏宁公主平复好呼吸,对谢则安说:“是我不对。”   谢则安惊讶地抬眸,对上晏宁公主清亮的眼睛。   晏宁公主说:“我只是想试探试探你是不是真的那么疼爱你妹妹。”   谢则安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试探出来以后呢?”   晏宁公主见他明显还在为刚才的提议生气,咬了咬牙,坦诚相告:“知道了你的软肋,我对你当然比较放心,这样我才敢让你留在我阿兄身边。”她对谢则安动之以情,“易地而处,如果有人要接近你妹妹,难道你会在不知底细、不知深浅的情况下让他们接触?”   谢则安顿了顿,说:“我明白了。”   晏宁公主松了一口气。   她鲜少见外客,要是难得见一次就落得尴尬收场,她会开始怀疑自己。   谢则安说:“有这么个兄长,殿下真是辛苦了。”   连叫什么样的朋友都得把关,可见赵崇昭多不让人放心。   晏宁公主:“……”   她替赵崇昭辩驳:“兄长他不是不会想,只是不乐意去想。他要是肯下功夫,肯定能做得很好。”   谢则安淡淡地提醒:“可惜有人帮他把功夫都下了。”   晏宁公主这次真的错愕了许久。   直至左右悄悄喊了声“殿下”,她才猛然回神。   晏宁公主眼睫微颤,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心情:“你说得对。”   她抬眼看着谢则安:“你什么时候想要去找你的‘父亲’,都可以来找我,我的承诺依然有效。”   谢则安说:“多谢殿下,不过我还有点事要弄清楚。”他朝晏宁公主笑了笑,“殿下请放心,我不是那种瞎客气的人,需要的时候必然会开口。”   晏宁公主怔了怔。   她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笑得这么好看。   仿佛像春日里头的花儿一瞬间全开了。      第12章 第十二章      谢则安正午就见到了赵崇昭。   赵崇昭一见面就追问:“三郎,你和宁儿说了什么?”   谢则安可不能和赵崇昭一样大咧咧地直呼公主的名讳,他恭谨地说道:“公主殿下对我用的铅笔很有兴趣。”   这是谢则安和晏宁公主套好的说辞。   赵崇昭不疑有他,兴致勃勃地问:“什么铅笔?”   谢则安拿出一套新的,削了一支给赵崇昭看。他说道:“公主殿下腕力差了点,写毛笔字很辛苦,用铅笔的话字比较容易成型,挺适合的。”   赵崇昭瞧着有趣,当下让张大德找张纸来试写。   他手劲大,没一会儿就把笔尖给弄断了。于是写了几个字后他就摇摇头:“不成,不好写。”   谢则安说:“殿下力气过人,当然不一样。”   赵崇昭想了想,又拿起笔写了几下,说:“这笔尖够细,要是拿来抄书的话省纸,倒也不错。”   谢则安惊讶地瞄了赵崇昭一眼。   赵崇昭恼羞成怒:“你那小眼神儿是什么意思?”   谢则安一脸意外,接着才极有诚意地溜须拍马:“殿下时刻惦记着百姓,实乃百姓之福!”赵崇昭会说出“省”字自然不是指他自己,他哪需要省?   赵崇昭面不改色气不喘地说起了大话:“我离京期间停停走走,见到不少读书人买不起书,都用手抄的。可纸价同样不便宜,很多人连纸都买不起。在京城时人人都说大庆朝富足,这次我去瞧了瞧,觉得一点都不富,一点都不足。这样的感触,是呆在宫里体会不来的。”   谢则安瞧了他一眼,施施然地说:“殿下琢磨出这套说辞是想去骗人吧?或者应该说,殿下想去欺君。”   赵崇昭:“……”   谢则安不客气地指出赵崇昭的漏洞:“去时我不知道,可回京时我是知道的,殿下一路上何曾扫过一眼百姓?”   赵崇昭立刻说:“我是去时见着的!”   谢则安笑了笑,问:“殿下觉得是我好糊弄呢,还是陛下那边好糊弄?”   赵崇昭蔫了下去。   赵英至今还没消气,赵崇昭求见时一律不见。赵崇昭这几天终于意识到苗头不对,赶紧找来一干“智囊”给自己出主意。在“智囊”们齐心协力的谋划下,他辛辛苦苦地背了好几套说法,准备在不同场合把自己去青云观祈福的事洗白白。   没想到这些说辞连谢则安这小娃儿都蒙不过!   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赵崇昭抱着脑袋:“三郎我都愁死了,你别来落井下石成不。”   谢则安说:“愁啥,说来听听。”   赵崇昭犹豫了一会儿,咬了咬牙,简单地把赵英那天发火的经过说了出来。最后赵崇昭还特别强调他觉得自己没有错,他一定会想办法向赵英证明自己是对的!   谢则安一听就知道赵崇昭没明白赵英为什么生气。   谢则安说:“如果有人伤害了公主殿下的话,殿下会怎么样?”   赵崇昭言简意赅:“我杀了他!”   谢则安说:“这不就对了?”   赵崇昭瞪大眼:“哪里对了?”   谢则安说:“你觉得陛下是不是个勤政爱民的明君?”   赵崇昭点点头。   谢则安说:“换句话说,江山社稷之于陛下,就像公主之于殿下。平时像眼珠子一样爱护着的东西,有人想把它弄坏,你说气人不气人?”   赵崇昭沉默下来。   谢则安说:“陛下对殿下你疾言厉色,是因为见识过盲信道家给大庆带来的厄难。”他顿了顿,看着赵崇昭说,“那是什么样的厄难,殿下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当时皇室中披甲上阵者不计其数,战后皇室青壮死伤过半,殿下难道不知道?”   赵崇昭说:“我不太喜欢看那时候的宗卷,只看过几行。”他老老实实地承认,“我确实不是很了解。”   谢则安说:“就是因为这个。殿下,陛下生气不是因为你私自离京,也不是因为你不关心民生教化,而是因为失望。”   赵崇昭又想到赵英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浇得他透心凉的一眼。   自那以后他去求见就再也没见着了。   赵崇昭觉得委屈得很,压根想不出该怎么做才对,只能耷拉着脑袋认真求教:“那我该怎么办?”   谢则安说:“殿下应该自己想。”他瞅了赵崇昭一眼,“我才十岁呢,这么要紧的事儿我能想出什么办法?”   赵崇昭:“……”   现在才来提自己只有十岁,会不会晚了点?   赵崇昭说:“行,我回去问问别人。”   谢则安送赵崇昭出门。   赵崇昭缓步迈到门边,正准备跨过门槛,突然顿住了。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过头对谢则安说:“三郎说得对,我应该自己想。”   谢则安没有说话,静静地回视。   赵崇昭说:“我叫太傅每天多给我讲半个时辰,不讲别的,就讲那时候的事儿。”说完他安静了一小会儿,又拿出了另一个主意,“我会多去拜访老宗正,老宗正历经三朝,什么都晓得。”   谢则安夸道:“殿下英明。”   赵崇昭喜滋滋地说:“那就这么决定了!不过这样我就没时间出宫玩儿了,三郎,等我得了空再来找你。”   谢则安前脚刚送走赵崇昭,后脚就迎来了另一个久违的朋友:燕冲。   燕冲早就到了,一直杵在屋顶上听谢则安和赵崇昭对话。   赵崇昭一走,燕冲翻身稳稳地落地,瞧着谢则安说:“三郎啊三郎,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谢则安一听就明白燕冲刚才一直在旁听。   谢则安说:“这是公主殿下交待的事来着,公主殿下说太子殿下找了几个不靠谱的家伙讨主意,想去一堆人精里扯那些错漏百出的谎。公主让我忽悠太子殿下两句劝他打消这种蠢想法,我才壮着胆子忽悠了两句,”他摸着下巴,“燕大哥你也被唬到了吗?”   燕冲:“……”   燕冲说:“你悠着点,你这家伙不仅碰上了太子殿下还见着了公主殿下,在陛下心里肯定已经记上号,你的一举一动说不定已经有人盯着了。”   谢则安被燕冲说得有些惴惴:“陛下应该没那么有空吧?”   燕冲说:“那可不一定,如果太子殿下没想通还好,要是他真想通了,还改了,那你算是误打误撞立了件大功。”   谢则安说:“怎么算都是公主殿下的大功。”   燕冲说:“你以为公主为什么不自己提点太子殿下,反而要借你的口来说?”   谢则安:“……”   那是因为他嘴贱欺负人小女娃儿,害人家不敢再为她哥操碎心。   燕冲却有不一样的判断:“公主肯定已经知道你和太子殿下走了一路的事,以公主的聪慧,哪会想不出太子殿下突然变得勤快看书的原因——三郎你是路上唯一的变数。”他瞧着谢则安,“三郎,你有张能说动人的嘴。”   谢则安一点都不谦虚:“那当然。”   燕冲觉得自己的拳头又有点痒了。   燕冲说:“太子殿下虽然疼爱公主,但并不是言听计从。事实上太子殿下非常执拗,能让他把话听进去的人少之又少。你要是一劝就灵的话,能不被盯上吗?”   谢则安淡笑着说:“能有用处是好事。”   燕冲点了点头:“能有用处确实是好事,”说完他转了话题,“我都亲自上门来了,你总该坦白点什么吧?”   谢则安说:“燕大哥想知道什么?”   燕冲说:“想知道你一直不提的‘寻亲’。你到京城都小半个月了,钱赚了不少,寻亲的事却一直没动静,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谢则安说:“燕大哥你还真猜对了。”   燕冲没想到谢则安回答得这么爽快,反倒不相信了:“你小子这回怎么这么老实?”   谢则安乖巧地说:“我一向老实。”   燕冲一下子没忍住,抬手可着劲拍了谢则安脑袋瓜一掌。   谢则安悲愤捂头。   燕冲说:“什么难处,说来听听。”   谢则安幽幽地看着他:“被燕大哥你打忘了。”   燕冲说:“我再打一下你就记起来了。”   谢则安:“……”   谢则安问:“燕大哥你怕权贵吗?”   燕冲说:“怕,怎么不怕,不过一般权贵我还惹得起。”   谢则安不说话了,幽幽叹气。   燕冲揉拳头:“你小子是不是又皮痒了?”   谢则安说:“我的难处正好和不一般的权贵有关。”   燕冲面色沉凝:“你说真的?”   谢则安说:“真的,”他提醒了一句,“我姓谢。”   权贵,寻亲,难题。   最重要的是,姓谢。   潼川谢家是世家大族,要数出京城姓谢的人并不难,可要在前面加上“不一般”,那就很少了。再回想一下刚见面时谢则安母子三人的穷困,不难想出这中间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女人孤身带着两个孩子进京“寻亲”,能是什么样的故事?   能和这种故事对上号的人又少了一大半。   燕冲几乎是一下子就想到了最可能的人:谢谦。   燕冲盯着谢则安直看。   谢则安摸不清燕冲的心思,只能说:“燕大哥你可以当不知道,以后不用再来。”   燕冲没理会谢则安的话,反倒追问:“你是怎么想的?”   谢则坦然相告:“没怎么想,反正我不急,先看看他为什么让阿娘带我进京再说。”   燕冲说:“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则安既不应和,也不反驳。   燕冲说:“你准备怎么做?”   谢则安说:“我准备卖酒。”   燕冲不耻下问:“卖酒?”   谢则安说:“我让张大哥帮忙搞了种酒,特别烈。当然,才小半个月时间实在太赶了,只能借现成的酒把新酒搞出来,要是我自己全程跟进的话,肯定能酿出更好的酒。”   燕冲还是不明白:“这酒和谢谦有什么关系?”   谢则安说:“听说长公主好酒。”他淡笑,“我这酒不给外带,只能当场喝。”   燕冲说:“你想见长公主?”   谢则安点点头。   燕冲问:“为什么?”   谢则安说:“我总要见一见才知道长公主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燕冲说:“都说长公主刁钻善妒,你不怕?”   谢则安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燕冲说:“那等你见完了我再来找你,烈酒我也喜欢,到时你得给我多留点。”   谢则安一笑:“一言为定!”      第13章 第十三章      赵崇昭最近很高兴,在他坚持不懈地努力之下,赵英终于肯召见他了。   赵崇昭心里那叫一个欢喜。   即使赵英根本没给他好脸色看,赵崇昭还是傻乐了很久。   回到东宫后赵崇昭找来张大德:“最近有没什么有趣的事儿?”   张大德说:“有趣的事儿确实有,殿下,小的兄长开了家新酒楼,叫金玉楼。”   赵崇昭挑挑眉。   他睨了张大德一眼:“小德子,你也学会假公济私了?”   张大德赶紧说:“殿下误会了,小的要说的趣事和金玉楼有关,所以才提起它!”   赵崇昭抬抬下巴,示意张大德接着往下说。   张大德说:“长孙将军和国舅爷在金玉楼打架了,听说差点把金玉楼都给砸了!”   赵崇昭来了兴致:“长孙将军就算了,舅舅怎么会和人打架?”印象中母亲的哥哥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从不与人相争。   张大德说:“因为金玉楼出了种叫烧春的酒,他们都喜欢得很,可金玉楼一天只卖二十杯,还不许带走,只能当场喝!偏偏这酒特别好喝,每天刚开始卖就有人守着了,而且守着的人一天比一天多!”   赵崇昭说:“这倒是有趣,你这兄长是个有主意的人。”   张大德说:“这哪能是我阿兄的主意,是——”   赵崇昭两眼一亮:“是三郎的主意对吧?这段时间都没空出宫,走,我们去找三郎!”   赵崇昭领着张大德风风火火地前往谢则安家。   谢则安已经把相邻的两处宅院都买了下来,隔成前院和后院。他到人牙子那儿买了几个长随,专门负责看照家宅,小小的宅院倒是比上一回更有人气了。   短短几天,整个院子的面貌看起来焕然一新。   谢则安正在院子前的空地上教一群小萝卜头练拳,明明自个儿还是个半大小孩,居然摆出“老教头”的架势板着脸站在那儿训人。   赵崇昭迈步上去,喊道:“三郎!”   谢则安回过头,受宠若惊地见礼:“殿下来了!”   赵崇昭说:“你可真有闲心。”   谢则安说:“殿下见笑了,看书看得有点乏,出来活动一下筋骨而已。”   赵崇昭点点头,高兴地直奔主题:“三郎,那个金玉楼又是你弄出来的?”   谢则安说:“肯定是大德又瞎说吧?我哪有那个本钱,是张大哥搞的。”   赵崇昭笃定地说:“主意是你出的。”   谢则安耐心解释:“那边是家老店,本来也是卖酒食的,只不过老东家病逝后兄弟相争,弄得好好的一家店没几天就开不下去了。张大哥早就把它盘了下来,我进京时都已经翻修好准备开业了,我也只是出几个小点子锦上添花而已。”   赵崇昭才不管这么多,兴致勃勃地说:“走,带我去瞧瞧。”   赵崇昭说:“小德子这个兄长挺有能耐的。”   谢则安当然是笑着应和。   三人很快抵达金玉楼。   金玉楼临水而建,四面开着又大又宽的窗户,正好碰上大晴天,整栋楼看上去敞亮无比,金灿灿的阳光落在上头,还真有点“金玉满堂”的感觉。   走近一瞧,一排穿着统一衣着的小二正齐刷刷地站在门口,笑脸迎人,瞧着就叫人喜欢。   赵崇昭说:“这肯定是三郎你想出来的。”   谢则安笑眯眯。   一个小二迎了上来,热络地引他们入内,边走边问:“小官人这次是来吃饭还是来买酒?要不要雅厢?”   赵崇昭爽快地说:“吃饭也买酒,就在外头吃好了,人多热闹。”他就是来看热闹的。   小二没有因为谢则安三人年纪小而轻视他们,麻利地将他们引到靠窗的一张桌子前,说:“小官人你们来得巧,刚好有人吃完了,要不然就只能等别桌空出来了。”说着他掏出一张贴着菜单的方板,“小官人您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赵崇昭觉得新奇,说:“你们都让人自己看?”   小二麻溜地回道:“也可以直接报菜名,随小官人喜欢。”   赵崇昭把那文雅又精致的“菜单”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笑眯眯地瞧着谢则安:“三郎?”   谢则安说:“找几个画匠帮忙写的。”   赵崇昭功底不差,当然看得出“菜单”上的字和平时写的不太一样。他问:“这不像用毛笔写的,也不像用你那铅笔写的。”   谢则安说:“这是用鹅毛笔写的。”   为了控制好菜单的大小,他还特意给画匠们做了“上岗培训”,教会他们使用鹅毛笔。所谓的鹅毛笔不过是把鹅毛稍微处理一下,直接蘸墨水写字罢了,主要是图个省事省力省钱。   这年代的画匠们一般只有逢年过节才有生意,平时日子过得紧巴巴,听到金玉楼有这么一门当天结算的活计后都欣然接受。他们画了大半辈子画,基础非常扎实,大多都在金玉楼开业前学会了用鹅毛笔写“硬笔字”。   谢则安顺便把画广告的重任也交到他们手上。   幸亏金玉楼每天都得卖出不少鹅肉,还真找不着那么多鹅毛来消耗。   谢则安简单地把鹅毛笔介绍给赵崇昭。   赵崇昭咋舌:“三郎你怎么总能想出这么多怪东西。”   谢则安说:“节约成本嘛,人穷才会绞尽脑汁想省点。”   赵崇昭说:“等会儿拿几根那什么鹅毛笔给我带回去,宁儿一定喜欢。”   谢则安点点头。   赵崇昭照着菜单点了几个菜,正准备端起茶润润口,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赵崇昭最喜欢热闹,立刻转头看去。   只见一个大约只有二十八九岁的女人走了进来,身穿深红色的石榴裙,眉目漂亮之余带着几分火一般的凌厉,叫人不敢直视她那双好看至极的眼睛。   所谓的艳光逼人大概就是指这一种。   她的到来让整个金玉楼瞬间静了下来。   赵崇昭却一点都不安静,他惊喜地喊:“姑姑!”   谢则安暗道“好巧”。   能让赵崇昭喊姑姑的人有几个?这位大概就是长公主了。   他等了这么多天都没见着人,没想到今儿和赵崇昭一起过来居然直接碰上了。   虽然才刚打了个照面,谢则安已经确定传言有误。   抛妻弃子是真的,刁钻善妒却是假的。   这样一个女人,确实有着让男人痴迷的魅力。见识过这种火焰般的美丽,其他女人哪能再入眼?   更何况是已经被穷困逼得只能终日荆钗布裙不施脂粉的糟糠之妻。   而这样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会妒忌谁?   无论是靠身世还是靠容貌,她都有傲视大部分人的资本。   更别提她眉宇间隐含着一股有别于其他女子的英气和冷漠。   谢则安乖顺地走在赵崇昭身后迎了上去。   长公主见到赵崇昭,脸上冷凝的神色倒是化开了,淡笑着说:“前几天还听说你在闭关苦读,我就知道不可信。”   赵崇昭大呼冤枉:“我是这几天里头一回出宫!”   那委屈又较真的模样让长公主笑了起来,抬手捏赵崇昭胖乎乎的圆脸。   赵崇昭两眼泪汪汪,又不敢躲开。   谢则安:“……”   干得好!他想这么干很久!   大概是谢则安眼睛放光的模样太过突兀,长公主的目光居然落到了他身上。   谢则安赶紧敛起幸灾乐祸的笑意,乖乖巧巧地站在一边。   长公主问:“崇昭,这是你新认识的朋友?”   赵崇昭高兴地给长公主介绍:“对,姑姑,这是三郎。三郎主意很多,这金玉楼好些新东西都是他想出来的!”   长公主和颜悦色地看着谢则安:“原来还是金玉楼的小东家。”   谢则安说:“出出主意而已,算不上东家。”   这时“烧春”的售卖时间要开始了。   训练有素的小二抬着一张精致的长桌摆在正中央,身着翠色长裙的侍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托盘里只有一个薄瓷杯。   薄瓷杯中盛着“烧春”。   瓷杯莹白如玉,烧春澄澈透亮。   人美,酒更美。   别说好酒之人了,就连平时不怎么沾酒的赵崇昭都激动起来:“这就是烧春吗?一定很好喝!”   长公主的目光落在谢则安身上。   谢则安的目的其实已经达成了,不过他不介意借这个机会和长公主打好关系。他露出了笑容:“殿下请随我上楼。”   张大义早就赶过来了,听到有人汇报说谢则安领人进了雅厢,立刻叫人把最好的“烧春”取来,亲自端进雅厢。   张大义进来时低眉顺眼,长公主并没有注意到他。赵崇昭却是见过张大义的,他笑着问张大德:“小德子,这是你兄长吧?我应该没记错。”   张大德受宠若惊:“殿下好记性!这是小的兄长张大义。”   长公主美目微移,看着张大义问:“你就是金玉楼的东家?年纪轻轻,能耐可不小。”   张大义一脸惭愧:“在见到三郎前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见到三郎后我就不敢这么想了。”   长公主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还没自谦两句,就听赵崇昭说:“那是当然!姑姑我跟你说,宁儿也见过三郎了,她很喜欢三郎捣腾出来的那什么铅笔,回头我让人送去给你瞧瞧!对了,”他拿起桌上的“菜单”,“还有这个,用的是什么鹅毛笔,你看是不是很好玩!”   站在旁边的小二见状麻利地掏出几份广告,殷勤地递了上去:“小官人请看,还有这个!这叫广告,广告广告,就是广而告之的意思!拿着这张广告来吃饭可以打九折,只付九成的银子!”   张大义哭笑不得地斥喝:“贵人说话别插嘴!”   小二赶紧闭嘴。   这个广告赵崇昭也没见过,又兴致勃勃地拉着长公主研究。   谢则安一直在旁边观察着长公主,很快发现赵崇昭和人家的差距。赵崇昭是看什么都一乍一惊的,长公主却不一样——同样是见到新奇事物,长公主只是多看了两眼,并没有表露太多的惊讶。   回想一下见晏宁公主时的情形,谢则安觉得这才是皇家人的气度。   赵崇昭绝对是异类!      第14章 第十四章      李氏一直呆在房间里教谢小妹看书。   李氏是识字的,陪谢谦寒窗苦读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学了不少。虽然比不上世家女知书识礼,却也有别于一般的乡野粗妇。   等到艳阳高照,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门帘被撩了起来,原来是负责看照内宅的徐婶进来了。她恭恭敬敬地对李氏说:“娘子,小娘子,小官人回来了。”   李氏说:“我们家不讲究这么多,徐婶你不用这样忙进忙出。”   徐婶说:“使不得,”她苦口婆心地劝说,“小官人有是个本领的,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府里怎么能没个规矩。”   谢则安已经迈步进门,淡笑着问:“什么规矩?”   徐婶恭谨地退到旁边,行了一礼:“小官人。”   徐婶原本是大户人家的管事,秋季她的老东家被抄家流放,奴仆也重新收编入册市卖。徐婶身份尴尬,不少主人家都不想挑,所以一来二去,居然只有她一个人剩在那儿。   不久前谢则添置了宅院,按律可以买几个奴仆伺候。谢则安不太喜欢人口买卖,可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办,身边不能没人差遣,索性一次把人挑够了。反正卖身契拿到手里了,人想怎么使还不是自己把握?   当人还是当狗,全看他们自己造化。   谢则安自认不是救世主,没有凭一己之力改变整个社会制度的能力。   他只给他们机会。   抓住机会的人他会重用,至于抓不住机会的人?他没那个义务替他们操心。   谢则安就是在当时挑回了徐婶。   徐婶没让谢则安失望,在谢则安把新人们交给她后很快把整个宅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帮谢则安熟悉了一些京城禁讳和习俗。   可就算徐婶是个能用的人,谢则安还是不希望她管到李氏和谢小妹头上。   谢则安淡淡地一笑:“在这个家里,阿娘和小妹就是规矩。”   徐婶听到谢则安的敲打,心中一凛。   她俯身保证:“小官人的话我记住了。”   谢则安说:“徐婶去忙吧,我和阿娘说说话。”   李氏等徐婶出去后才说:“徐婶她没说什么,三郎你别对他们这么严苛,他们也都是可怜人。”   谢则安说:“徐婶以前当过大户人家的管事,难免会把一些高门大户的毛病带过来。家里没个人能让她服气的话,她不会尽心为我们家做事。”他把谢小妹抱进怀里逗着玩,“阿娘,你信不信我越对她没个好脸她越高兴?”   李氏哑口无言。   谢则安知道李氏性子有些软,也没强迫她接受自己的做法。他轻描淡写地抛出另一个消息:“我见着那位长公主了。”   李氏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对谢小妹说:“小妹,我想看几本书,你帮我去找来行吗?”   谢小妹本来正巴巴地听他们说话,闻言马上应道:“好!哥哥你说要找什么,我这就去!”   谢则安报了几本书名,目送谢小妹跑走。   李氏这才追问:“三郎,你是怎么见到的?”   谢则安当然不会提自己借“烧春”将长公主引来的事儿,他淡淡地说:“沾了张大哥的光。”   李氏沉默。   她在儿女面前绝口不提丈夫的狠心,但丈夫的背叛对她而言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打击,要不是有一双儿女在,她肯定撑不到如今。她很少会去想那位长公主是怎么样的人,反正是比不过的,输给怎么样的人又有什么所谓呢?   可听到儿子说见到了,心底最隐秘的伤口猛地被揭开了。   李氏的唇微微翕动,却问不出半句话来。   不管那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娶了公主,永远比娶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要体面吧?那些活得毫无尊严的苦日子、那些连米粮都要向人赊借的苦日子、那些衣服加了一道又一道补丁的苦日子,谁愿意想起来?   知道更多关于那位长公主的事,无非是给自己心口添几道新伤。   所以她不愿去了解。   谢则安问:“阿娘,你还想着他?”这个他当然是指谢谦。   李氏顿了顿。   她早就知道这是无望的,所以在谢谦当上驸马那一年就死了心。心静如水地过了这么多年,她对谢谦的感情早被她自己抹得干干净净。即使和谢谦面对面站着,她大概也不会“陌生”之外的感觉。   李氏摇了摇头。   谢则安说:“那成。”   说完竟不再多提长公主半句,安静地坐在一边不说话。   李氏终究还是把话问了出口:“三郎,那位长公主是什么样的人?”   谢则安给了个实诚的回答:“会让人一见倾心的人。”   这次轮到李氏不说话了。   谢则安理了理思路,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我们入京也快一个月了,外面的传闻听了不少,什么说法都有。这几天我思来想去,大致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对于他来说,撑到状元这一步已经快撑不住了,要他从翰林院一步一步熬上去,太慢也太辛苦,他等不及了。”他淡笑抬眸,看着李氏道,“他是那样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过去的一切,包括我们。”   李氏说:“三郎……”   谢则安示意李氏稍安勿躁,有条不紊地往下说:“可惜的是他好像和长公主处得不怎么好,成亲这么多年都只有一子。听说他对那儿子宝贝得不得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直接把那儿子惯成了小纨绔。前些时候那小纨绔得罪了太子殿下,殿下表示要那小纨绔当驸马,给公主冲冲喜——结果阿娘你收到了他的信。”   李氏睁大眼:“他难道是想你去顶替!”   谢则安说:“这是我的推测。他这生仕途无望,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到那儿子身上去了,肯定不想他儿子和他一样当个没有实权的驸马。而且阿娘你知道吧?大庆这边向来只有公主再嫁的,没有驸马再娶的。”   李氏点点头。   谢则安说:“这就对了,公主的身体很不好,万一没能活到成年,当这个驸马简直是断送前程和姻缘的事。”   李氏愕然。   她从来不知道当驸马会是这么糟糕的事。   谢则安的语气依然平静:“假如阿娘你一进京就自尽,只有我和小妹进了公主府,我们应该很好骗对吧?到时他告诉我有个大好的机会在前面,让我去积极表现、积极争取,事成的话我和小妹也能摇身一变变成真正的皇亲国戚。”他顿了顿,“阿娘你想想,那样的话我是不是会傻傻地上当、傻傻地去讨好公主想当驸马?”   李氏哑然。   谢则安冷笑:“他最了解阿娘你的性格,故意在信里说长公主刁钻善妒容不下人,无非是暗示阿娘你自尽托孤。你不在了,事情就好办了。他会在外人面前假装对我们兄妹心怀愧疚,关怀备至!时机一到,他找个高僧忽悠说我和公主八字合得上,简直是天赐良缘。这样一来不管成不成,太子殿下都会忘了他那儿子,把目光转到我身上。”   李氏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无法想象他为什么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种令人愤怒的推断!   儿子对他的“父亲”,已经没有任何期待了吗?   谢则安当然不会告诉李氏他从来就没有任何期待。   他继续添柴加火:“至于我这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家伙最后会怎么样,那就与他无关了,都是我咎由自取——谁叫你不知天高地厚想高攀公主?”   李氏比谢则安更了解谢谦,谢则安越往下说,她越相信那是谢谦会做的事。   她气怒交加,声音几乎在颤抖:“三郎,我们立刻离开京城!”   谢则安并不接话,他抬手理了理李氏鬓边的乌丝,说:“京城可不是他的,我又不是为了他才进京。”   李氏怔怔地看着自己儿子。   谢则安说:“阿娘,你觉得最气人的事是什么呢?我觉得对于那种卯足劲想当人上人的家伙来说,最气人的事应该是看到别人轻轻松松就能活得比自己更好。”他扬唇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嘲弄,“我不介意帮你气一气他。”   李氏说:“万一……”   谢则安说:“万一我真当了驸马?那更好,起点都一致了,我一定会教会他心服口服四个字怎么写。”   李氏沉默下来。   谢则安笑着说说:“阿娘你放心吧,太子殿下根本只是在吓唬他们。太子殿下和公主感情极好,为了出气把公主嫁到谢家这种事太子殿下肯定不会做。”他将当初燕冲和赵崇昭那饱含鄙夷的对话转告李氏,让李氏安心。   李氏稍稍平静下来。   李氏对谢谦的感情本就已经淡了,听到谢则安那荒谬至极却又极有可能发生的推测,她心头第一次生出了“恨”这种情绪。   她可以不恨谢谦抛弃她们母子三人,但她不能不恨谢谦把儿子往绝路上推,虎毒不食子啊!   李氏第一次觉得自己曾经深爱的人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李氏伸手抱紧谢则安,眼泪簌簌地落下:“三郎,如果他真的想那么做,那你绝对不要叫他半声爹!”   谢则安“嗯”地一声,任由李氏搂着自己哭。   谢则安温言安抚好李氏,谢小妹已经迈着小胳膊小腿跑回来了,怀里还抱着几本薄薄的书。   谢则安搂起谢小妹亲了亲她的脸颊:“小妹越来越聪明了,一本都没找错。”   谢小妹不乐意了:“哥哥瞎夸,你都没看我拿了哪些书过来!”   谢则安莞尔一笑,厚颜无耻地说:“行,哥哥错了,罚哥哥被你亲一口。”   谢小妹瞪着谢则安唾骂:“不要脸!”骂完却又忍不住在谢则安脸上吧唧一口,笑得比谁都开心。   李氏看着儿女亲密无间的相处,心中有了决断。   儿子有那么多事要做,内宅不能再让他来操心!   她抹干了眼角的泪,对谢则安说:“三郎你把徐婶叫来,我有事要和她商量。”   谢则安微笑着答应:“好。”   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他本来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李氏,可他不想李氏对那位“父亲”还抱有希望。   那只会让他束手束脚。   区区一个谢谦而已,谢则安还不放在眼里。   谢谦这个驸马真当得那么风光吗?不见得。   为什么谢谦听到赵崇昭一句戏言就忧心忡忡?无非是因为他没底气,熬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没能在皇室中直起腰杆。   而他儿子明明也是长公主的儿子,只要长公主一句不愿意,赵崇昭哪敢硬来?   所以只剩一个解释:长公主不喜欢他,连带也不喜欢那个儿子。   要是有人要杀他们儿子,长公主可能会出面开个口,至于其他的?只要还活着就好,其他的长公主一概不管。   长公主真要不想管的话,他踩上两脚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哎哟怎么办?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觉得很愉悦!   他果然是个小人。      第15章 第十五章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到早上天反而放晴了。晏宁公主让左右帮自己把椅子推到殿外,看着披着皑皑白雪的亭台楼宇。她时常缠绵病榻,出来透气的机会不多,尤其是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   晏宁公主抱住手里的暖炉,问:“阿兄昨天出去了,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左右据实以报。   晏宁公主说:“小德子兄弟俩倒是懂得看时势,既然他们表态了,阿兄应该适当地给他们一些安抚。”她下意识地思索了一会儿,猛地想起谢则安那日所说的话。   想到那个温言笑语的半大少年,晏宁公主心中生出了一点别样的滋味。   敢那样言明她的错处的人,她还是第一次碰上。   其他人要么是不敢,要么是冷眼旁观。而最亲近的父皇日理万机、兄长大大咧咧,细思之下,深宫中竟找不出能那样与她说话的人。   晏宁公主眼睫微垂,多问了一句:“金玉楼的事情查清楚了吗?舅舅,长孙叔叔他们真的都去了,金玉楼那边却都没有给他们开个方便之门?”   国舅爷和长孙将军在金玉楼打起来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而且这一打没砸掉金玉楼多少东西,却砸响了金玉楼的名气!   静立在旁的人答道:“是的,他们都去了,也真打起来了,金玉楼的东家出来打了圆场,但没有拿出另外的烧春给他们。正是因为国舅爷和长孙将军都没有破例,其他人才会遵守金玉楼‘每天只卖二十杯’的奇怪规矩。”   晏宁公主说:“能让打起来的舅舅和长孙叔叔说和,小德子这个兄长倒是个圆滑人。”她又问,“阿兄去了以后是在大堂吃饭,等姑姑到了才进雅厢?”   “是的,公主。”   “我明白了。”   疑点虽然很少,但晏宁公主心思缜密,一下子抓住了关键点。   国舅爷和长孙将军不能破例,长公主一到却可以破例?就算有太子在场的原因在,可还是令晏宁公主心生疑窦。   尤其是这种主意背后藏着一个人。   晏宁公主静静地看着前方好一会儿,笑了起来。   那真是个大胆的家伙,别人见了公卿王侯都战战兢兢,他却胆大包天得敢想办法吸引对方出现——连当朝长公主他都敢。   明明都是异想天开的主意,偏偏还让他成功了!   假如他所说的身世是真的,那就难怪他不肯对她明言了……   晏宁公主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她脸上甚至出现了愉悦的笑容。   她眼底终于有了像个孩子一样的狡黠:“给我拿纸笔来,我要写三封信。”   当天中午,谢则安接待了满头大汗的张大义。   张大义一进门就猛灌了一杯茶,对谢则安说:“三郎,你可害惨我了。今天长孙将军领了一伙人过来,逮着我就指着我鼻子大骂,说我编些假话忽悠他,长公主来了还不是乖乖把烧春奉上!”   谢则安说:“张大哥应该应付得来才是。”   张大义说:“是能应付没错,可我好说歹说总算把长孙将军劝服了,国舅爷又领着一伙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哎哟,那可都是一群皇亲国戚,吓得我腿都快软了!”   谢则安踮起脚拍拍张大义的肩膀:“辛苦了。”   张大义苦着脸蹲在一边灌茶。   灌完三大杯他才说:“以前我想见这些人,跪着求着都见不着,现在他们都自个儿跑来了。三郎,我心里真不踏实。”   谢则安说:“你不踏实是什么?古往今来溜须拍马的秘诀都只有一个——投其所好。除去身份地位,他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只要是人都会有点偏好之类的,长公主、国舅爷、长孙将军都爱酒,所以他们会被吸引过来。贵人到了,能不能攀上就靠自己造化了。”   张大义说:“确实是这样,听说金玉楼还能酿出更好的酒,长孙将军直接把长孙家明年的酒引定给了我。”   这年头盐、茶、酒都不是可以自由买卖的东西,像卖盐就得拿到官府印发的盐引去盐场那边取,取多取少还得看你盐引的份额大小。酒也一样,想酿酒卖酒都得有酒引,没有酒引私自深贩卖那可是犯法的!   像长孙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手里一般捏着不少盐引茶引酒引,他可以自己找人经营这些生意,也可以公开竞标按年或按月卖给商户。要不然怎么总说官商官商?每个官员后面几乎都站着几个商人,官员地位越高,背后的商人越能赚钱;商人回馈的钱财越多,官员的日子过得越滋润。   谢则安觉得这种以商养官的模式还挺好奇的,这样把有权的和有钱的绑在一块了,管理上应该会轻松很多吧?   谢则安说:“对于达官贵人来说酒引之类的给谁都没区别,他当然会给能拿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商户。张大哥你只要安心经营就好,不用想太多。”   说完他留张大义在家吃饭,张大义经常跑这边,早就不见外了,大大方方地答应下来。   两人正要往饭厅那边走,突然听到有人来报:“小官人,外头有人说要给你送信呢!”   谢则安挑挑眉,说:“让他进来。”   负责带信的人是个小内侍,看上去唇红齿白,特别招人。他一见谢则安就恭恭敬敬地问好:“见过谢小官人,小的是来送信的。”   谢则安是认人好手,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在晏宁公主身边伺候的内侍。他惊讶地说:“有劳了,正好是吃饭的时间,你要一起吃个饭吗?”   内侍有礼地说:“小的还得回去复命。”他小心地瞧着谢则安,“殿下说要我看着小官人拆开看完。”   谢则安有些莫名,却没有为难对方,抬手拆了信摊开来看。   信是用小楷写的,娟秀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女孩子的手笔。   看到一半,谢则安又是惊诧又是哭笑不得。原来晏宁公主不仅写了这封信,还写了另外两封,她先让人把另外两封信送到国舅爷和长孙将军的府邸,等金玉楼那边闹起来了,才叫人把最后一封信送过来。   这是在炫耀她已经看透了他的意图。   没想到这家伙还有这么幼稚的一面。   谢则安一点都没有被窥透的心虚和害怕,反倒安心了。这位小殿下不是说认不认“父亲”都随他吗?信里也没有反悔的意思,大概是想看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皇室里乱来的人本来就多,晏宁公主肯定已经看惯了这些事吧?   谢则安看了眼信末画着的一朵小梅,笑着对送信的内侍说:“你等一等,我给她回封信。”   谢则安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夸了几句公主聪明绝顶,特别厉害。   写到最后都没提及自己为什么要想办法见长公主的事。   反正这位小殿下已经猜出来了。   正要把信封口,谢则安突然像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叫来谢小妹让她贡献一张雅致的签纸,要在画着梅花的那几张里取。   他拿起鹅毛笔在上面书写。   他的毛笔字基本不能看,硬笔字却还成,配合着周围的墨梅瞧上去还算顺眼。   谢则安是给晏宁公主抄了首词。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当然,谢则安没忘记把原作者署上去,表明自己纯粹是个抄写的人。   谢则安把签纸也塞进信封,封好口递给内侍:“辛苦了。”   内侍说:“哪里辛苦!小的这就回去复命。”   谢则安亲自送内侍出门。   内侍回到宫中时,赵崇昭正和晏宁公主一起用膳。   内侍早上见过晏宁公主好心情的笑容,想讨晏宁公主欢心,殷切地禀报:“殿下,谢小官人给你回了信呢!”   晏宁公主脸色一僵。   赵崇昭说:“什么谢小官人?”他两眼一亮,“三郎吗?好哇,宁儿,你居然偷偷和三郎写信!喂,把信拿来,我先看!”   晏宁公主眉头一跳,喝道:“不许看!”   赵崇昭嘿嘿一笑:“宁儿,你是不是很喜欢三郎?你不给我看我就告诉父皇去!”   晏宁公主面色一沉,说:“别乱说话!”她拿过信拆开一看,脸色稍缓。   赵崇昭性格咋咋呼呼的,要是谢则安在信里提到了长公主的事,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晏宁公主把信递给赵崇昭:“看吧。”   赵崇昭乐滋滋地把信接过去看。   晏宁公主注意到信封里还夹着一张雪白的签纸,趁着赵崇昭不注意拿了出来。   等看到签纸上的那首词时,她微微一顿,手不由自主地捏紧,在赵崇昭没看完信前就把它放回了信封里。   晏宁公主表情如常,心底却久久无法平静。她爱梅,因为梅开于凛冬。虽然春来时梅已谢尽,但它至少已有过自己的美丽。   她和它同病相怜。   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晏宁公主眉头少有地舒展开,眼底多了一抹异彩。   她在心里默念着一个名字。   谢三郎。      第16章 第十六章      赵崇昭没向赵英告密,赵英却还是知道了谢则安的存在。   毕竟谢则安在京城搞出的事儿不算小,连他那鲜少露脸的大舅哥都被引过去了。   听到底下提及燕冲和谢则安也有交情,赵英微微一顿,叫人把燕冲喊了过来。   燕冲是禁军统领,也是燕家这一代最有出息的子孙,如果他能碰上一场战事,封侯都不在话下。这样的将才只能用在一些小事上,赵英是很惋惜的,所以平时对燕冲这个后辈十分关心。   燕冲进来后赵英免了他的行礼,笑着问:“腾云,坐。”   腾云是燕老太爷给燕冲取的字,足以看出燕老太爷对他的期望。燕冲没有忸怩,在赵英所指的席位上盘腿而坐。   赵英说:“听说你认了个弟弟,和我说说。”   燕冲并不意外,他认真地回道:“陛下是指三郎的话,请容许末将先坦白一件事。”   赵英问:“什么事?”   燕冲说:“三郎是谢若谷之子。”   赵英目光微变,敲敲桌沿:“说下去。”   燕冲说:“末将一开始也不知道,三郎瞒得很严实,一路同行到京城,我和殿下都没发现这件事。不久前我去找了三郎一次,他才将他的身世告诉我。”他将自己和谢则安的往来据实禀报,当然,“上厕所没厕纸”之类的隐去没提,只说自己觉得谢则安这娃儿很特别。   赵英仔细地听完,开口问:“他是和他母亲一起进京的吧?”   燕冲点头。   赵英面上没有别的表情,心里却有了几分愠怒。谢谦曾是他看好的栋梁之才,若非妹妹求嫁,他断不会让谢谦当驸马。没想到妹妹和谢谦成婚一年后,妹妹就和谢谦形同陌路,全无当初主动求嫁的热忱。   赵英不是没问过妹妹到底怎么回事,妹妹却闭口不谈。   妹妹和谢谦那么不冷不热地处着,赵英对谢谦的爱惜之情早变成了种种不满。妹妹命途多舛,前半生被迫披上战袍与他一起平乱,好不容易披上嫁衣成亲,战乱又起。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他最看重的军师,危急之际与他分头掌兵,结果他凯旋而归,军师却埋骨沙场。   为此兄妹之间虽不至于反目,却也疏淡了不少。   赵英对这个妹妹一直心怀愧疚。   “他母亲大概二十五六岁,”赵英沉吟片刻,抬眼对燕冲说:“谢尚书好像一直没续弦对吧?”   燕冲心中一凛。   他问:“陛下您说的谢尚书是指潼川谢家的四房那位?”   赵英看了燕冲一眼,没有否认。   潼川谢家是大庆谢姓之首,像谢若谷这种五代以外的谢家人想入潼川谢家的族籍可不容易。当初谢谦是因为才名冠天下才破的例,其他谢姓人只能在潼川谢家外巴巴地羡慕着。   潼川谢家这位四房却是个奇葩,他不爱与世家往来,当上工部尚书后甚至直接和匠人混住在一块,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个病弱的世家女,嫁给他没几年就气得一命呜呼,只给他留下一个儿子。这儿子比他更奇葩,居然是个哑巴!   一个闷葫芦,一个真哑巴,一门出了这样两朵奇葩,已经足以让许多人望而却步了。更可怕的是,他家还有个堪比泼妇的老夫人,来说亲的人一个不好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看到他们家大门就发憷!   燕冲常年跟在赵英身边,听到赵英的问题后就明白赵英的意思了。他小心地回答:“谢尚书确实没有续弦。”   赵英说:“这位李氏独自将两个孩子拉扯大,实在辛苦。谢尚书家中正好缺个能掌家的人,配在一块正好。来人,”赵英朝一旁的内侍示意,“拿笔墨来。”   内侍立刻捧上笔墨。   赵英让内侍把笔墨摆到燕冲跟前:“腾云,你来拟旨。”   赵英口述的旨意和燕冲料想中差不多,李氏温婉娴良,赐婚于潼川谢家谢季禹。   燕冲沉默下来。   燕冲熟知赵英的脾气,这样“乱点鸳鸯谱”已经是最仁慈的手段了。若是这件事由别人来说,或者他不提自己和谢则安的交情,赵英说不定会直接让谢则安母子三人从京城消失。   谢则安脑袋里的鬼主意再多,也拗不过至高无上的皇权。   李氏能得赵英赐婚、嫁给三品尚书,谢则安和谢小妹能入潼川谢家族籍,已经是许多人求不来的恩宠了。如果谢则安母子三人不知进退,非要把事情闹开,等待着他们的就是赵英的雷霆之怒。   燕冲说:“陛下仁德!末将会将旨意带到三郎家。”   赵英说:“去吧,谢尚书那边我会让人去传旨。”   另一边的谢则安并不知道赵英这份决定他们母子三人未来的旨意正在途中。   他正在被赵崇昭逼问他和晏宁公主之间的往来。   谢则安无奈地笑道:“公主看出我想巴结殿下你,想给我个下马威来着。她给国舅爷和长孙将军捎信说张大哥巴巴地把烧春送给殿下和长公主殿下喝,弄得他们都来找张大哥麻烦,我除了回信夸公主聪明还能怎么着?”   赵崇昭狐疑地看着谢则安:“真的只是这样?你们这可是那什么——我想想,那什么来着?”赵崇昭皱紧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猛地一拍掌,欣喜地说,“啊,我想起来了,私相授受!你们这样私相授受,就只说了这种话?”   谢则安说:“殿下您可别这么说,我的名声不要紧,你想败坏公主殿下的名声吗?”   赵崇昭冷笑说:“谁敢说宁儿半句闲话?我会让他后悔长了舌头!”   谢则安:“……”   赵崇昭拍拍谢则安的肩膀:“你别害臊,要是宁儿真喜欢你,父皇那边我会解决!”   谢则安:“……公主殿下才七岁。”   赵崇昭说:“七岁又如何?一般世家儿女,七岁已经可以定亲了。怎么?你不愿意?”   赵崇昭的目光凶横至极,意思摆得很明白:谢则安敢应一声“不愿意”的话,立刻就会血溅当场。   谢则安麻利地说:“若能得公主垂青,是我三世修来的福分。”   赵崇昭说:“这还差不多,”说着他上上下下地扫了谢则安几眼,又嫌弃地摇头,“就你这小身板儿?别想了,我可不会把宁儿交给你。”   谢则安一点都不觉得惋惜。   要他一个成年男人娶个七岁的小女娃儿,实在太罪恶了!   谢则安正要转移话题,一个长随就走了进来,恭敬地禀报说:“小官人,有位自称您大哥的人在外面候着!”   谢则安微讶。   赵崇昭狐疑地说:“你还有大哥?”   谢则安说:“应该是燕大哥。”   赵崇昭说:“是燕统领?我和你一块出去。”   谢则安点点头,两个人快步走到前头,燕冲正负手而立,静立着看向那积雪的庭院。   谢则安喊道:“燕大哥!”   赵崇昭则问:“燕统领怎么来了?”   燕冲没想到赵崇昭也在,他看向谢则安,越看越觉得这个“弟弟”实在了不得。刚见面时这个“弟弟”还穷得响叮当,现在不仅家财万贯,还和太子、公主往来甚密。   这样的事,多少人穷其一生都做不成?   赵崇昭在,燕冲就不能和谢则安多说什么了。他正色道:“我来宣旨。”   谢则安一愣。   燕冲说:“你将你阿娘也叫出来。”   谢则安摸不着头脑,只能依言把李氏请了出来。   燕冲当着赵崇昭的面宣读赵英的旨意。   李氏瞠目结舌。   谢则安也有些吃惊,但他很快平复心情,从燕冲手中接过赵英的谕旨。   赵崇昭不明真相,所以以为谢则安真的是谢季禹的儿子。他震惊地说:“三郎你爹居然是那个怪人!莫不是他把你们母子三人忘了,要你们自个儿寻过来?嘿!听说很多人都叫他糊涂尚书,没想到会糊涂到这种程度!”   谢则安:“……”   看来这位谢“鲫鱼”是个相当有趣的家伙。   赵崇昭不是没眼色的人,他见李氏久久无法动弹就知道这道旨意对他们一家而言是意外中的意外,于是主动说:“我先回去好了,回头再来找你玩!”   谢则安将赵崇昭送到门口,回头去找坐在正厅喝茶的燕冲。   燕冲说:“三郎,你有什么要问的?”   谢则安说:“陛下能下这样的旨意,应该是看在燕大哥你的面子上吧?”这桩婚事怎么看都是李氏高攀了那位谢尚书。   人家好好的三品大员,无缘无故被塞个老婆过来,还买一送二捎上两个小的,感觉肯定更坑爹!   燕冲劝慰:“谢尚书虽然不通人情世故,却是个难得的干才,陛下一直挺喜欢他。”   谢则安:“……”   燕冲强调:“赐婚是恩宠。”   谢则安说:“我总觉得燕大哥你这话说得很心虚。你都说了这谢尚书不通人情世故,干脆还是老实跟我说吧,他干过啥让陛下头疼的事儿?”   燕冲说:“你想听远的还是近的?”   谢则安:“……先来个远的吧。”   燕冲说:“谢尚书曾经做出一种了不得的大炮,真的特别厉害,射得远,准头也好。”   谢则安说:“这不是好事吗?”   燕冲说:“试炮时陛下也在军营里,看了两发后起身如厕。谢尚书正在兴头上,没等陛下就继续试炮,结果不小心弄错了方向,瞄准了陛下茅房前的空地。”   谢则安有种不翔的预感:“茅房塌了?”   燕冲说:“这倒没有,只不过一群人惊慌失措地高喊‘救驾!快救驾!’,冲开了茅房门……”   谢则安:“……”   燕冲说:“本来有人要定谢尚书死罪,不过陛下仁德,只是罚了谢尚书一年的俸禄。”   谢则安觉得赵英不是仁德,而是不想被史书记一笔说“罪臣谢季禹试炮失误导致众人窥见陛下如厕英姿,卒”,那可真有可能丢脸丢到子孙万代去!   谢则安按捺不住满心好奇,问道:“那近的又是什么?”   燕冲说:“陛下在南山有一处临水别业,是个消暑的好去处,碰上酷热天气时陛下常去那边避暑。不久前谢尚书表示需要一种难得的木料,当初正好被用来当别业那边的房梁,他来求陛下把那木料给他。”   谢则安说:“他要到了?”   燕冲面色古怪:“要到了,因为陛下说‘有本事你就去把它拆了’,谢尚书感激涕零地说了句‘谢陛下’,就领着人去把别业拆了。”   拆了……拆……了……   谢则安明白赵英为什么要坑这位谢尚书了。   换他他也想找个法儿折腾这位谢尚书一回啊!      第17章 第十七章      这天谢季禹中午和人调休,回了一趟家。   一回到家他就点了几个人让他们到前厅集合。   谢老夫人听到动静,走出来问:“禹儿,今天不是你当值吗?怎么回来了?”   谢季禹说:“陛下给了我一件差事,我得快点把它办完才行。”   谢老夫人本来不管谢季禹在朝廷中的事,可见谢季禹眉头紧蹙,不由多问了一句:“什么差事?很难办吗?”   谢季禹说:“哦,也不难,陛下说会有人帮我去说服另一边。”他想了想,觉得应该知会谢老夫人一声,抬起头道,“陛下给我赐婚了,说择日完婚,我想着接下来有很多事要忙,所以准备今天去把人接回来。”   谢老夫人差点没背过气去!   她捻了捻胸前挂着的佛珠,扶着拐杖问:“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谢季禹一脸迷茫:“不是说了吗?陛下让我娶个人,顺便让她的两个孩子入潼川谢家的族籍。”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续弦,按律不用大办,所以领人去把人接回来,再到大哥那边说一声、到户部那边备报一下就好。”   谢老夫人愤怒地说:“真是气煞人了!怎么能这样胡来?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那边还有两个小孩?这不是要你——要你——”她气得压根说不下去。   谢季禹说:“那不挺好吗?大郎一个人太孤单,多两个弟弟妹妹挺不错的。阿娘你总说家里需要有人操持,陛下赐婚不是正好吗?”   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丈夫早逝,只留下这么根独苗苗。本来想着这根独苗苗天资过人,自己肯定能安享晚年,没想到谢季禹的仕途确实非常顺利,可心性又有点不对劲,说直接点就是一根筋。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赐婚来得古怪,他居然开开心心地接受,还准备就这样去把人接回来!   谢老夫人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谢老夫人问:“禹儿,你真的接受这门亲事?”   谢季禹眨巴着眼看着谢老夫人,似乎很疑惑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虽然旨意里含糊其次,传话的内侍也只说女方姓李,有一儿一女,但谢季禹并不在意。   反正对他来说娶谁都是一样的。   谢季禹的想法很简单:他需要个老婆,他娘挑来挑去挑不着满意的,陛下却一下子帮他挑好了,多好啊!   陛下平时处理政务那么辛苦,居然还要操心他的婚事,真是个大好人!   谢季禹左想右想都只有“圣恩浩荡”一个感觉,不由茫然地反问:“为什么不接受?”   谢老夫人气怒不已:“赵英就是欺负你老实!”   谢季禹说:“阿娘你不能直呼陛下的名讳。”   谢老夫人说:“行了,你去把人接回来。”   以谢家的门楣,即使是续弦也不该这么草率。可谢老夫人正在气头上,压根懒得管这些了,由着儿子直接把人接回来就好。   等人到了以后再安排得远一点,眼不见为干净!   谢季禹见谢老夫人也点了头,立刻按照律法列出几页章程,交待底下的人在半个时辰内把要带去“迎亲”和布置“新房”的东西都备齐。续弦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赵英又着人告诉他李氏无父无母,他只消去把人迎回府中即可。   谢季禹越想越觉得赵英是在为他着想、为他省事来着!   谢季禹掌家不管别的,只管底下的人做事按不按他的要求来,因而他的命令一下,整个谢府都忙碌起来,居然真的在半个时辰内把一切准备停妥。   谢季禹嘉许地朝管事笑了笑,上马前往谢则安母子三人的落脚处。   谢家刚刚走马上任的门房看到这么一伙人骑着高头大马往这边来了,吃惊地张大嘴。   幸亏他是经过“岗前培训”才上岗的,很快回过神来,沉着地迎上去发问:“官人是来找我们家小官人的吗?”   谢季禹说:“也算是,我是潼川谢家谢季禹,你去通报一声。”   门房点点头:“官人稍候!”说完就飞快地跑进去找谢则安。   谢则安听到“谢季禹”三个字时愣住了。   接着他觉得有点古怪,虽说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这家伙也不用急着来“看人”吧?   谢则安快步走了出去。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身穿浅绯色官袍的男人站在那儿,大约三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材颀长,眉目俊朗,谁见了都会夸一声“好俊的郎君”!   这居然是谢季禹?   谢则安对谢季禹挺同情的,不过他觉得李氏也不差。   一个多月过去,李氏和谢小妹早就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她们底子本来就不差,稍微一拾掇,一个是端庄温婉美人儿,一个是甜美可爱小萝莉,谢则安看着都觉得很养眼。   不看身世的话,李氏和谢季禹也算相配。   谢则安迈步上前,亲自将谢季禹迎进门。   谢季禹也打量起谢则安,对于自己这个“儿子”,他还是有几分好奇的。他有个儿子,不过那个儿子不爱和他亲近,他每次找儿子说话都有点讪讪然。   谢则安看起来被教得很好,不比别家世家子弟差,甚至还更好一点。   谢季禹很满意:“你就是三郎?”   谢则安点头说:“我就是。”   谢季禹说:“你以后要叫我爹。”   谢则安:“……”   谢季禹说:“你阿娘在吗?”   谢则安说:“……在。”   谢季禹说:“你能领我去见她吗?”   谢则安说:“现在?”   谢季禹点点头,说:“我明天要开始去东营那边住几天,接下来都腾不出时间,所以今天调了休来把你们接回家。你和你阿娘要是需要什么可以和管事说,他会给你添置东西。”   见谢则安似乎被自己的话镇住了,谢季禹停步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谢则安说:“……没有。”   谢则安是个护短的人,见过谢季禹后他觉得还挺满意——至少长相是过关了。即使这门亲事怎么看怎么门不当户不对,他也会想办法让它变得融洽起来。   谢则安乖巧地问:“您是在工部做事吗?您是工部最大的官儿?”   谢季禹讶异地看了谢则安一眼,说:“对,你知道工部?”   谢则安怎么可能不知道工部?他来到这边后打交道最多的人就是工匠,或多或少也了解了工部的事。工部是个实权部门,大到农田水利、兵器铸造,小到宫廷器物、皇帝车马,都由工部负责监督,张大义新拿下的几个工坊不久前才去工部造了册。   这也是谢则安不怎么排斥谢季禹这个“便宜爹”的原因之一:换成现代的话相当于谢季禹管着许许多多个国企,什么锻造啊炼钢啊冶铁啊,都是他手底下的!   简直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啊!   这样一来,他以后想弄点什么小玩意儿就不愁没有专业的技术人员了。   谢则安心花怒放,口里却说:“只听过这个地方,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的。”他打定主意要和谢季禹拉近关系,一脸天真地发问,“您平时都做些什么啊?”   谢季禹想了想,正正经经地对谢则安说:“不成,你还太小。你将来要是有能耐考进工部,我才能给你说一说,现在可不成。”   谢则安:“……”   没想到这家伙还有点古板!   说话间谢则安已经把人领进正厅。   早就有人去向李氏通报,因而李氏已经撩开门帘走了进来。   谢季禹看到李氏时呆了一呆。   接着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仿佛很不敢置信。   谢季禹定在原处好一会儿,才直愣愣地开口:“我来接娘子你回家。”他不由分说地伸手牵起李氏的手,“我会对你好的,不过我最近有事情要忙,暂且不能在家陪你。阿娘独居已久,一开始可能不喜欢你,不过她心是好的,一定会明白你的好处。你只需当那是你的家,把阿娘当你的亲娘就好。”   李氏怔住了。   谢季禹继续说:“我会当三郎和小妹是我儿子。”说完他又补充,“我也有个儿子,还没起名,我们都喊他大郎,你也这么喊就好。大郎很听话,就是不太爱理人,你不要在意。”   说话间谢季禹一直拉着李氏的手不放,放下手里的工作急匆匆赶来的徐婶已经看呆了。   谢季禹看见了徐婶,呀地一声,说:“徐婶,你来了这里。”   徐婶吃惊地看着谢季禹:“谢大人?”   谢季禹稍稍一想就明白徐婶现在的身份,他对徐婶说:“你家娘子要与我成亲了,你叫人收拾一下,带上三郎和小妹和我一起回家。”   徐婶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点了点头,继续瞅着谢季禹。   他觉得谢季禹见到李氏以后的态度好像不太对——赵英是赐婚了没错,他也不用直接拉着李氏的手吧?拉到现在还不放开!   谢季禹察觉了谢则安的目光,警惕地回视谢则安,像只护食的狗儿。   谢则安:“……”   他明明一步都没离开,刚才那一小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氏说:“三郎,你去把小妹找来。”   谢则安看了看谢季禹,又看了看李氏,点了点头,迈步离开正厅。   屋外飘起了雪。   李氏安静地看着自己被握紧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她耳边忽然听到一声叫唤:“颖娘。”   李氏抬起头,对上了谢季禹染着喜悦的目光。   谢季禹说:“旨意写得含糊,我不知道是你。”   说完他又觉得不妥,补了一句:“我很高兴。”   他少年时爱上过一个注定无法得到的人。   在看着她另嫁他人的第二年他迎娶了母亲为他选定的妻子。   他很认真地去当别人的丈夫,再也没有半点妄想。   妻子病逝的第二年,他听到了谢若谷迎娶公主的消息。   那也是一个雪天,他马不停蹄地跑了很长很长的路。   他赶到她面前,告诉她谢若谷变了心。   那时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身体摇摇欲坠,最后却咬咬牙背对着他,饱含感激地对他说:“谢谢你来告诉我。”   他怔然地在雪地里站了一夜,猛地发现自己卑劣的用心。   他居然期盼她也变心,从此忘记谢若谷。   简直丑陋得可怕。   他不敢再去想,不能再去想,再想,他会变得不认识自己。   他埋首于工部繁忙的事务中,一直忙到位列尚书。   原以为娶谁都是一样的,反正只是一件差事而已。   没想到、没想到……   谢季禹说:“颖娘,我这就带你回家。”      第18章 第十八章      谢季禹大大方方地用软轿将李氏母子三人领回谢府。   谢老夫人本来不想管这件事,可冷静下来却意识到自己不管不行。   谢季禹一出门她就叫齐所有人候着。   照理说谢家这样的高门望族根本不需要忍受这种不讲道理的“恩旨”,可惜谢季禹和长房那边不和,连回潼川的次数都不多,全凭着圣宠才走到尚书这个位置。   谢季禹不通人情,平时得罪的人可不算少,细数下来,赵英确实没少维护他。   谢季禹这样轻率地把人接回来是不对的,难免会让人非议——虽说知道赵英赐婚的人不多,可赵英本人总知道吧?赵英指不定会在心里琢磨:“这小子是不是很不乐意接受这事儿?是不是对我很有意见?”   谢老夫人旁观朝局多年,把赵英近年来的转变都看在眼里。早年的赵英英武非凡,身边能人无数,登基之后赵英也是个极好的君主,满朝文武都是难得的能员干吏,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   然而这些年太子逐渐长大,并没有显露出过人的天资,赵英面上不说,行动上却流露出一种不应该在他出现的焦躁。   比如年前赵英忌惮柳家势大,找了个由头将柳家满门问罪,无论男女一律流放到南方。虽说这里头也有柳家人欺横霸市的原因在,可归根结底,柳家的败落还是因为他们踩到了赵英心中的底线。   柳家人千不该万不该,最不应该和太子对上,而且还压了太子一头。   这是赵英的心病。   柳家同样也有不少能人,赵英问起罪来却毫不留情。   能办事的人谁家没有?即使世家里找不出能取而代之的,寒门里还怕没有吗?相比枝大叶大的名门世家,赵英更爱用寒门士子,他们够听话,而且没有威胁力。   赵英早就不是当初的赵英了。   谢老夫人后悔没有阻止儿子急匆匆地去接人,可这会儿再让人去把谢季禹追回来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好好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新妇”!   谢老夫人心里憋屈,却只能吩咐管事:“娘子进门后一定不能轻忽。”   谢老夫人极少这么说话,管事心头一凛,点头应是。   谢老夫人等了一会儿,谢季禹回来了。   谢季禹让人把马牵下去,牵着李氏进了门。大门关上的一刹那,他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掩藏不住的笑容,在谢府之内他不需要隐藏什么,所以一路笑到了正厅。   谢老夫人看见谢季禹脸上的笑时愣了愣。   她已经很久没在儿子脸上看到这种笑了,平时能让儿子高兴的事只有底下的人又做出了什么新东西。可那种高兴和眼前这种又有点儿不同,这时候的谢季禹看起来就像一个旅人跋山涉水走完了很长一段路途,终于抵达想到到达的地方。   如愿以偿四个字,仿佛能从他带笑的眼底蹦出来。   谢老夫人想起很多年前儿子脸上突然就失去了笑容。   她追问过很多遍,向来单纯的儿子却避而不谈,一向什么都不走心的儿子心里终于藏了一件不能和任何人说起的事。   谢老夫人打量起谢季禹牵着的李氏。   李氏看起来是个温顺的女人,长相温婉柔美,看起来不像个爱生事的人。   这种温柔似水的女人确实是儿子从前不曾遇上过的,难道儿子一眼就喜欢上了?   谢老夫人看着谢季禹牢牢牵着李氏的那只手,神色变幻莫测。   谢季禹却没想那么多,他迫不及待地把李氏领到谢老夫人面前:“阿娘,这是颖娘,以后她就是我的妻了——我们一会儿就给你奉茶。”   谢老夫人颔首,看向李氏,说:“你也和禹儿一样叫我一声阿娘吧。”   谢季禹在一旁点头,接着招手让谢则安和谢小妹也进来。他像是没发现谢老夫人面色不愉一样,高高兴兴地介绍:“这是三郎和小妹,我们大郎有伴了。三郎,小妹,快喊奶奶。”   谢老夫人面色发僵。   谢则安也停顿片刻。   谢小妹觑着谢老夫人的脸色,怯生生地躲在谢则安身边。   谢则安见谢小妹害怕,再不甘愿也只能率先开口喊人:“奶奶!”   谢小妹赶紧跟上:“奶奶。”   触及儿子恳求的目光,谢老夫人应道:“好,乖。主屋已经收拾好了。秦叔,你叫人把东西搬进去,再领三郎和小妹去认认地方。”   谢季禹坚持:“三郎和小妹也给您奉茶。”   儿子少有的强硬让谢老夫人脸色更不好看,意识到儿子真的要让两个孩子也“认祖”,她冷下脸:“成,秦叔,准备一下。”   李氏当然看得出谢老夫人的不满,但为了谢则安和谢小妹能入籍,她忍下了开口拒绝谢季禹这番好意的冲动。   她不能拒绝。   谢季禹见李氏低着头,不着痕迹地再一次握住李氏的手。   李氏微微一顿,跟着谢季禹的提示给谢老夫人奉茶,谢则安和谢小妹紧跟其后依葫芦画瓢地照办。谢老夫人由始至终都意思意思地啜了一口就搁下,然后拄着拐杖转身离开。   谢季禹亲自领着李氏母子三人回主屋,边走边说:“颖娘,阿娘她会想通的。”   李氏抬眼看向谢季禹。   其实她和谢季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   当初谢季禹进山找老猎人学做陷阱,摔着了腿,她正好在山上采山果,听到动静后上前试着帮谢季禹“接骨”。那时候她并没有多想,只记得少年有一双比别人要明亮的眼睛。   没想到她第二次去那边的时候,谢季禹居然等在那儿。那时候还是个半大少年的谢季禹面带腼腆:“我在这里等了半个月,总算见着你了……”   李氏告诉他自己已经心有所属,   少年的目光黯淡下去,一步一顿地转身走了。   再往后,就是好些年后的事了。   谢季禹冒着风雪从京城赶回潼川,告诉她谢谦要娶公主。   那一次,她又看见了那种炙亮的眼神。   李氏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和谢季禹走到一起。   谢季禹虽然有别于寻常的世家子弟,却也是名门之后,这样的高门大户并不是她能高攀的。光看谢谦无数次在潼川谢家那边碰壁,她已经深深地意识到这一点——更何况她已经嫁过一次人。   这样的她面对谢季禹连“高攀”都算不上,只会被当成耻辱。   看着谢季禹带笑的模样,李氏的心微微一颤。   这么好的一个人,真的会成为她的丈夫吗?而且是在她曾经错许终身之后。   李氏低下了头。   谢季禹喊:“颖娘。”   李氏停顿下来,抬起头对上谢季禹的目光。   谢季禹说:“这是我十一年来最高兴的一天。”他抓住李氏的手,“我一定会护住你们母子。”   谢季禹将李氏母子三人安顿好,叫人牵出自己的马前往皇城。   一路畅行无阻地进了宫,谢季禹站在御书房外等候通传。   赵英早就听说谢季禹调休回家的事,点点头让内侍把谢季禹领进来。   谢季禹走进御书房后朝赵英行了一礼,高高兴兴地说:“陛下,臣已经把事情办妥了。”   其实赐婚时赵英已经考虑过了,谢季禹是没问题的,问题只在谢老夫人身上。谢季禹回家一趟后又跑来觐见,赵英以为是谢老夫人让谢季禹进宫来拖延婚期或者索性来个抗旨不遵。   这是赵英预料中的事,他正准备敲打谢季禹几句让谢季禹再回去说服谢老夫人呢,怎么都没想到谢季禹会直接说“办妥了”!   赵英有些不太确定地问:“办妥了是什么意思?”   谢季禹说:“臣已经按照您的旨意把人接到府中,阿娘也喝过娘子和三郎他们奉的茶了。长房那边臣也让人传达了陛下的旨意,等会儿臣就去户部那边造册,让娘子和三郎他们入我们四房的籍。陛下政务繁忙,还这么替臣着想,臣,臣……”他绞尽脑汁想说句好话,却怎么都想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道,“会好好管着工部。”   赵英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谢季禹的意思。   他哭笑不得:“不是叫你择日再完婚吗?”   谢季禹说:“明日臣就要去东营那边忙新弩的事了,有事在心里悬着的话我没法静下心来琢磨,所以想着先把它解决了。”他认真地替自己辩解,“臣都有按照律法来办,绝对没有错漏的地方,陛下可以差人去查证。”   赵英比谁都了解谢季禹的心性,他有点无奈,但更多的是放心。   一根筋就一根筋吧,总比那些心思多的人好。   赵英说:“行了,朕知道了。你刚把人接回府就抛下人家进宫汇报算什么事?今晚你也不用当值了,回家去吧。”   谢季禹的语气多了几分轻快:“谢陛下!”   谢季禹离开御书房准备出宫,却迎面碰上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居然是恭王。   谢季禹恭谨地见礼:“王爷。”   临近太后寿辰,恭王在京城已经待了小半个月,他向来以孝闻名,因而几乎每日都会入宫陪伴太后。见了谢季禹,恭王笑着说:“听说季禹你近日有喜。”   谢季禹“嗯”地一声,语气颇为喜悦:“陛下为我赐婚了!”他热络地邀请,“王爷要出宫了?要是得空的话可以到季禹府中做客。”   恭王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这就不必了,”说完他又夸了一句,“季禹你是个有福的人。”   谢季禹忙说:“都是陛下仁德!”   听着谢季禹由衷的感恩,恭王算是明白赵英为什么会留他在朝中了。天天看着那么多城府深沉的人,突然出了个心眼实在又忠心不二的家伙,哪舍得弄走?   恭王说:“我近来得了几本孤本,上头记着挺多铸造相关的东西,回头我叫人送到你府上,就当是给你的贺礼。”   谢季禹两眼一亮,殷切又小心地说:“我这几天都得去东营那边住着,王爷能让人把书送到东营去吗?”   恭王实在很想知道谢季禹是怎么在朝堂上活下来的。   别人碰上他时避嫌还来不及,这家伙还叫他把书送到东营去,是嫌赵英知道得不够快?   念头一转,恭王又想通了,大概就是因为这家伙一点都不避嫌,赵英才不会猜忌到他头上。   恭王答应下来:“好,我会叫人送去。”      第19章 第十九章      谢季禹维护李氏的举动并没有避开谢则安和谢小妹。   谢季禹一进宫,谢则安就按捺不住了,马上追问李氏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段时间李氏已经把谢则安当成家里的主心骨,她顿了顿,最终还是简单地把当初的事说了出来。   谢则安听完后瞠目结舌,他再能想都想不到事情居然会这么凑巧!   见李氏神色复杂,谢则安没多问什么,拉着谢小妹去她的房间帮忙收拾。   谢小妹这一个月来见识过太多新东西,对于漂亮的谢府倒不至于大惊小怪,只是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乖巧地收起自己的好奇心站在谢则安旁边。   谢则安问:“小妹喜欢这里吗?”   谢小妹点点头。   她小声说道:“我喜欢那个叔叔……”   谢则安刮刮她的鼻子:“小小年纪就这么贪图美色,以后还得了?”   谢小妹问:“什么叫贪图美色?”   谢则安说:“就是喜欢长得俊的家伙。”   谢小妹说:“喜欢长得俊的叔叔不对吗?”   谢则安摇摇头,说:“喜欢长得俊的叔叔没有不对,不过光看长得俊不俊来决定喜欢不喜欢就不对了。”   谢小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谢则安哄谢小妹午休,等谢小妹睡下后走出去找到了谢府管事。   管事得了谢老夫人吩咐,对谢则安很客气:“小官人有什么事吗?”   谢则安腼腆地问:“秦叔,府里有没有空着的院子,靠近后门的那种。”   管事讶异地问:“有是有,不过小官人你问这个干什么?”   谢则安说:“主屋好是好,就是出入麻烦,我想换个好进出的住处。反正我一个人搬过去,只要有间空房就可以了。”   管事说:“这得请示老夫人。”   谢则安定定地站在原处看着管事。   管事明白了,这又是一个不省心的家伙。他认命地说:“小官人你等着,我去找老夫人问问。”   谢老夫人正糟心着呢,听到管事的汇报后皱起眉头,忍不住骂道:“野小子就是野小子,进了府还想跑出去野?”   候在门外的谢则安听到谢老夫人的话,哪会不明白她心里憋着一股气。他眼观鼻鼻观心,等着管事从里面出来。   很快,门呀地开了,管事对他说:“小官人,老夫人让你进去说话。”   谢则安点点头,迈步进屋。   谢老夫人屋里的装潢让谢则安吃了一惊。   在珠帘掩映之下见不着什么书画琴棋,只有两把青锋剑悬在墙上,旁边挂着两身甲衣,看起来不像妇人的居处,反倒像朔风萧飒的兵营。   侍女见他入内,利落地打起珠帘。   谢则安头一回单独对上了谢老夫人,感觉与奉茶时似乎不太一样。   灵敏的求生本能让谢则安一瞬间摆出了乖巧又听话的模样:“奶奶。”   谢老夫人额角青筋微微抽动。   他还真敢叫!   谢老夫人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搬出主屋?”   谢则安乖乖回答:“我要经常出府。”   谢老夫人说:“你一个小娃儿,出什么府?我会给你和你小妹找个好先生,你们给我呆在府里别出去。”   谢则安问:“奶奶,做事应该有始有终对不对?”   谢老夫人没想到谢则安还敢多话,板起脸说:“对。”   谢则安说:“如果给了别人承诺就应该信守诺言对不对?”   谢老夫人搞不清谢则安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说:“对。”   谢则安说:“那您就该让我出府。”   谢老夫人气得笑了:“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我要让你出府。”   谢则安说:“进京后我收留了好几个流浪儿,允诺要教会他们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这才刚起了头呢,陛下的旨意就下来了。我不能因为我自己的事耽搁阿娘和……阿爹,但我自己的事也不能不做。”   谢老夫人看着他:“你收留流浪儿?”   谢则安点头说:“天寒地冻的,他们蜷在我们家门口,怪可怜的,所以我收留了他们。”   谢老夫人冷嗤:“天底下可怜人那么多,你能帮得了那么多?”   谢则安说:“我不是谁都帮的,我会看人。”   谢老夫人说:“你才多大,居然夸口说自己会看人?”   谢则安说:“我看人一般看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要是还亮着,即使是流浪街头心里也还觉得以后很有盼头,那我就收留他们。如果眼睛里没有一丁点神采,只知道窝在那儿等着被冻死,那我是不会管的。”   谢老夫人说:“你这歪理说得倒挺溜。”   谢则安说:“反正我已经把他们收留在家里,平时教他们强身健体,教他们认字写字,等他们再长大一点就让他们学着做事。到那时,我的承诺就完成了。”   谢老夫人不以为然:“你们孤儿寡母的,哪来那么多闲钱养着这么多人?”   谢则安说:“钱是天底下最容易得到的东西。”   谢老夫人听着谢则安那看似乖巧实则狂妄的语气就来气,她一拍桌子:“大言不惭!”   谢则安赶紧讨好地说:“奶奶别生气!生气容易老!”   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见谢则安没有说笑的意思,脑海里又冒出了李氏入府时那一箱箱的行李、恭谨有礼的仆从。他们母子三人一个是弱质女流、两个还是小娃娃,怎么会有那样的家财和家风?   这李氏能劳动赵英亲自赐婚,指不定真有什么不一般的地方。   谢老夫人微微一顿,对谢则安说:“行,你爱搬到哪都可以。”   谢则安越喊越顺口:“谢谢奶奶!”   谢老夫人额角青筋又一次暴跳。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去吧,让秦叔领你去挑地儿。看好地方后也不用来请示我了,自己拿主意吧。”   谢则安笑眯眯地跟在管事身后跑开。   还以为是个麻烦的老人家,没想到却是个面恶心善的,比想象中更加讲理。   这么一来他就放心了。   高门大户就是不一样,随便拿个院子出来都比谢则安买的宅院要大。谢则安看了一会儿,很快挑好了想要的院落:一如他要求的那样,离后门近,而且很大,他可以在里头捣腾很多东西!   谢则安很满意:“就这里了!秦叔,我能找几个人来帮忙把这院子拾掇拾掇吧?”   管事说:“当然可以。”   谢则安行动力很强,很快让张大义把改建金玉楼的工匠找了过来。这批人已经和谢则安有过往来,能靠着谢则安给的图纸摸清谢则安的想法,谢则安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们一起在院子丈来量去,给下一步改造打基础。   谢则安看上这个院落的原因之一是这里有个通着活水的大池,他准备去弄点青石砖来把大池砌好,搞个泳池出来玩儿。   谢则安猫在小院里忙了半饷,管事秦叔找了过来喊他去吃饭。   谢则安连忙收拾好手上画到一半的图纸,衣袖一放衣摆一撩,变回了平日里乖巧听话的“谢三郎”。   李氏一直等在主屋,见他回来了才松了一口气,说:“三郎,这里不比家里,你别胡来。”   谢季禹正好撩起房帘走进来,听李氏这么说,不是很高兴地握住李氏的手:“这里就是家里。”   李氏说:“……回来了?”   谢季禹听到李氏这话就笑了起来,刚才的不悦一扫而空:“颖娘,去吃饭吧,阿娘就要过去了。”   李氏说:“好,我把……”她的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因为谢则安已经把谢小妹牵了出来,兄妹俩都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压根不用她操心。   谢季禹嘉许般看了谢则安一眼,说:“三郎,你是哥哥,平时要照顾好妹妹。”   谢则安点点头。   谢季禹又叮嘱了一句:“要把这儿当自己家。”   谢则安乖乖巧巧地“嗯”了一声。   跟在旁边的秦叔差点就想告诉谢季禹:别被他那小模样儿骗了,这家伙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   一顿饭结束,月牙儿已经升上半空。谢季禹自自然然地牵着李氏的手回主屋,谢小妹看看李氏,又看看谢则安,最后拉着谢则安的手要和他一块去小院那边玩儿。   谢则安将谢小妹抱起来往来时的路走,转过三个拱门,那开阔的院落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谢则安将谢小妹放下地,哄道:“在这里给你做个秋千吧。”   谢小妹高兴地说:“好!”   谢则安让谢小妹在一边站着看,正准备摊开改建图纸接着画,却发现图纸被人戳得稀巴烂,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了。   谢则安眉头一皱。   他对谢小妹说:“小妹,哥哥带你回去睡觉好不好?”   谢小妹不甘不愿:“还早。”   谢则安说:“哥哥给你讲故事。”   谢小妹两眼一亮:“是给我讲孟丽君姐姐的故事吗!”   谢则安说:“没问题。”   谢小妹拉着谢则安蹬蹬蹬地往回跑,小脸上的雀跃压根藏不住。   谢则安微笑着跟在谢小妹身后,心里却想着以后的事。   这年头女性的地位低,对女性的压制非常严重,这对习以为常的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他既然见识过更开放的时代,怎么能让谢小妹糊里糊涂地过完一辈子。   他不能自作主张地决定谢小妹的人生,只能想办法让谢小妹的眼界变得更开阔一点——至少要让谢小妹知道自己有什么可选择的活法。   花木兰、祝英台、女驸马、孟丽君。   这些故事虽然并不都是欢喜结局,却都有着同一个关键点:女扮男装。   这说明生在那样的时代,有一些事必须生为男儿才能去做。   谢则安一个接一个地往下讲,就是想等谢小妹自己问出“为什么必须男的才能做到”。   谢小妹现在再怎么天真懵懂都没关系,他从来都不缺耐心。   谢则安哄睡了谢小妹,一个人走回小院。他摊开一张纸重新将图纸画了一小半,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带上屋门离开小院。   走出院门后谢则安转了个弯,并不急着往回走,而是靠着墙欣赏谢府的月色。过了一会儿,一个影子从拱门前的空地上掠过,那影子消失得很快,却没能逃过谢则安的眼睛。   谢则安在原处站了一小会,折返小院。   这时一个人推开门走进他画图的屋子,拿着把匕首泄恨般往他的图纸上猛戳。   屋里黑漆漆一片,谢则安只能看到那人影不算太高,大概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谢则安并不急着现身,隐在院门一侧等待少年收手。   少年戳了几十下,终于收起匕首,转身走了出来。   迎着月光,谢则安看清了对方的脸。那张脸和谢季禹有几分相像,可脸上的冰冷和阴沉却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谢季禹身上的东西。   谢则安想起谢季禹说过他有个儿子。   莫非这就是谢季禹口里的“大郎”?   谢则安站在门口挡住了去路,开口问:“你为什么要毁掉我的图纸?”   少年没想到谢则安会去而复返,但他脸上没有半点惊慌。   他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抬起眼冷冷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你讨厌我?”   少年握了握手里的匕首,没有说话,越过谢则安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0章 第二十章      谢则安接下来两天都没见到“谢大郎”。   谢则安没太在意。   对于谢大郎来说,一时半会儿大概接受不了他们母子三人的存在。他这时候巴巴地凑上去也没用,只会让谢大郎更加反感。   谢则安画好图纸交给工匠后就往自家宅院跑。   徐婶带着几个机灵的仆人一起去了谢府,这边人少了一半,看起来冷清了不少。   谢则安让全部人搬到内宅,外宅也进行初步改建。   初来乍到,他没有什么可以傲视其他人的本钱,人力和财力只能自己攒。就像他对谢老夫人说的那样,不管是收留流浪儿还是买仆人,他都是选他们自个儿有心争取过上好日子的。   一切从无到有的过程需要野心的滋养。   要是他们连改变现状的小小野心都没有,谢则安可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毕竟他不是救世主。   谢则安从仆从里挑了两个最有担当的,让他们成为这边的管事,一个管内宅,一个管外院。   外院被他改建成“私塾”。   入冬后京城里的流民特别多,不过是短短一个月,谢则安就收留了四男三女:其中三个年纪稍长,和谢则安差不多大,另外五个则是六到九岁不等。再小一点的一般有父母看照,再大一点的有手有脚能干活儿,谢则安一概不管。   外院的“私塾”就是为他们和他买回的第一批仆人准备的。   这是谢则安的第一批班底,出身是低微了点,但相对比较可靠。   谢则安不介意在他们身上多耗费点精力。   谢则安早就让张大义给自己做了批桌椅,再让人把其中一面墙磨平涂上黑漆,整间屋子立刻摇身一变成了窗明几净的“现代化教室”。至于具体用什么漆料谢则安压根没去去琢磨,直接托张大义找了漆工搞定了“黑板”。   至于粉笔就更简单了,找到石灰石和石膏混一混,压成细长的一根根笔状物就成了,这个可以找做铅笔的工匠轻轻松松地弄出来。   谢则安比较烦恼的是“教材”怎么捣腾。   不管是流浪儿还是仆人学习基础都为零,他面对的是许多张白纸。更为难的是当谢则安问及他们想做些什么的时候,这些“白纸”都表示“全凭小官人做主”,所以具体要在这些白纸上面画些什么得他自己来拿主意。   谢则安考虑过后决定给仆人安排为期一个月的基础课程,成年人学习起来比较快,一个月应该可以掌握基础的识字和计算了,到时再视他们的资质给他们安排适宜的“岗位”。而三个比较年长的流浪儿除了跟着学基础课程外,还要肩负起带“小班”的责任,一个人带一个或两个小娃儿学东西。   谢则安给他们准备的其他课程多很多,基本上照搬“九年义务教育”。当然,他可不会蠢到自己全扛了,等时机成熟后肯定会物色一批人来负责教授这些东西。   谢则安知道这事急不来——他不能大张旗鼓地搞,否则迟早会被当成怪物烧死。   小半个月后,一切都准备停妥了。   谢则安把人都集中到“教室”,对他们言明接下来的安排。   大部分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只有一两个体格高大、头脑简单的人叫苦不迭——要他们认字比让他们挑满十大缸水还累!   谢则安心情极好,伸手拍拍他们的肩膀说:“尽力就可以了,要是你们以后投军的话,识点字能让你有更多的立功机会。”   打铁要趁热,谢则安花了三天将整套拼音教了下去。   这年头识字是个大难题,一般是找同音字对比着念,比如“携,音斜”;或者用反切法,比如“刊,苦寒切”。不管是哪种,其实都不适合还没认字的人。   确定有人掌握了基本的读音之后,谢则安就撒手不管了,跑回自己的房间躺着睡大觉。   刚睡下不久,谢则安突然听到有人敲窗。睁眼一看,居然是燕冲来了。   更令谢则安吃惊的是燕冲手里还拎着个半大少年。   那个被燕冲牢牢抓住的少年似乎明白自己挣脱不了,冷着一张脸垂手静立。   虽然才在那天夜里打了个照面,谢则安却还是把人认了出来:这面色阴沉的家伙不是谢大郎又是谁?   谢则安说:“燕大哥你这是?”   燕冲说:“找你喝酒,结果看到这家伙鬼鬼祟祟地在你家这边出没,就把他逮进来了。怎么?看样子你好像认识?”   谢则安上前牵住谢大郎的手,将他从燕冲手里解救出来,说道:“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他是想来找我玩又不好意思吧。”   听到谢则安的说辞,谢大郎抬眼看了看他,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冷笑。   接着他毫不留情地甩开了谢则安的手。   谢则安对燕冲说:“你瞧,他又不好意思了。”   谢大郎大步往外迈。   燕冲没有阻拦,等谢大郎走远后才说:“虽然没见过,不过他刚才抬起头来我就认出来了,那是谢尚书的儿子吧?”   谢则安知道瞒不过燕冲,只能点点头。   燕冲说:“他是个可怜人啊。”   谢则安静静等待燕冲的下文。   燕冲说:“这孩子出生时不会哭,再长大一点也不会说话。他母亲原本一心扑在他身上,见他是个哑巴后受不了这个打击,没两年就积郁成病去了。他母亲是世家女,嫁到谢家没几年就去了,那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好几次闹上门骂他是丧门星。”   谢则安吃惊地说:“……他爹不管?”   燕冲说:“那榆木疙瘩最后一次才撞上,他直愣愣地叫人把那些家伙乱棍打出门,搞到对方去陛下面前告状。陛下让他说两句话缓缓,他硬是不低头,委屈地说’他们咒潼川谢家‘。陛下问他怎么咒,他就说对方骂他儿子是‘丧门星’,谢家还没倒呢,怎么丧门了?”   谢则安:“……”   燕冲说:“当初那事儿还闹得挺大的,我才会知道谢大郎是哑巴的事。”   谢则安沉默下来。   这还是多亏了谢季禹脾气直,换了别人可能就和赵英盘算的那样,谢季禹去低个头说两句好话了结了——毕竟两家是亲家,会结这门亲事无非是图个世代交好,真闹成仇家谁脸上都不好看。   燕冲接着说:“说起来傻人有傻福,那榆木疙瘩和他秦家闹翻没几年,那边就因为平日里骄横跋扈不知收敛而自食苦果,举家都被问了罪。那会儿不少人都被牵连了,那榆木疙瘩——”说着说着燕冲突然觉得不太对味,瞅了瞅面色如常的谢则安,改了口,“谢尚书居然被提拔到尚书之位上,一边是流放南疆凄惨收场,一边却衣绯佩金平步青云,真是让人料想不到。”   谢则安说:“那谢大郎还真是可怜,连母亲的娘家都不在了。”   燕冲说:“那边能那么闹,在又有什么用?这对他来说可能还是好事。”说完他又摇摇头,“不过确实可怜就是了。”   谢则安不说话了。   他们母子三人入谢府,大概又给谢大郎添了另一种痛苦吧?   虽然谢季禹在妻子亡故这么多年后再续弦是合情合理的事,可他们的到来会分薄了谢季禹原本就不多的关爱。谢大郎再怎么冷面冷心,对于不惜得罪一个世家大族也要一力维护他的谢季禹应该也是带着敬慕的,所以才会拿他的图纸来泄愤。   谢则安安静了一小会儿,说:“他看起来不是顾影自怜的人,我相信他将来会大有出息。”   燕冲想说点什么,看到谢则安坚定的表情后又咽了回去。虽说“哑巴大有出息”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但他这个“义弟”一向能化腐朽为神奇,说不定真有什么办法呢?   燕冲说:“谢府那边我不好贸然造访,刚才路过时逮着了谢大郎我才进来的。你在谢府过得还习惯吧?”   谢则安说:“你看我像是不习惯的人吗?”   燕冲语塞。   就谢则安这心性,即使让他住进皇宫里头他都不会觉得别扭。   燕冲朗笑起来,转了话题:“我是来和你讨酒喝的,本来说等你见过长公主之后就来找你,没想到陛下居然会给你娘和谢尚书赐婚,害得我一直没喝成。”   男人间的交情向来不用太多言语,谢则安也一笑,爽快地说:“我这里正好藏着两坛,这就让燕大哥你喝个痛快。”   谢则安年纪小,燕冲也没让他跟着大碗大碗地喝,允许谢则安换了个小杯。   谢则安酒量不差,只不过喝酒伤身,所以喝得很慢。   燕冲可没他那么斯文,酒一入喉,眼睛就亮了起来,一口气灌了几大碗。   谢则安说:“燕大哥你这么喝会醉的。”   燕冲说:“我从来不会喝醉!”   谢则安亮出三个指头:“这是几?”   燕冲说:“嘿嘿,瞧不起我的酒量吗?不就是两,啊不,三,不对,为什么这么多,你莫不是妖怪变的?”   谢则安哭笑不得。   还真喝醉了!   谢则安让人帮忙把燕冲抬上床。   燕冲咂巴着嘴说:“好酒,好酒,够味儿,再来!”   眼看时间不早了,谢则安让人在一旁伺候着,自己赶回谢府。他还是从后门进的,一看还没到饭点,索性绕到自己要来的小院验收一下改建进度。   没想到他刚到院门那儿,就瞧见一个多日不见的身影杵在工匠中间,两眼发亮地拿着他留的图纸问东问西。   有眼尖的人瞧见了谢则安,招呼道:“三郎,谢大人来了!”语气里竟透着几分如释重负。   谢则安有种不祥的预感。   谢季禹转头看向他,和蔼地招手:“三郎,过来,这是你画的?”   谢则安认命地跑过去,点了点头。   谢季禹说:“来给我说说这个米、厘米、分米之类的都是什么意思,还有你这画法很古怪,也教教我。”   谢则安:“……”   谢则安真不是故意弄出这么多新东西来的,而是古代的度量衡他实在搞不定,只好给这批工匠普及了几个“现代化度量衡单位”。这东西连小学生都学得会,更何况是和建筑打了半辈子交道、经验老道的工匠们?   只不过自己搞懂了是一回事,能不能给谢季禹说清楚又是另一回事。工匠们干活是没问题的,要他们说话却磕磕巴巴说不清楚,他们实在扛不住谢季禹旺盛的求知欲,只能把谢则安卖了。   谢则安只能说:“快吃饭了,我们边去前厅边说吧。”   谢季禹说:“也好。”于是拿着图纸问了谢则安一路。   走到前厅时谢则安感觉出气氛有点不对,仔细一看,一直没出现在饭桌上的谢大郎居然冷冰冰地坐在那儿。有这么个变数在,李氏和谢小妹都安静地坐在一边不说话。谢老夫人还没到,气氛就那么不尴不尬地僵着。   谢季禹也注意到了,他看到谢大郎时脸上露出了笑容:“大郎。”   谢大郎还是冷着一张脸,连点个头的回应都没给。   谢季禹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走上前抱了抱谢大郎:“爹去了东营这么久,大郎你快站起来让爹看看是不是长高了。”   谢大郎抿着唇。   谢季禹对李氏说:“颖娘你别在意,大郎就是这么害羞。那天我走时他特意跟出来送了我,偏还不想让我知道。”他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笑意,“其实我瞧见了。”   谢大郎霍然站起来,仿佛想往外走。   谢季禹把他按回原位,没再说什么,反倒朝谢则安招呼:“三郎你站着干嘛?快过来,继续给我说说你的图纸。”   谢则安看了眼谢大郎,乖乖坐了过去。   谢季禹像个没事人似的心无旁骛地向谢则安“求教”。   谢大郎没了离桌的意思,可谢则安感觉他的目光像无数根尖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   卧槽,他怎么觉得谢季禹是故意的?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谢大郎终于和李氏母子三人同桌吃饭。   谢季禹一点都不觉得不自在,只觉得这是个喜人的进展。   饭后谢季禹又牵起了李氏的手回主屋。   刚把李氏迎进门就去东营住了半个月,谢季禹攒了很多话想对李氏说。   谢则安看了看谢小妹,又看了看紧盯着谢季禹背影的谢大郎,有点庆幸自个儿不是小孩,否则肯定也有种被“父母”抛弃了的感觉。   谢则安说:“小妹,你的秋千弄好了,要不要去看看?”   谢小妹当然直点头。   谢则安转向谢大郎,顺口问:“大郎要不要一起去?”   谢大郎转眸盯着他。   谢大郎的目光永远透着冰寒,谢则安总有种毛毛的感觉。不过谢则安毕竟是个成年人,不会因为这点拒绝就退避三舍,他给谢大郎找台阶下:“忙的话也不勉强。”说完就拉起谢小妹的手转身离开前厅。   没一会儿,谢则安听到身后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谢则安笑了笑,没有多话。   从谢大郎这半个月的种种行径来看,谢大郎应该经常在暗处观察他,连他宅院那边都没放过。与其让谢大郎遮遮掩掩地窥探自己,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把一切都摆在谢大郎面前。   谢则安说:“我虽然搬到了那个院子里,但我没有把它占掉,大郎你也可以常去玩。”   谢大郎安静得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   谢则安也不介意,给谢大郎介绍了不少东西。他这小身板儿有点弱,所以小院这边的改造基本都和健身有关,囊括了泳池、沙包、跑道、箭靶等等,基本变成了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型“体育馆”。   院子里的几间空房则被谢则安打通了,搞成藏书房兼书房。   谢则安领着谢小妹和谢大郎迈进小院,又带他们把刚才说的东西认了一遍。谢大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会看谢则安一眼,目光依然冷冰冰没有半点温度。   谢小妹一向睡得早,走了一圈后居然趴在谢则安怀里睡着了。谢则安小心地把她放到书房的软榻上,走出外面寻找谢大郎的身影。   没想到谢大郎居然在对悬在树上的沙包拳打脚踢,他的拳脚透着股难掩的狠劲,莫名地让谢则觉得自己身上一疼。   幸亏这家伙虽然讨厌他,却没有对他动手的想法。   谢则安正庆幸着,就听到“喀拉”一声,那根粗壮的树干居然断了!   这下谢则安觉得自己骨头都疼了。   他小心翼翼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谢大郎耳力极佳,听到谢则安的脚步声后猛地转头盯着他。   明明那张脸和谢季禹相似,多看了几回,谢则安却觉得谢大郎和谢季禹没有半点相像。相近的眉、相近的眼、相近的唇,透出的冷冽却是谢季禹绝对不会拥有的。   在月光和雪光的照映之下,谢大郎眉宇间透出的寒意比平日更加鲜明。   谢则安说:“看来这树不怎么结实,明天叫人弄到其他树上。”   谢大郎转身往外走。   谢则安喊住他:“喂,别急着走啊,敢不敢来点刺激的?”   谢大郎转身瞧着谢则安。   谢则安把院门一关,舒展四肢做了做准备运动,笑眯眯地对谢大郎说:“你会水不?这池子刚造好,你要是会水的话我们可以下去游一游。不过这大冬天的,水肯定很冷,一般人可吃不消,你不敢就算了。”   谢大郎站在原处,不点头也不离开。   泳池的改造今天才竣工,谢则安心痒得很,也不多招呼了,剥光了衣物只留下条内裤——这是他特意叫人帮忙做的,光穿着亵裤的话风吹叽叽阵阵凉,特没安全感。   谢则安再次活动了一下筋骨,以相当漂亮的姿势跃身入水。   谢则安一直是个活得认真的人,能够提高生活品质的技能他都会努力去学,游泳是他放松心情的途径之一,所以他练得很好。   他自在地在“泳池”里游来游去,活像条重归大海的鱼儿。   谢大郎抿了抿唇,在一边观察着谢则安的动作。   谢则安游了两圈后钻出水面,扶着石岸问谢大郎:“大郎你不敢下来?”   这年纪是最经不起激将法的,连谢大郎也不例外。   谢大郎伸手脱得只剩一条亵裤。   其实谢则安觉得亵裤有点碍事,可谢大郎肯定不是那种肯在别人面前脱得光溜溜的人,也只能随他去了。   谢则安提议:“下次我让人帮你量量,也做几条内裤给你穿。”   谢大郎没回应。   他学谢则安一样跳进水里。   下水以后谢大郎的四肢很僵,生硬得谢则安都快以为他压根不会游泳!   可等谢则安准备游过去手把手教会谢大郎的时候,谢大郎居然已经轻松自如地在水里游来游去,而且动作看起来比他还标准!   看着那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划水方式,谢则安脑袋里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这家伙不是现学的吧?   谢则安瞅着谢大郎那好身材,再看看自己的白斩鸡身材,心里那叫一个羡慕妒忌恨。他还真和谢大郎较起劲来,卖力地加速往前游,一下子超过了谢大郎。   谢大郎立刻明白了谢则安这举动的意思,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两个人就这么你追我逐了小半个时辰,谢则安累得不轻,趴在石岸边一抹脸,说:“不玩了!你这怪人,简直有用不完的劲。”   听到“怪人”这个评价,谢大郎目光微微一沉。   他看向谢则安,却发现谢则安脸上没有丝毫轻蔑的意思。   “怪人”加上后面那句“用不完的劲”的话,应该不是骂他而是夸他吧?   谢大郎看着谢则安瘦弱的身体,觉得谢则安才是“怪人”——谢则安明明比他还小,怎么就有那么多怪想法、知道那么多东西、忙那么多事?   他爬上岸穿衣服。   谢则安也上了岸,抱着衣服叮嘱:“回去一定要把湿了的裤子换掉,别直接躺上床就睡,要不然会着凉。”   谢大郎没回应。   谢则安问:“明晚还来游吗?”   谢大郎穿好了衣服,定定地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没脸没皮地说:“一起锻炼嘛。”   谢大郎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谢则安回房换好衣服,把谢小妹抱起来送回主屋那边。等把谢小妹放下,谢则安忍不住笑着揉了揉谢小妹的头发。   他来到这边后遇到的人都很可爱,谢小妹是,谢大郎也是。   谢则安第二天一早醒来时腿脚有些酸麻,正要起床活动活动筋骨,突然听到有人来报:“小官人,有人给你送信来了。”   能进谢府送信的人可不多,谢则安一怔,穿好衣服让仆人把人迎进来。   谢则安一看,居然是老熟人:晏宁公主身边的内侍。   谢则安眉头跳了跳,展开信看了起来。这段时间宫里没什么消息,赵崇昭也没出现过,谢则安还以为赵崇昭又把自己给忘了呢。看了信他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北地献了头猛兽,赵崇昭十分喜欢,居然仗着自己一身蛮劲跑进兽园和它搏斗。   结果那猛兽太厉害,赵崇昭受了不轻的伤,差点把一只胳膊交待在兽园里面。   听到这个消息后晏宁公主病情复发,昏迷了好几天。   一双儿女一个受伤一个重病,赵英勃然大怒,直接把赵崇昭关了禁闭,罚他一个月不许迈出东宫半步,东宫近侍统统撤下了,兽园也被赵英派人封了起来。   父子俩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晏宁公主醒来后一直忧心不已,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才下定决心写信给谢则安。   谢则安惊呆了。   一是为了赵崇昭的胡来,二是为了晏宁公主对自己的信任——东宫和皇帝闹翻了这种事要是传了出去,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乱子!   谢则安早看出赵崇昭不靠谱,对于赵崇昭做的荒唐事倒也不难接受。他想了想,找出纸张给晏宁公主写回信。   他让晏宁公主问清楚原因。   赵英正在气头上,晏宁公主又病了,肯定没人问过赵崇昭为什么要跑进兽园去。   赵崇昭其实挺懂事的,可他到底才十岁,正处于需要人关心的年纪,偏偏皇后早逝、赵英严厉无比、晏宁公主身体孱弱,而太傅之类的有只是尽着为臣者的本分,身边竟没个真正贴心的人。   这还是其次,更苦命的是赵崇昭还得背起身为太子的责任!   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哪能承受得了那么多?   赵崇昭心里肯定憋着许多苦闷和辛酸,久而久之,只能自己找办法将它们宣泄出来。   兽园就是他找的办法之一。   谢则安给晏宁公主简单地分析了赵崇昭的心理,让晏宁公主想办法问清楚赵崇昭那天碰上什么事儿,越是亲近的人越应该关心“原因”,而不是指斥“结果”。毕竟结果是不能改变的,知道了原因才能避免下一次再发生类似的事。   谢则安写完信后突然想起谢大郎对着沙包狠狠挥拳的那一幕,对于他们这种心里藏着事的人来说,弄个沙包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有个发泄对象!   谢则安重新拿出几张纸画了几张图纸,帮晏宁公主设计了几样新玩意儿给赵崇昭解闷。   最后他给晏宁公主提出另一个办法:给赵崇昭再选几个伴读,胆儿大点的,敢和赵崇昭当真朋友的那种,而不是只会听赵崇昭的话或者只会在赵崇昭闯祸后替他顶罪的家伙。   谢则安想了想,又给晏宁公主抄了首词。   这小丫头比赵崇昭更小,思虑的东西却比赵崇昭多得多,要不是忧心到极点肯定不会给他写信。   她大概也需要人宽慰。   这次的信封被塞得鼓鼓囊囊。   内侍从头到尾都没有催促,等谢则安写完后才马不停蹄赶回宫中复命。   晏宁公主看到内侍带回来的回信时有些惊讶,等她慢慢把信看完,心莫名地安定下来。   晏宁公主顿了顿,屏退周围的人往信封底部找那最后一张签纸。   等看到那一角雪白,晏宁公主的心多跳了一拍。   她拿出签纸,看得比刚才更仔细,翻来覆去地默念了好几遍。   晏宁公主倚着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   “着意寻春不肯香,香在无寻处。”   谢则安是外人,却比她看得更清楚。   她和赵英其实都在苛求赵崇昭,赵英苛求赵崇昭成为一个出色的太子,她苛求赵崇昭能有赵英的英武睿智。他们都希望赵崇昭能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所以总因为赵崇昭达不到他们的期望而不停地否定他。   事实上换一个人处在赵崇昭的位置上,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他们逼迫赵崇昭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真的就能让赵崇昭变成他们想要的人吗?   晏宁公主半垂着眼睫,低声念道:“着意寻春不肯香……”   她心里掠过的却是另一个声音:谢三郎。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晏宁公主猛地回神。   一时间她心底溢满了复杂无比的滋味,渗着酸,透着涩,难以言喻。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晏宁公主亲自去了东宫。   赵崇昭胳膊和大腿都受了伤,一直躺在床上养着。   妹妹的到来让他吃了一惊。   说实话,出了这样的事赵崇昭心里也挺难受的。他知道赵英这次真的对自己失望透顶,所以这半个月来都像行尸走肉一样没滋没味地熬着。   听见从远而近的脚步声,赵崇昭赶紧将盖着的被子一撩,吃力地坐了起来。   这动作牵动了赵崇昭身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齿,不过他很快忍住了,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宁儿!”   晏宁公主身体弱,平日里根本无法行走,只能坐在轮椅上叫人把自己推过来。   听到赵崇昭那饱含喜悦的声音,晏宁公主鼻头一酸。   要不是有这么个哥哥护着,她这样的身体生在帝王家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她理应是最关心赵崇昭的人才对,却根本没做到,还得外人来提醒。   晏宁公主说:“阿兄不要乱动。”   她让人把自己推到床边,抬手轻轻搂住坐在床沿的赵崇昭,安静地抱紧了他。   晏宁公主对赵崇昭一向有些冷淡,这种小女儿的举动极少在她身上出现。赵崇昭高兴得要命,可在高兴过后又和晏宁公主一样鼻头发酸。   他控制着自己的力道,小心地回抱妹妹小小的身体。   晏宁公主小声问:“阿兄为什么要入兽园?”   赵崇昭一滞,声音带上了莫名的哽咽,说出的理由却很荒唐:“当然是因为好玩,你知道我最喜欢刺激了。”   事实上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他问了太医妹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结果号称汇聚着天底下最好的医者的太医院,居然都摇头叹气说妹妹恐怕熬不到及笄!   要他们何用!   要他们何用!   赵崇昭心里有种近乎暴戾的冲动,他想把什么青云观、太医院统统捣毁!既然没办法保住他妹妹,要他们何用!   赵崇昭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可他又明白自己不能迁怒于人。   所以他只能和自己较劲,跑进兽园和北边送来的猛兽搏斗!   只有那样才能把他心头憋着的火发泄出来。   赵崇昭根本没想到他会差点把自己交代在里面,更没想到会闹到赵英那边。   赵崇昭看着妹妹,眼眶又红了。   晏宁公主何等敏感,看到赵崇昭的模样就猜到了几分。她咬咬唇,说:“是不是太医那边又说了什么?”   赵崇昭忙不迭地摇头:“没有!”   赵崇昭越是否认,晏宁公主越确定自己猜对了。   她转开头,掩藏住眼底的酸涩。   她早该猜出来的,赵崇昭最牵挂她这个妹妹,除了她的身体状况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他那样失控?   晏宁公主努力平复好自己的呼吸,转头看着赵崇昭,说:“阿兄,你不能这样。”   赵崇昭腮帮子上的肉抖了抖,不吭声。   晏宁公主说:“我还想你帮我看着大庆越来越强盛,你要是惹阿爹生气了,甚至真出了什么事儿,谁帮我活到那时候?”   赵崇昭说:“呸呸呸,不要胡说八道!宁儿你会活得长长久久!”   晏宁公主说:“那阿兄你得帮我广寻名医才行。”   赵崇昭怔了怔,赶紧说:“那是当然!”   晏宁公主说:“可阿兄你被禁足了,就没办法帮我了。”   赵崇昭呐呐地说:“宁儿……”   晏宁公主转开头,低声说:“没有阿兄你护着,宫里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晏宁公主这话有些夸大其词,可听在赵崇昭耳里却让他涌起了满腔血气,这是他妹妹第一次表露出她需要他的意思!求神问佛靠不住,他可以像妹妹说的一样,为妹妹广寻名医!   这个总该靠得住吧?   不过,想要做到这件事的话,首先他得先当好太子——只有成为被赵英承认的太子,才有人听他差遣!   赵崇昭一下子活了过来,拍着胸脯保证:“宁儿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认错!解除禁足之后我会听你们的话,好好学着做事!”   晏宁公主握住赵崇昭的手掌,目光带着坚定:“哥哥,我也会努力活得长长久久。”   “哥哥”这个称呼远比“阿兄”来得亲近,赵崇昭听得晕陶陶的,胳膊和大腿上的疼痛仿佛都消失了。他朝旁边的张大德吩咐:“小德子,把药端进来,我要喝!”   正愁着该怎么劝赵崇昭喝药的张大德如蒙大赦,跑出去端药。   晏宁公主盯着赵崇昭。   赵崇昭的小心脏咯噔一跳,心虚地说:“药苦,药太苦嘛,我是想放凉了再喝……”   晏宁公主没像以前一样责备赵崇昭,而是笑眯眯地说:“我陪你喝。”   赵崇昭觉得妹妹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到底是怎么个不一样法——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很喜欢这个变化!   赵崇昭高高兴兴地说:“宁儿我会尽快好起来的!”   第二天晏宁公主没有去找赵崇昭,但派了人去把谢则安捣腾出来的玩意儿弄到东宫。   赵崇昭见底下的人忙活来忙活去,忍不住拄上拐杖跑出去看他们在弄什么。东宫有个不小的校场,是赵崇昭平时习武用的。   昨天晏宁公主已经让一批信得过的工匠带着图纸去谢府找谢则安,让他们把看不明白的地方统统弄清楚。这天一早他们就开始动工了,户外主要是一些锻炼的器具,都不难做,叮叮咚咚一个下午就做好了,户内的东西却比较难办,最复杂的是一个沙盘,要照着图纸来塑形,而且要搞很多小部件,耗时是最长的。   好在宫廷匠人本来就手艺绝佳,这点东西还难不倒他们。   赵崇昭在一边越看越新奇,抓着工匠问来问去。工匠没辙了,只能把谢则安写的“说明书”给了赵崇昭,让赵崇昭自己琢磨去。   赵崇昭本来已经把谢则安忘得差不多,一看到谢则安的字马上又想了起来。记不得时还没什么,一想到这么个人后突然就想念得紧。   赵崇昭心里痒痒的,特别想出去找谢则安玩儿。   赵崇昭更认真地按照太医的叮嘱喝药和锻炼。   赵崇昭并不知道的是,当晚赵英曾经到过晏宁公主住处。   赵英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去了东宫一趟?”   晏宁公主点点头,她看了赵英一眼,说:“阿兄他这次真的会改。”   赵英冷下脸:“他哪次不是说会改?”   晏宁公主咬了咬下唇。   赵英见晏宁公主神色忧愁,有些疼惜,却终究没有心软。他说:“你不要替他操心了,年后宗室都要回来祭天,到时我会在诸王世子中挑几个伶俐点的进宫和他一起念书。”   晏宁公主浑身一震。   赵英只有她和赵崇昭一双儿女,她是女儿,而且身体不行,皇位会落在谁的身上是毫无悬念的事。可赵英这个举动代表什么?代表他决定把目光放宽一点。   要是赵崇昭再这么胡闹下去,赵英会在诸王世子中挑一个来继承大统!   赵英心中最重要的始终是整个大庆朝的安稳。   赵崇昭既然是扶不起的阿斗,那他宁愿江山旁落,也不愿让自己的亲儿子毁了大庆朝的将来!   晏宁公主觉得一阵血气冲向心口,逼往喉咙。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咬咬牙撑起身体跪倒在地:“父皇三思!”   看到晏宁公主颤巍巍地跪在那儿,还少有地称自己为“父皇”,赵英一阵心疼。但他并没有立刻扶起女儿,而是沉声说:“晏宁,有时我们难免要把自己心里的远近亲疏摆到最后面。”   晏宁公主的身体摇摇欲坠,却坚持着把话说完:“再给哥哥一年,再给哥哥一年时间。父皇,哥哥这次真的会改,如果到明年他还没改,晏宁绝不再提!”她咬紧牙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父皇春秋鼎盛,再给哥哥一年吧……”   赵英伸手将晏宁公主从地上抱起来,怜惜地搂进怀里,叹着气说:“晏宁,我也不知还能撑多少年。”   晏宁公主听到这话后眼眶就红了。   她知道赵英说的是实话。   赵英早年征战不断,登基后也没什么机会休养,身体早就熬坏了。虽说赵英如今也才五十岁,可他两鬓已经花白,一到秋冬腿脚和旧伤就钻心一样疼。   这样的身体,还能撑几年?   晏宁公主只恨自己身体太差、赵崇昭年纪太小,根本不能为赵英分忧。   她在赵英怀抱里无声地流泪。   赵英被自己的女儿哭得无法再狠下心。   赵英将晏宁公主抱到床上放了上去,沉声说:“晏宁,就依你说的,再给他一年。”他站了起来,转身背对着床榻,“皇位传承不是儿戏,万事都得早作准备——大庆已经经不起另一场大乱。”   说完以后赵英嘱咐宫人好好照料晏宁公主,转身离开了晏宁公主的住处。   晏宁公主眼前一片朦胧。   赵崇昭有再多的不对都是她的兄长。   自古以来废太子有哪个是有好下场的?要么横死,要么被囚,都格外凄惨!   晏宁公主想到了她那长公主姑姑对她说过:“你父皇啊,是天底下最狠心的人。”   她当时只以为姑姑是在为身死沙场的驸马伤心,难免有些夸大其词,没想到她父皇对兄长也能这么狠心到这种程度。   晏宁公主一整夜都没有睡。   辗转反侧直至天色微白,她让侍女把自己扶上轮椅转到书架前。   晏宁公主挥退所有人,取出了叠得整整齐齐一沓图纸,仔细地看了起来。等把那些隐含着许多奇思妙想的图纸翻完,她伸手拿出了那两张藏得最好的笺纸。   那雪白的纸张仿佛也有着什么奇妙的功效,让她莫名地心安下来。   她要好好活下去。   至少这一年结束之前她不能倒下。   晏宁公主脑海里再一次不可控制地出现了“谢三郎”这个名字。   她知道谢三郎是个聪明人,而且是个大胆的聪明人。   他能想别人所不能想、做别人所不敢做,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到了他手里都会理所当然地发生——张家椅、金玉楼、赐婚,这几件事看似没什么关联,实际上却有一双手在背后推动。   这双手的主人就是谢三郎。   或许他没预料到皇帝会为李氏赐婚,但他既然借了赵崇昭的势,肯定能料到他的存在会传入皇帝耳中。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他性格里有着大胆的赌性,他在赌皇帝的肚量和胸襟——筹码是他在她、在燕冲、在赵崇昭甚至是在京城所有人面前展露的才能。   谢三郎在告诉赵英,他有能力闹得人尽皆知,但他不闹,全凭赵英裁断。   赵英肯定看懂了他的意思,所以才会有谢季禹和李氏那桩荒诞至极的婚事。   回头一看,晏宁公主忍不住为他捏了一把冷汗:要是换成个不讲道理的皇帝,哪容忍得了他这种看似乖顺实则胆大妄为的“胁迫”?恐怕早就直接让他们母子三人从京城消失了。   偏偏谢三郎赌赢了。   赵英用看似荒谬的指婚给了他一个好出身。   从此他是谢季禹的儿子,与谢谦再不相干。   所以说谢三郎大胆又聪明——更难得的是,他的运气好到极点。   要是赵崇昭有这么一个总是能带来“变数”的人在身边,或许可以成长得更快一点。   晏宁公主出神许久,最后握紧手里的笺纸喃喃低语:“你能帮我们吗?你会帮我们吗……”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谢则安对宫里酝酿着的狂风骤雨全然不知情。   他和谢大郎练了两晚冬泳,第三天白天时他终于瞧见了谢大郎的身影。   谢则安邀请他一起去“私塾”那边。   谢大郎一直都很好奇谢则安在那边捣腾什么,他脸上虽然还维持着一贯的冰冷,听到谢则安的邀请后却轻轻点了点头。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谢则安大致摸清了谢大郎的脾气,他没说多余的话,领着谢大郎出门。   两个小孩子前脚刚出门,谢老夫人后脚就把谢季禹找了过去。   谢季禹乖巧地问:“阿娘,有什么事吗?”   谢老夫人捻了几下佛珠,对谢季禹说:“这个三郎倒是有点意思,居然能和大郎玩到一块。”   谢大郎自从他母亲去世后就越来越孤僻,连她和谢季禹的面子都不太给,她就算想和这个孙子亲近都亲不起来。原以为谢大郎天生就不爱与人往来,没想到谢则安刚进府没多久他们就已经那么要好了。   谢老夫人必须承认自己心里头有点儿妒忌,自己捂了孙子那么久都没捂热,这谢则安一来就把人拐跑了。   而且自己儿子还一见面就栽在这谢则安的母亲身上!   谢老夫人知道谢季禹也一直想把谢大郎这块冷石头捂热,因而故意在他面前酸了一句。   没想到谢季禹高高兴兴地说:“我就说该给大郎找个玩伴,您看,三郎进府后大郎果然开朗多了!”   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不想和谢季禹计较了。   她问道:“前几天忙着张罗年节的礼单,没来得及问。你这次的差事办得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谢季禹说:“没有,陛下很满意。”   谢老夫人面色沉凝。   她说:“禹儿,你不小了,如今也有妻有儿,以后做事别那么不长心。”   谢季禹微抿唇。   他并不是真的愚笨到看不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只要不是违背他原则的事,他是可以妥协的,就像赵英给他赐婚,他会毫不犹豫地应下来,当成任务一样去完成。   可有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愿意妥协。   比如他这次去东营忙的事其实并不是他牵的头,而是他好友柳三思做到一半的东西。柳家满门流放,这弩机改造工作也被搁置在一边没人敢管,生怕沾上了柳家陪着一起倒霉。   他那日追到城门替柳三思送别,柳三思把连夜赶出来的手稿给了他。   柳三思走时叹息着说:“我想着季禹你要是不来,这几张纸就烧掉,没想到你还是追来了。季禹,如今的京城不比往日,依你那得罪人的性子接下来恐怕不会好过……千万要珍重。”   一个即将流放南疆的人对还在尚书位置上的人说出“珍重”两个字,听起来理应是非常滑稽的,可谁都没能笑出来。   伴君如伴虎,柳老爷子还是历经两朝的元老级人物呢,最后柳氏一门还不是惨烈收场?   身处京城这个漩涡之中,未必比流放南疆更安全。   谢季禹送走好友后却出乎意料地找上了赵英,主动要过好友没做完的差事表示要接着往下做。   赵英当时问谢季禹:“你是不是对我处置柳家很不满?”   这已经是很严重的质问了,谢季禹却直愣愣地回答:“柳三思图画得很好,我舍不得他。”   当时的情况谢老夫人都仔细盘问过,心里吓得不轻。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在谢季禹亡妻的娘家出事时就有过,柳家人被流放时则变得更加鲜明。   赵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赵英。   谢老夫人见谢季禹一语不发,再次敲打:“就算是为了你的颖娘,有些脾气你也要改一改。”提起李氏,谢老夫人语气里颇有些酸意。   谢季禹对李氏的情意谢老夫人都看在眼里,儿子能和儿媳琴瑟和鸣自然是好的,可辛苦养大的儿子一下子被人拐跑了,她心里哪能痛快?   不过再不痛快她都没给李氏难堪,不说李氏和儿子之间是赵英赐婚,光看儿子那么喜欢李氏,她就没理由找李氏碴——儿子能找着喜欢的人,当娘的高兴还来不及,哪能为难自己儿子?   谢老夫人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   谢老夫人的让步谢季禹当然看在眼里。   他定定地看着谢老夫人半饷,开了口:“阿娘,你以为陛下为什么会原谅我犯过的那么多错?”   谢老夫人一愣。   谢季禹说:“我这样的处事方式更让陛下放心。”   谢老夫人猛地盯住谢季禹。   谢季禹说:“我的所有职权都是陛下给的,陛下想要收回去的话随时都可以把它们拿走。”他平静地与谢老夫人对视,“君是君,臣是臣,陛下舒服,我也舒服。”   谢老夫人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儿子一样。   她居然在向来单纯的儿子身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   谢老夫人心中一恸,眼眶竟有些发酸。她拉住谢季禹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娘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懂。”   谢季禹不是天真少年,怎么会什么都不懂。   他亡妻娘家和柳家之所以会获罪,就是因为“君不君,臣不臣”,世家大族平日里欺横霸市就算,居然还依仗着家中势大妄图凌驾于皇室宗亲之上。   他与潼川长房那边逐渐疏淡,在朝中又不与人结党,只由着心意交上那么几个知心好友。   他为什么敢去送柳三思?以他向来的脾气,要是不去才是怪事。   这一点了解他的人都清楚,赵英更清楚。   至于那些看不清楚或者想借题发挥把他拉下尚书之位的人,谢季禹从来没放在心上。   那种眼瞎到连赵英想不想让事态扩大都看不出来的家伙,能成什么气候?   谢季禹回握谢老夫人的手:“阿娘放心,就算爹不在了,我也会护好这个家。”   谢老夫人心底泛起一阵热意。   她笑了起来,对谢季禹说:“禹儿你放心去做事,家里交给我和颖娘。娘老了,有些事忙不过来,这段时间会把它们都教给颖娘。等颖娘上手了,这个家就交给她管。”   谢季禹怔了怔,局促地说:“阿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你只是想让我明白你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希望我能相信你的选择,”谢老夫人说,“但我是这个意思。禹儿,你们肯定会活得比我长久,你需要一个能操持好内宅的妻子——只有家宅安宁你才能心无旁骛地在外面做事。”   母子俩聊开后又把李氏找了过来,三个人一起商量起往后的“分工”。   竟是一派和乐融融。   赐婚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人知道。许多人正等着看好戏呢,没想到半个多月过去了,谢府根本没传出什么动静,实在令人扼腕!   谢季禹中午开始当值,不少知情人打着各种各样的幌子过来探听消息,他一概回以高兴的笑容:“娘子很好,我很喜欢。”   再有人问谢老夫人如何,谢季禹则会兴致勃勃地和他们分享起李氏和谢老夫人学着管家的事,脸上满是愉快:“娘子很好,阿娘也很喜欢。”   又一波人铩羽而归。   谢季禹的回应很快传到了赵英耳里,连带传去的还有谢季禹一到交班就跑了回家的事儿。   赵英本来也正等着看谢府的热闹,没想到谢季禹居然非常满意!   瞧瞧这归心似箭的模样,分明是一心想回去见李氏了。   赵英摇摇头,算是拿谢季禹没辙了。   这家伙总能让他又好气又好笑,连那笼在心头大半个月的阴霾都散了不少。   他给李氏赐婚给谢季禹,一是知道谢季禹绝对不会有异议,二来则是想给谢谦点难堪。但凡是男人,大多不想看到自己的女人和别人在一起,谢谦肯定也不例外。   谢季禹喜欢上李氏那就更好了,就谢季禹那一根筋的脾气,肯定会一门心思对李氏好。   依照男人的劣性根来推断,李氏过得越好,谢谦肯定越不舒坦。   长公主自己不提,赵英就不能明着让谢谦这个驸马和她去和离,只能用这种方式给长公主出出气。   他就是要谢谦敢怒不敢言,有苦说不出。   谢谦要敢跳出来说“那是我的妻儿”,那就尽管跳出来好了,他正愁没理由收拾这家伙!   赵英冷笑着想起谢谦的时候,谢谦居然恰好和谢季禹遇上了。   谢季禹有些吃惊,接着他愉快地向谢谦问好:“驸马近来可好?”   谢谦向来是瞧不上谢季禹的,因为谢季禹从小不爱文墨,反倒喜欢和匠人厮混在一起,整天喜欢进山下河、跑南闯北,净做些有辱斯文的事。   潼川谢家的好背景搁在谢季禹身上简直是天大的浪费。   偏偏有些人就是好命,书没读几本却还能平步青云。   谢谦眼底掠过一丝阴鸷,面上却维持着一贯的温文有礼:“季禹这是要回去了?”   谢季禹露出了笑容:“对。”   谢谦说:“听说陛下为你定了一门亲事?真是恭喜了。”   谢季禹高兴地说:“谢谢!”   谢谦最看不惯谢季禹这模样。   赵英会把谢季禹放到尚书的位置上,恐怕也是因为谢季禹这么听话吧?有的人就是没点脸皮,当狗还当得那么乐呵!   谢谦有心看谢季禹笑话,故意说:“眼下我没来得及备礼,等得了空我再登门道贺。”   谢季禹愣了愣,摇摇头说:“不行。”   谢谦没想到谢季禹会这么说,不由问:“为什么不行?”   谢季禹说:“颖娘见了你会不高兴。”   谢谦面色大变,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什么?”   谢季禹还真当谢谦没听清,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意思再说了一遍:“颖娘肯定不想见到你,所以你不能登门道贺。”   谢谦咬牙说:“谢季禹,你从来没有对颖娘死心是吗?!”   谢季禹说:“是陛下给我指的婚。”他坦然地承认自己当初对李氏的感情,“本来你娶颖娘时我已经死了心,但你又娶了公主。你娶了公主,颖娘就不是你的了——如今她是我的妻。”   谢季禹一点都不隐藏语气里的喜悦,同时还理直气壮地劝告谢谦:“你以后不要再喊颖娘的名字,这不合礼数。”   谢谦气得七窍生烟。   谢季禹走向来接自己的轿子,走出几步后想了想,又回头对谢谦说:“三郎聪明过人,小妹乖巧可爱,我们都很喜欢他们兄妹俩。驸马放心,以后他们就是我的儿女了,我一视同仁地待他们好。”   谢季禹的语气诚恳又认真,听在谢谦耳里却是赤裸裸的示威!   谢谦手背青筋暴立,全然忘了是自己先抛妻弃子,只觉得遭了天大的侮辱!   谢季禹、谢季禹——   总有一天他会将这家伙踩在脚底下,让这家伙后悔眼下的嚣张!      第24章      谢季禹和谢谦狭路相逢的同时,谢则安也遇到了一点意外。   谢大郎抓到个在他宅院外徘徊的“可疑人物”。   谢大郎显然对上次被燕冲逮住的事耿耿于怀,这回一发现不对就反剪人家的双手把对方给逮进里头,邀功似的带到谢则安面前。   对方涨红了脸,说:“小娃儿,你把我放开。”   谢大郎口不能言,只能无声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觉得谢大郎的意思大概是“人我抓进来了,你自己处理”。   谢则安觉得稀奇:照理说他这宅院没啥特别的地方,就算里面的装潢有点“现代化”,外头的人应该也看不见才是,怎么会有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外面?   谢则安打量起对方来,这人大概四十三四岁,衣着看起来是个文生,不过有点不修边幅:衣袖和衣摆都沾着点墨汁,衣领更是有一半没进了里头!作为一个强迫症患者,谢则安都想亲手帮他把衣领翻起来了……   谢则安让谢大郎松手,疑惑地问:“你怎么鬼鬼祟祟地在外面探头探脑?”   文生揉揉自己的手腕,心有余悸地看着年仅十一二岁却能把自己制住的谢大郎——明明个头还那么小,这一身蛮劲到底哪来的?   秀才遇上兵,果然为难啊!   文生说:“我叫姚鼎言,在集贤院做事,上回休沐经过这边看到你家仆人在外头帮人写信,觉得他们很不一般。今儿得了空特意过来瞧瞧,没想到你家仆人闭门谢客,叨念着‘上课快迟到了’就关上门。我这不是好奇嘛……”   听到“姚鼎言”三个字,谢则安吃了一惊。   为了不做睁眼瞎,谢则安托张大义给自己讲过京城的形势,自己平时也留心探听过,对京城里比较有名的人物都熟记在心。   姚鼎言是个欺人,人家都叫他“三辞先生”,因为他从第一次有资格入馆阁开始就开始推辞,一次又一次远离京城去县里、州里磨砺,偏偏每一次都政绩斐然,以至于不少德高望重的人一再推荐他回京任职。   “馆阁”是天下读书人朝思暮想的地方,它的职务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校书授学、刊修书籍、编修国史,可它的意义却不仅仅体现在它的职务之上。   大庆有句话叫“不入馆阁难为相”!   进馆阁行文事不仅是考校你的能力,更重要的是把你摆在天子眼前让天子观察观察,要是天子在心里给你打了个勾,很快就会把你下放到重要的职位历练,或者直接在京中找个好职位给你做——这等于是为你铺好了一条康庄大道,只要能力不差,基本都能在多于过江之鲫的官员中冒尖!   姚鼎言二十岁成了进士,如今四十二岁,二十二年间经历了赵英平乱、登基、亲政的所有时期,在这期间赵英曾经三次下诏命他入馆阁,姚鼎言却再三推辞。直至年前赵英命他修撰《起居注》,姚鼎言才勉强点头入了集贤院。   别看《起居注》这名字不起眼,实际上门道多着呢。   起居起居,谁的起居?赵英的。   修这本书就是长伴君侧,记录赵英的一言一行。这等于是可以第一时间了解赵英的所有决策,并且有着直达天听的便利,有什么事想向赵英建言的话直接说就行了!   这人牛逼啊!   第一次接触到这种传奇般的人物,谢则安觉得对方脸上的胡渣子都特别有个性。   当然,他不会傻到把激动摆在脸上。   谢则安不动声色地说:“原来是这样!”他大大方方地介绍,“您想看看的话,可以跟我来。”   姚鼎言说:“这宅院是你的?”   谢则安答道:“家里的,因为要搬到别的地方去,所以这边改建了一下。义务写信是我让他们去的,字儿练得好的才能在门前当值,他们都练得很认真。”   姚鼎言捻着他那乱糟糟的胡子想了想,马上明白了其中关节,点头说:“那是当然,学到的东西能有用处,谁不认真?”   谢则安笑眯眯。   姚鼎言又问:“谁负责教他们识字和写字?”   谢则安并不隐瞒:“我。”   姚鼎言惊异不已,问:“就你这小娃儿?”   谢则安说:“我也想学以致用嘛。”   谢则安领着姚鼎言走到“教室”那边,门一推开,姚鼎言就彻底挪不动腿了,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仔细地扫过“教室”里的每一样新奇物件。   姚鼎言是个实干型官员,他推掉馆阁之职去州县历练,对于教化这一块抓得很紧,每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修学校——建乡学、修县学、扩州学。本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可看到谢家仆从整整齐齐坐在“教室”里认真上课后,他又觉得自己以前办的学校差了点什么。   正在讲课的是个学得比较快的仆人,他见谢则安领着人过来了,立刻停下来朝谢则安问好:“小官人来了!”   其他穿着相同衣物的仆人齐刷刷地站起来,看向谢则安的目光都带着敬慕,齐声喊道:“小官人!”   官人是时人对男性的称呼,谢则安倒还能坦然接受。他笑着说:“都坐下吧,继续讲课,不用停下来。”   有谢则安盯着,所有人都比刚才更加认真,显然是想在谢则安面前表现自己。   最近“私塾”里还是在教拼音,学得好的带着没学好的一遍遍地念,最差的也已经能掌握个七八成。比较拔尖的一男一女被谢则安带回了谢府那边“加课”,学习进度非常快,常用的字都认完了,平时出去外面帮乡里写信的也是他们俩。   谢则安很满意。   这一切对谢则安来说非常正常,可看在谢大郎和姚鼎言眼里就不同了,尤其是姚鼎言!他看了一会儿,已经被那些字母吸引住了。   姚鼎言见多识广,这种文字他以前也见过几回,不过满朝没几个人会认,他想求教也不知该找谁。没想到谢则安居然会这个,还能把它教给家里的仆从!   姚鼎言听了一会儿,大致了解这些字母到底是怎么用的:这种方法和反切法类似,都是用两个音相切得出最后读音,但它比反切法更简明易学,只需要把什么声母和韵母记牢就好!   姚鼎言两眼放光,更加舍不得挪腿了。   谢则安见姚鼎言和谢大郎都认真“听课”,心里开始琢磨起别的事来。   他看过几篇姚鼎言写的东西,这人是标准的忧国忧民型文人,更难得的是姚鼎言写文章时字里行间透着“移风易俗”的志向,据说他前几年还给赵英写了篇万言书,希望能展开一场全面的改革!那会儿姚鼎言都已经半只脚踏入馆阁,可万言书石沉大海之后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梗着脖子把诏令一推,跑去底下继续当地方官。   这也是姚鼎言看见“拼音”时能立刻接受它的原因,在姚鼎言看来只要有用就成了,甭管它是什么怪东西!   而且瞧姚鼎言以前的“名士”作派,要是想把这个拼音法推广开去的话,应该不是会把功劳独吞才对。   谢则安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心里有了主意。   他太小,捞到这份功劳也没用,还不如把功劳推给他那便宜老爹谢季禹。谢季禹这几天找谢则安“请教”了很多遍,“父子俩”交流时谢则安惊奇地发现这年头已经陆陆续续有西洋人来到这边,而谢季禹见闻之广连谢则安都有些自叹弗如——比如很多人都没见过的字母和数字这两种新东西,谢季禹居然都接触过,而且还自学过一部分,谢则安稍微一讲他马上就明白了。   有这么个牛逼的便宜老爹,谢则安压力很大。   同时他也看出了谢季禹绝对不是传闻中那种不知变通的人,正相反,他的想法有时候甚至远远领先于这个时代!只不过他把精力都花在钻研新事物上,根本不在意人情世故方面的东西,所以有时候会显得比较“耿直”。   真是赶得好不如赶得巧啊!   谢季禹本来就经常捣腾出新玩意儿,他以后搞出什么新东西直接往这个便宜老爹头上一栽就是了,多方便!   这年头不是以文治国嘛,那就让谢季禹跟着姚鼎言可着劲刷刷文人的好感度!   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谢季禹名声越好、官位越高,他的小日子肯定越舒服!   谢则安拿定了主意,扔下姚鼎言和谢大郎回书房翻找了一会儿,把“拼音教材”和“标点符号教材”都找了出来。想了想,他又把标点符号教材塞了回去,只留了本拼音教材。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是行不通的!   谢则安带着“拼音教材”跑去找姚鼎言。   这时正好是“课间”时间,姚鼎言坐不住了,走过去向仆从们问了许多问题。见识过姚鼎言和谢季禹的“好学”,谢则安不得不承认他们能有如今的地位不是没原因的——天资果然还特别努力,哪有熬不出头的道理?   谢则安将“拼音教材”给了姚鼎言,让姚鼎言拿回去琢磨。   姚鼎言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又把“教室”里的新事物挨个看了个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谢则安和谢大郎一起回府,谢季禹正好也当完值回来了,一家人坐下吃饭。谢季禹瞧见谢大郎挨着谢则安坐下,有些吃味地问:“大郎今天和三郎一起出去了?”   谢大郎点了点头。   谢季禹又问谢则安:“你们都去哪儿玩?”   谢则安说:“我带大郎回了我们入京时买的宅院那边。”   谢则安顺势把姚鼎言来过的事说了出来。   谢季禹有些惊讶。   饭后谢季禹单独把谢则安找到书房,问起姚鼎言的事。   谢则安将另一本“拼音教材”递给谢季禹,说:“姚先生对这个很好奇。”   谢季禹粗略地和谢则安学过一会儿,接过“教材”一看,目光渐渐变得凝重。   他问道:“这是你捣腾出来的?”   谢则安说:“不是,它是您捣腾出来的。”   谢季禹听到这话后呆了呆。   接着他站起来绕着房间走了两圈。   如果是谢则安自己小打小闹地教几个“学生”,这东西根本不算什么,可要是经了姚鼎言的手那可就不一样了。姚鼎言在士林中地位极高,要是经他推行,说不定真能让天下士子都跟着学!   这种有利于天下教化的事真要做成了,无疑会让许多人记住创造它的人。   这有可能是桩好事,又有可能是桩坏事,归根结底得看“始创人”是谁。   名声这东西,有时候也是致命的。   谢则安才十岁,以他这个年纪去扛这种名声,要么会被质疑淹没,要么会被人捧杀,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相较之下他向来喜欢钻研古怪的东西,把这个拼音法套到他头上完全合情合理。   问题是这样一来等于是他占了“儿子”的功劳。   谢季禹说:“三郎啊三郎,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第25章      “父子夜话”结束没几天,姚鼎言果然找上了谢季禹盘根问底。   谢季禹解答了姚鼎言不少问题。   一番长谈下来,姚鼎言对谢季禹有了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没想到谢尚书见识广博至此,姚某自叹弗如。”   谢季禹说:“我以前爱到处跑,各个港口都去过,那些地方鱼龙混杂,什么都能听到一点,我只是挑拣点学了过来而已。”   姚鼎言说:“我要推行这个拼音法!季禹,这次你可不能不出头。”说完他又笑了,“季禹你应该不是不敢出头的人才对,要不然去年你也不会在那样的风口浪尖把柳三思没做完的差事要了过去——当时我都为你捏了一把冷汗。”   谢季禹说:“我相信陛下是英明的。”   提到赵英,这话题就该中止了。姚鼎言说:“那我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把它推广开,到时要你出面的话你可不能推辞。”   谢季禹点头答应。   姚鼎言直接把推行拼音法的事整理成奏折,借着修起居注的便利直接递给了赵英。赵英这几年也将目光摆到了民生教化这边,由头至尾地把它看完了,等瞧见这东西是谢季禹捣腾出来的,惊讶之余又觉得理所当然——这家伙连新型大炮都能搞出来,弄出个拼音法又有什么好吃惊?   赵英把谢季禹召到跟前。   谢季禹自然准备好了说辞:“大郎的名字一直没起,我是准备教会他识字后再让他自己选,可他都不爱跟我学,我只好想点有趣的办法——三郎进府以后我也把它教给了三郎,没想到他会去教别人。”   姚鼎言说话了:“季禹家三郎管这叫学以致用,那孩子很机灵。”说着他又把自己注意上那座宅院的原因说了出来,语气颇为赞许。   赵英想起“三郎”是谁,神情有些莫测。他夸了一句:“果然机灵。”接着他淡淡地吩咐,“姚卿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   姚鼎言察觉赵英没了一开始的热情。   但他很清楚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所以得到赵英的首肯后就没再多话。   赵英挥挥手让姚鼎言和谢季禹退下。   他又批了一会儿奏章,眼看快到用膳的点了,站起来说:“去东宫。”   东宫看起来比赵崇昭被禁足前更加井然有序。   见到赵英,一路碰上的宫人都吓了一跳,赶紧行礼。   赵英让她们不要声张,问道:“太子呢?”   宫人答:“殿下在校场那边。”   赵英说:“他伤好了?”   宫人说:“回陛下,差不多了,前些天已经可以好好走路。”   赵英颔首,迈步走向东宫校场。   还没到地方,赵英就听到“一二一、一二一”的号子声。他心中一动,也不让人通报了,直接走进校场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赵英一眼就看到了赵崇昭,他正站在一边指挥着两队人“训练”,一队是禁军,步伐比较整齐,接着是内侍和宫女,他们出现在校场实在古怪至极,不过竟也能勉强排成整齐的队列。   赵英找了个没下场的内侍问:“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赵英时内侍有点害怕,抖着声音回答:“殿下这是在练兵!”说着他又羡慕不已,“做得好的人不仅有赏钱,还可以出宫探亲。”   赵英眉头一动,让内侍退下,站在一边看了起来。   赵崇昭很专注,完全投入到“练兵”这个新玩法里面,根本没注意到赵英的到来。一开始他也不觉得这种列列队走走路跑跑步的方式有什么用处,可玩了几天,他发现底下的人似乎更听自己话了,有时候看着自己的目光还带着几分由衷的景仰!   连带平时对自己爱答不理的禁军似乎也变了不少。   这到底是什么变化赵崇昭也说不清楚,不过他觉得现在的东宫待着比以前要舒坦很多!   赵崇昭玩得更加投入。   赵崇昭瞧不出这里头的门道,赵英却不一样。赵英本来就是领过军的人,一下子看出了这些训练的意义:其实就通过这种训练让这些人对赵崇昭这个“头”马首是瞻、令行禁止!   赵英看着赵崇昭认真地板着小脸下达指令,顿了顿,让人上去通报一声。   赵崇昭听到“陛下来了”四个字,吃了一惊。   他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不敢置信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赵英。   赵崇昭的眼泪很没出息地涌了出来,他觉得丢脸极了,拼命用手去抹,却怎么都抹不完。   他只能单膝跪地,哽咽着喊道:“父皇。”   赵崇昭的喜极而泣让赵英的心微微一揪。   对女儿晏宁,他宠爱有加,从不吝于亲近;对赵崇昭,他却总是苛刻无比,几乎没给过他一次好脸色。   他不是看不出赵崇昭对自己的满腔孺慕,可他对赵崇昭有不一样的期望,所以在赵崇昭面前他永远先是“一国之君”,然后才是“父亲”。   赵英说:“起来吧。”   赵崇昭吸了吸鼻子,站起来看着赵英,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模样。   赵英说:“和我说说你最近在做什么。”   赵崇昭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最近做的事都交待了一边,当然也没少提起“三郎”这个名字。他现在特别想见满脑子新点子的谢则安,因为谢则安只是在纸上写了那么几个好玩的事儿,他这段时间就过得特别充实!   赵崇昭不是能藏事的人,说着说着对谢则安的喜爱之情已经溢于言表,怎么掩都掩不住!   刚从姚鼎言那边听完“三郎”这两个字,马上又在赵崇昭这边听到了它,赵英眉头跳了好几下。   虽说早就知道这小娃儿不寻常,可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不寻常——能让他在一天之内听到这名字这么多次,本身就是了不得的本领。   一般人的话可能一辈子都传不到他耳朵里。   赵英说:“看来这个三郎确实有点本领。”   赵崇昭赞同地直点头:“三郎是个很有趣的人!”   赵英不置可否,示意赵崇昭一起去用膳。   赵崇昭以前极少有这种待遇,心中一喜,屁颠屁颠地跟到赵英后面。跑出几步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兵”,转过身下令:“队长出列,暂时由你们负责接下来的训练,不达标的没午饭吃!”   两个队长站出来说:“是,殿下!”   赵崇昭满意地点点头,快步追上赵英:“父皇,三郎说的这法子真好玩,他们好像越来越听我话了!”   赵英没指望过赵崇昭一下子变得很成熟,听到赵崇昭好玩多于好学的话后也没生气,边走边问了几句关于“三郎”的事。   赵崇昭当然是毫不犹豫地把谢则安卖了个底朝天。   赵英留在东宫吃了顿饭,吊得赵崇昭一颗心七上八下后才将禁足令解除。   赵崇昭喜不自胜,送走赵英后马上去找晏宁公主。   晏宁公主正在梅树下看书,看到赵崇昭蹬蹬蹬地跑来,心里也一喜。   不等她发问,赵崇昭就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赵英亲自到东宫的事说了出来,他把赵英的每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心里头那股兴奋劲根本压不下去,一句一句地把那些话重复给晏宁公主听!   晏宁公主只猜到赵英解除了禁足令,没想到赵英会亲自去一趟。看到赵崇昭高兴的模样,晏宁公主心中一涩,终究没和他说起赵英想要让诸王世子入宫的消息。   晏宁公主说道:“父皇肯定是觉得你开始上进了。”她把话题引到谢则安身上,“我看到时还觉得谢三郎写来的东西太荒唐,没想到连父皇都觉得不错。”   赵崇昭两眼一亮:“三郎确实很厉害!我等会儿去拜见完太傅就去找他玩儿!”   晏宁公主说:“嗯。”   兄妹俩又聊了许久,赵崇昭才依依不舍地跑去找太傅。   赵崇昭被太傅敲打了很久,不得不坐下来补习落下的功课。   一直到夕阳落山,赵崇昭才从苦海里解脱出来。   赵崇昭用了晚膳,换上方便的衣服跑了出宫,直奔谢府。   张大德已经从晏宁公主那儿得知谢则安住在哪儿,直接把谢则安往后门那边引:“殿下,三郎他选了个方便从后门出入的院子,走后门比较近。”   赵崇昭一点都不在意前门还是后门,闻言直接让张大德带路。他边走边问:“三郎怎么会住这么偏僻的院子,难道谢家对他不好?”   现在赵崇昭对谢则安很有好感,他是个护短的人,要是谢家敢嫌弃谢则安的话,他一定会给谢则安撑腰!   张大德一听就明白赵崇昭的意思。   他可不想因为自己一句话而让谢府家宅不宁,赶紧说:“没有的事,听说谢尚书对他们母子三人好得很,三郎他母亲已经和谢老夫人学着掌家了。那院子是三郎自己挑的,他平时要经常出府,住那儿比较方便。”   赵崇昭脸色稍霁,点头说:“那倒不错。”   说话间谢府已经在眼前,张大德向门房报了名字,一路畅行无阻地走到了谢则安的小院前。他正要进去通报,赵崇昭却起了坏心:“别声张,我们偷偷进去,好好吓一吓三郎!”   赵崇昭领着张大德蹑手蹑脚地走进小院。   等看见不远处的“泳池”时,赵崇昭吃了一惊。   月光照映下,波光粼粼的“泳池”里有个光着膀子的家伙正卖力地在水里游着,那动作看起来流畅又漂亮,叫人移不开眼。明明是天寒地冻的天气,这家伙却像一点都不怕冷似的,来来回回地游了好一会儿才钻出水面,扶着石岸拿起岸边挂着的毛巾抹了把脸。   赵崇昭总算看清了水里的人长什么模样——那小脸蛋又白又俊,看起来白白嫩嫩的,不是谢则安又是谁!   赵崇昭玩心大起,轻手轻脚地往谢则安那边走。   他是准备从背后“偷袭”谢则安。   没想到还没走出几步,赵崇昭就感觉手腕一痛,自个儿竟然先被人从后面抓住了!   赵崇昭气恼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冷着脸的家伙站在后面。对方死死地反剪着他的两只手,一语不发地把他往谢则安那边推。   张大德吓坏了,连忙喝道:“大胆!快放开殿下!”   张大德的声音惊动了谢则安,他循声一看,还真被赵崇昭吓了一跳。   谢则安手脚并用地爬上岸,对逮起人来越来越熟练的谢大郎说:“大郎,快把人放开,那是太子殿下。”   谢大郎眉头一皱,手立刻松开了。   他定定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只能向赵崇昭解释:“殿下别生气,大郎第一次去我宅院那边被燕大哥逮着了,现在卯足劲想掰回一城呢。”   赵崇昭一听到“燕大哥”,顿时有些“同病相怜”,那还记得生气?他还反过来安慰谢大郎:“我也打不过燕统领!”   谢大郎安静地杵在一边。   张大德正觉得谢大郎很无礼呢,谢则安已经替谢大郎解释:“大郎生下来就说不了话。”他问赵崇昭,“殿下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赵崇昭听到这话后面色一整,认认真真地说:“三郎你主意多,我还真有事想你帮忙想想。”      第26章      赵崇昭要谈的是为晏宁公主寻名医的事。   这年头崇尚“名士之风”,不管是文人还是医者,越有才华越是傲气,说不甩皇帝就不甩皇帝。   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赵崇昭自然不觉得自己能请得动那些家伙。   赵崇昭想让谢则安帮忙想点主意把这些人请来。   谢则安想了想,抱起衣服说:“进我屋里说。”他看了眼谢大郎,“大郎也一起来。”   谢大郎看看谢则安,又看看赵崇昭,点点头。   谢则安把他们领进书房。   书房里有一男一女,是谢则安最满意的两个“学生”。他们听到动静后站了起来,垂手候在一旁:“小官人。”   谢则安说:“都搬张椅子、拿好记录本,戴石,你到殿下那边去。芸娘,你过来。”吩咐完后他对赵崇昭解释,“我让他们帮忙记一记我们讲的话。”   赵崇昭没太惊讶,因为赵英平时和人说话也有人在旁边记着。他东宫其实也安排了这样的人,不过他没多少机会和人谈正事,所以很少摆出这仗势。   赵崇昭觉得很新鲜,高兴极了。   他环视一周,说:“你这地方有点空啊,这么多架子,书却很少。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书?改天我叫弘文馆那边给你弄一份过来。”   谢则安很不客气地说:“那敢情好,我先谢过殿下。”   赵崇昭就喜欢谢则安毫不忸怩这一点。   谢则安挑了挑灯芯,对赵崇昭说:“殿下是只想把名医逼到京城来呢,还是想京城成为天下医者向往之地,云集而至?”   赵崇昭呆了呆,说:“有什么不同?”   谢则安说:“前者只要在名医身上下功夫就好,投其所好或者制其所短都可以。”   赵崇昭不耻下问:“那后者呢?听起来好像更厉害点!”   谢则安先捧了赵崇昭一把:“后者只有殿下你才能做到。”他说道,“殿下刚刚提到了弘文馆,应该也知道馆阁是天下读书人向往之地。为什么呢?弘文馆管的是著书立说、建校授学,两者都是文人朝思暮想的事。”   赵崇昭点点头。   谢则安说:“对于真正醉心医术的人来说,他们也有非常想做的事,比如救更多的人、见识等多的病例、读更多的医书、收集更齐全的古方和药材。如果殿下能够满足他们这些期望,何愁他们不来。”   名唤芸娘的侍女将谢则安的话一一记录下来,她的字写得不怎么漂亮,但整齐又清晰,完全达到了谢则安的要求。谢则安说话间看了她和戴石几眼,心里很满意,这两个人非常机灵,他是准备把他们当“秘书”来培养的,他可不想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帮手必须早点培养出来!   谢则安把自己大致的想法和赵崇昭说完,没接着往下说,而是等赵崇昭先消化自己的话。   他安静地等待赵崇昭回应,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杯茶。   谢则安回头一看,竟是谢大郎给他倒过来的。   谢则安说:“谢谢!”   谢大郎脸上还是没别的表情,像个影子一样杵在一边。倒是张大德猛地醒悟过来,跑去给赵崇昭倒茶。   赵崇昭终于回过神来,对谢则安说:“确实是个好想法,但我该怎么做才能做到你说的事?”   谢则安说:“很简单,先抛点饵把人引过来就好。”   赵崇昭刨根问底:“什么儿?”   谢则安沉吟片刻,说道:“你可以组织人手开始修《本草》。”   赵崇昭陷入了沉思。   谢则安继续提示:“如今不是没有讲药材的书,不过很少,药材不全,分类紊乱,认药往往会成为学医的一大难题,所以修《本草》对于医者而言意义重大。”   谢则安这并不是信口胡诌,一直到《本草纲目》问世,中医的药材分类才有了基本的雏形,在那之前药物的辨认大多是靠师徒相授,不仅效率很低,认错的几率也很高,常常有用错药医死人的事出现。   赵崇昭还是不太理解:“我叫人修就成了?”   谢则安说:“当然不是,还得再加点饵。”他没再卖关子,“我们想几个新奇的药材分类法子,广贴布告到各地驿站和药铺,让南来北往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同时也在各地驿站设立收集文稿的地方,让有兴趣参与的人照着我们的要求送一份草药和相应的介绍过来。只要送了,我们就在《本草》修纂名单上添上他们的名字,在编整完毕前都张贴在太医院大门前。”他笑了起来,“等收到了文稿,我们就按照规范的格式抄好,张贴出去邀人校正,能找出错处的,重赏!”   赵崇昭两眼一亮,说:“就跟‘一字千金’一样?”   当初吕不韦作《吕氏春秋》就是讲文稿张贴在城门外,表示谁能增减一字或者改动一字,赏黄金千两!当时吕不韦势大,没人敢自讨没趣去改,《吕氏春秋》的名头却借着“一字千金”的佳话传开了。   谢则安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听到赵崇昭的话后笑着点头:“对。”   赵崇昭说:“成,我回去好好想想,整理好思路再去找父皇。”   谢大郎已经知道赵崇昭的身份,听到这话后没多大反应,谢则安身边的戴石和芸娘却不同,赵崇昭这句话在他们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刚才谢则安一口一个“殿下”他们根本没反应过来,听到赵崇昭这声“父皇”后才回过味来:今上只有一个儿子,眼前这胖胖的小子能是谁?他就是当今太子爷!   戴石和芸娘早就知道自家小官人不一般,却没想到会这么厉害!   他们看向谢则安的目光更加敬慕。   很少有人会教仆人读书识字,谢则安却给了他们这个机会,还让他们旁听他和贵人的谈话!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着太子爷的面?   戴石和芸娘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能被谢则安买回来实在幸运到极点。   有这样的好东家,他们不能给他丢脸!   戴石整理好刚才的谈话记录,不卑不亢地交给了赵崇昭身边的张大德。   赵崇昭来时风风火火,走时也风风火火,眼看宵禁时间快到了,马上领着张大德往宫里跑。   谢则安让戴石和芸娘下去休息,看了眼还站在一边的谢大郎,问道:“大郎还不去睡?”   谢大郎从旁边抽了张纸,生涩地写了几个字:“教我认字。”   谢则安一怔。   谢大郎接着写:“我以前没学。”   谢则安说:“你这不是会吗?”   谢大郎写:“这几天在旁边学的,很多字认不全。”   谢则安说:“奶奶没给你请先生?”   谢大郎没反应了。   谢则安明白了,以前谢大郎有逆反心理,家里让他学他偏不学。现在谢大郎想学了,又不好意思和谢老夫人他们说。   谢则安爽快地答应:“好,我们悄悄学,到时吓死他们!”说完他又忍不住叹气,“我也要练字,我的毛笔字简直不能看。”   谢大郎写了两个字:“能看。”   “谢谢安慰!”谢则安说,“那我们以后游完泳一起好好练。奶奶的生辰好像是下个月底,到时候我们合力写它百八十个寿字送给她,”他觑了谢大郎一眼,旁敲侧推,“我瞧奶奶平时都是一个人,挺孤单的,我们哄哄她,让她高兴高兴。”   谢大郎顿了顿,幅度很小地点头。   谢则安摩拳擦掌:“我等会就定个计划,我们一步一步地照着计划来做。”   谢大郎这才离开。   谢则安看着屋外的月色,心里挺高兴的。刚来到这边就能交上好几个朋友,他对这个时代渐渐有了归属感。   他会好好在这边活下去!   谢则安第二天一大早跑去“私塾”那边,结果居然遇到个比他到得更早的人——姚鼎言!   门人已经认识姚鼎言,这次并没有把他挡在门外,所以谢则安过去时看到的是姚鼎言拿着粉笔在“黑板”前尝试着写写画画,粉笔字竟已经写得有模有样。   谢则安向姚鼎言问好:“姚先生!”   姚鼎言见到谢则安时两眼一亮:“三郎你来了?这东西好啊,你爹就是不爱出头,这种好东西也应该推广下去。”   谢则安:“……”   这家伙一大早过来就是因为惦记着这个黑板?   想到以后拿出任何一样东西,眼前这家伙都有可能两眼放光的盯着看,谢则安就有点头皮发麻。   看来借势也不是那么好借的,这家伙是个大麻烦啊!   谢则安正烦恼着,姚鼎言又抛出另一句话:“三郎,听你爹说你还没有拜师,要不要当我的学生?”   谢则安心里蹦出“卧槽”两个字,原来不仅是他这边的新东西,这家伙连他都盯上了!   谢则安说:“不要。”   姚鼎言吃了一惊。   以他在士林的地位,许多人都上赶着让自己孩子拜到他门下,这小子居然毫不犹豫地拒绝?   姚鼎言别的没什么,就是脾气有点拗,别人越是不答应的事情,他就越想做到。本来他也只是顺嘴一提,谢则安的一口回绝反倒让他较上劲了。   他瞅着谢则安追问:“为什么?”   谢则安坦言:“姚先生肯定是个严师来着,我自在惯了,受不得管束。”   姚鼎言平日最见不得别人疏懒度日,白白把大好天资的浪费掉,一听这话更觉得要把谢则安收到门下好好教。   姚鼎言笑着说:“你这可就说对了,我确实是严师。”他没再和谢则安提拜师的事,心里却想着改天直接和谢季禹商量,直接把事情定下来就好。   姚鼎言拿定了主意,状似无意地指着“教室”里的东西向谢则安提问,实际上却是在摸谢则安的底。   见姚鼎言好像已经放弃了刚才的想法,谢则安一颗心摆回了原位,可一对上姚鼎言的目光时又觉得毛毛的,浑身不舒坦。   他总觉得怪怪的。   不过这年头的士人这么清高,应该不会上赶着“收徒”吧?      第27章      太子太傅徐君诚第一时间得知了赵崇昭修撰《本草》的打算,因为赵崇昭递交给赵英的折子必须他先把把关。   徐君诚看完后觉得这事大有可为。   虽说医者地位低微,可平日里谁不需要治个病之类的?要是真能把《本草》修出来,那绝对是好事一桩!   徐君诚帮赵崇昭修了修,把折子还给了赵崇昭。   教授结束后徐君诚又去老师秦老太师府上拜访,和他说起《本草》的事。   秦老太师听完后顿了顿,说道:“君诚,这个三郎是根好苗子。”   徐君诚讶异地看着秦老太师,对于阅人无数的秦老太师而言,这种评价是非常高的了。   秦老太师说:“你是太子太傅,应该知道太子殿下是什么脾气。能在太子殿下面前说上话,而且还能让太子殿下把话听进耳里的人,你见着了几个?”   徐君诚苦笑说:“还真没见过。”他当这个太子太傅也算尽心尽力,平日里没少在很多事上劝说赵崇昭,可赵崇昭常常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听进去的次数少得可怜。   秦老太师说:“当初选太子太傅时是在你和姚鼎言里选的,最后陛下选了你,因为太子殿下生性不羁,什么事都想做,姚鼎言又有满腔想要施展的抱负——姚鼎言在士林声望日高,和太子殿下碰上是迟早的事,陛下选你当太傅就是希望你能当缰绳,以免他们横冲直撞酿成祸事。”   徐君诚神色羞惭:“我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秦老太师缓缓地开口:“君诚,我刚才说了,这个三郎是个好苗子。”   徐君诚愣了一下,静心琢磨起秦老太师的意思来。过了半饷,他说道:“我明白了。”   太子和姚鼎言一旦碰上的话会比现在更需要“缰绳”,就算光靠自己做不来他也不必灰心得太早,大可多找几根“缰绳”。这个“谢三郎”明显是不错的苗子,要是把他收到门下悉心教导,日后可能会有大用处!   徐君诚从秦老太师府上离开,一路都在思索着怎么开这个口去“收徒”。他连这个“谢三郎”的面都没见上,贸然提出收徒的话实在太唐突了。   徐君诚回到家中后写了张拜帖,准备下次休沐时去谢家拜访。他准备先见一见“谢三郎”,要是合眼缘就当场把事情提出来。   操心谢则安的人远不止姚鼎言和徐君诚,谢老夫人在谢则安兄妹俩入府前就打定主意要给他们请先生。眼看谢大郎和谢则安越晚越好,谢老夫人对这件事更上心了,想把谢大郎也塞过去让先生一起教。   她毕竟是一介妇人,选谁来教三个小辈这种要紧事一时也有点拿不定主意,只能把谢季禹和李氏找过去商量。   李氏听到谢老夫人对自己一双儿女这么上心,心中感动,说道:“全凭阿娘做主。”   谢老夫人说:“禹儿,你说说看。”   谢季禹摇摇头说:“一般先生教不了三郎。”   谢老夫人大概知道谢则安在外面捣腾的事,可也仅仅是知道而已,远不如谢季禹了解得深。听到谢季禹这话后谢老夫人气得直乐:“敢情我们还得把宰相请来教他不成?”   谢季禹认真想了想,说:“张相太守旧,不成。”   谢老夫人:“……”   李氏拉拉谢季禹。   谢季禹一怔,这才回过味来:他母亲刚才是在说笑来着。   谢季禹说:“三郎确实不一般,阿娘你多和他处处就知道了。”   谢老夫人说:“那难道就不给他找先生了?”   谢季禹说:“先给小妹找一个女先生,三郎的话,等等再说吧。”   谢老夫人说:“既然你都有主意了,那就按你说的办吧。女先生的话我倒能找着几个人选,到时给你们瞧瞧哪个适合。”   李氏说:“让阿娘你操心了。”   谢老夫人说:“老了不操心几个小的还能操心什么?”她拍拍李氏的手背,“回去好生歇着,等我把人选挑出来再给你们送去。”   李氏从小孤苦无依,鲜少碰上谢老夫人这样的长辈,听到谢老夫人关切的语气后心中一暖,眼眶都有些发红。   谢季禹牵着她的手往外走,等离谢老夫人那边远了,他忍不住吃味:“颖娘你心里喜欢阿娘多一点。”   这酸溜溜的语气让李氏一怔,红着的眼都睁大了。   谢季禹觉得可爱,借着梅树的遮挡俯身亲了李氏一口。接着他在李氏不赞同的目光中露出了满怀愉悦的笑容:“情难自禁。”   谢季禹牵着李氏的手往回走,对李氏说:“我们三郎已经很好了,不过这还不够,还得再加把劲。”   李氏不是很理解。   谢季禹耐心解释:“三郎的出身还是陛下心里的一个疙瘩,三郎得表现得更加出色才能让陛下忘掉这一点,真正承认三郎是我们儿子这件事。不过颖娘你不要着急,我会想办法的。”   李氏垂下头。   她错付终身,不仅仅让自己在第一常姻缘中惨伤收场,还害了一双儿女。要不是赵英将她指婚给谢季禹、让儿女入了潼川谢家的籍,即使她甘愿一死也挣不回儿女的好前程。   谢季禹抓紧李氏的手,说:“颖娘,那不是你的错。”他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雪景,五指收拢,“你只是看错了人,是他辜负了你。”   李氏抬起头看着他。   谢季禹笑了起来,拉着李氏一步一步往回走,再三保证:“以后我都不会让你难过。”   两个人回到主屋后把谢则安找了过来,和他商量拜师的事。   谢则安眉头突突直跳。   谢季禹说:“你小子聪明归聪明,可也不是什么都不用学了,我们会帮你物色先生的人选,到时你得配合点,别故意把事情搅黄了。”   谢则安喊冤:“我是那样的人吗?”   谢季禹笑了笑,问道:“假如我给你找个像和尚念经一样唠叨的先生,你会乖乖拜师吗?”   谢则安:“……”   想想就觉得人生一片黑暗!   谢季禹说:“三郎,我知道你听得明白,所以我直接和你说说拜师这事儿的关键所在。”   谢则安正襟危坐。   谢季禹满意地点点头,说:“你以后肯定是要走正途的,不管以文入朝还是以武入朝,拜师都是很重要的一环。即使是拜在‘名士’门下,你也没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没有立场,所以在拜师之前先要了解他们的主张,免得日后陷入麻烦里头。”   谢则安心中一凛。   他说道:“您有什么建议?”   谢季禹说:“从眼前来看,前些天你碰上的姚鼎言是最适合你的,以你平日里的行事方式,要是选了个想法比较保守的人肯定很难接受,那会让你束手束脚。可想在朝中找出想法不保守的人挺难的,只有姚鼎言可以选。”   谢则安敏锐地抓住了谢季禹话里的关键:“您说的是‘从眼前来看’?”   谢季禹嘉许地一笑,说:“对,从眼前来看他最适合,不过往后看的话,变数实在太多了,我也拿不准。”他认真地看着谢则安,“他胸中的抱负太多,伸展抱负的机会太少,好几次建言都被陛下打回了,所以他始终有一口郁气憋在心头,前些年他之所以‘三辞’馆阁,未必没有负气的原因在里面。”   谢则安明白了。   憋太久的人一旦有了机会会怎么样?会大刀阔斧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种过于急切的心情会带来很多糟糕的后果。   谢则安说:“那您的意思是我不能拜姚先生为师?”   谢季禹沉默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摇头,对谢则安说:“不,他是最适合的。”   谢则安迷糊了。   谢季禹说:“要是他有意向收你这个学生,你就拜师;要是没有,你也不要主动提。”   谢则安问:“为什么?”   谢季禹说:“因为他的脾气。”他见谢则安还是不理解,唯有把话说得更明白,“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他想要让你拜在他门下的话一定会不达目的不罢休。与其闹成那样,还不如直接答应了。而且你是他学生的话……”他皱了皱眉,还是没把更长远的事说出来,而是含糊其辞地带过,“到时你就明白了。”   谢则安明白得比谢季禹想象中更快,直接问出口:“您的意思是姚先生还有点刚愎自用,一旦身居高位必然会排除异己,我是他学生的话也许还能避开这种祸事?”   谢季禹惊讶地看了谢则安一眼。   他沉声吩咐:“今晚的谈话不要和别人提起。”   谢则安点点头。   谢季禹说:“这只是我自己的推测。”他看着谢则安,“姚先生有大才,陛下却始终不肯大用,原因很简单,就是时机还没到。陛下觉得需要磨磨他的拗脾气,或者说给他找一个剑鞘才能启用。”   谢则安安静地听谢季禹解释。   谢季禹说:“可现在他在士林中声望越来越高,想找一个能让他抗衡的人实在太难了——而且,陛下已经年过五十。陛下一直想给太子留一个平安盛世,在位期间恐怕不会再有大动作。在这段时间内他都是最适合你的老师人选,可一旦换成太子即位,你应该已经知道太子殿下是什么脾气吧?”谢季禹少有地叹了口气,“他们碰上的话……”   谢则安接话:“他们碰上的话,就是关了很久的猛虎被放了出来——还是两头一起被放。”   谢季禹说:“你明白就好。”   谢则安心里除了“服气”两个字之外没别的想法了。   姚鼎言果然是个牛人!   瞧瞧,人家当官当到让皇帝既舍不得弄走又不敢重用、既想把他留给太子又怕他会把太子带偏,只能煞费苦心地留在身边观察。   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让皇帝费这种心?   这样的人即使最后失败了,应该也算是不枉到人世走这一遭。   谢则安顿了顿,老老实实地向谢季禹坦白:“其实他已经提过收我为徒的事,不过我拒绝后他就没再提了,应该是顺口说说而已。”   谢季禹眉心一跳。   他怔愣片刻,苦笑摇头:“三郎啊,看来这个师你是拜定了。照着这位姚先生的脾气,不会那么容易放弃的,肯定还有后着。”      第28章      事情果然如谢季禹所料,很快有了后续:谢老夫人迎来了她人生中最震惊也最头疼的一天。   她收到两份拜帖,一份来自太子太傅徐君诚,一份来自大名鼎鼎的集贤院大学士姚鼎言!   更要命的是,两份拜帖字里行间透着的意思都是“我想见见你们家三郎,见完后要是合适的话就直接让你们家三郎拜我为师好啦”。   谢老夫人这才意识到这个“便宜孙子”到底有多不寻常!   徐君诚和姚鼎言在士林的地位相差无几,两人同年中举,那会儿彼此之间也颇有些交情。可惜后来徐君诚投入秦老太师门下,两个人对很多事的见解渐渐出现分歧,到如只能算是有点头之交了。   这两个曾经交好又分道扬镳的“士林领袖”居然同时想收自己孙子为徒!   饶是谢老夫人比一般妇人眼界更开阔,还是被这种事震住了。   原来自己儿子没说大话。   连这两个人都来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即使宰相亲临也不会让她吃惊。   谢老夫人赶紧让人去通知谢季禹。   谢季禹早就料到姚鼎言会上门,可徐君诚的到访却在他的意料之外。人都来了,想逮住谢则安问问他怎么会把人招来也来不及了,谢季禹只好理了理衣服出去迎客。   徐君诚和姚鼎言都坐在正厅喝茶,两个人都是成了精的人物,面上带着笑你来我往地客套,言语间不忘试探对方的来意。   姚鼎言向来直接,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来跟谢季禹要徒弟的意思说了出来。   徐君诚心里咯噔一跳,暗道不好。   本来姚鼎言自己就已经能说善道了,再让他收个伶牙俐齿的学生,太子殿下肯定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徐君诚知道姚鼎言帮谢季禹推广“拼音法”的事,一下子明白自己这次肯定收徒无望了。他在心底叹了口气,隐去自己的来意不提,讪讪然地说:“我是来给季禹道贺的,我与他相识多年,怎么都该亲自来一趟。”   这时谢季禹出来了。   徐君诚上前把刚才的说辞又说了一遍,留下贺礼走了。   姚鼎言是什么人?徐君诚的说辞根本没法在他这儿蒙混过关。   等徐君诚离开,姚鼎言用鼻子哼了一下,对谢季禹说:“我就是瞧不惯他藏着掖着的脾性,做什么事都不敢明言。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敢说出口,做什么事能做成?”他瞅着谢季禹,“季禹,他应该是冲着你们家三郎来的吧?”   谢季禹说:“姚大人别让季禹为难了。”   这等于是承认了姚鼎言的话。   姚鼎言说:“既然他先放弃了,那季禹你可以把你们家三郎喊出来了。我想让他拜入我门下,季禹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谢季禹有些犹豫:“这得看三郎自己的意思。”   姚鼎言把那天和谢则安的对话说了出来,对谢季禹说:“这小子聪明过人,可也得多加管教才行,事事由着他只会害了他。”   谢季禹唯有叫人去把谢则安喊出来。   那晚和谢季禹聊完以后谢则安就知道自己躲不过了,事情真到了眼前,他也只能在姚鼎言的注视下行弟子之礼,乖乖地喊一声“先生”。   姚鼎言越看越满意。   姚鼎言知道徐君诚为什么来和他抢“学生”,因为他也看到了赵崇昭送到赵英那儿的折子,更知道那主意是谢则安出的。   徐君诚明显是见谢则安脑筋活络又能影响太子,生出了收徒的心思。   可惜他来晚了一步。   姚鼎言说:“三郎,明天卯时一到就在大门前等我。”说完他竟没再多说什么,直接起身离去。   谢则安和谢季禹面面相觑。   谢季禹说:“照你先生说的去办。”   谢则安觉得苦不堪言:“卯时就得起来!”   卯时就是凌晨五点,他还睡得香沉。   谢季禹说:“卯时都早朝完了,什么叫‘就得起来’?你先生说得对,你这性子不成,太疲懒了,是得让你先生管教管教才行。”   谢则安:“……”   再怎么不乐意,谢则安第二天还是早早爬了起来,候在门口等姚鼎言出现。   姚鼎言准时来到谢府前,接了谢则安前往刑部。   谢则安看着那威风堂堂的“刑”字,不由问道:“先生把我带过来没关系吗?”   姚鼎言说:“带你来确实不太适合,不过没有人会说什么。怎么,你不敢进去?”   谢则安的回应是跟着姚鼎言大步往里面迈。   姚鼎言说:“我负责审查刑狱案件,看看有没有什么冤假错案,我知道你是识字的,帮我记点东西。”   谢则安为了图省事自己就“栽培”了两个“秘书”,没想到这活儿也会落到自己头上。他老老实实地说:“没问题。”   姚鼎言叫人把他们带到存放宗卷的地方,领着谢则安审查起来。谢则安本来已经背下了刑律,看到刑部那些无奇不有的案件后又觉得自己的“知识储备”实在不够,因为在正经的律法之外还有着各种皇帝签发的“补充”诏令,断案时需要把它们也考虑进去。   谢则安跟着姚鼎言看了接近两个时辰,已经快被绕晕了。   姚鼎言明明已经四十多岁,精神却比他还好,一个早上忙下来都不见疲态。见谢则安在一边可怜巴巴地捂着脑袋,姚鼎言笑了起来:“坚持不了了?”   谢则安由衷夸道:“先生您太厉害了。”   姚鼎言说:“你已经很不错了,去外面讨杯水喝喝,休息一下再进来吧,我接着把刚才挑出来的宗卷过一过。”   谢则安从来不喜欢死要面子活受罪,一听姚鼎言这话就如蒙大赦地跑掉了,找人要喝水。他歇够了后才提着水壶回去找姚鼎言,没想到屋里多了另一个人,是个长相老实的中年官员。   那中年官员正在和姚鼎言说话,神色颇为激动。他走进一听,原来是在说一桩颇有争议的案子。   那是一桩“命案”:一个女人遵从长辈的意见和未婚夫订婚,结果发现未婚夫长相丑陋,拿起刀想砍死未婚夫。由于男女的差距,女人没杀死未婚夫,只砍掉了未婚夫一根手指,案发后女人投案自首,诚心认罪。   中年官员是当地的知州,他见女人谋杀未遂又主动自首,从轻判了女人服刑数年。   没想到案件转交到审刑院和大理寺之后,这两边都以“谋杀亲夫,罪行恶劣”为由改判女人绞刑。   最终刑部这边也认同了审刑院和大理寺的判处。   中年官员知道这天姚鼎言会过来,特意来找姚鼎言为女人鸣冤。   谢则安听完后啧啧称奇,对眼前的中年官员另眼相看。同为男人,他能理解执意判那女人死刑的原因——“谋杀亲夫”这种事,谁听了都不能忍啊!而且理由还那么荒谬。   这种情况下,这位知州居然肯为对方鸣冤,实在是耿直得可爱。   谢则安看向姚鼎言,想看看姚鼎言会如何判定。   姚鼎言翻完了整份宗卷,直截了当地对中年官员说:“你是对的,他们错了。不过光凭我一个人没法改掉刑部先前的判处,得找陛下裁断。”   中年官员咋舌。   这种案件也要闹到赵英面前?   姚鼎言说:“你要是不想继续出面,那就算了。”   听到姚鼎言这话,中年官员又坚定起来:“这判处是错的,不能草菅人命。”   姚鼎言说:“那好,我会把宗卷带到陛下面前。”   送走中年官员,姚鼎言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谢则安忍不住问:“这事很麻烦吗?明明只是很小一案件啊。”   姚鼎言瞧了他一眼,说:“朝堂上从来没有小事。”   谢则安决定夹起尾巴多学点东西。   第二天谢则安就明白什么叫“朝堂上从来没有小事”了。   赵英居然让徐君诚和姚鼎言重审这一案,徐君诚和姚鼎言之间本来就已经泾渭分明,这事儿一出,就变成支持徐君诚的人和支持姚鼎言的人你来我往地争论!   徐君诚那边的意见是“女人是因为知道逃不掉才认罪的,不能算自首”,姚鼎言则是坚持要按律法中的“自首罪减二等”来判。   两边的唇枪舌战足足持续了三天,谁都没有让步,谢则安见识了古代人的多元化掐架:当面吵、信上吵、堂上吵、堂下吵……应有尽有,不胜枚举!   眼看战况愈演愈烈,呈到御案上的折子越堆越厚,赵英才出面敲定了最后的判处:处刑七年。   这比姚鼎言这边坚持的“轻判”要重一些,比徐君诚那边坚持的绞刑却轻太多——竟是姚鼎言赢了!   谢则安看明白了:案子大不大根本不重要,争议性足就成了,赵英只是想找个由头看两边吵一吵而已。两边的人看似在互掐,实际上却是在展示自己的才干和能力——甚至是展示自己这边在赵英心中的地位。   还真是有趣极了。   谢则安兴致勃勃地看了好几天的热闹。   就在他快要把赵崇昭和晏宁公主都抛诸脑后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来客造访他住的小院。   谢则安看到那个坐在梅丛边的女娃儿时愣住了。   听到脚步声,女娃儿转过头来,淡淡地喊道:“三郎。”   她一开口谢则安就确定了,竟然真是那有过一面之缘的晏宁公主!   谢则安说:“殿下气色好多了。”   晏宁公主“嗯”地一声,问:“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谢则安苦笑:“有点。”要是这金贵的家伙在他这里出了什么事,估计赵崇昭会把他大卸八块吧?   晏宁公主脸上带着笑意:“我是偷偷出来的,阿兄不知道。”她看了眼谢则安院子里的梅树,“你这里的梅花开得很好。”   谢则安决定不告诉她自己正准备把它们砍掉种点别的。   晏宁公主收回了视线,看着谢则安继续说:“三郎,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谢则安心里咯噔一跳。   能让晏宁公主瞒着赵崇昭亲自跑一趟的事情肯定不简单。   麻烦上门了!      第29章      晏宁公主很清楚谢则安这几天在做什么。   姚鼎言拿出来的“拼音法”给了晏宁公主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感觉这种新奇的东西肯定不是谢季禹一个人弄出来的,里面明显有“谢三郎”的影子在。   谢则安总是让她看不透,每每她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这个人的时候,他又会做出出乎她意料的事。   比如他拜入了姚鼎言门下。   晏宁公主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再等的话不知又会有什么变数。   赵英只给了赵崇昭一年。   想到自己过来的目的,晏宁公主心中那份微喜一下子被浇熄了。她屏退左右,抬眼看着谢则安:“不管三郎你答不答应,我都希望我和你说的话不会落入第三人耳中。”   谢则安听到这话有点发怵。   谢季禹说这话时是要告诉他姚鼎言以后会特别牛逼也特别凶残,为了将来不被殃及池鱼他必须当姚鼎言的学生抱紧大腿!   这位殿下又想告诉他什么?   谢则安的小心脏很不安宁。   他既想知道有什么事儿能劳动晏宁公主出马,又怕自己听完后就会沾上大麻烦!   谢则安看了看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晏宁公主,心道“连这么小一个女娃儿都能扛的事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点头说:“好。”   等晏宁公主把赵英的打算说出来,谢则安就后悔了!   赵英这话里的意思是要另立太子,晏宁公主来找他能有什么事儿?肯定是想他在里面掺一脚,而且是要站在赵崇昭这边掺一脚。   谢则安嘿嘿一笑,对晏宁公主说:“殿下,小民胆子很小的……”   晏宁公主盯着他。   谢则安认真回视。   晏宁公主说:“你胆子哪里小了?你胆子要是小,哪敢弄出那么大的动静闹到父皇面前。”   谢则安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小民虽然非常仰慕陛下,可还真没见过陛下的天颜,哪里谈得上闹到陛下面前……”   晏宁公主哼道:“你狡辩也没用!”   谢则安听着她难得轻快起来的语气,莫名地生出了几分怜惜。他说道:“有时候胆子大,是因为被逼到了极点,没办法再往后退了。可要是生活变得安逸,亲朋好友渐多,人就会变得胆小起来。我要是孤身一人,肯定愿意当殿下和太子殿下手中的剑,您俩指哪我打哪。”   谢则安的话让晏宁公主沉默下来。   事实上她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很没道理,不少人面对皇位之争都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毕竟站了队可是要压上身家性命的,还不如明哲保身、韬光隐晦,等新帝登基后再表忠心。   她没有理由让谢则安站到赵崇昭这边。   晏宁公主安静了一会儿,说:“覆巢之下无完卵。”   谢则安指出事实:“巢不一定会覆。”   晏宁公主咬了咬唇。   谢则安说:“殿下,陛下英明神武,他的决定必然有他的道理,你又何必螳臂当车?”   晏宁公主说:“如果是你的妹妹身处险境,你会不会想办法帮他?”   谢则安无言以对。   晏宁公主语气苦涩:“三郎,我找不到任何人来帮这个忙。我身在深宫,又常年重病缠身,见不多识不广,帮不了我的兄长。”她第一次在谢则安面前示弱,“我只能想到你。”   谢则安的小心脏抖了抖。   他怎么有种自己被讹上了的感觉?   谢则安正色说:“小民出身乡野,什么事都不懂。”   晏宁公主说:“你已经有了最博学的老师。”   谢则安叹了口气,说:“你至少得先告诉我,太子殿下的‘对手’都有哪些。我想要了解得全面一点,要不然做起事来会很被动。”   晏宁公主心中一喜,眉目间也染上了几分少有的高兴。   她说道:“我给你派个我母亲留下的人,他对皇室诸事很了解,你有什么都可以问他。要是有话要传给我,也可以让他入宫来找我。”   谢则安说:“殿下的意思是要把他留在我这边?这个的话,我要见了才能做决定。”   晏宁公主没生气,她说道:“没问题,我会叫他来找你。”说完她没有再试图说服谢则安,而是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和谢则安道别,叫人把自己抱上软轿回宫。   谢则安看着软轿消失在院外,心里有几分赞许。   换了个人被晏宁公主这样推心置腹地恳求,说不定早就感激涕零一口答应下来了。听到他的推拒时她也没生气,反倒在给他留出考虑的余地后就干脆利落地离开。   有这样的心性却没有健康的身体,实在是可惜了。   谢则安眉头皱了起来。   他比谁都清楚有些事是不能心软的。   谢则安正思考着,突然看到前方的梅丛里露出半片衣角。   谢则安怔了怔,抬眼看去,只见谢大郎站在那儿,肩膀上落满了雪,有些已经开始化了,让他的衣襟变得湿漉漉一片。   谢则安说:“大郎你一直在?”   谢大郎眉头紧皱,看了谢则安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谢则安说:“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谢大郎定定地看着他。   谢则安说:“你放心,就算我真的答应了也不会牵连谢府,我会想办法把谢府这边摘出去的。”   谢大郎眉头皱得更紧。   谢则安不太明白谢大郎的意思。   谢大郎见他不解,折下一根梅枝在地上写:“摘不掉。”   谢则安耐心地等谢大郎往下写。   谢大郎写道:“祖母是先皇后的姨母。”   先皇后病逝多年,平日里已经很少有人提到她,再加上谢府行事向来低调得很,所以谢则安根本没打听到这件事。谢大郎写得简略,谢则安却理解了谢大郎的意思:假如太子有什么事,谢老夫人一定会帮!   谢则安神色凝重:“你确定奶奶真的会插手?”   谢大郎顿了顿,拉谢则安蹲下,一字一字地写:“当初京城危急,祖母拿着剑入宫保护太子的哥哥,可惜没能及时赶到。祖母觉得先皇后早早病逝是因为长子死在乱中,一直有愧于心。”   谢则安想到了谢老夫人房中的兵甲。   看来那是一段藏得很深的惨烈故事。   谢则安有点意外地看向谢大郎,没想到平时谢大郎一声不吭,对这些事却知道得这么清楚。   谢大郎似乎看出了他的惊讶,擦掉刚才写的字重新写:“说不了,听得多。”   谢大郎面上依然一片寒冰,却找不着自卑或者郁愤的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谢大郎自个儿都不在意了,谢则安当然不会瞎怜悯。他大大方方地说:“那我以后有不懂的地方你可得提醒我。”   谢大郎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点头。   两个人在雪地里蹲了小半天,站起来时腿又冷又麻,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谢则安招呼谢大郎:“走,我们跑个十全八圈暖和暖和。”   谢大郎虽然不觉得跑圈有什么用处,但也承认跑完后确实比较暖和,所以跟在谢则安后面跑了起来。   大概过了一炷香左右,正在陪跑的谢大郎突然警惕地抬起头,盯着左侧的院墙直看。   谢则安停下来,纳闷地问:“怎么了?”   谢大郎顿了顿,在雪地上写:“有人在看我们。”   谢大郎刚写完,一个黑影就翻下院墙。那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站在那儿就像根竹竿似的,又瘦又直。他有一双丝毫不显浑浊的眼睛,那目光过于锐利,以至于与他视线相触时很多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避开。   谢大郎以防御的姿势挡在谢大郎跟前。   谢则安稍微一想,推开了谢大郎上前问道:“您是公主殿下派来的?”   老人的目光落在谢大郎身上好一会儿,才转向谢则安,朝他点了点头。   谢则安早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个重要技能练得炉火纯青,一看老人极不寻常,语气变得更加恭敬:“有劳了,不知您怎么称呼?”   老人说:“叫我梁捡就好。”   谢则安觉得这名字怪怪的,不过没多说什么,麻溜地喊:“梁叔。”   梁捡面色发沉。   他说道:“我不知道你给晏宁灌了什么迷药让她那么相信你,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别把花招耍得太过。”   谢则安听到梁捡喊晏宁公主“晏宁”,更确定这人来历不一般。他乖巧地回答:“京城能人无数,我哪敢耍什么花招?”   梁捡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左边的房间我要了,有事要问的话可以过来,没事不要打扰我。”   谢则安已经见识过姚鼎言那种怪人,对梁捡这作派倒没怎么在意。他对谢大郎说:“大郎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谢大郎点点头。   谢大郎正要转身离开,梁捡突然喊住了他,问道:“你就是谢大郎?”   谢大郎一顿,点头。   梁捡说:“原来是谢晖他们的孙子,难怪。”   谢则安嗅出了这话里的不寻常,追问:“大郎怎么了?”   梁捡冷笑:“和你没关系。”   谢大郎转头看了梁捡一眼,又用眼神朝谢则安道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捡没想到谢大郎听了他的话居然一点好奇心都没有,本来准备要说的话都被憋了回去。   谢则安在心里猛夸了谢大郎一顿。   干得好!   对这种想吊人胃口的家伙,就该让他憋着话没法说!   当然,谢则安没敢把这份小得意表露出来。他明显感觉梁捡不喜欢自己,也不想再自讨没趣,所以乖巧又恭敬地说:“梁叔您也休息吧,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吩咐底下的人去置办。我要先把需要知道的东西好好理一理,等我理明白了再找您问。”   谢则安姿态摆得十足,梁捡也不好把嫌恶表现得太明白,只好微微颔首当做回应。接着他没多看谢则安半眼,直接进了他自己选好的房间。   谢则安以前遭过太多冷眼,这点小事根本没放在心上,反倒觉得梁捡明明那么厌恶他却又逼迫自己奉命行事的模样很有趣——这时代的人有时候实在忠心得可爱。   眼看梁捡也走了,谢则安开始认真思索接下来该怎么选择。   既然谢府注定摘不出去,要怎么选其实再明显不过。   他得承认“从龙之功”听起来有点诱人——至少他可耻地心动了!   要是将来赵崇昭那胖子真能登上帝位,他可是大大的功臣,功名利禄手到擒来,平步青云都不带喘气的,想想就觉得很爽!   可惜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   从赵崇昭这“龙”真的靠谱吗?      第30章      赵崇昭最近都在忙修《本草》的事,晏宁公主见完谢则安后就去找赵英,向赵英提出要给赵崇昭重选东宫侍读的事。   上次赵崇昭出事,赵英直接把东宫的人换了一批,东宫侍读也统统被打发回家不再让他们陪侍在侧。   听到晏宁公主的建议,赵英抬头看着她。   有时他对晏宁公主心软并不仅仅因为她是他女儿,而是因为女儿和儿子之间的感情让他想起自己和长公主之间的兄妹情谊。当初他在夺嫡之争中也处于劣势,能杀出一条血路除了手掌重兵之外更是得益于长公主在京城斡旋。要不是妹妹帮他奔走,他这么个远在边境拼杀的皇子早被遗忘得干干净净了。   赵英说:“你有什么人选?”   晏宁公主低头不语。   赵英说:“你今天出宫了?”   晏宁公主并没有吃惊,赵英会知道她出宫一点都不奇怪,她想瞒住的人只有赵崇昭而已。   她说道:“嗯,我去见了一个人。”   赵英没有说话,静待她的下文。   晏宁公主说:“我见的人是谢三郎。”她抬起头认真地说,“如果和以前一样选三位侍读的话,我想留一个位置给谢三郎。”   赵英面色一凛。   他问道:“你知道谢三郎的身世吧?”   晏宁公主说:“我知道,他和我坦白过了。”她直视赵英的眼睛,“我把梁叔派了过去,假如连梁叔都认同他的话,父皇应该不会再反对吧?”   梁捡是先皇后身边的人,赵英一听晏宁公主说“梁叔”就想了起来。先皇后和长公主感情极好,她身边的人最看不得长公主受委屈,比如长公主和谢谦感情不和的传言传开时梁捡直接请命说“我去把他杀了”。   赵英没想到晏宁公主会直接用上梁捡。   看来他这个女儿真的很看好那位谢三郎。   假如连梁捡这关都过了,那么彻底抹掉这个谢三郎真正的身世、让所有人都把他当成谢季禹的儿子也无不可。   赵英说:“你这一着够聪明,不过也够险,要是你梁叔不认同呢?”   晏宁公主说:“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要是’。”   听到晏宁公主暗含委屈的话,赵英苦笑一声,叹息着说:“晏宁,我希望你能轻轻松松地过日子。”   晏宁公主低垂着眼睫,并不说话。   赵英静默片刻,念出了一句话:“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晏宁公主猛地睁大眼。   明知道自己的寿命有限,为什么不轻轻松松地过日子?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活不长久,她才更加努力地活着。   她想在这世间留下那么一点东西。   哪怕没有人会记得她,她也希望自己的兄长能登上帝位、能活得长长久久、能替她看着大庆的大好河山一直这么好下去,就像她亲自看到一样。   这些东西她在遇到谢则安之前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在遇到谢则安之后,她才第一次开口向赵崇昭说出了自己对他的期望。   想到“谢三郎”三个字,她心中一热。她对谢则安另眼相看,也许并不是因为多看好谢则安,而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看出她想法的人。   他的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敲在她心里。   晏宁公主微微咬唇。   赵英说:“晏宁,我知道你这么看好谢三郎是因为他比我们更懂你。你喜欢他的话,平时也可以呆在东宫。”   女儿的身体状况已经这么糟糕,赵英已经不会去避讳什么男女有别,只要女儿能过得开心一点就好。   晏宁公主当然能听出赵英的纵容。   但赵英可以纵容她,她不能纵容自己。   晏宁公主正色回道:“晏宁没有喜欢他。”   赵英端详了女儿认真的脸庞一会儿,心中更为疼惜。他是什么人?每天都面对那么多各怀心思的朝臣,要是连自己女儿在想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话哪还用当这个皇帝。   从内侍的回报来看,女儿常常会拿出那个谢三郎给她写的笺纸一个人翻来覆去地看,不是喜欢是什么?   不过是因为深知自己的病情拖不了多久,强自将那刚刚萌芽的“喜欢”压了下去。   赵英对谢则安的不满又深了一层。   任谁发现自己的女儿被人骗走了一颗心都不会高兴,赵英用岳父看女婿的标准把谢则安从头到脚挑剔了一遍,觉得哪里都差了点。   但女儿喜欢他也不会阻止。   能让这个女儿高兴的事太少了。   为了大庆的将来他不能向女儿保证一定将江山传给赵崇昭,可这点无关要紧的小事他还满足不了女儿吗?   赵英怜惜地揉了揉晏宁公主的头发,说道:“我不会插手,随你高兴。”   赵英这边点了头,晏宁公主安心多了,只要谢则安一答应就能拿到出入东宫的资格。   一年时间短是短了点,能做的事却也不少。   晏宁公主见赵英的同时,谢则安也拿着理出来的“问题列表”去找梁捡。   梁捡正盘坐在屋内闭目养神,听到谢则安的脚步声后睁开了眼。   谢则安说:“我想问您一些事。”   涉及正事,梁捡倒是没有为难谢则安,可以说是有问必答。   谢则安亲自把答案一桩桩记了下来。   除了诸王世子之中有哪些出挑的之外,他还详细问了诸王封地的风土人情、物价水平,还真难倒了梁捡几回。   梁捡皱着眉问:“这些有什么用处?”   谢则安说:“大有用处!不了解这些事,怎么猜得出他们会耍什么招数?”   梁捡哼了一声,拿着谢则安列的单子去了户部一趟,回来时给谢则安带了一大批记载着去年相关情况的案卷,不耐烦地说:“自己看。”   谢则安高高兴兴地抱着案卷跑了。   第二天谢则安去找张大义“开会”,画出了大庆境内的“物产分布图”,兴致勃勃地说:“张大哥你留着。我给你列些清单,你派人出去的时候如果碰上这些东西就先把它们拿下,以后大有用处。”   经过前面几次合作,张大义对谢则安的话可以说是深信不疑。他给谢则安打包票:“没问题,我会叫人注意。”   谢则安说:“张大哥你可以把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生意分给别人去做,钱是赚不完的,我们得多交几个朋友。这样对大德也有好处。”   提到弟弟,张大义心头一凛,认真说道:“三郎你说得对。”   谢则安说:“过一段时间我想放几个人到你这儿打打下手学点东西,张大哥不会介意吧?”   “私塾”里的第一批“学生”在学习的内容上已经有了偏向性,有几个对数字比较敏感的被谢则安挑了出来,准备把他们往搞经济的方向去栽培。   天底下最快让人成长起来的方法只有一个:实践。   谢则安打算教个基础就让他们到张大义这边锻炼锻炼,对“经济”有个初步的概念。   这是谢则安最擅长的领域,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玩不来。   虽说前期可能会坑坑张大义,但到了后期“学生”们肯定会把坑填回去,不会让张大义吃亏。   张大义也没让谢则安吃亏,他爽快地说:“怎么可能介意?很多生意本来就有你的一份。”   谢则安说:“谢啦。”   谢则安从张大义家里出来后就去了“私塾”那边,把自己选出来的几个“学生”叫到一起,将记录着各地物价的案卷扔给他们:“三天内把它们编成数字版本,谁要是还有余力的话可以订一个赚钱的计划给我看看,到时候一起交给我。”   听到这句话后所有人眼里都迸发出别样的光彩。   戴石和芸娘是最先被谢则安选过去的,他们这段时间以来的变化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不仅穿得好了,手里有余钱了,更重要的是腰杆挺得笔直,说话间都带上了点和“小官人”类似的从容和镇定。   要是可以,谁不想活出个人样来!   听到谢则安给了自己表现机会,所有人都朗声答应下来。拿到案卷后他们也没有争抢,而是井然有序地将它们平分开,显然已经习惯了相互间的团结合作。   谢则安非常满意。   他不定时地给他们下达任务,所有任务几乎都不能靠一人之力去完成。他没有特意去提醒他们,而是等他们自己去发现。   现在看来,这种刻意为之的“合作任务”显然已经有了一定的成效。   谢则安忙完后就信步走回谢府。   他踏入自家院子时就看到梁捡抱着手臂坐在石桌前,仿佛在等着他回来。   谢则安乖乖巧巧地问好:“梁叔!”   梁捡睁开眼,眼神满是凌厉:“你在利用我?”   以谢则安的层次,想调阅各地的案卷是不可能的。他故意和梁捡说那些东西很有用,分明是在利用他的职权便利拿到那些案卷!   谢则安一脸迷茫,无辜地问:“梁叔哪里的话?什么利用不利用的,我听不明白。”   梁捡说:“你刚才去了哪里?”   谢则安一点都没隐瞒:“去见个待我很好的朋友,然后回了我自己的宅院。”   梁捡说:“顺便把我给你的案卷给了他们对吧?”   谢则安说:“对啊,不能给他们吗?”他眨巴着眼,“难道它们是不可以外传的?”   梁捡沉着脸。   那确实不是不能外传的东西,每年都堆在那里积灰,根本没谁会去看。   可一看到谢则安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儿,他又生起了闷气。他很确定这家伙确实是在利用自己,偏偏还拿这家伙没办法!   谢则安当然看得出梁捡在想什么,不过他可不会傻到去承认。   欣赏够了梁捡难看的脸色,谢则安才正正经经地开口:“很多事不可能靠我们自己去完成,那么多的案卷我当然不可能一个人看完。我是准备先让他们拿这个练练手,以后有什么需要分析的话也有现成的帮手——我的帮手就是殿下的帮手嘛,您怎么能说我是在利用您?”   梁捡冷笑说:“巧舌如簧!”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回了房。   第二天谢则安又求梁捡再帮忙找些案卷。   梁捡口里没答应,谢则安想要的东西却很快出现在他桌上。   谢则安满意了。   他并不需要梁捡对自己青眼有加、另眼相待,只要彼此配合得来,这老头儿脸色差点也没啥。   谢则安让梁捡帮忙给晏宁公主送了封信。   ——他愿意入东宫当太子侍读。      第31章      冬雪渐深,东宫也罩在一片雪白之中。赵崇昭的“练兵”兴致丝毫未减,给了底下的“小兵”们穿上了更厚的衣服,在雪地里大步跑圈。   赵崇昭体力好,身体恢复后就下场带头跑步,每天绕着校场十全八圈地跑下来,看起来却比往常更加精神。   几天“体验”下来,赵崇昭理所当然地加大练兵强度,还说得特别有理:“我都没事儿呢,难道你们比我还娇贵?”   所有人都噤声不语。   分明是赵崇昭继承了赵英的勇武!   谁家十岁多的娃儿敢跑去和猛兽搏斗的?   可惜没人敢吭声,只能咬牙扛着!   燕冲带着三位新的太子侍读走进校场时,看到的正是赵崇昭板着脸训斥“小兵”们的画面。   那模样还颇有些气势。   新选进宫的太子侍读有个叫秦如柳的,是秦老太师的孙子,比谢则安要大一两岁,胆子却最小,他瞧见赵崇昭那仗势顿时吓得小脸煞白,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另一个太子侍读却是燕冲家比他要小两轮的族弟,叫燕凛,他抱着手臂跟在最后面,一副谁都不想搭理的模样。   这两家伙加上赵崇昭,三个都不是什么省心的家伙。   燕冲看了眼走在自己身边的谢则安,感觉自己这个“义弟”有得头疼了。   燕冲扬声见礼:“殿下,陛下让我将三位侍读领过来。”   赵崇昭惊讶地转头,一眼就瞧见了站在燕冲身侧的谢则安。他又惊又喜地跑了过来:“三郎,父皇让你进宫给我当侍读了?”   谢则安点点头:“见过殿下。”   燕冲介绍道:“还有这位是秦家的秦如柳,我们家的老七,叫燕凛。”   赵崇昭一一扫过去,看到秦如柳时皱了皱眉头,等目光转到燕凛身上时却两眼一亮,问道:“你也和燕统领一样能打吗?”   面对太子,燕凛总算收敛了一点,他勉强地回答:“我能在他手底下过三十回合。”   这对于一个十岁小孩来说已经是特别厉害的了!   赵崇昭把燕凛全身上下瞧了一遍,颇为赞许:“不错,比三郎这小身板儿强多了。”   谢则安:“……”   赵崇昭当场就拉着燕凛下校场比划。   赵崇昭的喜好非常分明,秦如柳从头到尾都被忽略了。   谢则安没把秦如柳忽略掉。   秦老太师门生满天下,秦如柳作为他的孙子,从小就有着“神童”之名。胆子小了点、脾气懦弱了点,都不是问题,有背景和才智可以让他“借用”一下就成了。   谢则安走过去和秦如柳攀谈。   秦如柳比谢则安高半个头,见到谢则安乖乖巧巧的模样就放下了戒心。他在家是个好兄长,看谢则安也像看自己的弟弟一样。   谢则安顺着杆子往上爬,笑眯眯地问起秦如柳在外面求学的趣闻。   秦如柳本来不是会关注什么趣事的人,不过他不忍心让谢则安失望,只能绞尽脑汁地回想一些奇闻异事。   谢则安听得兴致勃勃。   两个人聊得正开心,突然有一支长枪毫无征兆地朝他们飞过来。   秦如柳吓了一跳,愣愣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谢则安忙把秦如柳扑倒在地,险险地避开了那锐利的枪尖。   长枪直直地摔落,杆子直接打在他小腿上,闷闷地敲了一下。   赵崇昭哼哧哼哧地跑了过来,拉起谢则安说:“三郎你没事吧?一下子没拿稳。”   谢则安小腿正疼着,却还是先把吓坏了的秦如柳拉了起来才回答:“没事,就是有点疼。”   燕凛走了过来,冷眼看了一会儿,还是朝燕冲开了口:“二哥,他是故意的。”   燕冲一直在旁观,当然看得出赵崇昭是不是没拿稳——这家伙分明是不喜欢秦如柳,见谢则安和秦如柳聊得高兴就把长枪往人家那边扔!   赵崇昭以前用重赏诱使侍卫去“斗兽”也就算了,那也算是那些侍卫自愿的,这次算什么?   他不喜欢的人就可以不当人来看、可以随意取了人家的性命?   燕冲心中腾起一阵怒火,却还是忍而不发。   燕冲交待燕凛:“你小心点儿,要是可以的话也护一护三郎和秦家那小子。”他想了想又改了口,“三郎就不用你操心了,主要是秦家那小子,别让他伤着了。得空的话你倒是可以教三郎几招,他底子虽然薄,但悟性好,又能吃苦,你肯定能和他当朋友。”   燕凛点点头,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继续看热闹。   燕冲回赵英那边回禀东宫的情况。   听到燕冲努力压下怒火的语气,赵英神色很平静。   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赵崇昭这暴戾的一面正是让赵英动了“换太子”念头的原因之一,他不希望自己的继任者是视杀戮为常事的暴君,即使赵崇昭是他唯一的儿子也一样。   赵英一句话都没说。   燕冲也沉默下来。   这样的赵英让他有些陌生。   过了好一会儿,赵英说:“腾霄,你觉得朕能怎么做?”   燕冲语塞。   难道让他和燕凛出面指出赵崇昭故意想伤人,狠狠地罚一次?根本行不通,赵崇昭以前让侍卫入兽园的时候难道没罚过?罚过之后赵崇昭反而变本加厉。   再罚的话,就是摘掉赵崇昭的太子之位,让他不能再任意妄为。   他岂不是在逼赵英废太子?   燕冲心头一凛,不再多言。   赵英感到一阵疲惫。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多和你七弟谈一谈,让他帮忙将崇昭引上正途。你们燕家人脾气刚直,这也是我选你七弟当太子侍读的原因。”   燕冲抬眼看了看赵英,第一次感觉赵英真的老了。   岁月带来的皱纹已经出现在他曾经英武过人的脸庞上,鬓边的白发也已经很多。   更让人难受的是,他那永远锐利逼人的目光也渐渐被无奈占据。   教不出一个合格的继任者,赵英比任何人都难受。   燕冲忍不住宽慰:“陛下宽心,殿下还小,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长起来的。”   赵英点了点头,说:“你下去吧,东宫那边你随时盯一盯,别真让他闹出事来。”   燕冲领命退出殿外。   门一开,满天风雪吹了进来,呼啸着的冷风灌进了燕冲衣领,饶是他身体健壮至此也还是被冻通体发寒。   燕冲叹了口气。   太子再不堪造就都好,那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他把赵英交待的差事办好就成了。   另一边的谢则安并不知道赵崇昭的长枪是故意冲着秦如柳去的,拉着久久无法回过神来的秦如柳一起和赵崇昭去见太子太傅徐君诚。   上回徐君诚虽然去了谢府,但谢则安并没有见着人,根本不知道徐君诚曾经和姚鼎言抢自己这个学生。他走进“教室”时注意到徐君诚的目光有一瞬间是落在自己身上的,那眼神儿好像特别复杂。   谢则安不明所以,只能和秦如柳、燕凛一起乖乖见礼。   前面有过三个太子侍读,徐君诚都挺喜欢的,可惜赵崇昭入兽园时三个太子侍读没能劝阻,统统被赵英赶了回家,前程恐怕是毁了。   陪着赵崇昭读书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徐君诚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看了眼谢则安。听说前段时间姚鼎言去刑部那边审查时身边带着这位“谢三郎”,他们在御前吵翻天那几天这位“谢三郎”也跟在姚鼎言身边,徐君诚心里着实有点好奇——这娃儿到底有什么不一般的地方,居然让姚鼎言一收入门下就这么带着?   徐君诚特意把谢则安留到最后,先考校了秦如柳和燕凛几句才转向他,想摸摸谢则安的底子。   赵崇昭敏锐地察觉徐君诚对谢则安不太一样。   赵崇昭觉得很不高兴,本来谢则安能进东宫陪他是多好的事儿,偏偏先冒出个秦如柳和谢则安先聊了起来,来到这边后太傅又特别关注谢则安,最明显的就是考校谢则安的时候太傅多问了许多句!   谢则安是来给他当侍读的,他们凭什么占着啊。   赵崇昭直接叫人把谢则安的座位搬到自己身边,朝谢则安招手:“三郎,坐这边!”   徐君诚还准备接着“考校”谢则安呢,听到赵崇昭这话后才猛地回过神来。谢则安对经史说不上很熟,有时很基本的东西他都背不出来,但提到他记得住的东西却能说得出其中的含义来,理解得非常通透。   虽然谢则安说话又白又俗,有些地方说得很粗浅,有些地方又有失偏颇,但从他的年纪来看已经无比难得!   聊到他与其说是他在考谢则安,还不如说他不由自主地和谢则安辩论起来。   徐君诚心中十分惋惜。   谢则安才十岁左右就已经能有这样的见解,加以教导的话以后肯定大有出息,他那日要是再多坚持一下,或者在老师提出让他收徒那天直接登门见一见,说不定能从姚鼎言手里把这学生抢过来。   不过现在似乎也不晚,谢则安每天都要分大半天到东宫这边来,相比之下去姚鼎言那儿的时间反倒更少!   就算在谢府时没抢着,谢则安还不是得喊他一声先生?   想到这一点后徐君诚心情舒畅了不少,连赵崇昭打断自己的问话都没生气,挥挥手让谢则安坐到赵崇昭身边。   谢则安如蒙大赦,跑到赵崇昭身边坐定,小声说:“谢啦。”徐君诚的“考校”实在让他吃不消,快要把他那一丁点底子都掏空了!   明明问秦如柳和燕凛时没这么问这么多的,怎么轮到他头上问题却没完没了地来?   难道是因为徐君诚和姚鼎言不久前互掐过,而他是姚鼎言的学生?   谢则安亚历山大!   赵崇昭可不知道谢则安的纠结,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谢则安的感谢,也压低声音说:“你也觉得很痛苦对吧?太傅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唠叨!”   谢则安往赵崇昭左边瞄了眼,万分诚恳地说:“殿下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先生的话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我怎么会觉得痛苦?”   赵崇昭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太对味,一激灵,小心翼翼地顺着谢则安的视线转头——果然,“有点唠叨”的徐君诚正站在他旁边!   赵崇昭面不改色地说:“太傅你快讲吧,今天讲《六略》对不对?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听下一篇了!”   谢则安点头如捣蒜:“对啊对啊,我也想听!”   徐君诚:“……”      第32章      谢则安很快就感受到徐君诚潜藏在温和表象之下的可怕一面。   徐君诚从“有些唠叨”变成了“话很少”,直接叫人给他们四个人发了十张又长又大的白纸,微笑着说:“今日如柳你们刚到,我对你们的了解不是很深,所以我念题,你们写答案,我视你们答题的程度来确定留给你们的功课量。”   谢则安:“……”   这简直是开学第一天,老师带着微笑走进教室说:“同学们,今天我们来考试。”   还让不让人活了!   赵崇昭勇敢地举起手:“太傅,我——”   徐君诚说:“殿下应该不会不如如柳他们吧?”   赵崇昭说:“那当然!”   徐君诚说:“那就开始吧。”   赵崇昭:“……”   徐君诚倒没有可以出难题,依然是从经史里面抽取一两句让他们接下句,偶尔才让他们释义。可惜的是这种基础的东西恰好让谢则安露底了——他根本没好好学过,越是基础越能考死他!   谢则安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一看,赵崇昭出乎他意料地认真,燕凛和秦如柳也目不斜视,统统都在聚精会神地答题。   感受到徐君诚的目光又转到了自己身上,谢则安只能硬着头皮开始瞎掰。古文上下大多有点联系,他努力听着上句胡诌下句,竟也把每张纸都写得满满当当。   等十张纸都写完了,谢则安松了一口气。   虽然胡诌个百八十字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可要努力把它胡诌得像模像样实在太难了!   事实上念题期间徐君诚不时会从谢则安身边经过。   他在考校谢则安时就发现了谢则安的短板在哪里,根本就是想为难为难这家伙,没想到谢则安居然都能写出来。   徐君诚知道那肯定不是正经答案,所以特意走过去想看看谢则安到底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一看之下,徐君诚乐了。   难怪姚鼎言喜欢这家伙,虽然底子不扎实,脑筋却挺灵活,竟敢自个儿对着经史原文往下接!   别说,有几句还真给他蒙得像模像样,其他的也大多沾了边。   能自己写到这种程度,再让他死记硬背确实没多大意义了。   当然,越是天资过人的好苗子,越不能让他太骄傲。   徐君诚等四个“学生”都写完后看了眼铜漏,对他们说:“你们可以先休息两刻钟。”   赵崇昭如蒙大赦,招呼谢则安三人跑走了。   赵崇昭最喜欢的当然还是谢则安,一边领着他们往外走一边说:“三郎,你来晚了,要不然我可以领你去兽园看看。”   谢则安说:“……还是免了。”   赵崇昭嗤了一声,说:“胆小鬼。”他看向燕凛,“燕七你肯定会喜欢。”   燕凛却说:“不喜欢。”   赵崇昭一愣,问道:“为什么?你不觉得很刺激吗?”   燕凛说:“我可不想把力气浪费在那种毫无意义的逞凶斗勇上,我和那些畜生较劲有什么意思?”   赵崇昭涨红了脸。   燕凛坚定地说:“我以后想去边境打鞑子,在那之前要不是真的躲不开的话,我绝对不会和人死斗——更别提和那些毫无灵智的野兽了。”   赵崇昭本来是有点生气的,听完燕凛的话后忽然就被燕凛带进了一种莫名的豪情里面。   大庆以武立国以文治国,经过百年更迭,重文轻武的风气已经根深蒂固了,要不是朝中许多武将是跟着赵英一路走来的,恐怕根本保不住如今的显贵!   即使如此,大部分武官都开始让后辈弃武从文,唯一坚持以武传家的长孙家一直是朝中的笑话,说他草莽出身就是草莽出身,没有远见。   赵崇昭和他们不大一样。   赵崇昭喜欢勇武的人,因为他心底蛰伏着开疆扩土的野心,要不是他还太小,肯定会培养一大批大将军帮他征战四方——当然,要是能亲自上阵就更好了!   燕凛的话简直说到了赵崇昭的心坎上,也让他觉得以前自己搞个兽园很没意思。   赵崇昭高兴地和燕凛聊了起来。   一直在旁听的秦如柳还在为燕凛刚才的话吃惊。   以燕家的背景和太子侍读这个身份,燕凛选择弃文从武的话真的太让他意外了——偏偏燕凛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秦如柳不由想起入东宫前祖父曾经把他叫到跟前嘱咐:“燕家人脾性耿烈,家风极好,你可以多和燕七亲近亲近。但是那个谢三郎……”   秦如柳猛地回神,转头看向听燕凛和赵崇昭说话听得兴致勃勃的谢则安。   秦如柳觉得这少年乖巧听话得跟他弟弟一样,而且还刚救过自己一命,实在不明白祖父为什么叮嘱自己别和他走得太近。   秦如柳不看谢则安还好,一看又惹上麻烦了。   赵崇昭和燕凛聊得起劲之余抬眼看了看谢则安和秦如柳,见谢则安专注地听自己说话时他很满意,等瞧见秦如柳盯着谢则安看时就不乐意了,重重地哼了一声。   秦如柳三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赵崇昭已经直接拉过谢则安的手往前跑:“我领你去看做好的沙盘,早照着你说的弄出来了!燕七你也来,这东西特别有趣!”   秦如柳又被直接忽略了。   燕凛回头招呼:“一起过去吧。”   秦如柳对别人的喜恶一向很敏感,闻言摇摇头说:“你去吧,殿下不太喜欢我,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燕凛说:“不,他是特别喜欢三郎,你和三郎走得近他才会生气,你多和我说话就行了。”   秦如柳又呆住了。   这是什么道理?   燕凛耐心解释:“三郎和殿下早就认识了,你没听殿下说那什么沙盘就是三郎的主意吗?殿下这个年纪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往往是有占有欲的,不管是玩具还是朋友。我们想找三郎玩的话,出宫后再去找他玩就是了。”   秦如柳愣愣地点头:“我明白了。”   燕凛一般是不太理人的,多说这么几句已经很难得了。等看见赵崇昭说的“沙盘”后,他也立刻把秦如柳抛诸脑后!   没办法,这沙盘做得逼真,把高低起伏的山势都弄了出来,渗进了骨子里的燕家人天性让燕凛一下子明白这东西有什么用处。他跑过去和赵崇昭一起爱不释手地摆弄起那些代表着各种含义的木质、铁质小旗,恨不得马上和赵崇昭在沙盘上玩一场。   赵崇昭比他更手痒,虎着脸对燕凛说:“燕将军,可敢与我一战!”   燕凛说:“敢!”他瞧向身后的秦如柳,“秦军师,你在我后方替我谋划。”   赵崇昭不甘落后,喜滋滋地说:“三郎,你来当我的军师!”   谢则安一笑:“敢不从命!”   秦如柳:“……”   虽说两边会的东西都比同龄人多,可真正在沙盘上模拟战局时还是搞得一塌糊涂,双方都犯了不少低级错误,死伤了一大批“士兵”。可燕凛和赵崇昭都不是甘心认输的人,他们摩拳擦掌开始了第二轮对战,战况十分激烈。   谢则安总觉得他们好像忘记了什么。   秦如柳到底是年纪最长的,比谢则安更快想起来:“……先生说两刻钟就要回去。”   燕凛咳了一声,问赵崇昭:“我们玩了多久来着?”   赵崇昭问旁边的内侍:“我们玩了多久来着?”   内侍颤巍巍地答:“半个时辰。”   四个人八目相对,一阵心虚。   谢则安当机立断地说:“殿下,跑!”   他的意思当然是他和赵崇昭先跑回去,留燕凛和秦如柳垫后。   赵崇昭立刻会意,拉着谢则安往回跑。   燕凛一下子明白了谢则安和赵崇昭的险恶用心,也赶紧拉起秦如柳迈步往前追。   秦如柳白着脸说:“燕七你先回去吧,我走回去就好。”   燕凛见秦如柳明明害怕得要命,偏还开口让他先走,只能说:“算了,哪有扔掉军师自己跑的道理?我和你一起走回去,”他冷哼一声,“我才不信他们跑得快就不用挨罚。”   最后他们果然都享受了相同的“待遇”。   将《论语》抄三遍,三天内完成。   徐君诚见过谢则安的铅笔和鹅毛笔,淡笑着补充:“只能用毛笔。”   谢则安:“……”   谢则安没数过《论语》有多少字,但他敢肯定把字数数出来后他肯定会更加痛苦。   他觉得自己手腕已经开始疼了!   徐君诚说:“都听明白了的话,接下来可以看看你们桌上摆着的那张纸,那是我给你们留的功课,回去后把这些书找出来看看。”   谢则安看着自己桌上那张翻了两页的“书单”,眼前一黑。他忍不住往左右瞧了瞧,发现他们的“书单”都比自己的要短,忍不住开口发问:“……为什么我要看的书特别多。”   徐君诚似笑非笑地瞧着谢则安,脸上明显写着“你说呢”三个字。   谢则安:“……”   好吧,他知道他那十张纸上的东西答得有点糟糕……   “放学”后四个人都没有了多聊几句的兴致,纷纷拖着沉重的步伐各自归家。   赵崇昭当然是第一时间去找晏宁公主诉苦。   晏宁公主想象着谢则安脸色发苦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赵崇昭看到晏宁公主的笑容后呆了呆,然后恼羞成怒:“好哇,我都受罚了,宁儿你居然笑我!”   晏宁公主说:“我是笑三郎。”说完后她又觉得喊得太顺口了,补充道,“你不觉得他平时像个小大人一样吗?能看到他苦恼的样子多难得。”   赵崇昭想了想,也乐了起来。他附和:“对的,确实很有趣!你不知道啊,太傅还给他布置了最多功课,拿到太傅给的书单时他那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儿都皱成一团,当时我都想伸手掐一掐了,”他两眼一亮,“嗯,明天一定要掐一下!”   晏宁公主说:“你不要欺负他。”   赵崇昭拍着胸脯保证:“哪能啊,我肯定不会欺负三郎!”   晏宁公主“嗯”地一声,又忍不住问起了更多的事。   兄妹俩一直聊到了吃饭的点。   另一边,谢则安也回到了谢府。   李氏和谢小妹等了最久,见他回来自然是拉着他翻来覆去地问他习不习惯。谢则安报喜不报忧,挑些好事儿和李氏说,还翻出徐君诚给的书单煞有介事地说:“徐先生说我学得最快,所以给我留了最多功课!有几本书家里没有,我下午去得买呢。”   李氏欣慰地让他好好听先生的话。   李氏和谢小妹好糊弄,谢季禹却不好糊弄。   谢季禹是拿谢则安当自己儿子看的,谢则安当太子侍读这种事他怎么可能不上心?他早托人帮忙留心一下东宫的情况,所以第一时间就知道谢则安四人受罚的事。   猜出谢季禹是不想李氏担心,谢季禹也不没戳破他,只是在和李氏回主屋前笑眯眯地对他说了一句:“那三遍《论语》记得好好抄。”   谢则安:“……”   正在吃饭的谢大郎抬起头看了谢则安一眼。   谢则安知道谢大郎耳朵灵,只能和他说出了他们四个人贪玩误了时间的事。谢大郎点点头,和谢则安一起回了他的院子。   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谢大郎在纸上写:“你脚不太对。”   谢则安一愣。   谢大郎让谢则安坐到椅上,蹲到地上撩起了谢则安的衣摆,把裤管往上一拉,露出了淤青了一片的小腿。   谢则安说:“我还以为没事了……”   谢大郎拿了药过来帮他揉擦淤青的地方。   谢大郎手劲不轻,谢则安疼得厉害,忙说:“疼疼疼!轻点!”   谢大郎揉得更使劲。   谢则安眼泪哗哗地流。   谢大郎确定谢则安没什么大碍后就定定地瞅着他。   谢则安拿谢大郎没辙,只能把在东宫校场遇上的事告诉谢大郎。   谢大郎安静地听完,把谢则安的衣摆放了回去。   谢则安心有余悸地盯着谢大郎。   谢大郎在纸上写:“别乱逞英雄。”   谢则安心中一暖。   对于家里人来说,救人这种事再怎么好,也比不上自家人平安无事来得重要。   他说道:“我要是救不了当然不会逞英雄,今天那长枪都往人家脸上戳了,我要是不顺手推一把良心哪过得去?”   谢大郎点点头。   他又写:“你要开始抄《论语》了?”   这可真是戳到了谢则安的伤心事:“对。”   谢大郎写:“我帮你。”   谢则安两眼一亮:“好主意!”谢大郎的字是他教的,多多少少和他写的有点像,只要稍微注意一下肯定能蒙混过关!他高高兴兴地说,“反正你也要练字,就帮我抄一遍吧。”   谢大郎写:“还要去买书吗?我陪你去。”   谢则安说:“还是大郎你够义气!走吧,我们先去买回来。”   谢大郎提醒:“你下午还要去姚先生那。”   谢则安:“……”   谢大郎写道:“我把书拿回来顺便开始抄,你去姚先生那边。”   谢则安搓着手:“这怎么好意思……”   谢大郎写:“那算了。”   谢则安:“……”   总觉得他们家大郎学坏了!   谢则安把谢大郎手里的本子往旁边一搁,没脸没皮地说:“我们这就去买书!”   谢大郎唇角微微挑起,任由谢则安拖着自己往外走。      第33章      谢则安买完书马上去见姚鼎言。   姚鼎言自然也要问他在东宫的情况,谢则安直接把徐君诚给的“书单”拿出来让姚鼎言过目。让他没想到的是,姚鼎言看也不看,直接说:“你照着他给的单子去看就是,徐太傅经史读得最精,他选的书肯定是好的。”   谢则安有点意外。   姚鼎言说:“他这一点我还是服气的,我确实不如他。你有机会能向他请教就向他请教,肯定能大有助益。”   谢则安夸道:“先生好胸襟!”   姚鼎言说:“你可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人,你爹难道没和你说起过我脾气很拗,听不进别人的话?”   谢则安面不改色地改口:“先生有着伸缩自如的胸襟,学生佩服!”   姚鼎言:“……”   师徒俩相处久了,谢则安的本性露了不少,好在姚鼎言本来也是个怪人,倒是不会因为谢则安这种玩笑话而生气。他说道:“这几天我要南下一趟,你不用过来了。”   谢则安松了一口气。   姚鼎言又说:“你回去后帮我向你爹说一声,问他要不要我帮忙捎个信给柳三思。”   谢则安一愣,说:“柳三思是谁?”   愣住的人换成了姚鼎言,他说道:“和你说说也无妨,这柳三思是你爹的好友,目前被流放到南边。”   谢则安思忖片刻,说道:“这位柳先生是那个柳家的人?”   姚鼎言点点头。   谢则安说:“先生要去见他?”   姚鼎言说:“柳三思是个难得的干才,我有些事想向他讨教讨教。”他说道,“以前我和柳三思没有交情,和你爹聊起来才觉得可惜——朝廷居然少了这么个难能可贵的人才。”   谢则安说:“我会把先生的话带回去给阿爹。”   姚鼎言放谢则安回去了。   谢则安回府后马上找上了谢季禹。   谢季禹正在书房写信,见到谢则安后笑了起来:“今天你先生这么早就放人了?”   谢则安“嗯”地应了一声,说道:“先生让我给你带话。”他把自己和姚鼎言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他对京城的局势不如谢季禹清晰,所以没有删改半句。   谢季禹听到神色微顿。   他点头说:“三郎,你对这事好奇吗?”   谢则安一怔,说:“好奇是好奇,可要是我不该知道的话,那我就不问了。”   谢季禹说:“也不是不该知道,不过知道了对你也没半点用处,”他思考时说话时总会变慢,所以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你先生故意让你知道,是想借这件事试探一下我的态度。”   谢则安觉得和他们这些人打交道真是累得慌。   他问道:“什么态度?”   谢季禹说:“你先生是想知道我有没有可能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他看了眼谢则安,“很多事并不是凭一己之力能做到的,这一点你先生已经吃过几次亏,所以这次他决定先把人找好。”   谢则安微讶:“先把人找好?难道他还能算好到时这些人会升到哪个位置?”   谢季禹说:“不,他不是这样想的。”   谢则安这才稍微安心,真要能想把人放到哪个位置就放到哪个位置,那是直接走一手遮天的权臣路线啊!   那样的话他就得担心了:自己居然当了权臣的学生,以后会不会有点危险……   见谢则安一脸如释重负的小表情,谢季禹淡淡一笑,扔出了一句令谢则安呆若木鸡的话:“他是想设立一个全新的掌权机构,把选好的人放进去,直接架空原有官员。”   谢则安:“……”   谢季禹说:“我看过你先生给陛下上的万言书,这就是其中一项。”他顿了顿,从书架里取下一份厚厚的文稿,“这是我当时记下来的,本来以为不会有用处,但还是留了下来。你可以拿回去看一看,但不要被别人拿走,毕竟这东西应该只有陛下那边有。”   谢则安关注的点顿时换了:“您看过后就能记下来?”   谢季禹微讶,抬头瞅着谢则安说:“很奇怪吗?你先生也是这样的,其实只要是想记的话,过目不忘不是难事。”   谢则安泪流满面。   能不能不要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你们这种一般人根本不会有的能力啊!   谢则安被打击得没再说话,谢季禹也沉默了好一会儿。   过了半饷,谢季禹才开口:“柳三思也不一样了……”   谢则安一愣。   谢季禹说:“南边太苦,他熬不下去了,”谢季禹的声音有些低沉,“他想回来。”   谢则安敏锐地察觉谢季禹的心情不是特别好,忍不住问:“您不想那位柳先生回来?”   谢季禹伸手扫了扫谢则安的脑袋,说:“他写信来了,问我为什么不提他表功……”   事实上他去完成柳三思没做完的差事,就是想让赵英别把柳三思忘得太快。可柳三思这就想要回来,想也知道不可能——柳三思却觉得他不替他向赵英表功是想独吞了功劳。   这次柳三思恐怕不仅写了信给他,还写了信给姚鼎言,要不然姚鼎言不会让谢则安回来试探他……   谢季禹收回了手:“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谢则安沉默。   谢季禹叹息着说:“磨难和权势是最能销蚀人心的两种东西,三郎,我希望你以后能守住本心。”   谢则安心中一凛,点头说:“我会记住的。”   谢季禹笑了:“你还小,不必操心太多。”他吩咐,“你只管告诉你先生我一直在和柳三思通信,不需要他带信。”   姚鼎言和谢季禹之间选,谢则安当然是选谢季禹的。听完谢季禹的话,谢则安心中也有了计较。   姚鼎言肯教什么他他就学什么,其他事嘛,看看就好,绝不瞎掺和!   谢则安点头应是,脚底抹油地跑去李氏那边,告诉李氏“阿爹心情不好你多宽慰宽慰”,又一溜烟地跑了,留下呆愣不已的李氏。   等到谢季禹回来,李氏问起是怎么回事。   谢季禹呆了呆,马上明白了谢则安的“用心”。他幽幽地叹起气来,把柳三思质疑自己独吞功劳的事告诉李氏。   李氏听谢老夫人提起过柳三思这个人,还知道柳三思被流放时谢季禹是亲自去送的,顿时也为谢季禹难受起来。   夫妻俩一个有心安慰一个有心亲近,竟比平时亲密了不少。   谢则安搂着谢小妹在外面偷窥了老半天,笑眯眯地抱着谢小妹去自己的院落玩。   梁捡正坐在房里打坐调息,听到外面的嬉闹声后忍不住往外瞧了眼。   谢则安把谢小妹放在自己肩膀上绕着谢大郎跑来跑去,正在抄书的谢大郎有点着恼地瞪着他,想骂又不能说话,看起来气得不轻,最终谢小妹骑到了谢大郎肩膀上和谢则安开始赛跑。   明明谢大郎脖子上跨坐着一个人,却还是赢了谢则安,谢则安无奈地撑在雪地上做起了那什么“俯卧撑”。   最开心的当然是谢小妹,她一直笑得特别开心,最后还拍着手给谢则安数数。   略过谢小妹不提,谢大郎和谢则安兄弟俩一个性格阴沉不喜与人往来、一个心思复杂连晏宁公主都另眼相看,怎么看他们三兄妹分明不该这么亲近,偏偏他们却相处得那么融洽。要说他们是在做戏吧,做给谁看?难道做给他看?   换成刚到谢府时梁捡可能会这么以为,可在谢府呆了一段时间,他已经不会再这么认为了。   这谢三郎还真做到了他的要求,只在有求于他时才会走进他的房间!   梁捡其实对谢大郎很感兴趣。   当初谢晖是赵英最看重的好友之一,谢晖夫妇都和赵英夫妇走得极近。谢晖骁勇善战,他能在千军万马对峙时迎战敌将亲取敌首,也擅长调度兵马。要不是谢晖一意杀回去救当时身陷重围的长公主驸马,身陨沧州,潼川谢家现在绝对是朝中最显赫的世家!   梁捡一眼就看出谢大郎遗传了谢晖的好筋骨,是个难得的练武之才。   至于是不是将才,还得看看再说。不过就算他真和谢晖一样是个将才也只能说一句“可惜”,毕竟谢大郎是个哑巴,上不了沙场带不了兵。   梁捡对谢晖夫妇十分敬重,他想收谢大郎当徒弟,偏偏谢大郎不甩他。   梁捡瞧向那个让谢大郎不甩他的“根源”。   这谢三郎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接二连三地让这么多人对他那么上心?   梁捡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这家伙要不是谢谦的儿子,还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有时这家伙甚至还能让他想起那位战亡的长公主驸马,那也是个总能出乎别人意料的人,论文不是最厉害的,论武也不是最厉害的,偏偏却能让赵英几人都引为知己,在任何险境都会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   可惜了啊……   梁捡心中一叹,封闭了自己的视听,不再关心窗外的欢笑声。   这时候赵崇昭修《本草》的事已经彻底铺开了。   早在赵英同意的第二天,一匹匹快马就在各驿站之间奔走,同时也将布告送到各地的医馆和药铺里,要求他们尽快照着布告上的指示执行。   在沧州附近的小城是最后才看到布告的,不过对于其他政令来说已经非常快了。这边极少收到来自京城的政令,许多识字的人都好奇地挤上去看,等看完又对其他好奇的人传达了几句,给这座边境小城添了几许趣味。知府在沧州这种鬼地方呆得都快长毛了,一看这是京城那边特地送来的,顿时来了精神,嘴里念念有词:“好机会,好机会啊!”   知府又在布告旁贴了个新布告,表示自己决定自掏腰包奖赏参与这件事的民众!   有个药童听到这消息后兴冲冲地抄了布告跑回去,边开门边吆喝:“师父!师父!有好事儿啊,您看!这是大好事儿,动动笔头就能赚钱,还是知府给的哩!”   药童呆的地方是深山里的一座破茅房,后面连这个大大的山洞,里头满满当当地塞着许多药材。   一个头发全白了的矮小老头儿正在做药膏,闻言抬起头说:“别一乍一惊的,什么事?”   药童忙把抄回来的两张布告给了矮小老头。   老头儿看到修《本草》的事先是不以为然,可等看到后面附着的“来稿格式示例”后目光顿时凝在了上头。他细细看了半饷,忍不住使劲一拍桌子:“我怎么就没想到能这么记呢?妙啊,妙极了!”   药童吃惊地张大嘴:“什么妙极了?”   老头儿没解释,只是说:“看来京城真的请到了能人,到底是谁被请了去?”说完他又摇摇头,“不管是谁都好,都和我没关系。不过这法子确实好,”他对一脸迷茫的药童说,“你来磨墨,我花几天整理整理,把我知道的都写出来递上去。”   药童这次听懂了,高兴地说:“好嘞,我这就磨!”      第34章      在医者居住的山洞深处有一处清潭,清潭上方开着洞口,天光从上面洒下来,竟让洞内通明透亮,十分舒坦。   清潭右侧有一处洞穴,搁着几具尸体一样的“人”。药童捧着米汤一个个喂过去,见他们还是一动不动,撇了撇唇,伸手戳戳对方几乎已经失去了弹性的脸颊,说道:“要不是师父要留着你们试药,你们早就该死透啦,还要我们每天喂你!”口里这么念叨着,药童却还是按照他师父教的手法给“尸体”做“全身按摩”,以防对方的肌肉真的开始萎缩。   没一会儿,老头抱着药进来。   见药童听话地干活,老头嘉许地一笑:“晚上可以多给你两小杯酒喝。”   药童高高兴兴地说:“谢谢师父!”他按得更加卖力,可等他按到其中一具“尸体”的胳膊时,他几乎快要跳了起来,连声叫唤,“师父!师父!他动了,你瞧,这家伙动了!”   老头心头一震,快步走过去,扣住“尸体”的胳膊一压,对药童说:“取金针!”   金针是最软和的针,不易刺入皮肤,老头极少动用。药童心头一颤,唰地摊开针囊让老头取用。   老头凝神找出“尸体”的几处大穴,下针入电,在药童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入针时“尸体”身上已经插着数十枚金针。   药童想要惊呼这是失传已久的“换脉之术”,看到老头额上布满的汗珠时却只能死死咬着唇,不敢惊扰老头施针。   这换脉之术十分凶险,须得让对方全身经脉尽断、身体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才能施展,稍有不慎,对方必死无疑!   药童两眼圆瞪,不肯错过任何一步。   约莫是一个时辰之后,老头收了针,闭眼歇息。药童连忙替老头拭汗,结果擦完了几条毛巾,老头身上的汗还是没擦完。   药童小心地问:“他这是好了?”   老头叹息一声,说:“确实是好了,就是行走不太方便。你去帮我写信,替我请几个老朋友过来帮帮忙,要是他们一起醒来的话我肯定救不过来。”   药童立刻抛开了。   老头坐在石床前,目光幽沉。   过了许久,石床上躺着的人睁开了眼。他的眼睛看起来一片清明,丝毫不像长眠多年的人。   他发出“啊啊呀呀”的声音老半天,才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张口说:“您救了我。”   老头说:“是,我救了你。”   他问:“花了几年?”花几年才能把一个必死无疑的人救回来?   老头说:“我只是想在你身上试试这换脉之术而已。”他抬眼看了看虚弱的男人,“你昏迷了十八年。”   男人心中一片冰凉。   他涩然说道:“十八年……”   老头说:“你的腿可能好不了了,当时你的伤势最严重,所以我帮不了你。”   男人脸上露出一抹喜意:“还有其他人?谢大哥还活着吗?”   老头说:“活着,但和死了没什么差别。你是最早醒来的,本来这种从阎王手底下抢命的事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医者再有能耐,也得你们自己把命拼回来——要么得有强烈的求生意念,要么要有强悍过人的体格。你没有后者,但你比别人更想活着。”   男人苦笑:“是啊,我一直这么贪生怕死。”   老头说:“可惜你白回来了,你娘子已经嫁给了别人,是个年轻多才的状元郎。”   男人一怔,叹息着问:“他们恩爱吗?”   老头说:“恩爱,怎么不恩爱?听说还是你娘子一眼相中,主动求嫁的呢。”   男人压下心中那又痛又涩的感觉,淡淡地说:“那挺好的。”   老头冷笑:“你就嘴硬吧。”   男人说:“我已经是废人一个,能活多久还是未知数。她能找到另一个喜欢的人真的挺好,我最怕她十八年孤苦寂寞……她啊,看着骄傲,其实从小最怕一个人了……”   老头一滞,问道:“你没事?”   男人说:“好不容易活下来,我怎么会有事。”他努力转过头,看着其他石床上躺着的“尸体”,“谢大哥在里面吧?珊姐还在等着他,请您一定要救他……”   老头骂道:“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怎么知道人家娘子就一定在等着他?”   男人说:“他们已经有了季禹啊,当然不一样。”   女人一旦有了儿女,失去丈夫的孤独和痛苦就会冲淡不少,不愿再嫁给别人的可能性更大。   老头叹息着说:“能救我自然会救,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男人心中有些欣慰,即使自己已经不能圆满,好友能和妻子再相会也是件极好的事。他说道:“您要怎么研究我都配合,希望您能找出到底是什么方子让我醒了过来。”   老头脸色冰寒:“才刚醒来,想那么多干什么,你想了解点什么事就让小虾去打听,不过最好先乖乖给我养好身体再说。”   男人心中感激,自然是一口答应。在那种凶险的时刻将他们救下来,想都知道有多难,更别提十八年如一日想方设法地将他们救活……   这老头虽然凶了点,却是真的把他们当自己的儿女来疼爱。   男人说:“放心,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比谁都惜命。”   老头看了男人一眼,转身往外走。等走出石洞外看到那明晃晃的冬阳,他突然就老泪纵横。   是喜悦,也是心酸。   老头直接把长公主再嫁的事说出来,就是怕男人以后知道后心灰意冷,丧失了求生意志。与其把人救活又看着他心伤至死,还不如早早告诉他,要是他真的会那样,那他还白费什么力气?   没想到他却像根本不在意一样,反倒由衷地为妻子再嫁感到欣慰、由衷地为好友还活着感到欣喜,这么一个人,永远会把自己摆在最后面——摆在妻子后面、摆在好友后面、摆在这天下的后面。   他最不认同这种愚蠢的想法,真正碰上了这样的人,却无法不为之动容。   可为什么老天偏偏那么不公平?   不管怎么样,他把人救下来了。   要是他肯从此离赵家人远一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老头抬袖抹干了泪,去给男人配药。   京城那边并不知道远在沧州发生了这么一件“起死回生”的奇事。   长公主正在城郊祭拜亡夫。   那时明明是冬天,那惨烈的战场上却烧起了一场无边无际的大火,不仅烧融了连片的雪原,还烧掉了无数将士的尸体。   分别前还是活生生的人,一转眼就尸骨无存。   长公主只能给丈夫立了一个衣冠冢。   长公主遥遥地看着北边,连披风被吹开了都没能回神。   左右不敢近身,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这时一道苍老却洪亮的嗓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你既然还记着他,为什么又要求嫁谢若谷?”   长公主一怔,喊道:“梁大哥。”   梁捡说:“梁捡当不得你这一声大哥。”   长公主神色微顿,没有说话。   梁捡再问:“为什么?”   长公主说:“梁大哥你能不要问吗?”   梁捡说:“我不问清楚,去地底下时怎么和他交待!你要是开开心心过日子,我替你高兴,可现在算什么?”他拔出腰间的剑,“我恨不得砍了谢若谷。”   长公主沉默。   她不想说是因为她知道假如说了出来,梁捡会更想杀掉谢谦。谢谦当初入京城是带着一样东西来的——他带着她亡夫战亡前写给她的信。谢谦还说,他父亲当时想办法掩埋了她亡夫,现在他父亲已经死了,只有他知道她亡夫尸骨所在地。   谢谦提了一个条件,他要成为她的驸马。   当时她被亡夫的信冲昏了头,向赵英要求要嫁给谢谦。   大婚当天她就后悔了,一直和谢谦分开住,没想到谢谦对她使了下三滥手段,让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而且,一直没把她亡夫的埋骨之地告诉她。   谢谦是个小人,真小人。   每每看到那个和谢谦长得极其相像的“儿子”,她就恨到了极点。可谢谦却说:“你要是想摆脱我,就再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埋骨之地在哪里了。”   长公主比谁都想杀了谢谦,却不能杀了他。   她对梁捡说:“梁大哥,我有我的理由。”她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无法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即使那个人已经化为一堆白骨,甚至只剩那么一点点灰烬,她也要见到才甘心。   要不是始终找不到那个人的尸骨,她早就天上地下地相随而去。   相比在这世间再也找不到那个人的半点痕迹,她忍受那么一点厌恶又算得了什么?   无论如何,她都要把他找出来。   梁捡见向来好强的长公主面容悲戚,顿时不忍心再逼问。   他叹息着说:“你要真的不喜欢谢谦的话,大可和他和离,找一个你喜欢的……这样的话,他的在天之灵也会高兴。”   长公主沉默地看着北边,没有给梁捡任何回答。      第35章      谢谦最近常常关注谢季禹,连长公主去祭奠亡夫的事都没时间在意了。   谢季禹每天都有着显而易见的好心情。   “谢三郎”成为太子身边的侍读。   这是他替儿子谋划了很久却做不到的事。   谢谦带着怒气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却听到下人来报:“不好啦,驸马,小官人他落水了!”   谢谦一惊,慌忙跑了过去。   花园中有一处临水的长亭,风光极好,他儿子最爱在那边玩。谢谦赶过去一看,儿子双目紧闭,身体僵直,竟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在旁边还有几个人围着个同样受难的侍女想把她救醒。   谢谦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肯定不是自己儿子跳下水救人!   谢谦对自己儿子还是很了解的,这儿子从小聪明,但也顽劣,尤其好女色,一上街就往女人堆里钻,仗着自己年纪小猛占别人便宜。上回他儿子和太子赵崇昭起矛盾就是因为他儿子搂抱着一个良家妇人亵玩,赵崇昭揍了他儿子一顿后直接绑了回去,他上门去领人时当然又遭了不少奚落。   谢谦不明白儿子这好色的个性和谁学的,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儿子可是长公主的儿子,好女色有什么不行?   没想到还真能好出事来!   谢谦凛声问:“怎么回事!伺候的人在哪里?还不快去找大夫!”   谢谦难得暴怒,左右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谢谦好歹也是穷人出身,他连忙猛按儿子的胸口想让儿子把吞进去的水吐出来。   可惜这一切根本徒劳无功,他儿子依然紧闭着双眼,呼吸甚至还越来越微弱。   谢谦抱起人往外跑,准备直接送到医馆。其他人从来没见过驸马这骇人的模样,纷纷躲避到一边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等跑到最近的医馆时谢谦已经蓬头垢面,完全没了平日里的从容。   医馆的坐堂大夫看到这仗势,有点不敢看诊。   谢谦怒道:“还不快过来!”   坐堂大夫见谢谦衣着不凡,怀里那人的情况又确实不太妙,忙上前把脉。   一摸脉门,大夫心里咯噔一跳。再检查完谢谦儿子的眼睛和嘴巴,大夫的脸色已经难看极了:“已经没气了,脉都没了。”   谢谦目眦尽裂:“这怎么可能?”   大夫吞吞吐吐:“我看他不只是溺水,还吃了别的药……”   谢谦说:“什么药?”   大夫说:“……壮阳的药,吃太多了,精神不对头,所以平时可能有点癫狂。”   谢谦怒斥:“胡说八道!叫别的大夫过来!”   大夫说:“你还是把他带回去,早些入土吧。”   这时公主府的人也领着几个大夫赶了过来,每个人看见谢谦儿子的样子时脸色都变了。他们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特别倒霉,居然碰见了这种晦气事。   大夫们一一上前看诊,最后的结果都一样:谢谦儿子已经死透了!   这么小的年纪跑去吃那么多“壮阳药”,身体受得了才怪!   谢谦面如土色。   长公主回到府中时才听到下人的禀报。   饶是她不喜欢这个儿子,听到这件事时还是呆了呆。她认真回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这个儿子长什么样。   长公主用手支着额头,觉得自己不管做什么都做不好。   没有了宠着她的兄长和那个人,她什么都不是。   长公主丧子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赵英耳里。   赵英听到内侍的话时顿住了,站起来半饷,穿上外袍招呼正好在值班的燕冲:“腾霄,马上陪我去一趟长公主府上!”   赵英极少连夜出宫,燕冲听到时吓了一跳,赶紧叫人随同在侧护卫赵英。   一行人感到长公主府上时,府门上已经换上了白灯笼。赵英看着长公主府的牌匾片刻,大步迈了进去,驾轻就熟地找到了长公主的居处。   长公主听到有人高喊“陛下来了”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结果抬头一看,却见到年近半百的兄长走了进来,依然是那个高大的身影,仔细一瞧,那发已经花白,那眼角已经有了深纹。   他的外袍理得不是很整齐,靴上沾满了沿途的雪泥。   他喊:“阿蛮。”   长公主浑身一震。   赵英上前将长公主拥入怀中:“阿蛮,心里难受就哭出来。”   长公主感觉像有什么东西狠狠绞碎了她的心脏。   这些年来她时时刻刻都在怀疑这个已经贵为天子的兄长,甚至觉得她的所有痛苦都是赵英带来的,可在这一刻,她却怀疑起自己来。   长公主忽然像回到了小时候,靠在赵英怀中放声哭了出来。   赵英说:“阿蛮,过几天回宫住一段时间,帮我陪陪晏宁吧。”   长公主一愣。   赵英说:“晏宁她……特别像她的母亲。”   想到已经不在人世的好友,长公主心头一颤,一下子明白了赵英的意思。她点头说:“好。”   赵英见长公主答应了,多宽慰了长公主几句就回了宫。   长公主原以为谢谦会找过来,没想到一夜无事。   第二天谢谦才来和她上来丧葬十一,谢谦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语气更是彻底软化下来:“殿下……我希望你能当一次他的母亲。”说话时他已经红了眼眶。   长公主猜不透谢谦这番作态有几分真几分假,只能木然着一张脸点点头。   丧仪不是很复杂,长公主忙完后却还是觉得很疲惫。她和衣躺在床上正准备小歇片刻,忽然感觉有个黑影笼在自己身上,长公主猛地睁眼,用力将床边的人踹得远远地。等她看清抱着下身躺在地上闷哼的人后,冷笑说:“谢若谷,你能不能做点让人瞧得起你的事?一边悲痛欲绝,一边做这种下作的事!”   谢谦说:“你还我一个儿子,我就告诉你那个人埋在哪里!”   要是赵英没有赶过来,长公主说不定还会因为谢谦这句话而动摇,可赵英来过之后,长公主作为“阿蛮”的一面忽然就苏醒过来。   她冷眼看着谢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他还在我大庆的土地上,我又何愁死后见不到他!”   谢谦惊骇莫名地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抬起头说:“谢若谷,你好自为之。”说完她就越过谢谦拂袖而去。   谢谦跌坐在地。   他当初带着李氏父亲死前留下的信,进京后得以一窥长公主之面,结果一看之下倾心不已,暗暗下定决心要成为长公主驸马。见长公主对亡夫有着极深的思念,他心里冒出了那个疯狂的念头!   他从李氏父亲那听说了不少关于那位长公主驸马的事,又知道长公主驸马的尸首被大火烧成了灰烬,所以以告知长公主那位驸马的埋骨之地为饵要求长公主嫁给自己!   状元配公主,多好的事儿。   虽说长公主一时半会还没有真正接纳他,但他并不缺耐心,他细心观察着长公主的一举一动,从长公主及其他人的言谈里推断那位战亡的驸马爷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一直在等待机会。   终于有一次,长公主毫无防备地喝醉了。   他假装成那位驸马爷和长公主聊天,终于让长公主放下了所有戒心。   他如愿以偿。   他对长公主说只要他们的儿子出生就会告诉她那位驸马爷的尸骨在哪。   当然,儿子出生后,他再一次食言了。   长公主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好脸色。   谢谦不在乎,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不管长公主再怎么厌恶他也好,终究得和他绑在一起。   来日方长。   可现在,他们的儿子死了。   儿子一死,长公主似乎也变了。   如果说他刚见到长公主时她像是一道游走在人间的幽魂,那么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她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谢谦的手掌微微颤抖,他喃喃自语:“不,这不可能。”   他看人从不出错,长公主的弱点早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这时长公主已经让人从马厩里拉出一批枣红色的烈马。   她系上了素色的披风,上马出府。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还是“阿蛮”的那段时光,跃马扬鞭,意气飞扬。   那时候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那时候她喜欢火红色的披风,火红色的衣裤,翻身上马后永远有着用不完的劲。   那时候她有着数不清的朋友,喝过天南海北的酒。   她以前喝酒从来不是买醉,而是知己相逢饮酒助兴。   要是那个人看到她这些年来的种种行径,恐怕会失望透顶,再也认不出她是他的“阿蛮”。   漫天飞雪打在脸上,又凉又痛。   一下子让长公主从那长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她记得那个人说过,他爱极了大庆的大好河山。   那个人说过,他想要追随一个能开万世太平的君主。   她记得后来那个人说:“阿蛮,你这个兄长很不错。”   她更记得再后来那个人说:“阿蛮,原谅我。”   这些年来她宁愿猜疑兄长都不愿意接受那样一个事实:那个人心中天下远远重于她。   不是兄长狠心,不是兄长不肯相救,而是为了保住这大好河山,那个人选择辜负她,留她一个人像无主的游魂一样独自活在这世间。   长公主用力拉起马缰。   身下的马长吁一声,的的地听了下来。   长公主勒马回望,定定地那看着巍峨的城墙。   她真的该醒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长公主的事写出来会群情激烈_(:з」∠)_对于那个状态的长公主来说,什么事都已经无所谓了,乍然听到亡夫的消息就像是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管是真是假还是别的什么,她都想牢牢抓住。   谢谦就是抓住了她这种心理,一直像挂着胡萝卜在长公主前面引着她往前走。   听起来有点荒谬,但人有时候就是会这么傻,别人怎么劝都被死死地困在里面,有时又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从阴影里走出来。   #唉以上都是胡诌的我也没感受过#   #为什么狗血撒了两章我要回归爽文路线!#   #重点明明是名医有了!本草要修出来了!爽爽哒有木有!#      第36章      长公主上发生的事谢则安是在饭桌上听到的。   谢季禹讲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以至于谢老夫人和李氏听到时连呆愣都忘了,差点就和谢季禹一样感觉“哦,原来有这么一件事”。   最后谢老夫人打发谢季禹去了长公主府一趟,没再说什么。   谢老夫人可以算是最早认识赵英兄妹俩的人,看到他们变成现在这种模样,心里不是没有感慨的。可感慨归感慨,她不会再去攀旧情。赵英是重情的,但对比感情,他永远会先选天下;长公主也是重情的,但她把情都给了亡者,连曾经那样深厚的兄妹情谊她都忘记了,难道还能指望她记着外人?   所以谢老夫人一直老老实实地养儿子,把丈夫生前想做的事教给儿子,让儿子一展他父亲的抱负。   听到长公主丧子,谢老夫人有些悲悯。   有那个人珠玉在前,赝品装得再像又怎么可能一样?明知道不可能接受别的人却还开始那么一段新的姻缘,到头来苦果也只能自己吞。   咽不下苦果又抽不了身,会有这种结果一点都不奇怪。   长公主之子骄横跋扈,不知道闹出过多少闹剧,真要有一点点上心的话,会一直充耳不闻吗?长公主府上都是长公主的人,长公主对谢谦父子俩的态度会影响底下的人对他们的态度。   换成谢府,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她和谢大郎不太亲近,可要是谢大郎多往谢则安那边跑两趟,她马上就会知道。   谢老夫人只是叹息一声。   李氏却忧心忡忡地看着谢小妹和谢则安。   她怕谢谦会把主意打到他们兄妹俩头上。   少年时的恋慕消耗干净之后,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谢谦的脾性。   谢季禹明白李氏在担心什么,伸手握住李氏的手,说:“三郎和小妹是我的儿女,以后都没有人能改变这一点。”   李氏稍稍心安。   谢则安在一边默默地听着。   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目前而言对他来说影响不大。虽说谢谦是他生理学上的“父亲”,可这种抛妻弃子的人渣在他看来和他“前世”那位“生父”没多大差别,本来他还想着去踩踩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没想到居然没机会了!   谢则安照常去东宫和赵崇昭一起念书。   三天之期到了,赵崇昭三人罚抄的《论语》都要上交。谢则安左瞧右瞧,发现赵崇昭他们抄的都比自己薄很多。   谢则安不耻下问:“怎么你们都这么少?”   赵崇昭说:“啊?你不知道吗?交的时候好好和先生说一说,可以酌情免掉一点的。三天抄完三遍,根本不可能嘛。”   谢则安:“……”   谢则安忍不住抬眼瞄了眼徐君诚。   徐君诚正好在看他交的一大沓《论语》,捕捉到谢则安那心虚的目光,停顿下来和他对视,喊道:“三郎。”   谢则安:“……在。”   徐君诚说:“这是你自己抄的?”   谢则安莫名觉得自己已经被看透了,但还是抵死不承认:“对!”   徐君诚夸道:“抄得不错,功课也完成得不错。”   谢则安心虚成狗:“一般一般。”   徐君诚说:“这样的话,我以后可以给你多布置点功课。”   谢则安:“……”   谢则安最终还是含泪坦白。   徐君诚淡淡地说:“既然你无心认罚,我也不罚你了。”   谢则安心里更不踏实。   上完课后谢则安主动留下来找徐君诚。   徐君诚说:“你觉得我让你抄《论语》没有用处?”   谢则安摇摇头,认真地说:“不是,我的字不好,经史也学得不踏实,应该抄的。”   徐君诚说:“你和殿下倒是挺像,认错时都挺诚恳,下次还是一样会犯。”   谢则安乖乖巧巧地站在一边:“以后您怎么罚我都会认真去做。”反正可以酌情去完成!   徐君诚一眼就瞧出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说道:“你的字确实难看了点。”他领着谢则安走到书架前抽出一份文稿,递给谢则安,“这是你姚先生二十岁金榜题名时的文章,光是这一手字就值得你学了。”   谢则安微讶,但又忍不住说:“科举时不是有人会把试卷重抄一遍再评优劣吗?”   徐君诚被谢则安气得笑了:“那你的意思是你的字就不用练了?”   谢则安立刻闭嘴。   徐君诚说:“那是在殿试之前。中了进士之后,还需要通过殿试决定排名,殿试开始前陛下会亲自看考生的原卷,最后会把原卷都拿到这边存起来,到那会儿你字要是还这么难看,那可真是贻笑万年了。”   谢则安两眼放光:“先生觉得我能中进士!”   徐君诚:“……”   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怎么突然觉得有点手痒?   徐君诚让谢则安将姚鼎言中举的试题看一遍。   谢则安乖乖照办。   等他看完后有点讶异。   这份稿子好是好,就是不太对劲。   谢则安已经看完了姚鼎言写的万言书,可以确定这里头写的绝对不是姚鼎言的主张。   谢则安疑惑地看向徐君诚。   徐君诚是什么人?他一眼就看出谢则安在想什么。   徐君诚说:“你觉得很惊讶对吧?这种四平八稳的文章绝对不是你姚先生会有的,他会这么写是因为那一年的考官是秦太师,秦太师最喜欢这种文章。”   谢则安若有所思。   徐君诚说:“你想要走这条路,首先要学会‘变通’。变通并不是投机,”他看了谢则安一眼,“你叫人帮你抄《论语》就是一种投机,你想赌我发现不了。可‘变通’是不一样的,你细看你先生这篇文章,其实还是找得出一些他的本心,比如不久前的杀夫之案,他正是如他这篇文章里说的那样,凡事应依律法来定夺。在把握好大方向后求同存异,这才叫变通。”   谢则安听完徐君诚的一番点拨,眼前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不少。   这些看似枯燥乏味的“应试作文”,仔细一钻研竟也颇为有趣!   “求同存异”这个字看似简单,真正要做到却难之又难。谢则安知道如今秦老太师非常反感他先生姚鼎言,当初姚鼎言的文章却能被秦老太师选中,可见姚鼎言早慧的名声并不是白来的!   这里面的门道没有人点出来的话,很少有人会注意到。   谢则安说:“谢谢先生指点!”   徐君诚说:“你回去吧。”   他目送谢则安离开,叹了口气。   徐君诚是秦老太师的学生,自然知道秦老太师多不喜欢姚鼎言的主张。听说谢则安已经拜了姚鼎言为师,他一番前面的欣赏,再三嘱咐他别让谢则安和赵崇昭走太近。   徐君诚在士林能有今日的地位,自然不是靠听秦老太师的话得来的,他也有自己的想法。虽然谢则安先拜了姚鼎言为师,可他不也是谢则安的“先生”?同为老师,徐君诚不觉得谢则安只会受姚鼎言的影响。   徐君诚决定把一些东西教给谢则安,至于谢则安能学到多少,会用上多少,都是谢则安自己的事,他不会横加干涉。   就是不知道“求同存异”这四个字能不能在他和姚鼎言之间存在?   想到自己老师和昔日故友之间的重重矛盾,徐君诚苦笑着摇了摇头,收拾好东西离开东宫。   谢则安在出宫前又被人请到了赵崇昭那边。   赵崇昭正听着底下人的汇报,见谢则安来了,立刻兴奋地说:“三郎,《本草》已经收到几百种药草,你快过来瞧瞧,医官院那边的人都快忙坏了!”   由于地域限制,这时候的大夫很难认全药草,甚至有很多是“一方走天下”,知道一个方子就敢“悬壶济世”,不管什么病都是一个方子抓下去,治好了就夸自己有本事,治死了就说人家本来就该死!   短短一段时间内收集到几百种药草的介绍,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了。   谢则安说:“越是厉害的医生对药物了解越深,对药性理解越透,你叫个厉害点的医生瞧瞧那些写得特别好的,先标记出来。”他叫张大德给自己取来一张大纸,在上面刷刷刷地画下大庆的简单地图,抽出一张文稿看了看姓名和地址栏,用红砂在地图上标下一点,“像这样先把医术不错的人先标出来,到时候按图索骥去找就成了。”   赵崇昭大点其头,目光却被谢则安画的地图占据了。他吃惊地问:“三郎你怎么随手就能画出来!”   谢则安说:“我对方位比较敏感,多看几次就能记下了,而且画这个很简单,殿下要是想的话也是可以轻松画出来。”   赵崇昭以前一直觉得画画很无趣,没有半点用处,可见识过谢则安这一手之后也有点跃跃欲试!   赵崇昭一口答应:“那你以后多留半个时辰,教我这个!当然,到时我们还要商量点别的事!”赵崇昭越说越兴奋,“干脆你以后就在我这儿吃完饭再回家好了!”   谢则安:“……”   赵崇昭说干就干,当场就就叫人准备纸笔让谢则安开始教自己。   赵崇昭绝对不是笨学生,谢则安稍微讲解了一下他就掌握了基本的画法,什么柱形球形居然已经画得有模有样了!   谢则安由衷夸道:“殿下可真厉害!”   赵崇昭学完“绘画课程”后想叫谢则安留下一起用膳,谢则安却以怕家里人担心为由出了宫。   赵崇昭只能跑去和晏宁公主分享喜悦。   晏宁公主见赵崇昭捧着自己的“习作”跑来,有些吃惊。等听赵崇昭把谢则安教他的东西说出来,她不由微微怔神。   赵崇昭突然想起晏宁公主以前就对谢则安的图纸非常感兴趣,一拍大腿说:“宁儿,你也一起来学吧!”   晏宁公主皱起眉头。   赵崇昭越想越觉得应该这么办:“反正东宫是我做主的,我说可以就可以!大不了我去和父皇说一声,父皇不会反对的!”   晏宁公主知道自己应该反对的,可拒绝的话梗在喉间,怎么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低声说:“好。”   赵崇昭说:“那我这就去告诉父皇!”说着他就一溜烟地跑走了,和他来时一样风风火火。   晏宁公主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多和赵崇昭相处,经常去东宫的话更容易将赵崇昭引上正途。   她默默地说服了自己,转头看向窗外的白梅。   一阵冷风吹来,几瓣梅花被风从枝头卷走了,高高飘起又徐徐飘落,最后没入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中。   再无形迹。      第37章      谢则安下午去找刚刚回京的姚鼎言。   姚鼎言听到徐君诚把自己的文章拿了出来,也笑道:“我也给你看看你徐先生金榜题名时的文章。”说着他就当场把文章在纸上写了出来。   谢则安想起谢季禹说过姚鼎言也是个过目不忘的家伙,顿时羡慕妒忌恨。更让他惊讶的是,姚鼎言居然是仿着徐君诚的字来默的!   谢则安等姚鼎言写完后拿起来一看,不由吓了一跳。因为徐君诚那时候的文章锋芒毕露,字里行间无不显示他过人的才略和显而易见的革新之心。   难道徐君诚科举那一年的考官正好喜欢这种?   姚鼎言背着手站到窗边,说:“当初你徐先生是少年天才,文采过人天下知,那时时局动荡,所有人都缩手缩脚不敢多言,只有你徐先生敢这么写。那时陛下还是太子,却已经监国,革新弊病之心十分强烈,看到这篇被人放到进士榜最末的文章后拍案叫绝,钦点为状元。”   谢则安吃惊不已。   徐君诚为人谦和,风评极好,极少有人会提起他当年的旧事。   姚鼎言说:“那时我立志要成为你先生这种人,后来与他相识,他也帮助过我许多次。只不过我们之间有了一点分歧,你徐先生是赞同‘变’的,可他觉得‘变’到如今这样就够了,再去改祖宗之法就矫枉过正,过了头。我觉得还差很多,我少年时走南往北,见过不少事,京城这边确实是繁华无比,歌舞升平,但在很多京城看不到的地方,百姓还吃不起饭、穿不起衣服,甚至还时刻担心着外敌的入侵。光是如今这样,还远远不够。”   听完姚鼎言这番绝对不应该对自己说的话,谢则安明白了。   姚鼎言是想让自己当传声筒,把这些话告诉徐君诚!   谢则安乖乖巧巧地听着,并不插嘴。   姚鼎言都和谢则安相处这么久了,哪会瞧不出他那老实样儿根本就是装的?他也不相逼,笑了起来:“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回去,找你爹小喝一杯。”   谢则安点点头。   姚鼎言给谢则安讲起了南下的见闻,不时拉出点疑案难案来考校谢则安。谢则安不敢大意,搜肠刮肚地把自己记下的律法搬出来用。   师徒对谈了许久,谢则安记录下来的东西竟已经有满满数十页。   姚鼎言把他记录的文稿没收了:“回头再还你。”   谢则安不会反对。   谢则安领着姚鼎言回谢府时,谢府的气氛有点不对,有种异乎寻常的凝重。   谢则安找了个仆人问:“有什么客人来了?”   仆人恭谨地说:“回小官人,恭王殿下来了,正和官人在风雪亭那边喝酒。”   姚鼎言神色微讶。   谢则安也没想到会问出个这么惊人的事儿,谢季禹还和恭王交好?   谢则安说:“先生,我先带您去我书房那边瞧瞧,您给我指点一下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姚鼎言说:“也好。”   谢则安领着姚鼎言前往自己住的院落,却发现梁捡正抱着手臂坐在石桌边,紧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鼎言记性好,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曾是跟随在赵英和先皇后身边的人。   他惊讶不已。   虽说早就知道谢则安和赵崇昭走得近,可连梁捡这样的人都派了过来,未免也太重视谢则安了吧?   姚鼎言大方问好:“梁先生。”   梁捡睁眼瞧了姚鼎言一眼,说:“姚某不敢应姚先生这一句‘先生’。”他看向谢则安,“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要找我的话明天再找。”   谢则安乖乖点头。   姚鼎言目送梁捡离开,也没多问什么,而是在谢则安的引领下踏进谢则安的“书房”。瞧见里面那一排排书架,姚鼎言问:“找齐这么多书,费了不少劲吧?”   谢则安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没有没有,我拿着太子殿下的手令,去弘文馆那边要了一批……”   姚鼎言:“……”   其实这事儿赵崇昭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就没了下文,不过谢则安是谁啊?没杆子他也敢往上爬,何况确实是赵崇昭说过这样的话?于是他就死皮赖脸地去弘文馆那边搬了一整车书回来。   虽然看完的不多,但每天看着自己满满当当的书房,谢则安都觉得自己是货真价实的文化人!   谢则安正自我满足着,就听到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姚先生。”居然是谢季禹亲自过来了。   姚鼎言说:“季禹你不是在和恭王殿下说话?”   谢季禹说:“刚把殿下送走。”他有点莫名,“殿下说他心情很好,偏偏又找不着人喝酒,所以来找我喝一杯。”   姚鼎言不由纳闷:最近有什么事让恭王心情特别好?   谢季禹却没想那么多,他叫谢则安去备茶,邀请姚鼎言落座:“很多事我都不太懂,殿下是找错人了。”   姚鼎言说:“也许恭王殿下就是想找个不太懂的。”   京城到处都是人精,说句话都累得慌,难得有个什么都不懂的,喝起酒来会痛快不少。   只不过……   姚鼎言打量着谢季禹。   年纪轻轻就位列尚书的谢季禹,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谢季禹没忽略姚鼎言的目光,他坦然地和姚鼎言对视,眼底仿佛什么都没掩藏,和他刚到京城时也没什么两样。   姚鼎言没再继续探究。   身在京城却永远不沾染任何糟心事,本身就是一种本事,他又何必寻根问底?非得证明谢季禹也是日算夜计地活着,根本没多大意思。   姚鼎言和谢季禹说起见柳三思的事。   柳家在南方过得不算太凄苦,虽然举家流放,但家中有个叫柳谨行的,在那边当上了县学的夫子。县令是个通达的人,有人说这样不妥,他就直接骂开了:“怎么不妥了?有能教的人不让他来教,难道还让你们儿子像你们一样目不识丁,一辈子窝在这种穷地方?”涉及到自己儿女的前程,反对的声音就没了。   柳家一家也得益于柳谨行的这一举动,在当地颇受尊敬,没受什么委屈。   谢季禹听后顿了顿,想了半天才想起柳谨行是谁。那是柳三思的弟弟,平时话不多,也不太与人往来,没想到到了南方后却是他最先想出办法来改变他们一家的处境。   谢季禹说:“那挺好的。”   姚鼎言说:“我也和县令打过招呼,让他们别苛待柳家。”   谢季禹微微一怔,姚鼎言这话里的意思,竟是不准备再把柳三思找回来了!   姚鼎言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天得入宫当值。”   谢季禹说:“姚先生难得来一趟,留下来用饭吧。”   姚鼎言意味深长地说:“说不定我以后会常来。”   谢季禹心头一凛,却还是笑言:“欢迎之至。”   姚鼎言走出谢府,想起了离开柳三思的流放地那日,柳谨行找上门来对他说:“有谢季禹在,姚先生何必舍近求远?”   再回想起柳三思写给自己的信,姚鼎言豁然开朗。   柳三思能做到的事,谢季禹能做;柳三思不能做到的事,谢季禹也能做。谢季禹的立场难以摸清,难道柳三思就可靠?能在背后插自己好友一刀的人,未必可靠到哪里去。   倒是这个柳谨行有点意思。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姚鼎言一向有着强大的自信,他相信自己要做的事是正确的,只要他得到了上面的支持,谢季禹难道还会反对?   姚鼎言决定放弃把柳三思找回来,改为多走谢府几趟。他和谢季禹往来多了,其他人自然会默认谢季禹是他们这边的人,何愁谢季禹不相帮?   另一边,谢季禹对谢则安叹息了一声:“麻烦还是来了。”   谢则安说:“来就来,难道我们还怕它不成?”   谢季禹眉头一跳,怔神片刻,点头说:“三郎说得对,没什么好怕的。三郎你也快些长大,我们一起护你阿娘和小妹周全。”   谢则安叫屈:“我才几岁啊?不也该被护着吗!”   谢季禹说:“是你自己说‘我们’不怕的。”   父子俩对视一眼,忽然都轻笑起来。   要他们做到官居一品、名垂青史,那当然很难,可他们没那个念想。   他们都只想保一家平安,至于抱负和野心那种东西,有机会实现就实现一下,真要没那个机会,他们也不会强求。   这样对他们来说并不难。   这时已经离开谢府的恭王进了宫。   见完太后以后,恭王就去向赵英辞行。   赵英听到恭王要去封地那边,讶异地抬眼:“怎么这么急?”   恭王心情确实极好,唇边噙着笑:“在京城呆久了有点腻,想回去舒展一下筋骨。”   赵英知道恭王说的“舒展一下筋骨”是什么意思,虽然边境没有大的战乱,但一入冬,过着游牧生活的草原民族存粮不足以熬过撼动,自然是打起了过境烧杀抢掠的主意。恭王每年就陪这些人玩耍,过来一撮弄死一撮,打得十分开心。   这确实算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可见到恭王唇边的笑时,赵英心头突突直跳。   他忍不住问:“你去看阿蛮了吗?”   恭王看了赵英一眼,问:“看什么?不就死了个儿子嘛,再生一个就是了,反正她又不喜欢死掉的那个。”   听着恭王不以为然、甚至带着几分惬意的语气,赵英哪会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他猛地一拍桌:“阿蛮是你妹妹!”   恭王说:“皇兄,你杀掉的人里面难道没有你的兄弟?”   赵英一滞。   恭王说:“嗤,稍微一撩拨就变了心,还说什么情深似海。妹妹?我最恨这种人了。口里说得冠冕堂皇,做起来却是另一番做派,自己就不觉得恶心?”   赵英沉默。   恭王说:“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明日一早我立刻启程回北边,到时就不来向皇兄你辞行。”   等恭王走到门边,赵英突然问:“那把火是不是你烧的?”   恭王脚步一顿,笑了出声:“过了十八年,你终于问出这句话了吗?”他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直逼赵英,“对,我烧的,那一片大火烧了两天两夜才停,真是痛快极了。”   赵英没再说话。   恭王说:“一想到你那好妹妹会跑到他灵前哭,等和别人有了儿女还可能带上儿女一起去,我就觉得犯恶心。他生前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们兄妹俩,给了大庆朝的天下,他死后你们就让他清静一点吧。”   赵英颓然地坐回龙椅上,闭上了眼睛。   当初恭王大捷,人人都担心恭王会有篡位之心。没想到恭王回朝后直接把虎符往他面前一扔,眼也不眨地交出了所有兵权,只求了一个远在塞北苦寒之地的封地。   很多人都不明白恭王在想什么,他却知道。虽然那个人已经被大火烧成灰烬,但到底还在北边。   长居北地,于恭王而言也算是有那人陪伴。   一个是自己的妹妹,一个是自己的弟弟,赵英曾经陷入两难之地,最后却还是让那人娶了妹妹,逼迫恭王斩断那种有悖人伦的念想。   没想到那人死后依然能让他们兄妹交恶——甚至愈演愈烈。      第38章      谢则安在东宫见到晏宁公主时有点意外,但却没多说什么,把她当赵崇昭一样教。   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着。   晏宁公主到东宫的事赵英早就知情,他找梁捡问了谢则安平时的表现。   谢则安对梁捡恭敬是恭敬,却没特意讨好,反倒让梁捡高看了他一眼。梁捡说道:“不卑不亢,挺好。”   赵英说:“谢若谷迎娶阿蛮前也是这样的。”   天底下能当上状元的人能有几个?每三年也就出那么一位。偏偏这千挑万拣挑出来的人,竟也不能替代已经死去多年的那一位。   梁捡冷嘿一声:“鱼目岂能混珠?”   赵英问得更明白一点:“那这谢三郎,是鱼目还是珠?”   梁捡说:“你何不问问姚鼎言和徐君诚?”   赵英顿住了,也明白自己这话有点多余。朝中两双最睿智的眼睛都落在了谢则安身上,他还有什么好问的?   赵英只能问了别的方面:“他平时待人如何?”   梁捡想起每日的欢声笑语,顿了顿,说:“极好。”   谢则安能得梁捡一声“极好”,赵英是真的吃惊了。想再问点什么,却见梁捡神色不耐,仿佛不愿继续谈下去。赵英摆摆手:“辛苦你了,你回谢府吧。”   梁捡点头,消失在御书房中。   梁捡沉默着回了谢府,呆在自己的房间正要闭目养神,忽然听到院门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梁捡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一道女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三郎,你祖母找你过去。”   梁捡一震。   这声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虽然年轻了很多,还带着几分柔意,细听起来却极为相像。   谢则安极少让人操心,所以他住进谢府的这半个月来很少见到谢大郎和谢小妹之外的人过来。那日姚鼎言过来他是故意出现的,好让姚鼎言知道谢则安已经入了天家的眼,更悉心地教导谢则安。   从这女人的语气听来,应该是谢则安的母亲亲自来了?   梁捡握了握拳,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谢则安书房外,从窗口打量屋内的李氏。   看清李氏的五官时,梁捡只觉天旋地转,心脏一阵抽痛。   李氏与他亡妻长得非常相像!   那时他分兵南下,处理交趾的动乱,没有参与北方那一场惨烈的战役。他的妻女还在北方,等他大捷归家,却看到自己的家已经化为一片焦土,妻女尸骨无存。   梁捡心里有痛也有怨,却不知该怨谁。   那种兵荒马乱的时期,谁会记得护住他的妻儿?他谁都不能怪,只能怪自己太过盲目地相信赵英永远不会败,没把妻儿接往京城。   算算年纪,他的女儿确实如李氏这么大了。   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   梁捡快步跃出院墙,大步疾驰在长街上,他一直往前跑往前跑,直到跑出了城门外的护城河才仰天大叫了一声。   ……有没有可能他的妻儿没有死。   或者至少他的女儿活下来了。   梁捡感觉自己脸上滑下了两行泪,已经年过半百的他竟无法控制地哭了起来。   要是他的女儿没有死、要是李氏真的是他的女儿,那他真的恨不得把谢谦生吞活剐。   可谢谦是驸马。   长公主不点头,连赵英都奈何不了他。   梁捡在卫兵的侧目之下整理好心绪。   李氏在谢府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谢老夫人看起来比较凶,待人却从不苛刻。谢季禹虽然呆了点,但听谢则安和谢小妹聊起来时却也不失为一个好丈夫。赵英阴长阳错之下,倒是给李氏找了一个良配。   谢则安和谢小妹兄妹俩都是孝顺的,他们都被李氏教得很好。谢则安又受教于姚鼎言和徐君诚两位名师,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细想之下,这境遇也算极好了。   至少已经苦尽甘来。   梁捡回了谢府,没有呆在谢则安院落里,而是一直呆在主屋的屋顶上,听着李氏与谢季禹平日里的交谈。   谢大郎最先发现梁捡的异常,他第一时间告诉了谢则安。   谢则安微愣,接着摇摇头说:“大概是公主或者陛下想探听点什么,我们别管,回头再和阿爹说一声。”   谢大郎皱起眉,但还是点了头。   谢则安晚上一直坐在石桌边等梁捡回来。   梁捡看到谢则安坐在那里看书时有点惊讶,面上却不露声色:“有事?”   谢则安说:“那日我瞧见您了。”   梁捡问:“哪日?”   谢则安说:“阿娘来找我那日。”他小心地瞧着梁捡,“你见到阿娘时好像很吃惊,但我也不好多问。不过今天大郎已经发现你很不对劲,经常往主屋那边跑。”   梁捡说:“你想问什么?”   谢则安说:“我觉得要么是陛下他们要你查探点什么,要么是……你认识我阿娘,或者认识和我阿娘长得很像的人!”   梁捡说:“你的确很聪明。”   事关李氏,谢则安必须追问到底:“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捡说:“我确实认识和你娘长得很像的人。”   谢则安抬起头,静待梁捡下文,没想到却看到梁捡神色变了,变得前所未有地柔和。   他心觉有异,更加安静地等在一遍。   过了许久,谢则安才听到梁捡说:“你娘像极了我亡故的妻子。”   谢则安心头一跳。   梁捡说:“那时候我没有找到我妻女的尸首,”他看着谢则安,“你娘无父无母。”   谢则安何等聪明,一下子明白了梁捡的意思。他着着实实地愣了一下,呐呐地问:“也就是说你有可能是我的……姥爷?”   听到这个称呼时梁捡额头青筋抽了抽。   梁捡说:“到底是不是,我还不确定。”   谢则安说:“这要是真的,你会帮我娘揍那个谢谦一顿吗?”   梁捡听到谢则安的话后沉着脸说:“不能,他好歹也是驸马。”   谢则安说:“套麻袋也不能?”   梁捡不耻下问:“什么叫套麻袋?”   谢则安说:“就是弄一个大麻袋,在没人的地方把他的脑袋蒙起来,一顿拳打脚踢把人揍成猪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梁捡说:“这主意倒不错,”说完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味,狠敲了谢则安脑袋一下,“谁教你这种阴损的法子的?暗里打人不是君子所为!还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脑袋里都装了什么?”   谢则安吃痛地捂着自己的脑袋:“我又不是君子……”   梁捡见谢则安还振振有词,气得乐了:“真不知道姚鼎言和徐君诚是怎么教你的。”   谢则安不得不提两个老师辩护:“这种小事哪用他们教?是我天赋异禀无师自通……那什么,您真的不考虑去套那个谢谦麻袋吗?”   梁捡瞪了他一眼。   谢则安马上变得乖巧安分。   得知梁捡“有可能”是自己的“姥爷”,谢则安顿时放松了不少,迈着小短腿跑回书房列了一堆清单,腆着脸跑去敲梁捡的房门。   对谢则安这种蹬鼻子上脸的行为,梁捡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莫名地高兴起来。   他要是真有个外孙,大概也会像谢则安这样胆大包天地来捋虎毛吧?   梁捡没答应也没拒绝,默不作声地把谢则安给的清单纳入袖中。   第二天一早,谢则安看到自己想要的案卷都堆在自己桌上。   谢则安笑眯起眼。   不管这事儿是真还是假,他以后求梁捡办事都会方便很多吧?而且真要是真的,李氏肯定会很高兴。   人逢喜事精神爽,谢则安愉快的心情一直到见到晏宁公主时都没变。   赵崇昭是个糙人,哪里发现得了谢则安的不同?晏宁公主却不一样,她一眼就看出了谢则安眼底带着笑。   晏宁公主趁着赵崇昭离开的当口问:“三郎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吗?”   谢则安不是管不住嘴巴的人,梁捡还没确认之前他不会往外说。虽然梁捡是晏宁公主派来的,可一看晏宁公主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就知道她根本不知情。   梁捡不告诉晏宁公主肯定有他的理由,所以谢则安也没坦白,而是说:“我娘和我爹感情越来越好,我估摸着他们该给我生个弟弟了。”   晏宁公主听到这个理由时微微讶异,却没有怀疑谢则安的话。她说:“那确实是大好事。”   谢则安转开了话题:“太子殿下大概还要一会儿才回来,不如我给殿下你画张画像吧。”   晏宁公主怔了怔,却还是点了头。   谢则安笑着铺开纸,对着晏宁公主画了起来。   画到一半,赵崇昭回来了。他瞧见谢则安在画晏宁公主,很不乐意地说:“三郎你都没画我!”   谢则安瞅了瞅赵崇昭,幽幽地说:“我怕纸不够大。”   赵崇昭说:“什么纸不够大?”   谢则安说:“纸不够大,盛不下殿下英武的身姿。”   赵崇昭:“……”      第39章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早,张大义捧着一沓纸来找谢则安。   谢则安两眼一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柔软的纸张。大小适宜,软硬适中,柔软适手,好纸,好纸啊!   张大义忍不住问:“三郎,你要这个来做什么?又不能写又不能画的,要来做啥?”   谢则安说:“张大哥今天大号了吗?”   张大义:“……”   谢则安说:“用竹片儿,屁股疼;用绢帛,心疼——所以我托造纸坊那边造了这个!”   张大义说:“……你大费周章搞出新的造纸方法,就为了做这个?”   谢则安说:“你不要小看草纸!善待自己的屁股,开始美好的一天!”   张大义觉得自己需要去冷静一下。   谢则安说:“应该可以量产了吧?”   张大义和谢则安呆久了,对量产之类的名词接受得很快。他点点头说:“可以了,不仅这个可以,白纸也可以!”提到这个张大义又兴奋起来,“产量比造纸坊以前要高得多,也快很多!”   谢则安说:“那挺好,给我多送点过来。”   张大义哼哧半天,说道:“三郎你不觉得这有辱斯文吗?”   纸啊,那可是纸啊,很多寒门士子连纸都买不起,他居然拿来擦屁股!要是因为这个被天下读书人群起而攻之怎么办?   谢则安明白张大义的顾虑,他说道:“绢帛那么贵,还不是有人拿来擦?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人穿不起那么精细的布料呢,也没见有谁吭声。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顾天下,所以我们先独善其身把钱赚起来再去兼顾天下也不迟。”   张大义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不过也觉得谢则安说的话有道理。   张大义说:“成,那这个纸是要卖吗?”   谢则安说:“这个要卖,不过你的顾虑也有道理。我们先把正经纸卖开再把它捎上吧,”他抬手从张大义拿来的那沓纸底部抽出几张硬挺的白纸,“现在的纸大多是麻黄色的,配着雌黄来卖,方便涂改。我们也别和他们抢生意,这纸我们便宜一些,就叫它雪花纸。”   张大义纳闷地说:“雪花纸?”   谢则安说:“这雪白雪白的,不是雪花是什么。”他淡淡地笑了,“对外你就说太子见天空飘着雪,心生感慨‘要是这漫天雪花化作白纸,何愁天下士子无纸可用’,于是在原来那造纸术的基础上改造出了雪花纸。”   张大义张大了嘴:“三郎你这是……”   谢则安说:“太子需要点好名声,天底下最会溜须拍马的人在哪里?在文人里头。他们要是想夸你,能把你夸到连你自己都觉得肉麻。当然,想走这么一步就在士林中博得好名声是不可能的,得慢慢来,张大哥你先把雪花纸的名头打响吧。”   张大义精神一振:“没问题,交给我吧!”   谢则安说:“这草纸也定期送到太子那边。”   张大义点点头。   两人又商议了不少事。   送走张大义后,谢老夫人又派人过来找谢则安。   谢老夫人是听底下的人说谢则安把一个商户请到府里,所以特意找他过来询问。   谢则安说:“商户又如何?当初大德一家人到京城后无法立足,卖掉了张大德,张大德不得不净身入宫伺候。张家一家都是读书人,最后却只有书读得最不好的张大义留了下来,转成商户经商赚钱供张大德在宫里周转。光是这一点,我就敢拍着胸脯说张大哥对得起他名字里的义字!”   谢老夫人被谢则安噎得不轻,说道:“你这家伙就是嘴巴厉害,我还没说你呢,你已经给我说了这么多。”   谢则安说:“张大哥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忍不住想为他说话。”他抬起头看向谢老夫人。“奶奶,我本来也不敢把朋友带回来,这不是看您是个有胸襟有肚量的人,胆子才壮起来的吗?”   谢老夫人说:“你这意思是我不让你把朋友带到府里来就是没胸襟没肚量?”   谢则安恭敬地说:“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老夫人问道:“你这个朋友倒是挺有趣,是个赚钱能手。这次他来找你又有什么事?”   谢则安简单地把雪花纸的事说出来,同时还把草纸献给了谢老夫人。   听到谢则安说完草纸是用来做什么的,谢老夫人脸色有点古怪。最后她还是面不改色地说:“多给府里备上一点,让大伙都用上。”   谢则安笑眯眯:“那是自然的!”   谢老夫人又问起雪花纸的事。   谢则安把告诉张大义的说辞又搬出来讲了一遍,并说:“回头我让张大哥多送一点过来。”   谢老夫人听完“太子改造出雪花纸”这种说法后意味深长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硬着头皮说:“有什么不对吗?”   谢老夫人说:“当然不对,你应该先进宫把纸献上去。”   谢则安点头。   他正准备带进宫找赵崇昭呢。   谢老夫人接着说:“和太子殿下套好说词。”   谢则安:“……”   谢老夫人说:“最好让陛下赐名,这样的话会有更多士子争相来买。”   谢则安只能说:“奶奶厉害!”   谢老夫人哼笑:“我要是不厉害,这一大家子人谁养活?靠你爹那点俸禄?”   谢则安立刻溜须拍马,把谢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   谢则安和谢老夫人聊完后就去了东宫。   徐君诚的授课时间结束后,谢则安把雪花纸的事向赵崇昭说了出来,并表示让赵崇昭挂个名说是他想出来的,帮忙“拉拉销量”。   赵崇昭听不太明白。   谢则安说:“这叫名人效应,别人一听这纸是殿下你想出来的,肯定会蜂拥而上!”他脸上带着乖巧又安分的笑容,“当然,要是殿下能帮雪花纸去求陛下赐名,那名人效应就更大了!”   赵崇昭听到自己能帮上忙,马上拍着胸脯答应:“包在我身上!”   说着他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去找赵英。   徐君诚还没走,他一直在看着谢则安和赵崇昭聊天。等赵崇昭跑了,徐君诚走上前问:“你和殿下又在商量什么事儿?”   谢则安乖乖回答:“小事,小事!”   徐君诚眉头一挑。   谢则安只能把雪花纸的事坦白出来。   徐君诚说:“殿下真说了那样的话?”   每次对上徐君诚洞明一切的目光,谢则安都有点心虚。他一口咬定:“殿下当然说了,我记得很清楚!”   徐君诚说:“殿下说一句话你就能把东西弄出来,三郎你的能耐可真不小。”   谢则安矢口否认:“我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来的时间弄这个?”   徐君诚说:“殿下要是还不长进,虚名再高也没用。”   谢则安直视徐君诚的眼睛:“殿下已经比同龄人厉害很多了。”   徐君诚摇摇头:“但还不够。”   谢则安沉默下来。   徐君诚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拿出书趁机考校起谢则安这段时间的学习进度。   谢则安心里叫苦连天,却还是得乖乖接受徐君诚的“抽考”,最后又荣获几个罚抄任务!   谢则安欲哭无泪。   他正要逃之夭夭,突然听到内侍来报:“谢小官人,陛下让你去御书房一趟。”   谢则安一怔。   虽然他已经有了出入东宫的权限,却从来没机会瞧见天子赵英。   谢则安对赵英的印象仅停留在其他人口口相传的那句“陛下英明神武”。   他这是要见到这时代的最高统治者了啊!   谢则安心里有点小激动。   徐君诚见谢则安呆愣在那,催促道:“三郎,你还不快去?”   谢则安回过神来,赶紧对内侍说:“劳烦你带我过去!”   内侍领着谢则安抵达御书房。   这地方没有谢则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看起来十分普通,不过普通之中又透着几分沉肃。   谢则安一步一步地迈上御书房前的石阶,静静站在门口等赵英通传。   很快地,谢则安耳尖地听见了一把浑厚有力的嗓音在里面响起:“进来吧。”   谢则安摆出自己最乖巧的模样,缓步走了进去,正正经经地见礼:“见过陛下!”   赵英点点头,让谢则安不必多礼,然后叫赵崇昭先回东宫。赵崇昭好奇地抓心挠肺,偏又不能不听赵英的话,只能委委屈屈地跑了。   等赵崇昭走远,赵英拿起谢则安带进宫的雪花纸问:“这是你捣腾出来的?”   谢则安说:“当然不是,我不是工匠,哪里能捣腾出来?”   赵英不置可否,淡淡地问:“你想让它变成太子想出来的?”   谢则安说:“我确实是从殿下那得到了启发才想出雪花纸这个名字来的。”   赵英说:“你很聪明,但还不够聪明。”   谢则安乖乖垂首,认真聆听赵英的评价。   赵英说:“你没有把你的聪明用在正路上,想成大事光靠这点歪点子是行不通的。”   谢则安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想着成大事……”   赵英:“……”   谢则安说:“我就是想赚点小钱嘛,读书人能用上便宜的纸,我又能赚钱,多好的事儿!”   赵英盯着他。   谢则安心里发怵,只能说:“……顺便帮殿下在士林里捞点名声。”   赵英说:“光靠这个还不行吧?”   谢则安说:“当然不知是这个,我还有点小想法。”   赵英问:“什么小想法?”   谢则安说:“这想法比较难搞,作坊那边还没捣腾出来。说起来其实也没啥,就是把现在的印刷方法改一改。”说到最后他居然面露一点小羞涩,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赵英眉头跳了跳,继续问:“怎么个改法?”   谢则安说:“现在就算合众人之力去,至少也得一个月才能完成一个雕版,效率很低,所以我想了两个法子。一个是活字印刷,就是把雕版做成一个字一个字的独立‘小雕版’,要用时把需要的字挑出来组合一下就好,这个的好处事可以循环利用;还有一个就是誊写印刷,不用雕版,用蜡纸把需要印刷的内容写出来就成了。这两个都还有些材料没解决,要是解决了的话,印刷起来应该会快很多!”为了避免自己有欺君的嫌疑,谢则安强调,“我是说应该会!”   赵英听着谢则安侃侃而谈,心情有点复杂。这两个方法听起来天马行空,细想之下却又不是不可能实现的。   要是真被他解决了印刷难的问题,还真有可能让不少买不起书的寒门士子对赵崇昭死心塌地!   赵英看着谢则安问:“你爹还没给你起名?”   谢则安不明白话题怎么会转到这边,只能老老实实地答:“还没。”   赵英说:“我给你起一个如何?”   赵英都开口了,谢则安还能怎么样?他识趣地说:“谢陛下!”   赵英大笔一挥,写下了一个字,让谢则安带回去问谢季禹的意见。   谢则安悄悄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个笔锋遒劲的“衡”字。      第40章      谢则安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赵英给自己起名的事会有什么影响。   这年头的父母当得很轻松,给孩子起名往往按排行叫个“大郎”、“二郎”之类的,等孩子遇到有名望的师长时再请求对方帮忙起个名字。帮忙起名的人身份越高,这孩子的起点相对而言也比较高。   这不仅仅是世家之中的怪风气,即使是寒门也会托乡里有学识的人起名——随着赵英越来越重用文人,这种风气还有继续蔓延开的趋势!   天底下能让赵英起名的人能有几个?   谢则安马不停蹄地回到谢府。   谢季禹正在教谢小妹写字,见谢则安面色有异,先开了口:“三郎,发生什么事吗?”   谢则安乖乖巧巧地说:“我今天见着了陛下。”   谢季禹“嗯”地一声,点点头说:“陛下和你说了什么?”   谢则安没隐瞒,把自己和赵英的对话复述出来,边说还边用眼梢子瞄着谢季禹。   谢季禹的注意力被谢则安说的两种新的印刷法吸引过去,拉着谢则安盘问起来:“给我仔细说说你那两个法子。”   谢则安目前遇到点“技术难题”,会和谢季禹说出这件事就是想借用一下工部那些匠人的智慧。   谢则安把自己已经捣鼓出来的部分告诉谢季禹。   谢季禹听后怔神许久。   原以为谢则安只是偶然弄出一个拼音法,没想到他还藏着这样的后手!这东西真要捣鼓出来的话,影响实在太大了。   谢季禹的感受比赵英要直观得多。   谢季禹常年和工匠打交道、和各种“新发明”打交道,每次看见一种新事物他都能大致判断出它能用到什么地方、它能不能彻底推广开。   他看得出来,照着谢则安给的方向琢磨下去,两个印刷法一定会成功。   到时候这两个印刷法在雪花纸之后问世,再将前面的拼音法刊印出来大力推广,他、姚鼎言、赵崇昭能从中得到的好处绝对超乎所有人想象!   谢季禹看向谢则安的目光变得很复杂。   他叹息着说:“三郎,你这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谢则安知道自己以后还得经常拿谢季禹当“挡箭牌”——虽说他不能吃下这些功劳,可也不能只便宜外人吧?不管他乐不乐意都好,他和谢季禹早就被捆绑起来了,谢季禹官当得越大,他越能放开手脚去做想做的事!   谢则安顿了顿,把在李氏面前说过一遍的“世间有三千大千世界”说辞再一次搬了出来。   末了他对谢季禹说:“在你们看来我只有十岁,但我其实已经在另一个大千世界活过一次。”   谢季禹听得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关心地问:“在那个世界,你过得辛不辛苦?”   谢则安想也不想就说:“不辛苦。”   谢季禹早已经把谢则安进府后的种种表现都看在眼里,哪会不知道他在那个“大千世界”过得并不轻松?   这样的话,谢则安身上那些异乎寻常的地方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孩子在另一个世界独自经历过太多的辛酸苦楚,才会有如今这种过于成熟的心性。   谢季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抱了抱谢则安。   谢则安一怔。   谢季禹说:“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现在你有我们了。”   谢则安僵了僵,鼻头很不争气地发酸。   他可不会丢脸到哭出来,所以挣扎着挣开谢季禹的怀抱,掏出赵英写的“衡”字转移话题:“陛下给我起了个名字,让我带回来问问您的意见。”   谢季禹吃惊不已。   赵英极少给人起名字,至少谢季禹不记得除了赵崇昭和晏宁公主之外还有谁能有这份福气!   谢季禹问:“三郎,你喜欢这名字吗?”   谢则安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谢季禹说:“这个衡字,本意是绑在牛角上的横木,用来控制容易用角乱顶东西的蛮牛。”   谢则安:“……”   他要是横木的话,谁是那头蛮牛?赵崇昭?姚鼎言?   真要是那样的话,赵英可真看得起他!   谢则安亚历山大。   谢季禹接着说:“衡,平也,任权均物不欺轻重,简单来说,就是希望你能像一把秤杆一样,在作出判断、选择立场时能不偏不倚、不失本心——这是陛下对你的期望。陛下见你恐怕并不是临时起意,这段时间你的一举一动应该都落入了陛下眼中,这次见你就是为了把这个衡字给你。”   谢则安彻底不吭声了。   他觉得他可以采访一下谢季禹,然后写一本《一分钟告诉你老板在想什么》!   明明只有一个衡字,谢季禹到底从哪看出那么多门道来的?   谢季禹见谢则安听呆了,笑了起来,说:“陛下没给多少人起过名字,但也你别太得意。天子给你恩宠不一定是好事,得看你有没有那个福气把恩宠真正变成自己的。”   谢则安心头一凛,乖乖说:“我明白!”   谢季禹说:“明儿叫你那批匠人到工部来,你也过来,我们早点把那两种新印刷术捣鼓出来。你已经把大话说到陛下面前了,要是做不到可就太丢人了。”   谢则安说:“有您出手,哪有做不到的道理!”   拍马屁很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活字印刷的“活”是最伤脑筋的,以前是要什么字就刻什么字,现在要先把字都刻出来,总不能把全部字都做成“小雕版”吧?那还不如直接刻整版雕版呢。   所以谢则安又露出了一点小羞涩,给谢季禹提出了一个令人头疼的建议:“首先,我们要做个字典,把现在有的字都按照拼音或者笔画排个序……”   谢季禹:“……”   谢季禹唯有拎着谢则安去拜访姚鼎言。   姚鼎言看到谢季禹时有些惊讶,笑呵呵地问:“季禹怎么来了?”   谢季禹心道:就让你先笑一笑吧,等你知道这小子的想法有多凶残的时候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谢季禹把谢则安“编字典”的建议说了出来。   姚鼎言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和谢季禹一样能看出这件事的影响。   他虽然一力推行拼音法,阻力却很多,很多人都不愿学习这种“番邦文字”。假如有这么一本“字典”能以拼音法为索引,将所有文字按照“拼音”排序编排下去,再佐以新印刷术将这“字典”印成书送到每个士子手里,对教化的影响该有多大?   到时就算有些人再怎么不想学“番邦文字”,也阻挡不了拼音法的普及!   姚鼎言更加坚定了拉拢谢季禹的想法。   柳谨行说得对,有谢季禹在,何必舍近求远?   瞧瞧这一环扣着一环的设计,谁还能说谢季禹是个心无城府的人?   姚鼎言说:“这件事光凭你我之力是做不成的,不如我们联名上书给陛下,让陛下多找几个人一起来完成这个‘字典’的编排。”说着他已经让人铺纸研墨,下笔如飞地写了起来。   不消多久,姚鼎言已经写好了折子递给谢季禹:“季禹,你看看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   谢季禹也不推辞,接过折子认真地看完才说:“姚先生写得很明白了,我没什么要改的。”   姚鼎言瞧着谢则安:“三郎,要是陛下那边准了,你也一起来。”   谢则安:“……”   虽然他比谁都熟悉字典长什么样儿,可他一点都不想做这种麻烦到极点的事!   见姚鼎言直直地瞅着自己,谢则安只能含泪说:“好。”   姚鼎言说:“你好像很不情愿?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谢则安说:“我这是感动来着。”   姚鼎言:“……”   听着他们师徒俩的对话,谢季禹笑了起来。   他顺嘴和姚鼎言说起赵英给谢则安起名的事儿。   姚鼎言的反应和谢季禹比只快不慢,他笑睨着谢则安:“你可要把太子殿下这头蛮牛拴好。”   谢则安:“……”   姚鼎言很快面禀赵英,将编修字典的建议说了出来。   赵英听完后沉吟片刻,说道:“鼎言你知道《本草》吧?”   姚鼎言点头:“太子集天下医者之力修出《新本草》,实乃一大善举。”和赵英、徐君诚不同,姚鼎言对赵崇昭这个太子是很满意的。   虽说赵崇昭还没个定性,但展现出来的意志与魄力已经让姚鼎言非常欣喜。   他有预感,自己的抱负可以藉由赵崇昭之手去实现!   姚鼎言对赵崇昭的赞许溢于言表。   赵英哪会看不出姚鼎言的想法?就是因为早就看出了姚鼎言的意图他才忧心。   赵英说:“这事由你、君诚和太子一起负责,靠寥寥数人想修出一本《字典》是不可能的,大可仿照修《本草》的做法,集天下士人之力完成这本《字典》。”   姚鼎言先是有点儿吃惊,接着越想越觉得可行。他由衷说道:“陛下英明!”   赵英说:“我叫人把君诚和太子叫来,你们好好商量。”   姚鼎言点头,正准备打起精神和徐君诚打交道,忽然想到折子里明明提了谢季禹赵英却始终没提他半句!   姚鼎言说:“那季禹……”   赵英说:“他忙印刷术的改进就够了。”   赵英的语气平静无澜,姚鼎言没法从中猜出赵英的想法,只能闭口不再多说。   徐君诚听到赵英相召已经够惊讶了,等瞧见姚鼎言时更加吃惊,但他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   等听完赵英让他和姚鼎言一起编修《字典》的决定,徐君诚面上那种伪装出来的平静才真正地被打破了。   徐君诚一琢磨,马上明白了赵英的意思。   修这个《字典》是一件大事,光由他活着姚鼎言来完成都不太好,所以赵英让他们一起干活,还捎带上太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有利于教化的大好事。   徐君诚一口应了下来。   只有赵崇昭有点迷糊,不知道这个《字典》到底有什么用处,居然能让姚鼎言和徐君诚都这么认真。   赵崇昭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所以他索性把它抛诸脑后没再管。   赵崇昭的想法很简单,让他干就干呗,想那么多干嘛?他高高兴兴地去找谢则安玩。   谢则安正在旁听女夫子给谢小妹讲课,听到下人说赵崇昭来了,愣了一下,跑回自己的院落。   赵崇昭本来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见谢则安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心里那点儿不悦立刻烟消云散,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三郎你怎么跑得这么急!”   谢则安才顺了顺气,也朝赵崇昭露齿一笑:“朋友来了,怎么能让朋友等太久。”   赵崇昭本来已经被谢则安的笑容晃花了眼,再听到谢则安的话只觉满心甜滋滋,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他忍不住拉住谢则安的手,在谢则安脸上吧唧一下,用力亲了一口。   谢则安:“……”   尼玛谁来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啊!   赵崇昭伸手抱住谢则安,觉得亲谢则安的感觉特别棒,忍不住又在谢则安另一边脸颊亲了一下。   谢则安忍无可忍:“你够了啊!”   赵崇昭无辜地说:“你和你小妹不是经常这样亲来亲去吗!你说过这是其他国家的见面礼仪,”说完他还兴致勃勃地给谢则安一个侧脸,“该你了!”   谢则安终于明白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不太乐意:“你又不是软软的妹子!”   赵崇昭瞪着他。   谢则安心里有种不翔的预感,却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你不觉得妹子亲起来才舒服吗?”   赵崇昭收紧了手臂,危险地问:“所以你是胡诌的,准备用这种‘见面礼仪’去占女孩子便宜?”   谢则安被勒得差点喘不过气,浑身一激灵,赶紧否认:“我是那么龌龊的人吗!”   赵崇昭蛮不讲理地说:“那你亲我。”   谢则安把心一横,咬牙在赵崇昭脸上亲了一口。   赵崇昭只觉得怀里搂着的谢则安又软又热,谢则安亲上来的唇也是又软又热,被碰到的那一小块皮肤几乎快要麻了起来。他更不乐意撒手了,把谢则安困在怀里又亲了几下,满足地说:“三郎你亲起来也很舒服!”   谢则安恼了:“你再亲一下试试看!”   赵崇昭喜滋滋地又亲了一口。   谢则安:“……”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拿这家伙没办法。   谢则安谆谆善诱:“殿下,这是亲近的人之间才用的见面礼仪,你不能见人就用。”   赵崇昭想了想,了悟般大点其头:“我以后只亲你和宁儿!”   说完还立刻付诸实践,用力亲了亲谢则安以示亲近。   谢则安感觉自己被雷劈了!   他能不能打·死·这·家·伙!      第41章      谢则安万万没想到自己很快又见识到另一场精彩互掐。   起因还是他提出来的修《字典》。   姚鼎言和秦老太师掐起来了。   秦老太师是最反感姚鼎言的人,准确来说是反感姚鼎言的“野心”。姚鼎言推出拼音法时他已经叫他的学生不要接受这种“番邦文字”,听到秦如柳回来说起姚鼎言准备用拼音法编一本字典,秦老太师气得不轻,直接把徐君诚找了过来,让他想办法改变赵英的主意。   徐君诚对拼音法的看法不如秦老太师般不喜,他替姚鼎言据理力争:“拼音法是好东西,鼎言兄已经在一些地方上推行,效果极好。”   秦老太师沉下脸,摆摆手让徐君诚回去。一转头,秦老太师就让人上书赵英提出反对意见,认为用这种番邦文字作为索引来编撰字典实在太荒唐了,更过分的是居然还敢把它摆到部首索引前面——这成何体统!   徐君诚很快被赵英找了过去,给他看了秦老太师的折子。   徐君诚苦笑起来。   谁都看得出上书的人是秦老太师的得意门生,更何况他本来就是秦老太师门下子弟?他只能缄口不言。   赵英说:“君诚,你对这事有何看法?”   徐君诚摇摇头,不肯多言。秦老太师是他的老师,他不能直言秦老太师此举不对,可要他违心附和秦老太师他又做不到。   赵英明白了徐君诚的立场。   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徐君诚和姚鼎言一样都是性格耿直的人,只不过徐君诚出身世家,行事谦谨有余、魄力不足,言谈之间往往多有顾忌。这性格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可由他来当太子太傅总像是缺了点什么。   赵崇昭会听徐君诚的话,却不会真正喜爱他。   赵英说:“秦老脾气犟,你回头好好劝说一下。”虽说用那几个番邦文字来做索引有些怪异,但看完谢季禹拿出来的那一小段范例后赵英觉得这样的编排一目了然,非常不错。再说了,后面不也有另一个按照部首来做的索引吗?士子大可按照自己掌握的方法来查找某个字。   至于两个索引谁在前谁在后,那就不在赵英的考虑范围内了。   他对徐君诚说:“你和鼎言好好商议,早日拿个章程出来。”   徐君诚一阵头疼。   他老师是个执拗的人,姚鼎言也是个执拗的人,要说服谁都不容易。修撰《字典》本来就是姚鼎言向赵英提出来的,他肯定是想进一步推广谢季禹那个拼音法,怎么可能让步?   正如徐君诚所料,朝堂上的争议声愈演愈烈,大有直接吵到赵英面前的趋势。   姚鼎言一直没发声,只是叫几个同僚和秦老太师那边的人吵。“战况”很快蔓延到朝堂之外,《字典》的修撰工作还没开始,士林中已经议论纷纷。不少人前段时间关心过刚刚编修出来的《本草》,听到《字典》时猛地一激灵,都意识到自己的机会也许也快到了!   一时之间,修撰《字典》的决议竟不翼而飞,传遍了大江南北。   姚鼎言等“战况”白热化后才才施施然地给秦老太师写了封信,大意是:您老不喜欢新事物,那你如今坐着的是什么?“张家椅”最先不正是您用上的吗?难道对您有用的您就接受,没用的您就不接受?您当然已经不需要拼音法这种简单易学的东西,可天下士子需要!寒门士子识字不易,拼音法若能推行开,必然能为大庆朝栽培出更多英才。如此良法,您一力阻挠到底是何用心?   秦老太师看到信时只差没气晕过去。   姚鼎言笔锋尖锐,一句句都像冷刀子一样戳心,这等诛心之言秦老太师如何受得了?   他一气之下病了一场,他的门生们也消停了。   赵英都点了头,秦老太师又病倒了,他们实在没底气再和姚鼎言争执下去。   没想到姚鼎言听到秦老太师病了以后又上书赵英,表示愿意让步,把部首索引摆在前面,拼音摆在后面,并对秦老太师生病的事进行了深刻的反省,诚恳地说自己不该进行这种意气之争。   姚鼎言的让步博得了一片赞誉之声,许多不愿接受拼音法的人都开始松动了。   徐君诚仔细一琢磨,顿时苦笑不已。   这一次姚鼎言又赢了。   姚鼎言肯定从一开始就不准备把拼音索引摆在前面,他会提出这种想法根本是想挑起这次的纷争,然后趁机把拼音索引加进字典里面!   假如争论的中心是“让不让拼音索引放进字典里”,姚鼎言还会让步吗?不会!   姚鼎言是故意的,他故意把争议的重点变成“拼音索引和部首索引哪个在前面”!整个争论的过程中,甚至没有人想到要提出把拼音索引删掉。   如今一看,姚鼎言的目的算是达成了。   徐君诚感觉一阵疲惫,只能叹了口气。   另一边的姚鼎言心情极好。   没有徐君诚的话,秦老太师已经不成气候。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字典》的事只是印证了这一点而已,但并不影响姚鼎言的愉快。   秦老太师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秦老太师。不能怪他不敬尊长,以前他上书赵英陈述“穷则变变则通”的主张时,这老匹夫阻挠了多少次?   如今秦老太师没那个能耐了。   他早已离开朝堂,“人走茶凉”四个字是他如今的写照。   姚鼎言没有丝毫怜悯,只觉快意。   他当然明白自己日后也可能会遭遇相同的事,可他眼下正当壮年,不好好做出一番成就怎么对得起自己?阻碍他一展抱负的绊脚石,他绝对会一一搬开,即使会与再多人交恶都在所不惜。   不同于姚鼎言和徐君诚心中的复杂,谢则安和赵崇昭这几天过得格外快活。选完三个新伴读之后赵崇昭表现得特别好,禁足令自然早就撤了。赵崇昭认真试探了好几回,确定赵英不会因为自己出宫而生气之后立刻开始到处撒欢。   这次他没忘记谢则安,直接把他带上了。   谢则安充分认识到赵崇昭这家伙到底有多难搞。   他和赵崇昭一起出去五次,其中四次赵崇昭遇到了“仇家”,狠揍了对方一顿,对方哭哭噎噎地边喊着“我回去告诉我阿爹”边逃跑。这天是最后一次,在和一行人狭路相逢之后,谢则安一眼看出了他们之间潜藏的暗涌。   毫无疑问,赵崇昭又遇到了“仇家”!   不过这个“仇家”段数似乎比较高,见到赵崇昭时微微一笑,说:“昭弟,你出宫了?”   听到这声“招弟”,谢则安差点没忍住发笑的冲动。他抬眼打量着这位“仇家”,发现对方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杆笔挺,剑眉星目,十分英气,瞧起来是个磊落人。   赵崇昭可不想笑,他气得不轻:“三郎,我们走!”   这声“三郎”倒是让“仇家”注意上谢则安了,他温言问道:“你就是谢尚书家的三郎?”   谢则安微微顿步,礼貌地朝对方点点头。   “仇家”见赵崇昭瞪着谢则安,笑容更深:“有机会我再去谢府拜访。”   谢则安不明所以,但还是说:“欢迎。”   赵崇昭直接扯着谢则安离开。   那“仇家”站在原处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谢则安亦步亦趋地跟着气呼呼的赵崇昭,忍不住问:“刚才那家伙是谁?”   赵崇昭说:“你盯了他好一会儿!”   谢则安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赵崇昭咬牙:“你说什么?”   谢则安面不改色地说:“殿下你看错了,我哪有盯着他看?那多不礼貌!”   赵崇昭哼了一声,说道:“这家伙特别受欢迎,而且我喜欢的姐姐很快就要被他娶掉了,我看到他就讨厌。”   谢则安摸着下巴:“原来殿下喜欢年纪比你大的!”   赵崇昭耳根发红:“别胡说八道,谁喜欢了?”他又列出对方的一个罪状,“这家伙可恨极了,父皇老是夸他!”   谢则安明白赵崇昭是想让他一起同仇敌忾,可他说出的理由实在不足以让人站在他这一边。   优秀是没有错的。   当然,会心生妒忌也是人之常情。   谢则安问:“他快要娶亲了?”   赵崇昭义愤填膺:“对啊,他和珣堂姐的婚期定在下个月初,要不然他怎么能赖在京城不走!”   一听“下个月初”,谢则安明白了。这是梁捡告诉他的赵崇昭的“劲敌”之一,齐王世子赵旻。齐王是个荒诞不羁的人,醉心于铸铁,天天往铁炉边凑,连赵英寿辰都给赵英送个“百炼钢”什么的充数。这个齐王世子却与齐王不太一样,他从小擅于民生,在齐王封地内大兴农事,年纪虽小却极受当地百姓爱戴。   这样一个人假如不是生在皇家,必然是个难得的人才。可他出身皇家,对赵崇昭而言却是极大的威胁!   看来赵崇昭在很多事上面有点糊涂,直觉却非常敏锐。   谢则安及时表明自己的立场:“下个月初成亲的话,我们可以在他迎亲时开个小玩笑。”   赵崇昭两眼一亮:“什么小玩笑?”   谢则安再次面露小羞涩:“我听说有个南郊那边有个火药作坊……”   赵崇昭眼睛更亮了:“对!那边做出来的火药可好玩了,轰的一声就冒出一阵黑烟!又响又好玩。”   谢则安说:“殿下能进去不?”   赵崇昭遗憾地说:“不能!”他瞧着谢则安,“你想去见识见识?”   谢则安说:“那我回头和我爹商量一下吧,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他凑近赵崇昭耳边和赵崇昭耳语。   赵崇昭只觉得耳朵痒痒的,却又不想推开谢则安。仔细听完谢则安说出他的“小玩笑”后赵崇昭瞪大了眼:“真的可以吗?”   谢则安说:“量少的话,只会惊扰一下迎亲用的马,不会出乱子的。”   想到到时赵旻受惊后惊慌失措的模样,赵崇昭说:“成!我们就这么办!”   谢则安说:“在那之前,我们得试试它的威力。”   赵崇昭来了精神:“怎么试?”   谢则安说:“比方说找个你很讨厌的人,套个麻袋,把它扔到那家伙裤裆里,炸他小叽叽!”   赵崇昭听完后叽叽一疼。   等他想到这事儿是对别人做的时候又觉得非常带劲!   可他还是有点顾虑:“要是不小心炸过头了怎么办?”   谢则安也觉得好像太过分了,于是退而求其次地提出另一个建议:“那我们让人找个那家伙在蹲茅坑的好时机,把它往坑里一扔了事。”   “这倒不错,”赵崇昭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特别讨厌的人:“我们去炸谢谦那狗东西!”   谢则安应得特别爽快,笑眯眯地说:“好!”   有人一起干坏事的感觉就是爽啊!   梁捡顾及长公主不能动谢谦,这段时间还跑得不见人影,他只能自力更生了!   谢则安腆着脸找上谢季禹,特别腼腆地开口说:“爹,我有一个小想法……”   正忙于琢磨新印刷术的谢季禹听到这话时脚下一趔趄,差点没栽倒。   谢季禹板着脸说:“明早再说。”   谢则安愣了愣:“为什么?”   谢季禹说:“我怕听完你的‘小想法’后今晚睡不着……”      第42章      谢季禹第二天不得不去求见赵英。   赵英心情不错,示意谢季禹陪他在御花园缓步行走。   谢季禹乖乖跟在赵英身边。   赵英说:“季禹,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小一点,连人都不会叫。一眨眼你就长这么大了,想想还真是让人吃惊。”   谢季禹说:“陛下日理万机,才会觉得时间过得快。”   赵英听到谢季禹毕恭毕敬的语气,觉得有点没意思。他问道:“季禹你有什么事?”   谢季禹一顿,最后还是厚着脸皮说:“我想到一个配方,可以把火药的威力提一提,顺便把它们的攻击范围变大一点。”   赵英心头一跳,霍然转头看着谢季禹。   火药是早就有了的,不过一直派不上大用场。其中两大原因就是这个:一是雷声大雨点小,炸开后会腾起一阵极为惊人的黑烟、发出轰天巨响,可有时连个人都炸不伤;二是攻击范围小,根本没法把它投放到敌人那边,唯一比较有用的只有火箭!   赵英说:“此话当真?”   谢季禹说:“虽然不敢保证,但应该是可以的。”   赵英说:“那你把新印刷术的事交给别人,去火药作坊那边负责这件事。”说完他仔细观察着谢季禹的表情,却发现谢季禹面露喜色。   谢季禹一口答应:“好!”他抱怨,“陛下明知道我一看到字就头疼,还让我负责那东西,不是为难我吗?”   赵英说:“就是因为你看到它就头疼,才能想出最简单的办法吧?不过确实为难你了,你可以推荐个人来接手它。”   谢季禹可不知道推辞是什么东西,他眼也不眨地说了个人选:“我觉得秦明德不错。”   赵英微讶。   这倒是个好人选,秦明德是秦老太师的小儿子,从小聪慧过人,可惜有点心高气傲,得罪了不少人,竟连秦老太师的门生也不喜他,硬是把他挤兑到工部给谢季禹打下手。   不过,谢季禹会推荐他实在让赵英有些惊讶。   赵英说:“听说你和秦明德经常吵起来?”准确来说是秦明德经常气得把工部掀翻,有好几次赵英都看到秦明德指着谢季禹鼻子破口大骂。   谢季禹眨巴了一下眼睛,理所当然地说:“所以我让他头疼一下。”说完唇角还带上了几分得意的笑容。   赵英哭笑不得。   这要是让人头疼的事,恐怕很多人都巴不得头疼吧?想到自己为了不让谢季禹参与进姚鼎言和徐君诚的斗争里面特意把谢季禹修《字典》的事摘出来,赵英觉得自己有点多此一举了。真要放这家伙掺和进去,他一定会和这会儿一样想办法从里头抽身。   赵英说:“既然季禹你不喜欢,那就把它交给秦明德吧,你再找几个帮手帮帮他。你要去火药作坊的话,别和以前一样事事亲为,毕竟火药是凶器,要是不小心——”   谢季禹面露感激之色,口里却斩钉截铁地说:“不会不小心的。”   赵英说:“那好,你回去准备一下,顺便把新印刷术的事交待下去。”   谢季禹回到工部,一眼瞧见了据说和自己“不和”的秦明德正气急败坏地等在他办公的地方。   谢季禹眨巴着眼,问道:“明德,你怎么了?”   秦明德说:“那个拼音法不是你想出来的吗?怎么陛下下旨修《字典》时根本没提你半句?外头提起拼音法,说的都是姚鼎言!”   谢季禹说:“陛下的做法必然有他的用意,我们不要妄加猜测。”   秦明德哼了一声,说:“能有什么用意?不想你参与而已。要是把你这些年来弄出来的东西都传扬出去,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籍籍无名?你不想往外说,陛下也眼瞎了是吧?”   谢季禹脸上带上了一丝严厉:“明德,你这张嘴给你惹了多少祸?”   秦明德一滞,捏紧拳头转开头。谢季禹比他年长几岁,一直待他们几个小的非常好。有些事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当初谢季禹出去游历前他一直跟在谢季禹身后不愿离开,所以和谢季禹一起去拜见他们的老师。于是他有幸知道谢季禹早早学通了经史,夫子觉得已经教无可教才打发谢季禹出去增广见闻。   当初听说谢季禹连科举都没考,直接被赵英赐了个同进士出身,秦明德立刻找上门问谢季禹是怎么回事。   同进士出身听着也是进士,前面那个“同”字却十分碍眼,意思是“这身份就和进士一样”。可谁会觉得一样?只会觉得这家伙只能靠裙带关系拿个“同”进士出身。   学得比他还好的谢季禹,怎么可能拿不到真正的进士出身?   秦明德怎么都想不通。   谢季禹却说:“考不上,只能靠陛下的恩赐了。”   无论大骂过谢季禹多少次,秦明德还是气不平。   秦明德说:“那就让姚鼎言把名声都捞去了?”   “明德,你还是不明白,”谢季禹抬起头看着秦明德,“你想想,我要名声来做什么?”   秦明德一怔。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谁会去想这种问题?谁都不会嫌好名声少。   谢季禹这么一说,秦明德又隐约明白了一点儿。   是啊,谢季禹又无心于朝堂,要名声来做什么?   秦明德又想到了姚鼎言,姚鼎言有着“三辞”的美名,实际上心里的野心却并不小吧?一次次不入馆阁,只是不断借机提升自己的身价罢了。真要无心仕途的话,大可和谢季禹一样什么好名声都不去要。   见秦明德若有所悟,谢季禹说:“明德你要是长进一点,日后等你位列公卿,我又可以多自在几年了。”   秦明德说:“你觉得我可能吗?你都说我有张惹祸的嘴。”   谢季禹说:“这是可以改的。你可以改掉这个毛病,拿出你的才干给别人看,”他饱含期望地看着秦明德,“平时也和你父亲多交心,秦老最近积郁在心,要是没人和他说说话,他会很难受。”   秦明德顿住了。   谢季禹说:“我和陛下说过了,新印刷术的事交给你去办。”他拍拍秦明德的肩膀,“你一定能让所有人都吃惊。”   秦明德差点直接打包票保证自己会做到。可他想明白谢季禹话里的意思后立刻回过味来,揪着谢季禹的衣领说:“你什么意思?你呢?你去做什么?”   一个前来找谢季禹的小官员瞧见这仗势,连忙又退了出去。   谢季禹笑了起来:“明德你再不放开,外头可就要传言你和我打起来了。”   秦明德松开手,握紧了拳头。   谢季禹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自己的想法:“明德,我娘看似刚强,其实她心里只有我了。历来高官厚禄都得险中求,我不想卷进去。”他露出了笑容,“何况我如今有了娘子和三郎他们。”   谢季禹不提李氏还好,一提秦明德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哪有赵英这么侮辱人的?即使谢季禹是续弦再娶,也不至于得去接手别人的老婆和儿女!   谢季禹一看秦明德的神色就知道秦明德在想什么,他正色说:“明德,有时间我让你见见三郎,你一定会喜欢他的。”提到谢则安,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点欢欣。   看到谢季禹脸上那由衷的喜爱和欢喜,秦明德心里再不乐意也只能说:“好。”   谢季禹马上把新印刷术的各项工作交割给秦明德,马不停蹄地赶去火药作坊那边。   火药的制作很危险,谢季禹一到那边立刻叫齐所有人到校场上,逐一询问他们平时有没有按照他的要去去办。火药作坊早些年重建时出过不少次意外,谢季禹接手后整顿了好几次才把所有章程规范起来。   作坊的人一开始觉得有点不耐烦,谢季禹却很耐心地和他们解说每一步出了差错会造成什么意外,说得每个人都心服口服。如今他一来就考校所有人,却没人心生不满,反倒觉得谢季禹是真的把他们当人看,爱惜他们的性命!   考校的结果让谢季禹很满意,他和匠人们笑谈几句,打发走其他人后留下几个机灵的人商量接下来要做的事。正事谈完后谢季禹说:“你们帮个忙,给我家三郎做个小玩意儿。”   那几个匠人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   谢季禹拿出谢则安画的图纸。   谢则安的画法一向简明易懂,跟着谢季禹的匠人们又大多识字,看了一会儿就明白该怎么做了。他们打包票说:“我们很快能把它做出来!”   谢季禹说:“谢了。”   三天之后,谢则安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这年头的东西大多是纯手工制作,精细到令人吃惊,他要谢季禹帮忙做的小玩意儿是“鞭炮”,点着引子就会噼里啪啦炸开那种。火药作坊那边做出来的大小和他图纸上的尺寸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鞭炮外面裹着的就是张大义那边捣腾出来的草纸,为了原汁原味地“还原”鞭炮的原貌,他还特意让张大义把它们弄成了艳红艳红的颜色——多么用心良苦!为了让它的声音更加响脆、威力更加强劲,谢则安给了谢季禹一个全新的火药配方……   谢则安越看越满意。   他找上赵崇昭让他一起去郊外试试鞭炮的威力。   一听那什么“鞭炮”弄出来了,赵崇昭想也不想就跟着谢则安跑了。两个人都是小胳膊小腿的,扔不远,最后是悄无声息缀在他们身后出城的谢大郎伸手把鞭炮拿了过去,冷静地点着火往外一扔。   鞭炮一个一个炸开,接二连三的脆亮响声在郊外回荡,惊走了一批禽鸟。   谢大郎捂住了谢则安的耳朵。   谢则安一怔,回头看着谢大郎。   谢大郎无声地看着他,意思是“太响了会伤耳朵”。   谢则安心中一暖。   有个哥哥的感觉也不赖嘛。   谢则安高兴,赵崇昭可不高兴。他本来正捂着自己的耳朵瞧得兴奋,转头一看谢则安兄弟俩那么亲近,又不乐意了。他挤过去说:“三郎我帮你捂!”   谢则安又不是三岁小孩,哪用人帮着捂耳朵?一听赵崇昭要来凑热闹,他赶紧说:“快放完了!”   赵崇昭不管那么多,用力挤开谢大郎,两只胖乎乎的手捂到谢则安耳朵上,手指特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兴致勃勃地玩起了谢则安小小的耳朵。他口里还特高兴地说:“三郎你耳朵好软,摸起来好舒服!”   谢则安:“……”   他要不是男的,都快觉得这家伙是在占他便宜了!      第43章      谢则安三人“试炮”完毕,都对它的效果非常满意,兴奋地凑在一起开始琢磨怎么炸谢谦的茅房。谢大郎想提议说自己去,可惜还没来得及表达出来就被谢则安否决了:“不能本人上。”   赵崇昭深沉地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考验他们的时刻来了!”   谢则安对赵崇昭刮目相看,赞同地点头:“拉着底下的人一起做点无关痛痒的小坏事,有利于拉近彼此距离、增加彼此感情!”   谢谦被他们有志一同地归为“无关痛痒”行列。   赵崇昭马上奔回东宫挑选“心腹”。   他说得特别认真:“我要派你们出一个任务,绝对不能对外泄露,包括父皇那边都不能!谁愿意帮我去完成?”   东宫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犹豫。不过这段时间的“练兵”还是有效果的,很快就有几个人出列,抬手一锤自个儿的胸膛:“保证完成任务!”   赵崇昭觉得拳头砸在胸口的声音特别好听,练完兵后果然不一样啊!他兴奋起来,留下其中两个平日里比较精明的侍卫,打发其他人回去“训练”。   赵崇昭绷着脸把“炸谢谦茅房”的“任务”说了出来。   两个侍卫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个儿瘦小的人先开口:“殿下有长公主府的地形图吗?”   赵崇昭想了想,说:“有的!”难得有机会使上自己的画图技术,他特别高兴地宣布,“我给你们画出来!”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视死如归地说:“那我们琢磨一下就去!”   赵崇昭说:“好!”   这边的商议很快结束了,赵崇昭领着人去和谢则安会合。谢则安看完赵崇昭画的地形图后又按照古人的建筑模式改了几个地方,赵崇昭对比着瞧了瞧,一拍大腿说:“三郎你画得更准!”   谢则安把两串鞭炮递给两个侍卫,说:“你们蹲点守着,等那谢谦蹲进去一会儿才扔。到时一个人放风一个人动手,失败了也没关系,人别落在别人手里就成了!”   两个侍卫认真领命,当晚立刻跑去长公主府蹲点。大概是年关近了,长公主府的守卫比平时要森严,所幸谢谦住的别院离长公主居处很远,没多少人守着,他们很快潜了进去。   两个侍卫一个趴在谢谦房顶听动静,一个守在茅房附近准备下手。   趴在房顶的是那个小个子侍卫,他动作灵便、身形轻盈,在房顶行走绝不会被人发现,因而轻轻松松地抵达谢谦卧房上方。   小个子侍卫轻轻挪开半片瓦往下看。   谢谦正坐在灯下。   照理说初历丧子之痛,这人应该容色委顿才是,可小个子侍卫一瞧之下却吃了一惊。他看到谢谦在笑,而且笑得特别张狂!   仔细一看,谢谦手边放着一封信,距离太远看不清上面的字,但看谢谦这模样,心里的内容恐怕有点古怪!   小个子侍卫心中一动,从袖中掏出个带来的铅笔和纸条写了句话往同伴身边一弹,让他扔完鞭炮之后弄出点动静把人都引开。   他要去看一看那封信!   小个子侍卫和同伴通完气后立刻从瓦片那儿往下看。   谢谦挪开墙上的字画开启了一个暗格,把信放了进去,长舒了一口气平复好心情,躺上床睡觉。   小个子侍卫很有耐心地等待谢谦起身如厕的时机。   约莫是到了二更天,谢谦终于下了床,披起衣服往外走。谢谦是个有洁癖的人,厌恶骚臭的味道,所以屋内没有便盆尿盂之类的东西,他没有叫人伺候,直接一个人往茅房那边走。   小个子侍卫一个翻身跃下屋檐,找到暗格搬出了里面的东西,就着月光飞快记下了里面的内容。等把信背记下来后他发现底下还有些更惊人的东西,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把其余信件都扫了一遍。   等看到最后一封信时,他心头一惊,更不敢大意,凝神记了起来。   小个子侍卫把最后一封信记到一半,忽然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闷响和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把心一横,把没记完的信也放回了暗格之中。   反正记到一半也足够了,还是别打草惊蛇为好!   他抹掉自己的行迹,退出了谢谦的房间。   外面已经彻底骚乱起来,他扫了一眼,见同伴已经趁乱离开也毫不留恋地翻墙离开长公主府。   两个侍卫碰头后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感到背脊涌上一阵冷意。   他们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站在前方,正用冷冽的目光看着他们。   两个侍卫都认出了对方,单膝跪地:“梁统领!”   来人正是梁捡,他刚从潼川那边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恰好听到长公主府这边的动静。他刚才从院墙上往里一看,只见谢谦从茅房里跌了出来,裤子都没穿好,白花花的屁股上沾着不少秽物,瞧上去十分狼狈。偏偏不知谁喊了声“快来人啊”,所以不少下人跑了出来,统统看见了这可怕的一幕:最爱干净的驸马爷满身沾满了黄黄白白的脏东西!   可怜哟,连没洁癖的人看了都受不了!   梁捡注意到有两个人是往外退的,于是没再关注院墙内的闹剧,翻下院墙守株待兔。   听到两个侍卫认出了自己,梁捡冷声问:“谁派你们过来的?”   两个侍卫闭嘴不言。   梁捡说:“哦?没想到你们还是硬骨头,是要我把你们拿回去盘问吗?”   两个侍卫心都凉了,对视一眼,还是小个子先开了口:“梁统领,我有事要报。”   梁捡冷眼盯着他:“说。”   小个子说:“我刚才在谢谦房中看到了以前那位驸马爷的绝笔信!”   梁捡这次去潼川一无所获,正憋闷着呢,听到小个子的话后整个心颤了颤。他问道:“真的?”   小个子说:“真的,我还把信上的内容记了一半。”他当场把那封写给长公主的信背了出来。   信里的意思很明白,前驸马知道自己可能没办法活着回来了,所以希望长公主好好活下去,早日另觅佳婿。   梁捡与前驸马熟识,听后立刻知道小个子不是在说谎,那信确实是前驸马写的!   谢谦怎么会有前驸马的信?   梁捡马上想到了李氏,想到了最有可能的可能。那个人临去前想起了他的妻女,所以派人去护住她们。把人派出去时那个人难以自控地想起了远在京城的长公主,提笔写了这么一封信,托派出去的人带回京城。   至于他的妻子为什么没有活下来、他的女儿为什么会变成“李氏”,只有找到那个人派出的人才能得到答案。   ……也许已经得不到答案了。   那人派出来的人要不是到了最后时刻,肯定不会把信和他女儿交付给别人。   最有可能的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谢谦凭借那人的信见到了长公主的面。   最开始也许是为了求个前程,后来恐怕是见色起心,作起了驸马梦。   一边是尊贵美丽的长公主,一边是无父无母的糟糠之妻,一个极其自私的男人会舍掉谁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   梁捡想到谢谦刚才那狼狈的模样,心中有些解气。他心念一动,问道:“是不是三郎那小子叫你们来的?”   两个侍卫又不吭声了。   梁捡冷嘿一声:“你们倒是忠心!我直接找那小子去。”说完已经消失在两个侍卫眼前。   两个侍卫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心惊。可这大半夜的,他们已经没法入宫了,只能按原计划去谢则安的“私塾”那边落脚。   谢则安已经打过招呼,两个侍卫刚到“私塾”,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立刻迎了出来,把他们领到一处客房休息。   门一关,整座宅院恢复了他们来时的安静,像是根本没人进出过一样。   梁捡回到谢则安住的院落,把谢则安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谢则安冷得一激灵,立刻睁开了眼睛。等瞧见揪着自己衣领的人是谁后他笑嘻嘻地说:“您回来了?”   梁捡疾言厉色:“是你派人去长公主府上捣乱的?”   谢则安一脸惊喜:“他们成功了?”说完他发现自己好像暴露了,赶紧摆出迷茫的表情,“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梁捡说:“你不知道?那前面那句‘他们成功了?’是怎么回事?”   谢则安乖乖巧巧地说:“您听错了。”   梁捡气得不轻:“我耳朵还没聋!”   谢则安秉承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基本原则,说道:“既然您都知道了,我只能坦白了——是太子殿下的主意!您想想看,我哪有人能派出去啊?那是太子殿下的人。”   梁捡冷盯着他。   谢则安头皮发麻,往后退了退,继续振振有词地替自己辩解:“本来殿下想做的事更凶残,他准备套谢谦麻袋,扔鞭炮进谢谦裤裆,炸他小叽叽!”他唏嘘长叹,“我花了老长时间才说服殿下别那么干,万一把人炸没了怎么办?好说歹说,殿下才接受现在这个方案,只炸茅坑不炸小叽叽。”   梁捡:“……”   谢则安这话扯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前提是这家伙以前没和他提过去套谢谦麻袋!   梁捡说:“照我看,两个主意都是你出的吧?”   谢则安赶紧用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茧,最后连头都缩了进去:“好困!我要睡了!”   梁捡没理会他的话,直接吩咐:“明天让太子殿下叫那两个家伙来见我。”   谢则安悄悄摸摸地从被子里探出两只眼睛,问:“哪两个家伙?”   梁捡把拳头揉得咯吱响,冷笑说:“你再装一下试试看。”   谢则安立刻把脑袋收了回去,隔着被子闷声应道:“……好。”   第二天谢则安一早去了东宫找赵崇昭,两个侍卫也回来复命。   小个子侍卫记性极好,昨天夜里已经把他记下的那几封信写了出来,交给了赵崇昭。   赵崇昭看完信后愤怒不已。   除了前驸马写的那封信外,其他信都没有落款,信上的内容很单一,统统是在告诉谢谦长公主喜欢些什么、长公主有什么弱点、前驸马有哪些习惯,最后一封信则是要谢谦再忍忍,继续稳住长公主,将来必然会让他为所欲为。   身为长公主,怎么可能让人为所欲为?   ——只有一个可能性,她不再是皇帝的妹妹或者姑姑!   这封信透露出来的东西让赵崇昭无比生气。   这封信是谁写的?   赵崇昭脑海里闪过许多可能性,竟是看谁都有嫌疑!   谢则安到来的时候,赵崇昭正在气头上,叫人把信也给谢则安看一看。   谢则安看完后,也有了和赵崇昭相同的推测。但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件好事,因为晏宁公主不想和赵崇昭说出赵英的决定,要激发赵崇昭的上进心,这也许是个极好的契机。   谢则安添了把火:“看来有人看中了殿下您的位置,想取而代之。”   赵崇昭哼哧两声,破口大骂:“休想!”   谢则安谆谆善诱:“这还没成功呢,已经想着要对您的姑姑下手了,真让他们成功了,恐怕连公主殿下都会遭殃。”   赵崇昭脑海里闪过身体虚弱的妹妹,狠狠捏紧了拳头。他咬牙说:“我们要把这家伙找出来——接下来我得找人盯着谢谦!”   谢则安看了眼前来复命的两个侍卫,提议道:“我看他们就不错。”   赵崇昭一顿,嘉许般点点头,对两个侍卫说:“你们做得很好,等会儿你们挑几个信得过的人轮流去谢谦那边盯梢。”他想了想,朝张大德说,“你哥在长公主府附近有没有什么铺面?”   张大德说:“应该有,没有也可以盘一间。”   赵崇昭说:“三郎,到时你去和小德子的哥哥商量一下,让他配合我们。”   谢则安明白赵崇昭的意思,立刻拍了个马屁:“殿下英明。”   赵崇昭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谁敢打我妹妹和姑姑的主意,我一定会让他们后悔投胎成人!”      第44章      京城的事儿要传到北边,何止千里万里,消息的失真、消息的阻断都让沧州这边的边境小城闭塞得很,根本无法及时了解京城发生了什么。   住在距离小城要走半个时辰远路的深山中,想要探知京城的近况显然更不容易。   冬意渐深,深山石洞中的清潭却没结冰,反倒冒出了袅袅热气。清潭周围长满了药草,竟比春夏之际涨势更好。   清潭之侧坐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恢复之后他的五官偏于平凡,与从前的俊逸出尘远不相同。只有当他抬眼看着你的时候,你才会注意到他与别人不太一样。   那是一双睿智又清明的眼睛,狭长而漂亮,仿佛只要不经意地对视一下便能看进你的心里。   男人听到长公主丧子的消息时正在感叹造物之奇,闻言怔了怔,低头一算,竟已过去半个月有余。   这还是得益于叫小虾的药童特别能打听,要不然还真不晓得有这件事。   老头儿正在打理药圃,见男人出了神,脸皮微微抽动,冷笑道:“你发呆是因为没想到他们有了孩子,还是没想到那孩子会死?这两样都不稀奇吧?成亲那么多年当然会有孩子,而要养大一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夭折的永远比活下来的多。”   男人目光微垂,叹息着说:“她一定很伤心。”   老头儿更来气了,骂咧着说:“伤心什么?她又没伤没病,孩子没了还能再有。你才该伤心,就你这身体?这辈子都没可能有孩子了。”嘴里说得毒,他的神色却远比男人来得凄惶。   老头儿在心里骂道:贼老天忒不公平!   男人见老头儿看起来极为难受,缓声宽慰:“您别替我难过,能活过来已经是老天网开一面,哪还求什么子嗣。”   老头儿听到这话后却被他气得直跳脚,语气更差:“谁替你难过?你这家伙……唉,算了,这几天谢晖应该能醒过来,我的几个老朋友也该到了。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但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男人心中一喜,高兴地说:“辛苦您了。”   这时刚才不知溜到哪儿去了的小虾又兴奋地跑了进来,他抬着张安着轮子的椅子,献宝般说:“先生,这是京城传过来的一种椅子,上头有轮子,轻轻一推您就能去想去的地方啦!我刚照着别人说的样子做了出来,您坐上去试试看!”   男人摸摸小虾的脑袋:“谢谢了。”   老头儿见他们相处得极为融洽,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去给谢晖几人配药。   小虾年纪虽小,力气却很大,他两手一搂,轻轻松松地把男人抱上了“轮椅”。   他一蹦一跳地把男人推到清潭前晒太阳。   男人看着前面的潭水,顿了顿,转头看向小虾,问道:“谭这个姓好像不错吧?”   小虾说:“不错!”   男人说:“那我以后就姓谭吧。”他淡淡地笑了笑,“名字的话,叫无求好了。”   小虾说:“谭无求?听起来怪怪的。”   男人说:“听多了就不怪了。”他的目光转回前面的清潭,“小虾,你觉得当今陛下好么?”   小虾说:“好啊,大家都说好!”   男人说:“那就是了,君主英明,世道清明,我觉得已经没什么憾事了。要是谢大哥能醒来的话,他也会很高兴。”   小虾听得似懂非懂,却并没有多问。他继续喋喋不休地给男人说起在外面的见闻,他喜欢和男人说话,因为男人虽然没出去,却像是能看见外头的事一样,不管他说什么都能猜出结果。   这应该就是他师父说的聪明人!   他要多点和聪明人说话,好让自己也变聪明!   小虾眼珠子一转,向男人说起城里贴出来的新布告:“京城那边好像准备修什么《字典》,您要不要一起来!上次修《本草》时师父从知府那领了好多钱哩,您要是修这个《字典》的话,我们又能有钱啦!”他从衣兜里掏出抄下来的布告递给男人。   男人看完后精神一振。   看来他昏迷的十八年里出了不少新东西。   要是按照这模板把字的读音和释义都写出来,再按照一定的次序编排好,印刷成册发给天下士子,那么他们认字过程中的很多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就是不知这样一本字典价格是高还是低,按照如今的书价,恐怕做不到人手一本……   男人想得入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然失笑。   这些问题应该等《字典》编出来后再考虑,即使如今还做不到,往后不一定做不到!   男人笑了起来,对小虾说:“给我研墨,我也来赚点银钱,免得总是在你师父这儿白吃白住。”   一想到白花花的银钱又要到手了,小虾高兴不已:“好!”   男人醒来后手腕力气小了很多,写的字已经和以前截然不同——一开始字甚至不能成形。   他练了许久才勉强写出能看的字。   等小虾把纸摊开后男人对着公告上的“格式范例”不假思索地写下几个字的释义。   格式范例上要求空下读音一栏,男人写第一张时微微讶异,却还是认真照办。写了半个时辰,他已经疲乏不已,不得不停笔歇息。   男人问小虾:“外头是不是出了什么新的认字方法?”   小虾说:“对啊!好像叫什么拼音法,”他从衣兜掏出另一张纸,“我把它抄回来了,可我看不懂。当时我问了把它带过来的人,那人也说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不过据说《字典》好像要按这个来编排呢!”   男人接过小虾抄的“拼音”一看,讶异地说:“这不是番文吗?”   小虾睁大眼:“先生认识吗?真厉害!”   男人说:“以前对什么都好奇,找人请教过几回……”即使是到了现在,他看到新东西后还是有种想要进一步了解的冲动。   男人顿了顿,说:“以后我想去京城附近待一段时间,小虾你陪我去吗?”   小虾两眼发亮:“好啊!我早想去了,可师父说我小,不肯让我一个人出去,和先生您一起的话师父肯定能放心啦!”   男人重新拿起笔,在刚才写好的那几张纸上补上了一个名字。   谭无求。   又过了几天,这座边境小城居然迎来了一个重要的大人物。   恭王!   恭王刚从京城回来,准备在这边落脚。   听到这个消息时知府整颗心都活了过来,好机会,又是一个好机会啊!他立刻要求全城的人行动起来,拿出最好的面貌迎接恭王的到来!   难得有大人物经过这边,知府当然绞尽脑汁想在对方面前夸夸自己的政绩。正巧底下的人又惊又诧地捧着一大沓纸走进来,咋咋呼呼地喊道:“大人!大人!您看,刚才有人送来了这么多那什么《字典》有关的文稿,那家伙正在外面等着,我们真的要给他那么多银钱吗!”   知府两眼发亮,看着那沓文稿的目光简直像看着天大的宝贝。   知府拿起文稿翻了几张,虽然字不算特别好,里头写的东西却头头是道,左右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   知府拍板说:“给!不仅要给,还得加倍地给!”他想了想,又把衙役喊了回来,“等等,先别给。你把人请进来,我要见见他,和他商量点事。”   送文稿来的自然是小虾。   小虾心里颇有些遗憾:本来谭先生还能接着往下写,可老头儿不给谭先生再碰笔墨了,勒令谭先生安心休养。   见衙役没把钱带出来,还叫他进里面说话,小虾心生警惕:“你们想赖账吗?”   衙役说:“我们大人像那样的人吗?大人是想和你商量点事,刚才大人还说要给你双倍钱呢。”   小虾心中一喜,乐滋滋地跟着衙役去见知府。   知府见小虾是个半大少年,心生疑窦。他指着文稿问:“这不是你写的吧?”   小虾老老实实地说:“是我们先生写的!”   知府有点失望:“他怎么不亲自送来?”   小虾说:“先生他腿脚不好,出不来!”   知府更失望了,不过有这么多文稿也算不错了。他对衙役说:“按照文稿的数目给这个小娃儿双倍的银钱。”说完他又转向小虾,“小娃儿,你留一下你们住的方位,要是有需要勘正的地方我会派人去找你先生。”   小虾欢喜地说:“多谢大人!”   小虾走后,知府叫人把收上来的文稿叠整齐,等恭王来了再送上来一次,以显示他们这边教化好!   到了响午时分,一队车马扬尘而至,为首的人在城门前翻身下马,步行入城。   守城门的卫兵让认出了来人,单膝下跪,恭敬地说:“见过王爷!”   来的人正是恭王,他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免礼,温言笑道:“让我瞧瞧你们是怎么检查入城百姓的。”言下之意竟是要接受卫兵搜查。   其他没见过恭王的人都惊讶不已,卫兵却像是习以为常一样,对恭王说:“得罪了!”   恭王接受完搜查后,他带来的人也一一接受了入城检查。等他们都进了城,旁观了整个过程的百姓、商队都没能从心中的震动里回过神来。   他们自发地学着刚才恭王一行人那样排成了整齐的队列,井然有序地接受搜查。   恰好准备出城的小虾瞧见了这一幕,也很吃惊,回到洞中后忍不住和“谭无求”说起了这件事。   小虾不认识恭王,只说:“那些人叫他王爷,真是个奇怪的王爷,一点都不凶!”   “谭无求”目光幽幽。   小虾问:“先生,您怎么了?”   谭无求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小虾听不明白。   谭无求说:“意思是忠臣可能会被流言中伤,而乱臣贼子也可能会装模作样收买人心。”   这下小虾明白了:“先生是说那人是大坏蛋?”   谭无求顿了顿,又摇了摇头,说:“不算,还不算。有时候很多事都在人的一念之间,我也说不准。”   小虾说:“说不准就别管啦,反正又不是我们能管的事!”他又得意洋洋地和谭无求说起知府亲自见自己的事,“知府大人一定是被那么多文稿吓到了!要不是师父不让的话,我们还能再吓他一下。”   谭无求说:“你要是肯帮忙的话,我们可以找机会偷偷写一点……”   小虾兴奋地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等师父不注意我就给您买笔墨和纸,咱偷偷写,再多赚点钱!”   瞧着小虾那高高兴兴的模样,谭无求也跟着快活起来。   只是快活之余,他心里总免不了掠过一丝忧虑。   恭王会是王莽吗?   谭无求还没来得及多想,老头儿的声音突然从里头传来:“醒了,醒来了!快,金针!”   谭无求心中一阵,巨大的喜悦在心底窜开。   他欣喜不已:“小虾,把我推过去!”   老头儿找来的几个帮手已经到了,都认真地盯着老头儿下针,没敢错过任何一个动作。   谭无求看着快辨认不出原来长相的好友,眼睛竟然湿润起来。   十八年后还能重聚,真是太好了。   谁都没有再说话,目光齐齐落在石床上。   没想到老头儿行针到关键时刻,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只听有人高喊:“有没有人在里面?”   老头儿不为所动。   外面开始用力敲门。   没一会儿,敲门的人被喝止了,另一把声音在门外响起:“谭先生住在这里吗?在下赵渊停,闻先生高才,冒昧来访,望先生见谅。”   谭无求悚然而惊。   恭王赵深,字渊停。   谭无求看了眼正凝神施针的老头儿,目光一沉,对小虾说:“推我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大家就当这句诗在这个时代已经出现过了吧2233333333      第45章      谭无求让小虾把自己推到柴门前。   他想验证一件事。   他与恭王少年相识,早年也算莫逆之交,虽然随着年岁渐长日渐生疏,恭王应该也不至于认不出他来。   换脉之术会让全身经脉移位,极容易外观大变甚至畸形,他能恢复平常人的相貌已经极为难得。这恰好帮了他一个大忙:阿蛮已经再嫁,他再出现岂不是让阿蛮陷入两难之境?   现在这样很好,顶着如今这张普通至极的脸恐怕极少有人能把他和当初的自己联系起来——假如连恭王都认不出的话,他可以放心地去京城附近待上一段时间。   他对京城那些层出不穷的新事物非常好奇。   要是有机会的话,他也许可以远远地看阿蛮一眼,看看她和驸马是不是琴瑟和鸣。   谭无求眼底掠过一丝怅然。   他很快把它压了下去,打起精神开口:“谭某见过王爷。”   恭王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   谭无求看上去大概四十岁左右,人很瘦,扶在轮椅上的五指又瘦又长,几乎见不到肉。脸颊也极瘦,但比他的双手稍好一点,至少还有点人形。   恭王没有失礼,淡笑着说:“我看了先生的文稿,以先生之才,长住深山实在可惜了。”   谭无求说:“谭某并非久住深山,只是来求医而已。”   恭王“哦”地一挑眉,说:“莫非这深山里头居然藏着神医?”   谭无求说:“我原先也觉得是,结果却是个庸医。”他叹了口气,“不仅这双腿治不好,还欠下了不少药钱。”   恭王说:“治不好药钱当然是不给了。”   谭无求说:“我已经还上了,多亏了知府大人慷慨解囊,要不然我还真没钱可给。”   恭王说:“那谭先生是准备离开了?”   谭无求说:“差不多。”   恭王说:“那谭先生准备去哪?”   谭无求说:“去京城。”   恭王瞧着低眉顺眼的谭无求,并没有说话。   谭无求说:“想在深山野林里找神医是行不通的了,还是去京城碰碰运气比较好。”   恭王说:“这可不能碰运气,京城名医都在太医院,一般人是找不着的。”   谭无求说:“前年开始太医院的太医每个月都会抽一天给我们这些百姓诊病,也许我运气好能排到。”   恭王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给你一张令牌,让你直接去找太医。”   谭无求一怔,问:“王爷如此盛情,谭某实在惶恐。”   恭王说:“先生不必惶恐,我观先生行文,知先生胸中必有丘壑。先生若能治好双腿必然是国之栋梁,一个令牌而已,先生且拿去。”   谭无求说:“那就多谢王爷了。”   恭王又和谭无求聊了许久,求才若渴的姿态摆得十足,直至有个下属来问他何时启程回沧州,恭王才说:“先生双腿不便却对天下事了然于胸,实在让人敬佩。他日若有缘再见,定要和先生秉烛夜谈。”   谭无求说:“粗陋之谈,只增笑尔。”   恭王起身离开。   小虾等恭王的身影消失后忍不住嘟囔:“先生,我总觉得怪怪的……”   谭无求顿了顿,说:“像是戴着个面具对吧?”他淡笑起来,“他擅长军务,心里对文人很不屑,为了把自己的鄙夷藏起来,他花过很大的功夫——只不过有点矫枉过正了,过于刻意,看起来总不太诚挚。”谭无求有些怔神,“没想到这一点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   谭无求没有把心底的忧虑说出口:当初恭王勉强自己去“礼贤下士”是为了夺嫡,到如今还汲汲经营又是为了什么?   撇去这个隐忧不提,见恭王的结果还是让谭无求挺满意的。   恭王没有认出他。   至少他在恭王脸上找不出半点异常。   谭无求看了看柴扉外的余晖,说不出心里是悲是喜。悲的是昔日故人对面不相识的情况也许还要一次次上演;喜的是他可以真正重获新生,以谭无求的身份活下去,不用担心扰乱妻子的新姻缘。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大庆未亡,他的心似乎永远无法停息。   他依然想做点什么——哪怕再怎么微不足道都好。   这样他活下来才有意义。   谭无求让小虾把自己推回石洞内。   老头儿已经收针,正在给谢晖探脉。谭无求心头一跳,示意小虾再把自己往前推一点。   床上的人睁开了眼。   四目对望,一瞬无言。   谭无求伸手握住谢晖的手掌:“谢大哥,你醒过来了!”他温声说,“珊姐和禹儿一切安好,禹儿还当上了尚书,他很了不起……”   谢晖黯淡的双眼燃起了火焰。   谭无求说:“你也许认不出我来了……”   谢晖终于找回了声音:“临均……”   谭无求心头一震,却又并不惊讶,因为他在谢晖面前没有任何伪装。他缓缓说:“我现在叫谭无求,不是临均。”   谢晖睁大眼。   谭无求说:“等你们好起来再慢慢细说。”   接下来几天,石洞里的几具“尸体”都渐渐苏醒过来,只有两个副将换脉失败,没能撑过来。   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一共有六人,他们经过三天的调养过后渐渐矫正了移位的肌肉和骨骼,竟都可以下地行走了。他们都是行伍出身,醒来后饭量特别大,几乎把山洞里的存粮都耗光了。   谢晖恢复得最好,他自制了弓弩领了两个人进山打猎,不消半日,居然猎了只黑熊回来!   小虾上蹦下跳:“熊!熊!真的是熊!”   谭无求说:“谢大哥宝刀未老。”   谢晖说:“运气而已,正巧碰到它在打盹,要不然我真不敢动手。”他摸着黑熊的背,“没伤到它的皮毛,可以拿回去给珊珊,她怕冷。临均,你要不要分一半?拿回去给阿蛮。”   谭无求沉默。   谢晖一屁股坐到谭无求身边,说:“你改名换姓,莫不是因为两条腿不行了,觉得配不上阿蛮?阿蛮她不是这样的人……”   谭无求说:“阿蛮嫁人了。”   谢晖僵愣。   谭无求说:“我回去的话,阿蛮将如何自处?”   谢晖说:“阿蛮她……”   谭无求说:“谢大哥,阿蛮她没有错,我那时叫人给她带了一封信,让她早日再嫁。她不知道我们还活着,又不像珊姐那样有禹儿陪伴……谢大哥,听到她已经嫁人的时候,我不是不难过,但现在我想开了,心里只有高兴。不管怎么样,她快快活活地活着就好。”   谢晖重重地往地板上捶了一拳。   谭无求和谢晖五人一起将两位副将火化,合力找出了他们的家乡,准备把他们的骨灰送回去。   死了的人倒是好办,活下来的人却备受煎熬。   听了谭无求的境遇,其他人心中也痛苦不已。谢晖还好,他已经知道家中的情况。其他人和家乡隔了千山万水,儿女又不像谢季禹那样出挑,根本探听不到家中的消息。   “未知”永远比任何东西都要折磨人,劫后逢生的喜悦顿时被冲淡了不少。   谭无求说:“谢大哥你们恢复得很好,可以先回京,我随后就到。不过我想拜托你们从今以后只把我当‘谭无求’,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临均这个人不会再存在于世间……”   谢晖眉头紧锁。   谭无求说:“谢大哥,我也还有很多想做的事,你就当我是自私吧,我的腿已经走不了路,再有个不尴不尬的身份,我什么都做不了……那我活过来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饶是谢晖这样的铁汉,听到谭无求的话后还是红了眼眶。   谢晖用力抱了谭无求一下:“谁说没有任何意义,你把我们置于何地?你不认阿蛮可以,不能不认我们。我把他们都领回家,然后在京城等你。你要是不来找我,那我也不当谢晖了,领着你珊姐上天入地把你挖出来。”   六人商议完接下来的行程,立刻分头行动。   谭无求送走了谢晖五人,才和老头儿商量起来,请他和自己一起走。   老头儿当然舍不得自己守了十几年的家,可他从来没能拒绝自己视如亲儿的谭无求。   当晚他开始收拾行囊,别的什么都没带,只把谭无求可能会用到的药带上。   第二天他对谭无求说:“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路上的吃喝得靠你去想办法。”   谭无求说:“应该的。”   于是谭无求、小虾、老头儿三人也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在谭无求启程那天,恭王一骑当先,杀了在边境流窜的荻族人头领,拿下人头八百个,在界石前垒出一座狰狞可怕的“人头堡”。   恭王的衣摆被血染红了,进城时却无人畏惧,迎接他的是一阵又一阵响如雷鸣的欢呼声。   恭王拢了拢披风,走回府中。一个老者从他身后跟上,将最新的消息递给了恭王。   恭王没看信,反而看了看天色,问道:“他回京了?”   老者说:“是的。”   恭王说:“也好。”他的神色晦明不定,“让他亲眼瞧一瞧他们变成了什么样子……临均啊临均,你不想我认出你来,那我就不认出你来。”   恭王怎么会认不出?这十八年来,恭王不时会去看上一眼。   那老头说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让他醒过来。   十八年间他们已经用遍了所有方法。   看到昏迷着的人越来越消瘦,几乎快看不出人形,恭王已经快失去希望。   但他醒了。   他醒过来了。   他还是一样关心天下远胜于关心他自己。   他眼里依然没有他。   不过恭王并不在乎。   只要他活着就好。      第46章      年关将近,京城笼罩在别样的喜庆中。   谢则安和赵崇昭这段时间却过得水深火热。   天南海北的文稿不断被送回京城,谢则安和赵崇昭、秦如柳、燕凛都被“委以重任”,必须埋头把那浩如烟海的文稿归类。这工作听着简单,事实上却劳心劳力,要多苦逼有多苦逼!   至少谢则安和赵崇昭都叫苦不迭。   这样的日子足足维持了大半个月。   姚鼎言和徐君诚把四人的表现都看在眼里,眼看齐王世子大婚之期快到了,他们决定放谢则安四人一马:“你们可以歇三天。”   赵崇昭和谢则安欢腾不已,凑在一块密谋该怎么捣乱。   谢则安对地形特别敏感,轻轻松松地把迎亲路线画了出来,他和赵崇昭趴在地图上寻找最佳下手地点,没一会儿就挑中了一栋临街的酒楼。   那正好是一个转角,迎亲必然会经过那儿。   谢则安提出建议:“殿下你得先包个场,我们才好动手。”   赵崇昭说:“有道理,小德子,你去安排一下!”   两人议定后都有些兴奋,不过赵崇昭挺遗憾地感慨:“上次没瞧见谢谦从茅坑里被炸出来真是太可惜了。”   谢则安也很遗憾,再次建议:“不如下次我们弄个动静小点的鞭炮炸他小叽叽!”   赵崇昭说:“好,就这么办!”   一直在旁听的谢大郎:“……”   看来他们家三郎真的挺讨厌那个谢谦。   谢则安和赵崇昭因为有他们的“密谋”在,特别期待齐王世子大婚之日到来。   晏宁公主觉得有点奇怪,明明赵崇昭最讨厌齐王世子赵旻,这几天居然一连提了好几次齐王世子的婚期,还常常和谢则安凑到一边说悄悄话!   晏宁公主知道事有蹊跷,找来梁捡问起谢则安在做什么。梁捡从赵崇昭的人口里问出了谢谦那些信的事,正忙着查证呢,哪会在意谢则安那小小的恶作剧?   梁捡说:“太子殿下和三郎想点几串鞭炮让迎亲那天热闹热闹,晏宁你放心,他们有分寸的。”   晏宁公主听到梁捡喊谢则安“三郎”,心中微讶。   她忍不住向梁捡投以探究般的目光。   梁捡一无所察,他犹自说道:“上回长公主府上不是闹出了一点儿小动静吗?那就是他们弄出来的,响声确实大得吓人,不过绝对不会伤到人,晏宁你不用担心。”   晏宁公主微微一顿,忍不住问道:“梁叔,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梁捡安静下来。   晏宁公主乖乖地说:“梁叔不愿说我就不问,等梁叔愿意告诉我的时候再和我说吧。”   梁捡伸手揉揉晏宁公主的脑袋,说:“晏宁,我还不能说,因为还有很多事我都没弄清楚。”   虽然他已经能确认李氏是他的女儿,可他不能马上把人认回来。那几封信透露出来的信息让梁捡十分警惕,他和赵英禀报过这件事,赵英却只是把它压到一边不提,只留下前驸马那封信看了好一会儿。   赵英问他:“你很想查清楚?”   梁捡点头。   赵英说:“说不定事实会让你很失望。”   梁捡最后从赵英那听到了当年的秘辛,当初他和谢晖几乎是看着赵英几人长大的,可他只知恭王与长公主少时都与前驸马极为要好,却不知他们竟然都爱慕着前驸马!   这样一来,那场大火和长公主再嫁的原因都有了最好的解释。   都是恭王下的手。   可惜谢谦伪装得再像也有露陷的一天,所以他们夫妻之间感情渐淡,最后形同陌路。   这个解释看起来毫无破绽。   梁捡却隐隐觉得这并不是真相。   恭王的为人他非常了解,虽然说不上光风霁月高洁刚正,却也不会是会用这种阴损手段的人。   不管是面对敌人还是对手,恭王都更喜欢用明刀。   梁捡并没有和赵英辩驳,他准备继续这件事。   梁捡和晏宁公主道别,离开了皇宫。   晏宁公主目送梁捡离开,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却始终没翻到下一页。   等去东宫和赵崇昭一起学画时,晏宁公主忍不住说:“你们明天能不能带上我?”   谢则安讶异地看了晏宁公主一眼,立刻摆出迷茫的表情:“带上你去哪儿?”   赵崇昭也吓了一跳,连忙附和:“对啊,去哪儿?”   晏宁公主轻哼了一声,听起来像在撒娇。   赵崇昭心都快化了,马上说:“好啊!宁儿你一起来!”   晏宁公主回看谢则安一眼,眼底竟有几分小小的得意。   越是相处得久,谢则安越觉得晏宁公主果然还是个小女孩。他伸手摸了摸晏宁公主的脑袋:“我叫人给你做几对棉塞,到时你先把耳朵塞上。”   晏宁公主怔愣。   谢则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点逾越,面不改色地收回手。他说道:“我把小妹也带来,她最喜欢热闹了。”提到谢小妹,他不由带上了几分愉悦的笑意。   赵崇昭和晏宁公主瞧着谢则安的神色,心里齐齐冒出个想法:谢小妹什么的最讨厌了。   谢则安让人连夜赶制了许多棉塞,第二天一大早和赵崇昭兄妹聚了头,立刻分发到他们手里。   要不是那天赵崇昭丧心病狂地玩了他耳朵老半天,他还真想不到要做这种玩意儿——他可是皮厚肉糙的大老爷们,放个鞭炮而已,又不是轰大炮,哪有那么娇贵。   谢小妹早就想上街看热闹了,难得谢则安有空带她出来玩儿,她表现得非常乖巧。   虽然知道这是谢则安的妹妹,赵崇昭还是很不喜欢她,总觉得她黏着谢则安的模样十分碍眼。   晏宁公主没像赵崇昭一样把喜恶写在脸上,她和谢小妹聊了起来。谢小妹本来有点害怕赵崇昭,一看晏宁公主坐在轮椅上又觉得她有点可怜,于是小心翼翼地和晏宁公主说话。   没一会儿,谢小妹彻底放开了,她现学现卖,和晏宁公主讲起故事来,什么花木兰从军、女驸马科举,一个两个都讲得绘声绘色,十分生动。   晏宁公主本来只是不想冷场,听着听着却真的听得入神。   见两个女娃儿相谈甚欢,谢则安放心了,他和赵崇昭一起趴在窗边等候迎亲队伍经过。   谢则安把时间掐得很准,齐王世子几乎踩着他预计的点拐过街角出现在他们眼前。   赵崇昭兴奋地下令:“快,趁现在!”   齐王世子早已着人清场,谢则安和赵崇昭倒不怕误伤,眼也不眨地让人点火往底下扔鞭炮。   最长的一串谢则安是准备用来压轴的,有个很有趣的名儿叫“遍地桃花”,外头的纸是粉红色的,一炸开看起来像是漫天洒下阵阵桃花雨一样,特别漂亮。   谢则安是准备让齐王世子吃个哑巴亏,当众出个糗不说,最后还得谢谢赵崇昭“好心”祝贺他!   一串串鞭炮从二楼的大窗户往下扔,底下传来一阵惊呼,不少马匹受惊,整齐的迎亲队伍顿时乱成一团。   赵崇昭兴奋地拍掌,满面红光:“好极了!”   谢则安脸色却不太好:“殿下,您高兴得太早了!”   赵崇昭把笑一收,和谢则安一起趴回窗边往下看。只见赵旻身下的枣色骏马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处,的的地踩着地上那一片火红色的碎纸。   坐在马背上的赵旻更是神色镇定,他微微仰头看向二楼,脸上出现了得体又温和的笑容:“昭弟,你送的这份礼可真够别致。”   谢则安说:“……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了。”   卧槽这家伙绝对是男性公敌啊!瞧瞧周围那些妹子看向他的目光,足够他被男同胞杀死无数次了有没有!   赵崇昭泪流满面:“对啊,他特别讨厌!”   谢则安说:“幸好,他马上要成亲了。”   赵崇昭说:“他娶了我珣堂姐!”   谢则安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他不是你堂哥吗?怎么会娶你堂姐?”   赵崇昭理所当然地说:“怎么不行?珣堂姐是我舅的女儿啊!”   谢则安:“……那是表姐,谢谢。”   赵崇昭:“……”   赵旻没想到他们自顾自地聊了起来,仰头的姿态摆得有点累,只能再一次开口:“昭弟,你不下来和我一起去迎亲吗?”   众人也回过神来,他们看看跨在马上的俊俏少年,又看看楼上胖乎乎的赵崇昭,顿时有些义愤填膺:刚才这家伙肯定是想捣乱!   赵崇昭想站起来骂赵旻几句,谢则安却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站起来说:“世子请退后一点,殿下给您准备的贺礼还在后面。”他朝周围的人露出了笑容,“大家也请后退一点,动静可能有点大,可能要捂住耳朵才行,不过一定要睁大眼睛,不然会后悔的。”   不用他说,其他人已经睁大了眼睛。   这小娃儿笑得可真好看,到底是谁家的哟!   瞧人家年纪小小的,说话却特别斯文有礼,看来刚刚真的看错人家了!   赵旻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阴鸷。   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谢则安讶异地眨了眨眼:“世子您耳朵不太灵吗?难怪刚才一点都没被吓到,原来是耳朵不好啊。”这话说得天真极了,却没人觉得他是故意的,反倒觉得他伶俐又可爱。   没办法,这世界一向是看脸的!   眼看其他人马上要朝自己投来怜悯的目光,赵旻咬牙退到后方。   谢则安一笑。   赵旻一退后,气势已经弱了。虽说恶作剧的目的没能达到,赵崇昭却也没有输。   谢则安看向赵崇昭。   赵崇昭会意,拍掌下令:“放!”   底下的人抬手点火,引线往上一烧,整串“遍地桃花”逐个炸开,粉色的“桃花”次第绽放,风一吹,仿佛有无数桃瓣漫天飞舞。   所有人都看呆了。   不用谢则安提醒,赵崇昭已经开口:“这是我为珣姐准备的‘遍地桃花’,赵旻你给我听好了,将来你若是辜负我珣姐,我定要找你算账!”   一听赵崇昭这话,周围的人都对他大为改观,都觉得他那胖乎乎的样儿格外可爱。   谢则安微微一笑,和其他人一起看向赵旻。   众目睽睽之下,赵旻只能作出承诺:“即使昭弟你不说,我此生也定不负阿珣!”   赵崇昭气势十足地颔首:“去吧,别让珣姐等你太久。”   那语气竟像是对赵旻发号施令似的。   赵旻气得不轻,却只能咬牙前行。   瞧着迎亲队伍重新清整好往前出发,谢则安一时手痒,拿过一串鞭炮点着,往队伍后头一扔。   又是一阵骚乱。   赵旻到底还只是十六七岁,这下实在忍不下心里的火气了,勒马回头,狠狠瞪着他们。   “这东西叫鞭炮,”谢则安高高兴兴地和赵旻挥手,随口胡诌,“迎亲就得快马加鞭!”   “对对对!”赵崇昭也手痒地学着谢则安扔了一串,“鞭炮鞭炮,快马加鞭!”   赵旻:“……”   面对两块没脸没皮的滚刀肉,赵旻只能真的“快马加鞭”,盼着早点远离这两个可恨的混蛋。   晏宁公主和谢小妹早就不聊了,留心听着谢则安和赵旻的对话。听到外面已经没什么动静了,谢小妹才跑过去拉着谢则安撒娇:“哥,我也想看那个遍地桃花!”   谢则安把她抱到膝上,说道:“下次哥再放给你看。”   晏宁公主看了眼谢则安和谢小妹亲昵的相处,有些出神。   赵崇昭赶紧说:“宁儿我也给你放!”   晏宁公主说:“……好。”   这边气氛融洽,赵旻的心情却不大好。   等到了国舅爷府上,又迎来了一场又一场的刁难,赵旻费尽全力才勉强维持脸上那真挚诚恳的笑容。   内院之中,长公主正陪着新嫁娘说话,说着说着,她自己却出了神。火红的嫁衣、火红的龙凤双蜡、火红的窗花、火红的锦幔,仿佛一下子把她带进了记忆中。   她第一次披上凤冠霞帔,满心都是欢喜。   她第二次……   长公主心脏微缩。   她的脸色倏然变得苍白。   新嫁娘披着盖头,看不见长公主的脸色,发现长公主突然不再说话也只能问:“姑姑,怎么了?”   新嫁娘叫杨珣,是国舅爷唯一的女儿,因为她长得像先皇后,长公主再嫁前一直非常疼爱她,让她跟着赵崇昭兄妹喊她姑姑。   收到国舅的帖子,长公主恍然记起了自己疼若亲儿的杨珣。   本来她这些年来碰上任何人成亲都避之唯恐不及,这一次她却答应下来。   她总得面对它,才能战胜它。   长公主说:“阿珣,旻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品行是同辈中最好的,你嫁过去后一定不会受委屈。”   杨珣眉间掠过一丝轻愁,却慢慢点了点头:“嗯,姑姑说的一定不会错。”   长公主拍拍杨珣的手背,又和杨珣聊了起来。   没过多久,赵旻过五关斩六将来到了门外,温言说道:“阿珣,我来接你了。”   杨珣手一僵,在长公主的牵引下走了出去。   长公主把杨珣的手放到赵旻手中,还没从周围喜庆的气氛缓过神来,手居然被人握住了。   谢谦不知什么时候跟着迎亲队伍进来了,他自自然然地牵住长公主的手。   长公主想要甩开,却又顾忌这是杨珣大婚,咬牙让谢谦牵了一路。   等杨珣上了花轿,长公主才说:“谢若谷,你放手。”   谢谦说:“阿蛮……”   长公主一颤。   谢谦说:“以前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失信,”他抓紧长公主的手,“我只是妒忌,我妒忌那个死了十八年的人,妒忌得快要发疯,所以才做出那么多失去理智的事。如今我已经想开了,阿蛮,我这就带你去那个人的埋骨之地。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但你仔细想一想,难道我们之间真的只有那点不堪吗……算了,”谢谦叹息着说,“我这就带你去。”   长公主定在原地。   她最无法面对的正是谢谦所说的那样,第二次披上凤冠霞帔,她也是满心欢喜……   如果她不反复告诉自己她和谢谦之间只有“不堪”两个字,她还有什么面目去带回那个人的尸骨。   她一直不逼问、一直不逼问,就是不想面对这一点。   谢谦说“我这就带你去”。   她真的要去吗?   长公主上了马车,却抵着车厢流下泪来。   谢谦一直没放开她的手,低声劝说:“阿蛮,别哭……”他的声音充满苦涩,“你很快就如愿以偿了。”   长公主闭上了眼睛。   谢谦收紧手掌,与长公主十指紧扣,眼底闪过一丝冷笑。   他确实是个卑鄙小人,可当初的一切真的只怪他卑鄙吗?   一个巴掌永远是拍不响的。   在国舅府邸外的人群之中有张轮椅分外扎眼,竟是半个月前才从北边出发的谭无求。   他看起来好多了,连手掌上都长出了一点点肉,不再像刚醒来那样瘦得吓人。   当初谭无求三人才刚踏进城里没多久,驿站那边立刻派来几个老兵,按他们的说法是恭王知道谭先生要入京求医,命他们一路护送谭先生去京城,免得谭先生被流寇所伤。   有这么几个经验老道的老兵尽心尽力地在前方开路,他们花的时间竟比自己进京要少一大半!   谭无求刚一入京就听说齐王世子赵旻的婚事,特意让小虾推自己过来看一看,没想到正好那么巧看见了长公主和她的驸马握着手一路走来。   谭无求静静地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小虾不明所以:“先生?先生?您怎么啦?”   谭无求猛地回神,苦笑说:“没什么……”   这挺好的。   他可以彻底忘记“临均”这个名字,安心当谭无求了。      第47章      谢则安和赵崇昭玩得尽兴,第二天却被赵英逮住了。   谢则安面圣次数渐增,对赵英的畏惧感越来越小,胆儿肥了不少。他乖顺地站在赵崇昭旁边,一声都不吭,诚恳至极地等待赵英说话。   赵英看向赵崇昭:“我问你,上个月你姑姑府上的闹剧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赵崇昭和谢则安往来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了几分装傻功夫,他脸上的表情变得特别纯良:“什么闹剧啊?居然有人敢在姑姑府上闹事,真是太过分了!”   赵英气得笑了,转头问谢则安:“谢三郎,你怎么说?”   谢则安眨巴着眼:“什么怎么说?”   赵英说:“那鞭炮里头裹着炸药,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弄到?”   谢则安说:“现成的炸药是很难弄到,可自己做炸药不难啊,”他拍着胸脯保证,“陛下你给我点原料,我可以马上给你混一份出来!”   赵崇昭好奇地问:“真的吗?”   谢则安说:“当然是真的。”   赵崇昭说:“那我们下次……”   赵英一拍桌子。   赵崇昭和谢则安齐齐噤声。   赵英说:“你们今天拿出来的那个遍地桃花也是你们一手做出来的?你们倒是做给我瞧瞧。”   谢则安打定主意不松口:“今天是今天,上个月是上个月。”   赵英看着谢则安说:“既然不是你们做的,那就是你爹挟私怨报复驸马了,你可知道这种是传开了会有什么后果?”   谢则安又眨了眨眼,笑弯起唇,一派天真地反问:“我爹和驸马有什么私怨?”   赵崇昭一直盯着谢则安瞧呢,见他一笑,眼睛又被晃花了。他非常赞同:“对啊,谢尚书和驸马有什么私怨?”   赵英总算相信赵旻被他们逼得当众退让的流言了。   他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气恼,反正感觉很复杂:这还是他这个儿子第一次在和赵旻交锋的过程中占了上风——虽然整个过程看起来荒诞又可笑。   赵英说:“以后不要这么胡闹。”   赵崇昭乖乖应道:“我知道了!”   赵英打发赵崇昭离开,留下谢则安问:“上次叫你回去问你爹的意见,你爹同意了吗?”他指的是名字的事。   谢则安说:“爹他同意了!”   赵英睨着他说:“你自己呢?”   谢则安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不同意?”他带上了一脸腼腆的笑容,“不过我有一事想不太明白……”   赵英看到他那模样心里头就打了个突,只能点头:“说。”   谢则安说:“爹说衡是指蛮牛牛角上拴着的横木,这蛮牛是指殿下吗?”   赵英瞅着他。   谢则安说:“我不明白的地方就在这里了,如果殿下是蛮牛,那陛下岂不是也是牛?唉,爹他怎么可以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赵英:“……”   你这么随口栽赃你爹他知道吗!   赵英算是明白谢季禹为什么对李氏母子三人这么满意了,感情这家伙和他一样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干!   赵英话锋一转:“你抵死不认也没用,以后再有这种事出现我第一个找你。”   谢则安一声不吭,乖乖站在那儿。   赵英说:“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   谢则安幽幽地叹了口气,飞快抬头看了赵英一眼,小眼神儿特别委屈。等赵英看过来时他又飞快低下头,幽幽地开口:“既然陛下都准备栽赃到我头上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语气比他那眼神更委屈。   赵英被他逗笑了。   他没好气地说:“梁捡都和我说了,你这家伙别想在我面前装样子。”   谢则安:“……”   原来问题出在这!   见谢则安一脸震惊,赵英摆摆手说:“回去吧。”   谢则安如蒙大赦,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谢则安回到东宫,赵崇昭拉着他问起赵英和他说了什么。   谢则安说:“陛下和我说殿下很像他。”   赵崇昭精神一振,两眼发亮:“真的吗?”   谢则安说:“当然,我难道还会骗你吗!”他拉着赵崇昭去校场跑圈,“陛下说他以前也是蛮牛脾气,很有自己的主意,想做的事十万头牛都拉不回来。”   赵崇昭一听,觉得特别对头。他高兴地说道:“这么一说我和父皇还真像!”   谢则安停下脚步,上上下下扫了赵崇昭几眼,深沉地开口:“可陛下说了,可惜只有一点不太像。”   赵崇昭的小心脏提了起来:“哪里!”   谢则安说:“殿下这威武雄壮的体型。”   赵崇昭:“……”   谢则安说:“陛下很担心啊。”   赵崇昭说:“我不就胖了点吗?为什么要担心!”   谢则安说:“殿下你听过上行下效这个词不?”   赵崇昭一愣,点点头:“当然听过。”赵英骂他时说过好几遍呢。   谢则安说:“陛下说,殿下还是太子时胖不要紧,以后要还是这么胖可就糟糕了。”   赵崇昭不明所以,眉头打了个死结:“怎么个糟糕法?”   谢则安说:“要是殿下还这么胖下去,底下的人觉得胖才算英武,胖才算英俊,那以后整个大庆朝就以胖为美!然后为了长胖一点,大伙就会多吃点,就算每个人每天只多吃一口,那也得多少粮食!”   赵崇昭呆了呆。   大庆人口过亿,每个人每天多吃一口,果然很多啊!   谢则安继续忽悠:“等把自己吃胖了,大伙穿的衣服又得用更多布料对吧?就算每个人只多用一寸布,那又得多少布匹才够!”   赵崇昭心里默算出来的数目被吓住了。   谢则安在那长吁短叹:“所以陛下担心啊。”   赵崇昭豁然开朗。   难怪他父皇总是对他不满意,原来是因为这个啊!早说嘛!他可以少吃点,多锻炼点,把身上的膘减掉!   赵崇昭拍着胸脯保证:“我以后都不会再让父皇忧心!正好画画这边我和晏宁都出师了,就改成锻炼好了。三郎你来给我当监军,这身膘我不要啦!”   谢则安信口胡诌:“陛下一定会很高兴。”   接下来的日子,赵英总觉得赵崇昭看向自己的目光怪怪的,好像特别感动又特别坚决。听底下的人回报,赵崇昭做事比平时更积极了,经常领着东宫侍卫和内侍们在校场跑操,生活规律得不可思议。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那挑食和暴食并在的坏毛病居然也好了,御膳房做什么他吃什么,没再把青菜豆腐之类的素菜挑出来,也没再大口大口地吃肉。   赵英和晏宁公主一通气,才发现晏宁公主也不知道原因。   晏宁公主稍一思索,眼睛一亮:“大概是因为三郎吧……”   最近她没去东宫学画了,谢则安却还是和往常一样在东宫多留许久,赵崇昭这段时间的变化恐怕和谢则安有关!   赵英见晏宁公主一提谢则安连语气都柔和下来,哪会不明白自己女儿的心思。他并没有戳破,而是说:“那我把他叫来问问。”   晏宁公主眼底掠过一丝喜意。   她已经好些天没见到谢则安了。   赵英差人去把谢则安找过来。   谢则安依然一副乖巧又听话的模样:“陛下,公主!”   赵英随口问起谢则安在东宫的近况,抽检起他的功课来。   谢则安对答如流。   赵英满意地颔首,话锋忽转:“最近你和崇昭在做什么?”   谢则安和往常一样一脸腼腆:“没做什么啊。”   赵英很想把谢则安脸上的小表情揉掉。   在赵英和晏宁公主齐齐注视之下,谢则安只好把自己劝赵崇昭“减肥”的那番话复述一遍。   赵英:“……”   晏宁公主:“……”   明明这些话说得有理有据无可反驳,可听起来就是有点不对味!   赵英问:“你怎么会想到劝崇昭这个?”   谢则安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样一样来嘛。”   赵英说:“……你说的修身是指让崇昭变瘦一点?”   谢则安深沉地说:“连自己的体重都没法控制的人,注定一事无成。”   晏宁公主:“……”   她忍不住替谢则安捏把汗。   这家伙到底谁是教出来的?在她父皇面前还这样胡说八道!   赵英没有生气,他问:“真的只是这样?”   谢则安说:“还有一点。”他觑了眼赵英,“但我不敢说。”   赵英乐了:“你还有不敢说的时候?”   谢则安满脸无奈:“既然陛下你让我说我就说了吧。”   赵英:“……”   谢则安坦白了自己“假传圣旨”的事,正色说:“我说的话是很荒唐,可只是在这些荒唐的话前面加了句‘这是陛下的意思’,殿下就尽全力去做。这说明陛下只要告诉殿下希望殿下能做到什么事、希望殿下能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一定会尽力去做到。”   赵英若有所思。   谢则安说:“殿下他十分渴望得到陛下您的认可。”   赵英沉默下来。   谢则安看过太多赵英和赵崇昭这样的“典型案例”,他们这是“单亲家庭”,又有偌大的“家业”要传承,赵英必然会对赵崇昭特别严厉,父子间的正常交流少之又少。   于是赵英对赵崇昭越来越失望,赵崇昭心里的不甘也越积越多。   父子之间的心结越来越难解开。   长此以往,父子两人能不生疏才怪。   谢则安一般不会趟这种浑水,不过既然谢老夫人不可能不管赵崇昭,那还不如想办法缓和一下他们父子俩的关系。   即使不能让赵崇昭一下子超越赵英心里头的其他人选,至少也要给他争取一个公平的起跑线吧?   别人他没见过没法评价,就那个赵旻的话……明显没比赵崇昭好到哪里去!   别的不说,光凭喜宴上这赵旻和谢谦的几次“眉来眼去”,已经足以判断这人是好是坏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家伙和谢谦分明是同一种人。   呵呵,隔着那副君子皮相他也能闻到那股人渣味儿。   可惜了刚嫁过去的杨珣。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国舅会同意这桩婚事,显然已经选好了要支持谁。这位国舅爷根本没有传言中那么潇洒,说什么不想再管世事?说白了就是不想管赵崇昭。   可怜赵崇昭还不明白,一口一句舅舅叫得亲热。   越是了解赵崇昭手里的筹码,谢则安越觉得赵崇昭的太子之位还真不太牢靠。   但谢则安没太担心。   赵崇昭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呢,只要顺势而为,胜算还是很大的。这大半个月来他和赵崇昭都在为修字典忙碌,接触了不少翰林院的有识之士。他常常挑些有争议的字去和赵崇昭讨论,又跟着赵崇昭一起去请教其他人,相信太子勤恳踏实好学不倦的名声很快能传开。   至少这一批笔杆子最厉害的文人对赵崇昭是满意的。   而且《字典》和《本草》张贴出去的部分不少都有赵崇昭的朱批,这些虽然是小事,但积水成流、集腋成裘,在修撰过程中这足以帮赵崇昭赚足名声。等这两本书一刊行,赵崇昭这个太子的存在感会更高。   虽然那可能会耗费超过一年的时间,可那有什么关系?赵英又不是没有远见的人,他能判断出来的事,赵英不可能看不出来。   在谢则安的监督之下,赵崇昭很快瘦了一圈,精神和体力却越来越好了,召集东宫众人操练时训练量都加了几倍——原因是他不觉得累。   士林中渐渐有了传言,说赵崇昭为了修《字典》呕心沥血日益清减。投书表想成为东宫“食客”的人比以往翻了一番都不止!   这食客和真正科举选拔出来的人才不一样,不用经过正式考试,只要符合某位大官或者勋贵的“聘任标准”就行了。食客们可能文墨不精,走不了科举那根独木桥,却身怀一技之长,将会在某些方面大绽异彩,仔细挖挖还是会有惊喜的。   以前东宫这一块搞得很糟糕,因为赵崇昭曾经以“你会养熊吗”作为择人标准,气走了一大批想来投诚的食客。而那些留下来的食客全都是投机分子,只会教赵崇昭怎么在闯祸后狡辩。   所幸这些家伙在赵崇昭上次差点出事后都被赵英处理掉了。   谢则安和赵崇昭商量出了一个“招聘流程”,手把手地引导赵崇昭“亲手”设计出一份简历模板,让来“应聘”食客的人填好递上来,到时他们可以挑人来面试把关。没选上的人也留个档,万一以后用得上呢?   赵崇昭对这件事也非常积极,因为今年要忙的事越来越多,他可用的人捉襟见肘,很多事都得亲力亲为,实在让他累得不轻!   谢则安陪着忙完“招聘”的事后又起了话头:“我们要不要趁着那什么齐王世子刚成亲,抓紧时间做点啥,我觉得他特别讨厌。”   赵崇昭深有同感,却又满心茫然:“那我们做点啥?”   谢则安仿佛也一筹莫展:“他啥方面比较厉害?我们要在他最厉害的地方把他比下去才带劲!”   赵崇昭精神一振:“听说他擅长农事,这事儿怎么搞?”   谢则安和赵崇昭大眼瞪小眼。   他对农事也一窍不通!   难得谢则安也有不通晓的事,赵崇昭高兴了。他拉着谢则安的手说:“我们去找宁儿合计合计。”说着他又补充,“现在不是挺多人想当咱东宫食客吗?擅长农事的先找过来‘面试’!”   谢则安说:“还是殿下英明。”   赵崇昭被谢则安夸得心里喜滋滋的,把谢则安的手抓得更紧,想回头亲谢则安一口以示高兴,却又顾忌周围人太多,怕吓着他们。   赵崇昭只能握紧谢则安的手捏着玩。   谢则安:“……”   他怎么总觉得自己正在遭遇职场性骚扰?      第48章      晏宁公主正在画画,听到有人闯进来后把纸一掩,叫人把自己推了出去。   谢则安一见到晏宁公主又夸道:“公主你今天气色特别好!”   晏宁公主“嗯”地一声,问:“三郎你们怎么过来了?”   赵崇昭兴致勃勃地和晏宁公主说出自己准备在农事方面压赵旻一头的决定。   晏宁公主听后讶异地看了谢则安一眼。   赵崇昭能意识到赵旻是他的“对手”,实在是个了不得的进步。   以前赵崇昭虽然讨厌赵旻这些人,却觉得自己是太子,特别了不起,根本没把赵旻他们放在眼里。晏宁公主正发愁该如何提醒赵崇昭正视诸王世子,赵崇昭居然主动提了出来!   谢则安咳了一声,替赵崇昭把话补充完整:“现在问题来了,我们对农事一窍不通。”   晏宁公主和赵崇昭一样觉得很有趣,谢则安居然有不会的事!   晏宁公主忍不住多瞧了谢则安两眼。   谢则安:“……”   光看着小眼神儿的话,他们兄妹俩还真有点像!   晏宁公主回过神来,无奈地说:“我连出宫的次数都不多,哪里懂这个?”   这下换成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谢则安也觉得有点好笑了。   晏宁公主一向表现得非常早熟,以至于他也和赵崇昭一样觉得她肯定会有办法。   赵崇昭说:“那我们只能从想来当东宫食客的那些人里挑挑了。宁儿你好好休息,我和三郎回去商量一下,”说着他立刻拉起谢则安的手往外跑。   晏宁公主看着他们跑远的身影,着人把自己推回书房。   风将压在画上的纸吹开了,露出画里的半个衣角。   晏宁公主心头一跳,把伺候的人都屏退在外,挪开了上面的白玉镇纸。   她定定地看了纸上的画像一会儿,把它收了起来。   谢则安和赵崇昭开始忙着“招聘”。   赵崇昭很快拟定了“招聘方案”,命人张贴在投帖处。   这张布告落入京城众人眼中,又引起了一阵热议。   姚鼎言听说了这件事,把谢则安找了过去:“三郎,殿下想要了解农事?”   谢则安大点其头:“对!过完冬就该春耕了,殿下想了解一下这方面的事。”   姚鼎言说:“我倒是有个人可以推荐给殿下,这人叫沈敬卿,精通农事和数术,可惜学不通经史,屡试不中。”   谢则安说:“先生看重的人必然是极好的!”   姚鼎言说:“既然是极好的,那你把敬卿引荐到殿下那边吧。”   谢则安:“……”   姚鼎言瞧了他一眼:“你不乐意?”   谢则安满脸不解:“为什么是我去引荐?”   姚鼎言说:“你和殿下要好,你引荐的话殿更容易接纳敬卿。”   谢则安是个有原则的人:“我不认识他!”   姚鼎言说:“那我先让你们认识认识。”   谢则安很快见到了沈敬卿,这人大概二十七八岁,面白无须,细眉长目,长相偏于阴柔,瞧着不是个直爽人。   沈敬卿一见谢则安,笑着问:“你就是三郎吗?姚公经常夸你聪明。”   谢则安直觉不太喜欢这人。   谢则安一向不爱勉强自己,随口和沈敬卿聊了几句就跑了。他又不求姚鼎言给自己啥好处,没必要非给自己添堵。   谢则安没想到的是,自己第二天就在东宫见着了沈敬卿。   沈敬卿微微地笑着,恭谨地站在赵崇昭身边朝他问好:“三郎。”   赵崇昭高兴地说:“敬卿你也认识三郎啊!”   沈敬卿一脸自然地说:“昨天才见过,今儿又见面了。”   赵崇昭说:“那正好!三郎我和你说,敬卿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啊,他特别厉害!”   谢则安笑着说:“恭喜殿下喜得良才。”   谢则安回到家时心情不是很好。   谢大郎正在他院落里锻炼,见谢则安神色不对,默默地站在谢则安旁边看着他。谢则安叹了口气,让谢大郎坐下说话。   谢则安唉声叹气:“本来有人一起干坏事挺高兴的,突然出现个败兴的人,什么兴致都没了。”   谢大郎定定地瞅着他。   谢则安说:“爹说得对,姚先生的脾气确实有点难搞,我这次可能得罪小人了……”   谢则安摸了摸谢则安的脑袋。   意思是不要紧。   谢则安说:“我知道,小人得罪了也就得罪了,没什么要紧的。”   谢则安识人功夫一流,看人极少出错,这个沈敬卿绝非善类。他喜欢干点小坏事,但不代表他喜欢与小人为伍。   谢则安皱着眉头:“胖子和姚先生都那么欣赏他,可见他的确有两把刷子,麻烦。”   谢大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无声地递给谢则安。   谢则安接过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段街道的图,以及几个简单的箭头指示。他讶异地问:“这是什么?”   谢大郎在纸上写:“谢谦常常经过这儿,”他在地图上圈了一下,“这个转角刚好没人巡查。”   谢则安两眼一亮。   谢大郎写:“我陪你去炸他小叽叽。”   谢则安瞧了瞧谢大郎一本正经的脸色,不由感动得一塌糊涂。这家伙长着张寒冰一样的脸蛋儿,能写出“炸他小叽叽”这种话来真是太难得了!   谢则安说:“好!就这么干!”   谢大郎写:“我去找个麻袋。”然后就消失在屋里。   谢则安心情好多了。   他很快想明白自己为什么特别不高兴,因为赵崇昭是个好骗的娃儿,和他凑一块玩儿还挺愉快的。这种愉快给他造成一种错觉,让他不小心把赵崇昭当朋友来看,事实上好骗的娃儿在谁面前都好骗,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尤其是赵崇昭这样的身份,自然有无数人上赶着往他身边凑。   谢则安暗道:想让自己过得舒心,最好的办法是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对谁都一样。   谢则安把事情理明白了,谢大郎也回来了。他和谢大郎凑在一块你一句我一句地分工,最后还在房间里模拟了几次,确定就算不成功也能撒丫子逃跑之后,谢则安兴致勃勃地说:“走,出发!”   谢大郎见谢则安恢复了以往的活力,唇角抿出淡淡的笑容,陪着谢则安一起去打埋伏。   谢大郎已经观察了好几天,很确定这是谢谦回府的必经之路。他是负责套麻袋的,心里不是不紧张,脸上却格外镇定。   久久不见人,谢则安忍不住瞧了瞧谢大郎,笑眯眯地感慨说:“大郎你长得这么正直,真没想到你会陪我干这种事!”   谢大郎定定地回视他,没有说话。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转角传来。   谢大郎示意谢则安躲好,自己灵敏地跃出,张大麻袋守株待兔。   来的人果然是谢谦。   谢则安一个弹指,谢大郎马上把麻袋套上了谢谦的脑袋。   谢谦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所以即使谢大郎个头比他矮了不少,依然一出手就成功!   谢大郎一手制住谢谦,一手扒开谢谦裤头。   谢则安兴奋地点燃引线,把一小串炮仗把里头一扔,拉着谢大郎逃到远处看热闹!   这串小炮仗谢则安是亲自做过试验的,把它扔进拴着几只田鸡的麻袋里都没弄死它们,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弄出人命。   他们躲在暗处往回看,只听噼里啪啦的几声闷响从那个转角传来,其中还伴随着谢谦骇人的惨叫声。谢谦一手去扯麻袋,一手捂住下半身,看起来格外狼狈,风度尽失。   谢则安远远瞅了一会儿,一脸怜悯地感慨:“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啊!谁这么混蛋,居然对人家做这种事,简直毫无人性!”说完他拍了拍还有点火药味的手掌,牵着谢大郎的手在街上闲逛起来,一路买买买,买了不少吃的喝的玩的,最后他和谢大郎怀里都抱满了东西。   谢小妹老半天没看见谢则安,一看他抱满东西回来,高兴地搂着他脖子亲了又亲:“我就知道哥你对我最好了!”   谢则安笑眯眯。   他讨厌谢谦当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李氏和谢小妹。这两个人已经被他纳入了“亲人”范围内,一想到自己刚来时李氏和谢小妹的处境那么糟糕,谢谦却还天天那么快活地当他的皇亲国戚,谢则安特别不爽。   尤其是他今天心情不好……   最好把谢谦的小叽叽炸没了!   谢则安第二天没早到东宫也没晚到,抵达上课的书房时只有秦如柳和燕凛在,他走过去和他们聊了起来。   没想到才刚聊开,赵崇昭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   见谢则安在和秦如柳两人说话,赵崇昭怒火更旺。他抓住谢则安的手腕气愤地质问:“三郎你来了为什么不去找我!”   谢则安怔了怔,说:“今天没什么事嘛。”   赵崇昭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人,他哼道:“没事也要找,我们平时都一起过来这边上课的。”   谢则安只能说:“我明天会记得的。”   赵崇昭说:“这还差不多。”   这时徐君诚到了,赵崇昭松开了谢则安,拉他坐到自己身边。   一早上的课上完,赵崇昭正要拉谢则安去校场那边跑步,徐君诚却开口留下了谢则安。   赵崇昭不太高兴,却又没法和徐君诚抢人,只能命令谢则安等下一定要去找他。   谢则安哄好赵崇昭,乖乖跑回徐君诚身边。   徐君诚说:“听说你姚先生给殿下推荐了一个叫沈敬卿的人?”   谢则安点头。   徐君诚说:“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谢则安说:“学生浅薄,不敢妄议。”   徐君诚瞧着他。   谢则安只能实话实说:“我不喜欢他。”   徐君诚微讶,问:“为什么?”   谢则安很光棍地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像殿下不喜欢吃青菜,我不喜欢吃甜食,先生不喜欢吃香菜一样,没有为什么!”   徐君诚:“……”   徐君诚说:“你这直觉倒是挺对的,这沈敬卿才能是有的,可用心不正,是个毫无品德的谄谀之士。”   谢则安说:“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先生您这话我总觉得膝盖有点疼……”   徐君诚没听明白:“什么叫膝盖有点疼?”   谢则安深深地说:“好像中了一箭……您真没有指桑骂槐吧?”   徐君诚这下懂了,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他“哟”地一声,瞅着谢则安说:“没想到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谢则安立刻喊冤:“我用心特别正!”   徐君诚说:“殿下他和你比较要好,平时你要多劝劝他。有些人可以用,但不能大用;他们的话可以听,但不能尽信。”   谢则安不太乐意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可看着徐君诚认真的神色、想着晏宁公主的恳求,只能乖乖点头。   这时谢则安还不知道,长公主已经气势汹汹地入了宫找赵英要公道。   替她的驸马。      第49章      谢谦不久前领着长公主去取前驸马“尸骨”,并取出了前驸马的遗物作为凭证。   长公主终于取回前驸马尸骨,了了悬心已久的心事,对谢谦的厌恶少了许多,只想着早些让驸马入陵。听说谢谦遇袭,细细一想,她猛地发现最近这一系列事情似乎是针对谢谦来的!想到溺水而亡的儿子、想到谢谦还挂着驸马的名头,长公主还是去看了谢谦。   谢谦接二连三地遭遇“重创”,看起来意志消沉,竟主动提出和长公主和离。   长公主见谢谦憔悴如斯,叹息着说:“我去帮你要个公道,”她看了谢谦一眼,“等兄长还了你公道,我们就两清了。”   谢谦神色一黯,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长公主骑马入宫。   赵英见到她时很惊讶,接着问道:“阿蛮,怎么了?”   长公主说:“谢谦在街上遇袭,请皇兄替他做主!”   赵英一顿,看着长公主说:“你要我如何做主?”   长公主说:“自然是找出元凶,严惩不贷。”   赵英说:“我以为你和驸马之间不和已久。”   长公主说:“他到底是驸马,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这样行凶,换成别人我也会向皇兄你讨个公道。”   赵英看着长公主。   她和谢谦之间的事他从来都看不透,这要是喜欢吧,怎么不好好过日子?这要是不喜欢吧,谢谦一受委屈又舍不得。   赵英说:“这个公道恐怕很难给你。”   长公主惊讶地抬起头。   赵英说:“如果我没料错的话,这事应该是你皇侄儿做的。我把他叫过来,你和他当面对质吧。”   长公主马上想到赵崇昭一直很讨厌谢谦,确实很可能是赵崇昭做的!   但她很快想到破绽:“大夫说谢谦是被炸伤的,崇昭怎么会有炸药?”   赵英看了她一眼,没有把谢则安说出来。谢则安是他看好的后辈,如今还算是谢季禹的儿子,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再让谢则安和谢谦扯上关系。   赵英说:“崇昭是太子,想要什么没有?”   长公主有点讶异。   赵英极少在明面上提及赵崇昭的太子身份,很多人都认为赵英对赵崇昭是很不满意的,所以朝臣对赵崇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都持观望态度隔岸观火。   长公主毫不退让:“崇昭是不能处置,给他炸药的人应该可以吧?”   赵英淡淡地说:“那真的算是炸药吗?”   长公主一滞。   赵英说:“崇昭是有分寸的,不会太严重,阿蛮你何必大题小做。”   长公主面色古怪:“谢谦被炸伤的地方很特别……”   赵英问:“怎么个特别法?”   长公主说:“那家伙把鞭炮扔到他裤裆里去了。”她抬眼看着赵英,“一定是前些天和崇昭一起在旻儿迎亲途中捣乱的那个孩子吧?皇兄你为什么这么维护他,连他犯下这种事都要包庇?”   赵英静默片刻,叹了口气。   长公主也不说话。   赵英说:“既然你要问他们的罪,那我就把他们一起喊过来。”   长公主不是三岁小孩,他没必要再替谢谦隐瞒什么。   赵英让人把赵崇昭和谢则安一起喊了过来。   长公主和谢则安见过一面,上次一见只觉得谢则安乖巧伶俐,这次一看却觉得谢则安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安分。   她再看了眼赵崇昭,问:“崇昭,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赵崇昭一脸茫然:“什么那么做?做什么?”   谢则安心里咯噔一跳,抬起头偷瞄了赵英一眼。   长公主说:“昨天有人用麻袋套住驸马的头,把鞭炮往他身上扔,难道不是你做的?”   赵崇昭瞪大眼,转头瞧着谢则安,悄悄伸手用力掐着谢则安的手心,将他的愠怒传达了过去。谢则安手掌一痛,抬眼看向赵崇昭。   赵崇昭一对上他的眼睛,顿时咬咬牙,对长公主说:“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姑姑,我一直看他不顺眼!”   长公主确实不会为了谢谦惩责赵崇昭,她沉着脸问:“炸药是谢三郎给你的吧?”   赵崇昭说:“不是炸药,是威力很小的鞭炮!”他看了眼谢则安,“不是他给我的,是我前些天偷偷留下来的。”   长公主说:“前天的鞭炮还是谢三郎给你的吧?”   赵崇昭语塞。   长公主冷笑:“我不知道炸药这种东西还能随意拿到街上用!是整个火药作坊的人渎职,还是目前管着火药作坊的人渎职?”   这是谢则安万万没想到的事。   长公主不是讨厌谢谦吗?瞧这仗势,分明是在给谢谦出头啊!   那可真是麻烦了。   谢则安老老实实地说:“是我太贪玩,央着爹给我做来玩的。”他瞄了瞄赵英,发现他并没有生气,心中稍定。他主动坦白,“昨天去套谢谦麻袋的人不是殿下,是我自己。”   长公主意外地看着他。   谢则安说:“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长公主说:“好,讲吧。”   谢则安说:“二十多年前,那是一个寒意逼人的夜晚,那雪下得很急,风刮得很凶……”   赵崇昭:“……”   赵英忍无可忍地发话了:“三郎,给我正经点。”   谢则安领命,说道:“二十多年前,一个重伤的人冒着风雪走到潼川附近,他抱着个非常小的女孩一路走走停停,几乎快要绝望的时候,看到了一户人家。他走上去敲门,发现只有一个半大少年独居。他见少年发奋苦读,心生好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把女孩托付给他,还给少年留了封非常重要的信。”   长公主眉头一跳。   谢则安说:“那少年将重伤而亡的男人草草下葬,对女孩说她无父无母,他是在李树下捡到她的,以后她就姓李吧。他教女孩要听她的话,他继续寒窗苦读,她替他洗衣做饭,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孩一天天长大。有天女孩外出采药帮补家用,遇上了一个伤了脚的翩翩少年,她帮少年处理了伤处,没料到少年竟对她一见钟情。那人知道了这件事,勒令女孩不许再出去,并与女孩私定终身,生下一儿一女。”   长公主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讲这么多是为了说什么?”   谢则安说:“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女孩差点丢了性命,她在性命悬危之际对丈夫说‘我希望有三个孩子,如今可能不能有了,你以后叫他三郎吧’,那人把情话说得极好听,在女孩熬过来以后表示‘我们还是叫他三郎,生孩子这么危险,我们以后不要孩子了’。于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明明是长子,却叫三郎。再过了两年多,女孩又有孕,那人却要上京赶考。这一考,他考中了状元。”   谢则安抬眼看着长公主:“在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状元郎迎娶了公主。”   长公主说:“这不可能!”   谢则安说:“我的话说完了,这就是我拿鞭炮炸驸马的原因。我不能真的对他做什么,只能开个小玩笑,”他朝长公主回以同样的冷笑,“真的很严重吗?他恐怕是在用苦肉计吧?我承认事情是我做的,但我不会认错,殿下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这事与我爹无关,他只当我是小孩子贪玩,不知道我会这么用。”   赵崇昭终于从谢则安说的事情中回过神来,他把谢则安拉到身后挡住谢则安,怒火中烧地说:“在义他贪慕名利,辜负了那带信人临终前的托付;在情他抛妻弃子,辜负了陪他十年寒窗苦读的女人——这种不仁不义的人渣,炸死他都不为过!”   谢则安说的只是一面之词,长公主却心乱如麻,她抬眼看向赵英,只见赵英静静坐在那儿,没有丝毫否定谢则安那番话的意思。   长公主只觉天旋地转。   她似乎一直没活明白过。   长公主咬牙说:“皇兄,你一直知道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赵英叹息着说:“难得你有喜欢的人。”哪怕那只是一个影子,至少也能让长公主稍微从过去的噩梦里走出来。不管那是个怎么样的人,只要长公主喜欢就好。等长公主不喜欢了,再让他们和离就是了,反正公主再嫁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长公主一下子明白了兄长的意思。   眼泪从她眼眶中滚落。   对于赵英来说,感情只是一生中极小的一部分,经历的悲喜哀怒永远不会影响他太久,所以他只会认为“驸马没了,再换一个就好;换了一个不满意,和离了再换一个”。赵英这么做是想把她从从前的消沉里走出来,只是她不够争气,沉溺于谢谦营造的假象里,被谢谦耍得团团转。   长公主吸了吸鼻头,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了通传声:“陛下,梁统领和谢尚书求见。”   赵英一顿,说:“让他们进来吧。”   梁捡和谢季禹一起入内。   谢季禹说:“请陛下和殿下恕罪,是我没管教好三郎。”   长公主眼眶还红着,一见谢季禹,猛地想起她已经许久没见过谢季禹的母亲。谢季禹的母亲比她们年长十几岁,她们当初一直奉谢季禹母亲为姐,京城被动乱波及的时候,谢季禹母亲拔出长剑把她们这些小辈护在身前……   这些情分,她忘记了多久?   长公主后退了两步,掩面不言。   梁捡开口了:“殿下,看在我梁捡的面子上,放三郎一次吧。”   梁捡这话像是雷鸣一样在长公主耳边轰响。   “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梁捡抛出另一个惊人的事实:“三郎他母亲是我的女儿,当初是临均托人把她护好,结果谢谦在护她的人死后给她改名换姓,当成童养媳养在身边……”他闭上眼睛,“她能有如今的安宁日子实在不易,希望殿下你能饶了三郎这次的莽撞。他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会那么做只是心中气不平而已。”   谢则安和赵崇昭没能留到最后,直接被赵英打发走了。   赵崇昭面沉如水地拉着谢则安的手回东宫,谢则安想挣开,却被抓得更紧,抓得他手掌都红透了,赵崇昭还像不够泄愤似的,狠狠掐了他一把。   谢则安只能乖乖跟着赵崇昭走。   回到东宫,赵崇昭把门一关,愤怒地说:“说!你瞒了我多少事!”   谢则安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赵崇昭说:“你还狡辩!不是故意的话,这么久你屁都没对我放一个!”   谢则安:“……”   谢则安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你要响的还是不响的?”   赵崇昭本来正在气头上,听他这么一瞎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恼火地瞪着谢则安。   谢则安叹着气说:“我这不是怕殿下你讨厌我吗……你那么讨厌谢谦那混蛋,我怎么敢告诉你。”   赵崇昭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不过他很快想到另一件事,横眉竖眼地质问:“你昨天和谁去套谢谦麻袋!”   谢则安说:“……和大郎。”   赵崇昭很不高兴:“你不叫上我!”   谢则安只能施展哄人大法,好说歹说地安抚赵崇昭。   赵崇昭看着谢则安绞尽脑汁地让自己别生气,心里的不满才少了一点。他看着谢则安的小脸蛋儿,又有点心痒痒。   他把谢则安拉进怀里亲了一口:“我怎么会因为那狗东西讨厌你,我最喜欢三郎你啦。”   谢则安:“……”   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要么是他不对劲,要么是赵崇昭不对劲!   ——他觉得是赵崇昭!      第50章      京城有个小巷叫三元巷,名字取的是三元及第,寓意极好。可惜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三元巷住着的大多是屡次落第的落魄书生,因为科举战线拉得太长住不起好地方,只能到三元巷租用便宜的民房。   三元巷住的都是读书人,平时很清净。这天清早一个身穿禁军甲袍的东宫侍卫来到了三元巷,敲响了其中一家人的门。   开门的人是个伶俐的少年,他问道:“您找谁?”   东宫侍卫说:“谭无求谭先生住在这里吗?我们殿下看了他的帖子,想邀先生一见。”   少年“啊”地一声,说道:“好的,我这就去把先生叫出来!”   谭无求依然是被少年用轮椅推着出来。   东宫侍卫见状微讶,却没有表露出来,面无异色地领着人回东宫。   谢则安正和赵崇昭在校场玩儿,听到有人来报说谭无求到了,有些高兴地对赵崇昭说:“那位谭先生到了,你记得修字典时拿到的那批文稿不?他写的释义被先生他们采纳了一大半,没想到他会投帖!”   赵崇昭两眼发亮:“是他啊!那我们得去见他一见。”   一看到谭无求,谢则安和赵崇昭明白他为什么不走科举那条路了。双腿有疾,即使才富五车也没用,没资格参加科举。   谢则安没把吃惊摆在脸上,而是开口问好:“您就是谭先生吗?”   谭无求点点头,对赵崇昭说:“见过殿下,无求双腿不便,失礼了。”   赵崇昭说:“没事没事。”他热络地问,“我和三郎看了谭先生你投的帖子,里面提到了不少很有用的想法,不知道先生能不能给我仔细地说一说!”   谭无求看着赵崇昭求知若渴的眼睛,顿了顿,笑道:“当然可以。”   于是三个人才刚见面就聊起了正事,谭无求才识广博,各地的风物人情了然于胸。一聊之下,谢则安和赵崇昭都忘了时间,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谢则安难得拽了次文:“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谭无求笑了,和谢则安开起了玩笑:“你这十年书也读得太疲懒了些。”   谢则安:“……”   谭无求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谢则安和赵崇昭这才发现饭点早过了,谢则安忙向赵崇昭使了个眼色。赵崇昭马上说:“谭先生留下一起用膳吧,我们还有很多事想请教谭先生呢。”他诚恳地邀请,“不知谭先生可愿意当我东宫食客?”   谭无求说:“殿下盛情相邀,却之不恭。”   赵崇昭心中大喜,立刻着人推谭无求和自己一起用饭。没想到饭吃到一半,有人来报说赵英到了。   赵崇昭和谢则安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诧。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谭无求的神色有一瞬的凝滞,纷纷起身迎接赵英。   赵英迈步入内,见屋内不仅有谢则安,还有另一个生面孔,也很诧异。   谭无求主动见礼:“草民谭无求,见过陛下。”   赵英说:“谭先生不必多礼。”   谭无求听着赵英这一声“谭先生”和那陌生的目光,心中百味杂陈。他想过投帖东宫会见到赵英,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幸而他的相貌早变了个样,赵英认不出他来。   谭无求回想着刚才赵英踏进门时匆匆瞥见的容颜。   赵英老了。   他的鬓边已有华发。   谭无求静静坐在一边,等赵英发话。   赵英只当谭无求是个生人,免了谭无求的礼就问赵崇昭:“你们和谭先生聊了些什么?竟然聊到这时候才吃饭。”   赵崇昭刚才还没聊够呢,闻言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滔滔不绝地夸起了谭无求的厉害。   谢则安在一旁应和。   赵英见赵崇昭两人都对谭无求推崇不已,不由多看了那平平无奇的脸一眼。他对谭无求说:“崇昭生性顽劣,难得他能把先生的话听进耳里。”   谭无求说:“草民也就一张嘴厉害。”   赵英越看越觉得谭无求不一般,不是相貌也不是学识,光看谭无求应对自己时的从容就知道他绝非常人。   他殷殷叮嘱:“那以后有劳先生多教导教导崇昭了。”   谭无求说:“‘教导’二字实在不敢当。”   赵崇昭插话:“敢当敢当!先生高才,我和三郎都很佩服!”   谭无求哑然失笑。   赵崇昭这脾气,竟与赵英和先皇后都不太相像——至少这种直率又坦诚的话绝对不会从赵英他们口里说出来。虽说这与他理想中的储君不太一样,可一番交谈下来,竟觉得有这样的太子也很不错。   他看起来朝气蓬勃。   谭无求就这么当上了东宫食客,得知他家中还有一老一小之后,赵崇昭特意给谭无求选了一个单独的院落,让谭无求住得舒心一点。   谢则安是最懂得“利用资源”的人,他一有空就往谭无求那边跑,把攒下来的许多疑惑一一向谭无求请教。没办法,他虽然有两个老师,可姚鼎言和徐君诚都是人精,他问一句对方能在回答里给他设十句陷阱,想想都累!   谭无求同样从谢则安口中探知了谢府的近况。   听到谢府家宅安宁,谭无求比谁都高兴。   算算时间,谢晖也该回到京城了。   一别十八年,不知他们夫妻二人的重逢是否顺利……   仿佛是为了应和谭无求,这天的谢府和往常有了点不同。   一大早,谢老夫人正在教李氏掌家,忽听有人来报:“老夫人,外面有个人在卖熊皮,怎么撵都撵不走,您看该怎么办?”   谢老夫人一听“熊皮”,眼皮动了动,追问了一句:“什么熊?”   下人一愣,答道:“黑熊。”   谢老夫人又问:“整张的吗?”   下人点点头,说:“不晓得,不过他夸口说是整张的,我看也确实挺大张……”   谢老夫人示意李氏先回去,独坐片刻,对下人说:“把人叫进来,让他带上熊皮给我看看。”   下人很快把人领了进来。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五官普通至极,扔进人群里根本找不着。他肩上扛着一块黑溜溜的皮毛,看起来像是刚从黑熊身上剥下来的一样,又漂亮又柔软。   男人说:“见过夫人。”   谢老夫人问:“你这熊是在哪里猎的?”   男人说:“沧州那边,那儿有很多黑熊出没。”   谢老夫人说:“你亲手杀的?”   男人说:“是的,我亲手杀的。”   谢老夫人说:“你不怕死?”   男人说:“我动手的时候它正在打盹,要不然也得不到完整的一张毛皮。”他抬起头看着谢老夫人,“而且我答应过一个人,回家的时候要给她带一张熊皮,要黑熊的,虽然难看了点,但冬天一到看着就特别暖和。”   谢老夫人手一抖,把搁在一边的茶杯打碎了。   她静静坐在原位无法动弹,直直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谢老夫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缓缓说:“我姓谢,叫谢晖。”   谢老夫人闭上眼睛:“你不要骗我……”   男人说:“阿珊,我回来了。”   声音变了,相貌变了,那语气和神色却没有丝毫改变,分别时的一幕幕仿佛又一次来到眼前。她不怪他去沧州,不怪他去解前驸马之围,因为她爱上这个人、嫁给这个人的时候,已经知道他是这么一个人,要是把情义两个字从他身上剥离,那他就不再是她喜欢的那个谢晖了。   可明白归明白、理解归理解,她还是非常痛苦。   谢老夫人压抑着泪意,和谢晖对望片刻,把谢晖如今的相貌记进了心里。   她开始追问这十八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到现在才回来。   谢晖事无巨细,把自己所知道的事一一告诉妻子。   谢老夫人听到“临均”还活着的消息,叹息了一声。   他们夫妻只要相认了,一切都会很顺利。“临均”和阿蛮之间却可惜了,两段姻缘同时摆在面前,要怎么样才能有一个圆满?   谢晖说:“临均的意思是,他以后不会再当回临均。”这样长公主自然不会为难。   谢老夫人说:“就算临均不回来,阿蛮和那位谢谦恐怕也快要走到头了……”   谢晖问:“怎么回事?”   谢老夫人把长公主和谢谦这些年来的僵持告诉谢晖。   谢晖说:“阿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干不脆了?”   谢老夫人说:“大抵是不愿接受临均的选择吧。”   明明说的是长公主的事,谢晖的心脏却莫名地一痛,忍不住将妻子揽入怀中。他饱含歉意的声音响在妻子耳边:“阿珊,对不起……”   要是老头儿没能救活他,那他是真的离她而去了,留她一个人养大儿子,留她一个人独居京城,留她一个人孤苦伶仃……   谢老夫人抬起头与谢晖对视:“你说这种话是在小看我吗?”   一望之中,谢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的相遇,那时少女聪颖过人,永远与别的女子不太一样,和他打马出行,毫无怯态。她曾经很不服气地对他说:“谁说女子不如男?”   后来她也确实做到了许多远胜于男子的事。   他谢晖得妻如此,何其幸运。   谢晖用力地拥住妻子,久久没有松开手。      第51章      谢季禹一回府,就发现府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找管事一问,管事支支吾吾不敢说。   谢季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沿。   管事因为谢季禹的沉默心中一凛,赶紧坦白:“今天有人扛着熊皮来卖,老夫人接见了他,结果、结果到这会儿都没出来呢……不过官人放心,底下没有人敢乱说话。”   谢季禹眉头跳了跳:“熊皮?什么样的?”   管事说:“黑熊来着,老大老大张的。”   谢季禹问:“那人几岁了?四五十吗?”   管事仔细一回想,惊讶地点头:“对!官人你怎么知道的?”   谢季禹脸色未变,摆摆手说:“您先别问。”他脱下披风回主屋找李氏。   李氏正忐忑着呢,见谢季禹回来总算有了主心骨。   谢季禹上前一步,握住了李氏的手。   李氏发现向来行事沉稳的谢季禹双手居然在颤抖。   李氏连忙问:“怎么了?”   谢季禹说:“没事,没事,是好事。”他把李氏的手抓得更紧,“让我牵一牵你的手,等会儿我会和你细说。”   李氏耐心地等他平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谢季禹看着李氏说:“假如一个死去许多年的人回来了,你会相信吗?”   李氏愣了愣,说:“如果那是我很亲近的人,我想相信。”   是想相信,不是会相信。人总是盼着事情往好的地方走,偏偏很多时候只会因为那一丝期盼而更伤心,毕竟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谢季禹说:“我本来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他的手又开始颤抖起来,上次有人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在开玩笑……”他忍不住把李氏拥入怀中,“颖娘,自从和你成亲之后我总是遇到很多好事儿。”   李氏心头一颤,几分甜意和几分涩意搅在心头,混成了难以言说的滋味。   谢季禹知道李氏对过去还是有些介怀,顿了顿,想把梁捡的事告诉她又忍住了。这种大喜大悲之事,还是等梁捡亲自出现在李氏面前那一天再说为好。他扣紧李氏的手:“我们一家人都会越来越好。”   李氏笑了起来:“嗯。”   谢季禹牵着李氏的手去找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已经从最开始那种又惊又喜的情绪中走了出来,见到谢季禹和李氏后一脸自然地说:“你爹在沐浴,等他出来以后我们一起出个饭。”她的语气就像谢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一样。   李氏听明白后睁大了眼。   潼川比京城要往北一点,又是潼川谢家所在地,谢晖的名字她听得比京城里的人更多,常常听说那人如何了得,这座桥是那人搭的、那座山是那人开的,某年那人杀敌多少万、某年那人又把狄人逼退了多少里,总之那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可惜最后总免不了叹息一句:“可惜啊……”   可惜谢晖死了,死在十八年前。据谢谦所说,她的父母也是在那一年离世的,那一场惨烈的战争用鲜血把北地洗了一遍,大庆赢了,但只是惨胜。   无数英魂永远地留在了边关。   李氏和谢季禹坐在一边等谢晖出现。   谢季禹一直牵着她的手不放。   谢晖出来时已经换上了新裁的衣服,这是谢老夫人不久前裁过年新衣时叫人做的,用的是以前的尺寸。谢晖如今瘦了一点,系上腰带后倒是没什么,只是肩膀那儿有点宽,衣袖看起来空荡荡的。   谢老夫人看着有点心酸,但在儿子和儿媳面前又不好表露。   谢晖看出了妻子的心情,毫不掩避地牵起妻子的手说道:“我多吃点,很快就合身了。”   谢晖宽慰完妻子才转头看向谢季禹。   对这个儿子,他这个父亲并没有尽到太多的责任,即使是十八年前,他也是离家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一到家,父子俩还会因为妻子的所有权而争吵起来。当时这个儿子个儿还极小,口里嚷嚷着:“你是坏蛋,你让娘想你,你让娘伤心,我要和你决斗!”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谢晖走上前,伸手抱住谢季禹。   父子之间的感情从来就不在于相处得久不久。   谢晖记得他离家前谢季禹放过话:“你要是不回来了,阿娘以后就是我的了。”这话听起来是幼稚无比的威胁,实际上却是一个小小男子汉的承诺。   一眨眼,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孩童已经长大成人,他始终践行着他的话,一力护一家周全。   谢晖放开谢季禹,转头对李氏说:“季禹是个慢性子的人,颖娘你平时要多担待些。”   李氏听谢晖喊出自己的名字,知道是谢老夫人向他提起过自己,还是正式提的那种。她心中感动,最先红了眼:“季禹待我极好。”   这天谢则安和谢大郎都不在家,因为戴石来报说太医院那边吵起来了,有个厉害的老头儿一出手就改了几十张张贴出来的文稿,太医院的人觉得老头儿在捣乱,出来几个人质问老头儿是怎么回事,这一质问就质问出事儿来了,双方当场开始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谢则安觉得有趣,拉着谢大郎出去看热闹了。   谢则安围观了一会儿,惊喜地发现每辩论一张文稿,最终留下来的都是老头儿改动的那一份!   这老头儿了不得啊!   谢则安两眼一亮,悄悄用赵崇昭的令牌托太医令把那老头儿留下来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这才是理想的发展嘛!   前面实在太平静了,根本没个人肯先出头,谢则安都想找几个托儿去创造点“药理辩论会”的气氛了——气氛不炒热,名医怎么会出现!   谢则安和谢大郎踩着饭点到家,猛地发现饭桌上多了一个人·,还坐在谢老夫人身边。   谢则安老老实实地和谢大郎一起不吭声,只是用好奇的目光瞄了瞄那张生面孔。   谢季禹说:“大郎,三郎,小妹,这是你们祖父,叫爷爷。”   谢则安惊诧莫名地和谢大郎对望。   怎么他们出去一趟就多了个爷爷啊!   谢则安麻利地喊:“爷爷!”他脸上带着点小崇拜,看着谢老夫人夸道,“奶奶好速度!一天功夫就把爷爷拿下了,又快又准又狠!”   谢老夫人:“……”   李氏斥喝:“三郎,别胡说八道!”   谢晖打量了谢则安和谢大郎几眼,说:“大郎还可以,三郎你肯定很疲懒,吃不得苦头,身骨都没锻炼好,以后你和大郎一起抽点时间来我这边,我手把手地教你们点东西。”   明明谢晖语气非常慈和,听起来也是在为他好,谢则安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他有种不翔的预感!   谢则安不吭声了,乖乖巧巧地吃了顿饭。他吃饱喝足正要开溜,却被谢大郎拉住了。   谢大郎看向谢晖,意思是谢晖没让他走。   谢晖满意地一笑:“今晚就过来,让我看看你们的底子。”   谢则安泪流满面:“大郎你叛变得好快!我看错你了!”   不管谢则安乐不乐意,谢大郎已经把他往谢晖那边拉。谢则安仔细一想就知道谢大郎是为了他好,看饭桌上的意思,这人分明是谢晖。谢晖回来了,府里做主的人肯定会换回谢晖。   那么他能不能和以前一样到处撒欢,谢晖的态度就很重要了。   要是谢晖不认他这个孙子,那谢府里恐怕就没了他的位置了吧?   谢则安认命地迈着小腿儿跟在谢大郎身后。   谢大郎始终抓紧谢则安的手。   对这个“弟弟”的到来,他一开始是不高兴的,本来他就和祖母、父亲不亲,突然来了个没脸没皮张口就喊他祖母“奶奶”、喊他父亲“阿爹”的家伙,他能高兴到哪里去?   可是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无法想象没了这个“弟弟”的生活。他习惯了呆在谢则安的院落等他回来,习惯了谢则安找他笑闹嬉玩,习惯了谢则安教他看书识字……   人一旦有过欢喜快乐的日子,哪里还愿意回到孤独寂寞里去。   谢大郎不能说话,只能一直牵紧谢则安的手。见谢则安乖乖跟着自己走,他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喜悦。   他知道谢则安会这么听话是因为谢则安明白他的意思……   谢则安总是能明白他的意思。   谢大郎垂眸看着交握在一起的手。   谢则安会一直是他的弟弟,谁都不能改变这件事。   谢大郎的“叛变”让谢则安的生活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谢晖开始变着法儿折腾他,一个姿势能叫他摆上百八十次,害得谢则安耳边连睡觉都想起谢晖洪亮的声音:“不对,重来!”   谢则安深深地觉得谢晖一定是记着他说的那句“奶奶好速度”,这家伙看起来慈和可亲,实际上是个老流氓!   谢则安正颤巍巍地瘫倒在地休息,突然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竟是梁捡来了。   他扫了眼像是没了骨头的谢则安,皱了皱眉,定睛打量着谢晖。   谢晖一笑,说道:“梁老哥。”   梁捡猛地一震。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晖。   谢晖说:“是我,我回来了。”   梁捡说:“你……”   谢晖说:“梁老哥,对不起。”他叹息了一声,“本来临均让人去护住嫂子她们,没想到嫂子没有走……最后守在城上的人是嫂子,她给我们争取到很重要的机会,却没能坚持到我们赶过去。”   即使隐隐猜出妻子没能回京的原因,梁捡听到谢晖的话时还是眼眶一热。   他仰头忍住了将要溢出的热泪,说:“你们记得她葬在哪里吗?”   谢晖说:“我当时没到,临均肯定记得……”   梁捡的手不由得打了个颤:“临均也活着?临均也还活着?”   谢晖把事情简单地和梁捡说了出来,谢则安和谢大郎仗着自己年纪小,悄无声息地猫在一边旁听。听到世上竟真有起死回生这种事,谢则安也不由咋舌。   接着他很快想到了晏宁公主。   谢则安想问问谢晖那神医在哪儿,却又没机会插嘴,只能乖乖地听到最后。   等听完那位临均的决定,谢则安睁大了眼。   等等啊——他听到了什么?   谭无求!   谢则安忍不住开口问:“真的叫谭无求?”   谢晖看了他一眼。   梁捡问:“你见过了?”   谢则安说:“何止见过!”他把谭无求当上东宫食客的事说了出来。   谢晖苦笑不已。   他缓缓说:“临均有太多想要做的事,阿蛮那边他恐怕真的不会再出面相认……”   想到长公主当初有多黏着她的驸马,梁捡沉默下来。   他也不知是该叹息还是该惋惜,只能说造化弄人……   他们三人年纪相差很大,却相交莫逆,谢晖和梁捡比谁都清楚那人的满腔抱负。本来迎娶公主、当上外戚就非他本意,从鬼门关挣扎着回到人世,不管是不愿妻子为难也好、不想再为外戚身份所累也罢,他改名易姓的决心都是无人能动摇的。   谢晖和梁捡对视一眼,没再说话。   至交好友和长公主摆在一起,他们肯定站在好友这一边。   梁捡问:“你准备当回谢晖吗?”   谢晖一顿,摇摇头说:“暂时还不行。京城已经不是以前的京城,大庆也不是以前的大庆,我需要点时间了解一下这一切。再有就是我们这样‘活过来’实在有点蹊跷,虽然杨老先生有许多朋友,但要从战场上把我们救下来恐怕不太容易……杨老先生待临均如亲儿,临均不会怀疑他的话,我却觉得里面肯定有文章。要是贸然出现在人前,不知会出什么事儿。”   梁捡说:“我会保守这个秘密。”他看了眼谢则安和谢大郎。   谢则安马上表态:“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蹦!”   谢大郎说不了话,只能点点头表明立场。   梁捡从沉重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梁捡看着乖乖巧巧站在一边的谢则安,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想不到兜兜转转,我们居然成了亲家。”   谢晖闻言也一笑,心情轻松了不少:“这事确实奇妙,当浮一大白!”   谢则安机灵地让人去备酒。   很快地,两老两少盘腿而坐,每个人面前都倒满了一大碗酒,豪迈地喝了起来。   等谢老夫人回到院子里时只见桌上杯盘狼藉,四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   幸好他们酒品不差,醉后都还算老实,一个两个躺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谢季禹闻讯赶来,瞧见谢大郎和谢则安偎在一块呼呼大睡,顿时乐了:“大郎和三郎感情真好……”      第52章      谢则安再见到谭无求时的心情很复杂。   谭无求何等敏锐的一个人,一下子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他笑问:“三郎怎么了?”   谢则安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说:“先生我有一事不明。”   谭无求等着他的下文。   谢则安说:“我昨天和兄长出去了一趟,回到家突然多了个祖父,而且阿爹他们好像都已经接受了他,唉,世间居然有这等奇事!”   谭无求:“……”   谭无求对谢则安的了解仅止于他是谢季禹续弦再娶时捎带到谢家的孩子,并不知道谢谦做的那堆糟心事。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谭无求已经发现这孩子很不一般,怪不得谢季禹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他,赵英也肯把他放在太子身边当侍读。   听谢则安唉声叹气地说起家中的“奇事”,他心中不由一阵惊喜。   看来谢晖回到京城了。   谢则安说:“最近我经常向先生请教,获益良多,阿爹很感激先生对我的教导,想邀先生到府中做客,不知先生是否得空?”   谭无求抬头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谭无求说:“好。”   谭无求造访谢府的事并没有引起太多人关注。   三位久别多年的好友终于有时间坐下来说话,梁捡本来犹豫着该不该把事情都告诉谭无求,等见到谭无求后那份犹豫就消失了。他把京城这些年的变化统统说了出来,尤其是和长公主有关的那一部分。   谭无求听完后目光一顿,许久没有说话。   这么一个抛妻弃子、品行不佳的“状元郎”,实在配不上阿蛮……   谢晖说:“阿蛮不是小孩子,如果她真的过不下去,断不会忍气吞声才是。”   梁捡说:“所以我一直追问为什么,”他无奈地摇摇头,“我就是想不明白。”   谭无求安静地坐在一边许久,终于开口说:“是我伤她太深……”   乱象一起他毫不犹豫地策马北上,留下她一个人独守京城。她无法接受他的选择,只能猜疑兄长、猜疑所有人,觉得是他们不愿相救才害他命葬沙场。她不愿去想他一介外戚,并不值得谁来猜忌,只愿相信他是迫于无奈才奔赴死局。   毕竟从小到大他从不会让她伤心失望。   谢晖和梁捡一阵沉默。   谭无求当初与皇家极为亲近,从小被太后养在宫中,往来的都是长公主和恭王等人。他年纪稍长,对几个公主和皇子都颇为照顾,反倒是早早去了封地的赵英与他交集不多。后来谭无求会坚定不移地站在赵英身边实在让他们吃惊不已,不过赵英的表现确实印证了谭无求的眼光,乱世需雄主,当时四方大乱,正需要赵英这种手腕刚强的人来平定祸端。   梁捡说:“事过境迁,多说无益。”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倒是无求你见过太子了,觉得他如何?”   谭无求说:“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不过也还不错。”   梁捡面色一沉:“陛下似乎不是这么觉得的,若不是晏宁苦苦相求,他恐怕准备在诸王世子中另择太子。”   谭无求一怔,叹息着说:“这确实像陛下的脾气,太子殿下有些地方达不到他的要求。”   梁捡看了看死皮赖脸赖在一边竖起耳朵旁听的谢则安,说道:“这也是晏宁把三郎放到太子身边的原因,太子需要个给他出谋划策的人。”   谭无求和谢晖的目光齐齐落在谢则安身上。   谢则安腼腆地说:“我哪会什么出谋划策……”   梁捡:“……”   他为什么这么像揍这小子一顿呢?   梁捡说:“这小子挺有能耐的,姚鼎言和徐君诚都拿他来较劲了,一个两个教得比谁都用心。”   对于姚鼎言和徐君诚两个后起之秀,谭无求自然有所耳闻。他对这两个人观感都不错,一个能稳大局一个敢挑大梁,都是难得一见的相才。   能同时得这两个人青眼,谢则安绝对不仅是“有点机灵”。   同时被梁捡三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谢则安压力很大。   他往谢大郎身边一躲,满脸堆笑:“你们继续聊,别看我,看得我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特不安宁,你们再这么看着我我今晚睡都睡不踏实了……”   谢晖说:“哟,瞧你说话这劲头,听着还挺有精神的,今晚再多练一个时辰吧。”   谢则安:“……”   他紧闭着嘴,又乖巧又安分地坐在一边。   这时谢季禹突然开口了:“临均叔是不打算恢复以前的身份了吗?”   谭无求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曾经辜负了阿蛮,如今也还是辜负着阿蛮,可即使重新以“临均”的身份出现,他面对相同的局面时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他给不了阿蛮想要的。   与其再让阿蛮经历另一次伤心绝望,还不如不要相认。   谢季禹想说的并不是谭无求想到的长公主,他缓缓说:“恭王离京前来过谢府……”   梁捡闻言一顿。   梁捡刚才瞒下了赵英对恭王的猜疑不提,就是不想让谭无求想起他曾经视如亲弟的恭王。不管那些信是不是恭王写给谢谦的,恭王对谭无求心怀不轨总是真的。虽然这么说很不厚道,但好友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不认长公主,他实在不想好友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不是长公主不好,而是对谭无求来说实在可惜。当初谢谦娶长公主,不少人都为谢谦的大好前程惋惜,可当年有谁为谭无求惋惜过半句?他连金榜题名的机会都没有,已经被定给了长公主当驸马。即使是平乱期间不拘一格起用人才,他的外戚身份也曾被不少人诟病,他们只知痛骂谭无求外戚专权,却没想过谭无求要是不当驸马,位列公卿只是迟早的事。   反正在梁捡看来,再和皇亲国戚扯上关系对谭无求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过去的还是让它过去吧。   梁捡说:“季禹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谢季禹说出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情:“王爷那次对我说,不久之后阿爹会回京。”   谢季禹一直当是恭王开的玩笑,没有和任何人提及这种荒诞可笑的事情。等见到谢晖时他才明白恭王并没有开玩笑,这代表着什么?   谢季禹说:“我觉得王爷知道阿爹你们活了过来,”他停顿片刻,梳理好思路才接着道,“要是临均叔想要改名易姓,恐怕还要想办法堵住王爷的口。”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谢晖越想越觉得这可以解释自己几人“死而复生”的蹊跷。   如果是有恭王暗中相助的话,杨老当初为什么能救下自己几人就说得通了。   谭无求难得地怔愣起来。   他想到了那日亲自到访的恭王,那人见到他时毫无异状,仿佛只当他是个陌生人。要是谢季禹说的是真的,那恭王的表现其实可以有两个解释,一个是恭王真的认不出他来,另一个是恭王早就知道他在那儿,心中早有准备,所以面上没表露半点惊讶……   谭无求的手抓住扶手,说:“我回去和杨叔聊聊……”   谭无求回到赵崇昭给他准备的院落时,杨老头儿正在捣药。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后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问:“哟,真难得,你居然会出去。”   谭无求说:“谢大哥到京城了,我去和他聊了聊。”   杨老头儿继续捣药。   谭无求说:“杨叔你当年是怎么救下我的?”   杨老头儿说:“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谭无求沉默。   杨老头儿说:“我哪有那个能耐救下你们,是赵渊停单骑杀入重围,把已经重伤的你们救了出来。当时他身上中了六七箭,虽然没你们严重,但也差不多了。”他慢吞吞地放下药杵,“他带着你们的‘尸体’来求我为你们续命,可我又不是神仙,哪能起死回生?他非说你们没有死,还留着一口气,于是我把你们放在那寒热之气交汇的石洞里头,勉强吊着你们那一口残气。”   谭无求一顿,闭上了眼。   杨老头儿说:“我答应救你们的时候提了一个条件,要求他一把火烧掉战场,并发下死誓绝不向其他人泄露你们还活着的消息。你知道我最厌烦皇家的人,费了那么大功夫把你救回来的,实在不想你再往火坑里面跳。不过我知道你一醒来后我肯定拦不住你,你这小子从来就不听我劝……”他冷着脸说完,背向谭无求继续捣药,明显不愿再和谭无求说话。   谭无求心中百味杂陈。   他醒来后探听了不少恭王的事,反复猜想着恭王这些年汲汲经营的原因,却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复生”和恭王的关联。如今回头一想,当初能在那种险境中把他们救出来的人确实不多,那时候负责断后的恭王是最有可能的人。   年少时的情谊浮上心头,谭无求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第53章      谢府治家甚严,谢晖回京的消息没有走漏任何风声。   谢则安很快迎来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第一个新年。   年二十六开始徐君诚就放了谢则安几人的假。   谢则安以前极少有机会和人一起过年,对很多风俗都不太了解。谢大郎见谢则安脸上偶尔掠过一闪而逝的迷茫,都会悄悄把某样东西的用处写在纸上告诉谢则安。   谢大郎挺喜欢难得有点孩子气的谢则安,带着谢则安到街上到处找新鲜玩意儿。   谢则安高高兴兴地和谢大郎到处跑,没想到跑得太欢快,直接把到谢府找他的赵崇昭晾在了一边。赵崇昭等得火气直冒,气匆匆地跑回东宫,第二天再次造访谢府时一大早就到了,直接把谢则安和谢大郎堵在门口。   赵崇昭说:“你们准备去哪儿?”   谢则安说:“……吃吃吃,买买买?”真是特别没追求的生活,不过他喜欢!   赵崇昭挤进他们兄弟中间,哼笑一声:“我也要去!”   谢则安小心翼翼地问:“银子带了么?”   赵崇昭:“……”   张大德立刻上前一步说:“殿下放心,银子管够!”   赵崇昭得意洋洋地转头对谢则安说:“听到没?银子管够。”   谢则安说:“那还等什么,走吧!”   赵崇昭砸吧着谢则安的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他又没想出哪儿不对,只能把那一丁点疑惑抛诸脑后,跟着谢则安往外跑。   京城很大,过年时集市更是延伸到城外十余里,护城河上有十八座大大小小的桥梁,游船画舫穿行其间,传出阵阵或高昂或婉转的歌声。当然,更热闹的是商贩们热情的叫卖声,毕竟每年这个时候都是百姓最舍得掏钱的时刻!   谢则安三人这次走的是东郊,收获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   但对谢则安而言最有用的是碰上了几个色目人。   色目人是大庆朝对外来人种的称呼,大多数色目人有着西方人的特征,高鼻深目,发色各异。谢则安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会他们的语言,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从这些色目人身上了解一些事情——他有着万能的沟通秘诀:肢体语言加纸上画画!   谢则安兴致勃勃地和他们聊了一会儿,成功在他们的货物里面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些色目人从故土带来的植物种子和果实。   它们并不是色目人带来贩卖的货物,有些是他们带来吃的、有些是他们带在身边留个念想的,甚至还有他们吃完后吐在货物边上的籽儿,谢则安装乖卖巧把它们统统搜刮过来。   赵崇昭不明所以,但他知道谢则安找这些东西肯定有他的理由,所以没有打断谢则安。他一脸好奇地观察了许久,发现真的有几个色目人在见面时轻轻抱在一起互亲脸颊,顿时高兴地拉住谢则安说:“三郎你果然没骗我!”   谢大郎一直护在谢则安和赵崇昭周围,见赵崇昭这么兴奋,不由抬头望去。等他回过头时,赵崇昭已经高兴地拉过谢则安想学着那些色目人的样子往他的脸颊上亲。   谢大郎:“……”   他动作敏捷地把谢则安往身后一拉。   赵崇昭决定讨厌谢大郎。   谢则安见赵崇昭和谢大郎之间有点不对头,忙说:“我们该回去了。”   谢大郎点点头,警惕地看着赵崇昭。   赵崇昭面不改色地跟上,问谢则安:“三郎你要那么多种子来做什么?”   谢则安说:“我正想和殿下你说呢,你在城外有田庄不,能不能借个给我用用?”   赵崇昭还没说话,谢大郎已经掏出一张纸,刷刷刷地写道:“我有。”   赵崇昭:“……”   他真的特别特别讨厌谢大郎!   谢则安却不觉得有什么,自家兄弟有田庄正好,他不用向赵崇昭借地了。   谢则安说道:“那成,我借大郎的好了。”   赵崇昭有些愠怒,却又说不出自己为什么生气。他不由分说地开口:“不成!”   谢则安一愣,问:“殿下怎么了?”   赵崇昭呆了呆,很快找出了理由:“你先向我借的,怎么又用他的!”   谢则安没想到还有人上赶着把地借人,莞尔一笑:“那就借殿下的吧。”   赵崇昭说:“这还差不多!”他朝张大德招呼,“小德子,你给三郎找个好田庄。”   谢则安说:“那我先谢过殿下。”他对赵崇昭笑了笑,“我是想把这些种子种下去,这样我能琢磨一下他们来自哪些地方。”   赵崇昭吃惊地问:“这也能琢磨出来?”   谢则安说:“当然能,像有人说自己从家乡带来了荔枝,殿下能推断出他是哪儿的人吗?”   赵崇昭不假思索地说:“南边的!”   谢则安说:“这不就对了?”   张大德插嘴:“这大冬天的,田庄恐怕不行。殿下,宫里有暖房,专门给宫里供蔬菜的,可以让暖房那边的人帮忙种。”   谢则安两眼一亮,追问起这暖房是怎么回事。一问之下才知道其实就是“温室大棚”,专在大冬天给皇室供给水灵灵的蔬菜瓜果,管理暖房的人都是经验丰富的“反季节蔬菜专业栽培人员”,把种子交给他们去种比自己瞎搞要稳妥得多!   赵崇昭见谢则安特别挺感兴趣,拍着胸脯说:“我这就带你过去瞧瞧。”他瞧了谢大郎一眼,本来不太乐意招呼谢大郎一起的,可一想到自己身为太子应该有宽大的胸襟,只能勉强地道,“大郎也来。”   谢则安跟在赵崇昭身后入宫见识古代的“温室大棚”。   这时候的暖房供暖全靠人工生火,作物的栽种也全靠人力照看,比较麻烦。难怪即使是谢府也极少见到新鲜的蔬菜瓜果,原来这暖房这么难搞!   谢则安逛了一圈,又仗着年纪小拉着管理暖房的人聊了老半天,等和对方混熟了才把种子分好类给了一半给对方。   有赵崇昭在旁边看着,管理暖房的人自然再三保证会把它们种出来,还当场给这些种子划出了一小块地,表示他们随时可以过来看。   赵崇昭满意地点点头,对谢则安说:“你要不要带点新鲜的瓜菜回去?”   谢则安爽快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外面老贵老贵的!”   最后谢则安和谢大郎都抱着满怀蔬菜瓜果离开暖房。   他俩回到家后谢老夫人和李氏都吓了一跳,说:“你俩又乱花钱了?”   谢则安笑嘻嘻地说:“没乱花钱,殿下带我们去暖房摘的。”   谢老夫人:“……”   这两娃儿还真够大胆,那可是给赵英备着的,许多朝臣想吃还得等着赵英赐下呢!他们倒好,大咧咧地跑去摘,还老实不客气地摘了这么多!   摘都摘回来了,谢老夫人也不能叫人送回去。她只能叫下人帮忙送去冰库藏着,只取一部分晚上吃。   本来谢则安对吃的本来不太上心,没看见时也不会惦念,可它们一到了眼前他还真有点馋。他搓着手说:“突然觉得有点饿了,不如早点吃饭吧!”   李氏说:“哪有这样的道理,饿了也得饭点到了再吃。”   眼看谢老夫人也要训上几句,谢大郎直接拉着谢则安跑了。   谢大郎拦下了把菜拿去冰库的下人,挑了几种看起来最嫩的,领着谢则安往厨房走去。   离饭点还有很长时间,厨房里的下人没什么事干,都坐在一边聊天。见到谢大郎和谢则安进来时纷纷站了起来,局促地说:“小官人!”   谢大郎点点头。   他给谢则安写道:“告诉他们我们要借用一下锅子。”   谢则安两眼一亮:“大郎你准备偷吃吗?”   谢大郎听到“偷吃”这个说法,不太赞同地抿了抿唇。他放下手里的菜,在纸上写:“你想吃,我给你做。”   谢则安感动不已,摩拳擦掌地说:“我来生火!”   谢大郎怀疑地打量着他。   谢则安说:“你别小看我,我以前也不是没过过……”话说到一半,他忽然住了口。   不管是来到这个时代前还是来到这个时代后,谢则安都很少去想“以前”,因为一想起来,难免又会触及心底那难以抹去的伤痛。   谢大郎静静地看了谢则安一会儿,见谢则安似乎不想再往下说,一语不发地去把菜洗干净。   等他转过头时谢则安已经把火升起来了,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在那安静的侧脸上,看上去有着罕见的寂然。   谢大郎怔怔地望了片刻,认真地给谢则安做起菜来。   青菜一向是最容易炒的,没一会儿就熟了,谢大郎把它们盛进盘子里,顺手切了根黄瓜用醋腌起来,放进托盘里端回谢则安的院子里。   谢则安刚才的沉静一扫而空,拿起筷子尝起味来,边尝边夸:“大郎你居然还会做菜!真是居家好男人!”   谢大郎也夹了菜,但吃得比较慢,目光一直落在谢则安身上。他有很多话想问谢则安,但又没办法说话。   他第一次痛恨起自己是个哑巴,既问不出谢则安刚才看起来那么难过的原因,又无法好好地安慰谢则安。   谢则安对上谢大郎的目光,一下子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谢则安说:“大郎你放心好了,我真没什么。在来到京城以前我没那么快活,不过都过去了。”他笑了起来,“遇到了你们以后我每天都过得特别开心。”   谢大郎一顿,抬筷的速度快了不少。   谢则安:“……混蛋!别和我抢!”   谢则安过了一个极其舒心的新年。   年后开始走访亲友,谢则安依次去拜访了姚鼎言、徐君诚、燕冲,最后跑去张大义家找张大义喝酒。   张大义脑筋最活,连过年也没闲着,他兴奋地对谢则安说:“三郎,你家芸娘真是个了不得的女娃儿啊!”   戴石和芸娘是谢则安最先挑到身边教导的人,经过一个月的“培训”后戴石决定继续留在他身边,芸娘却主动要了份差事,跑去作坊那边埋头钻研。   谢则安挑挑眉,问:“芸娘做出了什么?”   张大义的语气充满了欣赏:“你不是说要造什么玻璃吗?芸娘把它造出来了。而且作坊那边的工匠们都对她服气得很,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私塾”那边的人都是谢则安亲自挑的,自然不会怀疑他们的能力。可听到芸娘真的把玻璃弄出来了,谢则安还是有点惊讶。   其实玻璃不难做,无非是找齐原料、高温熔制。高温这一点张大义拿下的作坊里就有现成的大炉,难的是怎么把整个工序完善起来。   谢则安大概知道要用什么原料,可要他把整个熔制过程弄出来却是不可能的,只能在一步步地摸索!   没想到芸娘才过去小半个月,居然真的做出来了。   看来他一不小心捡到宝了啊!   谢则安兴奋地让张大义领自己去瞧瞧。   张大义说:“我这里就有几块!芸娘昨天才送到我这边来,托我拿给你看呢。”   张大义命人把郑重其事地用布盖起来的玻璃抬出来放到桌上。   下人把盖在上面的布扯开,露出了几片光可鉴人的玻璃。   谢则安两眼一亮。   这可是好东西啊!   能做很多事儿,赚很多钱!      第54章      年后就是谢老夫人五十五岁寿辰。   她并不打算大办,只打算自家人吃一顿。   丈夫的归来,于她而言就是最好的贺礼了。   谢则安和谢大郎按照原计划给谢老夫人写了九十九个寿字,在徐君诚的督促下,谢则安的字已经算是能看的那一挂了。谢大郎本就勤快,写出来的字竟比谢则安的更好一点。   谢老夫人看到长孙的手迹,心中大慰。   谢老夫人牵着谢大郎的手说:“你爹没给你起名,是想你能自己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如今你也识字了,不如趁着奶奶的寿辰想个名字吧。”   谢大郎沉默片刻,掏出纸笔写了一个字:聿。   谢季禹看到聿字以后怔了怔,很快想到了两个含义:一个是它的本意,指笔,从这方面来解释的话,这也许是他家大郎决定以后都以笔代口的意思;另一个含义却值得思量,聿,循也,他家大郎准备追随谁?   谢季禹不由往谢则安身上看了看。   谢则安有些莫名,不解地回望。   他虽然在徐君诚和姚鼎言的敦促下看了不少书,可要论“基本功”,那肯定是比不过谢季禹的,所以没想到那么多弯弯绕绕。   谢则安探过头去看谢大郎写的字,夸道:“谢聿,还挺好听的!”   得到了谢则安的认可,谢大郎唇边抿起了一丝笑。   聿字的读音和谢季禹的名字有些许相像,不过谢大郎都挑上了,谢季禹哪会去讲究这个?他笑着说:“那我明天就修书一封,让你们大伯把你们兄弟俩的名字一起记进族谱里面。”   一家人正要动筷,忽听有人来报:“官人,姚先生来了。”   谢季禹一愣,看向谢晖。   谢晖握了握妻子的手,说:“我回屋里等你。”   谢老夫人有些心酸,却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们几人“死而复生”,本就够耸人听闻了,还有个恭王在里头搅合,谁知道传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更何况救回他们的杨老并不乐意让别人知道“临均”的存在,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谢季禹亲自去迎姚鼎言。   姚鼎言是带着贺礼来,见到谢季禹迎出来后说道:“季禹,我不请自来,你不会把我赶走吧?”   谢季禹说:“姚先生来了我欢迎还来不及,哪会赶走?”   姚鼎言上前向谢老夫人祝寿。   谢老夫人还没说话,又有人来报:“徐君诚徐先生来了,还有秦明德秦先生。”   姚鼎言说:“看来季禹你想低调也低调不成啊。”   谢季禹愣了愣,苦笑说:“白天在工部时和明德提了句……他平时总和我吵,心里却是把我当朋友来着。”   姚鼎言却不这么想。   也只有谢季禹才会这么认为!   上次他还想借着改良印刷术的机会和谢季禹拉近关系,没想到谢季禹跑去火药作坊那边闭关去了,直接把那大好的机会给了秦明德。秦明德在那以后回家回得特别勤快,恐怕是去问秦老太师拿主意吧?   秦老太师能拿什么主意?秦老太师这种人最看重名声,上回他已经设了个套,除非秦老太师肯承认自己心胸狭窄因私废公,否则绝对不会再阻挠《字典》的修撰。   秦老太师当然只能让秦明德尽全力去改良这个印刷术,好让秦家在这件名留青史的好事上分一杯羹——连陛下都把太子派过来挂名了,秦老太师能不心动吗?   谢季禹往整件事里头扔了秦明德这么一个人,居然阴差阳错地调和了两边的矛盾,让他们一下子有了共同的目标。   不管谢季禹是有意的也好、无意的也罢,姚鼎言对他的兴趣都越来越大!   谢季禹不知道姚鼎言的想法,亲自到外面将徐君诚和秦明德迎进来。   秦明德说:“刚和徐先生聊起伯母今天寿辰,徐先生说要和我一起来。”   谢季禹望着徐君诚说:“徐先生有心了,”说完他才转向秦明德,“明德你也有心了。”   三人正要往里走,门房又追了上来:“官人,官人!太子爷来啦!”   谢府的仆人鲜少这么失态,主要是今天这样的人物接二连三到访,他们平日里再稳重也忍不住大吃一惊,心里甚至暗暗窃喜:“莫非官人要高升了?”   虽说这些年的清净大伙都熬习惯了,可到底是潼川谢家出来的人,谁不盼着自家官人位列公卿、官居一品?   看到京城里有名的几个人都来给老夫人祝寿,他们心里高兴啊!   谢季禹扫了一眼就看出他们的想法。   他和徐君诚几人回身相迎。   赵崇昭这次穿得很正式。   谢老夫人是先皇后的姨母,他理应尊谢老夫人一声“姨奶奶”,只是这些年谢老夫人极少露面,他渐渐地都把这位长辈抛诸脑后了。今儿和妹妹提起“三郎祖母寿辰”,妹妹打发他代她过来贺寿。   赵崇昭好些天没见到谢则安了,想到上回谢则安摘瓜菜时的高兴劲儿,又亲自去暖房扫荡了一通,差人抱着一批蔬菜瓜果来谢府。正常的贺礼自然也少不了,都是从他和晏宁的私库里面取来的!   赵崇昭见到谢季禹,乐了。他喜欢这个“表舅”,因为谢季禹比他亲舅舅有趣多了。   赵崇昭少有地喊:“表舅不必亲自出来,我自个儿进去就好。”   徐君诚听到赵崇昭这称呼时微微讶异。   谢季禹平日里着实低调,几乎没人记得他和皇家还有这一层关联。   几人一起入内,赵崇昭第一个跑上前,乖乖喊了声“姨奶奶”,献宝似的把自己带来的贺礼一一拿了出来,还特意替晏宁公主给谢老夫人祝寿。   谢老夫人这些年虽然不太管事,对赵崇昭却还算关心,见赵崇昭满脸孺慕不似作假,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坐下一起吃饭吧。”   赵崇昭对徐君诚几人之间的暗涌毫无兴趣,很不客气地拉了张椅子挤到谢大郎和谢则安中间。   谢大郎:“……”   赵崇昭兴冲冲地和谢则安说话:“三郎,我给你摘了很多你爱吃的菜。”   谢则安毫不扭捏地接受赵崇昭的好意:“谢殿下!”   赵崇昭说:“我顺便去看看上次种下的种子,有好几颗已经抽芽了,你要不要去瞧瞧?”   谢则安说:“当然要。我正有件和这有关的事想和殿下商量呢,”他凑过去和赵崇昭咬耳朵。   赵崇昭说:“是吗!那我肯定去帮你要来!”   姚鼎言问:“你们两个在商量什么?”   谢则安乖乖巧巧地回答:“没什么没什么,琢磨个小玩意儿……”   一听“小玩意儿”,谢季禹转头瞪着谢则安。   谢则安特别唏嘘地坦白:“刚刚殿下和我说,连我们府上都很难吃上新鲜蔬菜,百姓家都得靠腌菜过活,多可怜啊!殿下希望以后天下百姓都能在大冬天吃上新鲜水嫩的蔬菜瓜果。”   赵崇昭忙不迭地点头:“对啊对啊!”   谢季禹:“……”   什么小玩意儿能做到这件事?   徐君诚听到这话后也加入追问行列:“那三郎你想出了法子?”   谢则安说:“要天下百姓都吃上可能有点难,我们可以想想办法让京城百姓在明年吃上它,再用几年时间慢慢摸索出可以推广开的法子!”   秦明德冷哼一声:“简直异想天开。”   谢则安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真是异想天开,秦先生给我们想想办法呗!”   赵崇昭会意,和谢则安一起期待地望着秦明德。   谢大郎迅速加入战局。   被三双充满期盼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秦明德有种自己被人讹上了的感觉!   秦明德说:“……我从来不会想这种不可能做到的事。”   谢则安说:“这可不行,在工部干怎么可以连想都不敢想?要知道思想有多远,您才能走多远,实践永远不会超前于你的想法!连想都提不起劲去想,您真的能胜任工部的职能吗?”他满脸叹惋,“我还以为工部的人都像爹一样厉害呢!”   赵崇昭应和:“没错,还是表舅厉害。”   秦明德被他俩一唱一和地挤兑,脸色都涨红了。更令他不好受的是,这小混蛋的话听起来对极了啊!他要是连想都不敢想,怎么可能像谢季禹一样做出那么多前人根本没做过的事?   秦明德被他们激起了斗志:“谁说我不敢想?”   谢则安正要继续加把火,谢季禹出口阻止他继续胡闹:“够了,明德,你先忙完手里的事再来和这小子说话,否则你肯定会有干不完的活。”   谢则安瞬间闭上了嘴,一副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你别冤枉我的无辜表情。   姚鼎言笑睨着谢则安:“三郎,你就说说你有什么办法好了,说不定我们能帮上忙。”   谢则安矢口否认:“我哪有什么办法!连秦先生这种专业人士都说是不可能的事。”   徐君诚和姚鼎言齐齐盯着他。   谢则安脸上堆起了腼腆的笑容:“我只有一点小想法……”   谢季禹站了起来:“……娘,小妹睡着了,我和颖娘先把她抱回去。”   谢则安:“……”   谢尚书你可是我爹啊喂!能不能别这么不给面子!   秦明德没管那么多,憋着劲问:“说,别吞吞吐吐。”   谢则安烦恼地说:“办法确实有,不过需要的东西比较多,其中一样我大概弄不来——但我知道谁有!”   谢则安叫人去把自己的家伙拿来,简单地说:“就是把宫里的暖房改造一下,让蔬菜冬天既能照到太阳,又能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加温的方式暂时想到两种,一种是水暖加温,一种是风热加温……”他在下人搬出来的画纸上刷刷刷地画了个简图,“这些地方盖上我张大哥那边刚造出来的玻璃——一种长得很像琉璃的东西,不过是透明的,可以采光。我现在缺的是做这个支架的材料,听说齐王殿下特别喜欢搞这个,咱能不能去向他要点技术……反正他是耍着玩的嘛,给咱用用呗!当然,如果他要钱的话,我和殿下也能凑给他!”   徐君诚:“……”   姚鼎言:“……”   秦明德:“……”   他们好像明白谢季禹为什么跑了!   这混小子好像有点无耻啊!   齐王一向把他那些炼钢法子当命根子一样护着,把它们要过来就是抢人家的命根啊!   徐君诚正要劝赵崇昭和谢则安打消这个想法,秦明德和姚鼎言同时开了口:“我去试试。”   谢则安大喜过望:“谢谢先生!也谢谢秦先生!”   这两尊大神都是以嘴巴厉害闻名的,论如何用笔杆子和嘴皮子逼人就范,他们都是行家中的行家。   同时出动这么两尊大神一起向齐王讨技术,想想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啊!   哎哟喂,他脸皮真是太薄了!      第55章      姚鼎言和秦明德一向很有行动力,回去后就开始写信,非常诚恳地请求齐王给点“技术支援”。   秦明德的理由写得非常贴合他的身份,大致是表明这个温室大棚需要钢材,可从运送的难度、费用、损耗等方面进行了全面的分析,你炼好钢再运过来实在太麻烦了。   秦明德十分诚恳地对齐王表示“教会我们带去的人怎么炼钢就好啦”。   秦明德答应得这么爽快当然是有私心的,齐王占着偌大的封底啥都不干,光玩钢铁的冶炼,能搞不好吗?更过分的是齐王还以自己皇亲的名义挖跑了不少人才,害得这一块始终是工部的短板,年年都要被赵英批一批。现在有个机会堂而皇之地把齐王手里的技术要过来,秦明德怎么可能不抓牢?   姚鼎言一向对诸王不感冒,甚至想好好地削一削他们的威风。这次可以扯太子和百姓两张大旗,姚鼎言当然是挥笔就写。   姚鼎言比秦明德更毒,他先是把谢则安提出的“玻璃大棚”大夸特夸,再把齐王的炼钢之法夸了又夸,最后表露了“要是这俩能凑在一起造福百姓那该多好”的深切期望。看完这一半,人人都觉得齐王要是不拿出技术来那简直是太不应该了!   更狠的还在后面,姚鼎言笔锋一转,沉痛地表示有些风言风语说齐王好炼钢是图谋不轨,钢者,用之兵刃者也,您藏着那么好炼钢之法不肯给朝廷,是不是留来造点好兵器以后想造反啊?   姚鼎言非常虚伪地补了结尾:当然啦,陛下英明,肯定会相信殿下您的。柳家那等叛逆之人陛下能分辨出来,您这等忠诚之士陛下当然也能分辨。都是那些愚昧的家伙不相信,这次有这种惠及天下百姓的好用处,您可以拿出来让那些家伙瞧瞧您对大庆朝的耿耿忠心啦!   这一半的意思是:你不拿出技术来那你就是想造反啊!放心吧陛下不会怀疑你的!呵呵,还记得柳家怎么死的吗?   谢则安是看着姚鼎言写的,看完后头皮发麻。   姜果然是老的辣!   信送出去没多久,赵英收到了齐王的折子,上面齐整整地写着他这些年琢磨出来的炼钢之法,同时表示欢迎工部直接派人过来把这些技术学走。最后他在折子上捎带着说了几句“最近我腰酸啊腿痛啊头疼啊浑身都不太舒服,已经很少去炼什么钢啦,哥哥你也要保重身体呀”,其情之恳切、其意之真诚,实在让人感动不已。   赵英一头雾水,批了句“身体不爽利就好好歇着”,派人拿去给工部,让他派几个人过去学学齐王的炼钢法。   这种东西掌握在朝廷手里总是好的。   齐王看到赵英的批复时是真的病了,躺在床上非常想吐血。   这姚鼎言厉害啊,真是够厉害,一把嘴就能把人说死。要是他没异心,确实该把炼钢法交给朝廷;要是他有异心,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为了不引人疑窦,还是得把它交给朝廷。   好你个姚鼎言!   齐王不想见工部的人,佯装卧病在床不出门。   齐王世子赵旻刚把杨珣接回家中不久,新婚燕尔,心情极好。可饶是如此,他听到齐王献出炼钢法的时候还是面色一沉。   赵旻以不想杨珣来回跑为由独自去给齐王请安。   齐王见儿子来了,靠着床坐了起来,咳了两声,抬起眼皮看着儿子。   赵旻说:“父亲真的要把炼钢法给出去?”   齐王说:“能不给吗?”他叹了口气,“那是姚鼎言,不是别人。”   赵旻眼底略过一丝阴霾。   齐王说:“旻儿放心,最好的那个法子我不会给出去,只要它还在就好……”   赵旻一喜,说:“还是父王深思熟虑。”   齐王说:“你把前驸马的‘尸骨’也给出去了,谢谦有没有保住他的驸马地位?”   赵旻说:“那没用的东西,要不是指望他在京城给我们当耳目,真不想再帮他。他如今只能以伤重为由拖一拖,姑姑怕是真的不想再和他过了。”   齐王说:“派人盯着他,他最近碰上太多事儿,要是不稳住他,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赵旻面色发狠:“我明白,要是他想轻举妄动,我就让他假伤变真伤!”他不解地看着齐王,“爹,你当初为什么会选上这么个狗东西?”   齐王说:“因为他是真小人,真小人才是最好控制的。而且像这样的家伙,很多人连看他一眼都不屑,怎么会想到有人敢用他当自己的耳目。”   赵旻点点头,起身离开了齐王的住处。   工部的人一来一回,又花了小半个月。   在同船的人之中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衣着朴素简单,长发利落地挽起,露出秀清的侧脸。她站在船前吹了一会儿风才钻进船舱,和同行的工部官吏聊起天来。   如果说启程时其他人还有些看轻她,那么在齐王那边走了一遭之后,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自己人来看!要不是没有女子入工部的先例,他们回去后肯定会把这女娃儿要进来。   有人好奇地向少女发问:“芸娘,说说你们家小官人的事呗。”   少女正是谢则安身边的芸娘,她听到有人问起谢则安,面色一柔,说:“小官人他很聪明,人也很好。”以她的年纪入了奴籍,最容易被人买回去糟蹋。她当时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过上如今这种生活,甚至比以前更加自由!   对于她来说,谢则安是带给她这一切的人。   芸娘知道工部的人大多忠于谢季禹,补充了一句:“和谢尚书一样好。”   听到这句,其他人大致明白了谢则安在芸娘心中的地位。他们也夸起谢季禹来,同时也向芸娘说起了不少谢季禹的“丰功伟绩”。   双方夸完自己最崇慕的人,发现这两人还是父子,顿时感觉彼此又近了一步!   他们开始交流起这次的收获来。   齐王都上书赵英了,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给他们。可这个“给”也并没有他言辞里说的那样恳切,他们都是谢季禹和秦明德亲自选过来的人,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最大限度地从齐王的人那边把炼钢法学过来。   最让他们惊喜的是,芸娘年纪最小的女娃儿悟性竟是最高的,不仅一学就通,还举一反三!   她甚至还有时间把齐王整个工坊的布局弄了回来,那些齐王那边没给他们介绍的工具她一个都没放过,统统画了草图准备回去问谢则安里头有没有什么古怪。   其他人高兴之余又心生警惕,要是这娃儿跑去工部那些工坊里溜达一圈的话……   还好这是自己人啊!   工部一行人满载而归,谢则安和赵崇昭却在琢磨另一件事。   一眨眼,晏宁公主的生辰也快到了。   过生辰本来是件好事,赵崇昭心里却咯噔一跳,想起太医说自己妹妹活不过及笄!   他忧心忡忡地叫来谢则安商量。   修《本草》时发生的“药理辩论”已经被谢则安炒了起来,太医院门布告栏前每天都很热闹,还真吸引了几个厉害的大夫。这几个人醉心医理,本不愿来的,后来听好友说在这边吵得很痛快,高兴地赶了过来。   太医院的人和他们吵得差不多了,大致摸清了他们的根底,推荐了几个大夫来给晏宁公主问诊。   得出的结果却还是不太理想,最好的也只是开了几个调理的方子,说是可以续命。晏宁公主的病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是娘胎里一生下来就很弱,从小容易得病,只能好好养着。   晏宁公主本就不抱多少期望,从赵崇昭的神色里猜出这次会诊的结论后倒是没太难过。   晏宁公主故意向赵崇昭撒娇:“哥哥,你准备送我什么?”   赵崇昭心里难受,听到这话后把晏宁公主抱进怀里:“宁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话是这么说,赵崇昭还是跑去找谢则安合计着该送妹妹点什么好。   谢则安说:“我不好直接送什么给公主,不如我和殿下合送?”   赵崇昭说:“好!”   谢则安说:“上回我们不是说给公主和小妹放一次遍地桃花嘛,我们可以弄个类似的东西。”他凑过去和赵崇昭耳语了几句,顿了顿,补充道,“这东西弄起来可能有点麻烦,殿下要是想弄的话这几天我们得多跑南郊几趟,好好试验几次!”   赵崇昭说:“那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去!”   谢则安说:“还有个比较稳妥的东西,我们可以给公主做一面镜子。”   赵崇昭说:“铜镜吗?”   谢则安说:“不是铜镜,就是镜子。算了,我叫人做出来再给殿下看,镜子不难弄,不过要搞得漂亮点儿。”他笑眯眯,“公主应该到了爱美的年纪,她肯定会喜欢的!”   赵崇昭是个行动派:“那你现在就去让人做出来!”   谢则安无奈地说:“也好。”他领着赵崇昭往张大义那边跑,谢大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身后。   张大义见太子亲临,赶紧领着人去玻璃作坊那边。   镜子的做法很简单,想办法在玻璃上镀银就成了。作为哄人界的高手,谢则安最擅长的就是这种可以拿去讨人欢心的“小技术”,他简单地把方法和张大义招来的匠人说了一遍。匠人不太明白原理,但依葫芦画瓢地照做是没问题的,没一会儿他们就按照谢则安的指示把材料准备好了,取出玻璃就着那怪异的“银液”里反复尝试起来。   赵崇昭不太习惯工坊里的脏乱,却还是和谢则安跑到一边看着匠人试做。   在失败了七八次、赵崇昭的耐心快要告罄时,匠人又惊又喜地把玻璃板擦干净抬了起来,对谢则安说:“小官人,您看是不是要这样的!”   谢则安一喜,跑了上去。   赵崇昭和谢大郎紧跟其后。   在匠人举起的“镜子”里,出现了三个清晰的人影。   赵崇昭瞪大了眼。   镜子里的小胖子也瞪大眼。   赵崇昭吃惊极了:“刚才这、这不是那什么玻璃吗?明明是透明的!怎么突然能把人照得这么清楚,连头发有几根都瞧得见,拿出去能把人吓死了!”   谢则安云淡风轻地解释:“给它镀了点银而已……”   赵崇昭高兴地说:“这镜子不错,就把这个拿去送给宁儿!她肯定也没见过!”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成,我叫人弄个好形状,再给它镶个漂亮的边儿。”   瞧见谢则安脸上的笑容,赵崇昭又有点心痒。他忍不住在谢则安脸颊猛亲了两口,大咧咧地夸道:“三郎你真厉害!”   谢则安:“……”   谢大郎:“……”   这次没来得及把这家伙拉开!      第56章      张大义看到镜子时眼睛也亮了。   谢则安和他合作多时,怎么会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谢则安说:“张大哥可以琢磨一下怎么把成本降一降。”   镜子上的银其实不是镀上去的,而是利用银镜反应。这里头要用到硝酸银、火碱、一水合氨、葡萄糖等等,要不是玻璃作坊这边工具齐备、材料齐全,一时半会儿还真弄不出来。主要是匠人们都不是“技术专家”,只能谢则安一个指示一个动作,具体用量是多少才适合也弄不清楚,反正放够了量先把它弄出来再说。   张大义见谢则安不打算藏私,一口应下:“我会的,不过还得等你家芸娘回来以后才成,你加进去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还真没人弄得明白。”   谢则安也意识到人才储备的重要性,要是每搞一样东西都得像这次这样自己手把手地教那还得了?简直是要把他累死。   谢则安点点头说:“回头我让芸娘来这边,再让她顺便带几个师弟师妹。”   张大义大喜过望:“我等着。”   谢则安又强调:“张大哥你得把作坊这边再整顿整顿,”他瞧了眼正在照镜子的赵崇昭,说道,“要让殿下这样的人走进来也不皱一下眉。还有,作坊里很多东西是有毒的,防护措施还得做得更好一点才成,要不然出了意外就是人命。”   张大义一凛,点点头说:“三郎你放心,我不会让作坊出事儿的。”   谢则安和张大义聊完,又伙同谢大郎、赵崇昭往南郊跑。   谢季禹正在火药作坊捣腾,听到有人说太子殿下到了,顿时皱死了眉头。   谢季禹整了整衣领,走出去找巴巴地等在门口的谢则安三人。   谢季禹问:“你们三个怎么来了?”   谢则安说:“我想和爹你商量件事,这次真的很小!我保证!”   谢季禹:“……我姑且听听。”   谢则安要做的是烟花。   烟花和鞭炮的技术差不多,有了做鞭炮的经验,弄起烟花是很轻松的。可谢则安这厮并不满足,他还想通过设计烟花的摆放位置,让烟花在空中连成某种图案。   这种异想天开的设想让谢季禹想把他赶跑。   谢则安跑上去和谢季禹耳语:“爹你也可以用来讨娘欢心啊!”   谢季禹:“……”   他可耻地心动了!   谢季禹很快反应过来,等着谢则安说:“你小子想拿去讨谁欢心?”   谢则安心里咯噔一跳。   对于所有家长来说,早恋都是一大禁忌问题啊!   谢则安立刻说:“没有的事!我是帮殿下做的,这不是公主生辰快到了,殿下想给公主送东西嘛。您不觉得身在皇家还能有这样的兄妹情谊,看着特别特别感人吗!”   谢季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谢则安说:“殿下是我的朋友,帮朋友有什么不对?”   谢季禹揉揉他的脑袋,说:“成,你把它画出来,我让底下的人试试,你和殿下明晚再过来试放。”   谢则安两眼发亮:“谢谢爹!”   说服了谢季禹,这事差不多算是定了,谢则安眉开眼笑。   谢大郎警惕地盯着赵崇昭。   赵崇昭本来有点心痒,感受到谢大郎的目光后不由回瞪谢大郎。   谢则安一转头,瞧见赵崇昭和谢大郎之间剑拔弩张,讶异地问:“你们怎么了?”   谢大郎转开头。   赵崇昭不满地嘟囔:“到哪都跟着。”   谢则安悄悄握了握谢大郎的手,意思是赵崇昭一直是这脾气。   这个小动作落在赵崇昭眼里,顿时让这小胖子炸开了。他啪地一下打开谢大郎的手,自己把谢则安的手抓紧:“三郎我带你去暖房看那发了芽的种子,”说着他光明正大地把对谢大郎的不满表现出来,“不带他去!”   谢大郎抿了抿唇,垂眼看了看谢则安,转身大步迈开,自己回城了。   谢则安一怔,皱起眉头问赵崇昭:“殿下为什么不喜欢大郎?”   赵崇昭委屈地说:“我没有不喜欢他。”他捏了捏谢则安软乎乎的手掌,“我只是不喜欢你和他那么好!”   谢则安哭笑不得:“我和他是兄弟啊,他是我哥哥。”   赵崇昭听到谢则安喊谢大郎“哥哥”,嗓儿特别好听,又酸溜溜地说:“哥哥也不行!”他叫谢则安喊他哥,谢则安一直都不喊!   谢则安只当赵崇昭是小孩子脾气,哄道:“好好好,那我只和你好。”   赵崇昭心中一喜,把谢则安的手抓得更紧:“这可是你说的,要是你做不到,我就——我就——”   谢则安乐了:“殿下就怎么样?”   赵崇昭见谢则安满脸笑意,有些发晕。但一想到谢则安和别人好的画面,他又发狠地说:“我就把你关起来,让你只能陪我玩!”   谢则安一激灵,瞪着赵崇昭说:“殿下啊,我胆子小你别吓我,你要是把我关起来,那不得把我闷死!”   赵崇昭觉得谢则安连瞪着自己的模样儿都好看极了,听到谢则安说的话更觉得自己的决定非常正确。他哼笑一声:“就是要吓到你,要不然你怎么会乖乖听话。”   谢则安说:“殿下真是英明啊。”   赵崇昭得意洋洋地说:“那当然。”他又向谢则安保证,“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谢则安说:“那我先谢谢殿下了。”   赵崇昭乐滋滋地拉着谢则安入宫,径直去了暖房那边。   种子才刚发芽不久,冒出来的一撮撮都是嫩嫩的芽、嫩嫩的叶,谢则安还真辨不出是什么东西。还好种下之前他已经从种子的外观大致猜出了不少种类,其中包括花生、辣椒、玉米、棉花等等。   这几种东西要是能种出来,那还真不错。   不过能在色目人手上看到这些东西,航海殖民时代大概已经在世界版图展开了吧?谢则安隐隐有点担忧,又隐隐有点期待。   等赵崇昭坐稳了太子之位,甚至登基为皇,他们就可以放眼世界啦。   谢则安觉得那绿油油的小芽儿特别可爱。   谢则安拉着管理暖房的人交流经验。   他大致知道应该怎么搞大棚,但根本没实践过,很多东西都隔着一重,只能借助一下专业人士的脑袋把那粗糙的设想再细化细化。   管理暖房的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内侍,听谢则安把玻璃大棚的想法一说,不太相信地问:“真的可以建起来吗?”   谢则安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说:“当然能!不信我们来打个赌,我要是真做出来了,您就去帮忙管。”   老内侍并不上当:“真做出来了我肯定要去瞧瞧,但能不能去管可不是我能做主的。”   谢则安说:“您点了头我才能去求陛下把您安排过去啊!”   老内侍看了眼旁边的赵崇昭:“我这把老骨头,同意不同意还不是由得你们安排。”   谢则安说:“那不一样,您心里要是不愿意,肯定不会好好管,那我找上您就没用了。”   老内侍停顿片刻,瞅了谢则安好几眼,说:“好,我答应你,你真建出来了我就去。”   谢则安大喜过望,眼看赵崇昭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起身和老内侍道别。   赵崇昭马上拉谢则安去学骑射。   谢则安骑射功夫比赵崇昭差很多,赵崇昭特别喜欢找他玩这个,因为他可以手把手地教谢则安!   谢则安一看赵崇昭那表情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想到自己这段时间被谢晖特训过,谢则安也有点跃跃欲试,乐道:“来就来!”   两个人各自挑了马,在校场上比拼起来。   晏宁公主来到东宫时看见的就是谢则安和赵崇昭在校场上打马疾行,两个人都像不怕冷似的,只穿着利落的骑马服,长发缚起,脸蛋儿直接暴露在朔风中,却泛着一丝丝健康的红润。   晏宁公主一动不动地看着相互追逐的两人,连披风领子被吹开,冷风呼呼地往颈边灌都不曾发觉。   过了许久,一只大手将晏宁公主的披风拢了拢。   晏宁公主浑身一震,抬头看去,只见赵英站在她身后,替她挡去了不少冷风。   晏宁公主的声音细若蚊吟:“爹。”   赵英说:“晏宁,你喜欢他?”   晏宁公主很快恢复如常,平静地说:“我当然喜欢哥哥。”   赵英说:“我指谢三郎。”   晏宁公主说:“……父皇怎么会这么想。”   赵英说:“晏宁,你一紧张就会叫我父皇。”   晏宁公主说:“爹,你误会了。我刚刚是在看哥哥,他瘦了不少……”   赵英没再逼她,亲自把他推下校场。   虽然赵英让人不要通报,东宫众人还是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见过陛下!”声音极其响亮,显然是在提醒谢则安和赵崇昭。   赵崇昭差点从马上翻下去。   谢则安比赵崇昭镇定多了,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和赵崇昭一起迎了上去。      第57章      赵英是听姚鼎言说起谢老夫人寿辰那天的事,特意过来逮赵崇昭和谢则安的。   谢则安是晏宁公主选定的帮手,这一点赵英从一开始就知道。可赵英万万没想到谢则安才刚到东宫没多久,已经让赵崇昭对他最强劲的“对手”下手,一方面是学着齐王世子赵旻大兴农事,另一方面则是……把齐王气得吐血。   谢则安要不是故意的,那他的运气可真是和他爹谢季禹一样好到逆天!   赵英问:“你俩刚才在做什么?”   赵崇昭乖乖回答:“练骑射呢,”他高兴不已,“三郎没我强!”   赵英颔首,瞅着谢则安说:“听说三郎你对暖房很有兴趣?”   谢则安说:“是啊是啊,大冬天的,什么新鲜的瓜菜都吃不上,简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搓着手,“老是去陛下的暖房摘,多不好意思,所以我想自己捣腾一个……”   赵英说:“只是一个?”   谢则安一喜:“有地儿的话,多弄几个也成……”   赵英:“……”   他怎么越看越觉得这家伙像谢季禹亲生的?   赵英说:“你要是真能弄出来,多给你点地也不是问题。”   谢则安从来不会忘记给自己留余地:“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弄出来,毕竟要做到冬暖夏凉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真要那么简单,我早把自己住的地方弄成那样了!”   赵英一瞧谢则安那小模样儿就知道他的想法,笑骂一声:“小滑头。”   这几天赵崇昭整天和谢则安凑一块,对谢则安说的玻璃大棚也很了解,见赵英好像很感兴趣,马上替谢则安介绍起来。最后他还给赵英打包票:“肯定能成的!”   谢则安:“……”   不怕神一般的对手,就怕猪一般的队友啊!   赵英一乐,说:“那我可就等着你们的瓜菜了。”   赵崇昭喜滋滋地应了下来:“没问题!”   赵英似笑非笑地睨着谢则安。   这大概是一报还一报,谢季禹总让他头疼不已,这会儿该换谢则安头疼了吧?   摊上个直接把自己卖得底朝天的队友,谢则安觉得自己特别苦逼。   赵英都发话了,谢则安知道自己不用心点是不成的了。他老实不客气地向赵英要了几块好地,屁颠屁颠地跑去找谭无求,请他帮忙挑几个人给自己帮忙。谭无求把关,他绝对信得过!   没想到人员还没就位,又出了幺蛾子。姚鼎言和赵崇昭都把沈敬卿推荐了过来,认为应该让沈敬卿负责这件事。   谢则安躲在谭无求家装死。   谭无求问:“你讨厌沈敬卿?为什么?”   为什么讨厌沈敬卿?谢则安没法回答——他总不能说自己在沈敬卿身上嗅到一种熟悉的人渣气息吧?   谢则安没没法向赵崇昭他们证明这沈敬卿有啥问题,但他不喜欢这家伙,凭啥让他把玻璃大棚交给他?   谢则安客观地说:“说不上讨厌,不喜欢而已。”   想到谭无求和谢晖相交莫逆,谢则安坦言相告:“这人心术不正,他要是能自个儿平步青云我管不着;但要让他踩着我去平步青云,我可没那么好心。喂养毒蛇是愚蠢的,因为它迟早会反噬你一口。”   谭无求说:“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三郎你口里说出来。”   谢则安说:“……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谭无求看着他,温言道:“没什么意思,实在夸你。三郎你喜欢剑走偏锋,别人看来你好像都随时会走歪,实际上你心中自有一把秤杆。”   谢则安一顿,转开了头。   这话确实是在夸他,他以前是个没底线的人,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直到那顽固到令人痛恨的老头儿在他心里画出一条线。   谢则安自认永远不可能有刚直无私之类的宝贵品质,可他也有自己坚持的东西:手段是可以用的,而且有时候必须要去用,不用是傻子。但就算再会耍手段,也不能沦为不择手段、只为追名逐利而活的人,这是他最后的原则。   所以遇到越过这条线的人他才会不喜。   谭无求说:“你不想沈敬卿负责的话,不妨把它交给我。”   谢则安面露喜色:“谭先生你愿意?”   谭无求说:“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我如今是一介白衣,有事可做我比谁都高兴。”他含笑瞧着谢则安,“倒是你,要先想好怎么回绝你姚先生,听说他脾气拗得很。”   谢则安说:“这有什么难的,要是谭先生你肯和先生见一面的话,他保证会把沈敬卿忘光光!”   谭无求微眯眼:“你小子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这个主意?怪不得你小子最近老往我这边跑,看来是早有预谋。”   谢则安的表情看起来纯良又乖巧:“谭先生您怎么会这么想?”   谭无求忍不住抬手敲了他脑门一下。   谢则安吃痛地捂着脑袋。   他闷闷地说:“你们为什么都打我……”   谭无求见谢则安死撑着不认,也拿他没办法,摇摇头说道:“算了,既然我开了口就不会反悔,你把我推荐上去。如果你姚先生要见我的话,我会和他聊聊。”   谢则安一喜,又和谭无求说起谢季禹对姚鼎言的评价和推断。   谭无求听完后微讶,说道:“看来你爹把什么都瞧得清楚。”   谢则安毫不避嫌地往谢季禹脸上贴金:“爹比谁都厉害!”   谭无求说:“我回京不久,对你姚先生不是特别了解,要是能借这个机会看看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也不错。可要是你爹看人的眼光没出错的话,他恐怕还是会把沈敬卿推过来,因为我这一双腿和我这样的年纪决定了我再也无缘仕途,即使能把事情办得比沈敬卿漂亮,于他而言也没有任何助益。”   谢则安一阵头疼。   这还真是个大问题啊。   谭无求安静地看着紧皱眉头的谢则安好一会儿,说道:“三郎,你是不是还没有真正把季禹当成你的父亲?”   谢则安一愣。   谭无求说:“这样的事,你最应该和季禹商量。虽然我和你祖父是多年知交,但你和我之间终究还是隔了一重。季禹是工部尚书,司农寺也在他辖下,这种事最应该由他挑些人来负责。你别觉得这是小事,你为了这件‘小事’已经让你姚先生他们和齐王叫板,也闹到了陛下面前,最后要是没做好的话,后果远不止是‘丢脸’两个字。”   谢则安:“……”   他苦着脸说:“……我就是想吃点新鲜的菜……”   谭无求被他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他说道:“不管你的本意是什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经谭无求这么一提点,谢则安眼前明朗了不少。   他确实不该一个人纠结,谢季禹是他父亲,他们理应一条心。自个儿找不着适合的人选,让谢季禹找多省事啊!他手底下别的不多,专业人才最多!   谢则安说:“我明白了!”   谭无求淡笑:“还有一点。”   谢则安赶紧竖起耳朵。   谭无求说:“你和太子亲近,还是沈敬卿和太子亲近?”   谢则安说:“……我吧?”   谭无求说:“那不就是了,你和太子更亲近,你不喜欢一个人,居然还能让太子喜欢他?”   谢则安说:“……总觉得怪怪的。”   谭无求笑容不改:“哪里怪?”   谢则安说:“听着像是那种整天陷害忠良的奸贼才会做的事!”   谭无求说:“出师表读过吧?”   谢则安点点头。   谭无求说:“里头先写了句‘亲贤臣远小人’,然后点出一批‘贤臣’让君主去亲近没错吧?”   谢则安继续点头。   谭无求说:“卧龙先生是奸贼吗?”   谢则安:“……”   从谭无求家里出来时,谢则安的三观已经经历了一次重塑。   他想通了两件事:第一,对谢季禹是不需要客气的,父子同心其利断金!第二,不管干啥事,都要告诉自己“我就是正义,正义就是我”!比如挤兑走不喜欢的家伙其实是为了劝太子殿下亲贤臣远小人,是为了日后的江山稳固,是为了天下百姓免遭祸难……   哎哟这么一想他还真是高风亮节!   谢则安在脑海里把自己的出发点抬高抬高再抬高,顿觉深受感动。他跑回家后果断找上谢季禹,和谢季禹商量找谁负责搞这个玻璃大棚。   谢则安说出玻璃大棚的设想时谢季禹不在场,听到谢则安主动和自己商量,谢季禹顿了顿,没立刻说话,反倒高兴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一愣。   谢季禹伸手揉揉谢则安的脑袋,说道:“殿下那边肯定有人可以负责这件事,是不是他们给的人选你不喜欢?”   谢则安点点头,说:“对,他们选的人是沈敬卿,我不喜欢。”   谢季禹说:“沈敬卿吗?”他停顿下来,思考片刻后肯定了谢则安的决定,“这个人的确不太好,我给你挑几个人选,有司农寺那边的,也有不是的。”   谢则安说:“谢谢爹!”   谢季禹听谢则安喊得爽快,心里更加高兴。他说道:“你要是能把那几个没入司农寺的人留在东宫的话,太子殿下一定很快把沈敬卿忘掉的。”   谢则安:“……”   他的三观又碎掉了!   这还是大家都说耿直过头不知变通的谢尚书吗?明明和谭无求是一样的一样的!   谢则安慨然保证:“我一定会把他们留下来!”   谢季禹说:“我相信三郎你能做到的,因为你总有许多新想法,他们喜欢新鲜的东西。”   谢则安摩拳擦掌:“那我先回去准备准备。”   谢季禹笑着点头。   等谢则安跑掉了,谢季禹回到屋里找到了李氏,从李氏背后伸手抱住了她。   李氏一怔,转头问道:“怎么了?”   谢季禹笑了起来:“心里高兴。”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藏的喜悦,低头亲了亲李氏的发顶,“三郎他和我亲近多了,我和三郎往后一定会比亲父子还亲。颖娘,我很喜欢我们家三郎,一瞧他那聪明劲我心里就高兴,以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羡慕我们有三郎这样的儿子。”   听到谢季禹说“我们家三郎”,话里话外渗着毫不掺假的喜爱,李氏鼻头一酸。   能遇到肯完全接纳她们母子三人的谢季禹,真是天大的幸运。      第58章      谢则安有了“我很崇高”的觉悟后很快把沈敬卿挤兑走。   他仗着脸嫩,沈敬卿离开时他还诚恳地和沈敬卿依依惜别,热情洋溢地表示“欢迎再来”。   沈敬卿脸都绿了。   赵崇昭对沈敬卿没多大感觉,见谢则安找来了一批好帮手,心里特别高兴,早把沈敬卿抛诸脑后了。一瞅谢则安好像和沈敬卿感情特别好,登时不乐意地赶人:“还不快滚?”   沈敬卿:“……”   谢则安目送沈敬卿消失在外头,不太赞同地对赵崇昭说:“殿下你怎么能对沈先生用滚字?”   说完谢则安在心里补充了一句:用得好啊用得妙!   赵崇昭当然听不到谢则安的心里话,听谢则安这么说只觉得谢则安还在维护那家伙,很不高兴地说:“我爱用就用。”他哼笑一声,“从他过来开始干了什么活?别人都在忙活呢,他光顾着和你聊天!我才不养吃白饭的人。”   谢则安知道赵崇昭一直是这么简单粗暴的人。   前两年东宫门庭一直那么冷清,原因在于正是赵崇昭那时候挑人时大咧咧地说:“别唧唧歪歪讲那么多,你会驯兽吗?”   没错,他就是想找几个人来给他管那个兽园。   赵崇昭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外头可就炸开了。他这句本末倒置,只求玩乐不求进取的话,当初不知寒了不少有志之士的心!   这样的脾气当朋友挺好的,当太子却是个致命的缺点。   可脾气这东西并不是你说他几句就能改掉了。   谢则安没再多劝,陪着赵崇昭去和其他人熟悉。   谢季禹给谢则安请来了不少能人,基本谢则安一提出设想,他们立马能拟出对应的方案。这些家伙对谢则安的画图方法、“现代化度量衡单位”、丈量方法等等都特别有兴趣,合伙揪着谢则安盘问来盘问去,越学越沉迷,竟有些乐不思蜀的势头。   他们很满意,谢则安也很满意,皆大欢喜。   跟进完玻璃大棚的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赵崇昭留谢则安用膳,趁着宵禁时间还没到,两个人打马出城,跑去南郊火药作坊试验烟花。   赵崇昭对这个能在天上炸开的新鲜玩意儿非常有兴趣,要不是张大德抱着他大腿不让他去,他铁定亲自去点火了!   烟花不难做,要让它排出各种形状却不容易,得找个没风的时候,保证好不容易摆出来图案不会被风吹歪。谢则安和赵崇昭都已经做好了到时直接放的准备,反正砰砰砰地炸开也挺漂亮的,摆图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赵崇昭和谢则安已经试了好几晚,那朵天上的“梅花”总算成形了。赵崇昭兴奋极了,又叫人多试了一次。   赵崇昭紧抓着谢则安的手掌,趁着烟花炸开的当口转头看了看谢则安。谢则安的侧脸被烟花映得特别清晰,别样的光亮在他脸上投下好看的光影,赵崇昭身在皇家,什么漂亮的人没见过?这一刻却只觉得那眉头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唇,统统都勾人到不像话,那被他握住的手更是又软又舒服。   赵崇昭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有点口干舌燥。他还小,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直觉告诉他他还想和谢则安更亲近,比任何人都要亲近。他趁着别人都在看烟花,转过头在谢则安颊边亲了一下。   又被“职场性骚扰”,谢则安转头瞪着赵崇昭。   赵崇昭瞧着谢则安近在咫尺的唇,心里有种疯狂的念头。他往其他人那儿看了看,发现他们都没注意他和赵崇昭时,低头擒住了谢则安的唇。他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吻,只碰到那柔软的唇就觉得飘飘然。   真是棒极了,比脸颊更软,更让他舍不得离开。   谢则安:“……”   谁来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   赵崇昭见谢则安呆住了,振振有词地说:“我和三郎你比亲近的人更亲近了,应该换个地方亲!”   谢则安板着脸说:“殿下你这样是不对的,亲脸颊是礼仪,亲嘴唇不是,没哪个国家的礼仪是这样的。”   赵崇昭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两眼一亮:“我上次见过几个北边来的色目人是这样的。”   谢则安:“……”   某个战斗民族在这么多年前就已经有这种伤风败俗的礼仪了吗?一见面就熊抱兼啃嘴什么的,简直不让人活了!   赵崇昭见谢则安不太高兴,没敢再造次,装作没事人一样看烟花。   其实他心里的花儿也像满天烟火一样砰砰砰地炸开了。   那滋味真是好得不得了,下回还得再亲一口!   谢则安和赵崇昭分别后回了谢府。   无缘无故把宝贵的初吻丢了,对象还是个男的——不仅是男的,还是个又横又二的家伙,谢则安心里不爽到极点。   这让他如何面对以后的媳妇儿哟!要是以后和媳妇儿一亲亲,赵崇昭的脸不小心冒了出来的话……想想都快萎了。   谢则安正郁闷着呢,走进自家院子一看,谢大郎的身影映入眼帘。谢大郎越成长,谢季禹的影子就越淡,他自身那种凛寒如冬的气息越来越浓,几乎让他完完全全蜕变成和谢季禹毫不相像的人。   谢则安高兴了不少,兴致勃勃地在一边欣赏谢大郎在雪地里练剑的英姿。   瞧瞧,这才是赏心悦目啊!   赵崇昭那家伙满身蛮力,只会耍横,哪使得出这些精妙的身法?   谢大郎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谢则安回来了,见谢则安脸色不对,本想停下来追问一下,可一看到谢则安在伫足观看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专心地把一套剑法耍完。   他收了剑,才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屁颠屁颠地跑过去,说道:“大郎你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他不知从哪变出杯水,殷勤地递给谢大郎,“练了这么久,快喝点水。”   谢大郎一口饮尽,拉着谢则安在石桌边坐下,掏出纸笔写道:“你遇上了什么事儿?”   谢则安面色发苦:“别提了,我觉得我正在遭遇职场性骚扰啊……”   谢大郎对“职场性骚扰”不是很理解。   谢则安解释:“职场嘛,就是干活的地方。我不是在东宫当侍读么,当侍读也有俸禄呢,所以我是在给太子殿下干活。性骚扰……”见谢大郎一脸认真地等着自己解释,谢则安顿时有种教坏纯良孩子的罪恶感,连忙改了口,“算了,不说这个了,大郎你刚才那套剑法好帅,教我成不!”   谢大郎不大高兴,但他已经从谢则安的话里确定是赵崇昭对谢则安做了什么,也没再多问。   他握着剑站起来。   谢则安知道谢大郎这是同意了,兴冲冲地跑回屋拿剑。   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竟学到了深夜。眼瞧着他们一点都不怕冷,还想在冰天雪地里接着练,梁捡忍无可忍地走出来驱逐:“大半夜的,你们不睡我还要睡。”   谢则安赶紧一收剑,乖乖巧巧地说:“姥爷说的是!我们这就去睡了!”   梁捡脸色一顿,说:“你们满身大汗,先去洗个热水澡再睡。”   谢则安觉得麻烦:“我们哪有那么娇贵——”   这时戴石迎了出来:“小官人,水已经放好了。”   谢则安:“……”   唉,这种好吃好喝还有人伺候的生活实在太可恨了,他总觉得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堕落……   水都烧了,谢则安没理由再不答应。   浴桶很大,谢则安拉着谢大郎一起泡个澡。   谢大郎顿了顿,没拒绝。兄弟俩剥光光钻进冒着腾腾热气的热水里,只觉浑身毛孔都张开了,特别舒服。   谢则安看了谢大郎的身板儿几眼,满脸羡慕妒忌恨:“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怎么长得比我高多了?”他很不甘心,“居然还有肌肉,又漂亮又结实的肌肉!”   谢大郎:“……”   他默不作声地拿起毛巾给谢则安擦背。   有人为自己服务,谢则安也没再吭声,趴在桶边闭着眼睛享受起来。   等他们相互擦完背,水已经快凉了,谢大郎拉着谢则安离开木桶。两个人各自穿起衣服来,谢大郎一开始不太习惯穿谢则安让人做的“内裤”,穿久了却觉得舒服极了。   他瞄了眼谢则安的小身板儿,移开目光。   戴石带人进来把木桶抬走,谢则安一转头,见谢大郎还没走,不由邀请道:“这么晚了,大郎你不如直接睡这儿吧!”   谢大郎马上把刚穿好的衣服又剥下一件,躺了上床。   谢则安对兄弟俩同睡一被窝没什么压力,两个男的睡一块有什么问题?更别说他们还是兄弟来着。   谢则安本来就只穿了一件单衣,风一吹觉得有点冷,赶紧关好门钻进被窝。   练了一晚的剑,他累得不轻,很快进入梦乡。   屋里漆黑一片,只有幽幽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   谢大郎睁开眼,静静地看着谢则安睡得极为安宁的侧脸,一整晚都没合上眼睛。   天色还没亮,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谢大郎警惕地坐了起来,只听门被用力推开了,赵崇昭兴高采烈的声音随之传来:“三郎,我们得去把镜子取回来了吧?今儿就是宁儿生辰了!”   谢则安还没醒来,只有赵崇昭和谢大郎大眼瞪小眼。   谢大郎还没什么,赵崇昭却在呆了片刻之后怒火中烧:“你为什么在三郎房里!”   见谢大郎一声不吭更不挪动,赵崇昭气得要命。这家伙凭什么和谢则安一起睡?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谢则安骗他、谢则安骗他,明明说不和别人好的,居然一转头就和别人睡在一块!   赵崇昭冷声说:“你给我滚出去!”   谢则安听到赵崇昭饱含怒意的怒骂,猛地惊醒。他睡得有点迷糊,皱着眉头坐起来,看看赵崇昭又看看谢大郎,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赵崇昭快步向前,想要把谢则安从谢大郎那边捞过来。   谢大郎眼疾手快地把谢则安护到身后。   赵崇昭狠瞪着谢大郎,眼睛快要喷火了。   谢则安一瞧这仗势,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顿时哭笑不得。   他从谢大郎背后钻出被窝,两脚往鞋子里一伸,乖乖巧巧地问赵崇昭:“殿下怎么这么早过来?”   赵崇昭被他一问,那莫名其妙的怒火消了大半。   他还是老大不高兴:“这家伙为什么睡你这儿?”   谢则安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昨晚练剑练晚了,所以直接睡这儿了嘛。”   赵崇昭瞪了谢则安一会儿,思来想去,也觉得自己没理由发火,只能怀着满心不爽把这件事揭过了。他解释自己过来的理由:“我来找你去拿镜子给宁儿。”   谢则安下地,边穿衣服边说:“张大哥那边哪有这么早的,殿下在我们这儿用个早饭再一起过去吧。”   赵崇昭说:“也好。”   谢则安在赵崇昭的注视下洗漱完毕,领着赵崇昭离开房间。   谢大郎等他们走后才下床。   他利落地穿好衣服,眉头慢慢皱紧。   这位太子爷对他们家三郎的占有欲不太正常……   很不正常。      第59章      晏宁公主一大早就看到梳妆台上放着两面镜子。   一面比较大,外面镶着镂花的银边,仿佛一株婆娑的梅树将整面镜子托了起来,梅花做得十分逼真,那花蕊简直像会随风轻颤。连后面的支架也做成了盘虬的枝干,仔细赏玩,无一不精致。   另一面很小,是可以带在身上的手镜,圆圆的,有个可以合拢的雕花盖子,漂亮极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它又亮又清晰,连乱了几根头发都照得一清二楚。   晏宁公主很清楚能把东西无声无息放进来的人是谁,心脏却还是莫名地跳快了几拍。   这样的主意,并不是她兄长想得出来的。而她兄长身边主意最多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谢三郎。   晏宁公主伸手摸了摸那一树梅花,有点儿爱不释手。她顿了顿,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不知怎地忽然觉得脸色白了点,嘴唇青了点,眉毛不够好看……   这是她以前从来不会注意的东西。   晏宁公主屏退左右,打开了妆匣。她来来回回地挑了几种胭脂,选了比较浅淡的颜色把苍白的脸色掩了掩,又往唇上抿了一丝淡红,整个人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晏宁公主对着镜子微微发愣,忽听一声“陛下驾到”,猛地回过神来,转身相迎。   赵英注意到晏宁公主坐在妆台前,抬眼看去,一眼就瞧见了桌上的镜子。饶是他身为一国之君,见到这种新奇的事物还是非常惊讶。   赵英迈上前,拿起镜子照看几眼,笑望着晏宁公主:“是崇昭找来的?”   晏宁公主点点头。   赵英仔细看了看晏宁公主的脸蛋儿,心道“真是女大不中留”,继而他想到晏宁公主体弱多病,不一定能等到“不中留”的那天,又有点难受。他不是真圣贤,这么多年来一直对这个女儿他万般爱宠,如果真的要白发送黑头,他心里的苦楚不比寻常父亲少。   赵英说:“今儿你可以邀请任何人入宫陪你过生辰,你喜欢热闹就多找几个,不喜欢热闹,那就找三两个知心的就好。”   晏宁公主心中一暖,说:“谢谢爹。”   赵英刚下完早朝,还没用膳,特意留在晏宁公主宫中陪她吃早饭。   赵崇昭跑过来时看到的就是他们父女二人其乐融融的画面,他鼻头一酸,腆着脸跑上去喊:“父皇。”   赵英见赵崇昭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一副想亲近又不敢亲近的样子,莫名地想到了谢则安说的“他很希望得到您的认同”。   赵英想起了当年他不得宠爱,常年征战在外。先王儿女众多,哪里记得起他这个儿子?后来他结识了前驸马,慢慢地妹妹阿蛮交好,阿蛮人如起名,爱娇可人,很得先王欢心。前驸马不时让阿蛮在先王面前提起他,又帮他在京城造势,他才有了夺嫡的资本。   要不然的话,那时候有希望继承皇位的人实在太多了。   赵英顿了顿,难得地对赵崇昭露出了和颜悦色的一面:“坐下一起吃。”   赵崇昭又惊又喜,迈着小短腿跑过去,乐滋滋地坐到赵英身边。   坐定之后赵崇昭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他追问晏宁公主:“宁儿你看到我给你找来的镜子了吗?喜欢吗?”   晏宁公主说:“我很喜欢。”   赵崇昭说:“那就好!”他没有独占功劳,“我跟你说,这镜子和镜架都是三郎琢磨出来的,我看到时也吃了一惊呢,实在太漂亮啦——匠人们都夸三郎设计得太妙了!”   听到预料中的答案,晏宁公主面上没有表露半点惊诧。她对赵崇昭说:“你可要帮我谢谢三郎。”   赵崇昭一口答应:“没问题!”   有赵英在,兄妹俩都没多说什么,乖乖喝粥。赵英考校了赵崇昭几句,发现赵崇昭确实有用功读书后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回御书房处理政务。   直至赵英走远,赵崇昭还是飘飘然的。他兴奋地对晏宁公主说:“宁儿,刚刚父皇对我很满意对吧?他一直点头,都没骂我呢!”   晏宁公主看见赵崇昭脸上那毫无作假的喜意,心底有些酸涩,赵英从小对赵崇昭格外严格,赵英的关爱于她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于赵崇昭而言却非常难得。   要是赵英夸赵崇昭一句,赵崇昭说不定会高兴大半个月。   兄妹俩又聊了许久,直至徐君诚那边快开始讲学了,赵崇昭才蹬蹬蹬地赶过去。   知道今天是晏宁公主的生辰,徐君诚也没说什么,直接让赵崇昭落座。   谢则安小声问:“公主喜欢殿下送的礼物吗?”   赵崇昭说:“当然喜欢!”   瞧见徐君诚望了过来,谢则安和赵崇昭都噤声不语,开始听徐君诚讲解。   秦如柳是四人之中学得最好的,谢则安希望赵崇昭能和秦家打好关系,“课间”拉着赵崇昭向秦如柳请教问题。秦如柳第一次给他们讲解时还有点生涩,经过这段时间的适应却已经有模有样了,有时连燕凛都会靠过来旁听。   在谢则安的调解之下,赵崇昭慢慢放下了对秦如柳的偏见,四个人相处起来倒也和乐融融。   徐君诚的讲学结束后各自归家,燕凛在宫门前喊住了谢则安:“三郎,我哥要去西边了,他给你留了一封信。”   燕冲去西边并不是临时起意,在找到接替自己统领职务的人选后他早就向赵英提了出来。北边有恭王守着,多年无战事,南边也只是小乱居多,唯有西边有些不好的势头。西边是西夏,占据了一个肥沃的大草原,战马彪壮,是个无法忽视的强敌。近年来西夏换了新主,岁贡越来越少,今年甚至迟迟没到。   守着西疆的是长孙将军的长子,年底这位“小长孙”遇袭身亡,对西疆的士气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赵英本来是要留燕冲的,但燕冲在御书房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让赵英松了口。   燕冲得了诏命立刻离京,连年都没过。   这些事谢则安是从别人口里听到的,因为燕冲甚至没来得及和他道别就走了。   没想到燕冲给自己留了信,谢则安赶紧接过。他追问:“燕大哥还好吗?”   燕凛抿了抿唇。   以前他的目光一直摆在北疆,认为强敌在那边。可在听到“小长孙”的死讯时,他才惊觉大庆朝四周危机四伏,他们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北边的凶险。   事实上并不是敌人强大了多少,而是赵英的剑收起来太久,很多人已经遗忘了当初的教训。   他们都觉得赵英老了,大庆朝又变回了当初那个软弱可欺的大庆朝。   在外敌看来,主弱则国弱。   燕冲临去前告诉燕凛要好好听徐君诚的教导,必须学大学问,学做大事,要是没有纵观全局的眼光,去了边疆也只是给敌方添个人头而已。   燕凛看了眼让燕冲另眼相看的谢则安,说道:“还没到西疆。”他安静了一会儿,才补充,“长孙大哥的灵柩已经回到京城了,他们说在半路上遇到了二哥,二哥一定正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二哥和长孙大哥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他都没等到看长孙大哥下葬。”   谢则安的小心脏莫名地一抽。   他蓦然想起相识不久时燕冲说过他像他的一个朋友,那语气是十分熟稔的。大概正是因为他和那位朋友在某个方面有些相像,燕冲才一直对他照顾有加。   现在看来,燕冲的那个朋友很可能就是这位“小长孙”。   对于这样的知交来说,看不看对方下葬反而不重要了。燕冲一心要做的,是尽快赶到西疆、尽快将局面稳下来,不让对方镇守西疆的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谢则安问燕凛:“不知道到时我能不能去拜祭?”   燕凛说:“自然是可以的,当年你祖母和长孙将军交情极好,于情于理你都该去的。”   谢则安没想到这一层,说:“那我到时一定去。”   燕凛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齐行,走出朱雀街一转弯,瞧见了临水而建的金玉楼。燕凛和谢则安都没喝酒吃饭的心思,本想直接回家,却听前方一阵骚动,好像是金玉楼里又出了什么乱子。   谢则安和燕凛对视一眼,快步上前。   一踏进金玉楼,谢则安就看见个身穿白衣的少年郎在桌椅的残骸中间站着。少年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也才九岁十岁的样子,眉眼秀丽胜似女子,说话却很不客气:“我只要那个烧春!”   燕凛一顿,快步上前:“二……郎。”   少年转过头,见是燕凛来了,握了握拳,说:“燕凛,你怎么在这里?”   燕凛说:“听到动静,进来瞧瞧。”   少年杵在那里不说话了。   有人认出了谢则安,如蒙大赦,迎上来说:“三郎,这个小兄弟非要买烧春,今天的量已经卖完了,而且他年纪那么小……”   谢则安低声吩咐:“你送一壶到二楼。”说完他朝燕凛和少年发出邀请,“到二楼去吧。”   少年疑惑地看了看谢则安,又转头看看燕凛。   燕凛微微点头,带着少年上楼。   谢则安跟在他们身后,打量着少年的背影。十岁的少年虽然有可能没发育,可依他的判断,这家伙分明是个女孩子。   燕凛那一声“二郎”,本来恐怕是想喊“二娘”的吧?   谢则安让人送上烧春后就把小二都打发出去。   少年闻见了烧春的味道,讶异地看了眼谢则安。但这会儿她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只看了一眼就低垂着眼睫,直接倒满了面前的杯子。   一饮而尽。   燕凛说:“这酒太烈,二郎你别喝太多。”   一杯酒下肚,少年竟没有醉倒。她冷冷地说:“燕七你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   认识越多这时代的“同龄人”,谢则安越觉得自己摆在这些人中间一点都不突出!晏宁公主就不说了,眼前这个小女娃儿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瞧瞧那洒脱的饮态、那锋利的言语、那满含英气的眉眼,着实不输男孩。   难怪她一身男装也无人识破。   只是这女娃儿眉间带着太多的痛苦,远超于她这个年纪所能承载的限度。   所以她才一意要买烧春吧?   谢则安问:“你很想喝醉吗?”   少年一顿,说:“我很想喝醉。”   谢则安说:“那我陪你喝。”   少年怔怔地看了谢则安两眼,说道:“好。”   谢则安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隔着桌子向少年举杯。   两个人你一次我一次地灌完酒,少年很快醉倒了,谢则安也没好到哪里去。   燕凛一直守在一边,在少年趴下后皱了皱眉,叫来个小二让人去通知少年的家人。   小二见谢则安也倒下了,立刻送来醒酒茶。   谢则安醉得快,醒得也快,一杯醒酒茶灌下肚,意识很快明晰起来。   谢则安见少年已经不省人事,问:“她是谁家的?”   燕凛迟疑片刻,吐出一个谢则安预料中的答案:“长孙家。”   那就难怪了。   谢则安和燕凛等着长孙家的人过来接走“二娘”才分别。   一到家,谢则安就被找到了书房。书房里已经有谢晖、梁捡、谢季禹和谢大郎,还有两个谢则安没见过的生面孔。   而摆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个巨大的沙盘,仔细一瞧,沙盘上的地形竟是西疆与西夏交界那一带!   谢则安心头一凛,快步上前:“我回来了。”      第60章      谢晖和梁捡几人并没有照顾谢则安,直接在刚才的基础上往下分析。   只有谢大郎给谢则安挪了个位置。   谢则安没在意,认真地旁听起来。行军打仗这种事对出生于和平时代的谢则安而言是非常遥远的,但不代表他对兵法一无所知。商场如战场,他当初看得最多的就是“兵法”;同时想要把握经济动向,盯着政策和局势是便捷的方法,毕竟有时一个政策能让整个行业起死回生,有时局势的变化又会让整个行业遭遇灭顶之灾,这都让谢则安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分析未来的军政趋势。   长期积累下来,谢则安竟也能跟上谢晖等人的思路。   和谢大郎一块旁听到傍晚,谢则安获益匪浅。   这次分析对谢则安兄弟俩来说是“学习的机会”,对谢晖几人来说却有点儿沉重。种种迹象表明西夏早就有了反心,而且已经具备了反戈相向的实力:他们竟能置长孙翼于死地!   大庆朝准备好了吗?   谢晖回京后了解过如今的朝局,心中根本没底。当今宰相叫傅彦韬,是个有名的和稀泥高手,最擅长的是对每一边都大为肯定:“哦哦,这样不错;哦哦,那样也不错。都好都好,好极了。”具体要他说出好在哪里,要按照谁的提议去做,他又把事情往底下或者往赵英那一推,就是不说一句准话。   从傅彦韬这个宰相可以看出赵英的想法。   赵英不再是当初的赵英,他不一定还能有当初那种过人的气魄。   赵英已经老了,太子还没成长起来,赵英更希望能平稳地把天下交付给继任者。   谢晖恨不得立刻去问问赵英会如何应对西边的局势。   对西疆的布防做了一次详尽的分析,书房里有了一段长久的沉默。   谢则安正想起个话头,突然有人来敲门:“三郎,外头有两个长孙家的人来了,说要见见你。”   谢大郎几人齐齐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一头雾水。   谢则安大步走往正厅,只见两个身材非常壮硕、长相极为相似的少年郎杵在那儿,两个人瞧上去都膘肥体壮,强悍得吓人。   谢则安说:“你们找我?”   少年之一开口:“我叫长孙重。”   另一个少年说:“我叫长孙稳。”   谢则安:“……”   他俩还真是人如其名,又稳又重啊!   长孙重说:“我是来替二……郎给你赔罪的,金玉楼的损失我们会赔偿,不过我们没现银,折成明年给金玉楼的酒引好了。”   谢则安说:“成,我会和张大哥说。”   长孙重说:“我们祖父还想请三郎你过府一叙,不知你得不得空。”   谢则安瞄了眼旁边的长孙稳,这家伙一直不太吭声,可手臂的肌肉一直鼓着,显然,这两家伙是准备先礼后兵!他要是不答应,这家伙恐怕会直接把他掳回去。   谢则安跟着长孙兄弟去了长孙家。   长孙将军正跨坐在石凳上拭剑,听到动静,抬起头打量谢则安。   谢则安也打量长孙将军。   长孙将军的年纪和梁捡差不多,看起来却老了不少,鬓边的发仿佛一夜之间全白了。   谢则安早就听说长孙家的境况不太好。   长孙将军生了五个儿子,四个早早死在沙场上,只余下最后一个,如珠如宝地养大,原想着世道太平多了,总算不会再出事儿,却还是折在了西疆。   长孙将军生了三个女儿,嫁得一个比一个糟,长女嫁了皇亲,当年随着丈夫反了,害长孙将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地位非常尴尬。另外两个女儿的丈夫倒是没反,只不过一个风流成性,整天不沾家;一个好赌成性,整天让他女儿回家要钱。   更糟糕的是,长孙将军出身不好,一家子亲戚都不是省心的,要么是仗着他的威名在外面作威作福,要么是腆着脸上来吃喝拿住,长孙将军又没脸又没钱,日子困窘到不得了。   这样的境遇,光是听听就觉得难受极了。   谢则安乖乖喊道:“长孙爷爷!”   长孙将军:“……”   饶是刚经历了丧子之痛,长孙将军还是有些好笑。他自家的孩子都怕他怕得不得了,谢则安居然敢张口就喊他“长孙爷爷”,真不愧是能让谢家认可的家伙。   长孙将军将两个孙子打发走,招呼谢则安:“坐。”   谢则安不客气地坐到长孙将军旁边,问:“长孙爷爷您找我有什么事?”   长孙将军说:“金玉楼是你的?”   谢则安矢口否认:“当然不是。”   长孙将军说:“你这就不实诚了吧?金玉楼要不是你的,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拿出烧春来招待别人?”   谢则安说:“金玉楼的东家叫张大义,我与他亲如手足。”   长孙将军说:“那就是有你的一份。”   谢则安没再否认,点了点头。   长孙将军说:“三郎,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听到长孙将军郑重的语气,谢则安心头一凛,认真地说:“长孙爷爷您尽管说。”   长孙将军说:“我家幺儿去了,临去前留书把抚恤金都分给亡故的泽袍,让家里把他的骨灰撒进大江里。”他抬手抹掉了眼角的泪,“三郎,他是知道长孙家办不了体面的丧仪,索性不想浪费这份钱。我是一个没有本领的人,只会行军打仗,如今年纪大了,行军打仗也不成了,什么事都做不了。   谢则安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两个月前,他还听说这老人和国舅爷大打出手,依稀有着当年的雄姿。   一眨眼,这位老人已经苍老如斯。   长孙将军说:“我想让幺儿风风光光地藏进祖坟,可要风光肯定少不了银钱,长孙家拿不出来。”   向一个晚辈说起这种难以启齿的事,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非常艰难的,更何况是长孙将军这种曾经叱咤沙场的人。   都说武人地位低,谢则安本来是没多大感触的,看到长孙家的情况后他总算知道“重文轻武”是怎么个轻法。   谢则安并没有惊讶长孙将军是向他开口,而不是找以前的老友。长孙将军不通文墨,祸乱平息后在朝中的地位越来越低,与日渐繁盛的京城格格不入,平日里受尽奚落。哪些朋友可以说心里话、哪些朋友不能再相交,长孙将军已经无法确定了。   谢则安在长孙将军身上看到了当初那个固执老头儿的影子。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独自忍受困苦的生活或者向陌生人求援,比让他们向曾经比肩作战的友人开口要容易得多。他们和怀有共同信念的泽袍们一起经历了一生中最热烈、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要他们用昔日付出的血泪、用昔日结下的情谊去换取钱财或者地位,对于他们而言是个比什么都难迈过的坎。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可笑,能豁出脸去的往往能活得更好,想要坚守某些东西的却会穷困潦倒。   谢则安自认与那个固执的老头儿、与固执的长孙将军绝不是同一种人,可正因为他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才更见不得他们落魄至斯。   谢则安说:“长孙爷爷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长孙将军看着谢则安稚气犹存,却极其认真的脸,长长地叹了口气:“明年的酒引,我直接给你们。”   酒引、盐引、茶引这三样东西,是当官的“福利”,盐茶酒都是“垄断行业”,只有拿到官府给的写有明确份额的“引子”才允许贩卖。长孙家没有别的生财途径,每年的进项就只靠这个,直接把酒引给了张大义,那明年的银钱就少了三分之一。   本来长孙家现在已经入不敷出,再少掉那么多,日子还怎么过?   谢则安说:“不如长孙爷爷你挑几个伶俐的旁支到我这边来,我教他们一些东西。光靠卖引子只能得到一笔死财,只有自己学会生财之道才是长久之计。”   如果不是知道谢则安是金玉楼背后的“小东家”,长孙将军只会觉得谢则安在说大话。   可长孙将军会向谢则安开那样的口,自然是已经从张大义那里问出谢则安这个人来了。   长孙将军顿了顿,说:“我考虑一下。”   这时一道清亮的嗓音从他们身后插了进来:“我跟你学。”   谢则安转头看去,只见对方一身少年衣饰,面容清俊,仿佛是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儿。   居然是白天里见过的“二郎”。   谢则安一阵头疼。   这家伙要真是男的,他当然不介意教一教,可这家伙分明是个小女孩!不是他歧视女孩,而是这年头男女之防特别严,他要是把一个女娃儿带在身边教,外头的人怎么看?就算这“二郎”这几年还能女扮男装,以后呢?   谢则安望向长孙将军,希望他能阻止这“二郎”的异想天开。   没想到“二郎”先声夺人:“爷爷,你说过什么事都由着我的,你要是说话不算话的话,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   长孙将军定定地看着“二郎”一会儿,瞧见那眉目间压抑着的痛苦和坚决,深知她父亲的死对她影响有多大。   要是不答应她的话,她不知要多久才能走出来……   长孙将军狠下心说:“好,你跟着三郎学吧,不过我要再给你挑几个人。”   谢则安:“……”   长孙将军您这样真的好吗?!   坑爹呢您!!!!!!!!!      第61章      谢则安和长孙将军的谈话还没结束,又有人来报:“太子殿下到了!”   长孙将军讶异地站了起来:“太子殿下?”   禀报的人面色古怪:“太子殿下说来找‘三郎’。”   长孙府没有三郎。   长孙将军的脸色也古怪起来,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   今儿不是晏宁公主生辰么?赵崇昭怎么来找他了?   长孙将军和谢则安一起去了前厅。   赵崇昭已经等在那儿了,见到长孙将军,他礼数周全得很:“长孙将军,近来你可安好?”   长孙将军说:“当不得殿下这声‘将军’了。”   赵崇昭前不久刚向徐君诚了解过赵英平乱那段时期的事儿,最崇拜的人除了赵英之外就是长孙将军了,因为他是所有将军中最勇猛的,也是杀敌最多的。他恭恭敬敬地说:“长孙将军您永远是我们大庆的将军!”   听到赵崇昭毫无作假的话,长孙将军目中一湿。   别人都说这个太子行事荒唐,远不如赵英,有赵崇昭这么一句话,他却觉得自己一刀一枪拼到如今的地位算是值了。至少这位未来的君主没有像别人那样瞧低他们这些武人,将来他登上帝位,说不定能把重文轻武的风气改一改。   长孙将军精神微凛。   他不能颓丧得太早,虽然他的儿子们已经战死沙场,可他还有几个孙子,长孙家还能撑下去。   长孙将军直起腰杆:“殿下是来找谢家三郎的?”   谢则安一直在观察着长孙将军,瞧见长孙将军神色一下子变了,不得不感叹赵崇昭运气极好。又一次经历丧子之痛,在朝廷中又没几个知心人,长孙将军是真的快支撑不了了。这个时候一句话就能把他压垮,但也有可能一句话就让他一扫颓靡——赵崇昭做到的是后者。赵崇昭天生好武,只是不会拉拢人心,行事大多都是随性而为,经常与人起争执。   而对长孙将军这样的人来说,“赤诚”恰好是最能打动他们的东西。赵崇昭由衷的尊重对他而言是久旱逢甘霖,只要赵崇昭以后不会搞出太离谱的乱子,长孙家大概都会站在赵崇昭这边。   谢则安下意识地盘算起该怎么帮长孙家走出困境,让长孙家成为赵崇昭的羽翼,一时有点儿出神。   等听到长孙将军提起“谢家三郎”,谢则安猛地回过神来。   他在心中微微苦笑。   和他们比起来,他实在不是什么好人,他习惯去估量每一件事能带来的利益。   谢则安喊:“殿下。”   赵崇昭兴冲冲地拉住谢则安的手:“三郎,父皇说今天你可以和我一起入宫给宁儿庆祝生辰!我们一起去给宁儿放烟花吧。”   谢则安微讶,外臣出入宫中本就是特别恩准了,还让他这个时候去见公主,赵英是什么心思?   转念一想,晏宁公主身体那么虚弱,简直是过一天少一天,换成他是赵英,自然也是希望晏宁公主快快活活地过好每一天。晏宁公主那个心性显然和同龄人玩不来,和年长点的又不好一起玩,平日里玩伴极少,他教过晏宁公主作画,赵英把他叫去给晏宁公主过个生辰倒也说得过去。   谢则安一口答应:“好。”   谢则安和赵崇昭一起向长孙将军道别。   等他们走后,长孙兄弟和“二郎”都出来了。“二郎”说:“他这个时候入宫?”   长孙将军说:“二娘,这娃儿很了不得,连陛下都记得他。你真要想从他那儿学点什么就认真地学,我们长孙家的儿女没那么多讲究,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哼,女子有才也是德。”他伸手揉揉二娘的脑袋,“你祖母就是个非常厉害的女人……”   二娘会移妆易服,原因恰好在于长孙将军常常提起的“祖母”和那个出了不少奇女子的动乱时期。乱世之中女子能出头,如今是太平之时,她们难道还不如那时候那些可怜的女孩儿?   听长孙将军又说了亡故的祖母,二娘坚定地说:“我会比祖母更厉害,谁要想踩到我们家头上我就让他们好看!”   长孙将军欣慰地看着三个孙辈,说道:“能看着你们平平安安长大,我就高兴了。”   另一边,谢则安和赵崇昭一起骑马进宫。   赵崇昭追问谢则安去长孙府做什么。   谢则安没提长孙府的困窘,而是说自己是代表谢府去长孙府拜访。   想到长孙翼的死,赵崇昭也有点难受。他气愤不已:“西夏狗贼,居然敢袭击长孙统领!”   谢则安陪着赵崇昭痛骂西夏人,很快看见了宫门。   瞧见晏宁公主住的宫殿后,赵崇昭的心情平复下来,下马抓住谢则安的手往里走。   他脸上堆起了笑容,派早就等在一边的人去空地上布置“烟花阵”,自个儿领着谢则安入内。   赵崇昭高高兴兴地把谢则安把晏宁公主面前一拉:“宁儿,你看我带谁来了?”   晏宁公主一怔,抬眼看着谢则安。   瞧见晏宁公主脸上有着浅淡的绯色,唇色也比平日里要好看一点,谢则安笑着说:“殿下今儿可真漂亮!”   晏宁公主心头微热,脸上却露出大大方方的笑容:“谢谢三郎你能来。”   谢则安喜欢晏宁公主的坦然,他笑眯眯地说:“应该的,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   赵崇昭说:“那当然!”他推着晏宁公主往外走,“宁儿,我和三郎准备了好东西给你看!”   晏宁公主忍不住看了眼谢则安。   谢则安朝她微微一笑,对赵崇昭说:“我去点火吧。”   赵崇昭本来想抢这活儿的,瞧见张大德在一边摆出准备抱他大腿阻止的姿态,只能点点头说:“也好!”   谢则安走到“烟花阵”前,用火折子点燃了引线。   晏宁公主见过鞭炮,以为又是同样的东西,一直盯着谢则安那边看。   赵崇昭提醒:“宁儿你要看天上才对!”   晏宁公主抬起头,只听“砰!砰!砰!”地响声不断,数点亮光齐齐划破夜空,在高空之中猛然炸开,绽放出无数星火。更令人吃惊的是,那炸开的烟花居然又连成了一朵绚烂之极的花儿,仿佛一朵梅花开在了天穹之上,美丽到叫人移不开眼。   谢则安往前迈了几步,点燃了另一条引线:“再来。”   不仅晏宁公主看呆了,京城这一夜多了不少不眠人。谢则安和赵崇昭在试验时远在南郊,又有高山阻挡,见过这种烟花的人并不多,听到动静后宫内的宫人和内侍纷纷伫足仰头,皇城之外同样骚动连连,连秦楼楚馆之中的寻欢作乐都停了,纷纷探出头来看着天上绽开的朵朵焰火。   赵英本来正在批阅奏章,听到动静后披起外袍走到窗前往外望。   他一看就知道那是晏宁公主宫中传来的动静。   看到那绽开在天上的“梅花”,赵英一下子想到了“谢三郎”。   怪不得他女儿暗自倾心,哪个女儿家能抵挡得住这样的家伙?主意多得不得了,做事总能出人意料,还常常能人所不能——瞧瞧,这会儿连开在天上的花都能送出来,他女儿能不动心吗?   谢则安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赵英定下“诱拐公主”的罪名,他点完最后一根引线,在宫人递上来的热水里洗了洗手,跑回去大大咧咧地说:“殿下你喜欢不?”   晏宁公主怔愣良久,露出了笑容:“喜欢。”   谢则安说:“喜欢就好!我还没吃饭呢,有吃的不?我们一起吃点儿。”   晏宁公主立刻叫人去张罗。   赵崇昭见晏宁公主笑得开心,心里也晕陶陶的,他热情地拉着谢则安坐下,三个人开怀地吃喝起来。   毕竟是宫里,不好喝太烈的酒,赵崇昭和谢则安都陪着晏宁公主抿着喝那温好的青梅酒。晏宁公主到底是女儿家,准备的吃食都非常精致,可惜赵崇昭和谢则安都不懂欣赏,大口大口风卷残云,一下子把它们都扫荡完了。   晏宁公主只能叫人给他们上点肉食。   赵崇昭和谢则安吃得开怀,轮流给晏宁公主说起京城的趣事。到了后面,晏宁公主也放开了,要谢则安趁着她生辰把孟丽君的故事给她讲完,谢则安问好晏宁公主听到哪儿了,笑眯眯地为她讲了下去。   晏宁公主的体力到底不如他们好,即使她努力想睁开眼,依然不知不觉地听着谢则安的声音睡了过去。   谢则安看了赵崇昭一眼。   赵崇昭会意,轻手轻脚地把晏宁公主抱回房放上床,替她盖好被子。   赵崇昭跑出来后见谢则安乖乖等在那儿,心里高兴不已。他说道:“三郎,宁儿她很久没这么高兴了,还是你有办法!”   “殿下不也逗笑了公主很多次,”谢则安说,“殿下,没事的话我可得回去了。”   赵崇昭有点舍不得,但也知道宵禁时间快到了,谢则安再不出宫就走不了了。他依依不舍地说:“明天一早我再去找你!”   谢则安说:“……我会去东宫的。”   赵崇昭“哦”地一声:“也对,那我等你!”   想不出去找谢则安的理由,赵崇昭蔫了吧唧地和谢则安挥别。   谢则安在宵禁之前赶回谢府。   还没歇口气,谢则安就在自己院落中瞧见了谢大郎的身影。谢大郎身边还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正是被他派去齐王那边“学技术”的芸娘。   谢则安温声问:“芸娘回来了?有没有什么收获?”   芸娘认真地答:“幸不辱命!”   谢则安一乐。   芸娘是他在人牙子手里捡到的宝,本身出身不差,他买回来时已经学过字,教起来不费劲。更难得的是芸娘有着过人的天赋和喜爱钻研的天性,放在现代那就是万中无一的高级科研人才啊!   谢则安说:“炼钢的法子尽快完善好交给工部,你去跟进玻璃大棚的事。”   见识过姚鼎言对齐王的诛心之论,谢则安可不想芸娘把这种烫手山芋留在手里,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搞搞衣食住行之类的小玩意儿比较安全!   想了想,谢则安又补充:“你回‘私塾’那边挑几个人给你打下手,顺便也教教他们。还有,如今我们人手不多,你要是遇到哪个工匠是好苗子,别管什么出身,把他们领过来给我见见。”   芸娘点点头,把谢则安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谢则安说:“你一路赶回来肯定累得慌,去休息吧。”   芸娘依言退下。   谢则安对芸娘的毕恭毕敬还是有点不适应,等她离开后才望向谢大郎。   谢大郎和他对看了一会儿,在纸上写:“太子找你去做什么?”   谢则安说:“没什么,今儿是公主生辰,陛下答应殿下让我入宫替她庆贺,所以殿下才跑去长孙家把我找进宫嘛。”   谢大郎皱了皱眉。   谢则安伸了个懒腰:“我也累死了,先去睡一觉,大郎你也早点睡。”   谢大郎点点头,目送谢则安走进房间,站在原地久久没离开。   谢大郎心里冒出一个荒谬的猜测。   不仅赵崇昭对他们家三郎的态度不寻常,赵崇昭全家对他们家三郎的态度都不寻常!      第62章      谢则安对丧仪不是很了解,只让张大义腾一批银钱出来送到长孙府。   张大义对银钱向来上心,虽说他不介意把钱送给谢则安花,可这是送到长孙府,张大义不得不找上谢则安盘根问底。   谢则安问:“张大哥,你觉得长孙将军如何?”   张大义一家人当初会流落京城,正是因为那时候战乱频起,害他们一家不得不离乡背井。对于长孙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张大义自然敬佩不已。   张大义说:“长孙将军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想到近日风传的事儿,他又叹了口气,“可惜竟一次次白头送黑发,长孙家如今的地位都是用命和血换回来的啊。”   谢则安说:“这钱长孙将军是要来给‘小长孙’办丧仪的,那样的人物要是无声无息地下葬,没有人会知道他们这样的人为百姓牺牲过。”他低垂着眼,“他们自己不在乎,总有人是在乎的。”   不知为何,张大义从谢则安的话里听出了少有的认真和沉凝,仿佛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   张大义很清楚谢则安身上充满了谜题,并没有盘根问底。他一口气应了下来:“好,我这就着人把钱送去。”   谢则安说:“谢啦,改天请你喝酒。”   张大义说:“为什么不是今天?”   谢则安说:“我有客人,”他朝拱门那边抬了抬下巴,“正巧你也来了,可以先认认人。这是长孙家的二郎,以后会常来。”   张大义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和谢则安差不多大的少年站在那儿,模样儿非常出挑,皮细肉嫩的,和谢则安相比也差不到哪儿去。   正是长孙家的二娘。   对上他们的视线,二娘微微一顿,走上前说:“衡哥。”   谢则安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自己,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哑然失笑,给二娘介绍张大义。   张大义见谢则安有事要忙,寒暄几句就走了。   谢则安说:“二郎以后要是找不着我,可以去找张大哥,他人很好。”   二娘点点头。   谢则安邀二娘进书房,知道她要来,谢则安已经把谢大郎和谢小妹都叫了过来,不是两个人独处,往后二娘经常来谢府的事真要被发现了也可以解释过去。谢大郎虽然不能说话,谢小妹却很黏他,谢则安迈进去时她正和谢大郎下象棋,一口吃掉了一个小卒,高兴得直拍手。   二娘没见过象棋,好奇地看了几眼。   谢则安也不急着教二娘什么,随口给二娘解释象棋的下法。谢则安是最了解象棋规则的人,可惜他只会下一手臭棋,连谢小妹都能把他杀得片甲不留。这也是连谢则安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明明他反应不慢,思维更不慢,却什么棋都下不好。   谢则安一直扼腕不已。   多好一装逼技能啊!   谢小妹是个专注力很好的娃儿,专心下完一局才转过头好奇地看着二娘。   谢则安说:“这是长孙家的二郎,你可以叫‘他’二郎哥。”   谢小妹乖乖喊人:“二郎哥!”她热络地招呼,“你要来下一盘吗?我和你下。”   谢大郎闻言站了起来,把位置腾给二娘。   谢小妹边下边教二娘。   二娘悟性极好,一开始输了两盘,很快反杀回去,赢得极为漂亮。   谢小妹:“……哥哥我要和你下一盘!”   谢则安:“……”   这是小心脏被挫伤了,想找他回回血吗?   谢则安舍命陪君子,万般无奈地在第三个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短板。   真要命,他就是下不好棋啊!   二娘本来还期待看到个高手,等看到谢则安的棋被谢小妹打得落花流水,不由噗嗤一笑。   谢大郎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有谢小妹在,二娘很快适应了谢府这个新环境。   谢则安见二娘心情好多了,开始盘问长孙府的“不动产”有哪些。长孙府一开始并不是没有铺面之类的“实业”,可长孙将军那些不省心的亲戚要么把它们败光了,要么把它们据为己有,长孙府竟连一处赚钱的产业都没有。田产倒是有,可惜的是长孙将军把它们分给了一些伤兵残将去耕作,田租一直是意思意思地收一点儿,有时还得倒贴点钱去上下打点。   长孙将军自己坦荡磊落,自然觉得别人也坦荡磊落,误信别人的次数远比其他人要高,大好的产业统统搞没了。谢则安摇摇头,他佩服长孙将军的性情,但要是找合伙人的话,他肯定不会找这家伙!   谢则安肃然起敬地看着二娘:“二郎啊,你可真是任重而道远……”   二娘:“……”   谢则安最擅长的就是“起死回生”,把长孙府的产业清点完后,他圈了几个地方让二娘先回去想办法把它们收回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长孙府要是不拿回一点底子,他也没办法帮到他们。   二娘看了看谢则安画出来的地图,点了点头。   过了两天,燕凛又找上了谢则安。他问道:“三郎,你对长孙家的……二郎说了什么?”   谢则安微讶:“没说什么啊。”   燕凛面色古怪:“有流言说这两天二郎领着人去砸人家的店,纷纷传言长孙府这是破罐子摔破,变回山匪了。”   谢则安:“……”   果然是将门虎女啊,收回店铺的姿态都这么飒爽!   谢则安没向燕凛说出长孙家的困窘。   燕凛看出谢则安不愿多提,顿时住了口。他朝窗外望了眼,转了话题:“徐先生都来了,殿下怎么还没到?”   谢则安摇了摇头,说:“教习殿下武技的先生前两天回来了,我早上都没去找殿下了。”   燕凛点点头。   眼看徐君诚要进来了,两个人默契地结束了谈话正襟危坐。   见赵崇昭没到,徐君诚皱了皱眉,正要差人去找,却见赵崇昭急匆匆地跑来,拉起谢则安就要往外跑。   徐君诚少有地动怒了:“殿下!”   赵崇昭心里咯噔一跳,还没说话,眼眶先红了:“先生,我回来再向您请罪!”   徐君诚一看赵崇昭那红通通的眼睛,马上知道是真的出了事儿,摆摆手说:“去吧。”   赵崇昭牵着谢则安直跑,手握得死紧,像是害怕一放开谢则安就会消失一样。   谢则安问:“殿下,到底怎么了?”   赵崇昭的牙关在打颤,手也在发抖。他哽咽着说:“宁儿昏迷了,生辰那晚之后她就没再醒过来。我以为她只是和以前一样病一两天,可太医说、太医说她有可能就这样一直醒不过来,甚至、甚至——三郎,我害怕,我很害怕。”   谢则安听赵崇昭毫无保留地把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说了出来,轻轻回握赵崇昭的手。   他明白赵崇昭的感受,看着最亲近的人躺在病床上饱受折磨,自己恨不得替对方受过,事实上却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他忍受痛苦,眼睁睁看着他日渐消瘦,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亡……   这样的过程无疑是天底下最难熬的劫难。   谢则安只能劝慰:“会没事的。”   赵崇昭说:“三郎,我害怕以后都见不着宁儿了……人为什么要死呢?要是大家都不会死就好了。”   谢则安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抱了抱赵崇昭。   多亏这段时间赵崇昭锻炼得多,瘦了不少,要不然他可能抱不了这圆胖的小胖子!生在帝王家,赵崇昭和晏宁公主之间还能有这样的兄妹情谊,实在难得。他说道:“事在人为,我们再想想办法。殿下不要乱了阵脚,先把几个厉害点的大夫都请到京城来……”   赵崇昭被谢则安抱了一下,心底的害怕少了大半。他站直了身体:“三郎你说得对,太医救不了,天底下还有很多大夫,我们知道的厉害的大夫就有不少,我马上派人去请!”   谢则安说:“我也回去想想办法,放心,一定不会有事的。”   赵崇昭点点头,咬牙和谢则安挥别,回去召集东宫众人让他们分头去请名医。   谢则安并没有回徐君诚那边,也没回家,而是直奔谭无求的住处。   他知道谭无求身边有个神医,连起死回生都能做到的神医。   虽说这个神医似乎对皇家很有意见,但生死攸关的事哪还顾得了那么多?谢则安敲响了谭无求的家门。   谭无求见谢则安行色匆匆,不由问:“三郎,出了什么事?”   谢则安说:“谭先生,我能见见您身边那位杨老先生吗?”   谭无求一怔,追问:“你先和我说说是什么事儿。”   谢则安简单地把晏宁公主的情况告知谭无求。   谭无求陷入了沉默之中。   赵英这一双儿女,一个得不到他的认可,一个注定无法活得长久,不管是身为一国之君还是为人之父,赵英心中的苦楚恐怕都不会少。   谭无求说:“我去和杨叔说说。”   谢则安一喜。   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一把冷硬苍老的嗓音就插了进来:“找我做什么?我不救赵家人,提你都别和我提。”   谭无求苦笑。   他说道:“杨叔,晏宁是无辜的,而且她是月儿的女儿……”   杨老冷笑:“那又怎么样?谁叫她投胎到赵家,下辈子换个人家托生,我一定救他。”   谭无求说:“我不也算是赵家……”   杨老说:“你还觉得赵家对你有养育之恩?要不是他们——”见旁边有个谢则安在,杨老没再往下说,背对着谭无求开始整理药材,分明是暗自生起了闷气。   谢则安无疑探知谭无求的身世。   他问道:“姓赵的您不救?要是她不姓赵呢?”   杨老抬头看了他一眼,嘿嘿冷笑:“这么关心人家公主,莫非你也想当驸马?你这话的意思是你娶了她她就不姓赵了?”   谢则安说:“我想娶,陛下也不会让我娶啊。”他说道,“您真要是因为公主殿下姓赵而不救她,我可以去说服陛下让殿下随母姓。”   性命和姓氏哪个重要,赵英应该分得清楚才是。   杨老说:“这主意倒不错,你真要能说服赵英,那我就去给她治病!不保证一定能治好,但肯定能让她多活几年。”   谢则安说:“那好,我这就去求见陛下!”   杨老冷笑目送谢则安离开,转头看向谭无求。   谭无求高兴地笑了起来:“我知道杨叔你肯定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晏宁出事。”   杨老说:“别净担心别人,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我出面的话,你还藏得住吗?”   谭无求说:“因为我的缘故,谢大哥一直没有在人前露面,就算是为了谢大哥,我也应当去见一见陛下——”   杨老冷哼,打断了谭无求的话:“从你说要回京开始,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反正我永远劝不了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了。”   谭无求说:“对不起……杨叔,真对不起……”      第63章      谢则安回家征求谢晖的意见。   谢晖听到杨老的条件,顿了顿,问:“你谭先生也同意?”   谢则安说:“他没反对。”   谢晖沉默片刻,回身轻抚早已翻出来的甲袍。   他比赵英还年长,这身甲袍不知是否还合身。假如真的当回“谢晖”,他此刻最想去的是西疆,那一个十八年前还极其安稳的地方。即使在沙盘上推演过再多遍,他依然无法全面地了解那儿的面貌,更无法推算出如今的西夏对朝廷会有多大的威胁。   谢老夫人与谢晖少年相识,一看谢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谢老夫人说:“晖哥”   谢晖回神,握住了谢老夫人的手。   谢则安:“……”   秀恩爱秀默契什么的最讨厌了。   你们到底决定了什么!   谢晖说:“三郎,这事你不要出面,把你姥爷叫来。”   谢则安乖乖听话。   梁捡和谢晖一商量,领着谢晖入宫。   梁捡是赵英非常信任的人,见是他带来的人,一路都畅行无阻。一直到了御书房外,梁捡和谢晖才停下来。   赵英听到梁捡的声音,直接将他喊了进去。   谢晖站在梁捡身后,抬起头看着赵英。   赵英见梁捡带了个生人,有点惊讶。他说道:“梁捡,这是?”   梁捡一顿,看向谢晖。   谢晖上前一步,说:“谢晖见过陛下。”   听到这个名字,赵英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晖。   等目光相对,赵英一下子明白这并不是在开玩笑。   赵英让谢晖细说。   谢晖把事情始末完完整整地交代出来。   赵英听到恭王时眉头跳了跳。   等听到杨老提的条件,赵英腮帮子抖了抖。他身为一国之君,想要杨老救自己的女儿却得让女儿改名换姓?   到底已经身居帝位多年,赵英神色一变,整个御书房的气氛马上凝滞下来。   谢晖和梁捡对看一眼,明白了赵英的想法。   赵英说:“杨老先生住在哪儿?我亲自去一趟。”   谢晖说:“谭无求那儿。”   赵英顿住了。   谭无求这个人赵英有印象,赵崇昭对他赞不绝口。能让杨老住在他身边,或者说能让杨老跟着入京的人,能有谁?   电光火石之间,赵英明白了。难怪恭王掺和在里面,难怪谭无求能那么快让赵崇昭信服,以前驸马之才,赵崇昭能不信服吗?   赵英站了起来:“你们先回去。”   谢晖和梁捡都有种不好的预感,抬眼看见赵英面沉如水,都沉默着离开了御书房。   赵英脱口想喊“燕冲”,却想到燕冲去了西疆,只能叫了当值的近卫陪同,亲自去了东宫食客住的地方。   以赵英的身份,他要找谁自然有的是人领路。很快地,赵英找到了谭无求的院落谭无求正坐在书房伏案书写,听到脚步声后握笔的手一顿,抬头看向门口。   赵英目光微沉,打量着面容平凡的谭无求。如果不是晏宁病重,谭无求恐怕就这么一直改名易姓地留在京城,明明他们已经见过面,却形同陌路。   谭无求入东宫,是认为赵崇昭是更适合的君主了吗?谭无求的手段,赵英比谁都熟悉,他要是想让一个人登上帝位,绝对不是什么难事。就连当年处于那种劣势的他,都能在谭无求的一力支持之下成为一国之主。   赵英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一种恼火和苦闷在他心头盘桓不散。   谭无求也觉得他老了吗?   他确实老了。   赵英说:“临均,回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他屏退左右,拉了张椅子坐下,淡淡地叹了口气,“我身边连个喝酒的人都没有。”   谭无求没有避开赵英的目光,口里说道:“我已经不能喝酒了。”   赵英说:“这次你倒是认了,上次见面时你不认我,是不是在怪我什么?”   谭无求不答反问:“陛下你做了什么会让我怪你的事?”   赵英说:“阿蛮就怪我。”   谭无求一顿,说:“是我不好。”   赵英说:“你不怪我让阿蛮改嫁?”   谭无求说:“这件事我倒确实要怪你,”他直视赵英的眼睛,“你没有给阿蛮挑一个好的驸马,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赵英明白了谭无求的意思。   他们这样的人,情爱永远只占了极小的一部分,不是不喜欢,只是喜欢也就仅仅是喜欢,永远不可能再付出更多。比如他在过来之前,还觉得要让女儿改名,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瞧瞧,面子居然能比得过女儿的命。   有时他都觉得不认得自己了。   赵英说:“临均,其实我以前很害怕你。”   谭无求一怔。   赵英说:“你很得母后欢心,先王也对你十分喜爱,在士林之中声名鹊起,在武将之中左右逢源,就连我的所有弟弟妹妹,几乎都奉你为最亲的长兄。和你比起来,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即使哪天横死沙场,马革裹尸,说不定也没人知道。”   谭无求说:“陛下多虑了。”   赵英说:“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当初是我太害怕你,所以没有回援?”   谭无求说:“陛下不是那种不顾大局、意气用事的人。”   赵英知道这正是谭无求选上他的理由,谭无求就是要一个心狠的人,面对那种乱局必须快刀斩乱麻,而他恰好是一把快刀。   有时赵英感激谭无求的“识人之明”。   有时赵英又痛恨谭无求的“识人之明”。   赵英抬手握住谭无求瘦弱的手腕,语气力图平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颤抖:“临均,你可知道我也是会痛苦和为难的?”   谭无求一顿。   他说道:“但陛下会做出最佳的判断。”   赵英放开手,站了起来:“对,临均你说得对。临均你看得清楚,你永远都看得清楚。”他盯着谭无求的脸,“如今你是认为我的儿子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了吗?”   谭无求微愕,立刻回道:“陛下,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赵英说:“你不是觉得我老了,怕我犯糊涂想换太子,才入东宫当个所谓的‘食客’?”   谭无求说:“陛下有陛下的考虑,太子殿下是陛下的亲骨肉,做出那样的决定,陛下心里是最难受的。我来京城只是想了解一下时局,并不是陛下所想的那样……”他认真解释,“会当这个东宫食客,是因为东宫这边出了许多有趣的东西,陛下您也知道,我对新鲜的事物总是特别好奇。”   赵英和谭无求对视片刻,收回了视线。   谭无求谭无求,连名字都起得那么明白了,他又怎么会不明白谭无求的意思。   他说他不适合当驸马,阿蛮又何尝适合当他的妻子。   在好友和妹妹之间徘徊片刻,赵英说:“你要当谭先生,那就当谭先生好了。往后有什么新玩意儿,我会叫人第一个送到你这儿来。”   谭无求说:“陛下不必费心……”   赵英笑了,淡淡地打断:“也对,我要是那样做,你就当不成谭先生了。是我没考虑周全,那我就不扰着你了。”   谭无求说:“杨叔那边我会尽量去劝。”   赵英说:“你不必为难,杨老先生对皇室的不满由来已久,我知道要他出手很难。”他向谭无求确认,“杨老先生确实说了,只要晏宁不再姓赵就可以救她对吧?”   谭无求还没说话,杨老开了口:“对,你要是有心救你那女儿,那就昭告天下让她换掉赵这个姓!”   这话里的怨气摆得明明白白,一点都没掩藏。   赵英说:“好,希望杨老先生说话算话。”   赵英离开谭无求的住处后回身看了一眼,大步迈向晏宁公主那边。赵英看着晏宁公主昏迷中的侧脸好一会儿,抬手替她掖好被子,转身到晏宁公主的书架前取出晏宁珍而待之的几张笺纸,上面的字说不上特别好,但风骨已成。上面的每一首词,也是特意挑选过的,恰好点出了他女儿的种种心思。   写下这些东西的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女儿。   赵英看了一会儿,叫人收起来带回御书房后又转回晏宁公主的书桌旁,拉开旁边的抽屉。   他在抽屉最底下找到了十余张画,画上只画着一个人。   谢三郎。   赵英回了御书房,叫了人进来:“拟旨!”   他在拟旨官员错愕的表情中平静地把旨意念完,打发对方去谢府。   谢晖回到府中后一直在和妻子说话,听到有人说圣旨到,立刻让谢老夫人迎了出去。   赵英的意思在圣旨里写得很明白:三天后,让谢家三郎与晏宁公主完婚!   谢老夫人没等官员把旨意念完,直接把圣旨抢到手里,冷声说:“你回去告诉赵英,我马上进宫见他!”   官员吓呆了。   都说谢家这位老夫人非常凶残,万万没想到她连圣旨都敢抢啊!   官员懵了一会儿,见谢家人没人再理会自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复命。   谢老夫人回到房里抄起墙上挂着的剑,对谢晖说:“赵英这是欺负我们谢家!一次两次地来欺负!晖哥,我入宫和他理论!”   谢晖说:“珊珊,不要冲动。”   谢老夫人早把谢则安当自己亲孙子看了,哪里忍得下这种事。   她说:“他赐婚给禹儿的时候,我们是孤儿寡母,我不和他争,我忍了。晖哥,现在你已经回来了,难道还要让赵英这么糟践我们家三郎?”   谢晖心中一酸。   他不在,妻子独自掌家。他回来了,竟还护不了一家周全!   谢晖说:“如今的京城不同往日了。”   谢老夫人握了握剑身:“我知道,赵英也不同往日了。”   长孙家的境况,赵英真的不知道?赵英本身是行伍出身,哪会不知道武人的难处,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明显是没打算拉长孙家一把。   赵英是个狠心的人哪。   她早该知道的。   谢晖说:“我陪你一起进宫。”   谢老夫人说:“你现在怎么好进宫……”想到谢晖和梁捡已经去见过赵英,谢老夫人语气一滞,更觉改变赵英这个主意的希望非常渺茫。   赵英发的是明旨啊!明知道谢晖回来了,他发的依然是无法转圜的明旨。   谢老夫人说:“我入宫向赵英讨个说法,晖哥你把三郎找来商量。”   谢晖见妻子已经平静下来,点点头,把她手里的剑取下来挂回墙上。   两人分头行事。      第64章      谢老夫人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到了御书房,谢老夫人抬眼看着赵英。   赵英说:“珊姐你来了。”   谢老夫人脸色微微一变。   他们认识赵英在前,赵英娶她侄女儿在后,要提情分,以前的情分算起来更重。谢老夫人以前怜惜赵英母妃早逝,孤苦伶仃,对他照料有加。前驸马能与赵英相识,说起来还是她牵的线,那时她只想着让前驸马对赵英提点一二,免得他命丧边关。谁都没想到前驸马一眼相中赵英,直接将他扶上帝位。   说真的,不仅长公主心里对赵英有疙瘩,谢老夫人也有。毕竟那时死的是她的丈夫和他们的好友,她真要毫无芥蒂的话,这些年也不会不问世事,断了与皇室的往来。   赵英从不解释半句,她们的怨怼与疏远他都全盘接受。   这一声“珊姐”,又让谢老夫人想起当初那个可怜又倔傲的赵英。   谁会想到他会登上帝位呢?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能在那种境况下迅速成长,成为人人称道的明君,赵英根本没过过几天快活日子。   但这并不是他这样糟践谢家的理由。   谢老夫人说:“我来是为了三郎的事。”   赵英说:“珊姐认了三郎这个孙儿?”   谢老夫人说:“是的,禹儿喜欢他和他娘,我没理由不认。”   赵英顿了顿,说:“你觉得三郎和临均像不像?”   谢老夫人猛然抬起头,和赵英对视。   赵英说:“明明身份不明不白,却能很快让所有人接纳他。他才刚到京城那么几天,却已经拜入姚鼎言和徐君诚门下,他才几岁来着?”   谢老夫人答:“十岁。”   赵英说:“十岁,才十岁啊。不说他有多少新奇的想法,就说他能让崇昭对他十分信服,连用什么人都完全听他的主意……珊姐,你觉得三郎和临均不像吗?”   谢老夫人说:“所以你让他当驸马,你想断他的前程!”   赵英说:“当驸马难道就断了前程?临均当年不也一步步走了出来。”   谢老夫人知道赵英是在强词夺理,却无法反驳。她只能骂:“我谢家儿孙不是猪猪狗狗,你说配一对就配一对?”   赵英拿起桌上的笺纸递给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一顿,缓缓接过。   赵英说:“你认得上面的字是谁写的吧?珊姐,这是晏宁最宝贝的东西。”   谢老夫人一看到上面的字迹就知道要糟。   她掌管着谢府,怎么会连谢则安的字都认不出来?这一首首词虽然算不上是淫词艳曲,但字里行间的怜惜之意表露得非常明白,想想晏宁公主的情况,谢老夫人一下子明白这比任何情话都要能打动人。   这些婚事更加改不了了。   谁叫他们家三郎和公主私相授受在前?   赵英说:“我问过晏宁很多次,晏宁绝口不提喜欢,这些笺纸她也藏得很好,只有屏退左右之后才拿出来看一看。在她书桌最底下那个抽屉,有许多画藏在最下面……”他取出一叠画递给了谢老夫人,“画上只画着一个人。”   谢老夫人接过一看,只见那是一张张“谢三郎”的侧脸和背影。晏宁公主没有画半张正面的画像,却能让人一眼认出那就是谢则安,可见画的时候十分用心。   赵英说:“晏宁知道自己活不长久,所以不愿坦露心迹。”他看着谢老夫人,“晏宁她是月儿的女儿,珊姐,你忍心她就这样离开人世吗?”   谢老夫人说:“你可以和我们商量,你把这些事都好好和我们说,我们会帮你劝三郎。但你现在这种作派,就是糟践我们谢家。”   “我直接下旨确实不对。”赵英说,“那是因为我在生气。”   谢老夫人一顿。   “我见过临均了。”赵英说,“你们也可以和我商量,但要不是晏宁病重,你们会一直瞒着我。珊姐,你多久没进宫了?”   谢老夫人语塞。   赵英说:“连我给季禹赐婚,你都没进宫。你是觉得你说的话我不会再听,所以你索性当没有过我这个弟弟对吗?”   谢老夫人沉默。   赵英说:“我要是不直接下旨,哪里见得到珊姐你啊。谢大哥回来了,一口一句陛下;临均回来了,当作不认识我;你们一个两个都想方设法离我远远的,我生气啊……”他顿了顿,“我心里要是不记得往日的情分,季禹那回将火炮朝向我的时候会有活路吗?你们亲家谋反时季禹能完完整整地摘出来吗?珊姐,我是记着你们的,所以我才生气……珊姐你要是也生气了,就骂我几句吧。”   谢老夫人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想起当初自己守住了京城,却听到谢晖阵亡的消息。她想起从小看着长大的赵英,单膝跪在她屋前足足半个时辰,才回到皇宫掌控大局,成为真正的一国之君。   赵英那时候也是说“珊姐你骂我吧”,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哽咽着关上门,任由赵英一个人跪在外面。   作为一个君主,当时的赵英能做到那种程度已经极为难得,她只是在迁怒罢了。   谢老夫人说:“我回去和晖哥商量一下。”她握了握拳,“你可以准备……你可以着手准备。”   赵英闭上眼:“谢谢珊姐。”   谢老夫人抬手拭干了眼角的泪,转身离开皇宫。   另一边,谢则安和谢大郎几人也得知了赵英的旨意。   李氏听到时微微愕然,看向自己的儿子。她想起还没入京时谢则安给她分析的事,这个驸马没那么好当……   谢季禹察觉李氏表情有异,问道:“颖娘你别担心,阿娘已经入宫了……”   李氏还是有些慌:“三郎说过,这驸马当了就等于断了前程,还断了……断了香火……”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苦笑。   在没有认识晏宁公主之前他的分析是理智的,同样也是冷血的,一切推断都建立在晏宁公主会早夭的基础上。那时他不认得晏宁公主,说起这些事情自然毫不避讳,那些话要是让赵崇昭听到的话保不准会杀了他。   谢则安把自己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最后补充:“那时我不是很清楚京城的局势,很多推断都没什么依据,你们不要当真,尤其不要和太子殿下提及,要不然我可就惨了。”   谢季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奇葩了,这会儿看谢则安的目光却像看着个怪物。   那时谢则安一个京城的人都不认识,只是幸运地碰上了燕冲和赵崇昭,一路同行听了几句京城的事,很多推断确实毫无依据。但就是因为“毫无依据”,他能得出那么接近真实情况的结论才让人吃惊。   他竟能把整件事的弊端分析得八九不离十!   谢晖也忍不住多瞅了这个便宜孙子几眼。   谢则安往后退了退:“你们为什么都看着我,别这样嘛!你们再盯着我看我会害怕……”   谢季禹:“……”   他突然很想体验一下揍儿子的感觉!   谢晖说:“你好像很平静,这可是你的婚事。”   谢则安说:“我这不是正烦恼着该怎么反应才好么,您说我是要忐忑不安?痛不欲生?还是要寻死觅活?要不我抗命不遵,抵死不从,让街坊邻里给谢府送一块黑底金字的漂亮牌坊,上书贞节烈男四个字。此事一出,街头巷尾从此传遍了关于我的传说……”   谢晖:“……”   梁捡可没谢晖和谢季禹那么客气,他一巴掌招呼在谢则安的脑袋上,骂道:“你再胡说八道试试看?”   谢则安委委屈屈地捂着脑袋不吭声了。   谢则安听到这个消息时当然也惊呆了。   在杨老口里听到“你难道想娶了她”时,他压根没想过真会发生这样的事,摩拳擦掌准备去给赵英出百八十个法子说服赵英给晏宁公主改名呢。没想到谢晖和梁捡大包大揽地把事情揽到他们身上,拍着胸脯让他不用出面,一眨眼却来了这么一道旨意。   看来梁捡和谢晖人是挺好的,忽悠能力却不够强,效果远远不如他自己去游说来得好。   赵英都发了明旨,谢则安知道这事绝不可能有转机了。   这确实是给晏宁公主改姓的最佳办法,轻松快捷不费脑,还能美其名曰让谢府和皇室亲上加亲。朝臣也不敢反对,毕竟谁家都有几个适龄的好儿郎,要是他们上书表示他不是合适的人选,赵英一点头说“那换你家的吧”,那可怎么办才好哟。   所以这旨意一传开,铁定没几个给谢府说话的人,从谢季禹被赐婚那会儿的情况来看,大伙指不定都等着看好戏呢。   谢则安对这桩婚事倒没多大抗拒,首先晏宁公主才七八岁,身体又弱得很,这肯定是桩有名无实的婚姻。这女娃儿活得太累,他在旁边开导开导也好,反正他都答应要和她一起合计着帮赵崇昭稳住太子之位了,成了亲正好光明正大地商量这事儿嘛。反正他在家里已经哄着一个谢小妹了,再多个妹妹也不算什么,他还应付得来。其次是谢季禹和谭无求都看出姚鼎言和徐君诚两个人迟早要闹出事儿来,他有个外戚身份护着,倒是不用去蹚那趟浑水。   他不像姚鼎言和徐君诚,胸怀天下之类的情怀离他太远,他只想当个自由自在的小纨绔,天天吃吃喝喝玩玩,顺便怂恿谢季禹和李氏再给他们添几个弟弟妹妹,热热闹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娶了晏宁公主,应该就不会有机会夹在姚鼎言和徐君诚之间左右为难了吧?想到姚鼎言和徐君诚整天高来高去地较劲,谢则安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顶多只是在亲近的人里头加一个“老婆”而已。   嘿,他老婆可是公主,还特别聪明可爱,没给穿越大军丢脸!   谢则安笑容带着点小羞涩:“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不好。”   谢季禹几人正想揍他几下,逼问他是不是和晏宁公主有什么私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谢则安耳尖地听到赵崇昭的声音:“三郎!你给我出来,出来!”   谢大郎拉住谢则安的手。   谢则安示意谢大郎稍安勿躁,打开门迎了出去:“殿下?”   赵崇昭看到谢则安时怒火小了很多,但还是生气地抓住他:“你要娶宁儿?”   谢则安说:“殿下知道了?”   赵崇昭说:“是真的?你真的想娶宁儿?我才不答应!”   谢则安说:“殿下为什么不答应?是因为我配不上殿下?”   赵崇昭语塞。   他是喜欢谢则安的,喜欢得不得了,谢则安当然不是配不上他妹妹。可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就是气得要命,谢则安要娶他妹妹,娶他妹妹,那不就成了他妹夫吗?那怎么可以!   赵崇昭说:“反正我不答应。”   谢则安说:“是陛下下的旨。”   赵崇昭握了握拳,又直直地盯紧谢则安的脸蛋儿:“反正就是不答应。”   谢则安叹了口气,向赵崇昭说出了杨老提的条件。   赵崇昭呆了呆,咬牙说:“那个老匹夫在哪里?我打死他!我就不信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能治宁儿!”   谢则安说:“公主她等不起……”   赵崇昭难受得要命。   他红了眼眶:“反正我不答应。”   谢则安说:“你要是不答应这事儿,还在这当口和陛下闹脾气的话,那可能就是别人来和我拜堂成亲了,感觉怪怪的。”   赵崇昭一愣:“三郎你的意思是父皇会让我和你拜堂成亲?”   谢则安信口忽悠:“对啊,公主又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只能由殿下替公主来和我拜堂了。要真是殿下你代替公主还好,换了个不熟的人,想想就觉得奇怪。”   赵崇昭说:“我这就去和父皇说由我来代替!”他一拍脑门,“宁儿要出嫁,肯定有很多事要忙,我先回宫去!”   谢则安:“……”   谢则安回到屋里,其他人又齐齐地看向他。   谢则安解释:“殿下贪玩,这么说才能把他打发走嘛。”   拜堂成亲这种新鲜事儿,赵崇昭肯定没玩过!   这不,赵崇昭果然兴冲冲地跑了。      第65章      谢老夫人回到谢府时发现府中出乎意料地平静。   谢老夫人犹豫片刻,才回到房中找谢晖。   谢晖一看便知谢老夫人此行无果。   谢晖细细地询问完她和赵英交谈始末,才把谢则安说的话复述给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手一抖,总算明白赵英当初为什么要把谢则安塞到谢家来。她这个“孙子”,有着与“临均”相似的能力与运气。   谢老夫人说:“难怪……”   谢晖问:“难怪什么?”   谢老夫人说:“难怪赵英说他像临均。”   谢晖想到谢则安那跳脱又轻松的笑容,摇摇头说:“不一样。”   谢老夫人抬起头:“不一样?”   谢晖说:“我们家这个三郎,和临均不一样。临均心怀天下,对自己的事永远不上心,三郎不一样,他不是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   谢晖走到窗边看着天空飘落的细雪:“你想想,三个多月前他在哪里?那时候他们母子三人是什么光景?”   谢老夫人一怔。   短短几个月就入了赵英几人的眼、短短几个月就轻轻松松地在京城站住脚跟……   谢晖说:“但这孩子心里和谢府到底还是不亲。”   谢老夫人沉默。   谢晖说:“他心里什么事都明白得很,所以一口答应,没让我们为难。这份明白,并不是因为他心里把我们当真正的家人,而是因为他始终把我们当‘外人’。我们为他出头,他心里高兴,但没有对我们为他争取到底抱太大的期望。”   谢老夫人说:“三郎确实是个有主意的人。”   谢晖说:“坏就坏在,他这么有主意的人怎么就给晏宁写那几张笺纸?”   正是赵英拿出来的“证据”让道理去了赵英那边。   难怪赵英敢发明旨。   谢老夫人问:“梁大哥怎么说?”   谢晖说:“他比我们更为难吧。”   梁捡确实很为难。   谢则安说完“那也不错”时,梁捡一个人入了宫,静静地站在晏宁公主屋顶上,细雪落了他满肩。   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梁捡杵了大半个时辰,回到谢则安的院落。   谢则安正在练剑,他底子不好,招式却使得不错,懂得用巧劲。   学文的都说文如其人,在梁捡看来,使剑的同样剑如其人。   谢大郎和谢晖相像,招式大开大合,自有一种开阔的气度。他练的不是漂亮的把式,而是要人命的把式,招招都透着凌厉。   谢则安这套耍法是谢大郎教的,到了他手里却彻底变了个样。   梁捡折了一枝梅,跃下院墙从背后袭向谢则安。   谢则安只觉背后一凉,一个翻身,在雪地里滚了两圈,一个鲤鱼挺身跳起来,剑尖一挑,灵敏地将梁捡手里的梅枝划成两截。   梁捡不仅没后退,还侧身往前一伸手,直直地扼住谢则安的手腕。   谢则安手腕一痛,松开了握剑的手。   剑砸在雪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梁捡说:“你心里委屈?”   谢则安捂着手腕一脸沉痛:“委屈!当然委屈!姥爷你下手太狠了,我这里都青了。”   梁捡坐到石椅上,抬眼看着谢则安:“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事。”   谢则安说:“不是这事还有什么?”   梁捡伸脚一勾,谢则安的剑已经入手。他看了眼剑上映出的自己,抬眼对谢则安说:“你看着又乖又安分,其实是只野狼崽子,心里狠着呢。”   谢则安闭上了嘴。   梁捡说:“这事你确实没什么好委屈的,你要是不想当驸马,你给晏宁写那么多信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除了正常的书信往来,你还给晏宁写了别的东西。还有,你要是不想当驸马,太子让你把晏宁也一起教了,你怎么不拒绝?”   谢则安哑口无言。   梁捡说:“不说远的,晏宁生辰那天,你入宫了对吧?这次你倒聪明了,没自个儿送东西给晏宁。可你让太子送,和你自己送有什么区别?还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整个京城都知道了。你拿出那种新奇的玩意儿哄晏宁,陛下一看就知道是谁的主意!”   谢则安:“……”   被梁捡这么一说,他好像还真的错的挺离谱。   谢则安闷声说:“我不是看殿下只有七八岁才拿她当小妹来哄吗?”   梁捡说:“晏宁能是你家小妹?”   谢则安说:“我错了还不成吗……”   梁捡仰头看着天穹:“三郎,晏宁是我看着长大的。”   谢则安“嗯”地一声,没再说话。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再不甘心也得欢欢喜喜地接受。这道旨意他不接,谢老夫人为难,谢晖为难,梁捡为难,谢季禹和李氏也为难。   谢则安不喜欢让人为难。   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有给别人添麻烦的资格。   在看清不可能有转圜余地之后,他更不会让人为难。   谢则安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遇上个能让他为对方不顾一切、对方也能为他不顾一切的人。从他两世为人的经历来看,遇到这么一个人的可能性非常小,因为在他出现之前,所有人往往已经有了他们珍而重之摆在心头的东西。   既然这样,娶谁又有什么不同。   谢则安抢回梁捡手里的剑,跑了回房:“我先去睡个好觉!”   梁捡目送谢则安回房,转身看着身后的梅丛:“大郎,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   谢大郎静静地站在原处,并不动弹。   梁捡心里也难受得紧,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谢大郎看着地上的足印,目光带着几分沉郁。   他想着谢则安刚才那短暂的沉默,以及谢则安沉默时的神色。有一瞬间,坐在那儿的人仿佛不再是平时那个或乖巧安分或机灵开朗的“弟弟”,他们之间明明只相隔一丛梅花,那种陌生感却让他觉得彼此像隔了两辈子那么远。   谢大郎到底还小,根本理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他怔怔地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谢则安紧闭的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拍掉了肩膀和头顶上的细雪,快步走上前把门推开。   谢则安正准备上床睡觉,看见谢大郎时呆了呆,问:“怎么了?”   谢大郎低头写了几个字:“我想和你一起睡。”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好啊!”   谢大郎脱掉衣服上床,伸手抱住跟在他后面钻进被窝的谢则安。小小的个儿,软软的身板,暖暖的气息,这确实是他的弟弟,主意特别多的弟弟。谁都不知道他脑袋里装了多少有趣的想法,和他在一起每一天都很快活……   谢则安翻了个身,抬起脑袋对上了谢大郎凝视着自己的视线,问道:“大郎你怎么了?”   谢大郎抿了抿唇。   三郎呢?三郎快活吗?   无论什么时候瞧见,三郎看起来都是快活的,那看不见的时候呢?   三郎不痛快的时候不会找他们,比如刚才三郎一个人躲着练剑……   谢大郎把手臂微微收紧,将谢则安整个人抱进怀里。   谢则安一下子明白了谢大郎的意思,他说道:“大郎,我没觉得委屈。”   谢大郎闭着眼装睡,手却没有松开。   谢则安懒得挣开了,闭上眼准备睡觉。   没想到还没入睡,门又被敲响了。   谢大郎翻身下床,走过去开门。   门外的人是谢季禹。   见到谢大郎时谢季禹也微微讶异。   谢季禹笑着说:“大郎,你睡在这里?”   谢大郎点点头。   谢则安也起来了,疑惑地喊:“爹?”   谢季禹说:“正好大郎也在,我们父子三个喝一杯。”   谢则安:“……”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的道理你懂不懂啊懂不懂!   最后谢季禹把榻上的矮几挪到床上,摆上酒,父子三人盘腿分坐矮几两侧,很没形象地窝着被子对饮起来。   谢大郎喝酒的次数不多,低头抿了抿,又抿了抿,仔细砸吧,仿佛想琢磨出它到底是什么味儿。   谢则安看着有趣,也跟着谢大郎认真尝起酒味儿来。   谢季禹只能先开口:“三郎,白天你祖父他们都在,没我说话的机会。”   谢则安说:“我晓得。”   谢季禹说:“我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想法,你要是不乐意的话,咱可以想想办法。”   谢则安眨巴着眼睛:“什么办法?”   谢季禹说:“跑。”   谢则安:“……”   谢季禹说:“你跑去找你燕大哥玩一段时间,京城这边我来搞定,杨老先生那边说得不近人情,但也不是没办法解决的。你不在京城,陛下自然会想别的办法。”   谢则安说:“这样一来我以后还不是当不了大官。”   这等于直接打赵英的脸,赵英以后会重用他才怪。   谢季禹说:“不一定……陛下已经不年轻了。”   谢则安瞪着谢季禹。   谢季禹说:“太子殿下那边倒是不太好办,毕竟你已经和他说了要和公主成亲。不过你和他那么好,应该不成问题。”   谢则安说:“这才是‘不一定’的地方,我要是离了京城,太子殿下很快就会把我忘掉了。”   谢季禹知道谢则安说的才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赵崇昭身居太子之位,周围巴结他的人不知凡几,要不是谢则安一直能拿出各种新鲜玩意儿让赵崇昭玩得尽兴,他们之间哪会有现在这种交情。   和上位者的“情谊”,向来最不可信,也最不可靠。   谢季禹叹息着说:“三郎,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清楚,否则活起来会很辛苦。”   谢则安说:“我一点都不辛苦。”   经梁捡那么一点醒,谢则安明白自己有些做法和这个时代的“规则”是相背违的。   他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谢则安笑眯眯:“皇帝老儿的女婿、太子爷的妹婿多稀罕啊,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赚起钱来不要太轻松。我得看看这几天有谁笑话咱家,回头他们家来向咱借钱时咱一律不借!”   谢季禹:“……”   你当京城都是困难户?哪会借钱借到你头上!   父子三人没再说话,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最后横七竖八地倒在床上睡着了。   天一大亮,谢则安精神抖擞地爬起来,自个儿跑进宫求见赵英。   赵英还没用早膳呢,见谢则安来了,边往外面走边问:“你小子怎么来了?”   谢则安搓着手喊:“父皇啊,我就是有件小事想来和你商量商量……”   赵英脚下一趔趄。   他转头瞅着谢则安:“你喊我什么?”   谢则安说:“父皇啊!小婿马上要和宁儿成亲了,不是该跟着宁儿这么喊吗?”他一脸腼腆,“哎哟喂,这么快改口还真有点不好意思,父皇您不喜欢的话我马上改回来。”   赵英:“……”   他哪里像不好意思了?   赵英努力维持好自己的表情:“有事直说。”   谢则安说:“父皇我昨天一宿没睡好,翻来覆去都在想一件事!父皇啊,成亲后我们住哪儿?我和宁儿都还小呢,真要出去开府吗?不开府的话,是我住进宫里来,还是宁儿住进我家去?”   谢则安左一个“父皇”又一个“宁儿”,喊得赵英眉头突突直跳。   这没脸没皮的小混蛋!   赵英咬牙说:“一时半会儿晏宁肯定去不了谢府的,不过你们那边还是得先把新房布置好,”想到赵崇昭自动请缨,他又补充,“先由崇昭替晏宁和你拜堂完婚,其他事等晏宁好起来再说!”   谢则安说:“还是父皇你想得周全啊,那小婿先去殿下那边听徐先生讲课了!”   说完他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没等赵英发话就一溜烟似的消失在赵英眼前。   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小情人,他这个“女婿”可是把赵英的“小情人”给拐跑了。   一大早能看见赵英那憋屈的脸色,真是神清气爽!   简直能下三碗大白饭!      第66章      谢府和赵英达成一致,谢则安和晏宁公主的婚事也传开了。   首先知道消息的是长公主府。   长公主听到这件事时呆了呆,整理好着装入宫去看晏宁公主。   还在“养伤”的谢谦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谢谦离开了病床,径直去了谢家。   谢季禹被赵英放假了,在家布置谢府,其中有再多的不如意,到底还是谢则安尚公主,理应办得隆重一些。   谢季禹正在指挥仆人们把主屋的一边腾了出来给谢则安和晏宁公主,以示重视。   谢谦见到谢季禹时就抡起拳头往他脸上招呼。   谢季禹很久没见识过这种仗势了,下意识地抬腿一格,直接把谢谦撂翻在地。   看清来人,谢季禹一愣,笑了起来:“驸马你怎么来了?是来给三郎祝贺吗?”   听到“三郎”,谢谦心脏一揪。他想起李氏性命垂危,请求他给孩子起名叫“三郎”,那时李氏对他是全心全意的,她憧憬着过上平淡又快乐的生活,希望能生上三个孩子,让孩子们相互帮扶。三个就好,一两个太少,再多他们又养不起——她细细地说,一提再提,他却没听进心里去,只嘲笑李氏眼皮子浅,等他飞黄腾达了,多少个孩子养不起?   听到李氏连性命不保之际都念着“三郎”,谢谦第一次感受到这世间是真的有这样的感情。   不过那又如何,李氏还不是嫁给了谢季禹。李氏那时候对他确实是“情”的,只不过那种“情”根本是因为她没机会接触其他人而已,要不是他下手得早,当初她遇到谢季禹时恐怕早被勾跑了。   这世间的种种情爱,都是一样不堪一击。   谢谦骂道:“你是故意让三郎当这个驸马的是不是?你根本容不下他,你这个虚伪小人!”   谢季禹被谢谦骂得一愣一愣。   他板着脸说:“三郎迎娶晏宁可是陛下的旨意,驸马的意思是我还能左右陛下的想法?”   谢谦咬咬牙。   他儿子死了,往后不一定还能有儿子,他现在只剩三郎这个后代了,真娶了那个病鬼公主,他岂不是断了香火?   谢谦说:“换成你亲儿子,你会让他娶?”   谢季禹说:“三郎就是我亲儿子。”   谢谦说:“他是我儿子!”   谢季禹没说话,定定地看着拱门那边。   谢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李氏静立门边,也不知听了多久。许久不见,她变得好看极了,脸庞秀丽,一如初见时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她在谢府过得极好,眉目间的皱痕没了,只剩和风丽月般的柔婉。   很好,她过得好极了!   谢谦说:“颖娘,你就这么看着他们糟践三郎?”   如果谢则安没给李氏分析过谢谦要他们母子三人入京的意图,李氏或许还会为他这句质问动摇。谢谦不过是因为他和长公主的儿子死了,才想起他还有谢则安这个儿子,谢府待他们母子三人如何,谢谦待他们母子三人如何?一比对,谁的话该听,谁的话不该听,李氏再不通世事也判断得了。   李氏说:“谢谦,三郎和小妹都不是你的儿女了。”   谢谦捏紧拳头。   看看,这就是所谓的情深似海!   亏得他压根没相信过这种荒谬的东西!   谢谦冷笑:“是吗,那你就看着谢家把他送出去给公主冲喜吧,你的儿子你都不心疼,我又能做什么!”他冷眼看着谢季禹,“跟着这么个虚伪又无能的小人,以后你等着吧。”   说完谢谦转身大步迈出谢府。   他回头看了眼写着“谢府”两个字的匾额,眼底渗满了怨毒。好极了,好极了,如今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这些践踏他尊严的家伙,他迟早会让他们还回来。   李氏扶着拱门,身体微微晃动。   她是在谢谦教导下长大的,什么都不懂,只想有个安安稳稳的家。这个期望在谢谦迎娶公主那天被打破了,在那之后,她始终找不到开始新生活的勇气。她有勇气赴死,是因为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难熬。   遇到谢季禹,一切都在好转。谢家愿意接纳他们母子三人,愿意让他儿子入谢家的籍,无论如何她都是感激的。   谢季禹待他们母子三人很好,谢老夫人也对他们母子三人很好,谢府上上下下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   偏偏赵英一道旨意,在这个美梦中划出了深深的裂痕。   说到底她的儿子与谢府没有多大关系。   李氏不能求谢季禹他们为她儿子出头,甚至为她儿子抗旨不遵。她没学过多少学问,但“覆巢之下无完卵”、“君命不可违”这些道理她是听过的,谢府愿意接纳她的一双儿女已经出乎所有人——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的意料。   她只能选择相信谢季禹。   谢季禹愿意认谢则安这个儿子,谢则安在公主面前才不至于太过低微。   李氏低垂着头。   谢季禹心中一颤,知道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又被这件事推远了一点。   谢季禹拉住了李氏的手。   他说道:“颖娘,相信我……”   李氏抬起头与谢季禹对视片刻,认真地说:“我相信你。”她轻轻靠进谢季禹怀里,“我相信你会是我、三郎、小妹的后盾……”   谢季禹心里又是高兴又是苦涩,握紧了李氏的手保证:“谢府会是你们的后盾。”   谢则安回府时谢大郎又出现在他院子里,把谢谦来过的事告诉他。   谢则安搓着手说:“他好了吗?这么快?这家伙真是的,来也不说一声。早说要来的话,我铁定好好招待他!”   谢大郎:“……”   谢大郎在纸上写:不能炸了。   不能再炸小叽叽了,上次是梁捡和谢季禹出面把他们保下来的,再用同样的手法,赵英肯定得惩办他们了。   谢则安想想也对,说:“上次是我没考虑到长公主会出面,没事,以后有的是机会。经过上次的事,长公主应该不会再护着他,安心吧,我不会为了这么个家伙赔上自己。”   谢大郎点点头,没再说话。   谢府上下都在忙碌,谢则安反倒是最清闲的。姚鼎言得知他要与晏宁公主成亲,放了他好几天假。长孙府那边得了消息,也让二娘他们先别过来,谢则安无事一身轻,跑去“私塾”那边逛了一圈,又去了趟谭无求那儿。   谭无求面沉如水。   赵英会那么生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   谢家是被迁怒的。   不过要说是无故迁怒也不全对,赵英敢直接下旨,肯定是谢则安做了什么落人把柄的事。这小子主意多得很,在许多方面却又是空白一片,真是古怪至极。   谭无求不知该怎么向谢则安说清其中的种种因由。   谢则安却不是来要解释的,而是来找杨老。晏宁公主都是他老婆了,他自然得积极争取,让她快点好起来。   谢则安把来意一说,谭无求讶异地看着他。   谢则安说:“谭先生你可别问我委屈不委屈了,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觉得。我不委屈,真不委屈,马上要当上皇亲国戚了,我委屈什么。我对晏宁虽然不是男女之间那种情意,但我还挺喜欢她的,娶了她我自然会待她好。”   谭无求说:“你倒是个有担当的。”   谢则安笑眯眯:“那谭先生你可得给我好好说说,治什么病都得趁早,既然杨老先生说的条件陛下已经做到了,应该可以给晏宁治病去了。”   杨老撩起门帘走了进来,直直地瞧着谢则安。   谢则安的境遇和谭无求当年是相像的,但又截然不同。谭无求当年有许多选择,最终却还是应下婚事。谢则安不一样,他和谢家不是真正的血脉至亲,和太子的交情也只靠他自己去维系——他手里根本没有多少筹码。   杨老冷笑:“还皇亲国戚,小心成了赵家养着的狗。”   谢则安没说话,瞄杨老两眼,再瞄杨老两眼。   那欲言又止的小模样儿让杨老看了就来气,硬梆梆地骂:“有话就说!”   谢则安小心翼翼地说:“我发现杨老先生你挺爱偷听的……您放心哪,我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杨老:“……”   杨老看了谢则安几眼,叫小虾带上药箱和谢则安一起进宫。   谢则安领着杨老去东宫找赵崇昭。   赵崇昭怀疑地问:“你真有那么厉害?”   杨老没理会赵崇昭的疑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冷淡地说:“领我过去。”   赵崇昭气得不轻,咬牙说:“好。”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拉住谢则安的手:“三郎,我叫裁缝给我们赶了一套新郎服,特别好看,等会儿你过去和我一起穿一下看看合不合身!”   谢则安说:“好。”   赵崇昭说:“宁儿不知道能不能醒来,要是她醒来了我们就可以穿给她看啦!”   谢则安:“……”   醒醒,你妹要是醒来了就不用你代替她了。   赵崇昭正在兴头上,谢则安没泼他冷水,任由他牵着自己往晏宁公主宫殿那边走。   杨老和小虾走在赵崇昭两人身后,听到他们的对话时杨老后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交握的手。   杨老很快回神,径直跟着赵崇昭走进晏宁公主寝殿,然后把巴巴地站在一边的赵崇昭往外赶。   赵崇昭想发飙,但被谢则安拉住了,不让看就不让看,屋里还有那么多人守着呢。   赵崇昭骂道:“这老东西看着就讨厌。”   谢则安说:“本领强的人难免有点怪脾气。”   赵崇昭抓紧谢则安的手,沉默地低着脑袋好一会儿,说:“三郎,你说他真能治宁儿吗?他要真能治好宁儿的话,我就不骂他了。”   谢则安说:“等他出来我们就知道了。”他坚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要是他出来后说治不好,我们就拿个麻袋套住他脑袋,炸他小叽叽!”   赵崇昭两眼一亮:“就这么办!”   两人正商量着,赵英到了。   见谢则安和赵崇昭在外面候着,赵英问:“杨老过来了?”   谢则安点点头。   赵英望向谢则安:“你请过来的?”   谢则安再点点头。   赵英没再说话。   杨老约莫过了两柱香才出来。   看到赵英,杨老眼皮终于抬了抬,说道:“可以救醒,但没法完全治好。”   赵英对杨老是很有信心的,杨老这样的人心中的不满再大,答应了的事都会做到。听到杨老说可以救醒,赵英悬着的心放下了,追问:“能醒来就是好事。”   杨老吐出两个字:“十年。”   照理说听到“十年”应该难过才是,赵英心中却一喜。   无论找过多少个太医,他们说的都是活不到及笄,十年已经比那要长很多。   赵英说:“那晏宁就拜托杨老了。”   杨老说:“放心,我答应了就不会反悔。”他估算了一下,补充道,“这几天我要先为她调理调理,大概是‘完婚’后两三天就能开始给她下针。”   提到“完婚”,赵英脸皮动了动,最后还是平静地说:“辛苦杨老了。”   赵崇昭见赵英都得对杨老客客气气,心里有了点懵懵懂懂隐隐约约的惊悟:即使当上了一国之君,好像也不一定能事事如意。   赵崇昭感觉有张无形的网向他笼来,那张网仿佛想牢牢地将他困住,慢慢地他双手不能动,双脚不能动,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   能做的事越来越少,能信的人越来越少,快活的日子越来越少——   不自由,不自由,不自由……   赵崇昭抓紧谢则安的手往晏宁公主寝殿里跑:“父皇我们去看看宁儿!”      第67章      晏宁公主的气色很差,和谢则安上次见到她时有着天壤之别。   杨老已经走了,谢则安只能问旁边留守的太医:“杨老先生怎么说?”   太医说:“杨老先生说殿下是受了寒,这我们也晓得,不过殿下身体弱,用不得重药……”   谢则安点点头:“祸根还是在她娘胎带出来的毛病上。”   太医说:“对,杨老先生是这么说的,他好像有法子可以治好殿下。”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说起来这位杨老先生有点面熟,好像是上回在太医院门口和我们辩论的人——就是谢小官人你让我们留下的那个。”   谢则安怔了怔,看来杨老对赵家不喜,却也是醉心医理之人,要不然绝对不会出现在太医院门口。   谢则安笑了笑,说:“难怪你们看起来都对他挺服气的。”   这时赵英迈步走了进来,见谢则安与太医似乎十分熟稔,招手让他过来问道:“你和太医也有交情?”   谢则安说:“交情说不上,修《本草》时替殿下跑腿多跑了几趟,聊了几回。”   赵英说:“修《本草》是你的主意,你向崇昭提这个肯定不光是想修本医书这么简单吧?”   知子莫若父,要是谢则安只是让赵崇昭修本《本草》,赵崇昭肯定不会那么积极。   谢则安说:“殿下想广寻名医,可您想想啊,名医大多心气高,光靠发点俸禄他们肯定不会过来!所以我和殿下才琢磨着给他们做点饵嘛……”   赵英举一反三地拎出另一件事:“修《字典》是往士林里抛饵?”   谢则安说:“父皇你可别把《字典》也栽到我头上,那可是姚先生牵的头!”   赵英被他一声“父皇”噎得不轻,顿时不说话了,走上前去看晏宁公主。   谢则安这次学乖了,赵英和赵崇昭没喊他他绝不逾越。他细细地回想了一下,晏宁公主受寒可能还和自己有关,晏宁公主生辰那天他们到外面看了眼花,后面又喝了挺久的酒,他和赵崇昭都不是细心的人,都没注意晏宁公主穿得够不够,觉不觉得冷。   晏宁公主就更不可能有感觉了,人一旦高兴起来,往往会忽略自己身体是不是承受得了……   谢则安略带愧疚地望向床上躺着的女娃儿。   他一个成年人做事居然那么不周全,肯定是因为来到这边后太过顺风顺水,做起事来都不经脑了。   三个人看望完晏宁公主,齐齐离开了晏宁公主的寝殿。   谢则安和赵崇昭对看一眼,都默契地落后赵英两步,准备悄悄溜走。   赵英看着他们鬼鬼祟祟地交换眼神,没好气地说:“回去吧。”   赵崇昭马上拉着谢则安跑了。   跑回东宫,赵崇昭对谢则安说:“你好像一点都不怕父皇。”   谢则安说:“咱都喊他父皇了,有什么好怕的?”   赵崇昭瞪大眼:“你也喊他父皇?”   谢则安说:“我要和公主成亲了啊,不能跟着喊吗?”   赵崇昭想了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出是哪儿,只能说:“好像也不是不能。”只不过以前好像没哪个驸马那么大胆,张口就这么喊。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那不就得了。”   赵英听到“父皇”时的脸色多有趣,以后要是再说到什么不想提的话题,他只要喊这么一声就成了!   赵崇昭没想那么多,拉着谢则安往寝宫那边走:“我们去穿新郎服吧,要是不合身得叫他们赶紧改改!”   谢则安说:“成,走吧。”   赵崇昭穿衣服永远有几个人伺候着,他挥挥手也让几个内侍帮谢则安脱衣服。谢则安没那么多讲究,摇摇头说:“不用了,我自己来。”   赵崇昭说:“三郎你不喜欢他们?小德子,你去帮三郎脱。”   谢则安:“……”   张大德笑弯了眼:“三郎,你就让我伺候你一次吧。”   谢则安没辙了,只能让张大德替自己把外袍脱掉。眼看张大德还要把他里头的衣服也扒了,他问:“里面的也要脱?”   张大德说:“当然,里里外外都要换新的。”   赵崇昭一直盯着谢则安呢,他已经把衣服扒得干干净净。屋里烧着火炉,又铺着毛毯,脱光衣服也暖烘烘的。他毫不介意地在谢则安面前遛鸟,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谢则安猛看:“三郎你不好意思吗?”   谢则安:“……能穿上衣服再说话吗?”   虽然他俩都才十岁,可一个坦蛋蛋露叽叽的家伙一直盯着自己,谢则安感觉怪极了。   赵崇昭说:“我顺便尿个尿!”   谢则安:“……”   这家伙还真是不把他当外人!   谢则安脱光衣服时,赵崇昭正好洗完手转过身来,一瞧见谢则安光溜溜的身体,立刻直了眼。他忍不住跑过去捏了捏谢则安白白嫩嫩的腰杆,夸道:“怎么这么白这么软!”   谢则安咬牙:“殿下可以穿衣服了吗?”   赵崇昭恋恋不舍地收回手,在内侍的伺候下把新郎服一层层穿好。   谢则安也在张大德帮忙穿上衣服。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穿好的,两套衣服一模一样,穿上后的感觉却不太一样。赵崇昭比谢则安小四个多月,身材却比谢则安高大不少,红色新郎服加身竟像有十三四岁。   相比之下谢则安却显小,瞧上去只有八九岁。没办法,虽说这几个月他衣食无忧,“原主”留下的小身板儿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   赵崇昭高高兴兴地拉着谢则安走到镜子前。   镜子是谢则安送来的,对外的说法是让赵崇昭以镜为鉴,实际上就是把这新玩意儿送给赵崇昭玩儿。   谢则安抬起头看着镜中一身红色新郎服的自己和赵崇昭,心中突然钻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那感觉一闪即逝,谢则安压根被能抓住。   赵崇昭倒是兴致勃勃地说:“我比你高,比你大,你要叫我哥!”   谢则安:“……”   赵崇昭说:“三郎,我们过两天就要拜堂成亲啦。”   谢则安:“……”   我是和你妹成亲谢谢!      第68章      谢则安带着“喜袍”回谢府。   谢府仆人效率极高,府中已彻底变了样。年后雪意渐小,枝上只余些许残冰,日光一照,闪闪地亮着光,再一细看,尖梢竟有了些许青绿,这一年的冬天算是到头了。这几抹新绿衬着红艳艳的喜字,瞧上去倒是让人心喜。   谢则安眉头舒展,脸上带着恬淡安适的笑容,与路上碰见的仆人们点头致意,还真有几分新郎官的神清气爽。   谢季禹正忙着呢,瞧见他回来了,忙道:“你不是找过批写字画画的人么,叫他们帮着写写喜帖,你祖母拟出老大一串名单,我可写不来。”   谢则安爽快答应:“交给我!”   谢则安又迈着小短腿出了门,找上了张大义。这婚事一发明旨,京城消息灵通的人都晓得了,张大义正是其中一个,他还琢磨着去找找谢则安,见谢则安自己找了过来,一脸忧心地问:“三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则安说:“张大哥你别苦着一张脸,喜事来着。”   张大德在赵崇昭身边伺候,张大义对晏宁公主的情况比寻常人更了解,他对谢则安说:“哪是喜事?烫手啊。”   谢则安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刚入京时想买间宅院还得张大哥你先借着,如今手里却已经有了不少余钱,难道当驸马会比我当初更为难不成?”   张大义说:“三郎,你不想参加科举吗?”   谢则安说:“张大哥你想吗?”   张大义说:“不瞒你说,早年我也是想过的。我们张家一门都是读书人,我从小念的书都是为了举试,大德会被送进宫正是因为家里觉得我比较有希望中举。只不过后来入了商籍,这念想自然淡了。三郎你不一样,你已经拜入姚鼎言和徐君诚门下,前途不可限量,这不是断了你的前程吗?”   谢则安说:“真要是我的前程,一个驸马身份是挡不住的。”   张大义想到谢则安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种种奇思妙想,心中一定。他笑了起来:“既然是喜事,那自然得庆贺一番,后天金玉楼摆流水席,只要能来、只要有座,那就免费吃喝!”   谢则安说:“那张大哥你可就亏大了。”   张大义说:“一辈子能亏几次?”   谢则安与张大义相视一笑,把谢季禹交给他的事说了出来,让张大义帮忙办好这事儿。   张大义说:“我还当是什么事呢,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两个人又多聊了好一会儿,张大义才放谢则安回家。   谢则安回到府中又被谢老夫人的人喊了过去,走过去时谢则安瞧见院中齐整整地站着两排侍女与仆人。这些侍女仆人个个眉目周正,看起来机灵又听话,只是一个两个都暗暗打量着他。   谢则安一阵莫名,在管事的带领下去见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正拉着李氏叮嘱各项杂事,见谢则安来了,立刻招呼:“三郎,过来,你的新房定下了,身边伺候的人也得选上一批。你没成亲时什么都随你,毕竟男孩子就得糙养,可把公主迎过来后什么事都不能轻忽,光有你原先那点人是不够的。你眼光不是挺好的吗?等会儿近身的男女各挑三个,粗使的男女各挑五个,往后就留在你们院子伺候。都是家生的,可以放心差遣。”   谢则安也不推拒:“谢奶奶关心。”   谢老夫人见谢则安一副乖顺安分的模样儿,又朝他招招手,示意他更往前一下。等谢则安到了跟前,谢老夫人拉住他的手说:“三郎,这婚事来得突然,府里可能准备得不够周全,外客来了以后很多事儿你得机灵点圆过去。”   谢则安说:“奶奶不用担心,我晓得的。”   谢老夫人拍拍他的手背,又看向李氏:“三郎尚了公主,往后指不定经常有这种大场面。颖娘你是机巧的,这次我来操持,下回可就得你来了。”   李氏说:“阿娘放心,我会好好学。”   谢老夫人点点头。   李氏和谢则安她都是满意的,要不是赵英横插一杠,她会为谢则安相个好妻子,把他当自己的亲孙子。她不想因为这桩婚事让自己一家人变得生分,笑着起了另一个话头:“三郎都要成亲了,你和禹儿也成亲了好几个月,是不是该考虑给三郎和小妹生个弟弟妹妹了?”   谢则安在一旁附和:“对,我和小妹都想要弟弟妹妹。”   李氏面上一热,应道:“这种事哪急得了……”   谢老夫人说:“当然急得了,你要是答应,我就去让赵……陛下给禹儿多放点假陪你。他要了我们谢家一个孙子,不赔我们一个哪成?”   谢则安听得只发笑。   谢老夫人见李氏羞臊不已,又想到另一件为难的事。谢则安还小,晏宁公主更小,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有夫妻之实,那婚前要教给他俩的事是教还是不教?   谢老夫人看了眼李氏,觉得让李氏去教儿子不合适,摆摆手让他们下去做别的事,又差人去把谢季禹喊过来。   谢季禹听谢老夫人一提,脸色变都没变,一口答应:“我去和三郎说道说道。”   谢老夫人不太放心:“你准备怎么说道?”   谢季禹说:“阿娘你放心,如今市面上有很多画册之类的……”   谢老夫人:“……”   谢季禹差可靠的人出去买了一批“画册”回来,忙完府里的布置后翻看了一会儿,挑了几本画得比较好、人物看着正常、姿势没那么奇怪的,塞在兜里去找谢则安。   正巧谢大郎也在那儿,谢季禹乐了:“其他人都下去,大郎,三郎你们过来。”   谢则安和谢大郎对视一眼,都有点迷惑。   谢季禹说:“怕什么?不会吃了你们,就是想和你们说说,咳,洞房时应该做什么。虽然这次是三郎成亲,但大郎你以后肯定也要的,都过来。”   谢季禹给谢则安两人一人发了几本“画册”。   谢则安:“……”   谢则安秉承着正直的求知精神,翻开画册津津有味地观摩了一页,又观摩一页,再观摩一页!   看了一会儿,谢则安不得不感叹:古人的性教育更加先进,更加开放,明明只是简单的线条却勾画出了栩栩如生的交合画面,直接在他脑内生成了一幕幕香艳的场景,比电影更活色生香。   谢则安一脸正经地说:“我看不太懂,还有不?”   谢季禹瞧见他那龌龊的小模样儿,敲了他脑门一下:“你再装装看。”   谢则安委屈捂头:“我才十岁,哪懂这些!”这身体要是能懂,小兄弟早抬头了,他哪还能坦然地和谢季禹坐在这儿探讨这等“人生大事”!   谢季禹压根不信。   谢大郎才是真看不懂的人,他面色古怪地在纸上写:“这些招式都不太对劲,根本伤不了人。”   谢则安:“……”   老婆快来看!这里有个纯洁的处男!   谢大郎还在那儿写:“而且为什么要脱光衣服?”   谢则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样练功的话,可以让人心无旁骛。你想想,两个人都脱得光溜溜的,要是心里想着‘好羞耻啊根本练不下去’的话,这功夫就练不成了!所以这是锻炼他们的专注力、他们的忍耐力、他们的脸皮厚度……”   谢大郎:“……”   虽然他不太懂,但还是觉得谢则安是在胡扯。   他看向谢季禹。   对上大儿子“求知若渴”的目光,谢季禹轻咳一声,说:“别听三郎胡说,这是成亲时要做的事,你看图上都是一男一女……”   谢大郎默默挑出其中一本递给谢季禹。   谢季禹一看,图上居然是两个女孩!   谢季禹说:“……有时候女孩和女孩之间也可能相互慰籍……”   谢大郎再默默地递给谢季禹另一本。   谢季禹:“……”   那是两个男的!   谢季禹硬着头皮解说:“这洞房花烛,有走水路的,也有走旱路的。这男女之间,一般走水路,鱼水之欢说的就是这一种。男男之间虽然有悖伦常,却也是古来皆有之事,前有分桃,后有断袖,他们一般走的是旱路。不过旱路毕竟不是正途,你们不需要了解太多,只需知道水路怎么走就好。至于具体怎么走,你们可以好好看看画册上画的,洞房时可别走错了。”   谢大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眼看谢季禹脸色都快僵掉了,谢则安忍不住为他掬一把同情泪。要知道他和谢大郎目前都还没有真正“发育”,这种事儿说得再多谢大郎也是不懂的,难为他绷着脸把这旱路水路说出口!   谢则安悄悄把谢大郎找出来的那两本“异端”收了起来,免得谢大郎看多了“误入歧途”。   谢季禹简单直接地把“婚前性教育”搞定,逃似也地离开谢则安的院落。   谢则安把几本画册塞进谢大郎怀里:“留着你以后看!”   谢大郎认真又郑重地点点头。   谢府上下又忙碌了两天,终于迎来了谢则安的大喜之日。      第69章      谢则安对大婚的各种礼仪一知半解,只能老老实实当起了提线木偶,管事怎么说他怎么做。   晏宁公主卧病在床,谢则安的身份又不尴不尬,很多步骤理应省却,在大婚前一天,谢府却来了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潼川长房那边的。   领队的是长房长子谢望博,他是长子,却不愿继承家业,终日闲散无视,弄了个学堂在外头讲学。他什么都讲,遇上佃户,他和他们讲耕作,遇上铁匠,他和他们讲锻造,偏偏还什么都能说通,神之又神!久而久之,别人都管他那学堂叫“百晓堂”,遇上什么新奇的、什么不懂的,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百晓堂的谢望博,可以说潼川各行各业中都有与谢望博交好的人。   谢望博这次来京是为了开春的春闱。   谢望博被家里委以重任,将家中已经过了乡试、州试的子弟领来京城备考,有些没过的,也带他们出来见识见识。   谢望博见谢府张灯结彩,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外好一会儿,叫门人去通报一声。   谢季禹忙得晕头转向,一听谢望博报的名字,立刻把手上的红笺一放,快步迎了出去。   虽说外头都说他们这边和长房不和,他和谢望博却有着剪不断的兄弟情谊,原因无他,志趣相投罢了。兄长远道而来,谢季禹脸上挂满笑意,见着谢望博就握住他的手:“大哥,快进屋,”他温和的目光从谢家子弟们身上扫过,笑着招呼,“我许久没回潼川,很多人都认不出来了,等过了明天再好好认一认。”   大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谢望博跟着谢季禹入内,边走边说:“这次随我一起来京的一共十五人,你看看府里能不能住下。不能的话,我打发他们出去找住的地方。”   谢季禹说:“十五个?本来应该是可以的,不过这几天家里比较忙乱,往来的人也比较多,恐怕没法清净地念书,最好还是另外找个住处。”他沉吟片刻,又道,“城外有田庄,不过离城里太远,不太适合。先别忙,我叫三郎给他们找个就近的。”   谢季禹与李氏的婚事早写信告知了家中,谢则安也随着谢季禹入了籍,谢望博不是迂腐之人,见谢季禹语气中对谢则安是喜爱居多,点点头说:“也让我见见他。”   谢季禹说:“明日三郎要成亲了,这事办得有点急,我已经差人快马加鞭把信送回潼川,可惜应该是赶不及了。大哥你来得正好,明日有你在,家里也算来了人。”   谢望博说:“怎么回事?”   谢季禹说:“我先让三郎过来把侄儿们安顿好,大哥你就宿在这里吧。”说着他就差人去把谢则安喊来。   谢则安见到谢望博,一激灵,心道“又是一个不寻常的人物”!瞧瞧那锐利的目光,那英武的身姿,怎么看怎么不一般!   谢季禹向谢则安介绍:“三郎,这是你大伯,大爷爷那边的。”   谢则安乖乖巧巧地喊:“大伯!”   谢望博应了一声,说道:“这些都是你的堂兄,有些关系近些,有些关系远些,不过都是自家人。等你大喜之日过了再认吧,眼下还得你帮个忙给他们找个落脚的地方,清净点儿,能读得进书的。”   谢则安一听就知道他们的来意,过了州试的子弟都有十来个,潼川谢家果然枝繁叶茂!   谢则安说:“没问题,我有个朋友在这附近有处产业做的就是旅舍生意,他这地方平日里住的月大多是上京求学或赶考的士子,诸位堂兄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和他打声招呼就能住进去了。正好我朋友刚也过来了,我去和他说一声。”   谢望博微讶:“你这朋友是商户?”   谢则安回道:“没错。”   见谢望博领来的谢家子弟之中有人面露不屑,谢则安也没多说。这年头商户地位低,难免有些自命清高的文人不愿与商户为伍,连带与商户结交的人也被他瞧低了。这种人和他争辩也没用,何必白费唇舌。   没想到谢望博却说了句让谢则安惊诧的话:“我和你一起过去,人是我领来的,总不能让你这个准新郎来来跑腿。”   谢则安喜欢谢望博这种人,他笑了起来:“走吧。”   本来有几个人正鄙夷地斜蔑着谢则安呢,一听谢望博这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跟上去。再看看谢则安脸上那乖乖巧巧的笑容,不知怎地竟有点后悔。   其中倒是有个由始至终都没露出过轻蔑神色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面容清秀,一看就知道他将来必定是个文弱书生。他那漂亮的眉目间含着淡淡笑意,与他一对视,仿佛霎时间风清月朗、春风拂面。他落后谢望博半步,拉着谢则安问:“三郎,大郎在府里吗?”   谢则安疑惑地问:“你是……?”   少年说:“我叫谢曦,是你五堂哥,你叫我曦哥或五哥都可以。”他牵着谢则安的手,“我与大郎以前玩得极好,这几年一直惦记着他,可惜一直见不着。”   谢则安说:“哦,我没听大郎提起过你。”   谢曦脸色一僵。   他说:“当然不会提起,大郎又不会说话。”   谢则安说:“大郎现在会写字了。”   谢曦微微一滞,叹息着说:“那挺好的,以前我想教他,他都不愿意学……”   谢则安边领着他们走边应对着谢曦的询问,很快走到了他住惯了的院落里。谢大郎和张大义都在那儿,谢大郎在纸上写着什么,张大义坐在一边替他回答。听到拱门那儿传来的脚步声,谢大郎抬起头来。   一见到和谢则安并肩而行的谢曦,谢大郎皱紧眉头。他握笔的手一顿,快步上前把谢则安拉到身后,警惕地看着谢曦。   谢季禹说:“大郎,是你大伯把你堂兄们领来京城参加春闱。”   谢大郎看了看谢望博算是问好。   谢望博熟知谢大郎的脾气,没有怪罪的意思,反倒饶有兴味地瞧着谢大郎和谢则安。这才短短几个月,他们俩看起来倒像是亲兄弟了,谢大郎口不能言,却从小就比别人更为敏锐——要是照着他的喜恶去看人,过个几年保准没差!   谢望博和谢季禹一样不太爱掺和本家的事,这次会应下这件事是因为京城这边出了不少新鲜事物。他自号百晓,好奇心自然比别人都强,前些时候多听了几样新玩意儿,心痒得很,马上迫不及待地出发了。   谢望博问谢则安:“那就是你朋友?”   谢则安正为谢大郎的反常莫名着呢,谢曦这人有点装,才见了一面他也瞧不出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瞧谢大郎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谢则安马上找到了定位:不讨大郎喜欢的,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家伙。   谢则安说:“对,”他引着谢望博往前走,“张大哥,这是我大伯。”   张大义不卑不亢地迎上来:“久仰谢先生大名,我是临阳张家张大义。”   谢望博听到“临阳张家”,精神一振。他说道:“你祖父是英雄啊。”   张大义说:“可惜我们这些做儿孙的不争气。”   这年头自报家门时的规矩就是先把本家报上来,张大义以前从未提起“临阳张家”这四个字,但这回他是以谢则安朋友的名义上门来的,面对潼川谢家的人怎么能让谢则安丢脸。   他祖父当初也在北边,送走一批后辈后带着留守的人慨然赴死。偏偏他们这些被他们拼了命保下来的却一点都不争气,要么卖儿易女,要么沦为商户,都没什么出息。   张大义脸皮薄,不像当初那些拿了钱就跑的“叔伯”一样,天下一太平又以临阳张家子弟自居。   别人背地里会不会嘲笑是另一回事,他们自个儿心里过不过得去?   要不是眼下这种情况,张大义是不会把“临阳张家”说出口的。   见张大义面色微沉,谢望博一下子猜出了他的想法。谢望博说道:“你也不差,我在潼川都听说过你的名字。张家椅已经传到潼川那边了,许多酒楼茶肆都换上了它——光是这一样就已经很了不得了,更别提还有你们张氏商铺卖出来的雪花纸。”   张大义说:“谢先生果然不负‘百晓’之名,连张某这种小人物的事情都晓得。”   谢望博说:“我们就不要相互吹捧了。”他简单地向张大义提了安置谢家子弟的事。   张大义说:“没问题,旅舍那边还空着呢。而且那儿有三郎帮着建起来的藏书馆,三郎向姚先生、徐先生他们讨了不少书,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那儿的纸笔是免费自取的,想抄回去都没问题。”   谢望博说:“你这么一说,连我都想去瞧瞧了。”   张大义说:“谢先生可以一起过去。”   谢望博本身就是个随性而为的人,闻言转头对谢季禹说:“季禹你先去忙,我和张先生领他们去安顿好再回来。”他拍拍谢则安的肩膀,“早就听说你拜入了姚鼎言门下,了不得啊。”   谢则安说:“哪里哪里,运气而已。”   送走了谢望博,谢则安又被谢季禹赶去熟记明日大婚的流程。   娶天家女没那么简单,里头的讲究多着呢,谢则安想得头都大了,索性一甩手,钻进被窝装死。   谢大郎站在谢则安门前好一会儿,见谢则安很快睡熟了,也就没再打扰他,转身回自己房间睡觉。   第二天一早,公主大婚的消息就按杨老的要求传遍了大街小巷。   公主昏迷不醒,迎亲这一步却没省掉。聘礼和嫁妆在朱雀街上来来回回,聘礼从谢府一直走到宫门,嫁妆又从宫门一直走到谢府,延延绵绵,从不间断,四周的人都探头探脑地往谢府里看,非常好奇这么多东西是怎么塞进谢府宅院里头的!   吉时一到,个儿小小的谢则安骑着马前往皇宫“迎亲”。      第70章      赵崇昭早早候在晏宁公主那边,随行的有他最信任的东宫近卫和宫人、内侍,经过这几个月的“特训”,他们纪律性极强,齐整整地站在赵崇昭左右,腰杆都挺得笔直,颇有些不同于往日的精神头。   谢则安早已翻身下马,双方经过一系列繁复的仪式,总算完成了“迎亲”步骤,齐齐朝赵英行了跪拜礼。   谢则安笑着调侃:“殿下随我一起回谢府吧。”   赵崇昭听到谢则安这话时小心脏颤了一颤,喜滋滋又乐滋滋,快步上前拉起谢则安的手往外走。张大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替赵崇昭牵着他那枣红色的彪壮马驹。   迎亲队伍绕着朱雀街吹吹打打行了一路,赵崇昭走走停停,一脸高兴地朝百姓们挥手,瞧上去比他自己成亲还要来劲。   这桩婚事来得突然,收到喜帖的人为了弄清赵英这么做的意图,纷纷提前赶到谢家入座。没一会儿,有人来报说:“陛下到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谢老夫人领着一家老小迎了上去。   赵英让宾客们都归位,对谢老夫人说:“谢卿呢?”   其他人听到这话后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谢季禹不是在迎接宾客吗?   谢老夫人一顿,心中夹着酸涩和欢喜,立马派人去把谢晖喊出来。   谢晖是和梁捡一块出现的。   梁捡昨夜里已经和李氏相认,突然有了个至亲,李氏眼睛还是红的,要不是谢季禹仔细地替她敷了许久,今儿恐怕就见不得人了。见梁捡出来,李氏不由多望了几眼——直到这会儿,她依然觉得像在做梦。   谢季禹一看就知道李氏的心思,抬手握住了她的手:“来日方长。”   李氏点点头,脸上带上了得体的笑容,和谢季禹一起把宾客迎进屋内。   宾客大多认得梁捡,见谢晖与他并肩齐行,相互对望几眼,都忍不住在心里猜这人到底是谁。   赵英并没有让他们悬心太久,上前握住谢晖的手说:“谢卿,这是三郎和晏宁的大喜之日,你也该在大伙面前露把脸了。”   这一声“谢卿”震住了不少人,能让赵英这么郑重地介绍,还和“新郎”有关,能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人能认出来。   谢晖说:“久违了,诸位。我是谢晖,十八年前在边境受了重伤为高人所救,昏迷了十八年,前些时日才靠着高人施展的换脉之术清醒过来。这移筋换脉之术十分玄妙,是以我的相貌变了许多。”他一顿,诚挚地道谢,“今日大家能赏脸来吃我孙儿这顿喜酒,我心里万分高兴,我大庆果然无寡情之人,即使我不在了大家依然替我看照着我的妻儿。”   这一番话无异于巨石落水,在所有人心里掀起了一阵大浪。   事实上许多人都是冲着晏宁公主来的,赵英嫁女,谁敢不到?可在场的都是人精,谢晖给他们铺了台阶,他们怎么可能不顺着走?口里都大言不惭地说“应该的,应该的”,心里却飞快估量着谢晖回来后会让朝局如何变化,赵英将晏宁公主嫁到谢家又意味着什么?   莫非赵英要开始栽培太子了?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   当然,也有人顾不得想那么多,比如长孙将军。   这位老将听到谢晖说出自己名字时就腾地站了起来,等谢晖说完了,他扯着嗓子说:“你到底是不是老谢,先和我过过招才算数!”   赵英一听,恼了:“你个浑人,这种日子能动刀枪?”   长孙将军说:“陛下,咱不动刀也不动枪,就比划比划!”他看向谢晖,目光中透着难掩的激动与期待。   谢晖说:“好,来吧。”说罢他领着长孙将军到了外头的空地。   长孙将军没有犹豫也没有客气,双方一站定就开始朝谢晖攻击。谢晖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应对起来游刃有余。两个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即使不动刀枪,比划时仍然带着修罗场上沾染的杀戮之气。   长孙将军到底已经老了,很快落了下风。他停手时却并不觉得丢脸,反倒哈哈大笑:“痛快,痛快,还是这么痛快!”笑到最后,他竟潸然泪下。   那又哭又笑的模样让随行的长孙家子弟都惊诧莫名。   长孙将军顾不得失态,悲喜交加地说道:“老谢啊,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谢晖上前紧紧抱住老泪纵横的长孙将军:“对,我回来了。”   这时有人来报:“长公主到,国舅爷到。”   谢晖和长孙将军对视一眼,回身入内。   长孙将军站在原地抬手抹了抹泪。   二娘穿着男装随行,见众人的注意力转到了长公主和国舅那边,跑上前问:“爷爷你和刚才那个人很好吗?”   长孙将军一顿,说道:“以前军中就没有和他们不好的。”   二娘说:“那他们可真厉害!除了他还有谁?”   长孙将军说:“还有另一个……说了你也不认识。”说完长孙将军心里又有些发涩,这才过了十八年,他们也都还活着,能记住谢晖他们的后辈却少之又少。要是谢晖没有回来,他们是不是就那样湮灭无闻了?   这也不能怪这些小辈,毕竟赵英不喜别人提起那次惨烈的抉择,在那种时刻分兵无疑是让北上的人赴死——赵英怎么愿意承认、怎么愿意被人提醒他身下的皇座沾着至交的血!   长孙将军叹息着说:“那个人啊,叫临均,是个很厉害的人,连陛下都和他好得很。”   二娘怔了怔,牢牢地记下这个名字。她比同龄人聪颖,但也只是学东西快一点罢了,离能理解长孙将军此刻的心情还远着呢,只能先把长孙将军的话记下来。   这时长公主和国舅爷都已经进屋,听到刚才发生的事,长公主心头一颤,快步上前看着谢晖,眼底满是不敢置信。   谢晖见到长公主时心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却还是狠下心把它压了下去。他说道:“阿蛮,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   长公主原本想问还有没有人活着,可一想到自己已经取回了驸马的尸骨,心中又一阵绝望。   过得可好?   自己做下的那些蠢事,怎么能向暌违已久、以前待自己如亲兄长的谢晖说出口?   “谢大哥,”长公主闭上眼,“我过得很好,我过得……很好。”   国舅爷迈步上前:“姨丈。”   谢晖朝国舅爷点点头,神色疏淡。   这十八年来他虽然不在京城,但妻子就是他的眼睛。十八年里国舅爷明面上不理世事,暗中的动作却绝对不会少。要不是心里发虚,他绝不会多年不入谢家大门!   国舅爷没有自讨没趣,自己找了个席位落座。   长孙将军找谢晖对打的举动看似蛮横,却一下子让所有人确认了谢晖的身份。谢晖和赵英齐齐说了几句场面话,喜宴上的气氛又恢复了最初的融洽,唯有长公主坐在原位出了神。   没过多久,迎亲队伍回来了。   东宫近卫在前面开道,整齐有序地分站两侧,恭谨地给他们清出了一条铺着红毡的路。   喜娘提着五谷蓝在他们身侧,边跟着他们走边洒下核桃、枣仁、榄子等等,一路入了门,就到了跨火盆的环节。晏宁公主虽然不在,赵崇昭却兴致颇高,拉着谢则安的手慢慢跨过火盆。喜娘唱道:“跨过火盆,红红火火!”   过了火盆就是碎瓦,赵崇昭拉着谢则安往上一蹦,瓦片喀拉一声碎成好几片,欢欢喜喜地去玩下一个“游戏”。   而赵英、谢晖、谢老夫人依次入座,谢季禹和李氏也尾随着落座。“张家椅”到底是新兴的东西,他们还是盘腿而坐,等着谢则安和赵崇昭入喜堂。   有两个“新郎”无疑是古怪的,可一看赵英泰然地坐在那儿,其他人只能把满心怪异感闷死在心底。   掌灯者唱了声“新人到”,在众人注视下把喜门打开。   一脸欢喜的赵崇昭和谢则安并肩走了进来。   一个是圆胖可爱的半大少年,一个是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儿,看起来倒是极为般配。   这个念头闪过许多人心头,他们立刻在心里自抽嘴巴。   呸呸呸,什么般配,太子殿下是替晏宁公主拜堂来着!   赵崇昭见屋子里黑压压一片,都是平日里见过的或者没见过的朝臣,不由敛起脸上过于明显的笑容,正襟危坐地和谢则安对坐在案几两边。   喜娘在一边唱礼,赵崇昭和谢则安都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安安分分地完成了拜礼。   听到“送入洞房”,他还想拉着谢则安直接跑掉。不过他到底只是代晏宁公主拜堂,还没跑出几步就被赵英喊了回来,开筵待客。   两个“新郎”都是半大小孩,也没人为难他们,满场走了一轮就被送进喜房。   喜娘往案几上摆上了一盘食物,让谢则安两人各吃三口,意味着同吃一锅饭、日后同甘共苦!食物撤下后又送上三杯酒,前面两杯各自喝尽,最后一杯则是传说中的“合卺酒”,必须对换对方的酒杯,意为交欢和好、白首偕老。   赵崇昭兴致很高,被一整天的繁复礼仪折腾下来,脸上居然毫无不耐之色。   颇为遗憾的是根本没有人来“闹洞房”,赵崇昭和谢则安大眼瞪小眼老一会儿,不知道该干点啥好。   赵崇昭想了想,笑呵呵地把下人都赶了出去,悄悄摸摸地把门一关,拉着谢则安说:“三郎,你知道洞房要做什么吗?”   谢则安:“……”   不管做什么都好,都不是跟你做!   赵崇昭却不那么认为,他都替妹妹忙活一天了,怎么能“半途而废”?洞房自然也是要的!   赵崇昭从衣袖里掏出几本画册,煞有介事地说:“你肯定不晓得吧?我跟你说,我已经认真地研究过了——首先,我们要把衣服都脱了!”      第71章      谢则安总算知道什么叫自食其果。   他硬着头皮说:“这就不用了吧?感觉怪怪的。”   赵崇昭自觉特别有道理:“哪里怪了?宗正说过要全部走完的。”说完他兴致勃勃地凑上去扒谢则安的衣服。   谢则安力气不如赵崇昭大,眼看他横了心要“洞房”,索性说:“我自己来,你不也要脱吗?”   谢则安干脆利落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剥光。   以赵崇昭的岁数,身体压根没发育,怎么都不可能闹出事来,估计他和谢大郎一样疑惑着那些动作为什么那么奇怪……   赵崇昭喜滋滋地把衣服脱光,拉着谢则安钻进被窝,掏出画册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幅说:“三郎,这个最简单,我们的腿叠在一起就行了!”   谢则安:“……”   果然。   谢则安的心刚放回原位,突然感觉自己的腰被重重地捏了一下。   谢则安瞪着赵崇昭。   赵崇昭振振有词地说:“手要这样放!”   谢则安还没反应过来,一条腿已经跨进自己腿间。   赵崇昭腾出一只手翻开画册看了看,认认真真地调整姿势。   谢则安:“……”   这家伙的两条腿在他身上动来动去,动来动去,动来动去……   卧槽,职业性骚扰升级了!   谢则安抢过赵崇昭手里的画册扫了几眼,快速按照那幅图摆出个百分之九十九相像的姿势。   赵崇昭说:“果然就是这样!这就完了吗?我们要不要试试别的?”   谢则安说:“……不用了,忙了一天你不困吗?”   赵崇昭说:“不困。”   谢则安被噎住了。   赵崇昭说:“我们再试试别的!”   谢则安一阵头大。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谢则安照着赵崇昭的指示一幅接一幅地摆了下去。   可这招使多了也不管用,赵崇昭很快就狐疑地问:“三郎你怎么就那么快摆出来?”   谢则安:“……”   赵崇昭凶神恶煞地把谢则安压在身下:“你是不是和别人洞房过?”他盯着谢则安近在咫尺的脸蛋儿,心里腾起一阵火气,“快说!”   谢则安实在不明白赵崇昭是怎么想出这种结论的。   谢则安皱着眉头说:“殿下,睡了吧。”   赵崇昭见谢则安不回答,马上想到了那天在谢则安房间里看见的谢大郎。他咬牙问:“是不是和谢大郎!”   谢则安一瞧他这模样,暗道一声“糟糕”,挣扎着退了退,无奈地说:“殿下你怎么会这么想?”   赵崇昭按住谢则安的手腕不让他后退:“以前就算了,我不许你再和他一起睡!”   谢则安说:“……好。”   赵崇昭见谢则安乖乖答应,火气小了些,伸手把谢则安牢牢抱在怀里警告道:“三郎,虽然我舍不得罚你,但你要是不听话的话,我可不会饶了你。”说完他又觉得这话太冷硬了,不太好,低下头在谢则安唇上亲了一下。   见谢则安瞪大了眼,赵崇昭兴致来了,像狗儿一样舔了舔谢则安柔软又好看的唇。   谢则安身体僵直。   赵崇昭意犹未尽地啄了啄谢则安的唇角,高高兴兴地说:“三郎,我最喜欢你了。”   谢则安:“……我困了。”   他决定装死。   他不得不装死。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以后这家伙懂了什么叫“鱼水之欢”、什么叫“真正的洞房”,会不会把他杀了灭口?   想想就觉得前途无亮!   赵崇昭见谢则安却是累得睁不开眼,总算安分下来——当然,他搁在谢则安腰上的爪子一直没挪开。   四更天一到,赵崇昭麻利地从床上爬起来,叫张大德进来伺候自己穿衣服。身为太子,赵崇昭一向起得早,四更正是鸡鸣之时,他虽然不用上朝,却得依着时辰离开被窝。   张大德早就把热水和衣服准备好了,赵崇昭一招呼就领着人鱼贯而入,伺候赵崇昭穿衣、漱口、洗脸。   等赵崇昭准备好了,谢则安还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熟睡。   赵崇昭有点不乐意,蹑手蹑足地跑过去,伸手捏住谢则安的鼻子不让他喘气儿。谢则安猛地惊醒,瞪着赵崇昭。   赵崇昭乐呵呵地招呼张大德:“小德子,快来帮三郎穿衣服。”   谢则安身上啥都没穿,一听赵崇昭又把张大德招呼进来就头皮发麻。他对张大德说:“大德,把衣服拿过来,我自己穿就成了。”   张大德说:“三郎你难道还害羞不成?”   百八十人挤着洗澡的大澡堂谢则安都去过,哪会因为这种事害羞?他摇摇头说:“这些事我自己做惯了,不习惯别人来。”说着他也没避讳那么多,直接掀开被子下床。   张大德笑眯眯地把衣服递给他。   等两个人都梳洗完毕,天边渐渐见了白。   想到又要经历一番折腾,谢则安头疼不已。他乖乖和赵崇昭一起行动,把“大婚”第二天应该做的事一一完成。   最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谢则安不耻下问:“殿下,我们接下来该干什么?”   赵崇昭说:“……我也不太清楚。”   谢季禹挥挥手赶人:“你们可以回东宫听徐先生讲课去了。”   谢则安:“……”   谢则安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变成了“已婚人士”。   更可怕的是他有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大舅哥”,这家伙一见到燕凛和秦如柳,立刻警告说:“三郎已经成亲啦,你们以后离他远点!”   燕凛:“……”   秦如柳:“……”   他们性别男、爱好女好吗!   赵崇昭终于找到了可以光明正大不让谢则安和别人玩的理由,高高兴兴地霸占了谢则安两天多。   晏宁公主醒来了。   谢则安在赵崇昭的带领下去看自己“老婆”。   谢则安觉得晏宁公主更委屈,他好歹是自己成的亲,这娃儿只不过是病了一场,一睁开眼居然成了别人的老婆!   谢则安乖乖站在一边看着晏宁公主。   赵崇昭兴奋极了,拉着晏宁公主说起自己代替她和谢则安成亲的事:“宁儿,以后三郎就是你的驸马了,我会帮你看好他的!”   晏宁公主花了很久才消化赵崇昭的话,错愕地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她自己理清楚这件荒谬的事情。   晏宁公主藏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握,垂下头咬了咬唇。她没有瞒过父皇,她没有瞒过去,三郎不应该当这个驸马,她随时有可能命丧黄泉,不应该……   晏宁公主眼泪盈满了眉睫,却压着声音说:“简直荒唐!”   赵崇昭一愣:“宁儿你不高兴吗?”   晏宁公主冷声说:“换了你,一睁开眼睛无缘无故就成了亲,你会高兴吗?”   赵崇昭错愕地看着晏宁公主,他想着谢则安那么好,妹妹肯定会喜欢的,没想到妹妹突然变回了以前那副对他冷若冰霜的模样……   晏宁公主又骂了一句:“还是这种出身不明不白的家伙!”   赵崇昭原本在“我又做错事”的懊恼之中悔红了眼,听到晏宁公主这话后却炸了毛:“什么不明不白,三郎就是三郎,关出身什么事!你不喜欢就算了,大不了我去求父皇让你们和离!”他抓住谢则安的手就要往外跑。   谢则安一顿,挣开赵崇昭的手说:“我和……宁儿说两句话。”   赵崇昭听到谢则安这声“宁儿”,整个人呆住了。他呆愣地看着谢则安走到床前和妹妹低语,心底不知怎地冒出种酸酸涩涩的感觉,好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咬着他的心脏。   不舒服,特别不舒服。   谢则安并没有察觉赵崇昭的异常,他拍了拍晏宁公主的手背,低声劝慰:“殿下不要着急,就算不走科举我也可以帮太子殿下……”   晏宁公主呼吸微滞,一抬头,盈满泪的眼眸猝不及防地与谢则安的目光对上了。   谢则安心里有点怜悯。   身体已经这么弱了,赵英还告诉她要把她哥哥这个太子换掉,难怪她时不时会病重。   身在皇家能有这样的兄妹情谊,也算是极为难得……   谢则安笑了笑,朝晏宁公主保证:“以后就交给我吧。”   晏宁公主知道谢则安误会了,但她要的正是这样的误会。   她以前没藏好是她的错,以后不能再犯那样的错误。   她的一生注定如梅花易凋、烟花易散,也许她的生命走到终点时谢则安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不能让谢则安知道她的心意,因为那对谢则安而言是一种负累。只有从来没开始过,才不会成为他日后的负担。   晏宁公主垂下眼睫,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谢则安伸手替她抹掉脸颊上的泪。   这娃儿和他妹妹一样大,平时却承受着太多的痛苦,压根儿没过过半天轻松日子。谢则安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但既然赵英已经用一纸指婚将他和晏宁公主拴在一起,他当然会尽可能地替她搬开悬在心头的大石。   谢则安说:“殿下,在你这个年纪应该快快活活地吃吃喝喝玩玩,太子殿下的事交给我就好……”   晏宁公主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赵崇昭正抓耳挠腮地想着该怎么上去把谢则安拉回来,突然听到内侍齐喊:“见过陛下。”   赵崇昭和谢则安齐齐转身,将赵英迎到晏宁公主床前。   赵英摆摆手赶人:“徐先生在等着你们,还不快过去?”   赵崇昭喜上心头,拉着谢则安跑了。   赵英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女儿。   晏宁公主一颤,停滞片刻后才对上赵英的目光。   赵英说:“晏宁,你不喜欢我给你指的驸马?”他怜惜地撩开晏宁公主的刘海,“还是觉得三郎可惜了?”   晏宁公主知道瞒不过赵英的眼睛,所以垂下头不说话。   赵英叹息一声,把她病倒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并告诉她杨老估算的“限期”。   晏宁公主先是愣住了,而后心中一喜。   十年、十年、十年……   十年对别人来说不长,对她而言却已经非常长久,她可以把很多事做完:包括稳住赵崇昭的太子之位,也包括……给谢则安找到更好的妻子。   过个几年,她这个兄长一定能成长起来。   到时有兄长相帮,肯定能让谢则安摆脱驸马身份。就算不能,她也要亲自为他安排好最佳人选,托兄长去求父王让他再娶。   就当是报答他愿意帮助她兄长、报答他愿意当驸马陪伴她……   主意既定,晏宁公主眼底多了几分雀跃:“父皇的安排我很喜欢……”      第72章      经过半个月的调理,晏宁公主能下床走动了。   赵英把谢则安找了过去,商量着把晏宁公主接到谢府的事。赵英心里是不愿意把女儿送到谢府去的,可要是一直留着吧,这婚事可真成了笑话。   女大不中留,如今女儿恐怕天天盼着驸马入宫,还不如圆了她的心愿。   谢则安正被赵崇昭撺掇着出宫玩呢,一听赵英要见自己,马上夹起尾巴跑去见岳父。   赵英见谢则安瞧上去精神奕奕,忍不住问:“你又拉着崇昭去做什么?”   谢则安说:“哪能啊,我从来不敢撺掇殿下做事儿。”   赵英懒得和他计较,说起了正事。   谢则安说:“要是父皇和宁儿愿意的话,谢府早做好准备了。”   赵英一听谢则安那称呼,脸皮不由自主地抽了抽,说:“那我让司天监推算吉日。”   谢则安两眼一亮:“司天监啊,我还没去玩过……啊不,我还没见识过,不知道能不能让我去瞧一瞧!”   赵英没好气地说:“那能是玩的地方吗?”   谢则安失望不已。   赵英说:“让你去也不是不行,问题是你要去干什么?”   谢则安眼珠子一转,马上找出了说辞:“就见识见识,殿下对农事挺有兴趣的,司天监不是琢磨历法的嘛,历法可以用来指导农时,我和殿下都得好好学学。”   赵英说:“你倒是机灵。”他笑睨着谢则安,“成,你和崇昭去一趟,我倒要看看你能学到什么。”   谢则安喜出望外,跑回去找赵崇昭。   马上就要把小老婆接回家了,心里还真有点小激动!   赵崇昭听到这消息时心情不太美妙。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是舍不得让妹妹去谢府。见谢则安一脸高兴,他心里更加不爽,闷声说:“司天监有什么好玩的?不去,我要出宫玩儿!”   谢则安知道赵崇昭一横起来,谁都说不通,只好摸摸鼻头说:“那我自己去看看。”   赵崇昭瞪了他一眼,转身蹬蹬蹬地跑了。   谢则安有点莫名其妙,但也习惯了,自己拿着赵英给的令牌去司天监玩耍。   司天监是古代的天文台,管的是历法啊气候啊之类的,谢则安对这地方这么有兴趣是因为他大伯谢望博心心念念想见提举司天监沈存中。这家伙可真了不得,他借着司天监一把手的便利遍地跑,几年下来天南海北的事儿他都看遍了,比谢望博还“百晓”。   谢望博偶然和他聊了一次,一直想着要再见一见。   谢则安对这种奇人一向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入了司天监的人,谢则安一路探头探脑、东看西看。司天监的职能分得很细,天文、算历、刻漏通通“分科”管理,谢则安仗着自己是“小驸马”,一科一科看了过去。他流连最久的是刻漏科,这地方有着不同种类的“时钟”,千奇百怪,让他大开眼界。   很快地,谢则安被一个大型的“报时器”吸引住了。   领路的人见谢则安很感兴趣,马上向他介绍起来。   这东西叫水运仪象台,整个仪象台足足建了三大层,看上去有十来米高!   一到“半点”和“整点”,一个栩栩如生的红衣木人出现在第一层的门口摇铃。第一层的红衣木人出现后,二层紧接着出现一个拿着时辰牌的木人,比如子时分为子初和子正两部分,木人就会在子时一开始时带着“子初”的时辰牌出现、子时中段时带着“子正”的时辰牌出现,简直跟现代的时针一样!   第三层的木人更加精巧,它可以精细到“刻”,也就是每十五分钟出现一次。   谢则安绕着水运仪象台敲了半天,不得不服气:这么精巧的设计,就算是他这个有着现代知识的人也不一定能琢磨出来!   正感叹着呢,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绯袍官员走了过来。这人身材有点圆胖,却没胖得太过,他笑眯着眼,像尊和和气气的弥勒佛。瞧见谢则安,他迈步走近,问道:“你是谢家的谢三郎?”   谢则安微讶,点点头说:“是我。”   绯袍官员说:“那就巧了,我正想着什么时候到你们家去作客呢。”他骂道,“你阿爹那吝啬鬼,把你藏起来不让我见。要不是我从几个匠人那里知道了你,他肯定想把你那套丈量方法私藏了。你跟我来,给我好好说说那什么数字符号。”   谢则安:“……”   绯袍官员一拍脑袋,说:“我叫沈存中,和你阿爹交情不错,你可以叫我一声沈叔。”   谢则安两眼一亮。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则安狗腿地跟着沈存中跑,坐定之后更是沈存中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沈存中惊讶于谢则安的热情。   谢则安坦然承认自己的别有居心:“刚才看了水运仪象台,我有个小想法想看看沈叔您能不能帮忙搞搞……”   沈存中说:“什么想法?”   谢则安说:“就是把这个仪象台变小一点,再变小一点,再——”他在旁边翻出纸来,再从自己袖袋里掏出随手带着的铅笔刷刷刷地画了个手表,再画了个怀表,再画了个挂钟和座钟!谢则安腼腆地笑了起来,“瞧,就是这么几种小东西,大小不太一样,模样儿不太一样,里头的构造却是大同小异,把仪象台那几个齿轮变小就可以了!”   沈存中说:“看起来还不错,但做起来有点麻烦。”   谢则安说:“沈叔您不是连这么大一个仪象台都做出来了吗?”   沈存中说:“能做出来正因为它大,足够大的话,齿轮的精度要求反而没那么高。假如要把它变小,就得进一步估算好精度,以确保时间不会有偏差。”见谢则安听得认真,他讶异地问,“三郎你听得懂?”   谢则安点头如捣蒜:“听得懂啊。”   沈存中说:“这个我得好好想想。”   谢则安说:“您可一定得好好想!”   谢则安以前挺喜欢钟表的,一来,这可是提升自己身份和品味的好东西,身为成功人士,腕上不戴个名表都对不起自己。二来,小时候老头儿收到过几个别人扔掉的表,手把手地教他修过好几次,其中一个怀表他宝贝得不得了,彻底坏掉以后都舍不得扔。   可惜这东西太复杂,要教会匠人把它造出来实在太难了,谢则安只能放弃这个想法。这趟司天监之行有这样的收获,谢则安简直恨不得搂住沈存中亲上几口。   他兴致勃勃地说:“我给您再画几张图,您看看有没有用!”   沈存中原以为谢则安是小孩子贪玩,等见到谢则安画出来的钟表内部构造图时却睁大了眼,紧盯着谢则安落笔的地方看,生怕没能第一时间目睹它的全貌。   谢则安专心画完,转头对沈存中说:“沈叔,就是这样的,您看看能不能做出来。”   沈存中拿过几张图纸看了又看,拍着胸脯说:“我会尽量试试看。”   谢则安这才想起正事,赶紧把赵英的意思告诉沈存中,让司天监帮忙选个吉日让晏宁公主进谢府。   沈存中说:“成,我会叫人尽快把吉日送到陛下那边。”   谢则安正要告辞,突然看到有个官员跑了进来,面色发苦地对沈存中:“大人,还是不成,丞相那边不同意推行咱的新历法。”   沈存中说:“没关系,也没指望他能同意。”   谢则安听在耳里,来了兴致:“什么新历法?”   沈存中说:“没什么,现行的历法有一个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因为有闰月的出现,二十四个节气根本确定不了是在月中的哪一天,很难按照它来确定农时。我这些年观察天象和气候,觉得应该定立春为正月一日,惊蛰为二月一日,以此类推。大月安排三十天,小月安排三十一天,这让的话岁岁齐尽,永无闰余。假如两个小节气并在一起,也就只有一次而已,遇上这样的情况一年就定为三百六十五天。要是没有遇上,那一年就定为三百六十六天。”说起自己的新历法,沈存中一时有点忘我。说完后他才想起面对的是个十岁小儿,苦笑道,“和你说也没什么用,历法改不改不是我能决定的。”   谢则安听得目瞪口呆。   这根本就是阳历啊!   这家伙莫非是他老乡!   可左看右看,沈存中也不像个现代人。   谢则安夹起尾巴做人的想法变得更为强烈。   他由衷说道:“沈叔你可真厉害!”   沈存中说:“这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本来就是司天监的分内工作。”   谢则安说:“这东西能给我抄一份么,我拿回去琢磨琢磨。”   沈存中说:“那有什么问题?不用抄,我留着好几份,你尽管拿去。”   谢则安热情邀请:“我大伯来京城了,他曾和您有过一面之缘,一直很想见您,您要是得空的话能不能到我们家去吃顿便饭,和大伯聊聊天儿?”   沈存中想了想,说:“你大伯是望博兄?”   谢则安说:“对!沈叔您还记得?”   沈存中说:“记得,正巧这边也忙完了,我和你一道回去。”   谢则安说:“那我大伯肯定高兴得很。”   沈存中说:“能见到故人,我也高兴得紧。”   两人边聊边前往谢府。   刚进门没几步,戴石沉着脸迎了上来:“小官人,出事了,芸娘受伤了!”   谢则安问:“怎么回事?”   戴石看了眼沈存中。   沈存中何等眼色?一看戴石那模样就知道他不方便听,他笑着说:“你叫个人把我领去你大伯那边。”   谢则安点点头。   沈存中一走,戴石说道:“芸娘在回家途中遇到劫匪,要不是遇上燕家人相救,恐怕早就丢了命!”   谢则安面色一沉:“我去看看。”   谢则安赶到“私塾”那边,发现燕凛和秦明德都在。一问之下才知道秦明德当时正送芸娘回来,而领着人救下他们的正是燕凛。   谢则安对燕凛说:“谢了。”   燕凛说:“我们家的人留了活口想要盘问,对方却服毒自杀了,这更证明那并不是普通的劫匪。”他看了眼秦明德,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就是不知道是冲着秦大人来的,还是冲着那位姑娘来的。”   秦明德咬牙说:“是冲着李姑娘来的,那刀子都往李姑娘身上招呼,还淬着毒!”   谢则安说:“芸娘最近在忙什么?”   秦明德说:“李姑娘说她觉得齐王那个方子不够好,一直在和几个匠人琢磨着怎么改,前几天还说有眉目了,今儿就出事了。”   谢则安冷笑说:“我知道了。”他看了眼秦明德,“这么重要的事,芸娘应该没告诉多少人吧?”   秦明德点点头。   谢则安说:“您能不能帮忙留意一下那几个知情人?”   秦明德是什么人?他一下子明白了谢则安的意思:“你是说他们是冲着芸娘改良的炼钢法来的?工部有内鬼?”   谢则安说:“我什么都没说。”   秦明德没介意谢则安脸上的冷意,换了他,把手底下最得用的人借了出去却出了这种事,他早就翻脸了。   人是在工部回这边的路上出事的,他不查谁查?   秦明德说:“交给我吧,我会好好彻查清楚。”   谢则安说:“能查清楚就最好。”   秦明德点点头,转身走了。   谢则安吩咐戴石:“这边有女孩有小孩,你去挑些护院回来,要机灵点的,抽点时间好好训练一下。这几天我去向殿下借点人回来守夜,我倒要看看谁敢到我们这儿来找死。”   知道谢则安这是重视他们的安危,戴石心中一暖,立刻领命去为“私塾”聘护院。   谢则安入内看芸娘。   刀上淬着毒,要不是燕凛抢救及时,芸娘早就一命呜呼了。   听到脚步声,芸娘睁开了眼。她表现得很冷静:“小官人,我的想法一定是对的,要不然他们不会想杀我。”   谢则安说:“别想那么多,先养好伤再说。”   芸娘点点头。   谢则安说:“我要是还让你继续做这样的事,你会不会怪我不爱惜你?”   芸娘说:“小官人要是不让芸娘继续去做,芸娘才会怪您。要是因为他们想杀我我就放弃了,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意?”   谢则安说:“好胆气,看来我没看错人。”他唇边泛起一丝冷笑,“芸娘你放心,我肯定会把招呼在你身上的这一刀还回去。”   是他没有考虑周全,总是忘记这早就不是自己所在的那个和平时代。   既然有人想用这种血的教训让他明白这个道理,那他不介意向他们展示一下他从这里面学到了多少。   管他是王爷还是世子,管他想造反还是不想造反,敢动他身边的人就得付出代价!      第73章      燕家人向来耿直,第一时间把秦明德和芸娘遇袭的事报到赵英案前。赵英找秦明德问了话,见秦明德安然无恙,匪徒又没留下活口,只让秦明德去府衙报一下案情就没再过问了。   秦明德也不好出头,本来让芸娘呆在工部那么久就已经是破例了,再加上芸娘是谢则安的人,谢则安才刚和晏宁公主完婚,要是赵英追问起芸娘和谢则安他该怎么回答?想来下手的人也是料到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地派出“劫匪”。   秦明德觉得挺对不起谢则安的,第二天就找谢季禹说出了这件事。   谢季禹很快找上谢则安。   谢则安瞧上去还是那副乖乖巧巧的样子。   谢季禹说:“三郎,谢府是你的后盾,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和我们商量。”   谢则安顿了顿,觑着谢季禹说:“我没想做啥,我一个毛头小孩能做啥……”说完他又忍不住冷笑起来,“光天化日之下闹匪,他们还真做得出来。”   谢季禹说:“没有拿住证据,奈何不了他们。”   谢则安说:“阿爹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谢季禹静静地看着谢季禹一会儿,没再多说什么。   谢则安当然知道谢季禹会帮自己,可他得留着谢季禹当自己的保命王牌,仇是要报的,但不能赔上自己。谢府这边不扯进来他怎么做都在理,要是借整个谢府之力,还真不知道赵英会怎么想。   谢则安不会傻到去捋虎须。   谢则安入京不到半年,做的事看着样样都不一般,真正交心的人却没几个。不依仗谢家他能做的事其实并不多,但谢则安从来都不是知难而退的人。   他信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从来不认为自己该打落牙齿和血吞。   谢则安叫戴石把“私塾”里的所有人找回来。   这批人是他的第一批班底,他原本不指望他们真的能派上什么用场,但芸娘表现太突出,一下子被人给盯上了。这种时刻,即使其他人根本做不了什么,谢则安也得借这个机会让他们真正地凝聚在一起。   有人找碴到自己头上了,正好能让他们借这个机会养成团结一心一致对外。   对于一个“团体”而言,归属感也是很重要的东西。   谢则安说:“不管你们以后想做什么,我要你们学会分析你所能掌握的信息。假如认识个给相府送菜的,就要能在几天内确定相府有多少人。假如认识个在驿站帮把手的,那就得知道各府邸出来的人都往那边跑。这么做是有点累,但在我们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我们只能尽我们所能地掌握更多的情报,做出最好的应对。至于那些欺负到我们头上来的人——即使不是伤了芸娘,而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们都不能坐视不管——谁要是那么不长眼,我们就加倍地还回去!”他目光带着几分冷意,“但是这样的话,我们可能会惹上一些惹不得的敌人。我先把话说明白了,你们谁要是害怕的话,现在就可以走出这个门。”   戴石等人都安静下来。   谢则安收养的几个流浪儿年纪比较小,不是很理解谢则安的话,都乖乖地上前几步围到谢则安周围看着戴石等人。   戴石这批人都是谢则安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谢则安挑的时候没挑那种孤傲不屈的,也没挑那种垂头丧气的,领回的都是些觉得生活还有盼头、还想着放手一搏图个好将来的人,个个都不失机灵。   谢则安说得郑重,他们也听得心头凛然。   谢则安已经把利弊摆在他们眼前。   利是只要他们留下,谢则安就会像护着芸娘一样护着他们。   短短几个月里,谢则安先是白手起家,盘下宅院买回了他们;在他们以为自己只是成了商户的仆从时,谢则安摇身一变成了尚书之子,往来都是了不得的达官贵人;在他们以为自己会是纨绔子弟的“亲信”时,谢则安居然又当上了驸马,成为众人口中的“皇亲国戚”。   这样一个人愿意护着他们,他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弊,却是可能惹来像芸娘这样的杀身之祸。   戴石最先说话:“与其像狗一样活着,还不如跟着小官人做事。想想那些达官贵人居然会害怕我们这样的‘下等人’,害怕到寝食难安,冒险找人来杀我们,我只觉得痛快!”   戴石一领头,其他人也纷纷站了出来。   最终没有人走出屋门。   谢则安说:“那我们就开始行动吧,光靠秦先生那边追查是不够的,我们自己得用点心。”他垂眸停顿片刻,沉声下达任务,“我会把京城中不太对头的人挑出来,你们给我想办法盯一盯,遇到解决不了的情况不要打草惊蛇,先来找我商量。”   入京已经几个月,谢则安对京城的布局早就了然于胸,就跟他所说的那样,他只要稍微和送菜的、送杂货的人聊上几句,马上能确定这家人多少丁口——甚至还能掌握他们饮食上、起居上的偏好。   这些都是摆在所有人眼前的线索,只是一般而言大家都不会去在意这种东西就是了。谢则安本来也没兴致去琢磨这些,可自己的人都被砍了两刀,他没兴致也得追查清楚。   免得其他人见他好欺负,学着这家伙欺负到他头上来。   谢则安打发小一辈的去念书,只留下戴石等人教授他们一些追查技巧。想调查事情不一定要专业人士,越是不起眼的人越适合,除了戴石外的其他人基本都已经被谢则安安排到张大义各个商铺里帮把手,就算去接触各行各业的人也不会引人疑窦。   呵呵,这次的主使人最好藏好一点,千万别让他查出来,否则他只能杀他们这只鸡给猴看了。   谢则安心里是有怀疑对象的,能冲着芸娘来,最有可能是和炼钢法有关。提到这个炼钢法的话第一嫌疑人自然是齐王父子,但反过来一想,青天白日之下做出这种事未免太张狂了,也有可能是齐王父子的对头故意嫁祸给他们——反正主使人基本不会脱出这个范围。   既然两边都有嫌疑,那就正向反向双管齐下,一起查个彻底!   谢则安一向很有耐心。   他向晏宁公主借了人保护“私塾”,安心地筹备着把晏宁公主接回谢府这桩“要事”。   晏宁公主过来时没有搞大排场,在仆从的引领下先去拜见谢晖和谢老夫人。饶是如此,随晏宁公主一起过来的宫人和东西还是让谢府忙翻了天。   谢则安眨巴着眼看着“新房”在短短半个时辰中彻底变了样,不得不承认论讲究还是人家皇家人够讲究!   晏宁公主从谢晖夫妇那边出来后又去见李氏,最后在李氏的带领下入住“新房”。   谢则安见晏宁公主眼底有着掩不住的疲累,给晏宁公主倒了杯茶送到她手里:“这茶加了奶,香甜又暖胃,你喝喝看。”   晏宁公主“嗯”地一声,乖乖喝了起来。   谢则安的小心脏快萌化了。   他怕晏宁公主不自在,叫人去把谢小妹找了过来。   谢小妹很快就蹬着小短腿跑进屋,高高兴兴地问:“宁儿姐姐,以后你就是我嫂子了吗?”   晏宁公主很喜欢天真活泼的谢小妹,听到这话时手一颤。她淡淡地一笑,落落大方地说:“对。”   不自在的人变成了谢则安。   太邪恶了,晏宁才多小啊!   谢则安说:“我想起我有点事要办,你们聊!”   晏宁公主和谢小妹齐齐目送谢则安,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谢小妹说:“嫂嫂,哥哥这是害羞呢!”   晏宁公主想笑,笑意又顿在唇边。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最近你哥哥有没有和你讲故事?”   谢小妹兴奋地说:“讲了哦,我给嫂嫂你讲!”   晏宁公主含笑听谢小妹叽叽喳喳地说起谢则安给她讲的新故事——   东胜神州有一花果山,山顶一石,受日月精月华,产下一石猴……   谢小妹讲故事极有天赋,晏宁公主又是惯于聆听的人,一个说一个听,不知不觉竟到了饭点。   谢则安硬着头皮来喊人去吃饭。   晏宁公主的好相处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一入夜,谢则安就纠结了。   虽说晏宁公主是他老婆,可一想到要和这么个小萝莉同床共寝,谢则安实在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谢则安正要和晏宁公主商量呢,晏宁公主却主动开口:“我不习惯和人同床,三郎你多拿一张被子睡到榻上吧。”   谢则安如蒙大赦:“好,就这么办!”   晏宁公主笑了起来,转念想到谢小妹讲的故事,忍不住追问:“石猴这么一闹,后面会遇到什么事?”   谢则安一愣,见晏宁公主目光熠熠发亮,知道她是对《西游记》的好奇心。他瞧了眼晏宁公主隐隐泛青的眼窝,不容反对地说:“想听故事?行,你乖乖睡觉,什么时候你作息正常了,我再给你和小妹讲石猴会怎么样。”   晏宁公主一滞,心里有些着恼,又有点泛暖。   她原想着要看些书的,见谢则安不像在开玩笑,只能听话地躺上床拉好被子,探出颗小脑袋小声地说:“你说话要算话……”   谢则安:“……”   卖萌可耻啊公主殿下!   谢则安一本正经地说:“我一向说话算话!”   晏宁公主闭上眼睛一会儿,又忍不住睁开眼说道:“石猴一定会被打压的,有那么多厉害人物在,肯定不会让他得意太久。”   谢则安说:“幸亏不是我写的,要不然非被你气死不可,还没讲过去的事儿都被你猜到了。还打压不打压的,猴子就是猴子,你别瞎想。再不睡的话你以后就别想听了,我让小妹也不给你讲。”   晏宁公主知道谢则安是把自己当谢小妹一样哄,心里却还是微微发甜。   她乖乖闭眼睡觉。   谢则安见晏宁公主睡下了,起身抱起被子给自己“铺床”。   这一晚两个人都睡得很安稳。      第74章      谢则安的动作没能瞒过所有人。   梁捡一直在追查谢谦手上那些信的来历,意外撞见了谢则安的人几次,他马上找上了谢则安。   谢则安也不隐瞒,冷笑说:“既然敢伤我的人,那我就算是赤手空拳也要咬下他一块肉。”   梁捡说:“很多人你连咬都咬不着。”   谢则安说:“我咬不着也没关系,总有咬得着的人。”   梁捡说:“难道他们会听你的话?”   谢则安说:“他们当然不会听我的话,所以得好好想想。”   谢则安最大的怀疑对象是齐王父子。   赵英非常喜欢齐王父子,因为齐王与他一母同胞,在他没登上帝位之前一直对他极好,等他得了谭无求的帮扶之后又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   正是因为这样,即使齐王有炼钢这个“无关要紧的小爱好”,赵英也一直不怎么在意,反倒对齐王“主动”献出炼钢法的举动大为嘉许。   谢则安倒也不会认为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该归天子所有,归根到底这炼钢法都是他们从齐王手上强抢过来的,齐王心情不好也没什么。可芸娘的事真要是齐王做的话,那问题可大了,齐王要是没什么想法,怎么可能为了个炼钢法杀人?   这说明他不像他们一样只想弄点钢材来搞大棚,而是想搞点别的东西——比如武器。   谢则安当初嘱咐张大义注意各地矿产,张大义前些天给他带回一个情报:齐王封地那边看着荒凉,实则矿藏十分丰富,而且不允许官府开采,统统被记入了齐王手底下。   齐王把封地一整顿,他在里头搞出多少事儿来还真说不准!   戴石那边也有了不小的进展,那几个匠人之中还真有两个与诸王有关的,其中一个人正是齐王妃的同乡。这人记录在案的祖籍不是那边,但戴石是着人在附近打听,恰好听到匠人的媳妇儿夸口说见过齐王妃回娘家的大排场。   戴石已经让人盯着那个匠人。   谢则安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推断告诉梁捡。   梁捡面色一沉,说道:“陛下与齐王感情极好,真要是他,你准备怎么做?”   谢则安乖乖巧巧地说:“我没准备做什么啊,他是王爷,我只是个,嘿,小小的驸马,哪有能耐和他叫板。”   梁捡一阵头疼。   他说起自己追查的进展:“谢谦做得小心,但还是露了马脚。这段时间他去了城北的茶馆三次,阿蛮铁了心要和他和离,他恐怕着急得很。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茶馆的人有问题,应该是他们联络的地方。”   谢谦也是谢则安想要好好搞一搞的家伙!   谢则安精神一振:“你查了里面的人吗?”   梁捡说:“这茶馆是恭王以前的好友开的,伙计都在京城呆了二十年以上,嫁娶的也大多是京城本地人。”   谢则安说:“您怀疑是恭王?”   梁捡说:“不是我怀疑,是陛下怀疑。”   所以赵英查到这个程度就不再追查。   谢则安问:“能不能把那个茶馆相关的案卷给我瞧瞧?”   梁捡说:“你这小子是这也想掺一脚那也想掺一脚?”   谢则安说:“我就看看,什么都不干!”   梁捡点点头,从衣袖里扔出一卷案卷给了谢则安。他说道:“你要做什么记得与我商量,要不然我可不会对你客气。”他拍拍谢则安的脑袋,“我不像你爹,什么都由着你。”   谢则安麻溜地说:“我晓得!”   谢则安拿着案卷琢磨了许久,在上面圈起几个人,马不停蹄地跑到“私塾”那边忙活。   谢大郎最近陪着晏宁公主借来的禁卫守在这边,平时都在看谢则安的“教材”,看累了就找禁卫们练手,日子过得十分充实。见谢则安来了,正在和禁卫交手的谢大郎停了下来。   谢则安笑眯眯地招呼:“大郎,一起来吧。”   谢大郎点点头,抹了把汗,和谢则安进了屋。   谢则安把戴石找了过来:“这几天我们拿到了不少线索,不妨来大胆假设一些可能性,一个个地排查过去。”   戴石说:“小官人觉得会有什么可能性?”   谢则安说:“假如这事是齐王做的,那说明他很重视芸娘发现的炼钢法——他极有可能有谋逆之心。”他微微冷笑,“现在还有另一条线索——一个有谋逆之心的人给驸马谢谦写信和他‘共商大计’,我们不妨假设两边的背后是同一个人。”   谢则安把梁捡查到的东西说了出来。   戴石说:“您的意思是背后的人是恭王?”   谢则安说:“不,不是恭王,或者说谢谦以为那是恭王,其实不是。”谢则安看过那些信,记得其中有个细节是对方对谢谦说“明面上千万不能表露分毫”。谢谦怎么会放弃大好前程投靠对方?无非是觉得对方极有可能成功!   最有可能成功的是谁?肯定不是那些无兵无权的闲散王爷。   而曾经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如今依然手握兵权的,只有恭王赵深。   对方一步步地稳住了谢谦,就开始大大方方地让谢谦帮忙做一些事。即使事情败露,谢谦也只会供出恭王的名字!   谢则安说:“假设两边都是齐王干的,那我们接下来的调查就是查一查这几个人。”他往案卷上指了指,“主要是查他们和齐王有没有什么关联。”   经过这几天的“实践”,戴石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把案卷收起来就去找其他人商量。   谢大郎写:“要真是齐王的话,你准备怎么做?”   谢则安说:“没怎么做,”他笑得极其善良,“抢他的矿,炼他的钢,掀他老底没商量。”   谢大郎:“……”   谢则安布置完下一步的调查,心情不错,赶去姚鼎言那边小半天才回府。   没想到赵崇昭居然在。   谢则安还没进屋,就听到了赵崇昭兴奋的声音:“宁儿我跟你说,谢曦他老厉害了,三两下就把谜底都解出来了!”   听到谢曦两个字,谢则安眉头一跳。   谢则安追问了许久才问出谢大郎不喜欢谢曦的原由,原来谢曦曾欺负谢大郎不会说话给他栽赃了不少事儿。谢大郎一开始当谢曦是兄长,后来渐渐明白谢曦是什么样的人,不再对谢曦言听计从。谢曦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故意惹怒谢大郎后又在人前装得楚楚可怜,害谢大郎挨了不少骂。   至于谢曦为什么要使这种龌龊的小伎俩,谢大郎也不知道。   反正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谢则安推开门走进去,只见赵崇昭兴高采烈地和晏宁公主说着他上街玩的趣事。   谢则安说:“殿下来了?”   赵崇昭这几天到处撒野,又有了新玩伴,想谢则安的次数少了。可一见到谢则安站在自己眼前,赵崇昭又觉得这几天玩得没那么开心,简直没滋没味。   听到谢则安那疏远的称呼,赵崇昭心里酸酸的。谢则安叫他妹妹宁儿,却还叫他殿下,分明是不当他是自己人。   明明和谢则安拜堂的人是他、和谢则安洞房的也是他,怎么他们之间反而没有以前亲近了?   赵崇昭说:“你不许再叫我殿下!”   谢则安一怔,莞尔一笑,调侃道:“那我叫你大舅哥?”   赵崇昭脸色更难看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谢则安会属于他妹妹,而他只能当谢则安的大舅哥。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赵崇昭说:“我去找谢曦玩了!”   赵崇昭跑得特别快,留下谢则安和晏宁公主面面相觑。   晏宁公主问:“这个谢曦,三郎你认得吗?”   谢则安皱起眉头。   晏宁公主心头一紧:“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谢则安说:“我也说不准,”他追问,“殿下是怎么和他搅和在一起的?”   晏宁公主说:“哥哥出宫玩碰上的,他们这几天都一起玩。我听着觉得这家伙在刻意逢迎哥哥,要是他是别有用心的话,那可糟糕了,”她握了握拳,“哥哥不能再跑偏……”   谢则安说:“别担心,我去看看。”   晏宁公主点了点头,说:“哥哥很喜欢你,”她抿唇笑了笑,“我觉得他其实在吃我的醋。”   谢则安说:“……吃醋?”   晏宁公主说:“我从来没看过哥哥这么喜欢一个人,他肯定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了,如今我和你成了亲,他心里肯定酸溜溜,觉得好朋友被我抢了。他舍不得生我的气,又舍不得生你的气,所以只能闷闷不乐地跑了。”   谢则安说:“……你分析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晏宁公主赶谢则安去找赵崇昭,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谢则安见到赵崇昭时,这家伙正守在商贩跟前看那老头儿吹糖人。谢则安以前也见过这玩意儿,不过眼前这老人的技巧显然比后世高出无数倍,没一会儿一个圆润可爱的糖人就成型了,又香又甜又漂亮。   谢则安说:“我也要一个。”   赵崇昭转头瞪着他。   老头儿笑呵呵地说:“好嘞,小官人也要一个。小官人你这身板儿好啊,不费糖。”   赵崇昭被谢则安忽悠过说他“太胖了影响江山社稷”,听到这话后很不高兴。他想撒腿就走,可一想到好些天没见过谢则安了,又舍不得走,只能拿着那酷似他自个儿的糖人站在那儿,看起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谢则安大大方方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个胖糖人,说:“我吃殿下这个,殿下吃我那个不费糖的,这样殿下就不会长胖啦。”他上上下下地扫了赵崇昭几眼,狐疑地问,“殿下你这几天是不是又吃了很多甜食……”   赵崇昭说:“没有!我没胖!”对上谢则安“不用说了我啥都知道”的眼神,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也就多吃了几碟甜糕,几碟而已!”   谢则安:“……”   说话间老头儿已经把另一个糖人吹好了,老人手巧,那糖人看上去竟有几分像谢则安。赵崇昭一看,高兴极了,马上忘了刚才的委屈,接到手里舔啊舔啊……   舔啊……   舔……   谢则安:“……”   这家伙什么时候能成熟点儿呢?   或者说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可能成熟……      第75章      赵崇昭见谢则安盯着自己看,眨巴着眼问:“三郎你怎么不吃?”   谢则安一口把小胖子咬掉。   赵崇昭莫名地抖了抖,一看到谢则安那夕阳照映下的侧脸,很快又兴高采烈起来。他一手抓住谢则安的手掌,一手拿着糖人往嘴里送,感觉心里也甜滋滋的。这种快乐是和别人在一起时没有的,连最近很喜欢的谢曦也给不了他。   赵崇昭说:“三郎,你今晚没事儿吧?”   谢则安说:“没有,殿下想去哪里玩?”   赵崇昭说:“我想去的地方多着呢!”他想了想,拉着谢则安往东城门跑,“三郎我跟你说,昨天我和谢曦找到一个好去处,谢曦你认识不?他说他是你五堂兄。长得挺好看的,”他故意夸道,“比你还好看。”   谢则安没幼稚到和人比谁更好看,他又不靠脸活……咳咳,有时他也会用点“美色”,但绝不常用。   谢则安一本正经地说:“确实,也比殿下英俊多了。”他卖力地附和着赵崇昭的夸赞,“瞧瞧人家那眉眼,瞧瞧人家那笑容,只要轻轻地朝你笑那么一下,你整颗心都暖烘烘的啦,可不是比殿下你还俊么。”   赵崇昭瞪圆了眼,五指死死收紧。   本来他还想叫上谢曦一起玩呢,听谢则安这么一说,他简直气得要命。   赵崇昭咬牙切齿起来:“有那么好吗?”他哼了一声,“不许你再和他玩,不许你再和他说话,不许你再看他。”   谢则安直摇头:“怎么可能,他可是我五哥来着。”   赵崇昭说:“我说不许就不许!”   谢则安微微一笑:“好,殿下不许就不许。”   赵崇昭没了和谢则安聊谢曦的兴致,他牵着谢则安的手走过护城河上的长桥。东城门往前走一段路,有着密集的水网,大河连着小河,长桥连着短桥,比之京城的繁华,这一带多了几分野趣。   就连卖板栗的小贩都没了城里商贩的俗气,身上穿着精神无比的短袄,头戴灰青色的帽巾,头发齐整整地裹进里头,衬得整个人格外爽利。见谢则安和赵崇昭两个小孩子跑了出来,小贩乐呵呵地招呼:“要不要买一点啊?边吃边走,今儿可是社日,精彩着呢,保准让你们舍不得眨眼!”   赵崇昭欣然答应,和谢则安一人拿着一纸袋的板栗往前走。   谢则安说:“这社日是怎么回事啊?”   赵崇昭昨天刚“不耻下问”过,见谢则安不知道,兴致勃勃地说:“社日就是拜祭土地公的日子!社稷社稷,社是土神,稷是谷神,都是管粮食的,民以食为天知道不?所以在立春和立秋不久之后就有一个社日!”   谢则安由衷夸赞:“殿下你可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赵崇昭说:“那当然。”他见谢则安没剥栗子,积极地剥出一块栗子肉送到谢则安嘴边,“吃,可甜了,又松又香!”   谢则安受宠若惊,张嘴把赵崇昭递来的栗子咬了进去。   他笑眯眯地说:“谢谢殿下。”   赵崇昭拉着谢则安往前走,遇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就凑上去,赵崇昭一身力气,谢则安脑筋灵活,两个人一个出谋划策,一个勇往直前,所过之地总能卷走战利品无数。   谢则安两人倒是轻松,苦了张大德和一干东宫禁卫。   赵崇昭的心思不好猜,有些东西他贪图新鲜,买到手就不会再想起来,可他要是偶然想起来了问上一句,他们又不能拿不出来——他们只能跟在谢则安和赵崇昭后面一样一样地往回搬。   张大德看着赵崇昭和谢则安到处撒欢,心里也高兴起来。自从谢则安出现了,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大哥张大义在京城越扎越稳,太子爷越来越上进,远远看着太子爷和驸马爷两个人跑上桥,感觉就像入了画一样。   张大德正要跟上去,突然瞧见旁边还真有人在作画,这中年人画的大多是桥上的行人,其中一幅正好捕捉到了谢则安和赵崇昭的身影。   张大德上去问:“先生您这画卖不卖?”   中年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要买?”   张大德说:“对,要买,”他挑出有谢则安和赵崇昭的那副,“买这张,卖不卖?”   中年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大德一眼,说道:“这两个人啊,那要卖得贵点。”   张大德心里咯噔一跳:“为什么?”   中年人说:“这两个人非富即贵,怎么能便宜了卖?”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你要是付不起钱,那就别问出口,问了又拿不出银钱来,不嫌丢人?”   张大德被他噎得哑口无言。   谢则安和赵崇昭注意到张大德没跟上,回头来看看张大德在做什么。瞧见张大德挑出来的画,谢则安惊异不已。   他不懂得赏画,要他说出好在哪里根本不可能,但美好的东西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比如这画一入眼,他和赵崇昭都被吸引住了。   赵崇昭表现得非常直接,高兴无比地夸道:“这画画得好极了!”他恭恭敬敬地朝那位中年人作了一揖,“先生这画能转卖给我吗?我没有轻视先生的意思,只是看着喜欢得很,希望先生您能割爱。”   谢则安对赵崇昭刮目相看。   中年人看了看赵崇昭,又看了看谢则安,把画一卷,抬手往张大德怀里一抛,淡淡地说道:“这画送你们了。”说完他收起画具,背起旁边的篮筐,钻进人群里消失了。   张大德手忙脚乱地抱住朝自己扔来的画,略带莫名地看着中年人消失的方向,疑惑地对谢则安和赵崇昭说:“这人实在古怪,刚才还跟我要钱呢,还说要卖贵一点。这一转眼就白送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赵崇昭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厉害的人总会有点怪癖。”   张大德说:“殿下这话说得在理!”   赵崇昭拉开那幅画看了又看,乐滋滋地说:“三郎你瞧瞧,他把我们画得可好看了,我要把它裱起来摆到书房里!”   谢则安:“……”   一路上买了不少东西,样样赵崇昭都说要摆到书房里。谢则安想象了一下,很快得出结论:赵崇昭绝对不可能实现他的话。   要不然他的书房可就有趣了!   谢则安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又和赵崇昭一起去看“农家联欢晚会”。赵崇昭没往人多的地方挤,而是拉着谢则安找视野开阔的地方眺望江上那黑压压的大船小船。这年头压根没什么“表演节目”,只有开场的祭天舞还有点看头,后面都是老掉牙的杂耍。这些东西一年只来这么一两次的人还算新鲜,对赵崇昭和谢则安而言却没什么吸引力。   赵崇昭兴致勃勃地说:“三郎,我们搞点烟花给他们助兴吧,上次不是还有一些没放完吗?”   谢则安想了想,说道:“也行。”他找了个禁卫让他去谢府去一批烟花过来,然后让其他人清清场。   骑马到谢府一个来回不过是一刻钟的事情,禁卫很快抱着烟花过来了,一同过来的还有晏宁公主身边的侍女寿禾。   寿禾走到谢则安跟前说:“驸马爷,公主让您别玩得太晚。”   赵崇昭有点不高兴,但想到那是自己妹妹,又忍下了把寿禾斥退的冲动。他一把拉过谢则安的手:“我们一起放烟花了!”   谢则安说:“先让人给大伙提个醒,免得吓坏人。”   赵崇昭马上下令:“东宫禁卫听令。”   跟着出来的人齐刷刷排成一排:“在!”   赵崇昭说:“头儿出列,给大伙说说我们要做什么。”   领头的人机灵得很,趁着别人都往他们这边看,放开嗓子说道:“今儿是社日,太子殿下喜逢盛会,特意取来烟花给大家助兴,听不得吵的可以先捂住耳朵!”   其他人一听是太子爷,兴致更高了,纷纷伫足望向他们。定睛一瞧,只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儿站在那儿,一个看起来圆胖圆胖,眉宇间却隐隐已有了几分英气;一个看起来个儿小小,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看就十分讨喜。   不少人一拍脑门,想起了不久前那桩为人所称道的婚事,那场婚事有两个新郎呢!   一个是太子爷,一个是驸马爷,两个都是娇贵万分的人物,这会儿却在这和他们一起庆贺社日,真让人想不到!   眼看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赵崇昭也不恼,拉紧谢则安的手,小声说:“三郎,这次我做得对吧?”   谢则安说:“殿下英明睿智。”   赵崇昭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张大德负责给烟花点火。   绚烂的烟火绽开在幽黑的天穹,热闹的江面和江桥有了一瞬的静寂,接着愈发哄闹起来。   刚才听到了“烟花”这个词儿的人马上向不知情的人炫耀。   在烟花升空到烟花放完的短短一段时间里,“烟花”和“太子爷”两个“关键词”已经在整片举行社日的地儿传开了,偶尔还间杂着“小驸马”有关的议论。有认出他俩来的商贩见机会来了,大夸特夸:“好吃!绝对好吃!太子爷吃了都说好吃啦!”“太子爷可好了,买东西还给钱!”“太子爷聪明极了,再难的谜面都解得出来!”   这么一吆喝,生意自然红红火火。   而这时有一艘客船正扬帆而下。   船尾坐着个中年人,正在那对着正在消散的烟花作画。   一个绯袍官员走了出来,问道:“大哥,你怎么这么久都不进来?”   中年人说:“一个是不知其不可为所以肆意又放纵,一个却又固执得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那两个小娃娃长大后也不知会怎么样。”   绯袍官员说:“两个小娃娃?”   中年人摇摇头,说道:“没什么,等他们长大还远着呢。二郎你先外放几年是好的,京城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变天。这个太子爷还太小,手段也太稚嫩,不知能不能稳住太子之位。”他收完笔下那片烟花的最后一笔,“只盼他别像这‘烟花’一样散了才好。”   绯袍官员苦笑劝道:“大哥你说话还是注意点好。”   中年人说:“我和你兄弟之间的交谈,出我之口,入你之耳,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哪用避讳那么多。”他伸了个懒腰,“我先睡会儿,到了再叫我。”   绯袍官员只能说:“好。”   他等兄长进去后回望京城,叹了口气。   要他选他自然是不愿离京的,可兄长的判断极少有错,要不然他哪能那么快升到正五品。   眼下看起来繁华无比的京城,到底会迎来怎么样的风雨?      第76章      谢则安回到家时晏宁公主伏在案上睡着了。   谢则安问寿禾:“怎么不让殿下先睡下?”   寿禾抿嘴笑道:“殿下说要等驸马您回来。”   谢则安沉着脸说:“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殿下身边的人可以换了。”   寿禾收起了笑容。   晏宁公主听到了动静,有点迷茫地睁开眼。   谢则安顿了顿,伸手扫扫她的脑袋:“不用等我,这样睡容易受寒。”   晏宁公主笑道:“驸马好大的威风,连我身边的人都说换就换。”   谢则安说:“你身边的人若是不为你着想,留着做什么?”   晏宁公主说:“寿禾跟了我许多年,”扫了眼寿禾秀美的侧颜,晏宁公主也不知该感叹谢则安不知怜香惜玉还是该高兴。她保证道,“我刚才只是看书看得太困了才会睡着,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听到晏宁公主虽然替自己说情,却同样默认了谢则安可以决定自己的去留,寿禾心中一凛。她小心地看了看晏宁公主,又瞧了瞧谢则安,蓦然明白往后这位驸马才是定夺一切的人。   谢则安知道晏宁公主这么做是在给自己撑面子,笑了笑,毫不客气地顺着晏宁公主给的杆子往上爬:“下去吧。”   寿禾依言退下。   谢则安见晏宁公主暗暗伸手揉按自己的腿,知道她是身体发麻走不动路却不愿开口求助,顺手就将她抱进怀里:“早点睡。”   晏宁公主微微垂头,不着痕迹地往谢则安怀里靠了靠,追问道:“三郎你最近在忙什么?”   谢则安说:“姥爷对你说了什么?”   晏宁公主坦然说道:“听说三郎你底下的人受伤了,一直在追查。”   谢则安“嗯”地一声,说:“我是在查。”   晏宁公主说:“你为什么不和阿爹商量,我看他对你极好。”   谢则安把晏宁公主抱到床上,淡笑着说:“阿爹是光风霁月的人物,很多事他都不能沾。而且……”他抬手扫了扫晏宁公主的刘海,“很快你就会懂的。”   晏宁公主有点气恼。   谢则安说:“不睡觉的话,那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晏宁公主只能乖乖闭眼。   谢则安哑然失笑,他越来越像个奶爸了,虽然晏宁公主心智早熟,但看着那稚气的脸庞他还是忍不住把她当小孩子哄。像她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理应得到最多的宠爱和最多的关心,那种超乎同龄孩子的成熟虽然令人省心,却也令人心疼。   要是可以,谁愿意要这样的早慧。   谢则安哄睡了晏宁公主,披着衣服走到外面看着渐渐消融的冬雪。   不知不觉,他已经在这边度过了整个冬天。短短数月,他经历了许多人穷其一生也无法经历遍的事儿,从被生父抛弃的乡野少年一跃成为当朝驸马,说出去有谁信?   谢则安定定地看着天上的明月。   他可以选择不接近赵崇昭兄妹俩,可以选择不答应晏宁公主的请求,也可选择不当这个驸马,但他最后还是做了。不管在别人看来有再多的“无奈”都好,其实这路终归是他自己选的。   谢则安无法否认这么一点:促使他做出这个选择的正是这对性情截然相反的兄妹。   一个是生在皇家却单纯又直接,一心想得到父亲和妹妹的认可;一个是身体孱弱却仍然一心记挂着兄长,屡屡从鬼门关前把命抢回来。这样的情谊,放在寻常人家都不多见,放在帝王之家更是难能可贵。   这样的人都在某些程度上和他的养父极为相像,他们有想要坚持到底的东西,即使面临着生死抉择依然不会动摇。   谢则安常常嘲笑这种人,真正看见时却又不忍他们的期望落空。   他能做的并不多,可既然已经答应了他肯定会尽力去完成。   谢则安花了很长时间琢磨赵英是个怎么的人。   赵英能从夺嫡之争杀出一条血路,绝对不是顾念兄弟情谊的人。他对恭王心存怀疑,没理由对齐王全心信任。难道一母同胞的兄弟就真的可以无条件相信?亲兄弟为一点点家财反目成仇的都不在少数,赵英可能没有丝毫警惕。   假如齐王真的有谋逆之心,那这无疑是赵英给赵崇昭准备的一场考验。   赵崇昭要是连这都发现不了——或者说赵崇昭身边连个能发现这桩事的帮手都没有,赵英怎么放心让他继续坐在太子之位上?   太子这个位置可不是说着玩的,日后整个江山都要交到他手上,若太子无能至此,岂不是把大好河山喂了狗!   还不如早早换一个。   赵英这种想法绝对说不上错,只是从他一双儿女的角度看来他有些无情。   可一个帝王能“有情”吗?   谢则安拢了拢外袍,正要回去睡觉,忽然看到柱子后面露出半个衣角,随着风一下一下地摆动。   谢则安的心微微一动,开口问:“大郎?”   谢大郎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静静凝视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大郎你还不去睡?”   谢大郎点点头,又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谢则安的脑袋,那动作和谢则安宽慰晏宁公主时一模一样。   谢则安说:“大郎,我以后要是变坏了你可得把我揍一顿,我这人最没原则,别人稍微威逼利诱一下我就缴械投降了。”   谢大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   谢则安趣道:“没想到大郎你这么相信我。”   谢大郎又摇了摇头。   谢则安不懂了。   谢大郎掏出纸笔:“你要是变坏了,我陪你一起变坏。”   谢则安感动不已,伸手抱了抱谢大郎:“好兄弟,一辈子!”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这话可别让阿爹看到,要不然他肯定说我带坏你。”   谢大郎点点头,撕下了那张纸,认认真真地掏出火折子把它烧成灰。   谢则安说:“……早点睡!”   和这么较真的谢大郎说话,他很有压力啊!   ——都不好意思忽悠了。   谢则安继续着手调查芸娘遇袭的事。   那边似乎见他借了晏宁公主的近卫,没敢再有别的动作。但他们都闹出这么大的动作了,想一点都不留痕迹根本不可能。戴石很快给谢则安带来了好消息,茶馆那边确实有和齐王有关的人,而且其中一个的舅家还经常去齐王封地那边做生意。   这样的话两条线就重合了。   谢则安不禁怜悯起谢谦来。   这个家伙还傻傻地以为自己在替恭王做事,等着恭王挥军南下,让他当从龙功臣呢。   了解过谢谦的性格后,谢则安几乎可以完美地还原出谢谦的所有心态。   真是让人怜爱啊!   谢则安带着证据入了东宫。   没想到守在外头的人说赵崇昭有客在,不让任何人打扰。   谢则安心想来都来了,也没急着走,笑着和外头的近卫、内侍闲聊起来。知道他和赵崇昭感情好,其他人也乐于与他说话,一来二去,谢则安几乎把他们的底儿都摸清了。   谢则安兴致正高,忽听门从里面呀地一声打开了,一个谢则安认识的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居然是有过几面之缘的谢曦!   谢则安微讶,淡笑着叫人:“五哥。”   谢曦说:“三郎你来了很久吗?真不好意思,我刚和殿下玩得太入神,没注意外面的动静。殿下说不让任何人打扰……”   谢则安正要笑着应上几句,余光却扫见了赵崇昭又惊又喜的脸:“三郎!”   谢则安恭恭敬敬地喊:“殿下。”   赵崇昭说:“来了怎么不进来,在外面站着做什么?”他斥责左右的人,“三郎来了你们怎么不通报一声!”   被骂的内侍说:“殿下您说绝对不能让人打扰——”   赵崇昭不由分说地打断:“三郎不一样!”   谢曦脸色难看至极。   谢则安没兴致和谢曦计较这么多。   他悄悄给内侍递了个抱歉的眼神,笑着问赵崇昭:“殿下刚和五哥在做什么?”   赵崇昭听到他亲亲热热地谢曦“五哥”,心里又不舒坦了。他朝谢曦一瞪眼:“你还不回去?”   谢曦只能咬咬牙离开。   赵崇昭不想和谢则安聊谢曦,他牵起谢则安的手往里走:“三郎你怎么来了?不用去姚先生那边?”   谢则安说:“有件要紧事想请殿下帮忙。”   赵崇昭见谢则安神情严肃,顿时也认真起来。他屏退左右问道:“什么事儿?三郎你闯祸了?没事,包在我身上,我帮你解决了!”   谢则安说:“倒不是闯了祸,不过比闯了祸更麻烦些。”   他简单地把芸娘遇袭的事和这段时间的调查结果告诉赵崇昭。   赵崇昭越听谢则安的话脸色越难看。   他抓住谢则安的手好像一辈子都不想再放一样越收越紧,弄得谢则安不得不停顿下来,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赵崇昭是在生自己的气。   谢则安被人欺负了,谢则安在他眼皮底下被欺负了!他一点都不知道,还觉得谢则安成了亲就不和他亲近了。刚才他甚至还听了那个谢曦的话,故意把谢则安晾在门外那么久,直到受不了谢则安和其他人越聊越开心才让谢曦开门。   谢则安来找他帮忙,他却让谢则安在外面等着,谢则安的手都凉透了,他这小身板儿挨了那么久的冻,哪里受得了。   赵崇昭不敢向谢则安坦白自己刚才是故意的,只能死死抓住谢则安的手。   他咬牙说:“齐王是吧,我会帮三郎你报仇的!”   谢则安说:“殿下,这事我们得好好商量。”   赵崇昭点头,心里还是难受得要命。   谢则安正要和赵崇昭说说下一步要怎么行动,突然被赵崇昭从背后搂紧了。赵崇昭收拢手臂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小声说:“三郎,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谢则安一愣,问道:“再也不会什么?”   赵崇昭嘴唇动了动,眼眶都红了,终究没把话说出来。他抱着谢则安问:“冷不冷?你的手都冰了。”   谢则安有点莫名,只能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冷,我们先进屋再说话。”   赵崇昭抱紧他不让他走。   谢则安无奈了,只能由他抱着。   赵崇昭再一次保证:“再也不会了。”他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伸手把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这是奶奶给我的,三郎我给你!你拿着它就像我亲自到了一样,我能去的地方你都能去,你想来见我随时都能来!”   谢则安说:“这怎么可以?”   赵崇昭说:“我说可以就可以!”他亲手把玉佩系到谢则安腰上,没给谢则安拒绝的余地。   谢则安只能说:“那我就收下了。”   赵崇昭这才稍稍心安。   两人进屋相对而坐,认真商量起来。   赵崇昭正愁着没地方撒气,听到齐王居然有谋逆之心,顿时来了精神。他问:“那我们该怎么做?”   谢则安笑得极其温和:“他们越在意什么就先从他们那里拿走什么,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和他们慢慢玩。”   赵崇昭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谢则安和赵崇昭通过气,行动起来就轻松多了。   他找上了姚鼎言,请求他帮忙出面做点事。上次能从齐王手里要到“炼钢法”,少不得姚鼎言这把刀子。虽说要来的是个“阉割版”,却也实实在在地让齐王吃了瘪。   谢则安明明白白地把芸娘遇袭的始末告诉姚鼎言,姚鼎言听到齐王居然对一个弱质女流痛下下手,冷笑起来:“早就知道这位王爷不安份……”他瞅着谢则安:“三郎你想我做什么?”   谢则安说:“不是什么大事,我想先生您上书陛下,说炼钢遇到了难题,大概要齐王封地那边的矿藏才炼得成,”他淡淡地笑了起来,“先生您帮忙上书就好,到时殿下会亲自派人去那边把矿挖回来的。”   姚鼎言说:“这事由你爹去做不是更好?他管着工部,可以名正言顺地要。”   谢则安面不红气不喘地扯淡:“我爹不愿意。”   姚鼎言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瞧了谢则安一眼。   谢则安说:“他最不愿意掺和这些事了。”   姚鼎言说:“总有他愿意的时候。”他颔首,“这次就由我来吧,动动笔头这种事我做惯了,倒也不怕别人多话。”   谢则安笑了起来:“谢先生!”   姚鼎言心里还是有些惋惜,谢则安当了驸马,等他长大成人想要往上走,阻力定然不会小。当初前驸马倒是打破了外戚不任重职的祖训,可那是因为战乱频起,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难道谢则安能碰上另一次这样的机会?   姚鼎言没再往下想,左右他也没指望等谢则安长大来帮自己,只要谢则安对赵崇昭的影响力还在就好。   姚鼎言答应了谢则安,自然会说到做到。   第二天姚鼎言就朝齐王亮刀。   刀子第一时间递到了赵英案上。   赵英看完姚鼎言的折子,轻轻一合,搁到了旁边,对在身侧伺候的内侍说:“去把谢三郎叫来。”      第77章      谢则安听到赵英的宣召时刚巧“下课”,他和赵崇昭分别前往御书房。   赵英正坐在批阅奏折,见内侍领着谢则安过来了,搁下朱笔说:“过来。”   谢则安乖巧听话地往前迈了几步。   赵英拿起旁边的折子:“你姚先生和秦明德写的这东西,你知道吗?”   谢则安老老实实地说:“知道。”   赵英敲敲桌沿:“我问了梁捡,当初齐王献上炼钢法,也是你怂恿的?”   谢则安说:“此言差矣,姚先生和秦先生是什么人?是我能怂恿得了的吗?不过是先生他们觉得应该那么做,才会帮忙给皇叔写信。”   听到谢则安理所当然地改口喊“皇叔”,赵英眉头突突直跳。他说道:“你们为什么都觉得该这么做?”   谢则安说:“皇叔天赋过人,能钻研出那么好的炼钢法,实在令人敬佩!可这东西于情于理都该献上来给朝廷啊,您想想,他封地里矿藏那么少,留着能有什么大用啊,交给朝廷是利国利民之举,还有,他封地兵那么少,要是那些个居心叵测的外族跑去他那学走了秘法怎么办?思量想去,先生他们还是觉得应该把炼钢法讨过来。”   赵英听他说了一通道理,险些让他忽悠过去了。可他没忘记把谢则安放到赵崇昭身边的目的,抬起头瞅着谢则安:“真的只是这样?”   谢则安说:“本来真的只是这样。”   赵英一下子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本来,那现在呢?”   谢则安腼腆地笑了笑:“现在不是了,现在我要皇叔给我个交待才行。”   赵英说:“为了你手底下一个侍女?”   谢则安说:“对,为了一个侍女。即使只是一个侍女,那也是我的人,我要是连个侍女都护不住,以后肯定连那些比侍女还不如的人都不愿意跟着我。更何况芸娘聪颖过人,比之男子毫不逊色,这样的人才我不护着,我怕被人说我眼瞎又无能。”   赵英看着谢则安稚气犹存的脸蛋儿,总觉得在眼前这小身板底下有着个更为成熟的灵魂,甚至能和他平等地交流。   这种感觉很古怪,但又清晰地叫他无法忽略。   赵英觉得自己大概是太希望赵崇昭身边能有个得用的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赵英敲打道:“你已经和晏宁成亲了,这个芸娘再好都好,你可莫让晏宁伤心。”   谢则安:“……”   谢则安正色说:“我才十岁呢,哪懂这些。芸娘比我年长那么多,要是她愿意的话再过一两年我就给她找个好人家。”   赵英说:“这会儿你倒记起你是十岁了,捋你‘皇叔’虎须时你怎么不想起你是十岁。”   谢则安听到“虎须”两个字,顿时明白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赵英果然不像梁捡认为的那样,只把齐王当成毫无野心的闲散王爷。   可怜的赵崇昭根本什么都没察觉。   谢则安说:“那是正经事,不一样。”   赵英把话转回正题:“你都说齐王那边矿藏少了,你还要去把人家的矿藏都抢过来?”   谢则安迎上赵英的目光:“有些东西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安全不是吗?”   赵英意有所指地问:“要是没法握在自己手里呢?”   谢则安说:“那就把它毁了吧,太锋利的刀用好了可以制敌,用不好却会伤己。”   赵英与谢则安对视片刻,问道:“那这刀到底是想制敌,还是想伤握刀的人?”   谢则安说:“刀是不会有任何想法的。”   赵英说:“往后的事谁都不能保证。”   谢则安说:“刀鞘造好一点,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烦恼。”   赵英说:“这刀不会痛恨我造的刀鞘?”   谢则安说:“不会,既然没有任何想法,怎么可能会心生怨懑。”他沉着应道,“要不是有人欺负到它头上来了,它也不喜欢沾血。”   赵英将姚鼎言的折子打开,拿起朱笔批了个“可”字。他站了起来,对谢则安说:“跟我出去走走。”   谢则安乖顺地跟在赵英身后。   皇家园林远比普通人家气派,谢则安来的次数不少,却每次都没能细看。见赵英不说话,他也安安静静地赏景。湖面的冰化开了,地上却还铺着一层雪,几枝经冬的梅花还没凋尽,总在不经意间撞入眼帘,给了人踏雪寻梅的趣意。   谢则安专心致意地看风景。   赵英算是看清楚了,这家伙脸皮厚,脑筋活,胆子还特别大。   赵英说:“我没想到会是你这么个小娃儿。”   朝野能人无数,只是赵崇昭没有那个能耐把这些人收为己用。赵英也知道赵崇昭还小,实在急不得,但他不能不急,他的身体比之女儿晏宁也没好到哪里去,赵崇昭的不长进就像把悬在他头上的刀。   仔细想来,赵崇昭的种种表现与当年的太子极为相像,他瞧见赵崇昭在外头骄横跋扈就存了偏见。   赵英自认行事公允,可在谭无求和谢晖回来、在赵崇昭身边多了个谢则安之后,他发现自己亲口承认赵崇昭太子身份的次数竟少之又少。没有他的认同,赵崇昭自然很难拉拢到有用的人,东宫来来去去永远只有一些只知阿谀奉承的家伙。这些家伙不学无术,也没有铮臣应有的胆魄,赵崇昭就算不是烂泥,在那样的环境里也会变成付不起的阿斗。   他总用“上行下效”这词儿敲打赵崇昭,却没想到赵崇昭如今的困境也是因他对赵崇昭的态度而起。   赵英没想到第一个肯真正站到赵崇昭身边的是谢则安。   不是因为谢则安年纪小,古有甘罗十二岁为相,谢则安比同龄人多那么一点能耐有何不可?令赵英意外的是从他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谢则安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他性格跳脱,做事总是出人意料,旁人觉得很难办的事他总能轻松办到。   这样的人什么心思都可能有,就是不可能有纯忠之心。   赵英转头看着谢则安,说道:“我想知道你选崇昭的理由。”   谢则安一顿,毫不避讳地直视赵英:“因为难得。”   赵英眉头一挑。   谢则安说:“天底下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的事儿那么多,难得他们兄妹俩生在皇家却互亲互爱……”他眼皮微垂,“我觉得难得。要说我不想要高官厚禄,家财万贯,那肯定是假的,可有些东西看见了总是舍不下。我不过是在相权之后选了个自己更想选的罢了。”   赵英听到谢则安的话,恍惚间想到了许多事情。   他半生戎马,见过的生离与死别比谢则安不知多多少,有一瞬却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谢则安也经历了相似的悲欢离合。   谢则安这些话实在不像是他这个年纪会说出来的。   难道身怀鬼才的人,竟连人生悲喜也参透得比别人早?   赵英问:“你当真不后悔?”   “父皇你就别问了,我这人很容易动摇的。”谢则安面带羞涩,“日后要是还有机会享那一品富贵,您可别指望我推辞,我肯定会一口答应!”   赵英被他这声“父皇”噎住了,再看谢则安那一如往常的“腼腆”模样,简直觉得刚才那种感觉都是自己的错觉!   赵英说:“你才几岁?这就想着当一品大员了,心可不小啊。”   谢则安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赵英说:“三郎,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谢则安一笑:“敢不从命。”   谢则安在赵英这边走了明路,赵崇昭马上在他的提议下行动起来。   谢则安挑选的人不是东宫里头的,而是朝廷中一个“清流”,叫方宝定。这家伙在地方任职时是有名的“铁面青天”,回京后在户部任职,结果因为太过耿直而受到排挤,一直在冷板凳上坐着。   谢则安看过方宝定历年的考核,轻而易举地发现这人在地方时他做什么事儿。当年方宝定还在西疆任过几年,政绩卓绝,在当地的民望和长孙凛不相上下。从方宝定屡断奇案的手段来看,照理说应该不是认不清时势的人才是。   这样的人怎么会一入京城就变成愚钝而不知礼数的人?   最大的可能是方宝定是故意的,他懒得应和那么多事儿,索性把该得罪的人都得罪光,图个清静。   谢则安会这么笃定是因为燕冲给他留的信里提到过方宝定,说他有事可以去找方宝定。   连燕冲都信任的人,能力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   谢则安亲自去拜访了方宝定。   方宝定本来对“出使”齐王封地的事不太感兴趣,听谢则安说这与精钢有关,目光才带上了几分亮色:“这精钢会用在西疆那边吗?”   谢则安的回答点到即止:“殿下喜武。”   方宝定认真地盯着谢则安一会儿,又把燕冲留的信拿起来重看了一遍,说道:“腾霄信你,我也信你一次。我不保证能把齐王封地的矿藏都弄回来,但保证会让齐王割点肉。”   谢则安一喜:“那就拜托方大人了!”   方宝定带着御命出发。   在方宝定一行人之后,张大义派出手底下所有的大货船跟在他们后头,准备一路卖货赚点钱,抵达齐王封地后正好腾空货船装铁矿——不一定要把齐王封地搬空,找几个好矿搞走就成了。   谢则安把全部事情安排停妥,回到东宫向赵崇昭复命。   赵崇昭积极地问:“还有个谢谦呢?这狗东西该怎么对付?”   谢则安说:“他不是正做着美梦吗?我们只要把他的美梦戳碎,他就再也蹦跶不起来了。”   谢则安这话要是落在朝中那些老顽固耳里,肯定会觉得他大逆不道,可赵崇昭不一样。赵崇昭觉得谢谦抛妻弃子,根本配不上“父亲”这名头,谢则安不这么说他才不满意!   赵崇昭觉得痛快,但又有点迷茫,老实地发问:“那我们该怎么做?”   谢则安说:“殿下喜欢长公主殿下吗?”   赵崇昭说:“喜欢。”   谢则安说:“长公主殿下如今估计在想着怎么和谢谦和离,殿下不妨给她送个理由。”   赵崇昭两眼发亮:“就这么办!”      第78章      赵崇昭还没去找长公主,谢则安却收到了长公主的帖子。   长公主最近想了很多事儿。   和离之后她不会再找驸马,她已经没有力气应对这些事。   可她才三十多岁,一生还很长,她总该找点事做。   长公主想到了自己少时的心愿。   那时她父皇征收重税,民不聊生,不少人宁愿躲进深山也不愿种地。而留在原处的人怕丁口税太高,不愿嫁娶生育。宰相为了改变这种状况,规定少女及笄时必须嫁娶,要是不嫁则由官府分配。   长公主生来就是皇家贵女,这种事当然不会落在她头上。可她跟着驸马外出游历,见过不少因为这道法令而引起的惨案。在那样的年代,女子的地位实在太低了,简直像猪狗一样任人糟践。   赵英登基后虽然曾肃清朝纲,但当年战乱时死伤过多,朝廷依然鼓励嫁娶和生儿育女。赵英的手段比较平和,先把丁口税改了,又废掉官府分配的法令,只不过家中有女儿的人还是得到官媒那儿记录,及笄过后不婚配就会陆续有官媒上门说亲。   这种女子必须依附男子来生活、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嫁人的状况,难道真的没法改变?   长公主听晏宁讲过谢则安说的几个故事,又听赵崇昭和赵英都对谢则安夸赞有加,不知怎地很想再见谢则安一次。   她很快叫人把帖子递到谢则安那边。   谢则安收到长公主的帖子时微微讶异,晏宁公主在一边轻轻叹了口气:“你替我去见一见姑姑吧。”   老婆有命,谢则安只能拾掇拾掇出门去。   谢则安还是第一次到长公主府上。   偌大的长公主府,看起来却有些萧条。园中倒是没有积雪,只是两旁的树木枝叶枯残,看起来竟像没人去料理。长孙将军的府邸还能说是银钱不够,长公主这边只能说她自己没上心吧?   谢则安知道世间痴男怨女比比皆是,长公主用这种清苦来维系自己对前驸马的思念倒也可以理解。   别人的选择,谢则安无从置喙。   他跟着长公主身边的侍女信步入内,瞧见了站在亭中观景的长公主。   长公主眉眼美丽如旧,眉目间却有着难掩的沉郁。   谢则安顿了顿,喊道:“殿下。”   长公主说:“我听皇兄说你已经改口喊他父皇,怎么不喊我一声姑姑?”   谢则安静立片刻,说道:“因为殿下不喜欢我。”   长公主说:“我又没有说过不喜欢你,你怎么会知道?”   谢则安说:“即使是养了一条狗,恐怕也不想这条狗有第二个主人,更何况那是殿下亲自选的驸马。”   长公主猛地转身,定定地凝视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人总看走眼的时候,谁年轻时没爱过几个人渣呢。”   长公主:“……”   长公主说:“你这话搁到外边,肯定被骂得不轻。”谢谦怎么说也是谢则安的生父。   谢则安说:“被骂就被骂,难道他们骂得响就有理了?他们这么喜欢的话,我把人打包给他们当爹。”   长公主:“……”   谢则安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了,一脸腼腆地站在原地,看起来乖巧安分。   长公主哑然失笑。   难怪赵英对这娃儿另眼相待,这娃儿的心性与想法都不一般,不是世间俗律能拘住的。   长公主说:“我听了你给晏宁讲的故事,花木兰、孟丽君,还有一个女驸马,都是巾帼不让须眉之流,你给你们家小妹讲这个,打的是什么主意?”   谢则安说:“我只是想告诉小妹,女子并非不如男子,女子除了呆在闺阁之中待嫁之外能做的事也很多。”   长公主说:“你不像其他人一样觉得女子应该遵从三从四德?”   谢则安说:“要是自家的女儿养大了,殿下忍心让她去三从四德吗?”   长公主一滞。   事实上皇室宗女、世家之女,怎么可能遵从这种荒谬的东西。说到底这只是用来限制百姓家中那些蒙昧的女儿家罢了,眼界放开了,心气养高了,谁愿意再当那笼中之鸟,整日只想着讨夫家喜欢。   长公主说:“只是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想。”   谢则安敏锐地嗅到了不一般的地方。他抬起头,两眼微亮:“殿下有什么打算?”   长公主说:“如今乡学、县学早已重开多年,寒门子弟也有求学机会。可古往今来却没有任何学堂招收女子,我想开女子学堂,给她们学文识字。”   谢则安惊讶地看着长公主。   这想法可领先了这个时代许多年!   谢则安从实际出发分析:“这恐怕会有很多阻力,不谈外头那些反对的家伙,光是怎么鼓动女孩子来学堂就是件头疼的事。”   长公主说:“所以我不是把你找来了吗?崇昭和晏宁都夸你办法多,你来想想该怎么办才成。”   谢则安:“……”   长公主看着不像说笑,谢则安想了想,说道:“那我回去好好想想,回头弄个章程出来给殿下您看看,您若是觉得可以就照着它办,要是不行就算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若是决心要做,可不能半途而废,毕竟那些在您鼓动下走出来的女孩子相当于把将来都交到了您手上。”   长公主说:“你倒是想得长远。”   谢则安也知道自己是多嘴了,不过他这种事不能不去提醒。以前他接过不少委托,无非是许多富人心血来潮想要做做慈善,接过事情做到半截不做了,留下一堆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长公主要是也那么不靠谱的话,那他无疑成了她的帮凶。   谢则安没什么兼济天下的胸怀,可要是好事反倒做成了坏事,他心里会很憋屈。   谢则安神色认真:“殿下应该比我想得更长远才行。”   长公主敛起了笑意。   她静默片刻,缓缓说:“我这一生中做对的事没几件,若是这一次还做不好,我这一辈子真的算是白活了。”   谢则安一笑:“既然殿下有决心,那我把我的想法整理出来后就让人送过来给你。”   长公主点点头,遣人送谢则安离开。   谢则安还没迈出长公主的院落,却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站在前头。   居然是谢谦。   谢则安说:“驸马爷近来可安好?”   谢谦冷笑:“你不也成了驸马爷。”   谢则安说:“我这个驸马至少当得明白,不像您,至此至终都当得这么糊涂。”   谢谦一顿,猛地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则安说:“你以为你喝的是恭王的茶,事实上那根本不是。”   谢谦蓦然睁大眼。   他不由自主地抓紧谢则安的手臂:“你知道了什么?”   谢则安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伸手将谢谦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掰开,“你自己可以好好想想,免得火烧到自己身上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谦一顿,站直身体看了谢则安好一会儿,拂袖离去。   谢则安头也不回地离开长公主府。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谢则安开始趁着清闲的时候在郊外走访。京城附近的佃户日子过得比较舒坦,赋税不高,至少家家户户都有余粮,家中儿女也拾掇得干干净净,看着倍儿精神。要是在京城这一带以长公主的名义去开这个女子学堂,许多人家应当也愿意把女儿送去才是。   只是光认字读书的话他们肯定不乐意的,刚开始肯定得加几门女红之类的课程。这个倒好办,长公主肯定能请到最好的教习,问题在于让谁来给她们上“文化课”?请男的肯定不成,想请女的,女先生本身就很稀罕,有的是大户人家请她们,不一定肯来。   归根到底,精通文墨的女子还是太少了。   除非能把那些自幼就有“接受教育”机会的世家女子请出来。   谢则安回到家中,脱了鞋履坐在矮几前与晏宁公主下棋。   他在家的时候不多,平日里都是谢小妹过来陪伴晏宁公主,回来时少不得要输几次当做补偿。   下了两盘后晏宁公主说:“和你下棋真没趣,不下了。三郎,你最近在忙什么?”   谢则安说:“你不是偷看了我桌上的文稿么?”   晏宁公主咬唇:“才不是偷看!”   谢则安说:“你姑姑想办点事,我帮她跑跑腿罢了。”他大方地把长公主的打算说了出来。   晏宁公主高兴地说:“姑姑能振作起来真是太好了。”   谢则安说:“真要建成了也算一件好事,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出出主意。”   晏宁公主一直知道谢则安的想法和别人不太一样,听到他鼓励自己参与这种事还是觉得心中泛暖。   只要她注意身体,她想做什么谢则安都不会拦着她。   她多幸运!能遇到一个关心自己又尊重自己的“驸马”。   晏宁公主说道:“那我帮你整理你桌上那些文稿!”   谢则安伸手捏了捏她娇俏的鼻头,笑着说:“行,交给你了。”   晏宁公主喜笑颜开。   日子平静地流逝,从冬转春,从春转夏。   在春末夏初之际,一声惊雷从齐王封地那边传来。   刚嫁给齐王世子不久的杨珣失踪了!   种种证据表明杨珣与侍卫有私,两人暗约私奔!齐王世子悲痛欲绝,沿着水陆两路追查。   而这时方宝定和张大义派去的货船已经装满了谢则安制定的“矿物”,正准备扬帆归航。   齐王世子的人追到码头时,方宝定恰好装完最后一批“货物”,在听到有人喊“停下!搜查!”时,方宝定当机立断地下令开船。   春夏交接时雨水最充沛,江水也涨得很高,正巧这天风也极大,船一张帆就被吹得鼓鼓的。   方宝定无视了后方的喊叫,顺流而下,启程返京。   等离岸足够远之后,方宝定迈进船舱,冷静地问道:“杨姑娘可还适应?”   船舱中坐着个年轻少女,正是齐王世子要找的杨珣。   杨珣点头应道:“方大人放心,我做过很多次船,谈不上不适应。”她顿了顿,朝方宝定道谢,“多谢方大人仗义相救。”   方宝定看了看杨珣,说道:“京城路远,也不知能不能平安到达,要道谢的话等到了京城再说。”他叮嘱,“杨姑娘多歇息,船上人多眼杂,最好别出去,三餐我会亲自给杨姑娘送来。”   杨珣说:“劳烦了。”   方宝定离开船舱,看着浩淼的江水叹了口气。   虽然早就知道这是份棘手的差事,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会这么棘手……      第79章      水路比陆路要慢,谢则安等人接到齐王封地那边传来的消息时,方宝定一行人才行至一半。   谢则安早就让人盯着国舅爷府邸。   他们前脚收到消息,国舅爷后脚就知道了。国舅爷把自己关在道房里没出来,赵英严禁了佛道两教,许多达官贵人家中却依然保留着先帝时期留下来的信仰,比如国舅爷就一意信道,不管被参了多少本依然毫无悔悟之心。   反正他什么官儿都不当,才不怕别人参。   谢则安摸不准这位国舅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和赵崇昭琢磨了很久,赵崇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先皇后在晏宁公主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国舅自那以后再也没进过宫,赵崇昭对这个“舅舅”的印象简直少得可怜。   谢则安该忙的事都忙完了,想想自己和赵崇昭挺久没捣乱,眉头一动,笑眯眯地说:“我们去见一见‘舅舅’吧。”   赵崇昭说:“不是说他闭门谢客吗?”   谢则安说:“翻过墙没?”   赵崇昭摇摇头。   谢则安说:“那机会来了,我们去翻翻国舅府的墙怎么样?”   赵崇昭说:“听起来真刺激!走!”   太子行动向来自由无比,进出宫门都很随意,两个人讨论出国舅府道房所在的方位就开始了爬墙大业。谢则安和赵崇昭捣乱的次数多了,底下的人早就有了经验,有人负责把风,有人负责在底下接应,一下子把谢则安两人送进了国舅府。   赵崇昭低声说:“果然好刺激!”   谢则安说:“道房还有一段路呢,我们得小心点。”   赵崇昭忙不迭地点头,牵着谢则安的手沿着画好的路线图往前溜。   等到了道房附近,周围变得更清净了,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赵崇昭和谢则安找了棵树往上爬,两个人趴在院墙上交头接耳。   谢则安说:“那只鸟看起来不错,加点蜜汁烤烤肯定很香。”   赵崇昭说:“……那是舅舅最爱的飞奴。”   所谓的飞奴其实就是信鸽,这年头传信大多是以快马递送,信鸽并不普及,能驯养信鸽的人几乎没有。据说这位国舅爷是唯一一个,他从小沉迷雀鸟,训得一种“翻飞鸟”为自己的信使,起名叫飞奴。   这种翻飞鸟可不得了,不仅能认路,战斗力也不差,飞行期间会用翅膀把其他鸽子击落,独自带着自己足上系着的信筒扬长而去。   谢则安惋惜地说:“好端端的鸟儿,居然被当成奴仆来养,多浪费!殿下我跟你说,烤鸽特别好吃,烤的时候涂上一层蜜汁,翻几次身蜜汁的香甜就会往里渗,肉质香嫩,骨头酥脆,简直是人间美味!”   赵崇昭被他说得心向神往,忍不住压低声音说:“这个肯定不能吃!要不,我们去舅舅飞奴棚那边弄两个?”   谢则安笑眯眯地点头。   两个人正要手脚并用地往下爬,突听底下传来一声冷喝:“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给我下来!”   谢则安和赵崇昭对视两眼,脑袋一缩,躲回树上当自己不存在。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国舅从里头走了出来,冷笑道:“我的飞奴要是少了一只,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谢则安和赵崇昭各抱着树干的一边,决定装死不下去了。   国舅气得乐了,说道:“一个是堂堂太子,一个是驸马,居然一起跑来爬树翻墙,好意思吗你们?”   谢则安振振有词:“驸马也是人,怎么就不能爬树翻墙了!”   赵崇昭有样学样:“对对,太子也是人!”   国舅:“……”   国舅说:“下来。”   赵崇昭和谢则安对望一眼,麻利地从树上往下滑,轻松着地。   国舅问:“你们来做什么?”   谢则安羞涩地微笑:“体验一下翻墙的刺激感,别人家不好爬,只好爬舅舅你家了……”   听到谢则安这声“舅舅”,国舅眼皮跳了跳。   赵崇昭也跟着给国舅戴高帽:“舅舅肯定不会怪我们的!”   国舅拿他们两个没脸没皮的家伙没辙,只能引他们入内。   赵崇昭见到道房内的东西,大大咧咧地摇头说:“舅舅你还信这么吗?我上次去青云观祈福,叩了一百零八个首走上去,还不是没用!一回来宁儿就病倒了。”   国舅本来不想评议,可顿了顿又说:“灵不灵不能看一时,得看最后怎么样。去年晏宁还躺在床上下不了床,如今呢?”   赵崇昭一怔,好像还真是这样!   谢则安忍不住插嘴:“晏宁好起来是因为杨老先生医术精湛。”意思是这和神佛之类的没关系。   国舅说:“那杨老先生怎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时候出现?”   谢则安和这种迷信的家伙没法沟通,索性闭起嘴不吭声了。   赵崇昭倒是很机灵,毫不犹豫地往谢则安脸上贴金:“因为三郎让我修本草,所以那个杨老先生来京城了!”   国舅说:“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碰上三郎的?”   赵崇昭愣住了。   离开青云观不久,他碰上了入京投亲的谢则安。   眼看赵崇昭要被“神棍”国舅忽悠住了,谢则安说:“巧合而已。”   国舅说:“我倒想是巧合,可崇昭去了青云观回来后,天象就乱七八糟了。”   赵崇昭懵懵懂懂:“什么天象。”   国舅说:“说了你也不懂,大体是好的,只是……”说到一半,他又顿住了,“算了,不说了。”   赵崇昭忍不住追问:“只是什么啊?怎么能说一半就不说了!”   国舅说:“只是有点怪。”他淡淡地看了谢则安一眼,“有一颗星本来已经黯淡下去,忽然又亮了起来。而且在他旁边有另一颗星和它一样发出异亮,这可寻常,要知道这颗星可是要移向帝星之位的,怎么可能有双星并耀之象?”   赵崇昭砸吧着国舅的话,不是特别理解。   国舅却摆摆手说:“回去吧,记得别打我飞奴的主意,要不然我会亲自找你们算账。”   赵崇昭拉着谢则安从正门走了出去。   谢则安脑袋里还盘旋着国舅刚才的话,没想到国舅是个神棍,还真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按照他从晏宁公主那里知道的情况,那颗“本来已经黯淡下去”的星应该就是指赵崇昭,那双星并耀指的是什么?为什么国舅说出这话时还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两眼?   谢则安一激灵。   他可不能被国舅带进坑里,什么双星并耀?他必须不能是双星之一啊!   这话要是传出去,外头的人岂不是会认为他有谋逆之心?   谢则安决定一出国舅府就把刚才那番话忘光光。   赵崇昭却很单纯,他压根没注意国舅刚才的目光,直接问:“三郎,舅舅的意思是不是有人想跟我抢太子之位?”   谢则安只能应道:“对!”   赵崇昭愤愤不平:“所以三郎你的推测绝对是对的,我就知道赵旻那家伙有狼子野心!”   谢则安说:“殿下放心,方先生马上要回来了,当初在西疆时方先生还曾亲自出使西夏,靠嘴巴把西夏军逼退了。要是齐王那边真有什么异动,方先生肯定能发现。”   赵崇昭喜欢方宝定这样的人物,听谢则安这么一说,乖乖点头说:“那我再等几天,等方先生回来了我再问他。”   谢则安和赵崇昭一块去把还在外头把风的东宫近卫喊回来,一起回了宫。   国舅站在道房外喂了一会儿他的飞奴,低垂着头叹了口气。   “可怜我的珣儿啊……”   他一生擅长观人测事,却不能对任何事横加干涉,一旦干涉了,乱事必起。他胆子小,不想承担扰乱时运带来的后果,偶尔多说一两句已是越了界,再多的,他从不敢提。   当然国舅府又迎来了另一个意外客人:赵英。   赵英轻装简从,与国舅相见后也没客套,撩袍坐下,说道:“许久没和国舅下棋了。”   国舅沉默片刻,执棋落子。   一局了,赵英说:“听说今天崇昭和三郎来见你了。”   国舅说:“是,他们来了,翻墙进来的,还打起了我飞奴的主意,想抓去烤来吃。”   赵英说:“没想到三郎连这个都和临均那么像,当初你和临均一见面就吵,不就是因为他烤了你的飞奴吗?”   国舅说:“这娃儿和临均不一样。”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赵英一震。   这样的评价,他从来没在国舅口里听过。   赵英说:“国舅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知国舅知不知道临均还活着?”   国舅说:“知道。”他看着棋局,目光仿佛凝在上头一样,“知道又如何?有时候回来了还不如不回来。”   赵英皱起眉头。   国舅又重复了一遍:“今天那个娃儿和别人都不一样,”他抬起头看着赵英,“你要是不想换太子了,就对他好一点。他看着冷情凉薄,事实上却是最蠢的那一类人,你对他一点点好,他会搭上一辈子。”   赵英想着谢则安平日里的飞扬跳脱,实在看不出谢则安和“冷情凉薄”有什么关系,也看不出谢则安和“最蠢”有什么关系。可赵英知道国舅看人从不出错,所以暗暗把国舅的话记在心里。他向国舅保证:“珣儿回来后我会再为她找个好夫家。”   国舅面上没什么表情。   齐王那边的事他虽不说,赵英却肯定看得出来,偏偏赵英明明看了出来,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他的女儿嫁过去。他女儿虽是国舅之女,他这个国舅却无权无势,齐王又犯了谋逆之罪,再嫁能找什么好人家?   赵英就是狠心。   就是想逼他站出来、想逼他开口……   当然,他也够狠心。   自始至终他都没站出来,更没开口。   半斤不必骂八两。      第80章      方宝定不久后就带着杨珣回到京城。   此时齐王世子赵旻放出的流言已传开了,国舅府外围着不少闲汉,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指指点点。   杨珣坐在马车里,她撩起车帘看了看那熟悉的府邸,鼻头一酸,神色却更为坚定。   杨珣放下车帘,正色对坐在另一侧的方宝定说:“方大人,劳烦你带我入宫面圣。”   方宝定心中有些钦服。   这杨珣实在是个奇女子,明知齐王那边是龙潭虎穴却还是嫁了进去,冷静沉着地寻找齐王造反的证据。在被亲随背叛之后独自脱身,一路隐藏形迹来到官船上向他求助。   看着那平静的目光,方宝定竟无法把“可怜”两个字摆到她身上。   别说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弱质女流,就算是堂堂八尺男儿,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的事?   只是男儿忍一时之辱,将来飞黄腾达就能吐气扬眉;女子错付终生,却总逃不开流言蜚语的中伤。   方宝定说:“杨姑娘不先歇息一晚吗?”   杨珣说:“不必了,面圣之后有的是机会可以歇息。”她忍不住再一次撩起车帘看向车外的国舅府,口中淡道,“有一些事必须去证明一次。”   方宝定一怔,问道:“杨姑娘想证明什么?”   杨珣定定地回望片刻,放下车帘,眼睫微垂:“人定胜天。”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让方宝定心中大震。   杨珣却抬起头直视方宝定饱含震诧的双眼:“方大人的名字我以前也听说过,你曾是西疆百姓心中的青天,曾经孤身入敌营劝退西夏军,曾经做过那么多为人称道的事,就连我们这些闺阁女子都对你敬慕有加。”   方宝定沉默下来。   杨珣说:“方大人曾经是热血满腔的人,如今虽然敛了锋芒,血却丝毫不曾变冷,否则也不会到齐王封地走一遭。可有一个人,他沉湎于愤懑和懊悔中许多年,一直不愿走出来,不管是祸乱频起还是好友身死都无动于衷。即使一生几乎都活在自责和后悔之中,他依然不愿改变。他不愿做的事,我去做;他不敢改变的事,我去改变。我要证明给他看,哪怕是一介女流也能改变所谓的命数。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方宝定不由追问:“你说的人是……”   杨珣转开头,缓声说:“我父亲。”   方宝定一下子想到了这些年国舅的清静无为。   他入京后韬光养晦,为的是等待适合自己一展身手的好时机。从杨珣的话听来,国舅爷竟真的是心如止水,打心里相信“人难胜天”,所以才不愿插手任何俗事。   想到杨珣嫁给齐王世子后做的事,方宝定悚然而惊。   莫非国舅早就知晓齐王要造反的事,却还是眼睁睁看着杨珣嫁过去?   这未免太荒谬了!   换作是他,管它什么天命不天命,先把自己家里人护好再说!   方宝定看着杨珣沉静的神色,心底微微叹惋。   方宝定没太多时间悲秋伤春,他马不停蹄地领着杨珣入宫面圣。   赵英见到面色冷静的杨珣时微微惊异,一时间无法将她和小时候抱着他腿撒娇的娇气女娃重叠在一起。   眨眼间已过了那么多年。   赵英停顿片刻,询问起杨珣独自归来的原因。   很快地,杨珣告发齐王造反的消息不胫而走。   杨珣首告有功,赵英许她与赵旻和离,回国舅府居住。   赵崇昭听到消息时吃了一惊,第一时间去谢府找谢则安。谢则安正在给谢小妹和晏宁公主讲猴子被压在五指山下受罚,饥时与他铁丸子吃,渴时与他钢汁喝,足足困了五百年。   谢小妹两眼泪汪汪:“五百年是多久呀?比我们的一辈子还要久吗?哥哥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他们都是坏蛋!”   赵崇昭正好听到这句,忍不住插嘴:“什么五百年?什么坏蛋?”   晏宁公主原本正想得入神,听到赵崇昭的声音后猛地回过神来,问道:“哥哥怎么来了?”   赵崇昭想着杨珣那边的事已成定局,早说晚说都一样,于是蛮横地挤到谢则安身边说:“你们在说什么?我也要听!听完了我再说!”   晏宁公主皱起眉头:“我们女儿家听的故事,哥哥你不能听。”   赵崇昭不肯罢休:“三郎也在呢!”   晏宁公主语塞。   谢则安对上赵崇昭“求知若渴”的目光,感觉自己的嗓子隐隐发疼。他灵机一动,对晏宁公主说:“晏宁你不是整理了一份文稿吗?拿来给殿下看看就好。”   赵崇昭兴奋不已:“宁儿你快给我瞧瞧。”   晏宁公主先和赵崇昭约法三章:“哥哥你不能把它弄坏了,更不能把它弄丢了。”   赵崇昭把文稿往袖袋里一揣,高高兴兴地说:“宁儿放心,我保证不弄坏也不弄丢!”   赵崇昭这才和谢则安说起自己听来的事。   谢则安和晏宁公主都很平静,得知杨珣在方宝定船上时晏宁公主就隐约猜到这样的发展。女告父、妻告夫向来少见,晏宁公主却很笃定杨珣会这么做。   晏宁公主和杨珣见过几次面,对杨珣的心性非常了解。   这和谢则安的打算不一样,但箭已经搭在弦上,根本不是他能阻止的。   晏宁公主说他口里说着男女理应平等,实际上骨子里还是个大男人主义的人,要不然怎么轮到女子出头他就觉得不应该。   谢则安只能闭上嘴不说话。   赵英的意思谢则安算是明白了,他只要表个态就好,重要的事情还轮不到他掺和。   赵崇昭如今被赵英带在身边学着处理政务,在谢则安这边待了一会儿就赶回宫中。   谢则安被岳父和老婆一起取消了搅风搅雨的资格,只好乖乖窝在家里哄妹子。   虽然不能插手了,谢则安前面做的准备却没白费。   谢谦这段时间被谢则安那句“不一定是恭王的茶”折磨得不轻,连睡觉都睡不踏实。   杨珣告齐王谋反的消息一出,谢谦面色如土。谋反可是死罪!要是知道“背后人”这么不靠谱,谢谦万万不可能为他们卖命!   可恨齐王父子在信中说“明面上不好太亲近”,他才没把恭王的冷脸当一回事,以为自己真的在为恭王效命。   没想到居然是这两个蠢货!   为父的大造兵器,为子的处处压太子一头,傻子才看不出他们的用心!   想到自己平时边和齐王世子打交道边嘲笑他们的明目张胆,谢谦暗恨不已。   原来他才是傻子!彻头彻尾的傻子!   谢谦顾不得那么多,整理好往来书信忙不迭地入宫求见赵英。   赵英原本觉得多看谢谦一眼都烦,但想到这件事推杨珣出去难免太为难一个女儿家了,谢谦肯送上来当枪杆也不错。   赵英改变主意让谢谦入内。   谢谦把所有事都招了,希望赵英能看在他主动告发的份上饶他一命。   赵英先让谢谦签下和离书,再让人把他收押起来。   本来朝中众人听到杨珣“妻告父”,都对这件事持观望状态。结果谢谦突然站了出来,其他人顿时没了沉默的理由:谢谦再傻,也不会无缘无故把这种死罪揽上身啊!   看来齐王那边确实有谋逆之心!   文人的联想力最为强大,一瞬间将齐王父子的种种表现都翻出来逐个逐个评议过去,最后连齐王世子走路步子迈得大都特意指出说那是“虎狼之姿”,不得不查。   赵崇昭被赵英带到身边看折子。   翻完大半奏折后,赵崇昭双目圆瞪:“他们都看得这么清楚,以前为什么不说啊?”   赵英听到这话后很满意。   赵崇昭心思单纯直接,对很多事却有种天生的敏锐,总能一下子抓住关键所在。   就像狮子老虎生来就会捕猎一样。   赵英说:“很多人都是这样,什么都知道,但是不敢说也不敢做,或者不能做不能说。你想要做什么,首先要找到敢第一个站出来的人。有了起头的人,其他人自然会跟着去做。”   赵崇昭点点头。   他面上绷得紧紧地,心里却激动不已,这还是赵英头一次这么耐心地教他东西!虽然他听不太明白,但他统统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了,准备回头和谢则安好好讨论讨论。   赵英把姚鼎言和徐君诚的折子挑了出来,递给赵崇昭:“这两份你可以拿回去好好看看。”   正是这两个人起了头,才有了后面那些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应和声。   赵崇昭正愁着没法把折子上的内容都记下来呢,闻言高高兴兴地说:“我!我会认真看的!”   赵英瞅了他一眼,说道:“最近还是经常往三郎那边跑?”   赵崇昭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赵英,见赵英不像在生气才点头说:“我常常去看三郎和宁儿。”   赵英神使鬼差地问:“你是想去见三郎多,还是想去见晏宁多?”   赵崇昭被赵英问呆了,还真的认真思索起来。以前他有什么事都会和妹妹商量,如今有了三郎,有些不方便给妹妹说的事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和三郎讲,所以有时他还真的是去找三郎的!有时候待太久了,妹妹总在一边让他快点走,他心里不乐意着呢。   赵崇昭说:“仔细想想,有很多次我还真的是想去见三郎的!父皇你可不要和宁儿说……”   赵英:“……”   见三郎就见三郎,你羞涩个什么劲?   想到国舅对谢则安的评价,赵英点头说:“三郎主意多,你多和三郎聊聊也好。”   赵崇昭答应得很爽快:“好!”   赵英又问:“知道你姑姑和晏宁那个女子学堂吗?建得怎么样了?”   赵崇昭说:“快建好啦,我和三郎去看过了,那什么教室都装上了玻璃窗户,看起来特别亮堂,我还想给东宫的几间屋子也装上呢!”   赵英想问的不是这个,不过赵崇昭说得他也来了兴致:“改天我也去看看。”   赵崇昭说:“好啊,我和三郎陪您一块去!”   赵英答应下来,把对话拉回正题:“你觉得办这个女子学堂怎么样?”   赵崇昭一愣:“什么怎么样?”   赵英说:“女子入学这种事以往都没有过,你姑姑这是要开个先河。”   赵崇昭关注的地方和赵英不太一样,他吃惊地说:“原来百姓家的女孩子没法念书吗?那多可怜!宁儿她们都能念来着!那姑姑做得对,这个学堂很该办!”他从袖子里掏出这几天随身带着的《西游记》文稿,“父皇你看,宁儿的字写得比我的好看多了,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念书了?像宁儿就很聪明,嗯,三郎家的小妹也很聪明。”他掰着手指数了起来,“还有珣姐,姑姑,三郎家的芸娘……”   赵英:“……行了,不用再往下数,女子有才德的比比皆是。”   他接过赵崇昭手里的文稿,翻了两页,皱起眉头。   赵崇昭呆了呆,意识到自己把从妹妹那要来的稿子拿到赵英面前了。赵崇昭忙说:“这是三郎给宁儿和小妹讲的故事,我这几天忙得很,还没看完呢!父皇你要看的话我叫人给你抄一份,我答应过宁儿不弄坏也不弄丢的……”   赵英说:“我先留着,你让三郎来向我讨。”   赵崇昭想要再争取争取,见赵英脸色发沉,只能乖乖答应:“……好。”   赵崇昭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一离开御书房马上带上张大德去找谢则安。   谢则安听到自己被赵崇昭卖了,心里涌上一阵无奈。不怕神队友,就怕猪队友啊!瞧见赵崇昭那副比自己还委屈的模样儿,谢则安只能说:“没事,我过两天再进宫要回来。”   至少等赵英看完再说。   赵英这两天也无暇顾及谢则安,因为北边传来消息,齐王父子知道事情败露齐齐逃亡北狄。   然后没逃出多远,被恭王剁了……   剁了……   剁……   满朝文武傻眼了。   等回过神来,雪花一样的折子又飞到赵英案上。   卧槽恭王这么凶残可怎么办才好!   陛下您赶紧管一管啊!      第81章      恭王长守北疆,极少出现在朝臣的奏折中。毕竟北疆乱事多,有这么个阎罗镇在那里,大伙都安心。可齐王毕竟事皇室宗亲,恭王如此行事,无疑让许多人脖子一凉。   连王爷都说剁就剁,他们要是落在恭王手里岂不是也是一样身首异处?   没过多久,恭王遣人养着的飞奴带着恭王的手书飞了回来,信里的语气很直接:“谁敢通外敌,见一个剁一个。”   赵英知道恭王是记着当初的事,当初要不是有人和外族里应外合,他们也不会被逼得分兵。   这是恭王的逆鳞。   赵英在殿中坐了半天,写了封轻描淡写的训斥信,弄了一行使者去“面训”恭王。这轻飘飘的处置让许多人摸不着头脑,谭无求知道后却主动入宫求见赵英。   赵英和谭无求对坐良久,终于开口:“你想去北疆?”   谭无求说:“若单是齐王外逃他必不会直接下杀手,我觉得有古怪。”   赵英说:“你倒是了解他。”他展开恭王的信递过去,“这是他写的。”   谭无求接过一看,一下便发现不对。他说:“这不是他的字迹,虽然很像。”   赵英沉默片刻,说道:“北疆这些年也出了个人才,主张研习中原律法和兵法,将原本只是一团散沙的草原人汇在一起了。这样的草原人足以称之为‘国’,若给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北狄必将是大庆的强敌。七弟这次虽将外逃的那批人就地斩杀,却也伤在右臂,不便写字。临均,你若能去北疆我也放心,只是你这身体……”   谭无求不知赵英这个放心指的是恭王或是北狄,又或是两者兼有,但还是认真答道:“我已经彻底好了,不会有问题。”   赵英看了眼谭无求坚定的神色,允了他的要求,让他随使团一起出发。   谭无求回到住处时叫小虾帮忙收拾简单的行囊,杨老见了,问道:“你要离开京城?”   谭无求点点头。   杨老说:“不让我跟着?”   谭无求说:“您答应了要给晏宁治病。”   杨老说:“我已经把她治好了。”   谭无求说:“晏宁这样的情况,需要长期调养——”   杨老冷笑打断:“那你呢?你的身体不需要?早知如此,我何必救你,简直白费功夫!”   谭无求说:“我才是已经好了,有了三郎给我做的轮椅和拐杖,大部分常人能做的事我都能去做了。难道我从阎王殿里活过来,只为了躲在京城过上安逸的生活?若是陛下点头,谢大哥他肯定会去西疆……”   杨老说:“我管他去哪里,与我何干?”说完他转身入内,把药罐摆弄得哐当哐当直响。   谭无求叹了口气。   小虾看了看谭无求,又看了看杨老,最后认真给谭无求收拾完东西才进去找杨老。   杨老不说话。   小虾走到他身边说:“师父,我会在谭先生身边的。”   杨老转到另一边忙活。   小虾再接再厉:“师父,我觉得谭先生是对的,要是边境出了事儿,整个国家都会遭殃……”   杨老哼了一声:“遭殃也遭不到他一个跛子身上!”   小虾摆显起新学的道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杨老把收拾好的大药箱重重地往桌上一搁:“等他把巢扶稳,自己早死了,还什么完卵不完卵!”   小虾乖乖闭嘴。   杨老绷着脸说:“这箱药你带过去,有什么情况可以应应急。恭王那边有养飞奴,真没办法了你就用飞奴通知我。”   小虾喜道:“我就知道师父你最好!”   谭无求向赵崇昭辞行时谢则安也在东宫。   听到谭无求要北上,谢则安吃了一惊:“谭先生要走?”   赵崇昭也跟着问:“那杨老先生呢?”   谭无求说:“杨叔不走。”   谢则安说:“那先生您的身体……”   谭无求说:“我已经好了,像你爷爷一样,你看他需要别人随时跟着吗?而且杨叔让小虾跟在我身边。”他淡淡地笑了起来,“三郎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我惜命得很,若真的不行我绝不会强撑。陛下也同意了,所以我才来向殿下辞行。”   谢则安有点惋惜,谭无求是个良师益友,这段时间给了他不少建议。   赵崇昭也一样,可听到赵英也点了头他就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只能答应放行。   谢则安正好要出宫,对谭无求说:“我送谭先生您回去。”   赵崇昭依依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开。   谢则安推着谭无求往外走,等离开了赵崇昭的视线,谭无求说:“三郎,你和晏宁感情可好?”   谢则安说:“晏宁挺乖的。”   谭无求顿了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一路上谢则安趁机请教了谭无求不少东西,谭无求一一解答,等看到住处时笑了出来:“三郎你这是要榨干我的最后一点价值啊。”   谢则安说:“谭先生说笑了,我只是舍不得您离开,北疆那么远,加急信都得大半个月才送到呢。”他眼珠子一转,“恭王殿下的消息那么快传回来,莫非他也养着飞奴?要不我去找舅舅要几只,有什么事好向谭先生您请教!”   谭无求听他舅舅舅舅地叫,莞尔不已。   他说道:“你要是能要到,那就去向国舅要吧。”   谢则安说:“那就这么说定了!谭先生您到时可得给我回信。”   谭无求一口答应。   谢则安回到家中,又和晏宁公主下起了棋。   朝中本来将要掀起一阵风雨,眨眼间却又变回平静无波的状态,有些人安心有些人惋惜。   齐王父子伏诛,首告的杨珣安然归家,主动认罪的谢谦也免了死罪,与长公主和离后被流放南边,永不得返京。   谢谦被押解南下时长公主去送行,一场夫妻,她不能违心救他,唯有出城送他一程。   正巧北上的使团也停在城门前,众使者纷纷顿足与家人告别。   谢则安也来送谭无求,看到长公主和谢谦时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谭无求。   谢谦看到谢则安时却有些欣喜,心道到底是血脉至亲……   谢谦正要开口,谢则安已朝他和长公主点头致意,然后平静地走向谭无求那边。   长公主知道谢则安对谢谦满心厌恶,看到谢谦那失望又痛苦的表情时还是于心不忍,她停顿良久,走上去和谢则安说话:“三郎,他到底是你的生父……”   谭无求十八年来第一次听到长公主的声音,抬头望去,只见长公主面带悲悯。他原想说两句“抛妻弃子、卖国求荣之人还谈什么生父不生父”,却又忍住了。她和谢谦到底夫妻一场,七八年的同床共寝,比他们成亲的日子要久得多,连谢谦如此作为她依然能来送行,可见他们之间情意颇深。   他那么说只会让她伤心发怒。   谭无求说:“三郎,你过去见见他吧。”   谢则安不太乐意,别说在他心里谢谦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有他也不想见。他记得当初他去见了自己“生父”,结果被对方死不悔改的言论活活恶心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些人根本已经无可救药,何必为他们浪费时间?   但谭无求开口了,谢则安只能说:“好。”   长公主站在原地没过去,也没有说话。   谭无求沉静地坐在轮椅上,凝视着自己无法动弹的右膝。   这时使团众人已和家人道完别,过来询问谭无求是否要启程。   谭无求说:“劳烦殿下帮谭某和三郎说一声,谭某先行一步,不必相送。”   长公主不知谭无求和谢则安是何关系,点头答应下来,随口话别:“先生一路顺风。”   谭无求勉强扯出一抹淡笑:“承殿下吉言。”   使团的车马缓缓往北边驶去。   谢则安和谢谦没说什么,谢谦看上去落魄极了,在谢谦面前却摆出“父亲”的派头,叮嘱谢则安要好好经营,日后定要光宗耀祖。   谢则安只听不说。   很快,押解谢谦的差役就表示时辰到了,该上路了。   长公主走过来看了谢谦一眼。   谢谦说:“殿下,我对你的情意是真的。”   长公主一顿,说:“珍重。”   谢谦自以为潇洒地转身跟着差役离开。   谢则安很佩服长公主的涵养,换了他处在长公主的位置,他是绝对不会来送行的。更别说听谢谦说什么“我对你的情意”,明明仗着驸马的身份通敌卖国,还有脸说什么情意?   长公主到底是晏宁的姑姑,谢则安不好当着面问她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只能问:“谭先生已经启程了?”   长公主点点头说:“刚走了,他让我和你说一声。”   谢则安知道谭无求真正的身份,不由替谭无求和长公主叹惋。   这见面不识的结局,也不知算是谁的错。在长公主这边来看,前驸马已经死了十八年,她十年后才改嫁谢谦,并不是什么过错;在谭无求这边来看,自己已是亡人,长公主又有了谢谦这个驸马,不出面相认才是对的。他们这些旁观的人即使知道真相也不能开口与长公主明说,毕竟即使说了他们也很难破镜重圆,反倒让谭无求的满腔抱负困在驸马身份之中。   谢则安垂下眼,问道:“姑姑可要顺道去女子学堂那边看一看?”   长公主说:“也好。”   两人到驿站借了马,一起骑行至西郊。   还未靠近女子学堂所在地,忽听一声欣喜的叫唤:“三郎!姑姑!你们也来啦?我和父皇一起过来瞧瞧这新学堂!”   谢则安和长公主抬头看去,只见赵英打马在前,紧跟其后的赵崇昭则满脸喜悦地朝他们挥手。   不知怎地,长公主和谢则安心中都冒出了一个想法:皇家居然能有这样一个活泼逗趣的娃儿,实在难得。   正因难得,所以格外能打动人。   而此时谭无求往北、谢谦往南,都因他们自己的选择走向了自己既定的归宿。      第82章      又是一年春好,踏春的行人比肩齐行,整个东郊满是欢声笑语。   这时一骑急骑夺路而来,惊得行人四散开去。   “大捷!”   马上人喊出了令人欢喜的话儿,直把众人方才的不满震得烟消云散。   等马上人再喊“西路大捷!”,所有人已自发地分开一条路,让传讯兵打马急行。   传讯兵一路喊至宫门前,被人迎了进宫。   一入内,传讯兵便见殿中有两人伴于赵英左右,一个与赵英颇为相像,相貌英俊,身材英武,眉宇间已隐隐带着几分威仪,想来是这些年长进了许多的太子殿下;另一个却是个好看的少年,眼底唇边都含着笑,一身上好的锦袍穿在他身上,看着像个风流纨绔。   传讯兵单膝及地,一拜后道:“陛下,燕统领出兵为西夏匡扶正统,灭西夏逆贼!西夏国主感皇恩浩荡,愿奉双倍岁贡,割河谷平原之地,送一千马奴为我大庆养马驯马!”语到最后,传讯兵语气颇为激动。   马啊,那可是马啊,大庆军队的弱处就在马上!得了西夏的河谷平原,无疑能补上这一短板。   赵英听后眼底也带上了笑意。   他温声问:“燕统领回京了吗?”   传讯兵说:“燕统领着我先行一步,他亲自领着使团来京。”   赵英说:“好!”他颔首,“一路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几日,等接见完西夏使者必定论功行赏!”   传讯兵道:“谢陛下!”   传讯兵走后,赵英转头说:“三郎,你认的这个大哥可真了不得。”   旁边那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谢则安。一晃六年过去,他已十六岁了,这六年里发生了许多事,他个儿长高了,身体发育了,该做的事做得了了,不该做的事也做得了了!   谢则安听赵英语气里带着打趣的意思,当下应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大哥!”   赵英说:“腾霄在信里说漏嘴了,说你给他出了不少主意,你这脑袋到底装了什么?什么事你都能捣鼓几下。”腾霄是燕冲的字,赵英这么喊是对燕冲的亲近。   谢则安也不否认,他大大方方地坦白:“我这就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到哪都想摆显摆显。再说了,我能出什么主意呀,真正有能耐的还是燕大哥。”   赵英处理了大半天政务,有些乏了,听到谢则安的话后却笑了起来,说道:“那你和腾霄倒是合得来,你出的主意他都给你实现了。”   谢则安说:“那是燕大哥厉害!”   谢则安是真的佩服燕冲。   燕冲去西疆时西夏国主正当盛年,野心勃勃,边境时时处在西夏的威胁之中。谢晖夫妇在赵英点头后去了西疆,替燕冲减轻了不少压力。压力小了,燕冲的心思活泛起来了。   燕冲本身是个有勇有谋的人,有谢晖这名沙场老手在旁指点,大大减少了他这个“新手”犯错的次数,让他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了战争这个修罗场。   长孙凛是他的至交好友,长孙凛死在西夏人的突袭下,燕冲的心思不仅摆在防守上,他还想进攻!   这个想法他不好贸然和其他人说起,只能在与谢则安往来的信函中透露一二。谢则安连缠带磨地从国舅那要了一批飞奴,两边通信倒是快多了,当时谢则安刚送走谭无求,又被谢谦临行前那些“叮咛”恶心了许久,心里正憋着一口恶气呢,当即和燕冲一拍即合。   谢则安好歹也是曾经为了忽悠别人而遍读史书的人,比谁都明白“出师有名”的重要性,于是他给燕冲写了封长信。   这封信的大意是这样的:燕大哥好好查查有没有西夏前国主的后裔流落在外,这后裔越小越好,越弱越好,不符合条件的统统咔嚓掉。等找对了人选,出师的理由就找着了——“西夏如今被逆贼篡去了,前国主后裔痛心疾首,借王师匡扶正统,兴复宗室!”   这样一来燕冲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师弄死西夏那个野心太大的国主,还能顺手扶个弱鸡的家伙上位。   到时西夏必然是朝廷的囊中之物!   虽然说得简单,但做起来极难,一方面是要想办法派尽可能多的人潜入西夏境内;另一方面是要突破重重困难去杀死西夏国主!   前面一个难题谢则安有一点点想法,比如西夏人和北狄人一样好酒,朝廷可以派一批会酿酒的人过去,教他们酿出特别烈的烈酒;西夏人好学中原诗文,那朝廷可以派一批会印刷术的人过去,教他们学会印刷。当然,印刷术和造纸术必须是最原始的那种,消耗大,成功率低!   至于后面一个难题,那就不是谢则安能操心的了,只能让燕冲他们去考虑。   燕冲看完谢则安的信后眉头一跳,立刻去找谢晖。   谢晖看完谢则安洋洋洒洒写出来的许多个损点子,对这个便宜孙子的观感又一次刷新了。还好这样的家伙出在大庆、出在他们谢家,要不然还真是怎么被玩死都不知道!   谢晖说:“你若是有足够的恒心和耐心的话,此事可成。”   燕冲冷笑说:“我原是最缺这东西的,可我的好友死在这里,我不得不把他的这两样东西学过来。”   谢晖说:“我们把人叫齐,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去落实。”   这一落实,就是好几年的事了。   不少士兵卸下兵甲,学了几门手艺,潜入西夏谋生。教他们酿酒,耗掉他们的粮食;教他们印刷和造纸,耗掉他们的草木;教他们享受软玉温香、婉转吴音,耗掉他们的志气。这些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但燕冲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西夏那位雄主两年后终于发现有些不对,但他手下的大将大多牵涉了其中一两项,西夏国主要是想把这些玩意儿都弄走、让手下悍将过回以前那种贫乏的生活,他们肯定是不乐意的。   西夏国主无可奈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了。   西夏物产本就缺乏得很,经过两三年的消耗,渐渐有些吃不消了。有人打起了到大庆边境“打秋风”的主意,这是草原人惯做的事,一提出来,西夏朝廷里都是响应的声音。   可惜等待的是这两年厉兵秣马,等着为长孙凛报仇雪恨的大庆强兵!   西夏那边吃了几次暗亏,也回去努力练兵。   巧的是,燕冲在这时候找到了谢则安所说的“前国主后裔”,第二步计划开始实施了。首先当然得给“前国主后裔”造势,这个谢则安很拿手,西夏人信什么他就让燕冲制造什么“祥瑞”,这个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同样花了很长时间一步一步地完成。   等西夏朝廷回过味来,“前国主后裔”已经获得了很大一部分的支持!   能不支持么?这几年西夏朝廷骄奢淫逸,西夏百姓日子越来越难熬,看着天天载歌载舞的权贵人家简直恨不得喝他们的血、吃它们的肉!   有这么个好机会能揭竿造反弄死这些家伙,但凡有点血性的人谁会不站出来?   这“前国主后裔”看起来还挺靠谱的,就他了!   干死那群混账!   燕冲的人到处煽风点火,西夏境内烽烟四起。   这一场大庆人并未动用太多兵马的战争持续了整整六年,一个正要迈入“强国”行列的国家因此而从兴盛转向了分崩离析的结局。   燕冲趁乱出兵,扶持“前国主后裔”占领西夏皇宫。   西路大捷。   西夏已经是朝廷嘴里的一块肉,想什么时候吃下就什么时候吃下。   谁能想到这样的谋算居然出自一个稚子之手?   燕冲和谢晖原本都想维护谢则安,不想让别人知晓那是谢则安的主意。可转念一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谢则安是驸马,想出头极不容易,要是连能力都藏着掖着,岂不是白瞎了他那好脑筋?   燕冲在给赵英的捷报中露了口风,提起了谢则安的名字。   谢则安听到西路大捷的消息正高兴着呢,突然被赵英揭了老底,小心脏差点没跳出胸口。   赵英瞧见他那心虚的模样儿,摆摆手说:“你们先下去吧。”   旁边的赵崇昭伸手拉起谢则安,说道:“那我和三郎先回东宫了!”   谢则安有点头疼。   当时他写信也是一时兴起,根本没和赵崇昭说起过。赵崇昭抓住他手的力道又加重了,分明是生气他没把这些事告诉他。   这些年他们年龄渐长,赵崇昭却也没和他疏远,有时他让赵崇昭别老拉他手了,赵崇昭还振振有词地说:“以前我能拉,现在怎么就不能拉了?难道我越来越厉害,会的东西越来越多,能做的事反而越来越少?”   谢则安原本想告诉他这才是现实,站的位置越高,能随心所欲的可能性往往越小。   可一看见赵崇昭那较真的眼神儿,谢则安又打消了那样的念头。   还是让这家伙再欢快几年吧。   赵崇昭一语不发地拉着谢则安回了东宫。   赵崇昭这几年跟着赵英处理政务,心思活了不少,心眼多了不少,身边也有了很多得用的人。只有一样没变,那就是他和以前一样什么事都想着谢则安,白天想,晚上也想。   赵英话里透露出来的事情让赵崇昭很不舒服。   他日日夜夜都惦念着谢则安,谢则安却总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西夏那边的战局他早看过了,燕冲使的手段虽然不算多光明磊落,却也算得上是了不得的奇谋。那可是一个国家,不是一村一县,仅仅五六年就让一个国家走向灭亡,哪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赵崇昭一直很景仰燕冲,赵英却告诉他,这事儿谢则安也有份。   赵崇昭喜欢谢则安,喜欢得不得了,但他很抗拒用“景仰”这种心情去对待谢则安。他不希望自己离谢则安的距离太远,那会让他害怕——他害怕赶不上谢则安——那样的话他怎么能像现在一样霸占着谢则安?   赵崇昭收紧五指,紧紧抓着谢则安的手:“说!”他手背青筋都已经显现出来,“三郎你说!你到底是怎么掺和进去的,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第83章      谢则安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赵崇昭这样的人。   赵崇昭对他掏心掏肺,自然也想他对他掏心掏肺。作为一个成年人,要做到这种事还真不容易,至少谢则安做不来。   照理说身居太子之位的赵崇昭更不应该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但赵崇昭偏偏真的是这么想的。这样一份单纯让谢则安不忍破坏,但赵崇昭总是要成长起来的,这样的想法总会消失……   想想还真有点舍不得,谢则安想了想,微笑着祭出忽悠大法:“我只是在信里和燕大哥聊了几句而已,聊的时候我怎么知道燕大哥是不是真的会去做?要是我和每个人说的话都给殿下你复述一遍,殿下一定会嫌我烦。”   赵崇昭听完也觉得有道理,谢则安才多大一点啊,怎么可能他说什么燕冲就做什么?   赵崇昭还是抓住谢则安的手不放:“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我一定会去做的。”   谢则安点头说:“嗯。”   两个人和好如初,赵崇昭拉着谢则安去东宫暖房那边。东宫和京城各处的玻璃大棚早几年已建起来,如今京城和临近的城市冬天统统能吃上新鲜的蔬菜瓜果。原暖房的负责人依约来为谢则安管理玻璃大棚,平时都宿在东宫这边。   见谢则安和赵崇昭相携前来,负责人眼皮抬了抬:“殿下,小谢官人。”   相处久了,赵崇昭对这个老头儿颇为敬佩,颔首说:“您辛苦了。”他拉着谢则安往里走,“我和三郎来看看那批新种子长得好不好。”   老头儿说:“还行,棉花、玉米、花生长势都不差,还有两种叫辣椒和豌豆的也都结果了,殿下和小谢官人要去瞧瞧吗?”   谢则安精神一振,说道:“当然要!”   这几年东宫的大棚都没闲着,一年四季都在栽培从色目人手里得来的物种。燕冲把控西夏之后又往西给谢则安找来了不少新种子,谢则安不是专业人士,也不管那是啥东西,一律交给老头儿栽培。   有些种子未经“驯化”,根本没法大范围栽种,老头儿的主要任务就是让它们变得适应这边的水土。   谢则安描下所有“新物种”的图谱,暗地里凭借着记忆把这些“新物种”所在的地方标记起来。经过六年的整理,他几乎把这个时代的海上航线还原出来了。   谢则安这么卖力不是没有原因的,赵英当初看了《西游记》的开篇,找他去训话说怎么能给赵崇昭灌输佛道思想。谢则安觉得赵英这种具有科学世界观的皇帝实在太难得了,顿时有了他乡逢知己的感动,洋洋洒洒地给赵英说起何谓“科学世界观”。   首先,地球是圆的;其次,我们如今知道的“世界”只是整个世界版图中小小的一隅,外面还有广袤无垠的海洋和好几个大陆板块……   赵英:“……”   谢则安说的事让赵英有点消化不来,摆摆手让他找点证据再来说话,谢则安只好硬着头皮给赵英补充“在岸边看大海上驶来的船,先看到的是船帆”、“地球绕着太阳转同时还自转”之类的基础知识。   赵英的世界观有点崩塌。   谢则安再危言耸听:“不知道这时候有没有进入航海殖民时代……”   想到世界上可能还有更多强敌,赵英心中一凛,打发谢则安好好琢磨。   谢则安出人意料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赵英已经懒得去深究。谢则安可是能让惜言如金的国舅出言提醒说“对他好一点的人”,他即使不能真的把谢则安当自己后辈来看,尽量信任和保护好谢则安还是可以的。   赵英决定用一个人的时候,绝对能让对方感到很舒坦,至少谢则安感受到了。   相较而言,赵崇昭像是他的玩伴,而赵英更像是他的“上司”。有这么个听得进自己话的“上司”,谢则安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他积极地给赵英献上了“世界地图”当寿礼。   赵英看完后把自己关在寝殿里许久,叫人临摹了一幅挂在里头,又找谢则安说了许久的话。   谢则安第一次看见赵英野心勃勃的另一面。   赵英看着“世界版图”时,眼睛都是亮的。这也是赵英一改前面十几年的作风,大力支持燕冲控制西夏的原因——不想安守一隅,那就得强盛起来。要是连周围的小国都收拾不好,面对那些野心更大的“殖民军”时怎么可能取胜?   就连从前不被赵英看好的太子也因他一直以来的好武之心而颇得赵英青眼,时常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   沉睡的狮子一旦醒了过来,谁都无法再阻止它。   作为一个不小心叫醒了狮子的人,谢则安压力山大。   他只能认真地分析目前的“世界格局”。   谢则安带着一大批“新物种”回到谢府,谢望博和沈存中正在亭子里聊天儿。远远瞧见了谢则安,谢望博说道:“走,去瞧瞧三郎那小子又弄了什么回来。”   沈存中对谢则安喜爱得很,起身和谢望博齐齐走了过去。   沈存中觉得谢则安简直是福星,他帮谢则安把钟表做了出来,谢则安却帮他把新历法推了出去!   前些年新印刷术和新造纸术弄了出来,谢则安提出先找点东西试印,结果印了一大批“月历”出来。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赵英的,居然能让赵英把它分发到各个乡县指导农时。百姓可不管什么新历法旧历法,一看这东西把时节算得这么准,当下认准了它,到了年末,大伙都叫自己的父母官明年再照着这个来安排农事。   历法最重要的用处就是这个,一看效果这么好,赵英又认可了它,朝廷里渐渐没了反对的声音。   沈存中简直想抱着谢则安亲两口!   谢则安远远看见两个目光炙热的家伙朝自己走来,头皮一阵发麻。他抱着怀里的蔬菜瓜果,腼腆地笑了起来:“大伯,沈先生,你们都在啊!”   谢望博说:“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谢则安说:“何老种出来的新东西,我看着挺好吃的,拿回来给大伙尝尝看。”他从纸包里掏出一个西红柿,“大伯,沈先生,你们要尝尝看吗?直接吃也行。”   谢望博看着那红得滴血的颜色,有点却步。   沈存中却没那么多讳忌,拿过来擦了擦,一口咬了下去。他尝了几口,说道:“刚吃有点不习惯,多吃两口感觉还不错,又酸又甜。”   谢望博将信将疑地取了一个往嘴里送。   谢则安说:“我等下叫人用糖腌点,那样吃着也挺好。”   谢望博看着谢则安抱着的食材,对沈存中说道:“存中,中午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沈存中一口答应:“好!”   谢则安见谢望博一脸自然地慷他人之慨,也不在意,笑着说:“我叫厨房准备准备,等会儿来个火锅。”   火锅在这时代并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大多是在码头那边干苦力的人吃的。做苦工的人哪有闲心分桌吃饭,搭伙把菜买好,用个大锅把水一热,菜放下去烫一烫,就地分吃。   谢则安图好玩去和他们“搭过伙”,吃过那种“大火锅”,觉得挺痛快,回来也自己弄了。谢晖夫妇不在,他们一家人没谁是爱讲究的人,到了冬天时不时会刷上一两次。   谢望博长住谢府,沈存中又是常客,对这种吃法都已经不陌生了。这样吃虽然有点不雅,但把门一关,谁在乎这种事!   两人安安心心等吃饭。   谢则安把食材抱到厨房,简单地把处理方法告诉厨娘后回到主屋。   谢大郎正在院子前面那一大片空地上教谢小妹和长孙二娘习武,女子学堂虽然开了,二娘却还是一身男儿打扮。谢府不比学堂,她要是换回女装频繁登门,外人难免会说三道四。   久而久之,众人竟只记得长孙家有个二郎,而不记得她是二娘!   谢则安见谢大郎板着脸站在那儿,眉心透着些无奈,不由幸灾乐祸地抿唇笑了笑。   要教两个女娃儿练武可不容易!   谢则安从旁边溜进屋,找晏宁公主说话。   晏宁公主刚过完十三岁的生辰,精神比往日要好得多。她听到谢则安的脚步声,把目光从院子里收了回来,说道:“三郎你回来了?”   谢则安说:“回来了。怎么?想出去和小妹她们一起学?”   晏宁公主说:“三郎别取笑我了,我这身体哪里受得了。”她看了眼院中的二娘,再看了眼谢则安,不着痕迹地问,“三郎你觉得二娘怎么样?”   谢则安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说道:“挺好的,聪明肯学,要真是男孩子,长孙家肯定会由她来继承。”   晏宁公主见谢则安一板一眼地评价,不知该气恼还是该欢喜。谢则安已经十六岁,理应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偏偏谢则安行事端正到极点,平日里对她恪守礼仪,在外也从不流连风月之地,甚至不会多看女孩子一眼,仿佛生来就这么不好女色。   有这样的好驸马,她应该高兴的。可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虽有杨老帮着调理,却还是无可避免地越变越虚弱,她看着还挺精神,事实上却是在一点一点地耗光仅剩的生命。   能看到兄长越来越长进、大庆越来越强盛,她应该满足才对。   可越是感觉到自己的极限所在,她心里越是焦急和羞愧。   她一直拖着没给谢则安考虑好人选,实在是太自私了。现在不好好想,难道到时随便抓一个充数?   晏宁公主问:“……你喜欢二娘吗?”      第84章      ……喜欢二娘?   谢则安听到晏宁公主的问题时怔了怔,定定地瞧着晏宁公主。   晏宁公主很认真地说:“……三郎你不喜欢?”   谢则安何等聪明一个人,一听到晏宁公主那带着试探的语气,什么都明白了。   谢则安都不知该感叹晏宁公主的大度,还是该惋惜自己太没魅力,居然能让老婆帮自己“向外发展”。   谢则安早就知道晏宁公主并不喜欢自己,只把自己当赵崇昭的一大助力,倒也没太意外。   他伸手揉揉晏宁公主的脑袋:“别想太多。走,今晚吃火锅,一起过去吧。”   晏宁公主见谢则安又把自己当妹妹来哄,心中一酸,面上却笑道:“好。”   赵崇昭到谢府时谢则安一家人吃得正香。   赵崇昭一点都不见外,挤到谢则安身边占了个格子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谢则安做的火锅倍儿大,上头用了木格,一共分了九个格子,围坐桌边每人占一格,自己想吃什么就涮什么。   谢则安本想叫人用点辣椒做火锅底,但考虑到其他人没吃过这个,很可能受不了,只能作罢。赵崇昭来了,谢则安精神一振,笑眯眯地把辣椒盘往中间一推:“来,一块尝尝。”   赵崇昭没吃过辣椒,但他鼻子灵,嗅了嗅就头皮发麻。他颤巍巍地问:“这是什么?”   谢则安问:“是不是兄弟?”   赵崇昭:“……是。”   谢则安:“是就一起吃。”   赵崇昭乖乖点头。   等赵崇昭把肉涮熟了,视死如归地沾了点辣椒送进嘴里。一入嘴,赵崇昭只感觉嘴里火辣辣地疼。   他叫人倒了杯水猛灌一通——结果当然是辣得连喉咙都受不了。   赵崇昭泪眼汪汪。   谢季禹发话了:“三郎,你别欺负殿下。”   谢则安还没喊冤呢,赵崇昭已经先开口护着谢则安了:“三郎没欺负我!”   谢则安得意洋洋:“听到没,爹你别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乱栽罪名。”   谢季禹见赵崇昭一脸甘之如饴,懒得再管他们。   一顿火锅吃完,赵崇昭拉着谢则安溜了。   谢则安问:“殿下有什么事吗?”   赵崇昭说:“我想和你说珣姐的事,方先生喜欢珣姐那么久,珣姐一直不点头,三郎你说我要不要让宁儿去劝劝?”   谢则安说:“方先生是挺不错的,但我们不是珣姐,得看她喜不喜欢。”   赵崇昭点头:“成,那让宁儿先去探探口风。”说完他又牵起谢则安的手,“我们出去走走!”   谢则安:“……”   这家伙莫非是找借口拉他出去玩儿?   赵崇昭确实是找借口来见谢则安。   杨珣虽是他喜欢的表姐,但杨珣的婚事根本轮不到他来操心,他再怎么关心都没用。   赵崇昭收紧了五指,紧紧牵着谢则安的手。   从通晓人事那天起赵崇昭就明白了很多事,比如自己对谢则安那种不一般的占有欲是因何而起,比如自己一直想亲想抱谢则安的欲念又是因何而起。   他厌恶触碰别人,连前来教导自己“人事”的漂亮宫女都不乐意亲近,不管是梦里梦外,他都只惦记着谢则安一个。   赵崇昭有时会妒忌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妒忌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霸占着谢则安,明明和谢则安拜堂成亲的是他,怎么谢则安就成了妹妹的驸马呢?   赵崇昭知道自己不管怎么样都不可能和妹妹抢人,可越是压抑着心底涌动的欲望,他越是受不了见不到谢则安的日子。一想到自己和谢则安日后可能连眼前这种亲近都没有了,赵崇昭心里就疼得厉害。   这两年来,赵崇昭装傻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   赵崇昭拉着谢则安到处玩耍。   和谢则安刚到京城时不太一样,这会儿他的仇家少了,走在路上偶尔还能遇上可以坐下喝酒的友人。   赵崇昭被赵英悉心栽培了六年,眼界广了,对那些前倨后恭的家伙都瞧不上眼,只凭自己的喜恶交朋友。再加上谢则安在旁指点,赵崇昭身边早已聚拢了不少有才干的人。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太子。   除了在谢则安面前。   赵崇昭见的人多了,渐渐发现谢则安与别人不同。谢则安无疑是聪明的,什么难题到了他手里都能轻松化解。   可谢则安在某些方面特别迟钝。   赵崇昭有时恨极了谢则安这份迟钝,有时又爱极了谢则安这份迟钝。   恨极了谢则安不能回以同样的感情。   爱极了谢则安的一无所察,让他能拥有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赵崇昭和谢则安见了几个朋友,又和谢则安一起回了谢府。   晏宁公主见兄长来了,面露喜色。她正愁着没人商量谢则安的“再娶”,找借口打发谢则安去做别的事,把自己的意思向赵崇昭说了出来。   赵崇昭瞪大眼。   晏宁公主忍不住抬头看向一语不发的兄长。   赵崇昭握住拳,死死忍住心底的滔天怒火,咬牙问:“这是三郎的想法?他居然敢想这个?”   晏宁公主暗道“糟糕”,忙说:“不是,是我的主意。我觉得二娘不错……”   赵崇昭从齿缝里蹦出两个字来:“二娘?”   晏宁公主一愣,说道:“三郎没和你说吗?就是长孙家的二郎,她其实是女孩子……我看她和三郎就挺配的。她六年前已经经常和三郎往来,三郎教了她很多东西,也夸她聪明得很,他们要是在一起的话,应该会相处得很好。”   赵崇昭一掌拍在桌子上。   晏宁公主吓了一跳:“哥哥?”   赵崇昭心里早就翻江倒海,又是愤怒又是嫉妒,那酸溜溜的感觉快把他整个人都腌酸了。他转念一想,自己是因为喜欢谢则安才会这么生气,妹妹居然毫不在意地替谢则安安排“再娶”事宜,是不是代表妹妹根本不喜欢谢则安?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赵崇昭再也没法把它压下去。   妹妹不喜欢的话,那他不就可以喜欢了?   赵崇昭郁闷全消,毫不犹豫地说:“不行,我不许宁儿你想这个!驸马就该有驸马的样子,想什么再娶,我不答应!”   晏宁公主说:“哥哥你不能这样,三郎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要为他想一想!”   赵崇昭才不管那么多,他心里想的是驸马这个身份很不错,他可以一直不让谢则安娶别人了。他不容拒绝地说:“反正我不会答应,宁儿你不要再提。”   晏宁公主瞠目结舌,没想到自己遇到的第一个阻碍居然是来自兄长这边。   赵崇昭见妹妹好像被自己吓到了,伸手抱了抱她,哄道:“宁儿,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答应你。只有这个不行,我绝对不会让三郎再娶!”   晏宁公主听着赵崇昭毫无转圜余地的语气,心中气苦,不说话了。   要是换成往常,赵崇昭早手足无措地哄人了,可这次他把心一横,下定决心绝不松口。开玩笑,他连妹妹和谢则安亲近都有点无法忍受,怎么可能让谢则安娶别人?   赵崇昭想了想,把杨珣的事说了出来。   这个话题成功转移了晏宁公主的注意力。   方宝定和杨珣差了十几岁,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方宝定绝对是个老光棍!赵崇昭问过方宝定以前没娶妻的原因,方宝定的理由充分得很,早些年订过婚,结果因为被放到西疆那种偏僻地方而被悔婚了。西疆日子太苦,而且政务特别多,他根本没机会去考虑这个。这一拖,直接拖到了回京任职。   回京后政局变幻莫测,方宝定决定收敛锋芒,韬光养晦静候时机。   本来京官婚配是不难的,可惜他这人脾气古怪又不解风情,婚事被他一拖再拖,蹉跎了许多年。   六年前方宝定出使齐王封地,恰好碰上了携着齐王谋反证据准备返京的杨珣。杨珣的果敢给方宝定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原本他也没想过要“追求”杨珣,可某次听到坊间那些关于杨珣的流言时,他心中忽然有了种无法压抑的冲动!   这些乱嚼舌根的家伙懂什么?   杨珣比他们勇敢得多,比他们聪明得多,比他们出色得多!   天底下有多少人能做成杨珣做的事?   什么叫没人敢再娶?   方宝定辗转反侧大半个月,忽然一改以往的低调,积极参与户部的各项政务。别人都以为他攀上了太子这棵大树,心思开始活络起来,只有方宝定自己知道他只有一个想法——他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晋升上去,风风光光地向杨家提亲。   皇天不负有心人,年前方宝定以卓越的才干被赵英破例提拔到尚书之位。户部尚书权利极大,方宝定能以三十出头的年纪拿下这个位置,一时之间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新贵。   知道他还没娶妻后,媒人都快把方府的门槛踏烂了。   方宝定叫媒人登了杨家的门。   杨珣却拒绝了他。   方宝定从来不曾想过一次就成功,摩拳擦掌准备让杨珣看到他的诚意。   晏宁公主早就知道这件事,她的想法和赵崇昭不谋而合,都是准备去探探杨珣的口风。   兄妹俩很快达成一致。   赵崇昭走时晏宁公主原想再提一两句谢则安“再娶”的事,可一想到赵崇昭又把话咽了回去。   驸马再娶比较是罕有的事,兄长一时半会儿可能接受不了,日后再慢慢劝吧。   而赵崇昭回到东宫后,面色发沉地叫来一个暗卫:“给我去查查长孙家的二娘,查得越清楚越好,尤其是她和三郎之间的事儿。”      第85章      赵崇昭晚上睡觉时十分燥热。   热得有点不正常。   赵崇昭已不是那个连洞房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天真小儿,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谢则安的身体。那身红色的新郎服下的小小个儿拔高了,双腿又长又好看,腰上的皮肤又滑又软,简直让他爱不释手。   赵崇昭正情不自禁地喊出一声“三郎”,忽然感觉一双柔软无骨的手滑入自己衣襟内,仿佛想解开自己的衣服。   赵崇昭目光一冷,一脚将来人踹了下床。   东宫内侍们听到了动静,一下子反应过来,跪了一地:“殿下!”   赵崇昭没有说话,沉着脸往地上一看,只见地上娇美如花的人颇为眼熟,正是太后给他赐来的美人。想来是他一直没碰她,让她动了别的心思。   赵崇昭知道自己的一脚踢得不轻,这美人恐怕都废了。他冷笑说:“带下去,好好教教她东宫的规矩,太后问起了就据实以告。”他扫了眼其他内侍,“今晚当值的人自己去领罚,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话可以滚出东宫了。”   张大德闻讯赶来,惊得满头大汗:“殿下息怒。”   赵崇昭对张大德还是比较满意的,点点头说:“这不干你的事,你去处理一下。”   张大德心中一喜,退了出去。   这两年赵崇昭似乎没以前那么倚重他了,东宫的各项安排都不经他的手,他还以为自己走到如今这个地位就到了头。   眼下有重获赵崇昭重视的机会,张大德精神一振,恭恭敬敬地下去安排。   有的人眼皮短浅,以为巴结个太后送来的女人就能成事,死了都活该!   太子早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瞒的太子了,怎么可能喜欢自作主张的人?   赵崇昭目送张大德离开,走到桌前把香炉里燃到一半的香弄熄,取了出来,搁进最底下的抽屉里。刚才他身体出现的异常反应显然是因为空气中这种陌生的熏香,这种手段太下作,可若是两情相悦了,用用也无妨。   没了张大德伺候在侧,底下的人心思越来越多,连这种事都敢掺和进去,到底还是张大德好一点儿。   若不是因为张大德和谢则安那边关系太深,他怕谢则安从张大德口中发现端倪,他也不愿意让别人来管着东宫。   赵崇昭顿了顿,决定以后还是用回张大德。   一来,他迟早要让谢则安知道自己已经不同往日;二来,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个考验,若是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无法掌控,谈何成为一国之君?   赵崇昭打发所有人离开寝殿,吸着空气中的残香回想自己刚才半梦半醒间看见的“三郎”。他对谢则安的感情绝不仅仅起于肉欲,但情到深处,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更加亲近。   他想把人狠狠地压在身下,狠狠地做到让他哭出来为止。   可是这当然只是想想而已,真看到了人又很舍不得。   赵崇昭想着谢则安自渎了一次,拿绢布擦了手,穿好单衣、披着外袍走到书桌前。   他取出暗卫整理出来的案卷翻了起来。   长孙家这几年渐有起色,长孙将军仿佛铁了心想一条路走到黑,又将两个孙子送到燕冲底下历练。   西疆那境况,可真的是明刀实枪地上阵拼杀,不带半点含糊。   长孙家另一个孙子却很出名,这位“二郎”这几年风头很盛,硬是让长孙家脱出了捉襟见肘的窘况,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二郎”底下的人甚至还建了商队,盈余足以给他两位兄长供上更好的精粮。   连燕凛那种冷脾气的家伙,谈起“二郎”时都带着些赞许。   赵崇昭一直挺喜欢长孙家的,他和“二郎”见过几面,因为谢则安和“二郎”关系近,爱屋及乌之下还给“二郎”开过几次方便之门。   没想到全京城的人几乎都眼瞎了,不知这个“二郎”竟是女红妆。   谢则安、燕凛几人肯定知道,却根本没和他提过。   说到底,在他们眼里他总不如真正的朋友亲近。   这个认知让赵崇昭心里冒出一种钻心的疼。   谢则安对他是极好的,只是与他所期盼的那种好相差太远。   谢则安心里头有太多人能排在他前面。   赵崇昭微微捏紧拳。   这个二娘要是没他妹妹说的那种心思还好,她要真敢动那种念头的话,他恐怕无法控制好自己。   赵崇昭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精神不大好。   张大德犹豫不决地站在一边,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   赵崇昭笑了:“小德子,你是太久没站我身边,不习惯了?”   张大德鼻头一酸,抹了把泪说:“殿下,殿下,小的这是高兴。”   赵崇昭颔首:“好好管着底下的人,你会一直高兴的。”   张大德喜道:“谢殿下!”   赵崇昭很满意,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前提是,东宫的事不会传到任何人耳里。”他看了眼张大德,“包括三郎。”   张大德一凛,忍不住抬头望向赵崇昭。   赵崇昭冷厉的眼神让他后退一步,伏地说:“殿下放心……”   赵崇昭说:“好,帮我去吏部跑一趟,把那个什么……”他想了半天,“谢曦,知道吧,他外放了几年,也差不多该召回京了,让吏部把他安排到东宫来。”   张大德领命退下。   等出到外面,张大德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张大德早就知道赵崇昭变了不少,却没想到赵崇昭连对谢则安开始有防备了。这么一想,赵崇昭这两年让他坐冷板凳的原因几乎呼之欲出——因为他和谢则安走得近!   张大德见证过赵崇昭和谢则安相识、交好、亲密无间的整个过程,原以为皇家虽无情,这两个人的情谊却永远不会变,没想到其中一个已经彻底变了……   想到仍待赵崇昭一如往常的谢则安,张大德有点难受。   他早早入了宫,但他上头有个情深义重的哥哥,这些年来虽然把很多事看得通透,心中却总还有些天真地相信世间有能永存的情义。   没想到赵崇昭和谢则安之间好几年的好交情竟也是短暂的。   张大德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   而选择立刻把这些变化告诉谢则安无疑是愚蠢的。   他必须在东宫立足才有“将来”可言,要是他现在就被赵崇昭划入“不可信任”的名单里的话,日后他哥哥张大义和谢则安更不可能知晓东宫的一切。   张大德去吏部帮赵崇昭传话。   赵崇昭这个太子的分量不比往常,他的话吏部当然不会忽视,很快把谢曦安排到东宫。   谢曦先是惊讶,而后一喜,收到任命的当天就到东宫求见赵崇昭。   赵崇昭盯着谢曦看了许久,吩咐道:“给我磨墨。”   这本是内侍做的工作,谢曦倒是甘之如饴,微笑上前取磨研磨起来。   这种事若是搁在别人身上,必然会显得阿谀过了头,他却像在做什么光风霁月的事儿一样,态度十分坦然。   赵崇昭一直觉得谢曦和谢则安是相像的,毕竟都是潼川谢家的人,眉眼间总透着些相似。小时候还不觉得,谢则安长大后一瞧,竟是越比对越相像。前些时候赵崇昭见了谢曦一次,那以后便一直念念不忘。   他不能把谢则安从妹妹身边要来,要谢曦却是可以的。   赵崇昭让谢曦在东宫伺候了一整天,十分满意,令他明日再来当值。   谢曦出了宫,去谢府拜访大伯谢望博和叔父谢季禹。   谢曦笑靥如花:“这些天都在忙吏部的考核,一直没得空来拜访,还望大伯和叔父见谅。”   谢曦是谢望博带进京的,当年考中了进士,只是排名比较靠后,被安排到乡县里做事。这几年他几次托人带信给谢季禹,求谢季禹在工部腾个缺让他回京。   谢季禹一直用“工部的事不能凭我一人做主”拒绝了谢曦的请求,瞧见谢曦脸上过分灿烂的笑容,他一下子明白了谢曦的来意。   这是耀武扬威来了。   谢季禹淡笑着说:“当然是考核重要,我们又不会挪窝,随时都能见。”   谢望博最不喜欢谢曦这种喜欢搅风搅雨的人,一看他那张笑脸就不高兴,直接站起来说:“我去三郎那儿逗逗侄儿,季禹你平时忙就算了,在家还不怎么陪儿子,小心他以后喊我阿爹。”   谢季禹说:“父子之间血浓于水,从来不在于相处时间久不久。你要是有能耐的话就哄他喊吧,你看他肯不肯喊你。”   谢望博说:“你这家伙倒是挺自信,等着瞧吧!”说完他也不理会谢曦,转身走了。   谢曦心中怒火翻腾。   谢望博在潼川就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父亲虽是家主,却总被人说是谢望博让他的。这些年谢季禹颇得圣心,甚至还有人说四房都比他们这一系要好。   谢望博和谢季禹都瞧不起他们一系,觉得他们只喜欢争名夺利,可名利那么好的东西,谁会不喜欢?谢望博和谢季禹要真不喜欢,怎么一个沽名钓誉地当上了众人口口相传的“百晓先生”,一个又步步高升当了那么多年的尚书?   他们只是做得比较高明而已,心里想的还不是和他们一样?真以为自己能清高到哪里去!   真是笑死人了。   谢曦心里越是愤怒,面上却越是平静,他谦虚地说出吏部对自己的安排:“我被太子殿下要到东宫了。”      第86章      谢则安正在逗弟弟玩儿。   谢季禹和李氏成亲两年后终于生下了一个孩子,李氏这个时候要处理谢府的杂物,弟弟就归谢则安管教了。谢则安本来不太喜欢小孩,可到底是自己弟弟,被扔了过来他也悉心照看,还在院子里腾了间房间给娃儿做游戏房,弄出了许多新鲜玩具给他玩。   晏宁公主和谢小妹都还是半大小孩,半是好奇半是热心地陪伴在侧,和小娃儿一起过足了瘾。   谢则安逗弄得正高兴,忽听晏宁公主在旁边说:“三郎喜欢小孩吗?”   谢则安知道以晏宁公主的身体状况是绝不可能生孩子的,这家伙又在打着让他“向外发展”的主意!   谢则安无奈了。   他笑道:“挺喜欢的,要不我怎么天天带着三个小孩玩儿。”   晏宁公主还纳闷哪来的三个呢,谢小妹已经反应过来:“我才不是小孩!”   晏宁公主憋红了脸:“三郎,我和你说正经的。”   谢望博走进来时正好听到这句,又见晏宁公主脸色微红,顿时意味深长地瞧着谢则安:“三郎,你妹妹还在,你和晏宁说什么不正经的?”   晏宁公主更为窘迫,乖乖喊:“大伯。”   谢则安那叫一个冤枉,说道:“我像是不正经的人吗?”   谢望博撩袍坐下,淡道:“你五哥在外头。”   谢则安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谢望博说的五哥是谢望博,他问道:“那又如何?”   谢望博说:“今儿我去买酒时遇到个熟人,他对我说你五哥被太子要到东宫去了。”   谢则安还没说话,晏宁公主已经皱起眉头。   晏宁公主和谢大郎、谢小妹相熟了,对谢曦这人有所了解,知道谢曦从小心术不正。把这样的家伙放到赵崇昭身边,她怎么都不放心。   晏宁公主忍不住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的手在桌沿轻轻敲了几下,朝谢望博和晏宁公主露出笑容:“这不是挺好吗?”   谢小妹气鼓鼓地说:“哪里好了,那家伙欺负过大郎哥,不是好东西。”   谢则安淡笑说:“殿下早就不是当日的殿下,你们可以多信任他一点。再不好的人,殿下能把他要到身边必然是因为觉得他有用处。能用好人人都喜欢的大好人不是什么难题,能用那些好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家伙才是本事。”他语气平静,“这种本事殿下总要学会的——学东西怎么可能一步到位?总得多练练才成。就算五哥真闹出了什么事,殿下身边不还有很多能人在吗?他们会帮殿下擦好屁股。”   晏宁公主觉得谢则安的话有道理,心里却还是有点不安。   谢则安宽慰:“难道晏宁你希望殿下一辈子都任人唯亲,只凭自己喜好做事?”   晏宁公主垂眸不说话。   兄长能成长,她自然是高兴的。可这两年兄长来见她的次数没少,却都只是匆匆一见,已极少和她说起东宫的事。更令她不安的是兄长把曾经向她备报东宫诸事的张大德换下了,身边用的都是她不熟悉的人,她对东宫的情况一无所知。   再怎么不愿意承认都好,随着兄长一步步成熟,她和谢则安都被兄长列到需要防备的名单上了。   晏宁公主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她很担心自己不在了以后,谢则安和兄长会渐行渐远。   谢则安一眼看出晏宁公主的想法。   谢则安一向敏锐,哪会察觉不了赵崇昭这两年来的转变。他没有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左右不过是这家伙自觉成熟了,对身边有人对他指手画脚这件事渐渐有点不满了,所以想要营造个“独立空间”。   谢则安虽然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但也没想过赵崇昭能一直对自己言听计从,能撒手不管他更轻松——他只要负责和赵崇昭到处撒欢就成了,东宫的事他还真不想掺和。   这会儿的日子多爽,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日常任务好刷得很——他只要负责吃吃吃喝喝玩玩就好!   这才是快活人生啊。   见晏宁公主面带忧虑,谢则安笑眯眯:“要不我准备个一年半载,赶明儿也去考个进士玩玩,这样我也能被殿下要到东宫去。”   谢望博说:“你小子这几年疲懒得很,能考上才怪。”   谢则安摩拳擦掌:“信不信我弄个三元及第给你看?”   谢望博乐了:“有本事你就弄给我看,你也太小看天下能人了。”   谢则安说:“有大伯你这么打击人的吗?还是大伯呢,也不知道鼓励鼓励侄儿。”   谢望博说:“你小子才干是有的,可天底下有才干的人多的是,到了御殿上那么多眼睛看着,你还指望陛下能徇私点你做状元吗?”   谢则安不满:“什么叫徇私,我会让其他人都心服口服。”他语气相当自满,一副“我一出手状元到手”的得意模样。   一大一小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开始就“能不能得状元”这件事斗起嘴来。   晏宁公主听着听着却敛了笑,谢望博说话从不避讳。他说的是事实,要是谢则安在当上驸马前考了状元,那是他才华出众;要是谢则安以驸马之身得了状元,恐怕会有无数人认为是赵英徇私。   可赵英恐怕不仅不会徇私,还会把谢则安从三甲里面摘掉以避嫌。   这对谢则安根本不公平。   晏宁公主心中一酸。   谢则安和谢望博你来我往抬杠,说得正兴起,旁边的谢小妹悄悄拉了拉他,小心地指了指晏宁公主那边。   谢则安这才注意到晏宁公主比刚才更忧心。   他和谢望博对视一眼,意识到方才的话题又让敏感的晏宁公主想多了。   谢则安老实不客气地瞪了谢望博一会儿,对晏宁公主说:“晏宁你不是说要去珣姐那边吗?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晏宁公主说:“不用,我和小妹去就成了,你和大伯接着聊。”   说完她拉着谢小妹起身离开。   谢则安抱起三岁多的弟弟,边手把手地教他玩魔方边瞧向谢望博:“大伯,以后少在晏宁面前提这些事。”   谢望博对谢则安手里的魔方很好奇,可一听谢则安语气认真,他又回到了正事上:“怎么不能说了?他们皇家做得出那样的事,还不许人说了?”   谢望博虽不爱管俗务,却也是潼川谢家教出来的,心底依然有着世家子弟的心气,弟弟和侄子都这么被赵英胡乱指婚,他心里哪会痛快?   尤其是见识过谢则安的种种奇思妙想之后,他更觉得谢则安理应有更好的前程。虽说这小子性情疏懒,可要是没驸马这个身份限制着,再由他和谢季禹好好教导一番,成就绝对远超于家中那些只知追名逐利的家伙。   谢则安替晏宁公主辩白:“晏宁当时病重,并不知道指婚的事。”   谢望博说:“这事儿的根源还不是因为她想借你之手改变她的兄长?她醒来后还是让你去劝导她兄长做那么多事,生在皇家,理应比我们更知道他们皇家人的脾气才是,喜欢你时觉得你什么都好,不喜欢你时,往日种种都会变成罪状。你做的那些事,往好里想是在帮太子,往坏里想那就是在忽悠太子干着干那。换了是你,你心里能舒坦吗?太子如今肯定是不舒坦了,不信你在去忽悠忽悠他试试看。”   谢则安知道谢望博说的是实话,这两年来赵崇昭还是和他非常亲近,一见面就拉着他的手不放,平日里也领着他到处玩儿。只是赵崇昭拿主意的时候多了,听他话的次数少了,很多事他也不能再插手。   这些事他都看在眼里,只是别人不提,他也不会去想。单纯的玩伴关系也不错,没必要牵扯那么多,否则会让往日情谊变味得更快。   谢则安淡淡地说:“原就不指望有人能傻一辈子。”   谢望博说:“你明白就好。”他看着谢则安,“我就怕你还那样指望着。”   谢则安一顿,手微微颤了颤。   那动作极为细微,却没瞒过谢望博的眼睛。谢则安看着生性洒脱,实际上比其他人更容易被打动,只是他藏得好、藏得深,他更习惯独自把包括自己心情在内的所有事都处理完,所以没人能察觉。   谢望博说:“三郎,王侯之家从来没什么情谊可言。”   谢则安笑了起来:“大伯你这话倒像是过来人一样,莫非你被哪个王侯辜负过?说来听听,我帮你去报仇。”   谢望博被谢则安噎了一下。   他说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也不多说了。”说完他就转身离开。   谢则安顿了顿,抱过弟弟验收他手上的成果,一看竟发现小娃儿手上的魔方竟已弄好了一半。   谢则安笑着夸道:“咱家小弟真聪明。”   谢家小弟听到哥哥的夸赞,笑得眼睛都眯得不见了,用他胖乎乎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脸蛋儿,饱含期待地说:“亲,亲,亲亲……”   谢则安在小娃儿脸上亲了一口。   小娃儿转过另一边小脸蛋:“这边,亲亲!”   谢则安被小娃儿的得寸进尺逗笑了,随了他的意。   小娃儿高高兴兴地扑进谢则安怀里,亲了谢则安左边脸颊一口,又亲了谢则安右边脸颊一口,奶声奶气地说:“还你!”   谢则安乐不可支。      第87章      赵英最近有点烦。   因为他刚刚长进了一点的儿子好像看上了一个男的,这男的姓谢,却不是他熟悉的谢三郎。   因着有恭王那么一个弟弟的关系,赵英对这方面的事情很敏感。早几年赵崇昭和谢则安亲密无间,但赵崇昭那会儿根本没开窍,谢则安虽是早熟的人,在这方面却从不荒唐。再说了,他们之间还搁着个晏宁,他一双儿女不像他那两个弟妹,他们兄妹间的情谊极为深厚,怎么看赵崇昭都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看上谢则安。   最近底下的人来报说赵崇昭和谢曦之间不太寻常。   比如赵崇昭偶尔会盯着谢曦直看,比如最近赵崇昭都不去找谢则安了,反倒整天和谢曦到处游玩。   来报的人显然是谢则安的忠实拥趸,话里行间都带着“哪里比得上三郎了”“凭什么为了他不找三郎”的抱屈意味。   赵英乐了,要不是知道谢则安不是那种人,他都以为这家伙是受谢则安指使过来告密的了。   赵英摆摆手说:“我去看看。”   赵英只带着个内侍行到东宫,没让东宫众人通报,直接前往赵崇昭的书房。   还未走近,便清楚地瞧见了玻璃窗内的两个人,一个坐在案前书写,一个站在一旁研墨。   赵英眉头一皱。   虽说这磨墨的人做得坦然无比,可这种事该是底下的人去干,一个文臣,一个进士出身的文臣,居然自贬身份做这种事?做得再自然也抹不去这种谄媚的本质。   赵英找了个候在外面的内侍,盘问道:“这谢曦在东宫都做哪些事?”   内侍说:“殿下让他伺候在一边,一般是研墨和添茶。谢舍人调香功夫也不错,殿下比往常睡得好多了。”   赵英摆摆手说:“下去吧。”他再次看向玻璃窗内,只见赵崇昭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谢曦。那目光赵英太熟悉了,简直和他弟弟当初看向前驸马的目光一模一样!   赵英心中一怒。   明明有谢则安这样的珠玉在侧,另外两个东宫侍读燕凛、秦如柳也算是同龄人中出类拔萃的,这家伙居然眼光差成这样。   这种自甘低贱、曲意奉承的人有什么好?   赵英并未立刻发作,而是转身折返御书房。   他犹豫良久,叫人去把谢则安找了进宫。   谢则安最近和沈存中一块筹办报纸,忙碌得很,听到赵英的宣召时纳闷得很,但还是立刻入了宫。   走进御书房时谢则安瞄了一眼赵英,忧心地道:“父皇日理万机,也要注意身体啊。常年这么板着一张脸,很容易变老的,每天一照镜子看到自己老了那么多,简直饭都吃不下了,怎么提得起精神!听小婿一句劝,笑一笑,十年少……”   赵英本来正为赵崇昭的事恼火着呢,听谢则安这么一番胡诌,他气得笑了:“三郎,真不知道你有没有正经起来的一天。”   谢则安大喊冤枉:“为什么你们都说我不正经?我这人是最正经的,每天晚上睡不着,想的都是南方如今那么落后,怎么才能发展起来;西边打了那么久的仗,多久才能休养生息;北边强敌那么多,谭先生他们苦不苦,累不累啊——”   赵英说:“别贫了,和你说正经事呢。”   谢则安正襟危坐:“父皇您说,您说什么我做什么。”   赵英问:“三郎你和崇昭要好,你觉得崇昭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谢则安一怔,说道:“殿下怎么会不喜欢女人?平时我和他讲荤笑话他没把我打出去,偶尔新收到画册送殿下一份,他也没送回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把嘴一闭,小心翼翼地觑了赵英一眼,“父皇我刚才啥都没说!”   赵英哭笑不得。   谢则安和赵崇昭都到了通晓人事的年纪,开开黄腔、看看画册,那倒是正常的事儿。可赵崇昭黄腔开了,画册看了,却不碰女人,这说得过去吗?   赵英说:“你去试探试探崇昭。”   谢则安:“……怎么试探?”   赵英说:“崇昭喜欢新鲜,你就说带他出去见识见识。”他敲敲桌子,“流云坊是官营的,你带崇昭过去。等下我会让人打点好,让流云坊的画舫今儿只做你们的生意,绝对不会走漏风声。”   谢则安瞠目结舌。   流云坊是京城有名的妓馆!   他斗胆发问:“父皇您是让您的女婿去逛窑子吗……”他一脸腼腆,“还是您付钱?”   赵英:“……”   赵英阴森森地说:“你要是敢假戏真做,我叫人让你再也做不了。”   谢则安叽叽一疼,忙不迭地保证:“父皇您放心,我全身上下都会安分守己,怎么去怎么回,连一根汗毛都不会落在那儿。”   谢则安头疼地离开御书房,前往东宫。   这可是个棘手的差事啊,赵崇昭是他大舅哥,又那么疼晏宁,能让他去逛窑子吗?那家伙不发飙才怪。   赵英居然想出这种昏招!   不过,赵英为什么会怀疑赵崇昭喜欢男人?   谢则安皱了皱眉,想到了谢曦前段时间到谢府耀武扬威的事。   一下子成了太子跟前的红人,谢曦最近意气风发。他和京中许多人搅和在一起,言语间都是太子如何如何,一副太子心腹的派头。   谢则安是从友人那里听说的,才短短半个月时间,谢曦自个儿开了两场诗会,参与了四五场。别人都知太子最近经常带着他,当面都捧着他,甚至还让他拿了几次魁首。   谢曦被夸得飘飘然,只觉自己当年没进三甲是主考官刻意留难。   潼川谢家竟会教出这样的人,谢则安未免有点怀疑这个“世家”的家风。谢望博知道后更为直接,张口就骂:“潼川谢家迟早败在他们手里!”又对谢则安说出了谢家如今的状况,旁支倒有几个出挑的,嫡系那边全坏了,他就是不想看到那群人才放弃继承家业。   他不是神,挑不起那么大一担子。   谢望博说:“不仅潼川谢家,很多世家都是这样,根本没法改变了。枝叶烂了可以剪掉,枝干烂了也可以砍了,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根子烂了。根子烂了,给他们再多东西,也只会加快他们的腐朽。要不是朝中还有世家把持着科举大势,从前寒门求学又艰难无比,你可以看看进士名单上世家还能有多少。”说完他瞧了谢则安一眼,“你的拼音法和印刷术,倒是阴差阳错地帮了寒门士子一把。”   谢则安听到这些话时简直头皮发麻。   什么寒门什么世家,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一点都不想做传说中的先驱者!   东宫已在眼前,谢则安收起了思绪。   赵崇昭正在院中和谢曦对练,虽说朝中重文轻武,但世家子弟或多或少都得学点武艺,谢曦的招式使得还挺有模有样的。   谢则安没出声,静静地站在一边看。   谢曦耍剑也就样子还好看,下盘不太稳,赵崇昭一个猛击,他吓得退了两步,跌坐在地,脸儿白成一片,看起来特别惹人怜爱,手中的剑早哐当一声砸到地上了,哪还有什么心思摆招式。   赵崇昭真要喜欢谢曦的话,这可真不懂怜香惜玉!   谢则安挑唇一笑。   赵崇昭早看到了谢则安,见谢则安笑了,他胸腔中血气翻腾,抬脚把地上的剑一踢,剑直直地朝谢则安飞去。   谢则安和赵崇昭早有默契,伸手一拦,那把剑便落入他手里。   他跃下校场,从脸色发白的谢曦身上掠过,跟赵崇昭你来我往地比起剑来。   赵崇昭以力制胜,谢则安以巧制胜,一个剑剑带风,一个借力打力,一时间居然分不出高下。   谢曦在旁看着,面上没什么,心里却满是怨气。   不管他怎么努力,只要谢则安一出现,赵崇昭眼里就只有谢则安!   谢曦在心中暗暗咒谢则安也被赵崇昭打得节节败退。   没想到往来几十招谢则安连连退了几步,把剑一扔,耍起了无赖:“累了,不来了。”   赵崇昭想上前替谢则安擦擦汗,扫见谢曦还在,不满地说:“你怎么还在这,快回去吧,今天不用你当值了。”   谢曦咬咬牙,转身离开校场。   左右没人了,赵崇昭才伸手牵住谢则安的手,问道:“三郎怎么来了?”   两个人刚比了那么久,手都黏糊糊的,谢则安挣开了赵崇昭的爪子。   赵崇昭面色一沉。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我来约殿下出去玩玩……这里不好说话,我们去殿下房里换了衣服再说!”   赵崇昭一喜:“好!”   赵崇昭以前和谢则安常常出宫去玩儿,谢则安的衣服在赵崇昭住处里也常年备着。赵崇昭在内侍伺候下换衣服,目光却在谢则安身上流连。   谢则安早习惯了在内侍和宫人的注视下换衣服,也不扭捏,很快穿上了赵崇昭找出来的那身“低调”衣服,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富家公子。等他转头时赵崇昭已经颇为遗憾地收回了视线,一脸正经地问:“三郎,我们去哪儿啊?”   谢则安看了看周围的宫人,朝赵崇昭使了个眼色。   这可正中赵崇昭下怀,他爽快地叫所有人先退下。   谢则安硬着头皮压低声音说:“殿下,我们悄悄去流云坊见识见识吧。”   赵崇昭的满怀期待像被这句话点着了一样,噼里啪啦烧成了怒火。   流云坊!   名字起得再高雅都好,那也是妓馆!   谢则安身边有那么多花花草草就算了,还想着去那种鬼地方见识!   赵崇昭压抑着怒气,笑着应道:“好啊,不过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谢则安说:“殿下放心,我已经让人打点好了,今天流云坊的画舫只做我们的生意!殿下生辰快到了,就当是提前庆贺了!”   提前庆贺个鬼!   到底是谁把谢则安带坏的?   赵崇昭咬牙切齿地把谢则安身边可能的“坏家伙”列出来,却发现谢则安朋友太多,根本不知道谁最有可能是罪魁祸首。   赵崇昭默不作声地领着谢则安出宫。   他倒要看看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敢到那种地方寻花问柳……   事情“顺利”到令谢则安不可思议。   华灯初上,流云坊的画舫静静地驶在河道中央。   赵崇昭和谢则安在喝酒,身边都有两个美人儿伺候。流云坊知道两位都是贵客,不敢怠慢,给他们排了最好的歌舞。领头的舞姬是一对双生儿,脸上没有太浓的妆,一身翠白相间的舞衣衬得那两张美丽的脸蛋儿更为净丽,说得上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   赵崇昭对谢则安说:“这两个不错。”   谢则安暗暗咋舌。   看不出来啊,这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出手居然想玩姐妹双飞!   结果赵崇昭话头一转,说道:“三郎你不是想见识见识吗?领下去吧,我再挑挑。”   谢则安:“……”   他还以为赵崇昭会勃然大怒呢,没想到赵崇昭还亲自给他挑人!莫非赵崇昭也觉得他终日和五姑娘作伴太可怜了?不过那双姐妹花看起来才十四五岁,他哪下得了手?更别说他皇帝岳父已经搁下狠话……   谢则安正要拒绝,赵崇昭已经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来都来了,你害羞个什么劲?”他朝两个舞娘招手,“你们上,把三郎架到楼上的房间去,好好伺候。”   双生舞娘欣然领命,一左一右地偎到谢则安身边。   骑虎难下,谢则安只能领着一双姐妹花上楼,准备进了房再与她们明说。   没想到房门一关,那对姐妹花突然发难,猛地把他按到在床!   画舫的床暗藏机关,他的双手瞬间被扣在床榻之上,动弹不得。   谢则安一惊。   姐妹花之一说道:“驸马爷,得罪了。”说罢便退后几步,守在一侧。   谢则安手腕发疼,心思转了几转,很快想到了赵崇昭的反常,不由问道:“你们是殿下的人?”   姐妹花静立不语。   谢则安只能安静等候赵崇昭的出现。   人没等到,却等到了隔壁的叫床声。画舫上的房间隔音效果很差,隔壁那香艳的叫喊声、床晃动的咯吱声、躯体滚落地板的落地声,一一入耳,听得谢则安都快火热起来了。   卧槽,人干事!   赵崇昭在隔壁风流快活,他却得被绑在床上听现场!   赵崇昭似乎有意让他多煎熬一会儿,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推门而入。   姐妹花悄然退下。   谢则安主动认错:“殿下,我错了!”   赵崇昭走到床前坐了下去,伸手揉捏着谢则安被扣得泛红的手腕,并不说话。   赵崇昭是怕自己一开口就失控。   男孩子初通人事,对这些事有好奇心是应该的,想尝尝鲜也是人之常情,但他决不允许谢则安有这种心思。   谢则安疼,他的心比谢则安更疼。   不过一定要让谢则安记住这疼才行……   赵崇昭狠狠掐住谢则安的手腕:“三郎,你这辈子都不许碰别的女人。”   谢则安这几年一直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种对待,额头都渗出了冷汗。他一口答应:“保证不碰!”   赵崇昭没立刻松开手,而是盯着谢则安直看,盯得谢则安心里发毛。   赵崇昭方才想了许久。   谢则安不是不靠谱的人,流云坊是官营的妓馆,谢则安要真是自个儿包下画舫怎么可能瞒过赵英?   最有可能的是赵英发现他最近“恋上”了谢曦,让谢则安来试探他。   虽然来流云坊不是谢则安的本意,但他不介意借机敲打敲打谢则安,让谢则安不敢再对别的女人动念……   赵崇昭盯了谢则安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机关解开。   谢则安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却落入了赵崇昭的怀抱中。赵崇昭比他高大,一下子将他抱得严严实实。   赵崇昭恨不得将人揉进自己怀里:“三郎,当初是我和你成的亲,我绝对不许你有别的心思。”   谢则安以为赵崇昭是在帮妹妹开的口,乖乖解释:“我只是想带殿下你来玩玩而已,我自己当然是不会碰女人的,没想到还和她们说清楚就被困在床上了。”   赵崇昭想亲谢则安一口,但心中顾忌太多,只能把谢则安放开:“以后别来这种地方。”   谢则安见赵崇昭恢复如常,笑了起来:“殿下可真是深藏不露。”他指的是那双姐妹花的存在。   赵崇昭说:“前两年救过她们,她们主动说要为我效命。”他嗅见空气里飘着的浓郁熏香,皱起眉头,“回去吧。”   两个人衣着整齐地离开画舫。   流云坊的人回禀赵英时说:“太子殿下歌舞赏了,人也领回房了,在床上十分英武。驸马爷更是了得,一次御两女而色不改……”   赵英:“……”   赵英把谢则安找进宫,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则安说:“您可别冤枉我,那晚殿下叫人把我扣在床上一个时辰。他倒好,在旁边风流快活,让我听了一场活春宫!”他掀起衣袖,“您看,我这还淤青着呢。殿下警告我别出去拈花惹草,乖乖和晏宁过日子……父皇您行行好,下次别让我干这种事了!”   赵英说:“你没和他说是我让你领他去的?”   谢则安说:“唉,为了完成父皇您的嘱托,我自己扛着殿下的怒火,硬是没把父皇您招出来。我的手腕现在还火辣辣地疼,欺瞒大舅哥的愧疚感也时刻折磨着我的心,吃饭不香了,睡觉不安了,一直煎熬啊,煎熬……”说完整个人还很配合地变成了蔫了吧唧的状态,活像没了水的小白菜。   赵英乐得不行:“行了,知道你委屈了,你和沈卿弄的那个报纸我直接给你们批了总行了吧?”   谢则安顿时精神抖擞:“父皇英明神武!”   赵英:“……”      第88章      谢则安又开始了新的忙碌。   他在和沈存中合伙搞报纸。   这时代已经有类似报纸的东西出现了,叫“邸报”。邸,是指地方高官驻京办事处,这驻京办的负责人要在京城收集最新的动况,手抄一份送到地方高官手里,以保证地方高官能及时通晓朝中风向。   连官员都需要这样才能得知京城的事儿,百姓就更不用说了。   当然,谢则安搞这个的初衷不是想改变信息传播方式。   谢则安是受燕冲之托想办法安置前线退下来的士兵。   西边打了六年,伤兵残将多了不少,这样的人即使回到家中也不能下地耕作。经商或者给人当伙计之类的,在这时代往往会被人瞧不起,所以谢则安要向赵英求个恩准,把这些人组成一个“官营报社”。这些人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收集“新闻”传回经常,也可以在京城将报纸排好版飞送过来后在当地印刷售卖,只要在驿站旁造个简易的印刷房就成了。   这样一来这些人是在为朝廷做事,不需要入贱籍。报纸本身就有盈利,一旦运作起来根本不需要朝廷拿出钱来支持,赵英在询问过几位重臣的意见之后心里早认同了这件事,所以谢则安装乖卖巧时他顺势同意了。   整个计划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真正意义上的报纸不同于邸报,不管是版面还是内容都得好好参详!   巧的是,去年姚鼎言母亲去世,姚鼎言不得不停官守孝三年。   谢则安只能求助于徐君诚。   徐君诚远见过人,谢则安没提报纸的用处他已经想到了许多。   徐君诚神色慎重:“这事真的能成?”   谢则安说:“沈先生弄出了转轮排字法,活字印刷比以前快多了,每天引可能来不及,可以做成旬报,分为上旬、中旬、下旬。这样不管京城还是地方上都有足够的地方来筹措。”   徐君诚说:“你还想一下子连地方上铺开?”   谢则安说:“当然,弄一处也是弄,弄两处也是弄。即使是最南边和最北边,春夏秋三季用飞奴传送,冬季用快马马不停蹄地赶送过去,十天之内也能抵达。内容和板式送到地方之后,要印出来最慢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我们这个旬报一问世,必须要抵达我们大庆管辖着的每一个州。”   谢则安说得不算多激昂,徐君诚却听得动容不已。   谢则安做事比旁人都要有魄力,在别人还在犹豫着能不能成的时候他已经把目光放到更远的地方。   京城——甚至举国上下发生的大事,会在一旬之内传遍每一个州!   有多少人敢想这种事?   有多少人能想出这样的东西?   徐君诚说:“三郎,你想我做点什么?”   谢则安说:“我想请先生帮我找些人来报馆帮忙。”   徐君诚问:“怎么样的人?”   谢则安说:“首先,要能公正对待‘新闻’,不好结党营私,将报纸变成斗争工具;第二,要有一定的才思和才干,这个范围比较广,擅长阅稿的、擅长校稿的、擅长排版的,甚至擅长管人的,都可以;最后,也是最不能少的一点,要能摸着自己的良心做事。这份旬报上可以有争论、可以有质疑,但不能有一句假话,上面的任何一句话都要有人能揣着良心出来负责。错了没关系,更正就行了,弄虚作假的话这个报纸就失去它出现的意义了。”   徐君诚夸道:“说得好。”他拍拍谢则安的肩膀,“我会尽可能地帮你物色好人选。”   谢则安说:“谢谢先生!”   徐君诚说:“你可以写信给你姚先生和谭先生,让他们也给你推荐些人选。”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好!”   谢则安离开徐府后回到家中,找上了谢望博。   谢望博早盯着谢则安这个报纸了,听谢则安说赵英批了,不等谢则安往下说就拍着胸脯保证:“主编的位置交给我好了。”他事先已经向谢则安了解过所有职位,一眼相中了主编宝座。   对于这种狮子开大口的可耻行为,谢则安只能说:“……就这么定了!”   谢则安和谢望博商量好“招聘”流程,又跑去找秦明德“开会”。沈存中弄出的转轮排字法是将活字按照声母排好,找字时只需要转动转轮就能轻松找到大部分的汉字,大大加快了找字和排版的速度。   有了这个工具,字数比较多的书籍都可以正式用上活字印刷了。到地方要搞推广活字印刷可能还得几年,因而谢则安准备让地方的印刷房都用相对比较便捷的油印法。   技术已经不是问题了——   去年第一批字典的印刷成功,象征着这两个新印刷术的成熟!   这也是谢则安敢在赵英和徐君诚面前夸下海口的原因。   谢则安忙碌了小半个月才清闲下来,眨眼已到了春末。   这段时间谢则安空暇的时间不多,谢小妹见谢则安终于忙完了,摇晃着他的手臂撒娇:“说好要带我出去玩的,哥哥你说话不算话。”   谢则安刮刮她的鼻子:“好好好,带你们出去。”   长孙二娘也在,她穿着一身锦衣,眼若寒星,面如冠玉,像个漂亮的公子哥儿。她说道:“正好可以让我新练出来的人跟着,练练她们遇事时的应对能力。”   谢则安总觉得怪怪的:“为什么你说得好像我们一定会惹事一样?”   长孙二娘说:“难道不是?”   谢大郎听得笑了起来。   谢则安:“……”   谢家小弟由于年纪太小,被划出了出行队伍之外,谢则安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没想到刚走出不远,前方突然有了状况,竟是有纨绔子弟在调戏美人儿。谢则安仔细一瞧,那美人儿居然很眼熟——更要命的是美人儿不止一个,是两个!   正是流云坊那对姐妹花。   长孙二娘最看不得有人欺负女孩子,当下让底下的“娘子兵”冲上去救人。   “娘子兵”还没动手,众人眼前一花,那登徒子竟已被姐妹花之一一脚踹翻在地。   再望去时,那两个娇滴滴的姐妹花又含娇带怯地站在那里,怎么看怎么弱不禁风。   想到流云坊里的遭遇,谢则安叽叽又疼了起来!   这两朵姐妹花好凶残!   谢则安正要装看不见,姐妹花却没放过他,可着劲朝他招手:“驸马爷,终于又见面了,我们都很想您呐!”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谢则安身上。   地上躺着的登徒子闻言啐骂:“清高什么,还不是出来卖的!我看流云坊能护你们到几时!迟早我要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瞄见谢则安一行人身后跟着一批身材健壮的“娘子军”,对方放完狠话后灰溜溜地跑了。   集中在谢则安的目光变得更为古怪。   谢则安:“……”   姐妹花见谢则安处境窘迫,相视而笑。   她们状似无意解释道:“上回去相国寺里上香也遇到了方才那种事儿,多亏了驸马爷您仗义解救,还没来得及道谢驸马爷您就走了!”   一下子从“逛窑子的驸马爷”变成“做好事不留名的驸马爷”,谢则安心情十分复杂。   他忍不住转头看向晏宁公主。   晏宁公主的目光在那双姐妹花身上打转,看了看那姣好的身段,又看了看那清丽的五官,心中泛酸之余又动了把她们从流云坊赎出来的念头。   谢则安一看晏宁公主那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直接说:“无缘见面不识,有缘定会相逢,无需放在心上。”说完拉着晏宁公主走了。   晏宁公主心中一暖,更坚定了为谢则安圈定“再娶人选”的决心。她小声说:“三郎,她们虽然出身差了点,但若是纳为妾室的话倒也不是什么问题……”   谢则安很想扒开这家伙被封建思想荼毒得不轻的小脑袋,帮她把这些奇葩想法统统抹掉。   即使是封建社会教出来的妹子,至少也会有点妒忌心吧……   他果然没魅力啊!   谢则安牵着晏宁公主的小手儿压马路。   谢大郎和长孙二娘、谢小妹走一块,长孙二娘看了看前面的两个人,转头看向谢大郎:“大郎你也到了娶妻的年龄,怎么没点动静?”   谢大郎摇摇头。   长孙二娘转开头。   谢大郎虽不能说话,她却明白谢大郎的意思,他是觉得自己口不能言,娶妻是害了别人,不想考虑这件事。   这世道总是这么不公平,好人总遇到不好的事。   长孙二娘看向谢小妹:“小妹你是不是也要考虑了?你和你嫂子一样大,你嫂子都和你哥哥成亲五年多了。”   谢小妹一点都不害臊:“我要找和大郎哥或者和哥哥一样的!要可靠又帅气,还得疼我!”   长孙二娘莞尔一笑,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这时谢则安和晏宁公主忽然停了下来,因为有一行人策马而来,引得行人不得不避让。   谢则安把晏宁公主护到身后,只听“吁——”地一声,领头的人拉住了缰绳,停在他们跟前。   马上坐着的竟是赵崇昭,他看了眼谢则安和晏宁公主交握的手,喊道:“三郎。”   谢则安还没说话,晏宁公主已从他身后走了出来,问赵崇昭:“哥哥这是去哪里?”   赵崇昭说:“我出城去玩玩,宁儿你和三郎要一起吗?”   晏宁公主说:“哥哥又说笑了,我哪能骑马。”   赵崇昭原想说“那正好,三郎去就行了”,可他知道谢则安肯定不会抛下妹妹和他走。他心里烧着一团火,烧得他心脏火辣辣地疼,这可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他怎么可以对她心生妒忌!   赵崇昭说:“那我们走了。”   赵崇昭一马当先,率着身后的谢曦等人扬长而去。   谢则安怔了怔,领着晏宁公主几人继续在街上玩儿,一路挑些有趣的东西买回家。      第89章      谢曦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   赵崇昭心情不好,谢曦想办法让他高兴起来。一打听,谢曦得知赵崇昭曾经建过一个“兽园”,又被赵英令人封了。   谢曦写信回潼川谢家的父亲那边,让他想办法弄点奇珍异兽过来,自己圈了一个山头弄出了“百兽山”。   赵崇昭还挺满意的,宫里不给养猛兽,有人帮他在外头弄一个也不错。   谢曦做这些事极有效率,小半个月已弄好。他父亲对外露了口风是太子要的,与他父亲相识的人纷纷搜罗当地兽类,关在笼子里一路赶送到京城,生怕慢了一步就赶不上这次的好事了。   赵崇昭这是和谢曦去“验收成果”,在百兽山玩到傍晚才回宫。   谢曦自觉又讨好了赵崇昭,乐滋滋地回家睡觉。谁说他们入京要靠四房的?有了太子这座靠山,以后四房指不定得求着他们呢!   谢则安原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结果第二天戴石来报说“出事儿了,老虎入城伤了好多百姓”。戴石等人已成了谢则安的眼睛和耳朵,有什么急事第一时间会来找谢则安。   谢则安听戴石说得急,问道:“怎么回事?”   戴石说:“就是从潼川到京城的路上有两只老虎进了城,咬伤了很多百姓。官府去查的时候发现那老虎不是从山里来的,而是被人带来的,带着它们的人已经不知所踪,但笼子还扔在那儿。”   谢则安皱起眉:“谁没事抓两老虎到处带?”   这年头不像后世,见到只野生老虎就抓起来送到动物园,目前很多地方还像非洲大草原似的,游蛇猛兽遍地走,狮子老虎处处有,一般人见了只能躲开,打虎英雄可不多!   戴石说:“官人,是我疏忽了。出了事我才发现谢曦在郊外弄了个百兽山,昨儿还带太子殿下去过玩儿,这桩命案说不定要落到太子殿下头上了。”   谢则安心里咯噔一跳。   对东宫诸事他如今是睁眼瞎,什么都不知情。可怜那么多人命……   谢则安说:“那边的知府怎么说?”   戴石说:“知府原想把事情遮掩下来,没想到衙役回禀时裕王世子正巧在那儿,当下指着知府鼻子大骂,说再也不认他这个朋友,然后回府叫人彻查这件事了。”   谢则安拿出地图圈了一下,那地方正巧是裕王封地。裕王世子赵昂很有名气,不过不是夸他的,而是笑他的。   赵昂脾气耿直,经常被人骗,比方说有人把甜瓜涂成红色的送到他面前说有种新瓜出现了,卖出去肯定能赚大钱,他二话不说把自己的零花都给了出去。结果当然是对方拿着钱跑了……   谢则安见过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几回,长得还挺像小时候的赵崇昭,只是眼睛更圆些,看到新鲜的东西把眼一瞪,能比铜铃还大,而且亮得不行。更要紧的是这家伙看着老实,见到他妹妹后却死活不肯走了,一到京城就跑来找他妹妹,哀求着他妹妹讲故事听。   谢小妹大约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热情的“粉丝”,对和自己同年的赵昂颇为喜欢,一个故事讲上三遍也不会不耐烦。   听到赵昂搅和进去了,谢则安说:“这小子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要是他和殿下杠上了恐怕会吃亏。”他想了想,“最近也没什么事了,我先入宫见陛下,再去那边一趟。”   戴石忍不住说:“官人,我觉得你没必要管这些混账事。”   戴石是最早跟着谢则安的人,谢曦最近的春风得意让戴石心寒不已。谢曦哪里比得过谢则安?谢则安看着爱玩,做的却都是正经事,不像谢曦那样只知曲意奉承!   戴石说:“陛下知道后必然会严惩太子殿下,过后太子殿下又会报复裕王世子,不管官人你帮哪一边都没好处。”   谢则安说:“有些事确实没好处,但必须去做。严惩能怎么惩?左右不会真正让他疼;报复能怎么报复?肯定不会冲着赵昂本身去。他们要是真斗起来,倒霉的是底下的人和被殃及的百姓。赵昂那小子天真得很,初生牛犊不怕虎,要是有人在旁边撺掇几句,指不定还真会把这事直接算在殿下身上,上书让陛下惩治殿下。那样的话殿下可真会恨上他……”他顿了顿,“那孩子我挺喜欢的,我得去看看。”   戴石说:“那官人呢?”   谢则安一怔,问:“什么?”   戴石说:“要是殿下恨上官人了怎么办?”   谢则安顿住了。   戴石并不多说,安安静静地候在一侧。   过了一会儿,谢则安才开口:“戴石,你们不用约好一起来提醒我,我明白的。”   戴石抬起头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说:“我一直叫他殿下。”   戴石微愕。   接着他马上明白过来。   谢则安套近乎的本领一流,和谁都能很快热乎起来,连赵英他都敢喊“父皇”,结识的不少皇室宗亲他也爽快地改了口。唯独赵崇昭,这么多年来谢则安一直喊他“殿下”,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谢则安说:“放心,我知道我自己的弱点在哪里。”   他不容易信任人,却又容易被打动。一开始见到赵崇昭,只觉得这人是棵不错的大树,可以好好靠一靠。后来相识渐深,了解到赵崇昭赤诚的一面,对赵崇昭有所改观。   但也只是有所改观而已。   赵崇昭的身份注定了这份赤诚总有到头的一天。   两人感情好时什么都好说,怕就怕你觉得你们还是至交好友,对方却已经把你当外人看。   谢则安不是孤家寡人,他有母亲,有妹妹,再往后还有谢府。   和赵崇昭玩得再好都好,他必须保有一丝清醒。   谢则安进宫求见赵英。   消息还没传到赵英面前,赵英心情还不错,笑问:“你小子居然主动来见我?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   谢则安神色一肃,认真地说:“这次是正事。”   戴石是个细心人,整理的情报非常细致,把谢曦给赵崇昭献百兽山的始末都写了出来。   赵英看到前面已经眉头紧皱,等看到老虎入城伤人,狠狠地把折子一摔:“我还以为这小子长进了——没想到——没想到——”说到一半他胸中气血翻腾,猛咳了几声,身形微微晃动。   谢则安一惊,连忙上前帮赵英拍背顺气,同时喊旁边的内侍:“李公公,快给陛下叫太医过来!”   赵英摆摆手,说道:“老毛病了,不用叫。”他在谢则安的搀扶下坐定,怒火未平,“死伤者家里有让人安抚吗?”   谢则安说:“安抚的事知府那边处理得还算妥帖。”   赵英问:“知府要彻查?”   谢则安说:“知府原想当这两只老虎是意外入城,不过赵昂那小子叫人去彻查了,估计很快会出结果。”   赵英说:“结果能有什么?太子耽于玩乐,害了百姓性命!”   谢则安说:“殿下并不知情。”   赵英说:“他当然不知情,他只图一时痛快,根本不去想后果!”他面带冷笑,“早看出那谢曦是不安份的,没想到一下子就弄出这么大的事。三郎,你带着我的旨意去东宫,革了谢曦功名。他要是还想继续蛊惑太子,你就让人把他带下去净身入宫好好伺候人吧!”   谢则安不喜欢谢曦,但听到赵英的处置也没多痛快。他领了旨意走到殿外,忍不住猜测起赵英让他去宣旨的用意。   赵英让他来弄走赵崇昭身边的近臣,莫非是觉得他和赵崇昭感情好,不会被赵崇昭记恨?   要是多来几次,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吧?   也许赵英是想知道他和赵崇昭之间的情谊到底能走多远吧?   这样挺好,他也想知道。   谢则安脸上带上了微微的笑意,脚步迈得更快,很快走到东宫前。   东宫众人和他很熟,都笑着打招呼:“三郎来啦!”   谢则安朝他们笑了笑,说道:“陛下让我过来带几句话。”   谢则安在内侍的引领下走到赵崇昭的书房。   透过玻璃往里望去,谢曦好像正和赵崇昭说着什么,脸上血色全无,一片惨白。   这就是靠着别人恩宠过活的下场,昨儿还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今儿却丢了功名、没了乌纱。   革去功名还只是开始,他最好盼着赵昂没查出这事与他有直接关联,否则赵昂肯定会上书求赵英严惩。   谢则安不怜悯谢曦,因为这样的下场是他自找的,他为了逢迎上意弄出人命,那他就得为那些人命负责。   谢则安礼数周全地敲响了书房门。   赵崇昭脸色很难看,听到敲门声后冷声问:“谁?”   内侍禀报:“是驸马爷。”   赵崇昭面色一喜:“三郎快进来。”   谢则安推门而入。   谢曦低下头,手握成拳。   赵崇昭说:“三郎你来得正好,我这有件不能让父皇知道的麻烦事——”   谢则安说:“我知道。”   赵崇昭说:“你知道?”   谢则安说:“老虎入城伤了人。”   赵崇昭说:“三郎你那儿的消息真快!就是这件事,你主意多,帮我想想该怎么瞒着父皇处理好。赵昂那不识好歹的家伙,居然把这事往我身上栽!还有,谢曦不是你五哥吗?出了这种事也不能全怪他,是底下的人事情没办好,你帮帮他吧——”   谢则安说:“来不及了。”   赵崇昭一愣:“什么来不及了?”   谢则安说:“我已经禀报陛下。”他看了眼谢曦,“陛下处理五哥的旨意我也已经带来了。”   谢曦说道:“殿下,我早和你说了他不会帮我,他妒忌我最近和殿下你走得近!殿下都才刚听到消息呢,他怎么那么快知道了?这事说不定是他指使的!”他像是找到了理由一样,越说越笃定,“老虎好端端地怎么会跑出笼子外面?肯定是他找人去放出来的,是他害我,是他害我,殿下你要救我!”   赵崇昭却死死地盯着谢则安。   怎么看谢则安没必要淌这趟混水,那他为什么要入宫见赵英?不是帮他、不是帮谢曦的话,那就是帮这件事里的另一边,帮那个裕王世子赵昂……   听说赵昂每次一到京城就会往谢府跑,和谢则安关系好得很。   赵崇昭咬牙问:“你不和我商量就把这件事捅到父皇面前,是为了帮那个赵昂吗?”   谢则安默不作声。   赵崇昭说:“三郎,你太让我失望了。”   谢则安抬起头:“殿下你才让我失望。”   谢曦的曲意逢迎害死了无辜百姓,赵崇昭却只想袒护谢曦;谢曦信口雌黄往他身上泼脏水,赵崇昭不替他分辨半句。   是不是在赵崇昭眼里,他就是谢曦说的那种人?   想要试个底的人是他,试到以后才发现根本没什么意思。   世上经得起试探的东西根本没多少,何苦把它剖得鲜血淋漓,弄得谁都不舒坦。   谢则安取出赵英下的圣旨搁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90章      谢则安的那一句话,让赵崇昭尝到了十六年来最冰冷的滋味。   父亲对他失望过、妹妹对他失望过、百官对他失望过,但有谢则安在身边,这些都一点一点地扭转过来。   如今,谢则安说对他失望了。   赵崇昭的心脏仿佛被谢则安离开时的眼神冻结。   他知道谢则安是个防心很重的人,想触碰到谢则安的心很难,他能让谢则安交付那么一点点信任已经很不容易,而就在刚才,他把那一点信任毁掉了。   赵崇昭被一瓢冷水教得冷静下来,思考能力也回来了。   他转头看向谢曦,咬牙质问:“真的只是老虎入城吓到了百姓?”   赵崇昭的眼神太可怕,惊得谢曦连连后退了两步。   赵崇昭一下子把所有疑点串了起来。   谢曦告诉他是老虎跑了,跑进城惊吓了百姓。本来只是小事一桩,赵昂却想借题发挥把事情栽到他头上。   赵崇昭昨天和谢曦出城正好碰到赵昂,这家伙叫人带着大包小包好吃的好玩的往京城送,他好奇拦下问了句,发现是送去谢则安那儿的,心里不由生起了闷气,当场把那些东西扣下了。   谢曦知道他非常讨厌赵昂,故意把事情往赵昂身上引,令他失去理智——   谢曦肯定隐瞒了什么!   要是只是老虎惊吓了路人,他怎么会这么害怕?   谢则安说伤了人、伤了人……   赵崇昭猛地摊开谢则安带来的圣旨。   两虎入城,死八人,伤十一人……   赵崇昭两眼一黑。   他把圣旨往谢曦怀里一扔:“来人,把这家伙给我拉出去!以后别再让他出现在我眼前!”   谢曦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赵崇昭快步迈出东宫前往御书房。   他跪在门外等赵英宣见。   赵英原想晾着赵崇昭,隔着门看见他两眼泛红,心中叹息了一声,把他喊了进屋。   赵崇昭又自发地跪在赵英面前。   赵英说:“你跪着有什么用?”   赵崇昭握紧双拳:“请父皇责罚。”   赵英说:“崇昭,你说我还能罚你多少年?”   赵崇昭吓了一跳,抬头见赵英两鬓斑白,老得比谢晖、梁捡他们都要快,鼻头一酸,眼泪唰唰唰地落了下来。赵英没骂他,却比骂他更让他难受,他又让人失望了,不仅是三郎,还有父皇……   赵崇昭哽咽着说:“父皇正当壮年!”   赵英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不说也罢。”他看着赵崇昭,直言相告,“六年前,我曾对晏宁说过一件事,但晏宁和三郎改变了我的决定。我原想着有晏宁和三郎在你身边你总不会错到哪里去,没想到你这两年和他们渐行渐远,最近还宠信起谢曦那种小人。”   赵崇昭的心脏像快要跳出胸腔。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张口问道:“父皇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赵英说:“我当时是想宣诸王世子入宫和你一起求学两三年,在你们之中择贤而立……”   赵崇昭不敢置信地看着赵英。   他一直知道赵英对自己不满意,但根本没想到会不满意到这种程度。   难怪妹妹会不顾男女之防屡屡与谢则安见面,难怪谢则安带着他“玩出”那么多事,难怪赵英会让谢则安当驸马……   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   都是因为他一直不够成熟。   要是他当时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会恨上赵英。   但赵英这会儿面对面地告诉他一切,他却只想到这两年来自己对妹妹和谢则安做的种种。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都把两个这世间对他最好的人越推越远。   有几个人能在听到赵英有了改立太子的念头后还能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   当时朝中闻风而动的朝臣数不胜数。   妹妹和谢则安那样聪明的人,即使他依然常常造访谢府,也是能感受到他的改变的吧?   想到谢则安听到他说“我对你太失望了”时的眼神,赵崇昭的心疼得仿佛再也喘不过气来。   那和他听到谢则安说“殿下才让我失望”时的感受应该是一样的吧?   谢则安在他太子之位岌岌可危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帮他,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他却只嫌谢则安对他还不够好,对他还不够信任,对他还不够全心全意。   他这种不长进的家伙,怎么能可能让谢则安放心地把心交付出来?   赵崇昭说:“父皇,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一定给死伤百姓一个交代。”   赵英凝视他片刻,颔首让他退下。   赵崇昭没回东宫,他叫人回去把昨天扣下的东西带往谢府,自己则先行一步。   赵崇昭抵达谢家时直奔谢则安住处。   晏宁公主见赵崇昭行色匆匆地赶来了,不由问道:“哥哥,到底怎么了?三郎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练字,问是什么事也不说。”   赵崇昭眼睛钉在谢则安书房紧掩着的门扉上,口里回道:“三郎说他对我失望了……”   晏宁公主心头一跳。   赵崇昭转头看向妹妹:“宁儿,当时你经常让我去找三郎,是不是和三郎约好了要帮我?”   晏宁公主睁大眼。   赵崇昭已从晏宁公主的表情里得到答案。   过去种种在赵崇昭心头掠过,原只是情窦初开懵懵懂懂的情芽,在这一天之内仿佛疯长得无法停止。   谢则安也是在意他的,要不然也不会因他犯的错而伤心失望。   谢则安为他做了那么多,却从不说什么,反倒安心地当着驸马,一点都不计较因驸马身份而失去的许多机会……   赵崇昭快步走到谢则安的书房前,喊道:“三郎……三郎……”   房门紧闭。   赵崇昭说:“我不该信谢曦的,三郎。我看到圣旨了,我知道那两只老虎不仅仅是吓到了人,还死伤了那么多,三郎,下次遇到这种事我一定会先去查证……”   这时回东宫取东西的人也赶了过来。   赵崇昭说:“昨天我遇到赵昂的人,他派人给你送东西,我把它们都扣下了。我不喜欢其他人这样来讨好你,谢曦他昨天看到了,故意把事情往赵昂身上引。我气昏了头,三郎,我以为你帮着他来对付我,三郎,我们一起去把这件事查清楚好吗?我们现在就去!”   书房里没有动静。   赵崇昭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站在房门外。   谢则安原该在回来后马上出发去赵昂那边,可心中的火气久久无法平息。他不想在不冷静的情况下做事,所以关起门让心头平静下来。   说到底,他心里还是有着期望的,他期望赵崇昭永远不会变,两个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立场,凑在一起还是能像以前一样快快活活。   但这终究只是他的奢望。   在那句“失望”脱口而出时,谢则安一瞬间明白赵英让他去宣旨的用意。   他刻意避开的那些麻烦事,赵英都一一摆到他眼前。   赵崇昭的不成熟,细算起来也有他的一份责任在。他总想着赵崇昭一直不变也挺好,更不想成为去让赵崇昭改变的那个人,因为他贪图享乐,不想和皇权这种东西牵涉太深。   赵崇昭必须要成长成一个合格的君主。   不改变已经不仅仅是赵崇昭自己一个人的事。   一国储君的一举一动举国上下都盯着,他没有一直犯错的资格。   谢则安把写出来的字都扔进纸篓,望向门缝里映进来的高大身影。   一个太子肯在他门前安静地等这么久已是难得,他难道真要赵崇昭跪在他跟前痛哭流涕地认错求原谅?   谢则安沉默地走到书房门前,与门外的赵崇昭相对而立。   打开这扇门,他要面对的不再是一个玩伴,而是未来的君主。未来君主就该按未来君主的标准去要求,而不是想着赵崇昭即位还早得很,他们还可以再高高兴兴地玩几年。   门吱呀一声,被谢则安从里面打开。   赵崇昭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敢站在原处静静望着谢则安。   谢则安先开了口:“殿下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赵崇昭说:“安抚的工作应该已经做好了,我们先去那边查清楚这是人为的还是意外。百兽山这种东西,我再也不会弄了,等查清了真相,该认错的我会认错,该改的我会改。三郎,我以后再也不随便相信别人!”他小心翼翼地握住谢则安的手,“三郎,你会帮我的吧,你一直在帮我的……”   谢则安顿了顿,“嗯”地一声,挣开赵崇昭的手上前和一脸担心的晏宁公主交代了几句。   晏宁公主忧心地望着他。   这还是谢则安第一次这样明白地展露出自己的情绪。   从赵崇昭刚才的解释中晏宁公主把整件事理清楚了,她早就知道谢则安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心中却有着一条无法越过的底线。他是一个比谁都正直的人,即使他口上从不说什么大话,但总以自己的方式坚持着某些东西。   赵崇昭偏信误信、视人命如草芥的行径无疑触及了谢则安的底线。   晏宁公主喊道:“三郎……”   谢则安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谢则安转向赵崇昭:“走吧。”   赵崇昭从谢则安挣开他的手开始就一直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说话,心中一半火热一半冰凉,火热的是因为这两个人永远都会原谅他,不管他是不是犯下了天大的错误;冰凉的是自己这两年的表现那么糟糕,不知要花多久才能让三人之间的感情恢复如初。   又或者……再也无法恢复了。   再想到赵英那句“我还能罚你多少年”,赵崇昭心中仿佛有只野兽在撕心裂肺地嘶吼着,那吼声让他心里每一个角落都震得隐隐发疼。   他要成长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不能让所有人都等他。   万一他们等不及了呢?      第91章      裕王封地在相州,离京城不太远,马不停蹄地赶过去的话一日之内即可到达。   谢则安和赵崇昭赶到相州已是入夜。   他和赵崇昭都轻装简从,两人入了城便去敲响了裕王府的门。   裕王府的门房不认得他们,颇有些警惕。   谢则安掏出个令牌递了过去,门房立刻转成了笑脸:“原来是谢官人,世子吩咐过了,若是谢官人来的话可以直接领进去。”他看向谢则安身边的赵崇昭,“只是不知这位是……?”   谢则安笑道:“你若不方便放我们进府,可以先去向你们家官人通报一声,就说我和一个姓赵的人过来了。”   门房说:“那可不行,谢官人来了我们却没迎进府,世子肯定会责怪我们。”他边走说边在前面引路,“谢官人和赵官人且随小的来。”   赵崇昭眼尖地瞧见谢则安那令牌上写着“昂”字,心里不太好受,但一看谢则安腰上还系着自己的玉佩,很快又平衡了。   谢则安出入东宫也是不需通传的。   赵崇昭调整好心态,和谢则安一起入内。   赵昂正在练枪,这家伙比他们小三岁多,眉目间有点赵崇昭小时候的影子在,只是比赵崇昭那会儿要瘦些,手握银枪跃、翻、扬、落,一气呵成,像只机灵的小豹子。   赵昂眼尖地瞧见了谢则安两人,把枪一收,高高兴兴地喊:“崇昭哥,衡哥,你们来啦?”   赵崇昭看着赵昂脸上那全无机心的笑容,隐约间有点明白谢则安为什么喜欢这小鬼。   谢则安喜欢这样的人。   赵崇昭说:“昂弟,我们是为了老虎伤人的事来的。”   赵昂脸上的笑凝住了。   他板着小脸说:“崇昭哥,就算犯事的人是你手底下的,我也不会放过他们!”他握紧拳头,“你们没看到当时那情景,两头饿了一路的老虎钻进了闹事,原本热热闹闹的大街一下子变成人间炼狱……”   赵崇昭没有打断赵昂。   赵昂说得激愤,那样的场景一下子重现在赵崇昭眼前。   赵昂却还嫌不够,他招呼赵崇昭和谢则安往外走。   一行人穿过两条街,赵昂指着其中一户人家说:“这一家人,上个月孩子刚满月,夫妻感情极好,一起经营着一个裁缝店。”他顿了顿,沉声说,“如今孩子没了父亲,妻子没了丈夫。”   赵昂又带着赵崇昭两人上前走了约五十步,指着一处大院说:“这里,住着个寡妇和她婆婆、她儿子,老人眼睛不好,儿子才十岁,全靠她一个人养活。如今她死了,留下老的老、小的小,靠邻里帮扶着过日子……”   赵昂记性极好,一家家一户户地数过去,眼眶已经红了,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他哽咽着说:“我从小在这儿长大,每一家人我都认识,那么多这样好的人就因为他们口里的‘一个不小心’,生生弄得一家人生死相隔,甚至家破人亡。崇昭哥你说那种混账能放过吗?就算崇昭哥你给他们说情,我也绝不会放!”   以前人命之于赵崇昭,不过是宗卷上的几个数字,他对于自己将要接掌的天下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概念。听赵昂一桩桩地数过来,赵崇昭第一次意识到那都是活生生的人,而非报上来的一个数目。   赵崇昭说:“我不会给他们说情,我来就是为了和你、和三郎一起查个彻底,一定会把元凶追究到底!假如这事真的是拿我的名义去做的,我绝不会推诿责任!”   赵昂性情耿直,却也不是榆木疙瘩。赵崇昭能亲自过来、能把这种话说出口,已比他想象中好太多。若这件事能让赵崇昭成为一个更好的太子,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少能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   赵昂握紧拳头,主动做出妥协:“崇昭哥不用谈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只要日后能约束好底下的人就好。”   赵昂这话其实还是承认了他觉得责任在于赵崇昭。   若是赵崇昭在过来之前听到这种话,肯定会怒不可遏,彻底恨上赵昂。可看着赵昂泛红的眼睛,赵崇昭直觉这个堂弟比自己要晓事得多,他安静片刻,伸手揉揉赵昂的小脑袋:“昂弟,你要入京住一段时间吗?”   赵昂一怔,不太明白赵崇昭这句话的用意,忍不住看向谢则安。   赵崇昭也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和赵崇昭向来极为默契,不须怎么思量就道出了赵崇昭的意思:“昂弟,殿下是觉得你能体察民情,想你到京城小住,多陪他一起到底下走走。”   赵昂说:“那有什么问题,如果崇昭哥你想我去的话,我当然会去!”他说完又补充,“不过得先处理完老虎入城的事才行。”   三人回到裕王府宿了一宿,第二天一起去见裕王。   裕王是个闲散王爷,生来就是高低脚,走路不太好看,所以他非常懒,到哪都要人抬着。据说他当年迎亲时都是让人抬去的,气得赵昂他娘都哭了,但婚后倒是鳒鲽情深,没听说他们有什么龃龉,即使成亲二十余载只有赵昂一个儿子,裕王也没去纳妾。   赵英曾想给裕王赐美人,裕王哭丧着脸说:“皇兄啊,我每个月要对王妃履行‘行房义务’已经那么辛苦了,你这不是想折腾死我吗?”   打那以后,这位王爷“懒得行房”的名头传遍了街头巷尾。   见到了“懒得行房”真人,谢则安肃然起敬。   真是奇葩处处有,皇室特别多啊!   听完他们的来意,裕王说:“这小子的脾气也不知随了谁,像是有使不完的劲。”   裕王妃说:“对啊,前些天听到这小子擒了两只老虎时我们都吓坏了,幸亏他没伤着。”她后怕不已地回忆,“我赶过去时这小子一边剥那老虎的皮,一边哭得像个泪人儿,你们说他傻不傻!”   想着那时的画面,赵崇昭鼻头也一酸。   看到那两只老虎伤了那么多人,赵昂肯定又气愤又难受,所以制服它们后边恨得剥它们的皮,边伤心得猛掉眼泪。   这种真性情的娃儿,哪能说他傻呢?   赵崇昭说:“昂弟不傻,他是个重情义的。”   有赵崇昭坐镇,知府很快顺藤摸瓜找到了派人押送老虎的人。好巧不巧,那正好是谢曦父亲的至交,听说太子要严查,这人慌了神,痛哭流涕地把谢曦父亲卖了,对审问的人说是谢曦父亲告诉他们太子要猛兽!   一边牵涉了潼川谢家,一边牵涉了太子,知府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这时潼川谢家那边有了动作,不管世事已久的亲自出面,将谢曦一支清出了潼川谢家族谱,同时快马加鞭让人送信到京城,让谢季禹和谢望博回家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潼川谢家的壮士断腕让知府没了顾忌,很快拿出了章程,当机立断地将涉事之人一一收押,案卷上送大理寺作进一步裁断。   赵崇昭和谢则安返京时带上了赵昂。   路过百兽山时赵崇昭勒马停伫,对谢则安说:“三郎,你以前不是说过可以弄个什么‘动物园’吗,给没机会出去游历的人认识认识这些飞禽走兽吗……”   谢则安点点头。   赵崇昭说:“这地方就改成你说的‘动物园’吧,可以找有经验的猎人来给大家讲讲遇到它们时该怎么应对,还有在野外如何提防蛇蝎猛兽之类的,也算是有个用处。”   谢则安说:“殿下的想法不错。”   赵昂也在一边点头。   那些经验大多是用命换回来的,若能让他们教会更多的人怎么在危险时刻保住性命,这百兽山留着也无妨。   赵崇昭说:“我要在这‘动物园’前立一个石碑。”   谢则安问:“什么石碑?”   赵崇昭说:“我要亲自写五个字,恶政猛于虎。”   这取的是苛政猛于虎的典故,古时朝廷征收重税,逼得百姓躲入深山。有一户人家几乎全部人都被老虎咬死了,只余下一个寡妇在那,却还是不愿迁走,说‘苛政猛于虎’,意思是虎口尚可余生,苛政下难以活命。   赵崇昭把这句话刻在石碑上,无疑是把自己放任谢曦弄出这个百兽山的事归为“恶政”,向天下人承认自己的错误。   谢则安和赵昂看着赵崇昭认真的脸色,这些天一直梗在心头的难受感觉稍稍少了一点。   谢则安问:“殿下想好了?”   赵崇昭说:“想好了。”他看着百兽山的方向,“别人知道了这件事后肯定会骂我,谁因为这事儿骂我我都不会生气,做错了就该挨骂。”   赵昂总算有些高兴:“崇昭哥好样的!”   三人齐齐策马,往京城的方向骑行。   这时燕冲已领着西夏使团抵达京城,将他们安置在行馆中,独自去面见赵英。      第92章      御书房漫着药味。   燕冲入内时赵英正在喝药,等燕冲行了礼,赵英才把药碗搁下,站起来亲自扶起燕冲。   燕冲连忙说:“陛下您坐下吧!”   赵英说:“腾霄,你是觉得我连站一站的力气都没了?”   燕冲鼻头一酸。   虽然早知赵英身体差,却没想到一别数年,赵英如今竟要以药续命。   燕冲说:“陛下,燕冲幸不辱命,西疆守住了,西夏终有一日会重归朝廷所有!”   赵英说:“我知道你是有本领的。”他神色微顿,“我若不在了,腾霄,你多帮我看着崇昭。”   燕冲不知赵崇昭前几日的作为,只当赵英是多心了,宽慰道:“听说殿下这几年长进了不少,朝野都是夸殿下的声音。”   赵英说:“就是夸他的声音太多了,让他尾巴都翘起来了!”赵英将赵崇昭宠信谢曦的事告知燕冲。   燕冲听后眉头紧皱。   赵英说:“我怕我去了以后,没人能劝得住他。”   燕冲说:“陛下春秋鼎盛!”   赵英摇摇头说:“我的身体是什么情况我最清楚……我就是放心不下啊。”他看向燕冲,“三郎那小滑头要是肯认真起来的话,我倒可以安心一点。可他这家伙主意那么多,偏就不肯做正事。”   燕冲替谢则安说话:“我倒觉得三郎也做了不少正事,比如那个报纸就不错,把许多从军中回去的人都安置好了。”   赵英说:“只是他没个出身,日后难免会遭人非议。”   燕冲一愣。   他直言问道:“陛下您的意思是让三郎正正经经地参加科举?”   赵英说:“对。”他顿了顿,“不仅三郎,皇室宗亲、世家子弟想要入朝为官也得参加科举,不得靠祖荫入仕。科举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以文才取胜,过乡试、州试的人要在县中、州中任职数月,无法胜任者不允许参加次年春闱,这样才能保证取出来的是干才。”   燕冲说:“陛下英明。”他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只是能完成这件事的人得有大魄力……”   宰相怎么看都不像是敢那么做的人。   赵英说:“我想让姚鼎言回来。”   燕冲心中一凛。   去年姚鼎言母亲去世,姚鼎言丁忧守孝,赵英这是要夺情起复!若是赵英真的有心一改科举之制,姚鼎言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赵英向来是惜才的,姚鼎言此人野心虽大,却也魄力过人。早在赵英三召姚鼎言入馆阁时,燕冲就知道姚鼎言这把剑赵英迟早会用。   赵英身体每况愈下,每日殚精竭虑,想的恐怕都是如何给赵崇昭留一个更稳固的江山。   科举关乎朝廷将来的大势,牵一发则动全身,并不是那么好改的。而且抹掉了祖荫入仕这条路,明显会得罪许多人——尤其是世家!   姚鼎言前几年本就一力恢复汉时的推恩令——诸王除嫡长子可以继承大部分封地之外,其余子女也能从中拿到一部分土地,通过层层分封一步步将诸王封地分解,逐渐削弱诸王坐大的可能性。   姚鼎言因为力主恢复这个政策得罪了不少皇室宗亲,再和世家杠上,“仇家”恐怕会更多!   但燕冲有种预感,姚鼎言会答应。   燕冲见完赵英,没立刻回燕家,而是前往谢府。   谢则安回京后已听说燕冲回来了,正想着要不要去燕府拜访,就瞧见燕冲大步迈进来。   晏宁公主知他们许久没见,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叫人奉上茶酒后就去找谢小妹和赵昂。   谢则安上前重重地抱了燕冲一下,喜道:“燕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燕冲说:“你小子长大了。”   燕冲去西边时,好友身死的消息刚刚传回来,他满心激愤,想的都是如何为好友报仇雪恨。用了五年多时间瓦解了西夏朝廷,燕冲心中却并没有多喜悦,回京路上想的都是来时与好友的灵柩在半路碰上后的悲痛。   国不强,这样的生离死别还会发生在更多人身上。   燕冲知道谢则安做很多事都往往都缘于一时兴起,权势这东西他其实始终没太放在心上。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言,谢则安的才能远超于谢则安的年纪,这注定了许多人对谢则安有着不一样的期许。   燕冲一介武夫,赵英会和他说起科举变革的事情,无疑是想借他之口让谢则安有个心理准备。   也许赵英会让谢则安当这次科举变革的出头鸟。   燕冲心底复杂得很,谢则安却只有高兴。他亲自打开了酒坛的盖子倒满了石桌上的两个酒碗,很快地,醇厚的酒香在凉亭中漫开了,令人心旷神怡。   谢则安说:“这是金玉楼新酿的酒,燕大哥你尝尝。”   燕冲一口灌完了碗中的酒,只觉口感绵长,一点都不呛喉,喝着很顺。   燕冲夸道:“好酒。”   两人对喝了三四杯,燕冲向谢则安提起了赵英的打算。   谢则安吃了一惊。   赵英这想法竟与后来的公考靠拢了,还带实习的!   谢则安说:“这可真是件棘手的事啊。”   燕冲说:“确实。”   谢则安沉吟片刻,说道:“陛下是准备让姚先生起复?”   燕冲微讶:“你怎么知道?”   谢则安说:“能做这件事的也只有姚先生了。”   燕冲说:“这可是得罪人的事儿啊。”   谢则安说:“姚先生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他摇摇头,苦笑道,“姚先生自己那些想法比这更能得罪人,虱子多了不愁。”   燕冲说:“那你姚先生是要回来了?”   谢则安点点头。   燕冲说:“三郎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则安说:“我也不知道。陛下会下定决心让姚先生起复,大概是因为殿下这段时间的表现不如人意。姚先生能力过人,陛下本来是想把他留给殿下的,但殿下这次宠信错了人令陛下有点失望,所以陛下提前让姚先生回来。”他顿了顿,抬头说道,“陛下在给姚先生这把利剑做‘剑鞘’,姚先生如今得罪的这些人,日后都可以用来牵制姚先生——只有这样陛下才能放心。”   燕冲说:“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我听着就头大,不说了!”   谢则安说:“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左右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陛下若让我去考的话,我考就是了。”   燕冲说:“对,来喝酒!”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我先敬燕大哥你一杯!”   两人相对痛饮。   燕冲在谢府喝得烂醉如泥。   谢则安让人扶燕冲去休息,晏宁公主才从谢小妹那边回来。   谢曦惹出的祸事解决了,晏宁公主放下了心头大石,脸上都带上了浅笑。她说道:“三郎你这几天辛苦了。”   谢则安说:“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晏宁公主话题一转,转到了赵昂身上:“三郎,我看昂弟很不错。”   谢则安不明所以:“确实不错,怎么了?”   晏宁公主嗔笑一声,压低声音和谢则安耳语:“小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看他俩挺好!他们从小认识,昂弟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惦记着小妹,肯定是喜欢上了。”   谢则安哭笑不得。   敢情这家伙做媒做上瘾了,连谢小妹和赵昂都看出男女之情来了。谢小妹这才十二岁,怎么看都是早恋!   谢则安说:“他们还小呢。”   晏宁公主顿了顿,心中半是安心半是苦涩。安心是因为谢则安把她和谢小妹这年纪的女孩都当小孩看,绝不会有什么情爱;苦涩的是她有许多说不出口的情意,只能藏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知晓。   晏宁公主振作精神,说:“不小了,这年纪大部分女孩子都开始议亲了。昂弟我们是知根知底的,肯定会对小妹很好。而且你把小妹教得与一般女子不太一样了,若是日后嫁了个守旧的丈夫,岂不是苦了小妹?”   谢则安想想也对,点头说:“那也要小妹喜欢才行。”   晏宁公主说:“我回头探探小妹的口风。”   谢则安见晏宁公主小脸上堆满认真,主动说:“昂弟那边我来探。”   谢则安被妹妹“婚事”拖住的同时,一个年轻人抵达了京城。这年轻人姓姚,叫姚清泽,是姚鼎言的长子,今年年方十七,他自幼才智超群,向来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   姚清泽本随父回乡丁忧,姚鼎言接到谢则安的来信时意识到“旬报”的不一般之处,遣姚清泽返京看看这旬报的运作。   姚清泽自恃才高,原本对父亲赞不绝口的谢则安颇有不屑,可一路走来看到各州中已筹措完毕的“报坊”,姚清泽渐渐对谢则安改观了。   直觉告诉姚清泽,谢则安此人会是他此生大敌。   姚清泽是自傲之人,对手的出色并未让他心生妒忌,反倒激起了他的斗志。   他父亲是要成大事的人,他这个当儿子的自然不能太差劲。   姚清泽在京中找了个住处落脚。   姚鼎言虽回了乡,朝中却依然有不少旧友在,姚清泽拜访了几位长辈之后便找上了姚鼎言的心腹。   这个旬报是好东西,姚鼎言让他返京的目的就是让他找些人去谢则安那好好学学,日后推行新法时他们可以借旬报一用,或者索性自己再办一个新报!   姚清泽心中是倾向于后者的,于是托人选人的时候都是选脑筋活、记性好的那种,以便将来把旬报的模式搬到新报那边。   和姚鼎言的心腹见了面,姚清泽着人去打听赵崇昭常去的去处。   在数次不期而遇、意外交锋之后,赵崇昭注意上了这个样样兼优的同辈:“你这家伙不错,什么都玩得很好,叫什么名字?”   姚清泽淡淡一笑,回道:“我叫姚清泽。”      第93章      赵崇昭与姚清泽碰上时谢则安杂事缠身。   谢季禹和谢望博从潼川回来了,带回一个外人看起来很美妙,对谢季禹而言却不是特别美妙的消息:谢老爷子想来京城小住。   于是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   谢府忙翻了天。   谢老爷子已经九十来岁,身体还很好,长途跋涉之后依然毫无疲态。谢则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尊大佛,壮着胆子往谢老爷子那边一瞧,便对上了那双丝毫不见浑浊的眼睛。   谢则安心中暗想:这老头看起来贼精贼精。   谢老爷子也暗道:这小子看起来很难搞定。   一老一少在心里把对方归为“麻烦人物”之后,面上却都堆上了笑。一个满脸慈爱地说:“这就是三郎吧,越长越俊了。”一个满怀敬慕地说:“太爷爷您看着精神爽利,一点都不像九十多岁的人啊!”   谢季禹和谢望博对望一眼,纷纷转开眼,不想看一老一小两狐狸那假惺惺的笑。   京中众人听闻谢老爷子到京,隐约嗅出了点名堂。长房衰败,二房、三房籍籍无名,潼川谢家的担子莫非要落到四房头上了?   就连身在谢府的晏宁公主也免不了这样的猜疑。   谢则安听到晏宁公主的猜测,笑着说:“那不是挺好嘛,以后我可是潼川谢家当家的儿子,说出去多有面子。”   晏宁公主说:“面子上好看,里子可不一定好,这是要阿爹接手一个烫手山芋呀!”   谢则安说:“别担心那么多,阿爹的能力你是知道的,若是挑不起担子的话他绝不会答应。”他扫了扫晏宁公主的小脑袋,“光从大郎和小弟的前程这点来看,付点代价拿下这个烫手山芋也是值得的。”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谢季禹刚入京,人人都道他是个呆子,觉得他那脾性迟早会得罪人。没想到谢季禹人是得罪了,仕途却顺畅无比,称得上是平步青云。等他当上尚书,人人都说他与本家不亲,没本家支持根本走不远。结果谢老爷子住进谢府了,谢季禹这个“呆子”竟有可能成为潼川谢家的当家人!   各大世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为了熬过困境,大多都壮士断腕般作出了决断——不论长幼,有能者掌家。像谢老爷子这样下定决心换人接掌家族的绝对不在少数,因而许多人都等着谢府传出好消息。   谢则安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到姚清泽的。   有谢曦那样的前车之鉴在,赵崇昭学乖了,先把姚清泽带过来和谢则安见面。谢则安一见姚清泽,只觉这人不太一般,听他口音和姚鼎言相像,心中冒出一个猜测:“姚兄是先生之子?”   姚清泽笑道:“对,父亲常与我说起三郎你,我和父亲的学生可都知道你这个厉害人物。”   谢则安说:“以前我都没见过姚兄你呢。”   姚清泽说:“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有高僧说我身体太差,有早夭的可能,于是父亲把我送到佛寺里,一直到前年才回家。还没来得及来京城找父亲,祖母就病逝了,所以我一直没机会来京城。”   谢则安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他邀请赵崇昭和姚清泽入内。   夏日炎炎,谢则安唤人弄了点冰,镇冷了酒来解暑。他怕热,容易出汗,从大门走到迎客亭中不过百来步,鼻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子,脸上甚至晒得有点红。赵崇昭在旁边看得仔细,只觉得连那汗珠儿都特别好看,心里高兴不已。刚想牵起谢则安的手,却突然想到姚清泽还在旁边,只能作罢。   赵崇昭把话题拉到正事上:“三郎,青泽对报纸很有兴趣,你和他聊聊这个吧。”   谢则安说:“报纸可不是我负责的,具体如何还是大伯比较清楚。”他看了眼姚清泽,“姚兄若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参加‘面试’。”   姚清泽遗憾地说:“我尚在孝期,可能没法参加了。”   既然赵崇昭已经划定了“谈话范围”,谢则安没让他失望,就着报纸的事儿与姚清泽聊了起来。   一聊之下,才发现姚清泽对报纸这桩新事物的了解有着极为超前的认识,甚至已经意识到这个言论与信息的新载体有可能会成为朝堂争端的战场。   就是不知道他这些想法里有多少是他自己的,有多少是姚鼎言的。   两人口里你来我往地说着话,却都在暗暗估量着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姚清泽只觉“谢三郎”果然不负盛名,相貌和气度都远超于常人,明明是十几岁的人,待人接物却滴水不漏,实在了不得。   谢则安送走赵崇昭两人,谢大郎出现在他身后。   谢则安说:“大郎你这爱偷听的习惯可真是一直都不变啊。”   谢大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谢则安与他相处久了,多少能从他的表情和眼神里猜出他的想法。   谢则安说:“这个姚清泽是个人物,只是脾气有点像姚先生。有他们父子这样的人,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故……”   谢大郎听得认真。   谢则安说:“大郎,这些事你不需要陪我一起烦恼。”他笑眯起眼,“不如我们来想想你以后做什么吧。”   谢大郎一顿,显然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谢则安说:“难道你准备什么都不干?这种思想要不得,我都不能天天啥都不干吃喝玩乐呢!”   谢大郎看了他一眼,掏出纸笔写道:“我帮你做事。”   谢则安说:“我能有什么事儿呀。”   谢大郎写:“有些事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我可以帮你去做。”   谢则安说:“哪能这样?我不想我的兄弟一辈子见不了光。”   谢大郎写:“我不介意。”   谢则安说:“我介意。”   谢大郎安静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谢大郎写道:“我不想做别的。”   谢则安皱起眉头。   谢大郎写:“我早就决定好了。”   谢则安说:“大郎……”   谢大郎写:“你嫌弃我,怕我做不好?”   谢则安说:“当然不是。”   前几年谢大郎经常出去,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竟找来一批聋哑人。这些人有些事先天聋哑,有些是病成了聋哑,但身世都是类似的,都因为说不了话、听不见而被家里人抛弃。   谢大郎给了他们吃的喝的穿的,他们就当谢大郎是他们的天,谢大郎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谢则安原本以为谢大郎是同病相怜,不认他们流落街头忍冻挨饿。等谢大郎把人训练出来,他才意识到谢大郎选的这批人大有用处。他的很多东西是需要保密的,这批人对谢大郎够忠心,又很难和其他人沟通,等于是上了双重保险,可以让他们做很多不能外传的事情。   这帮了谢则安的大忙。   谢则安不得不感叹谢大郎神经坚韧,一般人若是成了哑巴,肯定提都不想再提“哑”字,谢大郎反倒找来这么一批人日夜相对。这样的事,常人哪里做得来?   谢则安说:“大郎,你总不能一直都这么帮我,你日后要娶妻生子……”   谢大郎抬手打断他,写道:“我不会。”   谢则安愕然。   谢大郎说:“我不娶妻。”   谢则安说:“什么意思?难道你说不来话就不找老婆了?你这想法可要不得,大郎,不能说话根本不算什么事儿。”   谢大郎转开眼,手没再动,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摆得非常明了。   成亲不成亲,谢大郎以前一直是没什么所谓的。就像在遇见谢则安之前,识字不识字、起名不起名,他从来都不介意。后来看见谢则安识字,他也想识字,看见谢则安有了名字,他也想有名字。谢则安娶了妻,他原以为自己和谢则安的关系也许会疏远,忍不住一次次到谢则安和晏宁公主屋顶上听他们的动静。   结果却发现谢则安和晏宁公主一直分床睡,谢则安一直睡在横塌上,一睡就是好几年。   个儿长高了,模样更俊了,娶回家的却是个碰不得的女娃儿。不仅年纪那么小,身体还虚弱得很,别说行房了,连太高兴或者太激动都会出事儿。谢则安明明血气方刚的年纪,娶了公主却得守身如玉,决不能肖想别的女人。   想到谢则安有可能一辈子都不能有个真正意义上的妻子,谢大郎心里很不舒服。他坚决拒绝祖母给自己说亲,就是想陪着谢则安。谢则安没得碰女人,他也不碰;谢则安娶不着新妻,他也不娶。他们兄弟俩感情那么好,理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是。   要是晏宁公主真的不在了,谢则安要抱着驸马的名头孤苦伶仃过一辈子,那他就陪他。   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陪着谢则安。   福也好祸也好,开心也好难过也好,他们兄弟同心。   一般兄弟之间就该是这样的吧?      第94章      谢则安觉得谢大郎这坚定不移的模样儿很不妥,悄悄去和谢季禹、谢望博商量。谢望博说:“你小子可真忙,先烦恼完你妹妹的婚事,又烦恼你哥哥的婚事。”   谢则安幽幽地看了谢望博一眼。   莫非谢望博就是带坏大郎的?   谢望博已经四十来岁,没有娶妻,光棍一条,做什么都很洒脱。   一瞧谢则安那小眼神儿,谢望博马上明白他的想法。谢望博冷笑道:“你小子想什么呢?每个人想不想成亲都是自己的事,别说你不是他爹,”他扫了眼谢季禹,“就算你是他爹,你也管不了。”   谢季禹:“……”   谢季禹最近也很烦,一个儿子当了驸马,一个儿子不肯成亲,他这个当爹的真是愁白了头。偏偏赵英不放过他,把接待西夏使者的之任务给了他。他一个工部尚书,哪有管这些事的道理?   朝中已经传开了,都说他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性。   再进一步是什么?宰相的副职,参知政事。四十岁的参知政事,虽不是没有,但绝对少之又少。   谢季禹原只是想护一家老小安逸度日,接掌潼川谢家、出任参知政事等等,都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他越来越无法参透赵英的想法。   谢季禹说:“三郎,我会和大郎谈谈。”他看着谢则安,“东宫那边的事你要多上心点,别再让那边出现第二个你五哥那样的人。”   谢则安心中一凛,点了点头。   谢则安给了戴石几天时间,让他去把姚清泽其人查个清楚。姚清泽在他们那边还挺出名的,戴石没花多少功夫就得到了不少消息。姚清泽自幼聪颖过人,三岁时有人刻意为难他,指着同笼的獐和鹿问他:“那只是獐?那只是鹿?”姚清泽答道:“獐边是鹿,鹿边是獐。”在座的人无不称奇,姚清泽的才名也传开了。   姚清泽自幼长于佛寺,由于赵英废了先帝对佛道两家的种种优待,对僧人和道士征收比百姓略重的税收,寺庙中的日子极不好过。姚清泽与主持是忘年交,提出了许多改善佛寺“经济状况”的想法,最后竟把佛寺当成了自己练手的地方,把它改成了类似于“佛家旅游风景点”的去处。香火旺不旺不知道,往来的人却总免不了上去看一看,有些会住一宿,有些则会吃顿斋饭,或多说少都给他们付点小钱。   那时候姚清泽才不到十岁。   等姚清泽再年长些,已能组织僧人给周围百姓施粥、义诊、写家书。那一带的人大多喊他一声“小圣僧”,对年纪极小的他崇敬有加。   而姚清泽笔杆子了得,随僧人走山过海时见着什么奇事异事不平事,难免要写个文章抒发一番,过去的著述洋洋洒洒过万言。   戴石细心地把姚清泽的文章收集了回来。   谢则安看完戴石带回来的资料,不得不感叹世间奇人无数。姚鼎言父子俩的言行简直都不想这个时代的人,瞧瞧姚清泽这位“小圣僧”做的事,明明是先帮寺庙转了个盆满钵满,回头做点“慈善”,形象顿时高大了。这能是这时候的人想得出来的吗?   再看姚清泽的文章,统统都不是老八股,反倒像他自己的见闻录,可以当一个个有趣的故事来看。   这样的人或许是赵崇昭最喜欢留在身边的那种,有趣而不荒诞,认真而不古板。   谢则安顿了顿,把姚清泽的文章收进袖袋。   姚清泽是姚鼎言教出来的,姚鼎言的满腔抱负,姚清泽耳濡目染之下应当也非常了解。若是姚清泽和赵崇昭交好,日后必然会影响赵崇昭对新法的决议。这样一个人接近赵崇昭,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若是从前的赵崇昭,谢则安还有把握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根本不需要考虑什么谢曦姚清泽。可赵崇昭虽然还没真正成长起来,却也渐渐聪明了,不是他三两句忽悠就能改变主意的“胖子”了。   留在赵崇昭身边的人越聪明,越危险。   另一边,姚清泽对谢则安也有了相同的评价。   姚清泽说:“难怪父亲说谢三郎是个变数,他的立场实在不好捉摸。”   座中有一中年人,闻言神色阴郁,哼道:“此人油腔滑调,也就奉承功夫一流,根本没什么能耐。”   这人是沈敬卿,姚鼎言曾给他争取来入东宫的机会,他却惹赵崇昭不喜,被赵崇昭嫌弃地赶走了。   姚清泽心中对这人十分鄙夷,面上却笑道:“坏就坏在他奉承功夫一流,太子和他亲如一人。”   沈敬卿说:“那倒不是,这几年我一直盯着他们。从前两年开始,谢三郎与太子的情谊其实已经淡了,平日里他们依然往来如初,实际上谢三郎却没再插手东宫诸事,太子遇事也不会再和他商量。”   姚清泽一挑眉:“哦?”   沈敬卿说:“他们的关系应该已经大不如前,要不然也不会出个谢曦,更不会出那桩老虎入城的祸事。”   姚清泽点点头。   沈敬卿对谢则安敌意极深,口里对谢则安不屑至极,心里却还是将谢则安摆在很高的位置。瞧,他这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要是谢则安出面,谢曦这种小人根本没有上蹿下跳的机会”吗?   沈敬卿气量狭窄,能力却是有的,姚清泽面上不露声色,淡笑说:“那我倒要好好结识一下这位谢三郎。”   沈敬卿拿不准这是姚清泽自己的意思还是姚鼎言的意思,没再多话。   姚清泽说好好结识,那就是真好好结识。他屡次主动上门拜访谢则安,并相约同游。   谢则安有心了解了解姚清泽,倒也不拒绝。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相熟。   姚清泽过去恃才傲物,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上能和自己比肩的同龄人。心中虽对谢则安怀有警惕,一起出行时却颇为痛快。试想一下,对于同一件事物的评价,你说出上句,对方就能马上接下一句,交流起来该是多么痛快?   姚清泽暗想,这样的人若是能拉到新法这边来是最好的。   了解了谢则安对天下财政的一些看法后,姚清泽觉得这事还是能做成的,因为谢则安的许多想法都与他和父亲的新法不谋而合。   心中有了计较,姚清泽与谢则安往来时便时不时地给谢则安透露一些姚鼎言的新法。   谢则安早年已看过姚鼎言的万言书,姚清泽一开口他立刻明白姚清泽的用意。   谢则安苦笑不已。   这家伙果然是他父亲的忠实拥护者。   新法是有好处的,这个许多人都看得出来。只是任何新政策都不是万能的,要是不能因地制宜地调整,一味由上至下地“下达任务”,只会变成各地“做指标”、“冲政绩”的恶政。   谢则安头疼不已。   他一小老百姓,哪操心过这种事?他不想当操刀的人,但眼睁睁看着别人拿起刀要落下,他又不忍旁观。   恶政猛于虎啊。   若是赵崇昭真能记住老虎入城的教训就好。他日后是一国之君,一动念,底下必然投其所好。   到时赵崇昭支持新法,那为了圣心、为了政绩、为了年终的考核,底下的人都会不顾当地情况推行下去,不管人家需不需要,直接把“政治任务”分到每户人头上。这样的事儿古往今来都不少,到时怨声载道,民怨迭起,这笔数算到谁头上?   要么赵崇昭死撑到底,硬扛着支持姚鼎言,自己吞下这个果;要么赵崇昭为之动摇,弃用姚鼎言,废掉新法。   真到了那个地步,恐怕很难收场。   谢则安又一次把自己关在书房很久。   谢则安出来时晏宁公主已经去和李氏说完话,见谢则安神色如常,晏宁公主问:“怎么啦?”   谢则安笑了笑,说:“没什么,做了个小决定罢了。”   晏宁公主顿了顿,没再多问,而是说:“小妹对昂弟也是喜欢的,毕竟天底下能像昂弟那样纵着她的人那么少。裕皇叔脾气好,皇婶也是和气人,就是不知道昂弟的想法如何?”   晏宁公主还有一个考虑,像赵昂这样出色的皇室宗亲,要是能让他站在赵崇昭这边自然是最好的。谢小妹从小由谢则安亲自教导,想法与寻常女子极不一样,她若能和赵昂在一起,赵昂将来必然是赵崇昭——更是谢则安的一大助力。   这样的想法晏宁公主不敢明说,她心里极为矛盾,一方面,她想与谢则安不那么亲近,免得自己去后谢则安伤心难受;另一方面,她又不想把自己处处谋算的心思全摊在谢则安面前,怕谢则安日后只记得自己是这样的人。   晏宁公主忍不住望向谢则安。   谢则安哪看得出晏宁公主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他说出自己的实验结果:“那小子啊,”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大舅哥你早说你同意嘛,我早叫人上门提亲了‘,这没脸没皮的混小子,也不知像谁。”   晏宁公主抿唇一笑:“我觉得我知道他像谁。”   谢则安坚定地否决:“反正不是我!”   晏宁公主被他的不打自招逗得直乐。   谢则安见她精神不错,放下心来,淡笑着说:“我去东宫一趟。”   晏宁公主原想问点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站在原地目送他出门。      第95章      赵崇昭正在校场练习骑射。   谢则安的到来让赵崇昭放下了手里的弓箭,翻身下马,大步迎了上去:“三郎,你来了?”   谢则安点点头。   他抬手摸了摸赵崇昭那匹枣红色烈马,马儿很不友善地对他喷出一口气。   谢则安笑道:“这是西夏使团贡上来的吗?”   赵崇昭说:“三郎你这都认得出来?”他把缰绳递给谢则安,“你要骑骑看吗?”   谢则安一顿,说:“也好。”他翻身下马,接过赵崇昭抛上来的长弓,两腿一夹,马儿的卢的卢地疾跑起来。   原就守在校场边上的宫人们三两静立,目光都集中在谢则安身上。夏日的风拂耳而过,吹起了谢则安耳边的乌发。潇洒的身姿,俊挺的鼻梁,乌亮的眼,微弯的唇,仿佛生来就这样光彩夺目。   离赵崇昭远的从人都小心地交头接耳:“太子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还是谢三郎最好看。”   赵崇昭没空计较那么多人盯着谢则安看,因为他自己更移不开眼。谢则安生性疲懒,连练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唯独骑射这一项谢则安喜欢得紧,从不懈怠,准头比他还好。   就在所有人盯着谢则安看的当口,谢则安一见张弓。   一支利箭破空而去,在谢则安勒马回身之际飞至箭靶。   正中靶心。   赵崇昭笑道:“三郎,你还是这么自大,都不看看自己射得怎么样。”   谢则安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射了出去,中不中都没法改变,再看也没用。又不是战场,得看看没有射中好补上一箭。不过在战场上的话,恐怕也没机会补箭了——所以还是没必要去看。”   赵崇昭说:“三郎你的歪理总是一套连着一套。”   谢则安笑眯眯:“练得够多了,难道不该对自己有信心?”   赵崇昭点点头。   赵崇昭拉起谢则安的手去书房。   谢则安喝了口茶,直奔主题:“我来是有件事想和殿下商量。”   赵崇昭来了兴趣:“什么事?”   谢则安眨巴了一下眼,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和殿下来办个学校。跟学堂差不多,只是不教经史,只教些实用之道。”   赵崇昭说:“和姑姑的女子学堂那样吗?”   谢则安说:“不一样。”女子学堂办了几年,倒也真出过了几个不错的女官在宫中供职,只不过离谢则安设想中要差一点,毕竟女子的出路要少很多。   谢则安说:“我希望这个学校可以召集京城附近乡县的佐吏来听讲,这些人能识字会算数,有点儿基础,而且他们是真正做事的人,学到的东西能很快学以致用。而且有他们在,我们也可以了解乡县政务上会遇到什么事儿,也算是交流交流。”   赵崇昭两眼一亮:“这主意不错。”   谢则安说:“这是它特别的一方面,其他都和正常学堂一样,对外招收生员。另外每旬还会定下一个开放日,可以让外面的人进来旁听,教些平日里能用到的东西。”   赵崇昭想了想,说道:“那不是得把它建得很大?”   谢则安说:“确实要弄大一点,不过不难,我有个现成的地方。”   谢则安说的地方是他四年前买下的,离京城不远,半个时辰就能过去。那是个小县,叫升平县,离京城这么近却一直没发展起来,谢则安有次踏青去了那边,见风光不错,买了个山头和附近的荒地搞研究。芸娘在齐王那法子的基础上琢磨出了新的炼钢法,炼出来的钢品质上佳,谢则安毫不犹豫地假公济私了一把,弄了一大批到自己买下的山头那边造房子。   钢筋有了,谢则安自然想到了水泥。这东西好弄,办法很简单,两磨一烧,采来石灰石磨出生料,再将粉磨的生料烧成熟料,最后再磨一磨,弄出成品水泥。谢则安也不急着住,拆了建建了拆,来来回回试验许多回,找出了最适合的配方,也练出了一大批经验丰富的“建筑工人”。   谢则安买下的那一圈地周围长着天然的林带,正好掩护着里头的秘密,因而极少有人发现那座山底下不知不觉建起了一批“现代化建筑”——用的是钢筋水泥,镶的是玻璃窗,用的是有腿儿的桌椅。   谢则安原本想着京城这边没自己的事儿了,索性领着晏宁公主过去那边住着,让晏宁公主也领略领略“后世”的生活。当然,他这种半吊子的水平没敢设计太高的楼,最高的只有一进门那座风力钟楼,其他“教学楼”都只有两层多高。   这地方谢则安没和赵崇昭提过,若不是必须要为将来攒点根本,谢则安是不会把自己设计了那么久的“世外桃源”拿出来办学校的。   姚鼎言当初为什么非要把人品那么差的沈敬卿推荐到东宫?因为沈敬卿有才能,而姚鼎言很缺能给他办事的人。   姚鼎言这种唯才是用、不看品行的做法,很有可能会将他的新法变成某些人谋私的工具。谢则安想赵崇昭能真正了解一下底下的情况,顺便掌握一些能真正听命于赵崇昭、能真正去做点实事的人。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谢则安不想将来赵崇昭身边只有姚鼎言那边的声音。   谢则安把到东宫前已写好的折子递给赵崇昭,说道:“这是我这几天整理出来的章程,殿下你看看行不行得通。若是殿下你也赞同的话,我们到时一起去求父皇同意。”   赵崇昭原本是想一口答应下来,看到谢则安认真的脸色后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保证:“我一定会好好看的!”   谢则安笑了笑,说道:“也不急,要准备的事儿还多着呢。”   赵崇昭抓住他的手说:“我和你一起准备。”   谢则安说:“也好,那我回头带你去那边看看。”   赵崇昭点点头。   谢则安离开后,赵崇昭翻开谢则安写的折子,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上面那一行行熟悉的字迹,却怎么都静不下心,“三郎”两个字塞满脑海。他恨不得立刻把谢则安压在身下,一遍一遍地彻底占有谢则安,这个念头逼得他快要发疯,不久前那次“望梅止渴”所带来的后果又让他不得不保持清醒。   他不能毁了三郎。   赵崇昭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把谢则安的折子来来回回地看了几遍。他已非吴下阿蒙,谢则安这折子又写得清晰明了,他很快明白了谢则安这么做的用意。   谢则安是想为他攒点能用的人。   赵崇昭带着折子去找徐君诚。   徐君诚这位太子太傅做得不轻松,教的四个学生都不是特别让人省心。秦如柳最为年长,原本是最不需要操心的,这两年却鬼迷心窍一般迷上了算术,对经史的兴趣少了,整天沉迷于做什么“统计”。秦老太师为此气得不轻,只差没打断他的腿不让他出门。燕凛更不用说,这家伙本来就志不在此,随着年纪渐长更是只看兵书和史书,别的东西瞧都不瞧一眼。   至于赵崇昭,反正他一向能惹事,徐君诚早习惯了。   归根到底,徐君诚最头疼的还是谢则安。谢则安鬼主意特别多,还管想不管干,很多东西都扔给他们去烦恼。眼看新印刷术弄出来了,字典做出来了,报纸也办得差不多了,徐君诚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些东西当然是好的,正是因为它们实在太好了,所以在没有做完之前他的心一天到晚都悬着。好不容易不用惦记了,他当然一身轻松!   于是听到赵崇昭说“先生,三郎有个小想法”时,徐君诚暗暗吸了口冷气。   这小子又有什么“小想法”了?   赵崇昭细细地将谢则安要办学校的事告知徐君诚。   徐君诚早年也是到底下任职过的,闻言点点头说:“佐吏确实是真正干活的人,这些人里头不乏能人异士,殿下要是能借此机会把他们聚到一块听听他们的经验,肯定能更好地了解底下的事情。”   赵崇昭说:“那我们明儿就去和父皇说!”   赵崇昭正高兴着呢,忽听有人把门推开了,竟是赵英从外头走了进来。   赵英问道:“和我说什么?”   徐君诚和赵崇昭齐齐见礼,接着赵崇昭麻利地把谢则安那本折子递给了赵英,说道:“父皇,这是三郎写的,您看看能不能成!”   赵英入座,令徐君诚和赵崇昭也坐下,才接过折子看了起来。谢则安写东西向来简明直接,中心明确,赵英很快把它看完了,说道:“三郎这想法倒不错,就是不知道你们准备把这‘学校’设在哪?”   赵崇昭说:“三郎说他已经有地方了,改天再带我过去看!”他壮着胆子问,“父皇你和先生要一起去吗?”   赵英说:“也行,要是不远的话我就去。”他合起折子,“我也许久没出宫了。徐卿,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谢府,吓一吓三郎那小子。”   赵崇昭信心满满地夸口:“三郎胆子可大了,不会被你们吓着的!”      第96章      姚鼎言不在,没人逼谢则安早起忙活,清早时谢则安睡得很香沉。今日不用早朝,赵英早早叫上徐君诚微服出宫,道了谢府后徐君诚在外头和出来相迎的谢望博说话,赵英和赵崇昭则大摇大摆地直奔谢则安院落。   晏宁公主已梳洗完毕,拿着针线在给谢则安绣荷包,她绣工不算好,但做得细致又认真,根本不曾察觉赵英一行人的到来。   远远瞧见晏宁公主认真的模样儿,赵崇昭先开了口:“好哇,宁儿你什么时候学了绣工的,这是给三郎的吗?我也要!”   晏宁公主吓得被针刺了一下,指头冒出了血珠儿。这下轮到赵崇昭吓了一跳,刺啦一声从衣袖上撕下一块布条,手忙脚乱地边帮晏宁公主擦血边把那指头裹得严严实实。   晏宁公主:“……”   赵崇昭见晏宁公主微怔,才想起他们兄妹两人已许久不曾这样亲近了。他心中一酸,拉着晏宁公主的手说:“这么危险还是不要做了。”   晏宁公主嗔笑:“哥哥你以前经常被鱼骨噎着,也没见你不吃鱼。”   赵崇昭说:“我不一样,我皮厚肉糙不妨事,宁儿你可不同。宁儿你从小到大哪受过什么伤,这针又尖又细,怎么看都不安全。”他故作凶恶,“三郎要是敢向你要,我就帮你揍他!”   赵英笑了起来。   赵崇昭对男女之情向来迟钝,哪晓得晏宁这番小女儿心思。他也不点破,对晏宁公主说:“三郎还没醒?这小子果然疲懒,也就他姚先生治得了他。”   晏宁公主说:“三郎平日里忙得很,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晚一点也是正常的。”   赵崇昭笑眯眯地说:“睡到现在也太晚了,我去叫醒他!”   晏宁公主想到自己和谢则安是分床睡的,闻言一滞,说道:“还是我去吧,三郎很难叫醒的……”   赵英扫了女儿一眼,心里有几分明悟。他乐道:“我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多能睡。”   于是谢则安这天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国之君的脸……   谢则安:“……”   他悄然收回正在往外踹的脚,放下已经捋起的袖子,拉起被子干脆利落地把自己塞回被窝里面,两眼一合,面带笑容,神色安详,梦呓般感叹:“啊,真没想到我居然梦见了英明神武睿智无双的父皇,明天一定会走运的……”   晏宁公主最不给面子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英说:“你小子别装了,起来,你们徐先生还在外面等着。”   谢则安没辙,只能咬咬牙,手脚并用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穿衣服。   赵崇昭从一进门就发现谢则安和妹妹不是同床睡的,他心中一喜,问道:“三郎你怎么睡这儿?”   谢则安一激灵,想到这两个跑进来的人一个是自己大舅哥,一个是自己岳父,只能机智地打了个喷嚏,哈哈一笑说:“最近我不停打喷嚏,可能是受了寒,这不是怕传给晏宁嘛。”   赵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谢则安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合法婚姻,睡在一块才是正常的。但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早上起来难免会有点尴尬事儿发生,晏宁公主不仅年纪小,身体还特别弱,要是他不小心当了禽兽那多不好?   而且分开睡这么久,突然睡一块多奇怪!   晏宁公主也镇定地“嗯”地一声,应和谢则安的说法。   赵崇昭信了他们的说辞,心里有点失望。他对晏宁公主说:“父皇说要一起去看看三郎说的‘学校’,宁儿你要不要去?”   晏宁公主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说:“那边也快完工了,晏宁你也去看看吧,把阿娘、小妹、大郎都叫上,午饭直接在那儿用好了。”   晏宁公主说:“好。”   听着妹妹和谢则安默契交谈,赵崇昭心里酸溜溜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妹妹被谢则安抢了酸得多,还是为谢则安被妹妹抢了酸得多。赵英在场,他不敢太放肆,只能乖乖看着谢则安跟妹妹交待完,第一时间上前拉着谢则安往外走。   没想到还没走出院子,谢老爷子就来了。   赵英上前虚扶一下,问道:“谢老身体可还安好?”   谢老爷子不卑不亢地说:“承蒙陛下记挂,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说不定能活过一百岁。”   赵英说:“那是自然的。”   谢则安这才想到家里还有这尊大佛,他看了谢望博一眼,想着要不要谢望博这个当然儿子的留下来陪老爷子吃午饭。   谢望博住在谢府这么久,谢则安一个眼神过来他就知道谢则安在想什么可。谢望博冷哼:“平时掩得那么严实,这会儿都带这么多人去了,还不让我去?”他看向谢老爷子,“祖父也一起去吧,反正路况好,也不颠簸。”   结果就是这次原该轻装简从的出行变成了全家一日游,足足动用了四辆马车,算上后面过来的赵昂和长孙二娘,四辆车都坐得满满当当。再加上骑马护在左右的扈从,简直比一支商队还庞大,一路上扬起了阵阵尘土。   赵英让赵崇昭、谢则安和自己同车,三个人坐在里面说起话来。   谢府马车外面看去并不豪奢,却比一般马车要平稳抗震,坐着很舒服。车厢里也内有乾坤,夏天出行置着冰,一进去就凉快极了,内侧的搁板上镇着酸梅酒,酸酸甜甜冰凉可口,还有新鲜的果点之类的,十分周全。   赵英坐的这辆是谢则安出行时用的,另一侧还搁着谢则安出行无聊时打发时间看的闲书,赵英和赵崇昭好奇地翻了翻,果然都很符合谢则安的喜好,要么是时兴的话本,要么是吃喝玩乐有关的,其中吃的那本显然被翻得最多,有好些地方被谢则安郑重其事地圈起来——   赵崇昭左看右看没看出门道,忍不住问:“三郎你圈着它们做什么?”   谢则安说:“圈起来打了勾的,说明去过尝过了,勾旁边还有另一个勾的,说明味道不错,可以让张大哥叫金玉楼的人去学学人家的手艺;勾旁边还打了个叉的,说明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难吃啊难吃。还有些没勾没叉,说明以后准备去试试。”   赵崇昭不太高兴:“你去过这么多地方了?”   谢则安说:“有些不是和殿下你一起去的吗?”他随手翻了几页,指着一个地儿提醒,“像这里咱不就是一块去尝的嘛。”   赵崇昭说:“那其他的呢?”   谢则安说:“其他的?有些和大郎一块去的,有些是和大伯去,有些和姚先生去,还有燕凛和如柳他们,碰上了就一块呗,哪记得那么多。”   赵崇昭说:“你都不叫上我!”   谢则安听到赵崇昭孩子气般的话,忍不住反驳:“殿下你平时也忙,哪有可能去哪都和殿下你一起。”   赵崇昭一滞。   赵崇昭发现自己这两年来的做法非常愚蠢,他只想着和谢则安拉远一点距离,不把自己对谢则安的那种心思暴露在其他人面前,却没想到谢则安不会在原地等着他。谢则安的生活比别人都要丰富许多,他学得时候比别人认真,玩的时候也比别人投入,永远能交到很多朋友。   赵崇昭蛮不讲理地说:“下次你要叫上我。”   赵英在一边听着他们像从前一样的对话,瞧向满脸无奈的谢则安。这两年赵崇昭对谢则安和晏宁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但光是赵崇昭有心疏远谢则安的话,应该也不至于让谢曦那样的家伙趁虚而入的。   最有可能的是谢则安也有着远离权利漩涡的心思。   要不是谢曦闹出了老虎入城的事儿,赵英还真愁着怎么让谢则安改改他那疲懒的性子。而且经过谢曦那样的事,赵崇昭应该也知道谁才是该亲近的人。   赵英没有插嘴,由着赵崇昭一路逼谢则安签下一系列“不平等条约”。   很快,升平县已经到了。这小县临水而建,这几年建了不少水车,良田倒是多了不少,一路上禾稻青青,十分赏心悦目。   过了升平县大概三四里的地方,便看到一片茂密的林带。林带后隐隐可见高墙耸立,把里头的风光挡得严严实实,外人根本无从探知。   门口有侍卫把守着,都是谢则安从晏宁公主那儿借来的人。见到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过来了,他们也没慌,而是让赶车人拿出令牌。   谢则安撩开车帘走了出去,笑道:“你们辛苦了,有贵客到,赶紧打起精神来。”   能被谢则安成为“贵客”的能是谁?侍卫神色一凛,小心瞧向谢则安身后。   等见了赵英和赵崇昭,他们纷纷单膝跪地,行了大礼:“见过陛下,见过殿下!”   赵英说:“起来吧。”说完在内侍的搀扶下下了马,抬眼看向高墙内的风光。      第97章      高墙之内,仿佛成了另一个天地。最显眼的是离大门不远处的风力钟楼,不须人力或畜力,只须凭借四面吹来的山风即可推动钟楼的运转。   正巧是整点,一只精巧的鸟儿从钟楼顶部飞出,鸣叫了数声,紧接着当、当、当的钟声便随之响起,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赵英一眼看出这与水运浑象仪有异曲同工之妙,肯定又是沈存中的杰作。   谢小妹是最欢快的,她大大方方地拉着赵昂往前跑:“我们快过去看看!”   李氏见赵英和谢老爷子都在,想喊住他们,但赵英制止了:“他们难得出来玩一次,由他们去吧。三郎和崇昭小时候可比他们能惹事多了,连参政的茅房都敢拿鞭炮去炸。”   谢则安腆着脸说:“往事不要再提!”   赵崇昭振振有词:“他说找个郡主去北狄和亲,不炸他炸谁?往后谁要再提这种事,我还要炸他们!”   谢则安举双手赞成。   别说朝廷如今不算弱,即使朝廷势弱,也不应靠出卖女儿家去换取短暂的安稳——那只会让对方气焰更嚣张罢了。   赵英近年来对赵崇昭改观就是因为赵崇昭这份锐气。   谢则安画出来的航海图让他意识到世上还有其他强敌,这世道不是你想守成就能守成的,即使你紧闭国门,野心家们依然会蜂拥而至。到时大庆的子民是安逸生活养出来的子民,面对的敌人却是常年刀锋舔血的强盗军队,那会是什么情况?   草原上的敌人赵英尚有信心对付,这海上来的威胁赵英却全无办法,只能召人在沿海地区练海军。   兵者,国之大事。   自太祖以来朝中都重文轻武,赵英早年虽然是靠军功立足,却也无力撼动百余年传承下来的祖宗之法。这两年来赵英重看姚鼎言的万言书,其中一句“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让赵英印象最深。   姚鼎言早就将自己推行新法可能遭遇的事看得很清楚,新法一旦推行,遇到什么灾害或者百姓有什么怨言那肯定会被攻击说“新法惹得天怒人怨”,但姚鼎言依然觉得“祖宗之法不足守”。先祖之法是针对当年的情况定下的,世事日新月异、推迭不断,先祖如何能料到如今之势?赵英觉得若是自己去后,儿孙将自己定下的新法因时制宜地改掉,自己也不会生气。   姚鼎言虽有缺点,但变革正需要这样的人才能一气呵成地完成。   赵英挑了眼下影响最小、长远影响却最大的育才制度给姚鼎言先试一试。   如果姚鼎言当真能做到,再试其他也不迟。   赵英对谢则安说:“领我好好走走。”   谢则安点点头,带着赵英上前走过钟塔,前方是个巨大的校场,适合平日里操练和集会,钟楼下放着个一米大的球体,被高高悬起,足足有一个人那么高。谢则安见赵英的目光落在上头,笑着解释:“这是地球仪,比较大,可以转动。”他上前轻轻移了移,将他们所在的地方找了出来,“我们在这里。”   赵崇昭也见过谢则安画的地图,虽然他很不明白为什么谢则安对世界疆域的分布这么笃定,却还是无条件相信谢则安。看着“世界”在谢则安手中转动,赵崇昭心中的焦躁忽然更为鲜明,他和晏宁不一样,晏宁有了谢则安的庇护,可以高高兴兴地开始练绣工,替谢则安管理内宅事务。他是太子,他是将来的一国之君,他必须要变得更厉害,至少不能与谢则安相差太远,否则他连为君的脸面都丢光了,谈何让谢则安与自己携手一生。   赵崇昭说:“大庆之外还有这么多的地方?我们只占这么一小块?”   谢则安说:“对。”他毫不客气地在地球仪上画了个更小的圈,“事实上是这更小的一块。”   赵崇昭说:“那我们能把其他地方都变成我们的吗?”   谢则安说:“不容易,我们连南边这一块都没打理好,因为它离京城太远了。北边也是,草原很多地方根本没人守着,我们为什么不拿下来?”   赵崇昭沉思片刻,说道:“塞北苦寒,没人愿意去那边定居。而且那儿土地贫瘠,很多地方都是荒漠,根本不适合栽种粮食。到了冬天天寒地冻,连打猎过日都不成了,只能过境抢夺。”   谢则安说:“殿下说得很对。”他抬手转动地球仪,“像这里,航海事业已经蒸蒸日上,我猜是他们抵达了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有金矿,香料,还有低廉的劳动力,尝到了甜头的航海者不惧风浪一次次出海远行,他们回国后的风光又勾起了更多人的野心,于是他们的足迹在海上越走越远……”他把地球仪转了回来,定在原位,“总有一天他们会来到这里,发现这个富庶又安宁的东方国家。”   赵崇昭高兴地说:“那挺好的,我也想见见这些人。”   谢则安说:“但是他们是强盗。”   谢则安记得老头儿给他将这些事的时候,他也觉得航海夺宝,占地,征服当地的人非常痛快,总缠着老头儿多给他讲讲,结果讲到最后,猛地发现自己国家所处的位置变成了被夺宝、被占地、被征服的地方,不少曾经繁华富庶的地方最终因为战争化为一片焦土。   那种遍体冰凉的滋味并不好受。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隐隐感受到老头儿的心到底经历过怎么样的过往才变得那样顽固又冷硬。   谢则安静静地看着赵崇昭。   赵崇昭听到谢则安的话后也呆住了。   夺宝,占地,征服,哪个男儿不喜欢。但若是这样一批人从海上远航而来,大庆无疑是一块鲜美的肥肉,极有可能引来他们的觊觎。   目光落在那一几片陌生的陆地上,赵崇昭冷笑说:“管他什么强盗不强盗,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   谢则安夸道:“殿下英明。”   谢则安想到赵英还在旁边,没再多做停留,领着他们往里走。   校场之后就是一批由钢筋水泥建成的建筑群,谢则安原想搞一批简简单单、四角平齐的“教学楼”就好,可这种毫无品味的设计被沈存中嫌弃不已,拿过设计图修修改改,内部构造没变,外观变得好看多了,楼屋错落,飞檐高挑,瞧上去磅礴大气,连赵英和谢望博这种见识广博的人都不觉得它们的存在有多突兀。   赵英问:“这里都是你自己设计的?”   谢则安说:“怎么可能。”他把沈存中供了出来。   赵英说:“沈卿放在司天监是屈才了。”   谢则安毫不犹豫地把沈存中卖了:“沈先生觉得挺好的,事少俸禄多,日子过得倍儿舒服!”   赵英听得眉头突突直跳,一掌拍在谢则安脑袋上:“有你这么编排人的吗?”   谢则安反驳:“说实话怎么就是编排人了!”   赵英说:“别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只想着怎么躲懒。”   谢则安委委屈屈地说:“您这才是编排人……”   赵英说:“我还编排你了?你倒是做件正经事给我瞧瞧。”   谢则安不吭声了。   见谢则安被赵英说得耷头耷脑,一副夹起尾巴做人的乖巧模样,赵崇昭乐了。他替谢则安出头:“三郎做了很多正经事!本草和千金方都修出来了,太医院早就印发到各地分发给大部分医馆,每到季节变换时还让底下派人去乡县宣讲怎么防疫,这几年都没出过温病。再过一两年每个州县就可以在原来那些医馆里挑一个变成官立医馆,坐堂大夫可以在太医院造册,底下那些医馆干劲多足,去看病的人都觉得像春风般温暖!”最后这句话赵崇昭显然是从谢则安那儿学的。   谢则安说:“那都是陛下和殿下的英明决策,我只是提个主意而已。”   赵英哪会不知道谢则安是有能耐的?要是谢则安是庸碌之辈,他也不会为谢则安多费心思。   谢则安的想法总是那么新奇,可真正施行起来却根本没有太多阻力,姚鼎言说的什么天变人言根本没出现过。赵英仔细想过其中的因由,很快发现谢则安擅长的是因势利导,讲究的是“共赢”,而非从一部分人手里挤些利益分给另一部分人。   当然,更重要的是医者地位本就低微,稍微抬高一点点就足以让他们振奋起来。而且这没有世家大族牵扯在里头,他们怎么折腾都不会有谁不满,所以才让谢则安无声无息地做成了。   即使是这样,还是很难想象这种春风化雨的手段从一个半大少年手里使出来。   但一想到谢则安的“小主意”在短短几年内让整个西夏朝廷分崩离析,赵英又淡定了。   在这种总是出乎别人意料的家伙身上,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呢?   国舅提醒过后,赵英一直在仔细地评估谢则安这个人。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最初的直觉并没有出错。   谢则安给赵英的感觉,赵英曾在前驸马身上感受过。   那样一个人,猜疑和防备什么的搁在他身上根本是白费心思,你觉得权势重于一切,他觉得权势什么都不是;你认为几条人命轻如草芥,他却会为几条人命放弃对安逸生活的追求。谢则安往后会不会变赵英不知道,至少前驸马由始至终从未改变。即使谢则安将来真的滋生出了野心,他的目光也绝不会放在大庆这小小的一隅——就连对赵崇昭的引导上,谢则安也是让赵崇昭放眼世界。   这样一个人若能真正成长起来,赵崇昭何止如虎添翼?   念头迭转,赵英心中的决定变得更为明晰。      第98章      谢则安是把高墙之内当是一个小乡镇来建设的,各项设施都很齐备,尤其是地面的供水系统、地下的排水系统。在山左侧有条大河,谢则安命人在上面修了河堤,然后建了水车借助水力把水送了上来,经过过滤装置变成了“自来水”。   赵崇昭和谢小妹他们兴致勃勃地玩起了水龙头,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赵英:“……”   徐君诚对河堤非常感兴趣,在路上他其实已经注意到河岸上修了堤,看着很坚固,但没想过和谢则安有关。   徐君诚说:“陛下,我看三郎这河堤有点文章,要不我们上去瞧瞧?”   谢则安不得不承认徐君诚眼光毒辣。   他能以低价拿下这片地儿正是因为要么旱要么涝,一年到头没哪天是好的。这年头的河堤得年年翻修,非常麻烦,升平县原就不是大县,顾着良田已经很吃力,权衡之下只能把这一带渐渐荒弃,植了外面那片林带来保住良田的水土。林带后面那一大块地儿丢荒多年,当初谢则安过来时看上了它,琢磨着怎么把这地方好好改造改造。   改造的第一要务就是搞个河堤。   水泥钢筋运过来了,修河堤比往常要快得多,但也急不来。谢则安以前接手过一件棘手事儿,河堤修了一年,塌了,不仅塌了,还暴露出里头压根没有半根钢筋。这工程当时没人想接手,只有他的委托人被热血冲昏了头,一手揽下了它。那家伙什么都不会,就是钱多,而当时他正闲着,被委托人重金聘去搞这件事。   谢则安当然不是万能的人,但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擅长的是怎么把钱花到点子上。他请来专家实地考察了几回,查明了河堤塌掉的原因,又在工程队开工后跟进了小半年,才把它落实下来。   当时连委托人都快把它忘了。   谢则安派人在秋冬之际清整河道,到准备建河堤的地方把沙子都挖走,堆上厚实的泥土。沙子容易流失,沙子一跑,河堤底下等于是空了,浪一推就倒。这工作一做完,后续的事谢则安就交由底下的人去负责了——左右这边也不是良田,慢慢来也不要紧。   几年下来,谢则安手底下那群活力过剩的家伙自告奋勇帮升平县把沿岸河堤都给修了。   “小驸马”的名气在升平县是很响亮的,要是有外头的人想一探高墙内的风光,谢则安的人还没管呢,外头的人已经帮他们把人赶跑了。   谢则安说:“这河堤也修完快三年了,去年开始把升平县那边的也修了起来,先生想去看的话可以随我来。”   晏宁公主也是第一次来这边,她虽然看过谢则安的草图和手稿,却没真正见到这边的变化。走上河堤,看着岸边柳树青青,晏宁公主才知道自己的驸马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这宽敞得可以跑马的河堤看起来非常结实,底下对着堤岸猛拍的浪涛无法对它造成半点威胁。   往江上看去,江心渔船往来,带来阵阵渔歌。   谢则安叫人拿出个竹哨吹了三声,在赵英等人的注视下走到护栏前朝渔船那边招手。   谢大郎默契地去旁边的眺望台里头取出一些工具,动作利落地把绳子往下放。   赵崇昭等人惊讶地看见四方渔船朝堤岸这边驶来,明明是不急不缓的动作,那整齐的动作却给人一种船主心中十分急切的感觉。   谢则安一见来了这么多,吆喝道:“怎么都过来了?”   第一个赶过来的人笑应:“我就说是三郎来了,他们还不信,三郎你要些什么?我这里有河虾,河螺,还有好些鱼儿,又肥又美,怎么做都好吃。”   后面的人也不甘落后:“我这里有几只大鳖!”“我有新挖来的藕!”“我有山药!”   谢则安笑眯眯:“都要都要,有多少要多少。”   谢大郎叫来其他几个人帮忙,把绳子往下一放,取完菜后按照估价放了点碎银下去,连同篮子一起还回去。   其他人收回篮子却不急着走,反倒追问:“三郎这次来几天呀?要是明天还来,我叫我婆娘准备点好的山货!”   谢则安笑着说:“明天可能不在了,下回吧。好的你们可以拿去外面卖嘛,你们给我留这么好的东西我又不会给你们高价。”   底下的渔夫说:“什么钱不钱的,要不是三郎你不肯白要,我们直接送你了。”   谢则安说:“我要是只吃一次当然会白要你们的,可我是经常要吃的,不给钱岂不是要你们养我了?唉,我看起来像是那么不要脸的人吗?”   谢则安又和他们闲叨了一会儿,聚拢过来的渔船总算散开了。谢大郎已经着人把从渔夫那买来的东西拿回去,吩咐他们好好处理一下,中午贵客们都要留下用膳。   谢则安转回头,对目光都定在自己身上的赵崇昭兄妹俩说:“没觉得无聊吧?这里的日子挺悠闲的,这些人也都很热情。”   赵崇昭觉得那岂止是热情,那些渔夫们看向谢则安的目光简直是敬慕至极,亲近之中透着毫不掺假的爱戴。想到其中几个赤膊的家伙,赵崇昭忍不住问道:“他们好像很喜欢你?”   谢则安说:“和他们多聊了几次,一来二去就熟了。”   赵崇昭很想让谢则安离这些粗鄙的人远点,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伸手拉住谢则安的手,指着不远处说:“父皇他们走那边去了,我们也过去吧。”   谢大郎看着赵崇昭的手,抬眼望向晏宁公主,见她也在发愣,顿了顿,抬手把赵崇昭的手一拍,挤到他们之间掏出纸笔写道:“三郎,刚才那条六斤多的大鱼怎么做?”   谢则安不觉有异,想了想说:“那么大一条,可以换几种做法,让专业的去想就好。”   赵崇昭见谢则安与谢大郎默契地交谈,凝视自己被拍红了的手背片刻,心里对谢大郎的不喜又多了几分。   他一直都不喜欢谢大郎。   赵崇昭隐藏得很好,眼底那几分咬牙切齿却还是落入晏宁公主眼里。   晏宁公主出行的开心一下子被浇得冰凉。   赵崇昭已经不是小孩子,那他对谢则安的这份占有欲就不能用对玩伴的独占欲来解释了。晏宁公主心思何等敏锐,心中的念头千转百回,不一会儿已经把所有事理清楚了。   赵崇昭这两年疏远她和谢则安,却还是时不时来找谢则安出去玩儿,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改变;赵崇昭不愿看到谢则安和她相处太久,坐下还没一刻钟必然会找借口和谢则安一起离开;赵崇昭对所有和谢则安亲近的人怀有敌意……   晏宁公主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次是出行在外,她怕出什么事儿,比平常多留了几个心眼。谢则安是她的驸马,赵崇昭是她的兄长,她在场的时候赵崇昭却只顾着谢则安,还牵着谢则安的手——   这不正常,很不正常。   晏宁公主抬眼看向谢则安,只见谢则安神色如常。五年多的相处,晏宁公主早就看出谢则安这人在感情上比别人更为迟钝,这也是她有信心能把心中那份感情掩藏下去的原因。   看着赵崇昭那略显阴鸷的目光,晏宁公主心里咯噔一下,控制不住地猛跳起来。   不,不,一定不是那样的。   晏宁公主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却还是微微发颤。   谢则安最先发现晏宁公主的不对劲,叫人取来薄披风替晏宁公主披上,说道:“冷了?我们也出来挺久了,我先带你回去吧。”   晏宁公主看了看谢大郎和赵崇昭。   赵崇昭紧张地追问:“宁儿你怎么了?”   晏宁公主看着赵崇昭脸上丝毫不假的关心,微微怔神,觉得刚才是自己多心了,但对上谢大郎的目光,她又隐约觉得刚才那种感觉并不是她的错觉。而且,那似乎正是谢大郎想告诉她的东西。   晏宁公摇摇头,强忍着心中翻腾着的惊涛骇浪,咬咬牙说:“我没事。”   谢则安见晏宁公主脸色不对,没理会她的逞强,抱起她说:“先回去休息一下,以后有的是机会过来玩儿。”   晏宁公主小心靠入谢则安怀里,目光却悄悄扫向赵崇昭。   她看到她的兄长拳头微握,手背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凸现。   不,不可能。   晏宁公主微微轻颤。   她的兄长那么疼她,怎么可能对她的驸马有那种心思,怎么可能对她有那样的敌意——好像,好像只要她和他抢谢则安,那他连她这个妹妹也不认了。   晏宁公主想起自己和赵崇昭商量帮谢则安再娶的事情时,赵崇昭说的是“此事不要再提”,她原以为赵崇昭是疼她才不许谢则安娶别的女人。这样看来,这中间是另有隐情的……   晏宁公主心中又慌又乱,而且正隐隐作痛。   谢则安和赵崇昭都是她心中最亲近的人,如果赵崇昭对谢则安起了那种心思,她该如何是好?   谢则安娶她已是误了前程,怎么能再被这种荒唐的感情绊住!   晏宁公主咬住下唇,不让眼泪往下掉。   谢则安见她情况很不对,不由加快了脚步,抛下赵崇昭赶回“学校”,准备叫随行太医替晏宁公主诊脉。   赵崇昭看着谢则安的背影好一会儿,转头看向谢大郎,目光有着毫不掩藏的冷意。   要比冷,谢大郎比他更冷。   谢大郎从不给家里人之外的人好脸色,眉宇间都是化不去的冰霜。   很久以前谢大郎就知道,赵崇昭兄妹俩都对谢则安别有居心。   晏宁公主嫁到谢家,没什么不好,平日里府里和和睦睦,大家都挺喜欢她。但赵崇昭不行,赵崇昭会毁了谢则安。男的与男的之间并非不能有越线的情谊,然而就算是谢季禹那样的人,提起这种事来依然面带尴尬,更不用说赵崇昭还是那样的身份……   谢大郎冷眼看着赵崇昭。   有那么一瞬间,赵崇昭觉得自己的所有心思都被谢大郎看穿了。他先是后退了一步,接着有挺直了腰杆。   看穿了又怎么样?看穿了就看穿了。   谢大郎肯定不会往外说,另一个人是谢则安,谢大郎怎么可能把这种事公诸于众?   赵崇昭冷笑一声,先发制人地警告:“你都知道了?知道了正好。知道了就离三郎远点儿,要不是迫不得已的话,我也不想让三郎伤心的。”   谢大郎心中怒意翻腾。   这家伙凭什么管三郎和谁往来?凭什么想用那种龌龊的心思把三郎困在身边!   这家伙——   谢大郎握紧了拳头。   这时赵英一行人折返了。   赵崇昭脸上的冷意化开了,迎上去说:“父皇,宁儿不舒服,三郎先带她回去了。”      第99章      晏宁公主很快恢复如常。   赵英本就不能在外太久,用了午膳后立刻启程回京。谢则安亲自去将杨老请到谢府替晏宁公主诊脉,杨老一看,说道:“大悲大喜于病情有害,你们还是得注意点儿。”   谢则安一愣。   好像也没遇到什么大悲大喜的事啊?   谢则安追问:“像今天这样出去走走也不成吗?”这算哪门子大悲大喜?   杨老瞧了他一眼,说:“我什么时候说了出去走走不行?我是说大悲大喜不行。至于她为什么大悲大喜,那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你自己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谢则安当然知道这年头的大夫不兼任心理医生,他恭恭敬敬地把杨老送出门,折返时却发现晏宁公主已经入睡。   不管真睡假睡,晏宁公主的意思都摆得很明白——她不愿和谢则安谈这件事。   谢则安站在床前看了许久,只能作罢。   晏宁公主第二天入东宫见赵崇昭。   赵崇昭见到晏宁公主时吃了一惊,接着眉开眼笑:“宁儿你怎么来了?”   晏宁公主一顿,微微地笑着,说:“上回我不是和哥哥你提过吗?就是让三郎再娶的事。我想过了,叫三郎现在就再娶未免有点心急……”   赵崇昭心中一喜,连声应道:“宁儿你这么想就对了,三郎是驸马,想什么再娶?古往今来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晏宁公主看着赵崇昭由衷的喜意,心中一酸,再试探道:“三郎年纪不小,这样下去太辛苦了,我想清楚了,不再娶也没关系,我先替他纳两个人进来,好叫他……”她低着头,“疏解欲念。”   赵崇昭说:“我不答应!”   晏宁公主抬头看向赵崇昭,看着他那理直气壮的神色,目光带着愕然。她说道:“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哥哥你东宫不也有几个美人?”   赵崇昭也意识到自己反对得太直接,他收敛起怒气,答道:“那是祖母送来的宫人,不是你想的那种美人。”说完他又强调,“就算东宫纳了人,三郎也不能纳,他是驸马!”   晏宁公主胸前微微起伏,手攥紧了袖口。三郎是驸马、三郎是驸马,赵崇昭既然能说出这句话,怎么能对三郎生出那种心思?   晏宁公主说:“这不一样,三郎与我成亲是权宜之计,这对他已是不公平,难道我去了以后还要他一辈子没有别的女人?三郎他总要有子嗣……”   赵崇昭说:“子嗣而已,让谢大郎或者小妹、小弟他们过继一个不就成了?”   晏宁公主咬咬牙:“哥哥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我去和父皇说!”   赵崇昭勃然大怒:“你敢!”   晏宁公主听到这一声怒喝,整颗心如坠冰窟。   从小到大,赵崇昭在她面前连说话都不会太大声,仿佛生怕声音太大会伤着她。   这件事赵崇昭明明不应反对。   他也知道赵英会同意,他也知道谢则安纳人是可以的,但他却为了这种事朝她发火。   晏宁公主站起来,说道:“三郎是我的驸马!我答应了,父皇肯定不会反对,这件事你管不了!”   赵崇昭意识到自己表露了太多不应该在晏宁公主面前表现出来的心思,但事已至此,何必再掩藏下去。他咬咬牙,说:“宁儿,我不会允许三郎碰别的女人。”   晏宁公主后退两步,抬起头问:“……为什么?”   赵崇昭说:“你不爱三郎,可以大大方方地给他纳人。我不同,我喜欢三郎——我爱三郎。我要他只属于我们,宁儿,是我和他拜的堂,天地见证的事我和三郎,京城无数双眼睛也都看到我和三郎成亲。他是你的驸马,也是我的三郎。”   晏宁公主只觉胸中气血翻腾,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她转开头用手绢捂住口猛咳数声,低头一看,殷红的血在娟帕上泛开,犹如绽放的红梅。   晏宁公主努力站稳,说:“哥哥你怎么能有这么荒唐的想法——你会害死三郎!父皇他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出现——”   赵崇昭说:“那就不让父皇知道!”   晏宁公主垂下眼睫:“那哥哥你是不是在等,等我和父皇都不在了,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你想做的事?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活太久了,让你等得心焦……”   赵崇昭见晏宁公主垂着说出质问他的话,顿时心乱如麻。这样的想法他绝对不会有,他不是畜生,会盼着妹妹早点离开人世。这是他最疼爱的妹妹——这是他从小到大恨不得捧在手里护着的宝贝妹妹——   赵崇昭伸手抱紧晏宁公主,眼睛不争气地红了。他的眼泪涌了出来,收紧手臂说:“宁儿,宁儿,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那么想。但是我只有三郎,我只有三郎啊,你有父皇疼爱你,你能堂堂正正地嫁入谢府,你能和小妹他们亲如一家,我只有三郎,我只有三郎一个。三郎来到我的身边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不管我是不是快要失去太子之位,不管我犯了多少次傻,三郎总是在我身边。宁儿,你不要再给三郎找别人好不好,我会发疯……”   晏宁公主说:“……三郎是我的驸马。”   赵崇昭理所当然地说:“你又不喜欢他!”   晏宁公主鼻头一酸,也落下泪来。   是啊,她不喜欢三郎,她不能喜欢三郎——她是不能爱上三郎的。但是赵崇昭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理直气壮地做她费尽心思去避免的事——怎么可以因为她“不喜欢”就想霸占她的驸马。   晏宁公主说:“我不会让你毁了三郎……”   赵崇昭反驳:“我不会毁了三郎!”   晏宁公主说:“你这就是毁了三郎!这种荒唐的关系有违伦常!一旦被人发现,你要三郎如何自处!”   赵崇昭说:“那就不让人发现!我与三郎自幼相识,亲近些有谁会胡猜?根本不会有人知晓!”   晏宁公主挣开赵崇昭的怀抱。   她脸上泪痕未干,后退两步说:“我不会让你那么做,我不会让你把三郎毁掉。三郎不是你看上的那些只知阿谀奉承的家伙,三郎他有很多想做的事……”   赵崇昭说:“三郎想做什么事我都会帮他做!我永远会站在三郎那边!”   晏宁公主说:“哥哥,你以前也说我想做什么你都帮我做。”   赵崇昭一滞。他猛地想起两人从小到大的相处,那时候他觉得妹妹是他的一切,只要能博妹妹一笑,他什么都愿意做。看着妹妹坚决又悲伤的神色,赵崇昭的心脏仿佛缺了一块,寒冰从那空缺的地方开始往四面蔓延,几乎冻结了他的整个心脏。   赵崇昭说:“只有这一件,只有这一件事我不能答应你,宁儿,三郎是我的,他只能是我的。”   晏宁公主说:“你对我说的话可以因为三郎而出尔反尔,你又怎么保证你对三郎的感情不会因为别的东西改变!你以后会遇到更多的人,他们能够取代三郎在你心中的位置——”   赵崇昭说:“不会有那样的人!”   晏宁公主说:“会有的!你上一次还因为谢曦那样的人和三郎吵了起来,你甚至为了他对三郎恶语相向!”   赵崇昭握紧拳头。   那确实是他做的事,即使他再怎么想宰了那时的自己,那些事还是他自己做出来的。过去的永远无法改变……   赵崇昭冷静地说:“既然宁儿你觉得会有人取代三郎在我心中的位置,又何必那么担心?只要等我这一时的冲动冷却下来就好。我也一直在忍耐不是吗?我不会让三郎知道,我会一个人忍着的,只要你不给三郎纳人,我们会一直这么相安无事地相处下去——反正会有人取代三郎的不是吗?”   晏宁公主微愕,竟无法反驳赵崇昭的话。   赵崇昭亲了口晏宁公主的额头,说道:“宁儿,你和三郎都是我最亲近的人。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让三郎受到伤害。”   晏宁公主心中早已溢满了酸涩,她的兄长直言爱上了她的驸马,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晏宁公主出了东宫,并未立刻回家,而是去了礼部尚书家中。她明里是请教杨珣的情况应如何再嫁,暗里却提出赵崇昭已到大婚年龄,理应选出太子妃了。   礼部尚书目前闲得发慌,闻言眼前一亮,这是好事啊,大好事,最近都没什么喜事,要是太子能大婚就太好了!   礼部尚书送走晏宁公主后构思了许久,下笔如飞地写出折子,第二天上朝时趁机提了出来。朝臣家中大多有适龄的女儿,一听这话顿时鸡血上头,纷纷附和。   赵崇昭早已上朝旁听,他面色如常,心里却翻起了巨浪。大婚?虽然他想过自己迟早要面对这件事,但怎么都没想过会这么。   下朝后回了东宫,赵崇昭又觉得其中有些蹊跷。礼部尚书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来了?前两天他和礼部尚书还见过面聊过天儿,当时礼部尚书也没提起这件事。   赵崇昭喊来暗卫,问道:“宁儿那日离开东宫后有没有去礼部尚书府上?”   暗卫迟疑片刻,点点头。   赵崇昭挥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等书房里只剩自己一个,赵崇昭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的怒意,哗啦一声,用力把桌上所有东西统统扫到地上。   ——宁儿啊宁儿,你怎么就忘了你哥哥的脾气?你越是阻拦,我就越要做到……      第100章      谢则安发现晏宁公主从东宫回来后就不太对劲。   他想和晏宁公主交谈,晏宁公主却王顾左右而言他。   谢则安只能采取迂回路线,进宫找赵崇昭追问那天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赵崇昭正为晏宁公主给他出的难题烦恼,看到谢则安后心中虽喜,却又一直在往下沉。   赵崇昭说:“三郎,你来啦?”   谢则安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来意。   赵崇昭伸手握住谢则安的手,一下一下地捏着玩。   谢则安皱起眉:“殿下,晏宁她的状况不对,你别玩了。”   赵崇昭说:“杨老不是在吗?”   谢则安说:“杨老不是万能的。”   赵崇昭心里咯噔一跳。晏宁公主这几年健健康康地长大,以至于他都快忘了晏宁公主当初有多虚弱,他有点懊恼,但又不愿去后悔。他要是不和妹妹说清楚,妹妹会把谢则安推给别人,就连谢则安和其他人亲近些他都无法忍受,他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则安再娶别人?   赵崇昭说:“我和她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谢则安说:“这不是挺好吗?正巧你要大婚了,把人娶了不就得了?”   赵崇昭说:“这个人我不能娶。”   谢则安皱起眉:“难道他是男的?”   赵崇昭点点头。   谢则安说:“谢曦?”   见谢则安一副“你眼光太差了吧”的表情,赵崇昭不由笑了起来。笑完后他又正色说:“不是。”   谢则安说:“那是谁?总不会是清泽吧?”   赵崇昭说:“不是。”他看着谢则安,“我和这个人刚见面时,心情不是很好。我左看右看总觉得看他不顺眼——”   谢则安说:“这倒像是你的脾气。不过这事确实难办,你可是太子,就算对方不需要子嗣,你总是要的。”   赵崇昭说:“父皇不是曾经打算从诸王世子里面另择太子吗?这说明皇嗣由谁来出也并不重要。”   谢则安说:“看来你决心还挺大。”   赵崇昭说:“我这一生谁都不要,只要他一个。”   谢则安说:“这想法有点疯狂,难怪晏宁听了那么担心。”   赵崇昭说:“三郎你会帮我吗?”他抓紧谢则安的手,“你帮我到将来某一天——将来某一天我能够和他光明正大地并肩。”   看着赵崇昭认真的神色,谢则安微微愕然。他在心里把很多人过了一遍,却想不出哪一个有可能是赵崇昭的心上人。左看右看觉得看不顺眼的话,难道是秦如柳?   想到秦如柳家森严的礼教,谢则安已经开始发愁了。   再想想这可是帮未来的一国之君朝搅基之路拔足狂奔,真的好吗?   赵崇昭说:“连三郎你也不愿帮我吗?”   谢则安说:“殿下,你才十几岁,怎么能确定这不是一时冲动?”   赵崇昭说:“反正这只是一时冲动,三郎你先帮我把选太子妃的事糊弄过去不就行了?反正将来我会想通的。”   换了别人,肯定不会帮赵崇昭做这种事,但谢则安觉得十几岁成亲生娃本来就不太合理,怎么也得等赵崇昭再成长一点,能够背负起当丈夫、当父亲的责任之后再去招惹别人。   谢则安微微一顿,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去对国舅说你当初去青云观替晏宁祈福时立誓说‘十年内不娶妻’,这样不就可以拖个几年了?”   赵崇昭说:“还是三郎你脑子灵活!”   国舅虽然不理世事,他的话对赵英却有不小的影响。国舅曾告诉他们晏宁公主好起来是因为赵崇昭去青云观祈过福,显然是对此深信不疑,赵崇昭若是用这个理由去说,国舅自然会帮他说服赵英。   解决了心头大事,赵崇昭高兴极了。   谢则安出完主意不忘八卦:“殿下你喜欢上的人到底是谁?”   一个“你”字在赵崇昭嘴里打转,最后却还是被他生生噎了回去。他并不准备把谢则安从妹妹身边夺走,妹妹虽然不喜欢谢则安,在谢府却过得挺好的,有李氏和谢小妹陪着她,总比冷冰冰的宫里要好。   赵崇昭说:“你觉得像谁?”   谢则安说出自己的猜测:“如柳?”   赵崇昭一顿,说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谢则安见赵崇昭不否认,只当他是默认了。他说道:“你可别欺负如柳,要不然我和燕凛不会放过你。”   赵崇昭问:“你不觉得男的喜欢男的很奇怪吗?”   谢则安说:“怎么会?喜欢男的喜欢女的都是喜欢一个人,没什么好奇怪的。”   赵崇昭原本还担心谢则安会排斥这种事,听到谢则安的话后彻底放了心。虽然还不是时候,但从谢则安口里听到这样的话,赵崇昭心里还是乐滋滋的。   赵崇昭再次握紧谢则安的手:“三郎,你会帮我吗?帮我拥有和他光明正大在一起的实力。”   谢则安说:“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   赵崇昭紧张得手心渗出汗来。   谢则安一笑,说道:“真巧,我这人最喜欢难题,做人就是要迎难而上才够痛快。”   赵崇昭说:“我就知道三郎你对我最好!”   谢则安回家路上一直想着赵崇昭那满脸喜悦。   不管看见过多少次,他依然觉得这样的笑容最具感染力。不过连这胖子都找到了想牢牢抓住的人,还真是让他意外。   赵崇昭身为太子,想要和个男的光明正大在一起确实有点难。   谢则安觉得正好可以借这件事好好忽悠赵崇昭一把。   怎么忽悠?很简单,告诉赵崇昭想要实现他说的话,首先必须得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   只有当赵崇昭成为像赵英或者远超于赵英那样的帝王,才能少一点在旁边指手画脚的人。   昏君和暴君都没有好下场。   所以任重而道远啊。   虽然把秦如柳当成胡萝卜挂在前面引诱赵崇昭往前跑有点不厚道,但赵崇昭在谢曦那件事上暴露出来的缺点是致命的,必须把它解决掉!   谢则安想了一路,回到家中看到晏宁公主正拿着绣到一半的荷包发愣,上前说:“天有点凉,还是进房里去吧。”   晏宁公主说:“我没事,我身体已经好了。三郎,你去哪里了?”   谢则安说:“我去了东宫。”   晏宁公主心头一跳,问道:“你去了东宫?去做什么……”   谢则安说:“你这边问不通,我只能去问殿下了。殿下把事情都和我说了——”   晏宁公主吃惊地说:“他都和你说了?”   谢则安点点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殿下这个年纪,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心。堵不如疏,还不如让他去试试,我觉得这事也可以变成好事。”   晏宁公主怔怔地看着谢则安:“三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则安握住她的手,说道:“我知道殿下说他喜欢男的实在有点荒诞,但正是因为这件事太荒诞,很难办到,所以我才说它可以利用。”   晏宁公主越听越觉得不对,谢则安太平静了,根本不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她试探着问:“那三郎你是要怎么做?”   谢则安说:“我准备借这个机会修复一下和殿下的关系,和从前一样在殿下旁边给他出谋划策。晏宁,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让殿下出那样的错。”   晏宁公主忍不住直接问了出口:“你知道哥哥他喜欢谁吗?”   谢则安没瞒着晏宁公主:“喜欢如柳啊,秦老太师那个老顽固还在,这事儿确实难如登天,我正好假借帮殿下谋划之名看看有什么利用的机会。”   晏宁公主一颗心忽上忽下,听到谢则安的答案后才落回原处。   她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她应该高兴自己哥哥还是很克制,并没有直接把心中的感情告诉谢则安;可听到谢则安对哥哥的感情一无所知,还想着借此机会多去东宫,她又忍不住担心起来。两人相处的机会要是多了,她哥哥真的还能忍下去吗?   晏宁公主心乱如麻。   她当初会和谢则安见面,正是为了让谢则安帮赵崇昭。如今谢则安还是一心一意要帮她们兄妹俩,她们兄妹俩却都已对谢则安各怀心思。   晏宁公主喊道:“三郎……”   谢则安揉揉她脑袋,说道:“殿下只是一时迷惑,他才十几岁,别听他嚷嚷什么一辈子的,能坚持个一两年就不错了,等他那新鲜劲过了就好。你要是非逼着他们分开,他们说不定还真忘不了对方了。”   晏宁公主听着谢则安的宽慰,最终还是话咽了回去。   谢则安说的有道理,对他们来说十几岁时人生才刚刚开始。   谁会在这种时候就能确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连自己父皇那样英伟的人,也是到快三十岁时才娶了她们母后。   只要赵崇昭能成长成一个合格的君主,他那时候喜欢谁又有什么关系?   于天下无碍,于百姓无碍,于……泉下枯骨也无碍。   晏宁公主说:“三郎,你会很辛苦。”   谢则安见晏宁公主眉头松开了,放下心来,笑着说:“没事,我皮厚肉糙,辛苦点没什么。交给我吧,我不会让殿下再出差错。”   谢则安向晏宁公主这样保证的第二天,姚鼎言回京了……      第101章      姚鼎言的归来带来了一场狂欢。   西路大捷,国库充盈,许多人的心思都活跃起来。   姚鼎言是一个领头人,有他在,很多事都从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姚鼎言回京后第一件事是让儿子姚清泽给姚党下帖子。   没错,姚党。   姚鼎言被秦老太师一系的人压制已久,最近一年姚鼎言身不在朝中,却日日在家中与人谈天论地。姚鼎言依然坚持自己最开始的想法,想要推行新法,首先要有自己的一批人,这批人必须严格执行他的想法,犹如他本人亲临一样。这样的人并不好找,比如徐君诚、谢季禹、秦明德这些人,他们永远不可能完全应和他的话。   徐君诚他们会和他争辩,会提出所谓的更好的意见。   并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推行新法需要更有效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姚鼎言认为不应该管那么多旁枝末节,先一口气把新法铺展开,再慢慢地针对当地情况去调整。否则今天你一个看法明天我一个看法,这边我一个难处那边你一个难处,拖来拖去,新法肯定会无疾而终。   这样执行肯定会让一批人蒙受损失,但那是无法避免的!   姚鼎言已经做好接受百姓怨声的准备。   赵英给了他机会,他必须展露出相应的能力,首先从这个“教化”这一块改起。   姚鼎言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直接把已被他纳入姚党之中的人叫过来“开会”。   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   科举改革,太学、州学、县学、乡学自然也会随之改革。既然赵英叫他回来负责操刀,姚鼎言自然不会辜负这个大好机会,摩拳擦掌准备在将新法内容插入其中,好为新法推行筛选出一批得用的人才。   姚鼎言和姚党一直聊到傍晚,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时,天下起了雨。   姚鼎言还没关上门,一个戴着斗笠,穿着斗篷的人翻身下马,跑进屋檐里来,摘掉斗笠笑眯起眼:“先生回来了?”   姚鼎言说:“你小子又上哪儿玩去了?”   来人正是谢则安,他摘掉身上的斗篷,说道:“先生您这话说得不厚道,敢情我只知道玩不成?”   姚鼎言邀他进屋喝茶。   姚清泽跟进了书房,对谢则安说:“听说三郎你和太子殿下办了个‘学校’。”   谢则安说:“正好有那么一块地儿而已,不过这学校不是冲着科举去的,都教些实用的东西。”   姚鼎言说:“怎么个实用法?”   谢则安说:“比如记账,”他扯过一张白纸,拿起旁边的铅笔画了个样表,“记账的方法要统一,方便查账,张大哥的张氏商行试行了几年,发现复式记账法是最清晰的,简单来说就是‘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每一笔钱来自哪里、用在哪里都一目了然。”   姚鼎言和姚清泽都不是愚笨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比如今很多记账方法要明晰很多。姚鼎言的新法之中涉及最多的就是“财帛”,他马上想到这东西在新法中所能起到的作用。   姚鼎言说:“三郎你这脑子就是好使,还有没有什么没拿出来的?”   谢则安说:“有是有,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等学校办起来先生您就知道了。”   姚鼎言说:“那成,我到时再看看你还藏着什么好东西。”   谢则安礼数周全地询问姚鼎言守孝期间可还安好,寒暄过后便告辞归家。   等谢则安走远,姚清泽折返书房,问:“阿爹,这个三郎好像对我们有所保留。”   姚鼎言说:“谢家一家都是狐狸,这小子尤甚。处久了你就知道了,这家伙随时会整出很多让你头疼的事。”   姚清泽越听越觉得姚鼎言不像在头疼,反倒像在夸谢则安。他说道:“我们不能把他彻底拉到我们这边吗?”   姚鼎言说:“你能把徐君诚拉到我们这边吗?”   姚清泽一怔,说:“徐君诚与秦老一系往来甚密,当然不可能。”   姚鼎言说:“即使他和秦老没关系,我们也拉不过来。像他们这样的人,早已有自己的立场和主张,不会因为谁的游说而动摇。”   姚清泽想了想,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他换了话题,“我觉得顾氏一门倒是可以拉拢,我看过顾允的策论,他对兵事的理解十分高明。顾老的长子顾骋去年进了翰林院,如今在御前当值,言语之中对阿爹你颇为推崇。他们父子文才出众,在京城中颇有名气,影响力不小。”   姚鼎言显然也听过他们,颔首说:“这倒是可以,他们笔杆子好,虽是纸上谈兵,但也能帮新法造些声势。”   姚清泽说:“我已与顾骋结识,答应改日为他引见,阿爹你哪天要是得空了我就领他回来。”   姚鼎言说:“可以。”   姚清泽说:“三郎手里那个报纸是好东西,可以用来普及新法,但它是在三郎手里握着的,终究不便行事。阿爹你看我们要不要自己办一个?”   姚鼎言抬眼看了看姚清泽,说道:“清泽,你眼界要放宽些。”   姚清泽一凛。   姚鼎言说:“算计和手段,都是要用的。但天下大势终归不能靠算计和手段去改变,我们重用沈敬卿之流只是权宜之计,若是能让谢季禹加入进来,我会毫不犹豫地弃掉沈敬卿。我们自己办报纸,有什么好处?就算你的脑袋能比三郎灵活,把新的报纸办起来,但你也被这东西拖住了脚步。你不像三郎,三郎没有太多私心,起了个头就可以撒手不管——你想利用它,那你就得投入更多心力。一份报纸并不是我们的主要阵地,我们要打的是硬仗,抓不出真成绩,好话说上天也没人会认同。”   姚清泽说:“阿爹说得是。”   姚鼎言说:“当然,这一块也不能彻底不管,你安排进那个报社的人要争取留在那儿,将来真的要用上‘报纸’这一块时再找他们商量。”   姚清泽点头应是。   谢则安回到家,晏宁公主便让人送上姜茶。   京城最近雨水多,徐君诚忧心不已,昨儿把谢则安找了过去,令他去查查水况,先生有命,谢则安只能乖乖跑腿。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吓了一跳,京城附近水网密布,水量一多很容易来个大水淹城。   这几年谢则安运气好,都没碰上极端的大雨天气,这两个月来天气越来越怪,前几天刚好了几天,今儿一大早又下起了瓢泼大雨,生生让水位升高了一大截。眼看天上的云重重叠叠,大概还有好几天的雨要下,有经验的人都犯愁不已。   谢则安沿着河岸走访了不少老农和老渔夫,发现事情真的不太乐观。他又特意去查看了京城和好几个临近乡县的记录,回去回禀徐君诚。   徐君诚原本只是想让谢则安干点正事,没想到谢则安回来后言之凿凿地说京城的排水系统必须要好好疏通,要不然过几天很可能有很多地方要被淹。   谢则安徒手画出了京城一带的地图,再用红墨把可能淹掉的地方点了出来,一眼看去真是万里江山一片红!   徐君诚说:“你小子别在这里危言耸听。”   谢则安说:“我只是基于现实,大胆推理。”   谢则安把难题甩给徐君诚后才去见姚鼎言的,回到家中说起徐君诚那脸色,乐不可支地对晏宁公主说:“徐先生肯定头疼得很。”   晏宁公主说:“你说的是真的?”   谢则安说:“我又不是神,哪里能笃定地说是不是真的?只是做出最有可能的猜测。”   晏宁公主说:“要是真的那可就麻烦了。”   谢则安说:“要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涝灾害,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不太严重的话,徐先生应该能把准备工作做好的。”   晏宁公主稍稍安心。   两人没说多久话,有人来报说“太子殿下在外面”。   谢则安微讶,问晏宁公主:“殿下怎么也讲究起来了?”   晏宁公主一顿,说:“大概是有什么话想对你说,不想我在旁边听到罢了,你出去吧。”   谢则安觉得晏宁公主这话说得古怪,但还是出去见赵崇昭。   赵崇昭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身边还跟着个赵昂,见了谢则安,赵昂先说道:“衡哥,我和崇昭哥去巡堤时发现有个地方缺了个口子!我们已经叫人把它堵上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要是没用就麻烦了……”   谢则安问赵崇昭:“殿下也去了?”   赵崇昭点点头。   赵昂是个热血少年,看到什么麻烦事不仅不会躲远,反倒自个儿一头扎进去。赵崇昭对这些事本来是不太上心的,可看着赵昂对着缺口的河堤着急不已,赵崇昭只能拿出兄长的担当想出解决方案。他临时从附近的驻军中调来了一批人,用土包把缺口暂时堵上了。   赵崇昭忙碌指挥士卒干活时,不少附近的百姓陆续过来了。没一会儿,他们又回去把家中的人都叫了过来,做土包的做土包,送热水的送热水。   赵崇昭第一次意识到百姓竟也这样可爱和可亲。   赵崇昭说:“三郎,我听住在河边的人说最近河水涨得太快了,指不定会淹过来,你有没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谢则安对赵崇昭刮目相看。   他对赵崇昭说:“正巧徐先生也想到了这事儿,今天叫我去查了查,你和昂弟都来我书房吧,我们一起琢磨琢磨。不过徐先生肯定有了主张,我们顶多只能给徐先生打打下手。”   赵崇昭由衷夸道:“徐先生果然厉害,连这个都料到了。”   赵昂直点头。   赵崇昭正要跟着谢则安往内跨步,忽然又想到了晏宁公主。   他脚步一顿,问谢则安:“三郎,宁儿还好吧?”   谢则安还没回答,已有人打起门帘让晏宁公主走了出来。她显然已经听了许久,抬眸说道:“哥哥你和昂弟的衣服都湿了,先进去换一件吧。我叫厨房多熬了些姜茶,等会儿就送上来了。”   赵崇昭心中一喜,脸上满是笑容:“宁儿你别忙活了,我们身体倍儿好,淋点雨不算什么!”   晏宁公主嗔道:“你只是顺带的,我才不担心你,我是怕昂弟病了。”   听着晏宁公主一如往常的语气,赵崇昭整颗心暖融融。   他知道这代表妹妹原谅他了,他们兄妹俩还能像以前一样亲近。      第102章      谢则安并未发现赵崇昭和晏宁公主之间的异常。   谢则安能够理智地衡量每一份感情的轻重,因为他极少涉足其中。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一个非常冷漠的人。正是由于自己不曾相信也不曾拥有,他才觉得相信这种情谊、拥有这种情谊的人弥足珍贵。   这一辈子有了母亲、有了妹妹、有了大郎和谢府这些亲人,谢则安虽不是初生稚子,却也渐渐对他们撤下了心防。赵崇昭和晏宁公主之间的兄妹情深他一直看在眼里,因而从未对赵崇昭生出半点疑心。   刚相识那几年赵崇昭喜欢对他亲亲抱抱,那是因为赵崇昭误会了这是所谓的“番邦礼仪”,玩得格外高兴。可等成年之后赵崇昭就慢慢疏远了他,赵崇昭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真要喜欢谁恐怕恨不得时刻亲近。更何况赵崇昭还是那种火爆脾气,怎么看都不像能忍的——那份疏离不正说明了赵崇昭已经把他当成“妹夫”来看待吗?   谢则安领赵崇昭两人入内换衣服。   正巧换季时晏宁公主帮赵崇昭备了两身衣服,还没来得及送到东宫,晏宁公主着人送了过来,一套给了赵崇昭,一套给了赵昂。赵昂比同龄人要高大,但还是不及赵崇昭,穿进去活像小孩穿了大人衣服,非常滑稽。   谢则安看了后笑得不轻,叫人去把自己以前的衣服拿来给赵昂。   赵崇昭一听,不乐意了,打断道:“也就穿一会儿,那么麻烦做什么?是他的衣服要紧还是防洪要紧?”   赵崇昭居然能说出觉悟这么高的话来,谢则安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他拍拍赵昂的肩膀:“那你忍忍。”   赵昂说:“没事,只要小妹不过来——”   话未落音,谢小妹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哥哥,你们好了没有呀,听说赵昂要穿崇昭哥的衣服,我来看看!”最后的语调明显是上扬的,分明是想围观赵昂的滑稽模样。   赵昂很想蹲到墙角装蘑菇。   谢则安没让赵昂如愿,打开门把赵昂拉了出去。   谢小妹笑不可仰。   赵崇昭虽然不算是胖子了,但他的骨架摆在那里,足足高了赵昂半个头,衣服更是大了一整轮,衬着赵昂像霜打过的小白菜,蔫了吧唧的。   谢小妹看完赵昂,笑嘻嘻地扔下一句“我去看看姜茶好了没有”就跑了。   谢小妹一走,赵昂又精神起来:“能逗小妹笑的话,多穿几次也没关系!”   谢则安:“……”   看着这个觊觎自己妹妹的小鬼头,心情很复杂啊……   三人沿着回廊走到书房,围桌而坐。窗外雨急,噼里啪啦地打来房顶,一声比一声急。   赵崇昭说:“夏日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前些天天气还挺好的。”   谢则安默不作声地把地图拿出来,将自己走了一整天琢磨出来的结果在地图上标注好。   赵崇昭也不再说闲话,认真看着谢则安落笔。   谢则安从小对地形特别敏感,去过的地方能把地形完美地复原出来,没去过的地方也能做出最接近事实的推测。   等把自己了解到的东西都标清楚了,谢则安才说:“其实根本没什么方法,想要减少损失就得像殿下你和昂弟今天这样去做——先派人巡堤看看有哪些地方需要抢修,有缺口的先堵上,记下来等水位降下去了再大修。在警戒线内的地方先组织他们做好撤离准备,庄稼能抢收就先抢收,不能也没有办法。最要紧的是城内也有不少地方挺危险的,我查过了,殿下你出生那年就出了一次水淹京城的事儿。”   赵崇昭:“……”   赵崇昭也是倒霉催的,刚出生没几天,京城水淹了。朝廷上下本来正准备欢庆皇子出生呢,硬是被这天降的灾祸逼得低调低调再低调。许多人心里暗暗嘀咕:“这皇子不会是灾星吧?”   不少人不敢明说,只能一个劲地怂恿赵英:“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呗!”   后来体弱的先皇后又怀上了,朝廷上下欢欣不已,结果先皇后身体太差,早产剩下晏宁公主后就去了。   此后朝臣那些“再娶一个呗”、“再娶再生呗”的奏折统统都被赵英扔了,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敢再提。   几年前赵崇昭太子之位不太稳固,朝野又有人拿他出生时的水灾来说话,气得赵崇昭直跳脚。别人要是敢在赵崇昭面前提这个的话赵崇昭非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不可,偏偏说话的人是谢则安,赵崇昭只能说:“城里也得巡查?”   谢则安点点头。   赵崇昭说:“那我们这就去找徐先生商量。”   谢则安说:“也好。”   这时一直安静呆在一边的晏宁公主说:“哪里好了?三郎你还没用膳。”她看了眼赵崇昭,“你不知道三郎今天跑了一天吗?中间根本没有休息,回来后还得去一趟徐先生和姚先生那儿,连饭都来不及吃。徐先生那边你和昂弟去不就行了?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三郎去做。”   赵崇昭呆了呆,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虽然惊讶于晏宁公主话里的尖锐,却也明白她是在心疼自己。他温言说:“宁儿,殿下他们也跑了一整天。”   晏宁公主一顿,说道:“那就先一起吃了再吧,厨房应该有吃的,我去叫人送上来。”说完就起身离开。   谢则安和赵昂面面相觑。   赵崇昭心里却是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赵崇昭反省说:“我确实不该什么事都要三郎你来做。”   谢则安说:“这事先生都嘱咐我跟进了,再跑一趟也没什么。这雨照这么下下去指不定真会出事儿,殿下有心早作防范是好事。”   三个人都是爽快人,吃起饭来风卷残云,很快把饭菜扫荡一空。   晏宁公主派人找来斗篷和大伞,送他们出门。   目送谢则安三人越走越远,晏宁公主久久无法回神。   谢小妹悄悄走到晏宁公主背后,伸手捂住晏宁公主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晏宁公主一笑:“应该是某个捣蛋鬼吧。”   谢小妹不服气:“我才不是捣蛋鬼!”她松开手,改为拉住晏宁公主的手,“嫂嫂你别难过,哥哥那个人就是迟钝,三天两头往外跑,一点都不会关心人。”   晏宁公主嗔笑:“你胡说什么?”   谢小妹说:“我没有胡说,嫂嫂你连长公主姑姑那边的事都放下了,都是为了哥哥呀!不过哥哥是要做的事太多了,所以才一天到晚这么不沾家的。”她把眉一横,“等他忙完了我就帮嫂嫂你教训他!”   晏宁公主说:“小妹你就别胡来了,男儿志在四方……”她说着说着目光微亮。   对啊,男儿志在四方。   赵英把姚鼎言找回来是为了改革科举制度,到时过了乡试和州试都得留在外地一段时间,等金榜题名之后更是得下放到地方历练。要是谢则安也能参加的话,那不正好可以把他们分开一段时间吗?   两地分隔的话,赵崇昭应该会慢慢打消那种荒唐的念头。   晏宁公主精神一振。   她对谢小妹说:“小妹,你和阿娘说一声,我进宫一趟。”   谢小妹一愣,问道:“这么晚了,进宫做什么呀?”   晏宁公主打趣:“进宫去为你和昂弟探探口风啊。”   谢小妹脸一红,一跺脚,转身跑了。她边跑还边说:“我才不帮你去和阿娘说!”她跑开老远后又回过头来大胆地补了一句,“要娶我就自己来说,别人说的都不算!”   晏宁公主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则安宠这个妹妹宠到不得了,连面对男女之情也比别家女儿坦荡,喜欢上了就敢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晏宁公主看着漫天雨幕,心中泛起了无边的酸涩。   她乘着软轿入宫。   赵英听到有人来报说晏宁公主入宫了,有些惊讶。   前些天一起出行时晏宁公主突然病倒,他一直挺担心的,亲自迎了出去。看见晏宁公主身上没沾着半点雨星子,赵英才说道:“宁儿你怎么这么晚进宫?还是这种天气。”   晏宁公主说:“刚才哥哥来找三郎商量防洪的事,他们一起去了徐先生家。左右没什么事,我想来见见阿爹,”她露出了笑容,“阿爹你不会嫌我烦吧?”   赵英说:“宁儿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他边拉晏宁公主坐下,边问,“你哥哥怎么会想到防洪上去?”   晏宁公主说:“昂弟最近留在京城,京城和哥哥一起出去,今天他们去巡堤了,发现水位涨了很多,堤上还有缺口。他们忙了一整天,回来后就来找三郎了。三郎今天正好也被徐先生派出去了,查出了不少隐患。两边凑在一块一合计,他们都觉得这事得慎重对待。”   赵英说:“你哥哥这次倒是知道长进了。”他又夸了一句,“裕王弟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晏宁公主说:“三郎倒是懒得很,他向徐先生禀明情况后就准备撒手不管了。”   赵英说:“这小子确实是这脾气,不过他也没法管,毕竟他没个正经出身——”说到这一句,赵英突然顿住了。静默了一会儿,他哑然失笑,“宁儿你绕了这么个圈子,就是想跟我给三郎讨个正经出身吧?”      第103章      谢则安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被悄然决定了。   谢则安和赵崇昭、赵昂在徐府呆到快要宵禁,能看到赵崇昭有所转变,徐君诚比谁都高兴,不知不觉比往常多说了些话。   赵崇昭三人离开徐府前约好第二天一早在谢则安家附近等,继续跟进这件事。谢则安回到家中,晏宁公主已经睡下,他张开半边画屏,在画屏后点亮了一盏灯。   多管闲事不是谢则安的性格,但这事儿攸关人命,赵崇昭又一心掺和进去,于公于私谢则安都不得不管。   谢则安倚在榻上闭目沉思许久,才把油灯弄熄。   第二天谢则安都和赵崇昭、赵昂三人边巡查边商量,最后弄出了整个防洪章程递上去给赵英。   赵英已经从晏宁公主那知晓他们在做什么,倒是没太惊奇。他把谢则安三人递上来的折子看了一遍,批了下去。   赵英一点头,做事简直不能更方便!谢则安最擅长的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他和赵崇昭打着赵英的大旗迅速行动起来,一夜之间把所有能安排的事都安排下去,有些地方连“撤离演习”都做了。   几天之后,连日的暴雨终于逼得几个地方被水淹了,许多人后怕不已,要不是疏得及时或者堵的及时,自己家也要遭殃!   赵崇昭这个太子也成了最大的功臣。   赵崇昭借这个机会认识了不少人,比如京城府尹顾允。顾允虽年过半百,但却是个十分有趣的人,他非常爱惜他那把胡子,说三句以上的话必然会伸手捻着它一下一下地摸着。   顾允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顾骋,一个叫顾寅。赵崇昭和顾允坐一块吃饭时他们都回来了,顾骋毫无顾忌地大口大口吃肉,顾寅则坐在一边替顾骋解释:“我哥哥他一向是这样的,太子殿下您别见怪。”   赵崇昭和谢则安都喜欢这样的人,闻言说道:“这样才是爽快人!”说着他也学着顾骋大口大口地把肉往嘴里送。   谢则安一笑,也学起了他们豪迈的吃法,只不过他这人天生带着种从容,同样的动作搁在他身上没人觉得不雅,反倒觉得他别有一种潇洒肆意。   顾骋拍掌道:“痛快!”   谢则安说:“听说顾兄诗才无双,回头还得向顾兄请教请教。”   顾骋说:“这有什么好请教的,这东西根本教不来。”   谢则安摸摸鼻头:“那倒是,这事儿还得靠天赋。”   顾骋说:“你若是写好了,想给人看看,我可以给你看看。”   谢则安说:“那我先谢谢顾兄了。”   赵崇昭被晾在一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对顾骋便有些不喜。等出了顾府,赵崇昭问:“三郎你很喜欢那个顾骋?”   谢则安说:“顾兄挺有趣的,写的诗词也好,真要词如其人的话,他一定有着豁达的心胸。”   赵崇昭说:“我怎么瞧不出来?”   谢则安说:“殿下不喜欢诗词,觉得这是小道,瞧不出来也正常。”他转了话题,“顾府尹殿下一定喜欢,我在姚先生那看过顾府尹的策论,他对兵事颇有心得,很多见解都很不错。”   赵崇昭说:“那我改天一定要看看!”   谢则安说:“我明儿就去姚先生那把它们都借来。”   眼看宵禁时间快到了,赵崇昭没法和谢则安依依惜别,只能乖乖回宫去。   谢则安好不容易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却被人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居然是许久未见的方宝定。   方宝定说:“三郎,你怎么还是这么懒?”   谢则安哭笑不得:“你们能不能别乱闯我家!”   方宝定说:“急事,急事。来来来,穿好衣服跟我来。”   谢则安拿他没辙,只能利落地穿好衣物,跟着方宝定出了门。等走出许多步,谢则安才有空发问:“这么急让我去哪儿?”   方宝定说:“去见我岳丈。”   谢则安:“……”   尼玛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方宝定看出了谢则安的想法,苦笑着说:“我怎么知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岳丈非要你去,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谢则安挑了挑眉:“哟,你还真是唯岳丈命是从啊。早知道不让晏宁帮你了,帮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连前面是不是火坑都不知道,居然拉我去跳!”   方宝定说:“你小子嘴巴厉害,我说不过你。不过我怎么可能让你跳火坑?想什么呢!我岳丈怎么可能害你?”   谢则安应了句“好好好”,乖乖跟着方宝定去拜访国舅爷。   国舅府邸依然清净。   谢则安这几年为了磨国舅把飞奴给自己,出入国舅府的次数不算少,这一回再来,却有着不一样的感受。那种笼罩在国舅府中的压抑气氛似乎散了不少,整座宅邸看上去开阔明朗了不少。   谢则安微微惊异,和方宝定一同入内。   国舅正在喂鸟,见他来了,脸上露出笑容:“三郎,自从你把养飞奴的方法学了去,我可许久没见过你了。”   谢则安说:“舅舅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啊,我端午时不还来您这儿吃酒吗?”   国舅不置可否,把方宝定打发走,撩袍坐下,招呼谢则安落座。   谢则安说:“舅舅有事要对我说?”   国舅说:“崇昭的婚事我帮他挡回去了,但他总是要大婚的,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谢则安说:“婚姻大事虽然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该两情相悦,殿下要是不喜欢,我们硬逼他去迎娶,夫妻之间也不会和睦的。”   国舅说:“真的只是这样?你敢发誓你没有半点私心?”   谢则安眉头一跳,一头雾水地问道:“什么私心?”   国舅看人功夫一流,见谢则安不似作伪,顿时觉得自己大概是多心了。   不能怪他疑心病重。   从谢则安出现开始,天象就变得诡奇难辨,移向帝星之位的本应只有一颗星,偏偏天上却多了一颗,这颗星看着还小,但非常亮,几乎是它将那颗移向帝星之位的星映亮的。   这样的存在,绝不仅仅是辅佐而已,肯定代表着这个人和太子之间的情谊比那更深。太子突然来求自己去说服赵英帮他延后婚期,让国舅有了个不太好的联想。   一个刚迈入成年阶段、理应最爱亲近女人的人不愿娶妻,原因是什么?   虽然有可能是因为赵崇昭自己说的“发过誓十年之内不娶妻”,但国舅直觉觉得并非这么简单。   双星并耀,到底是怎么个并法?   国舅本想说“不懂就算了”,可一看见谢则安脸上那旺盛的求知欲,又把话说了出口:“我以为崇昭对你有别的心思。”   谢则安一怔,说:“舅舅你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我是晏宁的丈夫。”   国舅瞟了他一眼,轻飘飘地扔出一句:“有名无实,不算丈夫。”   谢则安:“……”   谢则安虚心求教:“从何得知?”   国舅说道:“经没经人事其实是看得出来的,你这家伙看着洒脱,实际上清心寡欲得很,连自己解决的次数恐怕都不多。”   谢则安三观碎了。   国舅问:“我没说中?”   谢则安幽幽地说:“说中了。”他搓着手,露出一瞬间将他变得贼眉鼠眼的龌龊笑容,“舅舅您怎么看的?教教我呗!”   国舅见谢则安十分诚恳,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教了他几手。   谢则安学得特别积极。   等方宝定去见完杨珣回来,瞧见的就是国舅和谢则安一老一少齐齐瞧向他,上上下下地扫了他好一会儿。   谢则安先说:“没经。”   国舅微微颔首。   谢则安再接再厉:“寡欲。”   国舅一脸“孺子可教也”的表情。   谢则安说:“挺大的,谁要嫁了性福在望。就是不知道这么大还是处男,是不是有啥隐疾……”   国舅捻着胡子的手一顿,生生揪下了几根胡须。他伸手一拍谢则安脑袋:“你先回去。”   谢则安满脸堆笑:“你们翁婿俩多聊聊,再见呀!”   方宝定:“……”   卧槽他们刚才到底在聊什么!   谢则安回到家时赵崇昭正坐在庭院里等他。   谢则安现学现卖地往赵崇昭身上扫了几眼。   嗯,挺大的,这个不用看,他们以前常常裸裎相对,“实物”都看够了,不需要目测。   欲望旺盛,嗯,这家伙确实像是那种欲求不满的家伙……   处……   等等,处男?   谢则安眉一挑,坐到赵崇昭身边压低声音问:“殿下,你老实说,那次在流云坊的画舫上表演活春宫的是不是你!”   赵崇昭被谢则安的突然弄得懵了懵,差点连谢则安在说什么都没听清。听到谢则安的追问,赵崇昭说:“当然是我,不然还能是谁?”   谢则安说:“那就是舅舅教的法子根本不对!”   赵崇昭说:“什么法子?”   谢则安说:“就是……嘿嘿,算了,这手绝活还是不告诉你了,反正也不太准。”   赵崇昭伸手抓住谢则安的手腕,不让他退开:“不说我就不放了。”   谢则安拿他没辙,只能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   赵崇昭听完后脸色不太好:“以后不要学这东西,整天看着别人……下半身多不好。”   谢则安说:“没事我看别人干嘛?”   赵崇昭说:“那就最好。”   谢则安问:“不说这个了,殿下你怎么来了?”      第104章      赵崇昭说:“你不是说今天给我借顾府尹的策论吗?”   谢则安说:“刚被方宝定拉去舅舅府上,这才刚回来呢,还没来得及去姚先生府上。”   赵崇昭说:“那我们一起去,我还没来得及去拜访姚先生。”   谢则安顿了顿,点头说:“也好。”他不着痕迹地看了赵崇昭一眼,“我也挺久没见清泽兄了,心里挺想念的。”   赵崇昭的脸色一下子黑了。   赵崇昭追问:“你想念他做什么?”   谢则安垂眸看了看赵崇昭和自己交握的手,淡淡地说:“清泽兄许多见解挺有趣的,我们很聊得来,有几次一块出去我们都舍不得分别。可惜最近我和清泽兄没忙,没什么机会见面。”   赵崇昭下意识地收紧五指。   谢则安说:“殿下你抓疼我了。”   赵崇昭一呆,松开了手。   谢则安站起来说:“走吧,去姚先生那。”   谢则安并不如表面上平静。   国舅是个少话的人,绝对不会轻易把疑心说出口,把几年前国舅那句莫名其妙的“双星并耀”和今天的“崇昭对你有别的心思”联系在一起,谢则安明白了国舅在提醒自己什么。他和国舅都是明白人,两个人插科打诨把那个话题揭过了,不代表心里真当它没发生过。   刚才谢则安稍微试探了赵崇昭一句。   结果明显到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只是轻轻那么一试,赵崇昭的心思就全都摆出来了。再仔细回想一下,赵崇昭说“一开始看对方不顺眼”,那不正是他们初遇时的情况吗?赵崇昭还差点让人把他扔出驿站来着。   这么明显的事,他居然一直没发现。   谢则安不是多讲原则的人,但赵崇昭名义上是他的大舅哥,怎么看到不应该对他有这样的心思——这种情况根本不在他的预期之中。一旦往这个方面猜想,晏宁公主近来的表现似乎也有点不对味。   谢则安和赵崇昭齐齐去了姚鼎言府上。   姚鼎言暂时还未复职,这几日都在了解京城近况。见了赵崇昭,姚鼎言说道:“殿下最近颇有长进,你们徐先生费了不少心啊。”   赵崇昭说:“徐先生一向尽心。”   姚鼎言又与赵崇昭说起科举改革的事,说完还看了谢则安一眼:“不了解还不知道,三郎这小子居然已经是秀才了,成绩还都是第一。今年的秋闱他恐怕都能直接去参加了吧?”   赵崇昭呆了呆,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说:“低调低调,到处吹嘘的话万一人家说我是走后门的怎么办。我脸皮厚没事,老山长要是被人说闲话指不定就气得两腿一蹬,没气了!”   姚鼎言瞪他一眼:“三郎,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谢则安哭丧着脸:“我命苦……”   去年姚鼎言要离京守孝,谢则安十分欢快,结果姚鼎言给了他一封信要他帮忙送到百川书院。那可是传说中的“京城第一学府”,谢则安一直挺想去玩玩,但因为对这种“学术圣地”敬谢不敏,从来没去成过。这次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谢则安正儿八经地登门围观。   没想到一去就走不了了。   姚鼎言知道谢则安的性格,在京时从不给谢则安偷闲的机会,这次离京自然也不会放任谢则安懒散过日,他居然给百川书院的老山长写信说“这家伙不过童试别让他走”。   谢则安最烦的就是破题、解题、正儿八经地写文章,面对老山长那张没有情理可讲的老脸简直欲哭无泪。   姚鼎言说:“不逼逼你,你怎么可能把心思摆到正途上。”他从书架上取下几张文稿,搁在桌上点了点,“你瞧瞧你,把你们山长气成什么样子了。”   谢则安瞄见上面那熟悉的字迹,心虚地准备把文稿塞进自己袖子里,结果却被赵崇昭捷足先得。   谢则安:“……”   赵崇昭乐滋滋地看起了谢则安交给老山长的策论,文法十分正经,内容却很新鲜,看得人精神一振。但就在第二页快结束、正讲到关键地方的时候,谢则安大笔一挥,来了一句这样的话:“欲知后事如何,放我回家放我回家!”   赵崇昭:“……”   他隐约理解老山长当时的心情了。   姚鼎言说:“反正你吃了什么苦头都是自作孽,怪不得别人。谁叫你非那样气你们山长?”   谢则安幽幽地说:“往事不要再提……”   谢则安自由惯了,哪里受得了管束?那样的生活实在太操蛋了,谢则安只差没组织无心向学的“战友们”一起开始逃学生涯,从后山逃出去煨煨野鸡烤烤鱼,打打牙祭补偿自己可怜的五脏府。当然,被发现之后后果十分凄惨,简直不堪回想。   老山长被谢则安列为“这辈子最不愿意再见到的人”。   这段“求学生涯”也被他列为“这辈子最不愿意再想起的日子”。   为了尽快离开那种痛不欲生的地方,谢则安只能咬咬牙专心备考,文章一篇接着一篇地练,把自己的想法一个一个写了出来——当然,交给老山长的全都是一篇篇“放我回家放我回家”,其他的都被他烧得干干净净。   开玩笑,他可不是那种敢为天下先的牛逼人士,没兴趣当那什么改革先锋。   好不容易熬到童试结束,谢则安逃似也地回了家。   老山长送到谢府的喜讯也被谢则安随手搁在一边,根本没放在心上。这种事理应敲锣打鼓地庆贺,但他又没什么野心,要这些名头来干嘛?白白受累。   谢则安说:“先生你别再想别的主意折腾我了,秋闱春闱什么的我可玩不来。”   姚鼎言说:“这可由不得你,今儿一早陛下还和我说三郎你可以做个表率。”他从袖里拿出赵崇昭前几天递上去的折子,“这里面哪一部分出自你的手笔,陛下、我、徐先生都看得清楚,要是放着你那么自在地过你的小日子实在太浪费了。你要是不想陛下亲自叫你去,那你最好就自己报名去。”   谢则安说:“没听说过硬逼着人去考的,我要是去了,你们敢给我个三元及第吗!”   姚鼎言说:“我和你徐先生都不是主考官,当然不敢给,你去问问陛下敢不敢给好了。”他睨了谢则安一眼,“给了你敢要吗?”   谢则安笑眯眯:“当然敢,就算给我个宰相当我都敢!”   姚鼎言说:“口气倒是够大,可惜连报名都不敢。清泽若不是有孝在身,早和你一较高下去了。”   谢则安说:“我可不敢和清泽兄比。”   赵崇昭在一边听得专心,等他们聊起姚清泽才插嘴:“清泽不在?”   姚鼎言说:“他出去参加诗会了。”   姚清泽去诗会一般不怎么露脸,只是借机结识一些有用的人,遇到出头的机会往往推脱说“祖母去世不到一年”,真要推脱不了也会作一首悼念诗。这年头的人就吃这一套,觉得他是个纯孝之人,大多乐于与他往来。   赵崇昭和谢则安正在陪姚鼎言吃茶,忽听外面有动静传来。没一会儿,门打开了,姚清泽走了进来,面色不太好看。   一见姚鼎言书房还有别人,姚清泽吃了一惊。他脸上的灰败褪去了,上前两步问:“殿下,三郎,你们来了?”   赵崇昭说:“清泽你回来了?我们正要走呢。”他看了看天色,起身和姚鼎言告辞,“我和三郎该回去了。”   姚鼎言颔首:“清泽你送殿下他们出门吧。”   赵崇昭说:“不用了,往后还会经常来,不必送来送去。”说完就拉着谢则安离开。   谢则安知道赵崇昭会这么说是自己那几句试探让赵崇昭对姚清泽十分警惕。   他在心中苦笑不已。   原本他还在为秦如柳担心,怎么事情一下子落到自己头上来了?   赵崇昭信誓旦旦说的话,谢则安一句都不信。但谢则安确信赵崇昭很有可能因为一时被那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做出许多不理智的事。这家伙一旦发起狂来,连他也无法控制。   谢则安找了个理由和赵崇昭分别,回到家中看了看主屋那边,又去了自己刚入谢府时住的院落。即使已经搬离很久,谢则安偶尔还是喜欢到这边呆着,他坐在书房中央安静地思考。   过了许久,藏身暗处的谢大郎终于忍不住现身了。   谢则安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在想,想赵崇昭和晏宁公主。若是他没发现赵崇昭那种心思,自然不会察觉晏宁公主的异常。   谢则安顿了顿,也没避着谢大郎,直接把戴石叫了进来:“晏宁那天从东宫回来,有没有去别的地方?”   戴石微讶,小心地说:“殿下去了礼部尚书府上。”   戴石是聪明人,一想就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朝野上下想给赵崇昭找个老婆的心思正是让礼部尚书那一封奏折给勾起来的!   谢则安点点头。   戴石又补充了一句:“昨天晚上殿下入宫了。”   谢则安说:“我知道了。”他吩咐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立刻告诉我。”   谢则安刚见完姚鼎言,从姚鼎言那番话很容易推断出晏宁公主见赵英说的是什么。赵英本就有让他出仕的念头,晏宁公主一开口相求,赵英自然欣然应允,所以今天姚鼎言才会对他放出那样的口风。   谢则安让戴石退下,又静默下来。   原想着夫妻一场,不需考虑太多,没想到晏宁公主虽是嫁给了他,却还是当初那个思虑远多于常人的公主。   明知道赵崇昭对他有那种心思,却不与他商量,只想着一面给赵崇昭娶妻一面让他考个出身远离京城。若不是国舅点破了,恐怕他还一直误以为赵崇昭喜欢秦如柳,傻傻地替赵崇昭“争取”。   等他帮赵崇昭披荆斩棘,扫除所有障碍,没人能再限制赵崇昭……   那会是什么光景?   那时候谁能控制局面?   好一个兄妹情深,连丈夫都可以留给哥哥。   可他虽然怜惜她体弱多病,却不想把整个谢家赔给皇家,更不想自己当那个祸国乱邦的人。   谢则安伸手掐碎了桌上的茶杯。   碎片刺入血肉。   鲜血直涌。   谢大郎吓了一跳。   他皱着眉头帮谢则安包扎。   谢则安说:“不就是科举嘛,让我考我就考。到时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当个小官,赚点小钱,别管京城这些糟心事了。”他抬头望着谢大郎,“大郎你要一起去不?”   谢大郎皱紧眉头看着他。   谢则安说:“别担心,我没事。”他看着手上那被血染红的白布,“只是对京城这地儿挺失望的,到地方去也好。”   谢大郎写:“我去,你到哪儿我就去哪儿。”   谢则安说:“成,到时我们一起到地方玩儿去。”      第105章      谢则安心情不好,姚清泽比他心情更不好。   姚清泽试图拉拢顾骋,结果非常遗憾,顾骋对他嗤之以鼻。姚清泽来到京城之后一直顺风顺水,头一次踢到顾骋这样的铁板,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   这是姚清泽和姚鼎言不同的地方,姚鼎言气量不算好,但却绝对说不上狭隘,只要与新法无关,他不会平白无故地与人交恶。姚清泽不一样,他拉拢不过来的人,往往会被他在心里记上一笔,等着日后清算。   姚清泽是姚鼎言的儿子,姚鼎言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性?   姚鼎言皱眉斥道:“顾骋的才气连陛下都认可,本来就有傲视别人的资本,一时半会儿不愿摆明态度也是自然的。”   姚清泽说:“我明白的,阿爹放心,我绝对不会冲动行事。”   姚鼎言见姚清泽虽然满口答应,眉宇却还是有着化不开的郁气,顿时有些叹息。他摆摆手说:“你真想清楚了才好,不用守在我这里了,自己忙去吧。”   等姚清泽离开,姚鼎言拿出信纸抬笔书写:“君诚兄,见信如晤……”   这是姚鼎言一个许多年前养成的习惯,那时他敬慕徐君诚,常常给徐君诚写信,但封上蜡后又觉得写得不够好,白白打扰了徐君诚,又把信取了回来自己收着。久而久之,他便养成了闲暇时给“徐君诚”写这种不会外寄的信的习惯。   后来姚鼎言入京任职,与徐君诚经常相见,渐渐发现昔日敬慕的人已变成了另一种人。   许多话再也没机会对当初那位“徐君诚”说出口。   姚鼎言并没有改掉这个习惯,他党羽虽多,却没有能说真心话的人,连儿子也表现得不如他意,只能继续给“君诚兄”写信,仿佛世上真的还有这么个知己在。   姚鼎言知道这条路必然是孤独的。   不仅仅会有百姓无法理解自己,连徐君诚这样的人或许也不会理解。   这些事,姚鼎言从一开始就知道。   但知道归知道,真正要吃下这份苦却还是特别难熬。   姚鼎言将自己对姚清泽的不满意写在信里,放进信封,封上口。   他永远不会寄出这些信,因为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徐君诚”这个人。   相比自己儿子,姚鼎言更看好谢则安。可惜谢则安手段有、胆气有,却无心于此。   姚鼎言独自坐在书桌前许久,始终没有动弹。   与姚鼎言的烦忧不同,谢则安下定决心后一身轻松。   他是京城人,乡试还是在这边考,而且得老山长出面作保。   谢则安精神爽利地出现在老山长面前时,老山长赶忙叫人把自己的鸟笼藏起来。   谢则安没好气地说:“您老放心吧,我不是来烤您小鸟的。外头山珍海味多得是,谁看得上你那几只瘦鸟啊?”   老山长怒骂:“你还好意思说?我养了三年的鸟儿,三年啊!就那样被你们几个烤光了!”   谢则安说:“镇定,镇定,您的山长派头呢?要稳重,要威严,”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地嫌弃,“原来养了三年啊,难怪肉那么老,一点都不好吃。”   老山长气得举起拐杖追着谢则安满院子跑。   这时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人推开了。   老山长的拐杖一瞬间驻回地上,手脚归位,衣袂飘飘、胡子也飘飘地站在那儿,活脱脱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先生。   谢则安爬树爬到一半,见状也慢条斯理地从树上往下滑。他安安分分地站在那儿,乖乖巧巧地打招呼:“左学政您来哪?近来可安好?”   百川书院除了有老山长坐镇之外,也和太学一样有学政坐镇。说白点,这位左学政就是朝廷派来百川书院的“政委书记”,负责主持百川书院这边的童试和乡试。太学一般只招收官员子弟,而百川书院取的是“海纳百川”之一,世家寒门都收,不管身份背景如何,有才德者居上。   学政对某个生员的评价,将来说不定也会影响这个生员的殿试名次或者任地安排。   左学政趣道:“我说怎么动静这么大,原来是你小子回来了。”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哪有什么动静?您一定听错了。”   左学政说:“你的名牒早就送上去了,安安心心去考就好。‘谢衡’可是天子赐名,又有姚、徐两个名师,要是连进士都考不上的话,你可是会沦为笑柄的。”   谢则安说:“敢情你们都说好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害我白白跑这一趟。”   老山长又开始吹胡子瞪眼:“什么叫白白跑这一趟?没事儿你就不来了是吧?你这小子装乖倒是会,可你装完就跑,也不回来看看,我耳朵都被你师娘念得起茧了!”   左学政说:“山长也一直惦念着你呢,前几天他拄着拐杖在外面走,远远看到几个人在河堤上巡,我们都没看清,山长非说瞧见你了。”   老山长恼羞成怒,一挥拐杖说:“去去去,忙你的去。”   左学政已经把名牒的事告诉三郎,也不多留,笑呵呵地走了。   左学政这么一搅和,老山长和谢则安终于可以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话。   谢则安把自己想去地方的想法告诉老山长。   老山长听后一顿,抬起头看着谢则安:“你这小子看着没什么脾气,实际上气性最大。你是觉得京城的日子过得憋屈吧?你喜欢自在的生活,这一点从你在书院里的表现就看得出来——别人挤破头想进来,你呢,来了就想走。”   谢则安没否认。   老山长说:“我可以告诉你,你想去远点儿的地方根本不可能。”   谢则安呆了呆,问:“为什么?”   老山长说:“你应该也有点儿感觉的,否则不会来找我。”   谢则安沉默下来。   原以为当个驸马也没什么,真正遇到了这种事儿,他又想挣开“驸马”这个名头带来的枷锁。从萌生“一走了之”的念头开始,他发现自己以前太高看自己了,有些事做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   他想出仕,可以,赵英会点头。   他想去地方赴任,可以,但赵英绝不会让他离开太远。   赵英和晏宁公主身体都弱,两人一旦分隔太远,说不定下一回见面就已经天人永隔;可他要是不想带晏宁公主过去,赵英更不会同意,在赵英和其他人眼里他是驸马,那就得尽好驸马的职责。   老山长说:“三郎,驸马这个身份虽然处处掣肘,但你当初既然应了,如今就注定没法摆脱它。”他认真看着谢则安,“世上没有任何樊笼能困住我认识的谢三郎——只要你真的拿出了你的能力来。”   谢则安安静下来。   在知道赵崇昭对自己的心思之前,谢则安也是这样认为的。不管感情会不会淡,只要他还有用,只要展现出远超于常人的实力,那京城永远不会缺他的一席之地。   可知道赵崇昭那种想法之后,谢则安不确定了。   这不是二十一世纪,晚上打一炮早上说声拜拜,再见时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还能做朋友。这是一个皇权至上的世界,一国之君想要什么东西还真没有得不到的。   而作为可能被“得到”的“东西”,谢则安怎么都乐观不起来。   那样的赵崇昭,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在赵崇昭面前表现得再平静都好,一想到赵崇昭的种种行径意味着什么,谢则安就忍不住想远离京城的一切。   不管赵崇昭是不是一时兴起,后果谢则安都承担不起。   老山长见谢则安久久不说话,心头一跳,问道:“三郎,你是遇到什么不得不避开的事了吗?”   谢则安摇摇头,否认道:“不是。”   老山长横眼:“在我面前你瞒什么?”   谢则安莫名地明白了晏宁公主不对自己明说的原因,这样的事根本没法说出口。   他和赵崇昭之间还算是他去招惹赵崇昭的——他想靠上赵崇昭这棵大树,给自己一家三口谋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真要闹出什么事,赵英清算的对象指不定会是他。   老山长他们越爱重他,这种荒诞的事谢则安就越说不出口。   一时气怒之下做出一走了之的决定,无疑是很不负责的。   他手上有很多完成到一半的事儿。   谢则安说:“那我去升平县行不行?”   老山长说:“我又不是吏部的,怎么知道行不行?”   谢则安说:“我是问您去这地方好不好,不是问您能不能去。真要想去那是很容易的,去哪都容易。分析一下那地方应该怎么搞,到时在策论上往那方面靠一靠,吏部考核时在突出那方面的能力,吏部安排职位时自然会考虑进去。”   老山长点点头。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谢则安要真有想去的地方,这里头还真可以做许多文章,反正这小子哪方面都游刃有余,不怕应付不来。   要说官场不够清明,不可能事事依你的本事去安排,那也没错。但谢则安是谁?他这身份,要么永远不起用,要么谁都得公公正正对待他!   那么多眼睛盯着,谁要是敢对他徇私,那这人肯定会被士林唾弃,骂这人溜须拍马;谁要敢拦他阻他,呵呵,别人不说,太子先削了你。   老山长还是很乐观的,科举的试卷都会糊名,遣专人重新抄写,不存在阅卷时认出字迹左右为难的问题,按文章水平去判定即可。遇上“一等卷”,还得多个考官共同阅卷,一致评定为“一等”才能上报。   也就是在这个阶段考官根本不用头疼谢则安的身份问题。   至于殿试时赵英给谢则安什么名次,那就是赵英该头疼的问题了!   老山长点头说:“升平县那边你已经很熟悉,对你来说应该是很不错的。你那个学校也得你去跟进,真要去了倒是很方便。”   谢则安说:“那我好好想想。”   谢则安回谢府后找到晏宁公主,说道:“晏宁,我要备考一段时间,可能得搬去偏院那边住几天。”   晏宁公主愣了一下,笑着说道:“好。”      第106章      谢则安闭关得不太彻底。   他依然和许多人有书信往来,其中往来最多的是顾骋父子。诗词这一关是谢则安的短板,他脑海里虽然有无数名句佳篇,但记得多跟写得好没有直接关系,要是不多练练,他还真没信心在这种“省考”、“国考”中拔得头筹。   顾骋父子是最无语的。   顾骋那日见谢则安表现从容、仪态洒脱,颇有种遇到知己的感觉,所以才随口说了“可以写给我看看”。没想到谢则安还真老实不客气地把诗词一篇篇地叫人送到顾府,次次都来句“望顾兄指教”,活像他们已经相交多年一样。   顾骋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偏偏谢则安水准还行,他指出缺了什么,谢则安就补上什么,有些灵思妙想连他都自叹弗如。评着评着顾骋索性把老爹顾允拉过来一起看,顾允笔锋守旧严谨,和他正好是另一个极端,两个人对同一篇诗文往往会有两极化的评价,顾骋也不帮谢则安整理,直接把两份意见都写在信里寄给谢则安。   谢则安尝到了甜头,开始不满足于光从顾骋父子那得到指点,他开始骚扰姚鼎言、徐君诚以及所有他认识的人,雪花似的信从谢府送出去,又从各个府邸送回来,这得天独厚的条件让谢则安的“诗才”突飞猛进。   要说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文坛巨匠,那是肯定不可能的,但应付区区一个科举已经很足够。   谢则安正琢磨着要不要厚着脸皮给姚鼎言他们都写一封内容为“求猜题!求破题!求高考必胜,啊不科举必高中经验!”的信,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响声。   谢则安披起外套走出去,差点没把魂吓掉。   院子里谢大郎和赵崇昭打起来了,两个人都抽出了亮到晃眼的佩剑,你来我去地交手。   更要命的是,似乎谁都没准备相让,更没有点到即止的风度,每一招都出得特别狠。   谢则安不敢贸然喊谁住手,怕其中一方收手了另一方却还在攻击——伤着谁他都不会好过。   这两家伙怎么突然打上了?   谢则安皱紧眉头。   谢大郎先注意到谢则安开了房门,本来他已占了上风,却还是且战且退,最后直接跳出了赵崇昭能攻击的范围,把长剑收回腰间。   赵崇昭这才看见站在门后的谢则安。   刚才一直被谢大郎压制着,赵崇昭心情很不舒坦。一想到自己居然始终落于下风,赵崇昭心里就憋着一股戾气,他咬咬牙说:“三郎你不是要闭关吗?为什么这家伙在这里!”   谢则安以前没上心,这会儿终于发现赵崇昭眉宇间带着难以掩藏的杀意——那是针对谢大郎的。谢则安亲人少之又少,谢大郎早被他纳入“自家人”范畴,听到赵崇昭的质问后他握了握拳。   谢则安得承认以前和赵崇昭在一起是挺快活的,这小子什么都敢干,两个人凑一块可以说是臭味相投。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接受赵崇昭这种思想,可以忍受赵崇昭对所有接近他的人怀有敌意——甚至是生出杀心。   谢大郎是他的兄长尚且如此,换成别人会如何?   谢则安顿了顿,反问道:“大郎是我兄长,为什么不能来?”   赵崇昭一滞。   他与谢大郎从来都不对盘,谢大郎对谢则安太好了,好得比亲兄弟还好。他们兄弟两人相处的时间比他和谢则安相处的时间要多很多,他们在他见不到谢则安的时候往往可以同桌吃饭、同床共寝……   赵崇昭妒忌,妒忌得要命。谢则安和他再怎么要好,都不如谢大郎和谢则安的亲密无间。谢则安这段时间搬出主屋,连晏宁见他的机会都不多,谢大郎却能在这儿朝夕相伴。   兄弟之间有这样的吗?   赵崇昭不相信。   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这个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十分警惕的家伙同样对谢则安抱有不一般的心思。他无法忍受这样一个人呆在谢则安身边,总想想办法把谢大郎从谢则安身边弄走。   但那又会让谢则安不高兴。   赵崇昭心里很委屈,可又不能把这些想法说出口。他看着谢则安平静又冷淡地发问,心脏像是一点一点被掏空了一样。他不能在这时候把一切说出口,不能像天底下那些堕入爱河的男男女女那样肆无忌惮,这是他忍耐最久的一件事,要是露了端倪,前面的煎熬就白费了。   赵崇昭不再提谢大郎的话题,上前拉住谢则安的手说:“那我可以来吗?”   谢则安说:“殿下来这里做什么?”   赵崇昭说:“我可以和你一起看书。”   谢则安说:“殿下你又不需要去考。”   赵崇昭说:“读书难道只是为了科举?”   谢则安说:“我不想殿下你来。”   赵崇昭不高兴了:“为什么?”   谢则安见他面带愠色,淡笑着说:“一看到殿下,我哪还有心思看书?想的都是我们以前一起出去胡混,炸炸孟阁老的茅坑,砸砸白家商会的场子……”   赵崇昭听谢则安提起以前的事,面色一缓。   他的心仿佛也随着谢则安的话回到了过去几年的日子。   那是赵崇昭这一辈子最快活的几年,一开始谢则安对他来说仅仅是个连名字都记不清的小鬼头,可随着往来渐深,“谢三郎”这个名字在他心里烙的越来越深。越是相处,越是舍不得撒手,恨不得日日夜夜都与谢则安在一起,白天到处撒欢,晚上大被同眠。   赵崇昭握紧谢则安的手:“三郎,我不吵你,等你考完了我再来给你庆祝。”   谢则安朝他微微一笑:“那殿下可得把宫里的好酒都给带来才行。”   赵崇昭说:“那有什么问题!我去父皇那边把他的酒统统要来。”   谢则安送赵崇昭离开。   赵崇昭走后,谢则安对上了谢大郎探究般的目光。   谢则安说:“这家伙一向吃软不吃硬,你和他硬来是不行的。”   谢大郎掏出纸笔写道:“确实是吃软不吃硬,只怕这么软下去,你会被他吃掉。”   谢则安呆了呆。   谢大郎一顿,收起了纸笔,坐在石桌前不再动弹。   谢则安说:“大郎你什么都知道了?”   谢大郎垂眸。   谢则安说:“你怎么知道的?”   谢大郎抬眼看着他,没有拿出纸笔。   他从小到大都不能说话,所以听得多,看得也多。渐渐的,谁有什么心思,谁有什么念头,他只需多看几眼就能发现。赵崇昭对谢则安的企图,他早在几年前就发现了,只不过那时赵崇昭霸占谢则安的意图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他以为那很快会消失。   等过了这么几年,赵崇昭眼中藏着的占有欲不仅没消失,反倒愈演愈烈,压抑成了极端的欲念。   谢大郎本想帮谢则安防着,不让谢则安知晓,没想到谢则安还是从别人口中知悉了。   这件事很棘手。   谢则安想远离京城,他比谁都开心。他平日里收留、教导聋哑的人,为的就是培养一批只忠于自己的仆从,到时真要有什么不得已的情况,他可以带着谢则安远离漩涡中心。   天下之大,总有他们安身立命之所。   繁华之地不留他们,他们可以去北地,去南疆,甚至扬帆出海,去谢则安所说的新大陆。   谢则安要是不想走,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护谢则安周全。   即使是要和未来的君主对上也在所不惜。   谢大郎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还是默不作声地转开了视线。   他们一世兄弟,永不相负。      第107章      夏天的尾巴特别长,快到立秋了,山还绿得可人。   东郊有处特别的廊亭,建在江水边,外头有座飞瀑,一开窗就是哗啦啦的水声,风一吹过来总带着点水星子,连呼吸进鼻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带着点夏日难得的凉爽。   这长长的廊亭沿江而建,名叫“留客廊”,是端王所建。赵英即位时端王年方八岁,对当年的惨烈懵懵懂懂,平日里一直把赵英这个兄长当楷模,等他长到十五六岁时已是有名的贤王。这留客廊是端王建来送别友人的,端王是个多愁善感之人,他知己满天下,每每遇上友人离京,总是依依惜别。   建这长廊时端王什么要求都没提,只说要长,要非常长,免得才送了一会儿人就要走了。   端王成年后,以母亲思念家乡为由,接母亲到封地去奉养。封地就在其母的家乡阆州,位于西北方向,离燕冲如今镇守的地方不远,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赵英本不想端王受这样的委屈,但端王坚持说:“我的兄长可是皇兄你,去哪儿能受委屈?”   端王专心致意地在西北过起了他自己的日子,从来没喊过半声苦。   端王去后,“留客廊”便于送别不大相干了。这地方景致好,视野佳,许多文人或士子都愿意来这里做些风雅事儿。比如廊亭尽头有处活泉名唤“流觞泉”,石道引了泉水环绕一圈,把酒杯放进去任它随水环流,若是在哪个人面前停下了,那人必须得作首诗出来,要不然就得把它喝光。   这日风和日丽,许多士子也来到了这流觞泉附近,相约去玩一玩。   其中有个叫蔡东的混混,并不是什么士子,不过家里有个远亲是读书人,前些时日刚去了,衣服和名牒被他留了下来,平日里穿得人模狗样出去坑蒙拐骗。听到流觞泉这边作不出诗有酒喝,蔡东一拍大腿,喜上心来,暗道:“要我作诗固然难如登天,作不出来还不简单?这事儿正是老天送给我的好处!”   于是他悄悄混了进去,但凡酒杯到自己面前了,直推说自己不会,一杯接一杯地灌进肚里,喝了个饱。   蔡东别的本领不成,装倒是很会装,竟没人能识破。   蔡东尝到了甜头,来的次数渐渐多了,每天喝得心满意足,听着那些迂腐书生你一句我一句地应和,竟慢慢听出点门道来,轮到自己头上时竟也能胡诌出两句诗儿来,只不过都是大糙话“馒头没馅嚼亦甜”“割破鱼胆浑身苦”之类的大糙话,引得众人捧腹大笑,又哄闹着罚他一杯。   蔡东心中发笑:“你们笑我粗鄙,我也笑你们酸烂。我笑你们还有酒喝,你们白白亏了酒钱!”   这日蔡东和往常一样来流觞泉吃酒,忽见一生面孔慢慢走来,皮肉细嫩,相貌好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蔡东平日里最看不惯这种家伙,暗暗抢了倒酒的活计,故意让酒杯停到对方面前。   对方愣了愣,笑了起来:“这怎么好意思。”   这次出资的人似乎认得对方,笑道:“三郎,你来得可真巧,恰好停到你面前了。来,快来一首诗儿,今天的题是‘雪’。”   来人正是谢则安。   闭门造车永远得不到真正的进步,谢则安把理论都琢磨透了,领着戴石出门和其他士子一样开始了秋闱前的应和。这些应和无非是结识一些朋友,你吹我捧,想办法吹捧出点名声来。   谢则安不需要名声,但需要交流。   谢则安笑道:“富兄,你这题出得可真没道理,这会儿还是夏天,天热得很,哪里见得着雪?”   出资人道:“夏天不能咏雪,那白天也不能咏月了?不到江边不能咏江河?不到山边不能咏山川?你才是没道理。”   谢则安哑然失笑:“富兄说得有理,我错了,我错了。”他打趣说,“我作不出来,以前倒是听过一首有趣的,说出来凑凑数。听好了,‘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出资人瞪大眼。   蔡东也惊讶地看着谢则安。   这诗真是越想越有趣,黑狗身上落了雪,不就变白了?白狗身上落了雪,看着就肿了!更要紧的是,这诗可是他听了那么多之后唯一一首能听懂的!   其他人回过味来,气氛顿时活了,纷纷说这不算数。   谢则安只能爽快地喝了一杯。   蔡东对流觞泉的操作熟练得很,第二次、第四次、第五次、第七次……就被频繁地停在谢则安面前。谢则安偶尔会作出蔡东听不懂的诗儿,更多的却是打趣和自罚,打他来了之后,整个流觞泉就没冷清过,几乎每一个人都被谢则安照顾到了。   蔡东自认也是个中高手,只不过才识有限,始终出不了头。见识了谢则安这番作派,蔡东暗中留心起来,想学上一两手将来好好用一用。   等流觞泉边的人散去了,蔡东悄然退出人群,望着谢则安在众人拥簇下离开。   接下来几天蔡东一直呆在流觞泉,却一直没见到谢则安,但他这次非常有耐心,连酒都少喝了一点,生怕喝醉了错过了谢则安的到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四天之后,谢则安终于又来了。   这次谢则安没加入流觞泉那边,而是独自走进了留客廊,一步步踱至廊亭尽处,负手看着眼前的飞瀑。   蔡东悄悄跟了过去。   谢则安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着他。   蔡东学着那些士子说:“幸会幸会。”他见谢则安面有异色,忍不住问,“你心情不好吗?怎么不去和大伙一起玩儿?”   谢则安面色沉痛:“我也想去玩的……”   蔡东说:“那为什么……”   谢则安说:“来时喝多了水,又没来得及上茅房,这会儿憋得慌,再喝酒哪还得了!”他幽幽地看着前方,“我只能来这边装装满腹忧思……对了,你知道这边哪儿有茅房吗?”   蔡东:“……”   世家子的形象一瞬间崩塌。   不不不,应该说在谢则安笑着说出那什么“白狗身上肿”的狗屁诗时,他的形象已经裂开了,这一刻只是彻底剥开了它而已。   蔡东说:“跟我来。”   蔡东领着谢则安走出廊亭,往山上走了好一会儿,指着前方的林地说:“在这里尿就行了。”   谢则安:“……”   谢则安说:“你们都是这样的?”   蔡东知道他们这些人都讲究得很,心中一动,故意说:“那当然,男子汉大丈夫哪有那么多讲究?”   谢则安说:“那我就放心了,刚才我给自己做了挺久的心理建设,还是没克服没法随地大小便的心理障碍!”说完他转过身去对着林子尿了个痛快。   蔡东心里暗乐。   这边确实没建茅房这么不风雅的东西,所以这些士子喝多了之后遮遮掩掩地找地方“方便”,“方便”时还得叫另一个人挡着,活像他jj小得惊人,被人看去了会被嘲笑一样。   这个谢三郎虽然也犹犹豫豫,但又比那些人直率许多。   蔡东故意走到谢则安附近,掏出自己的大家伙跟着“方便”起来。   谢则安:“……”   虽说是随地大小便不用讲究那么多,但这家伙也太不讲究了吧?走过来是想和他比大小还是比远近?   谢则安慢条斯理地提上裤子去江边洗手,蔡东抱着手臂在一边看着他。   谢则安的记忆回笼了,一下子认出了蔡东:“上回见面时你好像不太喜欢我,故意把酒杯停在我面前很多次。”   蔡东根本不打算承认:“这还能故意吗?”   谢则安说:“当然可以,让我来的话,我能永远都把酒杯停到你面前。”   蔡东不说话了。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我姓谢,他们都叫我三郎,你叫什么名字?”   蔡东说:“蔡——”东字没出口,他突然停顿下来。“蔡东”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这在他们那一带是人尽皆知的,这个身份怎么能在他们这种人周围混下去?蔡东改了口,“蔡阳。”   蔡阳是蔡东那位死去的远亲的名字,蔡阳身上有好些银子,都是他家中老母攒下给他的。蔡阳屡试不中,伤心绝望,年前又患了急病,很快就一命呜呼。   蔡东为了贪昧掉蔡阳的财物,压根没把蔡阳去世的消息传回他们家,只悄悄把人扔到乱葬岗那边,对外人则说蔡阳已经走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蔡东心里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蔡阳已经死了,但蔡阳的身份凭证全都在他手上。他们是亲戚,长相总有几分相像,好好拾掇拾掇,冒认了蔡阳的身份谁又能说他不是蔡阳?   虽然蔡阳没考上功名,但至少是个秀才!   这秀才长了个榆木脑袋,是个实打实的书呆子,平日里根本没什么朋友,只有家中一个老母亲。据这秀才说的,那老母亲还是眼瞎的,看人都看不清了,哪里认得出来?   蔡东越想越觉得可行,更加理直气壮地编起谎话来:“上京考了两次都考不中,这几年我根本不敢回家了。”   谢则安淡笑道:“哪有不敢回家的道理,不管中不中,你家中的亲人总是盼着你回去的。”   蔡东脸上挤出点哀色:“我若是没点出息,怎么都不能回去。”   谢则安点点头,与他边走边聊,回到了流觞泉边。   有人见他们走到一块,笑闹:“‘白狗身上肿’和‘馒头没馅嚼亦甜’倒是知己!”   谢则安和蔡东相视一笑,加入到新一轮的“流觞诗会”之中。      第108章      谢则安接下来又与蔡东“不期而遇”好几回。   蔡东脑筋灵活,歪点子很多,只是行事中总透着点儿流氓劲。对于这种泛泛之交,谢则安向来不太计较他的心性。   这日蔡东仿佛掐准了谢则安要来,谢则安一到他就拉着谢则安去后头。   蔡东这几日没过来这边时都在琢磨怎么取蔡阳而代之,他识字不多,还是蔡阳生前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教会的,那时他特别不耐烦,仅仅勉强认识了自己名字里的“蔡东”两个字,其他都不想劳神去记。   蔡东翻出蔡阳的遗物,在对方留下的书上找到了个“蔡”字,直觉便觉得后面那个肯定是“阳”,所以一直对着那“蔡阳”两个字来回地写。他又不是要考科举,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差不多了,其他情况他可以见机行事。   蔡东这几天做了不少功课,早已摸清了谢则安的来历。这“谢三郎”原就是众人口里赫赫有名的“小驸马”,几年过去,“小驸马”已经不小了——快到了考取功名的年纪。   提到这位小驸马,自然会想到太子爷。据说太子爷十分宠爱妹妹,当初妹妹病重,还是太子爷和这位小驸马成的亲。蔡东的父亲和蔡东一样是街头的闲汉,当时就带着他蹲在路边抢喜饼和喜糖。   蔡东没费什么劲就想起了那时候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他远远地在底下看着,那娃娃却在马上坐着,穿着上好的喜袍,带着大大的红球。马驹不高,说实话,那模样儿其实有点儿滑稽,但那娃娃十分从容,别人看了竟也说不出半句怪话。   蔡东那会儿还小,懵懵懂懂地问他爹:“男的也可以娶男的吗?”   他爹嘿笑:“娶是不能娶,玩却能玩,走旱路的滋味可不差。”说着便带他到一处阴暗的小巷,掏出几个铜钱给他演示什么叫“走旱路”。   蔡东兴致勃勃地看着那哀哀求饶的男孩,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坐在马上的半大少年。那皮肉多嫩,那脸蛋儿多好看,那小小身板儿多匀称,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家伙哪里比得上那小小少年的万分之一。   再见到谢则安,某些在蔡东心底埋藏了很久的东西开始蠢动,仿佛在那么一瞬间冲开屏障破土而出。   本来他只是想骗点酒喝……但现在,不一样了。   蔡东感觉有种比渴望喝酒更为热切的东西涌了出来。他暗暗吞咽了几下,藏起过于明显的目光,对谢则安说:“我有样东西想给三郎你看看。”   谢则安边和他往后面走边问:“什么东西?”   蔡东说:“前朝有种玩法叫蹴鞠,我想了个办法可以把球做得更好一点。”这是蔡东考虑了很久才想出来的办法,太子爷喜欢玩,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这么多年来往太子爷身边凑的人从来不少,但蔡东一一数过去,竟没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除了太子爷本身喜怒无常之外,更大的原因是那些人都在唆导太子去玩些玩物丧志的东西,比如养猛兽、比如赌牌赌棋、比如斗鸡斗狗……   蹴鞠这东西和赌不沾边,能强身健体但不会伤身,是个很不错的选择。更重要的是他会把规则改一改,球也改一改,这么一改,会玩的人只有他一个!太子爷想要玩这个,就得把他留在身边,甚至交一些人给他训练。   这样一来,他就攀上太子爷这个大靠山了!   蔡东这段时间算是把所有能想到的点子都挖了出来!   蔡东把自己新造的“球”递给谢则安。   谢则安微微讶异。   蔡东说:“我觉得只读书是不够的,强健的身体也很重要。这东西是前朝的蹴鞠,不过那时候的球没有弹性,不耐踢,玩着不带劲,我这种球弹性很好。”   谢则安当然知道才蔡东拿出来的是什么。   这不就是简易版的“足球”嘛。   一上手谢则安就知道蔡东创新在哪儿了,他把某种家畜的膀胱掏了出来装进了球里面!   谢则安有点犹豫。   这东西是不错的,真要推广开倒是可以给百姓添点乐子,也可以让累死在书堆里的书呆子们出外面活动活动筋骨。问题在于这个“蔡阳”样貌虽好,面相却带着几分奸邪,眼睛更是转溜得很不安分。   这样的人他是不想往赵崇昭面前引的。   可要是直接把蔡东这“发明”抢走,谢则安又做不出来。毕竟眼下看来蔡东也没干什么事儿,他总不能拿蔡东没做过的事去给蔡东定罪。   谢则安淡笑着夸了一句:“蔡兄果真有巧思。”   听到谢则安冷淡的回应,蔡东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正要再多说几句,却听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什么巧思?”   蔡东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英武的少年郎迈步而来,若不是面容犹有几分稚嫩,那高大硬朗的身姿绝不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仔细看去,那稚气犹存的脸庞上有着与生俱来的威仪,眉宇英气凛凛,叫人一与他对视便弱了气势。   蔡东还没想出对方是谁,谢则安已规规矩矩地问好:“殿下来了?”   蔡东精神一振,眼中瞬间迸出光来。   这人是太子爷赵崇昭!   蔡东学着读书人作揖:“见过殿下。”   赵崇昭是来找谢则安的,听说谢则安和个他不认识的人走了,心里不大高兴。他没立刻免了蔡东的礼,而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蔡东,见蔡东衣服上有两块补丁,看起来格外穷酸,赵崇昭放心了不少。再看了看蔡东样貌,比了比蔡东身高,赵崇昭满意地点头:“你叫什么名字?拿了什么新玩意儿给三郎看?”   “我叫蔡阳,”蔡东说:“这是蹴鞠,不过和以前那些不太一样,殿下您亲自看看吧!”   赵崇昭听过这东西,还玩过几回,但他力气大,没踢多久球就坏了。当时赵崇昭觉得败兴极了,叫人把球门都拆掉,没再玩过这东西。   他接过蔡东递上来的球,惊异地说:“好像很不错。”   蔡东得意地暗笑不已。   这皮革和里头的尿泡他都挑了很久,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为了让它入贵人眼,他还特意去拜托村口的王寡妇帮自己把它缝好。王寡妇自己带着丈夫的遗腹子生活,平时他匀过几次饭给他们母子俩吃,这点小忙对方很乐于帮忙。   蔡东开始滔滔不绝地向赵崇昭介绍起自己的想法来。   赵崇昭见蔡东一心巴着自己,心中的不喜顿时少了,兴致勃勃地和蔡东聊了起来。谢则安在一边听着他们说话,蓦然想到徐君诚前几天对他的劝告。徐君诚说他以前做什么事都很顺利,前头还有个谢季禹顶着,所以可以过这么久安乐日子。将来若是踏入仕途,有些事注定不能再做了,他那些想法再怎么新奇都好,终归是奇淫技巧,上不了台面。   谢则安原本对徐君诚这番话不以为然,可看着赵崇昭被蔡东忽悠得直点头,谢则安忽然明白了徐君诚的担心。他一开始忽悠赵崇昭是为了让自己一家人能在京城安身立命,后来却是为了好好吃喝玩乐。   但他不利用赵崇昭这种心性,不代表别人不利用。   眼前的蔡东明显是想攀上赵崇昭,而且蔡东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蔡东还算聪明,不像谢曦那样怂恿赵崇昭去做太蠢的事。正相反,这东西看起来有用且有趣。   谢则安想了想,没有劝阻赵崇昭和蔡东交谈,甚至偶尔提出一两个意见。他一直注意着赵崇昭的神色,轻而易举地发现每回他开口时赵崇昭总是大点其头,两眼发亮地说:“好主意!就这么办!”   这么明显的事,以前怎么就没发现?   谢则安神色微顿,没再说话。   赵崇昭和蔡东很快结束了讨论,赵崇昭对蔡东十分满意。他叫张大德拿来纸笔,刷刷刷地给蔡东写了个地址:“明儿你到这个地方去,我给你派些人,你负责教会他们这种新玩法,赶明儿我和三郎各领一队玩儿!”   蔡东欣然领命。   赵崇昭摆摆手:“你下去吧。”   蔡东忍不住看了眼谢则安。   谢则安说:“蔡兄再会。”   目送蔡东离开,赵崇昭还是不太放心地问:“三郎,你与他很熟?”   谢则安定定地瞧了赵崇昭一会儿,故意说:“是挺熟的,我们可是一起尿过的交情。”   赵崇昭的脸色倏然转阴。   谢则安说:“蔡兄的小鸟儿挺大的……”   赵崇昭用力捏住谢则安的手腕,力道不算重,却正好让谢则安疼得不轻。   谢则安:“……”   赵崇昭捏了一会儿,说道:“三郎你对男人有兴趣?”   谢则安知道自己玩笑开过火了,只能说:“……当然没有。”   赵崇昭说:“没有你总盯着人鸟儿看做什么?”   谢则安说:“一起尿尿总会瞄上两眼,看都看见了,当然忍不住比一比……”   赵崇昭说:“那三郎你要不要和我比比?”   谢则安算是明白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了。   他说道:“我暂时不想尿尿!”说着他转开了话题,“殿下你怎么来了?”   赵崇昭没有抓住谢则安刚才的话不放,他知道谢则安一向大大咧咧,对与感情或者欲望都很迟钝,敲打敲打也就够了,没必要逼得太紧。   赵崇昭改为牵住谢则安的手:“这不是听说你出来了,想过来找你玩儿吗?”   谢则安不太自在。   越是试探,赵崇昭的想法摆得越明显。若是以往,这种亲近根本不算什么,可了解了赵崇昭的心思,他觉得这几年来自己真是被揩光了油。   亏大发了!   谢则安不着痕迹地挣开了赵崇昭的手,说道:“今日还是富兄开的诗会,他可真是人如其姓,富得流油啊。”   赵崇昭说:“富家确实有钱。”他揭了谢则安老底,“不过三郎你更有钱,可惜你不爱张扬。”   谢则安说:“小财,小财而已,殿下你提这个,要不然富兄肯定要我回请一回,我肉疼啊!”   赵崇昭一乐:“三郎你可真是个守财奴。”   谢则安暗道“不守财哪行,到时想跑路没钱怎么办”,面上却满脸微笑:“钱少嘛,当然得省着花。”   赵崇昭却再一次握住谢则安的手:“我看倒不是这样。”   谢则安微微皱眉,笑容没变:“殿下觉得是怎么样?”   赵崇昭说:“说不定三郎你攒着钱想逃跑。”   谢则安心里咯噔一跳,不动声色地问:“殿下为什么这么说?”   赵崇昭说:“三郎你这人性格疲懒,一向最讨厌麻烦,父皇和姚先生他们都想把你拉回‘正道’。你要是被逼急了,说不定真会拿着钱一走了之。”他边说边握着谢则安的手把玩,劲道不轻不重,却没有给谢则安任何摆脱他钳制的机会,“三郎,你说你要是真跑了,我会做什么?”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殿下你一定会帮我打掩护……”   赵崇昭认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句话:“我不会。”   谢则安收起笑容。   赵崇昭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找回来。”他摩挲着谢则安手腕的手停顿下来,“——绑着也好捆着也好,抓着也好扛着也好,我都会把你找回来,到时我可不像现在这么好说话。不过我想三郎你肯定不会想一走了之的,对吧?”   赵崇昭的语气就像在闲聊一样,谢则安心里却打了个突。   他抽回了自己的手。   赵崇昭这是在威胁他。   赤裸裸地威胁他。   真是有能耐了啊这家伙!      第109章      赵崇昭回到东宫时抽出了挂在墙上的刀,静静看着刀身上映着的自己。   姚鼎言告诉他,谢则安想要离开京城。   赵崇昭和谢则安相识六年,比谁都清楚谢则安的性格,谢则安不怕事,但不喜欢麻烦,若不是犯到他头上去的话他绝对不想惹事上身。   要是搁在以前有人对赵崇昭说世上有这种人,赵崇昭肯定嗤之以鼻,可谢则安不一样,这样的家伙稍微一放手,他能跑得连影子你都找不着。   赵崇昭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这种“绝对不能失去”的念头,令赵崇昭心里冒出了罕有的危机意识。   谢则安总是能招惹各种各样的人,要是不能成为这些人之中最优秀、最有权势的一个,怎么能把谢则安留在身边?   赵崇昭面色微沉,把刀用力插入刀鞘,对左右说:“把姚清泽找过来。”   赵崇昭见完姚清泽的数天之后,赵英把他喊了过去。   赵英问:“你要与姚先生一起推行科举新法?”   赵崇昭说:“是的,父皇,我也想为您分忧。”   赵英说:“是就最好。”他微微颔首,“看来姚先生之子确实不错,能让你起了这样的心思。”   赵崇昭并不否认:“清泽极为聪明,很多想法都有趣至极。”   赵英问:“三郎最近如何?我都没见着他了。”   赵崇昭说:“他先是闭关读书好些天,这段时间才出去与那些士子往来,忙得很。”   赵英说:“看来他倒是真的上心了。”   赵崇昭说:“三郎一向是这样的,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   赵英淡笑点头,向赵崇昭提起了另一件事:“你端王叔要回来了,改天你叫晏宁回宫,和你们端王叔聚聚,小时候你们最喜欢他了。”   赵崇昭面露喜色:“宁儿肯定会高兴。”   赵崇昭高高兴兴地去了谢府,原想着还可以见一见谢则安,没想到谢则安又去了东郊,只有晏宁公主在。   赵崇昭对晏宁公主说出端王回京的消息。   晏宁公主说:“皇叔好多年没回来了,我也很想他。”   赵崇昭说:“我也是,皇叔以前对我们多好。”他握住晏宁公主的手,“我们识字还是皇叔手把手教会的!”   晏宁公主见赵崇昭毫无芥蒂地和往常一样抓着自己的手,目光静静落在赵崇昭脸上。   赵崇昭说:“宁儿你知道吗?三郎准备离开京城。”   晏宁公主一滞。   赵崇昭轻轻收紧五指:“宁儿你记得吧,三郎是你找来帮我的,三郎要是跑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我这样的人,没个人在身边看着实在不行,上回老虎入城的事就是最好的教训。”   晏宁公主呼吸微微加促。   她低垂着眼:“哥哥你的意思是,我得劝三郎一直留在京城?”   赵崇昭理所当然地说:“对,留在京城,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去。”   晏宁公主握紧手掌。   赵崇昭却紧紧扣住她的手,不让她将指甲刺入掌心:“宁儿,你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三郎走了,到哪儿找这样的人呢……”   晏宁公主仰起头与赵崇昭对视:“三郎不是一个物件,怎么可能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赵崇昭说:“只要你帮着劝,父皇不会让他走。”他盯着晏宁公主,“除非宁儿你也希望三郎离京。”   交握的手明显一僵。   赵崇昭已经得到答案。   他松开了手,站起来说:“宁儿,我希望我们兄妹之间的情谊不会因为任何事改变。”   晏宁公主闭上眼。   假如真的没有改变,他怎么会对谢则安有那种心思,他怎么会来试探她的想法。   赵崇昭说出这句话时,他们之间已经彻底变了。   晏宁公主心乱如麻,见赵崇昭转身要走,不由喊住赵崇昭:“哥哥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三郎!”   赵崇昭说:“我怎么会伤害三郎?我比谁都舍不得看他受半点委屈。”   晏宁公主说:“你对他有那样的心思,本身就是把他摆到了最委屈的位置!”   赵崇昭生气了:“我怎么会把他摆到最委屈的位置!我就想着一辈子只有三郎一个,这有什么错!”   晏宁公主说:“你是太子……”   赵崇昭说:“难道我是太子我就不能喜欢人了!”他握紧拳,“难道我喜欢他就是委屈他!我一直都好好忍着!我也知道很多人没办法接受,所以我都忍着!为什么宁儿你也这么认为!我能找到一个能携手一生的人不是很好吗……”   晏宁公主咬了咬下唇。   若这人不是“谢三郎”,而是别的什么人,自然是很好的。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长是少,只要能将赵崇昭引上正途就好。   至于对方的下场,她大概是不会关心也无法关心的……   晏宁公主说:“那以后呢……”   赵崇昭静默下来。   晏宁公主说:“以后你也能一直忍着吗?”   赵崇昭语塞。   晏宁公主说:“大郎能看出来,我能看出来,别人就是眼瞎的吗?一生一生,说出口那么轻易,哥哥你想过怎么样才是真正的‘携手一生’吗?”   赵崇昭说:“我会想的,我会好好想的。宁儿你不要逼我,不要再让父皇给我定亲,不要再让三郎离开京城,我一定会好好想。”   晏宁公主说:“我怕我等不到你想好的那天……”   赵崇昭心中一紧,对天发誓:“指天为证,我赵崇昭此生若是负了三郎,那就让我不得好死,”他一发狠,说出了另一个誓言,“死后生生世世都见不到他!”   晏宁公主愕然地看着赵崇昭。   赵崇昭说:“我发誓很灵的,”他握紧晏宁公主的手,“我在青云观的石阶前磕了一百零八个头,老天爷能听到我说话。舅舅也说了,是老天爷把三郎送到我身边,宁儿,你相信我,也相信三郎好不好?”   晏宁公主闭上眼:“可是三郎又不喜欢你……”   赵崇昭说:“三郎也没有喜欢的人,”他言之凿凿,“他以后一定会喜欢我的!”   晏宁公主默然不语。   赵崇昭也沉默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说:“那我先回去了,等皇叔回到京城我再叫人来接你和三郎——皇叔一定也想见见三郎。”   晏宁公主点点头,目送赵崇昭离开。   此时东郊的留客廊分外热闹,士子们又在欢快地交游,全无秋闱将近的紧张。虽然秋闱还没开始,但有才学的人基本已经露过几手,有能力的人也已经崭露头角,谢则安虽是不显山不露水,可那几个经常当诗会组织者的人都与他相熟,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不少。   谢则安为人随和,没多少世家子弟的架子,与寒门士子也处得极好。他所在的地方往往也聚拢着许多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十分投契。   这天也与平时一样,流觞泉那边有人在开诗会,懒得开诗会的人就坐在廊亭中讨论经义。谢则安自认不太擅长,所以一般不怎么插嘴,只在被询问时答上几句。   没过多久,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先是极小的,恍如细针,下着下着忽然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雨珠儿比豆子还大。   不少行人跑了过来避雨。   这些人中有几个身穿皮甲、腰悬佩剑的,看着像是行伍之人。他们看了周围挤着的众人一眼,本想清清场,却被为首的锦袍男人阻止了。锦袍男人大概二十六七岁,眉宇间有带着七分儒雅三分武勇,不至于太过文弱,又不至于过于粗犷。   锦袍男人打量着不远处围坐着的那群士子。   那群士子见有人来避雨,在为首几人的组织下往廊亭里退了退,抬头讨论了几句雨势,又重新开始了新一轮的交流。里头有个人颇为有趣,别人说话时都不太插口,但每次讨论遇到难题时其他人总会望向他。   那人也不客气,开口说了几句,轻轻松松就将其他人的疑问化解了。   锦袍男人看了一会儿,忽听外面有人喊:“三郎,三郎!我可算找到你了!来来来,我给你看看一样好东西!”   锦袍男人抬头看去,只见一人满脸喜色地冒雨跑过来,连他周围几个严阵以待的侍卫都没在意,把他们往旁边一推就跑向那群士子。   三郎?   锦袍男人挑了挑眉,继续看向“三郎”那边。   原先没注意对方的相貌,一看之下才发现这“三郎”长得极为出挑,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没有一般士子身上那种呆气。这样貌绝对不算最好看,那股从容却是别人学不来的,一看就知道与旁人不太一样。   看来极有可能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三郎”。   锦袍男人静静地看着“三郎”。   “三郎”正是谢则安,来的人是他的好友富延年。富延年性格跳脱,容易一乍一惊,谢则安见他朝自己跑来,有点无奈地说:“富兄又拿到了什么好东西?”   富延年说:“顾骋的新词啊!他一写完我就把它抢过来了!写得特别好!这就是差距啊……还有,你看看人家这手字,”他摊开十分珍视的稿纸,“每一笔每一画都走得那么妙!”   谢则安:“……”   虽然顾骋的亲笔书信他家里一抓一大把,不过他还是不打击他了。   谢则安想低调,别人却不让他低调。   富延年还在那里陶醉呢,正主跟过来了。顾骋身上也淋了点雨,却浑不在乎地拍了拍肩膀上的雨滴,越过锦袍男人一行人走向谢则安:“听说三郎你小子在这里,特意过来瞧瞧,你们可真是用功啊。”   顾骋在士林中的声望虽不及姚鼎言、徐君诚那几人,却也是许多人眼中的“重量级前辈”!他三年前金榜题名,取了探花,这两年又早早入了馆阁,直接在御前做事,这样的人物要是能好好结交,好处多不胜数!   要是他能在御前美言几句的话……   许多人心里都活跃起来,同时对谢则安也看得更高。   瞧瞧,自己想尽办法要见都见不着的人,听说谢则安在这就主动找过来了!   富延年倒是纯粹的“追星族”,他羡慕地说:“原来三郎认识顾学士啊!”   谢则安说:“顾学士给了我许多指点。”谢则安望向顾骋,“等秋闱考完了,我一定上门向顾学士和顾府尹道谢。”   顾骋说:“没什么谢不谢的,你们是在讨论经义吧?别管我,继续继续,要是有什么疑问我也可以帮你们答一答。”   富延年说:“那可真是麻烦顾学士了!”   顾骋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在一边干站着也无聊。”   有顾骋加入,气氛更为活跃,连雨停了都没人察觉。   锦袍男人意味深长地扫了被围在中央的“谢三郎”一眼,上马离开留客廊。   谢则安在锦袍男人打马离开的时候抬头望了一眼,只瞧见了一个那器宇不凡的背影。   等士子这边一散,戴石为他牵来了马,也带来了打探到的情报:“那是端王,一个月前陛下让他回京一趟,他走走停停,今儿才到京城。”   端王封地在西边,燕冲在信上偶尔会提及端王其人。这人和恭王不一样,当年的大乱来前他年纪极小,根本没有军功在身,在封底上他不施恩也不对官府的事干涉,是个安分老实到不得了的王爷。   可惜的是谢则安从晏宁公主和赵崇昭口里听说过这位王爷几次,很清楚这人绝不是心无城府的无能之辈。正相反,此人才华卓绝,交游广阔,连不少隐士奇人都对他另眼相待。更要紧的是赵崇昭和晏宁公主都极为惦念他,从晏宁公主那只言片语的回忆来推断,晏宁公主的许多想法竟是端王教与她的。   想想也是,身在宫中的病弱公主从哪儿学来那么多东西?一般人只会想着让她快快乐乐过日子,绝不会想到去教她什么是江山社稷,什么是谋略计策。   怎么看这位王爷都不寻常。   谢则安颔首说:“继续让人盯着。”说完他也翻身上马,踏着满路泥泞回京。      第110章      关心端王回京的不仅仅是谢则安一个。   姚鼎言同样注意到端王的回归。   端王的境遇实在太奇妙,姚鼎言不得不对这位王爷另眼相看。端王和恭王一边礼遇下属一边牢抓兵权不一样,他为人处事太过纯粹,比隐士更像隐士,因而姚鼎言不像厌恶一般藩王那样厌恶端王。   在姚鼎言看来,假如所有皇室都能像端王这么安分,那他根本不用出面当恶人了。   姚鼎言叫姚清泽去拜访端王。   姚清泽领命行事,抵达端王在京城的府邸时却被告知端王出去了。门人说:“王妃爱收集墨蝉,殿下去给王妃买去了。小世子也快到识字的年纪,殿下会顺便去拜访几个人,给小世子请个厉害的夫子。”提起端王,门人脸上满是崇敬。   姚清泽有些失望,但还是有礼地递上拜帖:“那劳烦先把我的帖子收下,我改日再来拜访。”   姚清泽回到家中,见姚鼎言面色不太好,不由问:“阿爹,怎么了?”   姚鼎言说:“秦老太师还真是了得,居然劝得陛下临时改了主意,今年科举维持原来的考法。”他叹息不已,“徐君诚竟也认同秦老太师的看法,这次科举怕是选不出我们想要的人才了,还得再等三年……”   姚清泽说:“这老东西着实可恨!”   要是在平时,姚鼎言肯定会斥责姚清泽。可一想到自己特意在孝期赶回来,却只差这临门一脚做不成,姚鼎言心里也颇有些怨气。他恨声说:“老而不死是为贼!”   姚清泽冷笑说:“阿爹你正当壮年,三年对我们而言不算什么,对秦党来说却没有多少个三年了。”   姚鼎言颔首。   父子俩齐齐计议许久,准备在县学、州学、太学大刀阔斧地整改一番。   秦党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不拿出点真本领来他们永远能找到借口阻挡新法推行。   与此同时,远在边境的恭王也接到了赵英手书的旨意。   恭王拿着茶去找谭无求。   谭无求从谢则安那里学了画地图的新法子,笔下的地图变得详尽了许多。北疆的草原和荒漠广阔无垠,谭无求一直在思索该如何把这一块地方逐渐消化掉,越是繁华的地方人越多,良田越难求,而愿意到北疆这边定居的人少之又少——谁愿意来到这么个贫瘠之余又战乱频起的地方?   谭无求的想法是“同化”。设法让异族定居于边境,用华夏文化和礼仪同化他们,教他们开拓土地、种植粮食、养殖家畜,卖给他们布匹和其他商品,到时狄国来袭,他们自然会抄起武器保卫家园。这种想法风险极大,毕竟古往今来都有不少养虎为患的例子摆在那儿,但大庆总不能永远守在这小小的一隅。   想要拥有更广阔的领土,必须有更多的丁口。丁口不可能凭空冒出来——就算有也不能占了一个地方就移居一批人过去。   让他们打从心底彻底认华夏为宗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至于那些不认可的,打得他认可便是了。   谭无求正琢磨着怎么培养一批能言又敢言的使者,却见恭王撩起门帘走了进来。   谭无求说:“殿下来了。”   恭王点头,见外面艳阳高照,他绕到谭无求身后将谭无求推到屋外。   刺目的阳光让谭无求微微眯起眼。   恭王说:“皇兄让我回京一趟。”   谭无求说:“那殿下您快去快回,这边有我守着就成了。”   恭王说:“这个季节水草还算茂盛,狄人一般不会南下,我倒是不担心。”他替谭无求理好一绺挂在轮椅旁的头发,“不过你不回去吗?”   谭无求说:“我走一趟得花不少时间。”他淡淡地答道,“从北上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回去。”   恭王说:“皇兄可能快不行了。”   谭无求静默无言。   恭王盯着谭无求的表情。   谭无求的目光平静无澜:“生死有命,福祸在天。”   恭王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想探知他真正的想法。   谭无求眼睫低垂,喊了一声:“赵渊停。”   恭王一颤。   谭无求说:“我知道你曾经想证明我是错的,或者说,你认为我不选你就是错了……”   恭王说:“对,我曾经这么认为。”   谭无求说:“我一直在提防你的野心,你也一直在猜测我的想法,也许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恭王一顿,说:“你知道我想谈的只有一件事。”   谭无求抬眼看着恭王。   恭王绕到谭无求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的,我一直想向你证明你是错的。”恭王双手撑在轮椅两侧,俯身与谭无求对视,“在你死去之前,我都一直想向你证明这件事。我明明比赵英更适合,我明明比赵英更出色,你为什么不选我。我一直在怀疑,怀疑你是不是对他有不一样的感情,怀疑你是不是铁石心肠能对我的努力视而不见,怀疑很多东西——做出很多想要和赵英一较高下的事——直到赵英做出那个选择。”   谭无求微滞。   恭王说:“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你早就将所有事都看在眼里,你早就将所有事算得一清二楚。赵英比我更适合,真的,那时候我彻底服气了。因为赵英能狠得下心,我不能。假如是我在那个位置上,我一定不顾一切折返救你,我会让麾下所有人跟着我一起给你陪葬。你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你选他,不选我。”   谭无求在恭王的逼视之下闭上眼。   恭王说:“你已经不是身不由己的‘临均’了,是不是该给我一个答案?你成亲时选了别人,你辅佐时选了别人,你一直都选别人……”他一点点凑近谭无求的鼻端。   谭无求说:“……赵渊停,不要这样。”   恭王说:“既然你不愿意回答,那我就不让你选了。”他再也忍不住那快要要了他的命的欲念,低头狠狠咬住谭无求的唇。   轮椅被他这么一使劲,重重地往后一退,抵在了石柱前。   谭无求没作抵抗。   恭王餍足之后才离开谭无求的唇。   瞧见周围的士兵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正直地守在原地,恭王笑着说:“我会尽快回来。”   恭王隐隐有预感,回京之后面临的将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赵英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正如恭王猜测的那样,赵英亲笔写信让两个弟弟回来,目的就是交待“后事”。他身体的病根是在多年征战中落下的,早已是药石无效的死症,能撑这么多年全凭太医院用无数名贵药材吊命。   赵英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他本想再撑两年,把姚鼎言的急进心态扭转过来,但不久前他几处旧伤突然复发,连平日里处理政务都很艰难,更多的,他根本做不了了。   听说端王回到了京城,赵英很快召见了他。   端王见赵英脸上俱是疲色,行礼之后直言问道:“崇昭没替皇兄你分担一二?”   赵英说:“崇昭平时也有帮忙批阅奏章,只不过最近在忙筑堤的事,这会儿没呆在宫里。”赵英示意端王坐下。   端王说:“我回来的路上见到皇兄你提到的三郎了,确实是个机灵人。”   赵英眉头一挑:“你和他见过了?”   端王说:“没说上话,远远瞧见了。他在士子里挺吃得开,许多人似乎隐隐以他为首。皇兄你是准备让他参加科举?”   赵英点头说:“虽然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也没有明律说不能参加。”他抬头问,“你觉得他如何?”   端王说:“皇兄你看好的人当然是好的。”   赵英说:“我准备把‘劝君尺’留给他。”   听到“劝君尺”,端王吃了一惊。劝君尺是太祖开国之初传下来的东西,劝君劝君,意味着持有劝君尺的人有着“劝导君王”的责任和权利。有这东西在,在位者必须听从他的劝导,若是不服的话持有者可以狠狠揍他一顿——而且可以免受罪责。   端王犹豫地说:“……这个三郎会不会太小了?”   赵英说:“这几年我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教导,他比崇昭聪明得多,领悟得也更快。他的心性绝对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能有的,虽然他有很多缺点,但绝对用好劝君尺。”   端王说:“我听说他和崇昭感情极好,万一他拿了劝君尺而不作为,皇兄您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赵英说:“正是因为他和崇昭感情好,他说的话崇昭听得进去,我才会这么决定。”他笃定无比,“我知道三郎绝对不会让我失望。”   端王无言。   赵英说:“但光靠三郎当然不行,我把你和渊停都找了回来,就是为了再好好商量商量。崇昭脾气太横,必须有人能在某些时候拦得住他。”   听出赵英话里的含义,端王心中一凛,说道:“皇兄你正当盛年……”   赵英说:“这句话我不信,你也不信。九弟,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希望你能帮我,也希望你能帮崇昭。”      第111章      谢则安并不知道风雨将至。   他见到了一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朋友。   第一次见面时那人还是开书肆的穷酸老板,老婆是个屠夫的女儿,有这一把厉害的杀猪刀。   这次再见面,书肆老板的气度已大不相同。他是带着县中寒门士子来参加科举的,瞧见特意为士子而设的“四时居”,书肆老板一下子想起了当初那个半大少年。仔细一打听,便知道“三郎”如今有多了不得。   书肆老板辗转良久,还是登门拜访谢则安。   谢则安好友虽多,这样正正经经递帖子的人却少,他想了半天才想起当初的萍水相逢,连忙把人迎进院内。   书肆老板说:“小谢官人果真不一般。”   谢则安见到书肆老板也有些唏嘘,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六年多。那会儿他想看书识字还得去书肆里头“白蹭”,根本买不起书。他说道:“您给我送的几本书我还留着呢,您没被您家娘子骂吧?”   书肆老板说:“她也只是恨我没出息,我按你教的路子去做,万事都顺利多了。”   书肆老板说:“我来是想叫上三郎你一起去拜访我的老师,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提得太冒昧。”   谢则安讶异地问:“您的老师是?”   书肆老板说:“我的老师姓古,自号野翁,目前定居在南山脚下。”   谢则安吃了一惊。   这位野翁先生可不是什么小人物,他在先帝在世时就极为有名,先帝每年都会下诏让他入京当官,但他一直住在南山脚下不挪窝。有次来了个想讨好先帝的横人,带着人直接去逮这位野翁,结果他比对方更横,举刀往自己小指狠狠一剁,说道:“古某身有残疾,不能为官,请回吧。”   这架势把先帝吓住了,再也没有派人过去。   赵英登基后曾派人去请野翁先生出仕,野翁先生倒是客气了不少,但还是推拒了赵英的任命。这些年来前去请野翁先生出山的人前仆后继,可惜这些人算盘打得再好,最终都是徒劳。   据说连端王都慕名去拜访过野翁先生,结果连人都见不着。   谢则安由惊转喜。   他说道:“您若是愿意带上我,我当然要去。”   谢则安正要和书肆老板出发,忽然想到还没和家中交待一声。他请书肆老板稍候片刻,亲自前往主屋找晏宁公主。晏宁公主精神不错,正拿着本书倚在窗前细读,瞧见谢则安来了,晏宁公主放下书喊:“三郎。”   对上晏宁公主温煦的目光,谢则安心中一软。对于晏宁公主而言兄长和江山更为重要,这并没有什么不对,他不应求全责备。赵崇昭能那般忍耐恐怕也少不得晏宁公主居中调和,一个身体孱弱的女娃娃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谢则安伸手揉了揉晏宁公主的脑袋,说道:“今日有位故交登门,他的老师是野翁先生,我随他一起去见见这位奇人。”   晏宁公主面露喜色:“野翁先生不见外客,你若有机会自然是要去的,阿娘那边我会去说。”   谢则安点点头。   与晏宁公主说清楚了,谢则安才跟着书肆老板出了门。   许多城县周围都会有一座南山,京城也一样。野翁先生正是住在京城南山脚下,屋边有林木掩映,经过时根本瞧不见里头的光景。等穿过林子走入其中,才发现里头不过是一处有着三两间平房的小院,和其他农家院落相比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书肆老板上前隔着柴扉喊了声“先生”,报出自己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柴扉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一个抱着半段莲藕的小娃儿眨巴着眼瞧着谢则安两人。   一把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说话吧。”   书肆老板说:“先生,我还带了个客人。”   里面一片静默。   许久之后,那声音才说:“进来吧。”   那小娃儿说:“爷爷在后院练拳。”   谢则安和书肆老板对视一眼,齐齐入了后院,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在那儿耍拳,动作极慢,看着却像蓄满了力,那劲道一点都不像百八十岁老人能使出来的。   谢则安恭恭敬敬地问安:“野翁先生好!”   野翁先生说:“你这把嗓子倒是不错,平时也没少练武吧?”   谢则安说:“我吃不得苦,只练了拳和剑。”   野翁先生说:“师从哪家?”   谢则安说:“剑法是我祖父和外祖父教的,拳法是我燕冲燕大哥和好友燕凛教的,平时偶尔有点新的想法我也会自己加进去,可能早就分不清本源了。”   野翁先生说:“燕家?拿出你的拳法和我耍耍。”   书肆老板正要插话,谢则安却与他对视一眼,气定神闲地走进空地,朝野翁先生一抱拳:“那晚辈得罪了。”   野翁先生说:“等你赢了再说得罪吧。”说完竟真的与谢则安较量起来。   谢则安原本还存着小心应付的心,等真正交起手来,他便明白自己即使尽了全力也不见得能与野翁先生一较高下。当然,要是真得一决生死他是绝对不会输的,但对面的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怎么可能用那些太狠辣的手法?   谢则安渐渐落于下风。   野翁先生咄咄逼进。   谢则安在第三次被击倒在地时根本爬不起来了。   野翁先生冷淡地收拳。   书肆老板赶紧上前扶起谢则安。   谢则安揉了揉摔得酸痛的膝盖,伸手拍掉了沾上的灰。他苦笑说:“先生果然厉害。”   野翁先生抬头看着他,并未说话。   书肆老板说:“先生,这就是我与你提到过的三郎。”   野翁先生这才开口:“我知道。”他看了眼谢则安,“谢家三郎,早年得天子赐名谢衡,天资卓越又拜得名师,前途不可限量。可惜身为驸马,再怎么厉害都是白瞎的。”   谢则安说:“先生说得在理。”   野翁先生说:“若是遇上时机,身份并不是大问题。真正的问题不在身份地位上,而在于你心中。”   谢则安一凛:“愿闻其详。”   野翁先生说:“有的时候你不是真的赢不了,比如刚才。”   谢则安说:“并非生死搏斗,点到则止即可。”   野翁先生说:“有时你以为不是生死搏斗,别人却不那么认为。官场无父子、无师徒,更无所谓的知己好友。”   谢则安说:“所以先生您的意思是对任何人都不应该手下留情?”   野翁先生说:“我言尽于此,具体如何,只有你自己能把握。”   谢则安直视野翁先生的双眼:“如果我是那样的人,先生您会见我吗?”   野翁先生静默地回视。   谢则安说:“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对朝廷这么失望,但我认为世间总还有些东西是应该坚持的。这正是人和牲畜的区别所在——人知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牲畜不知道。”   野翁先生说:“即使这种坚持可能会害死你?”   谢则安一顿,说道:“我不是圣贤,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也许我也会放弃所谓的坚持。”   野翁先生说:“很多事的后果往往是显而易见的,何不在走到那一步之前先放弃?”   谢则安安静片刻,对野翁先生说:“因为我可能是个赌徒。”   野翁先生凝视着他。   谢则安说:“我总希望自己能赌赢。我赌父子之间可以相互信任,兄弟之间可以相互依赖,朋友之间可以相互帮扶,”他认认真真地道,“我赌我遇到的师长值得崇敬,我赌我买回的仆从可以重用。假如我输了,那我愿赌服输。”   野翁先生静立片刻,说道:“坐下喝杯茶吧。”   书肆老板面露异色。   三人分坐三遍,烧水煮茶。   野翁先生说:“谢三郎在京城很有名,在其他地方名声也挺响亮。”   谢则安并不否认。   若不是这几年打了点基础,他也不会自大到觉得自己去哪儿都可以。他说道:“反正我是驸马,名声再好也不会被盛名所累。”   野翁先生说:“你不是准备参加科举?”   谢则安说:“准备是一回事,能不能考上又是另一回事。陛下暂时不会让姚先生对科举下刀,姚先生也不会让秦老太师那边的人把持科举大势,最有可能出任主考官的反倒可能是张相那一系的人。张相的处事方式我至今还未参透,所以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明年春闱我会名落孙山。”   野翁先生说:“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你还要去考?”   谢则安说:“我说过了,我是个赌徒。”   野翁先生看了眼在沸水中翻腾的茶叶:“茶好了。”   三人不再说话,低头啜饮。   喝了两轮,野翁先生才说:“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你若是学学我这个拳法倒是可以强身健体,多活几年。”   谢则安说:“那敢情好。”他搓着手笑眯起眼,“一时半会儿可能学不会,我会多来几趟。”   野翁先生睨了他两眼,并不答应,也并不拒绝。   谢则安和书肆老板一起离开野翁先生家,书肆老板开了口:“先生说话爱打哑谜,你也不遑多让,你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我根本插不上嘴。不过你小子就是了得,居然能让先生答应你经常来。”   谢则安说:“野翁先生没有答应。”   谢则安和书肆老板挥别后回到谢府,一家人用了饭,他与晏宁公主一起回了主屋。   晏宁公主问:“你见着野翁先生了?”   谢则安说:“见着了。”他指了指自己带了些脏污的衣物,“我和野翁先生比了比拳,结果输得很惨。”   晏宁公主吃惊地说:“比拳?”   谢则安说:“是啊,比拳。”他想了想,看着晏宁公主补了一句,“野翁先生是想告诉我一件事——有时候你不知道你的对手会是怎么样的人。”   晏宁公主微微一颤。   是啊,谢则安并不知道他的对手会是谁。   也许在谢则安毫不设防的时刻,赵崇昭会对他下手。谢则安运气好,从入京的第一天开始就顺风顺水,交的都是良师益友,太过顺遂的经历会让他忽视很多事情。   晏宁公主晃神片刻,握了握拳。   谢则安凝视着她。   晏宁公主说:“三郎,我有事要对你说……”   谢则安点头,轻轻握住她的手。   晏宁公主说:“哥哥他喜欢的人不是秦如柳。”   谢则安安静地看着晏宁公主。   晏宁公主闭上眼,泪下如雨:“哥哥他喜欢的是你。”   晏宁公主落泪的一瞬间,心中也一松,终于放开了那道一直绷紧的弦。   谢则安听晏宁公主亲口说出这件事,原先的种种猜测都不再放在心上。   他伸手替晏宁公主抹掉脸上的泪。   晏宁公主哭得更凶,忍不住抓住谢则安的衣领,小心地埋入他怀里。   谢则安伸手轻轻搂住晏宁公主,低声劝慰:“交给我吧。”   晏宁公主知道谢则安其实也别无他法,但此时此刻她还是选择相信谢则安的话,说服自己安心地替谢则安打理府内事务。   两人聊到华灯初上,晏宁公主主动说:“你还要看书,回那边去吧。”   谢则安点点头。   谢则安打开门走出去,却见拱门那儿站着一个人,身材英武,面容肃静,目光沉沉地望着他、望着他背后的房门。   不是赵崇昭又是谁。   谢则安刚才没听到半点动静,知道赵崇昭大概没走到可以偷听的范围。他上前对赵崇昭说:“殿下你是来找晏宁的?”   夏末秋初,夜里有点凉,赵崇昭心里也有点凉。他想到刚刚看到的那对影子,他们挨得那么近,近到他恨不得冲进去把他们分开。   但赵崇昭很清楚自己不能那么做。   谢则安和他妹妹是夫妻,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即使和谢则安拜堂成亲的人是他,别人眼中谢则安依然是他妹妹的驸马。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想要相守一生的人,一个是他想要保护一世的妹妹。   他不能阻止他们亲近,不能阻止他们相拥,甚至不能阻止他们同床共寝。   赵崇昭的心脏仿佛被一刀一刀地凌迟着。   明明是他先遇上谢则安的。   明明是他和谢则安成亲的。   赵崇昭伸手牢牢抓住谢则安的手:“我不是来找宁儿。”   谢则安皱起眉,想挣来赵崇昭的钳制,赵崇昭却变本加厉地加重力道。   谢则安深吸一口气:“殿下,你有什么事?”   赵崇昭说:“先去你那边再说。”   想到晏宁公主有可能正在看着,谢则安只能任由赵崇昭牵着自己往外走。   等回到谢则安的院落,赵崇昭才松开手,问道:“三郎你今天不在?”   谢则安说:“去拜访了一位长辈。”他把见到野翁先生的事简略地说了出来,略去了与野翁先生的那一场对话。   赵崇昭对野翁先生的事情也有所耳闻,闻言说道:“这位野翁先生推拒了这么多年,如今都已过了能出仕的年纪了。三郎你遇上这样的家伙总有应对办法,换了我就不成了。”   谢则安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赵崇昭说:“这野翁先生的拳法真有那么好吗?要不三郎你学会了回来也教教我!”   谢则安心里咯噔一跳。   他用这个当拜访野翁先生的借口,赵崇昭恐怕也是现学现卖才这么要求的吧?   谢则安淡笑说:“殿下你以前从来不练拳的。”   赵崇昭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谢则安转开了话题:“殿下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赵崇昭说:“没有,我就是想见见你。”   谢则安抬眼看着他。   赵崇昭说:“最近父皇把皇叔他们都叫了回京,端王叔已经到了,恭王叔说已经出发,其他皇叔也都在路上。父皇的身体快不行了……”赵崇昭握紧谢则安的手,“三郎,这些事我不能和宁儿说,我怕一告诉她,我连妹妹也没了。父皇他身体越来越差,我有时候真恨我自己,我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皇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宁儿也一天比一天虚弱……”   谢则安心头一软。   谢则安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赵崇昭说:“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可以,我愿意把我的寿数分给他们,我愿意不当这个太子,只要能让他们活得长长久久。”他注视着谢则安近在咫尺的眉眼,近在咫尺的鼻梁,近在咫尺的唇。   他想和谢则安亲近,想得快要发疯了。但他不能,他不能这么做,他父皇不会想看到他这么做,他最亲的妹妹也不会想看到他这么做。他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他骗自己妹妹根本不喜欢她的驸马,实际上在很久以前他妹妹就仔细收藏着谢则安给她写的笺纸……   他故意视而不见,只为了能心安理得地把谢则安抢过来。   想到窗上映着的那两个相拥的影子,赵崇昭心脏一阵又一阵地抽痛。   他要忍耐,要忍耐。   如果忍耐能让父皇和妹妹多活五年,那他就忍五年;如果忍耐能让父皇和妹妹多活十年,那他就忍十年……   在那之前、在那之前……   赵崇昭说:“三郎,你想不想去西边?”   谢则安一愣。   赵崇昭说:“端王叔说,你要是能去西边,正好能和你祖父他们在一块。燕统领又是你大哥……”   谢则安瞬间明白了赵崇昭的意思。   他定定地看着赵崇昭。   赵崇昭说:“端王叔在那边,宁儿肯定也能过得快活。”   谢则安说:“我去。若是事情真的像殿下说的那样了,我就去西边。”   赵崇昭说:“那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谢则安一怔。   赵崇昭说:“番邦那边,”他努力让自己稳住声音,“道别都要吻一下的,叫吻别。”   谢则安静默。   赵崇昭当他是默许,俯身将谢则安抵在墙上,轻轻亲上谢则安的唇。在谢则安怔神之际,他叩开谢则安的唇齿长驱直入,深深地攫取那梦寐以求的甘甜。   月光照着周围的花木,稀疏的花影一摆一摆地扫过院墙,挡住了墙边的一隅缠绵。   谢则安想要挣扎已来不及,只能任由赵崇昭吻个够本。   许久之后,两人静静对视。   谢则安说:“殿下该回宫了。”   赵崇昭说:“好。”说完这么一个字,他蓦然转过身,快步迈出院门。   他们之间从未有告白,从未有生死爱恨,从未有难分难舍。   他以后将是一国之君,而他永远是他妹妹的驸马。   谢则安看着赵崇昭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边。晏宁公主的泪沾在他的前襟,赵崇昭的热泪却滚落在他颈侧。   晏宁公主决定向他坦言,而赵崇昭决定对他放手。   正如谢则安所说,他是个赌徒。   但他总是分不出自己是输是赢。   有时他也挺贪心的,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但更多时候他是清醒的,知道这不能要,那也不能要。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谢则安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握在手里走入书房中。今夜戴石被他打发出去了,书房里没有别人,谢则安静静看了那个随身带了几年的玉佩好一会儿,将它放进盒子里收了起来。   谢则安坐到灯下看起了书,他的思绪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记性仿佛都好了许多,一句一句地把上头的文字刻进了心里。   他一个人看到了深夜,伏在案上睡着了。   此时谢大郎已经坐在屋顶一整夜。   他看看远处的星云,又听听屋内的动静。绝佳的耳力让他连谢则安的翻书声和呼吸声都听在耳里,察觉谢则安已经很久没翻向下一页,谢大郎翻身跃下屋顶,站在窗外看着趴在桌上熟睡的谢则安许久,推门走进去把谢则安抱了起来,将谢则安抱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怀里一空的感觉谢大郎停顿良久,抱着配剑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闭上眼睛。   四个人在不同的地方一觉到天明,直至耀眼的阳光照进屋中,他们才睁开眼开始第二天的生活。   又是一个艳阳天。   而伴随着这样的好天气到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第112章      赵英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   这几年来修《本草》和《千金方》等等医籍,京城聚拢了不少名医,可赵英病体渐弱,基本是药石无用了。   谢则安求见暂住谢府的杨老。   杨老说:“我不救赵家人。”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即使我救,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谢则安沉默下来。   杨老对赵家的怨言来自上一辈,先帝一心求长生,做过不少荒诞的事。杨家、前驸马家会遭遇移家灭族的惨祸,几乎都是因为先帝的昏庸。前驸马被太后收养在身边,自幼与皇室亲近,等杨老找回他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一心想让几近崩溃的朝廷平稳地转个向。   杨老既痛惜他又疼惜他,才会回到京城。   救赵家一个公主已让他意气难平,还要他救赵家的皇帝?   绝无可能!   杨老冷嗤一声:“赵家人没死光已经是他们命大了,你还想我帮他们活久一点?”   谢则安沉默地坐在杨老对面,看着落日慢慢西移。   眼睫的阴影落在他脸上,遮挡住那难掩的撼意。赵英对他、对赵崇昭都绝不算好,赵英是个顽固的人,比他和赵崇昭都要顽固,他的所有安排都冷酷得不像有喜怒哀乐的人会做出的决定。他曾经选择放弃垂危的挚友,曾经选择流放势大的忠臣,曾经选择换下亲生的太子,曾经选择很多常人无法做出的选择。   这样的人,仿佛又与当初的老头儿重叠在一块。   老头儿不爱吹嘘过去,他的老友们也不爱提起以前的事,只在某次说漏嘴,提起了老头儿曾经在哪儿参加过某次战役。谢则安回头查了出来,对着那惨烈的资料久久无言。老头儿曾经带着手底所有人参加一次必死的突袭,结果所有人都死了,他活着回来了。   战争结束,老头儿没有接受嘉奖,一个人隐匿在他乡独自度日。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渐渐过上了离群索居的生活。直至他捡到一只野狼崽子,眼中才会偶尔闪现昔日神采。   那绝对是一个心肠冷硬、手段冷酷、脾气冷漠的老头,而且顽固得像茅坑里的臭石头。   谢则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喜欢这种人。   但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在很多人身上看见了那块臭石头的影子。   赵英是这样,杨老是这样,姚鼎言也是这样。   不管是其中的哪一个,他都左右不了他们的决定。   谢则安叹息着说:“确实,生死就像日升月落,谁都阻止不了。”他站起来郑重地朝杨老作了一揖,“这些年来晏宁让您费心了。”   谢则安无功而返,回到主屋后却见晏宁公主含着自己的手指,而手上绣到一半的绢帕沾了一滴血,仿佛晕开的红梅。   谢则安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晏宁公主说:“三郎,一定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父女连心,晏宁公主一整天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些事即将发生。   谢则安知道这种事终究瞒不过晏宁公主,他伸手握住晏宁公主泛凉的手掌:“晏宁,父皇的身体不太好。”   晏宁公主心头微颤,脑中一片空白。   虽然赵英早已提及自己时日不多,真正到了眼前还是让晏宁公主无法接受。尤其是在不久之前她刚发现赵崇昭对谢则安的心思,没了赵英在上头,赵崇昭会不会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他们之间的兄妹情谊,到底还能让赵崇昭忍多久?   晏宁公主怔怔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只能苦涩地安慰:“陛下洪福齐天,不会有事。”   晏宁公主当晚就入宫见赵英。   赵崇昭已经守在病床前,神情憔悴。看到晏宁公主来了,赵崇昭连忙起身抓住她的手臂,说道:“宁儿,你这么晚进宫?”   晏宁公主说:“我担心父皇……”   赵崇昭神情微黯。   他把晏宁公主领到外间,给晏宁公主披了件衣服:“天气转凉了,你得多穿点。”   晏宁公主“嗯”地一声,问起赵英的病情。   赵崇昭说:“太医根本没办法……不过宁儿你放心,父皇一定能醒过来的。”他看着晏宁公主低垂的眼睫,“宁儿,我想通了。”   晏宁公主一怔。   赵崇昭伸手将晏宁公主揽入怀中:“我对三郎不过是一时迷惑罢了,看到三郎长得好看就觉得我是喜欢三郎。”他按在晏宁公主脑袋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像对谢谦他们一样,我觉得他们长得好看,所以才想多多亲近……”   晏宁公主眼眶湿润。   赵崇昭说:“从现在起,我会当一个合格的太子。宁儿,我不会辜负你和父皇的期望,你呢,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就好。假如,我是说假如父皇不在了,我就真的只有你一个家里人了。皇祖母虽然挺好,但终究和我不亲,你在谢家呆着,应该知道一个人若是没有那样的家里人日子会是多么难熬。你和三郎要好好地过,好让我心里也有个念想。古往今来,太子和君王往往得学着称孤道寡,但我一直学不会,宁儿,宁儿,你原谅我说的胡话吧,我只有你们了……”   晏宁公主心头直颤。   她哽咽着搂紧赵崇昭:“哥哥。”   兄妹二人相拥许久,赵崇昭叫人收拾好横塌,让不愿离开的晏宁公主睡在上面,自己则安静地坐在赵英床前,盯着赵英的脸不曾合眼,生怕错过赵英醒来的时机。   白天一到,赵崇昭要代赵英去上朝。谢则安默契地和他错开了,在他离开后才踏入赵英寝殿。   晏宁公主已经梳洗完毕,正握着赵英的手在说话。   谢则安让太医给晏宁公主也把把脉。   太医说:“驸马放心,殿下没有什么大问题,照常调养就好。”   谢则安舒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晏宁公主的头发。   晏宁公主在床前守了一会儿,终于被谢则安劝去用早膳。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晏宁公主眼尖地发现赵英的手动了动,连忙叫来太医给赵英看诊。   赵英在中午时终于转醒,赵崇昭处理完最后一份奏折,快步赶了过来。   瞧见赵英虚弱的模样,赵崇昭眼眶一红,却并未落泪。他伸手抓住赵英的手,那双手长满薄茧,已经有些无力,而他的手修长有力,可以紧紧地握住任何东西。   赵崇昭想起儿时懵懵懂懂地想和赵英亲近,那时候赵英的力气多大啊,腰板是挺直的,头发是乌黑的,才过了十几年就变成了这样。这过快的衰老和病弱与繁忙的事务有关,与他的不争气也有关。他大概是最让赵英操心的人,因为他不仅仅是他的儿子,还是一国太子,未来还将是一国之君。赵英与病痛缠斗那么多年,多半是因为放心不下——放心不下他啊……   赵崇昭说:“父皇,这两天我代为监国,一切都好,没有什么意外。很多事我听了几位参政的意见,也听了太傅的意见,最后才做出裁断。您醒来得正好,等你好起来了赶紧看看我有没有出错。”   赵英看着赵崇昭蓦然成熟起来的面容,心中有着难得的欣慰。他回握赵崇昭的手:“这几天你还得多辛苦一下。”   赵崇昭说:“没问题,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晏宁公主看着赵崇昭眼底的青影,心中一酸,转开了眼。   赵崇昭这几天根本没有好好合眼,白天又得不断适应忙碌的政务,再好的身体也会垮掉。   晏宁公主说:“哥哥,父皇已经醒了,你去休息吧。”   赵崇昭一顿,点点头说:“父皇你也多休息一下,我回头再来看你。”   赵崇昭直接去了隔壁,睡了个又香又沉的好觉。不知不觉他又进入了梦中,梦中他还是那个郁郁不平的小鬼头,暗暗埋怨着赵英不和自己亲近,他总羡慕赵英会抱起晏宁,羡慕赵英会与晏宁说笑,而他不管怎么做赵英都对他严厉至极,仿佛他不是他的儿子,他生下来只是为了当个太子,当个储君。   越来越多人在他背后议论:“根本不适合……”“哪里像太子……”“大庆要倒霉了……”   他捂着耳朵一直跑一直跑,那些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的耳朵震得再也听不到任何东西。   忽然,所有声音倏然安静下来。   天地之间只剩一个人在说话。   “殿下,我们一起去干点小坏事……”   “殿下,我有一个小小的主意……”   “殿下,我这里有个小想法……”   他们在堂哥迎亲路上放过鞭炮,在“清流”家里炸过茅房,在晏宁生日时放过烟花……   只要他们凑在一起,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他想过,若是他喜欢吃喝玩乐,那他们就吃喝玩乐一辈子……   当很多人都不打算再站在他身边时,有那么一个人站到了他这边,并且只字未提自己做过多少事。   每个人都有更亲近的人,他只有他,他只有他……   赵崇昭想要朝梦中那个人伸出手,忽然听到一声叫唤:“哥哥……”   赵崇昭的手顿在半空。   那个人消失了。   是啊,他不仅仅有他,他还有父皇,他还有妹妹,他还有背在身上的责任……   父子兄妹。   江山社稷。   赵崇昭猛地睁开眼。   他抬手摸向自己的脸,发现上面湿了一片。   三郎,三郎,三郎。   赵崇昭坐了起来,招呼张大德给自己穿好衣服,用温水洗了把脸。   外面斜阳正好,可见他这一觉睡了很久。   赵崇昭快步迈出门,走到赵英的寝殿那边。赵英已经被内侍扶到轮椅上,坐在案前书写。   见赵崇昭来了,赵英说:“我让宁儿和三郎先回去了。”   赵崇昭点点头,说:“我一不小心睡久了,等会儿我让人把奏折送过来,有决断不了的可以直接问父皇。”   赵崇昭说:“先吃个饭吧。”   父子俩单独吃饭还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赵崇昭有点食不知味,草草填饱了肚子,专心给赵英夹菜。   赵英精神不好,吃得慢,也吃得少。赵崇昭看得心焦,让张大德过一个时辰再送点粥菜上来。   赵英说:“人老了就是吃这么少的,别担心。”   赵崇昭说:“父皇您不会饿我可会饿,是我自己要吃。”   赵英只能由他去。   赵崇昭把政务都搬到了赵英寝殿中,父子俩经过几日的朝夕相处,关系倒是比从前亲近了不少。赵崇昭学得快,几天功夫已经完全上手,直消小半个时辰就能在浩瀚如海的折子中把重要的奏折挑出来给赵英念。   赵英听得多,说得少,就算开口也只是点拨和引导,并不直接给意见。   赵崇昭一点都不觉得不耐烦。   不知不觉,赵英竟熬到了秋闱,而且身体似乎恢复了大半,甚至能亲自上朝了。   赵崇昭暗喜在心,可找太医一问,太医又面色晦暗。   赵崇昭心中那根弦始终死死绷紧。   秋闱一结束,有人欢喜有人愁。   秋闱就是乡试,士子们会赶到省会考试,而京城士子则在太学考。谢则安是百川书院出来的,自然是和京城士子们一同在太学考试。   谢则安考完之后就专心地在家陪弟弟妹妹玩儿,偶尔陪晏宁公主进宫看看赵英或去拜访野翁先生,日子似乎过得闲适又舒心。   别家有考生的人都提前去放榜的地方候着,谢府却没有动静。谢晖夫妇还在西边,谢季禹又去火药作坊那边呆了半个月,家里不是老就是小,都不适合出去和人挤。   乡试中主考官的影响力不如会试,谢则安并不担心自己过不了,需要猜的只有名次而已。   谢则安自然也想名列前茅,但这些时日他与其他士子交流得多了,绝不会夜郎自大,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最有能耐。   谢小妹倒是很关心这件事,放榜这天早早端着板凳在大门口候着。   随着太阳高升,一骑快马从城西那边跑来。   马上的人翻身落地,满脸喜色地说:“报喜!报喜!”      第113章      “小谢官人中解元啦!”   报喜的人高兴地喊了出声,饶是谢府仆从素来本分守己、不喜张扬,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炸开了锅,奔走相告。   后面还有几批报喜的人,扼腕地看着第一个骑马到达的家伙领走了管事给的大红包。管事和徐婶没有让他们白跑一趟,统统都给了点儿喜钱,若不是赵英刚刚大病了一场,不宜大操大办,管事真的恨不得大摆流水席,让别人知道自家小官人多有能耐。   谢则安正和晏宁公主说着话,听到喜报后呆了呆。   晏宁公主说:“这是三郎你应得的名次。”   晏宁公主与谢则安相处最久,最清楚谢则安是什么水平。他的经义师从徐君诚,刑律师从姚鼎言,诗赋有顾家父子把关,哪方面在同年考生中都是出类拔萃的,除非有更天才的人出现,否则解元绝对是谢则安的囊中之物。   谢则安经历过不少大起大落,很快平复好心情,感叹说:“老是和大伯说自己多了不起,真正考起来还是不太确定。”   晏宁公主说:“等明年春闱考完了,你又过了吏部考核,就可以到底下去历练了。”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不到地方上锻炼几年,往后可不好往上走。”   谢则安知道晏宁公主的顾虑,一来是怕他有了出身却没有资历;二来是怕赵崇昭故态复萌。   这段时间他和赵崇昭几乎没打过照面,回想起过去种种,谢则安心中也有些怅然。   但他们已经做出选择,断无再回头的道理。   谢则安点头答应:“我会争取。”   自从谢则安乡试得了头名,许多人就有意识地把“小谢驸马”改口为“小谢官人”或者“小谢解元”。前者意味着他是皇室的附庸,后者却是更突出他自己的能耐。   谢则安入宫时引路的内侍也改了口:“小谢解元,陛下用膳时还提起你了呢。”   谢则安问:“怎么提的?”   内侍说:“陛下和太子殿下说你是同辈中最有本领的,让太子殿下多和你亲近亲近。”   谢则安苦笑。   他与赵崇昭怕是亲近不起来了。   赵崇昭心里藏着一把火,假如他们太靠近,那把火就会把他们都烧着。   赵崇昭已经渐渐成长成一个理智冷静的储君。   赵崇昭不想自己这把火烧起来,他也不想。   仔细想来,晏宁出的主意倒是最稳妥的。   分隔两地,什么情分都会淡掉。   谢则安敛起思绪,去拜见赵英。   赵英最近精神不错,见到谢则安带笑招呼他坐下:“三郎,过来。”   谢则安说:“父皇你看起来好多了。”   赵英颔首,说:“拔得头筹的感觉如何?”   谢则安直截了当地回答:“爽!”   赵英乐了。   笑完以后他又忍不住问:“你和崇昭最近怎么了?”   谢则安微愣,笑着说:“没怎么啊,还是和以前一样。”   赵英说:“你就是把什么事都看得太清楚了,论滑头,京城哪有人比得过你。”   谢则安大呼冤枉。   赵英转了话题:“听说你拜访过野翁先生。”   谢则安说:“野翁先生很好相处。”   赵英说:“对你来说好像和谁都很好相处。”比如姚鼎言、徐君诚,两人之间隐隐对立,谢则安却同时让他们两人的非常看重。   谢则安说:“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   赵英说:“又或者是你比较聪明。”他看着谢则安,“你想和谁好的时候谁都没法阻止你,你不想和谁好了,你也有办法一点点远离。”   谢则安说:“不,人心是最难控制的。”他低着头,“感情这东西并不是说收就收说放就放,它往往是由不得人的。我和谁都处得好,是因为我不去踩某些敏感线,若是我踩线了对方肯定也会和我翻脸。”   赵英说:“所以我说你聪明,”赵英与谢则安对视,“很多人并不知道线在哪里,踩过去了还懵懂无知。”   谢则安沉默。   赵英说:“我们以前聊过,一把刀太锋利了容易割伤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你说了,要么给他造把刀鞘,要么把他毁了。六年前你们努力着让它不被毁掉,如今你和它都成长起来了——你说说看,它的刀鞘应该怎么造?”   谢则安心一沉。   他说:“我不知道。”   赵英说:“三郎,我希望你是刀鞘的一部分。”   谢则安抬起头看着赵英。   赵英说:“当然,眼下你还不行,你要多锻炼几年。我留下下一道旨意,时机到了就会有人给你宣读。”   谢则安认真地说:“一定不辜负父皇您的期望。”   赵英说:“不要答应得这么轻松……”他望着谢则安,“崇昭他还有个致命的毛病。”   谢则安心头一跳。   赵英说:“他好像喜欢男的。”他顿了顿,“这不算什么,一时迷惑而已,很多人都有过。上次老虎入城的事让他清醒了,我看他暂时还没喜欢上别人。三郎,我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大概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你从任地回来时恰好崇昭三年孝期结束,他说的在青云观许下的十年也到了。”   谢则安说:“父皇您会活得长长久久。”   赵英摆摆手,继续说:“如果到那时候崇昭还是这样,你就帮他操办大婚。”   谢则安一怔,苦笑道:“我说话殿下不一定会听……”   赵英说:“我会给你留一样东西。”   谢则安望向赵英。   赵英说:“劝君尺。”   谢则安听说过这东西,劝君尺是太祖传下来的东西,若是太子不堪造就,可留劝君尺一把,行劝导君王行事之责。   自开国以来,拿到劝君尺的人不多,不过细细数来竟没几个能善终的。就连曾经拿到它的前驸马,也曾遭逢厄难……   想想这也是应当的,为人君者哪个喜欢被一把劝君尺压在头上。就算当时没什么,回头看见那一段段黑历史,一定也会心塞无比,格外不开心。   但在那之前,劝君尺又是护体法宝。用得好了可以干涉君王的决定,避免许多祸事。   偏偏赵英交待他的第一件事,是让赵崇昭大婚……   谢则安不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   谢则安说:“父皇如此看重,实在愧不敢当。”   赵英直截了当地回答:“不敢当也要当。”   谢则安:“……”   见谢则安一脸憋闷,赵英少有地笑得开怀。   他说道:“也不一定要你操这个心,毕竟崇昭还小,等他稍长一些就会想了。二十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你不逼他他也想娶。”   谢则安说:“最好是父皇你说的那样,要不然你也知道殿下的脾气……”   赵英说:“我也知道你的本事。”   谢则安沉默。   赵英说:“有得必有失,劝君尺可保谢家一门平安,这一点你总清楚吧?”   谢则安说:“……您的意思是,殿下以后会丧心病狂地折腾谢家满门?”   赵英说:“我不知道。”他语气缓滞,“我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要是今年就去了,那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不知道。但崇昭的性情、你姚先生的性情,三郎,你应该也看得清楚才是……”   赵英一番恩威并下的说辞让谢则安心中微微泛苦。   早在几年之前谢季禹就给他分析过姚鼎言其人,再加上这几年赵崇昭反复无常的行事作风、潜流暗涌般的疯狂欲念,没了赵英的敲打指不定真会祸及谢家。潼川谢家原不是他们管的,但谢老爷子存着将族长之位传给谢季禹的想法。这在别人看来是香饽饽,可对谢季禹来说却不是,这等于他要腾出手来肃清谢家上下,免得日后为他们所累。   他想继续单纯地自保根本无法做到。   姚鼎言、徐君诚眼下都对他极好,等将来真正交锋时还会这样吗?到时他必然要选择其中一方,否则两边都讨不了好。   怎么看未来都暗藏凶险。   谢则安再次保证:“定不负父皇期望。”   赵英说:“国舅曾对我说你和别人都不一样,只要我对你好一点,你自然会为我和崇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谢则安瞪大眼。   赵英说:“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你还是个儿还那么小,虽然不太好骗,但也没现在这么滑溜。”   谢则安辩驳:“我哪里滑溜了……”   赵英没理会他,径自说:“但我对你不好。”他目光微敛,“我不需要你对我和崇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希望你能好好成长,成长成可以维护更多人的男儿大丈夫。那种一心为崇昭巩固皇权的人太多了,不需要多你一个,你应该当你徐先生或者姚先生那种人,有抱负,能变通,知进退,明是非。”   谢则安心头一震。   他苦笑说:“我差先生他们太远了。”   赵英说:“有你和晏宁的婚事在,有些事你可能会做得比别人艰难一些,但你肯定可以做到。”   谢则安不说话。   赵英说:“只要你想去做。”   谢则安说:“父皇的话,我会记在心里。”   赵英微微点头,正要让谢则安回去,却听有人来报:“恭王到了!”   赵英一顿,说:“进来。”也没提让谢则安回去。   谢则安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恭王。   即使赶了那么远的路,恭王依然俊朗非凡,当年折服京城无数少女的风姿仿佛丝毫没有被岁月吞噬。   相较之下,赵英真的老了。   恭王看到赵英的白发,心中也有几分不忍。他看向坐在旁边的少年,责问道:“你们怎么不劝劝他?什么事都自己干了,哪有可能活得久。”   恭王的话让旁边的内侍非常不满,瞪了恭王一眼。   赵英听在耳里却有些欢喜,他们兄弟之间早有隔阂,能听到恭王这样的话已是十分难得。   赵英问:“谭先生在北边可习惯?”   听赵英一开口就提到谭无求,恭王心生警惕,他说道:“习惯,当然习惯,哪有不习惯的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个人是什么脾性,他对自己过得如何根本不在意,就算让他去更北边定居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赵英说:“不在意不等于过得习惯。”   恭王不满地反驳:“我当然会给他准备最好的,他喜欢吃什么、他喜欢用什么、他喜欢读什么书听什么曲儿,难道我会不清楚?要是北边真的那么苦,不消你提,我会把他送回京城。临均他——”瞥见谢则安在一边竖着耳朵旁听,恭王掐断了这个话题,“反正谭先生他在北边过得很好就是了,他信任我,我也信任他。我回京根本不需布置什么,谭先生自然会把北边守好。”   见恭王言之凿凿,赵英神情微顿。   等恭王说完了,他才轻轻说:“那真不错。”      第114章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一入冬,赵英身体竟好了不少。他决定亲自去主持冬祭,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百姓不明就里,满怀欢喜地等着赵英出现,一派欢喜祥和。   赵英乘车沿着御街直走,精神虽有些疲乏,却看得格外认真。等到了祭台那儿,赵英说:“这边可有备马?”   内侍赶紧说:“有的。”   赵英说:“牵三匹过来。冬祭吉时还未到,六弟,九弟,你们陪我到后头骑骑马。”   赵崇昭想要劝,最终还是忍住了,眼巴巴地看着赵英和恭王、端王上马离开。   他叮嘱禁军统领:“跟紧一点,千万不能出问题。”   赵英与两个弟弟打马疾行,胸中的郁气散了大半。自从病后他再也不曾碰过马匹,可这一天他心中隐隐有点儿预感,因而反倒少了顾忌。   等周围的禁军离得远了,赵英才稍稍慢下来,对恭王说:“六弟,我原想着我会死在马上……”   恭王说:“皇兄哪会再上沙场,这个心愿只能我来实现了。”   赵英说:“你也莫要涉险,你若出了事,北境危矣。”   恭王说:“我若出了事,还有……谭先生,还有边境无数能人志士。北境之固绝不是我一人之功,我一年回京数月,不也安然无恙?”   赵英说:“你竟也学会谦虚了。”   恭王说:“实话而已。”   端王像从前一样缄默着,骑马跟在他们身后。   赵英说:“九弟,你若在西边过得不习惯,大可回京来。我上次说的事还作数,宗正之位你随时可以坐。”   端王苦笑说:“皇兄你不要埋汰我了,我这人闲散惯了,你让我管着那么多宗亲我哪里管得来。”   三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在吉时到来前回到了祭台。   赵英主持冬祭时,恭王的目光转向了端王,直至端王发现了他的视线才悠悠地转开眼。   端王心中微微一跳,专注地看向祭台。   其他兄弟虽多,但都老的老,残的残,只有他和恭王正当壮年又享有盛名,恭王那不明不白的视线让他心里打了个突。这也是他一直小心行事的原因,恭王这头猛虎从前就够难缠了,能让赵英皇位大多是看在那位“临均”的面子上。赵英一去,恭王说不定就反了,毕竟他们那位侄儿的表现可远远不如赵英!   端王不会傻到当出头鸟,恭王说不定正愁师出无名呢,他贸然行动岂不是送上门给恭王一个“出兵勤王”的绝佳借口?   还是等恭王按捺不住动手了,他再好好搅搅浑水,好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端王心中有了计较,表现得更为从容,在归去的路上甚至还开口邀恭王过府一叙。   恭王对下属亲近得很,对兄弟却很疏淡。他瞧了端王一眼,说道:“免了。”   一行人齐齐入城,各自归家。   谢季禹回到谢府,谢小弟和谢小妹快步跑了上来,谢小弟年纪小,什么都不怕,伸手朝谢季禹要抱抱。谢季禹伸手把谢小弟抱了起来,见谢小妹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牵住谢小妹的手说:“你哥哥呢?”   谢小妹说:“在主屋那边和嫂嫂说话。”   谢季禹抱着一个牵着一个,径直走向主屋。到了谢则安门外,谢季禹发现气氛有些凝滞,他叹息了一声,走进门问:“都在呢?”   谢则安正在宽慰晏宁公主,见谢季禹来了,如释重负:“阿爹你来得正好,刚才你不是见着了陛下嘛,和晏宁说说他气色是不是好多了。”   谢季禹说:“陛下他精神很好,还去骑了马——”   谢季禹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个内侍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殿下,驸马,谢大人!宫里急召!快跟我来!”   谢则安心头一跳。   晏宁公主猛地站了起来,脚却不由得有些发软,整个人摇摇欲坠。   谢则安怕晏宁公主有事,伸手扶住她,叫人拿来披风和帷帽,一把抱起她:“别担心,我这就带你进宫。”   谢则安抱着晏宁公主上马,快马加鞭赶向皇城。马蹄踏过一道又一道大门,来到了最后的石阶前才蓦然止步。   谢则安带晏宁公主下了马,认真地打量着晏宁公主的气色。晏宁公主费劲地回握谢则安的手:“我没事,我们进去吧……”   谢则安却抬头看着不远处。   另一拨人也到了,为首的是去处理冬祭杂事的赵崇昭。他们相隔得不远也不近,眼前却像有着一条无限宽广的鸿沟,谁都无法往前迈半步。   赵崇昭早就看到谢则安和晏宁公主了,敢在宫中骑马的人不多,远远看到马上的两个人他就猜出是谁。等看到谢则安抱着人下马、看到谢则安和妹妹双手紧握,赵崇昭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想到赵英危急的病情,赵崇昭心中的酸涩又减了几分。   他们兄妹亲如一人,妹妹能有一个圆满,那是天大的好事。   赵崇昭强迫自己迈出了灌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地走进谢则安。他控制着将要哽咽的声音,点头说:“你们也赶到了,一起进去吧。”这一句话说得自然又平静,实际上每说一个字都像有把尖刀刺入他胸口。   谢则安与赵崇昭相识多年,一下子听出赵崇昭语气之下压抑着的感情。他眼睫微垂,与晏宁公主落后赵崇昭一步,一起走进赵英寝殿。   会诊的太医们面色如土,灰败不已。   赵崇昭没有迁怒,拉过晏宁公主的手快步走到床前。   从秋到冬,赵英已将事情都安排好了。见到一双儿女齐齐来到床前,赵英先是抬手理了理晏宁公主的刘海,然后看向赵崇昭:“宁儿以后就靠你护着了。”   赵崇昭认真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下去了,一下子夺眶而出。他满心苦楚,最终却只能说:“我会的,我会一直疼宁儿。”   赵英说:“你将来也早日大婚,称孤道寡的日子并没有那么风光,你身边总要有人陪伴才行……”   赵崇昭不愿说谎,抓住赵英的手哭了出来。   赵英只当他情难自禁,没再多话。他放缓了呼吸,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谢则安。   谢则安连忙上前:“父皇!”   赵英说:“三郎,好好对宁儿。”他看向哭得像个孩子的赵崇昭,“也好好对崇昭。”   谢则安愣了愣,说:“……我会的。”   赵英说:“有时候我觉得遗憾很多,总想再活久一点,哪怕几天都好。但看着你们三个人和当初一样好,我又觉得没什么遗憾……”   赵崇昭死死抓牢赵英的手:“父皇!”   赵英说:“姚先生的万言书,你看过了吗?”   赵英话锋忽转,赵崇昭怔了一下才答:“看过了!”   赵英说:“里面有很多很好的想法,但你一定要记住四个字,循序渐进。”   赵崇昭牢牢地把这四个字印在心里。   他向赵英保证:“我绝对不会忘记父皇您的话!”   赵英说:“若是贪功急进,后果不堪设想……”   赵英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睛也慢慢闭上了,神色安详得如同熟睡了一样。   谢则安三人泪流如雨。   丧钟响彻京城。   明君离世,举国同哀。   赵英生前留下了好几份的旨意:定参知政事孟元绍、徐延年,太子太傅徐君诚为顾命大臣,拜孟元绍为相,徐君诚、姚鼎言入政事堂,拜参知政事;诸王世子在皇城外围设府,比邻而居,多与新皇亲近;新皇遇事应多向三位顾命大臣以及恭王、端王两位皇叔请教……   赵崇昭一道道地往下听,知道赵英临去前仍在为他操心,不由更为伤心,在灵前足足守了三天。   赵英的丧事处理完毕后,赵崇昭的登基仪式被提上日程。   孟元绍这个丞相与刚致仕不久的张相一脉相承,都是圆滑世故的人,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方宝成主礼部,拿出了好几个方案,孟元绍每看一个都说:“不错,不错,挺好的。”方宝成拿他没辙,只能曲线救国,让杨珣去问赵崇昭的意思。   赵崇昭心中沉郁,哪有心情大操大办,给了个明确的指示:“一切从简。”   登基仪式依然是先行祭礼,想到赵英临去前正是在祭台上主持冬祭,赵崇昭又忍不住泪落如雨。   不少老臣见赵崇昭真情流露,心中亦感念起赵英的好来,对赵崇昭这个新皇多了几分认同。不管以往如何,至少眼下看来赵崇昭是个纯孝之人。   祭礼行完,孟元绍朝赵崇昭奏道:“礼成,请即皇帝位!”   众臣扶拥赵崇昭至金椅前,由孟元绍取衮冕替赵崇昭戴上,众臣按早朝时的秩序排班就列,朝赵崇昭行大礼。再经过一长串繁复的礼仪,赵崇昭才得以入太庙,追尊赵英为圣武皇帝、先皇后为圣德皇后。   百官称贺。   赵崇昭看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第一次体会居高临下俯瞰众生的感觉。   他心中并不全是志得意满。   许多复杂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次年春闱如期举行。   谢则安在春闱前又一次闭关备考。   春闱在京城举行,汇聚了来自各州的士子,他们都通过了乡试,而且不少都名列前茅,粗略一数,“解元”都有四十来个,而谢则安只是其中一个。   谢则安与许多同年考生往来,每次交流都感觉自己更进了一步,真正开始考试时已经变得从容不迫起来。   张榜日一到,谢则安又一次名列榜首。   称他“解元”的人纷纷改口称“会元”,解元各州都有,“会元”三年只有一个啊!   京城有人暗暗开了赌局,赌赵崇昭会不会给谢则安一个“三元及第”。怀疑谢则安的人不在少数,可谢则安的文章一流出来,所有人都住了口。   不愧是姚鼎言、徐君诚教出来的啊!   再看那一手诗赋,虽说不是惊才绝艳的那种,切入点却总是别具匠心,叫人读来耳目一新,又不得不承认他十分切题。   不管哪方面来看,前面的“双元”都是实至名归的。   若是殿试文章再作好一点,他不得状元别人还要替他喊冤呢。   孟元绍心情挺复杂,因为他手里还拿着赵英的旨意,等谢则安从任地归来就将劝君尺交给他。赵英对谢则安这么有信心,他怎么能拦得住谢则安这大好势头?   偏偏谢则安又是姚鼎言的学生。   提起姚鼎言,谁心里不会打个突?   明明都去守孝了,居然能被赵英夺情复职,一眨眼还入了政事堂、成了参知政事!孟元绍有预感,他这个相位说不定坐不了多久。   虽然谢家父子看着不算完全偏向姚鼎言那边,但要是姚鼎言开了口呢?   孟元绍只能拿出一贯的推字诀,一律把要做的重要决定留给赵崇昭。   赵崇昭与孟元绍打了一段时间交道,很快了解了孟元绍的算盘。他对孟元绍有些不喜,但想到孟元绍是赵英留给他的丞相,只能忍了下来。忍归忍,遇事他极少与孟元绍相商,更经常找曾经是自己太傅的徐君诚、自己敬佩不已的姚鼎言。   徐君诚、姚鼎言两个新加入政事堂的“新人”,在赵崇昭心中的分量竟比其他老臣都重。   这日徐君诚和姚鼎言从政事堂出来,沿着青石道一起往皇城外走。   静默许久,姚鼎言先开了口:“君诚兄,你老师近来可好?”   听到姚鼎言提起秦老太师,徐君诚心头猛跳。姚鼎言已暗中开始把秦老太师的门生压下去,他看在眼里,却不能和姚鼎言一样在赵崇昭面前肆意进言。   秦老太师对这点很不满,徐君诚唯有苦笑。赵崇昭看重他是看在这些年的师生情谊上,赵崇昭看重姚鼎言却是因为他打心里认同姚鼎言的许多设想,时日一久,此消彼长是免不了的。在帝王心中昔日师生情分能撑多久?赵崇昭终究会放手去做他想做的事。   而且他若是和姚鼎言用一样的手段,与自己看不惯的那些做法又有什么不同?   徐君诚说:“老师他精神还不错。”   听到徐君诚仍诚挚地喊一声“老师”,姚鼎言心中失望。政事堂那几位老臣都无意相争,明显与孟元绍一般脾气,整个政事堂内只有徐君诚能与他一争,偏偏徐君诚明明正当壮年却锐意全无,实在让他失望。   姚鼎言说:“三郎这次不知能不能中状元,他若真能三元及第,你准备送他东西?”   徐君诚说:“鼎言兄又准备送什么?”   姚鼎言说:“我会将我这几年来陆陆续续写下的文稿都交予他。”   徐君诚一震。   姚鼎言说:“我觉得三郎有超于你我的能力,有些事若是我做不成了,我会盼着三郎替我做下去。”   徐君诚沉默。   姚鼎言说:“君诚兄为官多年,到底做了些什么?”   姚鼎言这话有诛心之意,可徐君诚听后反倒云淡风轻了,他淡淡地答道:“我只尽了本分,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姚鼎言说:“依我愚见,君诚兄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徐君诚抬头望着姚鼎言。   姚鼎言说:“君诚兄在地方时也曾锐意变法,可惜底下的人阳奉阴违,差点铸成大错。当时若非文公相助,君诚兄恐怕难以收场。”   徐君诚道:“鼎言兄既然知道这件事,推行你的新法时应当更谨慎才是。”   姚鼎言见徐君诚面色未改,只能答道:“那是自然。”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次简短的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徐君诚看着姚鼎言拂袖离去,眉头皱了皱,最后千思万绪都付作一声轻叹。他迟迟不愿依老师的话行事,未尝不是想看看姚鼎言能做到什么程度,若姚鼎言真的能做成,于国于民都是好事。若是姚鼎言做不成,他还保有与赵崇昭的师生情分,说不定还能补救一二。   徐君诚俯身坐入软轿,在那轻微的晃动中出了神。   三天之后,殿试开始。   赵崇昭终于见到了谢则安。   不知不觉他们已有一两个月没见面,谢则安看起来瘦了一点,不过依然俊朗非凡。所有士子之中谢则安离他最近,离御阶仅有数步之遥,离他不足十米,他从御阶上望下去,可以清晰地看见谢则安的每一丝表情。   赵崇昭的目光贪婪地在谢则安身上扫了一轮,才让人宣布殿试开始。   殿试是赵崇昭亲自出题,他写了个与农桑有关的题目。西边久经战乱,百废待兴,正需要专擅民生的人才,谢则安若是写得好,自然而然会被安排到那边去。   谢则安一拿到题目,瞬间回忆。   他并未抬眼看向赵崇昭,而是挥毫疾书。   第一个写完的是他。   听到谢则安轻敲桌上的瓷铃,赵崇昭精神一振,直直地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抬起头安静地与赵崇昭对视。   想到自己要亲自送走谢则安,赵崇昭心如刀绞。但转念一想,他们的一生还那么长远,根本不需急于一时,慢慢地也就心安了。   等有资格参加殿试的士子统统敲铃交卷,赵崇昭示意他们可以先去御苑赏赏花,自己开始评阅“答卷”。      第115章      谢则安不是十几岁的毛头青年,喜怒未形于色,进退有据地和同年士子往来。既然想要走这条路,他应对起来比以前要谨慎得多,与大部分士子都谈过几句,没刻意亲近谁也没刻意冷落谁。   一轮下来,哪些人值得一交,哪些人只适合打个招呼,谢则安心里已经有了底。   等他一一估量完,正殿那边敲钟了。士子们三步并两步地回到殿中,屏息等待赵崇昭的阅卷结果。   赵崇昭也想一下子宣布自己心中的结果,但还是忍住了。他示意内侍念了三篇文章,一篇是谢则安的,另外两篇分别出自阎三弄、李绅之手,阎三弄是寒门弟子,出身贫寒,行文之中对农桑及民生了若指掌;李绅出身甘梁李家,眼界宽广,行文酣畅淋漓,许多想法颇为新奇。   众士子不明所以,但还是凝神细听。每听完一篇,大部分人都忍不住击掌而赞,由衷佩服。   等谢则安的文章一出,殿中反倒有些静寂。   谢则安这篇文章集阎三弄、李绅两人的优点于一身,甚至比他们俩的长处都要高出一层。   赵崇昭见众人噤声不敢言语,站起来说:“这三篇文章我都觉得极好,各有所长,难分高下。”   阎三弄和李绅闻言对望一眼,齐齐站出来说:“谢会元的文章最佳,三弄(绅)自愧不如。”   赵崇昭满意地一笑。   三元及第是大庆朝前所未有之事,更别提谢则安还是个驸马——而且年纪极轻!阎三弄和李绅都比他年长七八岁。   赵崇昭这番作派自然是想避免旁人乱嚼口舌,见阎三弄和李绅都够识趣,他光明正大地在榜首位置写下谢则安的名字。   皇榜一张贴出去,不少人争前恐后地挤上去。   晏宁公主一直在家中等消息,谢府仆从也早早派人去侯着了,皇榜一出,涌向谢府报喜的人多不胜数。   管事和徐婶喜笑颜开,并不吝啬赏钱,只要来了、说了几句吉祥话都给。   谢小妹和谢小弟是最高兴的,谢小妹朝管事讨了串“遍地桃花”,在谢府大门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若不是年前刚去了,谢府还能更热闹,所以谢小妹放鞭炮时其他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她放完了才叫她别再闹腾。   谢则安骑着马戴着花沿着朱雀街一路游行,在京城大大地露了一把脸,“小谢状元”这个称呼很快取代了“小谢驸马”,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兴奋交谈,说的都是“小谢状元以前来过我们店”“小谢状元以前买过我东西”“小谢状元人可好了”,仿佛人人都和“小谢状元”非常亲近一样。   谢则安没来得及回家,绕了一圈后又赶赴琼林苑。士子们能走到这一步,要么满腔笔墨,要么满腔抱负,行走在琼林苑中虽然欢喜又激动,却还是十分镇定,没谁闹出什么笑话来。   甘梁李家与潼川谢家一直有往来,李绅主动上前向谢则安问好。谢则安说:“殿试时间仓促,李兄恐怕还有很多大好想法没有写出来,有机会定要讨教一二。”   李绅说:“千万别,我听着就觉得有些可怕。”   谢则安一愣,问:“为什么?”   李绅说:“记得我大伯吗?我大伯前两年来过京城,你说上门朝他讨教一二,结果弄得我大伯几天都没睡好觉,回去后还心有余悸……”   谢则安乐了,说道:“李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   有了李家大伯这个引子,两个人很快熟悉起来。聊了一会儿,李绅扫视一圈,指着在某个角落站着的阎三弄说:“你看那家伙又躲起来了,这脾气往后可怎么办哟。”   谢则安说:“李兄和阎兄认识?”   李绅点头如捣蒜:“认识认识,我是东边来的,他是西边来的,结果住到了一块,挺有趣的。就是这人太闷了,不太爱和人往来。”   谢则安说:“西边?具体是哪儿人?”   李绅说:“很西!去年西夏人不是把河谷平原还给我们了吗?他家就在河谷平原前面一点点,叫什么来着,他当时说得很快,我听不太清……”   谢则安说:“旱肃县?”   李绅猛地点头:“对对对,旱肃县!三郎你怎么知道的?”   谢则安说:“家里有人在那边,对那儿比较了解。”说完他微讶地抬头,“阎兄?”   阎三弄点头,说:“我也知道你。”   谢则安笑着说:“我这么有名了?”   阎三弄说:“我见过谢将军和燕将军,他们很厉害。”   阎三弄说得简单,谢则安却一下子明白了,大概就是他祖父和燕冲提到过他,阎三弄才会过来打招呼。   谢则安说:“没想到绕了一圈大家都认识,世界可真小。”   李绅苦笑说:“不是世界小,是三郎你太出名吧。”本来发现自己要和谢则安一块殿试他已经够有压力了,赵崇昭一让人念他们三个人的文章,他就知道糟糕。差距明显摆在那里,赵崇昭的意思多明白啊,就是让他们主动承认不如谢则安。   好在他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要不然赵崇昭这么干非让他恨上谢则安不可!   阎三弄没再插话,仿佛真的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而已。   谢则安和李绅聊得正欢,赵崇昭到了。   赵崇昭一眼扫见了谢则安。   见谢则安正与人聊天,不由多看了谢则安旁边的李绅一眼。赵崇昭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叫人宣布琼林宴开始。   谢则安身为状元,自然得迎上去跟在赵崇昭身边。   赵崇昭叫人把酒端上来,转头望着谢则安:“三郎,第一杯酒来喝。”   谢则安一顿,含笑应道:“谢陛下赐酒。”   赵崇昭盯着谢则安微染上了酒的薄唇一会儿,转开了眼,与其他人说起话来。   琼林宴结束时谢则安被灌了不少酒。   赵崇昭吩咐张大德把谢则安送回谢府。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更多的交流。   谢则安回到家中,酒基本醒了。他邀张大德坐下:“大德,我们也许久没好好说话了。”   张大德说:“三郎,我和我哥早就知道你会有出息的。”   谢则安说:“我可能会离开京城一段时间,或许一两年,或者两三年。”   张大德一愣:“三郎你不能留京吗?你可是状元啊!”   谢则安说:“地方上还是要去的。大德,你是陛下身边的亲近人,你要多看着陛下一点。”   张大德说:“我明白,有什么事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哥。”   谢则安说:“不,不能这样。”他看着张大德,“陛下需要的是完全忠于他的人,你若是做不到,很可能不能再留在陛下身边。你是宫中的人,一举一动都有暗卫盯着,我希望大德你能少和张大哥联系,最好是陛下不开口你就不出宫去见他,事事以陛下为先。”   张大德心中一凛,点头说:“我明白三郎你的意思了。”   谢则安送走张大德,入内找李氏和晏宁公主说话。李氏心中欢喜,抓起谢则安的手却落下泪来。   望子成龙的心谁都有,原以为谢则安此生不会再有出头的机会,乍然听到这样的喜讯,李氏怎么能不高兴。   谢则安和晏宁公主对视一眼,等李氏哭完了,晏宁公主才柔柔地开口:“阿娘,我与三郎商量过了,三郎可能不会留京。”   李氏听后先是一愣,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牢牢抓住谢则安的手:“三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谢小妹在一旁听得仔细,闻言眼眶一红:“哥哥你带我吗?”   谢则安刮了刮她的鼻子:“我把你带走了,赵昂来了找谁玩去。”   正好碰上赵英离世,赵昂和谢小妹不好明着定亲,但裕王已于谢季禹见过了。两个人都对这桩婚事很满意,默许了他们的往来,等国丧过了再把事情定下来。   谢小妹听谢则安提起赵昂,脸色发窘,跑掉了。   谢则安笑了起来。   到底还是小女孩儿,即使被他教得比别家的女儿都大方,提起自己的心上人依然会不好意思。   在谢府一片欢欣的时候,姚清泽心情却不太好。他看到姚鼎言把近几年的文稿收整在一起,带着出了门。   姚清泽走进姚鼎言书房,指着书柜一角问在姚鼎言屋内伺候的奴仆:“父亲把那边的文稿也拿出来了?”   奴仆见他脸色不太好,小心翼翼地说:“是的。”   姚清泽一顿,没再说什么。   等回到自己房里,姚清泽一手扫掉了自己桌上的东西。他知道姚鼎言去哪里,姚鼎言是去谢府,今天热闹了一整天,“谢三郎”这三个字他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姚清泽知道自己父亲非常看好谢则安,但知道姚鼎言把连自己都不能碰的文稿带去谢府,姚清泽还是无法平息心中的郁愤。   他才是他儿子!   若不是祖母离世,状元的风光哪轮得到谢则安占了!   姚清泽出门找人喝酒。   沈敬卿也在喝酒的人之中。   沈敬卿当初被谢则安安排的人挤出东宫,本就对谢则安怨恨有加,一看姚清泽的神色便知他在想什么。姚鼎言步步高升,姚清泽是姚鼎言最出色的儿子,沈敬卿心思一动,陪着姚清泽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姚清泽有孝在身,又逢国丧,原不该喝太多的,可他心中不平,一不小心喝得烂醉。   沈敬卿假意说由自己来送姚清泽回府,却将姚清泽带回了自己家。沈敬卿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一直跟在他身边帮他忙里忙外,见他带着人回来,惊异地说:“哥哥,这是谁呀?”   沈敬卿嘿嘿一笑:“这是你的丈夫。”   沈家妹妹见姚清泽相貌端正,心中暗生好感,一跺脚,说:“哥哥你胡说什么?”   沈敬卿对这么个妹妹本不太在意,只当她是个不费钱的侍女。如今有了机会,他放下姚清泽后拉着妹妹去外面谆谆善诱:“姚兄是姚参政之子,是你高攀不起的人。不过他最近颇为失意,你若是能在旁多多劝慰,他孝期一过定会娶你回家……”   沈家妹妹含羞带怯地点了头,按照沈敬卿的意思细心照顾姚清泽。      第116章      姚清泽醒来时只见一个影影绰绰的曼妙身姿。   少女似乎发现他睁开眼了,像受惊的小鹿似的逃开。   姚清泽皱起眉头。   沈敬卿走了进来,说道:“姚兄,刚才是舍妹端水进来,见你醒来,吓得跑了。照顾人这种事还是女孩子比较细心,我这个妹妹从小跟在我身边,与我相依为命,见到带你回来,心里把你也当哥哥看呢。”   姚清泽不是蠢人,酒后失德的逸闻他听过不少,刚才乍见一个少女出现在眼前他还怕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见沈敬卿面色诚挚,姚清泽压下了心中的怀疑,问道:“我怎么回来了?”   沈敬卿听了姚清泽几句醉话,知道姚清泽是觉得姚鼎言看重谢则安这个学生多于看重他这个儿子。   沈敬卿心念一转,脸色为难地扯谎:“姚兄你说不愿回家。”   姚清泽压根不记得自己醉后说了什么,听沈敬卿这么一说,那种郁郁不欢的感觉又充盈心头。这时偏院那边传来了柔柔的歌声,声音轻软得很,一下一下像是敲入人心坎。国丧还没过,姚清泽已经许久没听过曲儿了,乍然听见这哼唱般的嗓儿,不由听得入神。   沈敬卿等姚清泽听够了以后才插口:“我这个妹妹爱弹琴,这些日子不得奏丝竹之音,她只能在忙里忙外的时候随口哼几句。”   姚清泽想到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美貌。   少女逃得快,他只匆匆扫了一眼,不过已看清那漂亮的模样儿。听沈敬卿这么一说,脑中不由浮现出佳人抚琴时的情景。   姚清泽说:“沈兄好福气,能有这么个好妹妹。”   沈敬卿并未多说什么,送姚清泽出门。   回到家中见妹妹面带失落,沈敬卿说:“别着急,等着吧,他会再过来的。为兄看得出他对你有些动心了,只要你好好准备,他定会对你倾心。”他想了想,补充道,“我给你请个女夫子,字你是认识的,要多读些书才与他聊得来。”   想到姚清泽将会是自己的如意郎君,沈家妹妹脸色微赧,眼神却很坚定:“我会的。”她感激地望向沈敬卿,“哥哥你对我真好。”   沈敬卿会养着这么个妹妹,自然是因为她长得够美。京城从来不缺美人,但手里有这么一个筹码总比没有的好——这不,机会送上门来了。   想到极有可能和姚鼎言成为“一家人”,沈敬卿心中快意得很。他难得和颜悦色地和妹妹说话:“你有个好夫家,以后也能帮扶一下为兄。”   沈家妹妹不觉得自己被利用了,认认真真地说:“哥哥放心,哥哥的好妹妹一定不会忘记。”   沈敬卿点点头,打发她去做事。   过了几日,姚清泽果然又借故上门。   沈敬卿心领神会,暗暗安排妹妹又露了一脸,却并不让他们直接见面。姚清泽有着男人的劣性根,这么远远地见了两面,心中反而更为惦念起来。   等他第三次来时,沈敬卿让妹妹隔着帘子向姚清泽请教几首诗的意思。   听着佳人用软柔吴音念出诗句,姚清泽心中一漾,耐心地解答起来。   与佳人畅谈过后,姚清泽满腔郁气一扫而空,对沈敬卿的态度也变了不少。   姚清泽注意力转移的这段日子里谢则安已经通过了吏部考核。   吏部对谢则安的安排令不少人吃了一惊,原以为谢则安与赵崇昭感情那么好,理应是最有可能留京的人才是。没想到旨意一下,谢则安竟被安排到西边去了。虽说谢则安祖父谢晖在那边,可那儿终归是荒凉之地,真要去了免不了吃苦头啊!   莫非他们两个人吵架了?   姚鼎言和徐君诚虽然有点意外,但他们早知谢则安有去地方的打算,倒也不算太惊讶。姚鼎言大大方方地把谢则安找了过去:“我过几天有事要办,你到时可能见不着我了。”   谢则安和姚鼎言六年师徒,虽然彼此不算特别坦诚,但师生情谊还是有的。想到放榜那天姚鼎言给自己送来的东西,谢则安说道:“先生放心,即使不在京城,学生也会写信给您,毕竟学生有很多东西都没弄清楚。”说完他抬起头与姚鼎言对视,“先生的信任让学生心中颇为忐忑。”   姚鼎言说:“我姚鼎言这一生不能说多了不起,但事无不可对人言,就算你把它们给所有人看我都不会生气。”   姚鼎言给谢则安的文稿除了他这几年的经验和感悟之外,还有接下来的不少部署。谢则安已经抽空看了不少,若是真能按照姚鼎言的设想去推进,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是一种飞跃式的跨越。   问题就在于,理想与现实往往不会一致。   听到姚鼎言的话,谢则安微微一震,认认真真朝姚鼎言行了一礼:“先生这敢为天下先的气魄古来少有,学生自愧不如。”   姚鼎言知道谢则安这话是由衷而发,心里感动。他的很多想法无人能理解,这个滑头得很的学生却像完全能领会一样,总能与他聊得忘我。若非想谢则安能走得更远,他定然不会在这节骨眼上放谢则安离开。   姚鼎言说:“去吧,去底下看看,有些事看得多了你会更明白。”   谢则安说:“先生的教诲我会牢记于心。”   谢则安离开姚府时碰上了刚回家的姚清泽。   姚清泽先是一顿,然后脸上又挂上了笑容:“三郎来了?”   谢则安点点头喊:“姚兄。”   姚清泽问:“三郎你会留京吧?你与陛下感情极好,陛下定然舍不得你外放。”   谢则安说:“不,我得到底下去历练历练。”   姚清泽微讶:“去哪里?”   谢则安说:“去凉州。”凉州正是端王封地,晏宁公主与端王亲近,赵崇昭选这个地方正是为了让晏宁公主多与端王见面。   姚清泽不明就里,闻言更为讶异。凉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没什么好的物产,更没什么乐子可言,比之南边那些流放之地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开口为谢则安抱不平:“难道三郎你与陛下吵架了?”   谢则安淡笑说:“怎么会?”   姚清泽知道去贫穷落后的地方更容易出政绩,但有几个人真的愿意去?真被分下去还不是怨天怨地。他只当谢则安是在他面前掩藏不满,与谢则安分别后入内去找姚鼎言。   姚清泽心里有点幸灾乐祸,脸上难免露了点儿。姚鼎言见他如此,问道:“回来时碰上三郎了?”   姚清泽说:“见着了。”他问道,“三郎要去凉州的事可是真的?”   姚鼎言一听就知道姚清泽那一点暗喜是为了什么,他本想训斥两句,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不冷不淡地说:“这种事三郎还会骗你不成?”   姚清泽察觉姚鼎言的不悦,乖乖住口没敢再问。   又过了两日,谢则安已经收拾停妥,准备出发。   与谢则安同行的还有阎三弄,阎三弄来京赶考本就是为了回家乡那边当官儿,吏部考核时把回乡的想法表达得很清楚。李绅入了翰林院,见他们都要走,心中不舍,一直送到留客廊。   相比形单影只的阎三弄,来给谢则安送行的人非常多,留客廊里站了一整片。当然,也有些人和姚清泽一样认为谢则安是被“发放”到凉州的,没有出城送谢则安。   眼看时候不早,谢则安翻身上马与众人挥别。   晏宁公主要一起走,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和训练有素的仆从组成了长长的车队,缓缓西行。出了十里之外,送行的人都不见了,一行人在差役的引领下前往偏远的凉州。   谢则安正专心骑马,忽听一阵马蹄声从山径传来。   谢则安抬头望去,只见一人快马疾驰而下,朝他们赶了过来。   谢则安连忙让车队避让,自己也勒马看向来人。   来人拉住缰绳,两匹马相距不到一米,相互喷出阵阵热气,老友叙旧般轻甩着马尾。   谢则安微顿,先开口喊:“陛下。”   赵崇昭看着六年来从未远离过自己的谢则安,心中的不舍翻江倒海。他昨晚已经去和妹妹道过别了,也与谢则安打了个照面,本来不准备来送,但是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想到那时针每走一小步谢则安就会离自己越来越远,赵崇昭心如刀割。   他最后任性了一次,骑上他们一起挑的烈马,沿着他们一起走过的山道,一刻不停地往前赶往前赶。   赵崇昭以为自己赶不及了,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但他终归还是见到人了。   听到谢则安的一声“陛下”,赵崇昭满心酸楚。以前谢则安喊他“殿下”,如今谢则安喊他“陛下”,他们之间明明比谁都亲近,谢则安却永远能划出一道鸿沟让他无法靠近。   赵崇昭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明明哪里都是你,以后我却见不着你了。”   谢则安静默。   赵崇昭说:“能不能再有一次,你不叫我殿下,也不叫我陛下。”   谢则安一顿,眼睫半垂,说道:“陛下,回去吧。”   赵崇昭没再说话,远远看了晏宁公主的马车一眼,扬起马鞭在禁军的护卫下回城。   车队又慢慢地向前驶去。   两人沿着一西一东的方向各自前行,谁都没有回头。      第117章      凉州路远,谢则安抵达时已是近一个月后。所幸他是提前出发的,倒没有耽误上任。   谢则安刚得了功名,和同年进士一样顶了天都只能当个七品县令。一到凉州,谢则安就与车队分开了,先绕行到自己的任地去“巡视”。   晏宁公主从未出过远门,这样的远行算是了了她一个心愿。刚抵达凉州城门,有人迎了上来,是端王派来的。此人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唯一有些古怪的是他的两道眉毛分得特别开,也特别浓,看着总有些滑稽。   晏宁公主朝来人道了谢,让人跟着对方走。   端王的府邸比较僻静,他母妃生前不爱与人往来,选的是远离闹市的地方。晏宁公主下了马车,由侍女搀扶着入了端王府。   来迎接的人问:“怎么不见驸马?”   晏宁公主说:“他先去任地那边走一圈。”   迎接的人说:“驸马可真是个踏实人。”   晏宁公主讶异地看了对方一眼,觉得这人在端王府的地位恐怕不一般。虽然言语和态度都十分恭谨,可这语气听着不像普通仆从。再看对方背脊挺直,仪态端方,晏宁公主心中有了底,没再回答。   不管如何,见了端王晏宁公主心中是欢喜的,坐下和端王长聊起来。   眼看时候不早,端王说:“不如宁儿你住在这里好了?三郎才刚来,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落脚的地方。”   晏宁公主刚要拒绝,就听有人来报:“驸马爷到了。”   端王起身说:“还不快请进来?”   谢则安跟在仆从后入内,见屋内陈设颇为雅致,笑道:“我一进皇叔你这地方就浑身不舒坦。”   晏宁公主嗔了他一眼:“三郎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谢则安说:“皇叔这地方太风雅,我一大俗人,呆在这样的地儿哪能舒坦!”   端王笑骂:“早听说你小子油嘴滑舌,今天才有机会见识!”   谢则安摸摸鼻头:“实话实说您还不愿意听了?”   端王说:“你要是大俗人,置其他人于何地?你可是我那皇侄儿钦定的状元,文采过人,才思敏捷,哪块儿俗了?”   谢则安说:“参加科举图什么?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瞧瞧,这不是买卖人吗?哪儿都俗。”他笑了笑,又夸了一句,“真正的风雅人,就该像皇叔一样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端王说:“你这张嘴埋汰起人来可真厉害啊。”他顺着谢则安话儿往下接,“我要不是被你们喊一声‘皇叔’,说不定真的会去考考看呢。不过我不爱状元这名头,我爱探花,这两名字比较好听。”   谢则安望向晏宁公主,笑眯眯地道:“看吧,皇叔连考哪个名位都得看名字好不好听。”   晏宁公主说:“你们两个就别相互夸捧了,我听着都害臊。”   端王说:“还不是你这驸马太滑头。”他又提起了刚才的话题,“我刚和宁儿说了,你们先住这里吧?”   谢则安说:“皇叔的好意我们都知道,但还是不用了。为了方便宁儿来与皇叔说话,我已经离这儿不远的一处宅院,托人翻修了大半个月,随时都可以入住。”   端王神色微闪:“没听说谢将军派人过来买房子啊。”   谢则安说:“这点小事怎么好意思麻烦祖父,我是托我一个朋友办的。等我们安顿好了,一定邀皇叔你过府一叙。”   端王说:“那好,我就不强留了。”他话锋一转,“饭总要在这里吃一顿吧?”   谢则安说:“皇叔相邀,却之不恭。”   三人落座,端王让人把王妃也叫了过来。王妃眼睛微红,见了谢则安和晏宁公主只勉强地一笑。   晏宁公主关心地问:“皇婶怎么了?”   端王说:“你这婶婶是妇道人家,凡事都看不长远。前段时间我们家那小子进了京,她天天以泪洗面,你说丢人不丢人。”   王妃微微低头。   晏宁公主沉默下来。   让诸王世子入京是赵英的主意,理由是赵崇昭兄弟手足太少,身边无人陪伴。可谁都知道这是想把诸王世子掐在手里,和以前用“质子”控制那些俯首称臣的小国一样道理。   晏宁公主看得明明白白,也清楚端王看得明明白白,听着端王这云淡风轻的语气感觉有点愧对他。   谢则安随手夹菜,没有插话。都说端王爱妻爱子,如今看来恐怕要打点折扣,真要疼爱他们哪舍得拿出来做文章?   端王无论哪方面都表现得很完美,而正是因为太完美了,所以才显得有点刻意。   一顿饭吃完,谢则安起身告辞。端王没再挽留,目送他们离开。   谢则安前脚一走,端王打发王妃离开,招呼那个宽眉毛的人从屏风背后现身。宽眉毛的人说道:“这个谢衡很不一般。”   端王说:“谁都知道他很不一般,一个杂碎留下的野种能得那么多人青眼,心思不可谓不深沉。他刚才表现得太镇定了,不管怎么试探都溅不起半点水花,这样的家伙过来了,你让底下的人收敛点儿。”   宽眉毛的人说:“要不我们把他……”   端王说:“没那个必要,他一到我们这边就出事,麻烦更大。”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手,“说到这个我才想起来,你有没有派人去让那个杂碎消失?”   宽眉毛的人说:“殿下放心,早就让他闭嘴了。”   端王说:“闭不闭嘴都没什么,反正他又不知道他是为谁卖命。”他嗤笑一声,“这么个家伙居然能生出那样一个儿子,真是让人想不透……”   宽眉毛的人说:“再厉害又如何,他可是驸马,能翻起什么风浪?”   端王说:“那可不一定,以前不也有一个驸马,让一个毫无根底的皇子登上了帝位,让一个明明有能力问鼎天下的皇子发了疯……你没有去京城,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这位小驸马和我那皇侄儿和皇侄女之间的纠葛非常有趣,比之当年那场好戏也不遑多让。”   宽眉毛的人心头一跳。   端王说:“我们做自己的事就好,不需要管太多。”他冷笑,“反正他们早晚会自取灭亡。”   宽眉毛的人喏然应是。   谢则安并不知道近在咫尺的地方潜伏着这样的危机,他在进端王府前已经把随行的人安排进新府邸。见晏宁公主脸上带着点小小的雀跃,谢则安淡笑着劝她去睡觉。   出身皇室虽然尊贵非凡,却也像笼中的鸟儿,永远不得自由。刚才在端王府察觉的种种端倪,谢则安不准备告诉晏宁公主。晏宁公主身体太弱,快活的日子不多了,就算端王真的心怀鬼胎他也不介意,只要他在晏宁公主面前还能继续演下去就好。   等晏宁公主睡下了,谢则安才走出房门。他一眼看到徐婶踟蹰地在外面站着,不由问:“徐婶,怎么了?”   徐婶说:“我差人出去问了问,发现这边的米粮不好,都是粗粮,我怕殿下吃不惯。”   谢则安说:“我还当是什么事儿,不要紧的,你们来时不是连米都带了吗?都给晏宁留着。至于我们这些糙人就不用那么讲究了,有什么吃什么。”   徐婶点点头,有点犹豫。   谢则安说:“怎么了?”   徐婶说:“我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说……”   谢则安说:“徐婶你就别吊我胃口了。”   徐婶说:“今天来接我们的人有点眼熟,那两道眉毛太明显了,我以前肯定见过。”   谢则安微讶。   徐婶以前是柳家的管事,柳家获罪之后,徐婶被重新发卖。谢则安当时买下了她,入了谢府后也让她跟着。   柳家的败落来得非常突然,徐婶那段时间一直心有余悸,处事非常谨慎。   谢则安问:“端王身边的人可能出入过柳府,徐婶见过也不出奇。”   徐婶说:“不不不,不是在柳府见过的,是在更久之前,柳太爷审过一个案子,判了一家人斩首,为首那个男人就是这样,两道眉毛离得很宽。因为这长相很奇特,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很多人议论这是桩冤案。柳府被抄那天,柳太爷快要不行了,嘴里念叨着‘报应,报应’,其他的我没听清,只听到这么一句就被人拉走了。”   谢则安说:“徐婶你的意思是柳家出事可能和这桩案子有关,或者和端王身边这个人有关?”   徐婶说:“我不敢瞎猜,只是觉得……”   谢则安温言道:“我知道徐婶你的意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柳家出事真和端王有关,那我们还真得防着点。毕竟能在京城那种地方做到那种程度,手腕绝对不简单。你在晏宁面前不要多说,我会注意的。”   徐婶点头。   刚刚被谢则安买下时,她有些瞧不起这家人,可跟着谢则安的时间越长,她对自家小官人就越敬畏。谢则安年纪虽小,却能把她所有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当初她对李氏和谢小妹稍有逾越,谢则安就把她敲打得心惊胆颤。   等真正被谢则安接纳,徐婶对于自己能跟着这么个有能耐的人感到非常庆幸。尤其是当初谢则安为了芸娘和齐王死磕到底,他们这些人心里又安心又感动,就算是要为谢则安去死他们都愿意!   天底下还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东家吗?   徐婶见谢则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心安了不少,退下去继续安顿随行的人。   新府落成,事儿多着呢!      第118章      “官人!夜袭!”   谢则安正要入睡,戴石敲响了门。他们带的人不算少,绝大部分是晏宁公主的近卫,训练有素,身手了得。戴石这几年下过苦功夫,给他这么一批人他都管得很得心应手,极少出错。   听戴石语气着急,谢则安披好外套,打开房门问:“夜袭?”   戴石见了谢则安,心中稳了下来,禀报道:“来的人不少,都很厉害,而且像是有预谋的,我们的人只能弃了外墙,齐齐守着内院这边。”他忧心忡忡,“这批人出现得无声无息,下手又快又狠,不知是从哪来的。”   谢则安问:“看得见他们的模样吗?”   戴石说:“看不见,他们都穿着夜行服,戴着黑面罩,连眉毛都没露出来,只能看见一双眼睛。啊,对了,他们没有带弓箭或刀剑,武器是些尖锐的石头,这东西好找得很,威力却不小,目前为止有五个人受了伤。”   谢则安说:“我刚来,照理说没得罪什么人才是。”他皱起眉头,“我出去看看。”   戴石说:“不行,外头太危险。”   谢则安说:“危险?我倒要看看谁才危险,谁敢往我这儿砸一个石头,我非砸回他千百个不可。”   戴石:“……”   谢则安穿好外袍,抄起弓箭往外走。等接近内院的院墙,他的目光忽然一凝,被墙上那批夜袭者的动作吸引过去。   谢则安握弓的手放下了,朗声喊:“大郎,谢大郎!”   墙上的夜袭者们闻言往后一退,乍然消失无踪。   谢则安喊:“出来。”   一个人影从院门外现身,一身不遮不掩的白袍,衣料洁白如雪,衬得脸庞更俊,眉目更英朗。那自小缠绕于身的郁气并未消失,却不再显得突兀,仿佛早已与他本人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割。   仿佛这样才是他,多点什么、少点什么都不对。   谢则安说:“大郎,不是让你别跟来吗?”   谢大郎不说话。   他本来就不能说话,所以他想沉默的时候谁都撬不开他的口。   谢则安没辙了。   谢大郎扫了戴石等人一眼。   戴石经常与谢大郎切磋,与谢大郎挺有默契,哪会不明白谢大郎的意思?谢大郎是想对他说,他布下的防御不行,根本不堪一击!戴石心里淌着泪,不是他不行,而是谢大郎太厉害啊!   谢大郎是谢晖的孙子,又被谢晖带在身边教了几年,不管行军布阵还是个人武艺都出色得很。谢大郎教出来那批人有点变态,而且只听命于谢大郎,谢大郎一声令下什么都敢干。他们刚到这边,又一路跋涉,都疲乏得很,哪有能力应对?   戴石那叫一个委屈!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些理由都不算理由!   假如来的不是谢大郎,而是真的夜袭呢?凉州不比京城,当初长孙凛是怎么死的?就算有谢晖和燕冲严守关防,这地儿也不是绝对安全的。   戴石苦笑说:“大郎你提醒得对,要是我再这么松懈下去,指不定真的会出问题。”   得了戴石这句话,谢大郎看向谢则安,意思是“看到了吧我必须得来”。   谢则安:“……”   人都来了,赶回去也不现实。谢则安只能说:“先去睡吧。”   谢大郎点头,转身让戴石把人安顿下去。晏宁公主的近卫对谢大郎服气得很,知道是他来夜袭之后谁都没半句怨言,自发地把伤者搀扶下去处理伤处。   谢则安回到院内,却见晏宁公主站在房门边,面带疑惑地望着他。   谢则安解释:“大郎来了。”他简单地把谢大郎“夜袭”的事交待了一遍。   晏宁公主叹息着说:“大郎不能说话,实在可惜了。”   谢则安点点头,让晏宁公主回去睡觉,自己和衣躺下床,看着黑幽幽的屋梁。乍然瞧见谢大郎,谢则安心里挺高兴的,虽然是他不让谢大郎过来,但这边终究有些陌生,能有个熟人陪着也挺好。   更何况谢大郎是他可以交付后背的兄弟。   不在京城,谢则安和晏宁公主虽然都睡主屋,但总算不用挤一间房了。谢则安长腿一伸,双臂一放,睡得香甜又踏实。   而在还带着些许春寒的屋顶上,谢大郎静静地躺在上面,边看着满天星辰边听着屋内那绵长的呼吸声。   又过了大半个月,远在京城的赵崇昭才收到晏宁公主报平安的信。   赵崇昭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企图从那字里行间中看出另一个人的近况,却终究无法做到。他早就知道谢则安是个狠心人,果然够狠啊,连半句话都没让人捎回来。   赵崇昭听暗卫回禀了不少事,谢小妹没去,谢大郎却不见了,谢府里里外外都没见着他的踪影,应该是跟着去了凉州。有时他会痛恨自己的身份,这让他没办法像谢大郎一样跟着谢则安走。   赵崇昭握紧拳。   明知道不该乱想,明知道他们是兄弟,赵崇昭还是无法释怀。   赵崇昭心中郁结,听人来报说“蔡阳求见”时他微微怔神,一时想不起蔡阳是谁。等他想起来后恹恹地说:“让他进来。”   蔡东察言观色功夫一流,一入内便看出赵崇昭心情不佳。蔡东一下子打消了原本游说赵崇昭出宫玩的算盘,面色沉凝地说:“陛下,蹴鞠社那边出点问题。”   赵崇昭眉毛一挑,稍微来了点兴致:“什么问题?”   蔡东说:“是这样的,我挑了不少机灵人来踢球,结果他们太机灵了,有些人开始钻空子,踢球时故意伤了其他人。”他愁眉苦脸,“若是三郎在就好了,他主意特别多。”   赵崇昭精神一振:“仔细给我说说,我写信问问他。”   蔡东知道自己赌对了,赵崇昭与谢则安要好得很,谢则安一走,赵崇昭心情肯定不会好。虽然很荒谬,但蔡东在赵崇昭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这位九五之尊心里潜藏着和他一样丑陋的欲念,不不不,赵崇昭的欲念更为丑陋,毕竟谢则安可是他的妹夫,亲妹妹的丈夫。   皇家人和他有什么区别?他只扒了远亲的衣服、占了远亲的身份,赵崇昭还想占自己妹妹的丈夫呢。   蔡东半真半假地给赵崇昭说起蹴鞠社的难题,给赵崇昭提供一个理由——给谢则安写信的好理由。   赵崇昭仔细地听完,对蔡东的观感好了不少,和颜悦色地说:“回去吧,三郎回信以后我会再让人找你。”   蔡东再三谢恩才退下。   赵崇昭高兴极了,提笔飞快写完给晏宁公主的回信,才认认真真地摊开一张新信纸,提笔给谢则安写信。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大页,回头一看,又觉得给妹妹写的信太薄,说不定会让妹妹怀疑,又撕掉了第一封信,给妹妹写了四张信纸。再三检查没有问题,赵崇昭才把它们塞进信封,七张信纸终归还是太厚了,整封信看上去鼓鼓囊囊,特别滑稽。   赵崇昭叫人把信送下去,振奋精神开始处理政务。   赵英不愿厚葬,国丧也定得极短,官停百日,军民一月。国丧一过,事儿也多了起来。要是换了以前赵崇昭肯定叫苦不迭,可谢则安走了,赵崇昭心中郁郁,表现得特别勤勉,暗道“越忙越好,忙起来就没时间难过了”。   这种勤勉看在百官眼里,对赵崇昭的评价又高了一层,原本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了,开始轮着给赵崇昭找事做,企图以这种方式怒刷存在感。   这不,赵崇昭没忙活多久,张大德禀报说:“马御史在外面求见。”   赵崇昭脸一虎,说:“不见。”这位马御史是有名的事儿妈,什么都爱管,什么都爱参一本,赵崇昭还是太子时可没少被他参。要不是谢则安劝着,赵崇昭早把他列入“炸茅坑”名单之上。   赵崇昭的不见一传出去,就听到外头扑通一声,竟是那马御史跪到地上去了,可怜的膝盖狠狠撞上石板地,听着都让人疼!   张大德犹犹豫豫地进来回禀:“陛下,马御史说您不见他,他,他就长跪不起。”   赵崇昭“呵”地一声,说道:“让他跪,让他跪个够。他自己都不要脸皮了,我管他做什么?我最讨厌被人威胁。”   张大德只能闭口不言。   赵崇昭又忙了半个时辰,外面传来低低的哭泣声,那马御史原本只想假意哭两声,可一想到先帝在时的风光,想到先帝对自己的礼遇和信任,心中越来越委屈,泪泉再也拴不住了,伤心得簌簌地掉起泪来。   赵崇昭在御书房里听到这动静,不由瞠目结舌。   皇帝还真不好当啊,这些大臣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赵崇昭搁下手里的奏折,走了出去,亲手扶起马御史:“马卿,你这是为何?”   见赵崇昭亲自迎出来了,马御史抽抽噎噎地把泪憋了回去,腰板挺得笔直,半带哽咽般说:“臣有事要奏!”   赵崇昭无奈地说:“马卿但说无妨。”   马御史说:“我要参姚鼎言逾权枉为!”      第119章      姚鼎言如今是御前红人,一般都都不敢掠其锋芒。马御史偏就是个不怕死的,当初连太子他都敢弹劾,姚鼎言算什么?   姚鼎言最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把几个赵崇昭也看不顺眼的人弄了下去。姚鼎言做得顺手,赵崇昭看得心情舒畅,彼此都对对方很满意。   这节骨眼上原不该有人跳出来指责,马御史却出来了。   说起来马御史与其中两个人还有不小的仇怨,一个抢了他儿媳妇,一个踩过他好几回,都是见面后当对方不存在的那种死敌。可在得知这批人是怎么下去的之后,马御史立刻入宫求见赵崇昭。   马御史这人认死理,不对就是不对,管它是谁做的、管它是对谁做得。御史台的设立就是为了阻止这种事出现,他不会因为对方是自己仇家或者姚鼎言是御前红人就退让半步。   马御史声泪俱下地指控姚鼎言的罪状:“姚参政心胸狭隘、任人唯亲,一朝得势就肆意排除异己!开此先例,朝中必乱!”   赵崇昭被马御史弄得头皮发麻,再听马御史对姚鼎言的评价,心中不喜。他虎着脸说:“姚参政怎么排除异己了?他们能力不行,品行不端,外放不是很正常吗?”   马御史说:“姚参政是吏部的人吗?谁去谁留,岂能由他来定夺!”他上前一步,“陛下,此风不可长啊!”   见马御史步步紧逼,赵崇昭甩袖说:“这事儿只能归吏部管?那行,我把吏部给姚参政管。”   马御史听到赵崇昭的话,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赵崇昭烦透了,叫人把马御史弄回御史台,让御医去把马御史救醒,他可不想落下一个“气死御史”的名头。   工部离御史台很久,谢季禹原本正在处理工部事务,忽然听到御史台那边一阵骚动。谢季禹隐约听到两句“马御史昏倒了”“让让,让太医进去”,眉头一跳,站起来往外走。   秦明德正好从外面回来,说道:“你别和我说你想过去。”   谢季禹说:“同朝为官,去一趟有什么?”   秦明德说:“如今这位陛下可和先帝不同……”   谢季禹听到秦明德说“先帝”,怔了怔,说道:“本来就不同,我知道啊。”   秦明德抿了抿唇,没再阻挠。不管是他父亲那边还是姚鼎言那边,似乎都有失控的征兆,谁沾上谁倒霉。朝局不明,他也不想去蹚那趟浑水,连秦家都回得少了。   可谢季禹要是肯听劝,哪会在工部呆这么多年?   谢季禹走进御史台,马御史已经转醒,挥手让其他人都散了。谢季禹坐到马御史桌边,拿起支毛笔轻轻地敲着桌沿,敲出了不成调的曲儿。   马御史揉揉胸口,呼出一口郁气。他对谢季禹说:“季禹啊,朝廷危矣……”   谢季禹叹了口气:“新君亲政,难免会出点差错,马御史,您辛苦了。”   马御史说:“我辛苦算什么?就怕连我都下去了,没人能撑着御史台啊。陛下对我非常不喜是正常的,毕竟我当初经常弹劾陛下,可陛下对姚鼎言那般盲信,真不知朝局会如何变化。”   谢季禹沉默。   马御史说:“季禹啊,你在工部很多年没挪动了。”   谢季禹说:“我在工部呆着挺好的。”   马御史说:“覆巢之下无完卵!朝局若乱,你难道还想明哲保身?”   想到家中妻儿,谢季禹目光一顿,平静地说:“我可以的。”   马御史当然知道谢季禹是可以的,且不说谢家曾与先帝亲如一家,谢季禹那个儿子更是和赵崇昭情同手足,谢家要自保何其简单。明知道谢季禹的选择无可厚非,马御史还是忍不住惋惜。谢季禹少时聪颖过人,他们曾经多看好他啊,自从谢季禹老师死后,谢季禹就敛起了所有锋芒。   谢季禹心中肯定会有怨的,要不然当初他也不敢把大炮对准赵英所在的方向。赵英对谢季禹心中也是有愧,否则不会从不对谢季禹降罪。两人一世君臣,看着往来不多,实际上对彼此的想法都心知肚明。   马御史说:“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谢季禹说:“螳臂当车,愚不可及,还不如多做点事。”   马御史叹了叹气,没再说话。   谢季禹从马御史那儿离开,缓步走回工部。正准备继续处理政务,却见姚鼎言走了进来,说道:“刚才我来了,结果季禹你不在。”   谢季禹说:“刚才听到御史台那边的动静,我过去和马御史说了说话。”   姚鼎言一顿,看着谢季禹。   谢季禹抬眼回视。   姚鼎言说:“马御史怎么了?”   谢季禹淡淡地说:“旧疾复发罢了,不碍事。”   姚鼎言没再多问,径自说:“我来是想和季禹你商量一件事,户部那边有了空缺,陛下叫我们推荐人选,我觉得季禹你很适合。”工部和户部虽然都是六部之一,户部却是掌管天下财权的地方,比工部的实权要大。姚鼎言问:“我已经写好折子了,不过想到季禹你的脾性,还是先过来问季禹你一声。”   一天之内让两个人建议挪窝,谢季禹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忧。他对姚鼎言说:“户部我根本不熟悉,姚参政选我还不如选方侍郎。”   姚鼎言说:“季禹你何须谦虚,若不是和人聊起往事,我们恐怕都不知道季禹你是丁先生的得意门生。”   谢季禹的老师姓丁,对财帛运作颇有心得。大乱初平,赵英请了丁老出山。丁老见朝局混乱、民不聊生,不忍拒绝,虽没有答应,却派了门生入朝为官。后来丁老受人牵连,身死狱中,提及他的人也少了。   马御史虽然没提,谢季禹却能明白他言下之意。而姚鼎言直接提了,谢季禹竟无法参透姚鼎言的意思。   谢季禹说:“我跟在先生身边的时间不长,没学到什么。”   姚鼎言说:“到底行不行,陛下心中自有公断,季禹你不必谦虚。”   谢季禹心头一跳。   以姚鼎言对赵崇昭的影响力,再加上谢家在赵崇昭心里的地位,赵崇昭肯定不假思索地答应!   谢季禹说:“姚兄何苦逼我。”   姚鼎言说:“季禹,我不是在逼你。”他正色道,“户部由你掌着,大家都放心不是吗?”   谢季禹一怔。   姚鼎言说:“难道在季禹你心里,我真的是马御史口中那种目无纲常、肆意妄为之人?”   谢季禹说:“我不知道。”他手微顿,抬起头望着姚鼎言,“我很怕死,更怕祸及妻儿。”   听到谢季禹坦然以对,姚鼎言没有生气。他淡笑着说:“我也有妻有儿,明白季禹你的感受,只不过你谁都不帮,恐怕也不是自保之道。至少我知道有些人已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谢季禹说:“姚兄你就不要吓我了。”   姚鼎言说:“以季禹你的聪明,难道会看不出来?”   谢季禹沉默。   姚鼎言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帮我,我不介意,只要你不偏不倚地把着财政这一关就好。你不帮另一边,结果如何你应该能预料才是。”姚鼎言指的是近来秦老太师那边的动作。   谢季禹说:“姚兄口才好,我怎么都辩不过你。”   姚鼎言笑着说:“那就这么定了。”   姚鼎言起身离开后,秦明德走了进来。见谢季禹面色沉沉地坐在那儿,秦明德说:“你真的要答应他?”   谢季禹说:“三郎与陛下关系极为亲近,若是放任陛下走偏了,三郎回来我如何向他交代?”   秦明德说:“你决定了?”   谢季禹说:“决定了。”   秦明德说:“你准备把工部交给我?”   谢季禹点点头。   秦明德说:“我不会接手。”   谢季禹一愣。   秦明德说:“我去御史台。”   谢季禹手一颤。   秦明德说:“你把我带在身边这么多年,是想教会我什么叫忍耐,什么叫变通。但我学不来,我怎么都学不来。你想教给我的东西,我学不会!”   谢季禹喊道:“明德……”   秦明德说:“我这种直脾气的人,御史台最适合我。你和马御史的话我都听到了,你选户部不选御史台,我选。”他昂起头,“如果有一天,你和姚参政同流合污、沆瀣一气,我也不会顾念旧情!”   谢季禹苦笑说:“明德,你要想清楚。”   秦明德说:“我想得很清楚了,你也说了,三郎和陛下感情极好,你不愿意陛下走偏,我去御史台不是更好。”他冷声保证,“即使是陛下做了什么荒唐事,也有人敢站出来弹劾。”   谢季禹说:“我不如你。”他垂眸低叹,“我不如你们。”   谢季禹回到谢府,晚饭吃得有些没滋没味。   秦明德是他一个故交的外甥,故交离世前托他好好管束着秦明德。可这么多年过去,他自己的棱角被磨平了,秦明德却依然不改初心。这样的心性是好的,很值得赞许,但若是自己的后辈,谢季禹却不愿他有这样的决心。   李氏看出谢季禹心情不佳,不由问:“怎么了?”   谢季禹一顿,伸手握住李氏的手:“颖娘,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懦弱?”   李氏愣了愣,问道:“怎么会?”   谢季禹说:“因为我贪生怕死……”他微微收紧手掌,问了另一个问题,“那若是有一天我惹上了大祸,害了我们一大家人,你会不会怨我?”   李氏说:“要说不会,那当然是假的。我没什么,但我希望三郎一直平平安安,小妹和小弟也快快活活长大。可你要是因为做了必须去做的事——或者不愿做有违你原则的事而惹祸,什么罪我们都会和你一起担。”她慢慢地说,“三郎说过,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能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并且真正做到有为有不为,方是大丈夫——我的夫君若是这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我即使心中怨你,也愿与你同悲共喜、甘苦与共。”   谢季禹说:“颖娘,我真是三生有幸才能与你、与三郎他们成为一家人。你不必忧心,事情其实并没有坏到那种程度,”他眼眸微垂,“很多事都还可以改变,我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而已……”      第120章      谢则安的任地在田岭县,地儿不大,问题却是凉州这边很普遍的:十地九旱、水土流失。这问题在后世其实更严重,但目前也已经有了端倪,谢则安把田岭县走了个遍,对田岭县的地形烂熟于心。新官上任,难免会遇到点儿麻烦,可那对谢则安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谢则安赴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出修渠。   修渠这种劳民伤财的事不是没人提过,只不过最后都因为财力问题搁浅。而钱能解决的问题对谢则安而言绝对不是问题,张大义对他极为支持,好兄弟上任,张大义呼啦啦地叫来一群“投资商”,冠个名就把田岭县修渠的钱给凑齐了。   同时过来这里安家的还有张大义手底下的“农业合作社”,这东西是赵英在世时同意搞的,农业合作社是半官营半私营的机构。这几年来谢则安吸纳了不少专擅农事的人才,一部分圈在温室大棚那边搞育种,一部分分散在各地勘察农务。有正经出身的人会在司农寺那边造册,没有出身的人则由张大义那边给薪水。   农业合作社的经营范围很广,包括掌握当年农事、育种售种、农务指导、农副产品供销等等,最初办起来时两眼一抹黑,走过不少弯路,不过经过几年的摸索,经验已经很丰富了。   凉州这边干旱少雨,但日光很强,谢则安叫人带来了不少棉种和玉米种,棉花和玉米在这样的地方长得好,一个可以填饱肚子一个可以防寒保暖,再配合花生、瓜菜、红薯、马铃薯的套种,一年下来温饱不愁。当然,棉花只能种一两年,地越种越“薄”,棉花收成会越来越长。与油菜、小麦轮作或许还可行,不过谢则安只负责提供思路,具体到底行不行还得让人去多试验几回。   谢则安从来不按理出牌,不少准备给他个下马威的人都无从下手。等看着那批跟着谢则安过来的“城里人”,所有人都闭嘴了。自家人知自家事,这种小地方哪有人愿意过来呢?还不是冲着谢则安面子来的。   谁会嫌自己的靠山小?有这么个厉害人物过来,还使什么绊子啊,赶紧跟着人家走才是正理!   谢则安把事情安排完,清闲得很,时不时下去走访各个村落。端王与晏宁公主聊着聊着忽然想去田岭县看看,一起坐上马车去了县里。到县衙一问,谢则安又下去了。   晏宁公主撩起车帘往外看。   正是春末夏初,凉风习习。两旁的田垄垒得极为整齐,青青的苗儿都长出来了,一节一节地拔高。   端王说:“很多作物都是我们以前没见过的,你这个驸马可真是了不得,只有他敢把那些新作物变成口粮。”   新事物的出现难免会遭人非议,以前还好,谢则安基本不出面。如今可不同了,谢则安要对田岭县的每一件事负责。想到谢则安大刀阔斧的各项举措,晏宁公主有些担忧,但还是坚定地站在谢则安那边:“凉州久旱少雨,三郎只是担心百姓吃不饱罢了。”   端王说:“你总要劝着点,要是做成了还好,要是做不成那可麻烦了。”   晏宁公主说:“三郎自有主张。”   端王见晏宁公主态度坚定,未在多言。等马车驶近一个村子,端王讶异地挑眉,指着村口那株大树说:“宁儿你看,那不是三郎吗?”   晏宁公主抬眼看去,只见谢则安在那儿逗弄小孩,怀里抱着一个,身边围着几个,画面非常温馨。想到谢则安在家中对一双弟妹那么好,晏宁公主神色微黯。谢则安很喜欢小孩,可她太小了,而且身体太弱,根本没法生孩子。   端王扫见晏宁公主的神色,故意问道:“宁儿你和三郎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晏宁公主说:“皇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   端王叹息一声。   晏宁公主静静地看着正在哄小孩说话的谢则安。   端王说:“那宁儿你有没有想过给三郎纳人?”   晏宁公主一顿,转头看向端王。她当然想过,但谢则安不答应,赵崇昭不答应,她也不是特别想,于是没有再提了。如今赵崇昭远在京城,谢则安又已经忙完了,确实可以考虑这件事了。   晏宁公主还是有些犹豫:“皇兄不让三郎再娶。”   端王劝道:“谁说让三郎再娶了?让人给三郎早早生个孩子,把孩子生母打发走,你将孩子带在身边教养,也算是你帮三郎延续血脉了。”   这样做虽然有些残忍,但对于皇室中人来说不算什么。晏宁公主皱着眉说:“三郎可能不愿意……”   端王笑问:“是三郎不愿意,还是宁儿你不愿意?”   晏宁公主呆了呆,苦笑说:“皇叔说话还是这么戳心。”   端王说:“你若是为难,我叫人送一批侍女给三郎。人送去后你出面收到身边,看着得眼缘的再让三郎给她们开脸。”   晏宁公主说:“……好。”   端王牵晏宁公主下车,去找谢则安说话。   谢则安见他们同来,笑着相邀:“正准备在这儿吃顿家常饭,晏宁你们也一起来吧。”   午饭吃完后谢则安送晏宁公主和端王回城。   一路上晏宁公主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告诉谢则安和端王说好的事。   谢则安赶回县衙,想到晏宁公主那神色,微微皱起眉。一直瞒着晏宁公主总不是办法,端王有可能会从晏宁公主这边下手,不得不防啊!   谢则安叫戴石回去好好布置,府中有什么动静立刻过来禀报。   第二天戴石和谢大郎一起来到县衙,带来了一大叠京城来信,同时也将端王和晏宁公主的打算弄清楚了:晏宁公主又打算往谢则安身边塞人。   谢则安说:“真是麻烦啊……”他把戴石打发回去盯好端王塞进府里那批侍女,自个儿拆起信来。   首先拆的是谢季禹和李氏的信,李氏写的无非是嘘寒问暖,满纸都是关心。谢则安先把它看完了,再拆谢季禹那封。   谢季禹的信就厚多了,信里提到朝廷的近况,只说事实,没有任何评价,谢则安还是从那字里行间读出了不少隐忧。赵崇昭蒙人还是有一套的,目前为止还没闹出大错,只是有些不大不小的事儿已经显露了他的脾气。   值得庆贺的是,“报社”和“学校”的筹办都步入尾声,有谢望博把关,这两个地方目前还很安全。暂时来说,报社可以负责舆论监督,学校可以负责输送人才,它们的本职不会丢。只不过赵崇昭越来越倚重姚鼎言,秦老太师那边被逼急以后,做出了不少极不理智的事,反倒把更多人推向了姚鼎言那边,比如顾骋已经旗帜鲜明地在报纸上发表支持新法的言论,成为了打响“纸上论战”第一炮的人。   最后谢季禹提到,他去了户部,而秦明德进了御史台。   谢则安眉头一跳。   以谢季禹的脾气,肯定不会主动去户部。看来火已经烧到谢家身上了……   谢则安把京城大部分来信回完,才拆开最后一封。那是从宫里送来的,一看就知道是赵崇昭的手笔。谢则安拆开一看,发现赵崇昭明明只是说点蹴鞠社的小问题,却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仿佛生怕说不清楚一样。想到秋闱前结识的“蔡阳”,谢则安目光微顿。   这个“蔡阳”有点问题,不过脑筋灵活,做事有分寸,比之以前那些上赶着往赵崇昭身边凑的人倒是好多了。   只不过这个“蔡阳”的事还是要查清楚才行。   谢则安给留守京城的芸娘写了封信,让她派人去“蔡阳”那边一趟。   谢则安把赵崇昭的信也回了,才看到谢大郎一直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看着。谢则安笑叹:“大郎,这总这么神出鬼没会吓着人的。”   谢大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谢则安说:“我远离京城,也不知是对是错。”   谢大郎顿了顿,学着谢则安安慰弟妹时的模样伸手拍了拍谢则安的脑袋,然后把谢则安抱进怀里。   谢则安:“……”   另一边,赵崇昭派来的信使拿到了谢则安和晏宁公主的来信,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不到七天,信使已回到京城,带着回信入宫。赵崇昭非常满意,赏了信使不少赏钱,又问起凉州那边的情况。   信使一一答完,最后才犹犹豫豫地把端王给谢则安送侍女的事说了出来。   赵崇昭听完后火冒三丈,当下写了另一封信让人送去凉州,信里都是气急败坏的训斥内容。   等赵崇昭冷静下来,很快又后悔了,派人快马追回信,重新找信使仔细盘问。确定谢则安极少回府,连那些侍女的面都没见过之后,再次写了封信给晏宁公主,中心意思很明确:赵英刚驾崩不久,这么急着给三郎找人是想害死三郎吗?   赵崇昭握笔的手还是气得直发抖,但语气却尽可能地和缓,没有透露半点火气。   过了许久,他在后面补了句:“蹴鞠社那边的事儿解决了,替我告诉三郎一声。”写完他忍下了给谢则安另写一封信的冲动,封好口叫人把信送出去。      第121章      晏宁公主收到赵崇昭的来信时,猛地一激灵,发现了许多自己不曾注意的事。她并没有忘记赵英驾崩不久,但她常年挣扎在生死边缘,对生离死别都看得极淡,心中虽伤心,却也很快振作起来。因而在听到端王的提议后,她并没有拒绝,非常干脆地答应下来。   她会忽略谢则安的身份有多敏感,端王怎么可能会忽略?   难道闲云野鹤当久了,端王连这点避讳都忘记了?   换了别人可能会相信这种说辞,晏宁公主怎么会信!   晏宁公主观察了几天,将戴石的动作尽收眼底。戴石对端王送来的侍女十分警惕,根本不让她们有机会接近谢则安房间和书房,甚至连内院都进得少。   这表明谢则安对端王早有防备。   晏宁公主摊开赵崇昭的信又看了一遍。   赵崇昭明明远在京城,却能知悉端王送侍女的事,端王送人上门的时机不可谓不巧。想到自己曾经因为这件事和赵崇昭争执了几次,晏宁公主心头发寒。如果端王是故意的,那这就是一石三鸟之计,一能往谢府这边安插眼线,二能置谢则安于不忠不孝之地,三能离间谢则安与赵崇昭的关系!   赵崇昭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谢则安?   晏宁公主心头气闷,当晚竟病倒了。杨老跟着谢则安一起过来,见晏宁公主情况不妙,当下就给晏宁公主急救。   戴石原本要遣人去通知谢则安,晏宁公主却突然转醒,阻止了他。   杨老见晏宁公主神志清醒了,心中稍安,给晏宁公主写了药方叫人去按新药方配药。   见晏宁公主垂着眼睫休息,杨老说:“你这情况是恶化了,恐怕连十年都撑不到。”   晏宁公主说:“没关系……”   晏宁公主乖乖喝完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宿。   第二天清早晏宁公主身体还是比往常虚弱,可精神看起来倒不错。有些事要想明白是很简单的,尤其是她有着一颗玲珑心。   谢则安一直在履行他许下的诺言。谢则安说帮赵崇昭,所以一直站在赵崇昭那边;谢则安说不需要她操心,所以一直把她当真正的妹妹来宠爱。她这些年被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她在谢则安心里显得弱不禁风,受不得半点委屈和苦楚。   事实上她这几年的表现确实如此——她甚至想过什么都不再管,只帮谢则安管着家里的事,给谢则安绣绣荷包和绢帕。安逸而平静的生活磨光了她的警惕性,结果她连这一隅之地都没有管好,还把虎狼引进家里来!   晏宁公主低垂着眼。   她若是能活得长长久久,谢则安若是要当一辈子驸马,这样倒也无可厚非。但她的一生已走了大半,谢则安也已踏上仕途。本来谢则安就走得比别人难,她怎么能给谢则安拖后腿?   晏宁公主深吸一口气,喊道:“寿禾,进来一下。”   寿禾是晏宁公主的贴身侍女,闻言赶紧上前。   晏宁公主吩咐:“把皇叔送来的侍女都送回去,顺便把皇兄的原话转告给他,就说父皇刚驾崩不久,三郎若收了这批侍女会惹人非议。”   寿禾点点头,快步下去找戴石把那些侍女召集到一块,领到端王府那边“完璧归赵”。   端王本来正在练琴,听到下人来报,惊讶地挑眉。   端王亲自见了寿禾,等寿禾说完之后叹息着说:“是我考虑不周。”于是让寿禾约晏宁公主共用午膳。   晏宁公主亲自接待端王,面色虽然有些病容,却还是从容应对。   等送走端王,晏宁公主找来戴石,说道:“这座宅邸你先打理着,我去三郎县衙那边住一段时间。”   戴石惊讶:“官人那边……”   晏宁公主说:“我会和他说。”   夫妻理应同甘共苦,就算谢则安只当她是妹妹,她也要当个好妹妹,而不是被捂着耳朵蒙住眼睛,躲在谢则安背后过安稳日子。   晏宁公主“搬家”的动静很小,谢则安回到县衙才发现众人朝自己挤眉弄眼。见着晏宁公主,谢则安问:“怎么来了?”   晏宁公主说:“我在凉州城住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过来这边和你在一块。”她笑了起来,“田岭县虽小,风景却不错,杨老先生也说了,多出去走走比闷在屋里要好。”   谢则安凝视着晏宁公主。   晏宁公主回望谢则安,问道:“三郎你是嫌弃我这个累赘吗?”   谢则安扫扫晏宁公主的脑袋,说:“怎么会?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两人相视一笑,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却像回到了从前的默契。   转眼到了七八月,第一轮棉花开花了。棉花田延绵几个山坳,白花花一片十分喜人。谢则安带着晏宁公主在小路间穿行,说道:“棉花种下去不用怎么管,就是收成比较麻烦,得分好几次来收。而且这东西吃肥,只能种个一两轮。不过种个一轮也够自家用几年了,用不完的还能卖给合作社。”   晏宁公主说:“那今年冬天就不怕熬不过去了。”   冻死人的事年年都不少,以前赵英每年都得为这件事发愁。若是谢则安赴任第一年,任地就没了冻死的百姓,那也是一桩了不得的政绩。   谢则安说:“但愿如此。”   两人一路与棉农打招呼,他们经常在外面走动,县里的人大多认得他们,见了他们都高兴不已。谢则安时不时停下脚步与他们闲聊,晏宁公主也会插一两句嘴,一开始其他人都受宠若惊,渐渐地竟也习惯了,遇事都与谢则安两人一样从容不迫起来,甚至还主动找他们说话:“小官人,我们今日识了十个大字,我来写给你看!”   谢则安一乐,说道:“写吧!”   对方抄起一根棍子,在泥土上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那双手绝不是握笔的手,写出来的字却同样方方正正。   这也是谢则安的一项提议,反正县学有了黑板和粉笔,教起来不费什么钱,不如在农闲时办个“成人教学”。学政原是不同意的,谢则安张口就忽悠:“稚子能学,大人为何不能学?都说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为人父母者要是大字不识一个,在家如何敦促孩子练字读书?”   谢则安一番大道理倒出来,学政很快被说服了。   谢则安给他们安排了识字和算术,务农的人不需要学得太深,了解常用的字和算法就成了,这样也方便以后农事的“科普”。若是平白无故叫务农的百姓去学这个,他们肯定没那个心情,谢则安免不了又叫农业合作社的人去做动员工作,两边都说通了,事儿自然成了。   谢则安耐心地等对方写完字,笑着说:“不错,你的字写得很好,平时肯定没少练。”   对方呵呵直笑:“我们平时没事都在练呢,还有小官人你给我们教的算法,我们也天天背,学了之后我们感觉脑子都清楚多了!”   谢则安说:“当然,知识就是力量,它能让我们越来越厉害。”   对方说:“小官人你说得对极了!”   谢则安见烈日当空,怕晏宁公主受不了,与其他人道别后牵晏宁公主上马离开。   晏宁公主这几个月走的地方多了,面色红润了不少,和健健康康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   谢则安前脚一走,后脚有两个中年人经过,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矮的呢,偏偏是胖的;高的呢,偏偏还让他瘦。见棉农在地上写字,矮胖中年人惊奇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看起来憨态可掬,棉农不由答话:“写字啊。”他抬头一瞧,见中年人非常面色,嘿嘿一笑,“你们是外地来的吧,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小官人教我们识字呢!还教了算术!”   两个中年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高瘦中年人问:“小官人是谁?”   棉农说:“小官人是我们今年刚来的县令,本领大着呢!”他一脸自豪,仿佛在夸自个儿一样。   矮胖中年人说:“县令教你们识字?教你们算术?他不用处理县衙的事?”   棉农说:“县衙哪有什么事啊,小官人本领那么大,很快就忙完啦。再说了,谁要敢不听小官人的话,准被乡亲们先教训了,哪用小官人操心!”   高瘦中年人听不下去了:“敢情你们这个小官人还真有通天的本事了?”   棉农见高手中年人语气不善,也不乐意了,没再搭理他们,继续拿棍子在地上练字。   两个中年人自讨没趣,接着往前走。高瘦中年人不信邪,又找几个棉农说话。这些棉农不是在背算术,就是在丈量土地,见他们衣着不凡也不畏怯,大大方方地与他们聊起天来。   高瘦中年人说:“我服气啊,我服气了。这位驸马爷才到这边多久来着?居然能被这么多人赞不绝口。”   矮胖中年人说:“那是当然的,你也不看看这位小状元在京城名气多大,在京城那种吃人的地方都能轻松出头,能耐能小吗?”   高瘦中年人说:“本来我们是去投靠老朋友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矮胖中年人说:“我也改变主意了。”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像马后炮,他又补上一句,“我准备在这边多住几天,要是这些人夸得不假,那我不仅要改变主意,我还要给别的老朋友写信。”   高瘦中年人说:“我也住,我也写!”   矮胖中年人说:“快哉,快哉,走,喝酒去!”   谢则安并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截了别人的胡,他和晏宁公主回到县衙中时,忽听一声洪亮的笑声从里头传来。   谢则安心中一喜,快步迎上前:“燕大哥!”   竟是阔别已久的燕冲。   燕冲张开手臂给了谢则安一个大大的拥抱:“三郎,我知道你不能擅离任地,所以我特意腾出空来看你!”   谢则安重重地回抱燕冲,问道:“祖父他们可好?”   燕冲说:“好得不得了,你祖父一顿饭还能吃三大碗,比我还能吃!”   谢则安说:“能吃是好事。”   兄弟俩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当下着人送上几坛美酒,相对而坐,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等到夜色阑珊,燕冲忽然说:“西夏虽然称臣了,可终归是一大隐患,我们想要重新掌握西行要道,必须让他们更服帖点才行。”   谢则安说:“听燕大哥你这说法,恐怕不仅想他们服帖,还想把西夏变成西夏府。”   燕冲说:“那本来就是我们的疆土!”他望着谢则安,“如果我说我确实想,三郎你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谢则安说:“还是老办法,不过内容变一变。”   燕冲不耻下问:“怎么变?”   谢则安说:“我在这边种棉花,棉花这东西,第一茬收成好,第二年再种,收成会变差,第三年?说不定根本不结棉花了……”他顿了顿,“以棉花为中心,三年就可以把它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经济弄垮。到时他们的地里种满了棉花,棉花收成越来越少,价格越来越低,而他们要吃粮食却只能高价向我们买……”   燕冲眉头一跳。   与谢则安书信往来是一回事,真正面对面听谢则安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计策,燕冲还是有些接受不来。   他说道:“三郎,真不知道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   谢则安说:“我负责动动嘴皮子而已,要落实还得靠燕大哥你们才行。”   这“粮食战争”可不是谢则安自创的,现代有些小国就是这样被坑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谢则安只是稍微借鉴借鉴而已。   燕冲不是谢则安,他脑海里没有后世的种种“战例”,只觉眼前开了一条明路,抓着谢则安秉烛夜谈,压根不准备让谢则安歇眼。   谢则安无奈极了,只能舍命陪君子,与燕冲聊到了天色大亮。   燕冲正准备带着谢则安想的“办法”回去和谢晖等人商量,忽然听到一个衙役高喊:“官人!官人!两个醉鬼倒在县衙前瞎叫嚷,赶都赶不走,您看该怎么办!”      第122章      燕冲睨了谢则安一眼,颇有些想看好戏的意思。一别多年,谢则安个儿长高了,模样更俊了,本领也比以前更大。于是不管出了什么状况,燕冲都不担心谢则安,只想瞧瞧谢则安会如何处理,回去给谢晖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谢则安一瞧燕冲那表情,哪还不明白燕冲的想法?   谢则安无奈地走在前头,随衙役走了出去。等见着地上躺的两个人,谢则安微微讶异,叫来两个衙役说:“快来帮忙,把两位先生扶到后衙去。”他看向燕冲,“燕大哥,你也来帮忙扶一扶。”   燕冲与谢则安分别多时,却依然极有默契,听谢则安喊了声“先生”,立刻上前扶起其中一人。等将人扶到后衙,那高瘦的中年人又叫喝:“酒,酒!上酒来!”   谢则安没有巴巴地把酒送上去,而是温言劝道:“小喝怡情,大喝伤身,先生还是等酒劲缓过去再说吧。”说完竟不再多言,着人在左右伺候着,与燕冲退了出去。   燕冲公务在身,不能多留,见谢则安压根不准备和自己多说,气得笑了:“送我一程。”   谢则安本就打算送燕冲,挑了匹马和燕冲打马出县。眼看离县衙远了,谢则安才说:“刚才那两位先生很有名。”   燕冲说:“我怎么没见过?”   谢则安说:“你没见过的高人多得很,刚才那两位先生就是。我若不是与野翁先生见过几回,恐怕也认不出来。依我看,这两个人本来是去投奔端王的。”   燕冲吃了一惊:“端王?”   谢则安说:“对,端王。”他看着前方,“端王好结交奇人隐士,三顾茅庐的事没少做。朝廷虽然重文轻武,但到底只是做出了姿态,没什么实质上的动作,相比之下还是端王更得他们心。”   燕冲面色一沉:“三郎你话中有话。”   谢则安说:“本来不想和燕大哥你说的,怕你分心。可要是不说,我又怕你毫无防备。端王恐怕不如看起来安分,他平时做的事也不少,有些人杀人是不用刀剑的。”   燕冲心头凛然:“三郎你确定?”   谢则安说:“我看人极少出错,还是小心为上。”   燕冲点点头,勒马说:“刚才那两位先生是什么来历?你能不能留下他们?”   谢则安说:“这两个人的体态很好认,而且嗜酒如命,我听野翁先生提过,他们应该是‘二杜’。”   燕冲猛地回头:“二杜?”   不能怪燕冲大惊小怪,这名号燕冲早就听过了。   “二杜”是一对双生子,虽然长得一点都不像,却同样有才能。两人从小形影不离,极有默契,做什么事都配合得天衣无缝——据说他们即使两地相隔,依然能清楚地说出对方的想法。   当年长孙凛还没遇险,方宝成还没走,这一高一矮两个人曾经入军中给长孙凛帮忙处理后勤事务,种种奇思妙算让长孙凛赞不绝口。可惜那次击退西夏军之后,两人洒然离去,没留下半点行迹。   长孙凛当初遗憾极了,在信里屡次说:“是我留不住他们。”   燕冲知道好友的脾气,能让他这般赞誉的人肯定非常了不起。想到逝去的好友,燕冲心中微微怅然,他跟谢则安提起了长孙凛的事儿,伸手拍拍谢则安的肩膀:“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而为就好。”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我这人从来不会给自己压力。”   燕冲一想,觉得谢则安没说谎,这家伙从来不晓得什么叫压力。他一拉缰绳:“那就此别过了,等你的空后记得去见你祖父。”   谢则安点点头,未在相送,在原地看着燕冲离开。送走燕冲回到县衙,谢则安看到戴石笔挺地站在后衙门口等他,不由问:“出了事儿?”   戴石说:“那两位先生吵着要喝酒,连殿下都被惊动了。”   谢则安说:“没事,我去和晏宁说说。”说完他转道去找晏宁公主。   晏宁公主见他回来,问道:“那两位先生是谁?”   谢则安说:“两位有名的隐士,以前帮过长孙叔叔的,本领很大,脾气也怪。你别担心,他们这样的人总有点怪癖,他们的怪癖是嗜酒如命。”   晏宁公主立刻想到端王在外的好名声,这样两个人突然出现在凉州,说不定是奔着端王去的。要是端王又多了两个助力,怎么看都不是好事。她关切地说:“既然是这样,你要想办法留下他们。”   谢则安点点头,嘱咐晏宁公主好好休息,自己去见“二杜”。还未进门,就听那矮胖中年人说:“走走走,这里没有酒!”那高瘦中年人也接话:“对对对,没有酒就走!”   谢则安说:“两位先生莫急,酒自然是有的,就是现在不能喝,你们已经喝太多了。”   高瘦中年人冷讥:“从来没有人敢说我们喝太多了,我越喝越清醒。”   矮胖中年人直点头:“我醒着更糊涂。”   谢则安朝高瘦中年人一拱手:“杜清先生,”喊完他又向矮胖中年人再攻受,“杜醒先生。我不是舍不得酒,只是美酒难得,若不是醒着喝的话未免不美。”   杜清与杜醒对视一眼,杜清先说:“你有好酒?”   谢则安说:“好酒自然是有的,金玉楼的东家是我的朋友。”   杜清说:“金玉楼这名儿可真够俗气。”   谢则安说:“做的是酒肉生意,若不俗气点儿,哪里赚得了钱。”   杜醒说:“我倒是听过一首曲儿,唱的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风雅得很。”   谢则安面不改色地说:“秦先生写的词自然是风雅的,金玉楼借用一下罢了。人总是贪心的,我那朋友俗人的钱想赚,风雅人的钱也想赚。”   杜清说:“这秦先生词儿写得这么好,怎么没人见过他?”   谢则安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这有什么稀奇的,以前不少词儿写得好的人连名字都没留下来,比如‘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么好的诗,作者却是无名氏。”   杜清说:“你可真能说。”   杜醒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名字的?”   谢则安说:“我在京城时与野翁先生见过几面,他和我说西北这边多奇人,两位先生就被野翁先生提到过。野翁先生说杜醒先生您爱说‘我醒着更糊涂’,杜清先生您爱说‘我越喝越清醒’,所以我才能喊出两位先生的名字。”   杜清眼一闭,很不满意:“惺惺作态,还不给喝酒。”   杜醒倒是笑得和善:“野翁先生身体可好?”   谢则安说:“野翁先生身体还健壮得很,我从他那学了一套拳,没事就经常耍耍,盼着和野翁先生一样活得长长久久健健康康。”   杜醒说:“我们想睡觉了,你忙去吧。”   谢则安未在多言,干脆地离开。   杜清坐在床上,耷拉着眼皮不说话。杜醒说:“别光顾着自己想,说说呗,你觉得这小子怎么样?”   杜清说:“我不是说了吗?惺惺作态。”   杜醒说:“是挺惺惺作态的,但也挺磊落。”   杜清说:“故意在我们面前提起野翁先生,心机深得很。”   杜醒有些拿不准了:“那你是不喜欢?”   杜清说:“我有说不喜欢吗?”他睁眼,“这样的人才活得长久,你难道想给死人做事?你爱你去,我可不爱。”   杜醒当然也不爱,当初他们会离开长孙凛,就是因为发现长孙凛的性格会害死人——要么害死他自己,要么害死底下的人。他们虽然自认是有本事的人,但也非常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所以他们走了。长孙凛的死证明了他们的猜测,也让他们在“择主”方面更为谨慎:首先,人要够聪明;其次,要够信任他们。   这两个条件听着简单,能达到他们要求的却少之又少。   听完杜清的话,杜醒还是不太确定:“可他能比得过那一位吗?”   杜清说:“那一位虽然姿态摆得更好,但终归不是走正道的。”   杜醒说:“你越说我越糊涂,又说那小子心机深,又说那小子走正道?”   杜清说:“你心机不深?”   杜醒说:“不深早死啦。”   杜清说:“你不走正道?”   杜醒明白了,心机智谋这东西,和走不走正道没关系。手段用得好了,能在正路上走得更远。就像金玉楼这名儿一样,俗气人眼里亲切,风雅人眼里也亲切,这才是做人做事应该达到的境界。   杜醒说:“那我们就留下了?”   杜清不置可否:“至少喝完好酒再走。”   杜醒击掌一笑:“对,喝酒喝酒!”说完往床上一倒,呼呼大睡起来。   杜清盘腿坐着,闭目休息。   正午时分,谢则安亲自来请他们去吃饭。晏宁公主跟过来了,县衙这里仆从虽少,却都是得用的人,最简单的家常菜也做得色香味俱全。戴石把酒拿了上来,给杜清、杜醒倒满一大碗。   杜清被酒吸引了,杜醒却盯着戴石的手看了一会儿,问:“这是握笔的手,为什么干奴仆的活?”   戴石不卑不亢地站直了,回道:“奴仆的手,难道不能握笔?何况在官人身边,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奴仆,我觉得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杜清冷嘲:“堂堂正正的人怎么会俯身弯腰?”   戴石说:“俯身弯腰做分内的事,为什么不行?若是连分内事都不愿做,谈什么堂堂正正。”   杜醒一拍掌,哈哈直笑:“好辩才!好辩才!当浮一大白!”   好酒当前,杜清也没再多言,一口灌进一大碗。等酒入喉中,他的动作却慢了下来,仿佛连呼吸都想稍稍放缓,好让那种舒畅美好的感觉多停留一会儿。至少这件事上谢则安没说谎,这边确实是有好酒的,即使他们常年沉浸酒乡,依然不得不夸一声好!   杜醒也呆住了,朝戴石招手:“再来一碗!”   戴石却啪地把坛口一盖,把酒香封在酒坛里头。谢则安微微一笑:“酒不能多喝……”   杜清和杜醒酒虫被勾了起来,什么风度都丢了,齐齐瞪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两位先生若不嫌弃,不妨在这边多住几日,我这儿好久多得很。”   杜清和杜醒见谢则安在自己的瞪视下不动如山,没辙了,只能没精打采地吃菜。喝过了好酒,他们都觉得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喝的都是地沟水,没滋没味。抬头看着戴石手中那坛酒,两人心中不免恨恨不已恨自己把弱点露得太早,被人拿捏住了!   谢则安老神在在地夹菜吃饭,等吃到有了八分饱意,他才抬眼瞧了瞧食不知味的“二杜”一眼,示意戴石倒满三碗酒,举碗邀请:“我敬两位先生!”   杜清两人原以为今天喝不着了,看到眼前满满的一碗酒后心情又气又喜,心情复杂地瞧了谢则安一眼,细细品起酒来。   杜清、杜醒这日以后就在田岭县安顿下来,这边走走那边瞧瞧,也不与谢则安说什么,仿佛只是为了等每顿饭上的那碗酒才勉为其难留下的。   谢则安一向不指望自己身上有王霸之气,能让别人一见面就全心信任,只要照常做事就好。他又忙了几日,县衙突然迎来另一个来客,居然是他外祖父梁捡。   梁捡一直与谢晖夫妇守在西疆,后来燕冲的计划要人在西夏那边里应外合,梁捡就挑了大梁。听说谢则安和晏宁公主过来,梁捡将手上的事情交给了这几年培养出来的“接班人”,回来找他们。   两人许久不见,还没叙旧,梁捡先拔了剑。谢则安头皮发麻,赶紧抽出佩剑应对起来,梁捡的剑是见过血的,出剑又快又狠,谢则安只能靠巧劲闪避,撑了好一会儿,梁捡直接挑掉了他的剑,说道:“你这家伙就是疲懒,没人盯着就不肯下功夫。”   谢则安伸脚把剑往谢大郎那边踢了过去:“大郎,上!”   谢大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现身,稳稳接住了谢则安踢起的剑,看了眼梁捡。见梁捡没说话,谢大郎跃入空地中,与梁捡较量起来。谢大郎口不能言,眼耳却比常人要敏锐得多,他的剑法得了梁捡和谢晖两人的真传,又将他们的长处巧妙融合,竟和梁捡打得不相上下。   梁捡到底已老了,时间一长,气息难免有些不稳。谢大郎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边打边退,最后跃出许远,收了剑。   梁捡说:“你小子还让着我了是吧?”   谢大郎一顿,摇摇头。   梁捡没和他计较,后辈有出息,他比谁都高兴。只可惜谢大郎不能说话,要不然谢家又能出一位名将了。虽说这世道名将不值钱,但对于四面藏险的大庆来说,多一个就多一分保障。   梁捡说:“宁儿也在这?”   谢则安点点头,引梁捡入内。   梁捡见了晏宁公主,单刀直入地问:“宁儿你一向最敬爱你九皇叔,怎么不住在凉州城里?”   晏宁公主一僵,苦笑道:“皇叔已经变了,是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还是当年的皇叔。身在皇家,我早该发觉才是的。”   梁捡沉默下来,皇家无父子,何况他们连父子都不是?幸亏还有一个恭王,要不然晏宁兄妹毫无依恃,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他说道:“皇室之中,你们六皇叔是可信的。我与三郎祖父看着他长大,对他的心性也算了解,你和陛下若真的有什么事儿,大可和你们六皇叔商量商量。”   晏宁公主想到赵英临去前经常召见恭王和端王。   这两个人看起来是两个极端,恭王是诸王之中最有野心的,端王却是诸王之中最无欲无求的。如今看来,摆足了野心的人反倒坦荡磊落,无欲无求的人却藏掖着颇多心思。   人心果然是世间最难把握的东西。   晏宁公主低叹一声。   梁捡说:“别担心,这次回来后我不走了,我来看看你九皇叔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小小的县衙渐渐热闹起来。这并不需要谢则安多操心,他组织棉农收完棉,又派人教授妇女怎么加工。   忙碌到九月底,许多人家中都备上了棉衣和棉被。   谢则安在外巡视时还收到了棉农送来的棉花蜜,这东西香甜可口,又有营养。他尝了尝,觉得很不错,立刻叫人去那棉农家瞧瞧,看能不能取取经,积攒点养蜂经验。   这年头的食物来源还是太单调了些,有钱人倒无妨,想吃什么都容易,普通人还是连盐、糖、油这些基础的东西都吃不起,更别说鸡鸭鱼肉了。谢则安有挺多想法,但贪多嚼不烂,只能先把最要紧的温饱问题解决完再说。   他毕竟是个新手,虽然在任上做得不算差,但也不能太自负,路得一步步走。想自己捞钱自己简单,想带着大伙一起发家致富奔小康可不容易啊。   谢则安带着棉花蜜回到县衙,准备迎接他到凉州后的第一个冬天。   凉州城的人见识了“棉花”这种好东西,它看着又白又轻,穿上之后却暖和得很。西北的冬天冷得要命,有了它之后却再也不怕,那刮面而来的北方变成了纸老虎,光有吼声,再也冻不着人。不知是哪里起的头,街头巷尾的小孩都唱了起来:“花开不为人赞美,花放不求谁闻香。只是献花送温暖,只是用花作衣裳。”   这童谣朗朗上口,棉花的好处也不胫而走,传遍了凉州内外。田岭县原本不算富裕,这年冬天田岭县的人入城后竟都出手阔绰,置办了许多东西,旁人问起来,都直夸新县令的好。   凉州城临近西夏,本就有不少西夏人越境过来探听消息,听说了这东西,悄悄买了批回去,献进了西夏皇宫。西夏皇帝年纪虽小,却不是个不晓事的人,一看到这东西就忧心起来。向大庆朝廷俯首称臣是权宜之计,谁愿意卑躬屈膝一辈子?可要是大庆那边越来越富足,西夏这边人心迟早会散的。   西夏皇帝说:“我们也要种这棉花,那边有的东西,我们决不能没有!”他在殿内来回踱步半天,吩咐下去,“把都城的富商都请进来,就说我设宴款待他们。”这些富商虽然滑不溜秋,遇事却最有办法,只要许以重利,没什么他们做不到的。   第一场雪最先降临在西北,有人欢喜有人愁。   赵崇昭很快收到晏宁公主让人送回京城的“棉被”和“棉衣”,虽然宫中有更好的东西,赵崇昭还是欢欢喜喜地叫人把它们换上。等打开晏宁公主的信看完,赵崇昭心里又酸溜溜的。   谢则安和晏宁公主被人夸赞的事他都知道,毕竟他的眼睛经常盯着那边。妹妹和妹夫相处和睦,他本该替他们高兴才是,可看着妹妹在信中写他们在院中架着一个铁架子、串着肉围在一起烤,刷上又香又甜的棉花蜜,不由暗恨自己不在那边,不能和他们在一起。   赵崇昭心中郁郁,叫人找来蔡东、姚清泽等人,照着信上的法子在凉亭中架起火炉和铁架和他们一起烤肉。令他失望的是虽然蔡东等人都对他敬爱有加,但总归隔着一层,没法像谢则安那样和他亲近无间。   赵崇昭觉得很没意思,却还是招呼蔡东几人一块烤肉。看着那肉块在铁网上噗吱噗吱作响,赵崇昭仿佛也到了谢则安身边。   这么新鲜的主意肯定是谢则安出的,谢则安永远都有新想法。   赵崇昭给烤肉涂了几层蜜,等烤熟之后送进嘴里咬了一口。明明烤得香极了,吃进嘴里却不是什么好滋味,别说甜了,他只觉得苦。   苦到了心里。   这是他当上皇帝的第一年,冬天到了,年关也近了,可他却不能去找妹妹和谢则安——因为他是一国之君,不能离开京城太久。   他也不能叫谢则安回来——因为妹妹身体不好,经不起一来一回的折腾。   什么时候他才能再见到他们?   明年?   后年?   赵崇昭停顿下来。   其他人也停下动作,纷纷看向赵崇昭。   赵崇昭说:“继续烤,别看着我。”他走到亭沿凭栏而眺,只见天际飘起了细细的雪。   ——三郎,你那边也下雪了吗?   ——我连这样一句话,都不敢写给你。      第123章      重逢并不如赵崇昭想象般遥远。   年底入京考核的当口,凉州知州忽然病了。凉州出了田岭县这匹黑马,知州正高兴着呢,自己也对这次来得突然的大病捶胸顿足。可为了不耽误入京“叙职”,知州还是忍痛叫人把谢则安找来,殷殷地嘱咐谢则安代替他回京。   这“叙职”大有文章,考核得好,忽悠得好,京城那边拨下来的钱会多很多。钱多了,能做的事就多了,明年不愁拿不出好政绩。因而各州对这件事都非常重视。   这也是知州选谢则安的原因,谢则安与当今圣上是连襟,又是一起长大的,谢则安去京城还能让凉州吃亏吗?绝对稳赚不亏!   谢则安听到知州这话后却有些犹豫,他对知州说:“我得先与殿下商量一下。”   知州这才想起谢则安后头还有位公主。那位公主据说身体不太好,肯定经不起来回折腾。他大方地说:“没关系,你回去和殿下说一声吧。”   谢则安带知州的意思回到县衙,问晏宁公主自己要不要去。晏宁公主说:“入京考核事关重大,知州肯把这件事交给你,你当然要回去。”她微微一笑,“我在这边没关系的,不是有外公他们在吗?过几天祖母也要过来,我在这里肯定不会有问题。”   谢则安说:“那也行。”   晏宁公主“嗯”地一声,面带忧色:“哥哥一个人在京城,我也不太放心。这是他即位的第一年,若是这就要让哥哥尝到称孤道寡的滋味,那未免太难熬了。你回去一趟,哥哥会很高兴的。”她边说话边望着谢则安,似乎想从他脸上瞧出端倪。   谢则安没注意晏宁公主的神色,闻言点了点头,未在多言。   入京考核并没有那么简单。谢则安和晏宁公主商量完,带着笔墨去了知州府上。他这大半年只顾着田岭县的事儿,对凉州的整体情况虽然也很关心,却免不了有很多盲区。   谢则安蹲在知州病榻旁问了知州和师爷不少问题。师爷在凉州做了十几年,本来对入京考核这件事还算有点心得,可等谢则安揪着许多问题逐个逐个发问,师爷头皮开始发麻。要是连谢则安这些问题都统统解决了,哪还用担心吏部和户部那边卡着啊?   师爷原本还觉得知州让谢则安顶上的决定太过草率,看到谢则安下这样的功夫,顿时服气了,坐下来和谢则安慢慢解决那堆问题。遇着悬而未决的,谢则安说:“不妨事,这个我可以跟其他人取取经。”   师爷怕谢则安年少气盛,不通人情,提醒道:“入京时谢县令你得带上严某啊,严某得去打点打点。”   谢则安说:“那是当然,还得严师爷你多提点。”“师爷”虽然不是正式职位,却有一个庞大的关系网,师爷与师爷之间少不了逐层逐层联系,很多暗里的关系都得他们去打点。   谢则安从来都不是死板的人,对这些“官场潜规则”没有半点抗拒。这些麻烦事有人替自己去操心了,有什么不好?   严师爷越看谢则安越喜欢,当下和谢则安定下返京日期。   谢则安并没有立刻回县衙,而是转道去拜访端王。端王府中传来阵阵琴声,十分动听,谢则安站在门口侧耳静听,没一会儿,琴声停了,门房恭敬地将自己迎了进去。   谢则安迈步入内,在仆从的带领下走到端王所在的赏景亭中。湖面已经结冰,几株残荷冻成了冰棱,看上去有种别样的美感。   谢则安瞧见亭中摆着琴,夸道:“皇叔还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端王说:“我听说三郎你却是琴棋书画样样不行啊。”   谢则安摸摸鼻头,清咳了两声。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学了文又学了武,已经很了不得了,再让他去锻炼这些只有陶冶情操的装逼技能,他实在吃不消。   端王又说:“我看三郎你是谦虚才对,我听晏宁说过,你给她送过许多词,还送过一本曲谱。本来说好要抄一份给我的,大概是太忙了,把答应我的事给忘了吧。”   那是晏宁公主搬去田岭县前的事。   端王看到送回来的侍女就知道晏宁公主已经明白了一切。   这其实是他故意让晏宁公主看明白的,这个侄女从小与他亲近,长大了还对他毫不设防,他虽然从无恻隐之心,但也不想自己成为晏宁公主急病身亡的主因。不管如何,冰雪聪明的女娃儿总是惹人怜爱的。这也是他不让人对谢则安动手的原因,他侄女喜欢谢则安,那就多留着他几年,难道这小子还能在他眼皮底下翻了天不成?   端王含笑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想起那是自己写给晏宁公主解闷的东西,他不懂音律,但谢小妹懂,他负责哼哼,谢小妹负责写谱,倒也能把一些曲子还原大半。那都是些流传到后世的名曲,谢则安虽然对音乐没什么鉴赏能力,但也记过几手——拿来忽悠人用的。   晏宁公主一直对他给她写的东西爱不释手,她精力不好,不能学琴,身边的寿禾等人却琴艺绝佳,经常给她弹来解闷。看来在搬走之前晏宁公主对端王的确非常信任,要不然也不会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拿出来和端王分享。   谢则安说:“那都是我偶然得来的,皇叔若是喜欢,我这就给你写出来。”   端王说:“你偶然得来的东西可真多,比之你阿爹都有过之无不及。”谢季禹少年时曾周游各地,见识极为广博,因而他拿出许多新东西都没人觉得惊讶。   谢则安大大方方地说:“因为我平时看得多、听得多,幸运之神才会特别眷顾我。”   端王派人取来笔墨,也不跟谢则安客气,说道:“那三郎你就给我写几首吧。”   谢则安说:“我记得的不多,您稍等。”   谢则安拿起笔写谱,端王在一边看。端王是好琴之人,知道的曲子本不少,虽然不曾试弹,却也能看出它的好坏。等谢则安写完一首,他已经坐不住了:“这首曲子叫什么?”   谢则安一笑,在最上方写下四个字:平沙落雁。   端王接过曲谱仔细品味,见谢则安停顿下来,他眼一横,说道:“继续写,我自己看就好。”   谢则安点头,再次落笔。   端王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将曲谱熟记于心,抚着琴弦试弹起来。他琴艺了得,起初还有点生涩,几个音过去后就变得顺畅起来,流水般的琴音在亭中流淌,雁群的分分聚聚仿佛一一来到眼前。   谢则安不由停笔。   一曲毕,端王说:“拿到新曲,本不该立刻在三郎你面前弹,可惜我忍不住啊。”   谢则安说:“皇叔弹得好极了,连我这样的大俗人都听得出了神。”   端王说:“第二首呢?写好了吗?”   谢则安说:“皇叔您稍等,还差两段。”他在纸上刷刷刷地写,很快把另一首也写完整了。   端王看着谢则安提上曲名:十面埋伏。   端王接到手中看了又看,望向谢则安的眼神都变了:“还有吗?”   谢则安说:“我实在不记得了,这两首还是抄过三遍才记下的。”   端王说:“那算了,回头我再找宁儿要。”他看着谢则安,“所以我说你是在谦虚,换了别人哪拿得出这样的好曲子?”   谢则安说:“皇叔你就不要埋汰我了,这都是我从别处听来的。”   端王说:“我把这首也给你弹一遍。”   谢则安说:“洗耳恭听。”   两人一弹一听,不觉过了响午。端王邀谢则安留下用饭,谢则安却推说晏宁公主还在县衙那边等着,没有答应。   谢则安走后,端王那个宽眉毛的幕僚过来了。见端王仔细收着那两份曲谱,他说道:“这家伙实在可恨。”   端王淡笑说:“此话怎讲?”   宽眉毛的人说:“这两首曲子都是前面激昂,收尾凄凉,他肯定是故意的。”   端王说:“都是好曲,无妨。”他神色带冷,“他肯定什么都查不出来,所以只敢借着曲子才敢表露他那点想法,有什么好担心的。”   宽眉毛的人没再说话。   另一边,谢则安继续为入京考核的事忙碌。由他代知州回京本来名不正言不顺,但凉州这边地偏人少,反倒不讲究那么多,只要把他事情办好就可以了。经过五天的准备,谢则安与严师爷一行人动身回京。   比之来时,他们这次少了行李和女眷,步程快了不少。不到半个月,谢则安等人就抵达京城。   只是一个地方小官回京,底下的人也没特意去告诉赵崇昭。谢则安乐得清闲,先回家一趟找自家小妹和小弟玩儿。   赵崇昭那边听说凉州的人到了,却没想到是谢则安。等他忙完之后琢磨着见见凉州知州,也许能探听到谢则安的消息,于是差人去把人召进宫。   等去找人的内侍回来,赵崇昭发现对方面色有点古怪。   赵崇昭问:“没见着人?”   内侍说:“对,他们师爷说他回府去了。”   赵崇昭说:“回府?凉州知州不是京城人吧?”   内侍说:“不,不是,他们师爷说凉州知州病了,所以回来的是小谢官人……”   赵崇昭像个毛头小孩一样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内侍显然任何谢则安,见赵崇昭也面带喜色,顿时也壮起胆子说:“是小谢官人回来啦!”   赵崇昭有点不敢置信,站起来绕着御书房走了两圈,最终还是抵不过心底的渴望,对旁边的张大德说:“走,小德子我们出宫去!”   赵崇昭出不了远门,出宫却是无妨的,何况谢府本来就在内城,出去一趟不费多少时间。他带着张大德步步生风地出了宫门,感觉连地上的冰雪都可爱了不少。本来他该生气谢则安不立刻进宫见他,但想到马上就能见到谢则安了,他没再计较这点小事,大步往谢府那边走。   到了谢府大门,赵崇昭没让人去通报,直接进了府内,叫人把自己往谢则安那儿领。还没跨进院门,赵崇昭已经听到院内的欢声笑语,踱步到拱门前一看,谢则安正让谢家小弟跨坐在他脖子上玩儿,谢小妹在一边开开心心地笑着。   赵崇昭的心情也轻快起来,他喊道:“三郎。”   谢则安转过头,只见赵崇昭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身上穿着厚披风,一路上沾了不少雪,赵崇昭却浑然不觉,可见他走得有多急。   谢则安把谢家小弟抱下地,起身朝赵崇昭微微一笑:“陛下。”      第124章      赵崇昭比分别时又长高了不少,比谢则安高了半个头。他见谢则安定定地站在原地,终究还是没忍住,快步上前将谢则安拥入怀中。他的拥抱和别人别无二致,都是重重一拥,然后放开,谁都瞧不出半点端倪。   两人一别大半年,本应有许多话要说,见了人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但即使不说话,赵崇昭心里也是欢喜的,他牵着谢则安的手入内。   谢则安打发走弟弟妹妹,叫人温酒送上来,与赵崇昭聊起了凉州的趣闻。赵崇昭听得认真,不时也说起京城发生的事儿,慢慢地,曾经的亲密无间又回来了。赵崇昭说:“三郎,你什么时候回来帮我?”   谢则安说:“陛下身边能人无数,我还得再锻炼几年才敢回来。”   赵崇昭很想说“那都不是你”,可他知道谢则安不喜欢这种话。他对谢则安说:“凉州那边需要什么,三郎你都尽管开口,没有人敢贪了你的去。”   谢则安说:“那当然,有陛下在,谁敢打我们那边的主意?”他笑了起来,“说到这个,我还得请陛下你给个恩准。”   赵崇昭说:“三郎你和我客气什么?”   谢则安说:“农业合作社那边已经开始盈利了,我想跟陛下你借朝廷那部分分红,去赚点小钱。”   赵崇昭说:“没问题,那本来就是三郎你和小德子他哥哥弄出来的,父皇把它分了一半才没道理,三郎你要用就拿去用。”   提到赵英,谢则安心中有些叹惋。赵英若不要合作社的一半,他才要烦恼啊,没有朝廷这个大靠山,他们哪里站得住脚?谢则安说道:“事情不是这么算的,该给的合作社那边不会少给,就当是我们先借了,红利统统推迟一年送上朝廷。”   赵崇昭知道谢则安行事向来以稳妥为上,点头说:“就依三郎你说的去办,反正户部如今是季禹叔主事,肯定不会为难三郎你的。”   谢则安听得额冒冷汗,赵崇昭这话也就他们感情好时能说说,他们感情要是不好了,光是这句话就足够他喝一壶了。他说道:“陛下你这句话要是落到别人耳里,他们非弹劾我和我爹不可。”   赵崇昭想到了不太愉快的事,沉着脸说:“你说得还真对。”   谢则安向来极为擅长察言观色,见赵崇昭不大愉快,关心地问:“谁又惹着你了?”   赵崇昭面色发沉,目光转到窗外一会儿,重重地将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放,咬牙说:“还不是那个马御史!那家伙太可恨了,整天咬着姚先生不放,害得太学那边的新法老是推行不开。”   谢则安手微顿,说道:“姚先生肯定会有办法的。”   赵崇昭听谢则安和自己一样信赖姚鼎言,非常高兴,拉着谢则安的手说:“我也这么觉得。”说完他又恨恨不已,“若不是三郎你曾说马御史是个赤诚之人,我还真想把他弄走,他简直是个苍蝇,整天在那嗡嗡嗡嗡嗡嗡。”   谢则安说:“陛下你这么说话,他们听到会很伤心。”   赵崇昭说:“我只在三郎你面前这么说。”他朝谢则安邀功,“三郎你说的话我都记着,虽然马御史有点烦,但他大部分顾虑还是挺有道理的,我都有听进心里去。马御史肯定觉得我随时会把他下放,实际上我只是吓吓他而已!”   谢则安看着赵崇昭那带着点儿稚气的得意,也乐了。赵崇昭真的不容易,十六岁登基,现在也才十七岁,满朝文武中刺头不少,赵崇昭很难分辨谁能信任谁不能信任,只能尽量做到不偏不倚。当初马御史经常弹劾他和赵崇昭,但有人试图动摇赵崇昭地位时,马御史又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赵崇昭,那时他就对赵崇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别惦记着去炸马家的茅房。   没想到赵崇昭一直记到现在。   谢则安说:“马御史是个耿直人,留他在朝中是对的。”   赵崇昭点头,又说到另一个人:“你记得如柳那个小叔吗?以前和季禹叔一样呆在工部的秦明德。他也去了御史台,短短半年,他抢了马御史不少风头。”   听赵崇昭语气里带着赞赏,谢则安说道:“秦御史以前就是因为脾气太直才会得罪那么多人,这回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去喷人了,他肯定高兴得很。”   赵崇昭非常赞同,眉飞色舞地给谢则安说起秦明德在上朝时的喷人风姿,秦明德观点犀利、语气毒辣,气得不少人脸皮直抖,可他们偏偏又放不下身段和秦明德对喷,只能干巴巴地回一句“胡言乱语”。   赵崇昭挺喜欢秦明德——很多人他早就看不惯了,只恨自己不能跟秦明德一起上阵。   一和谢则安呆在一起,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快。张大德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由走进来提醒:“陛下,该回宫了。”   赵崇昭一顿,说道:“这么快?”他掏出袖里的怀表看了眼,原来眨眼间就是一个时辰过去。他已是一国之君,有很多事要忙,在外面逗留一个时辰都已经非常奢侈了。   赵崇昭悻悻然地说:“三郎,那我先回宫了。”   谢则安站起来送赵崇昭出门。   谢则安难得回京一趟,与李氏他们吃了顿饭后又去拜访姚鼎言和徐君诚。姚鼎言仔细问了他在凉州那边做的事,又帮谢则安解答了不少疑问,最后问:“你们凉州知州快到致仕的年纪了吧?”   谢则安一愣,点点头说:“是快到了。”要不是年事已高,知州不会病成那样,更不会帮上京考核的机会让给他。   姚鼎言说:“你不妨给他个大政绩,让他圆圆满满地退下去。”   谢则安说:“这个得看有没有那个机会。”   姚鼎言说:“也是,十几岁的县令已经够小了,十几岁的知州,说出去别人都不信。”他看了眼谢则安,“你小子走得轻松,我身边连个能帮把手的人都找不着。”   谢则安说道:“先生你可比埋汰我?论才学,我比不得姚兄万分之一。”   姚鼎言说:“光有才学是不够的,你若是那种满肚子文墨的酸儒,我可能瞧都不瞧你一眼。”   谢则安笑了笑,没接话。这种话姚鼎言能骂,他可不能,他毕竟只是个小官,还没那个资格骂别人是酸儒。   谢则安从姚府出来,紧接着又去了徐君诚那儿。徐君诚正在伏案书写,听人说谢则安来了,有些吃惊,叫人请进来后问明始末,板着脸说:“你这么做会惹人非议。”   谢则安一愣,乖乖认错:“先生说的是。”   徐君诚一看谢则安那模样就知道他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说道:“三郎,你以驸马之身入仕,本就被不少人盯着,再这样越职行事,只会坐实了别人对你的偏见。你才十几岁,做事不要太急进。”   谢则安心中凛然,站起来行了个大礼:“先生教训得对。”他是存着回来看看弟妹、见见师友的心思,顺便也借这个机会练练手,却没往这边想。他代知府入京,搁在现代就是一个小县官代替省长去首都开大会,怎么看都说不通啊!   徐君诚见谢则安面色微沉,说道:“回都回来了,想那么多也没用,下次注意点儿就成了。不过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肯定会有人弹劾你。”   谢则安讪笑说:“没事儿,我都习惯了……”   徐君诚说:“也是,你小子以前经常和陛下一起到处胡闹,早被弹劾过无数次了。”   谢则安喊冤:“哪有无数次,我只是顺带的而已,唱主角的是陛下。”   徐君诚想到那些令他头疼不已的日子,微微地笑了笑,说道:“你回来了也好,陛下想你想得紧,连你写给我的信都会讨去看。你们的情谊是谁都比不得的,陛下年纪尚小,身边没个亲近人,心里肯定很不好受,你就当回京陪几天陛下好了。”   谢则安心头一跳。   要不是知道徐君诚心思方正,根本不会往别的地方想,谢则安都以为徐君诚发现了赵崇昭的心思。   赵崇昭让他和晏宁去凉州,想的就是克制感情。想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赵崇昭终归不是能忍的人。   好在这年头君臣相得的例子不少,连君臣抵足同眠都只会被传为佳话。当然,这种事只能发生在明君贤臣之间,若是换了昏君佞臣,那肯定又不一样。赵崇昭是不是明君暂时还是未知数,他的驸马出身和累累前科,怎么看都是佞臣的料子啊!   谢则安说:“先生说笑了,陛下身边有不少有才干的人。”   徐君诚说:“那不一样,你们总是比较亲近的。以前你们和燕凛、如柳都在东宫念书,陛下还不是更亲近你?”他拍拍谢则安的肩膀,“不要小看你们少年时的情谊,将来若是陛下做出什么事儿,我还指望你能劝一劝。当然,这只是未雨绸缪罢了,陛下做得比我想象中更好。”   谢则安没辙了,只能说:“我会多陪陪陛下。”   谢则安走访了一天,回到府中倒头便睡。半梦半醒之间,他忽然感到身边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气息靠拢过来。   谢则安警惕地睁开眼。   一双手从后面拥住了他。   谢则安一顿,闭上眼说:“陛下,回去吧。”   来的人正是赵崇昭,宵禁时间已经过了,他是悄悄出宫来的,走的是南门,那边都是他从东宫那边带出来的人在守,谁都不会走漏风声。   赵崇昭感觉谢则安的身体微微绷紧,显然防心极重,不由把手臂收得更紧。这样的亲近他日思夜想已久,连做梦都经常梦见。白天见完谢则安,他心里就一直惦念着,如今真正抱住了,他怎么肯撒手?   赵崇昭把谢则安整个人拢入怀中:“三郎,三郎……”他保证,“我只是抱着你,什么都不会做,你让我抱一晚,要不然我睡不着,三郎,我怎么都睡不着,一闭上眼我就想起你。”   谢则安微微握拳。   赵崇昭说:“三郎,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他的唇擦过谢则安颈边,“三郎,我都明白的。你与所有人都能无所顾忌,只有我不一样,你从来不肯对我换一个亲近点的称呼。你对我不一样,你对我和对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因为你害怕,你害怕你会和我这样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三郎,我知道的。”   谢则安闭上眼。   赵崇昭说:“你不能抛开你对宁儿的责任——虽然你只当她是妹妹,但你要尽当丈夫的责任。”他抱紧谢则安,“宁儿不在这里,只要一晚就好,只要一晚,让我抱着你睡一晚。”   谢则安翻了个身,转过来,睁开眼。   四目相对。   呼吸相缠。      第125章      谢则安对赵崇昭确实不一样。即使是面对赵英,他也能没大没小地和赵英胡扯,张嘴就喊赵英“父皇”。可对赵崇昭,他始终刻意保持着距离,这份距离既是提醒自己不要因为和赵崇昭少年相识就得意忘形,也是在提醒不要和赵崇昭太过亲近。   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他曾受人委托替对方“改造”儿子。委托人是他的亲生母亲,但是对方并没有认出他,他也无意相认,毕竟那段过去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没想到相处了大半年,他那同母异父的弟弟却向他表白了。他当然不会接受,且不说他不曾动过那样的心思,就算他真的喜欢,也不会接受那少年。他是成年人,理智的成年人,他很清楚两个人在不在一起不能靠喜欢不喜欢来决定,真要迈出那一步,他们会痛苦一辈子。   在他出车祸时,他母亲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他母亲问他:“你是不是来报复我?”报复,他母亲说那是他的报复,她以为他是故意引诱那少年走偏的。那样的质问让他分了神,丧命于车祸之中。   这样的前车之鉴在前面,谢则安不想和家人之外的人太亲近。他拥有的东西太少,只要有那么一点点他就想拼命抓住,所以也许会给别人不该有的错觉——那种错觉甚至也会迷惑他自己。   他始终提醒自己和赵崇昭保持距离,一来是因为赵崇昭的性格并不靠谱,和帝王讲情分怎么看都非常愚蠢,一个人的分量怎么比得过江山社稷?二来,就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深陷其中。深陷其中就无法清醒对待,会做出许多错误的判断、冲动的举动——比如他曾经冷眼看着赵崇昭和谢曦越走越近,后来又为了谢曦和赵崇昭吵起来。   赵崇昭做的事让他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却还是压不下心底的怒火。若不是心中有所期望,又怎么会对赵崇昭说出“失望”这个词。那段时间他的种种做法怎么看都和“冷静理智”够不上边。   这就是陷进去的后果。谢则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列出一个个例子证明“保持距离”这个做法的正确性,咬着牙一次次地在自己和赵崇昭之间划开一条界限。   但赵崇昭并不是他划下界限就乖乖遵守的人。   赵崇昭像一团火,不仅疯狂地燃烧着他自己,还想把他也烧着。这种炙热又纯粹的感情,曾经是他想要的,曾经是他盼着能够属于自己的。可是不行,这次还是不行,赵崇昭是一国之君,赵崇昭是晏宁的哥哥——赵崇昭赵崇昭赵崇昭,这个名字代表的不仅仅是赵崇昭自己。   他们之中,总要有一个人要保持清醒。   可是有时候,他也会想放纵一次。就那么一次,不用太长久,不用太疯狂,稍微一下就好。   谢则安不断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都是他与赵崇昭相识以来的种种。赵崇昭不算顶聪明,不算顶出色,缺点多多,优点很少,做事不经脑,整天胡搅蛮缠,不是要亲就是要抱,这样的家伙有什么好……   这家伙哪里都不好,哪里都不像个皇帝,哪里都不适合当放纵的对象。   谢则安合上眼,避开了赵崇昭过于炙热的视线。他的双手放在身侧,低声说:“睡了吧,明天你还得赶回去早朝。”   赵崇昭听到谢则安这句话时心跳都停顿了好几秒,呼吸有些发沉。他的双手重新搭到谢则安腰上,紧紧地把谢则安搂进怀里,手劲不敢使得太大,怕勒疼了谢则安,又不敢使得太小,怕一放松谢则安就消失了。   两个人第二天都有正事要做,谁都没有再说话,很快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谢则安醒来时,赵崇昭已经不在了,屋里没有任何赵崇昭来过的痕迹。谢则安坐了起来,静静地看着门口方向好一会儿,下床穿衣服。   一天一夜的时间已经足够让谢则安回来的消息传遍京城,谢则安去找严师爷时,严师爷一脸愁苦。   谢则安问:“严师爷,出了什么事吗?”   严师爷说:“我听说今天御史台弹劾我们凉州了。”他复杂地看了谢则安一眼。谢则安表现得太出挑,以至于他们都忘了他只是个小小的县令,越职回京参加年底的考核名不正言不顺,根本不合理!   谢则安说:“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不要紧的,马御史他们只是秉公办事,真要处置也只会罚我点俸禄。”   严师爷想到谢则安的财力,有点无语。谢则安当然不在乎,他从来不靠俸禄吃饭。而且谢则安和赵崇昭关系那么好,一次小小的弹劾对他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么一想,严师爷也安心了,和谢则安一起动身去吏部。上半年马御史弹劾姚鼎言对吏部的事横加干涉,赵崇昭大手一挥把吏部给了姚鼎言,因而谢则安入内时瞧见了等在那儿的姚鼎言。   事实上姚鼎言正是在等谢则安,平时他一般呆在政事堂,这几天要组织考核工作才守到吏部。见了谢则安,姚鼎言笑了笑,交待下去:“凉州这边要审查仔细些。”   谢则安:“……”   他这个当学生的沾不了光就算了,还被把得更严,简直没法活了!   好在谢则安准备得比任何人都要认真,吏部众官员的层层刁难都没有难倒他,几乎所有问题他都曾经考虑过,对答起来十分流畅。众人面面相觑,只能把人推到姚鼎言面前,让他们师徒俩相互斗法去。   不愧是姚鼎言教出来的啊,做事周全到令人心惊,生怕他回问一句自己答不出来的事儿!   姚鼎言当然没放松,针对谢则安拿出来的“年度计划”一点一点地挑漏洞。谢则安来时已经琢磨了很多遍,可经姚鼎言那么一挑刺,他又发现了许多可以改进的地方,顿时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在考核了,坐在姚鼎言对面和姚鼎言交流起自己的设想来。   两个人的思维都很快,旁人还没把他们前一段对话消化完,他们已经调到下一点去了,就连心思敏捷的严师爷都跟不上他们的节奏,只能和吏部其他官员一样在旁边干瞪眼。   姚鼎言已经许久没和人这么畅快地聊过的,凉州要是能实现谢则安拿出的“计划”,再推广到其他州也并非不可能。谢则安的计划写得周详,只要不是蠢人,照着办都不会出太大差错。   谢则安的成长让姚鼎言欣喜不已。事实上谢则安做的很多事都带着新法的影子,比如农业合作社,这合作社要是能做稳了,“青苗法”和“市易法”都可以通过它来实现。青苗法是农户在夏秋两收前借贷现钱或谷粮,夏秋两收后再收取本金和利息,这是为了保证农户的正常耕作和温饱;市易法则是由官府统一收购货物,按照统一价格转给商户售出,并且和青苗法一样允许商户借贷,以此为朝廷赚取利润和利息。   这两件事农业合作社其实已经在做了,只是没有走明路,所以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姚鼎言查过去年合作社那边上缴的钱,那利润居然比一州缴纳的税收还要多——这还只是刚刚起步,若是合作社的架子铺得更大一点,利润会更高!   姚鼎言可不觉得这种做法是在与民争利,合作社施行至今,也没见百姓赚得少了,可见天下之财非恒数,肯定有着双赢的方法让百姓和朝廷都得到更多好处!   至少谢则安做到了。   姚鼎言并不遗憾合作社不在自己掌控之内,因为谢则安的成长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照这样的速度下去,谢则安说不定赶得上回来帮他。有谢则安加入,很多事都会轻松很多,毕竟谢则安年纪虽小,做事却从无私心,比很多人强很多。   姚鼎言和谢则安对谈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直接做出了一份新计划。师徒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这样的交谈称得上酣畅淋漓。   谢则安大胆地问:“那我们凉州今年的考核算是过了吧?知州把这样的重任交给我,我可不能搞砸了。”   姚鼎言说:“别急,回去把计划重新抄一份给我,如果有不对的地方我会派人叫你过来核实。至于结果,我总不能马上给你吧?怎么可能那么草率。”他摆摆手,“回去吧,到时全部考核完了我会一起公布。”   谢则安只能说:“那好吧。”   谢则安一走,姚鼎言就吩咐下去:“把刚才你们的对答整理出来,后面的考核都按这个来。等凉州那份计划送过来了,你们照着抄一份贴出去,叫他们都按那个格式写,不会也得会,连这个都学不会的就叫他们回去找别人来。”   姚鼎言这话一出口,其他人都明白姚鼎言刚才是故意吊谢则安胃口的,这哪会不通过啊,简直是把这当榜样的!想到往年一些知州的表现,当值的官员不由幸灾乐祸起来。   比照谢则安这个模式来的话,今年肯定会卡住许多知州!   谢则安并不知道自己无形中祸害了那么多人,考核的事忙完了,他请同行的人一起去喝酒。喝到一半,一个熟人现身了,竟然是许久没见的长孙二娘——她是以“二郎”身份出现的。   见了谢则安,长孙二娘笑着打招呼:“三郎。”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二郎,很久没见了,你变得更俊了。”   长孙二娘也不扭捏,坐下说:“你也是。”顿了顿,她问道,“殿下可还好?”   谢则安说:“很好。”   长孙二娘问:“燕冲大哥呢?”   谢则安说:“也很好,我不久前还见过他。”   长孙二娘说:“你祖父他们呢?我祖父常常念叨着他。”   谢则安说:“他们比我还精神,燕大哥说祖父吃得比他还多,身体倍儿健康。”   长孙二娘说:“那就好。”她最后才问,“大郎呢?”   谢则安说:“大郎也挺好,冬天又到了,他到外地去找那些流落街头的流浪人去了。也不知他是怎么琢磨的,居然捣腾出了一套他们才能看懂的比划方法,我学了挺久才学会,回头我再教教你。”   长孙二娘说:“好,等你得空了我去找你。”      第126章      谢则安果然惨遭弹劾。   准确还说是凉州知州遭弹劾,出头的人依然是马御史。马御史哭功一流,说着说着当场潸然泪下,痛哭流涕地觐见:“此风不可长!”   见赵崇昭被他哭得心烦意乱,姚鼎言站了出来和马御史对撕。姚鼎言亲自出马,十个马御史都不顶用,他并没有着眼于谢则安越职行事的点,而是说起入京考核时间太长、知州离开本州太久,容易生乱。如果能手底下得用的年轻官员,不妨给他们一个锻炼的机会,一来能让他们进一步熟悉州务,二来不必知州舟车劳顿,实乃一石二鸟之举!   姚鼎言提得有板有眼,其他人听在耳里觉得挺有道理。再想想家中还有子侄在地方任职,若是有这么个机会给他们进京刷刷存在感,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于是大伙交换了几个眼神,纷纷站出来附议。   马御史气得差点又晕了过去。   秦明德虽然是御史台新“台柱”,却不像马御史那样反感姚鼎言。   姚鼎言说得有道理,他不会去反驳,比如变一变年底考核他觉得不算什么。今年的吏部考核秦明德去跟进过了,比之去年卡得更严,规范化的审查看起来更公平也更严谨。   这是好的改变,秦明德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和姚鼎言唱反调。   秦明德回到家中,谢则安和秦如柳带着酒来找他。   秦老太师越老越固执,已经到了“姚鼎言说什么就反对什么”的程度,部分“秦党”做事变得不择手段。而姚鼎言是绝对不会放过对手破绽的人,见秦党失了方寸,姚鼎言趁势把他们统统赶出京城。   秦如柳本来是秦老太师最疼爱的孙子,可因为他这几年沉迷于搞统计——比如“人口普查”、“土地测量”之类的,秦老太师对他的喜爱减了大半,很多事都不再让他参与。   秦如柳过得比以前轻松多了。他和谢则安在秦明德对面坐定,说道:“明德叔,今天上朝有没什么好玩的事儿?”   秦明德瞧了眼谢则安,乐道:“有,当然有,”他指了指谢则安,“这小子被弹劾了。”   谢则安坐直了身体:“真的?那我的俸禄岂不是被罚没了?”   秦明德说:“那倒没有,你姚先生把你保下来了,陛下又是向着你的,谁能弹劾得动你。”他把上朝时的唇枪舌战给谢则安两人转述了一遍。   谢则安说:“姚先生果然厉害。”   秦明德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他神色复杂:“厉害是厉害,就是太厉害了,以后恐怕没人能压得住他。”   谢则安沉默下来。   秦明德说:“你难得回来,多和你阿爹说说话。他在户部并不好过,偏偏又是报喜不报忧的脾气,很多事可能都憋在心里不跟人说。”   谢则安说:“我晓得。”   三人喝完酒、吃完菜,夜色已经降临。谢则安与秦如柳并肩而行,散步消食。秦如柳面色沉沉,分别时叹了口气:“三郎,姚先生这么维护你,你以后会站在姚先生那边吗?”   谢则安微微沉默。   秦如柳说:“有些事情上我是认同姚先生的意见的,可那毕竟是我祖父,我无法违逆他的意思。”他低下头,“这样下去,说不定秦家的下场会和当年的柳家一样。”   谢则安说不出劝慰的话,毕竟他们都熟知姚鼎言的性格,如今姚鼎言和“秦党”对上了,结局必然是不死不休。他顿了顿,说道:“即使是那样,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陛下即位后大赦天下,柳家也在赦免之列,柳家兄弟更是恢复了功名。”   秦如柳面沉如水:“你知道这是谁的功劳吗?”   谢则安说:“如柳你知道?”   秦如柳说:“我知道。”他看着谢则安,“天底下能做到这件事的人有几个?是姚参政向陛下提的。柳三思、柳慎行,两人能力都很高,已经成了新法的拥趸。”   谢则安说:“既然是人才,破例一次也没什么。”   秦如柳苦笑了一声,说道:“三郎,我知道我不该逼你选。可如果将来你要选择某一边了,一定要谨慎一点儿。”   谢则安明白秦如柳的意思,姚鼎言可以为了新法让流放在外的人官复原职,也可以决定在位官员的去留。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政事堂迟早会成为姚鼎言的一言堂。   秦如柳是秦家人,对姚鼎言的手段感受得最真切。   谢则安说:“如柳,我阿爹年轻时曾经游遍大江南北。”   秦如柳一愣。   谢则安说:“那时候,谢家也正风雨飘摇。”身为后辈,无法插手家中诸事,与其留在家中看着越来越混乱的局势,还不如抽身去外面游历。   秦如柳顿了顿,说:“嗯。”   谢则安挥别秦如柳,一个人沿着御街前行。走了大概两三百米,谢则安转入一个巷口。巷子挺深,谢则安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头。尽头是一户相当普通的人家,在富足的京城显得非常寒酸。   谢则安敲响了门。   很快地,有人边问“谁啊”边打开门。谢则安说:“老马啊,是我!”   马御史使劲打开门,瞪着笑吟吟的谢则安。   这时屋中传来一声询问:“老马啊,谁来了?”   马御史回了一声:“是三郎。”接着朝谢则安招呼,“站着干什么,来了就进来。”   马御史的妻子双脚瘫痪,走不了路,家里都是马御史在操持,看着粗陋又凌乱。马御史平时得罪的人多,没什么朋友,他这人也不爱交朋友,夫妻俩对坐着说说话又是一天了。   当初马御史这些人被赵崇昭“最讨厌”行列,谢则安肩负起“侦查他们家茅厕方位”的重责,意外发现了马御史家的情况——那会儿马御史家比现在更惨。   马御史绝对不算穷,毕竟官员手中都有酒引盐引之类的,只是他脾气直,不怎么会和人打交道,总是被商户坑。后来谢则安和张大义打了个招呼,张大义每年都用个好价钱帮马御史买下了他手里的盐酒茶三引,马御史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马御史夫妻俩清贫日子过惯了,没有搬离这边,只是把平时的吃喝用度好好改善了一番。他俩没有孩子,置办家业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这样过着已经很满足。   谢则安在京城时偶尔会来看看他们,和马御史斗斗嘴,聊聊天儿。   马御史早上弹劾过谢则安,竟也不怕尴尬,直接说:“上朝时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吧?”   谢则安说:“知道了,论口才你可比不过姚先生啊。”   马御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则安没在意,据说马御史之所以没有朋友,就是因为他这人太执拗,即使是朋友做错了,他也会偏袒徇私,该参的继续参,该骂的继续骂。像现在,在别人看来马御史肯定看姚鼎言不顺眼,否则不会一个劲追着姚鼎言咬。   事实上马御史只是在尽御史的职责罢了。官服一脱,马御史只是个和别人一样的普通人,他的固执让他没有朋友、生活拮据,这些年来他心里其实也藏着不少苦闷。   谢则安另起了话题,陪马御史夫妻俩聊到了临近宵禁才回谢府。   送走谢则安,马御史转身替妻子擦拭身体。等忙完了,他也脱衣上床,和妻子一起躺着。   马御史妻子说:“你也真是的,三郎难得回来一趟,你竟然参他一本。”   马御史说:“三郎不会在意的,你看他不是还来看你吗?”他拍拍妻子手背,“三郎他和别人不一样。”   “三郎和别人不一样”,这是许多人给谢则安的评价。谢则安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他在宵禁前回到家中,刚要解衣入睡,又想起还有许多事没处理,只好点了灯,披着外套伏案写信。   时间悄然流逝,二更的钟鼓响了起来。谢则安有点疲乏,站起来打开门,走到屋外绕着主屋缓步慢行,疏解心中的愁闷。   正要回房,一个人影出现在拱门处,竟是谢季禹。父子俩毫无形象地坐到栏杆上,看着走廊另一端的月色闲谈:“柳三思今晚来了。”   谢则安说:“阿爹你见完老朋友心情不好?”   谢季禹说:“只怕他已不当我是朋友了。”当年谢季禹与柳三思交好,柳家人被流放前,柳三思还把他的心血交给谢季禹。可惜再好的交情,终究抵不过猜疑与愤懑。   柳三思如今很得姚鼎言看重,自觉前途一片光明,上门讥嘲谢季禹贪功冒名、见利忘义了。   很多事谢季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被同化。柳三思的改变曾经令谢季禹十分伤怀,经过这几年的调适,谢季禹才慢慢接受事实。   谢季禹只是有点感慨。   时光与世事实在可怕,它能让一个人彻彻底底变了样。   谢季禹并没有伤怀太久,他来找谢则安,是担心谢则安对柳三思一无所知。他对谢则安说:“柳家兄弟都不简单,你要小心应对。”   谢则安说:“柳先生那个弟弟柳慎行,我其实一直有关注。他在南边挺有名的,报社开到那边后一直由他负责那边的刊行。是个有本领的人,知进退,懂时势,非常难得。”   谢季禹随口再提了几个人,一番长谈下来,他确定了一个事实:谢则安的情报网比他的更大,更及时。   谢季禹心头一凛,说道:“三郎,我知道你与陛下年少相交,比旁人要亲近得多,但平时还是要注意一下。”   谢则安愣了愣,不明白谢季禹怎么会提这个。   谢季禹说:“你今年几岁?”   谢则安说:“过了这个年就十七了。”   谢季禹说:“今天你姚先生在上朝时已经表明他对你的维护,凉州知州大概会在这一两年内致仕,三郎,到时候你才二十不到。”   谢则安皱起眉,说:“应该不会轮到我头上。”   谢季禹说:“你说的这句话,你自己信吗?”   谢则安:“……”   谢季禹说:“三郎,十几岁当上知州,任期满后回京入馆阁。你与陛下关系亲近,再过十年,你可能连政事堂都进去了。”   谢则安沉默。   谢季禹说:“再过二十年,你会走到什么地方?到那时候,你也许已经没有往上走的机会了。但那时你才三十来岁,正当壮年,做起事来只会比现在更加得心应手。”   谢则安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谢季禹敲打他,是怕他把摊子铺得太大,日后无法收场。如果一个君王对臣子已赏无所赏,臣子却又处于野心勃勃的年纪,想都知道会有无数猜疑和矛盾随之而来。   谢则安苦笑说:“您也太看得起我了。”      第127章      谢季禹没有与谢则安聊太久,很快回了他和李氏的院落。   谢则安静立片刻,正准备回房睡觉,却瞧见转角处有一角衣角,随着夜晚的冷风轻轻拂动。   谢则安静静望过去。   赵崇昭从走廊尽处转出来,脸色平静,仿佛对谢则安和谢季禹刚才的谈话一无所知。   谢则安看着赵崇昭肩膀上的雪,一下子明白他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他静默片刻,抬起头与赵崇昭对视。   赵崇昭呼吸微微一促。   要他在谢则安面前伪装,实在太困难了,谢则安给他一个眼神,他就会缴械投降。   赵崇昭上前两步,重重地将谢则安抵在门板上。他抓紧谢则安的肩膀:“三郎,我快疯了,三郎。”   谢则安深吸一口气:“陛下,冷静点。”   赵崇昭松开谢则安。   没等谢则安松一口气,赵崇昭已将他带入怀中,回手关上房门。   赵崇昭用力抱紧谢则安,人明明在他怀里,给他的感觉却像是随时有可能消失不见。   谢季禹他们对谢则安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他们说的话谢则安一定会听,更何况谢则安本来就比别人要冷静清醒。谢则安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会被多少人劝说要离他远一点、要记住“天家无情”这句话——他要怎么证明,他到底要怎么才能证明给谢则安看。   赵崇昭想把谢则安揉进自己怀里:“三郎,我不一样,三郎,我对你是不一样的,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永远不会怀疑你、猜忌你,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谢则安听着赵崇昭言之凿凿的保证,闭上了眼睛。   谢则安相信赵崇昭说的是真心话,至少在这一刻,赵崇昭是真心这么想的。   赵崇昭像是惶急的孩子,把自己所有能想到的最好的话都挤了出来。   只是赵崇昭总不能永远不长大。   谢则安想要亲赵崇昭一下,亲眼前这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人一下,可是他不可以。   赵崇昭不仅仅是赵崇昭,他是一国之君,是晏宁的哥哥。   而他是晏宁的丈夫——即使有名无实,在别人看起来却是真正的夫妻。   若他们只是男人和男人,他也许不会顾忌那么多。   但他们之间不一样。   他们做这样的事一旦被别人发现,无论是他还是赵崇昭都会迎来灭顶之灾。   谢则安摒却脑海里亲近赵崇昭的念头。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往赵崇昭心头那把火上浇油,他应该是他们之间维持清醒的那个人才对。   有过这么一个人,愿意为他冲破世俗的藩篱、愿意为他抛却原则和自我,已经很好了。   难得有这样一个人,他怎么能看着他为自己万劫不复。   谢则安说:“陛下,感情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   赵崇昭愕然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我是晏宁的丈夫。”他平静地与赵崇昭对视,“我爱她。”   赵崇昭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晏宁晏宁,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晏宁——   谢则安说:“我们走到现在这一步,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我一直不敢说实话,因为我害怕陛下你会生气。”   赵崇昭咬牙说:“你现在就不怕我生气了吗?”   谢则安说:“我当然怕,但我更怕陛下你失控。若是陛下你失控之下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我恐怕无法抵抗。”他指示赵崇昭刀锋般凌厉的目光,“老实说,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男人和男人之间怎么能做那样的事。”   赵崇昭手臂的肌肉死死绷紧。   谢则安不敢伸手抓谢则安,他怕自己一碰到谢则安就会像他说的那样“失去理智”。   谢则安嫌恶的话、嫌恶的眼神像刀一样剜着他的心,他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死死地盯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与其那样,还不如早点把话说开。看在晏宁的面子上,陛下就算再生气,应该也不至于杀了我才对。”   晏宁、晏宁、晏宁——   赵崇昭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谢则安的目光转向窗外,说:“记得刚和晏宁见面,天也正下着雪。我走进晏宁住处,隔着一重又一重的纱帘。”他慢慢地回忆,像是充满了恋慕,“我当时还小,好奇心很重,于是我故意和她唱反调,吸引她的注意力。”   赵崇昭睁大眼。   谢则安当初和晏宁公主见面的情形,他并不清楚。   听到谢则安那温柔似水的语气,赵崇昭心如刀割:“不许再说了!”   谢则安说:“后来我们通起了信,虽然聊的是正事居多,但我在最末情不自禁地给晏宁送了一首词——这后来成了我们通信的习惯,我搜肠刮肚地把我想到的最好的诗词写给晏宁。”他避开赵崇昭的目光,“皇天不负有心人,有天我回到家,看到晏宁坐在我院子里的梅树下,我还记得她脸色有点白,和树上盛开的白梅非常相近,那么聪明又那么孱弱。”   赵崇昭握紧拳:“我说了,不许再说!”   谢则安说:“再后来,我当上了东宫侍读。当时晏宁偶尔会过来,可我还是不满足,所以我想办法让陛下你跟我学画。我知道你会去晏宁面前说起,也知道你会邀请晏宁一起来学。”他转过头来,对赵崇昭说出最残忍的一句话,“我与晏宁有情人终成眷属,其实全靠陛下您成全。”   赵崇昭猛地退后两步。   过去的种种清晰地浮现到眼前,与谢则安说的毫无出入。   这也解释了赵英为什么会给谢则安和晏宁指婚,因为他们早就暗通曲款、私相授受——他们早就——早就借着帮他这个理由暗中相恋。   再想到晏宁一遍一遍地重复“他是我的驸马”,那“我的”两个字灼烧着赵崇昭的理智。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谢则安不拒绝他,是因为不敢拒绝他。   和别人一样,谢则安害怕他,害怕他的喜怒无常,害怕他的凶狠残暴,害怕他、害怕他——谢则安只是害怕他。   往日的种种美好,在这一瞬间轰然崩塌。   谢则安爱晏宁,谢则安害怕他,谢则安觉得他们之间很恶心。   赵崇昭手背青筋暴现。他后退两步,愤怒地斥喝:“你不是三郎!你不是!”   谢则安说:“对,我不是。”他直视赵崇昭的眼睛,“我是谢衡,这几年与别人书信往来,用的都是‘则安’。成年之后再交朋友,很少人会喊‘三郎’这个小名了。陛下,人总是要长大的。”   赵崇昭的火仿佛被谢则安的目光浇熄了。   他觉得有点可悲,即使是谢则安打碎了他所有的幻梦,他仍然无法在谢则安的注视下发怒或发狂。   赵崇昭咬咬牙,用尽所有力气转过身,大步迈了出去。   屋外正下着雪,风雪打在脸上,又冷又冰,他却感受到眼眶涌上一阵热意。   没有了,没有了,三郎没有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了“他”,或者说他所爱着的那个三郎根本不曾存在过。那个三郎仿佛只存在于他幻想中,而他却傻傻地对那个三郎付出了所有的爱怨喜怒。   他该怎么收回来、他该怎么把它们收回来——他收不回来——   赵崇昭快步离开谢家,连多留一会儿都害怕。   他回到宫中,看着属于皇帝的寝宫,有点庆幸自己已经不在东宫,否则那里到处都是‘谢三郎’的影子,到处都是、到处都是——他会逃无可逃。   赵崇昭仰头看着漆黑的屋顶,睁着眼直到天明。   人总是要长大的、人总是要长大的——谢则安教得真好,他一下子就学会了——   接下来几天,谢则安照常忙碌。   他不打算呆在京中过年,等考核结果一出来,他带着满意的结果踏上回程。   这一次,赵崇昭没有再来送行。   出城后谢则安勒紧缰绳,回望城门。   谢则安知道他对赵崇昭说的那番话,等于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情谊。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他很清楚他不能放纵自己,也不能放纵赵崇昭。   赵崇昭身上背负着太多期望、太多责任,必须成长并成熟起来。   谢则安打马西行。   回到凉州,知州对谢则安格外热情,因为谢则安带回的结果好得远远出乎他意料,足以让他在任上留下光辉的一笔。于是知州硬是把谢则安留下吃饭,要不是他妻子劝着,知州都快让谢则安留宿了。   谢则安赶回县衙,县中大半灯火都黑了。他把马交给门房,踏入后衙。   后衙还亮着灯,有个人影正对着门看书,不是晏宁公主又是谁?晏宁公主坐在那儿翻了两页,忍不住转头看向门外。   这一望,恰好与谢则安四目相对。   谢则安不是眼瞎目盲,这大半年里朝夕相处,他怎么会看不出晏宁公主暗藏的感情。   这本来是他以前从来不曾想、从来不曾注意的东西,直至杨老主动找上他说起晏宁的病情和心意,他才发现自己以前忽略了什么。   他把赵崇昭兄妹都辜负了。   他真是个混蛋啊,后知后觉的人永远都是混蛋。   谢则安顿了顿,走进屋里说:“又看书到这么晚,我不在时你都这么糟蹋自己的?”   晏宁公主说:“才不是……”她抬起头问,“不是说下午就到凉州了吗?怎么这么晚……”   “知州太高兴了,热情过了头,差点把我留在他家睡,所以我才会这么晚回来。”谢则安把晏宁公主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睡吧。”   晏宁公主说:“哥哥他还好吗?”   谢则安按在被子上的手一顿,说道:“陛下他很好,连徐先生都说他做得比想象中更好。”他给晏宁公主举了个例子,“陛下以前不是一直讨厌马御史吗?很多人都以为陛下即位后马御史会倒霉,结果马御史现在还好好地当着御史。”   晏宁公主说:“那哥哥真的成熟了。”   谢则安说:“当然。”   而就在谢则安这样安抚完晏宁公主的第二天,一只飞奴从京城飞了过来,带来了京城的消息。   京城出事了。   连同马御史在内的一批御史台官员被贬出京城,和他们作伴的还有大半“秦党”。一夕之间,秦家的根基断送了大半,日渐壮大的“新党”——支持新法的那批人在朝中崭露头角。   变天了。   谢则安手一颤,烧掉了飞奴带来的信。   他这一次,是不是做错了?   可是即使做错了,也已经回不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开文时在微博说的cp属性吗?(^?^*)   cp是【不知道自己在作死所以拼命作死】(未来)暴君攻x【知道自己在作死但还是拼命作死】潇洒(好像有哪里不对)受#作者记性真好#   #绝对不是回头去搜粗来的#      第128章      谢则安没有瞒着晏宁公主,正相反,他和晏宁公主进行了一番长谈。   赵英驾崩前,赵崇昭曾向晏宁公主做过保证:他对谢则安已无它想。晏宁公主心思何等玲珑,根本不曾相信,她甚至有点怀疑谢则安是否也对赵崇昭有不一般的感情,言谈之中偶尔会试探一二。   谢则安知道晏宁公主隐瞒心意的原因。   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很短暂,不想牵累他——不管是感情上,还是别的方面。可谢则安并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从来不认为别人喜欢自己,他就得喜欢回去。对于晏宁公主,他一直当她是亲妹妹,要他生出男女之情实在有些为难。   眼看京城那边闹得那么大,谢则安平静地将那一夜的事告诉了晏宁公主。   晏宁公主脸色有点白。   谢则安说:“晏宁,不要担心,我会看好陛下。”赵崇昭的这番举动,并没有太出乎谢则安的预料。姚鼎言的青云之路早已铺就,两边相争已久,京城的大变不过是代表着“新党”正式站稳了脚跟而已。   一切才刚刚开始。   晏宁公主看着谢则安冷静的表情,心乱如麻。她担忧地问:“那三郎你呢?要是哥哥连你也——”   谢则安说:“总会有这一天的。”他微微一顿,“要不了多久,劝君尺应该就会来我手里了。”   晏宁公主睁大眼。   谢则安说:“所以我有保命符,你不必担心我。”   晏宁公主说:“父王说要把它留给你?”   谢则安说:“对,陛下这样说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父皇的旨意和劝君尺应该在孟丞相手里。孟丞相最擅平衡之术,如果连他都控制不住局面,那他肯定会让人来宣旨。”   晏宁公主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好像已经把一切都算进去了,可她莫名地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谢则安一直不卑不亢地与她周旋,直至她提出要以谢小妹为质,谢则安才要拂袖离开。   谢则安根本不是那种做什么事都渗着算计的人,他也不喜欢那样的人。   晏宁公主手微颤。   谢则安叹息着说:“虽然对晏宁你不太公平,但我们接下来可能要好好演一场戏。”   晏宁公主愣了愣,问道:“什么戏?”   谢则安说:“恩爱戏码。”赵崇昭又不是傻瓜,他之所以能骗过赵崇昭是因为他的假话了掺着大半真事儿。要是话放出去了,平时却还是相敬如宾,肯定瞒不过赵崇昭的眼睛。   这样一来,也能在“戏”中圆了晏宁公主不敢说出口的心愿。谢则安轻拍晏宁公主的手背,说道:“你不用操心,都交给我来。”   谢则安开始了花样秀恩爱之路,平时他对晏宁公主倒是没太大改变,只是比以前更无微不至。不同的是外面的事儿,最近突然有位擅长画人物的大师级画师经过凉州,画了一系列他们的“出行图”。这些画在京城炒出了高价,再一打听,才知道本来就经常一起外出,一直恩爱无比。   公主驸马的佳话在京中传得如火如荼,有人羡慕有人妒。   与此同时,谢则安还做了点别的事,比如看行曲谱、诗集、文集,甚至菜谱——统统由他和公主共同作序。这事儿做起来一点都不费劲,因为晏宁公主早就把他的所有文稿都仔细收集起来,分门别类的放好,他拿出来的只是比较适合娱乐大众的那些罢了。   当然,谢则安不打算在短时间内把所有东西抛出去,那样的话瞎子都看得出有古怪。   等《出行图》的话题被遗忘时,名为《梅花谱》的曲谱又问世了,这本曲谱涵括了包括《梅花三弄》在内的十首名曲,每首都令人过耳难忘。曲谱中有晏宁公主亲手写的序、亲手画的插图,一时间风靡京城,千金难求。   谢则安并未署名,序中却到处都是他的影子,每每有人听到《梅花谱》里的曲子,都会提上一句“都是驸马替公主搜罗来的啊”。   赵崇昭最初听说《出行图》时还会发怒,到《梅花谱》出来后却不再有任何情绪波动。处理完政务,他走到书柜前抽出其中一个画轴,摊开看着画上感情甚笃的一双男女。   画上的男女没有任何逾越举动,情意却溢满眉间眼角。   赵崇昭派人去查过,很清楚传言都是真的,自从晏宁去了田岭县那边,他们确实经常这样出行。再看看《梅花谱》,都是他在晏宁那听过的曲子,有些是几年前,有些是这两年。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谢则安都是一个称职的驸马。他非常疼爱晏宁,总是变着法子哄晏宁开心。   真是好极了,好极了。   妹妹能有这样一个驸马,他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赵崇昭把画和曲谱放在一起,收了起来。   谢则安狠起来还真够狠,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刀刃,就能把他的心剜得鲜血淋漓。   赵崇昭把张大德找了进来:“从今以后,我不想再在宫里听到任何关于‘谢三郎’的事。”   张大德浑身一震。   赵崇昭对张大德说:“小德子,你明白了吗?”   张大德说:“小的明白了。”   赵崇昭说:“你出宫一趟,把你哥哥带进宫。”   张大德领命退下,等走出御书房,张大德才发现自己汗湿了背脊。谢则安早就警告了他,让他必须忠于赵崇昭,宫里的事连在兄长面前都不要提起。那时他觉得谢则安的顾虑太多余,谢则安和赵崇昭的情谊他一直看在眼里——若不是沾了谢则安的光,他根本不可能有如今的地位。当初正是因为谢则安看他顺眼,赵崇昭才看他顺眼,始终把他留在身边伺候。   谢则安和赵崇昭亲如手足,他大哥又和谢则安那么要好,有什么好避忌的?   没想到还不到一年,他们之间竟变成了这样。   张大德心情沉重,出宫找上了张大义。   张大义有点吃惊,追问张大德是怎么回事。张大德本来想将赵崇昭与谢则安之间的变故说出来,话到嘴边,又记起了谢则安的嘱咐。他沉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哥你随我进宫一趟吧。”   张大义说:“好。”   张大义两人抵达御书房时,赵崇昭正在与姚鼎言商量事情。张大义乖乖等在门外,直至姚鼎言出来了,张大德才入内通报。   姚鼎言见到张大义,有些讶异,而后招呼道:“原来是张先生。”姚鼎言知道张大义是谢则安的知交,也很清楚农业合作社是由张大义一手办起来的,所以称张大义一声“先生”。   张大义惭愧地说:“姚参政折煞张某了。”   姚鼎言说:“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改日再去拜会张先生。”   张大义目送姚鼎言离开,张大德已经出来了,把他领进御书房。   赵崇昭抬头打量着张大义。与谢则安走得近的人,总给人一种和别人不大一样的感觉,比如张大义只是一介商人,出入皇宫却丝毫不显局促,即使是御前奏对也能应对有度。   张大义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赵崇昭却久久没有开腔。等到张大德和张大义额上都渗满了汗珠,赵崇昭才说:“起来吧。”   张大义起身,神色恭谨了不少。   赵崇昭说:“张大义,我找你来是想要你做一件事。”   张大义说:“陛下尽管吩咐,大义百死不辞。”   赵崇昭说:“再过一两年,姚参政要推行青苗法和市易法,到时候你管着的农业合作社能做到什么程度?”   张大义问:“何谓青苗法和市易法?”   赵崇昭说:“我会叫人把具体章程给你,假如你能够做好,那这件事可以交由合作社代为完成。假如你没有把握,那就将合作社交出来,我会物色新人选接手。”   张大义一顿,说道:“草民一定好好琢磨。”   赵崇昭说:“行,下去吧。”   张大义离开御书房,深吸了一口气。赵崇昭这是要替“新党”来他们这儿摘果子,合作社是他和谢则安一点点摸索出来的,网罗人才、铺开合作点,都耗费了无数心血和本钱,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赵崇昭一句话就要把它要过去,简直是要抢他孩子。   张大义只恨谢则安不在京城。   张大义拿了青苗法、市易法的章程,步履匆匆地回家。刚踏进家门,妻子出来说:“大义,三郎来信了,厚厚的一沓,你快看看吧。”   张大义的妻子是认识谢则安后讨的,那会儿他和谢则安已经比亲兄弟还亲,妻子过门时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于是一有谢则安的信寄来就会好好收好等他回来拆。   张大义把谢则安的信细细地看完,心中稍安。   张大义妻子问:“三郎说了什么?”   张大义笑了起来:“三郎神机妙算,连我今天进宫会遇到什么事都知道,这不,特意写信替我解决来着。”   谢则安的信正是针对《市易法》和《青苗法》写的,谢则安手上有姚鼎言的手稿,对姚鼎言的打算非常了解。事实上他搞这个合作社正是在为这两个新法“预热”,他以前看过类似的“新法”案例,出发点大多是好的,却总在推行过程中出现种种问题。   谢则安弄出个业务范围和“新法”部分重合的合作社,正是想让姚鼎言注意到张大义。   事实证明张大义完全胜任这件事。   张大义花了一晚时间把赵崇昭、谢则安给的两份文稿消化完,正要给谢则安回信说说赵崇昭、张大德的异常之处,却见谢则安在信末附了一句:“尽量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我,若是陛下让你写点什么,格式也不要按我写的来。”   张大义一下子明白谢则安与赵崇昭之间出了问题。   难怪赵崇昭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找人接手”那种话。   伴君如伴虎啊。   张大义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在纸上简单地回了几句,开始操刀写一份调整方案。   事已至此,追根问底已经没有意义,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按照谢则安的提示保住他们的合作社。这东西交出去不是不行,毕竟他手里还有不少产业,只是合作社这边耗费了那么长时间、那么多心力,要白白让给别人张大义实在不甘心。   他丢了面子不要紧,最怕谢则安也落得一无所有、无所依恃,只能如案板上的肉一样任人宰割。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第129章      秋去冬来。   曲谱、词集、诗集、话本都陆续刊印。这是晏宁公主最快乐的一年,她可以无所顾虑地享受谢则安的关心和爱护,并留下许多他们恩爱甚笃的“传说”。这份快乐里面渗着许多忧虑,但都被谢则安一一抚平。   而就在严冬降临之际,晏宁公主渐渐不能下地了。血色在她脸上慢慢褪去,令她的脸变得苍白而瘦削。谢小妹与赵昂快马一路赶来,看到晏宁公主时眼泪刷刷刷地往下掉。   晏宁公主清醒的时间不多,谢则安让戴石代为处理县务,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傍晚时晏宁公主醒来了,看见谢则安和谢小妹都在,精神变得好了一点。她垂下眼睫,问谢则安:“我看到下雪了,三郎你能带我去看雪吗?”   谢则安一顿,望向守在一边的杨老。   杨老转开眼,说道:“去吧。”   去吧,去吧,强撑着也撑不过这一晚了,还不如了了她的心愿。   谢小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谢则安小心地抱起晏宁公主,她久病多年,身体轻得像不存在一样。他抱着晏宁公主坐上马车,打起车帘让她看着沿途的雪景,等走到开阔的田野,才将走出马车,看着漫山遍野的飞雪。   天边染着金色的夕阳,与雪地的冷光交相辉映,分外美丽。晏宁公主望得出神,竟不觉得冷,也不觉得伤心害怕。太阳落下,明朝依然会升起,生命的终结也并不是一切的结束。她轻轻偎入谢则安怀中,低声喊:“三郎……”   能遇到你,真的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谢则安定定地抱着晏宁公主。   怀中的人仿佛只是熟睡了,看起来那么安详,只是呼吸慢慢终止,身体渐渐僵冷,当夜晚降临时已没了气息。   谢则安看着漆黑的夜色,轻轻闭上眼,倚着马车抱住晏宁公主不动弹。   谢小妹再也忍不住,搂着赵昂哭了出来。等眼泪侵湿了赵昂的衣襟,她才离开赵昂的怀抱,哽咽着拉了拉谢则安:“哥,回去吧,我们回去吧。哥、哥——”   谢小妹喊到第四声时,谢则安才回神,抬起头说:“好。”   回到县衙,谢晖夫妇、梁捡、端王、谢大郎都在,见谢则安抱着晏宁公主回来,谢夫人上前问:“晏宁还好吧?”   谢则安沉默不语。   谢小妹替他说:“嫂嫂已经……已经去了。”说完已泣不成声。   谢夫人忧心地看着谢则安。   谢大郎在征询了谢晖的意见后朝赵昂招了招手,和赵昂一起忙碌起来。   消息传回京城时,赵崇昭正在处理政务。他这一年里忙得连轴转,勤勉的名声是有了,日子却过得百般不是滋味。凉州那边来的信少了,他写去的信也少了,两地相隔,仿佛真的让他和晏宁之间的兄妹情谊淡了不少。   乍然听到内侍说出的消息,赵崇昭手中的笔掉到了地上。   赵崇昭的手直发抖:“不是说还可以活十年吗?才八年,这才第八年!”   内侍噤声不敢言语。   赵崇昭微微喘着气,恨不得立刻去凉州一趟。他不相信,他怎么都不相信。不就是少了那么一两封信吗?也就那么一两个月的时间……   赵崇昭转头瞪着内侍:“为什么在这之前都没有消息?”   内侍吓得后退了两步,跪在地上直打颤。   赵崇昭说:“张大德呢?把张大德找来!”   内侍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张大德赶到时身上还带着灰,他被赵崇昭发配去管库房,闲得长毛,索性亲自动手收拾起来,每年存余多少、入库多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件宝贝他都仔仔细细地擦拭过。没办法,要是不给自己找点事做,他怕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变得颓丧又偏激。   听到赵崇昭宣召,张大德心里一咯噔,差点把手上的瓷碗打碎。   他连衣服都没换,急匆匆地赶到御书房。   赵崇昭看着张大德直挺挺地跪在那儿,微微咬紧牙关。   来来回回换了那么多人,始终没几个顺手的。张大德早早就跟着他,最明白他的想法,可偏偏张大德太早跟着他了,还与谢则安那么亲近,他才不想再看见张大德。   没想到身边少了个得用的人,竟可以把自己变得耳聋目盲。   赵崇昭说:“张大德,你这段时间有没有收到凉州的信?”   张大德心扑通扑通直跳,毕恭毕敬地回答:“陛下,我没有管着这一块了,自然是收不到信的。”   赵崇昭说:“真没有?你也没去见你哥哥?没从他那边听说什么?”   张大德伏地一叩首:“回禀陛下,真的没有。今年大哥很忙,我去了他也招呼不了我,所以这几个月我都出宫,更没有见到他。”   赵崇昭神色淡淡:“以前你不是经常与他们通信吗?”   张大德不明就里,听到这话后以为谢则安那边出了什么事,惹了赵崇昭疑忌。张大德掌心渗出了汗,想到这大半年来没滋没味的日子,想到兄长的谢则安都处境艰难,他咬咬牙,一叩首,说道:“小的不知陛下与三……驸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驸马他一直一心为陛下您着想。驸马去凉州前我奉命去宣旨,驸马还告诫我一定要忠于陛下,宫中的事连他和兄长那边都不要外泄。”   赵崇昭抬起头,冷眼看着他:“你记得我说过不要提起他吧?”   张大德不再说话。   赵崇昭说:“说得那么好听,不过是不关心罢了,他根本不想了解宫里的事,当然能冠冕堂皇地这么劝你。”   张大德睁大眼。   赵崇昭说:“你去,把这几个月的信件都翻一遍,找出凉州那边寄来的所有信件。”   张大德说:“包括驸马写的?”   赵崇昭狠狠折断了手上的笔。   他瞪了张大德一眼,说道:“对,包括!”   张大德领命而去,半个时辰之后把几封信拿了过来。赵崇昭不想听到凉州的消息,有人送上来往往也会往后压,底下的内侍都是机灵人,哪会看不出赵崇昭对凉州那边的人有意见了?久而久之,他们都直接把凉州的来信压到最后,甚至根本不上送。   几封信里有三封是谢则安写的。   晏宁公主两个月前就写不了字了,谢则安代为写了一封,想告知赵崇昭晏宁的病情。一个月后没有回音,谢则安又写了两封,同时写信给谢小妹让她到凉州一趟。结果谢小妹和赵昂赶过去了,赵崇昭这边的信还没拆封。   赵崇昭看完信后手一直在发抖。   他的妹妹没有了,他从小疼爱着的妹妹没有了。而她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时候他毫不知情,只当她还在凉州那边快快活活地过日子——甚至还嫉恨她能那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赵崇昭把手中的信重重地往地上一扔。   一个月后,谢则安扶灵归京。   这一年公主驸马的故事广为传扬,一路上出来看的人不少,见驸马在前引路,神色憔悴,心中都惋惜不已。   没有任何人喧哗。   长街都到一半,两队近卫鱼贯而出,快步在街道两边清开围观的百姓。紧接着有人骑着马从皇城那边出来,与谢则安一行人迎面相对。   马上的人高大英伟,不是当今陛下又是谁。   谢则安一顿,翻身下马,朝赵崇昭行了一礼:“陛下。”   赵崇昭看到没有看他一眼,快步走到灵柩前,死死地盯着那闭合的棺木。去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人,回来时怎么就躺进了冷冰冰的棺材里——   赵崇昭定定地站在棺木前,过去种种在脑海里盘桓不去。明明该是活生生的人、明明该活着回来……   赵崇昭转过身,狠狠地瞪着谢则安。   赵崇昭有无数话想质问谢则安,最终却只能将满腔怒火藏在凶狠的眼神里。   这是大街上、棺木旁,怎么看都不是追根究底的好地方。   赵崇昭一语不发地取代了谢则安的位置。   直至晏宁公主入了皇陵,赵崇昭都不曾与谢则安交谈半句。这种反常的变化落入了许多人眼里,纷纷猜测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谢则安忙完晏宁公主的丧礼,没像往常一样拜访师友。丧妻不用停官服丧,只要一年之内远离宴乐、酒色之类的就可以了,他准备再在京城呆上一两天就回凉州。   谢则安闭门谢客,回到自己的小院中安静看书。   响午时谢则安正要小睡片刻,宫里忽然来了人,说是赵崇昭要召见他。谢则安怔了怔,朝内侍道了谢,站起来跟着对方进宫。   天气并不好,雪已经很厚,走起路来有点困难。   谢则安有点心不在焉,左脚一不小心就陷进了雪里,在内侍帮忙下才把脚从雪地里拔出来。   内侍见状小声说:“三郎,你和陛下到底怎么了?”   当初在东宫,谢则安与赵崇昭多好啊,谢则安一到,赵崇昭立刻眉笑颜开,那会儿整个东宫都会快活起来。今年赵崇昭把张大德扔去管府库,那地方不是不重要,可总归比不得在赵崇昭跟前伺候。再联想到赵崇昭年前下令让所有人不许再提“谢三郎”,谁都知道谢则安和赵崇昭之间出了事儿。   对上内侍暗含关切的眼神,谢则安说:“也没什么,我和陛下吵了一架,一直和好不了。陛下大概不想见我……”   内侍忧心地问:“三郎你不能和陛下好好说说吗?”   谢则安一顿,说:“有些事是说不好的。”他温和地看着内侍,“你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我,更不要和陛下说起我和你聊过这些。”   “我晓得的。”内侍声音压得更低:“陛下年前已经下过令,不让我们提起你。”   谢则安说:“这样吗……”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没有再开口。内侍觉得这样的安静让人心口发疼,转头一看,谢则安还是当初的“谢三郎”,脸庞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并没有年长多少,只是那眼睫微微垂下,眼底总想藏着点什么,不再向幼时那样无拘无畏。   内侍不再多言,只一路关注着谢则安是否陷入雪地。   等到了宫门附近,路上的雪便被人扫光了,道路平坦得很,两人的步伐都加快了。很快地,御书房出现在眼前。   以前谢则安是御书房常客,经常和赵崇昭一起在赵英身边学着处理政务。一入内,谢则安发现御书房变了不少。   一朝天子一朝臣,区区一个御书房,怎么可能不变呢?   谢则安有功名在身,不需要行跪礼,于是拱手而立,恭敬地道:“陛下。”   他的一举一动都恪守臣下礼仪,挑不出任何错处。   赵崇昭却并未回应。   谢则安心中苦笑。   这局面是他一手造成的,如今的苦果也只能他自己咽下去。   谢则安又喊了一声:“陛下。”   赵崇昭始终在压着心头的怒火。   他抬眼睨着谢则安:“我找你是想问问,宁儿的身体怎么会这么早就出问题?杨老先生明明说可以保十年的。”   谢则安沉默下来。   谢则安和杨老谈过这个问题,杨老说得很明白,晏宁公主那段时间情绪大起大落,加重了病情。谢则安一听就想到了许多原因:赵崇昭对他的感情、赵英的驾崩、端王的野心……   晏宁公主能撑过来已经很厉害了。   这里头的许多件事,都与赵崇昭有关。   可谢则安不能这样说,赵崇昭已经快被逼到临界点了。再让赵崇昭觉得晏宁的早逝和他有关,赵崇昭会撑不下去的。   谢则安微微垂首:“我刚到任上,太多事要忙,疏忽了很多东西……是我没照顾好她。”   赵崇昭站了起来,步步逼近:“我把宁儿好好地交给你,你一句没照顾好就行了!”他伸手用力揪住谢则安的衣领,“你说你爱宁儿,你就是这样爱她的?”   谢则安说:“陛下息怒——”   赵崇昭说:“你叫我怎么息怒!我只有一个妹妹!我只有宁儿一个妹妹!我没有别人了!”   谢则安并不挣扎:“对不起。”   赵崇昭盯着谢则安近在咫尺的脸,那上面带着几分憔悴、几分愧疚、几分伤怀,正是一个少年丧妻的人应有的神色。   赵崇昭猛地松开手,握紧拳说:“你滚——你滚!”他恶狠狠地搁下狠话,“滚回凉州去,别让我再见到你!”   谢则安“嗯”地一声,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那微臣退下了。”   赵崇昭看着谢则安转身,喝道:“站住。”   谢则安回过头与赵崇昭对视。   赵崇昭说:“宁儿生前与你那么恩爱,希望你日后洁身自好,别闹出什么丑事来。”他上前两步,冷笑起来,“要是让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谢则安说:“陛下放心,”他垂下眼睫,“我此生不会再娶。”   谢则安走出御书房,雪下得更大了。   天边像是塌了一块,灰沉沉的云积压在那儿,仿佛压在人的心头。谢则安往外走了一段路,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孟丞相。   孟丞相复杂地看着谢则安。   赵英的旨意确实在他手中,只是赵崇昭这两年走得挺稳,谢则安看着又和赵崇昭渐行渐远,这劝君尺落到谢则安手里真的有用处吗?   赵英留下这张牌,也许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谢则安恭谨地问好:“孟相。”   孟丞相说:“三郎,你去见陛下了?”   谢则安说:“嗯。”   孟丞相忍不住劝道:“你与陛下少年相交,情谊应该深厚得很,若是有什么误会应该想办法解开才是。”谢则安与赵崇昭的关系好得连赵英都看在眼里,决定把劝君尺留给谢则安……   谢则安露出一抹淡笑:“孟相,有些事情谊太深反而做不好。”   孟丞相的心脏猛然一跳。   劝君劝君,根本不是个好差事,瞧瞧御史台那批人下场如何?得罪的人太多了,经常走马灯似的换。   而“劝君”两字,得罪的是赵崇昭。   这本就不是给和赵崇昭情谊深的人去做的事。   只有有能力又有胆识,并且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才能用好它。   他明明最擅平衡之术,竟没参透赵英的用意。   孟丞相望向谢则安的目光变了变。朝中看好谢则安的人非常多,他虽然刚到任上两年,凉州一带却渐渐传遍了他的名字,即使今年凉州知州推荐他接任知州之位,恐怕也没人会反对。不到弱冠之龄就当上知州,说他前途不可限量都是小瞧他了……   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会做到什么程度?   若谢则安再与赵崇昭亲如手足,赵崇昭和从前一样对他言听计从,那会是什么局面?   很明显,肯定不是赵英所乐见的。   一把劝君尺,足以打破这种局面。   情谊再深,赵崇昭也不会喜欢有人整天以“劝君尺”之名阻挠他做想做的事。越是身居高位,越是受不得别人管束,赵崇昭会比任何人都忌惮谢则安,不管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都会死死地压制着谢则安不让他真正地位极人臣。   这既限制了赵崇昭,又限制了谢则安。   赵英做事向来如此,永远一环套这一环,很少人能猜透他的真正想法。   没想到谢则安竟能看得分明……   孟丞相一激灵,回头看着谢则安缓步走远的背影。   他心中有千思万绪,最后却只是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谢则安明明看得分明,却还愿意一脚踩进那为他而设的死局里,果然是姚鼎言和徐君诚的学生啊。      第130章      谢则安回凉州时身边多了个人:柳慎行。   柳三思成了姚鼎言身边亲信,柳慎行却没了声息,谁都不知道他这两年在做什么。   而在谢则安踏上回程那日,柳慎行骑马跟上了他。   柳慎行比柳三思要小,长着张显年轻的脸,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   谢则安听说过柳慎行这个人,当初柳家一家流放南边,原本柳家人都已经绝望了,柳慎行却得了当地县令的许可,把当地半废弃状态的县学办了起来。后来朝廷在各地铺设报社时,柳慎行和柳三思一手包揽了那边的报社筹办事宜。他们表现得非常出色,很快入了姚鼎言的眼——这才让姚鼎言向赵崇昭替他们求了恩赦。   柳慎行的投奔让谢则安有些意外,但他并没有太惊讶,毕竟他那小小的县衙住着的能人可不少。   谢则安一路上与柳慎行相谈甚欢。   到了凉州,谢则安先去拜见了知州。知州对谢则安满意至极,以前不是没有京城来的人下来,只是那些家都眼高于顶,从来不把他们看在眼里。事实上他们也不必看他的脸色,任期一过,扔下一屁股烂账升官去了,政绩吹嘘得要多大有多大,正经事一点儿都没做。   谢则安和他们完全不同!   知州牵着谢则安的手说:“今年考核结束,我就退下了。则安啊,我已经向吏部推荐了你。”   谢则安再三感激,出城回田岭县。   柳慎行一路跟着谢则安,越看越觉得谢则安不像个少年,更不像由一个妇人抚养长大的少年。   即使是真正的世家子弟,做事也不一定能像谢则安这样面面周全。   柳慎行两腿一夹马腹,跟上谢则安:“你这样活着不觉得累吗?”   谢则安说:“累什么?”他淡笑着回答,“习惯了。”   柳慎行怔了怔,说道:“我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事,还以为跟着你会过得更快活一点。”   谢则安微微一顿,转头说:“那你来晚了,要是你早来几年还好,那时一直快活得很。”   柳慎行叹了口气:“看来我总是错过好时机。”   谢则安说:“也不全是,”他望向前方,“不管什么时候,总还有些事是痛快的。迎难而上、乘风破浪,不也是快意人生。”   柳慎行说:“这倒也是。”   两人边说边行,很快抵达田岭县。田岭县县衙翻修过了,看着比一般县衙要大很多,主要是后衙特别大,毕竟当时是按公主府的规格来扩建的。一进到县里,和谢则安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直至他带着身后的人进了县衙才算清净下来。   当然,县衙里也有别的烦恼。比如杜清和杜醒在撒泼要酒喝,谢大郎抱着剑守在酒窖前,一步都不挪,压根不管杜清和杜醒的威逼利诱。   柳慎行:“……这是谁?”   谢则安说:“两个酒鬼。”   杜醒跳了起来:“你说谁是酒鬼?谁是!谁是!你滚蛋这段时间谁替你留守来着?”   谢则安说:“戴石?”   杜清毅然加入谴责行列:“你个忘恩负义的混蛋!走走走,这里没有酒!”   杜醒说:“对对对,这里没有酒,走走走!”   谢则安说:“哦,再见。”他招呼柳慎行,“走吧,看来这次带回来的新酒只能我们自个儿喝掉了。”   杜醒:“……”   杜清:“……”   杜清杜醒面不改色地跟着谢则安往屋里走。   谢则安不能沾酒,只能以茶代酒陪他们喝。   杜清杜醒才不管自己的脸有没有丢光,喝得眼睛眯了起来,乐滋滋地享受好酒的滋味。   谢则安这才正正经经地说:“多谢两位先生帮忙留守,要不然我肯定走得不放心。”   谢则安来这么一句,杜醒反而不自在了:“也没什么,戴石挺能干的,都没我们什么事。我们什么都没做,顶多也就帮你把几个老朋友留了下来而已。”见谢则安面色一喜,他摆摆手,“他们出去了,等你见过他们才知道他们乐不乐意呆你这座小庙。”   谢则安说:“无论结果如何,两位先生都辛苦了。”   杜清受不了了:“你这样真让我不习惯,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大没小吧。”   谢则安说:“那行,喝完这两杯你们不能再喝了。”他虎着脸,“杨先生说你们不能再和以前那样喝酒!”   杜清、杜醒:“……”   两个老大不小的人又开始没脸没皮地撒起泼来。等他们撂下“我杜清(杜醒)要什么酒没有”的狠话时,柳慎行灌进嘴里的酒喷了出来。   杜清和杜醒齐齐瞪着他:“小伙子,酒是给你这么浪费的吗?下一轮你没得喝了!”   柳慎行:“……”      柳慎行的碎三观之路就此拉开序幕。      他想破脑壳都想不到这两个嗜酒如命的家伙居然是杜清和杜醒!   谢则安从来不会照顾新人,柳慎行跟着他来了,他马上让柳慎行给自己当副手。县务那么简单,当然没什么好忙的,他琢磨的是怎么把凉州这边彻底变成“攻略”西夏的根据地。   “棉花计划”已经铺开了,西夏第一年的棉花收成非常高。许多早早潜入西夏的商户闻风而动,开始热络地到各地去收购棉花,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加工、宣传、销售等等任务,歌赞棉花的童谣像雪花一样飞遍西夏各地。其中当然也夹杂着一些失败者的声音,可惜那点儿小风险压根抵不过财帛的诱惑。   西夏皇帝身边有个人,年纪还小,却长得威武又高大,十足的西夏人血统。这人能文能武,很得西夏皇帝宠信。这天小皇帝练完骑射,飞快扑进对方怀里:“你看我射得怎么样?”   对方夸道:“陛下您真厉害。”   小皇帝说:“比你还差了点,不过我以后肯定会赢你的。”   对方说:“我当然不如陛下。”   小皇帝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转头说:“那个青苗法和市易法,真有那么好吗?”   对方说:“我也不太确定,毕竟是新东西,谁都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能成……”   小皇帝说:“不管了,大庆那边要推行的东西,我们怎么能落后!”他眉飞色舞地自夸,“这次我们不仅不落后,还要抢先他们一步!阿应,这件事就交给你负责!”   对方“嗯”地一声,伸手抱起怀中的半大少年回寝宫。   这种亲密的举动在别人看来有些逾越,他们本人却习以为常,尤其是小皇帝,当初他落难时所有人都跑了,只有这个大块头还一路护着他。小皇帝一直很愧疚自己连对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等接手了皇位,他始终把“阿应”当成最亲近的人。   等西夏皇帝熟睡,一只飞奴悄无声息地从西夏皇宫飞了出去,一路往东,落在凉州附近的田岭县里。   谢则安看完信后把它烧掉了,坐在灯下看着飘忽不定的灯影。以前他不是没有做过“大事”,只是那终归是在玩经济,玩得再大也只像在玩数字游戏——那是他的长项,所以他永远乐在其中。   可如今不一样,一着不慎,会牵连不少人命。有西夏人的,也有潜伏在西夏的“自己人”的,谁都不能保证自己遇到的全都是傻子——就算遇到的是傻子,也难保对方不会渐渐学聪明了。   每一步都要小心再小心。   谢则安准备将西夏变成新法的“试验场”。   这得益于他早年在西夏皇帝身边安插了几个亲信。这些人跟着西夏小皇帝逃难,属于西夏小皇帝的患难之交,在西夏朝廷中的地位很高。西夏小皇帝年纪小,有点天真,非常好糊弄,根本不曾察觉他能登上帝位是燕冲一手设计的。   西夏“汉化”程度高,是试行新法的良好土壤,谢则安早早埋了线,只等着找个好时机正式试行。   事实证明一切都很顺利。   只不过“遥控执行”比亲自执行要难得多,很多事都是两眼一抹黑,光凭西夏那边的来信判断执行程度实在太困难了。   所以谢则安需要更多人来帮忙。   杜清和杜醒帮了谢则安很大的忙,给他找来了许多帮手。这些家伙大多有点古怪,根本不像听命于朝廷,之所以肯来谢则安这边是因为他们觉得很好玩。   没错,很好玩。这样的计划实在太疯狂了,疯狂到让人不敢想象,刺激到让人欲罢不能。自家朝廷终归是自家的,再怎么不喜欢他们也不可能放开手脚把它玩坏,西夏就不同了,他们都觉得西夏从前是大庆的土地,是西夏人叛离了大庆。对于这样的“叛徒”,玩起来根本不需要留情,更不需要考虑百姓如何、后果如何,简直不能更爽啊!   于是他们开始分工合作,有人控制商人线,有人控制朝廷线,有人控制“叛军”线——等选好立场后都把对方那条线当真敌人来撕咬,你来我往斗得要多欢有多欢。   有这么一群疯子在,谢则安估摸着西夏很快就会被他们玩完了。   柳慎行这个壮丁一到,谢则安很放心地把县务扔给了他,让戴石回来给自己打下手。柳慎行本来还想着观望观望,突然被赋予了“管理全县”的最高职权,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能手忙脚乱地适应自己的新“职务”。   谢则安一身轻松,终于腾出手来折腾端王了。   于是端王最近过得非常憋屈,他从来没将谢则安看在眼里,没想到谢则安竟将他千辛万苦笼络来的奇人给挖走了。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谢则安也不知哪儿找来的高手,愣是把他埋的暗桩挖了大半,差点让他变得耳聋目盲,什么消息都收不到!   偏偏他要维持“闲王”的风度,压根没法追究这件事。   谢则安就是瞅准端王顾忌多,才敢做得那么肆无忌惮。端王这人才能是有的,可惜心思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整天琢磨这琢磨那,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说他要造反吧,他又不敢出头——连出面保住自己的耳目都不敢;说他想安安分分当个闲王吧,他又小动作多多。   晏宁不在了,谢则安做事可没那么多顾忌。   谢则安蔫儿坏,叫戴石找来张新琴送过去,做工特别好,用料特别棒,出自名匠之手,要多好有多好。   端王收到琴时脸都绿了,回头处置了身边一批人。   没过几天,琴又被他砸坏了。   谢则安转脚又叫人送了一张琴过去,这次还让人捎了句话:“听说皇叔是爱琴之人,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端王:“……”   端王派人下帖请谢则安过府一聚。   谢则安正正经经地上门,一言一行依的都是拜见长辈的礼仪。   端王看得心里更加憋闷,明明是个见鬼的野种,怎么短短两年就让他做到这种程度?   端王无奈地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则安微微地一笑:“皇叔憋了这么久,恐怕都快憋坏了吧……”他毫不避讳地点出端王的野心,“朝局如今安稳得很,皇叔你一时半会儿肯定等不到机会的。与其虚耗时光,不如和我一起来好好玩玩。”   端王眉头跳了跳:“玩什么?”   谢则安吐出两个字:“西夏。”   端王:“……”      第131章      张大德回到了赵崇昭身边。   张大德的起起落落看在许多人眼里,都有些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向他“效忠”。张大德并不在意,赵崇昭肯重新让他在身边伺候,说明赵崇昭心里还是信任他的。只要赵崇昭信他,别人怎么看他又有什么关系?   这日张大德照常跟在赵崇昭身边,赵崇昭竟召出暗卫询问凉州的情况。张大德心中一凛,噤声静立,并不细听。可即使他不想听,暗卫的话依然飘进了他耳里:“……驸马与端王往来甚密……”   赵崇昭面沉如水,挥手斥退暗卫。   张大德一咬牙,壮着胆子开口:“小的觉得里面肯定另有隐情,驸马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和诸王往来。”   赵崇昭转头看了张大德一眼:“小德子,你还敢为他说话?我以为你最清楚我现在有多——”有多厌恶?有多憎恨?有多——有多——赵崇昭停顿下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竟找不出哪个词可以形容如今对谢则安的感情。   赵崇昭说:“宁儿从前与端王叔亲厚,他与端王多些往来倒也说得过去。”他敲敲桌沿,“只是端王叔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他要是把自己搭了进去,可别求我饶过他。”   张大德汗出如浆。   赵崇昭说:“我允许你把我刚才的话写进信里。”他转开眼,“下去吧。”   张大德顿时明白了赵崇昭的用意,赵崇昭是想借他之口敲打谢则安。不管怎么样,赵崇昭终于肯跟谢则安“间接说话”了,大概是个好兆头吧?张大德领命下去写信。   张大德一退下,赵崇昭狠狠撕掉了桌上练字用的白纸。   白纸上写着个硕大的“忍”字。   不听不看不想,谢则安这个人仿佛就会从心里消失。可一旦听到了,他又怎么能平息心中的不平意。明明是自己一心想着盼着的人,突然有那么一天,这个人告诉他他想着盼着的那个人其实从不存在,赵崇昭根本无法接受。   谢则安和端王为什么会越走越近?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端王是否又是谢则安“不敢拒绝”的人之一?还是说他们志趣相投、一拍即合?   无数疑问盘桓在赵崇昭心头,让赵崇昭暗恨起自己的不争气。明明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三郎”,他还是无法忍受谢则安和别人太过亲近。光是想到那个画面,他就忍不住想立刻去把他们分开。   赵崇昭猛地一拍桌子。   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可以真正把谢则安这个人从心里拔除。   凉州路远,张大德的信过了许多天才到谢则安手里。   谢则安看见信时微微惊讶,等拆开信一看,谢则安的手顿了下来,心里有点高兴又有点伤怀。张大德一向沉得住气,这样信若不是赵崇昭授意,他自己肯定不会这样写。   赵崇昭这是愿意跟他说话了,虽然是借张大德之后说的。   谢则安很矛盾,赵崇昭肯理会他,他高兴得很,可不免又担心赵崇昭故态复萌。那大概是他心里想要的,但却是他不能要的。谢则安搁下信,给端王煮春茶,两个人相对而饮,气氛仿佛和从前一样,实际上早就不大一样。   端王拿起谢则安放在石桌上的信看了几眼,说道:“看来我那皇侄儿还是把你看得很紧。”   谢则安泯了口茶,抬眼望向端王:“没有的事。”   端王放下茶杯,俯身凑近:“你说我要是在这里亲你两口,皇侄儿会不会知道?”   谢则安说:“皇叔何必开这种玩笑。”他淡笑起来,微微抬起头,与近在咫尺的端王四目相对,“皇叔若是愿意的话,我自然求之不得。”   端王额头青筋抽了抽,坐回原位。   谢则安哈哈一笑。   端王心思虽多,对皇位的执念却并不深,只是他有个野心勃勃的母亲,一直教导他要夺回王位,把赵英那一支踩到脚下。端王母亲在世时他还挺积极的,后来就渐渐消极怠工了,只有他母亲留下的一批心腹还无知无觉地积极谋划“夺位大计”。   相处久了,谢则安对端王的了解多了不少——这家伙演技一流,身边的人没一个发现不对,每次端王“吃亏”都心疼的要命,一个劲地宽慰端王说“不必太忧心,一切有我们在”。   自从开诚布公地谈了几次之后,端王在谢则安面前越来越懒得掩饰了,平时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抬杠,日子倒也过得挺舒心。端王甚至还提起了谢谦:“他的尸骨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你要不要叫人去找找?”   谢则安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谢谦”是谁,他摇摇头说:“没那个必要。如果我死了,我是不会在意我被埋在什么地方的,躺在棺材里、躺在泥土里,最后还不都是化为一抔黄土。”   端王说:“也是。”   谢则安说:“其实这也是因为我对他没多少感情。如果是我亲近的人,那我掘地三尺也会把他找出来。当然,如果是我亲近的人,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出事。”   端王说:“万事无绝对。”他垂眸看着面前的清茶,“有时即使对方比你还厉害,一样有可能保不住他自己。”   谢则安一顿,没再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端王也有。   他不愿追问,因为端王肯定不想说。   而且他无法替端王分担什么。   只是即使不问,很多事也是可以猜出大半。端王对谢谦和长公主的事了若指掌,当初暗中推动的人恐怕不是齐王,而是端王这边的。端王的人怎么能拿出那么多信物、拿出以假乱真的骸骨?   这说明端王肯定派人去搜查过战场。   再结合端王平时透露出的一鳞半甲,谢则安可以断定一件事:端王有个极为亲近的人当时跟着前驸马出战,再也没回来过。   从刚才的交谈看来,对方的遗骸应该还没找到。   谢则安喊:“皇叔。”   端王回过神来,顿了顿,说:“最近我挺快活的,”他笑了起来,“你给我找的这个乐子我很喜欢,比以前要好玩多了。”   谢则安说:“那就好,”他也笑了笑,“忙碌其实是最好的良药。”   两人对视一眼,没再说话。   谢则安清闲的时间并不多,默然地喝完杯中的茶,没再多留。凉州知州年前已经致仕,吏部那边的批文也下来了,他以十八岁之龄接任知州之位,一州的事务哪会像县里那么简单?   谢则安当然不能再当甩手掌柜。   端王目送谢则安离开,站起来凭栏而立,望着远处的山色。人的执念实在很没道理,当年他才八九岁,小得不能再小的年龄,想把最喜欢的人找回来是应该的。可一晃这么多年,他明明连对方的样子都忘得差不多了,偏偏还是忘不了那种想把人找回来的执着念头。   大概是因为他再也没有过半个可以亲近的人吧?   端王回到府中,王妃畏畏缩缩地找了过来,说道:“官人,蝉儿他病了。”   端王说:“哦,找大夫过去看看。”   王妃垂泪:“蝉儿他说、他说想见见你。”   端王轻笑出声:“你觉得我该去见他吗?”他抬手撩起王妃落在鬓边的一绺头发,“他爹已经死了,你亲手杀的,你不记得了吗?”   王妃面色惨白,连连退了几步,踉踉跄跄地跑走了。   端王回自己的居处,搬出谢则安送的琴弹了起来。他母亲见他不沾女色,十分忧心,偷偷让她在外面和别人生下的“弟弟”搞大了他未婚妻的肚子,再比他迎娶怀着别人孩子的未婚妻,以保证他“有后”。   有这样一个母亲,他没被教成什么好人,他母亲一死,他就叫人把那个“弟弟”绑了起来,给了王妃一把匕首让她选,看她是要杀了她孩子的亲爹,还是要拿起匕首自刎——答案多明白,王妃选了杀了对方,他给她不变的荣宠。   越是试探人性的劣处,少年时那转眼即逝的情谊便更显难得。   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因为它永远停止在那儿,再也不会变更。   端王弹完一曲《平沙落雁》,心情已经平复过来。人已死,情谊也已远,何必再惦念那么多。   忙碌是最好的良药。   端王微微一顿,朝周围的人吩咐:“收拾一下,我搬去州府后衙小住几日,好几个老朋友都在那儿,我要和他们好好聚聚。”   京城那边得到凉州的消息时已是春末夏初,阳光毒辣得很。赵崇昭原本准备出去狩猎,听到暗卫的汇报后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张大德的信寄出去已经很久了,也不知是张大德没收到回信还是没和他说,根本没有半点音讯。没想到暗卫再一次去查探,却得到了端王住进府衙的消息。   府衙离端王府同在凉州,能隔多远?赵崇昭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相信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赵崇昭心里烧着一把火。   他警告谢则安时,谢则安怎么说来着?谢则安向他保证“此生不会再娶”。可若是对方时男人的话,谢则安就算不再娶也狠狠踩中了赵崇昭的底线。   满口谎言!不知廉耻!      第132章      谢大郎最近很忙碌,夏季天气异常炎热,正是锻炼忍耐力的好时机。   谢大郎将防务交回给戴石,独自领着人去搞野地训练,一去便没了踪影。   谢大郎正指挥着人扎营,忽然有人来报说“发现个陌生人”。谢大郎一顿,抬头望着来报的侍卫。   侍卫说:“大郎,她、她说是来找你的。”   谢大郎抬头一看,只见一抹艳红的裙裾从一株树后露了出来,接着来人也走了出来。来人是长孙二娘,她穿着轻云般的石榴红裙,梳了小髻,修了细眉,从翩翩少年郎变成了女红妆。谢大郎看得呆了呆,目光慢慢转开了。   周围的人见状,哪还不明白他们确实是认识的?于是纷纷挤眉弄眼地退开许远,不打扰他们相聚。   谢大郎把目光转回长孙二娘身上,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   长孙二娘还没开口,鼻子先一酸。她抬起头与谢大郎对视,说道:“爷爷要我嫁人了。”   谢大郎一顿,点点头,意思是“你也该嫁人了”。   长孙二娘说:“我穿上我最喜欢的衣服,画上我最喜欢的妆,偷偷赶过来见你一面。”她定定地凝视着谢大郎,“……你觉得好不好看?”   谢大郎再一次点了点头。   长孙二娘深吸一口气,鼻头和眼眶都微微泛红,说:“那你要不要娶我?”   谢大郎面色始终未变。他与长孙二娘对视片刻,在纸上写:“我不娶妻。”   长孙二娘说:“我会赚钱,不用你养家,永远不会拖累你,还会和你一起帮三郎。”   谢大郎僵立原地。   长孙二娘说:“京城局势变了很多,三郎要是回去,处境会很艰难。”她低着头,“你一直守着他,固然是好的,可你对他的好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负担。三郎是很重感情的人,你要是为了他而不成家,他会很愧疚。我们要是成了亲,三郎他会高兴的……而且公主没有留下子息,我们可以过继一个孩子给三郎。”   谢大郎眉头跳了跳,没再写出半个字。   长孙二娘说:“三天,我在凉州府衙附近的客栈等三天,你要是真的不愿意,我就死心了。你好好想想,”她抬起头,声音有些发颤,“一定要想。”   长孙二娘说完后转身走了。   谢大郎望着长孙二娘的背影,垂眸半饷,把刚才写的那张纸撕下来,撕成了碎片。   长孙二娘回到凉州没多久,小二找上来说:“姑娘,有人找你。”   长孙二娘随着小二走到外面,只见许久不见的谢则安站在过道尽头等她。   长孙二娘对谢则安向来十分佩服,可正是因为了解得多、敬慕得深,反倒从未生出过心动的感觉。在见识过谢大郎对谢则安的感情有多深之后,她有点妒忌谢则安。本来她想要放弃,事到临头,心里又非常不甘。转念一想,即使谢则安这个弟弟在谢大郎心中的地位永远无法动摇又如何?她可以接受——她可以和谢大郎一起全心全意地帮谢则安。   当初谢则安曾经帮长孙家走出险境,这本来就是她应该做的。   她什么都不怕,只怕谢大郎连半点回应都不给——她已经把所有筹码都拿出来了。   长孙二娘眼眶还有些红,却朝着谢则安笑了起来:“三郎。”   谢则安说:“二娘你来了也不来府衙,要不是戴石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到凉州了。”他问道,“怎么过来了?”   长孙二娘说:“有点事。”   谢则安温言问道:“不能告诉我吗?”   长孙二娘摇了摇头,说:“还不能。”   如果是谢则安开口,谢大郎也许很快会答应。可她已经把“一起帮三郎”说出口了,再让谢则安出面,她真的不知道还有几分是谢大郎自己的意愿。她虽然想嫁给谢大郎,但不愿逼谢大郎点头,那样谢大郎不会快乐,她也不会快乐。   谢则安说:“那等你忙完了,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顿便饭。”他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谢大郎,“过两天大郎也回来了,正好一起。”   长孙二娘目光一凝,点头说:“好。”   谢则安何等眼力,长孙二娘只是稍微那么一停顿,他已看出长孙二娘是为谁而来。他和长孙二娘道别,回了府衙。看到徐婶在忙进忙出,谢则安喊住她说:“晚上给大家做丰盛点,两位杜先生那也多送一壶酒吧。”   徐婶惊讶地问:“三郎,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   谢则安笑了起来:“喜事。”   谢则安明白谢大郎的顾虑,可如果是二娘的话,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二娘了解大郎、理解大郎,而且不需要大郎的照顾。这样一来,谢大郎不能说话的话就不算是问题了。   谢则安觉得这件事能成。   谢则安心情很好,睡得比平时都早。他并不知道谢大郎已经回来了,一直坐在他屋顶上望着远处的天色。   谢大郎早就在那儿了,他看见了谢则安高高兴兴的模样,便知二娘说得不假。   ——谢则安重感情,总想身边的人圆圆满满。   谢大郎垂下头,想起了这些年来的点滴,又想起了二娘微微红了的眼眶。印象中二娘一直英气十足,活脱脱一个英俊潇洒的少年郎。谢则安教二娘营生,二娘学了去,盘活了长孙家的产业,让整个长孙家蒸蒸日上。   这样一个女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的。   只是他不能喜欢。   长孙二娘是长孙将军最宝贝的孙女,集长孙家所有人的宠爱于一身,怎么都不可能把她嫁给一个无官无职、口不能言的哑巴。二娘与燕凛又是青梅竹马,两人站在一起般配无比,他祖父与长孙将军聊天时提起过和燕家结亲的事,说是两家都是军户,门当户对,凑一对正好。   谢大郎见过燕凛许多回,很清楚燕凛武艺高、品行好,是个百里挑一的好郎君。   二娘有更好的选择。   谢大郎一直都这样认为,所以从未想过自己与二娘之间的可能性。   谢大郎在夜色中坐到了天明。   春末夏初,露水还浓,谢大郎的衣服湿了大半。他跃下屋顶,看到旁边一株月季开得正好,顿了顿,伸手把它摘了下来。天色还没大亮,路上还黑蒙蒙的,谢大郎转了两个弯,来到一处小窗外,敲了敲窗。   窗内还亮着微弱的灯,有个人影映在窗上,始终一动不动。听到敲窗声时,那影子转过头来望着窗户。   谢大郎又敲了敲。   人影站了起来,来到窗边,手定在窗上。   谢大郎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跳了跳。   窗开了。   两个同样彻夜未眠的人四目相对。   谢大郎将花枝放在窗棂上,静默地望了二娘一会儿,消失在窗外。   二娘愣了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花枝,眼泪忽然唰地落了下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外头又响起了敲窗声。   二娘收到了第二朵花。   第三天谢大郎来到窗前,正要敲窗,二娘从屋角转了出来,定定地看着他。   谢大郎微微握拳,把花藏到了身后。   二娘上前伸手抱紧谢大郎,眼泪盈睫:“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谢大郎一顿,伸手回抱二娘。   美好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两声洪亮的嗓儿打破了清晨的宁寂:“在那里!”“二娘在那里!”   谢大郎呆住了。   长孙家的两兄弟捋起袖子跑了上来,把二娘抢到身后,气势汹汹地怒骂:“好啊你个混小子,我就知道你一直不安好心!”   长孙兄弟俩一拥而上,想狠狠教训谢大郎一顿。二娘还没来得及喝止,谢大郎已经——已经把他们打翻在地,明明是一对二,却一点都不吃力。   长孙兄弟俩:“……”   虽然双方都有意,却不能马虎行事。谢则安正正经经地接待了长孙兄弟,几天之后打发谢大郎和他们一起回京和谢季禹说起这件事。   临行前一晚,谢大郎找上谢则安,有点犹豫地望着他。   谢则安知道谢大郎还记着“我陪你不娶”的话,笑着说:“我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你要是能给我生个侄儿,我不知该多高兴。”   谢大郎想到二娘说的“过继”,眉头动了动。谢则安的才学和能力都是万中无一,即使不是正式过继,把孩子养在谢则安身边也是说得过去的。   谢大郎点点头。   谢季禹在谢大郎回到京城后才知道这件事。   谢季禹本就不是守旧的人,谢大郎自己愿意,他自然一百个支持,挑了日子就去长孙府提亲。长孙将军知道孙女去了凉州,两个孙子又添油加醋地把那天见到的情景说了出来,所以很清楚自己孙女的想法。   谢季禹亲都自上门了,长孙将军意思意思地为难几句就点了头。   长孙府和谢府平日里挺低调,两家的婚事一出风声,许多人甚至愣了许久:“啊?长孙家有姑娘?不都是男丁吗?”   这事儿很快传进宫里,赵崇昭也听说了。本来赵崇昭一直不喜谢大郎,听说谢大郎要成亲了,倒觉得自己以前错怪谢大郎了,人对谢则安根本没那个意思。因而在见着谢季禹时,赵崇昭特意询问了谢大郎的婚事,然后让人给谢府赐了厚礼。   与此同时,一队北狄来的使者抵达了京城,为首的是狄国国主的亲弟弟,叫耶律衍。耶律衍长着典型的北方人五官,深蓝色的眼睛带着满满的野心,一看就知道是马背上长大的草原人。   看着繁华的大庆都城,耶律衍一行人的目光带上了几分贪婪。只是他们学会了隐藏,并未把心中所想完全摆出来。   耶律衍伸手按住腰间的刀,露出一丝笑容。   他们可是特意来给中原那个乳臭未干的皇帝一个惊喜的。      第133章      谢则安第一时间收到京城的消息。   狄使耶律衍来访。   耶律衍这人颇有些传奇色彩,明明是狄人,却学了一身汉人本领。他劝服他哥哥定都建国,休养生息。北边再荒凉也找得出几块好地儿,狄人占了那些关键地形耕作和生产,顺便圈了一大圈的水源和草地,别的草原人想要放牧或者交易都得向他们称臣。   几年下来,北边竟渐渐成了气候。   谭无求来信时提及这些变化,言语间免不了带上几分忧虑。这本来是谭无求计划要做的事,这几年派人深入草原,才发现北边竟有那样的人才。面对刚刚“汉化”、还带着浓郁马背民族气息的狄国,想照搬西夏的经验根本无从下手,连派去的探子都消失了好几批。   这些事,谢则安也只能当个看客。   谢则安虽然升得快,却也只是边关小州的知州,能掺和西夏的事纯粹是因为他和燕冲、谢晖关系够亲近,他们听得进他的意见。他没去过北边,根本不了解那边的具体情况,哪比得上谭无求和恭王。   但这并不妨碍谢则安对北边的重视。   自古以来,最大的威胁都来自于北边。   谢则安叫芸娘继续跟进。   端王看过谭无求的信,相当复杂地瞅着谢则安:“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什么人都认识?宫里的内侍你认识,恭王的幕僚你认识,那么多的商户你也认识。”   谢则安一笑:“皇叔我不也认识。”   端王不说话了。   凉州离得远,日子还算平静,京城却不怎么太平。   谢大郎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意识到有这么一批狄国使者入京后一直严阵以待。没想到这习惯性的提防还真给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这个耶律衍好像对京城很熟悉,很多地方不需要人指引都能出入自如。   而对于京城这几年才出现的事物,耶律衍则会多观察一会儿。   这样的表现非常细微,谢大郎的人却一点都没落下,统统记了下来。   谢大郎可以推测出两个事实:一、耶律衍以前来过京城,而且来的时间不短,足以让他摸清京城的状况。二、耶律衍来京是在几年之前,以他对金玉楼的关注程度来看,至少从八年前起他就没来过了。   谢大郎皱起眉。   谢季禹进门时正好看到谢大郎那表情,不由取笑:“都快成亲的人了,怎么把眉头皱成那样?”   谢大郎眉心微微舒展,在纸上写出自己的推断。   谢季禹一怔,说道:“这你都能看出来?”   谢大郎写:“三郎教的。”他收的人有些和他一样口不能言,有的耳不能听,这样本来是种缺陷,但这些缺陷往往会赋予他们更好的视力、嗅觉或者观察力。谢则安教过他们一整套方法:人的言语往往只能表达比较片面的东西,光是听对方说话可能只能获取三成自己想要的信息。想真正掌握对方的想法、对方隐藏的事实,从表情、肢体语言、真实行动下手会更容易也更准确。   谢季禹对谢则安时不时弄出来的新东西已经麻木,听谢大郎这么说也不觉得奇怪。   谢季禹说:“也许他真的在京城呆过。许多年前来京城混吃混喝的异族人可不少,当然,也有很多事浑水摸鱼的密探。当初会有那场大乱,绝对少不了他们的兴风作浪。”   谢大郎静静地听着,并不打断也并不发问。   谢季禹对谢大郎总有些无奈,这家伙和他根本不亲,要不是这回主动要他向长孙家提亲,他都怕这个儿子一辈子都不成亲了。   谢季禹说:“你和三郎不需要太忧心,有谭先生和恭王殿下在,北边怎么都不会有事。”   谢大郎点点头。   第二天上朝时赵崇昭接见了狄使。   耶律衍当着百官的面给赵崇昭献刀。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在于那把刀所用的钢材。   谢季禹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一等一的精钢,用的是当年齐王集众匠之力琢磨出来的炼钢新法。   赵崇昭看不出来刚才好坏,他看了眼那把刀,点点头叫内侍接了下来,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这样的刀大庆比比皆是,用得着狄国献上来吗?   他对接待狄使的事本就兴致缺缺,随便搪塞几句准备把人打发走。   耶律衍差点没气死。   都说这位新皇不靠谱,真没想到竟连示威都看不出来。   耶律衍说:“等一下。”他望向赵崇昭强调,“这刀不是一般的刀,它坚硬无比,削铁如泥,是一等一的好刀。”   赵崇昭颔首:“当然,要不然你们也不会跋山涉水地把它送过来。”他回望耶律衍,“对你们狄人来说,它是最好的刀了吧?”   耶律衍听赵崇昭话里藏着话:对狄人来说是最好的,对大庆而言却未必。   耶律衍面色微沉,并不接话,而是说道:“这刀到底有多好,其实很容易检验——我们的刀可以把天底下的刀砍成两半!”   赵崇昭对内侍说:“把刀还给使者,让他检验来瞧瞧。”   耶律衍说:“那恕我冒犯了。”他请求道,“请找一位你们的勇士拿出你们的刀。”   谢季禹站了出来,说道:“陛下,我来吧。”   众人讶异地看了谢季禹一眼。   耶律衍也有些惊讶,转头看向文质彬彬的谢季禹。   谢季禹微微一笑:“只是要拿住刀的话,我来就可以了。”他在大殿中走了几步,走到个品级最低的禁卫跟前,抬手抽出对方的刀,回身望向赵崇昭,“请陛下恩准。”   赵崇昭不知道谢季禹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他很清楚谢季禹不会拿这个来开玩笑,所以很快点了头:“喏。”   谢季禹一身绯色文官官袍,看起来弱不禁风,握刀的手却稳得很,十分从容。   耶律衍看了眼谢季禹手中的刀,面色微微一变。   谢季禹说:“请使君试刀吧。”   耶律衍骑虎难下,只能使出了狠劲,抬刀砍向谢季禹手中的长刀。   喀拉一声——刀断了。   耶律衍面色如土。   谢季禹握刀的手依然很稳,他回身朝赵崇昭复命:“陛下,刀到底有多好,检验起来确实很简单。”   耶律衍的脸彻底黑了。   谢季禹会出这个面,是因为这是对工部的挑衅。他虽然不管工部了,炼钢法的事却是他跟进的,当初他儿子身边的人还起了关键作用。   谢则安才不管耶律衍是怎么拿到齐王那个炼钢法的,他只管工部有没有一刻不停地拿出更好的东西。   这样即使再多的人来“偷师”,依然只能被大庆甩下。   谢季禹一直是这样认为,也是一直这样倡导的。别人的方法好,那就学。但不能依葫芦画瓢地搬过来,得变通、得改进,得把它变得更好、更适合才行。   耶律衍这种偷了别人东西还得意洋洋拿出来炫耀的行径,谢季禹怎么看得下去?   谢季禹定定地站在那儿,黑幽幽的眼睛带着让人无法忽略的锋芒。   赵崇昭顿时有点明白赵英为什么这么喜欢谢季禹了。   有时候谢季禹真是认真较真得叫人不得不喜欢。   简直大快人心!   赵崇昭说:“谢卿说得对。”他意思意思地安抚耶律衍,“虽然使君带来的刀断了,可我们也要回一把才行。谢卿,把你手中的刀给使君带回去吧。”   谢季禹说:“是,陛下。”   耶律衍面色已恢复如常,平静地接过谢季禹手中的刀。   谢季禹笑了笑,退回原位。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   耶律衍的挑衅成了笑话,反倒是让谢季禹出了头。   谢季禹这些年一直没什么声息,他再娶之后似乎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浑人了,压根没出过什么风头。他在大殿上让狄使丢了个大脸,赵崇昭心中快慰不已,找谢季禹的次数比以前要频繁得多。   耶律衍不是简单人物,即使闹出了那样的笑话,他依然在京城多呆了几天。   在离京前夕,耶律衍终于拿到了他在等候的消息。   端王如今在凉州,与凉州知州谢则安往来甚密。这几个月尤甚,好好的王府都不住了,竟挤去州府后衙和谢则安同住,感情深厚得很。   听完从人的汇报,耶律衍的脸色比在大殿上更难看。   他来大庆都城,一来是为了满足他哥哥的愿望来向大庆朝廷“示威”,二来是为了实现一个诺言。没想到示威成了笑话,连第二件事也落空了。那个原本该可怜巴巴等着他来带走的少年皇子已经封了王、去了封地,身边也有了更亲近的人。回想起十年前最后一次见面,那人半梦半醒,却还是能准确地念出他当初的名字,耶律衍沉下脸。那一次相会时怀中人的触感那么温软,那么令人爱不释手,见多了草原莽人之后更觉那滋味好得不得了。看在那身体和那份痴情的份上,他特意接下这份差使,准备把人带回草原享用。   没想到竟连这事也做不成。   看来只能等马踏中原之日才能好好享受了。   听说那人还有个儿子,若是那时那人已经不再年轻,那拿他儿子来顶替也不错。   耶律衍面色恢复如常,甚至还带上了几分笑意。   南人再怎么繁华,迟早也会臣服于他的铁蹄之下。      第134章      谢则安听到京城那边发生的事时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他把这件事当笑话一样和端王说起。   端王也和谢则安一起笑了起来。笑完后他又认真起来:“从以前的事看来,这个耶律衍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应该不会这么鲁莽才是。”   谢则安说:“我阿爹和大郎就是这么认为的。”他望向端王,“大郎发现耶律衍好像在京城呆过挺长一段时间,也不知他当时是怎么躲着的,明明他长得挺显眼。”   端王微讶:“你还知道他长什么样儿?”   这年头消息不发达,画画技术又参差不齐,有时画出来的画像连亲妈都认不出来!听谢则安这么言之凿凿,端王哪能不吃惊。   谢则安说:“当然能。”他可是训练过一批“写实派画师”的。   谢则安取来耶律衍的画像递给端王:“瞧,就是这个,你看他是不是长得特别显眼!”   端王接过谢则安手中的画像,手指微微一紧,面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露出一丝微笑:“确实很显眼,到哪都藏不住。”   谢则安没注意端王的变化,径自说道:“所以才奇怪啊……”   端王回到自己占的院落中,摊开从谢则安那要回来的画像。画像上的人明显只比他要年长几岁,北方人少年时长得快,那会儿这人已经比他高很多,像个可靠的兄长。   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什么“无亲无故无家无业”、“生于中原长于中原”全都是谎言,不过是想骗他让他藏身于京城罢了。只是当初他年少无知,又渴望有人能陪伴自己,才会信了那空口无凭的“身世”。   所谓的要去立军功回来帮他离开无情宫苑,根本就是想借机金蝉脱壳。   这可真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   端王把画像放在火上,看着画上的人一点点被火苗吞噬。   烧掉那陌生又熟悉的眉眼。   烧掉那陌生又熟悉的唇鼻。   心上那只剩一点点的惦念,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是他让那人能藏身于京城,窥探到京城许多重要机密带回狄国。   他惹出来的祸,总要想办法收拾掉才行。   接下来的日子里,谢则安敏锐地发现端王变了不少:端王做起事来更为利落了,有很多事他还没想到,端王已经把章程都做好。   这样的状态一直维持到天气转凉,从京城那边来了几位行色匆匆、面色沉凝的客人。   那是孟丞相的亲信。   谢则安一激灵,忙问是怎么回事。   来人语气发沉:“陛下要罢相。”   谢则安说:“理由是什么?”   来人说:“地龙翻身。”   地龙翻身,其实就是地震。每年其实都有大大小小的地震发生,根本不是人力可控的东西。可赵崇昭要收拾人,用得着什么理由?他只要透露那么一点意向,自然有人会帮他做好。   谢则安说:“孟相肯定不止是因为这件事而让你来找我的。”   来人说:“陛下不仅要罢相,还想收六部之权,建一个制置三司条例司!”   “三司”通管盐铁、度支、户部,是大庆最高财政机构。三司使的权利很大,又称“计相”,如今是徐君诚管着。   也就是说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是准备越过六部、越过政事堂,直接拿过定夺大权!   谢则安在姚鼎言的万言书中看过这玩意儿,还安排西夏那边设置过一个类似的机构,结果是西夏经济如今大半都落入他们这边的掌控之中。   权利越大、越集中,越容易出事儿。   谢则安没想到姚鼎言会行动得这么快。   谢则安问:“是姚先生的意思?”   来人叹息着说:“对。”   谢则安说:“孟相要我回去吗?”   来人说:“是的,孟相说事到如今,只盼你能阻止这件事。”   谢则安苦笑说:“我说不定也没有办法。”   来人掏出了赵英的旨意与一把长尺。   谢则安一顿。   来人说:“这是孟相让我带来。”   谢则安正正经经地接了旨,看着那玉色长尺,不由又想起了赵英和晏宁。赵英临去前的殷殷嘱托仿佛还在耳边,可他虽然好好地送走了晏宁,对赵崇昭却并不算好。   谢则安说:“你再等一天,我完成这边的交接工作再和你们回去。”   交接并不轻松,好在谢则安平时没少让戴石在旁协助,他可以把戴石暂时留在这边,等新知州上手后再回京。谢则安处理得很快,第二天一早便和京城来的人踏上归途。   赵英的遗旨中将他升为太常寺少卿兼中书舍人,太常寺少卿这职位实权不大,意义却不小,因为太常寺是掌管宗庙礼仪的地方——礼乐、太医、占卜、祭祀等等都归它。中书舍人则是侍于君前,负责起草诏书、传递政令,原本已经分权给翰林学士那边的知制诰,不再设置这个职位,赵英却把它拎了出来。   太常寺少卿和中书舍人都是正五品,知州是从五品,表面上看来这道旨意堪堪让他升了半品,实际上却是硬生生把他拔高了一大截。   京官大三品!   就算同样是知府,在京城当和在凉州这边当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难怪孟丞相这时候才肯把旨意拿出来,这旨意放出去准会炸开锅。   谢则安已经可以料想自己回京后会是什么局面。   真没想到最后他还是靠走后门升了官啊。   谢则安往京城赶的当口,赵崇昭早已知晓赵英的遗旨。孟元绍虽然心中急躁,却也不能越过赵崇昭行事,谢则安回京任职的事当然经了赵崇昭之手。   赵崇昭没想到逼急了孟元绍,这位温和派的丞相居然会拿出这样的东西。   想到谢则安会拿到赵英留下的“劝君尺”,赵崇昭心头的火又烧了起来。他倒要看看谢则安回京后敢不敢真的拿它来“劝君”,谢则安要是真敢的话,他绝对奉陪到底!   无论如何,孟元绍暂时安全了。赵崇昭终止了罢相和建立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决议,等待谢则安带着劝君尺归京。   十日之后,谢则安带着赵英遗旨抵达京城,求见赵崇昭。   大半年不见,谢则安看起来成熟了不少,晏宁的去世仿佛已经把最后一丝稚气从他脸上带走了。他朝赵崇昭行了一礼:“陛下。”   赵崇昭看了谢则安许久,直至左右都忍不住频频望向他,他才抬手免了谢则安的礼。   赵崇昭说:“谢卿一路上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上任吧。”   谢则安说:“谢陛下。”   久别重逢,他们只说了这么三句话。   太常寺卿由参知政事徐延年兼任,徐延年是个万年小透明,虽然和徐君诚一样姓徐,却不像徐君诚那样有家族在背后支撑。他是寒门出身,一路跌摸滚爬挤进了政事堂,平时却总是处于隐身状态,基本不上线、不发言——连谢则安这样的活泛人,以前都没和徐延年说上过话。当初赵英将徐延年定为顾命大臣之一,许多人都吃惊不已,大部分的心理活动都是:卧槽这谁啊。   谢则安见完赵崇昭后并未立刻回家,而是去政事堂拜见徐延年、姚鼎言和徐君诚。   姚鼎言和徐君诚都是他的老师,可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势同水火。姚鼎言要搞的制置三司条例司等于要夺徐君诚的权,徐君诚再怎么大度都不会高兴。再加上前面秦老太师一系遭贬的遭贬,流放的流放,徐君诚不少同门和知交都被波及了,徐君诚对姚鼎言已不复是当初的欣赏与期许。   徐君诚开始犹豫。   他在自己是否真的应该继续对姚鼎言的种种行径坐视不管。   而姚鼎言一点都没变,不管是对自己的新法还是对谢则安的态度都一如往常。   谢则安见完两位老师,心中微沉。姚鼎言和徐君诚意见相左,将来的反目似乎是注定的,到时他可能连去见他们之中的某一个都得慎之又慎。   谢则安去拜见徐延年。   徐延年长得白白胖胖,脾气也像团棉花,怎么揉捏都可以恢复原状,从来不和人生气。见了谢则安,徐延年笑呵呵地招呼:“谢状元回来了?你还没到,我就听不少人说到你了。后生可畏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谢则安说:“徐参政可千万别这么说。”他认真地行了个晚辈的礼,“太常寺的事务我不太熟悉,以后还得徐参政您多指点。”   徐延年说道:“谈何指点,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七八年前你已经跟着姚参政处理大理寺和刑部刑狱案件,协同徐参政和陛下整改过太医署、弘文馆,这两年来又在地方任职,什么事能难得倒你?”   谢则安说:“每个职位的只能都是不一样的,做得好这些,不一定做得好太常寺的事。”   徐延年对谢则安谦逊又恭谨的态度很满意,原以为谢则安少年得志,肯定会是个趾高气昂的家伙,没想到谢则安远比朝中许多人要成熟稳重。   难怪姚鼎言和徐君诚都对他另眼相看。   徐延年说:“你有什么不了解的可以先问问同僚,实在拿不了主意的你再来问我。”   谢则安再三拜谢,才离开政事堂回家。   谢府上下都洋溢着喜气。   一来是谢则安回来了,二来是谢大郎的婚期近了。谢则安原以为自己没法赶回来,如今回京任职,心情也特别高兴。   这可是谢府这几年来的第一桩喜事,谢则安非常上心,托张大义将金玉楼腾了出来,准备大操大办,好让二娘风风光光地嫁入谢家。   若是以前谢季禹肯定不会赞同,可今时不同往日。以前谢季禹是不想出头,现在谢季禹却不能不出头,大郎婚事办得大一点儿,也等于是对许多人发出一个讯号。   潼川谢家要回归了。   谢则安既忙正事又忙家事,回京小半个月,竟没有与赵崇昭见过几面,更别提与赵崇昭说上话。直至太常寺的交接平稳完成,孟元绍才向赵崇昭提出谢则安应该尽快接手另一个职务:中书舍人。   赵崇昭听到孟元绍的建议时并不言语,过了两日,他才把谢则安召进宫。   本应是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如今终于有机会朝夕相对,却谁都没有多说半句话。      第135章      赵崇昭依然勤勉,忙得仿佛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   谢则安就在不远处候着,拿起赵崇昭没来得及批阅的奏折在看。这原是越职了,御书房内却无人开口阻止,大多对这样的状况已经习以为常。   谢则安看完几份奏折,对百官炫技般的骈体有些莫可奈何。他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抬眼一看,却见赵崇昭不太对劲。   赵崇昭脸有点发红,手撑着额头,眉头紧皱,像在忍着痛楚。赵崇昭处理政务不爱有人打扰,内侍都被打发得老远,竟没人发现他的异状。   谢则安手微微一顿,站起来喊道:“大德,快叫太医,陛下好像头疼。”   赵崇昭本来神智已经模糊,听到谢则安的声音后猛地清醒过来。他用力睁大眼,抬头看向谢则安,眼睛带着几分狠戾。他抬起乏力的手握紧身侧的茶杯,重重地往谢则安跟前一砸。   谢则安退了两步。   赵崇昭说:“滚!给我滚!我今天不想看到你!”   谢则安眼睫微垂,毕恭毕敬地说道:“是,陛下。那我叫李学士来接班,明天再过来。”   赵崇昭试图站起来,结果身体一晃,重心不稳,直直地往旁边栽倒了。   谢则安吓了一跳,上前探看,发现赵崇昭昏迷了。谢则安没再顾及那么多,弯下腰把赵崇昭抱了起来。他看起来比赵崇昭小一点儿,臂力却不错,抱起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还是绰绰有余的。   谢则安将赵崇昭抱到横榻上安置好,转身问张大德:“叫太医了吗?”   张大德点头:“叫了。”   谢则安伸手探了探赵崇昭的额头,说道:“这是发烧了,这几天你要好好照看陛下。”   张大德忧心忡忡:“早上是没事的……”   谢则安说:“病来如山倒,这东西本来就不讲道理。”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入秋后天气凉得快,早上又下了场雨,陛下的衣服可能被雨打湿了。陛下他自觉身强体壮,对这些事都不太走心,你得多劝着点。”   张大德听着谢则安的殷殷嘱托,蓦然想起了这些时日谢则安和赵崇昭之间的疏离。不知为什么,张大德忽然鼻头一酸。他说道:“三郎你放心,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出现。”   等听完了太医的诊断,谢则安才离开御书房。   赵崇昭昏迷了一个时辰才醒过来。   他睁开眼环顾一周,没有瞧见谢则安的身影,又重新闭上了眼。   赵崇昭暗恨自己的没出息。   明明两个人已经狠狠闹翻了,听到谢则安那淡薄到无所谓的语气,心脏还是疼得厉害。这根本不是他的三郎,有什么好期盼、有什么好气怒的,这根本不是三郎……   赵崇昭练武多年,病好得也快,当晚烧就退了,第二天又恢复了一向的生龙活虎。这么一场来去匆匆的病,把他们之间那种怪异的气氛斩得一干二净。   谁都没再避开谁,可惜即使面对面地开口,也只剩下公事公办的交谈。   谢则安最近在准备秋祭,眼看事情已经快要告一段落,他终于清闲下来。难得有了空闲,谢则安反倒有点不自在。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有人来报说端王世子不见了。   赵英临去前以“怕赵崇昭孤单”为由,把诸王世子都给留在京城“陪伴”赵崇昭。端王世子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和传言中的好丈夫好父亲不同,端王对自己的王妃和世子并没有多深的感情,至少端王在他面前极少提起这么两个人。   听到端王世子失踪的消息,谢则安皱起眉头。   谢大郎马上要成亲了,谢则安不想谢大郎分心。幸好戴石已经回来了,谢则安找来戴石:“怎么回事?”   戴石如实回禀。   端王世子今年十岁,有一定的行动力。他其实是在五天前失踪的,可他平时没少溜出去玩,伺候的人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这次端王世子一去不回,竟是再也找不着了。瞒了两天之后,行馆那边的人再也顶不住压力,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谢则安皱紧眉头,说道:“到底是皇叔的儿子,你派人帮忙找找。”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取只飞奴来,我给皇叔写封信。”   戴石领命而去。   谢则安的动作并未刻意隐瞒,赵崇昭当晚就知道谢则安做了什么。虽然早知谢则安和端王感情极好,看到谢则安倾所有力量去帮端王找人,赵崇昭还是特别不喜。   第二天谢则安起草诏书时,赵崇昭让他反反复复改了十几次。   谢则安写得有点手软。   赵崇昭拿着最后的成果不咸不淡地说:“谢卿不是姚参政和徐参政的得意门生吗?连诏书都写不好。”   谢则安要是还看不出赵崇昭在找茬,那还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他说道:“好竹还会出歹笋,何况只是老师与学生。”   赵崇昭见谢则安握笔的手有些不稳,好像在微微抖动,腕侧也被磨红了,还是心软下来。他说道:“那就这样吧,你回去再好好练练。”   谢则安说:“谢陛下指点。”   赵崇昭听谢则安来了这么一句,怒极反笑:“行,你这声谢我收下了,以后我会多指点你的。”   谢则安对赵崇昭的息怒无常早就习惯了,也不反驳。不过是多写几遍罢了,根本不是多为难的事,赵崇昭要是觉得这样能消气,那他会好好配合的。   谢则安还真回去苦练“诏书体”,从字体到文体都来来回回地练习,诏书写得越来越无可挑剔。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时间,难得的平静被一个消息打破了:端王回京了。   端王回京的理由是现成的,他儿子丢了,心里能不急吗?能坐得住吗?当然,那并不是他亲儿子,端王心里一点都不着急。   端王抵达京城后先去见赵崇昭。   看见端王一脸沉郁,赵崇昭也放下了心中的猜疑。他说道:“皇叔莫要忧心,我已经派人出去找,一定会尽快把堂弟找回来的。”   端王叹息着说:“陛下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心里还是记挂着,总想自己回来找找看。”   人家儿子在京城失踪,赵崇昭自然不好撵人,只好答应让端王暂留京城。   端王一出宫,便去了谢府。   谢则安这几日已经有些眉目,见端王到了,引他入内,说道:“我的人有见过他的,不过是四个月前的事了。当时他向驿站买了张北上的简要地图,好像看得挺认真的。”他顿了顿,“三天前,有人在北边一家旅舍里发现一张拿来包过油饼的地图。我们的地图上是有编号的,那张地图正是当初你儿子买的那张。”   端王皱起眉头。   虽说他对这个便宜儿子没什么感觉,可这儿子到底是记在他名下的,要是就这么不管不顾好像说不过去。他说道:“你的意思是他是自己走的,而且四个月前就有预谋?”   谢则安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不过也不全是这样。”他摊开地图,圈出那个旅舍所在的地方,“到了这个旅舍,地图其实还是有点用的。可他却在那里把地图丢了,这说明到了这里可能有人在接应他。他大概很高兴可以远离这一切,所以把地图直接扔了。”   端王对“儿子”的去向不太关心,对谢则安的情报网很感兴趣:“你们这些事做得太细了吧?”   谢则安说:“要是不做细,怎么能派得上用场。”   端王说:“也是,要是没有你培养出来的这种人,西夏那边不一定能那么顺利。”   谢则安抬眼凝视端王:“你不喜欢你的世子?”   端王淡淡地一笑:“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与谢则安对视,“那根本不是我儿子。”   谢则安讶异。   端王说:“我娶妻时,未婚妻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   谢则安:“……那你为什么还要娶?”   端王说:“因为那是我母亲的心愿。”   谢则安:“……”   天底下的奇葩父母还真不少,居然还有让自己儿子做接盘侠的。   端王说:“你一定觉得很吃惊,其实一点都不奇怪,我那个母亲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抬眼看着远处的柳色,“我对于她而言只有一个意义,争夺皇位。她见我不近女色,怕我会失去了抢皇位的资格,特意帮我找了个‘世子’。那是她和外面的野男人生下的野种,她让她的野种搞大了我未婚妻的肚子,然后让我和未婚妻完婚。”   谢则安:“……”   有这么个母亲,谢则安可以想象端王是怎么长大的。   谢则安说:“你选凉州当封地,根本不是因为你母妃思念家乡吧?你是想在那边耗光她的根底。”   端王说:“也是,也不是。”他敲了敲桌沿,“那会儿你岳父快发现她的谋划了,她不得不退走,我那时还是她手中的傀儡,哪里做得了主。”   谢则安向来敏锐:“恐怕是皇叔你向父皇泄的底。”   端王说:“我可没那么干。”他笑了笑,“我只是对你岳父说了几句类似于‘她绝对不想我造反’的话而已。”   谢则安:“……”   这和“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什么区别?   难怪赵英最后找上的只有恭王和端王两位王爷,原来端王早就向赵英表过忠心了。   谢则安说:“那你是要找还是不要找?”   端王说:“他想走就让他走吧。”他算了算时间,“四个月前,和狄使过来的时间差不多?”   谢则安脑筋转得快:“你的意思是这和狄使有关?”   端王站起来,倚着栏杆远眺片刻,才缓缓开口:“大概有关。”他转头笑道,“那一行人中有个是我的故人,说不定他瞧着那孩子像我,想办法把那孩子接走了。”   谢则安眉头一跳。   他说道:“那可就糟糕了,你知道那孩子不是你的,别人可不知道,在别人看来就是端王世子通敌叛国……”   端王说:“我本来就是个闲王,再不济也不过是被贬为庶人,不能继续当皇亲国戚罢了。”   谢则安说:“不,你可不仅仅是闲王,以前你母亲手底下那些人做的事可不少。远的不说,近的还有长公主的事、谢谦的事——”   端王眉头紧皱。   谢则安说:“这些事若是被旁人揭发出来,你肯定摘不干净。”   端王顿了顿,露出一丝苦笑。他说道:“这么看来,有人是想要我死啊……”   谢则安本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端王却转开了头,不打算多提。   谢则安说:“你和我进宫,把这些事和陛下说清楚吧。”   端王转头看着谢则安。   过了好一会儿,端王才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摇摇头,“你和我化敌为友还不到一年,你就这么相信我?三郎,你根本不必淌这趟混水。”   谢则安说:“我从来不会抛下朋友不管——哪怕我们只当了一天的朋友。”      第136章      端王和谢则安入宫时已是傍晚时分,这种事哪能空口白凭地去说,得准备许多东西。   赵崇昭最近胃口不好,晚膳只喝了点粥。听到谢则安和端王一起进宫,他微微握拳,最终还是说:“宣。”   赵崇昭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口,瞧见谢则安和端王并肩走进来,顿时被灼伤了眼。自从他们长大了一点,谢则安极少与他这样走在一起。即使是两个人碰上了,谢谢则安也总会有意识地落后小半步。   谢则安那人在人前总是把礼数做得周全,不管关系多亲近都不会放肆。   谢则安在端王身边连这个都忘了,他们的关系到底有多近?   赵崇昭微微攥紧拳。   他站起来问:“皇叔,谢卿,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谢则安说:“陛下,皇叔有事要和你禀报,你能让其他人先下去吗?”   赵崇昭看着替端王开口的谢则安,平静地说:“好,小德子,让其他人都退下。”   张大德上前一步:“陛下,我留下吧。”谢则安固然是可信的,端王却不一定可信,人全都不在的话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谢则安听到张大德的话才想到安危问题,他僵立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挽救已经说出口的话。再精明的人,在某些时候也会变得口拙舌笨,比如他在这大半个月里、在如今的赵崇昭面前。   事已至此,他凭什么还觉得赵崇昭会无条件相信他、听他说话。   赵崇昭见谢则安脸色一变再变,竟是垂下了眼,一时也怔了怔。他摆摆手说:“下去吧,皇叔和谢卿是什么人?有他们在你担心什么。”   谢则安一语不发地站在端王身边。   端王深很清楚赵崇昭与谢则安的过往,看到他们不尴不尬的状态,不免有些怅然。谢则安受了先皇和晏宁的临终嘱托,对赵崇昭是不能放开手的,可偏偏他又不能与赵崇昭更进一步。   这样的关系就像在踩钢丝,不是毁了赵崇昭,就是毁了谢则安。   谢则安是个明白人,肯定不会放纵自己的感情。   端王有些后悔答应让谢则安一起进宫。   端王说:“三郎,你也出去吧,我与陛下说的事你也不适合知道。”   谢则安抬眼看着端王。   这时候要他抽身,还有用吗?何况很多事都得他拿出佐证,光靠端王自己坦白是没用的。   赵崇昭听到端王一声“三郎”,脑海里有根弦瞬间崩断。再看谢则安和端王脉脉对视,眼神交汇了好几回,心头的火快要把他的理智烧光了。   好一个谢则安!   好一个端王!   他已经尽量不去想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偏偏还要来他面前表演!   赵崇昭淡淡地说:“谢卿能和皇叔一起进宫,肯定早就知道了吧?”   谢则安一顿,在端王满含劝阻意味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等所有人退下后,谢则安把自己与端王这几年来的往来交待出来,最后才将端王母妃的事情交待出来。   端王一直没说话。谢则安身在局中,没有察觉赵崇昭已经濒临爆发,端王却看得一清二楚。他怕自己一开口,在赵崇昭眼里变成了和谢则安一唱一和,惹得赵崇昭更加暴怒。   即使端王不开口,赵崇昭那把火依然越烧越旺。谢则安说的是如果是事实,那端王母妃无疑是有心造反无疑,而且还做了不少“造反准备”。这和谢则安有什么关系?他管这个做什么?他那么深谙明哲保身道理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卷进这种事里面?   端王到底是他不能拒绝的人,还是他不想拒绝的人?   赵崇昭听谢则安说完,没与谢则安说半句话,而是转向端王:“皇叔,谢卿说的都是真的?”   端王点点头,他从袖中掏出个令牌:“这是先帝当年给我的,我当初也向他交代了一些事,记录的文书应该还在。”   赵崇昭把端王手中的令牌接到手里一看,已信了大半。他对端王说:“皇叔放心,我会彻查此事,若事实真如谢卿和皇叔所说,定然不会牵连到皇叔身上。”他摆摆手,“皇叔这几日舟车劳顿,肯定疲乏得很,先回去歇息吧。”   端王听赵崇昭语气平和,心里莫名地更加不安。他说道:“那我和三郎先回去了。”   赵崇昭听到“我和三郎”四个字,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我和谢卿还有事要商量,皇叔你自己回去就行了。”   谢则安把事情交待清楚花了不少时间,这会儿已经很晚了。端王看了看天色:“马上就要宵禁,三郎若是——”   赵崇昭说:“我与谢卿少年相识,他又是宁儿的丈夫,即使再宫里宿一宿又如何?谁都不会说什么。”   谢则安意识到事情不妙,正要开口,却听赵崇昭说道:“谢卿,我有许多事情没听仔细,你若不和我细说,皇叔这事该如何彻查?”   谢则安停顿下来。   谢则安转头与端王对望一眼。   端王叹了口气。   他说道:“那我回去等陛下宣见。”   赵崇昭颔首,目送端王带上门离开。   屋内只剩谢则安和赵崇昭。   很安静。   赵崇昭盯着谢则安许久,先开口说:“谢卿你刚才不是很能说吗?这会儿怎么哑巴了?”   谢则安恭谨地问:“不知陛下有哪里没听仔细?”   赵崇昭站了起来,缓步绕过书桌,一步一步走近谢则安。明黄色的靴子踩在地毯上,本应没有声响,那脚步却像踩在谢则安心头一样,一步更比一步沉重。   谢则安忍不住再问了一句:“陛下?”   赵崇昭猛地抓住谢则安的肩膀,将谢则安在他身后的长柱上,在谢则安惊愕的目光中咬牙开口:“我没听仔细的是,谢卿你是以什么立场来和说这些事?”   谢则安的心不安地猛跳着。   赵崇昭说:“这种事别人躲开还来不及,你却自己卷进来,谢卿你还真是重情重义的人啊。”他逼视谢则安的眼睛,“只是你的情和义有没有给错人?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爱宁儿吗?那这算什么?你现在这算什么?”   谢则安终于明白赵崇昭的意思。   赵崇昭靠得太近,谢则安挣扎着想要退开,却被赵崇昭按得更紧。对上那狠戾的双眼,谢则安脸色微微一变:“陛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赵崇昭说:“当然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以为皇叔也是你不敢拒绝的人。”他伸手摩挲着谢则安的后颈,“结果他不是,他是你不想也不愿拒绝的人才对,我说得没错吧?”   谢则安说:“不是——”   “不要狡辩!”赵崇昭语气满是怒火,“要不是这个原因,你这种一向把自保摆在最前面的人怎么会替皇叔出面?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   谢则安静默下来。   是啊,他为什么要出面。   难道在他心里,始终觉得赵崇昭还会无条件信任他的所有话?在别人面前说得言之凿凿,其实自己根本就拎不清。   谢则安闭上眼。   赵崇昭灼热逼人的气息近在咫尺。   他们曾经那么熟悉,再亲密的事做起来都不觉得怪,反倒觉得理所应当。这样的“理所当然”深入骨髓,仿佛永远不会变。   可它其实早就被他敲得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起来。   赵崇昭看着谢则安垂下的眼睫,理智全部消失。   他承认了,他承认了,他承认了——   为什么端王可以,他不可以?   就因为他是晏宁的哥哥?他们还得喊端王一声皇叔!   赵崇昭心中一发狠,猛地吻住了谢则安的唇。谢则安蓦然睁大眼,还没来得及反抗,赵崇昭已长驱直入,狠狠地侵入他的唇舌,好像要把它们都吞进自己嘴里似的。   直至谢则安呼吸难继,赵崇昭才稍稍松开对谢则安的钳制。他用力捏紧谢则安的手腕,右脚抵在谢则安两腿之间,毫不留情地把谢则安困死。   赵崇昭冷冷开口:“既然你以前能装得那么好,现在装起来应该更轻松吧?为了大家过得舒心,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相处好了。谢卿,宁儿已经不在了——你只能是我的。”他看着谢则安衣襟,“下次再让我看到或者听到你和谁牵扯不清,我怕我怕会控制不住亲自检查一下。”   谢则安没想到绕了一圈,竟会绕回原位。   谢则安看着赵崇昭的双眼,明明语气和神色都冷如寒冰,目光却仍是炙热的。   赵崇昭执着得像一团火,越烧越旺的火,即使烧到最后只剩下灰烬,依然不肯后退半步。   晏宁在世时他是晏宁的丈夫,背负着为人丈夫的责任,现在呢?人生一世,本就短暂无比,有想要的东西不去争取,难道等着以后再来追悔?他两世为人,竟比不过赵崇昭这个真正的十七八岁少年。   谢则安抬眼望向赵崇昭。   赵崇昭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谢则安微微后靠,与赵崇昭对视片刻,喊道:“赵崇昭。”      第137章      谢则安喊:“赵崇昭。”   赵崇昭蓦然像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谢则安虽然有意和他打好关系,却和别人都不太一样。他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同,但和谢则安在一块的时候他总觉得特别轻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谢则安越来越无法放手,越来越无法抵抗,恨不得日日夜夜都与谢则安呆在一起。   赵崇昭的心狂跳起来,口有点儿干,舌有点儿发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则安说:“你才十八岁。”他抬眼与赵崇昭四目相对,“你生来就是太子,而且十六岁就登基为皇——你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你以后会见到五湖四海来的人,网罗到数不清的忠臣良将——‘三郎’只是你一时的迷惑。”   赵崇昭面色微沉。   谢则安说:“如果你一定要证明这不是迷惑,我可以陪你试一试。”他顿了顿,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只是我这样的人,终究不会是你要的那个三郎。”   赵崇昭说:“我当然知道,你是因为不敢拒绝我才答应‘试一试’对吧?”   谢则安并未纠正赵崇昭的曲解,虽然想要‘试一试’,可他怎么不可能彻底放纵自己。赵崇昭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他的一生也才刚刚开始,在这种事面前,他们都还是生手。   谁都不能保证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赵崇昭会一直这样执着下去吗?   事实上赵崇昭最厌恶的,可不就是他最真实的一面。他好攀附、喜钻研、贪生怕死,绝对不是赵崇昭想象中那个正直美好的“三郎”。   即使要试,大概也只能浅浅地试。   谢则安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赵崇昭的话。   赵崇昭很想把谢则安狠狠揉进怀里。   赵崇昭说道:“好,我们来试一试。”他按住谢则安的后颈,微微抵近,逼人的气息直接喷在谢则安脸上,“提议要试的人,应该拿出点诚意来吧?”   谢则安沉默半饷,伸手勾住赵崇昭的脖子吻了上去。   谢则安主动的亲吻让赵崇昭整颗心都滚烫起来。   可越是深入,越是不满足。他们是在赵崇昭的私人书房里,平时就没有人能进来,这会儿连张大德等人都被打发得老远,只有他们两个。他们挨得那么近,靠得那么紧,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种暧昧气息。   两个刚刚步入青年阶段、正值冲动期的人这么吻在一起,瞬间像被点着了身体里的火种一样,噼里啪啦烧成了两簇火焰。   可惜赵崇昭生性霸道,从来不许别人占据主动位置,很快把谢则安压在身下。好不容易把人抱在怀里,还是谢则安主动挑起了火,他怎么都不会放过。   好在赵崇昭还清楚这种条件下不适合做得太过。   他吻咬着谢则安的耳垂:“你的意思是这样试?也好,我忍了许多年,一直都在忍……”说完他的手谢则安在谢则安的错愕之中下滑,紧并起谢则安两条修长漂亮的腿重重抽动,以消减快要焚身的欲念。   直至大半个时辰过去,谢则安腿侧被磨得泛红,他才餍足地搂着谢则安释放出来。   谢则安双腿微微发颤,被赵崇昭捏紧的外侧和摩擦的内侧都疼得厉害。平时他与赵崇昭比斗时本就落于下风,只能靠巧劲闪避,没想到赵崇昭在这种事上也蛮横至极。   赵崇昭见谢则安半闭着眼,脑海里想到了谢则安与端王的种种往来。谢则安说他们会弹琴说笑,谢则安他们从相猜相忌到慢慢知心,谢则安不曾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们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亲密?还是比这更加亲近?   赵崇昭心头的火霎时间又蹿了上来。   他忍不住抵着谢则安重重吻了上去,肆意占领谢则安脆弱的口腔。等把谢则安的唇舌都吻得发麻,赵崇昭才说:“谢卿,这样的试法一点意思都没有,根本满足不了我。我比这样‘试一试’之前更想狠狠地占有你——你说我要是把你关起来,让你只能见到我,只能依靠我,只能哀求我,你会不会把我的三郎还来?”   谢则安霍然抬起头,看向赵崇昭。   赵崇昭说:“比如把你锁在床上,再让你用些有趣的药,让你一刻都离不开玉势或者我,见到我就会主动张开腿求我——”   谢则安闭紧眼睛。   他是傻了才会想和赵崇昭“试试”。   如今赵崇昭对他,早已和对“三郎”不一样了。   赵崇昭喊他“谢卿”。   他自己种下的因,终归还是得他自己去咽这个果。   赵崇昭从来都不适合他。   赵崇昭喜欢的,也从来都不是真正的他。   谢则安缓缓抬起眼睫,他眸中映着摇曳的烛光,仿佛覆盖着两辈子都拂不去的暗影。他安静地看着赵崇昭,目光却像隔得很远,远到再也没有人能靠近。   其实话一出口,赵崇昭已经后悔不已。对上谢则安的眸光,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下,鲜血直流,痛得鲜明。   赵崇昭咬紧牙关,用力把谢则安拥进怀里。千言万语说不出口,他的眼泪开始无法自控地往下滑。   谢则安在他心上砍了一刀,难道他一定要砍回去?   明明说过永远都不会变,明明说过会一辈子好好珍惜,明明说过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动摇,他做了什么——他刚才说了什么?他这两年做了什么?   谢则安是什么样的人,他应该比别人都清楚才是。当初那么多人不看好他,只有谢则安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边,不管是为了晏宁也好、为了他也罢,谢则安都替他做了那么多事。谢则安一句“爱晏宁”、一句“因为不敢拒绝”,他就抹掉了那一切,理直气壮地对谢则安说口出恶言、理直气壮地把谢则安当泄–欲工具一样对待、理直气壮地对谢则安说出那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谢则安明明说了要和他“试一试”,他却这样对谢则安——   这样的他,谢则安怎么敢交付出真心。   赵崇昭把脑袋埋在谢则安颈边,眼泪滑落在谢则安颈侧,沾湿了谢则安的衣襟。   谢则安微微愕然。   赵崇昭明明已经是个高大青年,明明刚刚说完那种下作狠话,这会儿突然哭得像个孩子,这让他怎么能不惊愕。   赵崇昭的眼泪流了好一会儿,搂紧谢则安不撒手:“三郎,我不是故意的,三郎。我是看不得你和皇叔那么好才会说出那样的话,那都是气话,我怎么可能那么对你。三郎,相信我,你要相信我。”   谢则安听着赵崇昭翻来覆去地道歉,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赵崇昭听不到谢则安的声音,手掌渗出了汗。他脑海一片空白,怎么想都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以让谢则安原谅自己。   赵崇昭微微仰头,轻轻亲上谢则安的唇,与早前那充满掠夺性的吻不同,这次他亲得极为小心。几滴的眼泪滑落在他们唇上,咸味化开在他们唇舌之间,仿佛连亲吻都带上了点儿涩意。   赵崇昭说:“三郎,我不该生你气,就算你不爱我,我也不该生你的气。可是我见不得你找别人,光是想到你会和别人在一起我都会发疯。”   谢则安说:“我没有和别人在一起。”   赵崇昭抱紧谢则安,不再说话。   谢则安有点疲乏,说:“我不会和别人在一起。”   赵崇昭将谢则安抱了起来,推开与寝宫相连的那扇门,将谢则安抱上那雕着九龙戏珠纹样的大床上。他挤进谢则安身边,伸手搂紧谢则安说:“三郎你一定累了,先睡觉吧。”   赵崇昭没有叫人进来点灯,寝宫里漆黑一片,只有窗户撒进了一地月华。谢则安看着幽黑的房顶好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赵崇昭在黑暗中努力想看清谢则安的脸,最后却还是因为太过疲惫,忍不住合上了眼。   等赵崇昭的呼吸声变得均匀又平缓,谢则安重新睁开了眼。他转过头,借着月光注视着赵崇昭近在咫尺的侧脸。   赵崇昭总能误打误撞地把他拉回原位。也许他永远都无法拒绝这样的赵崇昭,因为赵崇昭单纯直接到叫人可怕,总是准确无误地把他最想要的东西摆到他面前。   每次他重新找回理智时,赵崇昭又会第一时间把他筑起的防线攻陷。更可怕的是,赵崇昭根本不知道他自己手里拿着的是能对他一击毙命的武器。   只要他使得再重一点、再重那么一点点,他就会溃不成军。   谢则安睁着眼到四更天,起床走出门外托张大德给自己准备一身朝服。张大德做事向来周全,自然是早早备好了。他知道谢则安不习惯被人伺候,只叫人端了水给谢则安洗漱。   谢则安起身时赵崇昭其实已经醒了,他装作继续睡,悄悄观察着谢则安穿衣洗脸,见谢则安不像在生气,心中稍安。   赵崇昭正犹豫着要怎么“转醒”,谢则安已经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他转头看了眼床上那已经动过好几次的家伙,顿了顿,笑着说:“陛下,你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第138章      眨眼便到了秋祭之日。   秋祭求的是丰收,谢则安新官上任,第一次主持的正是这个传统仪式。明眼人都看得出谢则安与赵崇昭的关系大不如前,幸灾乐祸的不在少数。没想到秋祭当日,谢则安紧跟在赵崇昭身边出现。   赵崇昭时不时回头,与谢则安说话,语气与神色俱是亲近。   祭祀过程比较正式,赵崇昭撑了两个时辰,到后院休息时忍不住向谢则安喊累。人都是这样的,要是身边没个亲近人,怎么苦怎么累都会自己把它咽下去,可一旦有了这么个人,总忍不住像让对方给自己一点慰藉——哪怕只有一点点都好。   谢则安打量着赵崇昭,明明是秋凉天,赵崇昭却累得汗流浃背,看起来非常疲惫。眼看其他人都被打发得老远,谢则安坐到榻上伸手抱住赵崇昭,示意他在自己怀里歇息。   赵崇昭心头一喜,躺到谢则安腿上闭上眼睛,高高兴兴地说:“我睡一会儿,睡一会儿我们再回宫。”   祭台设在南郊,不是寺庙也不是道观,却同样有着出世般的清幽。这年头空气极好,鸟儿也叫得欢畅,明明天气已经转冷,几只麻雀还是跳到窗棂上,叽叽喳喳地欢叫着,啄食上头藏着的草籽。明媚的秋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屋内的陈设都镀上了一层淡金。   谢则安抬手拍抚着赵崇昭的背,静静地看着赵崇昭紧闭着眼的侧脸。   那一晚之后,他们的关系终于缓和了。这样的亲密对于君臣而言是不应存在的,可左右无人时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谢则安觉得这也许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段平静时光,因而赵崇昭的许多要求他都不再拒绝。   等赵崇昭熟睡,谢则安掏出怀表看着它滴滴答答地转。直至分针跑了半圈,谢则安才把赵崇昭从睡梦中叫醒:“陛下,起来了。”   赵崇昭还没睁眼,已经伸手猛地抱紧谢则安的腰。谢则安还反应过来,他一把将谢则安按在榻上,不容拒绝地吻咬起谢则安柔软的唇。   窗棂上的麻雀惊得纷纷扑棱着翅膀飞走。   赵崇昭亲了个够,才说:“你又喊错了,这是惩罚。”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三郎,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都罚了这么多次还没记性!下次你再喊错的话,我会怀疑你是故意让我亲你。”   谢则安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论不要脸,陛下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又喊错了。”赵崇昭遗憾地说,“可惜再亲下去别人恐怕会看出来,还是先记在账上,下次再罚吧。”   “……”   谢则安不想理会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他替赵崇昭整了整衣领,说道:“回宫了。”   赵崇昭乖乖下地,领着谢则安离开。   其他人早就候着了,见赵崇昭神清气爽地出来,心里都很欢喜。赵崇昭心情好,他们的日子才好过啊!   谢则安骑马陪在赵崇昭的车架旁,眼看宫门到了,他笑着说:“陛下,我先回去了,后天大郎成亲,我已经向徐参政请了三天假。”   赵崇昭不太想放人,可又不能不让谢则安去陪谢大郎迎亲。而且,谢则安挑在这种地方向他道别,是看他在这地方没法发作吧?   赵崇昭偏不让谢则安如愿:“成,当然得回去。不过我还有点事要和三郎你说,你先与我入宫一趟吧。”   谢则安:“……”   赵崇昭从御驾上下地,不由分说地抓紧谢则安的手往宫里带,即便被沿途的宫人内侍频频侧目也依然故我。   谢则安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只能认命地跟在赵崇昭身后。   赵崇昭斥退左右,把谢则安领到自己的书房。越是朝夕相对,他越是舍不得与谢则安离开片刻。晚上要把人放走是没办法的事,突然连白天都见不着了,赵崇昭哪里乐意。   赵崇昭带上门后又把谢则安压在门板上亲了又亲。   谢则安有点无奈。   赵崇昭说:“一眨眼大郎都要成亲了。”他压着谢则安不让谢则安动弹,“我们成亲还是好多年前的事,那时我连什么是洞房都不知道,那么简单就被你忽悠过去了。”   谢则安:“……”   赵崇昭说:“三郎,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真正地洞房?”他啃咬谢则安的脖子,“我想要你,三郎,我想要你。”   谢则安垂眸:“陛下想要的话,我哪里能反抗。”   赵崇昭有点生气了,明明他们已经这么亲近,谢则安却还是咬死不松口,这么久以来,也就叫了他那么一声“赵崇昭”,无论他怎么“惩罚”都不肯再改口。他咬牙说:“你明知道我不会逼迫你,三郎,你不答应我永远不会逼你。”   谢则安笑了笑,抬起手拍拍赵崇昭的脑袋,像在安慰一只大狗。   赵崇昭说:“大郎都要成亲了。”   谢则安说:“陛下你的三年孝期还没过……想想父皇对我们的好。”   赵崇昭的火气顿时被浇熄了。这两年多他经历了太多,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这么一段备受煎熬的时光对他而言简直像是过了好几辈子。要不是谢则安提起,他都想不起三年还没过。   赵崇昭说:“三郎你说得对!”他依依不舍地放开了谢则安,“回去吧,大郎成亲那天我会去的。”   谢则安说:“好。”   谢则安独自出了宫,还未到谢府,迎面撞上了一个熟人,竟是许久不见的“蔡阳”。谢则安叫芸娘去追查“蔡阳”,发现了许多线索,种种迹象表明眼前这人并不是“蔡阳”,而是“蔡阳”的远亲蔡东!   蔡东完全没了当年的穷酸,一身得体的儒生打扮,眉宇间带着几分意气风发,看起来过得极好。   谢则安虽然知道蔡东是冒名顶替,却拿不出证据。蔡东此人出身寒微,心肠却狠毒得很,察觉有人追查时,竟引了盗匪将村中人杀了大半。盗匪过村他正带着官兵帮自己运送着给乡亲的贵重谢礼“衣锦还乡”,看到村中“被屠”,他涕泪横流,抽出刀亲自上去杀盗匪。护送的官兵都敬他重情重义,和他一起把盗匪杀了个干净。   活下来的人被蔡东救了命,个个对他感激涕零。而那些被钱财吸引而来的盗匪则统统被就地格杀。   原本是有两个活口的,蔡东却红着眼上前一刀把他们了结了,口中大喊:“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如此猖狂!实在可恨!”   线索到这里,彻底断了。   蔡东做事周密,连戴石和芸娘都找不到证据,只能大致推断出蔡东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对于这种人,谢则安只能谨慎以对:“蔡兄,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蔡东口里说:“当然好,我如今的日子过得可舒坦了。”他狭长的眼睛从谢则安脸上扫过,落在谢则安的脖子上。蔡东从不亏待自己,以前他只能在暗想里找些暗娼,如今他有了钱、傍上了皇帝,想找什么人没有?所以这几年来他算是尝遍了被人伺候的快活。   只是虽然长得多了,总归还是惦记着没尝到的。   蔡东盯着谢则安颈上一处并不明显的红印。   这点印记落在别人眼里肯定不会想太多,蔡东的身体却像被烧起来了一样。瞧这正正经经的模样,暗地里还不是被人玩的?   蔡东说道:“三郎你去凉州去得可真够久,回来后又那么忙,我们都没机会找你。”   “哪里的话,其实我也想和你们聚聚,改天我再请你们过府一聚,好好叙叙旧。”谢则安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明日我兄长成亲,蔡兄若是得空的话可以过来。”   这话正中蔡东下怀,他说道:“我能有什么事儿,一定到。”   谢则安回到府中,谢大郎正在那儿试喜袍。谢大郎向来爱穿玄衣或白衣,这种鲜艳的颜色还是头一回上身。   谢则安凑到谢大郎旁边左看看右看看,十分新鲜,转头对谢小妹和谢小弟说:“我们家大郎穿什么都很俊。”   谢小妹和谢小弟点头应和。   谢季禹也休假了,见谢则安在,说道:“三郎,秋祭没出什么漏子吧?”   谢则安恬不知耻地说:“有我在呢,能出什么漏子。”他拉着谢季禹上前,“您瞧瞧,咱家大郎帅不帅!”   谢季禹说:“当然帅。”   在一家人的夸赞中,谢大郎心安了不少。他朝谢则安比划了几下,意思是等成了亲马上继续帮他。   谢则安说:“忙什么,先给我生个胖侄子。实在没有胖侄子,侄女儿也行!”   谢大郎看着谢则安。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明明说成亲以后还是不会变的。   谢则安上前抱了抱谢大郎,说道:“大郎,成家立业四个字你听过吧?成家不立业,日后怎么给儿女一个好前程?你不能总想着帮我,应该好好和二娘谋划一下才行。”   谢大郎抿紧唇,盯着谢则安不挪眼。   谢则安打发弟弟妹妹回去睡觉,拉着谢大郎坐下。   他换了种说法:“大郎,有很多事我不放心交给别人,你要是能接手的话,我比较放心。”   谢大郎半信半疑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我有这么没信用吗?”他认真地开口,“我是说真的。大义在造大船,那是先皇在世时吩咐的,先皇让我全权负责,所以连陛下都不知道。新造的大船吃水深,走得远,也许能抵达目前我们都没到过的地方。可光能战胜风浪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精兵,熟悉海事、熟悉海战的精兵,否则我们驶出去的大船只会变成别人的战利品。大郎你天赋极高,二娘是武勋之家出来的,又与你心意相通,你们若是能联手训练一批得用的人,我们远航海外指日可待。”   谢大郎心头一跳。   谢则安说:“若是真有什么避不开的祸患,我们也有退路可走……”他见谢大郎面色凝重,笑着宽慰,“当然,用到这条退路的可能性很小。主要还是用来做些别的事,比如搞海外交易或者包抄作战之类的。”   谢大郎点了点头,在纸上写:“我去,我和二娘去,这件事绝不会泄露给任何人。”   谢则安说:“不急,你们成亲后去哪都很方便。”      第139章      谢大郎大婚之日,宾客盈门。   不太重要的客人都被安排在金玉楼那边吃酒,邀请至家中之人都是朝中要员,比如姚鼎言和徐君诚。再仔细一瞅,孟元绍、徐延年等等都在,许多品级低那么一点的,看向谢季禹的目光已经不太一样。潼川谢家到了谢季禹手里,果真一下子上了几个台阶。   等赵崇昭进了门,其他人的目光又落在谢则安身上。谢则安到谢家时谢季禹还很低调,许多人都不知道谢则安真正的来历,只当他真是谢季禹的儿子。谢则安这几年来可是出尽风头啊!   更要紧的是,赵崇昭一进门找的便是他,亲近之意溢于言表。   想到谢则安刚回朝时的境况,孟元绍几人心里都挺复杂。若是谢则安一回京赵崇昭对他就是这种态度,讥嘲谢则安靠裙带关系往上走的人肯定不少,偏偏赵崇昭前段时间不仅没和谢则安走多近,反倒经常刁难,弄得他们都有点看不过眼,忍不住出口相帮几句。   没想到一转眼他们又和好如初。   谢则安不知道有那么多人盯着自己,赵崇昭没让人通传,他压根没发觉赵崇昭到了,还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二娘替谢大郎整理衣襟。谢大郎平时不太注重这些,刚才忙进忙出把领子都忙得翻了起来,二娘眼尖心细,特意停下来替谢大郎整理。   察觉谢则安促狭的视线,二娘大大方方地朝谢则安露出笑容。   谢则安:“……”   这恩爱秀得,闪瞎狗眼了!   谢则安心里冒出中“女儿终于要嫁出去”的感慨,正感叹着呢,忽然瞧见赵崇昭朝自己走来。为了防止赵崇昭表现得太亲近,谢则安先拉开距离:“陛下,您来了。”   赵崇昭刚才也瞧见了二娘与大郎的亲近,心里正酸着呢,一看谢则安这举动更不高兴了。他不容拒绝地抓住谢则安的手:“三郎。”   谢则安:“……”   谢则安懒得和赵崇昭分辨了,只盼着赵崇昭别弄出别的动静来。   赵崇昭还算有分寸,握紧谢则安的手一会儿,乖乖放开了。他含笑应对上前和他说话的人,毫不避讳地显露他对谢家的亲近之意。   等到太阳偏西,总算忙完了。   赵崇昭终究不能留太久,只能依依不舍地回了宫。   另一边,金玉楼的酒宴还没散。蔡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其他人,最后与姚清泽等人坐到了一块。姚清泽身边坐着沈敬卿,沈敬卿背脊挺直了不少,和姚清泽表现得十分亲近。   蔡东和沈敬卿臭气相投,平日里多有往来。透过沈敬卿这座桥梁,对姚清泽这位高官之子有所了解,表面上那么风光,芯子还不是和他们一样?沈敬卿的妹妹孝期内已经和姚清泽好上了,如今正式嫁入了姚家,沈敬卿以姚清泽大舅哥自居,面上不知多风光。   蔡东听沈敬卿提起过不久前的罢相风波,更加打定主意要上姚家这条船。背靠大树好乘凉,如今赵崇昭虽然被谢则安稳住了,姚鼎言却不会就这样放弃!   孟相的气象已尽,下一个宰相是谁?怎么看都是赵崇昭最推崇的姚鼎言。   戴石和张大义正在金玉楼顶楼往下看。底下的格局已经十分分明,蔡东那一桌人,正是“新党”之中最激进的一批,相较之下,顾允、顾骋父子俩所在那桌明显是比较理智的。   张大义问戴石:“你们官人真的撑得住吗?”   戴石说:“官人自有主意。”他问起了别的事,“听说姚清泽那边一直在针对顾先生父子?”   张大义说:“是有这回事,他们之间的梁子是在很多年前结下的,即使同为新党也没有缓和。”   戴石心情沉重。谢则安身上的担子不轻,姚鼎言和徐君诚都是谢则安的老师,谢则安的思想中既有姚鼎言的一部分,又有徐君诚的一部分。这本来是好事,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可惜这又是最不讨喜的状态。   不管是徐君诚还是姚鼎言,都不会真正地把谢则安当自己人。   即使教的时候毫无保留,真正谋划起来却不会让谢则安参与。   姚清泽这些人连同为“新党”的人都会下手,谢则安能讨得了好去吗?   戴石心中担忧,面色也随之变得凝重。   张大义是个商人,善于察言观色。他问:“是不是三郎遇到什么难题了?你们不用瞎担心,三郎什么时候被难倒过?”   戴石说:“他才十八岁。”   谢则安才十八岁,和赵崇昭一样大。赵崇昭是一国之君,身边有无数能人辅佐,想走错一步都挺难的。谢则安不同,谢则安身边的人都是他靠自己找来的,有些并非完全会为谢则安想。谢大郎倒算与谢则安最亲近、可以让谢则安全心信任的人,可如今谢大郎也要成亲了。   谢则安才十八岁。   同龄的人渐渐成家立业,他却已经经历了丧妻之痛。这还仅仅是其一,更要命的是很少有人记得他的年纪,连英明神武的先皇,临去前也把一个个担子加到他身上。以前谢则安想得多、谋得远,他们还觉得谢则安太多心,可如今看来,那点儿部署还远远不够。   明明还是个半大少年,为什么要背那么多担子?   戴石等人是看着谢则安长大的,很希望谢则安能像真正的少年那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可谢则安总那么忙碌,只能忙里偷闲地与家里人稍微亲近亲近。   张大义对谢则安的感情虽然比不得戴石,看见戴石复杂的神情后也想到了许多。谢则安与赵崇昭之间一波三折,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再变。帝王给的荣宠终归不是那么好拿的,靠着这个风光一时,往后怎么死都不知道。   张大义说:“也就你们这些身边人才会记得他还那么小,搁到外头谁还记得他才十八。”更不会记得一个这么大一点的少年应该过怎么样的人生。张大义嘱咐,“他那个人忙起来也不会爱惜自己,你们平时要好好照顾他。”   戴石看着张大义脸上那实实在在的关切,心里有点替谢则安高兴。不管以后如何,总归还是有人真心待谢则安的。   他点头说:“我们会的。”   宾客散尽,万籁俱寂。   谢则安在院中独酌。   谢则安不爱喝酒,更不爱一个人喝酒。戴石回来后看见这情景,有点意外也有点担心。他上前一步:“官人。”   谢则安说:“回来了?没什么事儿吧?”   戴石说:“没什么,就是发现‘蔡阳’和姚清泽他们走得很近,不知会不会弄出什么事来。”   谢则安说:“姚兄以前挺好一个人。”他垂眼,“明年姚兄要参加科举,状元之位恐怕是他的了。沈敬卿是他大舅哥,这家伙心胸狭隘,当初我已经把他得罪死了,以后我和他们之间恐怕免不了起争端,你叫人多盯着他们。”   戴石说:“官人放心,我们从来没放松过。”   谢则安看着深秋的夜色,心中不免惆怅。他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但愿风雨不要来得太快,我们还没真正做好准备。”   谢则安的期盼终究成了奢望。   十月与十一月交接之际,突然发生了日食。日食这事儿可大可小,在朝堂上这种自然现象往往会被有心人拿来作为攻讦的武器。这一次日食发生,正巧碰上一场大旱,不少粮食在收成前枯死,难民流落到京城请命。两桩事儿碰在一块,慌了赵崇昭的心,称了新党的意。   日食被视为上天的警示,警示对象肯定是地位高的人,要么是赵崇昭自己,要么是身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孟元绍。   赵崇昭的选择简单粗暴。   在死自己和死孟元绍之间,果断死孟元绍啊!   孟元绍见大势已去,无奈地站了出来,主动引罪于己身,请求卸去宰相之职。   下朝后新党弹冠相庆,仿佛相位已稳稳落入姚鼎言手中。   谢则安中午去了孟家一趟。   孟元绍说:“我还当宰相时宾客满堂,你从不在其中;我罢相后门可罗雀,你是第一个上门的。谢三郎,你骨子里的坚持可能会害死你。”   谢则安说:“我哪有坚持什么。”他笑了笑,“以前上门来的话,您老哪有时间理会我?这会儿上门来才能好好和您说话。”   孟元绍说:“我这次退下来,朝廷的事就不管了,我准备去找老马喝喝茶下下棋。你在陛下身边,要多劝着他一点儿。”   孟元绍说的是马御史,谢则安一直让人看照着马御史夫妻。他们虽然远离京城,日子却过得挺舒服,马御史不喷人了,整个人看起来和气了不少,经常在周围的县乡走走停停,了解民生与民情。   一整年跑下来,收获还真不少。   谢则安说:“老马他会很高兴的。”   孟元绍见谢则安并不劝阻,便知谢则安已做好准备。他叹了口气:“我能撑足两三年已经是意料之外了,陛下他做得比我们想象中要好。我在朝中还有些旧识,你有事可以找他们商量。还有徐延年徐参政,其实也是极有才干的人,而且门生众多,你要是能说动他,许多事都能迎刃而解。”   谢则安认真记在心里。   孟元绍说:“我向陛下推荐了你徐先生为相,不知陛下是不是会考虑。你要是有机会的话可以给陛下进言一二,新党声势浩大,若是没个人能和他们抗衡,后果不堪设想。”   谢则安一顿,点点头。   他出了孟府,没立刻进宫,而是回家吃饭。晚上他值晚班,他把手上的文书看完,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由秋转冬的荒凉景致,心中思绪万千。   突然,班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风从外面灌进来,谢则安收了收衣袖,转头看向来人。   赵崇昭说:“三郎你忙完了?”   谢则安说:“陛下算得真准,刚把事情都忙完。”他看向赵崇昭,“陛下有事?”   赵崇昭说:“相位悬空,其他人都弯弯绕绕地在我面前说了许多话,三郎你却一句话都没和我说。”他一步步走进,“三郎,你也拿不定主意吗?”   谢则安说:“陛下心中的两个人选都是我的老师。”   赵崇昭一屁股坐在桌边,邀谢则安坐到一旁,说道:“对,我很为难,徐参政和姚参政都能胜任。我想了很久……”   谢则安说:“陛下决定好了?”   赵崇昭说:“差不多。”他凝视着谢则安,“本来我下不了决心,可我突然想到三郎你的名字。”   衡,平衡。   赵英给谢则安起这么个名字,分明是想他时刻记着“平衡”二字。   赵崇昭说:“想要推行新法,一定程度上的权力集中是必须的。可也只能集中那么一部分,不能把整个朝廷的决策权全部交到一个人手中。姚先生要的制置三司条例司可以建,但只能管新法,其他决议还得由政事堂决定。政事堂的一把手,我觉得还是由徐先生来当比较好。”   谢则安仔细地听完,应道:“陛下英明。”      第140章      谢则安的一句“英明”,令赵崇昭更为坚定。   诏令一发,新党哗然。   连姚鼎言的脸色都不太好。   姚鼎言拿下相位,大伙都认为是板上钉钉的事,姚鼎言也是这样认为的。   姚清泽消息灵通,姚鼎言一回府,他便说:“阿爹,早说了谢三郎是个白眼狼儿,你还不信。孟元绍请辞那天他去了孟府,第二天陛下的诏令就下来了,陛下那么信任阿爹你,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改变陛下的决定?”   姚鼎言面色发沉。   对谢则安,姚鼎言一向爱惜有加。姚清泽能打听到的事,他怎么会打听不到?可他总不愿意相信,他不相信这回又是谢则安坏了事。   姚鼎言说:“忙你的去吧。”   姚鼎言打发走姚清泽,心中愈发不满。他换下朝服,信步走往谢家。谢家门房向来尽责,殷勤地将他往里引。正逢相位更迭,朝中混乱一片,谢府里头却安宁到没边。   再往里走,便听到童稚的“嗬!嗬!嗬!”声,像有小孩在练拳。姚鼎言穿过拱门一看,只见谢则安折了枝梅枝,意态安闲地给谢家小弟下达指令,而谢家小弟则听话地照着他指示练习。   门童远远地通传:“小官人,姚先生来啦!”   谢则安回过头,脸上那悠闲安适的笑意敛了起来。他把梅枝递给谢家小弟,让他去找谢小妹玩儿,自己则礼数周全地迎了上去:“先生,您怎么来了?”   姚鼎言说:“随便走走。”   谢则安压根不信。   徐君诚拜相的消息早已传开,谢则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姚鼎言为什么而来。谢则安一顿,缓缓说:“我知道先生的来意。”   姚鼎言知道谢则安聪明过人,肯定能猜出他在怀疑什么。他问道:“那你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谢则安说:“先生,我没有给陛下提任何人选。”   姚鼎言定定地看着谢则安一会儿,说道:“我相信你的话。”   谢则安并不插话,静静地等待姚鼎言的下文。   姚鼎言说:“你只是不相信我。你阿爹也是,你们都不相信新法能推行开去。”他沉下脸,“现在再建制置三司条例司,根本毫无意义了。”   谢则安说:“先生——”   姚鼎言打断:“三郎你不必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们。”说完他不再听谢则安说话,转身拂袖而去。   谢则安苦笑起来。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谢则安并没有沮丧太久,他照常入宫当值。   赵崇昭一直埋首政务,并没察觉谢则安已与别人换班。等到谢则安把一杯茶递到他面前,赵崇昭抬起头来看向谢则安。谢则安站在他身侧,身后是金色的秋光,那淡淡的光芒萦绕在谢则安身上,仿佛为谢则安镀上了一层光晕。   要不是左右都有人在,赵崇昭真想把谢则安搂入怀中狠狠亲了又亲。   赵崇昭喊道:“三郎。”   谢则安“嗯”地一声,问道:“奏折都看完了吗?”   赵崇昭点头如捣蒜:“看完了,还差两本就批完了。旱灾的事儿早解决了,根本没什么要我处理的。”   谢则安笑眯眯地问:“那陛下要不要和我一起微服出宫走走。”   这年头皇帝没那么多限制,像赵英以前也经常出宫走动,心血来潮跑去某个大臣家溜达一圈都是常有的事,那大臣还会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赵崇昭登基后格外勤勉,又极少亲近的人,因而反倒比当太子时少出宫了。   赵崇昭比谢则安更惦记着从前的快活,早想这么提议了。可谢则安如今总是一本正经,要是话说出口谢则安一口拒绝,他怕自己忍不住会生气。   赵崇昭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在谢则安面前总会憋着忍着。本来他们之间还有许多问题没解决,再因为这点小事而起矛盾的话,说不定会难以收场。   听到谢则安主动提议,赵崇昭两眼发亮:“好啊,我们这就去!”   谢则安瞧见赵崇昭那熟悉的表情,心里头也多了几分轻松。他笑道:“那走吧,我们换衣服。”他说完,突然停顿下来,“陛下这儿还有我的便服吗?”   赵崇昭说:“有的,当然有,我一直叫人备着呢。”左右都是常年伺候在旁的内侍,赵崇昭一点都不避讳,伸手拉住谢则安,“我们一起去换。”   谢则安原本想拒绝,看到赵崇昭那饱含期盼的眼神后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点头笑道:“好,走吧。”   谢则安和赵崇昭一起换衣服的次数不算少,张大德一直都领人伺候在旁。知道谢则安不习惯别人伺候,赵崇昭和往常一样让张大德去给谢则安更衣。   明明是极普通的事,张大德替谢则安整理外套时却鼻头发酸,一下子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   赵崇昭目光始终黏在谢则安身上,老半天才发现张大德在那儿落泪。赵崇昭乐了:“小德子,你鼻子怎么红了。”   张大德抬袖抹了抹泪,对赵崇昭说:“回陛下,我是高兴啊,我心里太高兴,眼泪它自个儿出来了。”   赵崇昭不明所以:“你高兴什么?”   张大德说:“当初陛下刚认识三郎没多久,也是叫裁缝给三郎做衣服。三郎虽然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陛下的好意,却不习惯别人替他换衣服,最后还是陛下你叫我们上去把三郎的衣服剥光了强行换上的。”他破涕而笑,“后来陛下您与三郎感情越来越好,经常在东宫换衣服出去玩儿,三郎还是一直都不太习惯别人的伺候,唯有我给他换他才不觉得别扭。前两年陛下与三郎分隔两地,互不往来,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像这样给三郎换衣服了……”   赵崇昭听到张大德由衷的话儿,笑了起来,说道:“其实也只有你给三郎换衣服,我才不觉得别扭。放心吧,小德子,以后有的是机会。”   张大德说:“听到陛下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赵崇昭把张大德打发出去,等屋里已经没别人,他才拉起谢则安的手说:“你看,小德子都想我们一直在一起。”   谢则安说:“大德的意思和陛下的意思恐怕不太一样。”   赵崇昭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会有机会让他明白我的意思的。”他紧握着谢则安的手掌,指头在谢则安掌心挠啊挠,话里的未尽之意非常明显。   谢则安手微颤,从赵崇昭掌中抽了出来。   赵崇昭不仅没让谢则安如愿,反而还顺势将谢则安拉入怀中,重重地地吻了上去。这段时间的频繁“练习”,使得他的技巧高了不少,谢则安很快就被迫张开唇,放他的舌头长驱直入,索取更多的甘甜。   赵崇昭的手臂牢牢收紧,迫使谢则安整个人贴近自己。他下半身那高高的昂起抵在谢则安身上,充分地让谢则安明白他到底在克制什么。   那坚硬如铁的触感让谢则安心惊肉跳,等唇舌一重获自由后立刻喝止:“陛下!”   赵崇昭刚尝了点开胃菜,根本吃不饱。偏偏他又不想弄伤谢则安,只好口上占占便宜:“三郎,你再这么喊我我可忍不住想把你狠狠压在身上了。可能只有那样才能让你再也没法喊出‘陛下’两个字,改口喊我的名字。”   谢则安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赵崇昭。”   谢则安难得的服软让赵崇昭快慰至极。   他松开了钳制,对谢则安说:“你等等我,我先解决一下。”他在谢则安脸颊上亲了一口,“以后你得帮我解决,连带以前的份一并补回来。”   谢则安:“……”   赵崇昭体贴地说:“别担心,我会挑你不用当值也不用早朝的日子让你下不了床。”   谢则安咬牙:“滚!!!”   赵崇昭哈哈一笑,没羞没躁地撩拨:“御前失言,按律当罚,我先记着——按照记在账上的次数来算,你下不了床的日子都快排到十几年后了。”   谢则安:“……”   他很想重拾炸小叽叽大业。   作案地点:皇宫。   作案对象:赵崇昭。   作案时间:此时此刻。   赵崇昭过了许久才重新出现在谢则安面前,他看起来神清气爽,十分愉快。虽然不能真正把谢则安拆吞入腹,但在离谢则安这么近的地方解决“生理问题”,赵崇昭依然比往常要亢奋得多。   赵崇昭一点都不害臊,出来后按住谢则安肩膀亲了他一口:“要不是想和三郎你一起出宫,我肯定要多来几回。”   谢则安:“……手拿开。”   赵崇昭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他早该发现的,谢则安平时再怎么聪明都好,情事方面其实干净单纯得可爱。   赵崇昭见好就收,没再逼进。他装模作样地问起了正事:“不是要出宫吗?三郎你想去哪里?三郎你想去的话,哪里我都去!”   谢则安确认般反问:“去流云坊也行?”   赵崇昭认真地瞧着谢则安:“你真的想去?”他笑着答应,“三郎你想去当然能去,我们正好旧地重游——”   谢则安脸色青了。   上回他们去流云坊还是赵英在世时的事,当时赵英让他去试探赵崇昭是不是不近女色,最后试是试出来了,他却不想再想起那地方了:当时赵崇昭在隔壁风流快活,他却被人绑在床上听活春宫,实在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他傻了才会想“旧地重游”。   谢则安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我想去学校那边看看,最近不是正好有一批差吏来‘进修’吗?和他们聊聊的话,也许能了解些平时了解不到的东西。”   赵崇昭暗笑在心,点点头说:“那走吧。”      第141章      秋冬交接,天气转凉。南城门一行人轻装简从,打马上官道。十里外便是一个驿站,紧挨在驿站旁有个报邸,上面售卖着各式各样的书籍和报纸。   谢望博把旬报做起来后,对外开放了办报纸的权限,只要出工钱和本金,可以使用旬报作坊自己的报纸。一年多过去,陆陆续续办出了好几份新报纸。   谢则安在报邸前停了下来,拿了份报纸回来。   这报纸是他一好友捣腾的,那家伙姓富,叫富延年。延年这名字在大庆非常常见,但凡小时候身体不太好的,都会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字,期盼的是“延年益寿”。富延年少年时体弱多病,家里也不逼他,由得他到处撒欢。于是富延年念书不算顶好,交游却极为广阔,他上门求了谢望博好几回,竟得了谢望博的许可,办了份特别有趣的“京野画报”。   富延年的报纸是图多字少,说的都是人人都明白的小道理、人人都喜闻乐见的俗故事,连乡里人拿到手上都能看懂,往往报纸一出已被哄抢一光。谢则安能把京野画报拿到手,全凭他在报邸里有老熟人,可以靠刷脸拿到留底用的样刊。   赵崇昭见谢则安特意停下去拿报纸,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道:“三郎,你拿了什么?”   谢则安把京野画报递给赵崇昭:“以前不是给你介绍过个这家伙嘛,富延年。他这两年科举也不去准备,跑来搞这东西,听说卖得挺好的,每期一出来都立刻脱销。”   赵崇昭想起来了。   谢则安交了不少朋友,推荐给他的却不多,富延年是其中一个。可惜的是他这两年多来和谢则安闹别扭,根本不曾找过这个富延年。回想起自己做过的事,赵崇昭面色一顿,接过谢则安手里的画报塞进袖袋,保证说:“我一定好好看。”   谢则安莞尔一笑:“不用这么认真,里头的内容挺逗趣的。我是觉得陛下你太辛苦了,平时应该放松放松……”   赵崇昭心中一暖。   他已成了一国之君,能对他说这种话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即使是以前身在东宫,能像谢则安这样总是在站他这边想、站在他这边说话的人同样不多。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不知不觉间再也放不开“谢三郎”。   无论他们之间有再多的问题,他们有过的过往都不是假的。不管在谢则安心里他算什么、不管在谢则安心里曾经有过谁,只要他从今以后牢牢抓住谢则安就好。   赵崇昭说:“三郎,我们来比比谁先到下一个驿站如何?”   谢则安见赵崇昭眉目彻底舒展开,也笑了起来:“陛下不会忘了你的骑射总是输给我吧?”   这话可戳痛了赵崇昭的小心脏,他永远不想在任何事上输给谢则安。   这家伙还真敢说!赵崇昭转头瞪向谢则安。可一对上谢则安弯弯的笑眼,赵崇昭突然又忘了生气,整颗心仿佛快要化开了。   赵崇昭哼哧两声:“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这次我肯定不会再输给你。来不来?”   谢则安说:“敢不从命。”   张大德在旁数“一二三”,两人齐齐扬鞭,在官道上跃马前行。   两人到底还是少年,出宫没多久,从前的野性又冒头了,谁都不肯落后,一路相互赶超,连冷风刮耳都不觉得疼。直至胯下的马都累得快跑不动了,驿站才堪堪露了个影。   眼看终点在前,自己却落后了一点儿,谢则安恶向胆边生,张口喊道:“昭哥!”   赵崇昭听到谢则安突然来了这么一声,差点从马上栽下去。本来他骑马骑得正兴奋,气血突然控制不住地涌向下腹。   卧槽他听硬了!   谢则安可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他很满意自己这招的效果,双腿一夹马腹,志得意满地赶超了赵崇昭。   赵崇昭:“……”   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把谢则安办了。   谢则安在“终点”勒马,笑眯眯地等着赵崇昭。   赵崇昭很庆幸自己的“小胖子”只是稍稍抬头,没有造反得太离谱。他瞅着丝毫没有自觉的谢则安:“耍诈赢了有意思?”   谢则安理直气壮:“兵不厌诈。”   赵崇昭骑马上前,两匹马越挨越进,只差没头并着头。   谢则安心头一跳。   赵崇昭定定地瞅着谢则安老一会儿,意有所指地说:“还一直不肯改口,这不是喊得挺好嘛,下次换个地方喊。”   谢则安:“……”   张大德一行人追上来时,谢则安已经离赵崇昭老远。   气氛有点古怪。   一直过了升平县、抵达“学校”,张大德才小心地问赵崇昭:“陛下,怎么了?”   赵崇昭说:“没怎么,有人和我比赛输惨了,不好意思和我说话。”   谢则安:“……”   这不要脸的人是谁!   张大德追问:“比什么输了?”问完他又劝,“三郎,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就输了。”   谢则安说:“比不要脸。”他看了赵崇昭一眼,“我觉得我永远赢不了!”   张大德:“……”   赵崇昭定定地望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试试”之后,他们之间虽然有了不小的改变,可惜总像是他单方面的索求,根本看不见谢则安的半点回应。   最近他熟悉的那个“三郎”突然回来了。   谢则安的变化并不大,可赵崇昭就是能感觉出来。   这几年的谢则安像是被重重枷锁紧缚着,进退都格外小心,生怕越了界线。即使那界线只是他自己画下的,他依然谨守在线内不出来。   谢则安回京后一下子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比远在凉州更不如,至少在凉州那边谢则安过得非常自在。   于是谢则安一口一个“陛下”,一举一动都小心谨慎——那段时间他原本应该替谢则安保驾护航,结果他扮演的却是施加者的角色,一次次地为难谢则安。   谢则安曾经被逼到什么程度?赵崇昭想象不出来。   他从小顺风顺水,即使没法让赵英满意,还有妹妹和谢则安为他保驾护航。他这辈子遭遇的最大的挫折,就是他想要谢则安而谢则安却亲手打碎了他的妄想。   如今连这件事也快要如愿了。   赵崇昭伸手牵住谢则安,说道:“三郎,我们走吧。”   谢则安想要挣脱却徒劳无功,赵崇昭的手抓得比往常更紧,仿佛害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了。   谢则安拿他没辙:“好。”   学校是沈存中和谢望博在管,谢则安走后这边又添了许多新东西,大部分都是这两年来沈存中捣腾出来的。   谢则安早些年教出了一批有基础“理科”知识的人,他们和沈存中这个本地大牛凑到一块,发生的化学反应不要太大!   成效绝对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   简直是圈住了一群会下金蛋的鸡啊!   谢则安回京后一直腾不出空过来,瞧见“学校”的变化也觉得非常新鲜。他和赵崇昭漫步在林荫道上,心中有了些许安宁。他这人什么都想算个周全,弄得自己顾忌越来越多,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   归根到底,是因为他缺乏安全感。   他吃过苦、挨过累、失去过不少重要的人,因而更希望能护好家人,过上安稳舒适的日子。   所以要是没有退路,他永远不愿步入险境。   那天猛地发现自己对赵崇昭的那份笃定和信任,谢则安自己也吓了一跳。   可这并不是毫无征兆的。   要不是意识到自己和赵崇昭越走越近,近得超乎寻常,他怎么会时刻提醒自己要记住赵崇昭是太子、赵崇昭是一国之君。   需要那样反复警惕,是因为害怕泥足深陷。   或者早已泥足深陷。   既然如此,何不努力一次试试看。   即使真的赌输了,也不过是从头再来。   他是一个赌徒,宁愿赌到最后一无所有,也不愿永远这么压抑着自己。   林荫道不长,他们却走了好一会儿。谢则安不开口,赵崇昭也不说话,静静地与谢则安牵手前行,手心燥热又濡湿,早被汗浸透了,却像个毛头少年一样怎么都不愿撒手。   等走到外面,天色霍然开朗,无云的清空一碧万顷,令人心旷神怡。   谢则安看了眼衣袖掩藏下彼此交握的手,抬头朝赵崇昭微微一笑,说道:“陛下要是想我们能一直在一起的话,在外面还是收敛些好。”   赵崇昭呆了呆,花了好一会儿才领会谢则安的话中之意。接着他像碰到火似的,一下子放开了谢则安的手,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老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来:“三郎,你是那个意思吗?三郎,你不要骗我——”   谢则安顿了顿,认真地望着赵崇昭:“不骗你。”   明明快要入冬了,赵崇昭心里的花儿却一朵一朵迸了开来。   简直心花怒放。   赵崇昭又不是真傻,要不是谢则安不肯松口,他怎么会时刻想宣誓自己的“主权”?人前的种种小动作不过是想给谢则安压力、逼谢则安表态罢了。   卑鄙是卑鄙,可效果明显不错!   赵崇昭心中得意洋洋。   听到谢则安说“不骗你”,他立刻老老实实地离得谢则安老远,身不斜了,手不牵了,一本正经地说:“谢卿,接下来我们往哪边走好?”   谢则安莞尔一笑。   张大德离得远,听不见谢则安与赵崇昭在说什么,只见赵崇昭两人相视而笑。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举动,看上去却有着浓得化不开的默契与亲密。      第142章      谢则安与赵崇昭收获不小。   学校收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想学“新学”的寒门子弟,一类则是谢则安所说的“差吏”。秋收已过去,冬储也忙得差不多,各地差吏比农事繁忙时清闲得多,因而这次来的人很多,由于前两年的培训颇有成效,人数甚至远超于前面好几期。   这跟后世的“职业培训”差不多,培训内容是重点,相互沟通也是重点。不少相邻州县的差吏借这个机会结识,回去后在许多消息上开始互通有无,。学校以师爷为头批培训对象,再逐步由“往届学院”推荐些得用的人过来,一步步地结成一张初成气候的“人脉网络”。   当然,也有不愿前来的。沈存中并不着急,学校与农业合作社那边合作,但凡来“培训”的,农业合作社在那边的分社总能优先筹办、优先照顾。无形的人脉是看不见的,实质的好处却有目共睹。   学校和农业合作社相互帮扶,根基越扎越稳。   之所以以差吏为培训对象,是因为知州任期一般是三年,三年后往往会调往别的地方。铁打的差吏,流水的官。新官上任,谁说要有提有降,可总归还是从原有那些差吏里找人差遣的——总不能每到一地儿都把整套班底带过去吧?那样只会显得自己御下无能,连人都不敢用。   因此,不管知州、县令换了几个,做事的还是当地那些差吏。   谢则安并未将这些用心藏着掖着,回程路上大略地与赵崇昭说了起来。   这学校的筹办本来是赵崇昭经手的,只不过他那时是听谢则安说得好,脑子一热就去找赵英商量。谢则安如今的说话方式,与当初极为不同。虽然仍是谢则安向他说明自己的设想,赵崇昭的感觉却天差地别。   仿佛终于被谢则安摆到平等的位置上交流。   升平县之行是个好开端。   朝中局势日益紧张,谢则安根本不曾参与,他伙同富延年、赵昂等人经常和赵崇昭到处走动。富延年是个逗趣至极的人,到哪儿都能把场子弄得非常热乎,于是赵崇昭从一开始不满意有这么多人同行,到后来渐渐喜欢上了这样结伴出游。谢小妹学着二娘那样换了男装,高高兴兴地跟着他们转悠。   赵崇昭对谢家的亲近之意越发明显,哪能瞒过其他人的眼睛?   自谢大郎成亲之后,谢府便开始宾客盈门。   谢季禹有条不紊地接待登门的客人。   眨眼间冬去春来,又到了一年春闱。   姚清泽在会试时病了一场,没能拿到双元,只堪堪进了进士名单。赵崇昭知道后有些惊讶,殿试上颇为注意姚清泽。   姚清泽本想三年后再考一次,可想到自己已经二十来岁,再蹉跎下去怎么行?   姚清泽憋足劲要在殿试上好好表现。   谢则安没关心殿试,他特意调值,送杨老去北疆。杨老老家在那边,晏宁去后他本来已准备要回去,可又被凉州那边的事绊住了。谢则安要普及“基础卫生知识”,强拉他去领头。想到这是好事,杨老心中虽不满,却还是应了下来,没想到事情越忙越多,拖住了他一整年。   如今事情告一段落,谢则安再没有强留的理由。   谢则安亲自送杨老出城。相处多年,杨老平日里对谢则安极不客气,到了分别时,语气却好了许多。他对谢则安说:“我在凉州收的两个弟子学了我不少本事,他们都进京了,你帮我安置他们。”   这其实是给谢则安留两个医术高超的人在身边。谢则安心中一暖,对杨老说:“多谢杨老挂心。”   杨老冷哼一声,并不承认自己是在替谢则安着想。   谢则安的身体看起来好得不得了,底子却有点薄,偏偏他忙起来又劳心劳力、从不停歇,一个不注意说不定会病倒。再来就是谢老爷子年事已高,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出问题,要是不留点人再京城看着,到时还不是要找到他头上来?   想了想,杨老还是开了口:“京城比边关更为凶险,你好自为之。”他回望皇城,“你与赵崇昭打好关系是好事,可也不要忘了帝王无情这四个字。你谭先生和他一家都是死在这四个字上面的。”   谢则安想过要去了解谭无求的过往,结果查遍史书宗卷还是一无所获。听杨老这么一提,他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这也是您那么厌恶皇室的原因?”   杨老说:“你终于问了。这么多年来,我都觉得你会追问,可你能忍得很,连半句都不曾问及。”他们并没有在留客廊停留,而是一路骑马慢行。过了众人送别处,他才说,“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你也知道‘圣德皇帝’做过许多荒唐事,赵英即位后给他擦屁股都擦了很久。‘圣德皇帝’最出名的是他信奉道家,喜欢求仙问道,越信越昏庸,许多决定都荒诞到不讲道理,这才导致后来的大乱。”   谢则安点点头。   这也是唯一流传下来的版本。赵英即位后封口封得很厉害,讲的大多是战时的艰辛,“圣德皇帝”那时的事竟没人能探知。   谢则安说:“难道他还做了别的?”   杨老说:“你谭先生的父亲,是被凌迟而死的。”   谢则安眉头直跳。   凌迟,就是一刀一刀把身上的肉剜下来。在决定性的那刀割下之前,人还是活着的。   杨老说:“三郎,你谭先生的父亲与‘圣德皇帝’的关系,比你如今和赵崇昭的关系更亲近。亲近到什么程度?他们连同床共寝都可以。有时天气不佳,你谭先生的父亲就会在宫里留宿。那会儿他们家一门荣宠,羡煞了许多人。直至他们各自娶亲,那份情谊才渐渐淡了。后来你谭先生的父亲被指叛国,‘圣德皇帝’亲自下令将他凌迟,你谭先生家里是军勋世家,谭先生被处死时他家中兄弟都在边关浴血抗敌。‘圣德皇帝’下诏让他们回京接受审问,听闻谭先生已被凌迟,他们一个都没回京,带着精兵孤军入草原,直捣匈奴都城。”   谢则安说:“他们没成功?”   杨老说:“当然没成功,不过那时的匈奴国主确实是你谭先生父亲的旧交,他抓住了他们,并劝他们留下,为你谭先生父亲报仇。”他闭上眼,“这时候,他们家中的老弱妇孺,早已命丧黄泉。”   谢则安皱了皱眉,没想通其中关节,只能追问:“所以他们答应了?”   杨老说:“他们答应了。”他睁眼望向前方,“他们假意答应,与人里应外合,拼了性命将挥兵南下的匈奴精兵尽数剿杀于崆崖关。假如当时他们不曾反戈相向,京城恐怕真的会易主。那会儿与他们接应的人是当时的十王爷,此事一了,十王爷便离京远走,再也不曾回来过。十王爷离开前曾去面见‘圣德皇帝’,对那位‘圣德皇帝’说‘他如果真的想通敌,怎么可能只写几封书信’。”   谢则安沉默下来。   杨老说:“‘圣德皇帝’开始耽於酒色,皇子公主一个接一个地生。你谭先生一天天长大,竟与他父亲越来越像。‘圣德皇帝’下令焚书、焚宗卷,彻底将你谭先生家的存在抹去,待你谭先生比待亲生儿子还好。直至许多年后,你谭先生才知道当年的真相。”   谢则安安静地听完,并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谢则安才问道:“你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个?”   杨老说:“因为你在动摇。”他看着谢则安,“你动摇了。你谭先生扶持赵英登上帝位,赔上的只是自己的生死。可再往上看一看,赵家人是连至交好友都能亲口下令凌迟,而你谭先生家满门都被斩首示众。赵崇昭身居帝位,有朝一日一旦变了心,对你而言绝不仅祸及自身那么简单。你是个重情的,你家里人、你那些朋友也都对你回以同等的情谊,不管你承不承认都好,他们和你是绑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则安垂下眼睫。   杨老说:“更何况从他过去的种种行径看来,他并没有那般爱重你。他对你的感情之中,更多的是征服、是占有。于你,他不过是因为没得到才特别执着罢了。当初‘圣德皇帝’对你谭先生的父亲正是如此,当那种新鲜感过去,那所谓的情谊也会烟消云散。到了最后,‘圣德皇帝’已经在听完佞臣谗言后毫不犹豫地下令将他凌迟。”   谢则安抬眼与杨老对视。   目光停顿许久,谢则安说:“我明白。”古来有多少君臣能无猜无忌地走到最后?   赵崇昭的真心,此刻绝不虚假。   可人在三岁时许下的种种宏愿,在当时也是真心实意的,后来呢?后来只会觉得那大多都可笑又荒唐。   与帝王谈“情”,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谢则安并没有完全陷入其中,事实上他的心永远一半沉溺一半清醒。   试一试真的只是试一试。   他会享受它带来的美好、享受它带来的欢愉,却不会忘乎所以地把身家性命、举家安危都交托出去。   谢则安说:“我这人既贪生怕死又贪恋权势,说不定日后我也会变,变成个祸害朝野的佞臣或权臣。以后的事谁料得到?”他淡笑起来,“过去难改,未来难测,我能抓住的只有当下。日后他若是辜负了我们之间的情谊,那么天高海阔,我哪里不能去?您放心,我一向胆小,绝不会不留退路。”   杨老看着谢则安已褪尽稚气的脸庞,不再多言。他扬鞭说:“你回去吧,我自己走就好。”   杨老年岁已高,谢则安不太放心。他叮嘱说:“您路上一定要小心,若是身体吃不消了,只需到驿站报个名字就好,他们会帮你把马车和其他东西都准备好。”   杨老又恢复了一贯的冷笑:“你还是顾着你自己吧,我的身体比你还好。”   谢则安一乐,笑道:“那是。”   杨老正要上路,忽然又停了下来,回马问谢则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给我个准话,我好和你谭先生说说。将来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谭先生也好帮你一把。”   谢则安说:“若他真如您所说只是想尝个鲜,那我也陪他尝一番。我与他都是男人,左右不算吃亏。等大家都腻了,好聚好散就是了。”   杨老说:“只怕到时候不是好聚好散那么简单。”   谢则安笑叹一声,并未隐瞒自己的打算:“到那时,我不会留在京城。可能去谭先生那,可能去燕大哥那,可能乘船出海,天下那么大,我走过的地方不过那么一小块,真有机会能走遍山川湖海也不错。”   杨老说:“要是真的需要帮忙,不要和我们客气。”   谢则安心中微暖,口上却得了便宜还卖乖:“您突然对我这么好,我真是不习惯!我知道的,您其实早就非常欣赏我,深深地被我端正的品行和高洁的情操所感动,”眼看杨老额头青筋直抽抽,准备张口骂人,谢则安决定先发制人,“不用解释了,我都明白!”   杨老:“……”   谢则安目送杨老离开。   杨老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   杨老看遍人间冷暖,赵崇昭对他的心思在杨老眼中是一目了然的。朝中像杨老这种目光如炬的人虽少,却也不是没有,他和赵崇昭之间的暧昧关系也许终有一天会暴露于人前。   谢则安垂眸片刻,又再淡笑起来。   何必想那么多,他们的“情谊”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想要是一回事,能不能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谢则安已经想得很清楚。他会好好争取、好好和赵崇昭“试一试”,只要两个人的想法都不曾改变。   谢则安回到谢府,才知晓状元已揭晓,不是别人,正是姚清泽。姚清泽参加会试时病得人尽皆知,这会儿他从进士榜末位逆袭成状元倒也没人不服气。   姚清泽在士林中的声誉极好,比之姚鼎言当年都不遑多让。   吏部再度忙碌起来。   赵崇昭也忙,忙着认脸。新科进士中有不少人才,个个都极出色,赵崇昭在琼林宴上与他们一一聊过,回头又召见了几批,才终于把人认了大半。   赵崇昭处理政务到傍晚时分,谢则安正好与人交班。想到晚上轮到谢则安值夜,赵崇昭心中热血上涌,屏退左右后把谢则安召进书房。   谢则安看着赵崇昭那狼一样冒着光的眼睛,对赵崇昭脑中的想法了如指掌。他故意笑问:“今日陛下见了不少青年才俊吧?我看个个都是顶好的。”   赵崇昭盯紧谢则安:“三郎你见过了?个个都顶好?”   谢则安说:“当然,长得都挺俊——唔!”   赵崇昭吻住谢则安的唇,将他压在椅子上吻了起来。谢则安暗笑不已,伸手挽住赵崇昭的脖子,灵活的舌主动钻进赵崇昭唇舌之间,撩逗着赵崇昭本就敏感的神经。   赵崇昭呼吸微微粗重。   他伸手攫住谢则安的腰,极舍不得地结束了短暂的吻。他哑声警告:“三郎,我会忍不住的,我真的会忍不住的。”   谢则安与赵崇昭对视片刻,缓缓说:“忍不住就不要忍了。”   赵崇昭的心脏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他耳边嗡嗡嗡地响了起来,不太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再次确认:“三郎,你说的是真的吗?”   谢则安说:“父皇的忌日已经过了挺久,你一直这么忍着也不好。”   赵崇昭激动得手都快发颤了。   他一把抱起谢则安从小门进了寝殿。   寝殿后方有温泉,赵崇昭手心沾满汗,问道:“我们先下去洗个澡吧。”   谢则安说:“也好。”他一点都不忸怩,在赵崇昭的注视下脱光光,先下了水。   赵崇昭喉间一阵火热,连咽口水都有点困难。谢则安终于点头了,以后谢则安会彻底属于他,里里外外都属于他。   赵崇昭心里滚烫一片,脱个精光“咚”地下到温泉里,与谢则安延续起刚才的吻来。   谢则安到底也是男人,吻着吻着和赵崇昭一样有了反应。   赵崇昭细致地帮谢则安做起了准备工作,前戏长得让谢则安都有些无法忍受。   等彼此都被压抑得受不了了,赵崇昭一改刚才的温柔手段,动作变得猛烈直接之余又充满侵略意味。   谢则安被抱回床上时已经无力,赵崇昭却并不满足,就着柔软的被褥再次将谢则安里里外外尝了个遍,仿佛要把谢则安拆吞入腹才甘心。   谢则安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等到四更天时,赵崇昭又醒了,那东西还抵在谢则安身后,一碰着他,马上十分精神地抬起头来。谢则安半梦半醒之间感觉有人在他身后开拓,一下子彻底清醒了。   赵崇昭在谢则安反应过来前压了上去,再一次占有那已经被他侵占过许多次的“领地”。   ……很明显,压抑太久的人爆发起来会可怕到变态。   谢则安咬牙骂道:“你个发情的禽兽!”   赵崇昭吻咬谢则安漂亮的脖颈:“三郎你都不知道我这禽兽从开始发情到现在,已经忍了多少年了。”      第143章      正逢谢则安休沐,他大大方方地在赵崇昭书房赖着不走,等赵崇昭忙完回来,便看见谢则安正倚在横塌上看书,神情专注,似已入神。   赵崇昭满心兴奋。谢则安终于是他的了,全身上下都是他的,谁都不能再抢了去。他快步走上去,伸手抓住谢则安的手掌:“三郎!”   谢则安一顿,放下手上的书,淡笑着问:“回来了?”   赵崇昭见谢则安精神虽好,眉宇间却带着点儿疲惫,顿时心疼了。他紧张地问:“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谢则安说:“等大德叫人进去收拾,却看到我睡在那儿,多不好意思。”   赵崇昭收紧手掌:“要不,我们告诉小德子好了。”   谢则安说:“那可不行。”   赵崇昭说:“为什么?”   谢则安淡淡地说:“要是我们以后闹矛盾分开了,你岂不是要杀了大德灭口。”   赵崇昭面色一黑。他一把将谢则安拉进怀中:“不许再说这种话!即使是三郎你也不许这样说!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会很灵验!”   谢则安一怔,未再多言。   赵崇昭突然有点恐慌。站在谢则安的角度来看,谢则安的顾虑并不是没道理的,不说远的,就说晏宁去世之前他已因为谢则安的一番话对谢则安心生愤恨,疏远张大德、拿捏张大义,翻脸翻得比谁都快。在那之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表示一辈子都不会变。   昨夜那浓烈又缠绵的美好,回想起来其实笼着不小的阴影。   赵崇昭抓住谢则安的肩膀,与谢则安对视。谢则安的目光平静得让赵崇昭心惊,他忍不住再次抱紧谢则安,生怕他们之间稍微离得远那么一点点,谢则安又会说出让他害怕至极的话来。   谢则安感受到脖颈间有赵崇昭急促的气息。   谢则安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有点煞风景,可作为一个刚刚结束处男之身的人,他看到赵崇昭时总有点别扭。这种别扭在瞅见赵崇昭那兴高采烈的模样时被放到了最大,于是他不开心,决定让赵崇昭也不开心。   见赵崇昭反应这么大,谢则安倒有点良心不安。但转念一想,有些事情总要开诚布公谈一次的,趁着这会儿他们都还不忙,把病根挖出来治一治也好。   谢则安说:“赵崇昭。”   赵崇昭一震,心咚咚咚地直跳。他就是这么没出息,谢则安这么喊他一声,他眼睛都快红了,心里头也软得一塌糊涂。   赵崇昭松开谢则安。   谢则安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他看向赵崇昭,“一开始的时候,我是想靠上你这棵大树,所以许多接近你的举动都是有意为之。”   赵崇昭呆了呆,又握紧了谢则安的手。   那时候的事赵崇昭也记得非常清楚,要是追根溯源挖出那会儿的一切,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要不是谢则安透过张大德兄弟一次次在他耳边出现,他可能都把谢则安忘了。   那时他们刚刚相识,谁会想到对方会变成对彼此而言最重要的人?   谢则安说:“我这个人,不如你想象中好。我善于钻研,喜欢算计,还有点小人,谁敢踩在我头上撒野,我会想把他弄得再也翻不了身。”他转开目光,“前些年我利用你太子名义去做的事,不少也是为了一己之私,绝对不像看起来那么大义凛然。赵崇昭,这样的我你也喜欢吗?”   赵崇昭一愣。   等谢则安将目光转回来,赵崇昭浑身一颤。   印象中,谢则安永远进退有据,不管什么事都成算在心。   谢则安有对他欣赏有加的师长、有对他信服有加的朋友、有队他忠诚到骨子里的从属,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帆风顺,即使是当了驸马,依然能在赵英、在满朝文武认可之下三元及第、踏入仕途。   这样的谢则安是耀眼的,站在那儿都会吸引住别人的目光,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让人羡慕、让人妒忌。如果不是他们早已相识,他恐怕也不敢生出独占谢则安的念头——在所有人的想法里,谢则安都是将要成为姚鼎言、徐君诚那种人的。   没有人想过谢则安也会犹豫。   谢则安也会担心和害怕。   谢则安也会不自信到踟蹰不前。   不管表现得如何强悍,谢则安都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谢则安在乎家人、在乎朋友,也在乎名声、在乎前程,要他踏出昨晚那一步,谢则安心里挣扎了多久?   在那看起来缠绵悱恻的交欢之中,谢则安真的得到了半点欢愉吗?   他给过谢则安半点保证吗?   没有,他没有,要不然谢则安也不会问出“这样的我你也喜欢吗”这种话。他喜欢,他当然喜欢,那时候他蠢到极点,要不是有谢则安在旁帮扶,怎么可能稳坐太子之位?   假如谢则安真的是单纯想要利用他,那他该庆幸自己至少还有能让谢则安利用的地方。   何况谢则安不是。   谢则安做的事,有哪件是光为自己图谋了?   赵崇昭说:“大义凛然的人固然值得钦佩,”他搂紧谢则安,“可要是亲近的人的话——谁会希望亲近的人把‘大义’摆在前面?像父皇还在世时,我有时甚至会想,管他什么天下管他什么百姓,父皇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谢则安安静下来。   赵崇昭说:“三郎你要是肯事事为自己着想,那我比谁都高兴!要是我以后再犯蠢了,三郎你别傻傻地信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撒丫子跑了再说。”   谢则安:“……”   赵崇昭说:“因为我肯定会后悔的。”   谢则安看向赵崇昭。   四目相对片刻,赵崇昭忍不住低头亲了亲谢则安的唇。这个吻不像平时那样充满侵略性,它轻得不像话,仿佛害怕稍一用力就会伤到谢则安——即使那根本不可能。   赵崇昭亲完后也不挪开,就着谢则安的唇把话渡了过去:“我已经后悔过很多很多次。三郎,我真的后悔过很多很多次了,要不是我犯蠢那么多次,你也不会这么不相信我。三郎,我这辈子只喜欢过你一个,也只会喜欢你一个,永远都不会变。”   谢则安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听到情话虽然不会真的傻到完全相信,却也颇为受用。   谢则安笑了起来:“那好,我听你的。你要是真犯蠢了,我就跑得要多远有多远,再也——”   赵崇昭想到谢则安会说什么,连忙打断:“不行!”他紧张地抱住谢则安,“不能跑太远,我会找你的,我很快会想找你的。我不能让我找不到你,上天入地我都要找到你。”   谢则安目光微顿。   他已经很少想起以前那个时空,赵崇昭这么一说他突然就记了起来。如果真有他向谢季禹他们所说的“大千世界”,那他与赵崇昭所在的世界绝不相同。也就是说,他的灵魂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若是他一不小心在这边被弄死的话,赵崇昭即使上天入地也是找不到他的。   谢则安见赵崇昭一脸紧张,没把这种话说出来吓赵崇昭。   他笑着说:“与其犯蠢后再上天入地地找我,不如别犯蠢。”   赵崇昭豁然开朗,说道:“三郎你说得对!我绝对不会再犯蠢!”   谢则安被赵崇昭信誓旦旦的保证给逗乐了。   谢则安说:“小小地蠢几次没关系,你要是不捅点篓子,我还挺不习惯的——”   赵崇昭故意摆出满脸凶横:“好啊,你还真敢埋汰我了。敢对我不敬,看我不罚你!”   谢则安眼底带上了几分笑意:“怎么罚?”   赵崇昭被谢则安笑得喉咙发干,伸手捏紧谢则安的腰:“罚、罚你亲我一口。”他这话不仅说得小心到没非常底气,还带上点小结巴。   谢则安一顿,一手按住赵崇昭的后脑勺和赵崇昭对视,等到赵崇昭连目光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之后,他才把唇凑了上去。先是缓慢至极的浅吻,仅止于在唇上的微细轻舔,像是想给赵崇昭最漫长也是最甜蜜的折磨一样,吻到赵崇昭心痒到至极才慢慢加深。   这与以前强索来的吻绝不相同。   极致的快感在赵崇昭的脑海里轰然炸开,他再也忍不住了,反客为主地将谢则安压在身下。   两人都是初经人事,要记起“节制”两个字实在太难了。好在赵崇昭心疼谢则安,只要了一次就忍了回去,抱着谢则安去洗澡。   从昨天夜里开始折腾到这会儿,两个人都有点疲累,决定小小地任性一回,平躺在床上装死不去干活。   赵崇昭一刻都舍不得放开谢则安,躺下后也紧紧牵着谢则安的手。   他转头见到谢则安轻闭着眼在休息,心中又滚烫滚烫一片,忍不住直直地盯着谢则安不挪眼。   谢则安本来想不管赵崇昭,可那目光实在灼人,他不得不睁开眼:“你不睡一会儿?”   赵崇昭睁着眼说瞎话:“当然睡,我已经睡了,要不是三郎你说话,我现在还睡着呢。”   谢则安都不想骂他无耻了。   谢则安五指微收,反扣住赵崇昭的手:“一起睡吧。”   “一起睡吧”四个字听得赵崇昭得心都化了,他心里那股亢奋与激动终于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细如流水般的绵绵甜意。   瞎兴奋什么,他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   两人相偎着休息了小半个时辰,谢则安先转醒,下床走到后头的温泉池边洗了把脸。虽然已经到过这边许多回,他却还是第一次有闲心好好观察四周的装潢。赵英和赵崇昭都不是贪图享受的人,入住这边之后除了把被褥之类的日用品换了之外,别的都没什么改动。   温泉池这边自成一室,三面墙上都刻着华美的壁画,那是一幅幅皇帝行猎图。谢则安本来没什么兴趣,可再仔细扫几眼,他发现壁画上有几处怪异的地方——每一幅行猎图,皇帝身边总像少了个人一样。   据说“圣德皇帝”好大喜功,这行猎图画的恐怕是他自己。想到杨老说的往事,谢则安走近看了好一会儿,确定壁画上确实少了人,少了谭先生的父亲。   不管是出发时的兴致盎然、行猎时的志得意满,还是猎物到手时的兴奋喜悦、踏上回程时的意犹未尽,“圣德皇帝”的目光总是落空的。   “圣德皇帝”的目光,永远落在身边那个空位上。   曾经那样胶着,最后还是惨烈收场。   也不知到底“圣德皇帝”是怎么想的,竟下令挖除了壁画上的另一个人,而不是干脆换掉壁画……   谢则安正看得怔神,赵崇昭的声音从他背后响了起来:“三郎,你在看什么?”      第144章      谢则安转过身,望向赵崇昭:“这壁画是圣德皇帝留下的,画的是他行猎时的画面。”   赵崇昭点点头。   赵崇昭对圣德皇帝没多大印象,他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虽然他是我爷爷,我却没见过他。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呢,听说我前头有个哥哥,他当初是见过爷爷的,可惜我那哥哥也不在了。”   谢则安顿了顿,将杨老告诉自己的事告诉赵崇昭。   赵崇昭听得仔细,可谢则安一说完,他脸色突变。   赵崇昭握紧谢则安的手掌:“三郎,他和你说这个做什么?”他咬牙切齿,“那老匹夫!他一定是想离间我和你!”   谢则安皱了皱眉,说道:“杨老他是好心……”   赵崇昭说:“好心提醒你要离我远一点!你身边的人都这么‘好心’!一个两个都说我们会分开!”   谢则安说:“赵崇昭,你不要激动。”   赵崇昭伸手抱紧谢则安:“三郎,你要是离开我,我会疯掉的。”   谢则安沉默下来。   赵崇昭说:“要是让我像皇爷爷那样看着你再娶妻生子、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我迟早都会像他发疯,甚至比他更疯狂。”   谢则安说:“赵崇昭,你是一国之君,不要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赵崇昭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要么你陪我一起扛着,要么我——”   谢则安面色微厉:“赵崇昭!”   赵崇昭噤声不敢再说。   谢则安说:“你已经改变了很多,成熟了很多,以后会更加英明理智。不要再说这种任性的话,你要是那么做的话,说不定我们以后生生世世都不可能再见,”谢则安不是迷信的人,可他能来到这个时代本身就不是科学能解释清楚的,由不得他不信。再想到自己刚过到这个时代时听到的那句‘夙世未了之缘’,谢则安不能放任赵崇昭继续保留这种想法。见赵崇昭濒临爆发,谢则安温言安抚,“我会在你身边帮你,直到哪天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赵崇昭咬牙说:“永远不会有‘为止’的那天!”   谢则安主动回握赵崇昭的手:“我知道,我要不是下定了决心要为我们的未来争取,怎么可能和你做爱。”   赵崇昭呆呆地说:“做爱?”   谢则安倚着壁画,微微仰头看着赵崇昭:“对,做爱,因为喜爱对方,才愿意和对方同床共寝、共赴云雨。”   赵崇昭心花怒放:“你喜欢我!”   谢则安亲了他一口:“呆透了。”   这种浅尝辄止的亲吻哪能满足赵崇昭?他猛地按住谢则安身后的壁画,想将谢则安困在臂弯中索要更深的吻。   可惜赵崇昭的期望落空了。   并不是谢则安拒绝,而是谢则安深厚的壁画蓦然开启,变为了一个宽敞的石门。   要不是赵崇昭眼明手快,一把将谢则安搂进怀里,他险些就往门内倒去了。   谢则安:“……”   皇帝的寝宫居然这么不安全?   赵崇昭明显也吓了一跳。   他都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有这么个门!   赵崇昭说:“我去拿盏灯,我们一起进去瞧瞧。”   谢则安说:“等等,你不能贸然进去,先叫几个信得过的人进来探探路。”   赵崇昭知道谢则安担心什么,并未反对,他找来张大德,叫张大德去喊找几个禁卫进来。   赵崇昭点的人谢则安也认识,那是从东宫时期就跟着赵崇昭的人,其中一个当初还帮他去炸过谢谦茅房。他们都是赵崇昭的亲信,比谁都清楚赵崇昭与谢则安的交情,见谢则安出现在赵崇昭寝殿也并不惊奇。   当年赵崇昭和谢则安大被同眠的次数不要太多!   他们二话不说点着火把进入“壁门”后探险。   赵崇昭等在门外,有点着急,只能琢磨起刚才是怎么开的门。开了门之后,机关非常好找,赵崇昭啧啧称奇:“居然在皇爷爷的脑袋这一块,难怪我一直没发现!谁敢一手按在皇爷爷的脑袋上啊?”   张大德不明就里,小心地追问:“那陛下,门刚刚怎么会开?”   赵崇昭:“……”   谢则安乐得不行。   赵崇昭板起脸:“不该问的事不要问!”   刚刚他心里高兴,压根没看见自己的手撑在哪,真不是故意的!   张大德乖乖闭嘴。   这时一个小个子禁卫领着其他人从秘道走出来,面色有点古怪。   赵崇昭说:“怎么了?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小个子禁卫说:“倒也不是,走了一段路后,里面豁然开朗,有间很大的书房。”   赵崇昭说:“书房?”   小个子禁卫说:“对,书房,满满的几个大书架,全都放满了书。很大一部分被看过了,还有一部分看起来没被人翻过。”   赵崇昭皱起眉头。   谁没事挖个秘道整个书房在里头?   赵崇昭说:“你们都检查过了,里面没什么危险对吧?”   小个子禁卫点点头。   赵崇昭招呼谢则安:“三郎,走,我们进去瞧瞧!”   谢则安没再反对。   这可是赵崇昭住的地方,要是不把里头的情况弄清楚,以后出了问题怎么办?   谢则安和赵崇昭一前一后步入秘道。   正如小个子禁卫所说,走了一段路后视野变得开阔。几颗昂贵的夜明珠成了“书房”内的光源,这地方明明处于地下,却亮堂得像地面上一样。   谢则安是爱书之人,他环视一周,忍不住上前抽了本书看了起来。这些年来他浸淫古籍,看起这时代的书来毫无障碍。他看得很快,一路翻完了好几列,转头对赵崇昭说:“这些书,有很多都是‘圣德皇帝’下令焚毁的。”   赵崇昭说:“没想到他自己让人给留下来了。”   谢则安说:“要是让老师他们看到,非把他们激动哭不可。”   赵崇昭说:“那我们把这些书都拿出去?”   谢则安说:“先别急,看看再说。”   赵崇昭点点头,也走了过去。还没靠近谢则安,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一摞泛黄的书稿上。   赵崇昭认得那纸张,那是用来做“起居注”的!   赵崇昭走过去拿了起来。   谢则安注意到赵崇昭的动作,问道:“怎么了?”   “这东西是起居注,”赵崇昭翻开第一页,“是皇爷爷的。”   谢则安当然知道起居注是什么东西,那是记录皇帝起居的东西。他凑过去看了看,说:“这也没什么意思。”   赵崇昭说:“也对,就是把皇爷爷的吃喝拉撒记进来。”他正要放下,忽然发现最底下一本好像有点不一样,看着比较新。   赵崇昭将它抽了出来,只见上头的字迹换了。定睛一瞧,赵崇昭手颤了颤。   这是圣德皇帝的字迹。   虽然他没见过圣德皇帝,圣德皇帝字却看得不少,一眼就认了出来。   赵崇昭屏退左右,拉谢则安看了起来。   上面同样是起居注,只不过记得很简单。   “正月三,雨,梦见君常。”   “九月三,临均学语。”   “四月十九,见清虚道长。”   “八月十一,君常忌日。”   前面的话非常简略,大多是记录自己梦见“君常”和教养“临均”,只隐约提到他是何时开始信奉道家的。   到后来,上面的话越发让人触目惊心。   “永安十年,正月三,问仙,答曰:已绝永生永世缘,生生世世不得见。”   “永安十一年,正月三,天不助我,我不信天。”   “永安十七年,正月三,你曾为苍生舍命,如今何不来索我命。”   “永安十八年,正月三,昔日你受之苦,我用永生永世来偿还。”   赵崇昭看完,整个人如坠冰窟。   谢则安也和他一起看了一遍。李氏信佛,谢则安看到最后一行一下子明白过来,圣德皇帝指的是“十八层地狱”中的刀山地狱,如果活着的时候杀孽太重,会被打入刀山地狱,令其爬上刀山,罪孽越重,越有可能“常驻”。十八层地狱的说法传入中原后,很快为道教所沿用。   从这份日记一样的“起居注”可以看出来,圣德皇帝信奉道教一开始是为寻找“君常”。后来得知再见无望,他变得荒淫暴戾,弄得烽烟四起、百姓遭难。他所做的种种,竟是想让自己入刀山地狱,永生永世偿还“君常”当年之痛。   这种想法简直荒诞又愚昧!   谢则安凝视着赵崇昭。   赵崇昭安静了很久,才说:“三郎,我会好好当个好皇帝。”他将谢则安抱进怀里,“你不要离开我。”   “没有来生”这种事对赵崇昭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当初那场动乱的源头竟在这儿。   即使圣德皇帝的语句看起来非常冷静,可赵崇昭不难看出圣德皇帝其实很已经发疯了。只要代入自己和谢则安想象一下,赵崇昭立刻明白了圣德皇帝当时的感受。   赵崇昭甚至想起自己对晏宁发过的誓——“如果今生负了三郎就生生世世都见不到三郎”,如果真的有神灵,那是不是——   如果他得知自己永生永世不能再见谢则安,也许也会像圣德皇帝一样疯狂……   谢则安打断赵崇昭脑海中的危险念头:“收起你那些想法!”   赵崇昭说:“只要你不离开我!”   谢则安只能说:“我不离开你。”      第145章 番外:正月三日雨      正月三日,雨。   圣德皇帝第一次看到自己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   当时他正在匆匆忙忙地跑进驿站避雨,往前一看,满山梨花开得极好。风雨来后,梨花随风飘零,山上白,地上也白。这时有人从梨花间走了出来,眉如远山、色如白玉,仿佛是不出世的仙人偶然降临人间。   等人走近,他才发现对方不是孤身一人,身边还跟着许多朋友。他们都喊那场“君常”,君常君常,这名字一下子印进了他的心里。那还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真有于万万人中只看见那么一个人的事。   那时候,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处处遭人白眼、饱受欺凌。在对上君常目光的时候,他心慌地避开了。明明他是皇子,却不敢面对那人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生怕那人发现他的畏怯、龌龊和贪婪。   没想到那一行人走进驿站后没一会儿,那人又出来了。他警惕地看着对方,不知怎地,竟连连后退了两步。君常笑了一声,说道:“春雨最伤人,别站在这里了,否则有你头疼的。”   他像只警惕的野兽一样,直直地看着君常。   君常低低地喊了一声:“殿下。”见他瞪圆了眼,君常笑意更深,给他递了一杯酒,“好吧,知道你不会答应的,把这酒喝了吧,驱驱寒。”   他本想拒绝,可在君常的注视之下却不由自主地把酒喝了下去。他平时根本没机会沾酒,半杯酒灌进去,脸已经红了。   君常抬手捏了捏他的脸:“殿下真是可爱,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喝两杯。”   他怒红了眼。   虽然他从来没有什么天潢贵胄的命数,可君常对待他的方式让他很不高兴,就像、就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别人看不起他他不怎么在意,君常看不起他,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像烧着了火一样。   他冷冰冰地说:“好。”   有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以后你再怎么不想喝,我都要你喝下去。   野心像是一颗疯狂的种子,在这一刻深深埋入他的心底。   正月三日,晴。   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君常。   这一次,他坐在太子之位上。太子之位的争夺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他不愿再去回想。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君常,在他们相遇这一天,以太子的身份再次君常面前。他想要看到君常脸上出现吃惊、敬畏、崇慕的眼神……   君常应邀而至。   令他失望的是,君常笑容如常。他淡笑着说:“殿下,又见面了。”   他有点挫败,但很快又释然。君常家中乃是军勋世家,自立国以来建功无数,面圣的次数数都数不清了,怎么可能会因为他是太子就态度大变。   他心中的野心更为壮大。   总有一天,他要让君常臣服于他,彻彻底底地臣服于他。   他面上不露声色,只说道:“我喝过君常你的酒,这次特意回请你。”   君常并没有和他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下:“那我先谢过殿下。”   正月三日,阴。   又是他讨厌的阴天,他心情不好,派人把君常找了过来。   君常一到,先问道:“殿下怎么了?”   君常总是这样,不管他是高兴还是难过,君常总是第一个发现。   他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君常。   他说道:“我母妃去世时,天气也是这样的,天黑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君常先是顿了顿,而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背脊,叹息着说:“都过去了。”   他得寸进尺地抱紧君常,不依不饶地追问:“君常,你喜欢我吗?你是我的吗?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好吗?”   君常依然顾左右而言他:“殿下,你一下子说这么多,叫我怎么答。”   他紧盯着君常的眼睛:“一个一个答。”   君常与他对视片刻,目光微顿,缓缓说:“我喜欢殿下,我是殿下的,我永远都不会离开殿下,除非殿下不想再见到我。”   他心情霎时转好,狠狠地吻了下去。   狠狠地……占有了君常。   从此以后,君常是他的了,谁都无法染指。   正月三日,雨。   登基之后,君常去了外地。   君常总是有许多朋友,总是又忙不完的事,他很不喜欢。   他想把君常关起来,关在他身边。像是最开始想的那样,要让君常屈服,要让君常臣服,永远不敢反抗,永远不能再和其他人说话,永远不能再想其他事,心里眼里都只能有他一个。   可一见到,又舍不得。   比之去年,君常又瘦了。他抱着君常,检查君常身上的每一处,生怕在君常远离自己的时候被别人摸了抱了。君常紧皱着眉头,不是很高兴。   他说道:“你要是什么都没做,怎么会怕我检查。”   君常叹息着说:“陛下,在你眼中我是什么呢?”说完君常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一个躁动不安的孩子。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君常这种语气、这种动作。他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一国之君,不再是当初那个软弱可欺的落魄皇子,君常怎么能继续用这样的态度来和他说话?   他硬梆梆地说道:“你是我的。”   那晚之后,他没再找君常,连君常离京都没去送行。   他找到了几个可心的人,养在身边玩儿。比之君常,他们确实少些滋味,不过他们比君常放得开,真正做起来也极为快活。   不消多时,皇帝好南风的消息不胫而走。   而在不久之后,君常回京了。   正月三日,雨。   他越来越厌烦君常。   君常能力极高,回京后一升再升,管得也越来越多。他想建新宫殿,君常反驳;他想南行,君常反驳;他想搜罗珍奇,君常反驳。   君常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驳回他想做的每一件事。而且君常人缘极好,每次站出来辩驳他的想法,总有无数人站在君常那边。   “到底你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啊!”   身下人的一句话,让他怒火中烧。是啊,他是皇帝还是君常是皇帝?凭什么他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他最应该忌讳的就是结党营私,竟惑于旧情放纵君常在自己眼皮底下和别人这样联合!   谁知道他们是怎么联合的?谁知道是不是靠君常那本应只属于他的身体……   他越想越愤怒。   君常管那么多,怎么没见他管过他“好南风”的事?君常一点都不在意。   第二天上朝,他把和君常走得近的人统统贬出京城。   看着君常愕然的表情,他心中有点快意。   他才是一国之君。   那一天,君常主动求见他。   他故意和其他人在床上颠鸾倒凤,把君常晾在门外等着。   等他把床上的人赶跑时,只见君常脸色未变,静静地站在门外与他对视。   他并没有穿上外袍的念头,而是直接把君常喊进屋。   他示意别人带上门,笑着问:“君常,有什么事吗?”   君常说:“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哦”地一声,说道:“收回什么成命?”   君常说:“陛下给他们找的罪名根本站不住脚。”   他说道:“君常你不是管吏部的吧?站不站得住脚,不应该由你来判断。更何况,若是拿出他们真正的罪名来,君常你恐怕就摘不出来了。”   君常深吸一口气:“什么真正的罪名?”   他冷笑说:“结党营私!”   君常错愕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这次他们不欢而散。   可他最后还是收回了成命。   因为君常请动了三位顾命大臣,还有宫中的太后。   到底他是皇帝还是君常是皇帝?   他越想越厌恶君常。   当晚他叫人把君常召进宫。   他狠狠地把君常压在身下,泄愤般侵占着那熟悉的身体,咬牙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再怎么厉害,还不是得乖乖对我张开腿?”   正月三日,雨。   君常劝他立后。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从君常口里说出来,却让他难受不已。   君常根本一点都不喜欢他,不在意他有别人,不在意他选妃立后。   他让君常跪了一天。   这一天里,大臣往来、内侍出入,都看到君常笔挺挺地跪在那里。   他没有丝毫心软。   入夜之后,他把君常扔到了床上。   一天滴水未进、长跪在地,君常一点力气都没有。面对他凶狠的侵占,君常根本无法可施。   第二天,君常又联合太后等人对他施压。   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消息,君常家中出现了一个女人,对方怀着君常的孩子!   他怒火中烧,派人去将那个女人就地格杀。   那个女人被君常护了下来。   君常在保护那个女人的过程中受了伤,入宫求见时臂上鲜血淋漓。   他毫不怜惜,冷眼看着君常:“这就是你让我立后的理由?身边有了女人,怕我继续像以前那样对你?放心好了,你这样的货色我早就腻了。”   君常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辩驳,最后还是说:“对,我与她两情相悦,请陛下立后吧。”   八月十一,雨。   他发现了一个令他愤怒至极的秘密。   他的母妃,竟是太后害死的。   太后是君常的姑姑。   想到自己竟被君常骗了那么多年,骗得他心甘情愿喊杀母仇人当“母亲”,他根本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怒火。   他决定要废掉太后,撤掉君常的官职。   这个决定还没正式宣读,突然出了大事。一来是国内的叛乱,他的几个“兄长”发兵“勤王”。理由是君常挟天子以令诸侯,随心恣意地发布政令,施行暴政、民不聊生。另一边,是匈奴大军压境。   大庆江山,顿时风雨飘摇。   他左右许多人都在劝说他把君常斩首以平息诸王叛乱,协力对抗匈奴。   他并未答应,因为他虽厌了君常,却还记着往日的情分,顶多也只想着把君常关进宫中,再不让他离开。   没想到有人从君常府中搜出了君常与匈奴国主的书信往来。   左右纷纷说:“此人通敌叛国,其心可诛!”   他看了信,那字里行间的熟稔令他怒火中烧。   君常,君常,我没想过杀你,你却勾结匈奴!   往日爱得越深,此刻便恨得越深。他下令将君常凌迟处死,立刻执行。   他再也不想听到“君常”二字!   他要“君常”从彻底从世上消失!   太后得了消息,赶来求情。他冷笑说:“为他求情?您还不如先顾着自己,当年我母妃恐怕也向你求饶过吧?”   太后顿时全明白了,泪落如雨。   傍晚的时候,行刑的人来报说君常已受刑。   他沉默片刻,刚想把人打发走,忽然又开口问:“他说了什么吗?”   行刑的人说:“他一句话都没说,很安静。”   天地仿佛也一下子安静下来。   君常死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正月三日,雨。   叛乱早已平息。   君常的兄长假意叛逃匈奴,引匈奴精兵入瓮,绞杀数万匈奴精锐。   匈奴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他十弟离京前入宫,对他说:他们是国之砥柱,如果君常会勾结匈奴,中原早已是匈奴囊中之物。   君常一家用鲜血洗脱了身上的冤屈。   是啊,君常在朝中的地位足以权倾朝野。   君常怎么会勾结匈奴。   再往下彻查,原来他身边竟有匈奴国主的细作,从一开始就故意挑拨他与君常的关系。   而他,根本经不得挑拨。   当晚他梦见了君常。   君常死后,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君常。   君常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后仿佛还开着满山梨花。过了一会儿,君常转身往梨花深处走。   他追了过去。   追了一会儿,君常转身看着他,叹息着说:“陛下,回去吧。”   他哭了起来:“君常,我错了,十弟都和我说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君常说:“陛下,我回不去了,你回去吧。”他垂眸,“你没有杀临均,我很高兴,帮我好好教他……”   他说:“不,我是天子,一定有办法让你回来的。君常,你不要走,不要走。”   君常没再说话,慢慢从他梦中消失了。   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   他对左右说:“去,去把临均带过来。”   左右不解:“临均?”   他咬牙说:“他在太后身边!马上去把他带过来!”   和君常儿子一起来的还有太后。   他没有和太后说话,而是把小孩抱进怀里。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发现小孩眉眼与君常十分相像,不由抱起来说:“君常,君常……”   太后说:“他不是君常!”   他怒道:“住口!”他虽然生气,却还是改了口,“临均,君常让我好好教你,以后你住在我这边吧。”   太后皱起眉。   他没给太后反对的机会,转了话题:“君常与临均的母亲是怎么认识的?”   太后深吸一口气,说:“君常他身边没个人照顾他,我们给他找了临均母亲,让她找机会与君常行房……君常对我们派去的人并不设法,他向来最重责任,事发之后还是娶了她。”   他哈哈大笑,笑完却哭了起来。   当初君常说过什么?两情相悦!两情相悦!根本就不是!娶了对方也不是最重责任,而是想让他答应立后!   君常连他杀了他都不曾怨过。   而他那会儿轻信那些奸佞的话,不过是因为局势太过危险,想找个理由劝服自己把君常推出去平息叛乱罢了!   他一直都这样,容易畏怯,想法和做法都龌龊又卑鄙,偏偏又贪婪无比。   他是一个卑劣又自私的人。   对,他就是这样卑劣又自私。   他是天子,他有天命在身,无论上天还是入地,他都要把君常找回来。   付出任何代价都不足惜。      第146章      地下的空气不太好,谢则安和赵崇昭没有久留。   两个人心里都有点怅然,过去种种已成过眼烟云,当时的惨烈与伤怀却犹在眼前。谢则安回到家,脸上仍带着些未曾平息的情绪。谢季禹正在院中练剑,见了谢则安,邀他取剑来对练。他们父子间虽没有血缘关系,却有着实打实的父子情谊,交手时都没什么避忌。   小半个时辰过去,谢则安和谢季禹都有点吃力,对视一眼,都笑着把剑一扔。谢季禹说道:“不来了,就到这儿。”他拍拍谢则安肩膀,“走,去你阿娘那边吃茶。”   谢则安是个俗人,向来不太爱喝茶,不过谢季禹都开口了他怎么会拒绝?   两人并肩而至,李氏远远见了,站起来说:“三郎你来得正好,我正在给你做衣服,你阿爹说你的个儿看着好像又长了不少,快来给我量量看。”谢季禹经常去别的地方呆上十天半个月,比李氏更能看出谢则安的个头有没有变大。   谢则安也不推辞,笑眯眯地说:“阿娘你费心了。”   李氏面容姣好如旧,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抽除了她眉间的愁绪,让她看起来比从前更加好看。她的语气软和又轻柔:“我最欢喜的就是有你们可以让我费心。”   谢则安心中一暖。他来到这个时代最大的收获,其实是这个圆满的家庭。虽然这在许多人看来是平凡至极的事情,可正是这平凡的一点一滴让他对这个时代有了归属感。既然他已经在这个时代扎根,那他何不更用心一点。   为自己、为赵崇昭,更为家人。   谢则安有了决断,量身之后在谢季禹的瞪视中故意抱了抱李氏。李氏呆了呆,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当年谢则安病愈后,李氏总觉得他已经不是自己的儿子。母亲永远是敏感的,谢则安醒来后许多习惯都变了,与她也生疏得很。   后来谢则安向她说出“大千世界”的解释,李氏隐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熟悉的那个儿子将不再回来。   从“大千世界”回来的“儿子”,太冷静、太理智,行事太有主见、想法太过新鲜,而她儿子虽然也是少年老成,和这个“儿子”比起来却更像个小孩。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原由,在好几年里李氏与谢则安都不算太亲近。   谢季禹向来关心他们母子几人。   他们母子三人入谢府不久,谢季禹便与她谈过谢则安的事。得知她的心病,谢季禹说:“三郎对你好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要不是谢则安处处谋划,他们哪能有后来的安稳日子?   谢季禹说:“三郎在大千世界中历了一世,想法、做法自然都与从前不同,可他对你很好、他敬你爱你,为人子的责任,他从不推卸。这样的三郎,难道你没办法重新把他视如亲儿吗?退一万步来讲,假如他真的不是‘三郎’,那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要是真正的‘三郎’去了三郎所在的世界,别人都不认他这个儿子、不认他这个朋友,让他在那个世界孤苦伶仃地活着,你难过不难过?”   李氏被谢季禹说服了。可惜她想通得有点晚,早些年还好,谢则安的性格还算像个少年,做过许多荒唐的事、闯过许多荒唐的祸,那时候要是她想改变母子之间的关系还是挺容易的。后来的谢则安,仿佛已长出了铜皮铁骨,遇到什么事都不再有半分犹豫。   回头一看,谢则安对待他们之间的母子之情,其实一直都冷静到叫人心惊。当初赵英赐婚,谢则安分明把利弊看得比谁都清楚,却还是平静接受。因为谢则安比谁都明白,他没有理由让他们为他去争取——哪怕只是稍微作出争取的姿态。   再后来,谢则安去了凉州。凉州路远,他们一年见不了几次面,谢则安回来时又总要拜访师友,待在家中的时间非常短。   短得让李氏连嘘寒问暖都找不到时机。   去年谢则安终于回京,但回京后比从前更忙碌,总是杂事缠身。李氏看着谢则安连歇息的时间都不够,眉间又带着化不开的愁意,心中越发忧心。最后还是谢季禹给她出主意:“三郎忙,你帮他把平时的衣食住行顾好不就成了?”   李氏一点就通,开始从小事着手让谢则安过得舒坦。   谢则安是什么人?别人只要稍微对他好一点,他立刻能察觉出来。李氏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自然记在心里,与李氏相处起来渐渐就比从前亲厚。在发现谢季禹是个大醋坛子之后,他更是放肆地和李氏表现得更加亲密。   见李氏红了眼眶,谢则安轻咳一声,在谢季禹越发明显的怒视下松了手。这年代男女七岁不同席,即使是母子之间也多有避忌,不能太过放肆。   李氏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起身说:“你们聊,我去叫厨房准备些茶点。”   谢则安和谢季禹目送李氏离开。   李氏一走,谢季禹说:“你小子,别整天惹你阿娘难受。”   谢则安说:“阿娘哪里难受了,阿娘明明是欢喜。”   谢季禹懒得与他争辩。他看着谢则安:“你与陛下和好了?”   谢则安顿了顿,说:“算是吧。”   谢季禹说:“这种事怎么能算是?好了就好了,没好就没好。”   谢则安问:“阿爹你知道圣德皇帝的事吗?”   谢季禹怔了怔,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则安简单地把自己和赵崇昭看到的那本“起居注”说了出来。   谢季禹说:“这些内情,我也并不清楚。也许先皇是知道的,他与谭先生交情好,谭先生是最清楚那一切的人了。”他回忆了一会儿,“谭先生的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曾经和你姚先生一样主张过推行新法,可惜当时的新法止于诸王叛乱……后来圣德皇帝信奉道教、寻求长生,朝野动荡不安,新法自然无以为继。朝中还有些人曾受谭先生父亲影响,其中以徐延年徐参政为最,你姚先生和徐先生他们的老师,或多或少也与你谭先生的父亲有过往来。当时朝野上下一片欣然,实在可惜了。”   谢则安微讶:“可是徐参政他好像——”   谢季禹说:“徐参政和你徐先生,都更向守旧那一派靠拢对吧?当时那批人如果有幸熬了过来,无不走向两个极端,要么认为必须推行新法,要么从此都对新法池悲观态度、再也不愿出头。徐参政是后一种,他比谁都深谙韬光养晦的门法——连向来被称为‘模棱宰相’的孟相都未能幸免,他却一直朝中屹立不倒。你再看看他做事的方法,只要你学上三分,不难在朝中站住脚跟。”   谢则安说:“徐先生也是后一种。”他正点着头,突然又好奇地问,“徐先生的老师是秦老太师,秦老太师与谭先生的父亲有往来?”   谢季禹说:“秦老太师与谭先生的父亲少年相交,交情非常好。”   谢则安叹息了一声。这就能解释秦老太师对姚鼎言的态度了,姚鼎言的主张太过激进,一下子让秦老太师想起了当年的事——当初那次变革并未给大庆带来什么转机,反倒引出了连串祸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   谢则安想了想,又抬起头问:“阿爹你也是吗?”   谢季禹说:“我算什么。”他望向窗外,“我老师也许算是,不过我老师还算想得通的那一拨,先皇请了两次他就入朝了。”   谢则安想到谢季禹的老师是死在冤狱之下的,顿时安静下来,怕触及谢季禹的伤心事。   过了那么多年,谢季禹早已看开。谢季禹说:“可惜我老师却成了一个反例,老师的死寒了更多人的心,所以到现在都还有一批能人始终对朝廷失望至极。连带他们教出来的学生都一样,怎么请都请不出来,比如你们凉州附近有两个高人,人称‘双杜’,极善谋略。当初方宝成和长孙凛有幸得他们相助,整个西疆被他们变成了铁桶一个,同时他们还将民生管得极好。他们要是能为谁效忠,那对方很多事都是不用愁的。”   谢则安越听越觉得耳熟,正要问“双杜”叫什么,忽听有人来报:“官人,大门外有两个醉鬼在耍酒疯,怎么说都说不走!”   谢则安眉头一跳。他追问:“那两个人看上去是不是四十多岁,穿着褐色长衫和短马褂,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又矮又胖?”   来报讯的小厮惊奇地说:“小官人你是怎么知道的?真是神了!”   谢则安对谢季禹说:“那是我的两个朋友,我去把他们接进来。”   谢季禹皱起眉头:“两个酒疯子?”   听出谢季禹话中的不赞同之一,谢则安给谢季禹透了个底:“我不知道阿爹你刚才说的‘双杜’是谁,但我可以说,这两个酒疯子一个叫杜清,一个叫杜醒。”   谢季禹:“……”   儿子太能干了怎么办!      第147章      杜清杜醒被谢季禹奉为上宾。   杜清杜醒一派名士风范,谢季禹询问什么问题他们都游刃有余地解答。   谢则安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   等从主屋那边离开,杜清受不了了,瞪着谢则安说:“你那是什么表情?”   谢则安啧啧称奇:“装得还挺像的。”   杜清杜醒刚享受一把“高人”待遇,被谢则安这么一调侃顿时炸毛了。谁能比他们辛酸啊!想想都得抹几把泪。明明多少人上赶着求他们出主意,谢则安偏不,还各种限制他们喝酒的量。这厮特别可恶,拿出的酒一次比一次好,害得他们尝别的酒都没滋没味,简直用心险恶!   杜醒骂道:“什么叫装!这才是你该有的态度!你父亲比你识趣多了!”   谢则安乐了。他问:“杜先生不觉得不自在吗?”   杜清杜醒都默然。他们都是喜欢自在的人,听命于人会觉得不爽,总是被“请教”也会觉得不爽,像谢季禹这样的,来问个一两次他们可能还有心思应对,再来问个十次八次,他们才不管什么名士风度,铁定得翻脸赶人。   谢则安就不一样。谢则安一般不会问那些会让他们不耐烦的问题,实在有他自己解决不了的事,谢则安会放权给他们,自己默默跟在旁边学东西。   谢则安领悟力高,只要学一次,下次再遇到类似的问题绝对不会再让他们烦心。不得不说,不管是谢则安遇事时的全权交托,还是谢则安学习时的触类旁通,都让他们非常有成就感。   相比之下,谢则安对他们的那点限制就不足一提了。杜清杜醒都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自然知道谢则安是为他们着想才不让他们多喝。   换了旁人,知道他们喜欢酒还不卯足劲把酒送到他们面前?   杜清杜醒入京的决定是彼此商量了很久的结果。入了京,肯定不如在凉州自在。可谢则安一直对他们真诚相待,如今谢则安刚回京,正是需要人帮扶的阶段,他们这时候要是不来,什么时候来?难道等谢则安站稳脚跟再来?那种不要脸的事他们做不出来。   杜清问:“你与今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太一样,给我们个准话,我们好做准备。”   杜醒在一边直点头。   谢则安顿了顿,说道:“我与陛下之间的关系比较复杂,不过暂时来说应该还好。实在不行,我们再回凉州去就是了。”   杜醒又骂:“一句明话都不肯说,有意思?”   谢则安微微苦笑。他也想给明话,可他能给吗?他和谢则安之间的事本就有悖伦常,连谢季禹他们都不能告知,更别说是杜清和杜醒。   谢则安说:“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也拿不准往后会如何。”他神色淡淡,“我与陛下少年相交,感情一直极好。前些时候我还发现我心里其实始终相信着他,这很不应该,我自己察觉这一点时也吓了一跳。”   杜清杜醒静默下来。   杜醒先开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你正在犯蠢。”把一国之君当朋友,简直要多蠢有多蠢。   谢则安说:“我知道。”他顿了顿,“也许人一辈子总要犯几次蠢才甘心。”   杜清杜醒都不再说话,赶谢则安去做自己的事,毫不客气地在谢则安的院落中挑起卧房来。   谢则安吩咐徐婶好好安排。   第二天下朝,谢则安又被赵崇昭留在宫中。赵崇昭昨晚明显没睡好,遣人替自己脱去冠冕后脸色看着有点憔悴。   等赵崇昭屏退左右,谢则安抓住赵崇昭的手问:“晚上睡不着?”   赵崇昭见谢则安自然而然地与自己亲近,心里的焦躁不安少了大半。他点点头,说道:“三郎,我想了很多。”   谢则安抬起头与赵崇昭对视。   赵崇昭说:“以后你都和我坐在我旁边。”他紧紧回握谢则安的手,另一只手拿出玉玺,“这玉玺我们一起掌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商量着决定,没有疑问的事,直接盖上玉玺就好。”   谢则安微愕。   赵崇昭说:“三郎你记得吗?”他把玉玺放到谢则安手里,“当初舅舅和我们说过,双星并辉,那两颗星都移向帝位。那时我以为是有人要和我抢太子之位,其实不是,另一颗星是三郎你。本来我那颗星已经快要暗下去了,是三郎你的出现让它重新亮了起来。”   谢则安心头一跳。他以为赵崇昭早把这件事忘光光,没想到赵崇昭还记在心里。   赵崇昭这想法,怎么看都是昏君才会有的。可对上赵崇昭认真的目光,谢则安知道赵崇昭并不是在开玩笑。如果是别人听到“双星并辉”,恐怕只会想早早把他弄死,赵崇昭想的却是怎么才能实现这种荒谬的“预言”。   谢则安敬谢不敏:“你这是想害死我啊,要是被别人知道,我岂不是死一百次都不够。星象这东西,用来参考可以,完全按照它来行事可不行。”   赵崇昭说:“我怎么会想害死你。”他伸手抱紧谢则安,“三郎,天下大事都靠一个人做出决断,要是哪天我又胡来,后果得多严重?两个人商量着办,总比我一个人冥思苦想要好。说实话,登基之后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哪个诏命发出去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有时做错了决定,我过后也后悔得很,却又找不到补救的办法……这些事儿,我不知道跟谁说,我是一国之君,连我都不信任自己,谁还听我的。”   谢则安听得出赵崇昭话里的难受。   赵崇昭毕竟还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搁现代才刚踏进大学校门。再想想他刚登基时的岁数,那真是初中毕业就当了最高领导人,心里能不慌吗?这几年来,根本没什么真正能亲近的人在赵崇昭身边。   而他为了陪晏宁走完最后一程、为了避开还未到来的祸患,亲手把他们过去的情谊抹得干干净净。   在赵崇昭最迷茫、最孤独、最忧心的时期,他选择了远离京城。   赵崇昭当时是什么心情?   谢则安只记得赵崇昭发红的眼,带怒的脸,赵崇昭的感受他从来没有去想象过。   赵崇昭见谢则安脸色有了几分犹豫,赶紧趁热打铁地把事情敲定下来:“以后三郎你不能偷懒,得和我一起看奏章。”   谢则安脸色发青:“天天?”   赵崇昭大点其头:“天天。”   谢则安坚定地拒绝:“不干,坚决不干!”   赵崇昭说:“抗旨不遵也是死罪。”   谢则安说:“别唬我,抗旨也要看抗什么旨。你这旨意能往外说吗?谁你都不能提,更别说拿来治我的罪!”   赵崇昭耍赖一样把谢则安抱紧,整个人压在谢则安身上:“我不管,反正你得来陪我。”   谢则安无奈地说:“赵崇昭,你不怕我谋朝篡位吗?”   赵崇昭听出谢则安语气有些松动,又惊又喜。他说:“三郎你不会的。”   谢则安说:“你就这么相信我?”   “当然。”赵崇昭相当笃定,“因为三郎你懒。听到天天要你留下来你就不乐意了,哪会想沾皇位这种麻烦的东西。”   “……”   这话还真是该死地对!   谢则安决定让赵崇昭这混蛋有多远滚多远。   赵崇昭转了话题:“我昨晚让暗卫去探路,发现那个秘道还有个被封死的出口,再往外走,是一处被封了许多年的宅院,正是以前谭先生父亲住的地方。”   谢则安咋舌。   看来那条秘道是圣德皇帝和谭先生父亲“幽会”的地方。   要不是感情极深,圣德皇帝怎么会大费周章地弄个秘道。就算秘道是前朝留下的,光凭圣德皇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把它封起来、允许谭先生父亲自由出入他寝殿这一点,已能看出圣德皇帝对谭先生父亲的信任。   可惜造化弄人。   谢则安说:“带我去瞧瞧。”   赵崇昭一愣,说:“三郎你要去?你不会觉得……不会觉得不祥吗?”   谢则安说:“一个宅院而已,有什么不祥的。”   赵崇昭又一次从背后抱住谢则安,紧紧握住谢则安的手:“其实我不太愿意再去了解当年的事,我害怕,三郎,我很害怕哪天我也会像皇爷爷一样。我要是真发疯了,你得——”   谢则安说:“你已经说过了,你真发疯犯蠢,我先跑了再说。”   赵崇昭说:“对。”他亲了亲谢则安的耳根,“我要给你更多东西,不仅仅是父皇留给你的劝君尺,我要把玉玺分给你用,把暗卫分给你用,什么都分给你用。这样的话我要是发疯犯蠢,你连跑都不用跑,可以直接杀我——三郎,要是哪天我真的昏了头,我宁愿你杀了我。无论怎么样,我都忍受不了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谢则安安静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没有你想象中好。”   赵崇昭说:“我知道,这三郎你也说过了,你处处算计、你有自己的私心、你贪生怕死——那又怎么样,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三郎。如果你不通算计、你没有半点私心、你不是拼了命活下来,我们又怎么有机会见面、怎么有机会越来越了解对方。”   谢则安说:“你的口才变好了。”他笑了笑,主动亲了亲赵崇昭的唇角。   赵崇昭龙心大悦。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进了寝殿从秘道走出去。   谭先生父亲府上种着一大片梨花,往窗外看去,梨树都长得很高,花已经落进了,叶子越发繁茂,绿油油一片。这地方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原本清幽至极的园林中杂草丛生,连路都快找不着了。   屋里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   谢则安和赵崇昭走了两步,站在窗边往外看。许多鸟儿看上了这处好地方,纷纷来这里安居乐业。鸟儿们没想过会有外人进来,都自在地啾啾鸣叫,仿佛在唱着不知名的歌儿。   赵崇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圣德皇帝和谭先生父亲曾经的信任与亲密,最终都如眼前这一切一样,堆灰积网,被人遗忘。若是他和谢则安没能开诚布公,是不是也会这样?会的,肯定会的,他和圣德皇帝太像了,像得连他都不信任自己。   谢则安看了一会儿,转头看见赵崇昭不安的神色,抬手牵住赵崇昭的手:“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第148章      赵崇昭赐府于谢则安。   这一举动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谢则安毕竟是驸马,从前赵崇昭与晏宁感情极深,赵崇昭给谢则安赐一处府邸并不是什么大事。谢季禹已成潼川谢家之首,府中借来送往十分繁忙,对于早已入朝为官的谢则安而言未免不太方便。   人多眼杂,谢则安怕如今的谢府守不住事儿。   令许多知情人吃惊的是,赵崇昭竟给谢则安赐了一处老宅。那老宅封禁已久,原主的下场也不太好,怎么看都是不祥的凶宅。很多人暗暗嘀咕:“难道他们根本没和好,这是故意寒掺谢则安?”   李氏原本也这样认为,还是谢季禹劝服了她。那人下场虽不好,却曾经赢得无数人赞誉,谢则安能住进那人的故居是好事。一来能让谢则安向那人学习、靠拢,二来也能让谢则安时刻牢记谨言慎行,不要重蹈那人覆辙。   这种希冀听起来很矛盾,但谢季禹确实是这样想的。   谢季禹握住谢则安的手说:“三郎,有些事你比我看得深,所以你能走得比我远。可一国之君毕竟是一国之君,那人就是前车之鉴。”   谢则安说:“阿爹放心,陛下会把那宅院赐给我,自然是想牢记当年的教训。我会小心行事,绝不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谢季禹点头。   谢则安又劝抚了李氏一会儿,带着人去打理新宅院。谢大郎和二娘去走了一圈,把府中几处容易出问题找了出来,商量着给谢则安布防。谢则安没拒绝他们的好意,和匠人商量起其他方面改造方案来。   谢则安不想大兴土木,主要是在现有基础上捣腾捣腾。张大义手底下有一批得用的匠人,他和他们熟稔得很,没一会儿便敲定了所有事宜。   不到一个月,由赵崇昭亲自题匾的“谢府”落成。   是“谢府”,不是“公主府”。这代表这宅院是赐给谢则安本人,而非赐给“驸马”的。   这是不合仪制的,谭先生父亲当初已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府邸是百官之中规格最大的。要是谢则安以驸马身份接受还好,以公主之尊稍微逾矩不算什么,可赵崇昭题的字是“谢府”啊!   不过谢则安如今明显是赵崇昭身边的红人,终究没人愿意站出来说什么。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选择闭嘴。   有个叫耿洵的人,一直在秦明德手底下做事。耿洵为人刚直,和秦明德极为投缘,见这种明显不对的事秦明德却缄口不言,耿洵在朝会上站了出来。这次弹劾骂得极狠,赵崇昭和谢则安都被骂得狗血淋头。   赵崇昭被骂懵了。   在他心里,谢则安住多大的宅院都是应当的,哪会在意这点小事。听耿洵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是只给他两条路:要么别给谢则安赐府,要么把“谢府”改成“公主府”。   赵崇昭哪会乐意!   谢则安与晏宁的婚事他一直耿耿于怀,耿洵这是要他时刻想起谢则安曾是妹妹的驸马吗?赵崇昭面沉如水。   这不过是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他却明白了谢则安曾经的犹豫。   他连赐个宅院都不能随心肆意,哪能给谢则安什么保证?   赵崇昭正要发飙,却见谢则安朝他摇摇头。   赵崇昭的火气瞬间被谢则安浇熄了。于他而言,谢则安是最好的镇定剂。只要谢则安站在那儿,他什么火都没了。   赵崇昭耐心听完耿洵的话,微微颔首,说:“耿卿说得有理。”   耿洵原本笃定自己会惹恼赵崇昭,所以用词越发不留情,大有“干完这一票就被贬离京城”的思想准备。听赵崇昭这么一应和,耿洵突然不知该说点什么了。等秦明德往他这边看,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崇昭轻飘飘地说:“容后再议。”   耿洵被噎住了。赵崇昭说的“有理”果然只是嘴里说说而已,这不,马上又使出拖字诀。   耿洵想要再争取让赵崇昭给出准话,姚鼎言站了出来。   姚鼎言说:“我认为此事不须摆到朝堂上来争论。”他看了谢则安一眼,“这点小事有多难办?宅院不合仪制,何不只开半边,等来日谢少卿官居一品再开另半边。这样一来不久两全其美了?”   谢则安一顿,看向位于前列的姚鼎言。姚鼎言这话看着像在替他出头,其实不然,一来谁都不喜欢住在只能用一半的宅院里;二来呢,“来日官居一品”这种话太张狂,明显是在给他拉仇恨!   谢则安心中微微叹息。   姚鼎言向来是这样的,为了新法能和所有不支持他的人翻脸。   姚鼎言终究还是对他极为不满。   赵崇昭现在不算傻,也听出了姚鼎言这番话中的深意。他看了谢则安一眼,还是那句话:“此事容后再议。”   下朝后赵崇昭马上把谢则安找了过去,问道:“你和姚先生出了什么事儿?”   谢则安微顿,据实以告:“当初陛下你选徐先生为相,我没有为姚先生说话,所以姚先生不太高兴。”   赵崇昭一向对姚鼎言推崇有加,听到谢则安这么说,顿时皱起了眉头。   谢则安没让赵崇昭继续往下想。他说道:“姚先生的脾气我知道,他就算气我也不会来暗的。像今天这样,我真出了错他才会站出来纠错。”他握住赵崇昭的手,“这次是我没注意仪制的事。”   赵崇昭赐府是谢则安要求的。   皇权时代,阶级观念贯彻在衣食住行之中。无论是百官还是百姓,吃喝穿住都有限制,一品大员能住的宅邸给个四五品官去住是不符合“规定”的。谢则安虽然对刑律烂熟于心,在这些方面却总是疏于考虑。   赵崇昭比谁都了解谢则安。   谢则安对他、对赵英,向来没多少敬畏之心。在外人面前谢则安的表面功夫没落下过,可他骨子里却只把他们当普通人来对待。在这种“你我平等”的观念下,谢则安忘掉这点小事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赵崇昭说:“三郎你不用注意。”   谢则安说:“不,这事给我提了个醒。”他收紧手掌,“现在还不是我们可以肆意的时候,只有你成为大多数人认可的明君、我成为大多数认可的良臣才能更自在地在一起。”虽然那时候肯定也阻力重重,不过表面上的“明君良臣”总比昏君佞臣来得好。   大伙都是有从众心理的,要是两个人都被交口夸赞,很少人会往别的方向想,他们再亲近都只会被传为君臣相得的佳话。   谢则安跃跃欲试:“我们一起来刷出好名声吧。”   赵崇昭和谢则安认识得早,谢则安说“刷出好名声”他也听得懂——因为谢则安早给他科普过什么“刷好感度”“刷仇恨值”之类的词儿。见谢则安兴致勃勃,赵崇昭心里的郁闷一扫而空:“好!”   赵崇昭按照五品官的仪制把谭先生父亲的府邸封了一半,不过挑的都是不太重要的地方来封,主屋和东西厢房都没影响,前方的园子也留了大半。而且说是封,不过是弄了个门把那些地方锁上罢了。   总的来说,宅子还是全归了谢则安。   谢则安安然地开始修葺新宅。   没想到动工没几天,徐君诚把他找了去。谢则安麻溜地去见徐君诚,一见面,徐君诚就说:“你该辞了那宅子。”   谢则安乖乖认错:“先生教训得是。”   徐君诚教了谢则安那么久,哪会不知道谢则安这是“虚心受教,死不悔改”。他说道:“既然你敢接受那宅子,应该听说过那人的事吧?虽然那人已经去了几十年,可他在许多人心里还是很不一般的。从那会儿走过来的人,如今大多门生满天下,你姚先生在朝会上说的那番话已经传到他们耳中。”他顿了顿,“他们大多不太喜欢狂妄的后辈。”   谢则安脑袋一转,马上明白徐君诚指的是谁。这明显是在说秦老太师啊!他说道:“让先生费心了。”   徐君诚说:“你姚先生那番话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他看着谢则安,“你与他是不是起了什么矛盾?”   谢则安说:“没什么矛盾,”他回视徐君诚,“姚先生大概是怪我不支持新法。”   徐君诚说:“你不是一直在帮他吗?”有些事别人不知道,徐君诚却是知道的。张大义手上那农业合作社正是谢则安的手笔,这东西怎么看都和姚鼎言的主张不谋而合。   谢则安不说话了。   在姚鼎言眼里,没有卯足劲为新法摇旗呐喊的人都不能称为“新党”。他做的许多事虽是在为新法做准备,却也在某种程度上拖住了新法的脚步。   姚鼎言等了那么久才等到机会,怎么肯陪他磨洋工?   这些事谢则安都明白,他也想和姚鼎言好好谈谈,可姚鼎言那么固执一个人,怎么肯听他说?   徐君诚拜相之后,姚鼎言已经压下了他的拜帖许多回,他连姚鼎言的面都见不着。   他们这么多年来师徒一场,突然变成这样,饶是谢则安再想得开,难免也有点难受。   徐君诚眼力过人,见谢则安面色微黯,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徐君诚说:“三郎你不要太介怀,你姚先生总会明白你的。”   谢则安点点头。   从谢府出来,谢则安正要回府,突见一个眼熟的内侍跑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三郎,九爷不行了!”   谢则安微愕,赶紧说:“走!”   内侍口中的九爷是个老太监,当初负责管着赵英的暖房。谢则安与九爷打赌,要是第二年能让京城人都能在冬天吃上新鲜的蔬菜瓜果,往后九爷就给他打理那批温室大棚。   从那以后,九爷就是农业合作社的中坚力量。九爷对育种极有心得,要不是有他在,农业合作社也没法因地制宜地拿出好种子。这两年九爷身体每况愈下,却没有多休息半天,反倒抓紧时间培养了好几个接班人,将毕生的经验都教了出去。   听到九爷病重,谢则安哪能不着急。   谢则安快马加鞭地赶到九爷所在的庄园。   庄园中的气氛十分压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忧心。谢则安快步走进九爷房间,只见九爷虚弱地闭着眼,气息已经极为微弱。   谢则安走到床边拉住九爷的手:“九爷!”   九爷这才睁眼。看清谢则安后,他的第一句话是交待正事:“我这位置,你要找个信得过的人来接手。我那几个徒弟才能是有的,管事却不太行,你找能信任的,外行不懂育种也没关系,懂用人就成了……”   听到九爷的话,谢则安眼眶一热。   九爷虽是太监,心中记挂的却是百姓。初见时九爷冷硬得不通人情,结果做起事来却是最伤心的。   谢则安说:“九爷您做的事功在千秋,往后谁都不会忘记您的。”   谢则安这不是虚话,九爷这几年来帮他把许多“洋物种”本土化,正是有九爷在他才有底气筹建农业合作社。   九爷听完后却说:“身后的事与我何干,三郎,我原本已准备好一辈子老死宫中,老来能跟你做这样的大事,此生无憾了。”   九爷气息渐弱,再没说出半句话来。   谢则安看着九爷脸上安祥的神色,心中难过又怅然。有时一些事只是他念头一动,对于像九爷这样被他游说来替他完成那么一个“念头”的人来说,却是得倾尽一生去完成的“大事”。   他走得越高,影响到的人就越多。   也许真如他自己所说,有朝一日他会变得贪恋权势、不愿放手——或者说不能放手。就算不会为自己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所羁,也得为九爷这样一心为他办事的人死抓着手中的权力。   到时他真的能从容抽身吗?   谢则安心情沉重。   他亲自替九爷操办了丧事。      第149章      柳慎行接手了九爷的位置。   九爷再怎么有能耐终归是个内侍,旁人看他的目光总带着些轻蔑。柳慎行好歹是有功名在身的人,竟会甘愿当九爷的“接班人”,不少人都抱着嘲笑的态度:柳家果然一蹶不振了。   柳三思是姚鼎言的拥趸,也是“新党”中颇有地位的“元老”。当初听说柳慎行跟谢则安去凉州本已不喜,这次柳慎行这么胡来,柳三思再也坐不住,直接找上门劈头盖脸地骂了柳慎行一顿。   柳慎行抹了抹脸上的飞沫,镇定自若地说:“柳三思,你能选边站,我为什么不能?”   柳三思骂道:“你丢光了柳家的脸!”   柳慎行说:“柳家的脸早在我们举家被流放的时候已经丢光了。脸面哪里来的?得靠自己的本领撑着。你想一想,十年前我们家是什么光景,现在我们家又是什么光景?以前我们家败就败在荣辱全都绑在别人身上,”他看着柳三思,“光凭去做别人的狗,是绝无可能让柳家翻身的。”   柳三思面色涨得通红,俊美的五官带上了近乎扭曲的狰狞,像只鼓着颊噪叫的蛙:“你说谁是狗?谁去做别人的狗?你才是去做别人的狗!”   柳慎行说:“口上威风谁都能逞。”他凝视着柳三思,“如今你除了能为姚鼎言摇旗呐喊之外还能做什么?”   柳三思噎住了。   柳慎行说:“三郎曾是姚鼎言的徒弟,姚鼎言一直与他十分亲厚。如今因为三郎没有明着支持他的主张,他就毫不留情地将三郎推到风口浪尖。这种心胸的人,你还真信他能做成什么事?他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不敢信任谢季禹和三郎那样的人——所以他身边只剩下像你这样已经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只懂得听命行事的狗。你们这样的家伙,说白了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柳三思狠狠地打了柳慎行一记耳光。   柳慎行没料到柳三思会动手,哪来得及闪避,脸上很快出现了五道指印。他闭上眼睛:“我言尽于此,你听不听是你的事。”   柳三思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柳慎行这个弟弟向来不太出众,但他们小时候感情极好,常常睡在一起,每晚都有说不完的话。后来他的朋友越来越多,听到的奉承话也越来越多,这个有点沉默、有点沉闷的弟弟在他心里所占的位置当然越来越小。   后来柳家一家被流放到岭南,他整个人丢魂落魄,全靠这个弟弟出面与那些山人打交道,才让他们的日子变得舒坦起来。可那种舒坦比之前面十几二十年的养尊处优,落差还是非常大,他都快疯掉了。   他做梦都想回到京城。   那几年是柳慎行一直在替他谋划。   替他争取回京的机会。   柳三思被姚鼎言找上时,本想把弟弟引荐给姚鼎言,可话到喉间又咽了下去。岭南那段时光,令他意识到他并不是柳家这一辈人中最出色的人,柳慎行这个弟弟才是。要是把柳慎行引荐了,他来之不易的翻身机会就没了……   柳三思知道自己很卑鄙,居然嫉妒、忌惮自己的弟弟,可他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人。   柳三思看着柳慎行,嘴唇动了又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慎行说:“没事就走吧,别杵在这里了,等着我还你一巴掌吗?”   柳三思掌心火辣辣地疼。   柳三思不得不承认,他会甩出一巴掌其实是因为柳慎行说中了他的心事。在姚鼎言手底下做事真的像在当狗,什么都只能听姚鼎言的,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他按照姚鼎言的指示做了许多事,成为“新党”的“中坚力量”,却还像踩在棉花上,没点踏实感。   这样的事,谁都可以做。   如果有更听话、更懂迎合姚鼎言心意的人出现,那姚鼎言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甚至可以说,假如以后新法出了什么问题,姚鼎言可以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   柳慎行说得太对了,对得让他心慌。   柳三思说:“对不起,慎行,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柳慎行微愕,退了一步,闭上眼:“嗯,回去吧。”   柳三思上前拉住柳慎行的手:“你说我该怎么办?慎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柳慎行没料到柳三思会有这样的动作,僵立片刻,缓缓开口:“以前,哥哥你一直是家里最优秀的——就像谢季禹一样。只要把你真正的才能发挥出来,即使被埋没也是暂时的。比起姚鼎言,谢季禹才是你应该接近的人。当初谢季禹改造假身份报的是你的名,那种节骨眼上都没有和你撇清关系,这样的朋友一辈子遇不到几个。”   柳三思脸色变了又变。   他说:“我曾经好几次去他面前耀武扬威,你觉得他还会当我朋友吗?”   柳慎行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半睁开眼,看着柳三思,“他们那一家人,都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柳三思说:“我回去再想想。”   柳慎行目送柳三思离开,叹了口气。   谢则安一走进门,看见的正是柳慎行肿着半边脸,面色沉沉地坐在那儿。   谢则安吃了一惊:“柳哥,怎么了?”   柳慎行说:“没事,我哥来了。”他转开眼,“我嘴贱劝了他几句。”   谢则安说:“然后挨了一巴掌?”   柳慎行没好气:“你可以当没看见。”   谢则安问:“劝了有效吗?”   柳慎行说:“刚劝完,我怎么知道有效没效?”他目光微顿,“小时候他对我很好,所以我明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还是忍不住劝他。”   谢则安坐下,安静地听柳慎行说话。   柳慎行继续说:“你姚先生并不是多好相与的人,你吃了一亏,应该更了解这点才是。我哥要是铁了心上新党那艘船,往后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我们到底是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死路上走。”   谢则安说:“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死路。”他顿了顿,问,“万一姚先生做成了呢?”   柳慎行说:“他肯定做不成。”   谢则安皱起眉头。   谢则安自认没有姚鼎言那样高远的志向。正是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才敬佩姚鼎言那样的人。   即使是赵英、徐君诚和谢季禹他们,对姚鼎言都是非常看好的。   谢则安说:“柳哥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柳慎行说:“事情是靠人去做的。”他轻敲桌沿,“你看看他用的都是什么人,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那些人很听话——但凡有本事的人都不会那么听话。”他冷笑起来,“没本事的人你指望他们的心性有多超脱、多高尚?他们听话只不过是想攀上你姚先生这座靠山,将来一旦有了机会,他们会比现在不听话的人更难控制。上次你姚先生提议设置制置三司条例司时,他们不是蹦得比谁都欢吗?”   谢则安不是笨人,柳慎行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他哪会想不明白?   谢则安说:“柳哥说的是。”   柳慎行说:“这些事你未必看不清,只是你与你姚先生师徒一场,很多东西都是你姚先生教的,难免会影响你的判断。”   谢则安点点头。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姚鼎言的变法已箭在弦上,可以用来做准备的时间少得很。   姚鼎言的根基在士林、在寒门,这也是文官必须争取的基础。谢则安想要有更大的影响力,士林的好感度是必须刷的。以前他没什么野心,拼音出了、造纸造了、印刷术改良了,连字典和报纸都弄出来了,想要再把自己的名声刷起来可得费点心思。   谢则安准备从两个方面下手。   一方面是蒙学,顾名思义,启蒙用的。糊弄大人不行,糊弄小孩他还是可以的,更何况他还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过巨人肩膀也不好站,像他能记住的《三字经》《弟子规》之类的,都有很多典故是这时代没发生过的,想要搬出来用可是个大工程,就算不大修,他也得逐字逐句把每句话背后的故事编出来。   这可是大工程啊!   另一方面,他要注解一两部经史。   谢则安怎么说都是状元出身,又有徐君诚和姚鼎言两个名师手把手地交,自认还是把经史嚼得挺透的。再加上他还有“巨人的肩膀”,拿出点出人意料的见解来并不算什么难事。   更重要的是,他要借这批蒙学书和注解,把标点符号引进来。   当初把拼音拿出去时他留了个心眼,没把标点符号往外掏,好歹算是给自己留了点“本钱”。   有这么些东西在手,谢则安造起势来方便多了。不是还有报纸在么,到时先把比较有争议的观点放到报纸上连载,邀些大儒和士子一起来探讨,不愁打不响名堂。   虽然这么猛往自己脸上贴金挺不要脸的,可他这人么,本来就不太要脸。   想当初他好歹也是曾经出过一大批畅销书的“成功学”专家,书卖得多火啊!在这个完全没有营销概念的时代,他要是没脸没起起来简直能全方位碾压。   谢则安回到书房,兴致勃勃地整理起自己写了大半的书稿。   马上又要著书立说、扬名立万,在文坛掀起阵阵腥风血雨,想想还挺爽哒!   作者有话要说:小谢:好爽!   胖纸一脸幽怨:我呢?   小谢(无视胖纸):我还要爽!爽大发的!   胖纸忍无可忍地把小谢捆起来ooxx,并说:“你可以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了。”   小谢:……   卧槽是他是他就是他!更不要脸的人就是他!      第150章      万事俱备,谢则安提溜着新酒入宫。   赵崇昭正气得不轻。   原因还在那个耿洵身上。耿洵上次参了谢则安一本,赵崇昭一直不太高兴。这次好了,耿洵剑指姚鼎言,把姚鼎言批得狗血淋头。   赵崇昭更不乐意了,谢则安和姚鼎言都是他信任的人。耿洵这一次两次地弹劾,不止骂谢则安和姚鼎言,还捎上了他,难道是故意打他脸?   一见谢则安,赵崇昭立刻痛骂起耿洵来。   谢则安耐心地听着。耿洵参的事不大,听起来甚至还有点无理取闹。   事情的起因很小,因为姚鼎言要讲课,要给赵崇昭和百官讲课。新法要施行,首先要把自己的主张摆出来。   这当然没什么,天子年幼,经常有资历老的大臣、大儒给他授学,姚鼎言位列参知政事,当然有资格给赵崇昭讲课。问题出在姚鼎言的一个要求上:赵崇昭和百官都坐着听他讲课,他一个人杵在那儿讲课好像不太自在,干脆他也坐着讲吧。   这事儿多小啊,偏偏他一提出来,耿洵马上跳出来反对。   这次还是这个理由,坐着讲课不合仪制。   赵崇昭一听,登时炸了。   仪制仪制,又是仪制!姚鼎言是百官中他最重视的人,坐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不得不说,姚鼎言的种种言论很对赵崇昭胃口。比如“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多好的想法,正好解决了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搞民生要钱、练精兵要钱,可民不富兵不强,谈何强国?   问题在于,国库没钱啊!   更何况赵崇昭从小被赵英训得多,心里一直憋着那么一口气。   而姚鼎言的际遇与赵崇昭很相像。   姚鼎言少年成名,入朝后更是声名鼎盛。可赵英不用他,一直不用他。直至赵英驾崩前,姚鼎言在他的毕生志向上可以说是毫无建树。   姚鼎言也憋着一口气。   眼下的局面很明了:赵崇昭和姚鼎言都想变法图强。   赵崇昭迫切地需要一次成功来证明自己,姚鼎言迫切地需要一位全心支持他的君主。   他们一拍即合。   这个时候出现的反对声音,都会被姚鼎言和赵崇昭视为对自己的挑衅。   ——包括从谢则安口里说出来。   赵崇昭说得再好听都好,骨子里其实还是个君王。他从小身居太子之位,养尊处优、贵不可言,即使如今对他许下再多的诺言,也不会喜欢他一天到晚提出反对意见。   谢则安念头转了又转,等赵崇昭说完后淡笑着接腔:“既然这样,不如把这耿洵杀了吧。”   赵崇昭一愣,面色尴尬:“我是有过这想法……可想了想,行不通,这么干会被文官用唾沫淹死。”   谢则安:“……”   原本谢则安只是想说点反话刺激刺激赵崇昭,听到这话彻底无语了。幸好马御史和孟丞相他们退得早,要不赵崇昭说不定会想把他们都弄死。   谢则安不动声色:“那把他贬出京城吧。”   赵崇昭兴高采烈地说:“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像把当初那个马御史弄走一样把他贬得越远越好!”   谢则安说:“陛下说得有理。”他睨着赵崇昭,如数家珍般列出一个个提出过反对意见的朝臣,“徐先生曾经反对过姚先生,该贬;我父亲曾经驳回过姚先生要钱的条子,该贬;御史大夫秦明德,弹劾过我和姚先生,该贬;兵部尚书、礼部尚书、户部侍郎……”一长串名单念完,谢则安掷地有声地建议,“统统贬出京城。”   赵崇昭又不是蠢人,谢则安都把话说到这地步了,他哪还不明白谢则安的意思。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谢则安:“你为那个耿洵说话?”   谢则安并不接茬,坐下给赵崇昭倒了杯酒。清冽的新酒在杯中漾了漾,慢慢静了下来,澄澈如镜。   谢则安说:“陛下你也是人,当然能有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耿洵骂陛下,陛下不喜欢他很正常。”他笑了起来,“要是你觉得不高兴,我帮你去炸他们家茅房。”   赵崇昭兴致勃勃:“这个好!”   谢则安说:“可是当你作为‘陛下’作出决定时,不能让喜欢或不喜欢干扰你的判断。”他举了个例子,“比如我不喜欢谁,总不能叫你把他弄走。”   赵崇昭呆了呆,认真地说:“你不喜欢谁?我把他弄走!”   谢则安:“……”   看来说了也是白说。   谢则安说:“陛下,今天看起来风和日丽,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喝完这杯就去炸耿洵茅房吧……”   赵崇昭正憋得慌,闻言两眼一亮:“走!”   谢则安一口灌尽杯里的酒。   路,还很长啊。   很长很长。   炸茅房是谢则安的老本行,他有完全的准备。如今的工部是谢季禹的老下属在管,火药坊嘛,他的老下属在管,弄点小炮仗过来有什么难的?   谢则安一声令下,戴石马上给他准备好了。   赵崇昭和谢则安一身混进人群里找不着的装扮,趴在一株大树上往耿洵府中看。   耿洵是御史台的人,清廉得不能再清廉的文官,好在他家有点余财,才不至于像马御史那样穷得连茅房都是去外边的,赵崇昭想炸都炸不着。   赵崇昭趴了一会儿,不耐烦了:“怎么他还不上茅房啊!”   谢则安说:“要不我叫人给他下点泻药?”   赵崇昭说:“你也太损了吧!”说完他兴高采烈地指着院内,“看!他进去了!”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那我叫人动手了。”   赵崇昭说:“快!快下令!”   谢则安吹了声长哨。   只听噼里啪啦几声,茅房里传来一声惨叫。一个光腚的人狼狈地奔逃而出,慌乱地往屋内跑去。   赵崇昭哈哈大笑。   自从登基后他已经许久没这么畅快过了。心头的火气一发完,赵崇昭拉着谢则安下树,对谢则安说:“三郎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后我再生气都好,不会牵连到国事上。”他握紧拳头,“实在气不过的,三郎你再帮我炸他们家茅房!”   谢则安说:“没问题。”   回宫路上赵崇昭又问:“三郎你觉得真不能让姚参政坐着讲课吗?”   谢则安说:“你喜欢就好。”   赵崇昭见谢则安不给意见,也不生气。他想到谢则安是自个儿进宫的,不由疑惑起来:“三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谢则安腼腆地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在旬报那边刊点小文章……”   赵崇昭说:“旬报不是你大伯管着吗?这哪用跟我说,你爱登什么都成。”   谢则安说:“话不是这么说,”他认真起来,“旬报不是一言堂,不是我大伯说什么就是什么,更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旬报刚出来时还不成气候,有些事当初我也没和父皇提,如今各种报刊都办了起来,舆论这一块已经变得非常重要。”   赵崇昭说:“三郎你的意思是?”   谢则安说:“这个时候,就要把报刊向规范化这个方向引导。舆论是好东西,可以用来督查各地的违法乱纪现象,可要是被有心人利用,舆论就是老虎。”   赵崇昭被谢则安说得一愣一愣。   谢则安给赵崇昭举了个例子:“比如给你讲故事,很久以前有个叫包拯的青天大老爷,断案如神、不畏权贵。当时有位青年才俊叫陈世美,他少年时中了状元,被皇帝一眼看中,把公主许了给他。”   赵崇昭忍不住插嘴:“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谢则安说:“如有雷同,纯属虚构。”他继续介绍,“陈世美娶了公主,夫妇俩琴瑟和鸣,好不快活。没想到这时一个妇人入京,自称是陈世美在家乡娶的妻子!”   赵崇昭说:“……越来越耳熟了。”   谢则安:“……”   谢则安抹了把汗,正色说:“巧合,巧合来着。包拯得知了这件事,铁面无私地判了案,将陈世美斩首示众。听完这个故事,你觉得陈世美是怎么样的人?”   赵崇昭知道谢则安的身世,自然同仇敌忾:“背信弃义,无耻小人!”   谢则安说:“这个时候再有人告诉你,故事里包拯是真的存在的,也真的办过许多大案,但陈世美不是负心人。正相反,陈世美是个清廉的好官,这个故事是他仇人编出来构陷他的,你信多少?”   赵崇昭沉默下来,陷入了思考之中。   谢则安说:“所以说,舆论是老虎。有些事一旦传开了,想澄清就非常难。将来姚先生的新法要是推行开了,有人随意抹黑歪曲怎么办?”   赵崇昭说:“三郎你说得有理,那我们该怎么做?”   谢则安说:“在新法还没引起矛盾之前,我们先推行个《舆论监督法》。”不知不觉已到宫门,谢则安笑了笑,“到你书房再说吧。”   谢则安在推行报纸前已和谢望博在旬报标题下印上“舆论准则”,只不过没有正式列入律法,有人真钻了空子也不好追究。姚鼎言的观念非常超前,这两年已经有意识地用报纸来宣传新法,姚清泽更是直接筹办了《新风》,大肆鼓吹新法的好处。   谢则安建议赵崇昭立法虽然限制了自己,但也限制了姚鼎言。   往后姚鼎言想再利用舆论肆意攻讦别人恐怕行不通了。   如果说前面他的不支持算是惹怒了姚鼎言,那这个《舆论监督法》一出,姚鼎言会更不高兴吧?   谢则安面色微顿,最终还是大步与赵崇昭走进御书房,从袖袋中取出写好的奏折。   赵崇昭看了一遍,大致了解了谢则安的想法。谢则安说要做的事,他当然觉得挺好。他点点头,直接把玉玺递给谢则安:“你盖个印就好。”   谢则安一点都不含糊,拿起玉玺重重印了下去。   见谢则安没有迂腐地推拒,赵崇昭欢喜不已,抓住谢则安的手说:“三郎,今晚你留下吧?”   谢则安朝他一笑:“不行。”   赵崇昭瞪着他:“为什么?”   谢则安俯身在赵崇昭唇上亲了一口:“我要去办点事,明儿一定不走。”   赵崇昭被谢则安亲得心花怒放,勉为其难地说:“好吧。”   谢则安说:“你早点睡,我先回去了。”   赵崇昭一把拉住他,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硬梆梆的“小家伙”上面:“不行,你吻出火了,要先解决了才给走。”   谢则安:“……”   这个整天发情的混蛋!   谢则安出宫时已快到宵禁。   还好他体力不差,要不然真的走不了。   谢则安并未直接回谢府,而是转道去了白天刚造访过的耿府。茅房那边的狼藉不堪已经收拾干净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耿洵书房里还亮着灯。   谢则安敲了敲门。   耿洵带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   谢则安走进去,只见耿洵面青如铁,恶狠狠地瞪着他。   谢则安苦笑着朝耿洵一揖:“白天戴石多有得罪,耿御史不要见怪。”   耿洵咬牙说:“不敢!谢少卿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谢则安白天叫人炸的不是耿洵,而是叫人穿上耿洵的衣服进那间茅房。今时不同往日,他真要敢帮赵崇昭炸耿洵这种直臣的茅房,他们绝对会一头撞死在御阶前一洗此辱。   谢则安说:“耿御史是有大抱负的人,何苦在这些小事上让陛下为难?”   耿洵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见小祸时不管不劝,终有大祸。这是言官的责任,谢少卿若是想来和我说这个,大可不必多费唇舌!”   谢则安听耿洵句句激昂,摇摇头说:“若耿御史因这种小事让陛下心生厌恶,往后陛下怎么会把你的话听进耳里?”他顿了顿,看着耿洵,“耿御史听说过智子疑邻的故事吗?”   耿洵皱起眉头,冷笑说:“难道谢少卿要我像你一样逢迎上意,连炸人茅房这等龌龊事都做得出手?”   傍晚谢则安和赵崇昭“炸茅坑”的事对耿洵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想想要是自己真碰上那种事,恐怕会一头撞死在赵崇昭面前!   耿洵慷慨直言:“劝谏君王是御史台本分之事,要是想趋利避害,当初我就不会进御史台!”   谢则安当然知道耿洵的脾气,要不是知道耿洵是怎么样的人,他哪里会大费周章来和耿洵商谈?换了别个为了私怨或“公怨”而把他骂得体无完肤的家伙,谢则安果断要真·炸他茅房。   谢则安说:“一滴水解不了旱。”他重新坐下,“所以必须想办法聚云成雨。耿御史,若是我把由各地报邸得来的消息与你们御史台互通有无,你们能做的事情是不是更多?”   耿洵睁大眼。   报纸是好物。   每期旬报一出,御史台都会人手一份。也不知谢望博是怎么运作的,各地的消息它都能第一时间刊登出来,而且上头还有朝中大员针对时政的“笔战”。看完之后,大致能了解一旬之内朝中是什么风向了。   这还只是印出来的,没印出来的那些呢?谁都不知道旬报那边掌握着多少东西。   谢则安说:“有些事,光靠少数人是做不成的。”   耿洵说:“谢少卿为什么要找上我?”   谢则安说:“因为老马和秦先生都在为你头疼啊。”   耿洵又呆住了。   谢则安说:“老马离京时交待了我不少事,其中你是重点关注对象。老马非常看好你,也非常担心你。还有秦先生,你与他共事这么久了,应该了解他是怎么样的人。为什么你出面弹劾我和姚先生这两次,他都不站出来?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   耿洵瞪着谢则安。   谢则安清咳两声,面不改色地换了话头:“陛下和先帝不一样,他才是个半大少年,你老拿仪制出来说事,陛下会很厌烦。陛下不喜欢处处受制,在他看来你根本是在无理取闹。要是姚先生或我做了什么欺横霸市的事,你怎么弹劾都不是问题,陛下一定不会不满。”   耿洵怀疑地看着他:“你确定?”   这话连谢则安自己都不信。   谢则安说:“好吧,我的意思是,反正都是惹怒陛下,不如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出头。”他说了句掏心掏肺的劝告,“死在这种小事上根本毫无意义。”   耿洵眼睛瞪得更大:“死?”   谢则安:“……”   好像说漏嘴了?   耿洵气红了脸:“你是说陛下因为我的两次谏言想杀我?”   谢则安只能说:“耿御史先别气,陛下还在成长中,还小嘛,成长空间大大滴有……”   耿洵脸色转为青白。   谢则安知道对这么个满腔热血的年轻言官来说,真相非常打击人。但不下点猛药,怎么能把耿洵这样的有生力量保下来?御史台的人贬了两次,坚守的人所剩无几了!   虽然他也不太喜欢被人指着鼻子或者戳着脊梁大骂,但这样的骂声也是朝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少了它,生活肯定没现在这么多姿多彩了……   谢则安说:“耿御史,今天你也看到了,陛下他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我劝你现在多忍耐不是为了让你保全自身,而是为了朝廷的未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又一次郑重地朝耿洵一揖:“将来朝廷会更需要你们。”   耿洵听过许多关于谢则安的事,却没见过这个在外人面前温文又温和的谢则安这么正经的一面。   “将来”两个字重重敲在他心头。   要不是看出风雨欲来,他怎么会站出来挑姚鼎言的刺?   耿洵沉默片刻,说道:“我尽量。”   作者有话要说:姚先生父子是有原型的,很多妹纸都能看出来,不过为了尊重历史人物,还是架空了比较方便(喂),大家就当看不粗来吧=。=   姚先生算不算炮灰,其实不算炮灰吧我觉得。从最初的大纲开始,姚先生就是贯穿始终的人物,算是最大的反派,但也不是一心做坏事的那种反派,他和三郎一直亦师亦朋亦敌亦友……关系十分滴复杂。   #咦这章我没有黑胖纸的智商#   #肯定没有黑#      第151章      谢则安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耿洵对他的种种做法明显不太认同,他找耿洵无疑有点犯贱。可孟相、老马走时殷殷相托,他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谢则安第二天拿着《舆论监督法》去给徐君诚过目。   赵崇昭同意,不等于政事堂同意。徐君诚目前是政事堂老大,谢则安想做什么自然得和徐君诚通通气。   徐君诚看完谢则安的原稿后,抬起头看着谢则安:“你小子又准备搅风搅雨了?”   熟稔的语气让谢则安呆了呆。回京后事事不如意,他连走访师友的次数都少了,要么是怕牵连到别人身上,要么是要避嫌。徐君诚当上宰相后更是难得一见,谢则安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面上带了点小羞涩:“先生你说啥?我听不懂。”   徐君诚说:“三郎你做事谨慎是好事,但也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他伸手拍拍谢则安的脑袋,“你我的师徒之谊摆在那里,即使你再怎么避,别人也不会觉得你和我没关系。”   谢则安眼眶一热:“先生!”   徐君诚说:“有什么要做的尽管和我商量,你的想法要是够好,我一定支持你。”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陛下让我为相只是一时之选,他心中属意的人恐怕还是你姚先生,往后我要是不在相位了,你再想撇清关系可就难了。”   谢则安苦笑说:“先生把我当什么人了?”   徐君诚说:“这和你是什么人没关系,懂得权衡时势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谢则安用徐君诚的话堵回去:“先生你不是说了嘛,就算我再怎么避,别人也不会觉得我和您没关系。”   谢则安把自己的想法简单地告诉徐君诚。   徐君诚说:“你小子果然藏着不少东西。”谢则安是徐君诚教过的,他怎么会不知道逼一逼谢则安能逼出很多出人意料的东西?以前谢则安就是太疲懒了,做事随性而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个定性。他笑了起来,“等当值完了,我去你家坐坐。你不厚道,陛下赐宅都不请我们去坐坐。”   谢则安爽快答应。   他转身离开政事堂,出门时却撞上了姚鼎言。姚鼎言和刚见面时还是没多大变化,朝衣邋里邋遢,衣领都卷了起来,他自个儿一点都不在意,腰板挺得老直。姚鼎言目光如炬,扫过谢则安轻松快意的笑脸,脸色并不好看:“三郎来了。”   “先生,”谢则安恭恭敬敬地喊完,才回道,“来找徐先生说点事。”   姚鼎言说:“你徐先生经常惦记着你,你是该来见他了。”   姚鼎言话里带着刺,谢则安听得不舒服。他抬起头看向姚鼎言,唇微微翕动,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先生,我一直想去您府上拜访。”   姚鼎言见谢则安毫不闪避,顿了顿,说:“好,当值完你到我府上来,我们说说话。”   谢则安一愣,没想到姚鼎言突然松了口。他想到和徐君诚的约定,艰难地吐出话来:“我刚和徐先生说好了,等会儿徐先生要到我新宅那边坐坐。”   姚鼎言脸色黑透了。他说:“那算了,你以后都不必来了。”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留给谢则安一个冷漠至极的背影。   谢则安小心翼翼地提醒:“先生……你刚刚不是要进政事堂吗?怎么往外走了……”   姚鼎言猛地顿步,静立良久,终于忍不住转头瞪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先生,要不您也一起过来好不好?我那边新宅落成,请不着您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非常犯规地摆出乖宝宝姿态,继续小心翼翼地看着姚鼎言。   姚鼎言默然片刻,狠狠敲了他脑袋一下:“你小子就知道耍这种小心眼!”   谢则安说:“那我当您答应了!”说完他避开姚鼎言想再拍下来的魔掌,逃似也地跑走。   姚鼎言的手悬在空中片刻,缓缓放了下去。他抬头看向政事堂的方向,就在隔着几扇门、几扇窗的地方,徐君诚在那里办公。曾经他以为,徐君诚会是最支持他主张的人;曾经他还以为,谢则安会是接他班的人。可惜那终究只是他的“以为”,不管怎么看,他和徐君诚、谢则安都渐行渐远。   算了,去一趟也没什么。   姚鼎言大步迈进政事堂,专心处理公务。   谢则安忙完太常寺的事,又一次守在赵崇昭旁边。赵崇昭让左右都退了下去,直接拉了张椅子让谢则安坐在他身边,国事繁忙,赵崇昭哪天都偷不了闲,只能磨着谢则安和自己一起看。   谢则安早前是答应了的,真做起来却不太愿意越权。   古时有个有名的典故叫分桃,大意是皇帝和男宠好的时候,男宠咬了一口桃,觉得很好吃,喂给了皇帝。当时正是浓情蜜意时,皇帝觉得“他对我可真好,有好吃的就想着分给我”。后来恩断情绝,皇帝想起这件事则是下令让人惩处男宠,理由是“居然把吃过的桃给我吃”。   谢则安当然不是自比男宠,可他如今的处境比那位分桃君更糟糕。要是将来他和赵崇昭翻脸了,他这妥妥的死罪啊。   谢则安笑着说:“我给你念好了。”   赵崇昭两眼一亮:“好!”   谢则安的声音当然是好听的,当初他们刚见面,谢则安正是因为给他念书才跟了他一路。这样的待遇让赵崇昭非常满意,处理政务的效率刷刷刷地提高。   饶是如此,两个人还是在一个时辰后才正式收工。这还是奏折经过政事堂筛选的结果,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由政事堂裁断完了,赵崇昭只要披个“阅”字就差不多了。而谢则安是负责给赵崇昭拟诏的人,赵崇昭知道他懒,故意把这活儿也给了他。   忙完后谢则安嗓子在冒火,手腕也软得要命。   赵崇昭见谢则安在那灌茶,笑眯眯地说:“喝什么茶,我给你润润嗓儿。”说完他逮着谢则安亲了下去,其恶劣程度和过分程度让谢则安恨不得狠狠咬断他的舌头。   谢则安目光微顿,反客为主地回亲过去。比起赵崇昭那凶猛到想把他拆吞入腹的吻法,他显然要更有技巧、更懂调情一些,没一会儿,赵崇昭已经受不了了,伸手想攫住谢则安的腰,毫不留情地把他压在身下。   谢则安早防着这一点,灵敏地从赵崇昭怀抱里脱身,一下子逃开老远:“我当值的时间马上要结束了,我去和人换班!”他笑眯起眼,“陛下你快点去把你那不听话的玩意儿解决了吧。”   赵崇昭:“……”   这简直是残忍到可怕的折磨!   谢则安飞快出门。   此地不宜久留啊!否则贞操不保!   谢则安回去和人交班。正好碰到了姚清泽,姚清泽没外放,而是入了翰林院。作为翰林学士,再整出点名堂的话姚清泽也能和他一样经常伴于赵崇昭左右。   谢则安笑着和姚清泽打招呼:“姚兄。”   姚清泽早看见了谢则安,他眼底藏着不算明显的嫉恨。   谢则安比他还小,品级却比他高不少。本来他也能把“三元及第”的美名甩在谢则安脸上,偏偏考会试时他病倒了,白白错失了那么一个扬名机会。这让他非常不高兴,于是他更不愿意见到谢则安。   这样的狭路相逢,并不在姚清泽意料之内。他面色沉沉,抬眼打量着意态轻闲的谢则安,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一贯的云淡风轻姿态,淡笑着说:“谢少卿,许久不见了。”   谢则安“嗯”地一声,又与姚清泽寒暄了几句。见姚清泽明显不愿和自己多说,他识趣地结束了话题,去政事堂那边等姚鼎言和徐君诚“下班”。   姚清泽与刚见面时不太一样了。   虽然谢则安早看出姚清泽与自己不是一条路上的,真正察觉这一点还是有些惋惜。   心胸太狭隘的人,注定走不了多远。   心里连容下一个对手的位置都没有,还能用什么地方来摆所谓的凌云壮志呢?   谢则安静立政事堂前,在徐延年惊异的眼神中将据说已经“水火不容”的姚鼎言和徐君诚等了出来。   ——再在其他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和姚鼎言两人并肩离开。      第152章      新府并不新,只是添了不少巧物。谢则安的书房窗明几净,坐在里面有豁然开朗之感,窗外则花木扶疏、交相掩映,若不走近,根本看不清屋内的一切。   姚鼎言和徐君诚都是人精,平时没什么机会聚头,真正走到一块,倒也不至于无话可说,一路上聊得还挺欢畅。要不是谢则安知道他们之间的分歧有多大,肯定看不出他们已经翻了脸,只会以为他们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他们三个人本来绝无可能再像这坐在一起,真正坐下来,气氛竟然很不错。姚鼎言和徐君诚高来高去地聊天,谢则安乖乖在一边给他们煮茶。   这可是好技能,得好好学啊!   水一翻滚,谢则安把茶奉到姚鼎言和徐君诚面前。   姚鼎言两人默契地停下来,齐齐看向谢则安。谢则安一脸腼腆兼羞涩的小笑容:“先生你们都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多不好意思!”   姚鼎言直言问道:“三郎,你在打什么主意?”   谢则安还是非常腼腆:“先生,我想给你们看点东西。”   姚鼎言眉头一跳。   他和徐君诚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太美妙。以前谢则安每次忽悠人替他出头时,脸上都是这小表情儿!这几年谢则安远离京城,他们被祸害得少了,可听说凉州那边的端王被他折腾得挺惨的……   徐君诚说:“什么东西?”   谢则安把姚鼎言和徐君诚拉到一个硕大的沙盘前,麻利地堆出了西夏的地形。他在西夏皇宫那插了根小旗:“燕冲大哥在西夏那边埋了很多线,目前西夏朝廷、西夏商贾、西夏军队那边都有我们的人。”   姚鼎言和徐君诚点点头。   燕冲是边将,遇急事可以自行裁断,可这种祸害整个西夏的大事还是得和政事堂这边说一声的。他们虽不知道燕冲派去的是什么人,却清楚燕冲对西夏境内的控制力已经远超于外人的想象。   比如燕冲去年居然给赵崇昭的内库弄了笔钱,说是西夏“密贡”,“密贡”这词简直闻所未闻!难道西夏朝廷居然有做好事不留名的良好品德?唯一的可能性是,燕冲从西夏那弄了一大笔钱,那笔大得他拿在手里非常烫手,只能秘密送回京给赵崇昭充实内库。   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守边打仗不费钱就算了,还能来钱?   偏偏西路军做到了。   姚鼎言睨了谢则安一眼:“难道你在凉州时做了什么事?”   谢则安恬不知耻地夸自己:“我做的事可多了,在我的治下凉州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要多好有多好。我走的时候——哎哟喂,不知道先生你们有没有听说,凉州百姓夹道相送,个个都哭得肝肠寸断,拉着我不让我上马。”   徐君诚说:“……你小子正经点。”   谢则安马上恢复腼腆的模样:“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是认识了好些个老头儿和没正形的人——”   谢则安正要把杜清杜醒他们拉出来抹黑几把,门外有人怒然插口:“你说谁是没正形的人?你小子给我说清楚!”随着这话落音,门也被人推开了,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闯了进来,满身酒气,怒目直横,“还好我们来得及时,要不然你这张嘴不知会把我们编排成什么样!”   谢则安摸摸鼻头,也不辩驳,转头向姚鼎言两人介绍:“先生,他们就是杜清先生和杜醒先生。”   西夏的局势,杜清杜醒是最清楚的。他们并不谦虚,大大方方地站在沙盘另一侧,将谢则安的“多线计划”合盘托出。新法在国内还没施行,已经先在西夏那边开展一段时间。当然,西夏那边的新法是阉割版的,他们压根没想过要善后,手脚都放得很开,完全把那边当自家试验田来玩。   杜清说:“这边有三个区域,接近边境这边,花的力气比较大,上下都有好好整治,一年下来略有成效;中间这块包括西夏王都在内的地方,几乎全由当地官员操作,一年下来……呵呵,结果先不说,等一下再分析暴露出来的问题。最后这一块,弄了几只蛀虫过去,不到一年已经摊牌了两次青苗钱。”   姚鼎言心头猛跳。   杜醒笑呵呵地接过话头:“第一次还没还清,第二次又来了,你们猜结果如何?”他拿着指挥笔在西夏往西、往南两边画了两道线,“西辽和回鹘咬住了这两块,西夏汉化程度高,在他们眼里西夏也是不小的香饽饽了,难得他们境内乱了,他们怎么可能不抓紧机会撕咬几下。”   姚鼎言和徐君诚早听说过杜清兄弟的名声,可听他们把搅乱西夏的计划说得跟喝水一样简单,还是有些接受不来。姚鼎言面色微冷,追问:“三郎,你的意思是新法不可行?”   谢则安说:“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他心平气和地追问,“先生你觉得我们朝廷上下真正丝毫不图名利的人占多少?真正为国为民的人占多少?”   姚鼎言默然。   姚鼎言不是多天真的人,正相反,他看得出自己手底下许多人贪婪的天性。他正是抓住了这些人的贪婪天性来趋使他们,这样能让他能更好地把控整个新法推行过程。   新法初期,最不需要的就是不同的声音。   必须要雷厉风行地把新法全面铺展开,才有机会谈“下一步”。   姚鼎言说:“西夏那边推行新法的章程,你们手上有吗?”   谢则安说:“当然有。”他取出一沓文稿,递给姚鼎言,“不仅有新法章程,还有详细的跟踪记录。不过我们只铺开了几个分散的点,有些记录可能不够全面,得靠自己去推断。”   姚鼎言点点头,把文稿分了两半,一半自己拿着,另一半给了徐君诚。姚鼎言做得自然,徐君诚顿了顿,也平静地接了过去,坐在姚鼎言旁边翻看起来。   谢则安说:“这只是正式推行的第二年,要是再等个一两年,肯定会有更多的优点和弊端浮出水面。”   姚鼎言和徐君诚都专心看了起来。   靠几个“点”在西夏全境推行新法,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真要操作起来还是可行的。只要在西夏皇帝身边安插个得用的人,再让政令由上而下推行,底下的人自然会执行。   难的是让三块“试验田”的“变法”分别按照预定计划推进。   第一年看起来虽然顺利,第二年结束后再去验收,局面有可能和现在完全不同。   谢则安本来不想这么快把“在西夏做试验”的底牌掀开,可面对越来越不妙的局面,他还是想努力一把。即使柳慎行断定姚鼎言不能成功,谢则安心里仍然存着几分期望,希望能和姚鼎言好好谈一次。   谢则安安静地坐在一边。   姚鼎言和徐君诚交换着把文稿看完。   姚鼎言说:“三郎你有心了,这些东西很不错,我想带回去好好琢磨。”   谢则安说:“放在我这儿的是抄录过来的,先生尽管拿去。”   徐君诚插口:“我的呢?”   谢则安:“……”   谢则安吩咐戴石马上去整理一份出来,又拿出自己的书稿给姚鼎言和徐君诚指点。谢则安最后整出来的蒙学书稿是改编版的《三字经》和《声律启蒙》:《三字经》改起来比较简单,把后半段没发生过的内容切掉就成了;《声律启蒙》则是把本来的《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揉吧揉吧放一块。这东西是帮初学者攒“词汇”、掌握声韵格律用的,采用两字对、三字对、五字对等等模式把声韵填了进去,读起来朗朗上口,像唱歌儿一样好记。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太容易。毕竟谢则安又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大半都是套着那模式自己写出来的,费了他老大的功夫。尤其是《声律启蒙》,靠的全是靠他这几年“自学成才”的那点儿底子——期间当然少不了向顾允、顾骋他们求教。   谢则安怕自己会错漏什么,特意取了两分给姚鼎言和徐君诚带回去看。   至于注解经史的事,谢则安没提,因为他还没真正理好头绪,没必要急匆匆地拿出来献宝。   姚鼎言一眼看出了文稿上的新东西。   不是内容,而是那几个简单又古怪的“新符号”。他眉一挑,问谢则安:“这是什么?好像和断句有关?”   谢则安说:“先生眼睛真利,确实和断句有关。”他指着其中一个“新符号”,开始可着劲忽悠,“这叫标点符号。这只小蝌蚪叫‘逗号’,一句话未完时,用它来把句子断开。句末用的标点符号比较多,语气比较平缓的打个圈,叫‘句号’,语气比较激动的,用‘感叹号’,语气带着疑问的,用‘问号’。还有其他的,我一说您就懂了……”   姚鼎言听得入神,等谢则安说完,看向谢则安的眼神顿时不太一样了。   徐君诚说:“三郎你不声不响又给我们扔了个了不得的东西啊。”   谢则安脸上带着点小羞涩:“哪里哪里,好东西啊本天成,妙手呢偶得之……”   姚鼎言一拍他脑袋:“不要用谦虚的语气说这种话没脸没皮的话,听着太欠揍。”   谢则安顿时一点都不害臊了:“反正先生你们把它们带回去看看,有什么错处给我指正一下!”   姚鼎言和徐君诚都答应下来,眼看时间不早,都不再多留。   谢则安亲自送他们出门。   一回来,杜清和杜醒还在书房等着他。   谢则安问:“杜先生,你们觉得姚先生他们怎么样?”   杜醒说:“一个太温一个太火,都很难成事。”   谢则安皱起眉头。   杜清说:“他们脾气相冲,迟早闹得更僵。像姚鼎言,看着前面新法施行得好的部分眉头都舒展开,到中后两部分,眉头则越皱越紧。而且皱眉之余明明带着不认同,你开的‘试验田’,对他来说恐怕没有任何意义。”   谢则安叹了口气:“真的会这样?”   杜醒说:“莫忘了姚鼎言最有名的一句话——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你的话,也在‘人言’之内,很难动摇他的想法。”   谢则安说:“但愿杜先生你们说错了。”   杜清和杜醒齐齐瞪了谢则安一眼,摇头说:“你自己其实也是这么觉得的吧?要不然也不会急着把底牌翻出来。你的底牌,其实还没成气候。”   谢则安顿了顿,扫平了刚才在谈话间成形的沙盘。   谢则安正要与杜清、杜醒再说说话,却见戴石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说道:“官人,陛下命蔡阳和沈敬卿负责督建新的避暑行宫,他们正联系盐商要求他们‘凑钱’。盐商背后站着不少朝廷官员,这事儿已经传开了!”   谢则安眉头直跳,说道:“真的?”   戴石说:“已经从很多方面确认过。”   杜清客观评价:“这位爷终于干了次大家都认为他迟早会干的事。”   谢则安:“……”      第153章      谢则安入宫见赵崇昭。   赵崇昭却不在,张大德也不在。恰好碰上谢则安相熟的内侍在当值,对方小心翼翼地对谢则安说:“三郎,陛下好像和姚学士出去了。”   谢则安眉头跳了跳,看了眼明媚的天色,平静地说:“我知道了。”他吩咐内侍,“陛下回来也不要提我来过,我晚上再过来。”   内侍点头,有点担心地看着谢则安:“陛下只是图个新鲜罢了,姚学士哪里比得过三郎你啊,三郎你和陛下可是打小就认识的。”   这话说得古怪,谢则安听了莞尔一笑:“姚学士恐怕也不新鲜了,陛下都与他认识好几年了。”   内侍一滞,呐呐地说:“这不是三郎你这几年不在京城嘛。”   谢则安“嗯”地一声,并未多言,又去了太常寺那边忙活。太常寺平时没什么事儿,谢则安走了一圈,转道去找“顶头上司”徐延年。徐延年正在评阅底下送来的奏报,见了谢则安,徐延年说:“来得正好,有件事你要注意一下。”   谢则安讶异:“什么事?”   徐延年说:“和太常寺有关的,太常寺那边养着个老道和老僧,这两家伙德高望重,当初乱得再厉害都没波及到他们身上,自个儿占了个尼姑庵呆着。”   谢则安脸色古怪:“老道?老僧?尼姑庵?”   徐延年说:“对,你没听错,他们住在一尼姑庵里。”饶是徐延年脾气再好,还是忍不住骂,“两个老不羞!”   谢则安:“……”   徐延年说:“你那个报纸,他们看着挺感兴趣,所以想搞个‘太常报’。”   谢则安:“……太常报?”   太常寺是管宗庙祭祀的,再往大里说,其实它算是“国家宗教局”,这太常报的内容难道是“壮阳丹药只要998”“阳明山又一道友飞升成功”“万人齐聚少林寺,俗家弟子集训盛况空前”……   徐延年说:“反正你跟进一下,别让他们闹出火来。”他给谢则安写了个地址,“就是这尼姑庵,你去一趟吧。”   谢则安领命行事,马不停蹄地出了宫,找到落户于南郊的翠竹庵。谢则安到过这地方,但没察觉有这么两个人物藏在里头。   谢则安恭恭敬敬地向守庵老尼询问。   老尼听到谢则安的来意后脸皮抽了抽,说道:“他们两个住在后山的瀑布旁,你可以自己过去找。”说完她转身就走,仿佛连多说一句都觉得嫌恶至极。   谢则安独自穿行在林间,水声渐渐入耳。他循着水声往前走了一会儿,眼前霍然开朗,只见一处飞瀑悬在山间,宛如倾泻而下的白雪。于它仅有数米之遥的地方却有一大湖,湖水澄澈如镜,丝毫不被喧流影响。一动一静咫尺相对,仿佛被什么东西分成了两个部分。   谢则安定睛一瞅,还真发现了“东西”。那是个简单版的“小水坝”,上流的水来得再怎么汹涌,都只能通过闸门缓缓流入湖中。   谢则安忍不住蹲在旁边查看起来。   这样的水坝后世他见了不少,现在却不多见。谢则安不是专业人士,不敢擅自“设计”河流走向,这事儿成功了益处很大,不成功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谢则安不想干这么蛋疼的事儿。   谢则安把“水坝”前前后后看了个遍,不得不为那精巧的设计叹服。一个人的思路果然是有局限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谢则安手痒了,从袖袋掏出笔和纸刷刷刷地把水坝的结构画了出来。他画完后正要把最精妙的几处构造着重标记起来,却感觉身后覆来两个影子,光都被挡住了。   谢则安小心翼翼地回头。   两张老脸放大在他眼前。谢则安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图纸已经被人抢了过去,抢图纸那个光头老僧看了后哈哈大笑,对旁边邋里邋遢的老道说:“你看看你这玩意儿,别人看一眼就看透了!”   老道瞪着谢则安:“你小子是不是偷窥我这坝子很久了?”   谢则安认真自辩:“这个真没有,我是第一次来!”   老道夺过图纸,看了一遍又一遍,又瞪向谢则安:“不可能!你只能看到上面的构造,怎么可能把下面的也画出来?”   谢则安谦虚地说:“这没什么,全靠经验……”   老僧奚落:“就说了你这东西一点都不新鲜,听听,这么小的娃儿都有经验了。”   老道本来要发飙,目光扫向谢则安时却停顿下来,没好气地对老僧说:“你认真看看他!你看看他是谁!”   老僧定睛一看,眼也瞪圆了。他态度立变,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孩子,你我相见也算有缘,来品一杯清茗吧。”   老道翻了个白眼:“别说我认识你。”   两老头像是饿久了的狼,突然遇到了喷香喷香的食物,齐齐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不明所以,只觉得自己被两道绿油油的目光盯上了。   谢则安坐下和两老头闲扯。   等聊开了谢则安才知道,“太常报”是他们胡诌出来恐吓徐延年的,纯粹是想借机见见谢则安。没办法,他们是高人嘛,高人哪能主动去见谢则安。现在谢则安诚心诚意地找上门,他们只能勉为其难地和他商量点事……   谢则安:“……”   卧槽居然还有比他更不要脸的人!   简单来说,是他们憋得慌,想整点事来做做。老道擅长治水,对谢则安那支“修堤专业队伍”很感兴趣,想问谢则安能不能把人借给他玩玩,他保证不会玩坏,还会让他们更为专业……   老僧则是对北狄非常感兴趣,准备出国旅行一段时间,好好放放风。   这两件事都是好事,但要是走正经程序肯定有人不放心他们,所以他们才找谢则安走后门。   谢则安说:“听起来你们很像恐怖分子。”   两老头不耻下问:“什么叫恐怖分子?”   谢则安说:“专搞杀人放火的事儿,人人都怕的。”   “那我们倒不是,”老道捻着长须,相当谦虚地说,“杀人放火倒不至于,不过我有次想让河流改个道,把荒地改造成良田,没想到放水时顺手把匈奴人给淹了……”   谢则安:“……”   老僧傲然挺胸:“我这人从不造杀孽。”   老道说:“对,他胆小如鼠,听到打仗后跑得比谁都快。那时他觉得匈奴那边比较安全,所以跑去匈奴王都躲着。结果呢,居然睡了匈奴国主和好几个匈奴将军的老婆,匈奴大将军在外打仗两年,难得回家一趟,发现家里居然多了个刚出生的大胖小子,活活把匈奴大将军气死了!”   谢则安:“……”   这两个家伙,妥妥的恐怖分子啊!难怪徐延年忍不住骂一句“老不羞”,这个词儿搁在他们身上太委婉了,简直——简直是人才啊!   谢则安两眼发亮:“两位先生准备什么时候上路?”   老道一听,乖乖,这小子年纪轻轻,下限居然和他们两老头一样低,知己啊!他用十分欣赏的目光看向谢则安:“好小子,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   三人一拍即合,当下坐在一块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来。西夏那儿差不多要收尾了,大概要慢慢拾掇三四年,现在开始布置北狄那边应该已经差不多。   北狄吞并匈奴后,延续了匈奴的旧习,整个皇室都信奉佛教。这听来有点不可思议,但这也是太祖对北边的影响之一。   当初太祖特别损,每年都给北边送一批僧人,美其名曰“将无边佛法带到草原”,其实是看僧侣不事生产不交税,心里不痛快,特意送给北边让他们也不痛快一下!   这条暗线一直到圣德皇帝时都还有用。   当时圣德皇帝当初发现自己中了诡计酿成大错,悲痛欲绝地挥兵北上,靠着匈奴那边的暗桩“里应外合”、靠着与北狄结盟行“驱虎吞狼”之计活活把匈奴给整没了。   谢则安来到这边后读得最多的是“太祖纪”,每次重读都能有新感悟,感觉灵魂都升华了!   哎哟喂怎么能这么损,果断要学起来!   谢则安与两老头谈完,已是月上中天。三人饥肠辘辘,对视一眼,老僧先开口:“我饿了,小娃儿,你最小,去找点吃的来!”   谢则安说:“那我叫人送几个菜来。”   老道摇摇头:“不成,外人的吃食不好吃。”   谢则安虚心请教:“那该找点啥?”   两老头儿齐齐拍拍他的肩,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严肃表情:“前面那个老尼养了几只老母鸡……”   谢则安:“……”   谢则安面不改色地溜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袖子鼓鼓囊囊,偶尔还一动一动。   在两老头儿的注视之下,他认命地把鸡宰杀干净,陪他们一起用偷来的鸡做叫花鸡。   等火烧尽了,撬开红硬的泥块,酥香可口的叫花鸡立刻出现在三人面前,有些部位还滋滋滋地流着油。   三个道德底线十分低下的人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刚把叫花鸡拆吞入腹,忽听林外有人怒骂:“天杀的!谁偷了我的鸡!偷鸡就算了,还把我的裤衩也拿走了!”   两老头齐齐看向谢则安,意思是“没想到你还有此爱好”。   谢则安腼腆地说:“鸡会乱叫,当然得拿东西把它捆起来。”   老道听后醍醐灌顶,一脸扼腕地说:“好办法!我以前怎么没想到!”   三人掩埋起叫花鸡的尸骨,分头离开案发现场。   谢则安宰了只鸡,身上有点腥膻,回家后叫人备水洗澡。他正靠在浴桶边思考这两个老头的出现会带来什么变数,忽听屋内有点动静。转头一看,只见书柜自个儿移开了,一个暗门出现在墙上。   谢则安:“……陛下?”   赵崇昭在宫里没等着谢则安,本来正闷闷不乐,见谢则安泡在热水里,水汽氤氲间那好看的身体显得越发诱人,顿时很没出息地……喷鼻血了。   谢则安赶紧趁着赵崇昭清鼻血期间穿好衣服,见赵崇昭马上要抱住自己,皱着眉头把他塞回暗门内,说:“等等,我先叫人把水弄出去。”   赵崇昭只好委委屈屈地回到秘道里,关上暗门等谢则安。   谢则安边叫人进来边考虑怎么和赵崇昭提起避暑行宫的事。   这几年赵崇昭表现得很好,按理说想要建个行宫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瞒着他这么搞。他顿了顿,等人都出去之后重新打开暗门。   谢则安还没提,赵崇昭已经献宝一样摊开带来的图纸,说道:“三郎,我今天叫人去造避暑行宫了!你不是特别讨厌夏天嘛,我把行宫建在这儿,后面有座山常年积雪,夏天不仅可以用窖藏的冰,还能直接上山把冰雪弄下来,要多凉快有多凉快。朝里有些人特别烦,等行宫建成后我们不高兴了,直接撂担子不干,去那边呆个十天八天,看他们还蹦跶不蹦跶!”   谢则安听得一愣一愣,最后笑了起来:“听着有点意思。”   赵崇昭两眼一亮:“三郎你也这么觉得吗?我还担心三郎你不同意!”他抓紧谢则安的手,“我特意先斩后奏,就是怕三郎你骂我胡闹……三郎,我也想为你做点事。”   谢则安:“……”   这是要坐实他惑君媚上的佞臣名头啊。   谢则安说:“我怎么会不同意。”他先退了一步,才说出自己的意见,“不过我不喜欢你找的人。”   赵崇昭一愣:“谁?”   谢则安说:“那个沈敬卿,我不喜欢。”他又指出另一点,“蔡阳就更不说不通了,他半脚都没迈进朝廷,怎么能由他来负责这件事,你让工部那边怎么想?”   赵崇昭说:“你不喜欢我就不用他们了。”他大大咧咧地把事情扔给谢则安,“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和工部那边熟,那这事儿你来安排就好。我也是怕你不肯才找他们商量的!”   谢则安说:“嗯。”   见谢则安没骂自己胡来,赵崇昭浑身轻松。他又想起晚上等不着谢则安的事:“三郎你不是说今晚要留在宫里的吗?怎么不进宫!害我等了好久。”   谢则安说:“徐参政给了我件差事,我出了趟城,这才回来没多久呢。”   赵崇昭说:“我不管,反正你说话不算话,我要罚你。”   谢则安笑着亲了他一口:“怎么罚?”   赵崇昭兴致勃勃地说:“今天蔡阳给我献了本春宫,里面有很多姿势很有趣,今晚我们来试试!”   谢则安脸色黑了。      第154章      姚清泽和蔡东、沈敬卿坐一起开小会。   蔡东有点扼腕:“大好的机会,白白让谢三郎占了去。”   姚清泽知道蔡东的“大好机会”指的是捞钱机会,有些不喜,但碍于蔡东是自家大舅哥的好友,还是好言安抚了几句,对蔡东和沈敬卿许下“日后会有更好机会”的重利。   蔡东和沈敬卿一走,屏风后走出了一个人。这人眉毛长得特别开,叫人一看就忘不了。他叫吕宽,不久前刚到京城,与姚清泽一见如故,引为知己。想到蔡东目光短浅的叹惋,吕宽冷笑出声:“这叫什么大好的机会?没想到你会和这么个蠢东西往来。”   姚清泽说:“有些事也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能去做。”   吕宽想了想,赞同地点头。比如撺掇赵崇昭建行宫的事,难道姚清泽能出头?当然不能,言官的唾沫会淹死他。现在么,蔡东和沈敬卿大张旗鼓地联系盐商“凑钱”,无疑是捅了马蜂窝。   谁接手谁倒霉。   吕宽说:“谢三郎圣宠再浓也扛不过百官的喉舌,在凉州的太平日子过久了,他肯定没领教过朝廷里杀人不用刀的杀机。”   姚清泽一直与谢则安不对付,如今有了吕宽这一助力,顿觉眼前豁然开朗。他没指望吕宽第一次给他出谋划策就把谢则安踩到脚下,可只要找到了缺口,把谢则安按下出还不是迟早的事?   姚清泽说:“最近父亲正忙,改日我再向父亲引荐吕先生。”   吕宽笑着说:“不急,你我倾盖如故,为与你结交又不是为了让你引荐。”   吕宽这话让姚清泽心中熨帖,一直以来不少人接近他都是因为他是姚鼎言的儿子,吕宽的出现让他如逢甘霖。他说道:“正是因为你我倾盖如故,我才要把你引荐给父亲。”   吕宽笑了笑,没再推拒。   姚清泽少年时还算机敏多智,做过许多令人惊叹的事,可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如今也沦为心胸狭隘的低劣小人之流。妒忌和贪婪果然是世间最毒的毒药,能把好好一个人变成这样。   不过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中毒”的人多了,他才能装成“解药”把他们拿捏在手里。   却说蔡东与沈敬卿离开姚清泽住处,很快与沈敬卿挥别。他脸色变了又变,哼笑起来。当他是傻子么,鼓动他出头引出造行宫的事又不让他捞好处,真是笑话。   蔡东帮赵崇昭搞蹴鞠社,花着赵崇昭的钱收拢了一大批街头闲汉,平时还让他们无所事事地坐在街头,只不过他想盯着谁就让他们在谁面前坐久一点。这让他的消息比别人灵通一点儿,吕宽前脚刚与姚清泽结交,蔡东后脚就知道了。蔡东不知道这吕宽是什么玩意儿,可他知道这次姚清泽把他和沈敬卿当枪使的事肯定有这家伙的功劳在。   蔡东摸着下巴,想到最后接手筹建行宫事宜的谢则安,脑袋里冒出个刚看过的事例。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蔡东差人给自己找了身普普通通的衣服,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蔡东去的是谢府。谢则安虽得赵崇昭赐府,门前却依然冷落。除却圣宠,谢则安的职位根本没什么实权,自然没人上门巴结。蔡东向门房报了名字,见谢府中偶尔出入的仆从谦恭有礼却不卑不亢,暗暗记在心里。他没有好出身,什么都得学着点,本来他觉得买了一大批仆人伺候自己已经很风光,看到谢则安府上的光景后又觉得自己府中还缺了点东西。   蔡东一向好学。   很快地,蔡东被人领进府。负责引路的仆人说:“我们官人正在沐浴,请蔡官人在客厅稍候。”   蔡东点头,在仆人指引下坐定,镇定自若地打量起周围的陈设。谢则安显然不是喜欢豪奢的人,但他品味好,屋里的贵重东西再少都不显寒酸。蔡东环视两圈,脑海里想到仆人刚才那句“沐浴”。不知日前献给赵崇昭那本春宫有没有派上用场,那脸蛋、那身材,啧啧,摆起那样的姿势来肯定比画上那些软趴趴的兔爷儿更有滋味……   蔡东正想着,一个玄袍人走了进来,礼数周全地说:“蔡官人,我们官人请你到亭中一叙。”   蔡东笑着起身,心中有点扼腕。难得他找到了由头上门一趟,竟不能与谢则安独处,叫他怎么能不失望。   不过来日方长,不急。   蔡东在玄袍人的带领下来到凉亭中,亭在湖心,仆从都被遣到岸上,只余那玄袍人静立在旁。   蔡东一看,马上懂了:谢则安知道他找上门来是有事情要告诉他,而且事情不宜让太多人知道;而这玄袍人是谢则安的心腹,什么都不用瞒着。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蔡东说:“三郎,我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怎么说我与你都结识了几年,实在不忍心你落入小人陷阱里。”   蔡东说起这话面不红耳不燥,要多正经有多正经,一点都不记得自己也是小人之一。   谢则安知道蔡东这样的人永远无利不早起,这次找上门恐怕是要和自己“谈交易”。他淡笑着问:“什么小人陷阱?”   蔡东砸吧了一下嘴。像谢则安这种永远从容自若、一本正经的家伙,真想看着他狠狠栽一把,丢了从容没了正经,只能躺在别人身下哀哀求饶。可惜现在他还没那本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对谢则安那么做,实在不过瘾。   先给谢则安提个醒,以后再取足回报好了,反正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   蔡东说:“我给你画个人,看你认不认识。”   谢则安眉头一挑。   不须谢则安发话,旁边的戴石已经将纸笔放到桌上。蔡东拿起戴石递上来的铅笔,说道:“这东西不错啊,用着可真顺手。”   谢则安说:“小东西罢了。”   蔡东说:“这小东西又好使又便宜,许多没念过书的穷人都买一两支放在家里呢,连两三岁的孩子都爱拿着它写写画画。这东西多好啊,三郎你能耐可不小啊。我从姚学士那边看到了你的文稿,人之初性本善那篇真是句句都朗朗上口。”   谢则安眉心跳了跳。   姚清泽会拿到《三字经》,肯定是姚鼎言给他看的。难怪姚清泽那么不喜欢他,姚鼎言的教育方式肯定是经典的“你看别人家的孩子”!很不巧,他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蔡东说的小人难道和姚清泽有关?   蔡东不再说话,专心画画。蔡东字写得难看,画却还行,三两笔已经把吕宽的样貌画了出来。其实不用画全,直要把那两根眉毛画出来已经能认了。   蔡东提议画出来是想多留一点,好好过过眼瘾。   谢则安这几年拔高了不少,不再是少年时那一手可抱的小身板儿,可比之他这种乡野出身的粗人还是弱了一截。大概是脾气的关系,他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对谁都像像是多年的好友一样亲近。   蔡东明知道谢则安只是装得好,有那么一瞬间还是忍不住觉得他们确实是好朋友。他们见面时一个作的诗是“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一个作的诗是“馒头没馅嚼亦甜”,可不就是臭味相投的知己吗?   蔡东手中的笔一顿,把画像递给谢则安。   谢则安在蔡东画的时候已经认出来了。这人正是端王身边那个宽眉毛的人,叫吕宽。端王与他走得越来越近,吕宽忽然不辞而别。端王向赵崇昭坦白他母妃的事时,谢则安本想把吕宽的存在告诉赵崇昭,端王却为吕宽求情,说给吕宽一个机会让他重新开始。   吕宽一家是含冤而死,当年柳老临急断案,权衡之下还是选择判吕宽举家抄斩。吕宽是端王母亲救下的,让他从小跟在端王身边,端王学什么他就学什么,端王知道什么他就知道什么,端王母亲死后吕宽更是继承了端王母亲的意志,一心帮端王“重夺正统”。   端王的脾气确实如他多年的伪装一样,心中总存着点善意,对于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吕宽他向来颇为爱重,不忍吕宽因为这些年的“谋反”前科断了前程。   谢则安皱紧眉头。   他知道这个吕宽一定是个祸端,没想到这祸端这么快来到眼前。   谢则安和端王不同,一来他没和吕宽相处那么多年,二来他向来习惯先把事情往最坏的那方面想。吕宽比端王本人更野心勃勃,吕宽会离开端王无非是因为端王已经没有谋反之意,也就是说,端王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吕宽的目标是找一个更好的“主人”,利用对方来实现自己的野心。   蔡东明显是从姚清泽那边知道吕宽的,莫非吕宽和姚清泽搅合在一起了?   姚清泽应该没办法满足吕宽的野心才是,那吕宽的目标其实是——是姚鼎言!是新法!   谢则安眉头直跳,声音却很平静:“你见过他?”   蔡东哼笑:“这家伙喜欢藏头露尾,从来没和我们见过面,不过我知道撺掇我们去联系盐商的肯定是他。姚学士那脑袋,想不出这种阴险的计谋,那种在暗里躲惯了的人才会做什么事都透着龌龊的算计。”   谢则安讶异地看了蔡东一眼:“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蔡东说:“有些事你我都心知肚明。”他看了谢则安一眼,“我这人很简单的,贪财好色,做什么事都是图钱图享受,没有别的野心。有人把我当枪使、有人给了我财路又挡起来,我心里不痛快。越简单的人呢,表达自己不痛快的方式就越直接,比如我。我来是想告诉三郎你一声,他们好像料到了你会接手筹建行宫的事,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其实是想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来着。”   谢则安挑了挑眉:“你这是要把我当枪使?”   蔡东说:“哪里的话?我这不是和你同仇敌忾吗?你要是想对付他们的话,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开口,我保证帮忙。”   谢则安笑着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蔡东击掌一笑:“这话说得对头!”他又肆无忌惮地看了谢则安好几眼,“尤其是你还那么能来钱,要是什么时候从指缝里给我漏一点,我们的‘交情’会更深。”   蔡东这是决定要在他面前当个真小人了。   谢则安顿了顿,终究没把话说死:“也许将来会有机会。”      第155章      谢则安送走蔡东,叫戴石关注姚府的动向。   正是夏日炎炎,他额头渗出了细汗,倚在石柱边趁着午后的习习微风小歇。没一会儿,谢则安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谢则安睁眼一看,竟是谢小妹和谢小弟小步跑了过来,脸上都带着兴高采烈的笑意。   谢则安起身,伸手把朝自己扑来的谢小妹和谢小弟抱住。谢小妹到底已经成年,轻轻抱了一下就乖乖退开,谢小弟光明正大地霸占了谢则安,得意洋洋地朝谢小妹耀武扬威。   谢小妹哼了一声:“哥哥抱我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谢则安揉了揉谢小妹的脑袋:“都快成亲的人了,别整天和小弟争宠了。”   谢小妹:“不要,我就争,哥哥你一辈子都是我哥哥!”   谢则安看着一双在自己眼皮下长大的弟妹,心头有种淡淡的感动在蔓延。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在这个时代扎根了。有些事再怎么难他都要做——因为他有这么一双弟妹,即使他的弟弟妹妹终有一天会死去,他们的后代也会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谢则安没有什么高远的理想,他这颗心还是那么小,只想着能让一家上下都过上舒心日子。可这么一个小愿望,必须依托于国运的强盛,必须依托于谢家的安稳。   那么那些摆在面前的重重阻碍,他必须一一挪开。   谢则安和弟弟妹妹说完话,回到书房对着衣冠镜整理好官袍,取出一块压在箱底的玉佩系在腰间。即使将来会遗臭万年,他也不会放着大好的机会不把握,瞎讲究那什么狗屁原则。   他可不是在圣贤书下熏陶出来的好人啊。   谢则安对着镜子淡淡一笑,并没有立刻去忙正事。   他坐到桌前抬笔写了四个大字:不忘初心。   谢则安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快十年,字渐渐有些模样了。比之目前流行的“馆阁体”,他的字多了几分风流随性,不算一等一的好,但拿出去绝对能让人眼前一亮。他这次的字多少了几分俊丽,多了几分遒劲。   四个字写完,谢则安对身旁的戴石说:“戴石,帮我去把这四个字裱起来,挂在这间书房里。”   戴石喏然应是。   谢则安刚遣走戴石,有人来报说芸娘过来了。   谢则安起身相迎。   芸娘比谢则安年长四五岁,已经二十有三。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芸娘早就是老姑娘,可她沉迷各种技艺,即使有什么风言风语也传不到她耳里,单身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芸娘来找谢则安是因为张大义的船队回来了。这次他们走得并不远,只到达孟加拉湾,不过这已经是非常喜人的进展。再往前走,马上快到好望角。值得欣喜的是海外的状况没有谢则安想的那么复杂,至少船队经过的地方大部分只有少数土著聚居其上。   张大义带出来的人非常不客气,遇到土著都热情洋溢地推销商品,价格不是很贵,几百两黄金买个盘子就差不多了,盘子多实用呀,黄金他们又用不着,堆着长霉多不好。   谢则安:“……”   这年头无耻的人越来越多,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无耻之王的地位正遭受极大的威胁!   谢则安看着芸娘眼睛发亮,知道自己预料得不错,芸娘需要的几种材料都在这次航行中找到了。只要练一批人出来去把那些矿藏圈起来,不愁以后缺啥了。他笑着说:“等以后海军练好了,芸娘你也出去看看,可能有很多矿物是我们这边没有的。”   芸娘心动不已。可一想到谢则安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芸娘又敛起了心中的动摇,认认真真地说:“我不去。”   芸娘并没有信誓旦旦地表忠心,谢则安却明白了她话中之意。谢则安心中感动,面上带上了笑意:“当然不是现在去,现在你就算想走我也不会放你走。我说的是以后,”他望向壁上悬着的地图,“以后说不定我也会去外面走走。”   这还是谢则安第一次在他们面前透露自己对未来的计划,芸娘只觉眼前的灰霾一扫而空,再没有半分犹豫和担忧。   芸娘和戴石都是从谢则安还是一介白身时跟着谢则安的,他们对谢则安有着盲目的信任,尤其是芸娘,在她眼里谢则安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她的任何难题在谢则安这儿都能迎刃而解。   芸娘说:“好!”   谢则安又吩咐了芸娘几件事,才让芸娘回去。   这时天色已晚,谢则安顿了顿,吩咐徐婶不用准备他的饭,入宫找赵崇昭一起用膳。   赵崇昭见了谢则安当然欢喜不已,拉谢则安在自己身边坐下。张大德对他们之间的亲近早已习以为常,热络地为他们两个人布菜。   谢则安吃了七分饱,坐在一边等赵崇昭吃完。   赵崇昭一直关注着谢则安呢,哪里还吃得下,很快叫人把菜撤下了。赵崇昭拉着谢则安追问:“三郎,你这几天在忙什么?”   谢则安说:“我忙的事可多呢,哪数得过来。”他话锋一转,“不过有一件,确实要和你商量商量。”   赵崇昭两眼一亮:“什么事?”   谢则安说:“父皇在世前曾交代我办一件事,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大张旗鼓地搞,所以只好先小小地试了试水。”   赵崇昭来了兴致,眼巴巴地瞅着谢则安等他往下说。   谢则安笑了起来:“海运。”   赵崇昭睁大眼。他是最早认识谢则安的人,怎么会不清楚谢则安话里的含义,谢则安描绘的海外风情一直是他向往的,要不是清楚自己不可能扬帆出海,他早就叫人造大船出海玩儿去了。   赵崇昭抓紧谢则安的手:“三郎你说的是真的?”   谢则安说:“当然是真的。”他掏出芸娘带回来的航海图,上面已经圈了几个地方,“这些地方都是无主之地,有些地方已经发现了矿藏,可惜带去的人和工具都不够,只能先做好标记。”   赵崇昭说:“那我们赶紧派人过去!”   谢则安说:“没那么简单,海上航船风险大,路上可能有海盗,也可能碰上暴风雨,出海时必须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负责航行。到了海外,也不一定不会遇上危险。”   赵崇昭问:“三郎你的意思是?”   谢则安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训练一批正经的海军。”   赵崇昭豪迈地说:“建!当然得建!”   谢则安淡笑着说:“海军除了搞海运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他用手在地图上拟了一条航线,“从这里往上走,”谢则安指了指地图上的“鸡头”部分,“在这里着陆,可以变出一支奇兵,到时海陆包抄,包饺子一样把北狄包起来——北方这一大块迟早会是我们。”   赵崇昭从小最爱行军打仗,谢则安这么一提他已明了大半。他有点小激动,目光要多亮有多亮:“确实是这样!从这里冒出一批大庆士兵,吓都吓死他们。”   赵崇昭越想越兴奋,握着谢则安的手说:“这海军一定要搞出来!”   谢则安拉着赵崇昭坐下商量。赵崇昭热衷军事,做起计划来精神百倍,连负责的人选都定好了:“我觉得燕凛不错,他虽然年轻,但他是燕家人,应该能服众!海军不能用老将,必须用燕凛这种年轻一辈的,要不然会把它毁掉。”   谢则安看着赵崇昭神采飞扬的模样,有点心疼起这半大少年来。他拍拍赵崇昭的脑袋:“你平时太累了。其实你可以到东营那边走走,禁卫是从东营那边选出来的,那儿都是可信的人。”谢则安谆谆善诱,“你甚至可以自己练一支亲军,像汉时的羽林军。”   赵崇昭对上谢则安的目光,鼻头一酸。自从当上了皇帝,哪还有人这样为他想,他做什么事都不能畅快,心里永远憋得慌。谢则安这么一安慰,把他的委屈都安慰出来了,他张手抱紧谢则安说:“三郎,还好还有你。”   谢则安见赵崇昭眼眶都红了,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对赵崇昭兄妹,他其实都很愧疚的,他虽然想尽责地当个好丈夫、尽责地当个好朋友,可到头来他两边都伤得不轻。比如晏宁离世这两年他明明有很多办法可以宽慰赵崇昭,却始终离得远远的。   赵崇昭这句“还好还有你”,他受之有愧。   谢则安从不轻信赵崇昭的话,因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为赵崇昭做过什么。他一直相信爱是等价的,自己不付出、自己不争取,别人对自己的爱怎么可能从天而降。那种靠相貌、靠短暂的迷惑得来的迷恋,永远不可能长久。   谢则安笑着说:“燕凛要去练海军的话,把如柳也扔上船吧。那家伙计算了得,绝对能做到花最少的钱练出最好的海军。”   赵崇昭说:“就这么办!我这就叫人去把燕凛和秦如柳召进宫!”   谢则安说:“离宵禁还早得很,我们出宫走走吧,可以吓吓他们。”   这么好玩的事儿赵崇昭哪会反对,当下拉着谢则安去换衣服,带上张大德出了宫。燕府向来守备森严,可谢则安和赵崇昭是谁啊?当年他们没少混进燕家找燕凛出去胡混,谢则安上前一“刷脸”,门房已经高高兴兴地放行,还给谢则安指了燕凛的方位:“小官人在校场那边练剑呢!”   谢则安向门房道谢,拉着赵崇昭往里走,熟门熟路地摸到校场。还没走近,他的剑已经拔了出来,对赵崇昭说:“我去偷袭他,和他过两招,你先别现身。”   赵崇昭不答应:“我也要去偷袭!”   谢则安笑眯眯:“我偷袭和你偷袭有什么不同?”   赵崇昭当下把那点儿不乐意给忘了,喜滋滋地说:“也对。”   谢则安身轻如燕地跃入校场,从背后袭向正在舞剑的燕凛。燕凛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一个腾跃避开谢则安的袭击,翻身剑指谢则安。   谢则安向来善用巧劲,轻轻松松闪过,和燕凛你来我往地过起招来。等两个人都汗流浃背,谢则安连退几步,无耻地耍赖:“算了算了,这次让你赢好了。”   燕凛:“……”   这家伙还是这么不要脸。   谢则安见赵崇昭离得远,侧对着赵崇昭和燕凛说话:“你应该发现陛下也来了。”   燕凛点点头。   谢则安说:“你能不能表现出吃惊的样子让陛下开心开心?”   燕凛配合地扯出个震惊表情。   谢则安说:“略夸张,不过陛下肯定会信的,”他想了想,又补充一个更夸张的细节,“你还可以把手里的剑掉地上!”   燕凛:“……”      第156章      赵崇昭果然对燕凛的震惊深信不疑。一见着人,他又想起当年一起在东宫读书的悠闲日子。比起那时候,现在他过得苦闷多了,想到燕凛一个人在黑灯瞎火的校场练剑,赵崇昭脑补了很多。   大家都不容易啊!   赵崇昭没忘记自己的来意:“走,我们去找如柳吧!”   燕凛看了眼谢则安,抱着剑跟在赵崇昭身后出门。   秦如柳真的被吓到了。   秦老身体每况愈下,秦如柳这两年往外跑的次数都少了许多,一直伺奉在病床前。秦老本来还怨他“不务正业”,两年下来也慢慢被秦如柳的赤诚所感动,别人来了他都不见,平时只与秦如柳说说话。   这段时间下了几场雨,天气反复无常,秦如柳怕秦老撑不过去,搬了被褥守在秦老房中。听到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说赵崇昭在外边,秦如柳连忙从被褥里钻出来。别人都说他傻,明明和赵崇昭有同窗之谊却不往仕途上走,秦如柳却知道自己和赵崇昭之间的“情谊”比纸还薄。   当初第一次见面,赵崇昭还想杀他呢。   上回谢则安劝他远离京城,秦如柳听了,也照做了,日子过得清闲又舒心,要不是祖父病重,他简直有点乐不思蜀。秦如柳麻利地套上外套,正要往外走,秦老的声音忽然从床上传来:“如柳,谁来了?”   秦如柳没有隐瞒:“爷爷,是陛下和三郎他们来了。”   秦老心头一跳,说:“三郎?哪个三郎?”   秦如柳说:“是谢家的三郎还有燕凛,他们不知怎么一块过来了,爷爷你先歇着,我出去见他们。”   秦如柳匆匆往外走,并未注意到秦老神色已完全变了。秦老看着秦如柳消失的身影,朝左右吩咐道:“帮我穿好衣服,扶我到轮椅上。”   秦老虽卧病在床,府中却都是忠仆。这几年秦府失势、门庭冷落,该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哪个不是忠心耿耿的人?秦老一声令下,其他人再怎么犹豫还是依言照办。   秦老在别人帮忙下穿上正服,命人将自己往外推。轮椅的轮子辗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木纹洇湿了一片,地上的落花沾在上面,被一次又一次地压平,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   秦老看着黑黢黢的夜色,心头泛起一丝倦意。   他和阎王争命这么多年,已经快到极限,最后这几年他始终缠绵病榻,什么事都没做成。再看看膝下儿女,最出挑的竟是他最看不上眼的小儿子秦明德,其他的都是碌碌无为之辈,当不得大用。   孤注一掷想挡住姚鼎言的脚步,却只能眼看着姚鼎言一步步往前迈。   他撑这么多年,到底有没有半点意义?   秦老把手放在轮椅的扶手上,抚着那熟悉的纹路。忽然就想起了这椅子的由来,朝堂风云变幻,今天得意的,明天说不定就落魄了。“谢三郎”这个只算初入仕途,还未为人所知的半大少年,是不是真如孟元绍他们所说,将来能够一飞冲天?   秦老细思着谢则安现身京城以来的种种,不知不觉已到了赵崇昭所在的飞翼亭处。他抬眼看去,只见四人分坐亭中,赵崇昭虽坐在中间,四个人中心却隐隐往谢则安那边偏移。   这样的场景,秦老仿佛曾看过许多遍,仔细一想,竟与当年极为相像。那时他与那人是知己好友,曾经这样被那人带到圣德皇帝面前,也曾经看着那人将许多人引荐给圣德皇帝。   想到谢则安正住着那人的府邸,秦老抬头望向幽暗的天穹。   莫非这是冥冥中的定数?   秦老命人将自己推向亭中。   谢则安最先看见他,起身迎了上来:“秦太师,刚听如柳说您身体不太好,还想着去见见您。”   赵崇昭本来不太喜欢秦老,可谢则安语气恭敬,他也不好怠慢,站起来和谢则安一样尊称一声“秦太师”。   秦老说:“老朽身体不便,不能给陛下见礼,还请陛下恕罪。”   赵崇昭虽然混账,却也知道尊老爱幼的道理,赶紧对秦老再三问询,生怕他真的给自己行礼。谢则安永远是热场的人,他笑着说:“正好聊到秦老您呢,听说您年轻时去过南方海岸,我们都想知道那是什么光景。”   秦老说:“你倒是了解得多。”他还真加入了谈话,“那时候南方比如今更荒凉,不过我和当时最有名的一个人到了那边后,看着他一手把那边的海港建设起来。那时那人的号召力很大,无数商贾闻风而至,海港旁总是泊满商船,盛况空前。”   赵崇昭夸道:“那可真是个厉害人物!”   秦老说:“可惜后来大乱一起,一切又被打回原形。”他语带叹息,“依托于某个人的繁华,永远只是过眼烟云罢了。古来盛世之后必然逐渐走向衰落,原因就在于不是谁都能掌盛世之舵。就好比下一局棋,棋盘在桌上,自然是一目了然、成算在心;棋盘在十里之地,下起来便有些艰难了;棋盘在天下,难。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我们目极之地,能做的事太少。”   赵崇昭陷入沉思。   谢则安一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来下这盘棋?”话一出口,他便明白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这是皇权时代,哪一代的兴衰不是系于皇帝身上?秦老这话是明明白白的陷阱,等着他往里栽来着。   谢则安笑了起来,一副“我刚才什么都没说”的模样:“秦老这番话发人深省,我这种永远只会下一手臭棋的人听得头皮都有点发麻。”   赵崇昭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了,哈哈一笑:“三郎你下棋真的很臭,以前,以前——”他的笑敛了起来,“以前你和父皇舅舅他们下棋,每次都输得惨极了。”   秦老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则安一眼,淡淡地说:“人老了就是爱说胡话,污了陛下的耳。我有点乏了,先回去歇着,你们接着聊吧。”   秦如柳站起来说:“爷爷我送你回房。”   秦老摇头:“你在这里陪着陛下。”说完便向赵崇昭告退,命人将自己往回推。   夏季天气变得快,前几天还乌云密布,今夜却明月悬空,天色晴好得连星群都黯淡了。谢则安四人目送秦老离开,赵崇昭先开口:“如柳,你爷爷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   秦如柳说:“这几年爷爷想通了很多事,说话做事平和了许多。”   赵崇昭好奇:“以前他是怎么说话的?”   秦如柳说:“比如最后一句‘你在这里陪着陛下’,他会说成‘瓜娃子!送什么送?你送什么送!你爷爷我身体比铁还硬,用得着你送吗!留下来和陛下说说话,净说些没用的昏话!’”   赵崇昭:“……”   这更颠覆他对秦老的印象有没有!   赵崇昭兴致勃勃地问:“朝中那些大臣们都这样吗?在家完全不像上朝时那一本正经的模样?”   燕凛说:“当然,他们都是人,怎么可能永远那副模样。”   赵崇昭三人齐齐看向燕凛:“比如燕老将军?”   燕凛:“……”   在三道饱含期待的目光中,燕凛面不改色地编排起自己长辈:“我老爹的脾气挺表里如一,不过他有一个毛病,在家里吃完饭喜欢舔盘子。”他将燕老将军的怪癖娓娓道来,“据说是因为他小时候被踢出家门历练,饿得三餐不继,打那以后他每次吃完饭不舔一舔就觉得很不舒服。有了他这么个例子在,我和大哥他们外出历练才能把钱带上。我记得老爹送我们出门时两眼泪汪汪地说‘穷啥不能穷孩子啊’……”   赵崇昭哈哈大笑:“这话听着就辛酸!”   四人越聊越融洽,话题慢慢转到正事上。听到赵崇昭的安排,燕凛和秦如柳都十分欢喜,但秦如柳却有点犹豫:“我爷爷身体越来越差,我恐怕离不开。”   谢则安说:“我看秦老身边的仆人都忠心耿耿,秦老差遣起来如臂挥使。而且秦家你这一辈人丁颇旺,能侍奉在侧不止如柳你一个。尽孝并非一定要在眼前,尤其是对你爷爷来说,他所期望的并不是寸步不离守在病床前的孙儿。”   秦如柳想到从小到大秦老在自己身上倾注的期望,眼眶一涩。他知道谢则安说得对,秦老希望看到有人能扛起他没做完的事,希望秦家能再出那么几个才能出众的人。   不光为重振秦家,也为重昌国运。   只是为人儿孙的,在这种时候总希望常伴亲人左右。   谁知道这样的陪伴还能有多少回?   秦如柳犹豫不定。   谢则安也明白秦如柳的心情,宽慰说:“没关系,如柳你要是实在抽不开身,我再找别人去好了。”他看向赵崇昭,“说起这个,我倒是想到一件事,太医院那边的‘人体解剖’研究已经做得差不多,做过很多几次成功的缝合手术。这事儿听起来有点耸人听闻,陛下能不能批准他们搞搞宣传……当然了,宣传时不会把他们解剖过死囚尸体的事拿出去吓人。这本来是我怕我阿娘难产才找人去琢磨的,虽然阿娘生得顺利,这事也一直没落下。以后遇到难产的情况可以考虑‘剖腹产’,太医院已经派人把‘剖腹产’和其他生产要诀、婴儿护理方法一起教给各地的稳婆,坏就坏在一般人都不敢尝试,所以必须得宣传,大大滴宣传。”   赵崇昭说:“那有什么问题,三郎你决定就是。”   谢则安说:“还有一件事也和太医院有关,有句话叫病向浅中医,陛下应该听过吧?比如秦老当初会中风就是因为没有及时发现一些症状,做好相应的预防。我和太医院那边商量过了,想在每年或者每半年给朝廷官员还有在学的士子们做一次‘体检’。将来条件成熟了,还可以把‘体检’推广开去,普及到更多人身上。”   赵崇昭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他相信谢则安的决定:“没问题!”   谢则安不想赵崇昭就这么囫囵着答应,这看起来简直像自己在忽悠赵崇昭。他耐心解释:“这两件事,一件是为了提高出生率,一件是为了降低死亡率。几十年的战争和动乱对丁口的影响太大,我们现在缺人啊。”   这是谢则安以前从来没想象过的烦恼。   以前他只会嫌人多,哪会嫌人少?可如今看着那么多无主之地却没有人能派出去圈地盘,谢则安不开心啊不开心。   怪不得赵英能颁布类似于“强制结婚”“强制生子”的诏令——生得多,奖!到了年龄不肯嫁娶不肯生育,加税,加重税!不是赵英昏了头,而是人实在不够用啊!以前都夸寡妇守节棒棒哒,换到这儿来,官府会热情地挑选年轻力壮的汉子和寡妇再婚,榨取她们剩余的生育才能……   谢则安觉得怎么都不想出这种缺德主意,所以决定从生产和防疫两方面来保证人口增长。   谢则安这么一说,赵崇昭立刻懂了。他大掌一拍:“推广,必须推广!”   谢则安不知道赵崇昭到底懂了多少,却也只能当他真听明白了。他笑着说:“那这两件事交给我吧,我保证会办好。”   这一晚四个人都收获颇丰。   而这一晚过后,朝中很多大臣发现赵崇昭偶尔会穿着便服突然出现在他们家。有时也不让人通报,信步在人家家里溜达,遇上谁都聊上几句,问他们家官人平时啥样……   大臣们或惊骇莫名或受宠若惊,经常有人在下朝后朝赵崇昭哭着解释:“陛下,我脚真没那么臭啊……”“陛下,误会,都是误会啊……”   赵崇昭觉得这个皇帝当起来越来越有趣了!      第157章      朝廷中的风向莫名地变了点儿,表现不是很明显,但像春风一样到处吹开。赵崇昭以前横看竖看都觉得朝臣在挑自己刺,最近轮到他去挑别人刺了,心情简直不能更舒爽,看着上朝时那一张张老脸都倍觉亲切。   如今早朝时的议事过程有着从未有过的和气。   姚鼎言心情却不太好,他觉得赵崇昭现在不那么好忽悠了。以前赵崇昭只听他一个人的话,现在赵崇昭不仅听谢则安的话,偶尔还会笑哈哈地问起其他朝臣的意见,好像突然和他们熟稔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赵崇昭和朝臣的关系忽然大大拉近了,很多事情上甚至开始有了自己的意见。   听到近来的传言后,姚鼎言隐隐明白是谁在行动。谢则安是姚鼎言看着长大的,这家伙疲懒时他气得要命,这家伙突然积极起来,他还是气得要命。如果谢则安是为新法奔走,姚鼎言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偏偏谢则安的种种言行中明显流露出他对新法的质疑,并不愿意和他站在一起。   想到自己亲手教出这么个学生,反倒被这个学生处处限制,姚鼎言心里非常烦闷。   这个时候,姚清泽将吕宽带到了姚鼎言面前。   姚清泽最近表现得很好,以前的急进消失得无影无踪,做事稳妥无比。姚鼎言虽对这个儿子有些失望,却也不是完全不管不顾的,他早听说这是吕宽在旁劝导的功劳,对吕宽不由高看了几眼。   自己儿子有多自傲姚鼎言是最清楚的,能让他这个儿子言听计从的人绝不是简单之辈。   姚鼎言二话不说,答应与吕宽见面。   吕宽外貌特征十分明显,姚鼎言一眼认了出来:“你是那个吕家的人啊。”   吕宽毫不隐瞒:“对。”   吕宽的祖父当年与谢季禹的老师一同被请入京,也因为卷入谋逆风波一同被处决。其实当时并没有真正的证据,只是情况太危急,不得不杀了他们以平众愤。正是因为这一件事和当年圣德皇帝杀丞相稳局面的往事,不少有识之士对赵家皇室寒透了心。招揽时说再多大话有什么用?事到临头只会把你推出去挡枪。   傻子才会再信赵家人的话。   姚鼎言说:“当初吕家之案平反,你怎么没出现?”   吕宽淡笑着说:“先生怎么知道我没有出现?我当时一直在,一直看着柳家满门被流放南疆。”   姚鼎言面色一滞。他想到柳家,为了起用柳三思和柳慎行,他又向赵崇昭提出为柳家翻案。   如果说当年柳家出事和吕宽有关,吕宽接近姚清泽又有什么意图?   吕宽说:“我知道先生在担心什么,我并不在意您为柳家翻案的事。当年之仇,我已经亲手报了。只不过对朝廷我已失望至极,不想再踏入仕途,所以柳家被流放之后我没有现身。往日之吕宽,在旧事了结那天起早已死去,岂会再在意柳家人如何。”   姚鼎言赞道:“好心胸!”   吕宽说:“不及先生之万一。先生心系天下,不惧生前死后之名,一心为百姓谋福,实在让人钦佩!”   好话谁不喜欢听?而且这话说到了姚鼎言心坎上,也勾起了姚鼎言这么多年来无人理解自己的委屈。   姚鼎言当下坐下与吕宽聊了起来。   吕宽这段时间猛刷姚清泽的好感度,效果颇佳。要是谢则安这样与姚鼎言相谈甚欢,姚清泽一定嫉恨不已,换成吕宽,他不仅不会不高兴,心里头还有种“看你谢三郎还能得意多久”的快感,特别积极地加入对话,言谈之间对吕宽推崇备至。   谢则安当晚知道了吕宽与姚鼎言见面的事。   当时柳三思正在他家做客。柳慎行看着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实际上对亲情十分看重,上次柳三思打了他一巴掌,他还是好声好气地劝了柳三思一通。这一次柳三思上门,也是柳慎行带来的。   在那之前,柳三思已经找过谢季禹。柳三思是个好面子的人,这一次却豁出脸登门道歉。谢季禹一向念旧,柳三思一和他回想当年,谢季禹就心软了。心软归心软,谢季禹却没有擅作主张,而是提出让柳三思来找谢则安。   于是,柳三思托柳慎行为自己牵线。   柳三思到时,谢则安正在练箭。听到脚步声,谢则安搁下长弓,转身邀柳三思在一边坐下。   柳三思其实对谢则安的轻待有些不满,面上却极力忍耐。他笑着恭维:“三郎你的箭法越发精妙了。”   谢则安看着柳三思半饷,也笑了起来。他并没有接过话头,而是淡淡地问:“柳叔见过吕宽了吧?”   柳三思脸色一变。   谢则安说:“我想不明白,柳叔你怎么会答应和虎狼做交易。”   柳三思神色微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则安说:“吕宽这人野心很大,你和他凑一块只会是与虎谋皮,搭进去的比你得到的还多。”   对上谢则安了然的目光,柳三思的背脊已经被冷汗浸湿。   柳慎行霍然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柳三思。   谢则安说:“不要吃惊,你本性骄傲,这次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隐忍,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看着桌上的茶水,“吕宽做事还真是出人意料,你们两家本来是死仇,他却敢找上你。”   柳三思猛地望向谢则安:“什么意思?”   谢则安说:“照理说你不小了,应该不会对当初的事一无所知才是。当年你祖父亲自监斩了一位吕姓官员,吕姓官员的家人也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那一场大案中有一个小孩逃脱了,那小孩就是吕宽。他们家男丁有个特征,两条眉毛离得特别宽,非常好认。”他与柳三思对视,“吕宽就是是当初在你们家做事的徐婶认出来的。”   徐婶当初在柳府地位不低,柳三思和柳慎行几乎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听到徐婶两个字,柳三思怔立原地。   柳慎行说:“徐婶就在府中,哥哥你要是不信,可以和徐婶当面对质。”他深吸一口气,“我以为哥哥你真的想通了,没想到你会这样。”   柳三思抿紧唇,颓然地坐回椅上。   这一次,他又成了笑话,彻头彻尾的大笑话。既然吕宽和柳家有死仇,那吕宽对他许下的重利自然是假的,他为了那故意说来哄骗他的诱饵,又一次把柳慎行给他争取的机会往外推。   推得要多远有多远。   以谢季禹对他的了解,恐怕也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才让他来谢则安这边吧?如果他当场和谢季禹吵起来,翻脸走人,谢季禹反倒会相信他想改过;他忍下那口气,乖乖过来找谢则安,谢季禹不怀疑才奇怪。   柳三思叹了口气,据实以告:“他让我来接近你们,把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他。”   柳慎行到底还年轻,听到柳三思这话后涨红了脸,抡起拳头挥向柳三思。柳三思没有反抗,任由柳慎行把自己打翻在地。   柳慎行算是对柳三思失望透了,打了两拳后就收了手,咬牙说:“滚!你滚!当我没有和你说过任何话,你以后好自为之!”   柳三思坐在地上没有起来,他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与柳三思对视片刻,说道:“柳叔,你现在想的事应该和我想的事一样吧?”   柳三思说:“我也这么觉得。”   谢则安说:“柳叔与我到书房一叙?”   柳三思站了起来,神色多了几分坚定。   谢则安给了柳慎行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领柳三思走向书房。没走出多远,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眼前。   正是如今在谢府做管事的徐婶。   徐婶眼含泪光:“官人,你比以前瘦多了。”   柳三思唇抖了抖,说道:“徐婶,你在谢府过得很好。”这年头很多人——尤其是达官贵人家中儿女众多,对儿女的抚养并不上心,像柳三思他们有时和看着自己长大、时刻守在自己身边的仆人更为亲近。徐婶对柳三思、柳慎行而言非常重要,见了徐婶,柳三思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被击溃。   柳三思说:“我与三郎有正事要说,回头再与徐婶你说话。”   徐婶点点头,说:“我去给你们准备些茶点。”   谢则安引柳三思入内。吕宽可以出其不意地拉拢柳三思,他也可以将计就计,虽然吕宽绝不会让柳三思打入他们内部,不过他也不需要柳三思做这种事,柳三思只要“适时”地把这边的消息传给吕宽就可以了。   当然,吕宽生性多疑,绝不会全信。可正因为生性多疑,吕宽肯定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做出相应的反应。   很多时候怕的就是对手不作为。   什么都不做,把柄和证据都找不出来。只存在于脑海构思中的犯罪行为还不算犯罪,比如端王认真装闲王那么多年,虽然背地里谋划了不少事,可因为他做的事不仅没有害处,明面上看起来甚至还颇有益处,所以赵崇昭也根本拿他没办法。   柳三思这步棋,目前来说还没什么作用。不过埋棋什么的,为的从来都不是眼前。   为的是日后的全力一击。   谢则安淡笑起来。   如果吕宽是毒蛇,那他就要拔掉这毒蛇的牙齿。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他的风格,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第158章      双方都蓄而不发,朝中有了段相对宁静的日子。赵崇昭在接触过大半朝臣之后,慢慢有了自己的偏好,经常趁夜去那么几家散心,或者在他们值夜时过去闲谈,态度十分亲善,一来二去,不少朝臣对赵崇昭的态度和看法也悄然改观。   这是赵崇昭感觉最轻松的一段日子。   谢则安同样没闲着,他在百川书院组织学生们到各地县学、乡学“实习”。实习内容是向各地孩童教授新鲜出炉的《三字经》,教完一轮就算是完成“实习”,可以回京参加乡试。“实习”本来是姚鼎言革新科举的内容之一,不过那是在乡试之后、会试之前,而且内容不是当教书先生,而是佐理政务。   谢则安这个提议,在百川书院一石激起千层浪,早到了不小的反对。乡试资格也要由“实习”来决定的话,叫人怎么专心准备考试?   谢则安把每一个反对的声音都听在耳里。他还特意树了一张布告板,表示可以让士子们匿名发表意见,反对也好同意也好,都可以张贴出来给大伙看看。   第一天晚上过去,清早时反对那栏贴满了抗议的声音,甚至还有不少没有匿名的。还有人提出质疑,表示为什么是教《三字经》,分明是谢则安徇私行事。   谢则安正安然地与人饮茶。   坐在谢则安对面的是许久不见的国舅。方宝定和杨珣成亲后生了个大胖小子,国舅天天含饴弄孙,什么事都不管了。这次过来找谢则安,也是想讨谢则安给他弟造的那些玩具。   谢则安别的不行,有趣的东西却是信手拈来,别人想破脑壳都想不出来的主意他眨眼间就能说出口。为了宝贝外孙,国舅不得不厚着脸皮找上门。   谢则安为了百川书院的事要在这边待几天,国舅直接跟来了。   国舅看向围了一圈人的布告栏,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这种事怎么可能有人同意?”   同意那栏始终空空如也。   谢则安说:“不同意就不同意,有什么关系?”   国舅念头一转,露出明了的笑容:“原来你就是想他们吵起来,吵得越热闹越好。”   谢则安说:“舅舅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会那么想。”   这时一个士子挤开人群,往同意那边一站,张贴出一张大纸,上面洋洋洒洒地写明了自己的观点,语气里满是坚定不移的支持。这士子在百川书院似乎很有号召力,他一现身,陆续有几个人提笔写了起来,紧跟着那士子把文稿张贴到同意那一边。   这下更热闹了,一场笔辨正式绕着“该不该、要不要在乡试前去实习”展开。   到傍晚,战火烧出了百川书院,烧到了太学。太学大多是官员子弟,有不少都与谢则安交情甚深,一听百川书院那边闹开了,顿时向学政提出他们要去“实习”!今年才考完科举,再开考还得两年半呢,从现在就埋头苦读是想闷死在书堆里吗?果断要出去溜达溜达啊!   学政以前是徐君诚的学生,很快将太学士子的意愿传达给徐君诚。《三字经》是徐君诚亲自校阅的,一听闹出了这事儿,徐君诚立刻点了头。徐君诚和谢则安联名向赵崇昭提出“实习”的事,毫无阻碍地拿到了批文……   谢则安在百川书院消磨了几天,确定了主动愿意去的名单,连着太学学生的名单一同送上去,然后把人都召集到升平县那边的学校进行岗前培训。夏季正是农闲时期,这一年的差吏培训正巧也开始了,两批人中午坐一块吃饭,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交汇,只不过此时此刻的当事人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太学和百川书院最有进取心、思想最灵活的一批生员,并没有因为差吏没有功名而轻视他们——毕竟从踏进校门开始,他们的三观就一直在颠覆。   世界是圆的,他们生活在一个球上,大庆之外还有更广袤的大陆,比十几个大漠更为浩瀚……   造一个简单的滑轮就可以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轻松拉起比自己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东西,背一个简单的乘法表可以轻松应付无数复杂的计算……即使一直把这些东西当成“小道”,太学和百川学院的士子们还是目瞪口呆。不少人甚至觉得,这些差吏学的东西比自己学的更有趣!   这些东西恐怕连自己的长辈都不知道吧?   士子们除了听培训课之外都抓紧时间向来参加“在岗培训”的差吏们“偷师”。为了应付求知欲旺盛的士子们,差吏又不得不拼了命地消化自己刚学不久、还新鲜热辣的“新知识”。   双方都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两天用。   培训结束后,所有参与的人都兴致高昂,逮着人就问“你知道地球是圆的吗”……学政一度以为他们都疯了,满头大汗地去找徐君诚汇报。   徐君诚笑了起来:“三郎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唯恐天下不乱的谢则安下了步乱棋,泰然自若地进宫陪赵崇昭玩儿。   赵崇昭百思不得其解:“三郎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谢则安说:“没什么打算。记不记得秦老说的话?棋局在天下,下起来难上加难。我们两个人能做做事毕竟有限,所以我们应该培养一批和我们一起下棋的人。”   赵崇昭点点头。   谢则安说:“他们和我们年纪相仿,等他们成长起来,我们也正当壮年,有这么一批人在,我们什么事做不成?”   赵崇昭被谢则安说得热血沸腾,高兴地说:“有三郎你在身边,哪有做不成的事!”   谢则安说:“人会死,万物会更迭,只有一样东西不会死,只要还有人活着,它就可以延续下去。”他淡笑着望向赵崇昭,“思想,我们要传递开的是思想。像孔孟的道理,传承千载都不会断绝。想要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首先要做的事是开民智。在将来,我们会需要各式各样的人才,所以不管哪方面有才能的人我们都应该收揽过来。学校那边做的正是这样的事,但要想更多人选择往这些方向发挥他们的才能,首先要让士林里轻贱其他行业的风气扭转过来。这件事不是一天、一年或者十年能办成的,只能潜移默化地去改变——这些,都是我们要传递的思想之一。无论是对一阶层而言还是对一个国家而言,自视过高永远都是致命的。平等公正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个阶层,才能把祸患消弭于无形。”   赵崇昭听得懵懵懂懂。   谢则安说:“比如很多人看到差吏和看到读书人,态度截然不同。可在学校那边时他们穿着同样的‘校服’,操着同样的官话,坐在食堂里谁都看不出谁是士子谁是差吏,他们坐在一块相谈甚欢,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所没有的闪光点。这就是平等,不是指把财帛或权势平均分给每一个人,而是指教会自轻者自信,教会自傲者自谦。”   赵崇昭皱起眉头:“这好像很难。”   谢则安说:“是很难,这一分钱都不用花,但比要花钱的事更难办。有些东西在很多人的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这里扎根了几千年几百年,很难拔除。可能到几千年几百年后,它还是顽固地深扎在很多人的思想里。”   赵崇昭握紧谢则安的手:“三郎你会不会很辛苦?很辛苦的话就不要做了。”   谢则安说:“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们可能不会有后代,但小妹他们肯定会有,我希望他们的后代世世代代都能生活在安稳又强大的国家里。再说了,你也想要开创一个盛世的不是吗?”他朝赵崇昭微笑起来,“难道你的盛世不分我一份?”   赵崇昭被谢则安笑得心砰砰直跳,不管占有了谢则安多少回,他总觉得远远不够。他永远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谢则安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能让他脸红心跳喉咙发干。   赵崇昭说:“分,当然分。”他一把抱紧谢则安,想使劲地把谢则安揉进怀里,“三郎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赵崇昭像张白纸,别人在上面写什么就是什么。谢则安不在这几年,姚鼎言等人最得赵崇昭信任,姚鼎言已经把他洗脑得坚信“非变法不能强国”。   谢则安顿了顿,夸道:“其实你已经很支持。有件事我一直记得很清楚,当初姑姑向父皇要建女学,你非常吃惊——吃惊的原因在于你不知道女孩居然一直不能上学念书。这说明在你心里,男女是平等的。事实上不同行业、不同阶层的人,生下来也都是最最普通的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人人生而平等。”   赵崇昭沉默片刻,说道:“我做得还不够好。”他想起谢则安总是能和遇到的人相谈甚欢,哪还不明白这些想法在谢则安脑海里成型已久。他坦白地承认,“三郎你说的很多事我还做不到。”   谢则安笑着亲了他一口:“没什么,这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换了别人听到他这些荒谬的想法,没把他弄死已经很不错了。      第159章      又过了数日,朝会的安宁终于被打破了。   因为御史台有人站出来弹劾谢则安,说他怂恿赵崇昭大兴土木修建行宫,浪费财力物力人力。赵崇昭听完后当场发飙:“放屁!我早八百年已经叫人画好行宫设计图,和三郎有什么关系!”   皇帝这么不羁,其他人都暗暗抹了把汗。   御史台里的其他人没辙了,赵崇昭这是主动揽下罪名啊,他们这时候不站出来骂两句,以后哪还有脸挺直腰杆骂人。于是赵崇昭又被言官你一句我一句地用唾沫淹死了。   赵崇昭气得不轻,下朝后把谢则安留了下来。谢则安目睹了赵崇昭被围殴的整个过程,不得不感叹这时候皇室的作风实在淳朴,换了其他朝代,指不定一生气起来拉出去全砍了。   赵崇昭气归气,至少没动过把人弄死的念头。   谢则安说:“父皇当年够英明了,还不是经常被他们追着骂。”   赵崇昭咽不下这口气:“我建个行宫怎么了?又不用从国库出,我是用我的私库啊!”   谢则安却知道原因,因为蔡东和沈敬卿前段时间跑去找盐商“借钱”。盐商背后又站着不少朝廷官员,赵崇昭这是要从他们口袋里掏钱啊!你说他们能不反对吗?这次是行宫,下次是什么?这事儿必须得阻止啊!   谢则安说:“私库的钱恐怕不太够吧?”   赵崇昭说:“是不太够,所以我叫蔡东他们想想办法。”他唉声叹气,“私库这么穷,难怪当年父皇整天骂我,没钱确实愁人啊。”   谢则安说:“钱倒是容易,交给我来办就好。”   谢则安让张大义召集京中的商贾。谢则安的面子比蔡东和沈敬卿大,一听是他邀请,来的人可不少。谢则安出现时大部分人都站了起来,迎上前向谢则安问好:“谢大官人!”   一群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围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喊“大官人”,画面实在有些古怪。谢则安暗笑在心,面上却礼貌地和所有人点头致意。他含笑落座:“这次请大家来,是来找大家要钱的。”   这话说得太直白,所有人都愣住了。   谢则安说:“听说诸位飞黄腾达后大多不忘乡里,总会回去建桥修路,如此胸怀实在叫人钦佩。”   建桥修路那点儿小心思,在座的人都明了的。商贾地位低下,日常的穿衣乘车建宅都得按着规格来,即使兜里的钱比农户要多得多,依然会被人瞧不起。他们为了能在祖庙中享有更高的地位,大多会掏钱回家乡修路造桥,期望乡里能看在这功德的份上稍微把他们看高一些。   谢则安说的什么胸怀,自然是不存在的。   能在京城混出头的哪有什么简单人物?经谢则安这么一提点,他们马上明白过来:这次修行宫是好机会,大大的好机会,比回家修十条八条桥更有用!这可是给皇帝修行宫啊,说出去面上多有光彩,回乡后要是有人敢再轻视自己,随时都能把修行宫的事搬出来砸他们一脸。   问题是,皇帝肯给自己拿修行宫的人出去炫耀吗?要知道上回那两个无耻小人可是口口声声要向他们“借”。开玩笑,这个“借”有可能还吗?白白花了钱不说,还惹得一身腥。   众人心里都有疑虑。   张大义笑了起来:“三郎待我如何,大家应该都能是有目共睹的。在与三郎相识之前,我只是一介小商户,如今的话,我也不怕说大话,连朝中许多人都对我礼遇有加。我手下甚至还管着不少有科举出身的正经官员……”   张大义这可不是大话。农业合作社那边有一半人是朝廷派来的,张大义作为农业合作社的最高负责人,可不就管着一批“官员”嘛。官位虽小,那也是真正的“官”。这种事谁敢想象?可它就是发生了,理直气壮地发生了,没有半个人跳出来说这不对。   有张大义这个先例在,许多人看向谢则安的目光都开始发亮。   谢则安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群渴望改变自己地位的人。只是真正面对这样的一群人时,他反倒不能像在赵崇昭面前那样说出“人人生而平等”的话。对着被枷锁锁住大半辈子的人,这种呼吁不会是振聋发聩的金玉良言,只会被当成瞎说的大胡话。   谢则安说:“路得一步步走,人人都想像张大哥一样当然不可能,不过机会多得很。”他微笑起来,“这次修行宫,我会亲自写一篇咏赋,到时刻在石墙上供人阅览。明人不说暗话,我们都按生意场上的规矩来,谁要是愿意出钱,名字可以刻在赋后;谁出的钱越多,谁的名字越靠前。”   谢则安这话传出去肯定又要被骂“有辱斯文”,在座的人却浑然不觉,只觉得满心雀跃。他们煞费心思讨好官员,把转来的钱送去一大半,得到了什么?要不是这回的“借钱”会把那些家伙的肉都给割了,那些家伙恐怕根本不会维护他们。   那些家伙会像谢则安喊张大义“张大哥”一样,稍微把他们当人看吗?   人是不能比较的,一比较,顿觉自己做啥都没劲,比不上人家的万分之一。   谢则安见人心可用,又鼓动了几句,把剩下的事都交给张大义去处理。事实上只想修行宫的话,张大义完全可以一手包揽。这几年张大义在夹缝中挣扎着撑了过来,腰包越来越鼓,别说一座行宫,十座他都能修。但一家独大可不是什么好事,树大招风,指不定哪天张大义会被人当肥羊给宰了。   有钱大家赚,有名大家分,才能携手共创美好未来嘛。   要不然炮火来了,谁和自己一起顶?   没过几天,张大义传来消息:不仅钱凑齐了,人手都齐了。   暗暗绑了一批人上船,谢则安心情愉快。把商人们的意思修饰修饰,整了封折子在朝会上念了出来,措辞十分之优美,内容十分之无耻,大意如下:“哎哟现在日子过得好啊,人民群众都非常热情,感于皇恩浩荡,主动提出为陛下修建行宫。不单是行宫,连带附近那十里八里的路都有人包揽了,还有好些人想在附近的河上修上十条八条桥,表示这种畅达的交通才配得上行宫的恢弘壮美……”   众人:“……”   谢则安功力了得,面不改色地当着所有人面把辞藻华美、对仗工整的歌功颂德内容念完,脸上写满“吾皇英明吾皇神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诚挚。   秦明德、耿洵等人脸都绿了。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谁不知道他刚找过那些人?不用想都知道他用的肯定是威逼利诱那一套,明晃晃地逼得人家掏钱了,一转头居然成了“大伙生活好觉悟高都是皇帝圣明的功劳啊”,马屁还能拍得更无耻点吗!   钱力人力都被“热心百姓”都出了,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赵崇昭心里舒爽不已,看着那些一本正经的言官吃瘪实在太过瘾了!   赵崇昭照例把谢则安留下,问谢则安是怎么办到的。谢则安并不隐瞒,把自己的话都复述了一遍。   赵崇昭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居然可以打动那么多人、让他们主动掏出那么一大笔钱。   谢则安说:“商人经营到某个层次,眼界打开了,钱帛赚够了,他们心里会渐渐生出一些渴望,比如希望能像官员那样衣锦着绯,比如希望能像王侯那样坐着敞亮的大马车,比如希望能在乡里面前吐气扬眉。所以话不在多,说到他们心坎上就成了。”   赵崇昭点点头。   可一想到本来是他想给谢则安建的行宫,到头来却要谢则安去顶言官的炮火,赵崇昭兴奋的心情被浇熄了大半。   赵崇昭搂紧谢则安:“三郎,你这段时间都这么忙,很久没在宫里过夜了。”他把下巴搁在谢则安颈边,“我好想你。”   谢则安:“……”   天天见,想什么?   谢则安稍稍挪开一点,转头对上赵崇昭赤裸裸的目光。他温言劝抚:“实在受不了了,自己撸撸。”   赵崇昭:“……”   赵崇昭哪会听谢则安的?他使劲把谢则安抱得更紧,怎么都不撒手。谢则安现在什么都不瞒着他,他心里反而更没底。无论遇上什么难题,谢则安总能轻松化解,他什么都帮不上忙。   赵崇昭亲上谢则安的唇,亲得极狠,仿佛非得证明什么不可。   那种溢满心头的彷徨、焦虑、不安,明明白白地传达给了谢则安。   谢则安闭上眼,任由赵崇昭在自己唇舌间逞凶。   赵崇昭却并不满足,他伸手脱起了谢则安的官袍。绯红色的外袍被轻易解开,谢则安睁大眼,喝止:“赵崇昭,你差不多一点!”   赵崇昭一腿半跪在地,一腿抵在谢则安双腿之间,双手紧紧环着谢则安的腰,整个人前倾,死死地将谢则安压在椅子上。   他沿着半解的衣襟狠狠吻咬一圈,才抬起头亲吻谢则安因吃痛和不满而皱起的眉头:“三郎,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你才会完完全全属于我。”   谢则安微顿。   赵崇昭从小要什么有什么,哪曾这么患得患失过。他这辈子最委屈的事,也不过是被赵英多骂了几次……   可他们之间纠缠得太深,起起落落的分合经历过那么多回,真真假假的话说过那么多次,“信任”对他们来说实在有点奢侈。   不但他很难相信赵崇昭的话,赵崇昭也很难相信他的话。   谢则安说:“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属于你。”他睁开眼看着赵崇昭,“就像你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属于我一样。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好得几乎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赵崇昭把头埋进他颈边:“可是还不够,我赶不上你,三郎我赶不上你。”   谢则安说:“怎么会赶不上,”他顿了顿,“别说你现在已经是我最坚实的后盾,就算你真的赶不上,我也会等你一起走。”   赵崇昭安静下来。   谢则安说:“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能理解我、支持我的人,即使有时候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做某件事,你也会不留余力地和我一起去完成。”他稍稍退开,与赵崇昭对视,“是这样的吧?”   赵崇昭毫不犹豫地说:“对!”   谢则安说:“所以不要说什么你没有用,只要你一直和我站在一起就等于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换成别人,他们能做到吗?至于做事行不行,当皇帝本来就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你只要会用人就行了。”他笑了起来,“最近你不是觉得轻松多了吗?”   赵崇昭直点头。   他确实轻松多了,因为感觉能帮自己做事的人越来越多。以前没了解过朝臣,有什么事都是征询姚鼎言的意见,省事是省事,却没什么趣味,如今接触的朝臣多了,便发现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面貌,每个人处理事情也有不同的方法,十分有趣。   一段时间下来,他学到了许多东西。明明做的事多了,心里却比以前要轻松得多,因为他遇到事情已经能脱口指派某个人去处理,再也不会一筹莫展。   赵崇昭眼前豁然开朗:“我明白三郎你的意思了!”   谢则安嘉许般亲了赵崇昭一口。   这哪能满足赵崇昭?他心花怒放,得寸进尺地说:“三郎,我们到寝殿那边去吧!”   “……滚!(ノ`Д)ノ”      第160章      谢则安忙,其他人也没闲着。   吕宽忽然在京城声名鹊起。   因为姚鼎言说了一句:“吕宽,我之颜回者也。”   颜回,孔子最喜欢的学生,人称小圣人。姚鼎言在士林的地位一直非常高,这话一出,一众哗然,纷纷打听起吕宽是何许人也。   姚鼎言的话很快传到赵崇昭耳中。见到姚鼎言时,赵崇昭兴致盎然地问:“听说姚卿找到了颜回。”   姚鼎言这段时间与吕宽越走越近,已经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以前他觉得谢则安能懂他,所以始终对谢则安另眼相看;现在他觉得谢则安根本不懂他,吕宽才是最明白他的人。   听到赵崇昭发问,姚鼎言将吕宽的来历娓娓道来,最后猛夸了吕宽一通。   赵崇昭来了兴趣,和姚鼎言约好处理完政务一起去他们家走走,见见这个吕宽。   姚鼎言自然一口答应。   赵崇昭与吕宽的见面非常顺利,吕宽向来擅于察言观色,哄得赵崇昭非常开心。谢则安最近忙着带太学、百川书院的人去“实习”,一时半会儿闲不下来,赵崇昭只能自己找乐子。   吕宽和朝中其他人不大相同,说话总能说到赵崇昭心坎上,赵崇昭一下子喜欢上他了,没事儿就往姚府跑。姚清泽沾了吕宽的光,见到赵崇昭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不出几日,赵崇昭便命人把姚清泽安排在御书房当值。   姚清泽对吕宽更为看重,平日里总以兄长之礼待之。   吕宽正式打入姚清泽的“小圈子”里。他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了解姚清泽“小圈子”里的人,他最先注意上的是“蔡阳”。沈敬卿是姚清泽的大舅哥,心胸狭隘,不堪大用,吕宽对他没什么指望,准备好好供着别让他惹祸。   这个“蔡阳”却不一样,“蔡阳”是有正经功名在身的举人,又以蹴鞠为由头和赵崇昭搭上了线,怎么看都是一颗好棋子。   只不过这“蔡阳”看起来总有点古怪,别人当上举人后都忙着准备科举,他却晃晃悠悠好些年,光顾着经营蹴鞠社那一块。   吕宽找了个由头和“蔡阳”单独聊天:“蔡兄不准备参加科举了?”   此“蔡阳”当然不是吕宽以为的蔡阳,他是蔡东,流氓地痞出身,大字不识几个,参加科举不是找死吗?他现在开始看书了,不过懒得自己看,都叫些长相姣好的美少年给自己念。至于自己对着美少年能把持多久,听进多少,蔡东从不强求。   蔡东说:“科举太难了,我不愿和人去挤这道难走的独木桥。世上宽敞的大道有千千万,何必只盯着科举不放。”   吕宽说:“蔡兄好胸怀。不过世上大道千千万,最好走的还是士人这条道。你能有个进士出身的话,许多事都会迎刃而解。”   蔡东挑挑眉,“哦”地一声,应道:“这道理我也懂,可惜我才疏学浅,去科举只会自取其辱罢了。”   吕宽暗示说:“姚参政正是用人之际,你若是真想出头,大可现在开始准备。”他笑了起来,“你的能耐大家都看在眼里,相信你日后一定能为姚参政排忧解难。”   面对吕宽抛出的橄榄枝,蔡东可不会高尚到一口拒绝,他确认般问道:“即使我的文章写得再糟糕都可以吗?”   吕宽说:“也不能太糟糕,不过不用担心,到时我会给你‘出主意’。”   蔡东与吕宽对视一眼,顿生知己之感:这家伙多卑鄙、多龌龊、多没下限啊!太棒了!这么巧我也是!   蔡东笑着与吕宽分别。   水越来越浑了。   蔡东想到还在外头忙活的谢则安,提笔给谢则安写了封信,告诉他京城已经失火,再不回来赵崇昭很快又会让人给哄走。   谢则安收到蔡东的信时有些意外。   蔡东这家伙突然这么助人为乐,实在让他看不透。京城的变化在他意料之中,他会离京正是想引蛇出洞,让吕宽行动起来。这不,他离开没多久,吕宽转暗为明了。   躲在暗处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走到明处之后,他们做事反而会处处制肘。   徐君诚他们可不是眼瞎的。   谢则安把蔡东的信烧毁,启程回京。已经入秋了,官道沿途秋色缤纷,满山满野都金灿灿一片。谢则安骑行入城,慢了下来。   谢则安走到御书房外时,里面传来赵崇昭爽朗的笑声。他从窗外望去,只见赵崇昭与姚清泽相谈甚欢,仿佛在聊什么非常有趣的话题。   谢则安一怔,不知怎地想到赵崇昭在自己面前已经许久不曾这样轻松地笑过了。   谢则安见守在门外的内侍想要通报,顿了顿,朝他们摇摇头。他说道:“先别通报了,我去政事堂那边一趟,回头再过来。”   内侍与谢则安相熟,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谢则安转道政事堂,与徐君诚汇报这次“实习”的情况。   徐君诚没有接话,而是面带忧色地问:“你倒是轻松,说走就走。这次你离京这么久,知道陛下与吕宽几人越走越近的事吗?”   谢则安说:“我知道。”他笑了笑,“他们比较会哄人开心,有他们在陛下身边也不错。”   徐君诚看了他一眼:“亲小人远贤臣的后果,三郎你应该清楚吧?”   谢则安说:“陛下疏远您了吗?疏远朝中其他大臣了吗?”   徐君诚语塞。   谢则安说:“陛下心中自有秤杆,用来逗乐的人只会用来逗乐,应该不会听他们的话做出什么离谱的事。”   徐君诚说:“你很信任陛下。”他摇摇头,否决了谢则安的想法,“可你忘了吗?陛下他这人最容易被人煽动,即使现在陛下不会听信他们的话做点什么,以后呢?你对自己、对陛下有信心是好事,可这信心也不能太盲目。”   想到赵崇昭与姚清泽谈笑风生的画面,谢则安静默下来。   他一向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清醒,可徐君诚这么一点明,他又发觉自己根本没清醒过。赵崇昭是怎么样的人?他应该要比任何人看得更清楚才是。他哄一哄,赵崇昭可以相信他的任何话,其他人要是也哄一哄,赵崇昭也可以相信他们的任何话。   谢则安说:“陛下还小。”他微顿,“多接触一下其他人也挺好。”   徐君诚说:“你的眉头可不是这么说的。”   谢则安:“……”   徐君诚说:“你与陛下同龄,怎么不见你和那样的人结交?”   谢则安说:“清泽兄少有才名,才华不差。吕宽也是,能得姚先生一句‘我之颜回’,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若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说不定也会与他们交个朋友。陛下不是我们,他不需要选择哪一‘道’,如果我们一直帮他筛选出他能接触的人,那他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只会成为任由我们摆布的傀儡——我想先生您想要的应该不是那样的局面。”   徐君诚沉默片刻,说道:“三郎,你有时候挺固执的。”   谁不知道那样不对?可谁都想要赵崇昭信任自己——甚至只信任自己。谢则安这样的想法在很多人看来其实有点愚蠢:他明明有机会让赵崇昭对他言听计从,却还想赵崇昭学着自己去筛别周围的人。   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   所以徐君诚说他有时候挺固执。   谢则安微微苦笑。他也知道怎么做对自己好处最大,可有些东西不知不觉间已渗入血脉、透进骨髓,即使他想改也改不来。两世的经历造就了“谢则安”这个人,即使是他本人,有时也对自己骨子里的顽固莫可奈何。   谢则安见完徐君诚,又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徐延年。徐延年还是那白白胖胖的模样,见了谢则安,他露出和气的笑容:“谢少卿回来了?太常寺正好要忙起来了。”   徐延年给谢则安交待起接下来要办的事。   这一年的秋祭要做大祭,添进了狩猎这一项,赵崇昭闷了那么久,是时候出去放放风了。太常寺负责的是祭祀事宜,秋狩的安排也在他们的职责范围内,徐延年干脆利落地把这件事交给了谢则安。   一见面就被扔了个新任务,谢则安只能回太常寺那边找人商量。   这一商量,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谢则安正要与其他人一起离开,一个高大的人影忽然出现在门外。   其他人意见来人,诚惶诚恐地说:“见过陛下。”   谢则安一呆,发现自己忙得忘记去找赵崇昭了。他也说了句:“见过陛下。”   赵崇昭微微颔首,和其他人简单地聊了几句,打发他们离开,一语不发地牵着谢则安往寝宫那边走。   谢则安挣脱无果,只能说:“陛下,先放开我。”   赵崇昭变本加厉地抓得更紧。   谢则安自知理亏,只能由得赵崇昭胡来。   等到了寝殿内,赵崇昭砰地关上门,将谢则安抵在门板上,重重地亲了上去。   谢则安顺从地迎合赵崇昭的索求。   赵崇昭亲够了,整个人倾身向前,压在谢则安身上兴师问罪:“三郎,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离开这么久,知不知道我多想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这么想你,你却只顾着和别人谈笑风生——”   谢则安解释:“我和他们在商量秋狩的事。”   赵崇昭蛮横地说:“我不管,反正你明天别想下床了,我不会让你有力气下床。”   谢则安:“……”   这家伙根本只是在找借口拉他纵欲吧?      第161章      赵崇昭的躁动有些不寻常。   谢则安在赵崇昭入睡后正在看,看着赵崇昭的侧脸。   即使是在睡梦中,赵崇昭依然眉头紧拧,仿佛遇到了什么既为难又痛苦的事。   谢则安盯着赵崇昭到大半夜才闭上眼,可天还没亮,他又醒了过来。   身体像被车轮碾过一样,浑身都在发疼,不过谢则安向来不太在意这种小事,站起来停顿片刻,脚步就变得稳健起来。   趁着赵崇昭还没醒,谢则安穿好衣服推开窗。   窗外正下着雨,天色晦暗不明。恰是初秋时节,滴滴答答的雨打在秋叶上,总像在招呼它们赶快离枝。   谢则安静静站在窗前。   如果他是个真正的少年,那么在见到赵崇昭和姚清泽聊得那么开心时反应绝不会那么平静。他应该和赵崇昭昨晚那样,理直气壮地逮着他兴师问罪。只是这些本应理所当然的小情小意,好像早就从他骨子里抽离。   赵崇昭会这么惶急,无非是因为没能从他这里得到真正的回应。   但是,真正的回应该是怎么样的?   谢则安两世走来,有人教过他什么是责任,有人教过他什么是原则,有人教过他什么是道义……唯独情之一字,没有任何人给过他任何教导。不被期待的出生、不被认同的偏执、不被接纳的悔过——前生每走一步,好像都是为了给他最深最痛的教训。那一切结束后他睁眼醒来,成为了“谢三郎”,很快随着身份谜团卷入了无数风波之中。   他不怕惹上麻烦,什么事儿都敢做,巴不得把事情闹得更大一点——因为他必须努力扎根在这个世界。只有做得够使劲,做得够出格,他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才够深。   一缕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孤魂除了这样做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不去害怕、不去畏惧一个完全陌生——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   而李氏、谢小妹、谢大郎、晏宁、赵崇昭……他们这些人之于他,又是怎么样的存在?他口口声声说为他们好、为他们着想,心里真正想的又是什么?   谢则安垂下眼睫。   虚伪像是已经融入他的血骨,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他都不忘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他想拥有他们对他的感情,却不曾付出半点真心。   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   到底怎么才算真正的回应?   谢则安会的东西很多,唯独这一个问题,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找出答案。   谢则安闭上眼片刻,从秘道离开了赵崇昭的寝殿。   谢则安前脚一走,赵崇昭立刻睁开了眼。赵崇昭睁大眼看着屋梁,心里塞满了谢则安站在窗前的身影。谢则安不快活,谢则安在他身边一点都不快活,即使做过最亲密的事,谢则安依然离他非常远,远得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吕宽是凉州那边过来的。吕宽告诉他的东西,比之谢则安告诉他的要多得多。吕宽越是推崇谢则安,赵崇昭心里越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谢则安已经做过那么多事。   谢则安所谓的开诚布公,不过又是在哄他而已,在谢则安面前他依然什么都帮不上忙。   吕宽说得对,他应该认真地做点事,只有亲自去做了,才会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才会知道自己相差多远。要是一直靠谢则安一点一点地教,他永远都赶不上谢则安。   赵崇昭很快下定了决心。   “新党”沉寂多时,终于又迎来一次狂欢。   制置三司条例司成立了!赵崇昭决定马上推行市易法。   《市易法》的内容很简单:官府用统一的价格收购市面上的商品,再由官府按供需统一定价发售。姚鼎言的初衷非常好:“通有无,权贵贱,以平物价,所以抑兼并也。”简单来说,就是想用《市易法》来限制商人对经济、对市场的垄断,平抑物价、调剂供求。   更重要的是,官府通过统一定价,可以从中获得巨大的利益。   所以《市易法》就是将商贾垄断捞钱变成官府垄断捞钱的一个工具。   赵崇昭这次非常坚定,连徐君诚站出来力劝他都不曾动摇。   谢则安品阶低,朝会上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他站在百官最末,沉静地听着赵崇昭力排众议坚定支持新法。   这件事,赵崇昭没有和他提过。   制置三司条例司一成立,户部的权几乎全被分走了。下朝后谢季禹让谢则安回家一趟,一家人坐下吃了顿饭。末了谢季禹才问:“三郎你和陛下那么要好,怎么不劝着点?”   谢则安说:“陛下根本没和我商量过。”   谢季禹静默下来。   谢季禹是户部尚书,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等于把他架空了。他本不太在意官位高低,可他如今挑起了潼川谢家的担子,赵崇昭这么做实在太突然……   谢则安正要说话,忽听有人急匆匆来报:“官人,不好了,老太爷昏倒了!”   谢季禹吓了一跳,赶紧和谢则安一起过去。谢老太爷年事已高,身体越发不好,这两年连出门的次数都少了,突然昏倒可不是什么好事。   谢则安给家里留了个医术高超的大夫,如今那大夫正好守在外间,面色不太好。   情况显然很不乐观。   到晚上谢老太爷还没醒来,谢季禹想到户部已成毫无实权的空壳,索性“请假”回家守在谢老太爷左右。当爹的都这样了,谢则安哪能跟没事人似的继续去当值,当下也和谢季禹一起告假。   外面关于新法的讨论烧得如火如荼,谢季禹和谢则安却把门一关,叹着气琢磨起潼川谢家下一步该怎么走。   仕途自然是要有人去走的,可如今看来,他们已经彻底被“新党”排斥在外,即使潼川谢家再有人入朝,处境不会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赵崇昭与谢家亲厚是一回事,赵崇昭会怎么做事又是另一回事,想靠那点儿“亲厚”来维系潼川谢家的荣光恐怕不容易。   谢则安说:“要是老太爷真的不行了,我们都要去官守孝三年。三年后再回朝,黄花菜都凉了。”   谢季禹眉头微皱,说道:“老太爷会没事的。”   谢则安说:“没事自然最好,但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谢季禹点点头。他说道:“如果实在劝不住陛下,我们暂时不掺和进去说不定也是好事。”他面色微沉,“三郎你记得秦老和你姚先生最后一次交锋吗?那时候你不在京城,不过应该也有所耳闻。”   谢则安说:“当时有一大批人被贬离京城,很多至今都没回来。”   谢季禹说:“陛下主意已定,我们再反对无疑是螳臂当车。我们又已经让你姚先生心生嫌隙,一旦起了矛盾,你姚先生可不会对你留情。”他叹了口气,“更别说你和‘新党’那边的人有不小的矛盾……所以即使真的要守孝三年也是好事一桩,至少可以避祸。”   谢则安沉默下来。   前些时候,他还与赵崇昭侃侃而谈,说什么“共创盛世”。现在却得考虑起“避祸”来,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话果然一点都没错。   谢则安说:“还是希望老太爷没事。”   天不如人愿,谢老太爷第二天晚上转醒,对谢季禹和谢则安交待了一番,阖然长逝。   谢季禹和谢则安商量过后,一同上表请求丁忧。   赵崇昭看到奏疏后气得砸了书房里一大半东西。   谢则安又要走,谢则安要去潼川守孝三年,那可是三年,三年!谢季禹只隔了一重,丁忧还有理,谢则安可是谢家的第四代了,严格来说是不需要去官的,谢则安这么上表是存了什么心思?   赵崇昭恶狠狠地驳回谢则安的折子,遣人去将谢则安找过来。   自从赵崇昭决心推行《市易法》以后,他们默契地暂时避开对方,已经好些天没单独见过面。赵崇昭隐隐猜出谢则安应该在生闷气,气他没和他商量。可他既然想自己做成点事儿,哪能事事都和谢则安通气?赵崇昭乖乖装好宝宝几天,准备等谢则安气消了再好好哄哄,没想到还没等到谢则安气消,却等到了这样的奏疏。   又走!又走!已经走过三年,现在又想走三年!   赵崇昭见到谢则安后用力把奏疏往谢则安面前一砸:“想都别想!三郎,你想都别想离开京城!”   谢则安眉头猛跳。   见赵崇昭眉间满是暴戾和愤怒,谢则安微微一顿,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没想着要走。”他好言劝慰,“士林重孝,不管我是不是真的要丁忧,姿态都得做足了才行。”   赵崇昭一愣。   谢则安捡起被赵崇昭扔到自己脚边的折子,上前摆回赵崇昭跟前:“你生什么气?你找个理由把它驳回,我不就可以不用走了?”   赵崇昭不蠢,马上想通了其中关节。他喜笑颜开:“还是三郎你想得周全!我这就把你这丁忧申请驳回!”   谢则安看着赵崇昭兴高采烈的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这一次,果然太托大了。   要不是他太盲信自己对赵崇昭的影响力,也不会让吕宽几人趁虚而入。姚鼎言向来知机,逮着了这次机会哪还会停下来。   新法正式拉开帷幕。      第162章      谢则安没有回潼川,谢季禹领着李氏回去了。   本来谢小妹快要和赵昂完婚,谢老太爷一去,婚事又被耽搁下来。谢小妹倒是很看得开:“我还小嘛。”   赵昂心情不太好。照这个时代的婚嫁年龄来看,他和谢小妹早就算是“晚婚”了,偏偏谢则安说年纪太小不适合,一直拖到谢小妹十六岁才勉强点头。这次一耽搁,他们要成亲时都快二十了!   赵昂强打起精神给谢小妹一行人送行。   秋日晴好,留客廊十分热闹。谢季禹等人远走之后,气氛却有些凝滞。   谢则安见赵昂默然不语,拍拍赵昂的肩膀,低声说:“是我不好。”时势变化不定,变数太多,赵昂和谢小妹的婚事虽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却也不一定不会生变。   赵昂不开心归不开心,但他绝对不想谢则安误会他的决心。他坚定地对谢则安说:“没关系,别说三年,三十年我都能等。”   谢则安一怔,淡淡地笑了起来:“你要不是这样的人,我怎么放心把小妹交给你。”   这世上,毕竟还是有很多东西是可以相信的。   赵昂面带忧心:“我比较担心《市易法》。”他望向谢则安,“真的不会出乱子吗?无权无势的商人把控市价有时都会弄得民不聊生,由官府去做的话,谁能保证每个地方的官员都没有私心?”   赵昂经常在地方走动,对地方上的各种弊病了解颇多,对《市易法》很不看好。   谢则安说:“《市易法》动的是商户的利益,主要影响到的是士农工商里的工和商,就算出了乱子他们也只能往肚子里吞;《青苗法》才是大头,这一块动了,必然会大乱。”   赵昂说:“那怎么办?”   谢则安看着赵昂:“我认识的赵昂,可不是会问‘那怎么办’的人。”他眼含期许,“我并不是多有能力的人,很多事我也想问一句‘怎么办’,但往往没有人能回答我。赵昂,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找出答案。”   赵昂精神一振,说道:“三郎你说得对,答案谁都不知道。我会继续在地方走动,如果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叫人和我说一声。”   谢则安说道:“放心,我绝对不会和你客气的。”   赵昂顿了顿,又说:“我那堂兄已经是一国之君,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三郎你可别太惦念这当年的情谊。圣德皇帝这一脉,从来都是他们高兴时从指缝里挤出点儿恩宠给你,不高兴时能要你命的。要是不够狠,怎么可能坐上帝位。”   谢则安听得怔了怔,说:“我知道。”   赵昂担忧地看向谢则安:“三郎你要真知道才好。”   谢则安苦笑起来。   枉他自认清醒,一路走来却总让别人来劝他看透一点。归根结底,大概是因为他太贪心,总想着拥有那么一下、放纵那么一下应该不会有事。他太贪心了啊,总想着拥有那么一份很难属于自己的炙热感情,总想相信有那么一个人能为他冲开一切阻碍、将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执着摆到他面前。   可真正跨出了那一步,他却有些迷茫了。他和赵崇昭都像一头扎进了荒原里的人,举目四望,到处都空茫茫一片,谁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谁都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靠得太近。   现在绝对不是踟蹰的时候。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谢则安心中有了计较,与赵昂分别后骑马回京。   经过姚府时,谢则安停了下来。他向门房报了姓名,求见姚鼎言。   姚鼎言正好在家,听到谢则安在外面时停顿片刻,最终还是说:“去请他进来。”   师徒相见,气氛有些沉滞。   姚鼎言先开了口:“三郎你来见我,不是想和我无言相对吧?”   谢则安唇动了动,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想尽进制置三司条例司,是不是太晚了?”   姚鼎言眉头一跳,认认真真地扫了谢则安几眼,说:“你对新法有偏见,我不能让你进去。”   谢则安仰起头与姚鼎言对视:“因为先生找到了更满意的学生对吗?”   谢则安语气很平静,姚鼎言的心脏却被钝刀子割了一下。到底是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学生,过去的种种浮现在眼前,姚鼎言心中有些不忍。可吕宽说得对,谢则安在西夏“试行”新法根本是故意把新法引向不好的方向,那样的失败虽然有参考的价值,却也非常容易动摇人心。   他准备了那么多年,决不允许这种事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即使做出这种事的人是自己曾经最看好的学生也不行。   姚鼎言说:“三郎,我曾经也希望我们是一心的。”   谢则安听到“曾经”两个字,已经明了姚鼎言的意思。他来这么一趟,本来就没什么意思,他们能劝得赵崇昭把他排除在外,自然不会再考虑让他加入。   谢则安站起来与姚鼎言道别,踏出姚鼎言书房后,他看见了吕宽。吕宽站在回廊边朝他微微一笑,说道:“谢三郎?久仰大名。”   谢则安静静地看着他。   吕宽说:“你说动了端王殿下,我只能东施效颦,试着说服陛下了。”他上前一步,“我想不明白的是,明明陛下比端王殿下更好拿捏,你怎么没把他抓在手里……哦,我知道了,你记挂着你与他的情谊。既然你做出了这么愚蠢的事,那你也别怪我不客气。毕竟不是人人都像你,什么野心都没有——不对,你的野心更大,你是想着要和一国之君携手并进啊。谢三郎,这么天真的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谢则安笑了起来:“现在就耀武扬威,不觉得太早了吗?”他看着吕宽,“你想不出对我下手的办法,想用言语让我自乱阵脚吧?说实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情谊,什么携手并进,我一点都听不懂。”   吕宽面色微沉。   谢则安做事确实谨慎,叫人拿不住错处。明明谢则安做的每一件事都非常出格,偏偏谁都找不出他不对的地方,他再怎么不甘,也只能基于肯定谢则安所做的一切的基础上,引偏姚鼎言和赵崇昭对谢则安的看法。   这样做确实挺有效,一切都在他的预期之中。   可谢则安这人太难捉摸,即使已经离间了他和姚鼎言、赵崇昭之间的关系,吕宽心里还是没底。谢则安在凉州时明明已经和赵崇昭离心,却还是轻而易举地翻云覆雨。   有这么一个人在,实在让他如芒在背。   吕宽冷笑不语。   谢则安也不在多言,越过吕宽离开姚府。   吕宽眼睛却是够利,一眼看出了他对赵崇昭不太一样。他不是不通算计、不通谋略的人,正相反,他比谁都懂钻营、爱钻营。正如吕宽所看到的那样,他对于能利用的人都是极尽可能地拿捏在手,难得有个没捏住的,吕宽怎么会发现不了?   自己会有这么纯良的一面,连谢则安都觉得吃惊啊。   可人这一辈子,总要有那么一点儿需要坚守的东西。   谢则安平静地回到府中。   谢老爷子去得突然,并不在谢则安的预料之中。谢则安这段时间谢绝了所有应酬,闭门著书。这次他写的并不是什么艰涩内容,而是一本《与曾祖书》。《与曾祖书》里是以信件形式记录他们兄妹三人与谢老爷子相处的点滴,写的都是日常小事,字句清新隽永,逗趣的地方非常逗趣,感人的地方非常感人,语句中没提到半句自己对谢老爷子的哀思,字里行间却溢满兄妹三人对谢老爷子的孺慕之情。   简单来说,谢则安重抄旧业,写了本能媲美成功学洗脑功能的心灵鸡汤,又名《那些年曾祖父教我的事》《曾祖父再爱我一遍》……   富延年第一个上门来,对谢则安好生安慰了老半天,提出把《与曾祖书》改成画册,让更多人看懂其中的道理。   富延年的《京野画报》办得极好,由他亲自操刀,谢则安自然是放心的。谢则安答应下来,亲自送富延年出门。   谢则安这张温情牌打得不错,使劲地刷了一把士林的好感度。尤其是老一辈的大儒,看完后都觉得这小子很不错,孝心可嘉。眼睛够利的人还从《与曾祖书》的某些内容中嗅见了不寻常,写信表示想与谢则安详谈那些观点。   这当然是谢则安故意放出去的饵。   他在许多人眼里毕竟是个毛头小子,即使上头有徐君诚、姚鼎言两个老师,资历在士林中也低得不足一提。谢则安在《与曾祖书》中加出含羞带怯的只言片语,为的正是让活跃于士林中的大儒上钩。   傍着名人搞炒作,出名不要太轻松!   这么做是有点无耻,不过谢则安没有时间慢慢来。他需要名声,需要足够的话语权。这些东西光靠忽悠赵崇昭是没用的,新法之所以呼声那么高,并不是因为赵崇昭的鼎力支持,而是因为姚鼎言十年如一日的经营。   姚鼎言的洗脑手段绝对不比他少。   他还太小,赵崇昭也还太小。   姚鼎言这次要全力一搏,又决定不让他加入其中,那他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了。   ——职业泼冷水。   这正是赵英将劝君尺留给他的用意。   要不是赵崇昭和姚鼎言都已经头脑发热,吕宽再怎么煽动他们都不会听的。要是不遂他们的意,他们永远都不会死心——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想试一试。赵英希望他做的,不是费心心思去阻挠“新党”,而是要他紧盯着整个新法推行过程,出了问题立刻帮忙打补丁,错得实在太离谱才搬出“劝君尺”这把最后杀器劝阻。   谢则安轻轻闭眼。   泼冷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同样一个意见说出去,不同的措辞、不同的语气、不同的地位,都会带来不同的结果。要让自己泼的冷水引起重视,首先,你要有足够的影响力……   这件事很难办。   可要是不难办,赵英怎么会煞费苦心地把他带在身边教了整整五年?   还好,这里头也有不难办的部分。   既然吕宽完美地完成了动员赵崇昭的使命,还不退场多不好。他资历不够,没法挤进制置三司条例司,但总有人是资历够的。   谢则安正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戴石敲门走了进来。   戴石说道:“官人,端王那边来信了。”   谢则安一笑,说道:“来得正好。”   谢则安收拾好案头的文稿,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谢则安下朝后去找赵崇昭。   赵崇昭见到谢则安自然喜出望外。上回朝谢则安发飙之后,赵崇昭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对着谢则安一直小心翼翼。看完谢则安那本《与曾祖书》,赵崇昭更是后悔不已,谢则安都那么伤心了,他居然还朝谢则安发火,多不应该啊。他天天巴巴地看着谢则安,想抱一抱亲一亲谢则安,又不敢在谢则安孝期内做这种事——万一他控制不止自己可就糟糕了。   总之,赵崇昭这段时间乖得让人不敢置信。   谢则安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和你谈谈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事。”   赵崇昭在谢季禹提出丁忧之后就发现自己做了件傻事。他越想越后悔,怎么就不小心把谢季禹架空了!他是想做出点成绩没错,可在“成绩”和“三郎”之间,他当然是选三郎的。他这次这么坚决地推行《市易法》,本来就是想赶上谢则安啊,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赵崇昭这几天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做了个决定:“我也正想找三郎你说这件事,我还是觉得把它交给三郎你最放心!我已经和你姚先生提了!”   谢则安:“……”   他突然很想去慰问一下姚鼎言。   谢则安噙着笑:“这行不通的,我还太小,其他人不会答应。”他瞧向赵崇昭,“我倒是有两个不错的人选,一个是珣姐的丈夫方宝成,一个是沈存中,你还记得他们吗?”   赵崇昭两眼一亮:“记得!他们都是有趣的人!”   谢则安说:“我也就说一说,具体行不行还是看你的意思。”他眼底露出一丝笑意,“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和陛下聊聊你前段时间刚交上的新朋友吕宽,哦不,其实我们可以把他称为老朋友。”   赵崇昭不明所以:“老朋友?”   谢则安说:“对,老朋友。我们其实早就和他打过交道……”      第163章      端王早已回凉州,路途遥远,谢则安派去的人一来二去费了不少时间。谢则安对吕宽的了解并不多,端王有意放过吕宽,也并未向谢则安提及太多。等谢则安的人向端王说明原委,端王将吕宽做过的事写了出来,并附上吕宽经手的某些书信。   端王既然早有将自己摘出来的准备,自然不会对吕宽毫不提防。   权衡过后,端王将吕宽在京城的人脉网络透露给了谢则安。   谢则安这才知道当年东宫竟有一批人是吕宽安排的。   谢则安已经看过端王送来的名单。其中有些人,谢则安印象挺深——相信赵崇昭印象也不浅,因为其中有几个人正是当初害赵崇昭险些死于兽口的人。赵崇昭当年在下人怂恿下建了兽园,又因晏宁的病亲身入兽园与猛兽搏斗,这才让赵英对他彻底失望,对晏宁吐露出改立太子的决心。   另外几个,当年曾经和谢曦一起为赵崇昭建“百兽山”、纵虎伤人。   现在想来,这两批人的路数十分相像,仔细一比对,果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谢则安带进宫的,正是端王详述的往事。那时端王母妃还没去世,吕宽听命于端王母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赵崇昭引向歧途、失却民心,顺理成章地将赵崇昭拉下太子之位。   要是手里没有实证,谢则安不太好动吕宽。这下不同了,就算他能忍,赵崇昭能忍吗?   谢则安积极地和赵崇昭科普起“老朋友”的光辉事迹。   赵崇昭越听脸越黑。   谢则安老神在在地替吕宽说话:“这都是八百年前的事儿了,你要是觉得他逗着挺开心的,留着他也没什么。”   赵崇昭说:“我又不是傻子!”   赵崇昭真的生气了,这么多年来他心里扎得最深的那根刺,就是赵英对他的不认可。种种证据表明,他当初表现得那么糟糕并不全是他自己的错,而是有人在刻意诱导他走歪。   这怎么能忍?赵崇昭哪忍得住!   人都喜欢为自己开解,谢则安将现成的理由送到了他面前,赵崇昭的所有怨气和不甘都转嫁到吕宽头上。他冷着脸说:“这可恨的狗东西心里一定在笑我!我立刻叫人将这家伙打入天牢!”   谢则安非常替赵崇昭着想:“但是姚先生那边……”   赵崇昭说:“姚先生要是有意见,我就把他做过的事全说出来!”   谢则安眉头微舒,面上却叹着气说:“先生恐怕会认为我故意针对他。”   赵崇昭呆了呆,问道:“姚先生不是最喜欢你吗?怎么会觉得你针对他?”   谢则安说:“我前些天去了姚先生府上问姚先生能不能让我参与新法的推行,姚先生说我心意不坚,不愿意让我加入。”   赵崇昭蓦然想到吕宽忽悠自己时的说辞,姚鼎言夸吕宽是“我之颜回”,那姚鼎言是不是也知道吕宽让他别告诉谢则安?赵崇昭迟钝地发现自己好像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   谢则安见赵崇昭面带沉思,趁热打铁地追问:“姚先生的理由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理由又是什么?”   赵崇昭:“……”   赵崇昭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谢则安说:“这句话还是我教给你的,转移话题请专业点,谢谢。”   赵崇昭耳根红了红,他支支吾吾老半天,终于把原因说了出口。吕宽不仅没说谢则安坏话,反而猛夸谢则安,夸得他心慌意乱,忍不住听信了吕宽的话。   谢则安听完后怔了怔,说道:“我没想着瞒你,”他与赵崇昭对视,“我只是不太喜欢把做过的事挂在嘴边。要是我真想瞒你,也不会和姚先生、徐先生说起这些事。至于我为什么会向姚先生他们提起,这说来话长。”   谢则安顿了顿,将自己和姚鼎言这半年来的交锋说了出来。   他和姚鼎言,原不该走到这个地步的。只是他不愿盲从,姚鼎言不愿要“变数”,谁都不想退半步,才会渐生嫌隙。谢则安稍微艺术加工过后,整个故事成了为人学生的一退再退,受尽委屈又不敢多言,好可怜呀好可怜。   赵崇昭越听越沉默,最后忍不住伸手抱紧谢则安。谢则安与姚鼎言多年师徒,情谊向来极为深厚,谢则安虽然总抱怨姚鼎言管得严,真正做起姚鼎言吩咐的事却总是尽心尽力。   如今师徒之间变成了这样,谢则安心里肯定难受得很。   赵崇昭委屈地说:“三郎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谢则安没有挣脱赵崇昭的怀抱,他说道:“这不好说。即使是在不久之前,我还想着我和先生能回到从前那种亲厚的关系。要不是出了吕宽的事,我也许不会在现在把它说出来。”他顿了顿,眉间满是愁色,“只怕你一拿住吕宽,先生就要找我兴师问罪了。”   赵崇昭说:“真的没办法了吗?”一边是自己敬重的姚鼎言,一边是自己要相守一辈子的谢则安,赵崇昭非常为难,“姚先生他真的不喜欢三郎你了?”   谢则安默然不语。   赵崇昭觉得自己真是混账。   谢则安和姚鼎言对他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人,可他只知道徐君诚和姚鼎言合不来,根本没看出谢则安和姚鼎言已然离心。谢则安向来重情,回京后这段日子对他来说该多难熬?   那会儿他对谢则安不管不问,两个人近在咫尺,却连话都不多说半句。姚鼎言本来是他的老师,却因为政见不合而疏远他,谢大郎成亲、谢小妹议婚,身边的人嫁的嫁、娶的娶、离京的离京……   那大半年谢则安也和他一样,身边连个能亲近的人都没有。   赵崇昭脸色不断变换,最后把谢则安越抱越紧:“三郎,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则安说:“都已经过去了。”他转头凝视着赵崇昭惶急的眼睛,“现在我们不是挺好的吗?”   赵崇昭说:“不好!”他越是想象谢则安这大半年的心情,越无法压下心头刀绞般的痛楚,“一点都不好!三郎你明明那么难熬,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一次次地为难你——”   谢则安轻轻亲了亲赵崇昭的侧脸。   赵崇昭所有的话都被谢则安亲了回去。   谢则安还在孝期,赵崇昭忍下了回亲的冲动。他抱了谢则安好一会儿,才说:“三郎,你以后一定要和我说,什么都要和我说。”   谢则安说:“我怕你会觉得烦。”   赵崇昭说:“我怎么可能会觉得烦!”   谢则安搓着手说:“那好吧,我们来聊聊一个小计划,和个和尚有关……”   谢则安简单地将关于北狄的计划说了出来。   北狄不是信奉佛教嘛,作为友邦我们得大力支持啊。我们应该像太祖那样,积极地向他们输送佛教人才,那些不想种地不想纳税的家伙,统统送过去给他们念经。咱现在印刷术强啊,造纸术也棒,怎么能亏待友邦呢,果断得帮帮他们的忙,人手印上一本佛经佛义。   信佛呢,最重要的是心诚,你说怎么个心诚法?当然是得每个月定个三五天固定活动日,大家聚在一起认真拜拜,听高僧将那过去的事情,参悟佛理真义……顺手捐点香火钱自然更心诚!不要觉得信佛都得吃斋念佛那么枯燥,也有很多很方便的服务嘛,不想吃斋念佛可以出钱让人给你念啊,你只要安心拜拜就好,佛祖会保佑你的。积功德就更容易了,买它百八十只乌龟啊锦鲤啊老虎啊之类的生物放生,别问我最后一个怎么混进去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崇昭:“……”   这明明就是圣德皇帝做过的荒唐事!稍稍一改头换面,派几个能闹腾的人把水搅浑一点,怎么看都能整得北狄鸡飞狗跳……   谢则安简单地交代完整个计划,面带谴责、义正辞严地唾骂:“要我说啊,这和尚真是太坏了,还好他去祸害北狄了。”   赵崇昭狐疑地看了眼谢则安,忍不住问:“那西夏那边肯定是燕统领的主意?”   谢则安一脸“孺子可教也”的欣慰表情:“没错,燕大哥也忒坏。”   赵崇昭警惕地问:“三郎,我没给你背过什么黑锅吧?”   谢则安上上下下地扫了他一眼,摇头说:“没有。”   赵崇昭不乐意了,说道:“没有就没有,你那是什么眼神?”好像特别嫌弃!   谢则安说:“没什么眼神,”他叹气,“我也想让你背背黑锅,可是说出去人家不信啊。”   赵崇昭一愣,追问:“为什么?”   谢则安沉痛地拍拍赵崇昭的肩膀:“人艰不拆,我就不把实话告诉你了……”   赵崇昭脸色黑了:“快说!”   谢则安说:“没什么,夸你呢。别人会想陛下你这么光明磊落纯真善良的人,怎么可能想得出那些那么卑鄙龌龊毫无节操可言的计划……”   赵崇昭怒道:“我听出来了!你在骂我笨!笨得说出去人家都不信是我想的!”   谢则安惊喜地看着赵崇昭:“这都能听懂,陛下你越来越聪明了。”   赵崇昭:“……”      第164章      吕宽下狱的事让新党一片哗然。   吕宽住在姚府,姚鼎言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姚鼎言皱起眉头,准备入宫找赵崇昭理论,姚清泽却拉住了他:“爹,陛下会直接把他下狱,恐怕是有理由的,您这么牵扯进去不好。”   姚鼎言微微愕然,转头看着姚清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姚清泽从小让人省心,要他担忧的时候并不多,姚清泽这话一出,姚鼎言猛地发现自己对这个儿子实在太疏于教导。   姚鼎言沉声问:“这段时间以来,你和吕宽的亲厚都是装出来的?”   姚清泽一下子明白了姚鼎言话中之意,脸色一青一白,唇动了又动,才说:“爹你可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能为他前功尽弃。”   姚鼎言说:“以前你不喜欢三郎,我可以理解,少年人谁没个争意气的时候?可这一次,我以为你喜欢吕宽的。”他神色沉肃,直直地盯着姚清泽,“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姚清泽当然知道,今天一进宫,赵崇昭就对吕宽破口大骂。他越听越害怕,头皮直发麻,赶紧附和着骂好几句。要是姚鼎言再出面去求情,不仅他以后在翰林院站不住脚,姚鼎言自己都洗不清“勾结逆党”的嫌疑。   在姚鼎言的逼视之下,姚清泽只能把从赵崇昭那听来的事原原本本交待出来。   姚清泽颇为庆幸:“幸亏陛下还是相信我们的。”   姚鼎言:“……”   姚鼎言懒得再和姚清泽说话,摆摆手让姚清泽去忙自己的事。姚清泽觉得这是赵崇昭没对他们生嫌,殊不知赵崇昭正是想借他的口把这些事转达回来,免得他再入宫兴师问罪。   他们损失的东西,明面上是看不到的。   谢则安这一击够狠啊,狠得他连还击都没道理。   他刚把“吕宽,我之颜回也”这句话说出去没多久,吕宽就直接被下狱,用的还是这种他没办法求情的理由。姚鼎言不得不怀疑谢则安是故意的,谢则安恐怕早认出了吕宽,却不告诉他和赵崇昭,等他把吕宽引为知己、将吕宽归入党羽以后,谢则安才将吕宽一击毙命。   关进天牢里的不仅是吕宽,还有他姚鼎言的脸面和眼光。   姚鼎言心中怒极,坐下研墨疾书,写到信上的内容却只有四个大字:“心服口服。”   姚鼎言把信塞进信封,叫人把信送去谢府。谢季禹一走,京城中剩下的谢姓只有谢则安那一家了。见姚鼎言面色难看至极,领命的仆人快步跑了出去,直奔谢则安府邸。   谢则安正和人一起用午饭,收到信时一顿,叫那仆人陪自己到书房。他拆信看后,苦笑起来,问起那仆人姚鼎言是不是很生气。仆人原不该泄露东家的事,可谢则安从前与姚鼎言十分要好,谢则安每次到府中姚鼎言总会特别高兴,所以听谢则安这么问,仆人忍不住答:“官人看起来不大高兴。”   谢则安说:“你等一等,我给先生回封信。”   谢则安写的信很长,将自己前前后后的考量仔细说出来,吕宽做过的事也原原本本交待在上面。他确实是想引蛇出洞,让吕宽多行动多做事,希望能拿住吕宽的把柄。一开始他对吕宽的了解真不多,只当吕宽是端王叛逃的家奴,端王有意放过吕宽,他也不好追究。没想到端王心软,竟瞒住了那么重要的事,如今端王说了出来,他自然不能不告诉赵崇昭。   写到最后,谢则安老毛病又犯了,忍不住补了句:“我确实挺妒忌吕宽的,我也想当您的颜回啊。不过想想还是算了,颜回太穷了,还死得早……”   仆人拿着信回禀姚鼎言。姚鼎言看到那封厚厚的信时原想扔到一边,手抬起后又收了回来,面上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把信拆开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姚鼎言的眉头舒展开来。这件事上,谢则安确实没做错什么。要是光凭吕宽曾是端王府上的人就来他和赵崇昭面前提的话,他肯定不会理会,赵崇昭肯定也不会在意。没有证据在手,谢则安说什么他都只当谢则安在恶意中伤。   谢则安的做法,正是他从前教谢则安断案时说过的:不妄断、不冲动,拿到实证再说话。   等看到最后一句,姚鼎言眉头突突直跳,火气一下子都蹿了起来。就知道这小子不可能正经多久,这不,写到后面又原形毕露了。   姚鼎言提笔一口气写了连串斥骂,等回信写完,火突然也消了。久违的熟稔感回到心头,姚鼎言猛地发现自己和谢则安许久没好好说过话,他把暴怒之下写的回信放到一边,又抬笔写了另一封。   谢府和姚府相隔不远,仆人在两座府邸之间跑来跑去。到了夜深,姚鼎言披衣而坐,看着案头那叠厚厚的书信。   谢则安在和他讲道理,他也在和谢则安讲道理,两个人的道理不太一样,还是和以前一样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奇怪的是,也许是文字比话语要温和,他这次竟生气不起来。   吕宽居心叵测,他说过的话自然也打了几分折扣。姚鼎言仔细地回看谢则安信中的话,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思索起其中有用的东西。   姚清泽远远看见姚鼎言书房的灯未灭,眼底闪过一抹嫉恨。今天姚鼎言派人跑了那么多趟,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谢则安,又是谢则安。这家伙到底有什么好?刚折了他父亲的臂膀,他父亲却还和这家伙闹出这种动静!   这家伙哪里好了?这家伙曾祖父刚死,就借着本《与曾祖书》出名,分明是沽名钓誉之徒!   偏偏谁都对他另眼相看。   姚清泽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妻子迎了上来,见他面带愤恨,不由关心地问:“怎么了?”   妻子眼中的柔情让姚清泽微微宽慰,他拍拍妻子的手背:“没什么,不要担心。”   姚清泽妻子叹着气说:“你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我更担心。”   姚清泽心中感动。他以前不大瞧得上沈敬卿,可人心是肉长的,几年下来妻子一直体贴温柔,他对沈敬卿也大大改观。   姚清泽简单地把吕宽的事说了出来。在妻子面前他哪愿表露自己对谢则安的嫉妒,这一部分当然按下不提。   夫妻俩说了许久的话,熄了油灯睡觉。   姚鼎言第二天入宫,赵崇昭身边站着谢则安。   谢则安朝姚鼎言笑眯起眼。   姚鼎言:“……”   姚鼎言直言:“陛下你说要让三郎入制置三司条例司,我觉得不妥,三郎的品阶毕竟太低了。”   谢则安听到姚鼎言称他为“三郎”,眉头彻底舒展开来。   赵崇昭听到姚鼎言的反对也不恼,他高高兴兴地说:“三郎也是这么说的!姚先生,你看方宝成和沈存中怎么样?方宝成以前在户部做得挺好,这方面他很熟悉。沈存中一直负责着‘培训学校’那一块,与各地的差吏都有联系,可以更好地把握《市易法》。”   姚鼎言看了谢则安一眼。这两个人或多或少都和谢则安有点儿联系,不用想都知道是谢则安推荐的。可这两个人推得太巧太妙,他说不出反驳的理由。可这两个人太有主见,恐怕不好控制……   姚鼎言有点犹豫。   谢则安喊了一声:“先生。”   姚鼎言抬起头与谢则安对视。师徒之间静默相望片刻,姚鼎言终于说:“他们进来是没问题,不过若是他们做得不好,制置三司条例司可不会留他们。”   赵崇昭自觉调和了谢则安和姚鼎言的关系,喜不自胜,当下就爽快答应:“那是自然的!”   谢则安没那么乐观。姚鼎言答应是答应了,可也没说答应让方宝成和沈存中进去做什么,要是去了只能坐冷板凳,那他可太对不起他们了。   谢则安借口说要回太常寺一趟,和姚鼎言一起离开御书房。政事堂和太常寺在同一边,两个人自然同路的。   谢则安捋了捋思路,忍不住开了口:“先生,方先生和沈先生都是很厉害的人。”   姚鼎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谢则安正色说:“我从来都不想阻挠新法的推行。我不说瞎话,方先生他们都是我推荐给陛下的,但他们确实非常适合……”   姚鼎言说:“我知道,你建学校不就是为了给新法准备点能用的人。”   谢则安顿步,看着姚鼎言。   姚鼎言说:“你如果答应我,在我和他们意见不合时居中调和,我就把他们摆到你希望的位置上。”   谢则安知道这已经是姚鼎言最大的让步了。他说:“如果真的有那种需要,我一定会尽力让先生你满意。”说完他又不留余力地夸方宝成和沈存中,“先生放心,方先生他们从来都知道怎么审度时势,当初连先皇都很看好他们。”   姚鼎言说:“这种大话你不用替他们说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才知道。”   谢则安笑了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第165章      方宝成与杨珣到谢府吃酒,一同过来的还有个白胖小子。杨珣当年牵涉到齐王逆案中,回来后倒是低调多了,再嫁方宝成,日子过得很安稳。见了谢则安,杨珣说:“三郎,爹爹他也想过来的,不过你没请他,他闹别扭不来了。”   方家小子不怕生,一见面直接往谢则安身上扑,谢则安边把他搂进怀里边笑道:“舅舅他真是越活越年轻。”   杨珣抿唇微笑。这些年来她最为高兴的事之一,是国舅终于走出昔日的梦魇,不再困于自己的“观星”能力。既然看出来了也不敢改命,还不如索性不看。杨珣以身为饵,孤身入齐王封地揭露齐王谋反之案,为的正是震醒国舅。   如今国舅快活多了。   方宝成说:“三郎,你可是给我找了件麻烦事啊。”   谢则安说:“方哥你可不是会怕麻烦的人。”   方宝成苦笑不已。方宝成和沈存中,和新党都不太对付,当然,不是说他们有什么仇怨,而是两边根本扯不到一块。谢则安给他们找这么一份差使,无疑是把他们摆到火上烤。不过明知道前路有多艰险,他还是不愿错过这个好机会。   富贵尚需险中求,何况他们求的不仅是富贵。   方宝成说:“有农业合作社在,推行市易法应该不算难。难就难在,后面还有个青苗法,这东西是烫手山芋。”   谢则安说:“青苗法的话,我有个想法,不过还不成熟,方哥你和沈先生先把市易法铺开再说。”   方宝成说:“也只能这样了。”   没过多久,沈存中和谢望博也来了。谢望博原本也应该和谢季禹一样回潼川守孝,不过他事情多,走不开,也就没和谢季禹一起回去。虽然不回潼川,他穿得还是比往日要素净得多,一身白袍衬得他风姿更为出众。   谢望博一坐定,便问:“今儿是三郎你亲自下厨吗?”   谢则安对这个从来不知道客气是何意的大伯有点无奈,他说道:“也行。”   他起身离席,捋起袖子去给他们做饭。   谢望博与方宝成、沈存中对望几眼,说道:“我这侄儿到底还是太纯善,下不了狠手。明明和新党都快撕破脸,还想着要恢复两边的关系,日后少不得他为难的。”   沈存中说:“也许三郎真的能扭转姚参政那份执拗?他连让我们进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事都应下来了。”   谢望博说:“还是不要太天真才好。他要是能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变好,也当不得一个‘拗’字。”   方宝成说:“谢叔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应该进那边?”   谢望博没说话,杨珣已经插口:“当然要进。”   谢望博三人齐齐看向她。   杨珣说:“新党势大,可他们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理智的人还是有的,这一部分人我们应该尽量争取过来。要是将来新党真的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我们至少得把这部分人留下来——朝廷不能没人。”   谢望博赞许地说:“阿珣看得很清楚。”   沈存中说:“等一下我们还是好好和三郎说说吧,三郎对姚参政还是抱有很大期望的。”   其他人点点头。   谢则安捣腾出一桌好菜,坐下时发现气氛有点古怪。谢则安扫了一圈,问道:“怎么了?”   谢望博负责把刚才他们讨论好的话说了出来。   谢则安仔细听完,心中有些感动。没想到啊,在他们眼里他还是娇花一朵,这种事都要支开他商量过后才和他说。   谢则安说:“你们的意思我懂了。”   谢望博直直地瞅着他。   谢则安说:“即使你们不说,我也懂的。”他抬起筷子夹了口菜,“先生他从来都不是心胸广阔的人,这回我下了他的面子,即使他一时压着火气,将来也会爆发。只不过眼下来说,他不得不答应我的提议。”   方宝成问:“为什么?”   谢则安说:“因为先生不答应,陛下会以为他和吕宽是一伙的。先生如果不想陛下对他生出怀疑,那就必须接受我抛出的橄榄枝。”见其他人都面带惊异地看向自己,谢则安苦笑起来,“别觉得奇怪。事实上这些年来我和先生之间都在较劲,我们之间的师生情谊和你们以为的那种不太一样,至少不是老师说什么学生作什么,先生也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我。有些事我和先生心里都清楚,只不过没有说出口罢了。《市易法》问题也多,不过比《青苗法》好办,你们要是能在这上面拖个一两年,我和先生之间应该也都做好准备了。”   谢望博像看妖怪一样看着谢则安:“我以为你爹已经够奇葩了,没想到你比他更奇怪,世上怎么会有你和姚参政这样的师徒?”   谢则安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吃了口菜,“下一次谁输谁赢,我也不知道。在市易法推行期间还得方哥和沈先生多费心。”   方宝成说:“既然三郎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原本还以为得顾着你和姚参政的关系收敛一下,现在我心里已经有底。”   沈存中说:“我别的事也不太擅长,学校这边我会把好关。”   谢则安再三向他们致谢。   第二天天刚亮,谢则安又早早起来。继谢季禹走后,燕凛和秦如柳也要离京了,与他们同行的还有谢大郎和二娘,谢则安当然得给他们送行。   谢则安先回谢家找谢大郎夫妇。谢大郎不是很想走,不是他舍不得京城的繁华,而是他们一走,京城哪还有人能看照谢则安?长孙家和谢家虽然有姻亲关系在,可他们一家都是粗人,不用谢则安照顾着已经很好了。   二娘没有多劝,在她看来只要和谢大郎在一起,在京城还是在别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谢则安听二娘说起谢大郎的犹豫,上前抱了谢大郎一下:“我哪需要人照顾,”他微微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一下其他人。”   谢大郎静静看着谢则安。成亲前大家都以为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他还是能守着谢则安,甚至还多了一个二娘和他一起帮谢则安。可成亲后他才发现不可能不变,人一旦成了家,身上立刻背上了责任,为了二娘、为了将来的儿女,他必须去挣一个前程,绝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像个影子一样活着。   谢则安说不需要,就真的不需要吗?十八九的少年,身边没有半个亲近人,要是出了事儿谁能陪着他?   谢大郎抿着唇。   二娘与谢大郎心意相通,替他把话说了出口:“三郎,不如我们先不走吧,等阿娘他们回来再走也不迟。”   谢则安说:“迟了。”他看向谢大郎,“不是已经和你们说过吗?海运这一块,必须在这一两年之内开拓好。再晚,我就拿不出筹码和先生那边抗衡。燕凛和如柳都是我信得过的好友,但他们比较适合走明路。有些事只有大郎你们能帮我。”   谢大郎闻言,点点头,转身把二娘收拾好的东西重新翻检一遍。   谢则安看向二娘:“大郎平时也不太会照顾自己,嫂嫂你可得好好看着他。”   二娘说:“那是当然。”   三人一同去找燕凛和秦如柳,谢则安一路将他们送出留客廊才止步,看着他们跃马扬鞭,疾驰离京。   谢则安站在留客廊前好一会儿,正要回城,忽听有人喊道:“三郎,这么巧啊。”   谢则安转头看去,只见蔡东立在那儿,满脸惊喜地望着他。   谢则安笑问:“蔡兄也来送人?”   蔡东说:“对啊,有朋友要走。”   谢则安兴致不高,简单地和蔡东寒暄了几句,不再多话。   正要开口道别,外头忽然飘起了雨。蔡东说:“真是不巧,不如我们去廊里避避雨。”   谢则安说:“不了,雨不算大,我先回去再说,到家换身衣服就好。”   蔡东咂咂嘴,没再强留,等谢则安上了马,他也牵出一匹马说:“我也舍命陪君子,和你一起冒雨骑骑马。”   谢则安笑了笑,说道:“那蔡兄可得骑快点,我不会等你。”   蔡东被谢则安笑得晃花了眼。   谢则安这次把“我不想应付你”的意思摆得这么明白,恐怕是在为好友和兄长的离开难过吧?这么一个在朝中翻云覆雨的家伙,心中竟把感情看得那么重,真是叫人吃惊。   蔡东从小无父无母,也没几个人对他好过,难得来了个远亲吧,没几天就一病不起,只留下点书和衣服,白瞎了他的药钱和丧葬钱,他对这远亲实在生不出什么亲近感,扒起远亲的衣服和钱袋来一点都没有罪恶感。   谢则安此时的心情,蔡东根本无从体会。不过看着谢则安那透着几分涩意的笑容,蔡东的心脏好像也被什么东西轻轻刮了一下,疼不算很疼,痒不算很痒,他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想着“无论说什么都好,得和他说话”“无论做什么都好,得陪着他”。   冰凉的秋雨打在脸上、打在肩上、打在手上,蔡东忽然意识到好像有种陌生的感情从心底破土而出。   蔡东还没来得及仔细体悟,忽然见到一队人马骑行而至。   为首的人穿着寻常的衣服,气势却不寻常。谢则安本来在他前方,此时蓦然停了下来,抬头看向那人。   那人问道:“三郎,燕凛他们走了?”   谢则安答道:“已经走了。”   那人抱怨说:“也不等等我。”他调转马头,腾出半边道儿让谢则安跟上,“等他们下回回来了,我非好好骂骂他们不可。”   谢则安打马跟上,走到一半想起了蔡东,调转马头回望。   蔡东下马行礼:“见过陛下。”   赵崇昭眉头一皱,问道:“你怎么也在?”   蔡东心中微凛,答道:“我也是在留客廊那边送人。”   赵崇昭不可置否地点点头。蔡东在他心里一直是个挺有趣的人,但也仅止于有趣而已,他压根没把蔡东放在心上。想到刚才蔡东的目光始终黏在谢则安身上,赵崇昭心里不太舒坦。这家伙不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谢则安有了不该有的妄想吧?   最好不是!   心中已经有了几分不喜,赵崇昭没再理会蔡东,招呼谢则安上前一同回城。      第166章      京城两边达成短暂的“和议”,凉州却出事了。   在端王送出信的两天之后,一队人马奇袭端王府,掳走了端王!端王府地处僻静,这件事发生得又极为突然,凉州知州竟无人发现,直至送菜的人发现端王府不太对劲,才察觉端王失踪!   几天之后燕冲接到奏报,有一行人伪装成商队斜穿西夏,由桑丹沙漠去了北边。这队人行迹古怪,他们原本要彻查的,却被对方冲破关防入了沙漠。到底是在西夏境内,他们不好闹出太大动静,只好放弃追击,回禀燕冲。   燕冲皱起眉头。端王在封地失踪可不是小事,他马上修书一封送往京城,告知赵崇昭凉州这边的变故。   端王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消失的。   他被击晕塞在货箱里,混混沌沌地过了好些天。等他重见天日时,脸色看起来苍白得吓人。“商队”驻扎在一个绿洲里,中央是个大湖,周围长着一圈翠碧的树木。   端王有点狼狈,但并不着急,他泰然自若地向为首之人提出要求:“我要洗个澡,你叫他们避远一点,要不然眼瞎了可别怪我。”   为首之人不自觉地听命:“请。”   端王笑了起来。从这个“请”字,他大概猜出了把自己绑来的人是谁。这么大费周章、劳师动众,真叫人受宠若惊。   端王说:“替我去准备一身衣服。”说完也不看对方的脸色,脱下穿了几天的外袍下水。长发几天没打理,感觉实在太糟糕了,端王没管为首那人是不是按照自己说的去做,自顾自地用湖水为自己清理。   为首的人虽然下令叫其他人都远离湖边,却还是有那么几个不听命令的,放肆地盯着湖里光裸着身体的端王。在荒漠和草原中急行多日,他们都没时间、没机会去找乐子,平时早憋得不行了。   端王是文人的体格,虽然不算孱弱,却因为皮肤白皙又细腻,看起来格外诱人。   几个商队“护卫”看得兴起,你一眼我一语地口吐秽言:“那腰身真够俊!”“一定比娘们还带劲。”“等大王玩腻了,我们说不定也可以享用享用……”   端王被人伺候惯了,丝毫不介意岸上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即使明白那里面满是猥亵、龌龊、下流的意图,他也不怎么在乎。他就是什么都不穿,他们又敢对他们做什么?   至于那叽里呱啦的污言秽语,真抱歉,他根本听不懂。   没必要和这些没开化的野蛮人计较。   端王不计较,不等于别人不计较。那几个护卫正说得兴高采烈,一声冷得彻骨的嗓音从他们背后响起:“把这几个家伙的眼睛给我挖掉!”   跟在来人身后的黑衣卫听令上前,手起刀落,挖出了那几个护卫的眼睛。他们的刀太快,以至于那几个护卫眼前变黑了都没反应过来。等剧烈的痛感从眼睛的位置传来,他们捂着血淋淋的脸哀嚎不已。   此起彼落的惨叫声让端王转过头看向来人。   这样的重逢并不怎么美好,来人脚边倒着好几个护卫,地上还滚着鲜血淋漓的眼珠子。端王看了看地上的“护卫”,又看了看来人,打理好湿漉漉的头发,起身上岸。   其他人都默契地转过身,不去看一丝不挂的端王。   端王皱了皱眉头,问那为首的人:“衣服呢?”   “衣服?”来人正是耶律衍,他见端王始终没正眼看自己半眼,冷笑盯着端王,“既然你不介意光着,还要衣服做什么?”   端王同样回以冷笑:“也行,真没有我也不在意。”   耶律衍怒火中烧,将从人手中的衣服扔给端王:“穿。”   端王一笑。他不慌不急地穿好衣服,说道:“耶律大王是想请我回北狄做客?多小的事儿,直说便是,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耶律衍说:“没办法,有人要把你送给我。”他抬手把玩端王垂在颈侧的发丝,“你们主仆俩可真有趣,他怕你出卖他,急匆匆地帮我安排好接你过来的门路。你呢,又为了你的‘朋友’把他的罪证送到京城。这下好了,你过来了,他也进了天牢。”   端王一瞬间明白这是谁的手笔。能在凉州无声无息地做出这种事,除了曾经在凉州经营好些年的吕宽还有谁?果然,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对敌人心慈手软。   端王抬起头朝耶律衍笑了笑,说道:“所以呢?我过来了又如何?”   瞧见端王脸上那浑不在意的笑容,耶律衍心头火起,语气却越发温和:“你过来了又如何?你为鱼肉,我为刀俎,你会如何,以后都由我说了算。”   端王抬眼,眸光带着几分冷意:“是吗?”   耶律衍猛地捏住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吐出一个字:“是。”他收紧手指,“你可以想想该怎么讨好我了,你那儿子就做得不错,你到了那边之后会看到当狗当得多有滋味。”   端王懒得和耶律衍说话,他挣开耶律衍的钳制,问道:“今晚先不走吧?”   耶律衍眯起眼看着他。   端王说:“给我准备个帐篷,我要好好休息一下。”   盯着端王眼底的青影一会儿,耶律衍笑了起来:“真是娇惯的家伙。不过你活了这么久,恐怕还没吃过这样的苦头,那就先遂了你的意吧。”他叫人去安营扎寨暂留一晚。   端王当然不会认为耶律衍果真这么好说话。他躺进帐篷,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动静。能让耶律衍亲至,吕宽还出卖了什么?他皱眉思索着,却听外面传来几阵狄语交谈。接着是的律的律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整块绿洲很快被火光照亮。   端王揭开帐门看去,只见一批西夏人正在湖边与耶律衍商谈。   西夏人和狄人都长得非常高大,双方对峙片刻,才放下长刀说起话来。   不管是西夏语还是狄语,端王都不太精通,光这么远远地看着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端王放下帐门,回到床铺上闭目思考。西夏人能和狄人聊什么?正想着,鼻端忽然传来一阵刺鼻的气味。   这东西是……火油!   这么浓烈的味道,火油量恐怕不会少,他们想做什么?   端王皱紧眉头。   这时一只飞奴悄无声息地落在他帐篷周围,垫着爪走了进来。端王没动,等飞奴走上前才伸手拆下飞奴足上的短笺。那是一张空白的纸,中间卷着根短短的铅笔芯。这种飞奴是谢则安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从出生开始就经过严格的训练。当有人陷入困境时可以捏碎身上的传信香,这种传信香能在身上停留数天,吸引这一类在空中往来的飞奴。   飞奴脚下系着纸笔,供他们传信求助。端王简短地将自己的处境和刚才的发现写下来,系回飞奴足上让它悄无声息地走出帐篷。   飞奴展翅飞走。   端王闭上眼休息。   过了大半个时辰,帐门被人掀开了,耶律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帐篷内。端王睁眼,也不起身,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耶律衍。   耶律衍的心脏像被那双眼睛吸了过去一样。那个主动“投诚”的端王世子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像端王,谄媚得叫他作呕。越是看着那么个丑陋的东西,他越是惦记着“正主”。这也是他力排众议来西夏一趟的原因,有些东西他必须要弄到手,既然老天都把机会送到他手上了,他怎么可能往外推?   耶律衍坐到床铺边,伸手抓住端王的手腕把玩:“你这么安分,可真让我吃惊。”   端王冷嗤:“我要是不安分,你会用很多办法让我安分吧?”   耶律衍说:“你真了解我。”   端王说:“我要睡了。”说完还真闭起眼,不再理会耶律衍。   耶律衍哈哈大笑。他边笑着,边伸手揉捏端王光洁的脖颈,十分享受那美妙的手感:“只要你一直这么听话,我会允许你稍微任性一下。”   端王眼没打开,只冷声说:“拿开你的手。”   耶律衍重重捏了一下。   察觉身侧的人疼得浑身一颤,耶律衍非常满意:“你迟早要习惯的。像你那儿子就非常习惯,见着人就主动靠上来……”   端王心中掠过一丝嫌恶,没再说话,任由耶律衍怎么挑弄都不再给半点反应。   耶律衍逗弄得正开心,端王突然不配合了,心底腾起一阵暴戾。   他俯身狠狠吻咬端王的唇。   端王猛地睁开眼,侧头避开耶律衍的亲吻,对耶律衍厌恶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耶律衍冷笑捏住端王的下巴:“赵凌,不要给脸不要脸。你以为我对你的兴趣能有多久?等我的耐心被磨光了,我不介意把你扔给其他人享用一下。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只伺候我一个人是多么轻松——”   端王“哦”地一声,淡淡地说:“别把话说得太满,说不定我喜欢多几个人一起玩儿呢。”   耶律衍猛地抓紧端王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快要把它捏碎。   他濒临暴怒边缘:“你应该明白惹我生气对你没好处。”   端王面带讥屑:“反正你对我的兴趣也不会有多久,惹不惹你生气也没什么不同。”   耶律衍怒极反笑:“先让你休息几天,等回去以后我再好好教教你该怎么取悦我。”      第167章      斗转星移,眨眼便到了冬天。狄国王都一派祥和,正在为庆祝佛诞做准备。狄国国主越老越信佛,今年开始定了十一月十一为佛诞,要求普国同庆。定海王耶律衍府邸也宾客盈门,狄国国主和弟弟耶律衍相差三十来岁,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像父子。狄国国主儿女都不争气,民间传言耶律衍很有可能会接任国主之位,登门巴结的人自认很多。   耶律衍从前不太爱理会别人,如今却不太一样,有人送上礼单他会扫上几眼,留下那么一两样。   慢慢地,很多人发现耶律衍如今风雅多了,爱的都是古籍、琴谱、书画这一类玩意儿。在大部分狄人看来,这些东西一点意思都没有。不过上有所好,下必投之,不少人都想方设法地去搜罗书画琴谱。   耶律衍心情不太好,叫人留下入得了眼的东西,打发送礼的人离开。   耶律衍叫人把礼物送到水榭,自己随后而至。端王正倚着长椅看书,意态悠闲,仿佛还身在家中。不知不觉他已经将人掳到王都两个多月,大庆那边派使者来了两趟,要求他把人放回去,他咬死不认。今天那边的使者又来了……   耶律衍说:“为什么不弹琴?”   端王搁下手里的书,看了耶律衍一眼,说道:“琴有什么好弹的,没意思。”   耶律衍说:“你以前最喜欢弹。”他坐到端王身边,抓住端王的手把玩,“这双手这么漂亮,不弹多可惜。”   端王连抽回手都懒,闭上眼不理会耶律衍。   耶律衍冷下脸:“能给那个谢三郎弹,不能给我弹?”他收紧五指,“今天他又派人来把你要回去,你说他怎么就这么肯定你在我这儿?”   端王睁开眼看了耶律衍好一会儿,据实以告:“我告诉他的。”他一点都不隐瞒,“你们烧的那把火,也是我告诉他们的。”   耶律衍会去西夏当然没好事。他串通当年的西夏“逆党”,准备在西夏那边放上一大把火,烧掉西夏最重要的粮仓,嫁祸给燕冲那边。他放出的飞奴顺利到了燕冲手里,燕冲派密探探知虚实,察觉了好几批逆党的行踪。   燕冲没急着阻止——他也没那么多人可以去阻止。燕冲派细作向西夏小皇帝通风报信。西夏小皇帝闻言大惊,出动所有人进行地毯式搜索。虽然西夏小皇帝反应已经很快,好几片地方还是烧起来了。火不仅烧掉了西夏百姓赖以过冬的粮食,还烧掉了连片的山林、烧掉了无数百姓的家园,明明是冷透了的隆冬,西夏的火却烧了足足大半个月。   这把火烧红了西夏小皇帝的眼。   他看着逆党与北狄勾结的证据,发下重誓:“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西夏必与北狄不死不休!”   耶律衍原想着不着痕迹地在西夏烧几把火,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会暴露行迹。按照原来的计划,这批逆党会带着家人投奔北狄。到时他将这些逆党稍作“整合”之后杀回西夏,既能控制住西夏王都又能挑起西夏人对燕冲那边的怒火,好在将来挥师南下时来个合围共剿。   耶律衍一直想不透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和他接触过的那几个叛党,绝对不会出卖他,因为他们都已经把身家性命交到他手上。他的人又没露过脸,怎么可能被发现?   唯一的变数,是他顺手掳回来的端王。   起初耶律衍也没怀疑过,毕竟端王一直乖乖呆在他眼皮底下,谁都没接触、哪都没去,做什么都有人盯着。都这样了,还能做什么?可大庆那边的使者三番两次来要人,那份笃定让耶律衍起了疑心。   所以耶律衍心情不太好。   听到端王坦然承认,耶律衍怒火直烧。   他发怒当然不是因为计划失败。计划失败了就失败了,反正烧的不是北狄的粮食和林子,他就算不烧西夏和北狄也不太平和,根本多大影响。那么窝囊一个小国,他压根没放在眼里。   耶律衍火大的是端王与那个“谢三郎”的默契。他已经把人看得那么严了,端王竟还能和那边联系,他们之间到底牵扯得有多深?   不仅娶妻生子,还找了另一个男人……   耶律衍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对端王的示好简直是笑话!他对这场游戏已经失去耐性。   耶律衍一手将端王从椅子上拉起来,毫不留情地将人扯入怀中:“看来我对你太好了。”   端王没有挣开,事实上他根本挣不开。耶律衍在饭菜里动了手脚,他要么不吃等着饿死,要么吃了等着药力发作、失去反抗能力。端王暂时还不想饿死,所以明知道饭菜有问题还是乖乖吃光。   对他太好了?   还真是该死地好啊。   端王冷笑说:“你再多留我一段时间,说不定我会把你们王都的情况全都写信告诉三郎他们。”   听到“三郎”两个字,耶律衍语气森寒:“看来我不能给你留半点力气,你连拿书握笔的力气都不该有。”   端王没再说话。   耶律衍把端王抱在怀里,朝底下的人吩咐:“把赵蝉他们叫过来。”   端王皱起眉头。   耶律衍伸手揉捏着端王的手:“这么久没见到你儿子,想不想他?”他狠狠地一掐,“真想象不出你这样的身体,是怎么和女人生出儿子来的。”   端王不说话。   耶律衍说:“不过比起伺候人的功夫,你应该没你儿子厉害。我叫他来是想你好好跟他学学怎么伺候人——”   端王握紧拳。   赵蝉很快被人领了过来,一起过来的还有个高大的壮汉。见到耶律衍怀里的端王时,赵蝉吓了一跳,白着脸连退了几步。   耶律衍笑着说:“赵蝉,给你父王看看你最拿手的活儿。”   赵蝉对上端王冷漠的眼睛,唇微微发抖。即使已经逃到狄国来,他对端王依然有着极深的敬畏和景慕。虽然端王从来不曾把他当儿子看,可是、可是——   赵蝉猛地扑上前,抱住端王的手臂哭了起来:“父王,救我、救我——”   耶律衍勃然大怒,挥袖狠狠将赵蝉甩开:“谁准你碰他?”   端王说:“耶律衍,不要把你自己变成疯子。”   疯子?耶律衍冷笑下令:“赵蝉,给你父王看看你是怎么伺候人的,做得好说不定可以免你皮肉之苦。”   赵蝉瑟瑟地抖着,不敢再看端王。他爬到壮汉面前跪下,伸手解开壮汉的裤带,张嘴就要含住壮汉身下那丑陋的巨物。   端王怒火中烧。   他五指陷入掌心,掐得自己手心出血。虽然赵蝉不是他亲儿子,可他也知道这孩子和他母亲都是无辜的,一个名门闺秀被逼着与那么个狗东西苟合,他母亲心里的恨并不比他少——要不然一个弱质女流,怎么会举剑杀人?这些年他虽然对赵蝉他亲近不起来,却也从来不曾苛待。   眼看着一个半大少年被这么折辱,端王哪能忍得下去。他竭力站了起来,抬手抽出耶律衍的佩剑,冷笑刺了出去。   剑锋掠过赵蝉头顶,笔直刺入壮汉胸膛。   壮汉最后的表情写满惊骇。   这一剑又快又狠,耗尽了端王所有力气。他扶着桌沿,稳住身体。   赵蝉吓呆了,呆呆地转头看向端王。见端王双眼紧闭,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赵蝉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抱住端王:“父王,我错了,父王我错了!我不该误信他们的话跑出来!父王你怎么了……”   耶律衍快步上前,揪着赵蝉衣领将他抓了起来。眼看耶律衍要把赵蝉往石柱上扔去,端王喝止:“耶律衍,你发什么疯!”   耶律衍动作一顿,将赵蝉扔到一边,冷声骂道:“滚回你自己住的地方去。”   赵蝉忍不住看向端王。   端王说:“赵蝉,回去。”   赵蝉浑身一颤,抹了把泪,快步跑走。   端王注视着赵蝉跌跌撞撞的背影。   耶律衍抓着端王的下巴将他的脸掰过来:“还真是父子情深!”   端王说:“为难一个小孩就那么有意思吗?”   耶律衍说:“有意思?不,没意思透了。他浑身上下没一点像你,我只好让他去伺候别人——”   端王低头凝视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   掌心那极致的痛楚使他维持了短暂的自由。剧痛一过,他连意识都有点模糊。   对于这种不知礼义廉耻、不知仁厚宽容为何物的野蛮人,实在没必要和他们讲道理。   他们从来都不会和你讲道理。   端王不说话,耶律衍却没打算放过他。他将浑身乏力的端王抱了起来,穿过回廊迈入房中,将端王扔到床上,俯身用手撑着端王两侧,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下面色微微失了血色的人。他的耐性真的用光了,他恨不得杀了赵蝉,杀了端王妃,彻底抹去他们的存在,当他们完全没出现在端王生命里。   看到端王和赵蝉的“父子情深”,他真的没了耐性。   耶律衍冷笑说:“你还有理了,赵凌,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怪我为难小孩?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为难他?看到他我就想到你曾经和个女人翻云覆雨!看到他我就想到你一边信誓旦旦说等我回去,一边娶妻生子——”   端王握紧拳,手心的伤口疼得更厉害了。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等的人不是你!——我等的人不叫耶律衍!”   耶律衍怒不可遏:“你根本没有等!”   端王想反唇相讥,数出耶律衍的欺瞒,忽然又觉得没意思。一场大怒耗尽了他的精力,他眼前微黑,软软地朝前倒去。   耶律衍把人牢牢接在怀里,慌乱在心头一闪而过。看见端王手掌鲜血淋漓,他又气又怒,喊道:“来人,立刻把大夫叫来!”      第168章      使者无功而返的消息很快传回京城。   谢则安面色沉郁,担忧起端王的安危来。   要是刚收到端王消息时全力营救,应该还能把端王抢回来,可那时情势太急,燕冲权衡之下按照端王的意思先在西夏布置“人道主义救援工作”。   这是燕冲自己的意思。   燕冲是用谢则安的计谋控制了西夏没错,但那是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来,没丧心病狂到把西夏无辜百姓统统祸害掉。那批逆党烧的一场大火,几乎毁了西夏建国以来攒下的根基。一个国家要兴盛起来很难,要毁掉,却只需要那么一批奸猾自私的内贼、凶悍无情的外敌。在这些人眼里,这个国家被糟蹋了就糟蹋了,反正与他们无关,他们照样痛快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日子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燕冲并不是多有同情心的人,毕竟他的好友死在西夏人手里。若不是为了平西夏,他也不会自动请缨来到边关。   可他要拿下西夏,是想堂堂正正地拿。   这一场火烧得太狠,苟延残喘的西夏自那场大火之后闹起了饥荒,哀鸿遍野、饿殍遍地。不少无辜的西夏百姓纷纷往东边迁徙,对着这些年畏若鬼神的大庆关防乞求援助。   西夏的局势已经彻底崩盘,西夏小皇帝誓发得再狠,也变不出粮食和钱。   谢晖两个月前回了潼川守孝,长孙老将军来接替他的位置。长孙老将军是个粗人,脾气比燕冲更豪迈。看到第一批流民聚集在关防外,长孙老将军还觉得挺痛快。没办法,他儿子死在这儿,看到西夏人过得不好他哪能不开心?   等局势渐渐失控,流民越聚越多,长孙老将军终于皱起眉头。   光是放几把火,烧不成这模样。能让流民下定决心离乡背井,试图投奔相互厮杀了几十年的敌国,绝对不仅是因为一把火。   长孙老将军不同谋算,满心都是迷惑。   燕冲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是收网的时机到了。   一把火当然烧不出这种局势,西夏如今的惨状有他们一份功劳。青苗法已经推行两年,第一年还算平顺,第二年西夏朝廷将青苗法纳入“政绩考核指标”,许多地方官员脑子一热,直接将青苗钱分摊入户。   百姓傻眼了。   我不需要啊!而且要还利息,不还得去坐牢,还不上怎么办?百姓只能将田地抵押给当地大户,向大户借高利贷先补了这个缺。   大户们也愁啊,他们地儿多,摊到的青苗钱也多,借个小半年,得还官府三成利息,这不是直接把手伸进他们钱袋子里掏钱吗?   大户出了血,只能变本加厉地加大利息。百姓还不上高利贷,抵押的田地眼看要拿不回来了,家和粮食还被一把火烧光了,眼前还有希望吗?   百姓彻底没了希望,后果很严重。   亲眼看着一个国家因为一个“新法”落到这种地步,燕冲的感触比谁都深。   燕冲在城墙上看了许久,回到屋中将自己数年来的体悟写在奏疏里,差人快马送回京城。为了能尽快做出决断,燕冲还动用飞奴先把基本情况送回去,询问赵崇昭的意见。   赵崇昭接到信时谢则安也在。   谢则安和赵崇昭的意见很一致,这个网当然是要收的。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再悲天悯人已经没什么意义。   两个月后,西夏小皇帝再一次来到京城。   身为一国国主,却只带着寒酸的护卫来到敌国国都,可见西夏境内已经彻底失控。   西夏小皇帝这一次来,是正式让权于大庆朝廷,求大庆朝廷伸出援手,救西夏百姓于水火之中。   这一次燕冲依然随行归京,一回京,他立刻入宫见赵崇昭。   燕冲的奏疏早送回来了,赵崇昭看过,政事堂那边也看过。新法的种种弊端,在日益衰落的西夏浮出水面。   姚鼎言面色难看至极。   燕冲是武人,本来不应参与朝事,但燕冲和谢则安、赵崇昭的关系都不一般,他的话赵崇昭肯定会记在心里。   在姚鼎言看来,新法确实不太完善,可要是不去执行的话永远都不可能让它完善起来。燕冲这次上书无疑是把西夏的败落都归咎于青苗法,真能一样吗?西夏那种局面,即使没有青苗法也撑不了多久。   朝中因为西夏小皇帝俯首称臣而一片欢欣鼓舞,姚鼎言回到家中却神色阴沉。   姚清泽比他更愤怒:“又是他!爹,我早说了,新法迟早会毁在他手里!他根本不相信爹你做到——”   姚鼎言怒气难抑:“闭嘴。”   沈存中、方宝定入制置三司条例司,是他和谢则安之间各退一步的结果。这两个人进来之后果然不怎么听话,好在他们能力不错,把市易法执行得很好,还趁热打铁地建议他把趁势《免役法》推行开去。   他与谢则安在这一次妥协之中找出了平衡点,大家都消停下来,蓄力等待下一次交锋。   没想到谢则安会这么快反戈相向。   姚鼎言脸色变幻不定。   姚清泽说:“爹,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把沈存中和方宝成换走吧。”   姚鼎言看着姚清泽:“你觉得该换成谁?”   姚清泽说:“敬卿就可以。”   姚清泽说的是沈敬卿,他的大舅哥。姚鼎言听后摆摆手:“别说了。”   但凡姚清泽能举出半个像样的人来,姚鼎言都会好好考虑。听到姚清泽一张口就是沈敬卿,姚鼎言懒得和他多说了。姚清泽和沈敬卿的妹妹在孝期内有了私情,本就已经让姚鼎言不喜了,再听姚清泽也不管是不是真适合,巴巴地把沈敬卿推上来,姚鼎言心里的失望何止一点半点。   姚清泽见姚鼎言不予置评,心中忿忿,咬牙离开书房。   姚鼎言揉了揉眉心。   如果谢则安真的和他是一心的,那事情无疑好办多了,可谢则安总有自己的想法……   吕宽下狱之后,积极向新法靠拢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如果燕冲的言论再外传,那青苗法无疑会胎死腹中。   姚鼎言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   这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京城这边还好,没什么流民,穷苦的地方可惨了,饿死的、冻死的人都不少。西夏小皇帝在京城看到这场大雪,整颗心都凉了,心里最后一丝终于彻底拔除。   他年纪还小,是非荣辱都辨不清,但知道“人命”两字有多重。即使将来会有无数人唾骂自己卖国求荣,他也盼着更多百姓能熬过这个冬天……   很快地,赵崇昭下诏建“陇西府”,西夏皇族仍可封王,整个西夏却得由陇西府管辖。西夏小皇帝手中的权力和普通的王族差不多,能拿点税,管管闲事,大事却是不能掺和了。这等丧权辱国的诏命被带回西夏后,西夏百姓却欢腾不已,因为一车车的粮食由大庆军队押送着来到了西夏,解了西夏燃眉之急。   西夏小皇帝看着百姓脸上喜极而泣的神色,回到皇宫时抱着身边的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陇西府未建成,燕冲先领军入驻西夏,和蔼可亲地给西夏百姓派口粮,建房子。粮食不多,房子也不是也别解释,毕竟边境打仗这么多年,地主家也没余粮!这分过来的都是大庆百姓从口粮里省下来的。你看看我们的士兵,吃得比你们还寒掺,大家都是苦日子过过来的!他们还得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给你们造房子,容易吗?不容易啊不容易,都不容易……   经过大半个月的相处,“军民一家”的概念很快深入人心,宛如春风般吹遍西夏大地,每个人看到大庆士兵都觉得格外亲切。   燕冲:“……”   他向赵崇昭禀报西夏这边的青苗法施行情况,也考虑过谢则安的处境。可他最后还是说了,他怕不说的话,赵崇昭还是会听姚鼎言的话!谢则安知道他上禀的内容后找过他,对着他唉声叹气:“我就知道燕大哥你是个良善人,要不然我借了你的钱这么多年不还,你早来催我了……”   燕冲当时就揍了谢则安一顿。   谢则安明白他秉性正直,这次没再给他出难题。谢则安一脸腼腆地说:“这次我们要做好事,大大滴好事,要让新朋友们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放心吧,保证不会再让燕大哥你做任何事会有罪恶感的事。”   谢则安没说谎,还真是让他做好事,虽然这好事打了点折扣,说借粮吧,没真让他们吃饱,只能保证他们不饿死;说建房吧,没真帮他们建好,等他们体力恢复之后就靠他们自己去修整了。总的来说是没让他们闹出人命,真正对他们特别好的事还真没做。   没想到这么一点小事,却让风向彻底倒向大庆这边。   谢则安收到燕冲的来信,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儿。地盘不是越大越好,地儿大了不好管啊,耶律衍那把火不小心把“西夏国”变成了“陇西府”,狄国那边头疼,他们也头疼。以前西夏不是自己的地方怎么折腾都没关系,如今西夏成了自己的,百姓必须好好安抚,烂摊子必须好好收拾,要不然这块肉是没法彻底吃进嘴里的。   谢则安把燕冲的信呈给了赵崇昭,没有说半句多余的话。   谢则安不引导,赵崇昭却还是想起了一句以前他只当是书上之言的道理:“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西夏小皇帝不通世事,眼看着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却一无所察,或者察觉了却无计可施,民心尽失。于是这时候大庆军队入驻,百姓竟欢呼迎接,拍手相庆。   当好一个国家的主宰者,似乎没有那么容易。   赵崇昭若有所思:“我们的士兵,平时会做燕统领手下那些兵在西夏做的事吗?”   谢则安说:“有些会,有些不会。”   赵崇昭拍板定案:“那就让他们全都做起来!遇灾遇雪,他们必须去帮助百姓!必须也做到军民一心!”   谢则安当然支持:“这件事可以与徐先生他们讨论。”   赵崇昭点点头。   有西夏这个前车之鉴在,他没再跟以前那样兴致勃勃地直接下令。他想了想,又说:“上次你提的那个免役法,我觉得也可以一起拿出来,那对百姓也是有好处的。”   谢则安笑了起来:“陛下英明。”      第169章      前往北狄王都使者回到境内不久,一封信追了上来。这封信写得冠冕堂皇,内容却非常狂妄,大意是“我定海王耶律衍少时曾承贵国端王一饭之恩,如今想请端王在敝国暂住十天八天或者十年八年,请放心吧再见。”   后头还附着封写给谢则安的信,谢则安拿到时赵崇昭在一边巴巴地看着。谢则安扫了他一眼,收进衣袖里没拆。   赵崇昭想发飙,又拿谢则安没辙。他只能说:“你先看看,我保证绝对不偷看。”   谢则安说:“你居然还有偷看这种想法?龌龊!”   赵崇昭憋红了脸。他伸手抱紧谢则安,下巴在谢则安颈边拱动。谢则安至少得为谢老爷子守孝三个月,他只能摸摸抱抱不能真碰,于是练就了他像大狗一样拱来拱去的花样撒娇技能。   谢则安:“……”   谢则安说:“我与皇叔之间没什么事是不可告人的,”他认真地看着赵崇昭,“但有没有,和给不给你看是两回事。这是指明写给我的东西,说不定有些皇叔不想你或者其他人知道的事情。皇叔信任我才写给我,你如果信任我,也应该做到在这样的小事上尊重我。”   赵崇昭见谢则安这么严肃,只能乖乖转身背对着谢则安,说道:“你看吧,你不喊我我就不转过来。”   这家伙明显像孩子一样生起了闷气。谢则安莞尔一笑,掏出信打开一看,眉头动了动。端王这封信不长,只简单地说要在北狄暂住一段时间,让他不用担心。不过信上的语气十分亲近,活像他们之间一直非常黏糊一样,写到最后直接变成了文采并茂地向他倾诉思念之情。   谢则安:“……”   这家伙吃错了什么药?   谢则安陷入沉思。   谢则安安静太久,赵崇昭开始不老实地动来动去,不时悄悄扭头瞄一眼。   谢则安正要逮住赵崇昭的目光,无奈地说:“转过来。”   赵崇昭立刻追问:“看完了?”   谢则安说:“这封信有点古怪,你和皇叔处得久,一起看看吧,看能不能找出头绪。”   赵崇昭喜出望外:“好!”   谢则安先提醒:“记得不要生气,皇叔平时和我写信不是这样的。”   赵崇昭有种不翔的预感。   他接过信看了起来,越到后面他脸色越难看,好几次想把信撕掉。他本来就觉得谢则安和端王走太近了,看到端王那亲昵过头的语气更是恨不得把端王碎尸万段。可他刚想发火,又对上了谢则安问心无愧的目光。   见谢则安一脸“我已经提醒过你”的理直气壮,赵崇昭委委屈屈地说:“换了你,你能不生气吗……”   谢则安言简意赅地反驳:“能。”   赵崇昭更不开心了。他拿着信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抬手在信上虚画几下,皱紧眉头思索起来。   谢则安说:“你发现了什么?”   赵崇昭说:“以前皇叔常教我们玩藏字文,”他的手指在信上画了几条斜线,“这里好像藏着一句话,‘元宵节,花灯会,白马寺,若有人在此,望助’。”   谢则安:“……”   看来端王笃定这信肯定会被赵崇昭看到!要不然这堪比最复杂手机划屏解锁手势的藏句谁看得出来?   谢则安说:“看来皇叔确实被关起来了,现在在想办法脱困,我去托谭先生安排一下。”   到底是曾经看着自己长大的皇叔,赵崇昭再怎么没良心都说不出“他回不来最好”,只能点点头说:“如果需要我的诏令你尽管下一道就好。”他又忍不住抱住谢则安,“三郎你到现在都没用过玉玺。”   对于赵崇昭这种无时无刻想引他犯死罪的行为,谢则安只能说:“有机会再说。”   赵崇昭用唇蹭了蹭谢则安的耳根,牢牢地将人禁锢在怀里:“三郎,你还是不相信我……”   谢则安抬手把赵崇昭的脑袋推开:“这和相信不相信没关系。”   赵崇昭没再多说,只把谢则安搂得更紧。他总希望谢则安更肆无忌惮一点,越越线越好,这种想法很没道理,但他就是觉得只有那样谢则安才是真正接纳了他!   谢则安伸手拍拍赵崇昭的脑袋:“别闹,我给谭先生写封信。”   赵崇昭乖乖在一边看着。   入冬后谢则安比其他季节更懒,没事要忙时连一根指头都懒得动,提笔后有些生疏,过了好一会儿才写得顺一点。他慢吞吞地把信写完,转头瞥了眼还在一边呆着的赵崇昭:“你今天没正事?”   赵崇昭振振有词:“有,但我要等你!我知道三郎你今天没事!你得陪我一整天,你不陪我一整天我不回去。”   谢则安:“……”   这家伙妥妥的昏君苗子。   年关将近,没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想在这节骨眼上惹事。这年冬天虽冷,但防御工作做得好,饿死人冻死人的情况大大减少,赵崇昭的日子过得快活得很。   而此时此刻,北狄王都也在筹备着过个好年。定都之后,北狄多少也受到汉人文化的影响,重要节日或多或少和南边重合了,比如除夕、元宵等等大节。也不知哪家商户先向南人学习,搞起了“过年促销”活动,街上叫卖的、买办的都比往年要多得多,连平时不怎么需要的东西都因为价格降了一截而统统抱了回家。   看过端王给谢则安写的信之后,耶律衍没再去过水榭。   当然,更有可能是因为耶律衍去平乱了。   冬天水草渐稀,草原人粮食快吃尽了,难免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摩擦闹起来。以前遇到这种事他们一般是转移内部矛盾,去大庆那边烧杀抢掠来“补给”,如今大庆边军强盛,他们没办法再那样做了,只能内杠。   耶律衍回到家中时甲袍还沾着血。   想到那些不中用的叛党,耶律衍冷笑一声:“一群乌合之众。”   耶律衍没有询问下人家中的情况,他径直走往水榭。有些东西经了别人的口,难免会添油加醋,还是亲眼看到的比较让人放心。   耶律衍迈入水榭,只见端王正倚在那儿小歇。这水榭是照着端王当年想要的模样建的,端王对他说过的话,他一句都没忘。可这人呢,却把他自己说出口的事抛得干干净净,一点都没留下。   耶律衍大步走近,逼视着端王的睡颜。   或许是察觉了光线的变化,端王缓缓睁开眼。即使过了十年、过了二十年,这双眼睛还是一样撩得他心旌摇曳。当年分别时这人伏在他怀里,还是个半大少年,小小的个儿,抱起来又软又舒服,差点让他舍不得放开——但是他得走,必须得走,不走,他们都会困死在那小小的一隅;再重逢,他毫不迟疑地认出了他,两个人之间的依恋像是渗入了血骨,谁都无法将它拔除……   后来呢?   耶律衍伸手掐起端王的下巴:“叛乱都平完了,你的身体也该养好了吧?”   端王淡淡一笑:“多谢大王高抬贵手,不再喂我吃毒药。”   耶律衍手微微一顿。   长时间服用那种让人无法使出力气的药,确实等于在吃毒药。他问人要药的时候那些人只考虑能不能奏效,哪会去想配出来的药会不会伤到端王的身体?这件事是他理亏。但理亏归理亏,耶律衍不打算让端王蒙混过关。   耶律衍冷笑说:“那应该是养好了?”   端王说:“好了。”他毫不闪避地与耶律衍对视,“好了又如何?你想做什么?”   耶律衍说:“我想做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端王垂眸,不再接话。   耶律衍说:“明知道我会看到信,还故意写成那样,你应该想过会有什么后果的。”他伸手按住端王的后颈,“没有一个马背上的人,会容忍自己的配偶做那样的事。”   端王仰头看着耶律衍,嗤笑出声:“配偶?”   耶律衍狠狠地吻上端王的唇。   他已经很能忍耐了,换成其他人,哪会顾着端王当时身体如何、端王心里是不是愿意。事实上要不是突然听到附族叛乱的消息,他恐怕也不会那么“大度”。他自己猜测是一回事,真正看到端王那封思念之情溢于言表的信又是另一回事。   耶律衍把端王的口腔里里外外地占领了一遍,才摩挲着端王的脖子冷声说:“我发誓,我会杀了那个谢三郎。只有最强的勇士才能保住自己的配偶不是吗?”   端王说:“不过是你们自欺欺人而已,既然是最强的,为什么要把弱的杀掉才放心?因为你们心里也知道,即使有人比你们更弱,也能轻而易举地夺走你们想要的东西——”   耶律衍怒不可遏:“赵凌,不要再挑衅我。”   端王冷冷一笑:“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第170章      端王知道这次不可能再靠晕过去糊弄耶律衍。   离元宵还有一段时间,他还没有布置好。要是他自己走当然方便,问题是他准备把赵蝉也带走,这就得从长计议。端王边与耶律衍边衡量着自己该如何应对,自从知道耶律衍是什么人,他就知道自己和耶律衍再无可能。不说北狄和大庆多年的仇怨,光是耶律衍的野心已经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可能性。   端王怎么会看不出耶律衍的想法。   耶律衍在气他背弃承诺娶妻生子——这种愤怒,源自于于自己禁脔的一种占有欲。在耶律衍心里他必须乖乖等着他回来,谁都别亲近,痴心等候十数年,等他筑好水榭把人养在里面。养起来以后他最好还是谁都别亲近,天天等候他的“临幸”。生在皇家,这样的人他见多了,要不是有个控制欲极强、野心极度膨胀的母妃,他说不定也会变成那种人。   耶律衍的想法,他看得一清二楚。   说不定耶律衍心里还很委屈呢。   比如想着“我惦记着你这么多年你却把我忘光了”“我都勉为其难忘记你和别人的事了你还想怎么样”“啊我真是要多深情有多深情”之类的……   他也是男人,怎么会不清楚这些想法?   端王任由耶律衍将自己抱起来。   冰冷的铁甲锋利而尖锐,割得端王手臂发疼。   他微微皱起眉头。   看来这次是躲不过去了。   端王看着耶律衍甲袍上沾着的血,垂下眼睫。这个人骁勇善战,手上沾了多少大庆人的血?他虽不是什么爱民如子的贤王,骨子里却还是个赵家人,大庆是赵家天下——他与耶律衍之间必有恶战。   元宵节之后……   端王顿了顿,睁眼看向耶律衍。平叛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即使对手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多日的急行军依然让耶律衍眼底泛起红色的血丝。   还有大半个月才到元宵。   在被抛进床里时,端王坐了起来,看着耶律衍脱掉铁甲,露出壮实的身体。   耶律衍注意到端王的目光,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火热又滚烫的欲念奔涌而出,几乎要将他淹没。耶律衍一手将端王抵到床上:“不要这样看着我,现在才求饶已经来不及了。”   端王微微抬头,轻轻在耶律衍唇上碰了一下,连沾都算不上,一下子又退了回来,低低一笑:“是吗?听说大王无妻无妾,情事上恐怕生疏得很,谁求饶还说不定。”   端王的鼻息喷在耶律衍脸上,亲昵又暧昧。可一听清端王的话,耶律衍理智轰地一声炸开了,这家伙果然是个中老手,既把他撩拨得欲念更甚,又让他火冒三丈!他生疏得很,他自己难道就熟悉了?想想也是,他已经娶妻,还有了孩子——   耶律衍一语不发地扯开端王的衣服。一开始的温存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直入主题的抢夺和侵占。   耶律衍像只发了疯的疯狗,啃咬着端王暴露出来的每一寸肌肤,在上面留下一个个红色的牙印。   端王疼得厉害,咬牙骂道:“畜生!”   耶律衍说:“对,我是畜生。不过是你让我变成畜生的,”他牢牢地压制着身下的人,“你再不愿意,下半辈子也只能留在我这个畜生身边!”   这话是在端王耳边说的,说完耶律衍便往下一咬,狠狠咬住端王的脖子。   端王的喉咙被牙齿抵着,呼吸微微一促,身体瞬间绷紧。   耶律衍却趁着端王神经最为紧张的一瞬用力挺进。   端王脸色霎时惨白。   耶律衍松开牙齿,吻咬端王耳垂:“疼吗?很疼吧?这点疼,哪及我遭受过的万分之一,这一点点疼是你该承受的——”   端王闭上眼,额头疼出了细密的汗珠,唇色都白了不少。他冷笑说:“那又不是我逼你的,别不要脸地算到我头上来。”   耶律衍压紧端王,逼迫端王将自己咬得更深,口中却振振有词地指责:“怎么不是你逼我的?你快把我逼疯了,赵凌,不是你逼我的能是谁。”   端王几乎被耶律衍的蛮横粗暴折磨得失去意识,只是耶律衍怎么会让他昏过去?总给他留着点喘息的余地。   到了下半夜,端王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反抗。   耶律衍伸手将端王扣入怀中,轻吻那闭起的眼皮。端王眉头微皱,仿佛遇着了什么梦魇。耶律衍手掌加重了力道,让端王靠得更近。端王大概是快要睡着了,下意识地挨近热源,偎入耶律衍怀中。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耶律衍浑身紧绷。这样的偎近,竟比一整晚的交欢更让他喜悦和满足。   耶律衍一瞬不瞬地盯紧端王的睡颜,忽然发现端王的唇正轻轻翕动。他的心脏猛跳起来,凑近细听。   “……伊勒德……”   耶律衍浑身一颤。   伊勒德,意思是战刀。他为躲避追杀,远走南方。在南方那个繁华又美丽的都城里,他遇到了少不更事的赵家皇子。赵家皇子又善良又软弱,原本是他最不喜欢的那一类南人,可相处久了,他便想护住那份善良又软弱的美好。他愿意当他的伊勒德,为他拿起战刀——即使是向自己曾经的族人挥刀,他也毫不在意——他们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时候,不也没想过他是他们的族人?   他曾经那样一心一意地想要立下战功,回到他的身边;一心一意地想要扬名立万,护他一世周全——   他以为他已经全忘了,他以为他都忘记了——   只是那么一声轻轻的叫唤,耶律衍彻底被击溃。   他还记得的,他也还记得——要是真的不记得,一个男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被人压在身下强暴?真要挣扎了,他肯定不能那么肆无忌惮。他怎么就没发现?端王那么聪明一个人,真要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的话怎么会不断挑衅他?那绝对不是明智的选择。唯一的答案是端王一直都记得,只是他逼得太紧、做得太过,反倒让端王和他赌气起来。   耶律衍心头发颤,又是喜极又是怕极。喜的是端王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一切,他终于失而复得;怕的是端王醒来后生自己的气,再也不理他。   耶律衍吻了吻端王的眉心,抱紧他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   天还没亮,耶律衍起床穿上最好的衣服,坐在床边等着端王醒来。   到五更天,端王才缓缓睁眼。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耶律衍觉得自己整颗心都活了过来。   耶律衍像情窦初开时一样,紧张又艰涩地吐出一句问话:“……想不想出去走走?”      第171章      端王自然没有立刻答应。   耶律衍好言哄了好几天,眼看雪停了,天晴了,端王才勉强点头,穿上耶律衍准备的衣物出门。端王还是大庆人的打扮,走在路上引来不少人侧目,他却浑不在意,神色淡淡地看着街道上的一切。   耶律衍也不介意别人的目光,他大大方方地牵着端王的手,穿行在行人络绎的街头。北狄王都比之大庆的京城终归差了点,端王走了一段路便兴致缺缺。   耶律衍叫人清出间茶馆,带端王进去喝茶。他说道:“以后你要是想出来,可以和石敢当说一声,他会安排好。”石敢当是耶律衍派去日夜守着端王的侍卫,性格耿直死板,一刻都不让端王离开自己视线。   端王不置可否,低头饮茶。   不多时,有个老头带出个歌女,朝他们躬身问好:“客观,店家让我们给您唱首曲儿。”   耶律衍本想把这两个碍眼的外人赶走,可见端王目光落在那把琵琶身上,又顿住了,颔首说:“唱吧。”   端王不动声色地啜茶。   抱着琵琶的是老头,这画面未免有些不美,端王的目光落到了歌女身上。一老一小明显是赶鸭子上架,都紧张得很,手掌微微发颤。歌女更是怯怯地望向他。端王向来怜香惜玉,唇角微扬,给了她一个鼓励般的笑容。   耶律衍脸色一变。   老头弹起了琵琶。曲调一出,端王便顿住了,眼神稍稍飘远。这是阳关三叠,要将阳关曲来来回回地弹个三遍,一遍比一遍沉郁悲凉。这首送别曲是谢则安搜罗来哄晏宁公主的,端王也有幸一听,后来那些曲谱都被刊印成册、广为流传。   端王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唱歌的歌女,她年纪很小,脸色微微发白,声音压根说不上稳。而他越看,歌女神色越害怕,调儿都跑了。   端王总算察觉不对了,他皱了皱眉,转头看向耶律衍。   果然,耶律衍脸色很难看,仿佛要把那歌女就地格杀一样。   想到耶律衍连自己人都能下令剜掉眼睛,端王觉得还是别祸害无辜了。他摆摆手说:“下去吧,不用唱了。”   歌女父女俩如蒙大赦,诚惶诚恐地看向耶律衍。   耶律衍冷笑一声:“叫你们下去,你们没听见?”   父女俩赶紧抱起琵琶离开。   端王冷嗤:“要是见不得我多看别人一眼,你还是继续把我关着好了。”   耶律衍说:“我知道南人向来以风流为雅事,但我是不会允许你做那种‘雅事’的。”   端王轻轻一笑:“什么雅事?那是乐事。难道耶律大王没试过?那可是一等一的快活事儿。”   耶律衍说:“我试过,”他上上下下地扫了端王好几眼,颇为赞同端王的话,“确实是一等一的快活事儿。”   那目光非常直白,端王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耶律衍适可而止地转开话题:“你好像挺喜欢刚才那曲儿的?叫什么曲?”   端王淡淡应道:“阳关三叠。”   耶律衍记在心里,没再叫人添茶,等端王搁下茶杯后就说:“回去吧,改天再出来。”   端王没反对,从容地跟着耶律衍回府。   耶律衍要忙的事很多,送端王回家后又入宫一趟与狄国国主说话。耶律衍养着个大庆人的消息已经传开,狄国国主和耶律衍商量完正事后多问了几句才放耶律衍离开。   耶律衍走出宫门时脸色变化不定,心里又想起端王听到《阳关三叠》时的表情。他知道端王肯定不是看上那个只有中上之姿的歌女,那问题绝对是出在那首《阳关三叠》上的。   耶律衍叫手下去查探这首《阳关三叠》的含义。   这段时间耶律衍收了不少曲谱,去了解过这东西的人还真有,没一会儿,手下便带回了消息:这《阳关三叠》和其他几首时下正流行的名曲,都是谢三郎那本《梅花谱》里面出来的。   《梅花谱》里记录的都是谢三郎为其妻晏宁公主搜罗来的名曲。   耶律衍脸色发沉,他拿着手下递上来的《梅花谱》。这东西他还曾经收下来送到端王手里,只不过从前他对这个没什么兴趣,压根没去打听过。   听到“谢三郎”三个字,耶律衍顿时明白端王听得出神的原因。   原来竟是想起了那个谢三郎!   耶律衍快步走向水榭,还没走到一半,忽听那边有琴声传来。琴声的调子听起来有点儿耳熟,仔细一分辨,不是今儿在茶馆里听到的那首《阳关三叠》又是什么?   他叫了多少次让端王弹琴,端王没一次愿意弹,这回只是听了首曲儿,他怎么就愿意了?《梅花谱》上怎么说来着?《阳关三叠》说的是离情别意……   耶律衍怒火中烧,快步走向水榭。   端王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到来,目光微凝,专注地拨动琴弦。   耶律衍拔出长剑,一剑将古琴砍成两半。   端王双手顿在剑的两侧,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   这就是耶律衍所谓的“爱”和“容忍”。   逗起来还蛮好玩的。   端王淡笑起来:“你不是一直叫我弹琴吗?怎么我一弹起来,你又把琴给砍了?难道你连我碰碰琴弦都吃味?”   耶律衍一看到端王那笑容,哪还不明白端王又在故意惹怒他。端王这么做其实是在试探他的底线?耶律衍自觉猜到了端王的想法,立刻没了来时的暴怒。他朝左右吩咐:“再送一把琴到这里来。”   端王微顿,并不说话。   耶律衍伸手将端王抱起来。他身材魁梧,横抱着端王也不显突兀。两人很快又到了卧房中。   耶律衍心中的火气小了很多,面上却并不表露。他伸手脱起了端王的衣服,力道依然强硬得不容拒绝。   端王皱起眉头:“大白天的,别发疯!”   耶律衍俯身吻上端王的唇,直至亲得端王快喘不过气来,他才稍微退开,带着笑倒打一耙:“你不就想看我发疯吗?”   端王一滞。   耶律衍越看越觉得有趣。这一次他不再只顾着自己享乐,而是温柔地舔吻着端王的身体,试图找出每一个能让端王燃起欲念的敏感处。端王当然不想配合,可他到底是男人,在耶律衍的刻意撩拨之下总会有点反应。   耶律衍看在眼里,伺候得更为卖力。   端王眼角泛起几分湿意,眼前雾蒙蒙一片,仿佛已看不清身处何地。   在端王稳不住低吟出声之后,耶律衍抱紧他说道:“这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儿……阿凌你说对不对?”   “阿凌”两字让端王一颤,已经被撩挑到最高处的欲念在耶律衍手中释放出来。   耶律衍哑声一笑:“你快活了,该我了。”   端王身体微微僵硬。   耶律衍哄道:“这次不会痛了,放松……”   即使耶律衍再怎么保证、再怎么温柔,端王还是无法承受他饱含侵略意味的侵占,他的意识有些发沉,只能软弱无力地偎在耶律衍怀里咬唇死忍。   耶律衍心疼极了:“乖,别咬伤了唇,”他把端王的脑袋往前一按,“咬我,我不怕疼。”   端王在他肩膀上用力一咬。   耶律衍哈哈一笑,胸腔微微颤动,侵入的动作更为放肆,惹得让端王身体阵阵发颤。   端王不曾习过武,不久前又被下了近两个月的药,身体越发虚弱,耶律衍尽兴之后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耶律衍将他抱起来替他将身体清理干净,重新抱上床让他好好休息。   耶律衍知道把人关起来不是什么好事,要让端王身体恢复过来,除了要好好调理之外还得多带端王出去走走。身体弱不是什么大事,多锻炼锻炼就好,马背上长大的汉子有哪个是这样的?从前他就看不惯端王的娇惯,经常督促他练习骑射……   想到“从前”,耶律衍又收紧了手臂,将端王牢牢地抱入怀中,说道:“我不在的时候,你果然没有听我的话……”   端王眉头微皱,显然不太喜欢这个姿势。   耶律衍却不愿放手,反倒自顾自地给端王定罪:“等你好起来了,我要好好罚罚你才行。”   自从“明白”端王是在故意气自己之后,耶律衍变得很大度,极少和端王计较。比之平日对端王的种种限制,如今他已经允许端王带着人去外面走动。只不过他可不是真大度,他还做了一件事:禁止王都任何地方弹奏《梅花谱》上的曲儿,如有违令,最轻的惩处也是下狱。   这事他没瞒着端王,还饶有兴味地主动向端王提起:“你想听的话,只能自己弹了。不过我们先说好了,你弹一曲,我当天就多要你一次。”   端王懒得和这种不要脸的家伙争辩。   耶律衍觉得端王这点小别扭特别可爱。两个人都找到彼此间的平衡点,曾经宛如天堑的距离一下子缩到极小。   时间一晃便到了元宵这一天。   耶律衍拿起从人送来的新衣服亲自替端王穿上,问道:“今晚有花灯会,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端王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显然不太感兴趣。   耶律衍握紧端王的手:“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去吗?”   提到“以前”,端王定定地看向耶律衍。耶律衍离开那一天,向他发誓说三年之后一定会回来陪他看花灯,那一去之后再有消息,便是全军覆没的噩耗。战场被一把火烧光了,他连尸首都寻不着,接着是母亲的逼迫、未婚妻的含泪忍辱……   他一生之中拥有的本就很少,自那之后更是一无所有。他活得不明不白不生不死的那些日子里,耶律衍正朝大庆的军队挥刀。   事已至此,还谈什么情不情爱不爱。   端王静静看了耶律衍好一会儿,转开了目光。   耶律衍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虽然晚了很多年,但我以后都会陪你去看。”   端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不再答话。   端王越是这样,耶律衍越是要带他出去。   他觉得等端王看到他的布置时一定会高兴起来。   耶律衍继续游说:“王都这儿也有白马寺,照着你们京城白马寺的样子建的……”      第172章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花灯节上,白马寺前,端王遇到了“伊勒德”。一开始少年并不愿告知他姓名,他浑不介意,只当多了个哑巴玩伴。这个玩伴武技高强,做什么都很厉害,端王渐渐对他越来越依赖。   伊勒德也慢慢地改变着。最明显的改变是伊勒德开始和他说起话来,并且告诉他“伊勒德”这个名字。伊勒德当时和他说,伊勒德的意思是战刀,天生是为战争而生,如果自己愿意的话,他愿意当他的战刀,替他扫平前方的险隘。   端王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个像伊勒德那样完全属于自己的人,所以他小心地把伊勒德藏了起来,不让伊勒德遭遇任何危险。   那是他们一生之中最平静也最美好的时光。   回头一看,名字是假的,誓言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端王听到白马寺,便知自己没有料错。这大概有点讽刺,即使两个人已经渐行渐远,他仍能预测出耶律衍会怎么做。   只不过今夜之后,他们之间会走向何方,他也许再也料不中了。   端王再三拒绝,才“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耶律衍一起去花灯会。   白马寺果然是照着京城那边建的。耶律衍记性极好,竟把当初相遇时悬着的花灯一一还原,端王置身其中,竟像回到了初遇的那天。   端王有些吃惊。   耶律衍握紧他的手,眼底映着暖色的灯火:“阿凌,我们相遇后的事,我一刻都不曾忘记。”   端王淡淡地一笑,并不搭腔。   有些事确实不会忘记,可是也不会去想起。这么多年来,耶律衍从不曾出现在他面前,如今想念起他来了,又把尘封在记忆里的一切翻出来,拍拍上面的灰,当成自己多深情多痴心的证据。   这买卖还真划算。   要是耶律衍别摆出这么深情的面孔,端王可能不会介意和他处一处,他都不年轻了,和谁玩不是玩。偏偏耶律衍却在他面前装得深情款款,真有那么喜欢他,早干嘛去了?不过是陶醉于自己“情深意重”的好戏之中,舍不得醒过来罢了。   端王任由耶律衍牵着自己穿行于花灯下。   走出不远,端王目光微顿,定在一处灯谜擂台上。   端王说:“连这个都有?你们狄人有几个会猜灯谜的?”   耶律衍听出端王语气中的不屑,说道:“我就会。”他吩咐石敢当,“你跟着阿凌,我上去打打擂台。”   耶律衍说完还真上台猜起了灯谜。   他是下过功夫的,一路过关斩将十分从容。   拿下最好的花灯后,耶律衍回身一看,只见端王立在人群之中朝他轻轻一笑。唇角光是那么微弯,耶律衍已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看的笑容了。耶律衍正要拿着花灯往下走,忽见一条火龙挤开了擂台前的人群,引起了短暂的混乱。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身后的花灯擂台突然烧了起来。这下糟了,眼前更乱了。   耶律衍心头突突直跳,抬眼寻找端王的身影。   很快地,石敢当等人朝他围拢过来:“大王快走,烧起来了!”   耶律衍没找着端王,怒不可遏地看向石敢当:“阿凌呢?”   石敢当悚然。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看见大王这儿烧着了,只顾着赶过来!”   耶律衍怒声下令:“去把人全都调过来,封锁城门,搜!”   看着被搞得一片狼藉的花灯会,耶律衍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他咬牙大喊:“阿凌,我劝你最好别玩了!你要是乖乖出现,我说不定还能饶你这一回!”   四周根本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耶律衍盛怒之余,又生出几分空茫。他握紧拳,像是很想攥紧点什么,可惜什么都没抓住。   他知道端王不会喜欢处处受限的生活,那时候端王会那么依赖他,就是相信他能带他逃离那高高的宫墙……   他知道的,他当然知道。可他不敢给端王自由,因为一旦给了端王自由,端王恐怕会马上离开他,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结果端王还是跑了。   在他的重重限制下跑了。   耶律衍猛地想到了什么,抬头吩咐身边的人:“去看看赵蝉还在不在!”   话刚落音,一人急匆匆来报:“大王,赵蝉不见了!”   耶律衍一手拔出长剑,想把石敢当和来报的人都杀死,最后却只是把剑狠狠扔到地上,怒喝:“封锁全城!给我搜!任何能藏人的地方都别错过!”   耶律衍目眦尽裂,正要亲自回营再调些人过来,却听见一声喝止:“够了!”   耶律衍猛地抬头,看向来人。   来人正是狄国国主,他的亲兄长——比他年长三十岁的亲兄长。   狄国国主年迈体衰,本来已经极少离开王宫,这次却亲自过来了。他严厉地看向耶律衍,教训道:“阿衍,不过是玩一玩的人而已,你都已经玩过了,难道还真想守着他一辈子?你那么肆无忌惮地和他招摇过市,以后怎么服众?大庆那边的使者已经来了那么多次,这回他走了就走了,你别想再去追!”   耶律衍说:“我就想守着他一辈子!”他看向狄国国主,“你以前不也很支持?我喜欢阿凌,你不就更放心我吗!”   狄国国主说:“那是因为那时我以为我会有儿子!我会有中用的儿子!”周围的人已经被清走,狄国国主说了实话,“而且那时我还年轻,并不想让你坐大。现在不同了,阿衍,我已经老了,大庆又日益强盛,狄族需要你。”   听着狄国国主沧桑又衰老的声音,耶律衍的怒火一下子梗住了。这位兄长待他不薄,当初他差点被族人杀死,是这兄长把他保了下来,他们兄弟俩一开始时刻猜忌着对方,这几年来却渐渐没了隔阂。他能感觉到狄国国主越来越器重他、越来越信任他,但狄国国主第一次把话说出口,还是第一次。   这第一次开口,要的就是他的命根。   耶律衍颓然地闭上眼。      第173章      “父……爹,这样真的好吗?”故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少女应有的,说话的人却是少女打扮。   与他同行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人,面相漂亮,身材比普通女人要高大,不过非常匀称,穿起相对中性的女装并不突兀。他正是逃离狄国王都端王,虽然他说通了耶律衍身边的石敢当,也摸清了狄国国主的态度,可他心头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端王已经被逼到极致,哪怕要他咬牙穿上女人的衣服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好在狄人女人大多巾帼不让须眉,女装都以英气为上,穿在身上倒不算别扭。冬季衣领够高,能很好地隐藏喉结,他精通音律,声音也能很好地柔化,一路上没遇到太大的阻挠,倒是有个热心的草原汉子觉得他孤身一人不太好,一路热情地招呼他们和他的商队同行。   至于赵蝉,端王让他在人前装哑巴。   端王一路畅行无阻地走了五天。第六天一早,同行的草原人脸色微变,把端王喊了过去,说道:“定海王的人马过来了,我们赶紧退出城外去扎营,要不然可遭殃了。”   端王问:“他们怎么来了?”   草原人说:“谁知道?定海王经常巡行,派头大得很。他最看不起商人,每次他经过某个地方时,商户都到城外去,不能让他看见。”   端王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他回屋让赵蝉收拾好,和商队一起迁往城外。不管耶律衍是为何而来,他们都不能和耶律衍碰面。   赵蝉心里惴惴不安:“父皇,那个耶律衍很厉害的。”   端王说:“我知道,要不然你以为我们这样穿是为了玩儿?”端王很确定自己在耶律衍心里是比不过权势地位的,可是难保有的人特别不要脸,这也想要那也想要——二选一这种事他们可不爱干。既然他的存在会影响日后的权势,那就把他抓回去养着玩嘛。他这么不识趣正好给了耶律衍借口,让耶律衍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他当成玩物来对待。   端王说:“我这次要是回不去,恐怕凶多吉少。”他揉揉赵蝉的脑袋,“你母亲对你极好,你以后要好好孝敬她。”   赵蝉一呆,眼眶发热。他以前偷听,听见过自己并不是端王的亲生儿子,所以他一下子明白了端王为什么不愿与他亲近。可他没有想过,端王为什么还愿意让他母亲当王妃、还愿意他当端王世子。端王待他们母子俩已经很好了……   赵蝉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伸手抱住端王。   端王本想推开,见赵蝉一脸伤心,又顿住了,任由赵蝉哭完才拍拍赵蝉的背:“收拾一下,走了。”   赵蝉“嗯”地一声,鼓起勇气说:“我刚才捡到一条狗儿,我可以把它也带走吗?”他指向角落里一只土黄色的小狗。不怎么漂亮,也不怎么矫健,看着可怜得很。带着只狗虽然不太方便,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端王颔首说:“带吧,自己收拾好再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端王的马车缀在商队后。   为首的草原人特意绕回来,询问端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端王知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这么殷勤,他一个“独身女人”带着个半大少女,这草原人又对他关怀备至,明显是“看对眼了”。   换了平时,端王当然对这种“爱慕”敬谢不敏,可如今是非常时期,他只能利用这番“情意”。   端王淡笑着应对完,倚着马车壁休息。马车跟着商队出了城,车轮辘辘,齐齐往城郊走去。   还未走出多远,商队忽然停了下来。   端王眉头一跳。   赵蝉怀里的小狗忽然一窜而起,跳下马车。   端王睁大眼。   赵蝉急了,马上要往外追。端王喝道:“站住!别出去!”   商队似乎正在接受盘查,狄兵的呼喝声越走越近。过了许久,马车车帘也被撩开了。见是女眷,他们没上车搜查。为首的草原人舒了一口气:“说了这是我夫人和女儿……”   狄兵快步回去复命。   草原人给了端王一个抱歉的眼神。   端王还没来得及回个“没关系”,忽听一阵尖锐的啸声,竟是有利箭破空而来,直直地射向草原人!   端王骇然提醒:“小心!”   草原人到底是马背上长大的,连退几步,躲过了利箭。   可惜商队很快被团团包围起来。   他躲得过一支箭,却躲不过无数刀枪。   那只小黄狗去而复还,在马车边上叫得欢。   端王微微咬牙。   端王抵着车壁,扬声说:“与商队无关,放了他们!”   耶律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端王闭上眼。   利用商队时他已想到会有这样的可能性,当时他没犹豫,真正到了眼前,他又于心不忍。到底哪里出了错?耶律衍怎么可能怀疑到女眷上……   端王说:“我是没资格和您谈,您可是耶律大王,我只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耶律衍冷笑一声,叫人把整个商队的人收押。他快步上前,一把撩开车帘。   端王静静地看着他。   耶律衍扫过端王身上的打扮,冷声说道:“为了你开我,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端王“嗯”地一声,并不反驳。   耶律衍说:“这段时间,你都是在做戏对吧?每一次示弱,都像是掐准了点一样——连我会带你去白马寺,你都已经算好了。”他逼近端王,伸手捏住端王的下巴,“我怎么忘了你一向最会做戏,连你那个野心勃勃的母妃都能被你骗过去。”   端王说:“打也打不过,躲也躲不了,要是连骗都不会骗,怎么可能逃出来。”   耶律衍说:“骗我的这些招数,你也用在了别人身上是吗?要不然在这种时期,怎么有人敢窝藏你们这样的可疑人物。”他收紧五指,“一眨眼你都成了别人的夫人了,真是了不起!”   端王说:“用了又如何?”   耶律衍怒火中烧:“那我就来尝尝看‘夫人’的滋味是不是更好!”   端王看向瑟瑟发抖的赵蝉,深吸一口气,说:“先让蝉儿下车。”   耶律衍说:“你既然能带着他做这种不要脸的勾当,难道还怕他看见你在我身下的样子?”   端王咬牙说:“确实没什么好在意的,那你就来吧。”   耶律衍占有欲极强,哪怕赵蝉是端王儿子都好,他都不会让赵蝉看见端王光裸的身体。可要是就这么放过端王,他心里的怒火又无法平息。   耶律衍突然松开端王,撕下赵蝉两截衣角,将赵蝉的双手绑住、双眼蒙起。赵蝉被捆在一角,呜呜直叫。   端王错愕。   耶律衍说:“这样他就看不见了。”他抓住端王的手腕,“只不过听在耳里,应该也能想象出你是怎么履行‘夫人’应尽的义务的。”   端王说:“耶律衍!”   端王微白的脸色让耶律衍有点动摇,可转念一想,这只怕又是在做戏骗他吧?耶律衍这次不打算那么简单就饶过端王,他把手伸进端王衣服里揉捏:“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意外地适合,不如以后你都这样穿吧?这样一来,皇兄也不会说什么我难以服众,你看你穿了这么久的女装都没有人认出来,王妃这个位置你肯定能胜任。”他说完又更正,“你到底不是狄族人,正妃可能不太适合,只能委屈你当个侍妾了。”   端王气怒交加,却因为车厢太小无法避开耶律衍蛮横的撩挑。   端王的喘息微微加重。   耶律衍继续羞辱:“何必忍着,叫出来吧。难道你在儿子面前觉得不好意思?这种事你的蝉儿比你还懂——”   端王抬手狠狠扇了耶律衍一巴掌。   耶律衍用力扼住端王的手腕,反手想还端王一记,却终究没忍心下手。他一把扯开端王身上那碍眼的衣物,当着赵蝉的面贯穿了端王的身体。   赵蝉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听见端王低低的闷哼。车厢中弥漫着一种暧昧而暴戾的气氛,外面的喧哗声统统不见了,余下的是端王的喘息声、肉体的撞击声——   赵蝉呼吸微促,眼前出现了自己最景慕的父亲光裸的身体——   他一直、一直都想和父王亲近——   赵蝉一下子忘了自己身处何方,满脑子都是端王情动的模样。   直至一记重拳打在他腹部,他才惊出了一身冷汗,畏惧地往后躲去。   端王本已没了力气,见耶律衍狠狠地教训毫无还手之力的赵蝉,咬牙怒骂:“耶律衍,你又发什么疯?”   耶律衍说:“我发什么疯?你问你儿子好了,问问你的好儿子刚才做了什么事!”   赵蝉唇色发青,怕得直发抖。他哭了起来:“父王,我、我什么都没做……”   端王浑身疼得厉害,哪有心思分辨赵蝉是不是在心虚,他冷笑说:“他不是被你绑了起来,被迫听你强暴他父亲的好戏吗?”   耶律衍一滞,抽剑割断赵蝉手上的布条。剑锋划过赵蝉的手腕,在上面留下一道极深的划痕,疼得赵蝉哇哇地哭了起来。   端王被他吵得头疼,无力地闭上了眼。   耶律衍把剑锋划开赵蝉裆部:“他哪是被迫听?他听得开心极了,你看他这里——”   端王微愕,抬眼看向耶律衍指着的方向。   那地方沾着浊液,竟是刚发泄过。   身体最脆弱的地方被人用剑抵着,赵蝉绝望地后退:“不,我、我什么都没做,父王你要相信我!”   端王心中震怒,可见到赵蝉满脸是泪,他压下心头怒火,闭上眼说:“耶律衍,你放他回去。”   耶律衍说:“这种对亲生父亲都能生出欲望的狗东西,你还为他着想?”   端王冷笑:“你当着他的面羞辱我,不就是想看到这种丑事吗?”   而赵蝉心慌意乱,为了给自己辩白竟喊了一句:“父王不是我亲生父亲!”      第174章      赵蝉的话让车厢内静了下来。   耶律衍久久无法回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盯着赵蝉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蝉啜泣着说:“我不是、我不是对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样——我早就知道父王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耶律衍揪起赵蝉的衣领将他扔出车厢,朝从人下令:“把他带回去好好看守。”   赵蝉不在,车厢内只剩耶律衍和端王。   耶律衍看着闭目不言不语的端王,伸手抓住端王的手腕:“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端王说:“没什么好说的。”   耶律衍火冒三丈。从一开始端王对他就是这个态度,不管他做什么、不管他说什么,端王都浑不在意。那些他以为端王在“在意”的时刻,偏偏又是端王假意做戏。赵蝉不是他亲生儿子?那他为什么认这个世子?他为什么还想着带着个“儿子”一起逃跑?难道他喜欢赵蝉的母亲喜欢到即使替别人养儿子也在所不惜?   光是想到有这个可能性,耶律衍就气得快发疯了。他心里从来没有别人,端王心里怎么能有别人?不管是端王的心还是端王的身体,都应该属于他,完完整整地属于他!   耶律衍说:“阿凌你不要逼我,我真的会发疯。”   端王冷眼看着耶律衍:“你有不发疯的时候吗?”能叫人去调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当着他儿子的面强暴他,简直比疯狗还疯。赵蝉不是他儿子,这一切就可以揭过吗?赵蝉在耶律衍看来就是他真儿子,假如他真的有那么一个儿子存在,那他儿子会遭遇和赵蝉相同的事!   这样的“情深意重”,恕他接受不来。   端王说:“耶律衍,你可以继续对我下药,或者挑断我的手脚,否则的话我永远会想办法离开。”   耶律衍说:“你离开我能去哪里?回大庆?大庆有你的什么人?那里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从今以后,不管是心里还是眼里,不管是身边还是枕边,都只能有我一个!”   端王冷笑说:“你大可继续自欺欺人。”   耶律衍一语不发地将端王搂入怀中。   过了许久,他才叫人送一套衣服过来,亲自替端王穿上。   端王感受到马车正在往回驶,心头发沉。明明他快要到边境了,却还是被耶律衍追上。他不愿让谢则安暴露太多底细,逞英雄般决定自己带着赵蝉回去,没想到会前功尽弃……   端王合上眼。   耶律衍低头亲了亲端王闭合的眼睛。   他们之间明明应该是最亲近的人!为什么明明把人抱在怀里,他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耶律衍收紧手臂,哑声问:“阿凌,要怎么做,告诉我要怎么做。阿凌你告诉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留在我身边,要怎么做我们才能像以前一样……”   端王没有接话。   相信少时的承诺会成真、相信错过的事情能弥补、相信改变的事物能重来,都是世间最愚蠢的事。世上却有不少蠢人会相信其中一两样,他蠢过,但清醒了;耶律衍清醒过,但现在又开始犯蠢。   端王说:“连说出去的话都不是想收回就收回,何况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不止是几句话。”   耶律衍说:“那又怎么样?阿凌,我要你,我只要你。”   端王说:“狄国国主的位置你也不要?”   耶律衍说:“我要,我会要。”他坚定地攥紧端王的手腕,“我当上国主,才能把你继续留在身边。假如我当不了国主,甚至连定海王都当不了了,我能用什么留住你!”   端王淡淡地说:“如果我说你要是放弃它,我也放弃‘端王’这个身份,和你远离这一切,一起过平静的日子呢?”   耶律衍说:“我不会信你的,阿凌,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我只相信实力,只有我握住最大的权柄,你才能永远留在我身边。”   端王明白了。   耶律衍的意思是国主之位他要,而他这个人,耶律衍也要。果然,有些人不要脸起来真够可怕。   说什么想回到从前,不过是借口罢了。   端王垂眸,不再开口。   耶律衍没再把他带回王府,而是把他安排在城外的别庄。别庄在驻扎着好几圈的狄兵,把整个别庄围得水泄不通。   耶律衍安顿好端王,叫人把赵蝉带去审问。赵蝉从来不是能扛事的人,很快吐露实情。端王母亲让端王未婚妻和私生子苟合、端王在外假装对王妃深情款款……   一桩桩一件件说出来,耶律衍的心像被人狠狠插了几刀。他离开之后,端王的处境比从前更为艰难了,被迫看着未婚妻被玷污、被迫认个野种当儿子、被迫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而该死的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端王娶妻了,他以为端王有了个儿子,没想到那都不是真的……   耶律衍又想起多年前的那次重逢,端王明明一眼认出了他——要是端王不是记挂着他,怎么可能认出来?   他该死地不知道!   这几个月里,他都做了些什么?他给端王编了罪状,然后拿那些罪状去质问端王、惩罚端王,一次又一次地羞辱端王——   耶律衍伸手捏住赵蝉的拳头:“你为什么不说?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你该死,你该死!”   赵蝉吓坏了,他大哭出声:“你没有问过这个,没有人问过这个!”他讨好般乞饶,“放过我,您放过我……下次父王再跑,我还能向您通风报信……我还把狗儿带上,让你追上来……”   耶律衍一脚踢开赵蝉。   难怪赵蝉和端王一点都不像,这家伙像的是他的亲生父亲吧?卑劣、龌龊、懦弱——这样的家伙,居然能取得端王的信任——居然能让端王生出带着他一起走的心思——   若是以前,耶律衍肯定高兴赵蝉这么识趣,继续把赵蝉留在端王的身边。可他知道端王这些年来到底遭受了什么,哪还愿意再让这种狼心狗肺的狗东西再去污端王的眼。   耶律衍说:“看来你做狗做得很开心?那就接着做下去吧。”他冷笑看着赵蝉,“你父王待你如何?你不是他的亲儿子,他却还想着带你出险境。而你做了什么?你不仅对他生出那种邪念,还在逃亡途中出卖他的行踪!”   赵蝉呆住了。   耶律衍吩咐从人把赵蝉关起来。   他快步走出审问室,再次到访端王的住处。端王奔波了几天,又被耶律衍折腾了一番,这时已经沉沉睡去。   耶律衍凝视着端王的睡颜。   无数少年时的欢欣和快乐浮上心头。   耶律衍微微握拳。   做过的事,永远没有回转余地了?他们都找不到办法再回到从前……   端王为什么从不提及他们之间的过往?今天端王问的问题已经告诉他答案。端王真的考虑过和他在一起的,只不过在考虑之后,端王看见了他们之间隔着的鸿沟。   耶律衍闭上眼。   他拉开被子横躺进去,伸手抱住端王。这一觉他们都睡得极为香沉,梦里仿佛回到了少年时,那时候时光总是悠悠又悠悠,像幅永远都看不完的画。画中人会哭会笑,会追逐会打闹,所有少年人会做的事或想做的事,他们都一一做了个遍。那时候连过耳的风都显得肆意又张狂……   “……伊勒德你看……”   “……伊勒德你听……”   “……伊勒德我们一起去……”   “……伊勒德,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伊勒德,我是在做梦吗……”   “……真想永远不醒来啊。”   那是最后一次,少年安稳地睡在他怀里,缓缓进入梦乡。   自那以后,各自奔走各自匆忙,各自沉湎各自猜疑,再也无法靠近彼此。   耶律衍猛地惊醒,转头看见端王的侧颜,坐起来下了床。他身上还有端王的余温,心却冰凉一片。   他快步走出门外,叫来自己最信任的下属:“……交给你一件事。”   “……帮我把他和赵蝉,安全护送到南边。”   “……要看着他回去,再回来复命。”   “……把赵蝉做的事都告诉他。”   “他醒来就出发。”   说完这番话,耶律衍头也不回地走向马房,打马离开。   他不能回头。   他怕一回头,自己会后悔。      第175章      开春雨水渐丰。   草长莺飞,春意盎然。下朝后,谢则安神色微沉。姚鼎言安静了一个冬天,终于又开始行动,他向赵崇昭提出试行青苗法,选的地方都是他门生所在地。   市易法、免役法都交给了沈存中和方宝定,赵崇昭也觉得愧对姚鼎言,因此在和政事堂商量过后就点头同意。   沈存中和方宝定都脱不了身,青苗法的事自然轮不到他们来主持。谢则安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要来,他再想躲避都没用。   既然躲不开,那就一起来玩把大的吧。   谢则安打道回府。   端王正在屋里等着他。端王刚回来不久,一直住在自己府邸。端王挺想住到谢则安府里,不过考虑到谢则安的处境还是作罢了——藩王与朝臣往来太深不是好事。以前在凉州天高皇帝远,他们都没那么多顾忌,京城可不同。在京城,你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   端王修养了几天,光明正大地上门拜访谢则安。   见谢则安眉目间稚气尽退,看起来比从前成熟了许多,端王颇有些感慨。他笑着说:“又过了一年了。”   谢则安感觉眼前的端王像过了十年。   谢则安说:“听说你把世子送到军中历练了?”   端王脸色微凝,过了许久才“嗯”了一声,显然不太想提。   耶律衍知道一切后让人把他送了回来。他在路上也听护送他的人絮絮叨叨说了一路,耶律衍在战场上表露自己的身份逃过一死,回到狄国后日子却并不好过。本来他逃到大庆就是因为族人的迫杀,回去后处境比当初更为艰难。耶律衍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却还是咬着牙一步步挺了过来,收罗了一批忠心下属,渐渐入了狄国国主的眼。   为了熬到封王之日,他吃过的苦头比谁都多。   身不由己啊,他们都身不由己,所以他们都被浪头推着走,谁都回不了头——他们都已经走得太远。耶律衍这么辛苦才走到这一步,怎么会放弃即将到手的权势、忠心耿耿的下属?少年时的喜乐欢愉,不过是一场清梦罢了,醒了就醒了,了无形迹,再也寻不着踪影。   端王看着谢则安:“你和陛下最近如何?”   谢则安笑了笑,说道:“好得很。”   端王见谢则安眉目舒展,并不像在说谎,心中也替他高兴。他说道:“那就最好。”话还没落音,戴石进来通报说赵崇昭走正门进来了。   谢则安呆了呆。赵崇昭不是没有从正门过来过,只不过次数很少,毕竟他们白天已经几乎天天见,赵崇昭再天天找来的话也太奇怪了。   端王促狭地看向谢则安:“看来皇侄儿还是不放心我和你独处啊。”   谢则安:“……”   端王在侧,谢则安当然不能坐在原位等赵崇昭进来。他起身去迎接赵崇昭。   赵崇昭一见着人,手立刻伸了出去,在衣袖下握住谢则安的手,不着痕迹地收紧五指。谢则安压低声音说:“赵崇昭,你别疑神疑鬼。”   赵崇昭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疑神疑鬼,听说皇叔在你这儿,我顺道来见见皇叔而已。”他补了一句,“小时候我和皇叔可亲近了。”   谢则安懒得这睁着眼说瞎话的家伙,任由他牵了一会儿才收回手。   端王也站起来等赵崇昭进门。   赵崇昭总觉得端王有哪里不一样了。一别数月,端王清减了不少。如果说从前端王有时总会出神,像具离了魂的空壳,如今他的目光沉着了不少。多奇怪,端王已经三十几岁,这一刻才像真正成熟起来。   赵崇昭说:“皇叔,那耶律衍实在可恶,让您受苦了!”   端王看向谢则安。   谢则安说:“耶律衍曾经给陛下写信。”他简单地将耶律衍那张狂的宣言说出口。   端王已经好些天没想起耶律衍这名字。   耶律衍会放了他,于他而言也是意外中的意外。不过这也是因为赵蝉情急之下的坦白勾起了耶律衍的愧疚,要不是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对他做过那么多疯狂的事,耶律衍得知那些事之后只会觉得“看,你果然也是爱我的,所以你就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端王并不为耶律衍的“幡然悔悟”感动。从知晓耶律衍的身份那一刻起,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耶律衍永远不可能是他的伊勒德。既然从一开始已经彻底敲碎了所有期望,耶律衍对他做什么或者逼他做什么,都不会再让他有半分动摇。   也许有那么几天,他们都假意把对方当成当初那个少年,重温了当年的旧梦。可梦就是梦,醒来之后绝不可能再继续。   耶律衍也是因为彻底清醒了,才会对他放手。   端王笑着说:“这狂妄的语气,还真是他会说的话。”   谢则安有些忧心地望着端王。   端王说:“我也不说假话,我在那边确实不太好过。不过我们都知道耶律衍是疯狗,我就当是被疯狗咬了一口。”   谢则安挑挑眉:“你是说就这样算了?”   赵崇昭应和:“不能就这样算了!光明正大到我们境内把皇叔你掳走,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他虽然防着端王跟防贼一样,可在大是大非上还是很拎得清的,端王和耶律衍之间不管有怎么样的牵扯,端王都是看着他长大的皇叔,外人敢欺负到他皇叔头上来,哪能说放过就放过!   端王说:“我有说就这样算了吗?”他也挑起眉头,“疯狗咬了我一口,我自然要把那只疯狗弄死!”   谢则安:“……”   果然是赵家人的血统啊。   端王说:“我正想入宫去找陛下。”他冷笑起来,“我想去你恭王叔那边,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让我去。”   赵崇昭一愣。藩王封地可不是随便说换就换的,真要随便换来换去,非乱套不可!   端王说:“我不要封地,我一个人过去就好,什么人都不带。”   赵崇昭说:“皇叔是想亲自报仇?”   端王点点头:“仇要自己报才痛快。”他看向赵崇昭,“五年,五年之内,我也要耶律衍尝尝当阶下囚的滋味。如果陛下不同意就算了,我也不想让陛下为难。”   赵崇昭考虑片刻,说道:“我给你找个替身回凉州。皇叔你不泄露身份的话,去哪儿都方便。”   端王一怔。   他没想到赵崇昭会这么放心他——他可是有过“造反前科”的。   赵崇昭像是看透了端王的想法,认真说道:“既然三郎相信皇叔,我当然也相信。”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小时候皇叔对我和宁儿都很好……”   端王想起逝去的皇侄女,心中怅然。他感叹道:“那时候你们兄妹俩还那么小,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   赵崇昭看着端王沉郁的眉眼,越发觉得耶律衍该死。他抓紧端王的手:“皇叔放心,恭王叔那边我会打招呼,谭先生也在那边,听说你们小时候都和谭先生很要好。谭先生主意多,皇叔以后可以多和谭先生聊聊。”   端王笑着调侃:“这不就像我多找三郎聊聊一样吗?你恭王叔一定恨不得把我撵走。”他说完又瞅向赵崇昭,“你答应让我去北疆,难道就是打着‘不管去哪儿都好,先撵走再说’的主意?”   赵崇昭:“……”   他心虚地清咳两声,说道:“皇叔说笑了,您要是愿意的话,多呆几天也行。”   端王一下子明白了赵崇昭的意思:“原来你是想这几天就撵我走。”   赵崇昭被揭穿了心里的想法,索性脸皮都不要了:“对,我就是这样想的!”   端王被他噎得没声了。   人一旦没脸没皮起来,还真有点可怕。   端王得了赵崇昭点头,整理行装准备出发。没想到临行的前一夜,端王府中来了个不速之客。   来人挽着简单的发髻,姿容未变,只是比不得往昔的张狂肆意。   端王喊道:“阿蛮。”   来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长公主。她在三年前收到了谢谦的遗骸,对于那段自己耻于提起的婚姻,长公主总算彻底看清了。这中间虽然少不了谢谦的引诱,更多的却是她自己心意不坚。她心里一直有怨,怨驸马选天下不选她。或者该说她一直知道自己在驸马心中只像个妹妹,在听到驸马死讯后才会恨恨地想“果然是这样”“我对他来说果然不重要”。   所以她明明有千种万种的选择,却一直和谢谦绑在一起。她要让所有人——包括泉下的驸马看到,她过得不好,她过得很不好,都是他们害的。她要他们愧疚,她要他们走在黄泉路上都不安宁。   到头来,自己遭受的一切又能怪谁。   拨开了眼前的迷雾,长公主才终于放下一切。   长公主说:“塞北不比京城,什么都不太方便。我叫人准备了点衣服,哥哥你多带些去。”   端王微讶。   长公主说:“给六哥也带一点。”   长公主口里的“六哥”是恭王,长公主和恭王一向不太对付,这种话从长公主口里说出来实在太奇怪了,端王忍不住多看了长公主几眼。   见长公主一脸平静,端王“嗯”地一声,答应下来。   长公主说:“里面还有几套给谭先生的,他双腿不便,我还给他准备了些棉垫和其他东西。”   端王猛地抬头。   长公主若无其事地与端王对视:“这几年谭先生得时刻安抚六哥,恐怕受累得很,我们当然得关心关心。”   端王一笑:“好,我会带到。”   哎哟喂,越来越有趣了,真想快点看看恭王的脸色。   长公主听端王答应,放下心来。   眼前的迷障一旦散开,想不清楚的事情很快就能豁然开朗。   守了那么多年都没变心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变心呢?唯一的可能是,心没变,人也没变。   那个人对她和恭王都一样疼爱,如果是真的是他的话,那样与恭王朝夕相对,应该不忍再次把恭王推远吧?   他们应该已经决定相守一生。   不过这也很好了……   能作为妹妹继续关心那个人的话,也很好啊……   人还活着,多好啊。      第176章      恭王最近心情不太美妙。   其一,他弟弟过来了。这个弟弟和他一向不太对付。考虑到这家伙前段时间遭遇了不太好的事,恭王决定暂时忍耐一下。   其二,谭无求也考虑到这家伙前段时间遭遇了不太好的事,闲暇时都把时间花来陪这家伙。对此,恭王表示他现在还是和这个弟弟不太对付!   其三,这家伙还带来了长公主准备的东西。谭无求看到以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老半天,谁都没有见。   于是恭王决定好好折腾这个“弟弟”。   恭王面带笑容:“凌弟啊你身体太弱了,要多锻炼锻炼,来吧,我好好陪你练练。”   端王:“……”   对于兄弟俩的明涛暗涌,谭无求像是没看见一样。   恭王觉得特别委屈。从小到大,谭无求对他们都一碗水端平,后来遇上赵英才对赵英和长公主比较偏爱。那时恭王就恨不得把赵英再赶回边关,对于其他兄弟反倒和气了许多。   这次端王过来,恭王一直心不甘情不愿。现在他每次找谭无求,端王都在那儿和谭无求谈笑风生,这家伙铁定是故意的!   恭王和从人一合计,决定给端王扔个麻烦事:“你谭先生的想法你应该了解了吧?北狄靠吸纳附族来稳固草原上的统治地位,我们也可以这么做。不过附族不稳一直是个大问题,你口才好,你去负责把这件事办好吧。”   端王本就是故意讨恭王嫌,闻言一笑:“这有什么问题。”这事西夏那边已经有经验,想要附族稳固下来,无非是通婚、建房、开垦,有了家,有了家人,当外患过来时自然能自发地抄起家伙去对抗。   都说有国才有家,对于边境这些常年被战乱所祸的人来说,应该是有家才有国。他们连有家的滋味都没享受过,和他们大谈什么家国大义根本是对牛弹琴。端王这些时日与谭无求商量过,大致明白自己要怎么做。   端王笑了笑:“交给我没问题,不过我要和你借个人……”   恭王脸色一黑:“想都别想!”   端王觉得有趣极了,摸摸鼻头说:“你难道想我一个人把事情全干完?也太为难人了吧?我不就想跟你借个幕僚……”   恭王说:“赵凌我警告你不要假装不懂,很多事我们不需要挑明来说。”   端王哈哈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是想把临均借走。”   听端王说出“临均”两个字,恭王脸色不太好。他说:“那你就去借吧,你借的人要是愿意去,我不会拦着。”   端王知道恭王这几天憋得慌,没再戳恭王心窝,自顾自地走了。   恭王在原地转了两圈,回府去找谭无求。谭无求最近精神不太好,杨老在替他调养,平时外出的时间不多。恭王一进门,便看见谭无求坐在院中写信。他悄无声息地走近,想偷看一下谭无求在写什么。   这么大一个人走过来,哪有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察觉地上多了个影子,谭无求手一顿,却没有停下来,平静地继续往下写。这信是写给谢则安的,都是简要地说明北边的情况,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到了最后,谭无求才补了句“一切安好,勿念”——这是唯一一句和正经事无关的。   谭无求写完,才笑着问:“看够了吗?”   恭王脸皮厚得很,被揭穿也不觉得难为情,反倒大大方方地说:“没看够。”   谭无求转过头,对上了恭王专注的目光。   这双眼睛,从幼时开始便一直这样看着自己。他这一生中无愧于许多人,却又有愧于许多人。于恭王,他亏欠最多。像他这样的人,越是放进心里,越会把对方往后挪,从决意将赵英推上帝位之日,他便越来越疏远恭王。   他觉得那样一个少年,应该放下年幼时不切实际的念想,有更正常的生活。事情也像他设想的那样,自己与恭王越走越远。眼看着恭王恨他、恨赵英、恨阿蛮,使出浑身解数要与赵英一较高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欣慰还是煎熬。   像他这样的人,注定会辜负身边的人。   谭无求转开了眼:“阿凌他吃了不小的苦头,你不要与他置气。”   恭王听到谭无求熟悉的语气,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以前你就是这样,”他坐到谭无求身边,抓住谭无求的手来来回回地把玩,“他们闹腾起来,你永远是叫我让一让,远远都偏向他们。”   谭无求哑然失笑:“都过去多久的事了,你还记恨着。”   恭王收紧手掌:“有些事不管过了多久都不会忘的。”他定定地看着谭无求的脸,那不是他从小注视着的模样,笑起来却与从前别无二样。他不客气地诋毁端王,“他吃苦头是因为他识人不清,要是眼光好一点儿,怎么都不至于看上那么个家伙。”   谭无求说:“有时候被逼到极致了,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会牢牢抓住。那时候阿凌也以为是拼命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自诩把你们当弟弟来看,真正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却一直袖手旁观……”他劝道,“你们诸多兄弟离世的多,在世的少,你应该与他好好相处才是。”   恭王气得笑了:“你看他是想和我好好相处的吗?他一来就霸着你不放,示威得那么明显!”   谭无求一顿,对上恭王委屈的目光。明明两个人都不小了,恭王的脾气却一点都没变。让他忍他会忍着,回头才拿委委屈屈的眼神看着他,像只被欺负了的狗儿。谭无求偏开脑袋,手掌却轻轻一收,回握恭王始终抓着他不放的手。   恭王呆了呆,接着欣喜欲狂。   谭无求向来都是被动的,被动接受他的示好、被动答复他的询问、被动住进他的府邸,明明他们之间的亲近已经落入所有人眼里,却没能让恭王心里生出半点踏实感。因为任何一段感情之中如果有一方永远只是“被动”而不回应的话,绝不可能维持得太长久。   这也是恭王对任何一个人的到来都如临大敌的原因。   即使他守候了谭无求再多年又有什么用?如果谭无求心里没有他,他守再多年都是他自己的事,顶多是谭无求心里有点感动,因为愧疚勉强留在他身边聊了他心愿而已。   一厢情愿的付出,从来都不要去指望得到回应。毕竟你付出的人家不一定需要——你付出的不一定有半点意义。你自己心甘情愿去做的事,关别人什么事?   所以恭王从来都不敢问“你喜不喜欢我”或者“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这种问题。   谭无求这么一回握,恭王心里的高兴是别人根本无法理解的。他得寸进尺地把谭无求抱进怀里,亲上了谭无求侧向自己的脖颈。   谭无求说:“别闹。”   恭王说:“我没有闹。”他来回吻了一会儿,搂紧了谭无求,“临均,以前有好几次我都想反了赵英,我想把他踩下去,证明你看错人了……”   谭无求安静下来。   这些他怎么会不知道。恭王那种想法,在他和阿蛮的婚事定下来之后表现得更为明显,他成亲之日,恭王没有到,恭王一个人骑马出城,单骑直奔边关。曾经赵英苦守边关不得归,恭王在京中备受宠爱,一夕之间,一切都易了位。谁都不知道那个活得张扬肆意的六皇子,到底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面对苦寒的北疆、面对无眼的刀剑、面对凶狠的外敌……   而他选了赵英那一边,便没有再回头。赵英忌惮恭王,他也一直帮赵英分析恭王的一举一动,帮赵英找出拿捏恭王的方法……   即使即将奔赴死局,他依然遣人将一纸书信送到恭王手上,殷殷嘱托他守好边关。他深知恭王对自己的感情,连死前都不忘那样算计。   他这样的人,并不值得恭王等候那么多年。   只是人生在世,并不是事事都要讲值得还是不值得。这世上也只有这么一个人,既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摆到最后去考虑,又能让他在最危急的时刻一次又一次地想起。   谭无求说:“我以前亏欠了你许多。”   恭王脸色一变。“亏欠”这两个字是他最不想从谭无求口里听到的,不说他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就算他心里再不甘再不愿,也不想谭无求因为“亏欠”而回应他。   恭王五指紧扣,打断谭无求的话:“没什么亏欠不亏欠,过去的——”   谭无求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转过头与恭王对视,“所以我不准备还了。”   谭无求眼底盈满笑意,一下子让恭王看呆了。   恭王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他明白了谭无求的意思,惊喜之余立刻把脸皮扔掉了,没脸没皮地说:“那可不行,还还是要还的!临均我跟你说好了啊,以后你不许再偏袒赵凌那家伙……”   恭王死乞白赖地让谭无求和他签订一系列类似于“偏心只能偏向我”“我一回来必须赶赵凌走”等等“不平等条约”,谭无求边听边笑,不时回上一两句。   两个人双手交握,明明身处离战场最近的地方,心却比任何时候都宁静安然。   一只训练有素的飞奴凌空飞去,向京城带回了“边境安好”的好消息。      第177章      谢则安收到谭无求的信时,正在发愁。   原因很简单,长公主好像讹上他了。长公主的女学开了多年,培养出了一批……彪悍的妹子。女学初开,谁都没经验,长公主采取了放羊吃草的方式,爱舞刀弄枪的妹子请了最好的武师来传授武技;爱舞文弄墨的妹子请了最好的先生来教授经义。   这批女孩能迈出第一步,心中大多有自己的野心——她们的野心也许不大,比如精明干过人的商户之女希望能堂堂正正接掌一家店铺、比如才气四溢的翰林之女希望能与男孩一起到书院念书。   现在,她们学成出师。   十年时间,足以让任何一个有心改变的人脱胎换骨。   长公主大大方方地坐在谢府啜茶,衬得谢则安十分不淡定。   谢则安心里苦啊。当年他见长公主没事干,又有意办女学,于是一挥手给长公主画了个大饼。没想到没过几年,赵英不在了,赵崇昭登基了,长公主……来找他要饼来了!   谢则安苦着脸说:“姑姑您找我也没用啊,我又不管这个。”   长公主把茶杯一搁,淡淡地问:“那你告诉我谁管这个?”   谢则安口里更苦了。是啊,谁管这个?以前从来都没人管这个。他那会儿画饼画得爽,因为那根本不需要他去操心。实际上并不是有才德的女孩少,而是给有才德的女孩的机会太少——能做事的女人古往今来都不缺!区区一个女学,能改变的事并不多。   女学要真正办起来,得把这第一批“毕业生”安排好才行。这年头,女人最大的成就是去相夫教子,要是没能让她们看见不一样的出路,怎么可能继续把女学办下去?   谢则安说:“姑姑,我这人呢,其实啥本领啥野心都没有,只想过点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长公主说:“你小子好生狡猾,当初我办女学你一力出谋划策,如今却和我说这种话。”她幽幽地看了谢则安一眼,“当初你莫不是因为怕我找你麻烦,才给我鼓吹办女学的诸般好处吧?”   谢则安:“……”   谢则安脸上堆满乖巧的笑容:“姑姑你说笑了,我怎么会这么想?”   长公主眉头一横:“那就给我拿出个章程来!”她扫了谢则安一眼,“这样吧,我挑两个女学里最好的学生住到你府上,等你什么时候想出来了我让她们回去……”   谢则安痛哭流涕地求饶:“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我这才服完孝不久,姑姑您这是要让我被唾沫星子淹死啊!”   长公主:“……”   长公主怒骂:“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把女学当什么地方?”她抽出腰间的佩剑,“混账小子,看剑!”   谢则安抱头鼠窜,边跑边喊:“姑姑息怒!刀剑无眼,您小心啊小心!哎哟您看,那边有个啥东西飞过去——”   长公主把谢则安追杀得狼狈不堪,才把剑插回腰间飘然离去。   谢则安愁眉苦脸地让人清点被长公主砸坏的东西。这皇家人都不是东西,一个两个都欺负他善良,不是来他这里混吃混喝兼蹭住(端王),就是找他哭穷喊没钱拉“赞助”(恭王),还有这位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长公主。当然,最不是东西的要数赵崇昭那混蛋,要不是那家伙,他也不会被这群恶狼盯上……   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抱怨归抱怨,该做的事还是得做。谢则安这一年里在“著书立说”这一领域刷出了不少成就,在他身后有了一批数量不算少的粉丝。谢则安深谙固粉秘诀,学着后世那样不时搞个见面会啊开个讲座啊,对“粉丝”的态度比春风还温暖。等群众基础有了,他开始洗脑……啊不,亲切友好地给“粉丝”们做思想工作,让他们养成“大大说啥咱支持啥”的良好习惯。   这种事么,谢则安是个熟练工。不过这次谢则安不准备自己出面,他把刚回京城不久的谢小妹找了过来。谢小妹婚事延迟,用不着那么早为操持内宅操心,回京后反倒多了些看书的时间。   谢则安见她这么勤快,啧啧称奇。在他的追问之下,谢小妹才说出她这么努力的原因——她最近和长公主见多了,了解了女学的困境,心里颇有些触动,想把谢则安给她讲的故事写出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谢小妹静下心来将故事成文,却越发觉得自己见识浅薄,很多道理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   于是她咬咬牙潜心苦读去了。   谢小妹过来后,谢则安与她商量起女学的事。谢小妹的想法很好,不过还需要做些引导。他说道:“小妹你先把孟丽君、花木兰的故事写出来,一文一武,正好可以当成典型。而且两者都与孝义有关,是个比较好的切入点。”   谢小妹两眼一亮:“哥哥你是准备出手了吗?”   谢则安揉揉谢小妹的脑袋。   谢小妹其实是想帮长公主的,不过她怕自己开口会让谢则安为难,所以一直没说出自己的想法。她伸手抱住谢则安:“我就知道哥哥你最好了!”哥哥要是不赞同,怎么可能从小对她讲那些故事啊!   谢则安说:“这件事可能会有些麻烦,”他望着谢小妹,“你署上名字的话,你也会被卷进去。小妹,你愿意吗?”   谢则安难得认真,谢小妹愣了愣,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则安说:“那好,你尽快写出来,剩下的交给我。”他殷殷叮嘱,“小妹你要记住,想要的东西是得自己去争取的。机会是可以创造的,但有时候即使有了机会,事情也不一定能成。”   谢小妹愣了愣:“为什么?”   谢则安说:“因为有些人看到机会出现在眼前,也会畏怯不前。”他叹了口气,“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毕竟是少数,你争取到最后,可能会发现自己几经艰辛争取来的东西,你的‘同盟’们根本不要。”   谢小妹似懂非懂。   谢则安也不再多说。世间有的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事。他以前曾接过一个委托,要他拯救一个建立初衷为“关爱妇女,远离家暴”的公益事务所,那是由一群热心富家千金出资筹建的,结果这个事务所处理十桩纠纷就有九桩是以“妻子原谅丈夫”为结局,下一次再去跟进,家暴还在继续。有时事务所的人看不下去了,把家暴得太厉害的丈夫告上法庭、关进监狱,那人的妻子竟然对事务所破口大骂,天天到事务所撒泼闹事。   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只是这家事务所专门做这一块,所以问题暴露得更明显。   为什么谢则安很少振臂高呼“平等”“公平”之类的口号?因为这些东西太虚了,实在太虚了。在一个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那样活着的时候,它们终究只会是一个假大空的口号。你对他们喊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依然没办法让他们迈出半步。   比如长公主想走出的这一步。   无论男女,才华出众的人毕竟是少数。这个时代的女孩子本来只要循规蹈矩地等着嫁人就可以了,突然告诉她们“你们要和男孩一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考个进士当个官儿,我看好你哟”,她们只会觉得无所适从。   所以“改变”毕竟只是少数人的期盼,阻力来自“外”,也来自“内”。   谢则安说:“小妹啊,我再告诉你一个重要的真理——”   谢小妹做洗耳恭听状,认认真真地望着谢则安。   谢则安拍拍谢小妹的肩膀:“欲成大事,先洗脑……”   谢小妹:“……”   谢则安说:“附耳过来,我教你几招,快速混成畅销书作家——啊不,文坛新秀。记住,一开始先别署真名,等你小有名气之后把马甲一掀,告诉大伙你其实是个女滴,争议性就大多了。写书呢,最重要的是有争议……”   谢则安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给谢小妹灌输了不少营销手段,语气饱含鼓励:“努力吧,你好歹是哥哥我一手教出来的,书没卖出个千百本别回来和我说话,我不认识你。”   谢小妹:“……”   谢则安打发走谢小妹,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谢则安穿上官袍去“上班”,轻松惬意地和同僚们聊天打屁,日子不要太清闲。   只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几天之后政事堂那边来人了,叫他过去政事堂一边。   谢则安摆出老实巴交的表情,怯生生地赶到政事堂,那神情活像是小白兔进狼窝,要多无辜有多无辜,要多无助有多无助。   姚鼎言先喷火:“你再摆出那副模样试试看!”   谢则安眨巴着眼:“气氛这么严肃,我害怕啊。害怕是没法控制的……”他抬起自己的手,“先生您看,我手都在发抖呢,学生惶恐啊。”   姚鼎言:“……闭嘴!”   徐君诚这次和姚鼎言是站在同一战线的,他颇不赞同地皱着眉:“三郎,不要油嘴滑舌!找你来是有正事,”他取出一份奏折递给谢则安,“你这设立‘女官’的建议是怎么回事?”   徐君诚是守旧之人,换句话说就是他很迂腐。谢则安的奏折让他非常不满意,更让他不满意的是谢则安明明正与姚鼎言分庭抗礼,也不知脑子里搭错了哪根筋,突然冒出这么一着。   这不是给了“新党”攻讦他的好由头吗?   徐君诚看到上面盖着的红印,额角青筋突突突直冒。这家伙做事也不和他商量商量,一点都考虑后果!   谢则安眼睛还是一眨一眨,特别单纯特别善良:“这不是很小一件事吗?女官品级那么低,俸禄那么少,上升空间那么小,哪用得着特意拿出来讨论啊!——咦,你们为什么都看着我?我说错了什么?”      第178章      谢则安不按理出牌,徐君诚和姚鼎言都很生气。   谢则安压力很大。他知道徐君诚希望他做什么,眼看着姚鼎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青苗法推行下去,徐君诚想借他的影响力制衡姚鼎言。他也知道姚鼎言暗搓搓地等着他出头,好把他打击得连他妈都不认识。这家伙憋久了,任何一把反对声音都能让他倍儿兴奋,简直恨不得多来几个人让他脱下鞋子抡起胳膊啪啪啪地打下去。   谢则安当然不同意推行青苗法,可姚鼎言不是省油的灯,他苦心布置那么多年,把市易法和免役法都让了出来,怎么可能松口?再说了,赵崇昭也不是他手里的木偶,他说什么赵崇昭信什么。   谢则安要等,等海运正式上了轨道,只要商人最赚钱、商品和货币流通最快的时代到来,眼下的种种阻力都不足一提。姚鼎言一心变法,不就是为了“强国”两个字嘛。   谢则安不是天真的人,他知道未来必定还会有种种矛盾,而且会越来越激烈。   所以他没有加入眼前的乱局。   谢则安一脸无辜:“陛下觉得可行啊!”   徐君诚一口血憋在心口,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就他俩那交情,谢则安说什么赵崇昭不同意?别以为别人都是瞎子。谢则安虽然只是五品小官,在赵崇昭面前的分量却大得很!   徐君诚说:“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的设置女官,也不能这样凭空定下来吧?这样置寒窗苦读的士子于何地?”   谢则安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徐君诚:“为什么世上只有寒窗苦读的士子,没有寒窗苦读的女子?”   徐君诚说:“古来都如此……”   谢则安看向姚鼎言:“先生,‘古来都如此’的事,难道就不能变了?”   姚鼎言本想冷眼旁观,被谢则安这么一问,不由回视谢则安。以姚鼎言一贯的观点,这当然不是不能变的,他做的事是什么?革新变法。可谢则安这么明显地拉他下水,姚鼎言一点都不想遂他的意。他就想看谢则安为难。谢则安不是倒向徐君诚了吗?徐君诚又能好到哪里去?秦老的得意门生,本人顽固守旧,底下跟着的也都是群老八股,谢则安在徐君诚那边能讨得了好才怪。   还不如孟元绍、徐延年那些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呢。   姚鼎言说:“此事未免太惊世骇俗,不能贸然推行。”   谢则安说:“敢问先生一句,您的母亲和妻子是人吗?”   姚鼎言虎着脸瞪向谢则安。   谢则安说:“既然您的母亲和妻子也是人,为什么她们不能像我们一样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为什么女孩子不能和男孩子一起进学堂?为什么她们只能当绣娘、厨娘、奴婢或者在家相夫教子,而不能堂堂正正地参加乡试、会试——甚至科举?”他唇角一弯,笑了起来,“因为她们比我们少了根把儿吗?”   这话姚鼎言听了还没什么,徐君诚听后却怒火中烧:“别把这种粗陋言语带到政事堂来!”   谢则安乖乖巧巧地检讨:“先生息怒,我这人粗惯了,粗着粗着就细不下来了……”眼看徐君诚脸色更不好,谢则安麻溜地赔罪,“先生千万息怒,千万别气!生气容易老!”   徐君诚:“……”   徐君诚和姚鼎言都不想对这个小混蛋发表意见,他们突然有志一同地看向徐延年。   徐延年觉得自己真是躺着也中枪。让他安静地欣赏他们师徒几人互撕多爽,突然看着他做什么?   徐延年白白胖胖的脸皮抖了抖,露出个和气的笑容:“谢少卿真是个有想法的人,只不过呢,想法和现实往往是有差异的,而且差异往往很大很大,非常地大。不信的话你把这诏命发出去,看有多少女孩子愿意脱去华衣美服,换上廉价又难看的生员服……”   谢则安没给徐延年面子:“您说的是世家之女,她们不用这道诏命也可以认字学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世家毕竟只是那么一小部分人,世上有很多女孩根本没碰过华衣美服,她们生活穷苦潦倒,却要肩负起赚钱养家的重担,在家时奉养父母、补贴弟妹;出嫁后又要操持家务、伺候丈夫、奉养公婆,累死累活熬了几年,青春不再,容貌不再,病痛加身。一辈子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如果有人告诉她有别的路可以走,生员服再廉价再难看,她们肯定都愿意穿。”   徐延年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有理有理,谢少卿这话说得有理。年纪轻轻就能体察百姓疾苦,这样为百姓谋福,谢少卿真了不得啊。”   谢则安正色说:“我没那么伟大。”在场都不是什么外人,谢则安没打算慷慨执言,他望向姚鼎言和徐君诚,坦承了自己的私心,“只是我家中有母亲有妹妹,将来还可能有三两个侄女儿,我希望她们能有更好的活法,而不是困在宅院里熬完一辈子。”   谢则安说得大方,听的人却颇为无奈。谢则安要是把大道理搬出来说,他们绝对可以让谢则安铩羽而归,可谢则安这么一说,谁都知道没辙了。这小子鬼点子多,既然他一心想做这件事,那谁劝都没用了,他有的是办法绑架圣意、绑架民心。   徐延年最先反应过来,他摸了摸下巴那撮胡须:“礼部尚书好像告老还乡去了,这位置正缺着,不如让谢少卿先到户部当个‘权尚书’吧,正好管着这事儿。”   这下轮到谢则安脸皮发青。   权的意思是“暂时代理”,权尚书就是“代理尚书”,意思是暂时给你管管这一块,管得好转正,管不好撸掉。这要是平时还好,谢则安绝对可以胜任这职位,轻松摘掉“权”字都不用喘气的。可他刚提出个刁钻的提案!   这东西绝对是烫手山芋,徐延年是准备把他架到火上烤啊——少卿正五品,尚书从二品,中间隔着四阶呢,脑子清楚的人都不会觉得这种“跳跃式”的擢升是好事。   姚鼎言和徐君诚都是人精,一下子明白了徐延年的用意。   这明显是要让谢则安跳进自己挖的坑里。   姚鼎言露出笑容:“我也这么觉得,等会儿陛下过来我们立刻和他提提这事。”   正说着,有内侍来报:“陛下来了!”   谢则安:“……”   赵崇昭走进政事堂,见谢则安在,眼睛一亮。他笑呵呵地说:“人这么齐啊?”   姚鼎言说:“当然,我们正好在和三郎商量事情。”   赵崇昭来了兴致:“商量什么事儿?”   徐君诚说:“我们都觉得三郎在太常寺太屈才了,应该给他升升官。”   这话大大地对赵崇昭胃口。在他心里谢则安就算官居一品都是应该的,所以他拍掌一笑:“大善!那先生觉得应该给三郎升什么官好?”   谢则安:“……”   怎么办,他很想踹赵崇昭一脚。   徐延年插话:“礼部尚书刚致仕,尚书之位刚好空缺下来了。”   赵崇昭两眼一亮:“尚书?从二品的官?还不错,就这么定了吧,三郎你马上写个诏书,趁着人齐了一起盖个印发出去。”   徐延年、徐君诚、姚鼎言:“……”   谢则安额角微微抽搐:“陛下,能先听徐参政说完吗?”   赵崇昭乖乖听话:“徐参政没说完吗?接着说。”   徐延年这一刻真的觉得谢则安是个正直好青年。什么叫刚正不阿?什么叫不慕名利?这就是了,瞧瞧赵崇昭这态度,就算谢则安说想要个宰相当当,赵崇昭恐怕都会排除万难把他推上去。   徐延年说:“谢少卿年纪尚小,贸然擢升为尚书可能难以服众,臣以为应该先让谢少卿出任‘权尚书’。”   赵崇昭最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但见徐君诚几人都面带赞同,只能答应下来:“好吧,就当权尚书好了,回头再把权字摘掉。”   政事堂和赵崇昭都同意,谢则安升官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谢府宾客盈门。   长公主也来给谢则安道贺,顺便还带来了两个女孩子,仔细一瞧,竟还是熟人——当日流云坊画舫中的那对孪生姐妹!见了谢则安,她们便暗暗发笑。   长公主说:“她们两个是可怜人,我把她们买了回来是想给她们找个好出路,但她们都说自己心有所属,属的还是同一个人……”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则安一眼。   谢则安头皮发麻:“什么意思?”   长公主说:“你何必装不懂,当初她们曾经一起伺候你,”她把姐妹俩往前一推,“虽然你大概不能再娶亲了,但房里总不能没人。她们两个知情知趣,又对你一往情深,你留在身边正好。”   这好好的一个长公主,怎么干起了拉皮套的活儿?   谢则安坚定地拒绝:“不必了,我不需要。”   长公主说:“人我送到了,你怎么处理我可不管。”说完她起身离去,留下谢则安看着那姐妹二人干瞪眼。   那姐妹花说道:“官人,您若是不愿意,奴家二人自然不会逾越。只希望请官人怜我们孤苦,不要把我们扫地出门……”   谢则安一阵头疼。他揉揉额角:“去找徐婶吧,让徐婶给你们安排活儿。”   谢则安应付完络绎不绝的宾客回到房中,天色已经暗了。他点着灯,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转头一看,赵崇昭正杵在那儿看着他呢。   谢则安说:“怎么来了也不出声?”   赵崇昭一把将他扑到椅上:“姑姑给你送两个女人,你居然收了!”   谢则安瞅着赵崇昭:“别无理取闹,那两个女孩不是你的人吗?”当初在流云坊他就是被这双姐妹花制住,绑到床上听赵崇昭在隔壁给自己演活春宫!这家伙还恶人先告状控诉起他来了,这世道,还讲不讲道理了?   赵崇昭还是不放心:“要是别人送呢?”谢则安一升官,巴结的人渐渐多了,送钱送礼都还好,要是有人不长眼地送女人怎么办?   谢则安作出保证:“别人怎么送来,我怎么送回去。”   赵崇昭满意地点点头:“她们姐妹你留在府里,她们虽然出身风尘,却学了一身武艺,必要时也能保护你。”   谢则安暗暗发笑。   他一个男人,哪需要两个弱质女流保护?赵崇昭这是越想越不放心,决定光明正大地塞两个人进来盯着他。   左右不是什么要紧事儿,谢则安没反对:“也好。”      第179章      赵崇昭又是一番耳提面命,才放过谢则安。   赵崇昭问起白天的事:“三郎你好像不太想当那个权尚书。”   谢则安讶异地瞅着赵崇昭,像在惊讶他居然知道他的想法。   赵崇昭不高兴了:“我一直看着三郎你啊,当然看得出你不喜欢。”他把谢则安抱进怀里,“三郎你总是这么小心,不就是个权尚书,有我在你怕什么。”   谢则安不好意思打击赵崇昭:有你在我才不放心。   谢则安说:“如果是平时给我当我当然没问题,可现在这事儿难办啊。”本来他是想把水搅浑,没想到把自己搅进去了。他淡淡地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既然先生他们都点了头,那我只能如他们所愿拿下尚书之位。”   赵崇昭忙不迭地点头:“这才对嘛!”   谢则安说:“你要注意点儿,礼部这位置么,有点儿微妙。要是将来他们让我以死相谏逼你立个后什么的,你演技要好点。”   赵崇昭呆了呆:“什么演技?”   谢则安说:“我这么个铮铮铁骨的清正直臣,当然得恪尽职守直言劝谏……当然,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你要是真想立后,那我们玩完了,你自由地成亲吧。你要是还想我们继续在一起,那你就想都别想别人。”他扫了眼赵崇昭下半身,“我最讨厌管不住自己的人。”   赵崇昭更呆了,等明白谢则安的意思后他心中一亮,抱住谢则安不撒手:“我只对三郎你管不住自己!”   谢则安垂眸,把朝自己亲过来的赵崇昭挡开:“赵崇昭,我这人一直很自私。”他看向赵崇昭,“在晏宁病重时,我答应她我会把你看好,结果我连自己都没看好。”   提到晏宁,赵崇昭沉默下来,默默地把手臂收得更紧。   谢则安说:“父皇临去前我也答应过他,等你孝期一过就劝你大婚——答应他们的事我都没做到。我们选的路不好走,但我们一定要把它走好,”他抬手握住赵崇昭的手掌,微微一笑,“我的原则是,就算真错了,也要错得漂亮。”   赵崇昭说:“三郎你放心,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谢则安说:“也不用这样,”他抬眼看着赵崇昭,“真到了那时候你不生我的气就好。当然,我会尽量避免那种情况的。”   赵崇昭点点头。   不用谢则安说他都打定决心不大婚不立后了,他这辈子就只要谢则安一个,别的都不要!   赵崇昭忍不住亲上了谢则安,就着椅子把谢则安压在身下,哑声问道:“三郎,我们在这椅上做一次怎么样?”   谢则安:“……”   谢则安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赵崇昭才大发慈悲地把他抱回床上。他还有点意犹未尽,昂扬的欲望深深地埋在谢则安身体里,不敢继续放肆地侵占,却又舍不得离开。   赵崇昭把谢则安搂在怀里,边拱着他脖子边喊:“三郎,三郎……”   谢则安无奈地回亲赵崇昭一口。   赵崇昭像是得到了鼓励似的,又在床上要了谢则安两回。等他餍足之后,谢则安已经疲惫地倚在他怀里昏睡过去。   赵崇昭睁着眼盯着谢则安的脸,等确定谢则安真的熟睡之后,他才起身穿好衣服。   屋外早有两个人候命,竟是白天那对姐妹花。   赵崇昭说:“有什么发现?”   姐妹花中的姐姐先说:“官人府里管得很松,基本没什么防备。”她语气恭恭敬敬,“妹妹已经把大部分信的内容记下了,陛下要听吗?”   赵崇昭顿了顿,说:“你去把把风。”   姐姐依言领命。   妹妹留下来说:“官人和很多人通信,不知陛下要听他和哪些人往来的信件?”   赵崇昭问:“有没有和我有关的?”   妹妹一愣,仔细想了想,说道:“好像没有……”   赵崇昭脸色微黑。   他又问:“那他和谁感情最好?”   妹妹说:“官人好像和很多人感情很好……”每个人的回信都挺热情呐。   赵崇昭脸色更黑了。   妹妹:“……”   还以为赵崇昭是忌惮谢则安想查点什么,怎么这架势像是抓奸的丈夫?   赵崇昭咬牙问:“特别好的呢?”   妹妹想了想,给赵崇昭念了封声情并茂的表白信。念完她才小心翼翼地瞅着赵崇昭:“这好像是和官人同一年的进士,对官人的种种见解十分推崇。去年还接手了凉州知州的位置,上任之后事无巨细都会写进信里告诉官人。”   赵崇昭眯起眼:“这家伙叫什么名字?”   妹妹说:“叫阎三弄。”   赵崇昭说:“还有没有别人?”   妹妹又挑了几个回信比较频繁的人告诉赵崇昭。毫无意外地,赵崇昭脸色越听越难看。   赵崇昭早知道谢则安受欢迎,但亲耳听见这些事还是觉得很气愤,一个两个都在信里写得那么肉麻,活像他们和谢则安有多亲近似的。他心里憋得慌,又不能拿人撒气,摆摆手说:“你们留在三郎府里好好整顿一下,别让其他人像你们一样能轻易拿到三郎的书信。下去吧。”   妹妹点点头,欢快地跑出去找姐姐。   赵崇昭左想右想,心里还是不大舒坦,走进屋想去搂着谢则安睡,推开门却见谢则安坐在那儿,定定地盯着他看。赵崇昭先是有点心虚,然后堆起满脸的笑:“三郎你怎么醒来了?我刚去尿了个尿……”声音越说越小。   谢则安不咸不淡地提醒:“我耳力还不错。”   赵崇昭钻进被窝抱紧谢则安,委委屈屈地叫屈:“我只是让她们试试你府里安不安全,没想到你一点都不上心,书信那么容易被人找到,”他讪笑两声,“我只是顺便打听两句,真的是顺便。”   谢则安挑了挑眉,没打算追究,“既然我们在一起了,我自然不会和别人胡来。你要是还不放心,尽管让人继续盯着好了。”相处这么久,他要是还看不清这家伙的本质那就是瞎了眼。   赵崇昭忍不住亲谢则安的脸颊。明明两个人已经再亲密不过,他还是想更进一步,想了解谢则安的一切,想让谢则安心里眼里都只有自己。   他把手臂收紧,紧紧地搂着谢则安:“三郎我知道你不会和别人好,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谢则安懒得和他计较,合上眼睡觉。   谢则安的工作岗位换到礼部,工作地点自然也搬过去了。礼部旁边分别是户部和工部,户部这个曾经特别重要的部门如今门庭冷落,没啥事干。工部呢,关起门瞎倒腾,谁都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谢则安新官上任,底下很多人都不太服气——尤其是有望升迁的那几个,不甘都快写到脸上了。   谢则安不在意,底下人有气性是好事儿。他最怕遇上没脾气的老油条,你说啥他都呵呵两声瞎应和,真正干起事来屁都憋不出半个。   谢则安笑眯眯地打招呼:“早啊。”   其他人神色各异,勉强和他寒暄几句,纷纷上前来介绍本职。   谢则安简单地记下他们的名字的职位,正正经经地和老尚书做完交接工作,恭敬地送老尚书离开。礼部平时主要管着教育这一块,谢则安早已把手伸过来,正式接手后基本没什么压力。   处理好当天的事务,谢则安告诉其他人“我出去视察视察”,说完拍拍屁股大摇大摆地走出礼部大门,留下面面相觑的礼部官员。   谢则安去了百川书院。   谢则安身着绯色官袍,带着双翅官帽,表情十分严肃,一脸正经地在书院里巡行。等撞上了老山长,他深沉地拍拍老院长的肩膀:“您的任务很重啊,好好干,礼部是您的坚强后盾。”   老山长呆了呆,回过味来后举起拐杖打向谢则安:“我打死你个臭小子,升官了就跑来我面前耀武扬威了是吧?看我不打死你!”   谢则安摘下官帽抱在怀里,逃似也地越过栏杆落荒而逃,口里叫屈:“你这老头子怎么回事?我升官了你不替我高兴高兴就算了,还打我!师母,师母,好师母!快来救命啊!”   一老一少闹得鸡飞狗跳,看得士子们目瞪口呆。后来学政出现把他们劝停,这两货又整理好衣冠,人模狗样地信步走在书院中,一副师徒相得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别人的幻觉。   谢则安和老山长坐定,和学政一起商量正事。虽然谢则安在太学更说得上话,但太学的人要么偏向徐君诚,要么偏向姚鼎言,真正做起事来反倒不如百川书院方便。   女学开了这么多年,也培养出了一批不错的学生,她们不缺才华,只缺机会。   科举考什么来着?写诗写赋写文章!   和女孩子比文科成绩?简直弱爆了。顶多只是策论方面拉拉后腿,不过很多士子的策论写作水平也就那样,稍微用点技巧就能拿个保底分数了。   只要这批“女学生”有了和士子一起求学、一起考试的机会,结果绝对会让很多人大跌眼镜。第一批人推了上去,后面的人自然会跟上,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谢则安说:“山长您千万担待些,多在山长位置上呆个十年八年……”   老山长脸皮抖了抖,瞪着谢则安说:“你个小混蛋,就知道给我找麻烦!”   谢则安说:“您以前不也常常说要是师母可以参加科举早当官了吗?您想想,真要可以的话,指不定现在师母已经给您挣了个一品诰命!”   老山长本来边听边点头,听到最后脸色一黑,抄起拐杖大骂:“什么叫挣个一品诰命!我打死你个臭小子!(╯‵□′)╯︵┻━┻”      第180章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谢则安风风火火挑起礼部担子没多久,徐君诚约谈他了。   约谈是委婉的说辞,在数次叫人来找都找不着人之后,徐君诚直接派两个人去把谢则安“请”到政事堂。徐君诚当值,其他人都不在,谢则安大咧咧地问安:“先生找我?”   徐君诚说:“对,找了好几回,你都出去‘巡视’了。”   谢则安说:“先生你知道我这个人虚荣心膨胀,难得升了官当然得出去得瑟得瑟。当上大官怎么能不出去走走?到了外面说不定还能遇上以前的对头,到时人模狗样地走到他面前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对他嘉勉几句,想想就很爽对不对?”   徐君诚:“……”   他毫不犹豫地出手,姿态优雅、动作流利地……在谢则安脑袋上敲了一记。   瞧着谢则安捂头喊痛,徐君诚一下子想到了从前的事。这小子虽然不着调,但做事向来很有分寸。思及此,徐君诚看向谢则安:“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谢则安见徐君诚没有打人的意图了,狗腿地替徐君诚添茶。等徐君诚把茶送到嘴边,谢则安才说:“如今局势不明,我这么做就是想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他自己也喝了口茶,“我知道先生觉得我这个提议很鲁莽,但做任何事都会有反对的声音,即使是再正确的想法都一样。是不是只要有人反对的事就不应该去做?子曰:‘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话的覆盖面很广,包括人品啊行为啊意见啊。反对的声音要听,但不能因为有人反对就止步不前。”   徐君诚皱起眉头。   并不是因为谢则安的话没道理,而是谢则安的话让他想起姚鼎言的主张。他说道:“你这想法倒是和你姚先生一脉相承。”   谢则安说:“也与先生您一脉相承。”他看向徐君诚,“先生当初教给我的一门课,叫‘变通’。穷则变,变则通,穷而不思变,脚步永远都迈不出去。”   徐君诚想到初见时还是个小娃娃的谢则安,一时有些出神。那时他还觉得姚鼎言的主张是有可能实现的,所以不愿与老师秦老联袂攻讦姚鼎言,可经过这几年在朝堂上的交锋,他越发觉得姚鼎言做的事已经偏离了他的预期,甚至渐渐有些理解秦老为什么不顾一切地阻挡姚鼎言。   听到谢则安把自己教过的东西拿了出来,徐君诚说:“你小子歪理太多,那时我是教你写文章,不是教你别的。”   谢则安不要脸地自夸:“我这人最擅长的就是举一反三。”   徐君诚觉得自己又有点手痒。   师徒俩没再谈姚鼎言的问题。   徐君诚这次主要是想问赵崇昭对大婚的想法。照理说大婚的事不应该由他来提,但更年长的大臣要么被贬了,要么装死不管事,徐君诚只能硬着头皮对这件事表示关心。   谢则安一听,心里咯噔一跳。   他说:“这个么,我也不清楚。”   徐君诚说:“照理说陛下这个年纪应该是最如狼似虎的,他却一个女人都没碰过,这不正常。”   谢则安唇角抽了抽,胡诌起来:“大概是陛下他们家有晚婚晚育的优良传统……”   徐君诚:“……”   这话听起来有点不靠谱,但好像还挺在理的,往上两位都是三十岁左右才成亲。赵英一生只娶了一个皇后,圣德皇帝则是最后几年才荒淫无度。莫非这是赵家人的特质?   徐君诚想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被谢则安带偏了,他虎着脸看向谢则安:“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正常!陛下中宫不定、膝下无子,迟早会出事儿。还有陛下性子太轻浮,说不定成亲之后能更稳重些。”   谢则安嘀咕:“成亲又补不了智商……”   徐君诚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谢则安脸上的表情要多正经有多正经:“我说先生您说得真对!不过先生您和我说这个做啥?这不关我的事啊……”   徐君诚没好气地说:“你现在管着礼部,不关你的事关谁的事?而且你和陛下感情好,你去问的话陛下可能会和你说实话。”说完他已经直接把任务摊给谢则安,“怎么看这事都只能由你去办!”   谢则安无奈地说:“好吧,我会做好血溅五步的准备,好好地和陛下说说这事儿……”   徐君诚瞪着他。   谢则安见徐君诚好像想揍他很久了,立刻脚底抹油逃之夭夭:“我先去找陛下!”   谢则安和赵崇昭一见面,把徐君诚的意思简单说了说,接着相对而坐,相顾无言。   赵崇昭说:“反正我不会娶妻立后。”   谢则安说:“那我们得把说辞想好。”   赵崇昭小心翼翼地说:“我这几天倒是想了个说法……”   谢则安问:“什么说法?”   赵崇昭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行。”   谢则安:“……”   看来赵崇昭的决心很大,连“不行”这个严重侮辱男性尊严的词儿都肯往身上揽!   赵崇昭越想越觉得可行:“如果先生知道了,不仅不会逼我大婚,还会帮我推延!”   谢则安瞄了眼赵崇昭的下半身,幽幽地说:“不错,这招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赵崇昭说:“反正我又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笑眯眯地瞅着谢则安,“我行不行只要三郎你知道就行了!”   谢则安突然有种想掐死赵崇昭的冲动。   谢则安认真想了想,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站在这个时代的人来看,他要求赵崇昭不立后是不合理的,古来帝王那个不是坐拥三宫六院享尽艳福?只是谢则安还是没法接受和人“共享”——作为一个连牙刷都不能和其他人共用的现代人,怎么可能和人“共用”伴侣。   谢则安说:“那是你去和先生说,还是我去?”   赵崇昭说:“还是我去吧。”想到要从谢则安嘴里说出他不行,他心里挺不爽。   谢则安给他鼓劲:“去吧,真正的勇士要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   赵崇昭狐疑地说:“我怎么觉得三郎你在笑?”   谢则安一脸正经:“没有,绝对没有,都是你的错觉。”   赵崇昭一把将谢则安扑在椅上亲了上去。   谢则安任由赵崇昭亲个够本才把他推开。   赵崇昭意犹未尽,哼笑一声:“要是三郎你敢笑,我马上可以证明给你看……”   谢则安识趣地溜须拍马:“不用了,我已经充分感受过陛下您有多行!”   赵崇昭受用无比。   两个人商议完,心情十分愉快地排练了几次,终于拍板决定好每一句说辞。   很久没联手坑人了,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   徐君诚并不知道赵崇昭和谢则安打的注意,再被赵崇昭找过去时还觉得谢则安效率挺高。   等一见赵崇昭,徐君诚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这种预感他很熟悉,当初他是太子太傅,负责教导谢则安几人,每次谢则安和赵崇昭有了什么鬼主意,赵崇昭都是眼前这副乖宝宝表情。   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又会被坑……   徐君诚喊道:“陛下。”   赵崇昭说:“先生坐下说话。”他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小扭捏。   徐君诚心里那种不妙的预感更浓。   赵崇昭见徐君诚满脸警惕,脸上流露出一丝明显的悲伤。   徐君诚只能关心地开口:“……陛下怎么了?”   赵崇昭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摆出忧郁青年的小表情儿:“今天先生让三郎来问我为什么不成亲。”   徐君诚脸皮抽了抽,说道:“陛下,你有话就直说吧。”这么吊着,他的心七上八下够不着岸,太难受了。   赵崇昭却还在继续绕:“先生你知道吗?以前父皇曾经怀疑过我喜欢男人。”   徐君诚眉头一跳。   这个可能性他还真没想过,不过仔细想想还挺靠谱的?喜欢男人的话……   赵崇昭继续回忆往昔:“当时父皇还叫三郎带我去流云坊,想试探我是不是不近女色。”   徐君诚:“……”   先皇居然也会做这么不着调的事?   赵崇昭说:“当时我和三郎各找了女人带进房,而三郎就在我隔壁的房间替父皇帮我听‘动静’。回去后如实禀报给父皇听,父皇也就没再怀疑了。”   徐君诚说:“那陛下应该也算是尝过人事了。”   赵崇昭幽幽地说:“不是的,那时我其实叫了个亲卫帮我‘办事’……”   徐君诚一惊。   赵崇昭说:“这件事我不敢和任何人说。那时候父皇已经起了废掉我的心思,我怕他知道我对女人没兴趣,会彻底对我失望。”他眼泛泪光,“先生您也知道,古来废太子的下场有多惨,我当时真的很害怕……”   徐君诚艰难地问:“那陛下你真的喜欢男人?”   赵崇昭摇摇头:“不是。”   徐君诚刚松了口气,又听赵崇昭的声音再次幽幽地响起:“我对男的对女的,都不行……”   咚地一声,徐君诚昏倒在地。   赵崇昭:“……小德子,快宣太医!”   看来这刺激太大了,罪过罪过!      第181章      徐君诚很心塞。   很多人都觉得徐相最近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那肩膀,是下垂的,那动作,是缓滞的,那神色,总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哀伤。见者无不交头接耳:“徐相母亲病了?”“不是啊徐相母亲早不在了,儿子病了吧?”“也不对,应该是孙子吧?”“我们要不要去慰问慰问?”“带点啥去慰问好呢?”   一时间徐府宾客盈门,纷纷拿着或厚或薄的礼单对徐君诚表示关心。   徐君诚更心塞了。   赵崇昭是他的学生,即使曾经明明白白地感受过赵英对赵崇昭的不满,徐君诚还是恪尽职守地教导赵崇昭。好不容易赵崇昭从太子平稳过渡为皇帝陛下,亲政数年没捅出什么篓子,只差娶妻立后生个儿子就完美了,赵崇昭却说,他不行。   不行这种词,一般男人哪里说得出口。赵崇昭会对他坦白,说明赵崇昭对他十分信任、十分依赖、十分倚重……   换在平时,徐君诚早就感动不已,向赵崇昭表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现在,徐君诚只想(╯‵□′)╯︵┻━┻   徐君诚把登门慰问的人一一打发回去,眉头深皱。他坐在案前思索良久,猛地发现赵英临终前的一道旨意十分古怪,他要求诸王世子统统送到京城。   以前徐君诚觉得赵英是想借此控制好诸王,仔细一想,赵英应该已经察觉了这件事,未雨绸缪地做好准备。   未来的太子人选,恐怕要么在诸王世子中挑,要么在诸王世子的嫡子里选!   作为被临终托孤的顾命大臣,徐君诚心好累。   如果是谢则安,肯定能完美地表达出徐君诚此刻的心情:“陛下,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徐君诚把谢则安找到府上,相顾无言,喟然长叹。   谢则安心里冒出一丝罪恶感,他们徐先生好端端地当着宰相,突然被这么个消息打得措手不及,实在太可怜了。   当然,这罪恶感只有一咪咪大,很快消失在谢则安强大的自我开解系统中。   谢则安忧愁地说:“先生你也知道了。”   徐君诚给自己做了好几天的心理疏导,已经接受了赵崇昭“不行”的事。他伸手拍拍谢则安的肩膀:“以后为难你了,要是别人提出让陛下大婚,我会替你转圜一二。不过你要劝劝陛下,虽然陛下还小,但凡是总有万一,他心里总要有个适合的太子人选。”   这个谢则安倒是没想过。赵崇昭才二十岁,一辈子才走了那么一小截,哪需要考虑那么久以后的事。   幸运的是,徐君诚这话等于是答应帮他和赵崇昭当炮火了。他们目前要做的,应该是想办法让徐君诚在宰相之位上待久一点,等赵崇昭和他都有了更大的话语权,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皇帝不是你想换,想换就能换啊。   谢则安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看向徐君诚的目光充满了诚挚、爱戴以及景慕——   徐君诚抬手狠敲谢则安脑门一下。   谢则安:“……”   徐君诚:“……对不起,一看到你这模样我就手痒。”   谢则安表示这日子没法过了。   谢则安和徐君诚达成一致,心情十分轻松。   他入宫找赵崇昭玩儿。赵昂正好也在宫里,赵崇昭和他聊得正高兴。自从和谢则安聊过后,赵昂入宫变得频繁了许多。赵昂在赵崇昭心中本就比较亲厚,如今见得多了更是亲近至极,见谢则安来了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拉谢则安坐下聊天。   赵昂交游广阔,对各地的趣事信口拈来,哄得赵崇昭非常开怀。送走赵昂后,赵崇昭说:“你们家小妹和昂弟的婚事也该办了吧?”   谢则安说:“曾祖父去了快一年,小妹的话差不多也可以了。”   赵崇昭点点头:“那就早点办吧。”不用谢则安提,他已经开了口,“既然已经决定不大婚,太子人选也要早些定下来,我觉得昂弟和小妹的孩子一定可以。”   谢则安一愣,说道:“这还没影呢,至少得他们的孩子出生再说。”   赵崇昭笑着说:“我只是提前和你说一下,让你心里有个底。”   谢则安知道赵崇昭这么做是想兼顾赵家和谢家,他也笑了起来:“我明白。”   赵崇昭心里高兴,边批奏章边握住谢则安的手不撒手。谢则安挣不开,只能在一边和赵崇昭一起琢磨。等两个人忙完,已经是晚膳时分。   赵崇昭理所当然地拉着谢则安去用膳。   谢则安被留在宫中用膳的次数渐多,谁都看得出谢则安圣眷正浓。   姚清泽又一次聚集“朋党”开会。姚清泽入了翰林院,本想可以在赵崇昭面前多露露脸,没想到有个谢则安常伴圣侧,他们这些人再怎么露脸,都比不上谢则安轻飘飘的一句话。   沈敬卿恨恨地说:“为什么御史台居然不弹劾这家伙?”   姚清泽心有戚戚焉。   蔡东在一边听得发笑。谢则安虽然圣眷正隆,但并没有出什么差错,御史台怎么可能弹劾?再说了,即使御史台再怎么弹劾又如何,该得圣宠的还是得圣宠,那点儿小风小雨压根影响不了什么。   蔡东心里嘲笑着他们,面上却说:“难道御史台全是他的人?总有几个不是的吧?说不定我们可以动动脑筋,让这些刚正不阿、没被收买的言官出面。”   沈敬卿两眼一亮:“对啊,蔡兄说得有理。”   蔡东说:“我瞎说的,瞎说的,”他又提醒沈敬卿和姚清泽,“听说今儿有个人进京,和姚参政相谈甚欢,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   姚清泽眉头一跳:“什么人?”   蔡东说:“那人叫杜绾,听说是从东南方向来的,操着奇怪的口音。不过长得挺周正,看起来像个大大的好官。”   这话可就踩到沈敬卿的神经了。他面向奸邪,还未入仕已经有人断言他绝对不会是个好官,光是看这张脸已经注定了他坎坷的仕途。好不容易成了姚清泽的大舅哥,姚清泽却是个不顶用的,永远被那个谢则安压一头。   沈敬卿说:“面相能顶什么事?”他忧心地看向姚清泽,“这不会又是一个吕宽吧?”   “吕宽”两个字一出,姚清泽也被刺激到了。那时他对吕宽推崇备至,还那么积极地把人引荐给姚鼎言,结果那吕宽竟是那种人。身在官场,看人的眼光也是非常重要的,他闹出过那样的事儿,哪还有人愿意和他结交?   偏偏最应该支持他的姚鼎言永远看不上他这个儿子!   姚清泽站了起来:“我去父亲那边看看!”   蔡东说:“去吧,我和敬卿兄在这边等你。”   沈敬卿点点头。   姚清泽一走,沈敬卿开了口:“蔡兄,我们三人之中还是你看得最明白啊,要不是你消息灵便,我们现在恐怕还被蒙在鼓里呢。”   蔡东给足了沈敬卿面子:“哪里的话,我要不是靠着敬卿兄你们帮忙哪能在京城呆下去?”   沈敬卿相当受用。他说道:“你认识的人多,帮我找些可靠的画师过来,我有事要用到他们。”   蔡东两眼一亮:“敬卿兄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沈敬卿想到蔡东也是能见到赵崇昭的那拨人,顿了顿,决定拉蔡东一起干:“蔡兄也是有雄心的人,何不和我来拼一场?”   蔡东好奇地问:“怎么拼?”   沈敬卿说:“我找人按照我的意思画出百幅‘青苗赞’,绘出各地对青苗法的赞扬之声。到时蔡兄你和我一起进献给陛下,陛下肯定会对青苗法更为赞同,我们也能借机进制置三司条例司……青苗法这东西,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放出小半年,能得三成利!”   蔡东之前确实不懂青苗法是怎么回事,听沈敬卿这么浅显地一解释,顿时来了兴致:“献几幅画就有用了吗?”   沈敬卿大为肯定:“有用,当然会有用!我们当今陛下……呵呵。”最后两声“呵呵”,一切尽在不言中。   蔡东说:“好!找画师的事包在我身上!你说的是各地,那我尽量找些在其他地方呆过的人。”   沈敬卿说:“大善!”   两个人对视片刻,都露出会心之笑。至于姚清泽,他们有志一同地忽略了。好歹相处了这么久,姚清泽有多大的能耐他们都看得清楚。姚清泽如今已经变成只盯着谢则安看的废物,对他们而言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们要是不想办法另找出路,迟早会和姚清泽死在一块!   蔡东和沈敬卿心中有了主意,也并不急着走,都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处等姚清泽回来。   过了许久,姚清泽脸色难看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蔡东满怀关心地问:“怎么了?”   姚清泽说:“那个杜绾是个投机之辈,为了借着新法捞好处,大肆地在我爹面前鼓吹他辖地里施行得多好。我爹已经被他说动了,准备明天就带他去面圣!”   蔡东和沈敬卿对视一眼,毫不意外地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戒备和警惕。   他们的主意被那个杜绾抢先了!      第182章      沆瀣一气这种情况绝对不是普遍适用。   有些人越是奸邪越是容易嫉恨别人,沈敬卿会拉蔡东“入伙”,一来是因为蔡东能见到赵崇昭,二来是因为几年相处下来蔡东一直给他捧臭脚,捧得他十分舒心。这会儿从天降下一个杜绾来,沈敬卿忍不住唾骂:“不要脸!”   三人顿时对那个杜绾同仇敌忾起来。   杜绾是个投机者,实实在在的投机者。他上书一封,代表乡亲对青苗法大夸特夸。   杜绾是正经的进士出身,文采斐然,一番赞美让姚鼎言看得浑身舒坦,只差没引为知己。姚清泽三人还没想出办法把这家伙排除在“新党”之外,姚鼎言已经领着他去见赵崇昭。   杜绾年轻,长得又周正,赵崇昭一看觉得挺顺眼,便答应了姚鼎言把他安排在制置三司条例司。   杜绾大喜,立刻在京城置宅安家。   这杜绾的新宅选在耿洵家附近,耿洵一到家便听杜家丝竹绵绵,显然是在设酒宴歌舞待客。耿洵皱了皱眉头,心中暗暗记住了杜绾。   他回到家中,想起一个御史台同僚暗暗和自己说的事儿。有人暗中贿赂御史台的人,明码标价地要他们弹劾两个人:一个是谢则安,一个则是这位“新贵”杜绾。   耿洵找不出这两个人的共同点。谢则安虽有独得圣眷之嫌,可行事十分妥当,从未有出格之举。最近他虽然提出了“女官”之言惹得许多人不喜,本意却是好的。要不是他是驸马,光凭他的文才和他的主张,天下女子心系于他的不知凡几!   至于杜绾,投机之辈罢了,一看就是纵情享乐之人,怎么会和谢则安捆绑在一起?   耿洵第一时间去找秦明德“交流”。   秦明德微讶。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耿洵好一会儿,幽幽地说:“子隽,你有没有发现你对三郎的看法变了不少?”   耿洵一怔。   秦明德说:“你可别让那小子知道,那小子经常蹬鼻子上脸,真要被他知道你对他大为改观,他肯定什么事都算你一份。”   耿洵不以为然:“他说算我一份就算我一份?我怎么可能听他的。”话是这么说,他却对怎么跟个“算一份”法颇感兴趣。   秦明德见耿洵若有所思,也不多言。他颔首说:“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马御史将御史之位留给我,我不会让他失望。若是御史台内有人收受贿赂,我定会把他们清除出去。”   得了秦明德这句准话,耿洵放心了。   耿洵离开秦府,徒步走回家。还未走出多远,忽见一人骑马而过,身着锦衣,头戴束冠,他年龄正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看上去眉目俊朗,仿佛世间风月尽在他眉宇之间。京城之中这般一等一的风流人物,不是谢家的谢三郎又是谁。谢家三郎少年时只是有几分清俊,随着年纪渐长却越发风姿出众,同辈之间无人能及其万一。   耿洵的目光从谢则安身上挪开,转头四望,只见其他人似乎也有些出神。   最令人无语的是不远处一处歌坊的歌妓纷纷倚楼而望,趁着谢则安骑马经过时朝他扔出一张张绢帕。   看来这谢三郎还真受欢迎。   耿洵步行回家,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古怪。他从前从不关心别人的相貌,回去的路上脑海中却总出现谢则安的模样儿。晚上入睡之后,耿洵朦朦胧胧地梦见过去的场景,梦里谢则安又对他说“朝廷需要你”。这一次他没有冷淡以对,反而激动地与谢则安四手交握,诉说入朝后遇到的种种不平。两个人把酒言欢,直至月色阑珊依然不觉得疲倦,秉烛夜谈到天色大亮……   耿洵一觉醒来,惊出了满身冷汗。   耿洵恍恍惚惚地去上朝,瞧了眼站在前列的谢则安,定定地站在原处出了神。   赵崇昭坐在御座之上,一眼便可扫清底下的动静。等他发现耿洵的目光黏在谢则安身上,心中有些不喜。再扭头一看,好家伙,好些个人的目光都往谢则安身上瞄,也不知是打着什么主意。   赵崇昭心中不喜,正要叫张大德喊一句“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忽见有人站了出来:“陛下,臣有本要奏!”   赵崇昭瞅了对方一眼,发现对方有点脸生,点头说:“说吧。”   那人说:“我要参杜绾!杜绾母亲去世后他本应守孝,杜绾却瞒下不报,不曾服丧!”   一众哗然。   大庆以孝治天下,不服丧不守孝可是大罪!   这事要是真的,杜绾真的玩完了!   耿洵和秦明德交换了眼神,暗暗记下那位言官。   风波来得太快,耿洵完全来不及去琢磨昨晚那场梦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和秦明德一起派人去核实那位言官弹劾的事。往下一查,耿洵发现这并不是收受贿赂的人所为,而是一位与顾允、顾骋父子交好的御史台官员。   提起顾允、顾骋父子,很多人先想起的是他们的文才。不过顾允是个实干家,前些年还干过京兆尹,断案洞若明烛,颇受称赞。早期顾允、顾骋都是新法的拥护者,《新风》上许多出名的鼓吹新法的文章都出自他们父子之手。只是这两年来顾允父子俩慢慢地与“新党”生了嫌隙,方宝成和沈存中推行“免役法”时,他们更是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   没办法,免役法的中心是“全国上下都得服役,你不服役的话可以交钱”。本来有功名在身的人是不需要服役也不需要交钱的,此法一出,他们要么去服役,要么交钱,心里多憋屈!   顾骋写文章反对《免役法》时,连谢则安都着着实实吃了一惊。后来一想才明白,任何变革不管是良法还是恶法,总会侵害某些人的利益。即使一开始为新法摇旗呐喊的人,利益受损是也可能会倒戈。   这一次姚鼎言任用杜绾,顾允父子又看不惯了。他们家乡也在那一边,有人向他们来信说杜绾根本是在睁着眼说瞎话,青苗法在那边早就搞得怨声载道!杜绾强行将青苗钱摊派下去,自己的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拍拍屁股进京做官来了。   更可气的是,杜绾进京前还说了句“笑骂从汝,好官我自为之”。   这话的意思是“你们随便骂吧,我去当大官了哈哈哈”。顾允父子听了能忍吗?顾允能忍,顾骋不能忍。于是顾骋在了解杜绾其人之后,撸起袖子开掐。   文人掐架看似斯文,实际上一点都不斯文。杜绾不守孝这桩事,其实并不是真那么严重,杜绾曾经对外声称自己不是那位“母亲”生的,不需要服孝。可泼脏水根本不需要真摁死对方,只要让对方臭名昭著就成了。   上朝时的事一传开,杜绾的名声算是臭了。   谢则安回到府中时,杜清和杜醒正对着酒发愁。见谢则安回来,他们站起来说:“听说最近有个叫杜绾的小子进京了?”   谢则安说:“对的,难道他们和先生你们有什么关系?”   杜清说:“哪有什么关系,我们见都没见过。不过几天前倒是收到封耀武扬威的信,说他儿子有出息了,当京官了。”   杜醒说:“也不看看他儿子什么德性!我猜不出三个月,他儿子肯定会灰溜溜地离开京城。”   杜清说:“家门不幸啊。”   谢则安听他们你一眼我一语地说出个中原委,笑了起来:“原来杜绾和你们是一家。”   杜醒和他急了:“我才没有这样的亲戚!”他冷笑,“为了当官连亲生母亲都不认了,不要脸地说自己不是他母亲生的,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亏得我们那兄长还肯替他圆话。”   谢则安说:“你们好像很不喜欢这个杜绾。”   杜清说:“当然不喜欢,这种耽於酒色、沉迷享乐的人,哪里是办事的料子。溜须拍马他倒是老手,这不,连姚鼎言都着了他的道。”   杜醒嘿嘿一笑:“只要夸新法,姚鼎言谁的道不着?”   谢则安沉默下来。   朝堂上的攻讦显然只是第一波。很快地,不少文人墨客都开始夸起京城一个大孝子,他是姨娘生的庶子,从小在嫡母身边长大,嫡母死后他结庐守墓足足十年,可谓孝感天地。这事迹传开之后,以顾骋为首的一批人对这位大孝子大夸特夸,只差没把他夸出花来。   这招够狠啊,你看看人家,明明不是亲生的还守墓十年,而杜绾呢?借口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死死巴着官位不放,这等无耻之徒怎么能在朝为官!   这鲜明的对比让杜绾一落千丈。   杜绾不是最着急的人,因为姚鼎言比他更早发飙。上次吕宽也就算了,那是他学生揭露的,他能忍一忍。这次?顾骋父子算什么东西啊?照这样下去,谁还敢向他靠拢!   姚鼎言愤怒地召集“新党”,决心要发起一场激烈的反击战……      第183章      顾骋那点手腕,在姚鼎言面前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   姚鼎言先找上杜绾,问他顾骋说的事是否属实。这事对于杜绾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姚鼎言一问出口,杜绾先落下泪来。他声泪俱下地替自己喊冤,并且说出“事情原委”:那并不是他母亲,而是杜父后来的续弦。杜绾从小和对方不亲,谈不上教养之恩,按照大庆律例根本不需要守孝。都是外人以讹传讹,往他身上泼脏水!   杜绾说得情动,眼泪又落了下来。   姚鼎言见杜绾如此作派,点点头让他安心。杜绾得了姚鼎言这句话,心中大定,安心地回家去了。姚鼎言另找自己的门生和拥趸过来“开会”,这场“会议”非常重要,决定了包括顾骋的前程甚至性命!   三日后,御史台官员李定出面弹劾顾骋,指出他讪谤朝廷、诋毁先皇、辱骂朝臣的十大罪状。与他往来得多的朝臣也被一并列入其中。李定来势汹汹,赵崇昭听后吃了一惊,让李定细细说来。   李定是个人才——最擅长上纲上线的人才。最近顾骋的词集刚刚刊行,京城读书人几乎人手一本,李定也跟风买了本。但他买来不是为了欣赏顾骋的文才,而是为了找碴。顾骋为人狂放,诗文也不拘小节,李定稍一搜寻,遍找出林林总总数十个可以发挥的地方。   李定挺直腰板说道:“陛下您听听看,先皇兴水利,他说‘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先皇谨盐权,他又说‘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先皇改科举之制,他又说‘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饶舜之无术’;等到了陛下您推行青苗法,他居然说‘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句句都在扭曲圣意,其心可诛!”   赵崇昭虽然不擅长诗文,这几句却还是听得懂的。好家伙,他父皇做什么这人就骂什么,轮到他了,这人还是在讥讽!   赵崇昭有两个死穴,一个是赵英这个父亲,另一个是自己的能力被人看轻。   这下好了,一次踩了俩,还踩得特别精准!   赵崇昭暴跳如雷:“去,把这家伙下狱!”   赵崇昭的命令下得太快,连谢则安都措手不及。   李定说:“与顾骋往来之人,明知他有如此言论却隐而不发,实在可恨!臣请陛下下令彻查此事,绝对不能姑息任何一个目无朝廷、目无陛下与先皇的宵小之徒!”   赵崇昭一拍御案,点头说:“就这么办,由你,嗯,李定负责此事,务必彻查,一旦查明属实,绝不能姑息!”   赵崇昭金口玉言,令出难改。其他人都有些哑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假如李定说的是真的,那顾骋就危险了。他虽然官职不高,在士林中却享誉盛名,影响力极大。他要是说出那种言论,对朝廷、对先皇和赵崇昭无疑会造成很大的影响!   后果这么严重,顾骋能平安度过这次劫难才怪。   赵崇昭回到御书房,还在为李定的话生气。听到张大德说谢则安在外面,赵崇昭赶紧让谢则安进来。门一关,赵崇昭说:“这顾骋实在太可恨了!居然那么说我和父皇。我就算了,父皇对他不够好吗?他好歹也是父皇钦封的进士,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居然那样讥讽父皇!”   谢则安知道赵英在赵崇昭心中有多重要,心微微下沉。他说:“这里面恐怕有误会,我与顾兄也有过往来,顾兄并不是这样的人。”   赵崇昭瞪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他平时虽然不拘小节,却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父皇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会那么说的。”   赵崇昭说:“三郎,你把人想得太好了。”赵崇昭这段时间并不是什么都没做,他有认真去了解每一个朝臣做的事。顾骋这人赵崇昭早就注意到了,他握着谢则安的手,“这个顾骋一开始鼓吹新法鼓吹得比谁都起劲,后来免役法一出,他马上转过头来攻击新法。方哥和沈先生都是有涵养有胸襟的人,没有与他计较,现在他又来诋毁青苗法!”   谢则安暗道一声糟糕。   赵崇昭这态度,明显已经被人洗脑了。稍微一想他已经明白洗脑的人是谁,百官之中能玩出这种花样的,除了姚鼎言还有哪位?谢则安苦笑不已,以前姚鼎言出手只是要把人贬出京城,这次却是玩真的——这种“大逆不道”之罪足以把顾骋置于死地!   谢则安心情沉重,与赵崇昭说话都不太经心。   赵崇昭知道谢则安重情,也没说什么。两人这段时间一来第一次没腻在一块,各自回去忙碌。   这不算不欢而散,却已经在他们之间蒙上一层无形的阴影。   谢则安回到家中,很快迎来了李定。京城之中与顾骋交好之人谢则安怎么算都在前三,谢则安看到李定时并不意外,反倒叫那对双生姐妹花去把与顾骋往来的信函拿出来给李定。   李定对谢则安还算客气。谢则安虽然游离于新党之外,但新党之中最不缺察言观色之辈,姚鼎言对谢则安这个徒弟还是非常钟爱的!别的不说,光看这次顾骋的下场,谢则安就该烧高香感激姚鼎言对他的宽容了!   李定暗示说:“只是例行检查,谢尚书不须太忧心。”   谢则安笑了笑,表示自己不甚在意。谢则安和顾骋往来,大多是请教诗词,从来不谈国事,是纯粹到不能再纯粹的“诗友”。要是他和顾骋真有好到交心的程度,那顾骋怎么可能有着和他截然不同的主张?鼓吹新法时是,攻击免役法是也是!   谢则安说:“李御史请。”   这事不仅谢则安受影响,秦明德和耿洵也被风波扫到了。赵崇昭对李定的任命着着实实打了他们脸,这么个可大可小的案子,直接交给连御史台二把手都算不上的李定,不就是在打他们的脸,告诉别人赵崇昭对他们不满了——顾骋诽谤朝廷、诽谤君王这么久,你们居然一点都没察觉,连名不见经传的李定都比不上!   耿洵郁愤不已。   秦明德向来敏锐,他很快发现这张网是由谁撒下,又是向谁张开。秦明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笔给谢季禹写信:“京城要变天了。”   谢季禹收到信时正在教小儿子习字。与信一同到来的还有谢则安捎来的消息:“这桩案子牵连甚广,下狱、流放、贬谪的人已经有十七人,还有更多人被他们拉下水,顾骋危矣。”   谢季禹目光微凝。   这样的局势真叫人忧心。早些时候谢则安叫谢大郎出海寻一处可安居乐业之处,他还觉得谢则安太过谨小慎微,如今看来在朝中连说话都不太–安全了,早些做好准备是对的。   谢季禹让小儿子去找先生上课,自己抬笔写起了给谢大郎的信。   谢则安在京城,不好总与军中通信,他远在潼川,山高皇帝远,正好可以向谢大郎传递一些消息。父子三人分隔三地,消息转得慢,等谢大郎知道京城发生的一切时,京城的“诗案”已经愈演愈烈,牵连了足足三十一人,其中还不包括他们家中妻小!   顾骋从来不是乖顺的人,入了御史台监狱之后心中气怒,又做了几首诗讥讽御史台诸人。可想而知,他在牢里的日子越来越糟糕。随着顾骋入狱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多人都坐不住了,他们要么站出来替顾骋说话,要么无耻地落井下石,轮番登场,接连不断。   谢则安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无力。   明知道这是姚鼎言在对顾骋父子俩打击报复,谢则安却没办法阻止。   赵崇昭自认为“不想三郎为难”,直接将谢则安排除在整个“诗案”之外,谢则安想插手或者想插嘴都不行!   一入秋,顾骋的事定下来了,判了顾骋流放岭南。顾骋入狱时还很不甘,在牢里呆久了,那份不甘变成了惶恐,他害怕更多的人受自己牵连,慢慢地变得驯服起来。他生性不羁,本也以这份洒脱的不羁而自得,不曾想自己的前程居然毁在这上面。   在牢中听多了狱卒的危言耸听,听到真正的判处时顾骋反而松了口气。只是流放,还好只是流放,姚鼎言要他死,他居然还能活着,已经很不错了。   顾骋真正明白了先皇赵英为什么不重用自己。他这样的人只适合舞文弄墨,不适合当官。他要是不当这个官,恐怕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在意,更别提费尽心思从他的字里行间给他找罪名。   顾骋想通了。   流放之日,顾骋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袍。他是文官,即使流放也颇受礼遇,不会有枷锁加身,衣服也能换上自带的。顾骋走到留客廊,想着往日的种种欢欣,有些心酸,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京城啊京城,今日一别,恐怕不会再有机会再见了!”他的声音虽然被这段时间的牢狱生涯磨得有些疲惫,却透着一股从容和豁达。   谢则安从留客廊中走出来,递给顾骋一杯酒:“顾兄,对不住了,我没能帮上忙。”   顾骋浑不在意:“你我以诗文相交,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他接过酒一饮而尽,觉得那辛辣无比的感觉直直地灌进喉咙喝肠道,烧得他浑身火辣辣地疼——但疼过之后又觉得十分痛快。他夸道,“不愧是烧春!我以前还觉得这酒名有暴殄天物之嫌,今日一饮,倒觉得这名字再贴切不过。”   谢则安说:“顾兄莫要灰心,日后我们必有再见之日。”   顾骋把酒杯还给谢则安,定定地看着谢则安。   这次姚鼎言能以诗毁人,往后其他人也有可能因言获罪。谢则安继续留在京城,迟早会与姚鼎言对上!   见识过姚鼎言的手段,谢则安恐怕也心惊胆颤吧?   顾骋叹了口气,对谢则安说:“三郎,你可要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那句话,认出原型不要骂我(喂),这是架空架空,时间线全线打乱来着~\(≧▽≦)/~啦啦啦   第184章      顾骋大势已去,敢为他送行的人少之又少。只不过有些事即使没有说出来,影响依然存在。姚鼎言这次针对顾骋布下的“天罗地网”,已经踩到了许多人心底那根线。   当文人的,谁不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就算平时不怎么写时政,酒到酣处难免也会发上一两句牢骚,这都不能说了?   开了这个头,谁知道这把刀什么时候会悬到自己头上?   不说别人,光是新法之中也隐隐有了两立之势。方宝定、沈存中掌着《市易法》和《免役法》,做实事多,说话少,口碑比“新党”其他人要好得多。有心人稍一分析,便明白这两人与谁是一体的。   谢则安这个人物,因姚鼎言这记反击而走进许多人眼中。   最年轻的“尚书”,最得圣宠的近臣,往来俱是清直之辈,而且曾同时得姚鼎言、徐君诚看重。再看看他在任上的一桩桩一件件大好政绩,他编撰的蒙学书籍和经义注释,再往前推,他还和他爹、和姚鼎言徐君诚一起推行拼音法、编纂《字典》和医书……   这几年他回朝后避姚鼎言锋芒,埋头做事、著书,为什么呢?尊师重道啊!从他的种种主张看来,他对新法是有许多想法的,只是和姚鼎言谈不拢,他才避而不提。至于为什么尊师重道却不紧跟姚鼎言的脚步?那就更好理解了,他这人尊师而不盲从!   把这些事摊开来一看,一个才能出众、坚忍卓绝、富有主见的良好形象浮现在许多人心中。   这么一个人,不正是他们在寻找的吗?   “诗案”一出,一批人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   这都是明面上看不到的东西,因为两个当事人并不知道。   秋风乍起,谢大郎的来信也随之而至。燕凛负责训练海军,谢大郎给他当副手。既然要搞海运,免不了要和当地土著打交道,谢大郎负责训练一批可以用肢体语言和任何人交流的“外交船员”,至于土著的语言,他们不打算学。等贸易关系定下来后,首先要给那边上的第一节课就是统一语言,想赚钱?想要商品?来来,跟我念,a,o,e……d-a,q-ing,大庆!好了,以后你们就是我们的一份子了,有钱一起赚,有福一起享,好兄弟别计较那么多。   在训练的第三个月,海军进行了第一次航行。很不幸,他们遇上了一场暴风雨以及两批海盗。   燕凛和秦如柳当时在船队里,谢大郎负责留守。这一次他们走得比上次远,绕过了印度那个尖角,跨越阿拉伯海,抵达红海附近。   燕凛领着人抵达了一个古老的国度。   埃及。   在那遥远的古老国度,燕凛获得了当地的象牙、宝石和种子。他带去的是大庆的纺织物、陶瓷和其他日用品或艺术品,这些富有东方色彩的精致货物赢了的埃及上流社会的青睐,换回了一船船的黄金和白银。作为馈赠,燕凛和秦如柳免费留了数位能农巧匠,教给他们棉花及其他作物的种植之法、最先进的酿酒之法、最繁复的锻造之法,告诉他们什么才叫高产、什么才叫品味、什么才叫生活……   对于已经有自己文明、自己文化的国度,蛮横粗暴地宣扬自己是不行滴,他们得低调、体贴地从对方的角度出发,亲切友好地扩大他们对物欲的需求,创造一个广阔而包容的市场。   这样才是科学的可持续发展道路!   这支由名为“铁羽”的海军护航的商队并不知道京城发生的变故,满载着财物,带着欢欣和喜悦踏上回程。   经过这次航行,燕凛和秦如柳对谢则安的“料事如神”有了极大的感触。在升平学校那边有个地球仪,是沈存中通过观察日月变化细化出来的,有了它演化出来的精密地图的指示,他们在海上航行时几乎没有遇到阻碍。   燕凛接下训练海军的活儿之后,才发现那个地球仪只是简略版,只画出了简单的大陆轮廓,不像他们拿到手的地图那样满是详实的指引。   谢则安在燕凛和秦如柳心中越发高深莫测。这并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有不少能人异士都是“生而知之”,他们对很多事情的了解仿佛是从娘胎带出来的一样。比如杨国舅就可以料事于先!   燕凛在回到大庆海域时靠海鹰给谢大郎写了封信。谢大郎也给他回了封,然后马上写信给谢则安。   谢则安收到谢大郎捎回来的“货单”,顿时眉开眼笑,这次海运之利,足以比过举国上下半年赋税了。这样的利益摆在眼前,他有足够的底气和“新党”分庭抗礼。   谢则安带着“货单”入宫见赵崇昭。   赵崇昭原本正担心谢则安因为顾骋的事而和他有了隔阂,见谢则安主动来找自己,心中高兴不已:“三郎你来了!”   谢则安眉间稍稍带着些笑意,没有避开赵崇昭握过来的手。   赵崇昭看得呆了呆。察觉谢则安心情不错,他更为欢喜:“三郎,我这几天一直怕你生我的气……你不要气我好不好?实在是他们太可恨了。看在三郎你的面子上,我才没有重判的!”   谢则安避而不谈。他说道:“我来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赵崇昭惊讶:“什么好消息?”   谢则安把燕凛满载而归的消息说了出来。燕凛的成功并不是偶然,在那之前,张大义手底下的商队已经走过好几趟,只不过人力轻微,又缺乏庇佑,哪敢搞这么大?有前面几次海运的经验在,又有海军护航,这一次带回来的财富比以前每一次加起来都要多!   赵崇昭看着谢则安带来的“货单”,吃惊地张大嘴。   谢则安一脸腼腆,准备暗搓搓地给赵崇昭洗脑:“这一笔钱,我有几个小想法……”   赵崇昭说:“这海运是三郎你负责的,赚来的钱随便你处置!”   谢则安:“……”   赵崇昭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谢则安自然不能全信。谢则安说:“我的想法是,朝廷不能与民争利嘛,所以这笔钱应该还诸于民。比如姚先生的青苗法就不错,只是利钱太高,很多人恐怕还不起。我们可以搞个类似的名目,不用定期放钱,而是随时向民众开放。也不怕铺不开,农业合作社和报社就是现成的网络,我们让农业合作社设立存储和贷款的机构,存钱进来的,我们按半年、一年甚至几年来给他们付利息;来贷款的……呃,贷款类似于借钱,我们也定利息,按照数额来定。数额小,利息低,百姓借得起;数额大,利息高,主要是面向各地的豪强——比如他们如果想在海运里分一杯羹,钱又不够,可以向我们借……小额贷款松一点,大额贷款严一点,肯定能运作起来。”   赵崇昭听得懵懵懂懂。   谢则安又费了一番唇舌才让赵崇昭彻底理解。   赵崇昭两眼一亮:“这好像比青苗法更好用!”   谢则安谦虚地说:“这是因为我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要是没有姚先生的青苗法,我们怎么想得出这东西来?”   赵崇昭说:“就这么办!”他招呼张大德,“小德子,去把你哥找进宫。”   张大德心中一喜,领命跑了出去。   谢则安心中大定,坐下和赵崇昭喝茶。赵崇昭乐得有他陪伴,又乐滋滋地询问存储和贷款的细节,比如存钱还给“利息”会不会亏本之类的。、谢则安好歹和银行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轻而易举地化解赵崇昭所有难题。   他费那么大劲筹办报社、筹办农业合作社,为的不就是打好“群众基础”,等农业合作社摇身一变进化成银行之后迅速取得百姓的认可!   人心是肉长的,一边是凶神恶煞强行摊派青苗钱的恶吏,一边是天天对你嘘寒问暖问你肥料够不够啊种子够不够啊提示你该播种啊该施肥啦的合作社,谁都知道该偏向谁!   瞧瞧人家的名字是怎么起的?合作!这等于把大家摆在平等的地位。   即使是末等贫农,走进里头也能得到礼貌的接待、亲切的解答,简直是一阵春风吹暖人心啊!体验过被人当“人”——不是上等人,只是普通的人——对待的感觉,谁还愿意被当狗看待?   张大义一到,三人坐在一块合计起来。等敲定了基本的章程,赵崇昭又让人把方宝定找了过来。方宝定娶了杨珣,算得上是赵崇昭的“亲戚”,在赵崇昭心里是挺可靠的,他准备让方宝定把手上的《免役法》也移交给沈存中,过来负责这个“项目”。   方宝定听到谢则安的设想后神色复杂。   谢则安与姚鼎言日益紧张的关系大部分人都看在眼里。对于谢则安的隐而不发,他们这些和他走得近的人都有些替谢则安着急。尤其是“诗案”之后,他们都怕谢则安还没成长起来就被姚鼎言踢出京城。   没想到谢则安是在憋这么个大招。   谢则安也是狠人啊,硬是把《市易法》和《免役法》抢了过来不说,现在还搞了个《青苗法》的升级版。这事要是定了下来,姚鼎言恐怕再也没法当他是“得意门生”了,肯定会被气得吐血!   当然,方宝定对此只能表示……喜闻乐见!   赵崇昭丝毫没有气死姚鼎言的觉悟,他觉得非常振奋。登基以后,谢则安很少再给他出什么主意,这次难得谢则安主动开口了,他当然要办好——力排众议也要办好!   他家三郎弄回来的钱,当然是三郎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第185章      姚鼎言心情很不好。   自赵崇昭登基以来,他一直走得很顺畅。赵崇昭如他所料的那样,对他信任有加、十分倚重。一切是从谢则安回京后开始改变的,相位旁落、权力受制,几项新法被横夺……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和谢则安脱不了关系。   眼看谢则安连自己手里的青苗法都想横插一杠,姚鼎言的怒火被推到最高点。放方宝定和沈存中进制置三司条例司本就是不得已的妥协,现在谢则安的手真的越伸越长了!   姚鼎言怒气冲冲地回到家中,姚清泽和杜绾都在。姚鼎言见了自己人,面沉如水,却不曾将心中的怒意在面上表露半分。   姚鼎言说:“清泽,你留在京中很难再有进益,不如外放一段时间吧。”   杜绾听到姚鼎言这个建议,暗乐在心。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姚清泽对他就抱有敌意,既然姚鼎言把姚清泽放得越远越好!   姚清泽听后脸色难看。他想到自己这几年受的种种委屈,眼眶都快红了。见姚鼎言一脸坚定,姚清泽唇微微哆嗦,过了许久来说:“好。”   姚鼎言示意他回去忙自己的事,留下杜绾商量青苗法的下一步。   送走杜绾,姚鼎言坐在书桌前许久,忽听有人来报:“官人,谢三郎来了。”以前谢则安常来找他,下人的称呼都十分亲近。   姚鼎言本想把谢则安拒之门外,想想又改变了主意,说:“让他进来。”   谢则安推门而入,一身白底青袍,眉目清隽秀美。不知不觉,当年那个带着些小狡猾的稚童,竟已长成了这么一个出色的青年。   姚鼎言本想骂上两句,想到谢则安那滚刀肉一样的性格又顿住了。这家伙骂了也是白骂,他根本不会在乎!   姚鼎言木着脸让谢则安坐下。   谢则安把带来的手稿递给姚鼎言:“先生,这是合作社拿出来的章程,请您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姚鼎言气得笑了:“三郎,你这是真傻了还是装傻?”   谢则安毫不犹豫地说:“我真傻。”   姚鼎言定定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在我心里,先生永远是先生。您也知道,一开始我其实不太愿意当您的学生的,在相处之后才慢慢与先生交心。”   谢则安这话说得狡猾极了,姚鼎言一下子被谢则安拉回了从前。刚见到谢则安时,他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小豆丁。这家伙生性疲懒,非得他逼着才肯做事,有什么好东西也不想着拿出来造福百姓,关起门教给他那批“亲信”。那时他觉得这小子花花心思太多,才那么小一个娃儿,做事怎么就那么圆滑……   回想起来,拜师确实是他逼迫的,新法有关的文稿也是他亲手送给谢则安的,谢则安做的只是把他的一身本领都学了去、把他新法的精妙之处都用了出来,真要说他做了什么不尊师重道的事,那还真没有。   朝堂相争,本就是各凭本事,谢则安布下的局更完美,他输了也不算冤枉。   姚鼎言说:“你把章程都给我看,就不怕我给你下绊子?”   谢则安说得坦荡:“我相信先生您不是这样的人。”   姚鼎言顿住。自己是怎么样的人,他难道还不清楚?他恰好就是谢则安口里那种‘这样的人’。要是坐在自己面前的换成别人——把手伸向新法的换成别人,他早就向对付顾骋父子那样把对方挤兑出京城了。偏偏对上谢则安,姚鼎言有点拿不住主意。   说谢则安傻吧,谢则安又不是全傻。如果他想针对合作社的话,不管他把不把这文稿送过来都是一样的。谢则安这样双手奉上,是想赌他们之间还有几分师生情谊——或者说,想勾起他心中那几分师生情谊。   这家伙胆子够大,对自己的人也够自信,一点都不怕他对合作社拿出的章程挑刺。   姚鼎言翻了翻谢则安递过来的文稿,冷着脸划出最后的底线:“如果你们出了纰漏,我是不会当个君子作壁上观。”   谢则安由衷地说:“如果出了错先生您能给我们指正,我心里再高兴不过了。”   姚鼎言脸色一黑。谢则安这表态表得太顺溜,听来就像讽刺他不听人意见一样。他硬梆梆地回了句:“青苗法要是出了错,你也可以‘指正’。”   谢则安两眼一亮:“真的吗?”他马上蹬鼻子上脸,往袖袋里一掏,“正好我收集了一点数据,想和先生您探讨探讨……”   姚鼎言:“……滚!”   谢则安摸摸鼻头。果然不能把客气话当真啊!   他还是把另一份文稿逃出来:“我把它留给先生,先生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看看。”   姚鼎言不吭声。   谢则安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先回去了?”   姚鼎言说:“等等,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谢则安一愣,说道:“先生请说。”   姚鼎言说:“清泽这几年碌碌无为,细究起来,原因在你。”   谢则安叫屈:“……我什么都没做,先生您可不能栽赃我。”   姚鼎言瞪了他一眼:“是清泽这几年太嫉恨你,失了本心。”   谢则安沉默下来。   姚鼎言说:“我准备让他外放一段时间。既然你与陛下要大搞海运,市舶司这一块应该要严抓起来,我想你给清泽留一个职位。苦一点累一点没关系,接触不到真正的核心也没关系,只要能锻炼到他,而且能让他明白你在做什么就好。”不是他看不上自己的儿子,而是儿子的胸襟和眼界都和谢则安相差太远。明明谢则安比姚清泽还小,已经能在朝中和“新党”分庭抗礼了,光在那儿嫉恨有什么用?   姚鼎言知道谢则安和姚清泽一向泾渭分明,姚清泽不想与谢则安结交,谢则安也不会特意去和姚清泽往来。他这个要求,是希望谢则安能帮着扭转姚清泽的心态,别再拿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来搪塞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这个当父亲的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要是姚清泽还是冥顽不灵,那他也不会再豁出老脸让谢则安做点别的。   谢则安一怔。姚鼎言一向冷面冷心,对姚清泽这个儿子也不假辞色,这番话说出口竟是一片拳拳的慈父之心。他的软肋很隐蔽,鲜少有人能发现,姚鼎言这番话却误打误撞撞上了它。   谢则安说:“我回去好好想想,一定会尽快给先生一个答复。”   姚鼎言点点头。   谢则安出了姚府,心情并没有轻松多少。他和姚鼎言之间像在踩钢丝,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他登门找姚鼎言,为的就是确认一下姚鼎言有没有被气坏。要是姚鼎言气得失去了理智,那他们谁都不好过了——顾骋那场“诗案”就是血的教训。   徐君诚那边在“诗案”发生后对新法的反感已经放大到最大,要不是被赵崇昭“不行”的噩耗拖住了脚步,顾骋的案子恐怕会变成双方对撕。   两个老师越来越不对盘,谢则安心好累。   暂时和姚鼎言达成“休战”协议,谢则安马上回家和杜清杜醒商量安排姚清泽事。   杜醒一脸复杂:“你还真够忙的,管天管地还得管他儿子?”   杜清说:“放个和你不对付的人进来,就不怕他搅和了合作社的计划?”   谢则安不要脸地说:“不怕,这不是有你们在吗?”   杜清杜醒:“……”   杜清杜醒的脑回路一向和常人不同,谢则安这么一说,他们也颇为自得:对啊,这不是有他们在吗?一个小屁孩而已,能搞出什么事儿?要和姚鼎言对着干可能需要点勇气,要打击一个小娃儿脆弱心灵还不简单……   杜醒拍板定案:“行,就这么决定了,算他一份。”   杜清说:“呵呵,我们会好好对他的。”   谢则安:“……”   哎哟喂,好像不小心把姚清泽推到火坑里去了。   三人商量出结果,谢则安马上给姚鼎言写信。市舶司就是古代的海关,管的是海上进出境事宜。一把手当然不能让姚清泽来当,那一般都由当地行政长官兼任,二把手的职位倒是可以考虑。   姚鼎言这个要求虽然有点麻烦,不过海运和合作社这件事谢则安是要公开搞的,过程越透明越好,越多人监督越好。他不希望自己弄出来的东西将来变成某些人牟利的工具,公开化、透明化才最有利于它们发展。   这也是谢则安不介意把方案给姚鼎言看的原因:一来要过政事堂时姚鼎言肯定会看到,不差这两天;二来呢,姚鼎言要是肯挑刺那就再好不过了,姚鼎言可是凭一己之力捣腾出几项新法的人,脑袋肯定比他更好使!   当然,别像搞出“诗案”那样胡搅就成了。   谢则安把各项事务安排完,又入宫撺掇赵崇昭出去玩儿。   入秋后烦心事少了,赵崇昭终于清闲了不少。他正想叫谢则安去看看新建成的避暑行宫,谢则安一提出来他立刻响应,并且反客为主地定好行程:“一路上换最好的马,来回不用一整天的。”   自从占回河套平原,赵崇昭提起“马”的时候底气足了很多。再加上西夏那边产的战马,如今足以供给大庆骑兵的需求了!   对于赵崇昭的建议,谢则安当然不会反对。避暑行宫的修建进度他一直在跟进,知道那边已经建了八九成,过去看看也不错。   两人轻装简从地出发。   赵崇昭没搞什么“每家每户都要供奉我的画像”之类的面子工程,一路上认出他的人并不多,因而也没生出什么麻烦。行宫在偏北的方向,背靠一处积雪的山峰,源源不断的活泉从山上奔涌而下,远远就听见了哗哗的水声。这点小喧哗却没盖住秋山的静,重重叠叠的山峰都镀上了一层金黄,阳光洒落其上,落下一片碎金。   行宫自山脚延绵而上,以山水为势建成,看上去与山峰融为一体,颇为漂亮。在行宫十里外一条蜿蜒的长河上架着十座弯弯的拱桥,仿佛一道道跨水的长彩虹。得益于这十座桥的落成,位于河另一岸的戊阳城变得十分热闹,俨然已成了这一带的交通枢纽和贸易中心。   这是赵崇昭意料之外的事。他啧啧称奇:“上次我们过来时,这边还挺冷清的。”   谢则安高深莫测地说出句至理名言(宣传标语):“要致富,先修路。”   赵崇昭呆了呆,觉得颇有道理:“对,要致富,先修路!”   谢则安轻咳一声,没再发表意见。   赵崇昭与谢则安并骑到行宫外,下马拉着谢则安往里参观。等到了内苑时,谢则安觉得院内的两个池子颇为眼熟……   长得真像游泳池啊!   赵崇昭得意洋洋地介绍:“三郎你不是喜欢玩那什么游泳吗?造行宫时有人发现这儿有几个泉眼,我按照你院子里那个设计把这边改了改,一边是温泉,一边是冷泉,不管冬天还是夏天我们都能来这边玩玩!”   谢则安说:“不错。”这舒舒服服的生活正对他胃口!   行宫还有些地方没完工,谢则安和赵崇昭边走边看地绕了一圈,基本上都挺满意。他们换了身普通的衣袍转入戊阳城,一路上找些好吃的好玩的尝尝鲜。这种普普通通的事,在许多人看来确实惊世骇俗的,身为皇帝,怎么能在街上吃吃喝喝,偶尔还和人讨价还价?谢则安却没欠着,陪赵崇昭玩得特别欢。   等到日暮到来,谢则安才提醒赵崇昭:“我们该回去了。”   赵崇昭玩了一天,心里喜滋滋的,听到谢则安的提醒后也没觉得扫兴,兴冲冲地拉着谢则安踏上回程。      第186章      没想到回京路上却遇到点小意外。   戊阳城和京城之间有个大渡口,通南接北。谢则安和赵崇昭经过时发现码头附近停靠着十数艘客船,船上的人正陆陆续续地往下搬东西。其中大部分人衣衫褴褛,不像是来做买卖或者游历的。   谢则安和赵崇昭对视一眼,谢则安示意赵崇昭和护卫留在原处,自己上前去和下船的人套近乎。问了几人,对方都说“东家是大善人,带我们来这边定居……”,更多的情况对方却不愿说了,据说是东家说过要三缄其口。   谢则安换了种问法:“你们东家也在?”   对方点点头,指了指离他们最远的一艘客船。那艘客船船首有个中年人负手而立,看着从人搬运船中的货物和行李。   谢则安眉头跳了跳,去和赵崇昭说起这情况。   赵崇昭想了想,说道:“我们去会会他们的东家吧。”   谢则安觉得有点不妥。不过转念一想,他们这模样、这打扮,不过是个弱冠少年而已,压根没多少人会注意。   谢则安点点头,领着赵崇昭朝那艘船走去。   那位中年人见他们直直地冲着自己来,又十分面生,不由皱起眉头。谢则安觉得他们两个人不起眼,在别人看来却不是那样。赵崇昭从小养尊处优,身上自有中难掩的贵气;谢则安自己又眉目清俊,气度不凡,怎么看都不是平凡之辈。   中年人顿了顿,亲自迎下船来:“两位官人好!”   谢则安和赵崇昭一愣,面面相觑。仔细观察中年人的表情发现对方没多少惶恐后,谢则安才放下心来。这人大抵是以为他们是官宦子弟吧?   谢则安说:“冒昧打扰了。”   中年人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赵崇昭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怎么这么晚搬东西?”   中年人说:“我在这边购了点田,带着佃户们搬过来。这事不能过于招摇,只能连夜进行。两位官人莫要见怪,我们很快就好。”   赵崇昭拧起眉:“你这样带着人搬走,原来的田地怎么办?”   赵崇昭的语气让中年人警惕起来。他含含糊糊地说:“他们都是没有地的,至于我的地当然已经转手给别人,手续都是正正经经地办了的,绝对不是弃耕。”   赵崇昭问:“好好地怎么要搬?”   中年人说:“手里攒了点钱,总想过得更好嘛。我家中有儿子快要入学,我想离京城近一点,送他去个好学堂,盼着他将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中年人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还颇为动情,赵崇昭听了后微微颔首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句话是谢则安对赵崇昭说过的,他听后记得清楚,这会儿也是有感而发。中年人却没有听过这话,这么简单的七个字,却莫名地让他眼眶发涩。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要不是有人过不下去了,跪在他家门前要把儿女卖到他家当奴隶,他也不会狠下决心带上失地的农户举家搬走。   要是日子还过得下去,谁愿意把自己的儿女发卖为奴?实在是吃不上饭了!   当然,他能这么做是因为这儿的知州是他好友,愿意替他周旋,把他一家和这批农户的户籍挪过来。尽管这样,他还是把自己的田地半卖半送才得以从那边脱身。   不过狠狠割下这一刀,总比继续留在那儿一点点被盘剥所有的钱财和土地好。这边临近京城,官员差吏即使想捞油水搞政绩,总归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在那边山高皇帝远,难捱啊……   这些内情,中年人只字不敢在外人面前提。   听说他们那边的上一任知州如今在京城当了大官,置宅购田,十分威风,要是贸贸然向别人说出这些事,谁知道会迎来什么样的报复?中年人不敢赌,他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任何一个官员都能用一只小指头摁死他。   谢则安一直关注着中年人的表情。见中年人听到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后明显变了脸色,苦了笑容,心头一跳,直觉觉得其中必有内情。想到这人带来的佃户都闭口不提搬来的原因,谢则安皱了皱眉。   他露出些许笑意,和气地问:“你们是从哪儿搬来的?”   中年人知道这个是瞒不过去的,所以据实以告:“我们是从曲堰那边来的。”   谢则安记忆力极佳:“哦,曲堰吗?曲堰的话,几个月前你们的前任知州杜绾刚从那边调来京城吧?”   中年人心中一凛,暗暗揣测起谢则安和赵崇昭的来历来。年纪极轻,又能随口直呼杜绾的名字,这两人会是谁?摸不透谢则安两人的身份和立场,他只能简单应道:“是的,官人。”   谢则安一看便知中年人起了戒心,未在多言。他的人手毕竟太少,做不到每个地方都安插好人,整张情报网难免有“局部失灵”的时候。曲堰那边的情况他并不了解,只能暗暗记住这桩事准备回头再派人去了解了解。   谢则安向赵崇昭提议:“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   赵崇昭点点头。虽然他也觉得此事有点蹊跷,却也不想闹出“夜出不归”的事儿。出来溜达是一回事,“夜不归宿”问题可就大了,明天他非给御史台的唾沫淹死不可。   两人和中年人告别,打马归京。   中年人目送他们离开,正要转身离开,忽然见到赵崇昭带着的护卫腰间佩剑的纹理极不寻常。他暗记在心,回到船上叫人把纸笔送上来,画在纸上揣进兜里。搬入新宅后已经快到宵禁时分,中年人趁着最后一刻钟去拜访身为知州的好友。   一见面,他便掏出自己画出来的纹理问:“你认识这个吗?”   知州接过一看,面色凛然:“你在哪里见到的?”   中年人细细地把自己和谢则安两人的接触说了出来。   知州听完后说:“这纹理只有宫中禁卫的佩剑才能用,也就是说你遇到的很可能是宫中来的人。从你的描述来看,你算是幸运了……”   中年人说:“他们到底是谁?”   知州说:“那位比较高大,说出‘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很有可能是当今天子。而另一位,应该是谢三郎。”   中年人从前离京城远,并不知道“谢三郎”代表什么含义。他说道:“那我被他们碰上了,到底是福是祸?”   知州一看便知他没听说过“谢三郎”三个字。他说道:“谢衡谢则安,你应该听过吧?”   中年人点头。经史注解那些他看不懂,更不了解那些东西对士林的影响,但他家中有孩子,对《三字经》《声律启蒙》还是颇为熟悉的。更别说前头还有这位驸马为公主刊行的曲谱、诗集、文集,还有他发明的许多小玩意儿。要说这几年出生、这几年成长起来的孩子对谁最崇拜的话,那肯定是这位“谢衡”——不管是学东西还是吃喝玩乐,都脱不开这人的“指引”!   天底下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干什么都比别人做得好,想不服气都不行!   瞧瞧,你连玩都玩不过人家,怎么好意思不努力啊?   中年人一点完头,忽然明白了好友的意思:“你是说他就是你口里的‘谢三郎’?”   知州说:“对,就是他。”   中年人不敢置信:“他也太小了。”   知州说:“他十六岁就中了状元,当然年轻。只盼着他真的是谢三郎,要是跟陛下出来的是别人,你我都危险了。”   中年人微讶:“你对那位谢三郎似乎非常推崇?”   知州说:“谢三郎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年纪虽轻,但颇得陛下信任。朝中的徐丞相、姚参政都是他的老师,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青云直上,却因为与他们的政见不一致而出任闲职好几年。今年才当上‘权尚书’……”   中年人听傻了。什么叫今年才当上“权尚书”?那位谢三郎顶了天也才二十岁吧?二十岁的尚书还能叫“才”?难道要二十岁官居一品、封侯拜相才不算委屈了他?   知州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多像脑残粉,他认真地说:“你我都知道远离京城的地方百姓的日子都过成了什么样儿。若不是谢三郎目前势弱,能把这些事告知他是最好的。怕只怕他知晓后以卵击石,直接与新党对上。”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不知道,他是我们心中的希望啊。”   中年人:“……”   看来自己这好友果然对谢三郎十分推崇。   中年人认真地问:“那我们暂时按兵不动?”   知州说:“你是从曲堰那边过来的,对那边的情况最清楚。”他指了指桌上那幅纹理图,对好友建议,“你最擅丹青,这段时间可以着手画一批流民图,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们再将它献给陛下,让陛下了解青苗法之害。”   中年人说:“好!”   知州再看了眼那幅图,又忍不住感叹:“这种画法还是谢三郎想出来的!虽然失了几分意境,看起来却更真实,简直栩栩如生啊。”   中年人:“……”   他感受到了好友对谢三郎深深的爱。   很深很深!      第187章      戴石很快把曲堰的情况调查清楚。   那边的百姓过得很糟糕,虽然不至于易子而食,卖儿鬻女的事儿却已经有了苗头。这和杜绾报上来的“一片欣欣”截然相反,不过短短半年,繁重的利钱已经让不少农户拿不回抵押在豪强那的土地。   豪强们的心情也不太好。因为他们也摊上了大额的青苗钱,明明他们根本不需要这笔钱,到收成时却得给三成利钱给官府,心里能不憋屈吗?可惜的是,有杜绾这么个成功先例在,新上任的知州当然依葫芦画瓢地照办。这位爷是个人才,非常有经济头脑,他把商户和地主都分为两批,一批是他这边的,他意思意思地收一点就成了;另一批是不服他管的,这一类他天天派人去催,不仅催他们,还催他们底下的佃户。威胁恐吓一把抓,最后逼得对方把商铺和田地价格压到最低,由自己这边的人去购入。   青苗法的本意是让农户熬过青黄不接的阶段,遏制日益严重的土地兼并苗头,在这些人手里却变成了土地兼并的工具。   谢则安深吸一口气。   这种情况终归还是出现了。姚鼎言还管着吏部,吏部将青苗法列入了考核范围之中,底下的人当然“踊跃参与”。谢则安坐回案前,抬笔给姚鼎言写信。他上次已经把某些地方的不好苗头整理给姚鼎言,算是给青苗法打了几个补丁,但这一次不一样,这地方已经不是补丁可以挽回的了——杜绾一天还在朝中,他就是许多投机之辈的“榜样”。   姚鼎言收到信时,心里正高兴。沈敬卿和蔡东给赵崇昭献上了百张“欢庆图”,画的都是各地对青苗法的夸赞。这套“欢庆图”精美妙绝,看得姚鼎言心怀大开,对沈敬卿和蔡东也开始另眼相看。   下人把谢则安的信送上来后姚鼎言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拆开来细看。   这是很典型的谢则安式文章,找不着半个华丽辞藻,全都是摆事实列数据。   姚鼎言心头一凛。谢则安掌握的这些东西要是拿来攻击新法,那他那些对头绝对会弹冠相庆。   可谢则安却先知会于他。   真不知道这小子哪来的底气觉得他不会生气。   可很出奇地,姚鼎言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生气。这些事情,谢则安早就给他分析过。如今真出现了那样的情况,只能怪他没有看重谢则安的意见。那些能让西夏摧枯拉朽般衰败下去的缺陷,他只觉得不会发生在大庆。   但是,任何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有点波折是难免的……   姚鼎言闭目思考良久,放好了谢则安那封信。   第二天,吏部做出了对应的措施。一封封加急信开始发往各地,针对的是“强行摊派”现象。凡是考核时发现强摊青苗钱的,考核结果以最末等论处。   最后姚鼎言还加了一句:“欢迎举报。”   这个命令可吓坏了许多人,不少胆小的连夜把刚发出去的“喜报”追了回来,摊下去的青苗钱收回大半。   姚鼎言突然收紧限制,新党里顿时人心惶惶,尤其是准备趁机捞一把的投机者。   这边约束好“自己人”,姚鼎言又把炮口对准农业合作社。农业合作社要搞“贷款”没问题,但利钱不能低于青苗钱——低于青苗钱的话,谁都会选农业合作社吧?   姚鼎言这要求是合情合理的,谢则安却皱起了眉头。   谢则安说:“三成利钱实在太高了。”   姚鼎言说:“这个利钱陛下当初也是同意了的。”   谢则安看了眼赵崇昭。   赵崇昭一脸正经地拉偏架:“两边的名目又不一样,青苗钱是要官府去收的,利钱当然要高一点。农业合作社这边不需要官府收钱,利钱不用那么高吧?”   姚鼎言可不会被赵崇昭忽悠过去:“农业合作社也是朝廷的,更别说用来搞‘贷款’的钱是海运得来的了。怎么就能那么低?”他转向徐君诚,“徐相怎么看?”   徐君诚对青苗法和农业合作社都不太喜欢。在他看来这也是在与民争利,吃相斯文也好,吃相难看也罢,都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相比之下,他还是比较偏向农业合作社的。   徐君诚说:“我觉得陛下说得对。”   姚鼎言气得笑了:“好极了,看来你们的意见很一致。”   赵崇昭不想他们吵架,又给了姚鼎言一颗甜枣:“先生莫气。听说先生让吏部明文公告天下,不允许底下强行摊派青苗钱,先生为国为民之心,我们都看得见!农业合作社那边,”他本想说‘三郎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又怕给谢则安拉仇恨,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情况和青苗法不太一样。”   姚鼎言知道赵崇昭对谢则安有多看重,再争拗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赵崇昭就是这么个浑人,耳根子软,但信了谁就听谁的,很难让他改变主意。离开御书房,谢则安落后于姚鼎言半步,一副乖乖学生的安分模样。   姚鼎言哼了一声:“你装这样子给谁看?”   谢则安叫屈:“我哪里装了?我对先生的敬慕都是发自内心的,比金子还真。”   姚鼎言说:“算了吧,你心里有多少鬼主意我难道还不清楚?”   谢则安摸摸鼻头,不再多说。   说多错多啊!   姚鼎言暂且偃旗息鼓,一时间朝中风平浪静,宁定得叫人很不习惯。   可惜的是安定日子没过多久,徐家传来一个噩耗:徐君诚的父亲去世了。徐君诚父亲已经八十岁,算是喜丧,可他如今是丞相啊!徐君诚去守孝的话,丞相之位由谁来坐?   许多人都把目光投向姚鼎言。   相位极可能再次更迭的消息沸沸扬扬地传开,姚鼎言做事反而比平时低调得多,连找人“开会”的次数都少了。   徐君诚把谢则安找了过去。   谢则安抵达徐府时,徐君诚已经换上丧服。到了徐君诚这个年纪,喜怒哀乐都不会再摆在脸上,所以他看起来很平静。   谢则安说:“先生节哀。”   徐君诚让谢则安坐下。   他说道:“三郎,我问你,你对新法是怎么看的?我要听实话。”   谢则安客观地评价:“姚先生的想法里有很多东西很超前也很有用,如果能真正推行开应该是好事儿。”   徐君诚说:“你说的是‘如果能真正推行开’。”   谢则安沉默下来。   徐君诚说:“事实证明,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你姚先生太过自负,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他看了谢则安一眼,“你的话他还有可能听进去一点,但他一旦手握大权,不一定会像现在这样对你容忍有加——尤其是你和陛下刚在农业合作社的事上和他唱了反调。”   谢则安静静听着徐君诚说话。   徐君诚说:“你行事要比现在更稳妥才行,一言一行都要小心,别像顾允父子一样落人话柄。”   谢则安说:“先生的话我记住了。”   徐君诚与谢则安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放谢则安离开。   谢则安走出徐府,心中沉郁。他与姚鼎言之间有多少明波暗涌,不用徐君诚提醒他都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他比徐君诚更清楚。要是姚鼎言记着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那他们可以安然相处‘要是姚鼎言记着的是他屡次驳他面子,那他还真是危险了。   再有就是姚鼎言坐上相位,他发下的那一纸公告能不能继续约束野心日益蓬勃的“新党”?   谢则安静立片刻,回家找谢小妹说话。谢小妹已经把《花木兰》和《孟丽君传奇》陆续刊出,她的风格细腻之中带着几分清新,很快赢得了不少人的喜爱,连茶楼酒肆中的不少说书人都开始说起了这两本最新的话本。   谢则安揉揉谢小妹的脑袋:“陛下说了,可以尽快把你和赵昂的婚事办了。”   谢小妹很不舍:“哥哥这么想把我嫁出去吗?我不想离开家!”   谢则安说:“说什么胡话。”他笑了起来,“赵昂不也住在京城?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顶多是逢年过节却裕王那边住一段时间罢了。”   谢小妹想想也对,心里没了抵触情绪,爽快答应:“全凭哥哥做主!”   谢则安听得发笑:“什么时候轮到哥哥我做主了?我写信给爹爹和阿娘,看看他们的意见如何。”   谢小妹点点头。   和谢小妹呆了一会儿,谢则安的心稳了不少。他又开始“不务正业”,重捡起被人刻意晾在一边、听起来荒诞不已的“设立女官”事宜。   姚鼎言看到谢则安的折子时直接笑了出来。   谢则安这个“权尚书”本来就是因为设立女官的事得来的,他不提也不行,不提的话他不仅去不掉“权”字,更可能连“权”都保不住!   想到谢则安也有这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时候,姚鼎言心情挺不错,大笔一挥批了个“可”字,转给政事堂其他人传阅。   于是在姚鼎言登上相位之日,谢则安开始办这么一件让他有掉粉可能性的事——   “亲,今年乡试男女混考哟,来一发吗?”      第188章      这一年的秋闱引起了轩然大波。   百川书院允许女子入学还是年初的事,只是百川书院自己做的事儿,所以跳出来反对的人并不多。谢则安光明正大地把乡试条件放宽到男女皆可,一时间把四面八方的仇恨值都拉了过来。   反对的意见和徐君诚非常一致,纷纷表示“古往今来从来没有这样的事”。谢小妹的“连载攒粉计划”实施得很成功,这几个月传播度最高的故事就是《花木兰》和《孟丽君传奇》。乡试“男女同考”的消息传开时,谢小妹正好把马甲一掀,以女孩身份思考这两个故事的“后传”——已拥有一身武技的花木兰该如何适应家中生活?已拥有满腹才学的孟丽君难道要重新回到闺阁之中?为什么天底下没有别的路可以供她们选择?   这饱含争议的后记一刊出,谢则安安排的“宣传”马上紧锣密鼓地展开。   除了基本的造势之外,谢则安还打造了一个戏班。   唱戏这种事古往今来都不少,只不过各地有各地的唱法,并不是所有人都听得懂。而且唱戏的行头也没那么完备,更别提舞台设计、戏前宣传等等有极大加成的前期准备工作!   谢则安亲自题了“梨园”两个字。   梨园要唱的第一场戏叫《女驸马》——这又是一个以女扮男装为主题的故事。谢则安如今面子够大,他一开口,不少人自然会有不少人去。但他就是不开口,他当街张贴精美的宣传海报,再叫街头闲汉当街分发“局部剧照”。第一天的宣传主题是“舞台效果”,光是一个舞台背景已经让人眼前一亮;第二天是“华衣美饰”,瞧瞧那衣服、那打扮,不要太漂亮哟;最后一天,谢则安叫人沿街分发的是“定妆照”,精致的妆容让画上的人恍如仙子!   谢则安还特别损,每一天发到各个人手里的“剧照”都分成了二十种,也就是说你要是想看更多,至少得和二十个人交流交流。一传十十传百,“梨园”和“女驸马”两个新词成了京城最热门的话题。   到第三天,连赵崇昭都听说了。他兴致勃勃地拉着谢则安的手,说道:“三郎,我叫小德子抢到了两张梨园的‘门票’,我们明晚一起去看好不好!”   谢则安:“……”   门票这玩意当然也是谢则安弄出来的,梨园又不是特别大,能坐下的人少之又少,抢不到票的人只能等下一场!这也是饥饿营销的一种,越是看不着,期待度就会越高。   谢则安笑了笑,说道:“好。”他面露一点儿小腼腆,“不过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儿……”   赵崇昭呆了呆,问:“什么事儿?”   谢则安说:“下次要票叫我留就好,不用让大德去和人挤。”   赵崇昭:“……”   弄了半天,这梨园是谢则安弄出来的啊!   赵崇昭说:“三郎你也不和我说一声!”   谢则安从袖袋里掏出两张票:“我这不是准备建好之后再来找你去玩儿嘛。”   赵崇昭心中一喜,马上把手里的票扔给张大德:“小德子,这两张票给你和你哥哥去看。”   张大德高兴地谢恩。   不管怎么说,他哥能让赵崇昭记住都是天大的好事。   谢则安说:“你毕竟是皇帝,贸然跑去看戏会被御史台骂的,所以我们早点过去,进雅间等着开场。”   赵崇昭一口答应:“好!”   在连环宣传的强大效应下,第二天谢则安和赵崇昭抵达后没多久,梨园外已经变得人山人海。听说这戏是谢则安操刀写的,不少人秉着没票也要听个爽的原则纷纷围拢在梨园外侧。梨园的院墙开着不少菱格窗,从外面可以看到戏台,但又看不到全貌;能听得清唱腔,却又过不了眼瘾,够得人更为心痒。   赵崇昭啧啧称奇:“三郎,我们很久没这么玩了。”谢则安以前常常带着他搞新玩意儿,吃喝玩乐都玩一把,核心目标是“下基层送温暖”“走进人民群众的心里”“我要你吃到这桂圆八宝粥就想起太子殿下和小驸马”……那会儿的日子,想想还真是热闹又欢腾。而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在赵英心里已经连当太子的资格都够不上了,没心没肺地跟着谢则安到处玩耍。   想到过去种种,赵崇昭不由抓紧谢则安的手。他和谢则安走过最天真也最纯粹的年少时光,不管发生任何事,他都不会再让谢则安受委屈!   谢则安笑了笑,转头亲了赵崇昭一口。   赵崇昭喜不自胜。   谢则安没给赵崇昭得寸进尺的机会,对赵崇昭说:“坐到窗边去吧,戏快开始了。”   这年头没有特效,舞台效果还是有点粗糙。不过背景和舞台用的都是上好的布料,背景上的画更是出自名家手笔——从一开始就把他们的胃口养叼,才能在他们心里奠定“梨园最好”的基础!这会儿还没有幕布还没有开启,有几个浓妆重彩的小丑正穿行在各个席位中表演简单的魔术,看得不少人直了眼。   赵崇昭也兴致勃勃:“要不是不方便,我也想下去玩玩!”   谢则安说:“以后吧,现在还不行。戏曲可以流行,但不能是你去带领流行,要不然你会被骂的。”在很多人心里除了读书之外其他的都被归为“不入流”,赵崇昭要敢明晃晃地站出来“引领潮流”,绝对会被骂得不轻。   ……这一点在赵崇昭还是太子时就已经有过不少血泪教训!如今和他交情不错的马老头马御史是骂人的主力军,连带他这个小小的“配角”都被喷得狗血淋头。   赵崇昭也想到了马御史那张老脸,一脸的纠结。不能怪他以前看马御史不顺眼,任谁被追在屁股后面骂了一次又一次都不会高兴的。   赵崇昭犹豫地说:“三郎,你说我该不该让马御史回来?”   谢则安说:“还是不要了。”   赵崇昭呆了呆。谢则安不是和马御史挺要好的吗?怎么一口就否决了!他不解地问:“三郎你还怕他会骂你?”   谢则安说:“京城物价高,老马哪里住得起,还是呆在外地比较好。”   赵崇昭:“……”   赵崇昭说:“那我给他赐栋宅子!”   谢则安说:“宅子太大,没人打理。”   赵崇昭哭笑不得:“我算是明白了,你是在替马御史讨赏。我给他赐几个仆人总行了吧?”   谢则安笑而不语。   赵崇昭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姚先生当丞相,难免会有不好控制的情况出现。马御史两袖清风,在朝中不结党不营私,却是一个标杆式的重要存在。有他在,想搞事的人都会消停的。”   谢则安“嗯”的一声,并没有直言夸赞,却伸手回握住赵崇昭的手掌。   赵崇昭心里高兴,继续说出下一个打算:“三郎,你阿爹守孝也一年多了,怎么说都差不多了。政事堂少了徐先生,我想让你阿爹夺情回朝,补参政的缺。”   谢则安:“……”   赵崇昭见谢则安不说话,补充了一句:“三郎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有点任人唯亲?不是这样的,你阿爹对朝廷的贡献岂是别人能比!单看他改良的火枪和火器在边防起的作用,就足以让他如政事堂了。即使是父皇,当初也对你阿爹颇为倚重,我让你阿爹入政事堂是合情合理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   谢则安笑着说:“陛下你口才越来越好了。”   赵崇昭说:“那当然,你不知道我刚登基那会儿天天和那些老狐狸磨嘴皮子……”说着说着他又有点委屈,“三郎你那时都不在我身边帮我。”   谢则安一顿,说道:“没我在我身边你也做得很好。”   赵崇昭也只是说说而已,他才不想破坏目前的大好气氛。他笑眯眯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我就让你阿爹回朝!”   谢则安说:“也好,正好把小妹的婚事办一办。”   赵崇昭见自己的提议得到了谢则安的肯定,心里别提有多欢喜。他把注意力放回戏台上:“那几个小丑都走了,是不是要开始了?”   谢则安说:“对。”   大红色的幕布缓缓拉开。   正是入夜时分,所有的灯光都集中在戏台上,营造出一种明丽如仙境的气氛。开场的第一幕戏是比较明快的,同样是时下流行的才子佳人戏码,用浓丽的妆容演绎出来却有种令人心向往之的美好感觉。等到第一幕尾声时气氛斗转直下,女驸马冯素珍的母亲去世,继母嫌贫爱富、棒打鸳鸯,未婚夫被诬下狱。   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这样的情节在这个时代太常见了。正因为常见,所以代入感很强,中场休息时间到处都是骂声和讨论声。   气氛非常热烈。   赵崇昭也说:“这女人实在太可恶了,怎么能因为李家衰败就悔婚!还陷害人家下狱,可怜痴情的冯素珍!”   谢则安说:“婚姻之事,靠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父母不靠谱,一辈子也毁了。”   赵崇昭颇为赞同。但他又有不同意见:“但是不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办法,难道还能靠他们自己?一般成亲时都才那么小一点儿,总不能由着他们自己胡来。”   谢则安说:“你的考虑也有道理。”他没再多说什么。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现在就高呼“恋爱自由”,难免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任何一种思想、制度,都是依附于时代的。时代没发展到那个程度,提出再先进的东西都是白瞎——顶多是几百年有有人把你的观点挖出来说“哇哦好超前啊,这人是穿的”!   所以慢慢来,不着急。   现在先搞搞吃吃喝喝玩玩什么的多安全,大家都会欣然接受。至于这些吃喝玩乐的“新项目”有没有夹带啥私货,他不知道啊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一个纯洁的人,善良的人,正直又无私的人!      第189章      乡试进行得并不算顺利。   至少《旬报》上掀起了一阵粉黑大战热潮。谢则安找到了久违的热情,不管是粉是黑,经历一场大战之后估计都会牢牢地记住“谢衡”两个字。作为朝廷中粉粉嫩嫩的“新面孔”,他迫需打响知名度!   谢则安趁热打铁,洋洋洒洒地写了篇中心思想为“我们的征途是整个世界”的鼓吹文。先从肯定的角度讲述大庆远比其他文明要先进要牛逼,吹得大伙心里十分舒坦,越想越觉得咱就是第一大国。紧接着谢则安笔锋一转,开始宣扬“狄国威胁论”,表示“可是啊,隔壁的北狄比我们更加强大,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女人都能上马打仗,一换算,他们就比我们多了一倍的人”……   这种滑稽的论调当然只能引人发笑。   攻击点太多,一堆人蜂拥而上,撩起袖子准备围殴谢则安。   谢则安十分兴奋,叫上富延年和一堆狐朋狗友一合计,在《京野画报》上画了个专版,专门介绍北狄的武器、边防以及女性将领引发的“笑话”——新武器出来时拿活人试试威力、多看某某两眼剜掉眼睛等等。他们都不是什么墨守成规的人,又特别特别年轻,什么都敢往上话,话题十分开放。本身北狄就是个开放的国度,逗事一箩筐,经富延年找人画出来后,凶狠、野蛮、淫乱的北狄人形象跃然纸上,笑完之后不少人都陷入了沉思——如果这样的“笑话”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么样?   至于那些详实的细节《京野画报》是怎么得来的,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反正这份老少咸宜的“画报”传播度非常广,而上面的武器设计图啊配方啊布防图啊也随之到达大江南北——还被潜伏在京城的各国细作送回国内。   狄国国主知道这件事时,他的老底已经被掀光了,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掀光。前后左右所有国家都知道他掌握着怎么样的武器,在哪里哪里布置了多少兵马。这种不按理出牌的方式气得狄国国主直吐血。   你派奸细过来就算了,派完还要把查探到的事公布天下,你怎么回事啊你!公布武器和配方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难道不怕其他国家学会了用来对付你?见过胡来的,没见过这么胡来的!   狄国国主气得卧病在床,命耶律衍监国。   耶律衍在大庆都城有眼线,很快查明这事儿是谁干的。他放端王回去是一回事,他对谢则安的仇视又是另一回事。这家伙实在太过可恨,不杀了这家伙难泄他心头之愤!   耶律衍找来亲信,针对“诛杀谢则安”进行周密的布置……   谢则安并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当然,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反正有的是人恨他恨得牙痒痒,谢则安一点都不在乎。   这时候他感觉蛋蛋有点疼。   因为马御史回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参了他一本……   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儿简直让谢则安痛斥心扉!   人与人之间还有没有基本的信任了!   马御史参他的理由很复杂,归纳一下就是指责他肆意传播狄国消息,因为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京野画报》上那些东西一旦传开,不说有些有异心的藩王或者豪强会偷偷关起门造出来,万一南蛮那一带学起来了怎么办?   马御史一领头,指责谢则安的声音越来越多,只差没把他骂成卖国逆贼。   赵崇昭不高兴了,一甩袖宣布早朝结束,爷不听你们瞎嚷嚷!   马御史:“……”   许久不见,陛下还是如此不羁。   第二天上朝,马御史旧话重提,大有不参倒谢则安不罢休的势头。   谢则安摸摸鼻头,本想好好替自己辩驳一番,没想到他还没站出来,一个人影已经向前迈了一步。   居然是耿洵。   本来谢则安已经做好再被骂的准备,耿洵的陈词却让他吃了一惊:“我认为此事并无不妥。”   赵崇昭目光一凝,定定地看着耿洵。他早就注意过了,这家伙对谢则安特别关注,以前没少追着谢则安咬。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家伙很少再针对谢则安,反而是不是地望着谢则安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耿洵为谢则安说话,赵崇昭本该高兴的,可他心里很不舒服。   这家伙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赵崇昭说:“耿卿且说。”   耿洵正直不阿地表达他的观点。报纸报纸,一纸报尽天下事,写写北狄的事情有何不可?至于设计和配方,那种老掉牙的东西对我们来说还有什么威胁?他列出朝中一大批“技术人才”,表示因为他们的努力,这什么炼钢法啊锻造法啊,早就过时百八十年了。即使真有人学了去也只会大大地浪费他们的矿藏,效率比不上咱这边的万分之一。至于说怕有心造反的人会学了去,那更是无稽之谈。真要发生了这样的事,咱应该先反省监督到不到位,假如想造反的人这么容易拿到大矿山建起大作坊搞出大批武器,不管有没有这些老掉牙的方法他们都能反……   耿洵旗帜鲜明地支持谢则安的做法,引得不少人侧目。   耿洵毫不在意,说完之后后退一步,回到了原位。他口才好,一番话说下来已经把大半人都说服了。说实话,谢则安登出来的东西还真没什么了不得,北狄建国不算久,什么都落后,那武器那配方怎么都不可能对他们造成威胁。   马御史哼了一声,并不赞同耿洵的话。他说道:“这次可能没什么,要是下次刊出的是火药配方、火器设计呢?”   谢则安站了出来:“马御史不必担心,《舆论监督法》早已成律,假如真有这种事情发生,这份报纸绝对办不下去了,参与的人也都会被严惩!”   《舆论监督法》是谢则安自己提出的,主要是用来规范舆论。各方可以在报纸上鼓吹自己的思想,但不能诽谤、造谣或者传布危害国家安全的文章,否则就是犯罪。想要利用报纸这个平台发声,当然得为自己说出的话负责!   谢则安敢明目张胆地让富延年把那些东西刊出,哪会不考虑这些?本来他想亲自捋起袖子和马御史来一场唇枪舌战,没想到有人替他开了口,还把说辞捋得这么清楚,简直让他怀疑这家伙暗恋他——要不怎么会说得这么准!   又获得了一个“盟友”,谢则安心里十分舒坦。早朝前后一般都不能交头接耳,以避结党之嫌,所以谢则安迈出正殿时只能微笑着朝耿洵眨眨眼,意思是“干得不错”。耿洵一脸正经,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意思是“我这么做与你无关,只是为事实说话而已”。   谢则安乐了,准备回头再去找耿洵喝喝酒聊聊人生。   谢则安没走出几步,张大德快步跑了过来,对谢则安说:“三郎,陛下让你过去。”   张大德的称呼让耿洵眼神一顿,目光在谢则安和张大德之间转了两转。   谢则安从来不在乎这些细节。   他朝耿洵笑了笑,和张大德并肩离去。和张大德相处起来没那么多讲究,谢则安一路上都在和张大德闲谈,毕竟是老熟人了,他脸上的笑容也轻松了几分。   耿洵的目光追随了谢则安一会儿,才静静地收了回来,转身走回御史台。   谢则安没有看到耿洵的异样,等在不远处的赵崇昭却看得一清二楚。   赵崇昭都快气炸了。这家伙平时整天针对他就算了,居然还敢那么盯着谢则安看!真当他是眼瞎的不成!   谢则安也是,这家伙都盯得这么明显了,还对这家伙笑!   谢则安一走近,赵崇昭就牢牢地牵住他的手。   谢则安敏锐地察觉赵崇昭有点儿不对劲,温声问:“赵崇昭,你又怎么了?”   听到谢则安的称呼,赵崇昭心中一软。但他绝对不会放任谢则安和别人走得太近,所以他没有松手的意思,一直牵着谢则安往书房走。   张大德见赵崇昭这模样,识趣地把人都斥退,自己守在书房之外。   书房门一关上,赵崇昭就爆发了。他不高兴地质问:“你什么时候和那个耿洵那么好了?”   谢则安一呆。接着他总算弄明白了赵崇昭的想法,敢情这家伙又在瞎想!   谢则安说:“我什么时候和他‘那么好’了?”、赵崇昭说:“他那样帮你说话!”   谢则安目光微凝,抬头看着愤怒的赵崇昭:“难道你希望没有人帮我说话?”   赵崇昭一滞。   他当然没有这样的想法,谢则安想做的事那么多,怎么能没个给他帮腔的人?   可即使需要帮腔的人,也不需要那种家伙!   赵崇昭还是很生气:“我当然不是这样想的。但那个耿洵不一样!”   谢则安淡淡地问:“哪里不一样?”   赵崇昭语塞。   耿洵很年轻,长得挺俊,还能理解谢则安的想法……   如果他没和谢则安商量过就能说出那番话,那说明他们志同道合;如果他和谢则安商量过,那他——他绝对不能放过他!   赵崇昭说:“我不许你私下和他见面!”      第190章      谢则安静默片刻,瞅着赵崇昭认真的双眼。赵崇昭不是猜忌他,毕竟谢则安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他。赵崇昭不相信的人是他自己,只要他身边出现任何一个人,赵崇昭都会担心自己的位置被取代。   谢则安说:“赵崇昭,你理智一点。”他轻轻仰头和赵崇昭对视,“我和你的关系没有任何人可以插足。我这人本来就不是多容易动感情的人,有你一个就够了,我不会再去招惹谁。”   这还是谢则安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对赵崇昭许下承诺。   赵崇昭伸手抱住谢则安:“可我还是忍不住害怕。三郎,你还这么小,身边有更好的、更理解你的人的话,我怕你会喜欢上他。”他把脑袋搁在谢则安颈边,亲了亲谢则安的耳根,“我害怕,三郎,我害怕。我想象不出没有你的日子,要是你不在我身边了,我的世界还有什么意义。”   谢则安微微错愕。   他静静地倚着门,听着赵崇昭有些发颤的呼吸。他很多时候是冷静的,冷静地旁观着别人的悲欢喜怒。对他来说,渴望与理智两种情绪永远是并存的,他不是不想要爱情、亲情或友情——他是想要的,而且也会积极去争取和维系。只是在渴望地同时,他又能清醒地明白人与人之间的任何感情都不可能长长久久,人的一生之中会迎来一个又一个的过客,即便这个“过客”或许非常重要、或许无足轻重,在对方从自己生命中消失时他都能平静接受。   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他已经太过习惯,所以几乎快忘了失去一个人而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的感觉。   更无法想象自己会成为这样一个人,在对方生命中烙下极深的痕迹,成为对方生命中无法抽离的一部分。   这种不冷静、不理智、不清醒的想法,像是翻腾的海浪一样冲击着谢则安的心脏。   他一直逃避着去面对的,正是这么一种不冷静、不理智、不清醒。   赵崇昭不是多好的人,他不成熟,甚至不聪明。他横冲直撞,全无谋略可言。   可感情这件事,最不需要的就是谋略。越是不经意,越是蛮横无理,越容易留下痕迹。只有那样才能冲到闭锁得坚实到不能更坚实的心防之后,着陆于心中最柔软地那个角落。   这种直接又直白的感情,不仅让赵崇昭自己患得患失,也让谢则安感到害怕。   赵崇昭拼命想抓得更紧,谢则安拼命地想避开。   他的每一次闪避,都是赵崇昭不安的根源。   谢则安喊:“赵崇昭。”   赵崇昭抬起头和谢则安对视。   谢则安亲上了赵崇昭的唇。他吻技不差,巧妙地避开赵崇昭的鼻子,与赵崇昭唇舌厮缠。两个人的气息越贴越近,几乎融为一体。   谢则安鲜少这样主动,赵崇昭被亲得满心欢喜,连手掌都渗着汗。他伸手抓住谢则安的腰,反客为主地吻咬着谢则安的唇舌,一遍又一遍地侵占着整个口腔。   直至谢则安呼吸微微发促,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谢则安的唇舌。   赵崇昭喊:“三郎,三郎,三郎……”   谢则安半闭着眼:“我这个人,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也有不确定的时候,”他微抬眼,伸手握住赵崇昭的手掌,“赵崇昭,我们都试着相信对方行吗?我不会因为和别人见一两次面就移情变心。”   这一点上,赵崇昭不愿意妥协。在“情敌探测”方面,他可是个中翘楚!赵崇昭说:“我当然相信三郎你,但我不相信别人!三郎你不会喜欢上他们,他们却会喜欢上你!”他在心里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特别是那个耿洵。   谢则安哭笑不得:“大多数人都喜欢女人,怎么可能恰好让我碰上那么多喜欢男的。”   赵崇昭言之凿凿:“说不定他们不算喜欢男的,独独喜欢三郎你。”   谢则安:“……”   谢则安还是觉得赵崇昭的猜想很不靠谱。他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玩意儿,在他心里感情应该都是处出来的。他和耿洵见过几次面,但绝对没有更深的往来,耿洵对他哪来的“喜欢”?顶多只是觉得他的观点、他的做法是对的,所以才站出来为她说话。   什么喜欢不喜欢,纯粹是无稽之谈。   即使是他和赵崇昭之间,感情也不是一夕之间升温的。最开始他对于赵崇昭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要是不使劲地想办法找存在感,赵崇昭肯定早把他抛诸脑后了。后来经历了种种艰难险阻、挣扎犹豫,他们才确定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谢则安安抚赵崇昭:“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赵崇昭对上谢则安笃定的目光,心中稍安。   他抱了谢则安一会儿,转开了话题:“乡试准备得如何?”   谢则安说:“有士子决定罢考抗议,不过响应他们的人不是很多,影响不大。”   赵崇昭说:“他们也太不识好歹了,他们要是真有能耐,怎么会害怕女孩子和他们一起乡试?”   谢则安说:“也不全是有没有能耐的问题,应该是面子和尊严吧。”   赵崇昭迷惑不解。   谢则安说:“在很多地方,女人连上桌吃饭都是不被允许的。乡试这么‘神圣’的事情居然要和女人一起考,他们当然觉得被侮辱了。”   赵崇昭说:“还有这样的事?”   谢则安说:“当然有,天底下多得是这种不合理的事情。假如我妹妹被人这么对待,我肯定帮她休夫。”   赵崇昭说:“不会的,昂弟他待小妹如珠似宝,哪舍得她受半点委屈?说起来你阿爹他们快回到京城了,”他莫名有点紧张,“三郎你说我该穿什么去见他们比较好?”   谢则安:“……”   赵崇昭说:“三郎你不要笑我,父皇他们都不在了,你阿爹阿娘就是我的长辈。一年多没见了,我想给你阿爹他们一个好印象。”   谢则安笑了起来:“随便穿穿就好,你穿太正经阿爹他们可能更不习惯。”   赵崇昭得寸进尺:“到时我要去你们家吃饭!”   谢则安想到赵崇昭身边没个亲近人,点点头说:“也好,阿爹他们回来后我先和他们说一声。”   赵崇昭非常高兴,拉着谢则安陪自己看奏章。   谢则安去了礼部,还是当一把手,腻在一块的时间自然大大减少。难得逮到机会,赵崇昭哪会轻易放过他。   入秋后没什么大事,只要注意一下旱涝和收成就差不多了。只不过再简单也有百来本奏折,两个人都看得眼累,横躺到卧榻上休息。他们躺得很近,既不说话,也没有做别的事,偶尔转头对视时却忍不住笑了笑。   赵崇昭休息够后忍不住挪了挪,亲上谢则安柔软润泽的唇。   谢则安并不避开,躺在原处和赵崇昭嘴唇相碰。他们忽然变得像情窦初开的大男孩一样,一下一下地亲了又亲,并不深入,像在玩儿。最后两个人都被自己逗乐了,抱着对方狠狠地亲了过去,吻了个痛快。   谢季禹夫妻俩很快回到京城。   一去就是一年多,两人停在城门外,心中颇有些感慨。   谢小弟倒是没那么多心思,他远远瞧见了等在城门前的谢则安,迈开小腿儿蹬蹬蹬地跑上去,一把扑进谢则安怀里。谢小弟今年八岁,脸蛋儿看上去已经很俊了,他搂紧谢则安后一口亲在谢则安脸上:“哥!”   谢则安被自家弟弟喊得心都快化了。他笑着把谢小弟起来:“潼川好不好玩?”   谢小弟说:“好玩!挺多人陪我玩的。不过我想哥哥,也想姐姐!”   谢则安说:“哟,现在嘴就这么甜了,以后还了得?看来京城的女孩子都要小心了。”   谢小弟绷着脸严肃地说:“哥哥你不能拿女孩子的清誉开玩笑!”他搂紧谢则安的脖子,一板一眼地纠正,“我只对哥哥你们嘴甜,对外面的人才不这样说。”   谢则安被弟弟正正经经的小模样儿逗笑了,腾出一只手刮刮谢小弟的鼻子:“小小年纪的,也不知你像谁。”   这时谢季禹和李氏也走了过来。分别一年,谢则安拔高了不少,看起来比去年要稳重得多。谢季禹说:“我们家三郎长大了。”   谢则安用腾出来的那只手分别抱了抱谢季禹和李氏,微微地笑着说:“阿爹你这次回来可是要升官的,以后可得罩着我。”   谢季禹横了他一眼:“你小子怎么说话的?”   谢则安瞅了瞅谢季禹,忍不住摇头叹息起来。   李氏忍不住问:“怎么叹气了?”   谢则安幽幽地瞟了眼谢季禹,说道:“我叹气啊,当然是因为阿爹堕落得太快……”   谢季禹脸皮抽了抽。   谢则安说:“你想想,刚才阿爹那气势、那派头、那语气,怎么看都是官老爷儿。这还没真正上任呢,官架子就这么大了,这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真是让人唏嘘啊唏嘘,特别唏嘘。”   谢季禹说:“我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唏嘘,只觉得特别手痒——”   谢则安说:“哟天色不早了,小弟我们回去吃饭吧!走走走!”他抱着谢小弟大步往前迈,飞快远离谢季禹。      第191章      谢季禹虽离开一年多,谢望博却还在,谢家风光如故。傍晚一至,秋风乍起,吹落满园金黄。下人们依然不交头不接耳,安分地做着自己的事,只不过大伙都因为谢季禹夫妻俩的回归而高兴不已。   饭点刚到,有人急匆匆来报说“陛下到了”。话刚落音,身着便服的赵崇昭已经迈进来。随着年纪渐长,赵崇昭也渐渐抽条儿了。一别近两年,谢季禹最能看出赵崇昭的改变。   他们的陛下,比以高了不少,俊了不少,也成熟了不少。   谢季禹笑着问好:“陛下。”   赵崇昭当然是厚颜无耻地到谢家蹭饭。见谢季禹没有忌惮自己的身份,笑容还是那么自如、那么可亲,赵崇昭心中感动。皇室虽然枝大叶大,平日里却十分疏远,他顶多是定时叫上诸王世子入宫赐宴,坐在一块吃顿没滋没味的饭。   赵崇昭一坐定就不准备离开。   谢季禹好歹历经了不少事,如今也是参知政事,应对赵崇昭倒是不需要太谨小慎微。   他多安排了一道验菜流程,大大方方地招呼赵崇昭用饭。   赵崇昭喜不自胜,吃饱喝足后高兴地回宫去。   赵崇昭一走,谢季禹将谢则安找到书房谈话。谢季禹没给谢则安反应时间,劈头盖脸地问:“你和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子俩许久没有面对面地谈心,谢季禹一开口居然直奔这种话题,谢则安的小心脏有点儿受不了。他一本正经地装傻:“什么怎么回事?还不是那回事嘛……”   谢季禹说:“你是觉得我傻,还是觉得我眼瞎?”   谢则安:“……不敢!”   谢季禹淡淡地说:“你谭先生和恭王殿下之间的事,我也是知道的。他们少年时相知相得,又相猜相疑,熬过了那么多年才走到一起,实在很不容易。”他不准备让谢则安继续逃避,“这一年多以来我远离京城,清净得很,很多以前忽视的东西都跑到眼前来——你和陛下之间绝不寻常。”   “真没什么。”谢则安顿了顿微微地笑了起来,“正如阿爹你看到的,我想赌一把,赌赢了,我快快活活过完一世;赌输了,我也找好了退路。”   “就怕你想退的时候退不了。他如今待你再好,到底也是帝王之家养出来的。”谢季禹定定地看着谢则安,黑幽幽的眼眸里满是忧心,“你选谁‘赌’不好,偏偏选他。你做好了血本无归的准备了吗?”   做好血本无归的准备?说实话,虽然替自己和家人找到了“退路”,谢则安心里还是相信自己不需要用到它的。他相信赵崇昭,更相信自己。赵崇昭虽然爱胡闹,但也不算出格,有他在旁边看着,总归不会闹出什么荒唐事儿。   既然他想“赌”,自然会积极争取。   这种信任和自信很没道理,谢则安也清楚不能让它蒙蔽自己的眼睛、干扰自己的判断,可目前来说,他还是想放纵自己一次。   谢则安静默片刻,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不过目前可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阿爹你马上要入政事堂了,准备好了吗?”   谢季禹苦笑说:“这可真是个烫手山芋。”   这确实是个烫手山芋。   因为姚鼎言要行动了。   姚鼎言认为自己既然规范了吏部的考核,青苗钱自然可以列入考核标准!于是这个本来只是作为“添头”的考核项目,堂而皇之地迈入“关键考核指标”之列。   姚鼎言为相,吏部依然在他的管辖之下,一切都是他说了算!于是姚鼎言当天就提拔了沈敬卿和杜绾,让他们专管青苗法考核这一块——理由是他们对这一块比较熟悉。   与此同时,与徐君诚走得近的那批人遭殃了。徐君诚一走,他们很快被姚鼎言以年终考核为由打乱了岗位安排。   朝中相当于进行了一次大洗牌!   谢则安这位“权尚书”倒是沾了光,被姚鼎言大手一挥,把权字去了。这一招够狠啊,在外人看来谢则安已经是“新党”的重要成员,谢则安再以什么“设立女官”为噱头转移别人的注意力都已经没用。   群众的心理活动大多是这样的:一、“新党”实在太无法无天了!二十岁的尚书!即使过了一年他二十一了,那也还是很小!二、没想到啊没想到,还以为谢则安和新党不是一伙的,没想到他才是藏得最深的人!瞧瞧,姚鼎言当上宰相,第一个提拔的就是他!提拔幅度最大,最令人无法接受!   真是看错你了!   这无异于捧杀。   摆在谢则安面前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别逃避了,乖乖帮姚鼎言做事;另一个是愉快地享受两面受敌的快感吧,有胆子就继续两边不靠,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这不是姚鼎言第一次翻脸,谢则安不太意外。   既然权尚书这位置他敢接,尚书他当然也敢接,左右不过少了个权字!别人想升官都求不来,姚鼎言这么大方地给他加官进爵,他应该高兴才是。   谢则安还真拿着酒去感谢姚鼎言。   姚鼎言看到他理直气壮地提着“礼品”上门,脸皮抽了抽。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家伙就是滚刀肉,对他好对他坏他都是德性。   谢则安可不知道姚鼎言正如何评价自己,他坦荡荡地说出自己的来意:“我是想来跟先生你走走后门。”   “……”   一坐定,谢则安直奔正题:“乡试考完了,该想想怎么安排考上进士的女官。”   姚鼎言挑眉:“你这么确定有人能考上?”   “当然,”谢则安腼腆一笑,搓着手说,“我照着先生您和徐先生以前的教导编了本教材,她们都是站在先生你们这些巨人的肩膀上的人啊……”   “……”   姚鼎言拿谢则安没办法。   事实上姚鼎言还是想不通则安为什么要淌这趟混水,不过对他来说,这样的谢则安更好应付——要是谢则安连这点冲动都没了,那还真不好把握。   第二天上朝,姚鼎言再次“力撑”谢则安。   朝中众人对谢则安羡慕的羡慕,嫉恨的嫉恨,冷眼的冷眼。谢则安浑不在意,继续当自己的礼部尚书,事情做得尽善尽美,谁都挑不出错处来。   几个月眨眼而逝,徐君诚已经回到家乡三个月。   徐君诚是陕州人。陕州是古来的“中原腹地”,交通四通八达,又处于水网中心,是古来兵家的战略要地。陕州往外走十数里,便是滔滔黄河。徐君诚初回家乡时有恍如隔世之感,不过住了几个月后他很快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唯一不平静的是他的消息传开后,不少老友都前来拜访。   其中一个叫胡正叔。胡正叔是个牛人,他一手创立“洛水学派”——他居住在洛水附近。胡正叔和徐君诚的三观一直非常贴近,比如徐君诚当初和姚鼎言互掐的“女子因丈夫太丑谋杀亲夫”一案,他们都是一力抗争,表示要处以死刑。   不同的是,胡正叔还有另一个十分鲜明的、极具个人特色的观点: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胡正叔强烈反对寡妇改嫁,被姚鼎言弄出京城后消沉了一段时间,很快就积极地投身于建筑贞节牌坊的伟大事业之中,短短几年,他的任地上已经建了十来座“牌坊”——而在他倡导的“守节”风气之下,硬生生逼死过三个寡妇!   胡正叔来找徐君诚,是为了找“战友”。   他这次要战斗的对象是姚鼎言和谢则安。   胡正叔以绝佳的辩才在徐君诚面前细数姚鼎言师徒之害,他尤其痛恨谢则安提出“女官”之说!女人不在家呆着相夫教子,考什么科举!圣贤书岂是一介女流能看懂的!有这么两个颠倒伦常的师徒在朝中,可恨又可气!   徐君诚送走胡正叔时差点就被他说服。   好在这时候他收到了京城的来信。谢则安知道他要修史,送了一批得用的学生过来,如今已经在半路。谢则安的意思是他要是喜欢就留下差遣,要是不喜欢就让他们囫囵着回来。徐君诚刚看完信,恰好有人来报说:“纸坊有人送纸来。”徐君诚还没应下,又有人来报说:“笔阁送笔!”过了一会儿,笔墨纸砚都齐活了,还来了几个有经验的订书匠,看起来憨厚老实,肯定是做事踏实的那一种。   徐君诚一询问,才知道这几个订书匠曾经参与过《字典》的编纂。   谢则安大张旗鼓地送来一样样东西,好虽好,造价却不昂贵。徐君诚想了想,连人带物都收下了。守孝期间衣服应粗粝,饮食应粗简,不设宴、不豪饮、不听丝竹之音,他一辞了相位,马上又想到了修史的事——难得有这样的空闲,他不抓紧点哪行?   徐君诚看了看眼前皎白的“雪花纸”,心中一叹。他坐到案前给谢则安回信,叫谢则安戒骄戒躁,好好做事。   谢则安收到信时正是隆冬,京城已经下起了雪。   天穹灰沉,压得人也有点沉郁。最近谢则安收到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比谁都清楚沈敬卿和杜绾是什么样的人,姚鼎言让他们把关,无异于送羊入虎口!制度再好、规则再好,执行的人不对就是白瞎。   了解到胡正叔也在陕州那边,谢则安心中不太安宁,所以特意写信去维系维系他和徐君诚的师生之谊。   见徐君诚的回信没有失于偏颇,谢则安心中稍定。都说姚鼎言顽固,其实徐君诚也顽固,他怕徐君诚会走到另一个极端——到时可真是麻烦至极!   谢则安正想着,戴石突然敲门说:“官人,陛下派人送东西过来了。”      第192章      大雪初歇,地面还铺着雪。谢则安府上平时并不热闹,突然来了这么一批“送礼”的人,自然非常引人注目。赵崇昭这是为他送来了各地的新鲜瓜果,一盒圆润可爱的梨子、一盒橙黄橙黄的橙子、一盒火红火红的柿子、一箩筐比拳头大的柑橘……剩下的还有香蕉、苹果,甚至还被赵崇昭找来不太应季的石榴、葡萄、西瓜!   这架势,大有用水果堆满谢则安家的势头。   谢则安一乐,泰然接受了赵崇昭的“赏赐”。没一会儿,赵崇昭亲自过来邀功。   赵崇昭兴致勃勃地说:“我叫他们快马加鞭送来的。三郎你没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就爱吃点新鲜蔬果!”他炫耀般拿起一颗新鲜得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橘子,“这个一定甜,三郎我给你剥。”   谢则安:“……”   谢则安严肃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赵崇昭来了兴趣:“讲!”   谢则安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皇帝叫唐明皇。他很宠爱一个妃子,为了让妃子吃上新鲜的荔枝,他让人从岭南那边快马加鞭把荔枝运回来,途中累死了好几匹宝马!”   赵崇昭对这位唐明皇的做法十分赞同!   他积极地向谢则安邀功:“这种橘子就是从岭南运过来的!”   谢则安:“……”   “但是他们的下场不太好,”谢则安双手负背,一脸深沉地说:“我给你念两首诗吧。”   谢则安念的一首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另一首是《长恨歌》。第一首还没什么,第二首已经赤裸裸地写出“昏君”的下场。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身死马嵬坡却不能相救,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找不回来——至于最后的结局,谁都知道那有多虚妄。   赵崇昭明白了,谢则安这是在变着法儿告诉他这做得不对。   赵崇昭不太高兴:“这也是三郎你准备写的戏曲吗?”   谢则安一向实诚:“不是我写的,我也是听来的。”不管别人信不信,他写出的这一类“作品”都会声明偶然听谁谁谁说起。至于别人再来问这个“谁谁谁”到底是谁,谢则安只能说“萍水相逢,没问其他”。   虽然这个时代不会有人拆穿他,想想还是良心不安啊。   《唐明皇》确实是不错的素材,可以以史为镜,把不少事例编进去给赵崇昭当戏听。不过这戏可不能往外演,只能专门给赵崇昭专门排来玩玩,要不然一不小心又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谢则安笑眯眯地问:“你想听?”   赵崇昭去过梨园,心被勾得痒痒的。这年头娱乐少,能有这么个新鲜的乐子可玩,赵崇昭怎么可能满足于只看那么一场戏?他果断地回答:“想!”   谢则安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洗脑机会:“那我叫人给你多排几场。”   赵崇昭点点头。听戏不是他的重点,他来可是有正经事的:“三郎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谢则安想了想,没想起来,诚实地摇摇头:“不记得。”   赵崇昭:“……”   赵崇昭说:“三郎,今天是你的生辰!”   谢则安一怔,说道:“我不太讲究这个。我还年轻呢,过什么生辰,那不都是七老八十的人过的嘛。”   赵崇昭才不信他的鬼话:“三郎你不是年年都有给我过吗?”   谢则安笑了笑,转头亲了赵崇昭一下:“那你准备给我怎么过?”   赵崇昭被亲得心花怒放。两个人腻乎惯了,再亲近的动作都有过,可谢则安每次主动一点点,他都会面红耳赤口干舌燥,恨不得立刻把谢则安拆吞入腹。   赵崇昭越发厚颜无耻:“我把自己送给你怎么样?”说着他已经把爪子伸向谢则安,想把人按住亲个够本。   谢则安:“……”   谢则安不想和他说话了。   赵崇昭见到谢则安那表情,立刻收敛起来,看起来要多端正有多端正。他握着谢则安的手说:“我开玩笑的!”他正想着该怎么挽回一下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好形象”,却听戴石在门外来报,“官人,耿御史来了。”   赵崇昭脸色微微一顿,明显的不悦在他脸上漫开:“他来做什么?”   谢则安也有些莫名:“我也不知道。”看了眼进入马上要“情敌最好都去死”状态的赵崇昭,谢则安叹了口气,拍着赵崇昭手背安抚,“我出去看看,你别出现,免得吓着人。”   赵崇昭说:“不行,我不许你见他!”   谢则安哄道:“今天是我生辰,乖,听话一次。”   赵崇昭不高兴地盯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我与他没什么私交,说不定他来是有要紧事。见一见而已,你不是还在这么?你都看着呢,还怕我和他有什么事儿不成?”   赵崇昭这才勉强点头。   谢则安理了理衣领,走出内院去会客。   耿洵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这个人不愧是朝中“清流”,不仅衣着端整,坐姿也笔挺挺的,看着就是个正经人。再加上那俊朗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任谁都得夸一句年轻才俊。   谢则安敬重耿洵,见到人后不由也变得正经起来。他微笑着说:“什么风把耿御史你吹来了?”   “听说今儿是谢尚书你的生辰。”耿洵说,“正好这几日我得了几本不错的书,不知道能不能入谢尚书的眼。”   谢则安惊讶。   耿洵将三本书递给谢则安。   这三本书,一本是基于他给学校那边开的“物理基础”课做了拓展延伸,设计了不少可以用于实践的好工具;另外两本则是针对“算术基础”、“化学基础”来写的,过去几年芸娘他们也一直在摸索这方面的内容,只不过他们实践还行,理论化的东西还是不太擅长,因而始终没有将它们编纂成册广为刊行。   谢则安两眼一亮:“耿御史这三本书哪里来的?”   耿洵说:“我有个弟弟搞了个谢尚书你提倡的‘读书社’,他们读书社的人都喜欢这方面的东西,所以常常去学校那边蹭课,去作坊、码头、工地这些地方实地观察。这三本书看着简略,实际上他们花了几年时间才整理出来,里面的图解、文字都是按照‘识字的人都能看懂’的标准来。我看着不错,觉得其中有些内容应该可以推行开去。”   谢则安说:“当然可以。”他微笑起来,笑容里满是真切的愉快与心细,“耿御史,你这份礼物可真是太贵重了。”   耿洵并不多说什么。   谢则安有点感慨:“有些原理我是懂的,只是要我想出怎么去用它,我却没那么好的脑袋去想。”他忍不住再翻了翻耿洵带来的书,又夸了一句,“你弟弟这个读书会可真不错,改日我定要会会他。”   提到自己弟弟,耿洵神色柔和,替弟弟多说了两句:“他景慕谢尚书已久,要是真能见到谢尚书他肯定高兴得很。”   谢则安得知自己有这么一批得力的脑残粉,心里暗爽。   他毕竟不是万能的,有些理论、有些知识他能带过来,但真正能让科学的种子在这个时代生根发芽,靠的还是这个时代的人。   他着意培养出来的人是一回事,自发琢磨着“用理论指导实践”的人又是另一回事——后者是难能可贵的小火苗,他必须细心呵护,让他们烧成燎原大火。   谢则安拉着耿洵聊了好一会儿,仔细问清耿洵弟弟何时回京,约好到时见个面。   送走耿洵,谢则安才想起还有个麻烦在内院等着自己。   谢则安走入内院,戴石立刻迎了上来:“陛下回去了。”   谢则安一怔,问道:“他有没有说什么?”   戴石说:“陛下在正厅外看了一会儿,好像挺生气,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走了。”   谢则安苦笑起来。   这家伙又钻牛角尖了。   谢则安说:“你负责一下院里的事,我进宫看看。”   戴石喏然应是。   谢则安打开秘道,行走在那熟悉的幽暗之中。走到中央,他转身静静看了眼那个曾经被圣德皇帝封起来的“书房”,继续前行,走向那潜藏的出口处。   谢则安打开秘道出口。   赵崇昭正躺在那里生闷气,听到动静,他猛地转头。   谢则安说:“不是要给我庆祝生辰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赵崇昭火气正盛,没有说话。   谢则安皱起眉头。   赵崇昭坐了起来,对谢则安说:“三郎,你过来。”   听到这命令般的口吻,谢则安一愣。他想了想,走了过去。刚一走近,赵崇昭已经将他扯到床上,咬牙切齿地俯视着他:“我要把那个耿洵外放!一定要外放,没得商量!”   谢则安说:“赵崇昭,你别一天到晚胡来。”   赵崇昭说:“我才没有胡来!你还护着他!他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你居然还护着他!”   谢则安说:“你在胡思乱想。”   赵崇昭说:“没有!他看你的眼神我还看不出来吗?谁不知道他是御史台里最难接近的一个,从来不会和任何人走得太近!现在他不仅记得你的生辰,还特意来给你送礼物!他对你明明有别的心思,你还和他聊得那么高兴!我送你礼物你拐着弯骂我,他送你你就那么开心!”   赵崇昭的一通数落让谢则安有点发蒙。   谢则安说:“赵崇昭,你是不是永远没有办法相信我?”      第193章      静寂的寝宫,飘动的帷幔,静默的两个人。   谢则安的声音带着难掩的疲惫,赵崇昭又何尝不是。他们才二十岁,却被推上太高的位置,谢则安走得步步谨慎,赵崇昭走得步步迷茫。赵崇昭想要这么一个人,能够陪着他一直走下去。为此他甘愿装聋作哑,不去提起“从前”,即使回想也只想起两人之间的快活。   可看着谢则安和耿询相谈甚欢,赵崇昭有点心慌。   他想到了以前的事,以前谢则安也是这样,面上轻描淡写,心里却对晏宁颇为喜欢,不惜狠狠地往他心坎上扎刀都要哄晏宁开心。那段时间里,他听到的曲儿是谢则安为晏宁写的,他吃的新菜式是谢则安为晏宁做的,他耳边的新诗新词新故事,甚至他身边人的议论,说的都是驸马和公主多恩爱。   谢则安的想法,他从来都看不明白。他绞尽脑汁向谢则安献宝,谢则安却只会想办法劝他别这么做,哪怕他给的只是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偏偏那个该死的耿洵能知道谢则安想要什么,能轻松拿出让谢则安满意的礼物。   他一直在旁边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就好像当年他看着谢则安和妹妹一样,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暗度陈仓、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偷偷背着他两情相悦……   他在谢则安面前永远是个瞎子。   有时候是装瞎,有时候是真瞎。赵崇昭所有的气势,在对上谢则安双眼时都一泻千里。他把脑袋埋在谢则安颈窝,鼻端是熟悉的气息,让他忍不住一口咬下去,咬出一个隐隐约约的红印。   谢则安吃痛地闪避,对赵崇昭的无奈被放到最大。他叹息着说:“其实我也不信任你。”   赵崇昭呆了呆。   谢则安双手抱住赵崇昭:“你可是一国之君,要什么没有。我这个人呢,说实话,还真没什么好的,本领也不是特别大。你要是实在不相信,可以假装疏远我,试着找个人亲近亲近。到时你就会发现我在朝廷里寸步难行,而你亲近的那个人会变成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赵崇昭想到那种画面就有点受不了。谢则安这么一说他就想起来了,谢则安刚回京时不就是那样的局面?他亲近别人、疏远谢则安,谢则安处处受制、四面受敌,做什么都不顺手。现在要他再做那样的事儿,他哪里舍得!   赵崇昭咬牙说:“我才不会那么做!”   谢则安说:“所以你要怎么才能安心?”他望着赵崇昭,“我们已经比谁都亲密。你放心地把你的寝宫向我开放,我也放心地把我做的所有事告诉你,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秘密,更没有任何阻碍。都已经这样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赵崇昭伸手抱紧谢则安:“我对三郎你当然是放心的,我只是担心我会控制不了我自己。”   谢则安沉默下来。   赵崇昭说出了自己真的想法:“三郎,我害怕你像当初爱上宁儿一样爱上别人。”他亲吻着谢则安的脖子,“我可以忍受你爱上宁儿,但我不能忍受你爱别人,光是想到那样的可能性我都快发疯了。”   谢则安微微一愣。他与晏宁走过的最后那年,确实往赵崇昭心里捅了无数刀。那时候他正努力维持着自己最后的清醒,说服自己好好当个驸马,说服自己日后要肩负起“剑鞘”的重责,说服自己绝对不能沉沦。   可是赵崇昭胸口明明还插着那把刀,明明痛得鲜血淋漓,却还是不愿意后退。   这两年他们亲密无间,谁都默契地遗忘了“晏宁”两个字。赵崇昭亲口说出来,谢则安才猛地想起他们之间还有着怎么样的隔阂——那被曾经如鸿沟般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隔阂。   谢则安眉眼微敛,感受着赵崇昭近在颈边的呼吸。赵崇昭不说,他以为赵崇昭也“忘记”了,不曾想赵崇昭时时刻刻都记得,而且还时时刻刻地担心……   谢则安说:“赵崇昭,我不会爱上别人。”   赵崇昭一顿,并不言语。这样的保证谢则安不是第一次给他,可他这样的失控也并不是第一次。   他控制不了自己。   谢则安说:“那时候,是骗你的。”   赵崇昭怔了怔,惊愕地看着谢则安。谢则安神色平静,语气却带着少有的认真:“那时候,我和晏宁在骗你。我与晏宁之间并不是男女之情,我对她的感情,就像你对她一样。当初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对我死心。”   赵崇昭的手微微发颤。他咬了咬牙,瞪着谢则安:“你没骗我?”   谢则安说:“那时候我确实是在骗你。”他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谢则安,“当时我和晏宁都觉得你不过是一时的迷惑,所以我们想了那样的办法让你死心。事实证明你表现得很好,晏宁很放心——”   赵崇昭用力攫住谢则安的手腕,死死地盯着谢则安平静无澜的脸色,气愤地兴师问罪:“三郎,你瞒着我这么久,你瞒着我这么久!”   谢则安微垂眸,对赵崇昭说:“若不是你总是这样患得患失,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情之一字,是我欠了晏宁的。我能待她好,能让她安心离世,却终究没能给她一份圆满。”他抬眼看着赵崇昭,“我自幼早熟,比谁都懂得衡量利弊权衡得失,所以父皇给我起了个‘衡’字当名字——即使是面对自己的婚事,我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说服自己接受它。”   赵崇昭不说话,紧紧地抱着谢则安。   谢则安说:“我这一辈子,失控的次数并不多。我的每一次失控都是因为同一个人——失控地去做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事、自己知道不应该做的事。赵崇昭,你应该知道那个人是谁才对。”   赵崇昭手又颤了颤,突然扯开谢则安的衣服,探入谢则安的衣内。言语给他的真实感太低,他想要更多,他想要拥有更多。亲耳听到这样的话谢则安口里说出来,他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了,感觉又痛又喜,又浓又烈。对于他来说,只要谢则安留在他身边,只要谢则安能在他眼前,他已经高兴得不得了。没想到谢则安和晏宁之间并无男女之情,谢则安亲口说他只为他一个人失控。   赵崇昭说:“三郎,我想要你,我现在就想要你。”   谢则安:“……”   赵崇昭耍起横来无人能敌,很快把谢则安里里外外吃了个遍。谢则安被他折腾得没了力气,躺在床上不想动弹。赵崇昭却一点都不觉得累,牢牢地抱紧谢则安,胡乱地亲吻着谢则安布满吻痕的耳根。   谢则安忍无可忍:“赵崇昭,你够了。”   赵崇昭连谢则安的恼怒都特别喜欢:“三郎你太容易累了,我还没要够。”   谢则安一掌按在赵崇昭乱拱的脑袋上,把他从自己颈边推开。   赵崇昭伸手搂紧谢则安的腰,把他带进怀里:“三郎,三郎,三郎……”   谢则安说:“你没有正事要忙?”他今天休沐才会这么清闲,赵崇昭可是真正的“日理万机”,这么腻在床上真的可以吗?最要紧的是,这家伙明明已经“尽兴”了,这会儿那抵着他的硬梆梆的东西是什么?   谢则安咬牙说:“你该起来了。”   赵崇昭不要脸地耍赖:“不起。”知道谢则安只喜欢自己一个人,赵崇昭把得寸进尺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三郎,我想亲你。”   谢则安:“……”   赵崇昭一亲,自然又是星火燎原,撩得两个人都烧了起来。赵崇昭以前都不敢放肆,怕谢则安生气、怕谢则安不理自己,这次他胆子壮了,来来回回地把谢则安啃了个够本。   最后谢则安累得睁不开眼,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赵崇昭将谢则安抱去清理身体,回到床上后也不穿衣服,两个人光溜溜地并躺在床上睡觉。谢则安睡得很沉,赵崇昭却睡不着。他抱着谢则安,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踏实。看着谢则安脸上的疲惫,赵崇昭有点自责。   他忍不住轻轻亲了口谢则安的眉头。   谢则安喜欢他,谢则安只喜欢他。   光是想到这一点,赵崇昭就恨不得一直跟谢则安绑在一起,一步都不离开。   正事还是要做的。   谢则安第二天严厉拒绝赵崇昭的“需求”。两个人把话说开了,做起事来便没了许多顾忌,面对越来越无赖的赵崇昭,谢则安预感到自己未来十分坎坷——必须从眼前抓起,狠狠掐死赵崇昭纵欲的念头!开玩笑,他刚给赵崇昭念了“从此君王不早朝”这诗儿,真要应验在自己身上那可就罪过了。   谢则安认真地和赵崇昭约法三章。   见谢则安绷着脸,赵崇昭只能乖乖答应。   谢则安很快忙碌起来。他在准备他当初提议的一件事:体检。   太医院人手还是够的。这年头没有理化检测,对很多疾病的监测只能靠太医的经验。谢则安已经让他们做了两年调查,大致摸清每个年龄段需要排查的重大疾病,务求坐到每个人高高兴兴来上朝,平平安安回家去。尤其是对高血压的、容易中风的老一辈官员,他们平时要好好尊重,要不然……咳咳。   这是件好事,做起来不困难。   简单的听诊器、体重仪、身高测量器、视力测量图等等,都已经在太医院推广,杨老离京前已经给大伙做过一次培训,心跳血压之类的常规检查基本难不倒他们。   谢则安组织太医院提前给朝臣颁发“体检表”,并表示家中如果有年过五旬的老人可以带两张体检表回去,带上他们一起过来检查。   体检当天,一大批小白鼠……啊不,官员涌向太医院。   第一个参加“体检”的是赵崇昭。他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一通检查下来自然什么事都没有。   赵崇昭只当是在玩儿,他检查完心跳血压后跳下床,蛮横地抢过太医脖子上挂着的听诊器,笑眯眯地朝谢则安招手:“三郎,来,我给你检查。”   谢则安:“……”   老天啊,来个雷劈死这家伙吧。   拜托哪您!      第194章      赵崇昭这话说得相当理直气壮。   而他理直气壮的理由隔壁已经吼出来:“什么?打开衣服?有辱斯文!不干!”不用说,这肯定是文官在拒绝听诊器。   谢则安:“……”   中医的诊断方法是望闻问切,意思是看几眼、闻几下、问几句,然后再摸摸脉搏,以此为依据断定是什么病!   这样科学吗?对于经验老道的大夫来说,这是科学的。他们经验足,能做到以小见大、见微知著。   问题在于很多大夫并没有这样的经验,甚至不少“一方走天下”的庸医——只会用一个药方,治什么病都开它。   这种情况下,更规范更有效的诊断方式就有着不小的助益。   这正是谢则安想借“体检”推广开的东西。谢则安的想法向来不高大也不深远,他希望做的是“润物细无声”。换个龌龊点的说法,那就是“闷声发大财”。   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谢则安就着意从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等等每个人都有需求的方向入手,悄无声息地在大部分人心里烙下“跟着谢三郎走有肉吃”“谢三郎出品品质保证”这一类印象。   这存在感刷得很巧妙,以至于到了后面,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潮流的风向标。   比如相貌,搁十年前,长他这样的肯定不是最英俊的,搁现在,到外头问一句“京城最俊的人是谁呀”,十个有八个会答“谢三郎”。   这是因为看好他的、关注他的人越来越多,而不是因为他真的英俊潇洒到让所有人都一见倾心。   谢则安不敢说自己做得非常成功,但他敢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失败过。   隔壁又传来了另一把声音,那是太医院的老头儿在冷哼:“陛下也做了这个检查,你是说陛下有辱斯文?”   那文官没声了。   赵崇昭兴致勃勃地指挥谢则安躺平。   太医已经被赵崇昭打发出去,刚才他在检查时问明白了该怎么用听诊器,自觉非常有信心,虎着脸催促谢则安:“快点快点,别磨磨蹭蹭。你还想叫别人来检查吗?我才不让别人看见你的身体。再说了,你身上有很多痕迹还没消掉……”   谢则安先和赵崇昭约法三章:“你可不能胡来。”   赵崇昭不满地瞪眼:“我像是会胡来的人吗?我就是想听听三郎你的心跳。”   谢则安并不扭捏,剥开上衣躺到特制的床上让赵崇昭玩儿。赵崇昭像模像样地把胸件放到谢则安胸前,听筒塞进自己耳朵里。这听诊器虽然不怎么先进,但基本的功能还是在的:放大人体内的声波信号。   砰,砰,砰。规律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传到赵崇昭耳中,让他觉得十分奇妙。这是谢则安的心脏,鲜活的、不断跳动着的心脏,谢则安说过,它负责把血液泵到全身,给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送去养料和氧气,让他们可以活力充沛地到处玩耍。   赵崇昭听不太懂,但他明白每一下心跳代表着生命的延续。他对着时钟默默地数了一分钟,在谢则安的体检表上写下了一个数值,煞有介事地说:“三郎你的心跳很正常。”   谢则安坐起来,正要穿好衣服,却猛地被赵崇昭吻住了。外面隐约传来朝臣的交谈时,有姚鼎言、有徐延年、有耿洵……谢则安微微恼火,狠狠掐了赵崇昭一把。   赵崇昭皮厚肉糙,连眉头都没皱!他自顾自地吻完,一手揉捏着谢则安腰间的软柔,一手拿起听诊器放到谢则安胸前。   听着谢则安的心跳变化,赵崇昭乐滋滋地说:“三郎你心跳变快了!”   谢则安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来:“气、的。”   赵崇昭哈哈一笑,又堵住了谢则安的唇,亲了个够本。   谢则安越来越想弄死他了。   朝臣的体检过程虽然有点小波折,但总体来说还是让人满意的。至少通过这次体检确定了七个潜在的“中风高危人群”,被谢则安和赵崇昭列入“做事要照顾他们脆弱的小心脏”名单。另外查出的“旧伤在身没调养好”“病灶初成需要立刻治疗”等等一长串危险人群,古代人常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医疗落后,预防和治疗没跟上,搞得好端端一个人才早早就嗝屁了。   太医们给体检结果异常的人送了“体检报告”,列出对应的注意事项,叮嘱对方赶紧找太医或者找大夫治病。   赵崇昭拿到谢则安送上来的结果时咋舌不已。   他感叹道:“没想到这么多人的身体都不好啊。”   谢则安说:“人到中年就得好好注意身体,其实很多都不算太严重,但有句话说得好,病向浅中医!早发现早治疗才能长命百岁。”   赵崇昭说:“他们都会感激三郎你的。”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我又不是为了他们的感激。”他抬手摸着下巴,“当然了,他们真要感激我我也很高兴,要是他们能有点实际行动——比如下次无条件支持我的所有提议什么,那我就更高兴了。”   赵崇昭:“……”   哎哟喂,他家三郎越来越不要脸了!   他喜欢!   劳动全体官员参与的“体检”,京城多了不少新词儿。比如说在某某大官人府里府里当值的人绘声绘色地说:“我们家官人每天一起床,就去耍一套拳,说是在锻炼。你们知道夫人给他送来炖汤时他说什么吗?官人他说了个我们听不懂的词儿,降血压!他说‘我要降血压!你还给我吃这种大补的东西是不是想我早点死!’这降血压是什么意思,我真是搞不懂啊……”   这样的市井闲谈一传十、十传百,都觉得很稀奇。那么大的大官儿,口里冒出来的词儿当然是别有深意的!   类似的词儿还有“近视”、“老花”、“配眼镜”。   在所有人都听得云里雾里之际,城西开了家大大的眼镜铺。“眼镜”这词非常直白,看到就会懂了:就是在眼睛前面挂两片镜子!不过这镜子是透明的,看着像玻璃。   眼镜铺开业的第一天,不少深受近视或老花所害的人迎来了他们人生中非常重要的转折点!   “凭体检表可以免费配镜一次。”这是印在体检表下方的一行小字,不少人都细心地发现了它。往体检表后头一番,那是一个图文并茂的宣传广告,大致告诉所有人什么是“眼镜”,戴上眼镜会有何等奇效。   品阶高的人都没有在开业这一天过来,但一些四五品的小京官没那么多避忌,眼看着自己视力那一栏差得惨不忍睹,广告上又吹嘘得那么厉害,他们果断要去看看!   这一看,世界就彻底颠覆了。谁都想不到,戴上那小小的镜片,远处那朦朦胧胧了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的山峰,居然变得特别特别清晰!整个世界清清楚楚了,他们甚至能看到同行人眼角还有点眼屎或者脖子没洗干净。相互嘲笑了好一会儿,他们忽然都静默下来,默默带着眼镜跑回家对着镜子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平时没注意的地方。   令人意外的是,快到中午时姚鼎言来了。“配镜师”认得姚鼎言,热情地接待了这位超级贵客。姚鼎言是个近视眼,同时也有一点点老花,他对“配镜师”说:“我远的看不清,近的也有点看不清,该怎么配?”这当然有点为难,不过难不倒眼镜店的人——谢则安早把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考虑过了。   配镜师说:“您可以配一副两用眼镜,用的时候换一换镜片就好;要是觉得换镜片麻烦,那可以配两副,一副用来看近的,一副用来看远的。”   姚鼎言很好说话:“你们是独一家的,只有你们懂,具体怎么弄就由你们来决定吧。”   配镜师领着姚鼎言去做更详尽的视力检测。   刚开业太热闹,堆积了很多订单没搞定,眼镜店的人礼貌地对姚鼎言说:“姚相您的度数比较特殊,没有现成的,得让工匠先坐,晚上我们再将眼镜送到您府上如何?”   姚鼎言没找茬,点头答应下来。   姚鼎言下午很忙,回到家时有点累,倚在榻上小歇了一会儿。没休息多久,有人来报说眼镜店送眼镜来了。   姚鼎言叫人把眼镜送过来。他拿出两副眼镜一比对,中间厚、两边薄的那副,盒子上写着是老花镜,中间薄、两边厚那副,盒子上写着近视镜。   姚鼎言戴上近视眼镜拿起书一看,顿时精神大振:书上的字都变得特别清晰!   这可是好东西啊!   只不过鼻梁上顶着东西的感觉特别怪异,也不知看起来是什么样儿。   姚鼎言好奇地走到镜子前一看,竟被镜子里的自己下了一跳。怪的可不仅仅是鼻梁上的眼镜!谁能告诉他,镜子里这个头发打结、脖子上沾满污垢、衣领又脏又皱的人是谁!   太可怕了!自己平时难道都是这样去上朝的?   姚鼎言脸皮抖了抖,朝守在外面的下人喊道:“来人!打水来!我要洗澡!”      第195章      第二天上朝时,赵崇昭眼前一亮。   感觉朝中大臣都英俊了不少啊,改变十分喜人!尤其是为首的姚鼎言,赵崇昭以前一向尊敬姚鼎言,所以非常尊重他的个人习惯,始终勉强忍受着姚鼎言的邋遢。没想到今儿他上朝时朝衣鲜亮,面容光洁,全身上下拾掇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总算有了几分大儒的气度。   所有人都明白了,原来姚鼎言近视,大大地近视。体验过“眼镜”的妙处,或多或少都能理解姚鼎言此时的体会。   面对众人惊异的目光,姚鼎言泰然自若。从前他看东西模模糊糊,总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差不多了,所以对外在不太上心。如今瞧得仔细了,自然得顺手拾掇拾掇。   下朝后谢则安信步跟上姚鼎言,夸道:“姚先生今儿真是神清气爽!”   姚鼎言哼笑一声:“三郎你有这种好东西,从前怎么不拿出来?”他自己不甚在意,家中上下也习惯了他的不修边幅,于是一直没人提醒他每天都顶着什么模样儿来政事堂,只当他就是这么狂放,就是这么不羁,就是这么我行我素。   听到姚鼎言的兴师问罪,谢则安嘿嘿直笑,深沉地念了句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姚鼎言说:“这诗倒是不错,后面应该还有两句吧?”   谢则安麻溜地补完:“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剩下的一段他没念,只是敬业地补完出处,“杜子美写的。”   姚鼎言瞅了谢则安一眼。这家伙肚子里面好诗好句无数,随口就能念出几句绝妙的句子,偏偏他说的煞有介事,这首是杜子美写的,那首是李太白写的,再问他这些人是何方人士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胡诌!   姚鼎言说:“好雨知时节……三郎,你觉得我这雨下得好不好?”   谢则安心头一凛,装傻充愣:“什么雨?我什么都不懂。”   姚鼎言骂了一句:“滑头!”他横了眼谢则安,“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肯定没做到润物细无声。不过我觉得不是所有事都可以慢慢来的,不以雷霆之势扫下去,有些弊病根本没办法彻底拔除。”   谢则安说:“先生所言极是。”   场面话说得顺口,谢则安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很快得到证实。   姚鼎言准备弄走了一批官员。这批官员非常微妙,恰好是方宝成和沈存中手底下的人。这批人真要走了,方宝成和沈存中虽然都还分管着市易法和免役法,能用的人却直接少了大半,想要办什么事只能走制置三司条例司那边。   姚鼎言要把新法都捏在自己手里。   谢则安皱紧眉头。赵崇昭这混蛋不仅不阻止,还乐呵呵地参与其中,因为这家伙看到名单里有耿洵,果断大笔一挥批了下去。   谢则安恨不得掐死他。   好在这时候谢季禹已经走马上任。谢季禹进入政事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姚鼎言唱反调,反对姚鼎言把人调走。一边指自己的“泰山”,一边是自己十分赞同的决议,赵崇昭顿时有点左右为难。   赵崇昭左思右想,采取了个折中的做法:要不咱贬一半留一半吧?   反正耿洵肯定要滚蛋。   谢季禹默不作声地回到家中。   谢则安已经等在那儿。谢季禹看见谢则安乖不隆冬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姚先生不让人省心,陛下更不让人省心。”   谢则安苦笑说:“他一直是那德性。”这当口他要是敢劝,赵崇昭肯定会更坚持自己的想法,贬走耿洵那批人不商量。   谢季禹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能想办法劝劝他吗?”   谢则安说:“倒不是不能想,但我觉得这件事未必没有转机。”他与谢季禹对视,“他们毕竟不是因错被贬,姚先生不可能将他们降职,顶多只能明升暗降。他列的名单之中,有许多是可靠的人,地方上有他们看着说不定是好事。有我们在朝中争取,他们总能再回到朝中。”   谢季禹皱着眉想了许久,说道:“你有把握劝服他们吗?陛下这么做难免会寒了许多人的心。”   谢则安说:“没把握也要有把握。”   谢季禹说:“那我去会会你方哥和沈叔,其他人交给你了。”   谢则安“嗯”地一声,父子俩分头奔走起来。   谢则安第一个拜访的人是耿洵。   耿洵已听到风声,正坐在房中看书静心。听到有人来报说谢则安到了,耿洵先是怔了怔,然后正了正衣冠,走出去迎客。这次他亲自将人迎进书房,说道:“谢尚书怎么来了?”   谢则安说:“你恐怕也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耿洵淡淡地说:“谢尚书上次对我说,朝廷需要我。但是如今看来,陛下并不需要我。”   谢则安知道耿洵纯粹是遭了无妄之灾,却不能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他说道:“陛下不需要,不等于朝廷不需要——耿御史又不是媚上之人。难道耿御史入朝为官,为的是得到陛下的认同?”   耿洵听到谢则安的话,有些瞠目结舌。即使他不是愚忠之人,也时刻牢记“忠君”二字。他平时找赵崇昭的茬,还真不是为名为利,而是打心里觉得那不对,希望赵崇昭能够“改邪归正”,成为一个更英明的君主。   谢则安与赵崇昭一同长大,照理说应该更向着赵崇昭才是,听他这语气却不像!   谢则安也不隐瞒自己对赵崇昭的看法:“陛下这个人,很多时候都不太着调,要是没有人能指出他的错处,他恐怕会做出更多荒唐事。耿御史,即使远离京城,你一定仍能当陛下的眼睛,替他看一看京城之外变成了什么样儿。”   耿洵沉默下来。   历经千辛万苦才入朝为官,若说他没有半点自己的抱负那肯定是假的。被赵崇昭无故贬谪出京,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平的。不平之余,失望、心灰紧随而来,他心底未免有些消极。   谢则安的亲自到访,让耿洵的心慢慢活了起来。   耿洵说:“我不在京中,等我弟弟耿源回来了,还望谢尚书能看照一二。他一向最崇慕你,要是能得你指点他肯定十分高兴。”   听到耿洵的话,谢则安放下心来。他笑着说:“没关系,我肯定会把他当我的弟弟来看。”   耿洵无语地瞅着谢则安一会儿,满脸都是无奈:“……他比你还大两岁。”   谢则安:“……”   年纪小绝对不是他的错。   谢则安从耿洵府里出来,又跑了几家,直到落日西斜才缓步回家。他心情有些发沉,走到家中,却见众人都面带喜色。   谢则安一讶,抬头望去,竟是谢大郎和二娘回来了。二娘腹部微微凸起,显然是已经有孕。   谢则安乐了,跑上去抱了抱谢大郎,笑着挪揄:“动作挺快的。”   谢大郎并不否认,平日里冷若寒冰的眼神多了几分柔意。   兄弟俩许久不见,心中感慨。谢则安命戴石开了坛酒,与谢大郎一杯杯地对酌。   海运进行得很顺利,海军的训练也步上正轨。更要紧的是,谢大郎已经找了一批可信的人在一处海湾落脚,并占了附近的岛群。人虽然不多,但开荒是够的,坞堡已经建成七八成。   谢则安说:“那挺不错的。”有时谢则安也觉得自己挺矛盾,他明明说服自己和赵崇昭相信彼此之间的感情,却又时刻都清醒地认为他们之间不会那么长久。投入是要投入,退路却不能不找。谢则安顿了顿,又提醒道,“燕凛没那么好糊弄,你要谨慎行事。”   谢大郎点点头。   耿洵离京、谢大郎回京之际,王宫迎来了一位娇客。这位娇客是个少年,或者该说他长得像个少年,实际上他是和赵崇昭、谢则安同龄的。   他叫赵奕景。赵奕景是福王的养子,小时候和赵崇昭非常要好,他身体弱,赵崇昭力气大,经常背着他或者抱着他到处玩耍。   赵奕景的到来让赵崇昭有些欢喜。他对赵奕景的印象有点模糊,但见到人之后他就想起来了,小时候他除了晏宁之外,最疼的就是这个“堂弟”。他对诸王和诸王世子都不太亲,总觉得隔着一重,乍见这么个曾经很亲近的人他心里当然开心。   赵崇昭高兴地追问赵奕景这十年过得如何。   赵奕景虽然体弱,精神却不错,他面露笑容,和赵崇昭说起福王封地那边的趣事。赵崇昭听得开怀,抓起赵奕景的手感慨:“你怎么还是这么瘦,难道平时都不吃饭?”   赵奕景开起了玩笑:“嗯,我不吃饭,怕吃胖了太子哥哥……不,陛下你背不起我。”   赵崇昭听得心头一热,当下就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就算你长成两百斤的大胖子我都背得起!”他朝着赵奕景转过身,“不信你上来试试看。”   赵奕景说:“……这不好,陛下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了,不能再这样。”   赵崇昭是个横人,你越是拒绝他越是要你答应。他虎着脸说:“这是圣旨,你敢不听?”   赵奕景甜甜一笑,说道:“听。”   他伸手趴到赵崇昭背上,由着赵崇昭把自己背起来走了一圈才下地。   赵崇昭拍拍赵奕景的脑袋:“以后还叫我哥哥,别陛下陛下地喊,太生分。今晚在宫里住下吧,以后好好吃饭,身体差就该多长点肉。”   赵奕景说:“听哥哥的。”      第196章      谢则安见到赵奕景时,赵奕景正在和赵崇昭玩雪。   谢则安先是一怔,然后便饶有兴味地站在檐下看着他们在雪里戏耍。赵崇昭玩心重,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小孩,这会儿笑得非常开心。   先看到谢则安的是赵奕景。   赵奕景停顿下来,定定地看着谢则安。谢则安身材颀长,五官俊美,气度从容,不管站在哪儿都非常引人注目。大雪初停,他身上还披着挡雪的披风,上头落了不少雪花,看起来刚赶了挺远的路。   这就是让无数人艳羡不已的“谢三郎”。   赵崇昭一愣,顺着赵奕景的目光望去。见到谢则安,赵崇昭又惊又喜:“三郎,你回来了?”他快步上前,毫不避讳地握住谢则安的手,“我以为你要明天才回来!”   谢则安前两天去南边跑了一趟,和赵崇昭打了声招呼就跑了。赵崇昭本来有点不高兴,赵奕景一来他又忘掉了谢则安离京的不快,玩得不亦乐乎。   谢则安说:“忙完了就回来。”他看向赵奕景,“这是……?”   赵崇昭说:“这是奕景,福王叔的儿子。奕景身体不太好,这几年都没回过京城。”   “原来是陛下的堂弟。”谢则安朝赵奕景笑了笑,说道,“我刚才就想说了,陛下你这朋友的脸色不太好,脸和唇都有点发白了,在雪地里这么玩不太好。陛下你爱玩可以,要顾着别人的身体才行。”   赵奕景微微睁大眼。从小到大,赵崇昭都是由不得别人忤逆的脾气,这人居然敢大咧咧地说赵崇昭做得不对……   赵崇昭确实有点不高兴,但他不高兴的原因却不是赵奕景以为的那样。   赵崇昭说:“说了别叫我陛下,奕景又不是外人。”   谢则安“嗯”地一声,拜托张大德去把太医喊来给赵奕景把脉。他对赵奕景说:“陛下这人不太会为人着想,你不舒服一定要说,要不然他只会继续拉着你闹腾。胡太医是杨老先生的亲传子弟,最擅调养之道,等会儿让他给你看看吧。”   赵奕景脸色微白。谢则安的言行举止无不僭越,赵崇昭却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都说谢三郎独占圣宠,看来果然是真的?赵崇昭对他宠信到由得他在宫中发号施令,宫中内侍也丝毫不觉得怪异,反倒乖乖地听谢则安命令。   赵崇昭见赵奕景脸色不太好,顿时知道谢则安所言不假。他立刻认错:“是我疏忽了。”他牵着谢则安的手招呼赵奕景入内,“奕景快进来,屋里暖和。”   赵奕景盯着赵崇昭与谢则安交握的手,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入内。   赵崇昭亲自替谢则安取下披风。   要不是有赵奕景在,他恨不得抱着谢则安狠狠地亲上去。谢则安把赵崇昭的意图瞅得一清二楚,他和赵崇昭保持着“安全距离”,和赵奕景相对而坐。   赵崇昭对谢则安毫不设防,三两下就把他和赵奕景的过往说了出来。那会儿福王还在京城,赵奕景瘦瘦弱弱的,十分惹人怜。福王千方百计为赵奕景请来了名医,赵崇昭为了晏宁厚着脸皮蹭了上去,跑了几趟之后,他们很快熟悉起来。   巧的是,在谢则安遇到赵崇昭之前,赵奕景随着福王去了封地,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赵崇昭难得有个玩得来的小伙伴,谢则安无意深究赵奕景回京的用心,他温言笑道:“福王封地离得有点远,奕景一路上恐怕累得慌,陛下你居然还拉着人家折腾。”   赵奕景心里不太舒服。谢则安与赵崇昭之间太亲密,亲密到旁人根本无法插入其中。谢则安对他的一句句关心,都像是刀子一样剜在他胸口。要不是他身体不好,当初又不得不随着福王回封地,与赵崇昭这样亲密无间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赵奕景说:“我不要紧的……”   谢则安说:“怎么会不要紧?身体是最要紧的。”说话间胡太医到了。   胡太医一见谢则安,脸孔马上板了起来:“叫你别乱跑你不听,这下闹出病来了吧?”   谢则安哭笑不得:“胡说八道,我健康得很,哪里闹出病了?”   胡太医不信,上前抓起谢则安的手把脉。胡太医是杨老的弟子,脾气和杨老一模一样。谢则安拿他没辙,只能由得他替自己看诊。   胡太医说:“你这体质本就经不得舟车劳顿,这大雪天的,你瞎折腾什么?”   赵崇昭紧张地问:“三郎怎么了?”   谢则安说:“肯定没什么,要不然他肯定骂得更起劲。我还想活个百八十岁,哪会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收回自己的手腕,望向赵奕景,“胡老哥,我是想你帮忙替奕景看看。”   胡太医瞪了他一眼:“这次是没事,保不准下次就病倒了。”   赵崇昭气红了脸:“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好端端的三郎才不会病倒。”   胡太医说:“他底子不好,禁不得劳累的,我叮嘱他几句还不成吗?”   赵崇昭呆了呆。他抓起谢则安的手,感受着那温暖、柔软的触感,上面带着点薄茧,是常年握剑和握笔的结果。谢则安从来都是健健康康的,哪里看得出胡太医说的底子不好?等他仔细一回想,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谢则安那瘦弱可欺的模样。   除了那个时候之外,谢则安从来不曾在他面前示弱。   这个认知让赵崇昭不太开心。他紧握着谢则安手不放,吩咐胡太医:“那你们定时过来给三郎把把脉。”   胡太医抓紧机会打小报告:“怕就怕即使瞧出了病来,他却不肯喝药——以前给他开药他还偷偷倒掉过。”   谢则安:“……”   赵崇昭面色凶狠:“他要不肯喝就告诉我,我看着他喝,不喝就是抗旨不遵!”   谢则安:“……”   赵崇昭说完又乐了,笑呵呵地说:“没想到三郎你也有怕的事情,我还以为三郎你什么都不怕!以后你要是生病了,我非亲眼看着你把药喝完不可。”   谢则安说:“……是药三分毒,喝太多没什么好处……”   胡太医满意地捋捋胡须,这才替被遗忘的赵奕景诊脉。赵奕景体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这几天又折腾得厉害,胡太医一摸到脉脸色顿时不好了:“怎么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   赵奕景从小和大夫打交道,知道这种敢在病人面前这样说话的名医大多能耐不小,根本不敢怠慢:“我有好好喝药。”   胡太医说:“喝药有什么用?药喝下去养十天八天养好了,还不够你胡来一天。”   赵崇昭顿时愧疚起来:“这么严重?奕景你也真是的,应该提醒我才对。”   赵奕景沉默不语。   赵崇昭那横脾气,谁敢对他说个不字?何况他也不想说不。能陪当今天子玩,喊当今天子一声哥哥,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胡太医说:“没事,遇着了我,保准可以调理好。老师最擅长的就是这个,自己平时注意点儿应该没问题的。”   赵崇昭这才满意:“那好,你给他好好瞧瞧。”   谢则安非常满意。   他笑着说:“我先回礼部那边处理一下这两天堆下来的事儿。”   胡太医一瞪眼,说道:“先别走,你这两天受了寒,给你开剂药驱驱寒。”   谢则安:“……再见。”   赵崇昭兴致勃勃地说:“三郎你先回去,忙完记得过来,我叫小德子煎好药等你。”   谢则安:“……”   谢则安无奈地回礼部。   上任这么久,礼部官员已经接受了这个年轻的“上司”。谢则安年纪虽轻却能力过人,更要紧的是,他是丞相的学生、天子的知交,未入政事堂,影响力却远高于几位参知政事。有这么个一把手,礼部官员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做什么都顺利多了。   都这样了,大伙还有什么不满意?何况谢则安在士林之中声誉颇佳,在他手底下做事绝不是什么坏事。   这年头风气还挺淳朴,端起碗吃肉放下筷骂娘的人还是很少的。   谢则安一回来,立刻受到热情的欢迎。交接完这两天的事务,有人留下和谢则安聊起了八卦:“听说福王小公子一来就颇得圣心,陛下留他在宫里住了几天呢。”   “公子”称呼的是王侯之子,“福王小公子”显然是赵奕景。谢则安淡淡地笑道:“陛下从前与他交情不错,只不过早些年他随福王去了封地才见得少。”   那人点点头。   谢则安说:“你们平时还是别瞎说这些,陛下虽然不太在意,但要是落到别人耳里就不太好了。”   谢则安话里的维护之意让人心中一暖。那人感动得压低声音说出更劲爆的八卦:“陛下迟迟不立后,我们都觉得陛下喜欢男人。”   谢则安手微微一顿,面不改色地听对方说话。   对方越说越起劲:“我们猜陛下应该是喜欢福王小公子。听说福王小公子只是福王的养子,他们根本不是堂兄弟!”   谢则安绷起脸:“我刚刚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谢则安一向很好说话,突然这么严肃地训斥了一句,那人着实呆住了。他呐呐地说:“我只是、只是……”   谢则安抬手拍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诫:“李侍郎,长点心。你们是礼部的官员,一言一行都要比别人谨慎才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啊。”   对上谢则安认真又殷切的目光,这位礼部侍郎耳根莫名地红了红。他们不是口没遮拦的人,可他们实在很怕谢则安吃亏啊。当然,他们不是觉得谢则安和赵崇昭有那种“关系”!只不过谢则安和赵崇昭交情好是有目共睹的,万一那位福王小公子妒忌起来故意针对谢则安怎么办?所以一见到谢则安,他马上代表一干群众上来给谢则安提个醒。他说道:“这不是只和谢尚书你说吗?我们绝对不会到外面乱说。”   正说着,赵崇昭已经迈过门槛,不太高兴地问:“三郎,你们在聊什么?”   李侍郎吓了一跳,噤声不言。   谢则安挥挥手打发李侍郎下去,问道:“怎么过来了?奕景歇下了?”   谢则安问得自然,赵崇昭也不觉得有什么古怪,他答道:“嗯,歇下了。”想到刚才看见的那一幕,赵崇昭还是很不舒坦,锲而不舍地追问,“三郎你们在聊什么?”   谢则安神色淡淡:“当然是礼部的事务,能有什么?”   赵崇昭根本不信,追根究底地盘问:“什么事务?”   谢则安面不改色地说了几件事搪塞过去。   赵崇昭仔细地听着,却分析不出哪一桩事儿能让那个礼部侍郎耳根发红、一脸景慕地望着谢则安。他暗暗记下刚才那侍郎的模样,抓紧谢则安的手说:“小德子把药煎好了,我已经让人往这边送了,”他笑眯眯地瞅着谢则安,“我看着你喝!”   谢则安:“……”   他觉得这家伙还是滚去照顾别人比较好。      第197章      谢则安没给赵崇昭看笑话的机会。   药一到,他马上闭起眼睛一口灌完。   赵崇昭:“……”   说好的不爱喝药呢!   谢则安说:“陛下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先回去了。”   赵崇昭到底不是闲人,看不了好戏只能乖乖回去。   赵崇昭前脚一走,谢则安马上皱起眉头,叫人给自己送了点水来。李侍郎一直远远看着呢,瞧见赵崇昭走远后他拿了包蜜饯走过来,说道:“谢尚书,这是我阿娘给我送来的,吃了可以去苦。三郎你病了?”   谢则安笑了笑,没拒绝对方的好意,伸手接过蜜饯:“没病,太医去给福王小公子诊脉,顺便给我开了驱寒的药。”   这时赵崇昭又出现在门口,他大步迈进来:“三郎,刚才忘了把糖给你,喝完药后味道不太好!”话还没说完,赵崇昭的脸色变得不太好。他看了眼谢则安手上的蜜饯,本想发火,又忍住了。他淡淡地发问,“你是礼部侍郎?是李侍郎还是丘侍郎?”   李侍郎挺直腰杆:“微臣李明霖!”   赵崇昭见到李侍郎那模样就气得要命。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仗着自己是“直臣”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一转头又巴巴地拿着东西来讨好谢则安!   他还有理了!   赵崇昭把手里的糖一扔,转头头也不回地离开。   李侍郎一怔,转头莫名地望向谢则安。谢则安也呆了呆,他没解释什么,对李侍郎说:“明霖你回去吧。”   李侍郎看着谢则安平静的神色,怎么都没法往其他方向想。谢则安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不管是能力还是声望都远超于同龄人,以弱冠之龄升任为礼部尚书却能让他们都心服口服。   即使真的有什么,也是为势所迫……   李侍郎微微点头,依言离开。   谢则安:“……”   总觉得这家伙脑补了很多。   谢则安看了眼砸在自己桌上的糖片儿,顿了顿,收入袖中,起身去见赵崇昭。   赵崇昭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已经摔了好几本奏折,内侍们都噤若寒蝉。见了谢则安,守在门外的内侍如蒙大赦:“三郎你来了!”   御书房内顿时没了动静。   谢则安点点头,站在门外说:“陛下。”   赵崇昭说:“不见!”   谢则安“哦”地一声,说道:“那我走了。”   赵崇昭怒道:“谢则安!”   谢则安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霍然打开的门。   赵崇昭正生着气,见谢则安也不哄哄自己,更委屈了。他含怒把所有人打发走,关上书房门和谢则安算账:“那家伙怎么看都对你别有用心,你还吃他的蜜饯!”   谢则安看着赵崇昭盛怒的脸色:“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赵崇昭一滞。上次他们确实说开了,但他还是见不得那样的人留在谢则安身边,好不容易弄走了耿洵,又来了个李明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到底有多少人那样对谢则安献殷勤?谢则安是不是从不拒绝这样的殷勤?   赵崇昭说:“说清楚了你也不能把那家伙留在身边!”   谢则安说:“赵崇昭,官员任免不是儿戏!难道你要把我的下属全换成话都不和我多说半句、完全不听我命令的人?”   赵崇昭语塞。   谢则安说:“赵崇昭,你已经是成年人,也已经登基好几年,不能什么事都随心所欲地做。”他与赵崇昭对视,“你用什么人、你和谁亲近,我从来没管过。”   赵崇昭言之凿凿:“我身边从来没有这样的人!”   谢则安原本就憋着火,当下也懒得和他理论:“如果你这次又故技重施把李侍郎调出京城,那把我也调走好了!”   赵崇昭火冒三丈:“三郎,你再说一次!”   谢则安冷下脸:“我说你可以把我也调走。”   赵崇昭气得快要发疯。谢则安从来没向他发过火,这次却说出“他走我也走”的话!那个李侍郎是什么东西?   谢则安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对盛怒之中的赵崇昭说这种话,无异于火上加油。他退了两步,想和赵崇昭保持距离,却被赵崇昭先一步制住。   赵崇昭一语不发地扯开他的官袍。   谢则安微微错愕,狠狠地踹了赵崇昭一脚。赵崇昭变本加厉地把他压在身下,从敞开的前襟愤怒地啃咬那光裸的皮肤。   谢则安痛哼一声:“赵崇昭,你疯了!”   赵崇昭说:“我是疯了,三郎,我早就疯了。”他在谢则安肩上狠咬一口,“我恨不得告诉所有人你属于谁,三郎,我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让任何人都不敢再靠近你。”   谢则安骂道:“滚!”   赵崇昭力气比谢则安大得多,死死地制住谢则安的双手不让他动弹。他在谢则安颈边喘着气,话里却在这不容拒绝的执拗:“三郎,你的心里眼里都只能有我一个!你只能属于我!”   谢则安说:“赵崇昭,你冷静一点。”   赵崇昭说:“我没办法冷静!你为了那个家伙说要走!你为了那个家伙说要离开京城!就为了那么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家伙!”   谢则安也火大了:“我是说如果你再故技重施!”   赵崇昭说:“所以你还惦记着那个耿洵是不是?我就知道你喜欢他!你就喜欢这样的人!你就喜欢他们那样的!”   谢则安错愕。   赵崇昭继续说:“你一直喜欢他们那样的人!像昂弟那样的,像耿洵那样的,像那个李明霖那样的!我看得出来!”他攥紧谢则安的手腕,“如果你敢走,我上天入地也要把你抓回来!到时我会把你关起来,再也不让你见任何人——”   谢则安说:“你说够了没有!”   赵崇昭把他的话还了回去:“我说的也是‘如果’。”   谢则安心烦意乱。   他怎么会傻到和赵崇昭吵起来?和赵崇昭比不要脸,他哪里比得过!   谢则安深吸一口气,说道:“赵崇昭,一包蜜饯而已,你别这样草木皆兵。”   赵崇昭见谢则安面带倦色,顿了顿,才退了一步:“好,这次就算了。但要是让我发现他真的对你有别的心思,我会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      第198章      那一次争执之后,谢则安和赵崇昭之间陷入了一段不尴不尬的冷冻期。   谢则安并未因为赵崇昭的话而避讳,反倒事事带着李明霖。李明霖虽然年纪轻、心性不定,想法却非常不错,尤其是在太学的改革上。李明霖思路比较开阔,谢则安与他深谈了几次,便对他委以重任,太学之事全权交付于他。   这一交就交出了祸事来。   李明霖与沈敬卿不对盘,沈敬卿管着吏部,这次年终考核把太学的人卡得死死的。李明霖心中不喜,却也没有和沈敬卿吵。他先去找了谢则安。   谢则安听后沉默下来。   自从沈敬卿与蔡东献上百幅赞奉青苗法的画,姚鼎言便对他们另眼相待,吏部完完全全交到了沈敬卿和杜绾手里,蔡东则在制置三司条例司中有了一席之地。这两个人,如今在新党之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偏偏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两个人。   谢则安对李明霖说:“太学那边是不是真的没问题?”   李明霖说:“改革伊始,不适应的人当然有,但绝对没有糟糕到那种程度。”他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谁那么可恨整出了那么一套考核标准,闹得朝中人人自危。”   谢则安:“……”   那个标准也许、大概、应该是因为他才会出现的吧?   谢则安轻咳两声,忍不住替自己辩驳两句:“有标准总比没标准好,标准越严格、越细致,却不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李明霖听得点了点头,但他很快又摇摇头说:“前两年还好,这两年就不行了,吏部加了很多新法内容当指标。这套标准已经成了新党排除异己的工具!”   谢则安静默片刻,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道:“太学的事我会与姚先生好好说说,你先回去吧。”   李明霖答应下来,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谢则安说:“听说今天陛下和福王小公子去游湖了,那湖水还真古怪,大冬天的居然不结冰,难怪大家都喜欢去。”   谢则安怔了怔,笑着说:“陛下才二十岁,爱玩是应该的。”他看向李明霖,“你们应该也爱去吧?今年事儿多,我都没参加过什么聚会,富延年一直骂我当了尚书就不认人了。”   李明霖心头一热,马上接口:“下回我们会叫上谢尚书你一起去。”   谢则安说:“那敢情好。”   李明霖还想找点话聊,可见谢则安明显不想多说,只能听话地离开。谢则安坐在原位好一会儿,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滚烫的茶水滑落喉腔,滋味却有点冰凉。十几岁的人,没见过几个人、没走过几个地方、没经历过几件刻骨铭心的事,不过是几句随随便便脱口而出的誓言,哪能较真。   谢则安放下茶杯,站起来披上披风,迈步走进风雪里,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出皇城。   暮色四合,灰沉沉的云霭布满天穹,只有天边的夕光依然绚丽。   谢则安走在御街上,忽听有人喊避让。他退到路边往前方望去,只见有人骑马而来,面色着急,怀中抱着个虚弱的、半昏迷的少年,马不停蹄地赶回皇宫。   谢则安静静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折返宫门要了匹马,骑马出了城门,前去拜访野翁先生。野翁先生比之上次见面似乎没什么不同,他闭目坐在池塘边垂钓。   谢则安翻身下马,招呼旁边的小童给自己也拿根鱼竿,坐在野翁先生身边钓起鱼来。   两个人都很沉着,谁都没开口。谢则安先钓到鱼,是条肥美的鲫鱼,看起来是不错的美味。   谢则安说道:“我赢了。”   野翁先生说:“你的心乱了。”   谢则安说:“我这不是还能静下心钓鱼吗?”   野翁先生说:“如果真的能静下心,就不会说出输赢这种话。”   谢则安一呆,苦笑着说:“先生永远比我有理。”   野翁先生说:“你能走到这一步已是难得,再往前,步步荆棘,寸步难行。”   谢则安沉默地看着水面上凿开的几个冰窟窿。大冬天的,坐在这里钓鱼实在受罪。要不是意识到前路艰险,他又怎么会来这边寻个宁定。   谢则安说:“如果我失了圣心,是不是更难走?”   野翁先生说:“无论是谁,失了圣心都难走。”他抬眼看向谢则安,“以你与那一位的感情,他绝不可能对你翻脸无情才是,你怎么会这么问?”   谢则安说:“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野翁先生说:“你做事与其说是踏实,不如说你忧虑过重。不把所有的事情准备好,你永远不放心——因为你其实什么都不相信。”   谢则安怔了怔,笑着反驳:“我不也把许多事交付给别人。”   野翁先生说:“那都是与你不相关的。”他转开眼,望着水面的鱼漂儿,“真正遇到与你自己有关的事,你永远不敢寄望于别人。哪怕只是希望对方能为你说句话,你都不会有这种‘期望’,你只会为对方找出无数种不能站出来替你说话的理由。因为你什么都不相信——你什么都不敢相信。”   谢则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说道:“也许您说得对。”   野翁先生笃定地说:“我看人从不出错。”   谢则安没再说话。   即使再怎么说服自己要去“试一试”,他依然无法正在放下防备,他依然时刻准备着退离。与赵崇昭的直接不一样,他每一次看到赵崇昭与别人亲近都十分平静,只会在心里说一句“哦,果然是这样”。赵崇昭表现得再在乎他,他也会在赵奕景这些人出现时想到四个字:不过如此。   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无法真正信任赵崇昭。   他劝别人劝得那么好,却怎么都劝不了自己。偏偏他把这一切藏得太深,要不是和赵崇昭吵了一场,连自己都感觉不出自己是不是有不满或者愤怒。   他自己都发现不了,赵崇昭自然更发现不了。   他两世为人,相信别人的时候多,不相信别人的时候也多。有时他都不知道该痛斥自己的天真,还是该惋惜自己的理智。   天真时总相信不该相信的东西,理智时总怀疑不该怀疑的东西,一来二去,便阴差阳错般错过了许多理应能抓住的好事儿。像这一次,他以为自己能抓稳,实际上手里已经空无一物……   谢则安正想得出神,忽听身后的小童说:“有人来了。”   谢则安抬头看去,竟是回京已有一段时间的谢大郎。谢大郎面色凝重,远远地站在门口望着他。   谢则安放下鱼竿走过去,问道:“大郎你怎么来了?”   谢大郎掏出纸笔,写道:“有人要杀你。”   谢则安心头猛跳,抬起头与谢大郎对视。谢大郎脸上有着担忧和愤怒,只不过这种种情绪很快被他的冷静压了下去:“他们把李明霖误认为你,准备下杀手。不过我的人及时赶到,李明霖没事,刺客也抓了两个活口。”   谢则安皱起眉头:“真的是冲着我来的?”   谢大郎写道:“那地方是你回家的必经之路,一般那个时候你都会经过那儿。今天李明霖穿着和你相近的官服,正巧在那个时间走到那儿。这事透着蹊跷,我先过来找你说一声,回头我会去审问那两个刺客。”   谢则安说:“我年纪轻轻就坐上尚书之位,难免会招人嫉恨,大郎你别想太多。”   谢大郎哪能不想?他抓紧手中的笔,死死捏了一会儿,才写道:“你保证过你在京城没有危险我才走的。”   谢则安立刻保证:“这是第一次,以前绝对没有过。”   谢大郎写道:“我和二娘暂时不走了,等这件事水落石出再说。今晚我搬去你府上,免得再出现什么意外。”   谢则安说:“大郎你别瞎想,真的只有这么一次。”   谢大郎紧紧抿着唇,丝毫不为所动。   谢则安叹了口气:“好吧,过来就过来。”他又问,“李明霖还好吧?回家了吗?”   谢大郎写道:“他胳膊受了点伤,已经处理了,不过怕他再遇上危险,所以我让他先留在你府里。”写完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也想等你回去问问情况。”   谢则安说:“那我这就和你回去。”   谢则安和野翁先生道别,跟谢大郎一起赶回谢府。   什么人明目张胆到在京城动手杀人?该夸他们胆大,还是骂他们愚蠢?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这种行径太过大胆,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这方面来,所以得手的机会反而会更高。   假如刺客本就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的话,会更有胜算。   谢则安面色微沉,迈进屋询问李明霖的伤势。   李明霖的伤情并不严重,他气怒交加:“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狂妄,敢在天子脚下这样做!”   谢则安说:“我也不知道,得等审问结果。”   李明霖略一迟疑,问道:“这件事要禀明陛下吗?”   谢则安想到李明霖已经被波及了,微微一顿,问道:“明霖你觉得呢?”   李明霖察觉谢则安显然不想惊动赵崇昭,主动说道:“这事没查明之前不宜大肆宣扬,要不然可能会打草惊蛇。”   谢则安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审问的事,我想交给我兄长去做,明霖你应该没意见吧?”   李明霖摇摇头说:“没有。”这次的事明显是冲着谢则安来的,刑部和大理寺都是人多眼杂的地方,刺客一送过去,消息肯定传得满天飞,还查什么查?见识过谢大郎等人生擒刺客的本领,李明霖莫名地对他们非常放心。他主动保证,“我这边不要紧的,受伤的是左臂,平时不会有影响。”   谢则安说:“委屈明霖你了,我们一定尽快查出元凶。”   李明霖忧心地看着谢则安:“谢尚书你做的事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只不过有时可能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以后你一定要万分小心……”   谢则安心中一暖,说道:“我晓得的。”他看了眼皱紧眉头的谢大郎,不由叹起气来,“你看我这兄长已经恨不得把我拴在家里不出门,你就别再危言耸听了。”   李明霖见谢则安一脸无奈,觉得既新鲜又有趣。这样的谢则安,与在礼部时又有点儿不同。在他兄长面前,谢则安的表现似乎比较贴近他的年纪了。   李明霖说:“那我先回去吧,免得其他人起疑。”   谢则安说:“时候不早了,先吃个饭再走吧。顺便喝两杯压压惊,免得晚上睡不好。”   李明霖欣然同意。      第199章      赵奕景落水后一直昏迷不醒。   赵崇昭叫胡太医过来,胡太医皱紧眉头,说道:“大冬天的,你还带着人去湖里看雪,不是嫌他病得不够重吗?”   赵崇昭心里憋闷。原本想去散散心的,没想到反而遇上这样的事。赵崇昭叫人好好守着赵奕景,自己去用晚膳。吃了两口,赵崇昭还是不开怀,他眼皮突突直跳,像是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他顿时痛恨起自己的荒唐来,为什么非要谢则安哄他不可。谢则安和他一样大,他不让着谢则安就算了,还因为一点小事和谢则安置气,这下好了,吃饭都自己孤零零一个。   赵崇昭把筷子一扔,叫人把自己的马牵来,骑马出了宫门。   他打马前往谢则安府上,却远远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谢则安家里出来:居然是李明霖!   赵崇昭怒火中烧,恨不得当场把李明霖格杀。谢则安像是为了气他一样,不仅没和李明霖保持距离,反倒比以前更为重视李明霖,经常和李明霖走在一块。现在好了,还把李明霖请到家里!   谢则安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把他请到家里过,都是他自己巴巴地凑上去。   赵崇昭正气愤着,忽听谢府之内传来极轻的笛声。那调子是赵崇昭从来不曾听过的,却莫名地让赵崇昭的心脏微微揪紧。他三步并两步地迈进谢府,以眼神命令一路上的仆人不许声张,直接走向谢则安所在的院落。   谢则安正倚在回廊尽处吹笛。   落雪纷纷,阻挡了彼此的视线。赵崇昭站在拱门处远远地看着,谢则安懒懒地倚在那里,神色带着三分疲惫七分倦,修长的手指按在玉笛上,眼睫微垂,并未注意到他的到来,专心地吹着那起起落落的曲儿。   赵崇昭的心也随着那曲儿起起落落。他不知道谢则安吹的是什么,却莫名觉得有点儿心慌。谢则安这个模样,他从来没见过,就好像一下子离他非常远,远到他再也够不着。   赵崇昭快步上前,打断了笛声:“三郎!”   谢则安一怔,缓缓放下横笛,转身看向赵崇昭:“陛下来了?”   赵崇昭听到谢则安这声“陛下”,心里更为难受。他紧紧抓住谢则安的手,仿佛想确定谢则安的存在。   谢则安并不挣脱,静静地与赵崇昭对望。   赵崇昭问:“三郎,你吹的什么?我好像没听过。”   谢则安说:“《晚秋》。”   赵崇昭愣了愣,不解地重复了一遍:“晚秋?”   谢则安“嗯”地一声,说道:“以前听过,突然想起来的,吹得不好,也不太应景,污了陛下的耳。”   赵崇昭委屈不已,鼻头都有点发酸:“三郎,我们不要这么说话好不好?”   谢则安怔住了。   赵崇昭伸手抱紧谢则安:“三郎,三郎,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我很难受,三郎,我很难受。我晚膳没吃,没人陪我吃……”   谢则安淡淡地问:“奕景呢?”   赵崇昭不明白谢则安为什么突然提起赵奕景,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今天不小心落水了,还没醒过来呢。”   谢则安没再说话。   赵崇昭说:“三郎你吃了吗?我们一起吃吧。”   谢则安说:“已经吃了。”他也不隐瞒,“和大郎还有明霖一起吃的。”   赵崇昭松开了双手,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三郎,你在故意气我是不是?”   谢则安说:“没有。这有什么好气你的?我要是遮遮掩掩,非说没吃,那才是有古怪。”他靠回长柱上,“我与同僚、兄长吃个饭,难道有什么不对?”   赵崇昭看着谢则安微垂的眼睫,心中的愠怒莫名消了不少。他来不是为了和谢则安讲和吗?再为这点小事吵根本不值得。赵崇昭说:“三郎,那天我说的都是气话,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们……”   谢则安煤油细听,他的目光顿了顿,转头望向拱门处。   赵崇昭循着谢则安的目光看去,只见谢大郎拎着个内侍站在那里。   内侍见赵崇昭望过来。立刻说:“陛下,是我!是我!我是小公子身边的人,小公子他醒来了!小公子想见你……”   谢则安说:“奕景身体不好,落水又受惊了,你还是回去看看他吧。”他浑不在意地提醒赵崇昭,“胡太医擅长调养,要是奕景染了风寒最好请章太医看看,章太医擅《伤寒》。”   谢则安这话说得平静,赵崇昭没琢磨出里头的古怪,已经下意识地点点头。   谢则安说:“奕景也没用膳,你叫人准备些稀粥,两个人一起吃吧。”   赵崇昭猛地抬起头,对上谢则安的目光。他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狠狠地瞪了谢则安一眼,一甩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则安目送赵崇昭离开,收起玉笛对谢大郎说:“我们去审问一下刺客。”   谢大郎忧心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正要说一句“我没事”,突然看到赵崇昭又折返。赵崇昭快步走回来,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定下:“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找别人?”他目光含怒,“你是不是巴不得把我推给别人?”   赵崇昭是听到谢则安那句“两个人一起吃吧”才回过味来。他来找谢则安时说的就是“我没吃晚膳,没人陪我吃”,谢则安问的是“奕景呢”,很明显,在谢则安看来他和赵奕景明显有着什么!再想到谢则安见到赵奕景后毫无芥蒂的关怀、想到谢则安刚才的平静叮嘱,赵崇昭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块。   谢则安不在乎,谢则安一点都不在乎!在“发现”他找了别人,谢则安居然大度到对那个“别人”关心备至!他时刻警惕着谢则安身边的人,谢则安却大大方方地把他往别人身边送!   赵崇昭明明已经在暴怒边缘,却莫名其妙地红了眼:“你是不是巴不得摆脱我!”   谢则安知道自己只要说一个“是”字,就能让赵崇昭当场发飙。他转开了眼,没有看赵崇昭发红的眼眶:“赵崇昭,你别问了,让我好好想想。”   赵崇昭狠狠地看了眼清完场、静静守在一边的谢大郎,心里又委屈又难受。谢则安和谢大郎那么好他不也没说什么吗?谢则安却怀疑他和赵奕景!   偏偏谢则安明明怀疑他和赵奕景,却一点都不在意!   所谓的大方大度,不过是因为根本不在乎而已!   赵崇昭快要哭出来了,却又没法狠下心对谢则安发飙。他不想在谢大郎面前那么丢脸,咬咬牙转身离开。   这次是真的走了。   谢则安静默地站在原地。   天空又飘起了雪。   戴石取来谢则安的披风,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谢则安猛然回神,把披风系上,对谢大郎说:“去关押犯人的地方吧。”   赵崇昭回到宫中。   那去谢府报信的内侍一心要把他往赵奕景那边引。赵崇昭说:“你们看着你们小公子就好。去把章太医找过去,再叫御膳房送点稀粥给他。等你们小公子好转了,你们告诉他让他住到行馆那边去。”   那内侍一怔,正要为赵奕景争取一二,却被赵崇昭冷眼一扫,吓得半死。   内侍慌慌张张地往回跑。   赵奕景原本正在喝药,听到内侍的话后手一抖,药碗摔在地上,药汁溅了一地。   明明这几天赵崇昭和谢则安见面的次数大大减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多,怎么突然要把他送走?   难道……   赵奕景咬牙说:“扶我起来!”   内侍说:“太医说过,小公子您最好休息……”   赵奕景说:“还休息什么!快扶我!”   赵奕景在内侍的搀扶下走到御书房外。   赵崇昭心神不宁,站在画前看着画上的两个人。那时候他和谢则安都还小,大概只有十岁,两个人跑去东郊的“桥市”里玩儿。东郊水网密布,水网上有着四通八达的大小桥梁,桥梁周围到处都是叫卖的商贩,特别特别热闹。   那时候的时光,没有丝毫愁虑,没有丝毫烦忧。他只管牵着谢则安的手到处跑,谢则安永远能想出不一样的鬼主意,领着他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玩意儿都看了个遍。   三郎,三郎,三郎……   这是他的三郎,他永远都不会放手的三郎。既然三郎怀疑了,那即使他问心无愧,也不会把赵奕景继续留在宫中。他和赵奕景玩得好,无非是因为赵奕景让他想到了晏宁,从小时候起赵奕景就特别像晏宁,身体一样虚弱,人一样聪明,他关心晏宁时总是不自觉地捎带上赵奕景。   就像他不会对晏宁产生男女之情那样,他对赵奕景同样没有别的心思。   充其量只是一个比较玩得来的玩伴而已。   赵奕景和谢则安两个名字摆到一起,赵崇昭不用想都知道谁重要。   他绝对不会让谢则安找到借口离开自己!   赵崇昭珍而重之地把画拿起来,重新挂回壁上,又定定地看着画上笑望着自己的小“三郎”。   正出神,忽听张大德说:“陛下,福王小公子来了,在门外候着。”   赵崇昭一顿,摆摆手说:“不见,让他回去。”   张大德依言领命,走出去把赵崇昭的意思告诉赵奕景。   赵奕景脸色惨白,问道:“哥哥真的不愿意见我?”   张大德没错过赵崇昭眼底一闪而逝的怨毒。哥哥?喊得可真够亲热!即使是谢则安,在外人面前都会喊赵崇昭一声“陛下”。张大德心中不喜,虎着脸点头说:“这是陛下的原话。”   赵奕景说:“……我明白了。”   张大德不再多言,转身回去复命。   赵奕景喊住他:“张大人,是不是谢尚书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张大德一愣,摇摇头说:“没有啊。”   赵奕景脸上掠过一丝迷茫。   张大德这次没急着转身,钉在原地目送赵奕景离开。赵奕景见赵崇昭真不想见自己,咬了咬唇,在内侍搀扶下离开了。赵崇昭去了谢府,谢则安没事……   赵奕景回到落脚的寝殿后,冷着脸吩咐身边的内侍:“转入下一个计划。再不成功,他恐怕要生疑了……”   内侍凛然领命。   张大德送走赵奕景后回到御书房。   赵崇昭正坐在那儿看书。   张大德说:“福王小公子已经回去了。”   赵崇昭点了点头。   张大德说:“陛下,福王小公子刚才问了句话,说‘谢尚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他认真地说出自己的迷惑,“我有点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问。”   赵崇昭听后也一愣。   赵奕景这么问,明显是觉得这件事和谢则安有关。   仔细回想赵奕景对自己的态度,赵崇昭猛然发现赵奕景似乎真的喜欢自己——要不然怎么会刻意和他拉近距离。可恨他自己一点都没察觉,还以为是自己疼爱的“弟弟”回来了。   赵崇昭不由想到谢则安面对他的质问时那一脸的莫名和无奈。   看来以前他确实太草木皆兵了。   即使有人对谢则安献殷勤,在谢则安看来也不过是同僚之间的正常往来。谢则安根本没那个心思的话,确实很难察觉这种单方面的恋慕。   赵崇昭想到自己和谢则安莫名其妙地吵了那么多回,觉得有点冤枉。转念想到谢则安前几天和自己的争执,赵崇昭两眼一亮。   谢则安本就不是喜形于色的人,他不说、他不提、他不摆在脸上,不代表他不在意。   要是搁在以前,谢则安早把他哄得服服帖帖,一点气都生不起来。这次谢则安却没有,不仅没有,还和他说起了气话——那是什么时候来着?正好是谢则安撞见他和赵奕景在一起玩儿的日子!   谢则安是因为在乎他,才会这么反常。   赵崇昭整颗心都活了过来。   他正要叫张大德再一次给自己备马出宫,忽然听到南边传来隐隐约约的笛声。巧的是,这笛声正是谢则安称为《晚秋》的那一首!   赵崇昭让张大德去把吹笛的人找来。   那是谢则安“培训”出来的花旦,见到赵崇昭时对方有点惶恐,战战兢兢地拜伏在地:“见过陛下。”   赵崇昭见不得别人这么跪着。   他叫对方起来,状似不经意地问:“刚刚是你在吹笛子?”   对方说:“是的,陛下。”他主动交待,“曲子是小的前天去谢尚书家时见到的。当时戴先生让小的在书房等谢尚书,小的在纸篓旁发现了一个纸团,本想把它捡进去,却忍不住打开看了。纸团上写的就是这首曲子……”   赵崇昭点点头。   他知道很多人都非常景慕谢则安,谢则安的“墨宝”在外面可是千金难求的。   对方又说:“其实曲谱上还有词,不过那词是大白话,有点怪。”   赵崇昭说:“怪也没关系,你唱唱看,我听一听是什么词。”   对方依言领命,清唱起自己看到的《晚秋》来。   第一句歌词一出,赵崇昭便僵住了。   “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      第200章      谢则安正在旁观谢大郎审问刺客。   谢大郎不能说话,不代表他不懂审讯,很快地,刺客的口被撬开了。刺客供认不讳:“是福王小公子指使我们的!”   谢则安吃了一惊。他想到虚弱可怜的赵奕景,不由苦笑起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来赵奕景确实很喜欢赵崇昭,喜欢到出这种昏招,想在京城这种地方将他置诸死地。   谢则安系上披风,与谢大郎走出囚室。   谢大郎在纸上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谢则安微怔,问道:“你觉得不是他指使的?”   谢大郎在纸上画出那几个刺客的体征:“这种身形,还有手上、腿上这种茧子,看起来都是北方人。北方的人和南方的人,从体态、皮肤、口音上都可以分辨,这个人的腿型略略张开,分明是从小骑马的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福王封地那边的。我觉得他更像更北边来的,比如北狄。”   谢则安心中一凛:“你的意思是,赵奕景有可能和北狄有联系?”   谢大郎点点头。   谢则安皱紧眉头。这种事情不是第一遭,当初齐王不就勾结外邦,准备拿着炼钢法去投靠北狄吗?古往今来都不缺卖国求荣的人!   谢则安心念一转,说道:“也有可能是有人想用这种方法,让我和赵奕景针锋相对,斗得两败俱伤……”   谢大郎沉默半饷,写道:“他哪来的资格和你相提并论。”   谢则安被谢大郎逗乐了,他笑了起来,平静地说出事实:“只要赵崇昭高兴,哪要什么资格不资格。圣恩加身,自然能和任何人叫板。”   谢大郎听得心里憋闷。   他这个弟弟无论才华还是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好,却接连被赵崇昭兄妹绊住脚步。晏宁公主还好,至少是真心对待谢则安的,这个赵崇昭真不是东西!他最好真的能把“圣恩”转到那个福王小公子身上,他们家三郎就自自在在地扬帆出海,他们一家住进海外那快要落成的坞堡里,快快活活地过日子,管他什么皇权圣意,管他什么江山社稷,那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使先皇对三郎再好,三郎为他们兄妹俩做的事也足够还清了!   谢大郎默不作声地和谢则安往回走。   谢则安也没再说话,一步步走在积雪上。他是一个很容易接受现实的人,既然看出来了,自然会慢慢说服自己承认事实。赵崇昭所说的一辈子,他不是没有相信过,不是没有争取过,只不过更适合的人已经出现了,他就算不想退位让贤又能怎么样?真要和赵奕景争个你死我活,比出个谁高谁低?他活了两辈子,最不想做的,就是和人去争“感情”。即使真的从谁手里抢回来了,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既然如此,何必呢。   谢则安微微抬眼,看着眼前飘落的白雪。他最渴望的,是一份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感情——这份渴望是最原始也最纯粹的,正因如此,才容不下半点杂质——要么全要,要么一点都不要。   如果赵崇昭给不了他全部,他不会强求。   看到谢府大门时,谢则安对谢大郎说:“就算你要搬过来,也该回去和二娘说一声。都到这儿了,不会有事的。”   谢大郎担忧地看着他。   谢则安说:“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什么事情没遇到过?”   谢大郎想了想,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谢则安进府。   谢则安回到自己的院落,戴石马上迎上来为他脱掉披风。他看着庭前的积雪,想到傍晚时赵崇昭饱含怒气的质问,不由有些疲倦。这家伙永远知道怎么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事,还敢说是他想把他推给别人……   谢则安叮嘱戴石:“府里严加戒备。”   出了这样的事,戴石哪敢轻忽,立刻领命退下。   谢则安脱去外袍,躺到床上闭目歇息。他半梦半醒间梦见了许多事,有些是少年时的,有些是长大后的,有些是上辈子的,有些是这一辈子的。他看到自己又回到了另一个世界,站在门外听着“弟弟”向父母耍赖撒娇。那时候他在想什么来着?他好像在想,如果自己不是在那么糟糕的情况下降临人世,家庭应该也是这样的,父母恩爱,一家和睦,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所有人都不是坏人,所有人都没有做错什么,那么错的是什么呢?是他吗?不,他不会承认这种荒诞的事情,他会告别过去,好好生活……   即使是自己一个人,他也会过得快快活活。更何况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   谢则安沉沉地进入梦乡。   赵崇昭一直坐在床前看着谢则安。   见谢则安紧皱着眉头睡得很不安宁,赵崇昭整颗心吊在半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紧了一样,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赵崇昭躺到谢则安身边,用力把谢则安抱紧:“三郎,三郎,我错了,三郎,我错了……”   他说得很轻,像怕吵醒了谢则安;他反反复复说到大半夜,像怕谢则安听不见。直至嗓子渐渐发哑,两眼再也睁不开,赵崇昭哽咽着把谢则安抱得更紧,眼泪滑进谢则安颈边。   谢则安最近太累,直至五更天才慢慢转醒。等看见身边躺着的赵崇昭,谢则安先是一怔,然后想了想这天要不要早朝,得到“不用”这个答案后他又闭起眼歇了一会儿,起身穿衣洗漱。   他穿上朝衣回头一看,赵崇昭还在睡。   谢则安皱了皱眉,上前伸手探了探赵崇昭的额头。一探之下,谢则安眉头皱得更深。   这家伙发烧了。   谢则安立刻叫戴石去把胡太医请过来。   胡太医还没到,赵崇昭转醒了。他尝试着开口:“三郎……”   谢则安听到赵崇昭那哑得不成样的嗓音,呆了呆,问道:“怎么会突然病倒?”   赵崇昭坐了起来,用力抱紧谢则安:“我害怕!”   谢则安气得笑了:“你害怕什么害怕得病了?”   赵崇昭说:“我害怕一睁眼,三郎你就不见了!”   谢则安微怔。   赵崇昭说:“三郎,三郎,三郎……”   赵崇昭沙哑的声音听得谢则安难受。他说:“别说话了,我叫胡太医过来给你看看。”   赵崇昭平时虽然迟钝得很,这次却突然精明起来:他要是不趁着这个机会让谢则安原谅自己,以后恐怕很难再让谢则安心软!   赵崇昭把手臂收得更紧,滚烫的额头抵在谢则安颈边:“三郎,我不知道。三郎我不知道你会觉得我和奕景有那种关系,他从小就和晏宁很像,所以我才会和他玩。三郎,你不要多想,我永远不会喜欢别人,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永远只喜欢你一个,三郎,三郎,三郎……”   谢则安闭上眼。   赵崇昭每次都是这样保证。   保证了一次又一次。   谢则安说:“别说了,先歇着。”   赵崇昭说:“我不要歇着!”他红了眼,“三郎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   谢则安一怔。   他说道:“我没有不相信你。”   赵崇昭的手臂微微颤抖:“你要是相信我,怎么会吹那首《晚秋》?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谢则安错愕。   赵崇昭说:“《晚秋》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三郎你要和我分开!你想和我分开!你不相信我说一辈子只喜欢你,你不相信我!”《晚秋》里的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狠狠戳进赵崇昭的心里不停绞动,他想起一次就难受一次。   偏偏它又在脑海里不断盘桓。   以前谢则安总会原谅他,不管他做出多荒唐的事,不管他犯了多少次蠢,谢则安都会站在他这边。但他做了什么?他只会对谢则安说“喜欢”“喜欢一辈子”“永远不会变”,结果却总是做出和这些事背道而驰的事。   谢则安从来没说过什么。   可有些事谢则安不说,不等于谢则安不在意。   在他一无所察的时候,已经一点点把谢则安推远。谢则安不信他了,谢则安一点都不信他了。赵崇昭声音越发嘶哑:“三郎,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以后我都不会再让你失望了,我把耿洵他们都调回来好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会改的,我全都会改的。三郎你不要离开我!”说到最后他喉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谢则安斥喝:“别胡闹了,躺下等胡太医过来!”   赵崇昭紧紧地抱紧谢则安,不依不饶地往下说:“三郎,你再相信我一次……”   他不在意了,他什么都不在意了,就算谢则安身边有再多人他都不会再生气,只要谢则安留在京城就好。他混蛋得让谢则安那么难过——他让谢则安那么难过却根本没察觉自己做了什么,他真是个蠢到极点的混蛋。要是能让谢则安高兴起来,他马上把那些看不顺眼的家伙都找回来——只要他们能让谢则安高兴就好。赵崇昭又红了眼,小心翼翼地亲了亲谢则安的耳朵:“三郎,我保证再也不会乱发火,再也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   谢则安感觉着赵崇昭那滚烫的体温,缓声说道:“昨天有人想杀我。”   赵崇昭浑身一震。   谢则安平静开口:“多亏了你,我才免难于幸,逃过一劫。”   赵崇昭紧张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说多亏了我?三郎你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则安挣开赵崇昭的怀抱,抬眼和赵崇昭对视:“在那之前,我看到你抱着别人快马加鞭地赶着回宫。”   赵崇昭如坠冰窟,通体冰凉。   谢则安说:“于是我临时起意出了城,没有经过平时回家的必经之路。巧的是李明霖准备去我府上和我谈太学的事,正好碰上了埋伏在那里的刺客。李明霖的官服和我的有点像,傍晚光线又不好,那批刺客把他当成了我,动手想杀他。好在大郎的人及时赶到,李明霖才不至于出事儿。”   赵崇昭勃然大怒:“天子脚下,谁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杀人!”   谢则安说:“大郎擒了活口,刺客供认说他是福王小公子派来的。”   赵崇昭整个人僵住了。   谢则安险些遇险的时候,他却正抱着落水“昏迷”的赵奕景回宫——   难怪赵奕景会问“谢尚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原来他胆大妄为地设伏杀谢则安!假如谢则安真的遇刺,假如谢大郎没有抓到活口,赵奕景会凭着自己“昏迷”轻松洗脱嫌疑。而他肯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把赵奕景当弟弟疼爱……   他是个蠢货,他真是个蠢货!   连真心假意都分不清,因为这种居心叵测的家伙让谢则安伤心!      第201章      赵崇昭病得急,好得却也快。到中午时他已经退烧了,嗓子还是不行,眼巴巴地看着谢则安,想说话又说不出来,顿时抓耳挠腮,十分着急。   谢则安既然与赵崇昭说了实话,便是决定再信赵崇昭一次。他与赵崇昭走到今日实在不易,因为赵奕景的出现而将前面的努力付之一炬未免太可惜。这个赵奕景居心不良是肯定的。至于他是自己对赵崇昭有别样的心思,还是为了别的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谢则安说:“大郎已经在追查,赵奕景那边……”   听谢则安提到“赵奕景”三个字,赵崇昭眉头一拧,面上满是恼怒。他待赵奕景不薄,从小有好东西都不忘送他一份,这些年他虽然把他抛诸脑后了,再见之后不也像从前那样待他?没想到赵奕景竟歹毒到要置谢则安于死地。   谢则安说:“他大概是被人蛊惑的,那刺客不像是福王府中的人。”   赵崇昭想反驳,喉咙却疼得厉害。戴石适时地给他送上纸笔,让他在纸上和谢则安交谈。赵崇昭马上挥动笔杆:“他当然不会找府中的人,又不是多蠢的人。”   谢则安说:“这批人来得蹊跷,而且训练有素,不像是江湖草莽。偏偏大郎稍一审问刺客就供认不讳,好像压根扛不住刑一样。这件事透着古怪,一定要彻查清楚才行。今天他们敢在京城刺杀我,明天说不定会向别人杀手。”   赵崇昭坚定地说:“当然要查!”他想了想,从腰间掏出一个令牌,在纸上写道,“这是调用暗卫的信物,三郎你拿着,以后你和我一样可以动用暗卫!”   谢则安:“……”   暗卫这东西,有点阴损。它一方面要暗中保护赵崇昭的安全,另一方面则要负责探知赵崇昭想知道的事。简单来说就是如果赵崇昭想知道兵部尚书晚上和小妾用什么姿势玩耍,他们都会尽责地去蹲墙角。他们从懂事开始就被培训成对皇室忠心耿耿的死士,只要在任的皇帝一声令下,让他们集体抹脖子都成。   赵崇昭在这方面一向信任他。只要他想要的话,不管什么赵崇昭都会捧到他面前。只是这种无条件的信任来得太轻易,他不知道下一刻赵崇昭会不会也轻轻松松收回。这样的话,有无数人提醒过他,亲近的不亲近的,为他好的为他担忧的,都会提上一句“伴君如伴虎”。一来二去,他在看到赵崇昭和赵奕景在一起,免不了会想起那些悲观的劝诫,在心里恍然地说:“果然如此。”   说到底,他这个人只相信自己。   世上真的有人能够把一切毫不犹豫地交付给另一个人吗?谢则安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是那样的人。可赵崇昭却愿意这么做,明明是一国之君,却巴巴地把玉玺和暗卫都与他“共享”。要是换成哪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大庆早就落入他人之手,从此永无宁日了。   谢则安说:“赵崇昭,你不必把所有东西都给我。”   赵崇昭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谢则安。他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亲吻谢则安的耳朵。   他害怕,害怕自己把所有东西捧到谢则安面前,谢则安却不信也不要。他提了再多遍让谢则安陪着他一起批阅奏章,谢则安都轻描淡写地掠过他的提议。他把暗卫给谢则安,谢则安也说“不必给我”。   那谢则安要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以给谢则安?   赵崇昭把脑袋埋在谢则安颈边,像只撒娇的大狗。那种在心里不断涌动的不安和彷徨,毫无阻碍地传递给了谢则安。   谢则安说:“不全是你的问题,会闹成这样,也有我的原因在。”他微微退开,和赵崇昭对视,“我说过,我没有你们想象中好,我不像看起来那样事事都有把握。为了不让自己走错半步,我往往要探明一切才肯迈步。一旦遇上未知的道路,我就会裹足不前。比如我们之间……”   赵崇昭紧紧握住谢则安的手。   谢则安看着眼前熟悉之中又带着几分陌生的眉宇。相识十年,他似乎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赵崇昭。相比初见时那个圆润的小胖子,赵崇昭早已彻底变了样。随着身形不断拔高,胖乎乎的体型渐渐被英伟挺拔的身材取而代之,当初的圆溜溜的脸蛋也越来越棱角分明——那双动不动就瞪圆的眼睛,如今也变得稳重了不少。   他们之间从前总是赵崇昭一步步相逼,他一点点回应,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他自己从未细想。   他甚至没有注意过赵崇昭的改变。   谢则安说:“无论做什么事,别人进一步自己才走一步,永远是讨不了好的。”他轻轻回握赵崇昭的手,“我们选的这条路本来就不好走,却从来没有真正敞开心扉好好说清楚,会闹成这样也不冤。”   赵崇昭少有地安静听谢则安讲话。   谢则安说:“你应该也知道我的脾气,我这个人要么不要,要么就要全部。”   赵崇昭微微错愕。   谢则安说:“我不在意你重用多少良臣忠将,不在意你信任什么人,也不在意你找多少人变着法儿讨你欢心。但是像赵奕景这样的,不一样。”   赵崇昭想告诉谢则安没什么不一样,却被谢则安用目光制止了。   谢则安说:“赵奕景与你相识得早,在我还没有出现前他已经在你的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靠着这十年来的相处,我也许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打败,但是要我为了这种事去和他针锋相对,我做不到。要和别人抢才能抢回来的感情,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义。”   赵崇昭不由紧紧抱住谢则安,像是害怕谢则安会消失掉一样。   他是大大咧咧的人,谢则安要是不说,他永远想不到这些事。谢则安和他不一样,他要是觉得谢则安和谁走得近,绝对是先把谢则安抢回来再说。谢则安对感情有着近乎洁癖的要求,一旦变了心变了味变了质,谢则安再也不会看半眼。   谢则安说了,要么不要,要么就要全部。   赵崇昭心里有点激动。   至少这一点,他是可以做到的!   赵崇昭硬是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话来:“不用抢的,永远不用抢,三郎,我爱你,我只爱你。我这一辈子只爱你一个,也只爱过你一个……”   谢则安打断:“别说话。”他顿了顿,“我知道,我都知道。只是事到临头,又免不了多想。”他侧首,在赵崇昭唇上亲了一口,“对于赵奕景的出现,我是在意的。只不过在你面前我装得一点都不在意——装得太自然,所以你根本没发现,我自己也差点相信了。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往往会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扩大。装到最后再也装不下去,我不想再哄你也不想再让步,我们这段时间才会接二两三地吵起来……”   赵崇昭收紧手臂,心中喜悦得很。这是谢则安第一次说出对他的在乎,即使只有一点点,他也已经喜出望外——他最害怕的是自己不管做什么谢则安都无动于衷,他拿出的所有东西谢则安都不需要。   谢则安说:“赵崇昭,你不用把所有东西都给我。”他把赵崇昭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难道暗卫在你手上,你就想不出办法帮我?”   赵崇昭对上谢则安的目光,精神一振,哑着声音保证:“我叫他们彻查这件事!”   谢则安微微地笑了笑,说道:“可以。”他拍拍赵崇昭的脑袋,“不过我觉得你们暗卫的业务水平有点落后了,不如叫大郎给他们培训培训……”   赵崇昭两眼一亮,忙不迭地点头。   谢则安让赵崇昭放开自己,去把谢大郎找过来一起商量。赵崇昭现在也是半个哑巴,和谢大郎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   谢则安这个“中间人”觉得挺有趣。   他向谢大郎说出自己的意思。他这么做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出了这样的事,要是不找到能暗中保护他的人谢大郎是绝对不会放心的。谢府已经被谢大郎布置得密不透风,但真正能跟随在暗处的高手却难找得很,谢大郎怎么肯离开?   谢大郎听后果然两眼一亮。他掌控着谢则安的情报网,和暗卫交过几次手,虽然手法落后了点,身手却是一等一地好。而且赵崇昭肯让谢则安接触暗卫,说明他们之间已经和好如初。左右谢则安一时半会是不可能离开京城的,没和赵崇昭闹僵日子会舒坦很多——至少不用和皇权对着干。   谢大郎在纸上和赵崇昭谈判:“给三郎两个高手。”   赵崇昭瞪着谢大郎。   他还不知道么?根本不用他来帮谢则安讨的!   谢大郎继续写:“我来挑。”   赵崇昭:“……”   感觉好像他出了人,好感度却是谢大郎刷了!!   他果然还是很讨厌谢大郎。      第202章      姚鼎言最近心情不太痛快。   因为他最近看沈敬卿不太顺眼,左看右看都不顺眼。再瞅瞅谢则安身边那一溜人,姚鼎言心里更不痛快了,据说谢则安和富延年一行人前两天聚会,引得东郊桥市拥堵不已,河水里不知道漂了多少向他们抛去的绢帕。   弄得谢则安一行人被迫转移阵地。   这桩风流逸事在京城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个说“谢三郎”好,那个说“傅官人”也不差,再来就是其余几个长得俊的青年才俊了。总之,谢则安往来的都是一等一的人才,怎么瞧怎么让人喜欢。   更重要的是,经得起眼镜考验!姚鼎言一戴上眼镜,便明白沈敬卿和杜绾在朝中为什么这么不讨喜了。倒不是他们五官不正,而是他们面向奸邪,怎么看都不是好人好官……   谢则安登门拜访姚鼎言,正巧看到姚鼎言在写字。   他乖乖巧巧地往旁边一站,好奇地瞄了瞄姚鼎言正在写的东西。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谢则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带着几分小狡猾。这是孔子说的。澹台灭明,字子羽,本来想当孔子弟子,孔子一瞅,面向丑恶,看着不是好人,不收。后来澹台灭明才思出众,品行高尚,追随者众多,牛逼大发了。孔子知道后就感叹了这么一句,以此告诫自己和弟子不要以貌取人。   姚鼎言为什么会写这么一句话?显然是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犯以貌取人的错误,正在深刻地反省呢。   谢则安不说话,他装鹌鹑立在一边给姚鼎言研墨。   姚鼎言早瞧见了谢则安,见他那理直气壮的讨好架势,没好气地说:“当初你徐先生身居相位,你总避嫌着不去见他。现在我在这位置了,你倒是不避嫌了,得了空就往我这边跑。”   谢则安说:“反正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何必在乎那么多。”   姚鼎言瞧着谢则安那横样,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谢则安真要这么想就好,可惜不管他威逼还是利诱,谢则安总有他自己想法,永远不会像他其他学生那样无条件支持他所有做法。谢则安还是太顽固了,总执着于一时的对错。事实上要进行彻底的变革,怎么能只着眼于眼前?即使眼前有点儿怨声,长远来看却是好处居多。   偏偏谢则安总能“捐弃前嫌”,冷不丁地上门地来和他商量这商量那。等他回过味来,谢则安又从他这讨了鸡毛当令箭,回去按照自己的想法瞎捣鼓。   姚鼎言瞅着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谢则安,有点拿他没辙:“你又想做什么?”   谢则安说:“也没什么,就是想来和您商量商量‘存储’和‘贷款’的盈利怎么处理。我的看法是基础建设一定要搞好,俗话怎么说来着,‘要致富,先修路’,我琢磨着按照各地贷款的盈亏份额,把各地的路修一修。”   姚鼎言眉头一跳。   青苗钱也有盈利,每年都能给朝廷带来三成利润。这三成用到哪里去了呢?按照当初的计划,一部分藏入国库,以备荒年救赈;另一部分用作军饷,支持兵事变革。这两个地方都是大窟窿,年年都把国库吃得一干二净,偌大一个大庆竟年年都没什么余钱!   谢则安搞的这个“存储”和“贷款”,起初大伙都不以为然。不就是钱庄吗?天底下那么多钱庄,也不见他们多有赚头。   没有人料到这么一种情况:谢则安和张大义是连白手起家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的人,一旦手里有了大批资产,那利润简直是滚滚地来。谢则安有着敏锐的商业触觉和超前的经济理念,张大义有着过人的管理能力和经营能力,两个人联手合作,农业合作社汇集的资金不到一年就翻了十番。   这个惊人的事实吓呆了不少人,他们连骂上一句“与民争利”都忘光光了。   此时此刻,他们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回去赶紧叫负责“养”自己的商户去找张大义,看看能不能分一杯羹。   张大义向来豪爽重义,早年跟着他一起干的人如今都赚得盆满钵满。仔细数数如今排得上号的商号,哪家不是和张大义走得近的?再想想如今大伙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以“张氏商号出品”为第一选择?   不知不觉间,农业合作社已经把天下商户都“合作”进去了,但凡想自己玩儿的,最终都因为落后于其他人而被淘汰出局。   姚鼎言挺后悔当初没有把农业合作社要到手里。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姚鼎言考虑的是谢则安的建议,谢则安要修路,那自然是好事儿,可这路由合作社来修,往后惦念着合作社好处的人就更多了。为什么这么多人老来要回家乡修路修桥?为的就是博个好名声,把自己在家乡的地位抬高一点。   谢则安显然又在打歪主意!   姚鼎言说:“修路是好事,不过怎么修还得好好考虑清楚,要是修到一半修不成了,白白惹人笑话。”   谢则安说:“这倒不必担心,即使合作社钱不够,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他微微一笑,“前些天南下一趟,为的是去巡查刚落成的定海堤。定海堤延绵十里,修了五年总算修成了,这个海堤是先皇下令建的,但耗的钱并不多,大多是各地商贾慷慨捐赠——他们要求的,不过是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碑文之上供后人了解他们所做的贡献。”   姚鼎言眉头跳得更狠。商贾的钱财多到一定程度,再往上还有什么盼头?他们想要地位,发了疯一样想要地位,谢则安这种做法能不仅能让他们获得更多人尊敬,还能让他们的后人也挺起胸膛说出祖上的功德。   谢则安显然是抓住了商户们的心理。   姚鼎言脑袋转得很快:“你是不是准备在路旁也树碑,将存款、贷款或者直接捐款的人都记在上面?”   谢则安搓着手说:“先生这建议好啊!听先生一席话,顿时让我茅塞顿开,就这么办吧……”   姚鼎言:“……”   他抬手在谢则安脑袋上猛敲一记。   这小子真的太欠打了。   谢则安捂着头喊痛,眼底却带着点儿狡黠的笑意。   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基础建设是必须搞的,可以借机扩大农业合作社的业务范围,吸引更多人来存款贷款,何乐而不为?反正刻个碑而已,多简单的事儿。他准备在《旬报》上举办征集活动号召各地士子吟诗作赋,宣扬一下自己的故里,挑些好的刻在碑文上,既显得有文化,又能顺带做一次好宣传,何乐而不为?   当然,很多人不愿意把自己的诗文和商贾的名字刻在一起,他必须帮他们树立这事儿其实非常崇高、非常有意义、足以让他们流芳千古的端正态度,鼓动到他们抢破头主动写出来。说到这种程度了,没有人会再在意那点小细节!   谢则安说:“修路只是按照利润抽取三成来修,其余的可以用在先生您的《农田水利法》和《方田均税法》上面。”   姚鼎言气得笑了。这两个新法是他提出的没错,赵崇昭却把它们交给谢季禹去负责,理由是谢季禹久掌工部和户部,对这方面比较熟悉!   说到底,谢则安还不是想支持他爹。   姚鼎言说:“这两个法子自然是要支持的,《保甲法》呢?”   谢则安一听就知道有门。他说的时候是故意不提《保甲法》的,目的是为了让姚鼎言主动松口。假如姚鼎言自己说出口了,那这件事显然可以定下来!《保甲法》虽然不是由谢季禹负责,谢则安却也十分支持,不为别的,光凭姚鼎言这次选的人他就可以一口答应下来。   也许是因为戴上眼镜之后“识人”能力大大提升,这次姚鼎言选的负责人叫曾子固,是新法坚定的支持者,但不是盲目遵从姚鼎言的人。曾子固政绩卓绝,声誉颇佳,在他辖下施行新法往往会因地制宜地改动,让新法更好地适应当地情况。他管着的那一带,是少有的没出过篓子的地区。   曾子固年底回京考核,与姚鼎言重聚,相谈甚欢。《保甲法》和另外两项新法提出之后,姚鼎言想到了曾子固,亲自上门与曾子固商谈之后决定把《保甲法》交给他负责。   曾子固声名在外,谢则安十分敬重。何况《保甲法》是不错的,它将乡村住户以“保”为单位,五户为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以住户中最富有者担任保长、大保长、都保长,农闲时各保长负责主持“军训”,变民为兵;夜间由各保轮流夜巡,维持治安。这样一来既可以节省军费,又能建立严密的治安网,是件挺不错的好事儿。   既然是这么靠谱,谢则安当然不介意鼎力支持。   谢则安说道:“我一向敬佩曾先生,《保甲法》由他去推行,合作社那边一定尽可能地出钱出力。”   姚鼎言听出谢则安言下之意,没好气地说:“你的意思是换了别人你就不理会了?”   谢则安说:“换了别人当然也理会,不过也要看换了谁才行。要是换了杜绾和沈敬卿,我肯定不答应。”   姚鼎言看向桌上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眉头跳得更狠。他说:“为什么?我记得你与他们素无冤仇。”   谢则安说:“朝堂之上,讲什么冤仇?”他坦然地和姚鼎言对视,“要说冤仇还真有,以前姚先生您向陛下推荐沈敬卿,陛下却不喜欢他,反倒重用了我推荐的人。我估摸着他一直怀恨在心呢……”   姚鼎言听到谢则安直言不讳,皱起眉头:“此话怎讲?”   谢则安说:“先生觉得李侍郎主持的太学变革可有不妥之处?”   姚鼎言稍稍一想,便记起了李明霖来。他年底正巧去过太学,与李明霖聊过一次,十分看好李明霖。他说道:“李侍郎做得挺不错,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谢则安说:“可李侍郎这般尽心尽力,沈敬卿和杜绾却把太学那边的考核死死卡着,想要给他们都评个劣等。我想除了他对我或者李侍郎怀恨在心之外,应该没别的解释了。”   姚鼎言听后沉下脸:“我会把事情问清楚。”说完他又瞪着谢则安,“我发现你这小子简直是讨债鬼,每次上门来不是要好处就是要我出面。”   谢则安一脸腼腆地感慨:“那是因为先生您对我好啊!”   姚鼎言:“……”      第203章      得了姚鼎言的应允,谢则安才入宫和赵崇昭商量。赵崇昭已经把赵奕景送到行馆暂住,事情还没有查清,他已经下令把赵奕景软禁——赵奕景的做法已经威胁到谢则安的安危,这是赵崇昭的底线,谁都不能碰。   赵崇昭见谢则安来了,立刻抓紧谢则安的手不放。   谢则安简单地把事情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告诉赵崇昭。有过建行宫的“先进经验”,赵崇昭对这件事非常放心:“就这么办!”   谢则安说:“政事堂那边的手续还是要走的。”   赵崇昭觉得麻烦。   谢则安说:“现在我们是没问题,万一后面的人胡来怎么办?不管是谁,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   赵崇昭说:“三郎你说得对。”他无条件信任谢则安,谢则安又没半点私心,他们之间才会平稳无波。假如换了个喜猜疑的君主,说不定会把越权行事的谢则安弄死;假如换了个私心重的臣子,祸乱朝纲是肯定的。想着想着赵崇昭又有点沾沾自喜,“像我们这样的的确很少。”   谢则安识趣地没提前些天的争执。他笑着应和:“确实。”   赵崇昭说:“三郎你把折子给我,我马上批下去让政事堂讨论。左右姚相那边已经答应了,应该不会有问题。”   谢则安也这么觉得。   两人议定后分坐两边,一个批阅奏章,一个写折子,两不相扰地呆了小半天。   赵崇昭心里格外高兴。即使一句话都不说,有谢则安在身边已经够让他心满意足了。   谢则安也心满意足,神清气爽。   最近他心里闷得慌,得找点事情干干。忽悠人是他的老本行,也是他的乐趣所在,做起来得心应手,不要太溜!   谢则安找上谢望博,腆着脸表示要借《旬报》一小块版面干点小事儿。这小事儿一出便引来一众哗然,他先用华丽的词藻写了篇文章,婉转强调“要致富先修路”的中心思想,最后在底部用工部和礼部的名义广发英雄帖,先列出最先准备修路的一批县乡召集大伙吟诗作赋宣传家乡。先不说当地官员会积极组织,谢则安在挑出的第一批地方早就找好了“捧哏”,“英雄帖”一发,立马应者如云。   谢则安一挥手,召集人手对投来的文章进行全面筛选,最终选定了当地“代表作”,马上表示会存入未来要刊行的《大庆风物志》中,并在路修好后立碑刻文,永世流传。   第一批的反应这么热烈,奖励这么丰厚,第二批开始时根本不需要谢则安再找托儿,群众纷纷捋起袖子加入到这次“文坛盛事”里面……   这不是为名为利,而是为国为民啊,文章一出来,经费马上就位,乡亲们看向自己的眼神多么崇拜!多么敬佩!即使没选上也不要紧,听说这事儿今上、姚相还有少年成名的谢三郎都会经手,借机混个眼熟也好啊!啊不对,这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特别特别崇高,特别特别无私!   谢则安轻松自在地和谢望博品茶煮酒。   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戴石忽然行色匆匆地赶过来:“官人,有几批难民陆续往京城过来了。”   谢则安皱了皱眉,站起来说:“到书房细说。”   谢望博也快步跟上。   戴石掌握着驿站和报邸,第一时间了解到难民的情况。难民是第二次摊派青苗钱时开始前往京城的,戴石派人潜入难民中攀谈,发现这批人大多是失地的农户。农户没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只能前往京城鸣冤诉苦。这是古往今来的一大惯例,但这种情况一路的官员应该会上报才对。   要是难民到了京城,那事情可就大了。上至赵崇昭下至当地官员,都会被御史台骂得狗血淋头!   被骂还是小事。   问题在于,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没了土地?看来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青苗钱成了贪官污吏收敛钱财、兼并土地的工具。   谢则安眉头紧拧。   姚鼎言提出新法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在有些地方施行的情况也非常好,但对更多地方来说,青苗法并不适用。有农业合作社的分流作用在,青苗钱的影响稍稍削减,但抵不住有人想要政绩,威逼利诱手底下的百姓摊青苗钱。   这年头的百姓,大多畏惧官威,哪里敢反抗?县官不如现管!   谢则安说:“戴石,你去找张大哥,让他沿途建些临时房屋收留难民,让他们暂时不要进京。”交代完他又问,“离京城最近的一批难民在哪里?”   戴石说:“在南边,”他指着地图上地方,“离京城已经不远了。最近大家都在忙修路的事,一时没注意这么多,没想到他们居然走得这么快。”   谢则安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这年头消息本来就传得慢,一时的疏忽很可能会使消息落后好几天。   不过一般来说难民都饥寒交迫,又没人组织,应该走得比较慢才是,这事儿实在不寻常。   谢则安对谢望博说:“大伯,我要去一趟。”   谢望博说:“你可要小心,他们都已经走到绝路了,难免会做出什么事来。”   谢则安说:“他们会走到绝路,不就是因为我们做得还不够吗?”   谢望博一滞。他的思想虽然放得比较开,也不介意和农户往来,但骨子里终究还是有着世家的矜傲。静默片刻,谢望博还是正色说:“即使要做,也不需要亲入险境。虽然别人去也危险,但你不一样,你要是出了事儿,影响的会是一大批人。”   谢则安一愣,笑着说道:“能有什么事?陛下和大郎都在我身边安排了人,一般没人近得了我的身。再说了,我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我自己也会使剑的。”   谢望博说:“你心里有底就好,万事都以安全为重。”   谢则安心中微暖,点头应是。   谢则安与谢望博道别,牵马准备出行。侍奉在院中的双生姐妹花瞧见了,连忙将披风送上。姐姐说:“官人万事小心。”妹妹说:“官人你去哪儿啊?”   谢则安朝她们笑了笑,说道:“有难民到了京城附近,我去瞧瞧。”他给妹妹说了个地名,叫她去告诉赵崇昭。   谢则安出城之后,赵崇昭才得到消息。他吓了一跳,连忙走出屋外:“来人,马上点二十人追上去,务必护三郎周全!”   禁卫领命而去,挑了二十个精锐快马加鞭地追上去。   赵崇昭既忧心谢则安的安全,又百思不得其解:都快过年了,怎么会有那么多难民入京?大部分地方不都穿上棉衣盖上棉被了吗?他还有哪里没做好?   赵崇昭在屋里走来走去老半天,快步前往政事堂。   耳朵灵通的人不知谢则安一个。   赵崇昭抵达政事堂时,政事堂诸人都或快或慢地得了消息。谢季禹手上的是谢则安直接让人送过来的,连难民从哪儿出发、现在到了哪儿都弄得一清二楚。姚鼎言手上既有自己人送来的,又有谢则安让人送上的,两边一对比,姚鼎言发现了一点端倪。   姚鼎言不是迟钝的人,正相反,他比很多人都要敏锐。从底下人遮遮掩掩的情况看来,这几批难民会出现很可能跟青苗钱有关!   姚鼎言心神不宁。   赵崇昭说:“姚相,你们可曾得到消息?”   姚鼎言略过自己手里那份消息不提,说出了谢则安报上来的事儿:“三郎已经叫人送来了,这事儿来得突然,必须尽快查清楚情况才行。”   赵崇昭说:“三郎已经过去了。”他皱起眉头,“你们看派谁去把三郎换回来吧,三郎去太危险了。”   姚鼎言:“……”      第204章      连谢季禹都被赵崇昭这话弄得有点默然。   大家都担心谢则安,但怎么都不会说出“找个人去换回来”的话。这话要是说出去,赵崇昭说不定又会被骂得很惨:谢三郎的命是命,别人的就不是了?凭什么让人去把谢则安换回来?   赵崇昭也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他稍一沉吟,便让人去把李明霖唤过来。   李明霖伤在左边的胳膊,平日里倒看不出来,只有细看之下才能发现他左臂有古怪。他一进屋,不卑不亢地向赵崇昭见礼。赵崇昭已与谢则安开诚布公,对李明霖不复初时的敌视,不过事关谢则安的安危,他还是沉着脸对李明霖说:“三郎已将你遇刺的事告诉我,你再和姚相他们说说当日的情形。”   李明霖本来打算扛一把欺君的罪名,听赵崇昭这么说稍稍愣了愣。照谢则安和谢大郎那日的表现来看,明显是不愿让赵崇昭知道。谢家和皇家的关系一直耐人寻味,李明霖猜想了许多,最终决定坚定不移地站在谢则安那边。谢则安不想对外透露,那他就谁都不说。   李明霖见赵崇昭一脸了然,心中微凛,定了定神才开口:“那日下朝后我想起还有几桩事情没问明白,想去谢尚书家一趟。在经过谢尚书回家的必经之路时,一伙蒙面人突然出现,想对我下杀手。当时光线幽暗,我又身着官袍,看着和谢尚书有几分相像。这些人恐怕是冲着谢尚书来的……”   姚鼎言勃然大怒:“此事当真?”   对谢则安这个学生,姚鼎言有着非常复杂的感情。谢则安和他对着干,他气得暴跳如雷;谢则安没脸没皮地来向他赔礼请罪,他又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总的来说,姚鼎言对谢则安还是喜欢居多。要是不喜欢,谢则安的境遇不会把如今的顾骋、耿洵更好。   连他自己都舍不得折腾的混小子,居然有人敢设伏刺杀?   赵崇昭接过话茬:“当然当真!刺客已经转入天牢,我已派大理寺的人接手审问。”他叫张大德去把供词拿来,“他们一口咬定是赵奕景指使的,但三郎认为此中有古怪。这些人像是北边来的,极有可能是北狄人早些年派过来的细作。”   姚鼎言冷静下来。   赵奕景这位福王小公子他们都有所耳闻,瞧着赵崇昭对他宠爱无限,他们还觉得是不是又出了一个“谢三郎”。没想到这赵奕景居然会想出这样的昏招!难道是常年缠绵病榻,心思也阴暗偏激,见不得赵崇昭和谢则安那么要好?怪不得赵崇昭会翻脸无情,一转头就把人送到行馆软禁起来。   谢则安与赵崇昭之间的情谊,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岂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儿时玩伴”可以动摇的?   姚鼎言顿时便对赵奕景心生不喜。即使此事还有别的人在背后控制,赵奕景肯定也脱不了关系。这种心性的家伙,别人一怂恿就会屁颠屁颠地让别人当枪使,说不定到现在都还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就一蠢货,比谢则安那小子差远了。   对于先前那么宠着赵奕景的赵崇昭,姚鼎言不免也带了点不满。   什么眼光啊这是!   姚鼎言正色说:“我亲自去一趟。”他面带薄怒,“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对朝廷命官动手!”   谢季禹站出来说:“姚相且慢!”   姚鼎言转头看向谢季禹。   谢季禹入了政事堂,别的事都不掺和,和从前一样埋头做事,简直和徐延年一样滑头。他问:“季禹有话且说。”   谢季禹说:“姚相身居相位,不能轻易涉险,还是下官去吧。”   姚鼎言说:“你今日还要去司农寺忙活,我却清闲得很,季禹你何必相争。再说了,我又不是只身前往,哪有什么涉险不涉险的。”   谢季禹坦然说:“我担心三郎,想去看看。”   姚鼎言语塞。   过了一会儿他笑骂:“你倒是不避嫌。但我肯定要去的,你别劝我。”   赵崇昭说:“那就一起去吧。我也——”   赵崇昭话还没出口,徐延年已经先打断:“陛下您万万去不得!”   赵崇昭也知道希望不大,只能讪讪然地摆手:“那就姚相和谢参政去吧,派五十禁卫护卫左右。”他殷殷嘱托,“姚相,谢参政,你们也要小心注意,莫让歹人得手。”   姚鼎言脸色带上寒霜:“乾坤朗朗,我不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另一边,谢则安出城不久,便瞧见了赵崇昭派来的人。见着那二十张熟悉的脸庞,谢则安停下来问:“陛下让你们来的?”   禁卫点点头。   谢则安明白赵崇昭的担忧,因而没拒绝他们的好意。他微微颔首,和他们一起奔赴那批难民的所在地。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谢则安一行人抵达目的地。情形比他们所预料的还要惨烈,难民中的大多数人都瘦弱得叫人心生不忍,老弱妇孺被青壮们护在中央,身上裹着不合身的破衣服,连补丁都来不及打。这大冬天的,大部分人居然赤着脚,那脏污的脚掌沾着污泥、和着血痂,看起来十分可怖。   听到马蹄声,青壮们警惕地朝中央围拢,目光充满了敌意、防备和绝望。说他们是青壮也不太恰当,因为他们消瘦得厉害,有些人身上连上衣都没穿,冷得皮肤发红——甚至溃烂。   对上那一道道饱含愤意的目光,谢则安心中大震。   即使走过了不少地方,谢则安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画面。他不由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作为,他身居庙堂,往往极为轻易地作出决断,甚至会为了朝中平衡妥协让步。于他而言,“百姓”似乎也成了一个名词,一个毫无特殊性的名词,在某些时候即使必须牺牲一部分百姓也不会犹豫。   面对着眼前的惨状,谢则安猛地意识到他的每一个决断,绝不仅仅是朝堂上的博弈。   它会真真切切地落到一部分人头上——施加在这些人头上的到底是解难甘霖还是沾血利刃,全在他一念之间。   谢则安在离难民二十余米的地方就翻身下马。   他派人带着自己的信物去离这边最近的县城找大夫过来。   难民之中有不少伤病。   谢则安迈步走近,直直地走向一老翁。他敏锐过人,一眼看出这批难民隐隐以这老翁为首,老翁身边的青年汉子也颇有威信。难民能这么团结有序,少不了这样的核心人物。   谢则安走近后先以晚辈之礼向老翁问好:“老先生,小子谢衡,听闻你们逃难前往京师,特意过来了解一二。”   老翁身边的青年汉子恶狠狠地瞪着他:“不用你等衣冠禽兽假惺惺地来问话!”   谢则安并不恼火。他注意到不少青壮身上都有伤口,那伤口是刀刃所伤,可见他们显然遇到过被驱逐和殴打的惨事。   实在不能怪他们对官员这么反感。   谢则安正色说:“你们弃地来京,本就不合律令,被遣返原地是应当的。”   青年汉子怒骂:“弃地?我们没有弃地!我们没地可弃!”   谢则安心里咯噔一跳。   果然如此。   谢则安再施一礼:“若是老先生愿意,可将事情原委告诉我。若是朝廷之失,我定会为你们取回土地。”   老翁不开口阻止青年汉子的莽撞,正是为了观察谢则安的反应。见谢则安毫无怒色,反倒以礼相待,老翁知道这是遇上可以交托的人了。只是谢则安太过年轻,恐怕也做不了什么。一路上他们不是没有遇到过好官,可惜那好官的官太小,压不住豪强、说不通上官,对他们的困境也莫可奈何。   老翁对谢则安没抱太大希望,却还是简单地把事情告诉谢则安。事情和谢则安的猜想相去不远,起因是青苗钱。为了还上第一轮的青苗钱,他们向当地豪强借款;没想到入冬之后,官府又“说服”他们“自愿”摊下第二轮青苗钱。这样的事来来回回发生了两轮,他们终于失去了抵押在豪强那里的土地。   没了地,欠着款,没吃没穿,对于农户而言,等于走上了绝路。他们一发狠,决定前往京城告发这些可恨的家伙。听说只要有难民进了京,皇帝就会重视起来……   正是这样的念头,支撑着他们一路走过来。一路上那些官员的阻挠,更是坚定了他们的信念——这么做要是没用,他们怎么会这么害怕?   他们不识字,不懂律法,全凭前人的“经验”做事。   谢则安听得沉默下来。   确实是这样的。即使是他,也抱着新法施行总有一部分人要牺牲的想法,若非难民到了眼前,他会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顶多只是对失了地的农户稍作安排而已。   谢则安伸手握起老翁干瘦的手掌:“老先生,小子有愧于你们。请您放心,我会尽快给你们一个交代,绝不会让你们再这样忍饥挨冻。”   听到谢则安诚挚的语气,老翁呆了呆,话还没出口,先落下泪来。   他们的要求并不高,有块田地,有口饭吃,有件衣服穿,有间简陋的房屋遮风挡雨。伤心是会传染的,老翁哽咽出声后,周围陆陆续续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谢则安有些不忍听,连随行而至的禁卫们都心生悲悯。   这时一队人马从南边赶来,为首的是一文一武两个官员。文官见了谢则安,行了个下官礼节:“谢尚书!”而那武官竟单膝一跪,“谢尚书!”   谢则安扫了一眼,说道:“你们把援助物资和大夫们都带过来了?”   文官说:“下官自作主张,还请谢尚书见谅。”   谢则安说:“你们做得很好。”他看向那武官,“既然你把人领来了,就先给他们先搭个屋棚让他们暂住吧,上面问下来就说是我吩咐的。”   当地官员并没有擅自开仓救济或者调动兵马的权利,必须一级级地向上请示,一来一去会耽搁不少时间。很明显,这两个人早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在听到谢则安到来后才会直接领着人手赶来。   行事虽然毛躁了点,心却是好的,谢则安非常乐意帮他们档一次。   那两人果然松了口气,回头指挥众人搭棚的搭棚,分发口粮的分发口粮。   老翁见此情景,立刻意识到谢则安来历非同一般。他擦干眼泪,惶然见礼:“方才我家小子多有失礼,还请官人莫要见怪!”说罢还拉过那青年汉子向谢则安赔罪。   青年汉子见谢则安区区几句便让那文官武官都放下心来,哪还不知道谢则安身份不凡。只不过他是个耿直人,才刚恶语相向又要他好言认错,实在有些开不了口!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谢则安替他找了台阶:“令郎也只是心中难受才会直言斥诉,并无恶意。”说完他拍拍青年汉子的肩膀,转身去查看那两人安排得是否妥当。   没想到就在他转身之际,变化突起。   寒光一闪,一个瘦如野猴的“难民”手持匕首,直直地刺向谢则安!      第205章      姚鼎言一路上想了许多,自从对杜绾和沈敬卿生出怀疑,他对沈敬卿和蔡东两人献上的图也生出了怀疑。这次手底下那些人对难民情况的隐瞒,更让姚鼎言心生疑窦。要是里面没有古怪,为什么他的人报上来的内容,和谢则安呈给他的截然不同?难道青苗法真的出了问题?   这是姚鼎言最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姚鼎言一路急行。风慢慢大了起来,天上簌簌地落下雪花。对于逃难的人来说,这天气绝对是要人命的天气。姚鼎言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不顾从人的阻拦,快马加鞭赶赴谢则安所在的地方。   五十个禁卫整齐划一地跟在姚鼎言身后。   很快地,姚鼎言一行人见到了令他们整颗心都吊起来的一幕:有人拿着匕首刺向谢则安!   如果说李明霖转述的情况只是让姚鼎言震怒,那这一幕真的让姚鼎言目龇俱裂。真是反了天了!居然敢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刺杀朝廷命官!   此事若放任不管,日后百官的安全如何保障!   姚鼎言气急,命禁卫拔剑围拢难民。谢则安身边的禁卫不是摆着看的,他们很快把刺客制服,没伤到谢则安分毫。那刺客是个硬气的,见行刺失败,狠狠一咬舌头,自杀身亡。   谢则安退开两步,任禁卫把自己护在身后。   那为首的老翁心胆俱裂,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悲戚求饶:“官人,我们并不知情!我们并不知情!”青年汉子也意识到其中利害,忙跟着老翁跪下,喊着同样的话。难民接二连三地跪了一地,口里都在讨饶。   谢则安刚要开口,姚鼎言已经继续下令:“把这群刁民围起来,听候发落!”   谢则安上前几步,朝姚鼎言行了一礼,口中阻止道:“先生且慢!”   姚鼎言脸皮抖了抖,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强硬:“三郎,你一向心软,这事你别管了。这种事要是不严惩,难保不会有人效仿!朝廷百官的安危岂能儿戏?收起你的仁慈心肠!”   谢则安深吸一口气:“先生你若是严惩了他们,才是遂了歹人的意!”   姚鼎言与谢则安对视。   谢则安说:“此人虽然瘦弱,却不是难民那一种瘦法,显然并非难民,只是趁乱混入难民之中兴风作浪罢了。他难道眼瞎目盲,看不见我身边带着多少人?如果他看见了,还敢这样行刺我,说明他的目的本不在杀我——他的目的是摆出杀我的架势,挑起我们与难民之间的矛盾。这只是头一批难民,若是我们伤了他们、杀了他们或者把他们统统打入大牢,主使者趁机把消息传开,很容易挑起矛盾……”   谢则安声音不大,只有他和姚鼎言能听见。姚鼎言听谢则安在片刻之内分析出其中利害,顿时沉默下来。   谢则安说:“如果先生你看一看他们的模样,就会相信他们绝对不是心怀鬼胎之人。”   姚鼎言望向跪倒在地的难民。   他们统统瘦骨嶙峋。   老弱妇孺病的病,弱的弱;青壮伤的伤,瘦的瘦。这样的人,绝对不是来惹事的——他们只是实在过不下去,才想入京求一个公道。对这样的人兵戈相向,他于心何忍?   姚鼎言并不是平步青云直接登上相位,正相反,在应召入馆阁之前他曾经在地方呆过好些年,比之不少京官要熟悉下面的情况。不管是青苗法、免役法还是保甲法,都是基于地方上的问题而设,抚心自问,他不曾做过有愧于百姓的事。   ……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姚鼎言知道难民入京第一个遭殃的是谁。   难民入京,头一个需要承担责任的是他!他身居相位,今年许多事都由他定下,出了问题不找他找谁?所以在看到难民行刺谢则安,姚鼎言的第一反应是把这些难民都强压下去。正好有这么个好由头……   姚鼎言转头对上谢则安清明的双眼。   谢则安未必看不出他的想法。久居朝堂,在他心中“百姓”两个字渐渐淡却,取而代之的是“大势”——新党的“大势”。“大势”所趋,些许牺牲在所难免——比如眼前这凄惶无依的少数人。   姚鼎言唇抖了抖,不知该不该为自己辩解一二。他与谢则安对视片刻,开口吩咐:“收起佩剑,围起来就好。”说完以后他迈步上前,对为首的老翁说,“老人家,你可认得刚才那名刺客?”   老翁不敢矢口否认,他上前对着刺客的尸体辨认片刻,拜伏在地:“回官人,草民认得他。他是在五天前加入的,自称也失了地。草民见他瘦如柴骨,信了他的话,把他的名字写在了名册上,让他随我们一起入京。他叫查武,说是许县人。他行刺小官人之事我们毫不知情!”   姚鼎言见老翁比自己年纪都要大,瘦弱可怜,心中有些不忍。他看了眼谢则安,上前扶起老翁:“把名册给我看看。”   老翁闻言心神一松,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的名词:“名册上所记的都是我们县里的人,只有少数是半途加入,草民把他们何时加入、是何地人都写在上头。”老翁话还没落音,已有几个身形鬼祟的人想要逃出难民堆,往无人看守处逃逸。   姚鼎言高声喝令:“迎县人莫要惊慌,留在原地!张统领,立刻把那几个外乡人抓起来!”   谢则安敛手静立一侧,看着姚鼎言揪出煽风点火之人。   没想到老翁身边那青年汉子并不听令,站起来号召:“把那几个用心险恶的家伙抓起来!快!别让他们跑了!堵住他们的嘴,别给他们自尽的机会!”难民虽然瘦得可怜,一路上却也是相互扶持、默契十足,青年汉子一声令下,难民中的青壮马上行动起来,抓人的抓人,堵嘴的堵嘴,很快把试图逃跑的几人抓了活的。   青年汉子扑通一下,单膝跪在地上:“官人明察!我阿翁好心好意收留他们,一路上对他们颇有照料,没想到他们居然是这等逆贼!”   谢则安知道姚鼎言最不喜欢别人擅作主张。他怕姚鼎言不喜青年汉子自行行动,忙上前一步,温言说道:“先生自会查明事实,绝不牵连无辜。”   相较于出场就摆了冷脸的姚鼎言,青年汉子对谢则安比较信服。听谢则安发了话,他老老实实地闭了嘴,垂首静待姚鼎言发落。   姚鼎言从最初的惊怒回过神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睨着谢则安:“三郎你总是这样,永远不会想着自己。这段时间你接二连三遇险,不知道小心就算了,还直接往最危险的地方跑。末了还要替别人操心,你说你图什么?”   姚鼎言说完,眼角往身后的谢季禹那儿扫了扫。谢则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对上了谢季禹不赞同的目光。谢季禹可以避祸那么多年,正是因为他的小心和无争,对于这种亲临险境的事谢季禹一向是不干的。   要帮别人,不一定要让自己涉险。   谢则安一怔,却还是说道:“不图什么,就是觉得该来。”他抬眸与姚鼎言对视,“我总觉得我做得不够,远远不够。”   姚鼎言知道谢则安说的不是场面话。要不是深知谢则安的秉性,他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谢则安和新党对着干,甚至肆无忌惮地撬新党墙角。他知道的,即使谢则安的主张和他不一样,谢则安的目的和他却是一样的。殊途未必不能同归,他其实也想看看谢则安能做到哪一步。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新党败退,守旧派卷土重来,谢则安就是钉在朝廷里的一颗钉子——有谢则安在,总能守住一点点。   姚鼎言有着充分的觉悟。他已经把守旧派往死里得罪,将来要是他真的失势,那些人极有可能全面否定新法。无关对错,只与立场有关:他登上相位,拼命打压守旧派;守旧派重掌相权,自然不会放过“新党”。   听到谢则安的自我反省,姚鼎言也不知该欣慰好还是该斥骂他一顿好。他挺喜欢谢则安这脾气,但又害怕谢则安会因此而吃亏。   像这次难民入京,怎么都轮不到谢则安来操心。   姚鼎言说:“此事你不必管了,我会亲自处理。”   谢则安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反对。他说道:“我已托张大哥出面安置难民,先生可以和张大哥商量商量。”   姚鼎言说:“这种事你张大哥倒是做得顺手。”   谢则安说:“当年张大哥一家也是因为饥荒流落到京城,大德还因此而入了宫,所以张大哥总不忍心看到人忍饥挨饿。”   姚鼎言夸了一句:“你认得的都是这样的人。”   姚鼎言上前询问老翁因何事来京。老翁又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知姚鼎言,在他说话间,那一文一武两位官员已走上前来,静候在旁等着姚鼎言问话。   谢则安敏锐地感觉出这两人对姚鼎言并不像对自己那样恭敬。   他微微皱起眉头。   老翁不知道眼前的人正是传言中的“恶相”,原原本本地把土地被吞的过程说了出来。旁边的难民们听到伤心处,忍不住张口骂道:“都是那个姚丞相招来的祸端!自从有了青苗钱,县里的牛鬼蛇神越来越多!日子根本过不下去了!”   姚鼎言本来还仔细听着,听到这话后脸色一变。   更要命的是,这句骂声一出,周围的难民纷纷应和起来。   姚鼎言脸色难看至极。   站在谢则安身侧那文官仿佛嫌乱子不够大,上前一步说:“住口!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眼前站着的是谁?他就是姚相!”      第206章      塞外风急,耶律衍打马而行,进了城,回了府,便命人把候在屋外的人喊进来。来人十分伶俐,一进门立刻向耶律衍禀报南边的情况。大庆人在西夏行了那等阴损的算计,耶律衍都看在眼里。大庆并非铁板一块,他派细作依葫芦画瓢地照办,还真挺管用,这不,大庆里头乱象显了。   那位谢三郎,手段还真是了得。若非抓了人严刑拷问,谁会想到当初只有十六岁之龄的“小驸马”,居然能把整个西夏玩弄于股掌之中?   细细看来,那位谢三郎其实没做什么。只是让有贪念的人贪念放得更大,让有野心的人野心养得更肥,引导着西夏一步步全盘溃败。这种居庙堂之中轻松赢得西夏之战的人,实在是个极大的威胁。   如果说从前耶律衍想除掉“谢三郎”只是因为端王的话,那现在他是正正经经地把“谢三郎”摆在“劲敌”的位置上。   放任这样的人继续成长,北狄岌岌可危。   耶律衍毫不犹豫地下令让人寻机刺杀“谢三郎”。任何一个荣宠满身的人都是招人恨的,耶律衍很快找到不少想对“谢三郎”挥刀相向的人。   除掉“谢三郎”的计划指日可待。   耶律衍边在大庆境内煽风点火,边处理叛乱的附族。冬天来了,粮食已经耗尽,牧草又统统枯萎,草原人该怎么过冬?往年这个时候,他们都到大庆边境抢掠一番,熬过这艰难的冬日。   从前几年开始,这个方法越来越不好使。大庆边军似乎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有他在边境周旋,不少被北狄人杀得心寒的附族居然在那边定居,自发组织族人建筑城池,成为大庆边境最外围的防线。这些人有着草原人的凶横和强悍,却又像被南人驯服了一样,南人指哪他们就打哪。   比如去年他想挥兵南下,结果却在这些人手底下损兵折将,没讨到半点好处。这些人手里拿着的武器比北狄要好很多,据说是大庆朝廷给配的。傍着大庆边军,那些附族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最近叛乱贫乏,正是因为不少附族准备越过北狄投奔大庆。   这些附族从来都没什么归属感,谁给他们兵器和粮食他们就跟着谁。说是称臣拜服,实际上谁的话他们都不听,光吃好处!   耶律衍冷笑一声。   大庆百姓还有一大批饿死冻死的,他到要看看大庆边军能支撑多久。附族去得多也好,正好可以把北狄的眼线安插下去,到时里应外合一配合,大庆边境还不是轻松易手?先让他们得意得意!   耶律衍心中这样想着,思绪却总不太安宁。他坐在水榭之中,靠在端王在时常坐的椅子上,闭起眼睛回想那张清逸出尘的脸。国主病重,他负责监国,接任国主之位是迟早的事。总有一日,他会与端王挥戈相向。不知道重逢之日,他能不能朝端王举起剑?   想到那样的可能性,耶律衍的手微微抖了抖。   耶律衍命人退下,合上眼休息。草原上用剑的人其实不多,他们都喜欢刀和弓箭,他的剑法是端王教的……   那时候端王还小,身体弱得很,不适合练武。端王幼时不喜与人往来,唯一的喜好是倚在窗边看书,什么书都看一点,经史、兵法、武术、琴棋……几乎每一天、每一个时辰,他手里拿着的书都是不一样的。   耶律衍刚到大庆京城,哪里都不敢去,只好寸步不离地守在端王身边。有时端王看书看得累了,便会在椅上睡着,他轻轻一抱,便能把人抱进怀里。那么小,那么轻,那么白皙,像个瓷娃娃。这瓷娃娃太瘦小,太沉闷,莫名地让人有点疼惜。不知不觉,他留在京城的时间越来越长。端王玩伴少,对他的信任与日俱增,渐渐开始肯搭理他。   端王教他下棋、教他弹琴、教他品茶、教他医理……在发现他学是学得认真,实际上却兴致不高,很快决定教他点别的。   比如兵法、比如剑技——   端王身体不够好,悟性却极好,有端王提点,他很快将那些东西融会贯通。随着本领越来越大,他在端王面前说话也越来越有底气。他们之间的关系慢慢升温,他心中的欲念再也无法控制。在花灯节上,他趁着所有人都在看灯,偷偷地亲了口端王。   端王呆了呆,并没有生气,而是开口说:“背我回去。”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端王眼底慢慢泛开了一点点笑意。只有一点点,但比花灯和星辰更加明亮。   他弯腰让小小的端王趴在自己背上,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背上的人个儿很小,重量很轻,却像一团温暖的火焰,暖和得不像话。他乖乖地趴在他身上,双手搂着的他的脖子,两个人有着羡煞旁人的亲密无间。   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   耶律衍猛地醒过来。   他出了一身冷汗,汗水浸透了衣服,也浸透了他的心脏。那么多年了,已经那么多年了,每每梦见时那一切却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清晰可见。可恨他再一次见到梦中的那个人,却因为嫉恨和怨愤做了无数不可饶恕的事,连半句乞求原谅的话都说不出口。   难道他这一辈子,真的再也得不到那个人了?耶律衍霍然起身,派人把自己的马前来,骑马出城南下。北狄气候严寒,路上积雪甚多,马蹄屡屡被雪地吞没,却还是因为多年的默契配合而听从他的命令一路前行。   耶律衍一路行到离大庆边境最近的山岗,月色阑珊,星斗西移,天已经快要亮了。整个南方笼罩在雾蒙蒙的晨光之中,只能辨认出隐约的轮廓。   耶律衍心里有种发了疯一样的渴望,渴望着能不顾一切冲过去,找到身在其中的端王。他想要和端王好好说清楚这些年来的阴差阳错,想要问假如他带着麾下将士投奔大庆端王接不接受,想要像当年他们说的那样找个平静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耶律衍勒住缰绳,心底有着再也无法压抑的冲动。   就在耶律衍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一群人由远而近地追了过来,为首的人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悲痛欲绝地说:“国主病危,请定海王您立刻返回王都,以防生变!”   耶律衍握住缰绳的手青筋暴现。   耶律衍对北狄并没有多大的感情,毕竟他当初会逃到大庆那边正是因为“自己人”残忍的赶尽杀绝。可对于这位兄长,耶律衍向来敬爱有加。他从大庆回来后险些再次陷入险境,多亏了这位兄长力保,他才能顺利保住性命。   如今,兄长要驾崩了。   耶律衍心中一凛,转身折返。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回王都,耶律衍直奔王宫。直至走到宫门前,耶律衍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大门前守着的、一路上见到的——甚至是来报讯的,几乎都是生面孔。   耶律衍暗暗留了心,下马缴械入宫。   狄国国主确实快不行了。听说耶律衍已经回来,狄国国主立刻命人宣召他入内。   见兄长已经瘦如柴骨,耶律衍大步迈到病床前,握住兄长的手说:“哥哥!”   狄国国主精神不太好,他缓了片刻,才开口说:“这么大的雪,你去哪里了?”   想到刚刚那一闪而逝的念头,耶律衍静默片刻,没有说实话:“出去走走而已。”   狄国国主猛咳两声,对耶律衍说:“阿衍,你是我最信任的弟弟……”   耶律衍说:“哥哥你当年一力保我,我会永远效忠于你!”   狄国国主说:“阿衍,我去了以后,你会好好扶持你侄子吗?”   此话一出,耶律衍心头一震。狄国国主的意思是要把国主之位传给他那废物侄子!难怪一路上都是生面孔,难怪……   耶律衍几乎咬碎了牙,却还是答应下来:“会!”   狄国国主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完他缓缓闭上眼,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耶律衍静静看着狄国国主安详的面容许久,站起来往外走。   百官已经跪在门前。见耶律衍开门走出来,神色满是悲痛,顿时哭声一片。不管是真哭还是假哭,所有人看起来都肝肠寸断,十分悲伤。   狄国国主临去前安排的人宣布即位之人。   所有人差点连哭都忘了,直愣愣地看着耶律衍。   耶律衍明明已经行监国之责,怎么会变成由那个废物即位?所有人都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朝中不少武将是耶律衍的亲信,闻言都有些不甘,询问的目光直直看向耶律衍,想要耶律衍给个解释。   耶律衍微微握拳。   这一夜,北狄注定不平静。   端王知道狄国国主去世、新任国主即位的消息时,已经是好几天之后了。他微微错愕,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谭无求一直观察着端王的神色,见端王有些疑惑,他补充道:“有人说,新国主即位那天晚上,宫中流血了。耶律衍的亲信死伤大半,非常惨烈……”   “那夜之后,耶律衍不知所踪。”      第207章      耶律衍没有往南走。   他在往北走。   曾经因为所谓的“责任”和“国运”而对端王放手的他,怎么可能在失去所有的情况下南下?   再一次以丧家之犬的姿态,博取端王的同情和原谅,然后呢?   然后日子怎么过?   即使他够不要脸,端王的日子能好过吗?   耶律衍对北狄并无太大的归属感。   回想起来,兄长当时会保他大概是因为那个节骨眼上兄长正好需要一把刀,替他理清北狄的障碍。要是这个兄长真的视他如弟,当初他遭遇伏杀时为什么不伸出援手?   到了这个年纪,还讲什么情分不情分本就太过天真,他大概是在南方呆久了,忘记了草原人骨子里的寡情和无义。即使是他,不也要在手无寸铁的部属拼了命陪他杀出重围时才真正看清楚谁才是真心谁才是假意?   想到石敢当临死前为他不值的愤怒神色,耶律衍心中燃起了阵阵怒火。他们本来不应该死的,要不是缴械入宫,被围起来剿杀,他们都是大草原最英武的男儿,怎么可能死得那么窝囊!   最让他心寒的是,那位“兄长”连自己的死都能拿来算计。要不是他逃了出来,说不定也已经身首异处!   这种能把自己快要病死的消息拿来当饵的人,哪能指望他能真心把他当弟弟?   耶律衍一出王都,立刻北上召集人马。北边是他的天地,这些年他下意识地避开南面,一心在北部经营,北方人对他的忠心远超于对“北狄”的忠心!   一场巨变悄然地在北狄的北方酝酿着。   狄国王都严阵以待。狄国国主的儿子出现得并不多,大伙只知道他身体不好,小时候几乎天天下不了床。这种上不了马背的废物,哪有人服气?即使是狄国国主,对这个儿子也是很不满意的。   狄国国主会改变主意,把国主之位传给儿子,是因为他观星象发现北狄必然会亡于耶律衍之手。狄国国主想到耶律衍对端王的心思,越想越不安稳,经常与王都中的得道高僧借谈佛法之便探讨时运。   在几次有心试探过后,狄国国主得出一个结论:绝对不能把狄国交给耶律衍,否则耶律衍会把狄国囫囵着送给南人!   毕竟是在南边生活了那么久的人,耶律衍对南边的感情是很深的。更何况耶律衍还一心连着那边一个皇亲?   最后让狄国国主下定决心的,是他病危时听说耶律衍冒雪往南边跑的消息。耶律衍会忍不住的,耶律衍迟早会忍不住的,所以帝国绝对不能交给他!   狄国国主深知耶律衍的脾气,一旦失了国主之位必定不会甘于人下,肯定会兴兵造反!于是他命人把耶律衍的部属统统请进宫,围起来就地格杀。   可惜他的算计不够周密,终归还是让耶律衍跑了。   狄国王都人心惶惶。谁都知道定海王耶律衍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制定严苛的律法,对罪犯绝不姑息,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子弟,凡是犯到他手上就等着被剥皮削骨吧!即使是跟随在他身边的人,也经常被打得半死扔出去发卖为奴。   这家伙是地狱里跑出来的恶修罗。   谁都觉得他会毫不留情地杀回来!   在狄国王城之中,气氛倒是很祥和。在花树之下,坐着个光头的僧人,眉目清正,宝相庄严,仿佛壁画里的人走了出来,看得人不由得对他心生敬慕。在他面前坐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他有着狄国人的五官,十分俊美,但眉心总带着几分病气。   僧人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对青年说:“该你了。”   青年无奈地把棋子一推,耍赖般说道:“不来了,不来了,总是输,没意思。”   僧人也不恼,静静地盘坐在原位,如同入定了一般。   青年一把将僧人扑倒,让僧人抵在石柱上,伸手在僧人身上肆意亵弄:“明棠,我什么都照你说的做了,你就不能主动一点吗?像你以前送给我的那些美人儿一样,多往我身边凑一凑,多往我嘴巴上亲一亲……”   僧人淡淡地说:“你喜欢主动的吗?”   青年露出一丝笑容,颇为放肆地盯着僧人的眼睛说道:“没错,不喜欢,我就喜欢明棠你这样的。永远不主动,永远不回应,勾得人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一口吞掉。”   僧人不予置评。   这青年叫耶律昊,是狄国国主的亲儿子,耶律衍的亲侄儿。他从小体弱多病,经常被耶律衍送到寺庙斋戒祈福。很快地,他发现了很有趣的事……   这位小圣僧好美啊。   耶律昊从小被冷遇,对皇室和对北狄都没什么感觉。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他深谙及时行乐的门法,只要身体情况稍稍好转,他也不顾什么佛门圣地,找来不少人肆意玩乐。连寺里的小僧人他也染指过不少,滋味十分不错。唯有唯一一位,他始终吃不到嘴里。   越是吃不着,他越是惦念。   耶律昊锲而不舍地盯着这么一位叫“明棠”的僧人,渐渐发现这位一脸佛相的僧人似乎并不是僧人,以前往他身边凑的那些男男女女,有好几个似乎都和这位“圣僧”有着不小的联系。这个发现让耶律昊十分兴奋。还以为是个不沾人间烟火气的“活佛”,没想到这人深谙此中之道,还那么了解他的喜好!   耶律昊不仅不生气,还兴致勃勃地和明棠摊牌。   耶律昊并不蠢,正相反,他特别聪明。见明棠对自己不理不睬也不生气,只是悄然布局,让他那位父王对耶律衍渐生嫌隙,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国主之位拿回自己手中。以前他是不想要而已,想要能有多难?这种玩意儿,拿在手里只会徒增自己的负担。他连自己的快活日子都过不完,哪有那闲工夫去操心什么民生国事?   耶律昊算计耶律衍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人吃到嘴。至于他心满意足之后耶律衍会不会打回来,他一点都不在乎。   反正他不会让自己死掉,别人怎么死和他有什么关系?   耶律昊也不管会不会有人到亭子里来,满意地享用起自己的战利品。这眉眼他从第一眼看到开始就一直在肖想着该如何让它染上情欲,这边风好景色也好,特别适合一偿夙愿。他啃上那漂亮的嘴唇,肆意地撬开那唇舌攻城掠地。   瞧见明棠皱起了眉头,耶律昊笑得张狂:“明棠啊明棠,你说会不会有人过来?你说会不会有人看到你这样子?”   明棠说道:“国主您还怕人看到?”   耶律昊说:“我当然不怕,既然你也不怕,改天我们举办个宴会,大家一块好好玩玩。当然,今天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你——放心好了,你第一次染上情欲的样子只会让我看见。”   明棠不置可否。他幼时就入了寺庙,从未断绝过和师父的联系,师父命他接近耶律昊,他自然是奉命行事。耶律昊喜欢享乐,他就给耶律昊创造机会享乐;耶律昊喜欢美人,他就给耶律昊物色美人。情欲是什么滋味,他并不陌生,即使是身为僧人,他也懂得一点点。   既然懂了它,他自然不会让自己留有弱点。对于欲念的控制,他早已练习到极致——耶律昊手段再高超都不会让他有半分情动。   正相反,他有的是办法让耶律昊失控。当然,他绝对不会那么做,根本没那个必要。他熟知耶律昊的习惯,耶律昊从来不喜欢和同一个人过第二晚,只要他吃到嘴后就会丧失兴趣。只要这么一次就好……   明棠默不作声地任由耶律昊在自己身上掠夺。   似乎是察觉了明棠的走神,耶律昊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肆意地揉捏他的腰身。在明棠皱紧眉之后,耶律昊毫不留情地侵入他的身体,狠狠地贯穿着他:“明棠啊明棠,为什么你总是不乖,非要让你疼你才能看我一眼……”   明棠闷哼一声,突然伸手抱住耶律昊。   耶律昊被他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差点缴械投降。   意识到明棠“速战速决”的意图,耶律昊变本加厉地加重施加在明棠身上的折磨,口中说着毫不温柔的污言秽语:“明棠,你好美啊。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想这样狠狠地把你拉下泥潭,打几个滚儿,看你还嫌不嫌我脏……”   耶律昊没轻易放过明棠,结束之后又抱着他回到房里,直至折腾得明棠失去意识陷入沉睡才搂着人入睡。   第二天一早,耶律昊醒得比明棠早,睁眼看到那张因为沉睡而少了几分疏离的脸,心里有种把人弄醒狠狠蹂躏一番的冲动。   照理说以他一贯喜欢新鲜的个性,见到明棠臣服在身下之后应该没了兴致才是。可一看到这样的睡颜,耶律昊又觉得新鲜得很,这位小圣僧好像永远和前一天不太一样,真是有趣极了……   玩弄这么一位“小圣僧”,好像永远都有种刺激又兴奋的感觉。   耶律昊从来不亏待自己,他可不管明棠醒没醒来,自顾自地搂紧明棠的腰身欺了上去。感觉到自己身上的重量,明棠猛地惊醒过来,在他睁开眼时,耶律昊已经再一次从他身后侵入。   明棠:“……”   好像有哪里不对啊!!!   王都白马寺有个老僧,他在收到王城那边传来的消息时脸色颇为古怪。对外的消息是,耶律昊因为伤心过度,经常与僧人明棠呆在一起讨论佛理,参悟生死。明棠写回来的消息则截然相反,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悲伤故事。   老僧:“……”   这情况不对,这情况真的不对啊,他这徒弟不是一直把自己保护得挺好的吗?怎么会把自己折了进去?   老僧写了封信回去,问明棠需不需要营救。   这封信落到了耶律昊手里,耶律昊当着明棠的面念了一遍,然后毫不犹豫地撕成了碎片。他说道:“我暂时还没腻,你要是有什么想做的尽管去做。不过我先把话说在前面,你要是走了,我也不呆在这里了,”他露出一个相当恶劣的笑容,“好好考虑,我不逼你。”   明棠:“……”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谢则安得知狄国“易主”的始末之后,已是冬去春来。老僧去狄国是几年前的是,临去前他还和他们见过一面,没想到当年埋在狄国的棋居然还有这样的用处!这耶律昊还真是深藏不露。   虽然耶律昊的种种表现显示他对国主之位并无兴趣,但人是会变的,这样一个能轻易翻云覆雨的人拿下了那个位置,未来会不会生出什么变化?   谢则安回信让那边尽可能地改变原有的联络方式。   耶律昊一直像现在这样还好,要是他突然有了野心,那已经暴露在他眼底的“寺庙情报网”就危险了。   北狄那边不安宁,大庆这边也一样。去年冬天不少难民来京,已让姚鼎言遭了不小的非议。不仅是朝中有了反对新法的声音,百姓之中更是议论纷纷。尤其是远离京城的地方,民怨已经被推到最高!   明明已经到了春耕时节,却不断地有地方上报说拦截了不少难民,问要怎么处理——   姚鼎言勃然大怒。   如果说去年冬天面对那几批难民时他心里反省过,那这会儿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有人在针对他!他的目光落在徐君诚那边。骂他最厉害的人是胡正叔,那人是徐君诚的至交好友,胡正叔做的事徐君诚会不知道?   能这么煽动百姓做这种事的,除了徐君诚他想不出别人。即使青苗法有不好的地方,他不也下令严惩了那些地方官吗?还要他怎么样?   这些人的目的很明白,那就是彻底废除他一力推行开的新法!   针对青苗法也就算了,还有不少人旗帜鲜明地反对《免役法》、《方田均税法》——这两个新法是方宝成、沈存中、谢季禹他们手里的,总没惹来什么怨言吧?百姓都挺满意的!那些人会反对,无非是因为牵涉到了他们的利益。   比如《免役法》会让本来不用纳税的一等户、二等户、三等户缴纳“免疫税”;比如《方田均税法》会用谢则安提供的方法重新丈量土地,按照田地良劣确定税钱,这样瞒报土地、非法吞并的豪强都吃了亏。   他们反对,都是因为他们舍不得以前大口大口吞进自己肚子里的好处——而这些好处本来应该属于国库和百姓!   姚鼎言的拗脾气一上来,谁都拦不住。他派杜绾当“钦差”,下地方彻查此事,凡是反对新法的一律找个由头捋下去!   小人有小人的用法,得了姚鼎言的号令,杜绾雄纠纠气昂昂地出发,所到之地,无不报上了许多“贪赃枉法”之事。   谢则安眼皮直跳。   姚鼎言这样出乱牌,会把所有新法都拖死。谢则安得知姚鼎言已经拿到杜绾递回来的“名单”,立刻入宫和赵崇昭商量。赵崇昭对没完没了的“难民进京”也不胜其烦,听到姚鼎言的做法后他觉得挺好:“这些兴风作浪的家伙就该整治整治!”   谢则安:“……”   谢则安深吸一口气,正色说道:“先生这样做不对。”   谢则安鲜少这么绷着脸说话,赵崇昭顿时也认真起来:“你是怕再出几次贬谪的事?”他握住谢则安的手宽慰,“我不会再那么乱来的。”   谢则安:“……”   敢情刚刚说“就该整治整治”的人不是他?   赵崇昭说:“杀鸡儆猴是要的,不管是这些兴风作浪的人,还是借新法为自己谋利的人,都应该抓几个典型严惩。再让两边这么发展下去,迟早会失控的。”他想了想,与谢则安商量起来,“还是有不少地方没有建农业合作社,张大义那边的人太少了,今年科举我多选一批人去帮忙,今年合作社的盈利也不用交上来了,想尽一切办法在所有州县铺开,这样一来我们也不至于耳聋目盲,什么消息都听不到。”   谢则安听着赵崇昭条理分明的话,笑了起来:“张大哥听到一定很高兴。”   赵崇昭转了话题:“最近三郎你京城往外跑,千万要小心才行。”虽然刺杀是年前的事,赵崇昭却一直没彻底放心。要是谢则安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就算把刺客千刀万剐又有什么用?所以他经常不厌其烦地叮嘱谢则安。   谢则安心中一暖,说道:“我心中有数的。”   赵崇昭说:“那耶律衍实在太可恨了,居然派人撺掇别人来杀你!要是被我逮着了他,一定把他千刀万剐!”赵奕景的嘴巴不算紧,稍微吃点苦头就说了实话。北狄在大庆这边的细作从来都不少,和他接触的正是狄国派来的人。据赵奕景所说,这些人接触的还不止他一个——再想想那频繁得十分蹊跷的“难民进京”,始作俑者是谁已经很明白了。   耶律衍把这借刀杀人、挑唆生事的手法使得真顺溜。   谢则安总觉得有点熟悉……咳咳。   他绷起脸接话:“耶律衍负伤北上,部属死伤过半,肯定会挥师南下逼宫吧?”      第208章      赵崇昭这边稳得住,姚鼎言和胡正叔都被各打了一巴掌。徐君诚还在孝期,姚鼎言又没出大错,赵崇昭不会无缘无故把徐君诚召回。至于胡正叔,他注定没有姚鼎言和徐君诚的命数。因为他的主张实在太不得人心。   谢小妹自揭“马甲”时,胡正叔领头抨击得最厉害。谢小妹心理素质好,在《旬报》上开辟了战场,和胡正叔战了个痛快。谢小妹是女孩子,笔锋本不比胡正叔锋利,可她是谢则安教出来的,哪会落于下风。她使的是巧劲,弄得胡正叔一身骚,自己还欢欢喜喜嫁入裕王府。   裕王是个懒人,但也是个横人。他知晓胡正叔这么和谢小妹计较,顿时来气了,叫上府里几个食客一合计,把胡正叔的老底都掀了出来。胡正叔辖下死了不少人,都是他用“贞洁”逼死的,轮到他自己头上,他女儿新寡不久又嫁了人,他只说先前的女婿不好,没提半句不让女儿另嫁。再往上数,他母亲其实也是二嫁之人,第二次嫁人才有了他。   这些事一出,胡正叔的名声彻底臭了。想法极端点没什么,古往今来想法极端的人多得是,也没见他们都被弄死。可你总不能对别人说一套,落在自己头上又是另一套吧?   胡正叔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在事发之后他把女儿叫回家,打了个半死。女婿夺门而入,揪出妻子远走,如今投入了恭王麾下。   这一着慌不择路的昏招更让不少人看清了这位“大贤”的真面目。什么大贤,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   裕王一家关起门来,笑得格外畅快。裕王早已不管事,才不理会这事会把胡正叔逼成什么样儿,早些年他妹妹再嫁,这家伙骂得最欢;这两年谢小妹写几篇文章,这家伙又跳出来叫嚣!真当他们赵家没脾气了是吧?   谢小妹原本还怕公婆不喜自己,见裕王对自己这般回护,很快融入了裕王府这个新家。   万事都好。有赵崇昭大力支持,谢则安和张大义把农业合作社铺得更开,以往许多“盲区”正式向谢则安敞开。既然知道有人在暗处煽风点火那就好办了,谢则安命人逐县查实,再以飞奴第一时间将消息送至京城。   比之明晃晃的钦差御史,“暗访”的效果来得更快,谢则安很快揪出一批害群之马。   谢则安着手清理人。姚鼎言可以找人开刀,他也可以。能稍微挽救一下的,他都派人下去辅佐一二;不能挽救的,那肯定是要撤下!这会儿升平“培训学校”那边的能量终于显露出来,这边培训的可都是各州县中奔走在办事第一线的差吏,不管是对“犯官”明规暗劝还是掌握对方贪墨的证据都很方便。   谢则安干脆利落地在各州查办了一批人。   吏部多少命令,都比不上明晃晃的丢官有效果。谢则安没立刻动州官,为的就是先给他们一个警告。要是还有别的想法?即使是一州之长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这一着敲山震虎令不少人收回了伸出的手。日子难过啊,姚鼎言派来的人得应付,谢则安派来的人也得应付,那怎么办?只能老老实实办事呗。哪边都不是省油的灯!哪边都不好忽悠!   杜绾巡视一圈,名单交了不少,真正被撤下的却不多。许多人提醒吊胆地等待了几个月,终于把情况摸清楚了:这位吏部巡官不怎么顶用,还是“升平党”比较厉害!让人又爱又恨的是,虽然因为“升平党”而撤下的人不少,因为“升平党”而升迁的人却也不少!甚至可以说,因此而生前的人远比因此而被贬谪的人多!   “升平”两字在不少人心中烙下了极深的烙印。从前没来得及派人过去的,在听说今年的“培训”即将开始时立刻行动起来,把最为信任的差吏派了去!   与其等上头摊派个不熟悉的人下来,还不如主动配合。君不见那位吏部巡官的吃相多难看?有的人要不是有身边的“升平党”上报实情力保,恐怕已经因为没填饱那吏部巡官的胃口而遭殃了!   这东西是双刃剑啊。可既然不用铤而冒险就能升官发财,何必花大钱去迎合那位不顶用的吏部巡官?自己平白占了污名,好处还被那家伙给拿了!   更要紧的是,前些年那批在太学和百川书院求学的士子都出来了。他们是最早被谢则安拎去“实习”的人,同时也是经常跑升平县那边“交流学习”的人,这批年轻官员对谢则安有着极大的信任,对谢则安很多观点都是极为拥护的。对于升平县那边培养出来的差吏,他们打心里接受——甚至还有点小佩服。   双方一聚首,都有着趁时势大好做些实事的蓬勃野心。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这是他们的时代!   随着这批新鲜血液的注入,“升平”两字在各州官员的私人信函之中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多。事情有人帮自己办好,钱财总能自动送上门,怎么看都是好事儿啊!   “升平党”声名鹊起,连带由升平“培训学校”那边派来的女官也被好好地供着——尤其是见识过她们有别于男子的细心和耐心之后,地方官员对她们的排斥逐渐减少,甚至会主动把一些文书方面的事交给她们去办。   谢则安不认为自己成了“某某党”,学校虽然是他一手办成的,但他的初衷只是培养点得用的差吏罢了。要是升平这边的主张能真正贯彻下去他当然高兴,是以他在赵崇昭面前也颇为坦然,甚至开起了玩笑:“陛下可别治我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赵崇昭相当光棍:“三郎你要是结党的话,可得算我一份!”   谢则安倚在案前,含笑与赵崇昭对视。   赵崇昭瞧着谢则安沐在晨光中的脸庞,不由得伸手握住谢则安的手掌:“三郎你要是肯营私就好了。”他不太满意地说,“我听说你昨天又没好好吃饭,光顾着忙培训的事了。”   谢则安说:“有些材料没赶完而已,赶完以后不是马上吃了吗?”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来我府里有叛徒啊,这都跑来向你告状。”   赵崇昭说:“他们是怕你累着了,胡太医他们都说你底子不好,不能太累,”他把谢则安拉到身边让谢则安坐在自己膝上,“你总是不听劝!”   谢则安说:“我是那种不爱惜自己的人吗?”他主动亲了赵崇昭一口,“我自己有分寸的。”   赵崇昭一脸“信你才怪”的表情。在胡太医和他说起谢则安的身体情况之后,他就一直让人留心着。谢则安对家里人体贴细致,对自己却总不太上心,要不是身边还有戴石、徐婶等人照料着,他恐怕连三餐都不太上心,更别提睡觉了。   赵崇昭说:“那如果下次再让我知道的话,我就罚你一顿你说怎么样?”   谢则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赵崇昭说的“罚你一顿”是指什么。这家伙平时已经叫他吃不消了,再扯上罚不罚的,那他肯定别指望起床!   谢则安轻咳一声,呐呐地说:“……还是算了吧……”   赵崇昭气得不轻。   瞅着谢则安那鲜少一见的心虚模样,赵崇昭抓住谢则安的腰吻了上去。一大早的,他倒也不至于乱发情,亲了个够本之后就松开谢则安。他笑眯眯地说:“那就换一种惩罚吧,要是再有这种事儿,我就亲自喂你,当着你弟弟妹妹他们的面喂!”   谢则安:“……”   谢则安无奈地答应下来,心中却泛起几分暖意。他到底还是在这个时代扎了根,不管是与家里人还是与赵崇昭,他都已有了斩不断的联系。   而正是因为扎了根,他才更要为他们谋个安稳的将来。   谢则安说:“宁王要入京朝拜,你可要好好安抚。”   宁王正是西夏小皇帝,西夏皇室称臣之后,赵崇昭钦封为“宁王”,一个“宁”字像压在对方头顶上的咒语,让西夏皇室再也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燕冲在西夏经营两年,已把西夏险要之地统统接手,包括几个北狄进入中原的咽喉要塞!西夏北通北狄,西通回鹘,南通吐蕃,只有真正纳入大庆手中才能令人安心。   至于宁王,只能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了。从他被燕冲选中、继任西夏国主之位时就注定了他的未来,称臣封王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谢则安一提,赵崇昭便说:“我晓得的。这娃儿登基时比我还小,挺可怜的,我不会为难他。”   谢则安微微笑了笑,没再多话。   赵崇昭又说:“其实西夏称臣那会儿我一直在想,我可不能再胡闹,再胡闹的话那就是我的下场。不仅我可能会丢了帝位、丢了性命,三郎你也要被人抢走、你也会被迫对其他人卑躬屈膝……”他紧紧抱住谢则安,“我真是害怕极了,又不能和别人说。我甚至不敢告诉你,我怕三郎你更不喜欢我……”   谢则安怔了怔,伸手拍抚赵崇昭的脑袋。   宁王入京的消息早已在京城传开,对于这位曾经的西夏小皇帝,如今的小王爷,许多人都颇为好奇。   在看到车架驶入城门时,道旁几乎站满了人。宁王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不再像当初那样伤心得躲在身边的人身后哭。在他身后依然站着当年陪他入京称臣那个人,只是他们之间看起来似乎不像当初那么亲密。   宁王第一时间入宫拜见赵崇昭。赵崇昭很和气地和他说话,最后还邀他在宫中用膳。饭菜摆上来时,有个内侍跑来小声地对赵崇昭说话。赵崇昭听了之后把眉一横,遣身边的张大德出去:“去把三郎叫来。”   原来是谢则安在礼部忙了一早上,又忘了吃饭。   听到“三郎”两个字,宁王微微一顿,垂首等待赵崇昭发话。   没一会儿,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走了进来。对方面如白玉,身姿挺拔,仿佛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这人便是众人口中的“谢三郎”。   宁王低声说了一句:“难怪……”   赵崇昭和谢则安耳力极好,都听到了宁王的一声“难怪”。谢则安望向宁王,宁王并不畏怯,抬眼和谢则安对视。两个人目光交汇的时间有点长,赵崇昭不太高兴地打断:“三郎,坐到这边来。”   谢则安:“……”   想到赵崇昭说的“我当众喂你”,谢则安说:“君臣有别,微臣怎么好逾越,我理应坐在下首。”说完就在宁王对侧落座,离赵崇昭远远的。   赵崇昭没法和他生气,只能叫人多盛点饭、多送些菜到谢则安面前,不容置疑地说:“必须吃完。”   宁王心中暗叹。都说谢三郎颇得圣心,如今一看果然如此。谢则安话说得恭谨,做起事来却十分肆意,和赵崇昭之间不似君臣,更像知交。谁会想到,这么一个白面文官,竟是燕大将军的义弟、谢大元帅的孙儿,不露面、不挥剑,便将整个西夏置于股掌之中玩弄。   难怪有那么多人对他忠心耿耿……   宁王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赵崇昭也不喜他总盯着谢则安看,早早打发他离开。宁王回到行馆,一眼瞧见有人在门口候着自己。宁王没有说话,默不作声地入内;那人没有说话,也默不作声地跟了进去。   过了许久,宁王开口说:“我今日见到谢三郎了。”   那人终于抬起头望向他。   宁王心中一涩,面上却冷冷说道:“如今大庆正是用人之际,你何不去见他一面,另谋个好差事。”   那人一听就知道宁王已全然知晓,他并不为自己辩驳,单膝跪在宁王跟前,说道:“您都知道了。”   宁王说:“对,我都知道。”原来是假的,什么拼死追随,什么一生相护,什么荣辱与共,全都是假的,连他们的相遇都是一场算计!根本就是看中他是个好傀儡!照理说他应该杀了眼前这人,可想到这些年来的种种,他又下不了手。既然“谢三郎”那么厉害,既然这人忠心的对象是“谢三郎”,那就滚回去!心中憋了一路的怒火,在这一刻却化为了云淡风轻的驱逐,“你可以回到你效忠的人身边了。”   那人面上一痛,跪在地上并不起来。   宁王握紧双拳。   那人从腰间抽出佩剑。   剑光闪得人心头发寒。   宁王瞪着他。   那人说:“您要是愿意让我留下,那我会留在您身边;您要是不愿意让我留下,那您用这把剑杀了我——只要您在这里,我不会走出这个门。”他刚毅的脸庞有着坚定不移的决心,“杀了我,或者让我留下,请您定夺。”   宁王微微愕然。   接着他冷笑起来:“你真觉得我舍不得杀了你是不是?你还真有胆子这么说!”他一手夺过那人手中的剑,手掌却有些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宽大的剑柄。   是这家伙自己找死的,他本来已经打算放了他,让他去谋个好前程……   “我为谢尚书尽忠,是为报恩、是为报国。那是我的责任,”那人缓缓说,“我对您——”   “住口!”宁王把剑抵在他的脖子上,声音发颤,“不要再骗我,我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骗的了——”   “我对您,是喜欢。”那人甘心就戮般闭上眼,说出最后一句话,“是我自己喜欢。”      第209章      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已经是八九年前,西夏皇族四散奔逃,像是被冲散的鹿群。叛军、大庆军在西夏土地上逐鹿,他们惊慌失措地奔逃。直至遇上名叫“阿应”的少年,他才渐渐安稳下来。   在宁王眼里,阿应对他最好,什么事都会帮他。不管是逃亡时的刀光剑影,还是朝堂上的刀风剑雨,都有人始终挡在他身前。从前他不懂,所以总是搂着阿应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你为什么选我呢?”阿应总是掠过话题,避而不谈。   以前他觉得阿应是害羞,最近才知道真正的原因。阿应会选上他,不过是因为燕冲他们选上他罢了。因为他好骗、因为他愚蠢、因为易于控制!   果然,在他们的悉心引导之下,西夏渐渐衰败,不得不向大庆俯首称臣。一晃两年,西夏如今已是大庆囊中之物。如果大庆百姓知道他们所崇敬的“谢三郎”居然有这等手段,不知是会欣喜还是会惊惶?那样一个人,从一开始就立于高处,所有人都靠近不得。   比如阿应等人不时会朝大庆方向遥遥一拜,面露敬色,宛如那人还在他们眼前。想到过去种种,宁王心如刀割。既然他不够聪明、不够有能耐,何不放手!放手让他回到大庆,放手让他去一展抱负,不需要再假意留在他这么个泰然接受大庆“封王”的懦夫蠢人身边。   听到那句“我是自己喜欢您”,宁王唇抖了抖,连连退了两步。他抬眼看着眼前那熟悉的脸庞,心脏一下一下地缩紧。都这样了,他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且不说、且不说——   宁王眼底掠过一丝茫然。   按道理说,他们之间理应隔着家仇国恨。可他自幼不受宠,叔伯与兄长之间尔虞我诈,恨不得把所有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除之而后快,对西夏皇室的感情他还真没多少。至于西夏亡于他之手这一点,也没什么好指责的,成王败寇罢了。从他被选上的那一刻这一切就已经埋下了根源,大庆这边以有心算无心,他怎么都算不过的。那些曾经是他子民的百姓,在大庆人踏上西夏土地时全都欢欣鼓舞,可见他这个皇帝当得并不好。   真要这样算起来,他们之间其实也并无太大仇怨。   只是那么多年的欺瞒哄骗,一句“喜欢”就能一笔带过吗?   要他安然接受,肯定是不可能的。   宁王狠下心说:“我不想再见到你。”   阿应直直地单膝跪地,并不动摇。   宁王盯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眼眶有些发热。这家伙就是吃定了他下不了手杀他,甚至狠不下心赶他走……   宁王咬咬牙,说道:“以后你在我面前都戴上面具,我不想看到你的脸。”   阿应闻言心神一松,缓声应道:“好。”   能留下就好,来日方长。   宁王留下了人,不代表他真正接受。第二天他又去求见“谢三郎”,比之当年在凉州的清闲自如,在京中的“谢三郎”似乎忙碌得很,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急得身边的人一天到晚追在他身后盯着,生怕他不吃饭不休息。   宁王要见,谢则安放下手里的事儿出来迎客。   相比宫中见面时的模样,谢则安此时穿得比较随意,头上也没戴官帽,只用发冠简单束起。见了宁王,谢则安微微一笑,向宁王问好:“殿下。”   宁王回了声“谢尚书,叨扰了”,然后在谢则安示意下落座饮茶。   两人都没有直入正题,而是你来我往地闲聊着。谢则安虽然不知道宁王的来意,却面带微笑耐心应对。   最终是宁王先沉不住气。   到底还年轻,遇事很难像谢则安那样稳若泰山。宁王直接说出真正的来意:“你不想把阿应召回吗?”   谢则安略略一顿,认真地和宁王对视。察觉宁王眼底的试探,谢则安大致明白了宁王的想法。他放下茶杯,说道:“我遇上阿应的时候,才十岁。那时我第一次进京,在张大哥的义助下发家,买下了第一处宅院。有了宅院,自然就得买些人回来差遣,于是我去挑了些人回家。这些人是最开始跟着我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把很多本领都教给了他们。阿应是其中之一,他父亲和芸娘的父亲都是被诬陷下狱,他们年纪尚小,却因家中的变故被发卖为奴。”   宁王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谢则安说:“我挑的人,都有经历过不小的苦难。但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不甘堕落、不甘平庸的决然,尤其是阿应,我遇上他的时候他正在被打,但他一声都没哼……”   宁王垂下头。   谢则安说:“我把他也买回了家。两年之后,我借先生之手替他和芸娘的父亲翻了案。他们立誓永远效忠于我,绝不背叛。”   宁王的手掌微微颤抖。那样的过去,是他从来不曾知晓的。再遇上他之前,阿应已经遇上了这么一个“谢三郎”。“谢三郎”救他于水火之中,帮他替他家里平反,教予他一身本领——这样一个“谢三郎”,他怎么可能争得过。   谢则安说:“但是,其实阿应不喜欢我。”   宁王霍然抬眼。   宁王到底还只是个半大少年,心里的想法全都写在脸上。谢则安看在眼里,心中一软,忍不住抬手轻轻拍抚宁王的脑袋:“他虽然效忠于我,但并不喜欢我。”他收回自己唐突的手,淡淡地说出事实,“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我这样的人其实并不讨喜,我做的事坦荡的少,谋算的多,结果虽是大家所乐见的,手段却并非人人都认同。阿应少时遭了不少苦难,更喜欢率真直接的人,我这样的,他敬他畏,但谈不上由衷的认可和喜欢。相较之下,呆在你身边的日子应该是他最快活的时光。”   宁王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谢则安淡笑起来:“殿下,你若是实在不想阿应再呆在你身边,那就让他回来吧。当然,回来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心不在这儿。”   宁王眼眶微红。   谢则安正要再说,却听有人来报:“陛下进来了。”谢则安一怔,眼底有了几分无奈。赵崇昭这家伙永远是这脾气,听说他和谁走得近就大咧咧地跑过来示威——即使别人压根看不出他在炫耀什么。   谢则安抬眼看向拱门处,赵崇昭大大方方地迈进来,手里提着个纸包。   赵崇昭早听人禀报说宁王来找谢则安,想到宁王那天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谢则安身上瞅,赵崇昭哪里坐得住?不过这回他学聪明了,在谢则安开口之前先笑着抓住谢则安的手掌,一手将手里提溜着的绳子塞了过去:“三郎你喜欢吃的荷叶酥,刚在路上看到就想到了三郎你,所以买了过来找你。”   荷叶酥其实也是谢则安自己捣腾出来的,正是酷暑天气,荷叶的清香有助于祛暑,他这人从小怕热,自然得变着法儿犒劳自己。赵崇昭虽是借花献佛,却也确实是用了心的,谢则安笑了笑,解开纸包随意地摆到桌上的点心旁:“殿下你要试试吗?”   宁王虽然觉得赵崇昭和谢则安之间过于亲近,可想到大庆本就讲究君臣相得,倒也没想太多。他礼数周全地向赵崇昭问好,在谢则安的邀请之下尝了一块。   见赵崇昭与谢则安似乎有事情要谈,宁王起身离开。   宁王一走,赵崇昭才开口问:“三郎,他怎么会到你府上来?”   谢则安说:“没什么,他知道阿应的事了。”当年赵英早把他在西夏那边做的事告诉赵崇昭,谢则安没有隐瞒的必要。   赵崇昭点点头。那个“阿应”他是知道的,原本是犯官之子,被谢则安买下之后家里也被平反了。只不过平反了又如何?许多人心里其实已经对赵家皇室失去期望。比如谢季禹。谢季禹明明才华过人,却故意没参加科举,连个功名都不愿意拿。   后来他那“同进士”出身一直为人所诟病,谢季禹也不在乎。当年谢季禹老师身死帝京,赵英对他做出再多的弥补也是枉然。   在阿应心里,赵家皇室依然是不辨黑白、令他家破人亡的存在。谢则安用他的时候燕冲还曾经劝阻过,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他竟成了西夏小皇帝最看重的心腹。自己得了个圆满,赵崇昭心态挺好,关心起宁王和阿应来:“他们之间没出什么问题吧?”   谢则安说:“换了谁发现这种事都不可能不在意。”他虽然劝了,但能有多大成效还真不知道。毕竟在宁王心里,他大概比阿应还可恶——那可都是他出的主意。   可惜战场之上,从来容不下心软。   谢则安只能说:“只不过感情一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阿应是个苦命人,说不定他们之间还有转机。”   赵崇昭看出谢则安兴致不高,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宁王一行人离京时,阿应也走了。   只不过他脸上带了个银面具,普普通通,毫无特色,恰好把他整张脸挡住了。   围观宁王车架的人都啧啧称奇。   而就在宁王一行人离去不久,气候渐渐转凉,从夏入了秋。   一骑快马从北方疾驰南下,带来了北方的消息。   比快马更快的,是北边飞回的飞奴。   谢则安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第210章      耶律衍血洗王都。   短短数百字的描述,让谢则安触目惊心。耶律衍在文在武都十分不俗,熟知大庆地形、局势,要是耶律衍当权,也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这也是他和人合计着配合耶律昊夺权继位的原因。   一个病秧子,总比野心勃勃的耶律衍要好。   谢则安第一时间入宫找赵崇昭。赵崇昭正在听富延年说起近来的趣事,见谢则安来了,立刻站起来拉谢则安坐下:“三郎你来得正好,富卿刚才正说起你来着。”   谢则安瞅了眼富延年,只见富延年正促狭地朝他一笑。谢则安心里咯噔一跳,问道:“富兄又怎么编排我了?”   富延年哈哈大笑:“我怎么会编排你,说的都是实话,大实话!”他上上下下地扫了谢则安好几回,“我只是和陛下说起你每次和人宴饮都会引来不少美人驻足,收获鲜果满车、香帕无数。我听说好几位大人都挺头疼的,因为他们家闺女都吵嚷着求他们上书,让陛下答应你再娶。”   谢则安望着富延年。   富延年镇定自若地看着他,尤自说道:“若是公主殿下在天有灵,一定也会高兴的。我记得当初公主殿下在世时,还曾经想替三郎物色侍妾人选……”   富延年是在试探赵崇昭的态度。他们是谢则安的朋友,自然是为谢则安好,谢则安靠着才能一跃而上,眼看仕途肯定通畅无比,他们当然替谢则安开心。只不过谢则安的兄长、妹妹都陆续成家,家里添丁加口,好不热闹,谢则安却还是孤身一人,他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驸马又如何?当初谢则安和晏宁公主成亲时不过十岁,哪懂什么情情爱爱、哪看得出什么利弊,不过是先皇想找个人替晏宁公主冲喜续命罢了。谢则安如果只是平庸之辈就算了,可谢则安的才华与才能都是同辈之中拔尖的,甚至得到了许多名家大儒的认可。   这样的“谢三郎”,难道要因为招上了赵家皇室而独居一世?先皇已逝,一切都该看赵崇昭的态度。   富延年知道赵崇昭对晏宁公主的疼爱,早有了惹怒赵崇昭的准备。没想到赵崇昭听后似乎并没有震怒。   这让富延年看到了一丝希望。   因此他又提供了好几样论据,重点表述谢则安到底有多受欢迎,有多少大臣已经被家中女眷说动想上书替谢则安请命……   谢则安起初听得心惊胆战,等富延年说到后面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如今朝事忙碌,朝中大臣哪有那么闲,为这点小事上书“请命”。传出去的话还不知会编排成什么样儿……   他本来只觉得赵崇昭才会被逼着娶妻立后,没想到居然还有人关心起他来。   他暗暗发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富兄,你自己还没娶吧?”   富延年一下子顿住了。他支吾两声,叹着气说:“家里正逼得紧呢,可就是没找着有感觉的,能有什么办法?”   和谢则安混得多,富延年难免会有点崇尚“自由恋爱”的思想,可他老大不小了,天天被家里人在屁股后面追着撵,哪有时间去找“感觉”。富延年都愁死了。搁在谢则安身上,他觉得谢则安身边没个亲近人实在太可惜了,搁在自己身上他却想着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富延年正感慨着,忽然明白了谢则安的意思。当年谢则安察觉晏宁公主替他物色“侍妾”的时候,明显是非常苦恼的,谢则安这样的人当然也是倾向于找“感觉”,而不是简单粗暴地娶个女人回家。以谢则安的能耐,他真要想娶谁还不简单?由他自己和赵崇昭商量反倒更加容易。   他们自作主张地替谢则安出这个头,谢则安虽然不会怪他们,却也会觉得苦恼吧?   没谁乐意赶鸭子上架地娶亲。   富延年想通了其中关节,赶紧说:“还是三郎你自己的意思重要。”   谢则安笑了笑,和富延年聊起了别的事。富延年看得出谢则安有事找赵崇昭,聊了一会儿之后主动起身告退。   谢则安目送富延年离开,转头瞅着赵崇昭。   赵崇昭在富延年面前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屏退了所有人,他的真面目立刻暴露出来了:“三郎你可真受欢迎,有那么多说客来劝我让你再娶。”   谢则安警惕地看着赵崇昭,差点想挪得离赵崇昭越远越好。关心他们终身大事的人太多,他和赵崇昭都深受其扰,没办法,位置越高,想当单身汉就越难!   谢则安说:“只要我没那个意思,他们也只是说说而已。”他瞅了眼赵崇昭,“你可别迁怒到富兄身上,他只是好心罢了。”   赵崇昭委屈起来:“我是那么是非不分的人吗?”   谢则安:“……”   他说:“你挺有自知之明的。”   赵崇昭一把将谢则安扑倒在椅子上:“要迁怒我也迁怒到三郎你身上,把你折腾得下不了床你自然没力气再找别人。”他看着谢则安近在咫尺的眉眼,忍不住凑得更近,像狗儿一样舔吻起来。   谢则安嫌弃地推开赵崇昭:“脏死了!”   赵崇昭说:“还有更脏的,你要不要试试。”   谢则安:“……”   这人要是不要脸起来,还真有点可怕。   赵崇昭见谢则安眉宇间带着点儿无奈,只能乖乖把谢则安放开。   想到富延年说的那些画面,赵崇昭确实挺生气的。那么多人觊觎谢则安,实在可恶极了!偏偏他还不能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谢则安是他的,谁都不许再打谢则安主意,想想就难受!可总不能就许他自己眼光好,不许别人眼光好吧?谢则安会这么招人,都是因为谢则安非常出色!   赵崇昭说:“三郎你说得对,只要我们都不动摇,哪有人逼得了我们。刚才我听富延年说起那些话,心里确实挺生气的。不过我又有点高兴,高兴三郎你身边有这么一些一心为你好的朋友,”他握起谢则安的手,“我有时候挺混账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浑事,有他们在你身边我也放心。即使哪天我们吵架了,京城总归还有你的朋友们,你不会跑太远。”   谢则安看着一脸认真的赵崇昭。比之从前的不确定、不安心,赵崇昭说出这番话时诚挚却平静,少了那份忐忑不安的不自信,他的五官看起来成熟多了。   谢则安说:“你想通了就好。”   赵崇昭又问起谢则安进宫有什么事。谢则安将飞奴带来的消息告诉赵崇昭,赵崇昭听后吃了一惊:“耶律衍这么快有了动作?”   谢则安说:“我也觉得有点突然。”   才过了短短数月,耶律衍未免来得太快了。而且耶律衍开起杀戒来太过不留情,简直比对上死敌还狠。本来这人监国时就以苛政闻名,这会儿恐怕还要加上个“屠夫”头衔吧?   赵崇昭皱起眉头。他想不通耶律衍的想法,只能说:“皇叔他们还说了什么?”   谢则安面色古怪:“皇叔他们说,狄国国主耶律昊在听说耶律衍挥兵南下之后,收拾好东西、带上亲信,毫不犹豫地逃之夭夭,来到边境时主动发出求和讯号,请求大庆给他们划一块安家立命之所,还说不用太大,够住就好,待遇和其他归附的草原人一样就成了……”   世上竟有这种没脸没皮的人!   赵崇昭忍不住说:“他的话能信吗?”要是给了粮食给了武器给了地,他们跑了怎么办?   谢则安说:“谭先生还说,他们这批人自带工匠,已经在边境外侧叮叮当当地建起城来,同时非常诚恳地恳求‘如果耶律衍打过来伟大的大庆军一定要帮助我们啊’。”   赵崇昭:“……”   世上真的有这种奇葩的事吗?   谢则安说:“到嘴的肉不吃白不吃,边军厉兵秣马这么多年,耶律衍真要过来了,与他一战倒也无妨。有耶律昊这位‘国主’在,将来要想进军北上会容易很多。至于怎么把这块肉吃掉,谭先生他们肯定能想出办法来。”   赵崇昭到底是个崇功尚武的人,听到这话后有点热切:“要不要让燕凛他们从海路北上,来个前后包抄!”   谢则安说:“还不是时候,燕凛已经派了几批人伪装成走私商船去摸清北边的着陆点。虽然可以过去,但陆地上形势不明,贸然过去肯定讨不了好。”   赵崇昭点点头。   谢则安接着说:“而且燕凛发现了一些新情况。”   赵崇昭心头一跳:“什么新情况?”   谢则安说:“再往北,我们的人很少,这些年能探听到的消息不多。你知道为什么耶律衍一直在北狄最北方经营吗?因为那边有连他都非常忌惮的强敌。耶律衍的一身战功,都是在那边攒下来的。”   赵崇昭呆了呆。   有谢则安在旁,他比一般人知道的多。他知道大庆只是世界版图上小小的一隅,世上还有更广袤的大陆,更凶悍勇武的种族——处处是危险,处处是机遇。   赵崇昭没有胆寒,正相反,他心中跃跃欲试:“三郎,我们应该把军校建起来了吧?以后我们要培养最强的陆军和海军,把这些露脸的没露脸的强敌统统打败!”   谢则安听到赵崇昭充满朝气的话后笑了起来,朗然应声:“理当如此。”      第211章      安居京城,毕竟不能真正了解外面的事。谢则安考虑了几天,向姚鼎言提出北上一圈,看看北边的情况,顺便去边境看看狄国国主是否真有降意。即使北地捏在恭王手里,谢则安也不是全然放心的,换了任何一个人在某个地方经营十几二十年,影响力都极为强大,恭王身边未免没有想替他“黄袍加身”的人。   这些事,赵崇昭很少去琢磨,他却不得不去想。   姚鼎言和谢则安在这方面的想法很一致。一听谢则安的来意,他立即明白谢则安隐而未言的意思。师生对视一眼,姚鼎言说:“这种不讨喜的事,三郎你何必亲自去?”   谢则安说:“我也不是要做什么,就当是去拜访谭先生罢了。”他与姚鼎言对视,“还有就是下面传回再多消息我都不太放心,要是不亲眼看看,很多事都只能靠我自己的臆测去办,难免会出现许多问题。”   姚鼎言注视着自己的学生。最近半年来他行事常有阻碍,因为对他言听计从的赵崇昭忽然变得强硬起来。即使是他交上去官员任免意见,赵崇昭也只是拣一部分来同意。这种态度落在别人眼里,无疑是大大地削弱了他的威严。   相较之下,那所谓的“升平党”悄然兴起。“升平党”的核心只是一些小小的差吏!虽说各地的师爷都在县务、州务之中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但要是真正把他们当成“某某党”来对待,未免太大题小做了。   偏偏这批不起眼的人却在当地有着极大的影响力,连带县官、州官也对他们的意见颇为重视。   而这一条线,其实捏在谢则安手里。   后生可畏。这是姚鼎言最近对谢则安的看法。他已经不能再把谢则安当成单纯的学生来看待,这个只有二十来岁的青年,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成为朝中最不可忽视的重臣!他以最小的年纪三元及第,一步一步谋划经营,短短十年之间已名扬天下。   试问如今大庆境内还有谁不知道“谢三郎”三个字?   即使是偏远的岭南,也因为顾骋等人的贬谪而知晓了这一个名字。无他,因为他们带去了“谢三郎”的许多新想法:从衣食住行到思想观念,无不渗透着“谢三郎”的影子!   如果谢则安是无意为之,那他的能力足以叫人惊叹;如果谢则安是有意为之,那么他入京以来做的种种安排连在一起看未免让人有些心惊胆战。那时谢则安才十岁,如果从那时起他就有了这样的野心,未免太可怕了。   “可怕”这个念头在姚鼎言脑中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无踪。他和徐君诚是和谢则安相处最多的人,谢则安很多想法、观点他们都非常熟悉,至少在赵英去世、赵崇昭登基之时,谢则安对权位都毫无恋栈。   一直到这两年来,谢则安才渐渐露出几分锋芒。   谢则安对他这个老师一直非常恭敬。凡是能先经过他的,谢则安绝不先做处置;凡是能与他商量的,谢则安绝不擅自行事。即使是从赵崇昭那边下手削弱他的影响,谢则安也做得让人无法指斥。   比如现在,明明谢则安在朝中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他却自请出京走一趟。这一去至少地三两个月,朝中一日不同于一日,远离朝廷这么久,天知道会有什么变化?   如果说姚鼎言不久前还对谢则安不太满意,这会儿他又有些恨铁不成钢。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都这节骨眼上了,还顾着什么师生情谊,赶紧干脆利落地和他摆个擂台一较高低才是正理。他这搞到半路跑出去玩儿了,他找谁发难去?   姚鼎言决定再也不管这混小子:“你爱去就去,只要你能说通陛下就行了。”   谢则安:“……”   要是谢则安能说通赵崇昭,用得着弯弯绕绕地找上姚鼎言吗?如今他这职位虽然不能说是闲职,但总比往后要轻松,要是不趁现在多出去走走,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赵崇昭那边虽然勉强答应让他出去,但一听到他说要去北地,赵崇昭立刻炸了,说不同意就不同意。这家伙一旦拧起来,谢则安还真没什么办法说服他。   谢则安决定先从姚鼎言这边下手,试着说服姚鼎言。   没想到姚鼎言一下子掐住了他的死穴。   谢则安说:“先生,我这次去也是当您的眼睛啊!”   姚鼎言没好气地瞪着他:“我看你是在京城呆闷了,想出去玩儿吧?”   谢则安指天发誓:“我绝对没有这个想法。”   姚鼎言说:“你拍拍屁股跑了,你手里的事由谁去负责?”   谢则安正色说:“先生,这正是我抽身的原因。”他坦然地看向姚鼎言,“我期望中的‘升平学校’,不是围绕着某个人转的‘某某党’——最近朝中却传出了不少这样的风声。虽然陛下和您都不曾因为这种流言而问责于我,但我还是觉得应该掐掉这个苗头。像升平学校那样的地方,兴衰荣辱不能只绑在某一个人身上——这不是能长久运作下去的正道。既然开头的路已经走平了,接下来该由他们自己摸索着往前走了。”   姚鼎言怔了怔。他知道谢则安是不想和自己起冲突,却不知道谢则安会想得那么长远。他一力打压“守旧派”,正是因为害怕他们卷土重来之后会将新法毁于一旦。他越是担心,就把手中的权抓得越紧,对于持有反对意见的人越不留情。   要是年初那种难民进京的事再次发生,或者遇上别的意外,他离开了相位、离开了京城,等待新法的将是怎么样的厄难?   姚鼎言快速地把“新党”过了个遍,发现真正能挑大梁的人少之又少。如果像谢则安说的那样,走好开头之后就让各地自己摸索着往前走,会不会涌现一批有能力、有担当的人来挑担子?   姚鼎言是个顽固的人,但不代表他谁的意见都不听。谢则安这事做得干脆又光棍,给了姚鼎言不小的触动。当然,他不会在谢则安面前表露分毫。   姚鼎言给谢则安泼冷水:“要是你回来以后发现升平学校那边乱了套,你又当如何是好?”   谢则安毫不迟疑地回答:“乱了当然是治乱。”   师徒二人对视片刻,姚鼎言说:“好,我帮你说服陛下。”   谢则安面露喜色:“多谢先生!”说完他又带上了一点点腼腆、一点点羞涩,“明霖年纪尚轻,很多事可能做得不够好,先生您要多指点指点他。不过除了礼部之外,还有好些事情要劳烦先生您多看照看照……”谢则安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眼神忽闪忽闪,十分纯真,十分善良,十分无害,像足了渴望大人帮助的小孩子。   姚鼎言听得额头青筋一突一突,到了最后忍不住抬手在谢则安脑袋上敲了一记。   敲完之后姚鼎言通体舒畅,不咸不淡地说:“对不起,手痒了。”   谢则安:“……”   谢则安说通了姚鼎言,进宫继续游说赵崇昭。   赵崇昭正生着闷气,他都改了这么多了,谢则安还想往外跑,而且还想去几个月!这像话吗?这还像话吗?如果他还是太子,肯定屁颠屁颠地收拾东西和谢则安一起开溜了,可现在他是一国之君,能说走就走吗?   谢则安一点都不想想他!   赵崇昭特别特别委屈。   谢则安看着有点头疼。他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赵崇昭,不管是对地方上的不放心还是对恭王那边的不放心,他都没有丝毫隐瞒。   说完之后,谢则安发现赵崇昭定定地望着自己。   谢则安说:“感情上来说,我自然是相信谭先生和皇叔他们的,也很相信下属对我的忠诚,只不过这种事上面最不能谈的就是感情。说实话,我没什么皇权至上的想法。但既然你已经坐上了这个位置、既然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有些事我们就必须去做。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想法和做法永远不怎么讨喜。”他神色微顿,想到了赵崇昭的喜好,“你也不喜欢这些吧?你喜欢的应该是更天真一点、更单纯一点、更重感情一点的类型……”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赵崇昭呆住了。他想到谢则安曾经的疏远、防备、退离,当时他只怪谢则安狠心绝情,好像从不惦念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情谊。可回头一看,谢则安真要不在意他们之间的感情,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曾经他一次次不经意的伤害,都是砍在谢则安心头的刀。   谢则安并不是表面上那么不在意,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刀枪不入——   谢则安也是在乎的。   “你不会喜欢真正的我”这种话,谢则安说过不止一次,他却一次都没有放心在心上。   赵崇昭用力抱住谢则安:“不是这样的!我喜欢的只有三郎你一个,不管怎么样我都只喜欢三郎你!”他紧拥着谢则安解释自己刚才的沉默,“我刚刚只是觉得这些事明明是我该想的,却全都抛给三郎你去操心。三郎,你要相信我!”   谢则安一怔,笑了起来:“嗯,我相信。”   赵崇昭咬了咬牙,不甘不愿地答应下来:“三郎你要去哪里都可以。”他舍不得放开谢则安,“我会在京城等着你回来。你在外面的时间我会好好学东西,也会好好地处理政务,绝对不捅任何娄子!以后绝对不让三郎你一个人操心!”   谢则安打趣:“陛下越来越英明了。”   赵崇昭听到谢则安轻松愉快的语气,心中的阴霾也一挥而散。他一把抓住谢则安的腰,没脸没皮地耍起了无赖:“你又喊我陛下,看来真的要罚你才行!”   谢则安:“……滚。”   赵崇昭从善如流地抱着他滚到了一边,做起了极其不要脸的“翻滚”运动。   谢则安觉得以后绝对不能晚上进宫找赵崇昭。   这家伙随时都能耍流氓!      第212章      赵崇昭和姚鼎言都支持,谢则安的北上之行便确定下来了。谢则安离京的消息一传开,不少人都知晓了这件事。毫无疑问地,姚鼎言又站到了风口浪尖,由于他前科太多,不少人都把矛头指向他,纷纷表示他心胸如此狭窄,连自己的学生都容不下!   姚鼎言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混小子走得轻松,甩给他一堆烂摊子!不过因为这次的事真的与姚鼎言无关,姚鼎言反倒当成戏来看。   看着看着,姚鼎言品出点味儿来了。一方面,谢则安的声望确实水涨船高了,替他出头的人什么都有,而且相对来说挺理智的,大多只在报纸上写写文章暗讽几句;另一方面,姚鼎言看出很多人对他的怨气已经到达最高点。   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事而对他大加讨伐,可见这种不满由来已久。   这瓢冷水假如是在姚鼎言初登相位时泼过来,姚鼎言肯定气得不轻,如今却不一样了,他早被不按理出牌的谢则安磨得没脾气。从前他觉得谢则安阻挠了他许多事,如今回头一看,谢则安分明又是在帮他。要不是谢则安那些“阻挠”,新法哪有如今的平稳?   更让姚鼎言意外的是,在谢则安离京六天之后,他收到了徐君诚的来信。这可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以前即使他们同在政事堂,交谈的次数也不多。徐君诚回家守孝之后,他们之间更是连谈公事的机会都没有了!   姚鼎言心中的感觉很古怪,像有些欢喜,又有些惆怅。在他书房之中,还有许多写给“君诚兄”的信,只不过从未寄出。而且这几年来他走得顺畅,与谢则安“笔谈”的次数渐多,心中的愁闷少了许多,那种信已经许久没再写过了。   姚鼎言摊开信,认真看了起来。徐君诚在心中对新法表示肯定,并列举出在家乡的见闻,表示以前自己的看法确实有些偏颇。这一番话说得诚恳无比,看得姚鼎言通体舒畅。可到了最后,徐君诚又提起了谢则安的事,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谢则安派出京城。   姚鼎言:“……”   看来他排挤同僚的名声还真是深入人心。   姚鼎言写了封替自己抱屈的回信。谢则安真正的想法是不能明写的,但徐君诚也是谢则安的老师,只要稍微一提徐君诚理应能明白。   而这时徐君诚确实已经明白。   因为谢则安已经到了他家门前。徐君诚看着越发稳重的谢则安,心中感慨万千。听完谢则安说出离京的原因,徐君诚说:“你不必做到这种程度。”   谢则安笑了起来:“这可是公费游玩几个月啊!而且现在不多往外面跑跑,以后想出来就更难了。”   徐君诚:“……”   一见面就打学生,会不会让其他人都不敢拜入他门下了?可这混小子实在太混蛋了。   师徒分别将近两年,两个人都有许多话要说。他们秉烛夜谈至天色发白,才各自歇下。第二天中午谢则安才醒来,戴石煮了碗醒神调体的药茶端上来,绷着脸盯着谢则安喝。   谢则安还没喝呢,口里已经发苦。只不过是自己聊得忘了时间,只好乖乖认命!   没想到用午膳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胡正叔!   这家伙自从被“扒皮”以后,消停了不少,连自己的“学说”都忍着没到处吆喝。见到谢则安面色平和地和徐君诚坐在一块吃饭,胡正叔皱紧眉头。   以前徐君诚和他们同气连枝,许多想法都非常一致,这次回乡守孝,他原想着联合徐君诚掰倒姚鼎言,把徐君诚再一次推上相位,好把他们的“学说”推到最高的地位。没想到不管他怎么明示暗示,徐君诚都无动于衷。   在他的旁敲侧推之下,找出了不少蛛丝马迹。徐君诚的转变绝对与谢则安有关,即使徐君诚已经回到家乡,谢则安的手还是伸了过来,把好些人安插在徐君诚身边。明面上说是帮助徐君诚修史书,实际上却是让这些人在徐君诚耳边吹风!   原本听说谢则安被挤兑得离开了京城,胡正叔心里还挺高兴的。姚鼎言和谢则安起冲突在他看来是狗咬狗,谁被咬伤了他都拍手称庆。   没办法,谢则安的想法不仅在很多方面和他相背违,他妹妹还是裕王府的人!他现在之所以声望大跌,都是因为裕王的狭私报复!   胡正叔脸色很不好看。   谢则安倒是带上了浅淡的笑容:“见过胡州判。”   胡正叔脸上发青。“州判”这个职位是胡正叔的耻辱,本来州牧调离,新州牧还没上任,他当上了“权州牧”。没想到正好碰上姚鼎言削人,把他打回了州判位置上。那会儿他都已经春风得意地以“州牧”自居,哪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一般而言只要不犯错,当官都只有往上走,没有往下走的。胡正叔把姚鼎言恨到了骨子里,连同谢则安这个少年得志的“姚鼎言的学生”也恨上了。   认识他的人,通常都会避开“州判”二字,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胡先生”。   竖子实在可恨!   徐君诚何等人?一看谢则安与胡正叔之间的“寒暄”便知道事情不妙。他出言转圜:“正叔兄,坐下吃个便饭吧。”   胡正叔一甩袖:“我不与这等人同桌!”说完竟真的拂袖而去。   徐君诚也懒得挽留他。   徐君诚望向伸手夹菜的谢则安,无奈地说:“你倒是自在。”   谢则安一点都不隐瞒自己的喜恶:“不喜欢的人自己识趣地离开了,留下一桌好酒好菜给我享用,我有什么好不自在的?”   徐君诚皱了皱眉,警告道:“正叔兄虽然有许多不是,但能力却是不差的,认识的人也多,你行事可要多加小心。你今日刺他一句,他将来难免会狭怨报复。”   能让待人宽厚的徐君诚说出这种话,可见胡正叔在“守旧派”中也不受待见了。任何事走向极端都不好,比如胡正叔叫嚣着要把想再嫁的寡妇统统逼死,显然踩到了不少人的底线!谁家没女儿呢?在战乱年间失去丈夫的女孩有多少?她们都还十分年轻,难道要她们抱着贞节牌坊过一辈子?   谢则安拜别徐君诚,继续北上。除了拜见徐君诚之外,谢则安一路上都乔装打扮,未露行迹。行至北地,已是桂子飘香时。北地没有南边的好天候,山林看上去不甚茂密,秋天一到到处都是冷风灌来,吹得人脸颊生疼。   恭王在这样的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几年。   谢则安不禁为自己的猜疑感到惭愧。像他这样的人,在军中绝对是最不受欢迎的。他的那点儿想法就是朝中文官最普遍也最龌龊的想法,如果这边有岳飞,那他很可能就是怂恿赵崇昭发出十二道金牌催人回朝的大奸臣……   谢则安把戴石送上来的披风推开,说道:“戴石,你也别把我当成病秧子,难得出来走走,不必顾忌这么多。”   戴石说:“希望官人在见到杨老先生时还能这么说。”   谢则安:“……”   谢则安面不改色地接过披风,翻身上马,在贫瘠却坚实的北方黑土上策马而行。很快地,一座依山而建的城池落入他眼前,这座城位置险要,入城的四面通道都是狭长的山谷,硕大的“虎颌城”三个字高高地悬在城门上,四面高山将它围成了一座世外桃源。   出了虎颌城,就是大名鼎鼎的虎颌关。   谢则安向士兵出示路引,并积极地配合检查。虎颌城的严密还真不是盖的,谢则安的路引一出现,王府那边立刻得到了消息。恭王对于这位不速之客不太喜欢,或者应该说,他对于所有可能和他抢占谭无求空余时间的人都不喜欢。   恭王决定亲自见谢则安,暂时不告诉谭无求。   谢则安见到恭王派来的人后,心里有点无奈。这大概是赵家人的天性,恨不得霸占自己伴侣一整天,谁和他们抢他们就跟谁急!   自己来意确实不怎么友好,谢则安只能乖乖去见恭王。比之第一次见面时的冷漠沉寂,恭王似乎越活越年轻了,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我活得好爽好舒坦有本事来打我啊”的愉快气息。   谢则安:“……”   看来爱情真的很养人。谢则安恭恭敬敬地喊:“皇叔。”   恭王听到他这称呼,端详了谢则安好一会儿。他说道:“皮相还真不错,难怪我的侄儿和侄女都对你死心塌地。”   听到恭王微讽的语气,谢则安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恭王本就对赵英有怨气,对晏宁和赵崇昭他都不甚喜欢,是以并不介意拿他们兄妹来刺他几句。谢则安说:“皇叔对谭先生不也如此。”在外人眼里,谭无求是得了恭王青眼的食客、谋士,他们倾盖如故,十分相得。可惜这一套只是糊弄外人的说辞罢了,他们可是知情的。   恭王脸色微滞。   他们两代人的遭遇倒是相似得很。   只是赵崇昭兄妹更幸运,生在这般平和的世道,能够肆意而为,一个了无牵挂地离世,一个在登基后也得偿所愿。恭王冷哼一声:“你和你谭先生相比可差远了。”   谢则安“哦”地应了一声,并不生气。谭无求是正在的无欲无求,即使身世坎坷、遭遇又可叹可悲,依然未改初心。而他这个人呢,重私欲,贪享乐,绝对不让自己过得不舒坦,衣食住行无一不精,想想还真有点小奢靡。相比谭无求,他的确相差甚远,在这一点上他心服口服。   谢则安说:“不知道皇叔什么时候让我去见谭先生?”   恭王瞅着他:“急什么,总会让你见的。”   谢则安摸摸鼻头:“我真是好奇了,端皇叔来这边这么久,皇叔你有没有想杀他的冲动……”   恭王才不上他的钩,直接点明谢则安的来意:“你在虎颌关前绕了那么久才过来,恐怕不光是想见你谭先生吧?”   谢则安笑眯眯:“难得来北边一趟,怎么能不好好游玩游玩?虎颌关宏伟雄壮的身躯伫立在北疆大地上,实在让我流连忘返啊流连忘返……”   恭王冷嗤:“你那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你能上心一点也好,我毕竟不算年轻了,要是哪天我身死沙场,北边换了人,还真不能太过放心。”他望着谢则安,“我不希望我守住的国门被一些宵小之徒对外人打开。”   这一刻,站在谢则安面前的是个真正的军人。就像当初收养他的那个老头儿一样,不管日子过得多穷途潦倒,那鲜血浇筑出来的灵魂依然一如当初。对于誓死守卫的国家,他们有着比别人更深的热爱。   谢则安神使鬼差之下站直了身体,给恭王敬了一个军礼。   恭王一愣。   谢则安心里有些伤怀,但这种伤怀不能和任何人说起——也说不明白。他说道:“以前在东宫帮赵崇昭训练‘军队’时琢磨出来的小动作,用来表示对军人的尊敬。您是一个了不起的军人,”他朝恭王笑了笑,还是把来意说了出口,“我能检阅一下皇叔的虎颌军吗?”   恭王说:“可以。”   谢则安跟着恭王到了虎颌关,看着恭王吹响号角召集全军。   在虎颌关下兵将云集之际,谭无求被人推上了城楼。见到恭王身边的谢则安,谭无求不太意外。从谢则安离京开始,他们就陆续知晓谢则安的行踪,算算时间,应该就是这段时间到北地的。   谢则安听到动静,转身向谭无求问好:“谭先生!”   谭无求说:“一路辛苦了。”   只说了这么两句,两人都安静地看向虎颌关前的兵将。   这是大庆的精锐之师。   有些人已经在北地安家,娶了北边的妻子,学了北边的口音。家乡的袅袅炊烟与温柔河山,对他们而言已经非常遥远。他们得到的,远比他们失去的要少。   他们是最可敬的人。      第213章      恭王治军颇有一套,令行禁止只是最基本的。难得谢则安这个“钦使”来一趟,恭王更是把看箱底的本领都展露出来。   这便是大庆最强的兵。   这一检阅就到了傍晚。谢则安对全军做了简短的“演讲”,他的声音自然不如武人洪亮,只不过他说一句就有人拿着大喇叭往下传达一句,话儿倒是传到了所有人耳里。   谢则安既然来了,自然不是空手来的。转眼已经到了秋冬,军中的棉衣又该添一批,盐油米粮也该送过来。以前条件不够,在最前线拼命的人活得最艰苦,如今各地都有了余钱,军费哪还能省。   不能豪奢、不能浪费,但要够好。不管是衣食住行,都按照“标准”来,既然检阅过后基本没问题,这个“标准”自然要在以前的标准上提一提。谢则安没说什么大道理,只说了接下来会在哪些方面提高军队福利。国家越来越强大、百姓越来越富裕,这一切都离不开他们在边境洒下的血汗,朝廷没有忘记他们,他们回去以后都会得到最妥当的安排。   这些东西换了别人来宣布,不免都有收揽军心之嫌,可人人都知道谢则安乃是当朝驸马爷,和赵崇昭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他的到来等于赵崇昭的带来,他的意思等于赵崇昭的意思。且不说他说的那些话能实现多少,光凭一句“朝廷没有忘记你们”,已经足以让不少人热泪盈眶。   当晚,全军都吃上了香喷喷的肉汤和烤肉,甚至还尝到了一碗酒。香气飘得很远,让白天听到号角声、严阵以待的“疆外人”咕噜咕噜地吞起了口水。再听听人家那边嘹亮又整齐的军歌,不少人都羡红了眼,暗骂一句“娘的,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过上那样的日子。”等懂汉话的人把谢则安那些话带回来,众人更沉默了。   别说军伍中人,即使是他们的百姓也没这种好事儿啊!可以想象,如果那位“谢三郎”没说假话,大庆边军士气会更高。   心中有底气的人,怎么可能会畏战?大庆只会越来越强大!   不少早年就已经归附与大庆的外族一拍大腿,马上派出使者厚着脸皮杀过去虎颌关求见钦使。   谢则安正在营中和人喝酒。军中本是禁酒的,不过一群大老爷们憋了那么久,难得开禁一次,总要找个由头喝个痛快,于是一个两个都朝恭王讨了恩宠,要来和钦使交流交流感情。   谢则安当初好歹也与燕冲麾下的人打了那么久交道,和武人相处的经验还是有的,与他们相谈甚欢。   谢则安自诩“奸臣”,在许多人眼里却并非如此。从谢则安刚遇到赵崇昭时献上的防冻药到后来谢则安做出来的棉衣,样样都是他们现在必不可少的“配件”。同时谢则安搞海运、兴农事,使得军队待遇一天天提高,不仅吃得好穿得好,拿回去的钱还羡煞了其他人的眼睛!更不用说农业合作社、报邸这些地方都为回乡的兵将提供了大量的职位,让他们回乡后的生计也有了着落。   一桩桩一件件数出来,不少人都不再因谢则安的年纪而看轻他。   有人喝得微醺,忍不住抹起了眼泪:“三郎啊三郎,你的曲子不知道听红了多少人的眼。”   谢则安可不敢居功:“那都是我从别人那听来的。”   谢则安从别人那听来的东西太多,这话说出来都没多少人相信。想想也是,对于文官而言这些终究是末流,很少人会拿这些来宣扬。   于是又有人说:“有我们在一天,边境就不会乱。我们不在了,还有我们的儿子,孙子,这土地是我们的,我们一寸都不让!”   “没错,一寸都不让!”   谢则安莞尔一笑:“那要是别人双手送上,我们收不收?”   这下声音更响亮了:“收!当然收!不收的是怂蛋!”   谢则安说:“大家都有这样的胆气,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这话一出可就惹了众怒:“嘿,还担心我们没胆气?当我们守在边关这么多年是白瞎了吗?”   将领中有人自动请缨,抽出佩剑要舞剑给谢则安看。   军中的剑舞不比京城,招招都带着凌厉的杀意。配合那将领粗犷的身材,别有一番风流。   在他举剑往后一挥,刺向帐门那边时,正要有传令兵掀开帘子通报。凛然的剑气刮在门外众人脸上,顿时让营帐内外鸦雀无声。   粗犷将领哈哈一笑,收剑说道:“没想到有客人来啊。”他把佩剑插回腰间,给足面子地朝谢则安一拱手,“谢尚书,末将献丑了。”   传令兵领来的正是“外族”使者,他们归附大庆之后渐渐在这边扎边。虽说边军将领对他们谈不上冷面相待,却也绝对没有这种待遇!尤其是这位天性疏狂的将领,平时连恭王的面子都不太给!这家伙居然会给人舞剑!   使者们面面相觑,很快对谢则安有了更高的评价。这位远道而来的“谢尚书”,似乎非常了不得啊!他们忍不住抬首望去。   一看之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把惊诧写在脸上。这位“尚书”比他们想象中年轻多了,大庆朝廷不比他们,文武百官的升迁之路都是有律可循的,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尚书!更难得的是,在座的所有将领似乎都对他心悦诚服!   怪哉!   来得太匆忙,使者们都不了解谢则安的情况,只能看着眼前的形式上前问好:“听闻钦使前来,我们冒昧来拜见钦使。”   谢则安朝他们一笑:“在军中没必要这么文绉绉,你们也叫我一声三郎就好。也许我与你们首领都喝过酒,可以算是故人了,你们回去后替我向你们首领问好。”说完他叫人给使者们设席,逐一认出了他们是哪个部族的人,族中有哪些青年俊才理应南下为朝廷效力。   谢则安对附族的熟悉程度让人暗惊在心,喝酒吃菜都颇有些不是滋味。   军中不宜设宴到太晚,谢则安达成目的之后就离席回城。入了虎颌城,返回王府,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在等待着他。其中最熟悉的当然是杨老那张黑脸,即使年事渐高,杨老依然精神矍铄。闻到谢则安身上淡淡的酒气,杨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骂道:“舟车劳顿走这么远就算了,还学人喝酒了是吧?”   谢则安说:“他们都顾着我,没让我多喝,沾了一点点而已,不碍事的。”   杨老可不信他,非要替他把脉看诊后才勉强放他一马。只不过离开前还抛下一句话:“喝药!给我喝药!要不然要你好看。”   谢则安面露苦笑。   端王颇有些幸灾乐祸:“三郎,你可把杨老得罪惨了。”   谭先生则是殷殷告诫:“你也别掉以轻心,身体是最重要的。”   恭王在一边冷笑:“这家伙身体好得很,你们别瞎操心了。”他上上下下地扫了谢则安几眼,“这种家伙即使去鬼门关走上几遭,他也会爬回来的。”   谢则安也不生气:“皇叔说得正是。”他底子虽然比别人差,意志却比别人强多了,再加上平时很注重锻炼,哪会让自己出什么乱子。   恭王主动给谭无求说起营中的事。   同样是文官,别人来巡查的待遇可没有谢则安好。上回那个叫杜绾的过来了,只差没被吓到尿裤子,连营门都不敢进就跑了。谢则安在军中所受的拥戴,几乎不下于他这个“元帅”。即使恭王再不愿意承认都好,谢则安如今的声望似乎真的直追当年的“临均”,独领一军都不成问题。   在座三人都是知情人,恭王和谭无求对望一眼,由谭无求开了口:“你这次在军中和附族那边做的事,未免也太肆无忌惮了。”恩威并施是好事,可这恩跟威都不应该由谢则安来施,功高盖主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古来没几个权臣能得善终的。谭无求不无担忧地说,“要是陛下对你心生疑忌的话……”   谢则安笑了笑,说道:“他不会的。”   端王毫不留情地泼他冷水:“浓情蜜意时自然不会,要是情意淡了呢?据我所知,我那侄儿可好骗了,还差点让人联合外人对你下杀手。”   谢则安说:“要是情意会变淡,那不更该把一些东西都抓在手里吗?”   端王微愕。   谢则安笑道:“我要是不抓这个权、不占这个功,赵崇昭反而更不放心。”他眼睫微垂,过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向恭王三人,“犹豫和忌惮之类的,我和陛下之间从来不曾少,走到如今这种地步,我们都不想再相互猜疑了。人生苦短,何必在乎那么多。哪怕有一天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我和赵崇昭会反目成仇,至少我们还曾经有过现在这一段全心信任对方的过去。”   端王说:“没想到你居然是最天真的人。”   谢则安语气坚定:“我说过我是一个赌徒。我赌我会赢到最后,所以无所顾忌。”   端王静默下来。   恭王说道:“说这种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谢则安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远在京城的赵崇昭仿佛感应到什么,披着外套站起来,又忍不住把傍晚收到的信看了一遍。谢则安去后每天都会写信回来,信中正事不算多,大半是缠绵情话。谢则安那样的人要让你感到甜蜜,哪会有什么困难?更何况只要是谢则安的来信,已经足以让他整个人熏陶陶的了!   明天一早就让御膳房做三郎信里捎带的那份菜谱,三郎尝过的东西他也要尝!   赵崇昭喜滋滋地想着,连分别两个月的思念之情都少了,再次揣着信里那简短却缱倦的话语入睡。      第214章      谢则安每天都过得很充实,除了写给赵崇昭的信之外,他还整理了许多文稿,准备带回京城好好琢磨。在虎颌城的第三天夜晚,虎颌关又迎来了一批特别的客人,竟是狄国国主耶律昊和一个僧人。   耶律昊看起来十分乖顺,脸上透着“我即将西去”的奄奄病气。他解落了所有武器,进入王府与谢则安几人见面。   耶律昊从踏入门中开始,视线便落在谢则安身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谢则安几眼,眼底带着几分失望:别人都说谢家三郎很不一般,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那模样儿看起来还不如小圣僧好看……   于是片刻之后,耶律昊的目光又转回身边的明棠脸上,目光中流露着显而易见的邪念。   明棠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耶律昊显然靠不住,明棠只能主动开口:“谢钦使,主君此行是想确定入京的日期。若是方便的话,主君希望能与您一同返京。”   谢则安对明棠的立场心知肚明,闻言笑了笑,说道:“当然可以。”   耶律昊幽幽插口:“你们京城是不是很多美人呢?”   谢则安说:“当然。”   耶律昊说:“有能比得上明棠小圣僧的?”   谢则安说:“当然也有。只不过各花入各眼,若是真喜欢了,那肯定谁都比不上。”   耶律昊嗤笑一声:“这说法倒是有趣,你们南人好像有句话叫‘情人眼里出西施’,是这样的吧?”   谢则安点点头。   耶律昊说:“那好,我要去看看。”他摸着下巴,“照理说我应该要腻味了才对,你说我怎么一直没腻?”   谢则安淡淡一笑:“无非是没有真正得到罢了,人总会有点不甘心。”   明棠坐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话题与自己全无关系。   耶律昊觉得谢则安说得颇有道理。虽然明棠从不拒绝他的索求,但要说真心?明棠是绝对不曾给他的。只不过从前他哪会要人的真心?人活在世,来去匆匆,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去讨要什么真心。吃到了就是吃到了,没吃到就是没吃到,怎么会有“吃到了却什么都没得到”的感觉?   但耶律昊就是有。   耶律昊没有因为这种情绪而感到懊恼,正相反,他觉得非常兴奋。这样的挑战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玩起来也许更为有趣!只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去看更多的美人,瞧瞧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再说。   耶律昊当下就和谢则安敲定回京日常。   谢则安送走耶律昊和明棠,又在纸上记了一笔。耶律昊无心于国主之位,如今他把部族力量捏在手中无非是想用来当筹码。只要把这一块吃下去,边境等于比从前往北挪了一大截!这是从圣德皇帝那一朝开始就未在有过的功绩。赵崇昭登基六年,已完成了收西夏、扩北地的巨大功业!   这对任何一个皇帝而言都是值得骄傲的。   只不过这功业耗尽了多少男儿的青春与血泪。   谢则安开窗看着边关的月色,心中不断调整着接下来应走的步伐。正想得入神,端王敲响了他的房门。两人在凉州从针锋相对到携手共进,如今相对而坐,都有些感慨。   端王说:“你比以前变了不少。”   谢则安转眸望向窗外,过了许久,他才把头转回来,对端王说:“因为我试着把它从心里剜出来过。”   端王微愣。   谢则安神色一顿,缓声说:“不久之前,我试着把它剜出来。像是把长在心里的刺一根一根地往外拔,越拔越觉得很快就能轻松自在,再也不用假装它扎在那里一点都不疼,多好啊。等拔到最后一根,看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才发现没了它其实比忍着它要痛一百倍一千倍。一切都空茫得让人无法忍受。我甚至忍不住发起火来——对自己,也对赵崇昭。”他看向端王,“在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我会有这样的一面。所以我决定了,既然把它剜出来那么痛苦,那就别再让任何事情动摇到它。”   谢则安声音坚定:“不管是来自我们之间的障碍,还是来自于我们之外的障碍,都要打起精神一一扫清。”   端王微微出神。   谢则安看着端王的脸色,笑着说道:“皇叔,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恭王叔虽然口里说得冷淡,其实他对你和对赵崇昭都很关心。”   端王说:“我晓得的。要不是看在我是他弟弟的份上,他肯定早把我弄死了。”   想到恭王对接近谭无求的人的态度,谢则安莞尔一笑。   两人聊至夜深,戴石带着杨老杀到,逼得谢则安不得不去睡觉。端王讪讪然地离开谢则安房间,又听杨老说:“你身体也不怎么好,别瞎折腾了。要是晚上睡不好,找我开剂安神药便是。”   端王有些讶异地望向杨老。   杨老说:“我对你们赵家皇室确实厌恶得很,不过你们这些人和以前那些人不太一样。那人若是在的话,肯定会高兴的,一直到死,他都不曾对谁怀有怨恨……”他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替他恨。你们活久一点,把边关守久一点,他在泉下也会安心一点。”   端王不免又有些出神。   即使那人身死几十年,对许多人的影响依然根深蒂固。“君常”两字,至今仍停留在多少人心底最深处?那样一个人物,与谭无求、与谢则安比起来会有更大的不同吗?谢则安会重走谭无求和那个人的老路吗?   端王想了想,否决了这个想法。那人会死,是因为他甘心就戮。那个人心里根本没有他自己,几乎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江山社稷。那是个最多情的人,也是个最无情的人。多情是对江山与百姓,无情是对自己与身边的人。   到了“临均”身上,赫然是在重蹈当年覆辙。死在江山社稷之上,辜负了无数人的关心与叮嘱。   谢则安不一样。   谢则安那个人想得多做得多,却从不会让自己真正陷入险境。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笼络人心,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握紧权柄。这样的谢则安,永远不会重演“君常”父子二人的故事。   或者应该说,血已经有人流过了。   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只需要把正在好转的一切变得更好就行了。   端王心中忽然也豁然亮堂起来。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这也为难那也为难,这也犹豫那也犹豫,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恰逢这样的好世道,还管什么过去难不难过,过去难不难堪,大步迈过从前的坎,等待他去做的事数都数不清。   再把时间浪费在以前的事情上绝对是愚者所为。   端王当晚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他精神爽利地醒来,亲自送谢则安与耶律昊一行人踏上回京之路。   谢则安何等眼力,一看便知端王想通了许多东西。他与端王拥抱了一下,上马踏上回程。相比来时的周折,回程比来时要短得多。水陆轮番转换,谢则安一行人不到一个月就已接近京城。   耶律昊和明棠都在草原上生活了那么久,这点舟车劳顿自然不会让他们觉得不适。谢则安甚至听到戴石一板一眼地禀报说他们还有力气在车上和驿站里做这样那样这样那样的事儿!   谢则安听了哭笑不得:“这种事不用告诉我也行。”   戴石说:“此人淫邪不堪,不足为惧。”   谢则安说:“永远不要看轻任何一个人。”   戴石凛然答应。   眼看京城在即,谢则安披衣给赵崇昭写了封信报平安。   等他搁下笔后,却见耶律昊站在中庭,越过窗户向他招手。   谢则安微微怔愣。看着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致,他忽然发现这驿站是当年他与赵崇昭、燕冲相遇的地方,燕冲的仗义解囊让他有了第一笔资金,赵崇昭的“先兵后礼”也让他看到了一条通天之道。没想到一晃十年,通天之道确实通天,他与赵崇昭之间的关系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因着想起了往事,谢则安心情不差,披衣出门,走到中庭与耶律昊绕着驿站信步而行。   耶律昊说:“你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原以为众人交口称赞的“谢三郎”,应该更出色一些、更出尘一些,谢则安却不是传言中那个完美无瑕的“谢三郎”。在谢则安身上,耶律昊看到了许多与他相像的东西。   “谢三郎”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只能说他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剥去所有盛名,谢则安身体里有着一个和他极为类似的灵魂,贪婪、自私、狠绝。耶律昊实在想象不出要怎么做才能把这一切磨平,只给别人看到那毫无棱角的假象!   谢则安笑了笑,说道:“我本就不是谁想象中的人,自然和你想的不一样。”   耶律昊说:“一直这样活着,难道你不会觉得累?”   谢则安淡淡地问:“你有必须要保护的家人吗?”   耶律昊没有回答。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从小被人所有人抛弃,不被喜欢、不被看重,这样的他,对“家人”两个字毫无感情。   谢则安说:“你有试着真正去接纳、去喜欢一个人吗?”   耶律昊抬眼望向谢则安。   长久的静默横亘在他们之间,耶律昊不开口,谢则安也没再发问。   过了许久,谢则安才说道:“我以前也没有。”   以前他没有家人、没有亲近人,活在世上不过是一缕孤魂。所有的朋友都对他能不能解开心结忧心仲仲,他居然还能冷静地劝他们别担心,仿佛对那种孤魂野魄般的生活甘之如饴。到后来,他独自一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   渐渐地,有了牵挂、有了牵绊、有了剪不断的情谊。   有家人、有朋友、有决定相守一生的人。   阻碍重重,是不是很累?谢则安笑了起来:“有了他们以后,我就再也不觉得累了。”   耶律昊看着谢则安的笑容,心中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另一张脸。他这一次不同于往常的执着,到底是一时的迷惑还是真正动了心?   即使再不甘愿,耶律昊也得承认一件事:这“谢三郎”一脸愉悦的模样还真让人妒忌!      第215章      就在谢则安临近京城时,突然出了状况。   沈存中让人给谢则安传信,西面恐怕会有一场灾难性的地龙翻身。这是沈存中的老本行,他能把话说出口基本不会出错。但他也只能估计大略的方向,不能监测具体的州县。   谢则安心头一跳。   地龙翻身,其实就是地震。事实上每年几乎都会有大大小小的地龙翻身,只不过动静不大,没有太多人知道罢了。沈存中以前长守司天监,手里掌握着多年的数据,又是少有的会使用浑天仪监测地龙的人才,他能说出“灾难性”三个字,谢则安不得不重视。   赵崇昭一路走到如今,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假如真的来了一次灾难,赵崇昭也不知会不会处理。而且……   谢则安面色一沉,当场与耶律昊道别,上马西行。   朝堂即使出了问题,也有姚鼎言和谢季禹撑着,不会有什么大的乱子。但百姓那边不一样,如果防灾救灾没安排下去,那就是人命关天的事。人命丢了,就再也没有转机——那在朝中把话说得再漂亮也无济于事。   谢则安在心里分析着以前记下的地震带。   谢则安对地形的记忆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   翻出后世通过卫星和资料整合出来的地震带资料,再结合沈存中给的方位,谢则安大致确定了哪一块是最危险的地带,并且分析出可能会被殃及的区域。每个州县的一把手他几乎都认识,于是边骑马前行边分析好该把那些人安排下去。   这并不是谢则安第一次处理这些事情,具体的方案在各地官衙、报邸都有备用的存档。   谢则安半路停下,叫人把现成的应急方案拿出来带走,顺便在那简略地留了几句话,叫人把它送回京城。   接着便未再停顿,一路往西。   赵崇昭知道谢则安这天要回来,早早就期待着了。要不是还得主持早朝,他早出宫迎接谢则安去了。没想到早朝时沈存中突然说出浑天仪的检测结果,说将会有一次严重的地龙翻身。   这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不太好。地龙翻身,天狗食月,在这个时代都是不祥的征兆,当初孟相就是因为这个而辞相归隐的。   沈存中此话一出,不少人都悄悄看看赵崇昭,又悄悄看看姚鼎言。当初孟相是早就心有辞意,赵崇昭又不喜他的迂腐,假意挽留两次之后就让孟相归乡了。这一次姚鼎言该如何自处……   赵崇昭感受到了朝会上瞬息之间的气氛转变。   他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在谢则安的熏陶下,他最先想到的不是怎么让老天“息怒”,而是想到了可能受灾受难的百姓。他抬手在御案上重重一拍,目光扫过百官脸上。姚鼎言与赵崇昭相处最多,怎么会看不出赵崇昭的想法?他上前一步说:“当务之急,还是要下令让各地严加警戒,如果有异象出现一定要全面提防!”   赵崇昭这才稍稍少了怒气。他站起来点了户部尚书、工部尚书还有置制三司条例司几个人的名,并把这件事交给了谢季禹去办。没办法,户部、工部都曾经是谢季禹手底下的,而且他以前常常借防灾救灾的机会往外跑,对这种事情最有经验。   见其他人脸上表情各异,赵崇昭有点烦躁,一甩手,离开了正殿。   赵崇昭回到书房,本想着谢则安应该快到了,结果等了一会儿,却等来张大德惶急的脸。   赵崇昭问:“大德,怎么回事?”   张大德忧心忡忡地说:“狄国国主到了,但是,但三郎没回来。”   赵崇昭呆了呆,心里涌出一阵委屈。他强压下心里的不高兴,问道:“三郎不是和他一起回京的吗?怎么会没回来?你是不是弄错了?”   张大德说:“三郎往西边走了……”   赵崇昭猛地站起来。   他拿起桌上的镇纸用力把地上一摔。   张大德噤若寒蝉。   赵崇昭怒气直冒:“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说会照顾自己,结果总是往最糟糕的地方跑!明知道北边有人要杀他他还去北边,明知道西边要地龙翻身他还去西边,每次都是这样!”他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   赵崇昭骂完,召来几个翰林学士,让他们起草文书。同时叫人把太常寺的人喊来,他要祭天请罪!   姚鼎言从政事堂过来,正巧听到赵崇昭这个决定。姚鼎言知道赵崇昭这是决定把这“天降罪祸”揽上身,心中有些感动。从赵崇昭登基以来,一向极为信重他,如今赵崇昭主动揽下这场祸事,姚鼎言怎么能无动于衷?   姚鼎言俯身一拜:“陛下!”   赵崇昭说:“此是天灾,不是人祸,姚相且安心。你们做好布置便是,而我什么都帮不上忙,理应向天告罪。”   姚鼎言见赵崇昭眼眶微红,心中顿生恻隐。   赵崇昭少年登基,如今也不过二十一二,堪堪过了弱冠之龄,却要挑起守卫江山、安抚百姓的重责,其中的辛酸苦楚不言而喻。   姚鼎言由衷说道:“陛下励精图治、一心为民,是百姓心里最英明的君主!”   赵崇昭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掩去了所有情绪。他没那么伟大,处处记挂着百姓,他只记挂着一个人——偏偏那个人总把他排在很多东西之后。赵崇昭说:“就这么决定吧。”   姚鼎言皱了皱眉,问道:“陛下,三郎不是今日回京吗?怎么不见人?”   赵崇昭说:“他往西面走了。”   姚鼎言一下子明白谢则安是去做什么的。   姚鼎言面带薄怒:“简直胡闹!他离京已经三个月,还走?他是不是以为除了他朝中就没有别人了,什么事都要操心!”   赵崇昭说:“三郎他也只是心急。有他在,一切会更顺利。”   姚鼎言见赵崇昭眼眶不自觉地泛红,心里也替赵崇昭觉得委屈,赵崇昭和谢则安感情有多好他是最清楚的。这两个娃儿从小一起长大,这几年明明越发亲近了,谢则安却突然提出要去北边一趟。去了也就去了,趁着年轻多往外走走是好事情。这几天听说谢则安很快要回来了,赵崇昭做什么事都轻快了不少,明显高兴又期待。   想想先皇和晏宁公主都陆续离世,赵崇昭身边没个亲近人,肯定是拿谢则安当最亲的人来看待了。   姚鼎言说:“等他回来,我一定会好好骂骂他。”   听到姚鼎言的话,赵崇昭皱紧的眉头总算松开。他对姚鼎言说:“这件事我会担着。”说完他又从抽屉拿出一沓文稿,“这是徐先生这两年来写的文章,姚相可以拿回去看一看。如果姚相你同意的话,我想让徐先生回朝……今日我对朝中一些人有点失望,徐先生的想法虽然有些迂腐,但却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官,理应早些重新起用。”   姚鼎言心中一变再变,最终安然地接受赵崇昭的安排:“陛下英明。”   赵崇昭冷静地安排着朝中事务。   当天下午,贺州果然传来了灾讯。赵崇昭和谢则安一前一后的两通命令都第一时间传达到地方,贺州官军反应还算及时。可惜即使如此,贺州的灾情依然惨烈无比,死伤百姓有八百多人。贺州本就是地广人稀的地方,这个数字已经非常惊人。所有官员都面如死灰,虽然早早收到了司天监的预测结果,他们也做了准备,但这种天灾到来他们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谢则安抵达时,每个人都面色灰败,所幸各地官员基本都知道轻重,并没有擅离职守。听着州牧说出受灾情况,谢则安脸色越发沉重。那可是八百多人,已经确定死亡的有四百多,有些伤得很重,可能保不住性命或者落下残疾。   谢则安说:“都按照以前的要求去做。”   没有上面的命令,官府不能擅自调动驻军,前期的救灾工作只能期望“保甲法”能发挥作用作用,靠他们户与户之间的自救与互救。谢则安担心灾后会有瘟疫,亲自去了军中一趟,调动人手去搞救援和消毒工作。   这边驻扎着的是长孙家的人,见谢则安有赵崇昭的信物便决定权宜行事,先把人派出去再说。许多士兵都是当地人,再不让他们去的话根本稳不住军心!   谢则安安排好各项事务,又绕道去各个救灾点亲自看了看,才在戴石力劝下回到州府中暂作歇息。等他醒来时已经是薄暮时分,戴石拿着京城的来信走了进来。   谢则安说:“我睡着后没什么事吧?”   戴石说:“没有要紧的,他们都知道你的脾气,没有过来这边守着。”   贺州官员大多听说过“谢三郎”,一个两个都兢兢业业地留在自己的岗位上,没赶来这边拍马屁。   谢则安揉揉额头,说道:“我来插手其实名不正言不顺,回京后有得头疼了……”   戴石正要说话,谢季禹的声音已经从门外传来:“你还知道名不正言不顺?”   谢则安坐了起来,心情稍微好转:“是阿爹你负责我就放心了。早知道我就不跑这一趟。”   谢季禹沉着脸看了谢则安好一会儿,才叹息着说:“你应该来的,等朝会上做出决断浪费了不少时间,你能早来几个时辰都能多救不少人。”这种事除了谢则安也没有人能做,别人一旦这么越职行事,不说赵崇昭不满,朝中许多人都会不满!   谢则安说:“我已经准备好挨御史台的骂了。”   谢季禹说:“你小子皮厚肉糙,还怕御史台不成?”他拍拍谢则安的肩膀,“你还是考虑一下怎么安抚陛下和你姚先生吧,他们才是你要头疼的。”   谢则安:“……”   突然有点不想回去了怎么办。      第216章      谢则安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十年。对于这种灾祸的处理,谢则安早就投过谢季禹的手确定完整的救灾防疫章程。谢季禹一到,谢则安再留下用处也不大,事实上他过来就是为了抢最开始的那几个时辰的时间,要紧关头过了,他可以回京了。   钦使换了一个人,贺州官员都有些惶恐,好在谢季禹与谢则安是父子,底下的人虽然担忧,却还是很快接受谢季禹的调遣。   谢则安踏上回程。   走过安置难民的地方时,谢则安感受到不少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转过头,对上一双双略带伤心的眼睛。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谢则安下马走了过去,温声说:“别担心,朝廷会帮你们的。”   话刚落音,难民突然三三两两地往地上一跪,朝谢则安磕起了头。即使已经来到这个时代那么多年,谢则安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他扶起为首的老者,说道:“老先生,您千万别这样。”   老者只呜呜咽咽地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在华夏大地上,几乎所有的村落、所有的乡县,都有着这样的“村贤”或者“乡贤”,遇到真正的灾难时他们能在最短时间内把周围的人凝聚在一起。这种“抱团”让他们能共同面对所有苦难。   谢则安好言安抚了几句,两人两马已经由远而近。来到谢则安面前后他们单膝跪下,对谢则安说:“谢尚书,陛下请您立刻回京。”   谢则安怔了怔,说:“辛苦你们了,我这就回去。”   谢则安向众人道别,翻身上马,带着随行的人往东而去。   道上的百姓都驻足目送他远去。   中途在驿站暂歇,谢则安问起京城的状况。听到赵崇昭决定祭天请罪,把这场“天灾”揽到自己身上,他微微有些出神。这半年来,赵崇昭成长得很快。小半年的分开,让他和赵崇昭都有了冷静思考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把所有不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不管是在军队里还是在百姓面前,他都少不了“收揽人心”。这种事是为臣者的大忌,若是由其他人来做,他肯定第一时间警惕这么个狼子野心的“权臣”。   但谢则安并不后悔。   在这件事上,他们其实并没有退路。只有拥有足够的名望、拥有足够的实权,他才有资格和赵崇昭平起平坐——而不是作为“驸马”或者“近臣”来提起。   谢则安中午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又和其他人翻身上马,赶回京城。回去的路上本来不用赶得那么急,他却还是没有过多停歇,一路上换了五六匹马,终于在宵禁前重踏京城。   谢则安有进出宫门的权限,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赵崇昭的寝宫。书房那边还亮着灯,赵崇昭侧身坐在案前,在纸窗上留下一个剪影。   谢则安静静地站了许久,示意左右噤声,亲自推门走了进去。   听到门开的声音,赵崇昭精神一振,抬头望向门口。见到谢则安站在那儿,赵崇昭心里涌上一阵欢喜,把这几天的委屈和心酸都忘光了。他快步上前,紧紧握住谢则安的手:“三郎,你可算回来了。”   谢则安原以为赵崇昭会兴师问罪,没想到赵崇昭只是伸手抱紧自己,不由有些怔愣。橘黄色的烛光里,赵崇昭案上的书稿和奏折清清楚楚地落在他眼里。   谢则安轻轻挣开赵崇昭的怀抱,抬首和赵崇昭对视。赵崇昭轮廓分明的脸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起来,有了作为一个君王应有的稳重、沉着和理智。赵崇昭的成长本来是谢则安想要的,真正看到这样的赵崇昭,谢则安却又微微恍惚。   过了一会儿,谢则安轻轻一笑:“我回来了。”他主动伸手回抱赵崇昭,吻上了赵崇昭的唇。   灼热而真实的鼻息喷在赵崇昭脸上,让他清晰地感受到眼前的谢则安是真实的,他可以真正把人抱紧、真正和谢则安接吻。百来个日日夜夜的念想一瞬之间化为现实,赵崇昭反客为主地抓紧谢则安的腰,猛地回吻过去,恨不得把谢则安的唇舌都吞掉。   两个人亲着亲着就亲回了寝殿。赵崇昭一遍遍地亲吻日思夜想的人,直至两个人都火热得受不了,他才情不自禁地喊起了谢则安的名字:“三郎,三郎,三郎……”   谢则安任由他在自己身上肆意掠夺。   第二天清晨天边才刚微微泛白,谢则安和赵崇昭已经醒来。两个人睁开眼时,都看见了对方近在咫尺的脸庞。   眼神交汇,气息交融。   刚刚清醒过来,并没有太多的情欲,赵崇昭却忍不住在谢则安脸上轻轻啄吻一记。   谢则安伸手揉揉赵崇昭的脑袋,翻身下床洗漱。换上清爽的朝衣之后,赵崇昭还坐在那里看着他。今天不必上朝,不过谢则安刚回来,有许多事是要向姚鼎言他们备报的,耽误不得。他说道:“你还不洗漱?”   赵崇昭乖乖去洗脸刷牙。   等到张大德送上龙袍时,赵崇昭又恢复了以前的赖皮:“三郎你帮我穿!”   张大德等人都是从东宫跟过来的,对谢则安和赵崇昭的关系早就有所了解。听到赵崇昭没脸没皮的话,张大德眼皮都没抬一下,认认真真地奉上龙袍。   谢则安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不理会赵崇昭的无理取闹。   赵崇昭幽幽地说:“三个多月了啊……”   谢则安:“……”   赵崇昭:“前几天我知道你要回来了,从晚上开始就高兴得睡不着……”   谢则安:“……”   赵崇昭还要继续装可怜,谢则安已经无奈地替赵崇昭整理好身上的单衣,穿上繁复又略微沉重的龙袍。看着谢则安的手在衣袍上挪动,赵崇昭心里一阵感动。就是这么容易高兴,就是这么没出息。   赵崇昭用力抱住谢则安,肆意地亲了上去。   张大德:“……”   考虑一下内侍的感受好吗!   张大德悄悄退了出去,心里却是高兴的。古往今来这种事都不少,有个好收场的例子却不多,但张大德等人对谢则安有着盲目的信心。一切事情到了谢则安手里都会不同,即使赵崇昭是一国之君、即使他们之间是一君一臣,他们还是和以前所有人都不一样。会怀疑他们走不下去的人,绝对是因为不知道他们曾经有着怎么样的过去,从相识那一年开始,他们之间就是紧紧绑在一起的。   谢则安多聪明一个人啊,所以以前谢则安是犹豫的、是冷静的,似乎永远没有动容的时刻。可是张大德从一开始就看着他们的往来,很清楚赵崇昭和谢则安再也不可能找到更适合自己的人了。   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让冷静自恃的谢则安冲动起来——能让冲动过头的赵崇昭成熟下来。他们就像是照着对方最需要、最想要的样子长大,所谓的天生一对,说的肯定是他们!   张大德毫无原则地催眠自己坚信这个“事实”。   另一边,谢则安和赵崇昭已经把不小心挑起的火灭了。两个人衣着整齐地走出来,仿佛刚刚吻在一块的人不是他们。   张大德也挺直腰身跟在他们身后,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赵崇昭去了御书房,谢则安则硬着头皮去政事堂。   姚鼎言来得很早,正戴着眼镜在看底下送上来的文书。自从有了眼镜和全身镜,姚鼎言把自己拾掇得整齐多了,至少领子已经没有陷进脖子里去!   谢则安乖乖问好。   姚鼎言抬首看了他一眼,继续默不作声地翻阅手里的文书。   谢则安:“……”   多大的人了,还玩冷处理这一招!   谢则安自发地拉了张椅子,坐到桌边瞅着姚鼎言,一点都没有主动认错兼认罪的自觉。   姚鼎言气得笑了:“你这小子永远都不知道反省是不是?”   谢则安说:“我当然知道反省,子曰,吾一日三省吾身……”   姚鼎言说:“那你一日三省什么?”   谢则安唉声叹气:“高否?帅否?富否?唉,好像都否,所以我只能埋头努力了。”   姚鼎言:“……”   下一秒,政事堂其他人都听到了姚相那边闹得鸡飞狗跳——好像是姚相追着谢则安揍了起来。   对于这对朝中最有分量的师徒之间的闹剧,所有人都明智地明哲保身,绝不插手。   揍归揍,他们的师徒情谊还是颇为深厚的。外人插手的话绝对会被他们一起轰走!   果然,谢则安挨了姚鼎言两下之后,乖乖坐到姚鼎言面前说起这小半年的见闻。他寄给赵崇昭的“菜谱”其实可以看出大致的情况,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往往会体现在他们的餐桌上,有蛋有肉有白米饭,说明日子过得很不错;糙米稀粥穷凑合,日子过得如何自然不言而喻。谢则安走的地方有穷有富,发现的问题有大有小,真要细细地说出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谢则安只挑姚鼎言感兴趣的说。   等他汇报完,又问起耶律昊等人的事情。徐延年负责鸿胪寺的事务,接待事宜是归他管的,不过姚鼎言身居相位,对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了若指掌。他说:“一开始耶律昊还颇为蛮横,张口就要粮食要武器,也不愿和西夏一样称臣。不过后来他又改变主意了,说什么都不要,乖乖递上了降书。”   谢则安微讶,问道:“为什么?”   姚鼎言看了他一眼,缓缓说:“耶律昊在京城周围游玩的时候,意外拐进了百兽山。”   谢则安一怔。   姚鼎言说:“他看到了陛下树在那里的石碑。”当时赵崇昭在谢曦的怂恿下弄出了百兽山,结果猛虎伤了百姓——很多人都知道,谢则安和赵崇昭第一次闹得差点翻脸就是在那个时候!   那个石碑上写着“恶政猛于虎”。   过了六七年,它依然还留在那里。   姚鼎言望着谢则安:“耶律昊说,‘有一个能这样去承认自己错误的君主,大庆已经胜于别国,’”他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更何况还有一位谢三郎’。”   谢则安:“……”   这是稳稳地把他的仇恨往他身上拉啊!      第217章      “何况还有一个谢三郎。”   这句话若是出自常人之口,不过是一句笑谈罢了。可这话是出自狄国国主之口——虽然这位国主刚上任不久就被人撵出王都,到底还是名正言顺继位的。他心甘情愿地向大庆朝廷称臣,等于让大庆军队“师出有名”:连你们国主都承认北边是我们的了,你们还抵抗啥?肯定是被坏人蒙蔽了,我们正义的王师马上来救你们于水火之中。   “谢三郎”这名字,又一次频繁地出现在众人口中。这位谢三郎一去数月,原以为是和姚鼎言有了嫌隙,没想到他竟能得到耶律昊这般赞誉!   他去北边到底做了什么?   此时此刻,耶律昊正在欣赏舞姬美丽的舞姿。在他不远处坐着个年轻和尚,眉目清逸俊朗,带着几分出家人的宝气。舞到热烈时,舞姬们的腰肢显得越发柔软。为首的两位舞姬大胆地上前来,偎入耶律昊怀里挑逗,耶律昊目光微热,觉得这温香软玉十分动人。   他正要伸手揽住舞姬的纤腰,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旁边的明棠。一看之下,耶律昊怒火中烧。原来明棠正握着一个舞姬的皓腕,神色柔和地和对方说着什么。那舞姬脸上有些情动,软软地往明棠怀里靠。   耶律昊猛地站了起来,上前想把那个碍眼的女人甩开。明棠警觉地发现耶律昊的意图,起身把舞姬挡在身后。   耶律昊勃然大怒:“明棠,谁给你的胆子!”   明棠没理会他,转身让那舞姬先下去,别再做跳舞这种事。舞姬脸色微微发白,感激地朝他行了一礼,惶急地退了出去。   明棠这才转过身望向耶律昊:“你在生什么气?”   耶律昊在生什么气?耶律昊这段时间见了不少南边的美人,有男有女,可总是下不了口,总会想起明棠那过分清严的脸庞。这些凡胎俗子,怎么比得上明棠的滋味?耶律昊发现自己是放不开这位小圣僧了。可他向来自傲,无法接受这纯粹是自己单方面的感情。昨天听说这儿的舞姬特别火辣,他便生出个主意来,想看看明棠对自己是否有半点儿在乎。   万万没想到,这位道貌岸然的小圣僧居然会和舞姬调情!   想到明棠刚才对那舞姬的温柔和维护,耶律昊都快气炸了。耶律昊遣退了所有人,一把按住明棠:“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当着我的面和别人调情!”   明棠呆了呆,解释道:“没有调情。”   耶律昊说:“你当我眼睛瞎了?”   明棠说:“那个舞姬怀孕了,她自己却不知道。跳刚才那种舞对她来说不好,我劝她不要再跳了。”   耶律昊狐疑地看着明棠。   明棠说:“这点程度的挑逗,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   耶律昊说:“说得好像你道行多深似的。”还不是夜夜在他身下承欢?   明棠却像是听出了耶律昊没说出口的意思,静静地和耶律昊对视片刻,目光动了动,还是据实以告:“道行不算深,只不过刚才那点程度真不算什么,其实以前往你身边送的人都得练习到能让我动情才送过去。”   明棠是想让耶律昊别去找刚才那舞姬的麻烦才把以前的事情说了出来。他久居寺中,不曾真正了解过世间情爱是怎么回事,所以根本想不到这纯粹是火上加油。   耶律昊听到明棠若无其事地说出那样的隐情,怒火几乎把他整颗心都烧没了。让他动情是什么意思?也就是那些个曾经让他得手的人都已经尝过明棠的滋味?   耶律昊发了疯一样把明棠压在身下,怒不可遏地质问:“每一个?每一个都能让你动情?”   明棠皱起眉头。   他说道:“都是以前的事了,有什么好说的。”   耶律昊一滞。真要算起来,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他不甘心,明明这人应该只属于他,怎么能被那么多人沾染?耶律昊在明棠颈边用力咬了一口:“看起来是个清正无比的小圣僧,结果却做过那么多腌臜事!”   明棠并不在意,任由耶律昊在这饮酒取乐之地肆意侵入他的身体。于他而言,身体承受再多的痛楚和侮辱都不算什么,只当是在修行。   耶律昊实实在在地占有着明棠的身体,心里却更加空落落,像是什么都抓不住。连这身体都是其他人能染指的,那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拥有了眼前这位小圣僧?   耶律昊面色晦明不定,用披风把明棠裹起来,抱回房中再次肆意地侵占起来。   那粗暴之中带着点惶急的动作让明棠心里泛起一丝迷茫。   耶律昊为什么突然焦躁起来?   明棠累得沉睡过去之后,耶律昊披着外袍站到窗边。一路上见识了大庆如今的繁华,听闻了赵崇昭与谢则安之间的相互信赖,再亲眼看着谢则安在听到灾情之后毫不犹豫地赶过去,他知道自己手里那点儿兵马对于眼前这个大势已成的大庆朝廷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与其被碾成铁蹄底下的肉泥,还不如早早抛了那重毫无用处的身份投奔大庆朝廷!   反正他对狄国并没有多深的感情。   耶律昊静静站了一会儿,回到床上把明棠抱入怀中。   他仔细回想着曾经沾染过的人,确定他们早已不知不觉间离开才放下心来。至少不用再看到那些人了,要不然他真的会忍不住杀人。   第二天一早,耶律昊向赵崇昭提出要回到北边去。   称臣的降书已经递上来,赵崇昭对耶律昊的去留不甚在意。不过谢则安已经回来了,他语气和煦了许多:“卿大可多留几天,好好游玩。”   耶律昊说:“一来一回会耗去两三个月,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否则容易生变。”   赵崇昭想了想,说道:“那行,明天你们就出发吧。”   耶律昊实在不想多留,回到行馆便吩咐从人收拾行李。这边是明棠的故里,说不定多留几天明棠就不走了。   过去的事就算了,以后绝对要寸步不离地把人带在自己身边。   送走耶律昊和明棠的第二天,赵崇昭就在谢则安陪同下祭天请罪,诚诚恳恳地下了罪己诏。赵崇昭继位以来不是没做荒唐事,但总的来说还是个非常勤勉的君主。在赵崇昭向天告罪之后,姚鼎言主动提出自己也做得不够好,跪在赵崇昭身后请罪。宰相都这样表态了,百官谁敢落后,纷纷表示自己也应承担罪责。   这些话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都让谢则安心安了不少。   祭天结束后,赵崇昭自然而然地示意谢则安跟在自己身边回宫。   许多人本来认为离京数月的谢则安会和赵崇昭有了隔阂才是,眼下一看,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谢则安圣眷正浓!   一行人回到宫中,谢季禹那边也传来了消息。由于救援及时,又有足够的大夫,贺州并没有太大的疫情出现,一切都很顺利。在地龙翻身中遇灾的百姓都已经安顿下来,受伤的人得到及时治疗,伤情非常稳定。只要这几天没有余震,重建工作就可以开始了。   赵崇昭和谢则安放下心来。   两人商量起让徐君诚回来的事。徐君诚曾经身居相位,要是赵崇昭提前让他夺情起复,未免会寒了不少人的心。问题是赵崇昭对姚鼎言非常满意,并不想把姚鼎言从相位上撤下。这样一来,徐君诚该起复到什么位置好?   这件事,赵崇昭和姚鼎言简单地提过,却没有仔细商量该怎么把徐君诚召回。   谢则安说:“我写信去看看徐先生的意思。”   赵崇昭说:“也好。”   不多时,徐君诚就回信了。徐君诚先是表示君恩浩荡,不胜惶恐,然后才表明自己的想法。这两年来姚鼎言的改变他都看在眼里,如今姚鼎言做事稳妥,并未出错,没有让出相位的道理。他还在孝期,本就不应这么快回朝,请陛下不必烦恼。   这番话若是让其他人来说必然显得虚假,从徐君诚信上说出来却是绝无虚意。   谢则安又去姚家找姚鼎言。   姚鼎言一见他便笑了:“你是为了你徐先生来的吧?”   谢则安微讶。   姚鼎言说:“上回你离京,你徐先生着急的人,写了封信来骂我。我给他回了信,说是你这小子自己要跑的,顺便把你骂了一顿。这一来二去,我们就通起了信。你今儿肯定收到你徐先生的信了吧?我也收到了,他还劝我让陛下打消让他夺情起复的想法。”   谢则安说:“先生能和徐先生尽释前嫌,真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事。”   姚鼎言说道:“尽释前嫌哪有那么容易,以前不同的观念现在还是不同,以前不同的做法现在也还是不同,他要是回来,我们肯定还是不会太和气。”   谢则安说:“那您是不希望徐先生回来?”   姚鼎言说:“不,我还是挺希望你徐先生回来的。你这小子到底还小,与你当对手没什么意思,还显得我欺负学生。你徐先生可不一样。”   谢则安一脸震惊:“先生您居然拿我当对手!我可是真心实意把您当老师敬重着……”   姚鼎言说:“少油嘴滑舌,做戏给谁看?真要和我作对的时候你可从来没犹豫过。”   谢则安大喊冤枉:“我可没和先生你作对过。”   姚鼎言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没有和我作对的意思。”他看了谢则安一眼,提出自己的想法,“以前我们通信时有过一个想法,现在也许可以试一试。”   谢则安心里咯噔一跳,问道:“什么想法?”   姚鼎言说:“正副轮任。”   谢则安猛地抬起头,看向姚鼎言。   一般来说,只要没出大错官场上都是只进不退。像姚鼎言身居相位,要么是做到他致仕为止,要么是被罢相,很少会被挪到别的位置上去!   姚鼎言说的正副轮任是他们以前商量过的事情,如今副相这个位置一般都不会安排人,相权全部握在宰相手里。如果把副相这个位置真正用起来,姚鼎言手里的权利其实小了很多。更要命的是后面那个“轮任”。   “轮任”是指每三年重新“选举”,在正相和副相之间重新选出“正副”之分。当然,有“选举权”的人不多,约莫就是政事堂的几位参知政事加上赵崇昭而已。   而且照姚鼎言的意思,这个正副轮任的方法不仅要用到相位上,各府衙、各州县也都要遵循此律,统统来个三年一轮任。这对地方上的冲击不算大,反正他们经常也是三年一调;冲击比较大的是朝中的要员,这可是直接威胁了他们的地位!一般坐到了“正位”,谁还愿意挪窝?   谢则安没想到姚鼎言会拿他自己开刀。   如果说他以前还对姚鼎言一些做法有些非议的话,这一刻他对姚鼎言是真正地钦服。   谢则安说:“先生此议,必然会有不少人反对。”   姚鼎言爽朗一笑:“我做事从来都少不了反对。”   谢则安静默。   姚鼎言拍拍谢则安的肩膀,眼底满含期许:“朝中有你在,我即使丢了相位也不会担心。”   谢则安说:“先生你太看得起我了。”   姚鼎言说:“你何必自谦。就拿你徐先生来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以前他要是回乡待上两年的话绝对会受到胡正叔的影响。”他说起当年的旧案,“记得以前我们判过一桩案子吗?一个女人杀夫未遂的案件,当时先皇让我和你徐先生会审的。你可能不会相信——要是没有你从中斡旋,我失势之后他们绝对会把这案子重新翻出来判那个女人死罪。他们就是这样一群人,论偏激和顽固,他们哪个都不下于我。”   谢则安点点头。   姚鼎言说:“你为了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做出过不少让步,为了你徐先生不受某些人的影响你也做过不少事情。我们和你徐先生一直水火不容,将来也不可能同心携手,但是有你在,我们应该不至于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语气平静,“所以现在正是好时机,要是我不在相位了,这件事只会更难办。”   谢则安与姚鼎言对视片刻,正正经经地行了个弟子礼。   能被谢则安这个学生真心认可,姚鼎言心里挺高兴,只不过他面上不露分毫,摆摆手颇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回去忙你的去。”      第218章      徐君诚回朝掀起了不小的风雨。   姚鼎言说服人很有一套。在两次推辞赵崇昭的旨意之后,徐君诚便在第三次诏书到达时起复。这消息是许多人意料之中的,但徐君诚的新职位又出乎许多人的预料——副相?这是让徐君诚继续给姚鼎言让位的兆头!   身在暴风雨中心的几人,却难得和气地坐在御花园中饮茶闲谈。赵崇昭相邀,谢则安作陪,姚鼎言和徐君诚面对面地坐着。这次推出的新制,改变的是整个官员体系的运作模式,每个位置都得“竞争上岗”,意味着现在很多尸位素餐的人都面临着极大的危险,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撸掉。同时为了规范“投票权”,朝廷对县衙、州衙的“领导班子”搭配做出了明确规定,州衙名额较多,县中若是有多余的人可以考虑实际情况往上级调配。   当然,若是那种挂职吃空饷的,肯定会直接裁剪。   徐君诚苦笑着说:“一回来就搞出这么让人头疼的东西啊。”   谢则安也头疼。他是出生于二十一世纪的人,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这么一套制度,不能说这制度很好,但至少效率比现在这乱糟糟的官制要好得多——而且真要他折腾出别的他也搞不出来。姚鼎言的打算是文官武官一把抓,把两边的升级体制都换一换。   这种事也只有姚鼎言敢想。   此时此刻,谢则安只想当自己不存在。   姚鼎言哪会让他如愿。姚鼎言说:“三郎,你别躲了,躲不开的。你跑去逍遥了几个月,还想什么都不干?哪有那么好的事?”   谢则安说:“我还年轻……”他不想被大家的唾沫淹死啊。   姚鼎言说:“做任何事都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这件事也许会引来不少人的不满,但长久下去必然有更多的人认同!你就算是金子,也有人嫌你颜色太俗气,难道你还想讨好所有人不成?”   徐君诚点头应和:“我同意先搞‘试点’,这可是三郎你出的主意,你至少得负责其中一块才行。”   赵崇昭说:“不行!”   姚鼎言和徐君诚齐刷刷地望着赵崇昭。   赵崇昭说:“三郎不能再到地方去了。能做好这件事的人有的是,”他说什么都不会同意,“像耿洵啊,李明霖啊,这些人都是非常出色的年轻才俊,我们应该多给他们一点儿机会。”   赵崇昭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姚鼎言和徐君诚对望一眼,都对这两个人选挺满意。姚鼎言说道:“陛下说的两个人倒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三郎为什么不行?”   谢则安暗暗捏了一把汗。   赵崇昭一脸自然地说:“三郎当然是要留在我身边。”   赵崇昭说得太理直气壮,徐君诚和姚鼎言都觉得无可反驳。谢则安早就在地方呆过几年,当年也算是政绩斐然,根本不需要再到地方去折腾。而且赵崇昭要把哪个臣子留在京城,谁敢有意见?   想到赵崇昭少年登基,如今身边也只有谢则安这么一个亲近人,姚鼎言和徐君诚都不再反对,转而商量起其他人选。   不出几日,赵崇昭便在朝会上宣布这项重大举措。新方案分发到每个人手上的时候,所有人都被砸蒙了,连反对都忘了提,纷纷拿着回去仔细琢磨。   等大伙都消化了这件事,反对的声浪一声更比一声高。   这个新方案推行之前,必然会有一次大而严的清查行动,这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极其危险的!在朝为官,哪个没做点徇私枉法、渎职贪墨的事?真要严查起来,谁都不干净。这下好了,以后干点什么都有个对你位置虎视眈眈的“对头”担着,原本只能奉承自己的人有了另一个选择,而且还有什么“投票权”,那岂不是时刻要担心自己的位置会不会丢掉?甚至要他们反过来讨好那些官职比自己底的部属!   这像话吗?怎么看都不像话!   更该死的是,这东西居然还把乡勇、差役编入一个叫“警察司”的地方,说什么“警,警惕严防也;察,察探分辨也,乃明是非、辩善恶之所”,说得非常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让原本的衙役有了从这警察司步入仕途的可能性。   这是要动摇根基!   士林掀起了一阵反对狂潮。   为首的正是消停了一段时间的胡正叔。见徐君诚回朝后不仅没和姚鼎言针锋相对,反倒还隐隐偏向了姚鼎言那边,许多人都对徐君诚有所不满。胡正叔利用了这一点,纠合了一大群人利用报纸当武器,猛烈抨击这项荒唐的“新法”。   这时有人向赵崇昭献上了一幅图。   在看到这幅图的前半段,所有人都觉得机会来了,这次肯定能让“新党”彻底倒台!结果看到后面一半,百官都沉默了。   前半段,画的是“流民图”。明明是太平的世道,新法一出,生灵涂炭,不少人为了躲避新法之害连夜离乡背井,流落他乡成为无家无籍的“流民”。那几乎能从纸上跃出的画面,看得人极为揪心。   赵崇昭也是揪心的人之一,想到自己治下居然曾经出现过这样的画面,他比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好在到了后面,不少人站出来力挽狂澜,包括力主新法的姚鼎言也壮士断腕般撤掉了几个重要“新党”。“流民图”由冬转春,处处透出新的生机,比之从前竟有了更好的好光景。   送上这张图的人表示画图人是他的好友,曾近因为新法的迫害而带着乡里离京,如今他们已经回去了,生活得非常安定。说到最后他话锋一转,对姚鼎言和徐君诚这项举措表示十二分赞同,觉得姚鼎言和徐君诚所作所为都是一心为国、一心为民,即使眼前可能会有波折,将来也必将显露它的好处和妙处!   这是在给“新法”摇旗呐喊了。   有一就有二,第一个人发声了,其他赞同的声音也陆续响起。不管是“新党”还是“升平党”,都有不少人出了头。而在徐君诚的安抚之下,守旧派中比较活泛的人也决定保持观望。   胡正叔纠合的那点儿人,很快就变成了汪洋大海中的小浪花,一下子被吞没了。   远在岭南的顾骋俩原本已闲散度日,听到这个消息后呆了呆。想到自己曾经一力反对免役法,顾骋喟然一叹。姚鼎言此人虽是固执,却着实有大魄力,当初他先是支持新法,后来因为免役法波及到自己身上又大肆反对,这等首鼠两端的作派,难怪姚鼎言要拿他开刀!   身居穷苦偏僻的岭南,顾骋的想法反倒豁达了许多,他摊开纸,挥毫作赋一篇,言语间对这股“新风”大为赞扬。这新赋他投稿到《旬报》去了。   过了几日,顾骋收到了不少故人的来信,或骂他趋炎附势,何不改名叫顾三变;或夸他想法通达了,回京之日必然不远。   顾骋草草看了几封,便把信一扔,穿着蓑衣和芒鞋冒着细雨登山去。   到山顶,山风满袖,四野豁然开朗。   同样改变了心境的还有身在泉州的姚清泽。   姚清泽自从到了泉州,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直至在泉州呆得够久了,他才慢慢摸索出让自己空闲下来的方法。   多信任别人。   姚清泽渐渐体验到与人合作的愉快。   远离了京城,远离了一直想要较劲的人,姚清泽找回了曾经的从容和智慧。他的妻子看见了姚清泽的改变,觉得这样的丈夫正是她心目中的良人,从此与沈敬卿不再联系。夫妻二人同心同德,日子竟过得颇有滋味。   心中已静,生活再无波澜。   而站在风口浪尖的谢则安,此时却喜悦无比地赶往裕王府。裕王府离京不远,一同前往的还有赵崇昭。   谢小妹临盆。   眨眼间,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到处跑的小娃娃,如今已为人妇、为人母。   世事真是奇妙。   谢则安和赵昂一样紧张地等在外头,着急地听着屋里的动静,到最后赵昂实在忍不住了,直接冲了进去,抓着谢小妹的手不肯放,任凭稳婆说什么他都不走。   赵崇昭站在门外听着,不由得紧握谢则安的手。他说道:“还好三郎你不是女的,要不然我肯定比昂弟更害怕!”   谢则安紧张都少了几分,调侃道:“你怎么不说还好自己不是女的。”   赵崇昭一乐,抓住谢则安的手不再放开。   到天色大亮,一声嘹亮的哭声从屋里传来。   有人出来向谢则安和赵崇昭报喜:“是个男娃儿!”   此时天边密布着绚丽的红霞,霞光满天,照得整得裕王府亮彤彤的。   真是个好兆头。   谢则安和赵崇昭对视一眼,迈入产房,一齐去看赵昂和谢小妹的第一个孩子。      第219章      大草原度过了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寒冬。   春季水草丰美,马羊开始诞育新的后代,一切看起来都非常美好。狄国南北分成两半,耶律昊那边提防了一整个冬天,总觉得耶律衍会挥兵南下、烧杀抢掠。以前狄国都是这样度过冬天的。   然而整个冬季过去,北边却毫无动静,据细作回报,耶律衍似乎在拿更北边的人开宰,一时之间草原上人人自危,有些胆小的已经双手把过冬的存粮送上;而有些胆大的还是打不过耶律衍,只能效仿耶律衍的做法,抢掠更弱小的游牧人。   草原上的逐鹿之战,随着粮食短缺越发激烈了。许多游牧人不得不往北迁往西迁,西夏北临狄国,边境遭了点殃。闲得长毛的燕冲兴致来了,带着强兵杀了回去,掳回不少养马人让他们回来帮自己养马。当然,把战马交给敌人去养不太明智,他们是准备养些牛马输回国内,用来耕地和运输。草原人天生就是养马人,有他们在牛马的成活率会高很多。   由冬转春,西夏境内——啊不,现在该称之为西北行省,一片欢欣鼓舞。从前西夏就是一块肉,狄国没事啃一口,吐番没事啃一口,它想去啃大庆一口回回本,总是咬碎了一口牙,满嘴都是腥味儿,哪里讨得了好。   如今大庆军队驻扎在边境,他们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安稳!有饭有肉,有衣有田,还能公平地考取文官武官,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所有人心里甚至有一种盲目的信心,觉得北边那些家伙俯首称臣也是迟早的事。   因此在北边的草原人打过来时,百姓人还怡然地生活在离战场数里之近的地方。有不死心的草原人悄悄潜入袭击他们,结果乡勇按照保甲法迅速组织好“民兵”,毫不留情地反杀回去,甚至还从对方身上抢下了武器和衣物。   他们只是满意目前的生活才放下弓箭和刀枪而已,又不是谁来了他们都会忘记骨子里的凶悍血性!   别把老虎当兔子。   燕冲活动完筋骨,心情非常愉快,拿了酒去找谢晖夫妇,喝了个痛快。谢晖遥遥知道京中的情况,心中宽慰,连喝了三杯,最后被谢夫人制止才停杯和燕冲谈论时局:“腾霄,你也该回去了。”   燕冲说道:“是该回去了。”赵崇昭和谢则安已经三番两次来试探。军权当然要抓在自己人手里才能放心,当初赵英还在世就着意把他放到赵崇昭身边,如今赵崇昭登基多年,正要操刀对军队进行改革,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燕冲。   燕冲望着窗外凄凉之中带着些许生机的景色,笑着说:“说实话,在十年之前,我怎么都想不到会有如今的局面。”他们的刀尖甚至没有真正被血浸透,一切就已成定局。虽说现在总觉得有点闷,但怎么都比不停地流血牺牲来得好。   谁都不会想到,这不可思议的好年景居然有着一个半大少年的功劳。在许多人眼里,那个少年只是个会吃会玩、亲民近民,文章写得好、事情做得好的好官儿,除此之外的沙场烽烟、时势变幻,似乎与他全无关联。   燕冲忍不住说:“我也想回去看看,我们的陛下和我们的三郎,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儿。”他望向谢晖,“您和珊姨要一起回去吗?”   谢晖说道:“我们就不回去了。”   “死而复生”本来就是偷来的新生,他们年纪渐高,经不得舟车劳顿,这草原风光他们都非常喜欢,若是可以的话,身老此处,身死此处,似乎是极好的选择。他像是个要依赖硝烟的气味来活着的人,要他像其他人一样安安稳稳地在京城度日未免有些煎熬。   只是苦了妻子。   谢夫人和谢晖相视一笑。   她当然看得见谢晖眼底的愧疚,但谢晖能回来已经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了,她不会再强求更多。这样的日子,她也很喜欢。   在所有人几乎都有了个圆满的时候,草原上的落日依然苍茫得让人心中惘然。   耶律衍登上山顶,遥遥南望。草原上的驱并看着凶险,对他而言却不算什么,只是每每到了冬雪消融之际,他便格外想念南方,想念身在南方的人。由于一次次地翻出来重温,过去的每一个细节都前所未有地清晰,那双手曾经是怎么样环上他的腰、抱住他的脖子、按在他的肩膀,给予他这世上最大的信任。那是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快乐,在遇到彼此之前他们都是没有童年、没有朋友、没有自己想法的人;在遇到彼此之后,他们第一次有了自己想要争取的东西……   在那个冰雪渐渐融化的春天,是他们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日子。他们做了许多从来不会去想的蠢事,甚至还曾经什么都不想,牵着对方的手在街上慢悠悠地往前走,仿佛岁月也随之变得悠长又悠长。   然而他们之间也只有那么一小段的快活。再往后,就是漫长的分离、误会、伤害……   耶律衍在手腕上用力咬下一个牙印。   “阿凌,假如这次我回来了,我就去找你。”   不管你愿不愿意见我。   草长莺飞二月天。   边境久无战事,居住在附近的百姓渐渐安定下来。端王正与谭无求在江堤上散步,忽然有个风筝从远处飞来,直直地坠在他们面前。   端王一怔,俯身把风筝捡起来。风筝上画着只燕子,一看就是出自于小孩子的手,并不是特别漂亮的那种,涂得歪歪扭扭的颜色平添了几分趣味。不一会儿,一群孩童快步跑来,见风筝在端王手里,怯生生地问:“大哥哥,你能把风筝给回我们吗?”   端王笑了起来,递了过去。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被人叫哥哥,看来他还挺年轻的。他目送孩童们跑到不远处,齐手齐脚地把风筝重新绑好,在草地上快步奔走,凭借风力把它送回辽阔的天穹。   谭无求见他看得入神,不由想起了从前的事:“以前你也喜欢这个……”   端王转头望向谭无求。   谭无求说:“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风筝掉到我院子里挂着,你都快哭了,央求你身边的人帮你拿下来。你身边那人也是有趣,小小年纪地,说话特别老成,借机让你好好锻炼,否则连个风筝都奈何不了。那时候你们感情极好,可惜他随着我去了战场,再也没能回来……”说完他叹了一口气,“没有护住他,是我对不住你。”   端王顿了顿,第一次和谢则安以外的人说出了实情:“他没有死。”   谭无求抬眼和端王对视。   端王说:“他还活着。”   电光火石之间,谭无求把所有事连了起来。他说道:“难道他是耶律衍?”要是这样的话,耶律衍掳走端王的事情就说得通了。   端王稍稍出了神。等意识到谭无求还在等待自己的答案,他才缓缓点了点头:“是他。”   谭无求怔住。   他本就不擅长这种事,要不然怎么会把自己的一切弄得一团糟。见端王没什么精神,他也不再多问,和端王一起回了王府。   恭王回来以后,谭无求和他说起了端王和“伊勒德”的事情。说到最后他不由感叹:“没想到耶律衍就是当年的伊勒德。”   恭王说:“伊勒德,用狄人的话来说是战刀,很少有人会直接用这种带着凶兆的词儿来当名字,很明显耶律衍一开始就是在骗他。”言下之意,他对端王的智商颇有些瞧不起。   谭无求无奈地说:“他是你弟弟。”   恭王说:“他是我弟弟也掩盖不了他很蠢的事实。”   谭无求:“……”   对于端王在虎颌城蹭住这么久的事情,恭王果然还是耿耿于怀的。   恭王说:“那一切就很明白了。”   谭无求问:“你是指耶律衍这些年来的举动?”   恭王点点头。耶律衍是狄国最出色的将领,他一直在等着和耶律衍交手,结果耶律衍却一直避开大庆,反倒坚守在更为贫瘠、更为寒冷的北边,宁愿与更凶悍的草原人交锋也不愿南下。耶律衍此人绝对是有野心的,但他似乎总不自觉地避免着与大庆兵戎相见。   尤其是去年,耶律昊都带着人一路往南奔逃了,耶律衍却没有趁胜追击,反倒继续在草原上追逐其他草原游牧族。   谭无求说:“他们之间……”   恭王说:“因为人蠢,所以有些东西一旦刻进心里就再也抹不掉,连他们本人都没办法把它们从心里弄走。要是耶律衍真的有那个心思,估计很快就会过来了。”   谭无求望着恭王,等待他的解释。   恭王说:“我刚得到消息,耶律衍捣破了完颜族的老巢,杀得对方只剩下老幼和妇孺。”   谭无求:“……”   完颜一族,常年盘踞在狄国北部,由于兵强马壮,在草原上颇有威望,不少被狄国打怕了的游牧民族都缴纳贡品接受完颜族的庇佑。这是一大狄国的一大劲敌,即使是在狄国全盛时期也不敢轻易和它开打。   没想到耶律衍会这么疯狂。   恭王说:“有些事,也许多等一天都像是在地狱里煎熬。”   谭无求安静下来。   端王很快从别人口里得到相同的消息。战况是从细作那边传来的,没有详细的说明,谁都不知道狄国的死伤情况如何。端王脸色晦暗不明,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虎颌城的落日。这边的夕阳看起来宁静又平和,这边的日子仿佛也一日比一日慢。   曾经信誓旦旦要亲手报回来的仇怨,在这一刻看来似乎根本不值一提。耶律衍狠话说得多,却从来没有南下一步,好像一直都在为他们之间的重逢做准备一样。   那么,他们会重逢吗?   端王静静地坐了许久,忽然听到有人来报说:“端王殿下,虎颌城外来了人……”   端王心头突突地一跳。   他静静坐了片刻,才张口问:“谁?”   “耶律衍。”   端王缓步跟了出去,到了城门附近,便有不少人上前和他说起外边的情况。说耶律衍还身穿铠甲,满身都是血污;说耶律衍手里拿着剑,剑尖却已经断了;说耶律衍肩膀上流着血,血已经快要凝固了,伤口看起来却有些吓人;说耶律衍一个人都没有带,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儿,像是要站到天长地久。   他们说,耶律衍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   “阿凌,我回来了。”   传令的人疑惑地问:“为什么恭王殿下让找您啊?”   端王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半句解释的话来。“伊勒德”离开的时候,对他说“等我攒够了战功就回来带你走”,他们约好要做许许多多的事,再一次重逢时却谁都没法把心里的话说出口。谁都说不出自己在等待什么,谁都觉得对方已经把彼此的约定抛弃得干干净净。   但他们其实都没有忘的。   有些事,深埋在心里,深埋在血骨里,每到梦醒时分都会为之惊悸,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忘记。   端王安安静静地站在城门内。   耶律衍安安静静地站在城门外。   隔着一扇沉重的城门,他们理应看不见彼此,但奇妙地,他们仿佛能看见对方一样。   耶律衍一下子站直了身体,视线集中在城门上,仿佛想要靠目光将它洞穿。   端王把心头的一丝颤抖压了下去,开口说:“开城门。”   守门人担忧地看着他:“那可是耶律衍,虽然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但殿下你……”   恭王在后面下令:“开。”   城门缓缓开启。   夕阳的余晖照了进来。   端王站在夕辉里,沉默地与耶律衍对视。   耶律衍上前两步,却一个踉跄,按着肩膀半跪在地。端王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过了一会儿才快步迈前,蹲下检视耶律衍的伤口。他刚刚凑近,耶律衍便不顾伤口被牵动,张手将端王整个人抱入怀中:“可算把你骗过来了……”   若不是耶律衍说出这话时气息虚浮,端王还真以为他一点事都没有。   端王说:“别闹,别说话。”   耶律衍得寸进尺地把人抱紧,将长满胡渣子的下巴埋进端王颈边:“所有人都看到你是我的了。”   端王想把他推开,又怕牵动他的伤口,只能由得他胡来。   恭王看了几眼,叫人把大夫找来先给耶律衍治一治。   要是耶律衍真死在这儿的话,那可真要迎来一场恶战了。   还是先把他的命保住再说。      第220章      谢则安当晚就收到北边来的消息。看明白了信上的意思,谢则安差点想揉揉眼睛。原本来想着必定要经过一场恶战才能把狄国解决,结果耶律衍自己负伤送上门来,明显带着“我拿北狄来入赘”的意思!   这也太不科学了!   谢则安正准备入宫和赵崇昭聊聊这消息,没想到背后的墙轻轻开启了,赵崇昭从里面走了出来。   谢则安一笑:“你也看到了消息?”   赵崇昭握住谢则安的手:“看到了,耶律衍过来了。他和皇叔之间原来是闹真的!”   谢则安隐约知晓端王和耶律衍的过往。从当初端王针对耶律衍做的种种布置来看,端王即使厌恶如今的耶律衍,却也依然确信耶律衍心里还有着他们的过往——如果耶律衍全然忘记了那一切,端王根本连半步都逃不了。   仔细想来,耶律衍放走端王,本就预兆着会有这么一天。   在有着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强迫性的占有比之对自己想要的人放手要简单得多。   耶律衍却把端王送了回来。   耶律衍这一步其实选对了,要是他一味地强占,端王决计不会再接受他。   两个人分开这两年来经营的一切,都为他们的重逢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谢则安说:“皇叔这些年过得很辛苦,要是能尽释前嫌也是好的。”   赵崇昭点点头。他又想到端王妃,那个女人遭遇挺可悲,不过端王待她已经非常不错……   他说道:“我让赵蝉回去他母亲身边照看吧。燕统领快回来了,我决定让他们陆续回去。”   谢则安知道赵崇昭指的是哪些人。赵崇昭指的是诸王世子,当年赵崇昭登基时年纪尚小,赵英诸王生乱,直接让诸王世子住到了京城,美其名曰“年轻兄弟应该多多交流”。如今赵崇昭帝位稳固,没必要再做这种招人非议的事情了!   而且赵崇昭这几年确实京城和诸王世子“联络感情”,对于一个合格的王爷该怎么做,他们比其他人要更清楚。   赵崇昭已经表态了,只要他们有恭王或者端王那样的才能和忠诚,他不会吝于给予同等的信任——不管是要从军、从政还是做点别的,他都一视同仁。   这样的态度是十分宽宏的,再加上诸王世子入京时大多还年幼,从小听到的都是对他和谢则安的夸赞,心里或多或少都对他和谢则安心存敬慕。   赵崇昭非常乐意把这批“洗脑”成功的小伙伴送回去,让他们和诸王准备好的“替代者”对厮。   咳,其实他还是非常非常善良滴。   谢则安赞同赵崇昭的做法。   赵崇昭也不避讳,派人去把赵蝉带到谢则安府上。   自从赵蝉那种不堪的想法暴露之后,端王便请求赵崇昭把他送到军中。赵蝉经历两年的锻炼,虽未沾血,却已有了军人的气势。他背脊挺得笔直,按照军中的礼仪单膝跪地,向赵崇昭和谢则安行礼。   赵蝉没有一个夜晚不在后悔自己做过的事,被那种肮脏欲望控制的日子他一天都不想再去想。不管是听从别人的命令做最下贱的事情,还是放纵自己的欲望对自己的父亲生出邪念,都是他如今不能容忍的!   赵蝉朗声见礼:“见过陛下!”   赵崇昭说:“起来吧。”他简单地向赵蝉说起自己的决定,并仔细观察着赵蝉的神色。   赵蝉本来脸色平静,在听到赵崇昭的话之后脸上却掠过一抹悲伤。那种伤怀的感觉稍纵即逝,理智很快占了上风。他应道:“我一定会照顾好母亲。”   赵崇昭让赵蝉回去做好回凉州的准备。   赵蝉一走,赵崇昭转头对谢则安说:“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谢则安说:“当初他先被耶律衍骗走,应该早就知晓耶律衍的心思。他也许是猜到了什么吧。”   赵崇昭握住谢则安的手:“他到底不是皇叔的亲儿子,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理应肩负起照看母亲的职责了。”   谢则安点点头。   一切都顺利得让人难以相信,赵崇昭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谢则安,心里满是欢喜。他没有辜负父皇的嘱托,没有辜负天下百姓,还把谢则安留在了身边——他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赵崇昭情不自禁地凑近,吻上了谢则安长长的眼睫,接着是眉心,鼻梁,最后落到唇上。他的动作非常小心,却又带着浓烈至极的欲望,想要拥有谢则安每一分每一寸的欲望。   谢则安早就习惯了赵崇昭这种索求,伸手回抱着赵崇昭高大的身躯。   两个人像被火烧着了一样。   于是他们都没注意到拱门出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她眼里满是不敢置信,要不是没忘记抱紧怀里的孩子,她几乎摇摇欲坠。   是谢小妹。   赵昂很快追了上来。   谢小妹非要给谢则安一个惊喜,没惊动任何人就直接杀了进来。其他人知道谢则安向来最疼爱这个妹妹,也没真正去阻拦,于是谢小妹毫无防备地看到了赵崇昭吻上谢则安的那一幕。   谢小妹已经嫁人生子,怎么会看不出赵崇昭和谢则安之间的浓情蜜意。可是他们都是男的啊!而且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驸马,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谢小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手不自觉地收紧。怀里的孩子感受到母亲的变化,张开嘴哇哇地哭了起来。虽然谢小妹马上哄了起来,但几个月大的小孩哪里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还是大哭不已。   谢则安猛地推开赵崇昭。   赵崇昭:“……”   谢则安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来了。他抚着额头:“赵崇昭你先回去。”   赵崇昭不答应:“不,我不走。”赵崇昭比谁都清楚谢则安对谢小妹的疼爱,假如谢小妹接受不了这件事的话,谢则安一定会很难过。他不能让谢则安自己去面对。   赵崇昭站起来说:“昂弟,你们进来吧。”   谢小妹回过神来,不由望向谢则安。发现谢则安一反常态的静默,谢小妹的心突然轻轻颤了颤。谢则安身边一直没什么亲近人,他对她和弟弟自然是疼爱有加的,可她已经成家,弟弟又留在家中,谢则安平时都是自己一个人。对于谢家来说,他毕竟是个“外人”,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但谢则安不一样,他到谢家时就已经非常成熟,早已主动和谢家划出泾渭分明的距离。   和谢则安最亲的,也许只有她和弟弟了。   有人可以陪在谢则安身边,她有什么好不满意的?看他们刚才的相处,分明是情意深浓,早已到了难分难舍的地步。   她一点都不希望让谢则安为难或者难过。   只不过……赵崇昭绝对不能轻轻放过!   谢小妹把儿子交给赵昂,大步迈到赵崇昭面前兴师问罪:“一定是你诱骗哥哥的!我就知道你一直想和我抢哥哥!”   赵崇昭听到谢小妹朝自己发火,先是一懵,然后马上明白过来,谢小妹这是坚定地站在谢则安那边了。只要谢小妹接受这件事,不伤谢则安的心,那他被骂两句又有什么?   赵崇昭脸上带上了几分得意:“对,我诱骗的,我就是要抢,现在我抢赢了。”   谢小妹:“……”   为什么天底下居然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谢小妹转身伸手抱住谢则安,和小时候一样撒起娇来:“哥哥我们不要理他了好不好!”   面对妹妹的杀手锏,谢则安毫无原则地说:“好。”   谢小妹笑眯眯地环着谢则安的脖子,望向赵崇昭,意思是“你看谁抢赢了”。   赵崇昭:“……”   谢则安的哥哥妹妹弟弟什么的,果然还是很讨厌。   见他们兄妹俩没有生出嫌隙,赵崇昭越过谢小妹亲了谢则安额头一口:“我先回去处理一下别的事,你们好好说说话。”   谢小妹瞪着因为事情暴露而变得肆无忌惮的赵崇昭。   赵崇昭一走,谢小妹松开谢则安的脖子。他们到底已经成年了,再这么亲密地抱着毕竟不适合。谢小妹没有追问谢则安到底怎么回事,而是把儿子抱过来给谢则安看,和谢则安说起儿子的许多趣事。   谢则安听得有趣,伸手把外甥抱进怀里。原本还带着点抽噎的小娃儿,一到他手里居然马上不哭了,还露出了一点儿笑,小眉毛小眼睛都弯弯的,小嘴儿也轻轻咧开,看起来好像好高兴的样子。   谢小妹痛心疾首:“叛徒!”   谢则安一直很有孩子缘,以前谢小弟在他手里也是瞬间变哭为笑,现在弟弟年纪渐长,不知怎地长成了小老头儿,做什么事都一本正经的,着实让谢则安少了不少趣味。有这么个外甥来过过瘾,谢则安挺喜欢的。他边逗小孩边说道:“大郎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有时间我要去看看小乖才行。”   小乖是谢大郎的女儿,本来大郎想让长子过继给谢则安,结果第一个孩子是女娃儿,只能先按下不提。这些事谢大郎没和谢则安提起,倒是和谢小妹说了说。谢小妹曾经灵光一闪,向赵昂提出把儿子过继给谢则安,但赵昂却摇头否决了她的建议。   谢小妹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来,赵昂当时意有所指地提到赵崇昭,分明是早就知道赵崇昭和谢则安之间的事情!   谢小妹横了赵昂一眼,才和谢则安聊起谢大郎那边的情况。   谢则安笑了笑,说道:“我总有机会抽空去看看的。”自从开始推行“正副轮任”,谢则安就冒出个大胆的想法——大胆到赵崇昭有可能哭晕在宫里的想法:反正每隔三年就可以换到相对轻松的“副职”,那果断要换啊,换下来以后他就出去溜达。要是什么时候赵崇昭培养出了能力足够强的接班人,他可以考虑捎带上赵崇昭……   谢小妹因为谢则安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而瞪圆了眼。   等回过味来,谢小妹幸灾乐祸地说:“果断要去!”说完她又补充,“我也去!等阿昀再大一点点,我们带上他一起去吧!”“阿昀”是指她儿子,至于赵昂的话,根本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赵昂苦笑不已。   看来要去找赵崇昭通风报信才行,要不然他老婆就要被大舅哥带跑了!      第221章      赵昂的通风报信并没有奏效。   赵崇昭明白谢则安那么做的用意。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是谢则安一直以来信奉的事。既然打算把赵昀当太子来培养,最好能趁着赵昀还小多带他出去看看。从小知道百姓疾苦,从小知道各地风物,从小见过无数名儒大将——这样培养出来的储君,肯定会是最出色的储君。   赵崇昭对此是赞同的。只有培养出了那样的储君,他才能真正清闲下来,和谢则安一起好好看看大庆的名山大川。赵崇昭只恨赵昀到现在还只是个小娃娃,恨不得他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赵崇昭不反对谢则安带着谢小妹和赵昀一起“微服出行”,至少有谢小妹和赵昀在谢则安不可能去太久。   太久了,他真的会受不了。   赵崇昭夜里再一次摸到谢则安房间里,开玩笑般和他说起赵昂的小算盘。谢则安说:“对上小妹,昂弟蠢了很多。难道我还会分开他和小妹不成?他也可以一起去的。”   赵崇昭适时地替自己抱屈。   谢则安哪会看不出他的小心思。其实赵崇昭能有这样的态度,谢则安已经很满意。他们两个人一路走来,风风雨雨经历了不少,有了如今这种局面,步伐倒是可以放缓一点。谢则安准备趁着官还不算大,时不时地偷点小懒。至于赵崇昭?再等个十几年,等把赵昀教出来以后,赵崇昭也可以自由玩耍了。   赵昀现在才几个月大,他们已经随时准备撂担子不干了,想想还真有点罪恶感……   谢则安说:“等赵昀长大了,我们一起出海看看。”   如果有言官在这里,谢则安肯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不过赵崇昭嘛,听到这个消息后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赞同。   两人商量好了,仰躺在床上说着闲话。   不知不觉星斗西移,谢则安迷迷糊糊地进入梦想。赵崇昭看着谢则安安详的睡颜,心里前所未有地平静,曾经那永远蛰伏在心头的恐慌和忧心,似乎一下子离他远去。   朝中很快又热闹起来。   耶律衍的归降来得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虎颌关前发生的那一幕,并没有穿回京城。对于许多边关人来说,那是一个仅属于他们虎颌关的故事,不足为外人道。   端王代表恭王等人随耶律衍一起进京。   等他们到达京城,已经错过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只不过夏季也有夏季的美,四野山岭都覆上了葱郁的绿意,大地仿佛穿上了绿色的衣裳,往哪儿看都是青翠满眼。   耶律衍带着无数草原上的财富前来。即使朝中最顽固的“守旧派”,此时此刻都忍不住露出开怀的笑容。   赵崇昭召见耶律衍,谢则安随行在侧。耶律衍抬起头打量着自己曾经想除之而后快的“谢三郎”,心中不免有些惊异。这“谢三郎”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让他无法相信端王会对他有任何别的想法。   在端王心里,这大概就是一个比较处得来的后辈吧。   而且不像,真不像——一点都不像他所了解到的那个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的“谢三郎”。   四人坐定,赵崇昭问起端王日后的打算。耶律衍替端王回答:“我们一起往北走,清扫完颜族的人。”   谢则安望向端王。   端王静默良久,才轻轻地说:“是的。”   送走耶律衍与端王,赵崇昭便计划着去行宫避暑。今年边境无战事,入春后又风调雨顺,朝中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儿。是以赵崇昭刚开口提了这个想法,姚鼎言和徐君诚就答应了:“陛下是应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若有要事,我们自会去行宫求见。”   赵崇昭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不若姚相和徐相也一起去,底下的人有要事大可直接去那边商量。”   姚鼎言和徐君诚心中感动,商量过后答应下来。   于是这个夏天,原本在御书房和政事堂处理的事情都转到了行宫。看着修得极为漂亮的避暑行宫与周围四通八达的驿道,众人心里有了新的感受。这行宫和道路都没有花国库一分一毫,全都是商贾自发为赵崇昭修建的,每隔十里,都能看见道旁立着凉亭。凉亭外竖着漂亮的石碑,石碑上刻着精美的文赋,处处都叫人舒心。   落日西移,余晖烂漫。姚鼎言让谢则安跟在身边,沿着行宫外的驿道走走停停,走到一处凉亭外看完了石碑上的文赋,转头对谢则安说道:“你这个点子还真用开了。”这碑文是源自于《旬报》的“征文”,而文赋底下设计着精致的纹理,把一批修路商人的名字写在其中。若是遇上个迂腐的穷酸书生,肯定会因为自己的文赋和商贾并排在一起而暴跳如雷,不过在谢则安的力邀之下,许多大儒主动出面参与。   连这些“文坛巨头”都接受了,再有人反对也只会被人嘲笑气度太小。   有了这么个好开局,不少地方都已经修好了四通八达的水泥路。   谢则安从来不会居功,他诚挚地说:“全靠先生支持。”   姚鼎言也给他家乡写了一篇赋。得知有他的文赋,出钱的商贾多不胜数,他们那边连最山路崎岖的村子都修好了路!   姚鼎言说:“这是好事,当然要支持。”   两人正要再往前走走,突然看到一人一马急行而至,像是有什么要紧消息。   谢则安眉头一跳,还未来得及上前拦下,那人已经往行宫那边去了。谢则安和姚鼎言对视一眼,说道:“先生,我们先回去吧。”   姚鼎言点点头。   谢则安两人走回行宫的当口,那报信的人已经到了赵崇昭面前。赵崇昭讶异:“是京城有什么事吗?”   报信的人说:“回陛下,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在蹴鞠社意图杀人,被拦下了。但是犯人吐露了一桩旧事,和蹴鞠社的蔡管事有关……”   赵崇昭心里打了个突,问道:“你是说蔡阳?”   报信的人点点头,说道:“没错,蔡阳。不过也许应该叫他蔡东才对,从犯人提供的线索里,我们找到了不少证据,可以确定蔡阳早在入京赶考那边就病死了,蔡东穿上了他的衣服,拿上了他的身份凭证,设法取而代之!”   赵崇昭说:“就这样?”   报信的人摇摇头,说道:“那犯人说的旧事正与这有关,那桩旧事牵涉了几十条人命!”   赵崇昭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报信的人有些愤怒:“蔡东为了掩盖自己取代蔡阳的事实,引来盗匪把全村人都杀光了!他本就是村头闲汉,村中人死绝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冒名顶替的事情!当时那犯人正巧在村外玩,阴差阳错地听见了蔡东的密谋,吓得栽下山崖,摔了个半死。多亏了那么一摔,他才逃过一劫。”   赵崇昭面色一冷:“你说的是真的?”   报信的人说:“真的,我们已经找到不少证据。”   赵崇昭说:“此事一定要严办!”不管是冒名顶替还是引匪杀人都是大罪。   报信的人迟疑片刻,从袖袋里掏出一沓画纸:“在搜查蔡家时,我们发现了很多这样的画,还有很多更大也更露骨的,您看……”   赵崇昭莫名地接过那沓画纸,只看了两眼,他便怒火攻心,气得说不出半句话来!这些画上画着的,都是谢则安!虽然明知道画画的人绝不可能是对着谢则安画的,那淫秽的画面依然让赵崇昭怒不可遏。   该死!   这家伙罪该万死!   居然敢让人画这种明显在猥亵谢则安的画像!   赵崇昭咬牙迸出话来:“严查此事!和三郎有关的画都给我烧掉,一张都不许留!”   报信的人领命:“是!”   赵崇昭说:“搜查仔细一点。你亲自搜,不许任何人再接触这一类东西!”   报信的人心头微凛,连声答应:“明白!”   赵崇昭想了想还是气不过,冷冷地说:“回去以后给我杀了蔡东,马上!杀了再找罪证,反正他做的事百死莫赎。”说完他还觉得不太妥当,又把张大德找来,“大德你跟着一起去,负责把和三郎有关的字画都烧干净!”   张大德也颇为愤怒,自然是领命而去。   蔡东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在这么多年后被人揭发。   他不想死,哀求张大德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并表示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部说出来。张大德知道蔡东对谢则安有那种龌龊的心思,比谁都明白蔡东是必死无疑的。不过张大德早就混成了人精,听到蔡东手里好像掌握着别的罪证,他怎么可能会放过?   张大德威逼利诱双管齐下,从蔡东口里掏出了不少东西,包括如今在朝中已经边缘化的杜绾和沈敬卿犯下的一些重罪。在确定蔡东已经拿不出有价值的东西之后,张大德命人将蔡东带到午门,斩首示众。   蔡东到死都不知道,注定他死亡、加快他死亡的居然是他那在心底掩埋多年的邪念。   张大德亲眼看着蔡东脑袋落地,带着蔡东供出来的东西回到行宫。除了杜绾和沈敬卿之外,蔡东手里还掌握着不少东西。他平时控制着京城的闲汉和地痞,掌握了不少有用的线索,把不少官员贪墨渎职的罪证都捏在手里。   由于这么一个小人物强烈的求生欲望,朝中竟迎来了一次小规模清洗。      第222章 完结章      谢则安怎么都没想到会牵扯出这样的事情。   赵崇昭杀蔡东杀得那么干脆利落,更是让谢则安心生狐疑。赵崇昭却不想和谢则安多说,开玩笑,光是想到蔡东叫人画的那些图,他都想把蔡东再杀几遍,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谢则安。他还是那说辞:“此人丧尽天良,百死难赎!”   赵崇昭不说,谢则安自然也有办法知道。得知赵崇昭痛杀蔡东的原因,谢则安有些哭笑不得。赵崇昭这家伙说他不成熟吧,如今又沉稳了不少;说他成熟吧,有时又还是以前的脾气。   谢则安没再跟进这些事。   由夏转秋,朝中的风波总算平息下来,只是已经少了几个熟面孔。   赵崇昭依依不舍地回朝,国舅又入宫来拜访。他喜欢天象,谢则安顺手帮他捣腾出了望远镜,天天这看看那看看,日子自在得不得了。他没了以前的畏首不前,看起来洒脱多了,赵崇昭让他坐下,他也大大方方地坐下。甥舅俩喝了几杯,便说起了醉话:“我这一生最悔的,就是知其不可为,也就不再为之。我所看见的只是一个趋势,假如我敢去改变的话,一切都会不同。”   赵崇昭听着国舅的“逆天而行”言论,却也没生气。他本就不是多重皇权的人,把这些事看得比老一辈的人淡。他想起国舅第一次见着谢则安时说的话,试探般说:“舅舅您说的双星并耀之象,如今还是一样吗?”   国舅意味深长地一笑,对赵崇昭说:“是不是一样,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赵崇昭一笑,不再追问。   国舅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要说一模一样,那还真不是。那时双星并耀之象只在紫微宫附近,十几年过去,它们已经移入紫微宫,而且越发亮了。”   赵崇昭怔了怔,脸上的笑意更浓。他说道:“它会一直这么亮下去。”   国舅静默片刻,说道:“难怪临均会认可你,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国舅没有明说他们是谁,心里的百转千回也不曾开口。   往上两代,赵英和圣德皇帝都有拿着“劝君尺”的人,那两代人之间的遭遇何等相似。当年君常待圣德皇帝极好,可惜有些擅权专政,即使手执“劝君尺”也没挡住圣德皇帝的杀心——曾经那么令人艳羡的君臣二人,落得一个遭凌迟处死、一个痴狂终生的下场。当年临均一手扶持赵英登上帝位,从圣德皇帝手里接过了曾经被他父亲执掌的劝君尺,却在赵英的示意之下自愿赶赴死局。   赵崇昭与他们是不同的。   赵崇昭生于太平之世,谢则安又有治世之才,怎么都不会落入那种绝望局面。   他们之间虽然也有过猜疑和争执,最终却都是两人携手面对风雨。   赵崇昭身居帝位,但从未以皇权欺压谢则安;谢则安手执劝君尺,但从未动用它的“劝君”之能。他们之间争吵得再厉害,也不需要外物来打压对方的气焰。   他们之间,从来都像是两个最平常的人在相处,一直有矛盾、有摩擦、有难以调和的分歧。   不过这一切都被他们早早定下的决心扫平了。   双星并耀,名臣尽出。   朝中少了一批人,自然补上了另一批人。谢则安本想早早把李明霖培养起来,自己躲到一边躲懒,结果礼部上下他打点好了,姚鼎言一句话又把他安排到吏部的空缺上。吏部曾经被沈敬卿和杜绾把持,瞧上去乌烟瘴气得很,好在里头得用的人还是不少的,他稍加考校,便选了几个“得力助手”带在身边培养。   姚鼎言早八百年就摸清了谢则安的脾性,等谢则安稍稍松了口气,又把谢则安扔进了制置三司条例司。这几年谢则安没少暗搓搓把人安排进制置三司条例司,他一进去,立刻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只差没每件事都逮住他问一问。   谢则安:“……”   这日子没法过了!!!   姚鼎言叫人拿着差点去找徐君诚喝茶。   两个人在政事堂附近的凉亭里聊起了谢则安,徐君诚莞尔一笑:“还是你治得了他,我一直都拿他没办法。”   姚鼎言说:“我也憋着气啊。别人都挤破脑袋想往上走,这小子呢,好像让他掌点权比打他一顿还可怕。他既然敢一跑跑了那么久,那就要有回来后加倍还回来的觉悟。”   徐君诚被逗乐了。有谢则安这么个学生在,他们平时倒也能聊起来了。在正事上,他和姚鼎言还是有许多理念不合的地方。这段时间他们把以前的事儿翻出来一琢磨,觉得但凡他们没法达成共识的东西,扔给谢则安一般就能完美解决,所以他们也决定偷一把懒,吵不出结果就不吵了,让谢则安想办法去。   有了这样的想法,徐君诚和姚鼎言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坐下喝喝茶说说话了。   聊完谢则安,姚鼎言又和徐君诚说起了别的事儿:“以前你为相时,其实一直在帮我压着那些顽固的家伙吧?”徐君诚当时没有表露对他的支持,但徐君诚是秦老太师的得意门生,光凭他没有站到守旧派那一边,没和他们一样不择手段打压新法,就已经足以说明他对新法还是挺看好的。只可惜他当时也被自己的急切迷了眼,没有看清徐君诚的立场,只把为自己摇旗呐喊的人当自己人,从来没想过争取徐君诚这些人的支持——以至于后来双方矛盾越来越大,几乎是无差别攻击了。   徐君诚几乎是朝中最先看好姚鼎言的那批人。当年他自己也是锐意改革的人,只不过世事催人,他慢慢被磨平了棱角。在看到姚鼎言的时候,徐君诚心中燃起过一丝希望。曾经的犹豫与观望,如今说出来也没什么要紧了。   徐君诚大大方方地说:“我那时是想看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后来我对你的急进其实很失望,一度想要把闹得民不聊生的新法废除。我得说,你看人的眼光实在不太好。”   姚鼎言不仅没生气,还有点高兴。徐君诚果然还是徐君诚,即使过了那么多年,他依然是那个正直到固执的人。   姚鼎言说道:“那小子总还是有点用处的。”他们两个人没有真正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少不了谢则安的调和。   徐君诚和姚鼎言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以后有什么争持不下的难题,就扔给谢则安去烦恼吧。   正在自己家里与礼部众官员重聚闲谈的谢则安不由打了个喷嚏。   糟糕,怎么有种不妙的预感……   谢则安被迫开始了漫长的“斗法”生涯。   姚鼎言和徐君诚都在把事情丢给他,而他一直在做的就是挖掘人才、挖掘人才、挖掘人才,把每件棘手的事情都妥当地安排下去,自己偷来浮生半日闲。赵崇昭也忙,忙得连轴转,两个人都觉得人不够用啊不够用,他们看向底下每一个人的眼睛都充满期望,恨不得挖出对方所有的潜能,然后把事情都扔给对方去办。   这种另类的偷懒方式得到了姚鼎言和徐君诚的认可,对于他们一有闲暇就凑在一起到处玩儿的“劣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他人当然看不出赵崇昭和谢则安这么做只是为了偷闲,只觉得君恩浩荡,暗暗发誓要对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陛下真是慧眼识人,陛下真是圣明啊!   赵崇昭瞧在眼里,觉得这些平时有点儿顽固的家伙也挺可爱。   朝中一片欣欣向荣。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谢则安和赵崇昭忙里偷闲,已经把京城周围的乡县溜达个遍,后面两年赵昀能走了,赵崇昭不甘不愿地带上他。   那么小一个小子,平时却极为精明,仿佛知道谢小妹和赵崇昭都想抢谢则安似的,一见面就往谢则安怀里扑,不是让谢则安牵着走就是让谢则安背着抱着,看得谢小妹和赵崇昭都颇有些眼红。   谢小妹既吃儿子的醋又吃谢则安的醋,一方面谢则安以前抱着的人可都是她这个妹妹,后来才加上个弟弟,现在他们都长大了,只能看着儿子得意洋洋地搂着谢则安不放;另一方面,赵昀明明是她儿子却和谢则安亲成那样,她难免还是有些吃味。   纠结了许久,她只能跑去赵昂那找平衡。被哥哥和儿子双双抛弃了,至少她还有丈夫嘛。   赵崇昭就比较可怜了,难得和谢则安出去走走,总跟着那么多电灯泡不说,还有个小娃娃硬生生占了谢则安的怀抱!他不由庆幸自己和谢则安没有孩子,光有个外甥都这样了,真要有了自己的孩子还得了?   先让这小子得意几年,等他再年长些就把他扔给姚鼎言和徐君诚去教。当初一个徐君诚已经那么难搞了,到时给他来个双管齐下,他肯定别想再这么霸占着谢则安!   赵崇昭每每带着怨念和谢则安说出这个决定,谢则安都忍俊不禁。在人前表现得再冷静再沉着,赵崇昭还是当年那个赵崇昭,一点都没变。   谢则安只能搂住赵崇昭吻了上去,堵住赵崇昭那带上了酸味的委屈抱怨。   三年一到,谢则安瞅准时机又跑了。他跑得太快,姚鼎言和徐君诚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们找上赵崇昭痛斥谢则安一番,赵崇昭却只是好言安抚他们。   姚鼎言马上瞧出了端倪:“陛下早就知道三郎要溜?”   赵崇昭说:“三郎还年轻,当然想出去走走。”   徐君诚说:“他也太胡来了,当朝廷是什么地方?”在场没有外人,徐君诚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客气,“说来就来,说跑就跑,要是等他回来以后哪儿都没有他的位置了,看他怎么哭。”   赵崇昭说:“三郎这不是看先生你们都正当壮年才敢往外跑的吗?朝中有先生你们在,三郎没有才走得没有后顾之忧。”   徐君诚沉默下来。   姚鼎言也知道赵崇昭话说得在理。要不是身居相位,姚鼎言也想和谢则安一样多到外面看看。有了以前的教训,姚鼎言早已明白耳闻不如眼见的道理,光听别人说、光看别人的奏报,总有些事情是自己了解不到的。还是得亲自去走走,亲自去看看,才能真正了解新法如今的施行情况。   谢则安这次“出巡”也算是充当他们的眼睛。   有了这样的想法,姚鼎言和徐君诚便不再反对。   倒是吏部的人急得团团转,跑去找李明霖取经——当初谢则安也是直接把礼部交给李明霖,一路北行,走到虎颌关才停下来。   李明霖想起礼部最初的兵荒马乱,笑着安抚对方:“按照三郎的安排去做就是了,不会出乱子的。”   谢则安素来爱“人尽其用”,平时的事务都已经明确地划分到每一个人手里。即使他不在朝中,吏部依然没受到太大的影响。   朝中还真没出什么乱子。   谢则安这次是往南走,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两个多月才抵达目的地。   谢小妹跳下甲板,远远瞧见了前来迎接的谢大郎和二娘,还有谢大郎抱着的小乖。   在异乡看到亲人,二娘脸上满是笑意,领着他们回府。有二娘在,家中过得颇为宽裕,谢大郎的府邸绝对不算豪奢,却处处让人感到舒适又雅致。   谢则安说:“我都有点不想走了。”   二娘说:“那就多住几天。”她横了谢则安一眼,“但我知道你肯定住不久的,三郎你可是御前大红人!”   谢则安摸摸鼻头:“陛下倒是没什么,就是徐先生和姚先生有点可怕。”他揉了揉赵昀的小脑袋瓜,语气里饱含期待,“阿昀啊阿昀,你可要快点长大。”   谢小妹、赵昂:“……”   听着这“养肥了就宰你”的语气,他们得替自己儿子默哀一番。   偏偏赵昀丝毫没有危机感,还高高兴兴地扑进谢则安怀里:“我一定会很快很快长大!”   谢则安笑了起来,语带嘉许:“阿昀真乖。”   安顿下来后,谢则安和谢大郎一起走到海堤上,拍岸的浪涛飞溅如雪,可见海中有多凶险。谢则安说:“大郎你们辛苦了。”   谢大郎摇摇头,意思是“一点都不辛苦”。他从袖中掏出几张画,画的是他们在海外建起的坞堡。以坞堡为中心,他们已经慢慢开拓出一片不小的“领地”,那边物产丰富,气候极好,正是静修的好地方,谢则安有些“老朋友”好奇地跟着船过去看了看,便借口说“人老了,不适合再走那么远的海路回去”,赖着不肯走了。这些画都是那些“隐士高人”画的,有些已经建成了,有些还在计划中,想来不用多久全都会实现。那边有广袤的土地和物种可以做“实验”,他们是打算把那边当成试验基地来玩儿。   相比起来,那边能把保密工作做得更好,火枪火炮什么的,都能好好琢磨琢磨!   谢则安看着画面上那春暖花开的“海外桃源”,脸上不由带上了几分笑意:“以后我要去看看的。”   谢大郎看了他一眼,在纸上写:“这次不过去?”   谢则安笑了笑,摇了摇头,说道:“这次不过去。”他已经溜出来太久了,真要跟着船出海三两个月,那就不止姚鼎言和徐君诚发飙了,连赵崇昭都会暴走。有道是有去有回,再去不难;有去无回,再去好难!   他得走可持续发展路线……   兄弟俩聊了一会儿,相携走下海堤。这时谢则安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离京数年的姚清泽。几年不见,姚清泽变了许多,曾经身上那股略带阴郁的文气弱了不少,皮肤被海上阳光晒成了小麦色,看起来是个英俊又健康的大好青年了。   见了谢则安,姚清泽先是一怔,然后朗然一笑,说道:“我还想着为什么今日大伙特别高兴,原来是三郎你来了。”   谢则安也一笑:“姚兄,许久不见,你看上去变了不少。”   姚清泽说:“三郎你倒是一点都没变。”寒暄了几句,他望向码头那边,“燕将军他们要回来了,三郎你要一起去看看吗?”   谢则安说:“那当然是要的。”   三人行至码头,便看到天际出现一张白帆。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漆黑如箭的船头出现在远处,突突突突地驶向码头。这新型海船还是谢则安参与打造的,真正看到它们的海上英姿却还是第一次。看着那坚固的船身和船上飘扬的旗帜,谢则安心里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即使他只是一个独自来到这个时代的孤魂,这个时代却已经印上了许多与他有关的印记。   他所拥有的知识,不知不觉转变成了坚船利炮,转变成了四方通达的道路和河堤。这个时代改变着他,他也改变着这个时代。   他已经不再是孤魂,他属于这里!   谢则安当晚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便像有人催着一样,早早踏上了回程。   回去的路程似乎比来时要短很多,他们不到一个月就回到了京畿。还会抵达京城,就有人来报说赵崇昭正在军校那边“阅兵”,谢则安沉吟片刻,先让谢小妹他们回去,自己前往军校和赵崇昭“会师”。   走到军校外时,里头正在举行庄严肃穆的“升旗仪式”。这些花样都是谢则安定下来的,目的让所有步入军校的人心里都装进“国旗”,装进“国家”。谢则安静静地站在军校大门前观看这让他有时代错位感的一幕:身穿军服的“仪仗兵”举着代表着大庆的旗帜走到旗杆下,让旗帜跟着战歌缓缓升向天空。   天穹蔚蓝,战歌嘹亮。   旗帜随风高高飘扬。   谢则安收回目光,往前看去,恰好与赵崇昭往外望的目光撞在一起。   两人相视一笑。   这是他们的时代。   平静的时光过得飞快,眨眼间赵昀已然十五岁。今上正当壮年,却无意立后生子,礼部尚书李明霖是个通达人,一路不通就想另一路,诸王世子之中,当属赵昀最为出挑。他从小得赵崇昭和谢则安爱重,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小小年纪便稳重过人,待人接物、为人处事都透出几分不凡。这样一个大好人选摆在面前,百官心中都有了计较。   趁着春耕初定,没什么大事,李明霖牵头提出让赵崇昭选立太子。   赵崇昭早有此意,假意征询朝臣的意见后就下诏封赵昀为太子,谢则安为太子太傅。而平时负责教导赵昀的人,却换成了姚鼎言和徐君诚。   比之像泥鳅一样油滑的谢则安,赵昀明显更符合姚鼎言和徐君诚的心意,两个人都尽心教导这个颇有“希望”的太子。   事情落定后已是入夏了,赵崇昭和谢则安清闲下来,早早跑去行宫那边“避暑”。想到很快可以撂担子不干,两个人都愉快得很。谢则安找人琢磨出几个热气球,在行宫外面让它们冉冉升空。   两个人都已经三十来岁,但骨子里还是好玩喜动的个性,趁着朝中那些老顽固都不在,谢则安兴致勃勃地派人尝试升空几遍。等试验的人两腿打颤地下来了,谢则安和赵崇昭命人替做好防护措施,亲自登上了热气球升上半空。   赵崇昭和谢则安站在一块,远眺远处的山河。那草格外青,那山格外绿,连天穹都透着别样的蓝。天上万里无云,晴朗得叫人心旷神怡。空中的风极大,他们根本没法开口说话,只能轻轻地握住对方的手。   天风满袖。   谢则安两人还没过足瘾,一队人马已经由远而近地杀到。赵昀是领头的,后面跟着脸色铁青的耿洵和李明霖。   谢则安发现了底下的情况,只能遗憾地让人把热气球降回地面。毫无疑问地,他和赵崇昭都被耿洵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通。马御史致仕之后,耿洵顺理成章地接替了他的担子,早已成为了御史台的中坚力量。   早些年对谢则安那些钦佩和敬慕,早就被谢则安这十几年来的“折磨”磨得只剩下气怒交加这种心情了。原本大家都认为谢则安的脾性比赵崇昭要稳妥得多,后来谢则安隔个三五年就往外跑,大伙才发现这家伙才是真正难搞的人。   今天这出闹剧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主意!   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耿洵的火力几乎全部集中在谢则安身上。   谢则安三十多岁的人了,遇上耿洵这种认死理的正派人还是只能乖乖挨骂。   等耿洵把这件事上升到国家安危上去,谢则安才无奈地反驳起来:“这不是好好的吗?试验过很多次的,安全得很。”   赵崇昭怜悯地看了谢则安一眼。耿洵这家伙现在专心走弹劾谢则安路线不动摇,每次上朝第一件事就是骂骂耿洵,一天不骂那一定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更何况这次他们确实有点胡来……   这不,谢则安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耿洵骂得更厉害了。直到赵昀接收到谢则安的求援目光出来打圆场,耿洵才甩袖而去,自个儿回了京城。   赵昀和李明霖齐齐望向谢则安,李明霖还火上浇油地给他补了一刀:“耿御史一定是回去禀报姚相和徐相了。”   谢则安:“……”   赵崇昭轻咳一声,搬出长辈的威严问赵昀:“昀儿,你来是有什么事?”   赵昀说:“父皇您的生辰要到了,我是想来问问您决定在这边办还是回京办寿宴。”   赵昀还是喊赵昂为“阿爹”,但改口喊赵崇昭当父皇是必须的。赵崇昭是看着赵昀出生和长大的,在赵昀身上耗费的心血也不少,听到这声“父皇”还是颇为受用。   他笑着说:“不必那么劳民伤财,一切从简就好,到时请些亲近人过来便是。”   谢则安却说:“还是回京操办吧。”   赵崇昭转头望着他。   谢则安说:“阿昀刚刚被封为太子。”余下的话谢则安没有说出来,多年以来的默契却让赵崇昭一下子明白过来。赵昀刚被封为太子,地位根本不稳固,他们还是得回去给赵昀撑撑场。也许还得再过个几年,他们才能真正清闲下来。   赵崇昭说:“那就回京吧。”   得了赵崇昭的话,赵昀放松下来。谢则安知道赵昀最近累得很,叫人备些冰茶让赵昀喝,他自己和赵崇昭没什么顾忌,各自抱着碗冰淇淋消暑,还顺口叫人给李明霖勺了一碗。   李明霖:“……”   那冰冰凉凉、颜色漂亮、缀满水果的冰淇淋是让人食指大动没错,但这对赵昀好像有些残忍。有这么两个贪图享受的“长辈”在,赵昀居然没长歪,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赵昀对上李明霖的目光,笑着说道:“李先生且吃,我喝茶就好。”   李明霖觉得太子殿下实在太招人疼了!   谢则安说:“阿昀小时候也没少吃,不过吃了经常闹肚子,还是别贪图一时的痛快了。”   李明霖见他们亲如一家,也就放下心来,坐下品尝谢则安喜爱的美食。   赵崇昭生辰是大事,许多人都提前备着寿礼。生辰当天,周边各国都派了使者过来道贺,顺便送上分量不轻的贺礼。   没办法,大庆这十几年来厉兵秣马,练兵选将的事一刻都不曾放松过,正等着哪个倒霉蛋往枪口上撞呢!   吐蕃早些年想往东抢点粮,结果被人两面包抄,打得割了一大片土地才勉强保住自己的“吐蕃”名号。有些比较弱小的小国已经直接归降,表示愿意成为大庆的一部分。   归降有什么不好?瞧瞧西夏和北狄,那可真是一日更胜一日!   这虽然还不算是四海来朝,不过对于曾经见识过外敌祸乱边疆的老臣们来说,这样的光景已经足以让他们高兴到老泪纵横。   因此在寿宴上,连最不喜饮酒的徐君诚都多喝了几杯。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开怀的笑意。   这一刻他们都对自己曾经最不看好的皇帝陛下予以最真诚的祝愿,愿他与山同寿,与海同昌。   不少人的目光,也都齐齐落在赵崇昭身边的谢则安身上。这位曾经最被人看好也确实一直平步青云的“驸马爷”,已经被时间打磨出最耀目的光彩。不管从文还是从武,他都是许多人心中最景仰的人,文能安邦、武能定疆,任谁提起他都赞不绝口。   这位兼有“驸马爷”“状元郎”等等名头的谢参政只有一个缺点:他实在太疲懒了。   这么想着,所有人心里又有些幸灾乐祸。   谢参政要是知道姚相和徐相的打算,一定会苦恼不已吧?   赵崇昭的寿宴结束之后,姚鼎言和徐君诚就找上了他和谢则安。   谢则安在寿宴时已经察觉许多人的目光有点古怪,再看到姚鼎言两人联袂而来,心里咯噔一跳,觉得有点不妙。   果然,姚鼎言一开口就让谢则安眉头直跳:“陛下,老臣想辞掉相位。”   徐君诚也同样表态。   赵崇昭吃了一惊:“徐相,姚相,你们正当盛年,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徐君诚面不改色地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谢则安:“……”   这个理由好生耳熟。   姚鼎言说:“偏居一隅,见识难免狭隘,还是得多出去走走,看看民风民情。”   谢则安:“……”   这个理由还是好生耳熟。   徐君诚和姚鼎言继续你一眼我一语地搬出理由,都是谢则安以前溜走时用过的。   谢则安算是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谢则安和赵崇昭对视一眼,只能说:“可先生你们都去了的话,政事堂的事谁来做主?”   姚鼎言和徐君诚齐齐地看向他。   谢则安拒绝得相当激烈:“不行!别找我!”   姚鼎言说:“哦,本来我还没想好交给谁的,既然三郎你自动请缨那就交给三郎你吧。”说完他装模作样地询问徐君诚,“徐相,你意下如何?”   徐君诚捋着自己的长须,笑着颔首:“正合我意。”   当年七月,姚鼎言与徐君诚双双辞相离京。   当朝驸马谢衡,字则安,人称“谢三郎”,十岁与圣上相识,十六岁三元及第,十八岁掌劝君尺,二十岁为尚书,二十五岁为参知政事,三十六岁拜相,官居一品。谢三郎与圣上感情甚笃,二十余年不曾改变,荣显一时,鲜有人能及。   时前朝范丞相长子入京,恰逢驸马与圣上同游桥市,忆当年所见,作“立秋上河图”。此画长十六尺,宽一尺,京城繁华皆在画中,更有圣上与驸马携手入画。   圣上颇为喜欢,放入御书房中。御书房内,已挂有二十余年前的旧画。   桥市繁华更甚从前,灯火灿亮更甚从前。   只有画中人如旧。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这篇文写得挺开心的,从看网文以来,我最喜欢的就是看历史穿越,心里一直有个想法,想要写一篇最最普通的穿越yy文,造水泥烧玻璃写写诗当当官追追妹子(咦)啥的。写这么一篇文也算是了了个心愿。当然,可能还有很多地方写得不尽如人意,这都是因为我太懒,懒得查资料,也懒得写大纲,都是天马行空地写过来。写到感兴趣的桥段时固然是鸡血上头一天两更,但也有好几个非常煎熬的低潮期。   不管怎么样,我都觉得已经挺圆满了!!!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   我这人其实有个毛病,每篇文越到后面越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留言,其实每天都把每天新留言刷来看了,就是没有回过去。还有好多的地雷们,我收到时也暗搓搓地高兴,但是可能因为是两文同更,每天都得写好多,交流反而少了很多。   但是每一个冒过泡的人我都记得哒,么么(*  ̄3)(e ̄ *) 书香门第【枯叶难烧】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