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文物不好惹 作者:木苏里 【文案】: 【暴躁嘴欠妖刀攻】X【文物修复员受】 作为冷门专业毕业生,齐辰觉得能刷到个专业对口的招聘不容易。 可当他点进去之后,他觉得自己打开的方式似乎有点不太对…… 招聘职位:文物修复员 职位描述: 1、擅长金属类文物修复技术者优先。 2、心理承受能力强、处变不惊者优先 3、有自卫能力且命硬者优先(很重要) 齐辰:“……” 最后那条什么鬼!! 齐辰:蓝朋友是上古妖刀,开过刃的那种,怎么办?急!在线等! 龙牙:你锉刀焊枪地往我身上招呼一通,这会儿知道哆嗦了?呵呵! 内容标签:幻想空间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主角:齐辰,龙牙 ┃ 配角:董主任,洪茗,单啸,惠迦,等等 ┃ 其它:专注灵神怪异500年,纯扯淡 ==================   ☆、第一章 二月初,立春刚过,江市。 大清早出门的人们搓着手,一张口便笼着团团白色雾气。整个城市便在这料峭的春寒中,开始了一天的车水马龙。 离规定的打卡时间还有半个多钟头,齐辰却已经端坐在了工作间里。 这是他来到广和文物保护有限公司的第二天。昨天看的那十几页员工手册里的内容还未消化,负责人董明波便在下班前丢给了齐辰一个修复任务。连门都没摸清就让一个刚毕业的新人直接上手做实操性质的事情,可见这家公司确实正缺人手。 中央空调静静运转着,工作室内温度适中,只是没放加湿器,微微有些干燥。这样的环境对人来说并不是很舒适,但是却适合某些遇潮容易受到破坏的物件。 比如齐辰手里的这把青铜刀。 在冷兵器中,刀算得上是最常见的一种了。可青铜刀在其中,却只占着极小的份额,能见到一把很是不容易。因为青铜质地虽然坚硬,却非常生脆,易折易损。 齐辰手里的这把刀身窄而薄削,长约一尺六寸,单刃微弧,刀背稍厚,背上有扉,镂刻成一排兽齿状,给纤长流畅的刀平添了几分狰狞之美,铸工堪称精致,唯一的缺憾大概便是刀身顶端的断口了。 这是一把残刀,从刀身刀盘连接处断成两截。 断掉的刀盘此刻也躺在这桌台上,盘侧均匀地刻着一圈竖纹,上面连着半截鱼鳞纹圆刀柄。再往上,原本该是柄首的地方却空空如也。 昨天董明波拍着齐辰的肩膀交代:“那把刀缺了几样部件,刀盘前两天刚找到,还少个柄首和两颗玲珑宝珠。你先把找到的这部分修复一下。要求就两个,一是精细,二是速度,别的没什么。怎么样,很简单吧?不要有压力,小伙子还是很有前途的,好好干!” 齐辰当时就在心里默默吐了一口血:精细和速度相加就已经是最高要求了,还能有别的啥?……简单个蛋! 不过今早看到这刀的实体模样后,齐辰的压力还真就小了。 因为这把残刀不论是刀身还是刀盘,都泛着暗金色的金属光泽,既无锈斑也无污迹,触感平滑锋利,刀面光可鉴影。 真的可……以……鉴……影…… 窗外的阳光恰好从某个角度落在那如水的刀面上时,反射的光简直能亮瞎齐辰的眼。 呵呵。 这特么根本就是个现代工艺品吧?!哪家青铜器从土里挖出来后能长这样?年代的痕迹呢?古朴厚重的文化质感呢?逗我?! “笃笃笃”开着的工作间门被人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齐辰抬头,就见董明波背着手踱进来:“小齐啊,这么早就来啦?有干劲!不错不错。” 齐辰站起身:“早,董主任。”他翻过公司内部的成员职务树,董明波明明是一把手,却偏偏喜欢让别人喊他主任,也不知这是个什么奇葩爱好。 不过要真说起来,这个广和文物保护有限公司奇葩的地方多了去了。 比如那条“有自卫能力且命硬者优先”的招聘要求;比如这公司的部门划分,什么执行组、监管组就算了,那个善后组是什么鬼?!而且齐辰身为文物修复专员,被分进后勤组真的不是因为手抖点错了么?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齐辰都不敢多想,怕想多了越发觉得自己进了个了不得的地方,仿佛随时会被“打非”“打·黑”之类的工作小组作为窝点一举端掉。 不过齐辰是个俗人,公司结构也好,职务称呼也罢,对他来说都是虚的。虽然这公司看起来不太靠谱,但是合同十分正规,工作环境很不错,目前看来给他安排的工作事务也没什么偏差。 当然,最重要的是薪酬不错,还包食宿。光冲这两点,齐辰就愿意暂且忽略那些奇葩之处,在这里先干下去,反正那些对他这么个小职员也没什么太大影响,他只管拿着工资做分内之事。 “怎么样?小齐,有困难吗?”董明波站在桌边,摆了摆手让齐辰坐下接着做自己的。 齐辰摇了摇头:“我看了一下,这刀保护得很好,基本不用做什么前期处理,断口也没什么大问题,稍微锉一下,出了新碴做个小坡面就可以焊,最后精处理一下,就基本看不出来了。” 董明波不知为何嘴角轻抽了一下,问道:“要锉断口?” “额……对。”齐辰一时不知道他这话的用意是什么。想了想,觉得董明波虽然是公司负责人,但是修复这方面毕竟还是术业有专攻,他可能只是不太了解具体的细节,所以顺口问问。 谁知董明波默默看了眼桌上的残刀,然后有些犹豫地冲齐辰道:“那个小齐啊……” 齐辰静候指示:“嗯?” 董明波:“锉断口和焊接的时候,下手温和一点儿。” 齐辰:“……” 董明波:“……” 齐辰:“主任你说笑了。” 董明波:“没有。” 齐辰:“……” 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数秒,董明波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就这样,你忙吧,回头修复好了拿给我,我下午3点前都在办公室。”说完,他便又挺着他那中年发福长出来的微凸的肚腩,溜达了出去。 齐辰眨了眨眼,复又低头看着断刀,实在不懂刚才董明波那一瞬间类似牙疼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锉断口下手温和点就算了,焊接怎么才能算温和?!用火舌轻轻舔吗?!真是够了…… 他本以为这断刀不过是董明波打着文物的幌子,临时找来试一试他的实操水平的,不过现在看来,董明波似乎还真挺心疼这刀的。 不过试验品也好,工艺收藏品也好,到齐辰手里都一样。 他将过腕的袖子翻到小手臂上,活动了一下清瘦的手指,而后打开一旁的工具柜,挑出一把扁平板锉,拿起刀身,翻转着比对了一下断口方向,便埋头工作起来。 齐辰之前的预估没有错,这把断刀修复起来确实没费什么功夫。清洗、除锈、补配之类的都省了,也不用作旧。当他一气呵成,完成最后一个步骤,站起来松了松筋骨时,离午饭点还有将近半个钟头,基本满足了董明波精细加速度的要求。 从柜子里拿出一块专门的清洁软布,齐辰细致地将这把青铜刀最后又擦拭了一遍,而后收拾了一下桌台,将刀装进了那个造型古朴的细长实木匣中,便去找董明波了。 广和这家公司并没有像很多公司一样,在某个写字楼里租个一两层做办公场所,而是在江市东区直接买了块地皮,建了一栋双子型办公楼,一栋员工宿舍,圈在一个院子里。从外面看,办公楼只有三层,宿舍楼也不过五层高,墙上爬着一层绿植,总体有些老旧,在高楼林立的商圈里显得毫不起眼。但是楼里却布置得简洁大气。 齐辰所待的工作间在a座三楼,和董明波的办公室同层。他抱着装着刀的木匣,一直走到走廊顶头那间办公室门口,抬手在敞着的门上敲了敲:“董主任。” 坐在深棕色木质办公桌后的董明波放下手中的文件,冲他招手:“哦,小齐来啦,进来吧。怎么?刀修好了?” “嗯,您看一下行不行。”齐辰走过去,将木匣递给他。 “我看看啊。”董明波接过木匣打开,却并没有伸手将刀拿出来,而是直接就着木匣细细端量了片刻,过了一会儿点点头把木匣合上,轻放到办公桌上,而后笑眯眯地冲齐辰道:“不错,断口接得很自然,辛苦了。你回去吧,再忙一会儿就该到饭点了。哦对了,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 “好,那主任我就先回办公室了。”齐辰点了点头。他刚入职场,还有些不太适应角色的转换,总下意识地把领导放到学校里导师的那个位置,敬重,但并不怕他。更何况董明波一直都是笑眯眯的,非常随和,没什么架子。于是齐辰也就没那么拘谨。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董明波道:“主任,这刀做得挺漂亮的,有名字么?” “有啊!”董明波看了眼木匣,道:“你看到刀扉上的兽齿花纹了吧?” 齐辰点头。 董明波:“刀的名字和这造型很搭,叫龙牙。” 齐辰:“……” 董明波:“怎么?” 齐辰抽了抽嘴角摇头道:“没,就是想起来以前在哪儿看过有把妖刀也叫龙牙,刀身被击碎了,后来传说宋朝时候被人挖出来,给包公做了龙头铡。” 董明波眼睛都不眨一下:“哦呦好巧!” 齐辰:“……”表示惊讶的时候记得表情也要同步答应我好嘛!   ☆、第二章 显然董明波也是听说过那把妖刀的,大概是中二之心未泯,收了一把长得像那么回事的刀,取了这么个名字。或者这刀就是以龙牙为原型做的,为了追求逼真,还搞了碎片那个噱头。 齐辰当然不会傻不拉几地继续问下去,于是就此打住,滚出了办公室,还不忘帮董明波把门关上,然后下楼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办公室。 广和公司的职员人数十分精简,在这呆了两天,齐辰来来回回所见到的不过就是那么十几二十个人,集中在a座二层一个开放式的大办公间里。办公间一侧全是落地窗,光照充足,错落有致地摆着许多盆植。东南角则用磨砂玻璃隔出了一个半开放的小办公间,里面放着七八张办公桌,是各组负责人待的地方。 齐辰来报道的时候,好死不死的,外面的办公位置上各个都贴着名牌,显然是有主的,倒是小办公间里剩了一张空桌。 当时人事妹子指着那张空桌道:“这本来是执行组副组长的位置,不过他上次出公差伤得有点儿重,两三年内暂时醒不来,所以这桌子空着,电脑是清过的,你放心用。不用担心总搬工位。” 齐辰:“……不是等等!什么叫出公差伤得有点重两三年内暂时醒不来?” 人事妹子思考了一下,答道:“你可以理解为植物人,你们是管那叫植物人吧?反正就是没反应不能动那种,像这样——”说着她翻着白眼脑袋一歪以一种半身不遂似的姿势僵住数秒。 齐辰:“……” “懂了吧?”人事妹子恢复正常,拍了拍齐辰的肩,道:“不过这不是重点,看你长得细皮嫩肉比较下饭,我好心提醒你啊,你后面这位置看见没?” 齐辰心说明明长得挺文静的一个妹子说话怎么透着股白骨精的味道,不过还是顺着她的说看向了身后那张办公桌,就见桌子的磨砂挡板上贴着名牌——执行组组长·龙。 “……这是代号?”他抽了抽嘴角看着那个龙字。 人事妹子摇头:“不是,姓龙。” 公司里,一般名牌上都会标明组别和姓名,方便认人,比如齐辰前面那张桌子上就贴着“监管组组长·胡易”。这人却只标个姓,倒是挺特立独行的,不过其他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于是齐辰疑惑道:“这组长怎么了?” 当时正值午饭时间,办公室里没人,所以人事妹子说起话来似乎也没什么顾忌,她用拇指食指比了个很小的缝,道:“这个龙组长呢脾气略微有这么一点儿急,你尽量别出错惹到他。” 不过,两天下来,齐辰也没能见到这个脾气略有点急的龙组长。据说是出差去了,归期不定。他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再怎么说,执行组和后勤组分工不同,他小心一点,怎么也不至于惹到别组的组长。 把早上修复龙牙的情况录进工作日志里,再看看时间已经到饭点了。齐辰刚点好保存,就感觉电脑显示屏突然晃了一下,余光里窗边似乎有刺眼的光一闪而过。他眨了眨眼,又偏头看了眼桌上放着的玻璃水杯。里面的半杯清水正以很小的幅度波动着,而后又慢慢归于平静。 “地震?”齐辰喃喃了一句,但是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总觉得刚才似乎隐约听到楼上有些什么动静。 不过不管地震也好,楼上的动静也好,都是一晃而过的。齐辰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没再放在心上。 这公司的人似乎从来都是踩着饭点,也没见谁多拖一会儿,齐辰自然乐得如此,收拾了一下桌子,便拿上手机和钱包朝外走。此时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个黝黑精瘦的小个儿男子跟在齐辰身后,边走边低头看着手机。 结果走到门口正要出去,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旁拐过来恰好要进门,眼看着就要撞上了,齐辰和那人都堪堪刹住了步子。 他心里刚庆幸了一句“还好反应快”,后面玩手机的那位仁兄就撞上了他的后背。 就听“咚——”一声,齐辰被撞得朝前一扑,脑门磕上了那人的下巴。 齐辰:“……” “嘶——怎么走路呢?!出门没带眼睛?”那人捂着下巴朝后让了一步,皱眉蹬着他们。 “抱歉啊。”齐辰揉了揉脑门,心说我真是躺着也中枪。 他侧身让开路,这才注意到那人另一只手上还端着杯咖啡,刚才大概让了一下,咖啡溅出来没泼上齐辰的身,倒是泼了那人一手,还溅了些在他铁灰色的西裤上。 “老老老、老大?!你怎么回来了?!”小黑皮从后面探了个脑袋出来,一看来人,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又默默地缩回了齐辰身后。 人形挡板齐辰:“……” 那人穿着淡烟灰色衬衫,剪裁合体,显得肩宽腿长,高大精悍,很是人模狗样。如果表情没那么不耐烦的话,百分百会给人留下不错的第一印象。他瞪不到缩在后面的小黑皮,便以齐辰替代,狠狠剜了一眼,道:“我不能回来?你是不是皮痒?!” 齐辰:“……” 小黑皮咂摸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刚才那话语气不太对,于是再次探出头来换了个说法:“老大你怎么才回来!想死我们了!” 齐辰:“……”好大一根狗腿! 不过那人没理小黑皮的恭维,反倒是用一种“老子不爽”的眼光把齐辰上下大量了一遍,而后嘀咕了一句什么,不过因为声音太低,齐辰除了隐约捕捉到了个“刀”字,其他什么也没听清。 “对了老大,刚才是我低头刷微博没看路,撞了他一下他才磕着你的。”小黑皮缩归缩,还不忘帮齐辰撇清责任。 齐辰倒是没在意,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出来递给那人:“我帮你拿杯子,你把手擦一下吧。” “免了!”那人五官深刻俊朗,生了副好皮相,只是此时眉头深皱,一脸被人欠了八百万的样子,语气更是满满的不耐烦。他没因为小黑皮的话转移仇恨,反倒又瞪了齐辰一眼,把淡烟灰色衬衫的袖子朝小臂上又翻了两道,免得沾到手上的咖啡,而后无视了齐辰递来的纸巾,直接绕开二人,长腿一迈,朝组长办公间那片走去。边走还边冷哼了一声:“你脑门是花岗岩做的么?” 齐辰:“……” 这人的火药怎么净对着他一个人炸呢?! 齐辰扭头,就见那火药桶大步流星地走进那个小办公间,径直走到了齐辰后面那张办公位,把咖啡杯放在了桌上…… 很显然,这就是那位传说脾气略有些急的执行组龙组长。 略……有些急…… 呵呵。 齐辰收回目光,把手里那张纸巾塞进小黑皮手里,边朝外走边道:“走了,吃饭去。” 小黑皮愣了一下,然后颠颠地追了上去。 “齐辰?”小黑皮看了眼齐辰手上拎着的名牌,而后热络道:“诶——小辰,对不住啊,我刚才玩手机没看路,结果却害你被训,这样,我请你吃午饭赔罪!你想吃什么?去地下一层还是——” “地下一层?”齐辰对这一片商区还不太熟,不太了解这边吃饭有哪些地方,倒是记得公司大门出去过个红绿灯,确实有片地下商场,他以为小黑皮说的是那里,于是点了点头道:“行啊,就去那里吃好了,我对这片还不太熟,听你的。不过请客就不用了,被那龙组长说几句我也不会少块肉。” “组长他确实脾气有点……不过他们那一类嘛,你懂的,凶一点挺正常,反正我们都挺怕他们的。你看胡组长不也有点儿生人勿近的气场嘛,沉着脸往那儿一站,老吓人了!不过也只有这样才适合监管组。”他跟着齐辰,一路连说带比划,“还有茗姐,你别看她平时爽快好说话,真对上的时候,那叫一个杀气四溢,对方要是不中用一点儿,直接就该吓尿了。” 齐辰:“……” 他走出公司大院,又一脸疑惑地回头看了眼招牌,问小黑皮:“我觉得我是识字的吧?” 小黑皮:“……” 齐辰:“这写的是广和文物保护有限公司吧?” 小黑皮:“……” 齐辰:“哦,我以为你说的是广和黑社会团伙组织。” 小黑皮:“嘶……哪里不对!” 齐辰点头:“我觉得哪里都不对。” 小黑皮:“……” 齐辰一脸无语地继续朝红绿灯那边的地下商场走,小黑皮跟了两步,猛地一拍齐辰:“等等!” 卧槽!这他妈是人的力气吗?! 齐辰被他拍得差点把肾吐出来,哀怨地回头看他:“怎么了?” 小黑皮答道:“我们怎么出来了?” “不是去地下商场那边吃吗?”齐辰一脸疑惑。 小黑皮看了眼前面的地下商场,想起里面有一片美食城,这才恍然:“哦!原来你今天想吃人吃的东西啊?” 齐辰:“……”这是骂我呢还是骂谁呢?! “那你说的地下一层是哪儿?”齐辰没好气地问。 小黑皮回头指了指公司:“咱楼地下一层有食堂,刷名牌就可以进去。” “……”齐辰抽了抽嘴角,“你们平时吃的都不是人吃的东西么?” 小黑皮一脸理所当然:“对啊!” 齐辰果断过马路:“……我觉得我还是不去尝试内部食堂了。” 小黑皮站在路边看着齐辰的背影,嘟囔了一句:“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他一边绕着名牌上系着的绳子,一边跟着过了马路,三步两步追上了齐辰。 身后车水马龙,行人如流,正午的太阳照在高楼的玻璃窗上,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一晃而过,有些刺眼。齐辰正要抬脚顺着扶梯去地下的时候,就听小黑皮在一旁喃喃着问了他一句:“小辰你不会是人——” “啊——”身后不远处一声尖利的惊叫打断了小黑的话。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去。就见刚才还一切正常的马路上此时陆陆续续围了一圈人,也不知在看什么。依稀有女人的惊呼和挣扎声从围观的嘈杂声中传来“我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断断续续,句不成句。   ☆、第三章 “怎么啦这是?”小黑皮嘟囔着。 “好像不大对劲……”齐辰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小黑拽着凑了过去。 他们站在人群后面朝里看了一眼,就见马路靠边停着一辆私家车,车主已经下车了,正站在车前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地冲一个中年女人道:“你说你过马路都不看红绿灯的吗?斑马线都是画着玩儿的?!就这么直愣愣突然蹿到路中间,幸好我反应快没心脏病啊,不然你说要给你撞严重了是你倒霉还是我倒霉?!还有你这腿真的站着没问题?只是蹭破皮?没问题我可就走了啊……” “不是……我不是有意的,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走到路中间。”那个女人显然受到了惊吓,两手死死地攥着滑落下来的单肩包,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她身上的呢子大衣侧面被刮花了,针织衣的下襟和腿上沾了灰,膝盖那里的袜子还蹭破了,但她却顾不上这些似的,整个人惊惶而木然地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 有个年轻妹子搀着她,边把她往路旁拉,边道:“大姐,你家里人电话有吗?跟他们联系一下来接你?” “我、我家里人?对对!我是来吃饭的,我只是下来买个东西,我没想过马路……我、我就觉得头有点晕,然后有谁喊我名字,然后……然后好像有谁在拉着我走,等我反应过来,我、我就已经被蹭到了。”那个女人还在解释。 她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被年轻妹子提醒了这才慌急慌忙地低头翻包,从里面掏出手机的时候手还在抖,然后一个没抓稳,手机又“啪”地掉到了地上。 “哎——你这……”那车主听了她的解释,面色古怪地打量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精神有些不大正常,然后捡起手机递给她,摇摇头道:“我还有急事呢,你确定腿没事?那行,我先走了,你也别在这马路边上站着了,找你家里人来接你吧。”说完便开着车离开了。 车主前脚刚走,一个似乎是女人丈夫的人后脚就匆匆赶来了。他过了马路便直奔这里,穿过人群走到那女人身边,一边扶着她,一边拿过她的包,冲那个一直搀着女人的妹子点头道:“麻烦了麻烦了!我来吧。” “诶?”那妹子有些讶异,“还没打电话联系呢……” “我们其实就在那餐厅二楼吃饭。”那男人回身指了指马路对面一个二楼的餐厅,“她跟我说她去旁边的超市买点东西,我去了趟洗手间,看她还没回来,就从窗子往下看,结果就看到这边围在这里,我就急忙下来了。” 那女人一看自己丈夫来了,立刻有些慌张地抓着那男人的袖子,看起来像是要哭的样子:“我、我又这样了,怎么办?她又喊我了,又是那个声音!我真的不是自己走过去的!怎么办,阿铭怎么办啊……” “没事没事,回去好好睡一觉就好,一定是你这两天跟着馆里忙前忙后累到了。”男人拍了拍她安抚了两句,然后冲那妹子道:“谢谢,我这就带她回去了。” …… 齐辰和小黑皮一看没什么用得着帮忙的,便转身离开去吃饭了。 “诶,对了。”齐辰到了美食城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拍小黑皮道:“你之前跟我说什么来着?” 小黑皮一脸茫然:“哪个之前?” 齐辰:“就是听到叫声之前,你问了我一句什么?我当时在走神没听清。” 小黑皮瞄了齐辰一眼,无辜道:“打了个岔,我都想不起来我要说什么了。” 齐辰:“……”你是金鱼么?! 于是中午碰到的事情成了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插曲,很快便淡出了,谁也没放在心上。 本以为下午就要和那个脾气不好的龙组长同室共处了,谁知到了办公室后齐辰却没看到他的人影。后面那张办公桌依旧空着,只有待着机的电脑和那个空了的咖啡杯昭示着主人之前回来过。 齐辰听说他入职之前公司刚搞定一个活儿,这两天还在收尾阶段,比起组员们,组长反倒忙碌许多。这单隔出来的办公间里除了齐辰,大半时间都没几个人在。 “龙——诶?”后勤组组长洪茗蹬着十几公分的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进来,“小辰就你一个人在?龙组长不是该回来了么,他人呢你看见没?” “茗姐。”齐辰打了声招呼,道:“吃饭前看到龙组长端着咖啡进来的,但是吃完回来就没见到人了。” “你们呢?有没有谁看见龙组长去哪儿了?”洪茗转头冲着外头坐着的那群组员问道。 有个人出声道:“我看到他和胡组长往b座去了,估计去监管室那边。” “刚回来就去监管室?”洪茗诧异道:“哎呦,中午吃的耗子药么他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 齐辰:“……” “小辰你忙吗?”洪茗拍了拍手里那叠文件,“我还得出去,你帮我跑趟b座呗!监管室认识么?走廊过去往西第二间。” 齐辰无辜脸:“西是左还是右?” 洪茗一脸理所当然:“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西当然是左。” 齐辰:“……”你说的好有道理。 “让龙组长在这些文件上签个字,签完你放我桌上就行。”交代了几句后,洪茗把文件塞给齐辰便又蹬着高跟鞋转身走了,大卷发差点甩齐辰一脸。 把手里的事弄完,齐辰便拿着那一小叠文件出了办公室。 广和公司的办公室、会议室、接待室之类集中在a座,而涉及到公司内部信息的档案室、监管室等等都安排在b座,两幢之间通过二楼的一条室内长廊连通。 齐辰一边顺着长廊朝对面走,一边低头随手翻了翻需要龙组长签字的文件—— 只见前几张订在一起的是正常a4打印纸,前有公司抬头,最后一张右下角敲了公司章。后几张文字内容同前面的一样,只是用的纸张很特别,浅黄色,触感略涩,薄而通透。 要说是一式两份吧,后面这份的抬头也十分古怪,不是广和公司常见的标志,而是一种类似图腾的纹样。最后一张敲的也不是寻常公司章,而是方形章,章上文字是篆体。 他正想看看刻的是什么字,就听一个低沉的男声陡然在面前响起:“你站哪儿发呆不好偏横在路中间,你属螃蟹的么?” 这声音单论音色还是很有气质的,但是加上说话人的语气就…… 呵呵。 不用抬头齐辰也知道这是谁来了,不过这人走路怎么消没声息的,鞋上贴了肉垫么?真是装鬼的一把好手! 他合上手里的文件,往来者面前一递:“龙组长,我正好找你呢,有份文件需要麻烦你签个字。” 龙组长看都没看那文件,单见是齐辰送来的,便“哼”了一声,一脸嫌弃地扭开头:“没空!” 齐辰:“……”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幼稚! 见他脸还没扭过来,齐辰一脸麻木地“哦”了一声,语调没什么起伏地道:“茗姐说这是你这次出公差的各类补贴申报你不签的话基本是报不下来的,她还说你提的建议也在里面你确定你不签吗那我拿回去跟茗姐说一声——” “等等!”龙组长总算转头了,他一把夺过那小叠文件,瞪了齐辰一眼,然后转过身走了两步将那叠文件贴在墙上,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支笔和一方章,先是在第一份尾页龙飞凤舞地签了鬼画符,又在第二份尾页简单粗暴地敲了章。 齐辰恭恭敬敬地伸手,等着接过签好的文件,觉得自己十分像个伺候大爷的小太监。 结果龙组长收了笔和章,睨了他一眼之后,直接拿着文件绕过他,扬长而去,就差没丢一句“跪安”了。 齐辰:“……” 一天前,他还觉得自己和这龙组长不是一个组,应该不会惹到他,现在想想,真是太……天……真……了…… 广和公司是标准的朝九晚五,据小黑皮说,有活儿的时候加班加点连夜出差都是常事,没活儿的时候便闲得长毛准点下班一分钟都不拖。 五点一到,办公室里众人便纷纷收拾起东西,准备关电脑走人。 齐辰倒是不慌不忙地给朋友发了条微信,而后才穿上大衣,拿着藏蓝色围巾边走边围。小黑皮挎着包走在他旁边,殷勤地邀请他共进晚餐。 “我约了大学舍友,他陪我跑了两趟搬行李整理宿舍什么的,我今天请他吃个晚饭。”齐辰抱歉地冲小黑皮道。 小黑皮理解地点头:“哦,要的要的,你快去,我去食堂解决。”说完随着人流一起朝地下一层走去。 齐辰本以为内部食堂必定是有优惠的,所以即便口味令人发指也照样有这么多人吃。谁知听小黑皮说非但没有优惠,平均下来每顿还比外面贵不少,也不知道选择每天去食堂吃的同事都是怎么想的,受虐狂么? 嘉阳区东面的锡兰广场新开了一家自助烧烤店,据说肉菜新鲜,酱料香浓,齐辰和舍友徐良就约在这里,离徐良工作的地方很近,离广和公司也只有一站多点的路。 齐辰没等一会儿,徐良便到了。 “幸好你下班早,我刚才看外边已经开始拿号等位了。”徐良把大衣围巾搁在一旁,卷起袖子,一边说着,一边倒了一点温水涮着杯盘。 “你今天也不晚,怎么?你们馆里新进的那一批都理好了?”齐辰已经先拿了几盘肉过来,在服务生垫好油纸后,便一片一片地夹着往纸上铺。 徐良就在锡兰广场转角对面的那家博物馆工作,是他们宿舍除了齐辰之外唯一一个留个江市的。他俩本就关系不错,这样一来自然走得更近了,几乎每天都会在微信上吐槽两句。 齐辰之前就听说江市西郊边上一个叫白河的村子里挖到了一座墓,清出了一小批陪葬品,送到了徐良他们那个博物馆。前两天他们都在整理布置这一小批陪葬品的展区。 “恩,都弄好了,这周就能开放。有几样那是真漂亮,布置的时候我还拍了照,过会儿翻给你看。我先去挑酱料,饿死了快。”徐良说着便起身去酱料区了。 油纸上齐辰先放的一批薄肉片已经熟了,滋滋轻响着,香气勾人。 齐辰耸了耸鼻子,想着跟徐良是自己人,不讲究什么客套,便伸爪子先动起了筷子。 徐良按照自己的口味挑了酱料碟,又拿了几盘肉菜,再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正看见齐辰夹着肉片裹了浓浓一层酱,包在新鲜生脆的生菜叶里,嗷呜一口,然后鼓着一边腮帮子一动一动地看着他,一脸无辜。 而桌上已然空掉了一个盘子,油纸上也已经换上了一批刚放上去的肉片。 徐良:“……” 看他吃饭,徐良更饿了……于是掏出手机,在相册里滑了两下,然后翻到最新拍的几张照片那里,点开塞给齐辰:“吃货!先看照片,这盘归我!” 齐辰哀怨地放下筷子,接过手机翻看起了徐良拍的那些照片。 因为强光对文物有损害,博物馆里的灯光总是非常昏暗,也不能开闪光灯,所以徐良拍的这一批照片并不怎么样,虽然焦点在展柜的文物上,但是离得不近,且旁边始终避免不了有各种工作人员乱入。 “你看看那个铜镜,还有那个玉镯……”徐良边吃边道。 齐辰“唔”了一声,清瘦的手指滑过照片:“镶金玉镯?我记得这次挖的不是什么望族贵族的墓吧……这工艺风格倒是看着和早年何家村出来的那个很——诶?” 他边说边滑到了后一张照片,结果看了一眼便愣了:“这个女人你们馆里的?” “哪个?”徐良一脸疑惑地看向齐辰递过来的手机,就见他指了指文物展柜后面一个穿枚红色针织衣的女人。 “哦——秦姐,我们隔壁办公室的,怎么?你认识?” 齐辰摇了摇头:“也不是,就是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恰好看到她在路边,说是不知道怎么突然闯到路中间被车子蹭到了,感觉精神状况不是很好的样子,后来被她家里人接走了。”   ☆、第四章 “啊?是么?”徐良头也不抬,边给烤肉裹酱边道:“不过也正常。这批东西进馆最先就是从她那儿经手的,前几天她挺忙的,据说回家也睡不好,昨天她手里的活儿告一段落,今天就请假了。我前两天看她精神状况也不太好,特别累的样子,感觉整个人都是耷拉着的。” 齐辰一脸诧异:“你们馆里忙起来压力这么大?” “也不是……”徐良摇了摇头道:“反正我觉得没什么压力,忙的时候很少。至于压力基本就是要对馆内的文物负责,经手的时候千万不能出岔子,但是大家也不是头一次做这个,不至于压力大成那样。不过性格不同嘛,秦姐属于爱操心的那种,平时一点小事也能掰碎了想,有点压力也不足为怪,说不定家里还有什么事情搅得她心烦呢。” 齐辰点了点头,毕竟跟他关系不大,便也没再多讨论。 一顿饭两个人生生从六点吃到了快九点,齐辰这才一脸“我终于饱了”的样子,和徐良俩溜溜达达地出来朝公交站走。 徐良租住的地方离这里不算太远,不过跟齐辰恰好是反方向,他跟齐辰打了声招呼便过了天桥,去对面搭车走了。 这里离广和公司只有一站多一点儿的路,其实走回去也没多久,还能顺带消个食。但别看齐辰长得面皮白净斯斯文文的,其实是个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主。 他十分不要脸皮地站在站台广告牌下等了片刻,看到自己等的85路公交缓缓驶过来,这才捏着公交卡,优哉游哉地跟在稀稀拉拉的人流后面上车,在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谁知司机刚启动就是个急刹车,齐辰旁边的旁边那位因为前面没有座位遮挡,被惯性甩得冲了几步出去而后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高声抱怨:“怎么开车呢?!得亏我矫健,不然得直接扑地上!” 谁知司机也憋了火似的回了一句:“我想吗?!前面有个不长眼睛的突然窜出来直往我车轮上扑,我不刹车碾成大饼你赔吗?!” 车很快又平稳地启动起来,坐在台阶上的年轻人哼了一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又走回来坐到了之前的位置上,臭着脸塞上耳机继续玩他的手机。 齐辰看了他一眼,便扭头看向了窗外,结果恰好看到一个穿着玫红色大衣的长发女人,正背着光拎着包脚步踉跄地走在车边,只是还没等他看清脸,车子已经加了速,拐了个弯便把那个女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怎么感觉有点像那徐良说的那个秦姐……”齐辰嘀咕了一句,随即又觉得自己大概是受了中午那件事的影响才会有这种想法,毕竟他根本连那人的长相都没看到。 车内的温度比外头高一些,窗玻璃上很快便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外面的景色便变得有些迷蒙不清。 这条路在嘉阳区偏西的位置,不靠中心,所以算不上繁华,两边的广告牌和白色的灯幕并不密集,一个接一个地从车窗边掠过,被水汽模糊成一片又一片朦胧的光斑。 这样的夜色总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大约是做过类似的梦,梦里他也是坐在什么里面这样晃晃悠悠地前行,伸手撩开侧面的布帘子,就能看到一盏盏薄纸皮糊的灯笼,散着白苍苍的光,照着前面的路。 回到公司院内的时候,办公楼a座已经全黑了,倒是b座还有几处亮着灯,也不知道是谁还在加班加点。齐辰所住的宿舍就在办公楼后面,穿过一片绿化小花园就到。 可当他走到楼下边掏钥匙边准备上楼的时候,就见旁边走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昏黄的路灯映着他半边脸,显得眉眼轮廓格外深。 那人皱着眉垂目看了齐辰一眼,“啧”了一声,用一种十分嫌弃的语气道:“你怎么总往我面前凑?!” 齐辰默默吐了口血:“……”要脸吗?我还想问你呢龙大爷!躲什么来什么,真是冤家路窄…… “晚上好。”他本着礼貌问候了一句,然后朝旁边侧了侧身,想让姓龙的大爷先上楼。 可谁知那祖宗刚走两步就突然停住了步子。 齐辰以为他又有什么话要说,不解地抬起头,却恰好对上了那人陡然凑过来的脸。 “你干嘛?!”他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结果那十分不是个东西的楼梯栏杆堪堪抵在他后腰上,挡住了他的后路。 这龙组长脾气虽然有些臭,说话也十分不讨喜,但确实有一副能蒙人的皮相。他侧脸的轮廓硬而锋利,蹙眉抿唇的时候,周身的气质就像是一把裹着寒光的刀。 而现在,这把刀正抵在齐辰的脖颈边,他只要稍一转头,或许就会碰到那人的脸颊,而那人羊呢大衣的立领则在低头时恰好蹭到了齐辰的下巴。 即便穿着大衣围着围巾,齐辰还是觉得那人的鼻尖简直快碰到自己的脖子了,顿时惊得汗毛竖起了一大片,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棺材板儿。 忍了又忍,棺材板儿终于硬邦邦地开口:“龙组长,能把尊头挪开——” “吗”字还没出口,他就听见耳边那人吸了两下鼻子,似乎在闻什么,而后那祖宗终于抬起头站直身体,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王霸姿态垂目看着齐辰,说了四个字—— “吃的烤肉?” 齐辰:“……” 什……么……鬼…… 这特么简直就是全副武装的劫匪拿枪抵着你的太阳穴,拨开保险又说了一堆恐吓人心的话之后扣动扳机,结果除了滋了你一脸水之外屁事没有! wtf! 在这一瞬间,齐辰觉得姓龙的神经病那张脸上活脱脱写着两个大字,左边是“欠”,右边是“扁”。 他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那祖宗已经转身抬脚上了楼,边走边凉丝丝地丢下一句:“大半夜别腿闲得发霉在外面流窜,要是招到些不该招的东西,就该哭着喊着求人家别把你片一片当烤肉给消化了。” 齐辰:“……”刚到九点就大半夜……究竟是你看时间的方式不对还是我看时间的方式不对? 至于片一片什么的……才吃了满满一堆烤肉的齐辰不小心想象了一下,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于是晃了晃脑袋把那些凶残的镜头丢出去,绿着脸朝楼上走。 广和公司这栋楼说起来是宿舍,其实倒更像是单身公寓。每层楼两间房,一共才五层,手指头掰烂了数一共不过十间,怎么看也不是为一整个公司的职员预备的。 当初齐辰来面试的时候,还担心过这宿舍还有没有空屋,结果董主任笑眯眯地安抚他:“放心,空得很,不是每个职员都需要房子住的。” 齐辰当时听了想想也对,江市本地人就不需要住这宿舍,已婚的也不可能在这里将就,只有在江市没有落脚地方的单身员工,才需要住这宿舍。不过他本来以为就算这样,这一栋宿舍也该差不多快住满了,谁知真搬进来的时候一看,晚上亮着灯的总共也就五六间。 他挑了顶楼的一间宿舍,旁边那间屋子似乎都没人住,昨天看就一直黑灯瞎火的。 齐辰一边上楼一边看着走在前面的身影,心里暗自庆幸,还好不住同一层,不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起码得折寿十年! 谁知二楼过去了,那人走在前面…… 三楼过去了,他依旧走在前面…… 四楼过去了…… 这人怎么还!不!停! 齐辰:“……” 他捏着钥匙,站在自己宿舍门口,带着一脸上坟般的表情转头看向右边,就见龙组长开了隔壁宿舍的门,连眼神都没丢一个给他便走了进去,而后“砰——”地背手关了门。 ……说好的黑灯瞎火没人住呢?! 齐辰一脸木然地进了门,这才想起来姓龙的出公差去了,今天刚回来,昨天宿舍黑着灯简直太正常了。 他坐在桌前,回忆了一下当初挑宿舍的时候究竟是哪根指头勾的钥匙,十分想摸出刀来将它剁了一了百了。 立了春的夜晚倒是比冬天还要多一丝寒气,催着人早早窝进被子里。 不知是刚换了新环境没有适应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齐辰这一晚睡得十分不舒服,纷杂而凌乱的梦境将他兜头兜脸地笼在其中,昏昏沉沉,却又偏偏醒不过来。 他梦见自己被尖锐的老式闹铃吵醒,而后攥着手机在一片森黑中晃晃荡荡地摸出宿舍,走到了街上。他就像是一个醉汉一样,左摇右摆,似乎总也走不了直线。 就像是有人揣着低像素的摄像机,偷偷摸摸拍出来的场景似的,摇动不息,晦暗不清。 有个老态龙钟的女声穿过昏暗混沌的雾气,模模糊糊地传进他耳里,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叹息,声音飘忽而诡异。 “求你……” “求求你……” “过来啊……” “来这里好不好……” 沙哑老迈的声音越来越急切,一声盖过一声,忽轻忽重,忽远忽近,重重叠叠地笼罩下来,听得齐辰简直想捂住耳朵。 “你过来这里好不好,好不好——”原本轻飘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将就像是突然开了变声器似的,整个调子滑得高而诡异,最后一个字更是生生破了音,像是指甲从铝皮上划过,惊得人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齐辰就在这耳膜几乎要被刺穿的尖利余音中猛地从梦境中抽离出来。 “喂!”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气里依旧是满满的不耐烦,“你那什么鬼烤肉上刷了蒙汗药么这样都叫不醒?!” 齐辰还没从睡梦中缓过神,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有些搞不清现在的状况。 “你谁啊……”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鼻音和微微的沙哑,半睁着眼冲耳边嗡嗡的声音来源挥了两下手,似乎想把这恼人的声音赶走。 “睁眼!”那声音变得更不耐烦了,齐辰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脑门被重重拍了一下。 “啪——”的一声,清脆利落。 “噢!”生辣的痛感和清晰的声音共同作用,终于让齐辰完全睁开了眼,彻底从混沌的意识中脱离,下意识地捂住了被拍的脑门,有些恼火道:“谁打我?” 带着起床气的齐辰刚想回嘴,就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地方,于是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这是嘉阳区文昌街的路口,距离广和公司的院子不到一千米,从大门出来沿着街走上六七分钟就能到,直走就行,连拐弯都不用,近得可以。 但是距离再近也不该是齐辰现在站着的地方,他应该正躺在宿舍那张床上才对! 可齐辰揉了揉眼睛,又掐了下手臂,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确实就站在这么个操蛋的地方。 “嘶——”突然酸涩起来的手指提醒了齐辰,他这才感觉自己右手还死死地攥着个东西,低头一看,却发现是之前丢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 那一瞬间,齐辰觉得自己简直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了脚。   ☆、第五章 相信任何人在午夜惊醒时发现自己正在梦游都会吓出一身冷汗,齐辰自然也不例外。 在他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的一瞬间,真实和梦境混杂交错,他甚至搞不清楚,究竟是刚才昏暗的梦境导致了他这梦游般的行为,还是行为投射在了梦境之中。 当然,不管是哪种,都很糟糕。 齐辰闭眼吐了口气,平缓着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 “回魂了?”低沉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一如既往地带着一股子不耐烦,让人怀疑这人是不是终年肝火太旺。 齐辰被惊得眼皮子一抖,猛地睁眼转头朝旁边看去:“你怎么在这儿?!” 街角的路灯下,龙组长臭着脸看他。 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出了突出的眉骨和鼻梁挺直的轮廓。这人明明有双形状十分好看的眼睛,却偏喜欢半垂着眼看人,仿佛时刻带着一种懒洋洋的轻视。这纵然有他个子很高的缘故在里头,但也绝对少不了这人说话语气的加成作用,似乎天生就是来找揍的。 他“呵”地冷哼了一声,觉得齐辰这问话简直是没带上脑子:“我不在刚才叫醒你的是鬼?” 齐辰干笑一声:“我以为也是梦里梦到的。”就像那重重叠叠年迈低哑的女声一样,大概是刚才那梦境和现实唯一没有重合的地方了。 龙组长没好气道:“对,还梦到我给了你脑门一巴掌是吧?你怎么不想想梦里触感能那么真?” 齐辰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以前梦到过有人从阳台翻进来卸了我一条腿,触感也挺真实。” 龙组长:“……” 齐辰:“还爬过刀山,滚过钉板什么的,一身一脸的血。” 龙组长:“……” 齐辰:“扔过油锅,烹煮炸煎——” “停停停!”龙组长嘴角一抽:“你这都梦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结果他刚说完,就看见齐辰抿了下嘴唇,似乎是很浅地笑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些话前半部分或许还可信,后面八成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于是龙组长狠狠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其实若换到平时,以齐辰那种表面平平淡淡、吐槽都放心里的闷骚性格,绝对不会在才认识一天的情况下这样跟人说话。尤其他白天还跟对方相处得一点儿也不愉快,仿佛哪儿哪儿都不合盘。 但是,这会儿的齐辰还没从先前有些惊惶的情绪中完全脱离出来,在他以为自己正独自一人站在深夜中的时候,身边出现任何一个熟人都会让他觉得无比亲切和顺眼,哪怕几个小时前他还在心里将面前这人归为“姓龙的神经病”。 而龙组长那生而欠揍的气质在这种情境下,反倒格外容易让齐辰的情绪平缓安定下来。 表面斯文淡定的齐辰在某些方面其实是个十分没出息的墙头草,阶级立场极其容易产生动摇。这短短几分钟内,他就已经将“姓龙的神经病”从“惹不起躲得起”的黑名单里放了出来,默默移进了“偶尔惹一惹”的分组里。 当然,每天都被欠着八百万的龙组长对齐辰的心里活动完全不知情,他依旧挂着一副没耐心的表情开口道:“有功夫在这里胡说八道不如动动你的腿,走了!” 说完当真不管齐辰跟没跟上来,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凉丝丝地丢了一句:“我怎么这么闲呢。” 他个高腿长,大步流星,说话间便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见齐辰没跟上来,他又顿住步子,转头冲身后的人道:“傻了么!还不走?” 齐辰“咳”了一声,无辜地看着他:“脚冻麻了。” 龙组长抹了把脸,炸毛道:“跺跺!” 齐辰:“呵呵……正在跺。” 他弯腰搓了搓自己的小腿,稍微暖和了一下,然后又动了动脚,直到原本几乎没什么知觉的脚趾终于又有了存在感,这才直起身。 结果就看到原本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的某人又站在了自己面前:“……你怎么又走回来了?我一会儿就能赶上你啊。” 龙组长凉凉地开口:“我来看看你脚冻断了没。” “……”齐辰:“有点遗憾,它恢复知觉了。” 龙组长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地把齐辰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讥笑道:“我看你穿这身,还以为你铜皮铁骨的不怕冻呢。你怎么不干脆穿个裤衩出来呢?” 齐辰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的棉质长袖t恤和居家裤,干笑一声:“下次梦游我会记得换好衣服裹上围巾再出来。” 龙组长:“……” 齐辰这会儿人清醒了,身体机能也跟着清醒了。之前在睡梦中没有感觉到寒冷这会儿全都扑了上来,前赴后继地朝骨头缝里钻,不过是两句话的功夫,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冻狠了的鼻音,鼻头和眼眶也已经被冻得泛了红,被白皙的皮肤衬得十分明显。 看他冻成这样,龙组长“啧”了一声,然后脱下了身上的羊呢大衣,丢到齐辰身上:“披上!” 齐辰被冻得有点反应迟钝,没来得及接住大衣,而是直接被那衣服罩了个兜头,顿时被一阵暖热包围。 “给我你穿什么?我反正已经冻成这样了,回去煮点姜茶喝能对付多少是多少。你把衣服脱给我,这不是一冻冻一双么?不划算。”齐辰被蒙在衣服里,前半句说得瓮声瓮气的。 龙组长一脸看奇葩的样子看着他挣扎着把衣服从脸上扒拉开:“我真是服了你了,这时候还有工夫想什么划算不划算。你当我是你那种纸片片,一冻就流鼻涕么?赶紧穿起来走了,那么多废话!” 再说这人估计又得炸,齐辰也不矫情了,赶紧跟着浑身都是刺的某人边往公司走边用大衣把自己裹起来。 他的身高不算矮,按体检时候表格上填的来说是一米七八,对外一般死不要脸地四舍五入说自己一米八,但是在龙组长面前还是矮了半个头。再加上他体型有些清瘦,大学时期被徐良拉着去健身房敷衍划水弄出来的一点肌肉现在只剩了薄薄的一层,穿着身上这种宽松衣服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更别说和龙组长这种的相比了。 所以这大衣裹在他身上仿佛大了一圈,显得他更加清瘦。 龙组长似乎是真不怕冷,走起来依旧大步流星,齐辰有些跟不上,渐渐的便被落下了两步多远的距离。 他看到走在前面的那人边走边转过头来,表情里依旧带着一股子不耐烦,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催促的话,不过也不知怎么的看了他两眼之后,良心发现地居然把话咽了回去,而后似乎非常嫌弃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放慢了步子。 走了几步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冲齐辰道:“晚上在楼梯那跟你说的话听进脑子里没?” 齐辰一时想不起来哪句:“什么?” “啧——”龙组长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耐心都快被耗尽了似的,一脸糟心:“能把脑壳里的豆腐花换成脑花吗?听人说话用脑子别用脸。” 齐辰淡定地无视了一串人身攻击:“你说哪句?” 龙组长:“让你大晚上别在外头四处乱窜!市里流窜的人够多了,不缺你那二两人气,沾上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等着哭爹喊娘吧。” 把身上的大衣又裹紧了一些,齐辰转头疑惑道:“你还信这个?” “信哪个?”龙组长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跟你说你就听着,哪那么多废话。” 齐辰点点头:“一般没事的话我也不太喜欢晚上出去。” 走了一会儿,齐辰又接上了前面那个话题:“我其实不太信这个,因为长这么大也没碰到过什么,不过倒是听别人说过一些。你碰到过?” 他看到龙组长似乎是非常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随口道:“多了去了。” 齐辰歪头看他,似乎非常好奇:“讲讲?” 龙组长:“……” 齐辰指了指前面的一截路一本正经地道:“差不多够言简意赅地说一两个。” 龙组长抽了抽嘴角:“现在不是你刚才吓得直哆嗦的时候了是吧?!” “我刚才也没吓得直哆嗦。”齐辰淡淡道:“其实我以前也有过几次梦游的情况,据说是压力大或者环境骤变的时候会这样,我估计也差不多。不过在半道儿醒过来这还是头一次,确实有点瘆的慌。” 龙组长斜了他一眼:“该瘆的慌的应该是看到你梦游的人吧。” “不过你怎么看到我梦游的?”齐辰看了眼身上的大衣,问道。 龙组长道:“我正好去监管室那边,结果正好看到你游魂似的荡出去了。” 齐辰:“……”半夜两三点不睡觉去监管室?你这么爱岗敬业董主任知道么…… 龙组长怒道:“看我做什么?把你那鬼眼神收回去!你才有病!” 齐辰无辜:“……我什么也没说。” 长夜更深,寒意比深冬还要浓重,江市今年的头一场雪,居然就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洒落下来。 齐辰早上起来便发现自己果然中了招,眼花鼻塞,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他顶着格外重的脑袋,草草煮了一小锅浓浓的姜茶,自己灌下去一杯,又用新买的保温杯装了剩下的,打算带去办公室给龙组长。 江市气候湿气略重,昨夜的雪一直下到今早还没停,路面却并没有积起多少,被来往的人踩得只剩了薄薄的一层冰渣,滑的很。 他抱着保温杯走进办公楼大门前,就看到院子里一个同事差点滑了个跟头,却以柔韧度逆天的姿势堪堪维持住了平衡,翻身站直了身体。和他并肩走着的另一个人啧啧感叹:“鞭类的就是腰力好啊……” “……”齐辰觉得自己大概是感冒太重耳鸣听岔了。 像广和这类跟文物藏品打交道的公司,职员对业内新闻的关注度总是要比其他高很多。只要和泥里挖出来的东西有关,哪怕只是鸡毛蒜皮的一些小事,他们都对条件反射性地多关心两句。 不过这天齐辰在办公室听说的却并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博物馆遭了窃。 “就锡兰广场对角那个市立博物馆,丢的是前阵子在白河挖出来的那只镶金白玉镯,网上有消息。”洪茗对齐辰说完,转而问他身后的龙组长,“诶,主任那边有动静么?” 龙组长一边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闻了下齐辰带来的姜茶,一边答道:“没有,怎么?你刚歇半天就浑身骨头痒?” “这什么鬼味道?我不喝!”他嫌弃地把保温杯往一旁推了推,“我身体好得很喝这玩意儿做什么!” 齐辰正好在网上搜到了新闻,正戳进链接在看,听了龙组长的话,头也没回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你是怕辣吗?” 龙组长大概觉得一切跟“怕”字沾边的评价都是对他人格的极大侮辱,顿时被激得端起保温杯把一整杯*的姜茶灌了下去,而后起身把杯子“咣——”的一声重重放在齐辰桌上,冷哼一声出了办公室,丢下一句:“我去监管室那边找老胡。”便没了踪影。 齐辰有些好笑地瞥了那保温杯一眼,又把视线转回到网页上—— 据新闻里说,昨夜博物馆被人闯入,那人摸进了白河出土的那批文物的展区,盗走了那只镶金白玉镯,却没有惊动任何防盗装置,摄像头只拍到了一个很模糊的身影便出了故障,剩下一大段的雪花。 新闻后面放了几张图,前两张是那镶金白玉镯的照片,后两张是监控视频里截出来的图。 齐辰扫了眼前两张图,发现被盗的正是那天徐良给他看的照片里拍到过的那个镯子。他又翻到后一页想看看监控视频的图,结果一看就愣住了。   ☆、第六章 那截图模糊程度确实惨不忍睹,估计连被拍人他妈看了都认不出来。画面上还有好几条水波纹,本就糊成一坨的人影简直快被扭曲成了异形。而且也不知是设备老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整张图极其晦暗,色彩怪异失真。 通过这图能看出来的唯一一个信息就是——偷盗者穿了一身偏红的衣服。 齐辰对色彩一直十分敏感,即便整张图晦暗模糊,饱和度和亮度之低都令人发指,连带着那抹红色泛着煤渣似的灰黑,他还是能辨认出这人本身穿的是件玫红色的衣服。 于是,昨夜车窗外踉跄着的那个女人登时浮现在他脑海里,顺带还拽进来一个名字——秦姐。 其实客观说来,这三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实打实的联系。 一来秦姐不过是同这博物馆有关系的众多人员中的一个,齐辰对她的全部认知仅仅只有中午路边一场碰巧的围观,以及从徐良那里听来的一个称呼。 二来昨夜在公交上,齐辰对车边那个穿玫红色衣服的女人不过是匆匆一瞥,根本连脸都没看清。而路上穿玫红色衣服的人也并非只她一个,整个片区乃至整个市更是数不胜数。 再者今早这新闻图上的人别说脸了,连男女都分不出,更惶论由此证明这人是谁了。 这三者被联系到一起的原因,只是因为恰好在一天一夜之内,他们以相当高的频率,陆续撞进了齐辰眼里。 不过直觉也好,猜测也罢,这件事跟齐辰并没有关系,新闻中说警博物馆已经报案,警方也已经着手开始调查,并且掌握了一些线索。他们这些无关人士看看报道也就算了。 正当齐辰打算关了网页的时候,最后那张截图里有什么东西在他余光中一晃而过,他握着鼠标移向右上角的手便在半道儿停了下来。 “嗯?”他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凑近显示屏。 最后那张截图里,那个穿着红衣的盗窃者背后是一片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而刚才一晃而过的东西似乎就是出现在这个位置。 齐辰一边盯着那片黑暗,一边调整着视线角度,结果就在他以某个看屏幕略有些反光的角度停住时,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黑暗中隐约出现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眼皮下垂,眼白太多且泛着青,黑色部分少,看起来就像是有人隐在角落悄无声息地看着监视镜头似的…… 冷不丁和这样一双眼睛对上,齐辰被惊了一跳,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猛地靠上椅背。 转椅朝后滑了一步,有些弹性的椅背被他这么一抵,“咣——”地一声撞上了后面龙组长的桌子。 “哎呦妈诶你怎么了?”洪茗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大概是被他这儿的动静吓了一大跳,只是声音有些含含糊糊的,像是没把嘴张开,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似的。 “啊?没……我看错了大概……”齐辰拍了拍胸口,边说边转过脸看向洪茗,结果一张涂得漆黑单单在眼睛处留了俩窟窿的脸蹦进他眼里。 卧……………………槽! 齐辰嘴角一抖,刚受了惊吓差点停跳的心脏还没缓过来,就差点又停了一次。 “咦嘻嘻嘻嘻……”洪茗涂着黑泥面膜,张不开嘴,于是捏着嗓子笑成了一只蛇精。 她从桌上的袋子里摸了一会儿,站起身蹬着高跟鞋走到齐辰桌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他桌上,道:“怎么,没见过敷面膜么?吓得脸都绿了。喏!齐辰小同志,来吃个脐橙压压惊。” 齐辰:“……”你真的不是故意来逗我的么! “前几天出差办事搞得我脸都皴了,今天才稍微闲一点。”洪茗顶着一张黑炭似的脸,凑到电脑屏幕前,看了眼网页上的新闻,“哟,在看这新闻啊,这个目前还跟咱们没关,得看警方那边怎么说。不过你看个新闻怎么吓一大跳的样子?” 齐辰觉得那脸近看又是一种视觉冲击,于是默默地转开视线,棺材板儿似的坐得笔直正视前方,他觉得茗姐虽然有些风风火火的,但毕竟是个女的,这种有些吓人的东西也没必要跟她说,弄得人晚上睡不着罪过就大了,于是摇了摇头道:“没,刚才弹了个有些吓人的弹窗广告出来。” 大约是面前这张黑炭般略具喜感的脸太拉注意力,齐辰被她拽着东拉西扯了几句,都快忘了刚才的惊魂一瞥。 没聊多会儿,董主任一个电话打到洪茗的分机上,也不知说了什么,就见洪茗“哦”了两句,挂了电话就匆匆走了,齐辰喊了她两声她都没顾得上搭理,只丢了句:“回头再说!”就没了踪影 齐辰默默剥着手里的脐橙,心道:我只是想说你面膜忘了撕了…… 他镇定地吃完一个橙子,又喝了口水做了点心理建设,这才再次坐直身体凑近屏幕,想从刚才那个角度再看一眼那张截图。 结果这次,他上下左右调整了无数次角度,就差没把脑袋摘下来倒着看了,却再没看到过那双眼白上翻的眼睛,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似的。 除却这双眼睛的插曲,齐辰这一天过得十分平淡而悠闲。 事实上他进了广和公司的这两三天,在工作上一直有些悠闲得过分,真正需要他动手的工作就只有修复龙牙那么一件,之后便一直没什么正经事干。他有时候看着组长办公室里几个负责人来去匆匆的样子,还开口问过有没有什么需要做的工作,结果茗姐却回道:“别急,你的工作不在这些事情上,有事会叫你。” 齐辰大学四年也实习过,待过不少公司,基本上都是能怎么使唤你就怎么使唤你,塞起活儿来绝不手软,像广和这么傻白甜的还是头一份。 所以董主任把他这个没什么突出特质的人招进来究竟是图什么?不用干活当吉祥物么? 虽说他是个十分懒得给自己找事的人,但是在这种大家都挺忙的环境下,他一个人悠闲自在也确实有些太过不要脸了。于是他便时不时地敲一下小黑,或是人事妹子,要点他能帮忙的活儿做。 这一来二去,齐辰发现广和的工作划分有些诡异,要说乱吧,一环套一环,井井有条的,效率还挺高。可是要说规整吧—— 当他眼睁睁的看着一份新进文物藏品的资料被传到了人事这边的流程上时,他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了。 对于一个把技术人员分进后勤,把瓦罐瓷碗划给人事,从头到尾就没走过正常路的公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如……鸡。 呵呵,你们开心就好。 从昨夜开始的雪断断续续一直下了一整天,依旧没有要彻底停下的样子。外面车流人流往来不息的街道路面依旧没能积成雪,倒是广和公司院子里的花圃蒙了一层毛茸茸的白。 齐辰看着持续走低的温度和外头覆了一层冰渣的路面,内心十分忧愁。 他有些担心,万一今晚不小心又梦游摸出了公司,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会不会发现自己摔得鼻青脸肿还冻掉了几根手指…… 他就在这样凶残的脑洞中裹着被子渐渐睡了过去,却幸运地一夜无梦,直到凌晨时分,被床头柜上的“嗡嗡”作响的手机震醒。   ☆、第七章 “嗯……”齐辰抱着被子捂着头挣扎了一会儿,才忍无可忍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两下,“啪”地抓过手机,显然十分不耐烦。 他死死皱着眉,睡意未消蒙着层雾气的双眼眯着,连来电人都没看就在手机上胡乱地划拉了一下,放到耳边粗声粗气地“喂”了一声。 电话对面空白了大约两秒,接着便是挂断了电话的“嘟——嘟——”声。 齐辰:“……”靠,哪个神经病大半夜不睡觉装神弄鬼骚扰人?! 他一脸风雨欲来地把手机拿到眼前,黑着脸看了一眼,却发现最近通话页面里最顶上那个并不是什么恶作剧或是打错了的陌生号码,而是显示着齐辰存在通讯录里的名字——徐娘子。 这是当初一个nl不分的舍友对徐良的称呼,却被全宿舍拿来给徐良做了备注名。 但是徐良一向到点就睡觉,雷打不动,不到天亮,哪怕就是原·子·弹砸他脸上他都醒不来,怎么会突然半夜给他打个电话? “手滑碰到了?”齐辰想起徐良手机不锁屏的毛病,脸就忍不住发绿。 带着严重起床气的齐辰默默翻了个白眼,准备把手机丢到一旁继续蒙头睡觉,结果这破玩意儿又震了两下,震得他手指都一些发麻。 “这货还没完了啊……”他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却发现是一条新信息,不出所料,同样来自于徐良,只是内容有些古怪。 徐娘子:你来……!¥*kc1 齐辰看着这串乱码似的短信,脸色一沉,倒是有些担心了。 手滑能滑这么多下? 就算睡觉手机没锁屏丢在枕头边,手指碰到上面碰巧摸进通讯录打通齐辰的电话,还能挂断也就算了,挂断了还能退出再摸进短信界面发短信?!逗鬼呢? 各式各样凶残的脑洞在这种时候不受控制地百花齐放,堵都堵不上。 齐辰一边狠狠地吐槽自己“让你看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电影,这会儿傻了吧,净自己吓自己!”一边匆匆点进最近通话,点开徐良的号码拨了过去。 他屏住呼吸等了两秒,听到对面传来正在接通的“嘟嘟”声时,便先松了小半口气——还好,至少不是直接挂断或是“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之类。 可是随着等待的时间渐长,他的心又渐渐拎了起来…… 等了好一会儿,对面因为无人接听,传来了自动挂断的忙音。 “……”齐辰看了眼手里的手机,愣了片刻,又锲而不舍地重拨过去,却依旧是无人接听。 不会真出事了吧?! 他最后一点残留的睡意都被搅了个干干净净,忍不住撑坐起来,继续拨着徐良的号码,心道:再打两遍,要是还不通,我就直接去他住的地方看看。 边这么想着,他边握着电话下了床,挑开窗帘看了下。 这个季节天总是亮得很晚,外面还是一片湿哒哒的黑,寒意透过窗玻璃渗进来,刺得齐辰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个时间点出门,估计打车都有些够呛。 可天不遂人愿,两通电话下来,徐良那边始终无人接听。 齐辰也不墨迹,丢了电话便匆匆换好了衣服,把钱包揣进大衣口袋,拎着围巾大步走到门口,手都搭上门把手了才发现自己拖鞋还没换。 他想了想干脆又拨了遍徐良的电话,而后塞上耳机,一边等接通,一边弯腰换鞋。 就在他搭上围巾一切就绪,正准备开门出去的时候,“嘟——嘟——”的声音突然停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传进齐辰耳里,片刻之后,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含含糊糊地道:“喂……” 一听就是还没睡醒正在做着什么春秋大梦! 齐辰先是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嗓子问了一句:“你在哪儿呢?” “唔?橙子?”徐良整个人都飘在状况外,迷迷瞪瞪半天,回了句:“在床上睡觉啊……” 齐辰脑门上青筋“啪”地一声断了,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一辈子的起床气都要在此时爆发出来似的冲电话那头怒道:“徐良你大爷!!!!” 连续两天夜里没睡好觉让齐辰的气压变得有些低,脑袋顶上简直阴云笼罩,一直到下午那股瞌睡劲过了才恢复正常。 他帮人事妹子做完一张表,正准备起身去倒杯水,就见右下角弹出来一个本市新闻,那标题一看就是关于昨天那起博物馆盗窃案,说是已经抓到了人。 这么快?!齐辰有些惊讶地点开了那个新闻,刚要看,就见龙组长拎着名牌,板着个棺材脸进了办公室。 他一进来就把名牌朝自己办公桌上“啪”地一摔,臭着脸道:“监管室那堆破铜烂铁能不能来个人给换了?!回回老子一进门就开始‘哔哔哔’,哔它姥姥!” 他说着手指粗暴地在电话上敲了三下,拨通了一个号码之后对着听筒威胁电话那端的人:“明天我再去最后一趟,那破玩意儿要是再“哔哔”直叫,老子就一根一根地给它捏碎了!”说完啪地撂下了电话。 齐辰:“……”他如果没看错的话,刚才龙组长拨的是001,那是董主任的内线号…… 龙组长打完电话还是一脸余怒未消的样子,似乎十分不能理解地冲洪茗道:“我就不明白了,都他妈折腾三天还说老子指数高,指数高我能这么正常地站在这里?!早给它把脑袋掀了!” 齐辰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什么指数高?” “啊,一个比较复杂的指数,不太好解释……”洪茗想了想冲齐辰道,“简单一点说的话,差不多可以理解为指数越低越温顺,不容易出现伤人的情况吧。” 齐辰:“……” 他面色复杂地看了龙组长一眼,突然不知道是该吐槽“温顺”这个形容词呢,还是该吐槽他先前“正常地站在这里”那句话…… “瞄什么瞄?”龙组长爆发完,一屁股坐在办公椅上,翘着长腿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凉凉地白了齐辰一眼:“哟!早上脸上还刷着大字报呢,现在来精神了?” 齐辰一脸无辜:“什么大字报?” 龙组长“呵呵”冷笑了一声,伸手指了指脸:“左边写着‘本大爷今日不爽’,右边写着‘有屁放没屁滚’!” 齐辰:“……”你真的是在说我不是在形容你自己? 当然,他绝对没有在老虎要吃人的时候摸老虎屁股的手欠喜好,于是也没跟龙组长计较躺着中枪的事情,径自默默回头看自己的新闻去了。 这次的新闻不是标题党,而是真的抓住了盗窃者。说是警方对监视器截图做了点技术处理,得到了一些信息后,很快便锁定了几个嫌疑人,最终确定是博物馆内部工作人员秦某盗走了那只镶金白玉镯,并于今天上午将其抓获。 看到新闻上附着的照片时,齐辰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虽然他昨天的猜测没有客观根据,但是事实证明直觉还是很准的——那照片上盗窃者虽然脸部被打了马赛克,但是还是有些秦姐的影子。 只是新闻上说,当时秦姐被抓的时候,她正在去往嘉阳区文昌街的路上,看起来神智有些不大清醒,嘴里嘀嘀咕咕地一直在说“找他”“有人跟我说……我要、要找到他”之类含糊不清的话。而且秦姐虽然被抓了,但是被她盗走的那只玉镯却没了踪影,警方搜遍了秦姐的住处也没能找到,具体情况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文昌街……不就是楼下这条街? 看着新闻最后几句,齐辰正有些好奇地犯着嘀咕,就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人用手指戳了两下。 齐辰:“……” 能从后面戳他后脑勺的人,毫无疑问,只有那一个…… 齐辰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把龙组长还悬在那儿的手指拍开:“什么事?” 龙组长把自己的杯子递给齐辰:“你不是要喝水?顺便帮我接一杯,c机3号水。” 齐辰眨了眨眼:“我什么时候要喝水了?” 龙组长一脸理直气壮:“我进门的时候,你一只手正抓着杯柄,我刚才看了一眼,你那杯子是空的。” “……”齐辰沉默两秒,没好气地把杯子接过来,而后端起自己的水杯便出了门,留下龙组长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继续翘着他的二郎腿。 傍晚五点半,广和公司众员工一如既往地准时下了班。齐辰这次没像昨晚那样回宿舍自己煮东西吃,而是抓着手机打着伞出了公司院门。 街对面一辆小型suv停在那里,在齐辰出来后按了一下喇叭,接着车窗摇开,徐良从车里探头冲齐辰招了招手:“这边!” 这货在彻底清醒后,大概看到了自己拨出去的电话和发出去的坑爹短信,今天特地来接齐辰出去吃饭,权当请罪。 “你哪来的车?”齐辰抖了抖伞上的雪,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有些好奇地问道。 “噢,跟同事借的,主要那吃饭的地方有点远,下雪天的,等车太冷了。”徐良看了眼后视镜,边说边打着方向盘,将车掉了个头,开上了街。 齐辰抽了抽嘴角:“远就换一家啊,那家格外好吃?” “上次公司聚餐去过,那店虽然位置偏,但是生意可够火爆的,好多人特地开车赶过去吃。”徐良笑道。 齐辰嗤笑一声:“你转性了么,居然也会去凑这种热闹,以前不还整天嚷嚷着宁可少吃一顿饭,绝不多走一米路么?” 他原本以为徐良所谓的有点远,也就是开车半个来小时的样子,谁知这都开了一个小时了,徐良依旧没有要停的样子。 “怎么这么远,这都六点四十五了……”齐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还顺口吐槽道:“八点之前咱能吃上吗?” 徐良笑了一声:“差不多吧,所以要借车嘛。” “这都到郊区了,什么店啊,开在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吃完再回市里不得半夜了?”齐辰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窗玻璃上的水汽,朝外头看了看。 入眼是大片大片的田地和稀稀拉拉的林子,影影幢幢地笼在渐浓的夜色里,偶尔有几豆昏黄的灯火点缀在田林中,倒显得更加孤荒,不知怎么的,看得齐辰心里也跟着一悸。   ☆、第八章 车窗上被纸巾擦过的那一片很快又雾气朦胧,那些影影幢幢的田野树影再次变得模糊不清,可是齐辰却依旧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事情。 “看什么呢?”徐良余光瞥到他,问了一句。 “噢,没什么。”齐辰手指玩着那一小团有点湿的纸巾,收回目光,“住在这一片的挺不容易,房子和房子之间隔得太远了,大晚上住着估计也挺瘆的慌,养了好多狗的样子,咱这一路过来,远远近近的狗叫就没停过。” “狗叫?”徐良专注地盯了会儿前面的路,然后很快转头看了齐辰一眼,笑道:“你这什么耳朵,我怎么没听到狗叫?” 齐辰“哎哎”两声,指着前面左右摇摆刷着车窗雾气的雨刷,道:“开车看你的路,别朝其他地方看,雪天路滑雾气重。狗叫声在田间呢,车子窗门紧闭的,哪听得那么清楚,你开车没注意很正常。” 徐良“噢”了一声。 “还有多远的路?”齐辰依旧揉着自己手中的那一团纸巾,没有抬头,一副闲得手欠的样子。 徐良答道:“快了,没多会儿。” 齐辰“唔”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回徐良的估计倒是没有错,又开了大约十分钟的样子,他朝四下看了眼,终于放慢速度,最后把车停在了路边。 停车的地方正好有条支出去的土路,只是略有些窄,想要把车子开进去有些够呛,尤其是地上冰渣雪渣都被才成了泥泞的黑泥,湿哒哒的蔓延一路,即便勉强开进去,稍微一个不注意,就容易滑到土路边的田里去,那可就有些麻烦了。 “这里?”齐辰惊讶地问了徐良一句,而后纸巾都懒得抽了,直接用手指在车窗上抹开一片,看向外面。 只见那土路尽头有个可怜巴巴坟包似的的小坡,坡前有几棵挡风的树,透过树,隐约可以看到一幢灰不溜秋的房屋,类似劣质霓虹灯和简陋招牌的光从枝桠间映透出来。 “嗯,就在那树后头,农家乐性质的,别看装修不怎么样,味道可是相当不错!”和齐辰一前一后下了车,徐良锁了车把羽绒服的帽子翻了罩在脑袋上挡风挡雪,一边领着齐辰顺着土路朝前走,一边伸手指了指路的尽头。 齐辰打着伞把他归到伞下,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路边,那里停了数十辆私家车,估计也都是跟他们一样特地从市内赶过来吃饭的,也都不得不下车徒步走过这段土路。 只是现在已经过了饭点,来的早就都进去了,整条土路上除了他和徐良之外,根本看不到其他的人。 两边没有路灯,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高树,就像是被随手栽在这里的,秃得十分彻底,指望它们挡风那就是个笑话,它们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入夜之后把这段土路映衬得不但黑,还阴森。 齐辰怕踩进水坑,只得掏出手机,想打开电筒照一照。 天气阴冷异常,刚从车里出来走了没几步,手就变得冰凉,连拿个手机都有些不太利索。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刚要划开屏幕锁,脚前不远处便突然响起一阵犬吠,冷不丁惊得齐辰手一哆嗦,手机从冻僵了的手中翻掉出来,“啪”地摔在了地上。 刚有些亮光的路又一下子陷回黑暗中,而那声犬吠才只是个开场。 它的叫声似乎引起了这荒郊其他狗邻的兴趣,纷纷出声相和,此起彼伏,吠成了片,听那架势,有几只似乎还朝这边奔来了。 齐辰本不怕狗,但他还没被这么多狗远远近近地围着叫过,于是手机刚捡起来就僵停在那里。 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手机屏幕的亮光在这条漆黑的土路上太过显眼,才把这些看门土狗和狼狗给引了过来,于是想打开手机电筒的手指就只好顿住,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就着手机屏幕那并不算亮的光,齐辰发现不远处的那几条狗似乎并没有要扑上来的意思,只是不远不近地伏低身体,炸着一身的毛,龇着牙冲这边发出“呼哧哧”的威胁声。但那姿态又有些防备的意思,似乎齐辰和徐良这边一动,它们就会撒丫子狂奔跑开似的。 有了这种想法,齐辰便撑着伞试探着朝前迈了一步,这一动,他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那几条狗根本连头都没有动一下,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态和角度,盯着原本的方向…… 而现在,只有徐良还停在原地。 这些狗是冲着徐良的? 齐辰一时有些疑惑……要说它们是防生人,那为什么只防着其中一个,完全无视了另一个?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一小团通体漆黑的东西从他脚边蹭过,速度极快且轻巧地窜到了一旁的树枝上,隐在夜色里,唯剩一对眼睛发着莹莹的幽光。 借着手机屏幕有限的光线,齐辰觉得那应该是只黑猫。 在看到黑猫的一瞬间,齐辰突然想起了曾经不知在哪儿听说的一句话—— 夜里猫狗连声,说不定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树上蹲着的那只黑猫极轻的叫了一声。 听得齐辰心脏“噗通”跳了一下,落下的时候像是砸进了一潭冰水里,冻得他一个激灵,一路上那种古怪而有些不安的情绪也顺势漫了上来。 身后离他半步之远的徐良终于动了一下步子,鞋底在冰渣雪泥中中踩出轻擦擦的水声。 这轻微的水声就像是有谁在前头那群狗面前丢了一个爆竹似的,炸得它们转头就奔,一秒钟都没有犹豫,箭似的就射出去了。只是逃跑的路上仍旧管不住嘴似的,低声吠着。 齐辰还没从群狗奔逃的景象中缓过神来,就感觉自己左肩突然搭上了一只手。 他下意识地抽了一口气,身体猛地一颤。 “橙子——”徐良愣了一下,笑着走到和他并肩的地方,“怎么被一群狗吓成这样。” 齐辰拍了拍胸口,干笑两声:“是啊,大概是没被这么多一起围过,还都是狼狗,这里的人也是,大型狗怎么都不拴着点。”此时他无比庆幸这条路够黑,而手机电筒还没开,不然他脸上僵硬的神情一定会被照的清清楚楚。 “走吧。”徐良说着,就要揽着他肩膀朝前走。 齐辰下意识挣了一下,故作轻松道:“好好走,你这爪子搭着还让不让我打伞了?” 徐良“嘿嘿”笑了两声,似乎不在意地松开了手,带头迈了一步:“打什么伞,带上帽子不就得了,这会儿雪小,能沾上几片啊,就你穷讲究!” 齐辰听他说话似乎和平日没什么太大差别,顿时觉得自己刚才真是脑洞开大了,那天晚上还好意思跟龙组长说自己不怎么信神神鬼鬼的呢,才刚过两天,这就“啪啪”地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他把自己刚才的多心归咎于这环境气氛太足的缘故,便晃了晃头,把那些乌七八糟的神鬼论清了出去。 “这路黑成这样也是种能耐,我把手电打开。”齐辰划开手机屏保,抬了一下头,冲领先一步多的徐良说道,同时也在心里吐槽自己:真是小说电影看多了,居然能把那种东西联想到徐良身上去,怎么可能呢,唯物主义科学观都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没吐槽完,他就在手机电筒打开的一瞬间,被徐良羽绒服口袋里的某个东西晃了一下眼。 他之前手插在衣兜里,齐辰看不到什么,这会儿他手掏出来拉了下罩在头上的帽子,被手撑得半开的口袋还没合上,隐约可以看到里面那东西的一小节,而那一小节恰好是包金的接口部分,被手机电筒亮光一照,恰好有些反光。 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据称被秦姐偷了,却又莫名消失的镶金玉镯。 齐辰刚迈出的步子又猛地僵在了那里。 而已经走了几步的徐良此时毫无征兆地突然回过头来,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笑,那笑只牵动了嘴边的一块皮肉,显得僵硬而森冷,根本不像活人。   ☆、第九章 那一瞬间,齐辰如陷冰窖,心脏仿佛被人猛地攥紧了却始终忘了松开似的。 “良子……”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嗓子紧绷绷的,明明用了不少力气,说出来却几乎只剩气声。 徐良垂下目光瞟了眼自己的衣兜,而后便抬起眼,一错不错地盯着齐辰,一双眸子灰蒙蒙的,像是结了层蛛网似的,没有一点光泽,满是死气:“你都看到了?那我也不用接着装下去了。”他的音调十分古怪,僵板冷硬得像是电子音一般,全然没有了之前那股子熟悉的语气。 如果说之前齐辰还能勉强自我安慰一下,徐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可能是手电筒的光映衬出来的,可现在徐良说了这样的话,齐辰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他僵立在那里,握着伞的手半垂着,伞柄硌在指腹,压得手指一片白生生的,冷得几乎没了知觉。而他的另一只手握着手机,苍白的电筒光从手机背面投下,在地上照出一个圆形的光斑。 他站在了光斑内,徐良恰好站在了光斑外,一明一暗,像是站在了阴阳两端。 在徐良说了“不打算再装下去”之后,他的身上倏然散发出一股味道,有点像空置了多年的木质箱子被打开的瞬间漫出来的潮味,夹杂着些许铁锈味,不过并不浓郁。 这味道其实并没有那么难闻,但是齐辰却不知怎的对这股味道有种没来由的反感和厌恶,仿佛沾了这种味道的人他多看一眼都会涌起莫名的烦躁。这股子厌恶和这气味一样来得突然,却十分汹涌,简直要盖过了他心里该有的那份惊惧。 也正是这份没来由的厌恶感,让他近乎停滞的思维重新动了起来,手脚又有了知觉。于是在眼看着徐良突然抬手冲他的脖子伸过来的时候,齐辰猛地一偏头,及时躲了开来。 他顺势侧开一步,将手里撑开的伞挥打出去,指望这面十分不结实的盾牌起码能将徐良挡开一点。 结果就听“噗嗤”一声,被抵在伞后的徐良直接两手捅穿了伞面,弓成爪状的十指转瞬便到了齐辰眼前,而那指尖俨然已经不是正常人的样子,指甲弯而尖利,如同鹰爪一样散着寒光,哪怕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生生挖掉齐辰的眼珠。 齐辰抽着气仰头,堪堪躲开那双利爪,然后用力将那已经被捅穿的伞朝前狠狠一抵,转身便跑。 他原本想跑回路边钻进车里,可无奈两人刚才一来二去转了个方向,回去的路被徐良挡住了。这种时候他也没法计较,只得继续顺着这条路朝前跑。 两边是秃得彻底的高树,连个遮蔽的点都没有,他只能拿出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直奔前面那个小土包上挂着劣质霓虹灯的农家乐餐厅。不管怎么说,害怕的时候往人多的地方跑几乎是每个人的本能。 地上的冰渣雪泥此时简直是最大的障碍,一不小心就能滑个四脚朝天,但他却丝毫不敢减速。 他不知道徐良究竟追上来没,离他还有多远的距离。因为背后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整条路上只能听到他一个人踏在雪水冰渣上的“嚓嚓”声,而他也根本顾不上回头看。 余光中两边景物飞速倒退,那坟包似的小土坡转瞬便到了眼前,灰扑扑的列支霓虹灯一段亮着一段黑着,牵牵连连地挂在那座两层小楼房的院门前。 齐辰顾不得形象,懒得再找上土坡的路,直接踩着碎石,拽着几根□□出地面的枯树根,翻身爬上了土坡。 农家乐的院门关着,门边贴着红纸对联,檐上还各挂着一只红纸皮糊的灯笼,只是里面的灯估计坏了,半亮不亮的,照出来的颜色十分昏暗老旧。 齐辰在门前猛地刹住了步子,这才得以喘口气,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却根本没看到徐良的身影。 他愣了一瞬,随即也管不了那么多,想着先进屋再说,人多的地方安全感终究要高一些,大不了等别人吃完离开的时候,他再跟着出来回路边。 这农家乐的院门上一个大铜环,但齐辰此时已经顾不上什么敲门不敲门的了,直接伸手猛地把院门推了开来,迈进去后又立刻将院门“砰”地关实,匆匆插上门栓。 小楼一层厅堂的暗红漆大门倒是没关实,留了一条缝。 此时,从那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对齐辰来说,简直犹如亲爹亲娘一样。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扇红漆大门外,抬起手刚要推门,却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一般,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这偌大的楼房里,根本连一点儿人声都没有。 之前齐辰逃跑心切,除了自己如同鼓擂一般的心跳和极为粗重的喘气声,他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仔细听身后的动静了,根本顾不上其他。这会儿站在门前,推门就能找到暂避所,心里终于稍微松了口,这才有精力注意别的问题,然而这一注意,他的心又被拎到了针尖上。 就在他脑袋“嗡”地一声再度被刷成一片空白的时候,那个原本留着条缝的厅堂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两分钟前还被他用伞抵开甩在身后的徐良此时正扶着门,站在一片昏黄的灯下,再次冲他露出了一个僵硬而满是死气的笑。 你特么究竟有!完!没!完! 那一瞬间,齐辰紧缩的心中诡异地涌出一股子烦躁和怒气,他居然有种想把对方那张皮笑肉不笑的面皮撕扯下来的冲动,总觉得这样的笑和徐良原本温和的长相违和到了极致。不过残存的一点理智抑制住了他作死的冲动。 他只呆愣了一瞬,便打算转身跑路,却听见徐良腔调僵硬没什么起伏地道:“我都把他引到这里了,你还磨蹭什么?” 齐辰一震,他这分明是在跟另一个人说话! 一个人也就算了,要是两个这样的组团来玩儿他,他再迟一点就真的跑不掉了。 这么想着,他脚下一转,刚要冲出去,就感觉后颈不知道被哪个杀千刀欠收拾的货狠狠砸了一下,砸得他两眼一黑,两腿一软,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便晕了过去。 …… 眼前深沉的黑暗还没有散去,后颈的钝痛却已经逐渐清晰起来,一阵一阵,引得头脑嗡嗡发晕,胃里泛着恶心,让人怀疑是不是连骨头都错了位。 齐辰在这无法忽略的痛感中渐渐恢复意识,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刚想睁开眼看看,就听一个僵硬得几乎没有语调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我时间不多了,先走一步。” 这声音一入耳,之前发生的那一系列诡异得简直冲击齐辰世界观的事情终于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于是,他只动了两下眼皮,便把睁眼的打算又按了回去,继续装晕,想听听还有什么情况。 那个男声话音刚落,一阵风声骤起,不知是木门还是木窗低哑地“吱呀——”叫了一声,而后又“啪”地关上,接着,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在这之后,便再没了什么新的动静。齐辰只能听见一些“哔剥”轻响,以及类似砂锅炖东西时发出的“咕嘟嘟”的小沸声。似乎是谁在用柴草烧着火,煮着一锅什么。 他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动了动眼皮,半睁开眼,想看看留下的那个人究竟在做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他只觉得睁眼的时候,视线十分模糊,一时根本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只隐隐约约看到一团火光在不远处忽闪着,晃得他眼睛还有点酸疼,笼上了一层水汽。 他眨了好几下眼睛,眼前的景象这才清晰起来,可这一清晰,他就发现和离他一米来远的一个人目光对了个正着! 一睁眼就发现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垂着眼,意味不明阴气森森地看着你,一动不动,换谁都得吓一大跳,更何况是在这种情境之下。 齐辰只觉得自己胆汁都快被惊出来了。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 那是一个十分瘦削的老太太,腰背佝偻着,老态龙钟。苍白的头发在头上梳了个发髻,只是大约梳得不够仔细,漏了好几绺下来,有些杂乱地散在耳边。她的脸背着火光,看不大清长相,唯有那双眼白明显大于黑色部分的眼珠格外清晰,而那双眼睛,现在正一转不转地看着齐辰。 齐辰在看到这双眼睛的一瞬间,觉得无比的熟悉,总觉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没过两秒,他猛地想起来,这正是那篇新闻报道所配的截图里,秦姐身后的黑暗角落中显出来的那双眼睛。 所以这特么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偷个镯子偷出这么多破事! 惊疑和烦躁兜头灌了下来,弄得齐辰忍不住就想发作了。 他心道,他一个成年人要是跑不过个老太太,回去就可以找根绳儿吊死在宿舍门口供人瞻仰了! 一旦定了心意,他便抬起头想撑坐起来,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刚才没注意到的地方—— 那个笼着袖子坐在那里的老太太,既没有影子,也没有脚…… 齐辰:“……”这个时候再假装自己没动弹过还晕着不知道行不行…… 不过下一秒,他就明白了……这他妈显然不行! 因为还没等他有所动作,那笼着袖子的老太太抬手一招,不远处柴火堆上煮着的那个锅便掀了盖,旁边一张八仙桌上不知哪百年前用过一个破碗“嗖”悬空,一股脑儿扎进锅里,舀了半碗不知什么玩意儿的东西,而后落进了老太太手里。 那看起来走路恨不得都得哆嗦两下的老太太接了碗,便“忽”地闪到了齐辰面前,抬手捏了齐辰的下巴便想把碗里的东西给他灌下去。 直到这时齐辰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被谁使了什么招,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除了脑袋能动,哪儿哪儿都动不了,还真跑不过这破老太太! 齐辰摇着头,企图让开那碗里的东西。 他本以为煮了这么久,那东西不管是被灌进他嘴里,还是被他挣扎着浇在脸上,都得烫破一层皮,燎起一排泡,谁知真的洒在嘴边却发现,那东西阴冷得惊人,在这种天,简直冻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大半碗不知什么东西煮出来的水,基本都泼在了他的嘴边和领口,但是依旧不可避免地有一点呛进了他嘴里。 顿时一股浓郁的腥苦味在整个口腔蔓延开来,差点让齐辰吐出来,却又被那老太太捂着嘴强行咽了一点下去。 一时间阴风四起,鬼哭狼嚎,齐辰不知是他咽下去的东西有致幻作用还是真的如此,他看到这屋子里瞬间涌进来许多面目阴惨的人,有一个女人披着枯杂的长发,趴在天花板上,脑袋翻转过来,顶着一张青白的脸冲齐辰露出了一个青惨惨的笑,嘴角一下裂到了耳朵根,露出一排鲸鲨似的尖齿。 齐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喊救命有人能听见吗…… 就在那群嘴一个赛一个大的玩意儿突然冲着齐辰一哄而上的时候,一声如同轻啸般的刀鸣声穿透重重鬼哭破空而来!   ☆、第十章 齐辰眼睁睁地看着原本青面獠牙的群鬼突然面露惊恐,像丢了窝的马蜂般一哄而散,企图穿墙遁地逃个无影无踪。 可显然,他们的动作快不过刀光。 几十道狭长的冷光撕扯开屋内鬼气纠缠的暗夜,一道一个,直直穿过那些野鬼的眉心。 齐辰一时间只觉得眼花缭乱,被一片光影晃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他听见那老太太哀嚎了一声,而后手里的碗便“咣当”掉在了地上,光听声音都知道肯定摔成了瓣儿。 一片混乱中,他只看见一道暗金色刀光如同流星般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在额前撩起一阵风,“咚”地一声钉在了距他脑袋不足半米的地方,嗡嗡作响。 这一声长刀入地的声响仿佛是一句结语,干脆果断地结束了今晚这屋里的群鬼乱舞,毫不拖泥带水。 眨去了眼中残留的刀影后,齐辰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自己额前被削下来的一小撮断发。 那一片乌黑正轻飘飘地从他鼻尖滑过,生无可恋地落在了地上。被穿成筛子的门里灌进来一股子风,呼地将它吹散了,一根不剩。 齐辰:“……” 不过相比他这只丢了几根毛的,这屋内其他不是人的东西可就惨多了。 碎成渣的破碗旁边,那凶残老太太正伏在地上,原本端碗给齐辰灌药的双手此刻被两把短刀钉在地上,利刃穿透了她的手背,有大半没进地里,剩下的半截泛着森冷的寒光。 齐辰听见她还在不断嘶嘶地抽着冷气,仔细一看,才发现她那被刀刃劈划开的地方,皮肤仿佛被灼烧了似的,正一点点地变黑,甚至散发出了一点儿焦糊味。 而至于那群看到齐辰跟黄鼠狼见到鸡似的野鬼…… 此时个个眉心一把短刀,被钉满了一面墙,联合国开大会似的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齐辰手脚不能动,艰难地转着脑袋欣赏了一圈,不幸“咔——”地扭了脖子。 他僵住不能动的角度正好对着那把离他脑袋不足半米的刀。 同钉了满屋的短刀不同,这柄刀要长得多,也精致得多。 这刀窄而薄削,单刃微弧,背上有兽齿状刀扉,狰狞却不失美感,从刀刃到刀盘铸工都无可挑剔,唯一的遗憾,便是刀柄残缺,没有柄首。 齐辰看到这把救命的刀,坚持了一晚上没动的下巴,终于咔嚓一声,掉了。 这特么不是董主任挺宝贝的那把龙牙么?!它为什么会以如此酷霸狂炫拽的姿势出现在这里?! 齐辰终于开始觉得,这把钉在地上的刀好像不是来结束一个扯淡的夜晚的,它这明显是要将一切引到更扯淡的地方上去。 龙牙都被丢出来了……难不成来救他的是董主任?! 他转不了扭了的脖子,只得看着刀的方向,屏息听着门外的动静,等着董主任推门而入。 然而下一秒他就发现,他所想象的扯淡还是太天真了…… 因为他没等到门外响起中年发福老男人熟悉的脚步,却看到眼前那把龙牙周身金光乍现,交错纷杂的光影将整柄刀笼在其中。 齐辰只觉得他正躺着的这片地面突然颤动了一下,钉进地里的刀像是被拔了出来似的,不断变长……直到超过了它原本一尺六寸的长度,这变化也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样子。 刀身周围的金光越来越盛,耀眼到已经看不到被包裹在其中的刀本身的样子。 齐辰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团金光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简直要直奔两米去了! 这他妈怎么看也不是一柄常见的刀该有的高度吧!!! 那团金光也果然没有再幻化成刀的形状,而是有了人形的轮廓,并逐渐变得浅淡,最终消失了个彻底…… 原本钉着在地上的龙牙,在这金光褪尽之后再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站在那里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齐辰:“………………………………………………………………” 他看着那个男人,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再张了张口,却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哟——”那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带着股十分欠打的调子,“你这是打哈欠打不出来呢,还是打喷嚏打不出来?” 被他这么一刺,齐辰总算找着了自己的声调,惊道:“龙组长?!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龙牙皱着眉“啧”了一声,一脸嫌弃:“这蠢的……你刚才没看见我怎么来的?!” 齐辰有点恍惚:“……看见了,我就确认一下。” 龙牙冷笑一声:“呵!现在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前两天你拿着锉刀焊枪往我身上招呼的时候,不是挺镇定自若的么?” “……”齐辰,“那是因为我没看到大变活人。” “那你现在大变活人也看了,傻也傻完了,能不能劳驾动动你的前爪后爪从地上爬起来?半身不遂演上瘾啊?!走了!”龙牙从眼皮子底下瞥了他一眼,就差没不耐烦地用脚尖戳两下了。 齐辰干笑一声:“脖子拧了不能动。” 龙牙:“……” 齐辰:“手脚大概被下了点什么药,目前没有知觉。” 龙牙:“……” 齐辰一脸无辜地维持着那个姿势,一眨不眨地看着龙牙。 龙牙暴躁道:“你怎么天天都能惹这么多麻烦!偶尔给自己放个假成么祖宗?”说完,他摆着一张“勉为其难纡尊降贵”的晚·娘脸,弯腰抄起齐辰直接扛上了肩,显露了一身淋漓尽致的悍匪气。 在被他扛上肩的一瞬,齐辰的脑袋惯性地朝下坠了一下,只听“咔啦”一声,扭了的脖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坠好了。 可见龙牙不但是个悍匪,大概还有些江湖赤脚医生的本事。 龙大爷大概是觉得扛个活人已经很操劳了,尽管空着一只手,依然懒得抬起手指去开门。 倒挂着的齐辰只看到他垂着的左手“啪”地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满墙的短刀便嗡嗡作响。还没等齐辰反应过来,就感觉整个房子震了两下,而后“轰隆”一声,塌了。 齐辰:“……”见过懒的,没见过懒得这么作孽的。 这房子塌得十分齐整,就像个剥开的橘子皮似的,墙和屋顶都倒在了四面,总之,一点儿没伤到站在屋里的龙牙和被扛着的齐辰。 直到清透的月光毫无阻碍地洒下来,齐辰再看这倒塌的房子,哪儿还有半点儿之前他在院外看到的样子。倒在地上的墙面上满是黑糊糊的焦痕,房梁也是一副被烧过的样子,墙脚的荒草恨不得比人还高。 显然是老太太和那个已经不知所踪的合谋者把某处被烧过的废宅变成了齐辰看到的二层小楼。 因为现在视角高了点,视野广了些,齐辰就看到了之前没注意到的一团身影。 “诶,龙组长。”他皱着眉努力看向火堆后面倒在地上的人,忍不住顺手拍了拍龙牙,“能朝火堆那边走两步么?那里趴着个人。” 龙牙炸了一身毛:“手欠往哪儿拍呢?!你当我是遥控车么你说向哪儿就向哪儿?!” 虽然嘴上一千个不乐意,龙牙还是绕开伏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没了动静的老太太,走到火堆边,十分嫌弃地抬起他尊贵的龙脚,用脚尖把那趴着的人挑得翻了个身。 齐辰在发现这个人的时候,就联想到之前他没睁眼时听到的声音,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和老太太合谋的那货跑路的时候应该是怎么轻松怎么走,绝对不会带上个累赘。当时那声东西倒地的闷响,很可能就是这个人摔倒在地的声音。 而这个人,应该就是被那脏东西附身的徐良。 因为他始终不信,真正的徐良会那样对他。 事实证明,齐辰猜得一点儿也不错。那人被龙牙挑翻身后,露出了齐辰熟悉的脸。 此时徐良的脸上虽然没了平日里醒着时的生气,却比之前在那小路上柔和多了。 “他……” 齐辰还没说完,龙牙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了。他瞥了地上的人一眼,打断齐辰道:“还有气,晕了而已。” 齐辰松了一大口气,而后犹豫了一下,又道:“龙组长,这人是我朋友,你看你能不能——” “不能!”龙牙斩钉截铁,臭着脸嫌弃:“扛一个就够我受的,扛两个像什么样子!傻不傻?嘶——顶多拎着脚脖子拖回去。” 齐辰:“……”这一路石子冰渣地拖回去,徐良的脸还有人样吗?! 不过没等他出声,龙牙自己就改了主意……因为他实在不想用他的手去抓鱼唇的凡人的脚。 龙牙在“贡献出他尊贵的肩膀,还是脏了他尊贵的手去抓别人的脚”之间犹豫了不到两秒,最终还是十分不爽地提溜起徐良,丢到了肩膀上,只不过他跟徐良可半点儿交情也没有,所以扛得十分敷衍,大有一种“你就是掉下去脸砸地上糊成泥也不关老子的事”的架势。 本以为整件事到此为止,谁知龙牙转头准备走出去的时候,挂在他肩膀上的齐辰眼睁睁地看着原本伏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的老太太挣扎了一下,而后似乎用尽了毕生力气般,从地上抬起了手。 那双手已经被那两把短刀灼烧成了焦黑的模样,齐辰甚至怀疑在抬起的一瞬间,那两只手就会整个儿碳化碎裂成灰。 不过那老太太似乎是顾不上这些的,只见她在龙牙经过的一瞬间,猛地起身,两只焦黑的手死死地拽住了齐辰垂在龙牙身后的手。 齐辰:“……” 所谓柿子挑软的捏果然是个永恒不变的真理。 龙牙只觉得右肩沉了一下,顿住脚步,蹙着眉回头,一眼就看到了拽着齐辰的老太太。 他“啧”了一声,低声道:“阴魂不散,自己找死!” “你可别指望我对你这种谋划着取人性命的老不死有什么尊老爱幼的观念!况且真算起来,那也得是你尊我——”最后一个字音一落,龙牙的脚边刀光乍现,只要他这一脚下去,这阴损老太太保准魂飞魄散。 “求你……”谁知那老太太哆嗦了一下,挣扎着朝旁边挪了一下,而后仰头冲齐辰道:“求你帮帮我……” 那苍老而轻飘的声音,赫然就是之前齐辰在梦里听到的那个。而从齐辰的角度,恰好可以看到那老太太袖子里瘦骨如柴的手臂,上面戴着的正是那个被盗的镶金白玉镯。只是那镯子此时不像在展柜里羊脂一般润泽的样子,而是灰扑扑的,似乎里头的精气都跑了出来。戴在这同样死气沉沉的老太太手上,倒是说不出的适合。 龙牙此人大概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只不过他吃软的时候也依旧要暴躁一下。 但此时眼前这老太太显然不在他吃软的范围内,所以他只是顿了一下,便又不耐烦道:“有完没完!净挑软柿子捏!求他帮你?他能帮你什么?!你刚才给人灌马尿的时候怎么没想着他能帮你?!闪开!” 眼看着龙牙就要抬起脚,就见那老太太蜷缩了一下,松开齐辰的手,然后从怀里摸出来一个令牌一样的东西,慌忙递出来:“对,对!我、我有这个!老身我、我有这个!”   ☆、第十一章 老太太生怕龙牙看不清她手上的东西,边说边直直地伸着手朝上又努力送了两下。她显然把这东西看成了最后的保命符,捏得死紧,瘦骨嶙峋的手背上筋骨暴突,即便在一片焦黑中也很明显。 被扛在肩上暂时瘫痪的齐辰保持着这种脑充血的姿势,艰难地把头朝上抬了抬,让开那块几乎碰到自己鼻尖的牌子,因为它上面沾的血腥气实在是太重了,伸过来的那一瞬简直熏得齐辰头晕。 这一让,他才真正看清了它的样子—— 这是一块乌色令牌,上圆下方,漆黑坚硬,看起来质地十分沉厚,上面左右各鎏了一行金字,纂体,只是笔画曲折牵连得十分奇怪,又和普通纂体有些区别,看着很别扭。 这样风格诡谲的字体齐辰看着有些眼熟,稍愣了一下,便想起来,这和之前在广和公司文件上看到的那枚印章风格如出一辙。 他眯着眼看了几秒,终于捋顺了那股别扭感,辨认出了这枚令牌上的鎏金字—— 祈遣有道,轮回无门。 “看起来很了不得的样子。”齐辰揉了揉鼻子掩住那股依旧浓郁的血腥气,低声嘀咕了一句,有些闹不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确实了不得……”龙牙在看到这令牌的一瞬间,脸上的厌恶和烦躁便收了一层起来。他这么说着,目光从令牌转回到了趴跪着的老太太身上,表情有些微微的惊讶,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他把那瘦小干瘪的老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之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语气却没有之前那么硬了:“行了行了把那玩意儿收起来!丧气重得要死,这可还有俩活人呢!煞到了你可没命抵!” “那、那这祈遣令……”老太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生怕他转头就会反悔似的。 龙牙啧了一声:“有完没完!我眼又不瞎,脚都收回来了你哆嗦个什么劲?闻见这味道我就暴躁,你收不收?!” “收!我收,我收……”老太太赶忙应和着,把这令牌宝贝似的揣进怀里,又使劲掖了掖衣襟,仿佛放进去的不是个鎏着字的牌子,而是她的命。 不过龙牙并没有那个耐心站在那里看她哆嗦。 他感觉肩上的人似乎有些不安分,估计是倒挂着时间久了,实在不舒服,于是转身走了两步,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院门,大步流星地下了土坡。 身后,那倒塌的房屋墙上插着的一排短刀在瞬间虚化成无数闪光的粉末,而后迅速聚到了一起,化成了一个三寸丁似的娃娃。 那娃娃周身半透明,脑袋滚圆,肚皮微挺,短手短腿得像个萝卜。 萝卜头虽然腿短,跑起来可丝毫不慢,两腿直撅,一边喊着“等等我”,一边跟个球似的,就这么跟在龙牙他们身后滚出去了。 被丢在破屋子里的老太太张着嘴傻了一会儿,这才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追了上去。也亏得她没脚,是用飘的,不然颤颤巍巍的追起来可够呛。 龙牙根据齐辰描述的,在路边找到徐良的车,钥匙都没掏,手指一晃,就听车子“滴”地叫了一声,自己弹开了车门。 他十分简单粗暴地把徐良朝后座一丢,也不管他只有一半挂在座椅上摇摇欲坠,就这么“砰——”地关上车门,而后又把齐辰丢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瞧你那傻样……”龙牙一边给齐辰扣上安全带,一边嫌弃地看了齐辰有些呆愣的表情一眼,忍不住嘴欠。 齐辰眨了眨眼道:“情势转变太快,我有点措手不及。” “呵呵,手都残废了当然措不了。”龙牙刚准备给他关上副驾驶的车门,就听见“咚”的一声,一个半透明的球体直接从齐辰眼前滚过,撞到了方向盘上。 那“球”奶声奶气地“哎呦”一声,被撞得一个后仰,跟只猫儿似的倒在了齐辰膝盖上,手脚大字型摊开,姿态十分舒展。 齐辰:“……”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龙牙脸抽了一下,毫不客气地把那小娃娃拎起来,抖了抖:“千年道行都修进狗肚子里去了!走个路都能滚过了,你真是越来越有能耐了,啊?!” 小娃娃咧嘴笑得一脸弱智相,谄媚道:“主人,你腿太长,我一时跟不上。” 齐辰:“……”好一根迷你狗腿! 龙牙面无表情地松开手,把它丢回到齐辰身上,这才转身背手甩上车门,抱着手臂朝门上一倚,冷冰冰地冲最后跟上来的老太太扬了扬下巴,道:“来,说给我听听,你又要求人家帮你,又一副要害人命的样子,究竟要做什么。” 车里的齐辰同膝盖上端坐着的小娃娃大眼瞪小眼,一时有些搞不清这小东西是什么。 结果它自己开了口,哼哼唧唧冲齐辰道:“我是主人的刀童。” 齐辰囧囧有神地跟它打了个招呼,然后忍不住冲它道:“小不点,你能碰到车门上这个按钮么?哎对,就这个,按下去,把窗子打开一点,我听听他们说什么。” 龙牙只觉得自己身后的车窗缓缓降下一点,然后两个脑袋从他腰后挤了出来。 “……”他抹了把脸,回头瞪了身后一大一小一眼,然后继续盘问那老太太,“你别光打哆嗦不说话!我没那么多功夫陪你在这儿耗着,给你几分钟,不说你就给我哪儿来回哪儿去,再来我面前晃荡把人掳走,你就是背一麻袋祈遣令来我也照宰不误!” “老身我、我并非有意害他性命……”老太太佝偻着身子,眼白过多的浑浊眸子朝齐辰瞥了一眼,道:“我只是听那人说把他诱来此处,灌上一碗药,他便不得不帮我。” 她被龙牙横了一眼刀,连连摆手又补道:“那药不害人,只是让他一时间无法反抗,我只是、只是想让他顺从些,让他答应帮我。” 龙牙简直被她气笑了:“哪个脑残教了你这么迂回作死的方法!他说你就信?他怎么不干脆送佛送到西,陪你在这一起灌药呢?我还能一宰宰一双,多划算的买卖!你说你都求来了祈遣令不会直接掏出来上门求助么?!揣怀里留着过年?嘎嘣脆的好吃吗?” 老太太:“……我、我怕你们不认这祈遣令。” 龙牙“呵呵”冷笑一声:“我怎么那么牛逼呢?你都把这玩意儿眦我眼珠子前面了,我还当没看见,骨头痒想让九天玄雷给挠挠么?” 齐辰:“……”这人说话怎么总这么凶残…… 老太太不说话,似乎有些懊恼和悔意,只是在被龙牙讽刺的间隙,目光依旧时不时地朝齐辰飘去。 龙牙横了她一眼,抬手把齐辰的脑袋朝车里按了按,冲老太太道:“你口口声声说要求他帮忙,究竟求他帮你什么?” 听到他问了这么一句,一直垂着头的老人终于抬起了头,浑浊的眼中雾蒙蒙的,像是笼了太久的水汽,早已散不开了。她极轻地叹了口气,在夜晚的寒风中颤颤巍巍地屈膝跪地,弓着佝偻的背伏在地上磕了个头。 “老身在衣冠冢里等了四百三十又一年,只求有朝一日,我儿骸骨归乡。” 她的声音一如齐辰梦里听到的那样,老迈低哑,像是哭过了太多,太多年……   ☆、第十二章 刚消停没多久的天又抖搂了几点零星小雪下来,细碎的雪沫落在老太太佝偻的肩背上,却一直没有化开。 毕竟,春雪再冷,也冷不过从黄泉里走出来的人。 她跪着说完祈求的话,连齐辰这个十分钟前刚被她掰着嘴灌过药,至今除了脖子哪儿都不能动的受害者,都有些应景地难过起来。 老太太本就瘦小,此时额头顶着地上的冰渣雪泥,一跪不起,更是蜷缩成了灰扑扑的一团,丝毫看不出之前的吓人样儿,就像是个普通的老人,只是姿态低微恳切地叫人心酸。 就连龙牙都被堵住了似的没有说话,更遑论车里那一大一小。 要不是齐辰正全身不遂,说不定就忍不住从车上下去了。 一时间,车里车外都陷入了沉默。 不过只要是沉默,就总会被人打破。 就见龙牙愣了片刻后回过神来,伸手掏了掏耳朵,像是没听清似的,弯腰抓着那老太太细瘦的胳膊将她拎坐起来:“不是,你等等!别忙着跪,我有些没闹明白,你这求的什么?求你儿子骸骨归乡?” 老太太浑浊的眼中雾气未散,泪痕未干,大概是打算跪上三五个小时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拎起来,表情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然后像是缓解紧张似的舔了舔干瘪的嘴唇,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是,老身只此一愿,别无他求。” 龙牙头也不回地指着齐辰的鼻子问老太太:“他是你儿子?” 齐辰:“……” 老太太连连摇头。 龙牙:“那他吃饱了撑的滚去刨山,拾掇走了你儿子的骨头?” 齐辰:“……” 老太太依旧摇头。 龙牙忍不住冲她翻了个白银:“那你求他顶个鸟用啊?!” 老太太:“……” 他“呵”地笑了一声,拍了拍老太太的背,抬手十分没谱地朝这小破土路一指:“诶——我给你指条明路。你看,你不如顺着这路直走,翻过俩山头,进城后第一条岔路左拐,走过两颗歪脖子树,就能看到个破庙,庙里有个人摸狗样的主持叫惠迦,那秃驴别的不行,叫魂可是一把好手,随便来一嗓子,能把十里八乡孤魂野鬼都招过去抽他两巴掌,你现在出发,明天天黑前指不定能到。” 齐辰:“……”他大概脑子被狗啃了才会以为龙牙这货是在认真出主意。 龙牙刚开口的时候,老太太还仰脸看着他,屏息听得认真,但听到最后那几句,傻子也知道那是满嘴跑火车的诨话,绝对当不了真。于是,老太太皱了一脸的褶子,连连摆手,哑着声音想解释:“老身并非在说胡话——” “额……老人家。”齐辰忍不住开了口。他对这老太太要说好感,那真是半点没有。毕竟被人耍阴招弄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还强行灌了点药,可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但被一个干瘪成这样,恨不得走路都哆嗦的老人跪在地上恳求,他还是觉得受不起,语气自然也就硬不起来,“招魂安魂这种事情还是慎重点好,怎么也不能大街上随便拉个人就求帮忙,术业有专攻,我不攻这个呀!” 他说一半的时候,老太太就开始摆手,似乎是想否认什么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她喃喃着说了好几个“并非如此”,而后又尝试着开口解释她先前的行为,只是开头嘟囔得十分含糊,让人听不明白,后面才清晰一些。 齐辰听了半天,才从她颠三倒四的言论里理出些信息—— 老太太不知听了谁的瞎话,一心想用歪门邪道搜罗个能帮她的人。 她自己依附在玉镯上,能存留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了,白天黑夜地出来找人更是够呛,只得瞄上博物馆八字最轻最好利用的秦姐。老太太道行不够,对秦姐的操控时灵时不灵,几次驱使她找人不是冲上马路就是撞上公交,老太太自己引人也够呛,于是便有个吃饱了撑着的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帮她。 先是假借秦姐的手,让老太太依附的玉镯从博物馆展柜里脱离出来,把秦姐坑惨了不说,又利用徐良把被瞄上的齐辰骗到荒郊野外。不幸的是快得手的时候,杀出来龙牙一只,坏了全盘计划。 虽说理出了头绪,可齐辰却越听越郁闷。 他一开始以为老太太是满大街随便相人,相中了就抢,自己只不过是恰好倒了霉的那个。可能也是八字不重好利用,所以在秦姐附近接连出现两次之后就被老太太瞄上了,当晚在梦里引他没成功,便借徐良来引他。 可他回头一想,既然徐良能被附身,那八字应该也重不到哪里去,直接用徐良就好了,又何必大费周章地来找他? 所以…… 齐辰眯着眼,目光落到了龙牙身上。 所以那个给老太太出馊主意的人,八成是知道有龙牙这种非常理的存在,想让龙牙帮她。但是又不知道龙牙长什么样子,来广和搜罗的时候,眼瞎把齐辰误认成龙牙,这才有了齐辰被盯上的情况。 只不过老太太这个被撺掇的并不知道其中曲折,所以即便龙牙本人到场了,老太太还是以为能帮她的是齐辰,所以还在求他。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看上去比龙牙好说话多了。 这么一想,倒是合情合理,只是躺枪的齐辰顿时感觉自己真是冤得可以。 老太太解释得有些焦急,她原本希望龙牙他们听了能不这么凶神恶煞,谁知不知怎么的,她就看见齐辰越听脸色越僵硬,龙牙脸色也不知怎么变得有些沉,顿时吓得不敢接着说了,生怕龙牙一个不爽抬手把她给宰了。 为了保命,也为了克制龙牙他们似乎不太高兴的情绪,老太太坚决奉行做大于说,几乎条件反射性地迅速从怀里摸出了那方“祈遣令”,“嗖”地举到了龙牙眼前,以示自己就此闭嘴的诚意。 结果龙牙一看“祈遣令”,顿时爆了句:“艹!又是这破玩意儿!” 他话音刚落,天边便滚来了两道闷雷,警告似的炸响在他们头顶,吓得跪坐在那儿的老太太一个哆嗦,差点把手里的牌子抖掉了。 齐辰:“……”还真会有九天玄雷来挠痒?! “……”龙牙绿着脸朝天翻了个白眼,而后把目光落回到那枚祈遣令上,不耐烦道:“行了我算服了你了!别磨嘴皮子了,不就是找副骨架招个魂么?抬个手的事,走走走!不过我警告你,找到了请你立刻揣着这东西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在我面前蹦跶,看着就烦人!爬刀山过火海求来个破牌子了不起么?!特处那帮人整天吃饱有病捣鼓这些玩意儿,专给人找事!回头老子就去砸场子!” 他边说,边怒火滔滔地开了后车门,粗暴地拎起老太太,毫不客气地丢进了后座,而后摔上车门,回到驾驶座一踩油门便开着车赶投胎似的窜了出去。   ☆、第十三章 “嘶——我忘了问了,你口口声声嚷嚷着找儿子,你儿子骸骨在哪儿?”车都窜出去好几公里了,龙牙这才牙疼似的哼哼了一句。 齐辰:“……”你连个目的地都没有究竟是哪儿来的气势把车开得跟奔丧一样?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龙牙问了和没问八成没什么区别。 龙牙显然跟他差不多想法,刚问完便摇了摇头:“算了,当我没问,你要知道也不至于——” 他这话还没完,缩手缩脚窝在后座的老太太就打断到:“尧州府,在尧州府千阳县……” “……”龙牙似乎有那么一秒的无语,而后一脚蹬上刹车,满脸糟心地回头冲老太太道:“你知道骸骨在哪儿?!你知道你还费了四百多年都没摸对地方你他妈逗我呢吧?!就是只鳖,四百多年也够把千阳县犁一遍了,你居然找不出一副骨架子?” 齐辰被刹车惯性弄的一个前倾又被安全带给勒回来,狠狠撞在车椅背上,差点吐刀童一脸肠子。 刀童则被甩得“叭叽”一声贴上了前车窗,又被玻璃撞回来,一头栽回齐辰怀里,磕成了脑瘫,陈尸在齐辰膝盖上,没了动静。 后座的老太太似乎越来越弱,自从上了车之后,就越渐暗淡,此时因为突如其来的刹车,半个身子都陷进了车座椅里,已经没了实体。 她慌慌张张地把自己从座椅里弄出来,看到龙牙的表情后,又抿着瘪嘴,默默朝角落里缩了缩:“老身我撑不了许久,借玉镯养上数十年也只勉强换个半日的功夫。不过我找见过,我找见过我儿骸骨,只是拿不住,他碎成那么多块,我拿不住啊……”她说着,浑浊的双眼里又是老泪涟涟。 龙牙抽了抽嘴角,语气稍稍软下来一些:“……你说就说,哭什么!你没了实体拿不住,那就找人帮你啊!我看你控制个把个八字轻的,做别的不行,帮你捧个东西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啧,你哆嗦什么?!” “我试过,都不成。老身我每回从那玉镯中醒来,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千阳县,可每回都认不得,这世道变得太快,老身我一届愚妇,跟不上啊。好容易找着了,想借活人的手帮我儿敛骨吹魂,却不知怎的,都不成。死人也罢,活人也好,甚至连做法事的道人我都找过,还险些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却无一人能捧得骸骨回乡……” 龙牙一听便皱了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还有这种事情?”齐辰靠在椅背上缓了一会儿,才把那股子晕车似的劲给压下去。他偏头看着龙牙,道:“怎么?你见过?” “算是吧,很多年前了,这类事还不少,那时候有专门的人管这些,跟我们这块关系不大,所以没过问太多。”龙牙想了会儿便懒懒地答了句。 齐辰觉得这确实是他的性格:“那时候有专门的人管,你的意思是现在没了?” 龙牙“嗯”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道:“早没了。” 说完也不知是不想提起那些陈年旧事还是懒得解释太多,他又坏脾气地呛了一句:“废那么多话……” 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而后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拨了个号码出去,开了免提,丢在手边。 齐辰只听手机“嘟嘟”响了两声便被接通了,董主任笑眯眯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开口道:“怎么啦?” 龙牙一脚踩上油门,车子再次奔丧似的窜了出去,他一边握者方向盘开着车,一边冲董主任道:“博物馆那玉镯失窃的案子可以转过来了,作怪的有个在我这里,另一个不知道流窜去哪儿了,让洪茗别折腾她那脸了出去动动筋骨,净吃不动会肥的——” “龙牙你大爷的老娘干吃不胖关你屁事!”洪茗的声音突然乱入进来,骂了一句便“登登”踩着高跟鞋走了。 “她还没从我办公室出去呢你就招她……你接着说,我听着。”在一堆火爆脾气中,董主任这慢性子简直宛如出水小白莲一般。 龙牙完全无视了洪茗的问候,十分冷静地接着道:“还有,你给我把出省权限开了,另外让特处那边把直通云市的道点一下,我过会儿到龙槐渡了,就这样我挂了——” “什么?!你等等!”小白莲被各种要求糊了一脸,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说你离龙槐渡还有多远的路?!” 齐辰在副驾上听得一头雾水,他在江市呆了好几年,也没听说过龙槐渡这么个地方,完全闹不明白龙牙这是要把车开去哪里。 他在听着电话通话的时候,偏头看着窗外,结果就在董主任问完话的那一刹那,车身极为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把齐辰吓了一大跳,他下意识地抽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龙牙怎么回事,就被车窗外的景象震住了。 就见原本正常的道路陡然变样,两边的路灯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株接一株筋骨嶙峋的龙槐树,每株龙槐树前都站着一个面目不清的人影,他们弓腰颔首,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皮糊的灯笼,在这样冷的夜里,完全吹不到风似的静止在那里,唯一动着的,只有灯笼里微颤的昏黄烛火。 “这是……” 齐辰刚要开口,就听龙牙十分理直气壮地冲董主任道:“哦,我车刚开进龙槐鬼道,预计还有不到一分钟天雷就追过来了,在我们被劈成煤灰之前,务必把权限开了啊。” 小白莲董主任:“……几秒钟我上哪儿给你开权限去?你不知道特处那边电话一直很忙吗!” 齐辰觉得董主任大概得费不少力气才能把“龙牙你大爷”这类的问候吞回肚子里。 董主任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大概是不想再跟这么糟心的下属说话了。 在两边纸皮灯笼昏黄的灯火照耀下,齐辰隐约看见这条路在前方不远处就要到头了,顶头有间客栈式的三层房子,屋内也亮着同灯笼一样昏黄的烛火,屋外檐下支出一面旗,上面写着一个同祈遣令上风格相同的字——渡。 以那屋子为界,往前便是一片阴沉沉的黑,连烛火也照不过去。 眼看着车要开到头,身后天际闷雷炸响,隐隐从远方轰隆而来,像是巨大的车轮正碾向这里,紫色的闪电如同叶脉,斜斜地朝这里延伸。 后座的老太太已经快抖成筛子了,哆哆嗦嗦地透过后车窗朝天上看着。 头一次尝试被雷追着屁股劈的滋味,齐辰头皮发麻,终于忍不住转脸问龙牙:“你没开玩笑?!这雷真能劈死我们?!” 龙牙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十分淡定:“主任开了权限这雷就收回去了。” 他这话音刚落,车头将将经过那三层屋子,身后雷电“咣”地一声,在车屁股后的地上劈了个惊天动地的响儿。 齐辰一个激灵,心都拎到了嗓子眼儿,结果就见眼前浓雾一般的漆黑如同一扇帘似的掀了开来,露出前方亮着两排灯火的路。 车整个儿飞似的窜了过去,身后黑色帘幕又“忽”地拉上,将追在身后的紫色天雷挡在了后面。 与此同时,龙牙放在手边的电话响起,龙牙伸手划了下屏幕,董主任的声音就从里头传了出来,似乎十分虚弱:“开了,过去了吧?不过……龙牙,龙大爷!咱下回提前十分钟报备一下成么?脑溢血都要被你闹出来了。” 龙牙:“十分钟前我也不知道我要打这儿过。” 董主任心塞地沉默了数秒,再次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齐辰心有余悸地朝后视镜看了眼,惊魂甫定,就感觉车身再次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而后,道路两边从龙槐灯笼又恢复成了正常的路灯。 借着路灯的光,能看到不远处有个路牌,上面的标识告诉齐辰,他们已经进了隔了两省之远的云市。 “这就……到了?”齐辰诧异道。 龙牙冲前面的路牌抬了抬下巴:“这不写着么?距千阳还有13km。” 后座的老太太一直捧着心口,一副吓得简直要撅过去的样子,此时听到千阳两个字,立刻活了过来。 她窝缩在车窗边,哆嗦着嘴唇,眼巴巴地看着窗外她已经不认识的路,白苍苍的乱发在灯影映照下镀了一层温黄的光,她抹了把眼里洇出来的泪,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而后冲副驾驶上的齐辰道:“再有一会儿,那药的药性就散了……老身对不住你。若是能接回我儿,老身做牛做马,任凭差遣。” 龙牙从后视镜里睨了她一眼,似乎是想要呛她一句,不过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收回目光,没有开口。   ☆、第十四章 · 以这十来分钟好似开了挂的进度来看,齐辰以为到了千阳事情就有了谱。可显然,他还是想得太轻松了些。 刚入千阳地界,龙牙就找了个方便的地方把车停了下来,让老太太指个大概的方向,找起来也能少费些功夫。 但是距离老太太上一次从玉镯里出来也有大几十年了,偏偏这几十年是发展最快的时段,已经成了县级市了。以前她就算不认识,来了也能勉强摸出个二三。这回,她面对着同大市里几乎没差的高楼,彻底找不到北了。 她就像个坏了个的指针,没主意地囫囵转悠着,干瘪瘦小的身躯在影影幢幢的高楼间,单薄得有些可怜。 “就、就是个林子,依着座荒山,那山矮爬爬的,一年比一年塌,有一面没有路,有些陡,人容易滚下去,林子就在那下面……”她茫然地望着高楼的影子,喃喃地描述着。话落她回头看了眼龙牙的表情,就明白自己的描述八成是没什么用的。 齐辰手脚刚恢复了些知觉,只是依旧没什么力气,便没跟着他们下车。而是搂着抱枕似的刀童坐在副驾驶上朝外张望着。 他听不太清老太太的话,却看到老太太比划了两下后,忽然塌着肩颓丧下来,就像是好不容易才点亮的一豆烛火,在风中晃了两下,又“噗”地灭了。 龙牙抽了抽嘴角,没再指望从老太太嘴里掏出更多信息。 “得了,上车吧。”他这回没再粗暴地把老太太拎回车里,而是咬着舌尖耐着性子等她颤颤巍巍窝缩进去才“砰”地关上车门。 他刚坐进驾驶座就抬着下巴使唤齐辰帮他拨通董主任的电话。 “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龙牙一边系着安全带,一边一脸牙疼地看着齐辰哆嗦着手指,按错了好几次才翻对号码拨出去。 董主任一接起电话就虚弱地问候了一句:“祖宗,又怎么了?” “哎。”龙牙十分不要脸地应下这称呼,道:“帮我找个人。” 一听这要求,董主任似乎松了口气,声音也不那么虚弱了,不疾不徐地道:“哦,找人啊?找人好办。你等等,我接通一下系统——好了,说吧,找什么人?” 龙牙:“四百来年前尧州府千阳县某荒山小树林里的一副碎骨架子。” 董主任:“……” 齐辰默默闭上眼,替董主任心塞了一秒。 龙牙想着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那荒山不高,有一面没路,估计被雨冲塌了或是怎么的。” 这种属下怎么没被套麻袋打死……齐辰这么想着。 谁知一直沉默着的董主任突然开了口:“四百年前……千阳县这样的荒山小树林有五处,一处在北面,一处西北,两处在正西,还有一处靠南,分别对应现在的——唔,我看看啊……对应现在的后白、隆华、千溪和郭庄这几个地方。” 齐辰抽了抽嘴角:“这都能找到?什么系统这么神?” 龙牙却十分找打地抱怨:“这么多?!缩小下范围吧。” 董主任大约难得找到这么个呛他的机会,笑呵呵道:“找个王八壳儿,自己占。”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龙牙:“……” 齐辰看他吃瘪有些好笑,也不介意多看两秒,只是他已经饿着肚子陪跑了这么久,再耗下去胃就该抗议了。于是抬起还有些不听使唤的手指,抖啊抖地从手机里点开地图划拉了一下,把董主任说的那四个地方指给龙牙看。 龙牙皱着眉瞥了一眼,本想叫齐辰拿给后座的老太太认一认,又觉得老太太还不如王八壳靠谱,便冲齐辰道:“少不了一顿好跑的,你随便指个地方吧,闭着眼凭直觉挑一个。” 齐辰一脸不可置信地看他:“龙组长,你这是找不到王八壳儿拿我充数?” 龙牙嗤笑一声:“觉悟不错啊。” “……”齐辰十分想白他一眼,又矜持地忍住了。他抱着“大概得饿一整晚”的念头,万念俱灰地伸出手指,想随便在地图上戳一处。 可手指尖都已经落到“后白”两个字上了,他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手指移到了“郭庄”那一片。 齐辰的指尖刚点上屏幕,龙牙瞄了一眼,二话不说就踩下油门直奔郭庄,干脆得好像这目的地不是随便指的,而是他笃定地知道骸骨就在那里似的。 千阳只是个县级市,地界不大,加上龙牙开车有种开飞机的气势,只花了半个小时左右就已经进了郭庄。 这里地处千阳西北面,与中心地带相比显得荒一些,高楼并不密集,路上也清净,远远地就能听见某处工地叮当作响的施工声。 可见这郭庄也就是个弹丸之地,在整个千阳找一片野林子有些麻烦,但是在郭庄,就算绕着它犁一遍也够了,找片靠山的林子更是容易得很。 齐辰以为照龙牙的性格,肯定会开车直奔郭庄边郊,谁知他在进郭庄的时候,又冲齐辰抬了抬下巴:“来,感受一下。” 猝不及防又被人凑合着当了一回王八壳儿,齐辰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干脆两眼一抹黑地冲“叮当作响”的方向一指:“先从这边找起吧。” 话音未落,龙牙便指哪儿打哪儿地将车拐了过去。 没开多会儿,便看到路边一片围着工棚的荒地,从开口处可以看到里面简易地搭着些脚手架,上面安着照明灯,施工机器凌乱地停在四处,有十来个工人正围在一块,或蹲或站,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明明是奔着荒山野林去的,在看到这工地的瞬间,齐辰却下意识地拍了龙牙一下。 而龙牙居然难得没有因为被打扰而炸毛,算得上好脾气地减慢了车速,一边看着窗外,一边问齐辰:“拍我做什么?” 其实齐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拍龙牙一下,他被问得一愣,干笑了两声硬是扯了个理由:“呃……我就是觉得这工地里不少人呢,没准他们知道这附近哪儿有你说的那种荒山,进去问问吧,也省得我们乱绕。” 龙牙挑眉看了他一眼,破天荒顺从地靠路边停了车,然后手欠似的在齐辰膝盖骨下面敲了一下,敲得齐辰右脚条件反射性地抽了一下。 齐辰:“……”龙组长你多大了! 龙牙理直气壮:“我就看看你能不能动,要一直哆哆嗦嗦地高位截瘫在这儿,回去也好帮你报个工伤。”他说着又朝齐辰另一条腿上敲了一下,这才满意地收手下了车。 被他这么一搅合,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齐辰倒是觉得手脚的力气足了不少,站起来走动走动也不成问题。于是便开了门,抱着软趴趴的刀童下车跟在了龙牙身后。 老太太不会开车门,再加上整个身体都虚化了,干脆直接从车里穿了出来,也忙不迭跟了上来。 齐辰刚要从开口踏进工地就顿住了脚步,他伸手一把扯住龙牙的袖子,低头看了看在自己怀里装死的刀童,又瞥了眼正飘着的老太太,道:“差点忘了,我们这么进去不大合适吧……” 龙牙原本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被他这么一扯便停步回头瞪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又看不见,别磨磨唧唧的,你进不进来?” 啊? 听了他的话,齐辰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是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龙牙反手抓着手腕拽着朝前走了。 一进工棚,原本低着头跟在他们身边的老太太像是被电了一下似的,猛地抬起了头。 就见她佝偻耷拉着的肩背突然绷紧,僵在半道中。 “怎么——”齐辰压低声音正想问她一句,就听见不远处围着的人群里,有人“咣当”扔了什么铁制工具,嚷了一句:“操!这他妈不是昨天挖出来的那堆碎骨头么?!明明收拾走了怎么还在这里!哪个二百五把这玩意儿又埋回来装神弄鬼吓唬人?!闲得蛋疼呢吧?!” 他这么一嚷嚷,一干人七嘴八舌地跟着骂起来,顺带着撇清自己的干系:“不是我!我可没那么大胆折腾这堆死人骨头!” 还没叫嚷完,有一个略有些尖亮的声音插嘴道:“不对啊!你们昨天挖的?我昨天歇工,前天在。我记得前天老赵他们就说挖了一堆碎骨头出来,包了包就去前面山上挖了个坑埋了啊!而且不是说这骨头可邪门儿了,怎么都拿不全,总是抱起这堆,又掉下去那堆的?” “卧槽你别吓人啊,这大晚上冷飕飕的……” “谁吓唬你了,别说,我前天听了还不怎么信呢,现在看着这堆骨头心里也有点发毛……老赵昨天不就病倒了没来么?” “毛个屁!亏你还带把儿呢,这么多人怕什么,拿布来兜一下,一人捧一点,我就不信你那么大个巴掌捧几块骨头能掉!来来来,就这布,都堆在上面,过会儿直接兜一兜找地儿埋了,明天让他们请个人来处理一下……手别抖!你头一回挖出骨头么?这本来就是荒林,挖出点这东西不稀奇,麻利点!” 这七七八八的对话一落进耳朵里,齐辰就觉得他们大概误打误撞地找对地方了! 他刚想开口,就感觉耳边一阵风掠过。余光里,一直精神气不足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的老太太,回光返照似的猛地朝那群人扑了过去,哑着嗓子叫到:“别动他!” 那瘦小的身影所积蓄的不多的力量在瞬间爆发,速度快得齐辰都反应不及,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带着一身浓重的黑色怨气,像是要狂化似的,扎进了人群里。   ☆、第十五章 · 正如龙牙所说,那群人看不到老太太。他们只觉得一阵阴风刮过,在众人之间打了个旋,如同淬了辣椒水的鞭子,抽在人身上火辣辣地疼。 那群围在一起的人被这冷不丁的阴风抽了个人仰马翻,散了窝,在地上滚了两圈一脸狼狈地爬坐起来,这才纷纷发现自己的衣服前襟靠近脖领的位置都被割裂了,顿时面露惊恐,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了一个人的惊叫。 齐辰循着惊叫看过去,就见之前那个指挥着大家把碎骨捧出的人被老太太扑倒在了地上,浓黑的怨气从她身上逸散出来,几乎笼罩住了那人大半个身体。 那人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压着,在浓重的夜色下,阴森诡异地让人胆战心惊。他毫无形象地狼狈嚎叫着:“天!有、有东西压着我!帮我!帮我弄下去!啊——” 伏在他身上的老人此时完全没了瑟缩老迈的样子,她弓着肩背,脸瘦的几乎没有肉,只剩褶皱堆叠的皮包在骨头上,显得眉骨突出,眼窝深陷。在背光的阴影下,凹陷的双眼黑洞洞的,唯有翻着的眼白格外明显,衬得老人像一个骇人的怪物。 在这一刻,她显然已经被翻涌的怨气迷了心智,弓起筋骨分明的手,猛地抓向那男人的脖子,那姿态和力道,活像要把那人的脖子直接拧断一样。 齐辰倒抽一口气,刚要出声,就感觉自己怀里突然一轻。 他低头一看,就见原本窝在他手中装死的刀童已经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落进龙牙手里的冷色刀光。 只是眨了一眼,齐辰便发现,一秒前还拽着他的手腕站在他身边的龙牙从老太太身边冒了出来,手里握着短刀刀刃精准地挡在那男人的脖子前,分毫不差地抵住了老太太的手,冷厉的刀光不客气地晃在老太太脸上。 齐辰只听她哀叫了一声,撤回手捂着眼睛滚落到了一旁,被龙牙抬脚挡住,而后弯腰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拽起来,冷冷道:“你这百年时间也是刀山火海上求来的,怎么就这么爱往死里作呢?!以永不入轮回为代价换来的祈遣令就是让你这么糟蹋的?宰个不相干的人被天雷劈个魂飞魄散,让你儿子在这破工地上被人一遍遍地挖出来?” 原本还在挣扎着的老太太听了这话,像是被点了穴一样僵住了身形,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刚才的一番举动似乎耗尽了她大半的力气,此时的她泄了气势,连动弹一下都显得格外疲累。她动了两下,从龙牙松开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臂,拖着已渐沉重的身体挪到那堆裸·露出地面的碎骨旁边,俯下身体,将那堆碎骨圈了起来,就像隔了四百年的时光,在抱着她那客死异乡的儿子。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低哑得几乎要沉到泥土里去,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娘没用,是娘没用啊……留你在这处不得安生,足足四百三十多年……我儿莫犟,跟娘回家好不好?娘来接你回家……” 可这一切除了龙牙和齐辰,其他人根本看不到。 倒在地上的男人只看到龙牙握着一把短刀在他脖子前挡了一下,压在他身上的那股力道以及抽在他身上的痛感就忽地消失了,就连让人鸡皮疙瘩直冒的阴风都骤然停歇了。 那男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语无伦次地冲龙牙道了个谢,还差点咬了舌头。便顾不了许多,连滚带爬地想招呼其他人一起跑走。 西瓜般滚了一地的人被他的动静一闹,也纷纷醒神,翻身爬起来就想离开这邪门儿的工地。 龙牙瞥了他们一眼,懒洋洋地道:“诶——别忙着跑啊,允许你们走人了吗?”说着抬脚一勾,绊住了其中两个,又趁他们愣神的功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炒豆子似的东西,十分不靠谱地随手一洒,却是一颗一个,弹无虚发,顷刻间便放倒了一干闲杂人等。 那些炒豆子看来也不是什么普通的玩意儿,就见那些被打中的人一个两个地倒在地上便再没了动静。 齐辰瞪着眼睛看了会儿,忍不住俯身伸出手指头探了下离自己最近的那人的鼻息—— 得!全都晕彻底了。 龙牙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一脸悍匪相地冲齐辰抬了抬下巴:“傻在那儿干嘛?过来啊!” 他话音刚落,手里的短刀一阵光影交错,化作碎粉,又落在地上重新聚成了那个短手短腿圆滚滚的刀童。 那三寸丁似的小东西大概是在车上被齐辰抱舒服了,睁眼就忘了自家主人,撅着两条短腿一阵风似的刮进了齐辰怀里,仰着脸冲齐辰嘿嘿傻乐了两声,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跟个大脑袋葫芦似的美滋滋地闭上了眼。 龙牙:“……” 齐辰干笑两声,抱着刀童走到龙牙身边,看着伏在地上抱着碎骨的老人,有些无奈地低声道:“找是找到了,怎么把它带回去?” “不知道。”龙牙答得淡定从容,“我又没干过这种差事。” 齐辰:“……”没干过这种差事你还接得这么干脆?! 龙牙一眼就看出来他在腹诽什么,摊手道:“人家有祈遣令啊,三界之内这玩意儿最管用。” 齐辰纳闷道:“祈遣令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大能耐?” “也不能说能耐吧,算是一种规则。”龙牙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凡事总得有个规则才能运转得起来,不然就该乱套了。这祈遣令就是规则中的一种。三界内的任何存在,只要找到正确的路子就能拿到它。当然,仙有仙的代价,鬼有鬼的苦头,各有不同。” 他指了指老太太:“像她这样本身没有底子不成气候的普通人魂,就是在刀山火海里走一遭,能撑下来留口气的,就能拿到一枚祈遣令牌。然后以魂为媒,以永不入轮回为代价,换取逗留人间界的权利,直到完成想要完成的那件事。当然,这期间也有很多限制,而为了把这些特殊人群早日送回他们该呆的地方,不要在人间界逗留太久,三界内一切恪守规矩的牛鬼蛇神,只要看到她出示祈遣令,就得尽力帮她……哎,总之,这就是个坑人不眨眼的东西,偏偏还总有一茬儿接一茬儿的人前赴后继地扑过去抢。” 齐辰听完这一大段解释,怔愣地看着老太太佝偻的背影,有些诧异地低声道:“永……不入轮回?” 龙牙“嗯”了一声,淡淡道:“所以她说的什么做牛做马任凭差遣之类的话,你就当打个水漂听个响儿吧,当不了真。” 齐辰摇头:“我也没当真……不过,我们就这么干看着?” “谁说干看着?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呢么?!”龙牙冷哼一声,有些不耐烦道。 他沉吟了片刻,然后蹲下·身,拍了拍老太太的肩:“你这儿子恐怕也不是……” 话刚说一半,老太太便猛地抬头看他。那表情,像极了惊弓之鸟,生怕龙牙说出没法把她儿子带回去这类的话。 “哎,算了。”龙牙看到她那样子,又把刚才想说的话咽回去,难得有良心地安抚了一句:“我没说没辙,你别这么激动。” 他伸出瘦长好看的手指,简单地在地上划了两道,冲老太太道:“你儿子骸骨所在的这一块地方,被人动过手脚,或许是当年有人针对谁设计的,但是你儿子倒了血霉正好撞进来,所以骸骨都被压在了这里,谁也捧不走。” 老太太的脸色随着他的话大起大落,几经波折,最终定格在一个焦急的表情上,问龙牙:“那、那你们必定有法子的吧?” 龙牙咳了一声:“术业有专攻,我一向只负责逮人宰人,救人不在我的涉猎范围内……” 老太太:“……” 齐辰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大概可以用“你特么在逗我”这句话完美地诠释出来。 “但是我还是略有所知的。”龙牙只收敛了不到两秒,就立刻恢复了大尾巴狼的形态,冲齐辰一抬下巴:“这事你擅长,过来先把这堆碎骨按照正确的位置拼起来。” 齐辰:“……招聘上不是说好的擅长金属类文物修复者优先吗?” 龙牙“哦”了一声:“我哪知道,那玩意儿又不是我写的!有疑问回头找人事!现在请闭上嘴收起废话干正事!老子都在这耗多久了抓紧时间好吗?” 齐辰抽了抽嘴角,败下阵来:“……好。” 他很是庆幸上学的时候在专业课之余,还选了不少他觉得有用的杂课,不然换谁也伺候不起这位姓龙的大爷。 只是选修课上学的毕竟都是些其他专业里基础的东西,记都不一定能记牢,更何况实操? 齐辰看着老太太站到一边给他让开地方,用一种无比信任和期待的表情看着他,心里就忍不住有些忐忑。毕竟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也不一定就比龙牙这个纯外行靠谱多少。 泥地上裸·露在外的碎骨看着就不大寻常。 相比正常的人骨,它并没有因为埋了太多年而变色,也没有发霉腐朽的迹象。而是白森森的,似乎拨动两下便能抖尽上面的尘土,干净得像是打磨过似的,就连碎块的接口处都没有任何磨损折断,找准了碎块就能严丝合缝地接合在一起。 如此不正常的状态,大概也只能用龙牙那句“被动过手脚”来解释了。 齐辰半跪在那堆碎骨边,习惯性地活动了一下清瘦干净的手指,这才伸手触碰那些碎骨。 指尖刚触到,他就被那股凉得惊心的阴冷寒意给冻得一激灵。一股子深重的难过顺着那冷得刺骨的触感传递到他心尖上,像是这副碎骨的主人正在诉尽这数百年未散的怨气。 这明明不是什么好受的感觉,却让齐辰从心底里涌出一股莫名的熟悉。 先前的忐忑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他就像是瞬间被打通了脑中关窍似的,动手理敛着这堆碎骨,镇定从容中带着一股子他自己都觉察不到的温和悲悯。 像是在透过这森森白骨,安抚一个数百年不得安息的怨魂。 拼骨的过程行云流水,顺利得齐辰自己都觉得惊讶。 当他把最后一块碎骨安放到正确的位置时,只觉得眼前有什么刺眼的东西一晃而过,接着,原本除了翻起的泥土空无一物的地上隐隐出现了一个圈,恰好将白骨锁在其中,在圆圈边缘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各压着一方小小的符纸。 纸上鬼画符般龙飞凤舞地写满了看不懂的纹样,暗红色的字迹如同干涸了的血迹似的。 齐辰怔愣片刻,不敢贸然动手,便回头看着龙牙。 谁知龙牙想也不想,俯下·身十分干脆地将那看起来很是玄虚的纸符给扯了个干净,一张不剩。 就在最后一张纸符也被摘下的同时,几声尖利刺耳的号叫声骤然响起。   ☆、第十六章 “这特么还带暗器?!”蹲跪在骸骨边的齐辰眨了眨眼。 龙牙拽着他的胳膊一把揪到身边,讥道:“你特么心大得简直让我佩服!闪后边去!” 说完他长臂一揽将齐辰划到身后,左手将猛地从骸骨四周泥土里窜出来的黑影当空掐住,右手刀光乍现,对着融入夜色中的一波袭击者猛地划下,顺势一甩,甩下一溜儿七个西瓜似的圆球。 待那七团黢黑的东西“咕噜噜”滚到了脚边,齐辰这才发现,上面有眼睛有鼻子,还有一张张恨不得裂到耳朵根的嘴…… 赫然是一溜排头颅。 只是这头颅长得十分怪异,奇大且浑圆,像是被吹胀了的气球似的。眼睛倒是大如铜铃,却假得就像是剪了两片纸涂上黑眼珠贴在上面的似的,鼻子塌得基本看不到鼻梁这种东西的存在,只在最底下拱出一个鼻尖出来,裂开的嘴大得像兽口,露出两排猪突狗进的尖牙。 总之,丑得一言难尽…… 齐辰看到这一排玩意儿,饥肠辘辘的感觉顿时就消弭了。他实在不忍再和这一排大眼默然相对,便伸脚想将眼皮子底下的这个朝旁边踢一踢。 不幸的是,他没控制好角度和力道,踢的时候脚一滑不小心踩了上去,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如同爆竹炸裂般响彻在夜色中,冷不丁惊得前面的龙牙手一抖,捏爆了被他掐住脖子的那个,“啪”的一声,喷了他一身沙子似的东西。 龙牙顿时暴怒地将手里漏了气的皮子一摔,回头狠狠地瞪着齐辰,咆哮道:“老子这正殊死搏斗呢!你在后面把这恶心玩意儿当炮踩着玩儿?!” 齐辰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没啊。”说完想起什么似的,默默缩回踩在一张皮子上的脚,顺带抖了抖裤腿上的沙。 龙牙:“……” 齐辰:“……”殊死搏斗是什么鬼? 龙牙炸着一身的毛一脸嫌弃地闻了闻自己的袖子:“这鬼东西还真是千百年如一日的难闻!” 正打算弯腰拍一拍裤腿的齐辰又收回了手,仰头问道:“你以前见过这个?这是什么?” “皮俑。”龙牙黑着脸忍了几秒,终于还是忍不住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一边拍着呢面上沾着的沙粒,一边道:“就是在皮子里灌上浸过尸油的黑沙做成的傀儡。” 齐辰抽了抽嘴角:“尸油……” “对,这味道可以绕梁三日恶心得人不想吃肉。”龙牙捏着他的大衣衣领,看了一圈,还是摇了摇头,也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张符纸顺手一抖,掌心就出现了一捧火焰。 “哎——”齐辰刚想出声阻止,就见龙牙把那捧火朝大衣上一丢,“呼”地一下,整件大衣便着了,顷刻之间烧成了一堆灰。 龙牙瞥了眼目瞪口呆的齐辰:“哎什么哎,这黑沙碰到的地方,立刻抖干净一粒不剩也就算了,这大衣吃沙,拍不干净,就算不烧,要不了几分钟也会自己烂掉,到时候味道更厉害,留它捂着过年当熏香?” “烂掉?!”齐辰赶紧抬脚看了眼自己的裤子,幸好牛仔裤布料比较硬,不沾沙,裤腿上的被他抖掉了,幸运地避免了当中扒掉裤子的尴尬。但是鞋上沾了一些,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齐辰觉得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他正迟疑着,就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手上,冰得他一怔。 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接二连三地有白色的絮屑飘散下来。 在江市刚停了没多久的雪,在隔了两省之远的云市千阳,再度落了下来,洋洋洒洒,片刻便飘了满天。 “又下雪了,这几天雪好像一直就没停过……”齐辰喃喃了一句,话语刚落,就发现前面有微光闪过。 被刚才的事情弄出了点后遗症,他条件反射地朝龙牙那边躲了一下,刚站稳,这才发现,那抹微光来自于那副被他拼好的骸骨。 只见那个将骸骨围禁在其中的圈消失了,而被圈在其中的每一块碎骨上都浮出了一小豆亮光。星星点点,如同萤火一般。 它们萦绕着骸骨转了一圈后,便纷纷飘到了离齐辰不远的老太太的身边,像浮尘一样,静静地聚在她四周,像是她那四百年前亡故的儿子正透过这百点萤火,正注视着她一样。 老太太瞪大了浑浊的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些萤火在她面前渐渐拼聚出一个人形的样子,虽然凑不出清晰的五官,但是能看出来,是个又高又瘦的男子,比老太太高出很多。 萤火动了动,就见那人张开了双臂,俯身,将那个瘦小干瘪的老人圈进了怀里。 老太太在被虚抱住的一瞬,身形猛地一震,一直瞪着的双眼终于忍不住颤动了一下,两行眼泪从眼眶中涌出来,顺着脸颊上的沟壑缓缓流下,聚在下巴尖晃了晃,然后滴了下来,恰好穿过那萤火聚成的男子的肩膀,又穿过了心脏的位置,洇进了泥里。 就像一份延续了四百三十一年的执念,敲在被牵挂之人的心上,最终尘埃落定。 “石安啊,我儿石安……娘终于、终于又见到你了……”老太太抖着声音,叫了两声儿子的名字。 她之前哭起来永远都是呜呜咽咽的,声音哑闷,断断续续,像是压在嗓子里的,让人听了就难过。可这次,背了百年的包袱终于可以卸下如愿以偿了,她便再无克制,真正地嚎啕大哭起来。 萤火聚拢成的男子出不了声,开不了口,无法安慰她,只是一下一下轻轻地虚拍着老人的背。 她哭了多久,他就拍了多久。 一直到老人哑得几乎再也出不了声,她才终于抽噎着停歇下来。她同这天下间许多普通老人一样,开始絮絮叨叨地讲着这百来年碰到的事情,仿佛眼前的男子还活生生地活在世上,说了他就真的能听见,能记在心间似的:“你离家的时候,就是个雪天,你回来了,瞧,这天啊,又落雪了……四百年啊……” 可是她真的太老了,这么多年发生的事情,她记得的总共就那么几桩,还都是和找骸骨有关的。于是她讲两句,又生硬地跳过自己受苦的那些,再没头没尾地讲起下一段…… 漫长的四百年,最终居然被她寥寥数句就讲完了,只得又不过瘾似的重复絮叨了几遍。 雪越来越大,落在老人的头发上,却和白发混作了一片,也不化,就那么轻轻地覆着。 男子抬了抬手,似乎是想帮她掸落,却发现自己已经碰不到这世间的东西了,顿了很久,又缓缓地放下了手。 直到眼前的萤火逐渐变得暗淡,老太太终是叹了口气,收住了话匣。 她觉得还有很多话没说,又似乎想说给他听的已经翻来复去地说尽了,百年的相思终于还是有了可付的一天,也算是大梦已了。 老太太虚拍了一下儿子的手,颤颤巍巍地牵着他来到了龙牙和齐辰的面前。 一老一少两缕幽魂,对着龙牙和齐辰,双膝跪地,缓缓地磕下一个头。 齐辰弯腰伸手想把老太太扶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指直直穿过了老人的身体,已经碰不到她了。 老太太抬起头,看着他们道:“长愿已了,老身我无以为报,只求二位帮人帮到底,能将我儿骸骨带回白河,老身我怕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话音随着她逐渐暗淡的身影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几乎就像是在耳语了。 等看到齐辰点了点头,老太太终于闭上眼睛,又磕下头。就着伏在地上的姿态,“呼”地一下,随风散了,而那萤火聚成的男子也随着她的离去,重新附回了那副骸骨里,再无踪迹可循。 只听“铛——”的一声,一个白玉镶金手镯落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归于平静。   ☆、第十七章 龙牙走过去弯腰捡起了那枚玉镯,只是触手的那一刹那,他的神色似乎愣了一下。 “怎么——”齐辰见了刚想开口问问,可才说了两个字,就觉得脚上一阵火烧似的灼痛,顿时咽下话音,“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低头一看,只见右脚好好的鞋面已经烂成了花儿,松皮耷骨地覆在脚上。 他呆了一瞬,这才想起来他这鞋上的黑沙还没清干净,这会儿就像龙牙说的,已经没一处好地方了,估计还烧到了皮肉,登时也顾不上其他,赶紧甩了甩脚。 那烂了的鞋子毫不费劲地就松脱成块,掉在了地上,就连棉质袜子也没能留个全尸,烂得比鞋还厉害,也被抖落下来。 齐辰一看自己的脚就咧了咧嘴,只见脚背上被烧红了一大块,正朝外滋滋渗着血珠,边缘还燎出了个好几个血泡,被白皙的皮肤衬得格外刺目。 “啧——你出门非得给自己找点罪受留个纪念才爽是吧?” 龙牙的声音突然响起,齐辰刚一抬头,还没看清人呢,就感觉自己的胳臂被抓住大力一拽,整个人朝前一扑,撞到龙牙结实的胸口上,接着一阵天旋地转。 等他从晕眩中回过神来,就发现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颠倒了。 这个视角十分熟悉,因为半个小时之前,他也是这样…………………………被龙牙粗暴地扛在肩上,就像扛了个麻袋。 齐辰艰难地开口:“……龙组长,我觉得你不用牺牲这么大,把手借我搭一下找个平衡就好。” 龙牙冷哼一声:“是,然后我就得走一步顿两秒地等着你跟傻鸟似的一路蹦回车里?我怎么那么忍得了你呢?” 齐辰:“……”你小心我吐你一后背。 幸好龙组长虽然浑身都是逆鳞,一戳就炸,实质里头的包心也还是软的。 他没让齐辰受多久的罪,干脆利落地掏出符纸抖出一捧火烧了齐辰的鞋袜,然后大步流星地回到工棚外停着的车边,打开副驾驶的门把齐辰丢在了座位上。 动作虽然简单粗暴,他却神奇地记得抬手护了下齐辰的后脑勺,没让他磕上车框,以免彻底坐实“傻鸟”的名号。 关上车门,龙牙便抬脚朝工棚走去,没一会儿就拎着一个布包回来了。 车里的温度被龙牙调高了些,齐辰光着的右脚暖和了不少,但是这一暖和,伤口那片皮肉就灼痛得更厉害了。 龙牙把包着骸骨的布包放下,就着车里的灯一边看着齐辰脚背上的伤,一边拿着手机飞快地拨了个电话出去,然后又习惯性地开了免提朝手边一丢,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小卷浅棕色的布。 齐辰觉得他身上大概带着个隐形百宝囊,要不怎么一会儿掏个符纸,一会儿掏个豆子,却不见他摸口袋呢。 那布上依旧画的是齐辰看不懂的那种鬼画符纹样,一展开就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冲得龙牙皱了皱眉:“一年做得比一年熏人,那帮牛鼻子老道什么心态……脚别动,再动给你剁了。” 齐辰实在不大适应别人碰到自己的脚,刚想伸手接过布条自己包就被龙牙把爪子给拍开了。 那布条一碰上伤口处,就有股薄荷似的凉意覆在灼痛的皮肤上,瞬间舒服了不少。 龙牙捏着齐辰的脚踝,刚给伤口处裹了一圈,手边的电话就接通了。 一个十分好听的男声传了出来,声音带笑,语速慢悠悠的:“我说怎么好好的出省权限突然被开了,原来是你这等着我呢?我晚上刚回来,你们能不能让我喘口气?” 龙牙:“行了,一路给你留了记号,见到的人都被我晕在这儿了,你快点,我先去惠迦秃驴那儿一趟。” “惠迦大师回回看到你内心大概都是崩溃的。” 龙牙哼了一声:“说得好像他看到你就不崩溃似的,少说废话你赶紧好吗?” “我出发了。”那男人回了一句便挂了电话。 挂断前,齐辰好奇地瞄了眼手机屏幕,就见上面显示的联系人名字是“单啸”。 他之前在公司职务树上看到过这个名字,标注的职位是善后组组长,办公室贴着他名牌的座位就在龙牙旁边,不过一直空着。他当时还对这个组名默默吐槽了好久…………………………敢情就是这种时候出动的。 打完电话,龙牙刚好给齐辰包完伤口,打了个其丑无比的结。光看这结就知道,这人大概真的没给谁包过伤口,就像他自己说的——只会抓人宰人,救人不在他涉猎范围内。 回江市依旧走的龙槐渡,只是在穿过龙槐鬼道的时候,齐辰远远看见一个人影迎面而来—— 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的男人,骑坐在一只巨型野兽上,在灯火明灭的龙槐鬼道上疾驰。 他一脚屈膝踏在野兽背上一脚晃悠悠地垂着,单手拽着缰绳。那野兽奔得极快,他却坐得稳稳当当,丝毫不怕被颠下来似的。 龙槐鬼道的灯火照只给镀了层毛茸茸的光影轮廓,齐辰看不清那人的脸,而他也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只是在和车身擦肩而过的同时,那人“哟”了一声,挥着长鞭抽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像是在跟车里的人打声招呼。 “这人谁啊?”齐辰看着那一人一兽拉风的背影迅速在后视镜里缩成一个小点,忍不住转头问龙牙。 还没等龙牙开口,他就想起了之前的电话,犹疑猜测道:“单啸组长?” 龙牙“嗯”了一声,然后一踩油门,车子陡然加速,嗖地穿过了龙槐渡的那道黑帘。 齐辰贴在座位上,缓过这阵惯性,又好奇道:“那他是……” “山魈。”龙牙没等他说完就猜到了他要问什么,回答了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山中精怪的那个山魈。名字那是为了对外方便,取了个谐音。” 齐辰诧异道:“他是山魈?!志怪传说里提到山魈不是都说他只有一只脚,人面长臂,跑得比豹子还快,可以手撕鬼子什么的么……” 龙牙抽了抽嘴角:“鬼知道他怎么留下的净是这种形象。不过你看他那坐没坐相的德行,整天喜欢屈着一条腿,被误认为独脚也不冤枉!至于人面长臂,可能因为他使的是鞭子?速度嘛……他骑的本来就是只巨型豹子精,跑得比普通豹子快那不是很正常么!徒手撕鬼子那是什么东西?!这货懒成了精,能让豹子撕的他绝对不会自己撕。而且他擅长的是制造幻境迷惑人心,搞搞善后就够了,动手的事没他的份!” 正说着,齐辰发现车子已经开出了龙槐鬼道,进了江市地界。 不过龙牙没有把车开进直通入市高速的那条主路,而是拐上了一条小路,绕过两座不算高的山后,开进了一个镇子。 他七拐八拐地钻进一条上山的岔道,一路朝上直行,经过两棵歪脖子树后找了个平地停了下来。 齐辰定睛一看,眼前果然有座看起来抠抠索索的破旧寺庙。门口倒是没装模作样地挂俩灯笼,而是十分入世地钉了两盏壁灯,只是这灯也不知道是用了多少年的,其中一个的罩子都破了口。 他正琢磨着来这里是要干嘛,就见龙牙拎着那个装着骸骨的布包下车,绕到副驾驶这边,不由分说又把齐辰扛在了肩上。 齐辰默默呕出一口血:“……”下次伤哪儿也不能伤腿脚,吐不吐另说,反正脸是丢尽了。 龙牙熟门熟路地进了寺庙,穿过一重重院子,连个停顿都不打,简直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可见没少来骚扰人家住持。 就在齐辰快要被挂吐了的时候,龙牙终于停了下来。 他艰难地仰头扫视一圈,就见这是个单独的小院,院子里只有一间房。外面看着倒是古意十足,里头却灯火通明。这破庙的门想来也指望不上什么隔音效果,齐辰在门外都能听见里头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噼里啪啦的,速度快声音大,连击起来简直就像是跟键盘有仇似的。 房门口挂着一个小碗大的钟,旁边还坠着个钟敲。起的是门铃的作用。 龙牙装模作样地抬手在那小钟上敲了两声,敷衍的意思连背对着的齐辰都能听出来。而后便本性毕露地上前一步,直接推门进去,找了个桌边的椅子,把齐辰放了下来。 齐辰正奇怪屋里的人被人闯门居然还没反应,结果坐下来一看……得!屋主人正穿着僧袍背对着门坐在电脑桌前打着游戏,蹭光瓦亮的脑袋上挂着一副耳机。 他看过去的时候,那和尚正好打完,敲完最后一下键后,他抬手将耳机摘下来,理着僧袍站起来,头都没回就慢条斯理地道:“阿弥陀佛,龙施主你怎么又来了……” 潜台词大约就是:阴魂不散。   ☆、第十八章 这和尚的声音低沉温厚,就像是日暮山间响起的古钟声,听得人心都骤然安定下来,很有高僧气质。 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和这股气质完全相违。 龙牙把布包放在桌上,倚着桌沿站着,道:“游戏打得爽么?” 惠迦大师依旧不紧不慢地回道:“略有点卡。” 齐辰:“……”大师你是住持啊大师,不过寺庙的网居然能带得起游戏好神奇…… “你这次又带了什么东西?好重的怨气。”惠迦关了游戏,电脑切成待机,这才转过身来。 齐辰原本以为,能坐到住持这个位置的人,不说古稀起码也得四十多,况且惠迦的音色听着虽然不老,却有种年轻人没有的沉静感。 所以当他看到惠迦的脸时,他整个人都傻了—— 那是一张年轻得不可思议的脸,面皮极白,眉目俊朗,额间还有颗朱砂痣,长的位置简直合巧得不能再合巧,恰好在两眉之间,活脱脱一个妖僧在世!披着僧袍下山骗女孩子绝对一骗一个准! 唯一能让人产生一点信服感的,大概就是他看人的目光,点漆似的眸中像是包容了世间万物,又像是一片空无。 他抬手冲坐着的齐辰行了个僧礼,却没有多问一句,就转向了龙牙。 显然龙牙已经看惯了他这张脸,没什么反应,边打开桌上的布包边道:“怎么,你闻着味道很大?” “酱香浓郁,香飘十里。”惠迦说着走到桌边,仔细看了眼布包里森白的骸骨,问道:“又是去哪个深山老林里搜罗来的?” “你当我是你啊吃饱了撑得慌上山找这种东西捡着玩儿?”龙牙没好气道。 惠迦“哦”了一声,指着骸骨:“我看也不像你主动捡的。西南一带的皮俑师,你以前不是说看到他们就恨不得捏着鼻子离八仗远么?” 龙牙抽了抽嘴角:“废话!那一身烂皮子尸油味谁受得了!我这不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么。” 齐辰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但是听起来惠迦和龙牙说的应该是这副骸骨,也就是老太太的儿子。 原来老太太的儿子也不是普通人?皮俑师就是做那种皮俑的人?齐辰想着就有些糊涂了—— 那些皮俑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扑上来攻击他们的时候被龙牙毫不犹豫地宰下了一溜排脑袋,还灼伤了他的脚背……那皮俑师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如果是什么糟心该诛的角色,龙牙能这么好心还帮他入土为安? 齐辰还没琢磨过味来,就见惠迦已经拎起那个布包朝房外走去。 这时他才发现,惠迦居然一直是赤着脚的。 在这样寒意深重还飘着雪的夜里,他居然就这么赤着脚跨出房门,径直踩着地上薄薄的积雪走进了院子里。 齐辰下意识地缩了缩脚,又仰头问依旧站在桌边的龙牙:“我们不用跟出去?” 龙牙摇摇头。 他们离门很近,房屋里的灯光投映在院子里,给院中的一景一物都勾出了轮廓。 这寺庙和江市郊外村镇的很多人家一样,喜欢在院中开一口水井,虽然现在真正喝井水的人已经很少了,但井却一直留着没封。 就见惠迦拎着布包站在井边抬头看了看天,然后选定了一个方位,面朝着井口席地盘腿坐下。 他将布包放在地上,铺展开,而后摘下手腕上戴着的佛珠握在手中,一边盘着佛珠,一边沉声地念着经文。 经文的内容齐辰听不清,只觉得那古钟似的声音听得人极为安宁。 他眼睁睁地看着惠迦胸口处隐隐散出一层光,一个金色佛印浮了出来,旋转着覆上那一包骸骨。 一旦笼上佛印,那些碎骨就仿佛是受到了什么钻心剜骨的酷刑似的,躁动不安地挣扎起来,越挣动静越大,咯咯作响,简直像是要扑到惠迦身上去刺穿他的心脏似的。 在屋里的齐辰看着不免有些担心,可盘坐着的惠迦却依旧闭着眼,语速音调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完全没受到干扰。 低沉的声音念着经文依旧如水一般流淌着,而他胸口还在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佛印,而后又一层接一层地笼到那堆骸骨上。 骸骨疯了似的剧烈抖动了一阵后,齐辰看到一层发着幽光的东西从骸骨上剥离下来,那东西里头似乎裹了很多很多怨灵,纷纷挣扎着前赴后继地朝惠迦身上扑去,像是泡了水的海绵一样,瞬间涨到两人高,幕布似的要将他罩进去。 惠迦却只是静静地睁开眼,左手依旧盘着佛珠,右手上下翻了几下,将佛印由胸口渡到掌中,而后一拉,抬起手将那硕大的佛印轻描淡写地拍在那幕布上,接着手掌陡然施力,以千钧的气势猛地将那东西摁进了井口。 又从掌中那一串佛珠中顺下来一颗,弹进了井中,发出一声水花的轻响,便再无动静。 做完这一切,惠迦对被清理干净的骸骨念了几句经文,这才施了个礼,起身将那包骸骨拎回了屋子里。 在进屋的那一瞬,齐辰觉得他眉心的那枚朱砂痣颜色突然变得明显起来,殷红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作血珠淌下来似的。 惠迦把布包交给龙牙就站在靠门口的位置不动了,他敛眉垂目地比了个手势,意思十分明显:事情办完了,龙施主您要是没什么废话就可以滚了…… 龙牙也习惯他这一套了,十分爽快地扛上齐辰拎着布包朝外走去,只是在跨出门的时候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挠了挠腮帮子道:“哦对了,你帮我看看这个——” 惠迦抬眼:“又是什么?” 龙牙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镶金白玉镯,没等惠迦抬手就直接伸到了惠迦鼻子下面:“哎——帮我闻闻这上面是不是有金兵之气。” 惠迦:“……” 齐辰默默捂住脸,他突然理解了单啸那句“惠迦大师回回见到你内心大概都很崩溃”的意思,这种人怎么没被庙里其他弟子乱棍打死,把他们住持当狗使谁能忍! 不过惠迦大师大概秉持着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的理念,没给龙牙脸上按个佛印,只掀了掀嘴皮子道:“贫僧确实闻到了一股妖骚之气,跟龙施主您本体的气息如出一辙。” 龙牙:“……秃驴你皮痒是吧?!”妖刀就妖刀,妖骚又是个什么东西?! 惠迦垂目:“阿弥陀佛。贫僧今天挠过了,目前皮还不痒。龙施主,劳驾你把另一只脚也迈出去,贫僧想关门。” 龙牙:“……” 齐辰顿时觉得惠迦大师果然是个高僧! 出寺庙的时候龙牙依旧熟门熟路,只是这时齐辰才发觉这庙有点太·安静了。好像除了惠迦的那一间院子,就没一处是亮着灯的。而且龙牙这样直出直进惠迦的院子,居然没见个沙弥来出来问一句,好歹惠迦也是个住持啊。 跨出大门的时候,齐辰抬头看了眼门上的匾额,上面写着这座寺庙的名字——万灵寺。 “这庙里其他人呢?怎么连个影子都没看到。而且惠迦大师这么有能耐,怎么这庙香火不太旺的样子,灯破了也没见翻修一下。”回到车里扣好安全带,齐辰忍不住问龙牙。 龙牙踩着油门,打了个弯,将车开下山,道:“这庙里就他一个人,你当然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齐辰诧异:“就他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龙牙似乎心情不算差,耐着性子又多解释了几句,“这庙本来就不是什么普通寺庙,你刚才也看到了,惠迦把这骸骨上附着的怨灵清理出来镇进了井里。这也不是头一次了。你别看这破庙抠抠索索小小一座不起眼,这庙下面可镇着百万怨灵呢!” “镇着百万怨灵?那他还住在这里?!”齐辰想了想刚才惠迦慢条斯理八风不动的模样,顿时觉得肝都疼了——原来那人居然整天就睡在火山口上么?!也不怕哪天睡着了下面的百万怨灵翻天?! 龙牙嗤笑着瞥了他一眼:“这里一直就是一块至阴地,最容易聚怨灵,也最容易生变。就是这样他才要寸步不离地呆在这里,镇着那些怨灵,以免他们有翻身的机会。” 齐辰回想惠迦极为年轻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他在这里坐镇了多少年?” 龙牙回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具体不清楚,反正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住在这里了,那都是七八百年之前了。” 齐辰:“……”这些人每次报年数的时候,他都觉得眼前一黑。 “行了那秃驴有什么好聊的!坐稳,我要加速抄近路了,老子还得赶回去办正事!”龙牙说着将油门踩到底,一副恨不得把车开得飞起来的样子。 齐辰抽了抽嘴角,拽着车顶的把手,问道:“什么正事?” 龙牙炸毛:“你修复的你不知道?!老子身体可还缺着件呢!什么事能比这事正?” 齐辰:“……”哦,差点忘了,这还是个残障人士,缺个脑袋。   ☆、第十九章 不过龙牙虽然心急着找自己缺失的部分,却还是记得自己说过的“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这句话,那包骸骨可还在车上呢。 他开着车从高速下来就照着路牌直奔白河。 那是江市西郊的一个小村子,总共也不过百户人家,一嗓子能从村头喊到村尾还拐个弯,烟火气并不很旺。 只是最近那里进驻了一批外人—— 来自省考古所的一小支考古队正在清理白河那儿挖出来的一座墓冢。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大墓,总共不过一个安放着棺椁的主穴连着一个凸出来的小墓穴。主穴里的棺椁已经烂得不剩多少了,一开穴就能看到里面落在烂木屑和泥土里的棺材钉,以及一些衣服的残片,但是并没有骸骨。 显然,这是个衣冠冢。 而把省考古研究所的小队吸引过来的,当然不是这个毁坏严重考不出什么东西的衣冠冢,而是那个小墓穴里的冥器。 如此简陋并非官宦人家的墓穴里,陪葬的冥器居然有不少件宝贝。 经过考古所的专家清理鉴定后发现,这座四百多年前的墓穴中埋着的冥器,居然和当初在锡安市何家村出土的那批唐朝宫廷器极为相似,尤其是那只镶金白玉镯。 专家忍不住猜测这座衣冠冢的主人家,是不是曾经有谁在别的地方碰巧挖到了一些古早时候的东西,并把它们带回来了。 不过猜测终究是猜测,具体真相如何,就凭这一方墓穴也挖不出什么更深的东西了。 于是考古小队在陆续将那一批冥器清理好送到江市博物馆后,便打道回府了,只留了两个工作人员在这里弄弄收尾工作。 龙牙驱车赶到的时候,连收尾的工作人员都已经不在了,估计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回去休息了。 他一个急刹将车停在小路边,嘱咐齐辰在车里呆着别乱跑,便径自下车,大步流星直奔夜色下那个半开的墓穴去了。 齐辰透过车窗,隐约能看到龙牙的身影绕着一处地方转了两圈,然后一个翻身就这么跳下去了。 齐辰:“……” 而后没过几分钟,那个高大的身影又矫健地翻了上来。 齐辰都不用看清龙牙的脸,光看他走路的身影轮廓,都觉得这人大概心情又糟糕了。 果不其然,就见龙牙拍着手上的灰黑着脸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就忍不住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 齐辰被他拍得眼皮一跳,十分担忧地朝那方向盘瞥了一眼,这毕竟是别人的车,以龙牙这不是人的手劲,拍坏了就没地方说理去了。 不过好在龙牙心情虽然坏,却还没到揪着别人的车发泄的程度,他黑着脸道:“妈的,果然屁都没剩下!博物馆放出来的那堆照片里也没见到个影子……” “你确定在这墓穴里?”龙牙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从他之前和惠迦的对话里,齐辰也能猜到个大概——那玉镯上沾着龙牙刀的气息,很可能龙牙遗失的碎块和玉镯有过接触。 龙牙蹙着眉:“我之前就纳了闷了,一般求了祈遣令的人,魂魄能在人间逗留个个把年已经了不得了,能熬上几十上百年的都不是什么普通人魂,那老太太能在这世间逗留四百来年全靠那玉镯。我也是脾气上来昏了头了,居然没想想,一个普通玉器,就算再有灵,能养一个人魂四百年?!” 齐辰迟疑着道:“你的意思是……刀的碎片跟玉镯埋在了一起对玉镯产生了影响,所以玉镯足够支撑老太太四百多年?” 龙牙冷笑了一声:“把鬼揪出来问问就知道了。” 说着,他啪地关了车灯,又摸出一张纸符,毫不客气地丢在那装着骸骨的布包上:“还剩点魂气没?剩点就赶紧出来!给你把那些跗骨怨灵都给清了,起码得出来还个礼吧!我知道你听得见!别装死!” 话音落了,只见那布包里浮出来一团团荧绿色的光点,慢慢汇聚成了人形,恭恭敬敬地缩在齐辰旁边。 齐辰:“……” 龙牙一看又不乐意了:“我会吃人吗?你离他那么近安的什么心思?不知道生人不能沾魂气?!” 那人大概真的有些怕龙牙,配合地稍微朝龙牙挪了不到五公分。 龙牙:“……” 齐辰:“……” 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八字轻得鬼见鬼爱,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爱往他身边凑……当然,也可能是所有鬼魂不管有没有恶意都更倾向于靠近软柿子。 “行了就这样吧,我知道你说不了话,我也不指望你能给我写出来,这样吧,我问你点头或者摇头,问完就让你入土为安决不食言。”龙牙没好气道。 那人点了点头。 “这玉镯是你在别的地方挖到的么?”龙牙掏出那个镶金玉镯在他面前晃了晃,“这工艺风格习惯可不是你们那个年代的。” 光点聚成的男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龙牙:“挖到这镯子的时候旁边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那男人又点了点头,然后抬手比划了一下,五指虚握出一个圈,比黄豆略大一些的样子。 龙牙一看就立刻道:“你是指还有珠子?!几颗?!” 男人竖起一根指头。 “那珠子你一起掏回来没?”龙牙瞪着他,似乎那男人要是敢摇头,他就能把他活撕了似的。 男人瑟缩了一下,点了点头。 龙牙表情稍微松快了点:“掏回来了之后你把它和玉镯一起留在家里了?这墓里没有玲珑宝珠的踪迹,要是被盗过那盗墓贼也不会傻得留下那么多宝贝只盗走那颗珠子,肯定全撸了。所以估计是没有陪葬,留给你家的后人了,这倒是有迹可循……你又抽得什么筋?”他还没说完就见那男人摇了好几下头,忍不住停下来黑着脸问道。 那男人抬手比了个递出去的姿势,来回比了两遍,然后伸出食指凭空画起笔画来。 “什么玩意儿……”龙牙一时半会儿没理解他的意思,盯着他的动作看了好几秒,而后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炸开了一身的毛:“你他妈送人了?!” 男人抖了一下,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在空中划着笔画。 可惜,此时的龙先生已经气得肺都炸了,根本没那个心思看他写的究竟是什么,只寒着声音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画个屁!你这么能耐把老子的玲珑宝珠送人你想过有天你得靠老子帮你入土吗?!” 那男人被龙牙吓得手指一顿,僵在那里,不知道要不要继续下去。 最终还是齐辰忍不住一边淡定地给龙牙顺毛,一边冲那男人道:“你再写一遍,我刚才没看清。” “撸什么撸?!再碰老子头发给你把爪子剁了!”龙牙转头瞪了眼齐辰。 “别炸了龙组长,他在写送的人的名字呢。”齐辰有些无奈道。 男人听了齐辰的话,点了点头,然后又哆嗦着手在空中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凭空这么写字终究和在纸上写不一样,况且他写的还不是现在的字体,他来回反复写了四五遍,齐辰才认出来:“陈修?” 看到男人点头后,齐辰看向龙牙:“董主任不是有个不得了的搜索系统么?有名字查起来范围也能缩小一点吧?” 龙牙屈着食指把车台敲得“咣咣”响:“缩小范围?!我拿着棍子上街抡一圈都能抡到个叫这名的你信不信?从古至今那更是海了去了,系统烧了你修吗?烧了都不一定能找出来个靠谱的!我那么闲吗整天窝在那里对着一堆同名同姓的挨个排除?!” 齐辰抽了抽嘴角,和龙牙互瞪了许久之后叹了口气道:“我在办公室事少,我帮你找。” “……真的?”龙牙有些不太相信地瞥了他一眼。 齐辰觉得自己简直在哄孩子,无奈地点点头:“真的。” 得了承诺的龙组长瞬间又活了过来,勉强收了收炸开的毛,硬邦邦地冲那光点聚成的男人道:“你除了这些还知道别的讯息么?” 男人摇了摇头。 龙组长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放了他一马:“算了算了,看到你我就来气!赶紧给你找个地方埋了一了百了!” 他虽然面上凶神恶煞的,嘴里也没半句好话,但真把骸骨拎下车的时候还是嘀咕了一句:“哪个跟你有仇的选的墓地,风水简直一塌糊涂。” 齐辰重新开了车里的灯,透过车窗看着龙牙高大的背影十分干脆地绕过了那人的衣冠冢,径直朝前走去。 车前灯的光照范围还挺大,但是无奈龙牙走得太远了些,齐辰只能看到他的身影在一棵树下停下,然后周身陡然起了一阵刀光,片刻后他弯下腰,似乎将那骸骨埋了地里,还掏出符纸烧了团火意思了一下。 龙牙的身影一直站在树下,等那团火彻底烧完,一点儿火星没剩下,这才抬步往回走。 雪在车前灯的映照下扑簌扑簌不断地往下落着,齐辰看着走在风雪中的身影,突然觉得这人嘴巴虽然极坏,心大概还是软的…… 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软一些。   ☆、第二十章 · 江市早春的天气总是很任性。 那场突如其来不冬不春的雪连着下了整整四天,时大时小,用洪茗的话来说,就跟老天爷吃坏了肚子似的,要停不停,没完没了。 就在众人纷纷以为又要奔着前些年雪灾的架势去的时候,它却陡然刹住了车,阴霾了好几日的天终于放了晴。 只是,都说最冷不过化雪天,雪后的几天,江市气温骤降了好几度,先前好不容看见的一点暖春迹象就像猫尾巴似的,抖了两下,嗖地又收回去了。 这种日子对齐辰这种耐热怕冷的人来说,简直是最要命的。从宿舍到办公楼其实只有约莫三分钟的路程,他却依旧一丝不苟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可即便是这样,每次进办公室摘下围巾的时候,他的耳朵、鼻尖甚至还有眼眶,还是会被骤然的温差搞得红通通的,在白皙的肤色衬托下,格外显眼。这样的反应本身其实没什么,但处在这个办公室里,就有那么些糟心了—— 因为洪茗每回看到他这副样子,总忍不住以言语徐徐调戏之。 齐辰虽然心里时刻刷着弹幕,但是脸上却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看不出太大的情绪起伏,最多惊讶的时候眼睛会睁得大一些。于是洪茗最爱干的事情,就是逗他露出其他表情,一旦齐辰绷不住了,洪茗总是会笑得格外有成就感。 而龙牙龙大爷每回看到他这幅样子,就总爱找点糟心的事情让他干,好像齐辰内心崩溃拿他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就会觉得格外爽似的,也不知道这是出于哪种神经病的心理。 就连刚熟悉没两天的单啸都习惯进来先调侃他两句,然后才哈哈笑着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这让齐辰有种自己突然成了办公室吉祥物的感觉。 一开始他实在想不通这是为什么,直到他某天下午去b座档案室拿资料,看到了那里一排排钉着的档案名。 那些档案袋似的文件包上贴着标签牌,从第一排的“龙牙、虎翼、犬神、鸿鸣、山魈”到最后一排的“九龙杯、四羊方尊”等等……全公司上上下下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员工名字基本都能跟这档案袋上的对上,不是谐音就是简写。 总之……就特么没一个是人! 不是传说中的神器凶器就是鼎鼎有名的国宝级别古物,哪个拎出来年纪都够做他祖宗。 他突然就理解了办公室里那帮大爷们的举动……任谁看惯了一群老不死的成精妖怪,突然来了个小的,还是活蹦乱跳的,都会忍不住遛上两把过过瘾。 而后没两天,他又在一份文件尾页看到了上回看到的那种印章,这次,他终于看清了印章上刻着的字——三界特殊文物集中养护监管中心。 这大概才是广和公司的真名。 于是,齐辰在世界观被扭曲粉碎又重组之后,在一群祖宗之中,破罐子破摔般的蛋定下来。 广和公司的办公环境一向干净舒适,采光绿化都十分好,看着就敞亮,绝对看不出是一群妖魔精怪的聚集地。 茶水间里的饮水装置是特制的,三个硕大的机器,每个出水口都分别标着号码,对应给公司上下各种类的职员,像洪茗、龙牙他们那拨兵器流的总爱接c机3号口的看起来像水的东西……当然,鬼都知道那不是水,究竟是什么东西,反正齐辰没尝试过,也不打算尝试。 他一直喝的是旁边正常饮水机里的水,偶尔用咖啡机打点咖啡。 他们办公室后头甚至还有个冰箱,那天齐辰打开看了眼,发现里面塞满了水果、冰激凌、居然还有一打洪茗的面膜……冰箱抽屉里倒是放了一堆牛奶利乐枕似的东西,一袋一袋码满了。直到后来胡易从里头拿了一包出来喝的时候,他才知道,那是袋装的兽血,用来醒刀的…… 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生活工作看起来也就没那么不寻常了。 齐辰的工作还是清闲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时不时帮洪茗弄个文件做个表格,偶尔帮着跑一趟文化行政管理部门,做些登记。余下的时间,他几乎都在帮龙牙搜罗那个叫做陈修的人。 可惜就像龙牙说的,拿着棍子上街抡一圈都能抡到个叫这名的,就算划定了四百至五百年前那个时间段,也实在不好找。因为最大的坑爹之处在于没法确定地区。 如果只是在白河村界之内,那都不用说几天了,几分钟齐辰就能顺出来一个可能名单,再联系联系,排除排除,分分钟就能帮龙牙把目标锁定了。可无奈那老太太的儿子并不是整天呆在白河村的。 “皮俑师究竟是什么人?”找人找得满脑子浆糊的齐辰终于忍不住转头扒着办公桌问身后的龙牙。 龙大爷翘着二郎腿难得耐心地解释道:“皮俑是西南边巫术的一种,皮俑师就是指专爱扯皮灌沙做俑的那帮子人,偶尔也有其他地方的人途经西南那块,碰巧遇到了皮俑师,觉得十分投缘,非要上赶着给人当徒弟学这歪门邪道的,我估计那老太太的儿子就是其中一个。” 齐辰道:“所以皮俑师不是什么正道的人?” 龙牙啧了一声:“什么正道邪道的,不能这么分。我说的歪门邪道可不是你理解的天理不容的那种!只能说走的路子、方式有点扭曲罢了,不是正统,容易出岔子,我不太看得惯,但不代表人初衷就是恶的。就像这皮俑师,你知道他们用的皮子都是哪儿剥下来的么?” 齐辰摇了摇头。 龙牙接着道:“那些皮本身就是恶鬼尸身上剥下来的,西南那边某个支族的认为,把恶鬼尸身的皮剥下来,再用剩下的骨肉熬炼出尸油,把尸油浸泡透的黑沙灌进恶鬼皮里,吹胀再封身。这样就相当于将恶鬼从头到尾重组了一遍,洗心革面的意思。他们认为这样能镇住恶鬼。所以人家的出发点也不坏,只是用的方法实在恶心人!”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要是那恶鬼没有被压住,岂不是更要翻天?”齐辰想了想,迟疑道。 “孺子可教。”龙大爷手欠地拍了拍齐辰的头以示赞许,“事实上,就我听说过的皮俑师,没一个不是惨死的,这也是后来皮俑师越来越少最终销声匿迹的原因。想也知道恶鬼用他们的方法十有八·九是不能完全压住的,那种瘆得慌的做法只会让恶鬼的怨气变本加厉,被皮俑师压制住的时候还好,一旦皮俑师本身受了伤力量不济,那些皮俑中包藏的恶鬼逮着机会就会翻天。就像那老太太的儿子,一个普通人从那土包似的山上滚下来,骨头都不一定会碎成那个糟心样子,何况是会点巫术的人?” 齐辰眨了眨眼,顺着龙牙的话猜测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他骸骨坏成那样并不是摔的,而是不小心误入了那块画了圈的地方,被压在里面翻不了身受了伤的时候,他的皮俑趁机反噬,才让他落得那个下场的?” 龙牙“嗯”了一声,摸了摸下巴:“比起他是怎么葬身的,我更好奇那块被圈出来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哎哎——你跟着发什么呆!说找人找人,这都过去快一个礼拜了,人呢?!名单呢?!毛都没见着一根你在这琢磨这个?” 说不到五分钟又炸了的龙组长把桌子敲得“咣咣”响,齐辰默默白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回头翻起了系统里上百页的名单,嘀咕:“我这不是想根据皮俑师的性质,看看老太太他儿子可能去过哪些地区,以便缩小范围么……” 当然,龙组长虽然有那么一丝周扒皮的特性,却也不是一点良心都没有的,让齐辰查的同时,他自己也在搜罗,就连洪茗、单啸、胡易他们都在帮着找。 只不过这群祖宗没一个有耐性的,即便是整日言语带笑的单啸和沉默寡言的胡易也干不来这么繁琐枯燥的工作,更别说风风火火的洪茗还有那一万响大地红似的龙大爷了,一个赛一个的,都是坐不住的主。 最后找到些踪迹的还是齐辰。 他排查了又排查,各种考据,最终列了一条名单,把可能的人范围缩小到了十个以内,这样找起来就容易多了。 不过他们这刚有些眉目,董主任那边就丢了个工作下来——隔壁省省会陵市打算在周末办一个民间鉴宝大会,邀请广和的人过去串一把现场的特邀专家,为期两天。   ☆、第二十一章 · 陵市本身就是文化名城,几个古玩市场全国闻名,在古玩收藏圈有着很高的地位和声望。 这次的民间鉴宝大会已经是第六届了,由省古玩商会、陵市文物收藏协会联合新华网一起举办,受众度很高。 其实当初陵市头一次举办这种民间鉴宝大会,只是市收藏协会联合几个商家起的头,一半为活跃陵市古玩市场,一半为宣传那几个商家。他们邀请了几位全国知名的权威专家坐镇,完全没广和公司什么事儿。 只是在他们把这个项目往上报的时候,上头批复下来的指示里却点名要求他们去请几个广和的人作为特邀专家,否则不给办。 简单粗暴,十分地无理取闹! 当时的举办者被上头如此任性的要求弄傻了,半天没搞明白为什么举办个鉴宝大会还非得跨省去请一个根本没听说过的公司来坐镇。 但是纳闷归纳闷,他们还是笑脸盈盈地去请了,鬼知道这公司是不是在上头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 为显诚意,他们还是直接摸到江市去广和公司当面请的。头一回见到董主任,他们就习惯性地客套道:“哎呀董总!久仰久仰!” 见到龙牙又继续客套:“哎呀龙专家!久仰久仰!” 听得龙牙十分蛋疼。 他们本以为照广和这种不可言说的来头背景,请过去了估计也是装装样子的大爷。谁知真到了现场,广和的几个人还都挺好说话—— 有些民间收藏者的藏品不方便带到现场,广和这边居然十分主动地抽了一两个人跟去了那些人家里。 于是到了第二届,不用上头动嘴,陵市这边就十分自觉地又把广和的人请了过来。 一来二去,这就成了不成文的习惯。 流水的赞助商,铁打的广和。 甚至连举办者都换了一次血,他们这几个人组成的所谓特邀专家团都还牢牢地钉着。 陵市那边的举办者不知道上头要求广和去坐镇的原因,但是广和公司这边自然是知道的—— 特邀专家之类的说法就是个幌子,扯淡用的,其实根本目的就是请他们去看场子,毕竟现场鱼龙混杂,什么类型的藏品都有,万一当场出来个把个成了精的,那影响就不好了。 所以董主任每次都安排龙牙和单啸,一个是执行组负责看场子,一个是善后组负责清理场子,第三个名额机动,一般洪茗、胡易他们谁有空谁去。 这回他一如既往点了龙牙和单啸,而后挺着发福的肚子,摸着发际线越来越高的脑门在办公室里看了一圈,最终手一抽筋,把齐辰点上了。 齐辰吓一跳,抬头看他:“……”主任你逗我?! 董主任摸着肚皮笑眯眯地说:“有出差补贴。” 齐辰:“哦,好。” 于是差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周五那天,天晴得过分。 同往常几届一样,陵市那边依旧派了专车来广和接人,充分地显示了主办方的诚意。 江市和陵市虽然说起来不在同省,但实际一个靠省南,一个靠省北,隔得并不算太远,驱车三个小时就进了陵市地界。 诸如龙牙这种行走着的人间凶器,保不准哪天狂性大发反社会人格突现就容易造成一定规模内的毁灭性灾难,所以他们这些特殊人群出省是受到管制的。 当然,董主任这次已经早早做了准备,给龙牙和单啸开好了出省权限,不然陵市派来的人就能有机会感受一下被九天玄雷在屁股后头追着劈,不劈满七七四十九道不罢休的滋味。 主办方跟广和合作也不止一次了,十分熟悉龙牙他们的习惯——广和出来的人从来不住主办方统一订的酒店,而是自己另有安排。 这次他们也事先和董主任确认了一番,于是司机在路经泰合区的洲济酒店时没有停车,而是开到十字路口后转进了一条街区,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个有些不起眼的巷子口,这才算送到了地方。 顺着这巷子进去走到头,有一家看起来十分别致的酒店,三层小楼,房间不多,外观看起来有些古意,档次不算豪华。但是主办方相信广和公司回回都来住这家,必定是有钟情的道理的。 他们本想提前来帮广和订好房间付了钱,以尽周到。谁知负责安排食宿的人来到前台,还没开口呢,就见那对双胞胎姐妹笑盈盈地冲他道:“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接受非会员房客。” “……”负责人傻了片刻道:“那我现在办个会员不就好了吗?” 那双胞胎姐妹花又异口同声道:“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里不接受自主加入的会员。” 负责人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啥?!……不是那你们这会员是怎么个加入法?” 双胞胎:“我们酒店会主动对满足会员标准的房客发邀请函。” 负责人抽了抽嘴角:“你们的会员标准是什么?” 双胞胎笑得甜甜的:“不好意思先生,酒店规定会员标准不能透露。” 负责人默默呕了一口血:“……” 这么折腾了一番,主办方到底没能事先在这里订好房间,尽不了更多心意,也就只能作罢。 当然,对这一切齐辰一无所知。 他只是跟在龙牙和单啸的身后顺着巷子走到尽头,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整个酒店。 只是一入眼,他就觉得这房子的外观风格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他的疑惑在看到酒店名字的时候便立刻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就见那酒店上方用和祈遣令上相同的字体写着八个大字——龙槐快捷连锁酒店。 从颜色搭配到构造风格都和龙槐渡旁边那个三层小客栈出自一家。 齐辰:“……”这特么还是个垄断性的集团。 一进门,龙牙就把齐辰的身份证要过去,连带自己和单啸的,一起给了前台的双胞胎。 可怜前台两个样貌如花似玉的姑娘,从见到龙牙起就开始抖,哆嗦着接过身份证,又哆嗦地在机子上刷了一遍,然后哆嗦着把身份证放回台子上。 齐辰忍不住拍了拍单啸,低声问道:“单组长,那俩小姑娘怎么好像很怕龙组长的样子?” 单啸嘴角带笑低声回答:“这俩姐妹是兔子,本身就胆小。不过也怪龙牙身上凶煞气太重,上古妖刀啊,除了跟他熟的或者能跟他抗衡的,哪个不怕他?换我去拿俩小姑娘估计不能抖得这么明显。” 齐辰纳闷:“那为什么不让我把身份证递过去?” 单啸呵呵:“每次都是他过去,说是顺便帮那俩丫头练练胆。” 齐辰面无表情:“……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单啸言简意赅:“贱!” “单啸背后骂人是要遭玄雷罩顶的别以为老子听不见……”龙牙撑在前台黑色台面上,懒懒地回头横了两人一眼,然后又屈起食指在台子上“笃笃”敲了两下:“丫头,搞好了没?” 被他这么一催,俩兔子精快抖成帕金森了,过了片刻,一脸赴死似的抬头确认道:“您是要三间吗?” 龙牙抽了抽嘴角:“对,总共三人能要几间。” 兔子精小心翼翼道:“这两天客有点多,只剩两间了,不、不过两间都是双人间……” 龙牙一听,十分蛋疼地“嘶——”了一声:“几十年都不见你们忙一回,怎么正好这时候吃香起来了。” 兔子精缩了缩,没敢说什么。 他转头在齐辰和单啸之间来回扫了几眼,而后道:“算了,两间也能住,订吧。” 俩兔子精松了口气,努力挂了个甜甜的笑,道:“房间订好了,303和305,wifi已开,进屋就能用。有什么其他需要可以打前台电话号码为0,特殊餐饮拨1,24小时待机,这是房卡。” 一听只有两间屋,齐辰本以为肯定是自己和单啸一间,一万响大地红·龙牙大爷单独一间,以免他时不时炸一下,伤及无辜。 谁知他们上了三楼,走到俩房间门口的时候,单啸嘴角带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龙牙手里抽走了他的身份证和其中一张房卡,十分干脆地道:“我家小黑憋好几天了,我得放他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说完还没等齐辰和龙牙反应过来,就以凶残的手速划卡进门,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 齐辰:“……”说好的不让伤及无辜呢! 龙牙“啧”了一声,看着那关上的门,嘲讽道:“铲屎官的嘴脸简直伤眼……” 齐辰木着脸:“他家小黑是谁?” 龙牙一脸嫌弃地道:“被他养得比狗熊还壮的黑豹,就是他那坐骑……诶诶你傻站着干嘛?进门啊!”   ☆、第二十二章 齐辰一边拎着行李跟进门,一边诧异道:“坐骑?!你是说上次龙槐鬼道上他骑着的黑豹?四肢着地也有大半个人高的那个?” 龙牙点头:“对,就那头,四只单啸捆一起都不见得有它壮硕,也就只有那货能把这么个庞然大物当奶猫养,每回听他跟逗孙子一样一脸慈祥地逗那豹子吃饭,我都恶心得直哆嗦!” 齐辰:“……”突然不知道该吐槽单啸还是吐槽乱用形容词的龙组长。 “不过他把那么大的一只豹子就这么在酒店房间里放出来溜,真的没问题吗?”齐辰觉得那画面有点醉人,不敢想象。 龙牙“呵”地笑了一声:“在普通酒店,那必然是不行的。但是在这里,你就是在房间里扔颗□□把自己炸得灰都不剩,隔壁房间都不会有一点震感。那些个修仙的在这渡天劫的都有,遛只豹子算什么?” 齐辰:“……”怪不得年年都选这里,别的地方根本伺候不起这些祖宗…… 正如广和公司的办公环境和普通公司的办公环境看起来也没什么差别一样,这酒店的房内布置和普通快捷酒店也没什么区别,干净舒适,采光很不错,室内装饰古意盎然,桌椅灯具都很精致。 卫生间里的设施倒是很现代化,只是齐辰张望了两眼就看到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如需炉鼎、浴桶、阵台等附加物请拨1; ·开温泉眼金额另算,不计入房间费用,具体请咨询前台,还是拨1; ·室内环境整改、在房内新辟小套间等要求,请拨3,费用另算。 ·温馨提示:请勿一时冲动要求太多,注意资金,以免重蹈李道长覆辙。 齐辰扶着墙边转头问龙牙:“李道长是谁?” 龙牙正把大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瞥他一眼:“怎么?温馨提示上的那个?” “对,提醒房客以免重蹈李道长的覆辙。” “哦,一个长得人模狗样但是被雷劈坏了脑子的道士,整天疯疯癫癫的,曾经在龙槐酒店里一时傻逼点了一堆东西,结算的时候才发现身上钱不够,被扒得只剩条裤衩,光溜溜地扣在这里,最后还是他师弟来把人赎了回去,才终止了那场丢人现眼的展览……哦不对,没终止,至今还在龙槐各连锁店的温馨提示上展览着呢。” 齐辰:“……”多大仇! 按老习惯,主办方今天晚上依旧订好了一桌宴席,请各个专家一起吃顿饭,就当接风洗尘。 所以他们在酒店歇了一会儿,就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齐辰临出门去隔壁敲了敲门,提醒单啸。用龙牙的话来说就是:“以他那铲屎佬的德性,不提醒他铁定会忘记时间。” 果不其然,单啸开门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们还得出去吃晚饭。 透过敞着的房间门,齐辰正好能看见那只黑豹,它正整个儿盘踞在里头那张床上,硕大的脑袋十分懒散地挂在床尾,舌头一卷一卷地,正从床尾放着的一只大桶里勾着什么,堪比手腕粗的尾巴正百无聊赖地在旁边一晃一晃地扫着。 单啸说了句稍等,就进屋在那巨型黑豹的下巴上狠狠呼撸了两下,结果被那豹子傲娇地用尾巴尖给排开了。 他拍了拍豹子的脑袋,直起身伸手拿下衣架上挂着的外套,边穿边走到床头那边,齐辰在门外看不到他在干嘛,只是没过两秒就听见他的声音响起:“喂?我这是303,两个小时之后,劳驾你们再往这屋送一桶生肉,一桶生血,你们不是有备用房卡么,直接进,没贵重物品……” 话音还没落,齐辰就见那黑豹收起舌头,从旁边的桶里叼出一块硕大的血淋淋的生肉,然后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了齐辰一眼。 “……”齐辰看着那红红白白的生肉和从上面滴下来的血水,突然觉得又不那么饿了。 应酬似的晚宴自然不要指望能吃饱,一桌相互并不算太熟的人坐在桌上,只有靠轮着番地敬酒来挑热气氛。而这炒气氛的活儿都是自然由陵市这边的人来干。好在他们是主办方,也知道明后两天有正事,所以劝酒不算多,基本满足了点到即止。 一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看起来都是清醒且理智的,只有百分之五的人似乎有点晕。 这百分之五,好死不死地,指的就是齐辰。 不过说晕也只是有点上头,并没有到彻底醉了的程度,所以他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安静地坐在位置上淡笑着听一桌子人扯淡。 陵市所办的民间鉴宝大会并不是单纯地找几个专家,帮各种民间收藏者看看他们手里的宝贝是真是假,大概值多少钱。而是搞了点噱头,设置了一些例如“最佳捡漏奖”之类的奖项,还会在第二天下午进行一些藏品的拍卖活动。 光从官网报名表收集的数据来看,它已经吸引了一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收藏者,以至于这附近的酒店都被订空了。 陵市也一届比一届花心思,这次请的专家也比以前多了好几个——专擅青铜器物的、瓷器的、书画类的、玉器的……等等,涵盖了大部分收藏者藏品的类别。 这些专家凑在一处倒是有话说,坐在齐辰左手边的玉器鉴定专家高教授和另一个许教授大概本身就认识,两人时不时闲聊几句,因为离得近,齐辰就是脑袋有些晕,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就听那高老爷子道:“诶?你最近跟老韩有联系么?” 许教授砸吧着嘴里的酒味:“有啊!怎么没有!老韩前两天还打电话给我说要来这个鉴宝会呢!说是最近又收了个宝贝,本想去平市找咱俩吃个饭,顺便给他掌看掌看,结果陵市这边搞鉴宝大会,他求之不得嘛,也就省得往平市跑了。” “对对。”高老爷子点头,“我也听他说了,在家门口自然方便得多!诶,你听他说那宝贝从哪儿收的了?” 许教授:“听说从春城一个姓陈的富商那里收的。” 大概是因为对着电脑找了好多天“陈修”的信息,齐辰对“姓陈的”三个字几乎都要神经过敏了,一听到就条件反射性地揪了揪龙牙的袖子。 龙牙偏头,疑问地“嗯”了一声,示意他说。 这时候齐辰的醉意就体现出来了—— 人一旦脑袋浸了酒气,就会显得格外地懒,举手投足都带着股牵牵连连的凝滞感,像是漓不干净的水。龙牙都转头了,他却还没松开揪着他袖子的手,就这么懒懒地捏着,搭在桌沿,然后凑过去一本正经地跟龙牙咬耳朵:“我跟你说,我刚才听见旁边的两个教授说,春城住着个姓陈的富商。” 龙牙挑眉:“哦?然后呢?” 齐辰“啧”了一声,揪着他的袖子皱着眉看他,一脸“你怎么不懂!”的表情,瞪了龙牙一会儿后又凑到他耳边强调了一下重点:“姓陈。” 龙牙抽了抽嘴角:“……所以你就听到个陈,连人名字都不知道就在这神神叨叨的?” 齐辰不乐意地撒开揪着他袖子的手,直起身的时候还毫不避讳地白了龙牙一眼。 “嘶——你胆肥得很啊!”龙牙低调地炸了一下,炸完这才粗神经地发觉齐辰举动实在反常。 他看着齐辰以比平时笨拙一些的动作夹了一块子菜,对准了一下才放进面前的碗里,还放偏了一点,掉了两根在碟子上,然后又忘了吃似的,一脸淡定地搁下筷子,装模作样地坐在位置上,静静地装逼…… 龙牙这才确信,这货八成喝得有点上头了。 一旦有了打道回府的念头,龙牙自然就没那耐心在这推杯换盏地跟他们耗着了,干脆利落地把饭桌流程直接快进到了尾声,一口闷掉了道别酒,赶鸡似的哄着众人散了席,然后拽着单啸,拎着齐辰,奔丧似的回了龙槐酒店。 下午刚分好房的时候,齐辰还略尴尬了一阵,虽说大学住了四年学生宿舍,但是不到没办法,他还是不习惯跟别人合住一间,尤其还床对着床。但这会儿酒劲上头,那点尴尬就被他远远地甩到了脑后。 他虽然有点醉,总体却还是正常的,至少进门还十分理智地冲龙牙说了句:“我先洗澡,我怕我现在一沾床就站不直了。” 龙牙自然是准奏的,只是依旧忍不住嘴欠地补了句:“沾床站不直倒没什么,你别洗澡的时候站不直一个跟头磕傻了脑子。” 事实证明龙·乌鸦嘴·牙大概还有几分做神棍的潜质,这话说了没过十分钟,就听淋浴间里“咚”的传出来一声闷响。 龙牙几乎连愣神都没有,一个闪身就到了淋浴间外,果不其然就看见齐辰趴跪在地上,一手撑着淋浴门,一手捂着脸。 “哟!你还知道丢人呐?!”龙牙十分糟心地抄起一条大浴巾蹲下·身把齐辰裹了个囫囵个儿,然后抬手捏着他捂着脸的手掰开:“捂什么!你捂了脸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蠢的我都不知道说——” 结果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听“啪嗒”“啪嗒”两声,两滴殷红的鼻血从齐辰手指缝间渗出来,漏在了地上。 “……”龙牙糟心地抹了把脸:“你还真是回回出门不给自己找点乐子不过瘾啊祖宗……”   ☆、第二十三章 · 鼻梁这种地方,磕一下堪比灌了一碗醋进去,能把人眼泪酸出来。 齐辰大概是痛狠了,被龙牙掰开手也依旧闷头皱着眉,快速地眨了几下眼,想缓过那阵酸痛,没顾得上回龙牙的话。 “别一个劲蜷着你西瓜虫投的胎么?头抬起来我看看撞得怎么样了——”龙牙说着,把齐辰的胳膊拽着环到了自己脖子后面,然后松开抓着齐辰腕骨的手,捏着齐辰的下巴把他的头抬起来看了看,又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齐辰的鼻梁骨。 “嘶——”齐辰抽了一口气,有气无力道:“断了没?” “断倒没有,红了一块,有点肿。”龙牙没好气地答了一句,连人带浴巾地将齐辰抱起来丢到了靠墙的那张床上。 他不由分说地抖了抖被子将齐辰裹起来,黑着张棺材脸,嘴里还没停地教训着:“但凡不那么二百五的人脚滑不小心摔了都是用手撑着,你这小脑得萎缩成葡萄干大才能腾不出手干出这种用脸撑地的壮举。” 齐辰此时已经从剧痛中缓过来了,正抽着床头的纸巾堵鼻血,眨巴着眼睛一脸淡定地接受了龙牙大爷的人身攻击。 身藏隐形百宝囊的龙牙再度发挥了他赤脚医生的本事,手腕一抖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狗皮膏药似的药贴,抬手拍了拍齐辰的脸:“行了别堵了,脸抬起来点!” “……”齐辰配合地抬起脸,顿了两秒忍不住道:“龙组长,有人跟你说过你这些习惯性的小动作有点不太适合对男的做么?” 龙牙正撕下药贴贴在他鼻梁红肿的地方,闻言懒洋洋道:“没有。老子爱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哪个不要命的作死管我那么多?” 齐辰默默闭上了嘴,决定还是随这祖宗开心好了…… 事实证明龙牙虽然是个赤脚医生,但他的药还是靠谱的。至少第二天到达会场的齐辰鼻梁依旧光洁挺直,丝毫看不出前一晚才受过毁灭性打击。 唯一有点不尽如意的就是睡得太晚,以至于这天早起的齐辰不是太有精神。 参加这种民间鉴宝大会,对齐辰来说还是头一次,算得上是很新鲜的体验。 他本以为来人虽然不会少,但也不会太过集中,毕竟有远有近,时间岔开来之后就不会显得忙不过来,现场近十名专家还是完全招架得住的。 结果真到了现场,他就发现,他还是太天真了—— 那些收藏者的积极性真的不是他能想象的,排的队都快赶上世博会各大热门展馆售票的盛况了。 这次的鉴宝大会被主办方安置在了陵市一处大型艺术展览馆里。馆内摆了一排咨询台,每个台子上放着姓名牌,上面写着专家名字以及专擅的类别。 齐辰他们的位置跟其他专家并列,但是中间隔开了大约两张桌子的距离,显得泾渭分明。 不过,他们的咨询台布置得丝毫不显怠慢,连齐辰这种毫无名头的小角色都被照顾到了,名字都被恭恭敬敬地做成名牌,标上了专家两个字,放在他面前的桌台上。只是他们三人都没有标明鉴定类别,而是在台前挂了个牌子——特邀专家。 这年头,但凡说不出个具体名头的专家,都不太容易让人信任。 所以门庭若市的场馆内呈现出了一种诡异但也可以理解的状态—— 其余几名专家,不论什么类别的,面前都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但广和公司派出的三人组这边却冷清至极,门可罗雀。 齐辰看着那一条条长龙似的队伍,队里的人手里都捧着东西,有小件的,有大件的,有只带了一样的,有带了好几样的,五花八门,种类不一……总之,人人手里都捧着他们认为值价的宝贝,包装得十分精细,捧得小心翼翼,生怕磕着或碰着哪里。 他又看了看自己身边坐着的龙牙和单啸—— 一个真·古董此刻正倚着椅背,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翻着鉴宝会发的场刊宣传册。 另一个真·精怪则两手肘撑在桌台上,抱着手机优哉游哉地打着游戏。 两位大爷都一副巴不得闲到最后一刻的样子……也不知道主办方的人看到了会不会心梗。 不过显然,他们不可能真的一直闲下去。总有些收藏者面对长龙望而却步,最后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到“特邀专家咨询台”问问,所以,过了10点那个档,来场馆的人又多了一大波后,广和三人组这里终于稀稀拉拉地排起了一条小队。 龙牙这人的性格和说话风格一向直来直去,没什么遮掩,相处久了熟悉了就能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坏心。但是在这种全是陌生人的场合下,他的棒槌之处就凸显得淋漓精致了—— 咨询台前站着的收藏者把怀里抱着的黑色绸布打开,一尊青铜质地的酒爵便露了出来,爵面刻着粗犷的兽面纹,红斑绿锈看起来也保留得很好。总之看起来是一件十分不错的青铜酒器。 那人把绸布打开后,目光扫过了玩游戏的单啸,又扫过了看起来像个大学生的齐辰,最后对着龙牙道:“额,这位……龙专家,能不能帮我掌看一下,我这尊青铜酒爵怎么样,估价大概在什么位置?” 只能说这人今天出门大概没翻黄历,一挑就挑了三个人里头最要命的那个。 齐辰偏头看向龙牙,就见他连手中的场刊都没放下,只是抬眼扫了一下那个青铜爵,便没什么兴趣地收回目光,动了动嘴皮子,蹦出来俩字:“假的。” 言简意赅,一击必杀。 齐辰:“……”所以董主任年年都是派这祖宗来砸场子吧…… 那人过中年的收藏者听到龙牙这两个字,立马整个人都不好了! 齐辰心说别给刺激出什么问题来,赶紧开口想打圆场,他自然不会像龙牙那么直截了当,而是抬头问那收藏者:“方便我拿起来看么?” 那人点头:“可以可以,你看吧。” 齐辰听了,就着那块黑色绸布把那青铜爵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把几处角落都翻看了一遍,然后指了指龙牙冲那人道:“他说话有点直,您别介意。不过,他那话倒并没有说错,您这酒爵确实……您看这几处,泛线处理得太刻意了,正常不会在这些地方露出来的,垫片也是故意仿作的。还有这里……” 那收藏者顺着齐辰所指的几处地方看过去,脸色越来越差,神情都变得有些颓丧了,显然被指出来之后他再细看这几处,也越来越觉得工艺太不自然了。他也没心情在这耗着,简单道了个谢,三两下收起那个假青铜爵转身就走了。 半小时的藏品看下来,他们这三人组基本上一直在以这样两种流程进行着—— 1、龙牙扫一眼藏品,斩钉截铁地说一句:“假的。”而后收藏者满脸不忿几欲爆发,齐辰便赶紧把人拉过来好言解释再微笑着送走。 2、单啸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目光,看一眼藏品,抬头笑眯眯地说一句“买亏了,假的。”而后收藏者满脸不忿几欲爆发,齐辰便赶紧把人拉过来好言解释再微笑着送走。 轮了几十分钟下来,后面排队的人终于学乖了,不再自虐地找那两个祖宗,而是直接奔着齐辰来了。还有些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换条队排——等久点就等久点,总被碰上坑爹的专家好。 于是对齐辰来说,虽然身边有两个根本不干正事的,但面前始终不长的队伍就算他一个人也能应付得过来。时不时还能闲一会儿围观围观其他人那边的情景。 离齐辰他们最近的桌台,坐着青铜器鉴定专家赵教授。排到他面前的那个中年人手中的藏品有些特别—— 那是一柄双刃长刀,表面已经氧化了,满是风霜和岁月的痕迹,入手大概十分沉重,赵老教授拿着还有些吃力。 齐辰看那刀的样式像是唐代陌刀,只是陌刀一般不陪葬,所以至今还没有出土现世的,倒是没想到居然在这样一个民间鉴宝大会上能看到这样一把类似陌刀的兵器。 不过齐辰没法细看,也不知是真的还是仿的。 赵老教授自然也稀罕这刀,尽管并不是他专擅的青铜器,也不妨碍他对这刀做个初步的鉴定。 老爷子简直是一寸一寸地在琢磨那把刀的细节,还用手指摸了摸那刀的刃口,鉴定得格外细致…… 当然,这鉴宝大会上摆出来的器物有真有假,品质层次不齐,真正让人垂涎的宝贝还是少数,剩下的就算是真品也是处于中等层面的,更多的还是仿制的。 相应的,大会上的收藏者本身也各式各样,什么性格的都有。 有些人听说自己的宝贝是仿品反应很大,脸色当时就拉下来了,脾气急的恨不得立刻就要跟专家争执起来了,毕竟是花了大价钱的东西。还有些人性格要豁达许多,发现是仿品后,倒没什么特别失落的表现,了解了具体的情况就拍拍手打道回府了。 这不,赵老在这琢磨陌刀的时候,杂类专家那边就有个收藏者发现自己珍视的宝贝是后世仿制的,也不那么怕磕着碰着了,当即很有个性地鼓着气对着那兽角状的器物吹了两声。 他吹得很是随意,不响,音色却很厚重,有种旷远的古朴之感,很容易让人想起古战场上的号角声。 不过现场并不安静,除了齐辰这种闲着的“专家”,还有等着排队的一部分人张望了一下,大多数人都只是一笑了之。 倒是正在试着刀刃的赵老教授被这冷不丁的两声惊了一跳,也不知是手抖还是怎么了,居然被已经氧化得并不锋利的陌刀刀刃在指腹划开了一条长口子,血珠不要钱似的往外渗。 与此同时,一直百无聊赖翻着场刊画册的龙牙难得抬起头来,朝赵老教授的方向瞥了一眼。   ☆、第二十四章 · 那中年收藏者被吓了一跳,连忙从口袋里摸出纸巾,一边跟教授道着歉一边帮教授止血。 “诶——道什么歉呐,我自己摸的时候不小心割到了,小口子碍不了事。”赵老教授三两下把指腹滴淌下来的血擦干净,见那口子总往外渗血珠,干脆用纸巾一直按住,便继续看起了刀。 齐辰注意到龙牙的目光,好奇道:“怎么了?” “嗯?”龙牙随口应了一声,视线从赵教授身上扫过,落在那柄陌刀上。 只见他微微眯了一下双眼,又很快松开眉头,冲齐辰道:“没什么,看看而已。”说完,他懒懒地收回视线,继续翻起了他手里的册子。 “哦,我还以为你隔这么远瞄一眼就又想说那刀是仿的了。”齐辰道。 龙牙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哪个跟你说我是用眼睛来判断的?你当我是你么还得罗里吧嗦地分析一大堆?那些东西往我面前一摆,就知道那大概是哪个年代的了。不同年代的东西散出来的气是不同的,年代越久气越足,一目了然。” 齐辰琢磨了几秒,觉得这么抽象的东西大概不是他这种肉眼凡胎能感受得到的,只得恭维道:“嗯,果然不是人。” “……”龙牙默然无语,看着齐辰一本正经的脸,一时不知道这货是真在夸他,还是明目张胆地骂他。最后没好气地翻了一页画册道:“况且,那刀不是仿的。” “是真的?”齐辰有些诧异,毕竟他还真没见过实物版的唐代陌刀。 还没等到龙牙开口,他就听见一旁的赵教授对那个中年收藏者道:“你这把陌刀是真品。” 那收藏者大概本来就觉得自己的宝贝假不了,所以听了赵教授的话,也没显得多兴奋。跟赵教授简单聊了几句之后,道了句谢,就小心地把陌刀包裹好,拿着专家签的鉴定证书转头走了。 只是齐辰看到他在离开人群队伍朝门外去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回头说什么,但不知为什么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抱着刀继续迈步离开了会场。 鉴宝大会中午清了个场,留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给专家们用餐和休息,直到下午两点,展馆内才又重新排起了队。 齐辰发现上午开场时的情景再次出现了——广和三人组面前依旧无人问津,显得格外冷清。 只是身边有两个乐得悠闲的大爷,齐辰自然也尴尬不到哪里去,他朝场馆门口瞄了一眼,见暂时没有大波收藏者涌进来的情况,便也干脆低头摸出手机上微信跟徐良聊起天来。 那货上次被龙牙丢在车后座直接拉去了广和,趁着他人事不省的时候,让单啸处理了一下,给他把不该记得的事情都清理掉了。 事实上,单啸不止处理了徐良一个人,他把所有跟玉镯事件扯上关系的正常人都处理了一遍,可谓善后得十分彻底。 于是徐良和其他相关人士一样,都以为盗窃玉镯的人已经落网,案子圆满地结了。至于被坑的秦姐也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些诡异的事情,现在已经回到博物馆继续工作了。 因为玉镯失窃的案子,博物馆把全馆的防盗和监控设施都重新检查升级了一遍,老化的设备统统都换成了新的,于是原本筹备的展览就推迟到了今天。 徐良冲他吐槽了一大段,说他一直在做解说,嘴皮子没停过,接待了两所中学一所小学的学生,都快渴成狗了。 齐辰问道:“效果怎么样啊?” 徐良哈哈笑着回了一段语音:“挺不错,尤其是那只镶金白玉镯,三段白玉衔接的地方做的镶金活扣不是很精巧嘛?能开合的那种你知道的。那些小鬼大概觉得古时候能做出这么高端灵巧的东西简直不得了,一个个中二病犯了,在那边扒着玻璃罩津津有味地扯淡,我已经听到两拨熊孩子给它编了不同版本的故事,一个江湖武侠风,一个宫廷争斗风,我的妈脑洞不是一般的大!” 齐辰回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心里却想起了那个老太太满是褶皱的脸、散乱枯白的头发、还有深深佝偻着的肩背…… 他正有些出神,就听一个略有些沙哑的男声在面前响了起来:“额……三位专家?我看到主办方宣传册上写,藏品不方便带到现场的情况下,可以请专家上门帮忙鉴定,真的可以吗?” “哦,您好!”齐辰放下手机抬起头,等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时却愣住了。 面前的男人看起来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脸颊很瘦,气色看起来并不太好,有些没精神的样子。长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算好记,只是恰好两个多小时前齐辰刚见过—— 这人赫然就是上午带着那把唐代陌刀去赵教授那里鉴定的中年男人。 齐辰张了张口,愣了一会儿才道:“您不是上午已经鉴定过了吗?那把陌刀我们也在旁边看了,不出意外确实是真品。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上午离得不近齐辰看得不算太清楚,这会儿中年男人站在面前,齐辰才发现他双眼下面有深深的眼袋和阴影,脸色也有些暗,一看就是睡眠质量很差的人。 那男人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家里其实还有些东西,因为太大太重了,不方便带过来。来参加这鉴宝大会之前,我在官方网站上看到说不方便的情况下可以邀请专家上门鉴定,我就只带了一把陌刀过来先探个底,心里也好有个数。因为东西是一起收的,如果刀是假的,我也就不用兴师动众地劳烦你们了。这不是上午赵专家说这刀是真的么,我回去犹豫了一个中午,想着还是过来请你们帮我看一下其他几样。您看,方便吗?” 齐辰一听犹豫了一下。 要说方便,他自己肯定是方便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只是,他不过是个刚毕业没工作多久的人,经验不足,他判断真品或是赝品的依据都来自于文物修复上的知识,是从处理手法的角度来看的,但这种方法毕竟太过单一,连那些经验丰富的老专家有时候都能看走眼,何况他呢? 关键还得看龙牙或者单啸乐不乐意去,所以他没有贸然地大包大揽,而是转脸习惯性地看向龙牙……毕竟这位才是真·大爷。 只见龙牙从宣传册上抬眼,把那中年男人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而后又瞥了齐辰一眼,懒洋洋地放下二郎腿,把宣传册朝桌上一丢,站起身十分干脆地丢了一个字:“走!” 那中年男人从齐辰的举动也能看出来这三人谁说了算,一听龙牙应允下来,当即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连连道谢:“谢谢谢谢!麻烦几位了!我车在展馆外的停车坪,我先去倒出来,在展馆门口等你们。” 中年男人一走,单啸就冲齐辰挑了挑下巴,对龙牙道:“你去不就得了,把他拉着干什么?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那人说话眼神不对,显然瞒着事呢。” 龙牙一边拍了拍齐辰的后脑勺,示意他可以动一动尊臀站起来准备出发了,一边毫不客气地冲单啸道:“关你屁事!把他留这给人当吉祥物?要是出点什么状况,就他这身板,八只脚都跑不掉,属鳖的。” 默默又当了回王八的齐辰:“……” 单啸嗤笑一声:“哪那么容易有状况?” 龙牙:“呵,得了吧!五届出过四次意外,咱公司前台都是在这儿收的,你头一回来?” 齐辰:“……”什么鬼! 单啸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就算出点状况,这里还有我好么。” 龙牙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我信你个铲屎佬就有鬼了!你到时候满脑子都是你那胖豹子,净顾着满场显摆。等你想起这货的时候,指不定他都挺尸当场了。” 默默躺枪的齐辰觉得龙大爷胡说八道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结果单啸听他开完嘲讽,花了两秒思考了一下,居然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很有道理。” 齐辰:“……” 于是齐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在龙牙身后出了场馆,一面还有些替下午场的收藏者担心——那些没翻黄历去找单啸鉴定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他刺激出心肌梗塞。 两人走到大门外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正好把车停在了他们面前,下车有些歉意地冲齐辰和龙牙道:“两位专家你们大概有一个得坐副驾驶,后座放着陌刀,坐两个人可能别得慌,不太舒服。” 龙牙倒是没废话,转头便开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齐辰则坐进了后座,那把陌刀被仔细地裹成了黑沉沉的一个长条,安静地架在他身旁。 “你家离这多远的路?”龙牙问了一句。 中年男人答道:“叫我老袁就好,我家不在陵市,不过也不远,在隔壁西港,从这里开车走陵西高速,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第二十五章 · 西港这地方齐辰倒并不很陌生,他有一房亲戚就是西港人,小学的时候他曾经跟着父母来参加过长辈的葬礼,中学时候又跟去参加过一次婚礼。 他对那里最深的印象就是总有阴雨,位置临着江河,守着水道,有个规模很大的港口,能听得到轮船的汽笛声,西港也由此得名。 老袁预估得没错,从鉴宝大会现场出发,开了一个小时多一些,就进了西港的地界。他住的地方并不在西港市的中心商区,而是偏东,在临江的景观别墅区里。 这排别墅和中心商圈仅隔着几条长街,驱车不过十分钟的功夫,可谓生活也十分便利。背后又临着江水,视野开阔,风景绝佳。 下车一看到那房子,齐辰就顶着一张淡定的脸,心里暗自咋舌了一番——即便西港不算一线城市,但是物价房价也都不低,果然搞收藏的大多都是壕。 不过真进了老袁的房子,齐辰的感觉就又有了变化,因为太过安静了,安静得近乎冷清。 屋子里装修得十分中式,古意十足,不失品位,应该是请专人来设计过的,该放装饰物的地方绝不空着,该留白的地方又绝没有放什么东西碍眼,一眼看下去就觉得布置得恰到好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屋子太没有人气了。 就好像除了老袁,就再没第二个人住在这里似的。 不过齐辰不是什么冒冒失失的人,并没有张口就问“诶你家里人呢”,而是按捺下心中的疑问,低头在门口换着鞋子。 “没事,不用换,你们直接进来好了。”老袁客气了一句。 “这么大的地方,踩脏了打扫起来麻烦。”齐辰笑着说了一句,和龙牙一起换了老袁家的客用拖鞋。 “有保洁会定期来打扫,况且我一个人住,不讲究那么多。”老袁趿拉着拖鞋,想把他们引进会客厅坐下歇一歇脚,“两位专家你们爱喝什么,我这里年轻人爱喝的东西可能没有,茶倒是很多。还有点心,前些天刚托人带的,味道很不错,尝尝吧?” 他似乎很欢迎家里来客人,看上去心情不错,热情得简直有些殷勤了。 老袁的年纪能和齐辰的父母算一辈,他每次看到这样年纪的人,跟个小孩子似的因为一些事情兴奋,心里的防备就会默默撕掉一层。 “噢,不忙吃喝,我们吃饱了来的。”倒是龙牙抬手打断了老袁的话,一如既往没什么耐性地道:“不是说家里还有东西需要掌看么?直接过去看看吧。” ‘哦!好,好……在楼上呢。”被打断了话头的老袁也没有坚持,立刻顺着龙牙的心意转身带着两人朝楼梯走去,上了些年纪的人,记性似乎不太好,都走到楼梯面前了,跨上去一步了他才有些茫然道:“诶?陌刀呢?” 齐辰好心提醒:“您进门后把它倚在客厅墙角了。” “哦对!瞧我这记性!”老袁抱歉地笑笑,收回脚,匆匆走到客厅那边,把那个倚放在角落的黑色长布条拿起来,又回到楼梯前,领着齐辰和龙牙往上走,边走边忍不住带着歉意絮叨:“上了年纪记性越来越差了,经常一转身就忘了东西放在哪里了。” 老袁的房子和很多别墅的安排差不多,一楼主要是会客的地方,二楼则是主卧和几间客房。不过主卧和客房间并不是完全连着的,而是隔着一间书房。 而他所说的其他需要鉴定的东西,就放在书房里。 书房的布置也很简洁大气,办公桌后面的一整面墙被嵌上了实木书柜,上面新新旧旧地放满了书和文件夹,偶尔有几格点缀着些简单的瓷器或盆栽。地上铺垫了一层浅灰色地毯,一走进去,脚步声就被地毯吞隐了。 但是这些在齐辰眼里一晃就过去了,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他的全部注意力在进了书房之后,就落在了书房一角的柜子上。 那是一个立式的长柜,一人高,跟冰箱差不多大,底座是暗色实木的,上面罩着方正的玻璃罩,让人能一目了然地看清里头放着的东西。 “这是——铠甲?”齐辰走到玻璃柜面前,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跟陌刀一块收的?” “对。”老袁也站在玻璃柜面前,目光把铠甲从头扫到尾,跟着齐辰他们静立着看了一会儿,这才走到办公桌前,把手里的黑色长布包放在桌面上,小心地解了那一层层的缠缚,露出了里面的陌刀。 他摸出一把钥匙,插·进玻璃柜一侧的锁眼里,把玻璃柜打开,又把那把陌刀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这大概是定制的柜子,里头应该有支架,只见那陌刀刀尖朝天,笔直地立在那里,和铠甲浑然一体,看起来就像是被穿着铠甲的人握在了手中似的。 老袁倒是个大方的人,他一手扶着柜门,并没有立刻锁上,而是冲齐辰和龙牙道:“两位专家,这就是想让你们帮忙掌看一下的东西,这副铠甲和这把陌刀是我一起收下来的,还包括旁边的这把残弓,和那几根断箭。其实也不能算一起,分两拨吧,从同一个人那里收的。第一次去的时候只看到了这副铠甲,我就收了回来,正找人特制个柜子呢,那人跟我说还有些好东西,我去扫了一圈,又挑回了这把陌刀,至于这残弓和断箭,都是顺手收回来的。” 虽说老袁是分两次挑回来的,这铠甲和陌刀,甚至倚在铠甲脚下的残弓断矢,却和谐得仿佛是一个整套一样。 不论是氧化的程度,还是饱经岁月的痕迹,甚至连上面的伤痕都看起来无比统一。而且这铠甲风格,如果齐辰没弄错的话,也确实是唐代的制式风格。 唐代的制式铠甲、唐代制式军队惯用的陌刀、还有将士大多配备的弓和箭。 如果都是真品,那这说不准还真是一整套。 “需要把它们拿出来看吗?”老袁问了一句,然后又立刻补充道:“没关系,我自己偶尔也会拿出来把柜子里清洁一下。” “不用,锁上吧。”齐辰还没开口,龙牙倒是抬了抬下巴,示意老袁可以把柜门关上了,一副心里有数的样子。 老袁点了点头,又小心地把玻璃柜门锁上。 而齐辰则又凑近了一些,隔着柜门仔细地看着那副铠甲。 那是唐代制式用的明光甲,从护头的兜鍪,到胸甲、臂护,再到膝裙、吊腿,一整套几乎都保留了下来。 明光甲之所以称为明光,就是因为护胸镜打磨得锃亮光滑,上了战场被太阳一照,反射的光简直亮得晃眼,所以得名明光甲。 只是眼前的这副铠甲,已经被沧海桑田磨掉了那层明光,变得黯淡腐锈,死气沉沉,拦腰处还有明显被劈开过的痕迹,浸透着血锈尘迹,早已不复当年。 齐辰直起身看了龙牙一眼,就见龙牙点了点头,然后冲老袁说出他只需走近就能知道的答案:“真的。”依旧言简意赅。 老袁“噢”了一声,重复道:“那就好,那就好。谢谢两位了,大老远被我拉到这里来,如果不忙的话,在这吃了晚饭我再送你们回去吧,就当我聊表一下心意,啊?” 齐辰连连摆手道:“饭就不吃了,只是还要麻烦您再跑一趟。刚才来的路上,我看西港这边天阴下来了,再不走晚了估计要下雨。” “我看着也是,天也比往常暗得早。我们这边这种季节阴雨天比较多,总是隔三差五地下一场。”老袁应和着,然后又劝了几句,还想留他们下来吃饭。 结果正说着呢,就听外头突然滚了几道雷下来。 跟着龙牙经历过被九天玄雷追着劈的刺激,齐辰现在对雷声极度敏感。以前一听打雷,直觉就是要下雨了,现在一听打雷直觉就是“不会又要被劈吧?!” 他下意识地瞄了龙牙一眼,被龙牙白回来之后,这才反应过来走到窗边看了看。 西港果然是个任性的地方,两声闷雷滚过,雨就这么一点停顿没打地落下来了。比江市夏天说来就来的暴雨还麻利。 这雨几乎丝毫没有过渡,一上来就下得挺大,并且听那“哗哗”的雨声,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老袁一听这雨声,立刻道:“诶——两位专家你看,这老天也想留你们下来吃顿饭呐!这雨下得急,但时间不会久的,还是听我一句,在这等雨停了我再送你们回去。你们以前也不常来西港吧?下雨的时候,江景可也丝毫不差的!” 齐辰拗不过他,还有些迟疑,就听龙牙居然十分反常地大手一挥下了决定:“成!雨停了再走!” 龙大爷既然开了口,齐辰也只有乖乖跟着的份,于是两人跟在老袁身后朝书房外走,打算下楼。 齐辰缀在最后一个,快出书房门的时候,他远远地听见离这不算太远的港口响起了“呜呜”的汽笛声,大概是下雨了,有些货轮对装卸货物和停岸有什么指示。 汽笛连着响了好几声,远远地低沉地传来,在这大雨滂沱之中,倒是挺有一番意境。 他顺手替老袁带上了书房的门,只是在刚关上房门的时候,在汽笛声停歇下来的那个瞬间,他似乎听到,书房里传来了“笃笃笃”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里头敲着门一样……   ☆、第二十六章 齐辰本身胆子就不算小,要不然上回在那荒郊野外碰到老太太时就该吓出病了。这会儿龙牙又在不远处,更是壮了他的胆。 于是他在听到那种类似敲门的声音时,只怔愣了一瞬,就干脆地又把门推了开来。 “怎么了?”走在他前面的老袁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打头下楼的龙牙听到老袁的话也顿住脚步,站在楼梯中间朝这边看过来。 老袁书房办公桌上放着的一盆文竹被开门带起的风撩得晃了晃细薄的枝叶,除此以外,就再没有第二个会动的东西了。 齐辰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眨了眨眼,冲老袁道:“哦没,刚才出门没注意踢到了毛毯的边沿,卷起来抵住门缝了,不好意思啊。” 老袁笑道:“诶,没事没事。靠门边的那块上次被我弄皱了,关门的时候经常会被蹭得爬起来。” “嗯,我重开了一下再关就平了。”齐辰点着头,一边一脸淡定地胡说八道,一边又朝书房角落的那个玻璃柜瞥了一眼。里头那套握着陌刀的铠甲和他们先前看到的一样,依旧静静地伫立不动。 就在他忍着满心的疑惑,握着门把手把门重新关上的时候,那种类似敲门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笃笃笃”三声,比先前稍闷一些。 不过齐辰这会儿算是彻底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了——窗外的大雨点子被风吹斜了,正巧有几滴砸在窗框上就会发出这种敲打声。 他平时下大雨时也听到过,只是今天不知怎么的,来到老袁的房子里就开始有些疑神疑鬼。 大概是因为来这里之前,单啸说过这老袁神情不对瞒着事情。 齐辰把书房关严,冲老袁笑了一下,跟到了楼梯边。 龙牙这才收回目光,嘴里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墨迹。” 这可比他平日的一贯表现温和多了。 要换在正常情况下,齐辰关个门关出问题让他在那儿干巴巴等着,他铁定早嚷嚷着把齐辰从大脑到小脚趾都损上一遍了。 可见,他就是知道老袁不对劲,才刻意在这耗着,想看看老袁把他们引过来究竟是在搞什么名堂。 屋里的三人各怀心思,在天擦黑的时候,居然还真就坐在一起吃上了晚饭。 菜是老袁打电话从他惯去的一家酒店订的,大概是熟人优先的缘故,没等多久就做好送了过来,端上桌的时候腾腾冒着热气,浓香四溢,闻着就觉得味道不错,不过却没人有吃饭的心思。 餐桌和这屋里很多家具一样,也是实木的,厚重大气,三个人围坐却显得空荡荡的,实在没什么氛围。 可老袁居然面色复杂地感慨了一句:“很久没人这样陪我在家里好好吃顿饭了。” 这话简直就是送到别人嘴里去的,于是齐辰十分上道又顺理成章地问出了进门就有的疑问:“您家里人呢?” 老袁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然后放下杯子,叹了口气道:“我老婆早在二十年前就不在了,害了病,我那时候刚开始自己搞生意,手里没什么钱,没法带她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肾上面的问题不是那么容易治的,刚开始还有好转的迹象,后来突然就恶化,我带着她一路往更好的医院转,转了三家,还是没能把她救回来。这人啊……有时候说不行就不行了,怎么都拉不住。阎王手里抢命的事,毕竟还是难。可是那时候再难,我好歹还有儿子,还有她的父母……” 齐辰一听就差不多知道后来的大多事了——老袁她妻子的父母再长寿也不过就多留十几二十年的功夫,现在也应该都不在了,只是他儿子…… “我在我老婆去世后,就开始拼命地捣鼓那点生意,挖空心思地想多挣点钱,就生怕家里再有谁生病我却没钱把人救回来。也是那那几年,我忙得连在家歇脚的功夫都没有,自然也就顾不上儿子了。我儿子中学是寄宿制,他刚去报道的那会儿,我在外头跑生意,是他外公外婆不放心送他去的学校,结果回来的时候出了车祸,都没了。” 老袁苦笑了一下:“自从那事之后,我儿子跟我就不亲了,初中就是寄宿学校,高中西港三所重点,他偏挑了封闭式教学的那所,大学干脆跑得更远去上了警校。” 齐辰有点不忍心问下去了。 结果老袁停了一会儿,端起杯子闷了一口酒,沉默了几秒后又接着道:“他毕业之后就去了警队,遗传什么不好偏偏拼命三郎这点最像我,我是真的宁愿他还不如别像。第二年参加了个案子,抓嫌疑人的时候被……那刀就这么当胸从他身上……”他说着,喉咙里的酒哽了一下,这句话便说不下去了。 齐辰别的都还行,却最怕这种场面,因为完全不知道从何安慰,说句干巴巴的节哀,还不如什么都不说闭嘴沉默好。 “他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嫌疑犯就往上扑,人家都捅了一家三口了,还怕多捅一个?那就是穷凶极恶不要命的人啊!他怎么能比那嫌疑犯还不要命……那时候我就发现了,没钱的时候,我捞不回我老婆的命,有钱了,依旧捞不回两个老人和我儿子的命。所以我把公司丢给别人了,当初总是没时间陪他们,现在我有的是时间,却只有照片陪我了……” 老袁捂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搓了搓脸,又闷了口酒,“我其实对古玩什么的研究不深,也就是这两年闲下来才翻翻我儿子以前买的一些书才了解一点,偶尔跟几个聊得来的朋友聚一聚,然后一个带一个的,我就认识了老陈。他那里时常会有些稀奇玩意儿,我本来兴趣并不特别浓,直到看到了那副铠甲。” “铠甲?”齐辰听了这两字,觉得老袁铺垫完了,终于要奔着重点去了。就连一直忍着不耐听了半天的龙牙也放下手里转着的酒杯,抱着手臂倚在了椅背上,等着老袁的下文。 老袁点了点头:“对,我当时看到那副铠甲上当胸有一道被刀劈划开来的痕迹,腰上也有一道,我就莫名想起了我儿子。其实以我这两年从书上看来的那么点东西,根本看不出来那是真品还是仿品,只是看到那两处伤,就想着收回来吧,省得放在老陈那里窝屈着。后来又收了那陌刀和弓箭,把它们摆放成一套了,就有几个朋友一直撺掇我去鉴定一下,看看是真是仿。其实那副铠甲要真好好包裹一下,是可以带到现场去的,只是我不太想把它带出去,所以就只带了那把陌刀。今年二位能不怕麻烦跟我到这里来,真是谢谢了。”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外头又起了一阵闷雷,轰隆隆地从天边滚过,远处港口又有汽笛声传来,在雨声中呜呜闷响着。 齐辰朝窗外瞥了一眼。 这季节天本身就黑得早,五六点钟天就沉了,何况又是阴雨天,更显得夜色深笼。餐厅的这扇落地窗恰好正对着江,滂沱的雨在江面上激起了一层雾,朦朦胧胧地在窗玻璃上笼了薄薄的水汽。 “你该说的话说完了?”龙牙在老袁说完之后,又等了几秒,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打算,便扬着下巴冷着脸,伸出一只手屈起食指在实木桌面上“笃笃”敲了两下。 老袁和齐辰便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说、说完了啊。”老袁筷子僵在半空,一脸不明白龙牙什么意思的表情。 “呵——”龙牙翘着二郎腿,一脸傲慢地冷笑了一声,他抬手指了指齐辰和自己,道:“你个老东西还真当我俩二百五好说话?!让来就来,让等就等,老子忍着一肚子不耐烦就等你自己赶紧直奔主题,结果你在这跟我兜了五万八千个圈子扯了二十多年的苦水,干拖时间不提正事!你在江边住久了不长脑子光进水是吧?吃了二十多年的经验教训都拎不清,不混得孤家寡人就有鬼了!我怎么就那么有耐心听你在这开故事会呢?讲一句话眼睛恨不得往楼上瞄三回,你直说怎么回事能死啊?也就这货心比磨盘大能在这陪你伤春悲秋——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你头回被人坑?长点心成么祖宗?” “……”齐辰冷不丁被他狠狠瞪了一眼,顿时无辜开口道:“我长心了啊,我也在等他奔主题。” 老袁被龙牙噼里啪啦一顿炸,炸得头昏脑涨六神无主,之前那样子是再也装不下去了,连坐姿都变得颓丧起来,他绞捏着手指,被龙牙戳穿之后,朝楼上瞄得更频繁了,齐辰都生怕他把眼珠子这么活活翻出来。 龙牙撕了那层装模作样的皮后,耐性更是变本加厉的差,半点都见不得老袁墨迹,见他又朝楼上瞄,便“砰”地一拍桌子:“还瞄?!再给你两秒,不说我们可就走了,我要真想走你可是拦不住的,后悔没地方哭去。” 齐辰在旁边默默顺毛,然后道:“不用问了,问题肯定在那副铠甲上,楼上除了那东西还能有什么?十有□□又是铠甲活了之类的。” 龙牙抱着手臂哼了一声:“我知道啊,我就是看他会不会憋死过去。” “……”老袁被打了一身的筛子眼儿,又被龙牙和齐辰的话震了一遭,这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们相信铠甲能活?” 龙牙讥笑:“多新鲜的事啊,老子从来没见过诶。” 齐辰呵呵干笑了一声:“信啊,怎么不信,我还见过类似的呢。” 老袁一听这话,顿时跟打了鸡血似的,一脸激动道:“就是啊!就是那铠甲,它!它真的活了啊!其实刚收回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或者说我注意不到,后来放久了我发现的。第一次是我半夜胃不大舒服,起来倒水找药吃,结果就听见书房一阵磕磕碰碰的声音,咯咯哒哒的,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小偷。但是我们这小区管理一向很严,正面基本上闲杂人进不来,背面又临着江,总不能小偷从江里翻进书房的吧?我等到上面彻底没动静了,天都亮了,才上书房去看,结果窗户在里面锁得好好的,书房里头也整整齐齐的,什么东西都没少。后来再碰到我就壮着胆子拎着切菜的刀进书房看了,结果我、我就看见那玻璃柜里头的铠甲在动,就跟被电了一样在那哆嗦,时不时磕到玻璃上,才发出那种声音。我吓得不行,就打电话报了警。” 齐辰:“……” “但是没人信,我跟朋友说,他们说他们接触古玩也不是一天两天,都没碰到过这种事情,怎么就让我赶上了。”老袁苦着脸,“我后来干脆请他们住过来,住几天,想着等他们亲眼见到了就信了,结果住了一个多礼拜,那铠甲都半点动静没有,简直像跟我作对一样!我也不能总拉着别人在这耗着,只得让他们先回去了。后来有一回,我半夜又见到了,就干脆想用手机把它录下来,可整个手机都不太对劲,闪了几下就黑屏了,一直到第二天才重新开机。我没办法,总叨叨这事儿,几个朋友都开始劝我去看心理医生了,再说下去估计真要以为我精神不正常了。后来我实在睡不好也没精神,在这根本住不下去,就干脆把市区里一个租出去的公寓收回来,搬过去住了。这房子其实已经被我闲置在这有一阵子了。后来有人跟我说陵市有鉴宝大会我可以去问问,我也没别的办法,就打算去鉴定一下是不是真品,要不是真的我干脆直接找个地方把它扔了,要是真品,我就捐给博物馆之类的,转给别人再把别人吓出病来就不好了,博物馆那里反正晚上也不住人,吓不到谁。” 龙牙冷笑了一声:“你还真是品德高尚。”说着站起身来,大步流星朝楼梯走去。 “诶?”老袁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站起身却又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毕竟他是真的怕了那个书房。 齐辰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跟在龙牙身边倒是比在别处呆着要安全得多,于是十分干脆地起身跟在龙牙后面上了楼。 他这一走,老袁看看他们的背影,又看看空荡荡的一楼和黑漆漆的窗外,顿时嚷着:“我、我也去!等等我,我也过去。”就这么一溜小跑地跟上了楼梯。 “哟!这回胆子大了?”龙牙还不忘刺激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书房门前,长臂一揽把齐辰划到了自己身后。 老袁气吁吁地追上来:“专、专家你现在上来其实也不顶用啊,它今晚也不一定会有动静,那、那毕竟也是个唐代的东西,收拾收拾放博物馆也挺有价值的,总不能直接砸了吧?” “你怎么这么会操心呢?谁特么说我要砸了它了?要真照你那说法,它今晚必定得醒!”龙牙懒得伸手招老袁,直接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也滚到身后去别碍手碍脚的。 “为什么?”齐辰在他后面探出头来,问了一句。 龙牙抬手拍着他脑门给他按了回去,“呵”地笑了一声道:“因为它的陌刀今天喝了血啊。你不知道饮血是醒刀最好最快的方式吗?而且我刚才在楼下已经听到了它的——动静!”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已经抬手握上了那个门把手打开了门。 果不其然,一开门,齐辰和躲在后头的老袁就听到了一阵“咯咯哒哒”的响动,之前因为雨声太大,再加上在楼下的缘故,除了龙牙这种非人的货,其他两个人自然是听不到的,可现在门一开,却听得清清楚楚。 老袁明显哆嗦了一下,一副转头就能奔下楼的架势。 齐辰站在门边,打开了书房的灯。 视野一亮,那个玻璃柜里的景象就清晰地落在了众人眼中—— 只见那个下午看的时候还静静伫立着不动的铠甲此时像是魔怔了似的,在玻璃柜中颤动不息,臂护、胸甲、膝裙都在动,动得十分诡异,就像被无形的绳子从头到脚捆了个遍,正在一根一根地挣断它们似的,而动得最剧烈的,就是那把像是握在手里一样的陌刀。 不知是晚上灯光照得色彩有点失真的缘故还是什么,齐辰总觉得之前因为那层氧化层,泛着暗淡的青黑色的铠甲和陌刀,此时隐隐有些泛红。 就像是青黑色的铁器上抹了一层血水,洇湿了似的。 “这……怎么让它安定下来?”齐辰问了龙牙一句。 “这我经验可就丰富了——”龙牙扭了扭脖子,发出“咔”的一声响,懒洋洋地答道:“一直缚着没用,只会越积怨气越深,久了对付起来更麻烦。现在放出来,把它收拾服帖了它就老实了,正好,老子好几天没送地方松筋骨了,关节都变紧了。” 齐辰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确定?” “废话怎么那么多——”龙牙不耐烦地回头瞥了他一眼,“当然确定,广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大半都是这么收拾下来的。” 齐辰:“……”董主任怎么好意思给广和披个文物保护有限公司的皮!保护个鬼啊?这特么简直是恶霸啊…… 同样都是铜皮铁骨的家伙,龙牙对这东西似乎十分了解,该怎么做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就见他抬手一招,一个圆滚滚的半透明的团子就凭空滚了出来,短手短腿上面顶个大脑袋,俨然就是回回看到齐辰都抱着不撒手的刀童。 小家伙在空中滚了一圈,落到龙牙手里的时候,金光一闪,变成了一把弓背单弧薄刀! 龙牙握上刀柄的一瞬,手腕一翻,薄刀十分轻巧地转了一圈,劈在了那方玻璃立柜上。 也不知道刀童变出来的刀是什么材质的,简直削铁如泥。龙牙就那么翻着手腕简简单单地一剖,轻松得就像是切豆腐一样,就这么把刀劈进了玻璃柜了,从上划拉到下,一点儿刺耳的拉锯切割声都没发出来,无声地划到底后,抬手一抽,那把薄刀就被收了回来,刀尖向下拎在龙牙手中,泛着清凉凉的冷光。 齐辰就听旁边的老袁倒抽了一口凉气,哆哆嗦嗦地低声道:“他他他他他手里怎么突然多多多多出来一把刀?” 听了这话,齐辰这才想起来龙牙上回说过的话,好像普通人都看不见刀童,只能看见刀童化形之后变出的实体刀。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是还没等他琢磨就听老袁“哎呦”惊呼了一声:“我的定制柜!” 随着他话音落下,看似只是被竖着划了一刀的玻璃立柜突然发出“咔嚓”一声轻响,而后裂成了两半,倒在了地上。也亏得地板上垫着一层毛毯,才避免了碎成渣的命运。 龙牙就那么懒洋洋地一手拎着薄刀,一手摸出一小叠符纸。 手腕一抖,那叠符纸就突然烧了起来。 上次齐辰看他烧的一张符纸,抖出来的火只有一小团。这回符纸多了,烧出来的火气势十分骇人,就像是朝滚油锅里倒了一勺水似的,那火猛地窜出了一米多高。好在老袁家的房子屋顶挺高,即便龙牙这么高的个子,伸直手臂也摸不到顶。那火舌撩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舔上天花板。 而龙牙更是丝毫不怕被这火烧了,他就这么掌心向上,弯曲着手指微笼着那一大团火,一直等它把那一叠符纸烧成了细细的灰烬,落在龙牙的掌心里。 就见龙牙眼都不眨地挽刀在自己手掌上轻轻一划,殷红的血瞬间从掌心的灰烬下涌了出来,把那一团细细的灰浸了个透。 齐辰看到忍不住皱了皱眉,想出声,又觉得这时候打断只有讨骂的份,只得把话又咽回去,死死盯着龙牙的手掌。 结果就见被血浸透了的纸灰变得像碳一样漆黑,却没有湿乎乎地黏成一团,依旧是松散的一捧。 龙牙懒得动手,直接抬脚勾着那个木质底盘,把墙角那个依旧颤动不止的铠甲书房中间拨了拨。 齐辰便忍不住又朝那副铠甲瞥了一眼,谁知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这不过是几分钟的功夫,那副铠甲身上的暗红色血迹就变得明显得似乎下一秒就要渗出来了似的,整副铠甲连带着它手中的陌刀,都似乎镀上了一层血光,而且越来越盛,邪性得厉害。 老袁看了更是害怕地在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极为虚弱的惊叫。 只是他这“嗷——”的一声刚起了个头,就被齐辰看了一眼,朝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十分委婉地让他闭上嘴。 于是那一声惊叫在他嗓子眼里囫囵了一番,最终还被闷了下去,憋得他满脸通红,好悬没噎死。 齐辰正拎着心眼睛一眨不眨地围观着,却见龙牙回头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我?”齐辰虽然一脸诧异,但还是十分顺从地滚了过去,走到龙牙身边,道:“怎么了?” 老袁一看齐辰过去了,就剩他一个人不前不后地站在那里,顿时有些毛骨悚然。正常人害怕的时候,总爱往人多的地方钻,可现在他房子里,人最多的地方偏偏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于是他左右挣扎地哆嗦了两下,还是选择站在原地继续当个人形棒槌。 龙牙当然是没空管他会不会吓尿了,只低头跟齐辰交代着事情:“你用这东西,在这铠甲几处伤口那抹一遍。”说着便拎着齐辰的手指头,让他摊开手掌,然后把自己左手心里握着的那一捧纸灰倒在了齐辰手里。 “我来?”齐辰十分纳闷。 “废话,没见我手掌中间都被切了吗?”龙牙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然后指着那铠甲催促道:“快点,没看这都快抖脱了么?” 齐辰瞄了眼他露出来的手掌心,干干净净一滴血都没沾上,被刀划开的口子也已经没了踪迹,就是眼睛瞪瞎了都看不出疤,以龙牙这种牲口型的体质,估计已经瞬间愈合了。 所以手掌被切了所以不方便动手抹灰这简直就是糊弄鬼的屁话! 不过齐辰一向被他使唤惯了,心里虽然打了个问号,手却还是跟着龙牙的指使凑近了那副铠甲。 虽然那铠甲不断挣扎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脱离束缚扑上来,加上那一身镀着的血光,十分具有惊悚片的效果,但是有龙牙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爷在旁边,齐辰也就没什么惧怕的感觉。 他一手握着那一捧黑色纸灰,一手捏了一撮,抹在了铠甲胸口那道狭长的刀伤上。 正如老袁所说,这道刀伤从左臂护下侧起头,横贯整个胸口,一直劈到了腰际,如果不是右后侧还连着,前面便会整个断成两半。 齐辰手指触上铠甲的时候,他只觉得有股冰冷得刺骨的寒气顺着指尖涌进来,冻得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那是比寒冬腊月大雪天还要冷的感觉,就像之前那个老太太的手带给他的温度一样——那是来自黄泉,来自死亡的寒气,阴冷到让人连骨头关节都刺痛不已。 在他用黑色纸灰抹上那道刀伤的时候,有零零碎碎的片段,像是出了故障的播映机一样,一帧一帧地跳跃着在他眼前播放。 他看见了漫天黄滚滚的烟,沾染了烟灰血迹的破败城墙上,旗子被烧得几乎只剩一些碎布。 然后便是满目的尸体,马的、人的…… 完好的、残破的…… 这样的惨景上,依旧还有人不断地朝前冲杀,踩着脚下的尸体,握着长刀背着弓箭,带着满身满脸的血泥,朝前冲着…… 手下冰冷的金属猛地一震,打得人指尖生疼,齐辰下意识地缩回了针刺一般有些麻的指尖,那些满是血光的画面这才从他眼前倏然消失。 他怔愣了片刻,彻底回过神来。 “怎么?”龙牙低头看了他的手指一眼,又看了看那副铠甲,问了一句,看起来并不知道齐辰手指抹上去会看到那些片段。 “哦没,我好像看到穿铠甲的人生前看到的一些场景了。”齐辰解释了一句,又捏了捏手指,缓了缓那股子被被冻到的刺痛感,又捏了一撮纸灰抹了上去。 在第一条刀伤抹到头的时候,齐辰就觉得一直比冰还冷的铠甲突然热了一下,就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一瞬间通了电亮了一秒似的。 而后,他就听见金属制的铠甲像是生了锈的齿轮重新运转起来一样,发出变了调子的“吱吱嘎嘎”声,那条横贯整个胸口的刀伤就这么在齐辰眼皮子地下,一点一点地长合了。 断开的金属切口重新吸到了一起,而后便再看不出被刀劈过的痕迹了。 齐辰眨了眨眼,心里暗自惊讶了一番,面上却依旧淡定地捏上一撮纸灰,抹到了那副铠甲腰间的一处长口上。 依旧是冰冷得钻心的寒意,依旧有不断闪烁的画面片段,手指尖也依旧麻到刺痛,齐辰却没露出丝毫忍受不住的表情,手指稳稳地滑过伤口的最后一处。 和刚才一样,在齐辰收手的时候,铠甲微微一热,接着,在“吱嘎吱嘎”的轻响声伴随下,腰间的那道伤也重新长合到了一起。 龙牙握着齐辰的手腕,把剩下的一点纸灰又倒进了自己手中,然后拍了拍齐辰的脑门,道:“退后。” 齐辰点了点头,捏着依旧有些麻意的手指退到了老袁身边。 而此时的老袁在目睹了一幕又一幕超出他理解范围的情景后,维持着张着嘴的姿态,已经不会说话了。 龙牙握着那一小撮纸灰,沿着那副铠甲细细地撒了一圈。 伤口没长合之前,那铠甲挣扎的时候还像是被捆了一圈又一圈的绳子似的,拧扭着抖动不息。当胸口和腰间两条起来应该是致命伤的刀口长合之后,那铠甲就像是是瞬间被松了绑,动作幅度猛地大了起来。 纸灰撒出来的圈终于在最后和开口接上。 两点相接的那一瞬,齐辰眼睁睁地看着那副空荡荡的铠甲里突然多出来了一个人,那人脸色极为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俨然一副刚从阎王殿里爬出来的模样。 他头戴兜鍪,身罩胸甲,臂护紧紧地贴绑在手臂上,裹出健硕结实的肌肉曲线,整副铠甲穿在他身上,从上到下都贴合得不能更贴合,很显然,就是这铠甲的主人。 他几乎是在出现的那一瞬间,抄着陌刀抡了一圈便朝龙牙劈了过去。 双刃刀头在空中划了一串刀光,几乎晃花了眼,掠起的刀风直直朝齐辰和老袁这边拍过来。 齐辰拽着老袁朝旁一个闪身,那刚猛的刀风便拍在了木质门上,当即将门拍成了一堆碎木。 齐辰:“……” 老袁:“……” 龙牙却握着他那轻薄的刀,一两拨千金似的抵住长陌刀的刀刃,然后轻轻一挑,便把那回魂的将士挑到了一边。 可那将士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击不成转身又是一道重劈当头落下,被龙牙偏头避开后刀尖一抖,又直奔龙牙的咽喉而去。 龙牙这人平日里就总是副懒洋洋的样子,结果打起架来还是没脱掉那股懒散劲,或许是太强了懒得尽力,又或许正如他所说要好好将这铠甲收拾服帖。 反观那将士,刀刀似乎都含着千钧之力,招招都直奔致命点,带着四溢的杀气。 老袁的书房被他刚劲的刀风拍得犹如遭了洗劫,书架、办公桌无一幸免。 而那将士似乎还有越战越勇、不死不休的架势,一招比一招快,好几次刀风都差点直接拍上老袁的脸,吓得老袁抱头就要往外蹿。 眼看这战场上舔血过日子的杀将是个麻烦,龙牙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就见他眉头一皱,手中的刀猛地□□地下,偏头冲齐辰的方向道:“躲出去!” 齐辰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大概这样你来我往的打腻了,八成想动点真格速战速决,于是立刻拽着老袁就蹭蹭下了楼,直奔房外,以免龙牙一个没控制好直接搞塌整栋房子。上次荒野那房子的下场可还历历在目呢。 外头的雨倒是转小了,豆大的雨点已经变成了挠痒痒似的雨丝,没有立刻把两人淋成落汤鸡,但也有些狼狈。 老袁一边朝房子右边跑一边冲齐辰道:“过来过来!这边有回廊!” 齐辰跟在他身后跑了三两步躲进了回廊里。 这边的别墅区屋内屋外的设计都挺中式,一栋屋子带一块庭院,侧面带一小条回廊,天气好的时候,大概可以坐在回廊里看看江景。 齐辰对龙牙的实力倒不担心,但还是忍不住抱着手臂搓着寒气,一边朝二楼张望,一边回顾这坑爹的一下午。 只是想着想着,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也不知是不是被上次徐良的事情搞出了点心理阴影,总是听谁说话都要琢磨两遍,想想有没有什么破绽或是反常的地方。 于是他脑中不知怎的就突然浮出了之前老袁说的一句话—— 他说有人告诉他陵市有个鉴宝大会,让老袁来看看,说不定能寻求帮助。 当这话在他脑中回放的时候,他突然就想起了上一回那老太太说的话,同样是有人跟她说可以到广和寻求帮助…… 而那个人当时在齐辰不知情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附在了徐良身上,一路指点老太太。 那这回呢? 这回……如果真的还跟那个人有关,他又能不动声色地附在谁身上呢? 齐辰突然觉得背后一寒,猛地转头看向老袁。 就见原本哆哆嗦嗦被吓傻了似的老袁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脸色变得平静得近乎诡异,他在齐辰转头看向他的那一瞬,嘴角咧开了一个僵硬得如同死尸似的笑,低语似的说了句:“好久不见……” 齐辰倒抽了一口冷气,刚要闪身离开,就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一股非人的力道钳制住了,近乎要直接穿透衣服嵌进皮肉里。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那人带着一翻,栽进了冷得刺骨的江水中。   ☆、第二十七章 一声“救命”没喊出来,齐辰反倒呛进了一大口水,顿时鼻酸眼胀,泪水涟涟。 从西港走的这段江水虽然治理过,污染算不上极其严重,但也绝对清不到哪里去,入口的味道简直一言难尽。 极为寒冷的江水刺激得他浑身皮肉都麻了,小腿一阵抽筋,筋肉纠结抽痛得简直揪心。 他喊也喊不了,眼睛也难受得睁不开,挣扎又挣不动,整个人被老袁的臂膀死死箍着,只觉得肺鼻耳喉都呛进了水,又痛又酸,偏偏无从缓解。 肺里的氧气在迅速流失,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 周身在冷到麻木之后,便开始从骨头缝里滋生出钻心的疼痛,那种寒冷是能叫人连心脏都冰住活活冻死的程度。 老袁一副五十来岁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别说跟年轻人比力气了,就他那偏瘦的身形,跟同龄人比力气估计都够呛。之前在房子里,连追着齐辰龙牙跑上二楼都有些气急,一看就是不怎么锻炼手脚没力的样子。 可这会儿,却力气大得犹如铜铁铸成的一样。 齐辰只觉得自己手臂的骨头简直要被他那副铁掌生生捏碎了。 随着胸腔里最后一点氧气也被挤了出去,窒息便成了齐辰唯一的感觉。 那种焦虑得恨不得能抓住一根救命草,痛苦得简直要死去的感觉主宰了他所有的意识,在这种痛苦之下,刺骨的寒冷、鼻眼的酸胀、手臂快被拗断的刺痛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只觉得自己似乎离江面越来越远,离活着的希望也越来越远,被老袁拽着,似乎要直接沉到江底里去。 就在他被极致的窒息弄得大脑混沌,手脚无力,近乎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那股一直死死钳着他的力道突然消失了—— 老袁突然毫无预兆地松开了他。 齐辰在被松开的瞬间,本能地挣扎了起来,手毫无章法地抓着,想揪住什么救命稻草。 可还没挣扎几下,他就感觉背心被人猛地蹬了一脚,这一脚蹬掉了齐辰大半的力气,整个人无力地朝下沉去。 又沉了一小段距离后,仅剩一丝意识的齐辰只觉得他似乎落在了某个漩涡附近—— 左侧像是安了个抽水泵,一股巨大的吸力将齐辰卷了过去。 一阵令人胃里翻江倒海的天旋地转之后,一直阻碍着行动的凝滞力陡然消失了,一大股带着潮湿腐朽味道的空气猛地灌进了齐辰口鼻之中,接着他便感觉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实地上。 那地并不是很坚硬,相反,倒是有些软。 但再软,摔上去也是有力度的。半死不活的齐辰被这有些软的地面撞了一下,依旧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尤其是被老袁捏过的两手手臂。 不过这些他已经管不着了。 从重新吸到空气开始,他就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像是饿了三个月的人头一次看见食物一样。 直到胸腔里被空气填充得十分饱胀,齐辰这才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他艰难地动了动,翻了个身,而后脱力似的成大字型摊在地上,慢慢缓着周身的疲累和酸痛感。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感觉自己麻木了许久的手脚终于又有了知觉,被冻住的血液又重新在身体里流淌起来,这才动了动眼皮,然后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黑黢黢的天…… 等他眨掉了眼中的水汽,视线逐渐清晰之后,才发现,那不是天,而是石头,一大片黑黢黢的石壁,长长短短地挂着许多石钟乳,像是倒悬的钉板,就这么正对着他。 他似乎掉进了一个石洞里…… 齐辰愣了数秒,挣扎着想从地上爬坐起来。 可当他手掌撑在地上的时候,他又愣了一下,因为手下的触感实在太奇怪了—— 被他压住的地方倒还紧实一点,没被他压过的地方,地上就像是铺了极厚的一层泥土,只是这泥松散中又有种黏腻感,总之,触感非常不舒服。 他皱了皱眉,一脸菜色地忍着不适感撑着地翻身站了起来。有些发软的脚差点一时没能撑住他的身体,踉跄了两步才站稳当。 于是,这石洞内惊人的景象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落进了齐辰眼里—— 那是堆成了山似的骸骨,密密麻麻地沿着石洞的壁,围成了一个圈,而他所站着的,这直径不足两米的泥地,竟然是这骸骨堆中唯一的空地。 这些骸骨的状态跟上回那老太太的儿子有些相似,也是白森森的,在这洞里不知道堆了多少年,却丝毫没有一点泛黄泛黑的腐朽痕迹,森白得简直有点假了。 而那一颗颗嵌在其中的头颅更是无一例外地正对着中间这块空地,齐整地不像是被漩涡吸进来自然堆砌而成的,倒更像是被人刻意码放成这样的…… 石室的四处壁顶各有一小豆烛火,也不知在这里静静地燃烧了多久,凭借什么才能一直不熄灭。 那烛火光并不明亮,昏黄老旧,透出一股子幽幽的鬼气,惨淡的光落在下面成山的骸骨上,打出忽明忽暗的阴影,衬得那些颅骨黑洞洞的眼窝更加阴森可怖。 齐辰忽然就想明白了脚下那些一点儿也不紧实,触手还有些黏腻的泥土究竟是什么—— 十有八·九是成山的尸体腐化成泥落下来,经年累月,铺了一层又一层…… 齐辰:“…………………………………………………………………………” 他突然连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除了悬在半空,他根本找不到哪怕一处真正不用接触这些骸骨肉泥的地方。 这特么……究竟是怎样一种操蛋的境况?!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就这么站在人家零落成泥碾作尘的*上有点不大好,跟龙牙他们相处久了,又经历过一系列怪力乱神的事情,鬼知道这些看似死透了的人有没有留下那么一星半点魂魄在这里,要是有,那他这么站着,似乎有点卖力作大死的味道。 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撇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定下心神,想办法找到出口,尽早从这里出去。 两方想法交织,导致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在这假冒伪劣的泥地上,站成了一块光荣而坚硬的棺材板,被成山的骸骨圈在其中静静围观。 真·围观…… 齐辰冷汗都要被那些骷髅头看下来了。 他僵在当中,和无数黑洞洞的眼窝大眼瞪小眼,密集恐惧症都快被培养出来了,脑中才有了点不成形的想法—— 这石洞存在得十分突兀,上到挂满了钟乳的洞顶,下到铺满了朽物的洞底,居然真的找不到一处能连接到外面的地方。乃至齐辰都想象不出来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摔进来的,还那么说巧不巧的,正好就落在了中间这唯一一片空地上。 除非这石洞根本就不是什么天然形成的—— 换句话说,如果换个普通人来,用正常的方法在这江水里摸个便,可能根本就找不到这个石洞一丝一毫的痕迹。 想找到石洞的入口进入这个石洞,大概得用非常人的方法。 而如果进来需要非常人的方法,那么出去应该也一样。 想到这,齐辰顿时无比后悔——自己平时怎么没缠着龙组长学点歪门邪道的把戏呢?至少在这种时候好歹脑子里还能勉强挤出几个方案试一试,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点儿办法没有,傻站在这里,树成了一根遗世而独立的棒槌。 这石室里安静至极,除了齐棒槌身上湿哒哒的江水滴在“泥土”地上的闷响,根本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齐辰听着那“吧嗒吧嗒”的水滴声,傻站了片刻,脑中又冒出了新的猜想—— 这些骸骨堆砌的规模太过惊悚,颅骨摆放的位置和方式又诡异得像是刻意码放的……让齐辰感觉,就像是在做什么仪式,或者说看顾着什么…… 被看顾的,会是出口吗? 齐辰心里这么疑惑着,又转着脖子看了一圈。 四周围所有的头颅黑洞洞的眼睛都正对着齐辰所站着的地方。 而齐辰是刚刚才闯进来的,这些尸骸在这已经摆放了不知多少年,自然不是针对他……而应该是针对原本被围在中间的东西。 齐辰抽了抽嘴角,缓缓地蹲下·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忍着恶心和不适感,僵硬地伸出手,低声说了句:“抱歉啊。”便扒起了脚下的“泥土”。 这层“泥土”真的厚到齐辰难以想象,但毕竟并不紧实,扒起来倒也不难。 齐辰扒了不到十分钟,就在正中刨出了一块裸地。 而这裸·露出来的石地上,确实不是平滑的,而是有被刻画过的痕迹,齐辰摸到了一条刻出来的曲线,他顺着这条曲线一点点地摸索着…… 直到摸到了最开始的那头,才发现,这条曲线画了一个圈。 不知道是这圈不能见光还是怎么的,齐辰刚想把中间的那堆“泥土”挪开,看看圈中有没有刻些别的东西,就见那个圆形的圈子突然亮了起来。 就像是有人在那刻画出来的沟壑里倒了一些荧光水似的,那亮光就这么顺着那曲线像水一样一点点地流淌着朝前走,最终首尾相接。 在那一瞬,齐辰就见眼前微光一闪,圈子边沿对称着出现了四张暗黄色的符纸,上面鬼画符似的画满了看不懂的符文。 这场景看到齐辰就是一愣—— 因为实在太眼熟了,简直和当初老太太的儿子骸骨周围的那个圆圈一模一样。 齐辰回想当初龙牙的做法,思索了不到两秒,便豁出去似的地照着来了一遍—— 就见他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然后眼一闭腿一蹬,抬手一张一张扯掉了那圆圈四面压着的纸符。 就在最后一张纸符被扯掉的瞬间,整个石洞便剧烈抖动起来,成山的骸骨轰然倒塌,滚落了一地。   ☆、第二十八章 齐辰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似乎有点不妙。 上回龙牙扯掉了四张符纸,不过是窜出来一溜皮俑,正巧冲到了龙牙眼皮子底下,送死送得十分干脆,没几秒就齐刷刷地掉了脑袋。解决起来似乎轻松得很,并没有引起什么令人胆战心惊的震荡。 可这回却明显比上次要麻烦一些。 不过让齐辰心里有些安慰的是,这石洞要是就这么抖散了架,他说不定也就能逮住机会出去了。 当然,前提是在出去之前,他不会被这散了架的石洞给给活埋了,跟这些碎糟糟的骸骨为伴,长眠江底。 他这么谋划着,脚底下自然也没闲着,生死攸关的时候,也顾不得踩着的是肉还是皮了。他抬手护着头,一边躲着滚落下来的骸骨和碎石,一边想在这洞里找到个能支撑遮挡一下的地方。 可天不遂人愿,这石洞越震荡幅度越大,晃得他连站都有些站不稳。 而头顶悬挂着的那些石钟乳此时简直成了最坑爹的暗器,时不时被震断几根,就那么直直地扎下来,堪比“天外飞剑”。 齐辰就算抬着头死盯着那些石钟乳,躲起来都难得很,更何况不断洒落下来的碎石粉尘,还害得他时不时被迷住眼……可谓比趟雷区还艰难。 最坑爹的是,这石洞形状往秀气点说,像个裹了骷髅馅儿的包子,往晦气了说,那就是个坟包。 构造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像是特地被人挖空了来装那些骸骨似的,四壁连个凸出来的石块都找不到,更别说形状恰好适合躲个人的地方了。 但是再怎么坑爹,贴着墙壁找个支撑点,总比四面不靠地站在中间发傻好,于是齐辰在摇动不息的石洞中努力地迈着步子,想离开中间那块空地,朝旁边走。 可没等他走几步,这石洞的地面就发生了异变。 从中间那块刻画着圆圈的地方开始,原本铺了一层腐泥很是松软的地面陡然变得泥泞起来,而且粘性越来越重,阻力也越来越大,似乎瞬间从蓬松的土路变成了要命的沼泽。 齐辰只觉得他越走,人反倒越往下陷,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就被吞到了小腿处。 卧槽!要命的节奏! 齐辰心里默默骂着,却依旧没丢弃掉要从这里逃出去的想法。 幸好那地面还没真的到吃人沼泽吃人流沙的那种地步,齐辰挣扎了一会儿,竟然从里面弄出来一条腿。可拉出来的那条腿的裤脚上沾着的却不是那种腐泥,而是血…… 带着浓重的铁锈腥味,沾在齐辰的裤子上,把布料都洇湿成了近乎黑色,只在边角能看到红色的边缘。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混合着腐朽的潮气,熏得齐辰一阵头晕。他屏住呼吸,在地上点了几处,企图找到一片不那么容易陷下去的落脚地。 他试了几下,终于找到一处稍硬一些的地方,踩下去,正打算在往下陷之前,把自己另一条腿也弄出来。 结果就听“轰隆”一声闷响,像是从石洞外延滚滚延伸到里头,听起来就让人心里直打鼓。 雷鸣似的“轰隆”声余音还没散,一声炸裂似的脆响又跟着响了起来,而且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像是整个石洞从外到里,生生裂开了无数条大大小小的口子。听起来,有种下一秒就要整个崩塌掉的感觉。 沿着石洞,在四面壁顶上燃着的烛灯在这剧烈的动荡中摇晃着,忽明忽暗,从细细的一条长火舌,慢慢变弱变小,越来越短,最后变成了黄豆大小的四个小粒,垂死挣扎地抖动了几下之后,终于“忽”地熄灭了。 在这种时候,黑暗无疑只会增加死亡的概率。 所以在陷进黑暗的瞬间,齐辰有种自己这次凶多吉少的感觉。 但是凶多吉少好歹也是少,而不是吉无。 齐辰护着头,忍着断壁沙石擦过手背手腕时火辣辣的疼痛,拼命眨了眨眼,想尽快适应陡然黑下来环境。 可他还没来得及适应,就看到那个闪着微光的圆圈突然光芒大盛,晃得齐辰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等他两秒后再睁开眼时,看到的场景让他愣住了。 就见滚落得满地都是的骸骨只上,突然升起了一小团一小团幽幽的光,密密麻麻地,骨头里、头颅的眼窝里,缓缓浮出来,飘到半空中。 这有些像老太太的儿子当时的状态,但又并不完全一样。 老太太的儿子是由光点飘聚而成的人形,可眼前的却并不是这样—— 它们就像是滴在水里的油滴,一个个细碎的小点在相互碰撞时就合并成一个大一点的,就这样快速地互相合并着……最终,落入齐辰眼里的,就是无数个面容森冷的男人。 他们有的精瘦,有的结实,有的胡须扎髯,有的还十分年轻……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身上都穿着制式的铠甲,握着长刀,脸上身上都多多少少带着伤。 有几个胳膊和肩膀只剩一层皮肉相连,就那么可怖地坠在身侧,似乎走两步,晃荡一下,整条胳膊就会掉落在地; 有些伤口在胸前,铠甲断开,皮肉翻卷; 甚至有一些人的伤口在脖颈上,那道被砍过的痕迹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仿佛下一秒,头颅就会因为不稳而直接从肩上滚落下来…… 他们在出现的那一刹那神情都是怔愣而茫然的,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又会在这世间出现。 然而还没等他们闹清楚状况,震荡了好一会儿的石洞就已经坚持不住了,在炸裂声后,终于分崩离析,乱石断壁纷纷下雨似的砸落下来,齐辰只觉得自己护着头的手几乎要被一块擦过去的重石蹭掉了整整一片皮。 那成百上千个穿着铠甲的魂魄组成的幽灵军,在那一瞬间便有了动作,提着长刀便在这一片乱石中冲杀起来,只是他们并不是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而是齐齐冲着同一个方向…… 齐辰看着冲自己扑过来的幽灵军,心中叫苦不迭。 但以他这从大学混出来的身手,在这些幽灵军面前简直可以算是手无缚鸡之力了。 就在他眼看着数把长刀的刀尖直指自己胸口而来的时候,毁了个彻底的石洞某处突然倒灌进了汹涌的江水,齐辰在被当头浇了个透心凉的时候,一股熟悉的强大的吸力又出现了。 他几乎是顺从且庆幸地被那股子吸力卷进其中,经过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在冰冷动荡的江底深处,被那漩涡吐了出来。 诶嘿!出来了! 要不是江底压力太大,周身仿佛挂满了千斤坠,齐辰简直要笑出来了——他居然就这么靠着自己一个人,从那操蛋的地方逃出来了! 虽然毁掉了一个背景不简单的石洞,但是好歹保住了一条小命。 不过他这兴奋的心情甚至还没有持续上一秒,就凝固了。 因为在水中挣扎的时候,齐辰又翻了个身,结果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身后—— 那成百上千的幽灵大军居然也紧跟在他身后从那漩涡里出来了! 那些不是人的货出来的姿态可没齐辰这么狼狈,而是摆好了阵仗,挥着长刀,丝毫不受漩涡水流影响,就这么如同奔腾的大浪一样,气势腾腾的扑了过来。 卧槽! 齐辰瞪大眼睛,僵了不到一秒,立刻扭头便疯狂地朝上游,恨不得手脚划得比狗刨还快。 但可惜,他刨得再快也比不上人家不受阻力影响的,几乎还没蹿上去几米,就有涌动的水流从背后靠近了他的脖子,弄得他一个激灵,心都拎了起来。 就在他感觉到有不止一把刀快要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一道耀眼的金光从江上贯穿直下! 齐辰只觉得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便擦着他的头顶射向了他身后的千百幽魂。 他抓紧时间猛地又朝上游了几米,然后转身回头,就见一把山一样的巨型长刀,带着一身流泻的金光,从千百幽灵军当中直穿而过,将那一群亡军魂魄直接打散成了无数的光点,而后带着千钧之力,轰然扎进了江底里。 金兵破水的嗡鸣声余音袅袅,在暗流激荡的水底,回荡了许久才彻底散去。 齐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被放大了百倍的长刀,胸中也和这江水一样,暗流奔涌,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缓过劲来。从落进水底之后便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脏,终于“扑通”一声,踏实落了地。 那钉在江底的长刀在嗡鸣声停息之后,周身流转的金光又是一盛,晃得齐辰忍不住又闭上了眼。 只是这次还没等他睁开眼,就感觉自己被一个人伸手捞了过去,被那人带着以流星之势逆流而上,直奔江面而去,那速度简直比他砸下来的时候还要快。 齐辰甚至还没耗完肺里的空气,就被那人带着“哗啦”一声,从江面冒出了头。 他猛地张口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肺里终于被正常的空气填充满当,便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刚想回头冲那人表达一下满心的崇敬和感激,耳边就响起了那人怒不可揭的叫骂:“齐辰你脑子里塞的那是花岗岩吗?!老子让你躲出去是躲到房门外!你特么属蓝鲸的是吧房子都装不下你了居然跟着那半真半假的老东西就这么到外头来了?!我他妈还能真的不分敌我直接轰掉整个房子把你活埋了么?!下次再这么不长脑子老子就把你头朝下种到江底去。” 齐辰顺毛:“……龙组长你换口气。” 龙牙炸成了一头狮子瞪着他,半天之后,忍无可忍地抹了把脸:“……老子现在就给你种下去算了,眼不见为净,省得糟心。”   ☆、第二十九章 “对了龙组长……”齐辰趁着他被自己扑熄了火,乖乖供出自己的罪行:“我在江底可能一不小心弄塌了一处不太寻常的石洞,不知道会不会引起什么问题。” 龙牙一脸稀罕地挑眉:“你逗我呢吧?就你这细胳膊细腿总共没几两蚊子肉的,还能捣毁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我今天就指着这话乐了!毁了就毁了吧,又不会引起什么江河湖海动荡不安——” 他这话还没说完呢,就感觉江底一声闷闷的响动,连带着万顷江面都晃荡了两下。 齐辰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或许还真有点联系。” 龙牙:“……” 与此同时,江市厚德镇荒山上的万灵寺里,惠迦大师正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他的夜间活动——游戏。 这么冷的天,他只穿着一层薄薄的僧衣,光着脑门,赤着脚,就这么坐在桌前,面容温和而平静地一手握着鼠标,一手把键盘敲得“劈里啪啦”直响,罩在耳朵上的耳机声音开得很大,里头特效声、音乐声、还有指挥扯着嗓子近乎咆哮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可谓好不热闹。 他的手指瘦长白皙,生得斯斯文文的,可敲键盘的动作却简单而又粗暴,简直有仇一样,和他周身的气质十分违和。游戏画面上受他操控的角色被淹在一堆人名里,跟着指挥的咆哮,忙忙碌碌地给整队人刷着血。 正打到关键时刻,耳机里指挥的声音十分亢奋:“boss要放大招了,注意打断注意打断!!奶妈!!奶妈拉住血!” 刚咆哮到奶妈,惠迦这间僧屋里白晃晃的灯就突然暗了一下,游戏画面好死不死地卡了个正着,耳机里团长的咆哮十分鬼畜地顿在了最后一个字,一直“妈妈妈妈妈妈妈”地重复着。 惠迦眉心蹙起,握着鼠标敲着键盘的手指均是一顿,而后抬手摘下了耳机。 他拢了拢松松搭在身上的僧袍,起身朝门边走去。刚踏下台阶,就觉得脚下的地面突然震颤了一下。 就像是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在这百尺黄土之下蠢蠢欲动一样。 “阿弥陀佛——”他的目光投向院中黑黢黢的井口,低低地念了声佛,古钟似的嗓音沉沉地回荡在这院内寂寥凄清的夜色里。 余音未散,他便撸下手腕上缠着的佛珠,拇指轻轻一拨,便落了一颗在手里。 他踩着冰凉的地面,一边摩挲着那颗佛珠,一边走到井边,低头皱着眉看了片刻,而后将手中那枚佛珠弹落进了井中。 就听“啪嗒”一声轻微的水响,脚下的地面便又震动起来。 惠迦面色从容地抬脚,在地上踩出了几个玄妙古怪的步子,而后猛地一踏,微微震颤的地面便顿时安分下来,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将佛珠重新缠回到手腕上,一边抬眼朝天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便收回目光进屋去了。 耳机里,一直鬼畜地叫着妈妈的团长终于从卡顿中恢复了正常,于是惠迦还没戴上耳机就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我了个大槽团灭了奶妈你是傻逼吗说好的血呢!” 面容俊秀的妖僧伸向耳机的手一顿,抬眸扫了眼右下角的时间,十分不要脸地无视了崩溃的指挥,直接点了关闭电脑,心安理得地睡大觉去了。 而西港的江边,则又是另一番情景。 “所以说你又碰到了上回那种被画了个圈的地方?”龙牙捞起齐辰,就近进了老袁的房子,大摇大摆地找了间客房,翻了条崭新的毛巾出来粗手粗脚地给齐辰擦着头发上的水。 “对,然后我照着你的做法,把上面那四张符纸给扯了。”齐辰被那货粗暴的动作呼撸得脖子都快扭了,又不方便反抗,只得乖乖献出脑袋任其折腾。 “你真是胆子肥得流油啊,我那么利索地扯了那是因为不管扯出什么鬼东西我都有应付的能耐,你凭的是哪门子的自信居然想都不想也那么扯了?!”龙牙随手拉直了毛巾,“脸得这么大才干得出这种蠢事!” 齐辰瞄了他一眼,默默伸出爪子想把毛巾揪过来自己擦,结果手还没碰到毛巾的边呢,就被龙牙一巴掌拍回来了。 “老实点!”龙牙一脑门的官司,黑着脸继续抓着毛巾擦着齐辰身上的水。 他掌心就像自带了一个烘干机似的,连带着毛巾都热烘烘的,又干又蓬松,囫囵扫过的地方水珠都被吸了个干净,还擦得人暖融融的。 齐辰浑身上下的湿透了的衣服被他这么粗暴地扫了一通都干了,从骨头缝里滋生出来的寒意也被扫得一空。 至于龙大爷自己,早在从江水中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全干了,一滴水都不剩。 客房里的空调被龙牙不客气地开了,呼呼送着暖风,风向冲着地。 屋内地毯上脸朝下趴着一个人,周身也被江水浸了个透,找不到一处干的地方,正对着空调的风口,脑袋顶支愣着的短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时不时滚下几滴水珠,顺着头皮一路滚到脖子,洇进衣服里。 光看着他,齐辰都觉得冷。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老袁。 只是附在他身上的那缕幽魂,在坑完齐辰之后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只把昏迷着的老袁顺手丢弃在了江边,跟晾着的咸肉似的,就那么挂在临江栏杆上,十分不是个东西。 要是不管不顾地任他带着一身冰冷的江水,在这栏杆上冒雨晾一夜,大概就可以就地刨个坑,直接把他给埋了。 龙牙虽然看不惯这个优柔寡断的玩意儿,但还是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把人拎进了屋子,只是没工夫伺候,就那么扔在了地毯上,任其自生自灭去了。 齐辰神色复杂地看地上的老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附身的。” 龙牙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还能有什么时候?当然是你滚出这房子之后。在我眼皮子地下他附身跟找死有什么区别?嗯?”说完他想想又忍不住瞪了齐辰一眼,“你说你是不是傻?!嫌自己麻烦太少,非得想方设法地创造点机会让人钻空子!” “钻空子?”齐辰听了这话,琢磨着有点不对,“什么叫钻空子?龙组长你的意思……难不成那人还是刻意针对我的?” 他问完这句话,皱着眉愣了一下,回想起之前的一些片段。 因为江水里的一番生死挣扎,好不容易缓过来的齐辰只顾着在心里庆幸和后怕了,差点忘了在落水之前发生的事情细节。这会儿再想起来,“老袁”当时笑得阴森森地冲他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好久不见? 齐辰:“……” 他突然觉得事情有点扯蛋了。 再联想上回的事情,那老太太口口声声说要来广和找人,齐辰当时还以为她是听了别人的话来找龙牙,只不过柿子挑软的捏才转而瞄上了他。 可联系今天的事情来看…… 难不成从最开始,这些事情就是冲着他来的? 可他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有什么值得别人一次又一次找上门来呢? “龙组长……我突然有点想不明白一件事。”齐辰仰头看着站着的龙牙,疑惑地问道:“我看到过档案,广和上上下下从组长到前台,锅碗瓢盆什么都有,就是没一个是人。董主任为什么会把我招进来呢?你也说了,公司里甚至有好几个员工都是你们在鉴宝大会上收来的,那为什么人事会用那么普通的方式,从招聘网站上招人呢?” 龙牙低头拿毛巾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顺手丢到了趴在地上的老袁身上,白了齐辰一眼道:“我不是说过?人事干的蠢事你问人事去,我又不管招人我哪儿知道他们脑子又进了多少水?” 齐辰没有被他这句话堵回去,反倒是又想起了许多之前没注意的细节:“上次在工地的时候,你说过,刀童和那老太太,普通人都看不见,我当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是被后来发生的事情打了岔,就彻底丢到脑后了,现在我想起来究竟哪里不对劲了——普通人都看不见,为什么我能看见?” “鬼知道!不过——你别告诉我你长这么大都没在鬼故事里听说过阴阳眼这玩意儿。”龙牙抱着胳膊,没好气地回答道。 “好吧,就算我有阴阳眼。那么还有件事我有点想不通,董主任招我来是做文物修复的,我虽然大学没白学,也做过一些实操,水平还过得去。但是我觉得我修复修复普通文物就算了,你的本体可是上古妖刀啊,居然被我那么锉一锉,焊一焊就真的修复好了?”齐辰脸色疑惑中带着一丝茫然,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玄幻了。 不过他看着龙牙张口,等来的却不是回答,而是一声暴怒的咆哮:“你还有脸提?!老子身为妖刀之首的尊严都没有了!居然那锉刀焊枪招呼我?你应该庆幸老子脾气好不跟你计较,不然早给你把脑袋拧下来了!” 齐辰:“……龙组长重点不是这个,我是想说——” 龙大爷怒火更盛:“什么玩意儿就重点不是这个?!老子的脸就是重点,脸都丢尽了的事情又被你提起来,你说你存的什么心?嗯?!” 齐辰:“……”我还是暂且闭嘴吧。 龙牙似乎还没发完火,他瞪着齐辰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在张口的时候顿住了动作,眉心一蹙,而后长臂一伸,将坐在床边的齐辰整个儿捞进怀里掩着他的头朝旁一闪。 几乎是在他闪开的同时,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破墙而入,带着一身寒铁的冷光,疯了似的举刀攻了过来。   ☆、第三十章 龙牙一手护着齐辰,一手金光乍现,掌心多了一把薄刀。 那刀在他指间灵活地轮了一圈,恰好挡在长刀刀刃上,发出一声金兵相抵的叮当脆响。 “啧——有完没完?!”龙大爷的耐心本就不多,此时更是一脑门的官司,他撩起眼皮看着被他抵在两步之外的那名将士,语气森然:“给你留口气不代表老子弄不死你,魂飞魄散不过分分钟的事情。” 那将士的脸笼在护头兜鍪打下的阴影里,眉眼间俱是阴霾,瘦削的脸颊上满是血污,几乎看不清长相,须发纠缠,被血泥糊得甚至结成了块,露出来的嘴唇苍白干裂,看着就像是在生死里滚了一遭又一遭的。 他大概一直维持着死前的样子,之前被龙牙好一顿收拾,身上也没见多出来什么伤口、流出什么新鲜的血,甚至表情都没变,还是那副饿狼似的,凶狠得近乎歇斯底里。 时间在他身上早已定格在了千年之前,只剩了魂魄还在这世间游荡,带着满身的杀气,也不知道是图个什么。 龙牙充满警告意味的话在他耳里打了个囫囵,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简直如同投石入海,连个水泡都没翻,就沉了底。 只见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狼一样的眼睛一转不转,死死地盯着龙牙。 或者说,是盯着龙牙的方向。 齐辰趁着僵持的间隙,朝他看了几眼,就发现这将士的目光有点太直勾勾的了。 说好听点是目标明确,说不好听就是无神。 就像是个半瞎的人,小半靠目力,大半靠直觉地直冲着某个人而去,攻击强劲狠厉却并不太自如,碰到劲敌基本找不到攻破点,只会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龙组长,你确定他能看见你?能听见你说话?”齐辰越看越觉得疑惑,忍不住问道。 龙牙哼地冷笑一声:“还真不确定!这榆木桩子执念太深,怨气太重!死前最强烈的意志被他那一身血里来去的铠甲金兵记下了,把他的魂留了一千多年,只不过这些血气重的金兵既养魂又煞魂,所以他虽然魂魄不散,却也出不来,一直被禁锢在其中,只是最近可能受了什么刺激,就开始蠢蠢欲动地要作孽,不过脑瘫了一千多年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缓过来的。老子难得发发善心想拯救一把失智青年,奈何人不给我这机会,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他说着便眯起了眼,握刀的手腕一动,就见原本寒光冷冽的薄刀刀面上,有血色的细线蜿蜒而出,像是编织蛛网似的,很快便脉络纷杂地布满了整个刀面,显得邪气可怖。 就在血线直抵刀尖的一瞬,无数冷色刀光和暗红色的血网乍然而起,直冲那将士的门面,将他兜头兜脸都罩进了金兵和血色交织出来的网中,一时间,光影晃得齐辰眼都花了,几乎看不见被笼在其中的将士是怎么挣扎和抵抗的。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高大壮硕的将士已经被无数刀光穿透身体,狠狠钉在了墙上。 力道之大,甚至撞碎了墙皮,在蔓延开来的无数大裂痕中,被深深地嵌在了墙里,笼罩在他周身的血网随之猛地收紧。就像是抽绳的针织袋一样,那血网在他脖颈四肢处勒进去,利刃似的直接穿透了那层铠甲,陷进了那将士的皮肉里。 因为一直维持着死亡的状态,他并没有被利刃和血网弄得皮开肉绽,只是表情凶狠中多了一丝挣扎和痛苦。 从他攥得死紧关节泛白的手就能看出来,这滋味实在不会好受。 不用龙牙说,齐辰想也知道钉在那将士身体里的刀光,以及将他勒得死紧的血网,绝不是用来对付普通人的东西。 它们带给这幽魂的痛苦,绝不比普通人被勒断四肢脖子万剑穿身而过的痛苦低。 哪怕只是旁观,齐辰都感觉自己四肢脖颈凉飕飕的,鸡皮疙瘩毫不客气地立起一大片。 他认识龙牙时间并不算长,连半个月都不到,但是经历过一连串的事情后,总是要比其他人熟悉深刻些的。他所见识过的龙牙的一举一动,除了武力值这点之外,几乎没有哪里能和“妖邪”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的。 就算是动手干架,龙牙也总是要么霸气要么懒散,三两下就解决了,十分利索,少有这样折磨人的。 可这回,当那蛛网似的血线从薄刀中涌出的时候,齐辰真的感觉到龙牙身上有股子让他不寒而栗的邪气散了出来,只是很快又被他压了回去。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快得齐辰刚反应过来就又感受不到了,可余留下来的那种叫人呼吸一窒的感觉,却让齐辰有一瞬间觉得有些熟悉。 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感受过这种邪气似的…… 这样莫名熟悉的感受让他有些恍然。 待他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被钉在墙上的将士已经被痛苦折磨得目光有些涣散了,几乎聚不住焦点。 在那将士神智涣散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有一瞬显得非常茫然。 只是那股茫然中,还多了一丝悲凉的感觉。 那种表情看得人心里都跟着有些空落落的。不过也只是一瞬,因为那将士没涣散多久,眼神便又是一变,恢复成之前凶狠得近乎咬牙切齿的样子,只是这次,他张了张嘴,冷不丁地开口说了一句话。 照龙牙的说法,这将士在这铠甲金兵中被禁锢了一千多年,想必也就一千多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这大概是他死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极度嘶哑,有因为被龙牙的血网勒着,有种从嗓子里挤出声音的感觉,简直像是用砂纸在铝合板上刮擦一样,十分刺耳,听得人耳朵一抖,根本记不住话语的内容。 更何况他的口音又有些怪,齐辰除了最开始的“乱我江山”四个字,后面一连串一个字都没听懂。 可仅仅是这四个字,就让齐辰的心在胸腔里转了好几个圈。 他始终记得,在他触及铠甲帮它抹上龙牙弄出来的纸灰时,眼前走马观花似的闪过的片段—— 那漫天的滚滚长烟和阴沉沉的天; 那破败的城墙和沾满的黑红血迹; 还有那满目数不清的尸体…… 这将士可能和画面中为数不多活着的人一样,罔顾自身生死,只为驱马抡刀直冲敌阵,恨不能以一人之身挡万敌来袭。 就像龙牙说的,他死前这样的执念太深,以至于在铠甲金兵中禁锢了一千多年后,在醒来的一瞬,想到的依旧是提刀便战,能守一刻是一刻。 齐辰突然便理解了龙牙一反常态如此折磨他的原因。 这执念跟了这将士一千多年,几乎已经根深蒂固在他的灵魂之中,不是一时半会儿用普通手段能驱逐开的。 龙牙属于只会宰人不会救人中的翘楚,自然想不出什么将他从执念中捞出来的正经方法,便干脆以毒攻毒,以杀止杀。让那将士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放弃几乎成为魔障的执念,这才有神识清明的可能。 虽然这主意馊得简直不能再馊了,但是齐辰觉得也确实有道理。 龙牙一边控制着手中的力道,一边撩起眼皮看了看齐辰的表情。他似乎一眼就看出了齐辰在想什么,便懒懒地开口道:“在已经丧失理智言语沟通无能的榆木疙瘩前,企图直接用言语劝解的,不是唐僧就是傻逼。” 有一瞬间动过劝解念头的齐辰:“……” “这玩意儿加身滋味和凌迟差不了多少,再旺的火这么一磨也该没力气折腾了,他杀心太重心智全无,不留神放出去就是个人间凶器,见人就砍。得先让他冷——”龙牙话还没说完,眉头便是一皱。 齐辰顺着他猛然抬起的目光看去,就见被钉在墙上的将士动了! 忍受着堪比活凌迟一般的痛苦的人,居然低吼了一声,就着股子蛮力扯动了自己的右手臂,连带着上头钉着的一排刀光和勒进皮肉里的血网,生生从墙上挣脱下来。 要不是这将士始终维持着死前的状态,齐辰觉得那刀光和血网起码能直接扯掉他整条手臂。 堪比活撕。 得有多深的执念,才会在这种情况下,忍受着凌迟之痛,主动撕掉自己一条手臂?! 他右手挣脱下来,整个人便朝左·倾了身,连带着右边肩膀、胸腔上钉着的刀光都一起被他撕扯下来。 在扯开半边身体的时候,他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周身陡然燃起了一圈火,灼灼抖动着火舌尖,源源不断地溢着一股浓重得几乎有压迫感的杀意。他手中的陌刀嗡嗡抖动,突然发出一声金兵长鸣。 那声清啸似的金兵鸣声穿过了房间窗玻璃,直奔水波浩淼的江面而去。 片刻之后,齐辰就见窗户外头,之前被龙牙打散在海底的幽灵大军再次浮现出来,千百人手提长刀,倾身掠过江面,直奔这里而来。   ☆、第三十一章 千顷江面,烟波浩渺,提刀而来的幽灵大军没有发出一丁点儿的响动,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却有种难言的气势。 齐辰看着那些已不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将士,仿佛听到了刀剑相击、铠甲相碰的清响,战鼓擂响的轰隆声,千匹战马奔腾而过的马蹄声,还有震天的喊杀声…… “他们也是执念太深而被留住了魂魄吗?”齐辰瞪大眼看着窗外,忍不住开口问龙牙。 “执念太深是不错,不过那不是整魂,而是未散的魂气。他们的魂魄早就不在了,而这魂气就好比是影子,随便搅一搅就散了。”龙牙瞥了眼窗外,似乎毫不担心那些将士会冲杀过来似的,把目光又落回到墙上钉着的那人身上。 齐辰以为他还会出手补上一击,在那人彻底挣脱之前,把他重新钉回去。 可龙牙却并没有那么做。 相反,他看着那人挣扎着扯下自己大半身体还差一条手臂的时候,干脆抬手一招,把刀光和血网收了回来。 那将士还正在使力,禁锢他的力量却冷不丁消失,于是他一个反应不及,因着惯性的缘故,整个身体没能平衡住,被自己的力道甩得朝侧前方踉跄了两步,一个不稳单膝跪在了地上,手里的陌刀猛地扎在地上才算是撑住了。 他皱着眉抬头正欲站起来,却正好和窗外千百将士对了个正着,刚要有所动作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那些将士悬在身侧欲断未断的胳膊、胸前深可见骨的狭长伤痕、身前插满的羽箭、勃颈上致命的刀口、满身满脸的血污……就这么一点没少地全都落进了他的眼里。 之前龙牙的话他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理智全无,只顾失心疯似的抬手就打。 可这会儿,这些将士不知道是不是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那拨,他们这副惨死的模样对他而言,却比万般劝解和叫骂都有用。 他就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就那么一动不动,瞪大了眼睛,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人。 收了手的龙牙一直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反应,此时更是怕他看不清似的,居然还上前一步把窗子打开了,于是外头千百将士呼啸而来带起的风和水汽,瞬间糊了屋里人一头一脸。 齐辰:“……”龙大爷这样的奇葩简直百年难得一遇,这种时候居然还要开门迎客吗! 那幽灵大军的速度也不是开玩笑的,千顷江面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屋前,距离开着的窗子几乎不到一米。 那些泛着冷光的铠甲上带着的寒气,混杂着一股子江上的潮湿味,就这么扑进了屋子。 齐辰被刺激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因为下一秒,那些幽灵军就能破墙而入冲进屋子里了。 可偏偏这屋里唯一能和他们抗衡的龙牙连眼皮都没抬,甚至还站在跪地的那将士身边,抱着胳膊,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淡定得叫人蛋疼。 不过下一秒,齐辰就明白了龙牙如此淡定的原因—— 那千百将士的魂气组成的幽灵大军,在触及墙面,眼看着要进屋的那一瞬间,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只余留下一片迷蒙的水汽。 陌刀撑地,单膝跪着的将士眼睁睁看着幽灵军消失在面前,愣了好一会儿后,张口喃喃着:“人……人呢?” 他直勾勾地瞪着窗外空空如也的地方,喃喃了几遍之后,突然站起身来,有些癫狂地绕着窗口转了两圈,声音急切:“他们人呢?!明明……明明方才还在!明明方才就在我面前,怎的一闭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呢?!” 他身上的时间早已凝固在千年之前,不会再添新伤、不会流血、也不会流泪…… 但是齐辰看他那神情模样,却好像眼眶已经红了,鹰似的眸子里已经笼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水雾。 他此时的神智看起来十分混乱,好像是疯着,又好像还有一丝理智。就像个困兽一样,在窗前绕转了几圈。他仿佛根本看不见齐辰、龙牙他们,也听不见他们说话似的,满心都在窗外陡然消失的那群将士身上,想见他们,却又不知道怎么见,只反复念叨着那几句话。 颠三倒四,疯子一样。 “人呢?”他的声音依旧像是砂纸刮擦着金属一样,哑得让人难受,似乎每说一个字都费劲了一身的力气,却还是低得让人几乎听不清,“他们人在何处?我……我的兄弟他们人在何处!我明明见到他们了!明明——” 他这话还未说完,千顷江面的那头便又聚起了一片乌压压的影子—— 那些幽灵大军再次出现了。 和刚才一样,他们依旧提着长刀,身子前倾,一副随时可以扑上来拼杀的模样,掠过江面,直奔这里。 屋里那疯了似的将士突然哑了火。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江那边的幽灵军,没说完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江面烟水茫茫,那群幽灵军奔走在其中,就好像还是在战场上一样,脚下的烟是马蹄踏起来的尘雾,湿漉漉的潮气是铠甲上沾的汗水和血水…… 屋里的那名将士不知当初在军中呆了多久,操练了几年,即便是在这样的情景前,即便在他疯疯癫癫不知岁月几年的境况下,身板依旧是挺直着的,就像沙场上最利的一杆长·枪。 镶了合金的窗框像是一面分隔符…… 左边是漆黑的夜色,右边是通明的灯火。 左边是浩荡奔走的大军,右边是站得笔直的将士。 左边是千年以前的场景在千年之后重演,右边是千年后醒来的人心还留在千年之前。 一面是残影,一面是孤魂,只是两者都已不属于这人间。 这大概是两边唯一的共同点了。 那将士身体板直,僵立在窗前,直直地看着那群幽灵军越来越近,很快便要到他眼前。 他突然张了口,低声说了句:“你们可还安好……”他的声音嘶哑,又低又轻,近乎耳语,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地味道,似乎声音再大一点点,对面的那群人就会被他惊走一样。 可他“安”字刚说完,那群幽灵军便到了眼前,在触及房屋的那一刹那,如同碰到了墙壁的气泡,“呼”地就散了。 于是,最后那个“好”字便噎在了他喉咙口,只留下了一点略带哽咽的气音。 齐辰先前在帮他修复铠甲上的伤口时,看到的只有些零碎的片段,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过程。 他不知道这将士在最后一刻究竟经历了什么。 或许是落了单,或许是被围困,孤军奋战,和大部队失了联系,以至于至死也不知道和他一起奋战于沙场上的最后那一波兄弟究竟怎么样了。 于是千年之后,在看到这群幽灵军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尽管,这话的答案一目了然…… 新一波的幽灵军又从江水尽头浮现出来,依旧不知疲倦地提着长刀,浩浩而来。 那将士一动不动,也依旧不嫌厌烦地站在窗前等着他们。 齐辰突然觉得有点看不下去了,拽了拽龙牙的袖子,正要开口,就感觉自己脚边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冷不丁碰到脚踝,吓了他一跳。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一直面朝下被丢在地毯上的老袁动了动,终于从昏迷中醒过来了。 老袁手在地上摸索了两下,使了三回力,这才撑着自己的身体翻了身,仰躺在地上喘了两口气。 他大概觉得周身都不太舒服,“哎呦”着哼了两声,这才缓缓把眯着的眼睛睁开,适应这头顶的灯光。 结果在他睁开眼,视线重新恢复清明的一瞬间,就发现龙牙和齐辰两个人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老袁:“……”救命—— 龙牙阴森森地冲他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讥讽道:“睡得爽么?” 老袁一抖,下意识答道:“……还、还行!”刚答完他就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齐辰一脸惨不忍睹地看着他,心道:见过作死的,没见过这么上赶着非死不可的。 “哦——”龙牙懒洋洋地拖长了音调,道:“拜你所赐,我们去江底游了一圈。这是我现在没空管你,不然,老子肯定找个壳儿给你套上,把你扔到江心去飘他个十天半个月的再捞上来喝王八汤。” 老袁都快哭了:“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是听他的话,喊你们来看看——” 他正说着,眼睛胡乱朝旁边瞟了两下,结果先是看到了站在窗边的铠甲,张嘴就想“嗷——”一嗓子嚎出来,还没等出声呢,又看到窗外直扑过来,眼看着要进屋的幽灵军。 顿时两眼一翻,好容易憋回去的“嗷——”在喉咙里打了个滚,转了三百六十度,又滚了出来。 刚要出口,龙牙抬手甩了一排短刀,“咚咚咚咚”沿着老袁扎出来一个人形,中间那个更是直接横着飞过去,刀面“啪”地一声狠狠打上了老袁的嘴,把那声惊叫挡了回去,而后翻了两下,顺着老袁的胸口滚落下来,掉在肚子上,刀尖正好对着要害。 老袁:“……” 他被百转千回而不得出口的惊叫憋得脸都红了,身体抖得跟筛子似的,僵着脖子,维持着两手撑地的姿势,半躺不躺的挺尸在那里,双眼左右乱转,从眼角瞄着他周身地板上钉着的短刀。 尿都要被吓出来了。 不过他随即便发现,龙牙虽然一肚子不爽,但并没有真的要他命的意思,齐辰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比起他,龙牙和齐辰显然对窗边的铠甲更感兴趣。 而那铠甲却对这边的一系列动静充耳不闻,依旧笔直地站在窗边。 老袁这才注意到,刚才那拨幽灵军已经消失了,悄无声息,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是他跟着屋里的其他三人一起,也看着窗子外头,直到又看到一波幽灵军提刀冲杀过来,姿态样子都和刚才那波别无二样,只是在快冲到屋里时,就变成了泡影,消失不见了。 “他们为什么进不来?”齐辰小声问龙牙。 “因为这里光太亮,人气太重,他们魂气弱,承受不住。”龙牙抱着胳膊,淡淡解释道:“这一段江风水有点怪,大概和你在江底碰到的那处石洞有关,这里被人动过手脚,现在被破了,整片江莫名形成了一个循环场。在这屋外被打散掉的魂气,在江那头又被重新聚起来,然后再次重复之前的过程,就是个死循环,懂没?” “这不就和那种常说的灵异事件类似么,电闪雷鸣的时候,故宫能看到宫女那类……”老袁哆嗦的时候居然还有心插了句话。 龙牙从眼角瞥了他一眼,意思十分明显——听你放屁? “……”老袁默默闭上嘴巴,眼观鼻鼻观口,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老袁说的那种跟这种一样吗?”齐辰问道。 “不一样,那是恰好天时地利,把过往发生过的重播一遍。这是魂气未散,不断重聚消失。”龙牙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 老袁:“……”战俘果然是没有人权要被区别对待的。 齐辰看着那将士僵直的背影开口道:“那这要循环到什么时候?” “过了夜里两点吧,两点之后阴气慢慢淡了,就该消停了。”龙牙答道。 龙牙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 半夜两点一过,最后一波幽灵大军冲到屋前,化作水汽消散之后,便再没有新的从江那头过来了。 房间的窗子一直开着,屋内空调开了和没开差不多,暖气都从窗口跑出去了。 龙牙当然是不会怕冷的,齐辰早就被他烘干了,此时倒也还好,唯独躺在地上的老袁,身上的水还没干透,周边的地板上还插着十几把短刀,肚子上还摇摇欲坠地摆着一把,姿势维持得十分艰难,可谓又冷又麻,非常酸爽。 那将士似乎还不信那群幽灵军消失了,站在窗边又固执地等了许久。 他那身铠甲上覆着氧化层,满是岁月的痕迹,早已不再光亮,此时更是蒙了一层厚厚的水汽,然后又凝聚化成水滴,顺着铠甲的面流淌下来。 有些从他护头的兜鍪上滚落,沾在他的眉毛眼睫上,湿漉漉的一片。 仿佛一眨眼,那些水就会凝成珠,顺着眼角淌下来似的。 不过他一直都没有眨眼。 他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江水那头,一动也不动,好像下一秒,那群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还会出现在他眼前一样。 尽管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了几个小时,看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一副没有看够的样子。 大概永远也不可能看够。 因为他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看到他们回来了…… 等了这么久,齐辰原本觉得以龙牙的性格,早就该炸了。 谁知这回他耐心却难得地好,就这么抱着胳膊站在将士身后,齐辰身边,也一语不发地看着窗外。 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就好像他只是随便看看,但齐辰总觉得,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事情。 或许这将士和那一群幽灵军勾起了他心里某段记忆,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对这群铁血汉子没什么恶感,所以难得提高了容忍度。 又过了好一会儿,老袁撑着地板的两手彻底发麻,再也撑不住了,他偷偷瞄了眼龙牙,发现那位大爷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便动了动筋骨,彻底坐起来。然后收回撑着地板的手一下下地揉着手腕,动作还不敢太大,生怕惊到那位祖宗,导致自己被套上壳浮尸江中。 谁知天不遂人愿,他这越想不引人注意,老天爷就偏跟他对着干。 他揉着手腕的时候又顺便悄悄伸展了一下脚,结果脚脖子一不小心碰到了插在地上的一柄刀的刀刃,惊心的凉意吓得他一哆嗦,肚子上的那把刀便咕噜噜地滚到了地毯上,好死不死地碰到了另一把短刀,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本身这声音并不算大,但偏偏这屋里静得吓人,于是这一声动静便显得格外突兀。 老袁一怂,赶紧低头,决定用头顶面对龙牙那祖宗山雨欲来的表情。 不过这一声不止惊动了龙牙和齐辰,站在窗边的那将士也听到了这并不大的动静。 他已经伫足凝望了太久,心里翻涌的波涛已经慢慢平息下来,周身的杀气也慢慢变得浅淡,失去的理智在窗口不断灌进来的冷风中慢慢恢复。 齐辰发现他铠甲周围泛着的血光渐渐暗淡下来,而后终于消弭不见。 只听见几声铠甲摩擦的金属音沙沙响起,窗前僵立的将士终于转过身来,屋里的众人终于落进了他的眼里。 此时面朝着灯光,齐辰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眉眼上沾着的水珠。 他目光扫过龙牙、齐辰,又扫过这屋子里的每一件陌生物品,满是血污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只是眼里似乎有种叫人难过的情绪。 最终,他的目光又回到龙牙身上,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嘶哑地问了一句话:“这……已经不是大唐了?” 龙牙抱着胳膊,也环顾了一圈屋里的装饰,答道:“你觉得呢?” 他闭了闭眼,似乎是紧张又似乎是缓解情绪一样,舔了一下嘴唇,舔进了一口血,他咽下满嘴的血腥,低声道:“所以……我们亡国了?” 老袁眨了眨眼,十分理所当然地道:“唐?早亡了啊,都过去一千多年了!小兄弟你——” 他一心作死的精神还没发挥完,就见那将士猛地睁开眼,看向他,目光里有股子狼一样的凶狠和沧海桑田的悲凉。老袁被看得一怂,又缩回了角落里,默默数起了地上的短刀。 “长——”那将士又开了口,却发现声音走了调,他吸了口气,才又开口道:“可否告诉我,何处对着长安?” 龙牙咳了一声,看向齐辰,挑了挑下巴:“指一下。” 齐辰:“……”把人当王八壳使唤上瘾了么?! 他的手机早就在沉江的时候落水不见了,倒是龙牙的还在,也不知道是被动了什么手脚施了什么妖术。 既然被人不客气地当成了王八壳,他自然也就不客气地抬手伸进龙牙衣兜,把他的手机摸了出来。 这祖宗大概觉得没有哪个小贼敢来摸他的手机,所以连屏幕密码都没设,齐辰一划就进了桌面,在里头三两下找出地图,点开看了看,然后走到窗边,对照着地图朝西北的方向指了指。 整个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十分坦然。 被摸了手机的龙牙抽了抽嘴角,一脸佩服地看着这小贼:“……” 那将士冲齐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窗边,面朝着西北的方向,静静地看了很久,而后长刀杵地,屈膝跪了下来,低下了头。 齐辰看着他终于不再挺得笔直的脊背,鬼使神差地突然张口道:“没亡。” 这话说得十分没头没尾,听得蜷缩一旁的老袁一头雾水,半天才反应过来齐辰是在回答那将士前一句话—— 我们亡国了? 没亡。 正面朝长安方向跪着的将士听了,有些茫然地回头看向齐辰,似乎不理解他的意思。 却见龙牙抱着胳膊,抬脚点了点地,道:“亡什么国?我脚下的地方,你脚下的地方,不都还在呢么?而且好的很!” 那将士瞪着眼看他,然后目光缓缓落到地上,又落到窗外,喃喃道:“还在?” 齐辰“嗯”了一声:“在呢。” “好得很?” 齐辰:“不能更好了。” 那将士怔怔地看着龙牙和齐辰,又转头怔怔地看着西北方,最终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眼睫上沾着的水汽此时终于找到机会汇聚到了一起,顺着他的眼角,慢慢滑落下来,就像是隔了一千多年终于掉落的混着血的泪。   ☆、第三十二章 天色将亮未亮之际,龙大爷难得挤巴出来的一点耐性终于还是告了罄:“诶诶——行了啊!唱个屁的衰?!你跪的,还是你守过的那快地,矫情矫情就完了,别一跪不起的,有完没完?” 齐辰默默扭开脸:“……”指望这祖宗讲气氛还不如指望家猪会上树。 “你扭什么脸?嗯?!我这话有错吗?!大老爷们儿情义到了就够了,磨磨叽叽像什么样子——你脸再扭脖子就该断了!”龙牙一暴躁起来就喜欢管天管地管齐辰,连面朝的方向都要管,十分蛮不讲理,并且总拉弱势群体中枪,比如此时没人权的老袁。 他伸手点了点老袁冲,齐辰嚷嚷:“他那张脸跟皱了皮的窝瓜一样有什么可看的?年轻人不要整天歪头斜脑的你中风吗?!”话落,不由分说伸手捏着齐辰的下巴把他扭开的脸掰正了。 齐辰:“……” 老袁默默低头,以免自己的脸继续伤龙大爷的眼:“……” 那将士跪在窗前,一腔热血和感怀被龙牙炸得丁点儿不剩,在这种突然神展开的氛围之下,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 他默默看了眼自己的姿态,又看了眼旁边完全不在一个世界的三人,突然觉得继续跪下去确实有点傻帽,于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冲着西北方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握着陌刀站起身来。 一看他这边总算消停了,龙牙当即从兜里掏出手机,瘦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了几下,翻到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齐辰看到那是单啸组长的号码。 不过这次龙牙没再开免提,而是一接通就冲那头道:“隔壁西港东北方向临江别墅西起第六栋,五分钟之内赶紧过来,一堆烂摊子等你收拾。” 他和单啸的沟通倒是一向挺言简意赅,那边大概只答了句“好”就挂了电话。 才刚过了三分多钟,龙牙手机就又震了起来。 刚一接通,龙牙还没放到耳边,齐辰就听见里头单啸清亮的声音道:“到了,让块地!” 龙牙一听,二话不说一手拽过齐辰闪到墙边,同时冲那将士道:“过来!” 将士听惯了号令,反应不是一般的快,几乎在龙牙话落的瞬间,就跟着退到了他们身边,让开了窗前的地方。 三人刚站定脚,就见一个硕大的黑色兽影从窗外一跃而入,玻璃、合金以及墙壁对它而言似乎都不成障碍,就像一层水膜一样,轻轻松松就被穿透了。 待那巨兽落了地,众人才看清,那是一头体型巨大的黑豹,四肢落地站着就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周身肌肉筋骨线条极其漂亮,皮毛油光水滑,像缎子一样,长长的尾巴有蛇那么粗,鞭子似的在身后甩了两下,发出“呼呼”的风声,光听着就觉得力道十足,要是抽在人身上指不定半条命就被抽没了。 如果豹子也论样貌美丑的话,这黑豹的模样绝对是个中翘楚,长得十分凶悍有气势。 它跃进来的速度太快,龙牙、齐辰和那将士都让开了,独独苦了瘫在地摊上的老袁。 老袁虽然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实际都五十多奔六的岁数了,上个楼都喘,更别说反应速度了。他眼睁睁看着龙牙把那两个人带到了墙边,眨巴着眼睛还没领回过来是怎么回事呢,那黑豹的脸就已经到了他面前。 近在咫尺。 是真的咫尺…… 老袁和那黑豹对视的时候,眼珠子都快对起来了。 冷不丁和这样一个看起来就吃人的猫科禽兽脸对脸,老袁的心脏差点直接罢工,于是他就着斗鸡眼的状态,两眼一翻,脑袋一仰,一副一口气没上来就要撅过去的样子。 他刚要倒地昏迷,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如同陡然炸裂的爆竹似的,落在他脑门旁边,吓得他一哆嗦,愣是僵在倒地的半途中,没能晕成功。 “哎呦——不好意思,没看到脚底下还躺着个人。”一个清亮好听的男声紧跟着响起,言语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脑袋要落不落的老袁视线几乎被黑豹的脸撑满了,僵着脖子傻了一会儿,愣是没找到这声音的来源是谁。 反倒是黑豹在这屋里待得不太舒服,一脸不耐烦地呼哧了两下,热腾腾带着一股子血腥味的野兽气息糊了老袁一头一脸。 老袁一个哆嗦,心里嚎了一声:“哎呦奶奶救命诶——这玩意儿果然是要吃人的!”好不容易转正了的眼珠又要往脑袋顶翻,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了似的。 直到这时,那黑豹才大发慈悲地扭开了脸,挪了两步,身体侧了一些,没再正对着老袁。 随着它的动作,它背上坐着的人才落进老袁眼里。 此人穿着淡粉的衬衫,外头套着一件版型十分好的灰色羊呢大衣,一脚踏在黑豹背上,一脚晃悠悠地垂在一边,右手手肘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左手握着一根黑色长鞭,不是别人,正是善后组组长单啸。 他嘴角带笑冲老袁道:“真对不住,你位置太合巧了,我们小黑挺乖的,而且刚喝过两桶生血吃了两桶生肉,暂时不咬人,别怕。” 老袁:“……”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安慰人的。 齐辰:“……”在广和里头打着灯笼都找不见几个会说人话的。 见老袁一副更想尿出来的样子,单啸又笑盈盈地补充了一句:“而且你很快就不会记得这些了,放心。” 这话说的……真是十分不是个东西。 老袁一时间又惊又惧,不知道单啸所谓的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灭口不成? 他一脸惊恐地想寻求一些帮助,结果转头就看到了龙牙黑着的脸,再转头又看到了周身泛着寒铁冷光、手持长刀的将士…… 总之,没一个不吓人的。 人生艰难的抉择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让人没有一点点防备。老袁来回扫了一圈,最终还是“咕咚”咽了口口水,破罐子破摔地瘫在原地,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现在腿抖成了筛糠,根本站不起来。 龙牙看够了老袁的怂样,终于开口冲单啸道:“行了,先不忙吓他,这还有个等着你处理呢。” “嗯?”单啸听了,目光扫过齐辰,最后落在一旁杵刀站着的将士身上,挑了挑下巴:“他么?” “对!”龙牙点点头,抬手拍了拍那将士的肩膀,冲单啸道:“铠甲养出来的魂,刚醒过来,思维意识还停在一千多年之前,有点混乱,你去给他倒个时差,我这还有点事要问问清楚。” 倒时差是广和内部常用的一句话,谁让这倒霉公司几乎所有员工都不是人呢?刀枪弓剑、锅碗瓢盆,只有常人想不到的,没有广和公司收不了的。前台是宋代瓦罐、财会是汉代酒樽之类的情况,在广和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只是这些不是人的东西在被收的时候,都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于是就需要单啸这种专擅忽悠人的货出马,先把人忽悠住,让突然醒在新世纪的精怪们镇定安分下来,平和地了解了解现今的情况,让他们知道在他们沉睡的千百年里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缩短时空距离感。 俗称,倒时差。 单啸了然,收了手里的长鞭,抬手冲那将士招了招手:“走,跟我去隔壁——”他用脚碰了碰黑豹的身侧,示意它转个头,又顺口问了句:“隔壁房间能用吧?” 老袁一脸空白地点点头:“能用,随便用。”有命说不能吗? 将士有些迟疑地看了看齐辰,又看了看龙牙,一头雾水地提着长刀,跟在黑豹身后朝前走。 老袁一脸麻木地看着那巨大的黑豹驮着单啸径直走向墙壁,而后毫无阻碍地穿墙而过,接着那将士顿了顿,也跟着穿墙去了隔壁。 总之,对老袁来说,这些穿墙入地的都是祖宗,一个都不好惹。 不过其中最要命的还是要数龙牙龙大爷。 单啸带着将士一去隔壁,这间房间瞬间就空荡下来,就剩了老袁、龙牙、齐辰三个人。 而老袁还维持着半躺不躺的姿势,头不着地,僵着快要断的脖子,接受那两人的俯视。 不过好在龙牙那大高个儿还是有点儿人性的,他没一直站着,而是迈着大步,干脆地跨过老袁,坐在了一旁的扶手椅里,而后两手手肘搭着膝盖,以一种爷们儿得有些匪气的姿势,低头看着脚前的老袁,瘦长的手指动了两下,指间就多出了一枚短柄匕首。 龙牙松松地捏着匕首柄,让匕首自然地垂着,刀尖恰好晃晃悠悠地正对着老袁。 老袁:“……” 齐辰抽了抽嘴角,老老实实地站到龙牙身边,一看这架势就知道,龙组长这是要刑讯逼供的节奏!   ☆、第三十三章 老袁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悬在脑门上方的刀尖,眼睛都快变成斗鸡的了,他绿着脸哆嗦着嘴唇,半天结巴道:“救、救、救命——不不不,饶命!” 龙牙“呵”地笑了一声,拎着的匕首又晃了晃,另一只手四指并拢冲老袁招了招:“饶命多简单的事啊,来,先跟我说道说道,你那句‘他让我找你们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意思,说得我满意了,这刀我就拿得稳当点,要是我不满意呢——” 他漫不经心地拖长了调子,拎刀的手一松,短刀顿时朝下滑了一截。 “娘喂——!”老袁一声嚎叫,猛地闭上眼。 隔了几秒再睁开,发现龙牙已经及时抓住了刀柄,于是那明晃晃的刀尖在离他更近的地方幽幽晃荡着,刃上闪着的冷光看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要是不满意,手抖抓不住刀可就别怪我了。”龙牙眯着眼俯视着老袁,用脚尖踢了踢他的手臂,催促:“说。” 老袁对着刀尖龇牙咧嘴半天,声音紧得简直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鸡:“我说我说!您手可千万不能抖哇——其实我之前吃饭的时候说的话,大半都是真的,我哪儿那么牛能扯那么多谎呢,只是中间有些地方是我含糊过去的。就、就是关于那个人那里……我说是有人让我去鉴宝大会看看能不能找到人帮忙,其实也没说错,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那人当时说话挺正常的,我也是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他可能是别有用心。” “他原话怎么说的?”齐辰瞄了龙牙一眼,看他脸色又开始有些不耐,便张口问道。 “那人说……我想想,哦对,他说‘你这情况我倒是知道有人能帮忙,邻省的江市有家叫广和的文物保护有限公司,那里头有个年轻人,他懂这些,有办法制得住,你要是能叫他来看看那是再好不过了,正好我也有事情要找他’。” “年轻人?广和里年轻人多了去了,你怎么就知道找的是我们?”齐辰抽了抽嘴角,心说:整个公司里头全是百千岁的老妖怪,偏偏一个装得比一个嫩。 老袁道:“是啊!我当时也是急糊涂了,千恩万谢完了又有急事,就急匆匆走了。到家我才想起来忘记问姓什么叫什么是哪个年轻人了。可是那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再找就找不到他了!当时急得我嘴上起了一排燎泡,结果过了大约一周的样子,我在一次朋友会上又碰见他了,可是我过去搭话,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是谁,一直到后来酒过三巡,大伙儿都有点儿迷瞪了,他突然坐到我旁边,拽着我说想起我了,然后就提醒我说他看到陵市最近要举办一个民间鉴宝大会,广和的人也会到场,就是他让我找的人。我当时一听觉得巧啊,急着想解决那铠甲的事情,也就没有多想。” “后来呢?”齐辰问道。 “我去网上看了鉴宝大会的信息,也看到你们的名字了,一见有三个,我也不确定是其中的哪个。不过看到官网上说藏品不方便携带的情况下,可以请专家到家里去看看,我心道正好,就过去了。我当时虽然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心态,却还是有点将信将疑的,毕竟冷不丁跟别人说那铠甲的情况,铁定会被人当成神经病,所以我就带着陌刀去看看情况,结果到现场看到你们,就觉得未免也有点太年轻了——” 老袁说着,又瞄了眼龙牙,缩了缩脖子,道:“我、我就觉得十有□□不太靠谱,也不想被人当神经病,所以鉴定了一下陌刀我就走了。” 齐辰皱眉:“那你后来怎么又回来了?改主意了还是又碰到那个人了?” 老袁点了点头:“确、确实,又碰到那个人了!我当时出去都准备开车走了,结果就看那人倚在我车边等我,说实话,那人的眼神,怎么说呢……一眼看过去莫名吓了我一身白毛汗!但是再看又挺正常的,况且那人我虽然不熟,但是朋友圈有交集,也勉强算半个朋友。现在这世道,你们懂的,哪怕只要有一点关系,也够称兄道弟的了。我就过去跟他客套了一番,结果他瞄了我一眼,说‘铠甲的事情又不怕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龙牙终于忍不住讥讽道:“他说他说他说,你也是老大不小就等着入土的人了,半点儿没有自己的主见?怎么不想想你们那圈子里头一个赛一个猴精,没点心思,会这么跟苍蝇似的盯在你屁股后面替你操心?你是粪么?!他是你爸还是你爷爷啊怎么就那么闲呢?” 就等着入土的老袁脸憋成了一根翠绿的窝瓜,半天挤出一句:“我当时就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了。” 龙牙面无表情:“哟!反应多快啊!你怎么那么机智呢?” 老袁:“……” 齐辰默默扭脸,觉得都不忍心看老袁被嘲讽了。 龙牙头都没偏一下,保持着恐吓老袁的姿态,直接抬手准确地摸到齐辰的下巴,把他的脸转了过来,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扭个屁!要不是为了你我至于在这跟个窝瓜费口舌么?!” 齐辰被捏得嘴巴都嘟起来了,依旧一脸淡定地道:“你辛苦了。” 龙牙:“……” “你继续!”龙牙刺激齐辰反被噎,便愤怒地又用脚尖踢了踢老袁,威胁到:“请你挑重点,老子岁数比你祖宗还翻个倍,也没见有你啰嗦!” 齐辰在旁边又补充了一句:“那人的话,你能想起来的话,就把原话复述一下。”毕竟经人转述之后,许多话的意思就变了。 老袁顶着张窝瓜脸,忍着龙牙各种类型的人身攻击,欲哭无泪地道:“我、我当时觉得他有点怪,但是毕竟认识,不方便表现出来,就应下来说‘要不你跟我一起过去吧,你不是正好也有事找他们么?’结果我这刚说完,旁边就来了个人,把他叫走了,说是急事,于是他冲我摊摊手说……说‘没办法,实在不巧。’然后又拍拍我的肩膀说他的事情也一并倚赖我了,回头来我这找我。” 齐辰听完不解道:“那你直说不就完了,为什么吃饭的时候提起来,把他的事情含糊过去了?” “因为他没走两步又回头冲我笑笑,唔——我想想他怎么说的……哦!他说‘其实说实话,是因为我跟他有点过节,我找他帮忙他必然是不会帮的,我也拉不下这个脸,所以只能劳驾你在中间牵个线了,你喊他们回去看也别提我,不然人说不定能帮也不帮你。’他当时的样子挺真诚的,所以我虽然还是有点疑心,但是毕竟家里有那么副铠甲祖宗,我也是实在没辙了,就豁出去回头找你们去了。他说过要找坐在中间那个一副学生气的,所以我就找你去了……”老袁有些抱歉地冲齐辰说。 “所以果然还是冲着我来的?”齐辰皱着眉,一脸想不通的模样,“我有什么可针对的呢?” 老袁一脸“我也不明白”的表情看着他。 齐辰忍不住转头看向龙牙,却见龙牙垂着眼,似乎是没听见的样子,又似乎在想什么,总之,没对上他的目光。 “对了,你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么?”齐辰下意识地问了老袁一句,结果话刚落,就听到龙牙嗤笑了一声,于是齐辰瞬间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那人显然是附了别人的身,知道长相有个鬼用。 不过老袁没反应过来,还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句:“挺普通的长相,扔人堆里找不出来那种,我认识他还是我一个朋友老陈介绍的,总共也没见过几次。” “老陈?”齐辰突然抓住了这个名字,然后拱了拱龙牙,“姓陈!” 龙牙一脸蛋疼:“……你是不是重点搞错了?” “问了半天除了那人是针对我来的,其他什么名堂都没有,也问不出什么新东西……你不找你的珠子了?”齐辰说完,又冲着老袁继续问道:“你说的这个老陈是卖给你铠甲的那个?” 老袁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珠子,答道:“对,就是他。怎么,你们找他有事?” “哦——听你说他那稀奇东西很多,我们打算去看看,方便引见么?”齐辰问道。 老袁瞄着脑门上的刀尖,咽了口唾沫,道:“方便!不能更方便了!” 龙牙抽了抽嘴角,冲老袁道:“那什么老陈,他全名叫什么?” 老袁回答道:“陈永寿。” 龙牙“嗯”了一声,手指灵活地一转,指间拎着的那柄短刀便没了踪影,他起身抬手拍了拍齐辰的脑门:“全名听见了?回头用系统查一下,看看祖上有没有个叫陈修的,有再去。” 见龙牙把刀收回去,老袁顿时又活了过来,周身的血液重新奔涌起来,忍不住就想稍微松一下筋骨,毕竟一直维持着半躺不躺的姿势,脖子都要断了。 可他刚抬起脑袋,手撑着地,就见已经背对着他的龙牙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回头,瞪着他道:“我说你能动了吗?” 老袁艰难地道:“……我要尿出来了。” 龙牙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十分不人道地要求:“要么憋着要么剁了,选一个。” 老袁:“……我还是憋着吧,我憋着。” 齐辰身为旁观者,听了龙大爷那干脆的话,也莫名有种□□一痛的感觉。 “你绿得哪门子脸!”龙牙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冲隔壁打了个呼哨。 哨音刚落,单啸从墙里探了个脑袋出来,环顾了一下这屋里的情景,问龙牙:“怎么?审讯完了?” “差不多吧,绕了半天,就没多少有用的东西!”龙牙冲他抬了抬下巴,“你那边搞定了没?搞定过来把这啰嗦东西处理了。” 老袁一听,刚憋回去的尿意又奔涌而来:“什什什么?饶命啊!我什么知道的都说了我真不是有意坑你们的,怎么就要处理我了啊——嗷!”最后一个字还没落就被龙牙抬手一刀钉在腿间的地板上,生生转了个音,变成了吓尿了的惨叫。 “又不是宰了你嚎什么丧!”龙牙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放心,不疼。”单啸维持着只有一个头的样子,冲老袁笑了笑,可惜,实在有股子惊悚感,看得老袁更担心了。 五分钟后,单啸骑着黑豹从隔壁过来了,身后跟着那个将士。 此时的他周身杀意已经彻底消弭,血光不在,只有一身寒铁泛着苍凉的冷光。 不知道单啸是怎么跟他说的,也不知道他接受消化了多少,齐辰只看到他回到这房里的时候,淡淡地冲他和龙牙点了点头,再没了最开始兵刀相向的敌意。但也没见他有什么新的表情,只沉默地站在那里。 龙牙瞥了他一眼,也没多管,便指了指老袁这边,冲单啸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赶紧处理了老子简直要受不了了。 处理一个两个的普通人,单啸自然是不费功夫的,甚至都不用下坐骑,就那么从兜里掏了个小竹筒模样的东西,拔了塞子,然后十分敷衍地冲老袁的方向一甩手。 竹筒里装着的水一样的液体就这么被泼了出来,只是没有直接落下,而是在被甩到空中的时候,陡然散成了一片雾气,带着一股子山间的草木花香,朝老袁笼过去。 老袁只嗅了两下,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单啸又抖了抖手里的长鞭,那鞭子好像活了似的,蛇尾似的那头游走到老袁的眉心。 就见单啸动了动嘴皮子,无声默念了一串东西。过了片刻,老袁眉心被鞭子点着的地方出现了一块暗红色的圆斑,而后像是被他的皮肤吸收了似的,越来越淡,最终彻底渗透进去,没了踪迹。 在那块红色彻底消失之后,单啸一抖鞭子,在老袁的身边“啪啪啪”连抽三下,而后手腕一动,那长鞭便利索地收卷了回来。 齐辰眨巴着眼睛看完他一系列的举动之后,道:“刚才那是什么水,味道还挺好闻的。”刚说完,就觉得自己脑中一阵混沌,极度困倦的感觉瞬间席卷而来,盖住了他其他所有知觉,然后他便眼前一黑,手脚一软,倒了下去。 “……蠢的。”龙牙抽了抽嘴角,抬手精准地把他接在了怀里。 单啸却拍了拍小黑皮毛光滑的大脑袋,问道:“干嘛给我使眼色让我把他一起晕了?” 一旁围观的将士:“……”   ☆、第三十四章 齐辰的睡眠质量并不算特别好,睡着了也容易被吵醒,所以回回没睡饱被弄起来都满身杀气,跟平日里温温和和的样子判若两人。 但这次他被一阵吵杂的声音弄醒却并没有什么恼意,相反,倒是觉得难得睡了一场饱觉,全身上下都十分地舒坦。 他感觉自己躺在一张毛茸茸的毯子上,热烘烘的,还会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地起伏。 …… 卧槽等等!起伏是什么鬼?! 他被这个想法惊了一跳,像是突然踩空似的抽了一下。 大概是他这动作幅度有些大,身下的“毯子”有些不太舒服地抖了抖身上的毛,于是齐辰便在睁眼的同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整个人“咕噜噜”地从“床上”滚了下去。 不对,准确地说,是被“床”甩了下去。 齐辰:“……” “不好意思,我家小黑有点傲娇……”单啸清亮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齐辰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就感觉滚下来的自己被人捞住接进了怀里,接着,龙牙大爷一贯懒洋洋的声音在齐辰耳边响起来:“都这样了还不醒齐辰你是这辈子从来没睡过觉吗?!” 齐辰眨巴了好几下眼睛,视线在终于清晰起来。 他默默看了眼龙牙线条好看的下巴,又看了眼自己八爪章鱼似的姿势,吸了一口气又咳了一声,默默从龙牙大爷身上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了他旁边。 天色还没有亮透,只在天边泛了一层浅浅的白。 齐辰缓了缓脑子,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站在江边的浅滩上,身边是穿着深灰色大衣的身高腿长的龙牙,侧前面是毛茸茸肌肉壮硕的小黑,以及正翻身坐到它背上的单啸。 再前面一些,浅滩边缘和江水相接的地方,那名一身寒铁的将士正握着长刀,沉默地站在那里。 “我为什么会突然睡过去?”齐辰咂摸了一会儿,凑到龙牙耳边问了一句。 “呵呵。”龙牙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好意思问?!还不是你作死犯蠢,人单啸要放倒老袁,你都不知道往旁边让让?居然闻完了还一脸天真地来句味道挺香的,我真是服了你了!” 齐辰摸着鼻子“噢”了一声,低头回想了一下,睡着前的情景晃晃悠悠地浮现在脑海中,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但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太对。 可刚睡醒的脑子经不住使劲,越想反倒越混乱,于是他只得放弃,等回去了再找时间好好理一遍。 “我睡了多久?”齐辰揉了揉脸,企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 龙牙看了看天色,道:“一个小时不到的样子吧。” 齐辰:“……” “怎么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龙牙瞥了他一眼。 “哦——没。”齐辰机械而麻木地答道,“听你之前说话的意思,我以为我睡了一个世纪。” 龙牙怒道:“……我发现你说话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睡饱了的齐辰虽然不暴躁,但是反应有些迟钝,胆子也更肥了,他神色淡定慢吞吞地答道:“物极必反,辈分差太多就没感觉了,不然我喊你什么呢?太爷都不够啊,老祖宗又有点——” “停停停!你可以闭嘴了。”这回换龙牙顶上了吃了苍蝇似的表情,他感觉听齐辰说回话,腰椎间盘都要突出了,他绿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再屁话我过会儿下水就把你一起拎下去!” “下水?”齐辰终于从浑身是胆的无敌模式切换回来,一脸茫然地道:“你下水干嘛?” “种你啊。”龙牙没个正经地胡说八道。 还是坐在小黑背上的单啸答了一句:“下去把那些将士骸骨弄上来,我答应了娄舟的。”说着他抬手指了指前面那将士的背影。 “他叫娄舟?”齐辰问道。 单啸点了点头:“嗯,名叫娄舟,字行川,老家是益州那一带的。他说江里的那些将士都是他认识的,每一个人的家乡他都记得。当初连块马革都没能给他们裹上,现在他想把他们一个一个都送回家乡。” 齐辰点了点头。 龙牙居然也没嫌麻烦,只抱着胳膊盯着天边那一抹浅淡的白看着。 “那为什么在这站着?”齐辰也顺着他的目光朝天边看去,却没看出什么名堂。 “等时间。”龙牙答道:“那么多战死的将士魂骨被压在这江底,煞气重,随便捞上来是要出事的,在等恰当的时间。” “什么时候恰当?”齐辰这话刚问出口,就见天边的那一线白中突然泛了一丝丝金色。 龙牙一挑嘴角,答了一句:“就是这个时候最恰当!”话音刚落,整个人便化作一道金光直窜入高空,在江中心上方刹住势头。 齐辰就见那道金光在高空幻化成一柄巨型长刀,反射这天边刚探头的一丝金色光线,晃得人眼都花了。 那长刀只稍停顿了片刻,便轰然落进了江里,激起千道浪。 同时单啸一挥长鞭,那黑色的刚劲的鞭子瞬间变得无限长,直直拦住了要朝江边扑的大浪,鞭尾一削一卷地,就这么把江面捋平了。 也不知道龙牙在江底是怎么翻腾的,尽管江面在单啸的长鞭下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齐辰还是能看出下面暗潮汹涌,似乎随时有可能冲破江面的平静,朝岸边直扑过来! 只几分钟的功夫,就见靠近岸边的地方突然出现一道旋转着的巨大水柱,从江中一跃而起,如同一条腾起的蛟龙一样,直奔岸边浅滩,在地上偏软的泥中砸出了一个硕大的坑。 接着就听“哗啦啦”一阵响,无数森白的碎骨被倾倒在了坑里,堆满了整个坑。 娄舟站在江边也不避让,被卷出来的江水浇得从上到下湿透了。 直到一道金光追着蛟龙似的水柱从江中窜出来,落地化成龙牙,娄舟才有了动作。 他握着陌刀,走了两步,站在龙牙面前,而后刀柄杵地,冲他行了个武将礼。龙牙也没说什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甲,便朝装了累累白骨的圆坑走来。 四人一豹就这么站在坑边,静静地看着坑中白骨。 当年千军万马才能抗衡的铁血军,在千年之后,只占了这直径不到十米的一片地…… 而生者能做的却少得可怜,不过是和那颤颤巍巍肩背佝偻的老太太一样,让他们骸骨归乡而已。 这样沉重的氛围实在不适合开口说话,可总有那么些嘴欠的人非要张口破坏气氛—— 龙牙撩了撩眼皮子,突然开口问娄舟:“那什么,你说你要干什么来着?一个一个地把他们送回他们老家?” 那懒洋洋的语气一下子就把氛围打消了一半。 无奈此人武力值颇高,在场的几个真动起手来没人打得过他,自然也就没人敢伸手抽他一嘴巴。 娄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这话的用意,有些木地点了点头,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单啸和齐辰也看向龙牙,等着听着祖宗又要发表什么高论。 结果就见龙牙抬手指了指这坑中累累白骨,一脸蛋疼的表情道:“你——分得清他们谁是谁么?我是指,这上万块骨头呢,哪块是谁的你怎么拿?送回去是好事,但是你要是把张三混着王五的骨头送回李四家就不好了,是吧?你想过这问题么?” 娄舟:“…………………………………………………………………………” 每次龙牙这祖宗一开口,齐辰就觉得总得有一个人表情会变得让人不忍心看,比如娄舟,好好一匹带着狠劲的狼,这会儿表情快傻成脑子有点那什么的哈士奇了。 单啸咳了一声,拍了拍小黑的脑袋,连人带豹转过身去,以免失态。 龙牙这祖宗还不太过瘾,维持着蛋疼的表情,看了眼娄舟又看了眼白骨,摆了摆手道:“好了你不用开口了,我知道你肯定是没想过。你现在再想也——好吧,确实有点晚,这都被我掏上来了,你总不见得再让老子把他们囫囵个儿地送回江底吧?” 娄舟连连摆手:“自然不会!”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揽下来的事情,过了半晌,硬着头皮道:“我……自当负责到底。” “你可想好了啊!”已经背过身去的单啸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补了一句:“这可不是时间长短能解决的,也不是什么拼图游戏,错了能看出来,你要不从头开始学?咱单位有藏书室的,里头什么乌七八糟的书都有,你把医书类的从头啃一遍,应该能勉强搞出来。医书那里也不算多,最多小半面墙的样子,毕竟我们这群用医书比较少……” 随着他越说越多,娄舟的脸由白转绿又转红,差点杵成了个人形红绿灯。 就在他们几人头疼地看着那巨坑一脑门官司的时候,齐辰下意识地说了句:“我来吧。” 说完齐辰就想把自己舌头给咬掉! 刚才那话简直就跟不受他意识控制似的,就这么脱口而出了,仿佛是脑子里进了太多的水,使得话都不过心,就这么顺水流出来了。 一旁三人一豹一齐用震惊的目光把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龙牙还没来得及开口呢,木愣木愣的娄舟已经一根筋地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哑声郑重道:“有劳了……” 齐辰:“……”龙大爷!这种时候你怎么不抽烂我的嘴阻止我说出来!关键时刻不行动,要你何用!   ☆、第三十五章 当然,龙大爷不可能听到齐辰心中的呐喊和嘶吼,也不可能真的过来抽烂他的嘴让他把刚才的话吞回去。 那样诧异的表情在他脸上其实很少见,要不是自己就是被围观的那个,齐辰肯定会手欠把他那表情拍下来留个纪念。 不过那表情并没有维持多久。 事实上,龙牙在看到齐辰张着嘴瞪着眼,恨不得比他们还震惊无语的时候,表情就恢复了正常…… 不只是正常,齐辰觉得那其中……好像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意味,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不过还没等他琢磨琢磨,就见龙牙一手插着口袋,有些无奈地走过来,抬手“啪”地在齐辰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没好气道:“走了!杵这儿发傻那些骸骨会自己凑凑拼一块儿吗?!” 齐辰被他拍得整个人都后仰了一下,而后一脸生无可恋地转头跟在龙牙身后。 他走了两步后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回头看了看坑里的骸骨,又看了看单啸。 后者笑笑,冲他赶鸡似的挥了两下:“走吧走吧,没指望你来运,细胳膊细腿的,也不知道是你搬它们,还是它们埋你。” 直到回了龙槐酒店,齐辰都是一副懵嗒嗒的样子,在房间里收拾行李也收拾得丢三落四,时不时发个呆没注意还刹不住步子一脑袋撞上龙牙的背,连撞了三回之后,龙牙终于忍无可忍地抹了把脸。 “祖宗你还是安分坐着别捣乱了!”龙大爷一辈子的老妈子心态都要被齐辰给翻腾出来了。 他仗着人高马大武力值爆表,直接上手把齐辰拎着丢到床上,画了个圆圈住,任其发痴。然后以风卷残云似的效率,三下五除二把两人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好,整整齐齐码放进旅行箱里,直到他拉起拉杆准备走人了,这才把齐辰从圈里放出来。 一开始齐辰还觉得,自己身为一个人,收拾行李这么平民化的事情还不如一把刀做得顺手,简直不科学! 可后来一想,广和平日里一直顶着个有限公司的壳子,一溜锅碗瓢盆装人装得比真人还像,出差这种事情不比正常公司少多少,而且报销补贴之类样样俱全,比他这个土著还多在人间呆了千儿八百年,想不熟都难,顿时就释然了。 “对了,龙组长——”一恢复自由,齐辰就一边往床边爬一边问道:“咱们把骸骨都带走了,那江面上还会在特定的时候出现昨晚那种情景么?” 要是再出现几趟,万一有阴阳眼或者受阴气影响比较重的人路过江边,看到不得吓尿了? 龙牙大概觉得这问题有点傻,一贯的急脾气又发作了,他丢开拉杆,弯腰两手撑到齐辰的床上,说巧不巧地恰好把爬到床边正准备放脚穿拖鞋的齐辰圈在了两臂之间,噼里啪啦从牙缝里蹦了一长串:“你是不是傻!骨头都带走了就相当于釜底抽薪!老底都被抽了逸散出去的魂气还能剩多少?嗯?就算那风水再古怪循环中也不是完全没有消耗!轮个两趟那么点魂气就该消失干净了当然出现不了几回懂否?!就算出现了吓着谁谁倒霉关你屁事想那么多做什么干耗脑子不顶用!还有你究竟走不走磨磨唧唧磨磨唧唧像什么样子老子简直心都要替你操碎了!” 齐辰被限制在龙牙结实的手臂之间,脚悬在床边,手肘撑在床上,仰脸接受着那位大爷的俯视,被训得狗血淋漓,整个人怂成了一根大棒骨:“……” 当然,根本原因在于这姿势实在有点挑战齐辰的神经——横看竖看上看下看都透着点古怪的味道。 齐辰觉得或许是因为龙牙本体是妖刀,武力值太高导致某些方面上神经有些粗,说话做事一举一动都按照自己的心情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浑身都散发着“老子就喜欢这样干你屁事”的气质,所以千百年来没人提醒过他有些姿势不是对谁都可以做的…… 其实,这类举动以前在学校里,男生之间逗比闹起来也不是没有过,有时候说着话伸手越过人上床拿东西什么的,一不注意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根本不会有别扭的感觉。 齐辰也不知道是龙牙天生气场太霸道,存在感太强烈还是别的什么,这类姿势放到龙牙身上,就让他有种忽视不掉的尴尬感以及…… 不对!没有以及。 他壮了壮胆,决定委婉地提醒龙牙一下。 龙大爷炸了半天,发现被炸的人非但没有反应,似乎还有走神的架势,简直要败给他了,没好气道:“哑巴了?僵这儿看着我发呆鞋会自己跑到你脚上吗?” 他声音一贯很低沉,即便发火暴躁乱嚷嚷,音色也有种刮得人耳朵痒的感觉,就这么近距离地响在齐辰面前,把正在心里做着盘算的齐辰惊得竖起了一片寒毛。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龙组长,你平时跟单啸组长他们说话也这么个姿势么?” 呸!说好的委婉呢! 齐辰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里进了单啸竹筒里洒出来的水还没晾干,从醒过来起,就没说过几句过脑子的话。 他本以为这话让龙牙听了,又得引来噼里啪啦一顿炸。 谁知龙牙只是愣了一下:“跟单啸他们说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撑在床边的两只手,又看了眼被圈在其中面色有些不太自然的齐辰,一阵恶寒地扯了扯嘴角:“别恶心我晚上要做恶梦的!你成心的吧?嗯?” 不过说完他也没继续维持着这不太恰当的姿势,而是收手直起腰,手欠似的顺手在齐辰脑袋上呼撸了一下道:“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赶紧穿鞋!回去还有上万的碎骨等着你呢走点心成么?!” 齐辰:“……”他突然就有点弄不懂龙大爷的心思了…… 这特么究竟是明白了还是不明白? 事实证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妖怪的心思简直深如大海,齐辰这连高度都没有的问话就像是朝海里丢了颗小石子,连个水花都没溅出一朵,就沉了底。 而之后的龙牙,却依旧“动手动脚”,半点儿看不出有打算注意点的意思。 齐辰只得默默在心里吐了一口老血,淹没掉时不时翻腾两下的尴尬感以及—— 不对,没有以及。 也不知道龙牙和单啸是怎么跟董主任沟通联系的。 慢悠悠的中年秃顶老男人这回效率出奇地快,在齐辰他们回到公司的时候,娄舟的事情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鉴于他的属性,董主任让人事给他在执行组里安排了个职务,名牌胸卡都做好了,新的办公桌也搬进了办公室外间,和一干执行组旗下的同事离得很近。 人事还贴心地安排了一个耐性好的同事,专门负责手把手教娄舟使用各种现代用品。 当然,董主任也没忘了齐辰。 他十分贴心地给齐辰在楼上开了个偌大的单间,门上贴了齐辰的大名,一副要做成专属工作室的模样。 齐辰回到公司,还没捂热办公室的椅子,就被董主任引到了三楼。 他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如同长了头发的弥勒佛,拍了拍齐辰的肩道:“小齐啊,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说完,推开了那个办公间的门,露出了里头堆成山一样的累累白骨。 齐辰一口老血:“…………………………………………………………”主任我真是谢谢你了! 董主任顶着一脸助纣为虐幸灾乐祸的笑容,十分不是个东西地把齐辰丢进了骨头堆里,自己哼着不知哪百年前的戏曲调子,背着手迈着方步,一步一字,牙疼似的咿咿呀呀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齐辰站在白森森的骨头山前,抬手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心道:让你嘴快没把门!没有金刚钻就敢揽瓷器活!简直作死! 他自认自己学的不算差,放到同专业的毕业生里就算不是翘楚,至少也绝不是拖后腿的,学校里相关的科目他几乎都选了个遍,肚子里的东西又多又杂,算不上多精,但至少在之前还是够用的。 除了现在…… 如果只有一副散乱的骨架,对他来说倒不算难事,但这里有千百副骨架,且不说这些碎骨在江底呆了多少年,损毁了多少,信息被时光掩埋了多少……就算是新鲜的骨头,拖来这么一大堆,混杂在一起,想一副一副地拼出来也是个极为浩大且极易出错的工程。 偏偏对着娄舟那眼巴巴的恨不得做牛做马的模样,他真是一点都不敢敷衍,否则就是对不起娄舟,也对不起这些死守疆土的将士英灵。 齐辰几乎是带着泰山罩顶似的压力,抬手覆上了离他最近的一根白骨。 可在触手的那一刹那,一个低缓且有些微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那声音低得近乎耳语,顺着齐辰的指尖游走上来,在胸腔中产生了轻微的共鸣。 齐辰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指尖触碰着的那根白骨,听了好一会儿耳语般的声音后,试探着拿开了自己的手。 手指离开白骨的瞬间,那低缓微哑的声音也从齐辰耳朵里消失了。 和他猜想的一样,这声音确实来自于这森白的碎骨。 他又把手指搭上去,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这回,他仔细地分辨起了话语的内容……可这声音说的话实在过于含混,还带着股方言的腔调,齐辰只觉得一堆乱码扑面而来,毫不客气地糊了他一头一脸。 听了有差不多一分多钟,齐辰瘫着一张脸默默地掏了掏耳朵,心里欲哭无泪:真的……完全听不懂!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想法突然蹦进了他的脑海中—— 如果这含混得如同乱码似的话语不是真正完整的句子呢?如果是这骸骨生前无数执着和思念糅杂在一起汇聚成的最后魂音呢? 这个想法一出现,齐辰便突然想通了似的,不再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分辨话语内容上了,他干脆拿起了那块碎骨,站在白骨成堆的小山前,闭上眼睛。 一旦把视觉屏蔽掉,听觉和触觉便占据了最主要的部分,极为敏感。 这回,齐辰终于从那声音中听出了一些名堂—— 这声音,并不只有一个来源。 只是因为被他握在手中的这根白骨和他有直接接触,所以声音的存在感最为强烈,以至于其他的声音都被它掩盖住了。 摈弃掉其他感官的齐辰此时再听这声音,倒觉得它更像是多重奏——无数个同样的声音说着同样乱码似的话语,汇聚在一起,同步传进了齐辰的耳里。 齐辰蹙着眉,紧闭着眼低头仔细地听了会儿,而后从这一股声音中,剥出一缕相对容易分辨的,顺着它的方向摸索着挪了两步。 他弯腰,一点点地凑近那个声音…… 终于在某一处找到了那一缕声音的来源,而后伸手顺着摸过去,指尖在那一小堆碎骨上划过,在落在某一块碎骨上的时候,那一缕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许多,顺着指尖传进齐辰的耳里。 果然如此。 齐辰睁开眼,将那一块碎骨拿下来,和手里原本握着的那根白骨放在一起细细比对了一番,终于确定地呼了口气。 老天爷果然还是有良心的。 在他嘴欠揽下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后,居然给他留了这么一条暗线。 这成堆的骸骨几乎没什么大的区别,如果单凭眼力和肚子里存着的相关知识,想要一副一副地将他们区分开来,难度实在太高。 可有了碎骨中传出来的魂音,就像是手里握住了无数根长线的线头,只要有点耐心,就能将他们一根一根地从一团乱麻中顺出来,而且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样的发现解了他所有的烦忧和压力,以至于他一时间简直轻松得有些兴奋了,立刻着手理起了这成山的骸骨…… 只是在忙碌之中,一个疑惑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身为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只通过手指接触就能听见这些碎骨中传出的魂音?是这些碎骨执念太深,不管什么人碰到都能听到,还是他具备某种其他人没有的特质和条件? 前者也就算了,如果是后者,那究竟是什么特质和条件呢…… 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齐辰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他好像在不久之前曾经因为什么有过类似的疑问,但是这会儿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 “不会是误吸了单啸组长洒的*药,被坑得忘记了吧?”齐辰顿住手里的动作,喃喃自语,而后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懊恼道:“让你反应迟钝不知道让开,这下好了,也不知道忘记的都是些什么……” 他倒不是多纠结的人,只摇摇头,便又继续着手上的活儿,打算等有空去找单啸问问,有没有补救的方法,比如再来一竹筒水以毒攻毒什么的…… 齐辰就这么胡说八道地自我调侃着,在单人办公间里理着那成山的骸骨。 一个人的骨头有碎有整,零零总总约莫二百多块,他虽然找到了将它们从骨山中分辨出来的那条线,这工作也依旧耗时耗力。 他花了一天半的功夫,才挑拣全了一副骸骨。 董主任十分贴心地在这屋里给他贴墙放着一个硕大的箱子,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高高的一摞绸布。 这绸布每张展开约莫一米半见方,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据说有安魂的效果,专门供给齐辰收敛打包这些碎骨。 他把挑拣全了的那副骸骨小心的用绸布包裹起来,系好了结,拎到了楼下,正巧看到龙牙领着娄舟从办公室里出来。 “龙组长——”齐辰叫了一声,又冲娄舟举了举手里的绸布包,“已经替一位将士敛齐骸骨了。” “哟!来得正好,刚要上楼去看看你进度怎么样呢!”龙牙抬手指了指娄舟,“你在里头呆了一天半,他就在凳子上眼巴巴磨了一天半,那叫一个坐立难安,心神不宁,看得我差点以为办公室出虱子了,瞬身不对劲,干脆就叫上他出来了。” 娄舟这一天多的时间里被教了不少东西,和广和公司的一众精怪一样,他的衣着样貌都变成了十分现代的样子,脸上的血污也都不见了,露出原本英挺俊朗的样貌。 要不是那笔直如同长枪一般的站姿,和手腕上覆着的一圈铁甲,齐辰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 娄舟的性子比较正经,除了凶悍的时候,大多情况下简直算得上忠厚老实了。他一边因为龙牙的话而有些不好意思,一边又因为齐辰手里的绸布包而有些激动。 无奈他管理面部表情的这块神经有点儿木,无法同时驾驭这一收一放两种情绪,两厢拉锯,左右为难,最终便只得定格在了正中间,面无表情地瘫成了一块饼。 娄·面瘫·舟上前一步,双手接过齐辰手里的布包,仔仔细细地兜着整个布包看了一圈,目光深沉晦暗,饱含着太多太多的情绪。 他抬手搭上齐辰打的活结,似乎想解开看看里头的骸骨,可顿了好久,终于还是收回了手,放弃了这个念头,好像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惊动沉睡在里头的兄弟一样。 他宝贝似的捧着布包,一副又要冲齐辰行武将大礼的样子,可他刚有些动作,就被齐辰和龙牙给拦住了。 “行了,成百上千副呢,就算一天拼一副他也得拼上三年。要照你这样收一副跪一次,得天天跪他,敬祖宗也没这样的!”龙牙拍了拍他的肩难得有耐性地劝阻了一句,劝完他又冲齐辰道:“你还是跟他说说这骸骨的情况吧,好让他想想这是哪个,早点给人送回家。” 齐辰也没废话,给娄舟大概形容了一下骸骨的声音,而后简单描述了一下:“他左手无名指和小指骨头被斩断了,左臂骨头上有一道刀痕,颧骨比较高——” 话还没说完,娄舟就怔怔道:“老柴……” “你知道是谁了?”齐辰问道。 娄舟“嗯”了一声,点点头,一副极为笃定的模样,道:“墉州人士,墉州岑云县。” “墉州岑云县?”古今地名这方面,大概没人会比广和里的这群老精怪们熟了,龙牙几乎想都不用想便道:“哟!巧了!顺路。” “顺路?”齐辰一脑门雾水地看着他。 “我昨天回来在系统里搜了一下老袁说的那什么陈永寿,祖上还确实有个叫陈修的,打算顺道去看看老子的玲珑宝珠是不是还在他手上。那陈永寿现在住在覃市,离岑云不远。”龙牙冲娄舟抬了抬下巴,道:“正好可以把你捎过去。” 龙牙找到了他那宝珠的线索,齐辰自然是替他高兴的,人生地不熟的娄舟头一回在现代社会出远门,有人捎带着他,齐辰自然也是替他高兴的,但是—— 五分钟后,坐在车上的齐辰实在没弄明白,这俩出门办事,为什么他这个无关人士会被拖进车里来? 明明现在全广和就他最!不!得!闲!啊! 可惜在广和这种群魔乱舞一锅炖的地方,真人类齐辰就好比那汤锅里唯一的一颗老鼠屎,鲜明而强烈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想躲都没处躲,就这么明晃晃地飘在那里。 是个老妖怪都喜欢来欺压他一把…… 嗯,老妖怪不是别人,正是龙牙。 可惜齐辰敢怒不敢言,只得表面淡定地把反抗镇压回肚子里,安静地给龙大爷当腰部挂件,括弧被迫,括弧完毕。 已经知道了陈永寿和陈修的联系,也知道了陈永寿的位置,龙牙反倒不像当初那么心急了,他居然难得彰显了一把风度,先把车开去了岑云县,在县郊溜了一圈车,找了个风水不错的地方停下来。 娄舟抱着那包骸骨下了车,龙牙和齐辰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了一颗老树之下。 龙牙本想友情提供一把刀给娄舟挖土用,不过娄舟摆了摆手,直接徒手帮兄弟挖起了坟冢。 在战场上混过的人,也不知帮多少曾经的兄弟敛过骨挖过坟,娄舟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克制而镇定,没有嚎哭,甚至连眼泪都没有流。 可他两颊因为咬着牙而突出的虎爪骨、紧抿着的嘴唇,以及一下一下机械地刨着土的动作,看在人眼里,却都有种苍凉的味道。 娄舟手脚利索,很快便挖好了一个深坑,将那绸布包放了进去,又细细地掩上了几层土。 站起来的时候,两只沾了泥的手因为用力太久,垂在身体两侧的时候,还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 龙牙也不知道是事先准备了还是什么,从他那看不见的百宝囊里摸出了一把酒壶和一只玉质小酒杯,满了一杯水酒,递给娄舟。 待娄舟把杯子接过去之后,龙牙和齐辰冲那简易坟冢点了个头,便转身朝车子走去,留娄舟一人,同他的同袍说说话。 可其实,娄舟并没有开口。 他的手在端着酒杯时依旧有些抖,还没倒就已经不小心泼洒了两滴在新坟的散土上,砸下两个小小的浅坑,倒像是替他落的泪。 娄舟在新坟前一言不发地站了许久,而后抬手将杯中酒水细细地倾倒在地上。 杯酒祭英魂。 只是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不知那英魂还能不能尝到。 娄舟在坟前单膝跪下,而后抬手,握拳,不轻不重地在土地上叩击了一下,就好像透过这六尺黄土,穿过这千年时光,在同袍兄弟的肩上敲了一下。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军中将士每每临行告别时,常做的那个动作一样。 而后他便站起身,抬脚朝龙牙和齐辰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后,老柴安静地躺在黄土之下,背倚着的是一株苍苍郁郁的大树。 其实他刚才在心里跟老柴说了两句话—— 他说,他昨夜做了一个梦。 梦里家国依旧,山河蔚然,一直如此,延续了千千万万年。   ☆、第三十七章 解决了娄舟这边的事情,眼看着龙牙方向盘一转,又进了龙槐鬼道,一副要抄近路去另一处的样子。 齐辰忍不住道:“咱们就这么直接去找陈永寿吗?他们那种搞古玩的,尤其是手上东西多的,估计不是随便来个不认识的人想见,人家就乐意见的,而且就算珠子在他手里,他不乐意给怎么办?总不能上来就揍到人家答应吧?” 龙牙默默白了他一眼,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那种人么?” 齐辰:“……”你不是么?! 被龙牙狠狠揍过的娄舟在后座眼观鼻鼻观口,对手腕上的那圈铁甲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仿佛这辈子没见过铁似的。 可从龙槐鬼道另一头出来,齐辰才发觉外头的景象有点眼熟,好像……不是覃市。 车没开出去几米,就听到有轮船汽笛的声音远远传来,呜呜地长鸣了两声。齐辰这才反应过来,这地方是西港。 “诶?”齐辰张了张嘴,还没等他问,就见龙牙仗着江边的路不堵,也不怕超速,一路直奔临江别墅区。 齐辰默默闭上了嘴,在心里替老袁点了根蜡烛——这会儿他估计正在家里收拾被搞得一塌糊涂的几个房间呢,应该不会想到差点把他吓尿了的那位凶神已经快到了他家门口了。 也不知道见到龙牙,他会不会吓得哭出来。 也不是是龙牙动了什么手脚,还是因为上次龙牙他们来过小区的保安还记得,说了句找老袁,那保安居然就放他们把车开进来了。 车停在别墅门口的时候,老袁正巧拎了把硕大的剪刀出来,大概是想修一下院子里的花枝。 龙牙降下车窗玻璃,手肘搭在窗框上冲老袁招了一下。 “哎!龙专家!”老袁正抬起剪刀的手一顿,探头眯眼朝车里看了会儿,辨认出了来人,十分热情地走过来,“你们不是前天就回江市了么?走得那么匆忙,我还说给你们送送行呢,也没送成。” 齐辰下巴夸叉一下掉在了地上:“……………………………………………………”这人真的是老袁吗?! 连龙牙都被弄得愣了一下,低声嘀咕了一句:“单啸那货究竟给这老东西灌了什么点乱七八糟的?” 被他这么一提醒,齐辰这才想起来,老袁被单啸放倒了改过记忆。 不过之前在公司听洪茗他们说,一般单啸改人记忆,不会改得太离谱,毕竟人的记忆是有串联性的,总是拔萝卜带土,一个事情能牵连出一堆细枝末节,改动越多破绽反倒越多,他常常是把相关记忆的关键部分删改之后,再模糊处理一下,隐掉一些信息,让他们回想起来的时候有点云山雾罩的意思,几乎不像是发生过的,而是梦见的,而那些情景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还会时不时真的在他们梦里出现几趟,让他们潜意识里相信那都是梦里见过的事情,当不了真。 所以被单啸改过记忆的人,不论是别人看他还是他自己看自己,都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该亲近的还是亲近,该怕的还是怕。 老袁这次大概是牵连得太多了,单啸一个手抖,给他改了个面目全非,居然对龙牙都能这么热情,也是稀了奇了。 龙大爷十分不要脸的低声遗憾道:“还指望他一见老子就腿软,都不用我废话,手一招就直接乖乖上车跟着走呢,得!这下好了,又得重新吓他一回。” 齐辰:“……”多大仇啊这是! “龙专家你们来这怎么也不提前招呼一声,我也好招待一下,毕竟帮了我那么个大忙,把那想卖卖不出去的铠甲转手了……哎,说来也是巧,亏得你们前天晚上走得早,你们前脚刚走,我这二楼后脚就让雷给打了,书房和两个房间被弄得一塌糊涂,这两天正招了人回来翻修呢,也不好意思留你们——”边絮叨边走过来的老袁只听到龙牙最后几个字,一脸茫然地重复道:“啊?吓谁一回啊?” “哦,没。”龙牙摆了摆手道:“你不是说你认识陈永寿么?” “哦对!瞧我这记性!”老袁拍了把自己的脑袋,道:“你们说想让我带你们跟老陈搭个线是吧?!我这两天忙房子,给搞忘了,真是——这人上了年纪果真健忘,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啊?我随时奉陪!” “……”龙牙没想到老袁的记忆被改得面目全非,居然还记得齐辰随口说的话,便干脆道:“我们打算现在去。” “……”老袁张着嘴眨巴了两下眼睛,大概没想到这位龙专家说是风就是雨的,居然这么行动派,愣了好一会儿,才扬了扬手里硕大的剪刀,道:“那、那、那你们稍等一下,我把这送回去,收拾一下就来。” “等什么啊!”龙牙懒得陪他磨叽,就他那上个楼还喘一喘的德行,指不定磨蹭一个小时都出不来门。 龙牙打开车门,迈着长腿下车,不由分说地就把老袁连拎带推地塞进了后座,而后上车,一踩车门,便直奔覃市去了。 可怜老袁手里抓着把大剪刀,木痴木痴地看着前座龙牙尊贵的后脑勺,又看了看身边坐着的俊朗青年,游魂似的点了点头:“您好啊!现在的专家真是一个比一个年轻哈!” “想卖卖不出去的铠甲”娄舟一脸面瘫地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而后继续低头转着他手腕上箍着的那一圈护腕似的铁甲,再没出声。 老袁被强行塞进车后,齐辰忍不住掏出了手机。 他的手机上回掉进江里直接报废了,回到广和龙牙十分不客气地把这损失报了上去,当天就给齐辰搞来了一堆补贴和一只新手机。 广和这样群魔乱舞的公司,员工用的当然不会是什么正常手机——摔不坏、炸不碎、偷不掉、丢不了,还能时不时做个外形美容,换个样式,极大地满足了男女老……嗯,没有少,的各类需求。 来齐辰这回拿到的也一样。 这手机外表甚至操作界面都和他原本的手机相差无几,只是里头多了一些app——比如风水罗盘、龙槐酒店客户端、三界论坛……以及一个图标长得跟钟馗一样吓人的地图软件。 齐辰点开这地图,乍一看,界面和他以前用的普通地图app也没什么大区别,只是每一处地方在手指点上去之后,都会显示从古至今的更换过的所有名字,后面标注着朝代。 他看了看,岑云县、西港、覃市三处地方在地理位置上恰好串成了一条线,龙牙走的确实是最不绕的路线。 除此之外,每个省市内还有些不同颜色的标志点。 齐辰大致扫了一遍,发现这些标志还是挺容易辨认的—— 比如每个省市内都有个绿色小旗标注的点,那是龙槐渡所在的位置。 再比如各地星星点点分布的房子形状的黄色小标记,标注的都是龙槐连锁酒店。 还有红色的圆点,标注出来的大多是一些机构和单位,代表广和公司的那个红色圆点旁边标注的名称是“三界特殊文物集中养护监管中心”,还备注了三个字“可借调”;万灵寺也属于这类里头,点一下也有备注出来,写着“独苗一根,不可借调”。 齐辰:“……” 他突然对这些标记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把一个地图app当成掌中探险小游戏那么玩儿,拖着地图把附近的省市都扫了个遍,看到红点就点开看看名称和备注。于是就看到了一群奇奇怪怪的组织——什么桃坞典当、青龙山灵符生产基地等等……还有龙牙他们常提到的那个特处,全称是“三界特别办事处”,备注四个字十分霸气——“什么都管!” 他正翻着,发现有一片地区,除了这三种常见的标记之外,还有一种黑色的点。这点不怎么引人注意,乍一看还以为是拖动地图的时候地界线卡了,打了个顿点似的。 这黑点点开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备注,卡片上空空如也。 齐辰忍不住把整个地图拉了一遍,发现这样的点少得很,翻遍了地图也就找到四五个这样的点,距离他们现在所在位置最近的一个点,就在江市不远处的锡市里,在西面市郊的瞿山上。 对于瞿山齐辰倒是不陌生,因为他自己家就在锡市,虽然瞿山不是什么风景区,但是锡市那边民间一直有个习惯,就是清明节和鬼节的上午,会结伴去爬瞿山。长辈们也说不出这习俗究竟是怎么来的,总之一直流传到了现在。 齐辰小学的时候,清明假期也曾经跟家里人或者同学一起去爬过,后来大了假期少了学业重了,就没怎么再去了。 他对瞿山的印象不是很深,只记得山花很漂亮,山顶有个古楼,既不是寺庙也不是道观,连个雕像都见不到,没什么可拜的,游人清明上到山顶就会丢下手里拿累了的花,然后拍照聊天偷会儿闲,喝两壶山顶茶舍供的新茶,便下山去了。 只有一个老人常年住在旁边的一个小屋里,负责打扫。 “龙组长——”齐辰半天也没研究出这黑点究竟代表着什么,忍不住问龙牙:“这地图上几个黑色的点是标注的什么地方?” “什么黑色的点?”龙牙见前面没什么车,便偏头看向齐辰手里的地图。 在看到瞿山两个字的时候,他明显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他便回过神来,转头继续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道:“那个啊……那跟红点代表的意思一样,有特殊机构或者特殊的人在那个位置,只不过……后来没了。”   ☆、第三十八章 “没了……是什么意思?”齐辰有些诧异,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又有些没来由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虽然这话是问句,但是不用龙牙回答,他差不多也能猜到答案了。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龙牙瞥了他一眼,道:“怎么?难不成你以为像我们这样的,就不用担心某天再也睁不开眼了?” 齐辰没开口。 他确实在潜意识里认为,像龙牙这样的人,似乎永远不会担心碰到什么祸及性命的事情,断手断脚之类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多大的问题,正常人所担心害怕的危险和疾病他们也从不放在心上,他们已经在这世间呆了数千年,看起来就连寿命都没有尽头,还会这样继续存在千千万万年。 龙牙嗤笑一声,试图用齐辰能理解的话讥道:“你当我们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啊。” 齐辰:“……” 龙牙说完咂摸一下,觉得好像不对,他还真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于是顿了顿又道:“……跟你呆多了脑子都跟着傻了,我是说,就算开天辟地的盘古大神,最后不也化作万里山川肉身不再了么。再说了,一物降一物,你越强,需要对抗的力量也就越大,所受的煎熬只多不少,所以像你这样就当个普通人挺好的,别想些有的没的。” 齐辰默默抽了抽嘴角:“……我觉得我这是顶着普通人的脑袋,干着老妖怪的活。” 龙牙炸了:“说谁老妖怪?啊!齐辰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欠收拾了!” “那这些黑点……”齐辰手指滑过地图,低头看着那几点几乎看不清的标记,道:“还有再亮起来的时候么?” 龙牙看着前方的双眼微微眯了一下,道:“有,因为有轮回。或许哪天机缘巧合就回来了……不过,回来就一定好么?” “啊?”他话锋突转,齐辰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不好?” 龙牙道:“惠迦那光杆儿住持你也见过吧?” 齐辰点头:“嗯。” “我认识他少说也有七八百年了,认识他多久,他就在那破庙里镇了多久,非阳气大盛之日不出门,就算阳气大盛的日子,不到非他不可的地步,他也不会出门。那庙里的网还是特处上门给他安的呢,日常要用的东西也都有特处的人每隔一阵给他补给满,说是妖僧,除了玩游戏,那货过的大概是最寡淡的日子了。如果某天,属于他的红点熄了,投胎转世当普通人去了,你希望那红点重新亮起来?”龙牙没什么表情地说了长段。 这大概是他头一回不带嘲讽不带怒气,平平淡淡地说这么多话,却让听者的内心一点儿也平静不下来。 齐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天也没开口。 倒是龙牙瞥了他一眼,又自顾自地答道:“我是必定不希望的,那秃驴如果哪天投胎转世了,我希望他好好珍惜那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脑袋毛,别没事儿找事儿地给绞了,再一头扎进来受几大百年的罪。” 他说完顿了一会儿,状似无意地又加了一句:“不止是那秃驴,其他人也一样。” “那万灵寺底的百万怨灵呢?”齐辰怔怔地问。 “那玩意儿又不是合该他来镇压的,那妖僧曾经也就是个普通秃驴,也不是生来就应该受那份罪,他要是熄了,还有我们呢,亮着的红点多了去了,镇个百万怨灵还怕找不到人了?”龙牙语气十分轻松,仿佛那百万怨灵要是揭竿而起了,他们挥挥手就真的能让它们灰飞烟灭似的。 要真那么容易,又何必让一个高僧苦苦镇守数百年。 齐辰顺着龙牙的话,转头看向他:“那你呢?”……你们就合该受那份罪了? “我?”龙牙“呵”地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你忘了,老子是上古妖刀,从铸成起就注定要来以杀止杀的,这可是红点熄了也改不了的天性。” 说完,也不等齐辰再开口,龙牙掏出手机飞速划了两下,然后瞄了一眼,大爷似的道:“行了,可以闭嘴了,有问题憋着!拐个弯就到地方了!” 齐辰憋了三秒,终于还是没憋住,想起了什么似的朝后座瞄了一眼,漏出来一个问题:“龙组长……我们刚才说了半天,是不是忘了老袁还在车里?难道又要让单啸组长来善后吗?”总那么删改记忆人真的不会变傻吗?! 他进车我就在前后座落了道挡板了,等你想起来单啸都能绕覃市跑两圈了……”龙牙十分糟心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傻还非得觉得别人跟你一样傻,怎么这么有团队精神呢?亏得老天长眼没搞平均主义,不然要跟你一样蠢,我还不如现在就把自己给撅了一了百了。答应我,脑子不够使下次就别往单啸面前凑,会被忽悠得更傻的,给自己留点底线和余地成么?” 齐辰默默接受了劈头盖脸的一顿人生攻击,淡定道:“……普通人,手脚不如老妖怪快。答应我,下次单啸组长洒水的时候,龙组长你记得拉我一把,别让我有给你添堵的机会成么?” 龙牙怒瞪了他一眼,狠狠地踩了脚刹车,在一片别墅小区门口停了车。 老袁直到被他拎下车,都还一脸犯懵的样子,道:“龙专家,你怎么知道老陈他住这儿啊?” 龙牙不要脸地胡说八道:“你上次跟我们提过,怎么,你又忘了?” “哦哦,我还真忘了!瞧我这破记性,哎,不说了!走走,先进去,我给老陈打个电话。”老袁立刻反省着,掏出手机,一边招呼着众人进小区,一边拨着陈永寿的电弧。 齐辰和娄舟两个要脸的默默跟在他俩后面,眼观鼻鼻观口,静静地听着龙组长装逼。 不过还没走两步,齐辰就被龙牙提溜到了前面:“人家吃一堑长一智呢,你倒好,尽吃不长,上回离了老子的视线就被沉尸江底的教训你这就已经忘了是吧?只进不出,你属貔貅的么?” “……”齐辰:“龙组长我问你个事儿。” 龙牙看了眼领先几步正在讲电话的老袁,哼了一声冲齐辰道:“讲。” 齐辰面无表情道:“你这么多年真的从来没被谁套过麻袋么?比如貔貅什么的?” 龙牙:“……我也是脑子进了水才会同意你开口,你还是老老实实闭嘴吧。” 他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转头冲齐辰炸了一句:“再说了,哪个不要命的龟孙子敢套老子麻袋,剁了他脑袋!” 广和公司里董主任、洪茗、单啸等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喷嚏。 刚打完电话的老袁刚收起手机,就听到龙牙那句“剁了他脑袋”,顿时惊起一身汗毛回头看他,小心翼翼道:“那个,龙专家,老陈在家呢,我们过去吧?” 龙牙“嗯”了一声,拎着齐辰跟着老袁朝陈永寿的房子走去。 陈永寿在覃市著名的古玩街有间店面,跟许多好这个的商人交往甚密,基本上好货到手没多久,就被各个熟客或是熟客介绍的朋友给收走了,真正放在店面里的好东西倒不多,更多的是攒在他自己家里。 一般真熟客要看看近来有没有什么好东西,也是直接电话联系了来陈永寿家里看,不会去店面。 老袁从他这儿收的东西也不算少了,所以带着龙牙他们上门的时候,陈永寿十分热络。 他看起来年纪跟老袁差不多,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和董主任给人的感觉差不多,只不过身材有些矮胖,也不知是吃得太好养得太富态了还是心宽。 一进门,他就招呼龙牙他们到茶厅,搓了搓手道:“哎呀,老袁也真是,贵客上门也不提早打电话说一声,这不,茶都才刚开始泡,上好的祁门红茶,这天寒,还是喝点红茶养生。” 龙牙倒是没直接坐下来,而是站在茶厅的花格前看着上面错落有致放着的各式装饰。 他只淡淡扫了一眼,就发现这花格角落里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瓷碗是真品,其他都是仿的很好的赝品,可谓真真假假,十分迷惑人。 陈永寿一看龙牙目光所落的地方,就道:“果然专家就是专家!眼力太好!” 龙牙懒得听他奉承,开门见山道:“你这里有没有收一些珠宝类的东西?” “珠宝?”陈永寿愣了一下,想了几秒,道:“有倒是有,不过不多。要不我先带几位看一看?那这茶——” 龙牙斩钉截铁:“走。” 陈永寿“哦哦”两声,放下茶具,比了个手势,冲他们道:“那类东西比较小,客厅里也没处摆,我都放在这个房间里了。” 说着,便把龙牙、齐辰他们引导了楼上紧靠着主卧的一间房间里。 一进去,齐辰就被壕了一脸。 这屋子被陈永寿专门用来放他收到的好货,定制了一个硕大的实木格架,依着墙面,上面放着各种古玩藏品。 “您要的珠宝类这——”陈永寿刚想引龙牙去看看他说的东西,就见龙牙那位大爷已经毫不犹豫地朝格架的另一边走去。 “诶?”陈永寿一脸茫然,也不知道他看上什么了。 结果就见龙牙抬手伸向第三排第二个小格,把里头放着的那个雕花木盒拿了下来。 齐辰凑过去一看,就见那雕工精致的木盒打开之后,里头的丝绢绸布中赫然放着一粒猫眼大小的明珠。   ☆、第三十九章 齐辰当时就愣了一下。 他一直听龙牙念叨他的玲珑宝珠,虽然没见过,但是也会在脑子里有个大概的构想。 尤其是龙牙的本体铸工那么精湛,周身光华流转,一看就有股子灵气在里头,他觉得能嵌在上面的玲珑宝珠一定也不寻常,即便是外行看一眼也能认定那是个好东西。 但是木盒子的这颗…… 怎么说呢,虽说看起来也不错,但没什么特别出挑的地方,跟许多古玩玉制品相比,区别不大。 而且齐辰总觉得这珠子最多是三四百年前的,跟龙牙实在不太搭。 他正有些微妙地遗憾呢,就听龙牙“啪”地一声,重重合上了那个木盒。 那力道,十成十地传达着一个讯息“本大爷万分不爽,想吃人!” 齐辰被惊了一跳,诧异地抬头看了眼龙牙,余光里老袁似乎腿还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里还留着对龙大爷的畏惧。 陈永寿没跟龙牙接触过,不知道这大爷的脾气,他也被那一声唬得一愣,有些诧异地问:“额……龙专家?怎么了这是?” 龙牙食指拇指拎着那木盒,抬起来晃了晃,压低了嗓子一脸风雨欲来地冲陈永寿道:“这盒子里原本装的东西呢?” 如果说刚才他没开口,陈永寿只是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这会儿他真的开口了,陈永寿莫名就觉得腿有点儿软,他跟商圈里的一群人打交道比较多,那些人大多上了点年纪,一个两个都是笑面佛型的,行事说话都十分圆滑世故,从来没见谁这么一上来就直接黑脸的。 弄得他有点儿不知所措。 他瞥了眼老袁,却见那没出息的货腿比他还软,一副完全指望不上的样子。 陈永寿脸上笑眯眯的表情僵硬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凭借着惊人的心理素质,硬生生维持了下去:“龙专家怎么知道我这盒子里原本装的不是这枚玉珠?”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就问你原本装的东西呢?!”龙牙浑身都透着股不耐烦的劲儿,似乎下一秒就能直接炸了。 齐辰这才恍然——怪不得那珠子看起来普通了点,原来不是龙牙的玲珑宝珠。 他那颗玲珑宝珠大概在这木盒中放过一阵子,留了股气息在里头,以至于龙牙一进这屋就感觉到了,所以直奔它而来,满怀期待,结果打开却发现不是。 齐辰默默地替陈永寿点了根蜡烛,心说:这大爷已经算克制的了,不然真以他的脾气,在开盒的时候就该把房子给掀了…… 陈永寿的笑几乎要挂不住了,他咽了口唾沫,道:“我这盒子之前确实装的不是这枚玉珠,是另一颗珠子,祖上传下来的,看起来质地像玉但又有些区别,十分漂亮,常有人跟我要那珠子,我都没出手,但是上个月,我有个老朋友跟我开口,毕竟几十年的情义,而且他当年帮衬过我不少,开的价也高,我就出手给他了。怎么,龙专家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能让龙专家青眼有加,我家祖传的那珠子也算是值当了,只不过那珠子虽好,却讲不来年代,也算不上顶级的,我这儿还有些好货,品相绝对漂亮,龙专家您再看看?” 他大概是怕龙牙真盯上那珠子,一心想要,到时候可就两边都不好交代了,所以半真半假地解释了一番,还刻意婉转地贬低了一下那已经出手的珠子,抬高了手里的这些,希望能引得龙牙把兴趣转过来。 毕竟龙牙光看着就不像是好商量的人,要真较起真来,估计场面就不大好看了。 然而他这话刚说完,齐辰就默默捂住了脸:他本以为老袁作起死来已经到顶了,谁知道眼前这陈永寿比起老袁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居然说龙牙的玲珑宝珠讲不来年代算不上顶级,比不上他手里这些…… 他不用看也知道龙牙现在脸色一定十分精彩。 “讲不来年代?算不上顶级?”龙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么两句话,他眯眼盯着陈永寿,冷笑一声,把手里的木盒重重地拍在格架里,而后走到陈永寿面前,极为高大的身材顿时给矮胖的陈永寿笼上了一层阴影。 陈永寿忍不住朝后退了两步,背手扶住身后的实木办公桌,梗着脖子道:“怎、怎么?龙专家您知道那珠子的来头?我祖上传下来的时候都没——” 龙牙脸色简直要黑成锅底了,他垂着眼,冷笑着阴森森地打断陈永寿的话:“你祖上?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祖上还是泥巴蛋子没成型呢你跟我说你祖上?!” 陈永寿脸都憋绿了,心里觉得这人是在骂他祖宗,但是怎么语气跟真的似的…… 龙牙一向嫌弃跟陌生人肢体接触,即便现在他已经快由妖刀朝着疯刀发展了,还没忘掉这点,只见他手腕一转,一把短柄薄刀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指尖一翻,那刀灵活地翻了个个儿,刀尖捏在了他手里,刀柄对着陈永寿的胸口。 陈永寿一哆嗦:“妈耶——” “喊娘也没用!”龙牙拎着刀尖,金属制的刀柄随着他说话的节奏,在陈永寿胸口敲打着,敲得陈永寿都快背过气去了:“老子找这些东西少说也有千儿八百年了,回回找着点线索,赶过去,就跟我说没了,回回都是!敢不敢换句话?!啊?老子本来就没耐性!这是考验老子能忍多久不去剁了你们的脑袋呢?还是考验你们的脖子有多硬?抖个屁!抖也没用!我老实跟你说你今天还就撞枪口上了,老子的耐心刚好耗尽,你看着办——” 他说着用刀尖挑开陈永寿的口袋,把他那手机挑出来,一手接着,捏着薄薄的手机边缘,在陈永寿眼前晃了晃:“要么,你立刻给收了那珠子的货打个电话,让他把珠子乖乖送回来,或者带我们过去拿;要么——” 龙牙抬手随意在空中一抓一捏,陈永寿身后桌子上放着的瓷质笔筒就发出一阵碎裂之声,瞬间化作一撮齑粉。 他用刀拍了拍陈永寿:“懂了?” 陈永寿:“……” 齐辰:“……”完了,单啸组长又得来一趟了。 这想法刚冒出来,就听“咚”的一声,老袁翻着白眼感同身受地晕了过去。 一直沉默着的娄舟抬眼扫了圈屋内的氛围,而后俯身伸手拎着老袁的衣领,闷不吭声,拖死狗一样把老袁拖出了房间。 齐辰:“……”娄舟同志,刚进执行组两天你就这么配合你们组长真的好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跟龙牙两个人简直就像是卖耗子药的,走到哪儿死到哪儿,回回都有翻白眼倒地挺尸的,简直惨不忍睹。 陈永寿一脸看恐怖分子的目光看着龙牙,哆哆嗦嗦地接过他手里的手机,结结巴巴道:“我打、我打他电话。” 龙·恐怖分子·牙端着一股子凶残匪气,一时出不来戏,还十分上道地又加了句警告:“速度快点!别拖时间玩花样!拨个号码磨磨唧唧的小心老子把你那手先给剁了,反正留张嘴一样能讲电话!” 陈永寿立刻发挥了此生最高手速,解锁屏保翻电话簿拨号码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只用了两秒,手机显示着待接通的画面,对方的名字挂在屏幕正中——李正昌。 电话一拨出去,龙牙就直接上手在屏幕上点了下免提,顿时“嘟嘟”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出来。 响了好一会儿,电话才被接通。 那头的人“喂”了一声,声音里带了浓浓的困倦,好像是睡着觉被电话吵醒了似的。 龙牙蹙了眉,在他耐性告罄的时候,听到这种半死不活一个字拉老长的调子,心头火简直蹭蹭直冒。 陈永寿一看龙牙的脸色就是一哆嗦,差点连话都不会说:“喂你是老陈——呸,我是老陈啊,正昌你怎么……是在睡觉吗?” “哦——永寿啊!我在睡觉呐,晚上没睡好,刚才有点困就补了一觉。”那头李正昌回了一句,还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听得龙牙青筋直蹦。 只见这位耐性极差的祖宗一声不吭地把手里的短刀又调转了个方向,这回不用刀柄了,改用刀尖不远不近地对着陈永寿的老腰,一副“你俩要是再屁话我就给你把肾掏了”的模样。 陈永寿立刻跟上了发条似的,用极为平板的声音道:“哦哦是这样的正昌啊!既然你在家那再好不过了,我正好有事找你,有几个朋友带给你见一下,是古玩方面的专家,想看看我出手给你的那颗祖传的珠子,大概过会儿出发,你准备一下,就这样,我先挂了!” 李正昌刚答了个“好”字,陈永寿这边就挂了电话,而后心惊胆战地盯着龙牙的刀尖。 齐辰看那祖宗也炸得差不多了,就走过去,抬手捏住龙牙手里的短刀刀身,十分坦然地把那短刀从龙大爷手里抽了出来,短刀立刻化身为圆滚滚的刀童,短手短脚地扒住齐辰,挂在他身前,笑得牙不见眼。 龙牙一脸蛋疼地看着齐辰:“我发现你拿我东西比拿你自己的还顺手啊。”   ☆、第四十章 齐辰身上挂着圆滚滚的刀童,掏出手机十分自觉地给单啸组长打电话。 照龙牙这架势下去,被吓晕了的老袁只是个开始,指不定最后这个陈永寿和那个什么李正昌会被他暴力威胁成什么样儿呢,单啸免不了要来一趟的。 电话里简单说了下情况,单啸刚略带无奈地答了句“好”,齐辰就隐约听见他们后勤组组长洪茗发出了一阵幸灾乐祸丧心病狂的大笑,以及黑豹一声极为不乐意的低吼。 联系好单啸,齐辰收起手机,托着刀童的屁股,冲龙牙道:“龙组长,走么?” “走啊。”龙牙瞥了他一眼,“我这不是在等你跟单啸屁话完么?诶——那个长得跟冬瓜一样的……” 齐辰抽了抽嘴角,心道说谁像冬瓜呢?! 结果就见挂在他胸前的刀童一脸无辜地回头望向龙牙。 齐辰:“……” “对,就是你,滚过来!青天白日地生怕出去太阳晒不熟你是吧?!”龙牙冲着刀童那人畜无害团子似的脸,也照样管不住嘴欠,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冲它招了招手,“回回出来都往他身上挂,也不嫌腻味得慌!” 刀童眼巴巴地看了眼齐辰,而后屈服于它家主人的淫威,撒爪子下地,滚到了龙牙手里,忽地一下就没影了。 龙牙收了刀童,拎过齐辰,又懒得动手似的冲陈永寿一挑下巴:“下楼,带路。” 一行人便如同被赶的鸡一样,匆匆出了小区。 龙牙自然是嫌弃得不乐意碰老袁,幸亏有个同样人高马大还没那么难伺候的娄舟,他一声不吭地拎起老袁地脚脖子,轻轻松松地扛起来,就像扛了个麻袋,跟在龙牙他们身后,朝车停着的地方走。 无奈他这姿态实在太不低调,使得小区的保安一直用一种看通缉犯似的眼光看着他们。 娄舟虽然不像龙牙那么霸道不是个东西,但也不是什么特别软的主,就见他瞄了那保安一眼,而后抬手用食指捅了一下陈永寿的肾,一双鹰似的眸子垂下看了他一眼,又冲保安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陈永寿差点被捅漏了气,“噗”了一声后,捂着肾,一脸苍白地冲保安打招呼:“朋友突发心肌梗塞,等不及急救车来了。” 齐辰:“……”谁信啊! 保安眯着眼扫过他们,有些迟疑:“……”他本来是不怎么相信的,但是看陈永寿一脸匆忙,龙牙和娄舟又没有拉拽着限制他的行动,便收了收疑心。 再加上跟在后面的齐辰冲保安抱歉地点了点头,带着一身从学校带出来的书卷气,看得保安把那一点疑云彻底打散了。 事实证明,出来干恐怖活动的时候,带上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搭档,是多么重要。 李正昌人也在覃市,陈永寿报了个地址之后,龙牙懒得磨叽,直接使唤着齐辰在地图里搜出来,抄近路过去了。 当然,这近路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于是吓尿了原本就一脸畏惧的陈永寿,一路上只顾着结结巴巴地:“天、天、天吶!这里怎么能、能走啊!你这、这、这——” 还没“这”完呢,就见龙牙一脸忍不了地抬手一甩,一张狗皮膏药似的画着符文的东西就“啪”地一声,拍到了陈永寿嘴上,让他彻底闭了嘴,这才换来一车清净。 齐辰默默瞄了开车的龙牙一眼,只觉得这位祖宗这回格外地容易炸,大概真像他所说的,找了几百上千年了,回回都扑空,积了一堆的怨气,全攒在这里发泄了。 李正昌所住的小区和陈永寿家虽然同市,离得倒不算近,亏得龙牙抄了近路,不然指不定得绕将近一个小时。 那是覃市东边的一片高级小区,里面是一溜复式商品楼,虽然不是别墅,但是看起来气派程度却丝毫不输陈永寿家。 在小区门的时候,陈永寿探头冲保安报了楼栋和门牌号,于是龙牙的车子得以被放行,一路开进了小区的地下停车场。 娄舟这次没再跟下车,而是呆在车里盯着不省人事的老袁,顺便等单啸他们过来。 而陈永寿则熟门熟路地带着龙牙他们在迷宫似的停车场里拐了几圈,找到了李正昌那栋楼对应的电梯,上了楼。 电梯在四层“叮——”地一声停下,陈永寿低声说道:“到了。” 说完便带头出了电梯,朝这层仅有的一扇门走过去,龙牙、齐辰二人紧跟在后。 几人正要按门铃呢,结果就听楼道里另一个电梯“叮”地一声响,门在他们身后打开了。 齐辰有些疑惑地回头看过去,就见一个瘦削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一见他们就顿住步子愣了一下,而后目光扫过齐辰和龙牙,落到陈永寿身上,诧异道:“永寿你们这么快就到啦?” 陈永寿比他还惊讶:“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不是还在家睡觉呢么?怎么这会儿从楼下上来了?” “嗨——别提了!”李正昌摆了摆手,倒是没先解释,而是冲齐辰和龙牙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你说的专家吧?你们好,二位专家年轻得出乎意料啊,怎么称呼?” 这人的性格看起来和陈永寿以及老袁都不一样,对客人没有那么热络,但也不算冷淡,一副平和自然的样子,还有股子斯文气,倒是让齐辰和龙牙生不出什么反感。 当然,齐辰心怀担忧,这会儿这李正昌还能平淡呢,过会儿万一三句话说不到一起,龙大爷又炸了毛,不知道他在暴力威胁之下,还能不能继续保持这份平淡。 龙牙扫了他一眼,压了压自己的火气,抬手指了指齐辰道:“免贵姓龙,他姓齐,不过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我们也不打扰太久。” 当然,这话对龙牙这祖宗来说,已经算是相当有礼了,但听在常人耳里,还是有股子说不出来的讨打意味。 不过李正昌居然也没有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只笑了笑道:“那成,我开门。” 说着便走到几人中间,麻利地开了门锁,说了句:“不用换鞋了,我这几天也不在家,回头回来了还是要打扫的,不讲究这些。” 陈永寿一听他这话就愣了愣道:“你这几天不在家?那你之前在哪儿睡的?” “在老房子那边。”李正昌回了他一句,而后冲龙牙和齐辰道:“两位专家在客厅坐会儿,我不少天没回来,爱人也在老房子那儿没过来,来不及现烧茶了,怠慢了啊,我也不啰嗦了,去楼上给你们拿那珠子去,稍等一下。” 龙牙“嗯”了一声,也没坐下,只抱着胳膊站在客厅里等着,食指数秒似的在手臂上敲打着。 倒是齐辰一直看着李正昌,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楼。 “看什么?”龙牙瞥了他一眼。 “不觉得他精神不是特别好么?”齐辰觉得这李正昌性格挺有意思,不冷不热说话直锵锵的,却又不让人讨厌,比起陈永寿、老袁他们,多了一股子文人气,只是看了几眼却发现,他眼里有血丝,眼下也有很重的黑眼圈,只不过被眼镜挡着一时不容易看出来。 而当他上楼梯的时候,脚步上的凝涩感就十分明显了,看起来就像是特别累的人,强打着精神往上走似的。如果只是一晚上没睡得太饱,白天补一觉也差不多了,何况他还在外面走了一圈,就算是被电话吵醒的,现在也该醒透了有点精神了,怎么也不会抬步这么勉强。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齐辰的错觉,这李正昌上楼脚步凝滞似乎不只是累的原因。 他刚才看到李正昌走到楼梯中段的时候,先是抬头朝楼上看了一眼,又低头扫了眼楼下几人,那表情却不像是含着什么算计,倒像是……有点不太想上楼的样子。 龙牙虽然看起来不拘小节,说起什么事来都大手一挥懒得管细节的模样,但齐辰一直觉得他其实十分细心,对不寻常的蛛丝马迹也比他这个普通人敏感得多。 果然,在听了他的话后,龙牙连敲打着手臂的食指都没乱过节奏,就迷着眼漫不经心地道:“屋里有古怪,没精神是正常的。” “确定?”齐辰跟他们这些非人类混多了,看惯了怪力乱神的事情,导致他现在一看到有人精神状况不佳就下意识地往非科学的方向想,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但他没想到,居然还真就这么巧地又跟这些沾上了边。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觉得自己和龙组长两人里头,必然有一个是衰神附体了,怎么走哪儿哪儿出事? “这屋子里的一干摆设,所放的位置简直一言难尽,不是他爱人跟他过不去,就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怎么这么有设计才华呢,净反着放,就这风水,他睡得好才是在说笑话逗我呢!” 龙组长这低音炮在齐辰旁边嗡嗡响了一段,话音刚落,那李正昌就下楼来了,手里拿着装着宝珠的木质锦盒,不过不止一个。 而是有两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木质锦盒。   ☆、第四十一章 齐辰当时就是嘴角一抽,心道:不会又来一个作死撩拨龙牙的吧?要的是那一颗珠子,拿两个木盒过来是要干嘛?! 就连一旁的陈永寿都忍不住冲楼梯上下来的李正昌道:“正昌啊,你弄两个一模一样的木盒是开的什么玩笑啊?就把那珠子拿下来得了,其他的人两位专家不感兴趣呀……” 他可是领教过龙牙的威胁的,生怕自己这老友不合时宜地玩心乍起,来个什么真假美猴王之类的戏码那可就糟了,指不定这位姓龙的祖宗能当即掏刀,真把他们两个人的肾给挖了。 齐辰朝龙牙瞄了一眼,想看看他此刻的脸色,却意外地发现,这祖宗依旧是一副抱着手臂漫不经心的模样,非但没有要黑脸的趋势,看起来反倒……心情不错? 他又看了眼走下楼梯的李正昌,却也见那人脸上也没有什么玩笑的意思,一副正经模样。 在踏下最后一阶楼梯后,李正昌边朝客厅这边走过来,边冲龙牙和齐辰的方向意思性地举了举手里的两个雕工精细的木盒,道:“二位来得正好,关于这珠子,我还真有些疑问。” “哦?”龙牙扫了眼他手里的木盒,也不急着拿过来,倒是迈着长腿,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又十分大爷地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瞥了眼齐辰。 “……”齐辰抽了抽嘴角,看了他一眼,心说自己要不要答一声“喳”再坐过去? 龙牙挑的沙发恰好是个两人座的,坐下了齐辰不松不挤将将好。 一见他们坐下了,一直拎着一颗心手脚没处放的陈永寿这才跟着李正昌一起,坐到了长沙发上,只不过他远远地坐在了沙发的顶头,离龙牙尽可能地远,而且只沾了一般屁股,似乎随时打算起身就跑。 李正昌在离龙牙近的这头坐下,一边将两个木盒放在茶几上,一边一脸疑惑地瞥了眼陈永寿,道:“屁股都不沾凳,你这是练的什么邪功?” 陈永寿又不敢看龙牙,又不方便回答,最后只得牙疼似的捂着脸摆了摆手,示意让他一个人自生自灭就好。 “……”李正昌无奈收回目光,他大概跟陈永寿是真熟,也不管他了,伸手打开两个木质锦盒,掉了个个儿让开口对着龙牙和齐辰的方向,道:“这是我最近接连收到的两枚宝珠,一枚是从一个古玩商那里收来的,一枚是从永寿这里收来的,这两枚珠子凭我的眼力,是看不出什么差别,永寿那枚是他家祖传的,我想必然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古玩商那枚我虽然收回来了,但是觉得十有□□是仿的,毕竟,短时间内接连收到两个真品,而这两个真品还一模一样能凑成对儿,那我这手气也太好了点。” 在他说话的时候,齐辰低头看向那两个木质锦盒,果真看到里头的丝绸中,各放着一颗玲珑润泽的珠子。 那珠子比之前陈永寿家的那颗还要稍小一圈,质地温润,像玉,却又比一般的上品羊脂玉要通透一些,光华流转间隐隐有股子灵动之气,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尤其齐辰是见过龙牙本体的人,他在看到这两颗珠子的时候,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果然!这才是能嵌在龙牙刀上的宝珠。 但是正如李正昌说的,这里有两颗宝珠,并且一眼看过去真的有些难辨真假,于是他忍不住问了句:“哪枚是陈先生那里收来的?” 李正昌听了他的话之后,抬起头,咳了一声,有些尴尬道:“这两只木盒从里到外都没什么区别,一时也没找到更合适的锦盒安放,我就没换过。原本我收回来之后是放在藏品架上的,永寿那里收来的那枚在上一格,古玩商那枚在下一格。我爱人喜欢干净,家里藏品也不少,不怎么请保姆,所以一直是我爱人打扫,上次她擦我那藏品格架的时候,两只锦盒拿下来没注意顺序,再放回去就乱了。所以我现在也弄不清哪个是永寿那儿收来的,所以只好今天借个机会占用二位一点时间,帮我分辨一下,哪个是真品。” 齐辰:“……” 一旁的陈永寿牙更疼了,捂着半边脸一副不敢看的样子:终于还是来了一出真假美猴王! “这……”齐辰有些迟疑地转头,看向旁边的真·古董龙牙,指望他再发挥发挥他那靠气息辨明年代的能耐,毕竟这是他本体的一部分,总不至于认错了吧?! 结果龙牙十分不客气地伸手,直接拿起木盒中放着的两枚珠子,放在自己手心,瞥了一眼,而后将手伸到李正昌面前,冲他抬了抬下巴道:“一枚陈永寿那里收来的,一枚古玩商那里收来的?” 李正昌一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盯着他手里的两枚珠子,点了点头:“对……额您——”别特么直接用手拿啊!洗手了吗专家! 可惜龙牙压根没理他一脸有些心疼的表情,打断了他的话又道:“两枚差不多时间收的?” 李正昌依旧一脑门子的雾水:“也不是,准确地说,我稀罕永寿那珠子好多年了,但是他一直说这是祖传的,不太愿意出手,后来我大概提得次数多了,他前阵子架不住我好说歹说,就出手给我了。然后前几天,我在另一个古玩商那里看到了另一枚珠子,当时就觉得这珠子和永寿那枚一模一样,几乎看不出来区别,想着样子上凑一对也不错,至于真假……那古玩商的要价说句实话,一听就不像真品,他跟我说是看我跟这珠子有缘,那是鬼话,不过万把块钱买个高兴我觉得也挺值的,就一起收回来了,真算起来前后没差多久。怎么?专家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龙牙挑了挑眉,脸色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而后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哦——还好,我就是觉得吧……老子找了上千年都没搞到手的东西,怎么特么就被你给碰上了呢?!还一碰就碰上俩?!嗯?凭什么!这珠子跟你有缘?简直放他姥姥的屁!我这主人都没觉得跟这俩玩意儿有缘,你跟我说说,你有的哪门子缘?!” 陈永寿:“……” 李正昌:“……” 齐辰:“……”什么鬼!大爷你不要开头这么平淡结果后面的内容一句比一句惊悚好嘛?!这时候玩什么欲扬先抑! 不过齐辰这心里的吐槽刚结束,就猛地反应过来龙牙刚才那话哪里不对…… “等等龙组长!”他一爪子抓住龙牙的手腕。 龙牙还没从后半句话的暴怒中缓过来,低头瞥了眼齐辰的爪子,凶巴巴地道:“干!什!么!我这火头上呢!老子的珠子凭什么跟别人有缘!那古玩商眼睛瞎透了吗?瞎透了回头老子就去帮他把眼珠子抠下来,也拿破布包包塞木头疙瘩里头!一边一个让他辨真假去!你看看这都用的什么破木料!这是给老子的玲珑宝珠造棺材呐?!这么敷衍!回头老子就让他恨不得把自己塞进这破木盒子里头后悔生下来!” 齐辰只得一边顺毛一边道:“不是,我就是听你这话有点反应不过来,龙组长你的意思是——这两个珠子都是真的?!都是你——咳,你那刀上头的?!” “废话!不是我能伸手拿?!”龙牙一脸嫌弃。 齐辰无语片刻,心道也对,以龙牙这什么东西都看不上的破脾气,要是其中一颗是假珠子,他大概能直接凭空给它捏成一撮齑粉,碰都不想碰一下,参考陈永寿书桌上的瓷质笔筒,说不定还会顺带着把造假的人揪出来剁了。 不过齐辰还是很诧异:“居然这么容易就找到了?还一找就找齐了两个?” 龙大爷一听又要炸:“怎么的!你好像一脸不希望我找到的样子啊?!皮痒了欠收拾是不是?” 齐辰引火上身,只得连连摇头,接着顺毛。 “把你那爪子收收!摸狗呢?!”龙牙瞪了他一眼,倒没伸手把齐辰的爪子拽下来,而是继续转头看向李正昌,冲他颠了颠手里的两颗玲珑宝珠,那一身恐怖分子通缉犯的气场又嗖嗖冒了出来:“老子实话跟你说了吧,这珠子就是老子身上的物件,当年不小心丢了,老子找了也有小几千年了,扑了无数次空,扑得我满心的火蹭蹭直冒,烧房子都不成问题!现在也是碰巧了,在你这一找就找到了两个,倒是省得我再费劲了……” 他说着手腕一转,圆滚滚的刀童又冒了头出来,在空中直接化身成齐辰熟悉无比的短刀,带着“呼呼”的风声,甩到了李正昌耳边,凭空悬在他脖子旁,摇摇欲坠。 龙牙看了眼就位的短刀,十分不要脸地冲李正昌抬了抬下巴道:“你看我这人也不是不讲理的,凡事好商量,你就说说这珠子能不能出手给我吧,能或是不能,一两个字的事,我也就不占用你太多时间了,让你考虑十秒,给个答案怎么样?” 李正昌:“…………………………………………”   ☆、第四十二章 见李正昌一脸呆滞的样子,龙牙晃了晃手指头,道:“我看你这反应有点迟钝,就干脆再提供个方便好了,帮你倒数计个时,好,3、2、1,十秒到了!来,跟我说说你的想法!” “……”李正昌的表情已经从惊悚变成了震惊,长了好几次嘴,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大概生平大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关键是这人理直气壮地自说自话也就算了,他还偏偏没法不理这大爷,因为位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 他余光瞄了眼悬在脖子旁的短柄薄刀,那玩意儿此时正凝滞在半空中——在没人抓着的情况下。 有那么一瞬间,李正昌怀疑自己其实是在做梦,还躺在老房子的床上没睡醒呢,只不过这梦的各种感官都太过真实了一点。 如果不是在做梦的话…… 那他就是真的碰到了怪力乱神不可说的事情了,这回可是实打实的! 站在龙牙身旁的齐辰,从刀童蹦出来的那一瞬间,就默默捂住了脸,心说:果然还是没忍住,单啸要放倒的人又多了一个!也不知道这位李正昌先生是会被吓尿呢还是会被吓尿呢…… 但是当他把手放下来看向李正昌的时候,却发现他对龙牙这种非常态的存在接受度很高的样子,并没有像之前老袁以及陈永寿那样,一副恨不得直接撅过去的样子。 龙牙似乎也发现了这点,不过他暂时没功夫探究李正昌的心里想法,只是默默动了一下手指,让那短柄刀突然朝下掉了一段距离,在贴上李正昌脖子的那一刹那,收住了继续下落的趋势,让刀堪堪停在那里。 从齐辰的角度,甚至可以看到那柄短刀的刀刃在李正昌的脖子上轻压出了一条浅浅的凹印。 李正昌瞬间梗住了脖颈。 “倒计时已经结束了,十秒也早就过去了,我这人的耐性跟常人比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你这犹豫的时间对我来说也已经够久了,我现在再数三下,三下之内你要再没个结论,珠子我是必定要拿走的,人我也不留了!1——2——”龙牙也不给人一点缓冲时间就直接开始计数,刚数到二,缓冲够了的李正昌终于出了声。 “咳!等等——那什么!”李正昌大概能感觉到脖子上的刀刃越压越重,忍不住抬手抵住了刀柄,开口道:“我打算好了。” 龙牙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讥讽道:“你打算好了就特么说啊!还要我跟你打一枪发个口令喊声预备起吗?!这都什么破毛病!所以说老子最烦跟看起来像文人的人打交道了,放个什么屁都要磨磨叽叽铺垫半天请你言简意赅好吗!” 李正昌被他开了一气嘲讽,脸色却并没变得多难看,似乎对他这暴脾气十分包容和理解,他想了想,开口道:“我决定前,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 龙牙忍不住抬了一下手,看起来就像是终于憋不住要上去抽他了,他忍了又忍才凶巴巴道:“问!” “这么看来龙专家来头应该不普通——”李正昌说着朝脖子上的短柄刀瞥了一眼,接着道:“我听你之前怒气冲冲说的那段话的意思,好像是说你当初不小心把这两枚珠子弄丢了,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所以这两枚珠子本身就是你的东西?” “对,镶在刀上的。”龙牙耐着性子答了,“从被打磨出来嵌在刀上起,就是老子的东西,从夏开始,你自己算算多少年了!老子从汉时起找到现在了!你说我找得火大不大你还在这跟我啰里啰嗦讲一通废话!” 听到这些年代,李正昌的表情一瞬间的龟裂,而后又很快收拾收拾整理好了,冲龙牙道:“那还真是宝珠了!既然这样,我就算再喜欢这珠子,也不可能扣着不给,当然要物归原主。” 龙牙之前还一脸大度状地摊着手,大大咧咧地把珠子放在手心等着李正昌做决定,一副十分讲道理公平公正公开的样子,李正昌“物归原主”这四个字一出口,他就毫不犹豫地收拢了手掌,以快到常人看不清地速度,把那两枚珠子收回了自己的兜里,似乎觉得哪怕让这些鱼唇的凡人多看一秒,那两枚宝珠都能被污染得烂了似的。 齐辰:“……”龙大爷你装明理大度也稍微敬业一点好不好。 不过下一秒,龙牙就身体力行地体现了一把他的明理大度,只见他冲窝缩在沙发那头的陈永寿打了个响指,引起他的注意:“诶——那边那个!” 齐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此时的陈永寿整个人都有点恍惚了,大概遭到了龙牙刚才那番话的轰炸,有点懵。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李正昌这样消化得这么快的,这样看来,陈永寿这种反应更偏向常人,李正昌这种消化迅速的才是奇葩。 “啧——老年痴呆被老子吓出来了么?!”龙牙不耐烦地提高音量冲陈永寿嘲了一句。 “啊!哦哦——”陈永寿这才反应过来龙牙在叫他,精神恍惚地抬头冲龙牙问道:“龙、龙专家,怎么了?” “没什么,不是你哆嗦个什么劲呐?刀在他脖子上又不在你脖子上,你这是想替他把他刚才没抖的份补回来么?!我还没怎么你呢!我就问你句话!”龙牙没好气地看着他。 “问什么话?问——您、您问呀,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永寿努力克制住自己,想把哆嗦的幅度压小一点,结果适得其反,精神越紧绷,抖得越像筛糠。 “你这珠子,出手给他是个什么价?”龙牙朝李正昌抬了抬下巴,问陈永寿。 陈永寿看了看李正昌,迟疑着刚要开口,就被李正昌打断了:“诶——龙专家!我李正昌说物归原主就是物归原主,不是原价卖给你!你不用——” “闭嘴。”龙牙头都没回就抬手甩了他一张狗皮膏药,正中靶心地封了他的嘴,“我又没问你关你屁事!你——姓陈的!你继续,出手给他什么价码?” 陈永寿一看李正昌的下场就知道龙牙这是认真在问,也不敢敷衍,报了个价格:“170万。” 龙牙:“……” 说实话,俗话说得好,黄金有价玉无价。许多玉石质的玩意儿在定价的时候,往往更讲究的是个心理定位。买方和卖方能达成一致,都能接受,那这个价位就没什么问题,所以玉石质的古玩成交价格有时候差异很大。 就龙牙这玲珑宝珠,虽然质地润泽灵动,一看就是个好物,但一不知年代,二没什么造型,实在太过玲珑,真要放出去让人出价,绝对参差不齐,而且差距不会小。所以李正昌出的这价格就这一枚小珠子来说,已经相当高了,除了真喜欢,还有看在这是陈永寿祖传的东西的原因。 但是龙牙在听到这价格之后,有了那么几秒愣是没接上话。 齐辰在感叹价格的同时,忍不住转头看了看龙牙的反应,却见这位大爷的脸上闪过一阵五颜六色,表情十分精彩,想说什么又有些欲言又止。 齐辰当即就奇了,心道这嘴上装了机关枪一样的人,居然还有欲言又止的一天?!于是他十分八卦且好奇地问了一句:“龙组长,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缤纷? 龙牙硬是欲言又止到了底,白了齐辰一眼,而后掏出手机拨了董主任的号码。 董主任这个领导一向当得很心塞,手下那一群一个比一个凶残,大概只要身在办公室就死死守着电话提心吊胆,生怕这群祖宗们又临时提出什么无理取闹却又不得不满足的要求。 所以“嘟嘟——”声几乎刚响,那边就接通了。 董主任笑眯眯的声音传过来,离龙牙最近的齐辰也隐约能听道。 “是这样,我那两枚玲珑宝珠找到了,回头就能修复,你让人把齐辰那工作室给清一下,我今天就要用!”龙牙简单地说了下听起来似乎十分有理的要求,而后不经意地顺带提了一句:“对了,那珠子毕竟现在归别人所有,我总不能硬抢让人家当冤大头是不是?” 董主任笑眯眯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生涩,警惕地问了句:“所以?” 龙牙言简意赅:“一枚170万,一共两枚,顺带算上精神损失费了,记得报销。” 齐辰默默给董主任点了一根蜡烛,顺便感叹了一句广和公司的报销制度还真是毫无门槛造福员工。 董·冤大头·主任心塞过了头,终于忍不住叨叨了一句:“那不就是两枚光秃秃的珠子吗?!谁啊居然花170万买两颗花生米大的珠子还什么造型都没有,他是不是傻?” 龙牙好不容易有点正常的脸色再次五彩缤纷了起来:“……” 被董主任这么一提醒,齐辰突然就理解了龙牙为什么那么欲言又止了——因为这货也觉得,得多傻缺才能花170万买个破珠子?! 可惜他憋死了也嘲讽不出口,因为这破珠子是他龙牙刀上的。 于是他赞同董主任又不是,反驳又不是,只得一脸愤怒地按断了电话。 两枚心心念念的玲珑宝珠到手,龙牙自然也没什么好折腾的,当即拎着齐辰就要走,打算把烂摊子丢给单啸收拾,只是临走前丢了张像模像样的名片给李正昌,说了句:“就冲你物归原主这话,我可以算你一个人情,这名片你收着,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帮你一回,你这房子的装饰改改吧,多大仇,嫌自己睡觉太舒爽么。珠子的钱明天到你账上,别跟那谁一样哆哆嗦嗦忘了查!走了!” 可怜李正昌嘴巴上贴着“狗皮膏药”开不了口,只得瞪着眼地当个木桩子。 龙牙说这话的同时,单啸骑着黑豹甩着鞭子风风火火地一跃而进,他冲龙牙比了个手势,道:“剩下的交给他就好,该留的记忆会留该改的会改,没什么问题——”您老人家就可以滚蛋了! 龙牙有了珠子心情明媚,懒得跟他计较,带着齐辰回到了车里。 单啸来的时候已经把车里的老袁处理完了,此时娄舟也不在,估计是去把挺尸的老袁送回他家里去,只留了个不用等他的传音口信。 覃市离江市倒是不近,但是龙牙走的是龙槐渡,只花了一会儿工夫,就回到了广和公司的院子里。 进公司大门的时候,齐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下龙牙:“对了龙组长!你——”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龙牙拎着一阵风似的直奔三楼小工作间,进去还不忘“砰——”地把门带上落锁,而后在齐辰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之前,一阵金光乱闪,难得配合地化回了本体,静静地躺在工作间的案台上。 可谓身体力行地催促着齐辰:“屁话少说赶紧好嘛!” 齐辰目瞪口呆了半天,看着案台上刀光如水的窄刃薄刀,愣是半天没动手。 傻了约莫五秒的时间,躺在案台上的龙牙大概憋不住了,又在金光中幻化回人的模样,屈着一条腿十分流氓地坐在案台上,抬手拍了一下齐辰的脑门:“诶诶诶——发什么痴呢?!老子今天心情好,就算用锉刀焊枪之类不入流的招呼我我也勉强忍了,绝不收拾你,放宽心,免死金牌在手,祖宗你快点儿成么?” 齐辰看着兴奋的龙牙,十分不忍心开口破坏他的心情,但是不开口又不行,于是犹疑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一闭眼一蹬腿豁出去似的冲龙牙道:“抱歉龙组长修不了。” 龙牙大怒:“等等!修不了是什么意思?!” 齐辰小心翼翼地比划了一下:“你看你那两枚玲珑宝珠原本不是镶在你的柄首上面吗?” 龙牙点头:“对啊!” 齐辰咳了一声:“所以柄首呢?” 龙牙:“………………………………………………………………”   ☆、第四十三章 龙牙这几天十分暴躁,简直就像是一个行走中的*喷火龙,逮着谁喷谁,劈头盖脸一顿炸,火舌恨不得蹿得八丈高,把人燎秃了才罢休。 广和公司上上下下一众员工都很体谅他,毕竟换谁没了脑袋都多少有些反人类反社会的,况且他以前也没少炸。 只是当中受波及最大最多的,自然还是要数齐辰了。 龙牙本就喜欢有事没事使唤他两下,这回又是经齐辰提醒,才想起自己还缺个柄首以至于找到玲珑宝珠都没处嵌,更是对齐辰变本加厉地指使起来,大有一种“老子心情很低落你快顺着我”的架势。 齐辰倒不跟他计较这些,他对待龙牙本就习惯顺着毛撸,此时更不可能去触他的眉头,简直让往东不往西,可谓百依百顺。顺得龙牙对着他就没了脾气,想炸都炸不出口,只是跟得更紧了。 身为齐辰直属上司的洪茗这几天但凡在办公室里碰见他俩,都总会捂着双眼嚷嚷:“哎呦天哪!老娘俩眼珠子都要被闪瞎了!简直比单啸那个铲屎佬伺候小黑还过分!我说橙子啊,你整天这么惯着他是在害我们知道吗?回头你万一有事单独出差留我们跟他共处,他被惯得上了天下不来又没人制得了他,铁定无差别攻击把我们炸得身首异处骨肉分离。” 从李正昌那儿回来之后的这几天,齐辰又回到了那个堆满骸骨的工作室里,经常在里头一泡就是一整天,只有中午和傍晚会回楼下办公室一会儿,而龙牙仗着这两天清闲没活儿,有事没事就往齐辰的工作室里钻,美其名曰——看着其他人笨手笨脚的他就容易上火,为了减少冲突,他来齐辰这里找点平静。 齐辰有时候想想也觉得挺奇怪的,他一直是个性子淡有点慢热的人,尤其是在感情方面,比如跟徐良,哪怕天天吃穿用住在一起,也花了两年多才真正变成好基友。 而他跟龙牙见面起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那么十几二十天的功夫,居然有种已经熟悉了很久很久的感觉。 就像在工作室里,他闭着眼睛摸着成堆的骸骨感受着魂音,一点一点地把同一个人身上的碎骨挑拣出来,有时候大半天都不说一句话。 这本身是个极其抗拒干扰的活儿,如果有人在他旁边呆着,即便不出声不捣乱,他也会多少有点儿介意。但是龙牙有时候倚在墙上把玩着手机,用里头那极其强大的搜索系统翻找着什么信息,一靠就是大半天,齐辰居然完全不会觉得烦躁,也丝毫没有想把那祖宗轰出去的冲动,反倒是……莫名有点享受这种两个人互不干扰各自安静做事的氛围。 只是,都说人的视线其实是有实质的,如果有人在背后长时间盯着你看,你多少都能有所感应。 齐辰不知道其他人他能不能感应到,反正龙牙好像确实会时不时把视线落在他的背影上。 他也不知道龙牙看了多久,在想些什么,只是有时候突然觉得一阵不自在,睁眼回头,总能和龙牙的目光对上。 有那么几次,在那一瞬间,齐辰在龙牙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些古怪的情绪,就像是暗流翻涌的深渊之上薄薄地覆了一层水皮,堪堪压出了那一线平静似的。 然而回回都是在他心里秃噜一下的同时,龙牙双眸一动便漫不经心地颠两下手机,冲齐辰一挑下巴,道:“怎么?拼好一副了么你就这么东张西望的?我可数着旁边被你分出来的这一堆呢,碎骨头还不到一百块呢,糊弄鬼呢?!欺负人娄舟老实么?照你这速度三年完成都够呛!” 从内容到语气再到表情,都和平日整天炸着一身毛的龙组长没什么区别,仿佛那些古怪深沉的情绪都是齐辰的幻觉似的。 但是齐辰也不傻,一次两次确实可能自作多情,次数多了,鬼都能感觉出来是真的有问题。 齐辰回想了一下,第一天其实倒还好,只有不多的几次,后面几天,龙牙盯着他背影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忍不住有些怀疑,龙牙整天抓着手机搜索的东西是不是跟他有点关系,搜出了一些让龙牙好奇或是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就算是脸皮再厚的人,总被人这样盯着后背也有些怪尴尬的……在这样的情况维持了四天之后,齐辰终于有点忍不住了。 那天下午,神经迟钝的老天终于反应过来已经不是冬天了,丢了个艳阳出来,照得天气回了暖。 齐辰在那成山的骸骨中已经翻了大半天了,一边精神高度集中地听着魂音,一边还时不时被龙牙盯得背后一绷,可谓累身又累脑,在下午太阳最好的时候,硬生生耗出了一丝汗意,便直起身动了动脖子,脱了外头罩着的大衣。 转身的时候,恰好又跟龙牙的目光对上了,抓着大衣的手就是一顿。 这僵硬的反应实在有些明显,明显得齐辰更尴尬了,想说两句解释一下,又觉得解释显得更加怪异,索性大着胆子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想把尴尬扔给龙牙,于是他张口想直接把自己的疑惑丢出来:“龙组长……你最近几天怎么——” 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呢,就被一阵手机震动的嗡嗡声打断了。 只见龙牙抬手比了个往下压的手势,示意他等会儿,而后瞄了眼屏幕,接通电话。 齐辰目光扫过去看到那是个没有存的号码,应该不是龙牙常联系的人,他刚想转头回避一下,放下大衣继续找碎骨,就隐约听到一个有些疲累的声音穿出来:“是龙专家吗?我是李正昌。” 一听这名字,齐辰转身的脚步就顿住了,抓着大衣定在那里看向接着电话的龙牙,想听听李正昌有什么事情。 龙牙“哦”了一声,言简意赅:“什么事,说。” 单啸处理李正昌记忆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的手脚,大概是改了毁三观的部分,却留了龙牙最后跟李正昌说的话,尤其是那句——“算你一个人情,需要的时候,可以找我帮你一个忙。” 于是李正昌在电话那头犹疑着确认了一下:“龙专家,您上回说可以帮我一个忙,这不是客气话吧?” 龙牙哼了一声:“我这人从来只有不客气,哪有那闲工夫跟人说客气话,吃饱了撑的么,废话少说,直说什么情况!” “我记得前几天龙专家你走之前跟我提了一句,说我屋子里的装饰和摆设的位置需要换换,净跟自己过不去之类的……这是什么意思?专家你那是看出来我那屋子里的风水不对?” 龙牙有些不耐烦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简简单单的一个音节,李正昌听了却有种精神一震的状态,他又开口道:“既然这样,龙专家你一定懂些风水之术的吧?我这人别看样子有点文人气,实际上肚子里没多少料——” 龙牙嘴欠凉凉地插了一句:“看出来了。” “……”李正昌被噎得顿了一下,也没计较,继续道:“风水这东西,我以前不讲究,也没什么研究,只是约莫十天前,我碰到了点怪事,睡眠不太好,熬了一周多有些熬不住了,我就花钱请了个人来看看,也就是前几天的事情,那人说我屋里风水不对,摆设放的位置不合适,帮我调整了一下。之后大概因为心理因素吧,我倒是睡了一天的踏实觉,但是第二天就故态复萌了。而且不是我神神叨叨,那怪事好像有点变本加厉的意思,所以我才和爱人暂时搬回老房子去住了。但是总在这老房子里住着也不是事,我那天听了你的话,又找人帮我看了一下,这次换了一个风水先生,调整完了我试着回去住了三天,结果还是不成……我也不敢再找那些半吊子了,就只能来打扰专家你了,还请你务必帮我这一回,实在是年纪越来越大经不住这么折腾了。” “你这都上哪儿找的草包,一个流水线上出来的吧……”龙牙没好气地损了一句,就干脆地答应了下来:“我说的话自然算数,既然这样,那我过会儿就去你那儿走一趟吧。” 李正昌连声应道:“再好不过,再好不过了,那就这样,我在家等着您来。” 龙牙挂了电话,冲齐辰挑了挑下巴:“把大衣穿上,走了!” 齐辰:“……”你欠人家的人情,关我什么事啊? 但是龙牙根本没有给他抗辩的权利和机会,直接上手拎着他就一阵风地下了楼,进了停车场。 在进车的那一瞬间,齐辰似乎听到他极为低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不去钻一下套,怎么揪得出那捣乱的傻逼呢……” 齐辰:“……”什么鬼!   ☆、第四十四章 说到一直躲在背后捣乱的人,齐辰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前两回那个连面都没有见到的神秘人,不论是老太太那次还是老袁那件事,那人都是以依附在别人身上的形式出现的。 要么是担心被看到真容而很快被龙牙他们弄清楚来历,要么……就是那人根本没有真容。 换句话说,那人目前的状态使他没有办法以真身出现——他是一缕只能靠附体才能有所行动的幽魂。 联想到前两回的情况——齐辰记得在野外老屋里的那次,他在睁眼前听到那人说了一句“我时间不多了”,而后来在江底,他记得他在即将失去意识溺死在水中之前,附在老袁身上的那人就突然松开了手…… 这么看来,他似乎出现的时间有限制,并不是很自如,或许是力量不够?又或许是其他…… 总之,他是幽魂的可能性更大。 他在车上开口问了龙牙一句:“龙组长,你最近几天是在用系统搜关于那个人的信息?搜出什么头绪来了?他是谁?” 龙牙听了,只是握着方向盘冲过龙槐渡那黑色帷幕,疾驰进覃市,随口答了一句:“有点眉目,还不确定。” 这话说了跟没说基本没差别,听得齐辰一脑门黑线。 不过照顾着龙大爷这几日的心情,他真不想说的时候,你就是拿杠杆都撬不开他的嘴,问得次数多了,还容易引火上身被噼里啪啦炸一通冠上个“屁话多”的名头。 所以齐辰也只得先按下疑问,自己翻着手机琢磨琢磨。 这一回去李正昌家,龙牙可谓熟门熟路,抄近道抄得那叫一个麻溜儿,从下楼出门到按响李正昌的门铃,前前后后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简直比齐辰在江市内坐几站公交还快。 李正昌开门看到龙牙和齐辰的时候还十分愕然,抓着手机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才一脸茫然地举了举手里的电话道:“我刚要打电话跟你们说一声覃市有雨,往这边来的朱蕉路上出了点事故可能要堵挺久的车,想让你们避让过这个点再出门,结果……你们居然已经到到了?” 这种事情龙牙自然是懒得去解释的,齐辰也怕他直接张口就说什么“老子从来不走人走的路”之类听起来就哪里不对的话,于是冲李正昌客气地笑了笑开口道:“我们正好在覃市办事还没回江市,离这里不远。” 李正昌“哦哦”两声,这才收回了那副诧异的表情,招呼两人进门。 结果一踏进屋子里,龙牙就皱着眉一脸看见屎一样的表情,“啧啧”两声道:“诶——那谁,你过来跟我说说,你这是花钱请了你的仇家来给你调整的屋内摆设吧?上回我看到就觉得哪哪儿都不对,这次简直比上次还离谱!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你是欠了那风水师的钱还是抢了人家老婆?这根本就是个专门养阴聚精怪的窝嘛!” 李正昌一听,脸色刷得白了一个色号,他跟着龙牙扫了一眼全屋,道:“没啊,怎么可能,我这人不说别的,至少不是什么难沟通的人,很少会跟人起什么争执和冲突,谁给我过不去啊,况且那风水师我也不认识,还是一个朋友推荐的呢,那朋友也是认识许多年的了,特别仗义的一个人,我敢肯定,他不会坑我。” “朋友推荐的……”龙牙低声重复了一句,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而后插着兜,沿着房子的四个墙角不紧不慢地踱了一圈,“呵”地冷笑一声:“你那朋友是真不会坑你还是假不会坑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幸亏你只在这里住了两晚就智商上线找我们帮忙了,不然——” 齐辰问道:“不然怎么?” “就这比乱葬岗好不了多少的风水,住三天痴呆,住五天歇菜,住上个十天半个月,人就该臭了,半年过后就能直接开群魔狂欢会了,你可以感受一下。”龙牙三言两语交代了一下后果,听起来却格外凶残。 李正昌一脸后怕:“……” 他的目光追着龙牙的背影道:“那龙专家,只有劳驾你帮我调整一下了。” 大概是他自己本来就在往灵神怪异的方向猜测,所以龙牙这一番话他虽然觉得可能有些夸张了,但还是信了大半,希望龙牙赶紧动手,给他把这烦心事给搞定了。 谁知龙牙只是摆了摆手,一脸漫不经意地道:“不急。” 李正昌:“……”都快要命了还不急,怎么才算急?! 龙牙沿着墙角转了一圈后,抬手拎着齐辰坐到了双人沙发上,又拍了拍一旁空着的长沙发,冲李正昌道:“有话问你,先回话。” “成!”李正昌虽说也急,但配合得挺干脆,边朝屋子四处扫了一圈,边坐在了长沙发上,道:“龙专家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只是问完了还请帮我把这屋处理一下,毕竟我这身体精力都跟年轻人没法比,总这么精神折磨,就算没吓死也该累死了。” 他这次确实和几天前看起来有很大的不同。 如果说之前鼻梁上架着眼镜,还能挡几分黑眼圈和眼袋,让人看起来精神一些,那么现在,已经连眼镜都拯救不了他的模样了。 那俩硕大的眼袋恨不得要掉到眼睛边框之下了,眼中两侧的红血丝都快蔓延到中间来了,皮肤也特别晦暗,连胡茬都已经冒了一茬儿出来,显得整个人瞬间苍老了不少,脸上皱纹都多了一些也深了一些,看起来似乎总有些睡不醒似的。 不过龙牙也不是头一次见这样的人,他根本懒得去看他的脸沧桑了多少,直奔主题:“你跟我说说你请的第一个风水师是怎么找的,也是朋友推荐的?” “对啊!”李正昌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现在虽说不讲求封建迷信,但是怎么说呢,经商这个圈子里的人还是有不小的一部分喜欢搞点这些东西的,有些是图个心理安稳,有些是真信,找这些大师什么的自然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到大街上去拉,总是爱托有经验的朋友介绍个靠谱的,然后一个带一个。我那朋友一贯喜欢琢磨这些,其他朋友有时候需要了,也会从他那里搭个线,老陈,陈永寿你们见过的,他也跟那风水师有联系,也跟我推荐过他。按理来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他帮不少个朋友看过,效果都不错,独独轮到我这儿就弄成了这样……” 龙牙点了点头:“听你这口气,两次风水师都是托他找的?” 李正昌“嗯”了一声:“第一次弄得毫无效果,那朋友大概觉得有些面上无光,毕竟是他介绍的,之前还跟我说过那师父多厉害多厉害,这回一看没效果,就立刻给我联系了第二位,有点想补偿一下的意思。” 龙牙:“你那朋友在给你介绍两位风水师父的那阵子,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反常?”李正昌一时没理解他这问题的意思,愣了一下。 齐辰倒是立刻就懂了龙牙的想法,解释道:“就是说,他说话的语气或是动作习惯之类有没有跟平时不太一样的地方,让你觉得,简直有点不像他了。” “说到不像他了……”李正昌被这么一提醒,似乎想起了某些片段,道:“那朋友倒没什么不同的地方,而是那第一位风水师,当时我朋友帮我引见他的时候,我们三人吃了顿饭,简单聊了会儿,那风水师说了句什么来着,然后我朋友说了句‘这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啊’,不过后来随便开了几句玩笑就过去了,都没放在心上。怎么?那风水师有问题?” 龙牙冷笑一声:“恐怕不是那一个风水师有问题。” “一个”两个字被他刻意加了重音。 李正昌也不是个傻的,一听龙牙的话音就能觉察出来,他们觉得那两个风水师,甚至连他那个朋友都有些问题。 “从你朋友下手,或者从那两个风水师下手,都一样,一个绕一些,一个费劲些。”龙牙说了一句,而后又起身走到客厅尽头的落地窗那里,站在窗边朝楼下以及四周看了一圈,嘀咕了一句:“看来就在这……” 后头几个字太低,根本听不清。 齐辰忍不住“啊”了一声表示疑问:“龙组长你说什么就在这里?” “你管那么多,今天在这里你就老实在我旁边呆着,不许出我视线范围,不然你就等着被收拾吧!”龙牙瞥了他一眼,顺带威胁了一句,提醒他别重蹈老袁那次的覆辙。 龙牙问了想问的话,这才冲李正昌挑了挑下巴道:“行了,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你跟我说说你所谓的碰到怪事是怎么回事?见鬼了还是撞魂了?” 李正昌总算等来了这个问题,张了张口却又有些犹豫:“其实说句实话,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从十来天前开始,不论是我和爱人都在,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但凡住这儿的人,晚上到了一定的时候,都会特别特别困——” 龙牙面皮一抽:“你这说的什么屁话!哪个正常人晚上到一定时候都特别特别困!” “不是那种正常的犯困,就是有种整个屋子里气压都特别低,特别闷,把人压得昏昏欲睡的感觉。一开始还不太明显,后来越来越厉害,我跟我爱人几乎一沾床就睡着了,而且感觉是整个人都被压进床里似的,眼皮一闭,不到天亮根本就睁不开。你们也知道的,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有时候稍微睡早一点,半夜很容易醒的,以前我不小心睡早了,就经常3点多醒,没觉睡也挺痛苦。本来这十来天一觉睡到天亮,听起来是好事,但问题是,早上起来只觉得特别累,简直比我熬了一宿还累,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没了。” 齐辰听了有些疑惑:“这确实有些问题,但是李先生……说句实话,正常人在碰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更多是往自己的睡眠上想吧?明显去找医生调理的多,你怎么会先想到去找风水先生呢……” “如果只是这样,我当然不会想到去找风水师父。”李正昌说着,冲齐辰和窗边的龙牙招了招手,领着两人走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前:“让我觉得有点吓人的是,每天我醒过来,都会在楼梯上发现一点没干的水迹和一两片白色的碎花瓣。这是什么天啊,刚入春,这两天才开始转暖的,况且我住四楼,复式楼的结构就相当于八楼,门窗睡觉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家里只有绿植没有花,哪儿来的白色花瓣,还总落在楼梯那里,而且那水迹……” “水迹怎么了?”齐辰问道。 李正昌面色难看地说:“那水迹看着,半干不干的,看着像是脚印……”   ☆、第四十五章 “你说的白色花瓣呢?”龙牙走上台阶低头仔细看了一圈,那些像脚印的水印显然已经被李正昌处理掉了,大概是真害怕,所以擦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不过他确实能在楼梯这里隐隐感觉到一点气息。 只是,那气息对他这种人间凶器来说太弱了,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 李正昌听了他那话,有些尴尬地道:“留着那些东西在屋子里,实在有些瘆的慌,所以我清扫完就扔了。” “扔哪儿了?”齐辰问,“楼下垃圾桶?” 李正昌点了点头:“嗯……上午醒过来清扫完就扔下去了,不过楼下垃圾桶每天晚上8点统一有人来收,现在应该还在,你们——” 龙牙一听脸就黑了,叫他去干掏垃圾这种事情,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谁开这个口谁脑袋不保,作死也不是这么作的。 “额……你们在这等一下,我去,我去!”李正昌倒是十分识时务,一看龙牙的脸色就立刻把事情揽到自己头上,然后从衣架上摘下大衣,披着就出门下楼了。 说实话,齐辰瞄了一眼龙牙,又看了看刚被关上的门,心里十分怀疑——就算李正昌把那些花瓣从垃圾桶里掏回来,这位祖宗会愿意靠近?!天方夜谭吧! “那些花瓣很关键?”齐辰忍不住问道。 龙牙瞥了他一眼,又倚在窗边看着楼下,凉凉地道:“有没有那花瓣没什么区别。” 齐辰:“……”就知道! “不过——”龙牙看着楼下李正昌的身影匆匆走到几个分类垃圾桶旁边,探头朝其中一个看了看,而后卷起袖子,伸手在里头勾了两下,勾出来一个黑色垃圾袋。 那袋子瘪瘪的样子,一看里头就没装多少东西。 李正昌打开看了眼,而后抬头朝自己落地窗看了眼,果然和倚窗的龙牙视线对上,他冲龙牙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找到了,而后拎着那袋子,转头又走回了楼里。 “他既然乐意去掏我也没意见。”龙牙一耸肩,走回齐辰身边道:“这人比前几个识相积极多了,多两片花瓣,我心里也好有个数。” 没过一会儿,虚掩着的大门被人拉开了。 李正昌拎着那几乎就是空的黑色垃圾袋进来,背手关上了门。人的恐惧心在白天总是没那么重的,何况屋里还有龙牙和齐辰两人,所以尽管李正昌清早还被他手里的东西吓了个魂不守舍,现在拎着倒也没有腿软。 他走到客厅一旁,抽了张架子上的报纸,摊开铺在茶几上,而后把那黑色垃圾袋放在报纸上,卷了卷开口,让里头的东西平摊着显露出来。 显然李正昌这垃圾袋晚上换上去还没来得及装过东西呢,早上丢了几片花瓣进去就给扔了,所以整个袋子里干干净净,只有那五片白色的花瓣。 那花瓣单看形状跟大多花瓣没什么区别,不了解的人,很难一眼看出来那是什么花,也没什么特别明显的味道。正如李正昌所说,花瓣每每出现的时候,旁边还有带着水迹的脚印,所以这几片花瓣上都沾了些水气,半干不湿的。 尽管这袋子里除了花瓣没有其他垃圾,而这些花瓣因为有垃圾袋的包裹,也没沾上楼下垃圾桶里的污秽,但是龙牙坐在沙发里抱着手臂,丝毫没有要伸手去捻一片来看看的意思。 李正昌看着那些花瓣,又看了看龙牙,一时间不知道这位大爷究竟是什么意思,显得有一点尴尬。 齐辰倒是没龙牙那么讲究,他看了眼那花瓣,便伸出手,清清瘦瘦的手指刚要碰到那花瓣,就被龙牙抬手拍开了,道:“行了,收收你的爪子!也不知道这些花瓣什么来历就敢胡乱伸手去碰,你那神经还是真是一如既往地粗!” “我就想看看这是什么花。”齐辰讪讪地收回手,也没固执地继续去拿。 “不用研究。”龙牙扫了眼那白色的碎花瓣,道:“这是槐花。” 齐辰下意识就想问句“你怎么知道?”但是想想龙牙他们判断古玩文物真假也只需要凭借气息的技能,还是没问出口。 惠迦也好、龙牙也好、还有单啸他们……这些非正常的人,大概都长了个比狗还灵的鼻子。 不过他就算不问出口,龙牙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见他抬手点了点那槐花花瓣,冲齐辰道:“木鬼为槐,槐树是鬼气最重的树之一,结出来的花也有股子——你俩抽鼻子抽得什么劲呐!就好像我说了你们能闻出来似的!我说姓李的你脸都快凑到垃圾袋里了,那味道就是把花瓣塞进你的鼻孔你也闻不到的请你稍微克制一下,别显得那么傻逼好吗?!我老实跟你说我这人脾气其实不坏但是最见不得人犯蠢,一看到人一脸弱智相就容易暴躁,你别这么配合专挑我的雷区趟成么?再不把脖子缩回去就把那垃圾袋套你脑袋上连你一起扔下去!” 李正昌嗖地把伸长地脖子缩了回去,正襟危坐,一脸恨不得自己没有脖子的模样,看得龙牙抹了把脸,压着心里蹭蹭直冒的火气:“我说了这是槐花,你的重点就应该是坐在那里仔细回想一下你这屋子里有什么跟槐花相关的东西,该扔就扔该烧就烧,而不是还要凑过去再确认一下那玩意儿有没有槐花味!前几天来的时候我看你脑壳里的东西还挺安稳,怎么这会儿说傻就傻了呢!” 被他这么一嘲讽,李正昌干笑了两声道:“大概是这几天被这神神鬼鬼的东西弄出精神衰弱了,脑子不好使,让专家你看笑话了。说到槐花——” 龙牙这么一提醒,他窝在沙发里细细回想起来,一边想一边小声嘀咕着:“我爱人有一阵子闲来无事,学绣工,绣了几幅花事图,里头好像有槐花,不过被她送人了……对了,上半年收过一套瓷器,上面绘的图是槐花!” “哦?”一听瓷器,龙牙倒觉得来对了,说不定还能替广和再招揽一个职员,他问李正昌:“那套瓷器呢?楼上?带我们去看看。” 李正昌二话没说,起身领着龙牙和齐辰朝楼上走,只是边走边有些遗憾地嘘了一声:“真要扔了么?” 楼上有两间卧房和一间书房,李正昌搜罗的那些藏品就放在书房里,有些收在柜子里,有些放在架子上,他请两人进来,边解释道:“没有全放出来,那套瓷器被我收起来了,这季节覃市湿气重,字画类的都容易受潮,上色的瓷器也是,又潮又有亮光线,容易受损……这边,我放在这个半柜里了。” 天阴沉沉的,再加上已近傍晚,光线不足,但是李正昌并没有开书房顶上的大灯,而是走到一个木柜前,打开了柜门,里头包着的是一个定制的玻璃柜,李正昌在旁边摸索了一下按钮,把玻璃柜里微黄的小灯打开,顿时,里头木架上架着三个大小不一的瓷盘,盘中所绘的图案生动鲜活,色泽明润,十分精致。 只是…… “……”齐辰默默地从头到尾将那三个瓷盘扫了一遍,而后抽了抽嘴角,冲李正昌道:“这是槐花不错,但是这槐花是黄色的啊。” 李正昌:“……” 龙牙直起身,抱着手臂冲李正昌抬了抬下巴:“不止傻,还色盲,没救了,下楼吧。” 说着拎着齐辰带头到了楼下,留下李正昌一个人一脸尴尬地看着那精美的瓷盘,傻了好一会儿,这才匆匆关了灯和柜门,跟着蹭蹭下了楼。 “那——”李正昌有些抱歉地看着龙牙:“这怎么办?”唯一的他记起来的头绪还是错的。 “等吧。”齐辰看了看龙牙,转头冲李正昌道:“你不是说到了晚上一定时候这屋里的人都会犯困么?我们等到晚上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反正天已经有点擦黑了。” 这次龙牙显然是想来捉住那背后推手的,不可能就这么简简单单解决完了就回江市去,在这多呆一会儿,说不定能多发现点那背后推手的目的和踪迹。齐辰就是看出来龙牙的想法了,才这么开口说了决定。 而龙牙明显也是赞成的,他点了点头,而后扫了一圈李正昌屋内的摆设道:“行了,趁着天还没黑,先给你把你这惨不忍睹的设计调整一下,别到时候送走一个又来一个,你这日子可就热闹了!” 他这话说得一点儿没有同情的意思,幸灾乐祸调侃的意味十足,听得李正昌心里胆战心惊的,几乎立刻就道:“那就赶紧吧专家,我这个年纪,可消受不了那热闹。” 龙牙如此懒的一个人,自然是不会亲自伸手去搬东西的,他双手插兜,只顾发号施令,还不让齐辰给人当免费苦力,总是说一个东西,李正昌就吭哧吭哧挪一个东西,只有体积太大或是太沉,李正昌一个人搞不定的家具,龙牙才会屈尊纡贵地动动手指头,让那家具自己挪到该呆的地方。 看得李正昌目瞪口呆,更不敢不服从他了。 原本这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但是在搬动墙角的一个鼓状木质花柜时,龙牙突然抬手挡住了李正昌的动作,而是走过去将花柜扫到一边,蹲下看了眼花柜地下的地板,而后居然不嫌脏地抬手抹了一下,在眼前搓了搓指尖。 也不知是闻到了什么味道还是别的,只见他的眉头猛地皱了起来。   ☆、第四十六章 齐辰伸头过去看了一眼,就见那原本放着鼓状木质花柜的地板上有一小块颜色偏深,像是浸透了某种水渍,但是面积很小,只有半个巴掌大。 而且形状有些诡异,有点像是小孩的手掌,中间一块是掌心,延伸出来的细长部分是手指,只是那手指不止五根,而是七根,且前端不是圆的,而是颇为尖锐的模样,在地板上留下个七个被凿过的小洞。 如果忽略那深色的水渍,单看那七个小洞,用线将他们串联起来,有点像北斗七星的形状。 只是这七星看着就有种妖邪感,让人心里十分不安。 齐辰在看到这掌印的同时,心里莫名“突”地跳了一下,而后下意识地抓着龙牙的袖子把他朝后拽了拽。 显然有这种感觉的不止他一个,一旁的李正昌突然“嘶——”地吸了一口气,搓了搓手臂,嘀咕道:“你们别这副表情,看得我有点发寒。” 这话说完,龙牙居然没有白他一眼,也没出口嘲讽,而是在低头查看了那七个小洞后,猛地伸手,一手揽着齐辰,一手揪着李正昌后脖领,一个闪身后退了数米,闪到了沙发旁的位置。 齐辰还没来得及惊诧,就看到那留了掌印的位置瞬间腾起一片黑影。 说是黑影,那浓稠度,倒更像是泼出来的墨汁,黑得密不透风。就像病毒传播一样,迅速蔓延开来。笼罩住了整个墙角,又迅速朝四面扩散。 几乎一眨眼的功夫,纯黑色的帷幔就蔓延了四面墙壁,门窗都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没了外面的亮光,整个屋子瞬间便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灯、灯……等我一下,我找一下开关,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李正昌也不知是吓过了头还是真的对这种灵神怪异的事件接受度太高,又或者就是龙牙定义的脑子不好,在那一瞬间,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吓得大气不敢喘,而是想去摸房子里的顶灯开关。 “闭嘴呆着!”龙牙冷声喝了一句,而后手掌一抖,掌中亮起了一捧火苗,照出了一片亮光。 但是这种火团似的亮光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下,反倒增加不了什么安全感,因为根本不知道亮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会不会突然扑出来点什么东西! 在这捧火光映照下,齐辰一转头就看到了旁边墙上的开关,毫不犹豫抬手拍了上去。 结果开关是按下去了,可顶上吊着的大灯却只是“刺啦刺啦”地闪烁了几下,发着诡异的红光,岌岌可危地挣扎在要坏的边缘。 终于,就听“噗”的一声轻响,那吊灯还是没抵抗住,尽了点责任后,便彻底熄了火,没了动静。 吊灯一坏,李正昌那股子后知后觉的恐惧终于漫了上来,他有些慌地冲龙牙道:“专家,这、这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着了道而已!”龙牙握着那捧火光,抬手将整个房子大致扫了一遍,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调子,只是齐辰却从那股调子里听出了一点恼意。果然,他装了没一秒钟的逼之后,还是忍不住阴森森地道:“还真是费劲心思啊那见不得人的杂碎!” “怎么回事?”齐辰被龙牙拉着又朝他身边靠了靠,忍不住问道。 “风水!”龙牙每说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样,“那阴沟老鼠故意借着风水师的手,把这屋里的风水弄得一塌糊涂,又借着珠子,算准了我们要来,来了八成看不下去这恶心坏了的布置,自然会帮把手调整一番。坏就坏在这调整上!” 齐辰有些诧异:“坏在调整上?” “那玩意儿下了套,这屋里的风水不调整,就是群魔乱舞,屋里古玩藏品这么多,迟早要作妖,我们还得来。如果调整了,把各种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上,乍一看这屋子里会形成个不错的窝,聚财聚福,但那玩意儿在那墙角留了那个掌印,你看到那七个洞眼了吧,连起来是北斗七星的形状,只不过是反着的!有那东西在,一屋子的大好风水瞬间会逆转成反向的,本该有多好,这会儿就该有多糟,纯粹来恶心老子的!” 齐辰一想就有些理解那人的用意了—— 龙牙这人天生自带王霸气,傲惯了,也没几个能正儿八经跟他过几招的,导致千百年来养成了这种懒散气,因为大多数事情对他来说都不算麻烦,动动手指头就解决了,所以懒得更厉害,也习惯性地不把对手放在眼里。 他这性格从来喜欢硬碰硬,直接照面就打,打趴了算数,不喜欢弄那些弯弯绕绕的。 所以碰上龙牙的时候,硬来是作死,得用他看不上眼的方式给他下套,才容易把他算计进来。 只是……这真的只是为了算计龙牙? 有那么一瞬间,齐辰脑中闪过这个疑惑,他总觉得龙牙最近的表现,还有之前一些事情上的一些细小疑点,跟他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背后撺掇着的那个人,究竟是奔着龙牙来的,嫌他碍事,还是奔着他来的,嫌龙牙麻烦? 这一连串的东西在他脑中飞速闪过,还溅□□水花,就被一阵古怪的味道给打散了。 在黑色帷幔将整个屋子封起来的时候,龙牙只用火照了照情况,就干脆地把那团火弹到了墙角照着,而后抬手招出了刀童。这会儿那豆丁似的娃娃也知道情势不对,没空找齐辰卖萌卖蠢,在现身的瞬间就变成一柄薄刀。 只是跟以前不同,这柄薄刀十分狭长,几乎比龙牙的本体还大。 长刀落手的一瞬,龙牙周身金光一闪,整个人便化作了一道虚影,伴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刀光,沿着整个屋子的四面墙劈斩了一遭。 齐辰只看见刀刃所过之处,那黑色的帷幔被划出一道道狭长的裂缝,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了…… 然而那些裂缝几乎眨眼的功夫就又重新合上了,扒在四面墙上,看起来不堪一击,实际却根本破不开! 裹着刀光的身影又瞬间掠回至齐辰身边,龙牙落地的时候,眉头紧皱,脸上是难掩的煞气,周身刀芒未散,一直绕着他的身体游走着,似乎随时准备再次出手。 齐辰看着满墙的黑色,怕龙牙气恼太过,抓着他的袖子宽慰道:“只是封在这屋里没什么,这黑色的东西看起来还挺像龙槐渡的那个黑帘的,估计不是刀能劈开的,你刚才不是说那爪印逆转了一屋子的风水么,那或许也有个什么关键的点,能把这些再逆转回来,找到了,这黑色的东西自然就撤了——” 这话还没说完,他又抽了抽鼻子,吸了两口气,嘀咕道:“什么味道……?” 刚才若隐若现的味道被龙牙周身的兵戈之气盖住了,这会儿却突然变得浓郁起来。 龙牙黑着一张脸,抬手招了四五团火,分别弹至各个墙角,在屋子里洒下一片昏黄闪烁的光。 在火光映照下,齐辰清楚地看到,一层雾气似的东西,迅速在屋子里蔓延起来,就像是清晨在林间突然起来的那种雾一样。在意识不到的时候,已经笼住了整个屋子,所有人连墙角的火光在这雾气中都变得朦胧起来。 那雾带着股潮湿的水气,水汽中混杂着一股浅淡却泛着甜的香味,还有些……别的什么。 微微有些怪,却并不难闻,只是让人觉得有些恍惚。 齐辰莫名就想到了桃花瘴之类的东西,在那味道出现的瞬间,龙牙直接抬手捂住了齐辰的口鼻,而后低沉沉的声音凑在齐辰耳边低声道:“先憋着别吸进去。” “嗯。”齐辰听了立刻点了点头,闭上嘴,屏住了鼻息。 没了那股味道,那股恍惚感便瞬间减轻了不少。 只是他这好了,李正昌那边因为惊惶,本就呼吸急促,龙牙制止他的时候,他已经吸了太多进去,顿时一摇三摆,整个人拧巴着要朝楼梯走,边走边嘀咕着“好困……想睡觉。” 在火光映照下,他的两颊显出了诡异的红色,一看就不正常,他絮絮叨叨地哼着:“怎么比前几天还困……不行,我先睡会儿,你们……” 话还未完,他已经“扑通”一声,倒在了楼梯下,昏睡过去了。 齐辰:“……” 他眨了眨眼,看了看李正昌又看了看龙牙,后者抽了抽嘴角,一脸嫌弃道:“拉倒!挺尸了正好,单啸还能少费点劲!” 跟齐辰不同,他本就不是人,准确地说龙牙应该属于精怪,只是因为本体是刀,所以什么毒啊、瘴啊之类的东西对他来说根本一点儿用都没有,此时自然也不用屏息闭嘴…… 其实或许呼吸这件事对他来说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他大概从来没有体会过憋气会有什么感觉。 但是齐辰不一样,他肺活量其实算不错了,可毕竟在这种环境下,再胆大的人也多少有些心惊,心跳一快,耗氧量就多,平日里深吸一口气能憋不短的时间,这会儿却不顶用,看到李正昌倒下的时候,他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原因,突然就觉得体内的氧气要耗尽了。 一股子焦虑感从骨头缝里滋生出来,很快便蔓延到了大脑。 四面墙上密不透风的黑色帷幔还在,带着古怪香味的雾气越来越浓,浓得齐辰几乎连龙牙都要看不清了,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还被他紧紧抓着。同时,一阵湿哒哒的脚步声,从楼梯的方向传来……只是齐辰已经听不大清了。 他不能说话,又呼吸不了,缺氧的焦虑感弄得他几乎要挣扎起来了。 就在他手指无意识地挣动了两下之后,他感觉身边的龙组长突然靠了过来。 他的下巴被人捏住抬了起来,而后有温暖柔软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嘴唇,一口气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渡了进来。 齐辰:“……………………………………………………………………………………”   ☆、第四十七章 龙牙渡进来的大概是一口仙气。 因为齐辰立刻就眼不花了,脑不晕了,连焦虑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独独只剩下傻了。 屋子里浓雾笼罩,能见度低得令人发指,龙牙在一片朦胧中抬起头还适时地抬手捂住了齐辰的嘴,生怕刚渡的气又被这货给漏了:“不到半分钟就耗尽一口气你也算能耐了,肺在肚子里除了填充没别的作用了么!这口气先憋着,站这儿别动!我找一下出口——” 说着他又不放心地把圆滚滚的刀童丢出来,扔进齐辰怀里低声叮嘱了一句:“扒着!把人看住了!丢了就摘了你那冬瓜脑袋!” 刀童死死扒在齐辰胸口,八爪章鱼一般,一副甩都甩不掉的样子。 齐辰:“……”他已经完全反应不过来了,还处在当机之中。 楼梯上湿哒哒的脚步声很轻很恍惚,而且走得十分慢,走一步,要停很久的时间,才落下第二步,潮湿的声音便被拖延得无限长,听着就觉得十分诡异。 而龙牙刚才那几句话和动静就像是丝毫影响不到它一样,脚步声既没有突然的停顿,也没有加紧,依旧以那种一步三停的节奏缓缓下着楼。 对于那浓雾中身份不明的精怪,龙牙也丝毫没有要避让的架势,一副“老子找出口呢,你最好别不识相来骚扰我”的样子,就这么带着一身流转的兵刀冷光,闪身没入了更远的浓雾中,在房子中找起出口来。 过了好几秒,当机的齐辰才终于恢复了神智,他一低头冷不丁和刀童那圆滚滚的脑袋和大眼睛对上,惊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本来他们所站的位置左手边是沙发,背离墙壁只有一点儿距离,右手边就是吊灯开关和李正昌家的大门。只是现在,门窗都被笼上了一层破不开的黑幕,所以摸是摸不到门把手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齐辰后退一步不是碰到质地坚硬的墙壁,也应该是碰到那墨汁似的漆黑帷幔……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李正昌家好好的木质地板不知怎么在他脚后凸起了一块,拱出了地面,在他退后的时候恰好将他绊了个正着。他朝后踉跄了两步,却没有撞上本该在那里的墙壁,身后是一片空地,他摸不到任何支撑,终于还是没平衡住摔坐在地。 突然的动静震得他胸口的刀童被甩开了一点,又“吧唧”一下砸进他怀里,砸得他差点没把肠子吐出来。 只是胸口的那一下闷痛并没有吸引齐辰的注意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的手上。 在浓重的雾气中,他看不见四周的状况,却觉得十分不对劲——因为他在撑住身体的时候,居然摸了一手的泥土。 好好的木质地板上哪来的一片泥土?! 齐辰在一片迷蒙中抓瞎似的坐在那里,伸手摸遍了身下的地面,越摸越心惊——这显然不是在李正昌的屋子里。 他坐着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木质地板,而是一块石板铺就的地面,他的指尖能摸到长长的有些潮湿的石缝,有些地方还有点湿滑以及毛绒的触感,像是长着青苔一样。而他身后有一方隔围出来的泥地,用碎石块码出了一圈边沿。 那泥土不硬不软,摸着有些潮,像是被浇过水,只是水已经洇进去了,半干不干的样子。 齐辰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于是又壮着胆子伸手朝那一片泥地中间摸去,果不其然,摸到了老树粗糙的枝干,干硬的树皮摩挲在齐辰的掌心,透着一股湿漉漉的凉气,惊得齐辰心里也同样升起一阵寒意。 这不是李正昌家! 那这会是哪里?! 他从头到尾就没抬脚挪过地儿,非要说起来,也就是刚才摔了一下,可就这么一步的距离,就能让他莫名来到一个八杆子打不到一着的地方? 如果他被换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么龙牙呢?!他去找破开黑色帷幔从屋子里出去的出口,那么他还和自己身处在一个空间里面么…… 一想到龙牙不在这里,齐辰的心脏“咯噔”一沉。 不得不说,他对龙牙的依赖心越来越强的,或许是因为龙牙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或许是因为危机关头次次都是被他救出去的,齐辰觉得自己下意识地把龙牙放在了一个很特殊的位置,而且在不知不觉中越抬越高了,之前还是有龙牙在会安心很多,现在已经变成看不到龙牙就不安心了…… 再加上刚才那个……让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接触,虽说只是渡一口气,但—— 齐辰现在想起来心还会扑腾两下,只觉得耳朵根子都热了。 就算没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耳朵八成是熟了,虽然这里到处都是浓雾,除了他自己连半个人影子都看不到,鬼影子暂时未知,但他还是不自在地抬手拨了拨自己的耳朵。 怀里的刀童十分不识相地把圆滚滚的脑袋凑了上来,一脸傻样儿。 齐辰只得顶着张番茄似的淡定脸,默默掩住了它的眼睛,心里却一阵翻腾,这一翻腾耗氧量又蹭蹭往上飙,齐辰努力地克制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龙牙渡进来的那口气耗尽了,那种抓心挠肺的焦虑感又滋滋地从骨头缝里冒了出来。 一时间把他的耳朵尖逼得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人在焦虑至极的时候,总是很难控制自己,齐辰也一样,在极度缺氧到整个人快蜷缩起来的时候,他几乎下意识地从鼻腔里吸了一小口气进去。 只是这时的雾气已经不是最开始那么浅淡了,雾气刚起的时候,齐辰吸了两口不过是脑中有些恍惚,这时只是吸了一小口进去,整个大脑就陷入了一片混沌中,再加上缺氧造成的神智不清,两厢结合,让齐辰一时间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在做着什么事情。 他只觉得眼前是一片迷蒙,鼻尖萦绕着这一股清甜的花香,只是那花香只有浅浅的一层皮,剥了那一层,里头的味道却怪得让人一言难尽——那是尸骨腐朽的味道,伴着皮肉被灼烧烹煎散出的焦糊味,以及忽浓忽淡的血腥气和黄土之下的潮湿气,诸如此类,大杂烩似的搅合在一起,却阴魂不散地浮在面前,怎么也挥散不去。 恍惚中的齐辰简直有些有些恼意了,只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屏住呼吸了,为什么这种古怪的味道还在无孔不入地朝他扑过来,他为什么还能闻到这种味道……简直就像是从皮肤的每一个毛孔渗透进来的,紧紧地裹着他的三魂六魄,不得挣脱。 可又有一个饱蘸着书卷气的温和声音在一片混沌中若隐若现,模模糊糊地落入他的耳中,语气淡淡地对他劝诫:“众生之苦镇于黄土之下,重比千钧,不可挣离,不可妄行……” 那声音就像是魔咒一样,反反复复地传入他耳中,就像是拿着刀剑在他心脏之上一笔一笔地刻下来似的,字字都带着钝痛,却又深得根本忘不掉。 反复几次之后,齐辰觉得自己居然就在这样的劝诫下平静下来,恼意渐消,那股大杂烩般一言难尽的味道居然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似乎肩上担着太重的东西,让他不得不再度沉寂下来似的…… 他只觉得自己意识离散,困意浓重得几乎将他兜头罩脸地笼住,下一秒就要彻底睡过去再也醒不来了。 就在齐辰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人整个儿从地上捞起来搂住,而后嘴唇上有覆上了那股子熟悉的温热触感,他感觉自己的下意识咬紧的牙被挑开,一口气又顺着他的唇缝灌了进来。 齐辰在迷蒙中沉沉浮浮了片刻,乍然惊醒,猛地睁开眼时,恰好看到龙牙抬起的脸,傻了两秒,顿时整个人都着了火似的,熟透了:“……”怎么又来一次! 龙牙惯常是不要脸的,但被齐辰那红得滴血的耳尖搅得突然也有了那么点不自在。不过此人平时也炸,不自在也炸,所以根本分辨不出来。 只见他凶巴巴地冲齐辰道:“人□□十岁瘪成萝卜干的老太太气大概都没你短!你喝水就着泥巴长大的?!怎么能虚成这幅样子!让你在这站着别动你老人家倒好,直接躺下了,睡得爽么?!不知道这雾是从地上起来的,越往下越浓么?!哪儿危险往哪儿凑人民公仆都没你积极!张什么嘴?!辩解个屁我不听辩解!闭嘴!雾过会儿就散了,跟着我走就成!再跟丢你就可以自己刨个坑就地埋了一了百了拉倒了!” 齐辰默默地闭紧了嘴,心道不让说话最好不过,他正好不知道该说什么呢! 龙牙等他站稳,抬手把刀童召回来,边收边道:“让你扒着他是让你看好他别出问题不是让你对着他卖蠢犯傻的!他要吸气你不会直接扒上他的嘴给他捂严实了吗!” 刀童深以为然地狂点头。 齐辰:“……”那会把我直接憋死过去的我真是谢谢你啊龙组长!   ☆、第四十八章 在齐辰意识朦胧的那段时间里,龙牙大概摸到了一些关窍,找到了解决那浓雾的关键,正如他所说的,那一片奶白色的浓雾几乎在片刻之间就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丝丝残留的水汽还萦绕在四周,偶尔被一阵轻风掠着扑倒脸上就是一片微潮。 只是有了刚才被坑的经验,齐辰就是憋死了也不敢在雾彻底散清前吸气。 也幸好,这次老天没再拿他当耗子耍,残留的湿润水汽也很快被蒸掉了,天地间一片清明,齐辰被龙牙拽着手腕,一时间也不太确定能不能放心呼吸,只得抬手拍了拍龙牙的手背,而后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龙牙瞥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没能张嘴呢,得一直憋到我们从这见鬼的地方出去,憋着!” 齐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你问我做什么?雾都散尽了还有什么不能吸的!嗯?”龙牙没好气地答道。 “……”齐辰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得到赦令的那一瞬间,就猛地垮下肩膀,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就跟这辈子没呼吸过一样。 “你拉风箱啊?”龙牙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呼哧呼哧地深呼吸,深觉自己带了个肺痨似的,忍不住动手拍了一下齐辰的脑门,指了指前面低声道:“长点心好么?这么大动静,鬼都要被你惊起来了。” 感觉自己的肺里又重新灌满新鲜空气的齐辰一边觉得自己今年大概流年不利犯太岁,上回在江底憋个半死,这会儿在地上居然还能憋个半死。 之前的严重缺氧导致他大脑都几乎要停滞了,根本顾不上去注意雾散开之后他们身处的地方,何况有龙牙在场的情况,他总是有点懒得动脑,一切跟着龙牙走就行了,那位祖宗见惯了这种事情,比他会处理得多,也习惯了发号施令。 现在雾已散尽,连最后那点朦胧的水汽都没了,再被龙牙这么一提醒,齐辰自然注意到了周围的情况—— 他之前在浓雾中摸索到的东西都没错,他们脚下踩着的确实是青石板,大块的石板有序地铺在地上,转着圈码出了一块圆形的院子,石板与石板之间剩下的缝隙则被一块块青砖填满了,整个院子很平整,只是石板被踩了多年,已经被磨得有些泛光了,石缝间又生出了绿茸茸的青苔,沾着刚才雾中的水汽,显得有些湿滑。 而他刚才摔下来的位置还有青苔被蹭平的印记,在那旁边,有一块直径约莫一米的泥地,被半砌在地里的碎石块围成了一个圈,那块泥地中,种着一株老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上面缀满了白色的连成串的小花,一大串一大串几乎将枝桠压弯下来。轻风从树间穿过的时候,会有零星几片细碎的白色花瓣飘落下来,扫到齐辰身上的时候,有种极为阴凉的感觉,激得齐辰一个寒战。 说实话,在这种古旧得有些诡异的环境里,本来就够让人脊背冒凉气的了,实在不用这老树“锦上添花”。 很显然,他们所站的地方是院子的一角,在老树不远的地方,树荫的边缘。 而绕着这院子一圈的,是老旧的沾着水滴的下斜屋檐,和几间看起来好多年没有人住过的屋子。其中左手边是个敞屋,廊柱旁有一节木质楼梯,连接着二层的一间小屋。 只是除了院中有些阴惨惨的日光,三边的屋子里都是一片晦暗,就连那间敞屋也不例外,而那截楼梯就隐在敞屋暗的那一片阴影里,又被院中老树垂下的枝桠挡了一半,看起来实在不清不楚。 龙牙抬手隔着老树所指的,正是那个角落,说完还拉着齐辰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让齐辰看得清晰点儿似的。 没了老树枝桠的遮挡,齐辰总算看清了那木质老楼梯的全貌…… 自然也看到了那楼梯间站着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一头黑发,梳着温婉的低髻,身上穿着白色的窄袖衫襦和长裙,显得整个人清清瘦瘦,单薄得要命,却又轻飘飘的,就那么轻轻浅浅地站在楼梯中间,似乎来一阵微风,就能将她刮下来似的。 她低着头,手搭着老旧的木质楼梯扶手,看不清脸,伫立了许久之后,长裙裙摆一动,整个人轻飘飘地朝下踏了一阶。 脚步落下的瞬间,齐辰又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湿哒哒的水声。 “这是……”齐辰瞪着眼看了会儿那低头下着楼梯的女人,而后转头压低了声音冲龙牙道:“李正昌家楼梯上出现的带水迹的脚印难道就是她?” 龙牙“嗯”了一声算是应答,只是他的目光却不在那女人身上,而是在扫了一圈四周围晦暗的房间,以及他们身后不远处那个看似掩着的木质院门。 “我们难不成还在原地?这是幻象?”齐辰做不到像龙牙那样无视掉那个不人不鬼的女人,只得缓缓收回视线后迅速扫了两眼周围,便又把目光重新落回到哪个女人身上。 龙牙摇了摇头,道:“也是,也不是。” 齐辰:“……”这真是句说了跟没说一样的屁话! 不过龙牙接着便闲闲地解释了一句:“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李正昌那间房子所在地本来的样子。” “你是说,在那里还不是现在这个小区的时候,李正昌住的这栋楼,本来是这间老院子的所在地?”齐辰点了点头。 楼梯上的女人看发型和服饰,有些像是宋代的风格,如果这间屋子一直存在,延续下来,也该有一千年左右了。 他突然想起来前一阵子……准确地说,是约莫两年前的样子,好像看过有关覃市的一个报道,说是某个旧城区拆迁,拆掉了不少老屋。只是那件事没怎么引起什么大的水花,因为后来有人上传了几张照片,照片上的几间老屋确实太老了,已经残破不堪,夹杂在一些老旧的巷子里,风吹吹就要倒了,一副连修补都无从下手的样子。再后来也不知是开发商花了钱还是怎么,那件事就没了后续,渐渐的就被揭过去被人遗忘了。 如果那样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件,甚至往巧了想,当时那报道上所提的地方就是李正昌所住的这个小区,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李正昌还提了不止一次,他跟爱人最近住在老房子里。 齐辰顺着这一点分析着,觉得可能八·九不离十了—— 如果他们早就不住在老房子里了,那旧住处按常理可能已经租出去甚至卖出去了,很少有人就那么空在那里,还预备给自己撞鬼了随时回去住的。所以很可能这小区建成的时间并不久,他们也刚搬来一阵子,老房子还没来得及处理这边就发生了怪事,所以他们才又搬回去躲躲。 那么现在这个老院子的幻象,包括这个院中的女人,可能是因为住处被占,所以缠上了李正昌。 只是为什么偏偏是李正昌? 而且不止一间老屋,为什么偏偏是这间所在的地方会有这样的怪事? 一堆疑问在齐辰脑子里翻滚了一圈,带得他微微走了些神,等他回过神来,视线再次在那白衣女人身上聚焦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古怪的事情—— 那女人刚才明明已经慢悠悠地下了两三级台阶了,湿哒哒的脚步声响过好几声,为什么现在看过去,她却还站在楼梯中间,和齐辰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一样。她依旧低着头,扶着楼梯扶手,长裙下摆轻轻一动,朝下踏了一阶。 齐辰:“……” 他再也不敢走神了,死死盯着那女人的裙摆以及她脚下的楼梯。 瞪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看清楚了那女人的情况——她走下了一阶楼梯之后,整个人便会有一瞬间的模糊,而后又回到上一级台阶的地方,再重新朝下走一阶,然后又回去,再下…… 这样循环往复……她居然从头到尾,始终都是在跨那一个步子。 怪不得之前在浓雾刚起的时候,在李正昌家听到的那种湿哒哒的脚步声,总是停顿许久才响一声。 齐辰看明白了那女人的情况后,拽了拽龙牙的手道:“你看她,她一直在下同一级楼梯,是怎么回事?”他想起曾经看的各种志怪小说甚至电视电影,猜测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地缚灵?” 龙牙因为根本就不怕这个女人,所以也自然没有把关注放在她身上,而是专心找着这里的漏洞,好早点从这乌压压的破院子里出去。 听齐辰这么一说,他才耐着性子撩起眼皮朝那女人投去了一瞥,道:“不是地缚灵,地缚灵虽然也是一直在重复同样的事情,但是那是在重复生前的最后一天,一直到死亡的瞬间,然后不断循环。这女人你也说了,她始终在重复那个下楼的动作,既没有一脚踩空摔死,也没有走一步心梗突发病死,没有任何关于死亡的瞬间的画面,那就不是地缚灵。” “那是什么?”齐辰问道。 龙牙皱了皱眉,思忖片刻,道:“应该是有人以某种形式记录下了她这一瞬间的动作……至于究竟是什么回事,走,过去看看。” 齐辰一听这话,脸就绿了:“……”   ☆、第四十九章 不小心撞到鬼,那是出门没看黄历,只能自认倒霉。但是上赶着跑到鬼面前去给她看,那大概就是脑子有病了。 很不幸地,齐辰觉得自己和龙牙现在就处于脑子有病的状态,当然,他是被逼迫的。 那截晦暗的楼梯和那个轻飘飘的白衣女人离他们站着的地方不到十步,齐辰被龙牙拉着,即便心不甘情不愿地想故意拖慢脚步,也眼看着就要绕过廊柱离楼梯越来越近了。 龙牙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手劲却大得出奇,拽一个清清瘦瘦的齐辰对他来说就跟丝毫不用费力气一样,还撩闲似的开口来了一句:“其实就算不看也能猜到,那时候既没照相也没摄影,能将这一院子的情景存留下来的,也就只有画了——” 他这话说得没斤没两的,齐辰被他拉着又迈了两步这才反应过来,猛地刹住脚步:“既然能猜到了还拉我过来看什么啊龙组长!” 龙牙十分贱地抬手朝上指了指,齐辰这才发现就算刹住步子,他们也已经站在那截楼梯之下了,而且最让他想自抽巴掌的是,他明知道龙牙此人有时候就爱撩闲干点混账事,他居然还傻乎乎地下意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 结果这一眼看得他惊起了一身白毛汗——因为他站在楼梯底下抬头,恰好能和站在楼梯中间半颔首的白衣女人对个正着。 而那女人……根本没有脸! 齐辰:“……”卧槽! 身为一个对惊悚恐怖电影不感冒的人,齐辰看过的惊悚镜头并不多,也很少去找那种刺激。以至于在身临其境的时候,都没有展开过联想,所以结结实实被这没脸的女人惊得整个人都朝后退了一步。 然而他的手被龙牙拽着,龙牙站着不动,他就是想多退几步也退不了,只能瞪着眼睛白着一张脸默默抽着气。 说是没脸,其实也不准确,因为毕竟还有个轮廓——那女人额头饱满下巴小巧圆润,整个脸型线条很好看,只是没有眉眼鼻唇,看起来就像是个刚捏好型的面团。 这么近距离地看见个面团梳着温婉低矮的发髻,弱柳扶风地走在楼梯上,换谁也受不了! 尤其这时候,上赶着来找刺激的始作俑者还凑过去看了眼,而后带着三分得意之色道:“看看,我说的没错吧,果然是画出来的,因为这女人下楼低着头,落笔的人便不用画她的脸了。” 齐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有心想把这位不靠谱的非直属领导就地弄死在这里,可惜武力值差距太大,只得作罢。 不过龙牙拽着齐辰来看鬼,也不是真的毫无目的上赶着来撩闲,他见齐辰脸色绿油油的简直快赛过韭菜地了,勉为其难地解释了一句:“我拉你过来,是为了看看这女人是不是真的一直在重复着一个动作,一点儿都不打折扣。虽然这也太显眼了,但是也保不齐呢……” 最后一句话他是嘀咕着说的,齐辰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啊”地发出一声疑问。 “咱们现在的状况呢,就是被封在这见鬼的地方了,大概也就跟这几天里每天晚上李正昌碰到的一样,只不过李正昌碰到的时候,这地方定时定点出现,每天跟打卡似的兢兢业业,日落而出,日升而息,对李正昌来说不过就是睡一觉起来扫两片花瓣的事情。但是今晚摊到我们身上,十有八·九又是有心人设计的,基本就别指望天亮了它自己会收了,找不到出口可能一辈子就被锁在这里头,跟这没脸人一起耗着了——” 齐辰瞥了楼梯上的女人一眼,抽了抽嘴角:“所以呢?” 龙牙接着道:“所以要趁早找到出口,从这种地方出去有个关键,你也记着点,万一哪天你一个人的情况下不长心没脑子被弄进这类地方,也省得束手无策——” 齐辰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龙牙,道:“我们现在两个人,也被弄进来了……”没脑子乘以二。 龙牙顿时一脸蛋疼地看他:“你皮痒是吧非跟我提这个,想到老子的柄首就直搓火!” “……你继续。”齐辰默默闭嘴。 “我刚才也跟你说过,这里之所以存在,根本在于被人以画的形式记下来了,画的特性在于静止,要从这里出去自然就要找关键的地方,而那关键的地方一般是破绽所在之处,也就是说是和这画性质相反的地方。” 齐辰一听就明白了:“找违和的地方就成,画是静的,违和处自然就是动的。” 龙牙点了点头。 “那这个女人——”齐辰抬手指了指在台阶上不断上下的白衣女人,迟疑着开口。 显然,这身形单薄的白衣女人是这个情境中动得最明显的一处了,只是齐辰刚说了半句就有些迟疑,因为这个白衣女人动得太过明显了,要真是破绽所在,那这破绽也太容易找了,谁下套把出口下这么明显?蠢么? 龙牙自然也是这个想法,所以他最开始根本就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个白衣女人身上,他点了点头冲齐辰道:“一来这动静太明显了,出口跟她关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把破绽放这儿的不是脑子缺件儿就是纯粹逗我们玩儿呢。二来,这女人其实不算是在动。” 齐辰听了这话,又看了那女人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许多人作画讲究有动有静,有虚有实。这铺着青石的院落、光线有些晦暗的老屋,包括那女人扶着的楼梯,都是真正静止着的,而那个女人,在画中,可能被定格在她下楼的那个瞬间,裙摆轻起,脚步将抬,那是画里寓意动的部分,所以当画变成这样真实的情境时,她并非绝对静止,而是在这里不断地完成那个下楼的动作。 可她每次下楼的姿势,跨的步子大小,甚至连裙摆飘起的幅度都一模一样,这样的死循环本身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静止,自然也不能算作破绽所在。 知道了找出口的关键,齐辰当然不会再这么痴傻傻地跟那没脸人相对无言,立刻转头查看着这院中的一景一物,他也终于理解,为什么雾一散龙牙就一声不吭地在那儿赏起景来了。 要说破绽和违和之处,齐辰一眼看过去还真没发现什么明显的。但是他总是忍不住把目光瞟向院中的那棵老槐树。 “怎么?”在他的目光又一次无意识地从老槐树身上经过时,龙牙瞥了他一眼,问道:“你觉得那树有问题?” 话一出口,齐辰就有种自己再次变成王八壳的感觉,不过他倒没磨叽,干脆地点了头道:“总觉得这槐树看着别扭,控制不住想瞄它两眼,别问我原因,我也不知道。” 龙牙当然不需要齐辰说出什么因为所以,他一听齐辰这话,便二话不说地拉着齐辰走到了老槐树下,仔仔细细地将它从上到下打量了遍。 齐辰看得比他还仔细,就差没把每片叶子每一串花都扫描一遍了,不过这一仔细,还真发现了点动静——一阵微风从枝叶间隙间扫过的时候,齐辰看到有一串花极为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因为那花太过繁密,又和青色的叶片相互掩映重叠,看得人眼花缭乱,那一点极为细微的晃动不盯着看还真发现不了。 齐辰立刻就拽了一下龙牙,指着那一串槐花道:“看那儿!那一串在动!” 龙牙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发现那一串半掩在叶片下的槐花串,在静候了片刻后,又一阵微风拂过,那一串花轻微地晃了晃。 只是这一晃,把齐辰刚才发现破绽的欣喜晃没了一半。 “额……等等。”齐辰拽着龙牙,怕他太过干脆,上去就是一刀什么的,又开口有些迟疑地道:“再看看,有点……不太对。” 龙牙瞥了他的爪子一眼,没好气道:“你当我是你啊,看到点动静恨不得要蹦起来了!这花应该不是——” 话音刚落,又一阵极轻微的风从树枝间隙中穿过,带着那一串槐花轻轻抖了抖…… 齐辰剩下的那一半欣喜也忽地没了踪影,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在龙牙面前扫了扫:“好了我看错了,龙组长你可以把目光收回来接着往别处找了。” 因为不论是那一阵微风,还是那一串抖动的槐花,都和那个下楼梯的单薄女人一样,只是在无限重复而已……根本不是什么破绽。 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齐辰只得再次瞪着那一双眼,跟龙牙两人在这不大的一方院落里仔仔细细找着“动”的地方。 因为是画中出来的,只有形,没有声。整个一方院落外加围着的几间晦暗的屋子,一点动静都没有,静寂得叫人不自在,而这样的静寂在这种情境里,非但不能叫人平静,反倒让人更容易焦灼。 这就像是个死地,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看多了就有种跟画一样的单薄感,齐辰一边蹲在地上,恨不得连一处墙缝都不放过,一边心道:真要在这种地方锁一辈子,会疯的吧,如果一个人的话…… 想着,他又下意识地瞄了眼龙牙,却恰好和低头的龙牙目光对上了,齐辰顿时有些尴尬,虽然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会尴尬。只下意识地没话找话随便编了个理由扯了个话题:“龙组长,我还是觉得那槐树不对劲……” 说完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怪了,为什么在潜意识里老记着那槐树呢,而且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心里居然有那么一瞬间泛起了一种笃定感,笃定那地方有些什么…… 龙牙也没揪着他问为什么瞄他,只在听了他的话之后,二话不说重新回到了槐树旁。 见他这么干脆,齐辰当然也不会光动嘴皮子不动手,跟着走过去,而后顺着槐树从枝叶一路看到树干,最后直接在槐树边蹲下,细细地看起了槐树根。 那槐树根上部从泥地里裸·露了一些出来,像是弓着身体半埋在土里的蛇,在那曲曲绕绕的树根边,有几块碎石,带着孔隙的泥土,以及一些零碎的散落的花瓣。 齐辰正盯着那几片花瓣想看看它们会不会被微风带着动一动的时候,那花瓣下的泥土里突然爬出了几个小小的黑点……   ☆、第五十章 那小小的黑点排成了一条直线,从泥土孔隙中钻了出来,一路朝齐辰的方向挪动,速度不快也不慢,俨然是几只蚂蚁。 齐辰没料到会有蚂蚁从树根下爬出来,冷不丁被弄得一愣,一时间忘了反应,只定定地看着那排成一列的蚂蚁动着足,细细碎碎地爬过来。 起先,他并没有把这一列蚂蚁放在心上,只以为一定又和刚才看到的槐花一样,虽然在动,但只是在这个虚幻的空间里以一模一样的频率和节奏在动而已,一段时间一个周期,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所以他甚至连龙牙都没叫,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蚂蚁,发呆似的看看它们究竟要爬到哪里,隔多久会重复一次。 然而下一秒,他就皱了眉头—— 因为他看见那一列蚂蚁在离他的脚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领头的蚂蚁触角一动,直接拐了个方向,带得后面的蚂蚁队伍弯出一个折现,让开齐辰的鞋,朝旁边爬去了。 齐辰:“……”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还没等那列蚂蚁爬远,齐辰头也不抬直接伸手揪住了旁边的人,一边死死地盯着那列蚂蚁,一边晃了晃揪着龙牙的手:“啊——龙组长!看这里!有蚂蚁在动,这回好像是真的在动!” 结果龙牙的反应既不惊喜也不惊讶,而是一把抓着齐辰的爪子把他捏下来,嫌弃道:“诶诶诶——放手!拽我裤子干什么呢!你手残了么,不会抬高点?!哪里顺手拽哪里?!再乱拽给你把爪子剁了!拽就拽了劲还不小!净给我往下扯——什么蚂蚁我看看……” 他抓着随手乱扯的齐辰爪子,一副懒得蹲下来的样子,直接站在齐辰身后弯下腰,越过齐辰的头顶俯视着地上那一列细细的黑线。 齐辰感觉自己腰背那里碰上了龙牙的小腿,也知道他在后面,直接仰脸冲龙牙道:“你看看,这蚂蚁是不是真的在动,它们刚才在离我的脚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就改变路线,绕开我了。如果是像那白衣女人,或者刚才那花串一样不断重复的话,不会被我这个外来者影响吧?” “嗯。”龙牙眸子一动,瞥了眼仰着脸的齐辰,难得赞成道:“此屁有理。” 说完便讲目光投向那排成一线的蚂蚁,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如同齐辰所说。 只见那一列蚂蚁在绕着他俩转了一圈后,不知是没找到什么可以搬的东西,还是单纯出来巡视一下,又这么列成直线,从两块青石板的缝隙中钻进去了,很快便没了踪影。 齐辰看了看那条青石板缝隙,又仰脸看看龙牙,这么来回看了两趟,似乎在等龙牙下最终结论。 龙牙看了片刻,而后直接抬脚,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齐辰道:“别傻撅着腚,告诉我这蚂蚁从哪里爬出来的。” “……”齐辰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拍掉龙牙那一脚沾上的灰,用脚尖点了点树根旁边的位置道:“这里,树根旁边这泥地上不是有几点小黑孔么,从这里爬出来的。” 龙牙垂眼一瞥,二话不说手腕一翻,那圆滚滚的刀童便又现了身,在空中正要翻跟头变成短刀,就听龙牙掀了掀嘴皮子道:“别忙,不要刀,变锹吧,好挖点。” 刀童半空中一呆,差点一跟头摔回地上。 不怕主人凶悍,只怕主人脑残。 好好的刀童偏让人跨种族变铁锹,简直无理取闹。刀童飞快地白了自家主人一眼,又赶在龙牙发现它这个白眼前迅速而狗腿地翻了个身,照着主人的要求,变成了一把形状略奇特的铁锹——短刀的刀柄,连着铁锹头,一看就是技术杂交的产物,不伦不类得十分丑陋。 龙牙嫌弃地看了眼这短柄铁锹,朝天翻了个白眼,而后纡尊降贵地用握惯了刀的手握着铁锹柄,而后朝脚下的泥土里一掷。 那铁锹保持了短刀削铁如泥的薄刃,只不过位置换成了铁锹底下的那一面,被龙牙这么一掷,便直接切进泥土中,深深地插了进去,而后龙牙手指一动,那脱手的铁锹柄上金光流转,整个铁锹便自动自发地挖起泥来,速度之快简直让齐辰眼都看花了,不一会儿就在一旁堆起了一堆泥。 为了方便查看,刀童变作的铁锹连紧靠着树根的那半块青石板都掀了,以树根为□□,蚂蚁消失的那条石缝为终点,挖了个一米半见方,一尺来深的坑。龙牙抱着手臂跟齐辰站在坑别,皱着眉盯着坑底看。 齐辰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但直觉却告诉他,龙牙指使着铁锹挖的地方没错,这里确实有点…… 这直觉刚冒出一个头,就听坑底动作着的铁球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摩擦声,既不像碰到石块的声音,也不像碰到碎骨或是什么器皿的声音…… 齐辰一时听不出来这是撞上了什么,只觉得坑底铁锹动作的地方似乎闪过了一阵光,只一瞬就消失了。 难道是什么东西的反光?一般能反日光的不是玻璃就是金玉之类的……但那光又不太像。 但一旁的龙牙却似乎有了计较,在听到那一声动静的同时,他便抬了手,坑中的铁锹立刻止在半空,没再落下去,而是在空中变回了刀童的模样,滚到了坑边,一边抖着身上几乎看不见的尘泥,一边“噗噗”地吐着嘴巴里沾上的尘土味。 当然,它身为妖刀刀童,就算变成铁锹挖土,那铁锹面也跟原本的刀刃一样,应该是既不沾血也不沾泥的,抬起来所有的尘土就该滑落得一干二净,一点儿痕迹不留了,它这么呸来呸去的,纯粹出于心理作用。 齐辰一开始不知道,见它短胳膊短腿的,干脆伸手把它捞起来,想替他拍拍,结果刚到手,就被龙牙粗暴地拎走了,一边将刀童收回去一边道:“它身上有个屁的灰啊你还真理它!” 收了刀童,龙牙这才勉为其难地屈膝蹲下·身,看向坑中刚才闪过光的地方,也不怕脏了,抬手用指头拨了拨那一片的松软的泥土。 齐辰看了,也跟着蹲下身,刚想伸手帮他把那一片的泥土扫开,看看那一层松软的散泥之下,究竟埋着什么东西,可手指刚要碰到那片地方,就被龙牙手背一抬,直接挡住了。 “怎么?”齐辰没太明白他这举动的意思,“不看看下面有什么吗?” 龙牙直接按着他的手,让他把爪子收回去,眼皮也不抬地说了句:“没你的事别乱伸爪子碰那里。” 齐辰此时蹲在他旁边,所以没有看到他那一瞬间的眼神,只看到他没什么表情地站起身,而后抬脚一踏,整个小院的地面便猛地震了一下,坑底那一层松散的尘泥被他这一脚的动静直接震开来了,十分合作地散到了一边,露出了那一层薄泥下的东西。 那东西齐辰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 因为那层薄泥下覆盖着的东西他竟然并不陌生,准确地说,可以算熟悉了——不管是老太太那件事,还是老袁那件事里,他都碰到过这东西。 一次是在工地上,一次是在江底深洞里…… “怎么又是这样的四张纸符?”齐辰盯着那一方地面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 这样本就带着点儿玄机的东西,出现一次是稀奇,出现两次还能勉强说巧合,出现三次……还不觉得有问题那就是傻了! 齐辰脑子不缺件,当然不会这么认为,他几乎立刻在脑中仔细搜索起前两次见到这符纸的情景—— 第一次在工地上,这符纸镇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围成了一个圈,将老太太儿子的骸骨恰好圈在了其中,龙牙当时十分干脆地将那符纸扯掉了,引出来了一批怨气深重的皮俑,被龙牙一招毙命,斩下一排头颅,解决得干净利索,似乎并没有花什么功夫。 第二次是在江底的那个深洞里,那符纸被埋在无数的将士骨肉化作的腐泥之下,依旧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面一张,围成了一个圈,只是那圈里并没有特地摆着什么,空空如也,齐辰那时以为这符纸在龙牙他们认知的那个鬼怪遍地的世界里并不罕见,尤其龙牙上一回解决起来那么轻松,他误以为那是常用的把戏并不稀奇,所以才会接连碰到。以至于他一时大意没走心,直接效仿龙牙把那符纸摘了。 事实证明,那符纸一摘,确实有助于他从那洞中逃出来,但也激活了千百名将士的魂气。 导致的后果,怎么看都比第一回要严重不少。 那么这次呢? 齐辰看着依旧东南西北一面一张围成一个圈的符纸,冲龙牙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接连碰到?还是像你上回做的那样,把这四张符纸直接扯掉吗?” 谁知龙牙看着那坑底,没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笑了一声,脸色阴森森的。   ☆、第五十一章 龙牙这人最恨被人牵着鼻子走,可一直躲在后头的那个人偏偏喜欢就喜欢盯着他这一点戳。 齐辰一听他冷笑,就知道这四张符纸所摆出来的阵来历必定不简单,恐怕又要勾得龙牙噼里啪啦一顿炸了,但在这幻境里炸谁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所以齐辰还是语气平和地试探着道:“要真有鬼诈在里面,就别盯着这里了,换一处看看,我再找找有没有别的会动的地方。”虽然这话说出来,齐辰自己都觉得是在唬人的。 “歇歇吧,别找了,白费功夫而已!”龙牙寒着一张脸,垂着眸子看着坑中的符纸,冷冷道:“兜兜转转绕了老半天,原来引我们来的目的就是这破烂玩意儿……把出口设在这里,不扯掉这几张破纸就出不去,逼着老子跟着计划走是吧?!不巧了,我这人天生反骨,还偏就不吃这一套!那畏畏缩缩见不得光一样的阴沟老鼠,它要是跪在老子面前求我给他把这符纸撕了,我说不定还能考虑考虑——来这招?” 他哼了一声,而后长刀入手,金光流转间抡了一圈带起呼呼风声,握着刀柄将刀尖狠狠扎进脚下的地面中。 刀尖的刃面剖开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深深地嵌进地底,金兵破石的铿锵之声尖锐骇人,余音袅袅,在整个院落中久久回荡,震得人心脏都在胸腔中嗡嗡共鸣。 然而龙牙却并未停手,他握着刀柄的手指猛地一施力,刀身在石板地中角度一转,直接炸裂了那一块巨大沉厚的青石,而后,无数裂痕以刀尖插着的地方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来,一瞬间便爬满了地面,甚至顺着接线一路爬上了墙壁,廊柱。 整个幻境开始剧烈震荡,似乎下一秒就要在这无数裂纹中坍塌,龙牙嘴角泛起一个森冷的笑意:“出口封着那么个玩意儿?没关系,老子直接给你把整个幻境强行废了,你看我出得去还是出不去!” 齐辰一看龙牙那笑里泛着股邪劲,就觉得这刀要疯,听了他这话心里更是咯噔一下。 平时闲聊的时候,洪茗有事没事会给他讲讲这个妖鬼俱存的世界,他们这些非常人做事的规矩和限制,毕竟他们对普通人来说,就是一帮行走着的人间凶器,没有规矩限制,这世间迟早要被他们搅合得乱成一锅粥。 那些规矩是五花八门的,什么方面都有,比如出省不开权限有违条令,要遭罚;比如随意把不相干的人扯进凶煞事里,也要遭罚……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出发点都是保证这世间的秩序,但这也使得他们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要格外地注意,简单粗暴的法子虽然干脆有效,但常常是不能用的,因为有后果。齐辰曾经听洪茗提过一次,说是在一些构架在普通地方的法阵、幻境,想从里头出来,要找对门,万万不能来硬的,否则在法阵、幻境被破的时候,也会牵连到那一带的普通人,害得他们平白遭殃,甚至丢掉性命。一旦发生那种事情,那是数十道天雷加身都惩不完的! 显然,龙牙这会儿炸起来,妖刀本身的那股子邪气就散出来了,大有直接将这里轰成废墟一片的架势。 整个院落在经历着地动山摇,那廊柱已经有了深深的裂痕,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齐辰惊得抬手抓住了龙牙的手腕,在踉跄中堪堪稳住身形想要阻止他,却听到一个低哑的声音先他一步开了口。 “妖刀龙牙——果然,骨子里的邪佞之气终究还是盖不掉的……怎么?厌恶我步步落套把你们引到这符阵前,所以要反其道而行之,偏不合我意?可你错了啊,错得简直有些霸蛮了,这一步该怎么走,这符阵破不破,不是你说了算的,而是他——” 这话音一落,龙牙表情森冷,抬手搭上刀柄手指一收,那地动山摇的动静便倏然停止,整个院落在飘摇中勉力维持着平衡。 齐辰抓着他的手腕好不容易站稳了脚,却来不及喘口气,因为那话的内容实在太过古怪了……听得他一脑袋云山雾罩,却又隐隐觉得那最后一句话指的是自己。 可如果真指的是自己,那这事就有些荒谬了不是吗——在这种境况下,龙牙这个能应付的人居然说了不算,而是他这个两眼一抹黑的人有做决定的资格……这怎么听都有些扯吧? 在这种事情上,他还是深有自知之明的,神神鬼鬼一类的事情,显然依赖龙牙比较靠谱,这倒不是他太软弱,而是在高手在场的情况下,不懂装懂地胡来一气,只会把境况搞得更加糟糕,解决不了事情还拖了后腿,那就太招恨了。 于是他没有妄言,只是把目光投向龙牙,想看看他的反应。 却见龙牙在听了那话之后,双眸一动,视线顺着声音落到了那株老槐树上,他两手交叠着搭在刀柄上,冲那槐树抬了抬下巴:“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人添堵,却不敢露真容?你的脸是被马踏过还是被车碾过,又或者是相由心生,丑得见不得光?连个照面都不敢打的人,也好意思跟我说资格?呵——我听你放屁!柿子专挑软的捏你怎么那么要脸呢?!他一个鸡都斗不过、落阵画符、斩妖驱鬼狗屁不通的普通人,我让他来决定怎么从这里出去?说出这种提议的你是傻逼吗?!” 龙牙说着冷哼一声,便要再度动手。 却听那低哑的声音再次从老槐树里传出来:“我为何这么说,你心里自有定论。他是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你也再清楚不过了不是么?不然——你也不会终日形影不离地跟在他旁边,生怕他被人设计了。我这人天生混迹于阴晦深处,所知不多,但关于你的一些事情还是听说过一些的,龙牙刀碎之后,可只是深埋于土的碎铁几片啊,若不是他,你也没有今日吧——” 龙牙面色一凛,手腕一动,一道冷厉刀光已然切进那老槐树枝干之中,那道声音闷哼一下,连连咳了好几声。 “你什么时候算人了?别给自己乱下定义——”龙牙阴森森地看着那老槐树,“我的事情我明白得很,用不着你多嘴多舌地给我讲一遍故事!就算我清楚他是谁那又怎样?那些陈年旧事有人记着就行,前身是前身,后世是后世,他现在爱过什么日子过什么日子!但是总有些心怀不轨阴魂不散的杂碎喜欢绕在他身边转悠,我当然要终日不离左右地看紧点,毕竟我这人一向记恩的,大的不敢保证,赶苍蝇这种顺手之劳,我完全不介意多做几次,你说对么?” 那低哑的声音咳完,声音更嘶哑了,他低低地道:“你怎么知道绕在他身边的一定是苍蝇?或许也是来报恩——” 龙牙皱着眉,一脸不耐烦:“我管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要不就收起幻境带着你那一腔神经病有多远滚多远!要么我就费力送你一程,让你再也滚不了,自己选!给你三秒——” 这话说完,他也不等那声音开口,便飞快地数了三下,而后周身刀光乍起,手中长刀变得十分庞然,一刀挥起,带起的风直接掀掉了半边院子,一时间飞沙走石,碎瓦遍地,眼看着要落在老树之上,就听那极为嘶哑的声音开口道:“你真的以为他当初是完完好好入的轮回么?” 龙牙眸子一动,几乎能劈开整个院子的刀气在老槐树的枝桠间骤然顿住。 他死死盯着那老槐树看了片刻,沉声开口道:“你什么意思?” “他至今轮回过几世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注意过,那几世他都活了多少年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上一世还未成年就遭逢意外;上上世就更小了,七岁便死于疾病;再往前——” 龙牙听得面色阴沉,刀尖一落直接抵在了老槐树的枝干下:“直说重点,多一个字的废话,我这刀就往下砍一分。” “他并未完好入轮回,生生世世至长活不过二十五年。”那老槐树里传出来的声音这样说道。 龙牙握着长刀的手就是一紧。 一直站在龙牙身边的齐辰从对话开始便已经呆住了,龙牙和那低哑声音所说的内容对他来说简直犹如惊涛扑面,兜头罩脸地把他打懵了,那话里的信息一股脑儿涌进来,撑得他大脑鼓胀,一时间简直有些消化不了。 然而还没等他从中理出个头绪,冷静下来,这句“生生世世至长活不过二十五年”便又将他轰得晕头转向。 他不知道声音究竟是什么来历,也不知道他这话的根据在哪里,只是连龙牙都愣住了而不是直接刀落树亡,就说明……他或许真的不是在信口胡言。 活不过二十五?!至多?!那总共还剩多久?! 齐辰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干,就莫名被人提前宣判了死刑,一时间只觉得荒谬至极,却又心凉至极。   ☆、第五十二章 他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下意识看向龙牙,希望能从他眼里看到点什么,最好是跟平日来一样,炸得像个爆竹似的将那老槐树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得他再也说不出这样让人心惊的话。 可龙牙却并没有转头看他一眼,仿佛他这个被讨论的人根本不存在一样,又或许是连龙牙都没有准备好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只见那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话都不放在耳里的人此时正阴着脸,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那棵老槐树,如果目光都能带刀气,那老槐树怕是已经千疮百孔了。 “你知道些什么?又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说他没有完好入轮回,他当初明明——”龙牙说着想起了什么似的,眉头一蹙,而后便没再把那句话说下去。 “你看,你现在也发现不对劲了不是么?”那老槐树中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只是那嘶哑的嗓音刮在人耳里,字字句句都让人舒服不起来,“所以说,我可不是什么苍蝇,我是来帮他的。” 龙牙冷冷道:“为什么帮他?” “我说过了,我是在报恩呐——”那低哑的声音说完,低低叹了一声,“他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一清二楚,一时一刻都不曾淡忘过,刻在心上了啊……” 那人虽没有露脸,只有老槐树在伴着话音“沙沙”地轻抖着枝叶,但听声音却似乎饱含着极深的情绪,却又因为过了太多太多年,而压抑在了话音里,只透出来了浅浅的一层。 但不知为什么,可能是那句“活不过二十五”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所以即便这人以这样的情绪音调说着这样的话,齐辰却依旧觉得他让人不舒服,他不知道龙牙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感觉—— 这人每开口说一句话,齐辰就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地泛着一股深深的厌恶,可这厌恶又不是纯粹的,在那之中,还莫名夹着一丝丝的可怜和悲悯。 这种复杂的情绪若隐若现,却又不知从何而来,搅得齐辰简直有些恼怒了,但一贯平淡的性子又让他下意识地将这股恼怒压了回去,于是表现出来的依旧是沉默。 他不知该说什么不代表龙牙也不会开口,只听他冷哼一声,道:“把你那矫情到死的调子收一收!既然你一副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样子,那必然也知道他这活不过二十五的命该用什么方法解。”他说着话,手中长刀上金色的刀气再度萦绕起来,一副蠢蠢欲动等着宰人的模样,“说来听听,我觉得有道理,就信你一回,我听着像放屁,那你就留着那些矫情跟我的刀去说吧。讲!” 那老槐树依旧轻轻抖了抖枝桠上的青叶和成串的白花,低哑的声音说道:“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答案了不是么?我从出来便已经说过了,只是你们不信我而已。” 龙牙眸子轻轻一动,将目光从老槐树上移开,落在地上的土坑中,那四张暗黄色符纸静静地覆在松散的泥土之上,上面龙飞凤舞的图纹如血一样,红得几乎灼眼。 齐辰的目光也投在了那四张符纸之上,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低哑的声音又从老槐树中响起,这回却是在对齐辰说话:“我只是残魂罢了,如你们所见,没那能耐露面,甚至附在人身上也坚持不了多久,我也很遗憾我只能用半逼迫的方式一次次地将你引到这法阵面前,让你将符纸撕掉,因为我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撑到慢慢说服你自己相信这些事情,我也知道,人呐,总爱反其道而行,尤其是在面对生人的时候,在听到不知真假的话的时候。我以这一点残魂在这世间苟延残喘数百年,只为了等你自己有能耐将自己救下来,我等了太多年了,报完这恩,我就可以真正地入土为安了……” 齐辰在他的话里慢慢蹲下·身,在坑边沉默地看着那四张符纸。 龙牙站在他身边,难得地没有骂人嘲讽阻止他。 “我——”齐辰看了那符纸半晌,仰头将目光投向龙牙,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毕竟他真的对过去一无所知,没有基础也没有记忆来判断老槐树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龙牙瞥了那老槐树一眼,而后沉声冲齐辰道:“他有一句话说倒还算能听,这是关于你生死命运的事,我没那个资格替你下决定。” 齐辰看着他,张了张口,然而还没出声,就听龙牙顿了顿又接上一句:“但你尽管放心去选,撕也好,不撕也罢,天塌了有高个儿的顶着,我还在这儿呢,你怕什么!不会让你这细胳膊细腿没几两肉的人去顶天的。行了!选吧。” 听了这话,齐辰定心不少,倒不是真希望龙牙来替自己担什么后果,而是觉得在自己看不见前路和后路,茫然地站在那里时,至少身边还有一个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伸向了那四张符纸…… 整个院落静得吓人——半塌的房屋,依旧在不知疲倦下楼的白衣女人,地上青绿色的潮湿苔藓,似乎都在等他做决定。 龙牙的刀架在老槐树的枝桠上,金光流转不停,似乎也在等齐辰这边的动作,一旦有什么异动,便能一刀下去劈他个魂飞魄散。 而那老槐树此时也没了声音,就连偶尔会随着话音微微颤动的枝叶此时也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像是在屏住呼吸静待后续…… 齐辰的目光浅浅地在院中扫了一圈,终于还是落回到那四张符纸上,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西面那张符纸的时候,他突然缩回了手,而后没什么犹豫地站起来,直起身拍了拍手指上的一点尘土,淡淡地冲龙牙道:“我不太信有人报恩会报得这么一兜三绕,还每回都差点要我的命。” 龙牙挑起一边嘴角,露出冲那老槐树露出一个满是邪佞之气的笑,道:“太好了,老子也不信!” 那老槐树一听他们这态度,顿时枝桠抖动起来,那嘶哑的声音终于有些急了:“为什么不信!我字字句句都是真!为什么不撕了它!你真的愿意生生世世都做个短命之——” “你还真是专爱挑老子的雷区趟!不爱听什么就偏要提什么!”龙牙面色一凛,当即一手握着刀柄,一手带着千钧之力拍向刀背,整个人四周金光流转,刀气四溢。 那泛着寒光的长刀一声龙吟似的清啸,兜头劈下,眨眼间,将那老槐树从枝头一刀劈至根部,生生剖成了两半。 那低哑的声音似乎闷哼了一声,而后却突然低沉沉地笑了起来,嗓音像是刮着砂纸一样,听得人周身都不舒服,而后一团黑气从那老槐树中四散开来,被龙牙一刀搅散。 只是最后飘散在空中的一句话,却叫龙牙和齐辰都变了脸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你们是万万不会撕的,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你动摇过,所以——” 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在最后两个字之后,消散得干干净净,以至于“所以”之后的话,他们再也听不到了。 齐辰皱着眉,看向龙牙,问道:“所以什么?他料到了?他早料到为什么还这样——” 这话还没说完,龙牙面色突然一沉,死死盯着那被剖成两半的老槐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他妈的被那杂碎算计了!” “算计?!”齐辰心里一惊,顺着龙牙的目光看向那老槐树。 只见那被剖成两半的老槐树的根部,被半埋在泥土里的位置,有一张暗黄色的纸符边缘从泥中露了出来,只是那符纸上红色的图纹并不完整,而是被锋利的刀刃齐整地切成了两半。 “这里才是真正的符纸?!”齐辰心脏突地一跳,而后转脸看向地上被挖开的坑,之间坑中那四张差点被齐辰扯掉的符纸依旧静静地覆在泥土之上,只是那符纸像是枯萎的树叶似的,瞬间变干,成了棕灰色,最终化成了散泥,和坑中的泥土融为了一体,再也分辨不出了。 “可是——”齐辰看着那变成散泥的符纸,觉得有些混乱不清。 然而还没等他理清楚头绪,就见整个幻境像是水波一样晃动了一下,而后空气中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将所有景物都晃得不再清晰。 片刻之后,那被龙牙掀了大半的院子重新展现在他们面前,就像是雾刚散开时,他们看到的一样。 光线有些暗的房屋还在,楼梯还在,那个白衣女人也在,院中的老槐树好好地站在那里,枝繁叶茂,青叶之中夹着一串串白色的槐花,花又多又密,将细枝都压弯了,一串串沉甸甸地挂在那里。 只是这回,槐花有了清甜的花香,楼梯上的女人下了一阶后居然没有回到原点,而是又下了一阶,就这样一步步地走下来了…… 齐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变化,拽了拽龙牙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五十三章 这一系列的变化来得太快太突然,让齐辰根本反应不及。 龙牙还陷在被人算计的怒气中,脸色难看之极,他扫了一眼重新出现的整个庭院,抬手收了那把长刀,冲齐辰道:“真正的出口被老子砍了,所以这幻境里的时间流动起来了,过会儿散了咱们就能出去。” 齐辰“啊”了一声,看了眼已经恢复完好的青石板地面,以及依旧枝繁叶茂的老槐树,疑惑道:“真正的出口?你是指老槐树才是?可这棵老树我们仔仔细细地看过,风和树枝摆动都是有规律的——”他这话还没说完,就猛地顿住了。 虽然在他们看的那一会儿,老槐树似乎在以同样的角度和频率动着,周而复始,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静止。但是当那声音从老槐树里出现之后,那树的枝叶就不一样了,一直跟着那声音在抖动,激动的时候,抖得厉害些,平静的时候只有轻微的沙沙声,俨然和这静止的幻境是相违和的。 至于蚂蚁—— 那蚂蚁其实也是从树根里爬出来的一串,只是他们最开始把老槐树排除在外,便没把出口和树联系在一起,所以注意力反倒被蚂蚁引到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以至于挖出了那四张纸符。 纸符一出现,他们便下意识地觉得这才是那人的目的——不破符便出不去,想出去,就只能破符。 然而龙牙这人一向是讨厌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反骨硬得很,这点别说跟他相熟的人,但凡跟他有点接触的人,都能看出来他这种性格。 越是让他破符,他就越不会去破,更何况这符纸接二连三地出现,就连齐辰这个并不了解神鬼之事的人都能看出这是有心人有意为之,至于好意坏意……哪个怀着善意的人会这么绕着弯儿地下套? 龙牙不破符而选择简单粗暴的方式出幻境也算是预料之中,所以那人下了个连环套,出面假惺惺地说服齐辰和龙牙去破坑里的符咒,那话说得似善非善,半真半假。 如果龙牙和齐辰是真的单纯好骗之人,三言两语便被说动了,真去扯那符纸,那人下的套反倒不管用了。 正是因为他们两人并不会这么容易被人说动,越劝疑心越重,越鼓动他们去撕那符纸他们就越不会去撕,才有那人之后的算计。 尤其龙牙这人出了名的没耐性,面对心怀不轨的人更是极易动怒,那人三番两次说齐辰活不过二十五,听起来语气不紧不慢,甚至还带了点苦口婆心的味道,实则专挑龙牙的雷区趟,终于如愿把龙牙激怒。 手起刀落的那一下,就是真正入套的时候。 齐辰站在起了变化的庭院中,回想了一番先前的情景,总算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龙牙。毕竟接二连三地被人算计对他这种性格的人来说,绝对是极其不能忍的,没当即化身疯刀,把这里乃至这一片区都搅得一团乱,就已经算克制了。 被他的目光盯着,龙牙总算敛了敛神色,他大概是觉得以那副凶神恶煞的脸对着齐辰说话有些牵连无辜,但是心里的怒火又实在压不下去,于是两厢争斗下,他转头看向齐辰时,露出的表情僵在了阴狠和平缓之间——皮笑肉不笑地冲齐辰道:“那杂碎唧唧歪歪的那些事情别放在心上,活不过二十五就是放他娘的屁!这一世有我龙牙在一天,就必定会保你安平长寿!别说二十五,二百五都不成问题。” 齐辰:“……”龙组长你顶着那副表情真的很像威胁你知道吗?! “可是龙组长——”齐辰想了想,冲龙牙道:“照那人字里行间的意思,那符阵必须得我来解?可如果真的必须我来解,那为什么你落刀能将那符纸斩断呢?” 龙牙抱着手臂,想了想道:“这符阵的来由我也不清楚,但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跟你有关的,或许那人有些话并不是信口胡诌,等从这里出去,我去查一查当年的事情。至于为什么我落刀能斩断符纸——” 那声音消失前最后一句话同时浮现在了两人脑海中——“可是有一瞬间你动摇过”。 不用龙牙开口,齐辰也明白了。或许解那符阵并不一定要他亲手而为,只要他心里有过哪怕一丝那样的想法,那法阵就可破了。 齐辰望着满院纷落的槐花,陷入了沉默。 确实,在听到那些惊心的话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有一些慌乱。谁不怕死呢?谁都怕的…… 尤其是有人这样明明白白地把死字摊在你面前,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人惶恐不安。齐辰不得不承认,在那人说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把符纸扯掉的时候,他确实有过那么一丝动摇——扯掉就扯掉吧,至少扯了两回看起来也并没有引起多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为什么不试试呢? 可他终究还是下不了手,不是他不怕死了,而是……他虽然不记得他的前生了,却总觉得前生在冥冥之中依旧影响着他,在他动摇的那一刻,他又听到了之前出现过又被他遗忘在角落的话,那饱蘸着书卷气的声音淡淡地劝诫:“众生之苦镇于黄土之下,重比千钧,不可挣离,不可妄行……” 在那一瞬,他突然反应过来那声音为何听起来既陌生又熟悉了……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想,前生的自己千百年都不曾忘记的事,或许真的比自身性命还重要。既然如此,那便听劝,短寿或是长寿,二十五年或是二百五十年,都是一辈子。 庭院里的时光在他眼前静静流转着。 那白衣女人从楼梯上一步步轻踏下来,踩着脚下纷落的槐花,走到齐辰他们前面不远处。在齐辰出神的这片刻功夫里,那处多了一方矮几,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坐在矮几前,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纸上是一幅墨色淋漓的画,画上有颔首下楼的白衣女人,有倾斜的屋檐,有张着苔藓的青石板,还有一株偌大的老树,缀着满枝的槐花。 旁边有一行落款:天圣七年,槐月廿一,吾妻十九,吉梦征兰,作此以记镇日畅怀也。 齐辰和龙牙站在书生身后,看着庭院花开花落,春去秋来,瞬息之间又过一年,那株老槐树又开花了,书生又坐在了那张矮几旁,只是这回,那个白衣女人已经没了踪影。 那书生依旧持着笔在纸上画着和去年一样的画,同样的楼梯,同样倾斜的屋檐,同样槐花满枝的老树,以及那个已经不在了的白衣女人。 她在书生的画中依旧扶着楼梯,一头乌发绾成了一个低矮温婉的髻,颔首下楼。 书生画完静静地看着纷落的槐花,而后抬笔提下落款:天圣八年,槐月又至,吾妻…… 写完这两个字,书生低头顿了很久,落笔写下“二十”这个年纪,而后似乎是想在后面再添几句,最终却还是摇头收了纸笔。 庭院中的时间流转如水,转瞬一年又一年,快得齐辰和龙牙都有些看不清了。 那株老槐就一直这样开了又落,落了又开,那书生每年都在这时坐在矮几前对着空空如也的楼梯和晦暗的房屋画一幅画,画中的景色年年如旧,包括那个再没出现过的女人。 齐辰想到书生最初的那一行落款,那里头写着书生的妻子有孕,或许……是在当年生产的时候出了意外过世了,只是那书生依旧在每年的画中,给他的小妻子记算着年纪。 从十九,一直记到了六十又一。 对齐辰龙牙来说,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对庭院里的书生来说,已经过了一辈子。 他们看到了最后一次槐花开,那书生已经变成了一个弓着肩背的老人,他搬着矮几来院里的时候有些吃力,坐下后又喘了一会儿才提起笔。 即便不看,齐辰也知道他画的内容——依旧是几十年前的那些,只是楼梯一年比一年老旧,屋子一年比一年晦暗,院中的槐树却愈渐粗壮,那个楼梯上的女人,也从年轻清瘦,一年年变得成熟、丰腴、而后鬓染秋霜……最终在这一幅里,肩背弓起,连头发也变白了。 书生边画便咳嗽,边咳嗽边从浑浊的眼里溢出一点水迹,终于匆匆在完成的画边落了落款,又简单装裱了一下。而后拎着画朝一间屋子里走去。 齐辰正看得有些怔愣,就感觉自己的手被龙牙牵起来,那人沉沉地低声道了句:“走,去看看。” 他们两人跟着书生走到了他那间光线并不敞亮的屋子里,一进门就被屋内的景象惊到了,只见那屋内从右至左,挂了满墙的画,一幅挨着一幅,都是书生的手笔。 年迈的书生背着手,从右边沿着墙缓缓朝前走着,就像跟墙上画中的女人并肩走过了这一生,白头到老一样。 他从右走到最左边,在最末端的空位上,将手里的那幅挂了上去,而后便退到一旁,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屋子的画,似乎总也看不够。 齐辰忍不住走到最后那幅前,看了眼刚才没看清的落款,上面写着: 元祐三年,槐开百岁,吾妻六十又二。 幸得白头终老,一世无憾。 等齐辰再回头看向那书生的时候,他已经闭上眼,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再没了声息。 院中的时间依旧没停,片刻之后,齐辰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火光顿起,木质结构的房屋加上满屋子的纸质画作,烧起来简直快得令人咋舌。火舌直窜,简直要舔上齐辰的脸,尽管知道那火烧不到自己身上,齐辰还是下意识地朝旁边退让了一步,一个不小心让进了龙牙怀里。 “别傻站着了,幻境散了,走了。”龙牙拽着他的手,一下把他拉出了火海,四周景象在火中抖动扭曲起来。 齐辰最后所见,就是屋中最靠近门口的一幅画不知怎么从墙上脱落下来,被一阵风扫到了门外。而后他便被龙牙按着后脑勺压在胸口上,龙牙的手直接掩住了他的耳朵道:“出去的时候有点难受,忍着点。” 齐辰“嗯”了一下,顿了会儿又闷着声道:“龙组长,等出去了,能不能告诉我前世的事情。” 龙牙沉默片刻,低沉的嗓音顺着胸腔传到齐辰耳朵里,在幻境破灭瞬间的尖锐爆鸣声中,清晰地道:“好。”   ☆、第五十四章 尽管耳朵被龙牙捂着,整个人还被龙牙按在胸口,幻境被破的尖锐爆鸣声还是让齐辰嗡嗡耳鸣了一会儿。 一瞬间天旋地转的晕车感过后,浓烈高蹿的火舌、长着一株老槐的院落便彻底消失不见。 李正昌家深色的木质地板和楼梯又重新出现在了视野里,封住门窗的黑色帷幔已经没了踪影,退散得一干二净。先前闪了几下便熄了的客厅顶灯恢复了正常,重新亮了起来,灯光照满了屋子。 木质楼梯脚边,李正昌还趴在那里,似乎睡得正熟,但是那姿势光看着就觉得舒服不到哪里去。 龙牙低头拍了齐辰脑门一下问道:“耳朵还塞着么?幻境里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出来俩招子满哪儿乱转!看什么呢?” 之前在幻境里,齐辰有种我迷糊、你迷糊,大家都迷糊的感觉,于是有些比较尴尬的事情就顺势也“迷糊”掉了。 现在周围环境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李正昌家不知哪个房间的窗子还开着,夜里凉丝丝的风拐着弯儿吹进来,吹得人头脑不能更清醒了,于是幻境里的正经事和不正经的事又都涌回了脑中,齐辰那反射弧绕了几条远路,终究还是绕回到了终点——他开始有些莫名地尴尬了。 具体表现在,他看遍了老袁整个房子差点把眼珠子从眼眶里转出来,就是没有抬头看龙牙。 根本原因在于他现在还保持着从幻境里出来的姿势——被龙牙半护在怀里。而在这之前,他被龙牙渡过气,两口。 就着这个姿势,再冷不丁想到那两口气以及那一瞬间嘴唇上的触感,齐辰只觉得心脏直蹦,连带着耳朵尖都充血了,耳膜跟着心脏的频率“突突”震着…… 他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悲叹:耳鸣不消反重,一时半会儿估计是好不了了。 继续维持这个姿势呆下去,估计要不了一会儿龙牙就能感觉到他心跳有多不正常了,于是齐辰内心疯狂刷着弹幕,面上却一脸淡定地扯着话题道:“不塞了,我没乱转招子,就是想看看李正昌醒了没?” 事实证明跟龙大爷聊天的时候,有个专门负责躺枪的人在旁边有多重要!尤其当龙大爷本就对躺枪的人满肚子意见时,效果简直立竿见影。 就见龙牙确认齐辰不晕之后,便撒开龙爪,眯着眼大步流星走到李正昌身边,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直接抬脚踢了踢李正昌的小腿:“姓李的,你可以醒醒了——” 可惜李正昌被迷得不清,一时半会儿根本醒不来,整个人被龙牙的脚尖抵得晃了好几下,从侧躺被踢成平躺,又被踢成侧躺,愣是没睁眼。 龙牙耐心耗尽,边踢边威胁:“我说,你是猪投的胎吗这么踢都不醒?再不醒老子直接照脸踹了啊!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着,他一脸土匪相的回头冲齐辰勾了勾手指头,比了个手势使唤道:“去倒一杯水,最好是开水。” 齐辰瞟着他的指头,抽了抽嘴角:“你要做什么……” “浇啊!”龙牙一副恶霸附体的样子,十分不是个东西地指了指李正昌:“照着关键部位浇,我就不信他能不醒!” “……”齐辰光听这话就莫名有种感同身受的痛感,赶紧走过去,把那即将炸毛的祖宗顺到旁边去,耐着性子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李正昌弄醒。 在回头看到龙牙一脸遗憾的神情时,齐辰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这货是故意的,他就不信身为灵异界的一员,龙牙叫个普通人都叫不醒,百宝囊那一堆五花八门的符纸里肯定有能起作用的。 李正昌不知道自己逃过了龙牙的酷刑,醒过来之后有几分钟还是迷迷瞪瞪的,不断地用手揉着太阳穴,锤打着后勃颈,一副越睡越累浑身不畅快的样子。 龙牙看他哼哼唧唧半天没缓过来,耐心告罄,抬脚就想用鞋底帮他醒醒梦,被齐辰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拦我干什么?”龙牙斜了一眼李正昌,道:“我看他打个哈欠张那么大嘴就想把鞋塞进去!” 被他这话一激,正想张嘴再打个哈欠的李正昌毫不犹豫闭上了嘴,总算从迷糊中彻底醒过来了。他神智清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扶着扶手三两步上了楼梯,俯身在那里一顿摸瞎,而后指着其中一处,冲楼梯下的齐辰和龙牙道:“又来了!看,三片白色槐花花瓣,还有一点踩出来的水印!” “你那对招子真尖呐!眼珠子大的花瓣都能看见太不容易了,多稀奇啊!”龙牙“啧啧”两声之后开了一串嘲讽,“我们女鬼都抓完还看了几十年的戏,您老人家终于醒了,还不赶紧给我滚下来!有话问你!等你半天了!再磨磨唧唧一惊一乍我就真拿开水泼你了你信不信?!” 齐辰:“……” 李正昌八成是信的,因为他一听龙牙这话便再不纠结那花瓣和水印,立刻“蹭蹭”下了楼,再不敢让龙牙那位大爷仰视他,走下楼梯的时候,还不忘在地上摸了一下,摸到自己的眼镜重新架上鼻梁,然后站在龙牙面前道:“照专家刚才那话的意思,在我这房子里作祟的人……额,鬼,你们已经捉到了?那专家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幻境确实被我们破了,作祟的是什么我也有数了,至于捉嘛——还没开始。” 龙牙这一句拖音的话,听得李正昌脚一软,差点踉跄一下,他瞪大了镜片后的眼睛,诧异道:“还没开始捉?” 齐辰听到这话也是一愣,他毕竟不了解那些捉妖收鬼的流程,刚才从幻境出来,他以为已经大功告成了,原来作祟的还没捉?不过仔细一想倒也是,在幻境里龙牙就说过,形成这个幻境的基础是那个被记录下来的一瞬间,光破了这次的幻境,不找到载体还是不去根。 “我这不正要问吗!”龙牙一身不耐烦,凶巴巴地冲李正昌道:“我问你,你收过的古玩藏品里,有没有一幅画?画里有一株老槐树和一个正在下楼的女人。” 李正昌一听这描述,一拍脑门:“对啊!槐树!有!我有收过那么一幅画,只是那画有破损,我平时不挂出来,一直收在柜子里,一时给忘了。” 齐辰听了问道:“那画你从哪儿收的?”幻境最后的火海中,确实有一幅画被风扫到了一边,或许那就是唯一留存下来的一幅了。 “这画的来历说起来其实不太……”李正昌边领着两人上楼,边解释道:“我们这个小区建的时候,推掉的老房子里有几间是宋明时候的建筑了,但是那几间毁得太厉害了,有一间还被烧过,塌了一半,剩下一半也被灰土埋得一片狼藉,除那之外的几间也都是危房,补都补不起来的那种。总之,磨到最后,开发商还是把房子都推了,只是推的时候在里头挖到了这么一副画,这画从开发商手里转到一个文物贩子手上又转到我一个朋友那里,后来一次打赌输了便送我了。” 李正昌虽然交代得不算清楚,那朋友姓甚名谁也没提,但是齐辰还是从里头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依照李正昌这说法,之前齐辰自己分析的估计八·九不离十,那书生所住的院落原址大概就在这一块地方,偏偏住在这块土地之上的李正昌又如此巧合地拿到了这幅画,这手法,怎么听都像是那个缩在槐树里的人的惯用方式。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就是那人布下的一个局,就为了把他们引过来落他的套,帮他把那符阵破了。 齐辰瞥了眼龙牙,果然就见他也想到了这点,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幸好李正昌没有在龙牙怒意直泛的时候磨叽作死,他直奔书房,开了柜门,从里头找到了那幅简单装裱过的画,拿出来平摊在了桌上。 果不其然,这幅就是书生最初画的那一幅,只是这唯一存留下来的画也只剩了大半,下半截被火舌撩了一下,毁了一部分。 “嗯,就是它了!”龙牙扫了这画一眼,道:“画里凝了那书生太多执念,便有了成精的基础,偏偏被画的人又是年纪轻轻就过世了,而记录她的画又受了火烧,唯一存留的这一幅也被燎了一半,怨念自然就生了。有执有怨,再被我那玲珑宝珠一刺激,就开始作怪了。这画——” 龙牙后半句还没说,李正昌已经毫不犹豫地摆着手道:“专家你们要是要就拿去,这画我留也留不起。” “嗯,算你识相!”龙牙卷起画,冲齐辰道:“回头找惠迦那秃驴把这上头的怨给度一下,你先打个电话,喊单啸来善后。” 齐辰默默给劳模单啸组长点了个蜡,而后拨了电话过去简单说了一下。 单啸显然已经习惯了龙牙他们的行事风格了,认命地应下来,说了句:“那成,这个简单,你们等我一下,处理完了一起回去。” “谁要跟你一起回去?”龙牙正站在齐辰举着手机的手边,听了个正着,顿时抓过手机冲单啸道:“你自己过来处理,我们没功夫等你,还有事呢,我带齐辰去趟锡市。” 说完也不等单啸回答便二话不说挂了电话。 齐辰接过手机放回衣兜,一脸疑惑地问他:“锡市?去锡市干嘛?我家就在锡市。” “你不是说这事儿完了让我跟你说说你前世的事情么?”龙牙拿着卷好的画,手腕一抖,将它收进了百宝囊里头,而后拎上齐辰便朝外走,边走边道:“既然说前世的事,自然要去你前世待的地方。” 齐辰更疑惑了:“我前世也在锡市?哪儿啊?” 龙牙“嗯”了一声,答道:“瞿山顶上。”   ☆、第五十五章 从李正昌家所在的那栋楼下来的时候,龙牙并没有急着带齐辰直奔锡市,而是在楼下绕了一圈。 齐辰正疑惑他在找什么呢,结果就在楼南边的那角看到了一株枝干粗壮的老槐树,只是那树枝干被劈成了两半,朝两边歪斜着。而在半埋入土的根部,有一些暗黄色的纸符碎片残留在其中。 他就着路灯低头仔细地看了一眼,却见那纸符上的图纹已经被毁坏了,根本辨认不出来原本的样子。 龙牙伸手把残留的纸符碎片摘下来,在眼前翻看着,又用拇指摩挲了两下,似乎看出了些眉目,而后收起纸符,冲齐辰道:“走吧,去瞿山。后头的事还多着呢!” 瞿山齐辰并不是没来过,只是在这样的夜色里上山还是头一次。 在听到龙牙说出这个地方的时候,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些底——之前在地图上看到的那几个灰点,其中一点就落在瞿山上。再联系幻境里那老槐树所说的话……十有八·九他自己就是那个灰点。 龙牙也说过,灰点跟红点的意思类似,代表有特殊的人或者机构在那个位置,只不过,后来没了。除非轮回转世的人在机缘巧合之下想起所有事情,再扛起担子,那灰点才会重新亮起来…… 他心里琢磨着这些,以至于被龙牙带着在山顶落地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那夜色中的古楼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似的说了句:“这就到了?” “嗯。”龙牙难得没用“屁话”这两个字回他,只跟他一起站在那里,神色淡淡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古楼。 古楼的样式倒是朴质简单,一层就是一方厅堂带两间侧屋,二层也只是个观景观星的阁子,连盏灯都没有,也不知荒废了多少年,在夜色里站成了一个沉重的黑影。唯一别致的是屋檐四角上各挂着一枚埙,偶尔在风中轻轻晃着。只是大约已经残破了,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见这几枚老埙被风吹响过。 “多少年了——”龙牙看了好一会儿,感叹了一句:“这楼还是一如既往地寒碜。” 齐辰:“……” “别白我,眼珠子翻出来都没用,我说的是实话!”龙牙说着嫌弃的话,表情却透着股说不清的意味,他顿了顿而后淡淡道:“嗯,你以前就住在这里。” 他说完又沉默地看着那栋“寒碜”的古楼,就那么简简单单没什么可看的两层,却让他来来回回看了许久。 过了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神色如常地扫了眼这四周的景象,而后抬手指了指靠近下山路的地方,凉凉地道:“那时候整座山就住着你一个山大王,整天窝在这楼里跟孵蛋似的,也不见出来。那边那个茅房似的小屋什么时候建的?怎么比你那楼还寒碜,我上回来的时候还没见有呢,还有那破亭子,这都什么煞风景的玩意儿——我能拆吗!” 他虽然总说其他东西煞风景,但其实在这点上,他自己才是一绝。只是跟他相处久了,齐辰多少捕捉到了他的脾性——他大概天生怕煽情,一碰到能触动他的事情,总会显得浑身不自在,不把那股子气氛破坏掉他好像就呆不下去似的。 其实就是生怕别人看到他铜皮铁骨之外的一面吧…… 齐辰也不戳穿他,顺着他的话答道:“那屋子我记事起就有了,一个老人家常年住在里头,时不时给这古楼打扫一下。亭子倒是新建没几年,主要是我们这里清明有爬瞿山的习惯,但是清明节又总是多雨,修个亭子给上山的人喝茶歇脚躲躲雨的。” “打扫……”龙牙抱着手臂“哦”了一声,总算放过了那两个无辜且无伤大雅的小建筑,冲齐辰道:“进去看看吧。” 话落又紧跟着来了一句“反正看了你也记不得”。 齐辰:“……” 这古楼大概一直没有被改过,里头的一事一物都原封不动放在该放的位置,齐辰不太清楚里头的布置,可龙牙却熟门熟路,就好像他来过无数回一样。 他拽着齐辰进了一楼,伸手在厅堂上摸了一下,也不知摸到了什么东西上,两豆烛火便亮了起来,火光不算明亮,却能照清厅堂正中的那个硕大挂幅。 那挂幅齐辰倒是有印象,因为小时候跟着家里人来爬山的时候,还问过这挂幅上鬼画符一般的图纹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没一个人能说出些名堂。 “这是我写的?”齐辰知道了这古楼的来由,便这么猜测道。 龙牙瞥了他一眼:“你哪来那么大脸,这图纹是天降的。” 齐辰:“……”说好的恩人呢?!这么跟恩人说话的这世上找得到第二个吗?!逗我呢! “这古楼是你后来落的,在你出现之前,这山顶只有一块巨石,你出现的那一天,天雷劈在巨石上,劈出了这么个图纹,后来你建楼的时候,把这图纹从巨石上拓下来,挂在了这厅堂里。”龙牙看着挂幅,解释道,“这图纹其实就是一个字——‘魂’。” 齐辰看着那根本认不出来的“魂”字,道:“你那时候就认识我了?” “不是。”龙牙摇了摇头,“这是我后来听你说的。你出现那会儿,我本体龙牙刀刚碎没多久,正埋着呢,我上哪儿知道那是什么情景。” 齐辰:“……” “我没听你提过你具体的来历,只零零星星说过几句当时的情况,有一阵子民间倒是流传过好几个版本,有一版和你提过的那些能吻合上。”龙牙抬手在那两豆烛火上碰了碰,那烛火瞬间就又亮了许多。 他在晃动着的火光中淡淡道:“荧惑星你知道的吧?荧荧火光,离离乱惑,那是一颗主灾祸的凶星,出现的时候容易有战事。比如我本体刀碎的那一年就是如此,那年战事就不曾断过,后来战事歇了。荧惑星却并没有隐没,而是入了鬼宿,那是犯积尸的大凶之象。而荧惑入鬼宿的那天,传说天降玄雷,数十道全劈在了一处地方,接着便是灾祸连年,死了无数人,积尸遍野,应了那个大凶之兆。而你呢,就是在荧惑入鬼宿的当天,伴着天雷出现的,那天恰好又是廿九,所以……所有人都认为你是荧惑星下界,是个凶星煞神,大乱积尸都因你而起,谁靠近你就会多灾厄、犯孤寡。” “凶星煞神?”以旁听者的身份这样听别人讲自己前世的来历,齐辰只觉得古怪却又心情复杂。不论是龙牙还是那老槐树所说的话里,他的前世似乎都是个正面的角色,所以一路上他在心里猜测过很多种可能,独独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个人见人躲的存在。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龙牙:“然后呢?” “后来?后来他们就真以荧惑星君的那套来供奉你,生怕你哪天兴致来了下山走一遭,害得他们人口不安、六畜不旺。每月廿九那天,就会在瞿山正西边,点灯十五盏,祭一祭你。” 齐辰:“……” “这情景我听你说过,你说的时候居然还挺平和,换我早把山给掀了!”龙牙说着,顿了顿又道:“不过后来我来找你的时候亲眼见过几回,那些人战战兢兢地在山路上点灯,点完了磕好久的头,看得人——” 他啧了一声,接着道:“确实跟他们计较不了。” “所以我前世真是凶星?那又怎么会跟你认识?”齐辰有些弄不明白。 “凶星不凶星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又上哪儿给你翻证明去?”龙牙指了指厅堂上的那个挂幅道:“只是你做的可不是凶星该做的事,你跟我说过,这挂幅是天象,也是落给你的担子,上头的字就是你要背负的东西,三界之内所有生灵都在其中,救命魂,渡苦厄,生于大凶之兆,顶着凶星煞神的名号,背负的却是这种事情,还落不着一点儿好——” 龙牙说着,回头看着他,讥道:“天下头号二百五非你莫属。” 齐辰:“……” “我就是被你这二百五救的命魂之一。”龙牙又接着道,“那时候我本体刀碎已经过了百年,埋在土里的我就是碎铁一堆,一点意识也没有。你那时候凶神的名号淡点了,据你说,每月廿九,你会沿着那十五盏纸皮白灯笼映照的路下山,顺应天道去救一些该救的命魂。那天老天长眼,终于轮到老子了!我这缕刀魂和意识就是被你唤起来的,你把我的本体碎片拼合起来,算是给了我一条命。” “不过那百年中,有缺德货试图挖过我的本体碎片,以至于还有一部分散落在外,害老子一直找到现在。”龙牙大概又想起了他的柄首,脸黑成了锅底。 “那后来呢?我为什么——”齐辰想说为什么会死,但是他现在又好好地站在这里,说这个字总觉得有点怪异,于是顿了顿,改口道:“为什么红点会变成灰色?”   ☆、第五十六章 龙牙听了他这问话,没立刻开口回答,而是抬手灭了两豆烛火,带着齐辰直接掠上了古楼的房顶,站在了倾斜的屋檐上。 瞿山虽然不是巍峨名山,但也是锡市的最高处了,站在古楼的屋顶上俯瞰,方圆百里都是锡市郊野,黑黢黢的一片,只偶尔缀着一些零星人家和灯火,稀稀拉拉,显得格外寂静。 没了城市彻夜不息的灯火掩映,漫天碎金一样的星辰变得格外明显。 齐辰还从来没有站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角度看过夜空,一时间被震得几乎要忘了自己刚才问出的问题了。 龙牙抱着手臂,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回到茫远的夜色里,道:“看傻了?我就说要这么看才痛快,上面毫无遮挡,以前每回拉你上来还得用请的,一把懒骨头,就爱窝在二层那破阁子里,说什么凭栏远望把盏邀星才有意境……屁!就是懒得爬屋顶,能坐着坚决不站着。” 齐辰看着夜空听着龙牙絮絮叨叨抱怨的话,忍不住嘴角牵出了一点笑意——他一直觉得前世的自己早已渺远而不可追寻,就算听人提起,也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样,心里好奇多过感慨,只有听到这几句抱怨,他才头一回觉得前世也并不是那么远而陌生的,至少脾性还在,懒起来简直一个德行。 远处有些碎星光芒明暗不定,总是忽而闪烁一下,龙牙冲那一片挑了挑下巴,冲齐辰道:“你以前跟我说过,虽然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凶星下界,但有一点跟凶星一样,就是有亮的时候,也有暗的时候,有出现自然也就有隐匿,总有一天会落的。” 齐辰转头看向他,龙牙却依旧看着渺远之处目光未动,他眯了眯眼接着道:“我没问过这些屁话你究竟是从哪儿知道的,不过不问也差不多有数……我们这些——姑且算神鬼精怪吧,相处模式一向很淡。其实你来广和这段时间应该也能看出来,即便过了几千年到了现在,相互之间来往也不多,比如我们和惠迦那秃驴,还有云杜山上那帮牛鼻子道士,甚至管得最宽的特处,平日里的走动都很少。准确地说,天地人三界之内都这德行。因为各自有各自的规矩,行事做派、管辖领域都不同,自古以来就习惯泾渭分明,各扫门前雪。说得含糊一点,就是各有各自天定的命数和任务,你那些神神叨叨的念头大概也就自此而来……” 他说的这些齐辰也确实有感受,就好像他觉得龙牙、单啸他们跟惠迦住持的关系应该还不错,可除了有公事要办的时候会找大师帮忙,其他时候很少见他们去万灵寺。 有时候看起来,会觉得他们这类神鬼精怪之间的交情简直比水还淡。 “偏偏你一直顶着凶星煞神的名号,跟流放似的把自己圈在这山顶的一亩二分地上,没事坚决不下山,就更少跟别人来往了。后来你救的魂多了,名声也渐渐好点了,下山才稍微频繁一些,有些胆大的在无计可施的时候甚至会上山来请你走一趟,次数多了,日子久了,‘魂官’的名号才渐渐叫出来,虽然盖不过‘凶星’,但好歹也能并驾了。但是就算下山你也总是端着个疏离的架子,跟谁说话都冷冷淡淡的,客气但不熟络,简直就差没在脸上刻上‘生人勿近’了,救完人转身就走,撒丫子闪人的时候比谁都快,就好像那些人不是追在你屁股后面感恩而是要拿炮轰你似的!那时候你这瞿山,也就我会时不时上来一趟,看看你有没有懒死在楼里。” “你不嫌我冷淡?”齐辰好奇地问道。 “狗都嫌。”龙牙瞥了他一眼,讥道:“不但冷淡,还闷,整天不吭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刚接触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这是端着高人架子,放不下身段,天生爱装逼,后来认识久了我算是明白了,你那就是懒的!没事的时候懒得动弹,想说什么在脑子里说完一遍你大概就觉得过瘾了,没必要再劳神费力地张嘴出声了,看起来斯斯文文人模狗样,其实都懒到骨子里了,高人个屁!” “那你怎么忍受的?” 龙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声音懒懒地道:“老子记恩啊。而且我也不爱跟咋咋呼呼的人凑一块儿,听着他们叽叽喳喳一堆屁话的话我就脑仁疼,你这里清净。而且——” 他顿了顿,道:“你天生就是为了安魂渡厄来的,而我本体是妖刀,兵器嘛……你知道的,杀气邪气都重,我们走的又是以杀止杀的道,有时候杀得多了,有些控制不了自己,在你这里呆几天能缓一缓。” 齐辰听他说着,就想到之前自己呆在工作间拼骸骨的时候,龙牙也是那么倚在墙上,拿着手机查着东西,一呆一天也没抱怨过闷。 大概……真是习惯了吧。 “不过后来,我发现你懒也是有原因的。”龙牙又道:“你每次下山回来都会变得更懒散,一睡总能睡好久,睡不实但又叫不醒。刚开始我以为你就这毛病,后来才知道没那么简单。人间太平日子没过百年,就又开始翻天了,战乱四起,灾祸不断。以前救个小魂小魄的看不出来变化,但是大灾厄一来,你的变化就格外明显。那时候你下山就不是一时半刻一天两天了,一下山就是数月。等再回到山上的时候,整个人瘦一圈不说,还特别怕冷,还没到秋末呢,就恨不得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然后昏天黑地能睡上半个月,那缩成一团的样子哪里像个凶星煞神啊!我回回都想把你连人带床拖下山游街示众,看看那些妖神人鬼见了你那副怂样还会不会绕着你走!” 齐辰:“……” “那时候就有些理解你说的那句‘总有落的时候’了,因为每一次大灾厄之后,你的损耗都特别大,总要很久才能恢复过来——”龙牙说着停了一会儿,才又接着道:“但因为总能恢复过来,所以我以为离落的时候还远,说不定哪天我龙牙刀又碎了,你都还过得有模有样的,还能窝在这山顶听雨喝茶,再赖它个几千年。可结果……我刀身所缺的部分都还没找到,你居然就到了大限。”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茫远夜空中的某一点上,微微眯着眼,像是在透过碎金似的的星河看向数百年前:“那时候人间又恰逢改朝换代的时候,天灾*一直没有断过,当时地界出了问题,动荡得厉害,差点要翻天,以至于轮回不稳,连带着另外两界也不得太平,各方都自顾不暇,门前雪都扫不干净了更别说插手管其他人的事情。我那时候也被召回去了,血里来去一天都不得闲,当然上不了瞿山。我只听说因为轮回半崩溃,人间因果堆积,苦厄怨愤凶煞都没有及时化归消弭,以至于人间翻了天,好好的人都变得嗜杀、狂躁、阴郁,正巧又碰上了战事,乱上加乱。那时候亡魂地界管,生魂都归在你的担子里,你免不了要下山的。那场动荡持续了十年之久,我终于抽出身来上瞿山的时候人界也正好恢复如常。我记得当时是春末夏初,你却把狐裘都裹上了,吓了我一跳。也是那次,我无意间发现你心口上有四枚血点,血点周围的经脉都显得清清楚楚,蛛网似的趴在心口。” 齐辰听着描述想象了一下那情景,忍不住皱了眉,只觉得有些瘆的慌。 龙牙瞥了他一眼道:“听着吓人?看着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当时问你这血点是怎么回事,你说其实早就有了,每渡一次人间大灾厄,你心口就会多一个血点,长齐四个血点,把心口血脉连成一片的时候,就是你命数尽的时候……” “四点?”齐辰愣了愣道:“所以那时候——” 龙牙“嗯”了一声,道:“你跟我说,四点齐了,你该入轮回了,等再世为人,大概……就认不得我了。” 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还说,转世之后如果没什么事,就别费心思找你了,你懒病犯了,想好好歇一歇,等歇够了自然会来找我们。” 齐辰:“……”这话听着怎么这么—— “你听听你说的是不是屁话?!嗯?”龙牙冷哼了一声道:“不说这话我能不让你歇?再说,老子找你会是为了让你回来拉磨干活的吗?!哪回不是我让你在山上老实呆着,你自己非要上赶着下去给人当苦力?!拦都拦不住,那时候怎么就没见你犯懒呢?我当时听了你说的屁话,大概翻了个白眼就扔脑后去了,因为我不信你会真的乐意歇,指不定一转生就又巴巴地去救魂渡厄了,谁知道你还真就彻底没了音讯……我掐着你转世的时间去找过你,至于结果——你在幻境里也听那杂碎说了,你每世的寿数都太短,常常我刚找到你,你就又入了轮回!巧得我特么都要以为你是故意的了!” 齐辰:“……” 他结合龙牙的脾气想象了一下那些情景,觉得以这位大爷一点就炸的性格来说,白找那么多次,还次次都那么巧……没气起来直接掏刀把他剁了就已经算好的了。 果然,这想法刚从齐辰脑子里闪过去,他就听龙牙冷笑了一声,阴森森地转过头来,道:“连扑空那么多回,转了世就避我如蛇蝎似的,老子怎么就那么想剁了你的狗腿呢?” “……”齐辰抽了抽嘴角,道:“那我被董主任招进广和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一副不认得我的样子?” 龙牙瞥了他一眼,抱着手臂没听见似的看着漫天碎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道:“这世我很早就找到你了,你也没匆匆赶去转生,我看你那日子过得挺有滋味,那就成了。我没打算真把你拉回来,重新把担子给你套上,哪儿能那么缺德……不过也是不巧,我正好找到了本体龙牙刀的刀盘护手,这个别人修补不了,董主任只得让人事盯着你,把你弄进来了。广和虽然成员多,哪个朝代的都有,但真正认识你见过你的除了我之外,总共就只有董主任、洪茗、单啸他们几个,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们本来打算借你的手把我那本体修复好之后,就把你放回普通人的世界里,任你再歇几世,可谁知道事情一件接一件都奔着你来,我最开始还以为是误把你扯进来的,但后来越想越不对劲,那时候再把你放走跟放你去送死没什么区别,所以只能跟着你看看你这傻帽儿究竟惹上了什么角色。你自己又疑心越来越重,本来我还打算让单啸把你放倒了给你清一清,现在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也没那个必要了,用你的话来说,大概就是命数到了,合该你这世跑不掉。” 齐辰小腿一凉,总觉得再跑龙牙没准儿真能拔刀剁了他的狗腿。 “不过——”龙牙又道:“在幻境里听了那杂碎的一番话之后,我现在再仔细想想当初的情景,确实觉得有点问题,尤其是你最后跟我说的那些话,还有你心口的那四枚血点……”   ☆、第五十七章 “血点怎么了?”齐辰问道。 “现在重新想起来,总觉得你当时的解释不太对劲。照你的意思,渡一次大厄才会出现一枚血点,那第一枚出现的时候应该是很早以前了,但是我不记得——”他边说边细想着曾经的细节,拖着音调过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摇了摇头道:“算了,没什么,回去再查一查吧。” 龙牙最后抱着胳膊又看了一圈许久没看过的漫天碎星,冲齐辰道:“差不多了吧,该讲的我都讲了,剩下的,等你自己想起来再说吧。走了!啧——祖宗,嘴巴合上别看着星星发傻了成么还有事情要办呐,能挪挪你那蹄子跟我下楼吗?!不然我用拎的了啊!” 齐辰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被耐心告罄的龙牙带着从屋顶一路朝山下掠去,夜里的凉风嗖嗖扑到脸上,扑得齐辰脑子一抽,鬼使神差地开口:“龙组长,我还有一个问题。” “讲。”龙牙言简意赅地答道。 “我裹着狐裘,你是怎么看到我心口有四枚血点的?” 某妖刀龙爪一抖,差点把齐辰抖得掉进山谷里,惊得齐岑立刻手脚并用,扒紧了龙牙,毕竟现在的他可没前世那些本事,摔还是能摔死的,小命要紧。 龙牙瞥了齐辰一眼,也没解释,直接落到山脚的车边,把齐辰朝副驾驶上一塞,抬手拽下安全带给他扣上,边扣边头也不抬地答了句:“我说了,剩下的,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再说!” 齐辰:“……”这话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啊…… 龙牙这人讲话往往喜欢把事情打两个对折再说出来,浴血奋战到他嘴里能说成“打了个架”,生死之交他描述起来大概会说“关系还成”,所以光听他说书似的一顿扯,很难想象当初两个人究竟关系有多好。 真要想知道当年的所有细节,大概也只能等他自己想起来了。 齐辰这么想着,便乖乖闭了嘴,安静如鸡地窝在副驾驶上,任龙牙把车开得简直要飞起来似的。 当他们从锡市一路开回江市,最终在两棵歪脖子树边停下的时候,齐辰觉得生平头一次坐车坐出了晕机的感觉,也是种奇遇了。 这是齐辰第二次来万灵寺,依旧是在夜里。 寺庙的大门漆都驳成一块一块的了,颜色也褪得灰扑扑的,看起来老旧得很,两盏壁灯的灯罩上破的洞还在,也没人来翻新一下,不过照龙牙他们所说,这类地方还是越不起眼越好。 上回来的时候齐辰是被挂在龙牙肩上的,这回总算站着进了门,看得也自然更清楚一些。 万灵寺的结构简单得很,进了庙门就能一眼看到主殿,只是那主殿十分寒碜,规模大概也只能够得上一些小寺庙的偏殿。殿前没有香炉,倒是有一口硕大的古钟,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在这挂了多久,周身连一点光泽都不泛,在夜色中显得黑黢黢的,沉寂得像一口哑钟。 齐辰原本以为,在这个时间点,惠迦大概又会窝在他那间屋子里,坐在桌前带着耳机打着游戏。可谁知,这回惠迦却并没有如常呆在那间偏院里,而是在主殿。 两人循着昏黄的烛火绕过那口哑钟,走到主殿门口,就见惠迦正盘腿坐在主殿佛像前的蒲团上,蒲团前有一个小盏,盏里盛着灯油,一根细细的灯芯从盏边延生出来,亮着一豆莹莹的灯火。 这是整个万灵寺里唯一的亮处。 龙牙没有贸然跨过门槛进到殿里,又顺手拽住了齐辰,怕他冒失。 只是齐辰自然不是那么莽莽撞撞的人,他站在龙牙身边,就见惠迦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仿佛不知道他们的到来似的,低声念了句佛号,而右手虚握成拳,抬到那灯盏正上方,伸出中间一指。 就听一声极轻的水滴声响起,一滴血珠从中指指尖挤出,落在了灯盏中,那一豆灯火忽地腾起一尺来高,而后又恢复正常,只是灯火比先前亮得多了。 齐辰和龙牙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倚在大殿门口,看着惠迦这样接连滴了九滴指尖血进灯盏。随着滴下的血珠越来越多,那一豆灯火也变得越来越亮,最终泛白得简直有些刺眼。 九滴血滴完,惠迦这才站起身,拿起那个小巧古旧的灯盏,转身冲龙牙和齐辰道:“二位施主来得真勤啊,这次又带了什么?” 他眉心的那点朱砂痣愈加红了,简直就像是刚滴上去的心头血似的。 龙牙手腕一抖,一副卷好的卷轴便落进了他的手心里。他举了举画卷冲惠迦道:“一点小怨气。难不成味道太淡没闻出来?” 惠迦披着一层薄薄的僧衣,端着那灯盏引着龙牙和齐辰朝他那小院走,边走边道:“味道淡不淡不知道,因为贫僧最近几天闻不见任何味道。” 龙牙听了脚步一顿,皱眉道:“怎么回事?” 三人已经进了那间小小的偏院,惠迦没急着回答龙牙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到了院中那口水井旁,冲龙牙这边举了举手里的灯盏,轻描淡写道:“这几天下面的怨灵不太·安分,贫僧取了点血来封井,损了嗅觉一感——” 他说着抬头望了望夜空,而后将手中的灯盏放在了井沿上。 之间那一豆灯火陡然烧成了一团,而后灯芯倒向井口的方向,那一团火便铺在了井口上,恰好将井口封了个严严实实。 待那井口再不见一点儿缺口,惠迦这才直起身,掸了掸僧衣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朝龙牙他们走来:“要除怨的东西呢?” 龙牙伸手把画卷递给惠迦,道:“怨灵不太·安分?怎么好好的就不安分了?” 惠迦摇了摇头:“原因还没弄明白,几百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况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暂时还是压得住的。”他说着,接过卷轴展开看了眼,“确实是小怨,抓一抓就没了。” 齐辰就见他左手松松地拎着那那副画,右手结了个金色佛印朝画上一拍,一缕黑气便从画中逸散出来。惠迦五指瘦长的右手抬手一抓,就将那一缕黑气从画里抓了下来,笼在了手心里。 他单手一抖将画卷收了抛给龙牙,而后走到水井边,将右手手心里笼着的那团黑气送到了灯盏上。那缕黑气瞬间便被火舌卷了过去,封进了水井里。 “行了。”惠迦收回了手,冲龙牙和齐辰道:“还有别的需要处理的东西么?” 龙牙摆了摆手:“没了。” 惠迦立刻抬手冲院门比了个手势道:“本寺穷,供不起茶水,二位施主慢走。副本时间快到了,贫僧就不送了。”那架势明明白白体现了两个字——快滚。 龙牙:“……” 齐辰一看他要炸,赶紧冲惠迦点了点头,拽着龙牙便朝万灵寺外走。 “这秃驴真是一年比一年找打,回头就让特处断了他的网,老子看他上哪儿浪!”龙牙骂骂咧咧地上了车,方向盘一打便朝着山下去了。 齐辰原本以为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该回广和了,却见龙牙下了山后并没有朝市内开,而是直奔市外去了。 “不回去吗?”齐辰眼看着车子又开进了龙槐鬼道,就知道龙牙又要出省了,疑惑道:“咱们还要去哪里?” 龙牙看了眼时间,道:“趁着还有点时间,去一趟云杜山,去找那帮牛鼻子看看那符纸,他们应该能看出点名堂。” “符纸?”齐辰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之前在李正昌家楼下,龙牙从那株被劈成两半的槐树里摘了点符纸的碎片。如果能找人看出那符纸的来历,也省得他们再兜兜转转地费工夫。 有个大致的方向,那一直在暗中不曾露过脸的人也就好查得多了。 不过…… “云杜山是哪儿?”之前在古楼屋顶上也听龙牙提过这个地方,听起来似乎是个道观所在地,只是具体是做什么的,齐辰完全搞不清楚。 龙牙解释道:“牛鼻子老道聚集地,鬼画符的一把好手,写的东西亲妈都不认得,我用的符就是从云杜山来的,每年会供给各机构充足的符纸和丹药,那丹药一年比一年搓得大,噎死头河马不成问题,也不知道是跟谁有仇!” 齐辰:“……”听起来好像根本不靠谱的样子…… “不过修为倒是公认的高。”龙牙似乎也觉得自己黑得太过分了,想想又补充了一句:“有几个挺出名的厉害人物在里头。哦对,你还记得龙槐酒店贴在墙上的提示么?” “龙槐酒店的提示?”齐辰一愣。 龙牙见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提醒道:“就是贴在卫生间墙上的提醒,说什么都能提供,但是请勿重蹈李道长覆辙的那张破纸。我不是跟你说过那个李道长的事情么?长得人模狗样但是脑子不好使,有回点了一堆东西发现钱不够,被扒得只剩条裤衩,后来被师弟领回去那个。” 齐辰“哦”了一声,“想起来了,怎么了?” 龙牙道:“李道长就是云杜山的。” 齐辰:“……”更不靠谱了好嘛!   ☆、第五十八章 云杜山比齐辰想象得要远得多,几乎在极北边。饶是龙牙这样从龙槐渡抄近道跨省开车过去,也花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才到山脚。 可当他从车上下来,真正看到面前的山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他所想象的能直达云颠的高峰,而是一座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小山,在夜色里显得黑黢黢、矮爬爬的,半点儿气势都没有。 真论起来,这山还不如锡市的瞿山高险呢,跟预期差距略大。 “就是这里?”齐辰抽了抽嘴角指着那山包问龙牙。 龙牙瞥了那山一眼,抬手一指旁边的路牌,衬着牌子旁孤零零竖着的路灯灯光,齐辰看到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三个大字——“云杜山”。 齐辰总算理解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座山了,就这样半秃不秃的一个山包,能出名就有鬼了! “不过——”龙牙适时地解释了一句,“这土包就是放这儿障眼的,真正的云杜山可不是这寒碜样。” 他说着锁了车,带着齐辰闪身穿过山脚下的一小片林子,绕道了土包的侧面,那里有一处笔陡的石壁,就像是被人用刀削掉了一块似的,齐辰可以听见石壁上有潺潺的水声,也不知道是哪处山溪自上流淌下来,在石壁形成了一道薄薄的水帘。 水帘正下方有一方圆形的石台,不大,能并肩站三五个人的样子,被打下来的水浸得湿漉漉的,在夜色下反着白色的光,可见那石台的面又多光滑平整。 齐辰原本还有些奇怪龙牙带他绕到这里做什么,在看到这石台之后便猜到了,他指着那石台声音干巴巴地问龙牙:“龙组长你别告诉我上山需要站到那里去洗——” “澡”字还没出口,他就感觉腰间一紧,眼前一花。 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被龙牙带着站在了那石台上,只是稀奇的是,他们并没有被兜头的水帘浇得透心凉,那道水帘在他们头顶上分了叉,避开他们朝两边落下。 他转过头,就见龙牙手腕一抖,两张暗黄色的纸符被他夹在了瘦长的手指间,而后“腾”地一起了一捧火,那烧着了的纸符被龙牙丢在石台上,齐辰只觉得整个石台瞬间火舌冲天,将他包围在其中,阻挡了眼前所有的景物。 不过这熊熊之火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几乎眨眼功夫,圈住齐辰的火舌就“呼”地散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火舌散尽后,齐辰眼前的景色画风突变,已经完全不是先前的样子了—— 他们脚下站着的圆形石台已经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长的石阶,大约有百来级,台阶顶上立着一块巨大山石,这才是真正的云杜山地界。 而这石阶两边尽是嶙峋的怪石和竹林,铺着未化的雪。不论是林子还是脚下的石阶上,都萦绕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凉丝丝的,被风带着扫过齐辰的腿时,寒气顺着脚底直往上钻。 半点儿没有已经入春的感觉。 齐辰一脸诧异地转头朝身后看了看,顿时眼皮一抖,眼前一黑,被龙牙抓着的手抽筋似的捏紧了一下——因为他们两人身后,就是笔陡的万丈深渊,云雾缭绕间是一片极深的黑,根本不知道哪里是底,在夜里看更是吓人。 简直卧槽! “后面的台阶呢?!”齐辰觉得自己恐高症都要被勾出来了,膝盖以下一阵酸软,简直就像是被钉在台阶上,一公分也抬不起来。 龙牙直接抬手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拧回来,道:“你哆嗦个什么劲呐!后面没台阶,直接连着悬崖,这里就是第一阶。” 他抽了抽嘴角,直接两手抓住一只龙爪,总觉得自己脚下灌了铅,不踩着地面不踏实。 “行了别看了。这帮牛鼻子就这破毛病,也不知道是从哪而传染来的,住得越高好像就显得他们越有仙气似的,恨不得头顶南天门,直接挂在九层天下面,也不怕吊死。”龙牙倒是不怕这个,还若无其事地探头看了下脚下的万丈深渊,“不过也没办法,云杜山历来的规矩就是无大事不开山门,要上山统统得从这条偏路走,这样一旦有人上来,他们就能立马知道。走了!早完事儿早回去!” 龙牙试着拽着齐辰走了两级,而后大概觉得拖着这么个人形麻袋太费劲,干脆扒拉下齐辰的爪子,长臂一伸,圈住齐辰的腰,一个闪身,便带着他掠过百级石阶,直接落到了巨型山石旁边。 齐辰扫了眼那块山石,就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列字:云杜山地界,不得犯禁! 龙牙说的一点儿也没错,他们一上山,云杜山上的人就都知道了,所以齐辰刚站稳脚,就见从远处更高的殿里飞身掠下来三个人,倒还真有股子仙气。 那三人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齐辰和龙牙面前,一人居前,两人落后半步,十分明白地表现了地位主次。 龙牙之前每次提起道士总爱说“牛鼻子老道”,以至于齐辰以为云杜山上的道士都是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子,可真看到了才发现龙牙的话果然都是满嘴跑火车,根本不可信。 这些人个顶个儿的年轻,都是二十多岁的模样,跟齐辰差不了多少,而且样貌都挺周正,只是大约是在铺着雪的山顶住久了,气质冷森森的,看着不太容易亲近。 领头那人更是长了一副好皮相,十分清俊好看,他显然是认识龙牙的,落地之后端着那股仙气,简单行了个礼,道:“好久不见,代我云杜山问广和诸位好。” 龙牙抽了抽嘴角:“别装逼,说人话。” 那端着股仙气的人依旧一脸高冷:“龙组长你说什么?在下听不太明白。”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神情十分微妙,看起来有些无奈。 龙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脸麻木道:“李道长,你的本性全世界都知道,至今还在龙怀连锁酒店上贴着示众呢,别装了成么,糊弄鬼呢?” 齐辰见了鬼似的转头看向龙牙,:“……”你特么在逗我?! “对,你没瞎,这就是那位著名的李道长。”龙牙直接捏着齐辰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向李道长,道:“眼珠子收好不用掉,他装不了两分钟就会现原形的。” 果然,龙牙话音一落,那位端着仙气的李道长就跟被抽了脊梁骨似的垮塌下来,抱着手臂道:“好好好!龙槐跟我多大仇,这么多年还挂着那破提示——你们大半夜的过来有什么事?买符啊还是买药啊?我觉得龙组长你多半是要买药的——” “放你的屁!”龙牙怒道 李道长一甩袖子撇开脸:“爱买买,不买滚。” 齐辰:“……”什么鬼! 那李道长的神色一看就不是真骂,龙牙当然也不会真滚,他抹了把脸,努力忍着这个神经病,道:“行了别贫了,有正事!你在这正好,帮我看个东西。” “看东西?什么东西?”李道长一见龙牙神色变严肃了,便勉为其难地把脖子伸过来。 龙牙手腕一抖,之前在老槐树里摘下的纸符碎片便落在了他的掌心里。他把手伸到李道长面前,问道:“帮我看看这纸符是不是云杜山出来的。” 李道长一听他这话,瞄了那纸符一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别是要把云杜山牵扯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里去吧?我们封着山呢,山里的事都忙不过来。喏——”他回头冲身后的方向努了努嘴,“最近春天来了,后山谷的那帮妖怪们又到了出土的季节了,蹦跶得正欢呢,一茬儿又一茬儿,雨后春笋都没它们来劲。” 龙牙冲他比了个闭嘴的手势,道:“我就说了一句,你噼里啪啦抖搂了一大段还没一句我要听的,没事扯你们云杜山干什么,别一惊一乍的。我们最近接二连三碰上的事情有点儿蹊跷,而且回回都有个符阵,所以摘了这纸符来问问你来历,有了方向,我们解决起来也省事点。” 李道长“哦”了一声,点点头,伸出清瘦的手指捏了几片纸符碎片,在指腹间捻了捻,又放在鼻子下嗅了两下,而后把纸符碎片重新放回龙牙掌心,拍了拍手指头道:“这纸符确实来自云杜山,不过不是近期的,起码是三百年之前的纸符,用的纸不是现在的这种。这纸符上的符纹不全,我也没法判断是哪种,但有一点——” 龙牙抬头看他:“什么?” “这纸符被人改过。”李道长十分肯定地道:“上头有两种朱砂的味道,一种是云杜山特质的,另一种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是有人拿了我云杜山的纸符,以上头的符文为基础,做了些改动。” “纸符还能改?”齐辰惊讶道。 “普通人当然没那能耐改。”李道长答道:“但不代表没人能改。云杜山出去的纸符,要么是提供日常便利的,要么是降妖驱鬼的,总之,干的都是正当事。但是改过的纸符……可就不一定了。”   ☆、第五十九章 “三百年前……改纸符……”龙牙捻着手里的纸符残片,低声念叨了一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齐辰知道的太少,自然不懂他思的是什么,便偏头问道:“有眉目了?” “嗯?”龙牙摇了摇头,道:“范围缩小了一些罢了,算不上有眉目。” “符阵这东西,龙组长你这种走冷兵器暴力路线的凶残人士不了解也正常,见面一刀就抡过去了还费用什么心思布阵呐!我记得你还缺个头啊还是珠子什么的,找着没?”李道长见龙牙和齐辰依旧皱着眉,便出声安慰道。 只是这安慰说得太像放屁了,嘲讽感十足,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戳一个准!也亏得这人整天关在这云杜山上难得出去一回,要不然也不知道会有多招打。 “你他娘的才没脑子!你师弟不放你下山简直太明智了,出去就是妥妥给你们云杜山招恨的。”龙牙凉丝丝地刺了一句,大概是跟李道长抬杠抬惯了。 李道长冷哼一声,驳道:“广和都能放你出来流窜了,我怎么就不能下山?” 齐辰在旁边围观这俩说话只觉得神奇,上一秒还在互骂,剑拔弩张的,眼看着就要跳脚,下一秒又扯回到正经事上了—— 只见李道长理了理自己仙气十足的广袖,而后从腰间摸出一只符纸叠成的纸鹤,道:“这样好了,如果你们再碰到那样的符阵,就传个话给我,我去看看那究竟有什么名堂。” “这才像人话。”从来不说人话的龙大爷如此答道,伸手就要去接那纸鹤。 结果李道长冲他翻了个冲天的白眼,绕过龙牙的手,把纸鹤递给了齐辰,叮嘱道:“可收好了啊。” “稀罕!”龙牙冲他挥了挥手,道:“行了!我没别的事要问,你可以滚了,喂你的后山小妖怪去!我们走了!” 那李道长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呢,一听完事儿了,广袖一甩整个人便化作一片云似的掠远了,撒丫子跑得比谁都快。留下另外两个年轻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而后冲龙牙一拱手,行了个礼道:“慢走。”而后便闪身追李道长去了。 龙牙拍了拍齐辰的脑门:“走了,发什么呆!” 齐辰点了点头,跟上他,道:“云杜山人不多啊。” “他们每代收弟子都很讲究,宁缺毋滥。一个人只收一两个门徒,个别如果碰不到钟意的,一辈子都不收徒弟。这样一代代传下来,当然不可能多么人丁兴旺,但也不算少了。” “李道长在云杜山挺有地位的样子,那两个年轻人感觉对他既无奈又恭敬。”齐辰跟着龙牙顺着台阶朝下走,边走边道。 “废话,他是掌门。”龙牙顺口答道。 齐辰:“……”掌门这么吊儿郎当,云杜山没人造反吗?! “所以那纸鹤收好了吧,虽说这货被龙槐酒店挂墙头挂了一百来年,脸都丢尽了,但道行上来说,他的能耐跟他丢人现眼的程度成正比,把云杜山掌门当召唤兽的,至今可没几个。”龙牙边走边道:“估计他也对着纸符挺有兴趣。” “他是掌门……那你为什么说他师弟不让他下山?难道不是他说了算?”齐辰抽了抽嘴角,问道。 龙牙讥笑道:“他师父,也就是上一任掌门当年看重他的根骨收了他当弟子,本来不打算再收第二个徒弟的,结果被这货丢人丢怕了,才收了他师弟,挽回老脸。虽说他现在继任了掌门一位,他师弟是首席大长老,但是云杜山众人基本把他俩看作一个地位的,只不过他师弟是个真冰渣子,不乐意见人,才什么事都由他出面。据说云杜山小事大长老说了算,大事掌门说了算,可惜,至今没有过大事。” 齐辰:“……” 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说李道长什么好了!不过很快他就没心思说了,因为龙牙带着他走下百级楼梯,眼看着要到悬崖边了,却依旧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趋势…… “龙组长——”齐辰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把拽住龙牙的手,顿住步子,道:“出口在哪儿?再往前下两级都到头了。” 龙牙随手一指:“对啊!所以出口不就要到了吗?!” 齐辰眨了眨眼:“不是等等——你往哪儿指呢?” 龙牙十分干脆地拎起僵成棺材板儿的齐辰,又朝下走了两级,站在了悬崖边,指了指下头的万丈深渊,言简意赅道:“跟我念———出!口!懂没?” 齐辰顿时觉得自己现在撅过去还来得及! 可惜龙牙没有给他晕的时间,只听那祖宗十分理直气壮地道:“亏得老子还特地陪你磨磨唧唧一级一级走下来,缓了一百级了,你怎么还一副要断气的架势?” 齐辰:“……”你下楼前跟我说过出口在这里吗?! “别看了,越看越怕。”龙牙没好气地抬手把他那双招子给捂住,而后将齐辰整个人拢进怀里,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从悬崖边跳了下去。 齐辰张了嘴下意识就想叫,结果就听龙牙威胁道:“别嚷嚷,不然把你嘴也堵上!”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下落的惯性使得他整颗心都悬在嗓子眼,偏偏这种情况下,他的脑子居然还有功夫跑偏,在听到龙牙的威胁时,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幻境里龙牙渡的那两口气…… 于是齐辰立刻闭上了嘴,把叫声又咽回了喉咙里,然后带着一种“整个人都不好了”的感觉,被龙牙护着落了地。 直到龙牙放下捂着他眼睛的手,拉着他从水帘里走出来,顺着小道绕到小土包前面停着的车旁,齐辰的心都还在扑通扑通蹦着迪,简直跟吃了摇头丸一样。 一看他又呆了,龙牙只得认命地打开车门,把齐辰塞进去,又仔细地给他扣上安全带,边扣边没好气道:“我怎么碰上你就是个保姆的命呢。” 这话说完一抬头,他就看到了齐辰的耳朵,在车灯的映照下,耳朵尖红通通的。 “哟!”龙牙手贱的用指尖拨了两下齐辰的耳朵,“你跳个崖跳得耳朵都充血了啊。” 齐辰:“……”我现在比较想跳车。 他本来就是因为想到了渡气那事耳朵才红,被龙牙这么拨两下,更是雪上加霜,又红了一层,只得面瘫着脸,声音平板地道:“龙组长,好玩吗?玩够了能请你回驾驶座开车吗?” 龙牙瞥了他一眼,收回爪子,懒懒地“嗯”了一声,这才关上车门,优哉游哉地绕到另一边坐进了车里。 回去的路上,齐辰把车窗开了一点,吹了会儿风,耳朵尖上的热气才慢慢消下去。只是心里却还没消停—— 不过是渡过两口气而已,说白了就是紧急时刻的紧急手段,人家救个落水的陌生人还会人工呼吸呢,本身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齐辰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特别在意这一点,平日里说话,但凡听到有点关系的语句,都能让他联想起这件事,尤其是那个触感…… “……”一想到这里,齐辰感觉自己刚退了热的耳朵尖又开始有了充血的感觉。 他默默地在凉风中搓了搓脸,表面依旧淡定,内心却十分崩溃。 其实说搞不明白是假的,只是不太敢继续往下想而已……想下去,他觉得自己大概就真要不好了! 只是他很注意地克制着蠢蠢欲动要冒头的念头,但是架不住龙牙总在旁边撩他。 不论是平日已经成习惯的小动作,还是像刚才那样一时兴起的手贱,都似乎带了点什么意味,有时候会让齐辰产生一种“那祖宗是故意的”的错觉,但偏偏那人神色自然得很,一点儿刻意的表情都没有显露出来过。 这种感觉很奇怪。 齐辰不禁想到之前在瞿山顶上龙牙的话——龙牙也好、董主任也好、甚至洪茗单啸他们从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免得他起疑心。 他现在回想起刚进广和那两天的事情,回想起跟董主任、龙牙他们碰面的情景、对方的反应以及对话的内容……如果不是龙牙解释过,他真的看不出来他们认识他。 可见这些千年老妖怪们一个个都是影帝级别的演技。 想到这些,再来看龙牙那些似是有意却又无意的举动……齐辰顿时觉得,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龙牙就是在故意撩他,但是演技好,所以表情自然得很,半点儿看不出故意的成分。 二是龙牙确实不是故意的,那些动作就是他的习惯,所以做起来顺手无比,几乎不过脑子。 可他从来没见龙牙对单啸、对董主任有过上手就搂,抬手就拍额头的举动,这习惯又是怎么来的呢?这些人已经是龙牙在现代最亲近的人了,如果这些习惯不是来自他们……那最大的可能,就是来自于他的前世了。 齐辰抽了抽嘴角,这两种可能,每种……他都中枪了啊!而且,他其实心里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大多了…… 他前世跟龙牙究竟是什么关系,这类做起来带着股亲昵的动作得做过多少次,才能让龙牙变成条件反射似的习惯,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还没改掉……   ☆、第六十章 这个问题一旦从水底捞出来,就再也摁不回去了,时不时就要从齐辰脑中跳出来蹦跶两下才能消停。 这大概是齐辰在知晓前世身份之后,心理上最大的变化。除此以外,日子过得一如既往。 他们回广和之后,董主任、单啸、洪茗他们便陆续得知龙牙已经把前世的事情告诉齐辰了,当天,他们几个知情的便跑来跟齐辰打了个招呼,一方面是来解释一下他们瞒着的原因,另一方面是来围观齐辰的反应。 还问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诸如“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后生理上有没有什么变化?”“脑子里有没有闪过以前的记忆呀?”“会不会觉得有些东西很熟悉?比如我的脸。”“你之前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吗?连龙牙那货都不记得了?” 最后那句着实戳中了齐辰的点,他一方面淡定地道:“真不记得了。”一方面在心里吐槽:什么叫连他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他是特别的?你们知道什么!我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们特么倒是接着说!啊! 俗话说得好——莫装逼。想说什么就一定要说出来,千万不要闷在肚子里默默地骚,否则结果往往都是不如意的。 齐辰几乎身体力行地在证实着这句话。 眼看着洪茗的八卦欲被勾起来,正说着:“你不在之后,把龙牙寂寞的哟——啧啧!居然能干出把本体刀魂分一块出来捏个团子陪自己玩儿这种事,偏偏分出来的那块跟他半点儿不像,每次放出来都满地撒欢,回回看得龙牙脸都犯绿,乐死我了——” 这话刚说完,龙牙恰巧进办公室,一听洪茗正在这儿说书呢,内容还是关于他的糗事,二话不说把齐辰拎走了,一边上楼一边炸:“你闲得很呢是吧?!楼上堆成山的骨头渣子都不用你拣了?!人娄舟眼巴巴地在那等着你还有工夫听洪茗扯蛋!” 齐辰一边扼腕后面的内容听不到了,一边给疯刀顺毛,顺一半想起来,问道:“那刚才茗姐说的是真的么?刀童居然是从你本体刀魂上分出来的一块?我以为是你收的小傀儡跟班什么的。” 龙牙刚顺下去的毛又炸起来:“放她的屁!我没事剁自己玩儿还把剁下来的那块捏个娃娃陪自己玩儿我是变态吗?!啊?!再说了,那么娘们儿叽叽的事情我干得出来吗我怎么那么闲呢!” “好好,不是,当然不是!”齐辰被他拎进楼上工作间,一关门就开始顺着他的话撸毛。 “下次别没事听她说相声!还有,喊什么茗姐啊!她比我还大百来岁呢喊奶奶!”龙牙炸着毛怒道。 齐辰:“……”我不想活了么喊她奶奶。 “对了龙组长,不是分出来的刀魂,那刀童是怎么来的?”齐辰默默转移了奶奶这个话题。 “……”龙牙心塞语也塞,哼了一声,含糊道:“关你屁事居委会都没你管得多赶紧拣你的骨头去。” 齐辰:“……”所以其实茗姐并不是完全在扯蛋吧答得这么支吾。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我跟你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世今生都一个德行,嘴上不说装淡定,心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东西……”被戳到了g点的龙大爷简直胡搅蛮缠,一会儿让人闭嘴一会儿又嫌人沉默,十分不讲道理。 “……”齐辰觉得自己还是乖乖挑骨头比较实在,至少不会引火上身。 之后的几天董主任、单啸、洪茗他们便恢复了正常,大概对他们来说,黑掉的红点重新亮起来都见过不止一次,对齐辰这种情况自然也适应得很。 龙牙把幻境里那人说的话都告诉了他们,众人简单聊了一回,发现所知的信息几乎都差不多,就连董主任也不清楚当年人间界那场动荡的始末,毕竟那时候他们自己这边都忙得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别的地界。 于是,在那之后,他们几个在本身的工作之余,都开始翻查当年的资料和记录,想帮齐辰看看,他当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其中翻查得最勤最仔细的当属龙牙了,他几乎从早到晚都在搜当时的资料,连只言片语都不放过,上心得甚至都忘了他的头……不,柄首还没找到。 这样的日子流水似的过得快而平淡,平淡得齐辰都有些不安了——之前怪事一茬儿接一茬儿,几乎连喘气的时间都不留,弄得人只能马不停蹄地跟在后面四处奔走。这会儿却接连两周都没什么事情,不论是普通的文物事件,还是那个一直没有露面的神秘人,都没再闹出过什么动静。 有龙牙陪着,齐辰不安了没两天,就定下心来泡在工作间里,安心挑拣骸骨了。 之前齐辰一天只能勉强拼好一副骸骨,但最近他却发现拼骸骨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一方面大概是因为做得多了,变成了熟练工,手脚利索多了,而且堆成山的骸骨在逐渐减少,找起来也比最开始要稍微简单点。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魂音越来越清晰了,那些曾经类似耳语般低的声音现在听在齐辰耳朵里,不比常人说话声低多少,他甚至都不需要闭眼集中精神,就能轻易地分辨出那些骨头上传出来的魂音是同一个人的。 或许是心理因素影响,他在得知前世的身份和事情之后,做起这些事情顺手得多,心态定了,感官也能敏感不少。 也或许他的身体真在发生改变…… 齐辰把这种感觉跟龙牙说了,龙牙听了皱着眉,道:“难不成那个窝缩在老槐树里的人说的话是真的?” “哪句话?我活不过二十五,唯一解法就是顺着他的意思把那些符阵破了那句?”齐辰一听龙牙的提醒,立刻就回想起了那句话。 龙牙缓缓点了点头:“工地上一个,江底一个,槐树下一个,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三个符阵被破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每破掉一个符阵,你可能都会有些微妙的变化,或许是记忆上的,或许是身体上的……” 齐辰听了这话,仔细回想了一下,而后有些迟疑道:“确实有些小变化,但是因为太小了,所以我不确定是听了这话回想时的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 因为终究还是没有找到明确的信息,所以他们也只能暂时把这个问题搁置下来,继续翻查着当年的事情。 江市天气日渐转暖,春季的味道越来越浓,衣服也越穿越薄,就连齐辰这么怕冷的人,也剥掉了厚衣服。 算起来他来广和公司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因为之前董主任、龙牙他们是打算让他修完刀就滚蛋的,所以装模作样的安排了三个月的试用期。现在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也就不用被踢出公司了,于是人事部正麻溜地给他做正式入职流程。 就在他正式归入广和旗下的那天,先后接到了三个电话,一个来自家里,一个来自徐良,还有一个来自孟琛——齐辰的老同学。 其实三个电话说的是同一件事,就是孟琛要结婚了,日期已经定下来了,就在周六,想喊齐辰和徐良当伴郎。 龙牙一听齐辰要回锡市给人当伴郎,就奇道:“就你这一杯倒的酒量,还给人当伴郎?那人谁啊,跟你多大仇,故意坑你呢吧!” 齐辰一脑门子黑线,解释道:“当然不是坑我的,这不是有徐良嘛,他酒量好。孟琛小时候住我家隔壁,他爸妈跟我爸妈本来就是朋友,我俩又是同学,从幼儿园一路同学到大学,自然关系好。” “那个徐良呢?你不是说他是你大学舍友么?”龙牙掏了掏耳朵,觉得凡人的世界简直烦人,一堆乱七八糟的关系,绕得他脑仁疼。 “大学时候被我拉着认识的,孟琛虽然跟我们不同系,但是见谁都自来熟,跟徐良认识没多久就快赶上我了。只不过他毕业之后就回锡市工作了,没留在江市这边。” 龙牙“哦”了一声,边听他说,便顺手翻了一下齐辰桌上的台历,而后狠狠抽了抽嘴角道:“不是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那发小哪天结婚?” 齐辰答道:“周六啊!怎么了?” 龙牙讥笑道:“他不是亲生的吧,家里人怎么给他选的日子啊,得有多想不开才选清明节前一天结婚?!” 齐辰:“……” “那几天可不是什么消停日子!不行,” 齐辰答道:“周六啊!怎么了?” 龙牙讥笑道:“他不是亲生的吧,家里人怎么给他选的日子啊,得有多想不开才选清明节前一天结婚?!” 齐辰:“……” “那几天可不是什么消停日子!不行,” 龙牙讥笑道:“他不是亲生的吧,家里人怎么给他选的日子啊,得有多想不开才选清明节前一天结婚?!” 齐辰:“……” “那几天可不是什么消停日子!不行,”   ☆、第六十一章 龙牙开口提出的要求,目前有人敢说不同意吗?没有!尤其是齐辰现在对龙牙的感觉有点儿微妙,当然更没法拒绝。 何况龙牙说的确实有道理,有那么个不知深浅身份不明的人一直在暗中伺机而动,谁知道他会不会趁着龙牙不在又蹦出来下个套?齐辰没那么莽撞。所以他只无语了两秒,就点了点头,然后回拨给孟琛,告诉他自己这边要多带一个朋友。 孟琛一向是自来熟的性格,恨不得普天之下都是亲朋,一听齐辰这话,答得十分爽快:“带!你朋友就是我朋友!诶!他多高啊?问问他有没有兴趣做伴郎?” “……”齐辰抽了抽嘴角:“你要几个郎来伴你?他身高快接近一米九了,长得……骗小姑娘一骗一个准——” “好!停!我觉得我两个伴郎就够了!有你在我就已经压力很大了,再来一个所有人都看你们去了我还结个屁……”孟琛一听龙牙这条件,立刻怂了,跟齐辰随便侃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见齐辰以及孟琛都这么干脆的答应下来,龙牙大爷龙心甚悦,连着两天没炸毛,脾气收敛了不少。 要说龙牙这人好说话,那就是个笑话,骗鬼都不信。但是要说他难伺候,那倒也不是,准确地说,扯到他在意的人或事情上,他会显得很霸道,但是一旦在这些事上满足了他,其他的细节那都好商量。 就好比他一向性子急,能抄近道绝不多绕一步路,看到人磨叽就蹭蹭冒火,这次去锡市,居然二话没说跟着齐辰乖乖坐高铁去了,主要在于徐良对锡市不怎么熟,事前跟齐辰约好了一起走。 虽然婚礼定在周六,但是齐辰他们买的是周五中午到锡市的票。 周五大清早,龙牙就蹬开了齐辰宿舍大门,把正迷糊着的齐辰从床上拎起来,押犯人似的压着他洗漱完,然后又风风火火地把他一路拎下楼,塞进了车里。 可怜齐辰好不容易逮着个假期,起得却比工作日还早,整个人基本就是魂游天外的状态,迷瞪迷瞪地被龙牙当成提线木偶似的,说一句动一下,让抬胳膊就抬胳膊,让伸腿就伸腿,顺从得不得了。 扣上了安全带,他就跟只猫儿似的窝缩在副驾驶上,半眯着眼一副随时又要睡过去的样子。 大清早就降格成保姆的龙牙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跟那什么徐良是脑子中过枪么,起不来还把票订那么早非要跟自己过不去?” 齐辰反应慢半拍地“嗯”了一声,带着重重的鼻音,尾音还拖得长长的,又过了半天才懒懒地张口道:“孟琛说下午要跟着司仪走一遍流程。” “结个婚还彩排?麻烦!”龙牙打着方向盘,把车开出了广和,照着昨天齐辰跟徐良约定的地点,直奔锡兰广场去接他。 徐良可没有龙牙这样的人形闹钟,也没人这样保姆似的一直顾着,折腾了一清早,已经醒透了,早早地就从租住的地方出来,在锡兰广场那边等着。 从这里到江市的火车站,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就算补眠也睡不了多久,到时候被叫起来起床气更重,齐辰干脆懒洋洋地窝在副驾驶,跟后座的徐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半个来小时后,龙牙便把车开进了火车站的地下停车场。 他们时间倒是掐得很准,几乎刚进候车室,要坐的那趟高铁便开始检票了。三人拎了简单的行李,很快便进了车厢。 票是一起订的,三个位置刚好连在一起。徐良坐进了最里面靠窗的座位,齐辰坐在中间,龙牙则靠着齐辰坐在了外手。 从江市到锡市跨了两个省,高铁大约三个多小时,齐辰之前跟着龙牙习惯了那种跨省比跨门槛还快的速度,冷不丁回归正常交通方式,居然还有那么一瞬间的不习惯,不过这不习惯没持续几分钟,他就已经靠着椅背闭着眼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春困还是发车时间太早,整个车厢的人大半都在补眠,除了偶尔有人低语几句,总体十分安静。 徐良耳朵里塞着耳机,音乐声调得很小,靠着椅背看着窗外划过的景物,没过多会儿便觉得困倦感席卷上来。 他调整了一下座椅,正要闭眼睡会儿的时候,列车钻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窗外一黑,旁边的景象就从窗玻璃上映照了出来…… 徐良不止一次从齐辰那里听说过这位龙组长,他从齐辰零零碎碎的描述中,对龙牙有了个最简单的主观印象——脾气有些急,一点就炸,据说能吓尿不少下属。 可窗玻璃上映照出来的景象却着实不符合这个印象——就见龙牙偏头静静地看了齐辰一会儿,而后抬手调整了一下齐辰睡得很不舒服的姿势,瘦长的手指拨了下齐辰的脸,让齐辰靠在了他肩膀上,手却没有立刻收回去。 徐良:“……”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大应该看的画面,整个人愣在那里,盯着窗玻璃的眼睛都忘了转。 而后他便看到窗玻璃中的龙牙突然抬起了眼,那目光就像是透过窗户的反射和徐良的视线对上了,惊得徐良忙不迭闭上了眼,十分识相地再也没睁开,近乎半强迫性地让自己睡了过去。 在车上当然不要指望能睡踏实,所以列车报站报到“锡市”的时候,徐良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翻来覆去好几回,从面朝窗外的姿势,变成了面朝齐辰这边。于是他睁开眼,懒懒地缓着困意的时候,不小心又看到了闪瞎他狗眼的一幕—— 那个传说中暴躁得不得了的龙组长,正一手松松地握着手机,低头浏览着什么,另一只手十分自然地抬起来,轻轻拍了拍肩膀上靠着的齐辰的脸,头都没抬。 他拍了两下,见齐辰还没有动静,又十分自然地把手伸到齐辰的下巴下面,逗猫似的挠了两下,边看着手机边漫不经心道:“诶——可以睁睁你的招子了,到站了。” 齐辰半梦半醒间被他挠得有些不耐烦,抬手把下巴上作怪的爪子挥开了,然后眯着眼从龙牙肩膀上抬起头,眨了两下,又迷瞪瞪地靠回到椅背上。 龙牙这才偏头,一脸没好气地看着齐辰,抬手在他脑门上又“啪啪”拍了两下,道:“醒醒!你昨晚做贼去了么怎么能睡成这幅样子!” “……”徐良默默地扭开脸,顶着被雷劈了似的表情看着窗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被一群脱肛野狗肆意践踏了一遍,已经不知道怎么表达现在的心情了。怎么看那龙组长的动作都不对劲啊!问题是还做得那么自然!更可怕的是!齐辰居然一脸习惯了的样子…… 齐辰一向起床气很重,即便对着龙牙和徐良没法阴云罩顶,也有些懒洋洋的,反应迟钝。车一到站,他就拎着简单的行李,跟在两人后面出了车厢,一路朝出站口走,丝毫没发现徐良的反常。 可怜徐良一方面内心震惊挥之不散,一方面觉得自己站在旁边,脑门上莫名发着几千瓦的光,只盼着赶紧来个人把这尴尬的氛围给搅散。 老天显然待他不薄,一出站,齐辰就接到了孟琛的电话,在接站的人群中找到了他。 孟琛开着车来的,来接他们去酒店跟着司仪走一遍流程。他一见龙牙就道:“唉呀妈呀!幸好没让橙子撺掇你一起当伴郎,不然我老婆嫌我丑撂挑子悔婚我都没地方哭去!” 龙牙默默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齐辰一眼,心说:怕老婆嫌你丑还敢喊这货当伴郎你心也是真宽! 这逗比一来,徐良瞬间活了过来,尴尬的气氛一散,众人的重点终于回到了婚礼上。 孟琛一路边开车边跟他们吐槽自己最近有多忙,结个婚光筹备就瘦了五斤掉了一撮头发,絮絮叨叨嘴就没歇过,倒是把齐辰的睡意打消得一干二净,彻底来了精神。 开了大半路的时候,孟琛突然“哦!”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看了齐辰一眼,道:“对了!橙子,回头婚礼结束你不急着回去吧?一共在家呆几天?” 齐辰摇了摇头:“不急,领导额外给了我假,连今天,我可以在家呆到周一。怎么了?” “帮我个忙呗!”孟琛道。 “什么忙?” “哎——”孟琛叹了口气,没好气道:“我家老头你知道的,隔三差五就容易迷上某样东西,时不时就掉一回坑,偏偏还记吃不记打。前阵子吧,他迷上古玩了,问题是他根本就不懂那些东西,光看了些入门都不算的书,看了点讲鉴赏的节目,就跃跃欲试地要去捡漏了!” 齐辰:“……” “不过还好,老头知道自己水平不咋地,没花什么大价钱砸在上面,就去古玩市场随便淘些小玩意儿。我本来以为他玩玩就算了,结果上个礼拜吧,他淘回来一个奇里古怪的玩意儿,非说那是青铜制的,我反正是对古玩一窍不通,但是就我都能看出来那上头的土是故意糊上去的,假得不能更假了,那锈一碰就掉,一看就不是真锈,老头非中了邪似的说是真青铜器,还说我不懂。你跟徐良,你俩好歹学这个的,你们说的话老头能信,回头去我家帮忙看一下那东西,劝劝老头。”   ☆、第六十二章 孟琛的这种热情话唠性格是家族遗传性的,他口中的老头,也是就他爸孟司平,跟他如出一辙。 几人一到酒店,孟司平远远就迎了过来,夸完徐良夸龙牙,夸得龙牙鸡皮疙瘩前赴后继地冒出头来,撸完一层又起一层。 当然,对齐辰必定是最热情的,他拽着齐辰就跟八辈子没见过面似的叨叨,从“小辰啊工作定了吗打算留在江市了?”到“小辰啊找女朋友没啊,我听孟琛说大学时候不少小丫头瞄着你你怎么不拐个回来啊?咱不能这么老实该出手还是要出手的!”最后发展到“小辰啊我们我们单位刚来一个小姑娘特别踏实,长得又乖巧,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孟叔介绍你们吃个饭吧!” 齐辰:“……” 最后还是孟琛她妈来把老头揪走,解救了齐辰。 他从一连串连珠炮儿似的追问中缓过气来,一转头就看到龙牙表情阴森森的,一手掂着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只锦盒,一手插着口袋,看着孟司平的背影,好像人家欠了他八百万似的。 齐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指了指那只锦盒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龙牙哼了一声,凶巴巴地道:“我会来白蹭一顿饭吗?!顺手带了两颗天珠来。但是我现在不是那么想给他,嗡嗡嗡地嘴就没停过,吵得我脑仁疼!” 齐辰:“……” 当然,最后龙牙还是把锦盒送出去了,里头装着两枚二眼天珠,寓意玉树连枝、夫妻美满。 他对孟琛说这不算什么特级的珠子,品相还行,而且二眼的不值价,他还有不少,送这个就为了取那个寓意。 孟琛不关注这类,孟司平也才刚接触,不太了解行情,而且随便谁只要是正常人,都会觉得非亲非故的,来吃顿饭,就算送也不会送什么太夸张的礼物。所以他们听龙牙这么说,再推拒个不停也不好,便谢着收了。 只有齐辰满脑门的黑线。因为他知道龙牙是什么人,他们这种活了上千年的,手里存的这些东西肯定都是真品,品相绝对不差,年代也肯定不会短。清代的普通天珠就能叫到十几二十万。就龙牙送出去的那两颗,放在现在的市面上,没有百八十万拿不下来。 蹭个饭就送真品天珠…… 齐辰抽了抽嘴角看向龙牙,只觉得他脑门上明晃晃写着一排字:人傻!钱多!速来! “亏得你没拿九眼的来,不然孟叔回头上网查一下,看到实际价值,能吓出心脏病来。”齐辰趁着司仪拉着孟琛讲话的时候,低声冲龙牙道。 九眼天珠因为数字吉利,在天珠里算最高品,天珠之王,品相好的真品大多成交价都在千万以上。 龙牙瞥了他一眼,道:“那又怎么样,我手里就是很多啊,对我来说又不用花钱。” 齐辰猝不及防被他壕了一脸,只得默默闭嘴。 婚礼得流程不算复杂,司仪跟众人讲了一下,而后大概走了两遍就算完事儿了。孟司平一个劲地还想留他们吃晚饭,被齐辰婉拒了,毕竟他一回锡市就跟着孟琛来了酒店,午饭在酒店解决也就算了,总不能晚饭也不回家的, 临走前,孟琛跟孟司平提了他那青铜器的事,被孟司平抬手照着后脑勺抽了一下,笑骂道:“臭小子!又在小辰面前挤兑你爸!” 不过他倒是没反驳孟琛的提议,转头就冲齐辰他们道:“这小子净麻烦人不心疼,那这样好了,明天不是婚礼嘛,你们弄完肯定也累,回去好好休息,后天下午让孟琛去接你们,来家里吃饭!顺便帮叔看看那个青铜器,怎么样?” 齐辰点头应下来:“成,那我们后天下午过去。” 这件事情定下来,孟司平便让孟琛开车送齐辰他们回去。 徐良本来是打算住在齐辰家的,但是锡市这边讲究结婚前一夜,伴郎伴娘要陪新娘新郎,所以被孟琛说服跟他睡去了。原本徐良还不觉得有什么,自从高铁上被闪瞎了眼,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之后,他便无比庆幸自己住去孟琛家里的这个决定,简直不能更明智了!真住在齐辰家,万一又看到些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的画面怎么办! 徐良跟孟琛住,而龙牙则自然是要跟齐辰住的。 之前被各种事情打岔,齐辰倒没觉得怎么样,此时坐上车要往家开的时候,他心里却莫名有点儿紧张,就好像他不是带同事回去而是带女朋友见爸妈似的。 当然,这个想法一冒头,就被他死死地摁回去了,还惊起了他一身鸡皮疙瘩。 幸好坐在他身边的龙牙虽然神通广大不是人,但还没变态到拥有读心术的程度,否则要让龙牙听到刚才冷不丁冒出来的那种想法,他就真的可以找根歪脖子树挂上,一了百了了。 不过他这种不自在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几分钟,就感觉一阵困意卷了上来。 他打了个哈欠,看了看窗外,估摸着开到家还得有半个小时的样子,便拍了拍龙牙道:“我睡一会儿。” 龙牙一听就抽了抽嘴角:“你这都睡第几觉了,难不成昨天真做贼去了么?” “不知道,就是特别困,大概春天到了容易困吧。”齐辰抱着胳膊将头靠上窗玻璃,闭上眼就想眯一会儿。 “放屁!春困也不是这么个困法儿,骗鬼呢!”龙牙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脑门,道:“小贼,靠着窗玻璃睡车颠一下你就得磕一回脑袋,是嫌自己还不够傻么?” 齐辰闭上眼就已经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还嗯呢……”龙牙白了他一眼,直接抬手把他脑袋掰过来,靠在了自己肩膀上。 齐辰也没反抗,就着靠着龙牙肩膀的姿势,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谢谢”,就彻底睡了过去。 副驾驶座上的徐良从后视镜里瞥到了一眼,又是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维持着苦逼脸,默默地扭头看窗外去了,唯有孟琛这个逗比,一点儿没觉得不对,继续开着车。 齐辰刚睡过去没多久,锡市之前还阳光灿烂的天便突然阴了下来,远处的天泛着黄,乌沉沉的黑云一会儿就滚了过来。 “又变天了,最近简直春夏秋冬无缝切换啊……”孟琛抱怨了一句,“变天比变脸还快。” “怎么?最近锡市总这样么?”徐良顺口接了一句。 “对呀,不过春天么,一向这样的,上午还一片艳阳天呢,下午冷不丁就开始下雨。只不过最近总爱下雷雨,天阴得都有些吓人了,说黑就黑。”孟琛答道。 龙牙在后面听得皱了眉,齐辰枕在他肩膀上,他也不方便动,便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只转眼扫了窗外一眼,就见乌云瞬间便布满了天,几道惊雷炸响,伴着白紫色的电光,看上去确实有些吓人。 他又垂目看了眼肩头靠着的齐辰,总觉得,有那么些不对劲。 齐辰在车子的摇晃中梦到了许多零散的片段—— 一会儿是森黑的山径,细长的石阶从山顶一路向下延伸,一排白纸皮糊成的灯笼晃晃悠悠的,在路边串成了行,每隔一段距离就悬着一盏,在山风中轻轻摇晃着,连带着灯笼内的烛火也忽明忽暗。 一会儿是遍地的尸骸,哀鸿遍野,哭号满天,脚下是蜷缩着已经僵硬了的人,袍子上沾的是已经干涸了的血,四周围还飘散着不愿离去的魂魄,一圈圈漫无目的地兜转着,有的表情茫然,有的表情哀怨,还有的战战兢兢地凑到他面前,屈膝跪着,求他救他们一把。 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高高的屋顶,他被人拽着,坐在屋脊上,理着袍子上的灰,还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将自己裹得严实点,咕哝着抱怨了一句什么,只是那话语在梦中含糊不清,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说的是什么,只听见身边的人冷哼了一声,直接拽过他的手,把酒盏塞进了他的手中。 再后来,眼前所有的景物陡然消失,就像是被人拉下了电闸,突然间就变得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只听见似乎有汩汩的水流声,有烈火灼烧的哔剥声,有呼呼风声,混杂在一起。 而在这之中,有一个带有书卷气的声音再次出现,依旧念着同一句话:“众生之苦镇于黄土之下,不可挣离,不可妄行……” 只是这次,在话语最后,横插进来一声长笑,那笑声嘶哑得很,就像是用指尖刮擦着砂纸似的,粗粝至极。   ☆、第六十三章 他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正好又一道惊雷炸响,盖住了他本就不大的声音,前座的徐良和孟琛完全没听见。龙牙扫了眼窗外,趁着余雷未息,低声答道:“所以我说,清明前后可不是什么消停的日子,锡市阴气不轻,你毕竟特殊,也会受到点影响,不过梦到些前世片段倒不是什么麻烦事,真正麻烦的——” 话还没有说完,轰隆隆的滚雷终于静了音,龙牙再说下去,前座两人难免会听到,于是便收了话匣。 只是他没说下去齐辰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个还未露过真正面孔的人,指不定又会来锡市,凑这趟鬼节的热闹。 轰隆的雷鸣走完了前奏,细密的雨便落了下来,浇得车窗一片模糊,依靠着雨刷才能勉强看清前面的路。 前座的孟琛叹了口气:“希望明天可别下雨。 徐良顺手搜了下天气,道:“放心,天气预报说明天锡市是晴天。” “天气预报这两天根本就没准过,信它才有鬼,它还说今天大晴天呢!”孟琛絮絮叨叨抱怨着,“路都看不清了,不过还好,也快到了。车上也没备把伞,橙子,我直接把你们送去你家小区的地下停车场。” “行!”齐辰点了点头。 雨天路堵车开得慢,即便不太远的路程,孟琛也蹭了好一会儿才把齐辰和龙牙送到地方,而后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徐良开车回去了。 齐辰带着龙牙在地下停车场里绕了一圈,找到直通自家那栋楼的电梯,两人便上了楼。 这是锡市西面的一片小高层住宅区,齐辰家住在九楼,不高不低的位置,电梯走了一会儿就到了。随着“叮”的一声提示,之前被齐辰抛到脑后的紧张感又猛地冒上来了。 只不过他这份莫名的心虚还没按下去,龙牙已经拽着他出了电梯,还没问是哪个门,就见左手边的那扇防盗门打开了,一个看起来十分温柔的中年女人探头出来,张望了一眼,恰好跟龙牙的目光对上了。 龙牙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女人瞬间笑开了,一双和齐辰长得极像的眼睛弯了起来,把门彻底打开,冲龙牙他们招手:“我就说我听到电梯声音响了,果然是你们!来来来!快进屋,外头下雨了吧?” “妈。”齐辰没想到他妈开门开得这么突然,一点儿心理缓冲也没有,他愣了一下,而后拽了拽身边人高马大的龙牙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龙组长。” “哎呀!长得可真帅!”齐辰的妈妈笑嘻嘻地道:“快进来,难得来锡市多玩两天,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龙牙倒是不拘束,只是听到阿姨这称呼有点儿别扭:“这么年轻就叫阿姨有点叫不出口。” 齐辰的妈妈一听,眼睛更弯了,只觉得龙牙这马屁拍得实在太真诚,表情都到位极了,让人感觉他这话就是发自内心的,半点儿不掺水分,便笑道:“你比小辰大不了多少吧?我这年纪应该也跟你父母差不多了,叫阿姨不老。” 只有齐辰抽了抽嘴角,明白龙牙这话根本不是在拍马屁,就是实话实说——让一个上千岁的老妖怪管一个几十岁的人叫阿姨,也真是难为他了。 龙牙他们进门换着拖鞋,齐辰的妈妈便在一旁道:“我们小辰这阵子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吧?” “那倒不会,公司不少事情都得依赖他来完成,少了他可不行。”龙牙冲她道。 最近一系列事情下来,齐辰已经知道龙牙的演技其实是影帝级的,但这人脾气太盛,除了关于齐辰身份的事,其他不论什么场合什么事情,他都懒得费那个力气去伪装,整天有什么说什么,火爆脾气显露无余,让人忍不住怀疑他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说人话。 但此刻,齐辰再次领教了龙大爷的演技,如果不是他知道龙牙的本性,肯定会被他客气有礼的样子给蒙骗,误认为他是个十分好相处的人。 还特别会说话,夸人跟真的似的—— 他从进客厅起,便在跟齐辰妈妈的聊天中,对齐辰进行了花式十八夸,语调平淡表情沉稳,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能耐简直一等一的高,且丝毫看不出平日一点就炸满脸嫌弃的模样,听得齐辰目瞪口呆。 要不是龙牙武力值太高,根本不可能出事,他简直都要怀疑这是鬼上身了。 齐辰的妈妈聊得喜笑颜开,她有一阵子没见齐辰了,又听龙牙说了齐辰这么多好话,一时兴致上来忘了还有客人,直接上手揉着齐辰的脸道:“在外头没人看着又不好好吃饭了是吧!本来脸上就没多少肉,再瘦就不帅了!今晚不吃两碗不准下桌听见没!” “……”齐辰被她揉得嘴巴都嘟起来了,瞥了眼一旁的龙牙,一脸无奈,艰难而又含糊地冲她道:“妈,收敛点儿成么,在组长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啊,你再用力我脸就废了。” 龙牙见齐辰一直在投来求救的眼神,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了会儿戏,才在动了动手腕,趁着齐辰妈妈没看到,从他那看不见的百宝囊里拿出了一个雕花木盒,放在茶几上。 木质盒底和玻璃轻磕了一声,召唤回了齐辰妈妈的注意力。 “这两天要给你添麻烦了。”龙牙说着,手指点着茶几上的雕花木盒朝前推了一寸。 “麻烦什么呀!不麻烦不麻烦!我这人喜欢热闹,小齐带朋友回来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怎么会麻烦——”齐辰妈妈一看他还准备了礼物,也不□□齐辰了,赶紧拿起木盒塞回龙牙手里:“来这就当在自己家,带什么礼物呀!太见外了,收回去,啊。阿姨知道你有心就行了。快!收好了!” “就是小玩意儿,不是花钱买的。”龙牙人高马大,把盒子重新塞回齐辰妈妈手里,道:“不过开过光,虽说现在不讲究迷信,但是戴着玩儿也是好的,毕竟齐辰在江市工作,没法常年在家陪你们。” 齐辰的妈妈推拒又推拒不动,拗不过龙牙,只得接下,将信将疑地打开雕花木盒,却见里头的东西确实很简单——三股黑色细绳上打了三个结,简单地做成了手绳,上头只穿着一枚花纹奇特的珠子。 总共有两个,显然是从给她和齐辰爸爸一人一个的。 她不像齐辰,不懂这两枚珠子有什么价值,只觉得乍一看好像确实不是什么贵得吓人的东西,简单古朴,倒是挺别致。于是便信了龙牙的话。 一旁的齐辰揉着脸,想凑过去看看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却被高大的龙牙挡了个正着。等他绕过龙牙再看的时候,他妈妈已经被龙牙说服得合上了盒子。 “妈——”他刚想开口,就被龙牙干脆利落地一巴掌捂上,直接揽住肩道:“你房间在哪儿?不带我看看么?” 齐辰妈妈听了他这话,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跟你们说话了,厨房还煮着东西呢,我都忘了看火了!行了,你们自己玩儿,小辰房间在那边,我去厨房了,饭好了叫你们。” 龙牙替齐辰道:“成!不用顾我们了。” 说着便揽着齐辰朝她指的那个房间走去。 进了房间,龙牙抬手关上门,这才松开捂着齐辰嘴巴的手,瞬间脱下人模狗样的伪装,本性毕露,凶巴巴地道:“嚷嚷什么,嗯?哪有空手上门的道理!多大了,礼节性的东西都不懂还要我来教你吗!” “……”齐辰抽了抽嘴角,揉了揉惨遭两次毒手的脸,道:“你又送的什么?” “关你屁事,我送你妈跟你爸的,又不是给你的。”龙牙没好气地冲他挥了挥手:“有那脑子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好吗?!” 齐辰斜着眼:“你不说,我也总是能看到的。” 龙牙:“……烦不烦!嗯?” “究竟是什么?不说我回头就拿来塞给你。” 龙牙瞥了他一眼,最后道:“行了行了,两颗天珠而已,我都说了我这东西很多,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齐辰沉默片刻道:“又是二眼的?” 龙牙摇头:“九眼的。” 齐辰:“……”你特么在逗我?!九眼天珠各个上千万啊祖宗! “瞪什么瞪?眼珠子都要掉了……”龙牙瞥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干巴巴地道:“虽说你不记得前世那些事情,但是老子还活得好好的,也记得清清楚楚,对我来说,他们替我照顾了一个数百年不得见的……朋友,照顾了二十多年,而且看起来养得不错,我送点东西再合情理不过了,别这么磨叽好吗?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能耐了,居然开始威胁我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是吧!” 他大概不太习惯说这类的话,前半段勉强说完,后面就忍不住开始暴躁,就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似的,连珠炮似的质问着齐辰企图转移重点。 可是齐辰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自然知道他的尿性,完全无视了后面两句。他听了前面那句,愣了好一会儿,而后看向龙牙,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龙牙抬手给了他脑门一下:“再跟我说谢就给你把口条儿剁了!” 齐辰“嗯”了一声,牵了一下嘴角,而后垂下双目。 九品莲华生。 九眼天珠意味着吉祥的最大数,最尊贵也最神圣,能免除一切灾厄,保一生喜乐平安…… 在这一瞬间,齐辰对前世的渴知前所未有的强烈,他从未这样希望自己能记起丢在轮回中的记忆,不为别的,就为能对得起面前这人如此一番心意。 龙牙大概这辈子都没法适应这种奔着谈心去的氛围,他转移话题似的问道:“对了,你爸呢?” “啊?”齐辰一时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愣了一下道:“哦,之前电话里听我妈说出差去了,后天晚上才到家。” 龙牙略微皱了皱眉。 “怎么?”齐辰抬眼看到他的表情,问道。 “没事,就是觉得单位领导是傻逼吗,怎么挑着清明节赶人出差,各个都放假上坟祭拜去了鬼还有心思谈工作……”龙牙讥讽了一句,而后冲齐辰道:“等你爸回来了,叮嘱他最近出行注意着点儿,毕竟,盯着你的那个杂碎要是钻不到你的空子,保不齐会转移目标。” 齐辰顿时便一个激灵:“那我爸——” “你问你妈他去哪儿出差了么?我让洪茗他们盯着点儿。” 龙牙行动力一向很高,问到了地方,便立刻给洪茗打了电话。有了这帮千年精怪帮忙照看,齐辰这才放了些心。 大概是龙牙之前的表现太得齐辰妈妈的欢心,她使了十八般厨艺,以掌勺满汉全席的气势,弄了满满一桌菜,搭配还都特别讲究,既有卖相,又有营养。看得龙牙默默瞥了眼齐辰,心说有这本事,怪不得能把人养得这么皮光水滑的,也亏得齐辰是干吃不怎么长肉的体质,不然大概真要奔着某种动物去了。 由于龙牙难得收敛了火爆的脾性,一顿晚饭吃得宾主尽欢,最终撒筷的时候,齐辰觉得自己撑得都犯困了。 他懒懒地倚在椅背上,听着他妈和龙牙聊着天,偶尔插两句嘴,觉得简直是难得的闲散时光,放松得不得了。 直到他妈想起什么似的冲他道:“哦对了小辰,我晒了两床被子,另一床刚从柜子里拿出来,还没套被套呢,过会儿给我帮把手,晚上你睡书房那张沙发床,让龙组长睡你房间。” 齐辰正要点头,就听龙牙摆了摆手道:“诶——不用那么麻烦,也别套被套了,沙发床睡得毕竟没有大床舒服,他折腾了一个白天了,明天大清早又得起来,就睡床吧,我跟他挤一挤,刚才看了,床够大。” 齐辰:“……”等等!   ☆、第六十四章 齐辰的妈妈发自内心地觉得龙牙这人好得不能再好了。 齐辰则发自内心地觉得龙牙天生就是来克他的。 他的床确实够大。 但是那大床上躺两个男人,一个近乎一米八,一个都快一米九了,跟一个人睡沙发床有什么区别龙组长你醒醒!齐辰这么想着,但是他妈在龙牙的劝说下,已经十分配合地把被套重新放回了柜子里,傻白甜得齐辰都不忍心看了。 唯一能跟他一条战线的亲妈已经临阵倒戈,齐辰只得认命。 外面又“哗哗”地下起了雨,把窗玻璃冲刷得水迹朦胧。这种雷雨天,人总是格外容易犯懒。三人看着电视聊了会儿,齐辰的妈妈便打算洗漱一番回房睡觉去了。 她去阳台收换洗衣物的时候,齐辰把龙牙拉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他的卧室里面自带一间卫生间,洗漱不用出门,他打开柜子翻了两套居家装出来放在床上,指了指其中一套,尽量自然地抬头冲龙牙道:“这套码大,你应该能穿,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齐辰心说:要是能让自己先洗那再好不过了。 这样他洗完擦干头发就能直接爬上床睡觉,指不定等龙牙洗好出来,他都已经睡着了,自然也就不用再心里发虚了。 况且,他是真困。 然而龙牙却拍开了齐辰的手指,看了眼外面淋漓的雨水,道:“先别忙着洗澡,我要带你出去一趟。” “现在?”齐辰愣了,“外面这么大的雨能去哪儿?” 龙牙斩钉截铁道:“瞿山。” 齐辰:“……” 这个时间点冒着雨去瞿山,不是有病就是有病。 齐辰自觉自己本来挺正常的一个人,跟龙牙他们这些不是人的物种在一起久了,居然也开始变态了,他听到龙牙这话时,居然只是无语了片刻,便淡定地问道:“怎么突然要去瞿山?你发现什么东西了?” “我刚才突然想起来一个片段。”龙牙插着口袋,看着窗玻璃上流淌成片的水,道:“有一回我上山没看到你,那时候也不是你惯常下山救人的时间点,还下着雨,我在二楼观星阁等了一会儿你才回来,我当时问你干什么去了,你好像回了我一句你去弄了点朱砂。因为那时候你偶尔也会做点药散给山下的人,所以看见朱砂我没当回事,而且你当时说的似乎也是做药。但是……” “但是什么?”齐辰听他提到朱砂,自然就想到了之前在云杜山上,李道长所说的那番话,“你觉得那朱砂可能不是用来做药,而是用来改符的?” 龙牙皱着眉回忆道:“那阵子太乱,很多事情现在记不大清楚,但是我印象里你不常拿朱砂入药,而且那玩意儿毕竟有毒,搓进丸子也好,敷在创口上也好,怎么也用不了多少,但是我记得你拿了不止一包,好像有三四包。现在想起来,可能不只是入药。” 他看着窗外回忆了片刻之后,干脆地冲齐辰道:“走!我去你放书的那屋找找,说不定能有点相关的蛛丝马迹。谁知道那满脑袋都是心眼儿的杂碎会不会又来搅合,搞清楚那符阵的用意也好有个准备。” 龙牙一向是行动派,这种正事上齐辰也同样干脆,只是他有些不放心把他妈一个人留在家里。 “刚才进屋前,我已经让她把九眼天珠绕手腕上带好了,还把刀童化成的短刀顺手放在了客厅里。”龙牙解释着又补了一句:“去去就来,我也没打算把那儿当图书馆一泡一整夜。” 齐辰一听这话,暂时放下心来,他刚一点头,龙牙便抬手揽住他的腰,一个闪身便消失在了房间里,只留下半开着的柜门,还有床上两叠整齐的衣物。 几乎只是一闭眼再一睁眼的功夫,齐辰便感觉自己脚踩上了实地,在雨里跨越了大半个城市,两个人全身上下丁点儿未湿。 他们此时正站在古楼的厅堂里,只见龙牙伸手在案台下摸了一把,两豆烛火便亮了起来。 龙牙拿起其中一盏,抬手在火舌上拨了拨,光线便亮了许多。他举着那盏灯火,拽着齐辰朝左手边的侧屋里走去。 迈了步,齐辰才发现他们脚上居然还穿着拖鞋。 这古楼从头到尾每个细节都还保持着原汁原味,除了专门负责打扫的人,一向不准其他人进入。 它其实从没落过锁,就连每年清明大批锡市居民上山的时候也一样,就这么门窗虚掩地站在山顶,只在打扫人住的小屋前竖了个简单的木牌,上面写着古楼概不接待游客,闲人勿入。 居然还真就没人踏进门槛过,至少齐辰从小到大上山的几次都没见过有人破坏这个规矩。 所以左边的侧屋里所有的书都还在,一本一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木质的格柜里,近乎占据了三面墙。 屋子里是一股古旧书籍特有的味道,齐辰被龙牙拽着,顺着三面木柜一路看过去。 他暗自咋舌,要想在这么多书里找到龙牙想找的东西,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工程量看着就十分浩大。 可龙牙却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一排一排、一本一本地翻过去,而是举着灯火,一路扫过去,边走边低声道:“这一木架的我常翻,这一架也翻过不少……你当时要是真有什么不想让我看见,那就只有放在——” 龙牙走到里墙的木质书格前,手里的灯火照着那几排书,缓缓地移动,而后定格在最下面两层道:“这里。” “帮我拿着。”他把那盏灯火递到齐辰手里,而后劲瘦的手指搭在那一排书上,浏览似的滑过,时不时便从中抽出两本放在手里,灵活得很。两排书只费了他不足五分钟的时间。 等他手指滑过最后一本后,这才直起身,颠了颠手里那一摞被他抽出来的书,而后手腕一翻,那一摞书便没了踪影,被他收起来了。 “行了!走!”龙牙接过齐辰手里的灯火,拽着他大步流星地回到厅堂,把灯火放回到原本的位置而后摆了摆手,那两豆灯火便熄了,在厅堂重归黑暗的瞬间,龙牙已经带着齐辰回到了他的房间里。 他一落地便拍了拍齐辰的后脑勺,用曲起的食指顶着他把他朝卫生间推了推,嫌弃道:“去去去,你可以洗澡了,从之前就一副困得要死的样子,早点洗早点睡。” 龙牙既然开口这么说了,齐辰当然不会跟他客气,立刻拿着换洗衣物滚进了卫生间。 当他用毛巾擦着头发从里头出来的时候,龙牙已经把那高高的一摞书放在了床头柜上,正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椅里,靠着椅背微皱着眉,翻阅其中一本。 见齐辰出来了,龙牙正要翻页的手指停住,虚虚地夹在薄薄的纸页之间,抬头看了他一眼——洗过澡的齐辰皮肤更白,在灯光的映照下简直就像是瓷质的,跟湿漉漉的黑色头发形成了鲜明对比,显得他的五官更加斯文好看。 他平日里穿得一贯简单干净,有些未褪的学生气,却又不十分跳脱,冷天大多是羊呢大衣,天气转暖了也不过是颜色浅淡的棉质衬衫搭牛仔裤,却一向规规矩矩,很少像现在这样……松松垮垮。 居家服本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来,那上衣本就宽松,还偏偏是个v领,领口都快开到胸了。 龙牙看了他好一会儿,差点又把齐辰看虚了,这才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走到床边,一脸嫌弃地捏着床上另一套居家服翻看了一下,牙疼似的道:“你在家穿的这些个玩意儿,快赶上单啸那娘们叽叽的粉衬衫了,这都什么样式。” 齐辰面无表情:“……请你出门左转去问我亲妈她为什么净爱给我买大v领。” 龙牙只得抽了抽嘴角,捏着那一套衣服进了卫生间。 他一进去,齐辰就立刻“扑通”一声栽倒在床上,趴着侧埋在枕头里,眯着眼睛看向设计成衣柜门的卫生间门。 龙牙大概连洗澡都在注意着齐辰的安全,所以没有将门关实,只虚掩了一下,还留了到半人宽的缝。 哗哗的水声和湿漉漉的雾气就这么从那道缝里钻出来,糊了齐辰一头一脸。 他看着那道门缝,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而后懒懒地抬手,拍开了床头暖黄色的壁灯,关掉了顶头的大灯。 整个房间瞬间暗了一层,他的脑子被无可抵挡的困意席卷着,昏昏欲睡,仿佛随时闭了眼就能彻底睡过去,但偏偏那水声和雾气一直在撩着他,每每意识要沉下去的时候,就会冷不丁再浮上来,浮浮沉沉好几次,就是没睡着…… 就在他带着一脑子的浆糊已经有些弄不清时间的时候,那道门缝被人从里面推了开来,龙牙赤着上身带着一身热气走了出来,肌肉线条刚劲有力却并不夸张,宽肩窄腰,显得十分精悍。 他简直就是行走着的烘干机,推门出来的时候,连头发都干得差不多了,只剩发梢还有两滴水珠顺着脖颈滚落下来,一路沿着他胸肌和腹肌的沟壑,蜿蜿蜒蜒,洇进了人鱼线的尾端。 齐辰:“……………………………………………………………………”睡个屁!   ☆、第六十五章 在此之前,齐辰一直觉得自己就算有了那么点儿微妙的心思,也是被龙牙各种动作撩出来的,他的本性依旧笔直笔直的,如同旗杆一样。 可当龙牙这样光着上身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那股带着潮意的热气像是直接扑进了他的脑子,连带着他整张脸都热起来了。 这次龙牙可什么也没做。 别说碰齐辰了,他出来之后等身上最后一滴水干了,便一脸嫌弃地套上了那件v领衫,根本连看都还没看齐辰一眼,完全谈不上撩。 他套上衣服时,肩背的肌肉因为动作牵拉而显得更为流畅,且蓄满了力量。 齐辰再也没法用“龙牙撩他”作为理由在心里说服自己了,因为他这次单是看龙牙的肌肉,就把自己看得睡意全无,简直可以打跑一个连的周公。 “……”在大脑醒神的瞬间,他默默把转开脸,把自己整个儿埋进了枕头里,觉得自己连垂死挣扎都可以省了。 对齐辰来说算是宽松的上衣,到了龙牙这里近乎变成贴身的了,他顶着张棺材脸低头看了看,一脸糟心地忍受了这种闷着骚的衣服,结果转头就看到齐辰整张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闷死了…… “你平时都这么睡觉的么?也不怕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我真是服了你了——”龙牙也不管齐辰是不是要睡着了,直接走过来俯下身,手掌包着齐辰的脑袋,将他转了过来,而后嫌弃地在他没干透的头发上呼撸了两下,训道:“头发还没干就睡!怎么没懒死你……” 这么说着,他干脆直接坐在了齐辰旁边,宽大的掌心里便散出了腾腾热气,简直想一个*吹风机似的,将齐辰一脑袋的毛烘了一遍,还生怕他头发多,里头的干不了,一边烘还一边用手指梳着齐辰的头发,时不时还呼撸一通。 他觉得自己最近大概不是流年不利就是命犯桃花,还是朵将近一米九的桃花,跟堵墙似的竖在他面前,翻都翻不过去。最坑爹的,这桃花每次都能在齐辰不小心掉坑里的时候,再准确地朝里头填一锹土—— 他本来就被龙牙那一身肌肉招得有点儿晕,偏偏这祖宗还坐在他旁边,两只龙爪在他脑袋上揉来揉去……最要命的是,还真挺舒服。 “龙组长你摸狗呢……”齐辰盯着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眯着眼,一边在生理上享受被龙牙烘干头发的感觉,一边又在心理上默默崩溃,简直要精神分裂了。 “嗯——”龙牙垂下目光瞥了他一眼,低沉沉的声音嘲讽道:“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齐辰摊在床上,晕晕乎乎地哼了一声,懒懒道:“差不多干了吧。” “你有脸说。”龙牙顺手拍了他的脑袋,道:“困得舌头都大了,你就别废话了,赶紧睡吧。” “你呢?”齐辰又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 “我把床头这摞书翻一遍。”龙牙答道。 “什么?”齐辰努力把头抬起来一点,看向龙牙:“那一摞书得多少,你翻一遍还用睡觉么?而且就算不睡觉也翻不完呐……” “你当我跟你似的磨叽?!就这么十本书我翻一宿还翻不完,我就可以洗洗刨个土坑,重新把自己埋回去了。”龙牙毫不客气地一爪子把他重新摁回枕头里,“况且我也根本不需要睡觉,你见过哪把刀会累。” “不常说醒刀醒刀的么……”齐辰被他按得半边脸陷进软软的枕头里,瓮声瓮气地道。 “醒刀用的是血,睡觉顶个屁用。”龙牙没好气地道。 齐辰的头发虽多,但有龙牙这种*烘干机在,三两下一抓就彻底干了,只是龙牙却依旧没有停手,帮齐辰放松着精神,大概是怕齐辰最近多梦睡不好。 他治伤救人手法生疏,做起这个倒是很熟练的样子。 齐辰原本还想多说几句,只怪这暖黄色的灯光太容易打散人的意志,再加上龙牙揉按得他十分舒服,绷着的精神慢慢放松下来,很快呼吸便变得安稳而绵长起来。 只是在彻底陷入沉眠之前,他隐约感觉自己的嘴唇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不过那时候的他,已经分辨不出究竟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梦了…… 齐辰被孟琛那边的电话叫起来的时候,才刚六点,因为下了一夜雨的缘故,刚回暖的天在清早依旧泛着凉意。 他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龙牙靠着床头,倚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老旧的书,看着这一页的时候,瘦长的手指间还松松夹着下一页。 待齐辰从床上爬坐起来的时候,他正好看完最后一页合上了书,而后一如既往嫌弃地撩起眼皮看了齐辰一眼,道:“别发痴了,起来理理你那一头鸡窝,赶着给谁孵蛋去呢……” 结婚的日子总是从睁眼起就开始手忙脚乱。新郎忙,伴郎自然也跑不掉。 即便都是司仪交代排演过的事情,真正操作起来,还是会状况百出。好在孟琛本人也好,齐辰徐良他们也好,甚至包括新娘那边,大多都是心宽的人,所以虽然流程走得磕磕绊绊,不算完美,但众人的心情都没有被那些小瑕疵影响。 从清早一直忙到中午,总算到了最后轮桌敬酒的环节。一直没顾得上吃几口东西的齐辰被龙牙拽到桌边,先填了点吃的垫着肚子,才端着酒杯和徐良一起跟着新郎新娘去敬酒。 龙牙说过,齐辰是个一杯倒的酒量。其实这话略微夸张了点,只喝一杯还是不会倒的,但是再多就有点麻烦了。 不过在这之前,齐辰自己并不担心敬酒的环节,因为徐良的酒量相当好,很难被放倒,只要他顶着,齐辰在旁边意思意思就够了,自然不用担心会被灌醉。 可真正到了敬酒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因为他忘了一件事——孟琛这人自来熟得很,上学的时候从上到下,随便哪个年级都能揪出一个团的熟人,更别说自己班上的同学了。毕业多少年了,他都还和各路同学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婚礼自然少不了请他们吃饭。 孟琛他爸妈跟他几乎一个性格,这种热闹的场合恨不得把所有关系还不错的人都叫上,孟琛这边,光同学朋友就占了四桌,还是筛了又筛的结果。 而孟琛和齐辰是从小一块儿长到大的,一直同班到高中毕业,大学还同校。所以孟琛的同学,也几乎都是齐辰的同学。 齐辰这人的性格一向比较淡,却并不冷漠,他跟那些同学联系得没有孟琛那么频繁,但并不代表真的不熟,相反,当年的那些同学都跟他关系不错。 这在平时是好事,但在敬酒的时候,就有些糟糕了。 那四桌同学因为彼此太过熟悉,又都年轻,喜欢闹。当然不可能像其他桌的人那么规矩,喝杯酒拿了红包就算可以了。他们不起哄是不会放新郎新娘走的,孟琛被他们闹得差点把一整瓶红酒吹下去。 好不容易放过孟琛,炮火又转到了齐辰身上。 他平日里穿衣服休闲舒适为主,很少穿得特别正式。此时难得穿起了正装,合体的衬衫西服显得他长身玉立,高瘦清俊,斯文气更重了。 桌上的男同学便起哄说“满场的女生除了新娘子,都被你带跑了,必须罚!”闹得齐辰喝了两杯。 桌上的女同学要不是自己当年对齐辰有过点儿想法,要不就是死党闺蜜曾经对齐辰有过点儿想法,此时看到当年的草如今保存良好居然没残,也起了玩闹的心思,抱着“错过了今天以后就再没多少调戏机会”的想法,又起哄让齐辰喝了两杯。 这酒徐良就是想挡也没法挡,只得看着齐辰灌下去。 四杯下肚,齐辰站着不动的时候还好,可真迈起步子来就觉得脚下发飘,有点儿不太好走直线。 幸好同学这里已经是最后了,敬完就算结束。 齐辰摇了摇头,把脑中的那点晕乎劲儿给晃了出去,而后强行克制着那股子醉意,跟孟琛他们回到了桌边。 坐下的时候,齐辰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喝醉了的人最怕的就是松口气,一旦把那股子克制卸了,酒意就会压也压不住地朝脑子里涌,直把头塞得满满的,又晕又迟钝,偏偏还有股子蠢蠢欲动的亢奋。 他灌了两杯茶下去,稍稍醒了醒酒,就跟孟琛他们招呼了一声,打算回他妈和龙牙那桌。 孟琛和徐良都知道齐辰的酒量,一见他不太舒服的样子,就立刻道:“过会儿散了你赶紧回去,睡一觉醒醒酒,剩下也没什么事情了,我们收拾收拾就差不多了。” 齐辰酒劲上来了,也没那能耐逞强,点了点头,便去了旁边那桌。 客人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散了,龙牙身边的位置恰好空着,齐辰一屁股坐在那空位上,便枕着手臂趴在了桌上。 “这是又被谁灌了酒了?”齐辰妈妈有些心疼地凑过去,“难不难受?想吐么?让龙组长先带你回去吧,你孟叔叔他们忙不过来,我替他们收拾好了再走,小孟肯定会送我的。” 他们跟孟琛家做了很多年的邻居,后来虽然搬家了,关系却一直好得不得了,早上齐辰妈妈也是赶了大早来酒店帮孟家布置的,下午孟琛他们自然不会不管她。 齐辰掀起眼皮,看了眼他妈妈的手腕,上面果然带着一根简单的黑色手绳,手绳上穿着一颗别致古朴的椭圆形珠子。 他这才点了点头。 “我带他去卫生间洗把脸,过会儿就先走了。”龙牙半扶半架着齐辰,跟齐妈妈说了一声,便离开了餐桌,直奔洗手间的方向。 当然,他并不是真的要去,而是拐到了洗手间里,趁着没人看到,直接带着齐辰一个闪身,便彻底没了踪影。 可怜孟琛想起来他们回去不方便,打算开车送他们,一路找到卫生间才发现白跑一趟——那俩早就走了。 怎么走得那么快……孟琛嘀咕了一句,只得摇摇头回大厅去了。 而此时的齐辰,已经被龙牙带着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 早上他们走得又早又急,卧室的窗帘都忘了拉开,此时也依旧紧闭着,厚厚的布帘恰到好处地挡了外头的日光,在卧室里围出了一块光线昏暗的空间。 这种环境倒是挺适合齐辰睡觉。 他本就酒意上头,脚底发飘,又被龙牙带着急速闪回来,落地的时候,简直就像一脚踩在了棉花上,稀里糊涂地整个人便一个踉跄,要往地上倒。 亏得龙牙反应快,一把搂住他,架在他两臂之下,勉强把他撑住。 这样一来,齐辰近乎整个人趴伏在龙牙身上,差点又一脑门撞上龙牙的鼻子。 龙牙吃过一次他的铁头功,断不会让他这么撞上第二次,便仰起脸,朝后让了让…… 这一让,齐辰确实没撞到他的鼻子—— 他的头顶着龙牙的下巴,高挺的鼻梁蹭着龙牙的喉结……而后顺势朝旁边一歪,半侧着脸埋在了龙牙的肩膀上,沉甸甸的,像是怎么也抬不起来。 “醉鬼……”龙牙抽了抽嘴角,低下头像看看齐辰,心说别直接趴在他肩膀上睡过去,“喂——要睡去床上睡,站着睡你累不累。” 他抬手拍了拍齐辰的后脑勺,刚拍了两下,手便是一顿。 因为齐辰沉沉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应答还是单纯懒得动在抱怨,只是要命的是,他埋在龙牙脖颈边的脸动了动,动物似的,在龙牙的脖颈上蹭了蹭。 龙牙只觉得他高挺的鼻梁蹭在脖子上凉凉的,而鼻梁之下的嘴唇却是滚烫的…… 他这么一蹭,直接把龙牙蹭得没了动作也没了话音。 虽然酒意上头,但齐辰并不是理智全无,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不太能控制,大脑在酒精的刺激下,亢奋而容易冲动。 他半天没听到龙牙说话,便勉强从龙牙的脖子上抬起头来,略微皱了眉,朝后仰了仰脸,看着龙牙。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龙组长?”因为略微皱着眉,他的表情显得挺严肃正经,可有因为半眯的眼睛里醉意正浓,所以这正经被带上了点别的意味。 龙牙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看了会儿,从漆黑的头发看到光洁的额头,到清俊的眉眼,再到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他淡色的嘴唇上。 静默地站了许久之后,他半合上眼,低头吻了上去。   ☆、第六十六章 “不是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么?”龙牙贴着他的嘴唇,低低地说道:“就是这种关系……” 说话的嘴唇开合齐辰都能感受到,有一那么瞬间,他简直连酒都要醒了。 一半理智挣扎着冒头告诉他,这事情发展得有点脱离控制,可另一半理智却又觉得其实并不意外,甚至是顺理成章的。 在这样昏暗的房间里,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在微微浮散的酒气中,这样的发展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所以他只怔愣了两秒,便仰头迎了上去…… 脑中刚被挥散开的醉意又重新笼了上来,兜头罩脸,醇厚的带着浓香的酒气在鼻息间纠缠,把人从微醺浸成了酩酊大醉。 齐辰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做着什么,甚至分不清哪一声是自己的呼吸,哪一声是龙牙的。 龙牙的吻跟他的人一样有侵略性,却并不凶狠,甚至有股子奇特的缱绻在里头,就像是烈性酒中感受到的一丝绵甜。 明明是第一次感受到,齐辰却觉得好像并不陌生。 在有些瞬间,他甚至觉得曾经发生过相同的情景,只是不知道是真还是是梦,恍如隔世一般。 大概真的就是隔世吧…… 他在酩酊之中,脑中依稀闪过许多片段,跳帧一样,一幅幅以极快的速度,在他看清之前迅速掠过去。 就像是提着酒走马看了一场千百年的花…… 他们纠缠着进了房内的卫生间,龙牙头都没回抬手摸到了淋浴的开关,在打开的同时,握了一把淋浴头的水管。于是,水从落下的第一刻起便是热的,很快便把卫生间蒸得水汽朦胧。 齐辰感觉自己被龙牙抵在了墙上,西装外套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衬衫后背已经被墙上的水汽浸透了,半黏在身上。哗哗的水声混杂着两人的呼吸声,在这不大的空间中被墙打回,加重,又重新落在耳里,就像龙牙正贴着他的每一个毛孔沉沉地呼吸…… 他感觉自己这次醉得有些离谱了,却又懒懒地不想醒过来…… 龙牙平日里开口嘲讽的时候话总是一串一串地朝外丢,绝对算不上寡言少语,可在这种时候,他却从头到尾都没开一句口。 可齐辰却觉得他说了很多,全都化在了他每一个吻、每一个动作里。 多得他几乎承受不住…… 当齐辰从这场几乎将人溺毙的醉梦中醒来的时候,透过窗帘已经看不到日光了。 他懒懒地侧躺在床上,睁着眼懵了好久,才理顺了下午发生的所有事情。而光·裸的腰间圈着的那只手也告诉他,他只是喝多了而不是白日做梦。 齐辰:“………………………………………………………” 他破罐子破摔地回头看了眼,就见龙牙正懒懒地撑着头,垂着眼同他目光相视,道:“醒了?” 齐辰:“嗯。” 龙牙又道:“酒也醒了?” 齐辰:“嗯。” “哦——”龙牙一脸淡定地抛出第三问:“睡着前的事情还记得么?” 齐辰:“……嗯。” 龙牙“啧”了一声:“醒了酒话都不会说了么净嗯嗯嗯的,不过——记得就行。” 齐辰:“……”什么鬼! 龙牙冷笑一声道:“我怕你转头就忘不负责任,哪天又一个人死不要脸地转世逍遥去了!” 齐辰:“……”这种怨妇一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哪哪儿都不对! 他这一番话下来,齐辰所有的不自在都被搅得烟消云散,先前那股子缱绻旖旎的气氛屁都没剩下! 齐辰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道:“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说些温情点的话吗龙组长?” 龙牙斜睨了他一眼,凉凉地道:“因为我酒也醒了,于是我恰好想起来了一点事情,温情不起来。” “……”齐辰抽了抽嘴角,觉得自己看上这么个玩意儿也是脑子里灌进了一片大海,“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龙牙反问了一句,而后越过齐辰,伸手到床头柜上,拿起那一摞书里最上面的一本,而后拍在齐辰脸前面,就着手臂圈住齐辰的姿势,在齐辰面前把那本书翻得哗哗直响。 齐辰的专业病快被他勾出来了:“你翻轻一点,好歹是古董……” 龙牙顺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把,道:“别打岔!看这页。” 他手指停在其中一页,齐辰觉得这样看书实在不是什么好姿势,便动了动肩膀,道:“我坐起来看。” 结果他刚动了一下,就被后腰一股极为酸爽的感觉弄得又陷回枕头里。 齐辰:“……” 龙牙的低沉的声音贴着他的头顶嗡嗡响起:“别瞎折腾。” 齐辰:“……”说得好像是我自己一个人折腾出来的一样! “拿好了。”龙牙抓着齐辰的手,让他自己翻着书页自己看,而后把手掌伸回被子里,放在齐辰的后腰上,帮他揉着。 齐辰:“……”祖宗你这简直雪上加霜! 不过正经事要紧,齐辰只得努力吧注意力从后腰上拉回来,重新放到面前的书页上,可从头到尾也没看出来这一页有什么特别,无非就是记了一些药理方面的东西。 唯一有点儿不同的,就是页面靠近侧边的地方,有红色的几点笔触,不像是批注,因为那根本不是字,倒像是笔不小心划过书页留下的印记。 “这红色的……”齐辰凑过去闻了闻,也没闻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应该是朱砂。”龙牙答道。 “这看起来像是不小心划上去的,但是——”齐辰皱着眉把它横过来竖过来看了好几遍,道:“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龙牙道:“是啊,你那弯弯肠子也不少!我也觉得不像是无意间画的,昨晚看的时候我以为这是做的标记,不同的笔画代表不同的顺序,至于谁先谁后那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出来的,鬼知道你这鬼画符是怎么排的。” “顺序?你是说,这样的东西不止一处?”齐辰问道,顺手翻了翻手里的书,果然在隔了十来页的地方,又翻到了带着红色笔迹的页面,而且确实笔迹不同,都在靠近侧边的地方,看起来像是不小心划上去的,毫无规律可言,而且总有几画不小心拖出书页。 齐辰迅速翻了翻手里这一整本,总共找到了五页这样做过标记的页面。 他伸手从床头柜上的那摞里又拿下一本,从头翻到尾,发现了七页。 “一共有多少?”齐辰边翻边问。 “一共十二本书,有多有少,总共找到了七十九页这样的页面。”龙牙手掌依旧不轻不重地替齐辰放松着后腰,道:“我一直翻到了今天早上你起床,也没在这七十九页里找到什么连贯的信息。” “连贯?”齐辰听出了他的话音:“你是说你找到了一些可能有用的信息,只是不连贯?” 龙牙点了点头,下巴蹭在齐辰的头顶,带着齐辰的头发来回扫了几下,弄得他头皮麻兮兮的。他丢下手里的书,抬手伸到头顶拍了下龙牙的下巴,道:“如果真的有信息,却不完全的话,那就是还有些漏在瞿山顶上的古楼里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龙牙道,“所以打算等你参加完婚礼回来歇会儿,就再去一趟瞿山。恰好你妈也回来了,我把刀童留下也方便照看——” “不是等等!”齐辰听了大半才反应过来他究竟说了什么:“我妈回来了?!” 龙牙懒懒地“嗯”了一声:“你睡得比猪还死,当然听不见,她见你睡了,也回房间去了,她喝的红酒也不少。” 齐辰一脸被九天玄雷劈过的样子,道:“我妈进来过我房里?!” 龙牙一听他这语气,这才反应过来他在想什么,道:“你以为我跟你似的整天往床上瘫么!我又不是半身不遂!我之前坐在那边的单人椅上翻着书呢,听见她回来就开门跟她打了声招呼,她来看你睡了,问了我几句你有没有吐有没有撒酒疯,就说回房间躺一会儿。” 齐辰一身冷汗差点被惊出来,一听这话,才放松下来,然而刚松下来就又觉得在龙牙面前表现出这么担心的样子不太好,想了想又解释道:“我就是怕她——” “行了就你啰嗦,你不说我就不明白了?我傻么?!”龙牙没好气地就着揉腰的姿势直接“啪”地一声拍了拍他的后腰,道:“有这操闲心的功夫不如试试你腰好点儿没,趁你妈没醒去一趟瞿山。” 齐辰依照他的话,动了动腰,却发现自己的腰已经被龙牙揉麻了,也无所谓酸爽不酸爽了。他抽了抽嘴角,从床上爬坐起来。 他大部分换洗的衣服都从学校搬去了公司,家里留的除了居家服,没几件适合穿出去的衣服。 他正想着从哪儿搜罗件衣服套上,就见之前在浴室里湿透了的衬衫此时正十分板直地挂在墙角的衣架上,像是熨烫过一样。 齐辰一脸诧异:“你除了烘干还自带熨斗功能?” 龙牙白了他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挪挪尊臀,换衣服走了。” 齐辰穿好西装长裤,趿拉着拖鞋走过去,拿下自己的那件衬衫,又把另一件从衣架上摘下递给龙牙。 看到这件衬衫齐辰就忍不住想到之前在浴室里的那些片段,觉得整个人都不太好,但是正经事在前,他只得把那些场景从脑中挥赶出去,抿着唇仔细地扣着扣子。 这衬衫板型很不错,穿在齐辰身上显得剪裁合体,斯文气挡都挡不住。 龙牙懒得扣上袖口,边上下扫了眼齐辰,边将自己的袖口翻了两折,露出了精壮的手臂:道:“平日看你细胳膊细腿的,实际也不是完全没肉嘛。” “……”齐辰看向他,克制了好久才忍住没翻出一个白眼。 见齐辰扣好扣子,龙牙二话不说长臂一揽,将齐辰圈进怀里瞬间便带着他移到了瞿山古楼里。 之前没有日光透过窗帘照进来,齐辰本以为已经入夜了,真到了外面,他才发现,外头并不是一点儿光都没有的,只是因为天阴沉得很,才显得很暗。 而且这种暗色有点儿……不太寻常。 瞿山的位置在郊区,而古楼又在瞿山顶上,看起天空和在市中心看的感觉并不一样。 齐辰只觉得半个月前来瞿山的那次,即便是在深夜,天空随黑却很透,一眼似乎能看到天的尽头,连漫天的碎星都是有层次的。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以前锡市春天的时候,如果白天下过雨,晚上看天也会有种十分清透的感觉。 可这次却不一样,白天虽然下过一场不大的雨,而后很快便放晴了,但是傍晚的天,阴沉成这副暗沉的样子,实在有些诡异。就像是天空陡然笼了一群极黑极黑的云,迅速滚滚而来,笼住了整片天,除了西边地平线的位置,还透着极不明显的一丝余光。 就连龙牙也皱了皱眉,道:“果然清明要到了,这云黑得一点活气都没有。那个方向是哪里?” 他看了会儿,伸手指了指山北的方向。 齐辰顺着他的手指朝那边看了眼,想了片刻后道:“一路往北能到市中心,再北边比较偏,有两处工业园区,最北边的话,是锡市公墓区。” “公墓区?怪不得……”龙牙点了点头:“最近几十年刚建的吧?以前没见过,我还以为锡市这么多妖终于窝里斗,彻底斗散了换了个基地呢——” “妖窝?!”齐辰头一次听说锡市还有妖窝。 “对,还不少。锡市算是妖窝比较多的地方了。”龙牙回了一句,又朝北边的尽头瞥了一眼,这才抬手关了古楼厅堂的门,弄亮了那两盏灯火,边捻亮了光,边道:“要是妖和公墓凑一块儿了,清明节前还这么黑云压顶倒可以理解。” 毕竟齐辰的妈妈这么个容易成为靶子的人还单独呆在家里,就算龙牙留了刀童在客厅也不算完全百分百保险,就算她手腕上还系着龙牙送的九眼天珠,齐辰也还是有些担心她。 所以两人自然不可能在左侧的屋子里呆太久。 龙牙挑了一排,有些不耐烦了,干脆一扫袖子,将一整面书架上的书都扫进了自己的百宝囊里。 也不知是这屋里的环境、气氛有些古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齐辰持着灯火,跟在龙牙身后扫书的时候,头脑里有一瞬间的晕眩。就像是走着走着路,脚下突然塌了一下似的。 他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连带着灯火也有些轻轻晃动,整个屋子里光线明灭了一下。 龙牙正收好了他想扫的书,见光线晃动,便转头看向齐辰道:“怎么?” “哦——”齐辰拿紧了灯盏,摇了摇头道:“没,刚才发了会儿呆,没看到脚底下。” 他这么跟龙牙解释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并不是这样简单了。 因为他刚说完这句话,就感觉脚底下的地面突然颤了一下,很快的一下,快得齐辰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只是那颤动发生的同时,齐辰的心脏突然“扑通”落了一空。 紧接着,一些模糊的片段突然从他脑中闪过,就想刚才那颤动一样,倏忽一下就从脑中滑走了,抓也抓不住似的。 正如龙牙所说,离清明越近,他所受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似的,前世的片段先前还只出现在梦里,现在居然会冷不丁翻涌出来了,只是快得他抓不住而已。 就算他前世如何被人畏惧、当做凶星下凡,现在的他在这些非人类面前,也确实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战斗力大概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当他再次感受到前世从脑中闪过时,他忍不住快走两步,紧紧跟在了龙牙身后,几乎不剩什么距离。 龙牙恰好收了百宝囊,见齐辰凑过来,便抬手揽住他,说了句:“行了,走吧!”便带着齐辰秒速回了卧室。 刚进门没多会儿,就听到客厅里响起了沙沙的拖鞋声,龙牙一屁股坐在单人椅上,顺手从百宝囊里摸出一部分书,放在手边床头柜上,继续一本一本地翻找起来。 齐辰也刚要坐下帮忙,就听门被“笃笃”敲了两下,他妈妈柔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龙组长啊,小辰醒了吗?” “妈我醒了!”齐辰边隔着门应了一句,便走过去把门打开。 齐辰的妈妈一见他醒了,便直接上手蹂·躏了一通他的脸,道:“行,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做饭,好了叫你们。” “嗯。”齐辰点了点头,又嘱咐道:“别再做满汉全席了啊!吃不完还浪费,随便弄点,龙组长什么都吃,不讲究。” 把妈妈送走关了门之后,齐辰才反应过来他刚才那句“随便弄点”之后的话,似乎跟龙组长太不见外了些。 准确地说,自他先前从床上爬起来之后,他对龙牙的感觉就产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一旦有了亲密至极的接触,他对龙牙的态度随意了许多,说话也一点儿拘束都没有了,甚至还敢直接出言顶他两句…… 龙牙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在齐辰略有些虚地看着他时,他还特地抬头瞄了齐辰一眼,远远看去,居然非但不介意,还挺乐在其中。 龙牙本来翻书就很快,何况现在翻书知道目标,自然不用逐字逐句地找。而有了齐辰的帮忙,一整柜的书很快便翻了个七七八八。 这百来本书中,有红色笔迹的一共有近七十本,而带着笔迹的页面总共有近三百页。 三百页毫无头绪的东西,想要整理出一个顺序,再从中找出正确的资料,这工程量绝对不小。 齐辰光想想就觉得脑袋疼。 翻书来得快,但真要细究这些书页,别说齐辰了,就是龙牙一晚上不用睡觉,到明天早上也不一定能理出个头绪来。 齐辰本想着反正周一还有一天假,干脆这晚就别睡了,配龙牙一鼓作气地把这一套书页代表的意思弄明白。 但是最终到11点的时候,他还是被龙牙连赶带训地赶回床上去了。 因为明天就是清明,上午他们要陪齐辰的妈妈去公墓祭奠一下祖辈,下午还要去孟琛家里看一眼孟司平最近迷的那个宝贝。 龙牙一夜不睡不影响,齐辰可就容易熬不住了。 扛不住龙牙的攻势,齐辰最终还是在半夜之前,乖乖闭上了眼。 这一夜齐辰睡得一点儿也不沉,因为从后半夜开始,外面便一直在电闪雷鸣,他虽然没有辗转反侧,却也时不时在半梦半醒见能听到一声炸雷。 而除了惊雷,他这一夜梦一直就不曾断过。 他一茬儿接一茬儿地梦见前世的事情,偏偏每次从睡梦中稍稍挣离一些,再重新滚回梦里的时候,之前梦见的内容和景象就被他忘了大半,只能记住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 清早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光线依旧黑黢黢的,没有多少日光透进来,估计又是个倒霉催的阴天。 清明时节雨纷纷…… 可事实上锡市清明节当天下雨还真不算多。 然而今天却又反了常,齐辰睁开眼还没从床上爬起来,外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阴沉沉的天终于憋不住落下了雨。 雨势太大,这种雨势之下选择去公墓,实在有点不太适合。 齐辰正打算窝在家里跟龙牙再翻一个上午的时候,孟琛一个电话拨过来了。 “橙子,我们家今天不一定去公墓了,下午雨停下午去,不停可能明天再去,你现在有空么?来我家看一看,我爸趁着阴雨,又窝回书房抱着他那宝贝青铜疙瘩,也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第六十七章 这通电话最终还是被孟司平听到了,他直接从孟琛手里抢走了手机,非让齐辰把他妈妈一起带过去,中午省得再回来,直接就在那边吃饭。 孟家人热情起来简直可怕,磨得人连拒绝都拒绝不掉,齐辰只得应下。 他这里刚挂断手机,就听到旁边传来了几声撕纸的声音,他一脸疑惑地转头看向龙牙,却见那位祖宗正好不心疼地把标红的页面从那些书里撕下来。 齐辰:“……等等!”卧槽那是古董啊! 龙牙抬头瞥了他一眼问道:“等什么?”手里又撕下一张,干脆利落,看得齐辰肉都痛了。 他一把按住龙牙伸向下一本书的魔爪,瞪大眼睛诧异道:“干嘛好好地撕书啊你?!” “方便串起来看也方便找头绪,我总不能走哪儿都揣着这百来本书,不是你背你不嫌累是吧?”龙牙没好气地把一巴掌把齐辰的手拍开,继续毁着那些齐辰眼中的古董,一张一张撕起来一点儿心理负担也没有,不一会儿就把所有标着红色笔迹的页面都扯了下来。 他刚把那三百来张纸页归整齐,就看到齐辰盯着那些纸,一副心都要碎了的样子,顿时抽了抽嘴角道:“你表情别这么应清明节的景成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了媳妇。” “……”齐辰面无表情地看他:“哦,你保重。” 龙牙:“……” 他一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精悍汉子,冷不丁被“媳妇”两个字糊了一脸,顿时觉得九天玄雷追在屁股后面劈都没这俩字雷得刺激,偏偏又是他自己顺口嘴欠挖的坑,还没法开嘲讽,怒瞪齐辰半晌之后,只得“咕咚”一下,把那股酸爽的雷感咽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把手里一大叠纸拍得“哗哗”响,冲齐辰道:“还盯着这些纸干嘛?你忘了你是干什么的了么?回头找到头绪,你再把这书页修复一下不就成了么!” 修复的和原装的能一样吗?! 有那么一瞬间,齐辰突然理解了好友圈里朋友吐槽过的一句话——这辈子总得碰见几个傻逼领导觉得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可是他没法嫌弃,这傻逼领导昨天刚跟他有过一腿。 昨天做伴郎所以没开车,今天再出门自然不用孟琛来接送了。 齐辰拎着家里的车钥匙,带着他妈和齐辰乘电梯下到了地下停车场。 有他妈妈在,他可不敢让龙牙开车,万一这祖宗嫌磨叽,把车开得跟飞机似的,拐弯都用漂移,把他妈吓出个好歹来就不好了。 龙牙自然也不会在别人家自作主张地往驾驶座里钻,而是非常自觉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齐辰开车风格和他的性格一样,不温不火不紧不慢,稳稳当当的,让坐的人很有安全感。 不过安全感这种事情跟龙牙是讲不来的,毕竟车祸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估计掉根头发都难。他只在最开始的时候看了眼外头的路况,一脸牙疼地道:“这乌龟爬似的速度,猴年马月才能到……” 不过真开起来了他倒没再抱怨了,而是坐在副驾驶上,皱着眉翻着他手里那厚厚一沓纸,还在研究着头绪。 外头的大雨一直不曾歇过,天阴沉得泛着乌青,看着有种十分压抑的感觉,闷闷的,让人有些不安。 齐辰开着车绕上了某一段路,又很快从另一处岔道口下来,离孟琛家便越来越近了。 只是副驾驶上的龙牙却皱着眉,回头看了眼被甩在后头的路段。 “怎么?”齐辰余光看到龙牙的举动,忍不住问了一句,“看什么呢?” “刚才那路段北面是什么地方?算了你看着路开车,我查一下地图。”龙牙说着放下手里那一沓纸页,掏出手机飞快点了几下,调出刚才那条路附近的地图,看了眼道:“北山公墓?” “哦对!那边是往公墓的方向去的。”齐辰道:“那边怎么了,你都问过两回了。” 这话显然是指在瞿山的时候龙牙也指着那个方向问过一次。 “那边——不太对劲。过会儿再说这个,先开你的车。”上次老袁坐在后座龙牙可以直接把前后座分隔开,让后座的人完全听不到前面的人讲话。但这次后座坐的是齐辰他妈,这么简单粗暴地分隔开不合适,所以有些话说起来便不太方便。 齐辰显然能理解他的意思,于是专心开车。 没过多会儿,便进了孟琛家小区的地下停车场。 孟琛家和齐辰家一样,也住的是小高层,从停车场有直通单元楼的电梯。 没过多会儿,三人便已经坐在了孟琛家里,孟琛爸妈、新婚小夫妇以及徐良都在。其他亲戚大概因为阴雨天的缘故,也没在这边逗留游玩,都走了。 这么些人正好能凑一整桌,热闹又不挤,再好不过了。 两家人本就熟得不得了,自然也就免了场面上的客套寒暄,进了客厅就聊开来了。孟琛他妈和齐辰他妈两人从工作聊到逛街,又聊到养生美食,最后干脆双双进厨房准备午饭去了。 “诶——爸!你别干扯皮不说正事啊,不是让橙子他们来看青铜器的么,你别藏着掖着不给看呀!”孟琛打断孟司平的话,被孟司平抬手抽了一巴掌,新娘子在旁边笑得可开心了。 “兔崽子没大没小,小魏以后他要跟你也这么说话,就直接拿鞋底抽他,照脸抽!他就老实了,我跟他妈都给你撑腰!”孟司平收拾了儿子,又叮嘱了儿媳,便拍了拍齐辰他们的肩,道:“来来!孟叔聊天差点儿聊忘了,那东西就在书房里头。” 客厅里面人气太重,遮挡得厉害,所以龙牙还没什么反应,这会儿跟着孟司平进了书房门,他眉头便是猛地一皱。 齐辰和龙牙跟在最后进的门,他余光看到龙牙突然顿了下步子,转头又见他皱着眉,便低声问道:“怎么啦?” 他以为龙牙露出这幅表情,八成是这屋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了。至于这东西是好是坏,还得看龙牙接下来会皱着眉开口,还是突然变脸。 就见龙牙皱眉吸了两口气,而后突然舒展开眉头,挑起一边嘴角邪邪地笑了,而后附到齐辰耳边冲他道:“过会儿帮我问问他那东西卖不卖。” 齐辰一时没反应过来,“啊”地疑问了一声。 结果就听龙牙补充道:“当然,不卖也得卖。” 齐辰:“……” 卧槽等等! 一听龙牙说完这句,齐辰脑中猛地闪过一个可能,他一把拽住龙牙的手腕,瞪大眼睛道:“别告诉我那是你的——” 龙牙冷哼一声道:“对——就是老子的头!” 齐辰:“……” 他狠狠地抽了抽嘴角,一边看了龙牙一眼,一边替孟司平点了根蜡,希望过会儿孟叔别戳龙牙雷点,他也不希望看到强买强卖的情况。 毕竟要真到那个地步,龙牙这祖宗急起来说不定又是一刀悬在脖子间,让孟司平三秒之内做个选择……那可就玩笑开大发了! 走在最前面的孟司平一心都牵在青铜器上,根本不知道最后头两个人,一个在给他点蜡,另一个正瞄着他的宝贝。 “在这里!”孟司平打开下层书柜,从里面的密码保险柜里拿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包着丝绸的盒子,约莫一掌长。 跟进书房来的孟琛大概生来就是专给他爸拆台的,一看到孟司平手里那盒子就道:“盒子里那东西你才花了一千多,定制这盒子都快两千了,爸你真有意思。” 孟司平“啧”了一声,瞪了孟琛一眼,示意他闭嘴,而后小心地把盒子搁在办公桌上,边打开边道:“小琛说得不错,这盒子里的东西确实就花了我一千多,但是我当时在市场上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怎么看都觉得这东西是真品。” 齐辰低头朝那盒子里看去,就见里头有一根不到一掌长的柱形物品,上头包着一层红斑绿锈,斑驳极了,有一处的锈不知怎么清掉了一块,露出了一些本色。 由于锈迹薄厚不一,这东西的本貌有些看不太清楚,齐辰只能勉强分辨出柱身上有均匀的纹路,一端是平直的底,另一端形状凹凸不平。齐辰辨认了半天,才发现那是一枚龙头,只是脸被锈迹糊住了,只剩了眼睛上的两个窟窿,死不瞑目似的死死瞪着围观的几人。 齐辰:“……” 龙牙:“……” 这两正陷在一股子诡异深重的沉默里,只有徐良犹豫着开了口:“孟叔,这锈是后来做上去的……” “嗯?”孟司平道:“你怎么一看就知道是做上去的?不用摸一摸?” “额……”徐良道:“因为我们自己都做过旧,所以能看出来,当然,不敢肯定就是了,但是八·九不离十了,这锈在水里一泡就该散了,您可以试试。”说着便看向了齐辰。 齐辰正犹豫着该怎么解释,就听一旁的龙牙开口道:“不用水泡,剥一剥也能碎,我来给你示范一下——” 明明挺平常的一句话,愣是被他说得杀气腾腾的,仿佛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似的。 身为知情者的齐辰更是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另一种意思:妈了个巴子哪个傻逼活腻味了居然敢在老子的头上糊这么一堆屎一样的锈!让我找到他我特么非得在他脸上也糊一堆让他也这么生无可恋死不瞑目地看着我!   ☆、第六十八章 龙牙大步过去,也顾不上孟琛、孟司平他们目瞪口呆的样子,一把从抱着丝绸的盒子里抄起那个被假锈弄得不成样子的东西,握在手里一个使力,那一层专门糊弄外行的红斑绿锈发出“喀拉”一声碎响,近乎炸裂开来。 他左手一笼就将那飞散的锈团进了手心里,而后“哼”地冷哼了一声,把那一手的锈屑丢在桌上,摊开了右手手掌。 这回,齐辰总算看清楚那东西的庐山真面目了——正如他所猜测的,那圆柱形的物体,确实是龙牙刀的柄首。和龙牙刀一样,那柄首虽是青铜制的,却丝毫没有跨越了千年岁月的痕迹,光洁如新。顶上的龙头也栩栩如生,带着股和龙牙刀如出一辙的兽感美。 之前有锈糊着,只有龙眼那里显得黑洞洞的,齐辰便以为龙牙那两颗玲珑宝珠就是嵌在龙眼里的,还心想:真是好大一对白眼! 现在锈除尽了才发现,龙眼也是雕出来的,带着凶悍之感,并不是之前看的那样死不瞑目还有些滑稽。 而真正空缺的,是柄首中间偏下的位置,一面有一个比豆粒稍大一些的凹槽,用来镶嵌玲珑宝珠不大不小将将好。 齐辰已经在脑子里构想出了龙牙刀完全修复好的样子——兽齿和龙头有股子张狂之感,而玲珑宝珠又平添了几分贵气,加上窄刀本身的森冷杀意,果然是把气质独特的名刀。 他和龙牙在脑内自顾自地拼起了刀,一旁目瞪口呆的孟琛和孟司平愣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回过神来。 孟琛这人有些缺心眼儿,看到龙牙掌中的柄首,第一反应居然是指着柄首冲他爸道:“看!我说这锈是假的一剥就掉吧!还不信!” 孟司平却根本没那工夫理他,而是盯着龙牙手里的刀柄,张了好几次口,才结结巴巴道:“你、你——就这么直接给我把铜锈捏碎了啊?” 齐辰心下一紧,心说完蛋,这个时候质问龙牙就是作死的节奏,他不能放任孟叔把龙牙惹毛了。他上前一步,想要按住孟司平的手,好阻止他说下去。 结果孟司平出口的下一句话听得齐辰脚下一个踉跄,就听他“嘶——”了一声,一脸牙疼似的看着龙牙道:“怎么能徒手捏呢,手不疼么!不管那是原本就有的还是后来做上去的,那好歹也是锈啊,要不小心扎一片进肉里能行吗?” 齐辰:“……” 龙牙:“……” “年轻人不好这样子冲动,真的假的好好跟我说就行了嘛,不用这么直接上手碎给我看,孟叔哪是这么冥顽不化的人呐?”孟司平瞅着龙牙手里的柄首,又瞅了瞅龙牙的手,絮絮叨叨起来简直没个完,听得龙牙一愣一愣的。 这祖宗都已经做好了孟司平要找抽的心理准备了,还想着看在齐辰的面子上先忍一忍,别把话说得太难听,少冲两句,结果听到了这么几句唠叨,腾起的火苗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子水,“噗”的一声就闷了。 差点憋出龙牙一口老血。 这边齐辰和龙牙还没缓过神来回答,孟琛就已经替他们开了口,就见他抽了抽嘴角冲他爸道:“得了吧爸,你可别趁着人没反应过来使劲往自己脸上贴金啊,这东西的真假我跟你辩得还少吗?就这锈,我跟你说过不下十遍,你听了吗?不捏给你看,你能这样——哎呦我的脑袋!” 事实证明,孟司平没作死,还有真作死的人,孟琛这话还没说完呢,就被他老子一巴掌拍上后脑勺,笑骂:“我看你能不能憋住五分钟别找收拾!没大没小!滚滚滚!我跟人家专业的讨论呢,你凑个什么热闹,去给你妈和肖姨端盘子!要不我怎么说当年肯定抱错了呢,我怎么看都觉得小辰比你顺眼!” 孟琛被抽得挠了挠后脑勺,张嘴叫了句:“喳,孟叔叔,我这就去厨房帮——忙。”他边说,边躲过孟司平踹向他屁股的脚,拽着他媳妇儿,蹦跶着出了书房。 他这刚出门,龙牙和齐辰总算从之前那一连串出乎意料的絮叨中缓过了神。 孟司平不作死,龙牙当然也不会蛮不讲理地非要炸两下才开心,他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柄首,正色冲孟司平道:“跟你商量件事。” “啊?什么事情?”孟司平这人看上去挺天然无公害的,但并不是真傻,相反,他和他儿子孟琛都有股该傻的时候傻,该聪明的时候聪明的眼力价。 都是第一次见面,他有让徐良叫他叔叔,却没有让龙牙叫过,甚至一点儿也不介意龙牙这种“没大没小”的说话语气,丝毫不觉得别扭。 他一听龙牙这话,便朝书房门口走,十分上道地抬手想要把书房门关上再说。 “诶——孟叔叔等一下!”他还没关,就听徐良突然开了口。 就见他边说着“我也去厨房帮忙”,边出了书房,顺手还帮屋内的人带上了门。 这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上道,龙牙也就没什么好发火的了,他近乎是心平气和地颠了颠手里的柄首,冲孟司平道:“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儿子和徐良都没说错,这上头的锈确实是后来做上去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脑子有病的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非要把好好的一样东西糊得丑成那副样子,大概是觉得有锈更容易蒙人。” 孟司平听他说完一段,并没有急着出声,这话一听就知道还有下文,于是他继续等着龙牙往下说。 果然,龙牙又接着道:“不过——他们说对了,你却也没说错。这东西确实是正经青铜制品,真古董,四千来年前的。” 孟司平:“……” 他说得轻描淡写,丝毫不考虑一下在场老年同志的心脏承受能力。 孟司平一听那年代,差点儿一口气没喘过来,他扶着办公桌的边沿,才把自己站稳了,而后又抖着嗓子问了一遍:“什么?多少年前?” “夏知道吧?”龙牙抽了抽嘴角,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那时候的,末期时候的东西,不到四千年,但是也差不多了。” 对龙牙这种人来说,百年也只能算零头,四舍五入一下就能凑个整。 这么说话的人,吓孟司平这种老头儿一吓一个准儿。 “哎呀我的妈——”孟司平扶稳了桌子,感叹了一句。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你见过关于这个的资料?” 龙牙从头到尾不过就看了刀柄几眼,碎了个铜锈,几乎都没仔细看过细节。孟司平就是再门外汉,也知道这不太寻常。 “资料我是没看过。”龙牙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孟司平:“那你怎么能确定——” 龙牙:“我当然能确定,因为这是我的东西。” 孟司平:“……” 齐辰:“……” 这要换成任何一个人,在别人家的书房指着别人买的东西这么说话,铁定是要被叉出去的。 饶是孟司平这种脾气的人,也忍不住抽着嘴角掏了掏耳朵道:“不是,你刚才说啥?” “我说这是我的东西。”龙牙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重复了一遍。 “……”孟司平忍不住看向齐辰,“小辰啊,这——” 龙牙一不说人话,齐辰就觉得好一阵肝疼,他瘫着脸看了龙牙一眼,只得“咕咚”一口咽下心头老血,默默接下这个烂摊子,冲孟司平道:“孟叔,他确实没乱说,这东西本来是他的,只是后来丢了。他找了挺久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话就有点儿急。” “哦——是这么个意思啊!”齐辰一解释,孟司平这才明白过来,也连带着猜到了龙牙所谓的商量究竟是什么事,“你是想把这东西要回去是吧?行啊!没问题!我本来就是本着捡个漏玩玩的心态买的,没那么较真,物归原主天经地义,你找了那么久我还霸着不给那就太不讲理了。” 龙牙这人直来直去,也不爱绕弯子,一听他这么爽快,自然应下来:“愿意出手那再好不过了,我听孟琛说你买这东西花了一千多?” 孟司平一听他这话连连摆手:“诶——你跟小辰关系这么铁,收你的钱在我看来就是收他的钱,小辰在我眼里就跟我第二个儿子似的,哪有做老子的给个小东西还管儿子要钱的,别人我不知道,反正在我孟司平这没这个道理!” 这话前半句听得龙牙还挺舒爽,不过他这人向来没那心思跟人套近乎,虽然孟司平这人的性格他挺待见,但是对他来说依旧是生人。准确地说,这几千年来,除了齐辰、广和那一帮,还有慧迦之流,其他人对龙牙来说都是生人。 对生人,他一向分文不欠。 他听了孟司平的话,也没反驳,随口“嗯”了一声算是应答,而后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点了一通。 孟司平以为龙牙也赞同他的话,正想拍拍龙牙肩膀说“这才对”,就听见自己兜里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来看的时候,龙牙已经拿着刀柄,拽着齐辰朝外走了。 他一边跟在他们身后走出书房,一边嘀咕着低头看了眼手机,就见屏幕上跳出了一个新的短信通知,显示着他的□□新转入一笔账目,数额是两千。 孟司平:“……” 他看着手机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快步走到客厅里,趁着徐良和孟琛他们都在厨房还没出来,冲龙牙道:“这……你往我卡里转账了?” 龙牙眼皮都没抬一下:“没有。” 信他才傻! 孟司平好半晌才惊疑不定道:“……可你怎么知道我的□□号?” 他感觉自己虽然年纪不轻了,也有些轻微的老花了,但是还没花到有人在他面前把手掌那么长的东西放进兜里他却看不清这种地步。可他却发现龙牙手腕一动,也不知怎么的,那么大个刀柄就凭空不见了。 孟司平:“……” 而后龙牙又不知怎么一动,手里就出现了一叠纸页,那纸看着就十分老旧,上面的字也不像现在的字体。只是龙牙刚把这叠纸拿出来,就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住了动作,眉间渐渐皱了起来。 他想了片刻,就像是为了验证什么似的,突然低头快速地翻了两下纸页,还抽了两张并排比对了一下。 孟司平在旁边看得已经彻底傻住了,他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准确地说,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人。从第一眼见到龙牙起,他就觉得这人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当时的他没有看出来,全凭感觉。 这会儿,他大概能有点儿明白了…… 当然,此时的齐辰已经顾不上注意孟司平的表情了,而是看向龙牙问道:“怎么?想到什么了?” 龙牙抓着那一叠纸页又看了一会儿,而后点了点头,冲齐辰道:“得去一趟云杜山!我知道这红色的印记是怎么回事了。” 齐辰:“……”头找回来果然不一样。 龙牙说完这话,拽住齐辰一副“这就要走”的样子。 孟司平一脸诧异道:“你们干嘛去?不吃饭吗?” 齐辰正想解释,就听龙牙冲孟司平道:“买个东西的工夫而已,赶得上饭点,过会儿就回来。” 孟司平快被他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震惊了:“……”糊弄鬼呢? 可他还没来得及阻止,龙牙就已经带着齐辰开门朝外走了,齐辰被拽走前下意识地对孟司平做了个动作——他竖着食指在嘴唇上靠了一下,意思是禁言。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那一瞬间,那种熟悉却无法捕捉的感觉又来了。 天边突然响起了数道惊雷,轰隆隆地从空中碾压而过,带着地面都有些颤动似的,天空乌青乌青的,丝毫没有要停雨的趋势。 齐辰只来得及透过楼道的窗子朝外看了一眼,就被龙牙搂住,一闭眼一睁眼的工夫,便闪到了云杜山脚下。 两人熟门熟路地上了真正的云杜山,在山门巨石旁,等到了飞身而来身着清淡道袍的李道长。 同上次一样,李道长落地的时候还端着高冷的伪装,一副我不太想理你们,有屁放没屁滚的架势。 龙牙直接无视了他这臭毛病,将手里的那叠纸页直接塞进了李道长手里,道:“帮我拼个图。” “什么?”李道长掏了掏耳朵。 “一共三百来张。帮我把它们按正确的样子拼出来。”龙牙开门见山道。 李道长:“……龙组长,你再这样虐待身为云杜山掌门的我,我就要叫人把你叉出去了!” 龙牙“啧”了一声,拍了拍那叠纸页,差点没直接糊上李道长的脸:“你再死不正经我就让你师弟把你叉出去你信不信?你看了就知道了!” 李道长撇了撇嘴,接过那叠纸页,不情不愿地一张张翻看起来,看了十几页之后,神色渐渐变得认真起来,他没再继续翻下去,而是抖了抖手里的纸页问道:“你从哪里拿来的这些?” 龙牙抱着胳膊在一旁等着,听他这么问,便转身看了齐辰一眼,冲李道长道:“你说呢?” 李道长目光从齐辰身上扫过,又看了眼龙组长,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想问的,不过最终还是闭嘴点了点头,而后抓着那一叠纸冲龙牙和齐辰赶苍蝇似的挥了挥:“行了,你们可以滚了,后山闹得正欢呢,也就我好心还有工夫搭理你们,最多一个小时,我拼完了差人送过去。” 听他这么说,龙牙便干脆地带着齐辰回去了,落在孟琛家门外的时候,齐辰忍不住问道:“龙组长,那红色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让李道长去拼?” 龙牙答道:“因为只有他能拼得出来,那红色的印记,不是别的,是不完整的符文”   ☆、第六十九章 其实真要按照龙牙的性格来,拿到了柄首哪儿还有心思吃什么饭呐,早拽着齐辰赶回广和修他的脑袋去了,毕竟他不是等了一年两年,急切点儿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他却拽着齐辰又回到了孟琛家,这让齐辰有点儿意外。 所以在问完了那红色印记的事之后,齐辰又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龙牙听了,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好几千岁的人……刀了,还会毛毛躁躁的跟那些没长脑子的小年轻一样吗?!办事总要分个轻重缓急,回头该修的反正还是要修你还能跑了吗?!” 齐辰有些不解:“你是说李道长那边?你回广和他难道就找不到你了?” “当然不是!之前在车里,你妈坐在后座讲话不太方便。锡市这边有点不对劲,就算是清明,那个什么北山公墓那一块黑气也太重了一点。”龙牙道。 “黑气?”齐辰想了想之前在车里看出去的情景,他可没看到什么黑气从北山公墓那边过来。 “你现在当然还看不见。”龙牙道,“正常人的话就算站在北山脚底下也看不见,你嘛,站近了估计能看见,当时离得太远了。那黑气就是从北山公墓那一块腾起来的,这雷雨之所以下个不停,天还越来越阴,跟那一片脱不了干系。” “那——” “我如果一个人也就算了,带着你不能往那边去,你现在毕竟还是普通人的身体,除了有部分记忆有要冒头的趋势,总体没什么大变化。这种清明日子碰上这种要变天的状况,你去了百分之百要出问题。我给洪茗留了讯息,让她去那一块儿看看。”龙牙答道。 一听洪茗接了手,齐辰自然也就不那么担心了,便跟着龙牙一起进了门。 齐辰之前冲孟司平比的那个禁言的手势还挺有用,他从齐辰走了之后便规规矩矩地继续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直到厨房里的孟琛他们探出头来问龙牙和齐辰人在哪里,他才开口。 不过他也没跟其他人讲那些看着不太寻常的事情,而是鬼使神差地按照龙牙之前说的话答道:“他们下去买东西,过会儿回来。” 这会儿龙牙和齐辰真回来了,他不免有些震惊。 毕竟他听到他们说要去云杜山,而不是什么超市。不管是哪里的山,也不可能五分钟一个来回吧?偏偏他们还真跟下去买了个东西似的。 于是这一顿午饭吃得孟司平心不在焉,他想说什么,却又下意识地觉得不能说,每次忍不住想开口的时候,齐辰那个“嘘”的动作就莫名浮现在他脑海里,就像是个锁一样,将他的脑子扣住了,怎么也开不了口。 于是他只得偶尔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朝龙牙和齐辰瞟两眼。 龙牙吃不吃饭是无所谓的,吃也不过就是做个样子,不过要是菜品口味不错的话,他也不介意尝两口。 当然,早在他认识前世的齐辰之前,他根本就不吃人吃的东西,只是齐辰这人不论是前世还是今世,都挺好这口,见到美食总想尝一尝,吃相挺斯文可吃得却一点儿也不少,只是不见长肉。 龙牙以前纯粹是被他带的,时不时跟着他吃一点,后来甚至还会做点吃的。 当然,他吃东西评判好吃不好吃的标准就是这菜会不会合齐辰的口味,他自己动手做的东西也都是根据齐辰的喜好来的。 以前要瞒着齐辰,他又憋着一股子被扔下的怨气,没跟齐辰一起好好吃过几次饭,就算坐在一桌也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这回该该瞒的不该瞒的齐辰都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两人也都干完了。龙牙自然又回归了本色。 整顿饭,他筷子倒是总在动,只是自己没吃几口,大多数菜都落进了齐辰碗里。 也幸好他不是什么腻歪的人,就算夹菜也是一副“你怎么还没吃饱!你是猪吗!”的嫌弃样子,所以只引得孟琛他妈开口调笑了一句“龙组长看惯了大腹便便的领导,要把小辰也撑成那样才习惯么?” 大腹便便的领导董主任躺着中了一根千里之外的箭,一箭穿心。 龙牙顺着她的话想了想齐辰变成董主任的样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抖掉一身鸡皮疙瘩道:“那太瘆人了。他手短又吃得快,我看他夹菜都累得慌,所以替他夹两筷子。” 这话引得孟琛他妈又笑了。齐辰他妈妈也跟着笑了笑,只是心里却有些怪怪的。 齐辰毕竟是她生的,也养了二十多年,虽然他话不算多,大多放在心里,但是当妈就算性格再傻白甜再好骗,在某些事关自家儿子的事情上,也会突然变得敏锐起来。 她之前还只觉得是龙牙跟齐辰关系好,所以特别照顾齐辰,还挺欣慰。但是今天心里的感觉却不太一样,她看到龙牙这么一筷子一筷子的给齐辰夹菜,心里反倒空落落的。 与她一样心里不大平静的还有徐良和孟司平。 徐良网上的段子看得不少,接触的东西也比齐辰妈妈来得多,所以他和齐辰的妈妈不一样,心里早就有了猜测,只是不太好细想,毕竟齐辰是他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如果就这么冷不丁地弯了,他觉得自己虽然不排斥,但是一时半会儿还是不太好消化。 至于孟司平,他一方面看出来龙牙不是什么普通人,偏偏又受了齐辰的影响不能说,于是连带着,他也开始怀疑齐辰同样不是普通人,可齐辰是他看着长大的,脾气性格在他眼里都不能再好了,有这么个儿子事事都省心,绝对不会有什么太出格的事。怀疑他就跟怀疑自己的儿子一样,让孟司平觉得有点愧疚和不安。 要不是有孟琛、他老婆和他妈三个人一直炒着气氛,这顿饭指不定得应上清明的景,吃得跟上坟饭一样沉闷。 都说正午是阳气最重的时候,齐辰平时看不太出来,今天倒是看出来了——那乌青的天在正午的时候,稍稍亮了一些,雨势也略微小了一点,惊雷不再那么连成片地砸下来了。 只是这也是相对而言,整体依旧是一片阴云笼罩。 连正午都破不开那层乌云,可见锡市这里阴气有多重。而且正午刚过,天便暗得更厉害了,紫色的电光一道一道地划过天空,像是叶脉一样蜿蜒曲折,从天际劈到地面,看着就吓人。 孟琛他妈便收拾碗筷,便看了眼外面的天道:“这架势,明天上午都不一定能放晴。春雨也不是这么个下法儿,真是奇了怪了……” 锡市的春雨一向丝丝绵绵的,落在人身上几乎感觉不到雨打身的触感,只觉得像是一层水雾直接笼上来似的,有时候冒雨走一会儿身上也只是有些潮,并不会打湿。 像今天这样的雨,实在有些大得吓人了。 知道点缘由的齐辰叮嘱了一句:“今天还是别出门的好,明天就算雨停了,山上也积了水,要去公墓,最好还是等等,不急这一两天。” 众人自然点头。 只是齐辰他妈妈还是面露担忧,道:“你爸下午出差回来,这么大的雨……” “你不是说他去的近订的是高铁票么,这种天对航班影响比较大。我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回头到站了我去接他。”齐辰安慰了两句,便给他爸打了个电话。 “爸说他还在酒店,过会儿有车送他去车站,四点一刻的车,五点二十到。”齐辰打完电话跟他妈妈简单交代了一下。 “哦。”他妈妈点了点头,放了点心,而后视线便忍不住在齐辰和龙牙之间扫来扫去。 可是他们两人都没注意到,因为龙牙和齐辰两个人的手机都响了,接到了一模一样的一条讯息:江市异动,无事速归。 齐辰看着这消息就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呢,余光就看到一旁的龙牙直接回了一句过去:锡市也不对劲,暂时回不去。江市怎么了? 这信息一发过去,那边回信立刻就来了,发信人还是董主任,他只回了三个字:万灵寺。 万灵寺? 齐辰眉头一皱,想到上一次看到慧迦大师的时候,他就说万灵寺底下压着的百万怨灵最近有些不安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么看来,江市异动恐怕还是和万灵寺压着的那些怨灵有关。 那么锡市呢? 齐辰只觉得事情简直都是扎着堆地赶上来。 这边还没说清楚,他余光就看见旁边金光一闪,不知什么东西飞了过去,速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那只是错觉。 只是客厅里其他的人还在聊着天,没注意到这一道很小的光。 等到齐辰眨了眨眼再看的时候,就见一直纸符叠成的纸鹤落在了龙牙手心里,极小的一只。 龙牙皱着眉嘀咕了一句:“这么点大的纸够写什么玩意儿!”说着便把那张纸符展开来。 结果就见那张纸符上总共就写了一个字——急。   ☆、第七十章 齐辰和龙牙对视一眼,就见龙牙使了个眼色,齐辰心领神会地冲一旁聊天的几人道:“有东西丢在车里了,我们去车库拿一下,过会儿回来。” 打了个声招呼,两人便又匆匆出了门,在楼道里闪身一晃,便到了云杜山。 这回李道长终于不是从后头的大殿里飞下来的了,而是早早地等在了山前巨石旁。 “你那急字是什么意思?”龙牙还没落地就直接开口问道。 李道长抖了抖手里拿着的东西道:“拼完了,一两句话讲不清楚,只好叫你们来一趟了。” 齐辰定睛一看,却发现之前龙牙扯下来的三百多页纸早已不见,此刻在李道长手里捏着的一共只有四张纸符。 “那三百多张里头每页都只画了一小部分,全部拼起来其实就是这四张符。”李道长解释着,把符纸递给龙牙。 龙牙抬手接过那四张纸符,齐辰凑过去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前世的他对纸符有多少研究他并不知道,但是现世的他确实对此一窍不通,只是这四张符纸他却依旧能认出来,因为他见过不止一次,每次还都那样惊险刺激,简直想不印象深刻都不行—— 这四张不是别的,正是他们接连碰到三次的那个符阵上压着的纸符。 这四张纸符上的图纹十分繁复,乍一看差不多,实则并不一样,只是外头那圈纹样相似,至于里面…… 龙牙显然也认出了这纸符,顿时眉头深锁,道:“怎么会?!这四张纸符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道长拿过那四张纸符,直接白了龙牙一眼,那表情仿佛在看一个文盲,他手指一张一张从符纸上弹过去,每弹一张就从嘴里蹦出来一个字:“恶!怨!憎!妒!想起什么没?” 龙牙的脸色刷地一下就拉了下来。 齐辰也不是多蠢的人,很快就理清了其中的关窍——这四张符纸是从瞿山顶上那个古楼里找出来的,自然和前世的自己脱不了干系。也就是说,他们毁掉的那三个符阵,可能是前世的齐辰自己布下的,而且这可能性大到几乎可以半确定了。 可有什么是需要前世的他这样布符阵镇压的呢?况且还是这样的四张符…… 齐辰不禁想到之前龙牙跟他说过的一些事—— 当时地界出了问题,轮回半崩溃,各方都自顾不暇。人间更是因果堆积,苦厄怨愤凶煞都没有及时化归消弭,简直翻了天。龙牙说那时候亡魂地界管,生魂都归在前世的齐辰手里,所以他又下了山。据说那场动荡持续了十年之久,等终于抽出身来上瞿山的时候人界也正好恢复如常…… 这么想来,这四张符纸恰好能跟当时的动荡对上号。 显然龙牙和李道长想的也是同样的事情。 李道长开口道:“当时我还是云杜山的弟子,师父还是掌门。那场动荡我没捞着机会出力,甚至知道的讯息也不算多。但是多少也听说过一些,当时人间界是怎么平息下来的,现在估计能有个定论了。那位——” 他说着又看了眼齐辰,顿了顿才感叹道:“对自己还真不客气!” 龙牙的脸色很不好看,听到他这句话之后,抬眼看向他。 李道长指了指手里的符纸道:“符这东西,只要弄清楚其中的勾勾绕绕,便能一通十十通百,甚至能自己改符造符。这四张符就是改出来的,原本的符文没这么复杂,能耐自然也没这个大,只是绝对够用了,因为正常人碰到的污秽之物少则一两个,多了也不过就是一大群,原本的符纸用来应付那种情况绰绰有余。只是那位要应付的,可是整个人间界的动荡,所以他把符改得霸道之极,只是代价也相应变得高得吓人。” 龙牙沉声道:“怎么说?” “不是都传说他是荧惑星下界么,只是我听说他数千年积攒下来的功德厚得吓人。原本我是不太清楚,但是看到这符纸,也差不多能明白了。”李道长解释道:“这符文画起来就是个要命的活儿,用的是心头血和着朱砂加上本身的灵力才能落笔。说起来好像还不算复杂,只是真画起来,每一笔都像是在上刀山下油锅滚钉床一般煎熬,每一笔落下的时候,镇的是哪层地狱里来的东西,便要受一遍那层地狱里的刑。四张符成一个阵,东南西北,分别要落下四个阵,才能将那些东西真正钉在地下。众生才能解脱出来。这符的反噬也厉害得很,每落实一处阵,赔进去的都是命数和功德,四个阵落完,基本上也就没几天能活了。” “四个阵……”在听完这段话之后,龙牙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仿佛在刀山火海钉板上滚过来的人是他一样。 齐辰突然想起当时龙牙说过的一件事——前世的自己心口上莫名出现的那四点印记。 当年的自己跟龙牙说是计时,每救一次大灾厄就会耗一部分命数,四个点齐了,就是入轮回的时间了。龙牙后来回想起来说之前并没见过那样的印记,现在看来,心口的四点印记,十有八·九就是布阵的反噬。 他忍不住看了龙牙一眼,明明根本没有当年的记忆,他却不自觉地有一点儿心虚,总觉得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龙牙。 就见龙牙气得仿佛连话都说不出了,平日的毒舌此时半点儿也发挥不出来,他只垂着眼盯着那四张符纸,就像是要将它们盯出血来。 这时候齐辰如果开口说话,他怀疑自己会被盛怒之下的龙牙掐住脖子质问,不过他却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开口:“李道长,这四个阵现在已经被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毁掉了三个……” 龙牙闻言,猛地抬头看向齐辰,森然的目光盯得齐辰简直忍不住想后退了,不过他最终还是顶住了这股子压力,硬着头皮和龙牙对视,好言好语地道:“先解决了问题你再算账好不好?” “所以——”过了半晌,龙牙终于开了口,嗓子有些哑,不知是他压得太紧了还是真的气到了极致,就见他双眼里血丝都出来了,泛着红,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所以那脸都不肯露的玩意儿确实说了句真话,那阵一日不毁,你就一世不得善终,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因为你的命数和功德都被你用在了那四个阵里。” 他每说一句,眼底的血光就盛一分,身上的邪气也就重一层。 齐辰看得担心极了,生怕他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情,忙道:“你不会想把最后一个也——” “他就是不疯也得有人疯一把去把最后那个阵给撤了。”李道长抱着胳膊道,“当年那位能自己钻研出这么个几张符已经很令人佩服了,只是,这几张符其实并不该像他那样用的。” “什么意思?”齐辰不解。 “那四个阵其实本不该由一个人来布的,最好的方式是由四个人来,一人坐镇一方,四人都耗一部分命数损一部分功德。这样一来,虽然四个人都会受到重创,至少命是不会丢的,而且这样布成的阵稳固得多,一个阵出了问题,另外三个照样能稳住事态,直到找到合适的人接替,补进来,重新把阵稳固下来。若是四个阵都由一个人来布,好处自然也有,一是减少了其他人的伤亡,二是不用担心四个阵里有人生出些别的念头,自己控制自己总比让四个人生生世世同心同力来得容易一些。只是缺点也明显——撑不了那么久。力量会越来越弱,阵也越来越容易被破坏,一旦一个阵被毁,就会牵连到剩下的阵,三阵都毁了,根基也就散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个阵就成了摆设,被冲破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李道长看了看他们,道:“这就是我拿纸鹤扔你们,招你们赶紧过来的原因!人间一向有善有恶,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但总有不对等的时候。计入轮回的确实是大部分,但仍然会有残留。残留越积越多,人间也就会越来越浮躁不安,动荡越来越多。这些负面的东西每积一层,对那四方阵就加了一重负担,久而久之,负累越来越多,阵自然就越来越压不住,爆发的时候也就越难控制。所以还不如趁着这阵被破了三处,安排好人手,直接把最后一处也破了,重新布一遍。” 他这话刚说完,后头突然飞身落下来一个云杜山弟子,冲李道长行了个礼道:“掌门,后山妖孽要翻天,弟子们有些压不住了,大长老刚过去,您也去看看吧,这次的架势太不对劲了!” 李道长一听这话,直接冲龙牙和齐辰一甩袖子,干脆地道:“滚吧不送!”而后一扭脸便直奔后山去了,边飞还边冲弟子道:“你们找我就好了找那冰碴子作什么死?!后山这点儿妖都能翻天,让他听到我还要脸不要了!让你多嘴,回头就罚你用嘴挂水桶!” 弟子:“……”   ☆、第七十一章 李道长一走,留下他们两个人,齐辰顿时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龙牙了。 不过龙牙到底还是知道正事更要紧的,所以并没有揪着齐辰一通嚷嚷,当然,看他那脸色,齐辰怀疑他已经气得不想开口了。 他就这么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带着齐辰从云杜山顶一跃而下。 下落的过程中,齐辰只觉得自己被他抱得很紧,勒得肋骨都痛了。但是双脚踩上实地的时候,龙牙又立刻把他放开了,沉着脸一路朝前走。 齐辰赶紧快步跟上,刚走出水帘,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让前面的人消点气。可没琢磨两下,龙牙就冷不丁刹住了步子,转过身来。 他这停得连个招呼都不打,齐辰反应不及,差点儿一脑袋撞进他怀里。 “怎么了?”齐辰站稳当了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早就想到了……”龙牙沉着脸,乌色的眸子一转不转地盯着齐辰,开口道:“你早就想到一人之力布下的符阵抗不了多少年,总有一天会被破,所以你才把那些书放在那楼里。” 齐辰一时间不太理解他这话的意思。 龙牙也没有指望他回答,而是自顾自地咬着牙继续道:“因为那层书架我平时根本不会去碰,所以我一时半会儿根本发现不了你在那些书里藏着的东西,但是你又希望在符阵被破一片混乱的时候,我能发现你留下的符文,所以你才把它们放在那里,这样我才有翻到的机会。你还怕如果把现成的几张符纸夹在里头,我会直接拿了符纸不管不顾去试,所以你还特地把符文大卸八块分得零零碎碎的,让我不得不去找真正懂这个的人帮忙……是不是还希望我干脆把你弄醒了恢复记忆,让你自己再去布一次阵,然后又自顾自消失掉跑去压它个几百年?!” 齐辰:“……” 他突然觉得前世的自己在感情方面还真是个渣…… “你怎么这么能耐呢!觉得自己抬手就能顶天落脚就能震地一个人低头就能压住整个人间界?女娲都没那么大脸!全世界就属你的命最不值钱该扔的时候毫不犹豫就能扔半点儿犹豫都没有我就是个屁尥蹶子就能放了是吧?!” “……”齐辰一听这话,赶紧摇头想解释。但他张了张口,却一句解释也说不出来。 在他前世干的那些事面前,摇头解释根本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 龙牙突然低下头狠狠咬了一下齐辰的嘴唇,那股凶狠劲简直都要咬出血来了。 齐辰就听他贴着自己的嘴唇,恶狠狠地道:“这次你要还想一个人担下来,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锁在瞿山顶上,然后把整座山都封了,让你再也跑不出去!你有本事就试试看!” 他这话音刚落,天空骤然又黑了一层,就像是滚滚乌云又朝下压了一丈,连齐辰都能感觉到有股子让人脊背生凉的阴气窜了上来。 龙牙皱着眉抬起头,先前在锡市就是乌云密布的天气,但云杜山离锡市简直十万八千里,现在居然也是一副阴雨沉沉的样子,而且这架势,已经不止是单纯的阴雨了。 再联系之前董主任的信息以及云杜山的一些情况,齐辰觉得,所谓的第四个法阵撑不了多久,可能还预估得乐观了。现在这风雨欲来的状况,分明像是法阵马上就要被冲破的征兆。 龙牙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沉声道:“怪不得这一阵子那杂碎一直没有出现,原来就是候着清明节呢……” “清明怎么了?”齐辰问道:“阴气重所以好破阵?” “你别以为这章就这么揭过了,回头再跟你算账!”龙牙瞪了他一眼,这才解释道:“清明这一天可是造反的最好时候了,所有地底下的都容易蠢蠢欲动,有规则管制的能规矩点儿,其他可就说不准了。在清明当天阴气最重的时候破阵,消耗最小代价也最少。” “阴气最重的是什么时候?难道不是夜里12点?”齐辰问道。 龙牙听了摇了摇头:“不是,夜里12点一是刚入清明,一是刚出清明,都不是最盛的时候,最盛的时候是清明当天傍晚,日夜交接的时候。” “那不就是五点多?!”齐辰道。 “不,比五点多要早!”龙牙指了指乌云滚滚的天,“这种天,你还指望五点多才黑?现在都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龙牙一个电话打到董主任那边,大致把情况说了一下,而后便带着齐辰直奔锡市。 说到最后一个法阵所在的位置,齐辰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北山公墓。 而龙牙的落点正是北山公墓。 锡市早期墓地比较散乱,许多人家都葬在自家的祖坟山上。后来彻底整顿过一次,把所有的坟都迁到了北山公墓。墓区规划得挺整齐,底下是室外墓地,整齐的方形墓碑,上面刻着生卒年贴着小存的照片。每个墓碑旁都种着一棵松柏,终年常青。 这一排排墓碑依山势而上,从山底一直到山顶,西面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东面则是一排安息堂。 往年的清明这里总是堵车堵得厉害,四处都是人,今天因为雨势太大雷声不息的缘故,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龙牙正好落在了安息堂的门廊前,才没有淋得一身雨。 刚落地,齐辰便发现这里的不寻常。 就像龙牙说的,清明节这天阴气重得厉害,墓地这种地方更是黑云冲天。之前齐辰离得远看不出来,现在身处墓地里,他放眼看过去,就见整座北山都笼在一片黑气之中。 那些黑气从地上的每一条缝隙里透散出来,随着雨水的击打,混着湿漉漉的水雾从地上蒸腾起来,萦绕在每一棵树,每一块墓碑上。 光看着就让人汗毛直竖。 齐辰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安息堂,就见堂里也一样,黑色的雾气从门窗的缝隙里逸散出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沾到他们两人的衣服上了。 也或许他们站着的每一块地方,吸着的每一口气,都已经混杂了那或弄或淡的黑气。 齐辰只觉得这里连空气都凉得惊心,还透着一股味道—— 混杂着铁锈似的血气、森冷刺骨的寒气,还有烈火灼烧的焦腐气……这复杂的味道对齐辰来说并不算陌生,因为他曾经闻到过这种味道,在那个不曾露脸的人身上,以及梦里…… 就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气息。 龙牙刚站定就抬手打了个呼哨,悠长的一声,划破了北山公墓里异样的寂静。 齐辰被他惊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远处一抹红光破空而来,轰然落在他们面前,直□□地面数尺深,带着嗡嗡的鸣声晃动了一会儿,这才金光一闪,化出了人形。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洪茗。 齐辰看着额前被刀气割下一小绺的头发,抽了抽嘴角:“……”广和的人出场都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么? “喊人就喊人,打什么呼哨!招狗呢?”洪茗落地便瞪着一双尾线上挑的眼冲龙牙抱怨了一句。 “你什么时候到的?”龙牙问道。 “跟你前后脚,刚到没一会儿,小橙子他爸那边胡易去盯着了。”洪茗答道:“诶——不过刚才接到董主任的电话,召我回去,说这里你接手,怎么回事?” 龙牙点了点头:“对,具体情况主任跟你解释,锡市这边我接手,另外还有三处得安排人,你先回去听主任的调令,大本营怎么也得留几个坐镇。” “什么意思?!这么严重?”洪茗听到这话,也觉察出不对劲来了,眉头深锁。 “还记得当年轮回动荡各界大乱么?”龙牙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估计又要来一回了,只不过这次只在人间界,对另两界的波及不会有当年那么大!” 洪茗显然是记得那场动荡的,也知道那动荡的可怕,顿时抽了口凉气,道:“你这里能兜住?” 龙牙挥了挥手赶她走:“行了,走吧你!就等另外三处归位呢!咱们得跟地下的那些抢时间,看谁占得先机!法阵总是要破的,那些东西也总会跑出来的,四处地方尽早准备好,动荡就能尽早平息,赶紧走别磨叽,具体的回去董主任跟你说!” 洪茗二话没说登着高跟鞋一阵风似的刮走了,化作一道红光,直奔江市的方向而去。 她一离开,龙牙便直接带着齐辰在整个北山公墓里走了一遍,东南西北,任何一处角落都没有放过。 饶是龙牙手脚快,每一处都是匆匆掠过,也花费了一阵时间。 可无奈整片山都被他们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可能布着第四道符阵的地方。 以往几次,齐辰对布着符阵的地方有种天生的敏感,他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非要说起来,大概是因为自己和沾着自己气息的地方有着一种直觉上的联系吧。毕竟那些符文沾了他的心头血和灵力。 但是这次,不仅仅龙牙感觉不到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就连齐辰也没有感觉到那种直觉上的联系。 “不对!”又搜了一圈之后,龙牙带着齐辰突然刹住步子,眉头深锁道:“这里虽然黑气重,在整个锡市格外突出,最容易引人注意,但是这里的阴气太平均了,不该是这样!”   ☆、第七十二章 “会不会根本不在锡市?这里只是单纯受影响比较大?”齐辰猜测道。 “不会!”龙牙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他掏出手机,三两下调出地图,手指灵活地缩放了一下,然后伸到齐辰面前,指尖敲了敲其中三处,道:“你自己看——陵市、云市、覃市这三处地方所在的位置,恰好形成了一个折角。这符阵若是一共有四个,那第四个必然在锡市,正好能形成一个四方形。” “可锡市还有哪个地方有可能布了符阵却被我们忽略了……”齐辰皱着眉垂下目光回想着。 天色已经越来越阴沉,之前齐辰还能看到黑气从公墓的每一处地面的缝隙中升腾起来,从安息堂的每一处门窗里飘散出来……可现在,这些黑气几乎已经跟天色融为一体了。 只有借着雷电闪光的瞬间,才能看见那些黑气还在源源不断地弥散着。 这趋势,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坠入漆黑无际的夜色中了。 在这样紧急的情势下,偏偏有一阵浓重的困倦朝齐辰袭来,像在脑中倒扣了一个蒸笼盖儿,蒸腾着的湿热的雾气被罩在脑中,热烘烘的,蒸得人一切思维都变得迟缓,近乎凝滞不动了。 他努力晃了晃脑袋,希望把这层怎么也挡不住的困意晃出去,却无济于事,他感觉自己的眼皮上似乎被人挂上了千斤坠,任他怎么挣扎,双眼还是渐渐眯了起来。 在浓重的困意中,齐辰只觉得脚下的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流动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破土而出。就像有人在地底埋了一颗硕大的心脏,以某种频率,一跳一跳地震动着。 每震动一下,齐辰就觉得困倦更深一层,脚也更软了一分,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踩着地面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变得无比虚渺。只有那一下一下的震动依旧清晰,且动静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震耳。带着嗡鸣,贴着他的耳蜗,和他自己的心脏跳成了一致的步调。 在又一下巨大的震动中,齐辰终于感觉自己支撑不住了,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人抽走似的朝地上倒下去,他感觉自己被人接了个正着、而后龙牙的声音传了过来,只是既渺远又模糊,他怎么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只是语气似乎很急…… 大概是在担心吧。 齐辰使尽了力气,才把手抬起了一点,顺手揪住了最近处龙牙的衣服,用最后一丝意识说了句:“放心……我就睡一小会儿……” 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嘟囔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内容,就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再没半点意识。 在已无意识的齐辰看来,他自己最后说的话几乎是毫无意义的乱语。但在龙牙听来却并非如此。 龙牙将昏睡过去的齐辰紧搂在怀里,皱着眉仔细想了想他刚才的话,在“睡一小会儿”之后,齐辰还极为含混地吐出了两个字,他分辨了一下音调,那两个字似乎是“瞿山”。 是了!瞿山! 之前每次发现符阵,都有五分是靠着齐辰的直觉,靠着他潜意识里对自己气息的辨认。 如果锡市有那么一个地方,布了符阵却容易被现在的齐辰所忽略,那就只有瞿山!因为那里本身就是他自己住的地方,有他的气息简直太过正常了,反倒不会被特别看待。 而前世的齐辰将其中一个符阵设在他常住的山里也合情合理!因为这样的话,符阵被破的时候,瞿山定然会有异动,龙牙也必然会注意到,这样还有极大的可能可以及时护住其他的符阵。 只是好巧不巧,偏偏这里是最后一个被破的,或者说,想要破阵的“人”特意将这里留在了最后。当这里出现异动了,那就意味着,四处符阵已破,被镇在地底的,又将重见天日。 其实在地底一阵震颤,齐辰彻底睡过去的那一瞬,龙牙心里就知道,第四个符阵大概要被冲破了。 就像他和洪茗说的那样——法阵总是要破的,那些东西被镇久了也总是要跑出来的,他们能做的,是尽快安排妥当,赶在人间界变成当年那种炼狱之前,将新的四方符阵布下去,将那些跑出来的东西重新镇回去。 他搂着齐辰一个闪身,直奔锡市另一面的瞿山。眨眼的工夫,便已经站在了古楼前。 落地的瞬间,天上接连不断的闪电划过,照得整个山顶忽明忽暗。 龙牙已经不用再费工夫去找那第四个符阵究竟布在了哪一出,因为趁着电光,他已经看见了—— 就在古楼的楼前,一片不大的竹林中间,冲天的黑气宛若一条巨龙,从地底直窜而出,带着似要翻江倒海的气势,直钻入云。 被冲破的纸符从地底翻了出来,散落在一旁,散发着淡淡的微光,很快便被黑气掩盖了。 无数碎裂的声音层层叠叠地传过来,伴着地底深处不息的轰隆声,山地、树木、巨石……每一寸地方,都有黑气蒸腾出来,但凡有一丁点儿缝隙的地方,都在源源不断地蒸腾翻滚着。 阴寒、血腥、腐朽、枯败……一些负面的东西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简直令人难以描述。 这些黑气龙牙当年不是没有领教过,单凭刀剑这些根本奈何不了它们一丝一毫。 可是他仍旧手腕一抖,祭出了一把长刀。 他一手将扛抱着的齐辰抓紧了一些,一手五指握着长刀刀柄转了一圈,松了松手上的筋骨。 在知道这四处符阵的来历之后,龙牙就明白了那个一直以来鬼鬼祟祟躲在暗处的人为什么从不露面了。 因为那人根本没有样貌! 他……不,它就像这些源源不断弥散出来的黑气一样,是被齐辰镇在地底下的污秽。准确地说,它也属于那些黑气的一部分。 只不过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从黑气中慢慢分离出来,就像是埋着种子的土壤中结出来的一株苗。 它由一切负面的东西聚合而成——怨气、恶念、邪见、妒意等等…… 这些复杂的东西一样不少的糅杂在它身体里,将它捏合成了一个看似完整的个体,只是这个个体只有阴暗面,所以它虚假善欺,下着一个又一个的套为了将自己从黄土之下真正解放出来。 这四个符阵已经布了太多年,早已不复当初的牢固,它大概竭力从地底挣脱了一丝出来,因为太过虚弱,所以只能不断地借助不同人的驱壳。这和夺舍不同,阴鬼夺舍还需要和驱壳磨合,磨合得不好,反倒容易自损。它不一样,它换驱壳只会如同换衣服一样轻松,因为但凡正常人总有阴暗面。 只是它总也没法在某个人身上呆太久,因为大多数人的阴暗面不会比良善多。 但是不管怎样,它成功了大半。此时四方符阵已破,它总算能彻彻底底重见天日了—— 那条巨大的黑龙从地底冲出腾空直上后,被破的符阵处刚平息片刻,便又有了动静。一道扭曲的身影从符阵中钻了出来,像是一个带着兜帽披着斗篷的人,只是那人从地底钻出后,便如同吸了水的海绵一样迅速膨胀起来。 整个人拉长变宽,瞬间涨得比古楼还要高,在闪电的映衬下,巨大的阴影将整个山顶笼罩在其中,阴森得吓人,它在钻出来的时候发出了一声略带颤抖的吸气声,而后便突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疯得很,由低变高,音色却如同刮擦砂纸一般,刺耳难听,令人生厌。 龙牙就这么扛抱着齐辰站在阴影处,长刀杵地,面无表情地动了动脖子,发出“咔咔”两声响动。 那浓黑色如同墨汁滑开似的人影突然顿了一下,嘶哑的笑声也停了下来,它在闪电的映照下脖子转了一整圈,回头看向古楼这里。 “这么快就笑完了?”龙牙冷笑着看向那人影,“哟!我以为你前后都一样呢,原来还是有点儿脸的!不过怎么看到我就不笑了?你跟只蛆似的从地底蠕出来的时候没发现我在?看来这仅有的一点儿脸还是个摆设,啧——眼还瞎,你说你要它干嘛呢?不如我替你挖了吧,啊?” 那黑影的正面比背面多了一双眼睛,像是在一片墨汁中悬了两捧鬼火,绿莹莹的,忽明忽暗,好像来阵风就能将那双眼睛吹熄了似的。 它硕大的身躯几乎能将整个山顶包进去,看龙牙还得低头俯视。 “你太小了,入不了我的眼。”那黑影静了片刻,幽幽地回答道,“你还在这里看什么呢?符阵已经破了,我也自由了,你压不住我的,刀剑对我也不起作用,又何必来找不痛快呢?” “我当然不是来找不痛快的,单纯刀剑对付不了你我当然知道——”龙牙冷笑道,而后抬手捏着几张东西在人影面前晃了晃,“所以我替你准备了这个!” 那人影的呼吸猛地一滞。 龙牙手里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李道长摹画下来的那四张符纸。   ☆、第七十三章 “看你这反应——应该是认得这符文的了,怎么?下套坑人坑得爽吗?美得你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是吧!我来帮你重温一遍当初被这符纸碾进地底的感觉怎么样?”龙牙抖了抖手里的符纸,眯着眼凉飕飕地道:“哦对了,跟你还不能叫重温呢!被碾进去的时候还没你呢吧?这么算起来那些黑气是你老子还是你爷爷呀,你跟我还差着辈呢知道么孙子?” 那黑影刚从地底钻出来,正有些亢奋,此时被龙牙这么一大段话一刺激,顿时便不复之前的平静了。 它毕竟是由怨恶妒憎之类的阴暗面聚合成的,就算几乎成了精,那也是这些的集合体,在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下,情绪极其容易出现起伏,容易被激怒。 更何况龙牙连“孙子”这种称呼都叫出口了。 那黑影脸上两盏鬼火似的眼睛忽地抖了一下,火舌晃动得愈加厉害,像是在传达那黑影越来越不平静的情绪。 它一动不动地盯着龙牙手里的四张纸符,嘶哑的声音幽幽道:“当初被镇于地底的时候,我还不曾成形。可我毕竟化于九气,它经历过我的自然记得一清二楚,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那四张符纸可不是你这样抖抖便能起作用的,不然,也不至于让你肩上那荧惑凶星丧命了,想拿这几张纸糊弄我么?我可没那工夫陪你——” 它说的是不在意的话,可语气却带了三分怨毒。 被镇压了这么多年带来的阴影和畏惧,并不是那么一时半会儿便可以消除的。 人说争论的时候,总是恼羞成怒的人先动手。 那黑影说完这句话,整个身体变鼓胀起来,瞬间变遮住了天幕。 它的手如同化开似的长出了一炳长刀,不论刀柄还是刀刃都是墨汁一样的黑。在长刀出现的一瞬间,它便带着千钧之力,将刀猛地挥扫下来,直奔龙牙而来。 眼看着那刀刃就要落到头顶的时候,龙牙扛抱着齐辰瞬间消失了,墨色的刀刃就这样毫无阻力地切进了地里,剖开了地上的碎石,简直如同切豆腐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刀过之处,狂风骤起,掀断了好几株高树,刀刃所碰到的地方,顿时起了熊熊之火。 只是那火的颜色绿莹莹、阴惨惨的,还带着股子极为难闻的腐朽气味,瞬间便将地面燎成了一片焦土,紧接着那焦土内便渗透出了无数暗色的液体,在夜色中、在那黑影两点眼中火的映衬下,反照着微微的光亮。 液体渗透出来的时候,浓重的血腥味便混杂着那股腐朽之气弥散开来,简直令人作呕。 扛抱着齐辰的龙牙却没有沾到一丝一毫,他身影一闪,此时正出现在了那黑影的背后,手腕一转,无声地将手中长刀抡了个满。那长刀本就是刀童所变,收缩自如,在空中直接变大,延长了数十米,直捅那黑影的后心。 龙牙扛着齐辰却丝毫没有行动不便的意思,直接压着长刀朝那黑影掠去。 那黑影被捅了个正着,嘶哑着声音笑了一声:“我已经说过了,刀剑对我并不起作用,怎么转眼就记不住了呢!简直拍门来送——死!”它边说边飞快拧过身来,抬手就想劈向龙牙。 可龙牙等的就是他这个转身。 他掠行的速度极快,那黑影转过来的时候,龙牙恰好直冲着它的脸,于是龙牙冷笑一声,抬手便将第一道纸符毫不客气地拍在了那黑影的脸上。 纸符触到黑影的那瞬间,那上头繁复的符文如同活了似的,直接从符纸上浮起变大,网似的罩住了那黑影的脸。 那黑影没想到这纸符居然真的起了作用,当即怒喝一声,毫不犹疑地抬手抓向了自己的脸,五指带刀直插向龙牙所在的位置。 可龙牙却比它更快,凭空倒翻了一个跟头让过它的指刀,落到了它心口的位置,抬手干脆地又是一符。 朱砂绘制的繁复符文再次从纸上浮了起来,变成更大的一张网,将那黑影的心口罩住,而后猛地收紧。 那黑影嘶哑着嗓子惨叫了一声。 它怒火翻腾,一张符纸罩头,一张符纸揪心,折磨得它看也不看便疯狂地抡着长刀劈了出去,无数道刀风落在山上、地上、林间……无数幽绿色的火在山中烧了起来,火中鬼哭四起,怨气滔天,所经之处,血气浓重,草木瞬枯,山石碎成齑粉,在山间笼了层尘土弥漫的雾。 它将整个瞿山毁得不成样子,却偏偏劈不到龙牙。 “下过几个圈套就真当自己长了脑子了!”龙牙冷笑着,几个令人眼花的闪身,便将另两张符纸也拍到了那黑影的身上。 一时间,四张符纸上的符文相互勾连,变成了一张硕大的完整的网,将那黑影困在其中,一时间竟有些行动受限。 它嘶哑着嗓子喘了几声,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收了挣扎的动作,幽幽地笑了起来,而后道:“你以为凭这四张符便能真的困住我?” 话音刚落,它的身体便起了变幻。 就像一大块黑色的墨汁被人蘸着在边沿又补了几笔——无数尖刃从他身上凸了出来,一根一根,从肩头、手臂、指尖等等地方冒了出来。 每凸出一根,便直指它身上捆着的那层符网,带着金兵相击的声音,和那层符网抗衡着。 正如那黑影所说,那层符和当年齐辰所布的符相差太多,毕竟只是李道长用单纯的朱砂画出来的,虽然依旧有效力,能压制个一时半会儿,却长久不了。被它攻破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就见那黑影身上一根根的尖刃很快便占了上风,捆在它身上的符网泛着白光,猛烈颤动起来,仿佛下一秒,那尖刃就要破开符网,刺出来了。 那黑影嘶哑着嗓子沉沉笑了起来:“看啊,你布的这符网已经撑不住了,你还能拿什么压住我呢?来跟我较这样一番劲又有什么意义呢?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还白费了几张符纸……” 它的声音一如既往幽幽的,带着几分地底下的鬼气,阴森森的,听得人十分不舒服。 龙牙掏了掏耳朵,扛抱着齐辰,拎着把长刀浮在他脸前,一脸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你能别开口么?那破锣嗓子听得我刀都痒了,嗡嗡作响呢你听见了没?我说了,我就是来这等着你从地底爬出来的,来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脸,瞎不瞎眼,要是瞎呢——” 他这正说着的时候,那黑影周身的尖刃带着强大的怨气,已经刺破了束缚住他的符网。 只见它周身猛地一撑,罩着它的那层符网发出一声爆裂声,破裂开来,直接碎成纸屑,四散纷飞。 就在黑影挣开符网还没来得及对上龙牙的那一瞬,好整以暇等在他脸前的龙牙突然动了起来,他整个人化作了一道金色的刀光,直插那黑影的双眼。 从左眼贯穿到右眼,而后从另一端飞了出来。 那黑影瞬间发出一声极为惨烈的哀嚎声,嘶哑的叫声简直要把夜空撕裂开来,听得人耳朵一阵嗡鸣,耳膜都要被刺破出血了。 就见它那两点鬼火似的双眼已经没了踪迹,整张脸彻底变成了一片墨色,再无半点光亮。 “要是瞎呢,我就替你把那俩不中用的眼珠子挖了,你看,这不在我手里了么?!”龙牙的声音再次响了一起来,带着股冷森森的笑意,说完了之前没说完的话。 刀童变成的长刀已经消失重新收了起来。 此时的龙牙一手扛抱着齐辰,一手闲闲地举着,五指微张,在他的掌心,两捧绿莹莹的火球静静地簇在一起,火舌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的光映照着龙牙的手指,劲瘦修长。 “你是个什么东西老子心里清楚得很!在我面前故弄玄虚你还嫩个几千年!”龙牙冷笑一声,道:“不就是一堆污秽恶气么,还有脸取个最大数管自己叫九气,怎么不干脆谐个音就叫脚气呢,多贴切啊!” “刀剑不入——”龙牙掀起眼皮子看了那挣扎着的黑影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到自己的掌心上:“你不过是修出了两盏魂火而已,比普通人还差了一盏,居然就在我面前装起蒜来了,我倒要看看,你魂火没了上哪儿作妖!” 说着,龙牙挑起一边嘴角,收拢了五指,将那两团绿莹莹的魂火笼进了手心,而后用力一捏。 “啊——”那黑影的惨叫声再度拔高了一层。 龙牙一脸邪气地冷笑着,将手里的东西碾了个干净,一丝不剩。 那黑影疯了似的在空中翻滚着,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而后越变越稀薄,越来越透明…… 最终,化成最原始的黑气,散在了空中。 唯有那嘶哑的惨叫,还有余音在空山间回荡…… 龙牙垂下眼站了一会儿,而后眸子一动,转头朝着左侧的某处喝到:“哪个不要命的鬼鬼祟祟缩在那里?给我滚出来!”   ☆、第七十四章 他这冷不丁的一声喝大概吓到了躲在那里的人,从声音听来,那人惊了一跳,踩着山草碎石的脚踉跄了一下,这才小心翼翼地从不远处那间小屋后面的暗处走了出来。 即便天上黑气滚滚,乌云密布,根本看不到月亮的影子,但以龙牙的目力依旧能够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那是一个约莫六七十岁的老人,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个子应该很高,即便年纪大了,也依旧有一米七大几的样子,只是背有些弓,除了有肚腩,哪里都挺瘦。 他穿着灰扑扑的衣裤,双肩肩头、胸前、两臂、两腿都贴着黄色的符纸,那符纸和龙牙之前用的不同,看起来有些劣质,就像是清明上坟烧的黄纸似的,上面的符文也画得不那么流畅,看起来乱糟糟的。 这些乱七八糟的符纸把那老人衬得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怜。 “……”龙牙上上下下将那人扫了一遍,抽了抽嘴角:“你怎么不干脆往脑门上也来一张,这是驱鬼呢还是驱你自己呢!” 他有些不自在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黄纸符,捏着手指,操着一口带着方言口音的话道:“我刚才回来就看到那些黑气乱窜,怕被缠上,就掏了点符贴在身上防一防。” “回来?”龙牙听到这个词皱了皱眉,扫了眼老人身后的小屋。他冲那间有些简陋的小屋抬了抬下巴道:“你不会就是住在这屋子里面的人吧?” “嗯。”那老人点了点头。 “嘶——我听说这屋子里住的是专门给这古楼打扫的人啊……”龙牙想起之前齐辰说过的话,又打量了一眼这老人,眼里多了些狐疑。 “对!我就是打扫古楼的。”那老人答道。 龙牙皱眉:“那黑气可不是普通人能看见的,还有你这挂了一身的黄纸符,你别跟我说你还兼职江湖术士,专等着清明给上山的人开光普道,骗点零花钱使。” 那老人愣了一下,连连摇头道:“不是,当然不是!我这符只是自己防身用的,长得糙得很,白送都不见得有人会乐意收。” 龙牙依旧有些不太相信地打量着他。 之前几次带着齐辰上山来的时候,都几近半夜,旁边的小屋也总是黑灯瞎火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估计住在里面的人早就睡了,别说打照面了。 龙牙原本以为,在山上打扫的可能是什么独居的人,没什么太大的劳动能力,家里又没什么需要牵挂照顾的人,所以就被安排住在山上,打扫打扫古楼,也算有个落脚的地方。 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老人。 “这符都是你自己画的?”龙牙问道。 老人点点头:“对……” “你既能看见普通人看不到的黑气,又会画点儿还算有用的符……怎么会一个人窝在这瞿山上给人扫地过日子?哪怕就是真去扯块布当个江湖术士,也比这过得好吧。”龙牙说着,又扫了他一眼,可确实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什么妖邪鬼气。 那老人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家……从很多很多代之前的祖辈开始,就会点这些江湖把戏,当然,比我要精得多,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后天自己琢磨的,只是一代代传下来,到我这儿的时候,天生的那部分也不剩多少了,后天的那些我也没太上心,只会画这么几张防身的符。够用就行了。从祖辈起,我家便一直有个家训,就是每月十九,没人的时候,都要上瞿山来,给这间古楼扫扫尘……一直传到了我这里。只是我孤家寡人一个,没牵没挂的,也就不候着什么十九了,干脆搬上了山,没人的时候就每日打扫一遍。” 龙牙前半段听着还有些疑惑,听到“每月十九”那里,心里便有了点数:“你家祖上有说过为什么让你们每月十九来打扫么?” “有,不止留了话……”那老人低声道:“祖上懂的东西可比我们精深多了,不止留了简简单单的话,有些事情,我生来就能记得,也时常梦到,所以一直记在心里。” “我家之所以世世代代每月十九上山来打扫着古楼,是因为这古楼里曾经住着一个大善人,他曾经救过我祖上一家老小数十口,还救过许多人,只是太多人忌惮着他的名号,怕他俱他。我秦家向来是记恩的人,祖上留话,世世代代替他清扫着这间古楼,一直等到他回来为止,等到他回来了,告诉他,世上不止是怕他的人,还有惦记着他的……” “我虽然孤寡一生,却也算大幸了,我家这么多代没有等到的人,叫我等到了。这个头,是替我祖上磕的,当初他没来得及道声谢,我替他说完……”他说着,看了眼龙牙肩上的齐辰,而后屈膝就要跪。 龙牙被他磕得一愣,转头看向肩上的人,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齐辰已经变了模样。 他抬脚抵住那人即将触地的双膝,阻止道:“他要醒了!你的谢我没法替他收,等他醒了,你自己跟他说!” 说完,转身便闪进了古楼里,抬手点了案台上的两盏灯,而后端着一盏直奔右边的侧屋。 这古楼果然是常年不断有人打扫的,一点儿灰都看不到,连床上都是整整洁洁的,在锡市这种地方,摸着居然一点儿潮气都没有,显然定期打理定期晒过。 龙牙将齐辰放在床上,手腕一抖便摸了一颗黑漆漆的药丸子、一只玉壶出来,他抬起齐辰的头,将那药丸塞进齐辰的嘴里,而后仰头喝了一口玉壶里的水,对着齐辰的嘴唇便渡了进去。 老人大概有些担心齐辰的状况,慌里慌张地跟进门,刚问了一句“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就看到龙牙渡水的那一幕,顿时惊成了一口棺材板儿,僵直着又默默退了出去,在厅堂里看着那张硕大的鬼画符挂幅,发了半天的傻。 齐辰躺在床上,五官未变,只是头发变得很长,墨似的铺散在身下,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素色的长衣,在发色的映衬下,白得单薄,就像下一秒就要渺然仙去似的。 龙牙坐在床边,看着他这久未曾见的模样,一时间怔怔的有些发愣。 明明之前还能自如说着话的人,此时突然变成了以前的样子,就这样安静躺在面前,隐隐有了要恢复记忆的征兆……几千年不知道紧张两个字怎么写的龙牙头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情绪。 而古楼之外,其他三处布了阵的地方此时也已是天翻地覆—— 流经西港的江大浪滔天,一道接一道腾起来,几乎下一秒就要扑上岸边,直接淹掉小半个西港。 江底曾经布着阵的那个石洞里黑气滚滚,如同一条巨大的蛟龙,在江底翻腾着,惊起狂澜无数。 云市那施工地下一阵巨大的震动,而后碎石四溅,腾起的黑气冲得地面裂痕无数,碎石机、脚手架被震得东倒西歪,围着工地的工棚直接被掀翻,倒在了地上,尘土漫天。 覃市居民区里,那株原本种在符阵所在地上头的老槐树此时已经成了一地碎木,四周的泥土被翻搅得一片狼藉,地上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一旁的居民楼墙体被波及,也出现了细细密密的裂缝,蛛网似的从底下蔓延上去,大片大片的墙皮都驳落了下来。 四处符阵被破开的地方,黑气化成了黑龙,直冲云霄,在云海中翻腾着,遮住了整个天幕。 所有黑气散尽之后,丝丝缕缕的光从那四处符阵中弥散出来,就像漫天繁星从地底浮了出来,带着一层淡淡的火光,汇成了一条条光河,声势浩大地跨越东西南北,朝锡市瞿山奔流而去。 如果有人能看,必然会被那景象震到说不出话来。 无数带着火光的光点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拥住了整个古楼。 就好像古楼中的人在经历一场浴火重生。 红色的火光几乎映照了半边天,厅堂里候着的老人张着嘴,看着眼前的景象……这大概是他这一辈子,不,是他家世世代代这么多年,看过的最惊人的景象了。 这些繁星似的光点尽数涌进了齐辰体内,他整个人的轮廓越发清晰起来,墨色的头发越来越长,素白色的长袍也不再那么虚渺得近乎不真实了。 龙牙突然有些坐不住了。 他捏着手站起身来,走到侧屋的窗前,看着外面火光刚散的天。 在他背后,木质的桌台上,灯火静静地烧着,铺了一室昏黄。 天际的黑龙已经淹没在了云海中,惊雷不断闪过,越劈越急…… 过了许久之后,随着最后一声响雷滚过,雨“哗”地一声又落了下来,雨声成片地敲在古楼的屋檐上,在檐前连成了线,水帘似的。 这样的雨天本是看不到弯月碎星的,更何况黑气还未散。 可在不远的天边,一颗泛着红光的星却显露了出来……那是许久未见的荧惑星。 在荧惑星亮起的那一瞬间,龙牙听到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听得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接着是轻得几乎连龙牙都听不清的脚步声,从床边一路轻响到了龙牙的身后。 几秒之后,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又下雨了……” 龙牙的心突然就落了地,一切都和多年以前一模一样,就好像从来没有过生死别离…… 他喉结动了动,过了很久,沉声答道:“嗯,又下雨了……你终于醒了,睡了好久。”   ☆、第七十五章 “终究还是没能压得住……”齐辰的声音顿了片刻,又响起在龙牙耳边。 他的声音一旦沉缓下来,就和他曾经在梦里听到的那句“不可挣离,不可妄行”的劝诫一样,带着股书卷气,干干净净。 龙牙抬头看了眼天上浓重的黑气,道:“逃出来怕什么,再压回去就行了!” 齐辰“嗯”了一声,没再开口,不知是在想对策,还是在理前世今生交错的记忆。 两人都看着窗外,安静了片刻。 过了好一会儿,龙牙听见齐辰又出了声,像是轻而短促地笑了一下,又像是叹了一口气。 “想通了?”他说着,转过头去,就看见齐辰的长发在缩短,白衣再次变得朦胧起来,眨眼的工夫,就又恢复成了他昏睡前的模样。 “这个年代,还是这样更自在点。”齐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冲龙牙道:“两世的记忆都在,还真有点不太习惯……我是接着叫你龙组长呢,还是换成龙牙呢?或者——” 龙牙像是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没好气地打断道:“你别刚醒就作怪成么?麻烦还没解决呢!还有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解释点什么?嗯?!” 齐辰恢复了前世的所有记忆,虽然前世有千百年,现世只有二十多年,可毕竟现世更近,所以反倒比前世的影响更深。 龙牙看他举手投足间的习惯、表情、说话方式都和先前相差不多,只是有了数千年的经历在身,正经起来要更沉稳一些。 唯一不同的是,之前的齐辰在面对龙牙的时候,多少有些不自然。现在想起了过往千年的所有事情,顿时往前跨了一大步,自在多了不说,当年喜欢口头上偶尔逗一逗龙牙的毛病也回来了。 齐辰轻轻“啊——”了一声,想起了他醒来最该干的事情,冲龙牙道:“我想起来当初的情况了……那时候情势太过紧急,人间界的灾祸跟其他两界不同,他们都是些普通人,没那么长的寿命可以耗可以等,我只能取下策,先镇住再说。” “不是我真的那么不要命,而是当时的情况,找四个归属人间能空得出手帮忙,且功德灵力都够的实在太难了,万不得已,我才……” 齐辰解释了一番,见龙牙还臭着一张脸,干脆停了话音。 他抬头静静地看着龙牙,脸上写满了歉意,漆黑的眸子里却是别的情绪,有些复杂,大概是两世记忆交织的结果——明明昏睡前才见过这个总爱黑着脸的人,却又有种太多太多年未见的想念。 他看了好一会儿,像是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过龙牙一样,目光毫不避讳地从龙牙的眼角眉梢一路看下来……然后伸手抱了上去。 龙牙:“……” “谁跟你说抱一下老子就能消气的?!”他怒道。 齐辰下巴抵在他的肩窝,沉沉地笑了两声,道:“前世那些记忆跟我说的……” 龙牙:“……放屁!” 他嘴上说得凶,表情却真的缓和了下来,齐辰就这么不撒手地抱着他。 抱了好一会儿,龙牙总算彻底没了脾气,他朝天翻了个白眼,而后一脸无奈地抬手拥住了齐辰的腰背,自嘲道:“我特么怎么就这么没脾气呢……” 齐辰:“……广和上下一干人听到这句就该哭了。” 龙牙没好气地在他腰上重重拍了一下:“起开!” 这话刚说完,龙牙的手机就响了,他等齐辰撒开手,这才将手机摸出来,按了接听,董主任的声音便从那边传了过来,以齐辰现在的耳力,完全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一字不差。 “你们那边怎么样了?四方符阵被破,黑气重现天日这件事已经通知出去了,慧迦大师担下了一处,我这边担下一处,云杜山那边也担了一处,特处立场特殊,直接和天道挂钩,不好直接参与,不然更糟糕。其他人估计承受不住……你和小齐那边有问题吗?” “他醒了。”龙牙直接了当道。 “那最好了,虽然现在格局跟当年那时候不同,但他既然醒了,人间界的生魂还是归在他手下的,他参与自然事半功倍!”董主任道,“具体事情见面商量比较直接,慧迦大师不方便出来,咱们去万灵寺商议清楚,我已经跟云杜山那边说好了,他们镇住后山妖孽就来,明天正午万灵寺见。” 龙牙看了眼齐辰,见他点了点头,便对电话那边的董主任道:“我没问题,他也可以,那就明天见面再商议。” 挂了电话,龙牙这才想起来厅堂里还等着一个人。 他拍了拍齐辰:“外头有个人正等着给你磕头感恩。” 齐辰一听这话,汗毛就竖起来了,看了眼关着的门,连连摆手:“谁啊?磕什么头?我最怕这套,要不我先去万灵寺等着,你就跟他说没看住让我跑了——” “什么破毛病!”龙牙瞪了他一眼:“以前就这德行,现在怎么还这样,别人谢你就跟捧了炸药要来炸你似的,回回你都撒腿就跑,转身就没影了,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爱动弹呢?” 他边说着,边推着齐辰朝门边走,抬手便开了侧屋的门。 厅堂里的老人在昏黄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孤零零的…… 齐辰原本还脚底抹油想要跑,看到这老人的时候心一软,只得顿住了步子,用极低的声音冲龙牙道:“……所以说我最怕看到老人了,一看就没辙。” 他理了理衣服,迈出侧屋,冲老人温和地笑了笑。 刚才光影有些昏暗,照得老人的样貌跟白天看起来有些不大一样,齐辰没有一眼认出来,此时走近了再看,齐辰忍不住道:“您不是住在旁边那间屋子里的……” 老人点了点头:“对,是我。” 齐辰道:“我还是年纪小的时候上来过几次,所以刚才一时没认出来。” 老人连连摆手:“认不出正常的,正常的……我、我来这里,就是代我先祖来跟大人您道声谢——” 说着他便直接跪了下来,刚要伏地磕头,便被齐辰拽住了。 “谢我听到就够了,别跪。”齐辰把他扶起来,“你先祖是——” “我先祖只是万千被大人救过的人之一,我秦家世代传下来的话,让我们如果有幸见到大人,一定要记得跟您说一句——凶星下界不过是传说,我们有眼睛有心,能自己看,自己感受,没见过哪个凶星煞神这样救人的。世上是有畏惧您的人,可但凡真正见过您的,被您救过的人,都惦念着您……我秦家世世代代只有一个长愿,愿大人您早日归来,再无顾忌,一生逍遥自在。” 齐辰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那老人又道:“既然大人已经回来了,我也就不在这瞿山顶上继续叨扰了,这本也不是我住的地方,我先回隔壁,明早就下山去,我也该回我那老屋看一看了。” 既然齐辰不让跪,那老人也没继续执拗,而是躬身作了个长揖,然后带着一身凌乱得有些可笑的黄纸符,抬脚出了门。 齐辰看着门口久未回神。 龙牙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把他的魂招回来,道:“我很早就跟说你过,让你放心下山,没那么多人避你如蛇蝎,回回都要连哄带骗半天才能把你弄下去一趟。这回信了吧?” “……我知道的。”齐辰笑了笑,开口道,“我知道后来有很多人已经不怕我了,只是习惯了,就懒得总往山下跑了。” “放屁!这话也就糊弄糊弄其他人吧!”龙牙斜了他一眼:“你还不是因为自己心里有疙瘩,你刚出现的那次,人间大乱,让你心里有了疙瘩,你自己也怀疑自己是凶星煞神,会带来灾祸,所以一边救人,一边却害怕与人打交道。一半是他们避着你,一半其实是你在避着他们。你也不想想,你要真是煞星,最该出事的应该是我,可我这不过得好好的吗?!你连我都煞不了,还能煞那些跟你只打过一个照面的人去?” 齐辰千年的记忆都回来了,自然对龙牙更加了解了,听他说了这么一大段之后,开口问了句:“龙组长,你铺垫了一段是想说什么?” 龙牙一见被戳穿,也不继续绕弯子,立刻斩钉截铁道:“就想告诉你,这回镇压那些黑气你别指望我会放你往前扑!想都别想!你就算是真凶星,在我这里也最值钱!敢豁命打断你的狗腿灌上一缸千年醉一了百了!” 齐辰:“……” “瞪我做什么!”龙牙见他不开口,光睁大了眼睛,没好气地嚷了一句。 “我突然想起来!我爸还等着我接站呢?!”齐辰被两世记忆糊了一头一脸,到现在才缓过神来,“几点了现在?” 龙牙:“……祖宗,等你醒了黄花菜都凉了。” 齐辰:“……” 龙牙一脸糟心地看着他:“之前不是说了吗,早就让胡易过去照看着了。你没醒的时候他给我传过短信,已经顺利把你爸妈都安顿好了。”   ☆、第七十六章 虽然齐辰知道胡易做事一直挺稳重的,考虑得也周到,但是毕竟是自己这一世的父母,不看一眼怎么也放心不下,于是他和龙牙没有继续在古楼这里待下去,而是回到了齐辰在锡市的家里。 进门的时候,屋里一片黑灯瞎火,齐辰匆匆走到主卧那边开门看了一眼,就见他爸妈双双躺在床上,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地传进齐辰的耳朵,这才让他彻底放下了心。 现在这时间,若放在平时,他爸妈应该刚吃完晚饭,离睡觉的时间还早,大概胡易把他们弄回来的时候使了点儿手段,干脆让他们睡过去了。 在如今这种境况下,睡过去也好。 齐辰这么想着,便又轻轻合上了主卧的门。 他和龙牙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刚锁上门,齐辰便冲龙牙摊开手道:“你的柄首呢?” 龙牙斜了他一眼,手腕一抖,掌心便出现了那截雕着龙头的柄首,旁边还静静地躺着两枚润泽的玲珑宝珠。 “问完了一圈事,你总算想到我了。”龙牙凉凉地说。 齐辰拿起柄首和玲珑宝珠,淡定地回道:“我以为你会像上次那样主动跳到台子上躺平随我折腾。” 龙牙:“……我发现你恢复记忆之后就一直很欠收拾!” 齐辰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看向他:“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龙牙好心塞。 偏偏齐辰这时候又拍了拍床道:“好吧,这次换我主动邀请你躺平让我折腾。龙组长,请——”他说着还习惯性颔首做了个十分有礼的手势。 龙组长默默吐了一口心头老血。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到了床上,在一阵金光之中,变回了本体龙牙刀,心说:好歹这次不用再被锉刀焊枪地招呼一通了。 齐辰俯身,清瘦修长的手指从龙牙刀的断口一路拂向刀尖,用指尖感受着隐隐的刀鸣声和如水的灵气,那灵气中还带着一股子挡也挡不住的邪佞。 他突然想起这世的自己第一天到广和的时候,还以为这把妖刀是个精致的工艺品,坐在工作间里,万分认真地依照普通人修复文物的方式,一步一步地给它接着刀盘。 那时候的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 在寻常人看来,大概算得上十分离奇了。 从进广和到现在,不过一个月的工夫,齐辰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恍如隔世…… 在手指拂至刀尖的时候,齐辰用中指指腹压着刀刃走了一遍,抬起手来的时候,中指指腹上出现了一道刀伤,殷红的血珠从那道伤口中渗了出来,而被抚过的刀刃也沾上了一丝血气。 血能醒刀。 沾了血气之后,龙牙刀开始颤动起来,刀鸣声倏然响起,犹如龙吟,带着嗡嗡的余韵,响彻在安静的夜里。 齐辰渗出了血的指尖又从龙牙刀的柄首和玲珑宝珠上拂过。 这些东西都是宝器,血色根本不会留在上面,却足够叫醒它们。 一一拂过之后,齐辰便以带血的手指,在空中画起阵来。他的动作不急不缓,透着一股子淡定从容,就好像做过千百遍这样的事情似的。 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他的周身开始散发出微光,而后越来越盛,光中还隐隐泛着红,就好像他整个人坐在了一捧火中。 荧荧火光,离离惑乱……这便是荧惑星。 可他却是反着来的,荧荧火光之下,做的总是救人的事。 残断的龙牙刀在他带着火光的手中颤动不息。 先是雕着龙头的柄首,而后是两枚润泽的玲珑宝珠……他修复这些的时候,表情平静而温和,眸光如水,和他身上熊熊燃烧着的炽热火焰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整个屋内被火光映照得一片红,而闪着金兵寒光的龙牙刀,就在这样的火光中,在齐辰的指腹下,重新拼合成了一个完整体。 火光从龙头柄首,流动到刻着竖纹的刀盘护手,再到光洁的刀面,镂着兽齿的刀扉……最后凝在了刀尖处。 在龙吟的余音中,齐辰周身的火光瞬间收了回去,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还没来得及缓过神,眼前便是一花,原本带着嗡鸣声躺在床上的龙牙刀金光一阵忽闪,晃得齐辰下意识眯了眯眼。 眯起来的双眼还没睁开,他便感觉自己手臂被人钳住,而后他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掀翻,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位置便发生了反转—— 他躺在了床上,而龙牙则单腿跪在床上,两手紧紧地压着他的手臂,将他死死地锁住,一动不能动。 齐辰:“……” “等着我躺平随你折腾,嗯?”龙牙低头看着他,冷笑了一声,“说了那么多欠收拾的话,现在后悔吗?” 他本体所有缺失的部位都已经修复完全了,此时大有一种“老子脑子都找回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之前因为命运掌握在齐辰手里,被噎了只能乖乖认栽,现在修复好了,简直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刚才做了什么?导致你来不及地切换到了这种模式?”齐辰抽了抽嘴角问道。 龙牙理直气壮:“你在我本体上来回摸了多少遍你自己数数,撩完了不认账的是人渣!” 齐辰:“……”多么像放屁的歪理啊,你去医院看个病还要医生负责的吗?! 不过龙牙最终也没真的下手,毕竟明天还得去万灵寺,之后齐辰指不定还要受点累,他刚恢复记忆,甚至还没来得及调理一下就帮他修复了本体,再不让他好好休息一下龙牙自己都觉得有点太不讲理了。 下了一整夜的雨,天上密布的浓云终于在一夜之内散开了,而那四条黑龙也跟着消失了,只是空气里依旧浮着一层雾似的黑气,怎么也散不掉。 当然,这些黑气普通人是看不到的。 他们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之后,吓人的雷雨天终于走了,天放了晴,虽然没到阳光灿烂的地步,甚至天空的颜色还泛着灰,但总比惊雷闪电直往地上劈要好得多。 清晨时候醒来的普通市民还没有感受到有什么不对的,依旧洗漱洗漱便如同往日一样出了门。 清明假期一部分人过完了,一部人还有一天。于是街上一部分人忙忙碌碌,一部分人悠悠哉哉……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 只有龙牙他们这些人知道,糟糕的境况这才开始。 那四条从符阵中钻出来的巨大黑龙,那些从每一处缝隙里溢散出来的黑气,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随着一场夜雨,化入了整个人间,化在了无数人的体内。 那些负面的阴暗的东西,如同附骨之蛆一样,依附在了无数人身上。 普通人自己看不到,如果他们能看见,就会发现,大街小巷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笼着一层黑雾。 有的人身上黑雾浓重,有的人轻薄一些。 浓重的,几乎将整个人都裹在了里面; 轻薄的,只有极淡的一层,似乎挥一挥就能散掉。 而这些黑雾还在不断变化,尤其是本身就很浓重的人,随着他们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说出的话越来越冲,那黑雾也越聚越厚,甚至沾染到了周边的其他人身上。 就像是看不见的传染病,在整个人间界肆虐着。 起初还看不出什么特别的问题,大清早的时候,人们看着都还十分正常,几乎和平日里没什么差别。 可没过多久,问题就渐渐浮现了出来。 四处都在争吵,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人,今天似乎也显得格外上火,三句话说不上就起了争执,并且一个两个的戾气都很重,就连周围的看客也被牵连在了其中。 大街小巷几乎每隔一段路就能看到几个人说话带着火气。 到处都沉浸在一股极为浮躁的氛围中,就像是洒了一地的汽油,随便谁擦出一点儿火星,便能燃成一片火海。 就连齐辰他们这栋楼也不例外,大清早,楼上便是一阵兵兵乓乓摔盘子掀桌子的动静,听得人一阵心惊。 也亏得齐辰的爸妈还在房里睡着,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否则也不知道会不会变成这样。 平日隔音还不错的楼道里此时也不平静。 不知楼下一层不知哪户人家出门的时候吵了起来,隐约能听到怒骂和哭声,过了几分钟才各自散去…… 龙牙和齐辰他们的手机上有专门的软件,监控着三界大大小小所有事件以及各个特殊机构的动态。 这一早上,人间界那边事件便滚动不息,杀人放火混乱暴动简直比平日翻了几倍,光看着不断滚动的文字就觉得触目惊心。而各个机构也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特处,它本身就是顺应天道,负责平衡和管制的机构,在这种时候下,又不能直接参与这些事,又得控制事态,只得绞尽脑汁四处奔走,一刻也不得闲。 齐辰和龙牙两人皱着眉刷了没几秒钟,就忍不住直接闪去了万灵寺。   ☆、第七十七章 齐辰彻底恢复了,两人来去便自如得多,省间进出的权限也早就开好了,一路绿灯,毫无限制。 万灵寺在小镇边界的一座山上,齐辰来的几次都是晚上,甚至没感觉到这里有什么人气,这回白天来,却发现它离小镇并不远。站在万灵寺门口,就可以俯瞰大半个镇子。 齐辰望下去,却只见黑雾缭绕,笼罩着整个小镇,根本看不到其中的人。 “越来越浓了……”他皱着眉说道。 “嗯。”龙牙看了一眼,便拽着他进了万灵寺的门:“所以我们更得抓紧!不知道董主任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两人穿过几道门,便来到了慧迦独居的小院。 却见一身素色僧袍的大师刚从院中的水井边直起身来,井口上多了一口灯盏,倾倒下来,在井口上又铺了一层灯火。 “怎么?地下的那些又压不住了?”龙牙开口问道。 “怎么提前来了?”慧迦抬头看向他们,又指了指水井口,答道:“昨天夜里差点翻天,贫僧这万灵寺险些不保,你们来得挺巧,刚把它们压回去。” 他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冲屋里比了个请的手势,道:“进去吧。” “哟——不简单,头一回在你这里听到请进,而不是请滚。”龙牙接了一句,便拽着齐辰跟在慧迦身后进了屋。 “哦?”慧迦神色淡然地扫了扫桌面,抬手倒了三杯茶,道:“那希望日后还是少有机会让贫僧说请进吧。” 龙牙:“……” 想到上一回慧迦压下怨灵丧失了嗅觉,齐辰开口问道:“大师你这次有伤到哪里吗?” 慧迦一如既往地不好客,只冲他们比了个手势,便自顾自坐下喝了一口茶,道:“失了味觉而已,贫僧已经多年不进斋饭了,只是偶尔品口茶,品不出味道就只当解渴,没什么影响。” 龙牙皱眉:“那你还担下这次的事情,作死么?” 慧迦长得很年轻,看起来和齐辰年纪差不多,眉心一点殷红的痣,平日里说话没什么表情,总是那么温平的模样,倒有种宝相庄严的气质。此时听了龙牙的话,他难得翘起唇角笑了笑,搭上他眉清目秀的皮相和那点红痣,实在很有做妖僧的潜质。 可他说的话,却跟妖僧不搭边,他在浅笑里道:“贫僧攒了那么多年的功德正愁没处用呢,留着做牌匾么?” 龙牙听到这话也挑了挑唇角,道:“留着投个好胎啊!”说着还指了指齐辰道:“反面教材在这儿呢,功德用尽了,看看他这几世都是些什么命。” 齐辰:“……” 慧迦又喝了一口茶,道:“这一世还没到头,想下一世太早。” 三人刚说了这几句,就听院外有点儿动静。 齐辰转头,就见董主任挺着中年发福的肚腩,颠颠地来了。 他刚要进门,一个人便犹如一片游云似的飞身掠了过来,在落地的一瞬,手里长剑一转,变成了一柄拂尘,顺势一甩,便搭在了那人的手臂上。 那人刚一站定,便朝旁一侧身,朝董主任比了个手势,让他先进门。 此人身着滚银边道袍,一举一动都没什么表情,冷冰冰的,一看就是云杜山出品。那地方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像冰渣子,唯一一个例外,便是他们的掌门李道长。 “代掌门师兄问诸位好。”他不止表情冷冰冰的,就连说话的音色都冷冷的,像是刚浸过冰泉。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云杜山大长老,李道长的师弟,沈鹤。 平日里云杜山的大小事都是李道长和他这沈师弟一起打理,实质上的地位差不多,但真正代表云杜山出来说话的,始终还是李道长,沈鹤从来不掺和。 但这次不知怎么的一反常态,居然是沈鹤出面,李道长留在了云杜山。 联想到现在的形势,董主任的老妈子心冒了头,忍不住担心道:“李道长他还好吧?” 冰渣子点了点头,只吐了一个字:“嗯。” 董主任:“……” 这屋里聚着的没一个是正儿八经的人,除了董主任、齐辰好些之外,剩下那三个都不太会说人话,一向直来直去惯了。 慧迦直接开口道:“那怎么是沈道长你出面?” 沈鹤依旧顶着一副冰山脸,动了动嘴皮子,说了三个字:“他话多。” 众人:“……” 他这话的意思十分明白——这次的事件本就十分紧急,李道长那种扯起来啰啰嗦嗦一大堆的人要是来了,光商议就要耗费不少时间,所以他来了,打算速战速决。 一听这话,其他几人顿时也跟着言简意赅起来,直奔主题。 董主任抬手一一指过齐辰龙牙、沈鹤、以及慧迦道:“西、北、东——那么南边就是我来。” 慧迦点头:“要把那层污浊秽气从人魂上剥离出来,得挑人魂相对最稳固的时候。” 董主任“嗯”了一声,赞同道道:“清明前后一周阴气太盛,人魂不定,那就要等到这周过去之后……” 沈道长阖目片刻,拂尘一扫,道:“13日午时。” 龙牙眉头紧蹙:“太迟!等不到那个时候人间界就该翻了天了,越快越好!” 沈道长听了这话,淡淡接道:“那就今晚。” 董主任担忧道:“阴气实在太盛,这样直接剥离,太伤生魂,清除掉那些黑气的同时,人也保不住啊——” 一直没开口的齐辰打断董主任的话音,淡淡道:“有我。” 众人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位本就是负责人间界万千生魂的主,只是太多年不在了,大家都已经习惯从没人护着生魂的角度考虑,一时间还没转换过来。 齐辰又开口补充道:“明天是阴历十九。” 众人顿时了然——每月十九,是荧惑星君下界的日子。齐辰和荧惑星的关联千丝万缕,荧惑星盛,则他也盛,荧惑星衰,则他也衰。十九当天,自然是最适合他的日子。 “那便没有顾虑了,再好不过,再好不过!”董主任连道。 “今夜子时?”慧迦道。 “对!”龙牙抱着胳膊点了点头,道:“子时恰好是那黑气最为浮躁最蠢蠢欲动的时候,剥离起来也方便,况且子时起,便是十九了。” “那就这么定了!”董主任道,“小齐,跟我们说说符阵怎么个布置法。” 齐辰点了点头。 万灵寺内,众人已经商定好了大半,正学着布阵的方式。 而万灵寺外,乃至整个江市、整个大省、整个人间界,都是一片乌烟瘴气。 一直住在瞿山顶上的老秦大清早收拾了一番,便匆匆顺着山路下了山。 他身上依旧贴着一堆符纸,只是在外面加了一件老旧的外套罩着,拎着一个装着衣物用品的行李袋,在别人看来,他整个人都是灰扑扑的,一点儿也不起眼。 老秦在山脚下走了百来米,找到了公交站,等了没多会儿便等来了车。 只是那车的每一扇门窗都在冒着滚滚的黑气,远远开过来的时候,几乎被黑气罩了一半,老秦跟常人不同,他能看见那黑气,所以当即便被惊了一跳,第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的时候,他连连摆手,愣是没敢上去。 那司机白开了门,见他不上车,又将车门关上,转头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不上车你站这儿挺尸啊!有病!” 这司机老秦曾经见过,他每月都会下山买点儿东西,大半时候碰到的都是这个司机。这小伙子平日里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有回老秦的包丢在车上,他还特地把空车开回来。 老秦看着那车笼罩着的黑气,又把自己身上的外套拉紧了些,隔着外套拍了拍自己胸口上贴着的那些纸符。 可下一辆车依旧是那副黑气罩顶的样子,老秦犹豫再三,只得拎着行李上了车。 从瞿山一路开进市中心,车上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老秦目睹了不下五次大大小小的争执,在他下车前,有两个人因为抢座,拉扯着都要打起来了。 而司机开车也急得很,动不动就急刹又急冲,简直像是把大半辈子的浮躁气全攒在今天泄出来了。 可当老秦下了车,穿过街巷,朝自己那老屋走的时候,发现这街上的黑气丝毫不比车上的轻。 老街巷里本就有些乱糟糟的,早点摊、菜摊、面皮摊挤在那几条巷子里,拥在居民区楼下,平日里就容易发生口角争执,今天更是乱成了一团。 老秦拎着行李袋刚挤过一小段路,就听见后面一阵咣当作响,回头再看,却见两个人抢摊位,把一锅热油直接掀了,烫了路过的好几个人,顿时惊叫、怒骂、哭闹连成了片。 惊得老秦都不知道作何反应了,他被人推推搡搡地挤到一旁,还被人骂了几句挡路,不小心一脚踩到了一块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上。 他低头一看,却见那是一块扯碎了的包子,面皮和馅儿掉在了地上,可吓人的是,那被人踩得灰扑扑的面皮上还沾着血,地上也有两摊没干的血迹,沾了些在老秦的鞋底上,随着老秦的步子,在地上又留下了几处血脚印。 他再不敢停留,匆匆穿过这段乌烟瘴气的巷子,直奔自己的老房子。 路过隔壁那家的时候,恰好透过窗子,看到那家里的人在看新闻,电视里的声音透过半开的窗子传了出来—— 主持人用万年不变的标准播音腔说着各地发生的事件。 老秦忍不住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就听到某地有人持刀进了学校,砍了数十名老师和学生,有死有伤。医院也同样不消停,还有机场、车站…… 但凡人多的地方,似乎都陷入了高危当中…… 简直如同炼狱一般,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第七十八章 仅仅是几个小时的功夫,外面就已经乱得根本不能看了。 到处都是事故,救护车警车消防车从清早起便乌拉乌拉全城跑,警笛声不断,偏偏那声音容易引人心慌,本就浮躁的氛围越来越压不住,沸水似的翻滚不息。 特处那边简直忙成了章鱼,人人八只脚都不够用,从南扫到北,从西理到东,连打个停顿的时间都没有。 这种情况下,还必须控制人员流动,否则越流动越难规制,自然就乱得更厉害。 于是人间界各处龙槐渡同时拉起禁制,绕城一圈,将各省市之间的一切出入口统统封上。 除了普通人之外,道行比较低的小妖、精怪情况也不乐观,个个身上也都笼着黑气,四处撒野,平日性情再温和的此时都变得异常凶狠。 偏偏这种低道行的精怪数量最大,同时疯起来一时半会儿根本制不住。 青龙山、普会寺、桃坞当等等看不下去,纷纷出来收收妖。 各地龙槐酒店里装满了被临时丢进来的精怪小妖,清完一个城市便大门一关,二话不说将一众精怪圈锁在其中。 可即便这样,也还是挡不住黑气对人间的影响。 毕竟那些黑气曾经就是从人身上来的,所有的阴暗面,所有的怨憎妒恶,都是来自这浩浩人间,只是因为轮回溃散没能及时消散,积攒成了后来的大祸。 虽然被强行镇压了这么多年,这些黑气回到人间,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本质里的联系,依附在人身上融进生魂里的速度比众人想象的要快得多! 一天下来,几乎处处都是一片狼藉。 到入夜的时候,阴阳交界,那黑气便更盛了—— 外面处处是火光伴着警笛和哭闹声,地上血迹斑斑,散落在地的东西被踩得灰扑扑的; 江河湖海里,受了影响的精怪翻搅不息,斗作一团,掀起的浪一道比一道高,挡也挡不住地直扑岸边,淹了大片的城镇; 地底也同样不太平,巨震不息,隆隆作响,震塌了无数地方…… 灾祸连连,避无可避。 本该华灯初上的时间,各个城市里却一片昏暗,电力系统半瘫痪,街头巷尾完好的路灯所剩无多,震动不息的地面让人甚至不敢回到室内,偏偏外面又同样不安全。 加之黑暗本身就会增加人的恐惧和焦躁,放大负面情绪。 一时间,随着夜□□临,原本就难以控制的局面变得更加糟糕。 齐辰他们在商议好一切之后,便已各就各位,准备好了符纸朱砂,只等子时—— 东面,万灵寺正殿佛像前,慧迦盘腿而坐,双目微阖,周身隐隐有金色佛印浮动。他的一身僧袍颜色素淡,皮肤又极白,衬得眉间那枚痣殷红如血。 在他面前放着一张矮几,老旧的木质台面上并排放着四张薄薄的符纸以及一碗朱砂。 南面,海中一群嶙峋的巨石之上,董明波背着手站在巨石尖上,在他身后还站着洪茗、胡易等一干广和的高层。 不曾停歇过的巨浪一下又一下的扑过来,却始终打不到他们身上。 北面,云杜山巅,李道长和师弟沈鹤,带着一众门下弟子,从最高峰上飞身掠下,如同谪仙一般,在落云台上站定,滚了银边的道袍在风中翻飞不息。 沈鹤拂尘一甩,变成了一柄长剑,背在手后,他抬头看了眼天际,而后冲李道长点了点头。 而西面的瞿山…… 山下是一片混沌的人间,山上是沉寂了太多太多年的古楼。 楼前的山崖边,齐辰和龙牙并肩站着。 一个抱着手臂,周身刀光流转;一个手里松松地握着一支笔,笔尖火光忽隐忽现。 “时间快到了。”齐辰朝天上看了一眼。 龙牙点了点头,冲山下抬了抬下巴:“早收拾早消停,还能过个几百年的太平日子!” 他这话刚说完,山下浓滚滚的黑气陡然翻腾得更厉害了,狂风骤然而起,生生将遮天蔽日的浓云扫开了一丝,天边一颗泛红的星辰显露出来,像是笼着一层荧荧火光。 子时已到,风云翻涌,荧惑星现。 东南西北,四方同时而动。 慧迦眉目一动,睁开眸子抬头望了一眼殿外,而后抬起左手,腕部一个使力,清瘦的手背上筋骨突起,犹如他那颗眉间痣一样殷红的血珠便从中指指尖涌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了盛放着朱砂的那盅小碗里。 他周身的佛印随着滴落的心头血,渐渐变得明晰起来,金色的佛光顺着滴落的血珠,也都融进了那一碗朱砂里。 他双唇轻动,无声地念着经文,血珠和佛光随着他嘴唇的开阖,越流越快,而他眉间的那点痣也变得愈发殷红。 待那一碗朱砂被血浸透,慧迦垂下目光,劲瘦的手指轻轻端起那只小碗,右手食指在其中搅了搅,便以指带笔,在薄薄的符纸上落下了第一画。 指尖和符纸相触的那一瞬间,巨大的金色佛印从他心口浮出来,顺着他飞快划着的手指,落在了那一张薄薄的纸面上。 接着是第二个佛印,第三个佛印…… 越来越多的金色佛印接二连三地从他心口浮出,又接二连三地印在了符纸之上,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连成了一条金练。 那是承载了慧迦百年功德的佛印。 在这一方破旧的殿宇内,在漆色斑驳的佛像前,在这个昏暗得只有两盏烛光的环境下,倾泻而出,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而南海之滨,董主任手里的四张符纸已经并排浮在了面前。 他一向规规矩矩,温吞得简直有些憨厚了。 此时画起符来也一样,他借身后胡易的手在指尖划了一道深口,淋漓的血便从他倒悬的指尖滴成了一串,落在他另一只手里端着的朱砂中。 他执掌广和千年,压住手下一干凶兵利器,倒不是武力上比龙牙、洪茗他们出挑,而是靠的这一身厚实的功德。 这恰好中和了那些凶兵利器的凶煞血光之气。 此时,那些功德也同样从他身体中涌了出来,和他的人一样,带着温厚的光,朱砂混为一体。 他抽了一支看上并不起眼的狼毫,饱蘸了一笔血朱砂,落在了第一张符纸之上…… 终年积雪不化的云杜山巅,李道长和沈鹤同时飞身而起,一个拍出符纸,甩出朱砂,另一个长剑一划,以剑代笔,剑尖当空划过,一滴不落地接过和了血的朱砂,带着一身功德印,在符纸上画了一起来。 那符文极其繁复,却一笔也不能断,何时重顿何时提转一处也不能出差错,必须一气呵成。 画符这件事对云杜山门下的人来说,再娴熟不过。 更何况李道长和沈鹤在云杜山一众人之中又是佼佼者,更是精通此道。 两人如同两片流云,配合得极为默契,金色的功德印将他们圈绕在其中,几乎晃花了人的双眼…… 而瞿山顶上,齐辰还未抬笔,就被龙牙一刀柄撞在手腕上,撞得他手指一松,那支笔便落在了龙牙手里。 “我说过了,这回我来——”龙牙冷哼一声,抢过笔的同时还不忘瞪了齐辰一眼,而后抬手甩出一张符纸,整个人化作一道金色的刀光,裹挟着那只笔尖沾了血朱砂,带着莹莹火光的笔,落在符纸上。 齐辰奈何不了他,只得抬手握住那只裹着龙牙刀光的笔,在符纸上挥毫起来。 两个人的意识都融在了每一笔中。 齐辰甚至分不清哪一画是他在主导,哪一画是龙牙刀光在主导…… 可笔尖却丝毫不见乱,一笔一划,行云流水,龙飞凤舞,半点儿犹豫也没有。 繁复的符文早已印刻在他们脑中,此时画起来自然也不费功夫。 片刻之后,四方同时停笔,一掌将第一张符纸拍出! 流动着血色红光,承载着万千功德的符纸同时落地。 只听四方地面一阵隆动,犹如一条巨龙在地底翻滚,天际风云翻涌,电光乍现。 万灵寺前,沉寂了不知多少年,落了厚厚一层灰的古钟突然在风中颤抖起来,带着隐隐的嗡鸣声,那声音似乎有着某种力量,一圈一圈晕散出去,颤动了好一会儿后,在第一道惊雷劈下的瞬间,古钟突然“当——”的响了一声,深沉厚重,就像是担了万千生灵在身一样。 古钟声循着它固有的频率,沉缓地响着,一声一声,震慑人心。 那声音从山上传至山下,传遍江市,越传越远。 南海的浪,在钟声响起的瞬间,翻搅而起,滚滚滔天。 水龙几乎要窜入云间去。 在滚滚而来的惊雷声中,云杜山掌门长剑一甩,难得正经的面容显得极为冷肃,他朝悬崖深渊望了一样,朝身后众弟子一招手,道:“开山门!” 千百年来,云杜山常年紧闭,非大事不开山门。 随着李道长一声喝,重弟子在落云台上迅速结阵,掌门大长老居于八卦阵中两眼处,抬掌一拍。 只听高耸入云的云杜山间一声巨石轰响。 百年未开的山门再次缓缓洞开,一方巍峨门楣在云雾白雪间若隐若现,如同仙迹。 “听到了么?”齐辰由南至北望了一眼,头也不回地冲龙牙道。 龙牙在第一张符成之后,在一片刀光中落至齐辰身边,也跟着扫了一遍天际,道:“听见了,都开始动真格了啊——就你这风云埙还闷声不响。” 齐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古楼,道:“还没到时候。” 四方第一道符落下的刹那,混乱了一天的世间陡然一静。 所有被怨憎妒恶等阴暗面操纵了一天的人只觉得脑内一阵嗡嗡作响,就像是有人抬手给了他们一闷棍,敲得他们措手不及,那一瞬间,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什么都被敲没了,甚至连痛都感觉不到。 可这种诡异的寂静只持续了几秒,紧接着,一股钻心的痛感从骨头缝里滋生出来,直直钻进他们的脑中,钻进心脏深处。 就像是有人拽着他们的两手,将他们活活撕扯成了两半似的。 痛得钻心。 他们忍不住倒在地上蜷缩起来,按着太阳穴,揪着心口,想捉住那一份难以承受的痛意,将它们拉扯开,丢出去。 可那种疼痛却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刮都刮不干净。 到处都是被疼痛折磨得意识不清的人。 他们看不见很多东西,只觉得这种钻心剜骨的痛来得突然且莫名,一点儿征兆也没有。 可如果他们能看见,他们就会发现,笼罩在他们身上,依附在他们生魂之上的黑气此时正在剧烈挣扎着。 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将那黑气从人身上剥离。 只是那只手的力道还不够…… 黑气被生生扯开了一些,却并没有真正被剥离。 可仅仅是这样,就近乎要了普通人半条性命。 天际,荧惑星忽地闪烁了一下。 站在瞿山崖边的齐辰抬手,万千星火便从荧惑星的方向流泻下来,如同一条长长的光河。 那火光并非熊熊烈火,而是如同灯火一般,带着一股子昏黄。 他手腕一翻,便将那汇聚了万千灯火的光河推向了山下。 一瞬间,温黄色的光倾泻而出,铺散开来。 齐辰微微阖目,双唇轻动,抬手挥着笔在空中画了几道字诀。 随着他笔下的字诀越来越多,那道光河越铺越大,如同涨潮的碎浪似的,从西向东蔓延出去。 温黄色的光河所过之处,蜷缩在地,沉浸在痛苦中的人们只觉得,那股钻心剜骨的痛意被一股温和的暖意抚平了一些。 他们在一身的冷汗中渐渐放松了身体,无力地缓着气。 那股融融暖意似乎将他们从骨肉到魂魄都包裹了起来,被痛意折磨得不甚清晰的神智和意识终于稍稍恢复了一些。 两刻已过。 四方再次祭出了第二张符纸。 第二张符一落地,山河俱震。 这次的反应比第一张有过之而无不及。 惊雷不断,一道接一道劈落下来。 白得泛紫的闪电叶脉般在空中瞬展开来,从九天一路劈至地面,在地上落下一道道深痕。 郊野的零星的房屋被劈垮了许多间,城市里的高楼稍稍好些。 有几道雷恰巧落在林子里,直接烧了起来,熊熊的火势直冲天际。 万灵寺的古钟声响起后就一直未曾歇过,沉厚的古音和着慧迦低低的诵经声,朝四面传散开来。 江河湖海巨浪翻腾不息,简直要倒灌似的。 人间黑气愈发浮躁不安,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拉扯着。 人们好不容易才从之前的剧痛中稍稍缓了些神过来,就又卷入了更难承受的痛苦之中。 上刀山下火海滚钉板也不过如此了。 而这一回,龙牙他们不再如同第一张那样轻松了。 普通人承受的那种痛苦悉数返到了他们身上,而且是百倍千倍。 慧迦皮肤本就极白,此时剧痛加身,脸色便又白了一层。 在昏黄的灯火映照下,也显不出一丝血色,几乎和他身上穿的素白僧衣混成了一体,周身上下唯一的颜色便是那一点红痣。 海中巨石之上,董明波踉跄了一步,被身后的胡易和洪茗一把拽住。 巨浪翻腾着直扑而来,单啸长鞭一甩,便将那浪头打了回去。 云杜山上李道长咬了牙怒道:“这什么鬼反噬!” 他和沈鹤双掌相抵,气劲在两人之间流转,缓和着那股比人间更甚百倍的痛感。 同样带着怒意的还有龙牙,只是他怒的不是这反噬,而是齐辰。 他在崖边死死皱着眉,承受着百倍痛苦倒并没有抱怨,而是怒瞪了齐辰一眼,道:“这就是你当初一声不吭一个人担下来的?老子认识你那么多年怎么没发现你还有点儿自虐倾向呢——” 齐辰一手继续向山下推着温黄色的光河,一手抵在龙牙的心口,帮他缓着那股疼痛,脸色带着担忧,道:“你都这样了就先别炸了龙组长,一边忍者痛一边还要匀出力气骂我,自虐倾向也不比我低。” 龙牙:“……” 在剧痛之中,他突然想起齐辰刚来广和的那天夜里,他在街边找到齐辰的时候,这人开玩笑地随口说了一段话。 他说他梦见过很多几近真实的场景,触感痛感都很真实,在梦里他觉得自己爬过刀山滚过钉板下过油锅…… 当时龙牙以为那是齐辰顺口胡诌逗他的,现在想来,大概是前世布阵时候的痛苦,残留了一点在他的梦里。   ☆、第七十九章 落在四方各人身上的痛楚非但没有减轻,反倒随着黑气的挣扎,越变越剧烈。 仅仅是第二张符纸就已经如此难以承受,实在无法想象第三张、第四张落下来的时候,反应会重到什么程度,众人还能不能这样撑住。 这些污浊之气对生魂的依附之力、众人逐步完成的法阵对黑气的拉扯力、还有齐辰将万千光河推向人间的安抚力,这三方落在蜷缩着的人们身上,时而痛楚难耐,时而稍有缓解,只看谁更占据上风。 这次的两刻时间,因为极为难熬,而显得无比漫长。 许久之后,天上荧惑星红光一动,落第三张符的时刻这才终于来到。 因为之前承受了太多痛苦,这一次,连画符的过程都不那么顺畅了。 似乎有千军万马拉扯住了笔尖,在朝相反的方向拖拽,每一次转折,每一次重顿和轻提都像是在和万钧之力较着劲。 万灵寺地底的万千怨灵在慧迦画符间挣动不息,像是想趁着他万般灵力都凝聚在指尖的时候,强行从地底逃散出来。 小院中,被慧迦封了两层的水井口火光忽闪,像是有一股强力的风,在将那层火掀到一旁。 于是火舌在狂风中越燃越烈,越烧越高,状态却也越来越不稳定。 地底下的怨灵在火浪的缝隙间透出幽怨凄惨的嚎叫,在这荒野之中,显得格外瘆人。 那嚎哭声越来越大,越传越远,万灵寺所在的山便在这嚎哭声中颤动起来。 寺中的屋瓦老旧,在颤动中扑簌扑簌地朝下落着积年的尘土,连佛像看起来也岌岌可危,似乎随时会因为年代太久未曾护养,而从中裂开,变成一块块碎泥滚落在地。 而慧迦在这样的震动中却依旧表情淡然,连眉峰都不曾动一下,指尖接连不断地画着符文。 同样不安定的,还有云杜山的后山,镇下去的群妖心不甘情不愿地翻腾起来,似乎也想趁着这个机会,从后山逃出来,窜入人间。 一部分弟子当即赶了过去。 而掌门长老二人持剑的手却依旧稳稳当当,只是每多画一笔,身上的疼痛负累就多压下一层。 瞿山顶上,符文最后一笔画完的时候,裹挟着笔的金色刀光瞬间从笔上抽离,落在齐辰身边,重新化成龙牙的模样。 就见他皱着眉,双唇紧抿,一抬手便把第三张符纸拍了出去。 符纸上和着血的朱砂还未干透,在夜色中因为注入了灵力的缘故,显得格外殷红,几乎有些刺目了。 明明那纸轻薄得很,落在地上的时候,却仿佛重之又重。 只听轰然一声,飞沙走石,狂风骤起。 四方第三张符同时落地的刹那,犹如舀了一大瓢水,泼入了滚油锅中,附着在人间的黑气瞬间狂暴起来。 疯了似的挣扎着,同符阵的力量抗衡着。 它的挣动愈加剧烈,给人们带来的痛苦便霎时再上一个等级。 顿时惨叫声不绝于耳,然而更多的人,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们毫无血色,一身冷汗,蜷在地上如同痉挛一般抽搐着。 而他们的痛苦,又在那一瞬间,以百倍千倍的程度返于龙牙他们身上。 万灵嚎哭,巨浪冲天,地动山摇。 就连千万年稳固不动的云杜山,也碎石滚滚,更别说瞿山和万灵寺所在的那座小山了。 慧迦在纸符落地的刹那,眉心一皱,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和他那点红痣相映衬,在苍白的脸色衬托下,红得触目惊心。 云杜掌门长老二人落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用剑尖撑了一下身体。 沈鹤依旧是一副冰渣子似的脸,如果不是他撑了一下身体,光看表情根本看不出他在承受痛苦。 他稍稍缓了一下而后转头看了他那掌门师兄一眼。 不用他开口,李道长就知道他想说什么,立刻收了原本撑着地的剑,背在手后,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胸口:“我好歹也是你师兄,你都撑得住,还怕我脚软么?瞎操心——”说完,他回头冲众弟子道:“布阵!护山!最后一张可就不是开玩笑的了!” 众弟子领命,从云杜山巅飞身直下,落到了山脚底下,分成东南西北四面,一边挡着不断下落的碎石,以防它们滚进周遭零散的农家,一边迅速结下阵,护着云杜山。 弟子一散,落云台上瞬间便只剩下李道长和沈鹤两人。 刚才还拍着胸脯死要面子的人低头便吐了一口血,又咳了两声,这才喘匀了一口气:“憋死我了,早知道刚才别那么用力拍了。” 沈鹤一把扶住他,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他好。 结果还没开口,就被李道长拍了拍肩膀。就见他意味深长地劝道:“我知道你肯定也想吐,小弟子都跑了,吐吧,憋着容易内伤。” 沈鹤:“……” 就连董主任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一向都乐呵呵的,心宽体胖,永远都不紧不慢不疾不徐,这次却眉头紧皱,嘴角同样沾着血,一刻都没有放松。 相对来说好一些的就只有龙牙了。 这位是真铜皮铁骨,承受能力比其他几位要好很多,第三张符纸落下也不过让他眉头皱得更紧些。 他和齐辰,或者说他们这一群人从骨子里来说其实有些相像,再沉重的担子落在身上、再痛苦难当,他们都不喜欢表达出来,只字不提,一声不吭。 齐辰是外软内硬,龙牙则是从骨到皮都硬得硌人。 人间黑气和符阵之间的较量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如果人们能看见,他们就会发现,那些紧紧依附在他们身上,怎么也撕扯不下来的黑气,此时正被不断加大的力道生生扯开了一些,眼看着就要真的从他们身上剥离下来了。 可惜他们看不见。 即便他们能看见,也没有人有那个力气睁眼,即便睁开了眼,眼前大概也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因为实在太过痛苦。 将黑气从他们身上剥离的苦痛,就像是有人生生地拉扯着他们的皮肉。 前两张符落下的时候,只是将皮肉扯到了最为极限的程度,而当这第三张符落下的时候,才是皮肉和筋骨分离的时候。 被人直接将皮肉撕扯下来,生吞活剥又多痛,他们就有多痛。 而黑气被剥离得越开,便挣扎得越厉害,于是天上的惊雷便劈得更凶。 那数不清的天雷本是在惩处这人间污秽,可因为污秽就附着在人的身上,所以天雷一道接一道直直落了地,那架势,仿佛要将整个人间劈成一片火海焦土。 泛着紫色的天雷别说普通人,就是龙牙他们被劈中了也舒坦不到哪里去,更别说这样密集不间断地落下来了。 可此时,众人根本腾不出更多的精力去管那天雷。 “真让它这么劈下去,这阵就白布置了,阵布完了人也死绝了,都烤焦了还用管什么善恶——”龙牙皱眉看着那连成片,照得天地一片彻亮的雷电,冷声说道。 而其他几方也有同样的忧虑。 齐辰再度将周身灵力灌于双手,瞬间光河更盛,铺天盖地,被他推得铺散开去,笼罩着整个人间。 天际的荧惑星红光盛得简直像在燃烧。 而齐辰周身也漫出了一层红光,微微抖动着,像是风中的火舌。 在他身后,古楼屋檐的檐角上,一直安静挂着的几个古埙微微颤动起来,随着齐辰不断灌注出去的灵力,越颤动越明显。 随着惊雷连成了片,响彻山河,整个天地被不曾停歇的闪电照得一片雪亮,一直依附在人们身上,怎么也剥离不开的黑气,终于撑到了最后的时刻。 不断加强的符阵之力在长时间的拉锯中终于占了上风。 江河湖海万里大地同时剧烈震动了几下,就在无数轰隆巨响同时响起,震得人双耳嗡鸣的时候,无处不在的黑气终于彻底被撕扯开,从生魂身上被剥离下来。 龙牙他们在剧痛中精神一振。 “总算——”南海巨石上的董主任吁了一口气,可刚说了两个字,他便顿住了话音眯起了双眼。 原本肆虐在人间,无缝不钻无孔不入,满哪儿都是的黑色污秽之气,此时在狂风中翻搅着,旋转着,汇聚起来。 东南西北,一处一个中心。 人间所有的黑气都在朝着四个中心汇聚,很快便凝成了四股巨大的云柱,通天彻地。 不论站在海中的,还是立在山巅的,看向那四根云柱都得仰望。 片刻之后,所有黑气都汇入了那四根通天云柱里。 接着,随着几声比雷鸣还要炸耳的长啸响起,四根通天云柱在刹那间摇身一变,变成了四条巨大的黑龙,在天际翻腾,长尾一甩,便能拦下一片海。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四条巨龙便在白紫色交织的电光中,猛地朝众人袭来!   ☆、第八十章 董主任身后站着的几个,无一不是当年叱咤过风云的上古名兵。 鸿鸣可以算得上刀界老祖宗级别的了,虎翼、犬神和龙牙齐名,并属三大妖刀之二…… 在巨龙出现的瞬间,这三人便化作了刀光直冲天际。 洪茗一身红光格外显眼,艳得灼眼,发出来的长啸声犹如九天飞鸿的鸣音,余音不绝,响彻天地之间。 而伴着她的,还有猛虎的怒咆和犬狼的嗥哮。 三道刀直直穿过四条巨龙,带着狂风,同这四条巨龙周旋不息。 与此同时,屈腿坐在巨型黑豹背上的单啸看了眼那四条黑色巨龙,抬手扯开了衬衣领口的两颗扣子,又拍了拍黑豹的头,而后长鞭一甩,挡过一片惊涛骇浪,道:“走!” 黑豹一听他这指令,顿时肌肉紧绷,前后腿拉开,犹如一张拉满了的巨弓。 而后猛力一跃,便直奔空中的巨龙而去。 单啸和黑豹的配合默契至极,在跃至空中的那一刹那,长鞭又是一甩,瞬间变得百丈长,上面倏然立起密密麻麻的钢刺,沾着一股山里特有的潮气,湿漉漉的缠上了一种一条黑色巨龙的脖颈,而后猛地一收。 黑色巨龙身上的每一缕黑气都仿佛是活的,瞬间犹如绽开的曼陀罗一样,丝丝缕缕直接扣住了单啸的长鞭。 而后巨大的龙爪便当头抓了下来,同时龙尾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挥向单啸和他座下的黑豹。 而单啸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当即一抬手,长鞭便如同一条灵活的蛇,从那丝丝缕缕的黑气中一滑,便被收回了单啸的手里,盘成几圈。 黑豹则身姿矫健地朝旁一跃,躲过这一下龙爪的同时,直接闪至另一条黑色巨龙脖颈之下。 单啸丝毫犹豫也没有,手里盘成几圈的长鞭瞬间散开撑直,荆棘似的,从黑色巨龙的下颚直穿而过,捅穿了那个硕大的龙头。 就在他们和那四条黑龙缠斗着的时候,云杜山脚下,众弟子所布的阵恰好完成,顿时无数剑光由他们的眉心飞出,带着强劲的可以割裂风刃的剑气,浮在空中,密密麻麻绕成了一个硕大的剑笼,将整座云杜山围在了其中。 这不仅仅是保护着整座云杜山,也同样是一个攻击阵。 就见那四条巨龙在缠斗中龙尾扫到云杜山方圆五百里之内的时候,整个剑阵便发出耀眼的白光,带着嗡嗡的兵器颤动声运作起来,而后万剑齐发。 数不清的剑气化作利剑的模样,犹如一场浩大而无边的雨,直直朝那四条巨型黑龙飞去。 犹如牛毫一样细密,躲都躲不开,看得人手脚生寒。 只觉得不论是谁,即便有再大的能耐,不小心闯到云杜山这护山法阵的范围内,不死也残,起码被钉掉半条命。 唯一有可能在这剑阵下保持完好的,大概也只有跟剑相对的那一群妖刀们了。 就连这四条巨龙也没能逃开这场剑雨。 无数的剑光从巨龙的身体上穿过,联合这那三道刀影,以及单啸灵活如蛇却又带着千钧力道的长鞭,竟然把那四条巨龙中的两条打散成了一片模糊的黑气。 只是众人还没来得及欣喜,那一片黑气再次在眨眼间迅速凝合起来,重新汇聚成了两条巨龙。 骑坐着黑豹的单啸天然有些上扬的嘴角难得抿成了一条直线,皱着眉,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洪茗在半空中化回了了片刻人形,大波浪的卷发被风吹得散到了肩后,身上红色刀光绕转不息。 她发现刚才简直白做了一场功,顿时便怒了,冲那恢复如初的两条巨龙道:“好样儿的!过会儿打得你妈都不认得你!” 说完便又幻化回本体,裹挟着狂风,直奔巨龙而去。 万灵寺的钟声始终不曾停歇,当当地敲着,和慧迦说话的声音一样,极为沉稳古朴,带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而事实上,这口巨钟也确实有安定之用。 正殿中的慧迦并没有袖手旁观,坐等着其他人来收拾那四条巨龙。 只见他抬眼看了看远处空中的混战,飞速捏了几个手决,手掌每翻动一次,就在身前结下了一个金色佛印,随着他极快的动作,身前的佛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片刻之后,便密密麻麻的犹如一道墙,横在慧迦面前。 最后一道佛印结成之后,慧迦抬手一推,那结成一堵高墙的佛印便被推向了那口古钟,直接撞在了古钟乌沉沉的钟罩上。 接着,古钟发出了“当——”的一声沉响,结成高墙的佛印顿时被这钟声撞成了一片温厚的金光,顺着声音,朝四维扩散开来,一波又一波,一波比一波厚重。 那金光直接扩散着波及到了那四条巨龙身上,顿时那四条巨龙的动作都变得凝滞了起来,不再那么难以阻挡和琢磨。 只是光动作有些凝滞仍旧不够。 无数的刀光剑影落在它们身上,也仅仅只能将它们打散一时,眨眼的工夫,它们便会重新汇聚起来,发动新一轮攻击。 而这样下去,最先开始疲惫力不从心的,一定不会是它们。 而那四条巨龙在被打散了两次后,便迅速交缠在一起,甩出来的尾巴,探出来的利爪简直防不胜防,没法分辨那来自于那个,对付起来便更显棘手。 瞬间便扫到了在空中缠斗着的众人身上,尤其是并非靠武力值办事的单啸,被扫中了好几下。 那滋味,绝不会比落进云杜山剑阵中好到哪里去。 单啸当即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黑豹身上也多了好几处伤口。 偏偏那伤口和普通伤口并不一样,但凡被那四条巨龙扫到划伤的地方,会迅速泛紫发黑,并逐渐向其他地方延伸扩散。 单啸一看黑豹伤了好几处,当即停住了直奔向前的趋势,改成了绕背游击似的方法。 其实众人根本没指望能将这四条巨龙彻底收了,毕竟它们本就是黑气组成的,可以说无形无影,无生无死。 跟这样的对手斗上,绝对会憋出内伤。 因为只有你受伤的份,也只有你会先不支倒地。 这几乎是从开打前,众人便心知肚明的结果,只是他们依旧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他们的目的其实只是想拖住时间,以避免这四条巨龙攻击四方布阵的人。 而没道符纸间相隔的两刻钟,在此时仿佛被拉到了无现长,怎么也望不到头似的。 天上的惊雷依旧没有消停,自从黑气汇聚成这四条巨龙起,惊雷便砸得更凶更骇人了,仿佛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不歇气儿地往下落。 一半落到了巨龙身上,却只劈得巨龙忽散忽聚。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每当黑龙被打散重聚一次,黑气就会稍稍淡一层。 而这稍稍的量,普通人仅凭肉眼基本上是看不出来的。 唯有这一帮不是人的能感受到黑龙极为细微的变化。 只是他们根本没那工夫为这发现而感到欣喜,因为另一半的惊雷十次有八次都劈到了他们身上。 “这特么究竟来帮谁的!”混战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叫了一句,根本听不清是谁的声音。 只是显然,惊雷是听不见的,它们依旧照劈不误。 天空几乎被闪电照得煞白,一时间惊雷劈成了片,几乎避无可避。 结果就见一片黑色幕布直接从天际漫过来,那幕布和黑气并不一样,反倒和龙槐渡的那道黑帘十分相似。 那幕布以极快的速度盖过来,直接兜住了成片的惊雷。 与此同时,一道敲着古印的纸在众人眼前出现,就见那上面浮现一行大字,简单粗暴,直白得很——天雷我们挡! 落款是特处。 这一道纸看得缠斗中的众人也忍不住挑了挑眉。 特处一向站在规制者的角度,属于三界和天道间的桥梁,一直并且只能处于中立者的角度,他们既管着三界内的一切杂事,却又不能真正牵扯到那些事情中,插手为其中某一方出力。 可这次,特处显然忍不住还是参与进来了,虽然入得很浅,但也逃不过事后的因果。 而就在特处也忍不住插手的时候,人间众生的苦痛总算被齐辰拔了出来,而人们在之前的痛苦之中已经耗尽了力气,在痛苦被彻底抽离的瞬间,便纷纷精疲力尽地陷入了昏睡之中,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 万千生魂被安抚之后,齐辰却并没有立即收手。 他顶着凶星的名号,并不是只会救人的—— 就见他从众生间收回目光,看向那四条黑龙的眼神便是一凛。因为他周身的气质总是温温和和的,所以这样的目光从他眼中透出来和龙牙他们完全不同。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似乎总蕴含着太多的情绪,以至于其中的任一样都显得并不那么明显锐利。 然而这样气质温和的人下一秒便抬起了手,从荧惑星流泻而下的万千星河俱在他手中掌控着。 他周身一直影影绰绰的红光瞬间变成了熊熊大火,高涨的火舌几乎冲天。   ☆、第八十一章 熊烈的火焰在那一刹那,顺着那万里光河一路烧了下去。 像是抖开的一张火毯,又像是海啸时的浪潮,流泻般毫无阻隔地奔涌出去…… 那火别说普通人,就是龙牙他们碰到了都不一定能保证完好。 还在空中和四条黑龙缠斗着的众人一看漫天火势汹涌而来,当即下意识地看了眼天边的荧惑星,而后纷纷避让开。 在他们闪开的瞬间,九万里火海便漫过了那四条黑色巨龙,将他们围圈在了炽烈的光火之中。 这四条巨龙都是由那些黑气聚合而成,如今的黑气比起当年齐辰镇封的时候其实要难对付不少,毕竟这么多年来,人间又积压了一部分难以清除的阴暗污秽之物,和黑气融为了一体,使之强盛了不少。 可即便如此,这黑气当中的大半都是尝过被齐辰镇压的苦的。 也自然对齐辰的气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此时被这火海一围,那四条巨龙立刻焦躁起来。 它们就像是被人泼了一锅滚油似的,猛地翻腾起来,挣扎的幅度之大,简直有种要将天掀了,逃窜出去,逃离被这火海灼烧的感觉。 那四条巨龙疯了似的翻搅着,可齐辰却丝毫没有要放松的趋势。 相反,他还在源源不断地朝里注入着更多的灵力,使得火势越来越熊烈,越来越高涨,几乎要将那四条巨龙淹没在其中。 荧惑星和他之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对他的影响也越来越大。 四条巨龙的翻搅越来越疯,重比千钧的头尾乱扫,扫塌了无数房屋,一尾巴落下,便能劈碎大半座山。 江河山川被它们搅得一塌糊涂。 而它们带起的风刃也锋利如刀,四处刮搅着。 避让到一旁的单啸他们依旧不可避免地被划割了许多道伤口,就连守着四方符阵的龙牙他们也不例外。 直接跟黑龙对上的齐辰身上的衣服更是被刮花了。 就在他又引下一片荧惑光火的时候,更多的影响投射到他身上。在呼啸的狂风之中,身后的古楼屋檐檐角上,风云埙随着齐辰的状态摇动得越来越厉害,幅度越来越大。 终于…… 在风刮得又猛了一层的时候,古朴的埙声从古楼传了出来。 那种低回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哑,还有千百年的沧海桑田,从风云埙中呜呜响起。 和着万灵寺不息的钟声,在人间久久回荡。 而风云埙响起的瞬间,齐辰身上荧惑星的气息也高涨到了顶点。 只见他一头短发在刹那间迅速变长,像是不受控制似的疯长起来,而周身被划得满是裂口的衣服也变了模样,变成了一袭白衣,广袖宽摆。 衣袖被风吹得鼓胀起来,翻飞不息,极长的头发也被扑面的狂风吹得扬起。 眼看着落最后一张符的时间快要到了。 齐辰漆黑的眸子微微一动,抬手飞快地画了几道字诀,而后清瘦修长的手指猛地抓住字诀一扔一收。 九万里火海就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在将那四条黑龙兜入其中之后,被齐辰猛地朝中间收拢起来,将那四条黑色巨龙包裹在了其中,避无可避。 齐辰头微微一偏,甚至还没看向龙牙,龙牙就已经领悟了他的意思,只见他将手里的笔朝齐辰一抛,眨眼间便在金光之中变成了一柄长刀。 暴涨的刀气几乎泛出了丝妖邪的红光,瞬间将整把刀拉长。 在直穿云霄的时候,刀影近乎通天彻地。 一声清朗的龙吟响彻山河,连带着整片大地都震动起来,狂风刮搅得愈发猛烈。 那巨大的刀影带着妖邪的刀气,悬于九天之下。 避让到一边的洪茗胡易等人顿时明白了龙牙的意思,也化作刀光直射过去。 数把世人只在传说中听过的上古名兵此时都以本体的模样出现,悬于龙牙四周。 一时间、金红交织,金兵嗡鸣声不息,龙吟、鸿鸣、虎啸、狼嗥、鹤唳齐响,气势冲天。 两刻时间终于又到了。 万灵寺内、南海之中、云杜山巅、古楼崖前,四方终于再度提笔,开始画下最后的一道符。 过程一如既往的艰难,每一笔每一画都几乎能沥干心头血。 可因为是最后一张,事成就在眼前,所以众人画得居然比先前还要快一些。 身上的万般剧痛影响不到他们,嘴角不断溢出的血也影响不到他们,几乎快到提不动的手腕同样影响不到他们。 笔上悬着世间万千众生,所以一丝也不敢慢。 无数道惊雷闪电被兜在了特处的黑幕之外,一道道劈在上面,却一丝也没漏下来。 钟声越敲越重,仿佛下一秒整座古钟就会彻底碎裂分崩离析。 风云埙也越来越响,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好像随时会绳断埙碎。 古楼前画符的人已经由龙牙变成了齐辰,因为前三次都由龙牙画了,他的消耗和痛苦几乎是最少的,所以他还依旧秉持着那份淡然的神色,在画完符文的最后一笔后,又抬眼看向了整个世间。 四张符被同时拍了出去,飘飘忽忽地落在了该落的地方,和先前的三道符纸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阵。 符纸落地的同时,悬于九天之下的一众上古名兵嗡鸣声陡然加重,裹挟着万里长风,对着火海包裹中挣逃不出的巨龙轰然而落! 龙牙刀身最长,刀尖顶在最前面,贯穿黑气的时候,妖邪的红光几乎直接打散了巨龙,尖锐的嘶鸣和嘶哑的嚎叫声骤然响起,刮擦着人的耳膜。 而在巨龙还没来得及重新聚合的时候,接二连三的巨大刀剑已经纷纷落了下来,云杜山的万剑阵也随之呼啸而来,破风声响彻不息,余音阵阵。 四条巨龙被彻底打散的刹那,齐辰抬手一收,九万里火海应势而退,瞬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而东南西北四方符阵陡然亮起,四道飓风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通天风旋,将黑气卷进了风眼中。 浩浩黑气瞬间被四处符阵分成了四股,如同安上了四个抽水的泵,瞬间被吸了个干净。 四道飓风裹着为祸人间的黑气,收回到了符阵的中心,又在眨眼间被收进了地底。 只听地下一阵隆隆雷动,连带着四处符阵上的符纸都跟着抖动了片刻…… 过了好一会儿,雷动声终于息了,不再抖动的符纸发出一阵温和的白光,而后隐于土里,再没了踪迹。 直插·进地里的龙牙刀震颤发出的嗡鸣声过了许久才停,和其他几把妖刀名剑一起,在一片金光中幻化出了人形。 云杜山的剑雨已收,落在山脚的护山剑阵在悬了半晌之后,也终于渐渐隐去。 万灵寺的古钟声和古楼屋檐下的风云埙声音逐渐减小,最后悄悄地息了。 只有一丝丝的余音还若隐若现地袅绕在人间…… 遮天蔽日兜住惊雷的黑幕来得快,收得也快,转眼间,便露出了原本的夜空。 不断劈下的惊雷终于消停了,只在天边还余留着一丝闷雷的轰响,顺着厚厚的云层滚着,闷闷地响了好一阵后,一场战后的雨落了下来…… 万灵寺内,屋瓦残碎了不少,有些地方漏出了一些缝隙,雨水顺着屋檐流淌,洇进了那些缝隙里,而后串成水珠漏进了殿内。 水珠落在屋角,淌在红漆的柱子上,淋在泥塑的佛像上…… 慧迦依旧盘腿坐着,嘴角的血迹渐渐干了。他双目微阖,眉间的痣依旧殷红。 在安静得只有水滴声的殿内,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 过了很久很久,殿内的水珠越来越多,渐渐连成了线。 比佛像还安静的慧迦大约调息了过来,终于有了动作,就见他解开僧袍外面半披着的一层袈裟,头也不回地朝后一扬手。那袈裟瞬间展开,精准地披在了佛像身上,挡住了水滴。 而后,他便睁开双眸,站了起来,静静地看了眼天际,念了声佛号,便赤脚走出了大殿,一如平常那样,穿过几道门,朝他独居的小院走去…… 南海巨石上,董主任环视了一圈,见再没什么祸乱了,终于又换上了平日里乐呵呵的模样,冲赶回来的洪茗他们招了招手,道:“走了走了,回江市。” 洪茗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蹬着高跟鞋在巨石上如履平地,走到董主任身边俯视了他半晌,道:“主任你确定不用我们把你抬回去?” 董主任没胡子可吹,只能瞪眼,可惜一点儿气势也没有:“抬回去像什么样啊,不要歧视中老年人,我们也是可以很有活力的嘛——” 他边说话边要朝前走,结果刚迈一步就住嘴扶住了腰。 洪茗一听咔的一声,再看他瞬间僵硬的动作,幽幽道:“怎么了主任?” 董主任抽了抽嘴角:“操劳过度,腰闪了……” 广和众人摊了摊手,二话不说,把他们的头儿抬了起来,动作十分不雅观,犹如抬着一头待烤的……嗯,野味。 三两步间,他们便消失在了南海之上。 而云杜山落云台上,李道长一手搭着师弟的肩,一手剑尖撑地,垮着肩膀,半点儿平日装高冷的气质都没有,他一边缓着气息,一边拍了拍沈鹤的肩,道:“你怎么还挺得跟棺材板一样直,不累吗?傻不傻,趁着小弟子还在山下看不见,赶紧松松筋骨才——” 这话还没说完呢,云杜山一众弟子的声音已经到了落云台边了,显然是收了剑阵上山来了。 只见刚才还垮着肩的鼎鼎掌门腰间如同装了根弹簧,瞬间便弹了起来,站得笔直笔直的,犹如一根百折不弯的钢板。 沈鹤:“……” 众弟子回到落云台,刚要跟自家掌门长老汇报一下山下的情况,就见掌门青松一般立着,背手抓着剑,滚着银边的道袍被风吹得扬起,仙气十足。他摆了摆手,冲弟子们道:“祸乱已经解决了,就各自散了吧。” 说完便犹如一片游云,飞身掠走了。 沈大长老无语地看着自家师兄的背影,又瞥了眼地上的血迹,手中长剑变作拂尘一甩,飞身掠走前,不动声色地把那片血迹消了…… 至于瞿山古楼前的山崖边—— 光河重归荧惑,齐辰身上的火光也隐了回去。长发骤缩,变回了短发,白衣也消失了,变回了之前被风刃割了不少道口子的衬衣长裤。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这难得落魄的模样,正想着过会儿回去还得翻一套新换上,就感觉自己腰间一紧眼前一花。 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摁在了古楼侧屋的床上。 齐辰目瞪口呆地看着制住自己手腕的龙牙,难以置信道:“龙组长你……画了三道符还有这个力气?” 龙牙撕起齐辰的衬衫来简直比撕片花瓣还轻巧,他本来眉头紧皱,目光里含着急切的神色,一听齐辰这话顿时愣了下。 他和齐辰对视了数秒之后,终于抽了抽嘴角,一巴掌拍到齐辰脑门上,道:“想什么呢你!在你眼里老子就这么禽兽不如么这种时候还不放过你?” 齐辰没开口:“……” 龙牙:“……” “我是看你身上被划了多少道伤口,重不重!”被质疑了人……刀品的龙大爷愤怒地咆哮道。 齐辰眨了眨眼,十分没有诚意地“嗯”了一声,而后就着仰躺着的姿势,抬手摸了下龙牙的下巴,道:“还有力气吼我,我就放心了。” 龙牙抬手打了一下他的爪子,没好气道:“屁话!老子有那么弱不禁风?千把年的妖刀了,开玩笑的么!” 齐辰笑了:“嗯,果然不是开玩笑的。” 窗外的雨声哗哗不停,这几天,阴雨似乎就没有断过,还没见过一个好好的晴天。 夜空里浓重的乌云终于在雨声里渐渐变薄,依稀的月光朦朦胧胧透了出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这夜雨停,云就该散了。 晴天,也该来了……   ☆、第八十二章 “这种天啊,最容易生病了,一传十十传百的,就算是个小感冒也够人受罪的了。”齐辰的妈妈瞥了眼客厅里开着的电视,絮叨地说着。 电视里正放着关于最近这几天全国流行性感冒发展的情况,而齐辰的爸爸则站在沙发边十分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这是清明过后的第三天,距那场人间祸患已经过去了两天两夜。 将黑气镇压回去的当天凌晨,一向顶着神秘名号却干着老妈子的活的特处再次操碎了心,四处收拾残局,修改人们的记忆,将被毁的建筑、田地、公路等等恢复如初,消除那场祸乱在普通人脑中留下的印记。 所以当第二天,人间在久违的阳光中苏醒的时候,没人记得之前有过怎样混乱的一天,发生过多少让人惊惧不安的事情。 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感觉自己做了一夜的梦,梦的内容一睁眼就忘了,只能隐约记得梦里极度煎熬疲累的感觉,仿佛跟自己打了一夜的仗,较了一夜的劲似的。 起床之后,他们便发现自己全身酸软,像是每一条骨头缝里都滋滋地朝外冒着酸水,牙齿似乎紧紧咬了一整夜,连张嘴都累,头也昏昏沉沉的,令人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再连带嗓子有些不舒服…… 正常人将这一系列反应一综合,十个有九个都觉得自己估计没扛得住这换季的天气,不幸中招,感冒了。 没出门的时候他们还不觉得有什么,一出门碰上同学、朋友、同事,便发现这好像不是什么个别现象。更准确点说,基本上全军覆没,无一幸免。只是有人症状稍微轻些,有人症状相对严重。 这样大面积的“感冒”立刻引起了全国的重视,这两天一直在跟进着它的蔓延状况。但知道实情的人都已经放了心,真正危险的都已经被拔除了,这些后遗症就像运动过后的肌肉酸软一样,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齐辰的爸妈属于症状很轻的那种,除了有点懒懒的精神疲累,倒没什么别的表现,最多偶尔打个喷嚏。 大概一是因为最混乱的时候他们还睡着,没有被太多地牵扯进其中,二是龙牙送他们的九眼天珠多少也起了点作用。 齐辰的爸妈都是温和热情的人,当即从盒子里把两根九眼天珠手绳拿出来戴上了,半打趣地说道:“以后走哪儿都带着,让我们摘都不摘。” 相比他们两个而言,龙牙和齐辰的状态看起来要好得多。 “你们没有哪里不舒服?嗓子疼不疼?要有点征兆就赶紧注意着点,别被我们给传染了,一家病篓子。”齐辰的妈妈追着自家儿子和龙牙问了好几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好得很”。 她又观察了一整个上午,发现他们还真没表现出要生病的迹象,这才放心了点。 “下次放假又得一个月吧?”齐辰的妈妈看着两人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絮絮叨叨地叮嘱了齐辰一大堆,末了又抓着龙牙道:“以后有假有时间,就来这里玩几天,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除了“阿姨”这种称呼听得龙牙有点儿蛋疼,其他的话他还是挺乐意听的,便点头应了下来。 齐辰的爸爸坚持要开车送他们两人去车站,好说歹说也没拦住。 之前他就问过两人订的车票班次,算好了时间。 到车站的时候,离那班车发车不多不少还有十来分钟,恰巧赶上检票刚开始,齐辰拽着龙牙规规矩矩地排在了长队后面,这才哄得他爸爸安心开车回去了。 结果齐辰的爸爸前脚刚走,这两人后脚便离开了队伍,三拐两转走到了一间站内店的墙边,趁着没人注意,一个闪身便消失了个彻底。 董主任给他们延了两天假,徐良可没碰上这种好事,所以两天前就已经回去了。只有他们两人的情况下,规规矩矩坐车回去才是真傻! 更何况这两人的实际状况并没有齐辰妈妈以为的那么好。 事实上那一场混战下来,参与布置符阵的几个人这两天都多少有些反应。当夜结束的时候他们还硬撑了一阵子,到第二天就不行了。 慧迦关了万灵寺的大门,窝在他那间独院的屋子里,两天都没迈出来过一步。云杜山的掌门和大长老长老相对来说算是参与者里年纪最轻的了,这回更是直接闭关去了。 董主任也没好到哪里去,第二天就有些爬不起来了,广和一干事情这两天都是洪茗他们几个处理的。 龙牙和齐辰也正是因此被多批了好一阵子的假,只是他们这状态实在不适合一直在锡市那边呆着,不然只要稍稍露出点疲态就得引得齐辰的爸妈担心好久,所以才借口假期结束,匆匆赶回了江市。 两人直接落脚在了广和大院内的公寓楼五层。 龙牙进了自己那屋,齐辰也跟了进去。 一进门,齐辰便抬手用手背在龙牙额头上试了试温度,龙牙站着不动,任他手背贴了很久,才道:“试出来什么了?” 齐辰:“……”他还真不太会摸额头测体温。 “这么测不准——”龙牙见他不答话,嗤笑了一声,把齐辰的手拿下来,却没有松开,而是直接把他朝面前拉了一步,然后低头用额头抵着齐辰的额头道:“这样才对。” 齐辰:“……” 他靠了一会儿,道:“还是有点烧啊你。” “烧个屁!”龙牙这人早已习惯了自己铜皮铁骨刀枪不入的状态,能给他留点儿纪念的对手屈指可数,上一次受伤早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更何况这位大爷一向不愿意承认自己受伤受累,一提这种事情就容易暴躁,仿佛这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情似的,他也不从齐辰额头上挪开,嘴硬道:“我什么时候发过烧,讲笑话呢你?就说你不会量体温了,你别动,现在再感受感受,还烧么?” 齐辰:“……”本来就是不太明显的低烧,靠了这么长时间,额头温度都差不多了还感受个屁! 龙牙依旧强硬又不讲道理地说:“不说话那铁定就是温度差不多了,我就说我屁事没有,你非闹着回来养一养,养什么?” 这辈子除了幼儿时期,根本不知道“闹”字怎么写的齐辰:“……”这位爷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简直直线增长。 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龙牙这死不承认受伤的毛病,很早以前就领教过了,当年帮龙牙疗个伤,简直比让他跪下喊爹还要难,虽然这性格是改不掉也说服不了了,但是齐辰还是开口安抚道:“低烧也比我当年强多了,我那时候直接睡了几个月呢。” “几个月?”龙牙听完这话的重点已经不在烧不烧上了,“我去找你的那时候,你——” “恰好刚醒。”齐辰接道。 “……”一直抵着齐辰额头的龙牙猛地站直身体,瞪着齐辰怒道:“你当时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陈年旧账就要翻出来了! 什么“这次倒不曾像往常那么累”;什么“心口这四点印记乃是命数之限,平一次大灾便多一点,四点齐了,寿数也就到头了”……还有那些更混账的话都浮现在了龙牙脑海里,光想起来,他就气得很,眼底的血丝都浮起来了。 齐辰呆了一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眼看着龙牙就要起火了,齐辰当即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朝下拉了点,然后仰头贴上了龙牙的嘴唇。 龙牙:“……” 齐辰说的其实没错,他确实还发着低烧,所以连嘴唇的温度也比平日高一些。 此时齐辰的双唇贴上来,他只觉得有些温温凉凉的,一如千百年前瞿山古楼的春时,外面总是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带着竹叶的清新草木味和一丝浅浅潮意的风,就这样不经意地从窗外溜进来…… 一下子就让龙牙哑了火。 “我错了……”齐辰从他的嘴唇上让开了一些,重新和他额头相抵,道着前世没法说出来的歉。 龙牙闭了下眼,片刻之后又重新睁开,声音低沉里微微透着些哑:“我看你也不敢再做那种混账事了,不过,光嘴上道歉不够有诚意。” 齐辰装傻:“那要怎——” “么”字还没出口,他就已经被龙牙封堵住了口。 上次在齐辰家里,就算酒意上头,两人也有不少顾忌。可这次,龙牙就疯透了…… 齐辰被他咬住嘴唇又松开,唇舌被舔得痒痒的,瞬着脊椎骨一路痒到耳朵根,腰都软了。 他被丢在床上,还没撑起上半身,就又被龙牙压了回去,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眉心、眼角、耳根、脖颈上,吻得他简直透不过气来。他一手攀住龙牙的肩,一手抓住龙牙伸进他衬衣里的手,喘了两声,哑着嗓子道:“楼下茗姐——” 龙牙直接咬上了他的喉结,激得他身体一颤:“他们在办公楼那边,况且这楼隔音不比龙槐酒店差,你就是叫出来,也没人听见……” 齐辰听了他这话,从脖颈红到了耳朵尖,“我……什么时候……” “嗯,你是不叫——”龙牙一边掀开他被解开的衬衣,一边道:“我只是提议一下。” “……”齐辰闭眼装聋,却又被他挑得有些耐不住,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 “这样挺好,再喘两声。”龙牙像是要把平日被齐辰噎的仇都报了,趁着身下的人此时根本开不了口,一句接一句地撩着。 齐辰睁开眼看着他,大概是想瞪的,可惜眼里蒙了一层水汽,雾蒙蒙的,看得人只想作弄得再厉害些。 龙牙的妖邪劲都被勾出来了,侵略性骤然上了一层。 一路攻城略地,弄得齐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张口便是急喘…… 到最后眼神都散了…… 布符阵的那天夜里,齐辰还诧异地冲龙牙说:“你还有这个力气?” 而这一天,龙牙大概就是在回答他这句话。 事实证明,发着低烧的妖刀疯起来也照样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住的,就算齐辰这个非普通人也被折腾得够呛。 到最后,他整个人懒懒地侧趴在枕头上,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 而龙牙则将他圈在手臂中,下巴抵着齐辰的头顶,将他整个人包在怀里。 整个屋内除了两人渐渐平复的呼吸,什么声音也没有。 倒是屋外…… 大概有游云飘过来挡住了太阳,投射在屋内地面上的光影慢慢倾斜,而后整个阴凉了下来。 公寓楼下面种着枝繁叶茂的两株高树,在风起的时候,发出了枝叶相碰的沙沙轻响,躲懒的鸟儿藏在枝叶中转着音地叫了两声…… 春困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袭上了头。 曾经的齐辰每每犯困,必定是因为下山救灾祸消耗太大,疲累至极…… 而曾经的龙牙根本用不着睡觉,自然也感受不到困意是怎么样的…… 这大概是他们头一次,在这样安逸闲散的时光里,拥在一起,静静地睡过去。 只是,这绝不会是唯一一次。 因为以后的时光,还很长,很长……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