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离肆】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孤有话说 作者:楚寒衣青 文案: 孤有话说:孤性向正常,不爱须眉爱娥眉。 奈何—— 父皇:孽障竟好男色! 母后:吾儿坐拥天下,况区区几个男子? 孤有话说:孤朗朗照日,一心为公日三省。 奈何—— 众臣:太子心机深沉,多疑寡恩,非社稷之福。 百姓:听说我朝太子不止性好渔色还有三头六臂,时常以人心肝佐酒下菜,夜晚非连御七个男子不欢! 萧见深忍无可忍终于决定要改变这一切。 孤有话说:孤想娶一个贤淑佳人做太子妃。 然后—— 薛茂卿(傅听欢):太子你居然对我强取豪夺! 萧见深:艹!说好的贤良淑德太子妃呢?怎么女变男了?? 这是一个少小离宫和师傅闯荡江湖治好了自己中二病顺便在江湖中留下传说的太子回宫之后一直被大家误以为心机婊……然后他喜闻乐见地心机婊了的文。 扫雷:主攻,不穿越,不重生,不生子,不女变男。 CP萧见深(萧破天)X傅听欢(薛茂卿)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章一   最是三月暮春时节,天寒料峭,却又万物醒转,嫩嫩的枝头绿叶,软软的风吹柳絮,水洗过的青石路两侧,家家店铺都挂了新的彩带绢花,鹅黄与水粉,将视线所及的一切都装饰一新。   四象街的华亭是京中读书人间最富盛名的一处所在。   无数来京的学子,不管是志在科举还是寄情山水,总会参与一期“华亭盛筵”,这乃是读书人中一等一的名士聚会,参与者或泼文弄墨,或挥毫作画,谈笑四方同道,切磋古今技艺,最名动朝野之际,曾引得先帝微服私访,击节赞叹,并亲口许了当日魁首一个愿望。   但当日夺魁者却不过取了苑中一支花簪于自己发上就潇洒离去,成为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美谈,就是先帝也折服于其风流之下,目送其袖手而去,怅然若失。   至此,华亭名噪一时,成了读书人的圣地,哪怕高官显贵、皇亲国戚,在此也不得放肆。   这日又是三月一次的华庭盛宴,众书生或投壶射箭,或流觞曲水,正自自得其乐意态潇洒,忽然听见有尖利的声音遥遥传来,像是剪刀扯破了布帛那样扫兴。   丝竹管弦之乐为之一顿。   那坐于亭中水边吹笛奏琴的书生纷纷停下自己的动作,不多时,他们又一次听见了外头的声音,这一次,那声音更为清晰了:是十分清晰的鞭子抽打空气的声音,在这样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周围没有其他的杂音,一道隐隐约约非男非女的人音在说:“太子……到……”   众书生面面相觑,须臾,几乎半数的人在第一时间就起身向周围拱手道:“太子来了,我等也该走了。”   但话音未落,又有人提醒道:“庄王在太子之前就到了,我们现在就走也不太好。”   这样站起来的人便有三分之二复又坐下,剩下的三分之一还是立意要走,只是没走两步就迎面碰上庄王身边的近侍,那些近侍全是刚刚庄王听见皇太子仪仗来到时排出来的,安排要走的书生避开皇太子前来的街道,从侧面离开。   这举动无疑贴心的紧,倒让那些本来要走的人又因此而留下了好一部分。   华亭几步之外的四象街上,代表皇太子仪仗驾临鸣鞭声清晰响起,随着身穿整齐甲胄的侍卫从街道后跑出来,本来还在街上的众人如潮水般退到两侧的店铺之内,接着再从窗口与大门的位置小心地探出头来。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见巨大的滚轮碾过石板的声音,一架盖如宝顶,四壁镂空百鸟朝凤图,再装饰以金箔玉璧和明黄垂穗的马车缓缓驶来。   四匹毫无杂毛的白色骏马首位牵引,八道车轮齐齐向前,十四力士随侍左右。先行开道的侍卫之后,内监捧着御用金器跟在缓缓而走的马车身旁,拉长了声音说:“禁街,皇太子仪仗到——”   马车不疾不徐地驶过长街。   两侧的百姓屏息凝神,只见风吹幡动,金辂车窗口的纱帘被风撩起,隐隐绰绰似有一束冠端坐的人影居于其内。   马车走过长街。当车尾即将拐过转角的时候,内监的声音再次响起:“解禁,皇太子仪仗走——”   等那架巨大马车的背影也消失在街道众人的视线中后,又过了几息沉沉的安静,整条接到才倏然“嗡”一声响起,刚才被无数人憋着的声音终于打破无形的禁锢,成千成百地反馈了回来。   这些呆在店铺中的百信兴致勃勃,两眼放光地相互交谈着,谈论的内容紧密围绕着刚才驶过的车驾与车驾中的人:   “你刚才看见了没有?那马车中的情景,啧啧啧——”   “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呵呵,那貌美的相姑在车驾里,还不止一个,你说我看见了什么?”   “噢——”   “原来皇太子旦旦不休夜御七男的传言竟是真的!”   “早几年就传遍了的事情,这还有假?……”   驶过街道马车这时已来到华亭前。   四匹骏马如通人性,在一同将车拉进华亭的大门之后就齐齐停下。   又一次来自随队内监的高声:“皇太子仪仗到——”   话音才落,跟在车队之后的一个小太监立刻小跑上前,在车辕旁团身伏地高喊说:“太子请下车驾!”   金辂车的车门自内打开。   绣着四爪金龙的常服先随着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再接着,马车里的皇太子低首出现,恍惚间骄阳一烈,众人只见皇太子的面容笼在一团金光之中,竟煌煌不能直视!   黑色皁靴落在太监的背部,仿若踩着尘埃似地那样一触,皇太子已踩人凳下了车。   提前知道消息的庄王早已等在入口处,先叙国礼拜见皇太子,皇太子随后论家礼回拜自己叔父。   年届四十,有一把美髯的庄王微笑着要扶起自己的侄儿,但在这一步之前,皇太子已自己直起了身。   这点小小的细节只落在周遭的几个人眼中,庄王恍若无事,与皇太子把臂一起往苑中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见深也来了,就与本王一起去苑中看各位书生吧。”   此朝国姓为萧,皇太子双名见深。   萧见深听见自己皇叔如此说话,微一颔首,给了一个字:“可。”   叔侄两一同近前,众人这时才看清楚皇太子的容貌,只见其广额深目,悬鼻薄唇,长身而立,如松似玉,一身红色的常服由玉带束住,皇太子目光所及,其胸前及手背的四爪团龙似扑将而出,叫周遭之人根本不敢细瞧,慌忙低下头时,也只记得那仿佛那伟岸的身形和仿佛带着凛凛寒光的视线。   众人一起进入华亭中,刚才还载歌载酒的苑中气氛稍嫌冷清,原本在场的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萧见深与庄王。但他们在见到萧见深之后,反应和外头的那些庄王下属差不离,因为种种原因俱都不敢多看,纷纷将自己的注意力与目光放在庄王那边。   但无数事实都曾证明过,只要有皇太子在座,众人的注意力就不会被第二者吸引。   萧见深与庄王一起进来之后,已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唯一的主位上。而后对庄王说:“皇叔安坐。”   庄王哪怕是萧见深的亲叔叔,也不得不微笑地退了一射之地,依言在其下首落座。   华亭苑中的气氛更为安静了,诸人的目光似有游移,并不敢直接与太子相触。   这倒并不值得奇怪,实际上随着萧见深的长大,别说百姓士子,哪怕是庄王本人,等闲也不太喜欢和自己的这个侄儿并排或者见面。   也许世上真有那样一种人,不管他私下如何,至少表面看上去乃威仪天授,锐不可当。   主位上的萧见深目光在在场诸人脸上缓缓滑过。大约几息的安静,他缓缓开声说:“今日魁首是谁?”   随着这声音的响起,方才有一人自人群中举步而出。   萧见深一眼看去,不由得微微一怔,在心里轻喝了一声彩!   只见那分众而出的人正是一位二十上下的青年书生,他面白唇红,俊眉修目,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衣袍,当风而立,雅岸非常。   夺得魁首的书生来到萧见深身前,恭恭敬敬地说:“学生宋省非,见过太子殿下。”言罢便将自己刚才写的被公推为第一的制论双手前递。   这事本来自有一旁的太监代为转交,但萧见深却不以为忤地直接自对方手中接过卷纸,两人手指相碰,宋省非如被烫着一样飞快缩回了手,白皙的脸上都红成了一片,而一旁的庄王也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萧见深正低头在看手中的制论,只见这文开篇点题,既花团锦簇,又刀刀见血,堪称上佳之作。他心下颇为满意,便对宋省非说:“卿之作孤甚为满意,不知卿可愿意去孤府上与孤秉烛夜谈,为孤——”   旁边的庄王又咳嗽了一声。   萧见深话音一顿,转脸问庄王:“皇叔可是身体不适?”   庄王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侄儿的癖好做出什么表示,两次及时提醒打断之后便含混地说:“没事,没事,见深不必费心。”   两人对话告一段落,萧见深的目光再转向宋省非,就见俊秀的读书人又退了一步,对他拱手恭敬说:“不敢当太子厚爱,学生家中已有娇妻稚子,正殷殷期盼学生回家,太子,太子——太子龙章凤姿,学生实在不敢、不敢冒犯天颜——”   庄王与其他在场诸书生欣慰:此乃我辈读书人之典范,明宗晓理,忠肝义胆!   萧见深:“……”   他看着身前人红如朝霞的面孔与微微颤抖的腰腿,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片刻后,他缓缓说:“孤并未不让你见娇妻稚儿……”   这几如直白之威胁!   在场众人均对直面太子的宋省非心生怜惜。   那面对萧见深的宋省非也正承担着常人绝无法想象的压力,他的面色一时酡红,又一时惨白,神色千变万化,复杂极了。   正当有心中义愤之人忍不住要上前的时候,一声轻笑与长歌从人群中传来。   萧见深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见,只见那迥异人群,临水斜照之处,一位青袍书生自树后转了出来。   众人只见那湖水泠泠柳叶新新,其衣带当风,缓步轻行,猎猎如仙子凌波而至。只听他长吟且笑道:“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学生薛茂卿,见过太子。”   及至那人走进,众人与萧见深都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只见这书生亦是分外年轻,眉若柳叶分裁,眼似丹凤斜挑,唇若朱漆一点,鼻似琼宫悬玉,端端然如文曲下世,飘飘乎似画中山人。   他口角含笑,对魁首说,“太子不是已同意了宋兄回去看妻儿吗?太子威仪甚重,兄台虽心慕殿下,也要为后来等待者考虑些许才是。”   宋省非一呆之后便是一省,他好像瞬间做出了决定,便掩袖遮脸说:“谢太子宽膺。”   言罢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众人也是吁出了一口气,俱觉新出来之人的几句话就为宋省非解围成功十分机智。但很快的,他们就将更为担心的目光投向了突然走出来的薛茂卿身上。   而这个时候,薛茂卿已经坦然言说自己在此次华庭盛宴中蒙诸君不弃,侥幸中了第三,并将自己的散文递与太子。   近年来已少有人能在自己面前坦然自若,仪态端方了。尤其刚才那一句“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更是将他的心声给说了出来。   萧见深第一眼见到薛茂卿便觉心中欢喜,但有了前面那一位魁首之事,这一次萧见深还是让身旁近侍为自己转递书卷。   那伺候在萧见深身旁的近侍连忙恭敬地将书卷转呈与萧见深眼前。   萧见深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散文上。   这篇散文写景以奇,写景以诡,奇诡之中又融入烈烈情感,情景交融,入木三分,自有一股洒脱不同流俗之气,堪称上上之作,尤其作者正值青年,乃是风华正茂之际……一切都十分完美,正是萧见深此行想要收入囊中的人才。   萧见深欢喜越甚,便按下文章,直言对左右与诸人说:“孤见其堪为第一。”   众人看着那貌若好女形似天人的薛茂卿,虽心中复杂已极,却也不敢与太子争锋。   庄王在短暂的沉吟之后,也觉不好反驳,便点点头说:“……便依太子之意。”   萧见深正仔细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魁首”,每多看一眼,他便觉心中满意一分。正当他微微一笑,将要开口的时候,苑外突然传来兵戈交击之声,只听有人高喊:   “有刺客,有刺客——保护太子——保护太子!”   守在太子身旁的侍卫与太监瞬间发生骚乱,争相以自己的身体挡在太子身前,好像下一瞬间就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冷箭要刺入萧见深身躯似的!   这样的推挤中,本来站在太子面前的薛茂卿一个不妨,也被这些周遭近侍保护进了圈子之中,他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还没来得及稳住身体,就被从座位上站起来的萧见深给一把扶住了。   萧见深本出于“爱卿想法”帮了薛茂卿一把,不想他的手刚刚揽住对方的腰肢便觉不对。   当然不是因为对方的腰肢分外柔韧与细瘦,也并非那自衣领中透出的一抹白腻如羊脂温玉几近晃眼,而是因为萧见深在碰触到的第一时间便感觉到那肌肉之下流转的精深内力!   萧见深顿了一下,为防万一,改扶为抚,双手飞快地在对方的背与腰和手腕上抚了一下。   被萧见深扶住的薛茂卿只感觉一股酥麻从对方双手过处传来,手腕上的感觉便算,但那自背脊一路递延到腰眼的酥酸便让人身上力气仿若被抽丝剥茧,十去其九,他先是心中一怒,跟着又在心中一笑,幽幽暗想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当朝太子果是花中老手,色中饿鬼!   转瞬之间,外头的声息已经渐不可闻,萧见深也松手让薛茂卿站稳,目光只一扫对方,便让贴着自己站定的人自觉退后了一步。   他面上不动,听守在外头的力士进来“刺客已全数擒下”的禀告也只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等力士退下,周围的近侍也有条不紊地散开重新依次站好之后,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薛茂卿,只觉心中惋惜过甚:   一位有着精深内力的人怎么会因为拥挤而站立不稳?   又是一个旁人试图安插进来的奸细。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萧见深沉思之际,刚才在骚乱中表现得镇定自若的庄王此刻正与薛茂卿交谈,他与薛茂卿交谈两声,见对方选了桌上托盘中几件御赐之物中有大儒注疏的书籍之后,便含笑微微点头,接着他转向萧见深:   “见深——”   萧见深抬眼看向庄王。   庄王道:“该给薛卿赠礼了。”   萧见深心中了然。   因为过去的簪花美谈,夺得魁首之辈十有八九会选择一支时令鲜花,故此华亭宴也叫簪花宴。   正好摆在自己身前的托盘内也是一支刚刚折下来的桃花。   萧见深按下手中文章,从托盘中取了鲜花,将其别入对方的耳际。   桃花灼灼,红了美人靥。   作者有话要说:  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出自《春思二首》 作者:贾至    ☆、章二   那花簪上之后,苑中好像突然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沉寂之中。   萧见深顿觉有些不对,就见站在他面前被簪花的那位书生抬手抚了一下鬓边的桃花,目光流转之间,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由风流之态转美艳之姿,似乎也不过一瞬之间的事情。   正好这时,庄王又咳嗽了一声。   萧见深已确定自己的皇叔身染小疾。   然后他就见庄王上前一步,一伸手从身旁内侍手中将一本书籍递给薛茂卿。   薛茂卿亦是恭敬接过。   庄王这才说了诸如“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薛卿选此物正是相得益彰”等等的话语。   萧见深:“……”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总算把事情圆了回来的庄王这才转脸看向萧见深:“见深可要继续见见那‘小榜眼’?”   萧见深见众人一副“难道你还要再将榜眼也收入囊中”的闪烁表情,嘴角隐蔽地抽了一下:“……罢了,不必。”   庄王也是脾气好,这时候还笑道:“那见深打算?”   “孤该回宫面见父皇母后了。”萧见深道,说罢顿了顿,又道,“此地剩余之事,便麻烦皇叔了。”   “见深只管放心就是。”庄王道。   话到此时,庄王又要率众恭送太子离去,还是萧见深一摆手示意不必,众人才于原地静立不语,目送太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太子出行的金辂车就停留在华亭之外,萧见深来到车前时,已有一个着太监服饰的人团在车前恭声道:“请太子上车——”   萧见深下车的时候并不注意,要上车之时却忽然想起一事:“脚凳呢?”   周围的侍从坦然无言,只有那跪在车前的太监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圆圆的笑脸:“殿下,脚凳在此。”言罢复又低下头去,端正跪好。   这等小事萧见深能想起来已是不错,得了一句回复之后便无心再问,照旧轻飘飘一点便上了车驾。   那金丝龙纹的锦帘先遮下,随后镂空雕花的车门亦是关上,紧接着,四匹骏马长嘶而行,那跪在一旁的小太监才自地上爬起来,远远地跟着太子的车架往宫门处走。   这一路并不费多少时间,等太子入了宫门径自去拜见皇帝,余下的人等也该交班的交班,该休息的休息,刚才与太子说过话的小太监自是众人逢迎的对象,那之前做脚凳的小太监这时拿足了架子,才笑道:“做了这么久的事儿啊,我算是明白了,只有对主子贴心贴肺的,才能得到主子的重用;远的不说,就说今日华亭宴中,大爷爷难道不知道那薛书生要的是什么?但大爷爷为何不提醒太子?便是大爷爷已经知晓太子正是想将那花簪入书生的耳边!啧啧,不是某家说,那果然得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啊——”   “我们这些做小的,当然不能和大爷爷相比,但这道理可是互通的,比如上一次大家搬来脚凳,太子却不踩而下,这就是要走人凳的意思啊!大家要得到太子的重用,太子说什么,你要做什么;太子不说什么,你要领会太子想什么;太子想要脚凳,你就是脚凳;太子想要尿壶,你就是尿壶;太子想要床上的那点事儿——你就是床上的那点事儿。”   萧见深这时已经等候在了御书房之外。   书房的门在青天白日之时已经闭合,但笑声与孩童牙牙学语的声音并不能被一扇薄薄的门板所阻隔,照旧源源不断地传入萧见深的耳朵里。   萧见深面色虽淡,执礼却恭,只等着自己的父皇宣自己入殿觐见,为此已等了小一刻钟。   在这安静悠长的一刻钟里,最难受的绝对不是站在外头的太子。   那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已经在这一刻钟里平均出入御书房三次,最后一次出来的时候,他发髻歪斜,额头上带了一个本没有的青肿紫包,萧见深看见了,心知对方是为了自己犯言直谏,才惹得父皇生气,正打算上前抚慰一二,告诉其不需如此,就见那大太监战战兢兢来到自己跟前,在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扑通一声跪下,抖如风中残花,声泪俱下说:“……太子殿下息怒!咱家老而无用,不能说服陛下面见太子,实在有负太子所托!”   这一下仿佛开启了什么奇妙的开关,只见本来雄赳赳气昂昂守在殿宇前的侍卫像下饺子一样,统统面朝萧见深一齐跪下,且一个个七尺大汉都将自己身体蜷缩得特别渺小,仿佛这样便能如尘埃一般被风轻飘飘吹走,消失在某个可怕的尊贵者的视线之内。   萧见深:“……”   他勉强说:“诸位不必如此,孤不过一介太子,不能受此大礼……”   这句话起了完全相反的效果,只见以那大太监为首,一个个人全都抖成了案板上屠刀下的仔鸡,好像下一刻就要身首分离,只听一些人已经静悄悄的哽咽哭泣了起来,还有一些人已经咬破悄悄咬破手指,开始在内衣上写下遗言血书……   这还不止,不知什么时候,御书房内的孩童笑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猛地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这一声只是一个开端,无数或清脆或钝重的撞击声在随后乒里乓啷地响起来,光从声音就能够知晓呆在书房里的人是如何的狂怒。   萧见深:“…………”   他恢复了之前的死板面色,又说了句:“罢了。”   这好像才是众人心目中正确的答复!   只见这句话落,原本低眉顺眼跟在萧见深身后的一位大太监趾高气扬地站出来,说:“太子仁泽四海,德被苍生,饶恕尔等不敬之罪,还不赶紧谢恩?”   众人感激淋漓,恨不得剖心表白。   大太监转脸又捏着嗓音装腔作势说:“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转脸对上萧见深时则露出献媚的笑容,“依太子之见,不如就罚他们再次跪上一个时辰?”   萧见深:“不必。”   这是不满意的意思啊!不能窥探出萧见深内心的大太监顿感自己的地位开始摇摇欲坠,华亭宴上默不作声让太子达成簪花愿望的得意此刻已经消失无踪,他紧张地琢磨了好久,提议说:“太子的意思是……一日?”   萧见深:“………………”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大太监,说:“不必……”   底下的人好像又开始哭了。   萧见深顿了又顿,还是不理解他们究竟在哭什么,但他终于说:“……就一个时辰吧。”   底下的人继续哭着,这次是喜极而泣!   萧见深已不想呆在这里了,他和他身后诸人已经摆驾前往皇后中宫坤宁宫。   坤宁宫中的一应侍卫宫女都比御书房前的正常不知凡几,宫中的主人也不会不想见萧见深。   萧见深很顺利地在宫女的带领下前往内殿。   他们绕着亭台廊柱一路往前,穿过了一重又一重地宫门深院,等萧见深发现不对的时候,他已经随着宫女来到了坤宁宫中的凝脂殿中。   白纱在氤氲的水汽中徐徐而动,少女的嬉笑声如同银铃一样在风中游荡,女性所独有的柔美弧度在在纱后隐隐绰绰,那半遮半掩之处,无端端多了许多不可言喻之奥妙。   萧见深在一发现不对的时候就准备转身离开,因此并未看到什么,偏偏等他举步要走的时候,骆皇后懒洋洋的声音伴着水声,从殿内传来:“皇儿怎么刚来便走?母后这里难道也不能叫你旋步稍停?”   本要离去的萧见深只好负手而立,他说:“母后既然在此……”沐浴二字实在说不出口,“……有事,孩儿便在殿前等候。”   骆皇后的笑声高了一些,好像是背后之人从远处走近,她说:“罢了,知道你喜欢男子,对母后殿中的这一应娇儿是视之只若红颜枯骨,万万没有感觉的。”   “孩儿不好龙阳。”萧见深说。   骆皇后的声音里满是揶揄:“那你便转头挑上一二之人回去又何妨?这些十八九岁的女孩儿最是清纯无遮掩,保管比你后院里的那些男侍知情识趣得多。”   “母后殿中之人,孩儿不敢妄取。”萧见深平板说。他亦不是无知孩童,自然知晓自己母后闺帷之中不可言说之趣,他虽爱娇娘,也不愿与自家母后共用一人。   骆皇后像是早已知晓萧见深的答复,也不纠缠于此,只笑道:“我听说你刚才又去了你父皇那边恭敬求见还没见到人?一个拔牙之虎,老而无用,何至于此?你既不爱男儿,又不爱女儿,想是只好此道了,既然如此,你夜里悄悄的去,白日里再悄悄的出来,一应岂不都得了趣?也好过日日憋坏了自己——”   萧见深:“……………………”   他竟无言以对。但他当然要赶紧回应,他说:“孩儿绝不好父皇!”   骆皇后说:“那——”   萧见深赶忙继续:“也不好母后殿中的一应侍儿!孩儿——”他心想反正不管自己好不好那些人都在自己的府中了,就说,“有太子府中的那七个男侍就够了!”   背后登时传来一连串的笑声,这一回并不再只有骆皇后的声音,甚至细细地杂了其他许多笑声。   萧见深也是再呆不下去,抬步就走,饶是他走得快,还能听见自己的母后在背后扬了声说:“那太子府中的几个人吾儿先用着,等过了段日子,母后再为你物色新人!”   话音犹在,殿门已砰地合上,太子早落荒而逃,不见了踪影。   还在水中只从一处龙首水注下换到了另一处的骆皇后简直笑出了眼泪。   守在她身边伺候的几个女孩儿就如骆皇后刚才所说的,最是清纯无遮掩之际,她们只穿贴身的纱衣,正殷勤依偎着骆皇后调笑嬉戏。   骆皇后也十分享受着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服侍,她伸出一只手臂让她们仔细按摩着,说起了萧见深的事情:“我这皇儿……”   众婢齐声说:“太子伟岸丈夫!”   骆皇后正笑而不语,一个距离骆皇后最近的宫婢已经面染红霞,娇声说:“太子观之外貌崖岸高峻,看之仪态威势赫赫,实叫人心如软水,两腿战战,不知如何拒绝。”   骆皇后这才惋惜说:“奈何他竟不懂你等好处,偏去爱那些心里千肯万肯,嘴上却百般推拒的臭男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算是一次题材上的挑战,基调比较轻松,所以全文可能出现配角智商四十,主角智商六十,作者智商五十的情况……(x    ☆、章三   离开华亭的萧见深不乐。   离开宫廷的萧见深郁郁不乐。   等回到了自己的太子府,好不容易在书房安坐而下,正打算将这今日的奏本拿来一一翻看之际,之前伺候在他身边的大太监王让功已鬼鬼祟祟地从门口处探了进来。   萧见深:“……”   他有那么一刻几乎想叫人将这敢私窥书房的狂悖之徒给叉出去!   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   就算一个蠢货,活着蠢也比死着蠢更可爱百倍。   他说:“何事。”   王让功连忙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倒扣着七个牌子,冲着萧见深谄笑道:“殿下您看今日是选……?”   “谁都不选。”萧见深面无表情。   王让功便劝道:“殿下今日虽在皇上那边受了气,但娘娘也是深爱殿下的,为着娘娘,殿下也要爱重龙体才是。”   爱重龙体搞龙阳?这绝对是萧见深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他照例面无表情,只看着王让功。   王让功也非一点脸色都不懂的蠢货,他一看太子的脸色就晓得太子是真的对家里的那七位不感兴趣了。说实话,他倒不为此意外,就是难免要在心里叹息一番,无非也是想着“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等等。同时也不免想起了今日让萧见深尤为注意的那薛书生。王让功本待再次主动为主子“贴心贴肺”,但想到了自己刚刚从几位手中收的银子,便犹豫了一下,决定最后为其努力一把。   只见他先是收了盘子悄然不语地离开,在外头大约候了小两刻钟的时间,就再次拿着一些东西进了书房。   萧见深此刻正看着奏折入了神,笔走龙蛇在纸上写下批语。   王让功静悄悄来到萧见深身旁,将手中托盘上的一盅汤端到萧见深手边,又轻言细语劝萧见深用上两口。   萧见深也没注意,随意端起茶盅便直喝入口,等都吞下了喉咙之后,才感觉一腔热气冲腹部直冲天灵!   他的动作登时就停了下来,将自己黏在奏章上的目光转到茶盅中,又转到王让功脸上。   王让功被萧见深看得心中惴惴,就听萧见深说:“这是什么。”   “这是张公子敬上的补汤,”王让功忙替献汤的张争流邀功,“张公子可是在厨下候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熬出这一碗补汤敬上。”   候了两个时辰熬出一碗壮阳汤吗?萧见深脸上几乎不能做出面无表情之外的第二个表情。   他定定地看了王让功许久,在对方几乎要撑不住跪下去的时候,一松手,让自己手中的茶盅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中,王让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袖袋中还藏着的钗子、手帕等等的定情信物一下子如烫手山芋那样难受!他心中懊悔极了,心想自己怎么就犯了傻呢?早知道太子性格,就应建言太子直接去找那薛书生,怎么还傻傻地为那人老珠黄的男侍送东西呢?   这时萧见深也缓过气来了。   说不好听一点,其实……他都被身旁的人蠢习惯了。   所以当他平了声音叫王让功起来,示意对方叫人进来打扫地面的时候,只想着站起身出屋去透透气。   但王让功为了弥补之前的失误,立刻就察言观色地上前驱从说:“……太子可是觉得宫中烦闷?不若出去走两圈散散心?”   只要一想到后院的七个男人和自己身旁的王让功,萧见深确实烦闷极了。他听见王让功的建议,思索了一番之后,到底不放心自己身旁的人,便是:“随便挑两个护卫,你不用跟着,在太子府中守好书房。孤微服出去,至多一个时辰便回。”   着了,太子果然是这个意思啊!王让功瞬间精神一振。但有这个意思归有这个意思,若是薛书生赤裸裸的直接送上门来,便是天上的云变成地上的泥,枝头的花变成脚下的叶,只怕也不能叫殿下高兴。   这时候少不得就要他们忙碌一二了。   王让功想明白了一切,自觉智珠在握,便笑眯眯地让身后的干儿子服侍太子换衣裳微服去,自己则赶紧与那东宫侍卫大统领商量对策与计划。   从东宫微服走上街头,萧见深低到了谷底的心情总算挣扎着回升了少许。   他自成年后不常出门,有限的时间交给了无限的奏折,现在单独走在街道上,竟也不觉得自己如巨石分浪,叫两边行人为他单独留出整整一条街中街的行为是如何的古怪,只并无多少目的的随意向前。   跟在萧见深身后的侍卫非常轻松,俱都心想自己的主子果然不愧为天潢贵胄,哪怕锦衣夜行,也是众人的焦点所在。   所以他们也有了更多的时间与空闲一边关注萧见深,一边讨论王让功与自家统领的吩咐。   侍卫一说:“暗号已来,统领吩咐我们让太子去近日城中新开的八方酒楼,好与那薛书生见面。”   侍卫二说:“但你我上去,落于行迹,太子恐生不悦。”   侍卫一笑道:“此事易耳。”说罢在侍卫二耳边悄悄一番细语,两人顿时定计,无声无息地钻入人群之中直接走了。   萧见深在街中行走,并不在意身后侍卫如何,当然也不知道他们已经离去。   他转过一个街角,忽听一声锣鼓响在远处。出来散步虽松快,一路以来的安静也未免有些无趣,现下听见了一声不同之前响亮声音,萧见深此行本没有目的,便也自然而然地顺着声音响起的方向过去。这一路走去,果然看见了好些热闹,等再转过一个街角走到了三路交叉的一个大路口,萧见深见面前有一家酒楼宾客盈门,便打算进去稍作歇息,同时也吃些东西。   不想这时,只听一声拖长了嗓音的叫唤从头上传来:   “萧公子——”   这嗓音十分耳熟。   萧见深脚步一顿,抬头看去,便见客栈二楼一面敞开的木窗格中,薛茂卿手把酒杯,散发靠窗,半幅衣袖衬玉臂,一杯残酒映红唇,那目光浅浅投来,眼尾斜斜挑起,已无之前在华亭宴中的斯文守礼,变作浓艳入骨。   微微的凉意突然铺面而来,萧见深转眼一看,天上在这时突然下起了小雨,街面上已经有人在吆喝着“躲雨喽——”   他再转眼看一摇一摇着手中酒杯、自上往下朝他看来的薛茂卿,心中忽然浮起了一句话,只见对方漆黑的瞳孔中似散碎了万千雨丝,束束缕缕,缠绵入骨。正是: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城春。”   天上下着雨,面前又是一家自己本想走进的酒楼。虽然因为楼上的薛茂卿而有些扫了兴,但萧见深依旧迈步走入客栈,甚至还直往薛茂卿所在的方向走去:心怀不轨的奸细他见得多了,当然不至于心生什么好奇。只是既然这个奸细能在短短时间里就找到他的行踪并出现在他面前,想来背后力量不可小觑,既如此,回避就不是最好的办法,不如见见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再行布置。   萧见深来到了二楼,在这熙熙攘攘坐满了人的酒楼二层,唯有薛茂卿独占了一张桌子,十分醒目。   萧见深在薛茂卿身前坐下。   薛茂卿似是这时才注意到自己敞衣散发的不妥当,但他并不着急,依旧慢条斯理地从栏杆上坐直了身子,束发理衣,等一切妥当之后,他才冲萧见深微微一笑:“公子既然微服出行,那此际我们就不论身份,只序长幼?”   “可。”萧见深并不以为意,接着他说,“我当比你大。”   薛茂卿也没认真要和萧见深比年纪,听闻此言就拱手道:“萧兄。”   “贤弟。”萧见深。   “萧兄今日怎么有闲情一人上街?”薛茂卿随意问。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萧见深眉峰轻轻一挑,心想薛茂卿既然有本事能打探到他的行踪,那只怕之前在宫中发生的一些事情也是瞒不过他的眼睛的,现下对方说起这个又是意欲何在呢?难道想以此打破他的心防?想的只怕太美了。   萧见深说:“随意逛逛罢了,贤弟独自在此喝酒?”   “我在这家酒楼里落脚。”薛茂卿刚刚端正地坐了没有一会,似乎又觉得腻了,再次懒洋洋一笑,以手支额说,“一个人在房间里闷得慌,就下来坐坐,倒没想到三生有幸……又碰着了萧兄。”   “确实凑巧。”萧见深淡淡一笑。心想若有人非要碰见,那他当然能够碰见。   薛茂卿又道:“萧兄既然来了,也不妨满饮一杯,你我好好聊聊。”   “聊什么?”   “春花秋月,刀枪剑戟;星相医卜,天文地理。任君抉择。”薛茂卿展颜一笑。   正是两人交谈投契之际,这酒楼背后也在静悄悄中出了一些事端。   之前跟着萧见深两名侍卫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那么当然要开始计划的第二步!   王让功不愧为东宫近侍第一人,他这时候眼珠一转,便计上心头,和身旁的东宫侍卫统领说:“殿下现在正和薛书生相谈甚欢,眼看着双方都被彼此勾住,我们可不好叫他们再做分离,两厢煎熬。”   “善。”统领道。   “但要直奔最后,又失之下乘,太子和薛书生恐怕不乐。”王让功说,实则刚才的那放了无数动物之鞭的补汤被萧见深摔了,让他暂时里对助兴的药物有点心理阴影。   “善。”统领道。   “这时我们可略施小计,让薛书生有一个足够的理由和太子回府。咱家已打听过了,薛书生是一个人进京的,就在那家客栈落脚,若我们一把火烧了薛书生的行囊,薛书生当着太子的面没了盘缠,太子自然有理由直接插手照顾薛书生,到时候不论是将人直接带回东宫,还是拨个别院金屋藏娇,都是反掌可为之事……”王让功微微而笑,这阴谋诡计说的那是举重若轻信手拈来。   “大善。”统领道,顷刻缓缓说,“烧一个客房,引人注目,烧一间酒楼,只做走水。”   两人既然定计,接下去的具体事务自有底下的人去忙断腿。接到任务的东宫侍卫从后院开始,打算先将酒楼里住着的人不动声色地赶出去,也好在待会要引火之际不误伤无辜。但等他们换了一身衣裳潜入酒楼后院之后,却顿感一愕,无他,只因为这酒楼的后院一点都不像前院那样热闹非凡座无虚席,而是冷冷清清毫无生气,一看就没有几个人在。   这相较于寻常来说多少有些诡异。但这些侍卫又不是来这里查案的,一看眼下这种情况更适合杀人放火,便毫无心理障碍地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等火苗在角落点起来的时候,静悄悄的后院到底还是出了一些事情,这些东宫侍卫或多或少感觉到还有一批人在后院中,但另一方显然没有出来和他们照面的打算,直等那火苗烧了厢房,浓烟滚滚而起的时候,也并未出头露脸。   侍卫们如同开始一样,做好了分内的事情之后就不再深究,谁知那暗中之人会不会是太子的后手?需知任何一个进入东宫的人都知道那一句至理名言:永远不要去探究太子的秘密,当一个乖巧的活人,或一个闭嘴的死人。   这时骚动已无法遮掩,前头总算是发现了不对。   正和薛茂卿交谈的萧见深发觉不对,一转脸就已看见那自后冒起的一片黑云。   就在他看向大火烧起的方向的时候,二楼的许多拥挤在一起的客人,同时间以隐蔽而询问的目光看向还坐在萧见深身后的薛茂卿。   薛茂卿眉头微微蹙着,手里照旧还端着一杯酒,似乎因为刚才喝的多了些,他的脸色已经升起了淡淡的酒红。他捏着杯子递到唇边,又抿了一小口,而后才对着那些看向自己的人摇了一下头。   这一下的动作极为细微,只像是人无知无觉时的一个小动作,但同时浮现在薛茂卿微勾唇角的一抹冷色却是不容置疑的。   只可惜等萧见深再转回头时,那抹冷色也已经消失无踪了。   这小小的交流只在一瞬,就好像一愣之后,二楼的客人才恢复正常人碰见火灾时惯常的惊慌失措:说书的丢了书本,跳舞的掉了披帛,弹琵琶的倒还记得自己的琵琶,只落了那面前整整一盘的银钱!只见这些人尖叫着拥挤着,什么也管不着,一股脑儿地从楼梯冲下了酒楼!   刹那间,八方楼便如狂风过境一地狼藉,楼梯上的拥挤与推攘还未结束,二楼就已经只剩下萧见深与薛茂卿二人。   萧见深转脸对薛茂卿说:“酒楼着火,贤弟还在等什么?”   薛茂卿似已微醺,听见萧见深这样说,他笑了一笑,半天才反问:“那萧兄又为何不走?”   萧见深看着薛茂卿,薛茂卿亦直视对方。   顷刻,萧见深一振袖推开栏杆上的窗子,屋外光线顿时直射入内。   薛茂卿听得外头的声音有些奇怪,侧脸一看,就见有一伙京中士卒远远的就拿着云梯飞快从街角奔来,如果只是这样也便罢了,但见这一伙士卒中还有数个力士,这些力士袒胸露乳,一人挟着一个木工模样的家伙,这些目光被人夹在腋下,一面频频抬头看着酒楼二楼的位置,一面飞快地在士卒抬着的云梯上或锯或镶地动作着。   等那些人到了酒楼之下,一应事情已经完备,云梯从普通木制版本变成了披黄绸嵌金玉的豪华御用版本,接着直架而上,升到了萧见深和薛茂卿所在位置的二楼之前。   薛茂卿:“……”   萧见深说:“贤弟先请。”   如此装逼……薛茂卿这才收起了脸上的复杂与木然之态,他缓缓笑道:“太子乃国之储贰,不敢让太子留下……”   “此刻不谈身份,只论长幼。”萧见深说。   薛茂卿便再无话,片刻果然先行一步,弯腰出了栏杆,顺楼梯拾阶而下。   在薛茂卿之后,萧见深也从楼梯上下来。   这一回自然是一落地就被一堆人簇拥上前,萧见深前行几步,总算摆脱了大多数不相干之人,让东宫侍卫再次重聚身侧。   他并未说话,目光闪动,心里深沉想道:薛茂卿此人也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打算,与我会面便罢;为了与我再次交流,竟下狠心烧了一整间的客栈,看他这样狠辣果决,虽还不知道这起火灾是否伤着了人——但就算伤着了人,对方也是不放在心上的。   何其可恶!   正是这时,侯在萧见深旁边的侍卫想起王让功的吩咐,自以为体贴地上前建议说:   “殿下,那薛书生的行装都在酒楼中,现在大火一起,只怕俱化为灰烬,殿下何如将书生带回东宫或者替书生……置个宅子?”   侍卫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发现太子的目光越来越厉。   萧见深看着自己身旁的侍卫。   他太了解自己的东宫的人了。   他这时缓缓说:“你如何会想到这件事?这把火莫非是你们烧的?”   “……”   由此反推,萧见深又问:“莫非我一开始去这酒楼,也是你们引的?”   “……”   饶是以太子之心机深沉,他转脸看着那冲天而起的火焰与被包裹在火焰中的酒楼,也不由感到了一丝恍惚……   作者有话要说: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城春。原句为“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为秦观作品。 ☆、章四   “殿、殿下……”侍卫战战兢兢,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如太子之意。   萧见深面无表情地看了在火焰中扭曲的客栈半天,一扯嘴角,往回走去。一边走一边与左右说:“找到客栈背后主人,查清客栈中的所有住客文牒资料,联系他们轻点损失。一应缺损,由东宫照市价三倍赔偿。”   话音刚刚落下,一位身着轻甲的将军已经骑着马从另外一条街中赶来。   他远远看见了火焰前的萧见深,甚至不及完全勒住奔马,就立刻滚鞍下马行礼拜见:“臣骆守宁拜见太子,太子千岁!”   “起吧。”萧见深说。他的语气倒是亲切,只面上始终没有太多的表情,“表哥不必与孤如此见外。”   “礼不可废。”就算有萧见深的话,骆守宁依旧恭恭敬敬地叩完了头,这才自地上站起。站起的第一时间,就是指挥着自己的从人赶紧在太子面前立出一排的人墙,好把太子与那前方的熊熊大火隔绝开来。   “我听说舅舅进宫面见了陛下?”难得见到母家的亲戚,萧见深也是多说了几句家常话,“倒是舅母近日少递牌子进宫了。母后一人在宫中也是无聊,下次舅母不妨与舅舅一道进宫,也多陪母后谈谈心说说话。”   他自觉自己这一番话说得体贴温和,还有一点隐隐约约望父皇与母后修好的意思,便以目示意自己的表哥,期望对方能够听懂。   不想骆守宁一听之际,铁甲之下的冷汗当即就把贴身的衣服给打湿了!   众所周知,自太子八岁离京十七而回,再算留于京中的三载,帝后不睦至今已逾一十二年!从前五年的骆皇后与骆氏一族在皇帝的步步打压险死还生;到后五年与皇帝平分秋色蚕食鲸吞;乃至这两年中,一举将皇帝逼入后宫无力掌管前朝之事……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现在所有的一切,太子究竟在其中发挥了多大的作用。   帝后之间早已势同水火无可挽回,现在太子这一句话……是对自己家接触皇帝感觉不满了吗?   可是他们作为铁杆太子党,怎敢擅自与皇帝接触?父亲今日进宫,千真万确是为了替太子排忧解难来的。   骆守宁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敢有一句自辩之语,亦不敢轻易便跪下认错;前者岂非推诿责任?后者岂非当众人之面陷太子于刻毒?非是众人膝盖软,不当皇太子面,不知皇太子势。   萧见深并不知他的一句话叫自家表兄心中如何千回百转。但对方身躯的紧绷和神色的僵硬,萧见深还是能够轻易感觉得到的。   他也并未深想,只以为是自己身为人子的期望叫其为难了,便轻轻拍了骆守宁的胳膊,说:“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孤待会便和你回骆国公府见见舅舅与外公。”   骆守宁紧绷的心脏骤然一松,想着殿下还是深信骆家的,脸上终于重新出现了笑影:“殿下,那现在……”   这里确实没有什么还需要他的地方了。萧见深正要离开,忽然听侍卫在身旁再次低语:“太子,那薛书生,您看是带回东宫还是安置在外头?……”   哪壶不开提哪壶。萧见深眉头刚刚皱起,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骆守宁就轻声呵斥道:“荒唐,东宫是什么地方,是任谁都可以进去的?”   这种事情他如何不知道?但奈何太子就是喜欢对方啊!侍卫委屈地看了骆守宁一眼。   骆守宁也是知道这点的,就如骆皇后的想法一样,既然这天下都是太子的,又何况区区几个男儿呢?他此刻出声也不是不愿意太子和对方交往,而是出于太子的安全考量,只说:“这薛书生也是酒楼中的一人?”萧见深刚才说话的时候骆守宁听了个尾巴,现在刚好拿起来用上,“既然那书生和太子认识,也不必细查了,我拨一栋宅子给那书生住下就是。”   ……如果这一酒楼的人中有谁是萧见深不想赔偿的,毫无疑问,薛茂卿高居榜首。   萧见深无言地看了雷厉风行刚刚说完马上就要去安排的骆守宁一眼,哪怕再不乐意让一个心怀不轨之人占自己的便宜,也不愿当众下了表兄的面子,只听他说:“表哥不必如此。”接着转脸问,“你刚刚和孤说过,孤手里还有哪些在京中的园子?”   “琼楼!”一个侍卫怎么会知道太子的具体产业,但他很快机灵地说出了自己所知道的最近最经常听到的名字。   我最近正打算去住的地方。   萧见深也是看都懒得看对方了,随意摆了摆手,说一句“让王让功安排”,就转身和骆守宁离去。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转身之后,他身边的人与骆守宁目光都不一样了,他们一齐用一种惊讶的甚至带着一点恭敬的目光扫了不远处薛茂卿的背影一眼,这才跟着萧见深一起离去。   在这一行人离去之后,之前在正一条街之外遥遥围观的群众才一忽儿涌了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   “天啊你看见没有,就算是太子的母家对太子亦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分毫差错!”   “太子果然酷厉,竟为了追一个男人烧了整栋酒楼。”   “烧酒楼一事怎生说来?”   “蠢,若非如此,太子怎肯赔偿?”   “要说太子酷厉也不尽然,君不见太子在起火之时让其先行了一步?”   “正是火势在太子一手掌握之中,太子才敢兵行险招,否则千金之躯,何敢犯险?再说此事一出,岂非一箭双雕?先用赔偿收买了我等,再用慢性叫那书生死心塌地,真真乃是帝王心术!”   “噢——”众人觉得好有道理,恍然大悟,纷纷响应。   此刻的一条街外,薛茂卿身前已经站了数位刚才呆在那酒楼二楼的人,其中一位娇娇怯怯仿佛弱不胜衣的女子正是刚才在二楼弹琵琶的姑娘,只见她凑到薛茂卿身旁,轻声而恭敬地将萧见深刚才所说的话禀告薛茂卿,正是萧见深的那一句话赔偿话语。   至于其余行人的污言秽语,她并不敢搬弄,甚至光只听见,就恨不得掩耳疾走,只做不知,毕竟她知道,眼前的这一位可是……   薛茂卿负手而立,沉吟半晌,嘴角带了一抹冷笑:“你们果见着了是东宫侍卫起的火?”   “千真万确。”   “放一把火,就为了示好于我?”薛茂卿说,“蠢物!他是执掌天下的皇太子,不是寄情山水的闲王爷。真想要一个书生,覆手抢去不就好了。权势鼎盛之辈可会在意百姓凡夫?你生而为人可会在意脚下蝼蚁?”   众人屏息凝神。   薛茂卿再次冷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天无二日,敢让旻光高悬?”   话到这里,众人还听不明白,只听薛茂卿再点拨说:“这家酒楼挂在的是谁名下?”   还是那弹琵琶的女子,只见她灵思一动,轻叫道:“是庄王身侧的人名下!”   “庄王萧旻。”薛茂卿悠悠道,“再是韬光养晦趋奉太子,只他在士林名声中高过太子许多一点,便足以叫太子狠下杀手了……这萧见深,确是深沉果断之辈啊。偏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倒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话里最末,竟隐隐有些微笑赞扬之意。   而此际,在那深宫之中,萧见深所说的舅舅正自抱拳于当今陛下之前。   他的话语虽恭敬,口气却并不恭敬;他的姿态虽谦卑,目光却并不谦卑。   他乃是一介粗鲁武夫。他对皇帝所说的话,也直来直往,全无含混:   “太子之心可昭日月,陛下早知;太子之行已感上苍,陛下亲见;臣恳请陛下,为社稷安,为己身安,圆太子之夙愿,委身下侍!”   坐在龙椅之后的皇帝面色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   他扶着椅子的手一直在颤抖,也不知道到底是羞是怒还是气。   在萧见深和自己的表哥前往柱国将军府的时候,之前在那深巷子中与手下见面的薛茂卿也整了整衣衫,从巷子里走出。   此时他的脸上已经带上了似乎温文尔雅又似乎风流不羁的微笑,也并无多少推拒,便随着东宫的侍卫一同往那太子拨给的琼楼走去。   这琼楼本来是萧见深给自己的准备的,整座楼阁占地的面积虽然不大,但三层的小楼与小楼之下的松涛竹林,其中自有匠心独运、萧然疏阔之处。   王让功在今日的这头头尾尾的事情上可谓算无遗策,因此不过薛茂卿前往琼楼的小半个时辰里,他已经将一应器物包括衣柜里的衣服都准备好了,甚至还亲自到场,态度十分小心殷勤地服侍了薛茂卿一番,等对方再无疑问之后,才一挥拂尘,带着送薛茂卿来的东宫侍卫和自己的徒子徒孙们离去。   薛茂卿此刻已经登上了重楼。   他负手站在高阁之上,目光朝那离去的东宫队伍一晃而过,便转而注视着自己此刻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栋三层小楼和一座数倍与小楼的庭院。   院中种了一大片的竹子,竹子之后有一条小小的瀑布,细流如束束蚕丝蜿蜒而下,淙淙流水与涛涛林声相应成趣,搭配着一方石桌和几块顽石,倒是恰到好处。   他又转身进屋内。   看这小楼的布置,一层是会客的大厅,二层大约是那有客人来时停留的客房,三层就是书房与卧室。   这样高的小楼倒是少见,从这里一眼望去,京师大半也收入眼中。   ……而且距离皇宫与太子东宫都不远。   薛茂卿坐在桌子前用指节轻轻地叩着桌面。   按照萧见深的心机,它应该有更为合理的去处才对,怎么会让他进来住?   ——莫非萧见深猜到了什么?   想到这里,薛茂卿就是心中一动。再回想刚才王让功带着一群人在这里摆弄了好久,他不由从桌旁站起,站在屋内一拂袖,就震开了屋中绝大多数的抽屉与柜门,然后他就看见了——他不得不看见——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靠近床榻的敞开的衣柜给吸引住了。   他慢慢地踱到房中的衣柜前,从中随意挑出一件看上去宛若天边红霞似地灿烂而又薄如蝉翼的衣服。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在这件衣服的覆盖下依旧若隐若现,便想到了这件衣服穿在身上时候的情况……   他不怒反笑,脸上煞气一闪而过,握着衣服的手轻轻一抖,手上这件衣服已化为红蝶,片片而飞。   他的目光再扫过衣柜的时候已经极为不善了,但这时候,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两步走到床榻边上,对着床头按弄一番之后,果然找出了暗格所在,他弄出暗格,往里头扫了一眼……   不出所料。   里头果然放置着各种调教之物,样样俱全。 ☆、章五   萧见深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王让功背了多少的锅。   所以当他和骆守宁来到了柱国将军府门前的时候,他十分镇定地和迎出来的骆老公爷一起去了书房。   萧见深正在与骆老公爷说话。   他说的自己父皇和母后的事情:“孤见孤的父皇与母后近年来越发生疏……”   “太子说得是。”骆老公爷大马金刀而坐,目光炯炯看向萧见深,一脸我懂。   萧见深长出了一口气:“虽只是孤自己的想法,但孤还是希望父皇母后能够摈弃过去,至少重新见面。”   “太子说得是。”骆老公爷继续目光炯炯,继续一脸我懂得深刻。   萧见深又道:“但自从孤十三岁起,父子已经七年不曾见面。母后那边又早已与孤明言不谈此事,孤无法从中调和,只能拜托外公多加费心……”   “太子恐怕还不知道。”骆老公爷忽然说,“今日大车去宫内面见陛下,为的便是此事。”   萧见深目光顿时一亮,本来就坐得笔直的腰背似乎又更挺了一下:“外公的意思是?”   骆老公爷捻须微笑:“为君分忧乃人臣之本分。”   萧见深感激道:“又劳烦外公与舅舅了。”   “太子这便是见外了。”骆老公爷说,接着他一忽儿转了话题,从椅子上站起,自那书桌中拿出厚厚的一叠本要上奏的奏章与其资料来,对萧见深说,“宫中之事自有你舅舅一手操办,殿下不需心烦,只要稍作等待便可;但是眼下这些事情,只怕不由得太子不做过目——殿下请看,豪绅贵族良田千顷朱门肉臭,而百姓农夫流离失所难以饱腹,土地之策,乃是国之根本……”   这一日书房里的对话足足持续了一整天,从天光大白到烛照深深,书房紧紧闭合的门方才打开。   一直守在屋外充当侍卫的骆守宁连忙上前,正要行礼时就被萧见深止住。   萧见深神情十分平和,#终于有个人能够好好说话#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完成了一种小升华了,夜色下周身似乎都有了一些闪闪发光的小东西。他轻言细语说:“时间晚了,不需多礼,免得打扰他人。外公和孤说了大半日的话,现在也应该累了,表哥进去服侍外公歇息吧。”他顿了一下,又说,“表哥与舅舅为父皇母后着想良多,孤与父皇母后都记在心间。”   说罢,萧见深径自带着东宫的侍卫与太监走了。   目送萧见深离去的骆守宁既觉得正常又觉得有些奇怪:他父亲去“劝”皇帝承欢于太子,固然当得上太子一声谢,但怎么又联系到皇后了?皇后不是早就对皇帝的事情一概不闻不问了吗……   怀揣着这样的疑问,骆守宁走进书房,就看见自己的爷爷正伏案奋笔,神光奕奕亢奋不已。   这并不值得奇怪,事实上每次太子一来,自己的爷爷就是这副样子。   骆守宁见怪不怪的上前伺候笔墨,小心询问:“阿爷,太子之前和您说了什么——关于姑姑与皇帝的事情?”   骆老公爷心不在焉:“说了什么?没说什么吧,我没听。我记得你们上次说太子想要将什么王爷上了,怎么,你们还没有让太子如愿吗?”   “……不是什么王爷,是皇帝。”骆守宁略微尴尬。   “无所谓,”骆老公爷已经不耐烦了,“太子想要男要女要猫要狗,只要不会对太子身体不利,你们就直接将东西绑了往太子床上一送,不就一了百了皆大欢喜。”   骆守宁一阵咳嗽!   骆老公爷直接呵斥:“行了行了,这种小事不要来烦我,也不要去折腾太子,我与太子要商量的政务都堆到京城之外的天波河去了。”   骆守宁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顿时被戳破,也不敢再提自己那一点点小小的疑惑,老老实实伺立在一旁,看着老公爷为生民大计与名留青史而兴奋努力!   此刻,深宫飞霜殿。   漆黑的寝宫中站着一位漆黑的人。   皇帝坐在床沿,冷冷说:“计划提前,朕那孽子必须死。”   “为何?”身着夜行衣的人问。他的声音十分特殊,非男非女,如金玉相击。   皇帝一怒拍了床沿,喝道:“那孽子竟罔顾人伦有所妄想!”   “……”夜行衣人。   皇帝余怒未消,来回踱步:“事已至此,朕岂能再留他狗命?!”   若只如此,夜行衣人心中暗想,我倒有心以身替你。以身替你之后还可趁太子放松警惕之际一招得手,可谓娱乐工作两不耽误……他想到这里倒是一愣,本只是一个随意的念头,却越想越觉得可行性很高,便立刻道:“有道是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太子竟有此妄想,其罪当诛!还请陛下告知小人日常起居习惯并赐一套内外衣衫,小人这便替陛下诛杀太子!”   “……”皇帝。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夜行衣人,总觉得对方答应得太快,要求又有些奇怪……   更鼓声声,床前滴漏到天明。   萧见深回宫之时还在想着刚刚和自己外公谈论的种种事情,因此他理所当然地没有注意到迎上来的王让功奇异的神色和欲言又止的模样。   所以他在理所当然地在推开了卧房的门之后,才理所当然地发现有人正呆在他的房中。   在自己的卧室看见直系亲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当然只是寻常。   而如果此刻这个直系亲人还对他深深凝视,缓解衣袍呢?   这只怕绝非不寻常!   萧见深感觉到了深深的恍惚,这样的恍惚让他足足在卧室内站了好一刻……才想起来应该要退出房间去看看自己是否走对了房门。但他发现自己竟能冷静地发声询问:“父皇这是?”   屋内的人停下动作。他的语气带着三分无奈、三分自嘲、还有三分苦涩:“朕在做什么,皇儿还不知晓吗?”   “……”萧见深真的一点都不知晓。   皇帝开始踱步。他虽已有了年纪,却是一个男人最成熟的时候;他眉间深深的刻纹并没有破坏那张清逸的面孔,反而让这本该为天下至尊的面孔平添了几番惹人怜惜的忧郁,他说:“你我父子二十一载,转眼间你已从牙牙学语到如今的——”他将那几个字轻轻说出口,“覆手云雨。”   “……”萧见深正想说话。   他慢慢停住脚步,对着萧见深长叹一声:“父皇想来再不能给你什么了。这最后一日,便如此吧。”言罢,外袍落地,内带也已扯开。   这时人已走到了萧见深身前。   萧见深发现自己低估了自己的同时又高估了自己。他虽能说话,但双脚确实已经如落地生根一样,做不出丝毫动弹。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皇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走到自己面前,他感觉到对方的双手抚上了自己的腰间……萧见深猛地伸手挡住了对方!   “你是何人?”   “皇儿在说什么?”皇帝问。   “父皇胸中有一红痣。”萧见深言简意赅,却并不愿多看面前这和自己父皇分毫没有出入的面孔。这也并无所谓,萧见深自觉他刚才一句话已足够打破面前这让人极为尴尬的场面了。不管来人意欲为何,被叫破之后显然顷刻就要图穷匕见!   然后太子就听见对方笑了一声。   这一声非男非女,似金似玉。   萧见深目光如电射去,便见对方顶着自己父皇的脸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太子早得了个中意趣,亏得我还想借此……”   “……”这是什么意思。萧见深。   “但这也无碍。”夜行衣人轻轻巧巧说,“太子虽得过了皇帝,皇帝现在也不愿见太子。太子何妨就我一用?非我自夸,我自幼精习锻体之术,不管是喉中声音还是高矮胖瘦,保证如皇帝一模一样,如何?”   “………………”萧见深。   漆黑的夜空突然飘起了点点粉白,像无穷无尽的星子从天穹上直坠而下,落于人间。   太子卧房的灯还点着,蒙了鲛绡纱的窗格时不时映出两个人影上下交叠又时而翻飞的画面。间或有一声半声的闷哼从那细细的缝隙中透出只鳞片羽,叫那些在院中准备的太监与侍卫都忍不住心猿意马。   王让功究竟是东宫第一太监,在关键时刻不能更沉稳。他用自己的拂尘敲着众人的背脊,小小声呵斥道:“等什么等呢?快点继续,赶紧继续!在地上把花瓣小道给洒好了,把那树干用彩条缠起来再挂上灯笼,叫太子出来的时候一眼就见到院子焕然一新!贺太子终于如愿以偿!”   “……来人……”忽然有声音从里头传来,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是谁在叫。   “里面有点激烈。”侍卫统领忽然说。   “太子龙精虎猛,自当如此。”王让功真心实意这样夸赞,并且他这一回压根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大凡是一个男人,不论他究竟有多少经天纬地之才或尊荣无匹地位,在这一点上,他们总是无法免俗。   略有狐疑的侍卫统领顿时被王让功给说服了。   但在他被说服的下一刻,院中的殿门猛地摔开,萧见深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前,因为逆着光所以众人不能一下子就看见他的表情。   还是王让功最先反应过来,带头跪下高呼:“贺太子如愿以偿——”   “贺太子如愿以偿——”其余人等纳头就拜,藏在角落排演过无数次的宫人立刻点亮手中的烛火,刹那间,庭院灯火通明。   萧见深的面孔也被这样的灯火染成绯红。   王让功小心又带着一些自豪地看着太子,耳边就听见了太子平板的声音:   “找两个人进去清理。”   “……”王让功。   “……”侍卫统领。   “……”其余人等。   作者有话要说:   ☆、章六   院中的气氛稍微僵滞了一下。   王让功正眼珠乱动精神紧张地琢磨着,就听萧见深又补了一句:“……里头的不是父皇,是刺客。”   王让功一愣之后立刻反应过来,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说:“殿下说得是!快来人,进去把人抬出来!”   里头的人已被制住,萧见深不想再回去面对那张和自己父皇一模一样的面孔,便往前走了数步。   像是从阴影中走到了光明下,院中煌煌的灯火彻底照亮他的面孔与身影。或许是他走得太过沉着,也或许是他的面孔太过平静,之前那些许的风吹草动之声也不可听闻了,唯独留下萧见深行走间衣袂摩擦的声音。   眼见着这样,王让功也知道今晚的情况或许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他屏息凝神地来到太子之后,用手势示意其他人静悄悄的离开。人们很快踩着廊下的阴影鱼贯离去,不多时的功夫,院中就只剩下了萧见深与王让功和侍卫统领,以及两个正进太子寝宫拿人的侍卫。   房门打开着,这两个侍卫进去有了几息的功夫,只听一声惊呼从里头传来:“刺客服毒自尽了!”   和王让功一样守在萧见深身后的侍卫统领眉眼一动,刚向房间的方向转了半个身子,背对着他的萧见深忽地一抬手。   柔软的布片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果断凌厉的弧度。   不需言语,两人已经看懂了萧见深的意思。   王让功咳了一声,提高了声音呵斥:“没事大惊小怪地做什么?死了就死了,还不赶紧将尸体搬出来丢到城外乱葬岗去,没得脏了太子的地儿!”   有这句话,里头便不再传出半点声息,须臾,两个侍卫用被子与床单裹着那刺客,悄没声息地离开了这里。   王让功也静悄悄地往太子寝宫内走,准备叫人将里头重新布置打理。   这时院中便只剩下萧见深与侍卫统领。   一把刀本不需要会说话,但此际他不说不行。   只见他前踏一步,低声说:“殿下,刺客可是那位派来的?”   “荒谬!”萧见深眉头一簇,斥道,“此事不可再议。”   侍卫统领便不再说话。   屋内很快便被收拾妥当,萧见深并无因为屋中死了个人就换个地方休息的打算。无他,这种刺客之事在最近几年来早就屡见不鲜,别说这些人的主要目标萧见深,就是东宫随便一个扫地的宫人都不以为然了。   风不知从何而起,树影婆娑,其叶簌簌。   方才的一切喧嚣都远去,萧见深坐在桌前,左手一翻,掌中便出现了一枚他刚才得自对方身上的印章。   这印章不过小指头大小,底端呈椭圆形,萧见深以印泥染红,在纸上印下一个仿佛缺横少竖的怪诞文字。   萧见深辨别不出这个文字到底代表着什么,但这枚印章是从之前的那个刺客身上拿来的,想来也不过是刺客所在组织的身份证明。   再联系到刺客属于父皇,刺客组织必然也是父皇手中势力之一,那么……   #专门刺杀太子神秘组织#?   桌前的灯火摇曳他面上的光影。   太子神情平静。无人能从这样平静而威仪的表象之下窥探出他的心思。   他觉得专门搞这样的组织好像有点傻,随手便将其丢进桌案上一支不怎么用的笔筒之中。   月恰好从阴云中露出头来,幽微的光线透彻天地之间,在距离东宫西门外的一条小巷子中,刚刚扛着尸体出去的两个侍卫蓦然停下。几缕深红近黑的丝线出现在他们的身体之间。   最先停步的那个侍卫一只胳膊猛地一抖,这些横越半空的丝线就迅疾抽出缠绕回他的手上。他摸着脸向前走了一步,月光照亮他平凡的面孔和半边身体。   他注视着另外一个侍卫,那个侍卫在僵直数息之后,直挺挺倒向地面,已经和裹在被子里的那个一样没有了呼吸。   他这才慢条斯理地从自己的脸上取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他提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身轻如燕地在城中穿行,不过须臾已来到这两个侍卫本打算带他来的乱葬岗中。   他将尸体丢到地面便不再去管,只从贴身的衣带中取出眉笔与纸片,写下:   “行动失败,太子已与皇帝媾合。皇帝不可再信。   夜行人留”   接着他再要去取身份印鉴盖上,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   夜行人呆了一呆,回想起刚才与萧见深争斗的种种,整个晚上以来头一回面色大变,只觉得寒意从脚心滚滚而生到天灵,不由自主就想道:   太子心机不测,渊深似海——众人诚不欺我!   但现在想这众所周知的事情毫无意义。夜行人冷静了一下,立刻取出危急时候的联络方式,将今夜发生的种种与自己背后的主人再次取得联络。   这次的联络是通过一整条暗线进行的,虽然行踪隐蔽,消息传递的却不免慢上几分。因此当夜行人背后的人最终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东方的天光已是初白。   他在下人的服侍之下起身洗漱,用过精心配制的早点之后,才在书房中书写好一份信件,将其封入一张黑色信封之中。   这封信件无抬头无结尾,只有一行七个字。   “薛茂卿乃傅听欢。”   他把信件交给身边的侍从,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太子不可再留。为防傅听欢与太子联手想分江山一杯羹,你快马加鞭,将其交给傅听欢的对头龙王梁安。”   今时今日,士林中还未听过薛茂卿,武林里却无人不识傅听欢。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他是危楼楼主傅听欢。   ******   半夜在萧见深这里发生的事情到底是瞒不住宫中的。   消息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先后传进了皇后和皇帝的耳中。   皇后接到了消息还有些纳闷,心想自己这儿子难道真的如此看重他父皇,甚至为此不愿用那替代品?   而皇帝的反应就直接多了,他迫不及待连理由都不找,直接就让宫中的太监带着七个精挑细选出来仔细调教多年的男宠送到太子东宫中,保证个个俊逸绝伦允文允武还一腔热血痴心太子!   这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萧见深入睡与睡醒的这一阶段中。   等萧见深知道这回事之后,人都已经进了他的后院。   萧见深看着低眉敛目站在自己面前的王让功,叹了一口气:“孤要微服私访。”   王让功揣测:可是去那琼楼?他就知道送上门来的哪怕再好太子也是看不上的,果然连面都不愿照上一次。哎,这后院又不知道要多几许心酸几具枯骨……   “孤要去城郊。”萧见深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话补完。这么多年来,他早发现如果自己不把想法认认真真地说出来,那最后的结果铁定与他的本意南辕北辙。   虽然结果与自己的预料出现偏差,但王让功倒没有感觉到意外,毕竟太子怎么也不可能见天的就出去猎艳不是?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太子绝对是兢兢业业为国为民,俯仰无愧于天地的!   所以王让功十分了然:“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需多少。叫两个面生的侍卫跟着我就够了。”萧见深沉思说,“我去京郊的云桂村……这村子在那天波河附近,村中田地日日由河水浇灌,最是肥沃,昨日外公与孤说过豪绅与官员勾结侵占百姓良田的风气由来已久,孤亲眼去见见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宫内你便与母后说一声吧。至于其他人那里,就随意捏造一二,不得打草惊蛇。”   “奴婢明白!”王让功心领神会,伺候着萧见深换了一袭绝对不显眼衣服,又叫来两个武功厉害却从没有以东宫中人身份出现在人前的侍卫,便伺候着太子从后门离开东宫。   这还不算完,最重要的当然是这几日太子的行踪问题。   王让功久在深宫浸淫,最是拿手这些阴谋诡计,不过垂眉片刻,脑中就有了一着绝妙好计。   但见他微微一笑,扬高了声音说:“院子里的兔崽子都去哪里啦?还不快点给咱家出来服侍太子去那琼楼!太子要去薛书生那里小住,会与薛书生泛舟同游、秉烛夜谈一二旬日——”   他一边说一边心中自得,只想道:太子对薛书生的在意有目共睹,都将琼楼送与对方了,这之后的一应相处岂不是水到渠成?任是哪一方的人都绝不会做丁点怀疑!至于车驾出去了太子究竟有没有在车驾里又有没有去那琼楼,当然就是咱家说的算了!   春初已至,郊外的河上结出的冰层消融了好大一部分,剩余的些许浮冰左零右散,在水鸭与飞鸟中间游荡,倒显出了几分可爱。   这一条白莹莹绿幽幽的水像是女人身上的披帛,宛转而柔媚地淌过无穷的山无尽的路,在黯蓝的天色下闪出粼粼的波光,一派静好。   而在这条天波河绕过的其中一座山脉上,沉重的脚步惊起天明时分就在林中捕虫的飞鸟,薄薄的雾霭与森林的尽头,一个人影捂着胸口缓缓走了出来。   薛茂卿既是傅听欢。   薛茂卿今日并不太好。傅听欢当然也好不了。   他头上束发的木冠已经掉了,身上的书生袍脏了破了,被血染成古怪的紫色。   他的血,别人的血。   傅听欢走得很慢,但很稳。这个时候能看见他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或许下一步就要跪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但没有人知道,让他倒下的下一步,究竟是哪一步。   伤口处的血像小小的溪流,从身体的每一处创口流出。他没有太多地关注,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手掌下是跳动的心脏。只差一点点,梁安的爪子就将他的心从他的胸腔里硬生生拔了出来。   血流得越多,身体越冷;身体越冷,思维却越清晰。   有人背叛。否则梁安不会出现。   梁安出现虽不在计划之中,却并非什么不可想象之事,他与梁安交手多年,对彼此的功夫势力都心知肚明,梁安为打他个措手不及披星戴月而来,身旁跟着一十二好手,他本已无生还可能。可不曾想到,在梁安刚刚要抓出他心脏的时候,又有一批武功不俗乃拿着禁军中强弩的刺客来到……然后两方竟然没头没脑打了起来,他也乘乱脱身,只是到底重伤难返。   傅听欢轻阖了一下眼。   这方人马和梁安的人马显然不是一路的,也不知究竟为何而来,如果他们早来一息,他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地步。   但这或许就是命数。   他尚还年轻,武功又高,势力又大,还没有看遍大好山河,还没有坐过神龙宝座——真是太可惜了啊。   他惋惜地想。   但人总要死的,该死就死吧。   傅听欢确实走不动了。   他没有像任何一个人所想的那样倒下去。他自己择了一个看中的树干坐下,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了,视线开始模糊,他意识到死亡的脚步已经逼近,但他心中充满了无所谓的冷漠和骄傲,他的唇角甚至因为这样的冷漠与骄傲而勾起了一抹笑。这样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出了无以伦比的恣意与轻蔑。   像是对这整个世界的不屑一顾。   有那么一种人,连死都能死得让人咬牙切齿。   然后,清晨山林的安静就被另外的哒哒的马蹄声打破了。   马蹄声由远而近。   先是一匹常见的褐色劣马,接着是一幅悬于马上的同色衣物。   普普通通的马和衣服。   但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意识模糊的关系,傅听欢的目光恍惚落在来者身上的时候,不期然便觉来人素衣轻带,如松似竹,好像林中隐客,天上神仙,不同凡尘中人。他甚至心里犹疑,想着莫非自己已经一缕魂魄出窍,看见了来接自己的神人吗?   只没想到他平生恶事做绝,竟没有见那黑白无常,下那阿鼻地狱?   然后他们的目光对上了。   对方居高临下,深黑色的瞳孔似乎被天空上的日光浸染,出现了一丝温和的浅色,他眸中有淡淡的讶然,然而这样的讶然却更让他显得威仪不可侵犯。   傅听欢的眉头猛地一皱,脑海顿时一清!   什么妖魔鬼怪山君仙人,来的只是太子萧见深!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见萧见深。这种时候他所想从萧见深身上拿到的东西早已成为身外之物不必追究,而萧见深的那张脸——他之前没有在意,现在重新看见,却发现这样的面孔正是自己想要拥有却没有拥有的——确实让人发自内心的感觉讨厌!   他提起了自己胸中最后的气,本想说些嘲讽的话,没想到最终冲出喉咙的是“哇”的一大口血。   然后天旋地转,什么都不知道了。 ☆、章七   如同傅听欢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地碰见萧见深,萧见深也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此时此地碰见傅听欢。   他目光中的惊讶是真的惊讶,并且在第一时间,萧见深并没有救一个来历不明且目的不明的奸细的打算。   然而眼下这种情况还是有一些地方吸引了太子的注意力。   首先是靠在树干上的傅听欢身上染满血污的衣衫,其次是衣衫之下,对方胸口偌大的伤痕。   这样如同被双手硬生生撕开的伤痕……非是一般人能够用出。萧见深略略沉思着。姑且不说制造这样伤口的那个人武功精深程度,就说傅听欢本身受了这样的伤能不立刻毙命,只怕其身上的武学造诣也比他刚开始试探出的要强上许多。   ……这样文才武功均属上上之等,又容貌绝世的奸细放到哪里都不可能批量出现。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这是对方用心调教出来,被极为重视、知晓许多内幕委以重任的棋子。   如此,眼下倒是一个好机会。   萧见深念头转到这里,倒把最开头“就放他在这边任由野兽吃掉尸身”的想法给放下了,转而自马上落地,将靠着树干的傅听欢抱起放于马上。也不知是否是对方失血过多的缘故,萧见深只觉得自己这一手的重量便如女子一般轻飘飘的……仿佛落叶入怀,没个着力之点。   接着他手扶傅听欢上马,褐色的马匹驮着主人与另外一个重伤的人,哒哒踏踏地掉头往来时的路走去。   这是下山去山下云桂村的一条道路。   萧见深已在云桂村呆了一二日。他的身份乃是一位游方郎中。郎中在这时节不管在哪里都是极被敬重,因此村中的众人不止没有意外萧见深出去一趟便捡了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回来,反而还十分热情地有力出力有药出药,帮萧见深把人安置妥当。当然之后的伤口处理就只能萧见深一手负责。   当萧见深将袖袋内一枚隐隐透明、就中似乎有液体流转的乳白色药丸塞入对方口中。王让功的飞鸽子真好传讯而至。   萧见深将其展开一看,倒是明白了傅听欢为什么会沦落到眼下这个地步。   原来在他离开之后,王让功为掩饰他的行踪便假作他去了琼楼与傅听欢见面。不曾想同日晚间,一批刺客闯入琼楼,琼楼中一应家具器物都被破坏殆尽,各种各样的刀枪剑戟的痕迹布满楼中每一寸地方,地上全是鲜血与尸体,在现场还发现了两架百臂驽,这种弓弩乃是可以穿墙破石的利器——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些刀枪剑戟的痕迹看上去竟像是能和百臂驽的威力所媲美。   军中的百臂驽管得再严,也总有渠道流出。   但武功如此高强的刺客却不可能凭空出现。   在萧见深的想法中,这些刺客肯定是冲着他去的。   至于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萧见深都习惯了。   他继续往下想:这样的话,倒算是薛茂卿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为他挡了一回灾……虽然他并不需要,反正不管怎么样,每一次那些刺客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而掉链子。   不。萧见深思索了一下,又否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不管那些刺客再怎么掉链子,他也还是必须弄清楚这一回行刺者武功突飞猛进的原因。   他将放在掌中的纸条用手指一搓,写满了纸的纸条就变成齑粉纷纷落下。他的目光落在床上的傅听欢上,便见本来面如金纸,身体冰凉的人脸上就有了血色,手脚也开始回暖。   萧见深转身走了。   傅听欢是在整整两天之后才再次醒来的。   他醒来的时间与萧见深估量的相差不远,因此对方刚刚睁开眼睛,神色里还带着一丝迷惘的时候,萧见深已经煮好了药并且在桌子上放温,可以喂对方喝下了。   他来到床前,如同将人从山上弄下来时候一样弯腰环住对方的肩膀,将对方稍许扶起。在他的手碰触到傅听欢的肩膀的时候,他发觉对方不自觉地动弹了一下,像是本能有些抗拒。   但这样的抗拒并没有持续多久,一方面因为对方刚刚苏醒浑身无力,另一方面也因为萧见深的手掌在对方的肩膀上也不过一触而走,动作快得连被碰触的本人也还没有真正反应过来。   “手脚能动弹吗?”萧见深问。   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的傅听欢总算醒过了神。他看着萧见深,神色里有恍然之色,眼眸中却持续存在着一种极轻微的迷惘,但他的回答倒是干脆:“……不能。”   于是药碗就出现在萧见深手上,勺了药汁的汤匙则抵住斜靠在床上的人的嘴唇。   泛白的嘴唇被粗瓷轻轻一压,似乎多了一点血色。   接着匙中的黑色药汁便被薄薄的红唇一口一口抿尽了。   “你受了很重的伤。”萧见深将一碗的药都喂入傅听欢口中之后,方才开口,“大约一旬左右才能恢复行动力。你这次的无妄之灾说来倒是因我而起,若你有亲朋好友,我便将你在此的消息告知他们,若你没有其余亲朋好友,就索性与我一起在这里呆上几天好好养伤,如何?”   傅听欢的神色依稀间有些古怪。   这样的古怪在萧见深刚刚端起药碗用汤匙喂他喝药的时候就出现在他的脸上了。   萧见深不能从傅听欢的面孔中窥探出傅听欢究竟是怎么想的,只听傅听欢以一种略带询问的口吻说:“殿下……为何说我受伤是因为殿下?殿下又是为何在此?”   这奸细做得倒是敬业极了,刚刚脱离危险就自动进入角色。萧见深这样想着,也不耽搁回答:“去琼楼的刺客是为刺杀我而来。我来此是为了调查一些事情。贤弟如上次一样叫我萧兄就可。”   傅听欢心中轻轻一动,有了萧见深这一句话,他倒是对昨夜第二批来到的刺客的身份豁然开朗——但显然萧见深并不知道去琼楼的刺客有两批,且第一批只是冲他而来的。   有了这样的概念,傅听欢顷刻就发现眼下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倚着枕头虚弱地咳了两声,说:“我在京中并无亲朋好友,只怕要麻烦萧兄……”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人轻轻抱起,再一次平放回床上。   不同于最开头的来不及反应,这一回傅听欢眼看着萧见深的面孔凑到自己不过一掌的距离,他的眼睛能直看见对方眼睛的深处,呼吸似乎也与对方的呼吸纠缠。   他本极为讨厌与人这样近距离的纠缠。   但不知是否是因为萧见深容颜太过叫人高山仰止的缘故,他竟没有多少厌恶,反而觉得惊鸿掠水,模糊间升起了个什么捕捉不到的感觉……   萧见深把人平放下去之后就敏锐地发现傅听欢再一次走神。   他以为对方是想着如何摆脱眼下的困局,也不在意,只想着防守再松一些,让对方能与幕后之人频繁交流才好,便去拿挂在门口的斗笠和放在斗笠里的布巾,先将布巾自下巴开始如裹绷带似地将脸层层遮到鼻梁之处,只留两只眼睛视物,再将斗笠戴于头顶,确定正常人都不能透过斗笠与布条看清楚自己的容貌之后,才推门离去。   身后看见了一切的傅听欢:“……………………”   救了一个奸细的日子对萧见深没有太大的影响,京中的一切事宜自有他身旁的人负责,他乔装打扮出了京是为土地一事,现在的一切行动自然也围绕着这个目的展开。游方的郎中在短时间内走几个村子都不奇怪,而当生病的人来寻医问药的时候,也总乐于和大夫拉拉关系说说家常。   在一切消息散乱但有条理地被收集的时候,萧见深与傅听欢的相处也在继续。   照顾一个病人远不如众人想象的容易,但也并没有难到哪里去。   至少对萧见深来说是这样的。   他在傅听欢伤势沉重不能动弹的最初几天里,不止熬粥煮药,甚至还帮对方擦洗身体,更换衣物。   裹在衣服之下的苍白躯体身上的种种伤痕已经收口,但横越在躯体上的伤疤也许此生都不会消褪。   萧见深第一次见到对方的裸体的时候还有些讶然,身怀武艺之人身上难免有些旧伤,但傅听欢身上除了这一次的种种伤痕之外,竟再无其他明显的伤口,简直是精心为卧底而准备的。   因为这样的念头,萧见深难免盯着傅听欢的身体看了一会。   傅听欢:“……萧兄在看什么?”   “贤弟如昆山美玉,这些伤痕便如玉中生裂,等回京之后我便为贤弟拿来灵药抹去伤痕。”萧见深说。   傅听欢:“男子难道还像女子一样在意这点东西?”   若不在意,你的躯体只怕未必如此完美。萧见深淡淡一笑,只道:“美非得分个男女吗?”   傅听欢……神情略显复杂。   这样的复杂,就和他发现萧见深居然会劈材烧饭、会洗衣熬药、还会帮他擦洗身体,帮他解决生理需求时一样的复杂。   若只这样,傅听欢还疑心萧见深是否有别的打算,但这些日子他已和自己的手下联系上,从种种渠道传来的消息让他不得不认定,萧见深那一日烧了酒楼一方面是为了庄王,另一方面只怕也是为能巧计将他逼入琼楼。   否则一个太子本要去住的园子,再是有所计谋,也不可能非得把自己的屋子与人吧?   他自诩铮铮男儿,一心飞黄腾达做那人上之人,当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位本身人上之人的男子竟肯如此放下身段,只因喜欢就伏低做小如同女子一般,不假他人打理一切乃至那些污秽之事。   哪怕傅听欢本身只为从萧见深这里得到一样事物,看着这样不见一丝勉强的萧见深,也忍不住在心中将那不能说出口的话来回绕上几圈:   这样真的值得吗?……就因为,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傅大大心情十分复杂。    ☆、章八   萧见深只觉最近傅听欢的反应越来越慢,似乎和他第一次在华亭宴中见到的那位意气风发才思敏捷的青年才俊不似同一个人。   他多少有些纳闷,推断也许是受伤的后遗症,同时再一次询问:“养了几日脸色好多了,茂卿要不要试试下地,与我一起出去走走?”   傅听欢并非没有听见萧见深的这一声询问。只是刚才心态太过复杂和诡异,叫他一时漏了自己的声音。现下再听见询问,他的目光一转,落到萧见深每每出行都要使用的斗笠与布条上,微微一笑说:“萧兄知晓易容吗?弟不才,恰好通晓一二。”   萧见深目光落在傅听欢身上。须臾,他坐到了傅听欢面前。   两人面对面坐着,傅听欢因为自身伤势问题,所以靠坐在床上,正披衣散发,有一种弱不胜衣之感。   萧见深的目光停留在傅听欢身上。   更准确地说,他的绝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傅听欢手中的动作上。   易容之术,不管是书中还是其他渠道,萧见深都曾听说一二,也曾碰见过易容之人,但要详细到具体步骤,就不得而知了。因此当傅听欢一一演示步骤的时候,萧见深看得尤为仔细,当傅听欢的一只手碰到他面孔的时候,他的目光也随之投注在傅听欢的脸上。   这个世界上绝少有人能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与萧见深四目相对。   饶是这几日已于萧见深有过极端亲密接触的傅听欢,在见到对方专注得好像所看着的人就是他整个世界的目光的时候,也忍不住偏了偏自己的眼睛。   气氛忽而变得有些奇妙。   但萧见深并没有发现这种细微的变化,他只奇怪于对方目光游移手下的动作却分毫不差——这对习武之人来说当然并不困难,但问题是薛茂卿难道忘记了他并没有在自己面前展示武功了吗?   这究竟是因为对方受伤所以反应不灵敏,还是用故意走神这样的方法来一点点麻痹他的警惕性?……萧见深不能揣测幕后真相,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薛茂卿既然已经露出了破绽,就代表着只要他再加一把劲,早晚能顺藤摸到薛茂卿背后的人。   脑海里这样的思索并没有影响萧见深对于傅听欢易容步骤的关注。   对方的动作越快,他的精神就越专注。等到傅听欢越来越漫不经心,本要抹向他眉梢的东西直要碰见他眼角的时候,萧见深一下子抓住了对方的手。   外表看似纤细的手腕实则筋骨结实,血肉丰盈。   傅听欢这时回过了神,他最近在萧见深面前走神走得自己都看不过去了:“差不多了。不过我曾在京中和萧兄接触过,若这样走出去,只怕会引人联想,萧兄稍等,我也修饰一番……”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他手中的东西已经被萧见深拿走。   萧见深用手指托起面前人的下巴,他将手上易容用的种种东西,按照傅听欢刚才的演示,一一按步骤用回对方的脸上。   他的手指抚过对方的眉、眼、唇,就像他这两天揽过对方的腰、臂、腿。   这一段的时间里两人并非没有更亲密的接触,但像这样直接碰触对方的面孔、将自己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对方的脸上,对萧见深而言,还是第一次。   对方有一张……很特别的面孔。萧见深想。   并不是缺乏男人的英气,不管是对方高挺的鼻梁还是略薄的嘴唇,都正显露着一种隐约的锋芒与冷酷。但这样的锋芒与冷酷似乎又恰到好处的掩藏在对方整个柔和的轮廓之下,让人只能看见他显露在外的风流、不羁、以及……美丽。   他手中的笔在傅听欢眉上轻轻一扫。本来英挺的眉头便宛转如蛾眉。他再用手指沾了些碗中的胭脂,扫在对方的唇与颊上。   宛转蛾眉斜凤眼,玉鼻红唇桃花面。   院里的花,屋中的人。不知人美或花美。   萧见深凭着感觉给傅听欢画了一个既不相同又最适合对方的易容。放下笔的时候,他也只想到“面如好女,顾盼倾城”这几个字。   他对傅听欢说:“如此即可。”说完又赞道,“茂卿貌若神人。”   傅听欢方才转脸看向屋内铜镜,不出他的所料,镜中已变成了与“薛茂卿”那张面孔并不如何相似的另外一张脸。   一张极为美丽的,让人只觉安能辨我是雄雌的脸。   太子心机深沉——太子心机深沉——   这心机用在钓男人上面,还真是深沉得如神来之笔不带火气啊!   他再转向萧见深,眸中神色已经似恼非恼,似笑非笑了:“原来萧兄才是此中好手。”   “贤弟教得好。”萧见深坦然说。他自幼聪慧,少有事物能将他难倒,易容不过小道,他看着傅听欢做了一遍之后便掌握了七八分。但他并无炫耀自己的必要,便将一切功劳归于傅听欢。   不想傅听欢听后,眉间越恼,脸上越笑,倒再没说什么了。   从小院出门,行不过数步,就见阡陌小道,河堤垂柳,炊烟袅袅,鸡鸣狗叫,一只老黄牛正在田中散着步,而坐在田埂间的老农抽着旱烟,穿着短卦,衣袖与裤腿均高高的卷起,面孔如同干裂的土地那样布满皱纹。但当看见萧见深与傅听欢远远来到的时候,他立刻探起身子,相隔老远就热情而带着局促的招呼说:“郎中和秀才爷出来散步了——”   傅听欢这时才知晓萧见深是怎么向外介绍自己的。   有了这一位老农的招呼作为开头,接下去,一个一个村人从两人身旁经过,那些男男女女总会打声招呼,十分尊敬地问声好或说声“大夫和秀才爷慢慢散步呢”,便不多做打扰的离开了,偶尔还有几个年纪还小的孩子远远地以一种敬畏或者憧憬的目光看着两个人的身影。   没有哪怕一个人在意萧见深脸上的布条与斗笠。   他们绕着并不大的云桂村走了一圈,踩着沙沙的黄土地,路过刚插入秧苗的田地,途经村口那株硕大的老树,来到了天波河边。   一场春雨一场绿。   两人并肩站在河岸之上,重伤未愈,刚刚能够下地的傅听欢哪怕是慢慢走了一圈,也感到胸闷气急,额头冒汗。就这样还是萧见深陪着他,以比女子行走还慢的速度缓缓走上一圈的结果。   傅听欢深吸了两口气,附近没有他人,他随口笑道:“不想太子在这个小村子里这样受人欢迎,就是缠着自己的面孔,那些东家西家南家北家的女儿也争先恐后地想要——”   他有些站立不稳,正轻微颤抖的身体忽然被人挽了一下。   萧见深的一只胳膊横在他的腰腹之间,这是他上半身唯一没有伤口的地方。   萧见深的目光先停留在傅听欢脚前不过一尺之处、扎根在泥土之中的新绿秧苗。他感觉到手臂之下的身躯正一阵一阵地发热与颤抖,疼痛总让人难以忍耐。因此为防傅听欢站立不稳踩到脚下的作物,萧见深一直保持着侧身单手揽住对方的姿势,一直到那些能感觉的颤抖渐渐平息之后,他才收回手,顺势一弯腰,拔起了田地里一株和秧苗抢养料的野菜。   这株野菜高不过一尺,顶端有白色小花,叶片如指甲壳大小,呈心型模样,是萧见深少时曾食过的东西,叫做荠菜。   他对傅听欢说:“感觉还好?”   “没有什么。”   他随意问道:“那些流言你也听说了?”流言指的是傅听欢刚才说的东西南北家女儿。   “我虽卧床养伤,又不是耳聋眼瞎。”傅听欢道。他说话的时候看着萧见深,萧见深此刻已向前走了数步,就着天波河中的水洗了洗手上的野菜。他不能看见那一层黑色的薄纱和薄纱之后的布条下,萧见深对于这一句话的反应。没有了那一张夺人注目的面孔,那些只由行为表现出现的体贴好像也就跟着让人无法再忽略了。   傅听欢不想看萧见深的面孔,目光随意停放,停留在了萧见深的手上。   萧见深这时正摘了一片叶子放进口中咀嚼。   微涩,有点毛刺。并不是非常好吃,和记忆中的味道差不多。   但他又揪了一片放进口中。   小时候这还算是美味了。   这样的东西,萧见深不觉得傅听欢会有兴趣,但出乎他的意料,对方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这上面。他先是有点诧异,然后很快就释然了,心想对方这些天里这么好养,想吃这个也没什么奇怪的。不像当年他的师傅,他煮了一桌子的菜,对方只动了一筷子。   因此虽是难得的缅怀过去之物,萧见深看了一眼手中的野菜,还是递过去问:“要尝尝吗?”   傅听欢:“……”   他也是怔了一下,不太明白怎么会转到这个话题上……但这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要求,他还是接过那株野菜,揪了一瓣叶片塞进自己的嘴里,一边嚼一边想,还是和记忆里一样又涩又毛……   “味道不怎么好。”萧见深说。   “味道确实不怎么好。”傅听欢实事求是。   “我以前吃过。”萧见深说。   “我以前也吃过——”傅听欢接话,话都说完了才意识到萧见深刚才究竟说了什么!他蓦地转脸看向萧见深,却只见对方看见站在自己身前几步之外,被布巾层层缠绕的侧颜。   手上的野菜似乎在凭空间多出了好些本来没有的重量。   堂堂太子,怎可能尝过乡间贱菜?就算曾经因缘际会尝过,又怎么会特意在他面前提及?   唯有太子曾使人调查“薛茂卿”的经历,知道那些真真假假的过去,方才能有今日之举,说今日之话。   调查本是应有之义。   但能贴心至此,却非寻常之人。   若他身是女儿之躯,少不得也就此从了。   傅听欢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他垂眸看了看手中的野菜,又屈膝蹲下,以手掌压了压一株秧苗附近松动的泥土,又以手指掐走了叶片上的一只小虫。他没有杀生,而是轻轻将小虫给放了。   萧见深看见了这一幕。他这时忽然意外的发现对方虽然面貌艳丽,但在独自沉默的时候,却额外显得有些呆——因为对方又在发愣了。   他近日正为土地之事烦心,亦更为了解到对于农夫而言粮食究竟又多么珍贵,所以方才见着了傅听欢可能踩到幼苗,才伸手将他扶了一扶。没想到对方随即就蹲下来打理作物,动作还极为娴熟。   他一时有些刮目相看,心中不是没有惋惜:若眼前这人不是奸细,不拘是东宫讲书还是授官外放,都是一个难得之人才……   傅听欢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来回走了几步,目光并不看萧见深,只灼灼盯着手上的野菜,叹道:“太子世之伟丈夫,这天下若真有女儿拒绝太子,也不知她究竟是如何铁石心肠。”   他自以为已说得够明白了。   乡间女儿和他有何干系?萧见深眉梢一挑,也并不想和奸细讨论这个。   但见天高树叠,山重水复,碧波潺潺,清风萧萧,他负手而立,只问傅听欢:   “茂卿可愿与孤回东宫?” ☆、章九   萧见深的“一起回东宫”邀请并没能得到傅听欢的首肯,但从云桂村离开之后,傅听欢依旧回了琼楼。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是最简单的欲迎还拒而已。   十来日的功夫,之前因为接连几次交手而千疮百孔的琼楼早就焕然一新。这自然是来自王让功的手笔。东宫大太监自从知道了这一段时间萧见深和傅听欢同在云桂村的消息后,立刻如醍醐灌顶,明白自己究竟是想得浅了一层,还是没有看清楚江山和美人其实毫不冲突,完全可以兼而得之的啊!   因此在他重新度量了傅听欢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之后,立刻找齐工匠督促他们连夜修整琼楼,又立马开了东宫库房,一应家具摆件,挂画清玩,如流水似地淌进了琼楼之中,保证个个都有来历,件件俱是珍奇。   萧见深此刻就正与傅听欢坐在琼楼之中,品茶赏花了。   这是萧见深从云桂村回来的第三日。   他们所在的是琼楼一楼的东北角。这一处在萧见深的计划中本作书房之用,这里远离街道,窗外就是假山池水与成片疏竹,水声叶响,十分悠然。但傅听欢住进来之后没过多久就把书桌与书柜全部撤掉,只留一个靠窗的长榻与几个放茶具的竹架子,把它当成了茶室来用。又在后院的竹林前搬了好些不同颜色品种的山茶进来,还多是那种重瓣层叠,硕大如碗的。   今日的天气还不错,天高云舒,微风徐来。茶室的窗户被撑杆撑着,白的、红的、紫的、黄的、各种各样的山茶在窗下争奇斗艳,檐角下的大水缸中还养着几位红鲤,比萧见深原来的布置显得有人气多了。   “茂卿住的可还习惯?近日伤势可有好转?”萧见深啜了一口茶便将杯子放下,他尝出了杯中的茶乃是今年江南新进过来的贡品大红袍,一整年也只有一斤,他的太子东宫中好似分到了二两……   他的目光忽又落到傅听欢身后。在傅听欢身后雪洞一样的白墙上,悬着一幅字画,乃是他最喜欢的书圣的一幅狂草。再而后他又看见了屋外的那些山茶,他进来的时候便奇怪薛茂卿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品相难得的山茶,还心想对方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所有行李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然后他越看这些山茶越觉得有些眼熟,终于在发现一朵三色,雍容胜似牡丹,清纯好比白莲的山茶时回忆起来了。   这株三色茶还是前两年他带回来的一粒种子,亲手栽下之后就一直营养不良了整年,中间差点枯萎而死,还是他再亲自照顾了好一个月,才救回过来,自救活之后,就一日长得比一日美丽夺目,他虽不将一株花多么放在心上,三不五时记起来了,也会特意去看上一眼。   随便一看,就全是自己的心头之物。   萧见深……有些心塞。   奈何有着一张让人一见就想要跪地拜服的脸,不管萧见深是心塞还是心疼,都没有人能窥探出来。   傅听欢自然也不能。   所以他在回答了萧见深“尚可”之后,就很自然地和萧见深谈起了他这一次去城郊微服私访的结果:“殿下日前去京郊为的难道是朝中事宜?”   萧见深并不隐瞒,很快将土地的事情简略告知。   傅听欢目光闪动,他虽立刻以喝茶的姿态加以掩饰,但萧见深依旧很明白地看出了对方烁烁的目光中闪现的乃是不容错认的炽热与专注:“土地乃万民之根本;这天下大多的村子里,只要还有一口饭吃,那些农人就不会背井离乡;就算有些出去了发生意外的,也讲究要落叶归根……”   对方好像很关心这个。萧见深一边沉思着一边说:“但此时恐怕并未有多少行之有效的办法。”   傅听欢眸中渐渐转出一抹异样的神采来。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处处透出一种漫不经心的风流来,而是自榻上顷身,越过桌案凑到萧见深身旁,同萧见深分析:“不知太子有何想法?这世上的土地就那么多,给了这一方,那一方必然就两手空空;给了那一方,这一方当然就剜心剖肝……这涉及自身利益之事,不怪得举朝上下皆不赞同。”   “殿下固然身怀九鼎手握尚方,但为了社稷之安稳,黎民之安居,不可冒进,只得徐徐行事。”   “殿下可否想过,若直的不行,就来曲中求直的,若真的不行,就以假寻真……”   一着毒计,在萧见深耳边渐渐露出了它血书骨绘的锦绣开头。   萧见深越听越惊讶,文才武功均属上上就算了,现在连对朝政都极为有见地……现在他们对奸细的要求真的已经如此之高了吗?而且听这样的计划,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想出,对方怎么知道他在意土地——或者对方自己也在意土地?   萧见深不动声色地看着傅听欢近在咫尺的面孔。他注意到对方大概刚刚披衣起身,头上的发丝有几缕从额前垂落了,脸上大约也因为紧张而升起了一点点的薄晕,他的嘴唇的颜色是鲜红的,像极了屋外那一株红色山茶的一朵花瓣……   傅听欢此刻已经从过那种心绪翻涌的激动中冷静下来了。他意识到两个人的距离有些过近。他发现萧见深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   这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傅听欢作为一个男人当然了然于胸!他不动声色地要退开,肩膀刚动了一下,右手的胳膊就被萧见深给一把托住了!   萧见深的目光扫了一眼桌上差点被傅听欢一衣袖扫到地面的茶壶,这是他恩师亲手制作的茶壶……这东西他不是收在库房的最深处吗?为什么也被搬了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挪开了傅听欢的胳膊,顺便抬手将对方垂在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的一缕头发别到傅听欢耳后,缓言说:“茂卿当心。”   傅听欢只觉得头皮一紧,胳膊一麻!   萧见深顿了一顿,也觉得这样托住对方的胳膊有些奇怪,于是便效仿古代仁君执手贤臣,握着傅听欢的手轻声说:“今日之话,出你口入我耳,不可说三人传六耳。若消息透漏,只怕卿顷刻性命危垂。”   傅听欢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当然不是因为感动,事实上他身上的麻痹已经从胳膊蔓延到双手,连带着身上都感觉到一些酥酸了:“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粉身碎骨又有何妨?”   萧见深觉得此刻气氛正好!他的目光又扫了一眼屋中种种,其他普通喜欢的也就罢了……桌上的他师父的茶壶至少要拿回去啊!他略一沉思,便从袖袋里抽出一管通体白玉无暇,只在音孔处有一条弯弯曲曲红线的玉箫出来。   他将这支玉箫双手递给傅听欢,只道:“茂卿不必忧烦。此萧赠与茂卿,茂卿手持此物,见萧如见人。”   傅听欢:“……”他也是顿了又顿,面上很快有了一缕复杂,但复杂又在转瞬间被他压了下去,他微笑说,“蒙太子厚赐,奈何我身无长物……”   萧见深等的就是这一句话,他微微一笑,看似随手,实则目标明确的将那茶壶抄于手中,一笑道:“虽说茂卿身无长物?这茶壶孤看着十分喜欢,茂卿就送于孤吧。”   此后一连数日,萧见深每每来到琼楼中时,都会带着各色东西来试图同傅听欢交换自己的心头之好。出于某种暗搓搓的不愿意被奸细窥破自己内心喜好的想法,他每一次来这里都与傅听欢品茶煮酒,赏花对弈,直到将要离去之后,才仿佛轻描淡写的将东西拿出来交换。   傅听欢对此没有任何猜测。实在是萧见深后头拿来的东西对他而言,比那一盆花一幅画贵重不知道多少倍,尤其还正正送到他的心头。   有时夜深人静,他把玩着萧见深拿来的那一件件神兵利器或史记兵书,饶是他素来智计百出,心里也不是没有迷惘,并不明白萧见深为什么能知道他究竟喜欢什么;他自然不认为自己已露出了破绽,便隐隐约约的,甚至有了冥冥中自有定数的感觉……   桌边灯火如星。   傅听欢斜躺在敞轩之中,他刚刚沐浴净身过,黑缎似的长发发尾还在滴着水。他的手指抚摸着萧见深第一日送来的那管白玉箫,这白玉也不知为何,竟大异寻常,触手生温,他又去看玉上的红线,在这微微的风中,玉上的线也活了似的缓缓流转着。   他将这管玉箫抵到唇边,束气成线,吹响第一个颤音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萧见深所说的那句“卿手持此物,见萧如见我”来。   萧,萧。   他这样想着,一曲箫声幽咽呜呃,若虚似幻,只见那敞轩周围,旋风平地而升,竹叶哗哗作响,白日里开得漂亮的山茶在夜晚间弄出鬼魅似的影子,他温柔而缠绵地吹了整整一首乐曲,但见那四面长纱之外,无数散碎黑影凭空而生,或分或合,如妖魔鬼怪齐齐现行!   当最后一个音符也跳出玉箫,傅听欢漫不经心搁下了手中兵器,只见轩中烛光一时大盛,轩外满地残红,俱是山茶花瓣。   萧见深曾见过无数奸细。但他从不曾见过哪一个奸细能做到傅听欢这个地步。   这一段时日是他与傅听欢最亲近的日子。人一旦变得亲密,许多东西就无从遮掩。他每每与傅听欢对坐而谈,总不得不惊异于对方的博学广闻。仿佛正如对方当日在酒楼所说,他“春花秋月,刀枪剑戟;星相医卜,天文地理。无有不通。”   他们的对话常常会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就陷入这样的情况:   “殿下见此如何?”   “……”孤不知天文,不知明天下雨还是天晴。   “殿下见此如何?”   “……”孤虽会十八般兵器,奈何不通锻造。   “殿下见此如何?”   “……”孤……竟不知,哪一条法律说太子必须会丹青,懂弈棋,晓弹琴,善品箫。   接连几日下来,萧见深对于“殿下见此如何”都有点淡淡的心理阴影了,他简直不想去见傅听欢,但一百步都已经走了九十九步,根本没有半途停下的道理。为了能够在与对方谈论春花秋月,刀枪剑戟,星相医卜,天文地理……等等时不落下风,他这几日算是和宫内藏书卯上了,每日业余的时间几乎都埋首于宫中藏书,如此一连十数日下来,哪怕他身怀武艺绝非弱不禁风之辈,也不由得感到精神上的吃不消。   于是这一日间,萧见深难得的没有立刻去宫中查阅傅听欢所说棋谱,而是回东宫好好的歇了个晚上。等他翌日醒来处理完当日政务,正想着趁着这空余时间赶紧入宫,却忽然听闻薛茂卿入了东宫的消息!   萧见深:“……”   傅听欢见了萧见深的面,果然就兴致勃勃笑道:“不知殿下可得了昨夜那盘棋局的解法?”   萧见深:“………………”   是承认自己昨夜偷了懒还是承认自己不如对方。   这个念头只在萧见深的脑海里存在了一刹那,接着他就想起了今日究竟是什么日子。   他无比机智地朗声一笑,指着窗外天空上的彤云,道:“今日良辰美景,你我当携手同游,棋局推后数日亦不嫌迟。”   言罢为防傅听欢转过念头来,他不由分说地牵起了对方的手,与对方一同踩着夕阳的影子离开了太子东宫。 ☆ 章十   天暗了下来,远方迤逦如美人裙摆的红霞渐渐消隐,夜晚像睡醒的巨兽一样张开它的身躯,它的毛皮似布幕,闪烁人界最深邃的色泽,它的眼睛是北斗,如同世界最瑰丽的宝石。而余下的那星星点点,则是点缀其上、晶莹剔透的水滴。      时已入夜,街上的行人不见少反见多,无数的屋里屋外的灯都点了起来,青年男女相携着亲昵地走到青石街道上,前前后后总见人声,来来往往全是笑颜。      三月三,生轩辕;上巳节,择婚日。      萧见深机智地用来拯救自己的日子正是三月初三的上巳节。他最初和傅听欢一起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但好在从走出东宫的那一刻起,他要面对的问题就暂时从“两个男人在上巳节中干什么好”变成了另外的“背后跟着的那些人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暗夜里的灯火摇曳着万物的身影,街角耍百戏的地方人头幢幢,两侧街道中,楼上人声鼎沸,楼下摊位林立。      萧见深路过耍百戏街角时,只听惊呼阵阵,骚乱顷刻发生,后头跟着他的刺客顿时因为乱动的人群而紧追不舍,差点就露了行迹。      他随之向左,左边的摊子无缘无故掉了框水果,刺客甲因为水果而滑倒;他又转向后边,右边的楼上突如其来地泼下一盆水,刺客乙被从头浇到了脚;他哪个方向也不转了,只往前直走,本来好好的前面突然惊了驴,刺客丙的腿根处被驴蹄子狠狠踹了一脚,正跪在路边痛得说不出话来,连怀中的兵刃刺破衣衫的下摆都来不及关注。      萧见深依旧面无表情,唯独在刺客丙被踹的时候少有的侧目了一下。其实他对这些刺客还有点淡淡的唏嘘,心想难得一个节日呢,这伙人也敬业得如往常一样,就是倒霉也一如往常……      一路行来,两人已到了城门之外。水光粼粼的天波河上,一盏盏的水灯如同点亮了整整去天河星海的道路。他们在沿岸的吆喝声中坐上了一艘由一位白须老汉撑杆的乌篷船,小小的船像一片尖尖柳叶,“哗”一声就淌入了河水之中。      无数橘红的水灯自他们身侧游过,傅听欢本不知萧见深突然拉他出来究竟有何用意,结果出来没有多久,就看见刺客甲乙丙的悲惨结果,不由得不心中一凛,被太子之“心机深沉手腕凌厉”所震慑!      “两位公子要去哪儿?”老船夫撑着杆问。      “有什么好去处?”萧见深随口一问。      “今日大家都去那对岸的高禖庙求姻缘哩!”老船夫道。      萧见深顿时想到了今日自己和傅听欢出来可以做什么——上巳节向来是男女谋求姻缘之日,他虽自认性向正常,来日与太子妃举案齐眉时流言将不攻自破,但随着民间他好男风的传言越演越烈,萧见深也不由觉得是时候去求个签再找钦天监算算,看什么时候成婚比较好了……      他便取了乌篷船上的酒壶倒出两杯果酒,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递给傅听欢的同时,含笑询问说:“茂卿可愿与我同去高禖庙问姻缘?”      傅听欢心中还留着刚才的余悸,转眼已撞上萧见深被夜色柔和了的眉目。      那最普通的白瓷杯子已由对方的手递到了自己的跟前。      这一抹含笑一手似水温柔。      那一步龙虎一肩日月山河。      傅听欢转眼看去,便见这湖光卷星光,灯影碎杯酒,仿佛一世界的明与暗,都集中在眼前的一只手一杯酒中。      这刹那间的鬼使神差意乱情迷,他竟将自己的手覆在对方的手上,然后携着对方的手,喝下了这杯酒。      暖酒入喉,万千尘思从此始。      傅听欢喝了这杯甜腻的果酒,模模糊糊地,似抓住了一些从没有体会过的东西……      涛涛的水声刚盖过了喧嚣,岸上的人声就又明晃晃响在耳际。撑船的老艄公这时一顿杆,吆喝一声“公子到了”,小船停下便靠岸停下。      弯弯曲曲的数阶楼梯之后就是坐落在天波河岸附近的高禖庙。庙中早已聚集了数不清的年轻男女,庙外的那株高高大大的成片银杏林上,也挂上了许许多多的签文与红布,有风乍然吹过,那无数的红布条便如丝缕般随风而扬。      两人走进拥挤的庙中,左右的人群让他们的身体贴得比之前近了许多,稍不注意甚至会互相碰撞。      好在这样的拥挤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们两人一起来到菩萨身前,本要一前一后地求,但后头有好几对青年男女催促着,两人便同时跪下求了一只姻缘签。      两只木签掉出签筒,他们去解签处取签文。      萧见深取到的是一只上上大吉签,签中写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傅听欢所取的却是一只中签,签中写道:“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      解签的先生在一旁眼尖,见着了萧见深的上上签,先道了一声喜,便转而殷勤对傅听欢说:“公子手中签文不算吉利,可想化解一二?”      傅听欢捏着手中的薄纸沉思片刻,只问:“化解方法是什么?”      解签先生笑道:“只要买上两盏灯,一盏在庙里点着,另一盏写好愿望放到那天波河外随波逐流就可以了。若公子有心上人,心上人又能够在天波河的对岸捞到公子的河灯,那就是大吉大利心想事成了——”      傅听欢淡淡一笑,一个字都不信。      但萧见深见着了自己的签,想到不日就要摆脱“好男色”、“兔子王”这样的备注,顿觉世界都明朗了不少!他拦住了准备离开的傅听欢,从解签先生那边拿了一堆的水灯,其中一半全点在庙里,另外一半里,他拿走了大多数去河边放,剩下的几只则留给傅听欢。      两人暂时分开。      傅听欢手拿着几只水灯独自站立。他对于怪力乱神之语向来轻蔑至极,也素来看不上笃信神佛之人。      但萧见深明明得了上上之签却偏偏买这么多水灯来放,其潜藏的情丝早已不必详叙……哪怕他并不认为有此必要,也不由得因此心头一软。他在河边蹲下身,到底还是依照解签先生所说的,将愿望写入纸上放进水灯之中,再水灯放入河上,任由着其飘飘荡荡着驶向远方。      这时天波河边早聚了无数的男男女女,一盏盏的水灯在沿岸拥挤成一团。萧见深放完河灯起身一看,正好看见了傅听欢将什么东西塞入水灯之中,而再一晃眼,人影依旧熙熙攘攘,蹲在河边放水灯的傅听欢却已不见了踪迹。      萧见深虽没有预测此事,但亦不觉有多奇怪。      一个聪明绝顶的奸细若不能抓住任何可趁之机会传递消息,方才叫人惊异!      他既然要放长线钓大鱼,这时候当然不会特意去找傅听欢,而是自己上了乌篷船,也并不急赶,只让船夫撑着杆远远地缀着傅听欢的水灯,打算等离了人群的视线,再拣起水灯看中间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      这一幕正落在了人群之中的傅听欢眼里。      傅听欢回想着解签人刚才所说的“若公子有心上人,心上人又能够在天波河的对岸捞到公子的河灯,那就是大吉大利心想事成了——”,与萧见深一样负手站着,不言不语,目光静静停留在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上片刻,便转身离去,朝着前方成片的银杏林走去。      他的步伐从头到尾都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但他周围的树木退后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人影早已不见,人声也不能听闻,他倏忽停下脚步,天空弯月如弦,地面树影鬼魅。      沙沙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片刻,一道身影自黑暗中蹿出,正是酒楼之上的琵琶女。她手中还提着一具遍体鳞伤,看上去已没了多少人形的人!      那人面部被划得支离破碎,双手双脚都不见了,整个人就像是短了半截的棍子,又仿佛一个破布袋子,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但他竟还活着!      他挣扎着说话,每说一个字,就有血沫自唇角溢出:“傅……傅……狗……爷……不会——”      “不会什么?”傅听欢便笑道,“你们十二个人与梁安星夜赶来杀我,恐怕没有猜到这一日吧?”      “狗——狗——狗——”地上的人似乎只会说这一个字了。      傅听欢轻呵一声,左脚在地上的人脸前轻轻一点:“就凭你们,也想与我抢那孤鸿剑?也配与我抢那孤鸿剑?”      而后他的脚直接踩上地上人的脑袋。      “砰”地一声,地上的脑袋瞬间炸裂,红的白的散了一地,也染红傅听欢的衣角。      傅听欢并不多看一眼脚下死人,便如碾死一只蚂蚁似地转脸对着琵琶女,平心静气说:“继续追踪梁安与其余十一个人,我要他们一个个——人头落地。”      琵琶女将腰与面孔一起深深地弯下去。      等她再抬起脸的时候,树林中已没有了傅听欢的踪迹。      去时走得快速,归时便缓步而行。但今日天公不作美,傅听欢刚刚走了半数的路程,天上的乌云就遮了月亮,而后淅淅沥沥的雨线便穿过树叶,自天而降。      这温柔的雨丝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就由小变大,它们飞快地洗去了傅听欢身上的血迹与污迹。他在雨中平静地行走着,这一晚的悸动在这凄风苦雨之间飞快沉凝为坚冰一样的存在。      只要再走几步。这样的坚冰就会像往常一样,被傅听欢从胸腔中取出,丢在地上,弃如敝屐。      他回到了天波河边。      人群果然已经散了。      他独自站在浩浩河水之前,雨已将他身上的衣服都淋湿,雨也浇灌着河上的盏盏水灯。      无数的光亮在瓢泼大雨间黯然熄灭。      这世间的一切,所有的一切美丽与光明,总被雨打风吹去。      他索然无趣,转身便走。      就是这一转身的时间,他便见七瓣的莲花妩媚,花中的真经耀眼。      一盏灯。是他刚刚放入水中的灯。      冷风肃肃,寒雨凄凄,山川俱寂,天波浩渺。      那人长身立阶前,眉目清冽。      天上地下,唯独此微末之光执于彼手。      竟是萧见深。傅听欢看清对方面孔,一时恍然。      萧见深提着灯。      狂风急雨将周围的一切都牢牢遮蔽,天地亦被笼罩于模糊之中。      他向岸边的人走去,每往前一步,雨中的身影就更清晰一分。      着红衣。披黑发。身姿风流。肌肤如玉。      他与那双眼尾斜挑的眼睛对上。      潋滟波光间,一横眸,便是千斛春水入心怀。      浮动的气息透过雨幕传递到萧见深的感官里。      萧见深将伞倾斜,一方天水便被遮住。      两人发丝交缠,衣袂贴合。      他凑上前,轻轻一嗅。   ☆、章十一   一丝血腥味在风雨中传入鼻端。   一只普通的油纸伞显然没有办法妥帖地遮住两个大男人,为了辨明这丝在风雨里若有似无的味道,萧见深将伞檐再次移向对方,后背与另一半的肩膀直接暴露在大雨之中。   萧见深并不在意,他的目光流连在傅听欢的身上与脸上:浸湿了的红衣勾勒出对方挺拔身躯与足底的官靴。   大雨之中,地面一片泥泞,但这双靴子却意外的干净。   而干净的鞋面上此刻正缠着一缕头发。   他的目光又从地上转移到傅听欢的脸上,一串串的水珠从对方的额头沿着轮廓滑到下颔,再从下颔滴落领口。   萧见深伸出手,指尖在对方鬓角轻轻擦了一下,一抹淡红就染上手指。   这时傅听欢刚刚好一侧脸,没来得及拉开的手指便从他的耳际直划到唇角,便似一抹胭脂轻扫颊上。   “怎么了?”傅听欢问。在这阵雨之中,他的声音似乎也染上了雨丝的缠绵与湿漉。   萧见深有备而来,怎么可能在此露出马脚?不止没有收回自己碰触到了对方唇角的手指,反而整只手贴合上去,将傅听欢脸上淡淡的红痕和着雨水一起拭掉了,方才轻描淡写说:“有些脏东西,帮你擦掉了。”   傅听欢默不作声,脸颊与耳根却似浮起了一层绯色。   萧见深见了也不由得一怔,心想刚才难道没有擦干净?但要伸出手去,对方却抬手一拦,只说:“雨越下越大了,我们不如直接回去?”   “便听茂卿的。”萧见深道。   这时人虽尽数走了,沿岸却还有几艘乌篷船泊着。两人上了其中一艘到达对岸,又乘车往琼楼驶去。一程路一阵雨,在船舱和车厢里时,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敲着船顶车壁,而等他们回到琼楼之时,雨收了云散了,灰蓝色的天空上,月亮探出了个脑袋。   雨后的空气带着一阵平时所没有的清新。   两个身上都湿了大半的人甫一回来,便将守在琼楼中的杂役唬了一跳,傅听欢正要吩咐他们去烧两桶水来沐浴,就听萧见深先一步说:“开了跳珠阁。”   跳珠阁是琼楼之中温泉泉眼所在,这口温泉取自天然,萧见深当时会买下这里多多少少也是看中了这个小温泉,打算处理政务处理累的时候去那里泡上一泡……如今不想也罢。   总之他吩咐完了杂役再转脸对傅听欢说:“今日你我便共浴一场,如何?”   这句话虽以询问口吻说出,萧见深却并不停顿,在刚开口的时候就已经与傅听欢把臂往那前走去,根本没有给傅听欢拒绝的机会。   原来今晚种种都是等着这一刻呢!傅听欢一时好气又好笑,虽心中并无多少恼怒,但要他就此顺了对方的意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傅听欢不过略一沉吟,心中就有一计浮出。他含笑点头说:“正好与君把酒夜话。”下一句却转道,“且容我回屋取件换洗衣物来。”   萧见深一心坦荡,对此自无不可,放了傅听欢的手便自行前往跳珠阁。   跳珠阁位于茶室更后的竹林松涛之中,虽说是阁,但并未严格地起一座屋子,而更像是一座凉亭,不拘是上了纸门还是挂上纱帐,又或者四面留空供人欣赏景色,都是无碍。   今日一场大雨,未避免温泉污浊,纸门早已搭上。萧见深一脚踏入,便见如云似雾的白气游于水面,就中点点红紫,也不知是撒了什么时令鲜花的花瓣。   他脱了黏在身上的湿衣服,再除下头冠与靴袜,便赤裸身躯、披散头发走入水中。   温度稍烫的热泉一忽儿裹住身躯,舒适感便从踩在凹凸岩石上的足底直蔓到脑海。萧见深周身筋骨也因此放松舒展,他闭上眼睛仰起头,刚刚呼出一口气,便听见自背后传来的足音。   萧见深一边想着待会好好泡一下释放疲劳,一边转脸睁眼,看向傅听欢:“茂卿来了。”   他的话音与其身上的衣物一同落地。   束于冠中的长发也随之披洒而下,被室内的雾气缠绕浸润之后,便成了水墨画里的蜿蜒写意,衬托着如冰类雪的肌肤,恍惚如画中人至。   萧见深将其从头到脚都扫了一遍。他心里水一般的平静。   傅听欢很快入了水中,白玉一样的皮肤被滚滚热水漫过之后也腾起了一抹红色。   两人同样靠在岩壁上,萧见深神色自若,就着这一池的热泉与点点花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傅听欢聊天。   他很轻易地感觉到了对方的心不在焉,并且对此已有了自己的猜测:今日晚间那飘出去的花灯只是障眼之法,对方真正的目的,恐怕是就是其身上的血腥味由来!但不知对方究竟去干了什么?   萧见深试探了几句,却如云桂村一样探不到真正端倪。但他自觉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不日便能解开薛茂卿身上画皮,因此也并不着急,觉得今日暂且够了之后便拿了布巾来擦身,但在他左右一望,目光刚好扫过傅听欢带来的干爽衣服的时候,傅听欢在旁突然“啊”了一声,歉意说道:   “我刚才拿衣服的时候竟忘了多拿一套,外头此时恐怕没有人在,殿下既然泡好了,不如就先着了我带来的衣服,再去外头叫人帮我拿一套过来?”   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傅听欢一直嘴角含笑,目光也并没有看向由自己带来的放在蓝色包裹中的衣物。   萧见深却于瞬间就因这异样的提议察觉出不对!他暂且不能因为一句话而直接联想到什么,但不管有什么样的阴谋诡计,这时正好还施彼身。   萧见深一挑眉,说:“茂卿有心了。”他一句话落,不等对方接口,便用手在不知什么地方一按,水池旁就滑出一个里头放置着衣物的暗格来。他方才继续,“但这就不必了。我还有一套衣服放在这里,穿上就是。”   傅听欢:“……”   这当然不算完,萧见深未免傅听欢又有计策,自己从暗格中随意去了衣衫披上之后,便也同时拉起水中的傅听欢,只说“茂卿也起来吧,温泉泡久了须得头晕——”   傅听欢正要说话,萧见深已换了布巾,伸手替傅听欢擦身。   当两个男子如此贴近与亲昵的时候,傅听欢要说出口的话便因震惊而被堵回了喉咙。   从肩到腿,从背见胸,一方棉布很快就在萧见深的擦拭下把傅听欢身上的水迹都吸干了。两人已站在水池之上,萧见深随意披了一件内衫遮住身躯,便去拿薛茂卿带来的包裹与包裹中的衣服。   他的行为并不算快,自然也不算慢。   傅听欢有足够的时间拒绝,但对方竟不言不动。   虽说萧见深为了窥出对方的阴谋,顺势就把对方拉起来还帮对方擦了身子,但他心里也不是没有纳闷的,他心想难道是孤想错了,对方的一切都只是故布疑阵,为了——消遣孤?   他这时一抖手,青色的衣衫落在了傅听欢的肩膀上。但那玉刀削成、青瓷捏就的肩膀竟不能就此被遮掩下去!   朦胧的青衫裹着玉似的肌肤,肌肤如玉的光晕又自青衫之下腾转而出。   不妨见着了眼前这一幕,饶是萧见深也不由得一怔,无端生起了一个“果非凡俗中人”的念头。   但他很快再次心如止水般淡定,还十分机智地呵了一声。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卿本佳人,奈何……是男的。   傅听欢毫无反应。   他已有些呆滞。   并不只因为这件本该穿在萧见深身上的衣衫,还因为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在两人接触之际,有再明显不过的属于男人的欲望,正自体内升起。   他忽地如饮醍醐:男与女又有什么关系?似萧见深者,若能辗转求欢,也不知何等的销魂蚀骨?   ☆、章十二   “这件衣服……”萧见深突然拧起眉,对着傅听欢半遮不遮的衣服说了一句话。   傅听欢几乎立刻就醒过神来。他虽还在因为突如其来的明悟而心神震荡,但此时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半点的不对。只见他低头看了一眼此刻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也露出了满脸的惊讶和难得的困窘:“我随意从衣柜里拿了一套出来,怎么——”   若我不知道他是奸细,说不定也被这唱作念打骗过了!不过是最普通的美人计而已,每一个能跑到他身边的刺客奸细几乎都要玩玩这个梗,也不嫌累……萧见深说:“不过一件衣服而已,茂卿不妨披了孤的外袍一起出去。”说着他弯腰从暗格中将里头的一套衣服全取了出来。   偶然放置在这里的衣服不过一套常服而已,自然比不上皇太子那从里到外算起来足有七八件的衮服,但就算再简单,分成两份裹住两个人的身体,那也是绰绰有余的。萧见深取了衣服之后再顺手一抖,也没让傅听欢把里面那一件似遮非遮的衣服给脱下,就这样直接替对方套了上去。   一层青纱似的内衬,再加上一层深红色的外衣,两件叠加,刚才那种肌自生光的魅惑感就淡去许多了,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另外一种含而不露的暧昧之态。   萧见深没想太多,但看着自己的衣服穿在对方身上,袍子堪堪曳到了地上,他也不由觉得面前的这个奸细确实非同一般的美丽……所以他把本准备自己穿上的那件外衣,再次披到了对方身上,见将对方都打扮妥当之后,才道:“如此便可,我们走吧。”   傅听欢自萧见深给自己披衣服时就袖手站立不言不语,只在萧见深帮他穿完衣服之后,还拢着他的长发将它从衣衫内勾出来时,才眸光流转、似笑非笑地横了萧见深一眼,重复道:“我们走吧。”   他们出了跳珠阁,夜风习习,一注月辉从天而降,为万物披上一层霜纱。周围的下人都被傅听欢遣走了,此刻只余虫鸣鸟叫之声。两人穿着木屐行走在青石板上,却落地无声。还是傅听欢看着天色,打破了沉寂:“宵禁的时间差不多也到了,殿下不如在琼楼歇息一夜再走?”   果然一步步在试探。不过这样的试探太过婉转,也不知何时才能真刀实枪。萧见深决定给其一个机会,便笑道:“正好与茂卿抵足而眠。”   傅听欢:“……”   他也忍不住思索了一下两人的进展是否有点太快,或者男人与男人,就是如此之坦荡无碍?   这一思索就直接思索到了床上。   傅听欢换下了萧见深的衣服和里头那件纱衣,总算穿上了正常的里衣躺在床的内侧;萧见深就简单多了,直接取了一床被子便躺在外侧。   桌上的烛光还在摇曳,暖暖的光像个黄色透明罩子似地从上空罩下来。   但这样被困住的不自在感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萧见深吹灭了蜡烛,在骤然降下的黑暗中上了床。   在平躺下去的时候,萧见深闭起了眼睛,心想天时地利人和,白刃进红刃出……但白刃红刃这两个词在他的脑海里转悠了不知道多少圈,躺在身旁的人也规规矩矩的呆在自己的被子里,没有一丝半毫的异动。   难道对方真的如此沉得住气?这样绝无仅有的机会也不能抓住其尾巴?萧见深纳闷极了,再而后,每日的休息时间到了,他自然而然地陷入平稳的睡梦中。   夜静悄悄的,些许杂音也在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   而笼罩在身边,被耳朵与身体感知到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呼吸与热度。   傅听欢这时方才察觉到了一丝从未体会过的奇妙感。   他并非未曾与人同榻而眠过,但那已是很久很久的过去,被他丢在身后的过去了。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目光因回忆而出现了轻微的涣散,但这样的涣散并不显得脆弱,它们只显得冷酷。   同样的冷酷也正在傅听欢的脑海渐渐浮现,爱欲爱欲,它们从开头就是两个单独的字。   而这冷酷将要降入心脏之时,室内突然响起了萧见深的声音。   傅听欢悚然一惊,之后才听清楚萧见深在说什么。   “……天高云阔,锦绣山川;四夷臣服,万民朝拜。”   傅听欢并不知这突然的一句是什么意思,但他再听见:   “你留下,我什么都答应你。”   这句话落,便似一句响钟,穿过胸膛直击到心底最深处。   这一刹那间,他心神动摇,几乎不能自抑!   ******   山谷,竹舍,盘腿坐在蒲团上的老者。   而萧见深跪于其身前。   “徒儿,为师今日大限已至,这倥偬数年,你与为师踏遍这天下山川湖海,看多了人间贪嗔怨憎,此后你是当九重至尊或者浪迹江湖,都是你一人一心之事……”   “弟子恭贺师尊踏破虚空享无量仙寿。”萧见深低头恭声。   老者躬身前顷,一只手落于萧见深头顶,只听他笑道:   “痴儿,痴儿,这人世百载,生死不过一抔土……”话音未落,气息已渺。   萧见深照旧在地上跪了小半刻钟,直至再听不见老者的声音,感觉不到老者的力量后,方才抬起脸来。   他面上并无多少悲恸之色。   他望着恩师的遗躯,过了片刻之后,忽而轻声说:   “恩师,见深驽钝,愧对恩师多年教诲,虽恩师心如浩海早不滞外物,但见深依旧想说……”   “恩师……天高云阔,锦绣山川;四夷臣服,万民朝拜。”   “你留下,我什么都答应你。”      ☆、章十三   萧见深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总是混乱的。   他一下子梦见了自己师父去世时的情景,那种空茫而沮丧的感情再次涌上心头;他一下子又梦见自己在食肆中吃着小时候最爱的糖人,他这一次吃的是一只特别大特别甜的龙凤糖人,不知道是不是梦境里的特殊性,在每一次啃咬的时候,都有一种缠绵的韧性,并不同于记忆中正常的酥脆感。   难道这个糖人受潮了吗?萧见深在梦里煞费思量地猜测着,接着,他只觉得手中的糖人好像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然后,他就醒来了。   陌生的床帐,同样陌生的重量。   萧见深记起了自己正和一个奸细抵足而眠,他转了一下头,就看见本来分开睡的另外一个人不止直接压到了他的半边胳膊,甚至还睡进了他的被子里,此刻一床锦被之下,两人显然已肌肤相亲。   得寸进尺。   萧见深的脑海里徐徐浮出了这四个字。他正待动手把人推开,要动作前却忽然心头一动。   大凡做奸细的,心中总是有一根神经不肯放松的,他们不相信别人,大抵也不怎么相信自己。   薛茂卿既然是奸细,那他就绝不可能在目标之前酣然高卧,更不可能像眼下这样——   萧见深感觉了一下双方的姿势。他还是平展着身体安安稳稳地躺着,但傅听欢此刻已经窝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双手正环着他的腰部,脑袋也微微垂着,正抵在他的脖颈之上,至于底下的两条腿更不用说,自然是相互纠缠着。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萧见深的目光,本来将脸埋在萧见深肩窝的傅听欢转了一下头,露出了自己的半张脸颊来。   借着自窗格遗漏来的点点星光,萧见深奇怪地发现对方的嘴唇有点儿肿。   他并不在意,只继续想:究竟还是过犹不及、露了马脚……文韬武略等闲杀人的奸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仿佛女子一样温柔依人的姿势?对方只怕是在装睡,好借此观察他真正的反应,为后续之计划做铺垫!   理顺了思路,萧见深便淡淡一笑,只做不知,抽出一只手轻轻推开了对方,让对方放平身子睡觉,便打算继续歇息。   但就在他推开并重新闭眼的这短短时间里,刚刚挪开了身体的傅听欢又滚了回来,照旧伸手环着他的腰肢,睡着他的脖颈,张开腿架在他的腿上,这回还顺便压住了他的一缕头发!   萧见深:“……”果然是在装睡试探我的反应呢。   他正严肃认真的思索着,就没防备睡着自己脖子上的人突然用脸蹭了他一下,本来就放在他腰腹间的一只手还顺势向下一扫!   萧见深几乎在瞬间就被惊到,虽然不至于从床上鱼一样跳起来什么的,但依旧立刻感觉到自己颈背一片麻痹,就好像长久保持着一个姿势那样的僵硬。   傅听欢似乎咕哝了些什么,声音含含混混的,不能听个明白。   萧见深感觉到喷在自己脖颈上的气流和擦过的柔软……他顿了片刻,才意识到那大约是傅听欢的嘴唇。   他这时也几乎有了一种纠结与苦恼,开始认真的思索着要不要粗暴地把对方推开……但这时候,身侧的人似乎又陷入了不言不动的安静,只乖巧着保持着这个大约不是很舒服的环抱姿势。   也罢,反正都是男人……刚才的紧张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应,生理反应消失之后,精神也就再次放松。萧见深重新淡定下来,此刻也不会再次动手把人推开,但为着自己睡得更舒服一点,他还是抽出了自己被压住的胳膊,转而穿过对方的脖颈,环住对方的肩膀,就像过去抱着一柄剑那样娴熟地抱住了对方。   然后他第三次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正是公鸡开始打鸣的时辰。   天色依然暗着,但闭合着门的走廊外已经亮起烛光,一道熟悉的剪影正被照映在门扉上。   王让功小小的声音也从屋外传来:“殿下,该起身更衣上朝了。”这一句话落,门便被轻轻地推开,接着王让功和几个东宫太监捧着朝服鱼贯而入。   萧见深在他们将东西放下之后便一挥手,示意几人都先出去,接着他正准备起身,却发现头发还被压着,而傅听欢依旧睡意正酣。   他沉思了一下,觉得自己都抱着人睡了一夜,这时候不好再前功尽弃,于是招来还没离开的王让功,拿了他随身带着的匕首割断自己被压着的那一缕头发,方才起身穿衣离去。   就在这一行人刚出琼楼之际,床上的傅听欢也睁开了眼睛。   他伸手向枕上一摸,便摸出了萧见深刚刚割下的一缕长发。傅听欢也不知自己晚间为何睡得那么沉,但似乎这样的放松只在萧见深身旁有效果。那些人进来的第一瞬间,他便已经醒了过来,只是没有动作——但这样正好,否则他怎么能见到萧见深宁愿割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也不愿叫醒他呢?   傅听欢微微一笑。他的手指在唇间停留了片刻,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迫不及待,但在此之前——   傅听欢赤足走下床榻,双手如穿花蝴蝶般跳动,就在他从床边走到桌边的短短几步之间,刚才萧见深的那一缕长发已经被他编成了一道纯黑的穗子,正好悬在那萧见深之前给他的白玉箫身上。   在此之前,傅听欢缓缓想,也许该去东宫走一走,看看萧见深平日里的模样了?   ☆、章十四   近几年的朝会并没有什么太不一样的地方,皇帝早罢居后宫不理朝政,皇后虽垂帘听政了一二载,但自太子归朝以后也不再插手前朝事物。萧见深在五日大朝中认认真真地主持完了诸多事物,便与王让功一起回了东宫。   王让功上前禀报:“殿下昨夜让我等探查之事已有眉目……”他便将东宫侍卫在天波河对岸搜寻之后的结果一一告知,“高禖庙后的银杏林中虽被大雨冲刷过,但依稀能够看见血液与肉块残留的痕迹,擅长刑侦之人将现场还原后,发现死者的头颅曾被人以大力踏碎,但还有些疑点,以草丛之上的痕迹来看,死者身量不足,曾被人剁下四肢削成人棍……乃是典型的江湖仇杀。”   萧见深静静听完了:“能否确认身份?”   “暂且还不能,奴婢已让他们加紧调查。”王让功忙道。   萧见深便道:“也罢,此事便让他们继续追查。孤外出一趟,不必车驾。”   自从三年前太子归朝之后,这样的外出就是三不五时将会发生之事,东宫上上下下的人都早已习惯,不多时就为萧见深准备好了一切,送太子出宫。   萧见深此行本是要往诸大臣家中走去,与他们商量些许事物。但行到一半,他却突然记起了自己漏了件该带的东西,乃是新近绘成的山川地理图,正放置在他寝宫的桌案之上,于是方才走出东宫没有多久的萧见深也懒得叫人送来,直接自己从离这里离得比较近的后门回去,打算自己拿了东西再走。   但就在他自后门进了东宫、来到自己寝殿、将要推门进入的时候,却意外的在其中发现了傅听欢的身影!   这时尚是青天白日,负手站在殿中的傅听欢看上去并无一点半点细作的鬼祟,反而就像是此间主人一样坦然自若。   萧见深不妨只回来拿件东西却能窥见这一幕,顿时精神一振,暗想不枉他昨夜精心演戏,饶是其奸猾似鬼,此刻也已按捺不住。   他自不可能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便隐身于暗处,只看着傅听欢究竟想干什么。   傅听欢正在萧见深的寝宫之中。   他的武功不能算天下第一,东宫的侍卫也非全是酒囊饭袋,奈何他与萧见深走得近,这段时日来东宫也不是第一次进出,有着此间主人亲自带领,再是苦心孤诣、水泼不进的防备,也有了漏洞可查。   所以傅听欢并未惊动任何人,便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了这里。   他悄悄潜入这里倒没有太多特别的目的,非要算的话,除了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萧见深素日的生活环境之外,也就是他最开始之所以会接近萧见深的理由——找到那把传说中藏有天大秘密,得之可以号令天下的孤鸿剑。   这个属于萧见深的寝宫与傅听欢最开始预想的相差不大:房间很大,摆放的东西却并不很多;种种用具虽因明黄或深红而显得庄重,那一壶一杯,一草一木处,却又自有其人的温柔之意。   傅听欢很快发现了这些疏落摆在殿中的草木壶杯俱是萧见深与他换来的,想及诸日种种,尤其是昨夜的肺腑剖白,眉目亦因此柔和了一瞬。   他站在萧见深的书桌之前,拿着那底部刻了一个“聂”字的茶壶在手心内把玩,目光随之落到桌子上折叠起的那一大张江山舆图上。   暗处的萧见深这时已有八分把握能一举抓住傅听欢背后之人!   他放置在桌上的地图之价值堪称不可估量,不论哪一方的奸细,只要有机会拿到这一张地图,只怕豁出性命也要速速将其传递回原主人那里,如此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然后萧见深就看见站在桌子前的傅听欢展开地图随意看了两眼,便将其原样放回,似不怎么引以为意。   ……莫非其有过目不忘之本事?萧见深此时也不由得一怔。他依旧盯着傅听欢,见傅听欢一点不急,依旧在自己的房间里动动放放,每样东西每个柜子都拿起打开看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又像只是纯粹的欣赏一下。   然后傅听欢来到了萧见深的衣柜前。   萧见深眼看见对方不过一运气,本显得消瘦的身形就变得与自己相差不大,再从衣柜中取出衣服披上,果然长短合适大小熨贴,接着对方又从怀中拿出一张人皮面具覆盖在面孔上,于是另外一个萧见深便活生生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萧见深不由一讶,也瞬间明白了傅听欢的想法:只怕对方是想以他的面目,堂而皇之地将东西直接带走!这算计虽好,只怕对方也不能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已尽收他的眼底!   他觉得此刻已经差不多了,便准备招东宫众人布下天罗地网,起了这一整条的线,不想那屋中人如此易容之后非但不走,反而施施然坐下,叫了外头的太监进来。   萧见深:“……”   他听见对方叫人打上一盆水,还吩咐其去库房找那孤鸿剑出来。   孤鸿剑?萧见深略一思索,并无什么印象,便暂且按下,只看那傅听欢,看着对方在水来之后,先取下了脸上的面具,然后就着那一盆清水和自己随身携带的东西,开始净面。   萧见深见那一盆水从清澈变得污浊。而后傅听欢以布巾拭面,再次抬起脸时,一张全新的面孔映入他的眼底。   萧见深一时也几乎呆住,只见那长眉似柳裁,双颊染花晕,目如明星耀,丹唇映红日。恍惚间便似天上神人临世,虽早知对方的底细,这一瞬之际,萧见深也不由心生摇动,无端端起了亲近喜爱之意。   这时傅听欢从镜前站了起来。   只见他眉含三分剑意之凌厉,身怀一袭冰雪之寒魄,行动处无有一丝娇柔女气。他照旧在屋中行了几步,镜中倒映着他的身影,他也对着镜子的人影微动了嘴唇。   这声音大约是被其含在嘴里的,萧见深并没有听到什么响动,但他会些唇语,隔窗凝神一望,便将其所言猜个七七八八。   对方是在说:“也不知那张面孔是如何长出的,男人总要那样威仪深重才好。”再看其神态,依稀还有点唏嘘之意。   ……这是在说他吧。   虽他对自己的相貌确实没有什么不满,但作为一个奸细,此刻样貌的问题真的是重点吗?萧见深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既然都不惮使用美人计了,为何又偏要把自己往丑里打扮……   他只能再耐心等着,终于等到傅听欢再拿起那张面具覆在脸上。他心想着这时对方总该走了吧,却不妨对方似乎还没有离去之意,反而在听见外头一位男侍的求见时爽快地答应了。   萧见深:“…………”孤在时是万万不肯让他们进寝宫的……   但这时人都已经进来了,萧见深只得继续看下去,便见没说两句话,那男侍就身体一歪,如柳絮迎风倒似地婉转依偎了傅听欢身上。他但听傅听欢以自己的声音长笑了一声,一手托起对方的下颚,将那张如花似玉真如女子的面孔捧于眼前细细打量。   这还不止,以萧见深之目力,很快便见傅听欢的另外一只手正环于对方腰际,正似手拂琵琶,拢捻抹挑,暧昧己极。   而那男侍早已身骨俱酥,从傅听欢怀间滑到了他的脚下,正轻轻颤动,泪凝于睫,仰头深望。   萧见深:“………………”这是奸细和奸细的对决吗?   好在也就仅此而已了,傅听欢似乎也并不想和那对方有太多的勾连,很快就找了个理由把人随手打发走,这时那之前被傅听欢遣去找孤鸿剑的人也回来了,回答不出萧见深所料,乃是没有发现。   傅听欢一直很沉得住气,这时说了一声“没有就罢”,便再让人出去。   殿中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萧见深想着这时总是所有无聊事情一一完备,对方终于可以做那正事把要紧的消息传递出去了吧!就看见傅听欢又来到了镜子前注视着自己的人皮面具,似乎还有所不满,于是便取下了那张面具,开始就此落座,慢条斯理地用种种工具修改起来。   萧见深:“……………………”   他不能理解,匪夷所思,心中刷满了整整一页的“你他妈逗我”。   日头在天空中小小地转过了一个刻度。   傅听欢在萧见深的寝宫中也并未呆上很久,大约半个时辰左右的功夫,他便再自那东宫中悄然离去。此行虽并未探得孤鸿剑的消息,但见着了萧见深私底下正与其所表现的一样对自己情根深种,他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他并未立刻回到琼楼,而是趁着白日时间与下属稍作联系,而后才踏星月回到了住所。   并不想甫一进门,便见到了坐在桌旁的萧见深。   傅听欢微微一怔,继而走至萧见深旁坐下,笑道:“殿下什么时候来得?可等得久了?”   萧见深转向傅听欢,他并不言语,只托起傅听欢的下颚,同时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对方的面孔。   英挺的眉,深邃的眼,悬胆似的鼻,如染胭脂的唇。   没有任何不同,这细腻柔滑完全是人之肌肤的感觉,不管是亲手触碰还是穷尽目力,都不能感觉出这冰肌玉肤有何瑕疵不妥,也不知对方究竟如何做到。   萧见深想入了神,手指便长久地在对方脸颊上摩挲轻抚。   傅听欢虽因为萧见深的动作而面露讶异,却不做闪避,反而顷身笑问:“怎么了?”   那一双眼眸望来,便似丹凤眼中浸了桃花酒,盈盈脉脉,引人微醺。   萧见深看着对方此刻面孔,又想起对方的真容,只觉得心中极为复杂,更兼完全不能理解傅听欢的做法,不由叹道:“茂卿天姿国色、雄才伟略……”   奈何自己终究不能明白他在想什么?   萧见深此刻也是无言以对,终于不能逻辑自圆,于是他沉默了半晌,也只好说:“叫人不可轻视。”同时收回了自己抚摸傅听欢面孔的手指。   傅听欢一下子就明白了萧见深的意思!   两人本已情到酣处,但自昨夜起,萧见深却从头到尾都不越雷池一步,傅听欢如同萧见深一样有了欲望之后就少不得计较一二,觉得对方举止太过闪躲不自然,不似男子常态。现下再一听这话,便立时茅塞顿开!   萧见深身为手握重权的皇太子,自不肯委身人下——这本是世间常理。却不想萧见深虽不肯委身人下,竟也如此爱重于他,同样不愿轻易将他压于身下驰骋。   傅听欢一时也说不好纠缠在心间倏忽升起的,到底是感动更多一些还是欲望更多一些。   但这一刹那过后,他便轻而易举地感觉到下腹炙热胸腔滚烫,一时心随情动,不由得把臂上前,便想亲吻对方那诱人唇角,同时哑声询问:“不知殿下可愿与我共度一夕欢愉——”   ☆、章十五   萧见深面不改色,就仿佛对方说的只是“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他缓缓道:“茂卿失态了。”   傅听欢一怔。   萧见深便起身道:“孤该回宫了,茂卿日后——自便吧。”言罢果然一息不停,转身便走。   傅听欢亦从座位上站起,他望着萧见深离去的身影,既不说挽留之言也不做挽留之举,只在面色数变之后用力一拂袖!   只听“啪”地一声响,那八仙桌整个都塌了下去,又一阵夜风自窗户吹来,那已碎裂成无数块的桌子更直接化作齑粉散落一地。   一路走到琼楼之外的萧见深并不多费功夫就听出了这声响中所蕴含的蓬勃怒意。但这时他已有了新的想法。   之前萧见深之所以与傅听欢日夜相处,所为不过探查傅听欢背后之人,但现在不管傅听欢背后是否另有主使者,显而易见,傅听欢本身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奸细,哪怕他再花下功夫,也不一定能从对方身上探查到有价值的消息,这便再没有必要纠缠下去了。   这是一方面的原因。   而另外一方面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今天晚间傅听欢在他寝宫内的种种行为简直刷新了萧见深的脑海中的某一根深蒂固的观念,叫他现在一见傅听欢就觉神思恍惚心力憔悴……所以就任性的直接跑了。   但这样的逃避也没有持续太久。三五天后,山不就我我就山,傅听欢像之前一样开始来东宫寻找萧见深。   这时的萧见深正在和王让功说话,王让功照旧是来禀报的:“殿下,奴婢这几日调查孤鸿剑,发现江湖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传起一句大逆不道之话——”他吞吞吐吐的,似有些不敢提及。   萧见深说:“比如拿了那把剑就可以争夺天下吗?”   王让功战战兢兢,不敢接话。   “……”还真是这样,如此好猜。萧见深只好道,“究竟是何语?”   王让功便道:“乃是一句词,‘幽人泪,孤鸿影,愁断紫霄深,寥作山河倾’。说的是孤鸿剑中藏有一大宝藏,江湖中不论是谁得到了这宝藏,都将能够以此号令江湖,逐鹿天下。”   “无稽之谈。”萧见深从没听过这玩意,他淡定说,“你去调查这流言究竟从何而出;再把现今武林中的种种势力资料都收集一份上来……”然后他就想到了还等在外头的薛茂卿。   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萧见深无奈地想。但他还是抱着可有可无地心态决定在茶室见一见对方。   日影越过树影,在室内落下一幅写意画卷。   傅听欢进来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萧见深坐在茶桌的左边,背脊微微放松,脸上光影斑驳。他闭着眼睛,穿一件寻常的半旧衣衫,长发只用一个木冠就束了起来,似乎还因为束得松动而有些轻微歪斜。   傅听欢的脚步一下放轻。他来到了近前,隔着小几坐到萧见深旁边,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的面孔,只觉这日对方的样子虽较之往常放松许多,亦有些形容寥落,便不由抛了这数日来的愤怒,先是握了对方的手掌细细摩挲,接着又忍不住缓缓向上,从奔涌着生命力量的手腕到衣袖下骨肉匀称的手臂。   他目光不觉便萧见深阖上眼睛的面孔所夺。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有多端方肃然,他就不由得多期待他在自己身下情难自抑、乞求告饶——傅听欢突然发现萧见深的眼睑动了一下。   他飞快收起自己脸上太过流露的感情,同时又将自己碰触到对方胳膊的手收回来,只含情脉脉地与其执手,望着萧见深睁开的眼睛轻声道:“殿下这几日端的狠心,竟不肯再见我一面?可是叫我这几日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颗心如油煎刀剐时时泣血啊。”   这几日南方八百里加急传来灾情,萧见深居中调拨总揽事务,已足有整整三天的时间没有阖上片刻的眼,虽仗着内力精深足以支撑,但闲下来时亦忍不住小憩一回。此时他听见傅听欢的声音也没有立刻睁开眼,而是又默默养了一会神,方才在傅听欢有些奇怪的视线和动作中睁开了眼……然后就听见了傅听欢这一席话。   萧见深八风不动。无他,不管哪一个人将同一句话听个十遍八遍,那任是这句话再文采斐然、精微妙义,也都变得不那么叫人感动了。   萧见深看了傅听欢一会,终于还是把那句“你们奸细拿到的情话技能本难道是同一家书社批量印刷”以及“下次买这些记得换家书社”的吐槽给吞了回去,只说:“此言荒谬至极,阴阳和合乃天地正道,茂卿不可行差踏错。”   傅听欢不是不动容!   皇太子之喜好路人皆知,什么阴阳交泰天乾地坤,对萧见深而言想必毫无约束。但其却肯对他说男女一道方为世间真理……其拳拳爱护之心昭然若揭,倒叫傅听欢心里欲念稍熄,脑中情爱大炙。   但也正因为萧见深的这一席话,反而让傅听欢更加坚定了自己接下去的打算。   他向来不屑世间礼教,之前身旁不曾出现男女,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洁身自好,不过是没有让他看中的对象而已。现下萧见深一意将他撩拨至此,不管其因为什么再想抽手,都是妄想。   他心中已有定计,且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实施,便假作听进了这句话,长叹一声,不语离去。   这一去便是数日,萧见深吩咐王让功打探的消息也在这数日中一一回馈。   近几年的江湖势力与三年前他回京时候大差不差。   除了多出一个后起之秀危楼楼主之外,白道中乃是归元山庄执牛耳,黑道中则以释天教为魔头云集之地。但除此之外,江湖中亦有数位已成为传说的独行客。   三十年前是“天独”聂齐光。   三年前是“浪子”萧破天。   王让功神色严肃与萧见深禀报:“黑白两道的势力这些年来虽根深蒂固,但自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来年朝廷大军一发,这些势力如不归顺,也是灰灰的下场;但那天独与浪子——”   王让功忧心忡忡:“江湖中已把这两人都神话了,说他们的武功上可擎天下可掷地,聂齐光用毒,他们便说百丈内人畜绝迹;萧破天用剑,他们便说一剑出日月齐斩。”   萧见深:“这不是人,是夸父。”   “太子言之有理。”王让功神色依旧不见放松,“天独数十年来所做累累恶迹不消详说,光说浪子萧破天,奴婢听闻其曾一夜疾走十二城,连摘桃花五万朵!”   萧见深:“桃花?”他看着对方表现得如身临其境,也忍不住回忆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曾干过这么无聊的事情。   “嗯,连偷了五万人之心!”王让功口吻慎重。   萧见深:“……”   王让功一无所觉,继续说:“这本是不可能之事,但浪子偏偏化不可能为可能,奴婢日思夜想,觉得对方只怕身怀邪功,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便能叫人情根深种,这倒与殿下您有三分相似……”他说道这里自觉失言,连忙描补说,“当然殿下您煌煌如日中悬,天下人只要一见您的面孔便神魂被夺!他与您相比,也不过是萤火之光敢于皓月争辉的不自量力而已!”   萧见深:“…………”他看着王让功如此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不觉就忘记了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了……   而就在王让功同萧见深详说江湖势力的时候,调往江南赈灾的物资突然出了一些问题。   这个问题并不是赈灾物资被夺或者沉没,而是满载着物资的官船再刚从天波河入天静河之中之后就被诸多船只所包围,这些船只具为七十二水舵总舵主,匪号“龙王”的梁安所有,他们一边说着保护官船运送赈灾物资下江南,一边飞快给京师之中的萧见深送去一份宴会邀请函,邀请萧见深在京郊的天波河上一晤。   十里澄湖水碧,百川东流到海。舞榭歌台春生,绮罗盈袖香满。   这正是萧见深来到天波河时所见到的情景。   一面是肌肉遒劲的高头大汉,一面是翩翩歌舞的乐师舞女,还有正中间的三十六道水中奇珍和分列左右的一十八位刀斧好手。   分舵主拍拍手,歌舞乐声便由欢快变作低回。他在授命宴请萧见深之前就已经打听充分,自以为做足了准备,不想临了阵前,他一触萧见深面孔便觉两股战战不能自主,他到底不愿示弱,只硬着头皮迎上前来,人面虽正对着萧见深,眼神却斜向旁边放置:“殿下……”   他本想豪气干云地说这天下可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但话到了嘴边,也不知怎么的,就变作了战战兢兢的弱气之语:“有道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殿下已富有四海名著当今……我家舵主也是对殿下仰慕已久,恨不能倾家相投……只恨山长水阻,诸事冗杂,不能亲来……便希望太子能拨冗前去,让我家舵主稍尽伊尔地主之谊!”   他说到最后,总算摆脱了甫见面时候的心慌之感。此时他心中已警铃大作,背着萧见深的双手立刻就向背后做了一个“即刻动手”的手势,竟连萧见深的回答也不等了。   旁边的歌舞班子还在呜呜咽咽地吹箫弹琴。   傅听欢手持一管竹箫,正一边悠然自得地奏着一曲山野小调,一边等待接下去事情的发生。   越直接的计策,往往越实用。   正如获利最大者,往往是阴谋起始者。   他与萧见深虽两情相悦,奈何不能更进一步;究其原因,无非乃萧见深之身份地位过高的缘故,若将萧见深带离京师,脱了皇太子的光环,一切就都好办了。   傅听欢不用多做思量,就想着了一计绝妙好策。   他先行挑拨早有称王之心的梁安与萧见深对立,再伺机渗透梁安京中的分舵,如此梁安在召集人手调拨势力扣下萧见深之时,他有很大的可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萧见深偷走。   这时萧见深当然不必知晓他已被人带走,因为此人将会强要了他的身子!而就在他狼狈已极的时候,“薛茂卿”便可出现,将其救出,温言软语,柔情蜜意,如此再要求欢想必水到渠成,到时便是两厢恩爱终成眷属。   至于那梁安——等太子回朝,天上的神龙也要变成地上的死蛇了。   傅听欢心中冷笑,自觉事情已无有破绽,这时便稳坐高台,等待早先埋伏在水中的舵手跳上岸来,将东宫之人扣下。   却不想漫天水雾之后,事先埋伏好的人虽都跳了上来,却并非梁安的人,而是萧见深的人!   傅听欢一时愕极,想不通号称天下水域第一王的梁安为何会在水上失败。   他只以为自己看错,再定睛细看时,却发现那些人确实站在萧见深身旁,还个个都拿着军中能穿墙破石的百臂弩,那闪烁寒光的箭尖指着梁安人马,只一轮齐射,就叫对面的人全部倒下!   傅听欢:“……”   这时那些从水中跳上来的人这时除下脸上面罩,但并非往萧见深处复命,而是去王让功处。   傅听欢:“…………”   他不禁反思一下自己过去是不是小看了这个似乎只会将男人往萧见深床上送的太监,目光不慎停留得久了一点,就倏忽与萧见深对上了!   那一眼似如雷霆闪电,观之夺神。   傅听欢假作紧张地飞快垂下眼,就听已将梁安方面人马齐齐绑住的萧见深说:“带上那个弹琵琶的女子走。”   傅听欢:“……”   琵琶女:“……”   他易容成乐师混迹于歌舞班子,只带了一位心腹,就是那正弹琵琶的女子。   ☆、章十六   “把那个弹琵琶的女子带走。”这一句之后,萧见深还有半句没说,就是,“她看上去比较冷静,让她为今日之事做一个人证。”   但就在他的第一句话刚落第二句话未出的时候,那高台上弹琵琶的粉衫女子忽然用力一撞高台的栏杆,将那木制栏杆撞断而后翻身便直往天波河中栽去!   涛涛河水刹那间淹没了这抹宛若落花的身影,千顷碧波之下,目力好的人还能看见那琵琶女如游鱼似地在水下猛然前蹿,几个呼吸就游离高台好长一段距离。   这时那歌舞班子的高台上也发生了些许骚乱,然而又一转眼,这样的骚乱就在百臂弩和被渔网网出来的琵琶女中熄灭下去。   湿淋淋的琵琶女被带到萧见深面前。   萧见深直接问:“为何而逃?”   琵琶女尽量镇定,但萧见深的面孔总能让人无法镇定:“并不是想逃,只是有些紧张。”   萧见深看着琵琶女:“刚才不紧张,现在紧张?”   琵琶女故作怯怯:“刚才的事情和我无关,之后殿下指名道姓叫了我,我一时慌乱……”   萧见深又问:“为何要先撞栏杆再跳下去?”   那当然是因为要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但这话当然不能宣之于口,琵琶女故技重施:“我一时慌乱……”   萧见深:“一时慌乱,所以想要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吗?”   琵琶女:“……”   萧见深便将目光投向那高台之处,此时歌舞班子里的所有人都还留在原地。他的视线自每一个人的面上扫过,注视着他们或闪躲或紧张的面孔,然后,他停留在了其中一个人的脸上。   那是一位乐师。   他手持竹箫,穿着一身仿佛浆洗得褪了色的天蓝衣袍,他的面容只能算是清秀,眼角还有几缕上年纪之人所独有的鱼尾纹。但他的眼睛非常明亮,就算特意伪装过了,也在一群人中显得额外的不同。   这乃是内力精深之人所独有的表现。   萧见深的目光长久地在对方身上停留,他身旁的人已经蠢蠢欲动。   那位乐师面上的神色在这样的注视下从镇定变成紧张,从紧张变成慌乱,最后又从慌乱变成了平静。   他施施然从椅子上站起,从高台上下来,最后再走到了萧见深的面前。   他用薛茂卿的声音说:“殿下,还是被你认出来了。”   言罢倏忽一笑,似那春风吹散了万紫千红。   萧见深简直对这阴魂不散的奸细无言以对。   他极为短暂地思索了片刻,让整个歌舞班子做今日之事的旁证,再把琵琶女和分舵等人丢给随行侍卫,自己则提溜着明显段数与寻常人不太一样的傅听欢回了东宫。但在他刚刚踏入东宫之际,就另有守在这里的官员迎了上前。   萧见深便将傅听欢留给王让功,吩咐了一句“把他看起来”之后便和那官员一起进了书房。   这一谈便是一整天,等夜里再出来时,萧见深倒是没忘记还有一个傅听欢等着自己,但他有心将人晾上一晾,便不去问王让功人究竟在哪里,只径自回了自己的寝宫。   不想这一步入内,就见寝宫内灯火迷蒙,圆桌上摆了小小的酒席,傅听欢则在圆桌之后靠窗的长榻上歪着看书。   橘色的光芒叫他似整个人都笼罩在初春的温暖之内,他手中捧着的那册书,如果萧见深没有看错,那正是自己最近在看的正做着批注的一册兵书。   萧见深此刻已走进了内殿。长榻上的傅听欢注意到有人进来,抬头一看,便直起了身,微微笑道:“回来了?”接着又说,“今日你大抵都没吃什么吧?我让他们做了一点点心,夜晚虽不好积食,但总也不能一直饿着。”   言罢便自然走上来,牵着萧见深入了桌子坐下,喝汤吃菜,举手投足之间无有一丝的不自在之意,全如他就是此间的主人一般。   竟如此淡定!萧见深此刻也是对傅听欢服气了。不过他素来没有因为旁人而吃不下睡不好的习惯,此时既然确是饿了,便也真喝了一碗汤,吃了几口菜。   萧见深不急着审讯,先行开口说话的倒是傅听欢。只听他缓缓道:“若我说今日殿下之所以在天波河前见到我,乃是因为我放心不下殿下……殿下只怕是不信的吧?”   “我信。”萧见深道。这有什么好不信的?傅听欢与龙王梁安显然非是一路之人,互相不放心自然再正常不过。他平淡地说了这一句话之后便准备询问傅听欢真正有意义的东西。   不想傅听欢在听得之后便是一怔,连本来要接下去说的话都给忘记了!他顿了一下,道:“殿下为何——”他想问为何如此信任于我,却又觉此话太过多余,便笑道,“我早知殿下之意思——”   “你不知道。”萧见深这一次的回答却又出乎了傅听欢的意料。但不管他是赞同还是反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让人觉得不可反驳。   傅听欢也没有反驳,他柔声说:“是,我不知道,我只盼殿下让我知道。”   萧见深这时方真正停下了用膳的动作。他转脸看了傅听欢片刻,只说:“你只怕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傅听欢从萧见深的面孔中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情不知所起,滋爱怨,生丝网,就中千百劫。   他面上亦不由神情数般变化,心中又是爱又是嗔,只想着对方此刻再说这句话又有何意义?   殿中似静了那么一瞬。   蜡烛滴下烛泪,夜风吹起帘拢,悠悠清月照见世间亿万相思结。   那如丝如缕,如雾如烟的相思便似这天地清辉一样无从阻拦,俱落心间。   傅听欢只端起酒杯为两人都倒了一杯酒。他如同上巳节那晚萧见深所做一样,将其中一杯酒递给萧见深,平静说:“你我满饮此杯,我便将一切都告之于殿下。”   萧见深的眉梢一挑。   他不妨自己听见了这么一句话,那原本要问出的“你背后之人是谁”的话便暂且止住,换成了另一个字:“好。”   言罢便自傅听欢手中,将这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烧酒入喉,灯影摇曳,绯红的烛火与窗外的梨花雪汇做了一处清平。   傅听欢这时也喝下了自己的那杯酒。   他只对萧见深道:“殿下且容我去他出整理片刻,明天便来将所有告之殿下。”   傅听欢已在掌中,那琵琶女又被关押,萧见深并不怕煮熟的鸭子飞了,虽对方这句话难免有反复之嫌,他也点头道:“也可。”说罢便叫殿外之人进来,将傅听欢带下去休息。   这时殿中便只剩下了萧见深一人。萧见深去收拾之前被傅听欢拿去看的那本兵书,发现对方拿去看了也就算了,竟还在上面写了字!   他先是心疼得抽了一下,接着才定睛去看那由对方写下的批注,只见其字瘦骨嶙峋、奇峰突起,一横一撇中似都有冲破一切的凌厉森寒,端的是傲慢至极。他再去对方批注的言语,果然十之五六都是奇思诡谲之意……这倒是有点出乎萧见深的意料了,他本以为以傅听欢之个性,至少有十之七八都会剑走偏锋。   他拿着书思索了一下,便返回书桌,执笔沾墨,在对方的字迹之下,又写了另外的句子,只寥寥数语,即对内容作了批注,又回答了傅听欢之前留言。   桌边铜人手中的蜡烛爆了灯花,萧见深伏案片刻,热意忽然就自四肢百骸,源源不绝地升腾起来。   他不觉伸手按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只觉似有晕眩伴随着血液一起冲上天灵;他再睁眼看去,这室内的一切似都被卷入漩涡,全化作了叫人挣脱不出的十丈软红,他感觉到了自己呼吸与身体的炙热,而在这炙热之中,不过片刻,忽然就有一抹清凉贴身而上。   只是这样的清凉在这深深浅浅的艳红中始终若隐若现,不能看清——   ******   傅听欢又回到了萧见深身边。   帘幕被金钩所拢,玉阶由团龙铺就。   他闲庭信步般再一次走进这宫殿之后,甫一进来,就看见了正以肘支桌,略显难受的萧见深。他并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名的香味在微冷的空气中隐动,那像是花香,可花香比它甜腻得多;那像是焚香,可焚香比它又显得庸俗。   他来到了萧见深的身旁。药效已经去了作用。江湖中的人都知道危楼楼主一身音杀之功非同一般,却少有人知道傅听欢既善药又善毒,所以将催情之药由整化零,分散于菜、汤与酒之间,不过牛刀小试。   这也算是他那个没用的娘亲给他留下的唯一一点东西吧。   念头忽然转到这里,傅听欢心中不由掠过一丝阴霾,但很快这点阴霾就在这样美好的气氛中重新沉淀如他的心底。他的手已经光明正大地放到了萧见深的身上,他的身子甚至也已经凑了上去,隔着几层轻薄的衣物,他都不用闭眼,就能顺着手感勾勒出对方身体的轮廓。   简直完美。傅听欢也忍不住这样想,竟能在一个男人身上找到这增一分则太多,减一分则太少的感觉!而且并不是那种寻常的好身材——傅听欢侧了头,他在萧见深身上轻轻一嗅,很快找到了自己曾经体会过的那种清洌之感,像是水,但比水更坚韧;像是冰,但比冰更温柔。他用手指挑起了对方的衣襟,健康的肤色在第一时间闯入他的视线。望着那一小块仿佛不慎露出来的肌肤,他突然若有所悟,并情不自禁地在上面烙下了一个轻吻。   这像大地一样沉凝,又仿佛如玉石一般细腻的纹路,正是钟天地之所爱而成的结果。   他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悸动,眼前的萧见深,便如他曾看过的那些,从头到尾的每一个细节之处,都无不巧夺天工的神兵利器。   对方像是被锻造而成。   而能够锻造这个人的,除天地与命运之外再无其余。   这权倾天下的宝座不能,这富丽堂皇的深宫不能,这山山水水,世俗人情都不能。   而这样的人,过了今夜之后,就属于、只属于他了。   像是功行逆转,血液奔流的难受。傅听欢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竟忍到了现在。   一念至此,便是再也无法忍耐,傅听欢用手掰正了正以手遮脸,垂头靠在桌子上的人。   刹那转首之间,两人目光已经对上。   萧见深的精神一直有些不能集中。   来自身体的热度与长久持续的欲望让他意识到刚刚吃的东西有问题,而在这时间里来自身体异样的触感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旁正呆着一个人。   但呆着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萧见深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看清。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甚至还能在思维的一角冷静地思索着这个药物的功效:大约不同于坊间常见的催情药,他早已喝过各式各样的“补汤”,就他所知,没有哪一个量产的催情药的功效能到达如此地步;但如果要说是自家调配的,有这个能力,做什么不好,非要去做这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呢?   萧见深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口。   傅听欢这时正为萧见深宽衣解带,一只手已入了衣衫之内肆意摸索。他听得这话却不恼怒,反调笑道:“此乃是天地混元之际人初生之根本,非但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反而乃是人生世代之延续的大道——太子以为然否?”   这药效对耳朵的影响力倒是没有眼睛那么厉害,萧见深多多少少还是听见了一些。他先想“真是歪理”,然后又觉这样说也挺有趣的,便不由牵唇笑了一下。   他平日其实不是不苟言笑冷若冰霜之人,但这忽如其来绽开在脸上的笑容,却真如春回大地万物苏生,便似那小小的嫩绿挣破了经冬霜降的冻土,明明不耀眼,却撼动了整个天与地。   傅听欢一时也是因此而目眩神迷。他正想说些什么,萧见深却蓦地一低头,准确找到了对方嘴唇的位置,先轻轻啃咬,而后如灵蛇扣关,用舌尖挑开了对方的牙齿,便长驱直入,肆意游走。 这只是他现在的其中一个动作。傅听欢解萧见深衣服的时候讲究情趣,且最爱那灯下看美人,半遮半露欲语还休的模样,因此花了老半天的功夫也不过解了萧见深的一件外衣加上扯落了些许领口,叫其露出点脖颈与锁骨之处。 但萧见深受那药物的驱使,动作就直白的许多了,他的手掌沿着傅听欢上半身略一游走,在摸清楚对方身量的同时便叫其身上的衣服在主人无所发觉间纷纷落下,露出那一身如苍雪似冷玉的肌肤。 他的手掌再直接贴合到这赤裸的肌肤之上,只觉是夏日里的一泓凉泉,冬日中的手握暖炉,叫人爱不释手,恋恋不舍。 傅听欢一时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感觉到身上的衣服已经离了体,对方温热的手掌则在他的身躯上滑动,从脖颈到肩膀,从肩膀到腰腹。每经过一处,就像点起了一连串的火花似地叫人颇不自在。他这时方又想起了自己最初时对萧见深的印象,这花中老手—— 他一时倒说不好自己究竟是不满更多一些,还是不服气更多一些。 两人已贴近到气息都在交缠着。 他的舌头主动与对方的舌头纠缠在一起,它们一起围绕着起舞,又或追逐与反追逐。他口腔内的所有地方都被萧见深一一碰触到了,同样的,他也去碰触萧见深与自己相同的地方。 热流从胸膛束成一束,穿过喉管来到口腔,又从鼻翼里浅浅地喷出。但这样的宣泄不过杯水车薪,更多更多的欲望随着萧见深碰触与抚摸,在傅听欢身体之内聚集,他一时只觉腰酥腿软,体内功力也似因此而有些不服帖,偏偏那就中物事却坚硬如铁。 不知不觉之间,傅听欢迷迷糊糊地,便赤裸着身体被人推倒在了桌上,那原本摆在桌案上的笔墨纸砚还未触及傅听欢的背脊,就被萧见深一振袖全部扫到了地上,诸多东西啷当的落地声中,傅听欢只觉自己的后背撞到了冰凉而硬实的桌面之上,这还不止,他的下裳在萧见深手掌拂过的同时脱离了躯体。傅听欢这时总算发现了,对方手中并无任何锐利事物,只并指而过,便将衣裳上种种系带全部割断。 傅听欢这时总算之那如海深的欢愉之中醒过了神来,他连忙将环着萧见深胳膊与背脊的手掌一吐劲力,便想将人直按到椅子之上! 但不想这样一二层的力道却不曾推动对方。 对方竟身具功力?傅听欢登时一惊,不及多想,手中招式立出! 萧见深同样感觉到了自身体而来的力道。他本以为对方是想推拒,不想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对方的双手就跟着缠绕了上来,如依托大树的藤蔓一般绕住了他的身躯,同时灼热的嘴唇也贴紧了他的。 对方正以比之前更为激越又更为婉转的姿态主动服侍着。 这样紧密的纠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推拒,大约是如书中所说的情趣吧。 萧见深若有所悟,这时便向前一欺,分开并抬起了对方的双腿。 兔起鹘落之际,傅听欢整个人都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之态横陈桌上,双腿大张。 就近的灯火已将他周身上下都镀了一层黄蒙蒙的暖光,这暖光与他皮肤内骤然腾起的绯色交相辉映,正是美人如玉,秀色可餐。 萧见深也被这样的美色给蛊惑了。 身体里四处乱窜的热流自从终于暂时服帖下来,他凑近已主动平躺下去的人,本想再索取一个亲吻,不想对方主动张开了双腿夹住他的腰肢,做来自于身体上的最直白的邀请。 而他本来准备抚摸对方脸颊的手也在身下只认得邀请中落到了那昂扬起的欲望上边。 手中的东西在这一时刻比什么都炙热。 他用手掌合出了这物事的轮廓,虽萧见深此前从无实际经验,但这根植于人之本能一事似乎根本不需要经验。他握着这东西,由轻而重,由浅而深,依次抚慰着柱身与其下双球,他又以指尖挑开包裹在那尖端的薄层,淫液便自铃口中再无障碍地淌了出来。萧见深的手指微竖,指甲轻划过已被浸润的地方,他感觉到身下的人身体重重地一抖,但他没有躲,反而更迎上了他。 他们的身躯已经贴合在一起,让人不舒服的热流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宣泄的地方,争先恐后的脱离萧见深的躯体;而代替着它们返回来的,却是那恰到好处的温凉。 萧见深一只手牢牢困住对方的上半身,另一只手——那只沾满了对方液体的手则谈到对方尾椎之后去。 紧致的地方在甫一开采,便千层花瓣似重重叠叠地包裹了上来,萧见深的推进一时有些艰难,但此时他怀中的人似有所感,费力地动作有些大地动了身子,便叫那密闭的地方被撑了开来。 他听见对方发出了呜咽似的轻哼。 萧见深从未见过如此配合的人——虽然这是他的第一次——但那些书中也不是没有写到这些东西。他此刻既然不能看清对方面孔,索性就闭起了自己的眼睛,只以其他感官来体验眼前的一切。 他的唇落在对方的脸上。 大约修长的眉,应当硬挺的鼻梁,颇为明显的轮廓,他最后亲吻到了对方的唇上。 在唇与唇再次相碰,舌与舌重新缠绕的这一刻,他挺身而入,只一下,就被软热得要将人整个都化了的地方所包裹。 身体在这一刻也发出无声而舒适的满足长叹。 萧见深凭本能驱使,扶着对方的双腿架到自己肩膀之上。两人的相接处在这个时候也因此而牵动了一下。抽气的声音同时从两个人的喉中泄露出来,对于傅听欢,是被撑到了极致的饱胀感,那样的感觉让他的身体无一处不被浸入酸液之中,区别疼痛的难受让他一时间忍不住想要闪躲逃避。 但这样的感觉对萧见深而言却是另外的撩拨。 他只觉得环绕着他欲望的那处媚肉像花蕊最深处的柔软,又像美人檀口的湿滑。 他忍不住重重向内撞击,心间陡然就有了似乎将某一绝美事物置于掌心搓揉玩弄那样满足得意之情。对方破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他听见那“滚出去”、“肏你”等言语,但这样的言语又成了另外的暧昧勾引话语,叫他在每一次撞击的同时将对方狠狠压下。 “啊——” 傅听欢已觉口舌干燥,脑海浑噩。然而在这样的浑噩中,他同时再清楚不过地明白着,自己正躺在桌面之上,被萧见深、被一个男人,反复肏弄。 明亮的灯光将一切都照的分明,他分开而无力合拢的双腿,他被生生贯穿的部位,以及贯穿他身体的硕大利刃。 羞耻与震怒,疼痛与快感,逃避与面对,每一对都如同双生藤蔓一样将傅听欢缠得透不过起来。 但随着萧见深一次次地深入,随着同属于男人的东西反反复复地进入到他自己都没有探进过的身体隐秘所在,在每一次的撞击与水声中,其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暂且先引入幕后。 连一开始不习惯被撑开的身体的疼痛也是。 在一片如深陷粉红云雾的浑噩之中,傅听欢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知什么时候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冲撞。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迎合,沙哑的声音在意识还未到达的时候就断断续续地从喉咙中溢出来,在空中兜转一下,便自钻入他的脑海,被他的神智所接触。 他听见自己在叫:“啊——不——哈,够了,呜……够了,慢点……受不了……” 似乎有冰凉的感觉从眼角滑下来。 他被打开着,被推挤着,到了无可回避只能承受的程度。 身体里所有的积攒都到了再不能盛放的巅峰。 他只觉蹦到了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开,一直忍着的精关随之一松,液体淋漓射出。 源源不绝的快感在每一次的撞击中刺激着萧见深的脑海,他先是听见对方的叫骂,然后就听见对方的哀告,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能够清晰地听出其中难耐的快乐呻吟。 这简直是别出心裁的情趣。萧见深忍不住这样想,而后对方的泄身更验证了他的想法。 他微微吐出一口气,这口气正吐在身下人的耳朵旁,他感觉到手掌中的人顿时抖了一下,本来软下地方一边又吐了一次水,一边反微微抬起了头。 书内诚不欺我。这时候对方越是说不要,心内就越是想要。果然是第一等口是心非之时。 他的手爱怜地抚摸对方的阳物,另一只手却不曾迟疑地将对方翻了个身,让对方正面朝下。 这一翻身,对方修长的两只腿便软软垂下,稍微分离的穴口也漏出湿漉的液体。 萧见深合身而上,欲望长柄直入,直将身下的人顶得哽咽出声。 这哽咽溢出来之时,萧见深凑上前去,将泪水与声音一起吞入口中。 傅听欢这时已经神魂离体,但越来越多的快感如同潮水一样,一浪更叠一浪高,几乎叫人要溺毙于此中。他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但此刻顺着萧见深的动作而行似乎成了最为简单的做法,他终于自暴自弃地不再花精力在毫无意义的地方,顺着这亲密的勾吻回应过去。 正自亲吻对方的萧见深短暂地愣了一下,便发现在他每次以为对方已经够热情的时候,对方总能更为的热情。 他不再有丝毫的顾忌,只再次与对方一同攀登极乐的巅峰。 这整整一夜的烛光都未曾熄灭。 从桌到椅,从椅到床,红浪翻到明。      ☆、章十七   屋外的一方骄阳从树梢一跃而下,透过窗棂来到床头的时候,萧见深已披着床单站在了自己的寝宫之中。   一刻钟之前,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似乎还置身于昨晚置人晕眩的梦境之中:他全身赤裸,被花与水,被另外一个人的肉体团团包裹着,他走在由极乐绷成的一道细细丝线上,不管如何探索,都一望无垠,没有开端和结尾。   一刻钟之后,他已回到现实。昨夜的佳人芳踪已渺,整个宫室一片凌乱,抽屉里的衣衫变作碎片如残花蝶翅落了一地,桌案上的书册和清玩,零零总总都掉了下来,好在春日寒凉,地衣还未撤去,这些东西总算没有俱都摔成渣滓。   萧见深本想靠自己回忆起昨夜之人的面孔。奈何对方面容始终笼罩暧昧的云雾之中,不管如何都不能窥探一二。   此刻反正找不到一件可穿的衣服,他索性披着床单,扬声叫了王让功进来。   王让功飞速出现了在萧见深面前。   这大太监总能分清楚什么时候自己需要快速的出现——好比现在,什么时候自己最好绝不出现——好比昨夜。   然后他就听见萧见深问:“昨天来这里的人是谁?”   王让功卡了一下壳。   萧见深有一种熟悉的不好的预感。   这预感在下一瞬就被验证了。   王让功异常肯定说:“昨日奴婢见七位公子都往这里来了!”   萧见深:“………………”   后院里的这七位公子……   说实话,萧见深的心情有一点复杂。   他本以为他们全部都只是奸细,没想到其中一个竟是还算美味的奸细……这样的感觉就近似于铁树开花水倒流一样叫人不可置信。   但不论如何,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所以萧见深在王让功的带领下,去往了后面那七个男侍中的第一个人的院子。   正是当初为萧见深守在灶下两个小时熬出了一碗肉鞭汤的那位张争流张公子。   张争流名中既然牵涉了一个‘水’字,难免要在水边住下的。   萧见深还是第一次来到对方所住的院子,因此当他看见一栋依偎于东宫湖边、几乎四壁空旷只悬挂重重垂幔、依稀云遮雾绕的屋子时,也不免顿时升起诸多森寒之感。这样的森寒在他见到张争流之际达到了巅峰,只见对方身着白衣,屋内悬剑,容色似万年不化的玄冰一样苍冷。   对方正正坐于桌案之后,见了萧见深也不过一点头,道:“殿下来了。”   这声音如长剑锵然出鞘,锋利四溢。   萧见深摆了一下手,王让功就在外头等候,他走进了这与其说是屋子不由说是水阁的地方,坐在张争流身前,一边打量着对方,一边觉得如果昨夜真是对方……自己似乎不用做到那个程度,光光看他一下就能够冷静下来了。   “可住得惯?”萧见深用着最普通的问句打开了两人间的话题。   “甚好。”张争流道。一低头,便将桌上的一杯白水递给了萧见深。   坐在对方身前,萧见深只见对方衣领一动,脖颈间隐隐绰绰的红痕痕迹便露了出来。   这红痕……?萧见深略略迟疑地回忆了一下,好似那人的肌肤确实欺霜赛雪,触手生凉。这样一看,果然有几分相似。他的目光在对方脖颈上停留了一会,便不由道:“昨夜……”   张争流并未答话,目中却流露出询问之态。   萧见深拿不定主意,便道:“无事。若这里住得不惯,你自择其他无主院子替换。”   “无碍。”张争流道。   此后便再无余话,两人相对沉默一时,萧见深怀揣着些许复杂,落下一句“日后若有事可来找孤”,便起身走了。他这时既觉得对方是昨夜的人,又觉得对方不是昨夜的人,刚准备回寝宫好好拿拿主意,就在路过东宫花园之际碰到了另外一位公子。   这位公子倒不似刚才的张争流那样冷漠。相反,他不止不冷漠,还热情得过了头,远远的就以一种又似渴慕又似委屈的目光看着萧见深,在萧见深一行人经过的时候还略追了几步,只是体态显得僵硬,脚下还有点趔趄。   萧见深见着了这么明显的一幕,也忍不住将面前的人和自己的回忆相互照应了一下。   “这是李晴日李公子。”王让功机智地在萧见深耳边补充道。   萧见深确实需要这个,他示意身旁的人让开一条路,让李晴日走进自己的身旁。   “殿下……”李晴日一出现在萧见深跟前就开了口,只话刚开口,他就语气微怜爱地指着路旁的落花说,“那花落在那边任人践踏,也好不可怜呢。”   “……”如此娇羞……和善良之态。萧见深有点儿恍惚,他一面觉得昨日的人绝不至于如此,一面又不能十分确定,毕竟在他的记忆里,对方的身躯虽一开始冰雪般寒凉,但稍微一捂,便由内自外热了起来,好似春水化在了掌心。而面前的人仿佛也确实白皙和容易脸红——以及行动不太方便。   萧见深的目光如同刚才与张争流见面时一样,在李晴日的腿上停留了一会,而后才安抚道:“那花你若是觉得可怜,自找人收拾了就是。”   说罢他倒也没多停留,只打算回头认认真真的思索一下昨夜和自己呆着的究竟是谁。不想再见到这两人之后,仅过了一刻钟的时间,萧见深就在回去的道路上碰见了无数的人!   第三个出现的乃是一位名叫谭齐观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火焰似的衣服,那挑高的眼尾似乎和衣服一样染做了淡红色。   萧见深来到的时候,他正手持马鞭对着自己身旁的太监冷笑咒骂,大约说了什么污秽字眼,但很快就歇了下去。   因为这个字眼,萧见深经过的时候额外看了对方一眼,就见谭齐观同样似笑非笑地睨过来,顷刻却又转回了自己的目光,还隐隐约约地说了“昨夜”、“吃了”、“白日不认”什么的话语。   “……”萧见深目光被对方那一头虽束起却依然长及腰际的长发所吸引,他心想着昨夜那人确实有一头如锦缎般的情丝,用手一掬,便感一道黑色泼墨飞流而下……然后他继续往前走,又碰见了一身揣利刃,直接等在他行进道路上的一个奸细!   萧见深难得见到一个不阴阳怪气而是明刀明枪的奸细,他一时之间甚至心头一松,暗想对方莫不是在这里呆得烦了,打算从奸细转职成刺客?   不想这念头尚且留在脑海之中,对方就手持利刃,特别坦然对他说:“昨夜倒将我折腾得不轻,日后你若敢负我,你我之间便只能活下一个。”   “………………”萧见深。   此后剩余的三位男侍奸细也粉墨登场,但他已经无力分辨到底谁是昨晚的那个人了,总觉得每个人都各有其可疑之处,好像谁都和他春风一度且完全没有看见第三者出现在他的寝宫之中。   然而按照他们的说法,他合该与一共七个人完成了大被同眠酒池肉林的成就。   萧见深总算回到了自己的宫殿。他心力憔悴地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就听脚步声自外头传来,他顺着声音抬起头来,先是青袍与压袍的玉佩,接着是背在身后的双手,再而后,傅听欢那张风流肆意的面孔就闯进了萧见深的视线里。   萧见深看着傅听欢,突然心头一动。   他在想:既然那后宫的七个男侍奸细都有可能,那面前的这一个奸细有没有可能呢?   傅听欢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再一次踏进这个宫殿,心情简直复杂到了极点。   昨夜他与萧见深两人荒唐到了极致之处,萧见深宣泄完药劲之后就沉沉睡去,而他当然不可能睡得着……大约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能够睡得着吧。   这样的结果毫无疑问与他的初衷相去甚远。   然而——   但是——   躺在床上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的傅听欢精神还残留在极致的愉悦之中,他望着帐顶和身边的人,陷入了思考宇宙及人生哲学的奥妙之中。   但这样的思考注定没有结果。   所以傅听欢从床上爬起来,拿了萧见深的一套衣服穿上,又毁了萧见深其余的衣服,还十分细心地不忘带走自己原本的那一套。这样出了东宫,他先往琼楼那洗净了身体,洗的时候看见一身斑驳难免不爽,便用药物全都遮了个一干二净,继而又去大牢中把琵琶女救了出来。   这一切都是等闲,随手完成之后,傅听欢本想睡个回笼觉,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见睡意,最后索性又回到了萧见深这里。   这便是刚才的那一幕。   傅听欢是否是昨夜之人这样的猜测只在萧见深脑海中打了个转。他很快注意到对方今日穿的是一件平领的衣服,修长的脖颈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而对方从外头走进来的姿势同样自然无比,以萧见深常年习武的眼光看,对方身上也无任何不适之处。   这个念头太可笑了。萧见深想,下了结论:   昨夜绝不是他。   萧见深便道:“我们现在可以来继续昨夜之事了。”   ☆、章十八   傅听欢:“………………”   他顿时一个趔趄,被对方惊得一下子都忘记自己要说些什么了!   萧见深问出那一句话后边等待对方的回答,不想好一会之后,也只见傅听欢面色数遍,迟迟不肯作答,不由蹙眉道:“昨日你我所说,满饮此杯之后便将一切告知?”   傅听欢这时方才知道萧见深说的是什么。   说话的人是眉头蹙起,听话的人却是心头蹙起。   傅听欢暗想昨日什么都被你要到了手你还不甘愿,非得乘胜追击,偷完了身再偷心是个什么道理?上位者喜好将所有一切都掌控在手里的怪癖究竟是怎么生成的?——在不满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傅听欢完全忘记了他自己。   他垂眸片刻,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透出一片淡色的阴影,看上安静又乖巧,美丽而迷人。   萧见深不经意间见着了这一幕,也不由心神轻晃,隐约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这样无端的感觉很快被对方给打断了。   只见傅听欢重新抬起眼来,脸上又露出了那惯常的带着薄薄轻蔑和玩味的笑意:“殿下竟还问我这句话?难道昨日不是已经将什么事情都做尽了吗?”   这话音方才落下,王让功就自殿外匆匆走来。进来的他见到傅听欢也在这里顿时就是一怔,不过转瞬便若无其事地走到萧见深身旁,只凑在萧见深耳边说话。他说的话也极为简单,就只有一句,乃是:“琵琶女昨夜已被人救走。”   萧见深的目光落在了傅听欢身上。   他明白对方刚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但他还是有些不明白之处。   ——这乃是对一个奸细究竟为何如此大胆的奇异与不解。   正是出于这样的奇异与不解,萧见深也与对待其他奸细的放置不同,直接询问:“人可是你救的?”   “是呀。”傅听欢很爽快地正面回答了。他话里倒无多少挑衅之意,但这话本就是最为鲜明的挑衅之语了!   萧见深果然无言以对。   数息之后,他只向王让功道:“……着一应相关人员于京中搜索逃犯;并向各府城发下海捕文书,一经发现,即刻缉拿归案。”   他再看向傅听欢。   傅听欢一脸淡定,甚至还以微笑回应萧见深。   萧见深依稀从对方脸上窥探到了“我知道你会说这个我懂你”的字眼,顿觉自己有些精神恍惚了,便继续说:“把他代入偏殿安置——”他本来只想着照傅听欢的武功看,还是放于自己眼下比较安心。   不想这话才说出口,傅听欢就说:“不必麻烦,我回琼楼休息去了。殿下有事,今日之后尽可来琼楼找我——但现在,我困了。”   言罢,白过来撩了人一回且自觉萧见深态度不错的傅听欢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萧见深:“……”究竟为何这个奸细画风如此清奇?   萧见深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时已至午,骄阳正盛。阳光洒在天地万物间,似一层闪闪发光的金粉;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一阵风过,便是碧痕初皱,绿意新生。灰扑扑的麻雀,黑亮的燕子,彩色的鹦鹉,以及难得见到的偶然落在水池边,还从水池里叼出了一只锦鲤的白鹭;它们在明亮的阳光下叽叽咋咋,骄傲神气的来回踱步,将一方小小的树木搅得不能安生——正如这院子里的那第一批的七个男侍和第二批的七个男侍;如果这方树木能够说话,说不定早就呵斥出声了——正如东宫的主人萧见深一样。   但萧见深和不能说话的树木还是有一点差别的。那前后两批一共十四个男侍和那些神气活现的鸟儿也还是有一点差别的。   自那日萧见深略显高调地去男侍中找了那可能与自己共度一夜的佳人之后,这一群人简直如同蜜蜂闻到了花香,飞蛾看到了火光,前仆后继花样百出的凑到萧见深面前,为达成这一目的,他们之间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好长一段时间里萧见深时时能从身边的人中听见这样的话:   “禀报殿下,刘公子自进了李公子的静园之后,李公子缠绵病榻,咳出了几缕鲜血!”   “禀告殿下,张公子与谭公子似有口角,张公子水阁中的剑折了!”   “禀告殿下,刘公子好端端地被蜜蜂蛰了一头包!”   “禀告殿下,谭公子最看重的那一柜子皮鞭都被人斩成七八节又烧成焦炭!”   萧见深并不奇怪,也并不想管。因为在他们互相使绊子的时候,萧见深依旧发现了这些人正无所不用其极地找各种各样的方式将东宫的消息往外传递,不管是混在送菜挑粪的车子里想要由人送达还是训练猫狗小鸟妄图以动物穿越,总之没有他们想不到只有他们做不到的。   已认出来的奸细总比未认出来的奸细好。   愚蠢的奸细总比聪明的奸细强。   如此方能将“有必要”的东西送出去,“没必要”的东西留下来。   这大抵是萧见深如同树木一般一言不发的唯一理由了。   这最早进入东宫的七个人萧见深尚且还能忍耐,毕竟他们虽说时不时就要到他面前晃荡一下试图更进一步,但实际上花费在互使绊子刀剑相向的时间更多一些。所以萧见深觉得自己还能够忍耐,此刻他已完全不打算去寻找那天晚上的人了。何必再心碎一次。   但事情并不会这样就轻易了结。   因为后一批由他父皇送来的那七个男侍,在消息传出的三天之后,一齐来到了萧见深面前,一人拿着一块碎步对萧见深说:“那晚与殿下同寝同卧的乃是我等七人!殿下天赋异禀,功行深厚,非一二者可以消受!”   让他们进来的是王让功。   王让功神情无辜且沾沾自喜地在旁边做旁证说:“殿下,针线局那边已查阅档案,将那失踪的布料查找了出来,正是诸位公子手中之所持!”   萧见深:“…………………………”   他不敢相信,他们竟是认真的!   萧见深当天下午就入了中宫。   中宫骆皇后在第一时间就见着了自己的儿子,她此时正是海棠初睡醒,云鬓落雪腮之际,睡眼惺忪之时见到了匆匆而来的萧见深,便不由调笑:“母后今日闻你那后宫甚是热闹,可是终于遏制不住,要进宫向母后取经来了?”   萧见深在骆皇后面前端坐,他道:“请母后为儿臣择一佳妇。”   骆皇后闻言“哦”了一声,说:“你要将哪个男侍提为太子妃?这倒是早了一些,不如任他们自己分出个东西南北上下左右一等二等来——”   萧见深的声音像从嗓子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请,娘,为,我,娶,一,个,女,人。”   骆皇后:“……”她这才反应过来,“竟是要娶个女人?我儿这是被什么刺激到了?”   萧见深却一刻也不愿再等,立刻就同骆皇后一起准备这选妃一事。因此不管骆皇后究竟感觉到如何的新奇,那“为太子选妃”一事依旧长了翅膀般地自这深宫中传开,且飞快地提上日程。就在消息刚刚传出,街头巷尾的百姓还嘲笑这制造流言之人简直不经大脑的时候,京中所有正五品以上有待嫁女儿的命官已接到了中宫所出请柬,全入宫赴宴而去。   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风,萧见深坐在里侧,诸位闺秀疏落坐于外侧。   众位女儿心里或多或少都知道今日这场宴会的意思。她们或臻首低垂如莲花含羞,或扬眉四顾如牡丹盛放,一个个身着最鲜艳最水润的颜色,在芊芊的野草,软软的清风中,展露女子最好的时节。   只隔着一个屏风。   跟在萧见深身旁的王让功清楚地看见萧见深除了第一眼之外,压根就没有怎么看屏风之后的这些女子。   萧见深正在翻手中那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本册子上写了这些屏风之外那些女子的背景亲属关系。   和自己不站在同一阵营的首先排除。   形迹可疑的再次排除。   官职太小无有用处的依旧排除。   尸位素餐国之蠢虫的再次排除。   骆家的女孩子依旧排除。   厚厚的一叠册子在这样的排除下很快只剩聊聊几个选项。   萧见深大略扫了一下,见剩余的几位综合起来优势都差不多之后,才终于将自己的目光落到了她们的小相上。   片刻后,他的手指落在了册子的一处。   那位女子长发如绿云,粉面如鹅蛋,眉若远山,衬得目光水样温柔;红唇微抿,显得笑容恬静且羞涩。   萧见深道:“便取这位。”   ******   夜色如黑幕,自天与地的水平线起,重重席卷而来。   孙若璧拿着自己的包袱从绣阁中出来之际,只觉心跳如擂鼓!   深更半夜之时,满院的灯火在黑夜中飘摇似火星,稀疏一两点连周围丈许的空间都无法照亮,更不用说偏往角落走的孙若璧了。   足踝高的小草在裙摆的下沿扫过,院墙角落的小门上午便被她隐蔽的弄开,现在她摸索着来到这里,轻轻一推,木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她一个闪身,便自墙里来到了墙外。   远方的灯火一下照亮了前路,安静的小巷子之外的街道上张灯结彩,人人都为明日即将举办的皇太子大婚津津乐道。   但这对孙若璧来说正是晴天霹雳。   这世上既有无数人喜爱皇太子希望成为太子妃,总也要容得下一个不喜欢皇太子,不想成为太子妃的女人。   奈何无数想成为太子妃的女人当不成太子妃,明明不想成为太子妃的女人却要苦熬着这个位置。   孙若璧一点也不像自己外表所表现的那样温柔如水。   她心知不论如何,自己的拒绝都不会被家人接受,所以她默不作声地准备了足足一月有余,终于抓住了机会逃离家中。   她已留下书信,家中只要与皇太子说女儿染疾暴毙,想来皇太子也不会自毁长城,非要治罪于她的家人。   而她那时自然已经天高海阔,无有拘束——   一缕渺渺的声音忽然自前方传来。   这箫声太过动听,孙若璧不觉就朝那左手处的岔路走了几步,当一步踏进这幽深之地时,她只见月华如霜,在天穹上凝成了仿佛刚才乐声似的一束,照下来照亮了身前的人。   那是一位书生。   还是一位很风流、很漂亮的书生。   他站在那里,这再简陋再幽暗的巷子忽然间也变得富丽堂皇变得不同流俗了起来。   她很快听见了对方玩味的声音:“你可是想要逃婚?——这世上竟也有人想逃萧见深的婚?”   她又听对方笑了一声。   那声笑却有着说不出的狂傲与冷酷:   “这倒救了你一命!”   ☆、章十九   六月初七,夏至,皇太子大婚吉日。   一应纳采问名、告期册封的先期典礼已在之前时日完成。   大婚从清晨开始。红灿灿的骄阳悬挂着远处的山巅,半遮半露如同含羞的少女;寥廓的天空之上,云层诸般变化,有一缕缕一行行如同波涛的,也有一块块一叠叠好似鱼鳞的;它们或者聚合在一起拢成一大块,或者分散开来只余一丝一缕。但每一块镶在天空的白云的边儿都被镀上一层金色,这是来自光明的厚重。   金辂车从宫门徐徐驶出,四面大敞,皇太子身穿黑红冕服端坐于其中,其玄龙端两肩,山岳披于背,河川长于膝。乃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俱担于一身之意。车驾左右,大乐、侍卫、官员等俱按礼仪序列跟随,此一路赫赫扬扬,过了大街,走向太子妃家中。   红的,亮的,不止是天空和云彩。   橘红色的光线在这时候已经铺满了天地,那被肃清的街道,街道上的建筑,建筑旁的花草树木,无一不染上了这灿烂的,这欣喜的,这让人兴奋与快活的色彩。   它欢欣鼓舞着,绕着天地奔走,就像那远处迤逦而来的接亲队伍一样热闹,又像那端坐车中穿着黑红冕的人那样夺目;但它们热闹却不肯热闹过接亲队伍,夺目也不肯夺目过威严冕服。   直到那队伍以天地独有的盛大过了大街,萧见深已来到了孙将军府前。   孙将军府的匾额由萧见深祖父钦赐,孙将军府前的两座石虎由萧见深的父亲钦赐,而现在,孙将军府将成为真正的皇亲国戚。   随行赞引跪请皇太子下辂。   萧见深自金辂车而下。这时将军府已设幕次,萧见深于幕次中行进至中堂前。   赤色的靴子、摇曳的玉佩自幕次下端一晃而过,那玉珠、珩、瑀、连同四彩小授串在一起,是一抹淡而深刻的痕迹。   太子妃正有女官引至中堂,与太子共拜主婚者与太子妃之母。   如此数拜过后,太子与太子妃再至将军府外,太子妃乘凤轿而行,太子则由赞引再跪请升辂前行。   但这时,太子妃所乘凤轿的柄手却忽然无端断裂!   众目睽睽之下,抬轿女轿夫与几个跟得近的女官和内监只在一瞬之间就觉脑海“嗡”的一声,浑身冷汗不止。   只前行一步的萧见深赶在周围的大乐与百官之前先发现了这一点。   他脚步稍顿,继而一旋踵便回身面向轿帘,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过来之时弯腰俯身,将太子妃自轿中打横抱出。   天朗云淡,惠风徐来;幕次渐稀,人群隐现。   萧见深抱出太子妃转身之际,便是翟衣猎猎,凤冠轻摇;玉佩啷当,大授长飘。   当所有随行之人略感奇怪的时候,萧见深的声音已随着左右的鼓乐,遥遥传入了左右众人与远方百姓的耳际:   “太子妃自今日起,与孤将为一体;当同坐同行,同寝同卧,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此乃合体同尊卑。”便道,“升辂。”   说完就在赞引跪请之中再次乘上金辂车。   但这时萧见深已察觉了一些不对劲。   因为他在触手的那一刹那,就感觉到掌下身躯中流淌着的雄厚内力!   他一时微愕,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初见傅听欢时候的情景,那时也是——花艳似火,人胜花容。但随之种种至如今,正是再回首前尘似梦。   不过心里的怀疑只是一闪而逝,孙将军乃朝堂监视与遏制江湖的关键大臣之一,对朝廷忠心耿耿又同江湖联系紧密,家中习武成风,独女会些武功并不叫人惊讶……就是会得这么多挺让人惊讶的。   但萧见深同样也很快就发现手上之人正身躯微绷,掩盖在袖袍之下的五指也已悄然合握。   想必是感觉紧张了。   萧见深眉头微舒,这女子娇羞之态乍然露出,他心头的那点疑惑便如风吹阴云,霎时散了个干净。   他环着对方身体的手稍一挪动,已入了那广袖中握住对方的手。   冰凉的感觉在这一瞬间已沁入心脾。   依稀有些熟悉。这熟悉无端无凭而来,就好似虚中偏生出那风那烟,以至于白白搅乱人的心湖——也许正是姻缘天定。   萧见深如此对自己说。这时他已抱着人登上了辂车,便扶着头戴盖头的人端坐于自己身侧。两人并肩而坐,长袖几乎垂地,而在这长袖的遮掩之下,萧见深并未放开自己太子妃之手。   他觉得自己新婚妻子的手似乎并不太小……但练武之人手指修长,倒也并无太过奇怪之处。   人群在禁街之外,鼓乐喧嚣喜乐,也将那些许细微的响动遮掩。   萧见深忽然心血来潮,也是多少有些放松之意,他目视前方,却对身旁人微微含笑说:   “见卿如见故人。”   身旁人并未回答,但红盖头因之微微摇晃。   萧见深这时又忆起那诸多传言,为安太子妃之心,便道:“此后你我成双作对,生同衾死同穴,无有他者。”   他握着的那只手抖了一下,大约是因为主人心情起伏的缘故。   萧见深这样猜测着,而后肯定地握住了对方,将自己所说的话转为实际的行动。   如此几息过后。   两人十指交扣,心意相通。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礼仪参考《明宪宗实录》大婚部分;衣饰参考《大明衣冠图志》。   以及礼仪及衣饰都有做部分符合文章剧情的修改=3=   “生同衾死同穴”语出《西厢记》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hé jǐn ér yìn),此乃合体同尊卑。”语出《礼记·昏义》 ☆ 章二十 车驾与迎亲队伍沿着来时地路往东宫行去。 此时东宫内诸礼器布置已按仪制与时辰准备完毕。相同的幕次在正门之前围毕,按皇太子大婚一应规制,将由萧见深下辂入幕次,再掀开随后而至的太子妃轿帘;而后萧见深先行,太子妃后行,自门内再换舆乘轿子,而后于内殿外完成合卺之礼。 但在从太子妃母家出来之时,太子妃与太子便同坐同卧,同车而行,如此降辂之时必然也是一起入幕次,一起入内殿。 萧见深也正是这样做的。 他在车队再一次回到东宫之时先下了辂车,而后也不用女官跪请,直接抬手扶太子妃下车。抱着与坐着时尚且不明显,当盖着盖头的太子妃与萧见深真正再在一起的时候,萧见深才忽然发现自己新娶的妻子竟比一般人高上许多! 难怪她的手那样修长——萧见深想,而后又不由出于一个正常男人的角度继续发散了一下:身材想必也是极为不错的…… 他们很快进了内殿。 紫檀木酒案之上放置金樽玉杯、玲珑美食,东西向与西东向座位分别摆正,稍后萧见深二人便将在此合卺交杯,举馔饮食,受众人拜会。再相向两拜,便算今日一应礼仪完毕。 落座内殿,举手交杯之际,萧见深总算自广袖大袍中看见了对方的手指。 那果然如他想象中的一般冰肌玉骨,欺霜赛雪;然而在此同时,那只手好似也指如刀削,掌蕴风雷。 一看上去就很有力量。 ……这虽和萧见深想象得有些许差距,但他同样很快就释然了:他的东宫内也不能算平静,太子妃若手无缚鸡之力,他自然要安排一应侍卫妥帖保护;但太子妃若身怀不俗武艺,求人不如求己,也只有更方便更安全的道理。 念头至此,萧见深以举樽将杯中合欢酒一口饮尽。在仰首复又低头的间隙了,他只见面前那红巾微动,一方圆弧下颚与半点朱丹红唇便自红巾中露了出来。 萧见深的眉头又是一松。 最初那种无端而生无从而起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萧见深本非笃信神佛之人,但这时他也不由忆起当初在高禖庙中求得的签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轻轻“咄”的一声,酒杯被两人一起放回桌案。 此后一应礼仪完毕,观礼外臣一一离去,内官再次跪请萧见深自殿内掀起红巾。 萧见深便与太子妃一道转入内殿之后。新房距此亦不过数步距离,当房中只剩下萧见深与太子妃的时候,萧见深让人在床沿安坐,而自己则以玉尺挑起对方面上红巾—— 照旧是那一方下颚先在眼中露了端倪,这下颚比之萧见深刚才惊鸿一瞥时来得更为棱角分明,但这样的棱角分明虽颇显英挺,但配着花瓣似的嘴唇,却无来由给人一种可怜可爱之感,便似女子做了男性的打扮,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那样。 脖颈之上是下颚;下颚之上是嘴唇,嘴唇之上是鼻梁。 那如玉柱如悬胆的鼻梁甫一出现在萧见深眼中,萧见深就觉得铺天盖地的熟悉感将要把他吞没。 这熟悉感再也不是之前那种模糊而美好的朦胧之像了。 这样的熟悉感让萧见深几乎从自己的记忆里翻出了一个具体的人形。 他没有让那个人形在自己的脑海中具现出来。他的动作突然变快,他飞快地掀起了盖头,那鲜红便自眼前如蝶翅翻飞——在它翻飞的那一刹那,端坐在床边的人似觉有趣,微挑了一下自己的唇角。 一转眼,萧见深便与唇角含笑的傅听欢照了个面。 这个瞬间。当萧见深看清楚自己新婚妻子的那一个闪电之际。 他几乎被吓傻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 这么会有这种丧心病狂惨无人道的事情发生在他眼前他身上! 因此本该立刻拿剑劈了对方好挽救自己声誉的萧见深竟然因为恍惚和虚弱而没有立刻行动—— 然后“砰”的一声,东宫大门被敲开的声音传来,前方高呼由远而近,屋外灯火从暗转亮,紧接着,内殿寝宫的门也被撞开,风尘仆仆的传令兵手中高举令牌,刚一进门便五体投地:“报——报——八百里加急——南运河沿途十三府城五位主政知府在接连五日被均被杀害于官邸之中,由官船押往京师的贡船遭劫,贡船连同随船人员均失去联络!” 萧见深蓦地转脸。 室内流窜的冷风忽而抬首嘶鸣,殿中角落的蜡烛齐齐高炽大亮。 本坐在床沿傅听欢几乎在萧见深转脸的第一时间就瞳孔一缩,只觉自己被什么极端危险的东西盯住似的,骤然从床边弹身而起,手指也在同一时间摸着了袖中的玉箫。 没有人注意傅听欢,萧见深也并不。 “丧心病狂!”他只说了这一个词,一拂袖,那摆在案几上的诸多古玩摆件就齐齐被自位置上震了出来,尚且没来得及掉落地面,已在半空中无声无息地碎做齑粉。 傅听欢有点讶异。 他看着萧见深,发现对方的武功比自己想象的真的要高上许多许多—— 他依旧看着对方,同时也发现了自己原来竟第一次看见对方生气的模样…… 章 二一 萧见深深吸了一口气。 室内烛火在这一呼一吸间又由盛大变回平常,原本被逼退在角落的阴影总算获得了喘息的机会,正在地砖与墙脚的缝隙中缓缓蠕动。这短短的时间里,俯跪在地上的传令兵并不能感觉到什么差异,从后头匆匆赶上的王让功也未能成功窥见端倪。 萧见深已道:“着阎源、唐德、蒋沧浪等诸大臣即刻前来东宫商讨南运河事宜。” 刚一脚踏入门槛的王让功的腰背顺着萧见深的话就塌下去。他保持着弓腰塌背的姿势静待片刻,将那些似混杂了一丝冷意的名字一一记在心里之后,便即刻带着传令兵一起离去。 他们走了以后,萧见深也一刻不停,连旁边的傅听欢都没有心思去管,出了新房便往前殿走去。 半掩合的门这时被一双素手温柔的推开一道小缝,一位年轻的姑娘闪身进来,转过前后屏风见到人的一时间,她还沿用着旧时的称呼唤道:“娘子——” 正负手欣赏内殿正堂墙上大红喜字的傅听欢转过了身。 两人正面相视。 在那进来婢女因惊疑而瞪大眼睛,将要叫出声来的时候,却只觉脖颈一痛,眼前一黑,已没了知觉! 一步便横渡足足半间屋子、来到婢女身旁的傅听欢这时方才一卷长袖,将那晕倒软下的人扫离自己的脚步。 檐下的大红喜笼还盛放烈烈的光华,桌前的龙凤喜烛也正摇曳暧昧的馨香,可再仔细一看,那烈焰变成了冷森森的火,那魅香也成了呛人的烟气。 再一阵微风过后,屋内除了一昏倒余地的婢女之外,就只有一尊既艳丽、又冷清的凤冠放于桌面。 王让功正守在东宫前厅之外,诸位大人已在东宫侍卫快马加鞭的相请下出现在了这里,现在或高或低的声音正从敞着门的大厅中传出来,王让功早吩咐了侍卫统领将带人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又亲自站在门外替自家的太子看起了门来。 但这时正有一个小太监附在他耳边说话,说的还就是太子妃的事情:“我的干爷爷,新入门的太子妃带来的人进去之后就再没有出来,我们也没敢硬问些什么,就是殿下之前叫我们准备的老神仙的牌位香案可怎么办……” 他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在不为人知的时候,从新房里离开的傅听欢已出现在了一间空荡荡黑黢黢的屋子里。 婚礼既成,已无有趣味的傅听欢本要自行离去,但在离开这东宫之时经过其中一座角落殿宇的时候,他却听见有人在说“务必看好了门,待会太子将携太子妃过来——” 傅听欢乃是这天底下第一等“不是我的东西我要就抢来,是我的东西我不要别人也不能碰”之辈,没有听到就算了,既然都听见了,怎么可能不顺势折过去一看究竟? 他轻而易举地就进了其间。这自外头看来庄严肃穆的殿宇从里头看,也是空旷而威严。 一幅画挂在堂上的画,一张画下的桌子,桌子上上三柱清香四时祭品以及一篇用镇山压住的祭文就是这殿宇里的所有摆设。 习武之人视黑夜如同白昼。 傅听欢第一眼就被桌上的纸张所吸引。 他依稀还能嗅到空气里未散的墨香,拿起面前的纸轻轻一捻,便从那些许冰凉中知晓这篇祭文大抵是今日才被人写完的。 这篇祭文题头就是“恩师”二字,下行则写: “恩师既去,愚尝以梦回,见恩师音容笑貌一如往昔,忆期年侍奉于恩师足下,所闻者喜怒哀苦,所见者世情百态……然桂折兰摧,木坏山颓,一日天柱崩,山河失其色……” 此后种种不过都是在说“恩师”之死如日月逆轮天地失序,傅听欢很快跳到了最后一句,只见上边写道: “呜呼!人生百载不过一抔土!恩师已升仙入冥,愚尚未能堪破尘俗。但有日愚之浅薄有一二可得世所承认,愚百死其尤未悔也!此当再随恩师之足迹,为车前牛马走!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傅听欢掩了手中的纸。 他的目光自下往上,如一缕轻烟似地停留在了面前的画像上。这画像上的耄耋老者笑意微微,面容慈祥,身穿一袭灰色长褂,手拿一杆普普通通的木头烟杆……不曾见任何叫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天独”聂齐光的风采。 但他就是“天独”聂齐光! 而“天独”聂齐光的唯一传人—— 江湖中人所不可得知的传人—— 傅听欢刚刚好知晓一二。 那就是在他踏足江湖之时离开的“浪子”萧破天! 黑暗中,傅听欢的手指抚上嘴唇,心中充满了匪夷所思的不可置信。可一转眼,匪夷所思就变作天经地义,不可置信也变成了有脉能循。 他瞬间就想起了萧见深那几乎夸张的武功,随后又想起了萧见深身上总总和萧破天相似的东西——比如说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花心? 当然他还想起了萧见深这数月来对他的种种。 哪怕傲然如傅听欢,这时在一间空旷的祭殿里单独对着眼前的这副画像,想着刚刚知悉的秘密,一时间也不由得自胸中升起了无法言语的盛大得意。 那走时无所谓的心态在这个时候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突然又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现在萧见深面前——他竟忍不住对着面前的画像微微一笑,自言自语: “任他武功巅绝、魅力非凡,还不是爱上了我一个?” 这世上可还有什么比发现自己想要超越的目标早拜倒在了自己膝下,更让人怡然心喜? 来得悄无痕迹的傅听欢走时依旧悄无痕迹。 而在东宫前殿,争执声却从开始就没有听过。由萧见深叫来的几个与江湖有所联系的大臣在进入这个前殿之前还不知道江南那边竟然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哪怕立刻调集了这半年来南运河道的卷宗驿报一一分析,也最多分析出其一二动向,不能从中窥探对方真实打算。这时尚且还有人病急乱投医,提了一句“何不让孙将军前来探讨。” 这句话说出口之时,也正是傅听欢从外边走来的当头。 守在殿外的侍卫如潮水遇礁石那样成列分开,殿前的王让功毕恭毕敬地迎着太子妃进门。 傅听欢一脚踏进了殿内,诸位大臣刚见太子妃的翟衣的宝色一闪,就赶忙低下头去,这时便听一个似乎微微低哑的声音说:“殿下听过孤鸿剑吗?” 这是太子妃的声音。 殿中臣属们:“……”竟是男人。 但他们又忍不住暗搓搓地想:……看吧,我说果然就是男人。 这一句话让萧见深叫人的声音止在半道,他看了傅听欢一眼,道:“说。” 傅听欢的目光微微闪烁,邪气已如丝如缕缠上他的面颊,他倏忽一笑,扬声喝道:“孤鸿一出天下从,大丈夫拼死一搏,王侯百代!谁不想得,可有人拒?” 萧见深:“继续。” 夜深了,天又亮了。 之前被叫来的大臣一个一个离开了东宫,而前殿中的萧见深和傅听欢则来到了书房之内。 所有有关南运河的卷宗全被摊开,桌子上,椅子上,甚至是地面上,都被一册册摊开的资料铺满,重点部分全被摘抄记号。一项项的疑点,一条条的路线,被两人合并找出,记在心头。 当所有的一切做完,当萧见深终于合上最后一本拿在手中的驿报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继而王让功端着一盅燕窝推门进来,他先叫了萧见深“殿下”,而后又不往萧见深这边来,而是恭谦地将手中地燕窝端到傅听欢面前,并无师自通地称呼其为:“殿君且喝上一口解解疲乏。” 萧见深:“……” 傅听欢:“……” 从工作状态中暂时脱离出来的萧见深直接感觉到了炸裂! 他忍不住重复一遍王让功的话:“殿君?” 王让功已经转脸面对萧见深,他立刻察觉到萧见深话里的不满,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殷勤……也不由在心里悄悄腹诽了一句殿下呷起醋来也非同小可,他一个无根之人,难道还能与太子妃有什么不成?继续小心提议说:“殿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该是与太子妃进宫见帝后了,您二位——” 将要炸裂的萧见深不觉停下,顺着王让功的话往窗外一看,果然见昏冥的天色已泛出鱼肚似的白,进宫的时辰果然到了。 ……但这个时候想这些根本毫无意义吧!谁要带一个男人进宫去见父母然后再让这个男人会见大臣命妇啊! 萧见深简直无力吐槽,他本想让王让功派人进宫将情况说明……但这种事情除了自己能解释之外还有谁能解释?因此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回了喉咙,只说:“不必准备太子妃的车架,孤独自进宫去见父皇母后……” 傅听欢从未想过要进宫,也早知萧见深必要贴心于他,这时便只言笑晏晏地看着萧见深。 萧见深随意将王让功打发了,一转脸就对上傅听欢的笑容,不由得顿觉心塞。他还想要与对方继续讨论孤鸿剑的事情,就听对方忽然道: “殿下自迎亲之时便知是我吧?” 萧见深:“……”不,我当然不知道。但…… 傅听欢又不以为意地说笑:“‘见卿如见故人’……殿下也不知究竟用这张嘴骗了多少人的心来。你我已亲密如斯,只打量身形便足以认出吧?” 萧见深:“……是。” 他这时已感觉自己脱离躯壳,开始以冷静的灵魂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既然掉了里子已成为既定事实,那么究竟是否要保全剩下的面子…… 这个纠结并没有困扰萧见深太久。 他已淡定着脸说了:“我早知是你。” 那流光溢彩的眼波便转道了萧见深脸上。傅听欢咀嚼着齿中“生同衾死同穴”,话在舌尖一溜,换成了另外的句子:“你我窗下再弈一局?若殿下赢了,我便告诉你一个在南运河上,为抢夺孤鸿剑而杀了那么些朝廷命官的势力的秘密……怎么样?” 萧见深:“……” 工作脑瞬间打败了情感脑。 萧见深继续淡定,一掠衣袍,直接坐在了窗下小桌前,对傅听欢伸手做了一个请。 东方乍然而破的第一缕晨光,穿过亿万星辰与无垠河山,遥遥照亮他的面容。 章 二二 皇太子大婚但新娘变新郎的最终结果是怎么样的? 萧见深告诉你,后续的一应事宜,比如说亲迎之后的朝见、醴妃、盥馈、谒庙、群臣命妇朝贺等等……全是必须要收拾的烂摊子,好在萧见深收拾烂摊子已经收拾出心得体会来了。好比说在进宫之前他一直在想以什么样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太子妃从孙若璧变成了一个男人;而进宫之后他发现自己完全不用解释,他只需要说我娶到了一个男人,然后所有人…… 都一脸“你正该如此”的表情。 萧见深也一脸“我正该如此”地将事情给定下来,取消了之后太子妃要参加的种种仪式。 骆皇后无可无不可:“也罢,依你就是,反正生不出血脉,来年也不可能母以子贵。这样要废要立都是一句话的功夫。” “……”一脸“正该如此”的萧见深顿时打了一个寒噤,全身的鸡皮疙瘩如韭菜一样掉了一茬又生一茬,顿时也不在骆皇后这里停留了,匆忙便起身告退,连骆皇后之后的那句“我儿不要太子妃参加命妇朝贺就罢。反正此等隐私之事也无人敢宣之于口;但我儿可要安抚好孙将军,人家为了你连一生清名都不顾了——”也没听全。 而后他又回到了太子东宫。 南运河沿岸诸多知府被杀的消息此刻已从运河那边一路长了翅膀似的直飞京师,流言甚嚣尘上,虽事情还不至于连贩夫走卒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便光只是在三教九流中流转,也足够萧见深头疼万分了。 这时傅听欢便依前言和萧见深一一分说江湖中的事情——那一次的对弈显然是他输了,但他并不以为意,这事上若非要赢了才是无有趣味。 他这时亦是在萧见深的书房之中呆着。 萧见深伏案批文,他便在旁赏花品茗,信口而笑,闲言指点:“现在江湖中比较看得过眼的,魔道是释天教,释天教起于南方瘴毒之地,教众信众俱信大苦大难大慈大悲无极释天尊者,凝聚力堪称武林第一,又因为地理位置的因故,教中医文毒卷堪称一绝。但释天教中排位不以武功才智论,而是以对释天尊者的信仰坚定论,加上其教文条条框框数不胜数,终究不过龟缩南方的鼠辈,不提也罢。” 萧见深奋笔疾书。 “至于白道,三十年前算是问道宫,三十年后便算归元山庄吧。”傅听欢吃了一颗葡萄,甜腻的汁水在舌尖炸开,他满足地眯起眼睛,懒洋洋说,“这归元山庄的庄主傅清秋乃是一时人杰,从一介人人可欺的猪倌到而今威风八面的白道领袖……呵呵,除了心计手段之外,一大半归了他那轩然霞举、英英玉立之态吧。” 萧见深依旧奋笔疾书。 “其他什么三山剑派七十二水湖舵主不过土鸡瓦狗,不值一哂。”傅听欢说,“倒是有两位曾独行于江湖的风流人物,奈何近年行踪渺渺,不能再见其天颜。” 萧见深继续奋笔疾书。 “他们一位是‘天独’聂齐光,一位是‘浪子’萧破天……”傅听欢刻意停顿了一下,没见低头的萧见深有什么反应,略有些不甘心,念头一转,又含笑道,“这两位都是世上一等一的性情人物,奈何天独年纪太大不似个男人,江湖中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红粉佳人蓝颜知己;而那萧破天又太像个男人,浪子一词,道尽所有。不怪江湖中有一段时日老流传着‘做人当做萧破天’这样一句话。”他主动出击,问道,“太子可听过萧破天这个人?” “听过。”萧见深面无表情。 “太子以为如何?”傅听欢笑道,“这样的男人当能做天下所有男人的偶像才是。” “……无甚感觉。”萧见深终于抬眼瞥了傅听欢一下,“他有的我都有,他没有的我也有。” 傅听欢也不由一愕,几乎当场失笑。 蓬松的阳光正好在这时穿透窗扉,给窗边的人套上了一层温柔的金圈儿。 萧见深盯着那沐浴在日光中的人看了一会,冷不丁说:“好了,该和我回你家了。” 几乎要笑起来的傅听欢挑起了一边的眉梢。 萧见深补充说:“孙将军府。” 傅听欢挑起了另一边的眉梢。 太子迎娶太子妃之后的一应俗礼虽因为种种理由而直接取消,但太子妃的娘家——至少理论上的娘家——还是必须处理的。 两人轻车从简的来到了孙将军府,一道中门,就见孙将军领着全家跪迎太子。跪在最前面的正是这一家的主人,有着一把美髯的孙将军。 萧见深不由被这样的阵势给震慑住了! 一怔之间,就见孙将军膝行上前,平端一柄宝剑,铿锵有力说:“请殿下赐臣及全家一死!臣近年来参与的诸多公务,早在书房整理完毕,待会便由我这小厮带殿下去整理收缴;府中一应器物也已造册,当归于国有。”言罢又哀恳道,“然府中下仆与臣门客并不知臣府中所发生一应事故,还请殿下宽膺一二,容他们自行离去……” 萧见深冷静问:“将军乃孤之长辈,今日如此所谓何故?” 孙将军紧咬牙根,说:“臣之女儿已——臣愧对太子——” 原来这事还是传到了孙将军的耳中!萧见深觉得自己心口都被扯了一下地透不过气来。他心想要说愧对,实乃招惹了傅听欢的孤愧对于将军与令媛,但此时重点乃是南运河边数位死了的大臣与那消失的干系万千黎民的贡船。 萧见深不好详说就中种种,只得先暂时描补道:“将军在说太子妃?太子妃今日不是与孤一道来了……”说着便抬手向自己的身侧一指,直接指上了傅听欢所在。 正要领死的孙将军和在旁边看戏的傅听欢都震惊了! 傅听欢下意识地说了一个“等”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反驳的是“我不是太子妃”还是“我没打算真做太子妃”。 而这时孙将军已经忍不住虎目含泪,用力反握萧见深扶住他胳膊的手,掷地有声道:“太子说的是!不管如何,太子妃都是我孙家出去的——”他说道这里突然卡壳一下,飞快逡了萧见深旁边的傅听欢一眼,硬生生将那个‘女儿’变作了,“孩儿!” 萧见深长出了一口气,把臂用力将人扶起,只道:“将军日后除国礼外再不可如此。诸位都起,将军与孤进书房详谈。” 然后他顿了一下。 又顿了一下。 再顿了一下。 方才说:“太子妃……就由将军夫人携府中众女眷……在内官服侍下,觐见吧。” 这一句话说完,面对尸山血海也曾从容来去的萧见深几乎丧失了面对众人视线的勇气,于是一马当先,目不斜视地朝着前方走去,其神色冷淡之处更显威仪,倒叫身后诸人越加不敢直视天颜,连在自己的府邸里也和皇太子一起走错了路。 萧见深和孙将军来到了书房中。其余人等早被屏退,萧见深不想说家事,便只谈国事,尤其着重地说了南运河那边发生的惨案给孙将军听,最后才状似漫不经心地稍带提了提傅听欢的作用。 孙将军乍听之下也不由怒发冲冠,狠狠一拍桌子道:“竖子安敢猖獗!”而后一发与萧见深保证道,“殿下放心,臣即刻就前往南运河道,着手处理一应事物!” 萧见深颔首:“便劳烦将军了。” 孙将军不怕对方劳烦自己,只怕对方不劳烦自己,听得此言立刻连连谦虚,只说为殿下分忧乃人臣本分。但他说完之后,也不免看着萧见深欲言又止。 萧见深道:“将军可有话要与孤说?” 孙将军又是一番犹豫,而后猛一咬牙说了实话:“老臣女儿乃蒲柳之姿,不堪为殿下良配;老臣的些许微末名声,也实不足挂齿。太子妃自今日起便是老臣家中之人!但殿下身在九重肩负天下,这子嗣繁疏乃干系国运之大事……”他本想叫萧见深临幸几个女人什么的,后来一想这话岂是他这个‘太子妃长辈’好说出口的,便自认机智委婉说,“太子还是要早与太子妃育有麟儿才是。” 萧见深:“………………” 这从脚趾尖到头发丝的焦酥之感! 同样的焦酥之感同时出现在了另外一位听见这句话的人身上。 虽然以太子妃这样的身份和萧见深出来,但傅听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认了这身份就坐在那边任由女眷觐见跪拜。因此他甚至也懒得找理由,直接在甩开众人之后就仗着武功大摇大摆地来到书房之外偷听,还没正经偷听到两句话,就刚好听见了孙将军机智委婉而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他…… 他一直到在离去之时见到萧见深的时候都还觉得有点不对劲,忍不住就用目光扫了一下萧见深的脸,再扫了一下萧见深的肚子;又扫了一下萧见深的肚子,又扫了一下萧见深的脸…… 这时他已经暂且过了被雷得外焦里嫩的状态了,于是那一个念头就徐徐地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假设萧见深为他生了一个孩子,为他亲自生了一个孩子…… 这感觉还是让人外焦里嫩。 但好像焦出了香气。 傅听欢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可耻地承认了自己居然挺期待这回事的。 萧见深从远处走来的时候就注意到傅听欢怪异的视线。他莫名奇妙,像对方做的一样,扫了一下对方的脸,又扫了一下肚子;扫了一下对方的肚子,又扫了一下对方的脸。 “你在想什么?”傅听欢顷刻就如同被踩着了尾巴的猫一样警惕起来。 “你在想什么?”萧见深不答反问。 “我什么都没想。”傅听欢瞬间镇定下来,如同一个正派之人那样道貌岸然回答。 “……”一看就知道你正在想什么。萧见深。 他们没有打嘴仗,双双上了车。 太子车驾平缓前驶。 萧见深忆起了刚才在将军府中和孙将军交谈时他略有疑惑的一点,便问:“孙姑娘究竟在哪里?” “她?”傅听欢满不在乎一笑,“你觉得她还能去哪里?当然是被我杀了。” 萧见深定定地看着傅听欢的面孔。 傅听欢面带微笑回视萧见深。 萧见深了然收回视线:“原来是她逃婚。”而不是你害了她。 他没有说这后面一句话,只前后梳理一番,果觉事事畅通,只暗想道:难怪刚一进门将军府就全家跪迎,接着孙将军又说女儿蒲柳之姿不堪为妃。 傅听欢大为扫兴。但见萧见深面色平平,不由又有些奇异:“你竟不生气?” 事情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再讨论这件事有何意义? 萧见深只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主要他确实没想过会有人逃婚…… 但傅听欢乍听此等箴言,却忽地如饮醍醐,瞬间明白了萧见深的意思! 这天下间多少的女儿想要嫁给萧见深而不可得,怎么萧见深随便一指,就指出了一个非要逃婚的?再加上萧见深在迎娶之前就认出了他,后来又直接在将军府中指他为太子妃,已算天子之“指鹿作马”…… 那么想来这从头到尾的桩桩件件,全不过是萧见深引他成礼的引子的罢了。 还真是—— 傅听欢面色微变,虽因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而心生恼怒,但他敢博却敢输,此刻也不过长笑一声,语含些微讽刺:“奈何殿下实是跌了些面子,还是找点回来为好。” 萧见深再次莫名地扫了傅听欢一眼,不明白对方哪来的这同仇敌忾之情。 他问:“茂卿年方几何?” 傅听欢一挑眉:“丙寅年戊戌月。” 原来尚差五六月方才及冠,还是个孩子而已。 萧见深淡定地想,竟从内心深处找到了一点慈和之感,然后…… 傅听欢又粲然一笑:“若换做是我,有人看了我不爱他看的,我便剜了他的眼;有人碰了我不爱他碰的,我便剁了他的手。有人做了我不爱他做的——” “我便叫他再做不出一丝半点叫我不高兴的事情来!” 萧见深看着傅听欢。 他在深沉的思索自己究竟要怎么回答对方这如此幼稚的话语。但他随即又想对方搞不好真有这样的本事。 而且画风还从头到尾清奇得不忍直视…… 他最终还是没有想好要怎么回答,于是只平静道: “回去,休息。” 傅听欢:“……” 章 二三 皇太子向来言出必行。 萧见深回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房休息。 而他的内殿当然与太子妃的不在一处。 这大约就是拥有一座大宫殿的好处了——反正总有地方休息,连分房的理由都不用多找。 这一觉睡得并不是很沉。萧见深断断续续地梦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那回忆参差交叠,一幅幅如泛黄了的旧字画,却又从旧字画粗粝的比奥妙中透出勃勃的生机来。 那时候他尚在宫中,宫廷并不如现在的辉煌与冰冷。 那时候他刚刚碰见自己的师父,还在做着一个很天真的梦。 萧见深忽然就因心中的征兆而清醒。他抬眼一看,就发现仅隔着一重垂帘,换回了男装的傅听欢正坐在外间,拿着一本书籍看得津津有味。 萧见深:“……” 他无可奈何地想明白了,武功真是一个好东西。 萧见深自榻上披衣而起,挥开帘幔来到桌前,取了一杯凉水喝下润喉,方才问:“在看什么?” “从你的库房中翻出的一本十来年前的话本,名字叫《升仙传》。”傅听欢头也不抬,赞不绝口说,“这羽人英果然乃是一至情至性亦正亦邪的不世出天才!”言罢他尤感不足,竟掩卷连道三声“好!”,再说,“世人多愚昧!君君臣臣父父父子子不过是古代酸儒弄出来的愚民之治罢了,何必将其放在眼里!那申屠毅剔肉还父换血还母,看似刚烈实则性弱,结局可想而知;羽人英潇洒干脆,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一剑破千障!其心一往无回,其剑百折不摧,升仙大道果然就近在脚下!” 说完之后他又有些不可思议:“也不知写这本书的作者究竟是何等惊才绝艳之辈,这升仙一途看似不可思议,在他写来却信笔游龙,历历在目,宛然如真一般——对了,”傅听欢说,“结局可是羽人英斩了三尸九虫,五神恬静、真灵卫佐,最后羽化登仙?” 萧见深:“……应当如此。” “那后头的本子呢?”傅听欢追问道。 “没有。”萧见深道。 傅听欢大为不满,连声追问为何没有。 萧见深只好说:“神神鬼鬼一事,不过子虚乌有,何必当真?” “但这书可是实在的拿在我手中,看一个好故事不看到结尾还有什么意趣?”傅听欢扬了眉,“莫非你还担心我就此当真?” “……”曾经深信不疑的萧见深,“此书乃我师父写成,如今恩师辞世,结局是不用想看了。” 这个回答出乎傅听欢的预料!他一脸惊讶地看着萧见深,正想说些什么,外头忽地传来通报声,萧见深让人进来,只听他们禀告说: “禀太子与太子妃,张公子诸人处出了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萧见深习惯地接话问。 “张公子因骑马不慎,摔断了胳膊;李公子因伤花悲月过甚,吐了一次血;谭公子跌了一跤,不慎被竹竿刺穿了大腿;刘公子用匕首扎苹果的时候扎到了自己的肚子——” 萧见深没来得及说话,傅听欢在这已经抖一抖衣袖,漫不经心地继续和萧见深说之前的话题:“虽然前辈已经辞世,但你我也不妨继续整理一下内库,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遗漏之处,就算《升仙传》的结局未能书成,草稿也是可能留存一些的。” “……”萧见深沉思了一下,一点也不相信傅听欢的真实意图是整理内库寻找《升仙传》接下去的内容。但明显不管他去不去,傅听欢都会去。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思路,他不去,傅听欢说不定就直接毁了其中的什么东西;他去,至少还能及时抢救一下…… 他无奈道:“也好,再去理一遍也可。” 说罢便率先走出室内,朝内库所在方向走去。 傅听欢走在萧见深身后。他此刻还做着薛茂卿的打扮,依旧是一副风流恣意的模样,只是在经过那刚才进来禀告诸公子消息的太监时,他脸上的笑容略收了一收,目光一把勾子那样,轻巧又缠绵地勾过对方的整张脸皮—— 然后他快走一步,从后赶上了前方的萧见深,扬起笑容凑上前去,说了些什么逗趣的话,引得萧见深也侧了脸看向他。 两人脚程不慢,转过几重庭院几座阁楼,已进入内库之中。这宽敞深纵的地方,横梁高高挑起,白墙遥遥压后,一具具架子纵横排列,那上面或放置着神兵利器,或放置着宝石玉器,虽光华纷呈,但并不值得让人多加眷顾。两人一路往后走去,又经过了数道严严实实的巨大铁门,才来到最末一个房间。 这房间乍然看去,不管从大小或者摆设都如寻常屋子一般。里头也并不放置什么尊贵器物,就只在墙上打一个木头横板充做架子,角落堆几口铁皮箱子相收拾东西,其中最靠近门的一个箱子打开了,露出里头稀疏的几本蓝皮书籍,封面上写着纂体的《升仙传》几个大字,虽年日久远,依旧墨色鲜亮,力透纸背。 萧见深的目光从《升仙传》上掠过,落于摆放在木头架子上的一把兵器上。 那是一把青黑色的剑,这把剑比普通的长剑要短上好几分,因之有了一种可爱的感觉。但这份可爱很早就磨灭于萧见深的记忆,现在放置在那里的兵器,只落了一身岁月的尘埃。 萧见深稍微感觉到了一点儿复杂。 这样的复杂在他看见傅听欢拿出那本《升仙传》之后就冒出了头,只是现在更为明显而已。 他上前拿起那把比普通的长剑短了许多的黑剑,像小时候那样,双手用力,向外一拉,银光就将如水迸出—— “卡兹——” 但最终迸出来的并不是银光,而是铁红色的锈斑,就像记忆里那大块大块晕染地面的鲜血,和盛放在鲜血上的尸体。 萧见深一时入了神,没有防备自己的一缕长发被傅听欢挑起放置在剑刃上。然后他听见对方的声音: “……虽然看上去锈了,然而它有锐利的味道,是见过血的感觉,所以——”傅听欢凑近了对着头发轻轻一吹。 萧见深这才回过神来,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千丝散尽,断发如落雨。 傅听欢嘴角含笑,一脸求表扬地对萧见深说:“依旧吹毛断发。弃之于此,无异明珠暗投,太过可惜了。” “…………”萧见深摸了一下又短了一截的发尾。有点心塞。于是故意忽略了傅听欢脸上期待的表情,直接提着剑走到墙脚的几口箱子前,照着记忆打开其中的一个,果然在里头发现了大大小小好几块的磨剑石。 他搬出了两大一小,两块大的给自己和傅听欢当墩子,小的那块则用来擦剑。 刺耳但规律的声响刚刚自石头与剑刃的摩擦处响起,外头就传来了细碎的说话声响。 两人一起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声响在此刻还细微如同鼠语,但武功精深若萧见深与傅听欢者,只要愿意,便是蚂蚁爬行于地的动静,也能听如响雷。 他们在顷刻间已经辨别出了外头至少有十个不同的声音。 其中有张争流、李晴日、谭齐观、刘解非众人的音量,还有几种兵器相互碰撞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可一点都如同女人扑花捉蝶的温柔,只是此时靠着重重铁门与石墙的遮掩,听起来方才和他们那夹杂着内劲的长喝一样婉转轻微。 两人都听见:“太子妃尚还没有来管束我等,你这阉奴哪来的脸子说话!” 又道:“我等与殿下同床共枕小意温存之际,殿下亲允了我等来内库取喜欢的东西。” 再说:“殿下与太子妃就在里头,我等进去服侍岂不是本分之事?你们如此阻拦居心何在?” 又吵:“我与他不是一路的!我们要进去找殿下与太子妃评理!” 萧见深没来得及上去处理。刚刚坐下的傅听欢一拂袖连着击开了两道铁门,身影已消失在萧见深的眼前。 “………………”萧见深认真的思索了一下,想着傅听欢是不是也忘记了自己同样是一个奸细,还是一个假装不会武功的奸细…… 他这个念头尚且还在脑海中寻求着答案,出去了的傅听欢已经再转了回来,而外面已经不再闻一丝声息。 “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傅听欢施施然重新坐下,问萧见深。 如此干脆利落地解决!和平常相比简直太正常太可爱了!也不知他今日怎么就画风不对了?萧见深顿感惊讶,忍不住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傅听欢。 其实傅听欢也有些惊讶。 但傅听欢的惊讶与萧见深的惊讶绝不相同。作为一个成熟而正常的男人,他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萧见深把十来个男宠摆在屋子里就只看不吃。但就算如此,对方依旧默认自己刚才的行为。 可见对于萧见深来说,其余诸人不过掌中玩物,随手可抛,唯有对他—— 傅听欢的笑容饱含深意。 短暂的惊讶之后,萧见深没有细究原因,倒是对这个奸细油然起了一种惺惺相惜的革命感情。他略一沉思,就选了一个比较亲近的话题:“这柄剑其实是我小时候用的……” 傅听欢镇定了然。 “它杀了我的一个弟弟——”萧见深又说。 傅听欢沉思起来。 “但我将它放置在这里,不是因为这个。”萧见深再道。 傅听欢侧耳细听。 “而是因为……”萧见深说,“它是一柄不能成仙的仙剑。” 在幼年时期,因为一套《升仙传》而被聂齐光拐走闯荡江湖的萧见深,再次面对着这柄据说曾持在羽人英手中的仙剑时,终于面露唏嘘。 傅听欢:“………………” 他一脸的“你他妈逗我”。 章 二四 没等傅听欢整理好自己究竟想说些什么,萧见深已经面色平淡地继续说:“我与恩师的相遇当在十三年前我七岁的时候。七岁之时,我有一次在寝宫歇息,半夜时分见一位老者站在我的床前,摸遍我的全身……” “这样的人只叫人想顺势给他一剑。”傅听欢嘲笑道。 “那位老者告诉我,我为百年一见的武学奇才,当和他一起行走江湖,历练凡尘,成为他的下一任接班人。” “你答应了?”傅听欢问。 “哪个正常人会答应?”萧见深反问。 “说得好!”傅听欢抚掌一笑。 “噌”、“噌”的磨剑声复又响起,萧见深在向傅听欢述说过去的时候,短暂地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那一年宫廷金顶上的琉璃瓦还散发着骄阳的热力,刚刚过完六岁生辰的萧见深刚到人膝的高度,在回绝了一个奇怪的老者之后依旧优哉游哉地当自己的皇太子。 但老者显然没有就此从萧见深的生活中消失。 几天的时间里,萧见深经历了走在路上碰见表演武术的机关木人、鱼池看鱼发现飞花落叶旋转杀鱼,书房读书老被炫目光影所困扰——然后他带足了侍卫,在半夜时分再次在自己屋子里等待那个老人。 老人如约踏月而来,但那些侍卫却如木雕泥塑一样呆在原地无人反应。 老者从头到尾都十分亲切,此时也拿着糖人来逗萧见深,笑眯眯说:“怎么,这几日的诸多东西你都不喜欢吗?” 萧见深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好奇的戳了戳身旁侍卫的身体,在确定自己带着的一屋子的人都不能行动之后,才理所当然地回答老者:“就算是孤想要的,一声吩咐之下,也多的是人为孤将东西找来啊。” 老者长长地“哦”了一声,稍稍沉思,欣赏般道:“原来如此。”但他旋即又神秘地笑起来,“但这世上有一样东西,非我不能给你。” “什么东西?”萧见深问道。 老者没有回答,但自此五日之后,开始有几张薄薄的纸出现在了萧见深的寝宫中。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的叙述者乃天独老人,故事的主人公叫做羽人英,故事的名字则写为《升仙传》。 故事的开篇是这样子的:晋城有少年,复姓羽人单名英。英以冲龄,位列九州奇侠首,乃号“逍遥小剑仙”…… 萧见深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下,跟着沉声说:“这是一个很引人入胜的故事。” 傅听欢的脸上含了微微的复杂……是的,这是一个很引人入胜的故事,他刚才还跟萧见深拍案叫奇,但他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哄小孩的故事,所以他简直有一点点,觉得自己好像无法直视刚才看过的那本书。 萧见深说完之后就继续回忆。 这篇故事写得奇幽玄奥、神鬼莫测,萧见深很快就读了进去,并且忍不住按照书中的羽人英所练的仙法一样在宫中尝试,还真如故事里的主人公那样,不过三四日功夫,就以肉体奥秘劈裂了一张桌子! 但六岁的萧见深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他招来宫中供奉询问是否有什么武功秘籍能够让一个没学过武功的孩子在三天的功夫里劈裂一张实木桌子。 萧见深得到了这些供奉含蓄的嘲笑,他们的普遍意见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必须一到三年夏练三九冬练三伏的努力。然后萧见深又问世上是否有能够直飞青冥的仙人存在。 他收到了更加含蓄的嘲笑和一个糖人和四个金环。 照他们所说,金环套在双手双脚上,带久了就身轻如燕,说不定能一蹬上月。 萧见深吃掉了糖人,将四个金环捏成金球,随手向旁边一砸,砸到了躲在草丛中的二皇子身旁。 当天晚上,二皇子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状,萧见深面壁三日。 面壁出来之后,萧见深继续照着《升仙传》中的功法修炼,成果喜人,在一个月后,他达到了和书中主人公幼年时候的成绩:徒手将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头捏成粉末。 但这个时候他开始有些忧虑,因为书中的主人公也开始忧虑:升仙升仙,又不是光练肉体奥秘就可以成功的,他必须要开辟体内神湖,将外息转为内息,攒先天一口真灵存于胸臆—— 而先天一口真灵,须每日采东方第一缕晨光为己用。 萧见深开始每日登上城楼采精金天阳化真灵。他反常的举动终于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第一个注意的是骆皇后,第一个告状的还是二皇子;在骆皇后与萧见深谈心之时,二皇子再次把皇帝给招到了萧见深这里。 面对父皇与母后的同时询问,萧见深便如羽人英一样面对凡尘父母时回答:“儿臣得了机缘,将要得道升仙,父皇母后不应以一己私心羁留儿臣在身旁。” 皇帝与皇后:“……” 傅听欢:“……” 傅听欢:“……你竟如此深信不疑。” 萧见深:“……我竟如此深信不疑。”他顿了顿,“这不是重点。” 傅听欢吐槽:“只是让人不想回顾的愚蠢过去罢了。” 萧见深避而不答:“……总之我继续练了下去。还机缘巧合地得了这柄剑。”他扬了一下手中已经被磨了大半铁锈的青黑剑,这剑的名字与青黑相近,叫做‘青墨’,“但是——” “二皇子死了。”傅听欢淡定说。 萧见深讶异地看了傅听欢一眼,眼神仿佛在说“这你也知道”。 傅听欢便“呵”了一声,淡淡然回答:“这有何难。”他又笃定,“还是你那柄剑杀死的。”说罢便等着萧见深再一次的讶异而佩服的目光。 萧见深道:“不错,我刚才告诉过你了。” 傅听欢:“……” 萧见深这时稍许沉思:“二皇子算是……死在我的面前的吧。” 傅听欢突然意识到最近萧见深同他说话时都没有再用‘孤’来自称了。 而说出这一句话的萧见深,眼前再一次浮现了当日的情景。 他半月前因机缘巧合而得到的青墨剑一觉醒来之后不知怎么地就不见了,当时宫中的侍女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却懒得与这些人理会:不过凡夫俗子罢了,看不住仙家物品又有什么奇怪? 剑虽不见,但每日采集天阳的修炼却不可耽搁,他再上高台,正要吸纳东边那乍然而出的一抹虹彩,就见高台之上,二皇子瞪圆了眼睛横躺在地,胸腹间插着出了鞘的青墨剑。 大片而断续的鲜血将高台的地面涂抹成稀奇古怪的圆圈图形。 萧见深对上了二皇子的眼睛。那一双往昔闪烁着狡狯的眼神在此刻已经变成如死鱼珠子一般黯然无光。 萧见深没有陷入太长时间的思考。他当然还记得自己上高台来的目的,于是先按时采了天阳,而后沉稳地将青墨剑从二皇子胸腹间插入,然后—— 然后宫廷的侍卫就围住了高台,萧见深和二皇子的尸体一起被带到了皇帝的面前。 在来时的路上,萧见深已得了天独老人以独门秘法之“他心通”暗授机宜,说自己以大法力推算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其中种种乃是如此这般—— 萧见深深信不疑。 因此当面对皇帝声色俱厉地指责以及失子嫔妃状似疯虎的谩骂时,萧见深沉着淡定:“你等凡人不识事实真相,仙师已告诉孤,杀人者乃顺妃。” “咚”地一声,满殿里的嫔妃直接晕倒了一个。 萧见深又补充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夏虫怎明秋冬之寒?一人之生死何足道哉,你等若无其余之事就尽数退去,莫阻了孤白日飞升的金光大道。” 全殿寂静。然后就是皇帝气疯了的连喝:“来人!给朕把这魇着了的逆子拿下!——” 骆皇后也急道:“等等!” 但殿中侍卫已尽数齐步上前。 此时萧见深虽根深蒂固地认定了自己与凡人不同,但他毕竟年方七岁,看着众人如潮水般涌上,一时间反应也慢了一拍。 恰是这时,耳中脑内又响起了天独老人的长笑与轻喝:“吾家逍遥徒,仙凡之别乃在此一举!辨那书中仙途真假,此时不去,更待何时?当擎尔手中长剑!一剑撕开这横亘你眼前的天与地!父母之殷切期望绊于吾身?斩!兄友之手足爱意绊于吾身?斩!女儿之一腔情思绊于吾身?斩!世人之喜怒哀哭爱怨嗔痴绊于吾身?哈哈哈哈哈,斩斩斩斩斩斩!” 这声便如春雷炸响万物清醒,萧见深脑中顿时一阵清明,身随意动,剑伴手舞,便从殿中直接杀到殿外,杀得血流成河死伤一地。 到了殿外,萧见深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神魂通达,他并未无休止的杀戮下去,只将剑往鞘中一收,对后边的父皇母后说:“如此便罢,幕后主使已由仙师用大法力推算而出,父皇不听仙师之言,来日悔之晚矣。孤该回宫参演法决,一意精进了,无事不得来扰。” 皇帝简直气晕!他咬牙切齿:“调皇城禁军过来——” 骆皇后此时再不能坐视,尖声道:“萧明廷,你若敢如此,本宫便让父亲率十万骆家军调转马头,剑指京师!” 后续发展萧见深并不关心。他已回到自己的宫殿,正盘膝坐在云床之上,刚刚搬运完一十八个周天之后,方一睁眼,便见天独老人正抚髯微笑,站于他的身前。 萧见深这时醍醐灌顶福至心灵,当下翻身下床,于地端正跪好,恭恭敬敬说:“请仙师授我仙法,渡我成仙。” 天独老人淡笑一声,一卷衣袖,跪于地面的萧见深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天独老人方道:“吾徒正有此机缘。余之一生走遍天川地海,正为找如你这般天赋异禀,先天一根神仙骨之辈。二十年后,普天下若有成道之辈,当为吾之佳徒。” 萧见深不由激动与向往。当下手书一封留给父皇与母后的“我去成仙”字条之后,就和天独老人一起向外走去。 一老一小走到一半,天独老人突然记起了什么,随口问道:“对了,徒弟,你会做饭吧?” “啊?……” 说到这里,过去有关《升仙传》与青墨剑的事情差不多结束,萧见深顿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愉悦之感,不由对傅听欢微微一笑。 而傅听欢—— 傅听欢同样微笑地看着萧见深,只觉得脑海中神性的大门轰然倒塌,魔性的大门徐徐升起。 但他注视着萧见深那宛然若期待的表情,在沉默良久之后,一连用了三个‘别’:“别开生面,别具一格,别有意趣。” “你想说这太子在小时候竟是如此个傻货,我国朝未来难道真的还值得期待吗?”萧见深用平常那冷淡而叫人高山仰止的表情与容颜解读完傅听欢的话,然后突地一笑,便似雪融山巅,春草遍野,灼灼明光,开遍了这神州九陆,“……我年长之后,突然知悉寻仙一事原来全属虚妄,便不由得……入了这滚滚红尘,涛涛浊流。” 傅听欢只觉萧见深此言话中有话,但他再要细思之际,萧见深完成了手上的磨剑之举,长身而起说:“行了,此地无其他东西好再多看,你我这便出去吧。” 他们离开了这最末的一个盛放了许多回忆的库房。 萧见深与傅听欢出去的时候正好是金乌西垂、月兔东升之际,贴心的王让功在太子书房之外的临水凉亭中置了一桌酒菜,两人便对月相酌,傅听欢兴之所至,取了萧见深之前给他的那管白玉箫置于唇边,借着微醺之意,临时做了一首娴雅小调,他双目轻阖,眼睑轻轻颤动,纤长的睫羽在眼下颊上扫出一轮弯月似的影子。 月在天空,月在水中,月在人的心间与脸上。 本击杯而合的萧见深见此一幕,只觉心生意动,竟不由得伸手轻抚,似想将那一抹弦月掬入手中。 但当萧见深的手真碰触到傅听欢的脸颊时,他却又因为对方天生微冷的肌肤而醒转过来,觉得自己喝多了酒此刻已有些醉了。便将手按杯,道:“今夜差不多了,孤先回房,茂卿自便。” 他只刚刚走出了凉亭,来自背后的大力就绊过他的身体,而后两人交叠着重重撞在一旁的树干上。 一树夏花落了满身满脸。 馥郁的香气给夜添了一抹瑰色。 萧见深的手此刻已经放在了傅听欢身上,他本要及时将对方推开,但在触拥到对方的时候心头一动,只觉对方这手感仿佛和最初时候有了很大的不同,又有了一些莫名的熟悉…… 傅听欢此刻凝视着萧见深的面孔。 他前凑了一下,先蜻蜓点水似啾了一下对方的嘴唇,紧接着便似被注入了无穷无尽的热力,当下合身而上,碾磨舔吸,撕咬啃吮! 萧见深:“………………” 他冷静地化被动为主动,以将对方吻得透不过气来的方式淡定地结束了这个吻。 然后他看着侧头喘气的傅听欢,问:“茂卿在做什么?” 傅听欢与萧见深耳鬓厮磨,吃吃而笑,他上下其手的抚摸着萧见深的身体,涎脸亵笑道:“见深竟不知这个……?我这是在摸一摸见深体内的那根神仙骨呢——” 萧见深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傅听欢的手。 但相较于傅听欢这点微不足道的冒犯,他此刻正在思索另一件人生大事。 那就是—— 为何他会对一个男人产生欲望? 章 二五 “别闹。”萧见深不悦说,且再一次抬手拦了傅听欢的手。 男人既起了那种心思,怎会被这样不痛不痒的阻拦给挡出?傅听欢不止不以为意,还全把这当做了情趣,手上瞬间就使出分花摘叶、灵蛇点穴之式,朝萧见深两处手腕中的大穴点去。 萧见深自然不会如此轻易就被制住,一时间又回到了方才那和傅听欢见招拆招时的情况,只他认认真真地和傅听欢拆招,傅听欢却见缝插针地摩擦着他肩膀胳膊,乃至于腰腹等名门要害。萧见深不堪其扰,几次想要下重手,又临时停在对方毫不在意地敞开着的空门之上。 他最终觉得这样没完没了地太过可笑,于是改推为抚,十指如琵琶疾奏,在傅听欢腰腹间一弹而过。 本来正各种试图更为亲密的傅听欢登时身体一僵,手上几乎瞬间失了力道,还有一声轻吟抑制不住地从喉咙中滚出。 他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有点不得劲。 那种陌生的、又熟悉的感觉,像被那十根手指自沉睡中点醒,开始在他身体内恣意翻搅。清冷的月华从天空中落到身体上,好像一瞬间变成了无色的流火,透过衣衫蕴在皮肤上,烫得惊人。 萧见深这时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他微拧着眉看了傅听欢好一会,什么也没说,径自走了。 这一路的寂静似乎也和往常的寂静不太相同。 当萧见深独自回到自己这几天居住的宫殿时,尚有些不能静心。他心不在焉地解了冠,任长发披散下来;又脱了外衫,一件件地挂在屏风架子上。宫殿的左侧是净房,此刻则是萧见深惯常的沐浴时间。 他一边扯着剩下的最贴身一件衣服的衣带一边往净房走去,还没走两步,就听右侧几声清脆的响动,属于傅听欢的得意之声随之响起:“你那十四个公子开始报复我了,太子妃的宫殿已经不能住了,今夜我就和你一道——” 脱下了里衣、赤裸着上半身、因为踩在地衣上所以连鞋也脱了的萧见深转头与提着小小的里头不知道放了什么玩意的布袋的傅听欢对视。 傅听欢:“……” 他只愣了一下。这一下之后,他的目光立刻就放肆地在萧见深赤裸的上半身与陷在地衣里的双脚上来回逡巡徘徊。 那露出来的部分当然没有一点儿的柔媚之态。 这世上恐怕没有比萧见深更为威严高贵的男人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发生过最亲密关系的缘故,萧见深越威严,傅听欢就越期待与他亲狎;萧见深越高贵,傅听欢就越期待与他合欢。 萧见深镇定地拉起脱下的衣衫,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 傅听欢面露遗憾,但他不忘自己过来的理由,于是抖了抖手中的布袋说:“里头有毒针、毒药、毒香和毒蛇。”他感慨了一声,哪怕已尽力做出愤怒与害怕的表情,这不被主人习惯的害怕与愤怒依旧有些浮于表面,“全是那些人丢进来的,若不是我运气好,此刻只怕已经不能幸免——” “所以?”萧见深。 “你娶了太子妃总要保证太子妃的安全吧?”傅听欢似笑非笑。 “你随意挑一间其他屋子,我让侍卫给你守门。”萧见深面不改色。 “不用这么麻烦,我和你在一起在这里休息就好了!”傅听欢断然说。 “孤要去书房。”萧见深淡淡道。 “一起去。”傅听欢也面不改色,“你要去花园里睡也无所谓。”实际上他可想天为被地为席,将对方压在身下任意驰骋了。 萧见深从傅听欢脸上窥出了什么,他的面色难得微微一沉,正要说话,却是傅听欢先一步感觉到不耐烦,抬手便冲着萧见深击了一掌。 萧见深旋身避过,同时抬臂挥袖,束在方寸之间的狂风便状如猛虎,呼啸扑上。 这一回两人都比刚才更加的认真,你来我往中,一屋子的东西便似飓风过境,七零八碎。 正当又一道足以击碎石头的劲风朝着萧见深屋子里的多宝阁砸去的时候,萧见深终于忍不住欺身上前,在一眼花缭乱的拳脚相击中,扣抓住傅听欢的胳膊。 但不妨两人身体甫一接触,傅听欢便似全身的骨头都软了似的,如游鱼似灵蛇般矮身一蹿,直蹿进萧见深的怀中。 两人的战斗已经让床前的屏风四分五裂,后边三四步的距离就是大床。 傅听欢的身体虽软,撞入萧见深怀中的力道却一点都不软,且早有准备的内劲更是以掌贴体,浩浩而出—— 一阵“刺啦”的裂帛声中,站立不稳的萧见深连退了几步,与傅听欢一起,双双倒在背后的大床上,明黄色的帐子被先一步倒下的萧见深压在身下,半幅都被扯裂下来,一股脑儿的盖在两人身上。 压在萧见深身上的傅听欢先一步挣出自己的脑袋,他刚才难得抓住机会,半点都没有浪费,在以内劲贯穿萧见深身体,将对方压倒在床上的时候,还顺便留了一丝直接帮对方爆了衫。 此时他的手掌便是直接贴合在对方温热而紧实的肌肤上,他刚想细致地抚摸着这独属于此人的纹理,就觉近乎他刚才击出力量两倍的回击力从他手掌贴合的胸膛下反馈回来。 这蓦然一击便如一记重锤,在傅听欢毫无防备的时候砸在他的胸口。 他白皙地脸色蓦地一阵潮红,转瞬又硬生生被本人给压了回去。他又觉一阵天旋地转,定睛一看,乃是萧见深按着他翻了个身,将他压在身下。 上下在一瞬间调换,姿势却不曾发生变化。 萧见深有些僵硬。 他的头发缠着对方的头发,他的四肢压着对方的四肢,他的身躯贴着对方的身躯。 这都无所谓,两个同性别的男人难道还能发生什么事? ——但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呢? ——如果在这样的纠缠间,他的欲望苏醒了呢? 傅听欢感觉到了抵在自己腿边的炙热。 他没有闪躲,刚才对方的反击让他内腑有了些损伤,这时的闪躲显然无济于事。 他能够预料到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这毫无疑问,因为上下对换,他也会这样做。 他的脸上在这时候甚至带了一点笑意,但他黑色的眼睛里,静悄悄燃起了一团好像从血里生出来的火焰,那样烈,那样冷。 他的目光开始如同蛇一样在萧见深的脸上和身上游走,那些情情爱爱突然间又如枝头柳絮那样被风轻轻一吹就飞走了。 他想着,要怎么,杀了面前的这个…… 萧见深突然从傅听欢身上爬了起来。 他抓住对方的手臂,一拉一扬,如同丢一件大型垃圾一样一气呵成地将傅听欢从自己的床铺上丢到了窗户外边。 然后在沉重的呻吟砸在地面的闷响声中,萧见深翻身坐起,在床沿冷静。 他的人生观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 他的精神世界正岌岌可危。 他,竟对,一个男人……? ……不不不不不。 萧见深连着用五个“不”否定了自己的那个可怕的念头。最初的震惊之后,他总算可以冷静思考了。 从武学的理论来讲,功行全身必然气血充盈;从身体的角度来讲,耳鬓厮磨之下,就算心中没有想法,肉体也总是又感觉的。 所以——他顿了一下,有点释然,在心中和自己解释说:这不过因为刚才两个人打斗得太激烈又太贴近的缘故,只是不慎摩擦到的关系而已…… 正在萧见深百般给自己找理由的时候,被萧见深摔到了屋外的傅听欢因刚才的岔气,没来得及稳住身子,而是结结实实地用自己的背部和地面亲吻了一下。这一下亲吻倒正好撞通了他刚才堵塞的经脉,他翻身而起,扭头呛咳,一口血便剑似地吐到了地上。 这一下也不知是身体还是精神,亦或两者都有,傅听欢只觉得自己从身到心的放松下来,这样的放松甚至让他保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就闷声笑了起来。 他抬眼看了下自己跳进去又被扔出来的窗户,又看着天上那尖尖着角,勾人心魄的明月。 他拖长了声音:“见深——殿下——殿下——见深——” 叫魂呢,不管他,待会就好了。里头的萧见深仔仔细细地稳定自己的人生观。 外头的声音果然在片刻后安静了下来,就和萧见深想得一模一样。 但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 只听外头突然传来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又唱,“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再唱,“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正在稳定世界观的萧见深:“……” 窗外着声音还是渐渐歇了,但不多时,又再一次起来,这一回变作了: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和“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萧见深来到窗户边。 傅听欢依旧懒洋洋盘腿而坐的姿势,唱完了情诗唱怨诗,还准备着再从自己的记忆里翻些熟悉的东西呢,就见屋内人影一晃,萧见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他扬眉一笑,得意洋洋:“舍得出来了?” 萧见深:“哪来得这么多怨憎痴恨。”简直像个男鬼。 傅听欢脸上的笑容稍稍一收,转瞬又化为他脸上的漫不经心:“我唱功好。” 萧见深:“今夜真要呆在这里?” 傅听欢:“这还有假。” 萧见深:“那就乖乖呆着。” 傅听欢:“没有问题。” 萧见深本要走了,但他再扫了傅听欢一眼,又补上一句:“先去沐浴净身。” 傅听欢:“……” 他微妙地瞅了太子一眼……片刻后,道了一声“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两人依次去净房沐浴,外头的宫人则进来整理一应杂乱之处。等萧见深再自净房中出来的时候,殿内已经大略整理完成,床上的帐子也放了下来,正虚虚沿着背后的事物。 面对着这一张毫无威胁且自己极为熟悉的床榻,萧见深罕见地迟疑了一下,继而才进了床帐。 明黄色帐子之后的光线有些黄蒙蒙的黯淡。 换了身衣服的傅听欢已面向里边睡了下去,似乎闭上了眼睛,正在小憩。 就像之前那一次一样……萧见深给自己做着心理准备。他像往常一样拥被躺下,平平整整地在自己这半边躺好之后,刚闭了眼睛,就觉一条滑溜的鱼蹭过自己的手臂,跳进了自己的怀中。 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 一个含着淡淡血腥味的轻吻就落在他的口中。 然后是傅听欢低哑而平和的轻笑:“真奇怪……好像每一次,你都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那——”他说,“你真的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吗?” 萧见深没有回答。 他突然间好像没有办法自欺欺人了。 他感觉到了再鲜明不过的欲望。 对着傅听欢的。   ☆、章二六   萧见深意图镇定:“夜深了,别问那么多,好好睡觉。”   一句话说完,他又凭着直觉补了一个词:“乖。”   傅听欢:“……”   他有点新奇,很是稀罕地看了萧见深一会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倒是紧接着就笑起来,接受了这句话,裹着被子睡觉去了。   时间随着天上的星河一起向远方淌去。萧见深平躺在床上,没有如傅听欢一样睡着,他一点睡意都没有。   这不对。   这根本不可能。   这简直不可思议。   难以用笔墨字句来形容的感觉充斥着萧见深的整个躯体。他觉得自己正化身成一口盛满了水、被烈火烧灼的大锅。他体内的水已经被这凶猛的大火烧开,正在咕噜咕噜地冒着鱼眼儿。这些气泡升起、汇聚、膨大、炸裂,每一个都是一种不同的心酸滋味。   正是这个时候,睡在旁边的傅听欢忽然一个翻身,从朝向墙壁变作朝向萧见深。   这是一个足够躺上三四个人也不嫌拥挤的架子床。傅听欢虽然变了方向,但距离睡在外边的萧见深还有足足一个人的距离。   萧见深见傅听欢睡得还算沉沉,便稍微放肆地打量着对方的面孔。   依旧是那一张书生的文俊的样貌。   并不女气,至少没有他原本的那张面孔女气。   也不绝色,同样没有他原本的那张面孔绝色。   难道正是因为那一日的惊鸿一瞥,所以给他留下了深刻的“绝色女子”的印象吗……所以才导致今日的情景出现?   萧见深正以思考生命奥义的认真严肃的态度思索着这一重要问题,就见翻了个身的傅听欢躺了没有一会,似乎有点儿不满意这硬邦邦或者空荡荡的床铺。他闭着眼睛含混地咕哝了一句,用脸颊蹭了蹭枕头与身上的被子,然后开始裹在茧中的蝉一样,一下一下的往前挪——   萧见深:“……”   他转而认真仔细地盯着傅听欢看,看对方究竟是真睡还是装睡。   但对方的睡容以一种十分平静的姿态进入萧见深的眼中,那是一种已然陷入沉眠的平静。   萧见深确定对方是真的睡着了,就在他确定的下一刻,傅听欢已挪到了他的身旁,十分娴熟地往他身上一凑,便再凑进他怀中睡好。   这是他第二次和傅听欢一起休息,也是第二次看着傅听欢这样做。   对比上一次,萧见深很有先见之明地先挽起自己的头发免得被压住,而后才看向窝在他怀里的傅听欢。   对方的呼吸悠长而清浅。   对方的眉头相较于之前更松了一些,睡容也不再是沉水一样的平静。   对方……看上去,有些,可爱。   萧见深抬起手,在怀中人脸上轻描而过。   他感到了热力再一次自体内升起。   他骤然想起了几天前的亲迎,那时对方其实并没有改变身形,按照常理来说,这样明显的破绽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一点不发现。   但是——   那天亲迎的种种再次出现在萧见深脑海里了。   他感觉到对方体内雄厚的内力,告诉自己对方是家学渊博。   他握着对方并不像女子的手,告诉自己对方是练武所致。   他看着对方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身高,告诉自己对方身材一定很好。   他还看见了男人的下颚和嘴唇。   他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命定之人。   萧见深:“………………”   这一整个晚上,他都陷入了来回往复缠绕如同迷宫的人生哲学之中,从开头到结尾都没有闭上过眼睛。   所以当王让功过来轻轻敲门,示意萧见深应该起床上朝去的时候,恍惚着的萧见深简直松了一口气——皇太子大婚休假的几日总算度过了,从现在开始他又可以上朝了……简直太不容易!   他从床上起来,身体一动之际,脸埋在他脖颈处的傅听欢也醒了。   他睡眼惺忪地看了萧见深一眼,打个哈欠问:“去哪里?”   “上朝。”萧见深道。   “哦……”一语未歇,傅听欢已经换了个面向墙壁的姿势,继续睡觉了。   萧见深在进来的宫人的服侍下穿好了自己的朝服。将要离开时,他再朝帐子里看了一眼,发现原本挨着他一起睡了一整个晚上的傅听欢已经又抱着被子蹭回墙壁前,正面向里边微缩着肩膀休息。   他没有再留意,很快就随着王让功一起,乘车驾上朝。   梁上金龙游檐走壁,殿间朱柱擎天立地,脚下玉阶绵延千里。   萧见深端坐于皇太子宝座上,他的两腿自然分开,两手垂于膝上,背脊直挺,双肩平展,因目光是自上向下的,头颅便微微低垂,直视着朝中众人。   从上朝开始,萧见深就保持着这个动作不曾改变。   每每这个时候,一朝的人声音总不由自主地低下去,好像自己的天顶都被什么大而无疆的东西给遮蔽的,而他们赖以生存的光明正看着这东西的心意给出。便不由得战战兢兢,声歇力弱。   萧见深并不明白这些人的感官,所以哪怕上朝到如今已经三年,他依旧纳闷为什么自己主持的朝会总是说着说着就没有了声音。   平日无大事时他尚且优容一二、但此刻大事已至,萧见深的目光落在众人脸上:“南运河的事情诸位都知道了。”他顿了一下,没有人回答,目光便依次从朝中的左边转到右边,看着这一殿宇的大臣说,“四位知府被杀,贡船连同贡船上的官员与船员、贡品一起消失。此等丧心病狂之事,孤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有人告之于孤,这是因为一柄传言‘得之可以得天下’的孤鸿剑。”   “他们流传孤鸿剑正在孤手上,孤之面前常见刺客;他们又流传孤鸿剑就在贡船上,于是载着神机雷制作图纸的贡船就被劫。”   “他们下次若再流传孤鸿剑在当朝皇宫中,皇宫就要遭殃;他们说不定再流传孤鸿剑在当朝的哪位王爷或者大臣手中,这位王爷或者大臣说不定也要遭殃。”   “禀殿下,此事着实荒谬,臣愿率兵前往南运河,以这些逆党的头颅奠诸知府在天之灵!”骆将军出列请旨道。   不等萧见深发话,历经三朝的首辅也站出来说:“臣不赞同骆将军情愿,骆将军肩负京师安危,怎可轻易出京?若要出京,当由其副统领担任统领一职,或另择五城兵马司大统领。”   话音落下,又有一位老大人站出来淡定说:“太子时时遇刺,这中间的责任难道不该归兵马司来担?虽骆将军身份特殊,这关系天下社稷安危一事,也是万万不能轻忽的。”   率先站出来的骆将军低着头,面上有没人能够发现的无可奈何。他在心里暗暗咒骂:都是那些老匹夫的人,那个老匹夫,那个那个老匹夫,那个那个那个老匹夫!一枪扎死一个,多扎几枪,这天下就万事太平了!   萧见深将手轻轻一挥:“骆将军不必心急,孤已着孙将军前往南运河道,全权总览此事。他素知江湖之事,孤也给了其便宜行事的权利。”说罢看了身旁王让功一眼。   王让功这时上前一步,一抖拂尘尖声说:“诸卿家有余事早奏,无余事退朝——”   艺高人胆大的傅听欢又易容成别人的样子混进大殿的时候正好遥遥听见这一句话。他有些遗憾,心想着自己来得还是迟了一步,就听见殿中突然传来奏报之声,正有人在说:“南运河一事孙病处理臣等赞同,但京中防务之空虚不可再拖,殿下自身之安危尚不能保障,又谈何治理天下清平人世,救民水火解民倒悬?”   此时傅听欢已站定殿内,不需要太多的调查与思考,他当然能够知道与骆皇后同姓的骆将军乃是萧见深的人,而非要拉骆将军下马的那些人却未必是萧见深的人。但凡一个稍大些的势力总是如此,党同伐异,山头林立……就如同哪怕再亲密的两个人,一个人之心之腹,也未能尽度另一个人之心之腹。   但他忽地一怔,紧接着就想到了他与萧见深的相处——唯独这个人,不管怎么样,好似都能窥到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若非笃定萧见深不可能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傅听欢几疑自己是见着了那些曾伴着他一起长大的过去之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都已死了。   他有些好奇萧见深会怎么回答,便看向端坐在殿中最高位置那个人。   对方坐得端端正正。   五珠九毓自冕上垂到他的眉间。   他的容颜若山崖之高,巍峨峻屹,他的神色如寒川之雪,皑皑冰傲。   他的眼眸开合之间,一眼亿万星辰与山水,一眼人间黎庶与城国。   他道:“能伤孤者,尚未出世。”   而傅听欢的目光与萧见深的对上。   那天地第一道黄吕大钟之响,就在他心上脑中轰然炸开。   朝会之后,殿中的大臣按次列离开。唯独骆将军留了下来,在几步之后的人华殿中与萧见深见面。   他神色严肃,拱手对萧见深道:“殿下,贡船被劫恐是里忧外患之结果,那造谣孤鸿剑在殿下手上,又造谣孤鸿剑在贡船之上的幕后主使之人,只怕就是朝中保皇党之辈。他们放出消息引得人来杀殿下,为的是迎皇帝归位;劫走了带有神机雷图纸的贡船,为的是装备武器。臣担心——”   “不日之时,祸起萧墙?”萧见深接话道。   “殿下明烛万里——”骆将军顿了一下,忍不住问,“殿下何不先下手为强——”   “孤不过不欲京城的沟渠再一次被鲜血和尸体填满罢了。”萧见深道。他沉默片刻,轻轻叹了一声,“再过数年,一切本都可平定……”所以刺客照面他并不深究,宫殿几乎成了奸细窝也从不在意。   血缘应是这世上最亲近而最陌生的事物。   萧见深一直希望所有的一切都能在花团锦簇中尘埃落定。   若不能。   那就将在漫天血雾里尘埃落定。   萧见深在下午的时候方才回到东宫。踏进东宫的第一时刻,他想到的是傅听欢;一想到傅听欢,萧见深就有一种头皮微微发麻的感觉。在这样微微发麻的感觉中,萧见深一路来到自己的书房,当屏退随侍太监而不见傅听欢突然跳窗出现的时候,他不由立刻就长松了一口气。   每日的奏章都已堆在桌案之上。   萧见深随意拣起一本翻开,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看进去,而是又想到了傅听欢。   他立刻警醒过来,收摄精神,快速的阅读完之后写下一行批注,继而放在一旁,继续翻出下一本来。   然后他又想到了傅听欢。   第三本。   他又想到了……   萧见深没有翻开第四本。   他翻出了宣纸与笔墨,开始在卷轴上泼墨作画。   他先回忆着自己曾惊鸿一瞥看见的面容。那张面容确实钟山水之灵秀而成,睹之不似尘俗之物。   他凝神片刻,落笔于纸,很快就画出自己曾见过的那张容颜。   落于纸上的容颜未有真人那样角色,明明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却像是这里长了一毫,那里短了一厘,看上去几无神髓。   萧见深沉思片刻,将这幅画弃之不用,转而勾勒起“薛茂卿”的身材与面容来。   他画了一个从远处走来的书生。   那书生双手藏于袍中端在身前,头颅微微侧着,看上去既轻松又漫不经心。   风将他的衣带与袍角一同吹起。   他的面孔暂且还是空白的,但恼人的春风已将他脸上的空白吹走。   那似笑非笑的恣意。   那顾盼生辉的骄傲。   当萧见深将画中人的两只眼睛一一点亮之后,他注视着手中的这幅画,面临着一个十分艰难地选择。   ——他究竟要不要去找另外一个男人。   看是否同样能够心生欲念。   ☆、章二七   这种试一试的念头自升起之后就如同附骨之疽,没法消失。   萧见深在忍耐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忍不住把王让功叫了进来。   王让功一如以往那样及时出现,但这一次他感到了些许意外:太子叫自己进来之后并没有立刻做出吩咐,就那么坐在书桌之后直盯着他看,目光和神色好像还……特别的奇怪。   萧见深的神色确实有些奇怪。   他盯着眼前这个最熟悉的、脑海中第一个就想到了的近侍看,思考着假设自己和对方上了床,那么他们开始宽衣解带,裸裎相对。他捧着对方的脸亲吻,也许会称赞对方……面白无须?笑如弥勒?   萧见深顿时打了一个寒噤。   然后又打了一个寒噤。   他的脸色变得可怕,因为脑海里的念头太过可怕!   王让功发现了这一点,他心头不由惴惴,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便试探性地询问:“今日天气这样好,殿下也别总闷在屋中,可要出去散散心?”   这声音若在床上……   萧见深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艰难地能将目光再次放到王让功身上:“你想说?”   “不如去见见太子妃及诸位公子?毕竟诸位公子都许久……没有见到殿下了?他们也对殿下想念得紧。”王让功小心建议。   “……”萧见深。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也许选错对象了,也许他应该直接去见见那些功用本身如此的人。   既然上一次选择了张争流做第一对象,那么这一次,萧见深也没有改变的想法,依旧往张争流所在的方向走去。   一路过亭台转楼阁,不过一小会时间,只带了王让功一个人的萧见深就来到了这间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临水屋子。   他走进了这座空荡荡仿佛雪洞的屋子。   他又退了出来。   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他的后宫里多了一个脑袋几乎和猪头一样大的男人。   但这时候,那猪头缓缓开口说话:“是……殿下……吗?”   最初的错愕之后,萧见深已发现了对方就是此间主人张争流。   他倒没有太多轰然幻灭的感觉,但想必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无法想象一只猪头摆在自己床上的模样。因此萧见深脑中升不起任何绮思,只冷静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争流:“……”他说得缓慢,尽量言简意赅,“经过……花丛的时候,蜜蜂……蝴蝶……疯了。”   萧见深竟无言以对。   他告诉张争流可找人去领消肿化瘀的膏药之后,就转向了下一位对象。   这一次他找的是谭齐观,就是那个穿红衣耍鞭子的人,这是他印象里长得最漂亮的一个,萧见深认为这也许有助于他升起兴致来——至于傅听欢,长得太犯规,叉出讨论的范围圈。   谭齐观与张争流的住所相隔不远,并且巧的是,对方今日也在屋子里。   萧见深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对方侧身斜坐,面向墙壁,背对着自己。   他的长发并未束起,穿了一件水袖衣服,长长的水袖都垂到了地面。   谭齐观先于萧见深开口,不知是不是因为背对着人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沉闷:“殿下今日怎地突然来此?”   “不过随意走走。”萧见深道。   “齐官十分想留下殿下,但今日多有不便,望殿下恕齐官招待不周之罪。”谭齐观道。   萧见深正回忆着将面前男人的背影与脸蛋结合起来,好将那些不和谐的画面给脑补出来。   但就在他这样努力的时候,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妖风猛地将谭齐观披散下来的长发吹起,这衣衫与头发俱都猎猎飞舞之际,萧见深看见了……………………   他看见了一个皮肤艳红的怪物。   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想要和一个有着大红色皮肤的男人发生超越友谊的关系,哪怕他曾想这样做!   这时谭齐观也发现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被吹起来,他一时惊慌失措,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同时以袖遮脸,回身对萧见深含羞带怒说:“今日衣服不知道怎么地就掉了色!”   萧见深从谭齐观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感到了如冰雪般的冷静。   人生的哲理正穿越时空地在他脑海内落地生根,先贤的话语已战胜时间告诉他世间真理。   他这时正直无比,明慧无比,任何色欲都无法再动摇他的内心。他发现前一刻钟的自己尤其可笑,然后——   他经过了太子妃的院子,看见傅听欢横躺于八角亭中,一幅仙鹤呈祥的衣袖正招展于水面,水中锦鲤争相供瑞于此,那鲜艳的赤橙之色在波涛粼粼的水中时起时伏,似天上的虹已化作流光落入人间的水。   萧见深破碎的心脏感觉到了一点粘合之力,正当他沉思着要不要上前的时候,他忽地发现当日自己曾见过的会对花感怀的李晴日正从远处走来。   他现在所站的位置比较偏僻,从他这里看得见傅听欢与李晴日,傅听欢与李晴日却看不见他。   他就见李晴日在太子妃的宫殿外暗自转悠了一圈,也没做什么,就打算离开。   而坐在那里的傅听欢虽没在意李晴日的出现,却早在李晴日出现的时候就屈指一弹,一道不过寸长的黑影便越过半空,直落到李晴日身上。   这时李晴日已窥探完太子妃的宫殿,便若无其事地往萧见深这处的方向转来,他又走了几步,视线不再被花草建筑遮挡之后便立时看见了萧见深。   他登时一喜,面孔似被天上的光给点亮了,小跑到萧见深面前几步,便笑言道:“汪!”   萧见深:“……”   李晴日:“……”他迟疑而不死心地,“……汪汪汪?”   几个呼吸之后,李晴日恨恨吐了一口血,掩面疾走。   萧见深则……好像终于发现了张争流变成猪头,谭齐观的衣服会掉色的根本秘密了。   他几步上前,出现在了傅听欢面前。   傅听欢没料到萧见深会在这时候出现,他微吃了一惊,却并不惊慌失措。他从不惊慌失措。   萧见深望着傅听欢沉思了许久,长叹一声。   然后他伸出手轻摸了摸傅听欢的脑袋,又温柔地拍了拍,也闹不清楚自己胸中升起那点慈祥之感究竟是什么鬼。   但他如冰霜般冷静的心已经被春风给重新吹软了,他开始感觉到傅听欢可爱,可爱,很可爱。   所以他随意对身旁的王让功说:“把院子里的十四个人全部清理掉,让他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无异晴空霹雳天狗食日!   王让功与傅听欢一样大吃了一惊!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萧见深刚才的所言所语。   王让功失声道:“为何——”   当然因为他们都是奸细,而此刻孤已不奢想着花团锦簇的结束一切了。萧见深暗道。   他在试图风平浪静结束一切的时候,宫中的一切都能够放手不理;而当风平浪静变成疾风骤雨之时,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注定在惊涛骇浪中沉浮。   萧见深并无多少特别的感觉。   风平浪静的时候,他不觉得委屈;惊涛骇浪的时候,他也没有冷酷。   因此当听见王让功的话的时候,他没如何过心,恰好想到刚才傅听欢给他的舒服之感,便随便找了一个理由说:“就说太子妃不喜欢他们吧。”   王让功:“……”他被萧见深这一往而深的感情给震慑住了,完全不知如何言语!   傅听欢:“……”   傅听欢也是神色复杂。   早在萧见深在他作弄完李晴日之后恰恰好出现的时候,傅听欢就知道自己刚才做的事情十有八九是暴露了。但他并无所谓,他做事一向随心所欲,别说萧见深为那几个男人来质问他,就是萧见深和他动手,他也能索性与萧见深战上三百回合!   他就是……没有想到,没有预料,没有猜测到现在这样的结果。   就好像他本没能明白。只有亲眼见时,才恍然当那人坐在天下至尊之宝座上时,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本都应如臣服于日那样臣服于他。   萧见深所说的话引起了何等结果暂且不提。   这天晚上两个人还是一起休息。   萧见深当然在自己平常休息的宫殿里,而傅听欢则大摇大摆地进来,自然而然地床上占据了一个位置,仿佛那个位置本来就是给他准备的一样。   萧见深今日白天已做了充足的实验,得到了冰雪一般的结果。他已觉自己昨夜不过一时鬼迷心窍,今日应该已经完全治愈,因此在略略沉思之后没有拒绝,而是抱着“已经成了”的心态躺下去试验一番。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好。但当傅听欢睡着了再次不自觉蹭着蹭着就蹭到萧见深怀里的时候。   萧见深:“……………………”   他的鼻端闻着大概属于夜晚的清甜,目光平静如水的从看不出端倪的锦被上缓缓扫过……   他心中只充斥着这样几个念头,这些念头如同刷屏一样在他脑海中来回播放。   孤是直男,你他妈逗我;孤性向正常,你他妈逗我;孤只对一个男人起反应……   你他妈逗我。   这又是难以入眠的一个夜晚。   接连两个夜晚不能入睡,等翌日起来,萧见深眼下不由出现淡淡的阴影,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疲惫。   这样的疲惫一直延续到萧见深见到将要前往南运河所以过来辞行的孙病孙将军时,还没有完全消退。   作为“太子妃”的母家,自从昨日萧见深说不出了那句“太子妃不喜欢就把他们全部遣走”的话之后,他也是飞快得得到了消息,一面惊叹于太子竟是一个痴情种子,一面也不由得陷入深深担忧之中,只恐依这样的情势下去,国朝就真要没有正统血脉的延续了!   但此刻两人正是情酣耳热之际,他这话如果再提,恐要见弃于太子与太子妃。   孙病并非一点变通都没有的人,此刻他心思一转,就在心中暗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既然此刻两人情比金坚,那可不能再出现外力叫这金成了钢!此时倒可以锦上添花烈火烹油,说不得那一日也就情也淡了爱也淡了,其余子嗣诸事,当然也就水到渠成。   一念至此,孙病便如真正的“娘家人”一样,在正事说完将要告退之际,便对萧见深与傅听欢嘘寒问暖句句关心,尤其还婉转地提了提萧见深现在一直在别的宫殿休息的事情,示意萧见深其实可以回太子妃大婚的那个宫殿休息。   他想的是反正不管跑到哪里两个人都是一起睡……那干脆就回太子妃那里休息吧,同样的环境据说更容易让人发腻!   当然他也不忘提起那些马上就要被赶走的十四个男宠,委婉地说了太子虽宠爱太子妃,还是要常怀君王仁德之心,不过过于恣意行事才好。   这就是为日后的子嗣与侧妃做个伏笔!   萧见深想的和孙病的完全不一样。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当然是保皇党的反应。他沉思一下,觉得昨天自己随口说的理由其实还算不错,完全可以借此来麻痹保皇党一段时间,便从善如流地点头同意了孙病的建议,当天晚上就正式搬回和太子妃大婚的殿宇居住。   他此刻想着,这殿宇那么多的长榻与床,他们完全可以同房不同床……   ☆、章二八   放回十四个奸细的行为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在萧见深看来虽说没有感天动地德被苍生、但也绝对是仁德有加心慈手软的行为,在外头一转,就变成了这样:   “天啊你们听说了吗?之前与皇太子大婚的太子妃乃是九天玄狐苏妲己转世!不但惑得太子从只喜欢男人变成了喜欢女人,还让太子为了她散尽后宫清空六院,只怕不日就是‘承欢侍宴无闲暇’、‘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呵,你这话说的好没有道理,我看只怕是那后面一十四人已年老色衰,身松体弛,不能满足于太子殿下了吧。你且拭目以待,说不定没有了这一十四个,转眼又有了那二十八个呢?”   “你二者说得都有道理,依我之愚见,只怕现在之结果,两种情况各占一半,太子目下是爱极了太子妃,自然肯散尽后宫了;但先前他岂非也爱重于那些男侍?可见君王之爱,最是无常,昔日是‘咳唾落九天’、‘宠极爱还歇’,现在就是‘妒深情却疏’、‘不肯暂回车’了!”   余者恍然大悟:“有理有理,君之所言,字字珠玑!”   市井传言的某一方面正反映着皇宫大内与朝堂百官的想法。但这些想法并不为萧见深所在意。   换而言之,他早就习惯了……   现在他关注的暂且是另外一件事情。   这是两个人同住一个屋子的第三个晚上。经过了前两个晚上,萧见深一看见大床就不由自主地起了心生恍惚之感,他现在对自己的自制力已经没有了自信,便道:“你睡里边,孤睡——”说着他的手指已经指向了靠窗的一张小榻上。   金兽中的香正熏着刚刚沐浴完的傅听欢湿长的头发,他身上的单衣松松垮垮的,连带子都懒得系紧,小半的胸膛就如石中美玉一样自缝隙透出,摇曳着叫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傅听欢听见了萧见深的话。他抬头看了对方,突然低头嗤笑了一声,调侃说:“怎么,忍了两天就忍不住了?”   他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萧见深冷静地想。对,肯定更不是我以为的那样,绝对不是我想的那个。   但这时傅听欢完全没有听见萧见深内心的想法,只见他一下从床榻上站了起来,走到萧见深面前,凑近注视着对方的面孔,他弯腰笑道:“看你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难不成这两个晚上就没有睡着过一点点时间……?”   他想说要不然且容了我一亲芳泽,保证两厢满意。   但距离突然被拉得很近。   两人目光相对,鼻尖几乎碰到彼此。   一点的光源从这细细的空隙中透出,极致的间隙将这束光折射成五彩斑斓的颜色。   这一刻时光悠长,岁月安谧。   傅听欢几乎有一点被蛊惑了,他眨了一下眼,有些迟疑地、有也有些期待地向前凑了一下……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要亲吻萧见深。   萧见深也感觉到了和傅听欢一模一样的不自在。而他甚至不能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自在。   他向后撤了一下,神色间有一点冷淡。但就在傅听欢也因为这样的冷淡而觉得被泼了一盆冷水,兴致索然的时候,萧见深却忽而又用手托起了对方的下巴,放在眼前仔细打量。   那目光如此深沉而专注。   当有朝一日,看尽天下的目光也只专注在一人身上的时候。   这一人,任何一人,都无法抵挡这似乎负尽江山只为你的得意。   没错,正是得意。   但又不完全是得意,还有更为复杂的其他感情在作祟。   这些感情的叠加与渗透让傅听欢神摇魂动,刚想说话,就发现萧见深正用手指细细的摩挲他的眉眼。   对方指尖所触之点,既是他忐忑难受之处。   这倏忽之间,两个晚上都睡得香甜无梦的傅听欢突然感同身受了萧见深的夜不能寐。   他只听萧见深叹道:“……茂卿之眉眼,其完美处,竟似不能运笔落纸。让人诚为惊异。”   接着萧见深就收回了手。他看着沉默着直起了身体的傅听欢似乎正在安静地思考什么,已经想不起来刚才说的话了。不由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点了一个赞:总算不用面对那些尴尬的事情了……   但一时的岔开话题不代表能一直岔开话题!   萧见深不知不觉已经开始严肃认真地思考着究竟要怎么和傅听欢相处了。   首先第一点,他觉得自己应该搞清楚傅听欢的背景究竟如何——“薛茂卿”明显只是一个明面上的身份。而那些隐藏在这个身份下,曾被透露出来的疑点有……   萧见深找出日前所画的那张傅听欢的真容、同时又另以纸张写了傅听欢的内劲的情况,再稍一回忆,还附上了上一次被傅听欢救走的琵琶女肖像,全交给侍卫统领,责其让东宫私下的机构飞鹰部于江湖中仔细查探,找出此人身份。   这一查便是好几日的时间,又一日喜鹊登枝之时,飞鹰部总算将他们调查到的消息反馈回来。萧见深除了火漆展开一看,第一眼就这薄薄的密信上写道:   “禀太子:凭样貌未查知画中人消息。但琵琶女姓闻名紫奇,孤儿出生,乃为江湖后起之秀,危楼中日月星三使之紫衣星使。危楼中人孤傲难驯,向不合群。日使坐镇危楼,月使乃女流之辈,俱不可能。反推之,其可为危楼楼主傅听欢。”   萧见深对于这个结果……倒是不怎么惊讶。   傅听欢样貌绝艳、武功奇高、才气过人,堪称出类拔萃,此等人物在江湖中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并不奇怪,没有痕迹,方才奇怪。   他将这份调查结果上了心,晚间见到傅听欢之时,唇齿间就在咀嚼着这个对方真正的名字,果然便如其真正样貌一般,软红拂面,金绿生香,正是檀板清歌起、旋舞彩衣散,唱不完的百里俗世宴,渡不尽的十万红尘劫。   傅听欢对萧见深内心活动毫无所觉,看见走进来的萧见深在看着自己,还问了一句:“怎么了?”   萧见深心生意动,并无矫饰,自然而然便问出了那句话:“茂卿过去究竟如何?”   傅听欢这些时日与萧见深长久相处,武功也展露了好几回,自忖自己并非全无破绽,早就在等萧见深询问了。现在听见这句话也不奇怪,反倒有一种“终于来了”的精神之感,当下扬眉:“殿下没有调查?”   “总有不为人知之事。”萧见深意有所指。   “那便是不想让人知道之事。”傅听欢道。   “我若说我想知道呢?”萧见深一边思索一边道。   这倒无甚不可说之处。傅听欢暗想,便把这只做情趣,笑道:“见深若想知道,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这样一问一答好没趣味,不若我们来玩点添头?就比如——”他一时半会也没能想到什么,目光在屋子里转上一圈,忽然落在了萧见深因白日处理不完,而带过来放在桌前的几本奏折上。他忽然有了一个很好的想法,便笑道,“就看那几本折子,谁的批示好,谁便问谁一句话,如何?”   萧见深并未想到傅听欢竟会这样提议,但他会带过来的政务也并非什么机密隐私,傅听欢如此提议再好不过,他欣然答应颔首,两人一同来到书桌之前坐下,随机被抽中的一本奏折摊开来放在两人眼前。这本奏折所涉及之事乃是民生事物,两人粗粗一扫便各有想法,于是自用笔将自己的想法写下,又一同转身,一同将答案公之于对方面前。   一个的字迹龙飞凤舞,一个的字迹银钩铁画。   一个的计谋剑走偏锋别出机杼,一个的计谋堂皇大气稳扎稳打。   烛光将两人手中的纸、纸上的墨,都染成了橘红色,两人互相欣赏着对方的答案,既觉有趣,又觉新奇,竟忘了拼出个谁高谁低,很快又挑出一本折子来,再次埋头思索。   他们的身躯在不知不觉中越靠越近,手与手,肩与肩,脸与脸,总在无从察觉之间就发生了碰触。   新奇与有趣之后是争执和辩驳,争执和辩驳之后重又是包容与肯定。   在这样的争执里,两人一人一句:   “二皇子死的时候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一点感觉都没有。”   “茂卿过去是怎么样的?父母家人如何?仙乡如何?”   “过去?……呵。父死母丧,无乡无根。”   “见深和恩师出去的几年中可有什么感觉?可曾后悔离宫?为何再要回来?”   “这天大地广,人为一粟。不曾后悔。再回来乃是因为——我应当在这里。”   “茂卿博古通今,武艺非凡,纵少时家境富足,学成至此,想必也用功非常?”   “那倒是我——此生最为愉悦的几年了。人存于世,若只需要为学而费心,那他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之一。”   屋内的烛火在风中一晃,于傅听欢脸上拉出一道狭长的痕迹来。   那像是泪痕,但并不是。   傅听欢目光悠长而冷静,神情轻松中带着些许的缅怀,他在回忆过去,却并未沉溺。   只因过去早已过去。   萧见深却被这样的人所吸引,他的手违背了主人的意志伸出去——但也许这正屈从着主人的意志。   他将指腹贴合在那阴影摇曳的方向。轻轻一拭,拭去了那并不曾存在的痕迹。   这亲密之举引得傅听欢猛然回眸。   两人目光对上,萧见深在这样的对视中,自然而然地说出了一句话:“昨日不可留,今日不可弃……你才多大,便懂得此生了?”   那刚刚升起的愁绪与冷酷全在这一句话中化为梦幻泡影。傅听欢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暗想对方婉转地安慰他又说自己不可弃便罢了,为何还要加上那一句‘你才多大’,这究竟是什么毛病?便定定地看着萧见深,意图让他知道自己究竟多大!   但他先一步看进了萧见深的瞳孔。对方深黑的瞳孔中倒影着他的脸。   但那是假的。   那不是他的脸,那是薛茂卿的——   这不知名的阴火突地自心头腾起,伴随着阴火的则是另一种难耐的冲动。   这冲动与阴火让傅听欢朗笑一声,在这如水的夜色与如酒的气氛中道:“见深稍等,且容我变个戏法给你。”   他说罢便以袖遮脸。   约莫着在烛火的一个噼啪声中,他又收起了衣袖。   那张属于傅听欢的面孔便在灯火中缓缓出现。   好似夜中昙花,怦然而开。   ☆、章二九   两人真容相见。   萧见深知早晚有这一幕,却没有料到对方如此干脆,倏忽之间便揭了画皮,以真面目示人。   因为这张属于傅听欢的真实的面孔早在之前,萧见深就已见过,所以此刻他虽感觉有些许复杂,却并没有太多被震惊的意味,依旧能坦然地直视着傅听欢的样子,说:“这是你之真容?那薛茂卿三个字,也是借名了?”   傅听欢因为萧见深的淡定而极细微地挑了一下眉。   萧见深越淡定,他心里偏越不服气;他心里越不服气,面上偏越不肯叫人看出。   “不错。”傅听欢同样平静笑道,“薛乃我母家之姓,我真名姓傅,双字听欢。”   “危楼楼主?”萧见深一一印证。   “正是。”傅听欢又颔首道。   “倒不叫人意外。”萧见深说。   “呵呵。”傅听欢脸上平静,心中得意极了。   萧见深到此时也是沉默地看着傅听欢,简直问无可问,说无可说。他从未曾碰到过如此合作的奸细,竟主动揭了自己的面具,有问必答毫不含糊,而且说的还都是十足真金的真话。若不是早知对方别有目的,他简直以为对方才是一颗红心向明日,铁杆地站在他这儿。   于是他也不能免俗,问道:“为何如此?”   萧见深的本意乃是问傅听欢为何如此爽快地揭露一切遮掩。不想傅听欢所有误会,只傲然道:“依我之文治武功,天下几人能及?依我之相貌绝伦,天下几人配看?”   萧见深竟无法反驳!   他定定地看着傅听欢,道:“听欢之容,貌若姑射,餐风饮霞,不染俗尘;形若宓妃,惊鸿游龙,皎若朝阳。”   傅听欢一面有些得意,一面又有些不愉快。   盖因萧见深用以形容他容貌的都是女人。都是女人也就罢了,对方虽如此形容,据他仔细观察,其面上也不见什么殊色,显然无所谓他用的是薛茂卿的脸还是傅听欢的脸。   傅听欢尚且第一次遇见见着自己真容而没有任何反应的人。   这让他既新奇又有些不甘,一时冲动,便上前笑道:“见深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莫非就算换成了这一张脸,我长得也还不够讨见深的欢心?”   萧见深的手再一次放到了傅听欢脸上。   但并非他主动,而是傅听欢主动握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触摸打转。   萧见深:“……”前后感觉都和真正皮肤一样,究竟对方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时想岔了神,连傅听欢凑得太过于相近也没有注意。   两人间的距离再一次只剩下微毫。而这一次,再无人打断。   傅听欢便在五彩斑斓中轻阖一下眼,凑上前去。   夜凉如水,唇温如醴。   这一刹间,他仿佛纵身入那满载着花与梦的小舟,在天河中乘星月而行,他置身于这浩浩无边的前路,飘飘荡荡,无有拘束。   非常奇妙的,萧见深有了与傅听欢同样的感觉。   小舟在天河里飘摇,千百万的星子宛若碎钻,铺呈出一道弯向天穹的河川,自天往下看,地上一切如拢于烟纱云雾;自地往天看,极光正置于天地相交之处,那么远,又那么近。   他看向在同一艘舟中之人,这天与地的光,钟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这是一个没有深入的亲吻。甚至没有太多的摩擦与挨蹭,就如蜻蜓点水一样安安静静地停留在表面,两人的呼吸也似那水面的清风般浅淡撩人。   而后傅听欢挪开了身体。他看了萧见深一眼,又飞快地挪开了自己的眼,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在屋中踱步。   这一刹那之间,他竟似有些无法面对萧见深,就好像是——   他的目光盯在屋角的一只烛火上。由烛火摇曳出的热力很快通过空气传递到最近的人身上。   傅听欢感觉到了脸颊的热度。   他感觉到了莫名其妙的尴尬——明明更亲密的事情不都已经做全了吗?   在这样的尴尬中,他听见了萧见深的声音:“……你这是何意?”   你这是何意?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萧见深问的并不只是傅听欢,还有自己。   他就算再不明白情爱之滋味,也能够知道自己刚才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绝不对劲——但他似乎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对一个人有欲望代表什么?对一个人有感觉代表什么?如果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孙若璧,他们当然便能如萧见深当日成亲时所说的那样,“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此所谓合体同尊卑”,也应当“生同衾死同穴。”   但如果换成傅听欢呢?   一个从一开始就不是以真面目出现,一个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哪怕现在也多给人疑虑的对象?   他们要——怎么相处?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   傅听欢因为萧见深的这句话而瞬间自那迷蒙之态中清醒,当他转回身去看萧见深时,他脸上已经带上了那种玩世不恭的轻薄与冷笑之感,只听他说:“这是何意?见深只怕与太多人做了这‘意’吧,因而竟不知道这是何意了。”   萧见深并不动气,其实他并不知道傅听欢生什么气,他道:“我只与你如此过。”   傅听欢:“……”   他受到了惊吓,这种仿佛面前老虎一秒变猫的惊吓让他都睁圆了自己的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在开玩笑的表情看着萧见深,并且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说:“那十四个男宠呢?”   “不过十四个奸细罢了。孤怎可能与奸细发生关系?”萧见深道。那被下药的一夜在这时已经被萧见深脑海自主清理删除,都不记得了。   “那其他人呢?你在江湖中竟没有红颜知己?你在宫廷中竟没有侧妃宠侍?”傅听欢冷静追问。   “……”萧见深。他看着傅听欢,简直无法回答。   然而男人深知男人。   萧见深这样的表情反而比他发上一百句穿心烂肚的誓言更来得有效!   傅听欢立刻就相信了。他默默地呆了一下,才意识到那一次居然是萧见深的第一次。这样两人都是第一次,果然彼此互不亏欠——不对,互不占便宜——?好像也有些不对——   但他看着萧见深,忽然又笑了起来:“简直想象不出来,谁能知道——”   本已经差不多被傅听欢遗忘了的那一夜又明明白白地出现在脑海之中。那一夜在最初的时候或者带来了一些羞耻与恼怒,这样的羞耻与恼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如同盖子一样罩在傅听欢心头,让他忽略掉其他的感觉。但一直到今日,这盖子消失于无形,傅听欢就再无法忽略一直酝酿在其中的欢愉与快感,而这样的欢愉和羞耻叠加,恼怒与快感交并,又成了打翻了调味料的五味杂陈,理乱了五彩线的万千烦恼。   他不由自主地问了:“那你与我一起……你想——你感觉——”那一夜中……   萧见深明白傅听欢的意思。他同样感觉到烦恼与更深的郁闷,只是这样的情绪从来难以出现在他脸上。   “你当知晓,我只与你一人一起过。”萧见深沉声道,他想着刚才那个清浅的碰触,顿了顿才道,“余者我皆不知晓。”   傅听欢也明白了萧见深的意思。   这话实非如何明白之话,但此前种种一直到现在,哪怕萧见深什么都不说,傅听欢也不当再有疑虑。   我只与你一个人一起。   余者皆不在意。   上一次他身着太子妃的翟衣,以红巾覆面,虽从其后知道了萧见深在发誓的时候便知晓是自己,到底如隔了一层似的不能尽知其意。   而当现在——   当对方再一次清楚的这样告诉他的时候。   那酸甜苦辣,百味交织成一张巨网,已将他网入其中。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夜中的光也在沉默中舒展着自己的身子。   今夜两人从一同比试到现在,不知不觉间竟已过了萧见深往常休息的时间。   萧见深道:“时辰已经不早,这就安歇吧。”说着依旧和往日一样,自己去了那靠窗的长榻上,把屋子里的大床留给傅听欢。   傅听欢有些怔怔,他一面想着把人邀请上床——但似乎有些明显?一面又想着干脆自己去长榻上与萧见深一道休息——但这又更为明显?   他心烦意乱,马上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心烦意乱,然后因此而不由微微一笑。   他忽然起了兴致,有了想法,虽吹熄了烛火,却没有立刻上床休息,而是推开了另一侧的窗户,让那盈盈脉脉地月光自敞开的窗格中洒进来,叫一定清霜重照亮了这宽广的屋子。   而他在月色下取出萧见深曾赠与的那管白玉箫。   不知从何时而起,这玉箫已成随身之物似地和他同进同去。   他将萧管抵在唇边。渺渺的一缕箫声,幽幽切切,低回婉转,似月下少女在回廊上几度徘徊;又轻快悠然,乱珠入盘,仿佛墙外佳人银铃般的笑声。   它们在月下散逸着,飞旋着,融入了这天与地。   ☆、章三十   不知究竟从何而来的乐声一直在搅扰着萧见深。   萧见深知道自己在做梦。习武之人总能敏锐地察觉到那些细微的差别。这一次也是,他的理智介于清醒与浑噩之间,感觉介于明晰与模糊之间,正是他往常梦见自己已逝师父时候的情景。   但今日的梦有些奇怪。   他置身于再熟悉不过东宫庭院之中,粉白的睡莲灼灼开了一池,缥缈不定的萧声像是从月亮上边掉落下来,不经意时俯仰可拾,凝神去听却又了无踪迹。   我站在这里做什么?   萧见深冷静地问着自己,继而从内心深处得到了隐约的答案:   我是在等一个人,那个人——   他目光一转,从挂着月牙弯月亮的天空上转到了池水前,只见一人从远处凌波而至,来了此处。   他们在月下相逢。   萧见深讶异于自己的随意与自然:但他在那人来到的时候便走上前去,掬起对方泼墨似地长发,揽住对方刀削尺束的肩与腰。   他亲吻上去。对方的唇正像是夜色下盛放的睡莲,重重叠叠的滋味将他整个人完全包裹,他在这样的包裹中与对方嬉舞,他先是近乎蛮横地探索并占据对方口腔中的每一个隐蔽每一点甜腻,继而又突然慢条斯理起来,开始与其纠缠,与其追逐,与其难舍难分地恨不能合为一体……   他将人压倒在了身下。   束发的冠在刚才亲吻的时候就被萧见深除下,黑发似天水直泻,铺在带着祥云刻纹的青石地面上,便似那满池的莲花簌簌开到了地面。   萧见深对上了身下人的面孔。   这张属于男人的面孔比花秾丽,叫世间的花也蔫头耷脑;比月皎洁,叫天上的月也黯然失色。   这是属于傅听欢的脸。   萧见深觉得自己应该惊异,但他完全没有惊异。   他甚至十分自然地凑下去,在对方耳边笑言道:“听欢之容,果然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傅听欢没有说话,但在夜色里,他一双比天上明月还要明亮的眼眸转过来,那眼眸中盛了满池的凌凌水波,一眨眼就是千般流光,万种情纹。   萧见深无法抵抗这样的诱惑,他一低首,亲吻便落在对方眼睑上。   绮红的梦境包围着萧见深,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萧声则始终贯穿着这整个梦境。   他在这样的深不见底的地方巡游着,无从挣扎,不能挣扎,只牢牢地拦住和自己在一起的人,看他因自己的欲望而欢愉,而痛苦,而无法自制的沉沦于此。   他在这样的绮景中发泄出身与心最深的欲望。   继而他骤然清醒了。   萧见深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早已寒暑不侵的他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出了整整一身的汗。   他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意识到自己正在寝宫之中休息,而现在这个时候,也差不多正是他平常醒来的时间。但他没能完全回过神来,从皮肤里沁出的汗已经被贴身的衣服所吸收,而这些衣服现在正湿哒哒的黏在身上,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萧见深还沉浸在心中的不可置信与荒诞里。   这样的荒诞让他感觉自己足有一半的灵魂被遗落在了梦境之中。或者眼前也是另一个新的梦境?一个比较正常的梦套着另一个比较不正常的梦,相互叠加地试图让他接受那种——   他不自觉摇了一下头,接着停了一小会,然后又摇了一下头。   他的手指摸上脖颈,还带着热气的汗水一下子就把他的手指弄湿;他又默默地感觉了一下锦被之下的身体,然后神态也变得如同岩石那样僵硬而沉默。   但如果只是这样,一切都能够悄无声息的过去。   萧见深总会明白现在是现实而非虚幻,他只需要一点反应的时间。   然而也正在这个时候,一道衣服穿得妥妥当当的人影转过了隔断,闲庭信步似地从里边来到外边,口中随意说:“你醒了?每天都这么早就起身准备上朝,难道就没有哪一个雨雪天懒得出去——”   傅听欢的声音忽然中断了。   习武之人的五感向来灵敏,傅听欢的五感只会更为灵敏。   他有些不太确定、有些迟疑地在还带着一点夜晚寒凉的空气中嗅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将自己的目光从萧见深脸上,滑到他正抓着的被子上;又一忽儿从那织山绣水的被子上再转到萧见深脸上。   他的目光开始紧紧地盯着萧见深,眼睛在夜里就像是北极星一样明亮。   然后这样的明亮妆点了他整张脸,他的唇角开始向上挑起,挑出了一个非常愉快而开朗的弧度。   他看起来想笑,还想要开心地大笑。   萧见深觉得自己就如同冰雕一样冷静。他意识到自己应该走了。   但他被掩盖在被子下的身躯刚刚一动,傅听欢就以更为迅疾地速度来到床边,并趁着萧见深一只手抓着被子不肯松开而把人给直接压在了床上!   萧见深:“………………”   隔着一床被子,两人已经身体交叠。   这时的傅听欢已能十分清晰地嗅到了他所有想要嗅到的味道,他将自己的额埋在萧见深的脖颈之中,闷闷地笑出了声来。   间断而温热的气流喷洒在萧见深的皮肤上,让他再一次感觉到战栗蹿过身体的不自在。   这样的不自在让他已如同岩石一样的面孔都有点龟裂,皱着眉头刚说了一句“起来”,唇就被傅听欢给直接堵住了。   这是和梦里一样的感觉。   但又并不完全相似的。   它更为湿漉,更为炙热,更为的……能够让萧见深听见,属于对方的呼吸与心跳。   傅听欢和萧见深亲吻。   他的唇舌缠绕在一起,并不激烈,也不疯狂,就那样像两个刚刚结识了彼此的动物一样,克制而又好奇的你碰我一下,我碰你一下。   在这样的碰触中,傅听欢还能按着萧见深的唇角,将要说的话从自己的喉咙中,一个字一个字的哺喂到另一人的嘴中。   他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可爱之人——”   他笑起来:“见深,你简直让人怀疑,男子究竟该是怎么样的——”   然后一个念头就自然而然地从心间升起并被脑海捕捉。   似萧见深者,若能辗转求欢,也不知何等销魂蚀骨?   似萧见深者,哪怕被其辗转求欢,只怕也——叫人无从抗拒?   萧见深的舌头已被一只猫叼走了。   他看着傅听欢,默了又默,就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讲话而傅听欢也准备听他讲话的时候,倏忽一道掌风在两人间卷起!   傅听欢骤然吃了一惊,身形刚动,正要闪躲,脑海中却灵光一现,生生止住了自己离开的动作!   但这时已经迟了,一股柔和的力道顺势将傅听欢推开,继而“砰”地一声响起,傅听欢定睛看去,只见榻上人去被空,窗外月影幽幽,天还暗着——而萧见深裹着被子直接跳窗跑了!   ××××××   京师,一间奢华之住处,此间主人正在廊下逗鸟。   曾易容成皇帝模样,出现在萧见深面前的刺客正站于此人身前。他报告着自萧见深东宫中出来的那十四个男宠的结局:“已全部处理完毕。”   “无用者便该如此。”逗鸟之人口吻平淡道。他放下手中鸟食,负手在廊下慢慢散步,“太子妃自与太子大婚之后便足不出户,别说百官命妇,就是东宫中人有也一大批不曾与太子妃蒙面。但那十四人却已知悉一切。虽生前不能传出消息,死后倒算立了一功。”   “太子妃非孙氏女,乃是书生薛茂卿。”顿了顿,复又道,“乃是危楼楼主傅听欢。”   这竟是当日写信与龙王梁安,叫破傅听欢身份,险让傅听欢丧身琼楼之中的人!   “只怕这楼主另有目的。”刺客面色凝重。   “这不重要。人皆有目的。”该人心平气和,“但傅楼主倒给谦心你指了一条明路。”   方谦心一怔。   该人微微笑道:“告诉了我们太子究竟喜欢何种之人,岂不是好?”   方谦心究竟好不好姑且另说,萧见深最近确实有些不太好。   自那一夜乱梦之后,他整个人都在进行着来回往复的崩溃与重启,这样的崩溃与重启的后遗症就是他每每看见傅听欢总是忍不住一阵恍惚。   但与他相反的是,在那一次相对尴尬之后,傅听欢却特别爱在各种各样的时间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出现在萧见深的面前。   每一次无可奈何的见面中,萧见深都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一块地方在默默地发生在改变……直到某一天,萧见深在自己的书房内批阅奏折,耳中只听窗户“咔”的一动,便知有人自此处入内。他头也不抬,只道:“茂卿今日来得早了一些。”   熟门熟路自窗户入内的傅听欢登时一怔。   现在距离那日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堪堪五日时间。   见惯了在前四日百般回避的萧见深,突然间又见到一个特别淡定的萧见深,傅听欢心中不由得兴致高涨,凑上了前就含笑说:“今日见深倒不避我了?”   “前几日有些事情。”萧见深道。这当然是他的借口,奈何长着一张太过于耀眼的面孔,便说什么都让人觉得这正是世间真理。哪怕是心中早有答案的傅听欢,也不由得升起了一点疑虑。   这时低着头的萧见深正好在一本折子上写完批语,便将手中的笔搁下,抬头直视傅听欢。   那眼神坦荡无爱,并且确实就准确的停留在自己脸上。傅听欢心中微小的疑虑扩大了一点。   萧见深道:“茂卿这张脸……是行事方便吗?”   傅听欢此时依旧易着薛茂卿的容,确实也是作着方便的考量。实际上他行走江湖向来少以真面目示人,否则当日萧见深以傅听欢之肖像指示飞鹰部调查,最后便不会得到推断的结果。他笑道:“明知是易容,怎么还叫这个名字?”   萧见深仔细端详着傅听欢的容貌。   他本不会这样想,但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傅听欢正不愿意让人这样想;他本不会这样做,但他同样突然意识到,也许这样做才是正确的。   他微微一笑,只道:“茂卿之容,尤胜听欢。”   傅听欢果然立时便扬起了眉,那狭长的一横,似薄刃般斜切而上:“你眼睛没有问题?”   萧见深只微笑不语。   傅听欢便冷笑数声,抬手沿着脸颊一划,便是一道艳红之色!数次之后,他脸上属于薛茂卿的那张面容已经千疮百孔,如被利刃划了无数伤口之后的感觉,等他再抬袖遮掩面孔片刻,那张面孔便消失无踪,只剩下了傅听欢的。   萧见深:“……”   他的心中又油然升起了无语之感,他简直不能理解傅听欢,无可奈何说:“何苦自己与自己较劲?”   “这不正是太子想见到的吗?”傅听欢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但这一回是萧见深自桌案后起身,拉住了对方的胳膊。   傅听欢挣了挣,没有挣出,便一掌挟着五六分内力,直拍萧见深胸口!   这一掌所带起的罡风切金割玉,扰得书房内其余装饰哗啦作响,但当其拍在萧见深身上之时,却如泥牛入海,无有声息。   萧见深眉眼不动,只道:“茂卿之容,尤胜听欢——但美丑又与我何干?”他想着这个时时变脸还不忌惮别人知道他变脸的奸细,心中又添了一层无可奈何,“我总知道是你。”   他心想这一句说出之后对方指不定真的拂袖而去,没想到在他话语出口之后,本要离去的傅听欢却再也不动,几息之后反笑了一笑。   那真是春风十里,百花争艳。   然后他听见傅听欢含笑戏谑说:“什么话都让你说到了头,只这眼睛要再洗一洗才好。”   说着便在萧见深毫无预料中上前,将一枚柔如落羽的亲吻烙在了他眼睑之上,继而伸出舌尖,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舔上了一舔。   萧见深:“………………”   他被震慑住了! 这样的亲吻并未只停留在一处,当颤动从傅听欢的眼睑传到萧见深的心底时,他开始顺着对方的五官向下,从眼眉到鼻梁,从鼻梁到嘴唇,又一忽儿滑过棱角倔强的下颚,落到了对方的脖颈上。 修长脖颈上,象征着男性的喉结并不明显。然而萧见深知道,对方的另一个更明确的象征一点儿都不会不明显。 而他的手掌已经撩起对方的衣服,探住了那昂扬之物。 但他心底最深处属于理智的部位,还是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他在奇怪地想:为什么我会明白对方的男性象征十分雄伟?难道我什么时候,在今夜之前……见过它吗? 但这点额外的理智不足以搅醒此刻一切都十分完美的梦境。 萧见深很快继续自己行为:他的另外一只手已脱了对方身上的衣服,当被一件一件衣物包裹的身躯坦然展露在幕天之下的时候,萧见深分明听见天地都悄悄抽了一口气。 他慢条斯理地抚弄着傅听欢欲望,以肘支撑身体,拉开彼此间的距离,满意地看见更多盛景——那淡淡的绯色已经如纹路一样爬满了仿佛玉石造就的身躯。 对方胸膛上两粒粉色的乳珠正在他的注视下因紧张而悄然立起。看起来就像正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样娇嫩可人。 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些恶劣的想法,比如想要用力地搓揉它,想要啃咬舔舐它,想要弄破它……看它是否会像那些不能碰触的花朵一样凋零。 但萧见深心中知道并不会。 它只会更加艳丽,更加肿大,更加展现出平日所不能看到的美景。 萧见深的动作稍停,身下的傅听欢却随之合身而上,他的双手张开抱住了萧见深的肩背,喑哑着声音在他耳旁问:“怎么不继续?” 这具难以形容的完美身躯正轻轻地摩擦着萧见深的身体,早已硬起的部位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安抚,正欲求不满地戳着萧见深的大腿外侧。 萧见深将傅听欢轻而易举地抱了起来。他的动作并不剧烈,却细致而耐心。他像刚才所期待的那样用自己的舌头品尝着对方胸前乳珠的味道,富有弹性的小小一点在他唇齿间随心意而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颜色也从浅变深,好像一颗果实从青涩到瓜熟蒂落的过程。 他的另一只手顺势滑入了松松挂在臂膀上的衣服,沿着对方背脊上的一根脊柱骨向下。 傅听欢因为胸前和背后的触摸而陡然一阵战栗。 陌生且正控制身躯的情愫与欲望暂且不提。但当身体最脆弱部分被另外一个人掌控之时,任何一个练武之人都难免有这样的反应:就好像将自己的生命也珍而重之地放进其人的掌心。 萧见深的手指在这根脊柱上一节节骨节出摸索着,认认真真地研究着傅听欢体内的构造。他一路向下,手指很快滑过背脊的位置。 傅听欢紧绷的身体轻轻放松。然而还没有等那紧张感完全褪去,萧见深已的手指已分开其臀瓣,探幽入密进了那销魂紧窒之所。 刚刚放松下来的身躯又因为这样的举动而一下子绷得紧紧的。 萧见深一只手扶着坐起的人,顷上前用舌尖挑开对方咬紧的牙关,这样的碰触虽然甜蜜,却也让人空有一身力量而完全没有能够发泄的地方,反倒不上不下,忍得难受极了。 他一面细细地亲吻对方,一面用手指辗转屈伸,耐心地扩展着对方的身躯。 傅听欢衣衫不整,半倚着萧见深侧坐,他面颊染了一抹红霞,眼神最初飘忽着似因为羞耻而想要挪开,但很快,来自骨子里的倔强就让这位正被动承受的男人不甘示弱地同样抬起手,先扯散了萧见深的衣服,继而搓揉着萧见深的胸膛,倏忽又猛地下落,握住了那与自己一样无法遮掩的挺立欲望。他正与萧见深亲吻,说是亲吻,其实更像是野兽间的撕咬,这样让两人的口腔中都弥漫出一股能让人兴奋的腥咸之味。 周遭的温度在这时骤然升高,傅听欢的欲望的顶端不住地渗着透明的液体,已将衣衫濡湿。滋生的情欲似乎也在同时从人的体表来到人的体内,那由萧见深开拓的地方在不知不觉间也从紧窒变得柔软,比外界温度更高的内壁似乎已在这样的调教下觉醒,从被动变为主动,正在张合着如同小嘴似地好奇吞吐萧见深的手指。 但萧见深反而将手指从对方的体内抽了出来。 空虚感一下子就从被入侵的位置传递到傅听欢的心脏与脑海。 疑惑的目光紧接着就投到了萧见深的脸上。 萧见深捧着对方的脸颊亲吻,他心中有着充足地对身上人的喜爱与怜惜,动作却没有任何迟疑,低低说了一声“乖”,便揽着人的腰将其抬起,让他分开双腿坐到自己身上。 身上的人大概微微愣了一下。 他涨红了脸,目光瞪视之间似乎真能滴出水来。 然而那水并未从那漂亮的眼睛中掉落,萧见深感觉到身上的人长吸了一口气,他的身体有点儿紧绷,手指有轻微的颤抖,那说不清是羞是怒是恼还是——兴奋与期待。 身上的最后一件衣衫也委顿在地。 月光将天地里的一切都照得透亮。 习武之人本能将身上的一切肌肉与骨骼都控制完美,然后此时此刻,傅听欢却无法控制自己手指的颤抖。 他扶着萧见深已然挺立勃张的欲望,另一只手则探到自己身后,打开了闭合的地方。 他将那狭小的地方对准身下怒张的欲望。 没有太多的迟疑,穴口将阳物吞没,身体被欲望毫不犹豫地扩张充塞,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从身到心一同结合! “呜——” 这大约是傅听欢在这一夜中唯一一次忍不住透出仿佛哽咽一样的声息。 正是这样如同幼兽般毫无防备的声息和着那一波一波如同海上层层叠叠的大浪将人吞没的欲望,叫萧见深与傅听欢同时感觉脑海中名为理智的丝弦一下崩断。 萧见深扶住身上人的双手骤然用力,没有一丝犹豫地将用双膝支撑着自己身体的傅听欢往下压。 尚还差一些进入穴中的欲望这一回真正连根没入,无意义的呻吟已经开始接连不断地自傅听欢口中溢出。 萧见深听见他在低叫道:“够了——出去——太大……哈!啊……出去,出去一点……” 他发现对方里的脸在月色下闪着晶莹的光,然后又一道细瘦而透明的痕迹从他眼角滑落。 那是不自觉溢出眼睛的泪水。 萧见深凑上前去,用舌尖将其舔掉。 微微的咸味,更多的是泉一样干净清透的滋味。 他心中充满了无法描述的感情,大约就像是守着一盆花,看它发芽抽枝长叶,他施肥捉虫细心照料,而后这盆花终于开了,它比世上所有其余的花都要美丽。 但他的动作没有一点儿依照傅听欢话语的意思。他已轻巧地一个翻身,便将人再压倒在身下。 他开始大开大合地冲撞着,每一下都顶到接纳自己的人身体的最深处。 他将更多的眼泪和更多的呻吟从对方的眼中舌尖迫出来,他爱极了对方这样——全身也只为他盛放的感觉。 “……混蛋……”傅听欢的声音已经支离破碎,他脸颊绯红,目光迷离,在面前找了许久这才对上萧见深的视线,“滚……” 萧见深低低笑起来,他的阴茎正被对方的身体牢牢咬住,他每向下抽离,就似乎有千万只手依依不舍地在挽留着他一样。 他便迎合着这挽留再将自己重重埋入这面前这如云端如炼狱的温床。 “哈——” 又一声仿佛痛苦仿佛欢愉的声音从傅听欢喉中溢出。他的手已经在萧见深的肩背上留下指印,他似乎咬牙切齿地想要骂些什么,但最后声音出口的时候,却带着断续的笑声。 他身上布满了青紫的吻痕,绷得长久的欲望在他说话的时候已完全忍耐不住,随着声音便一泻而出。带着人体温度的白浊落在两个人的身上,萧见深以指尖沾了些许这样的液体,凑到傅听欢的唇边描绘那姣好的唇形。 傅听欢很快明白了这样动作的含义。 他看了萧见深一眼,又侧头看了一眼凑到自己唇边的手指,片刻后张开嘴,轻轻舔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然后他断断续续的微笑着,在不住的喘息声中说:“萧见深,你——爱我吗?” 突然的恍惚破开欲望袭上萧见深的心头。 但他没有来得及细想,欲望又如被分开的浪潮一样重新汹涌而下,很快将他整个吞没。 他在这样的深不见底的地方巡游着,无从挣扎,不能挣扎,只牢牢地拦住和自己交合在一起的人,看他因自己的欲望而欢愉,而痛苦,而无法自制的沉沦于此。 他在这样艳红绮丽的美景中发泄出身与心最深的欲望。 继而他骤然清醒了。   ☆、章三一   但这种时候,这样简单的震慑已不能让萧见深失去反应的能力!   只见他以手指抚了一下自己被傅听欢舌尖舔过的眼睑,感觉到指尖与眼皮上微微的凉意……然后他手指的方向突地一转,按在了傅听欢的唇上,并且沿着嘴唇,轻轻一抹。   萧见深做这样的动作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他非常正直地,至少自以为正直的,将傅听欢涂在自己脸上的口水重新涂还给傅听欢。   紧接着,他发现面前之人唇若涂朱,脸似飞霞。   再然后。   跳窗进来的人又跳窗跑了。   萧见深:“……”   最近一段时间里,太子与太子妃的食物链暂且平衡。   翻译成人话,就是太子和太子妃调戏与反调戏的能力暂且达成了平衡,于是感觉有些支撑不住的太子妃就暂时跑出东宫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而萧见深也能于同一时间稍歇一口气,安安稳稳地处理自己的国家大事,再顺便听一听王让功素日里关于正事的禀告。   虽然这些正事之中时常会夹缠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   “禀殿下,今日孙将军府又送来了诸多太子妃所用之物过来。”   “太子妃生辰日将至,宫中女官已开始筹备一应饮宴事宜。”   “但……”王让功欲言又止,“太子妃仿佛还在宫外未归。且因为诸命妇夫人一直没有见到太子妃,外头也有了一些流言,说是……”   “说是孤明修栈道,假作三千宠爱于太子妃一人;实际上暗度陈仓,另纳了一小宠百般嬉戏?”萧见深道,还顺便补了一句,“这小宠是男子。”   王让功十分惊讶!   萧见深便淡淡一笑,其实心中蛋疼。他心想你们既然认定了孤是兔子王,那从兔子王的角度去思索,得出结论又有何难?他闲着翻了一本奏折,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今日是太子妃生辰吧?”   王让功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但傅听欢此刻尚且在外未归,他如何敢提?因此直到萧见深自己记起来了,他才期期艾艾地对着早前就吩咐过准备太子妃生辰宴的萧见深说:“太子妃想必已在归程……”   伴随着王让功的这句话,夜色仿佛一下子就自天空笼罩了下来。   今日的政务较之寻常更多许多。萧见深将一切都处理好之后,用膳时间早过,就寝时间不远。   但萧见深一点都不急。   今日虽是太子妃生辰宴,却是孙若璧的生辰,而并非傅听欢的生辰。孙若璧作为太子元妃,刚入东宫的第一年哪怕不大办生辰,也没道理不办生辰;而傅听欢……   多日相处下来,萧见深发现傅听欢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一个骄傲到成亲之时尚且不肯改变自己的体型的人,如何会在成亲之后参加别人的生辰宴?   这日晚上的生辰宴注定没有人会参加,好在只要这个生辰宴办了,那么最后究竟有没有人参加,守在东宫里外的那些奸细就无从得知了。   所以当踏进自己寝宫,在灯火之中看见了一整桌菜肴和守在桌子旁的傅听欢的时候,萧见深也不由一怔。   夜晚静谧,烛火明亮而无有声息。坐在桌子旁的傅听欢此刻正支着下颚,摩挲着手中的一个小物件兀自沉思着。自敞开窗户外射入的月色为他披上了一层银霞,当他发现萧见深进来而抬头微笑的时候,银霞就化为点点星芒缀在他的眼中,这样的星芒与银霞衬得他的脸都越发白皙而透明了:“你来了。”   萧见深此时已走到桌前。他在傅听欢面前驻足。他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我来了”,而是:“你受伤了?”   讶异换人了。   萧见深不待傅听欢回答,他略一弯腰,已轻松将人抱至床上。他直接解了对方的上衣,便见对方的肩膀与胸膛处裹了厚厚的纱布,纱布底下还透着点点红星。   萧见深的手指按在傅听欢受伤的位置上。   他的力道并不重,手指隔着纱布轻轻划下的时候,甚至给人一种温热的错觉。   这样的错觉让傅听欢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半边的身子都感到一些麻痹,抬手就抓住萧见深的手掌!   萧见深的目光从伤口上转到傅听欢脸上,几息之后,他收回了自己的手,说:“这一次伤你的人和上一次伤你的人一样。”   这句话并非疑问。   傅听欢做了一个小小的纠正:“我这一次受的伤和上一次受的伤,来自同一个人。”而后他问,“你怎么知道的?我特意清理干净了才过来,身上没有血腥味,你也不至于从我的坐姿什么的看出来……”   “感觉。”萧见深言简意赅。这只是来自习武者心头的一个动念而已。   说着这一句话的时候,天空刚好有一注光落到床边的两人身上。   傅听欢自己沐浴在月光之中,却只看见了被月光所笼罩的萧见深。   在他意识到之前,哪怕搁在心中也刻意回避不曾认真去想的话语已先一步从口中说出:“……今日是我母亲的忌日。”   他发现萧见深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脸上。他慢慢回过了神来,肩背的疼痛突然连成一片,真奇异。他想。明明在受伤的时候没有感觉,在赶路的时候没有感觉,在清理的时候也没有感觉,然而当来到萧见深这里,当对方的手指碰触到他的伤口,当对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的时候。   这些早应该被忘记了的疼痛就好似突然从身体里觉醒一样,变着花样地蹦跶着突显它们的存在感。   ——还真有点疼。   他带着一点难以忍受的按住了自己的肩膀。他的思维这时仿佛也因为疼痛而有些混乱,最直接的证明就是刚才那冲口而出的一句话。但话都说了出来,也只有继续。   傅听欢的理智逐渐归拢,他的声音也缓缓的。没有太多的话,他只微笑道:“所以我每一年的今天,都杀一个人……当作祭品。愿我母亲泉下有知,来世莫要——”   微笑变成冷笑。   傅听欢收了笑容,淡淡说:“再为相思丢了命。”   也许疼痛总让人脆弱,而脆弱的人总爱沉溺回忆。   当傅听欢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回忆便如浮光掠影一般而来。   他一晃眼就置身于自己六岁之前呆着的地方。那是一个大大的院子,画廊雕栋,彩披霞飞,妩媚的山,恬静的水,好像世上所有的一切在这个院子里应有尽有——但这院子又什么都没有。   它只是一个大大的囚笼,能吞噬人一切的快乐。   他跪在自己母亲的床前。那也是一个夜晚,月色像人的骨头一样苍白,也像他母亲的头发一样苍白。   床上的人真丑。   应当年轻而饱满的皮肤皱纹横生,应当秀丽而顺滑的头发苍苍如雪,她的脸颊凹陷,眼睛突出,全身上下瘦得只剩下骨头,被病痛折磨了这么多年,她轻得连六岁的小孩都能随意抱起。   多么可怜。   她如鸡爪的手指牢牢地抓着傅听欢的手腕,脸上泪水横流。这个动作在年轻的女人做来能让人怜惜,但当这位年轻的女人齿摇发落,再做相同的动作时,她就难免面目可憎。   多么可怜。   哪怕时隔十数年,傅听欢也能感觉到自己当年内心的麻木与冷酷。   他的手先落在六岁的自己的脑袋上,然后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屈下双腿跪在床前。   他抬起了脸。他的目光和自己的母亲相对。他看见笼罩在那浑浊的眼中好像永远挥之不去的凄凉与哀苦。   她痴痴地念着:“他为何骗我?为何不来?为何骗我?为何不来?……”   然后声音歇了下去,手中的力量也歇了下去,直到死时,她还在念着这已经念了许许多多年的话。   他也在咀嚼着六岁的自己心中的那一句话:因为母亲你如此无能。如此无能的你……   不如去死。   但死又是什么呢?傅听欢紧接着想。六岁的他还不足够明白,二十岁的他已经了然于胸。   他带着一点不易被人察觉的眷恋看了一眼床上已失了力量与生机,而后如同年幼的自己一样转身而走,面上神色已如冰雪。   傅听欢再次回到了太子东宫。   月色还自天际投注,身前的人依旧沐浴在这暖和的颜色之中。   傅听欢握着萧见深的手已经放开,萧见深便继续按了按刚才没有探查完的伤口。   他自然还记得自己最开头之所以留下傅听欢的理由,乃是因为他从傅听欢的伤口上发现前来刺杀他的人武功突然变得高强,因此才升起了想要探一探两方奸细的底的想法。   但在此之后,那些武功高强的刺客再没有出现,而他也知道了傅听欢真正的身份。   现在再一次见到对方的伤口,萧见深不由若有所思,隐约觉得上一次的调查之中,自己可能错过了些什么:也许上一次武功高强的那一批人针对的其实不是他而是傅听欢?但这无法解释对方手中为什么会有军中制品。但也许上一次琼楼中并非同一批人,而是有可能前后去了两批,一批是冲着傅听欢去的,另一批才是冲着他去的……   他没有太过深想,因为刚刚放开了他手掌的傅听欢再一次抓住了他。   他顺势一看,便见傅听欢眉眼低垂,正合着掌,缓缓抚摸着他的每一根手指。   萧见深感觉到了一点被危险生物接近的不自在感。他刚顺了顺自己背上竖立起来的寒毛,就听见傅听欢微哑着声音问:“我有一问,见深可否如实相告?”   “何事?”   “孤鸿剑究竟在不在见深手中?”傅听欢问。   他抬起了脸,两人的目光便就此对上。   又是这一柄剑!   从傅听欢到整个江湖,都在找这一柄剑。萧见深虽不怕这些江湖中人,但南运河事已出,他必须为天下官员考虑,便直视傅听欢,缓缓道:“此剑非在孤之手中。孤亦未曾持有此剑。”   萧见深是在说真话。   傅听欢从对方的言行中得出了这一结论。   萧见深的话并未说完,他又直视着傅听欢,缓缓道:“你当明白孤之心意。若有此剑,孤何惜拿出?”——哪怕只为了那些枉死的朝廷命官!   傅听欢的心骤然一松,死死捏住心脏的那只手已然消失,于是呼吸不至中绝,血液不至断流,好像整个人都从死里活了过来一样!   傅听欢的耳朵里又响起了自己生母痴痴念了十年的话。   “他为何骗我?为何不来?为何骗我?为何不来?”   若刚才萧见深骗他呢?他能立时挥剑相向恩断情绝吗?傅听欢不期然这样想,然后从自己的内心得出了结论,于是顷刻间便懂得了自己的母亲为何明知无用,还一念至死。   他也不由奇异一笑。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牵起萧见深的手,在其掌心落下一吻。   而后他抬起脸来,笑容甜蜜又残酷,只听他轻言慢语说:“伤我之人乃梁安,我杀了梁安。”   “殿下且放心,这天下还是殿下的天下,所有该死之辈便自去死好了。有非要苟延残喘者,我自会送他一程。”   他复又低下头去,在萧见深掌心与手腕处细细密密地亲吻,如同织就一张情网,将两人一网而尽。   “只有一点,见深此生……”   “万勿负我。”   ☆、章三二   当属于另一人的声音淌着月色传入耳朵的时候,哪怕明知两人对彼此都诸多顾忌,萧见深亦不由有了一丝走神。   也许是这美丽的月色太过醉人了。   萧见深的目光落到傅听欢身上,他能感觉到傅听欢眼中的期待,心头也就不由因此动了一动,仿佛有什么古怪的情绪一闪而逝。   但再要深思,那种感觉又如夜晚的歌声一样杳然无踪。他便将此事放下不提,按照先前的想法,一半意有所指,一半发自内心:“卿不负我,我不负卿。”   言罢,他挣脱了傅听欢的手掌,在挣脱的那一瞬间,他的五指向下,指尖不经意中轻划过对方的手腕与掌心,两人便似都有羽毛落于心头,毫无征兆地一挠,就觉半个心连同半个身子,都不听使唤了。   最后萧见深倒没有真在这里过夜。傅听欢受伤之后毕竟有些不方便,他帮对方稍微查看一下伤势,确定没有太大问题之后便自行离去,反正东宫什么不多,住人的屋子总是很多的。   而傅听欢此刻心神激荡,也正需要一个完全安静的空间好好思索,因此并未阻拦于萧见深,甚至还觉得对方此举果然够贴心贴肺,两人不愧是情投意合。   桌上的一桌酒菜还未动分毫。傅听欢在萧见深离开之后便自榻上起身,来了桌子旁拿着一杯酒慢慢地喝。   大约在半柱燃香的时间里,只听窗外几声有节奏的轻响,继而一道黑影翻窗而入,正是之前陪伴着傅听欢出现又傅听欢救走的琵琶女闻紫奇!   闻紫奇一进来便直接将最新的情报禀告给傅听欢:“日使依旧坐镇危楼,月使已开始着手接收梁安的一应势力,若有不能接收之处,便照楼主从前习惯,一应摧毁了事。”   傅听欢又抿了一口酒,后劲十足的梨花白在刚入口的时候乃是清甜甘香的滋味。他的目光轻轻闪烁,唇角的笑意早没有了方才对萧见深时候的温柔,而只剩下冷酷与计量:“此事不急。剩下的那些这一次不用一并摧毁。留着一块肉,偶尔看看那群狗上蹿下跳如同跳梁小丑一样争夺,也无有不可。”   说着他便自椅上起身,负手于背,在房中慢慢踱步:“……你让日使联络上一次给本座消息,说孤鸿剑在太子这里的幕后之人。就说本座——在太子这里吃了一点小亏,心中十分愤怒,已打算寻机刺杀于太子萧见深。再说本座意图与他们合作,寻一退路……”   灯火在他脸上舔舐,阴影如同鬼魅挣扎的胳膊。   傅听欢的唇角轻轻一扭,冷酷的笑意已变成了嗜血的笑意:“有了安全的退路,本座方可放手一搏……”   灯光暗淡下去,杯中的酒也冷了,闻紫奇在傅听欢吩咐完之后便再度悄悄离去。而傅听欢重新坐回桌前,将那一杯酒浇入喉中。   冷酒入喉,火自腹烧。   傅听欢静坐片刻,眼中精芒闪烁:这天下之辈,合该都成为我晋升之资!   ××××××   历经三朝的首辅梁老大人今夜正在自己的家中读书。   哪怕今年已七十高龄,他依旧维持着自己十七岁时候的习惯:每天晚间吃上一碗糙米饭,慢走一刻钟的时间,然后伴着油灯读书入睡。   十七岁的穷书生和七十岁的老大人在生活条件上并没有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最大的差别,大约也只是从过去的门可罗雀到而今的高朋满座。   今日的梁老大人屋中依旧有许多的朋友。   他们都是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官员,他们聚在此处,谈论的当然也是天下间举足轻重的问题。   一位颔下有三撇美髯的中年人最先开口,他是户部侍郎,而户部总掌天下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   只见着茅屋精舍之中,中年人沉沉一叹,说道:   “近日日日有太子批示下发户部,一日之内少则一封,多则四五封,全部围绕着土地之事,由此可见太子之心何等迫切。但诸位大人想必也知,民之根本在地,国之根本在民。太子此举,乃是要叫朝野震动之举;若盛世承平,我们尚可徐徐图之,但边境号声未平,江湖烽烟又起,此诚里忧外患之局面。太子恐操之过急了。”   又有一位大人接口道:“太子名不正,言不顺,非有德之君,不能服众。”   第三者又说:“我等都是陛下之臣子,忠君为国,在此一举!”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看向正歪在座位上看书的梁老大人。   梁老大人掩了卷,亲自动手用剪子将灯烛剪得更明亮。他并没有卖太多的关子,只道:“我已让人将此事之厉害痛陈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否悬崖勒马……近日便知。”   这时忽然有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急风一卷,竟将这房舍中的蜡烛都吹熄了,屋内暗了下来,于是夜又变得静悄悄没有声息了。   自那一夜受伤之后,傅听欢似乎十分忙碌,并没有在东宫停留太久,甚至连身上的伤势也没有全养好便再行离去。   萧见深也并非对此太过探究。傅听欢忙,他也不见得轻松到哪里去。自从府中的那十四个奸细被他一波打发了之后,萧见深就明显感觉到朝堂上那种暗中跟他较劲的一股力道越来越大、越来越鲜明。   这样的力道现在似乎已经懒得掩饰了自己。   他很轻易地就能发现,那些立在殿宇之上,带头反对自己的人。   首当其中的是三朝元老梁泉流,其次是户部侍郎,再次是吏部侍郎,然后是和他们一党的上到朝廷命官,下至秀才书生。   这些人自诩为保皇党,对萧见深所布置的一切举措,都采取着消极对待或者反对对待的态度。而萧见深的兔子王之名声在市井流传如此之巨,难说背后没有他们的推波助澜——不过这些事情一点都不出人意料。   所以萧见深也很不出人意料的没怎么去在意,而是和自己表哥骆守宁一起,微服前方京郊附近的村落,去看那由他颁布下去的丈量土地一事进展如何。   这次萧见深并非随意选了一个方向,而是跟着骆守宁一起;骆守宁自然也并非随意选了一个方向,而是认认真真的找了一个应该给太子看看的地方也应该给太子看看的人。   那还是由骆家这一系的官员举荐入朝青年。   萧见深与骆守宁一起站在山巅。   由此处向下看,整个村落所占位置形似弯月却又中间凸起,看上去就像一块元宝似的,人们在这小小的元宝中忙碌生息,穿着粗布衣裳,扛着锄头耕犁,脸上与身上全是环境所留下的淳朴之色。   但大约此刻在这宝盆似的村中的唯一一个小吏并不这样想。   骆守宁站在萧见深身后一步的距离,低声和萧见深说:“此人姓方名谦心。臣家中已调查过,此人在家乡奉养聋瞎老母十二年,没有一天懈怠,是远近闻名的孝子与才子。因此当地官员向上举荐了他……”   “为何安排他来此地丈量土地?”萧见深问。   “他是第三任来这里丈量土地的人了。”骆守宁说,“这整个村落包括附近两三个村落的土地,实际上都落入了京中王员外的手中。”说道这里,他顿了一下,“王员外认的义父就是宫中贤妃娘娘的父亲。”   皇帝虽已罢朝,但宫中尚有一位年幼的三皇子在。三皇子的生母正是贤妃。萧见深日常去宫中面见自己的父皇,十次里有八次被挡驾,八次里有六次会碰见自己的父皇在逗弄自己的弟弟——也就是这一位三皇子。   这后边的弯弯绕绕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前两任过来的吏员一个是知道点消息,自己办砸了事情默默走了;另外一个是不知道消息,事情真办砸了被人赶跑了。   而现在这一个——   萧见深只听骆守宁语带赞赏说:“殿下您且在别庄盘桓两三日,您会知道臣为何喜欢方谦心!”   宝盆村中的方谦心此时并不知道站在山头上遥遥向下看的两个人。   今日是他刚到宝盆村的第三日。   前两日里的第一天,他经历了全村人的笑脸相向和敷衍了事,于是他默默地取出从县衙中提出来的地契档案给村中众人看,又因为村子里少有人识字,所以他是在村头的那块大石头上,扯着嗓子将一张张地契上的主人与亩数给念了清楚的。   就此到了前两日里的第二天,村中的气氛已经变得极为古怪,成年的村人都不与他说话,而村中几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则会在他行走于田埂间的时候远远地好奇地看着他,还仿佛他是怪物一样试探性地朝他丢了点石头草茎。   这些石头与草茎当然没有砸到方谦心。只是这样的行为不免让人想要长吁短叹一番。   不过方谦心并未选择长吁短叹。他在第二日的晚上就静悄悄找到了这村中有最多成年男子的赵姓家庭。   一夜的密谈,他暂且说服了这个家庭,但他们需要更多的能够扳倒王员外的证明,方谦心也需要更多的能够证明自己的东西。   于是两方一拍即合,赵家帮自己稳定并私下联络有想法的村人,他则要再次前往县衙收集王员外违法圈田的证据,扳倒王员外,给愿意声援他的大家一个定心丸。   这便有了方谦心今日骑马出村的行程。   但今日的行程注定不太顺利。   瓢泼的大雨在第一声惊雷之后就自天空浇了下来,方谦心骑着马在山道间小跑前行。   一路走过平地斜坡,当他骑着马转过又一处拐角之时,便见双手处相对的两座山低低俯下,中间一线狭道通向远方。   方谦心眯着眼抬头看了一下两座山的山顶,放缓速度,牵着缰绳任由坐骑溜溜达达地往前走。   这一条狭道并不太长,但确实狭小,两侧山壁几乎垂直而上,让寥廓的天空也被束成了一条亮线。方谦心一边走一边关注着周围,正当他行到最中央之时,只听天上又传来连声轰隆巨响,顺着声音往上一看,便见那仅有的一束亮线也被大大小小的黑点遮蔽,再定睛一瞧,原来这些黑点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最小的仿佛拳头大小,最大的则近乎半个人身一样!   方谦心虽惊不乱,双足用力一夹马腹,同时身躯前倾,手往足上一抹,便从靴中抽出匕首插入马股!   只见顷刻之间,他坐下黄马疼痛长嘶,如同出弦箭矢一样往前急射!   但山体不高,头上滚石已经近在咫尺,纵使方谦心之反应已算神速,那滚滚而下的巨石依旧接二连三地砸了下来,方谦心用胳膊尽量护着脑袋,紧紧按下身子贴在马背之上,一路冲到狭道入口之际,眼看着生路近在咫尺,当头砸下的巨石却更在瞬息!   电光石火之间,方谦心怒吼一声,松开缰绳踢下马镫,合身向前用力一扑,还飞身之际便听身后骏马长嘶轰鸣炸响,匆忙间回头一看,只见那巨石砸落,上一瞬还被自己骑在身下的骏马已经砸扁了整个后半身,正鲜血淋漓地痛苦喘息着。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眨眼。   再一个眨眼,方谦心落到地上,余势未消地滚了好几圈,脑袋还重重磕在了地上的一块石头上,登时就是鲜血长流。   但等他止住去势,自地上缓缓爬起来的时候,他唇角却在瞬间闪过了一丝“天助我也”的微笑。   但这丝微笑很快就被扑面而来的风雨吹散,方谦心按着一阵阵晕眩的头颅,用那柄还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的匕首给了黄马一个痛快。   做完这一事之后,他没有顺着前方的大道再往县城走去,而是眯着眼睛辨别周围环境,半晌之后找出了在这附近的一条小路,继续前进。   这是一条藏在树林之间,只能容一个人闪转而过的幽谧小路。但这条小路虽然乍看曲折,真正走来却并无什么难行之处,连那会让人滑倒的苔藓都被曾被仔细地清理过,好像一直有人在这条道路间行走似的。   外界的大雨被密密的树林遮挡,不能落下太多;同样的阳光也被遮掩,连阴云之下仅余的一丝半缕都不太能看见。在这样幽暗而冷寂的环境中,树影婆娑着,好像下一刻就要有狼嚎虎啸响起似的。   但狼和虎都没有出现,走进小道不过一刻钟时间的方谦心已到了出口,但见左右林木一分,眼前豁然开阔,正有一栋青瓦粉墙的庄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越来越昏沉的方谦心就如到达终点似的一时大喜,奋起最终力量,重重敲响了山庄闭合的大门。   没等大门自内打开,他已顺着这扇门晕眩倒下。   昏迷前的最后一点记忆,就是紧紧闭合的门微一松动,裂出了一道缝隙。   仿佛有光,就中渗出。   ☆、章三三   山庄的门自内打开的时候,方谦心已经昏迷在石阶之上。   陪着萧见深一起呆在这里的骆守宁见状,飞快闪身蹲下,摸了摸对方的脖颈再摸了摸对方的脉搏,依次碰触之后,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仔细地看了一眼对方后脑勺上的伤口说:“人还没死,就是外伤有点重。”复又怒道,“这些圈田占地的人简直丧心病狂,一个个无所不用其极地吃得肥肠满肚,但谁要从他们肚子里掏点东西,就要了他们的命一样,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用得出来!”   “先把人搬进去熬药治伤吧。”萧见深扫了一眼阶上的方谦心,简单道。他并没有接上骆守宁的话,他不惮国朝根基动摇而决定处理这一弊病,本就是因为国穷而皇亲国戚富,民弱而地主士绅强。   骆守宁轻声答应,微一弯腰就轻松扛起了地上的人往山庄厢房走去。   一日辰光转瞬即过,天暗了而地亮了。昏迷之中的方谦心渐渐有了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的知觉从沉睡中醒来那样,他虽然还没有睁眼,还没有看见周围,但他已经有了感觉,在这样含混而模糊的感觉中,他听见似乎有一道声音在断断续续地说:   “您看,这一位是否还不错……?”   “有些本事……人品端正……主要愿意用这些本事帮您……头脑也好,不像……只有一把子力气……”   “是……您说的是。”   “事情只做了……说什么都言之过早……”   这些全都是在说自己!   守着心头一点灵机,方谦心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奋力地、就像他从马上跳下来那样用全身奋勇与赌博往前一挣,就挣脱了束缚着自己的团团黑暗,在乍然刺破黑幕的光线中睁开了眼睛。   烛光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昏黄,方谦心困难地接连闭了好几次眼,才慢慢将自己所处的环境看清楚。   这是一间装饰富丽的屋子,桌上仙姑捧寿的小香山,床边松鹤延年的万福帐,难以想象深山之中竟有此等不厌精细之处。   接着他的目光便落到了这屋中唯一的人身上。   那人正坐于窗下将一卷竹简摊在月色与灯火之中。隔得太远,方谦心并不能看见那竹简上写着的到底是什么,且他疑心哪怕将那竹简放到自己面前,自己也看不清楚这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不论男女,在看见那站于窗边之人的时候,只要他不是一个瞎子,他的目光都将为其所夺。   绝没有人,能够抵御这钟天地之伟岸而生成的宏大与壮丽!   他醒来的响动惊醒了站在窗边的人。   萧见深转身看从床上挣扎起来的方谦心:“感觉如何?”他走近这个人,手指在对方头上缠着纱布的地方轻轻一划,道,“后颅损伤,可感觉晕眩?不能平衡?精神不济?”   一个个问题以方谦心的一一摇头而终止。   萧见深很快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只道:“留下两日休息,看看还有什么后遗症为好。”   方谦心对着身前的人微笑:“蒙您相救——”他很想和这人多说几句话,再无聊的话也好,但这些充斥着欲望的话从口中出来,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但我现今还有些事情不能耽搁。若此事之后我还留有一口气在,必将再来此拜访,与君畅谈终夜,酬君相救之恩。”   一句话落,方谦心已下定了决心,便直接掀被子从床上下地,一路出了屋子与中堂,他没有被任何人拦着,但就在他打开大门马上就将走出这座山庄之时,他却突地脚步一顿,看着身前的密林又看着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萧见深,半晌补了一句:“不知此地是否有闲置马匹,能载我一程?”   最终方谦心牵着一匹新的马疾驰而去,呆在山庄里的骆守宁这才闪身从厢房中出来,面带无奈:“之前在旁人举荐他时与他见过,若此刻再见,殿下您的身份就暴露了……早知该再带几人过来。”   “他应当已知我之身份。”萧见深说。   骆守宁虽吃了一惊,但也没有太过惊讶,毕竟他之前就和萧见深说过这个人头脑好用,他只道:“殿下您看他……”   “宝盆村之事还未解决,等解决再说不迟。”   数日之后,京师之外一秘密所在。   镇守危楼的日使已与之前告知傅听欢“孤鸿剑在萧见深手上”的秘密势力联络而上。现在傅听欢就正在这秘密势力的据点之中。   这是一间位于某一山壁之中的石室,弯弯绕绕的通道在两侧五步一支的火把照耀下曲折深远,不能窥见长短,带路的两个人俱都身披黑色长袍,脸覆银色面具,一样的高矮胖瘦,声音也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叫人根本不能从中发现什么足以辨别的特征。   大约两刻钟还多一点的时间,他们终于走过通道,来到了一间石室,但这间石室同样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不过靠墙的几把椅子一张桌子,供人暂且休息。   带路的两个蒙面人将傅听欢与跟着傅听欢同来的闻紫奇引到座位前,同时躬身说:“请楼主暂且等待片刻,我等尊上已在地宫之中。”言罢这两人脚下的地砖同时一翻,齐齐下坠,消失在这石室之中!   一直警惕着的闻紫奇眼见这一幕顿时吃了一惊,立刻猱身上前,以剑柄试探两人掉下去的地砖,却发现地砖坚硬不动,底下机括应该已然锁死。   她蠢蠢欲动,转眼看向傅听欢寻求下一步指示。   傅听欢却并不着急,不过冷笑一声:“装神弄鬼。”   这话音方才落下,就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声音接上:“江湖传言危楼楼主喜怒无常,我方才出此下策。若此次能与傅楼主达成一致,当备美酒佳肴向楼主赔罪。”言罢,他顿了顿,又问,“不知楼主可得了那孤鸿剑?”   傅听欢道:“孤鸿剑不在萧见深手中。”   这声音笑道:“楼主竟相信太子?”   傅听欢傲然道:“我相信我自己。”   墙后的声音道:“这又如何?”   傅听欢便笑道:“我虽没有得到孤鸿剑,却得到了萧见深的信任。你既告诉我孤鸿剑的消息,想要的必不是那不在萧见深手中的孤鸿剑。”他向前踱了一步,火舌在他脸上一舔,微笑就变成了诡笑,“‘这又如何’?这就要问你们究竟想要什么了——”   墙后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大概在认真思索,片刻之后,这声音再问:“傅楼主现今已得到太子的信任,要什么太子不能给,何必冒险再与我合作?”   属于傅听欢的哼笑响在石室中间,他冷冷道:“这天下之物,我想要,自会伸手去取!”   更长久的沉默。沉默之后,那墙后的声音缓缓说:“如此就不瞒楼主,我想要的乃是萧见深手中之……”   一个时辰之后,进入了地宫的傅听欢与闻紫奇再一次回到了地上。   灿烂的阳光与先前无有差别,他们离开山壁,步行往最近县城之时接到了一封飞鸽传书,傅听欢抬了抬手,鸽子便从天空中飞到他的掌心。他从绑在其足上的小筒中取出密信,只看了两行就笑逐颜开:“好、好,梁安一贯做水路上的生意,南运河之事就算不是梁安下的手,梁安也知道其中具体消息!果不其然,刚刚吞了梁安立时就找到了南运河上被劫的贡船的消息,他也该高兴一回了!”   言罢对闻紫奇交代了句“你先回危楼,我往京师一趟”,便径自调转马头往京师方向疾驰而去!   时间总不因为这世上的哪一个人而额外停留。   就在京师之外的傅听欢与那幕后主使之人联络上的时候,从萧见深这里离去的方谦心也已经自那县衙处取得了王员外违法圈地和为违法圈地而使劲手段乃至逼杀良民的证据。他再度回到了宝盆村,在赵姓村人的帮助之下,总算收集齐全了大家的口供与指印,于是又前往县衙,与自己的上司会和,搬运了诸多力量,总算找齐了苦主,让他们登堂击鼓,如此三审之后,将王员外暂且收押于监牢之中。   风光与附近三个村落一时的王员外王老爷一家自此树倒猢狲散,而方谦心也在三村落村民的夹道相送之下一路出了村子,又经过当初差点送掉一条小命的狭道,再沿着那次逃生的小路一路来到了他曾住过几个时辰的山庄。   他将马系在路旁的树上,自己则整了整衣冠,慎重地敲响大门。   片刻的等待之后,门自内而开。   而在这同时间,出于某种冥冥之中的巧合,从外地赶回京中的傅听欢也在同一日期、同一时间找到了萧见深所在的这个山庄。   方谦心离开宝盆村的时候他正在上山。   方谦心敲响山庄大门的时候他正翻墙直接进入这山庄。   当山庄大门被打开的时候,傅听欢已进了这山庄内主人的屋子,他看着站在屋中的主人,笑意昭然:“有没有想我?”言罢又说,“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正在屋中的萧见深并没有因为傅听欢的突然出现而讶异,早在对方翻墙进入他身周数丈之时他就有所感觉了。他还在想着傅听欢第一句‘有没有想我’,傅听欢紧接着就一口气说出了南运河上消失的贡船所在地,以及那些被俘虏的船员与官员的行踪:   “船只和船员只被看守着,随行的官员与官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大抵是在第一日就被绑着巨石丢入河中沉尸,看这些日子来一点消息也没有,想必那些人也没有运气从河中逃脱……至于船及船员被看守的位置,我这里也还不能确定具体地点,但应当在这三个地方之间——”   傅听欢见萧见深桌上有茶,便随手沾了茶水,在桌上画出简易的山川地形图,而后圈起了三个位置来。   萧见深这时所有的注意力已被傅听欢带来的消息给吸引住了。孙将军已前往南运河一段时日,最近已陆续传了些消息回来,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消息就是关于贡船下落的推测,而他所推测的地方,并没有傅听欢说的这样仔细,却正好将傅听欢圈出的这三个地点全扩在了其中!   傅听欢带来的消息是真的!萧见深很轻易地得出了结论。   那天晚上的感觉又重新出现在萧见深的心头,且这一回比上一次要明显得多。   他并不急着说话,而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着傅听欢,先是辨认出了他脸上毫不作伪的喜色,再接着又认出他眼中闪烁的期待。   这样亲近的表情让萧见深的心防也跟着放松。   于是他开始回想傅听欢最近一段时间的种种举动:先是承认了自己私下里的身份——这是真的;其次坦然告诉他自己的行动——这也是真的;最后也就是现在,已开始明确地站在他这一边帮助他行事——这一事的真假虽还没确凿证实,但两种消息相互印证,蓄意作假的可能可说是微乎其微。   那么也就是说——   萧见深至此终于能够确定了。   这一日日以来的转变,乃是傅听欢弃暗投明、确定站在他身边的证据!那么当日那句“万勿负我”,也有了明确的含义了!   萧见深并不明白这一瞬间自己为何如何高兴,但他确实非常高兴,并且高兴得忍不住冲傅听欢一笑,且说了:“辛苦了。”   傅听欢一下就被这样的笑容定住了。   这世上假设有万般种人,萧见深便是其中一种。   他冷淡漠然视你如猪狗,你觉理所当然;他若柔了眉眼冲你一笑,你就恨不得替他去死。   傅听欢道:“今日很高兴?”   萧见深先时还因为高兴而微微含笑,片刻之后就平复了笑容,恢复往常淡漠的模样:“见你如此,自然高兴。”   傅听欢想了想,又不由像萧见深方才一样笑了笑,然后才说:“我只望你日日这样高兴,日日这样笑,只冲我一人笑。”   正刷了自己足足一脑海“君臣相得”的萧见深这时失笑。   他没有回答对方“说笑”、“别闹”这样的话,手却自然而然的伸了出去,先按了对方的脑袋一下,然后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心中想道:   眼前这个人,好像从刚见面没多久时候就这样了,总有些……不自觉的天真和可爱。   ☆、章三四   山庄之中,骆守宁打开门,将方谦心迎进了正厅。   两人在正厅之中叙礼之后分宾主坐下,方谦心先道:“不想在此地见着了将军,将军一向可好?谦心本待前往柱国将军府拜见将军,又恐这样的拜见有碍将军清誉……”   “些许名声何足挂齿。”骆守宁并未赘言,一句话之后便提起了方谦心在宝盆村的事情:“这次的事情你做得好。并未辜负家父与我对你的期望。这也是我之所以在此见你的缘由。但宝盆村之事虽了,这大江南北,长河东西,却有无数如宝盆村一样的村落。太子殿下既颁发了这一政令,自不会中道废止,你的事情未完,前方还有无数个宝盆村等着人去处理。”   话到此时,骆守宁便停下来等待方谦心的回答。等待的同时,他也在暗暗地琢磨着对方可能的答复:有可能因害怕而拒绝,有可能借势剖白自己的立场,当然也有可能做个墙头草,在他这里的时候信誓旦旦,一转脸却又以和稀泥的方式做事——   骆守宁差不多算出了常人所有的选择,却没有想到方谦心先请了罪:“谦心惭愧,恐在宝盆村所作所为依旧不能尽如人意。”   骆守宁微微一怔:“谦心何出此言?我方才已经说过,你做得不错。”   方谦心便道:“那可否容我见一见此间主人?”   骆守宁瞬间闭上了嘴。闭嘴片刻之后,他又说:“此间主人告诉我你已知他的身份。”   方谦心道:“是。”   骆守宁顿时一挑眉,说:“你既知晓,又怎么敢生出这样的非分之想?怎么,莫非我坐在这里见你还辱没了你不成?你是否还想着若殿下不见你,你便有诸多话不能说说不出,你便有诸多事不能做做不出?”   他这话的原意乃是萧见深不见方谦心,方谦心是否便想消极怠工,但这质疑之话真说出了口,说话的人自己就先觉出了不对。   方谦心一听这话,连忙自位置上站起来说:“下官怎敢因私废公?下官诚知此事无有可能,奈何心不能随意走,终究抱着一二奢想,希冀着此身此人,此言此行,能得一二垂顾……如此,纵九死其犹未悔也。”他面上依稀掠过一丝苦色,静默片刻又对骆守宁行礼说,“此等痴言妄语有污将军视听,大为不该。只这世上最苦不过长相思……将军想必是不知的。”   骆守宁:“……”   他其实吧……已经挺习惯的了。   萧见深的风流之名早被传唱,在种种场合中得见萧见深之辈,虽为着自己的清誉面上总要推拒一二,但转过脸来私底下里马上找骆守宁牵线搭桥的绝非一个两个,他听多了见多了和自己同性别之辈对萧见深的各种痴心痴缠痴念,一开始还时常被感动。但时间一久就发现了不管多么一腔热血,这些人也无一例外,都是没个结果。   因此哪怕对方既是自己的君上又是自己的表弟,骆守宁也实在不能在这方面违心为其美言,说其有那怜香惜玉之心。实际上骆守宁以为,萧见深既是天下第一等慈悲之人,又是天下第一等冷酷之人;这慈悲既然已分到国朝之下万千子民身上,那么冷酷也就只能针对那些所有爱他的人了。   他只能面无表情地说:“谦心何其愚昧,堂堂男儿岂可俯身人下?君臣相得岂非一世佳话?”   方谦心只不做正面回应,苦叹不止,长揖不起。   骆守宁和其僵持片刻,到底十分看重对方,一念不忍中就软了心肠,说道:“……也罢,我去殿下那里为你通报一声。”而后警告,“至于结果如何,却非你可肖想的了!”   骆守宁这边虽松口了,奈何萧见深此刻并不在山庄之内。   时间暂且回到一炷香之前。   与方谦心一起来到山庄之内的傅听欢虽没有见着和自己同时进来的那个人,运气和结果却都要比对方好上了无数倍。他毫不客气的跳墙进来找到了萧见深,和萧见深你侬我侬地说了一会话不止,还顺势就把因为土改之事而近日一直留在山庄的萧见深给拐了出去,两马并辔骑于山间,双人同行走于闹市。   六七月的炙热已过,八九月的清凉刚到。   萧见深与傅听欢相携走于山脚下的城池之内。今日是赶集日,一样样的新鲜事物在集市中排列整齐琳琅满目,热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争相比试。一路走过热闹的这里,再向左一转,就是长幡招展的小吃街。   人越发地多了,似乎刚才逛着集市逛得累了的大家都在这里歇歇脚,或者叫上一笼馒头包子吃个痛快,或者喊人来上一壶酒几盘卤味,听那说书人谈古论今一下午。   萧见深与傅听欢两人走在这样摩肩擦踵的道路之中,哪怕俱是一时人杰,也因为人群遮挡而没有引来太多的注意。   但过于密集的人群还是给他们带来了一些烦恼。   总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会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而在这样的人挤人的路上,哪怕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所在何处,也总不能一次次硬生生分开人群,往另外一个人所在方向走去。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不知由谁最先主动。   他们垂于身侧的手握在了一起。   宽大的袖子在垂下之时连指尖也被遮住。   而指尖就于这安宁的阴影之中,静悄悄勾住另外一个人的。   交缠的衣袖随着两人的前行一荡一荡的,似风里最温柔不过的微笑。   人群之中的他们没有立刻走出这拥挤的地方。拥挤而和谐的人群中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那么开心,这样的开心也轻而易举地感染了身处其中的萧见深与傅听欢。他们就像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随便找了一家路边的小店铺,在满满当当的店面中仅剩的一个位置上坐下。   这是一家做豆腐脑的小店,有甜的和咸的豆腐脑。   傅听欢要了一碗甜的,萧见深无可无不可地选择了另外一种。   忙得如同陀螺一样团团转的店主高声答应,很快就手脚麻利地将甜的那碗先端了上来。   斗笠似的粗瓷碗中剩着白玉似的豆腐脑,上面颗颗晶莹的白糖像新雪一样动人。   傅听欢尝了一口,没什么味道。这时坐在对面的萧见深正好被旁边的人稍微吸引了注意力,他便心头一动,又勺了一勺子豆腐脑,看准时机,蓄势待发,等着对方转回脸的那个刹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汤匙凑到萧见深唇前!   萧见深的嘴唇碰到了汤匙,也碰到了汤匙中的豆腐脑,些许的豆腐脑沾在他的唇角,他怔了一下,用舌尖将其舔掉。   这个动作已让傅听欢屏住呼吸,心猿意马。   但这并不是结束。   这时舔完了唇角东西的萧见深还看见了依旧举在自己面前的汤匙,他心中并无排斥,于是便自然地吃了这一口喂到自己跟前的东西。   挺甜的。味道还算不错。萧见深想,于是给了傅听欢一个微笑。   傅听欢已忘了自己的持着汤匙的手保持着这个举起的姿势保持了多久。   直到咸的豆腐脑也被店家端上,萧见深同样勺了一勺喂给他:“尝尝味道如何?”   傅听欢:“……”   他怀着无法言明的心态吃下了那一勺东西,硬生生把一勺咸的豆花尝出了腻人甜味。   这样甜味是一种很新奇的力量,他看着萧见深,看着看着就很开心很愉快地笑出了声。   然后他在萧见深的投喂下,把两碗豆花都吃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和萧见深一起离开的时候,他说:“还是更喜欢甜的,不过这一次的咸味感觉也不错——”   “嗯。”真的还是个孩子。萧见深想,而后纵容一笑,“甜味感觉也不错。”   说罢他就自然而然地像之前一样抓住了傅听欢的手,再次汇入人群之中。   走过集市又走过小吃街,人群就在这不大不小的县城中分流了。   萧见深与傅听欢往人少的那条路走去。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天上的云与地上的水。他们并不着急,走走停停,间或看着低飞的燕子在水上掠起一道涟漪,又或者松鼠捧着果子朝树下张望。   不知不觉中,天近黄昏,湖中的水变成了与天一样的橘红色,他们也来到了位于湖心的八角亭内。再一忽儿的时间,昏黄也已经褪去,天色开始变得很暗,像最深邃的蓝色那样暗。然后一束花在远方的天空绽开,赤橙黄绿,大大小小绚丽多彩的颜色刹那盛放于黑幕之上,而后在盛极之际倏然倒卷,似天河倒悬,星伴月下,万千流光争相落于此间!   一道流光千真万确地自天空坠落到萧见深掌中了。   小小的一点,是白色的,像星子一样的光泽,又像飞絮一样飘飘摇摇地来到萧见深的眼前。   那是花。   有花自天空落下。   萧见深抬头向上望去,只见这短短的时间里,五颜六色的花瓣从凉亭正上方打着旋儿往下飘,它们在风中飞舞、游嬉、正是这湖心亭间最美好最活泛的点缀。   傅听欢这时微笑着凑近了萧见深,他看上去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萧见深先一步疑道:“是谁在凉亭上洒花瓣?”   他的表情在说谁大半夜闲着没事干还洒花瓣。   傅听欢脸上的笑容连同嘴里的话一起顿住。他暂且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既然没能从另一个人这里得到答案,萧见深便足尖一点,整个人拔地而起,跃自八角亭顶去看那守在顶上的人。他并未太过认真,凉亭上的人反应也极为迅速,几乎再他跃上去的刹那翻身而下!萧见深便只见一道黑影在眼前闪过。   凉亭中的傅听欢没有动。于是他便眼睁睁地看见一个人跳上去的同时,另一个人间不容发地从上边倒栽入水里,溅起一朵小水花,默默地淌着黑水游走了——幸而这一次没有渔网网住了她。   傅听欢又等了片刻,跳上去的萧见深再轻飘飘落了下来,他说:“凉亭上的人已走了。”   傅听欢保持微笑,保持沉默。   萧见深看着傅听欢想了片刻,不知从和而来的念头让他突而一揽对方的腰,再一次跃上了八角亭的顶端。   屋顶上的青瓦如同鱼鳞一样整齐,他们这里站了片刻,就双双坐下。此刻天的远方还放着烟火,闪烁的光芒将半天的星空都渲染成瑰丽的媚色,天上的月是胖的,只缺了一个小角,像是放在灶台上被顽童咬去了一块边角的大饼。   烟花的声音在远方,人的声音也在远方。   那些尘俗中的种种利益纠葛,恩怨情仇,都远远地离开了现在并肩坐在屋顶赏月的两人。   萧见深觉得自己此刻应该说些什么。他渐渐地回过味来了,意识到刚才在这里的人也许正是傅听欢的人,那么屋顶上的人洒下花瓣的行为,那么屋顶上的人洒下花瓣的行为,应当也正是傅听欢授意了的行为?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但他指尖夹住了一枝花。这枝花是刚才屋顶上跳下去的那人落下来的。   他为傅听欢挽起一缕自颊边落下的发丝,再将这枝花压着头发别在对方的耳际。   做完了这一切,他再看向傅听欢。但视线却被对方突然伸出的手给遮住了。   然后。   人与人凑近,唇与唇相映。   如刚出生的生命一样柔软的嘴唇映在了萧见深的嘴唇上。   他很轻而易举地理解了这个。   这属于傅听欢。   脑海中满满的“君臣相得”的信念突然就被撞歪了一个角。   这样的歪斜无声无息而又理所当然。   萧见深发现,自己竟不感觉厌恶、崩溃、无可奈何……   他的心像水一样。   ☆、章三五   这一夜的后来,傅听欢另有事情要处理,两人便分道扬镳。   萧见深再次回到了山庄,山庄有一人正在灯火下等他。   那也是一个穿着书生服的人,就像最初的傅听欢。只不过当日的傅听欢风流中带着恣意,眼下的人却将温和与执着刻在自己的一举一动中。   方谦心等了半日总算等着了萧见深,他连忙上前一步向萧见深行礼,口中又道:“谢殿下当日的救命之恩——”   “守宁说你要见我,”萧见深抬手止住了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他扫了对方一眼,“因公因私?”   “能得殿下拨冗来见,下官要说的自然是国家大事!”方谦心正色说,只见他复又道,“恕臣直言,殿下目下虽只派了几人在京城之中丈量土地,确认土地真正归属——其中的一位归属者还是宫中贤妃娘娘的父亲,于是便有人揣测此乃宫廷阴私之事。但依臣浅见,殿下今时今日早已大权在握,何苦与宫中妇孺过之不去?此事实乃细枝末节,明眼人都知道,殿下要做的乃是……”   他顿了一下。   “丈量天下土地,确认天下土地的归属。”   “如此汇聚成册。方能——”   “最终清算!”   但方谦心还有些疑虑之处:“但此事殊为不易,且耗时长久,哪怕从现在立刻开始,一二年功夫不过刚开了头,三五年也恐未能竟全功,其中只怕多生枝节……”   站在窗前看月色皎洁的萧见深此时方转回了身。   他说:“你怎知是从现在,方才开始?”   ××××××   危楼楼主傅听欢是近年来江湖的第一新秀;危楼则是近年来的江南第一楼。   江南第一城中江南第一楼,江南第一楼中江南第一人。   这百里的城中十里的灯,十里的灯上笙歌连天起,旋舞转到明,正是日月星三使为迎接远行半年有余的楼主傅听欢的归来,而设的姹紫嫣红宴。   管弦丝竹之声随风而起,彩袖飘飘凌于碧波,傅听欢于众星拱月之势登上危楼,头也不回地在靡靡之声中说:“饮宴继续。日使跟本座上天一层回禀事物。”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就中日月星,三分天地人。   日月星三使为危楼楼主坐下最得用的三员大将,天地人三层则是危楼楼中最直接的等级划分。   坐镇危楼的日使杨正阎是最早得到傅听欢将要回来消息的,他早已将一应该准备的事物都准备完毕,只等着傅听欢处理。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乃是傅听欢月前与黄泉宫联络联合一事。   黄泉宫乃是江湖中十分神秘的一个组织,他们好像什么都不参与,又好像什么都参与。   别说朝廷,就是江湖中人,对他们也知之甚少,唯一流传的一句话,也不过是“黄泉宫门下,十殿阎罗上;平生未知事,阎王簿中写。”说的便是这天下间少有黄泉宫不知道的事情。   也正因为如此,在最开头的时候,当黄泉宫的人找到危楼中来,透露出“孤鸿剑在萧见深手上”这一消息时,傅听欢才假作薛茂卿,与萧见深种种接触,也才一路走自今日……果然是再回首前尘往事俱在一梦中。   傅听欢漫不经心地在楼主的宝座上坐下,自有年轻而美丽地女子上前来殷勤服侍。   他说:“黄泉宫的消息来了没有?”   “正是昨日才到。”杨正阎自袖中取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信函,双手递交给傅听欢。   傅听欢将信件拆开,才上下扫了两眼,便猛地在宝座上坐直了身子,一改方才的慵懒无聊之模样,目光闪烁不定中,仿佛有幽幽的火焰在跳跃。   杨正阎见状不由心中好奇,只是沉得住气,没有立刻询问。然后便听傅听欢说:“让人将紫奇和繁声都叫上来,这封信你们一起看看。”   杨正阎点头应是,不过一会的功夫,本在底下的闻紫奇和解繁声就联袂而上,这封来自黄泉宫的信件便摊开在三人的目光之间。   三人只见这全封信件中说的都是太子萧见深之事,信中有言道:   “近日京中风云暗涌,三朝元老梁泉流联合保皇党一脉,多方肘制太子萧见深,所为之事,非为宫中之皇帝,乃为萧见深改革土地制度一决定。”   “朝廷田地制度,本按村中人丁分亩,按亩课税;但时至今日,圈田占田已为豪强惯用之手法,有田而无后台之辈,多卖身为奴,田地陷于豪强之手,课税不入朝廷之库。朝廷大员非不能看清此弊端,缘天下之弊端乃此辈之利益。”   “萧见深少年登极,心怀九幽。可笑梁泉流之辈以为萧见深登位三年,时至今日,方才动了土地一念,而不知其早在三年之前就派遣其下飞鹰游鱼两部,于天下郡县秘密调查圈田占地之事,每三日一汇总,每一旬一收录,汇总收录于一本名为《山河田地名录册》的账簿之中。这账簿详细记录了各地圈田占地之人的名字与占地总数,以及为占地而做出的种种劣迹。”   “三年时间,《山河田地名录册》的记叙已进入尾声,萧见深放才放出清算风声,引动朝中保皇党一派的异动,其根本目的,不过为引蛇出洞,借此土地一事,将朝中所有反对自己的势力一网打尽。可想而知,此事一旦被萧见深谋算而成,朝堂就是他的朝堂,天下就是他的天下。”   “但《山河册》一事,不只关乎那些尸位素餐之辈的生死,也关乎江湖中各大门派与势力的存续。”   “普世之辈,谁不吃五谷杂粮?天下豪强,谁不想圈地占田?”   “《山河册》一书,不能落入萧见深手中。黄泉宫日前已经探得这本书册的进京之路线,傅楼主若能将其抢夺入手,黄泉宫愿奉上江南十六路车马行与危楼,从此这十六道天下要道,便属危楼之势力范围。权作《山河册》之酬谢。”   “此致,再拜。黄泉宫黄泉人留。”   三人已看完全信,当下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杨正阎代表众人问了一声:“不知楼主打算?……”   “《山河田地名录册》……”傅听欢轻缓地念着这几个字,“这东西看上去可比那所谓的‘孤鸿一出天下从’来的实际得多了。江南十六路车马行,也着实让人无法割舍。”他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踱步到了窗边。   自这里向下俯瞰,是一派的清歌妙舞锦绣繁华;自这里向上眺望,天空却还是那样的寥廓而高远。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不不不,不不不……   ——我要这天地人神鬼,都能听见我傅听欢的大名!我之功业,必将绵延百代;我之名号,必将流传万世!   他蓦地转身,目光炯炯注视三人:“此等掌天下绝密之机会千载难逢,功名利禄正在此一举,你们莫非还有疑问?”   “不敢!”三人齐声道,“愿听楼主差遣!”   “传我谕令,”傅听欢复又转身。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尽了天下的宏图霸业;他又吐出一口气,这一口气吐完了平生的虎狼之心,“即刻准备,守在山河册进京要道,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山河册》!”   ××××××   几辆马车载着一些江南的山货,正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缓缓前行。   这些马车由劣质的黄马拉着,车厢上蒙着素面的青油布,不管是跟车的跑腿还是驾车的车夫,都是清一色的土黄短褂打扮,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这些马车正往前方千岁林的方向走去。   千岁林后有还有一个渡口,叫做蛙口渡。蛙口渡渡的就是津江,津江正是划分中原南北的一条长江大流!   这一行人只要过了津江,就算是从南方到了北方,这样再一连走上十数日的功夫,也就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可以将车上的所有货物都卸下来了。   行路的中途因为一些意外,原计划中午到达的千岁林在真正到达的时候已是黄昏,领队的人站在幽幽暗暗的林子钱踟蹰了片刻,还是谨记“逢林莫入”的警示,不再赶着最后的时间前往蛙口渡,而是调转马头,偏转方向,又向旁行了约二三里的地,来到千岁林不远处的一间庙里。   这是一间已经荒废了的寺庙,或许是因为经常被旅人当作临时停留地点的缘故,里头倒还算干净,正中间也有架好的已熄灭的火堆留存。   领头之人从马车上下来,指挥着车队众人准备扎营之后,亲自来到一辆马车前,刚刚按下了自己的腰,还没来得及说话,那马车的帘子就被一只修长的手自内挑起,而后手的主人一步迈出,下了马车。   这时那迎上来的人方才弯下自己的腰,恭敬的声音也随着溢出喉咙:“殿下,深夜入林不够安全。今日且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天光大亮之时我们再入千岁林,渡过蛙口渡,如此就进了北方的地界,各州府的护卫也能及时联络起来……”   自马车下来的人转过了脸。   其高眉深目,悬鼻薄唇,正是本该留在京师的萧见深!在萧见深之后,又有另外一人自马车中下来,这一人做书生打扮,容貌俊秀,眉宇间一股朗朗正气,乃是之前曾与萧见深面对面交谈的方谦心。而亲自赶车带队的人自不用说,当然是一力看好方谦心,将方谦心引荐给萧见深的骆守宁。   这三人先后走进寺庙之中,在收拾出的一块地方席地而坐,正在低声交谈。   四野空旷,反而叫那有心之人无法偷窥。   在寺庙不远处的千岁林中,属于萧见深的面孔甫一出现,埋伏这里的人群中就有一人缩了缩瞳孔。   这人所站的位置正是领头之位,他方才因吃惊而有所表现,身旁的人就悄声道:“楼主,太子的出现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之中,这一次我们是否继续——”   太阳落了山,万千瑞丝也被随之抽走。天沉沉地罩下来,连带着傅听欢的脸色也有些阴晴不定。   他缓缓说:“萧见深武艺高深,出世人之预料;他骤然出现于此地,事情确实有些棘手了……”但这样的沉寂不过一两息,他的声音很快平复下去,就像刚才的烦恼并不曾出现一样,“原计划不做改变。萧见深由我来处理。子夜时分,即刻动手!”   这是今夜最后的安宁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吃完了晚饭的众人已一个个搭好铺盖在庙中休息,连拉车的马也站着闭上了眼睛,似乎正在小憩。   这时夜风中送来了一丝寒凉的味道,那不是天气的冰冷,而是刀锋的森冷。   在盘膝坐于地上的萧见深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轰隆一声巨响,破庙的天顶被巨力轰开,黑衣人与霹雳弹一同自天空落之庙中。霹雳弹还在半空的时候就滚出浓浓灰烟,骆守宁的冷喝在浓烟中同时响起:“闭气!保护太子!”   这满屋子的人中若有真有一个不需要保护的,那毫无疑问正是萧见深。   在浓烟滚滚而起的时候,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于是传入耳中的声音就在此瞬间以成倍的结果放大。   他默默数着跳进庙中的敌人。   从上空来的并不多,三个;从正门来的,四个;从窗户进入的,两个。   一柄古朴的长剑正悬于萧见深的腰际。   这乃是萧破天赖以成名,有号一剑可破日月的逐日剑。   但这一次萧见深似乎没有动用这柄剑的打算。他在浓烟与漆黑之中脚踏乾坤之步,并指如剑,如同挥毫泼墨一般写意的一旋身一抬臂,便是其中黑暗中一个敌人的倒下!   没有人是他一合之敌。自天独聂齐光死后,江湖中再难找出能叫浪子脚步稍停之辈。   他不紧不慢地踏着八极乾坤步,身形如雾似影般在庙中腾转,默数道:一、二、三……   而此时不过一个呼吸之间。   在第二个呼吸之间,他转向了自己听见的第四个人。   但正是这个时候,黑暗中突然新增了一个熟悉的呼吸声,而熟悉的呼吸声之后是更为熟悉的人声:“见深——”   浓烟似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拂开了。   萧见深蓦地睁开眼睛,就见傅听欢已站在自己不足一尺之距。   对方的眉间没有任何焦灼,正向他伸出手,还意态轻松地调笑招呼道:“日前发现你突然来了江南,本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被人跟踪围杀,倒给了我一个惊喜。”顿了顿,又问,“要不要我帮忙?不过看起来倒不太需要……”   这刹那之间,傅听欢已将一切都说完。萧见深心中有些模糊的意外之情,但足下的脚步已不由停止,任由傅听欢的手臂碰触到自己的肩膀。   但就在他停下脚步的这一电光石火之间,本落向他肩膀的手在半空中诡异一折,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胸口之上。藏在的腕间的手里剑,也于同时之间,插入萧见深的胸膛。   这极细的一剑以迅雷不回之势分割血肉,给人的感觉却极温柔,极轻快。   像情人间的吻。   像傅听欢。   ☆、章三六   这一点由剑锋所带来的寒凉自心底升起,如同数次以来他所接触的傅听欢柔软的唇。   然而这样的相似不过一刹。   一刹之后,寒凉在心头倏忽炸裂,于是疼痛如浪潮席卷而来,可这样的浪潮也仅仅是个开始,间不容发将手里剑刺入萧见深胸口的傅听欢同时毫不犹豫地将这柄剑狠狠拔出,在拔出的这一瞬间,他已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那本厚重得完全让人无法忽视,已被萧见深之心头血染红了一块表皮的《山河册》!   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与浓烟中相对。   萧见深看见那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漫长前路里仅有的两盏灯。   两盏写满野心与欲望的灯。   它们太亮,以至于淹没了其余的一切。   锐利的剑锋自萧见深胸口处抽出,傅听欢一刻不停,吹响撤退的口哨,带着人转身就走!   而在这浓烟之中,萧见深因对方的力量而踉跄倒退一步,还没有站稳身子,就被自旁边急急伸出的一双手给扶住,与这双焦急的手一起的,还有那同样焦虑紧张的声音:“殿下,您受伤了?——”   袭击之人已撤离得干干净净。烟雾被驱散,火折子将熄灭的火堆重新点燃,光明再一次降临。   萧见深一手按住胸口站在破庙的正中央,疼痛这时已微不足道,伤口周围的肌肉也正在萧见深的控制下缩紧,再点了附近的几个小穴道,不用上药,自胸腔处淌出的鲜血也已经缓缓止住了。   但哪怕如此,也足以让骆守宁紧张得连声音都变调了:“殿下——”   “一点小伤,不用大惊小怪。”萧见深道。他面上并无太多痛楚之态,只是唇色较往常白了一两分。他环视四周,见因时间短暂,周围除了自己之外并无什么伤亡,最重的也不过是一个在浓烟中乱跑而自己撞到马车车壁上,头磕出了一个大包的倒霉之辈而已。料想傅听欢自见了他之后就断定自己所要东西在他身上,因此先前种种不过造势,对其他人也只是虚晃一枪。   他呼出一口气。这一口气将仅剩下的那一点痛楚也自体内派遣而出。   傅听欢的出现以及行为让他惊讶。   但惊讶之后,萧见深的心曲并不曾因此而乱。他依旧能够冷静地思索着一切,并且对骆守宁说:“账册虽然被夺,好在人员没有伤亡,计划不变,明日继续往千岁林及蛙口渡走,过江进入北方。然后以我手令联系一路州府,着人前来护送。同时联络飞鹰部,调查今日刺杀一事——”   他停顿了一下,似在思索,而后说:“调查此事中,与危楼合作之辈、幕后真正主持着这一切的,究竟是谁。”   “是!”骆守宁肃然应声,应声之后方才略带疑惑地询问,“殿下知方才之人是谁?为何还能断定他们必有合作之辈?”   “那是危楼楼主傅听欢。”萧见深道,他若有所指,“一份收集田地归属的账册,对于江湖中人有什么意义?侠以武犯禁,孤若要收拾江湖中人,难道还会从他们圈地占田这不痛不痒的事情上下手?唯有像孤等之辈,方才苦心孤诣,不惜花费,想要掌握天下田亩之数,弄清朝野贪腐之人。”   骆守宁豁然开朗!他已不是第一次这样佩服萧见深了。但眼见着萧见深胸口晕出的红迹,他还是心忧不止,连连劝道:“殿下此时不宜再劳神,且先休息再说,等明日过了津江立刻延医诊治。”   萧见深并不答话,自去原位坐下休息。   骆守宁正待跟上前查看萧见深的伤势,却听脚步声自后传来,转头一看,乃是方谦心拿了干净的衣物,又提了烧开的水过来。   他一时愕住,就见方谦心虽自自己前面走过,却连半丝的余光都没有分在他身上,只飞快地来到萧见深身前,单膝跪下,小心翼翼地帮人除了衣物,露出受伤的胸膛,便见那如冷玉般劲实之处,一道足有成人手指那样长伤口呈现在火光之下。   像一缕透心而过的红线。   “殿下……”方谦心的声音紧绷得似乎哽住。   但这样的哽咽没有继续下去。他很快闭了嘴,沉默着用布沾水,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起萧见深伤口其余地方的血迹来。   夜终于彻底安静了下去。   而在这同一轮月亮照耀下的安静的夜里,傅听欢带着众人一路疾驰,先回危楼做整顿部署,再拿着账册,去黄泉宫与黄泉人见面!   依旧是之前曾来过的地方,依旧是之前曾见过的人。   当傅听欢再次和闻紫奇一起来到这黄泉宫地宫之内时,墙后的黄泉人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些急迫:“楼主果然不凡,竟真拿到了这本账册!请楼主先把账册与我一观!”   傅听欢却不为所动,只站在当场笑道:“这账册乃是一页页的死板字句,若我现在就这么给你一看,你当场就将这整本书的东西给记住了……那我到时可去向谁要那江南十六路车马行啊?”   黄泉人的急迫之态顿时一收,墙后静默片刻,黄泉人笑道:“十六路车马行我可先交予楼主。只是交割也须时间,若楼主要这样交易,恐怕楼主就不得不在我这黄泉地宫做客些许时日了。”   傅听欢轻轻地笑:“若我也不愿这样呢?”   黄泉人怫然不悦:“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也不知傅楼主究竟是何打算,可是不想做这笔生意了?傅楼主可要仔细想好,这天下间能一口气且愿意一口气给楼主十六路车马行的,撇开我黄泉宫就再无第二人了!”   傅听欢便纵声长笑:“不错,这比生意够好又不够好!江南十六路我要,账册我要,你这黄泉宫,我也要!”   “傅听欢,你找死——”黄泉人又惊又怒,但话音方落,喊杀之声就透过了这浸漫千百载的岁月的地宫,在黄泉人耳边响起!   “这——”他一时惊疑。   傅听欢又冷笑:“你只以为这黄泉宫的龟壳子如何坚硬,却忘了再坚硬的龟壳子都是让人打破的!”说罢伸手在石室内一按,竟叫石室中的一面墙自中分裂,向两侧滑开!   刹那间,同样身穿黑色长袍脸覆银色面具的黄泉人出现在傅听欢身前!黄泉人虽惊恐愤怒,却避无可避,便立时自斗篷中取出一对半月弯钩状的奇形兵器,钩刃尖尖,像蝎子的尾巴,其上泛着蓝光,乃是粹了剧毒的模样。   闻紫奇神色一冷,正要上前,却被傅听欢伸手止住。   傅听欢今日心情很好。他脸上依旧带着惬意的微笑,自怀中取了萧见深给他的白玉箫做兵器前,还有闲心解释上一句话:“我说了,江南十六路,账册,黄泉宫我都要。而你既让我刺了他一剑,我也必要亲手将你千刀万剐,方才好泻这心头之恨。如此待得我拿了账册和黄泉宫回去,也好博他开怀一笑。”   ××××××   萧见深的受伤并未影响队伍的行程。   按照计划,渡江之后,骆守宁拿萧见深手令另各州府护持,又秘密联络飞鹰部,密切观察江南危楼的一切动向,在队伍一路安稳回到京师的时候,有关途中夺取账册一事的种种情报也归于萧见深案头。   对于地点的精确选择,对于账册的猜测与重视……所有的一切,都不像江湖中人的手臂,而只有在这京师之中,位高权重的某一位执棋者,方才有足够的人脉与地位知道一切,有足够的理由和手腕处理一切。   他站在窗前,目光透过着重重殿宇,透过着半座城池,落在了某一个方位。   那个方位正住着一位十分受天下读书人尊敬之辈。   ……但这些日子里收集上来的证据却并不这样表明。   一条条有关危楼的消息被飞鹰部逐一探出呈递到萧见深眼前。   江南第一楼,下辖十六路车马行,拥有足够的消息来源。   而南运河孙将军传回消息的其中一条,则是贡船的失踪与十六路车马行的联系。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证明着当日的那场刺杀与抢夺,从头到尾都是傅听欢一手操作。   一切都合乎逻辑,证明着他最初的猜测与疑心并不正确。   ……但还是有些不妥之处。   萧见深微微拧起了眉。站在窗前的他被天光一照,感觉到一丝晕眩与不舒服。这不舒服正来自于胸膛曾被傅听欢捅伤之处。这十数日的时间里,那一道伤口并未愈合,不止没有愈合,还时时泛起细密如针刺的疼痛。   当日并未见到对方藏在手下之兵器,也许是因为兵器的缘故……   他的手撑在了窗台上,今天的疼痛比往常更剧烈,就像心脏也被人动手给狠狠搅了一下——正在这时,门轻轻地被推开,方谦心自外头走入室内。他站在门扉之处,正是里外的分界线,也是光与暗的交界点。   他逆着光,面容不能看清,却有着能够让人体会的温柔。   紧接着,他一步跨入室内,很快走到萧见深身旁扶住萧见深:“殿下的伤口又痛了?”   “……你知道?”那点痛楚很快消失无踪,萧见深挣脱方谦心的手,说。   “何止是我,骆将军只怕也心中有数,只是不敢宣之于口,大约怕被冠以一个窥探太子起居的罪名?”方谦心含笑说。他早已习惯萧见深日常的冷淡,却依旧亦步亦趋甘之若饴地跟着对方——实则现在的萧见深比之最初,待他早已好了不止一点半点,虽面上一径冷淡,但不管是东宫还是书房重地,不都让他自由出入了?   他跟着萧见深来书桌前坐下,诚恳说:“殿下伤口总痛,恐是当时兵刃奇特之故,殿下还应召宫中太医会证,拟出个治疗之方来才是。”   “此事孤自有分寸。”萧见深道。   方谦心便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但这样的沉默今日却不如往常一样没有后续。   这一回他并不离开,而是走到了萧见深身前,他屈下双腿跪坐在对方脚前,先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一只手放在面前的膝盖上,在感觉那膝盖仅只跳动一次而没有任何其他反应之后,便又把自己的另外一只手放在了这膝盖上。   他端端正正地跪坐好,然后仰起脸看着萧见深。   他身上有一股奇异的松香,这是他今日特意染好了方才来见萧见深的。   他第一次与对方如此接近,周围再没有第三者影响他们,他能够清楚而直接地看见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茫然……   成功了,他已推不开我了。方谦心微微而笑。他不再如前几日那样战战兢兢不敢多行一步不敢多说一句,而是恢复了自己的本性,慢条斯理道:“我知殿下对危楼楼主之心意,但殿下坐拥天下,想要什么人而不可得?傅听欢不屑殿下,乃是他瞎了眼;傅听欢刺伤殿下,乃是他烂了心;而这世上还有诸多不瞎眼,不烂心之人,做尽所有,也只求殿下垂眸一顾。”   方谦心直起了身。   他的手试探性地环上了萧见深的腰部,萧见深没有拒绝;他就再进一步,伸手摸上对方那让人望之生畏、不可亵玩的面孔,萧见深还是没有拒绝。   他便只觉心中滚烫。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亲吻对方的眉眼与嘴唇,他喃喃着说:“若能与殿下一夕欢愉,生死亦在等闲之间;殿下恐不知我之身份与目的,然而有了殿下,这身份这目的又有何要紧之处?”   萧见深:“……”他看着对方,想到了傅听欢,没有制止对方的动作。   “我愿为您生,我愿为您死,我愿如那腰间佩,日日伴君不相离……”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轻声道,“殿下抱抱我,好吗?”   萧见深的手扶住了对方的肩膀。   这换来方谦心心满意足地一笑。他开始替两人脱衣服,先是自己的,然后是萧见深的。   他引着萧见深往书房中供人歇息的小榻中走去,他因欲望而紧绷着声音,这声音暗哑低沉:“殿下且亲我一下,我想你亲我一下。”   他没等萧见深说话,又继续自言自语:“我想与殿下长长久久地在一切,殿下且先恕了我隐瞒之罪。做奸细之辈本不该有心,不该有情,不该相信任何人,最好连自己都不要相信……”   然后方谦心的目光落到了萧见深脸上。他与萧见深双双滚倒在榻上,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沉默许久,方才说:“殿下不知道,殿下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几乎让人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一切其余的都变得无所谓了——”   萧见深也被这样的剖白所蛊惑了。   他盯着对方的面孔,终于缓缓低下头去,将亲吻落在对方唇角。   然后书房的门就被骤然轰开!   傅听欢站在此间,一字一句,风刀霜剑:   “萧——见——深——”   他的声音在此中断,一口腥甜冲出了喉咙,却又立刻被主人反吞回去。   于是从喉到心到肝到脾到肺到肾,无一处不如钢刀刮骨、烈焰焚躯那样疼。   傅听欢怒极反笑,他再一开口,风雷声动:   “你敢负我至此——”   ☆、章三七   若这世上,自己亲眼所见之事都不可信,还有什么可信之事?   若这世上,自己亲身相处之人都不可信,还有什么可信之人?   信念乃是这人世间最虚无缥缈而又根深蒂固的一种东西,它像人的脊梁,一旦被摧毁,就像由其支撑的整个人,也被着一种最为残酷的方式摧毁了。   此情此景,已无需再问!此人此事,已无需再等!   傅听欢一步踏出,似枝头新花绽放那样温柔;他手中持着一管白玉箫,也似花中一点蕊,正轻慢地随绽开的花瓣舒展身姿。   但他的神色几如幽冥之水,眼中的光,便是水上磷磷的鬼火。   萧见深见此一幕,面色倏然一变,甚至不及起身,便伸手一招,将那悬于墙上的逐日剑招入手中!   这是最正确的选择,萧见深手中方持了剑,傅听欢已一步到了榻前;他刚自榻间跃起,剑与萧已平平相碰。   一声清啸如初生之龙的苏醒,婉转腾挪,直上九霄。   萧见深体内浩荡内劲自手中之剑流转而出,势如奔雷一般自那白玉箫与玉箫主人而去!但也正是此时,本直对着萧见深的傅听欢却中途撤去了力道,恨极怒极一掌全往还在床上的方谦心而去!   奔雷之势甫一发出,却并未碰着预料之中的阻拦之时萧见深已觉不对,此际更是明白了究竟为何不对,他撤回半数力道,想去救床上的方谦心,但咫尺之间如何能够?惊鸿之际,便见傅听欢一掌下去,床上的方谦心虽能仓促应对,却完全无法抗衡这大到巅毫又妙到巅毫的一击,一声不及发出,头颅便如烂西瓜似地被人击碎,刚刚直起的上半身也重新倒回榻上,血与肉块散了一床一地。而萧见深的半数力量,也全在此时轰然灌入傅听欢的体内!   兔起鹘落的一刹间,方谦心死,白玉箫裂,傅听欢伤。   而萧见深眼见方谦心之死,也终于震怒,长喝伴着滚滚雷音而出:“傅听欢!你疯了——”   刚才硬生生吞下去的那一口血终于还是自口中淋漓而出,傅听欢并不答话,他杀了方谦心犹觉不足,足尖向后一点,人轻飘飘地向萧见深反方向撤离之际,裂出纹路的白玉箫已搭上被鲜血染得艳红唇边。   红唇映上玉箫,几滴浑圆的血珠颤巍巍顺着萧管滑下,像极了雪中的落梅,一经溅落就零落成泥。但那随之响起的箫声,却是天地间的第一缕凤唳清音,天降而下,亘古奏响,响起的那一刹那,诸天诸地,神魔万物,全都臣服于此!   但臣服依旧不够。   只因主人的心中在这时早已充满无穷无尽的杀意。   这样的杀意已通过箫声化为实质,割裂着视线所及的一切人与事!   同样的杀意在萧见深眉间凛然而生。   他手臂一震,自三年前回朝之后就封存的逐日剑出鞘。   先是光,然后光化流焰,继而流焰升天成日。   再然后,剑尖,剑身,剑柄,与持剑之手。   破日而出!   无形的劲气在碰撞的第一时间就轰然炸开,凭空而生的劲风将室内的一切吹得东歪西倒,东宫的侍卫统领刚刚接到消息带领侍卫持利器而至,就听霍然一声巨响,书房的房顶被两道人影穿破,无数的砖石青瓦在飞上天空之后又如落于纷纷而下。   只听几声零星的惊呼,在因人影而腾起的烟云之中,还有那如鬼魅似的声音在这巨响里不间歇地传入赶来的众人耳中。   侍卫不知不觉中已心神振荡、鼻耳流血,手中兵器七歪八倒,摇摇难停。   这里的情况让半空中的萧见深一时分心,侧头向下遥望之际,傅听欢音杀一收,白玉箫点,那管绝美之乐器就以和美艳同样的狠辣直朝萧见深手腕刺去,此招若成,这一生一世,对方休再提剑!   这招当然未成!   转脸的那一刹那,萧见深手腕倒转,剑尖斜指,剑刃已稳稳对上那刺来的玉箫。   剑与萧僵持在半空。   萧见深方才回眸。   两人升势早停,半空中无有借力之处,现在正一同向下坠去。   风与衣衫猎猎在侧。   萧见深空着那只手凌空一摘,好像将天光裁了一束成剑,直拍入傅听欢体内。他持剑的那只手同时加上一分力道,白玉箫自红线裂纹之处裂成两半,傅听欢手握残萧倒飞出去,重重撞于建筑,落地昏迷。   下一刹,萧见深同时自半空落地。   不知方才躲到何处的王让功此时一溜小跑来到萧见深跟前,一脸镇定自若询问:“殿下,这逆贼该如何处置?是否投入专门关押重犯的水牢之中?”   萧见深的目光先落在傅听欢身上。   陷入昏迷中的人正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躺在地面上,滴滴答答的血从他的唇与身体上落下来,很快就将晕染了附近的一小块地方。   就算只这样放着,对方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陷入危险。   萧见深眉头微微一簇:“先把人关起来。”说罢又看了看周围,当发现自己书房里头的所有东西都被剑气与萧声给撕作碎片,而那先前数度逃过一劫的自己师父做的茶壶也是这碎片中的一员时,萧见深简直不能更心塞。他叹了一口气,“再招人来为孤收拾书房,然后……宣太医,为孤诊脉。”   皇太子一声令下,太医院的掌院立刻放下手中一切,出现在萧见深身前。   两人换了一间宫室。   这位太医已是五旬开外之人,他搭着萧见深的脉沉吟良久,问道:“殿下是觉得哪里不对?”   “近日来我身上本该早已愈合的伤口时时疼痛,还伴随着晕眩的症状;而今日我突然自旁人身上闻到一股香气,便不由自主地按照他所说之事行动。”萧见深说,“孤自幼服食百毒,除催情之药外,普通毒物早已不能对孤有分毫影响。因此孤在受伤之初没有细查,不想还是着了道。”   说话之间,萧见深已除了自己身上的外衣与内衫,露出精赤的上半身。   却不想这一举动却让老太医连忙扭头,一叠声说:“太子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臣虽老朽,究竟也还是个男子!”   萧见深:“……”   他竟无言以对,只好重新拢了拢自己的衣衫,沉声问:“钟太医可有腹稿?”   钟太医以眼角余光瞟了萧见深一眼,见其确实穿好了衣衫之后,方才恢复镇定,说:“依微臣浅见,太子恐是中了蛊。”   萧见深并不意外:“什么蛊?”   “殿下见心房之上可有血丝绘出两个套在其中的圆圈?如果有,这就是同心同意蛊,该蛊成双作对,有子蛊和母蛊之分,当其种于两人体内,经一段时日孵化之后,中子蛊者将听从母蛊吩咐。而母蛊宿主若死,子蛊宿主也必然大受损伤、甚至有性命之忧,乃是一十分阴毒之招数。”   但他又道:“不过看殿下现在情形,似乎……并无什么大碍的样子。”   萧见深微微摇头:“孤说了,孤自幼就遍尝毒草,普通毒物不能伤孤分毫。蛊虽与毒分属两类,但其中想来还是有共通之处,孤虽一时迷惑,但很快就从中挣脱,而那身怀母蛊者见孤被控制,欣喜若狂之下什么都要说出了,孤本待就势试探一二,可惜……”   可惜什么,萧见深没有说下去。钟太医也识相地不去多问,只转向医治上的问题:“既然身怀母蛊者已死,这同心同意蛊也就不足为惧。殿下稍待片刻,臣这就帮殿下将体内子蛊取出。取出不难,只要沿着其被种入之地,再将血肉割开,并佐以特制线香引诱,便能顺利将其挑出。”   萧见深略一点头,只等钟太医取出那切割工具,就见这老太医示意童子打开手边药箱,然后自药箱中缓缓取出了……一条黑布。   取出这条黑布之后,钟太医还向萧见深解释:“用此物蒙眼,可使臣坐怀不乱。每每来东宫为殿下诊治,臣必备此物,以防万一。”   萧见深:“……”   他就算本不在意,看着眼下这情景,也无端升起了些许的担忧。好在老太医虽心态年轻,手头功夫上却十足的老辣,在用些许药材配置并点燃之后,静待一刻钟时间,当萧见深感觉到胸口又传来绵密的疼痛之时,钟太医以布蒙眼,将蝉翼刀立于指尖。但见那银色刀光于肌理之前轻轻一闪,一线红丝便被就中牵出!   端坐在椅子上的萧见深一招手,已将那红丝捏在掌心,定睛一看,乃是一条活蹦乱跳的虫子。   他心生厌恶,手中劲力一吐,已将这蛊摧做飞灰,同时向钟太医说:“蛊已挑出,太医可睁开眼睛了。”   钟太医却不忙着解下眼上的布,反而问:“殿下可整理好衣冠了?”   萧见深已懒得无言以对了。他淡定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衫,保证除了双手与面孔之外一丝肌肤都不露于人前,方才说:“还有一事。”   钟太医这时刚刚睁眼,忙问:“不知殿下还有哪里不适?”   “孤已无不适。但孤需要太医帮孤配一副药。且孤希望,这副药能让孤看起来下一刻就要大归。”   “这样,孤方才能够见见想见之人,看他们心中究竟是……作何想法。”   萧见深话音刚落,钟太医的目光已开始连连闪烁……   ××××××   今日注定不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潜伏在这朝野中心之地的诸多探子都得到了一个价值无量的情报,并且他们也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简洁的语言,将这情报传递给自己那位于幕后的主人:   午,太子遇刺,招太医院掌院入宫,至晚间,未见其归。   而仅一日之后,这本该只暗处风云涌动的事情因为皇帝的一旨召太子入宫的旨意浮出水面。   太子萧见深遇刺重伤在床,太医院掌院无能为力,已召太医院其余御医入东宫会诊;皇帝再发御旨,着令二品以上大臣及郡王以上皇室成员,入东宫为太子祈福。   而在这御旨发出之前,还另有来自东宫的旨意,已将庄王与梁阁老请到了萧见深的面前。   这已是一日的傍晚了。   红澄澄的太阳在天边落了半个脸儿,天地倒还是亮着;但正因为天地的明亮,反而越衬得躺在床上的萧见深面色苍白、神色疲倦。   他仿佛刚刚自昏迷中清醒,兀自在床榻上靠了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在王让功的小声提醒下看见站在身前的两个人。   他的目光先落在庄王脸上,说了声:“皇叔。”接着又落在梁泉流脸上,道,“梁阁老。”   两人都躬身道:“殿下此时身体不适,未免加重伤势,当多加休息才是。”   萧见深轻轻咳嗽起来,守在一旁的王让功急忙递上用以遮口的手帕。萧见深以白帕掩了唇片刻,继而看了不看,径自将手帕收入被中。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间已瞥见了那出现在白帕之中的点点猩红。   这时萧见深道:“今日叫二位过来所为一事。两位当知今日下午的刺杀一事……方谦心为护驾,已然不幸。”他的目光在这两人脸上掠过,但没有人露出什么不一样的表情来,于是萧见深静了片刻,等积攒了些许力气之后,又道,“孤近日恐无心力处理朝政,此时就有赖阁老多加操劳了。”   梁泉流肃容道:“不敢,此乃老臣分内之事。”   萧见深又道:“父皇久居深宫、不理朝政,皇弟垂髫稚童,不堪大任……这最后裁决之权,就交由皇叔从旁协佐吧。”   本低眉敛目的庄王一下子抬起了脸。   他的目光与萧见深的对上。萧见深的那张他不愿意看见的脸,便一下子又冲进了他的脑海中。   但此刻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庄王镇定心神,在床上人疲倦的神态内慢慢躬下身,缓缓道:“本王添为太子之皇叔,有一句话,明知不当说,还是要说。自古以来,任一盛世之朝,只听闻陛下尚在而太子监国,未尝能听闻陛下尚在,而立皇弟摄政王的。”   “此事,本王不能答应。”   太子遇刺重伤一事所造成的的影响,远远不止这斗室之内短短的一席话。   但这些影响对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傅听欢毫无意义。   这世上的所有事情,对于一个丧失了自由只被困在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里的人来说,都毫无意义。   但他还在数着时间。   时间也许是现在唯一有意义的事情了。   一、二、三。   在他竖起手指,用指甲慢慢在桌子上刻下第三道刻痕的时候,房门终于不再按照每日三餐的时间打开,出现在房间之外的,也不再是每日过来送餐的宫女太监。   他转过了脸,然后自座位上站起来,向站在门口的人走去。   “哗啦——”、“哗啦——”的玄铁铁链在地上拖曳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一切细微的响动。   他走到身上手腕、脚腕的玄铁铁链所能连通的最长的距离。   而这个距离和萧见深此刻所站的位置,还有足足十步。   十步之距,有若天堑。   而两者所有的情情爱爱,那些曾弥足珍贵的过去,那些叫人神魂颠倒的回忆……   在这天堑之下,已如齑粉。   ☆、章三八   这是一间封闭的寝宫。   它并非坐落于地面之上,因而屋内的所有光线都来自儿臂粗的蟠龙烛和足以燃上经年的鲛人油;它曾经是萧见深归朝而来为练功修建的地方,所以屋内的一切原有家具都显得十分坚固。   然而它同时也是一个看上去颇为奢华殿宇。   因为在把傅听欢放进这里之后,萧见深已让人打开东宫库房,按着对方金玉华服的喜好,将其顺势布置了一番。   这是萧见深三日以来第一次踏进此处。出现在这里的他当然不用再做出在庄王与梁泉流面前的虚弱之态,他双手负于身后,刚刚扫视屋中一眼,就与站起身走出来的傅听欢面对面见着了。   对方的神态里并无太多的愤懑,但那双明亮的眼神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利剑般的尖锐与森冷。   他听见傅听欢问:“为何不直接杀了本座?太子还想从本座这里得到什么?”   萧见深:“……”这倒他第一次听傅听欢如此自称,颇觉有些新奇。   他用一种“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的口吻平淡回答:“我为何要杀你?贡船、山河册种种蛛丝马迹,现在不都已经系于你一人身上了?”   果然如此。傅听欢便是一笑。他漫不经心地抖了抖手腕上的锁链,心中念头几转,正思索着要如何以自己手中砝码与萧见深谈判,先将身上锁链取出之时,就见萧见深忽然一抬头,向他抛出了一道银色物体。   傅听欢抬手接住。就听萧见深道:   “锁链的钥匙。你这两天换过药了没有?”   说话之间,萧见深已经迈步走进了这宫殿。他刚才将双手置于背后乃是因为手上提了一大堆东西。现在进了房间,他就先将手上的包裹放在书桌之上,接着又去打开屋子一角的抽屉,拿出了放在里头、并没有被动过的伤药与纱布。   现在不用傅听欢回答他,他也知道傅听欢没有换过药了。他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走到傅听欢身旁,见对方不知因为什么,还捏着钥匙没有动弹,便顺手把钥匙又接了回来,然后替傅听欢打开身上的锁链,而后除了对方的上衣,准备替对方上药。   傅听欢:“……”   傅听欢慢慢地扬起了眉。他的心并未动摇,而萧见深的此刻的举动则给了他千载难逢的机会!   三日前的战斗,两人数度交手,不止从天上摔下来的傅听欢遍体鳞伤,现在衣衫一脱,便见大块大块的青紫布满了前胸后背,恰似玉中生裂。而包扎着纱布的左肩上,更是连渗出的血也早已干涸暗沉。   萧见深见着眼前这一幕,眉头也不由一皱。   他先解开了三日前自己替对方缠上的纱布,将上好的外伤药再次敷于那道被自己贯穿的狭长伤口之上,而后取干净的纱布,重新一圈圈包扎。再接着便倒出药油于双手,互相一搓捂热了之后,就按在对方身上的淤血之处,缓缓揉开。   每一个不同的人在同一件事上都有细微的偏好差别。   傅听欢很快发现了之前在自己昏迷中替他包扎的人也是萧见深。   但这些在此时此刻,都已经微不足道,毫无意义。   他的目光继续锁定在萧见深身上,在对方的头顶、脖颈、后背……一共一十三处要害大穴上来回巡戈。他此刻虽受伤不轻,内力与身体却并无任何限制;萧见深虽武艺绝伦,但咫尺间暴起一击,胜负却难以预料!   他的内劲已通过胸中的经脉转过手臂,再流淌到指尖。   他竖起手指。   只消一击。   你死我活!   萧见深已将傅听欢身上的淤血一一揉开,除了青紫之外,对方苍白的皮肤上也泛出了淡淡的红晕。   他方才收了手,在收手之际顺势看了一眼傅听欢已无知无觉陷入木榻的手掌,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他本以为这一掌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但这样的出乎意料显然没有再好。   萧见深刚刚起身准备起身去处理自己带来的那一叠东西,就听见背后有声音响起,是拢了衣衫的傅听欢:“我的白玉箫呢?”   萧见深转了身,对方的声音与面上一同带着淡淡的戾气,这样的戾气反比最初他进来时候见到的那个人鲜活多了。他也不多做言语,直接又开了屋中的一个柜子,然后将在里头的白玉箫递给傅听欢。   傅听欢本是心不在焉接过的,他心中戾气与怨恨来回翻滚,将手按在长榻的时候,长榻就被硬生生拍出了掌印;用手捏住白玉箫的时候,力道同样没有撤销,手掌便被萧管断裂的锋锐之处割开。   血滴滴答答地淌入萧管之中,傅听欢兀自神思不属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当下就松了力道,以指腹抹去就中鲜血,却一把摸出了凹凸不平的感觉。   他登时一怔,将萧管拿自眼前仔细一看,便发现鲜血涂抹之处,正有条条曲折痕迹出来。他心中生疑,就着掌心中还没有干涸的鲜血,将萧管内部全部涂抹。   图案从最先出现的位置扩展到整个管壁,散乱的线条变得规整,再细细一看,其凹凸起伏之处,正是山川与河流的模样,乃是一副微缩了山河地形的宝藏密图!而其中一部分傅听欢曾经见过且熟知,这江湖之上大多数如他一般的人想来都见过且熟知。   它有一个极为响亮的名号。   它叫做孤鸿剑。剑中藏图,图中藏宝,孤鸿一出天下从的那柄孤鸿剑!   “……这是什么!”傅听欢开口,第一个字还如耳语轻微,最后一个字已如雷霆声震。   “你说什么?”萧见深抬起头来。就在傅听欢刚才仔细查看白玉箫的时候,他已来到书桌之前,解开了自己带来的包裹,将里头的奏章全都取出,正阅览自己翻出的第一本。装病是一回事,做事是一回事,不能因为装病就不做事,而此番为了下钩引诱梁泉流与庄王,他将一众人等都引入东宫,想要安安稳稳地做事,也就只有把这些奏章的副本全拿到这里来看了。   傅听欢一步便来到萧见深身前。他的目光牢牢钉在萧见深脸上,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仿佛要将眼前这人连皮带骨都给看得透彻。他手一摊,断成两半,中间又被鲜血浸染而显出宝藏密图的白玉箫便出现在萧见深眼前。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连带着指尖也似乎克制不住地轻轻颤动,他说:“你说过孤鸿剑不在你手上!……”   萧见深:“……”   孤鸿剑确实不在我手中?萧见深简直莫名其妙,他朝着对方所愤怒的东西看去,就见自己送给傅听欢的白玉箫的内壁在鲜血涂抹之下,出现了一整副线条图案!   这也是萧见深所不知道且没有想过的。他心中疑惑更甚,定睛细看,却发现那玉箫内部所刻之图案简直不能更眼熟,分明正是自己曾与师父一起生活过数年的师门所在。而在这幅图的角落,还有两个古纂字,写的乃是‘红骨’。   先是师门地点,继而便是这两个字,再结合这柄玉箫也是从他师父传给他的私库中取出来的。萧见深终于恍然,算是从自己庞大的库存里将对于这东西的记忆给翻了出来!   他便一伸手,绘龙纹的衣袖轻轻拂过桌面,而衣袖下的的指尖则点住那白玉箫及萧管中刻纹,带着一点不太容易分辨出的、因为东西太多而老记不住的复杂,指着那刻于最角落的两个小小纂字,慢慢回忆,慢慢对傅听欢说:“它不叫孤鸿,它叫做红骨。”   有了原点的记忆,勾连着这个原地的其他记忆也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幽人泪,孤鸿影,愁断紫霄深,寥作山河倾?’,‘孤鸿一出天下从’?……”萧见深念着这在江湖中盛传的一句话,顿了片刻,才后缓缓说,“我曾经听过的,也不是这一句话。而是……幽人泪,红骨影。愁断紫萧声,寥坐伤心饮。”   “乃是我师父少年时期为修无情道,斩情于少小青梅后所作的一阕小词。诗成之日,师父以内劲将师门密地刻于玉箫之中,又将玉箫遗于对方以作信物。但后来对方亲眷持此玉箫让我师父做一件事。我师父完成之后便再将此玉箫收回。”   但这句诗连同这个故事,都是他在聂齐光死后几年一边整理其遗物一边闯荡江湖所收集拼凑而成的轶闻,因为并非聂齐光亲口告诉他,兼且聂齐光身前早就将这白玉箫丢在库房中落灰尘差点长蘑菇了,所以萧见深也一点不在意,查过之后就当听个故事,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当时才将这玩意随随便便地送给了傅听欢。   当然他现在也不在意。   所以说完之后,萧见深想了想,又道:“便算它就是孤鸿剑。它也不在我手中。”他的目光与傅听欢的对上,他平静指出,“它在你手中。”   傅听欢没有说话。   他紧闭的唇间闪过一缕红色,他蓦地扭头咳嗽,一口血硬生生自心间咳出!   萧见深:“……”   对方受的伤竟比自己想象的重得那么多吗?   他说不清自己心头无端升起的感觉究竟为何,但他人随衣动,衣袍一振,已自位置上站起来,来到傅听欢身旁,将吐了一口血的人揽入怀中,同时伸手搭脉,细细察看。   从这一日见面开始,每当萧见深接近到傅听欢身周一定距离,傅听欢的身体始终是僵硬紧绷的。   而这一次,两人身体再度贴合,僵硬和紧绷却轻轻一缓。   好像冰化作水,火收起热。   刺猬再次将身上的刺藏了起来。   ☆、章三九   萧见深仔细地度量着对方的脉搏。片刻之后,他收了手,说:“怒伤肝,思伤脾,人世间有何事值得你罔顾其余,一身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傅听欢也为这理所当然地倒打一耙而无言以对。   片刻之后,他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冷一甩袖,握着红骨背对萧见深坐到了桌子之前。   这还是萧见深第一次被人这样撂脸。若换一段时日之前,他根本不会去想就中是否有什么额外因由,但今日他怎么看着傅听欢的背影,怎么都觉得那背影正欲拒还迎、欲语还休地邀他上前。   萧见深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没有非要与自己心意反着干的习惯,便直接上前,再拿了刚才还涂完还没来得及收好的伤药,执了傅听欢被红骨割破的手,开始敷药。   究竟是一个大男人,萧见深已经走了上来还再次替他上药,傅听欢也做不出再撂脸转个身就不面对萧见深的事情来,但脸肯定还阴沉着,眼神也必定依旧锐利如剑,只差再在萧见深身上捅出一个窟窿来。   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到了自己曾经捅出一个窟窿的那个位置上……他这时才想起自己接连夺了三样东西紧赶慢赶跑回来,既是想见萧见深,也是想看看对方胸前的伤口。   正自发呆之间,他只听对方道:   “方谦心是保皇党的人,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谁?”傅听欢问。   萧见深此时已将伤药涂抹于傅听欢手中。薄薄一层绿色药膏敷在伤口之上,自伤口中渗出的血立时就止住了。然后就是药膏本身的直透手掌的清凉,但对此刻的傅听欢而言,更为明显的并不是这点清凉,而是将这点清凉涂抹在他手上的手指,和由手指带来的温度。   这样的温度再一次的,从头到尾,都叫人心猿意马。   “你一掌拍碎了头的那个人。”萧见深看了傅听欢一眼,心塞道。   名字总算和记忆对上了号!一听萧见深提起这个人,傅听欢的眉头便是一扬,但理智很快回笼,属于危楼楼主的智商让他再把扬起的眉头平复了下去:“你的意思是,对方来到你身边是别有目的,”顿了一下,又冷笑,“所以趁势一睡,不睡白不睡?”   “这世上只有人想睡孤,没有孤想睡人。”萧见深回答得那叫一个淡定。   傅听欢……傅听欢竟不能反驳。   于是萧见深又道:“方谦心对孤下同心同意蛊,孤当时有一瞬被迷惑,刚自迷惑中清醒,就听他得意忘形地对孤倾吐心声,说出了自己是潜伏在孤身旁的奸细一事,孤见其猖獗,正打算顺势一探,你就进来了。”   傅听欢:“……”他问,“若不能探到呢?”   “当然交由刑部处理。”萧见深道,他已知傅听欢之思维,平静说,“不过弄开一个奸细的口而已,孤还不需为此献身。”   傅听欢:“…………”他换位思考了一下,不由不承认萧见深说的是对的。若他身处萧见深之境地,当然也会顺势一探,若能引得对方直接说出,那便是不费吹灰之力得了重要消息;若不能,他也不可能真和对方做到最后,当然是直接将人丢给下面负责刑讯的下属处理。   他并非无理取闹之人,但此时他的心情实在太过复杂,尤其是想到一两刻钟之前自己的冷酷与憎恨,便觉这些冷酷憎恨决绝总之什么情绪都好……全部都喂了狗。   一念至此,体内的内劲再一次不服管束,如滚滚洪流重击在堤坝之上,震荡之间,傅听欢再觉得喉咙疼痒,他不想忍也忍不住,恨恨地转头将体内淤血咳出。   萧见深此时已经涂完了药,便拿放在一旁的纱布。他手中的哈布足有人的手掌那样宽,用来缠肩上的伤口刚刚好,缠手上的伤口却显得有些不便。他便细致地将纱布撕成四列,而后一圈一圈地给傅听欢缠上,才刚绕了两圈,就见其再次扭头咳出了一口血。   萧见深:“……”   他停下动作,转为握着傅听欢的手,将自身的内力借由手的接触进入对方体内尤其是伤势沉重的地方游走一周,而后方才姗姗回到自己体内。   这样的疗伤手法并非什么时候都可以用。   人皆有本能的防备,若被疗伤者不能完全放心,结果就是两种不同源的内力相撞,对两者都是一件伤上加伤的事情。   但这一次,萧见深进入傅听欢体内的的内力行走得极为顺畅,另一个身体的主人并没有防备、甚至没有动念防备。   人会说谎,身体总是没有办法说谎的。   萧见深运功替对方疗伤,内力再归于体内之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傅听欢一眼,安抚地拍拍对方的脑袋,说:“平心静气,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因气伤了脏腑。”   若不是为你,我何至于此?   傅听欢心中郁郁,更兼方谦心之事揭过,他便登时想起了自己之前为夺山河册而毫不犹豫地捅了萧见深一剑之事。   那日他做出这件事时只觉理所当然,毕竟从结果来看,他不止将山河册拿回,还带回了江南是六道与黄泉宫。山河册乃萧见深之物,自然物归原主;江南十六道和黄泉宫由他赚来,萧见深要用也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如此萧见深在江南的势力与眼线也能够有大幅的增长,正是天下第一等互惠互利之举!   傅听欢在做出事情之时就将一切都考虑妥当,吞并黄泉宫回程之时也是紧迫缠绕兴奋,期待夹杂得意,恨不能肋生双翅,直从天空飞到萧见深身旁,将事情前后一一讲诉。   ……但他现在突然有了一点不确定。   因为方谦心,因为其他种种。   亲眼所见、亲身接触的,不一定即为事实。   而误会如此让人难以忍受。   并且就算不是误会,哪怕从来一次,知道萧见深在干什么,傅听欢自忖自己也绝非能够容忍之人,只怕照旧会进去一掌将对方拍死,只是不会在拍死对方之后依旧与萧见深动手……或者不会动手得那么厉害。   傅听欢自诩天下第一等聪明之人,虽自矜自傲,却并非一叶障目只见他人不见自己之辈。   他很快就想到了重点:“同心同意蛊?此蛊非从血液进入人身体不可,你是在那一夜破庙之中被我所伤……”   萧见深颔首道:“是。当日方谦心提水为我擦拭伤口,想必蛊就是在那时种下的。”   傅听欢便闭上了嘴。他的神色阴晴不定,既多少后悔于自己当时的动作过快,又觉得自己那日并没有做错,一切正该如此,否则他怎能以小博大,一点消息都不走漏的就连夺三样东西?盖因他在计划之时连自己身边的人都骗过了!   然后他忽然一顿,醒悟过来:   ……他连萧见深都骗过了。   他骗了萧见深。   弄明白了这一点,傅听欢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此刻有什么话好说,就如同他既觉得自己做错了些什么,又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再正常不过……他一向是这样衡量、考虑、决定所有事物的。   那么若如此对他的是萧见深呢?   傅听欢又想。   光只是想想,他就觉得心脏处泛起了一阵细密的疼痛,好像真有一柄剑在无声无息间刺入胸口,搅得他不能安生。   他停了许久还是开口说话。   他问:“你将我锁在这里……为何现在才出现?你若只是想问出一些我知道的事情……为何还要留着我的武功?”   前一个问题是傅听欢想问的,后一个问题是傅听欢已知的。但他还是问出来,因为他想亲耳听见对方再次明确地作答。   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萧见深处理完傅听欢体内的伤势之后就再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对方的手上。将最后一点包扎完毕的时候,他听见了傅听欢的问题。   他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突然间也明白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人都会愤怒,我也会。但人不能在愤怒中做出决定。”萧见深说,“所以我现在才出现。”   “至于为何留着你的武功……傅听欢,”他突然说,“江南十六道是危楼的产业,江南十六道与贡船失踪一案有关,你知道吗?孤手中拿着的天地账册,会对它感兴趣的,唯有京城之中那些想要孤之宝座之辈,你知道吗?”   傅听欢顿时一怔,心念几转,登时面色大变!他这时已知道自己中了计,急切地想要说话,却被萧见深伸手止住。   萧见深的神态依旧平静。这样的平静如山岳如深海那样耸然如云,浩荡无际。让人油然之间便倾倒于其中的深广。   他说:“虽种种证据都显示是你,但我知道幕后的主使者另有其人。他们或许是保皇党,或许是庄王……但不会是你,田地账簿对你,你们江湖中人,毫无意义。”   这并不是询问,也不是疑问。   只是最为理智,也最为基本的分析。   人总是会愤怒的,但人不能被愤怒控制。   萧见深尤其不能。   傅听欢看着萧见深。   他发现自己好像第一次如此冷静而理智地看着对方。   此刻坐在自己身前的人就像是一面水镜,照见了他千回百转的迟疑与纠结。但镜子本身却不会残留情绪,他没有看见任何因感情而滋生出的好的或者坏的情绪,他只看见了对方的冷静与理智。   那种近乎冷漠的冷静与理智。   萧见深这时抬了抬眉,对傅听欢说:“此事你多半中了别人的圈套。你倒是确有能力,不止中了圈套,还如此干脆利落地帮对方把所有的尾巴都扫了,把所有的黑锅都背了。”   他说完之后,又在心里默默地想:简直是一把不能再好用的枪了。   傅听欢怔怔地看着萧见深。   许久之后,他迟滞地笑一声,也不知究竟以什么样的心态说:“……是。我真傻。”   ☆、章四十   这日一直到最后萧见深都没有离开。   之前三天他已经在床上装模作样够久了,现在蛇已出洞,他也能够顺势分身,以替身和心腹留于原处,自己则在傅听欢这里赶着解决了大半政务之后,见时间不早也懒得离开,就如同从前一样和傅听欢同睡一张床。   这一觉睡得香甜。等一觉醒来,萧见深因为身旁有人而略微不自在了一会,才将自己的目光投放于睡在内侧的人脸上。   对方依旧靠在他怀里。眼睛闭合,神色宁静,正睡得安稳。   萧见深也被这样的安稳给吸引了。   他抬起手,先将手按在了对方洒下来的黑发上,丝滑柔顺;又将手按在对方的胳膊上,紧实有力;再将手放在对方的脸上,冰凉滑腻。   他最后甚至忍不住,明知不对,还是以手指替对方描眉画唇……   等这所有的一切都做完之后,萧见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他又捡起了地上的铁锁,将其一一重新锁在傅听欢身上之后,方才精神奕奕地出了这密室,继续这几日所做之事。   首先的一件,便是回到寝宫与随侍在旁的骆守宁见面。   骆守宁此刻正在宫殿中熬药,他守在门口,目光如鹰隼一样盯着各个入口,壶中的腰烧开了,白气从出口滚滚而出,浓浓的药味一时间充斥鼻端嗅觉所及之处。恰是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磕”的一声,骆守宁猛一回头,就见萧见深从密道处走了出来。   他松了一口气,从一直守着的炉子旁站起,替萧见深换了一件沾染上足够药味的衣服,才让对方入床躺下。   萧见深问:“之前有人来过吗?”   “有几个,”骆守宁小声说,“梁泉流那老贼倒是沉得住气,他此刻正在宫内值守处坐镇。就是门下走狗一波一波的,没个消停。”   萧见深就道:“继续守着,不要让他们进来;让东宫侍卫把此处及宫外团团围住,不放走任何一个人。你守得越紧,他们越相信出了事情。”顿了顿,又续道,“再宣太医为孤诊治。有了同心同意蛊母蛊宿主死亡一事,孤此刻应当已经昏迷不起。”   说罢用手指在身上大穴一按,整个人已阖目闭过气去,其面容苍白、呼吸细微之处,就像是真的下一刻便要羽化归去。   哪怕前一瞬还在与萧见深对话,骆守宁看在眼前这一幕也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定定神如计划般去外头让侍卫再宣太医过来之后,在屋中独自转悠的时间里忍耐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萧见深的脉搏。   便觉其时隐时现,几乎摸之不着。   来自东宫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传到了正在宫中朝房值班的梁泉流耳朵里。   这位辅佐过三朝帝皇的首辅灰白的长眉动了一动,轻轻挥挥手,让进来的人再出去。   此刻的朝房中聚集了比平常多得多的大臣。   曾在茅屋精舍中与梁泉流商量事情的户部侍郎凑上前来:“大人,您看这——”   “殿下龙体有恙,你我更要尽忠职守,方能不负百姓父母。”梁泉流缓缓道,接着他对于朝房中的其余几位说,“诸位先去将今日的奏章收集过来吧,老朽与陛下身旁的万公公一同票拟朱批。”   票拟朱批乃是当朝的一个习惯,奏章由大臣呈上之际陷入内阁,内阁首辅将建议写于纸中贴于奏章之上,再呈交皇帝阅览,而皇帝阅览之后的决定便以红笔批示,不过梁泉流所经的前两朝,这些该有皇帝红笔批示的地方已由身旁的秉笔太监代笔成习。   当然此时到了萧见深这里,习惯又改了回来,每一个呈交上去的奏章不论事物大小,总能到其亲笔批示。   所谓收集奏章的言语为着不过清场,其余人等十分乖觉,纷纷起身离去,将地方留给梁党。   那最初说话的户部侍郎正是梁泉流之心腹,他迫不及待地说:“此刻太子垂危,老大人当立刻请出宫中陛下坐镇乾坤!”   “不可!”但旁边立刻有人疾言道,“太子虽重病在身,中宫皇后却安然无恙,沉潜也莫忘了太子归朝之前,天下政务掌握在一介妇人手中时的乌烟瘴气!且骆家经年积累,非同小可,这些人正因座位上的是他们的女儿与外孙,方才如拔牙之虎一样低调软绵,一旦陛下匆匆上朝,恐怕此国贼立刻图穷匕见,以手中虎符调集军队入京,到时又将如何收场?”   户部侍郎姓严。严沉潜冷笑一声:“这天下也不是只有骆家人一家有兵!骆家人若敢妄动,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被这九州勤王之师覆灭也只在顷刻之间。”   “请神容易送神难。”那反对之人冷冷道,“一个骆家倒下去了,难道就没有李家、方家、张家站起来了吗?”   “说来说去,韩石光你不就是——”   “好了。”梁泉流打断了两个人的争执,他自怀中取出半册被撕开的册子,放在两人面前,“沉潜、石光,你们先看看这个。”   争执中的两人俱将目光转向梁泉流拿出的册子上。   只见这只剩下前数十页的册子表皮深蓝并未题字,整本似乎匆匆用纸切割装订而成,边角并不平顺,些许地方还有墨迹渗出。   怀着一点疑惑,两人将这册子展开一看,看还没有两个字,就面色大变道:“这这、这是——”   “不错。”梁泉流这时微微点头,“这是太子着密探调查出的天下田地汇总册。谁占了多少的田,都写在上面。”   严沉潜与韩石光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忙按着册中索引查找自己的名字,果然很快就发现自己榜上有名!两人几乎口吃道:“这……太子不是最近才着手处理此事吗……缘何如此迅速——”   “要成此册,至少三年时间。”梁泉流说,“太子为做成这一件事,只怕已暗中布置三年有余。等到一切妥当的现在,方才……图穷匕见。”   “老大人是如何得到此册的?”严沉潜迫不及待问,“可是太子身旁有人?”   “义士已然不幸。”梁泉流叹了一口气。   严沉潜顿时惋惜道:“可恨下半册也不知去了何处!”但他旋即转过念来,“有了此册,之前的碍难便不再是碍难,太子将这满天下的人都查了个掉底,乃是失德之举,这几日汹汹而来的病势未尝不是因此而起。”   韩石光听见严沉潜拿着账册如此说话,面上便露出了微微的犹豫,但也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插口反对,显然存了些许默认之意。   梁泉流看着室内的这两人,片刻后点点头:“也罢,既然你们已达成一致,老朽便在这几日中择一日进宫陛见圣上。而后诸位还当与我在朝上联名,一起请陛下出宫,主持大局。”   “此事正是应当之举。”   “正是应当之举。   余下两人都拱手道。   这时那先前出去拿折子的官员也一一回程,梁泉流几人便不再多说,继续在朝房值守与商议政务。   是夜,宫中朝房交班之后,梁泉流回到自己的住所。   这时精舍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便在油灯下将那本账册再一次取出来放于油灯之下。   这一次,它不再只是薄薄的半本,而是集齐了被撕裂的上半部分与下半部分的一整本。   也渐渐浮现出老人斑的手指捏着纸张,翻阅着这被人强记并复录而下的账簿,很快就翻到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页。   这一页上,写满了亲近太子、摇摆中立的那些人。   老人浑浊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清明。   这是催命符,也是护身符;这是穿肠毒药,也是金玉满堂;这是败家丧门,也是权柄在手。   端看怎么用而已。   萧见深再一次回到了傅听欢所在的宫殿之中。   这时候距离他离开也不过一天的功夫而已,他依旧像上一次一样,拿着一堆的奏折副本出现在这里,刚刚动手推门,就听见磨刀“噌”、“噌”声从里头传来。他顿了一下,伸手推门,但见眼前一道银光掠过,耳边一声“咄”响传来,一枚小刀已擦着他的鬓角插入他身旁的门框三分,尾端兀自摇摆。   他看了一下脸侧的小刀,又去看傅听欢,就见对方正戴着四条铁链,端坐于桌旁,似笑非笑地朝他望来,开口就说:“太子殿下舍得回来啦?感情是把我这当作一处别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吧?”   然后第二句话才是:“我的楼主令呢?你拿去干什么了?”   最后还有第三句话:“这些铁链又是怎么回事?”   萧见深淡定地将小刀从门框内拔出,几步上前,倒转刀柄、连同锁链的钥匙一起还给对方,先解决最后一个问题:“怕你跑掉。除了我之外,东宫大约没有人能看住你。”   傅听欢用钥匙解开了四肢的铁锁,甩了甩手腕,突然冷笑一声,翻了张脸一掌疾若闪电打向萧见深!   这迅疾似光的一掌自有其玄奥之处,乃是夹杂了主人最精深之功力拍过来的。   但萧见深却不以为意,直接便以肉掌将其接住向旁一拨,口中还说道:“别闹。你的楼主令我借用一下,用你新吞的黄泉宫和江南十六路查查江南道那边的情况。”   傅听欢那仿佛蕴含着疾风骤雨的手掌便真如春风化雨一般被轻描淡写地拨到了一旁,傅听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向萧见深。   他在最后的那一刹那确实撤了掌力。   但在最后一刹之前,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他自己。   萧见深为什么能够确定呢?   ☆、章四一   如果换做昨天之前,傅听欢必然觉得萧见深所做出的种种一切,不管是囚禁他却不废他武功、或者敢以肉掌接他内劲等等,都是萧见深爱他信他,绝不能没有他的缘故。   但现在,昨天两人的对话之后,他对此忽然不那么深信不疑了。   好在……同样自昨天之后,傅听欢已知如何与萧见深沟通。   他静默了一会,没有将心中隐秘宣之于口,而是一转话题问了正事:“你之前说过夺取山河田地册的人是想要你座下的位置,现在那账簿在我手中,未曾示与第三人看……”   萧见深看了傅听欢一眼:“账簿不止在你手中,还在方谦心手中。你的账簿没给人看,方谦心的账簿已落入旁人之手。”   傅听欢眉头皱紧,心中也跟着一沉:“这样的话——”   “那账簿是假的。”萧见深无知无觉地接话。   傅听欢:“……”他在认真思索这个时候自己究竟说点什么好。   此事进行到现在,该上钩的没有上钩,不该上钩的却争先恐后的咬钩。萧见深也不由起了些许烦恼之意。又因为此事和傅听欢确实关系密切,他在屋中踱了几步,就从头开始说这一件事。   “田地账簿乃是孤十七那年回朝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的一件事情。孤过去行走江湖,曾踏遍天下山川,见百姓平生有两大苦。一苦战鼓连天响,烽烟遍地扬,铁蹄肆虐之下,朝不保夕,命如危卵;二苦一年忙到头,地里庄稼丰,回头交了粮,家人肚中空。”   “天下除此二事之外,再无余事。”   “第一件事。自三年前孤回朝,孤之母家,现任骆柱国已再回边关镇守,留在京中的老柱国在近年也数次上表,便如孤之父皇在位之时一样,愿永镇边境,以血肉筑此边城不破。”   “第二件事。孤已筹划三年之久,如何小心谨慎都不为过,怎会明知事有不协,还心存侥幸,孤身坐镇?孤权掌天下,想要护送一物,调集千数骆家军一路护送,再以明诏令各县州府出兵护卫,天下谁敢不从?哪怕还担心这一队成为众矢之的,只要以同样的人马分三道不同路线进京……又有谁人可同样兵分三路拦截?江湖中人吗?朝廷上的梁党,和幕后的另一人吗?”   “若论江湖,傅听欢,你数数江湖中有几人有此势力。”   “若论梁党,有梁泉流这个三朝元老在,振臂一呼,确实天下士子云集跟从。可惜士子不是士兵。”   “若论那幕后之人,他若真的有此势力,敢于拿出,孤便能顺藤摸瓜,将其连根拔起。”   傅听欢:“………………”   他看着神色平静仿佛在闲话家常地说着各种各样阴谋诡计的萧见深,仿佛突然之间就从他身上看见了一种不被人理解的寂寞。   那一定是属于这世上最心机深重之人的寂寞。   还真是寂寞如雪啊!他忍不住在心中讥讽。   然后他顺着萧见深的思维走下去,冷不丁问道:“恐怕就算如此,这三路中也没有一路是真的吧?”   萧见深转脸看向傅听欢,然后他点了点头,轻描淡写说:“不错,真册早已不存于世。在天下收集田地讯息者,每三日一汇总,每一旬一记录,汇总是向孤汇总,记录也是向孤记录。孤自幼时练武起,只要需要,便能过目不忘。”   傅听欢:“呵呵。”   傅听欢带着一点被完全比下去了的小不爽说:“那为何不按照你想的那些去做?兵分三路引诱敌人出巢,不恰好是瓮中捉鳖之局?”   萧见深看着傅听欢。   他沉默了许久,说:“也许是孤……究竟有些心软吧。”   傅听欢一脸你他妈别逗。   他一半嘲讽一半好奇说:“外界可不是这样说你的。外界说你心狠手辣,仅有的两次回京,一次让皇宫局势翻转,一次叫京师血流成河。”   “你知道得倒不少。”萧见深说。   傅听欢这时已经淡定极了,他大马金刀坐在原位,处之泰然道:“若不将你调查彻底,我如何敢来到你的身边?不过就算调查了,我也不过知道一个大概而已,要不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关过去的那些事情,不是萧见深第一次说,也不是傅听欢第一次听。   萧见深对傅听欢的要求并不反感。他略略沉思,就说:“孤两次回京,第一次十三,第二次十七。十三岁那时,孤已和师父离宫五年,虽年纪尚幼,但也能算是武艺初成。回京不过因为恰好和师父行至京师附近,又因为行装丢失,所以顺便回去一拿。结果正好就碰见京师戒严,无数穿着官袍的大臣行色匆匆,偏偏这些大臣全是孤不怎么认识之辈……”   “这有何奇怪之处?”傅听欢问,“你毕竟已经离宫五年。官员三年一任,这五年中告老的告老,出事的出事,足够洗牌一番了。”   “小时候想不到那么多吧。”萧见深轻描淡写说,“孤只是觉得奇怪,又兼他们行动诡谲,就以为他们乃是冒名顶替之辈,点了这些人的穴道,还在心中讶异京中守备为何如此松弛……”   说话之间,回忆已如同幻境扑面而来,将人飞快收拢其中。   十三岁的萧见深独身往京中走去,却在刚刚进京就见到了队列分明,甲胄银亮的禁军。这些禁军分布在京中街道左右,时不时要进入两旁的店铺巡查,似乎正在搜索着什么东西。   而这些禁军之中,又有一拨穿着朱红官袍的官员正凑在一间酒楼二层某个隐蔽的临窗位置交头接耳,时不时有人悄悄上来又有人悄悄下去。   如果说这些还勉强能算不太奇怪,那么当萧见深发现穿着这些熟悉衣服的人全是陌生人的时候,他就不免心中惊奇了。   萧见深此番不过路过京城拿个衣服,他的师父现在就在城外等他,兼且之前还干了一番耗费精力的大事,他也无意多生枝节,甚至连闹清楚这究竟是什么状况的想法都没有,觉得下面那伙人很奇怪,就直接飞身入了那地方,将一屋子的人挨个点穴制住,又因没有笔墨,所以索性直接以指力在酒楼的外墙上写下“可疑者在此”五个大字,随后便飞身入宫收拾行李。   因时间紧迫,萧见深本拟收拾完东西之后再去见一下父皇与母后,没想到刚来到自己的宫殿前,他就见外头守了整整一排的侍卫,这些侍卫都看着他发呆。   而再等他越过侍卫进入宫殿,就发现他之后准备见的两人都在自己的宫殿之中,旁边还有个一直跟在他父皇身旁的万公公。而他父皇正似乎要迫使母后喝上一杯酒。   萧见深此时依旧没有想太多。   他一路赶来甚是干渴,直接走上去便将放置在桌上的酒壶拿起来一口喝干里边的酒解渴。   殿中三个人都看向萧见深。   萧见深砸了一下嘴:“父皇,你的酒有些苦,大约变质了。”   万公公闪身来到皇帝身前挡着,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何方妖孽,也敢冒充皇子龙孙——”   骆皇后疑道:“……吾儿?”   萧见深莫名其妙地看了王公公一眼,心想对方的记忆力为何如此之差,明明不过五年没见而已。但这时骆皇后已经出声,他便转头对母后说:“儿臣回来拿点衣物。”   骆皇后定了定神:“吾儿身上的这些血……可是受了伤?刚才那壶酒……可有什么感觉?”   “母后不需担心,不是我的血,只是一万该杀之人的血。那壶酒怎么了?就是不太好喝,父皇如果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尝尝。”萧见深随口道。说完之后他就突然看向皇帝,道,“父皇还是尝尝吧?”   皇帝失手将杯子摔落在地。   万公公吓得连声惊呼“救驾”,可是声音如泥牛入海,都过了一刻钟了,本该守在外头的侍卫都不见有一根毛飘进来。   萧见深:“……”未免那些人聒噪,早在进来的时候,他就顺势也点了他们的穴道。此时没有人进来是正常的,但一直喊着救驾的人显然是不正常的,他一脸‘你病得不轻’地扫了万公公一眼,直接对自己父皇母后说,“父皇和母后还有什么事情?若无事儿臣便该走了,师父还在外头等着我。”说罢一挑眉,“而且第二个一万人也正迫不及待地等着儿臣前去。”   皇帝说不出话来。   骆皇后却忽然笑了起来。   她轻抿了一下嘴唇,泛青的嘴唇就有了血色;她用手抹了抹鬓发,那不经意间散落出来的鬓发也一丝不苟地重新规整。   她看着眼前这个全身上下似都披了一件鲜血盔甲的儿子,苍白的脸颊仿佛也被萧见深身上干涸血甲折射的光给染红了。   她柔声说:“你师父既还在外头等待,当速去速回。不过收拾行装一事你一个男儿如何懂的?不如母后帮你处理,你帮母后送一封信给你的外祖他们,然后在那里稍微等上一段时间,母后遣人把收拾好的东西送往外祖,到时你直接和师父走就是了。”   很有道理!萧见深爽快点头,接过骆皇后从宫殿中拿出的一封信,便要往外走去。   这时候骆皇后又指着万公公说:“这老狗自刚才开始就发了失心疯,吾儿将其一并带走吧。”   萧见深顺手也把万公公给提住了。   如此一路走到宫殿之外,那些侍卫还像他进去时候一样如人柱立在外头,他正要离去,耳朵却突然捕捉到了一声自后传来的清脆巴掌声……萧见深脚步一顿,但想了想又觉得身为人子没必要掺合入父母之间,便继续淡定越过那些木头侍卫,往外祖家去了。   “……哦,”傅听欢冷静说,“就是你十三岁那年,你父皇要以鸩酒于你母后,估计还要杀你外祖全家,然后你五年难得回来一趟,就赶上这回事然后顺势破了你父皇的计划?”   “不错。此事也是我年长以后回想方才明白过来的。”萧见深道。   傅听欢:“……”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简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他想了想,又问,“此事多半是你师父有意为之,不然缘何如此刚好?”   “此事当然不是我师父有意为之。”萧见深奇道,“我师父修得乃是无情道,别说这种家长里短的小事,就算一个王朝的兴衰成败,也与我师父无干。”   傅听欢:“……”他问出了重点,“那你为何如此刚好就回到了京师?”   萧见深淡然答:“因为我运气好。”   ☆、第42章 章 四二 外界盛传萧见深乃天下一等一好男色之辈,实则对方乃天下一等一洁身自好之人。 外界盛传萧见深十三那年就已心机幽暗一举扭转天下乾坤,实则对方不过路过家门回家拿了一件衣服。 外界又盛传萧见深心狠手辣乃当朝厉帝,但真要心狠手辣,这些留言也未必能传了出来吧…… 于是傅听欢便道:“那想必你十七回朝那一次,‘京中血流成河’也有其误会之处了?” 萧见深:“此事……倒是毫无误会之处。” 傅听欢怔了一下:“哦?” 萧见深道:“那一次主谋者,行廷杖而死之人有一十三人,菜市口斩首而死之人有三十九人。这些所有人的亲眷并未充军流放,也未没入教坊,全以谋逆罪论处死刑。其余被牵连者不计其数。”顿了一下,又道,“皆以死论。当日京郊的天波河确实红了整整三日。血流成河这一点,当不属于夸张之语。” 傅听欢并无什么感觉。他只有一点疑惑:“为何?你那时候回京,皇帝已然落败于皇后之手,你也想必已能坐稳皇位……为了立威?为了排除异己?”他审视着萧见深,觉得仿佛有些可能,又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傻听欢,你以为丈量天下田亩之计是一件多么小的事?能够从头到尾,悄无声息地就做好了?”萧见深说。 傅听欢这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叫,他几乎要打了一个寒噤。 但这点细枝末节此刻不需计较,他结合着萧见深的话想了几想,霍然抬头:“你是说——” “不错,当年知悉此事者,俱已入幽冥。于是此事方为天知地知我知之绝密。”萧见深说。几息之后,他忽然轻声道,“当年的那些人并不全是反对孤者。其中有一位曾是太子座师,也曾为孤之回朝欢欣鼓舞,认定孤乃大任之人……” “然而道之异处,正在于此。” 再一次的三年之前。 十七岁的萧见深与二十岁的萧见深几乎无有差别。 太子仪仗、金辂车、日月山川的衮服,自有禁卫一路禁街,招摇着从京师入城大门直上内皇城大朝殿。 正中的宝座上空无一人,左侧垂帘之后却约略有一个妩媚又端肃的身影。 妩媚于女性的曲线,端肃于皇后深青的翟衣。 内监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将种种印玺跪呈自辂车上降下的萧见深。 萧见深于是升座于皇太子位,接皇太子监国印玺。 帘幕后的骆皇后悄然而退,皇帝的宝座上依旧无人,从此往后,百官将在此低首,天下将臣服足底。 而萧见深所做的第一件事广为被世人所知之事,就是三月之后牵涉甚广,曾经乃至现在,都被文人士子与普通百姓作诗或童谣讥嘲的“京官舞弊案”,其中叫人最为唏嘘的,就是两袖清风却被以贪腐杖死御阶之前的太子帝师。 五月的天热得发闷。这是“舞弊案”突然爆发的第三日。这一日,帝师与萧见深相较于宫中御书房。 帝师乃是一位中年儒雅之士,他并非萧见深小时的唯一座师,却是萧见深十三岁中途回朝且再入江湖之后,唯一坚持三月必写一份教案与功课远程寄送给萧见深的老师。 多年下来,萧见深亦十分尊重对方,也多少认可对方的主张。 但在土地一事上,他们的分歧无法转圜。 “殿下,”站在萧见深背后的男人沉声说,“你要做此事,就是与天下为敌!这满朝的文武,这全天下的地主,从此都只会致力于与你斗争!你叫他们破家失财,他们就能拧成一股绳一同对付你!一个人是无法和一个天下抗衡的,身为人君,当思舟与水之理,因势利导,疏通阻塞,方才是治国之道。” “老师此言谬矣。”萧见深道,“文武百官与地主,固然为水,不过沧海之一粟;莫非老师也认为,这一部分的人占了天下多少的土地,就占了这水中多少的比重吗?” “然而那些不识文字不知礼仪的凡民又懂什么?”帝师奋声争执,“臣不反对殿下处理其中一部分的人,也不反对殿下最终将土地还与百姓的宏愿,但殿下切不可操之过急,昔炀帝修建大运河之结果,史笔铮铮,殿下莫非一点教训都不能吸取吗?” 萧见深转过了身。 月光照亮他的面孔。那面孔如天之月,如山之雪。 “老师觉得百姓因愚昧而可憎吗?”他问。 帝师拱手:“臣并无此意。然而百姓之愚昧总使其容易被人利用,殿下应当做之事,不是一味的怜悯,而是将其引导矫正;殿下当务之急,也不是一味的因怜悯而站在整个朝堂文武的对面,而是将朝堂文武化为自己的臂膀双手,如此方能搬弄天下。” 萧见深微微一笑。 “老师说此话之时何不看孤之脸?老师可曾记得最初给孤布置功课时所写的开篇?” “党锢之祸不止,党争之日不绝;平衡之术,乃帝王心术。” “老师说孤对百姓怜悯过甚,以至于失了决断……孤之心,其实未曾如此。百姓在孤之心中与野草无异,百官与地主在孤之心中与藤蔓无异。若野草缠缚藤蔓之身躯使藤蔓伏地,野草该杀;若藤蔓抢夺野草之生机使自身肥大,藤蔓该杀。孤认同老师之言,平衡之术,乃帝王心术。老师却未见认同孤的平衡之道。” 帝师无言,片刻后道:“殿下竟还记得此句……臣几乎忘了。” “国朝至今,虽内忧外患,文官依旧掌握有足够权柄。正如老师所说,若孤不向他们做出一些妥协,政令甚至难以出京,毕竟各州府主管全是科举出来的书生,只要是书生,就有同届,就有座师。若一个科举出来的书生,敢不在意同届,敢不在意座师,他便当真该被口诛笔伐,唾骂不止。所以他们当然连成一线。”萧见深顿了顿,“若此事稍一妥协能够办成,孤不惮于对满朝妥协一二。但此事真要办成,孤不能有一步妥协。老师不必再劝。” 此时耿夜深深,寂然无言。 站于萧见深面前的帝师沉默片刻,去头上乌纱说:“此事臣不敢苟同。” 萧见深的目光落在帝师脸上。 君与臣,师与徒。 他道:“老师当知,孤既作此决定,便容不得知晓事情而心怀反对者。” 帝师道:“臣知。” 萧见深又问:“老师可回心转意了?” 帝师道:“臣还有几句话。” 萧见深微一沉默,随后颔首:“说。” “第一,臣与殿下非同道之人,然臣今夜所说诸言,无一字为己,乃忧虑江山社稷之安稳。臣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黎庶。请殿下留臣身前身后名。” 萧见深说:“可。廷杖之下,具为诚臣。” “第二,臣之家人,请殿下赐毒酒一杯,与臣一道上路。” 萧见深说:“可。” “第三,臣以命死谏,殿下将来若因此而路遇危难,忆起臣之贱命而能中道收手,臣含笑九泉;臣以命死谏,殿下将来若真排除万难,做成此之一事……臣亦含笑九泉。” 萧见深:“……可。” 然后。 宫中侍卫进入,将其拖出殿前阶上,而后便有专司廷杖之人上前,杖责而下。 重重的拍打声在夜里传出老远,几杖下去,血肉模糊。 萧见深就站在近前。 一滴血划开夜幕飞溅到他眼睫之上。 他一合眼,血珠便自眼前滚落而下。 这一年,五月榴花红似火,流红了这京都几重楼。 傅听欢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突然间明白了对方何以慈悲,何以冷酷。 他沉思许久,缓缓说:“你的名声就是因那时之事被众人攻歼,方成今日局面。” “不错。”萧见深说。 “而你并不在意,因为这些便如尘埃草芥,不能撼动你如磐石前进的脚步。”傅听欢又道。 萧见深以沉默表示认可。 “可惜世人不知你究竟做了何事,最该为你生死的人骂你如炀帝厉帝,是否诚为可笑?”傅听欢道。 “我并未因怜悯做最初,亦不需因回报做最后。”萧见深道。 “……是。”傅听欢如此说,“你不过因为平衡之道。” 他又一沉思:“你好男色之流言应当也是自那时而起,这就是三人成虎,言之凿凿了吧。” “没错,孤不好男风。”萧见深回答,但在说话这句话之后,他看着眼前的人,却突地一顿。 这点细微的之处并没有引起傅听欢的注意。傅听欢此时只微笑道:“哦?殿下被传言了这么久,就当真没有对——”他看着萧见深,问,“任何一个男人,产生些许兴致吗?” 殿宇内声音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住。 呼吸、心跳,所有的一切,在这时都凝滞固定。 然后这些被一道声音打破了,是萧见深的声音:“……孤只曾与一男子春风一度。” 傅听欢唇角的笑如冰雪消融。 然后他再听萧见深说:“那是孤之后宫十几个奸细之一,孤现在已不想深究。” 刚刚融雪的微笑还不及因春风而绽放,就再次凋零。 傅听欢定定地看着萧见深。 片刻后,他很轻地“唔”了一声。   ☆、第43章 章 四三 原来对方不知道那一天夜里的是自己。 傅听欢这样想。这是他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可能性,但似萧见深之辈,又何必矫言否认,吃了不认? 真正的他或许不足够让人喜欢,但绝非一个懦夫。 傅听欢几乎一瞬就认定了萧见深说的乃是真话,他并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其实他此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就是冷静。 像眼前所有花团锦簇的雾霭都被拂拭开的明晰与清澈。 此刻再深究过去萧见深究竟表现得多么情深意重、或者他曾经误会对方究竟多么情深意重已经毫无意义。但傅听欢心中有最后一点的疑惑,于是他微微而笑,问道:“其实我还有一点疑问,我当日夺你账簿,但这账簿是假的……所以当日我之所以得手得不费吹灰之力,是因为你想顺势钓出幕后之人吗?只是你没有想到我会干脆利落地,提那些人把黑锅给背全了,反而断了你的线索?” “不。”萧见深很快否认,“那日你突然动手,我确实意料之外。否则只被你割裂衣服掉出账簿就够,何用施展苦肉之计?你夺了账簿而走,孤没有认真遣人去追,倒是因为由你之行动起了如此念头。” “那是为何?”傅听欢问。 “在那日之前,孤以为你已经弃暗投明,愿做忠臣为孤效力了。”萧见深缓缓道。 傅听欢的目光轻轻一闪:“‘卿不负我,我不负卿’?” “不错。” 傅听欢又是微笑:“原来如此。我如今彻底明白了,萧见深,你……” 他想说我如今总算知道你的真正心思。 又想说萧见深你真是天下第一等负心绝情之人。 又想说你之慈悲于天下苍生,你之绝情于任何一人。 但他最终缄默不语。 他这时方懂了自己母亲蹉跎一生的痛苦与悲凉。 摧折了骄傲,打断了脊梁,满心满眼全是一人,为此连躯壳都失了神魂,只剩一个壳子在烘炉之中反复消磨,病痛入骨,最后郁郁离世。 这纵然不是世间悲哀之极致,也是世间大悲哀之一。 而对傅听欢而言。 这是他从小到大,都不屑、都憎厌、都弃如敝履的东西。 他不会是第二个母亲。 傅听欢冷静地想,他没有哪一刻如现在一般平静与平和。 他已下了决心。 唯有斩情于此。 ——唯有立杀萧见深! 这个念头自心升起之时,整个身躯都仿佛置身冰雪之中一样寒凉。 于是他的脸上似乎也覆了霜雪之色。 萧见深在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傅听欢,傅听欢神色的变化自然尽收他的眼底。 “听欢。”萧见深忽然又出声。他不解于对方兴致为何明显低落。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所说的种种,也只能以为对方或许不能接受他人对事的做法……但这件事萧见深不需要任何人接受。 这件事上,萧见深只分两种人:阻碍我的,不阻碍我的。 ……但幸好今时已不同往日。 事已至此,犹如箭在弦上。哪怕天下的人知晓这件事,哪怕天下的人阻止这件事,这件事也即将如雷霆暴雨一样轰然发动。 所以他能将前因后果都告诉傅听欢,所以他不用像当初血洗了整个京师一样……如此对待傅听欢。 他心中于是生了一念,像吃饭喝水那样理所当然的念头。 他想抹去傅听欢的低落,就直接牵了傅听欢的手,突然将人屋外带去。 饶是本已下定决心,傅听欢此时也不由被萧见深的所作所为弄得一怔。 萧见深对方一起向前,几步之后就轻松走出这间困了傅听欢三四天的宫殿。 宫殿外头还是不见天日的通道,通道约有数丈,两人一同行走到通道的尽头,傅听欢就看见萧见深在甬道尽头的一处机括上按了数下,但见前方密墙向两侧滑开,显现出路的同时却又有两道飞矢劲射而来! 萧见深一抬手便以指尖夹住了这两道飞矢,随手丢掷于地,而后他对傅听欢说:“此乃正确的出路,直通东宫之外。你若要出去,可往这里向前。” 傅听欢看了一眼地上箭矢,又看了一眼显然不这么简单的通道:“有飞矢的出口?” 萧见深点头解释说:“此乃我练功之所,日常并未放其他人进入,自然多装些机括,防着小人又验证武艺。”他看了一眼傅听欢,忽然莞尔一笑,“你与我相同,也当走这一道。” 傅听欢立时被萧见深激起了自傲之心,他淡淡地呵了一声,且不答这话,只说:“你带我来此有何意义?莫非回头不打算再把我锁起来了?” 那点在刚才显而易见的失落果然没有了。萧见深在心里默默为自己点了一个赞。然后他看着这样的傅听欢,不知为何,突然又想让他生气一下,于是淡然道:“你已见过那钥匙两次,就是我再把你锁起来,只怕也锁你不住了吧?” 傅听欢再次脸色一变。 就跟我想的完全一模一样。萧见深不知为何心中愉快。他突地一笑,又转道:“但我本来也没想讲你如何,这样正好。如今事情都已说开,你何时想要出去就自行出去,不过楼主令且再借我一段时间,等回头我再还你。” 说完之后,他想了想,又将腰间一块龙纹玉佩解下,递给对方说:“权且做个交换吧,你若有事,戴着这玉佩在各县府的如意楼坐上一刻,自然有人上来找你。” 傅听欢看着萧见深,又看着萧见深手中的那枚玉佩。 他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无人知道他心中如何翻覆,甚至连他自己也不能在那看不见的惊涛骇浪中将所有的想法一一辨别。 但不论过程如何纠结,结果也只能挑选一个。 伸手,或者不伸手。 傅听欢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手,他明知不该如此,他还是伸出了手。 他显得如此犹豫和艰难。 萧见深看着对方变换的表情和几乎一顿一顿提起来的胳膊。 他在傅听欢手指即将接触到这枚玉佩的时候突然一合手掌。 剔透的玉佩被拢入五指之间。 傅听欢抬眼看着萧见深。 萧见深收入玉佩不算,还蓦然沉手臂,在傅听欢手腕上的麻穴屈指一敲,道:“莫非你连胳膊都伤了?” 傅听欢眉头一挑,长眉似宝剑拔鞘而出。他刚刚还僵硬如木头的手臂突然一转,转眼如灵蛇缠上萧见深的胳膊,五指同时曲起,骨节分明经络隐现,正是灵蛇那噬人的大口! 萧见深手臂顿时向后一撤,以拳背迎上灵蛇尖牙! 两手蓦然相撞,一触即分;两人手动身不动,比招不比力,短短时间里已飞速交了十四五招!而一个五指可张可缩,一个却要保护掌中玉佩,终于一次萧见深招式用老,傅听欢顿时双指一并,指化剑形,直往萧见深腕间大穴点去。 顷刻之间,萧见深始终合握的手不得不张开,一道浓脆之绿意向上空倏忽飞起。 傅听欢的目光顿时被这道绿意吸引,他想也不想,足尖在通道侧壁一点,整个人已飞身上蹿,在玉佩堪堪要碰到顶端石壁的时将其收入掌心。而后再一翻身,已带着犹有余温的玉佩稳稳落回原位。再一抬眼,就看见萧见深微笑地看着自己。 于是傅听欢也忍不住想要微笑起来。 他牵动唇角,笑容似将要盛放的花苞,但这花苞只张开到一半,又被突然卷起的寒风吹走。 他想起了自己几息之前还立意想要杀眼前之人,而几息之后,他已忍不住随他而笑。 体内的汗突然层层冒出,将衣衫浸透。 萧见深发现了对方突然苍白下来的面孔。他心中生疑,一把握住对方的手,立时握住一手湿意。 习武之人并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眉头一扬,问:“你的手为何如此冰冷黏腻?” 言罢也不等傅听欢回答,直接将牵在手中的手拾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呵了一口气。 暖气入手,像轻羽落于心湖,又像重剑贯穿胸膛。 傅听欢看向萧见深的目光已不能转动,他手中兀自握着刚才的那块龙纹玉佩。 但他突然失了力道,于是玉佩当啷一声掉在石地之上。 清脆的声音之后,傅听欢如置身冰火之间,问出了自己曾经最不屑的那个问题:“萧见深,你辜负过如此多人,午夜梦回……可有些许不安?” 他看见了对方微微疑惑的目光。 他在心中苦笑。 他以为自己已经懂了,可还是不懂。 那些杀意与决断一息之前才下,一息之后又再变卦。 多少辗转,多少徘徊;何等煎熬,何等痛苦。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苦涩已从心中淌入舌尖。 傅听欢问对方:“有什么人能懂你呢?萧见深,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再问自己:又有什么人能懂爱呢?爱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可憎的东西?   ☆、第44章 章 四四 萧见深再次通过密道回到寝宫的时候,一直守在这里的骆守宁带着和以往截然不同的表情迎上前来。 但他截然不同的表情在看见萧见深身后的另外一个没见过的人时就一下凝滞,凝滞了片刻之后缓缓扭曲起来,大概是想着做出一个近似于微笑的表情来:“殿下……”他不知道后面的人如何称呼。 萧见深解了自己表兄的围:“叫殿君就好。” “……”骆守宁。这他妈什么称呼。 “……”傅听欢。他斜着眼睛看了萧见深一眼,哼笑说,“我姓傅。” “原来是傅先生当面。”骆守宁松了一口气,客气说。说完之后又立刻看向萧见深。 傅听欢这时已经懒散散走到了茶桌前替自己倒了杯茶,但这杯冷茶似乎不叫他满意,刚沾了沾唇就被重重磕到桌面上,差点将茶杯与桌子一起给拍散了! 骆守宁因为这霍然一声巨响而心惊肉跳地朝外头看了一眼:不管怎么说,萧见深现在还装着死人呢! 等见到外面没有因为这声巨响而出现什么动静,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傅听欢,以目示意对方小心点儿。 当然他随后就被剮了一眼。 萧见深也道:“你别管他,他现在功力被封,心情正不舒服着呢。你要再看他他就该射刀子了。” “……”骆守宁,他差点要将那句“为何您如此清楚”的话给问出来了。但他冷静了一下,意识到现在没必要纠缠这些毫无意义的细枝末节,于是转而飞快地说起了他想说的那些话。 至于正在旁边的傅听欢是否值得信任?看萧见深如此熟悉对方又将对方带到宫殿之中的行为来看,想必是不能更值得信任了! 傅听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几天封闭的生活在这时候被打破,他也渐渐知道了在他被关在地下时候地面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假的账簿已落入梁泉流手中;萧见深因为刺客重伤在床,已经昏迷逾日,眼看将要不治;梁泉流拿到账簿之后果然顷刻发难,矛头一时之间对准朝中数位位高权重大臣,这些大臣中有梁党本身的政敌,也有萧见深的人;而同一时间,在梁党发难之后,以梁泉流为首的梁党还联合半数朝中大臣,当朝联名跪请后宫皇帝在太子昏迷之际再登皇位,重掌大权。 说完之后,傅听欢还听见骆守宁沉声问萧见深:“殿下,现在局势一触即发,我们是否立刻以虎符调集京师禁卫?” 这说得倒是在理。傅听欢漫不经心想,这时候就适合切菜砍瓜,让不听话之人统统人头落地,如此方得个清明人世! 却听萧见深道:“此时调集禁卫岂非功亏一篑?不忙,让他们去吧。” 骆守宁欲言又止。 萧见深便道:“时至今日,又有何事不可说?继续。” “臣已接到消息,有一部分我们的人,正在和梁党联络,看样子不再犹豫,已经彻底倒了过去……”骆守宁说。 傅听欢眉头一挑,眉间掠出了一道杀意:背叛者合该千刀万剐以泄心头只恨! “意料之中。”萧见深平静道,“还有其余吗?” 或许是因为萧见深的情绪实在一点起伏都没有,骆守宁也觉得自己一惊一乍太过难看,于是飞快沉稳下来说:“再无其余之事。殿下此刻依旧——”他看了床榻一眼。 “依梁泉流之速度,也不需太久了,再过个三五日的功夫吧。”萧见深道。 “臣明白。”骆守宁这下有了底,又一拱手,便自往外走去。 这时萧见深方才走向傅听欢所坐位置。他接过了茶桌上那壶已经放冷的茶,手中一运劲,手中的冷茶就重新变热,他为傅听欢重新倒了一杯茶,又抬起手,以手指缓缓抹去对方眉间的杀意,道:“早和你说过了,若要跟在我身边看这时种种,难免要生出一肚子的气。还是没有武功的好点。” 傅听欢微侧了一下脸,没躲过萧见深抚上眉间的手指也就算了。随着对方的这一句话,他想起了一刻钟之前,在地底通道中两人最后的对话。 由青石筑成的通道墙壁上,每个十数步就有一放置火把的龙纹台座,但照亮这长长通道的并非台座中的火把,而是镶嵌在石壁顶端的夜明珠。 这些夜明珠一颗颗如成人拳头大小,就那样被漫不经心地镶嵌入石壁之中,做一个最普通的照明工具。 在这样幽幽的光线之下,在傅听欢问出了哪句话之后,萧见深眉宇中一片清冽。 他静静地看了傅听欢一会:“……懂我?”他顿了一下,突然说,“既然你觉得不懂我,那要不要跟着我一段时日?” 傅听欢一怔。 萧见深见对方有些兴趣,就径自说下去:“恰好这数日的功夫是京师这三年来的又一场盛事。你能够看见很多平常看不见的东西。只有一点,这些东西常常会让人心生杀意。而我不欲再与你重起争端,所以你若要跟着我,须得暂封功力。而我将负责你的安全。与你同进同出,同坐同卧。” 傅听欢的呼吸几乎窒住。 这像是妖魔鬼怪的诱惑,一失足便跌入重重陷阱深深炼狱。 可这世上无数的人——无数的人,前仆后继,甘之若饴。 他并没有真正决定是否接受这个诱惑,萧见深已先一步抬手帮他做了决定。 萧见深封了傅听欢的功力,速度快得就像他最初提议之时就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然后带着人通过地底机关出现在了寝宫之中,听完骆守宁的一番话之后,又与傅听欢相对而坐,还抹去了对方眉间刚刚滋生的戾气。 真是奇妙。这一点戾气入手,像冰像雪,也像水一样温柔。 萧见深说:“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反正最后赢地总是我。”他理所当然得近乎漫不经心,“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但有时候,”萧见深道,“赢带来的不仅是喜悦——” 三日时间转眼而过。 梁泉流不愧为三朝首辅。自第一日大朝会上发难之后,梁泉流一刻不停,当日就拜请皇帝出宫登位;虽皇帝并未立时出宫,却在朝会之后自宫内连发了十二道旨意,一道旨意控制一位朝中大臣的行动,顷刻之间,京中虎骑连番出动,各巷各街连闻哭喊,等当天半夜尘埃落定,一共十二位大臣,几乎半个朝堂的数量;梁泉流又以此“闻所未闻、听所未听之案”为由,将本来五日一大朝的朝会再连开两日,两日中三请皇帝出宫,等第三日——也就是接连第四日大朝再开之时,皇帝在三年之中,第一次坐上本就该属于他的宝座。 文武百官俯身再拜,山呼万岁。 宝座之上的皇帝也悠悠叹息,而后便是如雷霆闪电般的清查被控制住的大臣私下的田亩数量,再查这些田亩中是否沾了阴私勾当、人命血案。 而这些,全是此时正躺在床上的萧见深本该要做的事情。 混乱就如同三年前帝师所言,平地而起。 百官人人自危无心理政,许多本属萧见深这边的官员一是将形势看得透彻,二是不满萧见深之举措,纷纷以原先接触到的隐秘作为敲门砖转投梁党。 百姓交头接耳怨声载道。他们只知情势一下变得混乱,菜价肉价一日日攀升,街头巷尾都是虎骑绝尘而去的尘烟。一旦统治者不能给普通百姓一个安静安宁的环境,他就必将限于永无休止的口诛笔伐之中。 没有人会去研究幕后的真相。 利益将得者也不会。 一辆情油小车停在街角,等疯狂挥着马鞭的虎骑疾驰而过之后,才由车夫慢慢赶到路中间继续向前。 这辆车所停的位置正是一栋酒楼之下,左右两侧的小摊贩,酒楼上挥斥方遒的书生,一声声在说: “三年前的事情又要出来了。” “不错,三年前帝师因为一匹布死了;现在那些朝中老大人们又要因为他们有的地究竟是十亩还是十五亩而死吗?” “吓!十亩和十五亩?家中略有点余财的地主都不止这个数吧?” “这太子也是分不清轻重缓急,怎不知道多打掉几个地主,揪着朝廷命官家中的十亩和十五亩有什么用呢?难道还能每天让他桌子上每天多出一盘菜来?” “看我看这闹剧持续不了多久了,皇上这时也出来了,听说太子重病在床,估摸着是为送太子最后一程在卷进了这许多人,等人走了大家也能重新消停下去——” 普普通通的青油马车中发出了一声闷响,这声闷响似乎被什么阻隔住了,就小小地一声,根本没有在闹哄哄的街道上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而后马车驶出这条街道,方才又声音从这辆车中传出来: “何其可恶——” 马车之内,傅听欢与萧见深相对而坐。刚才傅听欢一拳本是击向车壁,萧见深却眼疾手快的握于手中,到现在了还没有放开。 “有何可恶?”萧见深道。 傅听欢闪烁暗火的目光便一下投到萧见深身上:“你所为在何?” “重分田亩。”萧见深道。 “就为了外面那些人?”傅听欢诘问。 “你看见了多少人?”萧见深反问,紧接着他不等傅听欢回答,又道,“一个京师的人吗?但天下之大,京师与其一比,也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你是说我见了京师中人的态度便觉得见了天下人的态度?”傅听欢冷笑,然后尖锐反驳,“除了京师中人之外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会有何结果,不知你做了什么也不知别人做了什么,何其愚昧,何其愚蠢!” 他停顿,看着萧见深,说出了和三年前死在萧见深面前的帝师一样的话,甚至更为冷酷:“——他们只能被控制,只配被控制。” 萧见深没有与傅听欢辩驳。他像是安抚一只露出利爪的小老虎那样拍了拍对方的手,不行,就又抖了抖对方的手。 傅听欢手掌中的力道松懈下来。 萧见深便对方僵硬的五指一根一根弄软:“孤事物已足够繁多,莫非来年连这些都要开始一一过问?” 傅听欢:“……” “你毫不在意。”他终于冷静下来,仔细地看着萧见深,像是第一次看见对方,“你需要国泰民安,所以你这么做;你不需要百姓为你歌功颂德,所以你从不在意他们如何说你……你期望的国泰民安,只是你的需要,而不是其他。” “萧见深,你怎么能如此……无情?” 萧见深扬起了眉。他看了傅听欢片刻,回答:“你们总会发生这样误会。孤为百姓做事,就觉得孤怜悯他们,慈悲他们,爱他们。但实际上,国泰民安不需要爱,不需要慈悲,不需要怜悯。只需要能使国安,使民泰的能力与手腕。” 同一时间,梁泉流正在陋室与户部尚书王虚己相对而坐。 这两人乃是同年同届,本该是天然的联盟,实际上在这这两人的政治生涯之中,他们确实联盟过不止一次,甚至还曾是意气相投的知交好友。然而人之一生能够发生很多的事情,太多年对第一的渴望,渐渐形成的理念的不同,还是让这两人中道分歧,且越走越远。 时至今日,梁泉流已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和对方坐在一起了。 而王虚己还记得,他答道:“已有十三年五个月了。” “还记得当日你我金榜题名,意气风发,相约大展宏图,还吏治一个清朗……”梁泉流说,“想不到走到了今日。” “我却已经忘了。”王虚己反冷淡说。 梁泉流笑了笑,他替王虚己倒了一杯粗茶,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他这么多年来都用这样的习惯提醒自己不忘最初:“王大人,你位居户部尚书,掌天下钱粮,在京中一贯做出了两袖清风之态,不管你家中到底有十亩十五亩地,大家都会原谅你;但千算万算,只怕算不到你家乡中人为吞田占地,逼得一家商户上下一百多口人相约自杀……” 王虚己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 梁泉流这时候又说:“此事我相信你毫不知情。” “哦?”王虚己。 “但普天之下,因亲族而事败的高官显宦难道还少?你王大人就是浑身如龟壳一样硬,是人,就有弱点,而你的弱点,亲族在外,鞭长莫及!”梁泉流说。 王虚己此时方道:“为何梁大人如此自信?梁大人以为能查到我亲族手中大份大份的田契,就有了如山铁证?” “不,梁大人如此聪明,当然不会如此简单的下了定论。”王虚己说,“梁大人只是相信,京师与地方相隔千里,足够梁大人不管是对是错,都能错的都能办成对的;不管是真是假,也都能假的都能办成真的。而一旦事情办成,梁大人就真是翻手覆雨之大人物了,这世上想必已无能够撼动你之地位者。到时候孰是孰非,自然是你说了算,到时候你说贪了田,我就贪了田。你说是太子误会了我,错杀忠臣,那就是太子误会了我,错杀忠臣。” 梁泉流不动声色地看着王虚己。 王虚己又道:“但梁大人是否曾在深夜中想过,似太子殿下者,真龙出身,权倾天下,兀自不能堵住百姓悠悠之口;而你梁泉流,山野村夫出身,虽为首辅却已老朽,兀自且要名来又要利……你究竟有多大的胃口,能将这一切都吃尽?还是你觉得自己已比太子更为的高深莫测了?” “荒谬。”梁泉流道,“你已被一个黄口小儿吓破了胆吗?” “荒谬的明明是你。”王虚己道,“你早被首辅的位置迷惑了心智,再也不是当初一颗七窍玲珑心的状元郎!三年前帝师的死亡,三年前太子以好男色和残暴自污名声,换取满朝轻视,却在三年之后将天下田地账簿拿出。这草灰伏线,决胜千里之举,竟不能如黄钟大吕将你敲醒!你我志不同道不合,早已割袍断义,说无可说!梁大人出去吧,我王某人顶天立地,便端坐此处,等待最终结果!” 而这最终结果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早来。 王虚己之案尚且在审查之中,已有了来京师击鼓喊冤的百姓。这百姓乃是王虚己家乡王氏一族的族长。这族长按说无官无职,升斗小民,根本不能左右案件进程,但此时对方拿出了一个很关键的证据。就是那自杀商人一家同样姓王,非同姓,乃同族。 朝廷治下,乡间里长,大族族长的权利,在相邻与族中非同寻常。 便如失贞妇女可在乡间的议定下处死而无人过问,族中成员的财产虽不能算全族资产,但必然要受到一定程度上的影响。 王商人手中田地又有不同,这些田地并非王商人自外经商积累而来,乃是多年诈骗同族之人得来。事发之后,举族震怒,由族长出面将田地收回并将王商人一家除族而出。只是朝廷始终有官员田地免收税赋一例,于是从外人间看,便是王虚己亲眷为争田夺地,犯下逼死一家一百二十口之血案,方才有了“户部尚书争田案”一事。 但这同样仅是开始,而非结束。 王虚己的案子告一段落之际,另外被控制的十一个人同时陷入调查之中,但被调查的却由不只是这十一个人,还有诸多梁党之辈。这些梁党还在睡梦中就被如狼似虎的禁卫守住了门户,又有刑部诸官按程序一一调查。 似王虚己之辈究竟少数。随着调查的进行,被这些人收归名下,骇人听闻之田地数目一一被揭露,在朝野间引发地动一般的振荡。 梁泉流倒是和王虚己一样,两袖清风,官袍上常带补丁,奈何与他走得相近的官员纷纷落马,身为首辅,他难逃一个监管不力、用人不察之罪名,已同样被暂时看守起来。 这时皇帝刚刚自后宫出前朝一日。 一日之前,他意气风发,心中常怀家国天下;一日之后,他倒还坐在这金殿宝座之上,只是阶下重臣已屈指可数,且相较一天之前,竟全都换了个人! 皇帝咬牙出了几道指令,御笔金印之下,圣旨竟不能出朝堂之上。 他手足颤抖,身躯颤抖,抖到最后,吐出一口鲜血便仰面倒下! 但这时紧张忧虑皇帝的也唯有他身旁的万公公,众大臣目光相交之间,噤若寒蝉:谁也不能在开头就知道事情竟然一夕之间发展到这个地步!梁泉流为打击太子势力,将太子门下与梁党政敌全都围剿清洗,几乎涉及半朝之人;但王虚己争田一案却因不知从何而来的击鼓鸣冤之人未办成铁案,此时风向便无端逆转,一夜之间,梁党竟被控制,其大多成员名下的大批田亩曝光而出,于是又半朝之人被围剿清洗。 一件争田案,卷进了全朝的文武,而京师竟未瘫痪动乱,百姓看着在皇榜处一一公布出来的诸大员所拥有的田亩名单,也喧哗不止,民情沸腾。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幸运的能够立于金殿之上的官员,哪怕心中诸多想法,也是一句话不敢说,一件事不敢做。 正是这个时候,太子东宫,萧见深寝宫内。 数日前曾和梁泉流一起过来的庄王依旧站在太子萧见深床前,但上一次曾站在庄王身旁的梁泉流已不见踪迹。 本该昏迷不起的萧见深也在王让功的殷勤服侍下喝了一盏茶。他对庄王道: “田亩之计,百年之计。孤虽有心自上而下一荡风气,却不能不计较满朝文武之反应。幸有梁首辅知孤之心意,且锐意不失,敢为人先,大刀阔斧以‘争田’一役将半数朝臣拿下清理,方解了孤心头隐忧。” “奈何人无完人,首辅虽一心为公,究竟不能看透身边之人,如此方有了今日遗憾。然孤身为人君,虽无功于社稷,无德于百姓,也不敢不做公平二字。” “梁首辅功过皆有,功不抵过,念在其为三朝元老,孤赐其全尸而死,不祸及亲眷家人。” 说道这里,萧见深看向面前的庄王:“皇叔向来得天下士子敬佩,梁首辅则为天下士子表率。此等决议……皇叔以为如何?可有见教之处?” 说完他突又微微一笑,道:“也罢,此地只有皇叔与孤二人,孤就不和皇叔说这些云遮雾绕的事情了。梁泉流所仗不过三朝元老之身和天下士子之心,此时做孤之利剑,荡孤麾下半数之人,再折戟而亡,也算死得其所,叫人心中愉悦。” “也不知皇叔是否曾碰到这样的人,知晓了这样的——愉悦。” 庄王冷汗潸潸而下,他手指有点颤抖,并不只手指,他的周身都有点颤抖。 他双手紧握,长揖到地,只对之前的‘见教’回答:“殿下智谋深远,非臣等所能窥见万一……臣无有疑惑之处。” 话到这里,庄王不敢多留,很快就匆匆告辞,在庄王之前一脸矜持的王让功这时也悄悄退后,殿中便只剩下萧见深一人,和另一位并未出现在人前之人。 萧见深的目光看向帐幕之后:“现在可以出来了,感觉如何?总不至于再生气了吧?” 话音才落,便见一人分帐拂幕而出,长身玉立,眉眼秾丽,正是傅听欢!   ☆、第45章 章 四五 “你怀疑庄王?”这是傅听欢走出来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萧见深微微颔首:“不错。” “既然怀疑,为何不着手清理?”傅听欢扬扬眉问。 萧见深便道:“孤做事讲究证据。”这乃是我十分正直之意。 傅听欢冷笑一声:“所以就设套让梁泉流去死,死前还叫他帮你背起了这‘动乱朝廷天下’的黑锅?” “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田亩之策要推行,朝中必然有这一次的混乱,孤之麾下众人,也全都牵涉其中。孤能大刀阔斧处理敌对之辈,对于自己人却不能不优容几分,但此事一旦优容,必将功亏一篑。孤本打算一肩担起这一世骂名,但梁泉流太过心急……这才有了今日局面。”萧见深轻描淡写说。 如此心机深重筹谋久远之辈,傅听欢也是叹为观止。 他说:“现在事情具已了结,你该解开我武功上的封印了。” 萧见深闻言抬手,手抬到一半却有停下。他本来已打算按约定解除傅听欢的封禁,但这时候突然又有模糊的感觉自心中升起。 萧见深一时几乎不能分辨这样模糊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傅听欢一挑眉:“怎么了?” “这几日相处,孤几乎觉得你没有武功会更好一些。”萧见深一边思索一边说,然后就看见身前的人在一怔之后面色泛红,目光几如骄阳刺人。 萧见深骤然感觉到心情愉悦。 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情景一样。 但等他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忽然又是一呆:他几乎不能理解,自己究竟为何如此热衷于……逗弄一个男人? 傅听欢:“……” 傅听欢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感觉自己要气炸了,他几乎立时就冷笑起来:“萧见深,你以为我没有武功便不能杀你?”说罢一刻不等,自腰间一抹,竟摸出了把缠绕于腰带之上的软剑!傅听欢内力精神,平素以音杀之功行走江湖,少有人敌,正如江湖中人不知道他还精于医毒一样,世间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傅听欢在剑招之上同样非同凡响。 但萧见深此刻知道了。 他呆于床上,只见暂时没了内力的人一剑刺来,有若天外飞虹,如光矢掠空,倏忽而至。 以萧见深之能,此刻也不敢再局于床榻这等狭小之地,而是翻身掠出,站到了卧室之内。他的双足刚刚沾地,飞虹于半空一转,如影随形而来。 萧见深张目看去,但见对方依旧站于原处,这一手剑法似落木萧萧长江滚滚,团团剑影如花盛放,而在剑影之后,傅听欢闲庭信步,人如君子,衣带当风。 萧见深并未还手,闪躲之间喝了一声‘好’,说:“刚中有曲,曲中宏大,此当为君子之剑。” 不想此言一出,听见了的傅听欢却神色一变,心随意动,手中招式也变得阴狠诡谲路数刁钻,招招不离萧见深身体要害之处。 萧见深此时依旧不曾还手,只以步法在屋内闪躲。他很快就意识到傅听欢不悦自己的剑法被说成君子之剑,便故意笑道:“虽剑走偏锋,行迹处似羚羊挂角,有浩荡之风,你幼时练剑,当是以某中正浩然之剑法入门……” 傅听欢真如羚羊挂角,一招刺向萧见深双目! 又一次两者相近。 四目相对。 萧见深微一偏头,闪过了直射向自己眼睛的剑锋,但剑锋旋转之间所带起的森寒依旧削断萧见深几丝飞扬起来的长发,几缕发丝在空中倏忽扬起,复又落下。直到此时,萧见深方才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以两指夹住对方剑尖。 两人一触即分。 傅听欢似将手中三尺青锋舞得越来越有感觉,最早时候还残存的些许虚浮在这时候早就沉稳强劲所取代,强劲之后,他的剑亦不再只是残影,而是每道残影都带起了风雷之声。至此之时,内力随血液一同在体内涌动,然后如潮水般以浩荡之态将体内所有明处的禁制一举冲开! 萧见深见对方体内热气蒸蒸而上,便只穴道中的禁制已被冲开,于是便一晃出了战团,径自坐到了靠窗的长榻上,说:“刚才一场试剑,你全身血液奔流,冲开了明处的所有禁制,而还有部分暗处的禁制在你背后,需要我重新一一解开……” 功行过后,傅听欢只觉全身酣畅。他听见萧见深随后的话,便径自走到对方身前坐下,却并非长榻之上,而是萧见深的足前,然后他将自己的头趴在对方的膝盖之上,撩开头发露出后背说:“快点。” 话音落下一会,傅听欢不见萧见深动手,又有些不解和催促道:“还等什么?” 这时闭合数日的窗户被推开,屋外的新枝伸进来,枝上有诱人的翠绿之色。 卧在自己膝盖上的人神色懒懒的,他散开了长发,头发顺着外侧蜿蜒落地,似一潭墨泉,自天泼下。既泼在地上,又像泼在萧见深的心中,如此搅乱了一池净水。 萧见深微怔了一会,才将手落到傅听欢的肩胛处。而后又从对方的肩胛一直来到对方的腰侧,劲瘦而结实的身躯便隔着衣物,舒展在他手掌之中。 异样的感觉几乎在顷刻就占据了萧见深的脑海与身躯。 他突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解开了所有穴道,手掌就立刻对方的背后撤离,本意是想远离诱惑,但行动有悖意志,离开傅听欢背脊的手掌根本没有回归到萧见深身侧,而是又停在了对方那顺滑如丝的长发上。 这不是萧见深第一次碰触傅听欢的长发。 但每一次他好像都这样爱不释手。 他沿着这头乌发轻轻抚摸着傅听欢的侧脸和脖颈,他感觉着自己心中的情绪,见膝盖上被解开了所有禁制还懒懒散散没有爬起来的人,忽然问:“刚才我说你没有武艺更好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瞬间想过,我会不解开你的封禁?” 傅听欢自萧见深膝头抬眼。 明亮的日光自窗外打在这人的脸上,那一张面孔,全荡漾着光的明艳与骄美。 傅听欢唇角弯了弯,鲜花就自枝头落入他的唇际:“没有。” 一句话落,几息之后,他又悠悠说:“你不解开我的武功禁制又想干什么呢?将我留在身旁吗?萧见深……太子殿下,似你这般人物,只要肯纡尊说一句留下,这天下虽广,山河虽大,只怕也找不出一个能狠心拒绝之人。” “那你呢?”萧见深自然而然问。 “……”傅听欢,“我……”也……不能。 萧见深,我也不能。 此时无声胜有声。 傅听欢怔怔地抬头看着萧见深,虽什么都没说,却像将什么都说尽了。 于是那朵花便又自傅听欢唇角落入了萧见深心中。 熟悉而又陌生的冲动开始在萧见深体内汇聚,他这时骤然明白了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 他好像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欲望,但又好像已在梦中亲身经历这样的欲望。 那样如花如水,如星如月。 萧见深手中忽然用力,将跪坐在地上的傅听欢揽入怀中。佳人入怀,两身热流交于一体,萧见深一振衣袖,便将长榻上的矮桌及桌上种种东西抚散在地,当啷不绝的溅落声中,他将傅听欢压在了长榻之上。 靠窗的长榻不过一人多一些的宽度,两人青红的衣摆招摇着自榻上滑落地面。 萧见深凝视着躺在身下的人……没有声音,也没有拒绝……他俯下身,对方便顺从地闭上眼睛。 于是亲吻就落到了唇角。 还是像花像水,像星像月。 蜜一样甘泉开始泊泊地流入萧见深的心中,又仿佛心中早有了一泓清泉,正自滋生饴人的佳酿。 这一日到后来,金乌西落,月兔东升,两人从长榻一路来到床笫上,几乎精疲力尽。 萧见深揽着已经陷在无边欲海而神魂颠倒,神智模糊的傅听欢亲了一口,而后带起被子,一通歇息。 傅听欢觉得自己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睡着。 他站在世界的正中央,一侧绿草如茵鲜花遍野,一侧白骨累累尸山血海,他想要往前,可来自身后的莫名力量始终束缚着他,而与此同时,黑水漫上来,漫过的他手足胸膛,来到他的眼耳口鼻。 窒息之中,傅听欢立时醒了过来。 窗外的月散发着冷冷的光。身前的萧见深已经陷入沉眠。 对方在毫无防备地沉睡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像孩童一样天真。 傅听欢的手指在萧见深眉间落下,他看人看得入了神,连自己俯身下去亲吻对方都不自知,还是沉睡中的萧见深因感觉到有人接近而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才把傅听欢惊喜。 亲吻还没有开始就被打断,他听见了自己身体不满的叹息。 然而他并没有理会这样的叹息,而是将手在床榻上轻轻一撑,就自床上跃过身前睡着的人,无声无息地落入地上。 他还浑身赤裸,身上的每一处都被烙下了痕迹,动一动就像是要散架那样的酸疼。 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重新套到身上穿好。 他再回头看了一眼沉睡中的萧见深,而后头也不回的推门离去。 这一走便是趁着月色一路出了东宫又出了城,在城郊,傅听欢抬手放了危楼的召集令,在原地等不过片刻,闻紫奇就自道上出现,她看见傅听欢猛地松了一口气,说:“楼主,楼中近日接到楼主令的调动,因联系不上楼主,所以先按照对方的指示行动,收集——” 傅听欢抬手止住闻紫奇的话。他说:“那块楼主令我已送给我平生……”这一句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个字更轻不可闻,好像刚刚溢出嘴唇,就消失在了清冷的月色之中,“以后见令如见我,且照着他的吩咐去做吧。” “是。”闻紫奇道。 傅听欢又道:“你先回危楼,我随后就至。” 闻紫奇便不再说话,又一行礼,便往来时之路走去。 此时天高云阔,月朗风清,近处林木森森,远处群山起伏。 傅听欢负手站在此高处,将这天下的山川都尽收眼底。他轻轻阖了眼,往昔与萧见深相处的一幕幕轮回出现在眼前。 留下吗?萧见深问。 留下。傅听欢回答。那一瞬间的意乱情迷,或者说只要还面对那个人,他就无法拒绝。 可最后还是要走。 不能不走。 他无法面对这样爱萧见深的自己,就像当年无法面对那样爱父亲的母亲。 他在这山巅站了很久,直到夜风将身上所有的灼热都吹凉。 他方才苦笑起来,自言自语:“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言犹在耳,足尖一点,整个人已化作一只红色的大鸟,自山间跃下,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萧见深已经醒了。 枕边另外一个人的位置犹有余温,这样的余温衬得东宫前所未有的冷清。 他自床上起来,在地上捡了衣服披在身上,而后问躬身呆在外头的王让功:“出了什么事?” “是梁首辅的事情。”王让功轻言细语,“首辅今夜在家中饮毒酒自杀,人现在已经死了。” “厚葬。”萧见深淡淡说。 “还有宫中的一些事……”王让功又小声说。 “说。”两人的对话之间,萧见深一路向外,穿过前后宫殿,来到殿宇之外的那株大树之下。白日间,正是遮住大树将自己的枝桠探入窗内,而他与傅听欢正在这枝桠之下合欢云雨。 “是陛下。”王让功的声音微弱却清晰,“陛下下午在大殿上吐了血之后,回头被安置在日常的寝宫中,本有太监和宫婢上前服侍的,但陛下醒来之后却大发雷霆,将所有人都赶出去……然后殿中就传来碰的一声闷响,宫娥再涌进殿中,只看见陛下触柱倒在血泊之中……以血写了……” “继续说。”萧见深道。 夜晚的流光照在面前的遮住大树上,树没有了白日明亮的色彩,反生出一种暗幽幽的魅色来。 他听见王让功说:“写了‘孽子不得好死’……” 萧见深的呼吸一直是平稳的。 他的情绪也好似没有一丝的波动。 但天空上突然飘起了细雪,白色从夜空纷纷扬扬而下,很快将暗夜点缀得明亮起来。 在这样的明亮中,面对着面前这一株大树的萧见深轻而易举地被拉入了同样飘着飞雪的过去。 那是他尚还年幼,还跟着师父在江湖中闯荡的时日。 天下并非始终承平,边关并非坚不可摧。在骆家君因为骆皇后而被打压并离开边关困守京师的那几年中。萧见深曾和师父来到过边关。 他们来到的那一日正是外族铁骑踏破城墙入侵城池的那一天。 火光如星光开满大地。 哀求声,呻吟声,狂笑声,欢呼声,种种声音汇聚成一道苦难又疯狂的洪流,交缠着直冲云霄,而后天也承受不住,飘扬着落下硕大的雪点来。 萧见深与师父站在一处城池的高处。 他看见狄人用刀剖开怀孕妇人的肚子,让里头的一团血肉淌在地上。 他看见狄人以绳索捆住不足六尺的孩童,拖在马后生生拖死。 他看见无数手无寸铁的百姓被驱赶到了一处,被泼火油活活烧死。 他还看见了另外的百姓同被驱赶到一处,自己挖坑,将自己活埋。 师父还在身旁谈笑风生,指点着这一战中双方的失误与优点。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血,漆黑的黑夜如同囚笼一样将世界里的人困住。 然后虎豹豺狼如同身处乐园一般,将人如羊一般驱赶戏谑,残忍分尸! 萧见深想要冲下去,可来自肩膀的,来自师父的力道将他骤然压制。他一下双膝落地,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听师父详细例数被杀的每一个人的生平: “那是东街的寡妇,最是贞洁不过,已为未婚而死的夫婿守了七年有余,现在正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奸淫取乐。” “那是在这城中开客栈的掌柜,平生怜弱惜贫乐善好施,但现在被人割断了四肢哀嚎流血而死。” “还有那些刚刚出生的婴儿,一睁眼,看见的不是天空飞鸟,父母亲人,而是血和火和刀锋。” “哦,你看。”师父平静说,“有一个小队的狄骑正在以追逐猎杀怀抱婴儿的父母取乐,他们在比赛谁杀的更多更好。” 习武之人目力惊人,那些城中杀人者狰狞的面孔,被杀者绝望的脸庞,一一映入萧见深的眼中。 最后一对奔跑的父母也被杀死了。婴儿从妇人的臂膀中抛离。还在半空的时候,身后的飞矢就如蝗而至。 萧见深奋力挣扎,双膝落地处,无数的龟裂如蛛网向四周辐射。但肩上的手如同一座大山将他牢牢压在此处。 他用尽了全力也无法挣脱,鲜血开始自唇角溢出。 毫无用处。毫无用处。毫无用处。 飞矢已碰触到婴儿的襁褓。 毫无办法。毫无办法。毫无办法。 他闭上眼睛不愿再看,按在肩膀的手却猛地灌入一股内劲,逼得他睁眼再看! 于是血幕在眼前拉开。 箭矢贯穿了婴儿的头颅,脖颈,身躯,四肢。 她带着最后的生命高高扬起,然后如垃圾一般砰然落地。 更多的鲜血从萧见深的唇角和膝盖处流出。他整个人足足矮了三寸,膝盖也陷入石地三寸。 他又仰头看着自己的师父,卑微得好像凡人注视神明:“……您能救这个城池中的所有人。” 而师父淡淡一笑:“痴儿,为师修的乃是无情道,这天地如烘炉,苍生如蝼蚁,我既不会救蝼蚁,又怎么会救这如蝼蚁一般的人呢?” 萧见深还看着自己的师父,憎恶得仿佛这是永世仇敌:“……您真无情。” 师父毫不在意。他慢条斯理说:“你愤怒、哀伤、感同身受,你想为世人的苦难拔剑而起。” 然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宏大而冷酷:“可这一座城池已成焦土!” 然后聂齐光的声音又恢复了寻常:“你再愤怒,再哀伤,再痛苦,再有情,都毫无用处。” 他转过脸,他看着面前已成焦土的一切。 他同样在问自己:我有情,有用吗? 过去一晃而逝。 天光将白,地上落了一层银霜。 站在树下的萧见深肩上,发上也是点点星霜。 拂了一身,还满。 他抚摸着傅听欢的轮廓,凌厉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软得不像是男人的嘴唇,和喉中并不分明的特征。 他的手一路往下,一层一层地解开傅听欢身上的衣服,当所有裹缚于人体的矫饰都褪去之后,他看见了完美如神明创造出来的身躯,以及身躯肩胛处浅浅的一道红痕。 那似美人口中的胭脂,又像凤凰头间的红翎。 萧见深俯身下去,就着那道红痕轻轻舔了一下。 温热湿漉的感觉便从皮肤一直传递到心间,让傅听欢心脏都连带着颤抖起来。 “疼吗?”萧见深问。 “……你呢?”傅听欢的手指同样抵在萧见深曾被他刺入的胸口处。 “唔——”萧见深便笑道,“罢了,以后你刺我我不刺你,省得还要心痛两次。” “以后不会了。”傅听欢顿了顿,“我记着,回头抵你一次。” “已经是回头了。”萧见深轻按着那抹红痕笑道。 傅听欢不再说话,伸出手扯去萧见深身上的衣服。 一件一件的衣衫委顿在地,自窗外射入的阳光开始直接洒在人皮的皮肤上,于是人体所感觉到的灼热便再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内而生还是自外而生,抑或两者兼有。 萧见深的指腹一路从对方精致的锁骨触摸到对方胸前的突起。 淡色的地方在被短暂地搓揉之后就涨红硬挺,像是从沉眠中惊醒,也像是花朵在一夜之后突然绽放,而他所要做的,仅是让这样的绽放更美,更艳。 傅听欢的嘴唇微微抿着。 他的一条腿曲了起来,借以掩饰欲望处的紧绷。 但这样的掩饰毫无意义,萧见深抚着傅听欢腰腹的另一只手向下一伸,便插入对方腿弯之处,将对方曲起的那条腿抬起来,骤然的力量几乎让傅听欢也跟着吃了一惊,连身躯都微微上扬。 但他很快被人重新压下。他感觉到自己的紧绷之处已被带着些许硬茧的手掌握住缓缓搓揉。 他抽了一口气,抽气中还带着一点古怪的笑意。 像是忍耐不住的愉悦,又像是有些分辨不出的哽咽。 萧见深将傅听欢的一条腿压向他的胸口。 以习武之人柔软的身段而言,这样的动作没有任何困难。 但这样的动作之后,那种门户大开被人随意观赏亵玩的羞耻感,却比任何刀枪剑戟都来得更能穿透人的身躯。 当自己的腿被抬起,赤裸的身躯几乎贴合对方赤裸的身躯,而脆弱的欲望兀自被对方掌控在手里的时候,傅听欢心中几乎升起了一种惶恐之感。 但这又不全是身躯无法被自己掌控的惶恐,还有更多的—— 他抬眼看着萧见深的面孔,但对方沉黑的瞳孔中有自己的倒影,且仅有自己的倒影。 他忍不住凑上前去亲吻这样瞳孔,而身躯行动间,欲望与欲望的碰触与摩擦让两个人都闷哼了一声。 傅听欢这时才注意到对方的欲望也和自己一样紧绷。他脸上忽然带起了漫不经心的微笑,这样的微笑让他整个人都仿佛吸纳了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那样热烈:“我还以为太子殿下,会更——有毅力一点。” 他的手指抚摸上对方顶在自己腿根处的欲望,手上如同嘴里的调笑一样,轻轻弹了一下萧见深的顶端。 这换来压在傅听欢身上萧见深的一下颤动。 萧见深几乎在同一瞬间将傅听欢的两只手都抓住并压到头顶处。他总算放过了对方胸前的两点,而这时那两点以如最馥郁层叠的花朵那样层层绽开。这样的层层绽开伴随着细密的刺痛,而在疼痛的同时,傅听欢又几乎想让对方继续下去。 更为粗暴、更为深入的继续下去。 萧见深吸了一口气将胸中涌动冲动压下去。 他在傅听欢耳边说:“那不是毅力,那是无能。” 傅听欢嘴上绝不饶人:“我本也以为太子如此无能?” “何以见得?”萧见深问。 “似我这等活色生香之辈在旁,太子竟效仿先贤坐怀不乱,然而先贤是否爱女人犹未可知,而太子——”他似笑非笑,顾盼流光,“是否爱男人呢——哈!”他突然惊喘一声,正是紧闭的后穴之处被手指骤然撑开。 萧见深一指入了那紧致之地,他捏着傅听欢的下巴,将他的面孔板正,他的吻轻轻落在对方眉眼上,对方眼睑颤动宛若蝶翼轻抖。但与这样柔和亲吻相对的,正是萧见深从容不迫、毫不停顿的拓展。 这样的拓展让傅听欢的身体在一瞬间想起了那一夜中被面前之人反复贯穿与冲撞的感觉,战栗几乎从头皮传到脚尖,他一时想要摆脱这样的控制,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却感觉阴茎下的双球被人轻轻一压,同时柱身也被五指合拢按揉,最关键的漏液之处被指腹的老茧按住一磨,就像是蓬松的羽毛穿透这狭小之处,直挠入身体深处。 傅听欢闷哼一声,全身微僵,白浊已溅落在萧见深手中。他紧绷的身躯刚刚因为纾解而放软,就感觉到自己的后穴一凉,那自体内射出来的黏腻被另外一人用一种不同的方式再次推入他的体内。 紧涩的内壁终于开始松动,被精液滋润之后似乎终于开始习惯异物的入侵,不再一味的推拒,而是蠕动着开始争先恐后地包裹入侵手指。 傅听欢的目光有些游移,脸上及身上都升起了一层薄红,在这样的薄红中,他的另外一只腿也被人抬起,双双架到身上人的肩膀之上。 从傅听欢此刻所在的角度,甚至能够看见自己发泄了却没有软下去的欲望,这欲望正定在自己的小腹之处,将腹部濡湿了一片。 他刚刚因眼前的冲击而深吸一口气,就听萧见深细致说:“要关上窗户吗?从这里很容易被人看见……” 话音未落,萧见深身躯一沉,已将自己挤入了傅听欢体内。 和梦中一样美妙,又和梦中不同截然不同的美妙。 像想象中的熟悉,却又让人感觉太过熟悉——而并非只因为那一场无痕春梦。 他感觉到了来自对方身体毫无间隙的包裹,这样紧密的包裹所带来的愉悦简直难以用笔墨来形容,如同那在心间滋生的最初的清泉全部都化作了洪流,汹涌地冲击着萧见深的感官与防线,他几乎因为这样的刺激而宣泄出来。 但是最后,他没有宣泄,而是重重向上一顶,让身下的人与自己一起感受这无以伦比的刺激与快感。 本来要答话的傅听欢也因为这样的冲撞险险将舌尖咬破,他疼得皱起了眉头,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就不由自主被带的在一波一波情浪中沉浮,只能断断续续的冷哼道:“看见就——看见,丢人的——又不是——我一个——” 萧见深笑起来。 这时候他的笑容并不像平常那样短暂,而是长久地停留在脸上,柔和了眉目,化开脸上经年不去的孤高与冷肃,他一边律动,让自己在容器中更为深入,一边温言回答:“丢人的是我们两个……这样说太子妃可还满意吗?” 他做了平常根本不会做的事情,正如他从未想过去上一个男人,却轻而易举的对同时男子的傅听欢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将对方的手腕牵起到唇边,一根一根地亲吻舔舐含吮,让对方的指尖深入自己的口腔与喉咙,在他探索对方体内的时候,也让对方探索自己的体内。 以萧见深的这张脸做出这样情色之举,晃入傅听欢眼里,几乎让他忘记自己正被人压在榻上征伐不修,而几疑对方低头将他的欲望含入口中舔舐讨好。 他一时有些恍惚,就听萧见深说:“太子妃刚才所说之言……孤不好男风……这个流言之所以会传开,好似因为当初孤碰了一个朝廷上一个男子的面颊——当时那也是如你——如茂卿一样的人才,观之外表风流,度量体内锦绣。” 傅听欢抬起眼,他漫不经心一笑:“像我当初一样?太子竟没将人把上手,简直出人意料。” 萧见深便抚着身下人的眉眼说:“那自然是因为孤心中坦荡……” “像现在这样坦荡?”傅听欢反问。 “现在?”萧见深微一闭眼,便将亲吻落在傅听欢喉间,“现在孤独好太子妃之躯,已无法坦荡自若,坐怀不乱了……” 那样让人不知冲动从何而来,唯有拥抱方能满足。 喉间传来的瘙痒让傅听欢吞了一口唾沫。 情之一字,无从而起,不可抵御。 他抬手抱着萧见深的肩膀,让自己的身体与对方更加贴合,与对方毫无间隙地贴合。 他能感觉到身躯被从两人交合的部位开辟,明明让人感觉到难以忍耐的恐惧,却又让人感觉到难以推拒的快感,这样的恐惧与快感交合着,像是将整个人都分裂成两半一样,一半在苦海中煎熬,另一半则在欲海里沉浮。 而傅听欢选择了后者。 他亲吻着萧见深的眉眼,缓缓收缩着两人交合的部位,几乎在动弹的那一刻,两人都忍耐不住! 萧见深一下将欲望连根抽出,而后将怀中人翻身,自背后再冲入对方体内。 被母兽一样压在下面的傅听欢因为这样的冲击而“唔”了一声,身体紧绷片刻,又缓缓放松,放松每一处收紧之所,让对方再无阻碍地深入自己体内最深的地方,像两个人终于突破了肉体的隔阂,连血肉都交融在一起,连心都能够赤裸相碰。 对方的头发锦缎一样隔在两人中间,萧见深抚开这样的长发,按着对方的肩胛与背骨……他冲撞着,每一次都把人顶上前些许,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快感之中几乎不能自制,于是好像渐渐有什么念头自心中滋生…… 他带着几缕疑惑看向自己身下的人,只觉对方冰肌玉骨,却又刚劲紧结。 他突然闭上眼睛,伸手抚着对方的眉眼侧脸,十分熟悉;再到脖颈肩肘,一样熟悉。 并不只是长久接触的熟悉,而是曾确确实实拥有过的熟悉。 那点模模糊糊滋生的念头破壳而出—— 萧见深睁开眼睛,轻声说:“原来是你……那天晚上居然是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萧见深本该意外,却并没有从自己的心中感觉到意外,就好像他内心一个从未被主人窥见过的角落一直如此笃定着似的,他几乎感觉理所当然。 而在这理所当然中,又有花在心间怦然开放的心动。 傅听欢:“……”他未免呻吟出口,闭嘴不说话。 萧见深却没有让傅听欢这样逃避,他调整了一下位置,再重重向前一撞—— “啊!”傅听欢叫出了声,这声呻吟就像是一个开关,自从出了口之后,后边的种种就再也忍耐不住,他断断续续地叫着,“哈……唔——轻一点——想肏死我吗——滚……哈,不要碰那一点——” 傅听欢此时的脑袋已经被连番的冲撞搅成一团浆糊,他的声音源源不绝地从喉咙中溢出,在溢出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而等这些散落到空中的语句再次通过耳膜传回他的脑海的时候,他才骤然惊醒,羞耻之间,狠狠一口咬在萧见深放在自己脸侧的手臂。 但这样似乎也不能完全阻碍那些已经找到了突破口的无意义声音,傅听欢连番尝试却根本忍不住之后,索性就不管它们了,只恨声说:“蠢货……哈……连谁和自己……呜——上床都——不知道……” 他的口吻里充满了鄙夷与嫌弃之情,却没有多少愤怒,更遑论心酸。 所以萧见深也笑起来:“但我现在知道了……我竟不觉得惊讶……仿佛理所当然便该是你……”他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正是欲望紧绷到极致,将要忍耐不住的感觉。 他的手指早已被傅听欢紧绷处溢出的液体给染湿。 他将这样的湿漉涂抹在傅听欢的欲望上,没有完全涂完,于是又抬起来放在对方的唇边。 他还在说话:“之前我们说到武功的封禁上……其实我确实那样想过……想将你留下……没了武功你就不会一飞就不见了——” 刚才百般忍耐却克制不住的呻吟在这时候忽然中断,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塞住了傅听欢的唇舌。 他一阵恍惚,侧头看了萧见深一会,在同样的恍惚中低头,将染了自己液体的手指含入口中。 喉咙有些痒。 自己的味道、萧见深的味道,同时被舌苔感觉,冲上天灵。 他还听见萧见深微哑的声音说:“你说孤纡尊说留下,这世间就没有人舍得拒绝……孤却不这样觉得。” 萧见深又道,“孤不觉得对什么人说留下,是纡尊降贵,孤愿意对人说留下,只因为孤想要他留下,希望他留下……这是一个……孤从未体会过的,很好的感觉……” “听欢。”萧见深顺从自己的内心,又温柔、又恳求,只看着傅听欢一人这样说,“留下来,好吗?” 紧绷的弦在这时锻炼。 傅听欢无从忍耐,欲望淋漓射出。 他喘息着,像整个人都被解放了那样瘫下去,但留在他体内的阳根微微一抖,接着狠狠向前冲击,每一次都撞到他体内最深的那一点上,然后埋首在那里,将欲望发泄。 滚烫的液体进入身体的最深处,是另外一个男人精液。 像女人一样。 傅听欢闭上眼睛。但他竟不觉得难以忍受,他只觉得自己荡漾在无边的春水中,这样的春水如暖阳入身,让身躯的每一处浸没在微醺的花酒之中,随波逐流,不能挣扎。 他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了。 但他答应了,清清楚楚地一声“好”。 不能拒绝,无法拒绝。 我答应,我留下。 萧见深,你简直……让人无从抗拒。   ☆、第46章 章 四六 白水渡是津江南北第一渡,明月楼是闲平往来第一楼。 这闲平城乃是津江之后的第一个城池,虽所占面积不大,但坐落于大江旁边,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这些或腰配弓箭手挽刀剑的江湖人士,或者穿金饰玉从头到脚都昭示着有钱的客商,在来到闲平城之后泰半会坐于明月楼,于白日看江潮似白练,滚滚如云涌;于夜间看明月出长江,星烁水似天。 而现在尚且还是白日。明月楼已高朋满座,上中下三层楼中,中间挖了个天井似的空阔,三楼的贵宾一低头就能看见一楼的泥腿子;一楼的普通百姓一仰头,也能看见那彩帛珠翠络绎不绝的三层。 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在这酒楼之中汇聚成一股洪流。一楼的说书人拍着竹板说由归元山庄引导的武林大会与将在武林大会中现身的孤鸿剑;还有那皇帝龙驭宾天,太子登基改年号为武定的事情。 二楼的小仙官依旧用吴侬软语唱着江南的小调,那是“与谁同醉采香归,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飞。” 三楼坐着全是贵宾,一间间独立的屋子,一扇扇闭合的门扉,给来这里的人最好的保护与私密。但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其中一扇靠左边的木门被从里头踹开,骤然腾起的烟尘与零散却如急雨一样自酒楼中空处纷纷落下的木屑木块中,两道白衣飘飘,手秉长剑的身影与另一道灰色身影一同蹿出,只听那白衣中的男子喝道:“碧霄剑派办事,闲杂人等退避!” 长喝声中,私下溅落的木块其中几个落到二楼那咿呀唱曲之处,台上身姿宛若女子般娇柔的小仙官原地腾身而起,半空倒悬,若飞天燕坠,又似游龙腾云,竟在倏忽之间让开了那激射而来的木头碎块,只听一阵咄咄之声,这些碎块俱落于台上,插入木头之间,而那小仙官此时落地,面色无异,兀自在台中飞旋歌舞不休。 这兔起鹘落的一幕引得二楼宾客连连叫好,铜钱银子水似地往那台前砸出,正是金银纷纷如急雨,千金一掷为美人。 三楼你追我赶不休,二楼歌舞笙箫不止,一楼却出了些煞风景之事。只见那碎屑飞溅、喊话声落之际,这明月楼中也不知是谁阴阳怪气说了一声:“好大的威风,怎么,这明月楼也成了碧霄剑派的囊中之物啦?” 话音才落,只见那一对白衣男女中的女子一回首,手上寒光一闪,刚才传出说话声的地方顿时又传出一声惨叫,众人转眼看去,只见一位三十来岁的壮年汉子正抱自己的手掌在地上打滚,再看那鲜血直流的手掌上,五根手指已少了一根,尾指正在地上兀自弹跳。 本坐在这位中年壮汉旁边一张桌子的一位姑娘微微一簇眉。 她正是二十豆蔻,一位女子最鲜妍的年纪,哪怕一身暗色的棉布衣裳也没能将属于年华的亮色给遮掩分毫。 现在这血腥的一幕让周围几桌客人的目光都聚于此处,她的肩膀微微一动,手中捏了东西,似乎想从座位上站起来——但这样的动作没有快过明月楼的反应,在她刚刚离开条凳一瞬的时候,明月楼专司这些事情的人已经飞快分开人群来到这里,一人抬手一人抬脚,将那被割了手指的客人抬了下去,继而又有跑堂过来,飞快处理掉地上与桌上的血迹,不一会儿再迎一位刚刚进楼的宾客往这里坐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坐在旁边的女子也松了一口气,将捏在手心本打算用作包扎的锦帕重新收回袖口。这一窥的功夫,只见那锦帕上蝴蝶振翅欲飞,花朵娇艳欲滴,角落还有一个用金线绣出来的小小的‘璧’字…… 虽衣衫与发饰皆换,面目也和画中稍有些许更成熟的意味,但熟识之人依旧能一眼看出,此人正是曾与萧见深定亲,差一步便成了太子妃的孙若璧! 这时那两个碧霄剑派的人已经追着先前的灰衣人穿窗而出,孙若璧刚刚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就听人群中再有人冷笑说:“那端坐再大殿上的皇帝老爷还没下旨不让人说他是兔子王呢,偏得这碧霄剑派如此张狂,有人说了一句就断人手指!” “不能这样说,碧霄剑派毕竟是这一带的土皇帝……” “就算土皇帝也轮不到碧霄剑派,还有那危楼和一灵观呢。” “一灵观的道人都在山上餐风饮露,不是凡俗中人;危楼你可更不敢说了,那楼中之人,又厉害,又邪性呢——” 这时只听那茶博士将手中的竹板一拍,兀自言笑晏晏,完全没有受到刚才影响地吊众听客胃口说:“刚刚讲完了武林大会与那孤鸿剑。现在我们来说说那武定帝武定老爷。” “却说这武定老爷还是皇太子之时,朝闻鸡起、夜伴月眠,正是勤民听政,宵衣旰食之日,为何等先皇帝龙驭宾天,皇太子正式登位、名正言顺之后,却突然连缺大朝,不见露面,一干政务均落于太监与后宫妇人之手呢?” 说道这里却突然闭口不谈,只慢悠悠喝着那桌前热茶。 孙若璧离开京师已有年余,难得听见京师中的事情,一时心痒难耐,既想给几个茶水钱催促那茶博士快往下说,又犹豫自己的囊中羞涩。 好在这时也不止孙若璧一人觉出趣味,除了一个端坐角落,如松似竹,正面朝窗外的男子之外,周围的人纷纷慷慨解囊,笑道:“大家快给茶博士续上茶水小吃钱。” 茶博士方才一笑,对着周围团团拱手,而后继续:“有道是好色者难坐怀不乱,好银者难仗义疏财。武定老爷好色之癖天下皆知,好银……” “皇帝富有四海,他还好个什么银子?”有闲人说。 茶博士笑眯眯继续说:“正是这富有四海,岂非四海之财都该是自己的?”说罢又一拍竹板,止住了那闲人的话,继续往下说,“好银虽并未如好色直接,也是有脉可循,不论是数年前的贪腐案还是才过去不久的争田案,俱是明证。” 瞎说。孙若璧暗暗想。他就以为天下的钱都是皇帝的钱,可不知道朝廷还有个内外库的说法呢,内库才是皇帝的私库,外库可是天下的库房,就是皇帝要动,也要户部尚书的审批同意呢…… 而那争田案,孙若璧远在江南,对在北方如同两次三番地动的案子也就模糊听了个大概,因此她现在也只能是模模糊糊地觉出一些不对来:再怎么样,钱入的也是外库,这样不管怎么用,最后都是用到了这个天下来…… 毕竟没有那么多人懂得朝廷上的事情,听个趣味的大家已经在催促茶博士继续了。 茶博士又道:“纵观古今贤君,可有有德者好色,有德者好银之辈?武定老爷一日踏上那九重之座,再无掣肘,自然要翻了个面目露出本相来,虽堂前多列子,事事待决断,只怕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哦!——”诸人恍然大悟。 茶博士捻须又笑:“而说到这‘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之辈,却不得不提一句刚与武定老爷大婚不久,先是太子妃,又将是皇后的孙氏女了。” 孙若璧:“……” “且说这孙氏女初入东宫之际便叫那武定老爷散了其余诸人,再入后宫正位,又扰得大权旁落于妇人奴婢之手,实在……” “这岂不是今日的妲己和褒姒?”有人插嘴道。 “没错没错,也不知这女人生得究竟是如何的国色天香,沉鱼落雁,竟把一走了歪路的男子也拐回正途。” 八卦的力量向来如人民的力量一样强大,正当此时,茶博士突然又神秘微笑:“却说这个,还有一二山野传闻当不得真:大家也知,这喜欢男子与喜欢女子乃是天生天养,武定老爷之前钟情男子对女子不屑一顾,如何一转脸就换了个面目?而宫闱混乱,无有子嗣如何江山万载?这孙氏女固然堪为皇后,实则不过借一个肚子的挡箭牌,另有一群真正的‘小怜’与武定老爷同起同卧,同进同出,酒池肉林大被同眠也是等闲,最爱在宫中一角幕天席地,开那无遮大会。其中有一喜好红衣得宠者,有烈焰蚀骨之美……” 孙若璧:“……”她不自觉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话说到此时才是高潮!周围的茶客自己一哄而起,热热闹闹地说起来了,你说皇帝与皇后琴瑟和谐,他说皇后不过是摆设,那藏身于武定老爷身旁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的男子才是真爱。 坐在角落面向窗外的男子终于搁下手中的杯子。 江南最细腻的白瓷杯尚不能及他手中皮肤万一。他转过头来,周围不经意瞥见之人都呼吸微窒,有一瞬间的不能言语。 因而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茶博士周围的这一小个角落先行安静下来,而后安静便辐射了整个酒楼的一层,唯有二楼的丝竹管弦之声还悠悠飘下,仿佛做背景唱和之音。 萧见深说:“大家说帝后琴瑟和鸣,又说武定帝另有红衣爱宠同进同出……这些都是寻常,话本中早就写到不爱写了。就没有人想过,也许这红衣爱宠就是皇后,皇后亦是男儿,孙氏女其实乃孙氏子,不过因豪族秘闻,所以假充女儿养大?而那武定帝还是皇太子之时,于一众娇娥中认出了这个假巾帼,方才一笔点中,将其纳入宫中千怜百爱,不肯放手?” “!”孙若璧一耳朵听见,汗毛都竖了起来! 周围其余人等也是一惊而起:我去!这是什么样的展开? 齐刷刷看向萧见深的目光已如夜间明烛,天上惑星那样闪闪发光,无声的催促着萧见深继续。孙若璧也和众人一样看向萧见深,当下就为萧见深高峻孤雅之面容怔住。 但她很快回了神。她此时已有粗浅功力在身,上下一扫,只见这人披金饰玉——身上的衣服乃千金难求的织金缎,头上饰的头冠、腰间佩的玉佩,全为古玉,纽扣处也不消多说,俱为金珠珍宝。再看对方腰不悬兵刃,手中无有痕迹,坐姿虽正,看上去也像只是仪态好而没有那种习武之人落地生根的感觉,再忆起自己在京师中并未见过如此风流之人,便断定对方应当是一闲散的诗礼传家的继承人或者当家人。 如此丰仪……简直叫人目眩神迷。孙若璧有些恍惚地想,但这样的恍惚只不过一瞬,她复又遗憾:唉,奈何不识武艺,不知男儿大丈夫,当谈笑纵马,一怒拔剑? 周围人少顷安静,茶博士代表众人谦卑询问道:“不知这位先生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萧见深淡淡说,“只是相较于这些说老了的宫闱秘闻爱恨情仇,岂非皇帝敢为人先,冒天下之大不韪立一男后,开千古之先河更有趣一点?” 众人肃然起敬!果非常人! 萧见深又道:“但如此依旧落于俗套,需知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恩爱之事古难全,纵武定帝愿拱手江山讨他欢,他心道自己是堂堂男儿须得建功立业,方不负了这一世英豪,于是也效仿那嫦娥飞天而去,从此日日思君不见君。”顿了顿,叹道,“争教两处销魂?” 众人一作联想,也不由幽然而叹:“哎……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若由此之先河之举,再想先帝龙驭宾天之事,可知先帝为何忽然离世无疾而终……” “被气死的!”大家恍然大悟!唯一成年的儿子想要立男后,这乃是国祚动摇之举,能不气死吗,搁我身上我也气死啊! “再想那武定帝哪怕好色成疾,也不可能藏于深宫不露一面;而反推那武定帝为这男后花了如斯心思,结果依旧两地分离不能长久,有道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武定帝骤然受到这般大的打击,岂非缠绵病榻不能起身?”萧见深又道。 众人细思恐极! 茶博士结巴问:“先生之意难道是……” “不错,不想这绵延数百年的国朝今日受此大难,恐非幸事,只怕这百里烽烟,不日将起……”萧见深说道这里也微微一叹,目光似不经意般朝明月楼二楼上边扫了一眼。 众人跟着神思不属、心惊肉跳,甚至有一面目普通之人不知怎么地就自二楼砸了下来,还正正好砸在孙若璧身旁! 孙若璧吓了一跳,慌忙看过去,就见那面目普通之人五体投地于跟前,这里桌子排得密集,但他竟奇异的一张桌子一把凳子都没碰上,就把自己摔得七零八落,伏地呻吟不能起身。 她心中同情,正要上前将人扶起,就听刚才说书的人又道: “上面所述种种全是信口胡诌当不得真,吾不过效仿博士,聊博诸位之一笑便罢。” 孙若璧的注意力又被吸引过去了,她张眼一看,就见这句话并没能影响什么,刚刚认真听说书人说故事的客人也正规规矩矩地排成了一列队伍,从银囊中掏出银子来,弓着腰曲着手,将银子小心地摆到对方桌上,看上去就像是给菩萨上贡那样诚心,而带头的就是刚才在这里说故事的茶博士…… 孙若璧先被这码在桌子之上的银子闪花眼睛,而后她悄悄一捏自己的袖袋,捏到了一小块碎银子和十三个铜板。 她站在原地一阵发呆,最后狠狠心,将袖袋抽口中的两颗紫色珍珠中的一颗拔了下来,递上前去——   ☆、章四七   紫色的珍珠是最后递上来的。   萧见深自说完那个胡编乱造的故事之后就再没有动手,直到当孙若璧走上来之时,他才抬了一下眼:“姑娘给得太多了。”顿了顿,又道,“接下去的路恐不太好走。”   孙若璧:“……”   他本是意有所指,却在说完之后看见面前的女子腾一下红了脸,又看现在这位京师闺秀正穿着一身寻常的衣物,方才回味过自己话中的歧义。但这也是小事,萧见深便招来旁边的跑堂,除了孙若璧的珍珠,其余全让对方拿走换成便于携带的宝钞,又叫其随意上一桌酒菜,而后才对面前的人说:   “坐。”   这一个字说得理所当然,于是孙若璧也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坐到了萧见深面前。   萧见深说:“姑娘贵姓?”   “免贵姓孙。”孙若璧忙道。   “孙姑娘打算前往何方?”萧见深又问,他端起了茶,微沾唇润口后,再问,“——可是一个人上路的?”   按道理一个人在外行走,路遇陌生之人,无论如何都要防备一二。但孙若璧看着萧见深的模样,始终起不了防备之心,于是将一切和盘托出:“我乃是自铸剑门中出来……虽是没几个人的小门派,但大家却如兄弟姐妹一般要好……只是门中确实不擅武艺,于是门主令我拿一封信前往他旧友的万云山庄,也是存着拜师学艺之心的……”   来自小门派,身着普通衣服,前去学艺。   随身携带友人信件。   也……萧见深扫了一眼孙若璧,不算漂亮。   没有任何值得人觊觎之处。   既然如此,为何会引来专业的杀手跟踪下手?   孙若璧自然不知道萧见深心中所想,她说完了自己的来历还意犹未尽,看着萧见深的脸就不由遗憾于对方竟不谙武艺,她忍不住道:“不知先生是要去哪里?我观先生一派风流潇洒,就是好似不会武功,不是武林中人,先生难道就不好奇那飞檐走壁之意趣,仗剑狂歌之潇洒?万云山庄就在近前,不过三五日功夫便至,不如先生也同我一起去那万云山庄看看,说不定就此萌生了些许兴趣?……”   她正鼓足了劲地劝诱对方,一边说一边懊恼于自己的笨嘴拙舌,就见对面的人若有所思地看了斜侧一会后,说:   “可,一起去吧。”   这句话落下之时,萧见深已经和孙若璧一起上了路。   江南的风光总与江北不同,妩媚的山水,玲珑的建筑,置身其中,都仿佛感觉到了十八少女行动馨香的气息。   然而那些背负刀枪剑戟行走在路上的武人却将这样婉约的风情破坏得一干二净。   湖中不止倒映着垂柳,也倒映着刀剑相击的冷光;天上不止悬挂着弯月,也总会掠过大煞风景的黑衣人。   今日又有一个黑衣人倒悬在萧见深和孙若璧的窗户之外,孙若璧剑未出鞘,在开窗打量的时候“啪”的一声,就将倒挂着犹如蝙蝠一样黑衣人敲下窗去,如敲落一只死蝙蝠。   而后她再“啪”一声,关紧门户,转头对萧见深抱怨道:“危楼和碧霄剑派不对付,两家自己要打就去打好了,结果不知道哪里来的牛鬼蛇神浑水摸鱼,对着我们这些普通路人下手,下手就算了,功夫还这样三脚猫,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萧先生你不会武功,也不能粗心大意,我就在隔壁,若有什么可疑的人,萧先生只管大声呼救,我即刻就来!”   萧见深不置可否,目送孙若璧离去之后,便在床上打坐休息。   这一打坐便是一整晚的时间,等到天光再亮,两人都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事情,萧见深是真不放在心上,孙若璧则是见得久了都习惯了,从她和萧见深在一起后……唔,应该说从她来到白水渡,进入了危楼和碧霄剑派的势力范围之后,终于深刻地感受到了“武林”的感觉。   这正是她一直想要追逐的刺激的生活!   孙若璧简直跃跃欲试心痒难耐,奈何碰上他们的黑衣混混也不知怎么的,就像武林中产出的残次品似地特别傻,多日里连正经拔剑都没有一回的孙侠女简直感觉到了失落。   而在这样的失落间,同行的萧见深简直让她刮目相看,震惊无言。   这当然不是孙若璧突然发现了萧见深曾是自己的未婚夫,还曾是已变成江湖传说的高手。   而是因为,和萧见深一起上路的孙若璧发现了萧见深似乎从不带银子。   是的,对方似乎因为嫌银子麻烦,所以从不带银子。   而当他们需要打尖住宿的时候,萧见深就直接找了当地最好的那间酒楼,进去一坐,抢了茶博士的生意,开始说那武定帝宫闱中的爱恨情仇求之不得难舍难分又终于风流云散劳燕分飞相隔两地。   然后……银子就如雨珠一样自天乱落而下,于是这些银子再付了饭菜住宿钱以及下一程的行路钱,剩下的又被萧见深随手找了个跑堂全部捐给此地的收养鳏寡孤独的敬善馆。   那颗最初递给萧见深的紫色珍珠早被孙若璧重新串回自己的荷包之上了。   她狠狠心能把珍珠给了萧见深当故事钱,但还做不到就如萧见深这样视钱财如粪土随手就全部捐掉。   这都还是小事,相较于这点小事,孙若璧更在意的是:“……萧先生,你说的故事每一次都有点细节不同,原来……”真的就是故事啊!她还挺怅然若失的。   萧见深诧异地看了孙若璧一眼,不明白故事中的真实人物之一为何还会有这样的疑问:“若非如此,怎能证实它就是一个故事?”   “……”孙若璧。她突然又不确定这到底是真是幻,是爱是恨了。   这一路就在这样波澜不兴之中即将到达终点。   在两人走到最后一程,即将前往万云山庄之际,萧见深早已声名远播,才刚进了城门,就有数家酒楼老板带着伙计守在城门处准备抢客,还有那书肆的店主骑快马追上萧见深,恭恭敬敬地呈上自己抄写的萧见深数日来说书内容,求其落款提名,并承诺所得利润将有七分归为萧见深所有。   萧见深随手接过来翻了翻,发现确实从头到尾都收录着自己瞎编的故事,稍作沉吟,便道:“在书前书后写‘游戏之作,当不得真’。”   书肆店主连连点头,喜色盈腮。   萧见深又道:“七分利便直接投入敬善馆。”   书肆店主同样表示绝无问题。   萧见深于是接过了对方的纸笔,想到王让功曾说过的自己在江湖中的那个名号,于是随记随取,于落款处笔走龙蛇地填了“浪子”二字,接着对着还空白的标题处沉吟片刻,意态潇洒地写下了《相见欢》三个字。   而后两人分开人群,辞别心满意足的书肆店主,跃过已经打起来的酒楼老板,上了一辆载客的驴车,一路穿行于城池之间,一直走到了这座城池的城郊之处,才终于来到了万云山庄之前。   万云山庄建于半山之际,底下依附数个环山而建的村落,农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风吹过的时候,山腰处云卷云舒,山腰下金浪千叠。   萧见深正负手看着山下的一切情状,就听身后传来孙若璧压抑着兴奋的声音:“小女姓孙,这是家师铸剑老人的信件……”   他们被人迎进厅堂的时候庄主祝凌云已经出现,众人分宾主坐下,孙若璧忙将手中的信件交给祝凌云。   祝凌云接过了上下打量一番信件,又以一种审视而威严的神态盯着孙若璧看了一会,方才将自己的目光转向萧见深。   无论何时何地,萧见深都不是那种会被人忽略的人。   祝凌云本有许多想探问之事,一见萧见深之面容,竟一句都问不出来了。偏在这时,孙若璧又道:“这是小女在路上遇见的先生,这位先生姓萧,乃是北边一庄园的主人,自幼通晓诗书礼仪,就是不识武艺,此番和小女前来,也是想在万云山庄中见识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祝凌云简直有了如坐针毡之感。   他暗中酝了一口气,为了打断这不自在的感觉,也顾不得什么了:“孙姑娘拿着这封信来我这里,只说拜师学艺……想必是不知道半月前发生的事情了?”   “发生了什么事?”孙若璧一愣,“是危楼和碧霄剑派之事吗?”她知道万云山庄乃是危楼辖下,便说,“小女虽不才,此时也愿略尽绵力……”   “不。”祝凌云顿了顿,说,“是铸剑门于半月前因门主引天雷锻剑不慎,燃起燎原大火,将整个铸剑门上下付之一炬,门中子弟无有一人逃生之事。”   孙若璧当场呆住。   但萧见深并没有呆住。   萧见深轻轻扬了眉梢:“因天火而灭门?”   “是……”祝凌云的语气突然不那么肯定了。   “天火总不至于再追杀铸剑门记名弟子吧?”萧见深道。   “你们遭遇了追杀吗……”祝凌云已经面露迟疑。   孙若璧这时恍恍惚惚地回过了神来,她刚刚下意识地说了一声‘没’,就听祝凌云再说:   “我与你师父少年相识,我知晓他的脾气,他为人喜欢留一个心眼,若真有了什么不谐之事……”   他拆开了手上信件。   “这封信中会有痕迹。”   ××××××   同一时间,与这里相隔不远但也不近的危楼天一层。   来自湖面的风将半掩的窗户吹开,正对着窗户的桌子陷下了个大洞,大洞旁边,一本蓝皮的册子被吹开了书页,那封面上的墨迹在半空中一晃而逝,依稀是《相见欢》三个字……   ☆、章四八   江南,一间幽暗之所,两个人相对坐在一张桌子的两侧。   他们静静地对坐着,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待什么。   而随着木门“吱呀”的一声响,被他们等待的人也出现在了这里。这时坐在右边的人衣袍微微一动,已经开腔说话:“人来齐了,可以说了。今日我接到消息,这几日战阵不用我们出马,同时……声东击西,处理万云山庄,鸡犬不留。”   话音才落,第二人微微阖目,而后说:“辅助碧霄剑派控制危楼是上边早就计划好的事情,万云山庄却是突然下达的命令。我们当有轻重缓急,我和春霖去万云山庄,你继续坐镇此处,以防万一。”   春霖是第三个进来的人。   第一人颔首:“便如此办。”   来自这间幽暗之所的声音渐渐断绝,而在万云山庄中,对话刚刚开始。   萧见深依旧坐于客座之处,孙若璧自刚才听到了消息之后就有些恍恍惚惚,祝凌云看着对方只怕并不知道其余什么事情,便叫人带她下去休息。   那封由孙若璧带来的信件在这时候也被拆开。   薄薄的三张纸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祝凌云拿起一看,只见开头写着贤弟,落款为愚兄,中间除了追忆两人往昔便是介绍孙若璧,确确实实是一封将人介绍来这里学艺的信件。但这也并非说一点不对之处都没有。只见祝凌云细细地看完了信件之后,指着最下一行对萧见深说:   “我昔年与乔木分别的时候,曾相约二十年后见面,看平生夙愿是否能成……这里的时间与地点都没有错误。只有这一句,‘余将铸一宝剑振兴门派,到时请贤弟一观’”他复述着这句道,“我这兄长虽是铸剑门传人,一手锻兵之术震古烁今,但很少有人知道,因有感于铸剑门的衰落和多次被挟,他平生愿望并非铸一宝剑振兴铸剑门,而是振兴铸剑门之后再多铸宝剑……”   “重点是宝剑?”萧见深问。   “或许。”祝凌云并不敢保证,“但这句是最值得注意的一句了。”   两人话到此时,忽然有一个人匆匆自外头走进,附在祝凌云耳边说了几句话。   以萧见深之耳力,非常轻易地就听见了这几句话,那是:“庄主,不好了,海王帮帮主领门下大批喽啰,现在正押着山下的百姓做挡箭牌上山来,说只要我们不开门,过一刻钟时间就杀一排人!”   祝凌云勃然色变。   本无心于此地萧见深也将目光转回来,落在了说话之人身上。   ××××××   傅听欢今天的心情不算太好。   危楼盘踞于此,影响力不消多说。所以《相见欢》一书还为刊印发行,仅仅是在酒楼茶馆中流传的时候,傅听欢就知道了这回事,也拿到了这本书。   拿到手看了之后,他的心情简直……一言难尽。所以他也让面前的这些人一言难尽。   这是城中最繁华之处,本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然而此刻,危楼一处,碧霄剑派一处,两方人马剑拔弩张,整条街道再无闲人,便是街道两侧的商铺,除了一家觅属于危楼的酒楼坦然自若地大开门脸,将自家楼主迎上二楼靠窗雅间宽坐之外,其余都将自家店门紧闭,到处是一派萧条。   碧霄剑派的人沉喝道:“危楼与碧霄剑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诸位究竟是何意思?”   这一次带队的是日使。日月星三使一出,事情再无善了可能。   杨正阎笑道:“我危楼的一只鸟飞入了你们的地界,正是出于这井水不犯河水之意,还望碧霄剑派诸位让我们的人进去一搜,只要找到了那只调皮的鸟儿,其余人物,我们一概不动,不知贵方意下如何?”   对面的碧霄剑派微微鼓噪,每一个人的声音都不大,但汇聚起来,就是“危楼欺人太甚”的怒喊!   这一回碧霄剑派处主事的乃是副剑主韩镜天。碧霄剑派成立之初,一共一位剑主七位副剑主,取七星拱瑞之意。   但多年下来,因种种原因,现在除剑主之外,副剑主七去其四,可堪一用的除了韩镜天之外,不过崔古月、胡银浦两位。而前者与剑主一同留在剑派,坐镇中枢,后者却去了一灵观向一灵观的道士讨要一个说法……   算算时间也已经差不多到了。韩镜天不动声色地想着,只不知道这一回危楼如此霸道,那些牛鼻子老道士还会不会当个瞎子聋子,只做不知。   “韩副剑主,怎么不说话?莫非这点事情你也做不了决定?”这时杨正阎又长喝一声,声如滚雷,隆隆响彻了周围数条街道!   韩镜天眼皮跳了一下,他瞟了一眼这一条街中唯一一家开着的酒楼,从那轻扬薄纱的二楼中隐约看见了一个身影,那是傅听欢;他又隐蔽地扫了一下自己的身后,那边也有一个身影,是从那里来的——   这时周围的呼喊越来越烈,数位弟子的长剑都已经锵然出鞘。   心腹就在韩镜天身旁,此时虽帮着韩镜天弹压众人,也不由催到:“剑主还在等什么?再不回应众人只道我们都怕了危楼!”   韩镜天呼出了一口气。   他一眼看去,杨正阎脸上带笑,眼中带煞;他再一眼看去,白衣银剑上碧霄,金玉满堂出危楼。   他只没有看到自己的脸,否则他也会惊异自己的表情竟与杨正阎一般无二的相似。   他抬起了自己的手,当胳膊与手掌如剑一般轻轻划下的时候,一缕箫音同样在这苍茫天地间响起!   枝头花叶纷纷而下,还飞旋着未曾落地,便已碎作千场杀阵!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江南只有一座寒山,寒山上只有一户人家。   那是一户道观。   它叫一灵观。   当山脚下的危楼与碧霄剑派一触即发之际,胡银浦也在一灵观中的会客所喝光了自己进来之后的第三壶茶。   他再问引路道人:“不知灵泉道长何时有空?”   引路道人曲食指施礼,歉意说:“胡剑主请稍待片刻,小道师兄已进去通传,想是快了。”   胡银浦沉沉一叹:“危楼数次三番挑衅我派,我派百年基业在此,并非怕了危楼,只是敬重一灵观为南武林牛耳。既道长无意调停此事,胡某就不再多在此叨扰了。只盼——”他目中精光四射,看似客气,口吻中却不乏强硬,“贵观秉天地之道心,修慈悲之教义,莫入了奸邪之辈的壳中!”   此时,一灵观主殿偏房之中。   灵泉道人与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相对而坐。   灵泉道人道:“许久不见,你父可好?”   少年的手一直在颤抖,他冷冷说:“不好,家父为了一柄剑死了。”   说话间,他从自己的包袱中拿出了一柄不过半臂长短,被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棍子。他将那藏蓝色的布条解开,于是一柄长不长短不短、玄黑色的、像是剑又像是烧火棍的东西就出现在了四目之中。   少年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但他的手终于按到了棍子的两头,然后蓦地一用力!   只听“噌”的一声,灿银似的光辉迸溅而出,刹那铺呈完半边茶桌。   如镜面的剑身照亮了灵泉道人苍老的面容。   这少年手持此剑,突地一转,剑身竖立,剑柄处蜿蜒而细长的山水刻纹便入了两人眼中。   饶是灵泉道人,在见到这刻纹之际,眉头也忍不住动了一动。   这时少年方才对着灵泉道人,一字一顿说:“此乃,孤——鸿——剑——”   ××××××   晚霞的红,像血。从远山刮过来的风,似乎藏着刀子。   海王帮的一行人已经推着山下的村人挨个站定在万云山庄前,喝道:“若一刻钟不开门,我们就杀一排人;两刻钟不开,就杀两排人;三刻钟不开,全村的人都要为你们陪葬!祝凌云,你若真的如此狼心狗肺,便尽管如同缩头乌龟一样缩在你的龟壳之中!”   祝凌云此刻正在山庄之内的塔楼之上。   随着海王帮主的呼喝,他的面色时青时白,阴晴不定。然而这样的阴晴不定中又漏出了些许疑惑。他的目光除了停留在海王帮的人身上之外,还停留在那些被胁迫的人群之中,如果他没有看错,那些人……   “前数三十五步,放箭。”突地一声命令自身旁传来,祝凌云一怔之下竟没有来得及反应,接着便见好一轮齐射已经射出,当头就落在了海王帮与那人质中间!   祝凌云大吃一惊,刚要呵斥“是谁乱下命令”,就听那自身旁传来的声音再道:“弯弓,搭箭,前数三十步,五息之后射。”而身前地面哭声大作,哀嚎冲天……他登时头皮发麻,因一点点的犹豫,又慢了半拍……   祝凌云的迟疑并没有影响到萧见深。   底下的哭喊当然也没有影响到萧见深。   他就站在原处,居高临下的目光平静地从那些被挟持的人脸上一晃而过,便落在了更后面手持刀刃的海王帮众人身上。   这时海王帮的众人也因为万云山庄二话不说的一轮箭雨而有些懵了,这时到没有多少人有伤亡,只是为躲避箭雨而难免有些混乱不堪。恰是这是,那被看押的众普通百姓恸哭而起,纷纷大骂万云山庄狼心狗肺,竟想连他们也一起射死!   这时也不知道是谁义愤填膺地喊了一句:“他们不让我们好死,我们也不让他们好活!乡亲们,我们向海王帮的老爷们借一根竹竿,冲上去和那些杂碎拼了!”   话音才落,这一伙人中就有人拿起了竹竿向前冲去,其视死如归之态简直就如猛虎下山蛟龙入海一般,等闲还真看不出那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泥腿子。   海王帮众这时还有些愣神,但他们见周围真有同伴借了竹竿出去,想着由这些炮灰为自己清几步路,也就无可无不可地把腰间的削尖了的竹刀递上前去,然后就准备驱赶着这群人往前去。   不想这些人还真是恨极了万云山庄的人,都不用人在后面撵,一个个跑得比兔子都快,一忽儿就穿过万云山庄射出来的第二阵箭雨,一窝蜂的涌到了紧紧闭合的庄门之下!   倒是后头跟着他们慢跑了一步的海王帮众运气不怎么好,这些箭雨兜头而下,虽没有一下子就把人射死,但当下就有了不少于十数个人抱着胳膊或腿呻吟倒地。   所有的一切都尽收萧见深的眼底。   萧见深又道:“开门。”   声音倒是准确地传入了底下众人的耳朵里,但这回祝凌云总算赶上,疾声道,“不能开!”   萧见深看了祝凌云一眼,也并未纠缠,足下轻轻一点塔楼,一道裂痕便自他的足底劈裂,一路蜿蜒自那庄子大门背后的三道门栓之处!   守在门后的万云山庄弟子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只听怕的一声,那上下一共三道门栓齐齐断裂,朱红大门被霍然推开!   正当塔楼之上的祝凌云肝胆俱裂之际,他又听见身旁的萧见深说:“底下兵器不足,丢兵器下去。”   “你——”祝凌云一句话哪来得及说完?只听底下又是一阵大哗,他低头看去,原来是那一伙冲进了万云山庄之辈没有冲乱万云山庄的阵型,也没有让万云山庄门户大开,叫后边的海王帮众跟着进来。相反,他们一进入门槛之前就自万云山庄守在这附近的弟子手中夺了兵器与滕盾,接着反身向前,对海王帮众齐齐列阵,盾手在前刀枪手在后,只一个轮替,就将那毫无防备的海王帮众给扎死了整整一排!   其中一个胸腹中被插了竹竿,与这些百姓面对面撞上的海王帮小头领看着杀死自己的人的面孔,愣了愣后瞪圆眼睛:“你,你们是——”   被指着的那人笑道:“兔崽子们,总算认出爷爷来了?梁安这祸头子死后,爷爷还道你们从此就要夹起尾巴做个顺民呢,没想到水上耍不了微风,又来路上耍了——”   说着他将手中竹竿一抽,那鲜血自洞口激射而出,滚烫地铺天盖地浇了人一脸。   这惊风急雨的变化让场中除了底下“普通百姓”与城墙上的萧见深之外的其他人全都怔住。   紧接着,最快回过神来的祝凌云发现底下确实兵器不足,于是一叠声道:“底下兵器不足,快把你们手上的刀枪都丢下去!快点快点!”   而这时,在那“普通百姓”中的一位穿着打扮邋里邋遢,看上去就像流浪汉一样不起眼的人悄悄脱离了战团,似想从楼梯往塔楼上走来。   这时萧见深也已不在意身前战端,他同样回身,一眼就看见了那猥猥琐琐准备上来的人。   但他对着那人摇了一下头,同时伸手向万云山庄后方一排屋舍的其中一个指了一下。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不用上来,前往那里。   于是这人心知肚明,一掉头,便往萧见深所指的方向走去。   正如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鹬蚌相争,不知渔翁在旁。   万云山庄的众人想必也不会知道,就在他们在前方抵御海王帮进攻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从后山悄悄地摸进了万云山庄之中。   他并不是来此抓住女眷以威胁祝凌云的,虽然这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他来此只要是找孙若璧,拿孙若璧包袱中的那块剑胚。   他自从一旬前接下任务,又在白水渡中追上孙若璧之后,本以为杀人灭口与盗取信件和剑胚之事易如反掌,但……不说也罢。总之他觉得自己一辈子的霉运都在这几天里倒完了。为此甚至不得已用了非常手段联络在此地负责碧霄剑派的兄弟,让他们藏于海王帮中屠灭万云山庄。   但好在事情到这里总该结束了。   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上。   他将轻功发挥到了平生仅有的水平,大白天之下,便如一缕轻烟似地掠过屋舍,翻入孙若璧所在屋子的窗格。   孙若璧正在床上休息。   她脸上绯红,额上汗迹点点,大约是因为承受不住打击而一下发起了烧来。   这诚然是一个年轻而又美丽的姑娘。   杀手心中也是不无怜惜与遗憾的。但这样的怜惜与遗憾只在心中一晃而过。他很快上前,自那随便放在桌上的包裹中取出了剑胚。于是他再转向床上的孙若璧,匕首已滑入掌心!   然后——   他被重力自后击晕倒地!   击晕他的人任由这杀手滑落在地,却小心地接住了对方手中的剑胚。   接着,他不屑一顾地越过了地上的杀手,往床前走去。   阳光终于照亮了这个自阴影中走出来的男人。他年届四十,相貌方正,虽一身褴褛,但背脊直挺之下,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地猥琐之气。   他正是孙若璧之父,孙将军。   孙将军来到床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看着自己睡得跟猪一样的女儿,数次抬起手想打下去,但终究不舍得挥落,只好眼不见为净,拖着地上的杀手,拿着手中的剑胚,便如对方进来时候一样,从窗户又翻了出去。   这时万云山庄前的战斗偏向已渐渐明显。   被孙将军带来的假扮农人的士兵牢牢扼守着山庄大门,将冲上来的海王帮众如同割韭菜一样收割了一茬又一茬。眼见着自己的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下去,几乎顷全巢而出的海王帮主就跟一个杀红了眼的赌徒似的,挥开身周众人,自己持刀向前。   塔楼上的祝凌云看见这一幕,眼神一凝,同样飘身而下。   两方人马都因为这一幕而屏息凝神,甚至手中的战斗都不知不觉缓了。   但还有些人没有受到影响,正是那之前藏身于海王帮之后,准备在必要时刻做出关键一击的神秘人。   春霖道:“海王帮已经不行,我们需要上去了。你带着三十个黑炎众守在这里,我上去……”他的目光在正和海王帮主战做一团的祝凌云身上掠过,然后停留在塔楼上那个如鹤立鸡群的身影上,“去杀了那个人……”   “是他?”他说的也是萧见深。   “不错,刚才就是他发的声音。”春霖沉声说,“也不知万云山庄从哪里招来了这样一位军师。但无所谓,只要人死了,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话音未落,春霖已如一只苍鹰那样拔地而起,在半空几个倒转,便横越过数丈长空,再向腰间一抹,如鹰爪似的兵器已直射向萧见深,看那架势,仿佛顷刻间就要将萧见深抓起再摔掷于地!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的,那塔楼之上的其他人等纷纷惊呼:“保护萧先生!”接着毫不迟疑,俱都已血肉之躯挡上前来。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春霖冷笑一声,手中暗劲一涌,鹰爪勾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扭,高高扬起身子,爪尖在烈日下闪烁起森森寒芒来……   正是这时,忽然一阵妖风不知从何而起,劈头盖脸地狂刮而来,叫半空中的春霖都有点稳不住身子,这还不止,狂风中席卷着许多树叶与沙石,其中一块拳头大小的时候也不知如何出现,总之好死不死地就砸在了春霖飞出的鹰爪勾之上,只听“当”的一声响,那鹰爪勾半空飞旋,倒回到春霖身前,刮过他的小腿,连皮带肉刮下了好大一块来!   半空中的人惨叫一声,再也维持不住胸中一口气,当下就自七八米的天空中落到地面,直接摔了个七荤八素,这还不是最倒霉的,最倒霉的是,他这时已飞到了塔楼之前,于是一摔下去,就直接摔到了庄口之前,孙将军带来的士兵足下!   海王帮众目瞪口呆。   万云山庄众目瞪口呆。   和春霖一样之人与三十黑炎众目瞪口呆。   唯独又回来此地的孙将军,将杀手制住了丢在角落,拿着那剑胚溜溜达达上了塔楼,挤到萧见深身前,淡定地将刚才他所见的一切都说了一遍,末了,又捧上这剑胚给萧见深。   萧见深接过这剑胚,举起一看。   天地的光落于此地。   依稀有寒芒煞气,在这粗制而成的东西上一闪而过。   他轻轻颔首:“好剑。好功夫。”   旋即便将东西抛回给孙将军,道:“去查查追杀令爱的究竟是什么人,至于底下那些——”   孙将军笑起来,他也非新手,在萧见深还未回朝时也曾和其在边疆共处过一段时间,这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自己此生最爱便是能在萧见深帐下做一先锋官,奈何对方身居九重,等闲也不可能御驾亲征……他此时略带含糊:“有您坐镇此地,焉能不胜?您若肯领军,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说罢又在心中想:这运气也是无敌了,简直像所有的对手都被下了药,全成了弱智和白痴!有时候想想,还真挺寂寞的……   ☆、章四九   依旧是那间幽暗的房子,依旧是坐在桌子边的两个人。只是这个时候,第三个人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先说话的乃是留在这里暗中观察碧霄剑派和危楼的第一人。他说:“从这两天来看,一灵观死了心不插手。危楼也确实比碧霄剑派强上一线。若没有意外,一个月后,胜负将分。但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且危楼处理掉碧霄剑派之后,自家必也也元气大伤,非主人所愿。”他眸中冷光闪烁,“为此,我送了傅听欢一份大礼。碧霄剑派的现任剑主和其第一心腹崔古月,此消息传入傅听欢耳中,不怕对方不上当。”   “只要对方一咬钩,你我便可在傅听欢因处理这两人而伤了元气之际,反拿傅听欢。如此碧霄剑派与危楼便尽入瓮中!我等也方能在主人眼前露一露脸。”第一人又说。话到此时,他忽然问,“等等,春霖与你一起去了万云山庄,春霖呢?万云山庄已然覆灭了吧?他为何滞留在外没有回来?”   “这……”第二人不能说下去。   “风若?”第一人皱眉问。   “问童大哥。”风若尽量冷静道,“春霖陷进去了……我与春霖在那万云山庄前似遇见了妖魔鬼怪,春霖一招未出便被抓了,我……我度量着自己上前也毫无意义,再想此间事情,便没敢将黑炎众折进去。”   “……”问童,“你在开玩笑?”   “不、不是,我是认真的。你听我说……”风若这时深吸一口气,思绪慢慢回到了那一天的傍晚时分,他开始说话了:“那天我们押送的村夫,在半道的时候变成了精兵,我那时也不知为何,竟被鬼怪遮了双眼不能看见,于是一切的不详就从这里开始……”   ××××××   秘密武器之一突然就从半空中摔到地上,还正正好摔在敌人的跟前!   短暂的时间里,敌我双方都目瞪口呆。   但孙将军可没有目瞪口呆,只见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向门下一丢,没好气道:“没事发什么呆!赶紧的把战俘给我抬进来。”   这一块石头正好砸到躺尸的春霖的额角,他当即气得吐了一口血,虽因为从天上掉下来岔了气而不能动弹,但还是凭借如鹰隼的眼力看见了塔楼上丢石头的人,在心中发狠道:这老乞丐给我等着……   一念未完,自己已被那守在城门前的人给抬乳猪似地扛进了庄门,然后又如沙包一样被丢到角落,和之前被砍晕的杀手一起作伴。   虽然在来时未曾与对方碰面,甚至不知道突然来到的“清理万云山庄”这个命令究竟是因为什么,但这并不妨碍春霖从细节处认出这正是自己人,他当下大惊,突然之间就觉得一切扑朔迷离,自己顿时从操棋手变成了棋子,叫人心中发寒……   而这时,萧见深于人群中看见了和刚才飞出来的“春霖”一样的人,以及这人身后的那三十个明显和海王帮有所不同的人群。   孙将军也在同时和萧见深交流:“那会不会是碧霄剑派的人?”说完眉心微皱,“但万云山庄这里既没有地势之险,又没有战略之要,也不知他们究竟图个什么?”   萧见深道:“姑且一试吧。”   怎么试?孙将军还没有把自己的疑问问出口。就见萧见深突然分开挡在自己前方的众人,直接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按在塔楼的垛口,整个身子都直接出现在半空之中!   这一下,万云山庄之人大惊,那位于人后的风若却眸光一凝,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当下自旁边人手中夺过一柄竹竿,鼓足全身功行用力向萧见深所在方位一掷!   此际妖风还在,那长竿却如破日之矢一样一往无回地划开空气,直往萧见深所在方位激射而去!   四十步的距离。   前二十步一切安好,竹竿势如破竹,倏忽掠过!   后十步也还好,那妖风虽怒吼呼啸,却不能耐这细细长长的竹竿如何。   但那最后的十步到来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光天化日之下,又一块如拳头大小的石头凭空出现,重重砸在了竹竿尖头!   但以风若之智,如何能忘记刚才才发生的教训?只见这竹竿被击中之后不过一颤,甚至没有慢上一点速度,依旧欠飞不止,眼看着只要再一个呼吸,便能贯穿萧见深的胸腔,如此今日的一番闹剧,便都该结束了!   海王帮众与风若带来的黑炎众,都仿佛心头大石放下那边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唯独风若还在定睛观察着面前的一切。   所以他很清楚的看见,就在那一个大石头撞到竹竿却没有把竹竿撞停的那一刻,又有无数碎石在毫无依托的情况下,自地上飞溅而起,密密麻麻如同飞蛾扑火那样全撞上竹竿——   这还不止。   是的,这还不止。   那些石头宛若有了生命一般,撞上了竹竿之后就裹挟着竹竿掉头,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咻地一声,贯穿了正在和祝凌云厮杀的海王帮主的肩胛!   又一次的目瞪口呆。   又一次的全场寂静。   风若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头皮几乎要炸裂了!   他蹬蹬地连退上好几步,几乎忘记了如何说话,嘴里连拌上好几个蒜,才将话说清楚:“走,走走走走走走!”   “等等,”还有一位海王帮的副帮主正在风若身旁,他一回神来就惊叫道,“我家帮主还未死——”   风若青白着一张脸,手起掌落,如同拍西瓜一样拍烂对方的脑袋,先将这人送到了地下去。紧接着,他一声不吭,带着自己的三十黑炎众便走,若有海王帮者敢出现在眼前,一律二话不说,屠戮干净。   塔楼上的萧见深与孙将军一起看着那些人消失在山路弯曲之处。   萧见深淡淡道:“不是一伙的。”   孙将军几乎给面前这真龙天子跪下了!   这场战斗到此再无疑问。   晚间,当万云山庄都在庆贺以绝对微小的代价干掉了海王帮这个刚刚上陆的江上强龙时,孙将军已经将杀手和春霖一起押送到萧见深面前,交由萧见深审问。   这并非什么刑堂之中,而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客房。   坐在房中的人手上也没有什么古怪而血腥的刑具,只有几张打苍蝇都嫌薄的纸张。   哼,故作高深!杀手沉默不语,春霖却冷笑一声,抢先答道:“要杀要剐就来,我要说了一个字从此就跟着你姓!”   萧见深眼也不抬,依旧看着自己手中的几张薄纸。旁边的孙将军就是一哂,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说:“怕你没有那个福气。”言罢便转向萧见深,微微躬了身,问道,“……您看这样是否可行?”   “可。”萧见深这时已经将这几张纸从头到尾看完了。他将纸张回递给孙将军,目光终于落到了面前的两人脸上。   孙将军在一旁就火引燃纸张。   春霖正被孙将军刚才的一句话堵得噎住,此时看见这一幕,便思索着也许那些火会落到自己身上……然后就听萧见深道:   “你们认识。”   春霖和杀手都是一惊!   萧见深的目光先看向杀手:“你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杀一个人灭口。”然后看向春霖,“你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杀所有人灭口。”   春霖和杀手心中连惊!   萧见深若有所思:“你们目的一致……”他便伸手将那从孙若璧包裹中拿出来的剑胚放在手中转了一下,“目的是取走这个剑胚。”   “那么剑胚背后的铸剑门,想必也是你们灭口的。而铸剑门被灭口的原因,想来是因为这枚剑胚……或者剑胚的成品。”   他说完了杀手这边的,又说春霖那边的:   “你们和海王帮一起来。但与海王帮并不熟识,是碧霄剑派那边来的,所以方能得到海王帮的看重。但你们也不属于碧霄剑派,又是第三者派来的,所以最后对海王帮如此不客气……”萧见深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桌面,“现在正处于危楼与碧霄剑派争斗的关键时期。如此看来,有人和碧霄剑派联合,准备一起吞并危楼吗?”   杀手:“……”   春霖:“……”   他们:他妈的,有些事情我竟也不知道!竟从敌人处得到了消息!   萧见深此时也无意多问,转脸对孙将军说:“行了,把这两人带下去,查查他们后面的门派是哪一个就可以了,反正差不离也那几家。”   孙将军笑着躬身:“听您的。”说完一手一个,便将两人又给提了出去,但提出去之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返回身问,“那您现在——”   萧见深此时已起身来到窗前,他的目光落在天边的明月上。   他说:“我也差不多该去见见……他了。”      ☆、章五十   傅听欢在慢慢地喝一杯酒。   酒色艳红。像大红的花瓣揉碎了挤出汁来聚成的惊美,也像人一滴一滴人血汇聚而成的明媚。   正如流淌在他脚下的,布满了这整个山巅的,明明被狂风一直吹拂着,却始终缭绕不散的刺鼻之气。   那是血腥的味道。   是无数的肉块,无数的血液,汇聚起来的味道。   是花开荼蘼,艳到了绝地,香到了极致的腐烂之气。   他此刻正被人包围着,问童,风若,带着他们的黑炎众,混若无事地站在碧霄剑派的尸骨之上,劝降危楼楼主:“自古以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楼主起于微末,当对这道理再清楚不过。楼主若肯归顺我家主人,从此以后,这三府十五城,都归楼主所有。”   “口气倒大。”傅听欢笑道,“这三府十五城中,可还有一个一灵观在呢。”   “一灵观?”答话的乃是问童,他背负双手,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哂笑,“那一群山上的老骨头,既然想参玄修道,就老老实实地参玄修道去好了。若真要下山,我家主人也有办法。”   傅听欢此时坐在山巅的石桌之前,他身旁只剩十数个已经过了一场恶战的下属,但他还能微笑,并且微笑中满是揶揄。他一针见血:“就像你们对碧霄剑派一样的办法吗?先是虚与委蛇,继而背后插刀?”   问童只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楼主能闯下这般基业,当非那迂腐之辈,此番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你亡。”   剩下的呆在傅听欢身旁的人俱都捏紧兵器,看样子要做殊死一搏!   但问童镇定自若:“楼主当然能够明白,再多的雄心壮志、温香软玉,死人都是受用不到的。人死百事空,还请楼主速速做出决定。”   傅听欢终于放下手中的酒杯。   他轻轻鼓掌:“好,好,好。”他笑道,“此番大开眼界,本座第一次见到做狗之人如此真情实意地以做狗为荣。也不知诸位汪汪尊姓大名,可是被那狗主人赐了自己的同姓?”   问童神色不变,颇有唾面自干的风采。但更多的还是不屑与瓮中之鳖再做计较:“楼主也不必拖延时间,你麾下日月星三使正在全力面对碧霄剑派的反扑,别说你在此拖延一个时辰,就是你拖延一个晚上,也没有人能赶来。当然,既然楼主铁了心不做狗,我也不会非要强人所难,便送楼主做个死人好了——”   他刚刚举起手,示意手持重弩的黑炎众扣下重弩,但正是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那“咻咻”连番的破空之声响起,大批同样手持劲弩、以黄泉宫银面斗篷打扮的人自悬崖峭壁中翻身上来,将箭峰对准黑炎众与当中两人!   刹那之间,斗转星移,攻守互易。   问童与风若虽惊却不乱,依旧沉得住气,正暗自评估敌我双方势力与逃脱与战斗之胜算之际,就见傅听欢负手而起,在悬崖峭壁间来回踱了两步。   斜月照亮地上的血,也照亮他的脸。   今日他没有易容。   那张夺天地之造化而成的脸,便邪美得如同无常手中的拘魂钩,勾魂夺魄,颠倒神智。   他淡淡笑道:“怎么,不愿回答自己的姓氏吗?”   “可笑,可笑,连姓连名都不敢提之蝼蚁竟与本座说什么男儿大丈夫,你等也配?”他冷笑起来,“你家主人,那位龟缩在归元山庄的傅清秋,当年究竟是以什么起家的……哼,欺压妇孺,诱骗弱女……他也配?”   幕后之主人竟被一语道破,一直保持镇定的傅问童、傅风若终于大惊失色,疾声道:“杀!一个不留,立毙傅听欢!”   血光于是遮蔽了月光。   又一场杀戮,在这清亮的月色中兴起。而月色始终如斯清亮。   这一场战斗与之前的那一场战斗一样,结局毫无疑问。   这世上总有无数人觉得自己英明睿智,手腕高超。   然而英明睿智、手腕高超的,往往只有那么几个而已。   结束了战斗之后,傅听欢甚至没有让傅问童与傅风若有服毒身亡的机会,便把人连同半数黑炎众一起缚住,押往危楼。   而他则带着那些做黄泉宫打扮刺客——正是危楼暗中的势力之一——前往早就调查好的归元山庄的联络点。   这个联络点从外表上看,乃是城中一处普通富商的民宅,但真走进了内里细细查探,就会发现其中别有洞天,不管是那藏于屋子角落的暗格还是位于地下的密室,乃至种种机关,一样不少。   傅听欢着手下之人细细探查周围,自己却脚步不停,一路向前。   一扇一扇的大门无力阻拦,还未等人来到面前,就被其挥袖卷起的狂风轰开。   那树立堂前的影壁,影壁之后的正厅,正厅之后的穿堂,再到最后一间主人的卧室——   在一步踏进卧室之际,傅听欢突然心有所感,飞快扭头一看,却只见那垂花拱门后的水阁上薄纱微扬,那透明的纱在天地间出现的第一缕晨光中金芒点点,而其后空无一物,好似微风来此窥探了一圈,又静悄悄地走了。   ××××××   昨日山崖上,其实并不止危楼、碧霄剑派、以及归元山庄三伙人。   还有一个大家都没有发现的,但与此次事情不无关系的势力。   它是一个人。   这个人就代表着一个势力。   他是萧见深。   萧见深这次来到江南,本来就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一字未留径自离去的傅听欢。中途虽出了孙若璧的一点事情,但这事情无伤大雅,萧见深仅被耽搁一两日功夫,就见着了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然后也顺便发现了之前混在海王帮中准备灭口孙若璧之人的真实身份。   原来是归元山庄的人……他并未特别在意,这个念头不过在脑海中转了一圈之后就被丢进脑海的角落。   他的目光还是更多的集中在傅听欢身上。   他一直隐身在旁,从战斗的开始到战斗的结束;他一路跟着傅听欢,从悬崖峭壁之上再到富丽堂皇的民宅之中。   而当傅听欢猛地一转头的时候,萧见深已轻飘飘一跃,出了这宅邸之中。   未见之前,萧见深本决定直接出现在傅听欢面前;见了之后,他忽然有了一个更好的注意。   民宅的隔壁一条街就是龙蛇混杂之地,在萧见深离去的后一刻,屋中的傅听欢因心中疑虑,同样攀上墙头,皱眉环顾左右,但除了那歌舞笙箫之乐自空中遥遥传来之外,周围再无其余不对。   他如此静待片刻,方才重新跃下了粉墙。   而就在他跃下粉墙的这一刹那,萧见深已入了一条街外的戏班主。   他身上没有带那金银钱财,但他随意取下了一块压袍角的玉佩,便是价值千金之物。   他面不改色说:“我要排一场戏。一场有关武定老爷和孙氏子的旷古绝恋之戏。”   ××××××   傅听欢最近过得……有一点微妙吧。   背后站着归元山庄的碧霄剑派已经被一举拔起、归元山庄来此的人也被收押牢中,一灵观还窝在山上不言不动,像是真的参玄悟道,要举霞飞升去了。如此一来,这三府十五城,明眼人都知道将来便是危楼的天下了。傅听欢所拥有的危楼一时如日中天,日日忙着吞并碧霄剑派遗留下来的摊子,几乎没有一刻清闲的时间,有时候甚至一连好几天的没怎么休息,实在觉得疲惫了,就在床上打坐片刻算是休息过了。   也正是在这偶然的休息与放松之中。   傅听欢觉得……自己身旁好像有另外一个人跟着。   他有时候稍微闭一下眼,会在骄阳灿烂的下午感觉暖风拂过面颊,于是神魂昏昏,就在这环绕周身的暖人的气息中好好睡上一个酣觉,再醒来时,衣衫已除在一旁,而肌肤犹带温热;又有更深夜重却来不及用晚膳的时候,会忽然间便听见催促的钟鼓敲响,再一抬头,便见到热腾腾的饭菜就放在不远处。   前者尚还可以说是错觉,后者又是怎么回事?   然而并没有怎么回事。每每傅听欢招人来问,菜何时出了厨房,又何时由人送进了房间,都有迹可循,并无任何不对之处。   于是傅听欢也只好将事情一并搁置不提,全都归为错觉之一。   ……太过思念那一个人的错觉之一。   傅听欢并不想这样承认,但这多日来的种种除了这一个答案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答案呢?   他这时便不由想起那本传到了江南的《相见欢》,这无疑是萧见深哄他回去的手段之一,听说这是直接在江南流行起来的,也不知萧见深究竟叫了什么人来这里传播那乱七八糟的故事!   一念至此,傅听欢就免不了气笑起来,他暗道对方也真够有脸的,居然将这种事情口述给别人再由别人添油加醋地渲染,回头要被自己碰到了,定叫那传话之人吃一点苦头!就算传话的是萧见深自己,也别想混过去!——   他想到这里,自己就先顿住了,继而微微一笑:   想什么呢?拥有危楼的他都不会回去,刚刚登基的萧见深如何会来江南?就算日后回来,也是天子仪仗,巡幸地方。   这日已是那决战之日的半月以后,种种吞并事物且算告一段落,闻紫奇窥见傅听欢难得清闲,便提议说:“楼主不如出去走走?听说楼里新排了一出戏,去过的客人都叫着好。”   话中的楼里指的并不是危楼,而是危楼之下半隐秘的一个产业,楼名群玉的一家青楼。   傅听欢向喜富贵堂皇,日常闲暇时也爱这美人如玉美酒如梦,因此便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私下里去了群玉楼中,欣赏近日新演的那一幕戏。   不想他方才进了楼中坐下,还没将那写着唱词的折子拿上来一看,就听前方咿咿呀呀唱到:“……你一声未便如鸟飞,可知我夜来辗转醒时恨?只恨你万般允诺都成空,却叫我一腔欢喜付了东西流。只剩这月晦云暗,凄风苦雨,病榻缠绵,不能安枕。”   又有人掩面而唱:“你道你恨意难休如积云,我说我一腔愁绪如江流。只怨那紫极宫高,玉花圃深,一眼见得一生休。可怜女娇娥是男儿身,建功业方为一世命,就此后,别时容易相见难,千秋月下,对单只影。”   傅听欢:“……………………”   他捏碎了椅子的手柄。   ☆、章五一   捏碎的椅柄在傅听欢手掌间又化作了粉末。   傅听欢面无表情地张开手,让掌中的粉末全落到脚边。他怒极反笑,笑得还一点不勉强,甚至还柔和了声音对闻紫奇说:“去把写这折子的人给我找来,我要看看究竟是谁,”他说,“吃了这样的雄心豹子胆——”   闻紫奇也不由得因为傅听欢的声音而小小哆嗦了一下。她并不敢多话,闪身出门就按照傅听欢的吩咐去做。   而这一点也不难。   仅一刻钟之后,她就面色略显奇异地带着另外一个人敲响了这间房间的门。   傅听欢不辨喜怒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进来。”   闻紫奇便向再带人进去,但这时,站在她身后的人不过一抬手,她的身体就动不了了。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背后的人越过自己,推开门进去,再顺势把门合上,于是里边的一切,呆在外面的闻紫奇便再看不见了。   这时的傅听欢依旧背对着门,进来的人便不能看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那似乎夹杂着碎冰的声音:“是谁让你写这些东西的?”   “若不这样写,你焉肯主动来见我?”进来的人如此回答,在回答之时,他一步就跨过了半个房间的距离,并且轻而易举地便将傅听欢揽入怀中。   依旧是如冰如雪又如温香软玉般的感觉。   把人抱了个满怀的萧见深捏一捏傅听欢脸颊和腰际,双手又在对方身上飞快地游走了一番,才略带不满地叹息道:“武艺太好也不对,一别经月,身量仿佛,朕几不能见你之憔悴容颜。”   傅听欢霍然转头。他脸上的不可置信与萧见深微微含笑的面容撞了个正着。   两人总算正面相对。   分离也不过数月的功夫,甚至萧见深这半月以来日日夜间都能见到摸到甚至与对方在同一张床上一起休息。   但此时对面,依旧只觉山长水远千重路,别后相逢更忆君。   傅听欢骤然见到自己日夜思念之人出现面前,几乎不能言语。他脑海中一片混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毫无疑问的惊喜,但惊喜之中,似乎又有不容忽视地顾虑随之攀升。   萧见深为何会出现在江南?   为了他吗?不,当然不是。   萧见深方才登基,方才肃清了朝中蠹虫,现在正是大展宏图乾纲独断之际,所以他来了江南,正是为这不服管束之武林……   他早知萧见深是何人,就算不知,在见识了萧见深的手段之后也应当心中明了。   萧见深要的,是大权在握,江山万代……   萧见深已从傅听欢变换的眼神中窥出了对方的所思所想。所以他淡定吐槽:“我要的是大权在握,美人在怀。我此时下江南来,当然是因为你在这里。哦,对了,这半个月中我每天晚上都有去危楼,你每次都睡得特别熟,让我都不好意思叫醒你,最多只能捏一下你的脸抱一下你的腰脱一件你的衣服……”而你还会回应我一个吻反抱回来再调整睡姿,十分顺手。   萧见深在脑海中愉悦着,他最后感慨:“忍的实在太辛苦了。你若到这个月结束还没有发现我排的戏,我就要把戏班子拉到危楼下边喊你下来了。”   傅听欢震惊无言:你他妈竟把反复夜袭说得如此坦荡荡?   不对!他更震惊了!我被人捏了脸抱了一晚上脱了衣服竟一点感觉都没有?!   傅听欢不能思考,无言以对,无法面对。   他最终,简直不想理会萧见深究竟是为什么来的,只道:“你还是走吧。”他想说的是你还是滚吧。   萧见深一点也不被傅听欢所影响,他从容解释傅听欢心中疑问,道:“听欢为何如此不解风情?一见我就想我是为那庸碌公事而来?听欢乃国色之辈,国事常相见而佳人难得久,实不需如此没有自信。”   傅听欢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破罐破摔道:“你来就来了,又写书又排戏的究竟想干什么?”   “我刚才已经说了,”萧见深扬起眉梢,“若非如此,你怎会主动来见我?”   他说罢忽而一笑,又道:“之前你主动走了。现在,我也想你能主动回来。”   傅听欢又怔了一怔。   萧见深却没有停止自己的动作。早在说完后之后,他便顷身上前,将自己的唇覆盖在对方的唇上。   这样的感觉和对方睡着时候亲吻的感觉并不相同。   睡着的傅听欢像一潭静止的春水,醒着的傅听欢却像一道奔流的江海。   各有各的味道。   而每一种,都是百般滋味在胸怀。   对方几乎没有怎么反抗。就像睡着时似得,他只轻轻抱上一抱,熟悉的身体就自动钻入他的怀中挑选一个适合的位置;有时候钻到一半,对方还会睁开眼睛,清醒又困倦地看了他一眼后,一边闭上眼一边在他身上蹭了一下。   那种软玉温香在怀而要坐怀不乱的经历……萧见深觉得自己的功力每经过一夜,就要突飞猛进一段。好在他想做的事情总算呈现在了傅听欢面前,也终于可以直接在对方情绪的时候把人抱起来了。   萧见深的舌头已经撬开了对方的嘴唇。   几乎没有反抗。   他的舌尖在对方的上颚轻轻一扫,就感觉到怀中的人幅度不小的抖了一下,握住他胳膊的双手也略微用力。   他牵起了自己的太过于安分的伙伴,源源不绝的甘甜的味道从两者相接处的地方传来,他忍不住推开来,稍咬了一下对方的柔软的下唇,就像咬一个饱满多汁,他早知道如何美味的水果似的。   细微的刺痛从嘴上传来,被吻得七荤八素、身体一阵一阵发麻的傅听欢总算惊醒了一下,他抓住了这个机会,飞快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喘上一口气说:“你来都来了江南,就由我暂尽地主之谊。恰好群玉楼在江南颇有名声,楼中四大美人各有千秋……”说道这里,他脸上似覆了一层淡淡的笑意,“不如你我一起观赏一番?”   萧见深沉思了一下。   他轻而易举地再把傅听欢给拉到了身旁,然后继续之前没有完成的吻。   傅听欢:“……”   两者亲吻的间隙,傅听欢怒道:“萧——见……深……唔!”   最后一个字,早被人堵在了嘴里。   再一次的,萧见深的舌头掠过的唇齿,坚硬的、柔软的、和着那些甜如蜜熏如酒的甘霖,一起涌入萧见深的感官中。   和他现在正拥抱的这个人一模一样。   等傅听欢从那无边暧昧的亲吻中醒过神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屋中的铜镜之前,而从镜子中看,萧见深正站在他身后。   萧见深弯下了腰。   镜中的人,镜外的人,脸似飞霞,眼含春波。   他的手指落在傅听欢的脸上,微微的热意透过指腹,被脑海感觉。   他看着镜子,为坐在镜前的人整理衣发,描眉绘唇。   当他的手指轻轻用力,按在因被自己亲吻而充血红肿的嘴唇上的时候,他微微笑起来:“世间有色若听欢者,可得几人?听欢色若春晓之花,若夏至之日,若秋分之叶,若冬寒之霜。这楼中四大美人,只怕不及你之万一。朕为何舍近求远?舍珠求椟?”   然后他直起了身子,手指也从傅听欢脸上撤开。但他还在微笑,还在为傅听欢整理长发,淡淡而笑:   “可惜朕固然只想要你一人。你却不够爱朕。果然情之一字,分外难解。”   ☆、章五二   如果一个人拥有无敌的运气,无敌的武力、甚至还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权利。   那么他是不是就从此拥有了无上的幸福与快乐?   萧见深亲身告诉你,答案是否定的。   快乐与幸福这种摸不着的东西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同等的,当然,心塞这种同样摸不着的东西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也是同等的。   萧见深现在就不能更心塞。   虽然傅听欢刚才没有直说,但他又不是蠢货,当然轻而易举地感觉到了对方要将别人送到他床上的那点意味,这意味中偏偏还透着傅听欢的“你拿了美人就自己去玩,我不想和你玩”的意思……   但所有的事情都是要解决的。   心塞过后,萧见深沉思一下,已经有了一个机智的想法。   想到就做,在理过傅听欢的长发之后,他淡笑一下:“也罢,听欢既然盛情邀请,我如何能拒?便客随主便,一起去吧。”   说完之后,他垂眸看下去,只见镜中之人神色平静,稍微动了一下,镜子便水波似地一晃,晃出几分冷色来。   萧见深没有细看,这时傅听欢已经站了起来,开玩笑道:“既然客随主便,我若不能叫你宾至如归,想来就是我天大的不是了。”   言罢直接推门出去,先剜了守在外头的闻紫奇一眼,接着才吩咐对方按照最高规格设宴,设宴地点就在危楼。   这并非萧见深第一次到达危楼,却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入危楼。   危楼的建筑既有北地的开阔大气,又有江南的精致风雅。而显然傅听欢更喜欢后者,在入了后院的花园时,简直是移步易景,三五入画,哪怕在落花时节,也整个园子都是一派勃勃生机之态,甚至以萧见深之眼力,还能轻易地看见那藏在花圃之后水池之下的些许长虫动物。   “这里本来有一盆恨天高,但……”   “花瓣被虫蛀了,零零落落地倒是可怜。”萧见深漫不经心地说,说完之后就见傅听欢一言不发往前走,也不知为何,似乎连脚下的步伐都快了几分。   他简直不能窥破对方的心思!也只好加快脚步,跟着人进了厅堂之中。   他本拟这时应该和傅听欢说话了,没想到一进来还没有坐下,傅听欢就拍了拍双手,便有两位十五六岁的天真烂漫之女子从帘子后转出来。   傅听欢道:“带贵客下去沐浴梳洗一番,之后开席。”   萧见深:“……”   他也不拒绝,直接与那两位少女往沐浴之处走去。   香汤轻荡,白雾腾腾,两个伺候的侍女早早就换了小衣衫,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将属于少女的优美曲线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当她们弯腰俯身地掬水替萧见深擦身的时候,那些滚热的水随着抬起的胳膊滚落而下,一忽儿就将只包裹住重点部位的衣衫浸湿,再配合着室内的丝缕白雾,全是若隐若现,欲拒还迎之态。   萧见深身躯放松,双眼微闭。   他对于这样的服侍并没有什么感觉,早在骆皇后那边,他就见识过了比这更暧昧百倍香艳百倍的情况,那时他虽以“母后之人”推辞,归根到底也是毫无兴致与冲动。现在当然也毫无例外,只是——   萧见深忽然睁开眼睛。   其中一位侍婢正绕到他身前以布巾擦拭他的身体,她凑得很近,萧见深甫一睁眼,首先见到的就是那如绿云似的头发,而后才看清了周围。   这侍婢料来也没有想到萧见深会忽然睁开眼,一愣之下几乎从脸颊红到脖子下。   萧见深的目光先在四周扫了一圈,而后才落到身前女子的脸上:“这浴室是否有与其他房间相连?”   “没有,这是楼主单独辟出来的地方,四周都临水,分外幽静。”侍女红着脸道。   萧见深便不再说话,但也并未继续养神,而是忽然从池水中站起。   哗啦啦的水珠从他身上滚落而下,身躯带起的水幕在短暂的时间里遮蔽了浴室中两位少女的视线,但那由想象交织成的画面依旧让她们惊呼出声,也正是这样的惊呼,挡住了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小小的‘砰’的一声。   有人在后面,在后面的当然是他想的那个人。   萧见深的心情早在意识到墙后面有人的时候就从多云蔽日变成了艳阳高照,他一步踏上了池子,拣起地上的一件衣服披于身上,而后说:“行了,你们都先去吧。”   如此之后,换好了衣服的萧见深方才再回到厅堂之中。这时便见堂中设案,诸多美酒佳肴,瓜果时蔬全都摆上。门前一整排的木格子都打了开,那粼粼的湖水与湖上婆娑的莲花便一齐映入了人的眼底。   傅听欢也换了一身衣服。他穿着白色滚金边的一袭长袍,正落拓萧疏地支着一条腿坐在几案之后。   他见萧见深被人重新带了上来,便漫不经心地用下巴点了点和自己并排的一个位于右侧的座位。   大展宏图的巨幅山水画便在两人身后。   萧见深落座之后,厅堂之内的灯光骤然暗下,而厅堂之外的灯火却猛地亮起。   于是水池中的莲花开始动了:摇曳着、抖动着,相互之间挨挤嬉戏着,好似那妙龄鲜妍的少女,正在交头接耳,窃窃而笑。   这个季节本不是莲花开放的时节。池中的莲花当然不是真正的莲花。   那是一个个穿着或粉或紫或白的纱衣,潜藏在水里的佳人。   她们金莲细点、玉臂轻舒,如飞天仕女一样在这倒映着天河的池上翩翩起舞。   天上的月投下了一束光,这束光便正中这个池子,和池上的美人。   萧见深看得很认真。江南的歌舞与宫廷的歌舞多少还是有不同的,危楼中排的又是另外一种风格——至少就算是宫里,也没有每一个舞姬都身怀绝技,能轻飘飘飞上离地两三丈的位置。   屋内是晦暗的。傅听欢一直在喝酒。   从萧见深刚刚进来就在喝,从池上的美人动起来就开始喝酒,等那些美人真如飞天一样一忽儿飞进了厅堂,在黑暗中骤雨极旋般的旋转起来,再一下转进萧见深怀中的时候,傅听欢终于忍不住捏碎了自己手中的杯子。   但他面上还保持着微笑,那捏碎的杯子也被他收入袖中。   这样的微笑和他接下去的动作十分契合,他又拍了拍手,烛火次第亮起,这样的亮光中,他的眼神也闪烁着同样的光芒:“如何?对她还满意吗?如果不满意——”他噙着笑容,又一拍手,便有一排女子鱼贯从角落走出,环肥燕瘦,各占胜场。傅听欢的声音也如这些女子上身上的衣服一样轻飘飘的,“还有这些。”   萧见深没有看坐在旁边的主人。   他用手抬起了依偎在自己怀中的女子的脸。   那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闪烁着光的眼睛、饱满的红唇、吹弹可破的肌肤。两人目光一对,对方就似有些不自在的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一抖之间,就好像露珠转瞬即逝的脆弱,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其搂入怀中,轻怜密爱地呵护一番。   女子的手臂已如蛇一样缠绕到萧见深的脖颈上,她倾身上前,大约想要索取亲吻。   傅听欢脸上的笑容顿时收起,神色有一瞬的阴晴不定。   紧接着,他骤然站起来便准备离开这间厅堂。但在他迈出第一步之前,坐在位置上的萧见深一振衣袖,平地就呼地卷起一股狂风,将他怀中,连同那成排站在面前等待挑选的女人全部挥出了室内!   大厅的正门“哐”的一声合上,屋内刚刚亮起的烛火在狂风中熄灭,在所有其他人都因为这力量而不由自主退出去的时候,唯独萧见深与傅听欢还站在原地!本要走的人猛地回身,面容在骤明骤暗的光线中似有几分叫人心惊的阴森诡谲,又似有几分难以形容的脆弱。   萧见深读出了后者。   所以在将闲杂人等挥出厅堂之后,他再一招手,便将傅听欢揽入怀中,一同坐下,这时方才悠悠一叹:“也不知我的傻听欢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个形容词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傅听欢哪怕第二次听到,依旧打了一个大哆嗦,连自己本来要说些什么都忘了,当然也不会记得自己此刻应该要挣脱萧见深的怀抱。他冷静自持地问:   “……你是什么意思?”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相比傅听欢,萧见深除了心塞一点之外,基本十分平静。   所以他也平静地陈述道:“我来此地虽不全是为你,至少有一半为你。你不想与我交欢也罢,要让我看歌看舞也好,但让人带我沐浴却于暗处窥探,让人排演歌舞又心生不悦……这究竟是何道理?别人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你倒偏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冰冷的月光从其余并未合上的门窗处射入,照亮了傅听欢半张面孔。   傅听欢被萧见深抱着,智商下降三成;被萧见深独有称呼击中,智商再下降三成。用剩余的四成智商,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想说的话,想倒是想起来了,但好像再没有办法酝酿出那种一半烈焰一半寒冰而他置身中间的煎熬情绪。   所以他郁闷地倒了两杯酒,其中一杯递给萧见深。   琥珀色的酒液刚刚注入甜白瓷里,便被修长的手指执起喝下。   如此数杯过后,傅听欢方才借着微醺之意叹息出声。他心中有了一点热意与醉意,但面对着那近在咫尺的容颜,他还是无法轻而易举地将话说出口,只能转开视线,看着其他方位:“萧见深,你说我不够爱你……奈何我实在太过爱你。”   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之前做的那个位置。其实那个位置与萧见深的位置是并排的,中间只有一伸臂的距离。奈何再近的位置,当两人互不对视的时候,也如天涯海角一样遥远。   “所以,我常常想着,也许只有更不那么爱你一些,你我方才能够见面。”   萧见深沉思了一下,如何也无法理解傅听欢的逻辑,但在今天种种之后,对方终于说出的那句‘太过爱你’,依旧让他有了一种目标达成的高兴之感。   而且——他低头看了一眼卧在自己怀中,正歪着头和自己喁喁细语的男人,决定体谅逻辑这一点。   既然生得如此活色生香。   那脑子不好用一点,可以理解。   他道:“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   “不错。”傅听欢颔首,他轻轻一嗅,便嗅到了近处人身上的那点绮罗香,他笑道,“你若不那么‘干净’了,想来我也不至于将你如珠如宝,搁置心中。如此就进退有据,攻守有方,你我大可将这缠绵之情延续到天荒地老,岂不是好?你除了我之外,自然还可拥有天下美人,岂不更好?”   萧见深:“………………”他竟无言以对,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吐起。   萧见深罕见地停下来,理了理自己的逻辑。他的语气还是平铺直叙:“我本就坐拥天下,这天下的女子,我俯仰可拾,不需要你来牵线搭桥;而且——你究竟为何会有这样的自信:朕会因为爱你而去拥抱别的女人?此事难道非缘木求鱼,不可思议吗?”   傅听欢的唇角还带着笑,只是笑中有些许怅惘。   “所以……”他只问这一句话,“萧见深,你真的爱我吗?”   “还是,只是见本座殊色难得,正可一尝?”   萧见深:“……”   他的脑内开始循环以下一段对话:   萧见深:我来找你。   傅听欢:你不爱我!   萧见深:我和你一起看歌舞。   傅听欢:你不爱我!   萧见深:我问你究竟为何不满。   傅听欢:你不爱我不爱我就是不爱我!   然后他就笑出了声来。   他一下子把傅听欢压倒在地上,亲吻就落在了那桀骜的眉眼上。他用含在喉中的声音说:“我确实爱你殊色难得……非要说的话,我长到如此年岁,只对你一人有欲望……”   “而作为一个男人,我觉得这更能说明一些问题,君主尚且会朝令夕改,夫妻也能劳燕分飞,但你自己也是男子,若你只对一个人产生过欲望——”   “你会去找第二个人吗?”   傅听欢:“……”   他冷静地想了想,简直无法反驳。   ☆、章五三   但无法反驳也只是一瞬,傅听欢念头再一转,登时明白了萧见深的意思,勃然大怒道:“这和你就是好我的颜色有什么区别!萧见深,你给我滚下去!”   萧见深抱着人大笑起来。他的胸腔连着声带都在震动,因为笑得太过厉害,甚至起了短暂的咳嗽。   他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怀过了,连被揉着的傅听欢都因为萧见深这样的态度而微微讶异,暂时收了自己的愤怒。   如果此时有熟悉萧见深的人在,比如说骆皇后或者王让功,乃至朝中的诸位大臣在此,那他们一定都会感觉到分外惊讶。   对骆皇后而言,这是一个已登大宝的儿子;对王让功而言,这是一个心怀九幽的陛下;对朝臣而言,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君主。   而此刻在傅听欢面前的萧见深,并不再是任何符号,只是一个会说会笑的人而已。   好半天,萧见深终于笑罢。   他用自己的下巴抵着傅听欢的肩窝,嘴唇便几乎凑在对方耳边说话,丝丝缕缕的热气于是便顺着耳蜗向傅听欢的脑海中蹿去,叫被萧见深压在身下的傅听欢情不自禁微颤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了?……不过也不能说一点区别也没有……这应当是‘我只爱你颜色’的委婉说法吧?”   傅听欢不甘示弱地冷笑:“呵!”连反驳都懒得反驳了。   萧见深便侧头咬了一下傅听欢的耳垂,又以舌头朝着对方耳朵里轻轻一钻。   水声以一种绝无仅有的方式被傅听欢的脑海捕捉到,捕捉到的这一刻,他的半边身体都是麻的。   两次的裸裎相见,萧见深早对对方会有的反应了然于心。他的手指在傅听欢绷紧的腰背上轻轻摩挲,同时支起身体,揉开了对方紧握于身侧的拳头,又咬住了对方的下唇,开始细细密密地啃噬着。   跟小时候吃糖人一样,软软的,甜甜的,叫人舔了一次就想再品尝无数次。   萧见深不知第几次心忖着,然后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曾有一次在和傅听欢同睡一张床的时候做梦到自己吃糖人,后来还梦到了自己的师父……   他忍不住问:“难道那时候不是梦?”   本已经半张半闭眼睛,有些慵懒的傅听欢睁开眼睛。   他盯住萧见深大约数个呼吸的时间,达成思维共频。然后转开视线,凉凉说:“哦,头一回和我睡同张床上、还割了头发送我的那一次啊。那一次你搂着我便亲下来,简直是个流氓。”   “那时我只以为你是奸细。”萧见深十分坦诚,“你那时竟没有一掌拍来,岂非也不可思议?”   傅听欢:“……”他沉声道,“那自然是因为,我……”他当然没说出‘我以为我们已经心意相通’,而是道,“我本就准备从给你那里拿到孤鸿剑。”   “送你了。”萧见深大方道。   傅听欢:“……”   “且我们此刻已心意相通。”萧见深又笑道,“正可行敦伦之礼。”说罢一抬手,便解了傅听欢的外衫,手同时钻入衣摆之下更深之处,将那细腻而温滑的肌理捧于掌心,细细把玩。   傅听欢气笑了。   虽气笑了,他也不知为何,只觉心猿意马,便也无法真格动手,只转开眼恨道:“你和鬼心意相通去吧!”   萧见深没有让傅听欢逃避。   他抬手掰正了傅听欢的脸,亲吻便直接落在那双灼灼似火的眼睛上。   对方在最后一刻紧闭起双眼。   眼睑微微的抖动从萧见深的唇上一直传递到他的心间。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突然在他的胸腔内长了出来,用手指去拨弄扯动那被血肉与肋骨层层保护的心脏。   有点疼。也有点更奇异的感觉。   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小心翼翼,唯恐惊碎了自己所碰触的脆弱之物。   这是……萧见深所未曾体会过的一种感觉。   他若有所觉,觉得自己好像雾里看花似地碰触到了什么东西,不由得就将傅听欢再往怀中揽了揽,又如同安抚似地轻拍了拍,而后方才道:“为何如此?”   萧见深一句话出口后觉得并不准确,于是再问:“为何害怕和我相处?”他平心静气地和傅听欢说话,“我虽称你为太子妃,但你我皆知此言不过玩笑;你若执意离去,朕虽心中甚憾,亦不至将你强留于京师,实不必不发一言,连夜离去。”   正自意乱情迷的傅听欢怔了一下。他抬起眼睛,眼瞳中有一层薄薄的湿气,也不知究竟是春意是水意。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黑夜离离,黑夜寂寂。亿万星辰的光穿过天幕从敞开的门格处射入此地。   廊柱擎天彻地,其上蟠龙彩凤,在这夜里宛若活转过来一般游檐走壁,飞腾翱翔。   萧见深这时也是心有所觉。他轻轻一叹,发自肺腑说:“朕……我亦……喜听欢恣意风流、潇洒不群,并不忍见你落落寡欢,宛如困兽。”   月光就在咫尺之外,触手可及。   可环抱着傅听欢的人是萧见深,轻言细语说爱意的也是萧见深。   那是一个能叫任何人,只要被其注视着,就心甘情愿堕入无间地狱的人。   傅听欢几乎痴了。   他轻轻的,唯恐惊动了什么似地问:“为何来江南?你说为我……但我不发一言径自离去,便已说了所有的一切……你应当已经知晓我的意思,无需再为我做任何事情……”   他的口吻里带着玩笑,脸上却不见一丁点笑意:“你说这天下之人,你俯仰可得,不错;那陛下为何不效仿古人,‘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为何还要……弃了尊严,一路从京师追到南方来?”   傅听欢还有很多想说的。   比如他想说假设你并未来江南,我虽心念着你,却也能够不去见你。   只要不去见你,再多的思念,再多的情愫,也终有尽付流水一去不回的那一日。   到了那时,我方能再见你一面。   或许这种乱人心魄的情感已经烟消云散,但你我依旧可成为,也应当成为,能够生死依托的知交好友。   大约静了那么几息的时间。   萧见深低头亲吻对方。   看不见的丝线捆着他们,让他们的身体贴合到了极致,几乎要融进对方的骨血中。   他从对方眼里意识到了对方所有想说的话。   但这在他看来如此可笑。   这世间有哪一位知交好友,会想对对方做尽下流的事情,还乐此不疲?   萧见深的叹息刚刚溢出口就被傅听欢吞入。   于是他撤出了一道空隙。在这仅有的空隙里,他说:   “朕不觉得来见你有损尊严,莫非你觉得去见朕有损尊严?”   这并非自己期待的答案,但并不出人意料。   傅听欢几乎想要苦笑一下了。   他一头栽进了一个名叫萧见深的深坑之中,然而对方正在这深坑之外冷静而又理智的看着他。   但并非是对方不好。   对方太好。   他从前以为感情只有辜负与不辜负两说,却从未想过还有像现在这样子的——你爱他,他也爱你;你深爱他,他只是……不那么深爱你。   他说不清自己心中的茫然、排斥和恐惧;还有喜悦、快乐和沉溺。   前者源于自身,后者源于对方。   于是傅听欢甚至无法将心中的那一点憎怨放到萧见深身上。   他看着萧见深,意识到自己哑然无言。   他此刻忽然间再不能有丝毫的防御。他只张了一下嘴,声音便不由自主地从喉咙中淌出来:   “我少时,丧父丧母,母亲爱我父入骨,只可惜……”   萧见深并不知这样的过去对傅听欢意味着什么。然而他很轻易地能够发现,此刻的傅听欢是何等脆弱。   他并不太想用这一个词来形容傅听欢,但是……他心中有了微微的不确定。他尚还能忆起最初见面时候傅听欢的模样,那虽然是一张不同的脸,但是他们有着同样的顾盼神飞,凌厉似刃。   他伸手抚上傅听欢的脸颊,并不想在对方脸上看到这样的情绪,他只是喜欢牵动对方的情绪让对方说出真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仿佛无所依靠似地……模样。   萧见深甚至有了一些走神,他并不想再听下去,于是不自觉地俯下身,再一次的将自己的手放在对方身上,再一次地亲吻着、品味着对方的滋味。   刚才未做完的事情重新开始,还未真正平息下去的欲望再一次被轻而易举地挑起。   傅听欢从善如流地收了自己的声音,他的双臂已经如同萧见深环住他那样,环住了萧见深。   他们探索着对方,很快就将彼此的衣衫都脱了大半,两人的肌肤都在黑暗中出现,黑暗也似有了另一种莹亮的、完全不输给月色的光……   直到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两人都怔了一下,而后一起转向喧闹传来的方向,就见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   ××××××   火是从水上的滚油中烧起来的,猎猎的火光上下倒映,好像天落了水,水上了天。   萧见深与傅听欢一起来到困锁傅风若与傅问童的水牢之前的时候,日月星三使已先一步到达此地,他们见傅听欢在看见空无一人的地牢之时,神色几如那些挂于墙上的刑具一样阴森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实际上萧见深只是没有看见自己的脸,否则他会发现他的脸也和傅听欢一样阴森。   他此刻正在算着自己究竟忍了多少次了:一次,两次,三次……十次,二十次,二十五次……简直想把人直接拧走压在床上这样那样那样这样整整一天之后,再考虑其他事情!   日使杨正阎硬着头皮上前,刚想说两句此事全为自己过错的时候,就见傅听欢猛地一挥袖,那位于墙角的石桌就轰然一声被掌风隔空轰裂!   他当下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地就倒退了一步,这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跟着傅听欢来的贵客上前一步,一伸手便握住了自家楼主的手。   等等,一伸手便握住了自家楼主的手?   “做什么?”傅听欢转脸看了萧见深一眼,虽脸上并没有露出笑意,但相较于刚才,也已经不再阴森了。   “不过丢了两个人而已,何须如此震怒?”萧见深轻描淡写道,他总是致力于告诉对方喜怒哀乐皆不是养生之道。说罢他又随口说了,口气就像当初送那红骨萧一样毫不在意,“我那边还有两个,你若需要,我就给你送过来。”   傅听欢:“……”   日月星三使:“……”   萧见深等了片刻见没人回答,有点疑惑地再问一句:“怎么,你不需要?”   傅听欢当然需要。   所以一日之后,另外两个归元山庄的人就被五花大绑地塞在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中送入了危楼地界,随意快速得就好像菜贩子送了一车子的白菜过来。   傅听欢心情复杂,他和萧见深一起见了这两人。   傅春霖已经见识过了萧见深。   所以他的目光刻意避开坐在旁边的男人,而落到傅听欢脸上,大义凛然重复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要杀要剐便来,但休想大爷我会说出一个字来,若说出了一个字,我从此便和你姓!”   傅听欢嘲弄一笑:“免了,什么阿猫阿狗也想进我的祖坟?没得脏了我列祖列宗的牌位!”   傅春霖:“……”   杀手:“……”   傅听欢又道:“我只问一句,傅清秋让你们来此地,所为究竟在何?”   傅春霖与杀手一同大惊!   萧见深倒是有几分疑惑,他问傅听欢;“你为何如此确定他们就是傅清秋之人?”   这世上也终究有萧见深不明白之事。   傅听欢自得地扬了扬眉梢,道:“此刻老派白道势力已如西山薄日,江湖正道新生势力尽看归元山庄——这天下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对方?对方若要动手,怎可能一丝马脚不露?”   萧见深觉得对方什么也没有说。   但傅春霖和杀手的感觉显然与萧见深不太相同,只见两人听着傅听欢笃定的语气而面色灰白……片刻之后,傅春霖道:“事已至此,我也唯有说真话了。”他盘算着将自己听过的那小道消息给说出来。   傅听欢懒得吐槽刚才还坚贞不屈好像圣洁少女的傅春霖。   傅春霖便道:“我归元山庄扶持碧霄剑派一事,想必楼主已经知晓。但归元山庄与碧霄剑派相隔无数山河城池,为何偏偏来到如此远的地方挑一个地方性的门派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了傅听欢一眼:“是因为危楼楼主,楼主乃是我山庄庄主的……”   一枚杯子直嵌入傅春霖口中!   傅春霖惨叫一声,牙齿与瓷器的碎片将他的口腔与舌头划得鲜血淋漓。   傅听欢这才冷笑着把对方刚才说的那句话说完:“只因我乃是他的心腹大敌!只因我终有一天,会叫他在身败名裂之后,成为我剑下亡魂!”   ☆、章五四   白水渡向西、寒山以南,江南腹地之处,于二十年前起了一座山庄。   山庄的名字被刻在庄外的石碑上,二十年中风吹日晒,日日折损,不改其艳。   这是——归元山庄。   归元山庄目前有且仅有一位主人,那正是将山庄一手创建的傅清秋。   傅清秋今年四十有余,狭长的丹凤眼,薄唇,颔下一缕清髯,其成熟儒雅之气,正与他的江湖名号“清君”相配。   他此刻正在净手。   多年里养成的习惯,傅清秋每日必练剑,练剑必净手。   他的剑名叫金钩。乃是从南方厉瘴之地带出的一柄宝剑,剑身盈盈如璧,一晃就似乎一泓深潭。   在他以手挽出一个细碎剑花,又由剑花一晃成了浩浩银芒呈天河泼就之势的时候,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匆匆来到门外。   傅清秋练剑时候不喜打扰,那人便在这咻咻剑声中屏息凝神,束手恭立。一直等到半个时辰过去,里头的傅清秋停了剑势,方才上前轻声道:“碧霄剑派已被危楼吞并,协助碧霄剑派的三人中,问童、风若已被我们的人救出,但春霖另栽在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手中,殊为奇怪……而之前派去处理铸剑门余孽的君忍似也同时栽了。”   傅清秋缓缓呼出胸中的一口气。   他微微一笑,道:“孩子长大了,翅膀倒是硬了。”   进来的年轻人并不说话。虽然傅清秋从来没有公开说什么,但正是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叫诸多能够亲近傅清秋的义子心中都有自己的计量。   他本以为今日的傅清秋也是如此,不想这一句话之后,傅清秋将剑入鞘,又道:“我知你们日常在想些什么。不错。听欢确实是我之亲儿。”   年轻人大惊道:“什么?既然如此,庄主又为何——”   傅清秋一哂:“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我便肯张开羽翼护着他,也要看他愿不愿意入我羽翼之下求庇护。”   年轻人依旧有些忧心不止:“但问童和风若并不知晓这回事,若中途有什么意外之处,岂非有玉碎之忧……”   傅清秋略有揶揄:“那你以为问童和风若是由什么人救出的?天上掉下一个好心大侠来吗?”   年轻人哑口无言!   傅清秋又笑道:“且以我对他之了解,他是不将所有和我有联系之辈挫骨扬灰不能解恨,不会那么轻易便杀了问童和风若的。罢了,”他摆摆手,“不提这些,灵奇,你来说说铸剑门之事吧。”   叫灵奇的青年闻言收束心神,说道:“铸剑门门主妄图以门中秘技铸假孤鸿剑之事,虽被我等窥破制止,但先是门主引天火自焚而死,而后又有记名弟子带剑胚前往他处……而我等又并未将剑胚追回,届时恐再生波澜。”   傅清秋已来到静室打坐。   他微微阖目,片刻后道:“既然剑胚没有追回,想必持剑胚之人也未能处理?”   “不错。”灵奇道,“庄主,请恕属下直言,其实此时我们大可广邀江湖同道,直接向其诘问,如此派人前去灭口,倒显得我们自己心怀不轨。”   傅清秋并未立刻回答。   袅袅的清香自屋角升起,早晨的太阳还为真从云层中跃出,只有那一线金光,挣破了万千阻碍,烈烈挥洒而下。   他已在心中将那一篇刻在金钩剑上、短短数十字的经文念完,方才睁眼轻哂:“小不忍,则乱大谋……一个人是否无辜,在这天下的风云龙虎之势里,并不重要。”   ××××××   萧见深暂且在危楼中住下。   于是一应的联络之人、从京中由密道快马送来的奏章,全都同暂放孙将军处转而直接与危楼联络起来。   在联络的最初,孙将军还特意来了一趟。当时傅听欢就呆在萧见深旁边,他的第三层天一层的大书房收拾了一番,多加了一个书架与一张书桌,两人便像当日在厅堂观歌舞一样并排而坐。   这样的改动不止惊动了危楼中人,同样也惊动了前来这里的孙将军。   不同的是,危楼中人只觉自家楼主堪称敬重这位贵客,孙将军却觉得萧见深几乎宠溺这位太子妃。   他的目光就忍不住悄悄地在傅听欢脸上扫了一眼,然后又回想了一下自家女儿……最后不得不遗憾地承认,确实是自己女儿没有福气。   但在随后,当他的目光接触到萧见深脸上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地想:也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皇帝陛下身侧的皇后之位……也并非那么容易就坐得上的。   孙将军并不多留,秉持一贯性格,干脆利落地将事物交割之后便准备告退,只是因着身上的另一重身份,在告退之前,他又袖手镇定说:“老臣恭祝陛下与皇后千秋万载,见帝后伉俪情深,心怀大慰。”   傅听欢:“……”   孙将军又添新句:“愿帝后早添麟儿,承欢膝下。”   傅听欢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止。   还是萧见深淡定地接了一句:“孙将军若能找出使男子怀孕之物……”   傅听欢目光如电扫在萧见深脸上。   “……万万不可将此种荒诞离奇之物进献而上,以污皇后之视听。”萧见深镇定将话补充完整。   傅听欢冷笑一声:“不,若真有此物,速速进上,本座倒好奇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服下之后会如何。”   萧见深:“……”片刻后转头冲傅听欢一笑,“也罢,古人彩衣娱亲,今日我服药娱你。”   傅听欢:“……”他突然又有了一点点不自在。   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我朝圣上的畏妻如虎!孙将军憋着笑快速告退,一刻也不耽搁,只怕再耽搁一些功夫,就遮掩不住脸上的情态。   在孙将军走后,恰好又有危楼的下属进来向傅听欢禀报事物。萧见深与傅听欢便不再做言语,两人各自处理手中事物。   萧见深此刻身在江南,京中有他母后坐镇,朝堂上的百官至少在这个时候还算兢兢业业,因此他素日其实并未有太多紧急重要的事情。此时看了两份折子就随意将其放在一边,本想寻傅听欢说说话,却见对方正垂着头十分认真的批阅事物。   这个行为萧见深绝不陌生。   但此刻,他看了一眼傅听欢,又看了一眼堆在傅听欢桌子上高高的待处理事务,突然有点心塞,几乎想上前去帮对方分担掉一半,然后两人好没事说说话。   然后……他大约就不用再忍……可以吃了吧?   一个时辰的时间匆匆而过。   当傅听欢手中事物告一段落,自椅子上站起来松动筋骨的不经意间,就看见了萧见深执在手中的折子。   此刻的萧见深并非坐在桌前椅子上,他自寻了靠窗的长榻休息,整个人就歪在上面,不止除了脚下的鞋子,还连束发的头冠都不怎么板正,十分慵懒。   这是傅听欢平日里休息的位置。   他看了萧见深一眼,确定萧见深还在处理事务,便道:“难得见你如此惫懒。”   “在你这里好像不自觉就懒散了一点。”萧见深平板道。他此刻还在因为刚才没有直接走上前拿掉傅听欢一半的事物而生着闷气,奈何他的那张脸,高兴也看不太出,生气也看不太出……不过他向来不会为难自己,傅听欢此时已经处理完了事物,萧见深一转念又高兴起来,于是直起了身体,就示意傅听欢在另外一侧坐下。   傅听欢也自然地坐下,又指着萧见深手中的折子道:“在看一灵观?”   习武之人目光敏锐之处不消细说。萧见深点点头:“不错。”说罢他看了看长榻上的炕桌,觉得其十分碍事,于是轻描淡写一挥袖,就将其送到了地上。   傅听欢的目光闪了闪,似乎想说话,但却并没有真正开口。因此也没有注意到萧见深的行为。   反倒是靠近了傅听欢,头发缠着头发,衣服沾着衣服,肩膀凑着肩膀的萧见深起了谈性,指着折子上的一灵观对傅听欢说自己的来意:“武林需要整合。”   他尚且是第一次如此清楚明白地和傅听欢说这一个打算。   身为武林中能叫得出名号的一员,傅听欢静静听着。   “朕在尚未回朝的最后两年间,最激进的时候,曾想效仿始皇帝的焚书坑儒,将民间所有武学功夫统统焚毁一净……”   他双目微垂,再一次回忆起了师父离开的那一天。   还是那个草堂,还是那个蒲团,还是那个坐在蒲团上的人。   天独聂齐光慈祥一如老者,但他说出的话却无分毫转圜余地,他道:“你在此向为师起誓,你将在为师死后两年,走遍天下山川河流,凭心行事。”   “徒儿起誓,徒儿在恩师死后两年间,将走遍天下山川河流,凭心行事。”   “若违此誓。”   “若违此誓。”   “叫我此生所爱者,生世坠炼狱,不得生,不得死,受尽世间应有之苦难。”   “叫我此生所爱者,生世坠炼狱,不得生,不得死,受尽世间应有之苦难。”   而后萧见深果然花了两年时间走遍这天下的山河。   见世间有欺压良善之事,见世间有坑蒙拐骗之事,见世间有深海血仇之事,见世间所有的不平之事。   他帮助了自己所有见得到的。   可惜沧海一粟,不值一哂。   他这时终于切身的明白,萧破天纵使神功盖世,形单影吊,也只能帮一个人,两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萧见深纵使昏聩无为,其一个不经意的政令,也足以帮一县,一府,一郡,一天下的人。   武功有时候其实什么都不是。   他回宫,葬破日剑。   如此,万丈红尘都滚滚袭来,只可一肩担起。   一忽儿的念头转瞬即逝,萧见深再抬眼看傅听欢,便见对方眉眼一动,叫人几想上前描摹——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他抬起手,细细地描了傅听欢的长眉之后,才继续往下。   “但我最后还是熄了这样的念头。”萧见深道,“一者此事一经做出,必然在天下引动轩然大波,而此事非像土地一策般不可妥协;二者我之恩师乃武林奇人,我亦受惠于此良多,究竟于心不忍。然则侠以武犯禁,且屡禁不止,我之治下,不容如此猖獗之辈。”   傅听欢此时方道:“你打算……以朝廷插手江湖?”   “江湖总归朝廷调度。”萧见深说得平静,他看着傅听欢,道,“我之治下,无有‘国中之国’。”   傅听欢再一次沉默下去,他没有和萧见深谈及危楼,萧见深也并未提起。   “而这些……”萧见深的手指指在一灵观上,“全是‘国中之国’。”   这倒还算是这一席话中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傅听欢扬扬眉:“打算对一灵观下手吗?倒正好,我与他们也有些宿怨未了。现在也差不多是个了结的时候了。”   萧见深本来想想和傅听欢说一些有关如何处理一灵观这等大派的准备,但傅听欢此时这一句接话却叫萧见深余下的话都搁在了心间不能拿出。他便止住了这个话题,只说:“想来也不会太久了。”   “哦?”   “近日一灵观动向有些奇异。”萧见深便道。而后他突然想了什么,又问,“哦,对了,你和傅清秋是父子关系吧。”   傅听欢的反应几乎激烈,他的手臂连同袖子一起一振,不可避免的重重碰到萧见深:“你说什么?”   “你们同姓。”萧见深顺势将其揽进怀中,他冷静说,“我昔日在江湖中行走,曾见过傅清秋的君子剑法。”但他又道,“不过我本来只是有些猜测,但看你这样的态度……我也不用再查了。”   傅听欢:“………………”他突然间就有些能过体会那被萧见深询问的杀手的感觉了。   他几乎有些纠结:“此事涉及我之过去……”   萧见深又将傅听欢之手置于掌心,摆出细听之态。   但傅听欢沉默片刻,不能再像那天夜晚一样将所有事都倾诉出口,只道:“罢了,我们还是来说说一灵观吧。”   萧见深看着傅听欢,他忽然有了一些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做的失落之感。   这样的感觉对他而言几乎堪称奇异,但与以往相同的,这样的情绪没有显露在他的脸上。   他平静地答应一声,与傅听欢一起说起了一灵观之事。   而就在一日之后,他们所说的一灵观中。   依旧是旭日初破,金光万丈染得天山苍苍皑皑。   这日的清晨被铜盆落地的“啷当”声拉开帷幕。   在那留宿客人的厢房之中,年幼的小道将手中盛满热水的铜盆砸在地上,等周围众人因声音而匆匆赶到的时候,只见前些时日与观主密谈的少年端坐床上,摆出一副道家最常见的五心朝天姿势,项上头颅却不翼而飞!   ☆、章五五   这一起“无头尸体”案并没能被封锁在一灵观中。   这些时日以来,一灵观放出了观主开炉炼丹的消息,于是陆陆续续的有好些江湖同道为求一灵观独门炼制的“雪魄丸”而在山上滞留。   危楼对这些消息并非没有关注,还因为其放出风声之时正是在危楼与碧霄剑派势成水火、决一死战之际,日使杨正阎还单独和傅听欢汇报了一番自己的忧虑,只是傅听欢手中自有筹码,因此并不在意。   事实也证明一灵观此际引人上山虽自有计量,计量却暂时不是冲着危楼来的。在危楼成功处理掉碧霄剑派,并一日日鲸吞碧霄剑派留下来的盘子之际,一灵观始终没有出声,只派遣了引路道人引着山下的人往山上走,小半个月的时间里,远的那些人还在路上,近处的却十之八九已上了山,住进客房之中。   这一次死亡的少年姓谢,名思德。他固然在武林中名不经传,但若说起他的生父,武林中却鲜少有人不知,乃是因一手琼燕剑法威震江湖的一灵观俗家弟子,“琼燕道人”谢琼。   这少年在山上时亦并未隐藏行迹,众人虽不见得知道他和一灵观的渊源,却知晓一灵观从上到下,都对谢思德十分亲近,观主灵泉道人还数次与谢思德单独在偏殿中对坐交谈——这乃是等闲门派的掌门都没有的待遇!   现在此人一声不出的就死在了客房之内。   不管是因公因私、作为大派地主还是作为谢思德长辈,一灵观都不能将此事简单压下。   ——何况还有一事。   在众人齐聚于客房之前,曾在公门中做过仵作,后来入了江湖也以一双招子明亮著称的宋公北直接上前,在众人的注视下进行尸检,不想上前上下一打量,他便发现了被尸体坐在身下隐藏着的血书。   众人将尸体挪开一看,只见被褥上写道:“孤鸿剑由我带来,一灵观狼子野心,窃徒之物——”   最后一个‘物’只堪堪写了个偏旁,便笔迹断绝,无以为继。   一室寂静,随后人声鼎沸!   是日灵泉道士正好在丹房中开炉炼丹,等消息被添居长老一职的师弟匆匆赶来隔着房门告诉的时候,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从丹方传出,火光与气浪同时成多蘑菇似地炸开!   “不好,炸炉了!”长老登时厉声一喝,以袖遮脸,卷着一个靠近自己、守在殿外的小道童,飞身疾退。   等他站定于数米之外,再放下衣袖定睛一看之际,便发现掌门师兄已卷了另外一个守门道童,正站在自己的几步之外。   他长长的白眉沾了几许黑灰,脸上的每一缕皱褶之中似乎都透着一些不便言说的疑惑。   他还未出声,就听自家师弟随手放下手中的道童,将他的袖子一扯,走到旁边疾声低语询问:“师兄,是否真如他们所说,孤鸿剑由琼燕的儿子带上来,现在正在你之手中?”   灵泉道士看了师弟一眼。他沉默片刻,缓缓道:“不错,孤鸿剑由思德带来,此刻正在我之手中。”   “但思德一介书生,此番拿孤鸿剑上来也只是为了要我替他父报仇。”   “是谁杀了思德?”   “思德如何会说这样的话?”   “又有什么人能在一灵观来去自如、手起刀落、直接杀人?!”   最后三个问题,灵泉道士一声问得比一声急,等到最后,已经声色俱厉,须发怒张!   事情是在日出之时方才发生的,等到日上中天,呆在危楼之中的萧见深与傅听欢已经原原本本地得到了这消息。   秘密本就是世间最难保鲜的一种东西。   傅听欢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眉间掠过几丝疑惑:“孤鸿剑在我手中。”   萧见深道:“不错。”   傅听欢又以一种费解的口吻问:“那一灵观手中的是什么?”   “赝品,假货,混淆珍珠之鱼目?”萧见深一连给了对方好几个选择。   傅听欢一脸你他妈给我坐下别闹。   但他自己站了起来,他推开天一楼的窗户向遥远的天空眺望,天空之下,一灵观所在的寒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连绵起伏如同神龙藏首不见尾。   他沉思道:“谢琼之子谢思德带着孤鸿剑去找一灵观,谢思德死了,孤鸿剑落在一灵观手中;江湖中人却都知道孤鸿剑就在一灵观手中;而他们都不知道这把孤鸿剑是假的……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那个人……”   “当初是谁告诉你孤鸿剑在我手中的?”萧见深突然插话。   傅听欢一怔:“黄泉宫。”   “黄泉宫是谁的人?”萧见深又道。   “……”这个黑锅傅听欢可谓背得结结实实的,印象十分深刻。他刚刚拿到黄泉宫时因为赶着回萧见深那里,并未细查,而后来种种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也无余暇。还是等他从萧见深那里再回到危楼之后,方才着手处理黄泉宫一事。果然发现那黄泉宫背后之人除了留给他一个空壳子与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的‘黄泉宫宫主尸首’之外,黄泉宫真正有价值的——那些消息渠道,全都如烟雾般轻飘飘消散无踪。   傅听欢的脸色沉下去,他冷笑一声,并不言语。   萧见深同样来到了傅听欢身侧。   他与对方一起看窗外天高地广,云卷云舒。   他仿佛不经意似地提到:“我之前可和你说过那贡船中装着的是什么?”   “不曾,怎么了?”   “其他金银贡品都是寻常。唯独有一件东西,不好流传出去。”萧见深看着天外说,此时他语气稍冷,眉目间一片肃色,“那就相当于武林中一下子多了成百上千把孤鸿剑,还全是真品……那是制作震天雷与破城弩之法!”   孤鸿剑一事,乃近年江湖中最值得关注一事。   自一灵观传出握有孤鸿剑的消息之后,萧见深与傅听欢二人早知此事不能善了,却也未曾料到以一灵观当世道教之牛耳的地位,尚且不能稍微压下那些心心念念将孤鸿剑拿到手江湖中人。不过三四日功夫,一灵观就弹压不下,由灵泉道人出面,给了那些还滞留在山上,以及听到消息正往这里赶的各大名门正派一个交代。   交代便是一灵观将在十日之后,召开大会,与诸位武林同道共同商讨孤鸿剑去留与谢思德枉死二事,并亲手手书了数封信件,邀请归元山庄与摩尼教两大教派前来,共同主持大会。   于是武林大会之前,“孤鸿大会”先一步响彻南北江湖之人的耳目!   十日的时间倥偬而至。   萧见深在这十日里算得上十分悠闲,他几乎没有太多的事情,也不太乐意傅听欢整日处理那些公务,便与对方商量,自己借人手来危楼帮忙,傅听欢则全了地主之谊,与他游山玩水、琴瑟相偕,谈情说爱、好不逍遥。   在这个建议提出的时候,傅听欢从案牍之中抬起脸,定定盯着萧见深看了一刻钟的时间。   最后还是萧见深妥协:“要不不找人来,你分我一半事物,我与你一道打理。”   这话却引得座中的人倏忽一笑,只道:“我还当你脑子不知搭错了哪根弦……”一语未歇却不在继续,只将那种种事物向旁一推,还真站了起来,找出两根钓竿,与萧见深悠悠闲闲地垂钓去了。   这一日微风徐徐,碧波粼粼,两人泛舟游于湖心,萧见深与傅听欢都未使用武功,只仗着寻常方式垂钓。   这却不是一个好主意。仅一个时辰的功夫,用一模一样的钓竿和一模一样的鱼饵,甚至就肩并肩坐在相邻的两个位置上,萧见深的桶里鱼满得都要溢了出来,还有鱼会直接从水里蹦跶上船板跳入萧见深的鱼篓,而傅听欢的篓中只有清水,竟从头到尾,没有一只鱼啃咬一下他的钩。   傅听欢勃然大怒!   萧见深见势不好,连忙以萧破天之功力之速度将两个人的鱼篓对调了一下,然后再飞快感慨说:“白坐了一个时辰,竟一条鱼都不上钩!果然不能和太过好运的人坐在一起钓鱼啊!……这时便只有剑走偏锋,出奇制胜。”萧见深一本正经说,“好运是你的,而你是我的。”   傅听欢眉中怒意还未消去,已被萧见深的装模作样逗得失笑起来:“那些人可知道你私下如此——促狭?”   “只有你见到。”萧见深悠悠道,随之也笑起来,凑上前去偷了一口香,就将那与傅听欢一起收了鱼竿,将满满的鱼篓倒了个空,只剩下精挑细选的两条一模一样大小的草鱼,被留下了当作晚餐。   借着小舟中的炉火,萧见深取出破日剑,慢悠悠地刮着鱼身上的鱼鳞。   巨大的剑身在小巧的鱼身上一转再往腹中一划,整条鱼就被清理了干净。等他如法炮制地将两条鱼一起弄完之后,就见傅听欢默默地看着他和他手中的剑,感慨不已:“剑若生灵,羞愤欲死。”   萧见深反笑道:“剑若生灵,当与我同饮杯酒,同吃味鱼。”   火炉的火焰“咻”地一声燃了起来,火苗隔着空烧炙置于其上食物。   天色从亮白到昏黄,从昏黄到深蓝。   当月兔探出云梢,当星辰睁亮眼睛。   萧见深与傅听欢已将那船上的一坛酒都分着喝光了。   最后一口入了萧见深的口中。   酒是梨花酒。   甫一入口只有浅浅的甜味,但喝得久了,那种从一开始并不明显却真实存在的缠绵之味就从心底蹿升起来。   像千种情思,万种亲近,都从内自外地将人给牢牢困住了。   他忽然凑上前,一吻吻住对方,将口中酒液尽数渡入对方的喉中。   甜腻之中,他们唇舌相交,泊泊而透明的液体自两人的贴合的唇角滴漏下来,将衣襟也染湿了一小片。   薄晕染上傅听欢的脸颊,他因为这样的哺渡而轻咳了两声,眼中流转着漫不经心似的水色。   那一抹浅浅的蓝,几点淡淡的光,也不知是倒映了天上的月还是船下的水。   萧见深将人推倒在船上。   船中小小的圆拱将他们温柔地遮入阴影,萧见深则在这温柔的阴影中,忽然升起了某些小心翼翼的心态。   这种心情对萧见深而言分外奇异。   从出身开始就太过崇高的地位让他不需要对这天下间的任何人事小心翼翼,成长之中的经历也让他从来没有也不能对任何人事小心翼翼。   然而在这一刻。   这样陌生的情绪自然而然地袭上心头。   他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变得足够轻、足够缓,当他再一次低下头,将细如清风的吻落在傅听欢的眉眼上的时候……远处的水声突然变急,遥遥的女声如同疾驰而来的剑舟一起飞过水面,传进乌篷船中,搅碎了这一船清梦:   “禀楼主——”   傅听欢睁开了眼睛。   萧见深勃然大怒,头也不回,照着水面直拍了一掌,也不闻什么轰然巨响,但见那一线浪里白条如蛇般照着那飞驰过来的小舟行去。   夜色与深水掩饰了一切,在舟上人毫无所觉的情况下,白条与小舟相撞,只听轰然一声响,小舟如被劈了一剑似的就中分开!舟上闻紫奇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傅听欢:“……”他理了理衣摆,似笑非笑说,“哪来得这么大火气。”   萧见深此时还揉着傅听欢,他真心实意感慨道:“只怕要为你生上那一世的气。”   感慨之后,他又真心实意地吐槽:“我再忍几次,大家的幸福就都没有了……”   傅听欢闷笑一声,也不答话,只倾了身,与对方双唇贴合。   另一头,湖中黑水微涌,在片刻之后,于湖中落水闻紫奇游到了岸上。   这时天气已经转凉,她顶着一头如水草一样的湿发爬上岸,牙齿忍不住上下碰撞,发出了十分细微的“得、得得”两声,就好像那可、可怕的发音一样。   她面无表情地对守在旁边,明明不敢看她,眼睛又一飘一飘地往上飞的侍女说:“等楼主与……那位上岸来的时候,告诉他们,孤鸿大会提前,杨日使已带人先一步前往寒山一灵观中。”   言罢闻紫奇便径自往来时的路走去,除了一身湿衣、脚步略显仓促狼狈之外,也与平常无有任何区别。   夜落了,天升了。   萧见深与傅听欢也正式到了寒山一灵观中。   ☆、章五六   从山脚上山的时候,天空还是烈日高照;但等到了山顶,不知什么时候,太阳收入了云层之后,日光好像被闷在灰色的壳子之后,细雨丝丝缕缕地从天空中飘下来,恰似美人端坐,珠泪暗垂。   萧见深与傅听欢到达一灵观先天八卦阵图广场的时候,广场周围已经坐满了人。   归元山庄与摩尼教在接到一灵观手书之后,也紧赶慢赶来到了此地,算下来竟比就在山脚下城中的乘辇上来的萧傅二人还早。   由八位纤纤弱质的少女抬上寒山的金辇在危楼所属的位置停下,左半的白纱被掀起,傅听欢支着下颚靠坐于其中,狭长的双目在满广场的人中一扫而过,旋即漠然收回。   透过那垂下来的、隐隐绰绰的另一半,另一只属于男人的手伸出来,执壶为傅听欢倒了一杯茶。   傅听欢的目光从广场上转到茶杯上,又从茶杯上转到那兀自被垂下来的纱帐挡住的人时候,方才专注起来。   最后到达此地的危楼楼主出场极为慑人。近处的人或多或少在猜疑和傅听欢同坐一辆车的男子是谁,而远处的那些没有看清的人,则已经在交头接耳说:   “抬辇的都是妙龄少女,座中的也不知道何等绝色。”   “傅楼主艳福不浅,风流不止。”   “是荒淫不止……”   这时那高山上传来一声清音钟响,正是全员到齐,孤鸿大会正式开始的预示!   盘膝坐在蒲团上,正对着大殿、背对着众人的灵泉道士自蒲团上站起,陪坐在旁边的另外两人也随之站起。   其中一人正是之前出现过的傅清秋,另外一人则是摩尼教的长老明心神僧。   三人一为世俗教派,二为方外中人,可谓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现在上清大殿之下,灵泉道士叹息一声,对其余二位执礼说:“此番就拜托庄主和神僧了。”   傅清秋与明心神僧都道:“掌教太过客气。”   明心和尚身材微胖,面容慈祥,一句话落便不再多说。   倒是傅清秋非同两者,说话之间自有一股杀伐之气:“一句‘孤鸿一出天下从’,贻害武林不知凡几,此剑万万不能轻易流传出去,掌教尽可放心。”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广场。   灵泉道士一眼扫去,只见平日供人做早课的太极广场上满是乌泱泱的人群,除了站在他身旁的傅清秋与明心和尚之外,亦有许多说得出名号,在江湖中绝不容小觑的势力来此。   但此番前来,来意不善。   灵泉道士执礼道:“诸位有礼了。”   众人也是起身向灵泉道士行礼。   但他们没有等灵泉道士说出第二句话。金刀门掌门第一个开声,询问的便是:“不知一灵观可调查出了谢少侠死亡的真相?”   金刀门乃是位于危楼与归元山庄之间,最富盛名的一大门派,乃是傅听欢处理完碧霄剑派之后的下一个目标。   又有偏居于飞虹谷当代飞虹仙子冷冰冰接话:“一灵观既然拿到了孤鸿剑,何妨请出一观?”   灵泉道士神色微肃,他座下大弟子一步上前,肃然说:“谢师弟之死我派尚未查清。诸位若肯在小观盘桓数日,等查清之际,我派自然将一切公之于众。”   人群中传来冷冰冰的笑声,正是刚才说话的飞虹仙子。   天玄会盟主此时开腔,他的声音虽淡,却准确地传入了无极广场中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直如对面交谈,一身阴阳倒乱决极为精深:“该不会真如谢少侠所说,一灵观打算将孤鸿剑据为己有?”   “荒唐!”大弟子阳炎直斥道,“谢师弟乃琼燕之子,且亲自拿了孤鸿剑上山求庇,孤鸿剑本就在一灵观之中,谈何‘据为己有’?”   “可笑!天下至宝有德者居之!”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一灵观想独占孤鸿剑,因此将拿到了孤鸿剑的琼燕之子谢思德杀死,少了一个分羹之人!”   “不错,将孤鸿剑拿出来,否则此番决不能善了!”   “小心防备他拿了一把假的出来哄骗我等!”   无极广场上一时间热闹非凡,众人群情激奋,许多人都已经将手抹向身上鼓囊之处,便要将那武器拿出!   这时明心和尚高声宣了一声佛号,如舌绽春雷;傅清秋同时以指一抹剑身,金钩剑当即发出一声亢若龙吟之音。   广场的声音暂时被压下,在场诸人都有些许忌惮之意。   最后是之前没有出声的晴日书院院主作为众人的代表,上前沉声道:“不知神僧与庄主是何意思?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谢思德与我等虽素未平生,但我等此番聚集在此为他讨回一个公道,也是出于江湖之公义——我等此番前来,只向掌教求两个答案,一者孤鸿剑,二者谢思德之死。”   这句话便不适合由别人来回答了。灵泉道士终于开口:“谢思德之事本观自会给出交代,至于孤鸿剑之事……”   “诸位想要一观孤鸿剑并无不可。”灵泉道士淡淡说,“本观对孤鸿剑中宝藏并无染指之意。然而孤鸿剑乃我弟子琼燕之子携入观中,琼燕也为这把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思德此前与老道密议,字字泣血,说的却不是如何为他父报仇,而是将孤鸿剑、以及孤鸿剑中的秘密一同埋葬。等查出杀害思德的凶手之后,本观自会在诸位同道面前,将孤鸿剑就此销毁。”   众人一阵大哗!   还是晴日院主上前。他双目炯炯盯住灵泉道士,问:“孤鸿剑销毁之际,我等是否能传阅观看?”   “不可。”灵泉道士道,“藏宝图便在剑身之上,一经传阅,销毁之意不复。”   “道长可有办法证明你销毁的就是真正的孤鸿剑?”   “届时贫道自会请明心大师与傅庄主上前鉴证。”灵泉道士道。   “明心大师与傅庄主确实一时人杰,在座诸位想来不会质疑他们帮一灵观圆谎……”晴日院主缓缓说,但声音将歇之际,他话锋突地一转,声音再度变厉,“那道长可感保证自己没有看过孤鸿剑上藏宝图,将孤鸿剑销毁之后,世间再无一人得知孤鸿剑宝藏所在?否则按道长方才之意,此番销毁与不销毁又有何意?!岂非只将一个秘密从死物上转到活人上?只将武林中的风雨从一件死物上转到一个活人上?”   灵泉道士目光如剑,直直盯向前方之人!   他神色严肃,掷地有声:“三清道尊在上,一灵观百年声誉在此,此番将孤鸿剑销毁之后,若江湖中再传出孤鸿宝藏一事,一灵观责无旁贷,倾全观之力追缴此事相关者;老道持身不言,亦当亲面三清道尊谢罪。”   百年教派非同小可,灵泉道士这句话一出,太极广场中主人都觉语塞,一时多少顾忌,不能再行逼迫。   傅清秋见灵泉道士已控制住了广场中的言论,便上前一步,准备尽快将这事情定夺下来:“既然诸位没有其他问题,那么便由一灵观先彻查谢思德之死。本座相信,一灵观百年清誉,将还谢思德一个公道,也将为武林平息一场纷争。”   人群中忽然传来了一声讥笑,如夜里夜枭的咕哝那样鲜明。   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讥笑声传来的方向。   便见一位并不怎么眼熟的中年汉子分开人群走出,他身量不高,既獐头鼠目,又有一对招风耳,看上去十分猥琐。   有认识他的人当即就说了:“这是听风耳杜无几。”   认识杜无几的人不多,但听风耳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之辈,乃是处黄泉宫之外一等一的消息灵通之辈。而黄泉宫乃一个势力,杜无几却是一个人。其中难易简直高下立判。   分开人群走出来的杜无几却并不急着解释自己刚才的那声讥笑,而是对周围的人团团做了个揖,然后问:“敢问诸位大侠,若一个江湖之辈有力气用在欺压妇孺,调戏女子上,他可配称一声大侠?”   “狗屁的大侠,一个淫贼!”   “淫贼人人得而诛之!”   “好!”杜无几又道,“这位淫贼尚算得是一个名门正派,一时头脑发热得了手之后,并未狠下心肠杀人,而是慌不折路逃走。此事若由此结束,也不过一起无头冤案,那被玷污了的少女虽天塌地陷,到底也在数年磋磨之后重新生活。”   “但坏就坏在——”杜无几目光在一灵观的人脸上一一滑过。   能够来此的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只从这一个小动作,他们已经得到了暗示,一时几乎屏息凝神。   “坏就坏在——此后数年,淫贼已经成为高人,与那少女再次相遇。因淫贼当日蒙面,少女并未认出对方,但淫贼认出了少女,他心中惊恐,既不想见到少女,又害怕少女手中拿着能够让他身败名裂的证据,于是便虚情假意,蓄意接触。”   “少女见这位高人对自己如此不同,一颗芳心自然就系在了他的身上。当两人情酣耳热之际,少女将曾被奸污一事告之,淫贼自然追问可知对方究竟何人,少女自然否认。淫贼得了这定心丸之后总算松了一口气,为了弥补少女,于是决定与少女成亲……”   “若到此时,不失为一段佳话?”人群中也有人疑道。   仅有的几个女性中,飞虹仙子柳眉深皱,哼道:“狗屁不通。”   “不错,若到此时,不失为一段佳话!”杜无几又说,“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淫贼在心情松懈之下,与友人说出了这段陈年往事,友人也说了‘只要将人娶了,不失为一段佳话’……奈何这段佳话竟被少女听见!”   “这少女乃是性烈之辈,听完之后甫一回房,便横剑自刎,只在屋中留下一行绝笔,两个成语,乃‘有眼无珠’和‘狼心狗肺’!”   “诸位是否觉得这个故事的最后结尾的血书情节有些耳熟?”杜无几问众人。   而后他又霍然转身,问灵泉道士与另外一人:“道长,你是否觉得耳熟?傅楼主,你是否觉得耳熟?”   他再转身问众人:“百年清誉!出了这样叫整个江湖都不耻的事情,一灵观却兀自包庇凶徒,江湖中无人耳闻丁点消息!一灵观有什么资格说出百年清誉这四个字来!这明明是一介——藏污纳垢之地!”   慵懒地靠在金辇中的傅听欢终于缓缓起身,他的目光再一次在广场中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杜无几与灵泉道士脸上。   他说:“不错,此事我当与一灵观再做计较。”   山顶上拂过太极广场的风,突然冷了起来。      ☆、章五七      “这是怎么回事?”旁观了一会的萧见深这时终于低声问傅听欢。   有半幅白纱遮着,众人方才只见萧见深执壶为傅听欢倒茶,却不曾见傅听欢除了支住下颚的那只手之外,另外一只放在膝上的手已被萧见深握住。   萧见深本只是将这只手握在掌心内按摩,但后来广场上的对话实在太过冗长无聊,他便百无聊赖地从自己衣服的刺绣处抽了一根红线出来,先在傅听欢的尾指上打了一个结,接着又在自己的尾指上打了一个结。   如此便是一线牵两指,两指同心连。   傅听欢情知真正的孤鸿剑在自己手中,广场上的所有人都正在为一柄假的东西机关算尽。   若换到往日,他少不得暗中得意,见缝插针地在这局势中攥取利益。   但今日也不知为何,自跟萧见深坐在一起之后,他就有些心浮气躁不能定心,尤其当萧见深取了红丝线,仿作姻缘线将两人的手指牵上的时候,他虽面上不见如何,心中却早已心花怒放。   他自刚才说了一句话之后也不再急着去管外头的那些人事,而是回了身,同样低着声音回答道:“……是一桩陈年恩怨,杜无几所说的故事,女子是危楼中人,男子则是一灵观上任观主的老来子,身份特殊辈分又高。所以此事发生之时,一灵观不愿伸张,想将那男子保下,于是私下与我有了默契,从此不管危楼除卑鄙阴险之外的其余行事。”   萧见深略一沉思:“倒不闻一灵观除了灵泉道长和他的几个师弟之外,还有别的德高望重之辈。”   傅听欢一哂:“其人自事发之后就在后山石洞中修行,虽嘴上没说,但知晓当年之事的人也都知道他去闭了死关,只怕此生不会再出现人前。”说道这里,他停下来,目光斜掠过广场中人,“……但现在,恐怕是出来不行,不出来也不行了。”   先有“听风耳”杜无几说故事在前,后有危楼楼主傅听欢承认在后。   广场上的群雄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嘈杂而响亮的声音在一灵观的上空此起彼伏,灵泉道士放眼看去,但见方才还有所克制的群雄俱都面露不屑与厌恶,而他特意请来帮衬的傅清秋与明心和尚,也是眉头深锁,面露不解。   一时之间,他掩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晴日院主方才多次代表众英雄说话,此时他将手一按,大家也不由略略安静,只看他说话。   他目光灼灼,盯着三人:“道长说贵观百年清誉,若此事当真,我们不妨先来处理了这件事,再谈其余。”   灵泉道士三者都有些静默。   然而不过多久,傅清秋掩在发后的耳朵轻轻一动,突然出人意料的踏前一步,点头开腔,道:“不错,此事是该要先行解决,本座相信灵泉道长为人,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逼迫一灵观的群雄顿时一愕,不知站在灵泉道士那边的傅清秋为何突然说出了这句话。   倒是灵泉道士与明心和尚先后听见了什么,目光俱转向了同一个方向,灵泉道士的面色更几乎严肃起来——   一个小道士很快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他形容狼狈,连滚带爬地从远处跑到灵泉道士面前的时候,灰色的衣摆处已经沾了大片的血迹。   众人又见这小道士满面悲恸,只以为这一灵观又出了一条命案,却不想他重重顿首,哭道:“秉掌教,师叔他老人家已经仙逝!”   灵泉道士虽已有预感,真正听见的时候依旧心中大恸,险些一个踉跄。   前掌教乃是他的恩师,待他如亲子;这位老来子出生的时候,灵泉道士已人至中年,再看小小的幼儿,也只觉如自己亲子,正是如此,当年之事出来之时,灵泉道士如何也不能不留情面,以门规处置对方。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这个结果。   白发人送黑发人,恩师之爱,抚育之情,俱不能全。   但他很快定下了神来,他问了一句:“……是如何走的?”   小道士涨红了脸。   他说:“这里的交谈传到了师叔耳朵里……师叔听见了……说‘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就……就蓦然拔出墙壁上的长剑,剖开胸膛,取出心脏……说‘芷白,我虽对不起你,最后却是爱你的,你说你有眼无珠,说我狼心狗肺之际……恨不能剖给你看,现在你看见了……它还是红的……’”   “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师叔就气绝了。”言罢小道士衣袖掩面,放声大哭。   话至此时,除了一灵观诸人和在场几位女子觉得哀痛不忍之外,余者大多面露不耐,根本无心于这种男女情爱纠葛。   “愚蠢。”这时车驾中的傅听欢也冷笑一声。   萧见深侧头看了傅听欢一眼,因对方脸上的冷意而微有讶然:“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我平生最厌恶此种虚情假意,懦弱求存之辈。”傅听欢眉中不屑与戾气极重,“若是真小人,我敬他坦荡荡,自上前给他一个痛快;若是真君子,我也敬他坦荡荡,也上前给他一个痛快。但这样随波逐流苟全性命与名声之辈,杀了也觉脏了我的手!”   萧见深淡定回答:“从结果来看,此人乃最大赢家。”   傅听欢:“……”他突然无力吐槽……   恰好这时外头突然有人不屑说了一句“说是死了,也不知是真死假死”。   这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几乎引得还沉浸在哀痛中的一灵观弟子大怒,但金辇中的傅听欢眸中光芒一闪,扬声道:“不错。”   这方是他第一次在人群中主动出声。   旁边早有知机的少女上前,将金辇另外的半幅纱帘挽起。于是那坐于另外一侧的萧见深便再无遮挡,入了众人眼中。   好似忽然一阵狂风过。   本准备好了见一位绝色佳人的众人一眼见到萧见深,只觉白的成了黑的,女的变作男的,日月星辰四时五序都颠了个倒,简直目瞪口呆!   再看一眼与萧见深并驾齐驱并肩而立的傅听欢,突然就升起了深深的不解:   但凡是个男人,怎能容忍自己与萧见深并肩而立?   任何男人都会被那人衬得不再像男人!   尤其是绝艳如傅听欢之辈。   此二人同在一起,真宛如烈日明月,璧玉成双,岂非——岂非叫人起了什么不好的联想?   傅听欢一步踏出了金辇时,尾指上与萧见深缠绕再一起的红线还没有解开,也幸亏萧见深刚才取出的那段丝线足够的细长,两人又俱是宽袖大袍,这才没有被周围的人看出端倪。   甚至没有被傅听欢自己看出端倪。   此时先站立在车下的傅听欢已将手伸向萧见深,似乎打算将萧见深扶下车驾,便似萧见深当初迎娶“太子妃”之际一般作为。   萧见深心觉有趣,便真将自己的手放在傅听欢手上,而后才矜持地落足下车,顺便用手指在对方掌心勾了一下。   这一勾之下,傅听欢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晃悠悠地勾了起来。   场中群雄依旧被太子殿下的容颜震慑,遗憾错过了这点情人间的小情趣。   傅听欢暗自镇定冷静一会,丢开萧见深的手,便立于原地,也不看周围的人,只对灵泉道士说:“此事中的女子乃是危楼门下,当日我便与道长说过事情未完,来日必向道长讨一个交代,不知道长可还记得?”   “不错。”灵泉道士说。   “今日——”傅听欢又道。   萧见深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喜欢逗弄傅听欢了。这样的喜欢好像已经战胜了时间和地点,开始无时无刻地刷着自己的存在感——也让萧见深无时无刻地想要碰碰对方。哪怕没有事情或者没有意义,就算只是捏一下对方的脸也好。   想到就做。   萧见深轻轻扯了一下红线,傅听欢的尾指顿时被扯动,他登时一愣,接着才记起了手指上的丝线还没解开。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去理会旁边作怪之人,继续道:“今日群雄在此,事情又被说破,于情于理,也该是解决一切的时候了……”   萧见深又拉了一下红线。   傅听欢:“……”他怒从心头起,用力回扯了一下!   力道从尾指上传来的时候轻飘飘的,甚至不能撼动垂落的指尖。   但萧见深心甘情愿,志得意满地顺着力道一飘,飘到了傅听欢身边。这在外人看来,便是萧见深突然用了轻功飘上前一步,好像上前护卫撑腰一般。   傅听欢也发现了。他简直哭笑不得,几乎都没什么心情处理当下之事了,心不在焉之下,口风一转,语气竟大为和缓起来:“但此番到了如此结局,也非我当日所愿……于情于理,我等先帮一灵观安设灵堂,一同祭拜一番再做他议不迟。”   这话一出口,不管是一灵观还是其余武林群雄,都觉得可以接受。   铺设灵堂众人祭拜于一灵观而言,至少暂时保住了面子,不用立时和众人对上;而对武林群雄来说,“帮助”一灵观铺设灵堂之际,也是他们的机会所在,正好各展所长探听孤鸿剑之消息。   于是短暂的沉默过后,一灵观由灵泉道士点头,武林群雄这里则由晴日院主点头,先布置好了灵堂,又从库房里拿了好些麻布衣衫披上,再请出前掌门之子的遗体,为其整理遗容,将其置入观中,一路抬到灵堂前摆正。   这一路群雄都是跟着的。   当进入了后山之时,众人只见壁立千仞,洞穴零散分布,一个个幽深宛如直通地底的入口。   再进入了洞穴,但见那简陋的穴中墙壁上刻着字迹,字迹因时常拂拭变得圆润,又有各种柜子衣衫在其中,处处都透着长期生活的痕迹。   再看那身着一灵观道袍,面如冠玉却一身凄然,胸口开了个大洞,坐着气绝之人,不是前掌门之子还是谁?   “果然是沈弘雅。”人群中忽然有人开口,“五年前我曾见过他一面,当日一灵观确实好事将近,只是这五年中,再没有听到他的一点消息了。”   方才众人不耐听痴男怨女的感情戏,此番当面见到,大多数人也有了一些唏嘘,纷纷在遗体面前端颜正容,等待一灵观的人将沈弘雅手中握着的玄黑剑身,半长不短,颇有些怪异的剑取下,与整理好的遗体一起妥帖置入棺中。   再到灵堂之前,香烛已经齐备。   众人一一上了香,又有武林代表问一灵观:“沈弘雅停灵在此,不知谢少侠又停灵于何处?既上了此处的香,我们也该往谢少侠那边走上一趟。”   灵泉道士依旧满脸皱纹,此时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如钢浇铁铸一样,不论再发生什么,都无法撼动其一丝半点。他点头道:“思德自然也停灵于观中。诸位想上一炷香,便与贫道同去。”   傅听欢与萧见深落在人群之后。   萧见深漫不经心说:“一灵观中的孤鸿剑在沈弘雅手中,是那柄黑色的剑。”   傅听欢并不转脸,只道:“如此肯定?”   萧见深道:“直觉。”   傅听欢想说些什么。   萧见深又补了一句:“我的直觉从未出过错。”      ☆、章五八   一日的晨光很快被远山隐去,天色暗了,一灵观中次第亮起烛火,远远看去,像是黑黢黢的山上缀了好些落地的星辰。   白日中齐聚此地的英雄有些已由一灵观的人安排入客院休息,但更多的人还是齐聚在谢思德的无头尸体处,在灵堂与白幡之中讨论尸体上的伤痕。   此时距离谢思德之死已过半月有余。山中虽寒,半月时间亦足够尸体发落生蛆。因此众人也并不开棺细查,只围在棺前相互交流。   此时会上寒山之辈,活人尚且不怕,何惧死人。   其中有一位曾做过仵作的江湖中人是之前就在寒山上打算求那雪魄丸的,只听他说:“当日是我与张兄一起查尸的。谢少侠死时项下皮肉卷凸,两肩井耸,头颅应是生前斫落,除此之外,无有其余外伤。也就是说,凶手很可能是谢少侠熟识之辈,否则谢少侠不会保持着端坐床上这一放松的姿势……”   “或是穴道被制的缘故。”有人提出异议,“谢思德既在身下写血书,想必是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幸免,既然如此,便是无力反抗,而不存在什么‘放松姿态’,倒是血书证明了来者是谢思德熟识之辈。”   “穴道被制在尸体上会有所表现,但谢少侠的尸体上并无这样的痕迹。倒是不排除呛入迷烟的可能,但迷烟又有另外一种可能,谢思德在迷糊状态之下见着的真是他以为的人吗?还是这迷烟已经扰乱了谢少侠的神智,又在被斫落头颅之后被人按着手指写下了那一行血书?”   “身前的伤口和死后的伤口不是不一样吗?”   “谁说斫下头颅之后人立刻就死了?那一刹那间血可还是热的!这自然也算是身前的伤口。”   灵堂中的说话声在夜幕下渐渐低垂,在一灵观的客房之处,被灵泉道长邀请来的傅清秋亲自来到了危楼歇息之处。   小院中的灯光还是亮着的,守门的两人认得傅清秋,忙拱手行礼:“见过傅庄主。”   傅清秋身旁只带了一位青年,正是那个叫灵奇的男子。   他负手道:“通报一声,我要见你们楼主。”   关于此事似乎傅听欢早有吩咐,那守门的两人又不卑不亢道:“楼主现在正有其他事物,恐无法与傅庄主见面。”   哪怕再委婉的不见都是不见,何况这句回绝未见多少委婉?   站在傅清秋之后的灵奇面色一变,看上去按捺不住就要说话。   但傅清秋的行动更快。他面不改色,只道:“你们楼主会见我的。”   守门二人有些不解。   傅清秋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只因他乃是我的——”   门开了。   换了一身衣服的傅听欢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神色也介于明与暗之间,显隐不分,摇曳不定。   灵堂向后不多的距离是客院,客院再向后不多的距离是一灵观宝殿。   宝殿之中,一灵观诸人汇聚一堂。他们刚刚完成了一项攸关整个一灵观未来的商量,现在都沉默下去。儿臂粗的蜡烛在宝殿中熊熊的燃烧。每一个人的面孔都被烛光照得透亮,但每一个人的神色,都显得如此晦暗。   像是地底洞穴中的幽冷,又像是森林泥沼中的腐败。   等到这整座寒山上,属于人的声音被山间的风和虫鸣声盖过、那星星点点的黄光也如亮时一样次第暗下的时候,这一夜的夜晚方才真正开始!   夜晚之中,只有冷冷的月光于人所高不可及的地方俯瞰大地。   幽灵一样的黑影从暗处出现,开始在地面、墙壁、以及任何的阴暗角落游走,它们四分五裂,如浮游尘埃一般飞快地向四方前游——   萧见深此时正立于最高宝殿的屋檐之上,最高的位置也是最中心的位置。他一眼扫下去,四面的情况都收入眼中。   来自前方的人络绎不绝朝这一灵观标志的高塔藏头露尾地摸来。   走向后方的人匆匆地往那一灵观藏典籍的腹心要地走去。   向西的四人去往观主厢房的位置,但还没有潜入院中,就发现了彼此,先上演了一番全武行。   向东的三人则是奔着东面一灵观开派祖师雕塑直去,但刚过了那拱桥,就有两个一灵观道人长身直立,于黑暗中高声道:“贵客可是走错了方向?”   还有秃头穿黄色袈裟的摩尼教弟子宣佛号问:“阿弥陀佛,夜已深沉,施主当回房休息。”   又有手持长剑,剑光如银波的归元山庄弟子不屑长笑:“好客有酒,恶客有剑。好恶一念,由你自选!”   同一时间,不同的地点;相似的句子,不同的声音。   战斗已经悄然而又激烈的拉响,双方互有顾忌,无声而猛烈的碰撞在被黑暗笼罩的寒山上飞速燃起。   分不清是一灵观、摩尼教、归元山庄和那些逼上门来的群雄,还是群雄内部自己的斗争,又或者有其他的恩怨情仇夹在这个混乱的夜晚里一起解决。   西面的战斗已经结束,观主院落之前的率先碰面的群雄打到一半,便发现了一灵观中人正在附近,他们便宛如惊弓之鸟,一触即分;但分散之际,又不忘如同秃鹫一样给敌人最后一击。   鲜血洒落在黑夜里。一个命中另一个的头颅,另一个命中一个的胸膛。   心脏被从胸膛里撤出来的那一个人当然死得不能再死,人而无心,岂能苟全?   而脑袋被击破的人自然也倒了下来,没有心或许能活,没有脑袋却是必死无疑!   鲜血与残躯洒落一地,守在这里的一灵观的其中一个本想上前收拾,却被另外的老成者摇头阻止。   于是倒下的人仅有的那一丁点热度也被夜风卷走,成了一堆冷冰冰的肉块。   东面的战斗还在继续。一灵观的弟子秉持道家“天心慈心”之念,出手束手束脚,招式也从不向闯入者的要害部位走去。但闯入者却没有丝毫这样的顾忌,三个人中的两个缠住了一灵观中人,还有一个身躯像蛇一般从头到脚用力一抖,已经伏地直蹿,越过了那守关两人!   一灵观的弟子大半注意力显然被随之牵引,正是这时,剩余缠住对方的两个闯入者其中一个用出睥阖掌中最刚猛的一招“碎骨掌”,带着呼啸劲风直袭向左侧弟子的天灵!而另一个却在前者的遮掩下,顺着这鼓荡袖袍的劲风悄无深吸地弹出几根细如毫毛的毒针。毒针针尖上的幽幽蓝光在黑夜里闪过一缕隐秘而阴险的蓝光,直指那前来救援的另外一个一灵观弟子的后背!   正是此时,一声短促的惨叫突然自前方传来,紧接着,刚刚如蛇般前蹿的闯入者和一道飞掠过来的黑影一起出现,那道黑影身上的灰蓝色衣袍几乎也夜晚是一个颜色的。   惨叫声响起的时候,他尚融于溶溶夜色之中;惨叫声还未歇下,他已来到战团之前,大袖一卷,卷走飞来的银针;扬掌一劈,劈中了使用睥阖掌之辈!   于是第二声惨叫也在黑暗中响起,再一个身影倒飞出去,重重撞到院墙之上,兀自倒地呻吟。   这样的情景在寒山山上比比皆是,不一而足。   萧见深环一眼就将目光收回。他立于这宝殿之上,殿宇过高,别说常人,就是普通的武者,不经意抬起头之间也只能窥见一团模糊的深黑,只似乎这块深黑非同寻常的深邃!   他足尖一点,已自殿顶如一片落叶飘下,尚在半空的时候,忽然又无凭而上,如肋生双翼,凌虚而飞。   就在萧见深离去的那一刹那,端坐在宝殿之中,对着道尊默念《灵元度人真经》的灵泉道士忽然抬了一下眼,凝视着洞开的小窗之外久久不语。   而在这宝殿之后,一身轻功世所罕见,飞虹谷的当代传人飞虹仙子轻飘飘落于院墙之内。   她既非与人有所恩仇,又非为那孤鸿剑而来。   她位于阴影之中左右张望一番,视线最后落于那贴着如镜面般的山壁而建,足有十数层之高,堪称奇迹的宝殿的最顶端之上。   在她的认知中。   若真是那人。   若那人在此。   当只有此一地可堪匹配!   她足尖轻点,曼身缓旋,如那花间蝴蝶翩翩而起,速度却一点不慢,一旋踵的功夫就到了三层楼高的位置,再接连借力向上,四五六七八,都是等闲。而等来到了第九楼,她的双目终于窥破黑暗,看见了那空无一人的宝塔顶尖。   于是浑身的劲力为之一泻。只差一步就倒了宝塔最上的飞虹仙子失魂落魄落回了地面。   她似不敢相信自己竟找错了地方,目光兀自痴痴地向上凝望了好一会,方才被周围的刀剑声惊起,当即恨恨一跺脚,暗骂了一声“前世修来的冤家”,快速转身走了。   夜还深沉。   一室的明,一山的暗。   面对着傅清秋的傅听欢面容已如岩石般冷硬。   但他还是和傅清秋面对面站在了一起。在这这一间斗室之内,有且仅有他们两人在。   是傅清秋先开口说话。他自小便与这个孩子不亲,此时也无所谓拐弯抹角。他淡道:“一灵观观主昔年曾有恩于我。他此番请我过来,归元山庄之人便只会帮助灵泉道长。我知你前来想要什么。你若能悄然拿到,我亦不闻不知;你若闹出了动静,归元山庄的弟子也无法装聋作哑,对你网开一面。”   傅听欢避而不言此事。他此时看着傅清秋,只问了一句话:“网开一面?当年你可曾对我母亲网开一面?”   两人不愧为父子。   这一句话出来,傅清秋也与傅听欢一样,先是不答,几息之后才说:“你今日如此诘问于我……我与你母亲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这么些年来,我没有第二个女人,没有第二个孩子,尚且不能说明一二吗?”   说罢傅清秋也没有与自己儿子深谈的意思,只摆了摆手,便径自离去。   就在他前脚离去的下一刻,萧见深自窗户外同时跳了进来,傅听欢也刚好拿起手边的茶壶,狠狠掷摔于地!   瓷器清脆的碎裂声中,萧见深一步上前,已揽了另一人的腰肢,将对方横腰抱起,再一步离开茶水飞溅的范围。   两人的目光在这一刹那间对上。   萧见深本是反射性的行为,此时见傅听欢面色冷冷,定定地看着自己,方才叹气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别气了,你就是被弹了一根手指,我也心疼。”   话音才落。   他就获得了来自情人的一个凶狠的吻!      ☆、章五九   习武之人的身体总是异常柔韧。   萧见深前一刻还环抱着傅听欢,下一刻他掌中之人轻巧地一个腾挪,自他手上落到了地面。   随着这一个动作,两人的唇分出了一道缝隙,透明的液体正牵扯其中。   这样的分开也仅是一瞬。   下一刻,傅听欢一拂袖,将那桌上的种种东西全扫落地面,继而将萧见深直压到桌面之上,自己同时俯下身去,在对方耳边谑笑道:“得了,我不需要一个人生尊长来一遍一遍地告诉我不要喜不要怒不要哀不要乐不要悲不要恐不要惊——”   他一口气说完,吐息就长长长长地响在萧见深耳际。   那像是一声悠悠悠悠的叹息,像是箫声,随着这夜、这风、这人,一直潜入到了心底。   傅听欢又在萧见深耳边说:“我们来做一点正常男人会做的事情……”   “就在这里。”他的亲吻落在萧见深的眉眼上。   “就在现在。”他的亲吻在继续,从萧见深的面孔到他的咽喉,再从咽喉隔着衣服沿中线一路来到腰腹及之下。   “我们做到天亮。”他再隔着长袍,将自己的吻落在那欲望之处。   萧见深几乎被傅听欢的热情惊住了!以至于在这短时间里,他都忘了自己应该先从桌子上起来。   但这无关紧要,无足轻重。   因为傅听欢再一次合身上前,先用自己的目光描摹着萧见深的轮廓,然后俯下身来,亲吻对方的嘴唇。   难以形容的感觉再一次在两人体内滋生。   像是紧张,但又比紧张愉快;像是欲念横生……但似乎又比欲念横生多了些如水温柔。   傅听欢大约也被这样的感觉所蛊惑。   他本来用力搓揉着萧见深躯体的手渐渐慢下来缓下来,探入口腔的亲吻除了粗暴的掠夺之外,又多了寻求安慰似的撒娇。   萧见深从发现这一点之后的第一时间,就满足了对方的需求。   他保持着两人贴合的姿势,抬手轻抱身上的人,腰背一用力,就叫两人上下颠倒。   傅听欢被放置到了桌子上。而萧见深则站在了地面。   扯动间,两人的衣服早已凌乱。   萧见深将自己的第一个亲吻烙在对方的脖颈上。   热度仿佛从嘴唇与皮肤接触的那一点上,顺着血液一直流便全身最后又侵入心脏。   傅听欢反微微地打了个寒噤。   他的目光先定格在萧见深脸上,接着游移到屋中的烛火上,最后停在摇曳出两人身影的窗纸上。他的唇角露出了饶有兴致的微笑:“你说……外头的人如果看见这窗户上的影子,想必知道我们正在做什么吧?”   萧见深此刻正探索着傅听欢的身体。   他触摸到了对方的身躯,掩盖在衣衫下的身躯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柔韧与紧实,好像能够随心所欲地叫它做出种种姿势。   萧见深暂且没有叫这已属于自己的东西做出他想要的姿势。   但他揽住了对方的肩,用指腹摩挲着对方的喉结与锁骨,以及更往下的,胸前珠粒所在。   傅听欢闷哼一声。   萧见深方才回答对方的问题:“……你如果在意我们就去床上。”   “我不在意。”傅听欢漫不经心回答道。   但他唇角的笑容越加神秘,他在萧见深耳边说:“但你说,他们会认为谁上谁下,谁是男人中的英雄豪杰,谁又俯身人下宛如雌兽?”   萧见深觉得自己在听说书,他顿时就笑出了声来:“别闹。”   “我认真的。”傅听欢不满地以握住对方重点部位加重自己语气的分量,如愿以偿地听见了萧见深的抽气。在一握之后,他又吃吃地笑起来,手上用劲,先将萧见深推到地上,接着自己也滚了下去。   两人互相环抱着满是灰尘的地面连着滚了好几个圈,头发散乱衣衫染尘,甚至连脑袋与鼻子,额头与嘴唇都亲密接触了好几次。   两人中不管是谁,甚至不用用力,只要一动念,都能够轻而易举地停下来。然而并没有谁如此煞风景。   萧见深一直抱着傅听欢,直到他的肩膀撞到了一旁的架子脚,让上面摆放的铜制香炉与柜子相撞发出轻微“咚”的一声。   夜晚忽然安静了下来。   萧见深捧起傅听欢的脸。   对方的长发如瀑布的水滑过他的手腕与胳膊,三千烦恼丝,三千恩爱会。   他将自己的吻烙在对方明亮的眼睛上。   这一次,傅听欢没有闪躲,没有闭眼。   他就这样直直地看着萧见深,看着对方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直至微痒代替了一切。   那双黑色的,闪烁着稀微的光的瞳孔就被萧见深吻于唇上。   萧见深只觉自己似碰触到了星辰表面。   他几乎于同时升起一种敬畏之心,很快自那地方后撤离开,就见那黑色的眼珠微微一转,已经起了一层更莹润的光芒。   傅听欢侧了一下头。他碰触到萧见深的脖颈,但并不是亲吻,也不是舔舐,而是展露了利齿抵在萧见深的喉中,他的下颚慢条斯理地收紧,如同猎手对待无力反抗的猎物,乐于看见对方在自己手中嘴下挣扎。   萧见深当然没有挣扎。   他正在脱对方的衣服,压根没心思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然而就在他这样动作的时候,外头那含含蓄蓄明明都花样百出了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撕破脸皮的声音骤然放大,就好像是有一声属于人的惨嚎,如同锥子划破了夜晚粉饰一切罪恶的布幕。   傅听欢此时正情到酣处,哪里耐烦管外头的人是死是说?   “我们继续,等明天出去了死一堆才好。”他心不在焉道,言罢忽然又冷笑,“除非你想出去会你的小情人。”   萧见深正专心致志于解开身上人那层层叠叠的衣服,压根没注意傅听欢在说什么。   面对如此之旖旎春光,正常的男人哪还有余暇去思索别的问题?   他的回答只慢了半拍,傅听欢就扬起了一边的眉梢。   萧见深说:“……我的小情人不就在眼前?”   傅听欢似笑非笑:“那之前眼珠都要落在你身上的飞虹仙子怎么算?”   萧见深记起来这个人了!但他立刻机智回答说:“所有人都在看我。飞虹仙子是谁?”   不管傅听欢是否相信这个回答,总之他在萧见深回答之后就哼笑出声。他给了萧见深额外的奖励:他在对方身前屈身跪下,面孔缓缓下移,几乎碰到萧见深的双腿之间……   又是巨大的响动从外头传来!   这一次除了响动之外,还有属于群雄愤怒的叫喊声:“一灵观竟敢杀人——”   “人不是一灵观杀的!”一灵观的人也在喊。   “死者死在一灵观独门绝技之下,还敢狡辩!”群雄又叫道。   傅听欢将要继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继而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样微微冷笑。   他自萧见深身上站起来,先整了整衣服,又重新束发,继而对萧见深说:“我出去看看,回头继续。”   “……………………………………”萧见深。   傅听欢又安抚萧见深:“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话音还未真正落下,已经匆匆推门出去,在外头说了两声,便带着人往那群雄汇聚的大殿快步行去!   “…………………………………………”萧见深。   他的神经终于轻轻崩断了,在他脑海里发出令人心碎的“啪嗒”声响,似乎什么宝贵的东西摔落到地面,然后可怜地糊作了一团。   ××××××   本已暗下的夜在这时候重又灯火通明。   群雄再次齐聚于一灵观山门之后的广场之中。而这一回,烈烈的火光映着他们扭曲的面孔,一个个都像是从地底下爬上来的恶鬼。   但此时的景象似乎也已经坠于地狱边缘了。   灵堂的白幡还在夜晚里飞舞,平放的棺材尚未钉死,而地上又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新鲜的死者。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被人忽略在一旁,但剩余的死状相同、身上外露皮肉都环绕着一圈圈青紫的那些人,则被一同堆放在一灵观的众人面前!   武林中人此时已经义愤填膺,只听他们说:“谢思德上一灵观中,谢思德死;我们上一灵观中,我们死!这一灵观哪里是什么名门正派,分明是一个龙潭虎穴,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一灵观为了孤鸿剑已经丧心病狂了!他们说不得打算将我们全部留在这里,然后借用孤鸿剑中的秘密一统武林!”   “到时候武林中生灵涂炭,我们所有人都要在一灵观的淫威之下苟延残喘,生不如死!”   “不能让一灵观如此猖獗!”   “不错,先毁了这脏观的山门,取走孤鸿剑,我们随后再议其余!”   广场上的声音在暗夜中传出了老远。远得刚刚收拾好破碎的感情,从房间里出来的萧见深也听见了。   此刻的他十分不愉快。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不愉快!   他脚下踏着青石板,青石板就在他的愤怒踩跺下一块块碎裂;他手中拿着破日剑,破日剑就如镰刀锄头一样拆着他视线所及的一切院墙。   此时的所有人应该都已经在了外头的广场。   但走不过几步,萧见深还是发现了一群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蒙面之人。   他懒得去管这些蒙面之人究竟是谁的人,一剑挥过,十个人变作二十个两截之人。   他心中的郁火与怒火更炙,再向前走去的时候,脚下太过用力,整个人便飞到了半空之中。   飞到半空之中就飞到半空之中,反正这里视线更为广阔,萧见深也懒得再落下去了,索性直接从半空开始,一路拆墙毁院地向外走去!   时间暂且回到一会儿之前。   在群雄连番声讨一灵观之际,一灵观中人自然不忿,有一个小弟子忍不住抗辩一声:“明明是你们先闯我们山门,要杀我们师兄弟的,难道我们还站着不动手就让你们砍吗?!”   话音方落,沸水就直接炸了锅!   一声呐喊立刻就从群雄中冒了出来:“好,他们已经承认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了!此番不可善了,只有你死与我活之路!”   只听一声声兵器抽出的铿锵之声,灵泉道士目视着面前的一群激愤的人群,又看着眉头深锁的明心和尚和正以目询问自己的傅清秋,也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他也在问自己。   此番他数度试图逆转危局,却数度被人玩弄于鼓掌。从谢思德毫无动静地死在房中,到白日里陈年旧事被挖出,再到今夜有人死在一灵观成名绝技之下,种种的一切都证明了一灵观中一定有一位位高权重、知悉一灵观内一切的内贼。   但内贼究竟是谁?   是面前的哪一个人在外给他撑腰支援?   他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一灵观的百年声誉,还是一灵观的百年积累?   ……难道老道今日,就真的要愧对列祖列宗,列位先辈,将一灵观带向深渊之地吗?   他的目光略带晦涩地在在场诸人脸上滑过,但面前的每一道看向他的目光都如刀枪剑戟。直到——   “这些人究竟是在哪里死的?”刚来不久的傅听欢闲言插口。   这是在场之中唯一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傅听欢身上。   傅听欢负手而立,面露孤高冷傲。他此时的姿势与傅清秋这样做的时候尤其的相似,他自己不觉得,但已知道了两者关系的灵奇看见,却觉怎么看怎么熟悉,不由得在心里暗想道:果然是抹不断的父子亲缘关系……转念又想到自己等人,也不由暗暗泄气,只觉虽与义父同姓,也终究只是螟蛉义子,做不得数。   傅听欢开门见山地说了一句话之后,目光微闪,闪烁的乃是不怀好意的光芒。只他轻笑道:“眼前此地既不是命案发生的地点,又不是这些‘客人’的卧房之中,诸位倒是不怕破坏了证据,立刻就将尸体搬运到广场大殿之上来找一灵观讨要说法。”   “依本座之见,诸位也不必道貌岸然斥责一灵观乃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大家手底下见真章,江湖之中难道不是从古到今都是如此,谁的拳头大,谁就有道理?”这句话到了此时本已完结,但傅听欢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旋即再笑着接了一句话,“况且自来,宝物有德者居之,诸位以为然否?”   大抵貌美者最厌见到比自己还美之辈,披画皮者最厌见到强将自己画皮撕下之辈。   众人的注意力暂时转移了。   只听晴日院主冷笑道:“一灵观请来的明心大师和傅庄主在这如山铁证之下,尚且秉持公义不肯轻言开口。座中只有危楼楼主一个人替一灵观说话,我少不得在此问一句:当年楼主就用门下一女子的死亡与一灵观做了笔交易,今日楼主是否又用其他东西与一灵观做了另一笔交易?比如说良心,还有眼睛?”   傅听欢抚掌大笑:“我可不是这百年声誉的一灵观。我的眼睛在我身上,我的良心可不丢给狗。”   他背后的人由杨正阎带领,配合地发出大声的哄笑,哄笑中各种荤话都一同砸到了那武林群豪身上。   本来大家都是荤素不忌之辈,奈何这一日来一灵观手握孤鸿剑这种烫手山芋,为维持大派形象,确实颇有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众人刚刚习惯畅所欲言,就碰到危楼来还以颜色,顿时一个个脸气得猪肝紫,丈三的怒火冒出了天灵来!   但见这场中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傅听欢吸引过去之时。   傅清秋眉头微微一皱,一步踏前冷声说:“诸位今日难道是来一灵观扯这些鸡毛蒜皮小事的?在场虽有……”他看了一眼尸体,“人死于一灵观武学之下,但大家没有亲眼目睹现场,就中未必没有其他玄机;再者危楼楼主所言也未尝没有道理:那些死于别的武学之下的尸首又如何说?”   既然人血渐满了眼前的地面,此时双方无异已经撕破脸皮。   以晴日院主为代表的英雄这时已无所谓是非道理或者道德正邪了,反正今日过后,若一灵观不死,他们在场诸人难保不被秋后算账。与其到时候没个下场,不如此刻拼死一搏,先灭了一灵观满门,再赌那找到孤鸿剑称霸武林的机会!   只听晴日院主冷笑一声,索性直言道:“我看傅庄主与傅楼主都是铁了心的站在一灵观身旁,也不知道一灵观是否已经答应与两位共同参详那孤鸿剑的秘密了?明心大师又是个什么打算?一个宝藏三家分差不多了,若是再多一家,恐怕就不够分了吧!”   言罢他也无意再多打嘴仗,飞快地将自己的兵器抽了出来,那秋水一样的奇门分水刺在半夜里闪烁出粼粼湖波的光芒,就中一点鲜红,恰是美人回眸那含嗔一睇。   这一门兵器拿出,在场诸人的所有兵器也都拿出!   灵泉道士收回了自己看向群雄的目光。   他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以及自己的师弟们。目光相触之间,大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事已至此,只能拖延,将一灵观中最要紧的部分由最聪慧的弟子带走。   而拖无可拖之际,乃是玉石俱焚之日!   灵泉道士掩在袖下,还如中年人一样的双手背上,一根一根青筋接连冒起,他面容严肃,正要开口说话,轰隆的巨响就自背后倏然响起!   在场诸人齐齐一愣,俱都向那巨响传来的地方看去,仅这一转头的功夫里,接二连三与第一声一样巨大的声音在这暗夜里响彻耳际。   他们此时已看见浓重的灰色的烟尘在暗夜里尤为明显,一开始还在很后面,但随着那声音响起的速度,这烟尘也由远及近,以龙虎之势滚滚袭来。   此时那声音与那烟尘都到了眼前。   于是众人也终于发现,那如狼如虎,如奔马如腾蛇的烟尘之上,有一人正似神话传说中乘云的仙人那般乘着烟尘而信步来到!   场中至少九成五的人目瞪口呆,几疑身在梦中。   而唯独飞虹仙子一眼看见那天上之男人,便知这就是那害了自己一辈子的冤家!登时忆起以往,不由美目迷离,容颜如痴似醉,喃喃道:“可算……可算叫我找着你了!你这混蛋……岂能知晓我多少夜晚泪湿枕巾,不能安眠……”   再有如灵泉道士这样眼力最精深之辈,才能看见那烟尘乃是因为对方一路行来破坏的断壁残墙而起,烟尘飞起之际,同时也有碎砖碎瓦随之腾空,而那半空中之人每行一步,都在那砖瓦之上借力,只是其时间尤其短暂,于是外人看来,其便如凌空而走一样。   此人一步一步,终于来到了广场之上。   烟尘降下,明月升起。   钟天地之灵的清色照亮了此人手中的长剑。天上的月似也被这夺目的剑给摘了下来!   惊呼突然在广场中响起。   “那是破日剑!”   “此人难道是浪子——”   一剑自天而降。   如天外飞虹,瞬息而至;白光乍见,破日而归。   在场中人只远远见着了这一剑就觉肝胆俱裂,无人敢掠起锋芒,纷纷躲避。   这剑是从傅清秋所站的位置飞来的。   傅清秋瞳孔一缩,带着身边的灵奇爆退三丈之地!   剑光堪堪从他足前掠过,带走了他扬起的一缕头发,在坚硬的青石地上拉出一道数尺深的裂痕,以及数条来不及闪躲的性命,其中就有这一整日中大放阙词的晴日院主!   鲜血飞溅,在暗夜中开出了一副泼墨写意画。   傅清秋一眼看出了这剑乃是冲着晴日院主去的,见到对方的结局,他虽心中惊悚警惕,此刻却并无太多紧张之感。能看得清半空中萧见深的,在场并无多少人,但傅清秋一定是其中一个。   他自然认出了其乃是陪伴傅听欢来此之辈。也当然知道对方刚才一举,乃是为傅听欢出气。因此他扬声道:“大家都冷静一些,今日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一路从后方院落破坏而来的萧见深越破坏越生气,等到他在破坏途中听见晴日院主大声诘问傅听欢的时候,他就更生气了,心想着傅听欢有没有心竟需要你来评价?当然只有我能评价!   而后面又听见了傅清秋的声音,登时就想起对方之前已经将傅听欢弄得心情不好,不由更是不满,只觉傅听欢大可不必为这些闲杂人等花费精神,他就算要心情不好……也只需为自己心情不好!   因为在傅清秋闪躲开了之后,萧见深又居高临下地看了躲开的傅清秋一眼,一边听着傅清秋说话,一边再小心眼地轻描淡写一挥剑,便叫躲过一次毫无防备的傅清秋大惊失色,不得不于仓促之中拔剑硬撼,继而于接触的那一刹那立刻口吐鲜血倒飞出去,连撞倒三棵大树才重新落地!   余者噤若寒蝉,闻风丧胆,不得不躲,又躲无可躲!   喧闹的广场之上,突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萧见深堵在胸中的一口气,也总算是出了半口。   而剩下的那半口……   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傅听欢身上。   他从云端落了下来,从人群中掠走站在人群里的这个人,而后又踏上云端飞走了!   ☆、章六十   此时的一灵观内。   浪子久别之后甫一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剑杀晴日院主,一剑伤归元庄主,而后又轻描淡写地掳走了危楼楼主,并消失在远方的夜色之际,众人才发现原来传说之中确实毫无夸张:前辈先人,唯天独独占鳌头;我辈中人,仅浪子屹立云浪!   但浪子为何会在消失于武林中三、四年之后又重新出现?   浪子此番来此,所为究竟何在?   看浪子刚才的举止,莫非浪子与一灵观有旧,此番是特意来偿还恩情或者警告诸位的?   浪子刚刚虽走,也不知待会会不会再杀个回马枪来,将逼上一灵观的他们一网打尽?   如对方真的回来,观刚才晴日院主和归元庄主的结果,他们在场的人岂非羊入虎口,对方只要一个动念,砍瓜切菜一样的轻松,他们就身首异处,七零八碎那样不能齐全?   这个……好像有点惨啊。   武林群雄心胆俱寒。   若浪子真要孤鸿剑,那他们还是即刻下山回家,洗洗睡了吧。   但还有一个问题!或者说还有一个转折!   此刻众人简直如同那被和尚扛着的半桶水一样摇摆不定左右为难!   晴日院主是他们暂时的领头人不错,浪子若站在一灵观那边,理当杀他立威;但归元庄主可是由一灵观请来的人,为何浪子第二剑专门针对对方?莫非归元庄主与浪子有旧日恩怨?又或者浪子其实只是自天上路过此地,视底下苍生犹如蝼蚁,随意舒展了一下身躯,便兀自游走……?可这还有一些解释不通,就是浪子为何要掳走危楼楼主,莫非见那楼主艳色倾国,心生猎艳之喜,于是连一灵观承诺的孤鸿剑也不在意了?那这样一来,他们之前的一切可怕猜测,岂非都只是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这样一想也非一点都不可能,否则无法解释浪子这三四年间究竟去了哪里?也就只有那更高的一个层次,那餐风饮露、移山填海的仙人一境可以解释了吧!再者若浪子真的在意孤鸿剑,只怕也他们一样不肯视线稍离,就怕那剑被一灵观的牛鼻子老道士给窝藏了!   一灵观太极广场上,除了搜肝抖肺咳着血的傅清秋之外,其余人等都罕见的僵持了起来,各自心有戚戚焉。   刚才灵泉道士对内贼的忧心忡忡此刻完全变成了武林群雄对浪子的忧心忡忡。   风水轮流之意,概莫如是。   打破这短暂僵滞的,乃是急着去追浪子的飞虹仙子的一声轻叱:“你们统统给我让开!”   她说的乃是那守在一灵观山门之前的一灵观弟子!   那一行一灵观弟子也被萧见深的出场给唬得不轻,此刻尚有些没有回过神来;但哪怕没有回过神来,他们在听见飞虹仙子的话的那一刹那,也迅速地反射性列了剑阵挡在其人面前,只拿目光透过重重人群注视自己掌门所在的方向。   灵泉道士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所有人都没能够预料到的乱象。   这也是他们一灵观所仅有的机会。   但这个机会抓住之后,结果究竟是更好还是更坏?灵泉道士不能确定——但至少,他们这一派,就算自今夜之后从此堕入魔教,也好过就此灭门。   他能够束手就缚,以死殉教,能够秉持公义,销毁孤鸿剑,却不可拿这百年基业数代祖师的心血,叫这上上下下百多人命任人宰割,只因这江湖之中的野心而毫无意义的死去。   他的声音在夜里传遍了寒山山巅。   恰好有一阵从峭壁下吹上来的冷风自山巅席卷刮过。于是所有听见声音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灵泉道士道:“你等既上来做客,就做客到底;你们既想要个结果,我一灵观就给诸位一个结果!”   “门下众弟子听令!”   他手中拂尘一摆,万千瑞丝迎风飞舞,暴涨数丈之距,宛如相柳九首,分袭向最前十人!   “下天魁,天杓二星,封山门!——”   ××××××   风呼呼的在耳边掠过作高低不同的伴奏,树木化作幽魅在视线中演示生动多姿的皮影戏。   在最初被萧见深掳走之时,傅听欢自是大吃一惊,并且因为十分关注着太极广场的结果,萧见深方才走了几步,还没有越过那一灵观门前的两根道德柱,他就怒道:“别闹,先把我放下来!”   萧见深不答。足尖在道德柱上一点,如鹏鸟振翅同风而起,一转就不见了那背后诸人,只剩那点点星火,因汇聚得多,所以还能于夜中窥见一二。   傅听欢这时已经不耐烦,抬起胳膊,一掌拍向揽着自己的萧见深肩胛。   他并未用全力,亦不想伤了萧见深,心中本来的目的也只是对方手上劲力一失,自己好乘机挣脱,再回那一灵观中伺机搬弄风云布施雨雪。   萧见深没有躲,也没有多看傅听欢,之前该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   于是那挟着内劲的一张就停留在了萧见深肩膀前的几分之上,余下些许逸散的劲力如同一小股清风,轻扑在萧见深肩膀之上后就向四周逸散而去。   傅听欢目光在夜色里就如同天上的荧惑那样闪烁不定。   他抬掌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太多,这样轻微的力道本不会给另外一个人造成多少伤害;然后手已抬起却发现另外一个人毫无闪躲之意的时候,傅听欢突然便想到了破庙之中,他抢夺《天下山河册》之际。   那一日……距离现在,其实也并没有多久。   他神思一晃,心头跟着一软,手上的力道就松了;而这一松之际,就是那一灵观的灯火消失在眼前之时。   时机稍纵即逝,既然已逝,再纠结于此显然毫无意义。   傅听欢念头再一转,觉得反正孤鸿剑在自己手中,杨正阎则留在那广场之上,这样在广场上的几大势力之中的危楼虽然未必能讨到多少便宜,却也未见得会如何吃亏。   权当自己上山来看了一场热闹了。   傅听欢一念想通,注意力自然而然也就到了周围之上。   树木好像越来越稀疏了,那些由树木配合演来的晦暗怪诞的皮影戏自然也就跟着消失。   周围连同上空都开始变得空阔,玉盘似的月亮在天空分外皎洁,因太过明亮,看上去简直像是举手可摘。   月朗星稀,天近于手,端的是一个好夜晚,一个好风景。   傅听欢道:“我们不是下山。”   萧见深道:“不错。”   傅听欢再道:“我们是往山上走去。”   萧见深道:“不错。”   傅听欢又道:“我听见了水声。”   萧见深道:“不错,我也闻到了水的味道。”   傅听欢最后不解道:“……所以你要带我去哪里?”   萧见深于是淡定道:“不知道。找个好地方上你。”   傅听欢竟无言以对。   但他心里……其实并无多少排斥,不止没有多少排斥,他在无言以对片刻之后,突然觉得此时此事颇为有趣,于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朗朗的笑声惊起了山上停驻的几只飞鸟。   这些鸟儿不识危险,不知这寒山之上究竟将要发生什么,于是兀自在树梢上亲亲我我梳理羽毛。   萧见深这时已经来到了水声传来的位置。   这是一片位于一个山坳之后的温泉带。   大大小小的温泉在这块地方冒着腾腾的热气,最小的不过成人两个巴掌大小、半个指节深浅;最大则有一个长宽都约三丈的水潭那样大。   这里已经山巅之处,一株古老的万年松扎根悬崖峭壁之中,身躯枝干俱向天边皎洁的月伸展,做一人合抱之势,仿佛要将天上的月揽入心怀。   松针在风中簌簌落下,其中一颗随着松针落下的松果好巧不巧地掉到了正泡在小池子中的松鼠脑袋上,砸得那松鼠吱吱一叫,从热腾腾的水池总蹦出来,一蹿就不见了踪影。   冷的风,热的气,在此地相互交融,于是此地便被氤氲成了天外仙山、隐世之境。   萧见深左右看看,颇为满意这个地方。   他终于停了自己向前的步伐,将手中的傅听欢放了下来。   傅听欢自刚才那一番对话之后就不再说话。此时他方才再度开口,唏嘘一叹:“也不知底下此时如何了,究竟会死多少人……不过被你刚才那样不管不顾地一搅合,看来这些人是没办法一举死完了。”   刚刚秉持着“今夜我不爽了你们别想有一个人能爽”而胡乱破坏一通,总算出了一口气的萧见深顿感心塞,实在想问对方难道朕这个人都立于此地了——也不能吸引你的些许注意力吗!   不想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傅听欢的唇角已经噙上了一抹玩味而风流的微笑。   他道:“然而恰逢此良辰美景之夜,又有知交好友绝代仙人在此……你我很不必去管那红尘中的庸庸扰扰。”   他的声音猛然压低,微微的暗哑在这一时简直像一把勾子,勾得人心不能安稳。   “还不如乾坤天幕之下,取造化之精气,共参那阳阳合德双修灵法经,走那金光无穷之道途……”   萧见深也不由笑出了声来,阴影烟消云散,他调侃问:“什么叫做阳阳合德双修灵法经?究竟语出何典?”   “自然是你这部世间仅有典籍。”傅听欢说得那叫一个泰然自若。   而后他便退后一步,在月色下解开自己的衣袍。   一件一件的衣衫委顿于地。   明亮的月色将眼前的一切照得纤毫分明。   萧见深的目光落于此处。   他的呼吸变缓,很缓慢,很悠长,几乎叫人无法探知。   眼前的这一幕是如此熟悉。   就像那一夜的乱梦之中,这一人于莲花池畔展露躯体,那灼灼不妖之态,与满池莲花何其相似,不知花与人孰美。   ☆、章六一  赤裸的躯体坦然地展现在水样的月光下,被月光一照,就仿佛吸纳了这天地间的色彩,继而自身发出光泽来。   傅听欢并不只是站着。   他张开了双臂,像是对自己的躯体拥有绝对的自信那样得意;但这样张开双手的动作,也像是他等在那里等着萧见深走上前去抱住他。   萧见深几乎已经踏前一步了。   任何正常的男人显而易见无法在这样的情况在保持着冷静和理智,除非他不是一个男人!   然而更快迈出第一步的病不是已经动弹了膝盖的萧见深,而是张开双臂的傅听欢。   傅听欢没有站在原地等对方。   他就这样赤裸着走了上来,一路走到萧见深面前,他的长发轻微晃荡,从肩头垂下来落到胸前,将半幅胸膛半遮半掩;他来到萧见深身前,目光微垂,双手已经搭到萧见深衣衫的扣子与系带上。   第一件外衣被他脱下了,随手就丢在一旁,落到了自己的那堆衣服上。   他凑上前亲吻萧见深的脖颈。   对方的脖颈之上还有他之前留下的牙印,这种小印子总让人心生愉悦,傅听欢拥有与大多数人同样的感觉,于是伸出舌尖再这边舔了一下。   湿漉漉的感觉让萧见深的寒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他的手已揽上对方的腰背,但傅听欢一边舔萧见深的脖颈,一边将解对方衣服的手下移,阻止了这个动作,含混说:“别急……你不是想上我吗?今天我们大可以慢慢地玩……”   说着他的手便探入了萧见深的衣襟之类。   微凉的感觉由他的指尖传递到萧见深的皮肤之上。   但这一点的冰凉对于两人想说显然都无足轻重。   傅听欢已经摸索着按住了萧见深的嘴唇,然后他凑上自己的唇。   唇与舌分分合合,轻啧之声不绝于耳,傅听欢在亲吻的结息里裹着气息含混地说了些什么。   萧见深并没有听清。   他的双手都已经开始在傅听欢的身体上游移了。   对方全身都有一点冰凉,像是根本就没有被已经在他体内燃烧起来的情欲所感染。   他按揉着对方的肩胛,抚摸着对方的脊骨,甚至将自己的手游移到束成平坦一线的腰腹之下,那抹隆起而紧实的弧度上,甚至直接以手指分开对方闭合得紧紧的缝隙,探入那可以让他全身都滚烫起来的窒息之处。   这只是一开始,因此他尚能君子。   但很快,这种君子的成分就被萧见深自己揉吧揉吧,如同身上解下的衣服一样随便给丢到了脚边!   因为萧见深已经有些忍不住了。   他的动作变得剧烈,他开始用力地抚摸着傅听欢的的身躯,在对方的手臂以及胸腹的位置留下淡淡的红痕。   但对方的肌肤似乎天然有某种和他人不同的地方。   那些红痕不过在其上留下一瞬就立刻消失,于是其周身上下,又再次宛如最美的羊脂玉一样温润光泽、毫无瑕疵——如果不看对方那与他一样挺立起来的阳具的话。   男人的欲望总是无法掩饰。   傅听欢的欲望早在他脱下衣服、与萧见深亲吻之际就半软半硬,而当萧见深的手粗鲁地揉捏着他的后臀,将臀肉在手中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乃至于有些粗暴地以手指闯入他的后穴谷道,在里头抽插探索的时候,半软半硬的欲望就直直挺立起来,青筋环绕着柱身,从马眼溢出来的透明粘液滑下的时候又反而将那青筋洗得更为狰狞。   “你简直迫不及待。”萧见深在两人纠缠的空隙中轻声说,“后边的淫液都将我的手指弄湿了。”   他的手指在对方的后穴中浅浅的抽插着,看着将要开口说话的时候猛地向里一扣,便如愿地叫对方那将要说出口的话换成了半声惊呼!   “……啊!”   傅听欢只叫了半声就咬住了自己的声音,他闭着嘴缓了一下,才断断续续地笑道:“大家都是男人,老大不说老二……”   他除了萧见深的第一件外衣好好脱下之后,脱了半天还没能把对方的第二件衣服脱下来,心中一不耐烦,就直接将对方的其余衣服撕成了两半!   碍事的遮体物终于消失了。   萧见深同样站起起来的欲望也进入傅听欢眼底。   傅听欢唇边风流的微笑已经变成下流。他凑上前用自己的顶了顶对方的,又以肉柱顶端的黏液涂抹着对方的肉柱。   但这样的涂抹未免不能面面俱到,于是不过撞了几下之后,傅听欢就伸手将两个人的一起握住,缓缓搓揉,又彼此搓揉。   他说:“其实我一开始想的不是这样的……”   “……那你一开始想的是什么?”萧见深问。他的手也跟着伸下去,先试着握住了傅听欢的手,而后又尝试着与傅听欢的那只手五指交扣,一同摩擦两人的阳具。   这样的欲望与欲望的贴合与摩擦,与插入有着另一种些许相似而又些许不同的感触。   就像是……   确实就像是,两个无比下流的人,正凑在一起认真研究谁的鸡巴更大。   谁长谁肏谁,谁短谁被肏。   傅听欢听见了萧见深的话。   他的手突然自萧见深的手底下挣脱,脚下也跟着退后了几步,拉开两者间的距离,顺便也叫对方的手指自他体内出去。   已经有些习惯了被搓揉开拓的地方因为手指的离去,反而不太习惯的收缩了一下。   傅听欢几不可查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不等萧见深发问,就矮下身来,如同被打断之前一样,来到萧见深腰腹之际,将那勃发的阳具含入口中。   这是他第一次替人口交。   其实太多第一次了。   第一次和人亲吻,还是个男人。   第一次和人上床,还是个男人。   第一次想上一个人、第一次被一个人……第一次从不屑情爱到爱到恐慌……第一次反反复复地推翻自己的想法和决定……第一次……   无穷无尽的第一次。   多到以至于傅听欢都有了点儿恐惧。   这样的经历、这样的回忆一点一点累加,经由沉淀之后就变作了无形的绳索,一道接连一道缠缚在身上。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甚至无法挣脱这样的绳索?   甚至不能给再狠心从萧见深身旁离开?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那么——   那么,他又该怎么办呢?   傅听欢的下颚突然被人托起了。   他的口中还含着萧见深东西。   粗长的阳具在甫一进入口腔的时候,就蛮横地挤占着舌头与牙齿空间,然后直抵入喉管的敏感之处,搅合得傅听欢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心中的那点所思所想被打断,外界的刺激就在陡然间鲜明起来。   压着舌根的顶端正抵在他的喉壁上,每一下最轻微的摩擦,带出从喉间从心底滋生出的麻痒,让人几乎无法忍耐。   但这个时候好像不得不忍耐。   傅听欢缓缓的吸了一口气。   口腔里、鼻翼里,全是另外一个男人的气息。   他开始含吮口中的东西,被巨物压在底下的舌头几乎有点麻木,他缓缓将其抽出,舌苔与巨物的表面充分接触着,好像尝出了以前未曾接触过的味道。   那有些苦,有点涩。   还有更多说不出的,好像能够牵动人心的感觉。   傅听欢终于将自己的舌头取出来了。   他的舌尖因为弹动而划过对方马眼的表面,更多的苦涩的味道被舌苔反馈给神经。而傅听欢同时还感觉自己口中的东西猛然一抖!   他几乎立刻就无师自通,不再尽量张开嘴巴给对方更多活动的空间,而是放松所有力道,巨物完全地贴合着自己的牙齿、上颚、口腔壁、喉间……   他含着另一个男人的阳根,像婴儿吸奶那样,吮吸了一口——   来自阳根处剧烈的快感让萧见深几乎把持不住!   他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将傅听欢推倒在地,他们所在的位置旁边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温泉。   武功在这个时候好像毫无用处。   傅听欢脚下一软,整个人都滑进了水里。   灼热的、轻软的液体从四面八方涌来,高高溅起一瞬间之后,凌乱的水珠就铺天盖地打下来,而比凌乱水珠更先一步的,则是萧见深劲实有力的肩膀与身躯。   萧见深这时已将人按在水中。   隔着蒙蒙的水景,他的瞳孔中倒影出傅听欢的样子。   这样的美丽在这一时刻就像是水泡,好像随便一阵风过,一天日出,都会随之消散。   他俯下了身。   他啄着对方的面孔。   一下一下,从眼睛到鼻梁,从鼻梁到嘴唇,水中没有办法发声,但两人此时已经不用发生,仅目光相对之间,他们就懂了彼此的心思。   萧见深笑了起来。   他用无声的口型告诉傅听欢:你不够认真。   傅听欢那被水流模糊的面孔顿时发生了变化,仅仅只是一点点再细微不过的转变,萧见深也觉对方的五官油然凌厉,每一条最细微的曲线,都正在述说着其主人的不忿。   萧见深简直——爱死了这样的傅听欢。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于是立刻呛入了一口带着硫磺味的热水。   但这点小小的意外根本不能为他造成多少的困扰。   他的唇一路向下移动,同时双手也正抚摸着对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他怀疑哪怕是针对自己,他也没有如此了解。   他知道对方的高矮,轻重,骨骼粗细,知道对方肌肤细腻程度和每一种颜色,知道对方最细微的一道刮伤……甚至知道他体内,究竟有多热,有点多紧。   他的吻已经落到了对方的胸膛上。   乳珠在此时已经凸起充血,稍稍一拨,就能感觉到其中的柔软与弹性。   萧见深的手指捏住了这一点,他时轻时重地搓揉着,这一粒乳珠就在他的指尖绽开了更瑰丽的色泽。   温泉热水的作用在此时像是另外一种天然的刺激。   傅听欢一面几乎想要闪躲被萧见深捏在指尖的那一处传来的感觉,对方的指尖加上滚烫的水,叫他感觉有无穷的细针正扎着自己的乳头;然而同样时候,他又觉得没有被抚摸的另外一侧一阵一阵地发紧,似乎想要身上之人手指重重的安慰。   他的一只腿已经在主人没有意识的情况下缠上了萧见深的腰。   这种再明显不过的邀请根本叫人无法忽略。   萧见深很快放过了对方的乳首。   他的亲吻继续往下,从对方胸膛的中线一路来到对方的肚脐上小小的凹陷出。   这样的凹陷就和那被遮蔽掩盖在缝隙之中的入口一样可爱。   这一次,萧见深的嘴唇与手指步调一致。   当他亲吻傅听欢的时候,他的手掌就按着傅听欢的后脑勺;当他揉捏对方的乳珠的时候,他的手指就在对方的后背肩胛处来回划线;当他一路走到对方肚脐处时,他的手指也轻滑入对方的后腰的曲线去。   当他继续往下轻吻,嘴唇碰触到对方挺立的欲望的时候,他的手指也已经分开了对方的臀缝,再一次进入那幽深之所。   傅听欢的阳具几乎因承受不住刺激而狠狠跳了一下!   眼前这一幕也不知究竟能叫世界上多少男人在春风一度之后心甘情愿地替他去赴死——也许是这世界上的所有男人?   这简直已经超脱了肉体上的欲望。   这是一种直接作用于心灵的——无法言谕的——满足、轻松、自得。   就像是……全身心,都被对方俘虏了的那种尤其无所拘束的感觉……   傅听欢一念至此,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人举起来,周遭的水流由平缓变得激烈,在这转变的同一刹那,他离开温泉池子,萧见深的阳具也于同一是时间闯入他的体内。   阳具夹杂着水流一起灌入,身体骤然被撑开之后,所有的感官都被压迫到极致,敏感到极致。   傅听欢忍不住叫出了声:“啊——”   他紧绷的欲望再也忍不住,在萧见深手中射出了自己的精液。   而他的声音与发泄之下,又是萧见深重重、进入身体更深处的撞击!   于是体内还积攒和余下的那一点也被压迫出来,还没有马上软下去的阳具又吐了一次液体,而后方才依依不舍地半软半硬着。   快感仿佛滚滚不尽的江潮一样冲刷着傅听欢的身体,他在这无尽的浪头中起起伏伏,无法掌握,不能自己,随波逐流……   可是这样的浪潮中,分明又有一双如钢浇铁铸一样的双手在掌控着他。   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办法感觉了,却又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占有他的、入侵他的、带领他的、控制他的人是谁……   他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他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几乎陌生得自己都不认识了,可是那双控制着他的手,在体内毫不留情驰骋的人还在孜孜不倦地缠着他询问答案。   萧见深将傅听欢压在身下,他每一次重重刺入都伴随着细微的调整,每一次细微的调整之时,他都在观察着傅听欢的表情。   他已经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无法挣脱的迷醉,无法清醒的沉沦。   但这还不足够。   欲望在被初步满足之后总会滋生出更多更无穷的不满足。   萧见深现在已经被不满足占据了整个身体。   他一方面细致又耐心地开发着对方的身体,另一方面又致力于尝试各种各样粗暴的、能让两个人都感觉到最狂热最赤裸欲望的侵占方式。   他感觉到自己的欲望被挤压,被摩擦。源源不断的快感在冲刷着傅听欢身体的时候,也洗涤着萧见深的心灵。   他的欲望好像一直绷在临界点上,可如同欲望不停地攀升,这一个灵界点也始终在不停的攀升。   他一边用力贯穿着对方,肏得对方忍不住一边求饶一边谩骂。   他耳朵里听着傅听欢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明亮到后来的暗哑,听见对方说:“肏,滚下去,你想做死我吗……轻点……你知不知道有多难受……哈、哈……有种你让我肏一下你……不要这么用力……呜……不要碰——碰那里——”   他的手抚摸着对方再一次站立起来的欲望。傅听欢的欲望正直直地顶在自己的小腹处,小腹上一片黏腻的水流,也不知道是温泉里带出来的谁还是他体内溢出的淫液。   萧见深的呼吸也不再能够平缓。   他的声音同样紧绷着,他在傅听欢耳边说:“叫我的名字——”   “想让我轻一点,就叫我的名字——”   “萧、萧见深……”   “是谁在肏你的小穴,让它张大,让它吞下更多的东西……”   “……”傅听欢的身体几乎都红了起来。   “是谁让你一次一次地射精,控制不住自己,用下面一次一次绞着体内的东西……”   “……”傅听欢几乎喘息起来,他还是没有回答。   萧见深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个地方。   他每一下都重重地撞到那一点上,每一次都能得到傅听欢承受不住的惊喘,还有他越发在萧见深手中抖动的欲望。   自体内溢出的液体越来越多,在傅听欢将要忍受不住的时候,萧见深的手指按住了对方的出口。然而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他一方面按住对方的出口,一方面依旧抚慰着这只越发挺立的欲望的柱身,还有柱身之下的小囊。盘绕在上面的青筋几乎颤抖起来,然后就是傅听欢身体的颤抖。   这样的颤抖甚至在傅听欢控制不住身体之间呛了一口水,他沙哑地叫道:“够了——他妈滚下去——是你,是你萧见深在肏我,肏,简直……简直……”   他闭起眼,在萧见深放开的那一刹那射出来,同时喃喃着说:“欲仙欲死……生死不知……”   萧见深也忍耐不住了。   他按着对方的肩膀,在冲进去的时候将堆放深深地压下来。   然后埋在其身体最深处,与傅听欢一起,将体内所有积累的情欲全部发泄出来。   他从对方体内退了出来。   这时傅听欢已经趴在了水池边上,他的双腿无力分开,被扩展到极致,因为一时合不拢的入口随着萧见深的退出,而缓缓淌出混杂着精液的温泉的水。   在萧见深出去的那一刹那。傅听欢几乎从云头落到了地面。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是这一口气还没有出完,萧见深就将自己虽已发泄出来,却并没有软下的阳具再次埋入他的体内。   “……”   他一口气没有喘上来,简直恨不能能够立刻晕过去!   当东方的红日从山巅跃出,又从山巅跃下的时候,持续了整整一晚加上一个白天的战斗终于结束了。   血与残躯,肉块与尸体,将一灵观的广场与山门涂抹了个遍。   到处都是刀剑拳掌残留下来的痕迹,进山门后最先见到的迎客殿坍塌了一半,就中盘踞于桌案之上的雕塑也塌了一半,只剩下余下的半边独眼,依旧以一种超脱尘俗的慈悲与冷漠注视寒山及天地。   进山的武林人士死了十之六七,除最开头就做壁上观的危楼中人适时脱离之后,剩下的那些,少数一部分被一灵观制住关押,而大多数则冲破了山门,沿着寒山大大小小的山路四下逃逸。   此时一灵观已无力去追捕这些人。   何况他们此番也并不知该拿关押与逃离的那些人如何是好,虽双方此时已经势同水火你死我活,然而这些人可不顾江湖道义逼上山来强夺孤鸿剑,一灵观却不能无视名门正派的作风将其统统杀死。   战斗之中的死伤难免。   然而战斗之后还狠下辣手,不说不可触摸却切实存在的江湖名声,哪怕是现在还在场的明心和尚与傅清秋都不会答应。毕竟两人之所以肯带着人过来援手灵泉道士,归根到底,也是因为一灵观与他们都乃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名门正派。   但此次援助之后的结果……委实叫众人都意想不到。   当一切结束之后,一灵观中的其他人去打扫残局,灵泉道士与两人坐在停灵殿宇近旁的偏殿之中。   此偏殿安静清幽。   然而当所有人都不说话的时候,清幽就变成了幽冷,安静就变成了郁结。   三人对坐,虽明心和尚并未说话,灵泉道士还是从对方眉目间看见了几缕忡忡忧心。   这一场涉及整个门派的战斗之中,灵泉道士亦是受伤不轻。他这时叹息一声,强撑着伤躯向两人行礼道:“此番多亏二位,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虽非一灵观所决定的结果,亦是连累了二位……”   傅清秋之前受了萧见深一剑,又勉力坚持了这整整一天一夜,此刻的伤势只会比灵泉道士更重,还能坐于此地与另外两者同商结果,真乃是其铁骨铮铮、一口硬气强自支撑了。   他几乎没有力气说话,只轻微地一摆手示意灵泉道士不必客气。   明心和尚就没有傅清秋这样了。虽出家人不染贪嗔痴诸般邪念,他这时也忍不住埋怨道:“你这老牛鼻子可是坑苦了和尚啊!我此番回去也不知要如何与掌门师兄交代,那些跑出去的人必会在江湖中将孤鸿剑与这场战斗之事大传特传,到时候恐我摩尼教也不能超然于物外……”   灵泉道士苦笑不止。他岂非正是不想走到今天这一地步,方才在最初时候对那些人诸多忍让,只希求一切和平解决?   但现在说什么也迟了。   “罢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古之贤人诚不欺我。”灵泉道士道,“当孤鸿剑的消息传出的那一刹那,在他们上山来的那一时刻,就注定了今日的这一场局面。尚幸孤鸿剑此番还在贫道之手中……这场武林浩劫,就由贫道与一灵观,前来埋葬吧。”   灵泉道士静静说,话里一时的不祥让明心和尚大为不忍,安慰道:“何至于此?道士与道观纵经受一时风雨,也可雨过天晴。”   灵泉道士只一笑不答。   他理了理思绪,道:“那些被一灵观制住的人不适合由一灵观出面放了。”   其余两者眉头微锁,但并不焦急。   果然灵泉道士之后就道:“傅庄主此时身受重伤,且在昨晚中手下弟子也是人人染血,同样不适合做这一件事。也唯有和尚昨夜尚有克制,此番那些人就麻烦和尚带走放了吧。”   这乃是给摩尼教施恩之机会。等孤鸿剑销毁的消息传出江湖之后,便可叫摩尼教尽量挣脱出这个漩涡来。   明心和尚道:“那便多谢道士了。”   灵泉道士又转对傅清秋说:“傅庄主这里,老道甚是愧疚。之前庄主曾向老道讨教观主绝技《一一归元剑经》,老道以此剑法太过凌厉,比试恐伤天和之由拒绝……庄主此后虽未多言,老道也是知道庄主心中甚为遗憾。此番庄主全力帮忙一灵观,一灵观上下无以为报,老道便代诸位先辈,将这镇派之一的《剑经》抄本赠与观主。只是观主须得向老道保证一事,乃为此剑经观主不可教于门下弟子,只可传给自己的直系子孙。”   傅清秋此时虽重伤在身中气,听闻此言,亦是豪言狂笑:“道长不必如此!本座在此立誓,见完剑经当即销毁,绝不习练于己或流传他人!”   整座偏殿中沉郁的气氛好像也随着这一声朗笑而被冲散。   灵泉道士与明心和尚脸上都有了笑影。灵泉道士再向傅清秋执礼道:“愧极,愧极,道士尚不如俗人。”   此后他脸上神色一肃,道:“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   “清秋庄主,明心大师,老道添为一灵观三十二代掌门,请二位与贫道一起销毁流毒江湖的孤鸿剑,叫孤鸿剑中所有秘密,就是埋葬于天地尘埃!请两位与贫道一起发誓,此后终身,所有秘密在我之身上消弭,所有秘密,当我死后,天地再无人知!”   傅清秋与明心和尚同样作誓。   如此之后,灵泉道士上三炷香于殿中塑像,而后径自起身,去了隔壁停灵之殿,开启棺木,从棺中尸体掌心处取出了那柄黑色的孤鸿剑。   取出的这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在棺中之人身上,但见因棺木钉死,遗体在这一日夜间并未被打扰,依旧面容带笑,栩栩如生之时,不由悲从中来,心血翻腾。   但他很快站了起来。   当站直身体之后,灵泉道士已经摒弃掉之前的情绪。   他拿着这柄剑回到旁边的殿宇,将剑传阅明心和尚与傅清秋,并指着那剑柄上的刻纹示意两人细细察看。   果然傅清秋和明心和尚很快就发现了其剑柄之上的刻纹细致入微,再一一对比孤鸿剑曾在江湖中流传的细节,果然无一不能对上。再屈指弹剑身,看剑纹,亦果为吹毛断发,断金切玉的神兵利器之属。如此检验下来,两者已经认定这正是遗祸武林,将武林搅得腥风血雨的孤鸿宝剑。   一时之间,二者的神色也变得极为肃然。   而后他们将孤鸿剑再还给灵泉道士。   灵泉道士这时来到一灵观镇派之一、至于露天之下的乾坤丹炉之前。他早有吩咐,已经有观中弟子和那些被俘虏的武林人士等于此地。   他长喝一声:“看试剑!”便擎孤鸿剑,手起剑落,斩精铁于地!   场中众人一时屏息。   灵泉道士又喝一声:“起丹火!”   那幽蓝色的火焰就自炉中猛然蹿起!   他这时手中用劲,将那孤鸿剑一把投入丹炉之中,便听一连串的噼啪之声不觉于耳,火焰包裹长剑,将众人面前之空气也一同扭曲。   灵泉道士眼睁睁地看见那剑柄之上的细纹在烈焰之中融化变形,再看不出本来面目之后,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示意弟子在此处看守,自己则转对傅清秋与明心和尚说:“此时方能算毕竟全功……两位与门下弟子伤势不轻,不如在观中盘桓一二日,修整过后再行离去?”又笑说,“想来那些逃走之人也不至在这两三日之间将消息传遍武林,又裹着新一批人再杀上山来。”   傅清秋与明心和尚也是微笑,但两人都拒绝了灵泉道士的好意。   明心和尚说:“恐掌门师兄等急了,还是先回摩尼教将一切原本禀告为好。”   傅清秋也道:“急着回山庄参悟剑法。”   灵泉道士方才乃是客气之举。此时两人都明确婉拒,他也并不虚留,很快就安排妥当,将两方人马连同那之前被制住的武林人士一起全送出了观中。   而后他方才回到了主殿,环视着等在这里的诸位师兄弟,面上的平和与微笑已经被一片肃杀所取代。   他冷声道:“——此番一灵观遭此大难,乃为内贼所致。这内贼杀了谢思德,传出孤鸿剑消息,又能知到弘雅之事,必为在座中人!”   他的目光自众人震惊的脸上缓缓滑过。   “你们都与我一起在这一灵观中一同长大,我此番只想问他一句:一灵观究竟有哪一点对他不起,要叫他做出这种欺师灭祖,丧尽天良之事?!”   “而在做出了这样丧心病狂之事后……”   “若他还以为自己能够瞒天过海,享用那荣华富贵或拿到绝世武功或达成他所有想达成的目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两批人马浩浩荡荡地下了半山,在半山腰的岔路中分手。   明心和尚带着自己的人与武林人士走了左边的道,他一边前行一边示意门下帮那些受伤的人进行简单的包扎与治疗,于是一路的呻吟哀号之中渐渐地多了感谢至于。   当他来到山脚,于黑夜之中再回首看那云遮雾绕,好似与先前无有不同的寒山之时,便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旁边有佛门子弟凑上前来,略带忧心地问:“师父,一灵观此番恐有灭派之忧?”   明心和尚却摇头道:“不至如此。此番我与傅庄主回去之后,定会向武林同道公布孤鸿剑已毁之事。既然孤鸿剑已毁,他们也不会再咬着一灵观不放了。只是灭派之忧虽消失,但不管名誉还是实力,一灵观都受到了绝大打击,伺候数十年中,只怕也难有起色,恐还会时时被人寻仇……委实堪称浩劫一场。”   “但不管怎么说,这最艰难的一关一灵观已经度过,明日只会比今日更好。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他说罢双手合十,高宣了一声“阿弥陀佛”,便带着众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然而没有人知道,没有人预料得到。   就在大家以为围绕着孤鸿剑和围绕着一灵观的所有风浪都暂时结束的时候。   同一天的晚上。   寒山之上突然响起了巨大而不绝于耳的爆炸声,滚滚的碎石如同泥石流一样从山上倾斜而下,寒山山脚的一个村落中的村民在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被压死于自家的床上。   等第二日天明了,附近的人方才发现:昨夜撼天动地的巨响乃是来自一灵观中。   一灵观这个盘踞于此地百年的道教大派。在一夜的时间里,被炸得七零八落,破碎坍塌。   所有还在这里的人都死了。   一切已被夷为平地。   ☆、章六二   时间暂且回到四个时辰之前。   此时距离那突如其来叫人无法反应的爆炸,尚且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此时的寒山虽然黑黢黢如同一座沉默的巨兽那样伫立在旁,山上那稀微遥远的晨光,也依旧为这巨兽添了许多的暖意。   整整一日夜的时间,傅听欢醒了又昏睡过去,昏睡又醒了过来。   温泉中的泉水永远不会变得冰冷,就好像他身上的人永远不会感觉疲惫那样。   他一开始被弄得忍不住破口大骂,但骂道后来已经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睡睡醒醒沉沉浮浮之间,他索性什么都不再去管,任由自己被对方带领着,在天上地下遨游不止,好像真的凭虚御风,如登临神仙之境。   不知道过了多久。   当傅听欢再一次有所主角,从昏沉中醒来的时候,他全身干爽,穿好了衣服,正被人揽在怀中一同下山。   周围的树影还是如同他之前和萧见深离开一灵观的时候一样的簌簌婆娑,然而或许是今夜的月亮出奇的明亮,月朗风清之下,连这些本该阴森的树木都添了几分可爱。   傅听欢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周围:“爽完了?”   “神清气爽。”萧见深诚实回答。   “去哪里?”傅听欢问。   “先带你回危楼吧。”萧见深又道。   傅听欢便不再说话,他的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这时稍微调整一下自己好像要散架的身躯,便再萧见深怀中再次闭起了双目。   倒是萧见深不太习惯傅听欢这样安静,又走了一会突然开口问:“你竟没有问一灵观的事情,一点都不好奇了?”   傅听欢已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了。   他道:“该死该活由他们去,半死半活不好不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随便吧……别打扰我睡觉!”   萧见深果然闭上了嘴。   山上的风总难免因太多喧嚣而惹人烦恼,闭上了眼睛的傅听欢在极为短暂的时间中已经陷入了沉睡。但他睡得并不很安稳,来自四处呼呼刮着的风正是那些杂乱而叫人听不明白的言语,牵扯着人,推搡着人,使人不能安宁。   还有天上的月。太亮太亮,就算闭着眼睛也不能陷入幽深沉潜的黑色之中,不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陷入彻底的休息,彻底的平静。   傅听欢的眉头一直微蹙着,眼皮下的眼球时不时就要转动一下,似乎那张薄薄的眼皮在下一刻便能张开……直到萧见深突然用手遮住了傅听欢的眼睛与耳朵。   于是明亮的月色被隐去,亮光变成星星点点闪烁着的希望;狂风忽然变成了和风,喧嚣幻作了情人间温柔的呢喃。   沉睡中的傅听欢很快平静下去。   他从浅浅的睡眠进入了一个更深的熟睡状态。   他身上的肌肉不再紧绷,不再能够随时随地就睁开眼睛从自己所躺着的位置弹跳起来做好一切准备。   他开始将自己的全身重量都以依托在萧见深身上,甚至因为太过放松而是时不时就要往下滑一些距离,每每都需要萧见深重新帮助对方稳固位置。   如果此时有第三个人出现在此处,或者如果此时傅听欢睁开自己的眼睛,那么他们一定能够看见天地间的一幕奇景!   萧见深并不只是沿着山路走下寒山的。   凭空只有几片叶子的树梢、几乎垂直陡峭的崖壁、根本无法落足的径道。   仅仅几个横纵之间,他就以几乎垂直而下的路线从山顶下到了山腰。   这绝世轻功一旦落于外人的视线中,难免不像昨夜一灵观那样,众人震惊昂视不能言语。   奈何昨夜萧见深居高临下,长剑锋冷,衣袂飘飘,确实宛如剑仙降世。   而现在的萧见深手里抱着一个人,身上的衣服还被这个人撕成了两半,正左一片右一片地在黑夜中翻飞不止,时不时就要露出些重点部位来……   哪怕此时真有外人在此,也难免以为自己是夜半碰幽魅,见着了一只成精猿仙,看那风采,看那速度,果非常人所能企及!   萧见深本拟直接将傅听欢带下寒山,先回了危楼再说。   但当他下山下到一半,却意外的碰见了危楼众人。   他前向疾飞的身形一顿,先大约扫视一眼这匆匆下山的一行人,见对方虽神情肃然面带警惕,却队伍俨然并连那傅听欢之前乘坐上来的轿子也能够记起来一起带下去,便知这一夜中对方并未受到什么严重的打击。   他略一沉思,方向一转,已带着傅听欢如轻烟一眼掠入轿中。   抬轿的几名少女只觉手中一动,正自心中一惊、将要反应之际就听见轿中传来萧见深的声音:“楼主已归。”   这一声声音萧见深并未刻意压低。   所以不止抬轿的少女听见了,便是跟在旁边的杨正阎也一起听见了。   他神色不动,手上一摆,队伍停也不停,该怎么往下就怎么往下。   如此等众人抬着轿子再行了小半刻钟、又转过了一个转角的时间,杨正阎借着拐弯的机会凑集轿子,正打算与傅听欢和萧见深说这一天一夜间,在一灵观中发生的种种事情的时候,却不想一眼看去,只见着了自家楼主平躺轿中,睡得沉稳。   而除此之外,轿中空空。之前发出了声音的萧见深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从头到尾近在咫尺,却既没有见到对方什么时候来得,也没有见到对方什么时候走的。   如此一念,不由心中战栗!   ××××××   萧见深此时已经又回了一灵观中。   他回到一灵观中倒没有什么太多的目的。   主要的目的就是……先找一件能穿的衣服穿上,免得他先·皇太子,现·皇帝的威严与仪态毁于一旦,从此成为江湖与百姓口中津津乐道能笑上整整一百年的破衣皇帝。   依萧见深之功力,哪怕斩敌首于千里之外也犹如探囊取物;此刻取一件衣服,当然更是手到擒来不在话下。   然而这一次稍微有点儿意外。   也不知是不是一灵观刚刚遭到了这绝大浩劫的缘故,他在观中前庭与客房那边转了一圈,竟然没见到一件完好的衣服——这整整一日的战斗已经波及到了这里。他们到处都是血肉尸体,残桓断壁,本也没有多少件好穿的衣服,而那些仅有的由来寒山上重武林人士带来的包裹中的衣物,也都损毁于战斗了。   萧见深每个房间都进去看了一眼,最终也只找到一件落在柜子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着的小孩子的衣服。   这根本和他素日以来的运气不符。   萧见深无可奈何地想。   简直是风吹蛋蛋凉。   他又用手拢了拢衣襟,站在屋檐之上左右一看,便去往了那灯火约略、灵泉道士应当在此坐镇的后半山之处。   他一面想着自己此时的模样是否会被那老道士发现,一边并不太纠结地往那后半山跃去。   入了后山之后又与前山截然不同。   平素里常有的运气这回一点不含糊地回来了,萧见深刚刚踏入那地界,就有一件灰色的道士外袍被风吹下了晾绳,飞到他眼前来。   萧见深抬手抓住了这件衣服,再顺着风刮来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见了远处那被茂密树梢遮掩住的晾晒衣服之处。   萧见深淡定上前,在露天的夜里完成了更换衣着之举。   此番事了,他来到一灵观的主要目的已经结束,便准备原路返回,再次下山。   不想这个时候,又有一声怒喝随风传进了萧见深的耳朵里。   那声怒喝的主人是灵泉道士。   灵泉道士怒道:“原来是你这卑鄙小人——”   “你害得我好苦啊!——”   “你害得弘雅,害得思德,害得一灵观上上下下多少人失去了性命!现在竟还想断一灵观的根基,竟在山下埋了震天雷?!”   萧见深脚步一顿。   他转回身去,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就来到一灵观大殿,见着了殿中情景。   只见一灵观数十长老分散各处,形成一个圆圈,围着中间两人。   其中一个自然是灵泉道士,另外一个却是曾去炼丹室找过灵泉道士的师弟。他叫做灵玉道士。   灵泉灵玉乃是同一时间入门的师兄弟,从小到大都相互扶持,故此灵泉道士防备了在场诸人,却独独将灵玉道士的座次安排于自己身旁,只待待会动起手来,正可兄弟齐心。   不想兄弟异心祸起萧墙,正是这一举动,叫他擒住了本受伤不浅的灵泉道士,于是局势又在顷刻之间做了翻转。   那些一心于一灵观的长老一面顾忌掌门在对方手中,一面又顾忌灵玉道士刚才爆出的那个消息。于是短时间之内,完全不敢动手,只能与对方互相僵持。   灵玉道士冷笑道:“哼……现在和我说少时情谊,已经太迟了。若真有少时情谊,我苦苦追求的掌门之位你为何不肯给我?那时我都跪下求你了!只怕你一直心中得意于此吧?看是兄弟在尘埃中仰望这自己……哼哼,也罢,你不给我我自己来取,灵泉!你此番已经不能幸免,你若不想一灵观就此灰灰,便自己去死,把一灵观留给我吧!我会好好经营着这偌大教派,叫它成为世间第一大教,叫它成为一国之教!……”   萧见深已懒得再听。   他离开此地,在山上绕了一圈之后,很快于一灵观藏书阁处发现了正有一批蒙面之人静悄悄地在搬运观中历代积累下来的武功秘籍。   这一批人应当是由灵玉道士引入一灵观的。   然而很明显,对方显然无意去实现灵玉道士“一国之教我为教主”的美梦,正打算把一灵观连根挖起。   若说灵玉道士螳螂捕雀,这批人显然就是黄雀在后。   于是萧见深顺手就把这批人全都一锅烩了,留下这一地的绝世秘籍就这么袒露在夜色之下,如同一个个无力抗衡恶霸强占的柔弱少女一般……然后他又从一灵观离开,赶着找到了先走一步的危楼众人,将事情简单一说,便带着震惊不已不能置信的杨正阎回到了一灵观中,如同捡沙滩上的贝壳一样,一个个弯一下腰,就把那些秘籍全部给捡起来携带下山,轻而易举就做了那鹬蚌相争之后得利的渔翁。   这一夜之中,震天的雷声响起。   饱饱睡了一觉醒来的傅听欢甫一清醒,就听到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思及此番所花精力与过去所花精力,再看此番结果与过去结果,最后看着萧见深,简直不由自主,心花怒放!   而同一时间,远在天边终于收到了消息的黄雀,在得知一灵观的所有布置全在这最后一招之上功亏一篑,付诸流水之后,气得当即砸了一个杯子,怒道:   “竖子萧见深,屡次坏我好事,不将其碎尸万段不能消我心头之恨!”   言罢,站于阴影中的他沉默下去,想及与萧见深之心思手段,终是心中震颤,久久难安。   ☆、章六三   自那一车一车堆在库房,还没有收拾整理的一灵观历代秘籍出现在危楼之中,由其楼主过目之后,危楼上上下下都感觉到了非同往常一般的气氛。   总体说来,便是这样:   虽往日里危楼也是笙箫歌舞不绝于耳,但今日的危楼好似笙箫歌舞日夜不休。   虽往日里危楼也是花团锦簇对影照灯,但今日的危楼好似争奇斗艳夜如白昼。   于是楼里不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心中都隐隐约约有了些喜悦之感。果然不过一日,上边就传来消息说逢楼主二十寿诞,知诸人辛苦,特比照往日份例,再加三倍分下。   一时之间,众人欢欣鼓舞歌功颂德,至少在这危楼的地界之间,那一灵观覆灭所带来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只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闲话消遣之嚼头。   其余人有其余人的态度。   就当事的两人而言,萧见深简直因傅听欢近日的和颜悦色和嘘寒问暖而受宠若惊!   此时两人已经再次回到了危楼之中。   相较于颇多顾忌、或多或少会回避一些的第一次,这一回傅听欢好似并不忌惮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和萧见深的关系,在回危楼的第一日就指使着下仆将萧见深的一应物品搬到自己的房间中来:两人的衣物各占柜子的一半,两人的用具各占房间的一半,一切都是成双作对的,甚至连茶壶与杯子都各有不同,比如傅听欢向喜小酌,于是夜光杯白玉杯应有尽有;而萧见深平日会喝些清茶,便是紫砂壶青瓷壶样样珍品。   而在这所有都双人份的卧室之中,唯独有一样只有一份。   这间属于傅听欢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床上只挂着一条帐子。   帐下只有一床被子。   而这一夜到头来,更漏滴金瓯,正是那帐中红烛烧,相度无限欢。   再联系翌日一起,他们楼主容光焕发,言笑晏晏,不住劝身旁另外一人多用一些饭菜,为此不惜连向来不屑了解的繁复做法与那背后故事都一一道来之事,危楼从上到下,不管是之前有预感还是之前没有预感的,都明白了一件事情。   原来那萧姓之辈竟真是楼主之娈宠!   ——我当日可曾得罪过他?   不,此事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家楼主口味果然与世人不同……但天下道理也确实如此:岂非只有压下一个再男人不过男人,方才证明自己乃是比世间男人都男人之辈?   众人如此一想,再联系傅听欢那一定比世间所有娈宠都还要艳丽的面容,便顿时恍然大悟,自觉已能够理解傅听欢的心思想法。   为了这回事情,杨正阎还特意私下找了闻紫奇,含含混混的将他们的发现说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楼主这么多年,确实也该有一个贴心贴肺知冷知热的女……的男人陪着了……有了他在楼主身旁,劝楼主行事激进狠辣……不对,不要那么激进狠辣,我们也能更放心一点。”   闻紫奇一脸呆板。   杨正阎说了半天终于说到重点上:“我观楼主与他也并非头次相见,楼主在外时一直带着的是你,你是否知道,楼主对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他只在自己的脑海中想了想‘玩玩’两字,就忍不住打了个重重的寒噤,再一次想起了对方那如鬼魅一般的轻功……   闻紫奇想了半天,怀揣着一种“我知道你们不知道”,“我知道就不告诉你们知道”的复杂的得意,淡淡道:“认真。”   杨正阎长松了一口气。   于是第二天之后,危楼上上下下所有能接近傅听欢与萧见深之人,都开始了对萧见深既尊敬又爱戴,既亲切又体贴的一百八十度态度大转变,早上必殷询萧见深睡得可好,晚上必恭请萧见深好好安睡,甚至还时不时会送一些补汤于饭桌之上,特意放在萧见深面前。   毕竟危楼是傅听欢的地盘,这一点的态度转变很快就被傅听欢知悉,他私下找来闻紫奇一问,就知晓了前因后果,如此再看那碗摆在萧见深面前的补汤,就不由得啼笑皆非,只那眼睛稀奇地打量坐在自己身旁的人。   萧见深此时正拿着那碗汤放到嘴边。   他是真没有注意到危楼众人微妙的态度,但他注意到了傅听欢奇怪的视线,便问:“怎么了?”   如果可能,傅听欢当然希望萧见深能日日喝这补汤;然而事实是对方再多喝几天,他就真的不得不补补了。于是傅听欢一把夺过萧见深手中的碗,自己一口喝干了,方才没好气说:   “没怎么。厨下见天儿的也不知道换个花样,嘴里都淡出了鸟来!”   送菜上来的厨工差点给傅听欢跪下:   爷,我的大爷,您面前的这一桌子菜已经在一个月的功夫里没有一样重复了,即使最简单的一道煮白菜,其汤汁也是花了整整一日夜的功夫给熬煮出来的啊!   萧见深笑道:“哪来的脾气?我吃着感觉还好。”   厨工感激涕零,简直将萧见深当做再生父母!   不想萧见深又无所谓说:“不过你不喜欢他们也罢,味道是平了一些,我回头找一些人给你也容易。”   厨工呆若木鸡,刹那间以为见着了夜叉罗刹!   傅听欢都被厨工脸上的颜艺气笑了。他见萧见深吃得也差不多了,便挥挥手示意对方将所有东西都撤下去。如此片刻之后,房间里就又只剩下萧见深与傅听欢二人。   萧见深动手给自己泡了一壶茶。澄清的茶汤冒出袅袅的热气。喝茶之前,他道:“那碗汤怎么了?”   “你不是没有发现么。”傅听欢此时已经十分了解萧见深了。   萧见深坦然道:“就算本来没有发现,被你这么弄一下也什么都发现了。”   傅听欢:“……”   萧见深又补充道:“以及那碗汤……我想了想,既然你喝了,晚上我们可以来试试它的效果到底如何。”   于是傅听欢最喜欢的一只月光杯砸碎在了萧见深的脚边!   然而当真正到了晚上放下帐子、吹熄烛火的那个时候,萧见深与傅听欢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别说真做什么与鱼水之欢相关的事情了,就是萧见深转了头想和傅听欢说说话,对方的平稳呼吸也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躺在他旁边的人已经睡着了。   萧见深有些遗憾,还有些失落。   虽然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但是面对着这一个人,尤其是这几天下来,他也渐渐觉出了味来:他就是想和傅听欢腻在一起,哪怕做尽无聊的事情也无所谓。   这大约就是……喜欢一个人,爱上一个人的感觉?   在不管多还是少的时间里,总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尽的情,斩不断的相思如滔滔江水日夜流。   萧见深的手指摸上傅听欢如翠羽似的眉。   对方早已经习惯和萧见深同睡一张床上,也早已习惯萧见深半夜里的动手动脚。   他根本没有醒来,只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稍微躲了一下就更往萧见深怀里钻了。   反正不管半夜里弄到多迟,对方第二天总要按时起来去处理危楼的事物。   萧见深试过一次之后就舍不得了,半夜里最多抱一抱亲一下对方,只是这样反弄得双方心浮气躁,于是再之后萧见深就连环抱亲吻对方的动作都很少做出。   但好在傅听欢还保持着一个十分良好的习惯。   那就是每每睡着之后,他总会像是正挪窝的动物一样,挪着挪着就挪进了萧见深的怀里。   还记得在最初几次醒来之时,傅听欢每一回都会有些疑问,看着萧见深好像是萧见深半夜里把他揽入了怀中一样。   但几次之后,他显然也觉得这点问题乃是细枝末节,从此就十分淡定地在每天醒来之前先从萧见深怀里爬出来,然后再下床穿衣整装,去处理危楼种种事物。   相较于傅听欢,萧见深的日子就悠闲得多了。   但这样的悠闲也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就在继孤鸿剑流传出武林、寒山上的一灵观被炸平这样震惊江湖的消息之后,还有另外一个消息在这引起轰动的消息之下悄悄流传,那就是:   浪子重出江湖了!   这一消息甫一流传,就在江湖中的某个层面上引起绝大的轰动。   于是寒山之下,危楼附近,在最初的几天之后,突然多了很多未婚已婚的女子来到。   那些女子个个面容绝艳武艺非凡,一眼看去,竟都不逊于那日在一灵观中的飞虹仙子多少。   而这些女子在入了危楼势力范围之后,闻紫奇曾去接触过,结果带了一边脸颊的挠伤回来,面对着杨正阎询问的目光,她继续一脸“我什么都懂”、“我什么都不告诉你”的表情,高深莫测说了一句:“一群母猴为一只公猴挠破了脸。”   杨正阎:“……”   半晌之后,他酸溜溜道:“也不知究竟是何等绝色男人。”   一句话落,脑海一念闪过,却是闪出了萧见深的容貌!   但他连忙打住,只在心里默念道:罪过罪过,那可是楼主的男人!是横卧在楼主膝上辗转承欢的,才不会和外头的小妖精有什么联系呢!   事情并未到此结束。   又几天之后,这些来到危楼附近的女人也不知怎么的,竟一个个上了危楼的门来,指名道姓要见浪子,且不止一个声称自己当年乃是浪子的红颜知己,与浪子金风玉露,且已珠胎暗结,此时正是要带着孩子来认祖归宗,而后效仿那那同飞大雁,从此双宿双栖到头白!   危楼中人当然义正词严表示浪子什么的根本没有听说过不可能在我们楼中,但要说我们楼主那也是人中俊杰男子丈夫,若姑娘有意,我们倒是不妨将楼主介绍给姑娘!   好不容易探听到消息来到此处的五万少女自然心有不甘!   她们暂时休战,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己去找了那入危楼之办法——人活在这世上,能力与美貌若能二者取其一,那么这世上的大凡之事,难免就要容易上许多。   于是一批人开始在半夜的时候试图潜入危楼。   这当然叫负责危楼防御的杨正阎忍无可忍,哪怕是辣手摧了一整片花林,也坚决叫那些在旁观望正跃跃欲试之辈打消念头。   如此三天之后,那些人也确实打消了夜探危楼之念,只是杨正阎从此多了一个‘太监’的外号……乃是众人始料未及的。   剩余的那些人又想了另外一个办法!   危楼楼中固然守卫森严等闲不能进去。但危楼的其余产业,尤其是有关女子由女子撑起一片天的那一样产业,却不可能拒绝一个……一群貌若天仙而又落难于此,愿意入楼阁之间开门纳客,抚琴弹唱的女子的。   这群玉楼当然没有拒绝。   不止没有拒绝,楼中妈妈想及最近正是傅听欢的寿诞,还连忙将这群女子聚在一起,排演出了一场天女下凡仙姑献寿的舞蹈来!   不得不说那些追来此地寻找浪子之辈确实非同寻常。   哪怕之前还因为萧见深而撕了一场的她们在听见这个提议之后,互相对视一眼,心中便有了想法,于是这一场舞,仅仅五日的功夫就被她们排演得浑然天成,就算是再苛刻的教习也不能挑出毛病来。   于是又一日后,在傅听欢每月来群玉楼里巡视的日子里,这一场歌舞便被献了上去!   然后……然后事情就脱离控制了。   因为今日萧见深是与傅听欢一起来的,此刻正坐在傅听欢身旁的。   那些少女自然是认识浪子萧见深的。   因而当见到浪子的那一时刻,她们纷纷如乳燕投林,争先恐后地萧见深身上投来!   萧见深持着杯子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一只燕子是可爱,一群燕子是灾难。   因此这些乳燕在飞到林间前就自己打了一架,学艺不精的纷纷于半路中折戟沉沙,含恨坠到地面去!但此番也不算完结,她们还能最终一搏,于是全都娇喘轻吟,甚至悄悄地把衣衫撕了半幅,而后含情默默地注视着萧见深,妄图吸引萧见深的注意力。   那三十个歌舞团此时只剩下了三个人,分别从正前方,左斜方与右斜方一起飞来。   这剩下的三人全身上下无有瑕疵,这翻飞于半空的惊鸿之间,真如同仙子飞天,衣带当风,徐徐而至。   撇开其他,这美景也确实不算寻常能见。   萧见深的目光落在这三人身上,脸上有了一些赞许之色。   旁边当了许久背景板的傅听欢早已不爽,此时见萧见深的表情,当下冷笑一声,右手在桌上一按,半块桌子就直接飞旋而起,重重砸向面前的那三个人!   萧见深此时亦是一笑,只见他同样一拂袖,自地面上飞起的半张桌子便又再度落回了地面,且不知是否有意,这桌子便落于那刚刚收了势,从半空飞下来的三名女子足下,恰好做了她们的脚踏。   傅听欢脸色一变,当场便要翻脸!   但在他翻脸之前,萧见深已经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他这回不再是一卷袖,而是直接将坐在旁边的傅听欢揽入怀中,然后在那三名女子争着足下那半张桌子做自己脚踏的同时,大笑狂歌,抱着傅听欢自楼中离去。   他的声音悠悠地在傅听欢耳边响起:“古有二桃杀三士,今日半张桌子绊了三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此事在轰轰烈烈地演了几天之后,随着萧见深的深居简出,终于有些消停下去了。   傅听欢这时候已经开始恍若无事的继续处理事务,且因为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决定临时去左近城池呆上大约数十日的功夫。   傅听欢跟萧见深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萧见深正刚刚见了孙将军。   孙将军方才带来的消息与傅听欢所告诉萧见深的差不多,只是事情的主人换了人。于是萧见深在眉头微锁片刻之后也道:   “倒是赶巧了,我也有一些事物,需要先离开一会去处理。”   傅听欢扬了扬眉:“那就分头行动。”   萧见深点了点头。   这一点下头去,等到第二日的白天,萧见深与傅听欢都离开了危楼,在同一个码头上了不同的船,而后分向相反的方向行去。   江河日影下,船只随流水。   萧见深负手站在船首,望着脚下的滔滔江流和远处渐渐成了一个小点的大船,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有了些遗憾:   也许昨夜不该那样说?   也许他应该和对方一起离去……或者询问对方是否与自己一起离开?   两人随便先处理了一件事情之后,也就可以一起去处理第二件事情了。   但这个念头一出,他又觉得自己有些许可笑。   难道他还没有长大,所以做什么都需要人陪伴吗?可纵使在他年纪尚小的时候,他也未曾如此……如此粘人。   水声与风声都在萧见深耳边淌过。   那涓涓潺潺的声音一路淌到心底。   于是明悟就自心底生出。   他想要人陪伴,需要人陪伴,那无关是否必要。   而仅是感情。   他的感情已在另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叫做傅听欢。   ☆、章六四   在两船相行相远的时候,萧见深是位于船头凝视着傅听欢的。傅听欢却是位于船舱中凝视着萧见深的。   两者分明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情,可惜相较前者,后者总不容易被发现。   当眼中的船只最终由硕大变成了核桃大小,又由核桃大小在浪头中一忽儿就不见之后,傅听欢轻轻松了一口气,然后他的眉宇间就洋溢起了一抹得意:“紫奇——”   闻紫奇道:“楼主您要处理的所有事物都已经处理完毕,保守估计未来一个月内,应该没有太多需要您亲自决断之事。”   傅听欢瞥了闻紫奇一眼:“这我当然知道。”   于是忠心耿耿的下属目露疑惑。   傅听欢浑若无事:“调转船头,转向隋岭一道,我与萧见深去度假,接下来的一个月中,你们没有事情就别来找我。”   闻紫奇:“……”   感情之前如此努力工作是为了这个。   原来如此啊。   就说楼主接了一灵观那么多东西明明心花怒放了却一点准备都没有。   不符合客观逻辑。   果然就是等在这里的!   但还有一个疑问。   “您这样做……陛下他知道吗?”闻紫奇问。   傅听欢这时也忍不住呵呵一声冷笑:“他若知道了,我还用准备吗?”带着淡淡怨气的语句背后,乃是身为一个还算功成名就的男人被另外一个玩作弊器的男人全方位击败之后的大不甘!   傅听欢又道:“如果他知道了,这沿路的每一个州府会从衣食住行开始准备到送到萧见深床上的男人和女人,又会从男人和女人准备到萧见深去下一个府城的衣食住行和男人与女人……”   说这话的时候,傅听欢倒是没有多少吃醋的意思。其实他觉得萧见深能像一块骨头一样被一群疯狗反复惦记穷追不舍……也是不容易。   “但……”闻紫奇问,“如果陛下不知道,那陛下要怎么和您汇合?”   说道这一点上,傅听欢对孙将军大加赞赏:“孙病倒非常人,我话里不过透了个意思,他就帮我找理由把萧见深叫出去,而且即刻成行。以后少不得替他美言一二。”   闻紫奇再无疑问。于是船只就在傅听欢的要求之下,于下一个河流分道之处拐弯,朝隋岭地界缓缓行去。   ××××××   萧见深坐船坐了整整的一路。   他在傅听欢的危楼盘桓得确实有些久了,虽然素日里都会有些从京中传来的消息由孙病的人带进危楼送到他桌案之前,但身处外地到底不比京师,依旧有许多事情来不及处理或者处理得不够详尽。   于是一些有了新消息的事情要重新翻检批阅,而一些来不及通知萧见深的事情也在结束之后由密骑快马加鞭送到了孙病处,由孙病整理递交萧见深重新审查。   于是这一路下来,当船只行到了隋岭地界之后,堆积如山的奏章已经清理完毕。萧见深与孙病一起下船,由孙病带着,往那南岭山上走去。   南岭山终年有雪,尤其山顶之积雪皑皑不化,让人几乎以为自己离了江南,而到了北方寒苦之处。   雪景本是一美,雪景中壮阔奇秀的山又是一美。   这些雪是最接近地面的白云,这些山笼在烟霞云雾中,与远处的城廓一样若隐若现。人站于山间,就好像独立在了世界之外。   萧见深所占位置正是南岭山上的一处天桥之上,他负手而立,见此景色亦是心中开阔。但开阔之后,他还是问孙病:“此处有何等州府?有何种非朕到现场处理不可之要务?”   回答萧见深的并不是孙病。   孙病站在萧见深身后之一步距离,声音却是从萧见深头上传下来的。   “……此处没有州府,也没有非得皇帝陛下处理不可的要务。”   这声音太过熟悉,萧见深抬起了头。   但见碎琼乱玉之中,那人黑发泼墨,唇红齿白,穿狐裘,倚古树,眉目间的光彩在青山老松之中恰是万里碧空的那一轮红日——   那真是,美极了。   “但此处,”傅听欢双手环胸,笑吟吟道,“有傅听欢。”   萧见深依旧仰着头。   半晌之后,他微微一笑,只道:“见卿一人,足慰平生。可知天下固常在,而美人不常有。”   孙病此时功成身退,静悄悄地走了。   傅听欢于是从上方蹲下身来,将手递给天桥之上的萧见深,示意对方抓着自己的手上来。   此等距离不过一人多高,凭萧见深之轻功,就算再多十倍的高度也如履平地,如何需要傅听欢再搭上一把手?但他若真不需要,他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   他将自己的手递给了傅听欢。他不止将自己的手递给了傅听欢,还放松全身,并不使用内劲与轻功,仅由着傅听欢,让他使劲将自己给拉了上去。   因此当傅听欢真正将萧见深拉上来的时候,他的一只手是环在萧见深腰上的。   他将对方搂住,被傅听欢压在地上。   他们四目相对。   傅听欢几乎神思恍惚了一下。   他抬起手,摩挲了一下萧见深的面孔,笑道:“……被陛下这样注视着,几乎心猿意马,把持不住。”   “就在这个荒郊野岭上?……光天化日之下?”男人当然懂得男人话中的深意,萧见深左右环视了一番道。   傅听欢凑上前啃了萧见深的下唇一口,接着差点就抬不起身了!但最后他还是凭借着绝大的毅力把持住自己,只谑笑道:“又不是没有做过,上次你不是乐不思蜀吗?”   萧见深无法反驳!   但傅听欢很快起身并将萧见深也一起拉了起来,只道:“且先不急,我带你去一个好去处。”   萧见深跟着傅听欢一起往前走。   山上有许多未被人开发路过的山道。它们曲曲折折蜿蜿蜒蜒,经常隐藏在横生的枝条与杂乱的野草之后,而等分开枝条拔掉野草之后,就是别有洞天之处。   他们也确实来到了一处洞天。   这是一处由半山腰的洞穴入内,而后沿着刚刚够一个人高一个人宽的狭道,一路往下走,大约足走了整整一刻钟之后,最后来到了一个葫芦口处。   葫芦口也没有比之前的狭道大多少,最多从一个人的道路变成了足够五六个人挤着着小空间。但这地方的地面上,有一个占据了整整十之七八大小的一个圆形状、垂直而下的幽深洞穴。   萧傅二人再顺着洞穴往下,便见钟乳石如松林在岩壁上林立,这些钟乳石宛如蝙蝠倒垂,大多是岩石色的,却也有几只乃晶莹剔透的乳白之色,就中似乎蕴藏着些许石乳。   同一时间,远处有滴滴答答的水声传来。   傅听欢一拉萧见深的手,便往那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此后行不过一会,两人就见石洞中出现了一片地下水,水旁还有一株矮小树木。   树木的树干呈现精铁一样的黑色,叶子是玉石一样的紫色,而那缀在稀疏叶子中间的仅有一颗朱红色的果子,则全身上下流转着宛若生命一样的烈烈光芒。   便是最不识货的凡夫俗子,在乍见到这株奇树的时候,一定也忍不住油然惊叹,明白自己见到了宝贝!   傅听欢与萧见深一起上前,他先是端详了一番那位于树梢顶端的果实,接着感慨说:“从我自这里离开,也不知多少年了,它终于又成熟了一颗。”   萧见深刚想说话。   傅听欢已经趁着这一时机闪电一样将树上的果实摘下来丢进萧见深的嘴里。   萧见深:“……”   进入嘴里的果实在甫一碰到唇齿,就化作了一股热流,全往喉咙与腹腔处用劲,哪怕以萧见深长成以来不知吃过多少天才地宝灵丹妙药,也只这入了自己口中的东西乃是绝顶药材之一。   傅听欢见萧见深吃了东西,这才悠然而笑,有了卖弄的心思缓缓说:“这树乃是精铁之树,这叶乃是紫玉之叶,这果实乃是丹顶朱实,树十年生一寸,叶一年长一片。十三寸抽枝、二三寸长叶,三三寸结果;九枝生一叶,九叶生一果。这一果之中蕴含了此树无穷之精华,吃下之日便是功行精进之——”   萧见深吻住了傅听欢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于是抑扬顿挫的演说就被打断捂住。   他又将一口的汁水逐一渡到对方的口唇之中。   傅听欢一开始吃了一惊,还想闭口。   但萧见深吮吸对方的舌头,在轻轻一咬让对方几乎跳起来的时候,又轻而易举的将窜入期间,再将跳起的东西重新安抚下去。   于是那一口朱实的液体,一半被萧见深喝了,一半被傅听欢喝了,还有剩下的一点溢出了两人唇与唇的缝隙,沿着唇角淌到下颚处。   傅听欢凝视了萧见深唇边的痕迹一会。   头稍微一低,便沿着那浅浅的一道痕迹,将所有残汁点点吮吸,全卷入舌头之上喉咙之中。   朱实液体所带来的热意此番已经在胸膛内烧起。   若是完整的一颗果实,此时不管是萧见深还是傅听欢,都应该静心打坐,化药效为内力。但分出了一半之后,虽也确实还有些效果,但是却再不用他们打坐练功,自然也没法让功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傅听欢此时又指着精铁之树旁边的水潭。   这水潭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如同黑水,就中却闪烁着点点银芒,而再细看,那闪闪发亮的银芒却是一条条游动在潭水之中、大约手指粗细的小鱼,又是一番惊奇之处。   傅听欢此时说:“精铁之树扎根泥壤,汲取潭中沉水,又将些许乳汁反哺,久而久之,水里的鱼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别看它们个子小,当日我吃这些的时候,三条入腹,便感觉体生热意……可想而知朱实之效果了。”   说道这里,他还是惋惜:“刚才你为何不一口将其吞下?若是将其一举吞下,说不定——”   “但有傅听欢在此。”萧见深突然说。   这是傅听欢刚才见萧见深时笑吟吟说的那一句话,此番从萧见深嘴里再冒了出来。   傅听欢扬了扬眉,面露疑问。   萧见深便悠然接道:“何物可及你之味?”   ☆、章六五   此处坐不过片刻便觉有幽寒之气从足下升起。   于是傅听欢再带着萧见深往内走去。   这一次,他们来到了一间石室。   这石室与萧见深曾带傅听欢去见的、安放着自己回忆的那个东宫库房相差仿佛。都是四壁石墙,靠墙的位置码着箱子与架子。箱子是扣住的,萧见深随意打开了一个,发现里头装着自己与傅听欢的衣服;他又抽出架子上的零散的书籍,他在一眼看见这些书籍的时候便觉得眼熟,此时再拿在手上定睛一看,便发现这果然是自己从一灵观带出来的那些秘籍宝典。   傅听欢见萧见深已经拿了书,便笑道:“在危楼的时候总没有什么时间参悟一灵观的武学,正好我们此番外出,可于此静室中细心翻阅一灵观的秘籍,再有闲暇,也可以游览这地界的山川风光,岂不是好?”   “不能再好。”萧见深道。   他放下了手中的书籍,又去看那靠着墙的架子。   这架子似乎是被人随手削成,上面的木刺都没有打磨干净,但几处刀砍剑划之处又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   萧见深的手指在断面上擦过,他问傅听欢:“这架子……与石床也是你弄的吗?”   傅听欢道:“这倒不是,当年我避难入此,此地原本就有书架、箱子和床,应当是我之前的那任主人留下的,除此之外,他还留了一本加了批注的武功秘籍,只是批注完后,他竟没有署名,也不知是忘了还是什么。”   说罢他随口问:“你要看那批注本吗?批注的是江湖中最普通的一套基础拳法。不过那批注倒是很有见地,可以阅览一番。”   萧见深暂时没有不答话。   他的目光已经落到了这架子的拐角之处。   他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熟悉的痕迹。   他本就觉得眼前这个石室眼熟,现在再找到了这个痕迹,眼熟就变成了确定。他已经确定,这间石室、这个地方的上一任主人,或者至少有一任主人,是他的师父,天独聂齐光!   他这时转身,傅听欢已经从书架处找出了那本遗留于此秘籍递给萧见深。   萧见深接到翻开,上面的字迹与字里行间的口气,果然不出意料。   他再抬眸看向傅听欢,便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一下。   傅听欢:“?”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萧见深道。   只是他的心情在这一瞬之间变得非常好。   当他知道自己恩师除了教导与帮助自己之外,还遗泽了傅听欢了的时候;当他发现两个人在比京师见面之前还早上许多的时候,就曾经发生过联系,哪怕这个联系微不足道的时候……   那是一种想要感谢这个世界的开心。   此后一连十数日的功夫,萧见深与傅听欢都在这个山洞中度过。   也真像傅听欢所说,他们大多数时间在翻阅整理一灵观的秘籍,而其余闲暇的时候,就出了洞穴在南岭山上走走停停。   他们在山顶上看见过几间小小的茅屋。   茅屋似乎是很早以前建成的,此时早已在时光的摧折下木断梁颓,但不远处有一片梅林,梅林之后有一走山壁,山壁上许许多多随着时间一起留下的剑痕。   它们杂乱无章,粗细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每一道就极为的认真,又每一道都宛若羚羊挂角,神来之笔。   这些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剑痕乍一看毫无联系。   但再仔细一看,那些最重最重的地方,依稀组成了一个名字。   站在石壁前的两人没有把那个名字念出口。   但就算没有念出口,也似乎有一股幽冷的香气之沁入心脾!   他们又在周遭走了一圈,便回到天外洞中,傅听欢一进入石室就在期间一通翻找,找出了那据说是一灵观镇派之密的《一一归元剑经》,而后便坐在一面恰到好处的石壁之前,研究那《归元剑经》。   大凡练剑的总是这样,一理通百理通,傅听欢一手剑法上造诣不俗,此时再翻阅一灵观的剑经,便觉字字珠玑,自己诸多茅塞之处顿开,再随手一比,那归元剑法便如流水而出!   萧见深在旁也挑了一本秘籍翻阅。   但相较于认认真真的傅听欢,他仅随便看了看就将其放置于一旁,而后便无所事事,看着傅听欢。   但此时傅听欢已全神贯注入了那秘籍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萧见深的目光,只在手上比比划划不止。   于是萧见深便随手折了一枝精铁之树的树枝,直接向前一划,挡住了傅听欢手指前行的方向。   傅听欢的手指撞到了树枝。他顿时从那沉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微微一怔之后抬头看了看萧见深,便默默地换了一个方向,继续演练。   萧见深也换了一个方向,继续用树枝挡着傅听欢手指的比划。   傅听欢:“……”   萧见深一脸正气。   傅听欢豁然起身,也“咔吧”折了一根树枝当剑,当下一式《剑经》中开门总纲,一灵生元便朝萧见深指去!   这一指乍看之下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指,但能窥见奥秘之辈便可知一灵生元乃是一灵化万物之意,越普通的起始乃有越玄奇的变化在。   但浪子一剑破日,天下谁与争锋?   傅听欢心中也知这一点,他折了树枝的行为一半是真的心中恼怒,另一半却是想要与萧见深比试一番,正好印证方才所学。   然而萧见深并不认真。   他漫不经心,根本不是在与傅听欢比剑,也根本不在意手中充当剑尖的树枝。他用手,用脚,用身体傅听欢剑尖所指,还见缝插针地在对方的手背、手腕、胳膊、肩膀等部位如蛇尾款摆,一一轻抚过去。   傅听欢:“……”   他手中的力道顿时加了三成,招式却不变,依旧是这刚刚才看的一灵剑法,而非自己更为熟悉的其他剑法。   萧见深顿时一笑,手中依旧并不用力,只是方向更为刁钻,揽腰拂臂都是寻常。   反正两人间也没什么没见过没碰过的。傅听欢极为淡定,一一用着这《归元剑经》中一共九式的剑法,且随着萧见深越来越放肆的动作,他每三式之后,必然多加上三成的力道!   第一式一灵生元,第九式九九归真。   第一式的时候傅听欢没有用任何内劲,第九式的时候,他已用上了九成内劲。   树枝划过轨迹,在半空中卷出了一道漩涡,正逆一圆,万藏心中。九九归真,元始成空!   萧见深的目光这时方才一凝。   他足尖轻点,内力已经如潮水涌到足下;他轻飘飘的自地上向旁边斜飞而起,动作虽无烟火之气,速度却快若奔雷。   但傅听欢最后这一式还是卷起了萧见深的衣襟与袖口。   猎猎的风声与翻飞的衣袂之间,这一式余下的大半力量直轰在了石墙之上!   钟乳断裂石墙炸开,这一式却尚且只完成了一半!   傅听欢旧力已去,新力未生,萧见深方才却飞得不远,此时一折一转,手中那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却也一直没有被丢掉的树枝便递上了傅听欢的喉间。   两人隔着一根树枝对视。   而后萧见深脚步一旋,已站到了傅听欢身后。   他的手握住了傅听欢的手,他的目光与傅听欢目光落处相同。   两人双手交叠。精铁树枝在半空中先画了半个正圆,又缓缓画了半个逆圆。   当最后一笔停顿于面前石墙那猝然中断:“万藏心中为圆,九九归真为空……傻听欢,你心中既不圆,且不空,何必用这一招同归于尽呢?”   傅听欢此时已经习惯了这个形容。   他并未生气,转向萧见深。   他的目光中似乎蕴含了些许比那不远处的黑水更深的东西。   他缓缓道:“我用不出这一招非我学艺不精。”   “不错。”萧见深道。   “那你呢?”傅听欢又问。   “……”萧见深罕见地沉默了下去。   于是傅听欢便笑了一笑,只将那两人手中的树枝抛到一旁。   继而他再一转脸,已吻住了萧见深!   这一夜似花似水似云似雾。   那么温柔,那么热烈。   又似有火,在双方的体内与体外熊熊燃烧。   他们置身于水火之中,不停地索取,不停的交合,就像慢了片刻便要被滔滔洪水艳艳天火吞噬殆尽。   而感触中的高峰如同群山一样攀之不尽。   当两人一同携手终于走上最后一座的时候。   他们相互纠缠,紧握彼此,让所有的空隙都不再存在。   而后他们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   极致的快感与疯狂几乎叫人窒息。   傅听欢最后几乎昏过去了。萧见深也已感觉疲惫不堪。   他将两人做了一番清洗,而后抱着干爽清凉的另外一个人沉沉睡去。   几乎就在他睡着了的那一时刻,傅听欢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正在思考什么,目光在于周围环境接触的时候,像夜里的水一样冰凉平静。这样的冰凉平静只有在接触到萧见深的时候,方才有了些许波动。   像春风吹出了涟漪,春意暖了人心。   傅听欢凑上前去,在萧见深唇边落下了一个轻吻,方才起身,穿衣离开这个洞穴。   他闻到了一种香。   这种香只有一个地方有,这个地方只有存在着无数村落与一个教派。   这无数的村落只信奉一位神灵。   而供奉着这位神灵的教派,叫做释天教。   ……是他母亲出生的教派。   傅听欢的心情有些不平静。他本以为自己不会与对方发生接触,或者至少不会这么快地与对方发生接触,但是他们现在已经来了。   那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来呢?   他沿着幽香来到了白日里曾来过的梅林之中。   他在这梅林之中看见了一位身着艳丽衣衫的人。   那是一位女人,还是一位有着莫名熟悉之感的女人。   傅听欢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样的不知名的熟悉让他心生不悦。   而当他的脚步来到对方背后七步之时。对方缓缓转过了身。   那是一个带着半截鬼脸面具的女人。   释天教中,会戴鬼脸面具的女人只有一种身份。   那就是释天教每一代的圣女。   释天教自遴选出圣女之后,就将释天面具覆于其脸上,终其一生,除在人后与亲属中间,再不能取下面具由无关之人看见面容。   但这位圣女在转身之际已经抬手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狰狞鬼面之下,那张面孔——   傅听欢踉跄一步,失声叫道:“母、母亲——”   这怎么可能!   ××××××   萧见深已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甫一恢复清醒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因为傅听欢。   傅听欢既不在他的身旁,也不在这个洞穴之中,甚至对方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他都没有任何感觉。   而他身旁还有的石桌之上,还有一张纸条被压在茶杯之下,上面有傅听欢简短的一行留言:“中途有事,先行离去。”   萧见深将这纸团收起塞进了口袋之中。他意识到两人的度假已经结束了。   他向外走去,在经过精铁树旁的时候,看见了那面被毁了一半的石壁。   大凡江湖中叫得出名字的教派建立之后,总有一段在江湖中广为流传的建派故事;大凡跟着这些广为流传的建派故事一起流传的武学名字,正是这些教派的镇派武学。   一灵观当然有一个故事,《一一归元剑经》当然是一个故事。   相传一灵观的创派师祖盛雪风为当世奇侠,但素行过烈,终有一日遭人围攻。在这一场围攻之中,他的红颜知己为救他而死于敌人掌下。   美人香消,魂飞冥冥。   本只有八式的无名剑法在盛雪风手中,因悲恸不止而自然生出第九式来。   正逆一圆,万藏心中是悲喜。九九归真,元始成空为慷慨!   此一式之后,风起雷涌,天地同悲!此一役之后,围攻盛雪风之人死伤殆尽,盛雪风从山巅上走下来,将无名剑法命名为《一一归元剑经》,自此大彻大悟,入了升仙道途,开了一灵道观,广开弟子传下武学之后的不久,便坐化于观中。   于是就隐隐有这样的流言传出江湖:   说《一一归元剑经》的最后一式乃是与敌同归于尽之招。   又说《一一归元剑经》乃世间第一等剑法武学,乃剑中皇者。   又说要修成《一一归元剑经》非斩情绝性不识风月不可。   又说要修成《一一归元剑经》非万花丛中过藏遍世间风月而后大喜大悲大彻大悟方可……   所谓剑中皇者自然是无稽之谈。但若非要说《一一归元剑经》的最后一式殊为不易,乃天下第一难者的话……倒也并非不能说通。   萧见深站在石墙面前沉思到。   此一招唯有至情至性、全神全念之辈方才能够用出,当用处这一招的时候,喜也好背也要,他的心念需一意系在一个人身上,这也是一灵生元之意。   否则,便是眼前一般的结果。   萧见深抬起胳膊,以指为剑,在半空中画出了一个圆弧,但也仅是如此了。   他没有继续下去,而是一拂袖,放弃了那九九归真,只以腰间破日剑出,在石墙的另一半上飞快刻下数十剑痕!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傅听欢。   ☆、章六六   萧见深从南岭下来的时候,孙将军已经等到了此处。   但孙将军并不是发现了傅听欢的离去,他特意赶来此处,乃是为了一个另外的消息:“陛下,原定于明年举行的武林大会因为一灵观的事情提前到了下个月初。傅清秋和摩尼教的大师商量之后,现在已经开始广发英雄帖,诚邀众人前往归元山庄与摩尼教共襄江湖大事。”   说罢他就自袖中取出了一份烫金大红名帖,递给了萧见深。   萧见深打开一看,竟然是给浪子的。   他抬头看了一下孙将军,正想着对方应是从之前那五万少女追踪到危楼的事情得知了他的浪子身份之时,便见对方毫无知觉地感慨说:“浪子在江湖中早已成为了传说,虽传言在一灵观中现身,但随后又行踪成谜,叫那随之追来,在一灵观山脚、危楼附近的女子无功而返……”   “唉,”他叹息道,“也不知这浪子究竟是什么样一个男人?这样睡遍武林佳人的机会,竟也毫不珍惜?”   “莫非——”   “莫非?”萧见深问。   “浪子竟是个天阉?”孙将军缓缓说出了武林十大不能宣之于口的秘闻中的第一秘闻。   “……”萧见深。他已决定,这一个三年之后,孙将军将被发配往西北苦寒之地,不呆足十年不用回来。   孙将军此番还不知道自己悲惨的未来,于是他话锋一转,又说回了浪子身上,只听他道:“因不知道浪子究竟在哪里,于是现在归元山庄印发得最多的就是给浪子的请帖,每一个号称认识浪子的人都能够拿到……而您若去,哪怕浪子当面,众人也只会以为您才是真正的浪子!”   这就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的风采!   ……当然其实只是萧见深样貌的风采而已。   萧见深道:“你在此经营了这么久,竟捧不出一个豪杰,混不到一张武林大会的邀请帖?”   孙将军连忙指天立誓:“陛下误会臣良多!臣虽不敏,又如何能尸位素餐至此?只是这一次归元山庄邀请的都是江湖中叫得出名字的武林人士,陛下真龙难掩,跟在那些人身后,只恐是夜中明烛,白日骄阳,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啊!”   萧见深:“……”   若他不是浪子,早晚被这擅做主张的属下害死。   但他是浪子,所以他以指作笔,龙飞凤舞地在请帖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手指在请帖上游走的时候,请帖并无任何痕迹;但等他的手指写完最后一笔,离开那大红烫金请帖的时候,刚刚被他手指划过的地方突然齐齐下塌,请帖上面刹时出现了一块虽没有墨迹,却凹凸不平叫人不能忽视名字。   那乃是金钩铁划“萧破天”三字!   ××××××   南岭在白水渡与中原腹地之间,距离傅听欢的危楼有十来日的距离,距离归元山庄也有十来日的距离。   等萧见深再从行船上下来的时候,冬日已经彻底来到,但江北此时的鹅毛大雪满目皆白在这时候反而不能看见了。   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在略显阴冷的风中摇摆,而就算是这样阴冷的风,也缠缠绵绵黏黏腻腻叫人提不起劲。   此时的武林大会不日便至,归元山庄已经开启庄门,接纳来自江湖各处的豪杰进入山庄之内,只等明日申时(15-17点),便正式召开武林大会!   萧见深就是在明日申时直接到的现场。   外头唱名的礼官在翻开大红名帖,像之前一样高声洪亮而抑扬顿挫地唱出上面的名字:“‘浪子’萧破天携随从贾病到场——”   声音远远地传入了大厅之中。   喧闹的大厅也为之一静!   傅清秋此时正站在大厅中和已经来到这里的各门各派掌门寒暄,当听见门外的唱名声时,他神思一晃,立时便想起了一灵观中,居高临下又轻描淡写地斩了自己两剑的那个男人!   但他很快回过了神来,他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为刚才的走神做一些描补,却发现失态的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这厅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   他们或者已直接将自己的面孔转向了来时的方向,或者虽没有转过自己的面孔,目光总也忍不住往那个方向飘。   傅清秋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这时萧见深已至,他也已经迎了上去。   “原是贵客到来。”   萧见深甫一跨进院门,就听见了这句话,并且还看见了微笑着迎上前来的傅清秋。   但这世界上需要上前来迎接萧见深之辈数不胜数,甚至亦有数不胜数之辈会为了争取一个迎接萧见深的机会而大打出手抢破脑袋。   他不喜欢傅清秋,也没看对方,神色淡淡地便直接越了过去。   傅清秋脸上的笑容龟裂了一下。   但他很快不动声色地一错步,先拦在了萧见深的前面,而后直接伸手与其把臂,做出两人十分亲密的姿势来。   萧见深思索着是否要把对方的手臂砍下来。   而后他就听见傅清秋低声说:“浪子似与我儿过从甚密?”   这开门破题的一句话叫萧见深的注意力暂时被牵引住了。   而这时傅清秋已经带着萧见深往那厅堂中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缓而低地同萧见深说话,话中的内容当然还是有关傅听欢的事情。   “浪子在江湖中有的是女子青睐,何苦与一介男子纠缠不清?我儿虽貌若好女,心中也是狂傲自负,只怕不如那些女子一样小意温存。”   说道这里,他微顿了一下,又道:“若浪子有意,可说说自己喜欢何等女子,我自会想方设法,帮浪子寻到想要之人。”   这句话落,他们也到了厅堂之中。傅清秋便泰然自若地放开了萧见深的胳膊,只对着余下的最后一个位置说:“浪子请。”   这时萧见深当然不能再和傅清秋讨论他究竟要不要继续纠缠傅听欢。   于是萧见深在座位上坐下了。   但他心情很不爽。   此时大厅内分列两侧的所有座位上都已经坐满了人。   傅清秋负手环视周围一圈,方缓缓道:“承蒙诸位信赖,今日的武林大会由归元山庄与摩尼教一同举办。此番诸位齐至,便由摩尼教的掌教,明智大师出来与诸位说话……”   说罢他便退后一步,将正中的位置让给摩尼教方丈,明智大师。   明智大师也是一个胡须花白了的和尚。   他头上有九个圆圆的结疤,脑袋与鼻子同样圆圆的,就像他胖胖的如球一样的身材。   任何人在没有见到明智大师之前,大约都不能想象以清规戒律严格的摩尼教的方丈竟是如此一个观之可爱的老和尚。   这位老和尚的说话与他的外貌一样诙谐。   他并未长篇大论,却如数家珍地提了在座诸人心中自得之事;而当他说到这次武林大会的重中之重的时候,他的神色还是严肃下来。   当胖乎乎的和尚一冷下脸的时候,厅内的气温似乎也降了好些度数。   只听他说:   “此番武林大会提前召开,一为流毒武林的孤鸿剑;二为因孤鸿剑一事而被宵小灭派的一灵观;三则为武林中的第一邪教。”   他环视一眼周围。   “释天教。”   开场的一幕并不过多久就结束了。   天色已暗,萧见深与其余诸人已入归元山庄的客房歇息。这是继浪子离开武林之后的四年间,第一次公开露面,几乎所有的人都想与萧见深私下接触,然而正因为他们对彼此的这个目的心知肚明,因而萧见深的这一个晚上反而过得意外的安宁。   只是安宁与否与萧见深并无多少关系。   因为心情不爽的他已经于夜晚离开了归元山庄散心,并且一散心就散到了摩尼教中。   接着他撞破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乃是摩尼教的一位僧人,捧了一个由黑布包裹的东西入了摩尼教一处秘密所在。然后他打开了黑布,就中竟是一个怒目圆睁的头颅!   萧见深当然不认得这个头颅。   但那位捧着头颅的僧人这时慨叹一声,自言自语:“有了谢思德的头颅……再有孤鸿剑一事……”   然后萧见深就恍然大悟,什么都懂得了!   一灵观千防万防,估计内贼难防;而能够在一灵观中瞒过灵泉道士埋下炸药,哪怕是里应外合,应该也只有武林群雄逼上一灵观时候才能做到!   所以摩尼教与归元山庄,其中一个就是内贼的外力。   而就眼前摩尼教被栽赃陷害的情况来看,归元山庄自然是幕后黑手了。   但萧见深又一沉眉。   不过这种栽赃陷害的手法也太过粗浅,别的不说,谢思德被人斩了头颅就斩了头颅了,这个头颅随便找一个山坳丢下去就好了,为何要辛苦的处理了之后再送到摩尼教的隐蔽之处放着?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大家此种有所蹊跷吗?   如果是归元山庄做的话,这应该不是傅清秋的注意。   他虽蠢,却不至蠢到如此地步。   那么莫非这是归元山庄中的内贼的主意?一旦摩尼教卷入了一灵观的灭派阴云之中,尤其是孤鸿剑之中的时候,那剩下的仅有的一个归元山庄,也不要妄想完全置身事外。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   萧见深看着那人仔细地放好头颅之后,就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洞窟。   月光照亮了对方的脸。   他认出这是白日间站在明智和尚身旁的一个和尚,于是以轻功上前,轻描淡写地自背后拍了对方一掌。   他这一掌力道与时机拿捏的妙在巅毫,这和尚明明已在这一掌之下受了重伤,却只觉胸口莫名一闷,再回头看时,自然只见清风明月,无有他人。   和尚干了坏事,心中当然虚着,于是也没有仔细检查,匆匆便离开了此地。   在和尚离开之后,萧见深又提着洞中谢思德的头颅回到了归元山庄中。他观察了一下归元山庄的地形,而后把谢思德的头颅藏在了傅清秋的卧房之中。   这乃是他刚刚想到的一个计划:   他先以谢思德传承与一灵观的武学七伤掌打伤了那偷放头颅的和尚,七伤掌为武林中一个很出名很好认的武学,一旦被这掌打伤,每七日伤一脏腑,中者第一个七日之后咳嗽不止,第七个七日咳血而死。   当然萧见深稍微变换了一下力道,让他从明天开始就出现七伤掌咳血而亡的症状,这就证明了摩尼教中人曾与一灵观交过手,给摩尼教抹上了一层黑泥。   而同时他还将谢思德的头颅放置在归元山庄的庄主房中,这样他们在针对摩尼教的时候,谢思德的头颅又在归元山庄中出现,归元山庄便也是另外一个嫌疑之辈。   这样一个疑点分成了两个,一个针对对象变成了两个,一目了然的粗浅计策变成了扑朔迷离局中之局。   好大的一滩浑水,足够江湖上的那些人好好玩上几天了。   萧见深自觉自己十分机智。   于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章六七   第二日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众人再次齐聚一堂。   孤鸿剑与邪教之事无疑是众人此时最为关注的事情,明智和尚与傅清秋这日也并不像昨日一样面对众人说话,而是和众人一样分坐在宾主之位,坐下来商谈讨论。   一灵观的种种事情明智和尚已经从明心和尚处得知。   而后的炸山一事,又是江湖众人所根本无从预料的。   若说江湖众人本来还对一灵观是否持有孤鸿剑保持怀疑态度,那么此事一出,众人已经纷纷回过了味来——他们恐是成了那幕后之人的帮手,孤鸿剑不过引子,那一灵观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   只是这样的大的手笔,这样沉的心思,简直叫人在深思之后悚然而惊,不由就忧虑到了己身上。   明智和尚说:“……虽孤鸿剑已销毁。但一灵观平白遭此毁山灭派,我们不可熟视无睹,须得查清此事,揪出幕后黑手,既还我们一个乾坤,也还一灵观一个公道。”   侍立在他身后的其中一人忽然开始咳嗽。   这声咳嗽在大厅内极为醒目。   但没有多少人在意,他们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明智和尚身上,等待明智和尚接下去的话。   然而刚才咳嗽的那个人在咳了一声之后,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突然开始搜肝抖肺地剧烈咳嗽着。   这一下就惊动了满屋子的人。   明智和尚转脸看向自己的徒弟:“善惠?”   “师——师父——”善惠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说话,但话才说到一半,他已经喘不过气来,并且脸色变得很难看,开始以手捣住口唇,试图遮掩那咳嗽之声。   这不同寻常的一幕叫在场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自有思量。   明智脸色肃然,伸手一捞,正想按着善惠的手腕好好号上一次脉的时候,善惠突然使上武功,大退一步,竟躲开了明智的手!   这还不止,在躲开的下一个刹那,他再也忍耐不住,竟“哇”地一声俯地呕出了一大口红中带紫的鲜血。   在场几个门派掌门豁然起身,其中一个低低说了一句:“七伤紫血。”   有了这一句话,在场已无人不知深意。   坐在另一个主人位置的傅清秋本已沉默了半晌。但这时候,在所有人都还僵持着没有反应的时候,他一步上前,手中如泓长剑向前直刺,逼起善惠,继而天河倒转,自上而下,划破了善惠的黄色僧袍与白色里衣!   众人只见那衣袍散开之处,七块拳头大小的青紫分别横陈在善惠的胸腹之上!   善惠和尚脸色剧变,本涨红了的面孔登时变得清白,他急匆匆的掩了衣衫,但哪里来得及,已经有人叫道:“是一灵观独门武学七伤拳!”   怎么会如此!来不及了!善惠直扑到明智和尚足前,叫道:“师父,我不知道——”   “荒唐,你这和尚从实招来,什么时候与一灵观中人交过了手?什么时候中了这七伤拳?为何苦苦隐瞒于大家?!”   “七伤拳七日咳嗽四十二日咳血,看他这副模样,显然已有了四十二日,岂不正好是一灵观灭派之际?”   “不错,我听闻谢思德也会这武艺——”   “笑话,不过一个七伤拳,竟然马上就联系到了谢思德?”   “不错,也不要见有热闹看就什么脏水都往上泼,要我来说,也只有谢思德那少掉的脑袋可以证明一切,他的脑袋在谁那里,谁就是幕后黑手!”   此时,原本安静的大厅顿时风起云涌,但望着足下的善惠,刚才为众人之首的明智和尚却再也不适合说任何一句话。   这时也只能傅清秋开口了。   只见傅清秋自刚才挑破了善惠的衣服之后就眉头深锁,甚至还隐蔽地、微带着质疑地扫了摩尼教一行人一眼。   但他此时说出的话却是众人见少有的冷静。   只听他道:“大家先行镇定。善惠必须向我们解释身上的七伤拳由来,但因为一门七伤拳就联系起一灵观,甚至联系起谢思德与孤鸿剑……乃无稽之谈!”   这话还算中正。   于是众人都暂且安静下来,只看着明智和尚,等明智和尚给他们一个交代。   但明智和尚也正等着善惠给自己一个交代!   只见他目光已落到善惠身上,问:“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有,有有有!”善惠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中了七伤拳,为什么会出现七伤拳的症状!他眼中含了一眶热泪,因为他冤得深沉,只听他喊道,“师父,我……我是被陷害的啊!——”   “谁陷害你了!你什么时候和人争锋中了七伤拳!身上有伤为何不向师门禀报?”明智和尚登时震怒!   “我……”善惠支吾到后来,竟只冒出一句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呵。”大厅中响起了冷笑。   但冷笑方歇,话音刚响,外头也同样起了一阵哗然喧闹!   这是归元山庄之中。山庄中出了不同的事情,傅清秋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了过去,跟在他身旁的灵奇也飞快自后面下去,打算去了解发生了什么。   然而就在他刚刚掀开帘子下去的下一瞬,他又掀开了帘子回来,并且面色呆滞,唇角翕翕,竟不能说话!   傅清秋眉头一皱:“何事慌慌张张?”   一句话落,已有庄丁慌慌张张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只见他干脆利落地往厅中一跪,然后高声道:“禀庄主,您屋中横梁之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头颅,他们都说这个人叫做谢思德……”   傅清秋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作壁上观观了整整一刻钟功夫的萧见深此时轻轻一弹指,指风击中了心情激荡的傅清秋,与善惠一样,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傅清秋也几乎无有所觉,只觉胸口一闷,竟也像善惠一样生生吐出了一口血来!   大哗之声已起,大乱之象已生。   萧见深端起手边茶杯,徐徐喝了一口热茶。   此时不管是明智和尚还是傅清秋,都已经再也弹压不住厅中众人!   但也有理智之辈喊道:“一灵观、摩尼教、归元山庄,就算有一个两个是藏污纳垢之地,难道我们江湖中的正派领袖全都是藏污纳垢之地吗?若真如此,这几年来江湖怎么会这么平静,素日里我们又怎么一点都没有听闻这三个教派欺男霸女欺善怕恶之事!诸位再想想一灵观的结果,那幕后黑手正是想要我等自相残杀。”   “铁证如山。”萧见深淡淡说了一句。   一向不出声的浪子甫一说话,就吸引了场中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错,”有人缓缓接话,乃是赞同之意,“铁证如山,在说那所谓幕后黑手之前,摩尼教和归元山庄还是先解释七伤拳和谢思德头颅之事吧。”   但也有人冷笑:“幕后黑手确实存在,我们自相残杀,他在那边渔翁得利……”   “幕后有黑手是谁说的?”萧见深又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话。   于是众人再顺着萧见深的思路一回想,登时出了一声冷汗:就是幕后黑手,也是摩尼教和归元山庄首先一起提出来的!而一灵观山门被炸之时,摩尼教与归元山庄就在寒山之上,且经历了那一场混战依旧完完整整地走了出来——   莫非,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两个教派的阴谋?   “幕后黑手!幕后黑手!口口声声说着幕后有一个人在以孤鸿剑威胁武林的也就是你们了!到底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还是这个人是否就坐在我们眼前……”他冷哼一声,“犹未可知呢!”   短暂的静默。   傅清秋与明智和尚对望一眼,具从对方眼中发现了无可辩驳的苦涩之意。   一灵观之事虽叫人警惕唏嘘,但毕竟隔岸观火,不能切身。   而当此切身之时,才真正知道当日灵泉道士那种……欲说而无言,欲走而无路的末途之感。   但两人早已经历过了无数风雨。只见明智和尚高声宣了一声佛号,道:“此事摩尼教会给诸位一个交代的。”   “如何交代?”质疑者咄咄逼人!   “自然是彻查。”萧见深道。   明智和尚的目光终于与萧见深的目光对上。   老一辈的武学高手与横空出世、风头无两又神秘莫测的浪子面对面。   萧见深神色不动,而后明智和尚退了一步,他垂下眉目,神情慈和而严肃:“不错,理不辨不明,事不查不清。摩尼教大开山门,由诸位入内详查。”   有了明智和尚的决定,傅清秋在短暂的阖目过后也一点头,表示自己同意彻查。   众人一番商量,虽然此时大家都在归元山庄之内,但谢思德早已死去,头颅突然飞跃千里之地在数十日后出现在此处,确实十分蹊跷,恐有调虎离山之意,于是一行人决定于明智和尚一起上山,直接进了摩尼教的寺庙之中,先查摩尼教,再说其他。   事情决定只是开始的第一步,现在尚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没有确定下来。   ——这武林大会中组办的两个教派既然都已经陷入了残害武林的嫌疑之中,那么剩下的人究竟要以谁为尊?   能位列于此的人面上虽不见得如何,心里却是谁也不服谁的,正当他们以隐蔽的目光相互打量,掂量着自己的分量打算假意推荐别人的时候,萧见深已经一拂袖,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走。”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而后便于傅清秋与明智和尚一起出了厅堂。   剩下的那些人:“……”   他们也默默地站了起来,跟着萧见深一起往摩尼教中走去。   摩尼教与归元山庄所在的位置,真要算来便是一个山顶一个山脚。众人都是身怀绝世武艺之辈,不过半日功夫,已经到了摩尼教中。   明智和尚回来,众和尚自然大开山门,夹道迎接。   明心和尚略带疑惑的迎上前来,以目询问明智和尚。   明智和尚摆摆手,只对众人说:“大家要从哪里开始?”   众人正在沉思。   萧见深也在沉思。   但在众人之前,萧见深先一步看见了善惠目光飘忽,飘着飘着就飘向了其中一个方向。   于是萧见深顺着善惠的目光向前走去。   众人都莫名其妙。但摩尼教中不敢阻拦,身后群雄不敢不跟,而虽然萧见深走在前面,善惠走在后面,但萧见深还有一个随从贾病跟在后边!机智的贾将军这时已经察觉到善惠的不对劲,于是萧见深一路走,贾将军就一路在后边帮忙。   然后他们一路走到了——摩尼教的呈放列为高僧坐化之后舍利子的高塔。   守塔的武僧刚想上来阻拦,萧见深已拂开两人,一步入了那高塔之中,然后从高塔的供桌上,取下了一柄剑。   黑剑,半长不短,有山水地形刻印。   再抽出一看,剑态古朴,剑刃耀光。   身后的诸人呼吸已经紧绷起来。   明智和尚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   萧见深此时一转身,衣脚翻飞之间,缓缓目视眼前群雄,道:   “——此乃孤鸿剑。”   言罢,随手就将孤鸿剑丢给了明智和尚。   ☆、章六八(补完)   天上的月在天上放着冷光,冷光幽幽而下,照亮了地面上一扇半掩的窗扉。   然后一只手自内关合了这扇被风吹开的窗户。   他转过身,神情高傲而矜骄,正是离开了萧见深的傅听欢!   而他视线的对面,坐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鬼脸面具,而她本身,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她虽不再年轻,却有着和傅听欢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与表情。   任是哪一个外人在此,也能知道在座两者必为母子血缘关系。   但当她面对着傅听欢的时候。   当一个母亲面对着自己儿子的时候。   她的眼中只闪烁着冰冷与嫌恶,还有并不掩饰的轻蔑之意。   这乃是赤裸裸的迁怒,因其卑鄙生父而理所当然滋生的迁怒。   她自座位上站起,绘着蛇蝎五毒的衣袖拂过桌面,那些色彩斑斓的虫蛇就像是自衣袖上活了起来一般,纷纷迈动足节摇摆肢体,一溜烟地自女人手上沿着桌子爬到了地面,又随着她的前行而一路拥拥攘攘推挤向前——   简直恶心。   傅听欢眉心微皱,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一步。   薛情自傅听欢身旁走过。   她的声音这时方才传入傅听欢的耳际。   那是一个与她方才目光一模一样的声音:充斥着冰冷与嫌恶,还有完全不遮掩的轻蔑与嘲笑。   她说:“你与萧破天在一起?”   “男人与男人在一起,滑天下之大稽。”   “可笑。遮了灯你与他在一个房间里,究竟要如何洞房?究竟哪一人是女人?”   “你早晚会被他抛弃,像一件被穿旧的衣衫,一双穿破了的鞋子。随手就被丢弃,然后再换不到他回头一顾。”   “就像你父亲,毫不犹豫地抛弃我与你,成全他一代君子的成名。”   “就像你抛弃我……”   她转脸看向傅听欢。   太多的怨恨横陈在这一家亲人之间了。   夫妻,父子,母子。   感情,利益,背叛。   “抛弃从小相依为命的、躺在病床上刚刚离世的母亲,抛弃所有的一切如同挣脱樊笼一样头也不回的离去……的时候,你一定忘记了你母亲还没有入土为安。”   “你也一定不知道。”   “当她一口气徘徊在幽冥与阳世之间,一脚踏进了地狱而一脚尚在人间的时候……”   “她看着你们这一对父子。”   “忽然间就心如死灰,于是业火从灰烬中烧起——”   “凤凰蛊,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薛情唇角掠过一闪而逝的诡秘微笑,她看着神色已见冰冷的傅听欢,悠悠道:   “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不过天下第一的谎言。”   “那几年的日子,简直人鬼不如,你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你是他的儿子,所以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我;你是我的儿子,所以注定被男人、被女人,被任何一个你忘乎所以爱上的人,毫不犹豫地弃如敝履……”   这么些年的独自打拼,傅听欢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能力。   所以当年被龙王重伤垂死,傅听欢尚能一笑一叹。   所以现在哪怕真有一柄利剑刺入他的心口,在他不能防备的胸腔里肆意搅动,将他的整个心脏刺穿切碎剁烂搅得血肉模糊——   他也能够恍若无事地问:“母亲要说的就只有这些?”   “当然不。”薛情同样恍若无事,就像她根本只是在同自己久别重逢的儿子谈天说地,倾诉离情那样,“你和萧破天在一起,当然知道孤鸿剑一事乃弥天大谎。”   傅听欢目光微微一闪。   “孤鸿剑乃红骨萧,是当日天独赠与青梅竹马之物……”她说到这里,目光一垂,落在了傅听欢腰际的一款白玉箫上,“现在就在你身上。”   孤鸿剑乃红骨萧之事,江湖中或有许多人得知。   但红骨萧已由萧见深赠给傅听欢之事,见到的都不知道,知道的都没见到,因此天知地知,唯有萧见深傅听欢二人知。   傅听欢此时恍然大悟:“那日你是去找萧——破天的。”   “不错。”当薛情收起了笑容之时,她有多美,就有多冷,“我为何要找一个在我还没有咽气之时就扭头而走如被鬼追的儿子?”   “我本是要去见萧破天的,没想到见着了你。”   “我本拟不再见你,不想红骨萧竟在你身上。”   傅听欢看着自己母亲。   他此时也有了些许恍惚。   那些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真实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曲曲卷卷,宛如乱麻。   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只会呆滞地重复着“他为何不来?他为何负我?”,面容枯槁,形销骨立。只余那最后一口气吊着,活着,与死了,究竟有何区别?   而站在他面前的母亲,娓娓诉说着恶毒的句子与将要来临的阴谋,端华雍容,风姿绰约。她此时已经神魂完足精气湛然——她还活着,活出了另外一个他曾经期待,却不曾认识的模样。   简直就像头尾截然不同的两人。   但一个人既然已魂入幽冥而游荡,再回来时,总也要做一些截然相反的改变的。   是过去的好,还是现在的好?   是虽痴痴念念却尚且爱着他的母亲好,还是已冷心冷肺无情无义的释天圣女好?   傅听欢这时方才意识到。   他小时候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想象而期待的事情真的可以实现。   但梦想与现实,总有无可跨越的鸿沟。   但亦……无所谓了。   他不再是不能保全自己的孩子,他不再需要那些……代表着世间一切的父亲与母亲了。   辜负人总比被人辜负好。   伤害人总比被人伤害好。   如果当一个女人的丈夫、儿子,全都靠不住的时候,她总要能靠得住她自己。   傅听欢低头掸了一下衣袖。   他有一点轻微的恍惚。这样的恍惚已经自他心中浮现到了他的脸上。所以他低下头,让这点东西再从自己脸上消失后,方才抬起来对薛情说:“那么圣女找萧破天想做什么?”   薛情避而不答这点,只问:“你知道这一次的武林大会首要目的是什么吗?”   “一者讨论孤鸿剑,二者讨论讨伐释天教。”   “孤鸿剑乃弥天大谎,一灵观毁了就是毁了,孤鸿剑毁了一把,早晚有无数把出来;而二十年前群雄讨伐释天教一役,现在已有人想要再提上日程……”   薛情的唇角又出现了那种诡秘的微笑,这样的微笑反而让她显得像正常人一些了:“二十年前你方才出生,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一次你恰好适逢其会。江湖这潭死水,只有搅了下去,才知道下面有多少条能够吃进肚子里的鱼。你说呢?……傅楼主。”   傅听欢眉眼又是一动。   他道:“你们想要如何做?”   薛情道:“一灵观只是最先的一枚棋子,摩尼教是第二枚,接下去还有第三枚、第四枚……他已计划,叫江湖中处处出现孤鸿剑的身影,如此,江湖动乱,他也可趁势而起。”   “但江湖动乱,释天教也可趁势而起。”   她笑了起来。   冰冷总算从她身上稍稍褪去了。她这时的笑,既艳且毒,总叫人心甘情愿,毒死花下:“所以这个计划,我们释天教且接了过来。”   “其中还有另外一个计划,亦是风生水起。它可叫一村、一县、一城之人死于非命。”   “如此。方天下大乱,诸世之辈,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   一切的阴谋总在黑暗中滋生。   滋生于黑暗的阴谋,也总要在天光下显现出来。   当摩尼教的佛塔之中出现孤鸿剑的身影,当摩尼教几乎要陷入与一灵观相同的危机的时候,又有人提出谢思德的头颅是在归元山庄发现的,既然现在检查了摩尼教,那么也应当一起检查归元山庄。   此事傅清秋无有疑虑,很快答应。   可这样又有一个问题。   此番上来,摩尼教已查出了大问题,群雄注视着方丈明智大师手中的孤鸿剑,简直挪不开眼睛,根本不在意所谓归元山庄中谢思德的头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灵观的灭门也要,谢思德的真相也好,都及不上眼前这相传得孤鸿者得天下的一把剑!   于是众人又坐在了摩尼教的大殿之中,交头接耳小声讨论。   他们讨论出了两个结果。   第一,摩尼教中既然出现了孤鸿剑,那么孤鸿剑肯定必须放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第二,但归元山庄之事倒也蹊跷,说不得也应该派一些人过去看看。   第三,哪一部分人走,哪一部分人留下来?   就在群雄暗潮涌动地合纵连横,划分出各自阵营的时候,难兄难弟的摩尼教与归元山庄也正在积极讨论眼前局面,而为表示他们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们还请了一个人坐镇一旁,听着他们说话。   这个人自然是萧见深萧大大。   萧见深不过从一个地方喝茶换了另一个地方喝茶,他对此表示无所谓,且还于喝茶的途中百无聊赖地琢磨着要不要再坑傅清秋一下。   明智大师这时说话:“明心师弟与清秋庄主都亲眼见到了灵泉道长销毁那柄孤鸿剑……”   “不错。”明心和尚点头的同时傅清秋亦道。他说,“我亲眼所见,道长将那柄孤鸿剑投入炉火之中,当时就已化为铁水不成形状了。”   “那就是说这一柄剑绝不是那一柄剑。”明智大师轻声说。   这回傅清秋沉凝了片刻。而后说:“剑是道长给我们看的……”他用手拿起长剑,来到那山水花纹处,“好在灵泉道长给我们看了……此剑的花纹,与彼剑的花纹,一模一样!”   “那么这一柄剑不是真的,”说着明智大师一抖剑,孤鸿剑登时幻出一团灿烂的银光,“那一柄剑也不是真的。”   “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惊天……”   “方丈,方丈,方丈!”外头突然传来僧人焦急的叫喊之声。   明智大师抬起头来,见自己的另一弟子连滚带爬地从大殿之外跑来,与半日前谢思德头颅被发现时候,归元山庄下属的反应何其相似?   于是与傅清秋对视一眼,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沉声道:“不急,你先喘口气,再慢慢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和尚却一口气不喘,断断续续地就叫了起来:“孤、孤鸿剑——是孤鸿剑!江湖中突然处处起了孤鸿剑的消息!——”   “好像有无数把孤鸿剑,出现在了无数地方!——”   ☆、章六九   所有的一切阴谋,分为两种。   一种使人相信,一种叫人想要相信。   江湖中处处孤鸿剑,每一柄孤鸿剑中都有一个秘密,或其中有一柄孤鸿剑乃真正的孤鸿剑——这样的消息,总是叫人愿意相信的。   当消息传到摩尼教的时候,在场正研究何人去归元山庄,又何人留在此地的武林群雄当即愣住。   愣过几息之后,其中一个人迟疑问:“是否会是消息传错了?”   其实众人想问的乃是,这是否会是调虎离山之计!   但能坐在此地的人也并非籍籍无名毫无势力之辈,就在摩尼教僧人带来消息的不久之后,其余英雄留在外面的下属也纷纷入内,带来了与摩尼教刚刚接到的大同小异的消息!   此时此刻,显然已不适合再藏着掖着了。   但若要方才还互相防备的大家相互透底,又似乎少了一个引子。   明智和尚与傅清秋对视一眼,果断举起了摩尼教中的孤鸿剑道:“此剑真假或许还有待斟酌,但必是邪剑无疑!既是邪剑,诸位不可不知其邪在何处,善惠,请诸位英雄传阅此剑。”   最后一句,明智和尚是对着自己那中了七伤拳的弟子说的,其回护之意昭然若揭。   但这时也没人计较这个了。   善惠也是知机,刚刚简单处理了伤势的他当即接过孤鸿剑,忍着疼将剑捧于第一人身前。   孤鸿从左侧第一人开始,绕了大半个圆,传到右侧最后一个人为止。   在这传阅孤鸿剑的时间里,明智和尚与傅清秋一直守在殿中未曾稍离,尤其是明智和尚,看着众人认认真真地研究着手中的孤鸿剑,再想到那适时出现到消息,虽明知不该,也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   若未曾有一灵观在先,他必不敢将孤鸿剑到秘密公之于众,否则天下大乱就在眼前;若未曾有处处出现孤鸿剑之消息传出,便是他将孤鸿剑公布出去,只怕也难逃一个懦弱名声,于摩尼教亦是一大打击。   而现在,于江湖是一大打击和必将来临到混乱,于摩尼教而言,却正正好摆脱了危机。   众人传阅孤鸿剑之时,萧见深已从大殿中离开。   他信步在摩尼教中行走,身后除了化名为贾病的孙将军之外,还有一路或多或少关注着他的摩尼教僧众。   但萧见深并不在意。   他一路走到了摩尼教到一处山崖之处。此山高耸嵯峨,极目四望,可看尽天下辽阔,风光旖旎。   他方在此处停下,身后的孙将军就心领神会的上前来,对萧见深详细地说了江南各地情况:“孤鸿剑地消息好像一夕之间如春笋般从地里长出,每两三个城池中的大派手里,都有这一柄剑。拿到剑的大派本想秘而不宣,但消息总会流传出去,且是在一夕之中流传出去。”   萧见深负手不语。   孙将军又道:“但江湖中的人也不总是这样蠢,也有拿到孤鸿剑,但又知道这些消息的人想要将孤鸿剑公之于众,可是江湖中又开始有传言说,”他顿了一下,“说孤鸿剑并非真的一柄剑,而是由许多组件组成的一个剑阵。得此剑阵者,才可得知最后的秘密。”   “此言一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萧见深道。   “陛下慧眼如炬,明照千里。”孙将军恭谦道,而后又说,“属下方才已着人传讯,令各州府加强戒备,整装蓄势,必要之时……”   “——杀。”萧见深垂眸下顾,一眼望尽江山万万里。   ××××××   幽人泪,孤鸿影,愁断紫霄深,寥作山河倾。   自孤鸿剑在江湖中广泛流传开始,紫霄虽还深不可测,山河却已半数倾颓!   真的消息,假的消息;为了孤鸿剑,为了孤鸿剑,为了孤鸿剑背后的人;为了秘密,为了秘密之后的江山。   星星之火开始自江南的各地点燃,然后星星之火就变成了燎原之火,又再以锐不可当之势变作绵延千里之天火,以横空出世之态倒卷整个江湖!   自此,不独一灵观、摩尼教、归元山庄等老牌正道大派,整个江南江湖到所有武林人士,全被卷入了这由孤鸿剑引起的浩浩之局!   江湖中再无平静,而整个江南的州府,在官衙的弹压之下尚还能正常运转,同一时间,由朝廷颁发,盖下武定帝印玺的限武令,正式由宫中颁发,分发各路州府,开始全境限制江湖人士在平民聚集之地,公然寻衅挑寡,聚众斗殴!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薛情在完成了最初都计划之后就与释天教的部分人等一起离开,傅听欢则留在此地,与同样留下的部分释天教众一起统摄大局。   在这一步一步的计划途中,他既没有回危楼,也没有去找萧见深。   回危楼并无必要,萧见深那里,他本是想与其联系,只是并不知晓对方此刻所在,加之联系了又如何?说无可说,不如不说,便也罢了。   熊熊的火焰在昏暗的室内燃烧,傅听欢歪于这密室的主位之上,冷眼看着底下的释天教众将种种药草与虫尸加入大鼎之中,大鼎冒出腾腾的热气,墨绿色的汁液里头,巨蛛、蝎子、蛇、蜈蚣等等尸体时起时伏,偶然间还能看见没有褪干净皮肉的森森白骨,那是人的残躯。   腐臭的味道从开始就没有停止过。   人一旦在这里呆得久了,就好像连神经也跟着麻木了,不管是气息还是视觉,都变得……不再干净起来。   傅听欢呆了半日,便觉周身无处不酸疼,甚至连脑海都因为这里的气味而略显昏沉。他闭上双眼,以指节揉了揉太阳穴之后便自位置上站了起来,准备推门离去。   但这时,那守在铜鼎面前的释天教众突然一抬头,说:“圣子最好继续留下,历代圣子圣女都知这春蝉蛊的熬制方法,日后圣子回了教中,长老们能更为满意,对圣女也是好的。且我们之后便要用这药控制大批百姓,化活城为死城。圣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傅听欢本只是心中厌倦,此时听了这教众的话之后,立时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傅听欢离去。等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之时,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刚才那对傅听欢说话的人来到闭目盘膝坐于大鼎前念念有词的祭师面前,小声说:“傅听欢已走。”   祭师睁开眼睛:“去把失魂香灭了。”言罢,又闭起眼睛,对着大鼎再次念念有词起来。   询问之人单手按胸,向祭师行了一礼,接着便冲众人做个手势,当下便有四个释天教众径自前往密室四角,直接熄灭了那插在香炉之中的失魂香,又洒下不知何种药粉,那本一直萦绕在密室之内,恶臭难忍叫人昏昏沉沉的气息顿时一清,片刻之后,便不复闻到。   密室距离地面有一段曲曲折折的路。   傅听欢出了密室,便是一处位于高墙之后的幽谧花园之中。这处庄园位于郊野,并不显小。正因为它占地的面积大,森森树木冷冷月光之下,就更显得寂静无声,阴阴无言。   傅听欢往前走了一步,正是这一步,一条色彩斑色的长蛇突然从草丛中滑出来,从傅听欢脚边爬过。   哪怕是隔着衣服的,傅听欢也觉一股黏腻冰冷之感绕过脚踝。   他顿时一阵恶心,一指弹出,就以劲风将这条毒蛇割作两半!   色彩斑斓的毒蛇因劲风而高高弹起,身体在半空中分成两端,鲜血洒了一地,还有几滴溅到傅听欢的鞋面之上!   傅听欢一拂袖,自往前走去。   密室位于假山之下,假山之后,则是这伫立于郊野之上庄园的主人房间。   傅听欢远远见到自己房间里的灯亮着。   他此时脑海被密室中的腐臭气味熏得昏沉,也不在意是自己离去时忘了熄灯还是守在这庄园之中的释天教众替他点亮了灯,来到了房间之前便直接推门进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坐在桌前椅子上的萧见深。   萧见深手里还拿着一叠薄薄的东西。   那是他与释天教圣女薛情的通信。   ……信中写了这一次释天教利用孤鸿剑的完完整整的计划。   推门的声音自然吸引了坐在烛灯之下的人。   但萧见深并没有立刻抬起头来,而是继续看完了手中的最后一封信上的最后一行字,确定了这一叠信件中的计划确实是从整个武林中的所有豪杰,一直到府城下的所有百姓,且其中部分计划确由傅听欢亲笔所书之后,方才抬起脸来。   两人的目光在黑夜里对上。   两人的眼神与表情几乎一模一样地冷静。   萧见深道:“你来了。”   傅听欢本拟回答我来了,但话到嘴边,顿了片刻的人却道:“你为何在此?”   这句话落,傅听欢潜藏的含义几乎浮于表面:萧见深并不应该在此。他并不想在此见到萧见深!   萧见深确实不应在此。   真假孤鸿剑一事已威胁到江山社稷,他本要处理这件事,本不应在此,却出现在此时此地,唯一的理由,不过傅听欢在此。   但两人的见面相较于萧见深所想有些出入。   此时傅听欢相较于萧见深所想也有些出入。   乃至于傅听欢的选择,相较于萧见深所想,依旧有些出入。   萧见深本以为,对方哪怕不够爱自己,也总爱着自己。   他本以为,对方就算不爱自己,也总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可容忍!   “听欢不想见我吗?”萧见深侧了一下头,问。   他心中翻覆,脸上却总不能多见其余表情。   所以他手执信件,开门见山:“你知我无法接受之事。你若要江湖,江湖送与你就罢。但你要这天下——”   “傅听欢,你置朕,于何地?”   ☆、章七零   傅听欢看了萧见深片刻。   他低下头,复又抬起头来。   再抬起脸来的时候,他脸上带上了微微复杂的微笑,他本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却忘了词,于是便微张着嘴,静静地看了萧见深一会之后,才道:“……浪子。”   这个词一出,萧见深便抬起了眼。   这是傅听欢从来没有对他说过的一个词。   他同样安静地看着傅听欢,就见傅听欢一步一步地走近,走到了萧见深身旁的桌子坐下。   两人坐着相邻地位置,坐得近了,掩在衣袍下的膝盖与膝盖也碰了头。   傅听欢执起桌上的茶壶,替萧见深倒了一杯茶。   但他自己拿起来先尝了一口。   茶是冷的。   于是他将杯子放在手心,以内力将其弄热之后,方才放于萧见深面前,而后便将手收入了桌下。   萧见深只看着眼前的杯子,他拿起来了,放在掌心把玩,但并没有喝入口中。   他听见傅听欢傲慢道:“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不需与浪子详说吧?”   萧见深:“……”   他的目光往下一垂,垂到了桌子之下。   他的膝盖上停留着对方的一只手。   对方那只手的手指,正在他的膝盖上轻轻划着,力道隔着衣服传到他的皮肤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麻痒感。   一笔一划组成的字,在这轻划之中一个一个浮现出来。   隔墙有耳,四方有眼。   萧见深咀嚼着这八个字。   四周三丈之内再无他们之外的第三个人。若非如此,萧见深便不会直白质问傅听欢。   但傅听欢亦非无的放矢之辈。   所以萧见深的目光在这周围如电扫过,第一眼过,便见那敞开的窗子之外,一条垂下了半个身子的蛇正睁着红宝石一样的眼,默默地盯着房间里的景象。   他没有停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同样以桌掩手,在底下对方的膝盖上,写了这样一行字:鹰犬走兽?   他同时平静说话,这平静便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你负我至此……”   傅听欢也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面上险些就要露出了异样的端倪来,但好在大凡地位非常之辈总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因而傅听欢也能保持着脸上沉凝的表情来。只听他冷笑一声:“男子与男子之间竟还说什么负与不负,何其可笑!若你能如女子一样为我生一个孩子,我就认了这抛弃妻子的名声又何妨?”   言说之中,又以指代笔,在萧见深膝盖上写下这样的字句:释天教,密谋行动,假意合作,探听虚实。   萧见深:“……”   萧见深并不在意傅听欢在自己膝盖上写了些什么。但他对傅听欢的回答竟无言以对,对方如此坦荡荡说了自己就是个人渣,不管你是男是女有没有孩子,他该抛弃就是抛弃……   他只好道:“就真是打量我的脾气如此之好?若我——”   傅听欢显然没有再仔细听着萧见深说了些什么,他的大半注意力集中在桌子之下,却迟迟等不来萧见深的书写,不由就目露疑惑。   萧见深看着傅听欢。   最初的疑惑已经消解,之前的质问当然无疾而终。   但问题总是串联着问题。   一个问题解决了,往往会有新的问题出现。   他与傅听欢也是如此。   他与傅听欢此时尤其如此。   他……并不觉得傅听欢有必要在此,有必要深入释天教,探查虚实与情报。   他希望傅听欢留在自己身边。   只留在自己身边。   最好什么都不考虑,什么都不参与;最好袖着双手,闲闲地在自己身旁晃荡。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目露迫切与期待的傅听欢,甚至不用将自己的内心期许说出口,便知这期许注定湮没于拒绝。   他突然抬起了傅听欢的下颚。   对方面露讶异。   他凑上前去,揽着对方换了半个身子,以自己的身体挡住窗户外头那一双或那许多双猩红的眼睛。   他亲吻上了对方。   还是一样的甘甜。像一泓泉眼在心中出现,泊泊地涌出世间最清冽的蜜汁来。   他接触到了傅听欢的舌。   两人既然翻脸,此时咬破对方的舌头再适合不过,也正好发泄出心中无法言说的不悦与无可奈何。   于是血腥味就在这一刻充满两人的唇齿。   本不由自主沉溺的傅听欢面色一变,用力推开了萧见深!   萧见深退后一步,顺势便以衣袖卷到了旁边的桌椅。   哐当不止的撞击声中,他最后看了傅听欢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转身的前一瞬还在屋内,转身的下一瞬,已经破门而出,入了那茫茫夜色之中不见踪影!   在萧见深身后的傅听欢这时也忍不住疾走几步,来到了卧房被撞开的大门旁,凝视着萧见深离去的方向。   但眼前除了笼罩在阴云之中的夜色之外,也再没有其他了。   他沉默地站立了一会,方才抬起手指,以指腹拭了唇角,然后再以舌尖舔去这一抹朱红。   血的滋味……他从来没有尝过这样与众不同的。   ××××××   趁着夜色,萧见深已回到了摩尼教与归元山庄所在琴江城的衙门之中。   琴江城的知府知道陛下微服私访的时候几乎腿软,立时就想调动一切力量给武定帝征用出一个御用行宫来,还是孙将军老道,知道这个时候不可声张,于是拦住琴江知府,征用了知府衙门的后院,还千叮咛万嘱咐,叫知府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不可让人知道陛下来了!   于是这后院之中便只有萧见深与孙将军,及孙将军带来的伪装成仆役的下属。   当萧见深从窗户进来的时候,孙将军十分镇定地站了起来,迎了上去——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萧见深就是浪子,武功简直高得不得了,他当时就惊呆了,所以直到现在,下颚还有些隐约的痛楚。   “陛下,最近许多府城的动向似乎……”   “释天教出现了。”萧见深言简意赅,声音颇显含混。   孙将军怔了一下,小小地打量了萧见深一眼后又说:“释天教?他们究竟是想——”   “在城池中制造轰动与大乱。”萧见深再道,声音还是含混。   孙将军这时终于发现了,感情对方之所以声音含混是因为舌头受了伤,这受伤大约不清,说话之间还有血色隐现呢。   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默默地替萧见深递上了一只白手帕。   萧见深看了孙将军一眼,没接手帕,不动声色地吞了满口血腥,接着再动着一抽一抽疼的舌头,说:“去彻查。”   孙将军立马收回手帕,滚去彻查,顺势贴心地帮萧见深带上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了萧见深一个人。   他方才拧起眉头,抬手按着自己的嘴唇:刚才太生气,咬得太重了,还真挺疼……   ××××××   一切已准备妥当。   春蝉蛊炼到最后,墨绿色的药液变成了透明的白色。以傅听欢之目力,尚且要凝神细看,才能在这一大片的透明药液中看到一丝丝一缕缕的白色虫身。   之前离去的圣女薛情也重新出现,和傅听欢一起看着这一大鼎的毒液。   此时还是晚上。   这一日的晚上,星月都无。傅听欢行走于这些人中间,只觉得前后左右的人,都是从墓穴里爬出来的尸体,僵、冷、已然腐朽,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呛人的臭气。   他们来到了山下用水的源头。   两个释天教的铜皮力士联手将大鼎举起,鼎中毒液滚滚而下,亿万细小的春蝉蛊滚入泉水之中,与泉水一起,在浓黑的夜色下向远方的村落淌去。   傅听欢与释天教的人站在一起。他背负双手,面色似乎也在夜色下显得阴晴不定。   薛情这时站在傅听欢身旁,她还是穿着一件艳丽的衣服,只是衣服上的刺绣由五毒换成了百鸟。   她恍若无事:“春蝉蛊乃释天教镇派至宝,也为释天教致胜武器。它从出生的那一日开始就宛若拥有金刚不坏之身,刀剑、烈火、或者其他什么,统统不能伤它分毫,便是毁灭滋养它的大鼎,也仅是让它停止增长,反而叫它消失于无形,再也不能被任何人找到,然后就于虚无中破坏一切;而当它长成之后,它就真正拥有了金刚不坏之身,宿主不死,它不灭!”   “没有东西没有缺点。”傅听欢冷冷道。   “不错,没有东西没有缺点。”薛情竟承认了这一点。她面对傅听欢讶异的样子,面露诡笑,“你是我儿子,又是下一代的圣子,该你知道的,我当然会告诉你知道。”   “这世间万事万物,就和人一样,总有那么一个缺点。”   “所以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东西,什么人,什么感情,是不可销毁的。”   “春蝉蛊在出生与长成之日金刚不坏,但在它进入人体的成长过程中,却有一个尤为脆弱的时期。”   “在这个时期里,只要……”   说道这里,薛情却忽然收声。   “只要什么?”傅听欢立刻追问道。   “这是教中唯独圣女与大祭师能够知道的秘密。”薛情淡淡说,“待我死那一日,自然会告诉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杀死春蝉蛊。”   傅听欢便不再说话。   此时释天教的人也将春蝉蛊投放完成,于是薛情道:“走,我们去下一处。”   一行人便又扛着东西,往另一条道路走去。   这漫漫长夜,好似走之不尽。   等将要离开这一条泉流的最后那一刻,傅听欢忽然回头。   但他也仅回头了那么一刹,便又跟着释天教众一同离去。   这一夜过去,又一日过去。   等到距离释天教投放春蝉蛊的一日一夜之后,萧见深收到了一封来自傅听欢的密信。   信中详细写了释天教的计划与投放春蝉蛊的地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绝密中的绝密。   乃是春蝉蛊之唯一弱点!   ☆、章七一   春蝉蛊乃释天教镇派秘宝,此秘宝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金刚不坏,但唯独有一个弱点,乃是在春蝉蛊初进入人身体之中的第一天时候,尤为脆弱,只需一碗雄黄酒就能杀死!   这世间的所有秘密,说破之后就一文不名。   这世间的所有弱点,说破之后就不堪一击。   但秘密永远被人重重掩盖,弱点永远被人重重保护。   萧见深不知道傅听欢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这样的成果的,但他的反应非常快,国家在这种时候的反应总是这样快。   他在所有的傅听欢提到过的城池之中直接以官府力量控制雄黄与酒,而后又自上而下地以公示和衙役沿街吆喝,再设雄黄酒棚的做法,确保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至少及时喝了一碗雄黄酒。   如此从一天开始的第一个时辰,忙到了一天结束的最后一个时辰,这一个城池的人至少要调集周围三个城池的人力物力,而释天教一共投放了三个府城与数不清的村落,所以整个江南地区,在这一时间都被完全牵扯进来,隐约知道事情的官衙从上到下严正以待,不知道事情的百姓也因为“每人必喝雄黄酒”而人心惶惶。   不过一日功夫十二个时辰,本来因及时下发的限武令而被控制住的血腥争端已经从江湖人士之间蔓延到了普通平民之中。   街上的浪荡子、豪侠、流民……甚至是普通百姓,在紧张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便开始打家劫舍。   也许第一场出现在铺面中的火灾、第一次出现在巷子中的斗殴都是个意外。   但当火灾燃起,当这些人趁势进去抢掠物资之后;当更多的人进入巷子,参与打斗并在一哄而散之后将一具或者数具尸体遗留在冰冷的地面上之后。接下去的火灾与斗殴就再也不是意外了。   如果此时有人居高临下的俯瞰一切。   那么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发现,触目所及的世界已经被割裂成无数大小,上面的每一块都在演绎着不同的烽火。   乍眼看去,就仿佛天下已经大乱!   但一切的混乱都是值得的。   一个高官的生命或许不能简单地和一个平民的生命衡量轻重。   但一个人的生命与一个城的生命之轻重,显而易见!   江南这一日中,所发生的并不全部都是混乱之事,当日正午,以摩尼教和归元山庄为首的正派武林人士,相邀着前往混乱最严重的几大城池,帮助人手紧缺的官府弹压制造混乱之辈。   合作之初,武林人士与官衙官丁各自戒备,总以为对方不怀好意;但当他们同心协力地处理了好几桩厉害事物之后,由武定帝颁布的限武令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消失了作用,再到后来,这些致力于帮助官衙帮助百姓的江湖人士,已经出入府衙无有限制,更得到了本就熟悉他们的江南百姓的由衷感激。   这一日里,萧见深便站于高处,将所有的混乱都收入眼底。   当天光乍破的时候,红日自他肩背绽放;当天幕暗垂的时候,星月落于他的肩背。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雄黄酒的分发已经完成,官衙终于抽出人手去平息点燃在城池中的火焰。这一扑灭又是整整的半日时光。   当这整整一天半的时间结束,当所有的一切本该都向好处发展,当一场大祸已经消弭于开端的时候。   第一个行尸走肉者,在琴江城附近的仙桃村出现。   而此村之前也喝过雄黄酒。   消息错误,雄黄酒无有用处,所有的一切,全都白费了!   白费了也并不可惜。   唯独可怕的是,春蝉蛊已开始宛若江河席卷之势席卷这江南之百姓,滔天浩劫,近在眼前!   ×××××   萧见深去找傅听欢了。   他在相同的地方找到了傅听欢。   他此来唯一的目的,便是问傅听欢究竟是在骗他,还是傅听欢也已被释天教骗了。   他来的时候,傅听欢正坐在桌边小酌。   酒是红的。红得像唇,红得像血。   萧见深在见到傅听欢之前,本想问傅听欢许多关于春蝉蛊和释天教的事情。   但在见到了傅听欢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竟已经没有什么好询问的了。   若傅听欢真的被骗,他此时不会如此悠闲。   若傅听欢没有被骗……   那么,就是傅听欢在骗他。   萧见深沉得住气。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让他沉不住气——他本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沉不住气。   但当意识到傅听欢可能欺骗他的时候,他坐到傅听欢面前的时候,掩在袖中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他于是沉默了片刻,等那丝缠绕在他手上的颤抖渐渐消退之后,方才询问傅听欢:“为什么?”   傅听欢一杯一杯的喝酒。   相较于萧见深,他的手很稳,他的动作很缓,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不带着任何情绪波动那样徐徐说出来的: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陛下不是见到了一切吗?”   “我在问春蝉蛊的事情。”萧见深又道。   “我也在说春蝉蛊的事情。”傅听欢笑道。   “你和释天教一起,在春蝉蛊一事上骗了我?”萧见深第三次问。   “我和释天教一起,在春蝉蛊一事上骗了你。”傅听欢第三次说。   于是萧见深就在这倏忽之间感到了说之不出的荒凉。   他已知一件事的答案,却抱持着最后的希望。   他抱持着最后的希望,再三再四地询问同一个问题。   而后一遍遍地听见他已知却不想知道的答案。   “傅听欢……”他说,“你做了这些事情,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你就真的确定,我不会将你——斩于剑下吗?”   傅听欢喝完了壶中的酒。   他只给了萧见深一个字。   “请。”   萧见深取出了破日剑。   破日剑架在了傅听欢脖颈之上,在那修长的脖颈之上拉出了一道血痕。   他只需要再加一点力道,利刃就能割破血肉、划开气管……然后所有的恩怨情仇,俱都随着生命的凋谢而结束。   但手中的长剑在这一时刻竟重逾千钧。   并不只是他被辜负的感情,还有那么多的陷于危难的生命,生灵涂炭江山一炬,这么多的力量牵引着他的手,尚且不能叫他将这一剑划下去!   这一刻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一刻的感觉宛若置身炼狱,上刀山下火海,每一寸的神经与皮肉都紧绷着被一点一点地反复切割与鞣制。   于是萧见深笑了笑,丢下手中的破日剑。   傅听欢从刚才开始就坐在位置上没有动弹,甚至在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与萧见深对视。   但这个时候,他缓缓转动了脸,他的目光终于与萧见深的目光对上。   萧见深看着傅听欢,慢慢说:   “朕发现了,朕确实爱着你。爱到哪怕此时,也不舍得杀了你——”   然后灯火忽然熄灭了。   萧见深没有杀傅听欢,但他拽着傅听欢的手,撕了对方的衣服,将他按在桌子上,接着毫不留情地贯穿对方。   干涩的通道被鲜血润滑。   但已被鲜血润滑的地方好像还是如最开头一样紧得让人窒息。   萧见深闭了闭眼睛,快感依旧源源不绝地从两人交合的地方传来,但他只觉窒息。   傅听欢的身体已经被打开到了最大的极限。   没有了灯火,他与萧见深就整个陷入了黑暗之中。   他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发出声音。   但疼痛不会因为他没有表情没有声音而消失,也不会因为他身体上的麻木而消失。   那真疼。   真的很疼。   ☆、章七二   漫长的疼痛与麻木好像一直持续到了天荒地老,而哪怕已走到天涯海角忘川河畔,这样的疼痛也并未在那滔滔黑水中洗净忘却。   它们顽固得就好像已根植于他的身体,开始汲取他的血液与骨髓作为养分,越生长壮大,疼痛与麻木就越明显;疼痛与麻木越明显,它们就越生长壮大。   等到后来,在傅听欢的精神里,已经分不清这两者究竟是分开的还是合并的,究竟是后来才有的,还是一直存在的。   可是到了这时,那些疼痛好像又渐渐有了变化。   身上的人动作开始变得轻缓,他开始像以前一样地拥抱,抚摸,亲吻……   于是那些麻木就从身躯上渐渐褪去。   他终于不再被紧紧禁锢,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动了一下肩背,抬起已经僵住的手臂,想要去亲吻萧见深。   两人身体正紧密贴合。   萧见深正俯在他的肩颈之处,以舌尖舔舐刚刚由破日剑弄出的红痕。   这道伤痕是在萧见深震怒之下留下的。   但哪怕是在震怒之中,这道伤痕相较于傅听欢所做的事情,依旧太过于微不足道:那甚至连皮也几乎没有擦破,也没有血水的渗出,只是一道被宛若红线缠上一样的印记,随着人体的转动,也跟着活灵活现的变化移动着。   萧见深慢了片刻才意识到一直沉默不动的傅听欢这个时候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他拒绝了对方。   如此简单。   只需要抬起身,便避开了对方的亲吻,同时更深入到对方的体内。   于是安静的房间里除了鲜血滴下的声音、肉体被撕裂的声音之外,还多了另外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与之前的一样微小而短促,只要稍不认真,就如惊鸿掠羽,消失无踪。   但萧见深听得很清楚。   这道声音对来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得不能忽略,陌生得不能忽略。   那是傅听欢的闷哼声。   是两个人今夜交合以来他发出的唯一声音。   他在黑暗中看着对方的脸,对方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眼睛也于同时间闭了起来,不能窥探出些许情绪。   萧见深突然索然无味。   他握住了傅听欢从自己身上滑下去的胳膊,把桌子上的人抱到床上放下。   他自对方体内离开。   湿漉而涩的液体同时淌了出来。   闭着眼睛的傅听欢眼睑动了动,大约想要睁开眼睛,但在此之前,萧见深先拂了对方的睡穴,让人陷入更沉的安眠之中。   没有获得任何宣泄的欲望紧绷得让人心烦意乱,但萧见深已无意再继续下去,他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戴整齐之后,又为睡着了的傅听欢擦拭身体并处理伤口——除了脖颈上的红线与入口的撕裂之外,对方的身上还遍布着好些他方才失控之下捏出来的青紫。   萧见深看这些青紫不太顺眼。   于是在为对方的伤口上完药之后,他顺便用内力帮对方揉了揉,把青紫中的淤血都给揉散了。   而后他搬了一张椅子坐到床边,也没有想太多的东西,就在黑夜中注视沉睡着的人,一直到东方将明未明的时候。   ××××××   傅听欢大约是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因为冥冥一点感觉而醒了过来。   他的身体被人牢牢禁锢着。但不是昨晚的那种禁锢——他躺在床上,被人抱在怀里,身上没有太过不适的感觉。   不管是本来的不适还是萧见深带来的不适。   他盯着自外向内绽放出盛大光芒的窗户,又扭头看了一眼正拦着他闭着眼睛休息的萧见深,虽然还是疲倦欲死,依旧在心中默数了三声之后,便腰背一挺,打算直接起身!   这个动静显然惊动了睡在旁边的萧见深。   萧见深睁开眼睛看了坐起来的傅听欢一眼,又把人给拍回了床上,并且调了调位置,把对方完全给嵌入了自己的怀里。   傅听欢:“……”   他冷静道:“醒醒,你听我说,昨天晚上的事情不是你听到的那样——”   萧见深没醒。   所以他闭着眼睛一倾身,就吻住了对方,把对方所有要说的话全给吻回了喉咙里!   唇与唇的接触,舌与舌的纠缠,细密的啃咬像是水花一朵一朵在心中叮咚,轻轻的吮吸如同饱饮蜜汁。   傅听欢轻而易举地就被迷住了。   或者应该说从很早开始,从萧见深东宫的地宫出来,他似乎就无法戒掉一个名叫萧见深的瘾。   那——   深入血肉、骨髓、灵魂。   已如丝蔓,紧紧缠绕入了他生命之中。   一吻过后,萧见深觉得怀中的人特别契合,要说血肉,就是自己独立在外的血肉;要说肢体,就是自己独立在外的肢体;要说灵魂,就是额外的能够融合与补足的灵魂。   因为拥有,所以生命成为了一个圆。   他又在傅听欢下颚处亲了一口,然后将其压在自己脖颈之上,露出自己最脆弱的地方,然后将对方与自己的要害一同保护起来。   傅听欢:“……”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就在萧见深脖颈之处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之后,安安心心地睡着了。   然而在傅听欢睡着之后,萧见深却反而一下清醒了过来。   他先静静地侧头看了待在自己身旁的傅听欢一会,接着才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究竟做了什么,于是他的手已抚上对方的脸颊。   睡着的人蹭了他一下。   萧见深的手又滑到了傅听欢的脖颈之上,他微微收了力道,可是睡着的人还是蹭了他一下。   他于是收回了手。他又亲了傅听欢一下。   但下一刻,他自床上起来,捡起地上的破日剑,无声离去。   于是等到这一日的晚间,当睡着在床上的傅听欢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身旁的萧见深早已离去,而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正坐在屋子之中,以蓄着长长指甲的指尖逗弄一只蝎子的薛情。   傅听欢眉间蹙了一下,隐隐的不悦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他自床上起来,贴身的衣服好好的穿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径自去开了衣柜,随意挑一件外衣披在身上,便坐到了薛情面前。   他没有表情。   因为此时的薛情脸上充满了讥笑与尖刻。   他没有开口。   因为薛情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他昨日来你这里,将所有的一切都发泄在你身上,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去……”她微笑起来,笑容中充满了神秘与期待,“这是第一次,却不是仅有的一次;这是你必然的宿命,却并非一点都不可逃脱。”   “其实你又何其无辜呢?”她忽然柔声说,“这天下是他萧见深的天下,与你又有什么样的关系?你为了帮他弄到春蝉蛊的秘密,甚至不惜自己中那春蝉蛊,以此来逼迫我将秘密说出……”   然后柔声变成了冷笑,薛情道:“我不能看着你因春蝉蛊而成为一个活尸,你却能看着我因泄露了释天教的绝密而成为一个死人!傅听欢,你多狠的心,多毒的手啊!”   “可惜毫无用处。”傅听欢叹了一口气。   “那乃是因为天也要这世上负心绝情之辈死得干净——”   “那乃是因为春蝉蛊有弱点是真的,雄黄酒能针对春蝉蛊的弱点也是真的。可惜春蝉蛊的投放时间,根本不是你带我去看的那个时间。我与萧见深的所有密信联络,都被你看在眼里,正因为被你看在眼里,所以你将计就计,九真一假,引我入瓮。”傅听欢道。   薛情唇角的笑容稍稍收敛。   她细细的眉梢高高扬起,这个动作让她脸上的刻薄展露无遗:“倒没有想到你竟想清楚了这回事……”   “这天下间大凡如此,越蠢的人总以为自己越算无遗策。”   “雄黄酒固然是春蝉蛊的弱点之一……”   “之一?”薛情冷笑一声。   “之一。可惜春蝉蛊并非这一代的蛊皇,否则这‘之一’倒是可以去掉了。”傅听欢负手道。   薛情登时一怔,脑中念头几转,脸色微变。   “这一代的蛊皇不在释天教。乃是因为它在刚刚出生的时候就被圣女薛情带离了释天教,与另一样镇派圣物金钩剑一起,入了中原之地。此后释天教几番派人深入中原寻找,终于得知金钩剑已为归元山庄傅清秋之成名佩剑;但那新生蛊皇却并不在傅清秋身上,至此不见了踪影。”   “那是因为,当日薛情将金钩剑给了自己的男人,却因忌惮释天教可能的报复,而将蛊皇给了自己的儿子,又教了自己儿子医毒之术。她什么人也没说,包括自己的儿子。”   “所以我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蛊皇在我体内,蛊皇能够压制所有其他的蛊,让它们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陷入一种最为脆弱的状态。”   “这样的母亲,纵然被一个男人骗得团团转,纵然越到死前越堪不破迷障,纵然只给了我一个宛如囚笼,并不算多好的童年……”   “但她确实爱我。”   “若她今日站在我面前,与我说要回释天教,要为释天教之南下扫平障碍,我纵然不帮她,也不会阻她。”   “可是你——”   “算什么东西?”   傅听欢的声音从始至终都不疾不徐,他没有回头看薛情,这一始终背对着对方的姿势,正表明了他对其发自内心的轻慢:   “一个在这一代圣女之争中的失败者?一个连自己丈夫与儿子都保护不了的可怜虫?一个最终甚至无法保全自己名字与面孔,需要从脸到性格都被那些释天教的大祭师整改的……木偶?”   傅听欢疑问道。   然后他终于转了身。   他施施然来到“薛情”身前,以指尖抬起了对方的下颚,放在眼前仔细打量。   那样冰冷而又戏谑的笑意从“薛情”的脸上传递到了傅听欢的脸上。   这样的笑容曾是傅听欢母亲,这一代圣女所独有的笑容。   当“薛情”做出来的时候,这种笑容似乎总显得有些僵硬与迫切;而当傅听欢做出来的时候,那就是真正的轻如云烟、漫不经心。   只因这只有发自内心的无拘无束,离经叛道,方才能够展露的非凡风姿。   傅听欢的手摸上了“薛情”的脸,并不是他与萧见深之间的那种细腻情感。他只是在细细摸索着,摸索对方脸上的每一个凸起与凹下,他说:“论起理来,我大概还得叫你一声姨母,可惜……”   这一代的释天教圣女名叫薛情。   薛情有一个孪生妹妹名叫薛意。   那是属于傅清秋的时代了。   那是一个薛情,一代妖女,一人之风华足以压过同时期所有新秀之辈。   这是释天教的骄傲,也是释天教的耻辱。   因为薛情碰见了傅清秋。   这是薛情的缘,也是薛情的劫。   所以释天教的第一圣女变成了第一个叛教的圣女。   所以当年纵横南疆风华绝代的女人僵死在中原一个封闭庄子的病榻之上。   那是一个已经不需要再回顾的过去了。   人死了,就是死了。   什么浴火重生,滑天下之大稽!   现在,傅听欢站在薛意面前,他的唇角带着薄薄的笑意:“你方才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见深?……呵!”   “萧见深有萧见深的天下要去保护;我有我的江湖可以畅游。”   “你要毁了萧见深保护的天下,于他,我自然不可能与你相干;你要毁了我自己呆着的地方……于己,我又怎么可能与你相干?”   “这世上啊,所有的东西,你想要自己一个人玩完,可叫其他人怎么办好?”   “你叫其他人不好办了,还指望其他人恭恭敬敬敞开道路,让你前行吗?”   薛意从傅听欢开始说话之后就不能动弹!   自释天教出来之辈都是娴熟医毒之辈,薛意如何还不知道自己已被傅听欢控制住了?但越是这样,她心中的毒汁越泊泊涌出。   只听她咬牙切齿道:“傅听欢,你与你母亲那贱婢一样——”   “但你却不得不被整改成贱婢的模样,岂非可惜可怜,比贱婢更贱?”傅听欢笑道。他此时已毫不生气。他会在薛意面前踢破这中间的种种玄机,难道还会再留薛意一命?   薛意也知自己绝无幸理,她猛地抬头,目露恶毒之意:“你必将与你母亲一样!薛情当年何等风采,最后枯如老妪,悲惨而死!你今日在我面前侃侃而谈,来日有的是新人在你面前侃侃而谈!你甚至不是一个女人,不能为萧见深生育子嗣,你拿什么来叫这天下共主为你守身如玉?!”   “他昨夜误会你根本不知你为他取出体内蛊皇而连中春蝉蛊与失魂香,身躯麻木口不能自主言语,他如此待你又能一走了之——”   “等到来日,他就算明知误会了你,也能如此待你,再一走了之!”   “你永远只会有你母亲一样的,比你母亲更惨的结果——”   傅听欢漫不经心的神态终于起了些许变化。   他的视线落在薛意身上,这视线就宛若刀剑一样在薛意脸上与身上寸寸凌迟。   而后他的神态重新恢复了漫不经心。   他心平气和道:“你知道什么东西?”   “萧见深能这样对我,因为我乐意让他这样对我。”   这千般思量万般情愫。   这万种权衡千种顾忌。   全遮拦不住那一句“我乐意”。   ××××××   萧见深回程的这一路走得一点都不平静。   每经过一个城池,每经过一个山涧与江流,总会有人阻拦在他的身前。   此时已没有了任何话语,他们冲上来,然后是刀与剑,是血与尸体。   如果说这些刺客哪怕再多十倍,也不能叫浪子脚步稍旋的话,那么一城一城,一县一县,一村一村渐渐出现了活死人之征兆的百姓,却让萧见深的脚步快不起来。   这世上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死去,也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周围的人慢慢死去。   这样的压力与残忍,足以逼疯任何正常人。   萧见深此时刚从腥风血雨里穿行而出。   他手中的破日剑上,身穿的衣服上,全都沾满了血与碎肉。   他驻足停留在被封锁的城门之前。   明锐的视线可以看透街道的远处,看见那些关节僵硬,一步一顿的行人;聪敏的听力可以听见那些被重重屋舍与空气阻拦的声音,那是绝望之人心底的呻吟与哀嚎。   守在城门口的兵丁一看见萧见深就如临大敌,举着手中的长矛喝道:“你是从哪里来的?此地不可通行,快速速离去,换别的地方走!”   萧见深收回了自己视线与听力。他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面前这个兵丁之上,目光只在对方身前一看,就发现对方的长矛正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显露出一种更暗更沉的色调;他再四下一看,就看见了在城门的桥洞中,露出了半截鞋尖,就萧见深所站的时间里,那鞋尖一动不动,如死了一般。   突然有闪电横过星际,这万古长空也被照亮!   隆隆的响雷随之而来,然后天上开始飘起了雨丝。   先是一丝一缕的,继而就变成一滴一滴,然后就是一瓢一瓢。   站在雨幕之下的人很快就被浇湿了。   那守门的兵丁急慌慌地找着遮雨的地方,而萧见深没有动。   大雨洗刷他身上的血腥之味。   他站在雨幕之中,感觉这天上地下,宛若死了一般的静。   但在这长久寂静之中,又有一只飞鸟扑扇着翅膀的拍击声渐渐传来。   萧见深抬起了眼睛。   一只白色的鸽子奋力挥舞着翅膀,击破了仿佛永远看不见尽头的雨帘,挣扎到了萧见深身前,而后一头栽下。   那是一只军中信鸽。   萧见深接住这只鸽子,接下了它脚上的信筒,取出其中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出大事,请速归。”   末尾落款是一个病字。   萧见深于是转身而走。   就与他刚才离开傅听欢一样十分平静,一样毫不迟疑,一样不曾再驻足回望。   ××××××   萧见深回到了琴江城。   当他不愿意被世间任何事情阻拦的时候,世间再无任何事情能够阻拦他。   他进入官衙的前一步还浑身湿透,下一步开始,被内力蒸出的湿气已如云烟一样将他笼罩。   他距离眉头紧蹙坐在书桌之后的孙病只有五步。   这五步之中,前三步白气云烟一步比一步浓,后两步之中,白气云烟一步比一步淡。等他来到发现了自己而连忙自座位上站起的孙病跟前的时候,他已经全身干爽,不见一丝水痕了。   他说:“何事。”   此时情况危急,孙病并不说话,而是飞快将他整理好的一份写的最详尽也最简短的奏折交给萧见深过目。   萧见深一目十行扫过,已经将所有消息映入脑海。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因江南春蝉蛊大灾而由萧见深盖玉玺批下,从北方调集过来的一大批粮草,在过江之际,被劫持消失。   但此番不同于当日贡船,贡船虽多,也不过几船;而粮草再少,至少绵延江河数十船!   这是图穷匕见,终要分出个高低成败的时候了。   萧见深将手中奏折压下,说:“病生于心腹之中……”   “陛下当先回朝!”孙病提议道。   “朕去贡船消失之处。”萧见深淡淡道,“之前的计划一概不变,朕会将所有东西准时带来。”   说罢,萧见深不等孙病再提第二句话,已经自屋内消失。   孙病的那句“陛下不可轻身犯险”都已经说了一半了,眼前就不见了萧见深的身影。对着这种高来高去的皇帝,他也只能长叹一声,琢磨着到底要怎么支援对方……但也是这时,他的房门被猛然撞开,守在外边的人飞奔入内,叫道:   “启禀将军,十万火急,危楼之人就在门外,说带来了遏制春蝉蛊之秘法!——”   这是同一个时间。   是萧见深离开琴江官衙的时间,也是杨正阎带着危楼众倾巢而出,将蛊皇护送至琴江官衙的时间。   萧见深离去的时候看见了那守在官衙之前的一众人。   他一眼望过去,只见那些人列了一个方阵,像是不信任着什么,也像是保护着什么。   他没有停留,一步都不停。   ☆、章七三   江南有两条江。   一条是津江,一条是琴江。   两江源头不同,流向不同,却在中间有一段相交之处。   这相交之处乃是江南第一运河,也正是之前由南向北的贡船,之后由北向南的粮草船所必经之路!   萧见深此刻便在这相交之运河前。   滔滔的江流自他眼前奔流而下,那由水声带起的隆隆之音,不像是地上的流水,而像是天上的惊雷。   数十艘的船只和船只上的行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萧见深只在这里探访一日,便已经得到了当时的消息。   这里发生了一场战斗。   战斗的双方都有巨大的船只和能射破船舱的劲弩。   但大多数的战斗并不是发生在船与船之间的。   大多数的战斗是直接进入了白刃战中,好像是两方的船一开始就进行对接,对接都进行了一半,才突然吆喝起来,接着战斗就发生了。   战斗发生的时间是当天的深夜。大江之上,左右都是洪流,很难找到除了当事人之外的目击者。   但是偏偏那个晚上,有一个渔夫出海捕鱼,他的船停在一处水中的岛屿之后,在夜色里影影错错地看见了这些事情,而后,还救了一个身穿着官袍自船上掉下来的官员!   这个官员此刻正在和萧见深说话,他身上的伤并不轻,每说一句话都要抽上一口冷气,他强忍着疼痛说:“我们见令牌……不认人……当时对方手中……有盖了章的完备的文件……他们要上船,我们就让他们上船……!”   “但是船去哪里,里面的粮草怎么发……是上面下了死命令的,他们可以检查……不可以干扰我们的行程……正是因为他们上了船就磨磨蹭蹭地不走,所以我们发现了不对劲……但这个时候已经迟了,那些人十之六七都上来了,他们的战斗力很强……好像一个个都身怀绝技……他们挟持了总兵,控制了大多数的船员,船就改变了航向……”   “哪个方向?”萧见深问。   官员毫不迟疑地替萧见深指了一个方向。   而后他冥思苦想,突然道:“对了,那一天夜里,他们在挟持我们的时候,其中有一个人好像很惊讶,喊了一声‘是粮草’,还说了一个‘傅’字!”   “然后他就被身旁的人给杀了。”官员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记得清楚。”   “你说他们功夫很好,像是一个个身怀绝技?”萧见深扬了眉梢。   “不错!”官员再次确定。   萧见深心中已经有了底。   身怀绝技者必是武林教派。   武林教派之中,能随便一喊就喊出‘傅’这个字的,除了归元山庄还有哪一个?   他向官员点了一下头,收起孙病的令牌,往岸上行去,在即将离开这个小岛屿的时候,萧见深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又转头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与饮用水留下,对这两人说:“外头出现了传染症,你们这段时间没事就不要上岸了。”   “什么样的传染症这般厉害?”因好心而救了官员的渔夫连忙问,他虽然常以蓬船为家,但十天半个月里也还是要上岸换些必须的生活物资的。   “能把人脑袋烧成米糊,再让人力大无穷的传染症。”萧见深随口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尚且还在岛屿上,等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已一苇渡江,越过了这浊浊长江,在远处消失不见。   ××××××   傅听欢是在萧见深离开的两天之后才赶到琴江城的。   这两天之内,他杀了薛意,重创释天教在这里的根据地,销毁了他们带来这里的绝大多数毒虫,又席卷了这里的秘籍副本,而后才到了琴江城中!   这时距离萧见深离开琴江城已经足有两日。这两日之后,行动的并不仅只有萧见深与傅听欢,之前携带蛊皇来到此处的杨正阎已与孙病联合在一起,且通过官府力量,已经找来了傅听欢所千叮咛万嘱咐的‘天慈草’。   天慈草乃是生长在南疆厉瘴之地,随处可见的野草,但正是在这野草丛生之地,蛊皇对于群蛊的控制与威慑空前强大。   并不只因为蛊皇对于群蛊天生的气息压制,还因为这天慈草只要接触了蛊皇,就能够将蛊皇的气息残留下来。漫山遍野的天慈草接触了蛊皇,蛊皇的气息就遍布漫山遍野,于是蛊主所经之处,群蛊莫不俯首!   现在蛊皇已从傅听欢体内取出,天慈草也已准备妥当,雄黄酒自然跟着再一次从各地紧急调集而来。   当傅听欢来到此地之时,便见上到高官富绅,下到平民百姓,全部一手宝贝似地捧着根野草,一手宝贝似的护着碗雄黄酒,一面对野草叩叩拜拜念念有词,一面对雄黄酒叩叩拜拜念念有词,然后将这野草与雄黄酒一一服下肚中……   这也是一场天下奇景了,推想可知,当年的释天教究竟是如何控制南疆,且这一控制便是数百年之久。   傅听欢目不斜视,直接进了琴江城官衙,寻找萧见深的踪影。   但萧见深当然不在此处,扑了个空的傅听欢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中却难免失望。   这几日里与杨正阎合作得正好的孙病对傅听欢这个皇后重视程度可谓一次接一次的拔高!   最初他重视傅听欢当然是因为萧见深重视傅听欢。   但今日他尊敬傅听欢乃是为了这江南数万万百姓、为了天下江山的平定、也为了独自离去没有接应的萧见深!   于是他在看见了傅听欢的那一刻就飞快上前,毫不迟疑地把萧见深的行踪给透了底:“陛君!之前传来消息,由北方运往南方的数十船粮草被劫,陛下已经亲自前往粮草消失之地探查粮草失踪缘由。”   陛君又是什么鬼!   傅听欢狐疑地看了孙病一眼,觉得他这一刻简直萧见深身旁那大太监王让功上身。   但他对于孙病的主动体贴还是很满意的,于是给了对方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问:“现在萧见深在哪里?”   得了这个眼神,孙病的骨头都轻了两分,只觉得自己未来在朝堂之上必须是一片坦途没有意外,于是他越发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只知陛下是往津江的方向去了……”   傅听欢一脸你们别逗:“你们的人呢?”   孙病也是一肚子苦水:“当然一直都在。但陛下走得太快,如果陛下不联系我们,我们也不能得知陛下在哪——”   他的这一句话也还没有说完了,刚刚进了这里的傅听欢便又直接离去,其离去的方向与萧见深当日离开的方向根本一模一样。   当然在离去之前,傅听欢也没有忘记见上杨正阎一面,同时将已经把自身气息蹭到了无数天慈草上的蛊皇重新收入体内。   ×××××   萧见深回到了白水渡。   他来时恰逢落花,晴空下行船如梭人流如织,酒楼中高朋满座歌舞不休;他归时大雪纷飞,细白的雪花铺了整整一层的江面,零落的船只停泊在江岸边,与江水一起被这不停歇地下了整整三日的大雪冻住。   街上、酒楼中、甚至靠江的这几处民宅中,已经都没有了人。   萧见深一个人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除了听见落雪的声音,就只有自己的脚步之声。   他一路走着,脚步越来越重,脚步声也越来越大!   于是这寂静得如同死去了一样的地方,忽然也有了些响动。   第一个出现在萧见深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年轻的男人总是跑得最快的。   然后是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女人永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轻盈。   再然后,是年长的男人与女人,是年幼的男人与女人。   短短的一刻钟以内,这个死寂的地方就塞满了人。   但这些人的出现也只让这寂静的地方更加的寂静!   他们青着面目,直着眼睛,虽还活着,却已死了,虽是人形,却比野兽犹有不如!   萧见深已经被这些人团团围住了。   他们并没有发出声音,而是飞快从四面八方扑向萧见深,那并不像是要将萧见深直接杀死,因为他们并没有露出凶恶而狠厉的姿态。   但萧见深也绝不会以为他们只是想和自己聊聊天叙个旧。   所以他轻轻一腾挪,就自这群人的包围之中脱出。   他并没有立刻离去。   他还有些许疑问。   此地的人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与释天教、春蝉蛊都必定脱不了关系。   但是琴江城附近中了春蝉蛊的人便如同活死人一样不能动弹、最终枯朽;而这附近的人,为何表现出一种与琴江城截然相反的结果?   他们更加敏捷,寻寻觅觅,看起来简直——   萧见深以破日剑击飞了一个想要扑到自己身上的女人,这个女人的身后跟着无数个同样想要将他扑到的男女老少。   他用的是柔劲,飞出去的所有人都并没有受伤,只是一时半会因为抽筋儿站不起来。   他继续沉思着:   看起来简直想要直接将他扑倒在地,不达成目的誓不罢休。   ☆、章七四   又一个夜晚降临了。   萧见深在江南这里一共走过了三个大城,五个小城,数不清的村落与民居。   他见过呆木的活死人,敏捷的活死人,狂暴的活死人,敏捷又狂暴的活死人……因此当一路顺着津江而下,越过白水渡往更前的方向,在一栋灯火通明、由普通人警惕守卫的山庄的时候,萧见深倒是真的愣了一下。   那守卫山庄的人见到萧见深自黑暗中出来,也同样愣了一下。   然后他们飞快的紧张了起来,两人准备好火油,两人准备好长矛,剩下的两人则喝道:“来的是人还是鬼?是人就说话,是鬼就由我们度了你升天!”   萧见深:“……”   他向前走了一步,火光照亮他的面孔,他也开腔说话:“是人。”   顿时一阵的兵荒马乱,此后山庄庄主匆匆自庄内出来,又是作揖又是赔礼,与庄客一起请了萧见深进去休息。   山庄的庄主姓魏。   魏庄主同萧见深唏嘘道:“不知侠客是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这几日里,简直有一种换了江山的感觉……唉!若非我这庄子远离人士,只怕我和庄子里的人也变得和外面的怪物一模一样了。”   萧见深发现这个庄子里的人并不少。他一路走着,一路都有人在树木或桥廊之后看着他。   这夜幽深莫测,这影影影幢幢,乍看看去,一切都沉浸在一种诡谲的寂静之中。   但等庄子上的灯火亮起的时候,所有的怪异便全都消失了。   正如一切的阴谋在阳光下,总要纤毫毕现。   藏在角落里窥探萧见深的都是些半大不小,好奇心最重的少年。萧见深扫了一眼便不再注意,只询问对方:“庄子里的人看起来不少,都是原本就在这里的?”   “好些是从外面逃难进来的,也是因为有人逃难过来,我才知道外头发生了钠盐更可怕的事情,侠客你说,”魏庄主压低了声音,“这是不是因为现任的那一位不修私德,被上天降下刑罚,所以才有此千年浩劫……?”   “我看有这个可能。”萧见深波然不惊,还附和了两句,“说不定正是因为武定老爷就是个兔子王,而那天老爷也是个兔子王,兔子王对上兔子王,那当然一山不容二王,非得一生一死。”   魏庄主:“……”   魏庄主讪讪道:“我看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喜好兔子的也不少,怎么没见他们有什么事情。”   于是两人说回了正事。萧见深问:“庄主多日待在山庄之中,不知道你与庄客有没有发现最近一段时间,有人运了大批货物从这里经过?”   “大批货物?”魏庄主拧眉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瞅一眼萧见深,说,“侠客想问的是有没有粮草路过这里吧?”   “庄主知道?”萧见深问。   魏庄主就是一笑,面露精明:“那深深的车轮碾压地面的痕迹、以及痕迹周围掉落的些许粮食都还没有消失了,侠客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萧见深道:“那么他们前往的方向是——”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客房之前。   魏庄主道:“他们前往的乃是正北方。车轮的痕迹便在我山庄背后的一丛小树林之后。但此时夜已深沉,侠客不如先休息一夜,洗洗风尘,其余事情等明日再说?”   事情到了此时,已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萧见深很快点头同意。   魏庄主与庄中的其他人一起离去,沐浴用的热水很快送上。   当掩了房间的门后,萧见深解下衣服,正决定泡泡热水然后直接上路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傅听欢噙着笑的声音:   “这万里赤地中突然出现的一个人间乐土,还偏偏给了你最重要的消息,你竟不觉得奇怪?”   “这又有何奇怪的?我想要粮草,自然就有人以粮草引我过去;只要消息准确——朕何惧直面那些鬼蜮陷阱?”   萧见深话都说完了,才忽然一怔,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目四顾,只见周围一派寂静,又哪里有傅听欢的身影?   ××××××   傅听欢同样赶了整整一路。   从琴江到津江,从琴江城到白水渡。他和萧见深一样,看见了越来越具有攻击性的活死人,也在琴江与津江交汇的运河那边碰到了萧见深曾经碰到的那个官员,得到了同样的消息——当然手法比萧见深的粗暴得多。   他照旧在比萧见深更迟一天的时候来到了这个山庄。   只是这个时候,这山庄早已人去楼空,只余下堂皇的楼阁与亭亭树木,在白日的阳光下闪闪烁烁。   傅听欢在这庄园中转悠了一圈。   只见这庄园分成前后两个部分,前面的部分便是萧见深曾经见到过的、与所有庄园都没有什么不同的格局;而后半个隐藏在树林中的部分,却是一个这世上绝大多数庄园都不会拥有的操场。   这个操场完全仿军中建制,铺着薄沙的地面可以紧凑容纳约一千人。两侧的兵器架也是十个一列、五个一排的排放着。   傅听欢上前摸了一下这架子,并没有从上面抹下灰来,再看架子上由兵器戳出来的细小痕迹,便知这里一定曾放置过许多武器,且这些武器取走还没有几天。   萧见深是不是曾经来过这里?   萧见深在这里呆了多久,做了什么?   傅听欢一边在山庄中转悠一边思索。   他在这里寻找到了很多蛛丝马迹。这一路他都寻找到了很多蛛丝马迹。   并不只是萧见深追踪的粮草的,还有萧见深自己本身的。   他知道对方路过了多少地方,在什么时候休息,路上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甚至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决定、又与什么样的人相处。   像是在以一种全新的角度观察着和自己十分亲密的那个人。   这样的感觉——非常奇特。   傅听欢终于将这个山庄差不多逛完了。   他来到了山庄的客房处。   他在其中一个客房里看见了一枚被主人随手挂在帐子上的荷包。   这个荷包以金色为底,绣着蓝黑色的花纹。   看到的第一眼,傅听欢就笑了起来。   他听见萧见深在说:“你来了?”   于是他回答:“我来了。”   然后徐徐传来的声音又徐徐远处,好似这声音顺着风来,又顺着风走了。   傅听欢噙着微笑摘了那荷包,将其揣进怀中后继续向前。   他有预感,他马上就要见到萧见深了。   ××××××   一共十一个魏庄。   这是萧见深在离开魏姓庄主的那个庄园之后,一路默数出的和魏庄相似的庄园。   没有经历过战阵的傅听欢尚且粗略一看就能看出来的东西,经历过战阵、对此谙熟于心的萧见深又怎么会熟视无睹?   甚至于在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萧见深就明白了这些庄园的用处。   这乃是化整为零、化实为虚的屯兵、藏兵之所。   江南的武林越大、武风就越足;江南的武风越足,各地私铸的兵器就越络绎不绝。   于是就有了屯兵与藏兵的根基和土壤。   一个庄子一千人,十个庄子一万人。   一万人究竟有多少作用呢?   萧见深少时曾亲眼见到外族侵略以至于生民涂炭,究其根本精锐,不过一万五千之数,仅仅比现在萧见深所看见的人更多五千。   但一万人所要消耗的物资绝非一个小数目。   兵器与衣物暂且不提。那每日所消耗的粮食在萧见深的土改之后,再也不可能毫无痕迹地地就从地里直接收割上来。   粮草的去向与这些庄子的幕后之人是同一条线。   在搜寻粮草的时候,萧见深也一路找到了这些庄子的幕后之辈!   那绝不复杂。   这世上尚且还没有人撤退的速度比萧见深追踪的速度更加迅疾!   这应当是江南这一路的最后一个山庄了。   这个山庄比之前那十一个庄子都大。这个山庄的主人姓薛。这个山庄背后,就是津江滚滚天水的源头,与那茂密而险要的崇山峻岭。   他在这里见到了一个熟人。   这个熟人即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熟人同样看见了萧见深。   只见他叹了一口气,说:“想不到浪子竟是我朝之帝。居于庙堂之高,武定帝俯瞰天下;处于江湖之远,破日剑一剑惊鸿。实不能不叫我等老朽之辈折服无言。”   “我只问浪子一句。”他沉声道,“我儿听欢可知浪子就是当今陛下?”   萧见深看着傅清秋。   对方正堂堂正正坐在大厅之上,周围并没有其他下属的踪迹。金钩剑横在他的膝盖之上,他坦荡地注视着萧见深,等待着这唯一问题的回答。   萧见深淡定地睁着眼睛说瞎话:“傅听欢自然不知道朕之秘密。”   傅清秋眉间一簇,又缓缓松开。   他道:“好。草民与陛下约定一事。”   萧见深道:“说。”   “粮草所在我已尽知。陛下若赢了傅某,傅某奉上项上人头与粮草所在。”   萧见深道:“好。”   傅清秋一笑:“陛下不必着急,傅某还没说后半句话。”说罢他又道,“若傅某侥幸赢了陛下——”   他的目光一凝,注视着萧见深:“傅某也不要陛下的项上人头,只要陛下向傅某金口玉言一句:此生再不见傅听欢一面!”   ☆、章七五   萧见深:“……”   萧见深觉得对方的画风有点不对。此刻大家讨论的重点难道不应该是粮草的问题吗?   他说:“此事与傅听欢有何关系?”   傅清秋好笑道:“听欢乃我唯一儿子,我有一担米,传他一担米;我有一个山庄,传他一个山庄;我打下了一片江山,传他一片江山——我没有东西,可以不传;但我没有儿子,就算有了这天下,又要去传给谁?”   萧见深不悦看了对方一眼,不满自己的江山就这样被送走了。这东西要送,明显也只能自己来送!   傅清秋此时一振衣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金钩剑被他拿在了手中,银亮的剑身于此时迸出了一线金光。   他步步走向萧见深,眉宇中终于有了肃杀一片。   “陛下有这千秋江山,何必招惹一个男人?陛下就算要招惹男人,何必招惹傅听欢?”   “傅某原先并不知浪子竟是当朝天子。”   “浪子在此,粮草与傅听欢,必选傅听欢。”   “天子在此,粮草与傅听欢,天子孰为选?”   萧见深一时竟不能言语。   假设傅听欢与粮草在此,他究竟选二者中哪一个?   傅清秋也并不需要萧见深言语!   萧见深的答案早已寄于他的心中,他自己的答案也早已存于自己的心中。   他此刻已想出剑,他有一招杀招。那杀招使出,濯濯清江万马奔腾,滔滔天水川流不息!一剑如一川,一川化万水,万水之间,杀招万千!   可是他不能出剑。   他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自他从位置上站起来之时,他已落入泥淖之中,他十成功力还在他体内,他的剑亦还在他手上。但若要殊死一搏,那基于数十年来数百对手而成的预感告诉他:没有第二个结果,他的功力不再是他的,他的剑亦不再是他的!   一丝冷汗从傅清秋额剑冒出。   他的手重逾千斤,他的剑重逾千斤。   他看着萧见深,注意到萧见深微微不耐的表情……于是那在脑中与口中几转的念头,便缓缓说出了口:   “陛下是否好奇,粮草究竟是谁劫的?”   这话说得正是时候!   因为此刻萧见深正在脑内是否要直接打断傅清秋的两根肋骨,告诉傅清秋怎样直奔重点。   萧见深刚要抬起的胳膊又放了回去,只道:“劫粮草的不是傅庄主吗?就如一灵观与摩尼教那样?”   萧见深其实只是随口一句话,他本想说的乃是,‘就如同一灵观与摩尼教那样,藏了孤鸿剑在自己教派之内,引起武林争端……’   但他说道一半,就看见傅清秋悚然一惊的表情!   然后他就好像明白了什么……   果然傅清秋在一惊之后又是一哂,然后说:   “既然陛下都已经知道了……不错,傅某也不忌惮承认一灵观与摩尼教之事乃我之计划。”   原来一灵观和摩尼教的幕后主使者是你。萧见深淡定冷静理智地得知了这一秘密。   “但计划这些事情的人又非傅某。”   “这计划乃是那幕后之人。”傅清秋徐徐说,“那幕后之人与一灵观的灵玉接触,又在摩尼教与归元山庄中埋下暗钉,而与一灵观及摩尼教不同的是,傅某窥出了那个暗钉,且借由着那个暗钉与幕后之人做了一些接触……”   “对方想要的,陛下应当知道。”傅清秋道。   萧见深沉思了一下:“霍乱武林?”   “不错。”傅清秋道,“傅某之所以参与这计划,乃是因为傅某同样有个计划,陛下也应当知道。”   萧见深于是又沉思了一下:“统治武林。”   傅清秋于是抚掌大笑:“正是这个道理!大丈夫生而顶天立地,岂可庸碌一生?庸碌一生,何异豚犬虫蛇?”   萧见深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机智,所以他盯了傅清秋一眼,然后说:“你是否还想说,你拼下着武林,正是为了傅听欢?”   傅清秋断然道:“我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萧见深正自一愣,以为自己想错了之际,就听对方再说:“但这基业百年之后,必然也要传给我之后代!”   萧见深:“……”   傅清秋此时已将手从金钩剑上撤下。   他背负双手,在萧见深不远处来回走了一圈。   他依旧伺机而动,但不管他走到哪一个盲点死角,虚空中总有一道气息牢牢地锁定着他,圆融如意,毫无破绽。   傅清秋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眼前这所有的一切,都和原定的计划并不相同!   他与幕后之人合作,在这江南中一共藏了十三个藏兵之庄,合计甲兵一万四千余人。   这一万四千余人的所有供养,在双方的约定之中,都由那幕后之辈提供。   说不上谁吃亏谁受益。傅清秋与对方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次利益交换互相利用罢了。对方不可能直接出面也不可能在这江南之地有什么武林上的根基,他需要一个武林中的代言人来帮他处理那些不好由他出面的事情;而傅清秋同样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再向上发展的契机。   武林中已经风平浪静太久了。   从二十年前摩尼教之事之后,就一直风平浪静到了现在。   归元山庄虽已是武林中数得着的名门正派之一,但其上还有一灵观,还有摩尼教。他就算再平平稳稳地发展个十数年,也撼不动那些老牌教派的地位。   如此人生一世,岂不全都虚度?   又谈什么留名青史,基业万代?   粮草一事,幕后之人找他合作,他本就不真心与对方合作,他手中本就有人,如果再有了这一船船的粮草,别说江湖,就是天下都大有可为!   何况江湖之中,他本也已经同那幕后之人一起,先处理掉了一灵观,又以大批孤鸿剑搅乱武林,这武林领袖之位,本就唾手可得。   所以他给了对方一个建议。一个能将粮草拿到手,还能牵制住对方的心腹大患,当朝皇帝的追兵的建议。   只是千算万算,算不到追来的就是皇帝,也算不到皇帝就是浪子萧破天!   傅清秋忍不住眼皮连跳了两下。   粮草一事,他自觉已机关算尽,却没有想到两点:   一者皇帝武功绝伦,将他一路布置的人切瓜砍菜,梳理了个血流成河;二者那幕后之人如鼠,萧破天如猫,幕后之人见萧破天犹鼠见猫,百里之内望风而遁!   现在萧破天一路追查到了这里,所有的粮草线索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萧破天不可能放过他。   傅清秋平心静气的忖道。   他本拟与萧破天见面之后再伺机而动。这伺机而动之中必然有一个交手的过程。   但真正与萧破天见面之后,他才忽然发现自己竟不能举起那赖以生存的金钩剑!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悚然而惊,想起自己听闻过的一纸纸随着萧破天前进而传来的密报:   “魏庄共九百九十八人,四百九十人,死。”   “闲庄共一千零八人,七百二十三,死。”   “方庄共八百九十人,五百死,三百乱。”   ……   “薛庄共一千五之数,两百众未见来者,已大乱,祸乱军心,皆斩!”   薛庄就是傅清秋现在所在的地方。   他将那剩余的一千三百死士放在这薛庄之中。   然后萧破天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并没有亲眼,也来不及,去那些被破开的庄子上看,甚至来不及看萧破天前行路上那些死士的结果。   字面的墨迹就只是字面的墨迹。   直到萧破天真正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直到他切身感受了那由萧破天带来的,那充斥着他四方天地的压力的时候,那些干枯的墨迹才突然被鲜血浸润,而后鲜血就从这些墨迹中涌现出来,绘作了一片的尸山血海。   现在究竟如何抉择?   现在究竟还有什么出路   现在——   他的手还是按在了他的剑上。   他不能一搏,可他不能不搏。   正如他不能说出幕后之人与粮草所在,可他有不能不说出幕后之人与粮草所在。   前一刻死与后一刻死的区别究竟何在?   他只能赌那——   第三人在谁都没有想到的时候来了。   那啪嗒啪嗒的步伐是靴子浸了鲜血而后踩出来的声音。   最先出现的,是一张衣角,一幅袖子。   然后是垂在腰侧的白玉长箫,与箫上迎风飞扬的黑色穗子。   再然后,就是与黑色穗子一起猎猎飞扬的长发,和长发下那张艳丽妖冶的面孔。   傅听欢终是赶上了这一致命的时刻!   薛庄内对峙的两人都因为傅听欢的来到而稍有走神,因为站位的关系,萧见深回头的幅度更大一些,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听见身前的傅清秋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何必要来。”   在场只有三个人,这话只可能是对傅听欢说的。   而傅听欢既然参与了释天教之事,那么有没有可能再参与粮草之事?   如果傅听欢再参与粮草之事……   正是这一个闪神,萧见深始终压制着傅清秋的气机出现了一丝疏漏。   这正是傅清秋所百般等待的一个机会!   他的声音放落,萧见深的控制便出现了裂缝,他在裂缝中轻轻一腾挪,已来到了傅听欢的身旁。   但正如萧见深的注意力被傅听欢所牵引,傅听欢此刻的注意力也全在萧见深身上。   阔别数日,两人终于再次见面。   傅听欢本一腔热情兴冲冲地赶来,却在见到萧见深的第一时刻就发现了不对劲。   是对方的神态与目光。   对方的神态中没有一点见到他的热情,对方的目光中也没有一点因为他而生的亲切。   那样的神态是疑惑中蕴藏着冷漠的,那样的目光是冷静里带着防备的。   那绝不是一个见到情人、爱人、甚至知交好友会有的神态!   因此傅听欢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在这一愣之间,傅清秋已经来到了他的身旁。傅清秋的手掌同时抬起,轻轻按在了傅听欢的肩头。   这一动作并不剧烈,看上去就如同父亲与儿子亲近,拍了儿子的肩膀一下。   然而自家人知自家事。   在这一掌拍在傅听欢肩头上的时候,绵柔的掌劲已前仆后继地涌入傅听欢体内,在涌入傅听欢体内的第一时刻,这些掌劲已如蛛网一样控制住傅听欢本身的内劲,叫傅听欢一时半会,被钉在原地,不能言也不能动。   此时傅清秋急喝了一声:“粮草之事已安排妥当,走!——”   那最后一个‘你’字未落,傅清秋已拔地而起,如那飞矢急虹掠过天空,朝远处逃逸,不过一瞬,已经投入远方山林,鸿飞冥冥。   从傅听欢来了之后,傅清秋只说了两句话。   每一句话,傅听欢都没有反驳。   若傅清秋说的是假话,傅听欢不会承认;若傅清秋说的是真话,傅听欢不屑否认。   于是萧见深只看了傅听欢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追傅清秋去了。   一共三个人的薛庄转眼就只剩下了傅听欢。   傅听欢在两人都离去的数个呼吸之后,终于化解了傅清秋打入体中的内劲。   一丝鲜血溢出他的唇角,紊乱内劲冲击经脉的疼痛连着心脏鼓噪的难受,竟叫他踉跄了一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握紧腰侧那曾经断裂又被他悄悄粘合好的白玉箫。   他并非蠢人,此时当然或多或少地发现了萧见深与他还有误会。   误会并不真正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他冥冥中终于有了一念。   这一念叫他如醍醐灌顶,明白了自释天教一路以来,他反复追逐萧见深却最终至于这样结果的唯一理由。   他与萧见深在一起。   可萧见深并不信任他。   萧见深从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章七六   “我……已计划了这么多年。”   “诸般布置,诸多后手,胜负就在此一日。”   “粮草,归元山庄,我身边的先生……我全都抛了出去。”   “非萧见深死,乃我们亡。”   “但今日这连环计局中局,萧见深只身一人深陷其中,纵插翅难飞!”   ××××××   萧见深虽慢了傅清秋几步,却没有慢上傅清秋多少。   薛庄所处位置乃津河源头之附近。背靠深林,深林依山,向上而走,行过数十里之地,陡然险峻,如丛剑插天向上,又有飞瀑高悬于此,其一川洪流自天而下降入江流之中,其声若玉石相击,砰然而碎,轰然而响。   傅清秋知道萧见深在自己身后的几步之距。   事实上,在他刚刚进了森林往山上走之际,他就顿觉芒刺在背,惶惶不能安稳。   一定是萧见深已经追上来了,傅听欢竟不能稍绊住萧见深的脚步!   但似傅清秋之辈,自然不可能将所有希望压在一个人身上。   傅听欢的来到吸引了萧见深的注意力,为他挣出了一线生机;傅清秋抓住了这一线生机之后,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这一线生机变做真正的生机!   而如何抢出生机,傅清秋早有腹稿。   这乃是萧见深亲身至此最重视的最终的目的,也是他为自己留下的最后最终的后手!   他此刻就在向这后手之地疾驰而去。   在粮草之事出来之后,他一边向幕后之人献计,一边接着这个机会暗暗摸清楚了粮草存放之地。   因此当对方要引诱萧见深深入险地而要将他与粮草全抛作棋子一道放弃的时候,他便直接将萧见深引来此处,并且在到达这个存放地点的上空之际,将那藏在怀中的数个火折子向半空一掷,又使出百生掌,在半空中就叫其一一点燃!   如此风助火势,哪怕萧见深近在傅清秋之背后,一时半会之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飞向不同方向的火折子落入了底下的森林之中。   于是火焰就在这瞬息之间直蹿了上来!   熊熊烈火以一种绝对不寻常的速度以一个又一个火圈的形式蹿升起来,大火圈套着小火圈,小火圈又和小火圈相交。   而在这骤然蹿起的烈焰之中,本来一直追踪傅清秋的萧见深在这一晃之间,已经看到了那藏粮之地。   他毫不犹豫,飞掠于半空中的身形甚至没有丝毫的停滞,便直接向下折去,一刹便入了那烈焰之中。   烈焰之中,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一个盘坐在此的道士,以及一群中了春蝉蛊的非人!    萧见深一步落地,便察觉了不对劲之处。   坐在萧见深对面的道士已经有了些年纪了,他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眼睛因为厚厚的眼袋而眯成了一道缝隙。   但当这道缝隙被撑开之际,神光就自中间湛然射出。   他说的第一句话乃是:“老夫三十六年前与天独有一面之缘,当年不战而逃,终成心结。今日面对天独之弟子,三十六年前之战三十六年后终了,四九之轮,正好了结这一世之恩怨憾恨。”   这尚且还是萧见深行走江湖以来第一次被人叫破师门。   他有些意外:“先生既知我之师门,当与我师门联系匪浅。”他环视着四周一眼,在吞噬着山林的烈烈火焰与蛊人中道,“若先生就此退去,朕不与你计较今日之阻。”   道士不怒反笑,笑声在火焰之外,惊起远方之鸟雀虫蚁:“三十六年前战师父,不战而逃;三十六年后战徒弟,不战而逃;纵今日能走,再一个三十六年后,道士莫非连你门派之玄孙都要不战而逃吗?!”   “人生至此,何等纠结,有何意义?”   “无需多言,今日非是你死,便是我亡!”   一言方落,膝上八卦剑起,脚下八卦步迈,三步两剑之中,四象五行转,生门死门开,已有一先天八卦小阵,将萧见深与道士一同拢入了其中!   八卦阵中,天崩地裂,日月对调,山呼海啸,岩浆石流。   萧见深置身其中,生门有一,死门有九。   生门死门时时在变,真乃九死一生之局!   萧见深此时方才想起,这站在自己面前之人乃是被他老师天独提到过的。   在提到这个道士的时候,天独用了一句“颇有意思,可惜放之不开”做结语,同时还提到了这道士的绝技‘先天八卦阵’,说起要从中脱困倒是有些难度。   但同时,聂齐光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旁的萧见深,突然又若有所思地笑起来:“如果是你的话,只需要……”   只需要往最想走的那个方向踏出一步就好。   萧见深正是如此做的。   一步踏出,他已脱出了这小小的先天八卦之阵,于是那移星换日之天地全如幻影消失,周围森林中的火焰与蛊人,道士与他的八卦剑,全都再次出现在了萧见深眼中。   萧见深手中破日剑抬起,剑尖在半空中划出一抹圆弧,已准准对上了那直指自己的八卦剑剑尖。   两剑之剑尖相撞,毫无花巧的内力瞬间自二者体内沿着剑锋对撞。   但见无形之气息犹如扇形向两侧激射而出,竟将周围渐渐燃烧过来的火焰也给迫开了去!   两人的内劲甫一对上,道士就知自己的内力绝无萧见深之深厚,他虽惊却不慌,拼着内伤,壮士断腕,一招虚晃之后就拉开两者距离,在接连退后两步之际对将要追上的萧见深喝道:“陛下若要上来,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地下埋满了轰天雷,陛下一步不慎,那不远处的粮草可就化为飞灰了!”   萧见深果然停了步伐,似有顾忌。   眼见着那道士暗中松了一口气,萧见深忽然一笑,只道:“你们觉得朕会因为顾忌这从江北运往江南的一批粮草,所以束手就缚,在此地活活烧死吗?”   “三岁小儿且不会作此妄想之事,莫非你们就真的如此天真,认为朕因为你的一句话……”   “束手束脚,缩头缩脑?”   这句话说完,萧见深一步抢上,人剑化作一体,直射向道士所站之地!   道士逼不得已,又一步闪退。   他们穿行在火焰与蛊人之间,常常上一瞬刚从火焰中钻出,下一瞬就自蛊人身旁掠过。   这些蛊人虽已经没有了人的意识,却仿佛还有着人的本能。   所以他们并不接近火焰,只在火焰外围转悠。   而此地确实乃是转为萧见深设计的陷阱,除了他与道士所在的圈中火焰熊熊燃烧之外,火焰圈外早早就做了一条隔离带,既隔离了火焰,又隔离了蛊人。   如此一番下来,道士从一开始的游刃有余到形容狼狈,好几次都是仗着萧见深不敢先行落足,怕引爆地底炸药的顾忌而险险逃脱。   可这样的逃脱也不可能持续到永远。   因为道士与萧见深,已将这火圈之内的所有安全之地都走了个遍!   又是一步,道士终于再一次踩在了同一个位置上。   而萧见深也不需再等,只要一抬手,便能将道士生擒活捉!   可这个时候,萧见深体内之功力却突然一滞,他身心一晃,从半空中落到了地面,虽没有站到那不安全之处,却一时半会之间几乎不能动弹。   高手过招本就在瞬息之间。   如此一个巨大的破绽,道士怎么会一点没有发现?   他眼中依旧神光湛湛,笑声亦是平静,只有些许唏嘘,喟然而出:“想不到我苦学一世,战一后生小辈尚且需要到下毒下蛊之手段。陛下还不知这些具有攻击性的毒人身上的春蝉蛊能够传染吧?陛下没有看见这传染手段,又没有亲身被传染过,当然是不知道的。”   “陛下一路行来,能不被感染,堪称奇迹。”   “但原本的春蝉蛊尤亲水性,变异了的春蝉蛊则尤亲火性。”   “我做过诸多试验,普通人若直接被感染,只有死路一条,但若是武功高者被感染,就会陷入浑身僵硬,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的情况。”   “此地大火烈烈,陛下与我又一同在这些蛊人中穿行良久,纵使有真龙金罡护身,少不得也要被妨碍一二——”   道士已一步步迫近萧见深。   道士的身上还残留着萧见深方才破日剑划出的伤口。   此刻,这个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已由红变紫,正是那蛊人之血液颜色!   “尤其是当我在这大火之中,亲自感染这变异蛊之后……”   火圈的一面是山林,山林之中藏着粮草。火圈的另一面是悬崖,悬崖之后是万丈深渊。   而他与萧见深就在这深渊前的一角之上。   他握紧手中的八卦剑。   半生恩怨将在此一招了解。   如此底牌尽出玉石俱焚,只为取萧见深之项上人头!   受君所托,忠君之事。   老道——也只能为您做到如此了!   萧见深直至此刻,虽体内血液已在缓缓流动,但他还需要时间,他尚且不能动弹。可此时剑光已然一闪,所有的一切都要结束。   所有的一切当然不会就此结束!   因为蛊人突然骚动,群蛊感觉到了来自蛊皇的威压。   而蛊皇既至,傅听欢如何不来?   傅听欢来到的那一刹那,看到的便是这千钧一发之局。   时间已不容他细思,他也不曾能够细思。   他飞掠过蛊人,飞掠过火圈,手中白玉箫如剑般指出,指出的那一剑,化万物为一圆,生一圆成万物。   这亦是一个与道士方才那“先天八卦阵”一样的世界。   这个小世界与先天八卦阵的世界截然相反。   在此世界中,阳光烁烁,微风徐徐,千山起伏,万物生发。   它正,它大,它光,它明。   这乃是《一一归元剑经》之九九归真一决。   正逆一圆,万藏心中;九九归真,原始成空!   这乃是一招同归于尽之剑法。   当日两人言犹在耳。   萧见深道:“万藏心中为圆,九九归真为空……傻听欢,你心中既不圆,且不空,何必用这一招同归于尽呢?”   傅听欢说:“我用不出这一招并非我学艺不精。”   并非我学艺不精。   正逆一圆,万藏心中是悲喜;九九归真,原始成空为慷慨。   一剑之后,两人分离。   傅听欢与道士一同倒飞出去。   落于火圈之中的道士已没有声息,烈火很快就将他的身体包裹入内,人体的被烧灼的噼啪之声不觉于耳。   而他在空中下落。   他越过了火圈的另一面,越出了这高高山林的最边之境。   白玉箫在他手中寸寸碎裂,再也拼凑不起。   深渊已近在眼前。   可他的心中一片平静。   没有喜,没有悲,就是释然之后的轻松。   原来如此简单。   从少时一直持续到现在的害怕与恐惧终于离他而去了。   原来如此简单。   他袖着双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如此的放松与写意。   他再也不害怕了。   不害怕未来的分离与厌弃。不害怕自己的迷失与软弱。   因为因其而来的最终死亡。   竟是一件如此叫人轻松之事。   ☆、章七七   千钧一发之际,又一个人影蹿出断崖,乃是在刚才因为中了春蝉蛊而不能动弹的萧见深!   变异了的春蝉蛊确实非凡,直到此刻,萧见深兀自感觉体内功行不畅,浑身内力十去其九,剩下的那一两分,也不过堪堪能驱动双腿,叫他跟上飞出了断崖之人!   自崖下向上鼓吹的劲风此刻真正如刀如剑,呼啸着尖嘶着狂怒着,用尽了一切地方法要将入了口中的食物一同吞噬!   可萧见深抓住了傅听欢的衣袖。   那猎猎而鲜艳的衣袖招展着,仿佛于一刹之间遮天蔽日,再也不见那何其高远的天空,再也不见那何其可怕的深渊。   就是这绵延无尽的千丈软红,就是这一头栽进便再也爬之不起的百里柔情。   富贵林为豪杰墓,温柔乡是英雄冢。   他抓住了傅听欢的衣袖,还将那已经软下去的身体也给揽入了怀中。   傅听欢的眼睛已经闭上。   他的面容就跟天上的云一样舒卷自在。   而在他的胸口之处,源源不绝的热血洇湿萧见深的衣袖,贯胸而出的剑尖也抵疼萧见深的胳膊。   但还有呼吸,还有心跳!   萧见深呼出一口气,在半空中握住剑刃。   剑刃入心,既截断血脉经络,又封闭血脉经络,不可不动,又不可妄动。   此时两人距地三十丈。   山崖之下腾空而起的火焰好似也烧到了足底,林立的树木在火光中扭曲盛大,也依稀擎天而起!   剑刃吹毛断发,鲜血已从萧见深的掌心中淌出。   体内的春蝉蛊每被鲜血同化一分,就有更多一分的内力用在萧见深手中紧握的八卦剑上。   在无法用视线捕捉区别的过程中,萧见深手中的八卦剑越来越烫,越来越软。   三十丈的距离转眼已经不足。   滚滚而上的浓烟已经化作两只巨大的手,抓住了萧见深的整个身躯。   而那八卦剑上,也终于到了临界!   萧见深猛地斩去变软的八卦剑露出体表的半截,而后才有时间将注意力放在尽在咫尺似乎已经伸手可触的崖底。   崖底有一道小溪,但溪流不深,潺潺的流水似乎已经被火焰迫得沸腾起来。   此起彼伏的树木是天然的助燃物,它们越浓翠,就在火焰中燃烧得越烈;在火焰中燃烧得越烈,就越浓翠。   那是一种极为艳丽的翠绿,像是生命的精华都在此刻盛放。   萧见深一掌击向身后。   他的身后乃是虚空,这一掌之下,他与傅听欢一同向崖壁一侧荡了过去,然后萧见深猛地以破日剑贯入石壁之中,再紧握手中剑柄,以其为支持一路下滑。   碎石乱飞,烈焰腾空,方才下坠的瞬息之间,萧见深已经听到了手臂骨骼不堪负重的呻吟之声。   这贴壁一落亦足有三五丈的距离。   然后破日剑自萧见深手中脱出,飞入脚下火海之中。   萧见深再以赤手直接按住岩壁,本就被八卦剑割出的伤口在接连的折磨之下很快露出森森白骨,而此时距离崖底蹿出的火焰已不足数丈,两人的下坠却并没有得到足够的缓冲!   萧见深的视线再次向下一扫,便见火焰之中依稀有一个小小的石台突兀地立在峭壁之上。   此时已不容犹豫也无有犹豫之处,萧见深再向虚空击掌,在半空中转换位置来到石台之上,而后在即将落到石台的那一刻忽然将怀中的傅听欢上抛一段距离!   身躯与石台碰撞的轰然声中,石台就中断裂,碎石同萧见深一道下落。   但有了这一阻碍,萧见深控制不住的下坠之势终于得以一缓,而后他再反以落石为着力点,足尖一点,又上蹿半截,再抱住了傅听欢。   随后两人便一起跌在了一块还没有被火焰烧到、但已被火焰包围的泥土地面。   怀中的傅听欢几乎没有受到振荡。   唯独的振荡乃是他落入萧见深怀中的那一点撞击。   傅听欢早已经悠哉地昏迷了过去,而萧见深眼前的火海正一步步迫近,背后的岩石也在冰冷与灼热之间煎熬。   呛人的黑烟遮蔽了崖底的许多东西,那些树木与溪流,还有时不时在火焰与浓烟中蹿过的受惊的动物。   危机之后,理智退去,感情涌上。   萧见深低下头,吻住傅听欢,将胸中一口真气渡给对方。   震惊恐惧后怕虚脱。   不意不解不明不料。   当真是,万般滋味在心中,成了一碗浮生苦酒。   ☆、章七八   傅听欢第一次醒来的时候,一只眼睛看见了滚滚浓黑,一只眼睛看见了深深红炎。   他迷迷糊糊,只觉一时如同置身火焰,一时又如同置身冰霜。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   那手伤痕累累,血肉模糊,伤口最深的位置不是见了白骨,而是白骨上挂着几丝血肉。   虽早已不成人形,可这手十分熟悉。   那是萧见深的手。   傅听欢不由自主,就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引来了萧见深的注意。   此时两人尚且还没有脱出这大火之中。   但既已经平稳落下山崖,周围的火海就再不是什么障碍,唯独可虑的,也不过傅听欢身上的伤势罢了。因而当他发现怀中的人睁开了眼睛的时候,哪怕依旧被浓烟与烈焰包围,他也当即精神一振,停下脚步:“你醒了?”   傅听欢却并不言语,只细细打量着萧见深许久,而后又叹了一口气。   萧见深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正思索着是什么样的不对劲,就听对方说:   “到底没有救了你,也罢,当一对同命鸳鸯也不错。”   误会了!萧见深正要告诉对方其实两人都没有死,但话还没出口呢,对方又自言自语:   “只是都说黄泉路上忘川河,忘川河下奈何桥,奈何桥头望乡台,望乡台畔三生石……怎么现在一个也见之不到?也没有什么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莫非这全是阳世之以讹传讹?”   此言一了,傅听欢也不给萧见深接话的机会,又继续道:“忘川河奈何桥什么的有没有无所谓,可若没有三生石要如何是好,如何将你我姻缘定个百生百世?”   萧见深略略感动,正想接话,又听对方道:   “若真有来世,愿这生生世世……”   傅听欢胸中的一口气已经用尽,这时处于因火焰而生的浓烟之中,便有些无以为继。   萧见深立时效仿刚落崖那时,低头吻住傅听欢,将胸中的一口真气缓缓度过去。   第一次时心绪太多,度完之后两人立刻唇分;但此番是第二次,萧见深已镇静下来,就不由自主地微微留恋一番,而后才一点点将内气度尽,抬起头来,期待傅听欢接下去的话。   傅听欢得了这一口气,登时又缓了过来。他此时并不真正清醒,因而也没有被萧见深吻得乱了头绪。只见他嘴唇微红,面容闲适,慢悠悠道:   “愿这生生世世,我为男来君为女,我必为你准备凤冠霞帔百里红妆——然后你为我生一二三四五六七个孩子,我可将盖世神功,万里江山,倾囊相授——”   萧见深:“……”   这宛如坠崖一样的起伏!   他没好气道:“你还是继续睡吧。”   言罢伸手在傅听欢脖颈上轻轻一捏,已叫怀中那喋喋不休的人再一次陷入了沉睡之中。   傅听欢又安稳地伏在了萧见深的怀里。   春蝉蛊的效用一消,在这火海之中,萧见深甚至不需要多做闪躲,只消内劲一运,身周罡风自生,便将肆虐的火焰迫出了五步之外。   他抱着人一步一步地向外走着,周围的火焰便似臣服于其脚下那样,乖巧而恭敬地自中分开,向两侧无声退下。   当萧见深出了火海,硝烟已落于身后,满目的艳红慢慢退去,苍翠的草叶,粗褐的树干,湛蓝的天空,一一恢复了本来的颜色。   萧见深这时方才低下头看了一眼傅听欢。   有内劲自手中源源不绝地涌入对方的心脉,对方此刻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稳,面上的安宁较之之前亦更多了一些人气,而那一捧在落崖时候就松了开来的长发,正自他的臂弯处散下去,随着他向前的步伐而一晃一晃,刹是可爱。   萧见深先吐出了一口气,那是一口放心之气。   他又跟着露出一抹笑,那是一抹从未出现在萧见深脸上过的,期待而振奋之笑!   虽两人此刻伤痕累累,虽粮草恐已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虽来自那幕后之人的阴谋诡计,终于成功了一大半,虽整个江南的人民还困于春蝉蛊之威胁。   但萧见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这样感觉到了一种天地也截然不同的感觉。   那好像是,周身被清洗,视线被拭亮,骨肉被重塑……生命被点燃的感觉。   这简直太过于奇妙了。   是没有体会过者,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感觉!   出了火海就是绵延的山路,高高低低起伏的山峦长得好像永远也走不尽。   就在坠崖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傅听欢第二次清醒之后的深夜,萧见深发现了抱在怀中之人身躯滚烫。   不分白天黑夜,并未停下,始终向前走的萧见深怔了一怔。   而后他没有选择前往溪水处以冷水替傅听欢降温,这并非风邪入体,如此做来效用不大。   他按着对方背脊大穴的手掌第一次停止了催吐内力。   但这当然不是萧见深要放弃,而是萧见深有一个更好的方法。   聂齐光所学甚杂,萧见深涉猎亦多。   在他所见的许多孤本之中,其中有一个孤本中所记述的,就是以本身特殊之内劲,治愈其余人身上的内伤。   这孤本中的内力萧见深虽没有修炼,但此时要将本有的转换过去却也不难。   当一刻钟后,内力转换完毕,萧见深已经眉头微锁,额上见汗,他经脉的每一寸都像被刀割过那样疼痛,这种疼痛对于萧见深来说颇为陌生。   他再一次将手掌贴于傅听欢背心,轻轻一吐,转换了的在治愈内伤上有奇效的内力就缓缓沿着对方经脉流淌进去。   这一股内力之于傅听欢受创的经脉就如同干涸了的河道流经下泊泊甘泉,转眼那龟裂之地就被水之温柔所抚慰。   当这内力走遍傅听欢全身的时候,傅听欢身上的温度已经不再升高。   等萧见深再像之前那样携着傅听欢一同前进的时候,傅听欢皱起来的眉心也跟着平复了下去。   夜晚不久,前路不长,但拥抱着的两个人被月色拉得长长的剪影,却像是会一直蔓延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   傅听欢长时间的停留在一片漆黑之中。   在这片黑暗之中,他不能言,不能动,只有心台的一点清明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一个我’,而这一点清明似乎始终被某种强而热的气息呵护,于是摇摇不熄,逐步扩大。   当它扩大到一个足够的范围的时候,傅听欢便突然有了一点灵机,顿时清醒过来。   他真正清醒的那一刹那,正是萧见深带着傅听欢进入一个奇怪山洞的时刻!   ☆、章七九   这奇怪的山洞初见时并不起眼,就和他们上次在南岭的那个洞穴一样曲曲折折弯弯绕绕。   但经过这条狭道之后,洞穴就豁然开朗,那是高不知数百,宽亦不知数百,一望而无尽的一个地方。   这地方之轩敞,就好像整座山的内部都被不知名的力量给一下挖空了那样!   山腹中并不显得黯淡,光线是和风一样从正上方投射下来的。   傅听欢此时还保持着被萧见深抱在怀中的姿势,他极目向头顶看去,也不能看见将光线纳进来的穹顶。他再向四周看去,只见他们所呆的地方是一个四四方方正厅。厅堂的四面具有一条幽深通道,通道的两侧各有两个青铜大门。   萧见深带着傅听欢直直向其中一道青铜大门走去。   这大门并无锁眼,因此萧见深将其一推,便直接推了开来。   这轻描淡写的一推之后,门后景象尽入傅听欢眼底。   傅听欢不由自主就瞳孔一缩。   只见这青铜门后,是一个与外头厅堂一样四四方方的空间。   但相较于极为空旷、根本没有任何多余东西的外边,这里就堪称为塞满了东西!   一架架人高的冰玉色药柜绕着四面环绕了一圈,药柜约有三四分透亮,里头一个个格子里,泰半是存放着东西的,药柜上头还直接以指风刻出了药物的名字来。   傅听欢一晃眼过去,在成药那边,便见着了一灵观的镇派“雪魄丸”,摩尼教名传武林的“易筋散”;在草药那边,又见到了上一次他和萧见深在南岭洞穴中发现的“朱实”……   背心处是源源不绝的来自萧见深的内力,傅听欢此刻完全感觉不到里头的温度和外头有什么差异。   但他伤的是心脏又不是眼睛,自然能见到那丝丝缕缕的白气自药柜上时不时地逸散出来,在半空中打了一个圈儿,又钻回了药柜里头。   他兀自有些不相信,在萧见深带他走进药柜取药的时候以手指触了一下药柜。   竟是冰的。   真是冰的。   果然是传说中的千年玄玉冰,可保天才地宝之精华不随着时间而流逝!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谁他妈会拿这种传说中的东西做整整四面墙的药柜啊!   傅听欢已被震慑当场。   萧见深却没有那么多想法。他直奔这里取了药物之后,将一枚护心丸塞进傅听欢嘴里喂他吃下之后,便再带着人离开,穿过外头大厅之后又进了另外一个满是兵器的房间。   甫一走进这个房间,刚脱离了震慑光环的傅听欢又被另外一种震慑光环给笼罩。   只见这房间之中,没有桌子椅子柜子兵器架,没有任何能够呈放一件兵器的地方。   因为所有的兵器,不管是有刀锋还是没有刀锋的,全都被直接插在了四面墙壁上,且几乎连根没入,只余下那一个脑袋留在了外边。   那些刀枪剑戟还好,总是寻常有刀锋,堪可劈山碎石之物。   但那些箫、笛、琴也插在墙上面,究竟是个什么毛病。   可这还不止。   当傅听欢见到萧见深和他一样扫了室内一眼之后,直奔一个方向自墙上取出了一副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之后,他几乎为那手套感到了心疼!   萧见深取了手套之后又立刻离开了这间兵器库,马不停蹄地通过这山腹中央的长廊一路往前。大约足足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来到了一处地方。   最盛大的光线与最盛大的阴郁于同一时间闯入两人的眼中。   那是一株树。   一株顶天立地大树。   无数的须根自树干上遥遥垂落,迎风微动。   这株树的树叶绿得近紫,阳光从天顶上落下来,铺洒在叶面之上,就是被这色彩瑰丽的叶面给吸收了一样,因而这里显得阴郁。但吸收并不是终点,在那层层叠叠的树叶的另外一面,每一片树叶又将自己吸收了的阳光再度放射出来,因而这里显得光明。   光与影,明与暗,就这样迥异而又和谐地出现在了一起。   傅听欢一时惊叹,还没等他细细辨认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株树究竟是什么树的时候,萧见深已经抱着他向上腾挪,倏忽近了那合围不知数十丈的树身之上!   这一掠而过风驰电掣,傅听欢还没有多少反应,萧见深已经带着他站在了大树的枝干之上。   这株大树横纵不能以目力计,傅听欢只见其上最细弱的一根气根都比他与萧见深加在一起还要粗壮的时候就已经咋舌。   这时的萧见深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套上了手套的那只手并指如刀,以十成之真力,沿树皮刺入树干!   但哪怕是萧见深之盖世功力,也只刺入了树干一个指节的深度。   这已经够了。   乳白色的液体自刺入之地缓缓淌出,萧见深一直按在傅听欢背心的手猛地一拍,那半截还残留在傅听欢胸膛的八卦剑尖就激射而出,傅听欢猛地咳出了一口血,萧见深于此间不容发的同时,将手中乳白色的液体直抹在傅听欢伤口之处。   自树干中分泌出来的乳白色液体一接触到傅听欢的伤口,便似有了生命一般地蜂拥入傅听欢体内,涓滴不剩于体表。   刚刚吐了一口血,脸色骤然苍白的傅听欢只觉得一股温凉自心脏之内滋生,几乎同一时间,他就听见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声,体内滞涩的内力也再一次流动起来——   “小心!”   萧见深一声疾呼,抱着傅听欢转身就走!   上树他本已风驰电掣,下树之际他更是将平生所学发挥到了极致。   可那在他取了白乳之后齐齐扬起的根须,依旧如同遮天蔽日的灾难一样猛地击在萧见深的背脊之上!   傅听欢一眼见着了这一幕,心胆俱裂。   来自背后的巨力根本无从抵挡,他与萧见深一同被击飞出巨树所在之地,入了甬道又落地滚了好几圈,才稳得住能够停下身子。   此时两人都已经灰头土脸。   傅听欢立时去查看萧见深的伤势,只见对方上半身的衣服都被打碎,背脊处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被气根鞭打出来的青肿,看上去十分可怕!   但好像也只是看上去十分可怕……   “你背后……”傅听欢狐疑地伸手按了按萧见深的背脊,“连一根骨头都没有断?刚才那株大树的那一招,难道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萧见深还没有来得及说话。   一根卷着什么东西、正弯弯曲曲探进甬道气根本是伸向萧见深的,此时突然转了个方向,对准傅听欢就是一砸!   傅听欢莫名其妙的就被砸中!   他定睛一看,乃是半截已经变得坑坑洼洼凹凹凸凸,没有一点锋锐的剑尖。   这显然是几个呼吸之前还在他体内的那枚八卦剑剑尖。   傅听欢噤了声。   萧见深早已噤声。   两人默默地、安安静静的、不再惊动那一个甬道之隔的大树分毫,回到了入口的正厅之处。   直至再见了这个叫人心旷神怡的空阔之所,傅听欢才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个地方的?难道这就是话本小说中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定律?”   说话之中,他又在这宽敞之地随意转悠了一番,除了之前所见的天才地宝之外,俗世所有的金银珠宝自然也一点不缺,且不缺到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堆着,堆满了整整十个房间!   萧见深本是陪着傅听欢一起闲逛的。   听见这一句话的时候,他以一种‘你还没有睡醒吗’的眼神看了傅听欢片刻,而后才淡定说:“这就是我师门之所。一个武林都在争的孤鸿剑的秘密。”   傅听欢:“……”   他这时亦不由自主感慨了起来:“得孤鸿者得天下,传言竟不欺我?”   他说完了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觉得胸前的伤口处有些疼痒,低头一看,那刚刚拔了剑地方此刻竟已经收了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疤之后又长出肉芽一样的伤痕来!   而满打满算,从涂抹那树干中的乳白液体到现在为止,也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傅听欢又被震慑住了!自从进了这个地方他每每都要被震慑住,以至于都有了些免疫能力,一边震惊一边说话两不耽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株树。”萧见深说。接着他继续,“一株比较特别的树,它好像是活的。我师父告诉过我,这株树从门派建派之日起就长成在这里了,当年有更多的神异之处……”   “当年?”   “至少一千年前吧。”萧见深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对了,它的名字叫做造化树。我从小时候第一次拿着斧头想要去砍它的时候,就被它揍了……”   “你为何要去砍它?”傅听欢疑道,心想难不成是师门要求?就听对方接下去说。   “哦,不是说仙宫上的树无论如何都砍不倒吗?以至于吴刚砍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我当年研究一下这棵树是不是仙树罢了。”   傅听欢:“……”   他喃喃道:“揍得好。”   两人停停走走,已穿过了这个巨大的山腹,当又从一个弯弯曲曲的狭道出来的时候,一个世外桃源出现在了傅听欢的眼前。   那是山坳下的一个篱笆,有二三座茅屋,一行五株桃李树成排并列。   山中无岁月,天气日夕佳。   但见那姹紫嫣红,簌簌开了满心满眼。   ☆、章八十   茅舍就叫做茅舍,不管是聂齐光还是萧见深,显然都没有为这几间草屋取名字的闲情逸致。   萧见深与傅听欢先入正堂,在聂齐光的画像之前上了三柱清香。   袅袅的烟雾似为画中穿着灰色短褂,平平无奇的老者添了几分仙意。   而后萧见深带着傅听欢一起参观了这个小小的被篱笆围成的院子。   远处的山峦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近处的屋舍则在树荫里参差仿佛。   傅听欢这才发现他刚才出来时所见到的篱笆小院并非全部,而只是其中之一。   这里有许多大体这种模样的篱笆,每一个的就中布置当然不尽相同,有些就和萧见深师父聂齐光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院落模样,而有些则特别的有武林高人的风采——就是在乱石与激流之下的一个百年不朽的蒲团!   若是这蒲团放在外头,傅听欢少不得要啧啧称奇一番,但放在这里……尤其是萧见深明显说了这就是别人屁股下坐着的东西的时候,傅听欢的思路也不免跟着歪掉了:“这位前辈高人……餐风饮露就够了?住的时候连个瓦片遮着头顶都不要?”下雨刮风了可怎么办?   萧见深闻言深沉地看了傅听欢一眼。   傅听欢正自想着对方莫非要说着前辈高人在另外一个地方有屋子,这只是对方的面壁之所……就听:   “这位祖师在这里呆着的时间短。”   “哦?”   “大约一生之中,也就回来个两三次,每一次一个时辰不到。”萧见深说。他顺便补充,“其实现在也就是我第三五次回来……小时候我在此地呆的时间不算短,回来的次数倒还真不多。”   “……”傅听欢竟无言以对。   他们最后又去了此地的宝库。   这倒算是那些个真正的宝库了,一间屋子最多放上个三五样,样样都被已最妥帖的方式收藏在主人最能够看见的地方。   比如说床头的架子中,又比如说书桌的桌案上。   傅听欢见着了一串十八子佛珠手串,一面八卦蟠龙镜,一块花纹繁复的罗盘,还有一个晶莹剔透的璧玉匣子。   这璧玉匣子不过一个手掌大小,通体温凉,寒气引而不发,只怕正是外头那存放药材的玄玉冰最为精髓的一个部位!   也不知里头究竟藏了什么样的天才地宝?   傅听欢不由心生向往。   萧见深在一旁道:“……你最好不要抱有太大期望。”   傅听欢:“……你知道我抱有什么期望了吗?”   萧见深道:“值钱的都在外头了,有点意思和有意义的才放在这里。”   傅听欢:“……”还真知道我抱了什么样的期望。他只好道,“也不知里头放了什么东西……可惜不能打开来看看。”   萧见深说:“为什么不能打开?”他突而扬扬眉,“人都死了,还在乎这种身外之物吗?”   傅听欢觉得言之有理,果断将手中的盒子直接打开一看,又以更快的速度将盒子猛地合上!   在此过程之中,萧见深一直在旁边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直到傅听欢冲着萧见深冷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打开过这个盒子的?”   萧见深:“……”   他只好道:“小的时候,看着挺好玩的就打开了……然后里头的东西就因风而变成了一堆灰烬。其实里头也没有什么东西,就是一串糖葫芦,还是被咬了一口的糖葫芦。”   傅听欢:“……”他一脸你是认真的吗?   萧见深并不解释,而是左右看了看,突然走出屋子,从外头的的柴火堆中拔出了一把刀来丢给傅听欢。   傅听欢刚才还真没有注意过这把就插在一块木头上的东西,此刻接到了手中一看,他突然觉得刀锋冷锐,寒光逼人,再定睛一看,竟是那早已失传于江湖的名刀天缺刀!   傅听欢:“你们……”   萧见深叹了一口气,缓缓解释道:“东西太多,记不过来,用不过来,没啥意义啊……”   这一日的辰光已过。   当萧见深与傅听欢真正在屋中休息的时候,萧见深脱下了自己手上的那只手套。   曾经在坠崖时候伤入骨髓的手在现在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经络、肌肉、皮肤,全都一一生长回去,只是新的皮肤与老的皮肤在颜色上有些差异,但这已经无关紧要。   傅听欢与萧见深并排躺在床上。   月光悠悠地照亮他们身侧的一个小小窗户。   他执着萧见深的手看了好一会之后,才忽然醒悟:“原来我半梦半醒之间见到的情景是真的。”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萧见深问。   “嗯……”傅听欢侧了头,看着萧见深调笑道,“你我在三生石上,刻下百世情缘,这生生世世,我为男来君为女,我必为你铺上那百里红妆,叫卿凤冠霞帔,风光嫁我?”   “不是这个。”萧见深说。他伸手轻轻一抱,就揽着傅听欢的腰把人抱到了自己的身上。   对方的长发像墨云一样从天空铺洒下来,其上所缀有的星点银芒,正是被天上之星辰落于此处。   “你梦呓之时说……”萧见深道,“不要走。”   他看着傅听欢。   两人四目相对。同样湛然而幽深的眸子将对方看进眼底。   萧见深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但那句话傅听欢应当已然知晓。   他还想问对方:你是在对谁,说这一句话?   傅听欢于是俯下身将亲吻落在萧见深的唇角。   他细细地、一点一点将那片近在咫尺的嘴唇吃入口中。品尝的间隙里,他按着萧见深的唇,就在只方寸之间,含混而又清晰地说:“在对你说啊,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萧见深的意料,但又好像正在意料之中。   萧见深同样亲吻上了傅听欢,两人舌尖缠绕,唾沫交融,傅听欢本是一腔热血想要发泄一番,但这一吻结束,也不知是不是萧见深的节奏太慢了,他竟也慵懒起来,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   两人静静相拥片刻,时间在此时也已失去了原本的效用,像被拉长又似被折叠,凝固在空间之中,成了覆盖于其上的被帛。   接着,萧见深忽而道:“我父皇在你离去的那一夜触柱而亡。”   傅听欢一愣。   那已是上一个落雪之年的事情了。   萧见深又道:“那一日我进宫,母后虽未说话,事后也独自呆了半日。”   傅听欢并未言语。   萧见深伸手将一缕垂下来的长发拾起,别在对方耳后。   这半张侧颜在月光下越显皎洁。   “那无关于好坏,也不是还心存期待或者旧情难舍。”萧见深说,他顿了一下,又缓缓道,“那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它存在过,而后又消失了。”   傅听欢静默片刻。   而后他忽然一笑,只道:“这真是女人的看法。似我辈豪雄者,可不是应该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萧见深同样一笑:“卿卿可会负我?”   傅听欢于是收了笑容,那前尘往事如浮光掠影一样闪过眼前。   这数年如一生,一生成一瞬。   回首昨日,他再也无法讥嘲于自己的母亲多年的痴念。   入骨相思知何味?   便是这心化作尘埃,也自尘埃中生出了一念欢喜来。   他道:“便纵为君所负,此生定不负君。”   这句话如此平心静气,发自肺腑。叫萧见深凝神看了傅听欢许久。   而后他缓缓回道:“我不负君,君不负我……便纵为君所负,定不负君。”   “便纵为你所负……我之心,喜你,怒你,哀你,忧你……还是爱你。哪怕柔肠百结,亦是心不能旁骛……”   月亮是缺了一块角的圆盘,星河随着时间一起流向远方。   他们并肩躺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漫无目的地聊着那些往常不会说的话。   比如日常的琐碎,比如过去与现在,还有未来。   在说到过去的时候,傅听欢刚刚说了一句:“我那时住在一个临着镜水湖的庄园里,湖中有一日一月,每到十五月圆之日便生异象……”   萧见深就突然接话:“那地方……可是有一个天情小筑?”   傅听欢怔了怔,答道:“那就是我家。”   讳莫若深多少年,直至此刻,那一句‘我家’便这样简简单单地说了出口。   说完之后,傅听欢看着萧见深,他的心脏微微鼓噪,觉得对方将要说出口的事情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   下一刻,萧见深看着傅听欢的眼,答道:   “小的时候,我曾经和师父一起去过那里。在那里看见了镜水湖之异象,那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颇为美丽的地方。”   ☆、章八一   萧见深此时已经陷入了沉思。   他乃是七岁之时碰见聂齐光的。当年聂齐光将他自宫中拐走,先于周遭游历了三年,而后在十岁之时,带着萧见深前往天情小筑。   那一日也并未真正地去一个地方,不过是在赶往最终目的地的时候于中途稍作盘桓而已。   只是萧见深运气好,那一日正是当月十五,他们停留的半日也正是镜水湖出异象的半日。   日与月在粼粼之寒水中交替轮转,平静的湖面出现了龙吸水,先是一个,而后变成了九个,待到九九归一之后,水地的龙吸水变成了天与云之间的龙吸水。   那旋转攀升的一注水流,自水面而探入云端,此云水之间,好似真有神龙在云中拨云弄雨,置易乾坤。   “我十岁那年……你应当正是九岁。”萧见深将当年看到的奇景娓娓道来,话语之间,那本已在记忆中陈旧的东西似乎又鲜明起来,当日的水汽与风,再一次湿漉漉扑面而来,“那一年师父带我至镜水湖,将我丢在镜水湖边,言语间只道自己去见一晚辈,叫我在此看个景色……”   “你肯定见不到我。”傅听欢已经接上了话。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淡淡的喟叹,“我母亲于我六岁之际去世,我于同日离开天情小筑。你去的那一年中,小筑荒芜,她坟头的野草都长得人高了吧。”   “是。”萧见深亦道,“我去的那一年中,周围已经荒芜。我看着眼前奇景,心中只想道:此情此景造化天然,非同人世,周围果然不见人踪……”   “你如此一说……”傅听欢笑起来,“我细细回想,那最初的几年里,也并不是一点美好的回忆都没有的。”   “我母亲薛情是释天教圣女,我父亲则是马夫出身。”   “当日的释天教圣女是如何想将一介马夫玩弄于鼓掌证明自己魅力,而最后又是如何被这一介马夫玩弄于鼓掌证明自己魅力的……都不消再说了。我父曾为我母闯过释天教。在闯入释天教中的时候,他还刚刚接触武功,为寻我母不惜拿命去赌那不可能一事,为此不止刚刚练起的武功被废,还险些命丧黄泉。由此真正赢得我母亲的芳心……”   “然后……”   傅听欢沉默了许久。   “他们相爱,我母亲珠胎暗结。傅清秋在武道一途上根骨非凡,有了我母亲费心寻来的秘籍之后一日千里。他建立了归元山庄,在我母怀胎十月即将临盆之际,带着武林之中名门正派杀上释天教,因之前与我母亲的多番相处,他熟知释天教中的一切,此一役中,傅清秋为大破释天教之功臣,尔后归元山庄果然一跃入江湖一流教派行列,成为能与摩尼教、一灵观等正道魁首相比肩的存在。”   “那一役中,傅清秋废我母亲的神功,带着我母亲与我来到了天情小筑。”   “此后的第一个三年里,傅清秋应当一点也不为当年带人攻打释天教一事挂怀。他倒是真待我母亲如妻子,待我如儿子,大约也承诺过等他真正在武林中站稳脚跟之后,就将我母亲与我公诸于众……”   “可胜利者当然能不在意过往,失败者则注定耿耿于怀。”   “我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已经有些忘记了……”   时光已如水逆流而回。   傅听欢看着自己的逐渐变小、变小,修长的身躯变成了矮矮胖胖的模样。那时候他走路还踉踉跄跄,那时候天情小筑也不像此后的几年一样冷清宛若鬼蜮。   因为那个时候,傅清秋还时常住在这里。   他会走路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剑,拿起的第一把剑,正是傅清秋亲手削成的木剑。   归元山庄的庄主,顶天立地的丈夫。   天情小筑的主人,耐心厉害的慈父。   这已是一个男人最完美的角色。   可惜过往无法抹消,一切只如画皮虚幻。   而虚幻终究是要被揭破的。   薛情在傅听欢三岁之日,已暗中筹划两年有余,欲毒杀傅清秋于天情小筑中。   只是事情最终没有成功。   傅清秋也终于撕破了他一直伪装出来的顶天立地之模样,与薛情翻脸,此后三年一直到薛情去世,都再不踏入天情小筑一步。   那一年事情爆发之时,傅听欢正在门柱之旁看见了一切,但除了孩子残余不能消褪的惊恐之外,他已经再不记得其余东西。唯独傅清秋走时的那一眼,便如日日梦魇一样,刻在灵魂深处不能洗去。   傅清秋离开天情小筑的时候经过傅听欢身旁。   孩子仰望着父亲,父亲低视着孩子。   傅听欢此时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大抵惊恐与哀求交而有之?   然后傅清秋的视线——   这样的视线在当时的时候并不为傅听欢所理解。   可是一日日过去,一夜夜回想。   所有的一切就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冷漠,也不是憎恶,当然更没有不舍与怜爱。   那就是评估。   傅清秋的所作所为,从过去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他虽骗自己做尽了爱了旁人之后的事情,可他心里知道,他最终只爱他自己!   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的其他人,妻子也好儿子也好,甚至最后的归元山庄也好,在他眼里,不过随手可取,随手可抛的一个物件。   当年他早早将一切都想了个清楚明白,于是鄙夷自己母亲竟不能看透。   然而现在再度回想,那种鄙夷与麻木之中,或许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迁怒。   迁怒于母亲的所有注意力都在父亲身上,又将自己最亲的父亲的离去怪罪于母亲身上。   虽从未宣之于口,却曾经每每深夜,总希望事情能够再一次回到那天之前……   “但一切只是妄想。”傅听欢淡淡说,“我在怨憎着我母亲软弱的同时,并没有意识到,当年只会怨憎母亲的我,是同样的软弱。”   “我曾期许回到过去,但有形之水尚且不能倒流,何况是无形的时光?”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此后的又三年里,母亲身死,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天情小筑。”   “那时我心怀一口怨气与怒意,想着等学成了本事之后,必向傅清秋报复,报复其当日如同物件一般看我的眼神。”   “此后从六岁到十岁之间,几次险死还生,倒不用多说。”   “……是不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满目兵刀烈火,除了成为那尸山血海中的一具枯骨,就只能踩着枯骨站起来?”萧见深这时缓缓说。   他对上了傅听欢略显惊讶的眼神,道:“你忘了吗?我幼时与师尊踏遍山河,见人世如此,苍生如此。”   世道已乱,满地疮痍。   当时的天地是红的、黑的,红为燃天烈焰,黑为凝固之血。   战乱之时,人世能够混乱到什么地步?   那并不是萧见深曾亲眼见过的边城之乱,不是外族屠戮百姓如同屠戮鸡犬,不是外族取乐百姓如同取乐牛羊。   ……那是另外一种的。   是官官相护只管自己钻营任它治下洪水滔天;是为富不仁的商户借机大发国难财;是斗鸡走狗之帮闲乘势谋取私利;是普世之冷漠;是弱者依旧为鸡犬而强者同样为屠刀。   他的师父一路带着他前行,既让他看那些人耀武扬威之丑恶,也让他看那些人再更强者面前瑟缩如羔羊;既让他看那些受害者之悲惨境地,又让看那些受害者一晃而变成了加害者的情景。   那时萧见深刚自宫中出来。   他看这满目天地,只觉得是一般的丑恶与无趣。   当日他依旧在想着升仙之途金光大道,便觉凡夫都愚昧,俗子都无知。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脚下,轻若尘埃。   当萧见深一一说起过往见闻的时候,傅听欢突然转了一下头。   “怎么?”萧见深问道。   “你说的这时间是多少年?你几岁的时候?”   “七岁。”   “你说你见到拐子拉着一车一车的孩子沿着云川一代一路向西?”   “是。”萧见深颔首。   “那你应当曾记得……一辆罩着墨绿色罩子的驴车,走在路上,如死了一样寂静?”傅听欢道。   “所有的车子不是罩着灰蓝色的罩子,就是罩着墨绿色的罩子,它们都如死了一样寂静。因为被拐的孩子不是被割了舌头,就是被喂了迷药,亦或者已经成为了那些人的走狗。”萧见深道。   傅听欢想了片刻,只问:“你是因为这些人而不愿意出手救其余无辜的孩子吗?”   “不。”萧见深说,“这只因为我之冷漠。”   于是傅听欢笑了起来。   “我曾在这些来来往往的其中一个车子里,当时慌张无助,惊恐难言,至今想来,兀自历历在目……”   “当日我亦曾想,若有一人能自天而降救我于水火——”   “那或许……我也不是今日之我……”   他曾将怨憎置放于他人,曾将希望置放于他人。   但最终希望被自己所取,而怨憎烟消云散。   当那一日他从万千尸骨中爬起,他向天狂笑,血与尸骨还将他缠绕,可他已经再不畏惧!   当那一日他组建危楼站于楼头,他凝视云端,咀嚼着“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一句诗,心中只想,来日这天地人神鬼,必将知道我傅听欢之姓与名!   而后就是与萧见深的见面。   他这时方才知道,一个人若不识情之滋味,何复言生?   当见到萧见深将要命丧于他人剑下的时候,那所有的功名利禄,便都如过眼云烟般消逝。   眼中心中,在此一刻,除了那个人之外,就再也放不下其余了。   傅听欢似乎也听见了自己心中唏嘘长叹的声音,这幽长而无奈的声音中,偏又有满足溢于言表。   那嗔痴忧怨憎,正是贪念思慕爱。   镜水湖旁,云川道上,他在君不在,君来他已走。   或许真是,无数次的彼此擦肩与回眸,方才换得了今时与今日。   “你我数次擦肩,终于蒙面,对面不相识。”   “可那年相逢,我见你桃花树下龙章凤姿——”   那些往事,在此时已全成了圆润如珍珠的回忆。   “心中不由羡慕起来……”   ☆、章八二   天光已从昏暗转为透亮。   新的一天又来到了。但此刻的时间暂且倒退回萧见深落崖的那一日,也就是距此的五天之前!   傅听欢与萧见深先后落崖,道士已被烈焰卷住化为火炬,围在这一块地方的蛊人虽已无有神智,却始终存在着人类畏惧火焰的本能,彼此推攘拥挤着……然后接二连三地葬入无情的大火之中。   至此之时,方才有一行五人各展轻功,自另一座山头赶来此地。   两座山头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就是这一行五人之前呆着的那个,那一座山虽离此山不近,但一来习武之人目力高超,二来居高临下自有优势。这几人正是幕后之人的探哨所在,不求他们对最终局势起了什么关键的作用,只求他们能将此地发生的所有一切尽收眼底,据实禀报。   第一个到达此地的是五人之中的为首者,这个为首者穿着一袭蓝衫,面上一对眼睛出奇地大,瞳中又生一瞳,正是在目力之上殊有神异之辈。   只见他来到此处之后便一步进了火圈,向崖下久久注视,毫不在意周围那大多都陷入了火海之中,正哀嚎嘶吼,到处翻滚的蛊人。   这些蛊人此起彼伏的呼喊就如同野兽濒死的叫声。   后边四个也先后来到,其中一位上前一步,看那同样燃起熊熊大火,且火焰似乎都已经蹿上了半空的崖底,不由道:“萧见深自己要死,老天也拦他不住!此番坠崖,必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这一句话乃是四人共同的心思,为首的蓝衫者却皱起了眉头:“萧见深之死已无疑问,可惜邝玉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恩主好不容易引得萧见深单独行动,又尽出手段为他制造出今日这天时地利人和一局,只盼他能带着萧见深之头颅回去复命,做实了一切打那一系一个措手不及,好使天下易主,叫乾坤重朗……”   那一系他虽未明说,但在此之人有谁不知?自然是已臣服于萧见深,为离开朝堂的萧见深百般遮掩,又以骆太后马首是瞻的一群胆小鼠辈!   “但现在这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局面,只怕那宫中妖妇会以恩主信口雌黄为由,挑唆众人与恩主对立,平白多了许多波折。”   此言正中道理所在,其余四人方才的欣喜不由退去许多,还是那最先开口的人说:“不管如何,萧见深一死,恩主之心腹大患已去,邝玉成又死,合该你我兄弟去恩主那里讨这份彩头了。”   这话倒说得那蓝衫人眉头松了松,颔首道:“不错,恩主赏罚分明,你我带着这个大消息回去,必然有一份厚厚的重伤将要赐下了。”   言罢倒也不再考虑萧见深落崖不见尸骨一事对于局势的影响了,当先就朝不断迫近的火圈之外走去。   这时火圈之内只剩下零散的几个蛊人还如无头苍蝇一样团团转悠,在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蓝衫人目不斜视,仅以衣袖卷起一阵狂风,便叫大火之中又多了一个火炬,哀嚎之中又添了一声哀嚎!   天色随着时辰而变化,当云层黯然,玉兔东升之际,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终于传入了那幕后之人的耳朵里。   那人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廊下逗鸟,数十年谋划终于一朝实现,他也不由怔住,本夹着虫子递向鸟喙的筷子便停在了半空中。   呆在中红睛翠羽的漂亮鹦鹉久久等不到食物的到来,不由急了,扑扇着翅膀在鸟笼中从上飞到下,又从左跳到右,一声声叫道:“杀、杀!春蝉蛊!萧见深!杀!萧见深!”   一只大手忽然从天而降。   那是熟悉的主人的手掌。   鹦鹉兴奋地扑扇翅膀飞上前去,却下一刻间,感到了无法撼动的巨力与黑暗。   这一只手,将一只鸟,活生生握成了一团血肉。   等到黏腻的感觉从掌心中传来的时候,那人才忽然惊醒,摊开手掌静默片刻,轻叹道:“失态了……倒可怜了这只鸟儿,本可以不用再死的。”言罢,便示意身旁下仆替自己处理手中污秽,又神态和煦对近前来的人说,“你带来的消息我已知晓,辛苦你们兄弟了,先下去休息吧。我……也要好好考虑一下之后的事情了。”   这人的一句话出,周遭的人立刻退了个干干净净。   他方才慢慢于廊下来回踱步,又仰头看着天际,感受自四面八方扑来的冷风,又嗅着夹在在冷风中的潮气与腥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且盼这雨和风更猛烈一些!   他暗暗想道。   挂在廊下的八角宫灯中光焰流转,终于转到了这人的身上。   那光影一点一点地从他的袍角攀上来,攀过手足与胸腹,终于攀到了那张始终藏于阴影的面孔上。   这是一张儒雅而文隽的面孔。   这是一张熟人的面孔。   这是一张,属于武定帝皇叔,庄王萧清泰的面孔!   ××××××   一个帝王的非正常死亡、一个王朝的非正常延续,对于身处于正常秩序中、各司其职的那些人的伤害是无法以言语解说,又无法以笔墨形容的。   萧清泰在确定了萧见深已死的消息之后,又借着江南出了春蝉蛊一事,朝廷焦头烂额,江南混乱不堪之际,一刻不停,争锋夺秒,尽起他多年布置,化整为零所藏起的兵士!   这些兵士既修习武林门派的武学,又演练行军行伍之法,不管是个人武力还是队伍实力,都堪称精锐之中的精锐,除了马背上的功夫之外,其整体实力,就算与当年入侵中原的狄夷精锐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如曾亲眼见过那时入侵者的萧见深曾想过的:昔年生民涂炭之日,外族精锐不过一万余半;今日祸起萧墙,这精锐之数足足三万,如何不叫天地变其颜,山河失其色?   萧清泰自萧见深幼时之日起就在筹谋今日一事,就算不如萧见深智渊若海,也堪称城府匪浅;就算不如萧见深已为圣君,也可作一代枭雄!   何况这古今万代,历史向来由胜利者书写,若他最终登高九鼎,何愁来日不能万古传名?   萧清泰早在布置出最后这一杀局之时就已经跟着来到了南方,因此千钧一发之际,根本未受到来自宫廷的半分掣肘。他居于幕后,这三万之人刚一露面,就攻城略地,直下了三座大城,虽因成中百姓浑噩而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补足足够的兵员,打出大军三十万的名号来,但确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止于短时间内在江南燃起了遍天烽火,也于同时使这消息从南方传到了北方,在那九重宫阙之中引发了一出狠狠的震荡!   已是半年有余的时间了。   在这半年之中,三日的小朝,五日的大朝,刚刚登基的武定帝萧见深从未坐在那张金龙椅上主持朝政。一应内外宫廷事物,全赖于王让功与骆太后处置。虽说哪怕萧见深并不露面,朝廷大事也一一井井有条,可在这井井有条之中,确实也有不容忽视的隐忧存在。   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现在王让功虽是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但等他大权在握时日日久,来日真的不会成为一奸宦巨贪,做朝廷社稷的罪人?   现在骆太后虽是隐居幕后随分从时,但女主干政之日犹在眼前,萧见深在时固然没有问题,若萧见深不在,骆太后难道真能按古今之惯例,将权柄交于先皇另外一子,现今还没五岁,但已被封为安平王的萧见鸣?   就算归还于萧见鸣,到时主少国疑,也非社稷与百姓之福啊……   朝臣们没有宣之于口的忧心忡忡在太平日子里虽然颇显得杞人忧天,但当武定帝萧见深死于江南,庄王萧清泰于江南起事且势如破竹,不日就要挥师北上的消息一经传来,这些杞人忧天就全变成了先见之明,朝野当时就是大哗,一直代替萧见深举行大朝的王让功这回终于弹压不住,连忙散了大朝,亲自飞奔入后宫将这一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骆太后。   不过是一年的时间,骆皇后已经晋升成为了太后。   她的宫中依旧豢养着诸多美貌宫女,其本身也如过去一样的天姿国色,并不因为当了一朝的太后,就立时将自己当做了垂暮老妇,全摒弃那些色彩艳丽的衣衫首饰。   武定帝在外死亡这一消息何其之大?   大朝之上,群臣刚一喧闹起来,后宫中的骆太后已然知道。   当王让功连滚带爬的出现在骆太后的宫廷之时,骆太后已经接受且消化了这个消息。   因而当王让功结结巴巴地说出骆太后早已知道的话的时候,骆太后不过幽幽一叹:“我早已知道有这一日……”   王让功心中一跳,但兀自能够镇定!   骆太后又恍若无事接道:“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天下平定不过数年,百姓渴望修生养息已久。萧清泰于清平盛世倒行逆施,早晚弄得天怒人怨,灭亡之日已不远矣。”   说罢身着一身大红金凰通袖袍、头钗一只九尾凤钗、正斜倚在软榻上的她一时沉吟,面色稍稍有些严肃,问道:   “此事不甚重要,另外一事乃是重中之重,你不可瞒我分毫!”   “奴婢不敢!”王让功对萧见深也是深具信心的,刚才不过一时慌乱,此时回过神来连忙表态。   骆太后便道:“那《相见欢》戏中所言,可是属实?”   “……”王让功。   他妈的哪个兔崽子把这玩意都给弄进了宫!   ☆、章八三   西风萧瑟,残阳血照。   鸣金之声随着西风响彻整个战场。   从天空向下看去,密密麻麻的而相差无几、胶作一团的蝼蚁似乎终于感觉到了疲惫,于是随着头脑的指挥,像来时一样,一股脑儿地来,又一股脑儿地退后,只在地上留下了许许多多密密麻麻的黑点。   许许多多密密麻麻的尸体。   以及在那些尸体之中的,已残肢断臂,却还没有彻底死去的人。   那些人此刻正呻吟着。这样的呻吟从四面八方汇聚成一团,在战场上空凝成了一道遮天蔽日的阴云。   阴云之下的这一日,已是琴江城下激战的第十五日了。   储存在城中的弩箭与投石在这个时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滚油与滚水开始一桶一桶地运上城头供守军使用。   城中所有的青壮年的男子全都被临时整编入伍,分发了武器做了最基础的训练之后,便被赶上城头直面刀兵的凶险。   甚至还不止男子。   在那一排排的城墙上面,间隔许久许久的位置,能看见一个或者几个身量矮小、眉目清秀,虽然穿着与其他人一样服饰、露出领子之外的脖颈上却并没有喉结的士兵。   这些士兵都在自己的胳膊上缠了一截红色绣金线的丝缎。   这种艳丽的颜色在一种灰头土脸的士兵中显得额外醒目,连带着那些缠着丝缎身材瘦小的兵士也显得额外醒目了。   但他们再醒目,也不会比正再城楼上的孙将军更为醒目。   孙将军的身旁还站着另外一个人,他们并排而立,不分高下,在这几日间几乎日日相见,每每见面的第一时间,总要相互问上一句:   “孙将军联系到了陛下吗?”   “杨日使联系到了陛君……不不,联系到了傅楼主了吗?”   孙病这一顺口就把那不好公布天下的称呼给说了出来,一时之间险险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杨正阎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只道:“并未。”   于是孙病松了一口气,也回答了一句:“并未。”   话音方落,两人失望地对视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孙病继续守在城楼之上,杨正阎则顺着墙梯走了下去,正好与上来视察的闻紫奇撞了个对面。   他向左右一看,示意闻紫奇跟着自己走到一旁。   “这几日我们的损失怎么样了?”   “伤了一半,死得不多,不过后遗症严重,好些人以后只能养老了。”闻紫奇言简意赅。   “哦……”杨正阎含糊地应了一声。此刻他心中正在紧张的打鼓,不知道自己在傅听欢不在的情况下把危楼的所有人全都拉进了这个绞肉场中究竟是对也不对。危楼众人为傅听欢的根本班底,春蝉蛊一事起于武林,危楼自然责无旁贷,但要说现在这种攻城拔寨之事……说得不好听一点不就是叔叔和侄儿争天下吗?打来打去都是他们萧家的事情!若不是自家楼主与那位是那种关系,若不是唯恐来日自家楼主在那位面前没有底气,早在春蝉蛊一事聊了的时候杨正阎就再把危楼的人给再拉走了,哪会到现在叫那一个个娇滴滴的女儿家都成了黑碳般的模样?   闻紫奇这时看着杨正阎沉思了一下,说:“有一件事。”   “什么事?”杨正阎随口回答。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哦,这有什么……”杨正阎都回答到了一半才突然醒悟过来,忙道,“知道什么?什么知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有时先走了!”   言罢也不让闻紫奇再说两句话,一转身就匆匆跑掉了。   闻紫奇:“……”   她心想你怕什么,我早就知道得不爱知道了……   此刻城楼之上。   孙病一只手扶着垛口,极目眺望远方那连绵的军帐和开始埋锅造饭的敌人,叹了一口气之后,自言自语道:“春蝉蛊一事后,江南几无可用之兵……琴江城孤城一座,若非先前解了春蝉蛊,就算我三头六臂八个脑袋,也不可能真把敌人喝退……”   但就算解了春蝉蛊,琴江城还是孤城,整个江南除了萧清泰的士兵没有中春蝉蛊依旧横行之外,几乎找不出另外一个完整的队伍。只能依赖于朝廷早早知道了这边的事情,派出驰援之部队……又或者萧见深的及时出现。   但已被封锁的江南,消失不见的萧见深……   他们真的能够赶来吗?   孙病久久不语,只有一句话在心中浮现,越见清晰。   自来文死谏武死战。   若真到了城破之日……   ××××××   时间的递延如同空间的跳跃。   孙病站于城楼之上暗暗做下这个决定的同时,正是萧见深与傅听欢终于到了师门之地的日子。   这一日里最静谧的夜也快要走到了尽头。   之前的辰光中,傅听欢与萧见深说着说着,便因困倦而先行睡着了。   此后萧见深将睡着的人揽入怀中,只觉得对方一呼一吸间,便是生命的一圈环形。   随后天际擦白,由暗夜而残存下来的宁静被鸟雀扑扇地翅膀打破。   睡在窗户边的傅听欢不悦地皱起眉头,伸手一捞,就将愣头愣脑直往窗户下飞来的东西给抓在了手里。   那是一只红喙白羽、脚上还绑着一个密封的小圆筒的鸽子。   傅听欢看了两眼辨认出这不是自己的东西之后,就丢给睡在旁边的萧见深,自己则晃悠悠准备起床。   结果身体还没真正直起来,就被来自身旁的手臂给揽了回去。   从身上离开的力道再一次不轻不重地回到了怀里,萧见深揽着那重量上下拍拍,调整了好几番角度之后方觉身上踏实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睁开眼,抓住了自己脑袋上扑腾的信鸽,取出筒中纸条。   这由信鸽送来的消息只有寥寥一句话,乃是出于骆太后手笔,上写道:   “《相见欢》是什么情况!及,你皇叔反了。”   萧见深:“……”   傅听欢:“……”   傅听欢勃然大怒,一下甩开了萧见深的胳膊,起身就走!   桃源虽好,非久留之地。   萧见深确定了傅听欢身上的伤势再无问题之后,便与傅听欢即刻动身,出了这隐世之地。   相较于来此之时攀山越岭的艰难,这一回出去,萧傅二人不过走一条林荫小道,攀一座低矮山包,再转过那弯弯曲曲贴山崖盘旋而下的山路,不到一个时辰不到,就遥遥见了远处的城郭与人烟。   此时天色尚早,两人胯下各骑着一匹方才顺手从山间抓来的骏马,傅听欢的为白色,萧见深的是黑色。   傅听欢这时还兀自感慨:“也不知山林之间哪来的那一群马?”   话音方落,就见一团白云从远处的天空以极快的方式飞掠过来。   傅听欢正自大为惊奇,这一片白云已经飞到了近处,此起彼伏的扑扇翅膀的声音传来,再定睛一看,正是成十上百只鸽子争先恐后地朝这里飞来。   就在傅听欢一惊叹的时间里,这些鸽子已经飞到了两人身旁,而后齐齐从天空降下来,环绕在萧见深身旁,用翅膀不停地扑打着萧见深,看样子十足地愤怒。   假设任何一个人在原地等了另外一个人十五天的功夫,这个人都要大光其火。   由此及彼,想必任何一个鸽子或者一群鸽子在原地等了十五天的功夫,它们也是要大光其火的。   傅听欢略略一想就弄明白了前因后果,于是抱臂在侧,决定不把萧见深从鸽子群中解救出来。   萧见深……   萧见深此时就算武艺绝世,也不可能真震一震自己的王霸之气,将围着他的所有鸽子都给震下了天空!   所以在这无数只鸽子用翅膀拍击这萧见深的面孔与头发,脖子与肩膀的时候,萧见深面部改的地抬起了自己的胳膊,双手化为虚影,在刹那间就将周围所有鸽子脚爪上的信筒都给摘了下来,而后再悄然放出一缕气息。   环绕在萧见深身旁的鸽子突然感觉到了危险,顿时一惊,齐齐猛拍翅膀,飞上了好一截的高度。   萧见深适时收回气息。   于是飞上去的鸽子们动作又缓了下来,它们互相对望,发现绑在脚上的竹筒已然不在,齐齐一叫,扑扇着翅膀真正飞走了。   萧见深这时方才一一拆开手中少说有一百个的竹筒。   傅听欢就在旁边看着。   而后他看见了一半的十万火急求援信,和另外一半的有关萧清泰行军动向、粮草安排、人员布置的报告。   萧见深将所有来信一一看完之后,对身旁的傅听欢说:“你方才不是问这些马从哪里来的吗?”   “不错。”傅听欢说。   “——从它们的豢养之地跑出来的。”萧见深道,说完了这一句话之后,他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骏马登时得得地向前奔跑了起来。   劲风扑面,天地茫茫,两侧山河尽皆而退,唯有一人于身侧与他并辔而行!   这是过去所未曾有过的一幕。   萧见深心有所动,不觉侧头而望,朗声一笑:“前方十里埋伏百步岗亭万数精兵,君可敢与我一人一剑,杀他个一来一去?”   那猎猎翻飞的衣袂就在他身侧,触手可及的人迎着与他一样的劲风扬声而笑:   “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只看我敢也不敢!”   那一回眸的骄颜。   正是这天地艳色之所钟!   萧见深心随意动,已侧身展臂,将另乘一骑的人抱到了自己的怀中马上。   两人坐了一骑,两心贴作一心。   他方才悠悠道:“昔年我见红日壮丽江山妩媚,心不由生向往之念。而今日方知……”   这江山之壮,不及你意气云霄;这天地之美,不及你倚栏一笑。   ☆、章八四   距离萧见深师门所在地最近的一个城池正是丽城。   若以江南为一条小小神龙,丽城便是龙腹之下龙爪上独立的那一点。   作为一个单独而重要的大城,位于鱼米之乡的丽城气候适宜,土壤肥沃,又兼近年来风调雨顺,丽城郡守就曾于每一季度呈交朝廷的奏章上写道“金穗垂枝,粮满陈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到萧见深与傅听欢来到丽城之下的时候,城楼之上站着萧清泰的兵士,城楼之下游荡着那些中了春蝉蛊的蛊人。   虽红骨箫与破日剑俱碎,但两人乃自师门中出来,早已将武器更换妥当,萧见深这回并不用剑,而是拿了一柄和他人差不多高的半月弯钩,钩就名伴月;傅听欢面对着满满一个神兵利器,一开始还能够兴致勃勃,但看得久了真的不免和萧见深一样有些麻木,于是最后只选了一把紫玉箫悬在腰边,还顺便拿了萧见深伴月钩边的逐星剑配在了腰侧,以防万一。   当两人策马来到丽城脚下的时候,天正是傍晚,西边红日的余晖叫天地间也染上了一丝血色。   按照傅听欢本来的想法,萧见深口中所说虽是“杀他一来一去”,但等真正到了地方的时候,必然还是有计划的,他并不知萧见深在丽城是否有后手,但以常理推论,不管有没有后手,萧见深都必然于暗中潜入丽城之中,然后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如此方是谋略之所在。   没有想到萧见深一起绝尘,直接就与他一起骑到了丽城城墙之下。   周围的蛊人,墙上的兵士,都默默地看着他们,全忘了说话。   萧见深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随手拿了身上的那柄伴月钩,向前方一掷。   只听那轰然一声巨响,丽城之历经两朝的巨大城门已被伴月钩击出了一个人高的大洞!   这还不止,那伴月钩击破城门之后余势未消,于半空中一个飞旋,自下而上,上了城楼上哗啦下来一片守城士兵的脑袋,这些落下的头颅脸上兀自带着茫然的表情,鲜血如同红雨从天空纷纷而下。   就在这纷纷艳红之间,伴月钩于半空中回旋着,又落入了萧见深的手中。   钩刃如血。   那一缕绯红似线般缠上,又似线般抽离。   萧见深方才若无其事一低头,对着傅听欢说:“我们可以进去了。”   言罢一抖马缰,胯下骏马已经得得地小跑了起来,待到城门之前时纵身一跳,穿过门洞,已入了丽城之中!   傅听欢:“……”   其余士兵:“……”   这时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来,大叫了一声之后,该持长枪的持长枪,该拿劲弩地拿劲弩,刀锋统统对准了萧见深,顶头上司一声令下,就是百枪齐举,千矢万发!   这喧闹又猛烈的进攻声中,傅听欢匪夷所思,无可奈何道:“你明明可以不理会这些旁人,直接进了此地核心之处,一举擒下萧清泰留在此间负责的人……为何要和这些杂役纠缠,倒平白给了真正重要的人逃脱的机会?”   萧见深不以为然:“逃也就逃吧,能逃到哪里去?无非是萧清泰那边。朕反正要去找萧清泰,早一日死,晚一日死,早三日死,晚三日死,又何曾有什么区别?”   言罢一旋伴月钩,只见一道银练如圆飞旋,所过处,枪折箭落,人首分离!   傅听欢竟无言以对。   萧见深一路向前。伴月钩一路飞旋,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流成河。   由人体内所流出的鲜血已经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淌出一道一道的痕迹,它们蜿蜒而向前,每碰到另外一条相同的,就壮大一分,再碰到另外一条相同的,又壮大一分。   如此融合着,融合着,最后便成了可没靴底的血之海洋!   由一人于数千大军中直直杀出一条血路,而自己就宛如待宰羔羊一样毫无反击的能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乃是一种足以摧毁拥有最钢铁意志之人意志的感觉!   萧见深不过于这人群中走了一条街的长度,那些直面着他的士兵就忍受不住这种平白送死的压力,有大叫着丢下手中兵器抱头蹲地的,有一下转身向后边退去却被执法队斩杀的,也有反拿了刀去杀后头执法队的,也有忽然痛哭流涕,坐在地上高喊的:   “陛下何忍弃我等至此,我等乃为逆贼萧清泰裹挟,家人都在其封地之上,不得不从——”   下一刻,他的头颅同样落在了地上。   那张面孔还残存着愤愤的不满,这样的不满在前一刻还如此鲜活,而下一刻,便委顿于尘埃,又被马蹄踏入泥泞之中。   萧见深的步伐从来没有停止。   正如他的心从为动摇,手从未放缓。   他平静的声音在这纷纷的血雨中准确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众生为刍狗。   “敢拦于朕之前路者,杀。”   这毫无转圜的一句终于迎来了短暂的静默。   而后人群如被礁石分浪,纷纷向两侧退去,让出了中间的那一条道路。   萧见深这时方才低头对傅听欢说了一句话。   但见他神色寻常,话语寻常,只道:“看吧,人生随意就好,反正能够穿过去,何必如此殚精竭虑不得痛快。”   但两人过了这由人组成的一道防线之后,马上又碰见了由蛊人组成的另一道防线。   这蛊人也不知是本来就在城里的还是临时被人从外头召回来的。   总之以萧见深和傅听欢的目力,当然能够很轻易地看见在这一群群嚎叫着冲上来的蛊人之后,正有两个释天教打扮的教众抬着一口大锅,大锅中盛着整整一锅冒着泡的墨绿色药液。   他们一面将这些药液分发给周围的蛊人喝,一面飞速地拿着各种各样的药材加入这滚着泡沫的药液之中!   “这是阴灵水。”   在看到这一幕的第一眼时,傅听欢就低声和萧见深说话。   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一口大锅之上,整个人都显得若有所思:“阴灵水是一种……很珍贵的药物。用这种药物再通过特制的骨笛,几乎能够控制所有所有的蛊。甚至能让蛊皇对群蛊的压制都不那么明显。释天教肯在这里用上这种药物,莫非是看重萧清泰的潜力,打算孤注一掷了?”   萧见深微微沉吟。   傅听欢等着对方的分析。   萧见深于是又将伴月钩掷出去,同时抬手一摄,便把那熬药的两个释天教中摄了一个入手!接着他问:“你们释天教可是已经与萧清泰联合成一线了?若真的联合成了一线,待朕平定萧清泰之后,再去南疆破释天教。”   不管是刚才还是现在,萧见深所怀之武力都远远超出大家的想象!   之前的数千军队已让出了通道,眼下这个释天教的祭师在蛊人之后还敢蹦跶,但被萧见深直接隔着个十数丈的距离抓入了手中之后当场吓尿,立刻竹筒倒豆子般将什么事都给说了:“不不不不不,我们不和萧清泰联合,我们是和另外一个人联合打算趁机抄了萧清泰的后路的!阴灵水就是这个用处的,否则阴灵水这样珍贵的东西,我们怎么可能用在此处?”   “另外一个人是谁?”萧见深问。   “就是傅清秋!他手中的金钩剑是我教圣物,为了拿回圣物,大祭师决定与傅清秋联合,不过大祭师也告诉了我们不用下死力气,反正金钩剑已经到手,形势好我们就分一杯羹,形势不好我们就立刻撤离回南疆。”祭师立刻说。   “他们不和萧清泰联合,和傅清秋合作。”萧见深便转头对傅听欢说。   “………………”傅听欢。   他被萧见深说服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所想种种根本就没有必要!   于是他同样执起腰间长箫,吹出了一首轻快小调。   这调子远远飞扬在整个丽城的上空,叫所有听见了声音的人都不自觉露出微笑,如饮了美酒后微醺似的踉踉跄跄,坠入那轻飘飘而悠悠然的梦境之中。   所有的人都开始笑了起来。   这又什么不好的呢?   做人啊,开心就好!   ☆、章八五   但这世间的真谛在于,有人开心了肯定有人不开心。   丽城的所有人在萧见深的刀锋和傅听欢的萧声之下露出了开心的笑容,那么当这消息飞过千山万水,传到萧清泰耳朵里的时候,就注定了萧清泰一定不能开心!   这样的不开心很难说是听到萧见深没有死多一点,还是听到萧见深孤身一人就大破丽城、截断了军中丽城补给线更多一点。   不过于军帐之中枯坐了许久之后,萧清泰还是选择了前者。   若非竖子萧见深,骆氏一介妇孺,早在当年就被药死,何能到得今日!他也早已成了这天下共主,哪里还会龟缩于江南之地,久攻一个琴江而不下!   萧清泰自萧见深坠崖以后的半月之间,虽势如破竹,于江南中连下数城,看上去一时风头无两。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清楚知道,自己此刻有多风光,就有多危险;有多如日中天,就有多如履薄冰。   横行于江南的春蝉蛊既让萧清泰轻而易举地占据物资丰富的府城,又让萧清泰的兵员不能补充。   一旦没有足够的兵员,战线就无法扩大,信息与情报也无法及时获取。   而现在他又被困于琴江城下,若真叫对方再拖个五七十天,别说那从丽城来的萧见深要到了,就是北方也已点起重病,由骆老柱国亲率而至了!   这帝王之母家对于萧见深的忠心哪还用说?   骆老柱国的本事更是早在当年对外族的战场上就得到了验证。   萧清泰哪怕颇为自负,到底不是愚蠢,不可能不正视这一点。   琴江城……不能再留了!   他暗自下了决心,掀起帘帐对左右说:“去联络释天教的祭师,准备将蛊人派上前去!”   也就是这个消息自中军大帐传出来的那一刻,一直苦苦等候这个机会的藏于暗处的人于刹那挑了起来,忍不住大笑一声道:“好!可算叫我等到了这个机会!”   日光照亮阴影,叫那藏于黑暗中的面孔整个显露了出来。   除了傅清秋之外,还能是谁?   习惯于自背后注视着别人的人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的背后也有暗暗注视着自己的那么一个人,或者那么几个人。   萧见深本能够成为这天底下最精于暗中观察的、最不动声色的那一个人。   但命运既定的路线在萧见深小的时候就出现了一个拐点,且牵引着主人向那一条新的道路越走越远。   所以十数年后,萧见深变成了这天底下最为强大的,最善于正面将人打到说不出话来的那一个人。   很难说究竟哪一个选择会更好一些。   但已经做了第二种选择的萧见深,成为了萧清泰案头常放的那一个最紧要战报!   仅仅一日之间。   上午的萧清泰刚刚听到萧见深打破丽城截断了军中丽城粮道,于是痛下决心,点起蛊人不惮牺牲地强攻琴江城;下午的萧清泰就听见萧见深顺流直下,一日之内连过大都、南水、顺宁三城,几乎将自己的行军布阵图上的尾端基地都给捅了个窟窿出来;他心头滴血,只能将紧迫的目光投向琴江城下,足足一整个白天的鏖战,当夜幕将要降临的时候,琴江城的一段城墙终于坍塌,萧清泰带上去的蛊人与士兵在付出了至少三五千人死亡的代价之后,终于第一次踏进了琴江城中!   哪怕在踏入琴江城中的短短一刻钟内,就被一男两女带队冲击,再给打了出来,萧清泰也是精神一振,暗想着等到他打破了琴江城——   遐想还在脑海中转悠,到了晚间的萧清泰就又接到了一封八百里加急。   还是有关于萧见深的事情。   萧清泰加急猛地打开又猛地合上,打开之前,他心头滴血,合上之后,他直接吐了一口血!   加急密报中写道:萧见深于同一日晚上再下三城,一日之间连下七城,便是插翅而飞也是没有这样的速度!   若只是这样也罢,只要有再一日的时间,琴江城也下被攻打下来了,到时候他必以屠城一血萧见深带给他的耻辱。   但加急密报中又写道:七城伤亡不大,可堪一战;然萧见深一过,兵士胆气全无,不敢上前,一战之后最多逃走千余之众。军中已有‘真龙天子归来,凡夫俗子让路’一说,又有‘君权乃天授,倒行逆施者必受天谴’一说。   写完之后,密报中竟然问萧清泰:王爷,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对于萧见深,萧清泰奈何得了奈何不了还是两说;但对于来送密报以及写这密报之人,萧清泰再没有什么奈何不了的地方!   一眼扫过便吐出一口心血的萧清泰在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之后,立刻下了两道指令,一道指令杀传信兵,一道指令杀密令使。   接连两道恨意十足的命令传下去后,萧清泰方才出了一口气,直以手加额好半天之后,传令众军官于此地军议,而后在人陆陆续续到齐的时候,将手中密报投掷于地,霍然站起说:“点燃篝火,击鼓出兵,今日晚间我等必下琴江城!下了琴江之后,诸位不需约束兵丁,就让他们尽情发泄!”   此刻的琴江城中。   守了一夜的城楼还被飞矢射中了肩膀的孙病刚刚在亲卫的服侍下回了知府后院休息,眼睛都还没有闭上片刻,就再因为那从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声音而猛地自床上弹了起来!   他吊着只胳膊,赤脚飞快走出了屋子,连外头站着的人是谁都没有看清就抓过来问:“我听见了击鼓声,外头是不是又在攻城了?”   最近几天孙病都是这个模样!刚刚睡下去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幻觉而猛地弹起来。   守在外头的乃是孙病的亲近之人,连忙拦住说:“将军又发梦了,外头安静得很,卑下站于此处,一点声息都没有听见!”   孙病定了定神:“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刚才好像听见了……”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天的那边就突然亮起了一片红云,然后,“咚”、“咚”、“咚”的声音夹在在风里,拖着冗长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孙病与亲卫对视一眼。   亲卫连忙举起腰间长号,于同时间和守城的队伍一起吹响凄厉的号角之声。   然后是人高高的呼喊:“攻城了!攻城了!逆贼又一次攻城了——”   孙病再次上了楼头。   他上到琴江城残破的那一段城墙之上的时候,外头萧清泰的人马已经列好方阵,准备好投石器与云梯,且还自后边推出了两架架于车上,足有人高的黑黢黢物件。   孙病以千里眼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心生不祥的预感。   而等他看见那正有一队士兵向里头填装东西,又燃线引火的时候,他急忙道:“那是神武火将军!趴下,趴下,快趴下!”   话音未落,只“碰”的一声后又是“轰然”一响。   地动山摇,乱石如雨,这遥遥的一击,便叫琴江城城楼之上,巨石如同豆腐,坍塌了好大一块!   ××××××   傅清秋一直在等着的正是这样的一个机会。   变异了的春蝉蛊具有传染性,当时他既然主动向萧清泰提起了这个计划,当然也有将抵抗传染的药物与方法交给萧清泰,否则萧清泰怎能做出叫傅听欢与萧见深先后落崖的那一局?   但哪怕在当日,傅清秋也并非和萧清泰同心同德,因而傅清秋还暗藏了这一手。   这一手便是金钩剑。   金钩剑为释天教之圣物,与蛊皇一样,同样对群蛊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在想萧清泰提出春蝉蛊建议的时候,傅清秋始终在侧,金钩剑自然也始终在侧,因而萧清泰所得到的所有关于预防春蝉蛊传染的有效方法,都有着一个“金钩剑存在”的前提。   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差了傅清秋腰侧的金钩剑,萧清泰若敢用蛊人攻城,蛊人与正常士兵一通前进,何愁不相互传染,叫得萧清泰手下之人都成了他傅清秋手下之人?   当然萧清泰虽不知道有金钩剑这一内幕,但也是老于城府之辈,此份若非萧见深在背后咄咄相逼,萧清泰大约也就像丽城一样,极为防备的只肯让蛊人做一些最外围的事情,这样一旦有了什么变故,也好周旋反应。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萧见深的重新出现便如剑在眉睫,迫得萧清泰只能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力量都投入他前方的战场之中!   傅清秋也在默默计算。   一个白日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春蝉蛊在人的体内会有一个足足一天的潜伏期,潜伏期中没有任何症状,但等潜伏期之后,也就是明天这整整一天里,会有大批的士兵被同化成蛊人。   到时候便该由释天教的祭师来控制这些所有蛊人了。   而他……   傅清秋抚着手中的剑柄。   一朝事败,归元山庄烟消云散,手中的金钩剑也被当做交易的砝码还给了释天教。   身旁的人、事、乃至依托于性命的神兵,全都配了个一干二净。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煞气。   昔日萧清泰身旁有邝玉成,他不敢掠其锋芒;今日萧清泰身旁可还有哪一个武林高手?军中乱起之时,便是他取萧清泰首级报仇之日!   ☆、章八六   这一夜的战斗对于这个战场中的所有人而言,好似都被时间拖着拖着,拖到了无尽漫长,仿佛永远看不见终点的地步。   神武火将军乃是萧清泰这么多年来暗中藏下的又一大杀器。   他一共只有五架这样的火炮。   可没有懂得锻造与维修的工匠,也没有足够多懂得使用与保护火炮的士兵,萧清泰始终不能够下定决心将这大杀器搬上战场。事实上,江南的城墙相较于北方都不够看,这些东西,萧清泰本也没有在江南使用的打算。在他心目中的宏图里,这五架火炮的其中三架,最好乃是用于那京师的高城广墙之上……   此时想太多未来已没有意义。   萧清泰已同样身披盔甲,端坐于马上。   熊熊的火焰映红了他半张面孔,那张儒雅的面孔上,不再有被天下士人所交口称道的文隽,而换做了由血与火一道染红的狰狞!   一击震天炮,好巧不巧地就打在了孙病下方的那一段城墙中。   刹那之间天摇地晃,石头挪动了根基,不要命地于半空之中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孙病虽身旁多有亲卫,但这种时候突如其来的危急关头,靠的其实主要是运气……而孙病的运气不太好,在炮击的第一时间,一块从头而降的石头就砸到他的脑袋上,当下就让他血流如注,晕了过去!   这一晕便是梦里不知春秋,好不容易从一片黑暗中找到一点光亮,迷迷糊糊地掀开了黏得死紧的眼皮,孙病就见眼前人影晃动,身体不住颠簸,再仔细一看,乃是杨正阎托了他起来,在快速行走。   耳边仿佛响起了千般呐喊万种铿锵,孙病有气无力道:“现在……什么个……情况……”   “你醒了?”杨正阎回了这么一句之后就立刻说,“底下五门神武将军齐发过了三轮,距离刚刚开始战斗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好像跟现在的局面没有什么关系的话,继而又接道:“但城墙已经塌了太多的地方,我们恐怕撑不到天亮。你要好好想想,是趁着夜色逐步撤退,还是如何?”   这句话便如大夏天里的一块冷冰,叫孙病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他心中想道:杨正阎乃是因为陛君而留下,留到此刻只怕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战局眼看着就十死无生,杨正阎控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将人投入这无底洞中……而有了之前共同守城的一事,哪怕是陛下当面,杨正阎也有足够的说头,究竟这也并非他们所能处理之事……   但在这一时刻,这一群武林人士的离开,对战局确实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   不止是整整一个队伍的尖兵,还是大家一同举身赴国难的信念。   想到这里,孙病几乎顷刻间有了决定:危楼的人要走,他不敢留也留不住,但只能从城墙上不惊动任何人悄悄的走——   一念至此,孙病就下了决心,同时就说:“杨日使如果要带危楼的人走,还请见谅则个,只能悄悄的走,而我当与众将士于此战至最后关头……”   不想杨正阎也在这一时刻开了口:“孙将军如果有别的与朝廷的联络方式,能够再图后续,我就让闻紫奇静悄悄的送你出去,然后我穿上你那身铠甲,在此地战到最后一个时刻……”   两人同时说话,又同时在话到一半的时候收住了舌头!   背着孙病向前的杨正阎终于转回了脑袋,惊讶地看了孙病一眼,与同样惊讶的孙病对上视线。   而后两人突然笑了起来。   孙病惬意道:“可惜此刻有刀无酒,否则当浮人生一大白!”   杨正阎也笑道:“还以为你们这些朝廷命官都是没种之辈,不想竟看错了你!”   孙病道:“杨兄带我去城楼上看一眼吧。”   此时孙病也是看清楚了周围,他和杨正阎正站在厚重的城墙之下,外头的喊杀声依旧近得像就在耳边响起似的,时不时就有受伤了不能行动的伤兵被从两人面前抬过,血腥弥漫鼻腔,这一股呛人的味道本像阴影似地沉沉地罩在头顶,但一晃似乎又变成了能够激扬人奋进的战鼓!   杨正阎倒未多劝,微一点头便带着孙病往城楼走去。   随着两人的上前,孙病这时才看清楚了他昏迷之后城头的场面。   只见那弯钩一样的血月之下,这整整一段的城墙已经七零八落,碎石乱溅,不知有多少的守城兵丁就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巨石压住,若是这一下便如孙病一样直接陷入昏迷,那也未尝不好。   但人并不总是这样幸运的。   有如同孙病一下就被砸晕了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的,也有如那下半身都被砸了个稀巴烂,眼看就要活不了了,去又偏偏要活着受罪的兵丁。   这个倒霉的人正是守在角落的一个士兵,因为站在角落的位置,所以又一轮炮击的混乱与再坚守直到了此时,都没有人过来管他这里的事情。   杨正阎经过的时候被他抓住了脚踝。   那人趴在地上用力仰着头,脖颈之下的位置都是大滩的鲜血,双足早已与躯体分离,落在了很远很远地地方。   他冲着杨正阎与孙病哀求道:“将军、将军,救我——救救我——”   刀光一闪,杨正阎已经给了对方一个痛快,此后他方才继续向前,一边走一边神情严肃对孙病说:“城楼已经很不安全了,好在他们只在这一段路用了神武火将军,若是四面墙都用这个东西——”   “他们用不了的。”虽被砸出了一个血窟窿,孙病的头脑还是和往日一样的清楚,“你看见了没有?萧清泰此番连蛊人都用上了阵,这就证明他实在没有人可以消耗了。我这两天暗中算了一算,这里差不多就全是萧清泰能够瞒过陛下的数量了,再多下去,我在江南日久,不可能一点风声也听不见。”   杨正阎先是一怔,紧接着就想到了更深的那一层:“你的意思是——”   “不错。”孙病颔首道,“其实事情到了现在,胜利与否已经不太重要了。”   “陛下已出现在顺宁城中。不日就将来到琴江。哪怕琴江为萧清泰所破,城中所有青壮都被萧清泰裹挟又怎么样?萧清泰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就不能让这些百姓立刻变成忠心于他的士兵,也不可能挡得住来自骆老将军的衔尾追击。从小处来看,今夜或许正是你我生死存亡的决战之日,但若要从大处来看,从陛下出现的那一时刻,萧清泰再如何能搬弄手腕,也不过是人之将死,徒劳无功而已。”   “若陛下一日不失踪,萧清泰一日要蛰伏,此心腹之患就永远不能剔除。”   “现在陛下失踪,萧清泰反了,陛下再出现,这心腹之瘤便可永远剔除……”   “我亦不知陛下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恐要应验在今日了。”   自言自语的几句话落,孙病打起精神,从杨正阎的背上落到了地面。   他的双脚刚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正个人都打了晃,还是被震慑于“帝王心术、深不可测”的杨正阎及时回过神来,眼明手快地伸手扶了他一把,叫孙病没有直接跌倒在地面。   孙病站定于地面之后缓了口气,一边按着自己的缠了纱布的脑袋,一边慢慢走到城垛之后,于城垛之中,向下眺望。   只见对面军帐中所有的人似乎都已经倾巢而出了。   这源源不绝如蚁群一样望不见尽头且杀到刀口卷刃也杀不干净的攻城之人……残破的城墙壁上到处都是架起到墙头的云梯,这些所有的人或者非人,已将琴江城外的地面都给遮盖住了。   只有黑暗,或者鲜血,和压在心头的比黑暗更黑,比鲜血更红的沉重。   那是死亡久久凝结而成的气息。   孙病的手指嵌入掌心,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脑海中已经转出了无数种行军布阵之法。然而面对此情此景,处“死守”二字之外,又有什么真正行之有效的方法?   杨正阎依旧站在他的旁边。他同样看见了孙病所看到的一切,他这时突然说:“你们的陛下怎么样?”   孙病说:“什么?”   “对有功之臣怎么样?”杨正阎进一步解释道。   孙病立时明白了,只道:“优加抚育。”   杨正阎便道:“危楼该走的人还是要走的。但我与闻紫奇会留下,你既然要留在此处,那我与闻紫奇立刻便领一队死士,从侧门出城,自侧路绕道萧清泰之队伍背后,寻机刺杀萧清泰。”   “早该这样了。”旁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孙病被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才发现是闻紫奇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两人身旁!   闻紫奇直走上来,目光也不看身旁两人,只盯着城墙下方队伍绵延的尽头,道:“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步,此时再撤,来日我不能面对楼主,亦不能面对死在这里的属下。若真要走,你先走,我断后。”   冷风呼啸,闻紫奇的话音还未被周围的狂风卷向远处,只见那城楼下边,火光又是一闪,又一次整齐一划的炸响声中,众人只觉地面如波浪一样疯狂的涌动,惊呼声,大叫声,刀枪声,惨嚎声,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时刻汇作了一场能够把所有人都卷入其中无法挣脱的漩涡!   然后就是来自前方的欢呼声。   这样的欢呼如夜枭乱叫群魔狂舞,又如肆虐的巨浪反反复复拍击着岸礁!   他们在欢呼高喊着“城破了、冲进去!”、“城破了,杀!”   孙病刚刚站稳了脚步。   他今日的运气似乎真的不能更差,因为在又一轮的炮击之中,他虽没有再被石头击中脑袋,却被地面的震荡给远远抛离了闻紫奇与杨正阎的身旁。   若只是这样也无有关碍,但问题是,他不止被抛离了那两人的身旁,还正被抛在了一个刚刚爬上城楼的敌人的刀锋之下!   那雪亮雪亮的朴刀已染过太多的鲜血,还挂着一丝不知从哪一个人身上剐下来的碎肉。   孙病躺在地上不能起来。   面对着这近在咫尺的刀锋和刀锋之后一愣后又狂喜的士兵,他心中接连转过了这许许多多的念头:   吾命休矣!   人死有轻于鸿毛,又有重于泰山!   我今日为国尽忠,鞠躬尽瘁,可配忠武之谥号!   妻于家中尚安,唯一女若璧,无法放心……   刀锋已直划向孙病之脖颈,只等下一个呼吸的瞬间,便要血溅五步!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冲入城中的敌军突然又有了骚乱,这个骚乱简直像是瘟疫一样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蔓延到每一个人的身上,同样也包括了正要举刀杀死孙病的那百夫长。   只见他们都于短短的时间里愣了一愣,然后身躯变得僵硬,手中握不住东西,膝盖几乎僵硬,然后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远处,也不知进攻,也不知后退,只有依旧没有中断的呼吸和脸颊上时不时的抽搐,证明他们还存有生命。   眼前之人的所有症状几乎就和中了春蝉蛊一模一样!   孙病这时还有何不明白之处?立刻向旁边一滚,滚出了刀锋范围,然后手足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放开了嗓音呐喊说:“这些人中了春蝉蛊——现在一个个脑子都烧坏傻住了!大家快杀啊——”   来自城墙上属于孙病的声音并不能传递到萧清泰的耳边。但是军队的混乱与周围人纷纷的异变,却不可能瞒过萧清泰的眼神。   萧清泰也是深知春蝉蛊内幕的一人,这周围众人转化的苗头一出现,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下就明白了不管哪个环节出了错,他一定被傅清秋结实地给坑了一回!   他一时竟犯了上位者在战场上绝不能犯的错误,他面对这最该于刹那间做出抉择的局面,竟然愣在了原地。   正是这一愣之间,一道冷光自身侧掠出。   那一抹的银,像一束星光自天空被摘落于人世般的温柔。   而在此温柔之后,是傅清秋必杀萧清泰的冷意。   但这剑锋并为真正落在萧清泰身上。   千钧一发,一柄黑色而夹杂着点点星辉的长剑自远方掷来,架住了傅清秋之剑。   两把剑是如此自然而默契地交击在了一起,就像它们曾经千万次这样做过一般。   而后,拥有此剑的主人跟着出现在了傅清秋的视线之中。   父与子。   恩与仇。   兜兜转转到最后,依旧要做一个最终的了结!   笼罩在天空上到处黑暗与阴霾在这一时刻终于被远方天空的那一抹明亮的光芒给打破。   这一抹鱼肚白之下,旭日初升,金光万丈,万丈金光之下,萧见深与傅听欢终于赶到!   ☆、章八七   傅清秋千算万算,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他要立杀萧清泰之际,居然依旧于这最后一刻功败垂成功亏一篑!   这样的绝大刺激让他在短时间内甚至感觉到自己脑海中的某根神经崩断,尤其是在看见了阻止自己的那个人之后,他刚一落地,就怒吼道:“傅听欢,你到底在干什么!”   傅听欢同样双足落地。   那柄黑银长剑落回了他的手中,这柄剑之名字叫做逐星。   伴月逐星,本是一对。   但这一次他选择用剑,并不仅仅因为萧见深。   还因为那——许多许多许多年前的过去。   那曾日夜困扰着他的,终将要面对与解决的往昔。   他对傅清秋说,当耳朵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的时候,他也诧异于自己竟能如此平心静气:“你我血缘父子,生恩固在,然母仇不能不报,今日你我便做一真正了断。从此人世黄泉,永不相见。”   傅清秋的脸色随着傅听欢的话语而骤然变冷。   他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他的目光向周围一扫,只见自己处于萧清泰的中军阵营之中,周围全是萧清泰之将士兵丁,此刻这些将士兵丁全都围城了一圈,将他与傅听欢一通围在圈中。   这并不为傅清秋所忌惮。   大凡武林中的英雄豪杰,总是不把闯大军阵营当作一回事来看待。   真正值得傅清秋所注意的,乃是在这一圈围着他的人中站在萧清泰旁边的……萧见深。   没错,此刻的萧清泰正与萧见深站在一起,而萧见深尚且还侧头与萧清泰说话,神色虽不见有多亲昵,但好像也未曾有什么样的愤怒之意,若他有参加当年的华亭盛筵,便能发现萧见深当年的表情与现在的表情似乎毫无二处,就像是萧清泰从来不曾谋反起事那样——   但已发生的事情绝无法再度抹消。   所以当年的萧清泰对萧见深是战战兢兢,而今日的萧清泰对萧见深是站立不稳。   尤其是在萧见深同他说话的时候,位于萧见深身侧的萧清泰几乎一个踉跄,当场就要坐倒在了地上!   萧见深在说:“皇叔,久别重逢,别来无恙?”继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萧清泰,只笑道,“侄儿这半个月来过得其实颇为不错,若时日再久一些,只怕要食髓知味……不想皇叔倒是清减憔悴不少,也不知是否是近日太过操劳的缘故?”   萧清泰笑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萧见深又不以为然道:“方才听欢一剑挡了傅清秋的那一剑……”   话音未落,萧见深突然如挥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袖,众人的耳朵里就突然捕捉到了不绝于耳的锒铛之声!   萧见深并不在意,他这时继续接下去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其实何必呢?傅清秋杀了皇叔,朕再杀了傅清秋,岂不是好?如此家国天下,大义私情,百姓士林中也无人能说出朕的一句不是来。”   如此一句说完了之后,萧见深才似想起了什么,目光突然一扫周遭,落在了萧清泰左手边第三个穿着武官服侍的中年人身上,道:“皇叔这一回找来的护卫还算有趣。”   众人尚且还在云遮雾绕之中,那穿着武官服饰的中年人已经大汗淋漓,不敢行动。   而萧清泰自然也觉得自己的双脚如踩在海面之上,心中的惊涛骇浪不住翻涌,几乎顷刻之间就要将他吞没!   周围的人不知究竟,他与中年人可是深知内幕。   这中年人乃是他继邝玉成之后,再一次延请来身旁的一位武林高手。他身怀一奇门神兵,其无影无形,杀起人来当然也无影无形。方才傅清秋来时萧清泰虽在发呆,但他身旁的人、他的底牌可不发呆!   当傅清秋的剑将要吻上萧清泰的脖子的时候,这无影飞刀也要吻上了傅清秋的脖子。   而对于统治者而言,又还有什么比得上这未见人动刺杀者就血溅五步这样“神明护体”的灵异之事还能震慑下属?   只是最后关头,傅听欢赶到,拦住了傅清秋。   而那沿着傅清秋前行轨迹射出的无影飞刀也遗憾地没有能真正刺入傅清秋之脖颈……   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为下一刻,萧见深也来到了!   萧见深既来,萧清泰如何不醒?   萧清泰一醒,即刻就有了更好的注意:杀一个傅清秋,哪里比得上杀一个萧见深?若萧见深当场为他所杀,那么目下所有危局俱都迎刃而解,事情便又再度回到了原来的正确的轨迹之上。   一念至此,萧清泰几乎将所有的希望放在了那中年人身上,为此不惜以身为饵,便是将借这萧见深得意自大之际将局面翻盘。   然而计划总与结果不尽相同。   尤其是在听到萧见深所说的“傅清秋杀了他萧见深再杀了傅清秋”这句风凉话的时候,萧清泰差点便像之前看见战报那样再吐出了一口心血来。但当着这众多将士的面前,就算心头疼到要炸开来了,他也只能再把那一口血给吞回去!   中军之中所发生的事情影响着中军阵中,但又不止影响着这区区一处。   本拟于春蝉蛊生效之际就大规模控制蛊人,与傅清秋里应外合的的释天教见着了眼前的这一幕,几个祭师相互交流一番之后,已经默默地驱使着蛊人将他们悄悄送出战团的范围之外了。   他们未曾见过萧见深的手段,倒并不怂这个被人吹得神乎其神的真龙天子。   但是傅听欢正在此处啊……!   不过前半个多月的时间,傅听欢才以一己之力重挫了来到中原的释天教众,甚至将教中大祭师培养了数年的薛意也给杀了!连圣女都被杀了,上层姑且不说,祭师及祭师以下的教众着实悚傅听欢悚得厉害,每每发现对方的踪迹都恨不得能退避三舍,其实归根到底,这些中原人的恩恩怨怨,又和释天教有什么关系呢……   释天教这边一动,攻城的蛊人没有了指挥,自然就于顷刻中就陷入漫无目的,一盘散沙的状态。   如此状态对于这些劫后余生的守城之军哪还有什么威胁?当下三两个一同合作,个个击破,真如砍瓜切菜一样将这些人分别收拾,一时半会之间,竟渐渐地把原本已经丢掉了的城墙位置给抢了回来。   一旦城墙被重新抢回,城墙上的所有人的压力都是锐减。   险死还生的孙病刚刚喘过了一口气来,就凭借多年战斗的直觉发现了敌人的不对劲。   他猫着腰在城墙之上摸索了片刻,就将昨天半夜掉了的千里眼给找了出来。   落在角落的千里镜最重要的镜片已经碎出了一道裂痕,但好在也就这么一道裂痕,凑合着用用没有问题。   孙病眯起一只眼,以另一只凑上去缓缓转动视线,就见近处的山川都在他眼中不住倒退,远处渺小的景物则不住放大……他看见了如同来自地方的队伍越往后越七零八落,他看见了在那中军之所,他们围城了一个很奇怪的圆圈,圆圈中正有这两个人似乎对峙……   孙病的目光忽然一凝!   他觉得自己似乎认出了其中一个人。   那人应该就是陛君,而如果陛君在此,那么陛下——   此时中军之中。   “你——”   事已至此,萧清泰倒是光棍,只见他蓦然一笑,疾言厉色道:“萧见深,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惺惺作态了!你看看在你之治下,多少忠臣良将死于冤狱,多少无辜百姓困于病害;昔日你之帝师尚且不能有一个好结果,今日这江南百姓也不能有一个好结果,来年本王难道能期待皇侄你高抬贵手,给本王一个好结果吗?”   此语才歇,彼语又出,萧清泰一刻不停,先是冷笑,笑中带怒:“多少朝代更迭,亲兄弟相互厮杀之事也不鲜见,然而为了一把皇座不是恭请父皇升太上皇,而是亲手弑父者,本王才疏学浅,纵观古今,也只见到了皇侄一人而已!”   “这些都算做过去,那皇帝刚刚登基,不坐镇九重俯瞰天下,反而南下江南江千钧朝政丢给一宦奴一妇人,又是何道理?便算这些也罢,当那从北方而来的赈灾之粮在你面前被烈火焚烧之时,你又是何种选择?是否所作所为都只保了自己的性命而不管百姓的死活?”   “这天下大位,若真给了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不将朝廷与百姓放在眼里之辈——”   “天下黎民何安!”   如此几句说完,萧清泰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安静下来,随着这份安静,他好像慢慢也有了些平静:“你我叔侄走到今日,皇侄可还记得当年宫中本王给你当马骑逗你玩的日子?若皇侄尚且记得一二,便在今日给你叔叔我一句准话:皇侄是否早就等着本王……谋反了?”   “不错。”萧见深神情自然,“朕早已等着皇叔谋反了。谋反完了朕还要去谱《相见欢》。”   “本王十数年来潜心学问,尚且不能改变皇侄你的想法……”   “皇叔潜心学问的后果就是朕为兔子王。”萧见深又道,“其实听久了,兔子王倒也不失为一个可爱之称谓。”   “本王虽不想反,奈何不得不反!反了不过一时的身首异处,不反却是一世的鸡犬不如!大丈夫生不能顶天立地,毋宁死为鬼雄!”   此铮铮铁骨之言一落,中军阵中竟油然生起了一种背水一战壮志悲凉之情。也不知有多少围在此处,已成逆党不能回头之辈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萧见深便说:“身首异处之后,也不知来世是否就是一世的鸡犬畜生。”   萧清泰:“……”   其余众人:“……”   背水一战的悲凉如梦幻泡影般逝去,众人心头沮丧痛苦,又默默松开了手中兵器。   但萧清泰能成为人上之人,当然不至于只有那些寻常之人的承受能力。   事实上,他这时候还颇为镇定,他刚才之所以和萧见深说了那许多言语,当然不是为了能在死前最后发泄。   赌在无影飞刀上的全副希望破灭之后,萧见深若真要立杀萧清泰,萧清泰毫无抗拒之能;但若萧见深不立杀萧清泰,那么萧清泰其实还有一个最终的后手与底牌!   他镇定着,冷冷道:“你我今日终有一人要死在此地,今日过后,人世黄泉永不相见。”这话完全就是傅听欢刚才对傅清秋所说之言,萧清泰此时虽面上镇定,心中已是狂跳不止,哪里还有心思去斟酌言语。   萧见深体谅这一点,于是决定不吐槽萧清泰,只等着对方接下去的话。   “但我不会武功,陛下目下若真要杀我,就如屠一豚犬耳……”   “朕若要杀皇叔,向来如屠一豚犬耳。”萧见深淡定道。   萧清泰:“……”   他假装自己没有听到,继续说:“我手中还有一物,此物神异,可择真正的天授之主。”   “哦?”萧见深终于起了些兴趣。   此时这圆圈之中,傅清秋已与傅听欢正式交手。   招来招去,剑去剑来。   对决的两人已施展尽平生所学,此险象环生之处,好像下一刻便有一剑,要插入对方的要害之处。   但周围并没有太多的人关注于此。   萧见深相较于旁人,虽一半心神放于战斗之中,但也不能算太过于关注。对于他而言,这一战最终只有一个结果。   他的目光还是落在萧清泰身上,便见萧清泰自怀中取出了一块通体透亮,就中有墨龙纹游走的环形玉珏!   此玉珏一经取出,天空上突然风涌云动,本已随着时间而渐渐放亮的天色又于倏忽之间重新被乌云所掩盖。   众人齐齐抬头,但见云层如海浪,风呼如尖啸;再低头看萧清泰掌中魔龙玉珏,只见其中神龙游走,摇头摆尾,在玉珏的团絮中时隐时现,好似就真如其在云端之上穿行不止。   此等神异之物一经拿出,周围本已心头灰丧的萧清泰从众不由又燃起了期待,目光炯炯看着那玉珏与玉珏身旁的两人。   若说无影飞刀之类的东西在萧见深看来不过雕虫小技,贻笑大方;那这由墨龙珏引发的天象却非同寻常。   盖因不论武功再高,总也不至于能够引动天象异变。   当然若要说萧见深对于这种东西如何敬畏,那也说不上来。任是那一个人从小见着了如同造化树一般仿佛有灵智的植物,他对于这种东西就总是能够免疫一二的。萧见深道:“不知这东西如何使用?”   萧清泰并不答话,只将平放在掌中的玉珏稍稍向天空举起。   但见天空重浪层叠,云如泼墨,如此剧烈翻涌之间,忽然一道雷蛇自云层中劈向距离此地百步之举的一株茂盛榕树之上,众人一眼望去,只见得满目雷光,整株大树都在这雷劈之中如绽放了所有生命一样突然而亮,放出无尽毫光。此后数息,电光隐去,隆隆雷声方姗姗而来。   在这好像要炸响天地的“轰隆——”声中,所有看见了这一幕的众人之觉得手足发麻,身体发冷,不觉就两股战战,不能言语。   萧见深也是不能言语。   他看了那株被雷点击中之后倏然燃起大火的树木好一会,方才将目光转到萧清泰身上。   他道:“朕不知皇叔从何拿到此物,然而皇叔真要……使用此物?”   最后的一百步总算走了九十九步,此时将宝贝握于掌心的萧清泰心中稍定,继续激将:“有此神物在手,究竟谁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共主,一试便知!”   萧见深久久不语。   萧清泰心脏狂跳如擂鼓,就怕萧见深突然反口,将他立刻拿下!若到那时,那真是一腔心血,半生抱负,全都化为了飞灰!   而周围之人也在萧清泰的种种作为之下屏息凝神,只等看那结果。   可想而知,若萧见深此时反口,他总不能于一瞬之间屠尽视线之内的所有人。若不能将这些人一一杀个干净,那么未来的许多年一直到他死的那一日,这个“究竟谁是天下真正的主人”的秘密与疑问,总会在有心的人口中暗自流传,不能禁绝。   于是萧见深负手而立,燃在树身上的大火照亮他的侧颜。那张煌如明日的面孔之下,其主人似乎也始终如此的一往无前,百折不回。   萧见深只道:“皇叔若非要如此,朕也不能拒绝,如此便请吧。”   这一句话便似那天鼓雷音之响,于冥冥的真空至极之处掠过,炸响在萧清泰心中!   若非萧清泰沉得住气,只怕当场就要狂笑出声。   ——终于成功了!   萧见深一路平顺,高高在上,早已目无余子,不将一切放在眼里!   但他的自负岂不正是自己的机会?   这皇侄啊,当真是天真得可爱,还真信了他的所谓“真龙天子”一套?手中这枚玉珏能够引动天上风雷,当然是奇异之物,可这世上的奇异之物,能为己所用的方为灵异,不能为己所用的不过妖异!   萧清泰持有此墨龙玉珏多年,日日戴在身旁,为防的就是有朝一日做一个最终的翻牌手段,到时倘或真的不幸,可同归于尽;若还有一些办法,未尝不能借此逃脱升天,甚至绝地反击。   现在萧清泰就在绝地反击。   他将手中墨龙珏用力地、高高朝天空抛去。   那弥漫在众人头顶,笼罩着天幕的雷云如同被一只巨大而虚无的手捏紧,而后又松开。   于是大堆大堆地云朵从天空中下降,细碎的电光出现在每一朵云的正中央,然后一朵一朵云彼此汇聚,一束一束电相互交融。   等到那墨龙珏升到天空中最高一处的时候,惊雷自那一原点之处,像刀枪剑戟,乍然刺破天穹,以自混沌初开、亘古洪荒之威势,浩浩然奔腾而下,直朝萧见深击来!   这空前绝后,堪称天罚的一道雷霆从出现之时就引起了这一片地域所有人的注意。   从萧见深与傅听欢出现到现在仅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之前,敌我双方的士兵还是舍生忘死地战斗;一刻钟之后,他们全部停下了行动,抬头望向雷云翻滚的天空。   那黑沉沉的乌云使得天空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接近地面。   在抬手可摘云的高度之下,每一个人都仿佛被那穿行于云层之间的雷电锁定。似乎就在下一个瞬间,这来自自然的最恐怖威能就要自天空降下!   而当那雷电真正的劈开炸裂射出降下的时候——   天地都被那乍然爆开的雷光给照亮了。   所有的人,每一个人或惊恐或害怕或呆滞或期待的模样,都被那点燃在天与地之间的光芒所映射。   雷电降下来了!   它穿透云层,它横越天空,它破开了前路所有的阻碍,它一往无回奔腾不息奋进不止——   它照亮了众人,也照亮了正在对决之中的傅清秋与傅听欢。   时间是最公平的事物。   人是最神奇的生物。   那父亲拿着木剑、严厉教导孩子的场面兀自历历在目,但时间仅仅迈出一步,时移世易,正反逆转,长大了的孩子与老去的父亲正面对决,招招杀机,步步见血。   傅清秋若真论实力,尚且高处傅听欢一线有余。然而在他们对决的周围,先是围着萧清泰的人马;接着又有雷霆降世这样的奇景出现!   以傅清秋之心思缜密思虑周详,他如何不警惕,如何不分神?   而高手过招之间,一个分神,岂非就是一场胜负?   当傅听欢手中的逐星剑贯入傅清秋胸膛的时候,傅清秋正因那横越天空的雷霆而分出了自己的一瞥余光。   他大概没有想到,正是这一瞥的分神,便叫他再没有发现傅听欢来自死角的一剑。   当心中感受到来自兵刃的透凉的时候,他才蓦地看向傅听欢以及傅听欢的剑。   那一柄剑确确实实、毫无作假地插入了他的心口。   他的脸上浮起了惊讶之色,这惊讶之色如薄薄的一层纱,就这样覆盖在他的脸上,他是如此的自负,当年他起于微末,而尚且能以一己之力拨弄千钧的时候,绝对没有想过,绝对绝对没有想过,有那么一天,他竟会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上,会死在一个自己从来不曾真正在意的人手上,会死得如此的毫无意义……悄无声息。   然而再多的不甘,他也死了。   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想死,在死之前他们都自以为他们的不甘足以撼天动地!   但天地哪有这般无聊。   人死了,不过一抷土,从此烟消雨散于天地之间,只留存于还活着的人的记忆里。   而似傅清秋者,又会有谁在他死之后还记得他呢?   那些会记得他的人,也早已在做局引萧见深入瓮之时牺牲得干干净净了!   傅听欢的这一剑很准,很快。   他心无旁骛,因为所有的旁骛他都交给了站在他身旁的那一个人。   他既不为萧清泰的军队动容忧心,也不被天上的雷霆闪电撼动刺激。   他相信身旁的那个人,相信他会一直站在那边,相信他能处理好其余的一切。   而这种相信,是一种世上所有还残存着情感的人都应该体会一下的,无法形容的轻松与惬意。   正因为这一份轻松,他赢了这一场生死之战。   正因为这一份惬意,他杀了傅清秋,只如完成了一件必须完成的事情,再无其余感觉。   这一场战斗的结束并不是雷霆横越天空的尽头。   剑尖插入,剑尖抽出,一个眨眼一个瞬息的时间,雷霆终于落到了萧见深头上的一步之距!   萧见深此时尚且背负双手。   而萧清泰脸上,已经浮现了那奸计得逞之微笑!   然而那朵微笑尚且刚刚浮现嘴唇还为跃至眉梢,在这最短对快的速度之中,一路下来只走直线直奔目的地的雷霆不知怎么的,突然弯折了一束,就像一个巨人在即将重重踏下步伐的时候突然拐了脚踝那样——   于是本来击向萧见深的雷霆折到了就距离萧见深三步只要的萧清泰身上。   萧清泰脸上还残留着那抹奸计得逞的微笑,然后他就在雷霆一击之下,化作了焦炭飞灰!   那长长的一道雷霆至此并不算完,还有余威被大地收纳,在场的所有人只觉得周身一麻,似乎真的被雷电给击中了一样。   然后在这冗长而又短暂的僵硬之中,所有人目中只见萧清泰化为焦炭与萧见深负手而立眉目不动之对比!   自此之时,君权天授,可还有疑问?谁为共主,可还有疑问?   众人心神被夺,就在能够行动的那一时刻,所有的人推金山倒玉柱,全部双膝一软,跪到了地面之上!   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吾皇万岁!”   紧接着,就有无数声的“陛下真龙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响遍旷野,一路飞过千山万水,也飞过琴江城中。   琴江城中的众人在刚才就看见了雷霆天降的威势,在那天地之光中,他们同样看见了萧见深正立于彼处。   而当雷霆过后,所有的人纷纷跪倒,大喊“陛下真龙天子”的时候,孙病几乎没有犹豫,一叠声叫底下的人开了城门,然后率领残存的大军走出琴江,直奔那雷霆所击,萧见深所呆之处!   无数的人从残破的城墙中出来,他们飞奔着,从四方汇聚着,来到原本的人群所聚集之处,然后纷纷一言不发地矮下身体,在此之时,在此之后,心甘情愿献上自己的生命与忠诚。   所有的人都在萧见深面前跪下了。   萧见深举目望去,风景独好。   而唯有刚刚收了剑的傅听欢,还兀自震惊于萧清泰独一无二的死亡方式,并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但这时候他也渐渐从震惊中回过了神。   他膝盖一动,也要随着众人一样跪下去。   可在那之前,萧见深先一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他没有意识到傅听欢需要跪拜他,他并不认为傅听欢需要跪拜他。   在所有的人诚惶诚恐不敢动弹全心崇拜绝无他念的时候,萧见深转头对傅听欢说:“皇叔竟敢和朕赌雷会打到谁的头上……”   “从小到大,和朕赌博者,在朕之生命中,还从没有一个人赢过……”他简直匪夷所思,不能理解,莫名其妙,“也不知皇叔缘何以为自己能够成为那特例之人?”   傅听欢:“……”   他满脸复杂,心中敬畏烟消云散,只好冲着萧见深“呵呵”了一声。   ☆、完结章   这一夜终究还是过去了。   天空上翻涌的墨云在那束惊世之雷落下之后慢慢散去,骄阳自远方的山头升起,挂在高而寥廓的天空之上,预示着新的一天已经来到!   萧见深离开这里时正值深深漏液,再回来后却是万丈晴空。   琴江城门下,高大的城墙经历了半个月的鏖战,早已千疮百孔,但它兀自沉默地伫立在原本的位置,就像一个永远不会倒下的巨人,就算遍体鳞伤,也不退后半步。   萧见深与傅听欢再一次翻身上马,再所有人的拱卫之下来到了城墙之前。   危楼中的所有人等在了城墙前;城中还留下的百姓与能够的伤员也等了城墙前!   两人勒马于城门之前,骏马嘹亮的嘶鸣在扬起的烟尘之中一直传递到遥远的天际。   傅听欢先扫视了一眼人数不齐且几乎人人带伤的危楼之人,他的面上掠过了一丝复杂,但复杂只有一瞬,下一刻便是那意气风发的朗笑之声:“今日一别且待他日相见。他日相见,你我对窗花前,把酒月下,见这海晏河清天下安,岂不逍遥与快哉?”   言犹在耳,也不给萧见深一个回答的机会,已带着那危楼之众绝尘而去。   萧见深则勒马于此,直至傅听欢及其下属的背影都消失于视线中后,方才随着孙将军进了琴江城官衙。   这半个月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孙病亦有太多的事情要向萧见深报告。因此萧见深甫一落座,孙病就迫不及待地将他离开的当天夜里,危楼就带来了春蝉蛊真正解药一事告诉了萧见深;这还不止,这半月以来危楼的人在守城上究竟出了多少的力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尤其是昨夜杨正阎的表态叫孙病打心眼里佩服,现在就忍不住说出来打算替他们邀一回功了。   危楼众人的行为出乎孙病的意料,却并不出乎萧见深的意料。   正如当傅听欢在崖壁上想也不想便过来为自己赴死之后,萧见深便再不意外对方在这春蝉蛊一事中真正为他所做的种种。   人生除生死之外无余事,生死尚且能够轻掷,何况其余?   萧见深神情平静,听完了之后也没有表示什么。   这态度倒叫孙病颇为纳闷,试探地问了一句:“此事功在社稷,虽外出不便发明诏,陛下是否需要先下褒奖之口谕?”   萧见深一哂道:“都称呼他为陛君了,天下江山早有他一半,还要什么褒奖口谕?”   孙病只以为萧见深是在以调侃的方式表示他乱叫称呼的不满,不由尴尬一笑:“危楼众人此番悍不畏死,牺牲颇大,理应奖赏……”   但这回萧见深乃是真心实意说了这么个称呼。他见孙病误会也不多说,只屈指弹了弹桌面,道:“此事不急……等朕回宫之后再说。”   陛下显是主意已定。   孙病便转了话题问:“那不知陛下何时启程?臣近日刚收到消息,说骆老柱国已经筹措好粮草与人员,自京中出发,快要渡江而来了。”   “琴江受此大难,江南春蝉蛊之事还未彻底解决,朕会在此再羁留一段时间,等一切处理停当之后再回朝廷。”萧见深以这一句话结束了今天这一场对话。   大灾之后有大疫,大战之后的尸体若不及时处理,同样有发生疫病的风险。   但只要有心,任何一场大难之后的恢复都绝不会缓慢,这正是人之坚韧所在。   骆老柱国是在战争结束的三天之后率领大军来到琴江城的。   有关萧清泰和萧见深打赌谁是真龙天子,而自己被雷劈死一事,在三天之内已经长了翅膀似地飞遍大江南北,自古流言一事虽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每每经由不同的人口口相传之后,总会变得与最开始的时候大不一样。   而这一件事的大不一样,在骆老柱国来到琴江城面见了萧见深之后,萧见深终于有所得知。   但见骆老国公先行国礼,而后自地上起来,上下打量了萧见深一会,道:“我听闻陛下在诛杀叛逆萧清泰之时,引命星下凡,化身三丈之巨人,身着金盔,手持金剑,呵斥成风雷,力毙萧清泰于当场?”   说道这句话的时候,饶是骆老国公非信神鬼之辈,这时也忍不住遥遥畅想了一下,若自己的女儿生了一个天君,那他岂非天君之祖父?如此再推论一番,等他百年后入土,天君千年后回归神位,那岂不是君臣又能再续前缘,他于地下哪怕不定升的上那天庭正神,可留在人世做一个土地公,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萧见深:“……”   他其实也是习惯了群众的脑洞,所以淡定说:“此皆荒谬之语,不过处理一介叛逆,朕何须变身?”   骆老国公久在官场,如何听不出萧见深的暗藏之语?感情对方不是不能变身,是不屑变身!他一时之间肃然起敬,连连颔首道:“此言说得正是,萧清泰猪狗畜生不如之辈,何劳陛下亲自动手?一眼过去,对方当即化为飞灰!”   言罢骆老国公又道:“不知皇上打算何时回京?皇上来江南已经半年有余,又有之前萧清泰谋反之事,朝中大臣多心怀惴惴,无心政事。太后娘娘久在深宫,想必也期望皇上能够回朝,母子一享天伦之乐……”   萧见深暂时没有回答。   他起身走到窗户旁边。   十五日的守城之役中,琴江城青壮俱上前线,老幼支援物资,城中所有能用的好用的东西全都拆下来用到守城之中了。   所以现在萧见深虽在知府衙门的后院,站于窗前之时,却能够透过拆得七零八落的回廊庭院,一眼看清楚城中景象。   琴江城中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昔的热闹。   尸体已经就地入土为安,受伤之辈都被收入医馆妥善治疗。骆老柱国的来到不止带来了足够重新建设任何一个城池的士兵,还有足以让任何一个城池和整个江南都稳定下来的粮草。   而春蝉蛊之灾,若非萧清泰趁机谋反,也早该因傅听欢拿出的蛊皇而平息。现在萧清泰已死,孙病当即使人快马加鞭,在各个饱受春蝉蛊困扰的城池发放真正的解药,不过数日的功夫,已经效果卓著。   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切都在向好的那个方向毫不犹豫地大步前行。   工匠在大太阳之下热火朝天地修理在战火中因为种种原因而破损的屋子,早市已经建起来了,家家户户拿着自己存下来的物品与粮食和其他人交换所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为白日添了几分热闹。知府衙门的不远处就是琴江城中有瘦琴湖。站在萧见深这样的角度,哪怕目力再好,也只能见到一鳞半爪的凌凌水波。   但也就是这一小片的凌凌水波中,可看岸边垂绿,可见湖上画舫,可见这平和安宁之景貌!   萧见深方才转回了身:“此间事了,老柱国留于此地与孙病一同处理剩余武林门派之事宜。朕——即刻回京。”   ××××××   当萧见深回京的消息从琴江城中传到危楼的时候,傅听欢正在危楼中看着劫后余生的教众排演一新的舞蹈。   丝竹管弦的声音响彻了水面,水下斑斓的锦鲤与水上五彩的丝带交相环转,也不知是否在比谁更加灵动?   傅听欢所坐之位正是萧见深上回前来时的座位,当闻紫奇进来把这个消息告诉傅听欢的时候,傅听欢一口喝尽了杯中美酒,拔剑而起,弹剑而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剑若惊鸿,飞银片片;人如游龙,腾转挪移。   而后傅听欢倏然收剑!   宝剑出则碎玉破冰,入则藏锋敛芒。   傅听欢将剑随意抛下,再次执起了酒杯,缓带轻裘,笑语慢言:“回去就回去了吧,他是天下共主,反正总要回朝的……昔日来江南是为了一统江南武林,将帝王之权柄辐射四海;现在释天教的阴谋被挫败,萧清泰的谋反被平息……江南已非他久留之地。”   闻紫奇难得地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来。   傅听欢知道对方为了什么欲言又止,不以为然一笑,只说:“之前回危楼是我自己回的,若我真想他了,自然会玩一出夜闯皇宫为美人的戏码,你们就不用多操什么心了!”   一句话落下,危楼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而刚刚回到了皇宫的萧见深,则正坐在自己母后的对面,与自己母后商量一件重要事宜。   此时骆太后身旁的人俱都已经退下,宫殿之中除了萧见深与骆太后二人之外,就只有一个低眉敛目,缩在萧见深背后,恨不得自己并不存在的王让功。   骆太后说:“你的意思是……《相见欢》确实是真的,你一开始取的就不是孙病的女儿孙若璧,而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当然不是孙若璧真须眉做假娇娥,而是另外的一个男子?”   “不错。”萧见深回答。   骆太后又镇定地问:“而你已经决定再举办一次皇帝大婚,以他的真实身份赢取一个男子?”   “不错。”萧见深又镇定回答。   骆太后再理智地问:“此后你还告诉我,你大概要断子绝孙了因为对这个男人以外的男女举不起来……?”   “……”萧见深完全无法在自己母亲面前镇定的回答这个问题。但好在他能够假装镇定地回答这个问题,“这是情感上的原因……”   骆太后相较于萧见深倒是镇定得多了:“那国祚传承怎办?”   “宗室子弟不少,母后不需担心这种小事。”萧见深回答。   而站在萧见深背后的王让功恨不得掩耳疾走!若国祚传承也是小事,那天下可还有大事?   不想骆太后与萧见深果然是一对亲母子,只见在萧见深回答之后,骆太后沉吟片刻,居然点了头,懒懒道:“不错,此等小事也不用太过计较,反正我没有亲皇孙,那谁坐这个位子也没太大关碍,且由着他们去吧。”   不出意料地得到了骆太后的首肯,回到皇宫才仅仅一个月功夫,还没参加了四五次大朝会的皇帝再一次下了江南!   这已是另外一年的烟花三月了。   一年前的白水渡与一年后的白水渡几乎没有区别,十里平湖横插之中,络绎的行人依旧弯弓带剑,或笑意湛然,或行色匆匆。白水渡上第一楼也依旧那样高朋满座,当年在此地飞旋的小仙官依旧在此地飞旋,一样的旋舞一样的惊艳,只是说书人口中说的书,从武定老爷深宫内的恩怨情仇,变作了武定老爷琴江城外的惊天一战。   而再往下,也是万物生发,花绽枝头,春光盎然,风光旖旎。   这一路南下,就直下到了危楼所在的那篇地域。   一灵观已成过去,而危楼正当其时。   当萧见深带着浩浩荡荡的随从,领着绵延数十艘大塞满长长一条河道的大船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傅听欢理所当然的被惊动了。   他刚刚从危楼中来到运河旁边,就看见那官造的宝船披红挂绿。   他再一看站在船首之人,亦看见萧见深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六章玄衣,与当年他所见其正式穿着,好似一模一样,又好似截然不同。   傅听欢正自陷入那微微的沉思与回忆之中,就听萧见深于船头道:“诸大臣,恭迎陛君上船。”   这是萧见深第一次在正式而公开的场合如此严肃而明确地说出这个称呼。   当在大庭广众之下听到这种如魔似幻的称呼的时候,傅听欢一点也没有被人珍而重之爱在掌心的得意之感,事实上,他头皮发麻,身体发僵,总觉得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几乎要立刻掉头疾走——   而萧见深同样轻飘飘自船上下来,来到了傅听欢身旁。   他虽没有真正抬手阻拦傅听欢,乃是因为傅听欢还没有走。   而傅听欢若真要走,有萧见深在侧,可能走得掉?   傅听欢想要尝试一下,于是他的膝盖也随之动了一下——然后站在旁边的萧见深,就面不改色,臭不要脸地直接抓住了他的手,同时在他经脉上一按,就如此轻而易举干脆利落简单方便地把傅听欢给弄上了由宫廷监造局特意赶制出来的仪仗上。   皇帝与皇后大婚,皇帝升辂,皇后升轿。   那陛下与陛君大婚呢?   萧见深这一个月留在京中,在过去礼制的基础上,把所有有关帝后大婚女方所用的一应器物,都换成了男方所需的种种东西。   礼部官员绞尽脑汁,翻烂典籍,试图从上古之时找出男男为婚的依据来……然后他们默默地合上书籍,决定开万古之先河,把萧见深所说的“陛君”二字加入了礼部记事之中。   宫中监造局同时在礼部官员的资料反馈之下,做出了所有比照皇后品阶的男子款御用法驾卤薄等等事物。   然后他们全由萧见深带着,顺流而下,在经过了漫长的行船之后来到江南,与萧见深一起,见到了傅听欢。   萧见深在见到傅听欢的第一时间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昭告天下傅听欢就是陛君,一件降辂迎傅听欢上船把人打包带走!   然后他再将手一摆,连绵的船只一一掉头,再向京城行去。   京中百姓乃是最消息灵通之辈,早在萧见深还没有往江南下行的时候,市井中就总有一股暗暗的流言说武定老爷要干一件大不相同的事情了;而等萧见深携大船入江南,迎回一个男人立为皇后之后,这一暗暗的流言立刻就被挖了出来,同时被挖出来的还有之前广为流传的《相见欢》等等书本内容与戏曲唱词。   已大婚过一次的皇太子在称帝之后再次大婚。   前一任新娘无端消失,也不知是否被卷入宫闱阴云?   后一任新郎为皇帝亲自来迎,乃是一堂堂男子!   所有的消息已在市井传遍,于是又有这样的流言出现在市井:   “男子为皇后,滑天下之大稽!”   “男子为皇后,子嗣怎办?国祚怎办?”   但天底下的百姓虽会真正关注一个皇帝有没有儿子?那是朝堂上的大老爷们要关注的!   而普天之下的百姓虽不见得全都知道武定老爷在东宫的时候就是一赫赫有名的兔子王,但京中的百姓如何不知道这公开的秘密?   但见他们摇着蒲扇于茶馆酒楼之中,于屋檐后院之下,交头接耳,笑而不语。   那些真正广为流传的八卦,乃是:   “也不知这新来的男皇后,可是之前那孙皇后为了实现自己堂堂男儿顶天立地之梦想,金蝉脱壳,分身而成?”   “只是没想到我朝的武定老爷竟是一个痴情的种子,冒着白玉微瑕,功德有疵的风险,也要实现了自己所爱心中期望——”   当流言喧嚣于京城上空的时候,萧见深已经与傅听欢自东门而入正宫。   大婚之良辰为黄昏,皇后之轿本应直入后宫。   但萧见深择的时辰并非黄昏,乃是清晨;傅听欢与他制式相似的辂车入的也并非后宫之路,而是前往前朝朝会大殿之路!   这正是大朝会之日,亦是大朝会之时辰。   当萧见深与傅听欢一通来到大殿,在内监尖声的“降辂”之中从金辂车上下来,来到临时安放了位于大殿上端,安放了两张并排宝座的座位之前。   一左一右,并列一行,便如萧见深去危楼之时,傅听欢所做的那样。   虽在这一路上心中已有所觉,但当真正面对着这一幕的时候,他依旧如饮醴酒,如醉春风,如游于九天之上太虚之外。   他几乎不能相信。   然而这一切乃是最切实不过的事实。   ……因为坐在他身畔的那个人是那样真实。   他们一同落座。   文武百官立于阶下。   殿中的气氛或许是有一些奇怪的。   然而不管再怎么样奇怪,当旁边的王让功开腔说“上朝”的时候,这底下的人依旧在这奇异的气氛之中缓缓下摆,说“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陛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在这山呼海啸一般的浪潮之中,傅听欢只注意到萧见深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只听见萧见深轻轻于他耳边说出的那句话。   他转眸看去。   看见坐于九极之上的人轻轻一阖目,又缓缓睁开。   那是日月星辰,是牲畜草木,是千古之世,是万代之民,皆于这一闭合之间。   萧见深在说:   “朕乃天下之主。”   朕之意愿都将实现。   “朕乃万民之主。”   这天下便是我一心,是我一念。   又一次的大婚也终于到了最后。   萧见深与傅听欢一起入了后宫。   红烛微燃,馨香点点,站于房中的那个人红衣黑发,雪肤月貌。   但他一脸的呆滞。   从之前大朝会下来的时候,傅听欢就一直保持着这样呆板的面容没有变化了。   这不由得叫萧见深有些新奇。   他摸了一下对方的手,对方没有反应;他亲了一下对方的脸,对方还没有反应;于是他直接将人推倒在了床上。   他们一同倒在了那合欢帐中的大床之上。   龙凤喜烛上跳动的火焰被大红色的锦帷挡在了外头,但那暖色的光依旧不依不饶地透过帷幕射入帐内。   萧见深掬起了傅听欢的一缕长发。   这黑得不染一丝杂色的头发披散下来,散在对方大红的嫁衣上,散在对方白皙的皮肤上,散在萧见深的手上,也散在萧见深的心底。   萧见深俯下身去,他将第一个轻吻落在对方直直望向自己,如这夜空似的黑眸之上。   他的声音有些含混,他在说:   “什么时候我得再为你穿一次嫁衣……”   那种刻入骨髓的秾艳与诱惑,简直无从抗拒,无从抵挡,食髓知味,日夜思恋。   在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萧见深同时还将一枚东西随手塞给了傅听欢。   那是一枚四四方方的皇后印信。   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婚,一位从未有过的陛君,所有法驾卤薄重新打造,都与皇帝所用相似而不同。   唯独一样东西一模一样。   唯独皇后与皇帝的印信一模一样。   若真相爱。   没有谁更爱谁,谁更不爱谁。   没有谁更吃亏,谁更不吃亏。   爱到极致,你中是我,我中是你;情到深处,如此自然。   这一杆为秤,天下江山你我平分!   可萧见深并不多将这一个礼物放在心上,傅听欢也没有过多的在这良辰美景中注意这种小事,所以印信从傅听欢手中滚落,骨碌碌地滚进了被子中间,还被两人嫌弃碍事而踢到了一旁角落。   当身上承受了另外一个人的重量的时候,一直呆滞着的傅听欢终于回过了神来。   他看了萧见深半晌,只道:“你究竟想为我穿多少次嫁衣?”   “无数次。”萧见深道。   “那脱呢?”   “永远比穿多一次。”萧见深曼声道。   这一夜还长,帐幕轻荡,荡起一室春色,经久不尽。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完结了……! 先说一个活动: 按照前例,《孤有话说》霸王票的前十名都将获得一套个志藏书及作者签名^^ 1. 请叫我啊啊啊啊啊 霸王 2. 你造我在等你吗 小霸王 3. 卓禾刀 终极萌主 4. renjialin 终极萌主 5. 君橋 萌主 6. 公子瑾 萌主 7. 酒千回 萌主 8. 老子啥都少,就钱 萌主 9. -2 萌主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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