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枫糖。清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红颜风华录 作者:华飞白 文案: 无论是前世或是今生,李遐玉的生命中似乎都充满了悲伤。然而,前世她只能郁郁而亡,今生却决不能让命运摆布自己。失去父母又如何?失去心爱的夫君又如何?她依然能够按照自己的信念,坚定地走下去。只是,她却从未想过,当信念崩溃,死去的夫君再度复活且充满了秘密,她又该如何面对。 看文请注意: (1)平行世界的大唐,设定承接上一篇文。 (2)有比较狗血的梗,无宫斗宅斗各种斗。 (3)男女主1V1,互相忠实始终如一。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主角:李遐玉,谢琰 ┃ 配角:李遐龄 ┃ 其它:陈郡谢氏,世庶通婚 ==================   ☆、第一章 雪夜相遇      甫进入十月,位于塞北的夏州境内便降下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白雪不仅盖住了已然枯黄的草场,亦令长泽县城这座边关城镇增添了几分雄浑之外的景色。然而,伴随着萧萧风雪而来的,并不仅仅是令人难耐的酷寒烈风,还有驿道堵塞、胡族异动等消息。当然,作为镇边城镇,几乎每年都会传来这些消息。只要没有战事,这一切便与长泽县城内的百姓们无关。而自从东突厥颉利可汗被俘,率部降大唐之后,夏州已经十年未曾燃起烽火了。   入夜之后,风雪依旧呼啸,长泽县城诸里坊内渐次亮起了万家灯火。虽然宵禁之时未至,但行人无不加快脚步,匆匆往温暖且明亮的家宅中而去。在这种时节,若非有要事在身,谁会顶着刺骨的寒风大雪在外头流连?   不多时,街道上便已是空无一人。然而,在这人人都赶紧家去的时刻,却有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悄悄地离开了自家宅院,一步一步往外挪去。此人虽然穿得很暖和,但因身量幼小的缘故,在这萧萧风雪中走得尤为辛苦。过了许久,他才堪堪离开坊门,来到外头的大街上。   风雪呼啸而来,卷起的雪花尽数扑打在他身上。由于视线受到遮挡,昔日熟悉的高大坊门、坊墙也仿佛陌生了许多。且此时已是黑夜,周遭除了积雪之外便是乌压压的一片。定睛看去,仿佛这些暗影都有些张牙舞爪起来,无数魑魅魍魉隐藏其中。   油然而生的些许怯意,让此人禁不住退了几步。不过,他仅仅犹豫了片刻,便又继续往前走去。走了不多时,就远远看见武侯夜巡的灯火,他心中微微一跳,转身四处找地方躲藏——虽说眼下并未到宵禁的时刻,但他年纪太小,孤身出行难免引来武侯盘问。而此时此刻,他最不需要的便是引起他人注意。   然而,一行人越来越近了,他不断左右张望,却始终未能寻着合适的躲藏之地。正焦急之时,一双手从坊墙边的雪堆里伸了出来,猛地将他拉了进去。   风声如呜咽,送走了若有若无的脚步声。雪洞里头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相视一笑。他们这才有余裕互相打量对方,靠着雪光依稀辨别彼此的面容。先至者是个穿着兔皮长袄、戴着小帽,年约十一二的小少年,后至者则是个穿着狐裘、覆着兜帽的八九岁小少女。   “方才真是失礼了。不过,快要宵禁了,小娘子怎么不家去?”小少年问道,颇为彬彬有礼。而且,他声音中含着几分笑意,令人闻之尤为亲切。   “郎君为何在此?”小少女几乎是同时问道,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着他,充满了警惕。   “我与叔父走散了,身无长物,正愁无处可去。”小少年答道,“本想找一户人家投宿,却因没有过所而无人收留。”他从未想过,这些边关的民众竟然如此谨慎。因惧怕他是薛延陀人的细作,即使见他完全是汉人长相也不敢随意留下他。风雪肆虐,他实在无处可去,这才只能自己悄悄筑个结实些的雪洞暂时栖身。   小少女略作思索,道:“郎君的官话听起来没有任何口音,应当不是薛延陀人。这里的百姓说话都带着夏州音,无法辨别长安官话,才觉得你甚为可疑。”   “小娘子的官话也说得很不错。”小少年夸赞道。   “我家祖父祖母曾在长安生活过,一向只说官话。”小少女回道,微微探出首往外看了一眼,有些焦躁又有些沮丧,“快要宵禁了,恐怕今夜出不得县城了。”其实,她出门时便觉得自己走不了多远,只是不试试难免有些遗憾罢了。   “小娘子独自出县城作甚?城外危险得很,说不得便有野狼群与马贼呢?”小少年道。   “今日我突觉心中不安,担忧阿爷的安危,很想去探望他。”小少女叹了口气,“不过,阿爷所在的营地离得远,便是坐牛车,也须得走至少一日。”她此举确实有些过于冲动了,但却不曾后悔。只是,心中的担忧只能暂时放下,待明日再说了。   若是过了宵禁还在外头,便是违律了。小少女并不打算冒险,便钻出了雪堆,举步往回走。不过,走了两步,她便忍不住停了下来,回首望向仍然藏在雪堆中的小少年:“风雪这般大,你若当真在此过夜,恐怕会冻坏。”   小少年噙着笑容:“小娘子可愿收留我?”   “随我来罢。”   悄悄出了一趟门,又带了一个人回来,宅院里却没有任何人发觉。小少女将院门关上插好,既有几分庆幸又有些担心。阿娘并不懂得如何管束仆婢,也不愿细思细想,一心只顾念着如何亲手照料阿爷与他们姊弟二人。若不是身边还有祖母赐下的婢女守着,恐怕这宅院里早就乱成一团了。但,这样其实也并无不妥。能得到阿娘的亲手照料,每日听着她温声细语的叮嘱,她与阿弟不知有多幸福呢。阿娘不擅长做的事,便交给她来做就是了。   虽然宅院轩阔得很,但到底也不过是座二进的小院子而已。小少女对自家下人的行迹了如指掌,躲躲藏藏地穿过几道门,避开两三个粗使仆婢之后,便成功地带着小少年回到了她所住的内院东厢房。她的贴身婢女阿长正一脸苍白地坐在榻边,见她回来了,猛地跳将起来,哭泣道:“元娘终于回来了……吓坏奴了……”话音未落,她便瞧见后头的少年郎,泪流得更是汹涌:“元娘怎么随随便便就将外人带回家来了?”   “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无处可去,我们收留他一夜又何妨。”小少女道,“你且去将阿弟唤来,就说家里来了客人,让他过来待客。”   “可是……娘子还不知情呢。”   “阿娘今日心情不佳,不必教她烦恼了。”小少女道,“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她身为长女,一向早熟,又曾得祖母的悉心教导,颇通晓些中馈之事。因而,她在仆婢当中的威望,素来也比母亲孙氏更高些。   阿长犹豫片刻,觉得这少年郎生得唇红齿白,并不像什么坏人,便推门出去了。   小少年规规矩矩地立在门边,双目微垂,并不随意探看打量。他虽然穿得很普通,但举止做派有礼有节,显然并不是平民子弟,而是官家子。小少女不着痕迹地看了他几眼,坦然道:“郎君请坐。”   小少年便在榻边的茵褥上坐下来,背脊挺直。他虽然意欲尽力放松,不教寻常人看出什么不对之处,却因长年累月所受教养之故,依旧隐约可见风骨斐然。   小少女依稀觉得仿佛在何处见过这种人物,细细一想,却只能心中一哂。恐怕是记岔了罢。以她日常的交际,怎么可能遇到这样的人?恐怕寻常官家子都没有这般气度教养,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何等出身。“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我姓谢,名琰,族中行三。”谢琰答道。   “我姓李。”李遐玉道。   谢琰也知道,她是女娘,不便告知他人自己的名字,便微微笑道:“多谢李娘子相助。”   李遐玉摇摇首:“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而且,眼下我阿爷不在家中,恐怕留不得谢郎君太久。”   “能得李娘子收留一夜,已经是万幸了。”谢琰道,“明日一早,我便会离开。”   “我会遣家中部曲陪着你去打听叔父的下落。”李遐玉道,“长泽县城并不大,一日下来应该会有些消息。若不尽早与叔父团聚,你身无分文又没有过所,恐怕很难在长泽县城中生活。”   “多谢李娘子。”谢琰行了个叉手礼。能养得起部曲的人家,一家之主又在军营之中,大抵应该是附近折冲府的武官了。不过,眼前这位小娘子的仪容举止、言行气度,却并不似是寻常人家能养得出来的。他心念微动,并未再细想下去。毕竟,这位李家小娘子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揣摩过甚反而是唐突无礼。   这时,一个梳着双髻的五六岁小童推门而入,好奇地瞧了谢琰一眼,朝他行了礼。   谢琰还礼,并不因他年纪幼小而心生轻视,笑道:“我是谢琰谢三郎,小郎君如何称呼?”   “李遐龄,谢郎君唤我玉郎便是。”小家伙看着稳重得很,完全不像寻常小郎君那般跳脱。他听了阿长带的话之后,原本还有些担忧,因而急匆匆地便赶了过来。但一见谢琰的姿容气度,便觉得这位阿兄应当是个不错的人。不过,东厢房是阿姊的闺房,毕竟不方便待客,他便引着谢琰往外走:“谢郎君随着我去西厢房吧,咱们今晚一起睡。”家中并无客房,两人也只能挤一挤将就一晚了。   “多谢玉郎盛情。”谢琰笑道。这小家伙生得玉雪可爱,确实当得起玉郎之名。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李遐玉又吩咐阿长让厨下熬些姜汤,与她驱寒:“西厢房也送去些,让客人和玉郎都暖一暖身子。”阿长奉命去了,李遐玉独坐在房内,垂目静思。忽而,外头传来宵禁的打更声,她抬起首,突然觉得胸间一窒,便似喘不过气来一般。   很快,这一阵心悸便过去了,李遐玉却越来越觉得不安。刚入夜的时候,她也曾如此心痛过,一时焦急才不管不顾地奔了出去寻阿爷,不亲眼见着他便总觉得不安心。眼下这阵心悸却比方才更甚,难不成是阿爷当真出了什么事?   想到此,她便再也坐不住了,披上狐裘就往正房而去。   正房是三间四架的大屋子,平日总是十分安宁,此时亦是一片静寂。李遐玉进门的时候,孙氏的贴身侍婢威娘便迎了上来,有些无奈地低声道:“娘子将自己关在寝房里,不让奴进去服侍,也不让奴通报元娘和玉郎。”   李遐玉颔首,轻声道:“无妨,我去劝一劝阿娘。”前两日,母亲孙氏应邀去宴饮,结果因出身蓬门小户而受了奚落,回来便闷闷不乐。今日听闻旁人宴饮却没有人叫上她的消息,更是难受之极。她性情温软又敏感,想来是受不住那些人的轻视,所以才钻了牛角尖罢。   “阿娘。”李遐玉走进寝房,就见孙氏正斜倚在榻边垂泪。   孙氏也不知已经哭了多久,双目都有些发肿,见她来了,赶紧拭泪道:“我……我只是想着风雪这般大,也不知阿郎在外头是不是受了苦……”这倒也并非是托词,受了委屈之后,她自然想让自家郎君回来与她主持公道,却不曾想过这内宅中事,男子又如何能插手。   李遐玉见状,也不好再提方才心悸之事,便顺势接道:“我也想念阿爷了。不如明日便让部曲去军营里探一探阿爷,给他送些皮袄、裘衣与木炭?”到时候,她便将家里十来个部曲都遣过去,让他们一直留在军营里保护阿爷。不然,她实在放不下心。   “还是元娘想得周到。”孙氏勉强打起了精神,“近日我正好给阿郎新做了件皮袄,再多收拾几件,都让人带过去。也不知阿郎什么时候能休沐几日,也好家来。”边镇折冲府对武官的要求甚为严格,不到休沐之日断不会放人归家。军营离长泽县城有些距离,李遐玉、李遐龄之父李信又是个自律甚严之人,只在休长假时才会回家。   “算一算日子,阿爷归家,大概须得到冬至了罢。”李遐玉道。冬至休沐七日,阿爷在家中住上五六日也是使得的。   母女二人便收拾起了东西,将给李信捎带之物都收到照袋与箱笼中去。正忙碌着,突然觉得地上震颤起来,榻上、长案上摆放的物件都震得微微跳动,轰隆隆的声响由远及近,沉闷而又无比可怕。   李遐玉毕竟只是个八九岁的小娘子,从未遇见过这等境况,有些不知所措。而孙氏已经呆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地龙翻身!”   “真是地龙翻身!!还不赶紧出来!!”   “娘子!元娘!玉郎!”   外头传来仆婢们闹哄哄的哭喊声,李遐玉猛然回过神,拉着孙氏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微调内容包括女主出场年纪、女主爹任职的折冲府,他们所在的县城等等。因为新资料发现,夏州三县,长泽县在长城外,宁朔县在长城内,朔方县(后改名徳静县)是州府治所。夏州目前资料就两个折冲府,宁朔府不用说,肯定在宁朔县,另外一个顺化府极有可能在长泽县。就酱紫吧,反正能查到多少资料是多少,没有资料就架空啦~   ☆、第二章 祸从天降      举目望去,暗沉沉的夜空边缘泛着火红色,犹如鲜血逐渐喷涌;耳边充溢着凄惶的叫喊声,嘈杂且尖锐的哭闹声,完全掩盖了其他一切声响;脚下的大地震颤不休,似乎下一刻便要地动崩裂。平常还勉强可算井然有序的小院里,如今到处都是或跪地或匆忙奔跑的仆婢。旁边的邻家亦是一片混乱,尖叫、哭喊延绵不绝,仿佛响彻了整座长泽县城,令本来便不安稳的人心更加惊慌不已。   李遐玉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原以为在暗夜中独行已经是足够可怕之事了,却料不到遇上天灾竟然这般令人畏惧。她勉强定了定神,想起幼弟,立即焦急地高声唤道:“玉郎!玉郎在何处?!”因担心阿弟年幼,被突如其来的天灾吓住了,并未及时跑出来,她便想暂时放开孙氏,去西厢房里寻人。   孙氏却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放,眼中充满了恐惧,也跟着哭喊道:“玉郎我儿!!”   她们二人的声音湮没在众人的嘶喊哭泣中,自是未能得到任何回应。两人都急了,互相搀扶着便要进西厢房探看,不料却被护主心切的威娘拦了下来:“娘子和元娘万万不能冒险!让奴进去找一找玉郎便是了!”说罢,她便冲了进去。   李遐玉一怔,心中感念她不愧是祖母调教出的忠婢。西厢房算不得太大,要找一个孩童应该不难。若不是她还有阿娘要顾着,必定须得亲眼得见阿弟安全无虞,才能彻底放心。正在她心焦无比的时候,院门处忽而涌进来十几名部曲。他们本该在外院守着,此时却尽数入了内院。   “阿姊!”领着部曲进来的,正是李遐龄与谢琰。   李遐玉见他安然无事,微微松了口气。孙氏也顾不得理会谢琰这个陌生的少年郎,忙将李遐龄搂入怀中,察看他是否受伤。李遐龄性情温和,不忍她忧心,便轻声宽慰着她。谢琰望着母子二人,眸光轻轻动了动。   “元娘。”部曲的头领李甲大步走过来,沉声道,“这并非地龙翻身,而是马蹄声。”   “马蹄?”李遐玉心神大震,大惊失色,“是薛延陀人来攻城了?”夏州与薛延陀人中间隔着东突厥降部。这两部在阴山附近抢夺游牧之地,素来便是互相劫掠,两相损耗。谁又能想到,薛延陀人竟然穿过了东突厥降部所在地,来强攻夏州?若不是边关承平十载有余,长泽县城的民众又何至于连马蹄声与地动都一时分辨不出来?   她顾不得再想其他,急声问道:“攻城者大概有多少人?离得多远?阿爷……阿爷……即刻去城门附近看看情况!若是能出城,一定要去军营中找到阿爷!!”如此声势浩大,犹如地动,那该有多少马匹?!   “是。某带两人去,剩下的都留下来保护娘子、元娘和小郎君。”李甲道。   “再多带几人,城外毕竟危险。”李遐玉摇首回道。若是按照她原来的想法,恨不得将所有部曲都派出去。但光凭她的力量,却不足以守护柔弱的阿娘、年幼的阿弟。阿爷既然不在家,她便须得替他做出最适合的选择。   目送李甲几人动身离开,李遐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她心底已经暗暗升起了惶惑与恐惧——方才几度心悸,眼下薛延陀攻城的境况,已经让她有了不详的预感。但她不愿意去想,哪怕一丝一毫失去阿爷的可能。   谢琰发觉她攥紧的双拳正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生怜惜。像她这般年纪的小娘子,正应该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想的无非是宴饮玩乐或者琴棋书画、德言容功。然而,从今往后,她却需要代替父亲背负起一个家庭,照顾弱母幼弟——最近的折冲府顺化府,正在长泽县城以北。若是折冲府将士尚在,断不会放薛延陀人前来攻打长泽县城。此时此刻,只怕那千余府兵都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李娘子。”他低声唤道。   李遐玉回过首,带着茫然、惊惶的双眸在望见他的那一刹那,便渐渐镇定下来。   “事有轻重缓急。”谢琰提醒道。   李遐玉微微点头,谢过了他,面容一派肃然,吩咐部曲道:“将方才那些四处乱窜,趁人不注意悄悄偷盗财物的仆婢都捆起来!!”幸而这些部曲将宅院中的门户都仔细地看守得很妥当,才不至于令那些起了坏心思的仆婢借机盗得财物奔逃出去。她很清楚,自家阿弟尚且年幼,必定不可能立即想到这些。这应当是谢琰的功劳。   虎背熊腰的部曲们很快就将因心虚而嚷嚷起来的几个仆婢捆得结结实实,他们方才趁乱拿取的物品钱财也都搜了出来。剩下的人因这一出而受了惊吓,一时竟忘了哭喊,均怔怔地呆在原地,不约而同地望向自家小主人。   李遐玉环视周遭,冷声喝道:“背主之仆,原本不应再留,合该送到县廨去当作盗匪处置!杖七十,流放三千里!不过,眼下薛延陀人攻城,你们若能戴罪立功,我非但既往不咎,还会按照功劳给你们奖赏!”   原本因“盗匪”、“流放”等字眼而瑟瑟发抖的几人眼中掠过亮光,忙不迭接道:“方才都是奴一时糊涂!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小娘子饶奴一命!奴一定好好立功!!”“小娘子仁慈!”   “你们几人,立即都去厨下烧滚油、开水,以备守宅之用。”李遐玉道。她的祖父是折冲府一府长官折冲都尉,阿爷是折冲府领三百军士的校尉,自小便对战事耳濡目染,多少也通晓些守城之事,心中早已经有了替阿爷守住家的念头。“剩下之人,即刻去察看门户,用重物将门抵住。”   她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众仆婢便似有了主心骨,不再只顾着惊惶失措,而是匆匆地领命而去。然而,她心中却并无半点放松。长泽县地处长城之外,周围并无险要关隘,只有一个折冲府,很难及时请得救兵解围。而且,区区县城,毕竟不比得守备森严的夏州州城,没有瓮城,连城墙也不过比寻常县城厚一些而已。若是薛延陀人不计代价攻城,两三千骑兵便足够横扫这座县城了。而县城一旦攻破,自家的小宅院就如同大海中的孤舟,恐怕顷刻间便会翻覆。   “李娘子,我去城门附近探看情况。”谢琰道,“你……且找找家中可有隐蔽的地窖。”   “城门附近太危险。”李遐玉摇首,“谢郎君不可轻易涉险。李甲几人已经去了,若探得消息,定会让人回来通报。”   “他们或许也有顾不上的时候。”谢琰道,“让我去罢,李娘子尽快做好准备。”   李遐玉略作思索,这才答应道:“谢郎君万事小心。”   谢琰匆匆朝她行了一礼,转身便飞奔而去。李遐玉看他灵敏的身手,知道他必定从小习武,心中也便稍稍放心了。   “元娘,这小郎君定是撇下咱们走了。”从方才起便不见人影的阿长突然出现,抹着泪凑过来,“他一人悄悄躲起来,总比咱们这一群人更容易逃过这一劫。”   “谢郎君不是那样的人。”李遐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何况,萍水相逢,即使他独自离开,也在情理之中。”她只不过将他带到家中,甚至来不及让他喝一碗热姜汤驱寒,于他并没有什么恩情,也无颜让他报答什么。若是他一人能逃脱,倒也是件好事。   “元娘,眼下该如何是好?”孙氏抱着李遐龄哭够了,遂六神无主地问道。   “阿娘,家中可有什么隐秘的地窖?”李遐玉问。   孙氏慌慌张张,如何能想起来。而且她一向不理会中馈之事,对这些也一知半解:“问问威娘罢!威娘在何处?威娘!”   威娘已经用照袋简单地收拾了几个包袱,闻声匆匆而出,瞥了瞥阿长与周围的仆婢,低声道:“家中只有一个贮藏冬菜的菜窖,就在厨房旁边。前一阵为了过冬,里头已经塞满了菘菜(白菜)和萝卜,眼下必须尽快清理出来,才能入内躲避。”   “赶紧些。”李遐玉望着已经被着火的房屋烧得半壁通红的夜空,催道,“恐怕县城和宅院很快就要守不住了。”   关系到身家性命,仆婢们立刻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去将菜窖搬空。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威娘将几个小香囊塞进李遐玉怀里,轻声道:“元娘,那菜窖并不大,装不下这么多人。而且,半截露出地面,很容易引起蛮族注意。”   李遐玉知道,她方才言辞十分小心,便是暗示这些仆婢未必忠诚,应该提防他们背叛。不过,既然她公然说出了菜窖,想必仍有余地。于是,她低声问:“除了菜窖,家中可还有藏身之地?”确实,方才不过以为是地动,就出了几个背主盗财的奴婢。眼下面临着性命危急,谁知道这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嘘,别急。”威娘淡定地将另外几个香囊塞进李遐龄衣物中,“背主仆婢,留不得。”   她的言行让李遐玉不由得想起远在几百里之外的灵州的祖母。若是祖母在此,定然也只会静静观察这些奴婢的举止,然后给他们每人一个最适合的结局。此时此刻,确实不宜有什么妇人之仁。不然,受难的便是他们了。   想到此处,她眉头微蹙,银牙轻咬,眼圈红了起来:阿爷若不在了,阿弟尚未长大,她便是一家之主。为了保护阿娘与阿弟,她应该像祖母一样,永远挺直脊背,不被任何事、任何人击垮。小郎君能做到的事,她都必须做到。小郎君能做下的决断,她也必须做下!   “拿出些剩余的散钱,待会儿看着给。让李丙几个不必巡逻察看了,都回内院来。”她们几人势弱,只有深得祖父、阿爷信重的部曲都在旁边,才能镇得住那些心怀不轨的仆婢。   “是。”威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躬身退下了。   ☆、第三章 长泽城破      离开李家之后,谢琰便发现,长泽县城如今的境况可能比他预想的更加凄惨。数千马匹奔驰带来的地动轰鸣越来越轻,说明薛延陀人已经来到城门底下——取而代之的,则是几乎清晰可闻的鸣镝声。县城正北的城门便是薛延陀人的目标,城楼附近已然是一片火海。   长泽县的百姓们毕竟曾经历过国朝初建时那些惨烈无比的战事,此时也都已经渐渐反应过来。除了惶惶然想要奔逃而走的人之外,许多青壮男子甚至老丈都默默地拿起了已经生锈的横刀、柴刀,聚集起来匆匆朝着北城门而去。常年被塞北风沙吹得黧黑的粗糙面庞上充满了坚毅,亦展露出了属于大唐子民的血性。薛延陀人又如何?当初突厥人如此强横,肆虐整个北方,如今不也成了大唐降部?自今上登基以来,大唐雄师连战连胜,伐突厥,破吐谷浑,征高昌,令儿郎们早便已经豪气干云,对任何胆敢前来劫掠家园的胡人都毫无畏惧。纵然此去大抵不过是赴死,他们也相信这些敌人在不久的将来必会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   谢琰望着他们的背影,只觉得胸臆间热血沸腾:这才是铮铮铁骨!这才是真正的男儿!那些只会躲在家中伤春悲秋者,抱着祖宗昔日荣光死死不放者,甚至于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者,连这些最寻常的平民百姓亦远远不如。   一时间,保家卫国的情怀令这位小少年郎心中激荡不已,只觉得连日来的颠沛流离仿佛都算不得什么了。他并没有犹豫,拔足便小跑着跟了上去,混入了队伍当中。   他年纪尚幼,随在这队人后头,显得尤为醒目。一个须发斑白的老汉忍不住喝道:“哪里来的黄毛小儿!还不赶紧滚回家去!”   谢琰微微抬起首,道:“我习武多年,老丈与各位大兄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   “呔!快滚!有俺们在,哪里轮得上你这小儿逞能?!”旁边一脸横肉的大汉不耐烦地将他拎起来,“赶紧找个地方窝着!别碍老子们的事!”   谢琰使巧劲微微一挣,便灵活地脱离了大汉的掌握。他知道这些人看起来凶恶,实则是不忍他小小年纪便去送死。但他已经答应李家小娘子,去城门附近探看敌情。就算只是为了完成诺言,他也必须去:“我绝不会碍事!”   见他如此固执,这群汉子便不再驱赶他。毕竟,这般胆大的少年郎总比那些只知道哭闹的混小子们强多了。而且,若是不见见血,多经历这种刀光剑影,也磨砺不出边塞的悍勇男儿。他们夏州汉子的血性,也只有这般才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到得北城门前时,城楼、民宅早已经被薛延陀人射入的火箭点燃了。火光映红了暗沉的黑夜,照在那些大吼着冲上城墙的汉子们身上,仿佛给他们印上了一层血色。谢琰避过几个惊惶失措、四散奔逃的人,捡起角落里尸首抱着的弓箭,也跟着爬上城墙。他极力让自己忘记方才那具摔得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尸体,然而甫登上去,一支箭便贯穿了身前那个老汉的头颅。   谢琰乌黑的双瞳微微一缩,无数惨烈的嘶嚎吼叫一瞬间仿佛都离得远了,只剩下老汉喉咙间沉重而嘶哑的呼吸声,以及箭头上那些红红白白之物。他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扶住他,老汉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推倒在地上,自己摔下了城墙。   几支箭堪堪擦过谢琰的头顶,射入城内。他有些呆怔地望着老汉方才站立的地方,心中升起了复杂的情绪——既有对薛延陀人的憎恨,报仇雪恨的坚定,亦有对老汉的感激,更有对生命无常、生生死死的恐惧。   他从来都很清楚,每一场战事都意味着无数条人命,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如此。然而,书上看来的惨烈,却远远比不过亲身的见闻。他生在贞观年间,故乡远在安定繁华的中原,年纪又尚小,何尝经历过这样如佛家地狱一般的景象?   然而,无数心念转过,都不过只是刹那之间罢了。谢琰很清楚如今自己身在何地,眼下又该做什么。他咬着牙站了起来,寻了个合适的隐蔽处之后,便举弓抽箭。借着城楼燃烧的火光,他望向城外,意图瞄准敌人。不过,这一眼看过去,他的心便彻底地沉了下去:底下乌压压一片薛延陀骑兵,足足有三四千之众!区区一座长泽县城,必定守不住!何况,既然派兵攻打长泽县城,为了取得足够的战果,薛延陀人必定也盯上了夏州州城。若是州城被困,必定多方救援,谁还顾得上旁边的一座小县城?   心中虽然颇有几分绝望之意,但谢琰射箭时却异常冷静。若是此时有人注意到他,必会发现他小小年纪,竟然能做到箭无虚发。不过,数千薛延陀人,只在城墙稀稀落落的箭雨中倒下了几十人,自然丝毫未能引起旁人瞩目。   谢琰很快便将周围能搜集到的箭都用光了,也勉强挨过了薛延陀人的几轮箭雨。城墙上仍然安然无恙活着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完全无法压制试图攀援城墙的敌人。不多时,便有些身手灵敏的薛延陀人爬了上来,与大唐的儿郎们展开了肉搏战。   谢琰随手拿起一柄已经生锈的横刀,用尽力气斩落了两三人。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沾湿了他的兔皮长袄,而后迅速变得冰冷。他心底也从刚开始的满怀忿恨,逐渐变得悸动不安,最终只剩下一片麻木。   砍杀,砍杀,砍杀。   直到双臂酸疼得快要抬不起来的时候,谢琰才停了下来。他心中清楚自己已经无法再战,便丢下横刀,转身离去。然而,在奔下城墙时,到底仍有几分愧疚,仿佛自己当了逃兵一般。只是,想到或许仍然在等他传消息的李家小娘子,他便觉得依旧身负着重任,决不能轻易死在此处。   “城门破了!!”   “薛延陀人杀进来了!!”   “快逃!!”   谢琰跌跌撞撞地穿过惶恐躲避的人们,好不容易才回到李家。因门户都已经被堵住了,他不得不跳墙而入。正要往内院走,却见几个粗使仆婢匆匆地拎着包袱躲进了下人所居的倒座房。随后,浓重的血腥味便传了过来,令他想起了城墙头上那片血肉横飞的景象。回过神,他不禁拧起了眉:如此异象,李家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李家小娘子、小郎君不知可安然无恙?   当他循着血腥味来到厨房边时,便见李家几个部曲正将三四具尸首藏到旁边的树丛后。孙氏吓得浑身战抖,搂着李遐龄轻声哽咽。李遐玉的脸色亦有些苍白,却已经将恐惧都深深地藏在漆黑的双瞳之中。而母子三人身边,只剩下威娘一个侍婢。   “李娘子,三四千薛延陀人已经破开了城门。”谢琰道。   李遐玉循声望去,一瞬间,那张白玉般的脸庞竟像是有些无悲无喜——仿佛已经因经历得太多反而超脱于外,又似乎是看穿世间生死的出家者。这般的神情出现在一个年幼的小娘子身上,委实有些奇异,却越发令人怜惜。不过,下一刻,她的目光便微微一动,上前一步:“谢郎君可曾受伤?”   谢琰恍然,抬手抹了抹脸上的血迹:“我无妨,只是溅上去的而已。”说罢,他看向那个被紧紧关住的菜窖:“世母、李娘子、玉郎,赶紧进这地窖里躲一躲罢。薛延陀人只为了劫掠而来,或许抢得粮食、牛羊和金银之后,便会很快离开。”即使这地窖看起来并不隐蔽,也总比躲在房间中好些。   “里头有人,且堵住了门。”李遐玉道。方才那些个搬空菜窖的仆婢有大半都背主了——眼看着即刻便要完全腾空的时候,七八个人磨磨蹭蹭地留在里头,忽然将菜窖关上,死死抵住,不让其他人进入。另外几人狗急跳墙意欲挟持李遐龄取得钱财逃亡,被部曲处置了。只剩下区区几人还算老实听话,威娘便分了些钱财与他们,让他们径自去寻地方躲藏,各安天命。   她曾经觉得自己主持中馈尚且算是得法,如今却连贴身婢女阿长都背叛了她,真是讽刺得很。到头来,她所能依赖的,也只有祖父和阿爷留下的部曲,与祖母调教的威娘而已。不过,生死关头,也怨不得这些未经收服的人做出这种选择。无非是他们并不将主人放在眼里,认为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罢了。   部曲们正要去撞菜窖的门,远远地便已经传来了马蹄声。   李遐玉、谢琰均是一凛,互相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些许焦急之色。   “罢了,眼下已经迟了。”李遐玉摇了摇首,向威娘使了个眼色。威娘略带怀疑地看了几眼谢琰,便搀扶着孙氏,低声道:“在左耳房中,随奴来罢。”   位于正房西侧的左耳房,是前些年李信为了生性好洁的李遐玉而改建的浴房。里头十分宽敞,不仅摆放着一个偌大的浴斛,旁边还挖了一个小浴池。威娘将那浴池一角的青石砖取了下来,露出里头一方小小的乌黑空间:“这浴池郎君从未用过,只是障眼之法。而这个密室,也仅仅留作这种时候使用。”   在昏黄的灯火下,那处暗室看起来实在小得有些可怜。李遐玉心知,恐怕阿爷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匆匆做了这番准备。只是,他当初从未将自己也考虑进去,仅仅想护住他们母子三人,又成日忙碌无暇顾及,所以才建得如此狭小。如今她与玉郎身量已经增长,孙氏又丰腴了些,恐怕连装下他们母子三人都很勉强。思及此,她便将李遐龄推进去,又去推孙氏。   孙氏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地将她按了进去。   这间暗室实在是太狭小了,李遐玉与李遐龄缩在一处,尚且不能伸展身体。而略显丰腴的孙氏若想入内的话,恐怕已经不可能。李遐玉挣扎着想出来,却不料孙氏又冷不防地将谢琰推到她身上,而后便命部曲与威娘将青石砖重新砌起来。   “阿娘……阿娘……”李遐龄仿佛察觉到什么,终于忍不住哀哀哭泣起来。   “阿娘,让我出去!你进来!”李遐玉高声道。她想要挣扎,却因谢琰挤在她身后而动弹不得。   “李家世母,我自己找个地方躲着便够了……”谢琰也道,倒退着便要出去。   “别动!!”孙氏低低地喊道,一向柔弱的脸孔上竟多了些许决然之色。她便像是突然从沉睡中醒过来的母狮,一双眼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一时间竟将扭过头看向她的李遐玉与谢琰都震慑住了。   “谢小郎君,你是个好孩子,帮我照顾元娘、玉郎几日罢。你在今夜来到我们李家,也算是与我们有缘了。便是不让你进去躲藏,我也钻不进去,所以你很不必放在心上。”   “元娘,护好阿弟。阿娘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和你阿爷失望。”   “玉郎,不许哭!你是小郎君,往后长大了还要保护阿姊,决不能软弱。”   孙氏一口气说完,部曲与威娘也砌上了最后一块青砖,只留出了一道缝隙作为通气口。而后,他们又将浴斛盖在浴池上,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李遐玉听着脚步声远去,心中充满了惧怕与恐慌,又恨自己竟然如此无能,禁不住低低地啜泣起来:漫天神佛,信女求求你们,保佑我的阿爷和阿娘。于信女而言,他们是这世间最好的爷娘,信女绝不能失去他们。   ☆、第四章 痛失怙恃      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刺耳的笑声穿过宅邸,伴随着愤怒的低吼与遍野的哀鸿。李遐玉将李遐龄紧紧地搂在怀中,捂住他的双耳。分明身前依偎着阿弟,身后还有谢琰,她却觉得自己的血肉筋骨都已经被寒风与噩耗冻得寸寸成冰。   世间一切仿佛都已经远去,只余下他们三人仍然活在这个漆黑的小密室当中。只要想到或许长泽县城内如今已是十不存一,甚至仅剩下他们,她便觉得冰冷刺骨、心痛难当。念及生死不知的阿爷与阿娘,她既惊惶恐惧,又忿恨之极。然而,无论情绪如何激烈,她都不能再表露出半分,反倒要强作镇定,安抚年幼的阿弟。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不过是片刻之间,夹杂着猖狂大笑、惨嚎哭喊的声音终于渐渐远去。谢琰静静听了半晌,直至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这才微微动了动,低声道:“薛延陀人许是已经走了,咱们出去看看?”   “算算时辰,大概已经过去一日一夜,我们也不应该仅仅只是躲在此处空等。”李遐玉回道。她忧心孙氏的安危,若不是顾念着她留下的话,早便忍耐不住了。   两人因许久不曾饮食的缘故,声音都有些低哑。李遐龄则并未发声,似是已经昏过去了。   谢琰试着挪动身子,却发觉因太久不曾动,浑身早已是麻木不堪。他拧起眉,索性忍痛往后一撞,将青石砖都撞飞出去,自己也倒在浴池底部,挣扎了许久才坐起来。这番动静虽然并不小,却似乎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李遐玉仔细听了听,方小心翼翼地钻出密室。   因着长时间都只能保持同一姿势,她亦觉得身子酸痛得很,已经没有气力将李遐龄也抱出来了。不过,不待她请谢琰相助,他便已经再度躬身进入密室,将李遐龄夹带而出。他们在小浴池中休息了片刻,确定宅院里确实没有动静之后,这才推开头顶的浴斛。   外头果然已经入夜,一片静谧。恍然间,李遐玉甚至觉得,他们所经历的那一夜都只是个噩梦而已。然而,被踢坏的门在寒风中轻轻摆动,发出吱呀的声响;院子里满是脏污,白雪覆盖之处皆已经被践踏成了泥水;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完全掩盖住了昔日家中温暖的熏香气息——这一切都提醒着她:城破家亡,才是事实。   耳房内空无一人,李遐玉猛然清醒过来,唤着“阿娘”便奔向正房。然而,甫踏进正房,她便瞧见威娘倒卧在床榻前,身下血泊已经凝结成冰。她仍怀着一丝希望,将威娘翻过来,试了试她的鼻息。然而,这个脸色青白的忠婢却已经不可能再度站起来了。   希望落空之后的不祥之感令李遐玉抽泣起来:“阿娘!阿娘!”   她打开储藏衣物的橱柜,奔进卧房钻进床底下,四处寻找,却仍不见孙氏的踪影。而后,她又跑向东厢房,在堂屋中便发现了几个部曲肢体不全的尸首。这些勇武的大汉在临死之前与薛延陀人展开了殊死搏斗,身上满是伤痕,还被敌人砍下了头颅带走作为报复。她看着眼前的惨状,浑身发软,几乎要昏厥过去。   然而,她到底克制住了恐惧与失措——没有寻得孙氏,她便不可能放弃。不错,她心里仍然存着一线微弱的希望:哪怕漫天神佛有一丝怜悯……也必定不会让她与阿弟成为失去怙恃的孤儿罢!!   “阿娘!我是元娘!阿娘,你在何处?!”忍着强烈的不适感,她跌跌撞撞地越过堂屋,走入寝房内。而后,她一眼就看见插在橱柜上那把弯刀。刀身上的血、橱柜里流出的血汇成了涓流,都早已经凝住了。里头……里头……   分明知道孙氏或许就在这橱柜里,李遐玉却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强烈的心悸突然袭来,她眼前一黑,捂住自己的胸口,倒在了地上。   再度醒来的时候,李遐玉便发现,自己与李遐龄正睡在厨房角落里的柴堆边。谢琰借着厨下灶膛里未燃尽的木炭烧起了火,火光跃动着映在他们身上,照得浑身暖和起来,一度冷到骨子里的寒气也仿佛被驱散了。他依旧坐得脊背挺直,风骨凛然,却隐约多了些许曾经杀过人、染过血的悍然之气。   “李娘子,用点吃食罢。”发觉她醒了,谢琰推过来一个破碗,里头装着半碗粟米粥。厨房内的粮食、肉菜等物几乎都已经被薛延陀人抢走了,碗碟陶罐等器具则被砸光了,一片狼藉。他好不容易才收集了些许粗粮,却也只能供得他们一顿所食而已。   李遐玉确实饿得狠了,腹部隐隐作痛,但此刻她却无心吃食,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   “李家世母的遗体,我已经放到了之前藏身的密室中。”谢琰道,“那位婢女与几位忠义之士,也都放在了小浴池中。”他注视着李遐玉,声音轻了些:“方才玉郎醒过来后,也用了些吃食。你是阿姊,更应该照顾好自个儿,别教他小小年纪还须得为你担心。”他并不认为,李遐玉能安然面对母亲的遗体。而且,有些事,她毫不知情反而更好些。   “……谢郎君说得是,多谢。”李遐玉沉默半晌后,便坐了下来,强迫自己将那半碗粗糙的粟米粥喝下去。这种未曾脱壳的粟米,平日里连仆婢都不愿意食用,买来大约也放了许久,不但有种奇怪的异味,亦刮得她的喉咙疼痛不已。不过,不论如何这也是粮食,吃了半碗居然也饱了,浑身多了些气力。   想到谢琰与李遐龄都吃了这粟米粥,她忍不住心生担忧,伸手试了试自家阿弟额头的温度。直到确定他并未受寒发热,用了这种吃食似乎也没有出现什么异状,这才略放下心来。   见她冷静许多,谢琰便带着她又去了浴房。他早已经将浴池填了土石,因而只能看见一抔新土。李遐玉跪地叩首,行了稽首大礼之后,又默默地祈祷了许久,这才离开。眼下长泽县城并不安稳,她也无法为阿娘举办丧礼,只能暂时将她留在这方土地之中,改日再为她迁葬了。   两人举着火,在正房、厢房里搜寻多时,好不容易寻了些用得上的物事,装了几个包袱,回到厨房。经过菜窖时,李遐玉瞥了一眼。里头依稀倒卧的尸首并未让她有任何动容,仿佛见到尸体已经是再寻常不过之事。谢琰亦是眼不见为净,只合上了门便罢了。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与那一夜的恐惧绝望相较,整座长泽县城仿佛多了些许生气,隐约能听见细碎的人声。谢琰侧耳静听,低声问:“李娘子有何打算?”   李遐玉沉默了许久,才道:“我要去顺化府军营,找我阿爷。”   “……令尊恐怕已经凶多吉少。”谢琰直率地道,“且不说薛延陀人很可能还在附近游荡劫掠,并未走远。我仍依稀记得,顺化府军营很是靠近昭武九姓胡人、六胡州粟特人聚居之处,离突厥降部所在的顺州、化州亦不远,很是危险。你带着玉郎只身前去,也只是有去无回而已。李娘子不如再斟酌一二罢。”   “便是阿爷已经战死,我与玉郎也须得为他收敛遗体。”李遐玉有些固执地回道。她心里其实很清楚,李信已经不可能生还,她此去顺化府军营也未必能寻得着他的遗体。但寻不着与不去寻却是两回事。   “寻着遗体之后呢?”谢琰又问。   李遐玉道:“祖父在灵州任河间府折冲都尉。我与阿弟会去灵州投奔祖父、祖母,替阿爷阿娘尽孝。”其实,他们离开河间府来到长泽县城也不过是这两年之事。阿爷李信是独子,本应世袭祖父折冲都尉之职,他却不愿受此荫护,转而去了夏州顺化府任校尉。他原本打算将妻儿都留在灵州弘静县侍奉父母,但因孙氏与阿家柴氏难以相处,后来便以照顾阿郎为借口带着儿女迁了过来。故而,她其实是在灵州长大的,对于弘静县比长泽县还更熟悉些。   谢琰到底对这些边镇县城并不了解,又问:“弘静县离长泽县多远?在长城之内或是之外?”   “附近便是贺兰山,并未修筑长城。”李遐玉回道。至于距离,她亦有些不确定:“此去弘静县,约莫五六百里?当初阿娘带着我们来长泽县,绕过了胡人聚居之处,牛车行了十日方到。”   谢琰道:“牛车行十日,恐怕凭着双足行走,至少须得二十几日。毕竟,你们人小力孤,不可能一直不眠不休。而且,就算绕过胡人聚居之处,此时动荡不安,仍然十分危险。倒不如先入关,从宁朔县往灵州而去,总能安稳一些。”   李遐玉垂下眼:“最安稳之法,莫过于就在此等着。祖父若得知长泽县被薛延陀人攻破,定会派遣部曲前来找寻我们。”   “确实如此。”谢琰道,“离开长泽县城,反倒处处危险。而且,令祖父遣部曲前来,反而方便去顺化府军营找寻令尊之遗体。”   李遐玉不得不承认,他所言确实很有道理。倘若因一时冲动而冒险,让自己与阿弟陷入险境之中,反倒是对不住阿娘临终前的托付。“罢了,就在此等着罢。待天亮之后,再去寻些粮食,也好熬过这些日子。不知……谢郎君又有何打算?”   “我也有些担心叔父的安危。不过,他武艺高强,应当无事。所以,我反倒是有些不放心你们姊弟二人。待令祖父派人来接走你们,我才能放心去找叔父。”谢琰道。   李遐玉望着眼前这个少年郎,目光柔和了几分:“谢郎君高义。若是祖父遣人前来,不如让他们也帮着你找寻令叔父,总比你独自一人更快些。而且,你若不能与叔父团聚,我与玉郎也不可能安心离开。”若是没有谢琰在,她与阿弟大概早已经受不住这番打击了罢。   “我到底仍是看着年幼了些,所以你们都不放心。”谢琰微微弯起嘴角,“罢了,便是我说独自一人亦无妨,你也不会信。到时候再说罢。”   两人说定之后,心中都觉得安稳了几分。李遐玉便又道:“我和玉郎身上还有些钱财,待会儿倒是可去南市的粮行中看一看。倘若粮行已经被抢光,也总该有些人家藏了粮食罢。”   谢琰略作沉吟:“如今城内纷乱,还是不露财为好。我们外出之时,也尽量找些仆婢的衣物穿着,才不引人瞩目。否则,有人趁乱将咱们掳去卖了,也不无可能。”他一路自故乡行来,对于世情比李遐玉清楚多了,也知道战乱之后才更应该提防旁人。纵然昔日是同城之人,甚至熟识之人,今日为了能活命的粮食或者钱财,便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   李遐玉咬了咬唇:“那玉郎应该跟着我们,将他一人留在这里也不妥。”更何况,这宅院里到处都是尸首,他年纪幼小,恐怕会吓着。   谢琰颔首:“我们一起去便是。”   ☆、第五章 破城之内      天色已然大亮,却依旧显得略有些昏暗。飘飞的风雪零零星星地从空中落下,再度渐渐覆盖长泽县城。然而,与昔日的繁华热闹、人流如织相比,如今这座县城已经几成废墟。北城门附近的里坊皆已经燃成了灰烬,眼下仍在断断续续地冒出阵阵青烟。其余里坊也有不少宅院因抵抗的缘故,被薛延陀人纵火烧毁。街道上四处是倒卧的尸首,被白雪浅浅地盖住,遮掩了狰狞的伤口与冻结的血流。远远隐约传来无知稚童的悲泣,时而有人踉踉跄跄地在废墟中穿行,而后爆发出悲怆的哭喊声。   长泽县到底不过是区区一地而已。薛延陀人为了过冬而劫掠,不知攻破了多少大唐边塞城镇,使得多少大唐子民家破人亡。这次兵祸造成的结果,比天灾更加惨烈,也愈发令人恐惧,愈发令人充满了憎恨。   谢琰、李遐玉与李遐龄缓缓地沿着街道往南市行去。他们三人罩着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发髻凌乱,脸上满是脏污,看上去就像流浪的乞儿,并未引起路上那些脸色惊惶、步伐匆忙的行人的注意。举目望去,长泽县城早已不复旧日模样。若非确定足下的街道确实是那条贯穿县城南北的中轴大道,李遐玉甚至生出了一种置身他处的错觉。   随处可见的尸首与痛苦呻吟的伤者,令年幼的李遐龄再也不敢抬眼多看,忍不住紧紧地握住身边阿姊的手。李遐玉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低声宽慰道:“玉郎莫怕,有阿姊在呢。”   李遐龄用力地摇摇首:“阿姊,我不怕……我不怕……”阿姊是小娘子都不惧怕,他可是小郎君,怎么可能觉得害怕呢?想到此,他抬起首,迅速地看了周围一眼,然后努力地移开注意力,专注地看向谢琰的衣角:“谢家阿兄在怀里放了什么?鼓鼓囊囊的。”   临出门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李遐玉和谢琰再度仔细地挑选了一些应该随身携带的物品。钱财自不必说,李遐玉分成了四份,每人里衣中都足足缝了十几金,剩下些散碎制钱由她收了起来。另外,谢琰从仆婢住的房里找出几个已经冻得僵硬如石的蒸饼,也每人怀里揣上了两个。   谢琰微笑着瞥了他一眼:“家去之后再给你瞧瞧。”   李遐龄不过是随口一问,也并不强求他回答,便点点头。李遐玉也随意地瞧了一眼,从那物事隐约的轮廓,便看出那必定是一柄西域短刀。看长短大小,应该并非杀害孙氏的那柄弯刀,而是他自己所有之物。如今城内纷乱,再如何小心谨慎亦不过分,带着刀出行也是应当的。   徒步走了半个多时辰之后,他们终于来到南市。按照大唐的规矩,天下城郭中所有的“市”,皆只在午后开放做生意。此时尚是上午,按理说,坊门本应该紧紧关闭才是,他们也早便做好了等两个时辰的打算。但是,眼前的南市不但坊门大开,且里头还有些正在搜取物品的人。   不问而取,谓之盗。谢琰与李遐玉都皱起眉。他们自然不愿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但粮食关系到三人的生计,却不得不搜寻。略作犹豫之后,他们也走进了南市,一家一家行店看过去。所有行店的凄惨景象无不触目惊心,铺面中通常只见尸首,不见任何货物。尤其是金银首饰行、粮行里,更是早已一扫而空。便是布行鞋帽行等店铺,亦是空空如也。   李遐玉、谢琰在麸行、米行、粳米行、谷麦行、米面行等几处粮行里都转了转,皆一无所获。他们又去了酒肆、食肆,挨家挨户查看,最后在一家偏僻的小酒肆厨房中寻得了一小袋粳米,还有些散落在地上的粗面。   将粳米与粗面都收起来后,李遐玉暗暗记下了这家酒肆的名字,打算日后再过来偿还这家主人的恩情。毕竟,这些粮食若是省着些吃,大概也能让他们坚持十来天了。只要再去寻些粮食,配上家中散落的菘菜、萝卜,应该便能使他们熬到灵州祖父遣人过来的时候。   谢琰细心地将粳米分成了几小袋,分别塞进三人的怀里,只提着粗面袋子往外走。果然,就在他们踏出酒肆的时候,几个尖嘴猴腮的男子忽然蹿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之人打量着他们,恶狠狠道:“哪里来的乞儿!竟敢闯入老子的店中偷盗!还不赶紧将你们偷的东西都交出来!不然,老子便是将你们就地打死,也是占足了道理!”   “你说这家小酒肆是你家的?那你姓什么?可认得旌旗上酒肆的名字?”谢琰挡在李家姊弟身前,冷冷地问道。方才他就瞧见这几人在各类行店中穿梭,显然也正在搜寻值钱之物,并不是什么店主掌柜。此时拦住他们,无非是瞧见他们寻着了粮食,便想抢过去而已。   那男子自然不识字,也说不出酒肆的名字,恼羞成怒,举拳便冲了过来。其他几人嘻嘻笑着在旁边看热闹,挤眉弄眼地嘲讽这三个小乞儿不识抬举。   “畜生之辈,要抢便抢,找什么借口?!”谢琰放下粗面袋子,一闪一避,再利落地转身飞踢,就将那男子狠狠地踹了出去。围观的几人大惊失色,想不到这年幼的乞儿竟然像是习过武,脸上不禁多了些惧意。   “不过是个小乞儿!你们怕什么?!给老子围上去!狠狠地打!!”被踢飞的男子一边抱着腹部哀嚎,一边咬牙切齿,“将他们打个半死,然后卖给粟特人,咱们每个人都能赚上好几金!!”   听得买卖乞儿能赚几金,这群人互相瞧了瞧,瞬间便满面皆是贪婪之色。他们往日就是走街串巷的无赖儿,仗着有几分力气横行乡里,靠着敲诈勒索过活。如今官衙武侯、差役几乎都死光了,他们喜出望外,觉得正是四处搜刮钱财的好时候,也好供得日后挥霍度日。不过,县城中的大户、商行几乎都已经被薛延陀人抢空了,他们找了大半日也没能寻得多少好东西,一时难免失落。如今这个主意却让他们很是心动,将城中那些孤儿都卖与粟特人做奴隶,钱财岂不是滚滚而来?   于是,几人纷纷扑了上去,与谢琰打成一团。   李遐玉牵着李遐龄,躲在酒肆内焦急地看着谢琰与那些男子搏斗。一方只是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另一方却是好几个青壮男子。便是他武艺再高强,没有拔出那柄西域短刀,一时也分不出胜负。   李遐玉知道,谢琰并不认为这些人罪可致死,所以才不忍心杀人。但是若不能尽快分出胜负,以他疲累了这几日所剩余的体力,极有可能会落败。她想了想,带着李遐龄回到酒肆的厨房里,找到了一柄沉重的柴刀,又让李遐龄拿着菜刀护身,这才又奔了出去。   “玉郎,你躲在柜台后头,若是阿姊没有唤你,绝不许出来。”   “阿姊……”   “听话。”   说罢,李遐玉便提着柴刀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出其不意地袭向那群无赖儿。只是,她毕竟从未伤过人,柴刀又沉重,狠狠地一刀砍下去,却并未击中。那躲开的无赖儿反而一拳就把她打开了。   李遐玉只觉得脸上一片火辣辣,耳中嗡鸣不止。她捂着迅速青肿起来的脸颊,心中又羞又辱又怒。连家中长辈们都不曾责打过她,这群市井无赖居然胆敢动手?!而且,她自幼习骑射,如今居然沦落到被街边无赖儿打伤的地步,简直是给祖父祖母和阿爷丢脸!!心中激愤之下,她咬牙再度爬了起来,转身去酒肆中拿了李遐龄的菜刀,又冲了过去。   “李……”谢琰见她受伤,心中大觉惭愧。他一时不忍,换来的却可能是三人都受重伤,被这些无赖卖作胡人奴婢的下场。既然这群人毫无悲悯之心,他又何必心存善念?思及此,他拔出怀中的西域短刀,痛下了杀手。   那些无赖儿想不到他居然身怀利器,想要逃走时却已经迟了。谢琰干脆利落地杀了几人,又挑断了剩下几人的一手一脚筋脉,留下一地的尸首与重伤者。   李遐玉眼睁睁地看着他杀人,紧握着菜刀,脸色丝毫不变。若是她的武艺更高些,同样不会妇人之仁留下这些无赖儿的性命。倒是李遐龄,无声无息地从柜台后钻出来,远远看着那些躺倒一地的人,小脸顿时惨白无比。   “咱们回去罢。”谢琰沉声道,“剩下的时日都不必再出来了。十几天后,想来附近也该派来军队收复县城。到了那时候,规矩秩序都会渐渐恢复,咱们也可用钱财去换取粮食度日。”   李遐玉摇摇首:“这些人在此处流连许久,想必已经收集了不少粮食。为了以防万一,咱们多拿些粮食家去,剩下的便留待其他人来取用便是。”   谢琰略作思索,点头道:“你说得是。说不得还会出什么意外,准备充足些也好。”   这群无赖儿大概已经驱逐了不少寻常百姓,南市内发生了这么一场血肉横飞的斗殴,竟然也丝毫未曾引起旁人的注意。谢琰、李遐玉带着李遐龄往方才无赖儿们出没的地方寻去,很快就找着了不少粮食。他们只取了一袋粟米、一小袋粗面,便匆匆离开了。   回李家宅院的路上,他们好心地告知几个行人南市内有些粮食。那些行人面露感激之色,急急忙忙地奔过去。两人的心情这才好了不少,李遐龄的神色也略微好转了些,看了看谢琰,又瞧了瞧自家阿姊,低声道:“我也想学武艺。”   “当真想学?”李遐玉问,“可不许叫苦叫累。”李遐龄有些先天不足,幼时孱弱得天天喝苦药汤,好不容易才养成了如今这般健健康康的模样。孙氏生怕他吃苦受累损坏身子,便不许他习武。而且,他自己对习武其实也并不感兴趣。   “我……也想保护阿姊。”李遐龄道,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家阿姊青肿的脸颊。   李遐玉微微笑起来,却免不了扯疼了受伤的脸,只能捂着半边脸颊道:“那便让祖父教你罢。阿爷的武艺,也是祖父教的。”   “谢家阿兄能教我么?”李遐龄又问。   谢琰看了李遐玉一眼,笑道:“你阿姊答应了,我就教。”   “阿姊,谢家阿兄武艺高强,他也能教我。如此就不必浪费这一个月的时间了。”   这几日经历了太多事,三人皆是既痛苦不堪又惊惶疲惫,难得如此轻松。谢琰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李遐玉也勾起了嘴角。因看着李遐龄焦急央求的模样甚觉有趣,她故作思考了半晌,这才颔首道:“好罢。不过,你既然认了谢郎君为先生,咱们可得给他一些束修才好。”   “家里没有肉了,过些日子再给如何?”李遐龄又央道,“谢家阿兄,束修绝不会少的!”   谢琰有些绷不住想笑了,正要答应,便听见熟悉的大地震动声传来。三人大惊,赶紧往宅院里跑去。   谢琰道:“也许是大唐的骑兵!”   李遐玉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回道:“这个时候来,已经迟了。”她的阿爷阿娘,再也不可能复生。她的家,亦再不可能恢复过去那般模样了。   然而,未等他们到达宅院里,已经饱受摧残的长泽县城中,就再度响起了惊惶的吼声:“薛延陀人又来了!!快躲起来!!快跑啊!!”   “快跑!!薛延陀人来了!”   ☆、第六章 离开长泽      时隔两日,薛延陀人竟然再度来犯。只是,这一回,再也没有厚重的城门挡住薛延陀人的铁蹄;这一回,再也没有慨然赴死的勇士抵抗薛延陀人的弩箭。马蹄声很快由远及近,伴随着胡语笑骂,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径直闯入了长泽县城中。   已经来不及回李家了!谢琰提起李遐龄,与李遐玉钻进旁边的废墟中,躲在半塌的房梁底下。废墟比完整的宅院或许还更安全些,毕竟薛延陀人闯入城中只为了劫掠,断不可能进入废墟细细搜寻。不过,三个孩子都仍然有些紧张,紧紧依偎在一起,睁大乌黑的眼眸,盯着外头不断打马而过的胡人身影。   “不是溃兵。”李遐玉几乎是自言自语道,透着掩不住的失落。夏州自古以来便是汉家边疆重镇,昔年汉武帝设朔方郡,视其为长安正北之门户。十六国时,赫连勃勃建胡夏国,筑统万城,便是如今夏州州府治所之地。前朝、本朝与突厥连年征战时,夏州、灵州等皆为军事要冲,至今亦是大唐北疆重地。如今长泽县城被薛延陀人劫掠,大唐雄师居然毫无动静?任凭这些北狄猖狂?难不成,夏州州府的情势竟然那般危急?以至于无法分兵来救长泽县?   “不是薛延陀人。”谢琰紧接着低声道,仔细观察这群人的装扮。他曾在城门上杀过几个薛延陀人,清清楚楚地记得其人的说话语调与配饰,几乎能够断定这些人绝非上回攻城的敌人。   李遐玉微微一怔,蹙眉道:“另一个部落?”薛延陀人乃铁勒诸部之一,由薛部与陀部合并而成,不同部落或许话音、配饰皆不相同。但这更令人费解——为何这个部落会在此时再度进入长泽县城劫掠?如今的长泽县城如同废墟,贵重金银器物、粮食、牛羊马匹皆已经被抢光了。他们难不成不知道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再来一次又有何用?眼下城内恐怕什么像样之物都寻不出来。   “不……”谢琰略作思索,隐晦地提醒道,“我曾听闻,铁勒诸部与突厥风俗相类。”在突厥强盛之时,铁勒诸部都依附突厥而生,供其驱策。待突厥势弱,薛延陀部这才顺势崛起。大唐与薛延陀人为共驱突厥,曾短暂交好,迫使东突厥投降大唐,西突厥远走西域。而后,薛延陀人势大,遂成为了大唐边患。   李遐玉惊讶之极:“突厥降部冒充薛延陀人来劫掠?他们怎么敢?!”东突厥降大唐之后,余部安置在灵州、夏州以北、阴山以南放牧。后来,今上以阴山南北乃突厥故地,且牧场更丰饶为由,命阿史那思摩(李思摩)率部众前往。从此,东突厥降部便成为薛延陀人的心腹之患,互相劫掠,彼此损耗。突厥降部也成为横亘在大唐与薛延陀之间的缓冲,致使夏州十年无战事。然而,谁会想到,这群已经降唐十年的突厥人,居然胆敢做出趁火打劫之事?   “若是危及部落生计,又有何不敢?”谢琰道,“此次暴风雪或许比我们所想的更严重,影响了游牧诸部,他们亦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既然胆敢冒充薛延陀人之名,恐怕他们已经豁出去了,长泽县城接下来都不可能安稳。若是突厥人走后,再来一群马贼……”他们三人毕竟势单力孤,一旦被这些人发现,不但连仅剩的粮食都保不住,安危也堪忧。   “我们……我们不能留下来了?”李遐龄听得懵懵懂懂,却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谢琰与李遐玉都沉默下来。长泽县城确实不安全,不可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待上一个月。但,一旦出了县城,何处又是安全之地呢?往东去夏州州府?恐怕那里正是激战的战场。往南去宁朔县?长城关隘在这种紧要关头会让没有过所的他们通过么?往西去往灵州投奔祖父祖母?四处游荡的薛延陀人、突厥降部、马贼实在太危险了。   一瞬间,李遐玉竟生出“天下之大,无处可去”的悲凉之感。   废墟外,隐约再度传来悲泣痛哭之声,又有不知几座宅院被点燃了,冲天的火光与黑烟令侥幸躲过一劫的长泽县百姓们不禁心生绝望。日复一日的劫掠,薛延陀人来了又走了,突厥人来了又走了,也许还会有马贼趁火打劫——饱受摧残的长泽县城迟早会沦为一座只余尸首废墟的空城。   直到天色暗了,零散的马蹄声才从长泽县城四处汇集起来,往北城门处离开。   透过藏身之处的空隙,谢琰、李遐玉、李遐龄沉默地看着这群突厥人捆着数十幼童离去。或许是实在寻不着什么财物粮食了,他们只剩下掳人的选择。又或许,掳人本来就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昔年突厥人俘虏汉人作为奴隶鞭挞,如今他们大概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也不敢掠走可能认破他们身份的青壮男女。不过,这些幼童的下场,恐怕也并不会太好。无论男女,他们最有可能的便是被突厥人拿来与粟特人交换粮食,成为粟特人的货物,被带到西域或者更远之地贩卖。   “谢郎君,长泽县城被攻破,这群孩童好不容易才能活下来,却只能沦为奴隶?区别只在于,买卖他们的是同为大唐人的无赖儿,还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突厥人,或者尚未出现却仍在伺机抢夺的马贼?”李遐玉沉声问。物伤其类,她只要想到自己也险些沦为这群孩童中的一人,便觉得不寒而栗。   谢琰垂下双眸:“如今我们无能为力,连自保都只能勉强为之。他日,他日……”   “他日必将报仇雪耻。”李遐玉接过话,“谢郎君,咱们往西走,去灵州罢。长泽县城,已经待不得了。”与其躲在废墟里,日夜担心被人出卖,被人当作奴隶贩卖,倒不如出去搏一搏得好。毕竟,外头天地阔达,或许同样危机重重,却总有他们能躲避之处。   “好。我们且回去好生准备,连夜就走。”谢琰道。   三人钻出废墟,手牵着手往李家宅院而去。尽管他们年纪尚幼,尽管他们几日几夜间便经历了许多人从未品尝过的苦痛与悲伤,但他们仍然充满了勇气与希冀。然而,在瞧见已被烧得精光的李家宅院之后,他们却免不了呆愣在了原地。   “阿姊……”李遐龄眼眶红了,低声抽噎起来。   李遐玉也从未想过,自家的宅院居然会付之一炬。即使这个满地尸首的家,早已不复昔日的温馨,但她毕竟在此处生活了两年有余,留下了许多想起来仍让她倍觉幸福的记忆。如今,却连这座宅子都不复存在了。   谢琰看了姊弟俩一眼,低低一叹:“也罢。李娘子、玉郎,拜祭过李家世母之后,咱们就走。眼下咱们有粮食有钱财,一时倒也不必担心了。”   李遐玉回过神,垂首匆匆将眼角的泪光轻轻拭去,微微颔首:“咱们已经一日不曾吃喝了,将怀里的蒸饼吃了罢。”   三人在倒塌的耳房前跪地叩首,简单拜祭了孙氏,而后便躲在已经摇摇欲坠的正房废墟角落里,升起了火,将蒸饼与干净的雪水一同煮成了面糊汤,囫囵着喝下。蒸饼是白面做的,虽然不新鲜,但味道到底比清晨那半碗粟米粥好多了。三个孩子拿破碗吃着面糊汤,尽力保持礼仪,却因腹中太饥饿的缘故,仍是吃得有些急切。不过,因粮食实在是太少,他们就算是再饿也不能多吃,又将剩下几个硬梆梆的蒸饼收了起来。   之后,三人便分散在废墟里寻找些能用得上的物品,以备路途中所用。   李遐玉好不容易寻出半个照袋,以及几件尚未完全烧毁的粗布衣衫。这些衣衫、几个破碗、两袋粗面、一袋粟米,以及分散在三人身上的粳米、钱财,便是他们所有的行李了。与那些一无所有的流民相比,或许尚称得上有些家当,但钱财、粳米等物,却是绝不能轻易露出来的。   当他们踏出李家宅院废墟的时候,李遐龄边走边回首,目光中充满了留恋。李遐玉却强忍住了心酸,再未多看。谢琰见状,轻声道:“李娘子、玉郎,我们一定会再回来,安心罢。”   李遐龄点点头,李遐玉则道:“谢郎君,一路西去几百里,若你不嫌弃,我们不如以兄妹相称罢。你唤我元娘便是了,我和玉郎都唤你阿兄。以谢郎君待我们姊弟之恩情,足以当得起这一声‘阿兄’了。我和玉郎若真能有一位兄长,大约也不会比谢郎君更好。”以谢琰的礼仪教养,论出身,说不得还是他们高攀了他。所以,李遐玉并不曾想过当真认他为“义兄”,只是为了一路上更加方便安全而已。   听她唤着“阿兄”,谢琰心中微微一动,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在家中排行最小,底下并无弟妹,从来不曾当过兄长,也不觉得当别人的兄长有何特别之处。却想不到,头一次听人唤“阿兄”,竟然浑身上下无处不妥帖。   “好。”他答道,伸手在李遐龄头顶上揉了揉,浅笑道,“玉郎。”   李遐龄高兴极了,笑眯了眼:“阿兄!”他初次见面时,便对这位谢家阿兄很有好感。如今认了阿兄,比先生更亲近,自然觉得激动不已。   而后,谢琰又看向李遐玉,仿佛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瞧见了信任与依赖,顿时生出了几分豪气:“元娘。”思及七岁不同席的礼节,他略作犹豫,手在她头顶上轻轻拍了拍:“我们有缘共患难,只以兄妹相称未免太过生分了,不如就认了义兄妹罢。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我的弟妹。你不必将所有事都自己扛着,若是累了,尽管交给我便是。我虚长你几岁,又是郎君,一定会护住你们。”   李遐玉眨了眨眼,努力地克制住即将溢出的泪水,带着些哽咽应道:“嗯。”她当然不会放弃应该属于自己的责任。但在这一刹那,父母之仇、家破人亡之恨、保护阿弟之责所累积的重担,确实像是轻了一些。不会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亦不会再压得她颤颤巍巍。   因李宅靠近西城门的缘故,他们打算自那里出城,一路沿着水泽、绿洲,前往灵州弘静县。或许途中需要穿越沙地与荒漠,或许会遇见许多未知的危险,但他们必须前行。也是在这个时刻,在这三个孩子的性情中,都深深地埋下了坚韧与主动的根骨。   ☆、第七章 前狼后虎      长夜漫漫,风雪凄凄。   萧萧寒风掠过湖泊边缘的树林,带来仿佛兽吼一般的风声。叶冠早已落尽的树林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看上去毫无生气,森森而立。隐藏在林子深处的暗影重重,时不时几道绿光闪过,却是饥饿的狼群正在虎视眈眈。   李遐玉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树林深处,那些晃来晃去的绿幽幽的狼眼就像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利刃,让她每时每刻都充满了警惕。身前的火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垂首望着依偎在她身侧沉睡的李遐龄,轻声道:“阿兄,狼群恐怕不会罢休。”冬日的饿狼,哪里舍得放弃近在眼前的肥美猎物?这些狼跟了他们大半天,大概已经快要忍耐不住了罢。   谢琰正在擦他的西域短刀,依旧微微含笑:“不过是几头狼而已,安心罢。若是十几头狼,我们大概会成为它们过冬的储粮。而如今,就当它们是咱们养着的牛羊便是。元娘,我们已经有好些天不曾吃过肉了,你可想尝尝狼肉的滋味?”   李遐玉怔了怔,忽而也笑了:“想。”谢琰如此怡然自得,她便全心全意信他就是了。虽说按礼制,她与阿弟应当为父母守孝茹素三年,但如今饥寒交迫,又在赶路之中,食肉能弥补身子的亏损,倒也没有必要拘泥这些礼法规矩。   谢琰勾起嘴唇,弓着腰站起身来:“你带着弓箭,在此处守着,我去将狼群引过来。”他自然知道礼法规矩,不过更喜“事急从权”之说,所以才刻意提醒而已。李遐龄身子骨弱,李遐玉又是小娘子,若此时仍死守孝期茹素礼法,恐怕熬不过这漫漫风雪和几百里路途。   他们歇息之处,是个林间巨石上开凿的洞窟。许是经常作为路人歇脚之地,里头收拾得很干净平整,还铺着干茅草。洞窟外狭内宽,易守难攻,且能遮挡寒风,确实是最佳的过夜之地。若不是四五头狼一直跟着他们,伺机而动,他们也确实会安心在这洞窟中轮流休息。   谢琰顶着风雪,走出了洞窟,径直向那群饿狼隐藏之地行去。李遐玉握紧手中的弓,稳稳地拔出箭,蓄势待发。她自幼修习骑射,而且颇有天赋,曾得祖父和阿爷的夸赞。但是,以前那些令她骄傲的“战绩”,也无非是跟着阿爷出门狩猎的时候,独自射中了沙狐、野兔之类的小猎物而已。如今,她为了掩护谢琰,要射的是饿狼,这令她既兴奋又担忧——因能帮得上谢琰的忙而兴奋,同样因担心气力不足以射伤饿狼而担忧。   然而,此时已经容不得她多想了。随着一声仿佛响彻整座树林的狼嚎,谢琰握着血淋淋的短刀自林间飞跃而出,他身后则是四头几近疯狂的狼。一个照面,他便将头狼杀掉了,看起来也并未受伤,李遐玉不禁松了口气。而后,她专注地引弓控弦,一箭飞射而出,正中一头狼的前腿。   原本瞄准的是眼睛,射中的却是腿,李遐玉不由得有些懊恼。不过,谢琰却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反手一刀,便刺向那头因为腿伤而步伐略慢的狼。两人事前并未商量如何配合,眼下他却敏锐地抓中了时机,让李遐玉双目微微一亮。她也不再瞻前顾后,利落地射出了第二箭、第三箭,很快就将箭袋中的十几枚箭都射光了。   谢琰借着她的箭势继续攻击,迅速将剩下的三头狼都利落地杀死,然后一箭一箭帮她拔下来。他们自西城门而出时,好不容易才拾得这些完整的箭簇,断不能用过就丢了。   李遐玉高兴之下,走出洞穴与他一起将几头狼拖到洞口边。狼血汩汩流出,散发出刺鼻的腥味,又很快被风雪掩盖。   “可惜是几头饿狼,瘦骨嶙峋,恐怕也没有多少肉。”李遐玉一边用雪擦着自己的箭,一边惋惜道。谢琰珍重地将自己的短刀擦得干干净净,闻言一笑:“再瘦的狼,也有十几斤肉罢,够我们吃几天了。”   “玉郎醒来后,定会欢喜极了。”李遐玉道,“阿兄且去休息罢,由我来守夜。若有什么动静,我会及时叫醒你。”见谢琰仍有些犹豫,她又劝道:“阿兄接连几天都没有睡,方才又杀狼耗费了气力,恐怕已经很是疲惫了。若是不好好休息,万一生了病可如何是好?”   谢琰这才答应了,又道:“这个山洞很安全,咱们不如在这里多休整一两日也好。”   李遐玉笑道:“阿兄说得是。总不能让这些狼肉都浪费了。”   闻言,谢琰也忍不住失笑。那夜他遇见的气度不凡的小娘子,居然既勇悍非常,又如此斤斤计较吃食,恐怕连她的阿爷阿娘九泉下有知,也不会相信罢。说起来,他亦是完全变了模样。几日之前,他的双手还从未沾过血腥,也不会相信自己居然敢杀人,亦敢杀饿狼——人都杀得,狼又如何杀不得呢?只是,倘若如今再见到故人,他们可能认得出他?   虽然思绪纷纷,但到底是累得狠了,不多时谢琰便睡熟了。   李遐玉抱着弓箭,时不时瞧瞧左边的李遐龄,又看看右边的谢琰,再给身前的火堆填点柴火。许是因狼血震慑的缘故,一夜安然无恙,并未发生任何事。夜色曾很快便褪去了,天色将明的时候,谢琰才醒了过来。   李遐玉虽然双目酸涩,却并不觉得困倦,目送谢琰拖着狼去了湖边。她想了想,无论如何料理狼肉,都需盐来调味,便在洞穴里仔细找了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教她在角落里发现一个装盐的陶罐,许是曾留宿的行人不慎落下的。   于是,三个小家伙总算吃上了有咸味的狼肉。以他们昔日的身份,都不通厨艺,烤肉实在是失败得很。幸而炖肉不需要任何技巧,只需加适量的盐便够了。因着许久不曾食肉,也没吃什么有油水的吃食,他们竟觉得这清炖狼肉简直是人间美味。直到三人都吃得腹部鼓胀,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饱食一顿后,谢琰便让李遐玉去休息,他带着李遐龄守在洞口附近学习拉弓射箭。李遐玉如今所用的,是县城战场附近捡到的两石弓。也亏得她自幼习骑射,臂力比寻常小娘子大上许多,才能拉得动这两石弓。年纪更幼小且从未习过武的李遐龄拿着这张弓练习,自是连弓弦都拉不动。   谢琰见小家伙十分沮丧,便笑道:“气力可以慢慢练,不急。倒是准头,咱们眼下就能好好磨一磨。你应当顽过投壶之戏罢。我在十五步外画一个圈,你将这些石头都投进里头去,如何?”   “好。”李遐龄便拿着石子,认真地扔了起来。他虽对武艺并不那么感兴趣,却胜在执着较真。便是这样简单的投壶之戏,他也视同真正习箭,不断地暗暗提升自己的目标:十投三中,十投五中,十投八中……   谢琰满意地微微笑起来。时近正午,他看了看天色,又仔细想了想如何处理剩下的狼肉,吩咐李遐龄道:“玉郎且在这里守着,我去湖边将这几头狼都解了。”与其每日都外出,倒不如趁着眼下正安静的时候,将剩下几头狼都料理干净,以防万一。   “阿兄尽管去。”李遐龄道,“若发现什么动静,我会叫醒阿姊。”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妄动。”谢琰又叮嘱道,这才再度去了湖边。   昔日碧波粼粼的绿洲湖泊,如今已经结了一层浅浅的冰。谢琰将薄冰砸开,正要分解狼时,便听见一阵轻微的马蹄声。他猛然抬起首,就见两骑从湖泊另一边冲了过来。那两匹马的马蹄许是被布包裹住了,竟然并未发出什么声响,待他发现敌情时,已经晚了。转瞬间,穿得十分严实的两个虬髯汉子便纵马奔至他面前,拔刀相向。   “嘿嘿!黄毛小儿,你那柄刀像是不错!还不赶紧给老子拿过来!”一人恶狠狠道。   “与他多说作甚,一刀砍过去,什么都是俺们的了!!”另一人却像是有些不耐烦。   谢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觉得他们看面貌并不像是胡人,打扮却也不像是寻常汉人。他想起曾听说过的关于马贼的传闻,握紧了西域短刀,故作紧张道:“两位好汉什么宝贝不曾见过,这不过是一柄解牛羊用的短刀而已,又何必放在心上。”马贼从来都是成群结队出没,杀这两人或许不难,但绝不能引起其他马贼注意。否则,便是他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过几十个马贼甚至上百个马贼的追杀。他们到底是斥候?还是仅仅只是被派出来寻水源或者吃食?   “嘿!小畜生是不想给?!真是活腻了!”   “且慢!你看那是什么?四头狼?!小子,那都是你杀的?”   “这是我家阿爷、叔父猎的。”谢琰答道,“他们都是长泽县中鼎鼎有名的猎手,若见我迟迟不归,一定马上就会寻过来。两位好汉若不嫌弃,便将这几头狼带走就是了。”   一个马贼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这小子,胆气倒是不弱!居然还敢与俺们讨价还价?!不过是几个猎人而已,杀了你们之后,什么取不得?!”另一个马贼却道:“你说你们是长泽县的?听闻薛延陀人攻破了长泽县城,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谢琰道,“我们庄子离县城不远,几天前还听见喊杀声,看见县城的火光冲天。”看来,果然是打探消息的斥候?大队马贼想必还有一段距离,若是干脆利落地将他们杀了,必定不会引起其他马贼的注意。   听了他的话,两个马贼忍不住抱怨起来:“不过是一座空城而已,首领究竟打算做什么?薛延陀人都去过了,还会给俺们留下什么好东西不成?”“首领如何想,与老子何干?!俺们只管回去如实禀报就是!”“那俺们到底还去不去长泽县城看看?”“把这小畜生抓回去,让他与首领说就是了!”   两人言语间并未将谢琰放在眼中,但却十分警惕他的动作。谢琰只能立在原地不动,寻找着合适的时机。就在这时候,一支箭无声无息地自林间射来,正中一个马贼的胸口。说时迟那时快,谢琰立即暴起,举刀划破了另一个马贼的喉咙。   两个马贼连一声都未出,便都从马上栽倒下来,血流满地。谢琰给两人分别又补了一刀,确定他们都死透了,这才起身看向林内:“元娘,多亏有你。”李遐玉带着李遐龄从树丛中走出来,一时间有些不敢看地上的尸首。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原本以为能够平淡面对,不料心里却极其复杂。原来,猎杀动物、激愤反抗伤人,到底和杀人不同。亲手夺取同类的性命,便是对方再十恶不赦,也会觉得难受。   谢琰也曾经历过这种痛苦,自是能够理解她此时的不安,便微笑着开解道:“他们都是马贼,手上不知有多少条人命,你也算是替天行道了,不必放在心上。或者,就当成是用马贼一命换我一命便是。”   李遐玉咬了咬嘴唇,上前将她的箭拔出来,用积雪擦干净上头的血:“阿兄放心,我没事。”她看了看身边的李遐龄:“阿弟,你没事罢?”   李遐龄摇了摇首,故作平静道:“阿兄说得对,他们死有余辜。我……我一点也不怕!”   谢琰道:“他们虽是斥候,但大群马贼或许离得并不远。咱们恐怕在此处留不得了,赶紧收拾一番,骑马走罢!他们是从北面而来,咱们折向西南,想必就不容易遇上这群马贼了。所幸,他们给咱们留了两匹马,也能让我们能快些到灵州。”   李遐玉自是知道事态紧急,道:“事不宜迟,咱们马上离开!”   谢琰将马贼尸首与狼尸都拖到一棵倒卧的枯树边,用雪浅浅将他们掩埋了,又将湖岸边的血迹都清理干净。不过,毕竟行事匆忙,又没有经验,仍然留下许多零星的痕迹。李遐玉、李遐龄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他也顾不上继续善后了,赶紧带着他们策马离去。      ☆、第八章 粟特行商      时近傍晚,天色已然昏黑下来,风夹着沙与雪席卷而至,在默然矗立的风化砂石林中穿梭,发出阵阵犹如鬼哭狼嚎般的声音。这一片荒芜的砂石地,被当地人敬畏地称之为“鬼域”。由于唯恐触怒荒漠中的鬼神,向来甚少人经过。然而,此时却有马蹄声响起,由疾而缓,渐行渐近。   不多时,便见两骑出现在砂石林边缘。因着道路崎岖的缘故,两匹马跑得并不快,而且看着已经是十分疲倦了。谢琰轻轻地拍了拍马的脑袋,引得它发出低低的嘶鸣声:“也罢,就到此处罢。辛苦你们半日,也该让你们好好歇一歇了。”说着,他便带着李遐龄跳下马。   李遐玉的动作稍有些迟缓,也翻身下马,温和地搂住马的脖颈:“去罢。”   两匹马虽不是什么上等骏马,却也颇通人性。有些恋恋不舍地蹭了蹭这三位临时的主人之后,便漫步小跑着离开了此处。谢琰、李遐玉、李遐龄目送它们离去,而后便在砂石林中寻了个能遮蔽风沙的角落,依偎在一起取暖。   谢琰有些懊恼道:“都怪我太大意了。早就该将这两匹马放走,不然也不会泄露咱们的行踪,让那群马贼追了上来。如今咱们慌不择路来到荒漠中,恐怕会迷失方向。最紧要的,便是早些寻着绿洲。”   “阿兄不必自责。”李遐玉笑道,“咱们三人平安无事,便已经是大幸了。眼下马已经放走了,只要避过今夜,想来马贼也寻不着我们。我曾听阿爷说过,荒漠沙地十分危险,夜里恐怕更不该赶路。咱们且在此休整一晚再说罢。”   “我正有此意。此处荒凉得紧,还是谨慎些为好。”谢琰回道。   “我们有水袋,阿兄阿姊放心。”李遐龄拍了拍绑在身上的牛皮水囊,宽慰他们。水囊一共有四个,先前被那两个马贼挂在马的两侧,可谓是眼下最要紧、最实用之物了。而且,里头的水装得很满,应该足够他们支撑几日。至于其他物品,谢琰与李遐玉都没有取用,以防上头有什么特别的标记,不慎便会被马贼发现。   荒漠中的夜晚实在太冷,无法生火的三个小家伙根本睡不着,只能一起活动腿脚。谢琰索性教李遐玉、李遐龄打拳,看他们有模有样地模仿他的动作,他心中的忧虑与愧疚也稍稍减轻了几分。   又是一夜过去,谢琰背起昏昏欲睡的李遐龄,带着李遐玉往回走:“元娘,我仔细想过了,咱们还是回到草泽附近为好。一则可随时饮水,二则不至于过于容易迷失方向。贸然进入沙地,凭我们三人之力,恐怕只会有去无回。”   “阿兄说得是,我也觉得应该离沙地远些。”李遐玉回首,看了一眼远方起伏延绵的金色沙地。仿佛望不到尽头的沙地,确实是夏州、灵州附近最可怕之处。她曾无数次听阿爷提过,自古以来行军打战,素来最不喜的便是沙地荒漠。偏偏这些地方又最容易迷失方向,一旦寻不着水源,数万大军熬不过几日便会全军覆没。当然,这片沙地因临近无定河,边缘地带遍布着水泽、绿洲、湖泊,尚且算不得什么。西域那片无边无际的沙地则更令人畏惧,据说只有知道该如何寻找绿洲的粟特行商,才敢在那些散落在沙漠中的西域诸城之间来往。   三个孩子相互扶持,足足又走了一日,才堪堪来到这片荒漠边缘。   因只带着粮食,并未来得及做成干粮,他们已经将近两日不曾进食了,眼下早便饿得头昏眼花。然而,尚未寻见绿洲,没有柴火和水便不能造饭,他们亦毫无办法。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遐玉的意识已经有些迷离了。她几乎无法思考,只能麻木地跟着谢琰一步一步往前行。而她的双腿早就已经感觉不到酸痛,仿佛完全不属于自己了。   “元娘、玉郎,别睡。口渴了么?喝些水便是。咱们明天一定能找见绿洲,不必吝惜这些水。”“阿兄,我不渴。阿姊喝罢,你的嘴唇都裂开了。”   李遐玉想要回应他们,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轻轻地握了握谢琰的手。谢琰立刻张开手掌,紧紧地将她冰冷的小手包裹起来:“元娘,打起精神,我一定将你们带回灵州去。再坚持片刻就好,说不得再走几步,咱们就能看见绿洲了。”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谢琰与李遐龄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音色越来越沙哑。李遐玉时而能听见他们正在说些年幼时的趣事,时而却像突然听不见任何声响。过了一阵,李遐龄似是累得狠了,便不再说话,只余下谢琰独自一人自言自语。   或许,他们会死在这片荒漠中?李遐玉心中想着。   “死”,一度曾经离他们太近。全凭着孙氏、威娘和部曲们以命换命,才让他们三人得以安然无恙。她原以为有阿爷阿娘的护佑,自己一定能够活下去,为父母报仇雪恨,照顾阿弟长大成人。却原来,“死”其实一直并未离开他们太远。   她不甘心。   她不想死。大仇未报,家业未振,怎么能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荒漠中?祖父祖母已经失去了阿爷阿娘,若是再失去他们,无人奉养膝下,晚年又该是如何凄凉?不错,她绝不能死!玉郎、谢琰也都不能死!!   心中正在激烈挣扎间,李遐玉忽然听见谢琰急切地唤着她的名字:“元娘!元娘醒醒!我们有救了!你看前方的火光!居然是一支驼队!”   驼队?李遐玉努力集中精神,望向不远处的篝火。温暖的火光轻轻跳动,吸引着他们上前汲取那难得的暖意。围绕在篝火旁边的,是数十个形容并不清晰的人。看衣着打扮,却并不像是汉人。风猎猎掠过,驼铃叮当作响,此刻听来,宛如寺庙塔上传来的佛音,既飘渺悠长,又庄严慈悲。许是绝处逢生觉得安心,又实在太疲倦的缘故,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当李遐玉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睡在一个简陋的牛皮帐篷中。旁边坐着一位身着银红色翻领窄袖胡服,金发碧眼雪肤的胡人女子。她身上虽沾了些风沙尘土,但那胡服所用毛皮、宝相花绣纹都甚是精致,显然地位并不低。   见她睁开眼,那胡女微微一笑:“小娘子可算是醒了,你阿兄和阿弟都吓坏了呢,唯恐你生了重病。随行的医者给你诊治,说你只是又累又饿,他们才松了口气。”她说的并非胡语,竟是一口极为地道的长安官话。   李遐玉眨了眨眼:“多谢诸位收留我们,也劳烦娘子照顾我了。”   “客气什么?”胡女抿嘴笑起来,“在荒野之中遇见,也是有缘之人,哪里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且你们小小年纪,便独自远行投亲,可真是不容易呢。”说着,她倒了一碗香浓的羊奶羹:“光顾着与你说话,倒是忘了你已经好些天不曾进食了。且将这羊奶羹喝了罢,垫一垫,你的两个兄弟正在给你熬粥。”   李遐玉早已经饿得狠了,接过那羊奶羹,很快便一饮而尽。方才饿得几乎没有知觉,但这温热的羊奶羹暖了暖胃后,顿时觉得腹部空空,仿佛不论什么都能吃得下。   胡女笑盈盈地望着她,柔声道:“莫急,莫急,还多得很呢。”   李遐玉不禁面上微红:“失礼了。说起来,娘子所在的驼队,可是昭武九姓商人?”昭武九姓,其实便是归附大唐的粟特胡商。他们在前朝时,陆续从故乡迁移至甘州(张掖郡)昭武县附近,并建立了十来个小国。后来这些小国王族遗留下九姓:康、安、曹、石、米、何、火寻、戊地、史,世人便称他们为“昭武九姓胡人”。这些胡人擅长商贾之事,大都为豪商富户,在西域商道上赫赫有名。   “正是。我们家便住在灵州,常年来往于灵州、长安与西域。”胡女道,“这回本是想顺道去突厥部落,不料行至半途却听说薛延陀人南下,只得匆匆改道回灵州。听说你们是从长泽县城逃出来的?”   “长泽县城被薛延陀人攻破了。”李遐玉颔首道,“我们无处可去,只能前往灵州投亲。却不料在这荒漠中迷失了方向……”   “正好顺路,咱们一道走便是。”胡女道,“我现在就去与阿郎说一说。整个驼队中只我一个女子,一路都乏味得紧。若你能留下来陪我说说话,那可是再好不过了。”说着,她便兴致勃勃地钻出了帐篷。   李遐玉捏了捏缝在里衣中的十几金,若有所思。若能与这些昭武九姓胡商一道回灵州,自是再妥当不过了。不必再苦恼迷失方向,更不必担忧马贼、饿狼袭击,还能睡帐篷、用热腾腾的吃食。如果他们觉得三个孩童有些累赘,便花费十几金权作路费就是了。在商言商,粟特人逐利而生,应当不会拒绝这个好生意。   她正想着,谢琰与李遐龄便提着煮粥的陶罐进了帐篷。两人见她果然醒了,均松了口气,笑了起来。   “赶紧将粳米粥喝了。”谢琰道,“你睡了一天一夜,若是再睡下去,恐怕咱们都到灵州了。”李遐龄也撅起嘴:“我们本来一直都守在阿姊身边,想不到只是出去熬了一会儿粥,阿姊就醒过来了。”他本想着,定要让阿姊睁开眼便能见着他们,才不至于会担心。   李遐玉见他们俩看起来脸色红润,便眉眼弯弯地笑道:“熬粥可比空守着我更重要。若是我饿得醒了过来,却没有吃食可用,岂不是很可怜么?”   闻言,李遐龄这才神色微霁,高兴了几分。谢琰将熬得细滑粘稠的粥倒出来,看她慢慢喝下,轻声道:“元娘,这一行昭武胡商姓康,住在灵州州城,倒是可信之人。若随着他们前往灵州,咱们就不必一路风餐露宿了。”   “阿兄与我想到了一处。”李遐玉压低声音道,“我还想着取些钱财出来,作为路费报答他们呢。”   谢琰摇了摇首:“且不忙。待你身子好些,我们再一同去问一问。”   经他提醒,李遐玉才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冒失了。他们三个年纪幼小,身负几十金,足可供寻常人家吃用十几载,实在是笔不小的资财,如何能轻易显露?若是这群行商中有人见财起意,在这前后皆难见人影的荒漠里,他们恐怕连性命都无法保全。   “这样罢。我们许他们路费,但只说让祖父祖母出面致谢,如何?”   “这倒是个好法子。”谢琰颔首,“你不必着急,好好休息。我们改日再找这商队的主事商量便是。”   ☆、第九章 顺利西行      一连数日颠沛流离,如今总算暂时安定下来,三个孩子言行举止间都放松了许多。李遐玉望着坐在她身侧谈笑晏晏的谢琰、李遐龄,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平淡安宁的往昔。然而,很快她便回过神来,含笑接过他们的话。纵然那些过往充满了喜悦与幸福,他们也永远回不去了。从今往后,便只管往前看就是。   说了好些话,李遐龄有些昏昏欲睡了,李遐玉便让他进衾被中安睡。横竖他年纪还小,也不必拘泥什么男女之别。而她一边轻轻抚着他的头发,一边问道:“阿兄,眼下驼队正往西行?径直去灵州州府?”   谢琰颔首:“以康郎君所言,确实是直接家去,不会再绕道了。毕竟眼下薛延陀之乱尚未平定,他们也不愿意冒险。”虽说粟特商人逐利而生,但若是事态紧急,他们也不会贪婪到冒性命之危的地步。   “灵州州府治所在回乐县,再往东北行几十里便到弘静县了。”李遐玉神色越发缓和,“并不算远,咱们只需在州府雇一辆马车,一日即到。”到了灵州后,至少他们可将那些散钱拿出来花用。   谢琰见她双目透着亮光,难得流露出期盼之态,不禁也勾起嘴角:“所以,你大可安心养身子就是。也是我这做阿兄的未能保护好你,才教你既疲累又思虑过甚。若是因此而损坏了身子……”   “阿兄很不必自责。我这不是安然无恙么?而且,阿兄若总是将我当成那些柔弱的小娘子,我才不乐意呢。”李遐玉道,刻意抬起手臂:“寻常小娘子可能同我一样,拉得动两石弓?射得了饿狼?”   谢琰失笑:“是我错了。元娘巾帼不让须眉,一向厉害得很。”   李遐玉抬了抬下颌,做出骄傲之状。谢琰觉得她这般神态尤为可爱,不禁笑出了声。两人正低声谈论着往后的打算,帐篷却突然被掀了起来。他们回首看去,便见方才那位胡女躬身而入,冲着他们嫣然一笑。她身后,一位年约而立之岁的胡人亦弯腰跟了进来。那胡人生得眉目深邃,唇上蓄着两抹翘起的小胡子,衬着含笑的面容,显得格外亲切近人。   “康郎君。”谢琰行了叉手礼,又对李遐玉低声道,“这便是这一行商队的主事。”   因李遐玉半坐半躺,不便行礼,便也只是拱了拱手:“多谢康郎君相救。”   这位康郎君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番,笑着回礼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谢小郎先前便说这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某却是不敢当的。”显然,他言辞之间并不当他们是孩童,而是待他们如成人一般彬彬有礼。   “若无康郎君收留,我们兄妹三人早便成了这荒漠中的孤魂野鬼。这救命之恩,康郎君不敢当,我们却不能不报。”谢琰接道,朝着李遐玉使了个眼色。李遐玉微微颔首:他们原本打算徐徐图之,稍缓之后再提出同去灵州,但既然人已经来了,就此趁机说明白也好。   康郎君假作没瞧见他们的神态,也无视了自家娘子不断扯他袖子的小动作:“某在家中行五,谢小郎、李小娘子唤某康五郎便是了。”他的妻子见他毫无反应,有些不满地轻轻哼了一声,接道:“我还未与李小娘子通过名姓呢。我姓石,你只管叫我石娘子便是。”   李遐玉浅浅一笑,顺水推舟地唤了声“石娘子”,便接着道:“康郎君或许已从我阿兄那里得知,我们正要去灵州投亲。不瞒二位,我们人小力孤,很想随着贵商队一同去灵州。蒙康郎君相救,我们无力相报,原本很不该如此得寸进尺。不过,我家祖父正是河间府折冲都尉。若是贵商队将我们带到灵州,祖父定会倾力相报。”   闻言,康五郎双目瞬间便亮了起来,捻了捻唇边的小胡子,笑得格外热情:“原本某便觉得,谢小郎、李小娘子与李小郎皆仪态不凡,定是出身高贵。想不到,你们居然是折冲都尉之后,果然是官家子弟。咳咳,李小娘子莫担心。方才某便与娘子商量过了,带你们一同去灵州。而且,说什么报答,实在是太见外了些。咱们如此有缘,能相互认识也是佛祖保佑,又何必在意其他呢?”   石氏也惊讶地抚掌笑道:“真想不到,李小娘子居然是官家娘子。我一直以为,官家的小娘子都是高高在上,看不起我们这些胡商女子呢。想来,如李小娘子这般平易近人,才是真正的名门风范。”   “石娘子谬赞了。”李遐玉可受不起“名门风范”这四个字。他们家虽然姓李,但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等世家大族毫无关系,顶多只能算是个积累军功而起的暴发寒门而已。倒是谢琰——她不由得瞥了瞥他:说不得便是什么世家大族或者官宦门第出身。   “康郎君真是高义之辈。”谢琰依然面不改色,将康五郎赞了又赞,“若有机会,真该与康郎君不醉不归才好。”康五郎朗声大笑:“谢小郎若有意,还等什么机会呢?正好我从长安带了好些美酒家来,咱们这便去痛饮一番就是!!”   两人勾肩搭背地出去了,石氏轻嗔一声:“李小娘子莫怪。他这人,兴致一起便不管不顾了。谢小郎年纪还小,哪里喝得酒呢。”李遐玉回道:“阿兄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很不小了,就让他也尝一尝醉酒头疼的滋味罢。”话音方落,两人便相视一笑。   这一夜,李遐玉搂着李遐龄,睡得格外安心。一觉到天明,醒来之后,她便觉得浑身都轻便许多。或许前些时日压在心头的事确实是太多了些罢。暂且将那些纷纷扰扰放下之后,仿佛所见的一切都多了几抹亮色。   姊弟二人以青盐漱口,又用湿巾擦干净脸,堪堪洗漱完毕,谢琰便端着肉糜粥、羊奶羹、酪浆以及肉脯、酢菜等吃食走了进来。   李遐龄睁着圆溜溜的眼,惊诧道:“怎么今日的朝食竟然如此丰盛?阿兄也起得太早了些。”光看这些吃食,谢琰的厨艺简直是突飞猛进。小家伙实在有些好奇:先前还只会熬粥、煮面片汤的人,是怎么做到无师自通的?   谢琰笑道:“我也是刚醒不久。这几样吃食都是商队准备的,石娘子特地让我们跟着一起吃。想想咱们也该好好补一补身子,我便不与他们客气了。”   “这商队的人可真好。”李遐龄不由得感叹道,“不但救了咱们,收留咱们,还给咱们这么好的吃食。阿兄、阿姊,不如我们也帮他们做些事罢。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呢。又何况他们既有救命之恩、收留之恩,还有施饭之恩呢。”   李遐玉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若想尽力报恩,便须得及时给一些他们需要之物。只是帮他们做些事,谁都做得,又如何能称得上是‘报恩’呢?玉郎,你不妨想想,康郎君、石娘子他们需要些什么,我们又该如何报恩才好。”   李遐龄皱起眉,果然苦思冥想起来。   谢琰无奈一笑:“玉郎别急,且用了朝食再说罢。若不趁热吃了,放凉便不妥了。”   于是,三人围坐在一起,享用起了朝食。肉糜粥中许是放了西域的香料,尝起来丝毫不油腻,反而隐约有种独特的香味;羊奶羹一如既往地柔滑香浓,没有寻常羊奶那般腥膻;酪浆的酸味亦是恰到好处;肉脯、酢菜因是腌制之物,味道略有些重,谢琰、李遐龄吃着正好,李遐玉却有些不习惯。   用完朝食之后,李遐玉姊弟俩便跟着谢琰出了帐篷。   昨夜驼队在一片绿洲里夜宿,举目望去,既可瞧见旁边萧瑟的草木与结冰的湖泊,也能看见不远处如山坡似的沙丘。在庞大沙丘的重重包围之下,这处绿洲竟然还能留存下来,实在可堪称是神佛护佑的奇迹了。   商队正在拆卸帐篷、收拾东西,三个小家伙便都上前去帮忙。石氏见状叹道:“原本都是些金贵人儿,做起这些杂务却都利落得很,也是吃了不少苦罢,看着便教人怜惜。”   康五郎挑起眉:“这三个孩童可不简单。寻常官家子弟,恐怕也逃不出长泽县城。无论如何,能认识他们,说不得便是我们的运道了。你可知河间府的折冲都尉是多大的官?正四品上——往常咱们便是想去送礼攀交情,他们家也绝不可能搭理。”   石氏道:“别说是正四品的大官了,便是那些个县丞、县尉,也都是斜着眼看人呢。放心罢,我知道你的意思。最好别教这份善缘断了,与他们常来常往才好。李小娘子看着便是个好相处的,陪着她说话,我也觉着高兴呢。”   李遐玉三人自是不知他们夫妇说了些什么,帮着干了些活之后,便都微微地出了些汗。   谢琰道:“元娘,若是不舒服,便尽管说就是。你昨夜刚醒过来,不必太过勉强自己。启程的时候,你与石娘子一起骑骆驼,也好节省些体力。”   “阿兄放心,我不会逞强。”李遐玉道,“何况,我从来没有骑过骆驼,也很想试试呢。”   李遐龄踮起脚尖,努力地在兄姊中间增加自己的存在感:“阿姊,阿姊,昨天我便骑了骆驼。坐在两个驼峰之间,晃晃悠悠地,比骑马舒服多了。坐累了,还可往后靠一靠,骑一整天也不觉着累。”   “当真?玉郎今天也想骑骆驼么?”   “今天不骑。我想和阿兄一起走,练一练体力。”   见他十分认真,李遐玉便笑道:“也好。待你累了再骑也不迟。”   说话间,商队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启程了。石氏果然立在一头骆驼边,朝着李遐玉挥手:“李家小娘子,过来罢,咱们正好坐在一起聊天。我去过长安、灵州,但不曾到过夏州,想听你讲讲夏州州府之事。你可想听听长安的风情?”   “当然。”李遐玉笑着上前,“不知为何,我从小就很向往长安。可惜祖父祖母离开长安十来年了,也不知他们所说的那些景象是不是早就已经变了。石娘子可得好好与我说一说,他日我也好去长安看一看。”   两人戴好遮蔽风沙的羃离,这才坐上垫着柔软锦毯的骆驼。待她们都坐稳了之后,那头驯顺的骆驼慢吞吞地起身,缓步加入到驼队当中。驼铃再一次悠悠响起,长长的队伍走进了沙漠深处,继续往西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昨天忘了说下物价问题了,今天提示一下   大唐常用的钱:金+制钱(开元通宝),一金=6000钱=6贯,小家伙们身上差不多有四十几金=260贯左右   那么,贞观时期的物价怎么样呢?   一斗米=3钱(没办法,二凤治理得太好了)   据唐人的笔记中记载,在非贞观时期,一个男子一月赚2000钱,就可以娶老婆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了。如果一个月赚8000-9000钱,吃酒吃肉还能雇奴仆。   所以,在物价比较低的贞观时期,小家伙们身上的钱财,好好节约着过的话,用十来年真没问题~   当然,对于权贵来说,亿万钱一条裙子什么的都是小case(@安乐公主)     ☆、第十章 终至灵州   夏州与灵州地处大唐北疆,皆为戍边重城。虽则两州邻近,治所相距不过数百里,但因辖区内地形复杂多变,沙地、荒漠、丘泽、草原相间,又时有马贼出没,交通来往并不便利。谢琰、李遐玉带着李遐龄出长泽县城时,认为以他们之力,弯弯绕绕到达灵州弘静县,须得费时月余。然而,跟随熟悉路途的昭武胡商驼队西行,却一路顺利得很。      驼队走得并不快,朝行暮歇,十分规律。他们越过延绵起伏的沙丘,穿过空旷荒凉的戈壁,时而可见静谧如画的绿洲,时而可见借着地下河水而生的草泽。虽然曾随着孙氏自灵州去往夏州,但那时坐的是牛车,行的是长城内的驿道。先前逃出长泽县时,心神惶惶,也无暇顾及周围风景。故而,李遐玉是头一次领略沿途的景致,几乎被它们的壮阔苍凉彻底迷住了。      在她看来,沙漠戈壁固然险恶,但也别有一种独到的美感。其间绿洲点缀,更有“死与生”的强烈落差,令人不禁心生喟叹。天地造化之功何其伟大,这般景象若让人来营造,即便穷尽人力物力,想必也难以为继。而辽阔的大唐疆域中,又该有多少天地苍茫的大气景致呢?      驼队日行不过七八十里路,却因取了几乎最短的路途,只走了几日,便到达了灵州境内。      与夏州相似,灵州亦是传承数百年的古城,昔年曾是汉朝北地郡所辖之地。后来独设灵武郡,至大唐时恢复旧称“灵州”。黄河自它境内流过,又有贺兰山作为西北凭仗,因而州治所附近的平原地区素来便有“塞上江南”的美称,物产十分丰富。州府所在的回乐县就在黄河河畔,水泽丰饶、湖泊众多,更是风光秀美。      眼下连日来的风雪刚过去,碧空如洗,金乌普照,一路银装素裹,亦是格外妖娆。      李遐玉坐在骆驼上,透过羃离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围的行人。据她连日来的观察,灵州中部似乎并未遭到薛延陀人侵袭,人们的神情都甚是安宁。不过,亦有传言说,薛延陀人曾突袭灵州最北端的怀远县。这让她有些忧心,因河间府就在弘静县与怀远县之间。若当真有敌人来袭,祖父必定要领军出战。更何况,怀远县是外祖孙家的故乡,也不知他们是否都安好。倘若……不,不会的……她已经失去了阿爷阿娘,再也经不起失去其他亲人的噩耗了。      “李小娘子,约莫傍晚时分,咱们就要到灵州了。”石氏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心情变换,笑道,“你们且在我家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我们便送你们家去。令祖所在的弘静县离州府不远,乘着牛车,一天便到了。”      李遐玉知道他们只想结个善缘,认识祖父祖母,以后也好拜访走动,便并未推拒:“想来祖父祖母也一定希望能见一见我们的救命恩人。只是,我们三人都没有过所,能进去灵州州府么?”      “李小娘子不必担心。你家阿兄早便与阿郎提过了。咱们入灵州的时候,不是曾在一个村庄中歇脚么?因那里的里正与我们相熟,便给你们申办了过所牒文。虽然不曾上呈州府勘验,但你们不过是幼小孩童,瞧起来并非什么坏人,门卒也不会轻易拦下你们。拿了过所牒文,也只是以备不时之需罢了。”石氏道。      李遐玉笑道:“还是阿兄细心。康郎君与石娘子也不知为我们费了多少心,如今我连道谢都觉得有些脸红呢。”      石氏抿唇笑了,亦真亦假道:“我们也是觉得与你们投契,只当是为朋友帮个忙便是了。李小娘子若不嫌弃我这胡商妇人粗鄙,不如往后便与我们多多来往罢。别的不说,你若想买些长安的绫罗绸缎裁衣衫,我们一定给你带最漂亮的。”      李遐玉道:“那可是再好不过了。祖父、祖母也时常怀念长安风物,石娘子若能再带些长安美酒,他们定会按捺不住全部买下。”她也算是委婉地提醒石氏与康五郎,与他们家来往不必准备什么贵重礼物,就像寻常人家那般有来有往送一送节礼便足够了。      石氏自然领她的情,清脆地笑了起来:“阿郎每回去长安都必带美酒,我可得让他好好地挑一挑。哎呀,该不会他一路上都将那些酒喝光了罢?那可不成,我去问一问他。”她的性子有些风风火火,说话间便跳下骆驼,去寻康五郎了。      李遐玉抬眸远眺,前方已经依稀可见灵州城雄伟的轮廓。      灵州曾是大唐与东突厥征战的要地,经历了多年烽火。作为边关重城,它自然是修筑得固若金汤。这座城池分为内城、外城两个部分,外城几大城门之外还建有厚实的瓮城。其中,内城为刺史府、灵州都督府等官衙所在,不得随意出入;外城则为普通百姓居住之地,繁华热闹。      驼队安然过了城门,沿着街道行至外城东南的利人市,在一家布行旁边停了下来。几个胡人伙计匆忙过来卸货,掌柜亦闻声而出,与康五郎寒暄几句。李遐玉随意看过去,觉得那掌柜与康五郎生得很相像,便问:“这家布行是康家所有?”      石氏笑道:“不错。我们家在灵州城内有三个布行,分别卖绫罗绸缎、夹缬、绞缬,偶尔也会卖些西域运来的地衣(地毯)、挂毯、织锦。另外还经营着一个酒肆,天南海北的美酒都能在那里找见。阿郎在家中排行最小,专门走长安商路。他上头的几位兄长掌着这些铺子并西域商路。”      将货卸完后,驼队便四散而去。商队中将近一半人都是康五郎在灵州召集的小行商,他们随着康家去长安进货,将一半货物折价卖给康家商铺,剩下的货物便可交由自己处置。还有些人是康家雇佣的伙计,拿了丰厚的工钱后,便能暂时在家歇息一段时间。康五郎则带着剩下几头骆驼以及四五个奴仆,往利人市旁边的里坊行去。      因李遐玉将散钱取了出来,谢琰带着李遐龄一路在街边看了又看,买了好些有趣的小玩意。待到得康家所居的里坊中时,李遐龄手中已经抱满了各种玩物,献宝似的捧到李遐玉面前:“阿姊你看!你喜欢什么,尽管拿去顽。”      李遐玉发现里头有个小弹弓,故意挑了出来:“就这个罢,其他的你自己留着。”      李遐龄睁大眼,想不到自家阿姊居然一眼便挑中了他最喜欢的东西。不过,他丝毫没有犹豫,也并未流露出任何不舍之色,便点头笑道:“好。我也想学弹弓,到时候阿姊教我怎么顽。”待李遐玉拿着那小弹弓把玩的时候,他才悄悄地苦着脸对谢琰道:“阿兄,咱们过会儿回市集里再买一个弹弓,还来得及么?”      谢琰用力地揉乱了他的头发,笑道:“没事,我给你做一个就是了。”      小家伙喜得笑眯了眼:“当真?阿兄居然会做弹弓?”      “不会做。”谢琰道,看他又瞪圆了乌黑的眼瞳,刻意顿了顿,才接着道,“但看着很简单,试一试也无妨。往后我还想自己做弓箭、弩箭呢,眼下拿弹弓练练手也好。”      李遐龄便连连点头:“那我跟着阿兄一起做。”他用全然信赖的目光看着谢琰,根本不曾想过他们都是从未做过手艺活的人,很可能会遇到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情形。      李遐玉本想逗一逗他,待他有些着急了,便将弹弓还给他。但听到这里之后,她便索性作罢了。小家伙能自己做个弹弓,或者拿到谢琰给他做的弹弓,总会比随便买来的更珍惜一些。      说话间,康五郎便领着众人来到了一座两进的小宅院前:“这便到了。谢小郎、李小娘子、李小郎,里边请罢。”石氏也笑道:“我这便吩咐仆从去将客房收拾出来。我们家宅院小,只能委屈你们住一晚了。”      “宅院虽小,却处处都很精致,可见石娘子平常一直很用心。”李遐玉接道,“若是住在这样的宅子里还觉得委屈,恐怕我们寻遍整个灵州,都找不出地方住了。”她所言确实并非夸张,康家的宅子看着并不富贵,但细节之处却很是舒适。      石氏听了她的话,眉开眼笑地把着她的手臂往里走:“说起来,这几日都只能让你穿着我的旧衣裳,真是失礼。虽说你穿什么衣裳都显得好看,但到底还须得新做两身才是。来,随我来,我让婢女给你量一量,今天晚上便赶出几件衣裳来。对了,我们不太会做汉人袍服,你不介意穿胡服罢?”      “当然不介意。多谢石娘子的好意。”李遐玉道,“还是石娘子想得周到。”去见祖父祖母,总不能穿得太过破旧,免得让两位老人家多想,白白令他们又伤心一场。      谢琰看她们进了内院,便对康五郎道:“我们兄妹三人冒昧打扰,应当拜见长辈才是。”      康五郎摇摇首:“这宅子里就住着我们夫妇,谢小郎不必拘礼,就当是在自家便是了。我家爷娘与兄长一同住,虽说就在隔壁,但也很不用在意这些小节。”      谢琰谢过了他,便牵着李遐龄,随着康家的仆人去了外院客房。进入客房之后,兄弟俩互相瞧了瞧,不约而同地让仆从去备下热水,将浑身风尘都清洗干净。而后,两人都换了身新衣裳,看起来精神许多。      用夕食的时候,同样洗濯完的李遐玉见他们精神焕发,不由得微微一笑,挨着他们坐下来。胡人并不喜分案而食,通常都坐在一张方形大桌边,热热闹闹地一起吃。谢琰从未见过胡床(靠背椅),只当是另一种榻,照旧跽坐。李遐龄忍不住笑了半晌,给他示范如何垂足而坐。      “没想到,还有阿兄不知道的事……”      “我当然有许多东西都不懂。灵州、夏州的风物,在我看来都很新鲜。”      “阿兄故乡的人,都不用胡床?”李遐龄又问。      “我在中原地区一直都不曾见过这种胡床。”谢琰道,“这样坐着确实舒服。而且,只要坐得端正,看起来也并无不雅之处。”他说罢,看了看李遐玉,觉得她坐姿虽然随意,但自有风仪。      “不过是坐下来而已,你们这些官宦子弟还须得时时刻刻注意礼仪,到底累是不累?”石氏嗔道,命仆婢将巨大的古楼子、烤全羊均切成小份,以便大家取食。      “初学时自是有些累,但只要习惯便无妨了。”李遐玉笑着回道。习惯之后,礼仪便像是刻进了骨子里,无论如何掩盖,不经意之间总会透出几分来。      于是,诸人一边聊天说话,一边享用吃食,直到夜色渐深,才依依不舍地散去了。   ☆、第十一章 亲人相聚      时隔十余日,终于再次躺在柔软干净的床榻上,李遐玉本以为自己很快便会沉沉睡去。然而,盖着温暖的衾被,嗅着似有似无的陌生熏香的气味,她的双眼却渐渐酸涩起来。是的,她和阿弟还活着,但阿爷阿娘却死了,数百里之外的家也已成为废墟。她和阿弟还能拥有许多个安宁的日日夜夜,阿爷阿娘却只能永远沉睡在地下。甚至他们在逝去之前,或许还挂念着姊弟二人的安危,还怀着忧惧与绝望。   那个既悲伤又恐惧的夜晚过后,她心中其实一直藏着两个声音,互相吵吵嚷嚷,无数念头都因它们而起。一则痛苦不堪,始终沉浸在父母身亡的悲哀之中,只恨不得时光能倒流;一则勉强平静,只因自觉身负重任,报仇雪恨、照顾幼弟、奉养祖父祖母。身处险境中时,她无暇悲伤,便尽力思考如何方能承担那些责任;如今已经安全了,心中的悲痛就再也无法遮掩地浮了上来,难以克制。   辗转反侧,低低哀泣,呜咽时断时续。李遐玉并不想惊动他人,但一墙之隔的谢琰却听得清清楚楚。他长叹了一声,侧首看了看蜷缩在他身边的李遐龄。至亲离去的哀伤,怎可能短短十余日便会缓解?他很清楚,姊弟俩都不过是将悲痛强压在心底罢了。为了不让彼此担忧,他们不但不能随意流露出任何哀痛的端倪,便是哭泣也须得躲在无人知道的角落,体贴懂事得让人越发心疼。作为义兄,他能保护他们、守着他们,却并没有立场去抚慰他们的痛楚,也不知该如何抚慰是好。   于是,谢琰只能静静聆听着,心中猛然想起了那些故人,不由得泛起了些许涩意。   也不知默默哭了多久,天色由暗渐渐转明,李遐玉才止住了泪水。此时,她的双眼已经红肿得几乎睁不开了。前来服侍她洗漱的康家婢女见状,特地拿薄纱裹了些冰块来与她敷上。足足敷了半个时辰,她才勉强能出去见人。但一双眸中依然充满了血丝,昨夜曾哭泣之事,却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了。   康五郎与石氏一向很知趣,自然不会提起此事,只作并未瞧见;谢琰也仅是默默地看了看她,亦不曾多言;李遐龄却放弃了骑马的念头,特地提出想与她一同坐牛车。李遐玉自是答应了,她也有些话想叮嘱他。   于是,待用过朝食后,姊弟俩便上了牛车,康五郎、谢琰与石氏皆骑马随行。一行人很快便自灵州州城东门而出,再转向东北而去。   弘静县位于州城以北,离州城仅六十里。县城位于东北方向,稍稍远些,也约莫只在七八十里之外。一条驿道贯通两城之间,交通很是便利。因边关常年调兵遣将,同时需要运大量粮草,驿道修得十分宽敞,但也由于经常使用的缘故,并不十分平整。牛车虽然行走得很稳当,却仍有些颠簸。   弘静县西倚峰峦叠嶂、雄壮奇瑰的贺兰山,中有黄河穿越而过,东部则是肥沃的田地与草场。李遐玉虽是坐在封闭温暖的牛车中,却也能想象出外头那片广袤的沃野如今冰封千里的景象。隔着牛车遥遥西望时,也仿佛能瞧见那座一直默然矗立,白雪皑皑、巍峨奇峻的贺兰山脉。   “玉郎,你可还记得贺兰山?可还记得咱们家老宅外的水渠?可还记得在后花园中,祖父亲手栽种的胡瓜(黄瓜)、昆仑瓜(茄子)、波棱菜(菠菜)与千金菜(莴苣)?”她有些感慨地问道。   “阿姊,咱们离开灵州时,我都四岁了,自然记得很清楚。祖父侍弄的菜园子,轻易不让人进去。有一回阿姊你浇太多水,将一畦昆仑瓜秧苗毁了大半,他险些将胡子都拔光了,还是舍不得处罚你。”李遐龄回道,“我还记得祖父经常带咱们去贺兰山呢。阿姊也总是骑马去那里射滩羊。阿娘还用阿姊猎来的滩羊皮给我做了袄子。那个冬天我每日都穿着它,一直舍不得换下。”   “原来你都记着呢。”李遐玉微微笑起来,“那咱们家去见祖父祖母,你可会紧张?”在老宅中也曾经有过许多让人幸福愉快的回忆,这让她忽然觉得“家”其实一直都在,从未被毁去,心中也好受许多。   “见自家的祖父祖母,又何必紧张?”李遐龄认真道,“阿姊放心罢,我绝不会与祖父祖母生疏。而且,这些日子的事我也不会多说,免得教他们难受。”   “咱们就说,出了长泽县城,沿着绿洲赶了几日路,在又累又饿的时候,便遇见了康郎君、石娘子的驼队。狼群与马贼都不必提。”   “我明白。”   “至于阿兄之事,若祖父祖母能认下他为义孙,当然最好。若他们顾虑太多不能认,咱们也照旧尊他为兄长便是了。阿兄的叔父或许仍在夏州寻找他,也很该早些让他与亲人相聚才是。”因谢琰家世不凡,李遐玉方觉得祖父祖母可能会心生顾忌。不过,这与李遐龄无关,也不必与他细说。   “我省得。一日为兄,终身为兄。”李遐龄点头道,“咱们能遇到阿兄,也是这些时日里唯一的好事了。阿兄教会了我许多事,我恨不得往后一直能跟着阿兄才好。”   “你居然如此仰慕阿兄?”李遐玉挑眉,“怎么不见你如此仰慕我?”   李遐龄眨了眨眼,赶紧补充道:“我也仰慕阿姊!”   “罢了。”李遐玉笑道,“仰慕便仰慕罢。阿兄什么都会,你也很该好好向他学一学。只是,别因你的事过于烦劳阿兄。”   “我省得。”李遐龄赶紧点头,又加了一句,“像阿兄这样厉害的人,来到边关定是有要事在身。我不会轻易打扰他,妨碍他做事。阿姊尽管放心。”   以谢琰的出身与才能,自然心怀远大抱负。李遐玉想道:只是他并未流露出任何意思,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他的忙。话说回来,她一介女流,年纪尚小,又如何能帮得上他?顶多也只能依靠祖父的力量罢了。   而后,姊弟俩终于沉默下来。李遐玉因昨夜休息得不够,便开始闭目养神。不过,坐在她对面的小家伙却频频地看向她,欲言又止。李遐玉似笑非笑地张开眼:“怎么了?玉郎,你想与我说什么?”   “阿姊,你昨晚想起阿爷阿娘了?”李遐龄低声问。   “突然有些想念他们。”李遐玉道,“不过,你安心就是了,咱们家的部曲一定会将他们带回来。到时候,咱们便能……再见到他们了。”   “我倒是不担心这个……”李遐龄紧紧地望着她,“阿姊下回若是想哭,不许瞒着我。我也……我也想……和阿姊一起怀念阿爷阿娘。”   “好,我答应你就是。”李遐玉柔声应道。   因康五郎一早便已经遣仆从骑快马去李家通禀消息,因此他们赶路并不算急。一行人在路旁驿站之侧的小食肆中用了午食,这才接着往弘静县而去。刚进入弘静县境内不久,远远便见几十骑迎面飞奔而来。   康五郎忙命众人让出道来,将牛车赶到一旁,他们策马绕着车而立,以免冲撞了军中之人,或者阻碍了驿道快马传递消息。   这数十人的马术相当出众,骑着骏马瞬息即至。谢琰不着痕迹地望过去,发现为首的竟是一位头发花白、身着窄袖胡服的妇人。她十分敏锐,发觉他的视线之后,便侧目而视,锐利的目光掠过他,竟比寒风还更加凛冽几分。谢琰心中微凛,明白这位妇人绝非寻常之辈。要知道,他即使面对杀人不眨眼的马贼亦不会变色,而这妇人随意的一眼就让他心中生出了危机重重之感。   妇人又看了他们几眼,忽而策马在牛车边停了下来,高声道:“你们可是自灵州而来的康郎君等人?吾家元娘、玉郎,可是在这牛车之中?”   谢琰微微一怔,康五郎与石氏也十分吃惊。他们尚未反应过来,便听牛车内李遐玉惊喜道:“祖母?!”   听得自家祖母的声音,李家姊弟立刻探出了小脑袋。当望见祖母柴氏熟悉的面容时,李遐玉禁不住红了眼眶,如乳燕般跳下牛车,投入她怀中:“祖母!儿终于……终于见到您了!”李遐龄虽觉得祖母这般模样比记忆中还更严厉几分,却并不觉得惧怕,亦是忍不住哭泣道:“孙儿……孙儿见过祖母!”   焦急等待了这么多天,总算见到了孙女与孙儿,柴氏亦是十分动情,将他们都揽进了怀里:“我的儿!你们总算是安然无事!前些日子听闻薛延陀人攻破了长泽县城,我便派了部曲去寻找你们。但他们寻了这么些天,却一直没有传来什么好消息。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们已经……”   李和与柴氏只得了李信一个独子,对他既严厉又纵容。他想摆脱父荫,离开灵州去夏州任职校尉,他们便是再舍不得,也痛快地答应了。而后儿媳以侍奉儿子为借口,带了孙儿孙女同去夏州,他们亦并未阻拦。只是,别离这两年来,每每见着空荡荡的宅子,心中难免思念儿孙罢了。   此番听说薛延陀人袭击长泽县城的消息时,他们简直如五雷轰顶。李和常年驻守边关,柴氏素来巾帼不让须眉,比任何人都清楚薛延陀人的残忍,也比任何人都明白独子的信念与执着。虽说已经尽快派了部曲前去找寻,但过了知天命年纪的他们,却仍是早早地便做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已经这般年纪,骤然失去了心爱的儿孙,他们心中的哀伤与痛苦自然无须赘言。   因而,乍然得知孙女、孙儿安好的消息,柴氏难免狂喜不已。她一向便是坐不住的性子,不愿再耗费时间等待,就亲自领着部曲过来接人了。   ☆、第十二章 终于归家      却说李遐玉与李遐龄好不容易与祖母柴氏相聚,依偎在她怀中低低啜泣,仿佛要将连日来所受的委屈与恐惧都彻底哭出来。谢琰静静地望着祖孙三人,只觉得姊弟俩似乎瞬间便变得年幼了不少,再也不复一路上的成熟稳重。尤其是李遐玉,一直充满信赖与濡慕地望着柴氏,怎么也止不住泪水,柔弱得就像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小娘子似的。这让谢琰既松了口气,替她安心许多,又隐约多了几分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失落之感。   “好孩子,都是祖父祖母思虑不周,才教你们受苦了。”柴氏怜惜道。   “我们能得见祖母,全凭义兄一路护送,又有康郎君、石娘子的驼队相助。只是,阿爷与阿娘……阿爷那时仍在军营中,毫无音讯……阿娘已经……已经不在了。”李遐玉悲从中来,哭泣不止;李遐龄更是哇哇大哭,毫不顾及往日懂事的形象。自从柴氏出现在面前之后,他们就有了能够依赖的长辈,再也无须克制自己的痛苦悲伤,再也无须让自己冷静稳重了。   “莫哭了,莫哭了……别教他们走得不安稳。”柴氏拍着他们的背,含泪道。从两个孩子这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失去了独子与儿媳,她又何尝不伤怀呢?   “祖母尽快让部曲将阿爷阿娘带回灵州来罢!每每想起他们孤零零地待在外乡,儿心中便觉得难受之极。都是儿不孝,不能亲手将他们带回家来。”   “祖母,我想阿爷、想阿娘了。”   “好,好,好。他们一定会归家的,你们放心就是了。”   柴氏见到孙女与孙儿之后,一时间亦是心情激荡不已。但她到底并非寻常老妪,虽是情绪大起大伏,一度落泪不止,却始终未曾忘记旁边尚有其他人。从康五郎遣来的仆从处,她已经大抵知道了李遐玉姊弟二人遇上驼队的始末。如今携着心爱的孙女孙儿,她便郑重地向康五郎、石氏道谢:“幸而有贤伉俪施以援手,救命之恩,我李家必不会忘。”   康五郎是极为知趣之人,忙不迭实心实意地推辞几句:“荒漠之中,任是谁见到三个孩童落难,都会出手相救。某也不过是做了该做之事罢了。”石氏也赶紧接道:“实在当不得郡君的谢意。奴还须得谢谢李小娘子与两位小郎君,一路行来帮了许多忙呢。”   “贤伉俪实在太过谦虚了。若说落难相救尚可称之为义举,将孩儿们护送归家便更可见两位之仁善。”柴氏笑道,“眼下已经到了弘静县境内,若是贤伉俪不嫌弃,便在李家小住几日,稍作歇息,如何?”   康五郎略作犹豫,颔首答应了:“打扰郡君了。”石氏亦是欣喜不已,与李遐玉交好固然不错,但能得这位四品命妇的青睐,便更是意外之喜了。当然,他们并没有挟恩图报的心思,仅仅也只是想结个善缘,往后也好有个依仗罢了。这也并非意味着他们待李遐玉几人毫无真心,只是粟特人一向重利,纯属本性而已。   略微寒暄几句之后,柴氏便弃了马,带着李遐玉、李遐龄踏上牛车。谢琰本应上前问候这位长辈,但始终未能寻着时机,见他们正要上牛车,忙上前相扶。柴氏瞧了瞧他,目光比方才和蔼多了:“谢小郎也上来罢。”   谢琰略作犹豫,颔首道:“是。”他始终觉得李家祖孙三人团聚,自己凑上前去有些奇怪。但到底是李家长辈的吩咐,他也不能违逆,遂答应了。   牛车是康五郎与石氏精心准备的,只李遐玉、李遐龄姊弟俩坐着自然宽敞。如今多了柴氏与谢琰,却显得略有些逼仄。柴氏坐于正位上,李家姊弟二人分别眷恋地倚在她身侧,谢琰则坐在她对面。   “晚辈谢琰,见过李家祖母。”谢琰顶着柴氏打量的目光,恭敬地行礼问候。   他那行云流水般的礼仪举止令柴氏双目微微一动,心中不断盘旋着“谢”这个姓。她是见多识广之人,虽说出身卑微,但也因过往经历的缘故,知晓之事比寻常官家主母更多了几分。其中,当然便有大唐诸一流世家的渊源起伏,以及它们如今的地位。   若以贵论,眼下当属山东郡姓地位最为超然。卓异者便是太原王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这五姓七家。其中,博陵崔氏隐隐为天下第一门户,却被今上以重修《氏族志》为名打压下去。而当今皇室自认是陇西李氏之后,却也有传闻他们其实是赵郡李氏支脉。   若以权论,则以有从龙之功的关中郡姓与代北虏姓更有实权。关中郡姓的豪门便是京兆韦氏、京兆杜氏、弘农杨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而代北虏姓这样的胡人高门则既有北朝皇室元氏、宇文氏,又有当朝后戚长孙氏、窦氏,以及于氏、陆氏、源氏。   起于当年三国之东吴并雄霸东南的吴姓,都出自吴郡,以顾陆朱张为大,但却始终在长安没有多少影响力。因五胡乱华而随着东晋皇室过江的著姓则称之为“侨姓”,以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陈郡袁氏、兰陵萧氏为尊。不过,侨姓世家说来也十分高贵,如今尚在朝中的却仅有兰陵萧氏一门而已。盖因他们家在前朝出了一位萧皇后,如今又有开国功臣宋国公萧瑀支撑门户的缘故。   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说起来都是一等一的高门。提起世族,谁不知王谢?然而,当年在东晋风头一时无两,权倾天下,不知出过多少风流人物的王谢二家,却因曾被侯景大肆屠戮,人丁凋零,早就败落下去。在前朝与本朝当中,他们于仕途一道上亦并无任何拿得出手的人物。琅琊王氏还偶尔会与五姓七家联姻,多少有些存在感。陈郡谢氏却是就此沉寂,早已经是毫无音讯了。   “谢”一姓,其实并非什么少见的姓氏。但柴氏很清楚世家子弟的教养如何严苛,其礼仪风骨又是如何优雅。因而,谢琰举止虽尽量豪爽,却仍然遮不住他的出身。昔日光彩夺目的豪门子弟,如今虽然流落在外,却仍旧不减风度,也令她心生出几分激赏与怜惜。   “好孩子,你一路悉心照料元娘与玉郎,委实辛苦了。你小小年纪,便如此有担当,实在是不容易。”她放柔了声音,拍了拍谢琰的手。   李遐玉接道:“祖母有所不知,义兄武艺出众,又颇通世情。若非义兄相护,我们也不可能安然离开长泽县城,更不可能遇见康郎君、石娘子的驼队来到灵州。”而后,她便挑拣着说了谢琰为了回护他们,杀无赖儿、下厨熬粥、背着李遐龄带着她行走荒漠等事。自然,杀狼与马贼的事被她有意地略过去了。   李遐龄也补充了些谢琰如何教他射箭、做弹弓等之类的小事。说到动情之处,他难掩亲近之情,望着谢琰时,双目都是亮闪闪的。   谢琰虽然清楚,经过这一路的共患难,李遐玉、李遐龄姊弟二人确实将他当成了兄长,他也已经将他们视为嫡亲的弟妹。但是,三人之间并未说过什么情谊之类的话,他自是不知两位阿妹、阿弟居然如此尊重、喜爱自己,不禁心中大为感动。“我们既然是兄妹、兄弟,作为兄长,照顾你们便是应该的。而且,你们只顾着说我如何待你们好,怎么也不说说你们又是如何关心我的呢?”   柴氏见他们如此友爱,笑道:“谢小郎,老身既然是长辈,便称你为三郎罢。三郎,你已经是他们的义兄,那可愿意认下老身这个祖母?”她也并不提起正式结义亲之事,仅仅只是顺着孩子们的关系出言表明态度而已。毕竟,从谢琰的家世来说,顶级世族出身的世家子,未必会正式认寒门为亲。世庶之间那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心中十分清楚。何况,李家还远远称不上权势滔天,能达到世族也不得不俯就的地步。   谢琰其实并不在意世庶之分,但想起那些个故人平素的做派,他不得不谨慎几分,以免牵累他与李家之间难得的善缘。于是,他便顺着柴氏的意思,向她行了稽首大礼:“祖母在上,请受孙儿谢琰一拜。”   柴氏含笑将他扶起来,李遐玉与李遐龄亦都高兴不已。   “祖母,祖父可安好?”思及自己进入灵州时听说的那些传闻,李遐玉禁不住有些担心,“听说薛延陀人也劫掠了怀远县,祖父可去参战了?不曾受伤罢?怀远县城眼下如何?”   柴氏道:“原来消息都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不错,薛延陀人的确劫掠了怀远县,但你祖父及时前往救援,很快便将他们赶跑了。那时,怀远县城并未被攻破,你外祖家亦是安然无事。至于你祖父,许是年老体衰不经事了,胳膊上挨了一箭,却是不妨事。”   李遐玉放心了些:“如今儿与玉郎都家来了,正好给祖父侍疾。”   “侍什么疾?”柴氏嗔道,“他素来皮糙肉厚,一刻都不得安闲。如今便是养着伤,还嚷嚷着要去夏州找你们呢。直到接到你们的消息,我才好不容易将他的念头掐灭了。都已经是老胳膊老腿了,可得好好将养一阵。也只有他还当自己仍是年轻的时候,真以为养几天,箭伤就能痊愈。眼下,他大概正眼巴巴盼着你们回来,也好寻些事情做。所以,你们也很不必理会他,更无须听他闲得无聊撩拨什么。”   李遐玉道:“正因如此,我们才很该侍疾呢,也好帮着祖母看顾祖父。若是有我们在一旁守着,祖母也不必担心祖父不会安安稳稳地养伤。”   柴氏沉吟道:“这倒是。还是元娘想得周到,就这样罢。”   李遐龄接道:“我和阿姊轮流去给祖父侍疾,阿姊单日去,我双日去。”   “你居然将时间都安排好了,还担心我不让你亲近祖父不成?”李遐玉笑道,戳了戳他的脸,又嫣然望向谢琰,“阿兄若是对战事感兴趣,尽管去问祖父便是了。他征战沙场多年,作战经验很是丰富,兵书也耐着性子读了几本。”   谢琰颔首:“不如我也跟着你们一同为祖父侍疾就是了。”   “你一个半大的少年郎,正是该每天都好好动一动筋骨的时候,哪里能拘着你去侍什么疾?”柴氏道,“就当是出门瞧一瞧这北地风光也好。你已经去了夏州,可曾来过灵州?就算来过灵州,可曾去过贺兰山、青铜峡附近?”   谢琰摇了摇首:“我从未来过灵州,祖母所说的贺兰山、青铜峡,也只是听闻过而已。”   “你便时常带着元娘、玉郎四处走一走也好。尤其是玉郎,恐怕这些灵州风物,他早就已经不熟悉了。”柴氏轻轻地揉了揉李遐龄的小脑袋,“至于你的叔父,我会让部曲去寻他。你若是一人孤身再前往夏州,恐怕十分不妥,我们心里也都会担心。”   谢琰垂下眸,思索了一会儿,方道:“我与叔父本便打算游览北地风光,就在灵州等着他也好。且眼下已经入冬,恐怕再去别的地方亦不合适了。那便……须得叨扰一段时日了。”   “咱们如今都已经是祖孙了,你还客气些什么?”柴氏道,“别见外,就当成在自家便是。”   谢琰遂微微一笑:“是。”   说话间,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入了弘静县城。   李家的老宅就在弘静县县廨附近,是一座三路四进的大宅院。第一进是外院,中路是一间十分轩阔的正堂与书房,左路有演武场、马厩,右路则是几个小客院;第二进是内院,中路是李和、柴氏所居的正院内堂,左路是李信、孙氏以前所居的信义堂,右路则是一座空着的大院子;第三进的几座院落都空着;第四进则是个花园,大部分都被李和开垦成了菜地,只留下一片桃林、杏林、梨林、梅林,形成“香雪之海”,内中还有些楼台亭阁。老宅一侧的院墙外,有条弯弯曲曲的水渠,与宅子中的溪流、小湖泊相连,如今水面上皆已经结了一层冰。   李遐玉放眼望去,只觉得一切皆如记忆当中那般,丝毫未变,不由得心中再次酸涩起来。李遐龄则拉着谢琰一边走一边介绍家中的景物,使谢琰对这个宅院也逐渐不再陌生。   柴氏带着三个孩子、康五郎、石氏等来到内院,就见垂花门下,一位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的魁梧老汉正昂然而立。见到孙女与孙儿,他眼中掠过了心疼之色,在外人面前却依旧保持着威严。   然而,当李遐玉与李遐龄双双奔了过去,扑入他怀中,唤着:“祖父!!”李和便再也绷不住了,用满是茧子的大手轻轻地拍了拍他们柔弱的脊背,连连叹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第十三章 守丧生活      冬日晨光来得格外迟,已经将近辰时初,天色却依然昏暗如夜。几盏灯笼沿着正院右侧的九曲回廊缓缓行来,仿佛正渐渐穿过无边无际的沉沉夜色,为萧瑟的清晨增添了些许暖意。   掌着灯笼之人,正是李遐玉与李遐龄的贴身婢女,思娘、念娘与珍娘、惜娘。身着斩衰重孝的李遐玉、李遐龄随在她们身后,举手投足间悄无声息。昏黄的灯光在寒风中左右摇晃,莹莹光晕仿佛即将灭去,却又挣扎着继续燃下去。光影交错之间,姊弟俩的神色均显得格外沉重。   李遐龄偷偷地瞧了一眼身侧的阿姊,轻声道:“阿姊,你瞧,下雪了。”   闻言,李遐玉停下脚步,往回廊外看去。果然,随着扑簌簌的声音响起,无数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扬扬落下,覆盖住了地面。偶有几片雪随风吹拂在她脸上,带来了沁人的寒意,让人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庭院中松涛壑壑,天地间风雪飘飘,所见与所闻交织成了一片逸然出尘的好景致,令人禁不住驻足观赏。   “阿姊,风雪这般大,今日我和阿兄便不去青铜峡了,陪着你一起给祖父侍疾罢。”   “你昨天便与阿兄说好了罢?怎能不守诺言?”   “但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适合出行。”李遐龄微微撅起嘴,难得流露出几分孩童的稚气,“阿姊就不怕我们染上风寒?或者被暴风雪困在郊外么?”总而言之,他今天就是不想出门,就是想陪着自家阿姊。   李遐玉眸光柔和:“这风雪并不大,哪里至于困在路上?何况,有阿兄在,我什么都不担心。不过,你若是能坦白地道出不想外出的原因,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二。”   自从回到老宅之后,李和与柴氏心疼姊弟俩的遭遇,待他们简直是百依百顺,恨不得将这全天下最好的物件都捧到他们面前来。谢琰也对他们越发好了,宠溺起他们来亦毫不逊色。李遐玉担心他们纵容得太过分了,于是对李遐龄的要求越发严格,才勉强维持住了平衡。若是此事让祖父祖母与谢琰得知,必定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但她却不愿助长他不守诺言的习气,坚持一切行为举止都必须合情合理。   李遐龄脸颊微微一红:“阿姊这些时日都不与我们一同出门,我担心你在家里闷坏了,想多陪一陪你。虽说每回我们都给你带了些小玩意,你也收得很高兴,但我总觉得你最近很是低落。阿姊,你还在想阿爷阿娘么?他们很快就要回家了,别担心。”   听了他的话,李遐玉心里一软。往日里阿爷便常说:她的性情像祖母,爽利果断、冷静非常;阿弟却有些像阿娘,细心而又体贴,但固执之处却与他无异。她略微平复了有些起伏的心绪,这才道:“弘静县哪有我没去过的地方?你不必一心顾念我,尽管去顽便是了。说不得阿兄还能领着你发现些有趣之处,待开春之后咱们再一同去。至于阿爷阿娘,咱们都一样思念,不是么?无妨,我不会因哀伤过甚而生病的。我还须得侍奉祖父祖母,照顾你呢。”   “阿姊说的也有些道理,但我仍然很担心你。要是在从前,你哪里会一直闷在家中?可见你最近确实有些不对劲。”李遐龄坚持道:“而且,我既然已经道出了原因,阿姊就该许我今日留下。”   李遐玉知道这孩子性情中一向有几分执拗,还待再劝几句,却听见有人笑道:“玉郎说得是。风雪漫天,合该在家中赏雪,何必冒着严寒外出?横竖也不少这么一日。”   姊弟俩循声望去,便见从松林之中走出一人来,可不正是谢琰么?他似是刚从演武场过来,穿了件有些单薄的淡青色圆领窄袖胡服,浑身都冒着丝丝白气:“我前两日陪着祖父对弈,他似是很感兴趣。元娘、玉郎不妨在旁边再开一局。”   得到他的支持,李遐龄立即眉开眼笑:“阿兄说得很是。不过,我与祖父都刚开始学弈棋,肯定不是阿兄和阿姊的对手。不如我与祖父一战,阿兄与阿姊一战?”他以前与自家阿姊下棋,总是被阿姊玩弄于鼓掌之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虽说一直在心中鼓励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取胜,但无论如何心里都有几分阴影在。说白了,他也想尝尝胜利的滋味。   “正因你们刚开始学弈棋,才需仔细指导。”谢琰道,看了看李遐玉,“不过,我和元娘倒是可以换一换,免得你心里发憷。”   “我才不怕阿姊呢。”李遐龄辩解道。但谢琰与李遐玉都只是望着他,笑而不语。   小家伙转了转眼眸,不再多说了:他既然已经达到了目标,又何必在意这些细节呢?李遐玉亦不想再纠结此事,便道:“已经下雪了,天气更寒冷。阿兄穿得如此单薄,可需小心些才是。”   “习武之人素来阳气旺盛,无妨。”谢琰道,侧了侧身,替她挡住吹来的风雪。   李遐龄低头瞧了瞧裹成了圆球状的自己,又望向身姿挺拔的阿兄、纤细有致的阿姊,抿了抿嘴唇:“阿兄,我们对弈之后,再顽投壶罢?或者在内堂里竖起靶子,咱们练习射箭。祖父祖母都擅射,我们可不能给他们丢脸。”   谢琰自是微微颔首,转而念及李遐玉最近的心情,又觉得不该让她强颜欢笑。毕竟,他们眼下已经回到家中,又正处于热孝期间。然而,换而言之,正因为元娘心中悲伤,才更应该转移她的注意力才是。他心中有些矛盾,禁不住不动声色地看了身畔的小少女好几眼。   眼下,李遐玉、李遐龄姊弟俩住在宅院第二进右路的大院落中。李遐玉搬入了院子中央的小楼,李遐龄则住进了正房。两人既是比邻而居,晨昏定省均同进同出,平常见面的机会也很是不少。倒是谢琰,坚持住在第一进右路的客院里,见到她却并不那么容易,私下相处的时间更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望着李遐玉白嫩娇美的侧脸,忽然想起他们相遇的夜晚,以及之后许多个相依为命的时刻。他一直见证着这位小少女的蜕变与成长,也以为自己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然而,仿佛不经意之间,原本熟悉的她像是又变了——更加稳重、更加内敛,更多了几分常见的官宦贵女的模样,而不再是那个即使手染鲜血亦仍然熠熠生辉的小少女。   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生出几分失落,总觉得似乎错过了什么,又似乎在惋惜着什么。当然,他也能够理解她的变化。毕竟,她须得协助祖母打理中馈诸事,不得不逼着自己成长起来。而且,无论是杀狼或是杀人,都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阿兄?”李遐玉察觉了他的目光,疑惑地唤着他。   谢琰回过神,浅浅地勾了勾嘴角:“元娘,你确实在家中闷得太久了。再过些时日,等天气好些,不如奉着祖母去城外的寺观走一走,也可为世父世母做一做道场,点两盏长明灯。”在他记忆当中,女子应当都喜欢去寺庙散一散心。   李遐玉点点头,道:“阿兄说得是。我最近一直在抄佛经,在寺庙里供上一些时日也好。”每当思念阿爷阿娘,悲痛无法纾解时,她便不断地抄《地藏经》、《阿弥陀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为他们祈福,希冀他们能够免受厄苦转生。以前她仅仅只是跟着孙氏拜佛而已,并不算诚心信仰。然而,如今她却无比希望佛祖菩萨不会责怪她之前的不诚心。只有阿爷阿娘能够轮回之后再过得幸福,她才会觉得心中略微开怀。   说话间,他们便到了正院内堂之中。   李和与柴氏素来起得很早,也时常会去演武场活动活动筋骨。不过,如今年纪渐长受不得严寒,李和又箭伤未愈,他们便暂且留在了内堂中。三个孩子进门时,李和正在单手耍横刀。只见一丝银光上下飞舞,毫无花哨漂亮的动作,却带着铺天盖地般的杀气,令人不知不觉间便被震慑得一步也不敢挪动。   柴氏端坐在长榻上,抬了抬眼,向孩子们使了个眼色。于是,在谢琰的带领下,李遐玉、李遐龄几乎是贴着墙绕到了她跟前。柴氏看着谢琰小心翼翼地护着姊弟二人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三郎很不必将他们护得那般紧。他们可是李家的孩儿,哪里会如此弱不禁风?何况,阿郎耍了这么多年横刀,必是不会失手的。”   谢琰躬身行礼:“祖母说得是。不过,孩儿一时之间……忘了。”   李遐龄清脆地向柴氏问安,接着道:“祖母,孩儿确实吓住了。祖父这般模样,不像是在练武,倒像是在战场上杀敌似的。”说着,他又拍了拍胸膛:“不过,这都是孩儿见识太少的缘故。如果能经常观摩祖父练刀,必定不会像今日这般不中用。”   李遐玉嗔道:“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你且跟着阿兄学射箭罢,想拿横刀,也须得有足够的臂力才成。便是我,如今舞横刀也觉得很是费力呢。”当然,祖父总是以小娘子耍横刀不像样为借口,一直不肯教她。   闻言,李和哈哈大笑地停了下来,浑身汗出如浆,精神却十分健旺。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三个孩子,抚了抚已经被汗水打湿的长须:“你们俩暂且不说,三郎却是能学的。待我箭伤痊愈之后,三郎便随着我去演武场!”   “是!祖父!”谢琰行礼道,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激动之意。他的武艺都是向自家部曲学来的,论袭击、刺杀、护卫等固然有不少高明之处,但毕竟并非战场之上千锤百炼而来。自从来到李家之后,他便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十分稚嫩,更加珍惜与李和相处的机会。这位老将军不经意间的指点,便足够他受益了。想不到,他竟然还会将刀法传授给他,让他更觉得十分惊喜。   柴氏望着他们,微微一笑:“你活动筋骨也够了罢?还不赶紧坐下。孩儿们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千万饿不得。这便开始用朝食罢。”   她话音刚落下,李和便将横刀往身旁一掼,大步走过来坐下,拍了拍膝盖:“三郎将食案挪到我左边,玉郎挪到我右边,元娘和你祖母一起吃。这些个婢女真是没眼色,每天早晨都须得来这么一遭。”   他只不过抱怨一句,柴氏便笑吟吟地斜眼睇了过去。李和轻咳了一声,立即收起了不满之色:“罢了罢了,分案而食,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总觉得不如那些胡人围着一张桌子一起吃来得亲热。”   “……你素来爱吃那些荤腥之物,味道奇重无比,我和元娘都受不得。”柴氏道,“或者,咱们分成两张桌子吃饭罢。三郎、玉郎若也受不得他了,便到我们的桌上吃。”   李和忙道:“那便就这样罢!每人都能用喜欢的吃食也好!很好!非常好!”   李遐玉、李遐龄与谢琰对视一眼,禁不住皆轻轻笑了起来。两位长辈隔三差五便要相争一回,初时他们还有些不习惯,总担心两人吵起来。但眼下,他们已经很是淡定了,就装作什么也不曾听见、什么也不曾看见便是了。   ☆、第十四章 父母治丧      一家人之间温馨而又平淡的日子,对于热孝当中的李遐玉而言,便如同春风一般渐渐化去她内心中沉重的悲伤。然而,她到底不可能因亲情的温暖,便忘记失去阿爷阿娘的哀痛。更多的时候,她都在默默地抄经祈福,并悉心打理父母的丧事。虽说眼下他们的棺椁尚在回灵州的路途中,但一场白事所需的事务何其繁杂,皆须得她一一过问,仔细筹备起来。祖父祖母都是长辈,不可能出面主持晚辈的丧事,家中也没有旁的亲戚。也只有她,才能一肩将这些琐碎而又令人痛苦的事情担起来。   许是太过繁忙的缘故,李遐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很快便消瘦下去,那张白玉般的小脸更是瘦得有些脱了形。纵使柴氏与李和皆不许她守孝茹素,每日汤汤水水地补养着,也依然未能将她补回来。谢琰、李遐龄心中担忧不已,恨不得将这些事都替她分担了,她却只给了他们一些需要外出的杂务,其他事都不许他们沾手。   这一日,谢琰听得李家部曲传话,说李信与孙氏的棺椁快要到弘静县城了,转身便往第二进左路的信义堂而去。因家中长辈尚在,灵堂不方便设在外院正堂之中,李遐玉便索性将父母以前所居的信义堂布置成了灵堂。   昔日花草繁茂、生机勃勃的院落,如今不但满目萧索,而且已经被一片素白所覆盖。李遐玉立在飘飞的白幡下,穿着一身斩衰,显得格外单薄脆弱。谢琰走到她身侧,低声道:“世父世母的棺椁快到了,不久之后便会入县城。”   李遐玉微微颔首:“多谢阿兄传话,我这便去城门接他们。”算起来,眼下已经是十一月了。她已经有整整一个月不曾见阿爷阿娘,如今只能见着棺椁,心里既难过又安心。且不提生死,叶落归根,总归是件好事罢。   谢琰摇摇头:“你不必去,玉郎已经动身了。他才是家中支撑门户的郎君。”以礼制来说,也该由李遐龄出面扶棺才是。李遐玉是女儿,只须在灵堂中守孝哭灵便可,而主持丧事就已经算是有些逾矩了。   李遐玉怔了怔,抬起首,用黑白分明的双眸定定地望着他,轻轻道:“……不错,我是女子,连给阿爷阿娘摔盆的资格也没有。”   “元娘,我并无此意。”谢琰皱起眉,“只是觉得你近日有些过于操劳了。你为何不能更信任我和玉郎一些?让我们替你分担更多杂务?若你一直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桩白事做得再尽善尽美又有何用?世父世母地下有灵,恐怕也不会觉得安稳。而且,祖父祖母都已经上了年纪,你还想让他们为你伤怀忧心么?”   李遐玉抿了抿唇:“我只是……觉得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他们尽心了……想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   谢琰一双乌黑的眼瞳轻轻动了动:“元娘,世父世母下葬之后,你便不打算理会他们了么?每一年的祭祀、做道场,都不算是尽心?只要你和玉郎好好活着,便还有无数次为他们尽孝的机会。”   李遐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是我想岔了,阿兄说得是。”   “我跟着玉郎去看看,你不必担心。”谢琰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叮嘱道:“接下来这些时日,你们须得连续哭灵守灵,只会更累,多注意些自己的身子。如果再胡来,我必不会再由着你。”说罢,他便大步离开了。   李遐玉望着他的背影,思绪有些纷乱复杂。自从认了这位义兄之后,他确实就像一位她所能想象出的最好的兄长。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几乎让她觉得,她能全心全意依赖着他。当然,不过是“几乎”而已。他毕竟并不是她的兄长,或许他迟早都会离去,李家的一切还须她稳稳地担负起来。   且不说李遐玉如何吩咐仆婢继续打理灵堂,另一边,谢琰带着李遐龄策马奔向县城城门。因风雪交加的缘故,这几日出行之人并不多,两人很快便来到城门边守候。当远远看见载着棺椁的车队时,李遐龄便不声不响地跪倒在地,小小的身体几乎被淹没在风雪之中。   谢琰有些懊悔出门时没有让他穿得更厚实一些。但此时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他也并非正经的李家义子,不能上前与他一同跪着,只能退后几步,静静地守望。   李信与孙氏的棺椁终于来到城门前的时候,李遐龄已经冻得脸上一片通红。他有些僵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相迎,而后蹒跚着走到装着两具乌木棺椁的牛车边,扶棺前行。谢琰没有寻着机会劝他,只能默默目送他扶棺而归。   小家伙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风雪中走着,固执地跟了一路、哭了一路。到得家中时,他大约是实在受不住了,身体晃了晃,便栽倒在雪地中,彻底昏了过去。正立在内院垂花门前等候的李遐玉目睹之后,脸色霎时间一片苍白。然而,棺椁不能无人相迎,白事不可中断,她无法上前探看,只能赶紧低声吩咐仆婢去唤医者。   谢琰立即抱起李遐龄,向她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心。待棺椁通过垂花门后,他便将小家伙送回房中歇息。柴氏闻讯匆匆赶来,两人静静守着他,直到医者前来诊治开药,说是略感风寒又过于疲惫,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然而,风寒对于体弱的孩童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小症候,稍不注意便可能病势更加沉重,仍须得仔细用药才好。   “玉郎毕竟体弱,经不得寒气。”柴氏轻轻一叹,“如今两人都须得好好养一养,可不能因为丧礼而损了身子骨。不过,他们姊弟俩都像阿爷,骨子里便执拗得很,想来必定是不愿安生躺在床上的。”   “祖母不如请一位医者留在府中,也好随时照顾元娘和玉郎。”谢琰道,“守灵亦是成全他们的尽孝之心,若不让他们安心送世父世母离开,反而可能会思虑更甚,平白耗了心神。倒不如茵褥准备得厚实些,多燃些火盆,让他们撑过这些时日便是了。丧礼之后,再好好地给他们调养。”   “你这孩子,素来便想得周到。”柴氏点头道,“方才那位周医者的医术便不错,我去问一问他。”说罢,她将自己的管事娘子田娘子留下,又吩咐李遐龄的贴身婢女珍娘、惜娘仔细照料,便出去了。   谢琰见小家伙睡得安稳了不少,也放心了许多。略作沉吟之后,他便径直去了灵堂。   灵堂中,李和默默地立在两具棺椁边,粗糙的手抚在光滑的棺椁上,双目沉郁无比。这一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无比清晰地浮上了他饱经风霜的脸庞,仿佛瞬间便苍老了许多,再也不复平日精神奕奕的模样。   李遐玉站在他身侧,攥紧拳头,而又缓缓松开。她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却迟迟未落下,连哽咽声亦是似有似无,仿佛担心惊扰了谁的安眠。   良久,李和方艰涩地张口道:“开棺。”   守卫在旁边的部曲们怔了怔,为首一人躬身行礼:“郎主,郎君与孙娘子都已经装殓妥当,开棺恐怕不合规矩……”又有一位年约半百的老妪从阴影中走出来:“郎主,郎君与娘子的装殓之事,都是奴亲自做的,未曾假任何人之手。”   李和长长一叹:“你是娘子最信赖的人,我自然信得过你。不过,我已经有些时日不曾见大郎了,只想最后看一看他罢了。”说到此处,他又对李遐玉道:“元娘,你且去外头守着罢。”孙女毕竟年幼,且又是小娘子,并不适合一直待在这里。   “不,祖父。”李遐玉红着眼摇首,坚定地道,“我也想见阿爷阿娘最后一面。”她知道父母如今的形容可能有些恐怖,但那又如何?他们始终是她记忆中的阿爷阿娘,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且,记住他们临终时的模样,也能让她变得更加坚强一些。   李和见她如此执着,便不再劝她:“开棺。”   长长的棺钉被一颗一颗取了出来,发出了沉闷的敲击声。李和定定地看着棺木,单手缓缓地推开棺盖,往里看去。李遐玉抿紧嘴唇,屏住呼吸,也认真地望过去。当看见阿爷李信的遗容之后,她双目微微翕张,终于痛哭出声。光是脸上便有好几道皮肉翻卷的伤痕,她简直无法想象,阿爷身上还有多少伤口,他临终之前又经历了多么激烈的战斗与厮杀。   李和却比孙女知道得更清楚。部曲们找到李信的遗体时,他的肢体已经有些残缺不全了,好不容易才拼凑出了如今完整的模样。薛延陀人原本有割下头颅领功炫耀的习俗,这次幸而因奇袭的缘故,无暇顾及。不然,恐怕李信连完整的尸首都不可能留下。不过,这些,他都不打算与孙儿孙女提起。此外,孙氏不堪受辱而亡,也无需让孩子们知晓。这些仇恨,由他这把老骨头慢慢讨回来,便足够了。   熟悉的哭声传出灵堂,谢琰的步伐顿了顿,这才快步踏了进去。   挂满白幡的灵堂中,数十部曲静静地围在棺椁边。他们身量高大,又站得极为紧密,谢琰甚至无法瞧见李和,更看不见李遐玉,只能听见她毫不掩饰的大哭声,牵扯得他心中隐隐发疼。他无言地听了半晌,在灵位前跪拜之后,便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李家服侍的仆婢并不多,且如今尚未有客人前来吊唁,灵堂内显得有些空旷。谢琰垂着首,有些心事重重地离开信义堂,回到李遐龄身边继续守着。面对重病的李遐龄与悲伤的李遐玉,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无力,不知该如何才能更好地照顾他们,让他们尽快从失去怙恃的痛苦中走出来。   然而,走出来之后呢?   他们恢复平静的生活,他便能安然离开么?姊弟俩如何能撑得起这个家?他们又会如何报仇雪恨?他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找薛延陀人报复?看着他们身陷危险?他难道能开口劝服他们放弃心中的仇恨?为父母报仇,是律法之中都不计较的孝行。即使会让他们身染血腥,也只能全力支持。   那么,他又该如何支持他们?而他自己的志向,又该如何实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谢琰之志      天色将晚,灵堂方向传来了做道场念经的声响。谢琰却依稀觉得,能从这些毫无起伏的念经声中,听见李遐玉的哭泣。他有些食不知味地用了夕食,继续守在李遐龄床边,心思却已经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直到临近宵禁的时刻,匆匆前来吊唁的宾客才纷纷散去。李家人丁稀少,没有任何亲眷,且并不经常与弘静县中的官宦家族来往。但李和毕竟是正四品的河间府折冲都尉,柴氏亦是得到朝廷册封的四品郡君。单以官职地位来论,他们便是弘静县中品阶最高者。那些个背地里再如何嫌弃他们家粗鄙的世家支脉,也不得不过来应一应景。不过,吊唁者虽然看起来并不少,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河间府的武官以及寻常府兵。他们皆是李和的下属,不少人与李信也颇有交情,哀思与仇恨都真切许多。便是笨拙地说着安慰的话,也令人觉得更加真实。   谢琰立在灵堂外,远远望着李遐玉瘦弱的背影,垂眸静思半晌,这才旋踵离开。   他正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外走,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三郎君。”   谢琰猛然抬起首,警觉地循声看去。涛壑起伏的松林当中,走出一位身着粗布衣衫的魁梧大汉。他风尘仆仆,满脸胡须,似是许久都不曾打理过自己。但谢琰借着附近垂挂的灯笼的微光,仍是一眼便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见到谢琰,这大汉竟是虎目微红,难掩惊喜与激动之情:“某可算寻着三郎君了!三郎君果然平安无事!!否则……否则某便是自尽谢罪,去了地下也无颜见郎主!”   “这里不便说话,去客院罢。”谢琰打断了他,回首看了看灵堂,心神微定。见到此人之后,他心里也生出了些久别重逢的欣喜之情。原先他还有些担心,这人出现之后会对眼下的生活产生影响。但仔细想想,倘若他心念已定,又有何惧呢?   李家外院右路有好几个小客院,看起来略有些拥挤。柴氏与李遐玉给谢琰挑了个最大的院落,安排得十分舒适妥帖。这个院落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正房作了寝房,左右厢房分别是书房以及供他试着制作武器的工坊。   谢琰将大汉带进客院之后,便让洒扫的仆从去厨下要了些温热的吃食。就在他与仆从说话的时候,大汉格外敏捷地在院落中走了一圈,透过打开的窗户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每间房里的陈设,显得很是警觉。   谢琰皱起眉,淡淡地道:“李家与我有善缘,待我如同家人,冯四师傅很不必如此。”   大汉冯四听出了他的不悦之意,叹道:“某随着他们家部曲一路来到这里,听说三郎君已经认作了他们的义孙。眼下看来,确实是某多想了。李家人信义非常,果然很看重三郎君。这院落虽然有些狭小,但位置僻静,陈设精心,比起家中也算不得太差了。”   谢琰道:“他们本想留我住在内院,是我坚持住客院便足够了。”他本来觉得自己迟早会走,不如稍微保持些许距离得好。不过,便是如今志向已经变了,住在此处也无妨。这个客院小而精致,又安静,很符合他的喜好。   两人来到书房中,长案上正铺着谢琰新近描绘的弘静县舆图。他画得格外细致清晰,舆图上仍留有许多待填补的空白。冯四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在长案边盘腿趺坐下来。   此时,仆从已经送来了吃食,谢琰看着冯四狼吞虎咽地将所有吃食都吃了个精光,这才与他说起了正事:“我与元娘、玉郎如何来到灵州,想必冯四师傅已经打听得很清楚了。这些日子,不知你又过得如何?”   冯四回道:“那日在长泽县城中失散,某便挨家挨户地找寻三郎君的下落。原本已经打探到三郎君投宿的消息,却不料遇上薛延陀人攻城。当夜实在太乱,某只能暂且夹在人流当中躲藏起来。次日再去寻三郎君时,又遇上薛延陀人前来劫掠幼童。某在城中遍寻不着三郎君,以为教薛延陀人抓了去,便一路追踪尾随他们,想伺机营救。”   谢琰神色微动:“我们那时已经出城去了。你所说的薛延陀人,应该是突厥降部冒充。”   冯四疑惑道:“三郎君怎会知晓?!那夜该不会是去了城楼附近杀薛延陀人罢!”他猛地站了起来,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少年。他是守护谢琰的部曲,从小便教他修习武艺,对他自是再了解不过。分别之前,谢琰不过是个武艺不错的少年郎,如今身上却隐隐多了几分收敛起来的煞气。沾过血腥之人,毕竟与寻常人并不相同。何况他年纪尚小,再如何掩饰,眉宇间的气息也已经改变了不少。   谢琰对于他的反应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淡淡地道:“杀的都是该杀之人,迟早都有这么一日。”顿了顿,他便又接着方才的话问:“冯四师傅跟着去了突厥降部?将他们部落的名字告知我罢。”当时那些突厥人也趁乱杀了不少人,绝不能教他们就这么蒙混过去。   冯四发出几个艰涩的突厥语音节,低声道:“那些突厥人就在灵州、夏州之间放牧,中途还想将他们掳去的孩童卖给粟特人。某趁乱烧了些他们过冬的粮食,这才救下了十几个孩童,送回了长泽县。可惜这些孩童早便成了孤儿,便是送回去,恐怕也活不得多久,或许还会被其他人卖出去。”   谢琰道:“那便将他们接到灵州来,好生训练,他日正好能当我的亲兵。”   冯四怔了怔:“三郎君当真要从军?”他知道李和是河间府折冲都尉,征战经验十分丰富,应该能教给谢琰许多行军打战之道。然而,因几十年来被谢家教得有些顽固,他却本能地认为此事不妥,强烈反对道:“便是从军,李家恐怕也不会让三郎君一开始便做武官。以三郎君的身份,怎么能从府兵一路往上熬?何况,若要博得军功,便必须上战场。时刻冒着性命之忧,又说不准能得什么武勋军功,想要升迁还不知须得耗费多少年!!”   谢琰挑起眉,嘴边浮起讽刺的笑容:“我是什么身份?父祖皆是白身,又有何金贵之处?旁人能当得府兵,我又如何当不得?李家祖父尚且能从小兵一步一步熬到如今的正四品,我又怎么可能做不到?”   冯四噎住了,一时间无言以对。在他心目中,谢家自是千好万好,不知比这些寒门庶族高贵多少。然而,已经三代无人出仕的谢家,在寻常人眼中,确实不过是空有些许田庄商铺的破落户罢了。甚至,为了维持自家所剩无几的体面,这些田庄商铺也不知还能经营多久。如今的主母出身高贵,却格外在意世家颜面,又不擅长打理中馈与家产。日久天长,或许谢家连生计都可能维持不下去。   谢琰接着道:“当初我离开家来到边关,便是想从军,重振自家声名。冯四师傅该不会以为,我只是一时意气罢。”当他踏出家门的那一刹那,便很清楚自己该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但那时毕竟幼稚,只觉得凭着自己的武艺便能闯出一条通途。直到真正经历了鲜血,经历了杀戮与战争,他才更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心中激荡的热血告诉他,为了军功而从军,与为了保家卫国、踏平胡虏而从军,本质上确实大不相同。   “若三郎君出了什么事……”冯四仍不甘心,“出仕未必一定须得从军,三郎君读书一向不错,比起大郎君也丝毫不差,为何不能走科举?”他作为部曲,对前朝刚兴起的科举自是一知半解。但这并不妨碍他明白,在国朝兴盛的时候,科举是一条更安稳、更通达的青云之路。原本,主母便是打算让家中三个郎君都从科举出身入仕。而今谢琰的大兄在老家也颇有些文名,眼看着将来便能依靠科举晋身了。谢琰若也选择贡举出仕,说不得还会传出一桩佳话,陈郡谢氏的复兴或许也指日可待。   想到日夜苦读的兄长,谢琰微微皱眉:“科举并非易事。每年明经科、进士科拢共也取不了多少人。阿娘又不愿意阿兄去考明经,一心只想中进士扬名立万。须知一年进士才取十余人,从中脱颖而出何其不易?做出一篇好策论,不仅须得读万卷书,更应该行万里路。成日拘在家中苦读,又如何能成事?”   若是考进士容易,也不会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了。阿娘一向眼光太高,从来不愿仔细去想谢家如今最重要的是什么,心中只有所谓的世家颜面与孝道,什么话都听不得。两位兄长又孝顺,怜惜她孤身将他们兄弟几人抚养长大不容易,事事都听从于她。因而,为了实现心中志向,不被她所束缚,他才毅然离开家乡,来到边关闯荡。   “我心意已决,冯四师傅不必多言。”想到此处,谢琰便道,“如今我年纪尚小,恐怕不能投军。留在李家,正好能向李家祖父请教,多学些武艺与用兵之法。待到日后朝廷欲灭薛延陀之时,便是我出战驰骋疆场之日。不但可报此次长泽城破之仇,亦可为我大唐消除边患尽心尽力。否则,空有一身武艺,却不思报效国朝、守护边民,又有何用?!”   冯四犹豫半晌,思及他在长泽县城城破那几日所见的惨状,心中也激起了一腔热血:“某是谢家部曲,亦是三郎君的属下,定会誓死追随!!三郎君若想练亲兵,亲自调教些可靠的人手,某这便回长泽县城,去将那些孩童带回来!”   “眼下且不急,随我去拜见李家祖父再说罢。”谢琰道,“我先前隐瞒了身份,将冯四师傅说成是叔父,还须得与长辈们解释清楚才是。至于陈郡谢氏之名,不提也罢。我的行踪不想让阿娘兄长得知,亦不愿他们贸然遣人前来打扰李家的安宁。”说着,他深深地看了冯四一眼。   冯四便赌咒发誓,定会替他保守秘密,绝不会与陈郡之人传话。   谢琰这才微微颔首:“一年送一封家信报平安便足矣。”家中实在太过压抑,而如今的生活又太适合他。他不愿意任何人前来打扰,哪怕对方是他的家人亦是如此。或者说,正因他太了解自己的家人,才会离开故乡来到这陌生之地。如今能拥有李家人的亲情,已经是弥足珍贵了。   ☆、第十六章 深夜交谈      夜色已然很深了,正院内堂中却依旧是灯火通明。   李和盘腿趺坐在长榻上,仔细地擦着手中的一柄横刀。这柄刀看起来已经十分破损,刀身上几乎处处是细小的缺口与裂缝,浸润着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暗红血迹,仿佛经历了无数惨烈的战斗。然而,他却依旧将它当成是最珍贵的宝刀,动作格外轻柔温和。   柴氏默默地坐在他身侧,轻轻摩挲着横刀刀柄上阴刻的“信”字,双目微微有些发红。   “原本还想将这柄刀再锻造一番,往后传给玉郎。”李和道,“眼下看来,它已经经不起了,几铁锤下去,恐怕刀身就会完全碎裂。也罢,就挂在玉郎书房中罢,做个念想也好。”   柴氏的声音有些低哑:“玉郎身子骨不够强健,如今还昏睡着呢。你也别总想着带他上战场,继承你的衣钵。两个孩子若能安安生生地长大,我便满足了。大郎与阿孙恐怕也不希望他们时时刻刻处于危险之中。”   “我老李家的儿孙,怎可只顾着享受这劳什子的安乐?”李和的态度却异常强硬,将横刀放到一旁,看向柴氏,“何况,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你怎知元娘和玉郎到底是如何想的?若是他们想要修习武艺为父母报仇,你还能拦着他们不成?”   “好不容易找回的孙儿孙女,你还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柴氏冷哼道,“报仇雪恨,咱们便不能么?非得让孩儿们也成日想着这个?他们还小着呢,除了报仇就不能想些旁的事了?元娘是小娘子,玉郎生性又不喜舞刀弄枪,你让他们往后如何过日?如今不比得开国之时,对女子越发苛刻,以军功立身也越发艰难!”   李和强硬的态度立即软了不少,想到那两个孩子,不禁长长一叹:“许是人老了,心也越发软了。”他瞥着柴氏,低声道:“娘子不是一直看不得孙氏那般软弱的女人么?怎么如今心思却变了?我只要想到元娘往后会养成那种娇娇弱弱的模样,心里就觉得很不是滋味。”   “孙氏的性情固然不好,但性命攸关之时也是个有决断的。”柴氏道,“何况,元娘若是像我,恐怕没几个人敢将她娶回家去。”   闻言,李和突然咳嗽起来,咕哝道:“这世上总会有我这样的男人……”   柴氏横了他一眼,忽然道:“周大与你说了么?这回有个大汉跟着他们一同过来了,总是打听三郎的消息。不过,怎么看他都只是个普通的汉子而已,根本不像是世家出身之人。恐怕,三郎先前所说的‘与叔父失散’,未必真切。”   李和点头道:“那应该是他们家的部曲。这小子先前想隐瞒身份,这才谎称是‘叔父’。如今人已经自己找上来了,他大概也不会再瞒下去。说起来,这后生怎么看都是个不错的,若能娶了元娘,咱们这两把老骨头也能放心了……”   “将你那点心思收起来罢。”柴氏道,“世庶婚姻并非易事,何况他又是陈郡谢氏子弟。你想让他当咱们的孙女婿,人家却未必有这样的心思。何况,义孙比起孙女婿也不差了。以他的性情,往后必定会好好照料元娘与玉郎。能有一位这样的兄长撑腰,我们便是蹬腿去了,也同样能安心。”   李和讪讪道:“若他只是陈郡谢氏支脉,娶咱们家元娘也不算是辱没了他。你不是曾说过,他们家嫡脉早就娶过寒门出身的女子么?”   柴氏呵呵冷笑:“你不过是个折冲都尉——大唐疆域中拢共有五六百个兵府,便有数百个折冲都尉,你还当自己有多稀奇不成?人家娶的寒门女,不是开国勋贵就是手掌大权的将军之女,你拿什么与他们比?”她并未再说“丧母长女”之类的话。陈郡谢氏便是再没落,想来也挑剔得很,元娘所受的种种苦难在他们看来或许都是不妥之处——哼,她还不乐意自家美貌又能干的乖孙女被人挑剔呢!   李和被她数落了一通,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柴氏听着灵堂方向传来的声响,叹道:“时候不早,咱们也该歇息了。明日我再去守着玉郎,你也看顾着些元娘,别教她哀毁过甚。”   两位老人正打算就寝,外头便有婢女禀报说,谢琰过来了。他们对视一眼,李和便道:“让他进来罢!”柴氏点了点头:“这孩子,真是半点都不愿让咱们多想,确实打从心底便愿意与咱们亲近。”   说话间,谢琰便已经带着冯四进来了。李和与柴氏都不曾见过冯四,扫了他一眼。冯四被他们这一眼中含着的威势所震慑,立刻垂下首不敢再多看。若说先前他作为陈郡谢氏的部曲,多少还有些李家人高攀了自家三郎君的心思。此时此刻,他心中却只有佩服与震撼。   谢琰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心中喟叹。且不说谢家如今的主事者坐井观天了,连部曲都毫无根据地自视甚高,如此败落下去也是不冤了。他特地将冯四带过来,便是想让他见识见识这世间真正的英豪到底是何等模样。卫公(李靖)、英公(李勣)这等不世出的绝代将才当然不必多言,便是李和这般从无数征战中脱颖而出的折冲都尉,无疑也比如今谢家那些没落子弟优秀多了,更值得佩服与尊重。   “贸然打扰祖父祖母休息,实是孩儿觉得有些事应该尽早告知两位长辈。”谢琰行礼道。   “能让你这么晚还过来,必定不是寻常小事。”柴氏道,让他上前坐在榻边,“跟在你后头的人,我们从未见过,可是你叔父派来的人?”她假作什么都不知道,问得很是随意。   谢琰露出惭愧之色:“实不相瞒,孩儿先前所称‘与叔父失散’,其实是谎言。后头这位冯四师傅,是孩儿的武艺师傅,亦是孩儿家中的部曲。孩儿从心中将他当成长辈,当时也不想多做解释,便与元娘说成是‘叔父’。”   李和道:“我还当是什么事!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如何值得你还特地过来道歉相告?你们既然已经相聚,我便让出去找人的部曲都回来就是了。这位冯四师傅能教你武艺,想来身手定是不错,改日也可与我切磋一二。”   冯四听到“切磋”二字,也情不自禁地咧开嘴:“还请李公指教了!”   谢琰见两位老人并未怪罪,略松了口气:“欺骗元娘、玉郎都是我的不是,我会再寻机会与他们道歉。若是他们一时不肯原谅我,也都是我的错……”不过,他也知道,李遐玉、李遐龄都是心胸宽广之人,应当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柴氏略作思索,便坦然道:“我当初见三郎举止不俗,便知你出身必然不凡,家中有部曲追随,想来也是官宦之后。只是你年纪尚幼,怎么只带了一个部曲,便来到边关游玩?遭逢夏州之祸,你可需遣人回故乡报平安?”   谢琰想了想,回道:“孩儿确实是官宦之后,不过父祖都不曾出仕,家族早已经没落,也不必再多提。因不愿拘在家中读书,所以孩儿才只带了冯四师傅出行。来到边关,原本也是为了投军,挣得军功来振兴家族。”   李和听了,大手拍了拍他的肩:“你这才多大?便是投军,也不会有人收。至少须得十六岁,才能正式进入军营。小小年纪,以为挣军功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武艺再高,战场当中刀箭无眼,也同样危险得很!!”   听了他的话,谢琰露出苦笑:“祖父说得是,先前是我年幼无知,想得太简单了些。经历长泽县城之战后,才知道战场的危险与可怖。不过,也正因长泽县城之战,孩儿才打定主意一定要投军。不为了军功,只为了守护大唐边疆子民,将胆敢前来劫掠的胡虏都踏平,才是男儿当有的志向!”   “好!好!好!”李和双目发亮,喜得哈哈大笑,“好男儿就该有这样的志向!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从今往后,你只管跟着我!!我可得好好磨砺你一番,看看日后咱们家能不能出一个雄震一方的大都督!”他高兴极了,连声让仆婢去准备些美酒,要与谢琰、冯四痛饮一番。   谢琰思及隔壁的灵堂,自是婉言相劝。柴氏却摇了摇首,让仆婢去酒窖将西域葡萄酒、长安新丰酒、益州剑南烧春都拿过来,又对谢琰道:“这些时日,他难得高兴一场,三郎便陪他喝一些酒罢。你年纪小,不必多喝,就让冯四师傅陪着他大醉一回便是。至于丧事……人都已经去了,何必拘泥那些个礼法?”   谢琰点头答应了。   柴氏端详着他的背影,心中不无惆怅:眼看着一个最适合的孙女婿人选就在眼前,又不能随意下手,真是让人百般纠结。不过,这孩子与家中似乎有些不合,也不愿告知他们家中诸事,想来心里仍有几分顾忌。她并不在意他的有意隐瞒,却有些担忧他的家事会干扰往后的生活。想到此,她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派几个合适的人,去谢氏家族的故乡陈郡阳夏细细打探一番。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早些应对。   却说谢琰、冯四陪着李和喝了一夜酒,醉卧了一日之后,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洗去身上的酒气,换了身衣衫之后,便发现天色已经很晚了。冯四被安排在他隔壁的客院,眼下听着并无任何动静,想来还在睡着。他也不想随时随地都带着他,便独自去探望李遐龄。   李遐龄已经从昏睡当中醒了过来,虽然仍有些苍白虚弱,但看起来精神了许多。谢琰进去时,他正在艰难地吞咽苦药汤,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婢女珍娘给他塞了几个蜜饯,他的神色才好了不少。   “玉郎,觉得如何?”谢琰在床边坐下来。   李遐龄道:“我觉着已经好了,明日就能去替阿爷阿娘守灵,也好教阿姊不必那么辛苦。但祖母却不许我去,让我好好地在床上躺着。连阿姊也不放心,还特地派人来盯着我。”说着,他有些恼怒地看了一眼守候在另一侧的婢女:“明明应该是照顾她的婢女,却偏偏守在我跟前,也不知阿姊眼下还有没有人照料。”   谢琰看过去,发现那有些眼熟的婢女正是李遐玉的贴身婢女之一,思娘。这婢女年纪约十四五岁,是柴氏特地给李遐玉的,不但性情稳重、识文断字,而且据说颇通几分武艺。她目不斜视地立在那里,就像站木桩一样,分毫没有变化。   “你的身子尚未大好,就乖乖在床上躺着罢。”谢琰便道,“祖母和元娘也是担心你,才让人来照顾你。你若是听话,她们又何必如此?守灵之事且不着急,你若痊愈了,再去替元娘也不迟。”   李遐龄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闷闷地道:“连阿兄都这么说……”   谢琰失笑:“你如今病着,当然以你的身子为重。不过,我也看不得你如此虚弱的模样。以后必须得好好锤炼你的身体,变得更加强壮些才好。你若是不想总是生病,便须得忍耐、须得吃苦。”   李遐龄立即转过身,眸光闪闪:“阿兄,我不怕吃苦!”   “别担心元娘,我自会看顾着她,安心罢。”谢琰又道。   李遐龄点头:“阿兄去与阿姊说,她若是病了,也须得躺在床上喝药。药汤可难喝了,又不能随便动一动……”而且,如果他们姊弟俩都病了,还有谁能为阿爷阿娘守灵?谁能主持阿爷阿娘的丧事呢?总不能让阿兄去罢。   谢琰似是明白他的未竟之言,安慰道:“玉郎放心,元娘心里有数。”   李遐龄这才安心了不少,又道:“阿兄可知道《地藏经》?能给我念一念么?我眼下不能抄经,在心里念经,应该也有效用罢。”   “好,我给你念。”谢琰答应了——佛道两家的经书,他除了看过《道德经》之外,其他的都不曾见过,也算是有机会学一学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再有一章,孩子们便长大几岁了= - =||   不会一下子长到成年,但是感情会渐渐有变化   大家且看着他们成长吧~~虎摸   说到谢家娶寒门女,是没落时候的事了:一例是娶了王敬则之女——此人本来是屠狗之人(真的屠狗辈),后来成了南齐的开国功臣,曾经做到了司空(正一品)→ →,最后受猜忌谋反,死了。一例是娶了张敬儿之女,此人本名张狗儿,可见出身之低,但是武力值高,做到了南齐的侍中、中军将军,也是牛人了。后来受猜忌被皇帝杀死了。   所以,不管是哪个世家,其实都是为了权势可以折腰的,OTZ……当然,你也要牛到他们不得不折腰的程度,而他们也要没落到不得不谋求婚姻来依靠的程度。   ☆、第十七章 元娘抉择      李遐玉十分清楚,她如今正在梦中。只因这个梦她已经连续做了一个月,每回都完全相同,她几乎不用思索便能想起所有的细节。若说刚开始她尚有几分恐惧,不知自己为何会陷入同样的梦境当中,如今她却已是完全淡定了。   这些千篇一律的梦,已然不能让她有任何动容。她也早就失去了探查梦境之后隐藏着什么秘密的兴趣。就当成是主持阿爷阿娘的丧礼之时,受了什么触动罢。至于这触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尚且不得而知。也许,迟早有一日能够想明白。   梦的开始,依旧是千篇一律。   她独自立在一片黑暗之中,举目望去,皆是无边无际的夜色。没有任何光与色彩,亦没有任何声响。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仿佛只有她一人,朝着未知的方向踽踽独行。不知要往何处去,更不知这世间还有些什么可怕之物在暗中窥伺着她。   不过,李遐玉并不慌张。她很清楚,这片黑暗十分平静,不过片刻之后,她就能从此处脱身,去往另一个真实而又有几分虚幻的梦境当中。   “阿玉!”果然,随着一个声音响起,所有的黑暗宛如潮水一般褪去。而她正立在一座壮丽巍峨的宫殿里。宫殿之后仿佛还有许多更华丽的楼台亭阁,但无论她如何睁大眼睛细细察看,都无法看清楚它们的模样。所有一切都似乎隔着一层朦胧的轻雾,犹如薄纱一般将她与梦中的世界隔离开来。   “阿玉!”呼唤她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些许随意与懒散。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任凭着这具躯体应声而去,走进宫殿当中。   一列身着半臂衫、及胸长裙的婢女婀娜地自她身前经过,微微躬身朝她行礼。她只是扫了她们一眼,便提起裙角,朝着斜倚在长榻上的人走去。那是个正值盛年的女子,衣着十分华美,布料刺绣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插戴满头的首饰亦无不精致动人。她虽然无法瞧见她的样貌,心里却知道,她的容貌必定很是出众。   “阿玉,过来。”女子又唤道。   别过去!别过去!!只要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李遐玉禁不住在心里呐喊起来。然而,这具身体却毫不犹豫地坐在了长榻之上。她甚至能感觉到,心底正有丝丝喜悦浮上来,就像她每回见到阿娘时那般。   然而,能感受到喜悦的时辰委实有些太短了。不过刹那,宫殿、长榻、婢女都凝固住了,而后被黑暗吞噬得干干净净。她想要伸手抓住的女子,也仿佛摔碎的陶器一般,片片碎裂消失。黑暗中传来她的惨叫声:“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痛苦的呻吟、悲哀的哭泣、愤怒的叫喊交杂成一片,而后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   她是谁?武氏又是何人?   在这具身体悲痛茫然的时候,李遐玉冷静地想着。这究竟是她的前世经历,还是哪里的冤魂缠住了她,有意想让她替它报仇?她确实觉得这冤魂有些同病相怜,可自始至终,那位武氏都从未出现过,她又应该往何处去寻?况且,她连自家阿爷阿娘的大仇都未报,如何能反倒是去帮旁人?   原本,梦境应该至此便结束了。但李遐玉发现,她并未醒过来。   她似乎被困在一个院落当中,抬首只能见到四角天空,却盼不到任何人来探望她。她心里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的阿爷应该还在,阿弟也在——但为何,他们却都将她与年幼的妹妹彻底遗忘在这个偏僻角落里?是了,自从阿娘身死的那一日起,阿爷便已经不是她的阿爷了。而阿弟,也不知还能挣扎着活多久。   许是过了十载,又许是过了二十载,眼前景物忽然变换,她跟前出现了一个笑起来格外开朗的少年郎。他们年纪相差许多,但却结为了夫妇。她不知他心中是否觉得她其实是个累赘,但他却从未在她身边流露出任何不耐的情绪。于是她不再忐忑,满心期盼着他们能够互相扶持着度过这一生,然而回过首,他却突然倒在血泊中。   她的阿娘,她的夫君,都死于武氏之手。她的阿弟、她的妹妹,在武氏的威势之下度日如年,受尽磋磨。而她作为长姊,却毫无办法。不能复仇,亦不能找出解决之道,最终只能郁郁死去。   何其悲哀的一生!何其屈辱的一生!   在铺天盖地的绝望与空茫当中,李遐玉自梦里醒了过来。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床帐上绣的联珠宝相花纹,旁边垂下的金银错香薰球,听着外头极其细微的声响,不由得幽幽一叹。   她誓死都绝不能沦落到这般境地。归根结底,这梦中的女子实在太过软弱,没有任何实力能够保护自己,于是至死都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只能任凭他人安排。她心中有怨恨有愤懑,但那又如何?光凭着怨恨与愤懑永远都无法成事,到最后,还不是落得郁郁而亡的下场?而那位仇敌,却是肆意妄为,无人能制。   身为女子,又何尝不能一世快意恩仇?若是足够强大,旁人怎能轻易欺辱上来?若是足够强大,不仅大仇得报,这个家她亦能稳稳地撑起来,直到阿弟足够稳重,能接过重担为止。不错,她不能让自己困在内宅之中。已经手染鲜血的她,也很不必按着世俗的目光活下去。失去阿爷阿娘时,她便想过必须替他们报仇。这个誓愿绝不能放弃!   “元娘可是醒了?”念娘轻轻将床帐拢起来,见她果真睁开了双目,脸上便多了些许惊喜之色,“可算是醒了,奴这便去告知娘子与郎主。可得让医者过来,好好与元娘诊治一番才好。元娘饿是不饿?已经昏睡了一整日,且进些粥汤垫一垫罢。”   念娘的性情与她的名字十分相称,做事虽然勤快,但唠叨却从来不停歇。倒是旁边的思娘,默不作声地将李遐玉扶了起来,立刻捧起用熏笼烘好的衣衫,立在床侧。李遐玉一面换衣衫,一面回想,这才猛然想起,她今日清晨在守灵时突然昏过去了。   “如今已经是什么时辰?灵堂附近可有人守着?”   “已是戌时末了。玉郎觉得自己身子骨好些了,便去守了一日。”   李遐玉怔了怔,因着守灵哭灵的缘故,她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见着清醒的李遐龄了。每天当她疲倦地回到院子里时,李遐龄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她只能在他床前坐一坐,问一问他的病情,便须得自行安歇了。   “待用完吃食之后,我便去灵堂看看。”她实在有些放不下心,“不必再烦劳祖父祖母忧心了,也很不必将医者再折腾过来。我先前只是有些太过疲倦,如今安生睡了一觉,便已是精神许多。”   思娘与念娘面面相觑,却知她性情固执,轻易劝不得,只能答应了。   数九寒冬之夜,风雪交加,北风犹如刺骨的刀,仿佛能从人身上生生地刮下一层皮肉来。李遐玉顶着寒风,缓步朝着灯火通明的灵堂而去。在黑漆漆的暗夜中,素白的灵堂显得格外阴森冷寂,连风声都仿佛化作了凄厉的呜咽,令人心中难免生出些许不寒而栗之感。   然而,李遐玉的神色却十分平淡,她一路上所遇见的李家仆婢亦是毫无惧色。或者不如说,她其实反倒希望倘若父母在天有灵,能出来与她相见。   推开灵堂的门,李遐玉一眼便看见李遐龄跪在灵位前,谢琰陪伴在侧。小家伙双目有些红肿,大约是狠狠哭过几回了,精神却很是不错。李遐玉默默地在灵前跪拜,而后与谢琰一起,将李遐龄扶到白幡后坐下,低声道:“玉郎果然已经痊愈了?”   “阿姊,我确实已经好了。”李遐龄道,“倒是阿姊,突然昏睡过去,教我们担心极了。”   谢琰接道:“时候已经不早,你怎么不接着休息,反倒又过来了?”   李遐玉回道:“我睡了一日,也已经恢复了。如今怎么睡都睡不着……”   三人一齐坐在白幡后的阴影当中,互相依靠着,瞬间仿佛回到了相依为命的那些时日。李遐龄有些困了,小脑袋微微地点了点,便靠在谢琰身上似睡非睡起来。李遐玉有些不放心地打量着他,抚了抚他的额头,又握住他的手试了试掌心的温度。   谢琰低声道:“玉郎确实养得好多了。今日也没教他太累。”   “幸而有阿兄守着,不然他还不知会怎么折腾自己呢。”李遐玉道。   听了此话,谢琰禁不住挑起眉:“玉郎一直很听话,反倒是你——难道是我不曾在旁边盯着的缘故?”   李遐玉双颊微红,有些惭愧:“教祖父祖母和阿兄担心,是我的不是。”   “旁的不说,你须得更爱惜自己几分才好。”   “我省得。”   两人沉默了一会,李遐玉忽然道:“阿兄,我若是想亲手为阿爷阿娘报仇,你可会觉得我奇怪?……说来,我杀过人,也早便不是什么寻常的小娘子了……我明白,祖母似乎希望我往后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这些时日,我也勉强照着祖母希望的那样主持中馈之事,举止娴雅。只是,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并非我心中所求。长泽城破,阿爷阿娘去世,昔日那个我便再也回不去了。”   谢琰垂下眸,低声道:“你很不必遵循什么礼仪女则。只管过自个儿想要的日子便是了。长辈总是希望咱们一生平顺,但若是平顺的生活教人不快活,过着又有什么滋味?只要自己心中想清楚了,将这条自己选择的路途走到底,便不枉一生了。”他何尝不是因坚持自己的志向而离家出走?又何尝不曾惋惜元娘这些时日再也不复往日那般熠熠生辉?   李遐玉深深地看着他,闭上双目。再张开眼眸时,她的目光中已是充满了坚定之色:“阿兄,我最近做了一个很奇异的梦,你想听听么?”   谢琰已经许久不曾与她说话了,如今不管说些什么都觉得心中高兴,自然颔首:“当然想听,说罢。”   李遐玉的声音在灵堂中回响着,一缕寒风自门缝中钻进来,在灵位前转了转,而后无声无息地拂过他们身侧,仿佛告别一般依依不舍地离去了。三个孩子都并未察觉,此时他们的心中也已经不复当初的仇恨沸腾、悲伤满怀,而是完全冷静了下来。他们的将来,早便因这次战争而改变,但此时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抉择有多惊人。未来,他们影响的远远不仅仅是自己的路途。   ☆、第十八章 获取支持      李家的丧事做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而后才归葬贺兰山。因两位老人并不在意厚葬或者薄葬,只是简单选了贺兰山脚下一处山明水秀之处作为祖坟,修了个十分朴素的墓室。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索性就将这座墓室给了李信与孙氏同葬。墓室中除了棺椁之外,仅画了些墓画,陪葬品也很是简单。李遐玉与李遐龄只挑了一些阿爷阿娘留在老宅的随身之物作为怀念,其余他们常用之物都葬入了墓中。   当初前去寻找李信的几名部曲,几乎皆已经被薛延陀人杀光,只有李甲重伤被救了回来,侥幸得了一条性命,四肢却已经不全了。他心中一直十分愧疚,索性便在墓地附近结庐而居,坚持做了守墓之人。   李遐玉也并不劝他,只是立在他的草庐边,淡淡地道:“阿爷阿娘身后的安宁,便交给你了。至于他们的仇,我与玉郎自会寻薛延陀人雪恨。待他日大仇得报之后,正好前来告慰他们的地下之灵。”   “小娘子……”李甲心中无数次叹息,为何李遐玉偏偏生做了女儿身。倘若她是个小郎君,如此决意只会让人满口夸赞事父母至孝。但她是位小娘子,即使有缇萦救父等种种美闻在前,手刃仇人也并不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名声。当然,或许她也毫不在意便是了。   送葬归来之后,三个孩子便回到正院内堂,一起陪着祖辈默默地用午食。   柴氏看孙女仍是瘦得有些脱形,原本十分合体的一身斩衰如今看起来松松垮垮,不由得劝她多喝了些汤水。李遐玉皆依她所言,喝了驼蹄羹、莲子银耳羹等,又进了些温热过的酪浆助消化。   柴氏便道:“元娘,明日不如就换成素服罢,这斩衰也不必再穿了。再过几日便到了除夕,你和玉郎正好都换一身新衣裳。我让侍婢用滩羊皮做了长袄、白狐皮做了轻裘,你们俩都试一试。三郎也做了几身作替换之用。这些时日,你们三人都瘦了好些,若是不合适,再让婢女拿去改一改也好。”   “多谢祖母!”谢琰与李遐龄齐声道。   李遐玉垂眸望着自己身上粗糙的麻布孝服,自然不会拂了祖母的好意。服斩衰三年,也不过是为了表示哀痛之意。如今她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做,不必要在乎这些俗礼。因她心中再清楚不过,便是不服斩衰、不禁肉食,他们姊弟俩心中的痛苦也丝毫不会比任何失去父母的孝子孝女少。   “服饰吃食皆是小节,大节不失便可!”李和豪爽地挥了挥手,不小心使的是受伤的手,立即传来阵阵抽疼,遂不动声色地捂住了伤口,“三郎、玉郎,随着我出来!从今往后,由我亲自监督你们修习武艺,须得日日勤勉,不许有半分懈怠!”   “是。”谢琰牵着李遐龄随着他走出内堂。   “祖母,祖父的伤不打紧罢?”李遐玉觉得祖父的动作似有些不对劲。   柴氏倒是十分淡然:“随他去折腾。折腾疼了,自然便消停了。说来,咱们家惯用的医者性情有些太绵软了,得找个常在军营中治疗外伤的军医才好。他们为了镇住伤兵,脾气通常十分暴躁,吼声也不比你祖父低,定能制得住他。”   “……祖母此计甚善。”以暴制暴什么的,看起来简单粗暴,实则对于李和才最为有效。   内堂外便是一片苍翠的松林,李和早已经命部曲在松树上绑了几个箭靶,亲自盯着李遐龄练习箭法。经过谢琰的指导,李遐龄已经勉强能拉得开半石弓,射箭的准头也有所提升。对于初学者而言,十中一二已经是很不错了。李和很满意地抚着长须,心里给孙儿准备了各种磨砺计划。   谢琰亦在他们旁边磨练射艺。不过,他射的目标是松树上挂的制钱,使的也已经是六石弓了。用六石弓射制钱中间的孔,光是控制力道便已经很是不容易。若是力道太重,恐怕箭穿过钱孔时,便会扯断绳子,将钱远远地带飞出去;若是力道太轻,却不容易控制箭的方向,连穿过钱孔都很难做到。   谢琰平时射箭皆是十射十中,增加难度之后,却只有十中五六,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李和对他的成绩十分不满意,在旁边喝道:“别说区区六石弓了,你往后平时就须得用十石弓,战场上才能轻而易举驾驭军中用的射程最远的弩箭,不至于在替换连弩所用之箭的时候顾不过来!临时拉得动床弩,则更能威慑敌人!”   谢琰点头称是,依旧不急不躁地拉弓射箭。   坐在廊下观看的李遐玉忍不住轻声道:“祖母,床弩是攻城之器罢?用于两军对敌未免有些大题小做?”   柴氏道:“床弩射程最远,若想取躲藏在大军中的敌首之性命,或者射断他们的军旗时,确实是颇为得用的。”说着,她瞥了瞥孙女,低声道:“元娘还是对这些感兴趣?平常习一习骑射便罢了,祖母往后会带着你好生学习主持中馈,打理家中的庄园店铺。经济庶务,都是女子必须学的。只有善于经营,才能撑起家中的用度。钱财看来都是俗物,却是一家人生计所在,不可轻忽。”   李遐玉抿了抿嘴唇:“祖母,主持中馈于儿而言并非重要之事。儿眼下只想为阿爷阿娘复仇,彻底踏平薛延陀人,平定漠北漠西的胡虏,安我大唐之边疆。祖母便是女中豪杰,为何却想让儿变成个寻常的女子,只能依附于人过日?除了咱们自家之人,还有什么人值得信任?祖母便能放心将儿交给一个陌生男子么?”   柴氏望着她,心中微微一恸:“祖母自然会仔细给你挑选夫婿。”她当然认为,自家孙女千好万好,品貌才华皆无可挑剔。若是要替她找夫君,也恨不得从诸多少年郎中寻一个既才华横溢又情义高华者,才堪堪能匹配。   “不,祖母。这世间负心之辈何其多,说不得儿便会遇上一个。便是他不负心,或许也有顾及不来的时候。儿怎么能将自己的安危、自己的人生,交给别人?”李遐玉说得十分平淡,但一个尚未满九岁的小娘子便能说出这番话,已经是难得之极了。   “儿记得祖母曾给儿讲过平阳昭公主的旧事。高祖起事之时,柴驸马欲前往相迎,不能携贵主一同离开,只能将她独自留在长安面对危险。若不是贵主智计出众,及时离开长安,变卖家产招募收编各路义军——且不说在关中征战连连获胜了,她恐怕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安危,迟早会沦落到楚哀王(李智云,李渊第五子,李世民庶弟)那般无辜被杀的境地。”   她虽年纪尚幼,但说起这番话时,双眸光彩盎然,英气迫人,气度亦十分不凡。柴氏恍然间,竟觉得自己仿佛见到了年幼时的平阳昭公主。   “如同平阳昭公主这般的巾帼英雄,才当得起军礼下葬之殊荣。”李遐玉接着道,“只可惜她英年早逝,国朝建立之后又急流勇退,不然定不可能只有那些成就。儿觉得,她的才能犹在柴驸马之上,足可与当今圣人比肩了。”劝服收编七万义军,军纪严明,形成威名远扬的“娘子军”,数度打败隋将屈突通,占据关中大片土地——作为一个女子而言,绝非易事。   “倘若平阳昭公主就像一位寻常的贵主,她只能任人主宰生死,不会创下‘娘子军’的佳话——亦不会有祖父与祖母如今的生活。因而,儿仔细想过了,欲效仿平阳昭公主,训练‘娘子军’,将来也好上战场杀敌。”柴氏曾是平阳昭公主的贴身侍婢,李和则是侍奉她的部曲。两人都曾追随这位贵主南征北战,后来被她放为良人,分别赐了李姓与柴姓,又亲自给他们主婚。两人在她的麾下挣得赫赫军功,这才从最卑贱的奴婢、部曲,成了如今的正四品折冲都尉、朝廷册封的诰命郡君。   柴氏沉默片刻,方道:“我本是贵主身边的贴身侍婢,比你更清楚贵主的性情与才华。她是个万中无一的女子,无论以前或是如今,她都是我平生最为敬佩尊重之人。然而,你只见到了贵主的荣光,可曾想过当年她担负的压力?可曾想过她破釜沉舟的魄力、急流勇退的决断?”   “贵主何其有幸,生在此世,生为高祖心爱之嫡女。若是寻常女子,必定不可能如她那般建功立业;若是寻常女子,夫家恐怕也容不下她这般的奇才。然而,她又何其不幸,被情势逼得不得不自保,不得不站出来。她的身子骨本便不算十分强健,东征西讨又伤了根本,这才会年纪轻轻便病逝了。”   柴氏深深地看着孙女,握住她柔软的手:“元娘,你可知这条路会有多艰险么?”   李遐玉轻轻颔首,决然道:“祖母,儿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儿生性便不愿被困在宅院之内,心中又有阿爷阿娘之仇。或许,儿注定便要像祖母一样,征战沙场,走一条不寻常的路。古有木兰替父从军,又有缇萦救父,为何不能有李元娘领军为爷娘报仇雪恨?”   柴氏轻轻一叹,抚摸着她白嫩娇美的脸颊:“元娘,你看,祖母的手因常年练武,手心皆是茧子,无比粗糙。你是个爱美的小娘子,可受得住?”   “祖母,美与不美,又有何妨?”李遐玉道,“若是貌比无盐,难道女子就不能堂堂正正活下去么?而且,若是大仇得报,儿再护养也来得及。”说到此处,她难得露出几分俏皮之色:“那时候,若是有人不嫌弃,儿便带着娘子军嫁他就是了。如此,祖父、祖母也可放心了罢。”   柴氏无奈一笑:“你啊,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这口舌之利,祖母说不过你。罢了,你既然心意已决,祖母自然不会横加阻挠。咱们家的小娘子,就该有这般志气。”她略作思索,又道:“武技不必说,祖母便能教你。女子毕竟气力稍有不足,可用弩箭御敌。横刀太重,不能多用,祖母再想想如何给你造些轻便锋利的刀刃。”   “多谢祖母。”李遐玉十分感动,投入她怀中,“儿就知道……不论儿想做之事有多惊世骇俗,祖母一定会支持儿。”   “你祖父治军太粗鲁,不适合你。当初祖母跟着贵主,也颇学了些治军之道,你或许可以试一试。”柴氏接着道,“贵主当初建的‘娘子军’,虽有不少像我这般的婢女出身的女兵,九成九却都是男子。你所建的‘娘子军’,当然也不能只有女子。你祖父还有数百部曲,都让他给你罢。至于女兵,再选上数百人……”   她一心为孙女打算,李遐玉听了,更是紧紧地搂住她,享受着她的怀抱带来的温暖与安全感。她一向敬佩祖母,又全心信任她,这才将自己的打算都和盘托出。却料不到,不仅得到了她的认可,她还全心全意地为她出谋划策。   有祖母的支持,无论未来将遇到多少艰难险阻,无论将受到多少非议,她都会坚持下去。而且,不单有祖母,祖父、兄长与阿弟一定都会站在她这一边。如此,她便已经是无所畏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平阳昭公主,是二凤的姊姊,在李渊的几个嫡子嫡女当中,也许是排行最长,也许是排行第二。她确实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以军礼下葬的女性,而且军事才能十分牛掰╮(╯_╰)╭。说到唐朝最牛的公主,弄权的太平我觉得都不算什么,平阳昭公主是可以傲视她们这些晚辈的——有本事就当个开国功臣,仗着爹娘想当皇太女没成功什么的,就别拿出来说事了。   另外,李智云是个悲催孩子。当年他和李建成在河东,李渊起事之后,隋军要抓他们俩。李建成这个嫡长兄丢下十四岁的他自己逃了,李智云不幸被抓住,然后让阴世师弄死了——阴世师,就是阴妃的爹,也就是之前说过齐王李祐的外公——所以说,二凤心真大啊,这家人把你弟弟弄死了,还把你家祖坟给挖了、祖庙给烧了,你还纳了他家女儿为妃——当然,这是李渊仁慈,夷三族,就把这姊弟俩留了下来,还把阴氏赐给了二凤为妾室。而且,阴弘智确实在玄武门的时候给了他不少支持。总之,都是李渊的错啦,他的心最大!阴家是有反骨的,李祐谋反好像也并不意外……OTZ        ☆、第十九章 表亲投奔      这厢祖孙二人正低语着商量往后“娘子军”之事,另一厢李和兴致勃勃地继续鞭策谢琰、李遐龄练习射艺。就在此时,家中的大管事李胜匆匆而来,行礼道:“娘子,方才有两个乞儿来到门前,自称是孙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家人都已经不在人世,所以前来投奔。”   “孙家?”李遐玉双瞳微微一缩,简直难以置信居然会听到这样的消息,“不……不会罢……儿记得,祖母曾经说过,怀远县城并未被薛延陀人攻破,外祖家皆安然无恙。”更何况,李信与孙氏去世的消息,她在回到老宅的那一日,便已经派人前去知会了孙家。后来部曲两日之间驰骋而归,也说孙家已经接到消息,并打算将家中诸事都处理好之后,便遣舅父舅母过来吊唁。外祖父、外祖母还殷殷叮嘱,让她开春之后便带着玉郎去怀远县小住几日,也好散一散心。   做丧事道场的七七四十九日之内,她确实不曾见到舅父舅母出现,只以为他们一时耽搁了,定会马上赶过来。谁能想到,如今却传来这样的噩耗,教她如何愿意相信?   柴氏神色凝重,沉吟片刻道:“不过是两个小儿,想来也不可能随意编出什么谎话。我和元娘这便去看看,或许亲家那一头,确实出了什么事。”她拧起眉,抚了抚李遐玉的脸:“元娘,别担心。咱们先去看一看他们,再立刻派出部曲去怀远县城查探。”   祖孙二人遂离开廊下,快步去往外院。李和见她们神色有异,让谢琰、李遐龄都暂时停了下来,沉声道:“许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且随我去前头看看。记住,便是咱们家的娘子再如何厉害,也仍需得事事都护着她们,时时都记得为她们遮挡那些个风风雨雨、流言蜚语。”他并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教导孙儿的机会——当然,也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调教未来孙女婿的机会。虽然柴氏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他越看谢琰越喜欢,小心思也从未改变过。   “是。”谢琰与李遐龄皆认真地点头。   一家人都来到大门之侧的阍室中,便见里头确实坐着两个衣衫褴褛、冻得浑身乌青的乞儿。他们见到李和与柴氏时,仍显得有些畏惧,但当看到李遐玉、李遐龄之后,双目立刻亮了起来,高声唤道:“元娘!玉郎!”   李遐玉双目通红,强忍着泪水道:“表兄!二娘!居然……居然真的是你们……”孙氏拢共就一位兄长,膝下有一子二女。长女是大娘孙春娘,今年应该已有十四岁;唯一的儿子名唤孙夏,因生得虎头虎脑,小名憨郎,今年十二岁;幼女便是二娘孙秋娘,只得六岁。而今孙夏、孙秋娘居然沦落到这般地步前来投奔,可想而知,孙家其他人定是都已经不在了。   “呜哇!”李遐龄对表兄表姊也仍然有些印象,想到外祖一家都已经不在了,忍不住大哭起来。他的哭声让只比他大两三个月的孙秋娘也啜泣不止,孙夏愣愣地看着他们,亦擦起了眼泪开始干嚎。   柴氏看着四个孩子抱头痛哭,禁不住轻叹一声:“想来憨郎、二娘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先将他们带去洗浴,用些粥汤垫一垫罢。”她身边得用的管事娘子田娘子躬身行礼,立即出去张罗起来。   因着李家人丁稀少,许多院落都荒废着,平日并未仔细打理。所以柴氏暂时将孙夏、孙秋娘安置在李遐玉、李遐龄姊弟俩的院落里,分别住了东西厢房。谢琰命仆从去拿了些他新做的衣衫给孙夏穿,李遐玉也让思娘、念娘翻出些她以前的旧衣,暂且给孙秋娘。   李和与柴氏立即亲自遣了几个信重的部曲去怀远县城打探情况,回到正院内堂时,便见李遐玉抱着李遐龄,有些怔怔地坐在薰笼边出神。谢琰坐在姊弟俩身边,眉目之间也俱是担忧与沉重。   “唉……怎么连这般的惨事都教咱们家的孩子遇上了?”柴氏低声长叹,“如今,他们身边也只剩下咱们这两把老骨头了。”两个月内,接连失去父母、外祖父母、舅父舅母,也不知元娘和玉郎能否承受得住这般的打击。孙夏与孙秋娘则更是可怜,想是已经无处可去了,这才从怀远县来到了弘静县。   “往后,就当咱们膝下有三个孙儿、两个孙女就是了。”李和道,“以前还经常觉得这个宅子实在太大,缺少人气,往后想必便会热闹一些。”   李遐玉回过神时,便见祖父祖母与谢琰都围在她身边,难掩忧心之色。她定了定神,有些勉强地道:“方才刚听闻噩耗,实在有些受不住。眼下却已经好多了,祖父、祖母与阿兄都不必替儿担忧。”许是已经习惯了,接二连三地失去至亲之人,她心中固然痛苦,这痛苦却有些麻木起来。再如何哭闹,已逝之人也不会再回来。她心中的痛楚、愤懑与仇恨却越发盘旋不休,也更坚定了报仇雪恨的信念。   “好孩子,心中难受便尽管哭出来,在我们面前何须忍耐?”柴氏怜惜道。   “祖母,儿已经哭过了。许是……许是先前泪水流得太多,如今却一点也不想哭了。”李遐玉回道,说话间刚开始尚有些茫然,及话音落下的时候便已经是满面坚毅之色,“哭得再厉害又有何用?儿只想知道,外祖一家的惨事究竟因何而起。再仔细想想,日后该如何为他们报仇。”   柴氏本想说,难不成你这一辈子便只剩下“报仇”二字了?然而,看着孙女的模样,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大仇未报,谁心中都不会平顺,谁都不可能像什么都不知晓的人那般无忧无虑地生活。换而言之,若是连这般深仇大恨都能忘怀,又怎会是他们李家教出来的孩子?   说话间,已是里外焕然一新的孙夏与孙秋娘便过来了。他们这一路比当初谢琰、李遐玉、李遐龄更加辛苦,饿得面黄肌瘦不说,手脚都已经生了红肿的冻疮。而且,孙家本便是蓬门小户,在怀远县有些田地与店铺,亦只能算得上是个殷实之家。虽则也雇了几个奴仆伺候,但平时老老少少都须得做些家务活。故而,孙夏、孙秋娘虽然曾经来过李家,但见了他们家的做派之后,仍然拘谨得很,浑身上下都显得很不自在。   “赶紧坐下。”柴氏道,“阿田,将夕食传上来罢。给憨郎、二娘准备些易克化的羹汤,不能太过油腻,免得贸然进了这种吃食,反而伤了脾胃。”她安排得很妥当,但到底浑身都透着寻常男子远远难以企及的威势,看起来并不容易亲近。   孙夏性情粗疏,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孙秋娘不过是个年幼的小娘子,看起来柔柔弱弱,就像孙氏一般,本能地对柴氏生出了敬畏之心。李遐玉不忍见她瑟缩的模样,便让她过来坐在自己身边,握着她的手道:“表兄、表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一直不曾派人过来与我们传消息?月余之前,我曾遣部曲告知阿爷阿娘去世之事,你们可知道?”   孙秋娘细声细气地答道:“我们都知道。家里还为姑父和姑姑哭了好几场,阿爷已经打算好,带着阿娘、阿兄和我过来怀远县。”她口齿很清楚,看起来便比孙夏伶俐许多。孙夏听了,也用力点头道:“阿爷说过,冬至祭祖之后便动身!”   “那到底发生了何事?”李和追问道。   孙秋娘身子微微一抖,嘤嘤哭泣起来:“祭祖那一天……我们坐着牛车出了县城……一伙强人就举着刀冲过来……”想来她光是回忆便已经怕得狠了,说话间有些支离破碎,身体也不断地往李遐玉怀里缩过去。   孙夏虎目含泪,补充道:“那些人都是疯子,见人就杀!杀了人再抢东西,后来还闯进了县城!到处都是死人,我们俩被阿爷阿娘藏了起来,亲眼看着他们……偷偷把他们掩埋之后,我们不敢进县城,随着一群人乱走,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没有吃的,穿的衣衫也被别人抢走了。后来还是秋娘说,不如到弘静县来。”   “冬至是十一月初,如今都已经要到除夕了。”李和的脸色越发阴沉,“怀远县发生了这般惨事,居然没有人告知于我?!”他虽是武官,但好歹也是一府折冲都尉,在这弘静县中官职最高。怀远县就在弘静县之北,两县相邻,这么大的事,他居然分毫不知?!   “你冲着孩儿们大吼大叫作甚?”柴氏横了他一眼,示意李遐玉安慰吓坏了的孙秋娘,“也许是怀远县县令有意按下此事,也许是旁人当咱们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便并未前来打扰。”当然,无论如何,被他人隐瞒到这般程度,河间府的兵士、自家的部曲都需仔细整顿一番就是了。   这时,夕食已经传了上来。厨下特地给孙夏、孙秋娘准备了易消化不伤脾胃的吃食。两人虽然之前喝了些热羹汤垫一垫,但仍是饿得很,见了吃食便忍不住有些狼吞虎咽起来。李遐玉想起他们当初流浪时饥饿难耐的模样,心中不由得酸痛难当,便温声劝他们吃得慢些,别噎着。   谢琰、李遐龄默默地望着他们,心中都十分沉重。他们勉强用了一些吃食,便再也吃不下了。   吃饱喝足之后,终于从惊惧饿寒交加中缓过劲来的孙氏兄妹便显得很是疲倦了。李遐玉、李遐龄与谢琰将他们送回院子里去,一路上五人都依然十分沉默。孙氏兄妹对他们仍有些陌生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三人则都觉得,这一回那群丧心病狂的恶人,很可能就是一伙马贼。他们亲手杀过马贼,也曾被马贼追杀过,大抵对这帮人有些认识。但却从未料到,这群马贼居然如此猖狂,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民众,烧杀劫掠。   到得院子中后,谢琰、李遐龄送孙夏回东厢房,李遐玉送孙秋娘回西厢房。及告别时,孙秋娘忽然抱住她不肯放,嗫嗫道:“阿姊……我,我害怕,可以和你一起睡么?”她抬起首,一双波光湛湛、仿佛时刻都含着轻愁的眼睛与孙氏极为相似,里头却充满了恐惧惊惶与不安。   李遐玉看得心中大恸,轻声道:“好,有我陪着你呢,不必害怕。”   正院内堂中,柴氏与李和相对而坐,叹息不止。他们原以为生活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却不料又出了这样的惨事。   “憨郎年纪大些,住在一个院子中有些不合适。”柴氏道,“年后我便将第三进收拾出来,再把右路的大院子隔成三个院落。元娘带着二娘住在第三进,玉郎、三郎和憨郎住在一处。”   “随你安排就是。”李和叹道,“他们平日也很该多在一起,不能生疏了。”   “除了咱们,也只得他们兄弟姊妹几个互相依靠了。”柴氏接道。   ☆、第二十章 怀远之事   怀远县所发生的劫掠杀戮事件事关重大,李和气怒交加,连夜派人将居住在弘静县城内的折冲府武官们都唤了过来。   折冲府是遍布大唐疆域的地方军事机构,其主要职责有两项:一为番上宿卫,即轮流派府兵前往长安担任宿卫之职;二则是番代征防,即轮流于所在地驻防戍卫,协助地方守囚维持治安,或者临时奉紧急军务出征等。河间府是灵州北部唯一的折冲府,番代征防的戍卫范围主要便是怀远、弘静二县。虽然按理说折冲府只防备薛延陀人或其他胡族叩边侵扰,但马贼肆虐之事说来也十分微妙,多少有折冲府戍卫警戒不利的缘故。   故而,李和愤慨的并不仅仅是此事牵连甚众、受害者众多,官府不但不通告四方、剿灭马贼,反倒按下此事不提——而是他作为折冲府长官居然被隐瞒了消息。今日马贼逞凶他一无所知,那他日薛延陀人再犯,他难不成仍是最后知道的人?!   他越想越是愤怒,提着一柄长陌刀便往外走去。   不料,谢琰却守在通往外院的月洞门边,见他气势汹汹走来,行礼道:“祖父,孩儿想跟在旁边听一听,不知是否合适?”此事他亦觉得十分蹊跷。这数十日内,前来李家吊唁的客人何其之多,却没有一人将真相告知李和,那怀远县县令如何能做到将消息瞒得如此严实?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此事?是谁打定主意要将李和排除在外?仔细想来,总觉得似有阴谋隐藏其中。   李和银眉倒竖,冷哼道:“想听便听!!”   于是,祖孙二人来到外院正堂内。李和大马金刀地坐在中间的胡床(靠背椅)上,将陌刀竖在旁边,虎目圆睁,炯炯地盯着大门处。谢琰知道那些武官住得有近有远,时候也已然不早,一时之间恐怕赶不过来,便试着转移李和的注意力:“祖父,薛延陀人劫掠夏州、灵州,为何朝廷迟迟没有反应?”   李和闷声回道:“竖子无知!朝廷怎可能没有反应?先时都督便已经传了信,说此次薛延陀人发兵二十万骑,直取阿史那思摩(李思摩)所在的定襄都督府。来灵州、夏州,只不过是为了扰乱咱们的判断,不教大唐边军去支援那些突厥人而已。突厥人果然不敌,连连败退,如今已经退守朔州城,早便往长安遣使告急了。”   朔州(山西)位于河东道北部,隶属代州都督府管辖,已是在长城之内了。这说明,位于黄河之北、阴山之南的突厥羁縻都督府定襄都督府已经陷落,连带地处关外的胜州也未能守住。在他们以为战事已经平定、生活恢复安稳的时候,遥远的河东道却依旧正在激战。一旦朔州失守,雁门关便告急,河东道其余州府如代州、并州等亦危机重重。   “如今朝廷定是已有安排。”李和道,“都督早已经开始征集粮草,几乎隔两日便会传来战报。只不过兵部符契尚未发到河间府,为了避免薛延陀人提前得知大军动向,所以我只能按捺不动罢了。”另外,他胳膊受伤,其实也不适合大张旗鼓回到军营里去操练兵士。不过,没想到,因种种缘故他不曾去往军营中,却被那些个胆大包天的人当成了瞎子聋子!   “想来,祖父出征之日应该也不远了。”谢琰道,“不知到时候孩儿可否随着一同去?”战况瞬息万变,李和很可能无法留在家中一同过年。而他心中亦跃跃欲试,想知道大军挥师出征究竟是何等雄壮而又何等艰险。   李和瞪了他一眼:“若不将你留下看顾家里的老弱妇孺,我怎能安心出征?!”   谢琰怔了怔,他原以为自己被拒绝的原因定是因为年纪太过幼小的缘故,没想到这位长辈却对自己寄予厚望。仔细想想,孙夏虽然年纪比他略长一岁,让他看顾家里却是太过为难他了。想到此,他突然觉得肩头的担子沉甸甸的。“祖父说得是,孩儿必会好好照料祖母和弟妹,翘首盼望大军得胜归来。”   祖孙二人说着话的时候,河间府的武官们已经陆陆续续到了。   河间府是上等折冲府,共计一千二百府兵。一府长官便是折冲都尉李和,位列正四品上;其下有左右果毅都尉辅佐,位列从五品下。一府共有校尉五人,均为从七品下;每个校尉率领旅帅二人,每个旅帅底下又有正副队正各二人。旅帅为从八品上,队正为正九品下,副队正为从九品下。   这段时间,李和在家中养伤,军营诸事便交给了两位果毅都尉处理。因时近年关,两人轮流前往军营驻守。此时右果毅何长刀正轮值驻守营中,左果毅郭巡则在家休息。其余校尉、旅帅、正副队正等也皆有轮值。   听得李和派人传唤,郭巡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何长刀是李和的亲信,跟随他已有二三十年之久,素来忠心耿耿。郭巡虽是从别处迁转而来,又是世家支脉子弟,却在河间府也待了好几年,如今对李和亦十分信服。   “李公急召,可是薛延陀之事有了应对之策?”   谢琰立在李和身后,不动神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约三十余岁的黑脸汉子。此人生得精瘦无比,看起来并不勇武,举手投足隐约还有些世家的影子,但行走间虎虎生风,显然武艺也并不弱。   李和冷哼道:“薛延陀之事马上就要有眉目了!不过,郭果毅,老夫要说的不是这个!你可曾听闻,十一月初冬至那日,怀远县遭到贼人劫掠,杀伤百姓抢夺钱财后逃逸?!这么大的事,咱们河间府居然没有人上报?!难不成以为此事和咱们没有干系,便偷偷替怀远县县令隐瞒下来?!还是说,咱们河间府的府兵居然对此事一无所知?!一千二百人都成了瞎子聋子?!”   郭巡张目结舌:“竟有此事?属下确实不知……”   “老夫记得,怀远县县城附近应该也有咱们的府兵定期巡视!!他们就算是番代征防,也总有轮换的!不可能都在军营里练兵罢?!去当游奕、守捉的,就没有发现半点迹象?!他们脑袋上的眼珠子是白长了?!警备如此松懈?!他日薛延陀人大举进攻,是不是得打到军营里才能看见?!”   “属下这便赶去军营调查……”   “明天一早,咱们都一起去!”李和打断了他,一双厉眼看向角落里某个脸色略有些变化的队正,“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那队正脸色十分难看,行礼禀报道:“先前属下统率的府兵曾报,十一月中上旬在怀远县以北发现数百流民……流民管辖并非折冲府之事,属下就没有在意。但后来几天再去看时,流民似乎都不见了。属下还当是怀远县县令将这些流民都妥善安置了。”   李和道:“流民之事怨不得你们。先前薛延陀人叩边,怀远县以北的村镇多有受害,夏州流民无处可去,也都涌来了灵州。不过,马贼之事,咱们折冲府的府兵绝不可能毫无发现。若不是有马贼的内应,就是已经被怀远县县令收买。必须将这些个畜生找出来!按照军纪论处!”   “是!属下遵命!”   说完此事之后,李和又将每个校尉、旅帅都唤上前,仔细询问他们日常训练之事。他并不提大战在即,但这群武官都是屡经沙场,自然察觉出些许端倪。上战场是所有将士的责任,亦是谋取军功富贵的进身之阶。知道战事将起,他们心中既有热血又有野心,精神倍感振奋。或许也有人会想到危险,会想到性命之忧,会想到家人,但到了出战的那一刻,却没有任何一人会退却。   众人足足说了一夜,始终不曾休息,只在中途用了些酒水吃食,醒一醒神。到得翌日凌晨,弘静县城门堪堪打开,数十骑便一路往贺兰山奔去。河间府军营就位于贺兰山脚下,黄河之畔。   这一晚,不仅李和、谢琰彻夜未眠,李遐玉亦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并不习惯与别人同眠,而且孙秋娘不断地往她怀里钻,这般黏黏糊糊也让她颇有些别扭。便是她与李遐龄姊弟间的感情再好,小家伙也因自恃是小郎君的缘故,很少如此缠人。   然而,每当看到孙秋娘那酷似孙氏的眉眼,她便忍不住心软。倘若她有个妹妹,定然也会是这般模样罢。只要这样想,她便越发为这孩子先前所遭遇的那些事而心生怜惜。眼睁睁看着亲人被杀,经历比之他们先前越发惨痛。是了,无论是谁,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必定都想寻一个能安心信赖之人。她还有祖父祖母,还有谢琰;孙秋娘或许……只能寻着她了。   她愿意当她的阿姊,让她全心全意依赖,就像待阿弟李遐龄那般疼爱她:风风雨雨都会为她遮挡,所有仇恨都会为她报,手把手教她一切,他日再将她交给一个可信之人……   就当她确实又有了嫡亲的阿妹、阿兄便是。虽然,或许这位阿兄并不像谢琰那般可靠。但,多了家人便多了温暖,可靠与否、伶俐与否又有什么要紧呢?   想到此处,她抱住孙秋娘瘦弱的身体,朦朦胧胧地睡过去了。好似刚入睡不久,她便被一阵嘈杂声惊醒,听见思娘正一板一眼地与念娘争执:“元娘昨日明明吩咐,每日卯初即起来习武。今天才是第一日,怎可轻易违背?”   “昨日听到了那样的噩耗,元娘已经耗尽了精神,晚上也一直没睡好。你自己好好睁大眼仔细瞧瞧,她脸色那般苍白,就应该多睡一睡才好呢!若是勉强去习武,反而生病了,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元娘如何吩咐,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便照着做就是了。她既已经下定决心,便不该荒废才是。你所言不过是揣测,无须当真。”   “你……身为贴身奴婢,不知道替元娘着想,要你何用?”   两个贴身侍婢虽是压低声音在寝房外争吵,李遐玉却听得一清二楚,遂起身道:“我已经醒了。念娘,你一直替我着想,确实是有心了。不如,你待会儿让粗使婢女去厨下替我要些羹汤,先暖一暖身子。说不得浑身暖和了,脸色也能好些。不过,思娘的坚持亦不无道理。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效仿平阳昭公主,必须勤练武艺。从今往后,日日都须得卯时初起,风雨无阻。除非实在病得不能起身,或者家中发生了大事,否则你不必拦她。”   两个贴身婢女的心思都是好的,但所考虑之事、在意之处各不相同。李遐玉深知她们都是替自己着想,便从妆匣里取了两个攒珠钗,赏给了她们,微微笑道:“你们是我身边的人,我希望你们能亲如姊妹,行事有商有量。之前那些争执,都很不必放在心上。”   “是奴太心急了些。”念娘道,“说话也太重了。”   思娘也道:“奴说话一直都不好听,念娘也多有宽容。今日不过是替元娘担忧罢了。”   李遐玉在她们的服侍下梳洗完毕,换了身易于行动的胡服皮袄:“思娘随我来,念娘在这里守着秋娘。若是她醒了,便听她差遣就是。”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有亲之前问,为什么在贞观盛世还能发生这样的事……   请大家注意,这是边关,而且薛延陀人之战还在进行当中,本来就是混乱的时候   不过怀远县令肯定有问题啦,祖父正要调查这事——但是马贼之类的,一般不是折冲府的责任~~   话说为了写这章,资料都要查得我头昏眼花了   第一,当时的灵州都督到底是谁,我甚至想随便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比如说李靖(OTZ)、尉迟恭、薛万彻等赫赫有名的大将,以及李大亮等存在感也不错的,他们都当过灵州大都督。但是,最后居然让我搞到了资料……至于是谁,大家会知道的,但是夏州都督死活查不到。   第二,查资料才彻底搞清楚,崔敦礼(咱们家上一篇男主爹的原型)也当过灵州大都督→ →,就在贞观十七年太子事定后。当完大都督就成了兵部尚书,算了,随便了,崔爹爬得太快,咱们无视这段经历好啦!   第三,折冲府是地方军事机构,全国五六百个,经常撤或者增,他们的职责挺有意思,以后会陆续说到哒~   第四,这些敌人都是给男主女主刷经验用的,报仇雪恨是必须的   ☆、第二十一章 守候消息      因时候尚早,外头仍是夜色漫天,只得浅淡星光洒下,依然很难辨清周围景物。思娘十分妥帖地在院子中点燃了好些灯笼,均高高挂在小楼前的廊下,在凌冽的寒风中飘动。飘忽不定的昏黄灯光下,十来个箭靶依次而立。二十步、三十步内尚可看得清楚靶心,愈远便愈是模糊。李遐玉却非常满意,毕竟战场之中射箭靠的是经验与直觉,没有时间犹豫,否则时机稍纵即逝。若能在黑暗中射中箭靶,将来便不虞战场上地形、气候、敌情瞬息万变了。   她略微舒展手臂,拿起两石弓,一丝不苟地开始射箭。先从二十步外的箭靶开始练手,而后目标越来越远。到得百步左右,已是两石弓的极限。且不说杀伤力大幅度降低,箭亦不易控制方向,更是屡屡脱靶。   这样的结果,她自然不能接受。不过,磨练射艺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倒也很不必急于求成。思及此,她便觉得自己还应该额外增加一些能助长臂力的练习。两石弓用于射猎尚可,在战场上至少须得用五石弓才好。   “阿姊真厉害。”就在她想着朝食之后向祖母柴氏请教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赞叹之声,清脆且柔软,充满了崇拜与敬畏之意。   李遐玉回首看去,便见孙秋娘正立在挂满灯笼的廊下,双目亮晶晶地望着她:“阿姊射箭真准!比阿爷阿兄都厉害!”她年纪小,往常又很少与人交际,说不出多少词句来,只能重复着“厉害”二字,听来却无比真挚动人。   李遐玉道:“与祖父祖母相比,便算不得什么了。而且,你是不曾见过阿兄射箭,如臂指使,百发百中。”若她能练得谢琰如今的射艺,便应该能上战场一试了。不过,若真去了战场上,千军万马之中考验的并不仅仅是武艺,更有主将调兵遣将、审时度势之能。因而,除了武艺之外,她要学的还有治军之道、兵法等等。   孙秋娘知道她说的是谢琰,但在她看来,李和与柴氏威严过甚不好亲近,谢琰又是陌生人,自然还是李遐玉更亲切许多。“阿姊,咱们小娘子也能射箭么?以前阿爷连弓箭都不教我摸,只让我跟着阿娘去学女红。”提起自家父母,她仍是十分伤怀,但到底也是心性坚定之人,并未啼哭失态。   “当然能学。射箭又并非难事,不论谁喜欢,都能学。不独射箭,你若要学琴棋书画,也可延请女师来教。”李遐玉心中轻叹。外祖家都是心善之人,待她也很好,总是见着她与阿弟便很欢喜。唯一让她心有芥蒂的,便是看重玉郎更甚于她,且常在阿娘跟前念叨不能让她这小娘子学射猎,免得性子学野了。看着孙氏、孙春娘姑侄两个,以及眼前孙秋娘的言谈举止,便知他们心目中的女子该是何等绵软柔顺的脾性了。   所谓脾性,其实并无高下之分。人生而便独具性情,只是很不该认为天下女子或者男子便须得相同就是了。或许,秋娘的真实脾性也未必是那般柔弱的罢?不然,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想到此处,李遐玉便问:“秋娘,想不想学射箭?”   “想!”孙秋娘迅速应道,显然就等着她这句话呢。   李遐玉便让思娘去找了一张半石弓与她:“秋娘,咱们什么都能学。只有一样你须得记住,不论学什么,到底当真喜不喜欢,若你下定决心要学,便绝不可半途而废。如果你能做到,我从今日起便教你射艺,如何?”   “好,我一定天天都跟着阿姊。”孙秋娘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李遐龄梳洗完毕,出了正房。他在房中时,便隐约听见院落里有些动静。好奇地出来察看后,却发现自家阿姊正在教孙秋娘射箭。小家伙睁圆了乌溜溜的眼睛,心中有些酸酸的:他的箭法是阿兄教的,阿姊都不曾指点过他呢!怎么如今却亲手指导起这位小表姊了?两人还这般亲热,就像嫡亲的姊妹似的。   他心里吃醋,原本拿在手中的风车也不打算送出去了。这本便是阿兄亲手做了送给他的,他又何必因为担忧小表姊怕生,想送她礼物也好与她亲近些呢?不错,风车是他的,阿姊也是他的,谁都不能抢!   于是,李遐龄撅了撅嘴,让珍娘把风车拿进去,再将他的小弓取出来,自己则奔到李遐玉跟前:“阿姊阿姊,我也要射箭。你看看,我射箭的姿势怎么样?”他已经跟着谢琰学了一段时日,又经常得李和指导,自然并非寻常的初学者。不但姿势有模有样,沉下心来拉弓射箭时,也显得格外风采夺目。当然,准头又是另一说了,仍需继续努力。   见他如此情态,李遐玉有些疑惑。小家伙显然比以往缠人许多,她一时有些难以理解。正要开口拒绝,让他继续寻谢琰指点,她忽然福至心灵,仿佛明白了什么。弟妹争宠,她确实从未经历过,却好似突然觉得熟悉无比,自然也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你跟着阿兄练习了这么久,姿势自然好看得紧。”首先当然须得两方都夸赞一番,教他们不必勉强自己与对方比较,生出不必要的争强好胜之心,“秋娘才刚开始学,气力虽然不足,但确实是有天分的。”   然后,或许可以试试让两人亲近些:“你们俩的准头都须得好好练一练——不如这样罢,玉郎待会儿练投壶时,记得带上秋娘一同去。你们还可多顽一顽弹弓,在院子里多走一走,活动活动腿脚。”   李遐龄与孙秋娘都是聪敏灵透之人,自是很清楚李遐玉的言下之意。听了她的话之后,两人都乖巧地答应了。他们的想法也相当一致:先应了再说,若是实在很难和平相处,便在私底下解决就是。而且,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无须一一告知阿姊。   直到用朝食的时候,李遐玉才知道李和、谢琰出门去了,孙夏则因太过疲倦的缘故,仍在沉睡之中。柴氏见她脸色算不得太好,便唤仆婢赶紧将朝食端上来:“清晨起来练习射艺固然是好,但也不可太过疲累。而且,若是饿着也没什么气力,倒不如先略用些吃食,垫一垫再说。”   “儿已经饮了羹汤暖胃,却不知这些竟是如此不顶用。”李遐玉道。   “得用些面食才能耐得住饥。厨下熬了一夜的羹汤,配上蒸饼、胡饼或者饆饠才好呢。”柴氏道,“你们如今可不比得从前了,镇日都须活动起来,只进些汤汤水水自是不够的。而且,你们都正在长身子的时候,就应该多吃些,将来身子骨才会更结实。”   许是应了她的话,三个孩子跟前的食案上都摆得满满当当,各色吃食、配菜一应俱全。光是肉羹便有羊肉羹、鹅肉羹、鸡子羹,俱是用小碗盛着;蒸饼则是菘菜猪肉馅儿的,小巧玲珑地放在素胎磁碟中;另还有七返糕、水晶龙凤糕、曼陀样夹饼等面点,以及紫米粥、鸡肉粥、餳粥等可供不同喜好之人选择。至于各色腌制的酢菜等便更不必再多提了。   虽说吃食丰富,但因每一样都量小的缘故,用完之后也不过是八分饱足而已。柴氏将李遐龄、孙秋娘打发出去顽弹弓,道:“昨夜恐怕你也睡不着罢?我亦是后来才得知,秋娘竟是与你一道睡的。”   “与秋娘无关,只是心里到底有些难受,想得也多了些罢了。”李遐玉回道。   柴氏将她揽进怀里,宽慰道:“你祖父认为府兵中定有知情者,必须即刻找出来。若能从那些人身上得到确切的消息,便不必惊动怀远县县令,亦能知事情前后始末了。更何况,咱们家的部曲已经去了怀远县调查,想来两三日便可回转。此事如此重大,瞒得过一时,也瞒不过一世,总能寻着目击者。”   “儿省得。”李遐玉道,“待寻得罪魁祸首之后,儿必定要手刃仇敌,为外祖一家雪恨。”   柴氏见她满脸坚毅之色,也不再劝,又道:“从今日起,你便须得学着挑女兵了。咱们家如今约有四五十婢女通晓武艺,可让她们作为队正、副队正,训练新挑出来的女兵。若是谁训练得妥当,便重赏升职。如此,你也可很快便拉起一群人马来,不必太过耗费心思。何况,我将她们调教出来,只做了婢女未免有些可惜了。”   李遐玉颔首:“祖母,咱们家部曲中有多少小娘子?其中又有多少人愿意当女兵?儿想,与其去外头买人挑拣,倒不如从家中开始,人也信得过些。至于外头之人……儿先前觉得被卖作奴婢,从此低人两等,确实是件惨事。但仔细想想,若是能保住性命,有吃有穿,总比冻饿而死更好些。”   “何为‘善’,何为‘恶’,何为‘幸’,何为‘噩’,你确实该想得更清楚些。”柴氏满意地道,“莫仅仅从自己的喜恶出发,只须设身处地想想他人的境遇,何事对于其人是必须的,便知该如何行事、如何待人了。当然,也不可一味只想着他人,多想想自己该如何立威,该担当什么、放弃什么,亦是重中之重。”   “是。”李遐玉应道。她心中很清楚,自己确实尚有许多需要学的。祖母说的道理倘若能参详明白,从容运用,便足可受用一世了。   一家人并非枯等着消息,忙忙碌碌地很快一日便过去了。到得晚间时,李和却并未出现,只得谢琰一人一马,带着几个老稳持重的部曲回到家中。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下:   本文是古穿古,不是那种重生到过去哒   所以重点是现在的生活,而非过去   何况,过去对于元娘来说尚且没有多少意义,她还没有想起来……   目前唯一的影响,大概就是坚定走增加实力的道路了~~   但是这确实不意味着以后没有影响,不然我也不会安排古穿古啦……其实是先想到义阳公主报仇的梗,才扩展到现在的→ →   ☆、第二十二章 祖父出征      却说谢琰到得家中,尚来不及换身衣衫,便风尘仆仆地赶到正院内堂。此时已经临近用夕食的时候,家中诸人都齐聚在此处。柴氏见了他的形容模样,便知李和必定是遣了他回来传消息:“莫急,便是大军立刻就要出征了,你也先坐下来歇口气再说。”   李遐玉微微一怔,她尚且不知薛延陀之战的情况,以为此事已经结束了,却料不到祖父竟然须得出征。她心中一紧,有些急切地望向谢琰,无言地询问他今日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薛延陀叩边之事朝廷到底作何打算。   谢琰朝着她浅浅地弯了弯唇角,以示安抚:“祖母说得是,此事尚且不算太急,咱们亦不必过于忧心。不过,祖父说他大概没有余暇回家,行李等物还需部曲早日送到军营中去。”因孙夏、孙秋娘、李遐龄都在旁边,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得囫囵地将诸多消息暂且一带而过。   柴氏道:“便是他不提,行李也早便收拾妥当了。待我亲自查验过后,明日一早便命部曲送去。他可是未曾提及想带走多少部曲在身边护卫?该不会想将这数百人都留给咱们这群老弱妇孺罢?”说到此,她嘴角勾起,面含笑意,一双眼却是精光四射:“自个儿老胳膊老腿,还不知好好保护,只当我们都是柿子捏的不成?”   李遐玉与谢琰都不知该如何接话,很是默契地双双沉默不言。孙夏听得懵懵懂懂,搔了搔后脑勺。孙秋娘与李遐龄虽大致能听明白,但见阿兄阿姊都不言语,便也睁大眼睛只作什么都不懂。   “既然此事不急,那便先用了夕食再说。”柴氏又道,便让仆婢端上食案。食案上的各色吃食依旧十分丰富,较之朝食更多了不少荤腥,如炙羊肉、驼蹄羹、乳酿鱼、光明虾炙等。谢琰因不习惯军中那些一言难尽的伙食,姿态优雅地将吃食一扫而光。孙夏见了,自是不愿输给他,亦吃得十分干净。   待用完夕食之后,柴氏便吩咐李遐龄带着孙氏兄妹去外头散步消食,她则扶着李遐玉、谢琰,转入内堂一侧的书房当中。虽说李家人是部曲婢女出身,但李和与柴氏皆识字断文,亦学了不少兵书。故而,这间书房倒并非纯属摆设。书架上许多书轴皆久经磨损,雕刻成狮头状的轴头因长年抚摸把玩的缘故,显得很是润泽光亮。   “我已让阿田与阿周守在外头。”柴氏道,“往后有什么话,咱们祖孙几个都在此处说。你们也可随时来这书房中,学习兵法战例。若有不懂之处,尽管问便是了。”   谢琰与李遐玉皆颔首,三人便立在书架旁说起话来。   “今日一早赶到河间府军营之后,祖父就严令军营中任何人不可外出,很快便层层查到了十一月初在怀远县轮值游奕、守捉的府兵。将这些人分开来盘问之后,不多时便寻着了内贼。”谢琰先说起了怀远县马贼劫掠一事,“内贼共有五人,其中两人应是马贼的内应,说话间漏洞百出,却死活不愿吐口详述那些马贼的相貌形容、说话口音等。祖父已经派武官去往他们户籍所在的村落,验证他们的手实究竟是真是假。若有所得,必定能寻出那一伙马贼的蛛丝马迹。”   “另外三人均受了怀远县县令的威胁与收买,是以不曾上报所见所闻。不过,他们倒是将马贼与那县令的事都倒了个干净。详细情况,祖父会派部曲继续调查。据这些人所言,怀远县县衙内均已是人心惶惶,那县令约莫也弹压不住了,此事迟早都会教刺史与都督得知。”   柴氏拧起眉:“那县令真是糊涂之极!难不成想趁乱将此事捂住,也好全都推给薛延陀人?先前薛延陀人侵扰,百姓便已经有伤亡,按理也算不到他头上。防范马贼侵袭却是他的份内之事,不思如何处置马贼、安抚百姓,反倒为了政绩考评一错再错。偏偏他底下那些县丞、县尉竟然没有一个知晓事理的?”   “据传,那县令自称是都督的亲戚,素来独断专行。”谢琰回道,“县丞、县尉等深信不疑,从不敢违背他所言。”   李遐玉眨了眨眼:“都督的亲戚?咱们灵州都督,是卫公(李靖)之弟李正明李公罢。儿以前曾听祖母提过,卫公是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难不成怀远县县令亦是陇西李氏之人?”陇西李氏位列五姓七家,是地位权势皆为顶级的世族豪门,光是房支便有十余个之多。其中丹阳房、姑臧房、武阳房、敦煌房都是显支,时人称为定著四房,煊赫多时。更别提如今皇室亦自称是陇西李氏之后,故而在《氏族志》中名列天下第一门户。   柴氏噗嗤笑了:“但凡姓李的,好似都想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扯上什么干系。咱们家还姓李呢,也不会厚着脸皮到处去说自家是都督的亲戚罢。”她目露轻蔑之色,哼道:“世家子皆有谱系,冒认亲眷之事便是不问陇西李氏,其他世家定然也清楚得很。尤其是那些显支嫡脉、支脉,不是谁都能攀得上亲的。”说着,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瞥谢琰。   谢琰并未察觉,只颔首道:“祖父当时便气得乐了,立即写了信,命部曲送去灵州都督府与刺史府,说‘管他是不是陇西李氏子,便是宗室子,犯了事也必须受罚’。孩儿觉得祖父所言甚是,如今断没有什么‘刑不上大夫’的道理。”   “此事既然已有些眉目,他日若寻出那些马贼来,便让你们带着部曲去剿灭了。”柴氏道,“若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也便不须与任何人交代了。你们好好想一想罢。”   “是。”李遐玉与谢琰齐声应道。   “到得午后,便有使者带着兵部的符契来了,征召河间府一千二百府兵参战。”谢琰接着道,“之后不多时,都督也遣了人过来。关于战事的安排十分机密,祖父并未透露半分。不过,大约再过两三日,大军便须得出征了。”   柴氏道:“大军出征,战事再起,想来灵州的粮价说不得便会涨起来了。咱们家的几个庄子刚送来了粮食肉菜等物,吃用应是不虞。若有余力,或可向大军进献些粮草,或可将粮食赠给寺观做施粥之用。而后,咱们只管守紧门户,一切待战事结束之后再说。”   “祖母,咱们是否要出城去送祖父出征?”李遐玉问道。   柴氏道:“我看他那张老脸都已经看腻了,便不去了。你们几个倒很该去送一送,顺道去县城外的弘法寺给大军上香祝祷一番也好。”说罢,她很是平静地道:“三郎奔波劳累,想来已是疲倦得很了,去歇息罢。元娘,你也不必多思多虑。你祖父在战场上经历过无数风雨险境,此次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薛延陀人志在河北道,想来关内道附近安置的人手不会有多少。”说不得,此次出战,连一杯羹汤也分不得多少了罢。   两个孩子皆点头称是,辞了她便回院子里去了。   两日之后,河间府一千二百府兵离营,自己带着兵器马匹干粮,前往灵州听任灵州都督李正明调遣。贺兰山脉的一座山丘之上,穿着狐裘披着大氅的李遐玉立在萧萧风雪中,目送军纪严明的将士们有条不紊地离去。   她身侧的谢琰遥遥望着那群气势如虹的军士,勉强按捺下心中沸腾的战意。他如今的年纪,确实是太小了些。短短几年之内,想来也不可能作为府兵参战,只能带着部曲,拿那些个马贼练一练手了。   李遐龄牵着阿姊的手,低声道:“只能目送祖父出征,心里真不好受。阿姊,待再过几年,咱们也随着祖父一同出征。”   “将祖母一人留在家中,你也能放心?”李遐玉便问。   小家伙一时觉得难以抉择,转过小脑袋,便瞧见和他一样裹成了毛茸茸的圆球状的孙秋娘,不假思索道:“不是还有秋娘姊姊在么?就让秋娘姊姊在家里侍奉祖母就是了。咱们都跟着祖父上战场,揍得薛延陀人哭爹喊娘。”   孙夏也闷声闷气道:“不管是劳什子的薛延陀人还是马贼,都杀个干净。也好教他们不敢再来咱们的地盘,杀伤咱们的人!”   孙秋娘见大家都表了态,抿了抿嘴唇,笑道:“那阿兄阿姊们尽管去就是了。我保证好好地待在家里,天天都陪着祖母说话、逗祖母开心。”她与孙夏如今都跟着李家姊弟、谢琰,喊柴氏与李和为祖父、祖母了。两位老人与五个孩子组成的新家,虽称不上人人都十分亲近,却也很是融洽了。   待大军行远,渐渐消失在茫茫风雪中之后,孩子们便乘着牛车,来到离弘静县城不远的弘法寺,给李和以及所有出征的将士们上香。弘法寺是座很有些年头的寺庙,虽说看起来并不如何雄伟华丽,香火却一直都很旺盛。寺中的主持圆融不仅是一位远近有名的佛医,据说亦是位大智大慧的法师。   因李和、柴氏与圆融皆相识许久,弘法寺格外给他们安置了一处佛殿,供上数百盏长明灯。李遐玉又与寺中的比丘说定,每年给父母、外祖一家分别做三次道场,就定在寒食清明、中元与下元等祭祀之时。   一切妥当之后,五人这才回到李家老宅之中。柴氏听李遐玉说了道场之事,自然没有不允的:“到时候咱们一同去就是。弘法寺附近还有座天心尼寺,正好可以让咱们住上些时日。在尼寺中多待些日子,抄一抄经文,说不得便能去一去心中的戾气,消除些咱们造下的杀孽。原本祖母并不信这些,但你阿爷阿娘去之后,心里却总有些惴惴。”说到此,她眉眼间俱是黯然,“就当是求个心安也好,元娘,祖母只希望你们日后都好好的。”   “祖母放心,我们都陪祖母去。”李遐玉搂住她的手臂,低声道,“不论祖母想做什么,儿都陪在祖母身边。”   ☆、第二十三章 大唐制胜      贞观十五年,薛延陀因记恨阿史那思摩可汗(李思摩)率东突厥降部渡河北上,唯恐突厥兴起危及其在漠北的权威与声望,便谋图击溃东突厥诸部,迫使其南迁,不敢再北上。他们不知自何处听闻,大唐皇帝欲去往泰山封禅,认为封禅之时必定会调集许多将士随行护卫,大唐边境定然空虚,如此战机绝不容错过。于是,薛延陀夷男可汗命其子大度设调集部属以及回纥、靺鞨等同盟部族,共发兵二十万,急行千里,穿越漠南地区,在白道川建立营帐。   十月初,薛延陀以主力攻击位于定襄城的突厥降部,西遣游骑侵扰灵州、夏州,东慑契丹等部族。大唐北部边疆霎时间战火纷飞,夏州长泽县被攻破,灵州怀远县死守,胜州彻底陷落,民众死伤无数。   阿史那思摩连战连败,退守朔州城,遣使告急。圣人立即改变了封禅计划,率领文武重臣返回长安,中途驻跸洛阳,亲自部署反击之计。遵照圣人的指令,大唐雄师兵分五路。第一路以营州都督张俭帅所部骑兵及奚、契丹等部族兵将压其东境,牵制薛延陀之东营;第二路为主力之师,以英国公李勣为朔州道行军总管,将兵六万,骑兵一千二百,屯兵朔州,正面攻击薛延陀主营;第三路以右卫大将军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将兵四万,骑五千,屯灵州灵武县,以备西侧阵地不时之需;第四路以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将兵一万七千,为庆州道行军总管,出兵云中,从西侧展开进攻;第五路以凉州都督李袭誉为凉州道行军总管,断绝薛延陀西逃之路。   十二月末,大唐五路兵马出击,迎战薛延陀二十万大军。英国公李勣直取兵陈长城脚下的薛延陀王子大度设所领之中营。大度设惧怕其锋锐,率众往北避开。李勣遂率麾下及突厥精骑六千人越过白道川,一直循着踪迹追到青山,咬住薛延陀骑兵。大度设避无可避,双方于诺真水展开激战,唐军以少胜多,斩首三千余级,俘虏五万人,大胜而归。   中军大胜之日距离大唐正式出兵,仅仅只有月余而已。薛延陀人大惧,夷男可汗遣使往长安拜见圣人,意图求和。圣人训斥薛延陀使者,允其求和,边关遂暂时平定下来。阿史那思摩继续率部众居于黄河之北、阴山脚下放牧,薛延陀人一时间敢怒不敢言。   此次薛延陀人叩边的目标,是将突厥降部驱赶至黄河以南,令他们只能继续在灵州、夏州境内放牧。故而,大唐遣兵交战的战场主要在河东道北部,以及突厥两大羁縻州府——定襄都督府、云州都督府附近。   所以,虽然战事一直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灵州境内却十分安稳。刚开始,柴氏每日早中晚都会听部曲报告在灵武县屯驻之大军的动向,以及怀远县、弘静县内是否有异状等等。到得后来,一直听不到什么新鲜消息,她索性便不再理会此事了,只全心全意地准备过年。倒是谢琰与李遐玉每天必会询问一二,同时也极为关心各种到处乱传的小道消息。   小道消息既有些有根有据的,亦有编得天花乱坠的;既有让人心怀大慰的,亦有令人惴惴不安的:据说,怀远县县令犯了大事,隐瞒马贼屠戮百姓之事,刺史与都督皆大怒训斥,恐怕官位要不保了。据说,薛延陀人因惧怕灵武县屯驻的数万大军,只在怀远县外远远徘徊了一阵,就吓得逃走了。据说,哪家寺庙里的大师佛法精深,求平安符特别灵验,因而灵州才并未发生战事。   在如此紧绷的战争气氛下,灵州的百姓们一边津津有味地传播着各种无伤大雅的小道消息,一边筹备着祭灶、除夕、元日、人日、上元等重要节日。若说祭灶时大家尚有些小心翼翼,除夕、元日的炮竹声已是响彻云天了,人日时更是举目皆见头戴彩胜、争奇斗艳。到得上元节,听说灵州全境都仍在宵禁,人们大失所望,只得自己动手,家家户户都扎了不少灯笼。远远看去,无论是州府或是诸县县城,都是灯火辉煌、绚烂无比,瞧着竟与往年一般无二。   节日的欢庆与热闹总能冲淡些许悲伤,即使刚办过丧事,李家老宅中亦是人人都带着浅浅的笑意。部曲们在正院内堂和园子里都扎起了小灯山、灯楼,供家中的主人们赏玩。五个孩子陪着柴氏赏灯,又与部曲、婢女们一起在灯楼前踏歌,皆很是尽兴。柴氏十分满意,让他们俱各自分了几盏灯,挂在自己的院落里。   如此欢庆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正月晦日(正月三十)。因胜利的消息早已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人们脸上亦不见了忐忑之色。弘静县城内突然热闹起来,大家纷纷穿着新衣坐上牛车、马车出门游玩。便是寒风朔雪,也未能打消百姓们被束缚了整整一个月的热情。   柴氏带着五个孩子去了弘法寺施香油钱,听了圆融法师讲经,用了寺庙里的素食,又看了寺庙外头的百戏,心情十分不错。家去的时候,她很是感慨地对李遐玉道:“过去若是起了战事,谁不是战战兢兢?便是县城并未戒严,上赶着离开灵州投奔亲友的简直恨不得能插上双翅飞走。哪像如今,虽然也紧闭门户,但其实大家并无多少惧意。眼下战事尚未结束呢,便都按捺不住纷纷出门游玩了。”   “也是因灵武县屯驻了大军的缘故。”李遐玉道,“大家只要想到不远处便是军队,就觉得十分安心。就算薛延陀人胆敢强攻,顷刻间大军便会来救,又有何惧?”   “咱们觉得心安,你祖父恐怕要闷坏了。”柴氏忽然笑了起来,“待他过些时日回家,恐怕那张老脸得黑上好些天才能缓过劲来。无战事无伤亡,于咱们是好消息,但于他们却是憋闷之极罢。”   李遐玉深以为然。她心中忧心祖父的安危,自然觉得这样的情形再好不过。然而,对于一位老将而言,受到征召却没有机会出战,恐怕心里很不是滋味罢。毕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若有驰骋沙场的机会,他恐怕丝毫不会犹豫。   果然,二月中旬,当李和带着部曲们回家时,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在灵州灵武县屯驻的第三路大军,共计四万五千余人,由右卫大将军李大亮统领。他们的兵力仅次于英国公李勣所率的主力师六万余人。然而,中军以几千骑兵大胜薛延陀数万骑,立下赫赫功劳,他们却连羹汤都没捞着一滴。   “且不说斩获战功了,连闻讯出击也没动用河间府的人!”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将军喝了一大口新丰酒,“砰”地将酒瓮往旁边一摔,怒道,“将老子关了一个多月,浑身闲得都要长毛了!老子教出来的府兵,个个都身手矫健,偏偏却捞不着机会!!真是白瞎了这么些天!”   “便是捞着出战的机会又如何?”柴氏在一旁凉凉地道,“拢共也就遇上百十来个薛延陀人,就算全都切碎了也不够你们分的。白白出去一趟再失望地回营,心里只会更不好受。”   李和一噎,恨恨地道:“历练一番也总比成日在营中训练得好。老子训他们已经训得够多了,就缺两军交战的磨砺!先前给怀远县解围时,死了那么多兵,都是经验不足的缘故!若是常上战场的老兵,必不会伤亡这么些人!”   “祖父,如此说来,都督与大总管两位李公,岂不是更憋闷?”李遐玉道,“大军兵分五路,听说灵州道、凉州道都没什么斩获呢。若是底下人议论起来,也都只会提到主将罢。就如同英公(李勣),诺真水一战的功劳大家也都只记得他老人家呢。”   “薛延陀虽败,但毕竟并未像突厥那般并入大唐疆域。”谢琰也接着道,“说不得再过些年,他们故态复萌,又来侵扰大唐边疆,我们或许便能遇着出战良机了。漠北那些胡人部族忽兴忽亡,突厥去后又有薛延陀,薛延陀去后或许还有回纥、靺鞨。若不能彻底击溃薛延陀,设立震慑漠北的都护府,北疆数千里将永无安宁。下一回的征战,一定比这次更浩浩荡荡,目标更远大。”故而,不必愁不能报仇雪恨,更不必愁不能保家卫国,当然也不必担心没有军功可斩获。   李和微微一震,眯起眼看向他:这番见识,绝非寻常少年郎所有。如何平定边患这等用兵之策,全在于圣人与诸英豪心中,当世有多少人能猜得?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郎便能有理有据地揣测出未来对薛延陀用兵的走向,比之他这种直觉灵敏的老将,所缺的或许也只有历练了。   柴氏笑了笑:“元娘以为如何?”   “阿兄说得有道理。”李遐玉道,“泱泱大唐如今看着是盛世无忧,其实咱们住在边疆的人都知道,危机时时刻刻都在。祖母曾与儿说过,国朝初建时,便是危机四伏,经过历年南征北战,才有今日的安宁。儿仔细想想,自今上登基之后,种种大战均志在稳定边疆:破突厥当属举世大功,北部边疆大致稳定;破吐谷浑又是一功,使河西凉州不再受制于人,与吐蕃之间亦有缓冲之地,维护了去往西域的路途;破高昌安西域又是一功,制衡西突厥;灭薛延陀亦是必然,未来定会建立安定漠北的羁縻都护府。”   “西北与北部彻底安宁之后,便只剩下西边的吐蕃与东北的高句丽。”谢琰道,乌黑的双眸当中风云交汇,神光湛然,“欲使大唐长保安宁太平,不受侵扰,这两处也决不能放过。”   听了两个孩子的话,李和抚了抚长须,嘿然笑道:“你们两个年纪小小,志向却是不小!薛延陀都不放在眼中了,居然还想着吐蕃、高句丽?!那可是已经建了国的番邦,不比得突厥与薛延陀,不过是一群部族而已。”   “建国的番邦更易灭。”李遐玉道,“祖父想想,那些漠北部族不就是仗着游牧居无定所,才敢突袭中原么?中原建城定居,走无可走,这才总让他们占了上风。反倒是他们忽走忽留,行踪不定,茫茫草原很难找见。就算破了他们的牙帐,他们也能带着兵马远遁,伺机报复。西突厥便是这般,怎么驱赶都像是阴云一样笼罩在西域。”   “不过,若要破吐蕃与高句丽,确实不容易。就说吐蕃罢,在雪山高原之上,听说气候瞬息万变,兵士很容易水土不服而亡。当年炀帝巡幸塞外,通过山隘时忽遇风雪,随从军士宫人冻死大半。若是两军交战时忽然遇上这等事,我们更容易惨败罢。”谢琰非常冷静地继续分析,“吐蕃确实势大,圣人才允嫁文成公主,与吐蕃维持交好。不过,和亲确实并非良策,吐蕃迟早会垂涎大唐的繁华。”   “所以,若要攻吐蕃,阿兄有何良策?”   “暂时想不出来。”   两个孩子虽是纸上谈兵,只凭着对战例与历史的了解,便随性地发表自己的见解。但字里行间,多少都显露出了在兵事上的惊人才华。李和与柴氏互相瞧了瞧,忽然觉得让他们走上这一条路,说不得确实是再适合不过了。   ☆、第二十四章 时光转移      时光荏苒,转眼便已经过去两载有余。自英国公李勣大败薛延陀之后,数千里北疆几乎再未遭遇过任何侵扰。人们渐渐忘却了曾经的伤痛与悲恸,恢复了旧日的安宁生活。往来于灵州、夏州等地的商旅愈来愈多,来自西域与长安的货物最受北地民众们青睐,商道亦越发繁华忙碌起来。   夕阳西下,延绵起伏的金色沙丘上,缓步走来了一队行商。光是瞧着他们的面貌,便知这些大都是粟特胡商,乌发黑眸的汉商几乎不曾得见。盖因绝大部分汉商都不似粟特人那般热衷商事,亦不知道该如何越过茫茫大漠、荒原之故。也正因为这些商道过于艰险,故而粟特人来往西域、长安、灵州夏州等地贩卖货物,才能取得十倍甚至于百倍的利润。   数十头骆驼驮着沉甸甸的货物,慢吞吞地跟在主人身后。行商们早已习惯在漫漫风沙中行走,脸上虽有疲惫之色,却仍是十分有精神地互相调侃起来。随口说道了几句关于娇妻美妾、好酒佳肴之类的话后,众人的话题便转到了商队中的几张陌生面孔上。   “队伍后头的那三兄弟,到底多大年纪?那个年纪最幼小的,看着顶多不过八九岁哩!他家爷娘居然也舍得让这么小的孩童出门吃这样的苦楚?!”   “是啊,我一直以为汉人都吃不得行走沙漠的苦,想不到也有狠心的!就算是两个年纪大些的,肯定也不过十五岁!当年我十五的时候,哪敢独自跟着陌生的商队走商?足足随在阿爷与兄长后头一起走了十年商,才敢跟着别人哩!”   “没错,这年头,当爷娘的居然也这么心宽了。便是认识商队管事又如何?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路上遇上什么事都说不准。说不得三兄弟都折在外头了,到时候恐怕连哭都来不及。”   “别胡说八道!”商队管事雇佣的伙计道,“汉人看着显小,那小家伙据说已经快十一岁了。这三个汉人少年郎来头不小,是康家的五郎君做的担保。听说他们并不是为了走商而来,只不过是跟着来见识一番。”   听了此话,便有人恍然大悟道:“那也难怪,他们只带了三头骆驼。我原本还想着,到底是什么金贵的货物呢。说来,他们只带了这么些货品,恐怕顶多也不过只得几分利而已。走一趟大漠不容易,为了增长见识便冒着性命危险离家远行,那也太不值得了!”   “我也想起来了!那兄弟几个像是对商道特别感兴趣:长安到西域之间的所见所闻,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如何在大漠中辨别方向、寻找绿洲与水源之类的事,他们也打听了很不少。”又有人接着道,“想来他们如今便能吃得这样的苦,将来千里迢迢地走商也无须担忧惧怕了!”   一行人呵呵地笑了起来,又不免感慨:“若是我那兔崽子也能像这三兄弟那样懂事,我恐怕做梦都能笑出来!”“不错不错,虽然人人都说咱们粟特人擅长商贾之事,但一家子里总会出几个例外!我时常担心,若是我双腿一蹬去了,我那小儿子可靠什么活啊!走商走不得,经营店铺也不会……”   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传进三位乌发黑眸的少年郎耳中,看起来年纪最大,生得十分魁梧的少年郎瓮声瓮气道:“他们怎么在背后说人?咱们都跟着走了好几天了,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问?”他性情直率,又是一根筋,自然觉得这些胡商似乎有几分失之真诚。   “他们也不曾说什么,不过是猜测一二而已,听着倒也有趣。”另一位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笑道,嘴角轻轻一勾便端的是玉树临风,“而且,咱们问起商道之事,他们也不曾藏私,性情都不错。”   “阿兄,他们可知,最近这条商道上很有些不安稳?若是不知,我便能理解他们言行举止之间为何如此轻松;若是知道——大概就不得不赞一声不愧是粟特行商了,为了逐利,确实什么都不管不顾。”年纪最小的少年郎道,黑白分明的眼眸璀璨之极。   “以前就常听人说,粟特人胆子大得很!还有什么他们不敢做的事?”   “呵呵,有些马贼只会抢商队的货物,并不轻易伤人。与其杀人夺物,让行商们心生畏惧不敢接近,倒不如时不时这里抢上几回、那里抢上几回。守株待兔满载而归,岂不是更便宜许多?”   “这些马贼确实精明得很,居然也懂得不可‘竭泽而渔’的道理。不过,无论伤不伤人,都是不劳而获,只不过劫掠造成的伤害有轻有重。有人或许并不在意一次行商的结果,但有人或许便会因此而倾家荡产——这与直接伤人也并无什么太大的分别。”   三个少年郎低声谈论着,若是有人在旁边细听,恐怕定会心生讶异:寻常人提起马贼,除了厌恶之外更有畏惧。然而这三人年纪幼小,谈论起马贼来却毫无顾忌,仿佛那些穷凶极恶、横行霸道的匪类丝毫不值得一提。   而他们,便是年纪长了些许的谢琰、李遐玉与孙夏了。在贞观十五年那个漫长而又痛苦的冬季里相遇的时候,他们皆年纪尚幼:谢琰十一岁,李遐玉八岁,孙夏十二岁。如今已是贞观十八年春,谢琰已经十三岁,李遐玉十岁,孙夏刚满十五岁。而若是论起虚岁,他们更是年长一两岁,已经很是能够独当一面了。   这一回与这些粟特行商同行,他们当然并不仅仅是为了见世面。经过两年多的严苛磨砺之后,他们的武艺与兵法学习都已经初见成效。作为凭借军功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往上升的典型人物,李和自然很清楚,纸上谈兵绝非好事。于是,经过他与柴氏商量之后,孩子们便得到了证明自己实力的机会:剿灭在灵州、夏州附近的商道上肆虐的马贼。   除了薛延陀人之外,李遐玉最厌恶的便是马贼。当初在怀远县城外屠戮,致使外祖孙氏一家遇难的马贼始终不曾在灵州附近出现过。她心中一直都有些憾恨,这些年也并没有放弃继续追查这群马贼的行踪。这回奉祖父祖母之命剿灭马贼,她十分欣喜。或许,这伙马贼仍在灵州夏州附近游荡呢?若是他们还在,便迟早能与这些丧心病狂的畜生遇上,也好报仇雪恨。   “阿玉。”谢琰道,“可别光顾着想马贼的事,忘了咱们须得绘制漠南的舆图。”出门在外,为了掩饰李遐玉的小女娘身份,他与孙夏都唤她的名字。刚开始他尚有些不习惯,但久而久之却觉得“阿玉”比“元娘”似乎更顺耳一些。   “阿兄放心。”李遐玉回道,“今夜咱们便去寻商队管事,请他帮着校准这些天绘制的舆图。”因她年纪幼小,去询问行商们漠南的地形地貌以及商道特征时,他们几乎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漠南以及大漠的舆图,自然比剿灭一群普通的马贼更有价值——这也是谢琰与她所想出来的,更为关键的任务。   漠南与大漠的舆图只不过是先行准备,毕竟此时这片区域已经算是与突厥降部一起归了大唐。他日若能补全漠北的舆图,将薛延陀人及其他铁勒部族的生活习性与迁徙路线彻底弄清楚,便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开始了。   孙夏只知道他们俩在画舆图,究竟画的什么,每日又忙忙碌碌地去问些什么,他完全不清楚。不过,他一向很想得开,对谢琰与李遐玉都言听计从,帮得上忙的时候便不遗余力,帮不上忙的时候便很是安静。“我也陪着你们一起去?”   “大兄在旁边听一听也好。”李遐玉道。   谢琰颔首:“阿夏,你可不能像上回那样,在旁边呼呼大睡。这样毕竟有些失礼。”   孙夏搔了搔脑袋,憨厚地笑了起来:“上回你们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那管事说话又慢,简直就像听和尚念经似的,所以我才撑不住。这回你们说什么劳什子的图,我还可以看一看,肯定不会睡着。”   “阿夏也很该认一认舆图才是。”谢琰道。李和与他都已经教过很多次,但孙夏却死活都不开窍。每当说起舆图对于行军打战如何重要,他便回答“都听阿琰与元娘的”,口气还甚是骄傲,让闻者皆无言以对。   “就算我认得它们,它们也不认得我啊!”孙夏道,“我早便说了,你和阿玉叫我往东,我绝不会往西——东南西北我还是能分得清楚的,你们尽管放心就是了。”说着,他还拍了拍健硕无比的胸膛。   李遐玉抿唇微笑:“阿兄,大兄既然对舆图并无兴趣,又何必要逼他呢?”孙夏最感兴趣的,便是挥舞着双斧左劈右砍。双斧因过于笨重的缘故,招式并不多,而且丝毫不花哨,正好也十分符合孙夏的性子。   孙夏连连点头:“就是,就是。阿玉、阿琰,你们累不累?累了就坐上骆驼,反正咱们就带了些碎茶,也不沉。”他虽然性格粗疏,却并未忘记自己是年纪最大的,很是尽心地担当起了作为一位兄长的职责。   “虽说我们确实不累,不过,阿玉或许应该坐上去。”谢琰道。   李遐玉立即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眼下她只是一个寻寻常常的小少年郎,自然经不得一连数日在沙漠中行走。先前她的表现已经给了旁人“身子骨不错”的印象,或许偶尔示弱一番,也更符合如今的身份。想到此,她便不再推辞,骑上了骆驼。   商队其他人见状,都十分理解地冲着“兄弟三人”笑了笑。   此时,金乌已经坠至沙漠边缘,红霞漫天。商队的管事使伙计向前后传话:“时候已经不早了,咱们找个最近的绿洲歇息!今天走得很顺利,离绿洲也近了不少,天擦黑的时候应该就能到!”   已经劳累了一整日,便是再如何习惯沙漠旅途的人其实也早就疲惫得很了。此时听得这个好消息,众人心中都松快许多,纷纷加快脚步,希望尽早到达绿洲——也好尽情喝酒吃肉谈笑,再好生歇息一晚。   ☆、第二十五章 商队遇险      天色渐渐暗下,白日里显得格外荒凉萧瑟的沙漠隐藏在夜色之中,只露出影影绰绰的起伏形状。呜咽的风声骤然而起,宛如无数沉眠的猛兽忽然从睡梦中惊醒,发出威胁的低吼声。李遐玉收回目光,便听前头传来众人的欢呼声,想是已经到达绿洲了。   眼下商队行走的大漠因在黄河以南,时常有地下暗河隐伏,绿洲宛如串在暗河上的珠玉,并不难寻。他们今日寻得的绿洲并不大,只是一截暗河露出了地面,留下潺潺一段溪水,旁边生了一丛胡杨林。   行商们将骆驼牵到胡杨林中,让它们环绕起来,而后在骆驼们中间建起了简易帐篷。他们常年在外行走,做起这些事来自是驾轻就熟。不多时,一群人便围坐在火堆边,高声谈笑,喝酒吃肉,十分轻松欢快。   作为这次商队的管事,自然比寻常胡商想得更多些。不仅须得安排护卫在周围巡逻,还需关照那几个来头确实很不小的少年郎。因实在忙碌,管事便吩咐手底下的伙计,去瞧瞧那三个少年郎可建好了帐篷,是否用了夕食。他还特地让伙计送去些古楼子、胡饼、烤饼,以及风干羊肉等。   那伙计抱着一堆吃食,心中不免嘀咕起来:那三兄弟究竟是什么人?管事待他们居然如此尽心尽力?他们都是康家雇佣的人,便是康五郎君亲临,恐怕也只有这等待遇了。到得三头骆驼边,伙计便见三兄弟正忙着:两个年纪稍长的少年郎很是利落地在胡杨树下搭帐篷,年纪最幼小的弟弟则在火堆边烤胡饼,时不时撒些香料,传出诱人的香味。   伙计说明了来意,将所有吃食都留下,李遐玉便将烤热的胡饼与他带回去尝一尝:“烦劳替我们兄弟几个谢过管事的好意。另外,还请帮我们捎带一句话——若是管事今夜有了闲暇,我们兄弟三人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于他。”   伙计自是点头答应,隐隐觉得有些能够理解管事待他们为何如此殷勤。虽说平常的时候,兄弟三人无论衣着打扮或是言行举止都很是寻常。但若是与他们亲近一些,便总觉得他们确实有些与众不同。尤其是两个相貌俊美的弟弟,就算是说话也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收拾妥当之后,谢琰与孙夏便在火堆旁坐下,吃着李遐玉烤的胡饼,喝着热乎乎的羊肉汤、刚煮沸的羊奶羹,浑身上下都透着暖意。辛苦地走了一日,也只有在享用夕食与歇息的时候,才发自内心地觉得无比愉悦。   “阿玉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孙夏啃着胡饼,“饼烤得很酥脆,香得很!羊肉汤、羊奶羹也好喝!果然,元……阿玉真是能干,什么都会!”他食量惊人,一口气吃了四五个大胡饼,犹觉得有些不足。   “确实是人间美味。”谢琰笑道,“尝起来比家中做的还好些。阿玉可是放了什么特别的香料?前两天似乎并没有这般好滋味。”他出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世家,便是早就没落了,家中的衣食住行亦无不精致。他虽说什么都穿得、什么都吃得,但品尝到美味依然十分敏感,很轻易便能辨别不同的味道。   “我用茶饼与一位行商换了种他自西域带来的香料,据说叫‘安息茴香’(孜然)。在胡饼和羊肉中加了些,果然味道不错。”李遐玉道,“还剩下一小袋,带回去给祖父祖母尝尝鲜。”茶如今是风靡长安之物,一块好茶饼亦是相当难得。就算安息茴香十分珍贵,以物易物也算是等价交换了。   “这安息茴香似乎确实罕见,若论价值,应该比胡椒更金贵。”谢琰道,“回去之后,可问问康五郎君,让咱们家的商队也跟着去西域进些安息茴香与胡椒。”自从与康五郎、石氏相交之后,柴氏便索性做起了行商生意,跟着康家在西域、长安之间往来,在灵州开了好几间卖西域、长安风物的铺子。赚取的资财,则专门供李遐玉、谢琰养活女兵部曲之用。   “阿兄,什么时候咱们也随着自家商队去西域走一走?便是凉州、甘州、肃州、沙州等地,我也不曾去过呢。总觉得若是一直待在灵州、夏州,眼界仍是有些狭小。”李遐玉又道,“而且,咱们那群部曲女兵也很该多出门历练。跟着别人家的商队,带着女兵实在不方便,只能让部曲充作护卫同行。咱们自己的商队,便应该无妨。”   “说得是。”谢琰道,“剿灭马贼之后,我们便去与祖父、祖母说,他们定会答应。”   三人用完夕食之后,便开始查看绿洲附近的地形。这片胡杨林太过稀疏,一眼便能看得十分清楚,倒也不虞马贼会藏身其中、悄悄来袭。当然,商队亦是藏无可藏、避无可避。不过,有胡杨树遮挡一二,也总比开阔之地更好些。   “小郎君,周围已经查看过了,暂时并无异状。”一个作护卫打扮的大汉从胡杨树后转出来,沉声道,“不过,便是没有马贼来袭,也可能会有狼群出没。”虽说如今已是仲春时节,但北地仍然寒冷得很,猎物亦依旧十分稀少。狼群整个冬天都在忍饥挨饿,发现一众“膘肥体壮”的猎物之后,自是绝不可能放过。   “若只是狼群,便交给你们处置。”李遐玉道,“我有些担心,马贼狡诈,会趁着商队被狼群围击的时候前来取渔人之利。”狼群要的是猎物,而不是那些不能吃的货物,于马贼而言,说不得还省了些杀人抢夺的气力。   “阿玉说得不错。”谢琰沉吟片刻,“若我是马贼首领,必定也不会放过如此良机。若是有狼群跟在商队后头,马贼可能就在狼群之后。且先注意着周边的动静罢,及时示警。若是当真有狼群,寻常商队护卫自是没有你们那般的好身手,适当受一些看起来严重的轻伤才在情理之中。”   “此计大善。示之马贼以弱,让他们失去警惕,也好突然反击。”李遐玉颔首。   那大汉便行了叉手礼:“某明白了,这就传讯下去。三位小郎君也小心些。”   夜色渐深,吃饱喝足的行商们都钻进帐篷休息去了,只有数十护卫仍尽职尽责地守在绿洲四方,轮值换班。到得黎明前,沙漠中猛然浮现出一群眼冒绿光的饿狼,他们立即大喊起来:“狼袭!有狼袭!!”   正在睡梦当中的李遐玉闻声翻身而起,迅速检查了藏在靴子里和袖中的匕首之后,便作一脸惊恐状走出了帐篷。谢琰、孙夏紧随其后,两人手中都执着一柄看似平凡无奇的马鞭,似乎像是好不容易才翻出来的“武器”。   “呔!那边的三兄弟!赶紧牵着你们的骆驼过来!!先围在一起!”   “别慌张!不过是一群狼而已!将骆驼拴紧,别教它们吓得跑了!”   “安心罢!商队有护卫呢!!”   “咱们也不是吃素的,在大漠中行走,谁不曾杀过狼?!”   数位行商发现了他们,很是热心地指点宽慰起来。商队管事也忙派了伙计去接应他们:“莫慌张!人先过来!就算骆驼跑了,也不会走远!!”   三人牵着骆驼与他们汇聚在一处。除了护卫之外,商队拢共二十来人。康家的管事伙计加起来不足十个,剩下的都是跟着商队结伴同行的胡商。不过,大家带的骆驼却很是不少,林林总总加起来将近一百头。因护卫带得很足,商队确实并不惧怕狼群。然而,骆驼嗅到狼的气息之后,却有些焦躁起来,都想挣脱缰绳逃走。   行商们轻轻拍打着骆驼的头部,抚摸它们长长的颈部以示安抚。李遐玉、谢琰、孙夏见状,也似模似样地跟着照做。他们的骆驼原本一直在拉扯缰绳,但见周围的骆驼都安稳地卧了下来,遂也安静许多。   “哈哈!小兄弟!安抚骆驼可不能这么用力!”旁边的行商笑道,“你若是再拍下去,可别将它惹恼了!”说着,便手把手地教起了孙夏。孙夏一向喜爱马与骆驼,便有些笨拙地跟着学起来。   李遐玉与谢琰靠在骆驼上,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护卫已经退到了附近,围成一圈将商队与骆驼都保护起来。狼群由二十来头狼组成,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众人,时不时发出几声震慑的狼啸。   商队管事来到两人身侧,低声道:“狼群比原先想的更多些。骆驼倒是不打紧,护着人就好,大家应当也能理解。”他话音方落下,发现狼群数量不少的行商们便不再说笑打趣,纷纷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这些货物都是大家的心血。”谢琰道,“想来他们也宁愿齐心协力共同杀狼,而非弃下骆驼不管。咱们数十个人,也不怕斗不过这一群狼。”   管事便道:“我们冲出去杀狼倒也无妨,不过三位小郎君可得小心些。”   “管事尽管安心罢,我们兄弟不会随便逞能。阿弟有我们护着,应当也安全无虞。”   说话之间,商队诸人便都走出了骆驼群,手执胡刀,与护卫站在一处。狼群谨慎地观察着他们,许是在权衡到底能不能从这么些人类身上讨得好处。不过,数十头骆驼实在是太诱人了,它们根本舍不得放弃,长啸之后便猛地扑了上来。   转眼间,商队之人就与狼群对战厮杀在了一起。饿狼凶猛,保护货物的胡商们也同样凶猛。一时间嘶吼喊杀声交织在一处,血肉横飞,异常血腥。谢琰取出弓箭,看着谁落在下风,便射箭相助。为了藏拙,他也并未太过用劲,准头亦偏了几分。饶是如此,每一箭都射中,也足以让众人纷纷轰然叫好了。   孙夏有些闷闷地坐在一旁,压低声音道:“阿琰还能射箭,我却什么都不能做。”他也想冲出去,勇猛无比地杀狼。“唉,阿玉,马贼真的会来?我有些按捺不住了,双手都痒痒得很。”   “大兄贴在地上听一听。”李遐玉匍匐在沙地上,细细听着周围的动静。虽说大家的脚步声很重,狼群的步子也有些纷乱,但马蹄声到底是不同的。便是在纷繁嘈杂的声音之中,她也能辨别出来。   孙夏也仔细听了,立即面露喜色:“果然来了!!”说罢,他转身就要去翻骆驼驮的货物——他用匕首、胡刀都很不趁手,所以将双斧藏在了货物里头。   李遐玉赶紧拉住他:“大兄,双斧有些太醒目了。我给你一把匕首,且先随便用一用。待会儿看我的暗号,再取出双斧冲杀。”   孙夏点点头:“都听你的。”说着,他接过玩物似的匕首,仍是有些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李遐玉又对谢琰道:“阿兄,马贼来了,咱们见机行事。”   谢琰放下弓箭:“狼群也快要杀光了,他们确实是时候出现了。”按照他们之前的安排,护卫们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伤,有些看来伤口血肉翻卷,很是严重。便是胡商们,也多有受伤的,脸上满是疲惫之色。马贼们见状,自然会以为时机已到。   他话音未落,便听胡杨林外传来马蹄之声,有人十分嚣张地哈哈大笑:“本来以为只能看到一地尸首!没想到这一群人倒还有两下子!!”   “不过都是纸糊的灯笼架子而已!!”   “嘿嘿!大漠鹰在此!!识相的赶紧将身上的钱财都交出来!!”   “给老子听着!将货物和骆驼全都留下!或许俺们会考虑留你们一条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六章 剿灭马贼      虽说大唐如今正处于盛世,但北部边疆多年不安稳,又是诸族杂居之地,是以滋生了不少马贼盗匪之流。有些马贼盗匪算得上是“盗亦有道”,更多的却是无恶不作,如同游牧部落一般袭击村庄城镇,烧杀劫掠,凶名赫赫。很多马贼盗匪都给自己取了名号,只消报出名字,商队便会自行作出判断——到底是乖乖束手就擒,还是谈判一二,或是索性绝望反击。   “大漠鹰”并非近来在灵州夏州附近的商道上袭击杀人的马贼名号,但恶名也依然在外。这群马贼约莫上百人,一向喜怒不定,常常在抢光货物钱财后,还会兴致一起便胡乱杀人示威。商队管事听得这个名号后,脸上遂流露出苦涩,竟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其余胡商有听过“大漠鹰”名号的,亦是既震惊又恐惧;不曾听过名号的,看旁人如此反应,也都顿时变得颓然之极。   若是一小群马贼,他们或可拼尽全力与之一战。但如同“大漠鹰”这般成群结队又凶残无比的马贼,便是有上百护卫,恐怕也只能沦落得伤亡惨重的下场。粟特胡商虽为逐利而生,却并不会看重货物甚于自己的性命,必要时也很懂得退让。   李遐玉、谢琰与孙夏并未急着出头,依然沉默着跟在胡商们后头,看起来既不显山亦不露水,就像是寻常的少年郎那般。商队管事见状,也暗暗放下心来。他别的都不担心,唯恐这三个少年郎因一时意气而出了什么差错。   “哈哈!果然!听到俺们的名号,他们就吓得要尿裤子了!!”   “与他们废话作甚?赶紧牵走骆驼!这恐怕得有一百头了!今天收获不错啊!!”   马贼们跃下马,迅速分作两队:一队人态度蛮横地将胡商及护卫们像赶牲畜一样赶在一处,命他们交出随身的所有钱财与金玉宝贝;另一队人嘻嘻哈哈地去牵骆驼,查看里头都有些什么货物。   李遐玉与谢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的动静,孙夏则一直低着头,唯恐自己掩饰不住双目中冒出的怒火,惹来那群马贼的注意。胡商们亦都十分沉默,将随身的所有物品都拿了出来,一个大钱也不敢私藏。   然而,就算众人都十分配合,马贼们也十分不满意。一个马贼突然抽出刀,在身边的胡商脸上狠狠划了一道:“一个粟特商人,身上怎么才这么几个大钱?!你糊弄老子是不是?!”那胡商疼得惨叫起来,张着嘴唇想要辩解,马贼却十分不耐,转手便要杀了他。   “住手!”孙夏实在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他虽是生得十分魁梧健壮,但眉眼极其青涩,一眼便能看出只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马贼们时常遇见这种热血上头的半大小子,并不意外他会跳出来。每个商队都有这样的黄毛小儿,自以为能够替天行道或者说服他们这些亡命之徒,却往往会断送掉自己的性命,甚至祸害全商队的人。   “我们已经将货物钱财都拿了出来,你们凭什么杀人?!”孙夏喝问道。他生得憨头憨脑,询问时虽也有几分气势,但同样带着一股楞气。商队管事心中哀叹不已,焦急得恨不得赶紧上前捂住他的嘴。   “‘凭什么’?”马贼们哄然大笑,“就凭老子一时心情不好!!就凭老子看你们不爽!!”   “俺们杀人,也用得着理由?!”   “是啊,老子最厌恶你这样傻头傻脑的玩意儿!!什么本事都没有,还敢充什么英雄!!你不是看不得别人死么?就用你自己的性命来换!!”   “哈哈,你说这傻子会不会换?”   “啧,自己的性命当然比旁人金贵,他哪里舍得?”   “那你说这傻子会不会扑过来?想着以一命换一命,杀一个人也值了?”   “那也得看看他有没有这般的好身手。”   “咱们之中若有人被这么个傻子杀了,也怨不得旁人,要怪就怪自己身手太差。”   一群马贼嘲弄着讽刺着,都并不将孙夏放在眼中。孙夏气得满脸赤红,攥紧拳头便想冲过去。不过,李遐玉和谢琰一直拉着他,不让他贸然前去。马贼们注意到了他们三人的动作,很是感兴趣:“哎呦,这商队可真是有趣,居然还有两个更小的!”“这到底是走商还是带娃娃?!哈哈!”   “傻子!这是你弟弟?”一个马贼冷不丁冒了出来,揪住李遐玉的领子将她拎了过去。李遐玉、谢琰早便发觉他接近,但仍然暗示一众部曲不必激动,依旧按照原定计划行事,看准他们的暗号再反击。   “哟!倒还算是个生得不错的小子!也可惜是个小子,若是个姑娘,应当能卖得高价!”那马贼细细打量李遐玉,遂调笑起来。李遐玉仍只作畏惧之态,似乎已经吓得丝毫不敢反抗了。谢琰皱眉,仿佛又是担忧又是恐惧。孙夏则梗着脖子望着他们,被彻底激怒了:“畜生!赶紧将我阿弟放了!!”   “居然敢骂老子?!嘿,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瞧瞧,你怕是不将老子放在眼里!”马贼大怒,阴沉地剜了一眼被他挟持的李遐玉,抽出腰间的刀:“划破这张脸、断手断脚什么的,未免太过可惜!就给你这小子留个全尸!到了地下,要怨就去怨你的兄长!!”说罢,他一刀便刺了过去。   李遐玉早便有所准备,手微微一抖,袖中藏的匕首便落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她翻手扭住马贼的手臂,顺势就用匕首挡住了马贼刺来的刀。趁着他惊讶的时候,迅速侧身移到他身后,匕首立即捅进了他的后背。   这些变故只发生在片刻之间,所有胡商与马贼几乎都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张俊俏却沾染着鲜血的脸上露出丝丝笑意,拿着匕首的手轻轻地甩了甩,动作仿佛极为轻柔,说话时也相当云淡风轻:“大兄,无须再忍了。看,这群畜生的身手也不过如此。”   几乎是下一刻,谢琰瞬息之间便夺过一个马贼手中的胡刀,大开大合地砍杀起来。他的刀法沉着之中带着潇洒灵动,身形变换,便已经杀伤了好几个马贼。孙夏则嗷嗷大叫着冲向另一边的骆驼,遇上前来阻拦的马贼便用拳头揍过去,顺道拿抢来的胡刀插几下,早已经将李遐玉先前给他的匕首忘到了脑后。一群方才还萎靡不振的护卫也纷纷精神起来,夺刀杀人一气呵成,行动间越见章法,招招狠厉不容情。   马贼们立即反应过来:“点子太硬!!快跑!!”他们劫掠多年,自然知道这并非寻常商队护卫能有的身手。他们这回是看走眼了!居然栽在这三个乳臭小子手里!!若不赶紧逃走,恐怕这回熬不过去!   “一个也不能放走!”谢琰立即道,“砍马腿!!”   终于拿到双斧的孙夏意气风发,闻言虽然心疼那些马,却也并不迟疑地飞奔过去,招招对准马腿。本来拨马欲逃的马贼们惊喊大叫着,都摔作了一团。马的嘶鸣哀叫声与马贼的哭骂求饶声顿时交织在一起,嘈杂无比。   李遐玉也找到了弓箭,立在骆驼群后,箭无虚发,直取马贼的咽喉与胸前要害。她如今能使四石弓,劲道极大,在这样的距离之下,可谓是箭箭夺命。有马贼想冲过来杀掉她,却被谢琰一刀劈死在地。两人配合十分默契,不久便收割了数十条性命。   胡商们个个目瞪口呆,简直无法相信,那三个小少年郎居然身手如此出众,转瞬便杀了好些个马贼!此时在他们身上,只能见到浓浓的血腥与煞气,哪里看得出半点之前的青涩?他们原以为这不过是三头小马驹,想不到却是比狼崽子更凶狠几分的虎崽子!!   商队管事只呆怔片刻就回过神来,冲着众胡商道:“咱们赶紧退到一处去,万万不能让马贼挟持了!反倒妨碍了小郎君们!”说罢,他便捡起一柄胡刀护身,且战且退地去往胡杨林中。胡商们也忙不迭地跟了过去,几人虽在中途被马贼砍中了,却于性命并没有妨碍。   大多数失去了马的马贼见无路可退,越发悍不畏死地冲杀起来。然而,他们再如何凶悍,也并不是训练有素的部曲的对手。何况经历一番厮杀,此时双方的人数已经大致相差无几。部曲们结成简单的阵型,将马贼冲开,分作几部分,而后配合得当地绞杀过去。   孙夏哇哇大叫着舞动双斧,独自与四五个马贼周旋,也丝毫不落在下风。李遐玉继续淡定地射箭,注意着全场的动静,时不时便放箭相助。至于谢琰,他不知何时找出一匹双腿完好的马,独自赶去追击零星几个慌不择路逃走的马贼们了。   当天色终于大亮的时候,绿洲上已经倒卧了一地尸首,血染红了那一段小溪,散发着浓烈的腥味。胡商们不敢作声,紧紧地盯着李遐玉等人。此时马贼已经快要杀尽了,只有孙夏仍在与最后几个人对战。李遐玉放下箭,命部曲们检查自己与敌人的伤亡。   幸而这回部曲中虽有伤者,却都伤得不算重。于是,他们遵照命令各自领了任务:或给自己包裹伤口,或给每具马贼尸首都补上一刀。李遐玉逐个查看了马贼们的衣着打扮以及身上携带的财物:“他们的首领已经逃了,实在可惜。”她本想留一个活口,问一问附近马贼的分布情况。更重要的是,他们或许知道当年袭击怀远县的马贼如今身在何处。“不过,阿兄已经去追了,或许能抓住一两个活口。”   “小郎君,这些尸首该如何处置?”这回跟来的一群部曲的统领名唤李丁,便是之前那个曾向三人禀报的大汉。他是李和身边最得用的部曲之一,素来十分忠心。   李遐玉略作思索:“听说邻近官府多有通缉这些马贼的告示。将他们的头割下来,再让……商队管事出面,改日去领些赏钱。寻常马贼大概也换不来多少赏钱,便将那些小头领的头颅交上去就是,也不会太过引人注意。”她曾想过要筑个京观,也好震慑周围的马贼。但一则人头有些太少,筑京观并不能起到威慑的效果;二则他们还是适合隐藏在商队中行事,不能让周围的马贼太过警觉;三则他们这一回的任务是私下进行,亦不宜惊动官府。   “是。”李丁遂领命而去。寻常马贼与马贼小头领的衣着打扮不同,倒是不难辨认。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又去请了商队管事过来,帮着一同确认。   商队管事看着这一地的尸首,脸色无比苍白,也颇有几分头晕目眩。然而李遐玉却面色如常地朝他微微一笑:“还须烦劳管事一二了。若经过城镇时,便将这些头颅交上去领些赏钱。我们家的护卫这一趟实在辛苦,这些赏钱便权作抚慰他们了。”   “小郎君客气了。”商队管事忙道,“若不是有你们在,我们恐怕至少须得折损几人,所有货物也都保不住。别说是这点小事了,他日小郎君若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某等便是了!救命之恩,某这一辈子绝不会忘记!”   “不错不错!”其他胡商又敬又畏地围了过来,纷纷道谢,“想不到小郎君兄弟几个竟有这般好身手!都是你们救了我们!!”尤其是方才那个险些被马贼杀掉的胡商,哭得不能自已:“差点就丢了命!多亏了几位小郎君!往后便是让某赴汤蹈火!也定不推辞!”   遇到狼群袭击之后,又逢马贼劫掠,众人在这几个时辰内饱受惊吓,惊魂未定,情绪比平日更加激动,均忍不住流下热泪。李遐玉倒是依旧如初,笑道:“此处绿洲血腥太重,已经待不得了。不如各位助我家护卫一臂之力,将这些马贼尸首都掩埋在胡杨林下,而后我们再另寻一个绿洲休整一番?此外,我阿兄去追击马贼未归,也正好等他一等。”   “小郎君说得是!”   “赶紧将他们埋了罢!看着便难受!”   “别忘了将狼皮剥下来!”商队管事忙又补充一句,朝李遐玉笑笑,“狼皮也甚为难得,正好充作小郎君的战利品。”   李遐玉没料到他还能想到这些:“多谢管事了。”他们家养活一群部曲女兵实在不容易,小利积少成多也轻忽不得。若不是出来得有些急,身份又不宜引起旁人注意,她还想多带几头骆驼,正正经经地随着商队做一回生意呢。   ☆、第二十七章 扩大战果      都说“死者为大”,但若死者是一群凶残无比的马贼,不叫尸首曝露荒野便已经算得上仁义了。众人在胡杨林中浅浅地挖了坑,将马贼们掩埋了,而后又纷纷清点起了自家的骆驼与货物。李遐玉命部曲将马贼的财物都收集起来,粗略一看倒也收获颇丰。   孙夏扛着双斧,好奇地凑上来瞧了瞧:“这些都是贼赃,杀了马贼便算是咱们的?”   “不错。”李遐玉道,“用这些沾染了人命与鲜血的贼赃养着咱们的部曲女兵,日后再多杀马贼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仇,也算是他们的因果报应。”她事先也不曾想过,这些马贼居然随身带了不少财物。想来因是亡命之徒的缘故,又时常奔袭游荡,他们很少有将财物藏起来的习惯——私藏财物说不得还会被其他人拿走,倒不如随时带着,也好随时花用。   “有了这些,祖母便不会觉得咱们只会花钱了罢?”孙夏又问。   李遐玉勾起嘴角,笑道:“改日咱们让祖母算一算,咱们用这些贼赃,是不是便能养得活那上千人?若是养不活,说不得还得让祖母继续贴补咱们呢!不过,这多少也算是一个进项了罢。”虽然来路并不那么正当。   “灵州、夏州、漠南的马贼杀尽了,还有凉州、甘州、西域的马贼等着咱们。”孙夏认真地答道,“这确实是个长长久久的活计呢!不忙着打战的时候,咱们就专门去干这个!”他实在厌恶马贼,恨不得将全天下的马贼都杀得干干净净,或者迫使他们重新做回良民,也好不再去祸害寻常百姓。   说到此处,他想了想,忍不住又问:“我……我虽然杀了好些马贼,但方才实在有些忍不住,没有坏你们的事罢?”   闻言,李遐玉神情和缓许多:“大兄放心。你的性情反应,皆在阿兄与我的意料之中。何况那时候情势危急,若不出声,大概那位胡商就要丢掉性命了。便是你不喝问,阿兄与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惨事发生。”   孙夏遂松了口气,搔着脑袋:“那就好!不过,我以后还是会尽量听你们的!”   兄妹俩正说着话,便见沙丘之中奔来几骑。为首的正是谢琰,而他后头的几匹马上,绑了两个马贼以及一些看似财货的包袱。李遐玉难掩欢欣之意,笑着迎了上去:“这里没能留下得用的活口,我正想着阿兄会不会带人回来呢。”她这位义兄,一向明白她的想法,所以她方才也并未太过失落。   谢琰笑道:“活的马贼总比死人有用多了。仔细拷问一番,说不得能获取好些咱们在意的消息。”抓住活口,不但能获取其他马贼的消息,也能询问一些别的事。诸如:马贼常年在黄河内外的沙漠中游走,对漠南、大漠甚至于漠北的地形及风土人情都比较了解。他们在荒漠中生存的手段,也可能比商队还更得用一些。若能让他们将所有知晓的事全都倒出来,必能助益良多。   既然人都回来了,商队管事便领着大家离开了这里,去了附近的另一处绿洲。这块绿洲有一个小湖泊,旁边胡杨林生得很茂密,还长了好些荒草,看起来倒是更适合休憩以及藏身。李丁带着部曲在周围查看了一番,确定没有异状之后,众人才将骆驼拴好,扎营歇息。   拷问马贼这样的事,自然不需李遐玉、谢琰亲自动手,交给李丁等人便足矣。兄妹三人坐在火堆边,像往常一样烤了胡饼、热了羊肉汤,吃喝起来。护卫们也分作了几拨,或造饭或建帐篷,或巡逻或休息。   方才接连两战,已经让商队所有人都耗尽了精神气力。直到吃饱喝足之后,他们才多少恢复了些。因顾念着救命之恩,这些胡商也顾不得休息,纷纷围过来,表示要将自己货物的五成甚至八成送给李遐玉几人。脸上受伤的胡商正是之前与李遐玉交换安息茴香之人,更是连声道:“小兄弟若是喜欢安息茴香,便全都拿去就是!一条性命,怎么都比这些香料金贵多了!”   “大家在外行商讨生活,也都不容易。”谢琰道,“若是我们兄弟几个收下了这些,岂不是与马贼的行径相差无几了?所以,各位其实很不必如此。若是想向我们道谢,一路多加照顾便可。”   胡商们自是过意不去,执意想让他们收下。李遐玉便笑道:“各位待我们一直很是赤诚,我们此番也不过是报答诸位罢了。怎么能因钱财之物,反而坏了咱们之间的仁义之情?不瞒各位,我们往后要做的便是护卫生意。大家便只当是请了得力的护卫,或者交个朋友,无须太过计较了。”   “虽说今后打算做护卫生意,但我们三兄弟倒未必会随时跟着出行。”谢琰接道,“若各位能帮着隐瞒一二,便已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众胡商见实在不能勉强他们,便暂时作罢了。只是往后几乎天天都招呼着他们一同吃喝,货物卖出获利之后又赠了他们好些东西。那位贩卖安息茴香的胡商更是留下不少货物送与了李遐玉,还与她说了些上好安息茴香的货源。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暂且不细表。   谢琰抓回的马贼,在“大漠鹰”中地位颇高。马贼首领虽逃走了,但这两个马贼应该也知晓不少事。他们的骨头倒是很硬,刚开始怎么也不愿开口。不过,李丁很有耐心,用曾经听过的些许手段,终究撬开了他们的嘴,得到了许多有价值的消息。   “小郎君,附近是这群马贼新近抢来的地盘,原先在此处盘踞的马贼因势弱,被他们赶到了东边。再往北,便是近来杀尽商队肆虐漠南商道的那伙马贼了,名唤‘溅血’。据说他们这一伙性情极为暴虐,无论遇上马贼或是商队,都会杀得一干二净。有传闻曾言,他们甚至还会食人肉……”   谢琰与李遐玉铺开他们绘制的舆图,浅浅地勾勒出诸马贼的活动范围。漠南毕竟是大唐疆域,其实并非适合马贼久留之地。若是正好遇上出来清剿练兵的军队,便很可能尽数覆没。因而他们时常更换劫掠的地点,居无定所。若是实在累得狠了,便索性渡过黄河,穿越沙漠,在漠北地区南部边缘稍作歇息——薛延陀人久未南下,那里反倒比大唐疆域中更安全些。   原先仍留有许多空白的舆图如今渐渐填满,李遐玉与谢琰都很是高兴。   “阿兄,咱们仍随着商队前行。”李遐玉道,“他们欲去往定襄都督府、云中都督府,与突厥降部交换货物,倒是便于咱们去探一探突厥人的动静。”突厥虽降,她却始终不曾忘记,他们当年冒充薛延陀人袭击长泽县城之事。虽说后来谢琰曾提到,冯四师傅救出了那些被掳走的孩童,烧光了那个突厥部落的粮草。然而,被他们杀死的那些百姓却再也活不过来了。   “也好。若知悉东突厥人的行事,将来遇上西突厥亦能得用。”谢琰自是很清楚她的所思所想,“去往云中、定襄这一路,倒是或许还能遇上好几群马贼。每一回遭遇马贼,都必须抓些活口。数度验证之后,方能完全确认他们给的消息属实。另外,阿玉,这群马贼虽不知当初怀远县马贼之事,但咱们迟早能遇上知道内情的,你安心罢。”   李遐玉点点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着急。”两年多都等得,再多等些时候又何妨?无论是薛延陀人或是马贼,只当让他们在临死之前且先活些时日就是了。   在绿洲中休整了些许日子之后,众人的伤势都已经渐渐好转起来,商队管事遂决定继续前行。他们此行主要是与突厥人做生意,用突厥人喜爱的物品低价交换些珍贵毛皮、金银器、匕首之类的货物,再折回胜州、朔州、夏州高价卖出。突厥降部因是游牧部落,十分喜爱胡椒等口味重的香料,同时也对长安风物颇为向往。此次商队的货物便有常见的丝绸锦缎、器皿、香料以及茶等。货物都很是珍贵,不仅突厥人喜欢,马贼也喜欢。   或许是近来灵州夏州以北的商路人越来越少的缘故,商队的行踪引起了许多马贼的注意。没两日,商队便在青天白日里就遇上了一伙约莫四五十人的马贼。这些马贼见许多人身上带伤,以为是撞了大运,能白捡了便宜——当然,经历一番厮杀之后,他们才惊觉,自己撞的是霉运,反而教这群披着商队护卫皮的军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没过两天,又来了一群横行嚣张的马贼,仍是被杀得七零八落。   刚开始时,每当遇见马贼,胡商们都十分小心地躲在骆驼后头,连大气也不敢出。到得后来,他们除了警戒马贼接近之外,已经很是坦然了。有时候甚至一边看那群大汉无惧无畏地将马贼们杀得节节后退,一边私下嘀咕:“咱们这回到底是走了什么运?怎么一连遇上这么多伙马贼?”   “是啊!这些货物除了如今盛行长安的茶饼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为何会引来这么多马贼?”“这谁知道呢?许是咱们一群人身上都带着伤,他们都长了狼鼻子,闻着味儿就来了?”“倒不如说,他们习惯了劫掠商人,便以为咱们好欺负?”   另一厢,奋勇杀贼的勇士们心中亦是自有想法。孙夏一向不管不顾这些,只要能尽情使他的大斧解决马贼,于他而言便是最快活的事。谢琰与李遐玉却不得不多想,时常须得根据所得的不同消息做出决定与判断。   “阿兄,我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虽说一路马贼们前仆后继地给他们送战利品,很是顺利,但李遐玉心中一直有些不安——尤其他们深入大漠北部之后,居然始终不曾遇到那群名唤“溅血”的马贼,委实有些奇怪。   “或许我们有些低估了那群对手。”谢琰牵着新获得的骏马,“这么多马贼寻来,自然不可能是巧合。咱们不曾放出消息,那便是他们刻意散布出去的。阿玉,你觉得他们能从此事得些什么利?”   李遐玉认真思考,回道:“一则引诱其他马贼前来试探,可推断我们的实力。这群马贼生性疯狂,若我们实力强悍,说不得他们反倒会更兴奋。二则可不断消耗我们的战力,趁我们疲惫之时袭击。如此即可满足他们的杀人之欲,亦可降低损伤。三则可借我们之手,除去附近的马贼群。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扩张在漠南与大漠中的势力范围。”   谢琰环视四周,微微眯起眼:“不错。说不得他们眼下就有人正远远地盯着,待我们离开之后,再来此处调查。若是发现我们连战连胜,他们自然还会诱使更多马贼来消耗咱们;若是发现我们战败,便正好去坐收渔人之利。如此手段行事,倒比先前那‘大漠鹰’高明许多。”   “阿兄有何打算?”   “与其让他们追着我们,想伺机奇袭,不如咱们分兵而动?”   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想起在书房中讨论各种战例时的意气风发。原以为剿灭马贼,只需一击即破便可,却不想居然能用到兵法。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磨练自己与麾下的部曲。   ☆、第二十八章 分兵奇袭      此时此刻,在漠南的诸多马贼群中,确实四处流传着一个商队的小道消息。据说此商队的每位行商都带着价值逾千金的货物,丝绸、香料、锦缎以及风靡长安的茶叶等——每一样都十分珍贵,所得之利足够寻常人家过几辈子。不过,也因货物太金贵的缘故,商队雇了足足数十个护卫,很是不好惹。   虽说这个商队看似是根硬骨头,很难啃下去,但一众得到消息的马贼依然心动得很。他们好不容易才熬过人烟稀少的冬季,自开春以来却不知为何迟迟未能遇上商队,都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就算不能将这个商队的所有货物都吞下,哪怕是只抢得一星半点,也不必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不是?!   因着人人都满心想着扑过去分一杯羹,于是,马贼们很快就发现了彼此的影踪。劫掠这种事,不但讲究先到者先得,亦有趁火打劫之说。故而心急的紧赶慢赶,唯恐迟了一步连半点羹汤都分不得;心思深些的却刻意落在后头,远远地缀着探查情况,也好弄清楚商队的护卫究竟有多强横。   这一日,又有一伙马贼忍不住出手。他们也并未讲究什么埋伏、袭击,便心急火燎地奔了过去。不多时,大漠之中就传开了喊杀声与惨叫声。隔了数十里之外,不同方向皆有马贼群勒住马,或焦急或平静地等待着厮杀的结果。他们并未等得太久,便见二十余骑仓皇逃了出来。某群马贼甚至与这些逃奔者擦身而过,眼见着他们满脸血污、恐慌之极,竟像是完全吓破了胆子,不禁心中也生了些许怯意。   “去的时候足足有五六十人,眼下就剩了这么些……这商队的护卫果然不是吃素的。”   “请了这么些身手好的护卫,那些胡商也不知带了多少好宝贝!俺们怎么能眼睁睁地放他们走?!他们刚杀了一场,说不得正累得慌呢,俺们正好去捡个漏!”   “就你这猪脑袋还想着捡漏?!别让人从后头给一锅烩了!你也不睁大狗眼瞧瞧,周围还有多少人等着!”   “俺们要是心急做了出头之鸟,下场就和刚才那群狗奴一样了!!”   因着担心自己抢不成,反倒教旁观的同行看了笑话或趁火劫了。迟疑之间,几群马贼均勉强按捺住了心中的蠢动。待商队匆匆收拾妥当离开之后,他们便各自派了斥候去查看方才的战场。因走得急,商队并未尽数掩埋那些血肉模糊的尸首。光看衣着打扮,便知马贼确实死了不少,商队的护卫却也折损得不轻。   这几路斥候都前往同一块地方查看,自然免不了相遇。他们也不作声,只粗略地扫了扫到底来了哪几家,回去后再向首领禀报一番。马贼首领心中有数,有立即退走的,亦有依旧舍不得放弃的。   所有斥候都并不知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落在有心人眼中。早已有人远远地缀着他们,时刻注意着这几伙马贼的动静。近的需要随时提防,离得远的却更须得小心应对。派出斥候探查,便应该做好反被对方追踪得知行迹的准备。   夜色渐深,一名斥候小心翼翼绕过所有马贼,一路纵马飞奔,来到足足百里之外的戈壁乱石滩上。他做出了暗号,方下马接受同伴的检查。而后,他匆忙走进乱石中间,对里头坐着的一位少年郎道:“三郎君,某跟着‘溅血’的斥候,寻出了他们的下落。他们约莫五十来人,守在商队前行必经之路上的绿洲中。若是不出意外,约莫明日黄昏之时,便会与商队遇见。”   “看来他们终究是忍不住了。”那少年郎穿着马贼的破旧长皮袄,脸上满是血污,却依旧泰然自若,“不过,商队损伤惨重,自然不可能如期前行。也不知,他们还能不能耐下性子再等两日。”他正是领着精锐部曲假扮马贼分兵而出的谢琰。   “三郎君,眼下情势有些复杂。”旁边有部曲道,“便是‘溅血’不动,其他马贼也未必不动。商队如今少了咱们这二三十人,恐怕应付马贼已是颇为吃力了。”   “性子实在太急的马贼,已经尽数被咱们灭了个干净。”谢琰回道,“剩下的多少都有些耐心,也必定不舍得自己出力受苦受累,反倒却让旁人轻易得了利。今日他们如此胶着,明天大概也同样不会妄动。不过,再过两日却未必了。”马贼们也并非全然不通情势,说不得便会各退一步,结成同盟。若他们当真结成同盟,商队恐怕就危险了——当然,想必“溅血”那一伙马贼也绝不会就此坐视下去。   “再去打探。”略作思索,他便又道,“只待明日过去,咱们就反击。”据目前所知的消息,“溅血”足足有上百人,个个都凶残悍勇。因此,必须趁着他们一伙马贼尚未聚齐,便分而破之。可惜方才战了一场,众部曲皆已经很是疲惫了。不然,速战速决才不容易出意外。   与此同时,李遐玉也正在听部曲禀报附近马贼的动静:“仍与前几日那般?只是各自远远缀在咱们后头,彼此并未派人勾连通报?”她反复确认马贼们的行踪,心中却突然多了个更为大胆冒险的念头。   此念头刚刚冒出来,她便本能地回顾四周。然而,一再寻找,她却并未找见谢琰的身影,这才想起来他已经离开了。她心中十分清楚,若是谢琰在此,必定会劝她权衡一二。然而,李家人骨血之中便藏着一种勇悍之气,无畏无惧。故而,便是明知有危险,她仍是越想便越发觉得此计甚妙,心中也越发兴奋难耐。   于是,她立即将孙夏与李丁都唤来,直截了当地道:“阿兄虽已分兵出去奇袭‘溅血’,但咱们身后还有好几伙马贼,情势依然很是严峻。我细细一想,不如咱们再度分兵,趁着夜色绕到那群马贼后头,将他们杀死或驱走。”   没了谢琰,孙夏自然只听她的,高兴道:“阿玉你尽管说,想让我做什么,我便只管去做就是!”   李丁犹豫片刻,接道:“小郎君,咱们如今只剩下不足五十人。若是再分兵,商队恐怕便危险了。而且,方才一战,亦有不少伤者,大家也十分疲倦。若是不休息片刻,恐怕也使不出什么气力来。”   “正因如此,才更该趁着今夜奇袭。那些马贼以为咱们如今只能防备不能出击,自然防守松懈许多。也只有如此,咱们才好突袭得手。”李遐玉道,“若是此时不出击,待他们结盟,咱们便更危险了。而且,今日一战得胜,大家士气正盛,一鼓作气再战再胜才是正理。待歇息之后,心中之气早便散了。”   “什么气不气!”孙夏挥着双斧,虎目圆瞪,“咱们家的部曲,怎可能只战了一场便没了气力?便是再战几场也使得!若是气力不足,那就一定是平日操练躲了懒!回头必要好生练一练!”   李丁苦笑道:“倒也有道理。好罢,某全听小郎君的吩咐。”   片刻之后,李遐玉、孙夏便带着三十部曲悄悄出了绿洲,李丁领着剩下的部曲以及换了护卫衣衫的胡商们留在原地警戒。这几十人且走且行,成功绕到了一群马贼身后。稍微歇息片刻之后,便由孙夏冲杀在前,扑向了马贼们的营地。   “他娘的!居然还真敢过来!”   “果然来阴的!想独吞也不怕撑死了!”   这群马贼本以为是黑吃黑的来了,骂骂咧咧地上马举起刀迎战,哪知这回来的一群人却很是不同寻常。不仅被骂得再狠也一言不发,行动之间亦是格外有章法:为首的十几人专门砍马腿,一斧一刀砍下去,奔马纷纷嘶鸣着摔倒在地,马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滚落下来。再有十几人随后即至,只杀这些落马之人,刀刀直奔要害而去,狠辣不留情,瞬间就血流成河。最后还有几人却是拉弓引箭,将那些个漏网之鱼都射了下来,便是夜色再深他们也并未失去准头。   此处厮杀自然引起了其他马贼的注意,立即派了斥候前来查探。只可惜这场战斗结束得实在太快了些,营中的火堆也早便熄灭了,他们的斥候并未打探到什么消息,只得惶惶然回去报信。马贼们自是难掩惊疑,纷纷猜测到底是谁下的狠手。平日诸马贼行事都有阴狠之处,自然觉得谁都有可能。今夜伸手不见五指,还不知什么人正隐藏在黑暗之中伺机而动呢!想到此处,马贼们更是坐立难安了。   李遐玉却也不着急,低声命所有部曲换上马贼的衣衫,稍微用些干粮歇息片刻。待马贼们已是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他们牵着仅剩无几的马,随意挑了个方向便又杀了过去。众部曲连续两场大胜,竟丝毫不觉得疲惫,模仿马贼哇哇叫着就冲了过去。   如此又横扫了一伙马贼,也顺利地让那些马贼嚷出了名号,将剩下的马贼吓得赶紧策马逃跑了,他们这才回到绿洲中歇息。因是奇袭的缘故,部曲中仍是未出现重伤者或者死者,却杀了将近上百马贼,也称得上是大胜而归了。   李丁忙又派了部曲去告知谢琰。谢琰接到消息时,已经将近黎明了。   他微微一叹,想起初遇李遐玉时她正独自外出,笑道:“阿玉行事总是如此……虽说多少有些冒险,但确实是奇兵。也罢,此事也瞒不得太久,咱们索性便去会一会那‘溅血’就是。”虽说眼下马贼们并不知晓昨夜奇袭的真相,但这番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溅血”那群人之后,说不得会有些变故。既是如此,便不必再等了。   而且,他的性情中原本也满是激昂意气,却总不免多思多想,才教谨慎压了一头。趁此机会,倒不如也纵情血性一回,才能享受纵横沙场的快意! 作者有话要说:  马贼的事估计大家看腻了   我也写腻了(喂!)   嗯,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亲们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因为我头一次试图写军事背景,所以不知道大家爱看啥不爱看啥,笔力也不是很足,还是需要大家及时反馈才好呢~   ☆、第二十九章 还得家中      韶光易逝,转眼便已是初夏时节。北疆的春夏虽来得迟了些,但天候也已是越见炎热。远山青翠挺拔,河流湖泊水波盈盈,原野莺飞草长,各色庭园中皆是繁花似锦、树木茂盛。因依山傍水的缘故,弘静县内处处皆是令人转不开眼的好景致。时人本便喜爱游玩,故而每日朝朝暮暮进出城门的牛车、马车络绎不绝。官宦世家们也频频发出各类赏玩邀约的帖子,宴饮的乐声几乎随处皆可听闻。   作为弘静县品阶最高的命妇,柴氏每日都能收着摞成小山的各式帖子。然而,她本便是巾帼英豪,对这些风花雪月的赏玩宴饮几乎毫无兴趣。若非必要的应酬,她宁可待在家中引弓射箭,也不愿白白耗费时光与那些个官宦娘子们说些东家长西家短、钗环首饰衣料、儿女婚姻之类的话。   闲来无事时,她便命管事娘子将这些帖子拿来翻一翻,随口点评一二;若是实在太忙,她连看也不看,就让仆婢将这些帖子全都拿去厨下作引火之用。这一日清早,正是有些闲暇的时候,田娘子与周娘子便捧来了一叠帖子给她翻看。   柴氏挑了几个帖子看了看,蹙起眉来:“说来,元娘和二娘(孙秋娘)年纪渐长,也不能成日都舞刀弄枪的。我年纪大了,险些忘了,她们这般年纪的小娘子很该出门走动交际才是。且不说能遇上什么手帕交,人情世故却是需要多练一练,方能积攒些经验人脉。”先前孩子们闭门不出,是因为守孝的缘故。如今已经出了孝期,再不出门认一认人,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田娘子抿嘴笑道:“娘子说得是。不过,元娘和二娘的脾性都有些像娘子,许是不喜欢这种游园宴饮呢。”   “她们连正经的宴饮都不曾去过,哪里能称得上喜不喜欢?”柴氏道,在各种赏玩帖子中挑了又挑,“女子习武从军一途,本便艰难至极。但她们既是下定决心,我也便由得她们去了。不过,官眷交际、主持中馈、打理庶务却也不能不精通。咱们家的小娘子,必定是样样都无可挑剔的。”   既然连习武都能坚持下来,其他诸多事务自然也不在话下。如此样样出众,将来的婚姻才不会那般艰难罢。她自然很清楚,自家孩子千好万好,真是数千人中也难挑得一个的良才美质。然而,旁人却总会将那些瑕疵无限放大,掩盖住她们的美好。故而,只能敦促她们变得足够优秀,优秀到无论是谁都挑不出不好来,才能傲视众人。   除了习武之外,李遐玉与孙秋娘确实都各有喜好。一个极喜写字,收集了长安传出的各种名家法帖摹本,每日都能写上几十张大字;一个却爱极了女红针黹,一手绣工精致无比,令人啧啧赞叹。至于其他技艺,两人都不太用心,但也学了些许皮毛。若论起才艺,应当也都是颇为拿得出手了。   “元娘应该也快回来了罢?先前的信是怎么说的?”   “说是在夏州呢。因着从未到过夏州州城,颇觉得新鲜,小娘子与大郎君都想多待几日。三郎君实在拗不过他们,只得答应了。”   “三郎看着稳重,其实小小年纪总是那般持重,看着也教人心疼呢。而且,他骨子里多少有些不安分,总是压抑着反倒不好。”柴氏笑道,“三人一起四处逛一逛才好,这一趟也并非只教他们出去杀马贼。踏遍漠南与北疆数州,想来也有不少收获才是。”   “算算日子,再过两天或许便家来了。”周娘子接道。   柴氏微微颔首:“这一去就是将近三个月,也不知他们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叫厨下这些时日准备些精致吃食,再让绣娘给他们做些夏衣。先前量的尺寸,约莫是用不着了。大郎、三郎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元娘身量也拔高了不少……”她絮叨着,忽然道:“给元娘和二娘多做几身颜色鲜艳的夏衫,打些时兴的头面首饰,过几日我便带她们出门。这几年她们都只穿孝服,再不肯着别的颜色,如今总算是可以好好打扮一番了。”   “是。”田娘子与周娘子均齐声应了。   “玉郎和二娘还在演武场?”柴氏又问,“不过是前两天随口提了一句话,两人还较上劲了不成?这两个孩子,可真是小冤家。走,咱们瞧瞧去!”李遐龄与孙秋娘平常看着都是乖巧无比,然而,一旦涉及到元娘,两人私下便斗得和乌眼鸡似的。说来也只是孩童之间的意气,但瞧着却总让人忍俊不禁,这两年也为家中增添了不少欢悦。   当柴氏一行人来到演武场时,李遐龄与孙秋娘正在中央的沙地上摔摔打打。一个本是生得白皙俊俏的小郎君,一个原是白嫩柔美的小娘子,眼下却摔得浑身尘灰、发髻散乱,两张脸都像花猫似的。   柴氏定睛看了半晌,忍不住笑道:“看起来应该是不分胜负了。说来也奇怪,咱们家的小娘子,别说射箭、耍刀,便是气力也不输寻常人家的小郎君。简直就是生来便应该习武似的。”她以前还觉着孙秋娘瞧着与孙氏一般柔弱,学些武艺强身健体也好,却料不到她居然也颇有天分。   “这便是旁人常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田娘子道。   “听说玉郎和二娘已经比试了好几项——射箭、刀法、拳法,都是平手。两人索性便以相扑论胜负了。”周娘子笑道,“说起相扑的技艺,两人不相上下。想来就算是分出了胜负,心里也定是不服气的。”   “他们也就趁着元娘不在,所以才如此闹腾。”柴氏道,“待元娘回来,又是一个赛一个的规矩。瞧瞧,这哪里是相扑?简直就是街头的小儿胡乱打架。两人转眼都要满九岁了,还是这般脾性。若是再长几岁依旧是斗来斗去的,那可不成。”   这时候,李遐龄瞅准了空子,翻身便将孙秋娘推倒在地,终于胜了这一局。瞬间,他双目璀璨如星辰,沾满灰尘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哼!这回是我赢了!由我出城去接阿姊!你可不许耍赖,悄悄跟在后头!”   孙秋娘神色略有些黯然,却仍旧不愿在他跟前示弱:“你也不过是比我早见到阿姊而已。三个月我都等得,一两个时辰自然也等得。你也莫要高兴得太早,阿姊晚上一定会陪我一同睡,我们还能说好些悄悄话呢。”   “明天阿姊定会听我念书,看我习字!我……我还会和阿姊一起去市集里逛!”   “那又如何?我每天都能和阿姊一起睡。”   “你……”李遐龄突然有种“输了”的感觉,却仍犟着嘴道,“我这些时日给阿姊淘换了好些名家法帖摹本,她一定很喜欢!”   孙秋娘轻轻地拍打着身上的灰,淡淡地接道:“你找的法帖摹本,会比谢家阿兄寻回来的更珍贵?别看走了眼,像我阿兄似的,找了些赝品回来,反倒让阿姊哭笑不得。”   “你这是嫉妒!”   “我嫉妒什么?往后,阿姊的四季衣衫都由我来做。你送的法帖摹本再好,阿姊会天天带在身边么?倒是我做的衣衫,阿姊会天天穿着呢。”   已经完全词穷的李遐龄脸色越发郁恼了,方才心中涌动的得意霎时间一扫而空。都说男女有别,他日渐长大,与阿姊相处起来也不能像幼时那般亲密。但小娘子之间却不必拘泥什么礼法,成日腻在一起也是稀松平常之事。他不得不承认,身为小郎君,他似乎天生便比孙秋娘输了一筹。   见他不再得意洋洋,孙秋娘的心情也好了不少:“说起来,家里人都穿过我做的衣衫,就你不愿意穿呢。那时我的女红技艺不好,你不喜欢也是人之常情。过些时日,我给你做件窄袖圆领袍如何?”   “我才不稀罕。”李遐龄恨恨道,“我又不缺这一件衣衫穿。”   孙秋娘也不在意:“那也正好省了我不少时间,干脆再给阿姊做一件石榴裙好了。石榴裙色泽鲜艳,又是长安时兴的式样,这时节正好穿出去呢!”   李遐龄扭过脑袋,不愿再看她。眼角扫见祖母柴氏正似笑非笑地立在旁边瞧着他们,他脸颊微红,过去行礼:“祖母,孩儿先去换身衣衫,再来陪祖母说话!”与孙秋娘吵起来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何,发现祖母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却感到有些懊悔。多少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像阿兄那般稳重可靠,早早地长成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不教祖父祖母劳累,不教阿姊背负重担——怎么嫉妒之情往上一涌,便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罢了。”柴氏道,“有二娘陪着我呢,你去读书罢。这两天你只顾着与二娘比试,连课业都落下许多。小心西席先生不满,向元娘告状,那你可得不偿失了。”   李遐龄心中一凛,匆忙告退:“孩儿这便去念书……祖母,祖母替孩儿保密!”   柴氏笑着点点头,孙秋娘也过来行礼,小声接道:“这宅子中,哪有什么风吹草动能瞒得过阿姊?”柴氏听了,伸出指头戳了戳她的额头:“你这孩子,生得七窍玲珑心,偏偏却总是撩拨玉郎。”   孙秋娘挽住她的手臂,嗔道:“祖母偏心,怎么不说是玉郎总与儿过不去?儿喜欢阿姊,他便天天吃醋。儿都说将阿兄换给他了,他也还是不高兴……”   柴氏禁不住笑出声来:“阿兄阿姊哪里是能换的?况且,换与不换,不都是你们的阿兄阿姊么?两人可真是胡闹得紧!”笑着笑着,她却若有所思起来,再仔细看看孙秋娘,心中越发满意了。   李遐龄自是不知自家祖母生出了何等“可怕”的念头。用功地读了两日书之后,他终于取得了先生的谅解,心中也松了口气。这时,家中部曲又传来消息说,李遐玉已经快要到达县城了。他便带了几名部曲仆从出门,赶去迎接她。在城门前等了片刻,远远就见十来骑飞奔而来,为首的正是作少年郎打扮的李遐玉。   李遐龄高兴地唤道:“阿……阿兄!!”眼见着玉树临风的李遐玉越来越近,他突然生出一种错觉——他家莫不是……只有阿兄,没有阿姊罢!怎么觉得,作男儿装扮的阿姊丝毫没有半点违和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脑海里的小剧场是这样的:   玉郎:我会读书会写字会背书!   二娘:我会给阿姊做长裙(天天穿)。   玉郎:我会和阿姊去逛集市,给她买买买买买!   二娘:我会给阿姊做中衣(天天穿)。   玉郎:我会给阿姊做弓箭,还会学着给她打造轻刀!   二娘:我会给阿姊做小衫(贴身穿)、香囊、绫袜、鞋子……   玉郎:输了QAQ,我也想学女红了……   众人:=口=少年,别走上不归路啊!!   ☆、第三十章 换下武装      暌违数月不见,李遐玉仔细打量着自家阿弟——无论是微微带肉的圆脸颊,或是望过来时乌溜溜的眼眸,仿佛都分毫未变。依旧是那般满含孺慕之情,依旧是那般纯净无暇,依旧令她见着便心生暖意。   李遐龄则觉得心中有好些话想与阿姊说,然而城门附近人来人往,许多人好奇地瞧着他们,其实并非说话之地。他只得轻声问候几句,便驱马随在李遐玉身侧。姊弟俩策马小跑着入城,径直奔向了李家老宅。   到得家中,两人在内院门前下马,便见孙秋娘笑盈盈地在月洞门前守候,温声唤道:“阿姊可算是回来了,祖父祖母成日都想念得紧呢!”说罢,她便自然而然地把住李遐玉的手臂。李遐龄见了自是心酸得很——但他如今都已经是小少年郎了,当然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牵着阿姊的手。所以说,小娘子什么的,实在是太占便宜了!   “头一遭出门远行,我们心中也一直念着你们。”李遐玉笑道,“每到一处,发现些新鲜物什,便觉得你们定会喜欢。零零碎碎地买了好些,分别收拾了两个箱笼。待会儿我便让仆婢给你们送去。”   听闻她特地带回了礼物,两个小家伙皆很是高兴,连吃醋嫉妒都顾不上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家中发生的事。李家尚未正式除服出孝,亦没有什么亲戚来往,故而这些时日依旧平淡如水。不过,在小家伙们眼中,便是再平淡的日子也有泛起波澜的时候,挑挑拣拣地也说了好些。   来到内堂前时,李遐玉已经大致了解了家人的生活,以及县城内近来的动向。正要再问几句,她便听里头柴氏笑道:“这般寡淡的日子,也亏得他们能寻出这么多乐趣来。我的儿,快进来,让祖母好生瞧一瞧!”   却说柴氏端坐在长榻上,抬眼就见一位俊秀的小少年郎缓步而入。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翻领长袍,配上皂色牛皮小靴,行走间袍裾纷飞,颇有几分气势。虽然肤色有些微黑,眉眼却生得很是精致,举手投足皆透着勃勃英气,令人见之便心生喜意。   柴氏自是一眼便认出了这就是她心爱的孙女,但一时间却仿佛透过她的身影想起了什么,不禁有些恍惚起来。直到李遐玉双膝跪下,行了稽首大礼:“不孝孙女,拜见祖母!”她才回过神,起身将她扶起来:“好孩子,快抬起头来。祖母方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明明送出门的是女娇娥,怎么回来的却是小儿郎?”   李遐龄接道:“可不是么?阿姊扮作郎君简直惟妙惟肖,连我都觉得许是记岔了,咱们家又多了一位阿兄!”孙秋娘眨眨眼,跟着道:“阿姊扮的假郎君,将满大街的真郎君都比下去了。若是改日乘车出行,说不得还会有掷瓜掷果的小娘子呢!”   从这两个小家伙口中,就从来没有听过一句不好的话,恐怕也当不得真。李遐玉听了,忍不住笑道:“不过是出门在外,扮作男装便于行动罢了。初时还有些不习惯,后来学了些阿兄的动作,便没有人能看出破绽。”她虽常年习武,但毕竟仍是个熟知礼仪的小娘子。若非谢琰指正了些许不经意之间的小动作,那些眼力毒辣之人一眼便能瞧出她的身份。她便索性悄悄观察了谢琰许久,暗地里认真练习,终于将自己成功地塑造成了一位出身不俗、武艺高强的小郎君。   “我说怎么瞧着眼熟呢!三郎初来的时候,可不也是这般年纪?”柴氏笑道,揽着她坐在一旁的胡床上,“怎么就你一个家来了?大郎和三郎呢?他们两个做阿兄的,怎么竟让你独自回来了?”   “我们原打算与商队一同回灵州州城之后,再折回家来。不过,横越戈壁的时候,救下了一个被马贼劫掠的商队。听说那伙马贼打算绕道贺兰山西,去往河西地区,阿兄与大兄便追击而去,留下儿护卫商队回灵州。”李遐玉道,“原本儿也想请战,但大兄耍赖,骑上马便飞奔而去。阿兄又让儿早些回家歇息,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了。”   “这一回,你们剿灭了不少马贼,想来灵州夏州附近的商道也会渐渐恢复过来。”柴氏道,“连在弘静县中,都隐约传开了些马贼被清剿的消息,州城应该更是议论纷纷罢。不过,眼下暂时没有人猜着你们的身份,只当是路见不平的游侠做的。”   “若不是走了这一遭,我们也从未想过,大漠、漠南地区的马贼居然肆虐至此。我们剿灭的,不过是十之一二罢了。便是如此,光是有名有号的马贼团伙就有好几个,细细算来约有五六百人。”李遐玉道。   提起马贼,她身上隐约掠过些许煞气与血腥:“祖母,拿马贼来练兵果然再好不过。下一回,儿打算带些女兵跟着咱们家的商队往河西去。走一遭凉州、甘州、肃州与沙州,也好用马贼来磨一磨她们的反应、配合与血性。”   “刚回来,便念着往外跑了。”柴氏轻轻一叹,假作微怒之状,“这可不成,先在祖母身边留几个月再说罢。”李遐玉怔了怔,立即揽住她的手臂,笑道:“自然须得好好在祖母身边尽孝,再提其他事。”如此近乎撒娇的动作,才让她恢复了几分小娘子的模样。   柴氏这才微霁,拍了拍她的手:“你方家来,想是有些疲倦了。且回院子里去,洗去风尘,歇息一番。待夕食的时候,再过来陪我说话。阿田,跟着元娘去她院子里瞧瞧,可别短缺了什么。”   “那祖母可得多备些吃食。儿在外头时,别的都能习惯,还学会做不少吃食。只是,外头的吃食再如何美味,也总念着咱们自家的味道。”   “安心罢!必定不会少了你的!”   李遐玉微微一笑,便行礼退下了。孙秋娘略作思索,也跟了上去。李遐龄倒是留了下来,仍带着稚气的脸上多了几分担忧之色:“祖母,阿姊身上的杀气好重。”那一瞬间,他竟突然觉得自家阿姊变得有些陌生,心里越发懊悔——原本所有的仇恨都该是他的责任,阿姊不辞辛苦地扛了起来,他却在家中享受安宁的生活,实在是太可耻了。   “玉郎,你怕么?”柴氏忽地问。   李遐龄垂下眸:“那是阿姊,孩儿当然不怕。只是替她担忧而已。”   “她选择了习武从军,便迟早有这么一日。”柴氏道,“任是谁手染血腥,都会如此。她不过是尚未学会如何将杀气收发自如而已。我杀过的人,自然只会比她更多,平时看起来,不也只是个寻常的老妪么?”   “祖母一直都很威严,才不似寻常老妪呢。”李遐龄道,“祖母,我不想读书了,只想专心习武。等到阿姊及笄的时候,我也已经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阿姊就不必再去打打杀杀了。到时候,祖父祖母再给她挑一个合适的郎君,出嫁也好招赘也好,阿姊就能过上寻常女子那种安逸的生活了。”   “傻孩子。”柴氏怜惜地揉着他的小脑袋,“你可曾问过元娘,她到底想不想如寻常女子那般悠闲度日?你又可曾问过自己,到底喜不喜欢打打杀杀?你从小便喜欢读书习字,不喜欢耍刀弄枪。如今我们让你修习武艺,也不过是希望你强身健体罢了。倘若你勉强自己,我们又如何能放下心来?”   “祖母,孩儿是李家的儿郎,就理应继承祖父和阿爷的志向……”李遐龄绷紧了脸,“都是因为孩儿年纪太幼小,你们才总觉得孩儿这些想法都过于幼稚,不值得信任。可孩儿确实已经仔仔细细地想过了。”   柴氏长叹一声:“你祖父和阿爷的志向与你又有何干?你只需专注于自己的志向便是。咱们李家本便不是什么世家大族,根本毫无世代传承可言,又何必因此禁锢住你呢?更何况,咱们大唐的男儿,最崇尚的便是文武双全。若是真正才华横溢之人,出将入相无所不能——好男儿当如是!”   “祖母……”李遐龄还待再言,柴氏打断了他:“待三郎回来,你再问一问他。若是你能将三郎说服了,想必迟早也能劝服元娘。到了那时候,你的心意已决,祖父祖母自然不会阻拦。”   “那阿姊……”   柴氏按了按额角:“这些时日,我自会带她四处走一走。不能让她教那些血腥迷住了眼,日后成了一位杀神。”若是小郎君还好说,常年在军中之人,自有一番气概威势。但若是位小娘子,恐怕将来必会人人避之不及。而且,杀归杀,报仇归报仇,决不能因此影响了心性。   这厢祖孙二人正替李遐玉担忧,另一厢李遐玉回到自己的院子“木兰阁”中,贴身侍婢思娘、念娘都难掩喜色地迎了过来。她离开之时,尚是初春时分,院子里白雪皑皑,一片萧瑟。如今却是姹紫嫣红,芬芳开遍。若不是院墙附近设了数个扎满箭的箭靶,角落里还立着刀枪剑戟,这个院落看上去便与寻常小娘子的闺阁毫无二致。   “元娘,热水已经备下了,可要洗浴?”   “元娘身上可曾受过伤?水中能不能放些舒筋通络的药草?”   “元娘饿是不饿?可需先用些什么吃食垫一垫?否则被热水熏蒸,很容易头昏。”   听着一连串的询问,李遐玉浅浅弯起嘴角:“几个月不见,怎么连思娘也絮叨起来了?”思娘闻言,脸微微一红,念娘则抿嘴笑了起来:“奴们是元娘的贴身侍婢,本就应该事事都为元娘考虑周全。若是元娘觉得无妨,奴这便去安排了。”   “去罢。”   此时,院落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李遐玉回过首,就见孙秋娘正带着侍婢抱着一堆衣物快步走来。   “我给阿姊新做了好几件夏衫,正等着阿姊回来穿呢!”小家伙双目亮晶晶的,“祖母说,咱们马上便要除服了,给了我好些颜色鲜艳的衣料。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阿姊喜欢什么颜色呢,所以挑了几种不同的花色,搭配着做了些裙衫。”   “除服……”李遐玉恍然回过神:原来阿爷阿娘、外祖一家去世,已经足足过了二十七个月?不,如今已经是四月了,她早已出了三年孝期。想到此,看着孙秋娘满脸期待地望过来的模样,她笑道:“好些日子不曾穿过这般花色鲜艳的衣衫,我都有些忘了自己的喜好。我瞧瞧,这些衣衫做得真不错,不愧是秋娘的手艺。不过,你也别光顾着只给我做,自己也很该多穿些漂亮新衣了。”   “阿姊放心,我给家里人都做了新衫,自然也不会落下自个儿。”   “说起来,这回在灵州,石娘子给了我好些绣花样子,托我带给你呢。她还画了些长安时兴的衣衫式样,你也可照着做。”   “是么?那可真是太好了,多谢阿姊!”   “应该谢谢石娘子才是。别忘了给她去封信。”   “石娘子自然该谢,阿姊也该谢!阿姊帮我捎回这些,也费了一番工夫呢!” 作者有话要说:  玉郎是个好孩子,但他确实生性就不喜欢打打杀杀~~~   话说,唐朝确实比较强悍,武将出身也能做宰相当清贵文臣——比如李靖、李绩等;文臣出身照样领兵打战,还战无不胜——比如裴行俭、王玄策等等……总而言之,上马可拿刀砍人,下马就能拿笔写诗,文武皆风流,才是大唐本色。   ☆、第三十一章 换上红妆      数日之后,谢琰与孙夏亦顺利返回家中。李遐龄依旧前往城门处相迎,远远见或风姿挺拔、或魁梧结实的两位兄长策马而至,心里不免升起些许羡慕来:何时他才能如兄长们这般,能独自外出,种种行事亦皆由自己决定呢?   “玉郎等得久了罢。”谢琰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把缀满各色宝石的匕首,朝他抛了过去,“接着!这匕首看着花里胡哨,却很是锋利,十分适合防身之用。你平素将它放在袖子里便是。”   “多谢阿兄!”李遐龄接过来,只觉得这刀鞘上各类宝石璀璨的光芒,无不散发着“我是暴发户”的气息,有些不忍直视。但他信任谢琰的审美——看起来毫不挑剔其实骨子里自有章法的阿兄都能无视这把刀鞘,可见里头的匕首确实是难得一见之物。   谢琰何等敏锐,自是发现他那一瞬间的呆怔,笑道:“刀鞘倒是随时都能换。换个不打眼的,也免得惹来旁人注意。至于这刀鞘上的宝石,正好可拿给祖母与秋娘,教她们打首饰用。”他不曾提起李遐玉,却是已经习惯了她作男儿打扮,一时并未想起来。   李遐龄倒是不曾注意到这种细节,遂欢喜地应道:“阿兄先前不是做了几个刀鞘么?随意看着给我一个就是!”   “那些粗糙的物件,你居然还惦记着呢。”谢琰失笑,“待会儿你去我院子里拿便是了。”   孙夏见谢琰出手便是这般重礼,搔了搔脑袋。以他粗豪的性情,当然不可能想到归家时要给家人们准备礼物。但谢琰的举动倒也提醒了他,他便大大咧咧地道:“阿琰若是不送这匕首,我倒是忘了礼物之事。咱们这回缴获的玩意儿都还在,里头应当有我的份,玉郎到时候尽管去挑!剩下的都给祖母,看她老人家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谢琰笑道:“这匕首也是缴获之物,偶然得之罢了。至于其他,此行紧急,来不及置办什么,也只能依阿夏所言,让大家从这次带回的物件中看着挑。”其实,他在胜州、夏州都挑了不少礼物,只是先让李遐玉带回来了而已。   兄弟三个说说笑笑地策马往回走,不多时便回到家中,前往正院内堂去拜见柴氏与李和。李和前些时日都住在军营里,似乎有什么紧急军情需要忙活,直到听说孙儿孙女们都回来了,又要举办除服礼,这才抽了空回了一趟家。   “孙儿拜见祖父祖母!”   “起来!”李和坐在长榻上,抚着长须,满意地哈哈大笑,“你们先前的战绩,元娘皆与我说了!这一回可顺利?听说也是一伙将近百人的马贼?居然敢往贺兰山跑,若教我手底下的军汉们遇见,也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连续追击几日,从怀远县之北掠了过去,没教他们渡过黄河。”谢琰轻描淡写地道,“军中所用弩箭毕竟射程远,只当是追着活靶练习罢了。”他虽说得极为简单,但李和、柴氏甚至于李遐龄都能听出其中蕴含的几分惊心动魄之意。且许是性情气度的缘故,同样提起这般血腥的杀戮,他却是气息分毫不乱,一如往常般俊雅含笑,令人如沐春风。   孙夏在一旁哼道:“阿琰痛快了,我却很不痛快!那群马贼只知道奔逃,不敢下马一战。我扛着斧头追了一路,居然愣是没有见过血!最后没有法子,只能拿了弩箭胡乱射,也没射中什么。早知如此,倒不如和阿玉一同回来呢,白白浪费了几日!!”不能真刀实枪地打,他简直憋屈坏了。而且,他射箭的准头素来一般,临来射这种“活靶”,更是十中一二都困难得很。   闻言,李和再次仰首大笑,亲昵地骂道:“两个臭小子!不过是杀了些马贼,胜了几场,可别得意起来了!武艺高强当然重要,但若是真上了战场,千军万马之中,你们带的这一点人又算什么?”   “祖父祖母此番不正是想考验我们的武艺么?”谢琰笑道,“与马贼对战,五分勇武、三分急智、二分计谋,便足矣。祖父这两年多也没教过其他,孙儿们便只能将往日学过的那些纸上谈兵之计,挑着拣着用了。”   李和指着他,佯怒道:“还敢怨我教得少不成?!”   “孙儿不敢。”谢琰笑着垂首“认罪”,唇角轻轻地勾了勾。孙夏圆睁着眼,瞧瞧他,又看看上头“须发皆张”的祖父,低声问李遐龄:“说得好好的,怎么祖父又生气了?——我没看错罢?”   李遐龄悄声回道:“祖父高兴得很,不过是耍些小脾气而已,咱们不必管。”他自然很清楚,李和有多喜爱谢琰,简直将他视为了自己的衣钵传人。偶有些时候,连他这个正经的孙儿也难免有些失落。但转念想到一家人之间如此和乐融融,也便释然了。   “头一回实打实地上阵杀敌,能有这般成就已经很是惊人了。”柴氏接道,“我知道,你们心中定是热血沸腾着呢,还想前往河西罢?”   谢琰回道:“依胡商们所言,河西的马贼其实更为猖獗。更有西突厥人、吐谷浑人、铁勒诸部等假扮马贼,劫掠商队货物充作军资之用。孙儿们觉得,与他们周旋,必定更能获益良多。而且,河西地带位置紧要,其附近大漠的舆图也颇为稀少,我们想绘制出来。”   柴氏略作思索:“河西迟早都必须去,但并非眼下之事。”   李和颔首:“你们祖母说得是。此番磨练已经足够,接下来是时候让你们学战阵了。千人万人之战,只有结阵方可集全军之力御敌。若学了战阵,说不得河西那些假作马贼的胡人便正好给你们好生磨合磨合。”   听了他的话,孙夏尚且懵懂不知,谢琰却是惊喜得很:“祖父——”   “祖父所提的战阵,可是卫公(李靖)的征战行兵之法?”原来却是有人比他更为急切,匆匆地自外而入,打断了他的话。   “阿玉……”谢琰循声望去,微微一怔。   在他记忆中,李遐玉仍是那位英姿勃发的俊秀少年郎,言语行为之间坦然大方——或许更早之前的她,亦是当初风雪之中偶遇的模样,年纪幼小却性情坚韧。只是,无论哪一种形象,都与寻常那些小娘子大相径庭。   然而,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位姿容精致、身量高挑的小少女。只见她梳着双环髻,插戴着白玉兰花步摇、金珠攒红宝石钗朵,鬓角附近簪了一朵单瓣火红芍药,衬得她的脸庞越发娇美。一身六幅及胸石榴裙、樱草色夹缬花鸟穿枝纹半臂,穿在寻常人身上或许只是色泽艳丽越显娇媚,她却将这身衣衫穿出了火一般的鲜艳夺目之感,更有种凛然之气蕴含其中——足以令人见之忘俗,无法移开目光。   “阿兄、大兄。”李遐玉朝着他们行了一礼。因感觉到柴氏的目光,她下意识地将小郎君惯用的叉手礼,改成了小娘子的拜礼。虽已经许久不曾行拜礼,但她的身体却仿佛自有灵性,举止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之极。   谢琰定了定神,刚要赞几句她今日的穿着打扮,旁边孙夏已经忍不住道:“阿玉,想不到你换回小娘子的衣装,居然这般好看。以往我们见过的那些小娘子,就算头上插满了首饰,我也不想再看第二眼。但是……阿玉却让我忍不住总想看下去。”他此言多少有些唐突,但因性情一贯直率得很,柴氏与李遐玉反应都十分平淡。   谢琰心里却隐约有些不悦,但也并未多言,只是跟着道:“许久不见阿玉着红妆,果然也很适合。穿男装时,是个俊俏的小郎君;着女妆时,却是个貌美的小娘子。阿玉果然无论如何淡妆浓抹,都十分相宜。”   听了他的夸赞,李遐玉禁不住抚了抚鬓边鲜艳欲滴的芍药:“我……还有些不习惯。”   因她生得高挑,柴氏与孙秋娘给她做的衣衫,已经颇似那些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了。裙摆宽大,衣饰精美,让习惯了胡服或“丈夫衣”的她总觉得束手束脚。然而,她心里觉得不习惯,身体却似自然而然地适应了这些衣饰。如她想象中那般踩住裙角之类的种种意外都均未发生,反而让柴氏十分满意——居然过了这么多年,她都尚未忘记她教过的诸般礼仪,足可见幼时学得极为用心。   “谢家阿兄说得不错,阿姊穿什么都好看!”作为她的脑残粉,孙秋娘自然只有更热烈地赞美,“而且,尤其适合鲜艳的色泽!”   柴氏也笑道:“这身打扮确实不错,过两天就要举行除服之礼,也不必拘泥了。”她让李遐玉、孙秋娘都到她身边坐下,接着问:“你们俩去了园子里,可选好了除服礼那日要簪的花?咱们家的芍药都是单瓣,不太合适。牡丹这般金贵的花也不曾种过……”   李遐玉只想接着说方才的战阵之事,哪知道柴氏、李和以及谢琰却都不再提起半个字了。于是,她也只得顺着柴氏的话答道:“角落里倒是有一丛杜鹃开了,看着也很是不错。”   孙秋娘亦是快言快语道:“咱们家的园子泰半都种了菜,若是摘些胡瓜(黄瓜)花,倒也新奇得很呢。”   柴氏绷不住笑了:“谁家会将胡瓜花插戴在头上?”说罢,她横了李和一眼:“说来也都怨你们祖父。如今没有空闲侍弄那菜园子,居然也不愿索性拔了个干净。咱们家的孙女眼见着便长大了,连寻朵花簪戴都寻不着,说出去你这当祖父的就不丢脸么?”   李和轻咳一声,虎着脸道:“簪什么花?咱们家的小娘子,便是什么都不簪,走出去也定是最亮眼的。”顿了顿,他却又吩咐大管事李胜:“回头赶紧去市集上买些花草,不拘是牡丹、芍药、石榴、海棠,尽管都搬回来就是!”   李胜笑着答应了,又小心地抬眼看了看柴氏:“买回来之后,种在何处?”   “将正院里的松树拔掉几棵!”李和道,“几十年都是满眼松树,早便看得腻歪了。在内堂前头清出一片空地来,将那些个花花草草都种上。也好让娘子坐在内堂里,一眼就能瞧见外面的好景致。”   柴氏似笑非笑:“到底还是舍不得你的菜园子。”   李和只故作没听见,又看向底下的孩子们:“元娘与二娘的院子不必说,若想新种什么花草,尽管随时增添就是了。玉郎、三郎、憨郎,你们的院子里也单调了些,不如也补种些什么?”   李遐龄赶紧摇脑袋:“我院子里种满了竹子,还有棵老梅树,已经够了!”   孙夏则迷茫得很:“我又不用成日戴花,种了花草能有什么用?平时如果练一练斧子、刀法,说不得就被削了个干净……”   谢琰望着垂下首似有些懊恼的李遐玉,并未发觉自己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和了些:“我那院子倒是缺几丛花草。阶下芍药、山茶,种些也就是了。”   “三郎倒是提醒我了。”柴氏挑起眉,“茶花不错,又方便照料,多栽些也无妨!多挑几种颜色,也方便元娘、二娘换着插戴。”她已经盘算起了出门宴饮之事,满意地看向几个孩子。至于磨练战阵之类的事,还是待他们休息些时日再说罢,也不差这一日两日。 作者有话要说:  李遐玉:真不自在,阿兄该不会觉得很奇怪吧……(换了衣衫)   谢琰:0 _ 0   李遐玉:这是什么表情……从来没见过阿兄这样……果然很奇怪?(赶紧换回去)   谢琰:= =……(等等!)   因为看呆而反应太慢什么的,真是要不得啊~     ☆、第三十二章 初赴宴饮      三两日后,李家十分低调地举行了除服礼。在场者几乎只有自家人,仅有的些许外人,亦都是李和忠心耿耿的下属。除服礼结束后,李和便带着他们一同去了军营,并未在家中多停留哪怕片刻。李遐玉与谢琰瞧在眼中,皆若有所思。   又过几天,柴氏应县令娘子之邀,带上家中几个孩子去郊外庄园中赏牡丹。虽说家里所有人都早已习惯骑马出行,她却使仆从驾了辆牛车,将李遐玉、孙秋娘都拘在身边。孙夏、李遐龄、谢琰仍旧骑马,小步奔跑着随在牛车侧近。   牛车造得十分结实,因铺了好几层柔软的茵褥的缘故,也并不会颠簸得令人难以忍耐。李遐玉很是规矩地跽坐着,时而给柴氏倒些浆水解渴,时而给孙秋娘递些鲜果点心,照料得十分周到。前些日子身上盘旋着的戾气仿佛已经消失殆尽,再也瞧不出任何异状。几个贴身婢女一直插不上手,索性便在一旁静静坐着了。   “过些时日,将你新抄的《地藏经》拿去弘法寺供着。”柴氏道,“待中元做道场时,咱们再去天心尼寺斋戒数日。虽说马贼都罪有应得,但杀人便是造了恶业,为他们超度一番,也算是消去孽因了。”   李遐玉微微一笑:“祖母,抄经确实有效。不过,求的却是自己心安,能让躁动的心绪平静许多。”若是任何杀孽都能靠抄经念佛消除,又何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之说?假若未能亲眼得见,她并不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类的偈语。更何况,她亦不需要成佛——为父母亲人复仇,为弱者伸张正义,她杀任何一个人都问心无愧,如此便足矣。   柴氏长叹一声,听着外头李遐龄几人的笑声,又问:“你们可是觉得有些闷?咱们北疆的小娘子本不该如此拘泥,不过县令娘子今日招待贵客,却是不得不谨慎几分,以免在贵客跟前失礼。”   “祖母,是什么样的贵客?”孙秋娘有些好奇地问。   柴氏笑道:“听闻是咱们灵州都督家的小娘子。因觉着咱们弘静县景致不错,特地来此处的别院小住数日。”时任灵州都督仍是卫国公李靖之弟李正明,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他们家的小娘子,出身自是一等一的高贵。弘静县不过是座边陲县城,何曾来过这般金贵的客人?县令娘子忙不迭地准备宴饮招待,并邀来全县的官家女眷前来作陪,亦是在情理之中。说不得旁人还须得谢她一谢,给了她们亲近顶级世家小娘子的机会。   “那些个世家贵女,与咱们寻常的小娘子有什么不同?”孙秋娘又问,亲昵地抱着李遐玉的手臂道,“若是论礼仪风姿,阿姊一定不会输给她们;若是比骑马射箭,她们恐怕远远不如阿姊呢;换了琴棋书画,连谢家阿兄都说,阿姊的飞白书与行楷功力十分了得。”   柴氏见她满脸骄傲炫耀,心中涌出一片暖流:“元娘的礼仪是我亲手教导的,自然不会有半分错漏。”她在平阳昭公主身边伺候过,各种宫廷礼仪亦是不在话下,日常礼仪则更是熟知无比。若不是后来恰逢其会成了女兵,又嫁与了李和,说不得她还能成为某个世家大族的傅母,专门教导小娘子们的礼仪呢。“不过,二娘,她们光是凭着出身,就足以傲视我们寒族中最出色的小娘子了。”   “凭什么?”孙秋娘有些不服气。她自己倒是无妨,却替阿姊觉得委屈。   “世庶之别,仅此而已。”柴氏叹道,“能够延绵数百年的世家大族,自有不凡之处。他们教养出的小娘子,便是才华容貌有限,见识也总会有些与众不同。我是你们的祖母,自然觉着你们样样都不比这些小娘子逊色。但在常人眼中,知己好友甚至于婚姻,看的都并不仅仅是‘人’,而是身后的家族荣华。”   “……”孙秋娘毕竟年纪幼小,又出身小户人家,对这些并没有太深的感触。李遐玉却似有所触动,然而,那些细微的思绪转瞬即逝,她并未来得及细想。对于柴氏之语、孙秋娘之不满,她也只是道:“俗话有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那些世家的先祖多数亦是寒门出身,靠着自身才华做了累世公卿,才有今日的郡望豪门。秋娘不必妄自菲薄,须知我们又何尝不是某个世族的先祖呢?”   “阿姊说得是!”孙秋娘似有所悟,眼中满是崇拜,“咱们可不做什么‘乘凉之人’,只管栽下一棵参天大树就是!”   柴氏双目轻轻一动,欣慰地笑了。孙女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外,却足以让她惊喜万分。拥有这般气魄的小娘子,又何必拘泥是否身在寒族?若是给她足够施展才华的天地,日后她必定便会绽放出万丈光芒。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县令家的庄园。说是庄园,其实是个专门造来消暑赏玩的大园子。里头引了附近水渠的活水,移了山石泥土,栽着姹紫嫣红各色花卉,又建了楼台亭阁。虽说并不富丽堂皇,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牛车在园子的二门内停了下来,柴氏扶着李遐玉、孙秋娘下了车,迎面便见县令娘子陆氏笑盈盈地迎了过来。这妇人大概三十来岁的年纪,生得白净圆润,妆容打扮亦是常见的贵妇做派。她的笑容带着几分热切又隐含矜持,将世家支脉女子见到寒门命妇的形容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柴郡君可算是来了,真教我好等!”   柴氏朝她微微颔首,只露出三分笑意:“我这老妪若是不在,说不得你们还自在些。不过,思来想去,你派人给老身送了那么多回帖子,若是这次还不过来,倒是白白辜负了阿陆你的一番美意了。”   陆氏抿着嘴笑道:“郡君愿意给我面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两位,是郡君的孙女罢?”其实,弘静县内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很清楚,李家只剩下一双孙儿孙女。然而柴氏对外皆称自己膝下有三个孙儿两个孙女,众人便也都随着她,并不十分深究谢琰、孙夏与孙秋娘三个的来历。   “儿见过陆娘子。”李遐玉、孙秋娘行礼道。   因前来赴宴饮,两人都在贴身婢女的努力下,仔细妆扮了一番。李遐玉梳着双环髻,左右各插着金镶玉蝴蝶状钗朵,中间则戴着一朵盛开的茶花。这双蝶戏花栩栩如生、趣味非常,光是瞧着就很是夺目了。而她身上则着了条五幅樱桃红及胸长裙,配着藤黄色连珠碎花绞缬半臂,将修长的身量完全勾勒了出来,已经很有几分少女的风情了。   孙秋娘则仍是梳了双丫髻,发髻外绕着两串红宝石珠花,显得极为俏丽。她同样穿着五幅樱桃红长裙,上身却是一件蜜合色狩猎纹夹缬半臂。因年纪幼小的缘故,双眸微张,羞涩一笑,倒也很是惹人怜爱。   陆氏细细打量着她们,赞道:“两位小娘子都这般出色,怨不得郡君一直将你们藏在家中,不愿带出来呢!可不是生怕让人瞧了去,往后就惦记上了么?”   李遐玉、孙秋娘皆很配合地垂眸不语,看上去便似被夸得害羞了一般。柴氏瞥了她们一眼:“阿陆这般说可羞煞老身了。谁不知道你们家的两位小娘子,样貌才情皆是咱们弘静县中的头一份呢?老身这两个孙女先前不方便出门,至今也未曾见过什么世面,还须得县令家的小娘子们看顾一二了。”   陆氏笑道:“身为主人家,照料客人是应该的。何况两位小娘子都聪敏伶俐,定是能与我家大娘、二娘投契起来。”说着,她便命侍女去将自家女儿唤过来。   柴氏又道:“老身的三个孙儿都在外头,平日只知耍刀弄枪,也不知是否能与其他的小郎君好生相处。”这番话却纯粹只是自谦之语。有谢琰在,她丝毫不担心孙夏与李遐龄是否会有什么失礼之处。   一面寒暄,陆氏一面亲自领着柴氏祖孙三人往园子中走,随口介绍着园子内的景致。李遐玉漫步细瞧,倒也看出了几分趣味。园子中的山石、楼台亭阁自是远远不如世家大族们的别庄,但布局却是学了五六成,说是移步换景倒也勉强使得。   正行走间,县令家的两位小娘子便带着使女来了。她们与自家阿娘生得极像,略有些丰腴之态。年长的约十三四岁,性情沉静,姿态优美;年幼的亦有十一二岁,却是跳脱一些,难掩好奇地望着新来的客人。   李遐玉、孙秋娘与柴氏暂别,便随着县令家两位朱氏小娘子离开了。朱大娘轻声细语地提醒她们,眼下都已经来了哪些客人,待会儿也好跟着认一认人。朱二娘则压低声音道:“虽说你们要守孝,但将近三年不出门走动也稀奇得很。我还曾以为,你们武官家的小娘子都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呢。”   李遐玉自是不能直白地告诉她,他们家确实完全不在意这些。守孝并不只是为了寄托哀思,而是为了磨砺性情确立志向,以抚慰亡者在天之灵。这些美好的误会,就由得她们去罢。   “二娘!”朱大娘蹙起眉,“别对客人失礼。”   朱二娘吐了吐舌头:“阿姊难道不好奇么?你们平日在家中都做些什么?”   孙秋娘瞧了瞧李遐玉,见她似是不反对,便答道:“除了修习骑射,我会学做女红针黹,阿姊则喜欢临摹名家法帖。”   显然,除了“骑射”这样爱好之外,其他两种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朱二娘也不再追问,只兴致勃勃地道:“修习骑射?那你们投壶一定顽得很好。哎呀!待会儿可得替我狠狠地赢那孙家的五娘,省得她一直嘲弄我四体不勤。”   这小娘子倒是直率得很。李遐玉想,遂应道:“我们尽力而为,可不能保证一定能赢。”修习骑射当然并不是为了顽这些游戏,但偶尔为之倒也可放松一二。   ☆、第三十三章 与众不同   因着此次宴饮招待的贵客是灵州都督家的小娘子,县令娘子陆氏特地安排了一处颇有几分湖光山色的园林,让一众小娘子在里头随意顽耍。这些小娘子都出自弘静县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平素在各种宴饮活动中常常得见,彼此都很相熟。见贵客尚未至,她们便三五成群地顽起来,斗草、投壶、剪花、泛舟、行令、对弈、双陆等,时不时传出银铃般的笑声。   李遐玉、孙秋娘随着朱氏姊妹到来后,便由朱大娘引见给了一些亲近的小娘子。许是物以类聚,朱大娘的手帕交性情都十分稳重安静,而朱二娘带来的几位小娘子却是活泼得很。李遐玉虽从未与这些官眷小娘子打过交道,但顺着她们说些话也并非难事。于是,瞧上去一群人倒也是言笑晏晏,似乎很是投契了。   朱二娘并未忘投壶之事,特地让仆婢将银壶以及精致的木箭都取来,还得意洋洋道:“孙五娘,这回来了投壶的行家,你可别输得羞恼不肯认账!”那名唤孙五娘的小娘子是县尉家的,闻言挽袖笑道:“我顽投壶从未败过,不试试怎么知道谁输谁赢?”   她这一番话,倒让大家都生了几分兴致。连平时并不喜爱投壶这种游戏的几位小娘子也想参加。于是,便一同约好从最简单的五步投壶开始。   虽说只是站在五步之外,但许多小娘子的准头依然令人无法直视,十投八九都不中。倒是那孙五娘,果然是个眼快手准的,十投九中,一时间独占鳌头。只是,待轮到孙秋娘,却是丝毫不曾犹豫,连投十中,插得银壶都满了。   朱二娘抚掌笑道:“果真是秋娘更胜一筹——玉娘下场么?”她见李遐玉与朱大娘坐在旁边一动不动,便有心也想拉着她们一起顽,热热闹闹的也更有趣些。何况,李遐玉才是正经的折冲都尉孙女,想来骑射也定然比孙秋娘更出众才是。   “待秋娘投不中了,我再下场。”李遐玉道。   孙秋娘眨眨眼:“阿姊这般说,我倒是不知该不该投中了。”   闻言,朱二娘笑得花枝乱颤:“好罢,玉娘是给咱们压轴的。待会儿大家若是一箭都投不中了,便让玉娘试试!”孙五娘方才虽然输了,却仍跃跃欲试:“这回投十步!接着十五步、二十步!”以小娘子们的手劲,能投进二十步之外的银壶,已经是十分难得了。若是换了小郎君们,大概三十步之外还能再尝试一番。   孙秋娘自是无不可:“好,咱们接着继续。”她在家中顽得最多的游戏便是投壶,为的就是练准头。旁的下棋、双陆、行令之类的游戏她都不擅长,若论投壶却是信心十足。要知道,连李遐龄都时不时会输给她呢。   一群小娘子接着嘻嘻哈哈地顽起来。孙秋娘一箭未失,直到投二十步远的时候,才投丢了两箭。然而,比起其他一箭都未投中的小娘子,以及只投中两箭的孙五娘,她这般表现已经是十分惊人了。朱二娘、孙五娘等都围在她身边,讨教起了投壶的心得。她亦毫不藏私,细声细气地与她们分享自己的经验。   李遐玉含笑望着她们——分明她与这些小娘子年纪打扮都很相似,却总觉得这样的生活仿佛离她有些遥远。看起来近在咫尺,实则犹如隔了一层纱,始终无法真正碰触,更不可能融入其中。   她的思绪一时间有些悠远,想起这两年有余磨练武艺的艰辛,亦忆及前些时日斗智斗勇的酣畅痛快。是了,她便是妆扮得再像一个寻常的小娘子,骨子里与她们亦是截然不同的。她习惯了握着弓箭甚至匕首,习惯了风沙扑面、纵马飞奔,甚至习惯了血腥与杀戮。这种扑蝶顽笑、悠闲自在的生活,便如风一般拂了过去,在她心里留不下任何痕迹。   她确实喜欢瞧着这群小娘子明媚动人的笑靥,让人看着只觉得岁月静好。然而,她却不属于这种场合,亦不适合如此抛费时光。   朱大娘在一旁端详着她,只觉得这位李娘子瞧着丝毫不像是年方十一二的模样,举止端方有度又生得高挑,便是说十三四岁怕是也有人相信罢。而且,仪容无可挑剔,也并不似所有人想象中那般见识浅薄的寒门小户之女。   几个年纪略长的小娘子亦是与她一般想法,有心想与李遐玉结交。毕竟李和这位折冲都尉在弘静县颇有威名,柴氏郡君的四品诰命亦是足以傲视众人。然而,这李娘子神色看着亲切,实则却并不好接近,说话之间亦是滴水不漏。   “我只得十投八中,若换了阿姊,定不可能失手。”孙秋娘话里话外皆对李遐玉无比推崇,自是令朱二娘、孙五娘等生出了几分好奇。她们回首见李遐玉几个仍是正襟危坐,便索性奔过去央她出手。   “李娘子先前不是说,若是秋娘投不中,便下场么?”   “秋娘说,李娘子连三十步投壶都使得呢!投给我们瞧瞧如何?”   李遐玉也并不忸怩,爽快地答应了,毕竟不过是顽耍而已。只见她立在长廊外,手执长箭,有几分漫不经心地抬起手,长箭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稳稳地插进了银瓶中。几乎不曾有任何停滞,她接着又投了九箭,果然无一不中。   在场的小娘子们看得瞪圆了眼睛,还未等她们反应过来,便有人禁不住喝彩道:“投得好!”   李遐玉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及笄年纪的妙龄少女袅袅婷婷行来,身后随着陆氏以及好几位陌生的妇人,更有数十个婢女仆妇环绕着。她心中一动,知道这位少女必定便是灵州都督李正明家的小娘子,出身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的世家贵女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投壶技艺足以傲视众多姊妹,想不到竟在此处遇见了对手。”那少女生得眉清目秀,举止优雅得体,笑起来时却隐约可见舒朗之态。她梳着单螺髻,穿着一袭梅子青色长裙,配着鹅黄色花纹夹缬半臂、橘红披帛——妆扮并不繁琐,却自有一番雅致的美感。只是,她话语间的兴致勃勃,显然与这身衣饰并不完全相合。   “这位妹妹,可能投二十五步或三十步之壶?”   “或可一试。”   那李家娘子便命婢女将银壶移远,又问道:“妹妹先行?”   李遐玉推辞道:“还是姊姊先来罢。”她绝非毫无心机不知世事之人,很清楚眼下的境况已经不适合尽兴顽耍了。虽说只是游戏而已,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教这位世家贵女输了不是?话说回来,既然对方如此自信,说不得也是个精通骑射的,倒是棋逢对手了。   李家娘子似是瞧出了她的顾虑,并未多言,只扬眉一笑:“既是如此,我便先投了。我这人性子有些较真,若是顽得不尽兴,可是不会放人的。妹妹若想按时家去,可不许藏私。”   李遐玉见她目光清澈,心中也升起了几分好感,便答应道:“姊姊既然这么说了,那咱们便尽兴而归。”   旁观的众人见两人似是有些较起劲来,不禁各怀心思。陆氏心中难免叹气,有些懊恼自家的女儿居然不会投壶。其余人等亦是后悔不迭:若是早知道李家娘子喜欢投壶游戏,她们这几日就不仅仅只是忙着打首饰准备衣衫了,临时练上一练或许也能出出彩不是?   不多时,李家娘子轻轻巧巧地便投了十箭,十投十中。她的举止很是轻盈,似乎仍留有几分余地。陆氏一干人等不由得真心实意地喝起彩来,李遐玉亦是微微一笑,心中明白这位定然也是常年修习骑射的。   “姊姊投得漂亮。”说着,李遐玉便也走上前,几乎与方才一样,随意地举箭抛起——亦是十投十中。   李家娘子越发兴味盎然:“接下来便是三十步了。就算是郎君们,投三十步之壶亦是难得。妹妹在家中可曾练习过?”   李遐玉摇摇首:“不曾试过。不过,每日都需练习两个时辰射艺,投壶之戏与射艺相通,应该也能投中才是。”   李家娘子讶然:“原来你也是武官家的小娘子么?我家祖父们皆是习武行兵出身,按照家规,人人都须得修习骑射。好些姊妹不喜欢骑射狩猎,我还当这世上只有我一个异类呢!”她双目微微发亮,笑得格外畅快:“来!来!既然咱们都不曾练习过,考校的便是射箭的准头了。”   三十步远的投壶,气力若稍逊几分,可能连银瓶都碰不着,中途便会落在地上。朱二娘、孙五娘等皆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紧张起来。更有些小娘子在后头低声议论,都相信这位世家贵女必定会赢。唯有孙秋娘目光炯炯地立在旁边,心里笃信自家阿姊绝不会输。   然而,结果却教许多人都失望了,两人皆是十投十中。   李家娘子额角微微出了些汗,回首看向李遐玉:“投壶仍是分不出胜负。不如取弓箭来,咱们比一比射艺如何?”   “好。”李遐玉颔首。她亦是难得遇到兴趣如此投契的小娘子,性情瞧着也让人喜欢,很难不觉得亲近。她倒也并不顾虑旁人会说什么攀附之类的闲话。李家在弘静县官职虽高,但因出身太低又曾遭逢大变,闲话从来都不曾少过。若是成日都与那些闲话偏见怄气,他们一家子便不会活得如此坦然愉悦了。   陆氏禁不住露出些许难色:“……今日原本是为赏花而来,却是不曾准备弓箭……”原本好端端的赏花宴饮,哪里会备齐了弓箭等物?何况他们一家子都不擅长骑射等事,翻遍家中恐怕也找不出一张弓。   李家娘子笑道:“却是我疏忽了,陆娘子很不必为难。今天赴宴,的确是为了牡丹而来,改日我再与妹妹比试就是。”说着,她便主动上前把住李遐玉的手臂:“说来,我还不曾问过妹妹的名姓。”   李遐玉微微一笑:“我亦姓李,讳遐玉,小名元娘。姊姊唤我玉娘、元娘都使得。”   “原来咱们居然是同姓?我讳丹薇,家中排行第十,你唤我十娘姊姊便是了。”   “十娘姊姊。”   “你家中父祖可是武官?”   “祖父是附近河间府的折冲都尉。”   “原来也是家学渊源。”   两人亲亲热热地一同前行,又唤上了孙秋娘、朱大娘、朱二娘、孙五娘等,教其他小娘子们咬碎了一口银牙。谁知道这位陇西李氏的世家贵女,喜好竟是如此特别呢?琴棋书画、赏花泛舟都不爱,独独青睐投壶。倒教其他人满心争强好胜,想着出一出风头,也已经毫无用武之地了。   ☆、第三十四章 知己交往      四月初夏,正是牡丹盛放的好时候,由长安洛阳兴起的赏花之风也早便传遍了北疆。牡丹天姿国色、雍容华贵自不必多说,那一盆盆怒放的花朵皆令人难以移开视线。陆氏见众人兴致十分不错,还命仆婢拿了花剪来,让客人们看着喜欢的牡丹随意剪下,也好立时插戴起来。诸位客人见她如此大方,便不与她客气,一时间人花相映红,娇声笑语不断。   李丹薇、李遐玉却是有些兴致缺缺。两人手执花剪,随意地在一丛牡丹前停了下来。虽说牡丹比寻常花朵名贵,但这园子中也并没有什么难得一见的名品。李丹薇什么样的名花不曾见过?权当作寻常花朵来赏罢了。至于李遐玉,虽说不曾见过这些牡丹,却隐约觉得它们都绝非珍品。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如此清楚赏花之事,只当是直觉而已。因着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也并不想刻意寻根究底。   “特地穿了青裙黄衫,却并未见着姚黄豆绿。”李丹薇轻轻一叹,“这些牡丹的颜色都不相衬,我便不辣手摧花了。”   李遐玉笑得眉眼弯弯:“十娘姊姊似乎不喜插戴花?我也一直不甚在意这些,祖母却特地买了些茶花、芍药,每天教我们如何选花插戴。”说来柴氏其实亦是不拘小节之人,只是疼爱孙女,恨不得将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她们而已。按照老人的想法,这些事若是不想做便可不做,却不能不知晓。李遐玉深以为然,因而也学得很用心。   “在家中时,若是太过特立独行,反倒是不好。”李丹薇道,“我的喜好已经是与众姊妹不同了,若是不能与她们说些衣衫首饰、伤春悲秋、琴棋书画之类的话,恐怕很快便会疏远起来。如今独自住在别庄里,没有什么人约束,便由得自己做主就是了。不过,这般松快的日子,恐怕也过不得太久。”   “灵州境内,女子骑射之风一向颇盛,十娘姊姊何愁寻不到纵马飞驰的时候呢?”李遐玉问道,转念想到李丹薇的出身,却知道自己许是想茬了。虽说习骑射是家风,但她那些姊妹们都不喜,想来也是因祖母或阿娘不喜的缘故罢。世家贵女可习骑射,却不能沉迷骑射,她想尽情一些确实不容易。   李丹薇果然微微苦笑:“阿娘不喜,也不能太过随性,教她生气。”   李遐玉便眨眨眼:“姊姊来弘静县,究竟为的是四处走一走赏赏景,还是想去贺兰山看看?”她说着,脸上难得流露出些许俏皮之色:“来了弘静县,若不去贺兰山多可惜?不过,山麓附近未修驿道,坐车前去多有不便。这样罢,就由我做向导,改日带着十娘姊姊浏览一番贺兰山的雄壮美景如何?”   “妹妹说得很是。”李丹薇正色道,“走了这么一遭,若不去贺兰山便说不过去了。改日回灵州家中,也好与祖母、阿娘、诸位姊妹说一说呢。大家来灵州也有段日子了,只在州府附近走动,说不得对贺兰山也有几分好奇呢。”   两人遂相视一笑,越发觉得对方实在是太合心意。   于是,李丹薇特地去拜见了柴氏,陪着她一同说话,言辞间也颇为仰慕她的过往经历。接下来用午食时,她仍与李家人坐在一处。   旁人见他们谈笑风生,自己便是想插嘴也插不进去,自是干瞪眼白着急。便是陆氏,心里也不免暗叹给他人做了嫁衣裳。然而,且不说出身,只论品阶,李丹薇也合该高看李家人一眼。谁叫在场的官眷们,身上竟连个诰命都没有呢?弘静县是上县,身为县令也不过是从六品而已。这些个六品、七品、八品的外官家眷,确实没有资格教李丹薇放在眼中。如今,这位世家贵女彬彬有礼,待人亲切,便已经足够给她面子了不是?   一日宴饮结束后,众人簇拥着李丹薇走出园子,殷勤地将她送上马车。   李丹薇谢过了陆氏的招待,又送了朱大娘、朱二娘各一块玉佩,便告辞了。临上马车时,她将李遐玉带到一旁,低声提醒:“可别忘了两日之后……”   李遐玉见她刻意避开了那位神色格外严谨的傅母,不由得失笑:“十娘姊姊放心。你只需骑马前去,其他的都由我来安排。”她手下的女兵长年在贺兰山脚下的庄园中训练,自己也经常住在那庄园中,自是什么都很齐全。   两人告别后,李遐玉回首便发现附近仍有许多客人并未离开。数十道意味不明的视线在她身上流连,还有好些直白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只恨不得将她看杀了去。她也并不在意,微微一哂,便回到自家的牛车里。   柴氏望着她,笑道:“难得你与十娘子如此投契。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倒是从未想过,你能与世家贵女成为手帕之交。”她带着孙女出来宴饮,并不像旁人那样,是冲着李丹薇去的。她所想的,也不过是让孙女增长些见识经历,知道宴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该如何与人交际,遇见事又该如何应对而已。只是,如今有些意外收获倒也不错。   “十娘姊姊是我的知己。”李遐玉认真地回道。   孙秋娘原本还一心替她高兴,听到此处却不免生出了几分醋意,顿时也理解了李遐龄平时的复杂心情。她忍不住伸手牢牢搂住李遐玉的手臂,嘟哝道:“我也想成为阿姊的知己。”   “你是阿妹,两者并不相同。”李遐玉笑道,抚了抚她的脑袋,“今日你应该也获益匪浅罢。朱二娘、孙五娘性情都不错,是可交之人。你若是闷了,便与她们发帖子,常常邀她们来家里说话顽耍。”   孙秋娘想了想:“除了她们之外,其他人确实多少有些看不起我。阿姊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做。不过,我还是更想跟在阿姊身边。待我再长大些,阿姊允我去庄园里好不好?我的武艺也须得好好磨一磨呢。便是像那些女兵似的熬着,我也愿意!”   李遐玉看了柴氏一眼,见她似乎并无拒绝之意,便叹道:“好罢。既是你的选择,我不会阻拦。”说到此,她难免又想起李遐龄。阿弟这些时日总有些欲言又止,该不会也想与她说,想要弃文从军习武罢?只是,以他的性情,确实是见不得战场那些杀戮与血腥的。若是一朝走错了路,往后再懊悔便须得付出代价,又何必勉强呢?   一路上无话,到得家中之后,柴氏将谢琰、李遐龄与孙夏唤来,询问他们宴饮时的情况。   谢琰道:“朱家郎君以文会友,却也安排了骑射、马球供其他人消遣。我带着玉郎、阿夏顽马球,几场下来也颇得趣味。”便是李遐龄这般幼小的年纪,论骑射也比其他郎君好多了。是以他们三人简直是战无不胜,心情畅快得很,自然也狠狠出了一回风头,让那些个明里暗里瞧不起他们的郎君皆哑口无言。   李遐龄也高兴地道:“我头一次顽马球,想不到居然这么有意思!”听谢琰讲解马球的规矩后,他上场时还有些忐忑,担心自己人小力微,恐怕很难帮上两位兄长的忙。谁知道,对手的水平居然如此之低呢?   只孙夏仍是没什么兴致:“连赢了好几场又有什么趣味?他们都不敢纵马上来抢球,看见我拨马冲过去,居然转身就跑!又不是马贼,怕我作甚么?还是说,我长得有那么可怕么?”说着,他还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粗糙的脸皮。   柴氏笑道:“你以为谁都是三郎?经得起你催着马撞上去?”   李遐玉也抿唇浅笑:“若是换了我,也不敢直面大兄,必定也会避开你的锋芒。”   孙夏这才觉得好受了许多。谢琰便道:“改日咱们将部曲们叫出来,安排马球赛。大家都是抗摔耐打的,也都能尽兴一些。”马球对骑术要求很高,说不得也是一种难得适合军士的游戏。   李遐玉又道:“祖母,我与十娘姊姊约好,两日之后去贺兰山狩猎。”当然,明面上说的是“赏景”。只不过,她觉得无须隐瞒柴氏:“到时候,我想带着玉郎、秋娘同去。他们也有些日子不曾出远门了。”   李遐龄与孙秋娘皆是双目亮晶晶,高兴得恨不得跳将起来。两人无比热切地望着李遐玉,喜悦之情简直难以言表。   柴氏见状,也不忍心拂了他们的兴致,便道:“原本还想拘着你多抄几日经文,让你再修修身、养养性。不过,若是去贺兰山走一走,说不得也能散散心。”略顿了顿,她反应过来,立即斜了李遐玉一眼,又嗔道:“元娘,该不会是你被我拘得狠了,才想出这一招罢?”   李遐玉的神色却颇为无辜:“祖母说的哪里话?我只是不忍见十娘姊姊白白来了一趟弘静县而已。至于经文,待我回来再抄也不迟。祖母说的中元节道场之事,我心里一直挂记着呢,必不会教出了什么差错。”   “三郎与憨郎想不想去?”柴氏又问,“你们俩年纪虽大些,但若身边有人陪着,倒也不必太过拘泥男女之别。”   “李娘子是世家贵女,不可唐突。”谢琰道,“我们若是去了,倒有些不妥当。元娘只需记得多带些女兵,注意安全便是了。到时候,我再使一队部曲专程去保护你们。至于我和阿夏,也该回庄子里看一看了。”李家豢养部曲的庄园亦在贺兰山脚下,却与女兵所在的庄园相隔甚远。   孙夏也连连点头:“要是得了猎物,记得给我们分些肉就行!”   一家人用了夕食,又说了些话,便各自散了。谢琰正往自己的院子而去,便听李遐玉在后头唤道:“阿兄留步。”他回过首,就见仍是盛装的李遐玉快步走来,思娘、念娘掌着灯候在旁边。   “阿兄,近来玉郎似有些心事。他年纪大了,心里有秘密也不与我说,阿兄能否替我去探一探?”   谢琰望着她眉眼中淡淡的忧心,微微一笑:“你尽管放心,我必会好好开解他。多思多虑并不是坏事,只是以他的年纪,却很难考虑万全。若是想明白了,他自会去寻你说,不必担心。”   李遐玉心中略松,又道:“阿兄,祖父最近忙碌得很,可是军情有何变化?”柴氏不与她提,她也不好越过她去打听什么,只能从谢琰处探查消息了。李和素来看重谢琰,若有什么不甚紧要的消息,总会与他提起,让他分析一二。   谢琰思索片刻,道:“想来此事必定紧急得很,祖父也从未说过。不过,事情将至总有端倪,我们注意着就是了。能让祖父如此看重,必定与薛延陀或者西突厥有关。你放心,我若发现什么消息,便会立刻告诉你。”   李遐玉点点头,忍不住轻声抱怨道:“也不知阿兄是如何控制自己的,出去一趟也没什么变化。而我……许是心性确实有些变了,倒教祖母、玉郎他们都紧张得很。我知道祖母是为了我好,但总这样拘着也难受呢。”   “这不是马上便放你出去了么?”谢琰笑道,“至于心性,我相信你定是不会变的。不过,便是在家人跟前,有些神色与情绪也不必表露出来,免得他们担心。日子久了,你自会明白。”   李遐玉弯起嘴角:“有时候,连我自己也难免怀疑往后会不会成了个杀神。想不到,阿兄居然如此笃定。”   “你信不信我?”   “阿兄的话,我自是深信不疑。”   “那便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娘:十娘姊姊是我的知己   谢琰:红颜知己?那蓝颜知己呢?   元娘:还没有遇到   谢琰(近在眼前,没有看见吗?)   ☆、第三十五章 贺兰游猎      贺兰山位于弘静县之西,距县城将近百里。因山势雄伟,望之如万马奔腾之状,是以胡人称其为“贺兰”,由此而得名。它西接大漠,东临黄河,延绵五百余里,犹如月牙形状,是灵州境内最宏伟壮阔的山脉。   此山由南迤逦向北经灵武县,又经弘静县西,越过怀远县,东北部与黄河相望,足足跨越灵州三县所辖之地。若以山脉走势来看,南端较为平缓,中部多奇峻高山,北端则多为石坡。因最为陡峻瑰丽的中段位于弘静县境内的缘故,故而若欲赏贺兰山美景,便须得自弘静县中的山麓攀登方可。   如今天候颇为凉爽,正是前往山中赏景的好时候,驿道旁边许多车马均朝着西方辚辚行去。也因此,李遐玉、李丹薇一行人顺着驿道驰行而过时,亦并未引起什么人瞩目。   不过百里之遥而已,众人骑着骏马,只需两个时辰便渡过黄河来到山麓底下的庄园中。李遐玉等人潇洒地翻身下了马,自有装扮异常精干的女兵将马牵去马厩,又有人上前禀报说午食已经备妥。一切皆井井有条,人人各司其职,分毫不乱,宛如纪律严明的军营。   李遐玉已经很是习惯,简单吩咐了两句之后,便回首笑道:“想来十娘姊姊也累了,不如且去我住的院落中歇息片刻,咱们一起用了午食,再上山罢?横竖能住好几天,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李丹薇细心观察着周围侍婢的举止,颇为惊讶:“妹妹家这些侍女瞧着丝毫不像寻常人,行走间颇有武人风态。难不成,是用了训练部曲的法子调教这些婢女?”说着,她不免回首看了一眼自己带的两位贴身侍婢。这已经是她耗费了许多气力教出来的了,平日瞧着皆十分利落英气,如今却怎么都觉得精气神差了许多。   李遐玉颔首:“祖母过去曾亲自教贴身婢女习武,是以我家一直有婢女习武的传统。我因意欲从军征战,所以特地将婢女都当作女兵教养。日后,她们可都是要随着我上战场的,身手军纪皆马虎不得。”   她如此坦然地道明志向,令李丹薇怔了怔,钦佩道:“我习骑射不过是兴趣所致,原来妹妹却有这般豪壮的志向,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能让一个小娘子选择如此艰难的路途,想必其中有许多内情。然而,不论如何,这种勇气亦是常人远不能及的。   此庄园是豢养女兵所用,并非寻常那些供主人家消夏赏玩的园子。因而,即使是李遐玉所住的院落,也显得有些简陋。不过,陈设看着极尽简单,却十分干净。众人在正房内坐下来,李遐玉便吩咐侍婢换了张长胡桌并数个胡床:“平常咱们都各自分食,如胡人那般对坐同食,倒也热闹些。”   李丹薇坐上胡床便不想挪动了,笑道:“家中也有胡床,但偏偏祖母阿娘都说有失仪态,不肯让我坐。我那些兄弟们懒洋洋往上一靠,却无人指责他们,瞧着都惬意得很。”因在场者皆不是外人,她索性便彻底放松了,完全倚在旁边的隐囊上,舒舒服服。   “在这个庄园内,十娘姊姊只管自己惬意便是了。”李遐玉回道,“因没有长辈在,平素我亦是半点都不会委屈自个儿的。”   这厢两人亲热地说话,另一厢李遐龄、孙秋娘却是怎么也坐不住。他们亦很少来到这座庄园,对李遐玉日常的衣食住行皆充满了兴趣。两人精力都异常充沛,四处打量观察着正房内的各色摆设。然而,李遐玉对这些并不上心,摆设自是少得可怜,几间房内皆是空荡荡的。于是,他们心中都开始盘算着为阿姊添置些什么物件,又烦恼大件运来不易,小件单摆出来也不合适。   李遐玉见他们这个说去书房瞧瞧,那个说想去厢房走一走,将整座院落都翻了一遍,不由得失笑:“要用午食了,赶紧些回来。十娘姊姊还在呢,当着客人的面,你们俩可不能失礼。”李遐龄、孙秋娘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位置上。   “妹妹若将我当成外人,我可是不依的。”李丹薇笑道。   “便是自家人,也不能慢待。”李遐玉回道。   李遐龄、孙秋娘便笑嘻嘻地与她们告了罪,一左一右坐在李遐玉身侧,恨不得将阿姊霸得紧紧的。这幅景象令李丹薇又禁不住笑了:“妹妹家中兄弟姊妹情谊深厚,看着真教人艳羡得很。”她出身于大族,兄弟姊妹实在太多,很难不生出些龃龉来。何况又有上一代的恩怨留存下来,便是亲近如家人,亦多有虚与委蛇的时候。   “别瞧他们如今看着乖巧,两人也时常执拗争执。为着些许小事,趁着我不在便闹腾起来。”李遐玉道。李遐龄、孙秋娘没想到她对这些都清楚得很,神情不由得微微一变,多少有些懊恼紧张。   李遐玉斜了他们一眼,又道:“只不过都是些孩子间的意气之争,迟早都会过去,亦算不得什么。”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心中暗暗发誓,下回便是再要争斗,也需得做得更隐蔽些。他们怎么就忘了呢?阿姊对家中的掌控,也不过比祖母稍逊一分而已,许多事都瞒不过她去。   此时,侍婢们已经将饭食一道一道呈了上来,李遐玉便道:“都是些庄园中出产的粗茶淡饭,十娘姊姊莫要嫌弃。” 贺兰山之东、黄河之西有数千顷沃土,灵州许多世家都在此购置了庄子,种粮养牛羊马匹,出息皆很是不错。李家借由地利之便也得了几个庄子,一边以部曲屯田,一边以屯田出息来养兵。   “田园野趣,多少人求而不得呢。”李丹薇勾起嘴唇,“我倒是想尝尝,贺兰山的水土养出的吃食究竟有何不同。”   说是粗茶淡饭,味道却也不错。新鲜鱼脍晶莹剔透,如新雪堆砌;蒸鹅肉羹甘甜无比,清淡宜人;昆仑瓜(茄子)辅以肉糜煎炸,口味略重却也诱人;蕨菜等野菜做的羹汤则鲜嫩无比,正合时令。各色主食糕点虽看着色相稍差,滋味却很足。尤其是芝麻胡饼、樱桃饆饠,做得异常鲜香酥脆,众人都忍不住多吃了几个。李遐玉便吩咐厨下再做一些充作干粮,待会儿随身带着,也好在狩猎的时候食用。   稍作歇息之后,一行人便驱马上了山。贺兰山中猛兽众多,熊、虎、狼、豹都很常见,冬季时也常有恶兽下山伤人。虽然带了一队女兵随行,又有谢琰遣来的数十部曲护卫,李遐玉却并不打算深入山中冒险。她们常年在山麓附近练习骑射,也时常狩猎,自是知道何处有成群的野滩羊、鹿群出没。她便随意带着大家去了最近的一处缓坡之上。   山麓缓坡皆为天然草场,奔马射猎再惬意不过。甫策马绕了一圈,众人便发现一群野滩羊正远远地聚在一起吃草。虽说滩羊均很警觉,一受惊便四下奔逃,却经不住李遐玉、李丹薇一箭又一箭,不多时便足足倒下了十余只。   “射得好!!”部曲与女兵皆在一旁喝彩,钦佩之色毫无虚假。主人家射猎,他们只管在旁边掠阵,时不时也会射些小猎物。   李丹薇眉飞色舞、兴致高昂,拨马往旁边而去,又发现一头鹿,便纵马追了过去。她的贴身侍婢自是不能让她出了视线之外,也赶紧随上去。李遐玉只使了个眼色,女兵们便绕路跟上,远远地看顾着。   眼见着姊姊们收获丰富,李遐龄也欲张弓射箭,却始终无法对准几头惊惶乱奔的小滩羊。他瞄准了好半晌,又懊恼地放下弓,如此反复好几次,仍是黯然地换了狩猎目标。孙秋娘见状,本想刺他几句,但见他有些垂头丧气,也觉得心里颇不是滋味。   于是,她压低声音道:“阿姊难得带我们出来狩猎,你这般岂不是扫兴?”   “……小滩羊猎来何用?身上又没有多少肉。”李遐龄道,“方才也是没赶上射大滩羊而已。我并不是头一回狩猎,以前不也得了不少猎物么?”只是,仔细回想起来,确实从未射过幼仔而已。   “那便多射些野兔、雉鸡、狐狸。”孙秋娘道,“免得阿姊以为你射艺不佳。”   “放心罢,我一定猎得比你多。”   两人较着劲,你追我赶,最终收获倒也很是不少。李遐玉见了,自是夸赞了他们一番。   及日落时分,他们才回到庄园。李遐玉命部曲将猎物分别送去河间府军营以及谢琰、孙夏处,又留了几头滩羊一头鹿送回家中。剩下的除了他们自己炙着吃之外,便让厨下炖肉与庄园中诸人共享。   因着李丹薇射了一头鹿,她便兴致勃勃地指点厨下做一样吃食“热洛河”。将鹿血调味灌进鹿肠中,而后过油微微煎炸。吃着外酥内糯,且没有任何腥味,口味十分独特。不过,鹿血是大补之物,不可多食,大家便只是略尝了尝。至于炙鹿肉、炙羊蹄等,便不必顾忌了。好不容易放纵一回,吃得油腻些又何妨,事后再喝些消食的桔皮汤就是了。   一连几天,他们早出暮归,时而无所事事地在贺兰山上游荡,时而躺在山坡上看云卷云舒,时而引弓射箭狩猎。这般闲适自在的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快,转眼间,李丹薇便接到别庄遣人催她回转的信。   李遐玉发现,不过刹那之间,她璀璨的笑容便略有些黯淡起来。不论是寒门女子或是世家贵女,不论是否需要操劳生计,都总是会为各种礼仪规矩所苦。男子醉心骑射,旁人便赞“勇武”;女子喜好骑射,却只能偶尔玩乐。男子随意应酬,旁人赞“长袖善舞”;女子的交际却始终只能困在方寸内院中,不然便引来一片侧目。   然而,若是一举一动都合规矩,不可率性而为,虚度光阴又有什么趣味呢?   ☆、第三十六章 意外消息      “妹妹,这些时日我还未曾仔细瞧过这座庄园呢,不如带我四处走一走?”不过片刻,李丹薇便收拾好了心绪,再度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偷得几日闲,已是幸甚。往后真不知是否还能来这座庄园,再去贺兰山狩猎奔马。趁着尚有些空暇,能记住几分景致便是几分,往后也可时常念起来。”   “十娘姊姊随我来。”李遐玉道,引着她往外走。李遐龄、孙秋娘见状,也远远地跟在后头。几位贴身婢女亦默不作声地带上披风、食盒等物件随了上去,以防主人有什么不时之需。   庄园的布局其实十分简单,正中央是由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院落聚集成的宅院,修着厚实无比的两道院墙,以备野兽或马贼山匪的攻击。两道院墙之间便是夯土筑成的环形演武场,不同地段放着不同的兵器,适合不同兵种使用。宅院之外,则是数十顷阡陌交织的良田,引水渠附近还有桑树鱼塘。远远望去,暮色四合,炊烟缓缓升起,田野中麦浪涌动,视野十分开阔。   庄园坐落在山麓底下,于山坡上还建有马厩以及牛羊草棚。成群的牛羊与骏马,均在丰美的山坡草地上放牧,犹如点缀在翠色棋盘上不断移动的棋子。   “妹妹习武从军,可曾想过往后?”李丹薇立在田埂上,忽而回首问,“我从幼时起,便无比羡慕兄弟们可学文习武,未来出将入相。男子的天地何其广阔,志向何其纷繁不同?出仕者春风得意,从军者矢志报国,修文史者流芳百世,隐逸者亦贤名远扬。便是那些纨绔子弟,还能道一声风流。偏偏女子却被限制在后宅之内,只能出门上香,游玩饮宴,便是骑射狩猎也多有人侧目而视。而女子的一生,若能嫁个好夫君,生养个好儿子,便似是圆满至极,再无遗憾。名留青史的女子,非因夫君儿子,只凭着自己之能者,罕见至极。”   “不错,且不说需操劳生计的寻常民众。那些生在富贵之家的男子生来仿佛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女子生来却好像只需主持中馈或悠闲享乐。”李遐玉道,“他们还认为自己在外奔走疲惫不堪,为了供养家人无比艰辛。而女子只需耗费他们挣来的钱财名望,依附他们而生,所以随他们如何拿捏。”她顿了顿,又道:“但,谁可曾想过,天下间所有的女子是否都愿意过这样的生活?若是女子能入仕或能经营私产,是否所有人都仍只会待在后宅之中?巾帼不让须眉……或许巾帼本便不须让须眉呢?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   李丹薇眸光闪烁,牵住她的手:“妹妹所得的机会,委实来之不易。”   李遐玉垂下眸,微微一笑,想起祖父祖母的殷殷期盼与隐隐担忧,想起兄长们的信赖与弟妹的崇敬。“我出身寒门小户,只需获得家人支持便足矣,无需顾虑他人的目光。便是往后人人视我为异类,我亦不在乎。不过,原本从军也仅仅是为了报仇雪恨,如今却越发觉得只有强大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而非依附他人,随他人摆布。”女子,只有强大到连世俗规矩也能够无视,才能真正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罢。然而,欲在此时此世成为这种强者,何其艰难。   “……你说得是。都说世家贵女地位高,便可随心所欲。但其实哪有什么真正的随心所欲?依旧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能随意逾矩。”   “可不是么?出身世家,若想保有名声,便不得不遵从规矩。便是出身高贵如平阳昭公主,也须得急流勇退。每每想到她的才华,便觉得实在惋惜得很。”   “平阳昭公主若非适逢乱世,亦不可能展露才华。”李丹薇长长一叹,“公主又如何?生在乱世下场凄惨,生在盛世也不得安宁,连亲事都可能是明晃晃的利益交换。金枝玉叶、天皇贵胄,说来也可怜可叹,又有些可敬可畏。”   李遐玉略作思索:“十娘姊姊说的是文成公主?”几年之前嫁给吐蕃和亲的文成公主,其实是宗室之女。她是大唐第二位和亲公主,第一位则是嫁与吐谷浑的弘化公主。虽说两位都非正经的金枝玉叶,但到底出身也颇为高贵。吐谷浑降唐需要安抚,吐蕃势大主动示好亦不得不应允,只能挑选两个女子担当重任了。非战败而和亲,公主的地位自是尊崇一些。不过,远嫁胡族,语言不通,习俗相远,这一生又何尝好过呢?然而,换而言之,若这并非婚姻家事,而是谋略政事,却又是另一番际遇了。   李丹薇摇了摇首,低声道:“先前听闻薛延陀遣使往长安求公主下降,圣人多有犹豫。最近却似是发生了什么事,不得不答应了。出降的是新兴公主,圣人亲出的十五帝姬,还未及笄呢。”   刹那间,李遐玉想起祖父近来的忙碌,只觉得之前的诸多疑惑迎刃而解。然而,她却始终无法理解——圣人居然会许以薛延陀亲出的帝姬?大战之后不过两年有余,薛延陀之势已经恢复到了如此地步?这位贵主下降之后,那群混账东西的气焰岂不是更嚣张?难不成朝廷居然相信,娶了公主之后,他们便会安分下来?!   见她神色迅速变换,李丹薇自是明白这个消息于她而言实在太过意外。她牵着神思不属的李遐玉往回走,宽慰道:“新兴公主出身虽低,但到底是圣人的亲女。想来此事未必能成,我也不过是偶尔听见家中祖母阿娘提起罢了。”   “十娘姊姊……”李遐玉心中纷乱无比:她满心想着为爷娘报仇,所以才习武从军。但却从来不曾想过,朝廷居然会与薛延陀交好!若以公主下降,以如今之势,至少十余年内不可能再起战事!那她的仇恨怎么办?再忍十余年?再苦苦等待机会?   好不容易,她才压下心头的震惊与慌乱,看向一脸无措的李遐龄、孙秋娘时,已然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我只是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罢了。无妨,你们不必多想。明天一早十娘姊姊便要回别庄去了,可是需得立即启程往灵州?”   李丹薇松了口气,颔首:“因离得不远,索性便回去罢。约莫在傍晚时,便能到灵州。”   “既是如此,咱们今夜可得好好热闹热闹。”李遐玉道,“我依稀记得前些时日带了些西域的葡萄酒过来,不知姊姊可能饮几杯?”   李丹薇笑声清脆:“别说几杯了,便是饮上一壶也使得!”   李遐龄望着她们兴致高昂地走远,想起方才自家阿姊的神情变化,心中仍有几分担忧。只是,方才他站得远了些,不曾听见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孙秋娘拎着裙角追了上去,留下话道:“你在这里胡思乱想又有何用?阿姊有什么心里话也不会对咱们说。”说到此,她心中难免酸涩,却仍是接着道:“咱们年纪小,帮不得阿姊,但若是换了谢家阿兄,说不得便能给阿姊出主意了。”   李遐龄瞬间醒悟过来,点头道:“我立刻派人去告知阿兄。希望阿兄若是有空闲,便早些过来探望阿姊。”   这一夜自是欢欢喜喜热热闹闹,无论是李遐玉或是李丹薇,看起来都仍是一如往常。因两人都饮了不少酒,头晕目眩,索性便在一张床上同榻而眠。尚未睡着的时候,她们低声聊天,各说各话,毫无关联,偏偏也说了许久,这才沉沉睡去。在旁边服侍的贴身婢女们听在耳中,都禁不住相视而笑。   次日一早,用过朝食之后,李遐玉便将李丹薇送到庄园之外。   “好妹妹,改日你若来了灵州,定要去都督府探望我。我去年亲手酿了杏酒,正好取出来给你尝一尝。”李丹薇翻身上马,浅浅一笑。   “好。”李遐玉答应道,“灵州与弘静县相距不远,我定会多去探望姊姊,也好给姊姊解解闷。”   “那我便等着你!”说罢,李丹薇便策马离去,再也未回首。   李遐玉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了,才转身往庄园里走去。这时,先前强自压抑不去细想的消息便又浮上心头,让她难免心生焦躁。她忽地回过首,对李遐龄、孙秋娘道:“我去周围散一散心,你们在庄园里随意些。”两个孩子乖乖颔首,目送她快步走向马厩,牵出自己的爱马,拨马飞奔而出。   李遐龄不免又往外头看了好几眼,低声嘟哝:“阿兄怎地还不过来?”   “许是一时有什么事耽搁了。”孙秋娘道,“阿姊瞧着还好,一时半会儿应当无妨。”   两人却不知,李遐玉纵马飞奔出去之后,却并未刻意控制方向。周遭的景致从熟悉变得陌生,她一时间有些茫然,似乎并不明白自己要去往何处,更不清楚要与何人分享自己内心的不平与焦灼。然而,不过犹豫片刻,她却勒紧缰绳,再度策马奔跑起来。有意无意,她又一次踏上了熟悉的路途,往远处李家豢养部曲的庄园而去。   当她望见那座看起来简陋、实则气象森严的庄园时,心中猛然浮现出了一位少年郎浅笑的俊美脸庞:是了,应当将这件事告诉阿兄,问一问阿兄该如何是好。每当她心绪慌乱、不知所措的时候,阿兄总会寻出适当的解决之道。便是此事只能顺其自然、毫无办法,与他说一说,也好过自己独自难受。   想到此,她双目微微一动,快马加鞭,不多时便赶到了庄园内。   部曲们都认得她,立刻有好些个魁梧大汉围拢过来行礼:“小娘子可是前来寻三郎君?可惜不巧,三郎君一早便出去了,似是正好要去探望小娘子呢!”“也就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事,想来是不慎错过了罢!”   李遐玉听了,原本空空落落的心中浮现出几许暖意:“既是如此,我再回头去寻阿兄。”   “小娘子御马飞奔这么许久,想来也累了,不如就在庄园中歇息片刻。也免得三郎君闻讯回转,又错过一回。”众部曲忽然散开,冯四爽朗笑着走来,亲自为李遐玉牵马。他虽是谢琰的部曲,但身为他的武艺师傅,地位自是非比寻常。如此对李遐玉示好,亦可见他如今待李家人已然是无比亲近。   李遐玉跃下马,温和道:“冯四师傅说得是。那我便等着阿兄回来罢。大兄可在庄园中?”   “孙郎君前两天带着部曲去翻越贺兰山,约莫再过些时日才能回转。”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差点被送出去的真正的金枝玉叶,总觉得新兴公主很悲催……   想想她要被送出去和亲的时候,作为妹妹的城阳公主、高阳公主都已经成亲了。二凤宠的几个女儿成亲都是十二三岁,不管怎么说,她没定亲也是二凤对她不是那么在意的缘故吧,所以才能把她拎出来~   → →~~   不过,像这种对外谋略的大事,只能二凤做主,新兴公主也只有听命的份,男女主这样的孩子更是不可能影响什么,只能顺势而为罢了~   ☆、第三十七章 抽丝剥茧      冯四将李遐玉引至谢琰的院子里,又命部曲给她奉上些鲜果杏酪,便自行忙碌去了。李遐玉饮了温热的杏酪,略用了些鲜果,便随意打量起周围来。这并非她头一回来这个院子,然而,无论来多少回,瞧着也似乎与先前无甚区别。   正房是谢琰就寝之处,以屏风相隔成左中右三间。左边便是寝房,只有一张再简单不过的木床,一张矮榻并书案等物;中间是待客的厅堂,除了长榻、矮榻以及凭几、长案之外,也别无他物;右间是书房,书架上几乎都是兵书与舆图。   左右厢房分别是谢琰闲来制作弓弩等武器的工坊以及挥毫洒墨的另一间书房,都算得上是他平素消磨闲暇之处。他每日亦有练习法帖的习惯,最爱临摹的是行书与草书,然而却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据说是自幼习字所致。偶尔,他亦会绘制水墨丹青,贺兰山景、黄河之水、大漠戈壁、草原奔马皆是他笔下舒然展开的画卷。虽则画技算不得上乘,但李遐玉总觉得别有一番大气在内,也称得上佳作了。   至于显得较为逼仄的院子内,则放置着两个石墩,用以随时举动练习增加臂力。长年累月下来,原本圆石凳大小的石墩,也渐渐变成了圆石桌状。李遐玉上前试了试,她的气力已然不算小,单手却依旧提不起来,双手倒是可勉强提动。   如此走动一番,李遐玉也仿佛依稀能猜得谢琰平日生活的情形。院落中处处皆是他留下的气息,清朗如风,令她满心的焦躁不由得平顺许多。又等了片刻,正当她欲出院落四下走一走时,回首却正好见谢琰步入院门,朝她浅浅一笑。   不过十三四岁的俊俏少年郎,身着白青色窄袖圆领袍,脚踏皂色长靴,手执暗红色马鞭,翩翩行来。纵使沾染过无数鲜血,他周身却依旧温暖安宁,瞧不出任何叱咤沙场的煞气,令身边人无不如沐春风。   在李遐玉心中,他就像是水,时而温如春雨润物细无声,时而如奔腾洪流毫不容情,时而如疾风骤雪似冰似霜,时而如地下暗河隐藏激涌。任何时候待任何人,他都自有不同的应对之法,看似不变实则多变,看似多变实则不变。然而,不论变与不变,他都是她苦恼时最先想到的人,是她满心依赖的兄长,是她放在心头最重要的家人。   “阿玉。”思绪涌动之间,谢琰已经来到她身边,“为何立在院子里?走,进房中歇息罢。昨夜玉郎遣人来报,说你似是有些心绪不稳。究竟发生了何事?不论何事,你只管与我说便是。一则闷在心中总是不好,二则或许我能给你出一出主意。”   两人来到厅堂里,在短榻茵褥上坐了。李遐玉抬手欲给谢琰倒一杯杏酪,不料他却也伸手过来取浆水壶。手不经意间交叠在一处,温热的触感令他们都不由得抬首望去,却也只是相视一笑而已。   “阿兄且坐着罢。”李遐玉道,脸上并无任何忸怩之色,仍旧坦然大方地执壶倒杏酪。   谢琰遂放开她的手,无意识之间,却轻轻地摩挲着手指,而后神色如常道:“多谢阿玉。”   对坐饮了杏酪解渴之后,李遐玉方将昨日自李丹薇处听得的消息一一道来:“十娘姊姊听她家祖母与阿娘提起此事,想来应当有九分真。阿兄,若是圣人当真应薛延陀所求,将新兴公主下降,阿爷阿娘的仇何时才能报?我习武从军本便是为了报仇雪恨,若是生出了这般变故,又该如何宽慰阿爷阿娘在天之灵?”   谢琰微微拧起了眉头,将旁边的鲜果推过去:“且吃些樱桃,稍微平复心境罢。阿玉,你不过是关心则乱而已。”   这些樱桃是庄园中出产的,个个莹红圆润,口感酸甜合宜,很是不错。李遐玉吃了几颗,心绪仿佛当真好转了不少:“阿兄莫非觉得,此事未必为真?但……祖父眼下忙忙碌碌,应该为的就是此事罢?若是长安来使,想必会从周边折冲府带些兵士当作扈从护卫,一同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帐中。祖父想来大约正在挑拣合适之人。”   “阿玉,你仔细想想,圣人之前犹豫不应,如今却又为何突然答应了?中间发生了何事,促使圣人改变了主意?”谢琰道,“倘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所见所闻也不过是一角而已,并非真相。”   李遐玉怔了怔,她确实因太过激动而忽略了如此重要的细节:“莫非是薛延陀人从中做了什么?圣人只能以新兴公主下降,作为交换?如此逼迫而得来的和亲,中途想必会出现许多变数。”   “不错。”谢琰颔首,“弘化公主、文成公主皆为宗室女,新兴公主却是圣人亲出的帝姬,其中差别自然并非一星半点。薛延陀自两年余前大败之后,其在漠北的势力与影响已经渐渐衰微。他们何德何能,居然能尚得一位正经的金枝玉叶?论威胁,论和睦与诚意,比之吐蕃与吐谷浑都多有不如。”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遐玉咬了咬嘴唇,“咱们都丝毫未能得到半点消息,想必并非灵州,而是其他地方出了事。足以动摇圣人待薛延陀求亲的态度,定然与北方诸胡族有关,不是突厥降部便是高昌……或者铁勒降部。”除非危及大唐北疆的安宁,否则圣人又何必忍痛送出亲生之女?新兴公主再不得宠,也是实打实的帝姬。但凡有任何可转圜之处,应该都能用宗室女替代才是。   谢琰道:“此事且放下不提。以圣人的脾性,走一步观十步,待薛延陀又素来警觉,定不会轻易教他们借着尚公主之名,狐假虎威,在草原上更得威势。你忘了之前的大战么?薛延陀人奇袭,突厥降部败逃——但阿史那思摩(李思摩)何时学会了坚壁清野?”   李遐玉心中大定:不错,当年看似薛延陀趁机奇袭,但圣人心中应该早有防备才是。不然,突厥降部又如何会在连败连逃的时候,还不忘将粮草以及草场全部烧毁?致使薛延陀人面对接下来大唐诸路攻势无以为继?这定然是圣人早便吩咐过的缘故。如今看似是大唐被逼着舍出新兴公主和亲,说不得便有什么奇谋等在后头呢?若真教薛延陀人娶了公主,头一个咽不下这口气的必定是圣人。   想到此,她神情已是全然舒缓下来:“阿兄说得是。此事是我太过心急了,不曾细想……”   “阿玉,我知道,报仇之事于你而言极为重要。不过,也别因太过急切而失了冷静。”谢琰接着道,“换作往常,你定然会察觉其中的奥妙,哪里会心焦至此?他日在战场上,一时的慌乱,便可能带来无穷后患。”   闻言,李遐玉认真地点头道:“我明白,阿兄。往后定会以此为戒,不会再犯。”   谢琰这才神色略松,微微笑道:“说起最近发生何事,咱们不知晓,祖父未必不知道。再者,说不得康五郎君那头也能探得些许消息。即使不够准确,也足可清楚到底是何处有异动了。”   “我这便回去修书一封,问问石娘子。”李遐玉道,“阿兄便辛苦些,闯一闯河间府军营罢。”李和治军严谨,她虽是嫡亲的孙女,却也同样不能擅入军营。再如何与他讲理也不顶用,她尝试数回之后只得放弃了。   谢琰道:“交给我罢。若有什么消息,随时联系就是。”   李遐玉嫣然一笑,轻松地站起身来:“玉郎与秋娘还等着我呢,我这便回去了。”   “将近午时,不留下来用些吃食再走么?”谢琰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你策马奔回去,至少须得一个时辰。”   “那便准备些许干粮就是了。”李遐玉道,“前些时日天天狩猎,每日都食炙肉,太过油腻。如今正好用些清淡的吃食。此外,阿兄若能让我带些樱桃回去,那便再好不过了。”樱桃正是刚成熟的时候,想来所产并不多。但思及李遐龄、孙秋娘在,李遐玉便少不得讨一些了。   谢琰上午其实已经携了一袋樱桃过去,却并不提起,只笑道:“尽管去厨下拿就是了。”多取些樱桃,她这当阿姊的才能多吃几颗。不然,恐怕全都留给两个小家伙尝鲜了。   送了李遐玉出庄园后,谢琰便独自用了午食。听冯四说了些庄园部曲训练之事,一一处理妥当,他便带着剩下一小袋樱桃,径直去了河间府军营。军营位于黄河之畔的矮坡上,远远看去,军帐层层、错落有致。守卫不停地穿梭在军营内外,军纪十分森严。   虽说谢琰已多次来过军营,但守卫依然铁面无私地将他拦在外头。直到他说明来意之后,他们才派人进去通报。不多时,就有李和身边的部曲头领李卯前来相迎,笑道:“三郎君怎地突然过来了?”   谢琰晃了晃手中的樱桃:“庄园中新结了樱桃,送了些回府给祖母尝鲜。想想祖父也喜爱得紧,便特地送过来了。”他噙着笑,瞧起来格外亲和诚恳。当然,此话也确实不假。他本便打算这两日来一趟军营送樱桃,而今不过是又多了一项“打听”的任务在身而已。   “三郎君可真是来得太巧了。阿郎这两日有些着急上火,每天都没用多少吃食。正好可做些樱桃饆饠,健益脾胃,开一开胃口。”李卯道,“先前小娘子派人送来的滩羊与鹿,阿郎都吃不下,很是觉得可惜哩。”   谢琰挑了挑眉:“不知祖父因何事着急?若有我能帮得上忙之处,便再好不过。”   李卯素来口风甚紧,只笑道:“此事某做不得主。三郎君尽管去问阿郎就是了。”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说不得阿郎正有些事,非三郎君不能成呢。”   谢琰似是想到了什么,弯起嘴角浅浅一笑。      ☆、第三十八章 北疆动荡      谢琰来到中军帐前时,里头依稀传来李和有些暴躁的吼声,显然正商议着军务,不容外人随意打扰。李卯也并未上前禀告,而是带着他立在军帐外,静静等着商谈结束。当两位果毅都尉郭巡、何长刀挨了一通狠骂走出来后,便见这位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正浅笑着朝他们行礼:“见过郭叔父、何叔父。”   “原来是三郎来了。”何长刀与郭巡也算是看着李家几个孩子长大,见着谢琰难免流露出欣赏之色。也不知是怎样的人家,才养得出这般出众的少年郎,才华人品都教人爱惜得紧。只是,此时军帐里头的李和正气怒交加,他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在此处与他寒暄,免得牵累了他。于是,两人便朝他使了几个眼色,就各自忙碌去了。   李卯忍俊不禁,两位果毅都尉还想着谢三郎会受到迁怒,殊不知李和每回见到他便心中欢喜,说不得连怒火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呢。“阿郎,三郎君来送庄园中新结的樱桃,正在帐外等候。”   军帐里立即传来李和仍然带着几分怒意的吼声:“不好好地在庄园中待着!来送什么樱桃!进来罢!!”守候在账外的几个兵士听了这番大吼,脸色都有些苍白,显然十分敬畏这位主官。但谢琰却丝毫不惧,依旧含笑走进去:“听说祖父最近脾胃不适,恰好可食些樱桃开胃,孩儿也算是来得正巧。不然,下回阿玉再遣人送猎物过来,祖父若不能尝上一尝,岂不是可惜得很?”   李和睁圆虎目,瞪他一眼:“就这点小事也值得你特地来一趟?!倒不如回去摔打几个时辰呢!”口中虽如此说,但部曲端上洗净的樱桃时,他却拈起几个吃了起来:“滋味确实不错,庄园里那几棵樱桃树倒是种得很好。”他自己在家中园子里种的几棵,至今只开花不结果,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   “祖父近来颇为忙碌,可是因新兴公主下降之事?”谢琰并未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许是他太过直接了,李和险些被樱桃噎着:“你这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臭小子,旁的不说,打听这些倒是机灵得很!”这般反应,却是承认了这个消息的确属实无疑。   谢琰也并不提李遐玉、李丹薇,只道:“薛延陀遣使往长安求亲,长安城中有几个人不知此事?至于新兴公主下降,有心人稍加打听便不难知晓。”李丹薇所得的消息来源,毕竟不便广而告之,倒不如隐瞒不说。不过,此消息既然属实,想必赦旨早已经下了。只是因长安来使尚未到达灵州,这个消息才并未在灵州传开。既然此次要从灵州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帐,说不得使节会在灵州停驻一段时日,到时候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罢。   “康五郎的消息倒是灵通。”李和自行推测他的消息来源,只想到了康五郎身上,索性也不再隐瞒下去了,“来自长安的婚使再过十几日便会到达灵州州城,而后去往漠北薛延陀牙帐宣读赦旨。直至目前为止,此事应是无可转圜了。连赦旨都已经下了,便是日后有什么转机,圣人也不可能出尔反尔。”   “因此,薛延陀将继吐谷浑与吐蕃之后,与大唐结成翁婿之好?”谢琰似笑非笑,“他们狼子野心,求娶公主不过是想借大唐声威,与西突厥争夺漠北地位罢了。若是争夺得胜,说不得便会翻脸不认人。到时候,新兴公主又该如何自处?”   “不过是个黄毛小儿,想那么多作甚?!”李和吹胡子瞪眼睛,“你记住,此事也绝不能让元娘知道。免得她胡思乱想,一时冲动闹出什么事来。”   “祖父,若是婚使来了灵州,元娘怎可能不知道?”谢琰道,“便是一直让她待在庄园里,公主下降这样的大事,也迟早都会传进她耳中。祖父若想宽慰她,倒不如与她说明白,北疆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才教圣人不得不送出帝姬,暂时与薛延陀虚与委蛇。事关北疆安危,她定能理解朝廷的苦衷。”   李和眯起眼,难掩目中的激赏之色。通常而言,除了朝中那些个人精之外,也只有如他这等老而弥辣的军人,才能敏锐地自对外局势变化当中发觉些许端倪。然而,眼前这小小年纪的少年郎竟然一语便道中了关键,实在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或许,有些才能确实是天赐而成,这般灵气终究不可能掩盖得住,迟早都将一飞冲天罢。   “你可曾听说过‘契苾何力’此人?”   “铁勒族契苾部可汗,鼎鼎大名的胡将,孩儿怎会不知?吐谷浑之战、高昌之战,他皆是战功累累。且听闻他素来对圣人忠心耿耿,为人正直又有谋略,深得圣眷。”契苾何力当年主动降唐,被封为左领军将军,其母封为姑臧夫人,其弟契苾沙门则封为贺兰州都督。他后来因军功与人品出众,颇受圣人看重,遂娶了宗室女临洮县主,亦算得上是皇室女婿之一。因他们契苾部所得封赏十分丰厚的缘故,不堪西突厥与薛延陀逼迫的铁勒部族多有降唐之举,也化解了不少薛延陀与西突厥的势力。   李和颔首:“契苾部被安置在甘州、凉州之间,原本过得十分安稳。不过,薛延陀人竟不知何时暗中遣使,劝诱他们返回漠北。两个月之前,契苾何力奉旨回凉州探亲,契苾部族人被薛延陀人说服,居然劫掠他及其母姑臧夫人、弟贺兰州都督沙门,一同去了薛延陀汗部。”   谢琰拧起眉,不过片刻便察觉此事之关键,很是震惊:“连契苾部都如此反复,想必铁勒诸降部定然更是不稳。”薛延陀如今是铁勒诸部之首,对其他部族多少存有几分号令之力。若是他们将铁勒诸降部都诱骗叛唐,不仅增加了自身实力,亦为大唐降服其他部族增添了不少艰难险阻。此外,诸胡将在朝廷中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极有可能再也得不到群臣信任,无形之中又行了离间之计!如今朝中的胡将何其之多,不仅有契苾何力,更有突厥降将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阿史那思摩等人。他们不是一族酋长就是突厥王族,若是当真离间成功,说不得北疆转瞬之间便会陷入战火之中!   李和的脸色十分沉重:“不错,契苾部奔逃漠北,朝中便有人称契苾何力叛逃,理应讨伐。但圣人深信契苾何力之忠,并不理会。后来有消息传来,他果然拒绝了薛延陀夷男可汗的招降,割掉左耳发誓绝不叛唐。为了将他换回来,圣人才决定答应薛延陀请婚,将新兴公主下降。”   闻言,谢琰的思绪十分复杂。契苾何力自然十分重要,不仅是圣人的爱将,还事关北疆安稳以及众胡将的忠心。不论如何,为了北疆安宁计,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换回来。宁可舍出亲生之女,也要将边疆局势稳住,不愧为帝王心术——圣人的杀伐决断,由此亦可见一斑。   作为臣下,拥有这样一位传闻中至情至性、实则自有权衡的明主,确实是大幸。作为黎民百姓,能遇到这样一位能够忍一时之辱也要维持安宁局势的君王,亦是幸甚。不过,若此事教李遐玉得知,恐怕仍会十分同情新兴公主罢。确实,这位贵主何其无辜,就算和亲未必能成,其婚事与未来也成了一局棋,再也身不由己。   “此次婚使奉命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帐,便是以新兴公主下降之事,换得契苾何力及其家人。”李和道,“此去数千里,越过漠南、大漠与漠北,既能绘制舆图,亦是探听薛延陀及铁勒诸部消息的好机会。都督命诸折冲府各选五十人作为婚使扈从,我最近忙的便是此事。只可惜,年前派了些精锐去长安担任宿卫,剩下的还须轮流征防,一直寻不出足够的人来!总不能教那些连刀都握不稳的新兵跟着去!!”   谢琰心中微动,抬起首:“祖父,孩儿可否毛遂自荐?”   李和望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年纪太小,又并非府兵,不合规矩。”按照律令,年满十六岁方可从军服役。谢琰尚不足十四岁,所以他才迟迟未将他带入军营中,正式给他记录名籍。   “祖父,事急从权。”谢琰接过话,不急不缓地道,“我通晓薛延陀语、突厥语,能绘制舆图,又曾去过漠南和大漠,懂得如何在大漠中寻找绿洲。在这河间府中,绝不会有比我更合适之人。若是将年龄稍作改动,未必不能成。”他身量颀长,遇事稳重,瞧着也丝毫不像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糊涂!若是你还想日后凭着军功出将入相,便莫要想着使这等欺瞒之计!”李和仍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军府名籍与户籍若是不合,将来便会成为你的污点!寻常人唯恐身上有了什么污点,你却上赶着自污!眼看着两年便过去了,再有两年也等不得了?!”   “祖父,孩儿并非是为了借着此事博军功。”谢琰摇首,辩解道,“只是机会太过难得,不愿错过罢了。便是不能以府兵身份成为婚使的扈从,还可假作祖父的仆从……”   李和哼了一声,略作思索道:“这倒是可行。以我的品阶,随身带几个部曲也不妨事。你若是随行,倒也不容易惹人注意。”想了想,他又叮嘱道,“本想带着憨郎同去,但他的性子有时太过冲动,倒是不妥当。此外,绝不能让元娘知晓,免得她同你一样胡乱动心思!”他对自家孙女再了解不过,心知肚明她定是不愿错过这等探查薛延陀人的良机。   谢琰微微一笑:“孩儿知道了。”   然而,十几日之后,当李和带着一群兵士策马匆匆往灵州赶去之时,偶然回首,却发现队伍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郎。他瞪着那个双眸灵动的小少年,当着一众府兵的面也不好大发雷霆斥责她,于是只能将谢琰唤过来,横眉竖目咬牙切齿:“三郎,你当初不是答应得好好的?!怎地还是让元娘得知了消息?”   谢琰颇有些无辜地望着他:“祖父莫怪。孩儿并非不遵祖父之令,只是曾答应阿玉在先,不得不信守诺言。”   “……”李和一时无言以对,回首又横了李遐玉一眼,“将元娘带到灵州即可!赶紧着人回去告知娘子,让她前来好好管束孙女!”   “是。”李卯垂首答应,立即御马离去。   李遐玉看在眼中,猜得祖父定是不允她跟着去,心里自是既焦急又不满,却也无计可施。   ☆、第三十九章 留在灵州      一行人到得灵州之后,李遐玉便被李和打发去了康家。她心中有许多话想要辩解,诸如她也会薛延陀语,她也会在大漠中寻找绿洲、辨别方向。但他一概不听,只冷着脸道:“别将国家大事视同儿戏!不能掺和的事就别上赶着掺和!赶紧回去!”   李遐玉只能目送一群府兵离去,有些懊恼地轻轻甩了甩马鞭。谢琰回首看了她一眼,流露出爱莫能助之色。他这一路上受了李和无数冷眼,夹在祖孙二人之间也颇不好受。李遐玉远远望着他,又羡慕又担忧。不过,仔细想想,他去了与她去了又有何分别?不论是所见或是所闻,日后归来,他也定会一一与她说明。   思及此,她心中的愤懑郁恼也消解了不少,斜了李卯一眼:“安心罢,我这便去康家。你只管护卫在祖父身侧便是了。”李卯巍然不动,努力地扳着脸:“阿郎既然将小娘子交给某,某便须得亲眼见着小娘子留在康家,才能安心回去禀报。”   李遐玉只得拨马往康家而去。石氏早便接到李和遣人送来的消息,亲自来门前相迎。她正身怀六甲,扶着腰挺着微微凸起的腹部,瞧起来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柔和的气息:“原以为上个月一别,还须得过些时日才能见到元娘呢!”   李遐玉跃下马,扶着她的手臂:“石娘子何必多礼?身子已经沉重了,更应该小心些才是。”康五郎与石氏成婚已有五六年,始终未曾生养。两人都心焦得很,四处求神拜佛、寻医问药不说,还做了不少善事积累功德。柴氏见石氏日渐憔悴,不忍心看她受阿家、妯娌的冷言冷语,便出头替她请了弘法寺的圆融法师替她看诊。谁知看来看去,病因却在康五郎身上,而非石氏。两人一起吃药针灸调理了大半年,如今也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石氏轻轻抚着腹部,微微笑道:“法师叮嘱过,不能成日卧床歇息,须得多走动走动才好。我也不过是借着前来迎你的时机,稍微动一动筋骨罢了。”她与康五郎已然将圆融法师的话奉为圭臬,半点都不敢违背。   两人来到正院内堂当中,皆在铺设柔软的胡床上坐下,说起了近日发生的事。石氏因专心养胎的缘故,已经许久不在外头走动,但也听康五郎说起了不少消息。李遐玉亦挑挑拣拣地说了当初宴饮中与李丹薇相识之事:“说起来,之前曾答应十娘姊姊,来了灵州便去都督府探望她。”   石氏睁大一双碧眼,感叹道:“居然是都督家的小娘子!这个真是……想不到那般一等一的世家贵女,性情也如此平易近人!不过,也是元娘与她十分投契的缘故。你们俩都不像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可不是脾性相类么?”说罢,她便让婢女取来笔墨纸砚:“既然都来了,不妨递个帖子。”   李遐玉写得一手极为出色的飞白书与行楷,笔走龙蛇写完,又叹道:“可惜祖母马上便要来了,也不知允不允我去都督府拜访。”不论去与不去,都很该给李丹薇送个帖子说明近况。只是,她不好随意用康家的仆婢,免得教都督府的门房误会,还是须得待柴氏来之后再说。   “郡君也要过来?”石氏喜上眉梢,立即吩咐仆婢赶紧收拾别院,“若只有元娘在,便将你留下来陪我住几日了。但家中狭小,恐怕不能招待郡君,只得请你们去别院住下。这别院还是阿郎前一阵新买的,正好招待贵客。”她与康五郎早便将柴氏当成了恩人,对她无比尊崇,自是半点都不想委屈了她。何况以柴氏四品诰命的地位,哪里能屈尊住在胡商家中呢?   李遐玉忙道:“石娘子很不必如此客气。以祖母的脾性,应是不喜外宿的。我们家在灵州也有别院,收拾一番也便能住了。”至于李和为何要让李卯将她送到康家,只是担心别院中无人,她又会悄悄跑出来罢了。   石氏蹙起眉,略有些遗憾:“罢了,郡君自有顾虑,我也不好随意做下主张,给她老人家添乱。不过,待郡君赶到,收拾别院恐怕已经来不及了罢。咱们不如眼下便过去?我多带些仆婢,旁的不能做,擦擦洗洗这等粗活应该使得。”   “若是太过劳累……”李遐玉不免看了看她的腹部,总觉得她如今比瓷器更易碎,须得好好保护方可。康五郎大概也是一般想法,石氏身边随时都围着两三个婢女并一位上了年纪的管事娘子,紧紧盯着她不放,唯恐她出半点差错。   “眼下我精神得很,哪有什么可劳累的?”石氏抿嘴笑了起来,“尽管放心罢,我自个儿的身子,心里有数着呢。”   李家别院与康家也不过隔了两三个里坊而已,不多时便到了。进门之后,李遐玉立即将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教旁边的石氏听得连连点头,佩服极了:“不愧是郡君教养长大的,元娘简直像郡君一样无所不能呢。”   这话教李遐玉听了,顿时哭笑不得:“你在我跟前变着法儿夸祖母又有何用?待祖母来了之后再夸也不迟。”   石氏笑道:“她老人家若来了,我便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我的心意,你知道、她老人家也知道,便足够了。若是你偶尔还能将我的话传上一传,那就更妙了。”   “便是我不传,你这些好话也迟早都会让祖母知道。”李遐玉失笑,“若是直接在祖母跟前说,她恐怕会更高兴呢。”   夕阳西下时分,柴氏终于骑马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别院,后头还跟着李遐龄、孙夏与孙秋娘。见李遐玉换回了红妆,在别院门前相迎,她挑起眉:“原以为一时之间恐怕瞧不见你的人影,这不是好端端的么?也不知你祖父怎地催得那样急,我还担心劝不服你,特地将他们几个都带了来,打算一起哄你一哄呢。”   提起此事,李遐玉仍有些气闷失望,因石氏以及李遐龄、孙秋娘在的缘故,面上却半点不露:“也是儿太过心急了些。仔细想想,祖父顾虑得是,毕竟事关重大,实在不方便。”她扮小郎君再如何相像,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娘子。且不说平日起居坐卧不便,若是教旁人得知了身份,更是十分不妥当。婚使身负皇命,重任在身,若是认真计较起来,治个欺君之罪也未必不可能。   “你知道就好。”柴氏嗔道,又与石氏寒暄起来。在她跟前,石氏一举一动都极为拘谨,却依旧难掩亲近濡慕之态。   孙秋娘、李遐龄都围在李遐玉身边,两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控诉。“阿姊也不说一声,便将我们丢下了。”“若不是祖母遣人来问,我们还以为阿姊仍在外头训练女兵呢!哪里知道找遍了整个庄园,也不见阿姊的踪影。”   “事情紧急,来不及与你们说。”李遐玉宽慰道,“我这不是仍在么?”   孙夏瓮声瓮气接道:“三郎呢?跟着祖父走了?偏偏我刚从贺兰山上回来,没赶上这等好事。要是早知道……他们眼下到了何处?我能不能再去问一问祖父?”便是他,也知道横越大漠前往薛延陀牙帐的机会实在是太过难得,错过之后便不会再有第二回。   李遐玉道:“恐怕他们早已经去了都督府递了名籍,在专程为此事准备的军营中住下了。”都督府辖下的军营,自然不许外人随意进出。或许只能待这一行人自漠北回来,他们才能再度相见了。   “呔!就差那么一会儿!!”孙夏很是惆怅,将满心失落转化为了食欲——夕食的时候,吃了好几个古楼子、樱桃饆饠,又啃了整整两条炙羊腿,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见他用得如此欢快,一直无甚胃口的石氏竟也意外地进了好些吃食。李遐玉、李遐龄与孙秋娘倒是一如往常。   待康五郎将石氏接走之后,几个出来相送的孩子才又回到正院内堂中。李遐玉、孙夏的情绪仍然略有些低落,李遐龄与孙秋娘陪着柴氏说话解闷。见两人依旧挂念着,柴氏似笑非笑:“难不成,将你们留下来侍奉我,也觉着委屈了?”   “祖母……儿绝非此意。仔细想想,阿兄去了,必定会事无巨细地都讲与我们听。他素来敏锐,倒是比我们去了更好些。”李遐玉道,“说来,正巧来了灵州,祖母可想多待些时日,也好四处走一走?”他们对灵州其实都并不陌生,但以前不便出门,从不曾全家一同出行。如今倒是正好,可在灵州利人市中逛一逛,亦能去附近寺观中进香听经。   柴氏略作思索,瞧了李遐龄、孙秋娘一眼,颔首道:“灵州这些寺观也多有灵验的,都拜上一拜,也正好为阿郎与三郎祈福求平安。你们若是想留在灵州过端阳节也使得,听闻黄河上有龙舟赛,咱们也可凑一凑热闹。”   听了此话,李遐龄与孙夏都兴致勃勃起来。孙秋娘则接道:“阿姊既然来了灵州,想必定要去拜访十娘姊姊。不如将她也邀出来,同我们一起赏玩景致?”李遐玉难得见她如此大方,笑道:“我已经写了帖子,明日派人送去都督府。十娘姊姊不宜出门,咱们去见见她应该无妨。到时候再问一问罢。”   柴氏闻言,低声命田娘子、周娘子备好礼物:“既是如此,也不该你们两个小辈贸然前去拜访。罢了,我如今来了灵州,若是不往都督府、刺史府递帖子,上门问候一番,也很是失礼。你们到时候便随我一同去就是。”世家大族之中,若非通家之好,绝没有让小辈独自出门拜访的道理。说不得她这把老骨头还须得动一动,带着孙女孙儿往来于灵州的官宦世家。仔细想来,弘静县毕竟太小了,人情交际也不甚出众。若想让孩子们增长见识,仍需多来往灵州,见一见真正高门贵族的做派才好。   翌日,柴氏便命人去都督府、刺史府分别投了帖子,不多时便得到了回音。因长安婚使不日便到达灵州,都督府、刺史府择了不同的日子举办宴饮欢迎这位天子之使,广邀灵州境内的世家官眷参加。她仔细核对了日期之后,便命李遐玉更悉心地备下了礼物,打算届时携着孩子们同去开阔眼界。   ☆、第四十章 都督宴饮      几日之后,来自长安的婚使终于抵达灵州。待婚使在驿站中稍作歇息,都督府就举行了盛大的宴饮以示欢迎。灵州上下诸世家官眷皆取出最华贵的首饰衣裳,盛装打扮,满面喜色地乘着牛车马车前往都督府。消息灵通些的,已然打听出这位婚使的身份,简直喜出望外;消息不灵通的,也只当这是一次再好不过的露脸机会,自然容不得半点闪失。   李家别院离都督府并不远,出门的时辰也不晚,但尚未来到都督府所在的那条街上,就已经淹没在诸多华丽精巧的马车牛车中央了。他们家的牛车一向不常用,看起来十分不起眼。好不容易赶到都督府内院,后头就有不少车都试图越过去。只是,都督府迎客一向严谨得很,这些人便是心中再瞧不起,也不敢随意造次。   “原来是柴郡君。”在内院门前笑脸迎客的,是两位年纪约莫三十余岁的贵妇人。两人都梳着高髻,插戴着盛放的芍药与镶着宝石的玉梳。一个身着八幅银泥夹缬长裙,挽着泥金宝相纹披帛,显得尤为富贵逼人;一个不过是穿了六幅绞缬胭脂色菱花长裙,挽着鹅黄色夹缬披帛,看着妆扮简单,衣料却是奢华之极。   柴氏微微笑着迎上去,唤着两位贵妇的名:“老身难得来一回灵州,想不到居然便赶上了这次宴饮。许久不曾见两位县君,近来可好?”   “便是郡君想在家中躲清闲,恐怕阿家也是不愿的。好不容易才得了这样的机会,将郡君们都邀到灵州来呢。”其中那位装扮低调奢华的贵妇抿唇笑道,“刚要派人给郡君送信,却不想正巧便接到郡君的帖子,阿家高兴得很。若不是因筹备宴饮忙乱了些,她早就想着约郡君来都督府叙一叙了。这几位,是郡君的孙儿孙女罢?瞧着便俊俏聪慧得紧。”   “崔县君谬赞了,不过是鲁莽的小儿并小丫头罢了。”柴氏道。李遐玉、孙秋娘、孙夏、李遐龄遂上前向这位崔县君行礼问好,她含着笑将他们扶起来:“真是几个让人见了就喜欢的好孩子,柴郡君可得带他们出来多走一走。”   柴氏笑道:“最近接了好些帖子,正好让他们认一认人。”   李遐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崔县君,发觉她与李丹薇生得很有些相像,心里也生出了几分亲切熟悉之感。陇西李氏常年与清河崔氏互结婚姻,想必这位崔县君应该出身于清河崔氏。同为五姓七家的高门,一等一的世家贵女,处事风度却比旁边那位县君高妙许多。至少,待她们这等寒门之家亦是有礼有节——至于旁边那位县君,烦劳将脸上的不耐与不屑收一收罢。这哪里是来迎客的?简直就是来得罪人的。   “弟妹,我来招待柴郡君,后头应该是柳郡君的车,便有劳你了。”崔县君回首笑盈盈地嘱咐一句,便把着柴氏的手臂往里而去,又对旁边的婢女道,“让十二郎过来,带李家两个小郎君去马球场顽耍。另外,别忘了与十娘说,她心心念念的元娘妹妹来了。”   原来崔县君果然是十娘姊姊的阿娘!她也知道她们相交之事了,看起来亦似乎并不反对。李遐玉微微张大明眸,难掩笑意。孙秋娘、李遐龄也眉开眼笑,除了偶尔会吃吃醋之外,他们都很喜欢李丹薇的性情。至于孙夏,从未与李丹薇见过面,自然仍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片刻,李丹薇便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联袂而来。她梳着有些俏皮的双螺髻,插戴着栩栩如生的红玉石榴钗,着一身六幅石榴裙,显得极为鲜亮动人。那位少年郎的模样与她、崔县君都有些相似,眉目俊秀、英气勃勃,穿着一身朱红色窄袖圆领袍,更衬得唇红齿白。   见到李遐玉后,李丹薇便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放开。两人虽然并未寒暄问候,但举手投足都充满了默契,嘴角噙着的笑意亦不用多言。柴氏与崔县君看在眼中,自是各有想法,脸上却不露半点端倪。李十二郎态度亦很是热情地引着李遐龄、孙夏去了外院。便是他们走出了一段距离,李遐玉仍能听见他絮絮叨叨:   “早知道你们会来,我便也组一个球队了。偏偏兄长们都觉得我年纪小,马球场上又太过危险,他们顾及不来,便死活不让我去。”   “可惜我阿兄不在。他打马球可厉害了,一击即中,从未失过手。大兄和我只需听他的安排,便赢了好多回呢!”   “当真?唉,他怎么不曾来呢?眼下遣人去唤他还来得及么?”   “他大约正在军营里呢。李郎君若能派人去唤他一声,应该马上便能过来。”   听起来三人相处得不错,李遐玉便略微放心了些。谢琰不在,她难免有些担忧孙夏与李遐龄能否适应这样的交际活动。不过,也正因谢琰不在,他们二人才更该努力学会与人应酬才是。不然,总是受着照顾,何时才能独当一面呢?   这时候,走在前头的崔县君也与柴氏说起了李丹薇前些时日的弘静县之行:“原本只想让她出门散散心,不想回来之后竟懂事不少,也不那么倔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弘静县的时候,多得柴郡君照料,还结识了元娘……”   “我可不曾照料十娘子什么。她一个小小的人儿,将身边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完全无需外人插手。而且,她举手投足风仪出众,将我家两个小丫头也带得雅致了许多,不愧是卢夫人与崔县君教出来的陇西李氏贵女。”   “真当不得柴郡君的赞赏。她呀,骨子里还是毛毛躁躁,不晓事得很。”   说话间,便已经快要到正院内堂前了。崔县君停了下来,从手腕上褪下两个金玉红宝手镯,亲热地给李遐玉、孙秋娘套上:“好孩子,往后可得多来我们家走一走。十娘难得结交到如此合心意的闺中密友呢!”   里头传来一阵笑声,便听一位年纪不小却中气十足的贵妇笑道:“阿崔究竟是见了哪一家的小娘子?竟等不得与我们一同给见面礼了?”崔县君扬起眉,应道:“就怕这两个孩子太讨人喜欢,儿备的礼拿不出手,这才想领先一步呢。没想到,却还是教阿家听了个正着。”   一群仆婢上前,将她们拥了进去。柴氏不卑不亢地向着长榻上坐着的贵妇行礼问好。那位贵妇满头银发,面相显得很年轻,说话间虽和蔼,目光中却带着几分威严。李遐玉、孙秋娘也跟着上前行礼,心里明白这位一定便是李都督的夫人了。都督为正三品,而刺史不过是从三品,都督夫人自然是正三品郡夫人,亦是灵州品阶最高的命妇。   此时坐在内堂中的,不是灵州境内的世家贵妇便是四品五品的官眷。即使心里瞧不起李家的出身,面上也不会过于失礼。因李遐玉、孙秋娘头一回出现在这样的宴饮中,她们便都笑着拔下自己的钗朵簪子、褪下手镯臂钏等,给她们当作见面礼。她们自然也带了些小娘子过来,柴氏觉得好几个看着都脸生,便将身上的首饰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走了一圈见礼之后,李遐玉、孙秋娘脸都要笑僵了,收获却也很是不少。不过,两人都对这些名贵首饰不感兴趣,自然不会眼皮子浅地失了态。看在众贵妇眼中,也不得不赞一声:虽是寒门小户,教养却是不错。   “祖母、阿娘,元娘、二娘是头一回来咱们府上,儿带着她们出去走一走罢。”李丹薇见她们并不喜这种场合,便主动从一群姊妹中站出来。卢夫人、崔县君难得见她如此积极,自然颔首答应了。她身后一众姊姊妹妹瞥着李遐玉、孙秋娘,神情不一。   李遐玉尚来不及感叹大家族果真复杂得很,便再一次被李丹薇牵住了手。孙秋娘依偎在两人身边,就像一头误入狼群的小羊。三人向长辈们告退之后,走出内堂,沿着长廊往园子里去了。   同样是在园子中漫步,三人的步伐却看似灵动实则矫健,不多时便转了大半个园子。几位贴身侍婢倒是跟得轻轻松松,随出来服侍的其他侍婢却很是辛苦,只恨不得自己再生出两条腿来。也有见到她们好几回的旁观者心中奇怪:分明是三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怎地走了这么久也不歇一歇?竟似一点也不累呢?   都督府家的园子自是精心雕琢,处处几乎都是景致。譬如远观不过是嶙峋起伏的山石群,近看里头却曲径通幽,水流潺潺,甚至还有珠玉飞溅的瀑布;譬如亭台楼阁都只隐隐绰绰可见一角,百折千回之后,才在眼前蓦然出现,其精巧亦令人惊喜不已。此外,这座园子并不似许多人家那般,只顾着种名贵花木,而是林荫与花木相得益彰、互相映衬,也颇有一番刚柔并济之美。   因正值仲夏时节,日头已经很是酷热了,三人出了一身薄汗之后,便在凉风习习的湖边八角亭中坐了下来。湖中开满了粉色、白色的莲花,散发出阵阵清香,仿佛让微风中都带着几分旖旎清丽。   李丹薇吩咐侍婢送上些吃食浆水,笑道:“觉得这园子如何?”   “移步换景,自然是极好的。”李遐玉道,脑海中掠过些许景象,仿佛像是更雍容富贵的园林。她蹙了蹙眉,却并未再细想下去。如今她来过的最华贵的府邸便是都督府了,更美更精巧的园林自是无缘得见。   孙秋娘也感叹道:“咱们光是匆匆地走马观花,已经觉得很不错了。若是沉下心来仔细赏玩,肯定更觉着好罢?”便是她再不懂得欣赏,回想起自家的园子,也知道两者之间的差距足足有成百上千里了。   “或许看上几日、几个月仍是觉得新鲜。不过,若连续看上好几年,再如何精致的美景,也都会觉得腻味。”李丹薇轻轻一叹,“哪里像你们,偌大的一座贺兰山便如同后园一般,随时都可进去探一探。”   李遐玉禁不住笑了起来:“便是圣人天子,恐怕也没有那么大的后园呢。十娘姊姊真是太高看我们了。直到如今,想要深入贺兰山对我而言也绝非易事。”深山中的变故实在太多,便是武艺再高强,若不仔细准备亦很容易出差错。而且,谢琰、孙夏都盯得很紧,至今不愿放她与女兵独自入山。   李丹薇愁眉微解,笑道:“我怎地突然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了?你们好不容易来探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罢了,索性也不想其他了,咱们自顾自尽兴顽耍就是。待会儿宴饮的时候,你们也不必管那些个只会在背后议论的人,不用按着座次与那些陌生小娘子坐在一处,只管跟在我身后。”   李遐玉与孙秋娘自是颔首答应了。她们方才就已经感受到不少绝非善意的视线,当然不愿耗费时间与这些人周旋。有那点闲工夫,倒不如多在外头走一走呢!   “眼下时候还早得很,你们想继续逛园子么?或者……”   李遐玉似是想到了什么,双眸微微一动,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十娘姊姊,说起来,我目前倒是对一事好奇得紧……”   ☆、第四十一章 长安来使      那一厢李丹薇带着李遐玉、孙秋娘闲逛花园,这一厢李十二郎领着李遐龄、孙夏,一路欢声笑语地穿过重重庭院,终于来到外院左侧的马球场外。方才隔着数座院落,三人便能听见一阵强似一阵的喝彩之声,诱得他们双目发亮,只恨不得能立即插翅飞到马球场边。如今眼前豁然开朗,更是觉着四周人声鼎沸,当呼喊之声响起来的时候,甚至完全听不见身边人在说些什么。   李遐龄一脸好奇地观察着四周,圆圆的眼眸中充满了惊叹之色。之前他在朱家庄园中所见的马球场,与眼前这座马球场根本无法相比!且不说北面砌起的那座足可容纳数百人的观战台,光是中间那块夯得格外紧实又以油反复浇灌过的马球场,就平滑光亮得令人禁不住热血沸腾了。   此时球场上已经有两队人马正在激烈厮杀,马蹄声如雷。时不时有人挥起球杖,漆成彩色的球在他们之间跃动,很是醒目。转眼便又到了抢球的关键时刻,支持不同队伍的观众情不自禁地高声大喊,而球场上众人的动作也越发令人眼花缭乱了。也不知是谁利落地一杖击出,球如流星般射入门内。   这一瞬间猛然响起的欢呼声,令李遐龄立即捂住了耳朵。直至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他才随在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李十二郎身后,往观战台而去。孙夏握着拳头看向场中央,只恨不得换成自己在场中御马飞奔,回过神来之后,赶紧跟了上去。   趁着两支球队换马的工夫,李十二郎寻了个合适的空地坐下来。或许因他是都督府小郎君的关系,这块地方的视野相当不错,如同一个独立的观景亭。里头还有服侍的仆从,十分知机地送上吃食浆水,而后立即退到一侧默然静立。   “方才击球的,是我家阿兄!”李十二郎兴奋难耐地道,指着正在马球场两侧换马顺带换衣衫的球队,“就是穿松花色袍子的那一队,中间正拿球杖指着球门的,就是我阿兄!不!应该说,都是我家兄长!”   李遐龄知道他排行十二,却不想原来并非族中排行,而是自家堂兄弟排行,不禁感叹:“原来你竟然有这么多兄长。”不过,他也曾听李丹薇提起过家中兄弟姊妹,似乎关系并不算太好。所以,他倒也不羡慕——与其有这么多不算太和睦的兄长,倒不如他家的两位兄长来得亲热可靠呢!   “我家确实人丁兴旺得很。”李十二郎朗声笑起来,又指着另一队穿石青色锦袍的,“那也是灵州城中有名的一群世家官宦子弟,与兄长们颇有几分交情。他们常在一起骑射狩猎,打马球的技艺亦是不分上下。”   孙夏则看向场边的计筹架,松花队得了十五筹,石青队十三筹。只需一队击满二十筹,便算是赢了。如今不过相差两筹,松花队领先,石青队却仍有机会。这场球赛已经过了大半,约莫午时前定能结束。若是下午还有人意犹未尽,说不得便会临时组成球队,到时候他或许也可下场试一试了。   不多时,球队便换了马与袍服,继续满场飞奔。李十二郎看得很是投入,激动之时甚至握拳跳了起来,毫无所谓的名门世家贵公子风范。李遐龄虽也兴奋,但总觉得若没有谢琰下场便像是缺了什么似的。在比赛间隙中,他偶尔左顾右盼,突然于观战的人群内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奔了过去:“阿兄!!”   那位着一身竹青色窄袖翻领袍的俊秀少年郎,可不正是风度翩翩的谢琰?他闻声回首,见是李遐龄,似乎也并不意外,噙着笑道:“果然,来马球场上便定能遇见你们。阿夏可在?你们是随着谁一同过来的?”   “李家十二郎带我们来的,大兄正坐在那里看球呢!我们的坐席视野更好些,阿兄一起去么?”李遐龄回道,想到不日谢琰便要远行,又难免有些惆怅,“阿兄要跟着祖父出门,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谢琰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先前此事不便明言,如今你们都知道了也好。”说罢,他忽然顿了顿,眯起了双眼,乌黑的瞳眸中掠过几丝无奈与纵容:“玉郎,元娘与二娘可是随着祖母去了内院中?”   李遐龄点点头:“有十娘姊姊在,便是再无趣的饮宴,阿姊也会觉得高兴罢。”   “呵呵。”谢琰挑起眉,带着他越过人群,朝着观战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而去。李遐龄刚开始尚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待瞧见三个连帷帽也没戴的盛装小娘子时,不由得瞪圆了眼睛,失声叫道:“阿姊?!”   李遐玉三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马球场上的你来我往,丝毫不在意周围那些世家子弟好奇打量的目光。就算在长安,看马球亦是世家贵女们喜爱的活动,更别提民风彪悍的灵州了。她们如此行事,倒也算不得出格。   不过,因周围喧闹无比,待听得李遐龄的呼唤声时,谢琰已经近在眼前。   李丹薇从未见过谢琰,有些稀奇地观察着这个少年郎,心中暗暗赞叹:若是仔细论起来,便是她嫡亲的兄弟李五郎、李十二郎,也没有眼前这个少年这般出众的风姿。不论谁见了他,恐怕都不认为他会是寒门之子。若非顶尖世族,绝对养不出这般雅致而又隐藏骄傲的铮铮风骨。她早便知道此人只是李遐玉的义兄,不禁猜测起了他真正的身份,心中猛然浮现的自然是——陈郡阳夏谢氏。   “阿兄?”李遐玉亦是喜大于惊,脸上浮起笑靥,“原以为阿兄入了军营,便再也见不着了呢。莫非,阿兄是随着祖父来的?”如此盛大的宴饮,作为正四品折冲都尉的李和自然能得到邀约。不过,谢琰当初的身份是他身边的部曲,为何却能够来到处处皆是世家官宦子弟的马球场当中?   谢琰回道:“因得了婚使特许,我恢复了身份跟随在祖父身边。”提起此事,他便不免想起昨日军营中的片段。当时他正以部曲的身份,与军营中其他折冲府的府兵较量,屡战屡胜,给河间府挣足了颜面。李和极为高兴,许诺不再计较他先前给李遐玉私下透消息的行为,还答应共饮那坛他珍藏已久的富平石冻春。祖孙二人想到石冻春的滋味便馋了起来,正要回军帐开怀畅饮,旁边便有人将他们唤住,说是也想试一试身手,却不想上场的竟是那位婚使带来的部曲。谢琰十战五胜,来到婚使跟前——那人抚着胡须大笑,却对李和道:“这小子哪里是什么部曲?莫不是李都尉的孙儿罢!!部曲家可养不出这般风骨的少年郎!”   “阿兄见过婚使?”李遐玉神情中多了几分急切,“那位婚使可是好说话的?”   谢琰立即收回浮动的思绪,笑道:“阿玉,原来你还念着呢。祖父说得是,你很不必冒险行事。先前咱们都想得差了,此番毕竟不同寻常,还是谨慎些为好。”   李遐玉很快便冷静下来,又问:“婚使究竟是何身份?我先前还与十娘姊姊说,不知能不能远远看一看这位从长安过来的高官呢。只是,想到宴请婚使必定在外院正堂,我们根本不可能进去,这才来了马球场。”她们也是想着马球场如此热闹,或许都督会引着婚使前来观球,才悄悄地过来了。   “想不到你竟如此好奇。”谢琰道,“此番婚使不是旁人,正是兵部尚书崔公。”   “兵部尚书崔公?那位曾数次出使突厥、吐谷浑的崔公?”旁的高官李遐玉或许不知,但与边疆兵事息息相关的众多名将名臣,她皆记得一清二楚。这位崔公,便是博陵崔氏二房的族长崔敦崔礼之。他深识突厥、铁勒、回纥等诸蕃之情,精通蕃语,频繁奉命出使安抚诸部落,数度化兵戈之乱于无形。从灵州都督转任兵部侍郎,又升任兵部尚书。虽说当初出任灵州都督只不过几个月,但说来与灵州也很有渊源,亦曾是李和的顶头上官。   李丹薇也接道:“就是那位崔公,书画诗赋策论四绝的崔子竟之父。”   “原来崔公竟是崔状头之父?”李遐玉从未背过世家谱系,并不知博陵崔氏二房的人丁传承境况。然而,因钟爱书法的缘故,她却素来十分崇拜崔子竟,平时也多临摹他的摹本,最爱收集他流落在外的字画。“那我可更得好生瞧一瞧崔公的模样了,说不得崔状头年老之后,也是那般面貌呢。”   李丹薇拊掌笑道:“可不是么?真是难得的好机会!”   谢琰自己便很是推崇崔子竟,也曾忍痛割爱送过好几回他的字画与李遐玉,自然知道她难得流露出几分小女儿心思,笑道:“眼下都督与崔公都在正堂内,说不得待会儿便会过来看马球。你们三人待在此处太过拥挤,倒不如选一处视野好些的坐席。”   “十娘姊姊,十二郎带我们坐在那边,不如同去?”李遐龄终于得了机会说话。孙秋娘忙跟着颔首:“此处前头都坐满了人,一到击球的时候便都跳了起来,弄得我们什么都瞧不见,只能心里干着急。”她身量最矮,每到那个时候,满目都是人,哪里还能看见马球场的边边角角?   李丹薇、李遐玉自是答应了。来到李十二郎、孙夏所在的观景台上时,两人看球看得太过入迷,竟完全不知李遐龄出去了一遭。孙秋娘不免掐了自家兄长一把,对上他茫然的目光之后,心里长叹不已。李遐玉与谢琰倒是并不在意,李遐龄已经将满九岁,并不是稚童,也无须看顾得太紧。   坐在此处安安稳稳地一边用吃食浆水一边看球,自是比方才安逸许多。李遐玉对马球并不算狂热,在看球的间歇中,仍不免挂记着方才之事,悄悄问谢琰:“阿兄,崔公可是生得雅致得很?”   “……”谢琰仔细一想,道,“崔公常年在边疆行走,便是曾经再雅致不过的世家公子,如今也早便不雅致了。不过,若论容貌,确实很是不错。不然,崔公之弟也不会尚了真定长公主。”数百年来,品评世家子弟一看才华一看容貌,只有才貌双全者方能名动天下。久而久之,这样的习俗流传下来,容貌昳丽者无论是仕途婚姻或是名气,都会更高一筹。世族子弟说起容貌,也绝非羞耻之事,而是骄傲。他虽然厌恶那些个空有什么容貌气度的绣花枕头,却也并不认为容貌出众是坏事。不过,当才华压不住容貌,只能凭借着容貌走上歪路,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原来崔公之弟居然是驸马。”李遐玉道。提到“驸马”二字时,忽觉有几分艰涩复杂,仿佛这个词很是沉重,心中有一股盘旋的信念不愿她提起似的。她想起无数次做的噩梦,很淡定地将这些感觉暂时放到一旁。“阿兄居然连这些都知道……”   天底下背过世族谱系的人都知道——谢琰心想着,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李丹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接道:“若是有心人,别说六部尚书了,便是诸位侍郎、刺史的家系,亦是一清二楚呢!想来,谢郎君也很费了不少功夫。”   谢琰瞧了她一眼,并未继续说下去,只道:“你们瞧,那头走来的,正是都督与崔尚书。”   李遐玉立即转首看去,果然见两位精神奕奕的老者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过来。左侧的正是灵州都督李正明。他已经年逾七十,依旧很是健旺,龙行虎步间赫赫生威,却也自有出身世家的风仪。右侧的老者年约五十余岁,须发斑白却毫无老态。他确实生得一付好容貌,然而,相较而言收敛含蓄的气息,却令人一眼望去便会忽略他的脸孔以及高大健硕的身量。在他身上,文人的儒雅气息与武人的坚毅执着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让人丝毫不敢轻视,却也不会过于防备。   李遐玉端详半晌,叹道:“天子之使当如此。”锋锐无匹之人易令人心生提防,风度雅致之人胡人却不懂欣赏。崔尚书果然不愧是常年与胡人打交道的使节,连外貌气度都仿佛是天然为此而生一般。   谢琰亦低声感叹道:“男儿亦当如此。”当年博陵崔氏二房人丁凋零,只剩下崔敦、崔敛兄弟二人时,谁又能想到,他们今日竟能满门煊赫?振兴家族,绝非死抱着贡举一途不放,而是需要更具有冲击性的功勋,需要谋划,需要经营,或许亦需要牺牲。   ☆、第四十二章 知交遇阻      崔尚书并未在灵州停留太久,不过两三日之后,他便领着由数百府兵充作的扈从,启程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帐。若非须得给灵州刺史一个面子,参加他家早便筹备好的宴饮,恐怕他拔营离开的日期会更早。不过,也正因此,李和得了闲暇带着谢琰回了一趟别院,与家人团聚之后,这才远行而去。   也不知李和究竟与柴氏说了些什么,李遐玉发现,祖母竟然生出了长留灵州的打算。且不说连续的宴饮活动,柴氏场场不落;亦不提端午竞舟的热闹,孙夏、李遐龄与孙秋娘都很是开怀;便是因天候渐渐炎热的缘故,灵州官眷们的活动少了许多,柴氏也并未流露出半分回弘静县的意图。   她心中疑惑,却并未出声询问,而是仍旧有条不紊地继续磨练武技。至于那些纷繁的帖子,千篇一律的宴饮活动,于她而言已经毫无吸引力。柴氏见她接人待物泰然自若,很快便学了几分为人处世的手段,也并不再勉强于她。倒是孙秋娘为了观察世家贵女们的衣着装扮,便于她做出更时兴的衣衫长裙,偶尔会陪着柴氏出行。   这一日,李遐玉正独自在别院中练习刀法。只见她身姿轻盈地腾挪移动着,手中的刀却干脆利落毫无花哨之势,寒光闪烁之间便是夺人性命的杀着。她所学的刀法是柴氏传授的,拢共也就四十八招,使起来走的是轻灵一路,杀伐之气却丝毫不减。这路刀法很有些借力打力、闪避奇袭的意味,在战场上拼杀,便是对上好几个莽汉也不会落在下风,十分适合女子。   思娘、念娘也只穿了一身短打,一个手执长枪,一个甩动长鞭,在旁边对战。长枪左冲右突,长鞭残影如虹,一时间不相上下。另外几个年纪小些的婢女侍立在一侧,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之色。   “元娘,都督府家的十娘子、十二郎君来了。”李家二管事李败禀报道。大管事李胜留守在弘静县老宅中,只他带着数十仆从跟着柴氏来了别院。平时他也只是打理些外院事务,但因来客身份尊贵,所以才特地将贵客引了过来。   他话音未落,便听李十二郎惊道:“想不到元娘你居然会刀法?连你家婢女也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和鞭法?!”他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讶,侧首望向旁边的李丹薇,嘟哝道:“说不得还能和阿兄他们打上一场呢!”   李丹薇戳了戳他的额头:“不许转什么奇怪的主意。元娘修习刀法不易,也并非是为了炫耀,不需要引起旁人注意。说来,我倒是越来越羡慕元娘你了。当初我想学祖父的剑法,祖母、阿娘却说小娘子不必学这个,死活拘着我不让学。若是那时候当真学了,或许还能与你对战呢。”   李遐玉又从头到尾将四十八式都练了一遍,这才收势停了下来。婢女们立即上前替她拭汗,捧上水盆供她洗手。待简单收拾一番之后,她方对着李家姊弟二人笑了笑:“十娘姊姊若是不嫌弃,刀法、枪法、鞭法都尽可随意学。只是,每日须得抽出几个时辰来我家,让祖母亲自教你。”练了一上午,她的气息并不纷乱,脸颊却涌动着红晕,一双明眸也晶亮灿然,容色比平常还更盛几分。   李丹薇禁不住抿嘴笑道:“元娘这模样可上不得战场罢?没有半点威慑之力,反倒会让人看得呆住,只恨不得将你抢回帐篷里去呢!”她的打趣相当随意,根本不似闺中小娘子的顽笑话。李十二郎听得一怔,脑海中不由得浮想联翩,脸上也微微一红。   李遐玉却半点也不在意,应道:“那十娘姊姊可得给我打造一张面具。我可不想戴着厚重的头盔,便仿照兰陵王破阵之舞,拿面具遮了就是。说来,我手底下那些女兵,也须个个都戴着张牙舞爪的面具才好。”若是一群芙蓉玉面的小娘子,冲出去杀敌确实少了几分威势。不若戴上鬼面獠牙如驱傩的面具,让敌人大惊失色甚至惊吓连连得好。   “我亲手给你做罢。”李丹薇有些跃跃欲试,上前把着她的手臂,“今日来,是想给你说个好消息。昨天听祖父偶然说起,崔尚书一行人已经越过了大漠,正整装待发继续往北去。我又让十二郎去探了几回消息,据说这一路都平安无事。”   “多谢十娘姊姊记挂着。”李遐玉笑弯了眉眼,转念想到柴氏的举动,叹道,“说不得祖母也是牵挂着阿爷与阿兄的安危,这才不想回弘静县罢。”毕竟,一回到弘静县,打听消息便十分不容易了。此事到底重大,谁也不能笃定那些反复无常的薛延陀人到底会不会幡然后悔,敢不敢对大唐来使下手。当然,他们若还想在漠北安生下去,八成是不敢这般招惹大唐的。否则,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不将薛延陀人灭去,绝不会善罢甘休。   “最近也总不见你出门宴饮,莫非是懒怠了?腻烦了?”   “还是姊姊懂我。那些个宴饮不过是白白耗费时光罢了,顽也顽得不痛快。而且,她们其实并不想邀请我,不过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给一张帖子而已。我又何必巴巴地送上门去,与她们两看两相厌呢?”   “哼,那你便能将我独个丢下?也真是狠心。好几回我都是听说给你递了帖子,这才兴冲冲地去了。哪知道左等右等,你却派人说不堪暑热,在家中养病?就你这付小身板儿,找遍灵州恐怕也找不着比你更活蹦乱跳的了罢!”   “好姊姊,饶了我罢!我最怕痒了!嘻嘻!哎呀!姊姊也不必去了,来我家陪我罢。横竖别院离都督府也不远。”   李丹薇眸光微微一黯,又轻轻挠了李遐玉几回,这才安然自若地笑道:“你当我平日都无事可干么?每天都能空闲下来陪你顽?最近在跟随阿娘学着主持中馈,可是忙碌得很呢。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闲,才能来寻你。”   李遐玉素来与她心有灵犀,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心境略有起伏,便不再提此事,转而笑道:“若是十娘姊姊忙,那我便去探望你就是了。咱们也不必顽什么酒令,光是射箭、投壶便足够消磨一整日了。”   李十二郎随在她们身后,看她们彼此笑得坦然随意,较之家中堂姊妹无形之间的刀光剑影,显然情谊更加坚不可摧,不免很是老成地叹了口气。待得闲游半日,两个好姊妹依依不舍地惜别之后,他索性弃了自己的爱马,随着自家阿姊进了马车。   李丹薇斜倚着隐囊,手中把玩着李遐玉送给她的安息匕首:“怎么?你也想劝我,少和元娘来往?”她话中带着两分冷嘲,更多的却是疲惫与执着。   李十二郎眨眨眼,叹道:“阿姊将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先前便觉得这一家子都很有意思:谢三郎一看便不是寻常人,言谈举止都简直让人抬不起头来;玉郎性情不错,又文武双全,也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孙大郎虽然鲁莽些,心地却很良善。今日随着阿姊来了一趟,更觉得元娘也绝非普通的小娘子,心性见识都不知比家中那几个胡搅蛮缠的姊妹高出多少。”   李丹薇神情缓和不少:“是啊。不过因她家是寒门,阿娘与祖母便不许我过于亲近……”   其实,他们陇西李氏丹阳房对世庶之别并不看重。殊不知那位赫赫有名的世祖父(李靖),娶的便是寒门之女,甚至出身都并不算太光彩。几十年来,这桩婚事私下一直隐隐被人当做是败坏门风之举,很是遭人轻蔑鄙视。但那又如何?谁敢亲口污蔑一位一品国夫人?便是外人再多口舌,她这一世与世祖父相濡以沫、儿孙满堂,过得不知比这群只会腹诽她的世家贵妇幸福多少。如她这样的小辈,也从心底羡慕这等相知相守,毫无门户之见的情感。   但偏偏,出身范阳卢氏的祖母、清河崔氏的阿娘,却最见不得这等寒门陋户,最听不得陇西李氏丹阳房的名声被人四处诋毁。便是表面上再如何彬彬有礼、和蔼近人,她们也一直拿高高在上的态度评判着她的知己好友——品行才华皆十分难得又如何?只“寒门之女”这一条,便抹杀了她的一切优点。   李丹薇回过神,勉强笑道:“若不是将你也带出来,说是一同去利人市走一走。恐怕我今天还没有机会来别院探望元娘呢。只希望元娘递帖子过来的时候,阿娘与祖母别为难她才好。”   “若非我们都姓李,我还想着将元娘娶回去呢!”李十二郎拍着胸口,“只可惜,‘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咱们家要错失一个好媳妇了。”他其实年纪尚小,不过十二岁。然而,这样的年纪,却也到了知好色慕少艾的时候,说起婚姻大事亦很是坦然。不少世家大族子弟,甚至十二三岁便已经成亲了——皇家几位公主出降都不过是这般年岁而已。   李丹薇却禁不住笑了:“你可别拿元娘取笑,否则我饶不过你。”   李十二郎想起方才那位美目顾盼、言笑倩兮的小娘子,脸上有些可疑地红了红:“我可不是胡说的。若是能将元娘娶回家,一同射箭狩猎,一同打球赛马,我还能使剑术试一试她的刀法,岂不是夫唱妇随的佳话?”娶得娘子,可不是为了无言以对,成日各忙各事。   李丹薇怔了怔,神色彻底柔和下来:“若她能成为我的弟妇,简直再好不过。可是,十二郎,元娘志不在此。”她所学的一切,都并非只为了兴趣,更并非为了投未来夫君所好,而是志向所在。然而,这些离养尊处优的十二郎实在太遥远了。   李十二郎忽然觉得,眼前的阿姊与身后宅邸里的李遐玉都似乎多了几分难以理解的神秘之感:志不在此?小娘子们所求,无非是嫁得有情郎,比翼双飞过一生。她们的“志”,还会有什么呢?难不成,正因为她们俩所思所想都与寻常小娘子不同,祖母、阿娘才不许她们过多来往?免得阿姊的心也“野”了?   另一头,李遐玉将李丹薇姊弟送出去后,望着他们的马车走远,怅然一叹。   思娘、念娘均感觉到她的心情有些低落,却不知原委。念娘试探着问道:“元娘可是舍不得李娘子?过两日再去都督府探她便是了。如今天候炎热,也不能成日操练,免得过于疲惫,反倒是伤了身子。”   “我倒是想去,却不能常去,免得教十娘姊姊为难。”李遐玉道。她先前并非不曾给李丹薇写过信,也并非不曾再度拜访都督府。那时只觉得崔县君的态度无可挑剔,如今想来却不过是不失礼而已。如李丹薇这般聪慧之人,何须在中馈之事上耗费那么多精力?这些事也不过是隐晦地阻碍她们相交的借口罢了。世庶之别,果然绝非能轻易逾越的鸿沟。若是换了旁人,她必定不想再勉强周旋。然而,对方却是她唯一的知交的家人,又是祖父的上峰,容不得她怠慢。   或许,她和李丹薇表面上应该如李家所愿,渐渐淡下去。但暗中该如何来往,还须仔细琢磨一番才是。虚虚实实,才是用兵之道,不是么?      ☆、第四十三章 千里之外      却说李遐玉正因都督府内眷对世庶之别的偏见而烦恼,开始琢磨暗中与李丹薇保持来往的法子。同一时刻,数千里之外的茫茫草原上,谢琰稳稳地拉开弓弦,一箭又一箭,例无虚发地射穿了数只饿狼的脖颈。   面对足足上百头饿狼的围攻,便是训练有素的府兵,也不由得心里暗暗有些发憷。这些狼也不知在他们身后缀了多久,趁着黄昏时分人困马乏的时候猛然袭击,许多兵士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幸得崔敦、李和等官员都带了精壮的部曲,面不改色地冲上去抵挡住狼群头一回的奇袭,才不至于让府兵们损伤惨重。   在这些青壮的军汉中间,年幼的谢琰显得尤为淡定。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或束手束脚,或勇敢地往前冲。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只是策马在原地立定,取出弓箭,引弦而射而已。然而,老练而又狠辣的箭技,却足以令许多人为之侧目。   李和本想拔刀冲上前去尽情地劈砍,但回头一看,其他折冲都尉却都并未放过这个表现的好机会,正紧紧护卫在崔敦身边。他也不想显得太过与众不同,只能勉强按捺住冲杀的心思,拨马来到崔敦附近。   崔敦扫了他一眼,呵呵笑道:“李都尉教出了好孙儿,又何必亲自出手?”   闻言,李和看向宛如鹤立鸡群般的谢琰,嘿嘿一笑:“承蒙崔公谬赞了!这小子还有得磨呢!骑射而已,咱们灵州男儿哪个不会?若是让他上前头杀狼,恐怕就狼狈得很了!”自家的孩子有多出众,自己心里知道便可。眼下臭小子年纪还小,当不得出头鸟。他日在战场上一战成名,那才是真本事!   “李都尉太过谦虚。”崔敦抚着胡须,“骑射确实谁都会,但能箭箭取一头狼的性命,那可不容易。若是日后,这孩子也能入宫参与每年的重阳大射,说不得还能得最上等的赏赐呢!哈哈!”   此言毫无客套之语,充满了他对谢琰的期许。如他这般在朝中经营数十年的世家高官,自是早便练就出一双识人的利眼。难得的千里马,哪个伯乐看着不心生欢喜呢?他日若当真能见此子攀上青云路,也是一桩识人的佳话不是?   重阳大射,那可是只有朝中重臣才能奉召入宫参与的射礼,不折不扣的宠臣方能拥有的荣耀。李和听出了他的善意与提携之心,自是高兴不已。其他折冲都尉却只恨自己没能生出这般的好儿孙来——若是哪家的少年郎生得和谢三郎一般,谁看着不欢喜呢?   “只可惜他如今年纪太小。”李和道,“不能投军。否则,某早便将他记在军府名籍上了。”以谢琰的能力,待到十六岁才能正式投军,确实太晚了些。若是错过了与薛延陀的大战,便更令人惋惜了。故而,李和与孙女想得不同,总希望大唐目前暂时能与薛延陀交好,等到万事俱备之后再撕破脸也不迟。   崔敦笑道:“依老夫看来,让他当府兵都是委屈他了。而且,真正有才华者,又何必拘泥于年纪?不如这样罢,从薛延陀回转之后,老夫便写封荐信与李都督,让谢小郎破格担任队正。区区五六十人,想来他应该镇得住。”   李和大喜,抱拳行礼:“承蒙崔公看重,某感激不尽!嘿嘿,往后一定要让这小子好生巡边剿匪,打磨他的筋骨!他日若北方再有异动,他才能拼尽全力报效大唐!为国尽忠!!”他也并非不会说好听话,这一串话丢出来,慷慨激昂,充满豪气,尽显武人之风。   崔敦看来也十分喜爱他这般脾性之人,呵呵大笑。众折冲都尉掩住内心的辛酸,也跟着笑起来。有人知趣地赞了几句谢琰,又拐弯抹角地问起了他的婚事。李和心中狠狠咬牙——这可是他早几年就看中的孙女婿!这些人居然也腆着脸想与他抢?!想得倒美!于是推说道:“这孩子不过是某的义孙,婚事自有他家中爷娘做主。何况,他年纪还小,尚未立业,何谈成家?”   “成家立业,自是成家在前,立业在后。”众人笑起来,“娶了娘子,才能安心哩!”   李和却又立刻接道:“俗话说得好,‘温柔乡,英雄冢’!我家的男儿绝不能折在温柔乡里!”   他们谈笑之间,谢琰已经将两个箭袋中的六十根箭都射光了。换而言之,他一人就足足杀了六十头狼。在这般强力的支援下,冲杀在前头的部曲与府兵们也很快将剩下的七八十头狼屠得干干净净。一战下来,只有几个轻伤者,可谓是大获全胜。   崔敦满意地吩咐扎营造饭,又毫不吝啬地将他随身带的武器以及钱财赏给那些勇士。谢琰功劳卓著,得了一柄锋锐无匹的横刀。这柄刀的刀身雪亮,寒气迫人,且似是已经饱饮鲜血,更隐隐透出几分煞气。谢琰对它爱不释手,自此从不离身。   数日之后,持旌节的大唐来使一行人,终于遇上薛延陀夷男可汗派出相迎的数百骑兵。为首者,则是夷男可汗的次子突利失。自从长子大度设两年前大败之后,同其一起被大唐封为小可汗的突利失在薛延陀诸部中便威望日盛。由他出面迎接大唐来使,既能彰显薛延陀对此事的看重,亦能以身份震慑,确实是再合适不过。   看起来,这位突利失小可汗对大唐来使也颇为友善。他甚至能断断续续地说几句汉话,夹杂着薛延陀语,手舞足蹈地与崔敦描述着薛延陀部的富裕丰饶。崔敦身边的鸿胪寺长史尽职尽责地翻译着他的话,而其实什么都能听懂的崔尚书却装作一无所知,始终保持着友好而又疏远的笑容。   谢琰策马跟在不远处。因他年纪小,又穿得很寻常,薛延陀人只当他是侍从,对他并未生出任何警惕之心。由此,崔敦索性便让他暂时护卫在侧,以备不时之需。他亦精通薛延陀语,自是听出这位年约三十来岁的突利失小可汗正在暗示什么:牛马如云的薛延陀部肯定供养得起大唐帝姬。只要这位公主嫁过来,必定会让她过上和长安一样奢侈的生活。   且不说这些保证和暗示的话是否能成真,但这位小可汗的态度却由此赫然可见。对这桩亲事如此热衷,他当然并非纯然因孝顺的缘故。薛延陀是化外蛮族,父兄死、子弟及。就算新兴公主嫁给夷男可汗,等这位老可汗蹬腿一死,下一任可汗便能娶公主为阏氏。突利失如此对大唐来使示好,也说明他对可汗之位野心勃勃,却并未获得部族内一致的支持,所以才意图借示好来获得大唐的偏重。   谢琰转而又想到薛延陀眼下的继承人之争。长子大度设自不必说,自从诺真水大败之后,已经完全失去了部众的支持;次子突利失虽说颇有几分威望,但因早年被大唐封为小可汗的缘故,似乎并不得夷男可汗欢心;三子拔灼之母身份最高,为夷男可汗的大阏氏,对可汗之位亦是虎视眈眈;侄子咄摩支能征善战,似乎也颇得部众人心,被突利失、拔灼排挤在外,只得率部众往更北之地迁徙放牧。   薛延陀汗位不稳,便是大唐重挫他们的又一次机会。不知崔尚书究竟会借着这回出使,给他们埋下什么内患呢?他可不信,这位崔公仅仅只是传圣人的敕旨,将新兴公主换了契苾何力便作罢了。这种事,谁都能做成。但有些事,或许非崔公不能成。   又过了数天,众人才算真正到达了薛延陀牙帐所在之地。只见无边无际的草原上,一条清澈的河流奔腾而过,无数牛羊马匹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吃草、奔跑。而在河流旁边,数千顶帐篷仿佛灰白色的云朵一样拱立在原野上。帐篷群中,既有牵着马匹来回巡视的骑兵,亦有弓着腰辛苦劳作的牧民与奴隶,加起来足足有万余人。再仔细看,甚至依稀还能看见粟特商队的身影,正很是热火朝天与牧民交换货物。   这是谢琰所见过的最大的部落——或许不该称之为部落,应当算得上是“城镇”。若将帐篷视作房屋,将牙帐视作王庭,薛延陀人的“都城”或许也称得上颇为繁华了。突厥降部虽也人口众多,但到底可汗统辖的部族不曾像这样全聚在一处,自然也没有这般赫赫声威。   “崔尚书,请!”突利失笑道,指向最华丽高大的那一顶帐篷,“我阿父已经等待多时,咱们这便去见他。不过,去见阿父之前,崔尚书可需休息片刻?”他的态度仍是和善得很,却难掩眉目中的几分焦急之色。原因无他,一连几天示好,崔敦都当作不曾听懂般,没有给他任何回应。这位小可汗甚至怀疑是跟来的通译不懂薛延陀语,或者译错了的缘故,才让这位大唐使者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对鸿胪寺长史也没什么好脸色。   崔敦微微一笑:“以大唐的礼节,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自然不能就这样去拜见可汗。若是能洗浴一番,再换身公服襕袍,那便再好不过。”   听完翻译后,突利失点头道:“大唐有大唐的规矩,既然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崔尚书就随意一些。为大唐使节准备的帐篷早就收拾好了,自会有人将你们带过去稍作歇息。我先去王帐中回禀阿父,待会儿再来接崔尚书。”   崔敦又不紧不慢地接道:“不知待会儿可能见到契苾可汗?他是我大唐皇室的女婿,临洮县主很是想念他,之前还嘱咐我好好看顾着契苾可汗,免得他再次受伤。”他此时的态度不软不硬,但刻意提起“受伤”二字,便已经昭示着不满之意了。   提起契苾何力,突利失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便恢复了笑脸:“崔尚书放心,契苾可汗也是我们的贵客,自然不会慢待于他。若是崔尚书想见他,我问一问阿父再说。”   “有劳小可汗了。”崔敦笑着微微颔首,略带几分矜持。   谢琰将这些都看在眼中,默默地将每个人的神色与应对都记下来。并非谁都有这样的机会,能亲眼得见大唐与薛延陀的另一种交锋。他能自其中学到的一切,往后都必定获益无穷。   ☆、第四十四章 契苾何力      谢琰静静地守在帐篷外,无论是面露讥笑之色的薛延陀骑兵或是骨瘦如柴伤痕累累的奴隶,都未能令他转移目光,更未动摇他的情绪。他旁边是崔敦的亲信部曲,与几个魁梧如小山般的大汉站在一处,更衬得他身形单薄消瘦。   不多时,李和并几位折冲都尉便已经换了身衣衫,前来拜见崔敦。谢琰朝他们见礼,李和却只用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脊背,低声道:“既然得崔公看重,便只管遵命行事就是!”谢琰浅浅一笑,勾起嘴角:“祖父,孩儿省得。”身在薛延陀牙帐,也容不得任何人随意行事。否则,影响的便是北疆局势、大唐的安稳,数千万百姓的安宁生活。便是再深恨薛延陀人,他也很懂得把握分寸。   逢什么时机,该做什么事,是他眼下最该学的。待到更进一步,那便是为了行事而制造时机了。或许,此时此刻帐篷内崔尚书的一句话一个举动,便能决定数年后的大局变换。并非攻城掠池才是兵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诡道用得神乎其神,方是用兵之上策。若说保家卫国、血肉搏斗对抗能激得他热血沸腾,那这种运筹帷幄之中的潇洒则更令他神魂震颤、不能自已。   以杀止杀,并非上策。待在军府所能做的事,无非是保护与开拓罢了。但真正掌握国计民生的翻云覆雨之手,却仍远在长安。扫平胡虏之后,他迟早都会踏进长安那座巍峨的宫殿中,为天下苍生,为大唐疆域,为陈郡谢氏,做出既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决策。   正思索间,远远就见突利失小可汗匆匆而来,步伐迅疾,神色暗沉,眉目间满是恼怒与忿恨。不过,待来到帐前时,他便恢复了原本的笑脸模样:“不知崔尚书是否准备妥当?阿父听闻大唐天子使者到了,十分欢喜。”   “让可汗久等了。”崔敦掀帐而出,一身精致的紫色襕袍穿出了大唐高官重臣的气势与尊贵,手中持着旌节,愈发显得气度非凡。突利失自然知晓,服紫是大唐三品以上高官才有的荣誉。只是不曾想到,换了身衣装,这位大唐来使的威势便隆重许多,怕是与可汗相较亦不相上下了。   两人走了几步,崔敦忽然又问:“契苾可汗安在?”   突利失似是早就料到他定然还会问,很是自若地笑道:“因姑臧夫人近来身子略有些不适,契苾可汗心中担忧,接连几日都在夫人身边侍疾。崔尚书若想见他,也不必急于一时。诸位在牙帐还须得盘亘一段时日,何愁没有见面的机会呢?”   “契苾可汗事母至孝,自然不能轻易打扰。”崔敦接着他的话叹道,转头吩咐了部曲几句话,又道,“临行之前,临洮县主托我带了些衣物给契苾可汗。我派人去送一趟,应当也无妨罢。”   闻言,突利失神情微变,刚想托辞几句,就见部曲捧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箱笼。崔敦随口吩咐道:“谢小郎便抱着箱笼去一趟罢。路上小心些,这是县主的一番心意,可不能出了什么错漏。”他的声音十分平和,却暗藏着几分威严,容不得任何人推拒。   “是。”谢琰接过箱笼,发觉这箱笼轻得很,或许确实只是些衣物罢了。   突利失已经失了先机,见谢琰不过是个年幼的“仆从”而已,于是也只得故作大方道:“能得临洮县主送来的礼物,契苾可汗想来应当会很欢喜。姑臧夫人所居的帐篷离此处有些距离,便由我的部下带着崔尚书的仆从去罢。”   于是,谢琰便随在几个高大的薛延陀兵士身后,默默朝着帐篷群内行去。他生得幼小,又“言语不通”,薛延陀兵士并未将他放在眼中,自顾自地说起了话。或许因上官不在的缘故,他们所言颇有几分肆无忌惮,无非是战利品、牛羊、女人、酒等。被软禁的姑臧夫人、契苾何力、契苾沙门自然也是话题之一。   谢琰静静地听着,从他们的只字片语中分析出他所不知的一些珍贵消息。   薛延陀最近与西突厥频繁交战?为了争夺漠北之首的地位,为了铁勒诸部不再对突厥人俯首帖耳,所以才想借着与大唐和亲的时机提高声望?打的主意倒是不错,这位夷男可汗还真是狡诈如狐、能屈能伸的人物。对大唐有所求时,不惜放下身段,求亲、议和、称臣,无所不为;一旦稍微强大一些,狼子野心便暴露无遗,如潜伏的饿狼一般,不放过任何一个从大唐身上撕下一块血肉的时机。   此次薛延陀巧言令色说服契苾部劫持契苾何力一家叛出大唐,原本是想借此集合铁勒诸部的力量,顺带离间大唐几位胡将。却不想契苾何力对皇帝忠诚若此,万般计策反倒都使不出来了。薛延陀人对契苾何力自然没什么好话,却没想到他居然能给和亲之事带来转机,也实在是意外之喜。若是和亲之事能成,契苾何力给薛延陀人带来的好处,应该也不亚于他彻底叛唐了罢。   想到此,谢琰不免对薛延陀人又高看了几分。这些草原上的胡族,绝非什么鲁莽之辈。他们太懂得生存之道,依照本能便能使出各种魑魅伎俩,简直令人防不胜防。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彻底打断这些北方胡族的脊梁?迫使他们不再你方唱罢我登场,无休无止地扰乱大唐边疆的安宁?杀个干净?远远驱走?或者以胡制胡?   以他的阅历,尚且想不出来。总觉得目前无论是什么良计,都仍并非万全之策。   “啧,草原上的狼跑去做了汉人的狗!还是一部可汗呢!简直是咱们铁勒人的耻辱!”   “汉人皇帝还愿意拿亲生的女儿来换这条狗。做狗做到这个份儿上,说不得也值得了!”   “此事当真能成?可汗和小可汗都希望能娶汉人公主,但拔灼那一头……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小可汗脸色很是难看,定是在牙帐里受了拔灼的冷言冷语。”   “按我说,拔灼那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铁勒人受了突厥人那么多年的气,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汉人也压在我们头上吗?战败一次又能怎么样?草原上谁没败过一回两回?还怕了他们不成?那些个汉人就是一头狼带着一群羊而已,哪里比得上咱们?!用得着怕吗?”   “怪不得说你头脑简单。如果让小可汗知道你居然觉得拔灼不错,你就等着挨鞭子吧!小可汗的脾性才最像可汗——不管做什么事,咱们只需得到好处就行。至于是不是与汉人结交,又有何干系?天高地远,他们又管不着草原上的事,也就是嘴上占占便宜!”   几个薛延陀人说得高兴,又回头瞥了瞥依旧面无表情的谢琰:“瞧这个汉人小子,哪里像咱们的崽子们那么结实高壮?只怕一拳就揍得他哭爹喊娘了。”他们大笑了一番,满以为这个瘦弱小子心里正不知有多惊惧呢,又恶狠狠道:“汉人小子,将你抱着的木箱子给我们看看!!”方才从突利失的神色来看,便似是担心汉人借着送礼物的机会,与契苾何力暗中来往、相互勾连。他们作为其亲信部下,自然懂得要如何为小可汗分忧。   话音方落,这几人便露出狰狞之色,动手想要强抢。谢琰轻巧地往后一避,躲了过去。   薛延陀兵士气得哇哇大叫,又扑了上来。谢琰抱着檀木箱笼便往前跑去,一路上自然惊起一阵阵喧哗。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不远处有一顶装饰较为精美的大帐,两个胡人婢女正自内而出,身上穿着胡服,绣纹却是大唐的式样。他心中微微一动,径直往帐中闯去。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此帐?”帐篷内的胡床边,坐着一位身量魁梧的铁勒汉子。他听见声响之后,立刻拔刀而起,怒目而视。谢琰仔细打量着他,见他眉目深邃,神色警惕而沉着,浑身伤痕累累,尤其缺了一只左耳,便能确定他的身份了。   而这汉子见闯进来之人竟是一位乌发乌眼的汉人少年,也吃了一惊。   “某奉大唐天使崔尚书崔公之命,给契苾可汗送临洮县主所托之物。”谢琰道,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送上那檀木箱笼。他说的是长安官话,契苾何力自然能听懂,追进来的胡婢、薛延陀人却一头雾水。   “什么?圣人遣了来使?”契苾何力微惊,拧紧双眉,又对几个薛延陀人喝道,“给我滚出去!没有我的命令,尔等怎么敢擅闯?!不分上下尊卑的东西,拖下去抽几十鞭子!抽死了事!以儆效尤!”他虽受困此地,但到底是一个部族的可汗,身边仍然有些忠心耿耿的侍卫。而且,夷男可汗既然在盛怒之下也不曾杀他,自然亦不会因区区几个兵士的生死而为难于他。   很快,那几个辩解自己是突利失部下的薛延陀人便被制服,径直拖了出去。而后,契苾何力收回目光,有些疑惑地打量着谢琰:“你是崔公身边的人?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某是灵州人。”谢琰道,“有幸得崔公看重,暂时收留在身侧充作护卫。”   “崔公已经去见夷男了?” 契苾何力又问,直呼薛延陀可汗的名字,不仅毫无尊重之意,而且充满了痛恨与厌恶。   “是。”谢琰接道。   “圣人果然答应和亲?”   “是。”   “绝不能答应!” 契苾何力猛然转身,举步便要往外行去,“公主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能下降薛延陀这等乱臣贼子?绝不能让夷男那畜生得逞!”   ☆、第四十五章 确定和亲      “可汗且慢!”   “且慢!”   两道几乎异口同声的齐呼,唤住了浑身气势大涨的契苾何力。他气恼地大喝一声,却仍是生生地止住了往外奔的脚步:“都是因我放纵不察之故,咱们部落居然胆大妄为叛逃大唐,一家三口才落得被人囚禁的地步!我这条性命是死是活,自己倒是不在乎!可对大唐北疆而言,却又轻易死不得!然而,圣人惜我,居然要以亲女来换……”说到此,他喉咙哽咽,堂堂九尺大汉,竟是潸然泪下。   “此事与你何干?”胡床上躺着的人长叹一声,声音涩然,“都是阿娘的错,不曾察觉薛延陀人混入部落。他们在阿娘跟前试探,也只是喝退训斥了事,没有将他们都捆起来早做防范。若不是阿娘和沙门着了他们的道,凭你之力,又怎可能会落入他们手中?”   谢琰循声望去,却见一位褐发琥珀眼的中年胡妇躺在床榻上,脸上满是病容——想来应该就是契苾可汗之母姑臧夫人了。这位夫人生了病,契苾何力侍疾,看起来倒是都不假。不过,生病的缘由却也值得商榷推敲——毕竟这是薛延陀人的牙帐,想做些什么手脚实在是太简单了。用姑臧夫人以及契苾沙门来困住契苾何力,何尝不是薛延陀人的又一种手段呢?   “阿娘,此事既是我们造成,便须由我们来解决!” 契苾何力接着道,“眼睁睁看着公主落入薛延陀人手中,我实在做不到!”   姑臧夫人摇首:“外头都是薛延陀人,此处距牙帐又离得远。凭你一人之力,怎么可能闯到牙帐里头去?别白白地再受一回伤,反倒让夷男那狗贼又抓着借口找你的麻烦。你且静一静心,大唐天使既然来了,且与他会一会再说罢。”   “可汗,如今圣人已经颁下敕旨,天下皆知,和亲之事势在必行。”谢琰道,“想来在圣人眼中,此时此刻,新兴公主金枝玉叶也抵不过可汗一家三口的安危。请可汗莫要着急,否则,反倒可能致使崔尚书谈判越发艰难。”他说的所有话,皆是真实,却在“此时此刻”四字上越发着重。   契苾何力毕竟是胆识见解皆远超常人之人,琢磨出他言中的暗示,转身坐了下来:“你年纪虽小,此话倒是说得巧妙,不愧是崔尚书看重的人。不错,此时此刻,我们绝不能出什么差错,否则圣人忍痛割舍爱女的心意便白白浪费了。”   “圣人至情至性,舔犊之情亦是不会少。”谢琰又道。说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眼下毕竟身在敌营之中,什么都不能说得太明白。这些道理,契苾何力应该也知晓,只是身在局中,太过愧疚,才一时迷惑罢了。   契苾何力颔首:“我知道了。你且去回禀崔尚书,请他尽力就是。无论他想要我做什么,我定会全力配合。”和亲,说不得也是一种手段。如何将这种手段运用到极致,他不擅长,但如崔敦那般的人物自是娴熟得很。薛延陀想从大唐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说不得反倒被大唐重重一击呢?   “是,某必将可汗之言尽数回禀崔公。”谢琰道,又向胡床方向遥遥行礼,“姑臧夫人病势沉重,想来是因薛延陀缺医少药的缘故。此行有太医署的太医随行在侧,理应为姑臧夫人好生诊治调理。”   姑臧夫人微微一笑,眼角的纹路皆舒展开来:“小郎君心细如发,多谢了。”契苾何力亦是大喜:“阿娘已经病了半个多月,确实拖不得了。你若独自回去,恐怕有人为难于你,我立刻派侍卫跟着你去见崔尚书!”他方才还发愁用什么为借口,派人与崔敦联系,眼下却是一箭双雕了。   谢琰出了帐篷之后,原本守候在帐外的两个契苾部侍卫便闷声不吭地随上了他。他随意地瞥了一眼,方才那几个薛延陀兵士仍被按在远处执行鞭刑,背上已经抽得血肉横飞,眼看着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见他出帐,他们竟都挣扎起来,狠毒的目光如匕首一般剜向他。谁知这少年郎竟似不曾看见似的,径自施施然地离开了。   三人到得大唐一行人休息的帐篷群,果然发现里头依旧寂静一片。想必崔敦仍带着几位折冲都尉在牙帐中饮宴。谢琰也不着急,寻到崔家部曲们所在之处,与他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端的是豪爽之极。一路行来,这些崔家部曲对他极有好感,将好酒好肉都给他留了些,见他又带来契苾部侍卫,更是称兄道弟亲热起来。   直到夜色渐深,崔敦一行人才在突利失的护送下归来。谢琰喝下几杯冰凉的水冲淡酒气,悄无声息地随在后头进了崔敦的帐篷。只见崔尚书立在帐篷中央,脸色暗沉无比,拂袖道:“小可汗不必遮遮掩掩。原以为薛延陀是诚心诚意求娶公主,却不想还有人居然当着老夫的面就大发厥词!若是他日公主当真嫁过来,还不知要受多少闲气!堂堂大唐公主,岂能受这般折辱?!今日之事,老夫必如实禀报圣人!”   鸿胪寺长史如实表达了崔尚书的愤怒,在场的大唐人无不怒目而视,难掩郁怒愤慨。突利失焦灼之极,忙辩解道:“崔尚书,那不过是我那弟弟的酒醉之言!且阿父已经将他驱逐出帐外,显然并不认可他的言论!阿父确实是诚心诚意求娶公主,必会立公主为大阏氏,任谁都不可能越过公主去!”   “呵,这种话老夫怎能相信?听说这位拔灼王子是如今的大阏氏之子,颇得可汗宠爱?怪不得侮辱了我大唐公主,居然只是被驱逐出牙帐,什么惩罚都不必受!且不说有爱妻爱子在侧,可汗待公主还会有多少真心——他日若教这拔灼王子当了可汗,薛延陀王帐里还会有公主的立足之地么?!”崔敦冷冷一笑,“老夫手持旌节,代表的便是大唐天子!圣人虽有亲善之意,但若尔等暗藏祸心,便不必再多谈了!”   突利失想不到他会翻脸,心里又苦涩又恼怒,咬牙道:“方才崔尚书不是已经答应阿父,公主和亲,薛延陀部与大唐结成翁婿之好,契苾可汗便充作提亲使前往长安……”   崔敦挑起眉:“不错,公主和亲——我们大唐公主的封号多得是。既然尔等无诚意,圣人又何必以亲出的新兴公主下降?弘化公主、文成公主,哪个不是我们大唐的贵主呢?”大唐宗室枝繁叶茂,寻个宗室女出来还不容易么?   突利失张大口,无言以对。便是傻子都知道,皇帝亲生的公主与被封的公主差距到底有多大。若只娶了个宗室女,与吐谷浑、吐蕃又有何异?薛延陀凭什么向西突厥施压?凭什么借着大唐如今的声威傲视漠北?可是,他心里更清楚,阿父对拔灼另眼相看,是绝不会轻易处罚于他的!说不得他将这句话传回去,灰头土脸的还是自己!!   “夜色已经深了,小可汗自便罢。”崔敦坐下来,冷淡地表示送客。几位折冲都尉齐齐地站在他身后,努力睁圆虎目壮大他的声势。突利失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得道:“崔尚书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拔灼不对,我必会让阿父处罚于他。请崔尚书一定要相信,薛延陀娶得公主之后,必定会奉公主为上宾……”   说罢,他转身欲出,眼角余光瞥见谢琰上前去,低声道:“临洮县主所托之物已经送到,契苾可汗十分高兴。听闻来使中有太医署的太医,可汗恳请太医前往,为姑臧夫人诊治调养。”   “姑臧夫人的病势居然如此沉重?”崔敦显然气恼更甚,望向突利失,讽刺道,“原来,可汗所说的,待契苾可汗、姑臧夫人一家为贵客,就是这么招待的?!若是姑臧夫人有什么闪失,契苾可汗事母至孝,别说是小可汗,恐怕连可汗都担当不起后果罢?!”   突利失额角已经沁出了冷汗。他顾不上追究谢琰到底是如何大摇大摆在帐篷群中来去的,只能道:“姑臧夫人的病势拖不得,既然天使中有太医,便立刻前去诊治就是。若需要什么药材,王庭内来了不少粟特商人,应当全部都能换得。”薛延陀人生病自有巫医医治,但姑臧夫人在凉州居住了十几年,早便不适应巫医的治疗方式了。若是当真出了什么差池,契苾何力、契苾沙门兄弟两个愤恨之下,说不得便会带着契苾部反叛,将薛延陀部逼死其母的名声传遍漠北。到时候,别说统一铁勒诸部了,可能反倒激起其他各部的防备之心!这也是为何契苾何力不愿投降效力,夷男可汗反倒拿他没有法子,只能软禁起来的缘故。   崔敦沉吟片刻,命太医立即跟着契苾部侍卫去诊治,又意味深长地对突利失道:“先前那些时日,与小可汗相谈甚欢,老夫也知道小可汗对大唐的亲善之心。原以为夷男可汗派小可汗前来接待我等,是因重视小可汗之故。如今,我们不过才来了半日,便出了这么多事,小可汗也委实不容易。”   突利失虽然依旧满怀警惕,但这几句话无一不说中了他内心的委屈与隐忧,竟令他油然生出几分愤然之感:不错!看起来这是个揽声望的好差事——当初阿父将差事交给他的时候,他也是满怀欣喜!但谁知道,这差使居然这么不容易?!拔灼从头到尾都来找麻烦不说,族中还生出了这么些事!就像这个大唐天使所说,如果阿父当真诚心诚意求娶公主,就不该纵容拔灼闹出这么些事来!想借大唐的威势,还想在天使面前耀武扬威,真当人家是傻子不成?!   “罢了,小可汗不容易,老夫也就不为难你了。”崔敦道,“本想立刻去见一见姑臧夫人,问候一声,如今天色太晚,也不是时候。明日烦劳小可汗与可汗说一声,老夫想见见契苾可汗。方才诸事都已经定下了,契苾可汗往后便是提亲使,想来可汗也不会再阻拦才是。”   突利失左思右想,脸色变幻万端,最终微微一整,正色道:“崔尚书说得是。不过,提亲之事,还有诸多可商榷之处,我也需见一见契苾可汗才好。不如明日我与崔尚书同去?许多事,都得坐下来好好商量方可。”   崔敦颔首,微微一笑:“下降的究竟是哪位贵主,就端看小可汗与可汗一念之间了。吾大唐天子之意,当初册封小可汗时,便可得知了。圣人当然更喜欢与大唐亲善的女婿,如此也能放心送女儿出嫁不是?”   听得此话,突利失只觉得一颗心猛然滚烫起来——拔灼闹了这么些事,让他受尽了羞辱,果然还是有好处的!他总算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保证!   ☆、第四十六章 远道归来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便已然过去三四个月。柴氏与李遐玉终于从都督府得知,崔尚书一行人即将到达灵州。虽说此行不过是出使而已,并非冲上绞杀无数性命的战场,但到底远行数千里,内中又有许多变数,也令人挂念得很。   到得使者归城那一日,柴氏终究经不住李遐龄、孙秋娘的央求,带着孩子们乘着牛车前往州府城门外相迎。州城外环绕着一条宽阔的水渠,植满垂柳,平素便是迎来送往的离别之处。此时远远看去,却停满了牛车马车,围起了或华丽或朴素的行障。作不同打扮的仆婢们捧着吃食浆水进进出出,宛如又一回盛大的饮宴活动,端的是热闹非凡。   李家一向不讲究这些,只是主人、婢女各坐了一辆轻便的牛车,看上去委实有些寒酸。穿着一身海棠红窄袖胡服的李遐玉从神骏的爱马上翻身而下,孙夏、李遐龄也紧紧地跟在她身后。“祖母,远看着似乎都督府、刺史府的内眷都在,另还有柳郡君等诸位郡君的牛车。趁着崔公一行尚未至,咱们去拜会见礼罢。”   柴氏本以为前来相迎的女眷并不多,却不料眼前竟是如此盛况,忍不住打趣道:“难不成是家中饮宴没有趣味,所以都纷纷赶来瞧热闹了?”几位郡君前来相迎,不过是牵念家中阿郎罢了。但其他官家女眷不辞辛苦,早早地过来了,却又是为了什么?崔尚书总不可能亲自见这些女眷罢。   李遐玉心念一动,把着她的手臂低声道:“说不得,崔公一行中也有女眷?”崔尚书此行说得好听是去宣圣人降下公主的敕旨,说得不好听便是拿新兴公主和亲与薛延陀谈条件。而此事的关键,便是将契苾可汗一家三口换回来。契苾可汗授左领军将军,其弟授贺兰州都督,皆为三品高官,二人之母姑臧夫人是圣人亲自册封的郡夫人,绝非寻常内眷可比。   柴氏挑眉,微微一笑:“如此说来,各家的消息也真是灵通。”她不过是厌烦了无休无止的宴饮活动,得知李和、谢琰一路平安之后便在家中休息了些许时日,先前那些待她亲热无比的官眷转眼就将她忘在了脑后。不过,这也怨不得旁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若不主动去交际,谁愿意白白地将消息送上门来呢?   “咱们也不上赶着讨好谁,只是来接祖父和谢家阿兄归家,不与她们一处反倒自在些。”孙秋娘道,从另一侧挽住柴氏,“一家人团聚之后,咱们也好家去。祖母和阿姊不知,儿做梦都想回弘静县呢。”在灵州当然不比弘静县自在,刚开始时或许新鲜得很,久而久之便深觉无趣了。而且,在弘静县中,穿着胡服骑马随意奔驰根本算不得什么。不像如今,偶尔想撒一撒欢,还须得戴上帷帽方可,免得不慎教认识的小娘子瞧见,当面背面嘲笑讽刺她们是不知礼节的村妇。孙秋娘知道,若是阿姊必定不会在意这些闲话。但她似乎尚未修炼到那般地步,仍是有些敏感。   李遐玉闻言笑了:“可不是么?我也想回贺兰山看看。如今正是秋狩的时候,猎了滩羊与鹿,正好炙着吃。上回十娘姊姊教咱们做的吃食,也可让祖父祖母尝尝鲜呢。”提起李丹薇,她心里便觉得又怅然又欣喜。怅然是因都督府依然不欢迎她,她们也只能偶尔见上一面;欣喜则是李丹薇绝不会错过今日这样的好机会,又有李十二郎居中策应传递消息,想来应当能寻着时机说一说话才是。   “阿姊,我也要秋狩!”李遐龄忙道。   孙夏也连连点头:“跟着这些官家子弟狩猎很是没趣,总让人提前驱赶猎物,乌压压一片,闭着眼都能射中!!还是咱们回贺兰山去,得趣多了!光是寻猎物,就须得费一番心思,总比他们傻傻地只知道策马飞奔射箭好些!!”他肚子里也早就攒了满腹埋怨,无比怀念在贺兰山自由自在奔马射猎的日子。   柴氏笑眯眯地听着孩子们的抱怨,斜了李遐玉一眼:“元娘这几个月甚少出门,想来也是拘得很了。接了阿郎与三郎,咱们就家去,一同到贺兰山底下的庄园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由得你们撒欢。”   “祖母说话算数!”李遐龄赶紧接道。   “自然算数。”柴氏瞥了他一眼,“我何时不守信来着?”   “祖母最是心善了!”李遐玉、孙秋娘忙道。   谈笑之间,一家人带着笑意来到都督府内眷的行障前。早便有婢女进去禀报,崔县君依旧带着得体温和的笑容迎了出来。入得行障内,卢夫人便笑道:“老身还道你们会来得早些,想不到竟如此不急不缓。倒显得我们这些个不相干的更心急些。”   周围几位贵妇皆抿嘴笑起来,凑趣地说了几句话。柴氏在卢夫人旁边的矮榻上坐下,自若地接道:“原本并不想来,家中阿郎出征无数次,坐在家里等着他归来也习惯了。不过,几个小的却是无论如何都坐不住,只得带着他们来了。”   卢夫人便道:“你们家的孩子,个个都是有孝心的。”   “卢夫人谬赞了。”柴氏笑了笑,望向身侧的贵妇们,“倒是阿周、阿杨怎么也来了?莫不是来瞧热闹的?”   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也不必再隐瞒什么消息。便有位贵妇回道:“柴郡君许久不曾出现,大抵并不知晓,崔尚书带回了契苾可汗一家。旁的不说,姑臧夫人身为郡夫人,咱们可不能怠慢。”   “说得很是。这位姑臧夫人,以前也曾听闻过。”柴氏道。   一众贵妇便都说起了姑臧夫人的传闻——听说当年契苾可汗主动带着部落降唐,便是受了她的影响。由此之故,圣人才亲自册封她为郡夫人。若是往后契苾可汗封了候或国公,说不得便是国夫人了。以圣人对契苾可汗的看重,又有临洮县主的缘故,此事未必不会成真。   贵妇们议论得热闹,小娘子们也聚在一处说起了话。李遐玉不动声色地挪到李丹薇身边,两人看似淡定而疏远,实则低声交换着最近的消息。崔氏早以为她们的交情已经淡了,也不似以往那样盯得紧,她们也不必太过小心,只需神色中不露出端倪便可。   “我听阿兄说,谢小郎君很是得崔尚书看重。说不得,崔尚书会将他带到长安去呢?”   “阿兄绝不会去长安。至少,眼下并不会去。”薛延陀一日未灭,她与谢琰的心愿便未达成,又如何能就此放弃?更何况,她很清楚,谢琰想走的不是贡举之道,而是军功进阶。此时跟着崔尚书去长安,又能从何处攫取军功?   “你倒是了解得很。”李丹薇似笑非笑,若不是眼前的李遐玉年纪太小,她甚至忍不住想促狭几句了,“无论如何,得了崔尚书看重,祖父也会对他另眼相看。你家这位阿兄往后的前程,说不得就从眼下开始了。”   “那也是阿兄文武双全、才华出众的缘故。换了旁人,恐怕这一行只会瘦上几圈,更别提做些别的事了。”   “这倒也是。我家好几位堂兄都觉得他时运太好,有些看不过眼。你不知道,祖父平时很是严厉,看着堂兄弟们不上进,便会将叔伯们都叫上一同斥责。能得祖父青睐,可是难得得很。哼,他们也不想想,自己游玩骑射打马球的时候,旁人正出生入死呢,还敢忿忿不平。”   “多谢十娘姊姊替阿兄打抱不平。待阿兄家来,我问问他可带了什么有趣的特产,让十二郎给姊姊送过去顽。当然,也不会忘了十二郎的辛劳。”   两人说了一会儿小话,眼中都蕴着笑意。不过,因柴氏还须得去刺史夫人的行障中问候,便只得暂时告辞了。如此在各家官眷的行障中转了一圈,李家人才回到自家牛车中。婢女们立即端上乌梅浆、酪浆以及过风消、水晶龙凤糕等吃食,一家人都略用了些。   将近午时,远方终于有车马辚辚行来,带起烟尘阵阵。李遐玉定睛一看,只见数百匹骏马护送着十来辆牛车、上百头骆驼,不紧不慢地行来。牛车装饰奢华,缀满璀璨诱人的珠玉;骆驼均驮着沉甸甸的物品,几乎压弯了它们的脊背;骏马上的兵士则精神抖擞,旌旗猎猎。为首的正是手持旌节的崔尚书,及李和等折冲都尉,与几位从未见过的胡人男子。   李都督与刺史笑着迎上去,崔尚书利落地下马,与他们拍肩寒暄起来。那几位胡人男子更是双目微红,泪洒衣襟,想来应当是契苾何力、契苾沙门兄弟二人及其亲信了。也不知这些三品高官都说了些什么,李都督回首命人又围了一圈行障,几人转身入内,灵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们也跟了进去。   郎君们商谈国事去了,以卢夫人为首的女眷便从行障中缓步而出。李遐玉左看右看不见谢琰,便假作扶着柴氏跟上去。就在此时,一辆金碧辉煌的牛车中,走下一位姿容姣好的中年胡妇。她穿着郡夫人的诰命服,显得十分隆重,脸上虽带着笑意,却难掩疲倦。而扶着她的,却是一名胡婢与长身玉立的谢琰。   卢夫人脚步顿了顿,她从未见过谢琰,并不知这个小郎君的身份,便只笑道:“想来姑臧夫人已经累了,不如且到前头的行障中歇息片刻?此外,可需唤些医者前来为夫人诊治?”后头诸位贵妇都停下脚步——原想着为这位姑臧夫人举行一次盛大的饮宴,但眼看着她竟是久病未愈的模样,便不好再打扰她休息了。   姑臧夫人听谢琰低声说了几句,浅浅笑道:“原来是卢夫人。卢夫人盛情款待,本不该推辞。但因养病的缘故,倒是不能与诸位一同热闹热闹了。不过,我本便打算在灵州多停留些时日,倒也不拘今日,改日再与各位饮宴如何?”   “本该如此。”卢夫人道,“行障就在前头,姑臧夫人请。”   众内眷簇拥着两位郡夫人,来到行障中。行障虽宽大,但姑臧夫人经受不得喧闹,于是只得有品阶的郡君、县君们携着自家小娘子随行。其余世家官眷虽也想进去露一露脸,但又无法厚着脸皮跟进去,便只得黯然离开了。当然,她们这一趟也并不算白来,多少在卢夫人与刺史夫人跟前待了一段时间,又得了姑臧夫人会在灵州停留的消息,回去也可好生筹算一番了。   ☆、第四十七章 姑臧夫人      都督府待客的行障与方才又有不同,乃是取上好的益州绫围成,上头绣着繁杂端整的宝相花纹,看起来既富贵又庄严。姑臧夫人、卢夫人以及诸位郡君、县君依次入内后,由侍婢引着按品阶坐下来。郡君、县君们轻声问候姑臧夫人,卢夫人作为主家也寒暄几句,却不动声色地往她身后瞧去。   不仅仅是她,好几位贵妇都看了谢琰一眼又一眼,总觉得那个俊秀的少年郎很是面熟。而且,他看着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即使是姑臧夫人的晚辈,也实在不适合留在满是女眷的行障内。更何况,他生得乌发乌眼、举止从容有度,瞧着完全是世家子弟做派,根本不像个胡人。   “这位小郎君,可是姑臧夫人的晚辈?”卢夫人便问道。   “若我能有这般俊俏又聪敏的孙儿,这辈子便知足了。”姑臧夫人笑道,苍白的脸上泛起些许血色,“这位谢小郎不是旁人,正是李折冲都尉的义孙,在薛延陀牙帐里可是帮了我们不少忙。说来,三郎,你的祖母、妹妹应当都在罢?且给我引荐一二?”   “是。”谢琰弯起唇角,来到柴氏身侧,深深拜下,“不孝孙儿见过祖母。”   柴氏将他扶起来,轻嗔道:“平平安安回来就好,怎地还这般多礼?”虽是如此说,但她心中很明白,在家中能够举止随意,在外头却须得谨慎几分才好。这般出众的孩儿,可不能给有心人落下不孝顺的名头。而后,她又带着李遐玉、孙秋娘上前给姑臧夫人见礼:“多谢夫人一路照料三郎。”   姑臧夫人眉眼间皆是笑意:“我这身子骨哪里照料得了人?幸而有这孩子在旁边护卫呢,也能与我说说灵州风物,解一解路途的烦闷疲累。”   谢琰接过话:“姑臧夫人教了孩儿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受益匪浅。不过,夫人,孩儿是男子,在此处毕竟不便利。阿妹元娘是个伶俐的,可替孩儿暂时侍奉在夫人身侧。她通晓铁勒语,也可陪夫人多说一说话。”姑臧夫人虽能说长安官话,但依然更熟悉铁勒语,这也是她喜爱谢琰的缘由之一。至于铁勒语,与薛延陀语相通,交流完全无碍。   姑臧夫人闻言微微颔首:“倒是我疏忽了,你且去罢。”说着,她握着李遐玉与孙秋娘的手,细细打量她们一番,笑道:“三郎的妹妹,果然都是灵慧可人的孩子。你们都身着窄袖服,难不成都爱骑射?这在汉人小娘子中并不多见呢。”见她很喜爱自家的妹妹,谢琰心中放松许多,便向卢夫人、柴氏行礼,悄悄退了出去。   李遐玉回道:“不瞒夫人,今日本只想着来接祖父与阿兄,所以穿了平时惯常的衣衫,又骑了马过来。若是早知来迎夫人,祖母说不得便让儿与阿妹穿得更庄重些了。”   “随意一些倒是好。瞧我这一身诰命服,穿着沉得很,又有什么意思?”姑臧夫人扫了四周一眼,抿嘴笑道,“诸位也都穿着便装,倒是很有先见之明。”   便装与便装亦是全然不同。李遐玉方才就见过这些个贵妇并小娘子,自然知道她们打扮得十分精心,颇有几分争奇斗艳的意味。由此,她们一家更显得朴素许多。不过,无论装扮如何,看在心有善意的人眼中,自是能寻出千般好处。由谢琰而得来的姑臧夫人的善意,当然须得好好珍惜。于是,她便更是巧妙而又诚心诚意地与这位夫人说起话来。   不过说了几句,姑臧夫人便越发欢喜了,随口命仆婢将李遐玉、孙秋娘的坐席都搬到她身侧来,又对柴氏道:“柴郡君,且将你们家两个小娘子借我些时日罢。”   “若是姑臧夫人不嫌弃,替老身好生调教她们些时日也好。”柴氏自是答应了。   众目睽睽之下,姑臧夫人也并未厚此薄彼,又唤了其他家的小娘子上前来瞧瞧,给了她们不薄不厚的见面礼。因都督府是主家,她又留了两个李家小娘子在身侧,其中便有李丹薇:“卢夫人说不得也须得借两个小娘子与我了。”   “她们得了姑臧夫人的眼缘,也是她们的福分。”卢夫人有些矜持地笑了笑。她身侧的崔县君便击掌,示意婢女们端上各种眼花缭乱的吃食。   因考虑到姑臧夫人在病中,李家临时变更了食帐,换下许多太过油腻的菜,端上来的吃食以素食、汤羹、粥饼为主。如饼类便有虾饼、素汤饼(素面)、古楼子(芝麻胡饼)、巨胜奴(牛羊肉饼)、天花饆饠;粥类则有紫米粥、莲子粥、青精粥、白粥、赤豆粥等,凑齐了多种颜色;羹类有鹅肉羹、驼蹄羹、道场羹、十遂羹(十种水中物制成);素食则有昆仑瓜(茄子)、胡瓜(黄瓜)、菠薐菜(菠菜)、千金菜(莴苣)、蒸藕片等;肉类有葱醋鸡、驼峰炙、西江肉丸;点心又有金银夹花平截(蟹肉卷)、天花(菌菇包子)、婆罗门轻高面(糖馒头)、曼陀样夹饼(烤馅饼)等。   面对琳琅满目的吃食,姑臧夫人每样都略尝了尝,进了紫米粥与鹅肉羹,便作罢了。不过,她发觉身边的都督府家小娘子比折冲都尉家的小娘子更拘谨些,于是很亲和地给她们布了菜。转回首见李遐玉、孙秋娘不紧不慢地吃了好些,想起谢琰也是这般守礼却不拘泥,不由得笑了起来。   待得午食结束,仆婢们又呈上鲜果、干果以及浆水,姑臧夫人便叹道:“还是咱们大唐的吃食合口味。在薛延陀牙帐中,衣食住行都很是不舒适,这才病了许久。仔细想想,若是贵主下降,去了漠北,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卢夫人接道:“可不是么?圣旨下来之后,听说长安便有好些官眷都给皇后殿下上书,请殿下劝谏圣人,勿使新兴公主下降和亲。还有些宗室的县主、郡主,都提出代贵主前去和亲,可见姊妹情深。”   于是,众贵妇又喟叹了一回,纷纷觉得新兴公主受了莫大的委屈。只李遐玉却是想开了:眼下新兴公主尚未离开长安,更未出塞,变数还多得很呢。这桩婚事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圣人又何必将亲出的帝姬送出去呢?虽说圣旨不得朝令夕改,但其中可做的事情仍然多得很。只要寻着合适的借口,和亲之事便是作罢也无人能指责大唐的不是。   不多时,便有仆婢传李都督之命,撤下行障,送崔尚书与契苾可汗兄弟前往长安。卢夫人微惊:“崔尚书与契苾可汗竟不在灵州停留片刻?何须赶得如此之急?一路行来已经很是疲倦了罢。”倒是姑臧夫人十分平静:“理应如此才是,可不能教圣人在长安等着消息。”   一群命妇便又出了行障,李都督、刺史、崔尚书、契苾兄弟二人迎面行来。契苾何力、契苾沙门朝着姑臧夫人行礼,双目微红,低声道:“孩儿即将启程前往长安,尽早回御前奏对。阿娘便在灵州多停留些时日,待到病体养好之后,再回凉州罢。”   “你们尽管去,不必挂念我。”姑臧夫人应道,“回到大唐后,我心中安稳许多,身子也舒适了。想来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返回凉州,到时候再命人与你们送信。沙门应当可早归,何力便留在长安就是。”   契苾何力点点头,又对李都督道:“烦劳李都督与卢夫人照料阿娘。”   “契苾可汗安心就是。”李都督道。卢夫人也颔首:“姑臧夫人是我们的贵客,家中上下必定不敢怠慢。老身已经命人去收拾院子,夫人不多时便能住下。”   姑臧夫人笑道:“有劳了。”说着,她似有似无地瞥了柴氏、李和、谢琰、李遐玉等一眼。谢琰、李遐玉当然明白她的善意——住在他们家自是自在许多,但都督府的好意又如何能推却?而且,若是卢夫人有心招待,想来也会令姑臧夫人宾至如归,样样都妥帖至极。   如此,送别之后,崔敦、契苾何力、契苾沙门便带着亲近侍卫、部曲策马飞奔扬尘而去。庞大的驼队紧跟在后,只十几辆牛车都留了下来,想来是姑臧夫人随身之物。李都督、刺史并折冲都尉以及其他官员又驱马回了都督府衙,内眷们则不紧不慢地互相辞别,而后登车。   李遐玉牵着孙秋娘,与李丹薇一起随在姑臧夫人身后。另一个都督家的李八娘见状,也缓步走了过来。她们都是姑臧夫人明言“借”过去的小娘子,自然不能随意返回自家的牛车。姑臧夫人回首,见她们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便笑道:“虽说我已经借了你们,却也不需眼下就随着我走。尤其是元娘、二娘,好不容易盼得祖父、阿兄归家,竟不想与他们团聚么?”   “自然……是想的。”孙秋娘细声细气地回道。   李遐玉笑道:“祖父、阿兄既然已经归家,什么时候都能团聚。倒是夫人如今远离凉州,更应当有人在身边陪着解闷呢。”   “我也不缺这么一两日。你们且先家去罢,何况,还有八娘、十娘并都督家那么多小娘子呢!待再过两天,我便遣牛车将你们接来都督府陪我。”姑臧夫人道,转眼又瞧见谢琰,笑道,“三郎虽得了好差使,但也不急着回军府罢,不妨带着兄弟们一起过来。人多些,也热闹些。”   “是。”谢琰道,替孙夏、李遐龄都应下了。李遐玉、孙秋娘更觉得这位夫人为人慈和,也便答应了。不过,直到扶着姑臧夫人登上牛车之后,她们这才告辞离开。李丹薇朝着李遐玉微微一笑,也上了姑臧夫人的牛车。倒是李八娘瞧了她们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许多。   ☆、第四十八章 讲述前事      却说李家人赶回别院后,柴氏便令谢琰且去院子里梳洗一番,略作歇息。谢琰辞了她,转身便匆匆去了。因出身世家的缘故,他本性爱洁,虽一路风餐露宿也使得,但如今归了家却实在忍不得浑身的风尘了。   见他走远,心里存了无数疑问想追着他的孙夏、李遐龄拔足便要跟过去,却被柴氏拘在了身边:“三郎好容易归家歇息,你们就容不得他清净片刻么?横竖待会儿用完夕食之后,还有不少空闲,有什么话等那时候再问就是。”   “可不是么?”李遐玉笑道,“我和秋娘也想听呢。”谢琰这一路到底经历过什么,大概没有人比她更期待、更好奇了。而且,单只从他得了姑臧夫人青眼来说,恐怕在薛延陀牙帐中发生的事也很是不少。   孙夏、李遐龄只得作罢,有些心不在焉地陪着柴氏坐在内堂里。   到得晚间,李和尚未归家,柴氏便带着几个孩子用了夕食。虽说家中的吃食不似中午宴饮时那般丰盛珍贵,但由于善用胡人香料的缘故,滋味也颇为不错。谢琰几乎将食案上一扫而空,这才放下玉箸。倒是孙夏与李遐龄有些食不甘味,见他停了下来,也忙都让人撤下身前的残羹冷炙。   “三郎赶紧将这一路的事都说一说罢。不然,憨郎与玉郎恐怕今夜要睡不着了。”柴氏笑道。李遐玉扶着她起身,去院中散步消食:“我也盼着阿兄说呢!这几个月应该发生了不少事罢。不像我们,待在灵州城中,不是习武骑射便是出门宴饮,简直乏善可陈。”   谢琰微微一笑,便从他们启程开始讲述。他的声音如碎玉般清越,说起那些大事小事,皆是栩栩如生,或惊险万分、或波澜起伏、或震撼非常、或暗含机巧,令人听得如痴如醉,简直恨不得他能一直这样说下去。   直到夜色渐深,他方将几个月的经历一一道尽,柴氏等人仍有些意犹未尽。孙夏与李遐龄双目放光,回想着他射狼与勇斗薛延陀兵士的几个片段,越想越是津津有味。李遐玉则琢磨着崔尚书、契苾兄弟与那突利失之间的斗智斗勇:“原来薛延陀人也并非都赞同和亲。那拔灼煽动族人反对这桩婚事,恐怕也不独因仇视大唐的缘故罢。他母亲眼下是地位最高的大阏氏,又颇为受宠,怎会甘心失去目前的地位?若是贵主当真下降,便是顾虑大唐的颜面,恐怕那夷男可汗也不得不封贵主为大阏氏,任谁地位再高亦须得退让一射之地。”为部族利益考虑固然是顾全大局,但此事牵连的何尝不是自身的利益呢?   谢琰颔首笑道:“正是如此。夷男可汗已经老了,过几年可汗之位说不得就会空出来。突利失与拔灼二人,谁愿意放过就在嘴边的肉?他们一个是得大唐册封的小可汗,一个是得可汗宠爱的王子,一个利益与大唐攸关,一个却正好相反。虽说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崔尚书也少不得捧一个压一个了。”   “若有崔尚书火上浇油,原本不甚明显的矛盾便会提早激发。薛延陀陷入夺嫡不可自拔,互相内耗,说不得他日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李遐玉接道,黑白分明的双眸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此事于和亲可有什么干系?”   “眼下暂时毫无干系。只要夷男可汗尚在,便不会放弃和亲。”谢琰勾起嘴角,“当然,和亲自有其他的法子可想。”   闻言,李遐玉也并未追问下去,而是垂眸细思起来。与其等着他人为她解惑,她更愿意自己多想几分。柴氏见两人一问一答,又吸引了孙夏、李遐龄与孙秋娘的注意,笑道:“夜色深了,你们且去歇息罢。便是还想问,待明日再说也不迟。何况,阿郎若在,说不得还有些别的消息呢?”   孩子们便向她行礼告退,结伴离开内堂。如今正是仲秋时节,临近九月初九重阳节。夜空中弯月如钩,吹拂而来的风中也带了些许寒意。几个孩子踏月而行,欢声笑语,就似从未分别那般,依旧熟稔亲热。然而,到底仍是数月未见,在谢琰看来,李遐玉、李遐龄、孙夏、孙秋娘都隐约变了不少。孙夏并两个小的不说,不但身量又长高了,言谈举止间也似乎更有章法。而李遐玉亦抽条了好些,举手投足也更见大气,越发像豆蔻年华的小娘子了——若是翻过年,她虚岁也十三了,确实长大了。   谢琰心中自是生出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忍不住又瞧了李遐玉几眼。   李遐玉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忽地靠近他身侧,低声问:“阿兄,驼队可是薛延陀送给公主的聘礼?”   谢琰颔首:“因牙帐中发生了不少事,薛延陀可汗便先行送了些金银珠宝充作聘礼。不过,崔尚书说了,这些聘礼根本不足以求得国婚。待公主的嫁妆单子下来,薛延陀还须得好生继续筹备聘礼——聘礼与嫁妆相当,圣人才会让亲出的帝姬下降。不然,便无法证明薛延陀求娶的诚意。”   这段话听来十分轻描淡写,但李遐玉却觉得仿佛每一字都满是陷阱。她目光微微一动,似乎这才发现远在长安那位圣人,以及已经催马行远那位崔尚书的智慧:“聘礼齐备?啧,无论如何,都要教他们备不齐才好!!”   谢琰勾起嘴角:“安心罢,还早着呢。何况,他们能备出什么聘礼?更多的金银珠宝哪里舍得拿出来,无非是用牛羊与毛皮来抵罢了。”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刚开始他也琢磨不透这其中的奥妙,但崔敦却并未给他解惑,只让他自行去想去算。他苦思冥想许久,这才觅得些许端倪。此行的经历,确实令他学会了想得更深远,也让他窥见了立在朝廷顶端那些人物的能耐。他可能需要二十载、三十载,甚至更长的岁月,才能历练得如他们那般目光如炬、敏捷老练罢。   李和深夜方归,次日用朝食之时才见了几个孙儿孙女。李遐龄想听故事,不免又问了他几句。可惜老人家说话一贯直率简单,寥寥几语便带过去了,听起来毫无趣味。李遐龄、孙秋娘两个小的失望极了,孙夏也道:“昨日听三郎说来,这趟差事实在很有意思,孙儿一直后悔当初没跟着同去。今天听祖父也说了一遍,怎么这般没劲呢?”   李和银眉倒竖,笑骂道:“你当谁都是三郎不成?!若是将你带了去,说不得便给我惹乱子!罢了,罢了,这几个月将你们拘在家里,也没甚么意思。待过些时日,你们便去凉州、甘州、沙州走一遭,记得年前回来就是!”   见他松了口,李遐玉喜上眉梢:“正巧过些时日姑臧夫人也要回凉州去呢,咱们送夫人一程也是好的。”她那些女兵总算能拉出去见一见世面了,这等好机会绝不能放过。而且,若不能趁机历练一番,待到薛延陀送聘礼的时候,又怎么能恰到好处地抓住时机,在里头使些招数呢?   李和抚了抚长须,又道:“昨日都督正式允了三郎入军籍——虽说手底下只有几十号人,好歹也是队正,正经的正九品下官职。”他瞥了瞥略有些惊讶的谢琰,哼道:“此事你早就得了风声,何必作出这等惊讶的神色?”   谢琰笑道:“都遮遮掩掩地与孩儿说,孩儿得了好差使,究竟是什么差使却无人点破。想不到一举成了九品官,孩儿自是又惊又喜。”他与崔家部曲交好,又颇得姑臧夫人、契苾兄弟看重,自然消息灵通。只是此事一日未定下,众人也没什么准话,他便也只当军籍之事办成了。   如今意外成了九品官,他心中滋味也颇为复杂——便是家中兄长中了进士,也无非是正九品上的校书郎、正九品下的正字罢了。大唐文武官员并非毫无干系,若是才华出众,既可出将又可入相——文官涉及兵事、武官涉及政事亦是常有之事。他如今已然立在兄长们尚未企及的起点,而他们却依旧只知在家中按着母亲的想法苦读,试图一朝一夕出人头地。平素他们辗转寄给他的信,也仍是劝他家去孝顺母亲,走贡举一途。至于母亲,则因气恼的缘故,已经有两年不曾给他写过只字片语了。倘若他们得知他眼下已经立身,是否会改变想法?——不,此事无须教他们知晓,免得横生变数。   “阿兄可还能与我们一同去凉州?”李遐玉也替谢琰高兴,然而念头一转,不免又想到他以后也须得时常在河间府军营中值宿,恐怕便不能与他们同进同出了。若是少了谢琰,清剿马贼之事定不会像以往那般顺利。   “护送姑臧夫人回凉州也是军府的差使,到时候向都督讨来就是。姑臧夫人见了三郎也欢喜,想来都督更不会计较这等小事,乐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李和道,“至于其他,便由你们想法设法了。咱们是灵州的府兵,总不好到旁人的辖区中去抢夺功劳。”   谢琰回过神,接道:“府兵不过五六十人,若是这一趟未能将他们收服,教他们扮作部曲去剿杀马贼也是不妥。端看他们到时候表现如何,再作打算就是。此外,在凉州、甘州、沙州杀马贼,也不能以府兵身份出面,赚不得军功,他们恐怕亦不会有多大兴致。若能将马贼驱赶到灵州附近,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再上报功劳,他们自当踊跃起来。”   李遐玉深以为是:“之前咱们悄悄剿杀马贼,只能将他们的头颅拿去各州府领些散碎赏钱。倒不如都交给阿兄,累计算作军功得好。大兄转年也能入军籍,到时候也一起攒功劳,早早地授了勋官往上转。”在大唐,凡有军功的便能授勋官。从最低等的一转武骑尉(从七品),到最高等的上柱国(正二品),共须经历十二转。勋官虽没有正经的职官差使,但若有空缺也能转任职官,是武官升迁最快捷的路途。   谢琰自不必说,攒军功为的便是升迁,孙夏也存有振兴家业、支撑门户的心思,两人都深觉自己仿佛已经能够自立了。李遐玉看他们俩壮志勃勃的模样,心中突然有几分失落。虽说她只为了报仇,才坚持习武、练女兵。但这世间,为何却从未为女子计过军功?便是花木兰,不也是扮作儿郎,才能得了“十二转”的不世军功?她若有机会,也未必不能如花木兰那般,给自己挣下一个十转往上的军功来。都说国夫人、郡夫人这些诰命风光,但靠夫君儿子得来的风光,倒不如自己双手挣得的勋位更教人骄傲。只可惜,这世间的所有女子,都没有这样的机遇。   ☆、第四十九章 陪伴夫人      翌日,都督府便遣了牛车来接李家兄弟姊妹五人。李遐玉、孙秋娘各带了两个贴身侍婢,并简单收拾的几个箱笼。谢琰三人早已习惯凡事亲力亲为,又担心宅院中是非多,索性便连侍婢、伴当都不带,只唤了数个部曲护卫在侧。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便到了都督府。李丹薇、李八娘得了姑臧夫人的叮嘱,前来内院门前守候。虽是乘着牛车,但李遐玉、孙秋娘姊妹二人也并未盛装打扮。一个着了身石榴红色的窄袖胡服,梳着单螺髻,只插了根碧玉钗;一个穿了身樱草色长裙,梳着双丫髻,系着红珊瑚珠串。李丹薇见惯了她们如此随性的模样,笑着迎上去。而装扮虽清丽却依旧奢华无比的李八娘立在原地,抚了抚鬓边的重瓣黄菊,极淡地弯了弯唇角。   “不过分别两三日而已,姑臧夫人便念着你们呢。”李丹薇笑道,又让李十二郎过来招待谢琰、孙夏、李遐龄兄弟三个。仔细论起来,大名李丹莘的李十二郎年纪尚小,委实不该让他来待客。只可惜其他李家郎君这两天被李都督屡次责骂,无论原本是勤奋还是懒怠,都不得不或留在校场勤加苦练,或待在书房用功苦读。李丹莘因年纪小,又与李遐龄相熟,于是借着待客的缘由,逃过一劫。故此,他待这三兄弟格外亲热,尤其听祖父提起过谢琰的名字,更是忍不住探问他此行的趣事。幸而李遐龄听谢琰、李和说过许多,便按捺不住与他分享了好些。两个小郎君凑在一处,一个说得口沫横飞,一个听得如痴如醉,看起来也越发投契了。   因姑臧夫人身份尊贵,卢夫人特意辟出园子一角最为精致华丽而又安静的院落与她住下。这院落旁边植满木樨,丹桂花期刚过,一簇一簇花朵虽日渐枯萎,但香气却始终缭绕不散,余韵悠长。此外,因临近重阳的缘故,院中也摆满了名贵的菊花,单瓣、重瓣,各种花色,端的是姹紫嫣红、分外妖娆。   李家兄弟姊妹几个到得院中,便见姑臧夫人正手持花剪,挑着顺眼的菊花剪下来。见他们来了,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面容上的细纹仿佛都多了几分生动:“可算是将你们要来了。若是再迟两日,恐怕你们祖父祖母都不舍得放你们来了罢。都过来,正好各自挑些花拿去簪。”盛在碧玉盘中的菊花足足有十来朵,既有适合女子簪戴的重瓣菊,亦有男子簪戴的单瓣菊。   闻言,李丹薇、李丹莘都并未动手,含笑看向李遐玉几个。他们是主家,自然须得遵循待客的礼仪,让客人先挑。但李遐玉指了指自己穿的胡服,却落落大方地笑道:“夫人瞧我今日穿的衣衫,恐怕是簪不得花呢。”见姑臧夫人倒是穿着及胸襦裙与半臂,便又道:“何况,夫人才是长辈,理应先挑才是。”   姑臧夫人扶了扶今日梳的高髻,笑道:“我倒是忘了。元娘给我挑一朵簪戴,你们各挑各的。”李遐玉也不推辞,见她着的六幅襦裙是橘红色,便与她挑了一朵十分别致的泥金九连环。此花是重瓣金菊,花瓣卷曲交错,看起来极为丰盈漂亮,亦是菊中名品。托起这朵金菊后,她自然而然地便替姑臧夫人插戴上去,觉得这颜色与她的褐发也颇为相称。   李八娘在旁边盈盈一笑:“元娘的眼光真不错,一眼便挑中了最名贵的泥金九连环,正衬夫人的身份。”她此话虽是夸赞,但在李丹薇、李遐玉与孙秋娘听来,却多少有些意味深长,仿佛带着几分暗讽。   李遐玉不理会她,孙秋娘抿紧嘴唇将不满暗暗记在心中,李丹薇微微眯了眯眼:许是这些天祖父怒斥一众兄弟,又提起谢琰这回去薛延陀的作为,惹恼了各房世母叔母的缘故。不然,一贯自持身份的八从姊也不会出言讽刺。只是,在贵客面前如此行事,丢的可不是折冲都尉李家的脸面,而是陇西李氏丹阳房的脸面。   姑臧夫人权作不曾听懂,接过话道:“可不是么?元娘的眼光我信得过。你们可别拘谨,像元娘、三郎那般自在些才好。将你们唤过来,是来陪我解闷的,可不是让你们陪着我这老婆子闷在这里的。”她殷殷看着少年郎、小娘子们都簪戴了花朵,才满意地笑道:“与我去外头走一走罢。”   众少年郎小娘子便簇拥着她出了院子,顺着木樨林边的小径往前行。走了数十步,只闻得旁边幽香阵阵,李遐玉看向树底下的落花,突然觉得残花满地也颇有意味。姑臧夫人停下步子,笑道:“之前我觉得旁边木樨林的花香味颇为不错,可惜那些花却尽数都落了,再过些时日恐怕香味便散了。还是八娘想出了好法子,令人将残花收起来晒干做成香粉,放在香囊中佩戴。不过,这般浓烈的香气,我这老婆子戴着不合适,待会儿还是分与你们这些小娘子罢。有你们环绕在身边,便仿佛身处木樨林似的,心里也畅快许多。”   “夫人如何戴不得呢?”李遐玉笑道,“只听过人挑香,从未听过香挑人呢。”   “可不是么?这木樨香得了夫人喜爱,也恨不得配在夫人身上呢。”李丹薇接过话。   李八娘稍微迟了一步,笑了笑:“那法子本便是为夫人留住木樨香所想的,儿几个哪能夺夫人所好呢?”   姑臧夫人略作思索,笑道:“你们说得对,还是我有些过于着相了。不过,咱们一齐戴着木樨香囊岂不是更有趣味?”   孙秋娘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不如儿几个亲手为夫人做个木樨香囊如何?收残花、晒干、制香粉、绣香囊,样样亲力亲为,应该也很有趣味。”她素来对这种事较为感兴趣,兴致一起便提议了。   姑臧夫人抚掌笑道:“这可比剪花有意思。”   李遐玉等人自是答应了,李丹莘、孙夏与李遐龄有些无措地立在一旁,不知该作何是好。倒是谢琰,立即寻了个都督府的仆婢,去要了些簸箕、篓子来,蹲下身便收拢了残花。姑臧夫人见状,笑道:“三郎一贯是个只动手不动口的。”说罢,也要亲自动手,却被李遐玉劝住了。于是,她立在一旁,看小娘子、少年郎们忙碌,笑得格外开怀。   收了好些残花,众人又将它们洗净了,放在院中晾晒。一时间也没有别的活儿可干,又因衣衫沾了些尘土,于是姑臧夫人带着小娘子们回房梳洗。李丹莘则领着谢琰兄弟几人去往外院客房,也须得换身干净衣衫。   小郎君们穿过都督府家的园子,因客人们都是头一次来,李丹莘便口舌伶俐地与他们说着各处景致。谢琰听得认真,时不时引经据典感叹几句;李遐龄则更爱赏景,圆溜溜的眼睛中满是新奇;孙夏对这些毫无兴趣,头上胡乱簪的菊花被风吹落了,心里立即松了口气——也不知其他人是如何想的,他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簪朵菊花,那还能见人么?   都督府人口众多,所以并未给兄弟三人各自安排院落,而是将他们都安置在一间轩阔的大客院中。光是正房便有五间,东西厢房各五间,正好随他们挑选。谢琰、孙夏照顾李遐龄,便让他住了正房,两人各自在厢房里住下。   而姑臧夫人与小娘子们梳洗完后,又见她们个个生得花容月貌,便赐了她们好些首饰。看着她们都戴上,她心里高兴,又由着她们扶着去园林中漫步。走了没多久,便在假山石瀑布边遇上了陆夫人、崔县君一行人。   双方自然而然地汇聚在一处,以卢夫人与姑臧夫人为首,来到湖边的水榭中。因时候不早,卢夫人索性便吩咐仆婢将午食送到此处,又唤来家中的郎君与娘子,一同饮宴顽耍,也好稍微松快松快。   “姑臧夫人有所不知,这几日家中的小郎君都很是劳累。天可怜见的,因惧怕他们祖父发怒,个个都只顾着埋头苦练,连歇息片刻也不敢。”卢夫人捏着巾帕笑道,“他们祖父也是个急性子,这风一阵雨一阵的,也不怕吓坏了家中的孩儿。”   姑臧夫人接道:“我瞧着卢夫人身边的孙女孙儿都教养得很好,想来都督也是期望他们个个都能更出众,所以才严厉了些罢。不怕卢夫人笑话,我在家中时,只管与孙女们一同玩闹,倒是不管孙儿们如何。他们的前程,自有他们阿爷操心呢。”她这话说得随意,却大概没有几人会当真相信。哪个世家的主母不是殚尽竭虑辅佐郎君,在外头交际往来,在家中苦心操持?教养儿孙怎可能全都交给郎君们?他们虽也挂念孩儿的前程,但自有要事在身,也不可能在教养上费太多的心思。姑臧夫人这般说,或许是胡人风俗使然,又或许是随口道来,谁知道呢?——李家妯娌几个掩住目中流转的心思,均露出得体的笑意。   只有李遐玉、李丹薇心想着,教养了好儿子、挑了好媳妇,自然便不须为孙儿孙女前程忧心。安安生生地做个祖母,享受儿孙绕膝的日子,可不比什么都痛快?殊不知世家中许多纷扰,都是阿家与媳妇之间争权夺利,甚至于争夺儿子的关注所造成的。若是能完全放手,那才是快意生活呢。   崔县君妯娌几人也附和着笑了笑,打趣道:“怨不得阿翁每回恼怒,定要将儿孙都唤过去一同责备呢。想来不是媳妇们的错,便是儿子们教养不当的错了。”也是都督府看起来花团锦簇很是平和,这几个媳妇才在卢夫人跟前拿郎君们调侃。卢夫人似乎也不在意,笑道:“老身须得与姑臧夫人学一学,撂开这些烦心事才好呢!”   一时间水榭内莺声漫语、娇啼婉转,均随着说起话来。因都督府家光是小娘子便有十来个,若是不看准时机说话,便丝毫寻不着出头的机会。先前李丹薇、李八娘因得了姑臧夫人青睐,在一众姊妹间颇为出彩,这回姊姊妹妹均有意不想教她们再夺了风头,越发妙语连珠起来。李八娘倒是看准机会说了些话,又得了几分关注,李丹薇索性便沉默下来,只管与李遐玉悄悄捏着手暗地里交流。孙秋娘则依偎在姑臧夫人身边,很是无辜地睁大眼睛望着众人,笑得可怜可爱。   待得都督府诸人都到齐之后,卢夫人又唤了吹拉弹唱的伎人前来助兴,这才一同用了午食。期间谢琰很是受了郎君们的仔细打量,有心中不忿的,也有探究好奇的。待到用过吃食后,一群郎君便迫不及待地将他与孙夏、李遐龄都邀去了外院书房。明面上说是要问一问他这几个月的经历如何跌宕起伏,实际却存了考校比试的心思。   谢琰自然不会将他们若有若无的试探放在心上。他不似这些仍旧显赫的世家公子,能凭着家族荫蔽便能得个一官半职,而后顺顺利利地踏入官场,又靠着家族、姻亲提携步步高升。他须得从最底层一步一步走,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以及各路恩人的推动。仔细说起来,李和、柴氏是他的亲人,崔敦、姑臧夫人、契苾兄弟却是能助他一臂之力的恩人。或许,李都督将来亦可能对他另眼相待。故而,他不惧怕展露出自己的棱角,当藏的时候藏,当露的时候——自是须得一鸣惊人方可。他如今已是正经的折冲府队正,又何须再遮遮掩掩呢?   ☆、第五十章 冲突矛盾      又过了两三日,便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说起重阳,无非是登高、赏菊、插茱萸几件要紧事。若在往年,都督府必定会前往州府郊外,挑个小山坡围上行障,供女眷们玩乐。只是如今姑臧夫人病体虚弱,受不得风,恐怕也登不得高。有贵客在家,都督府自是不能将客人留在府中,自行出门顽耍。于是,卢夫人便决定,在府中举办重阳节宴,广邀州府内世家官家子弟内眷前来同乐。   因都督府宴饮的缘故,柴氏遣人给孩子们送了好些新衣首饰。姑臧夫人见了,不免拉着几个小娘子,微嗔道:“你们如今都随着我住,哪里还能让家中长辈费心思?唉,也是我思虑不周,没想过这重阳节竟也如此重要。”说着,她便又取出些名贵衣料、头面首饰,给小娘子们各自分了几样。虽说衣料已经来不及用了,但这些头面首饰都漂亮得紧,倒是很适合插戴。   于是,到得重阳这日,李遐玉、孙秋娘、李丹薇、李八娘几个一早便装扮起来。李遐玉梳了娇俏的双螺髻,插戴着镶红宝玉梳、碧玉步摇,簪着菊花与茱萸串,穿着六幅藤黄色菊纹夹缬裙、黄栌色绞缬半臂;孙秋娘依旧是双丫髻,带着金镶玉小钗朵,簪着连串的菊花与茱萸,穿着五幅樱草色枫纹绞缬裙、橘红色半臂;李丹薇梳着反绾髻,插戴着火红宝石钗朵,发髻中的晶莹珠串与茱萸似掩非掩,穿着六幅橘黄色菊花绣裙、鹅黄色半臂。   三人都戴着姑臧夫人赐的首饰,教她看得很是欢喜,握着她们的手瞧个不停:“确实很衬你们。我那媳妇眼光不错,只可惜我喜穿胡服,平日倒是不戴这些汉式的首饰,给了你们正合适。”她所说的媳妇,无疑便是临洮县主了。宗室县主挑选的头面首饰,自然是盛行于长安的新样式,论精巧名贵,完全不输都督府诸内眷压箱底的物件。李遐玉几个原先并不想收下这些礼物,但推辞不过姑臧夫人的好意,只得心中暗暗发誓待夫人如嫡亲祖母,日后也多孝顺一些,才好报答她的情谊。   说话间,李八娘也袅袅婷婷走了出来。她已经过了及笄的年岁,梳着堕马髻,零星戴着几样玉饰,穿着五幅白青色绣裙、蜜合色半臂,越发显得清丽出尘。只是,浑身上下竟没有戴半点姑臧夫人送的首饰,与其余三人截然不同。见了姑臧夫人,她款款拜下,羞愧道:“夫人送了儿那么些好首饰,本想都戴出来,但怎么都与衣衫不相合。望夫人莫要责怪儿失礼才是。”   姑臧夫人勾起唇角,眼中的笑意分毫未减:“既是送你们的,什么时候佩戴自是由你们做主。也是我那些首饰都色彩浓重,式样也老成,不适合你这般年华的小娘子,也不合你的性情。”   李八娘又说了好些愧恼与感谢的话,李遐玉、李丹薇不动声色地互相瞧了瞧,交换了眼神:若是当真愧恼,何妨挑一件首饰出来戴呢?姑臧夫人给的首饰,也不全是珠宝,玉饰也有一两样。便是戴上,再簪了花,也不见得与衣衫不相配。当然,不愿意戴,又是另一回事了。虽说这般不算太过失礼,但也总是违了夫人的好意,亦会教夫人心中略有不快。于世家贵女而言,也算得上是极大的疏漏之处了。   李遐玉并非瞧不出来,李八娘为人清高,待她与孙秋娘有些疏离。只是,她没料到,此人竟对姑臧夫人也并无多少敬意——平日的敬意不过是刻意为之,此时的举止方能显出内心所想。也是,姑臧夫人虽贵为郡夫人,但在某些人看来,到底也不过是胡妇而已。陪着胡妇顽笑数日,或许对李八娘而言已经是极限。戴着胡妇给的首饰在她看来无异于讨好,定然是不行的。当然,她或许更瞧不起她们,蔑视她们竟与姑臧夫人如此亲近罢。   幸而姑臧夫人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伸手让李遐玉、李丹薇扶着,便出了院落,往宴饮之地而去。重阳节宴热闹极了,几乎人人都能寻着感兴趣的游戏。郎君们遵循古射礼,在湖畔立了草靶比试射箭,获胜者还有彩头;另还有些投壶者,饮酒行令、吟诗作对者,或索性曲水流觞者。小娘子们则在湖畔另一侧赏菊、射履、斗草、双陆,亦是笑声阵阵。   姑臧夫人应卢夫人之邀,前往九曲回廊赏玩品评各家带来的菊中名品。见各家小娘子分别聚在一处,顽得很是欢喜,她便道:“赏菊不免枯燥些,你们各自去顽就是。等到宴饮时,也不必刻意坐在我身侧,只管尽兴便可。”   “夫人是嫌弃儿几个了?”李遐玉笑道,“到得宴饮时,儿正想与夫人说一说待会儿的趣事呢!”李丹薇也道:“儿不坐在夫人身边,还能坐在何处?若是腆着脸回到阿娘身侧,说不得阿娘还以为儿失礼于夫人,得了夫人厌弃呢。”   姑臧夫人见她们笑容烂漫,便道:“随你们就是了。”   李遐玉几个遂结伴去顽耍,没走几步,李八娘便旋踵去寻了嫡亲的姊姊李七娘。李丹薇望着她的背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牵着李遐玉、孙秋娘去瞧斗草与双陆。若是依李遐玉,对这些都不甚感兴趣,倒是很想去湖对面瞧瞧郎君们射箭。只是,她与孙秋娘年幼,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李丹薇却是去不得的。于是,三人也只能围观不同的游戏,倒也被众位小娘子的兴奋激动与喜悦感染,瞧出几分趣味来。   不多时,便有都督府家的小娘子问:“可有姊妹们想一同泛舟?”闻言,数十小娘子纷纷响应,兴致高昂。此时湖上芙蕖的残枝败叶早已被捞得干干净净,碧色的湖水荡漾,时不时有锦鲤摆尾游动,倒也比寻常游戏有意思些。   孙秋娘很少乘舟,不免有些渴望地看向李丹薇、李遐玉。做阿姊的自是不忍心令妹妹失望,便也随过去,等候上船。因兰舟狭长,一船顶多只能坐五六人,众小娘子便分了十余船,由仆婢撑着往湖中飘然荡去。与李遐玉三人坐在一处的,还有李八娘、李七娘与李九娘。   李九娘年纪与李丹薇相当,自骨子中透出矜高之色。方才在其他小娘子们跟前还略有掩饰,如今却是明晃晃地流露出了鄙薄之态。李遐玉只觉得她这模样与当初首次来都督府所见的另一位县君相似,想来应当就是那一房的小娘子了。不过,她并不将她的态度看在眼中,便不甚在意地回过首——坐在兰舟上远远看九曲回廊,便像是水面上卧着的蛟一般,很是别致独特。   “呵,不过是巴上了个胡妇,竟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得。厚着脸皮充作我家的客人,羞是不羞?”李九娘见光是目光与态度竟动摇不得这姊妹二人,禁不住出声讽刺,“听说你居然还会说胡语?好端端的汉人,偏去学什么胡语,难不成当初就料到有讨好胡妇的一日?”   李丹薇柳眉倒竖,咬牙欲反驳,但李遐玉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在这条船上,李丹薇排行最小,对自家阿姊不能无礼。但按理说,作为姊姊的李七娘、李八娘却是理应维护客人的。谁知,那嫡亲的姊妹两个却当做什么也不曾听见,径自伸出纤纤玉手拨弄水波,低笑着顽耍起来。   李九娘见状,便似是得了她们的支持一般,又接着嗤笑道:“先前你们姊妹三番两次上门,我便想说了:别以为随随便便就能赖上十娘,想靠着十娘结交灵州世家官眷小娘子,想得倒是便宜。也不想想,你们是什么出身。不过是寒门陋户女而已,懒怠搭理你们还不识趣!!如今巴着那胡妇,干脆住进我们家了,是不是心里高兴得都要翻天了?这些天,最好别教我再瞧见你们!”   “九姊慎言!”李丹薇忍不住打断她,还待再说,李遐玉又重重地捏了她一下。她郁郁地扭头不语,李遐玉方挑起眉,笑道:“原来,这就是都督府的待客之道。这些话,我若是原样说给姑臧夫人听,想来夫人也不会勉强留在府中,免得碍了九娘子的眼。”   李九娘一怔,脸上又恼又怒。她本只想借着姑臧夫人讽刺这对不知羞耻的寒门姊妹,哪里想到居然反被李遐玉威胁了?不过,便是受了威胁,她也不怕,这可是都督府:“你尽管去说便是,以为她会信你么?”   李遐玉有些怜悯地看着她:“无论信与不信,我若与你无冤无仇,岂会平白指责你对姑臧夫人无礼?都督府这么多小娘子,怎么我却偏偏只说了你?到时候,恐怕谁都会想到你曾经欺辱过我罢?你觉得都督或者卢夫人是会护短,还是处罚你?就算我可能再也来不得都督府,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堂堂陇西李氏,居然也能教养出这样的小娘子,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仔细论起来,李八娘的做派也比她高妙许多。只是,若没有李七娘、李八娘的默许,这李九娘如何能骄矜至此,竟敢对客人口出恶言?比起好恶明显的李九娘,她倒是更不喜李八娘姊妹二人的行事与性情,失之阴刻。   李九娘咬牙,怒目而视:“你待如何?!”   “不如何。”李遐玉道,“你也只能背着人说一说、逞一逞威风罢了,与我何干?我陪着夫人在都督府住下,逍遥自在的是我,气恼交加的是你,我又何必在意?”孙秋娘原本沉着脸,正打算要如何暗地里捉弄这李九娘一番,闻言觉得也有道理。还有什么比“看着我过得好,你似乎就很不好”,更教人惬意的呢?   李丹薇也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九姊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对客人无礼。我可不记得,祖母是这般教我们的。”   李九娘无法,只得暂时偃旗息鼓了。下了兰舟之后,她跺了跺脚,便气冲冲地提着裙子走了,李七娘、李八娘悠然随在后头,仿佛一切都与她们毫无干系。李丹薇眼中却微微红了,低声道:“原以为你们来住几天,也能一同松快些时日。想不到,家中姊妹居然如此失礼。也不知她们是从何处来的成见,平日里瞧着还好,怎么突然便……”   “不过是原形毕露而已。”李遐玉道,“她们做错了事,十娘姊姊又何必自责伤心?”   “是呢。不过,有这样的姊妹,十娘姊姊平日也不好过罢?”孙秋娘越发觉得世家贵女也不容易,论起自在快活,远远不如她们这样的寒门之女。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可羡慕的呢?倒不如他们家中人口简单、其乐融融呢!   李丹薇垂眸,拭去眼角的泪光:“若是习惯了,也似是平常。”   “这都督府,看着就像是十娘姊姊的牢笼。”李遐玉举目四望,“再名贵,亦是牢笼。十娘姊姊若在家中过得不快活,又何妨与我们出去散一散心呢?”见李丹薇神色微动,她俯身过去,轻声道:“姑臧夫人痊愈后,便要启程回凉州。到时候,我们都会送她一程,顺便去凉州、甘州、沙州附近走一走。姊姊想不想去?”   “……”李丹薇犹疑片刻,斩钉截铁道,“想!!”   李遐玉弯起唇角:“想来,姑臧夫人一时间也是舍不得离开姊姊的。咱们去求一求她,她或许会替我们出面呢?”姑臧夫人是胡族贵妇,本便不甚在意繁琐的汉人礼节。她真心喜爱她们,想来也会怜惜李丹薇眼下的处境。   ☆、第五十一章 凉州之行      数日之后,休养得当的姑臧夫人病势减轻,遂提出返回凉州。李都督与卢夫人自是数度挽留,无奈姑臧夫人思乡心切,便只得答应派遣府兵送她归乡。由于舍不得几个一直陪伴她的孩子,姑臧夫人又提出带着小娘子小郎君们去凉州住些时日。除了李八娘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之外,其余人自是满口答应下来。当然,孙秋娘、李遐龄由于年纪太小,亦未列入其中。   于是,九月下旬,姑臧夫人的牛车队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灵州州府,前往凉州。护送者除去数十位契苾部侍卫外,另有甫被提拔为队正的谢琰部下,都督府的一百部曲,李折冲都尉家的一百部曲。这般强大的护卫,自是震慑住了暗处蠢蠢欲动的许多人,令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凉州,位于灵州之西,属陇右道管辖。它地处要冲,乃是辖制河西走廊的边关重城。古时此地原属月氏,后被匈奴所占,成为匈奴人放牧之地,亦是频繁入侵中原的通道。直到汉武帝遣骠骑将军霍去病远征河西,二度击溃匈奴,使之哀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开辟河西四郡张掖、武威、酒泉、敦煌,河西走廊方归中原所有。及五胡乱华时,河西更成为陇西李氏等世家大族避祸之地,儒道与佛家交相辉映,为战火遍地的北地留住了世家铮铮风骨与中原灿烂文化。   凉州亦曾一度为汉十三部刺史之一,辖区囊括整个河西走廊及周边,共十二郡国——包括陇西李氏祖籍陇西成纪。而国朝之凉州,大抵相当于昔年汉时之武威郡,下辖五县:姑臧,神乌,昌松,嘉麟、番禾。契苾部蕃息所在地,便是姑臧县南部的姑臧山。   “昔年西凉武昭王(李暠)为敦煌太守,后感于时局艰辛,方称帝立国。”牛车中,李丹薇如讲述故事一般,叙说着河西与陇西李氏的渊源,“如今定著四房中的敦煌房、姑臧房、武阳房都是武昭王之后。敦煌房为其次子之后,姑臧房为其六子之后,武阳房为其七子之后。”   李遐玉先前做过许多功课,自是知道这位西凉武昭王李暠亦被皇室追为先祖,不过其中仍有多处存疑。然而,当时五胡乱华,北朝一片混乱,世家大族谱系失传者也不罕见——如太原王氏,历经南渡北归,亦曾一度失传。只是,李暠一支避祸河西,谱系保存应当相对完好。而没有谱系佐证,也只能说明皇室这一脉即便是武昭王之后,也不过是支脉罢了。“如此说来,定著四房中,只丹阳房与这位武昭王无甚干系?”   李丹薇微微一笑:“可不是么?血脉已经离得很远了。便是他们几房之间,彼此往来也并不算太紧密。如丹阳房这般的大房支,光是背自家的谱系便足足有数千人。若将陇西李氏的房支都背下来,至少数万人,那可不容易。当初我年纪小,费了好些年才从稀里糊涂逐渐理得清楚些。”   “原来姑臧李氏是都督府的亲戚。”姑臧夫人笑道,“他们与契苾部亦有些来往,时常帮我往长安捎带些消息。”略作沉吟之后,她又道:“如今契苾部有些混乱,我原便不打算将你们两个小娘子都带去族中。先前还想着,且让你们在姑臧县城中的别院住下,如今想来,倒不如让你们去姑臧李氏府中住些时日。”眼下契苾部一分为二,叛逃的三千余人仍在薛延陀牙帐,不愿随着可汗南归。剩下一千余族人则护着契苾沙门的妻儿留在姑臧山下,收拾残局。虽说已经过去数月,但契苾部族依旧不够安稳,亦不适合待客。   “儿倒是宁可住在别院里。”李遐玉道,“姑臧李氏说来也只是十娘姊姊的远亲,贸然上门恐怕并不合适。何况,夫人在都督府住了这么些时日,不觉得世家大族中处处都是规矩么?好不容易松散些,岂能再一次‘自投罗网’?而且,咱们还带着那么些府兵、部曲,如何能住得下?”   李丹薇禁不住抿唇笑了:“夫人,元娘说得很是。到底只是远亲,烦扰他们也不合适。祖父祖母也只吩咐儿带些表礼,上门问候拜访,并未嘱托其他事。”其实卢夫人也暗示过她,去姑臧房住些时日总比随着姑臧夫人住好些。但她此行是为陪伴姑臧夫人而来,岂有主动远离的道理?索性便当成未曾听懂祖母的暗示就是了。   姑臧夫人蹙眉细想,摇首叹道:“确实是我想得岔了。住在别院里自由自在,总比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强些。有那么些府兵部曲护着,你们的安危应当无碍。到时候,我给你们留下几个奴婢,也好提醒你们认一认姑臧李氏的人。”   “多谢夫人。”小娘子们相视一笑。   约莫十来日后,北地普降大雪,一行人终于赶到姑臧县县城。因忧心契苾部近况,又担忧大雪连降妨碍赶路,姑臧夫人便索性不入县城,就在城门前与孩子们暂时告别。“待到部族内收拾干净后,我再遣人来接你们。短则十日,多则二十日。”   “夫人尽管放心。儿等皆并非幼童,定会彼此照料妥当。”李遐玉应道。   李丹薇亦笑道:“夫人不必挂念儿等,只管家去就是。儿瞧着姑臧县繁华得很,也正好四处走一走。而且,凉州州城就在姑臧县,去开开眼界也便利呢。”   姑臧夫人见两人谈笑自若,心中也清楚她们并非寻常小娘子,便道:“如此甚好。”牛车队遂缓缓离去,谢琰望了李遐玉一眼,拨马随上。他的属下怔了怔,也都翻身上马,跟了过去。   未等走几步,姑臧夫人便发觉不对,佯怒道:“三郎怎么也跟来了?好端端的,怎么不守在姊妹们身边?”   谢琰抱拳行礼道:“孩儿奉都督之命,送夫人归乡。如今尚未至契苾部,军令在身,自是须得继续护卫夫人。便是送至契苾部,夫人身边只得数十护卫,部族中危机四伏,孩儿亦不可能轻易抽身离开。”   “大兄也带着部曲一同去罢。”李遐玉道,“万一生变,只靠着眼下这些人弹压恐怕很是艰难。我和十娘姊姊身边还有都督府的一百部曲,护卫安全已经足够了。”都督府的部曲虽然不会听李丹薇的调遣,但做护卫也算得上尽职尽责。更何况,她还带着十来个扮作婢女的女兵。另还有百余女兵,随着自家的商队启程,如今也已经到了凉州州城。   谢琰犹豫片刻,瞥了她一眼,低声道:“不可自作主张。”这便算是答应了。孙夏挠了挠脑袋,当然毫无异议。对他而言,杀马贼固然痛快,但报答姑臧夫人的恩情亦是十分重要之事。何况,三郎与元娘都打定了主意,他只需听他们的就是。   “阿兄放心,我不会贸然行动。”李遐玉许诺道。她的女兵从未见过血,自是不能单独出去杀马贼。以那些身经百战的老部曲,带着这群士气高昂的新兵,才能将她们历练打磨出来。否则,恐怕只会白白消耗她们的性命罢了。   姑臧夫人拗不过谢琰,只得让他与孙夏一起跟去。但回首见李遐玉、李丹薇两个小娘子孤零零的披着狐裘立在城门旁,越发觉得不忍心,便将贴身侍婢又给了她们好几个,叮嘱了好些话,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风雪弥漫,很快便掩住了他们的行迹。因天寒地冻,李遐玉与李丹薇并未逞强骑马,而是坐上牛车,进入姑臧县城中。姑臧夫人别院与陇西李氏姑臧房老宅是对门的邻里,都是三路七进的大宅子。许是常年居住的缘故,宅子不但富丽堂皇,而且颇有人气。管事早便接到消息,带着仆婢前来相迎,虽不见姑臧夫人车驾,但态度也十分殷勤尊重。   “两位小娘子都是贵客,某已经唤人收拾了正院旁边相邻的两个院落,随时都可住下。”管事领着一行人进入内院,穿过被雪覆盖的庭园,来到收拾得十分干净温暖的院落前。李遐玉眨眨眼,挽住李丹薇的手臂:“好容易得了和十娘姊姊单独相处的机会,可不能再将我们分开了。”   李丹薇亦笑道:“院子这般轩阔,住下我们二人并婢女们已是绰绰有余。烦劳管事将我们安置在一处罢。不必再增添什么,只需在小楼里加一张床榻就是了。”   “便是不加床榻,咱们抵足而眠也好。”李遐玉接道。   李丹薇戳了戳她的额头:“谁知道你睡相如何?若是扰了我的好眠,也好分床睡。”   打理一座院子总比两座院子容易些,管事自是顺着她们答应下来。姑臧夫人的贴身侍婢也并无异议,只是让人赶紧准备热水吃食,方便两位小娘子梳洗歇息。两人分别洗浴之后,坐在熏笼边晾干湿漉漉的长发。李丹薇命婢女取来笔墨纸砚,给对门的姑臧房写了个帖子,简单提及此行之事,并说明过两日上门拜访。   “元娘,到时候与我同去罢?”   “不想去。”李遐玉懒懒地推着双陆,“十娘姊姊记得那么多谱系,正好认一认亲戚,送上表礼。我若是跟去,且不说相互介绍有些烦扰,那么多人我也记不过来。”姑臧房是李丹薇的远亲,与她毫无干系,又何必勉强自己约束性子,上门去与人虚与委蛇呢?何况,这可是凉州,并非灵州。便是拓展交际人脉,也没有必要涉足凉州。   李遐玉微微一怔,垂眸想了想,苦笑道:“确实不该拉着你同去。否则,若是遇上八从姊、九从姊那般性情的小娘子,岂不是白白教你受了委屈?也罢,你就在别院中等着我,或是去市集里逛一逛也好。”   “在客人面前,也少有八娘、九娘那般失礼的世家贵女。我可不是因此而不愿去,只是纯粹不想交际罢了。”李遐玉道,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说来,离拜访还有两三日罢。若是雪停了,咱们不如去凉州州城走一走?也好备些礼物,到时候带回灵州去。”   “也好。”李丹薇颔首浅笑,略微想开了些。   ☆、第五十二章 发现端倪      翌日,鹅毛大雪果然渐渐转小,及傍晚时分终于完全停了。彼时霞光万丈,映照在晶莹剔透的玉树琼枝上,格外清丽动人。李遐玉与李丹薇披着雪白的狐裘,在挂满冰凌的柳树旁缓步慢行,欣赏园中雪景。她们只道眼前夕阳雪景难得一见,却未曾想两个美貌精致的小娘子漫步雪中,若是被外人瞧见,定也会成了他们眼中的胜景。   且不说目睹此情此景的管事心中扼腕,禁不住私下对姑臧夫人的贴身侍婢连声哀叹:自家几个小郎君年纪委实太小了些,不然若能将这两个小娘子娶回家去,姑臧夫人该有多欢喜。那些贴身侍婢自是连声附和,紧接着又哀叹小娘子们都定了亲,不然若是能嫁了谢三郎,姑臧夫人与可汗也定会喜出望外。   李遐玉与李丹薇自是不知,她们都已经被惦记了一遭。因着姑臧房接到帖子之后,遣人回帖定下了两日之后拜访。横竖这两天闲来无事,她们便按照原定打算,前往凉州州城与商队、女兵会合,顺带筹备礼物。   于是,第二日,两人便作郎君打扮,穿着暖和的滩羊皮袄,戴上毛茸茸的兔皮帽,裹上厚实的披风兜帽,打算策马出县城。不料,甫走出别院,便被都督府的部曲头领拦住了。那虬髯大汉一脸不赞同,时不时以冷眼怒视李遐玉,仿佛正无言责怪都是她引诱自家小娘子走上了歪道:“十娘子,此去凉州路途遥远,怎可舍下某等,独自出行?何况,如今天寒地冻,也不适合骑马远行,倒不如乘坐牛车,由某等护送前去。”   “不过六七十里,策马飞奔,两个时辰便到了。一往一返,也赶得上宵禁的时候。若是坐牛车,少不得还须得在凉州州城内停留一夜,恐怕更不合适。”李丹薇道。   世家大族的小娘子,当然不能无缘无故在客栈中落脚歇息,免得失了身份。李遐玉眯起双眸,似笑非笑地望向那眼看着便要出口劝诫的大汉,道:“到底十娘姊姊是主,身为部曲,理当听任派遣,如何能对主家指手画脚?而且,便是在长安,作郎君打扮骑马出行的世家贵女也多得很,十娘姊姊此举又有何逾矩之处?何况,我们亦并非独自出行,后头不是跟着十来个婢女么?她们都是练家子,足以护住我们的安危,尔等也不必太过忧心。”   李丹薇笑着接道:“我与元娘都不是身子骨柔弱的,些许寒风也经受得起,应当无妨。”   那部曲首领见实在劝解不得,只能瓮声瓮气道:“某叫上些人手,护卫十娘!凉州毕竟陌生,谁知会发生什么事?为以防万一,理应多带些人手才好。”至于带上几十人,会不会妨碍李丹薇与李遐玉的打算,便无须他顾虑了。   李遐玉倒也不在意带上这群人,毕竟此次只是去凉州逛上一逛而已。不过,若是赶去杀马贼,这群都督府部曲依然跟在身边,恐怕会对他们的行动多有妨碍。当然,若是不带上李丹薇,想来都督府的部曲也不会多管闲事。而且,虽是知己,但她其实也并不想李丹薇涉入血腥杀戮之中。生在贞观盛世的世家贵女,又何须面对血肉横飞的场景?她只须骑射打猎,自由自在,便足够了。   凉州与灵州相似,皆是守备极为森严的雄伟城池,连四面瓮城上亦是旌旗烈烈、长戟森森。戍卫的兵士穿着薄铠屹立在寒风中,举手投足却依旧一丝不苟、军纪森严,可见凉州都督李袭誉其人治军之严明。想起这位凉州都督,李遐玉禁不住低声问:“十娘姊姊,这位都督姓李,亦出身世家大族,可是陇西李氏?”   李丹薇颔首:“是安康房嫡支,其兄为桂州都督李袭志,镇守岭南多年。”   “一南一北,皆驻守边疆,殊为不易。”李遐玉不得不感叹,陇西李氏不愧为顶级士族门阀,当朝服朱服紫者数不胜数。且不说定著四房,其他大小房头几十个,没落者中兴者皆有之。能将家族荣光维持千年,每一代人确实都付出良多。她原先豪情壮志,意图将自家推入世族之中,但仔细想想,这绝非一件易事。愈是盛世太平,世族沦落为寒族、寒族上升为世族便愈是艰难。更何况,如今军功、贡举皆不独只属于世族。若寒士亦能成为高官,是世族或是寒族又有何干系?倒不如约束家风、定下家规,令自家绝不能教出那等骄矜不知世事的子女更重要些。若能历经代代传承,家风千年不衰,又何愁声名不远扬宇内?   刚年满十一岁不久,论虚岁也不过十二的小娘子丝毫不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她甚至兴致勃勃地拟定了一条又一条“家训”,打算与谢琰、李遐龄商议之后,便呈给祖父祖母作为李氏家规使用。   不多时,一行人便策马来到市集对面的里坊中。由于时常来往于西域,康家在此购置了两座相邻的三进大宅院,专供自家商队歇脚所用。莫说容纳上百人的大商队,便是好几个商队撞在一处,也都装得下。柴氏原本也打算买座院子,便于商队使用。但官眷经商乃是国朝大忌,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她与康家之间的交往合作已经很是小心翼翼了,也不必要在这种细节上栽跟头。于是,李家私底下的商队同样以康家商队的名义,在康家宅院中歇息。   到得康家宅院前,一位穿着裘衣的粟特男子便笑吟吟地迎出来。李遐玉定睛一看,正是康五郎:“康郎君怎会在此?石娘子刚出月子,康郎君便急着远行西域?”九月初,石娘子一举生了个大胖小子。夫妇俩大喜过望,四处施舍钱财为小家伙积福,直恨不得将儿子天天衔在口中,半步都不舍得离开。以康五郎对儿子与石娘子的看重,原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家,走这么一趟才是。   “沙州有些要紧事,兄长们抽不开身,只得让某去处置。”康五郎有些含糊地道,“而且,娘子也不放心几位……”因李丹薇在场,他并未细说,只是将两人并婢女、部曲们都让进去:“从灵州到凉州,一路都很顺利,货物也并未损毁半分。只是,之后却免不了费些心思了。尤其如今已经入冬,许多商队都等着走完这一回,便暂停下来,待开春之后再继续。”   商队赶着在寒冬到来之前走完这一趟,免得受困于风雪当中,反倒人货皆亡得不偿失。马贼更是赶着抢完这一回,夺得些许牛羊钱财,也好找个合适之地熬过一冬。初冬与仲春,确实是马贼最为肆虐的时候:若是初冬抢得够了,便能顺利熬过冬日;若是仲春抢得够了,也正好弥补冬日酷寒所受的苦楚。   见康五郎很是知情知趣地将都督府部曲带走了,李遐玉、李丹薇二人便去见了那群随着商队同行的女兵。因作女子打扮太过引人注意,她们都身着丈夫衣。由于冬日穿得厚实,倒也不虞被人发现,只当她们是一群身量略矮小的南人护卫而已。为了不教人怀疑,她们还学了些南人口音,软绵起伏的音调倒也不须刻意作态,便有七八分相像。北疆的南人本便十分稀少,是以旁人便是觉得有些奇怪,也只当是少见多怪罢了。   “元娘。”女兵头领之一名唤定娘,是位身量高挑、肤色黢黑的年轻娘子,亦是柴氏亲手调教的婢女,“这两日奴等去市集中打探消息,果然发现有一家金银首饰铺所售货物,比市价至少低一两成。而且,仔细瞧他家首饰的品相,极为参差不齐,样式亦千奇百怪,绝非自家金银工匠打造而出。”   李遐玉对经济庶务之事颇为了解,自是知道一家金银首饰铺顶多养十来个金银工匠。而且,这些金银工匠中,有两三位可支撑门户的便足矣。店铺中各类首饰的样式风格亦不会相差太远,顶多随着长安流行的式样稍作改变,否则便难以满足那些豪门大户的需求,赚不得多少利钱。故而,若是样式品相皆千奇百怪,价钱又定得极低,那这家店铺不是以次充好,就是在销赃。   “按理说,若是贼赃之物,理应去质库典当才不容易泄露行迹。”沉吟片刻之后,李遐玉道,“如今专门开了这么一家金银首饰铺用作销赃,那些马贼便不担心被人发现,教人顺着踪迹找上门么?”   “去质库典当,也当不得多少钱财。”定娘回道,“而且,若是穿得寻常去质库典当名贵首饰,教那些生着一双利眼的掌柜们看了,更容易露出行迹。倒不如寻个金银首饰铺,两相得利更便宜些。”   “那金银首饰铺,莫非来头不小?”李遐玉又问,“可查出什么了?”   定娘蹙起眉,低声道:“听闻,是凉州都督内眷的嫁妆铺子。”   闻言,李遐玉与李丹薇都有些惊讶:手握凉州一地兵权的凉州都督,本应是维护凉州境内防务之首,其内眷却与马贼勾结,倒卖赃物赚得钱财?这一官一贼,未免相差也太大了些。而且,出身陇西李氏的凉州都督,娶的亦是世家贵女,怎可能缺少钱财,以至于做下这等错事?——若往小了说,是约束奴仆不当;若往大了说,便是官贼勾结、图谋不轨了。这可是足以削官贬谪的大罪,为了些许钱财,何至于此?!   “且不管是何人的嫁妆铺子,咱们只管寻出马贼的行迹。”略作思索,李遐玉接道,“盯住那家铺子的掌柜伙计,看他们与何人来往,去何处进货,与何人结账。进货、结账者必定是马贼,倒是不知是否为同一伙人。”   “能抢得那么些金银首饰的马贼,至少有百人以上。”定娘接道,“我们会继续盯着。”   “至于那金银首饰铺子,暂且不必管它。不论是否是奴仆自作主张,或是灵州都督家的内眷借势而为,皆非你我能撼动。若是打草惊蛇,反倒容易坏了我们剿灭马贼之事,便得不偿失了。”李遐玉又道,“他日若有足够的证据,再寻个合适的时机,悄悄交给监察御史便是。”由监察御史弹劾,事关官途升迁、家族兴衰,才能让这些高官警醒过来,严加约束自家族人与内眷。   说罢,李遐玉看向李丹薇,便听她低声道:“娶了这样的娘子,真是整个家族的祸害。我们陇西李氏的声名,定会被她们败坏掉。”眨了眨眼,她却回道:“教出这样的娘子,再嫁给你们陇西李氏,与你们家必定有世仇世怨罢?”虽说自家小娘子们的清名亦剩不下多少了,也算得上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报仇方式。   “……”定娘等人听了,竟都觉得很有道理,一时无言以对。   ☆、第五十三章 万事皆备      待定娘、安娘等女兵头领将她们在凉州城内打听得的消息一一禀报完后,已是将近午时了。李遐玉重新安排了她们的差使:绝大多数人留在凉州继续打探消息,追踪马贼的下落;只二十来人随着她回到姑臧县权作贴身护卫。为了避免都督府部曲生疑,须得借着康五郎的身份一用,只当是他送的仆婢就是。   说话间,康五郎及时遣人送来丰盛的午食。进食之后,正逢对面传来钟鼓敲响之声,意味着凉州城的南市北市坊门终于齐开。李遐玉、李丹薇便带着女兵们去临近的南市逛一逛。她们俩虽说装扮全然不像富贵人家子弟,但带着数十护卫也很是威风。各家店铺的掌柜皆是眼光狠辣之人,忙不迭拿出最精贵之物供她们挑选。来自波斯与西域的织锦地衣、绚丽宝石、香料香露、金银器物、胡刀匕首,来自长安的珠宝首饰、丝绸贡缎,来自益州的绫纱绡,来自苏扬的绣品案屏,来自宣州的笔墨纸砚。形形色色的货物,简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因家中拥有几支商队的缘故,李遐玉自是见多了这些金贵物件,挑挑拣拣给家中祖父祖母与弟妹分别带了些便作罢了。李丹薇出身世家,自然亦不缺少见识。只是她家中人口众多,需要送表礼者林林总总有数十人,不得不仔细挑选一番,力求让所有人都挑不出差错来。   李遐玉帮着李丹薇出了些主意,剩下的还需她自己拿捏。于是,百无聊赖之下,李遐玉四处顾盼,发现隔壁有一家书画铺子,便兴致勃勃地去里头挑选法帖。她来的时候正好,店家甫从长安运来新印的名家临摹法帖集。翻一翻目录,其中约有三四成是崔子竟临摹的,正合她意。故而,李遐玉顶着店家的苦笑,一口气买了十册:五册拿来珍藏,一册自己临摹用,两册送与谢琰,两册送与李遐龄,正好合适。   瞬间神清气爽的李遐玉转身出了书画铺子,再回金银首饰铺时,便见李丹薇正与一个年轻的胡人男子对峙。那男子虽是乌发乌眼,肤色却极其白皙,容光湛湛,生得俊美无比,教人一时间转不开眼去。不过,看在这位年方十一二岁的小娘子眼中,也不过是个生得好些的胡人郎君罢了。   “十阿兄,发生了何事?”   李丹薇柳眉微蹙,摇首道:“无事。不过是都瞧中了一样首饰罢了。既然这位郎君喜爱那红宝石手钏,我便不夺人所好了。”   她神色淡然,侧首又去瞧别的首饰,倒教那原以为会费一番口舌功夫的胡人郎君一时间有些错愕:“多谢小娘子成全。此手钏瞧着与家中阿娘珍爱之物颇为相像,早年却因马贼劫掠遗失了。若能得了它,阿娘定会十分欢喜。不如,某再买一件别的首饰赠与小娘子,酬谢小娘子相让之恩?”他的眼光倒是很利,一眼就瞧出了这些个女娇娥的身份。   “无功不受禄,郎君不必多礼。”李丹薇摇了摇首。那胡人郎君深深地看了她几眼,十分流畅地行了个叉手礼,转身便离开了。   李遐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待他领着侍卫走远之后,方低声对定娘道:“吐谷浑人?”吐谷浑乃鲜卑慕容部后裔,早先曾累为边患,屡屡劫掠河西走廊。自从卫公(李靖)一战后,方归顺大唐。前些年弘化公主下降其王,这才与大唐结成翁婿之好。与吐蕃、薛延陀相比,吐谷浑已然顺服许多,能在凉州得见因美姿容而闻名的慕容鲜卑男儿,亦是常见之事。   定娘颔首:“视其衣装饰品确实为吐谷浑人,而且,身份应当也不低。”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物罢了,李遐玉并未放在心上,与李丹薇说了摹本法帖之事后,两人又去了一趟旁边的书画铺子。李丹薇也买了好几册,用来送给家中的兄弟。几个大钱未带足的寒门书生见状,忙不迭地让人去借钱赶紧将剩下的数册都买下来,免得这两个财大气粗的少年郎什么也不给他们留下。   将表礼都购置完后,李遐玉与李丹薇并未在凉州城过多停留,便回了姑臧县。两人在别院中歇息一天,到了相约的日子,李丹薇便独自去了姑臧房拜访。而李遐玉却带着一群女兵去了附近射猎游玩。都督府部曲见自家小娘子安安分分,折冲都尉家小娘子却张扬得很,心中也颇为复杂。   初冬时节,猎物尚算得上丰美,李遐玉猎了几头滩羊便作罢了。带着属下的女兵们出来,也不过是为了适应寒冬的天候,以及练一练箭法而已。别院虽大,但并无演武之处,不能奔马亦不能操练。她也只得将身边的数十人都带出来,顶着寒风听着号令,完成那些枯燥的操练动作。   待都出了一身热汗后,女兵们利落地围了一圈挡风的行障,生火炙滩羊吃。因带了些御寒的浊酒,她们笑着大口饮酒、大口吃肉,亦是豪气顿生。借着酒意舞刀者、舞剑者,甚至对战者比比皆是,引来众人的呼喝叫好声。   处在这群女兵当中,李遐玉总会忘记她们都是女子——仔细说来,女子与男子又有何差别?女子便不能大口饮酒、大口吃肉?便不能豪爽勇猛?既然都是兵士,只要足够勇武,是男是女又有何干?   想到此处,她接过属下递来的浊酒,仰首饮尽。浊酒的滋味并不好,也不容易喝醉,她权当喝酪浆一般,略饮了几杯解渴。说笑间,不经意瞧见远处白雪皑皑的姑臧山,她略作沉吟:“也不知契苾部如今是否打理妥当,阿兄与大兄随在姑臧夫人身边,又在做些什么。”她心中很清楚,姑臧夫人绝非寻常女子,有谢琰在也无须担忧她的安危。只是,干等着契苾部传来消息实在过于被动,并非她的行事风格。   “奴派几人过去瞧瞧?”安娘笑问,“元娘准备些牛羊,就当作给契苾部过冬所用,顺道带过去便是。”   李遐玉颔首:“契苾部历经叛逃之事,想必元气已经大伤。且从姑臧县中买牛羊各五百头,都送过去。问问姑臧夫人或者阿兄这些是否得用,若是不够,再去凉州城购置。此外,给康郎君传话,令他准备一支贩奴的驼队。”   “贩奴?”正拿匕首分割炙羊肉的思娘、念娘惊讶地抬起首,不知自家小娘子又想到了什么主意。李遐玉用匕首插了一块炙羊肉试了试滋味,慢条斯理道:“原先不是想着用先前的法子,跟随康郎君家的商队一同走么?此举到底不好安置那么多人。光是你们便有一百五十人,再有自家的部曲一百人——什么样的商队能供得起足足二百多护卫?若是分作好几拨,却不便于操练。我仔细想想,倒不如将你们其中一部分扮作奴婢。如今奴婢可是值钱得很,如你们这般年纪的女奴,一人便抵得上两头犍牛了。马贼若是见了,一定忍不住前来劫掠。”   “……元娘要将奴们当做诱饵?”安娘笑眯眯问道。   李遐玉点头:“不独你们,男奴女奴都必须有,大家轮流扮作奴婢就是了。如今许多商队畏惧马贼声势,通常走较为安全的商道。咱们不欲去西域,只想剿灭河西附近的马贼,便只能前往荒僻的大漠中引诱他们了,就假作是从凉州前往西突厥或薛延陀的贩奴商队便是。康郎君的商队要去沙州,到底与我们不同路,也无须冒那么大的险。”冬日能劫掠的商队本来就少,偌大的诱饵就放在面前,鱼儿能不咬钩么?   “奴会请康郎君将这些事筹备妥当。”安娘点点头,“只是,此事还须问一问三郎君罢?”   “阿兄手底下那些府兵不能妄动,倒不好与我们一同行事。”李遐玉摇摇首,“我会与阿兄说一声,他应当会赞同。示之敌寇以弱,请君入瓮,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当然,初时此法可用,但到底需要更多实战。待你们积累了经验之后,便无须如此了。”   “奴等听元娘的。”安娘道,起身吩咐去了。   待回到姑臧县中,时候已经不早。李丹薇却是过了夕食才回来,苦笑道:“姑臧房的人口虽比丹阳房少些,但留在老宅中的也有好几房。虽不至于将我当成什么穷亲戚,但因老夫人觉得我很是面善,将我视为已出嫁的嫡长孙女,其余人便多少有些不自在。”说罢,她又叹道,“幸而你不曾去,不然还不知会受什么委屈。”   “闷坏了罢?便同是定著四房,堂堂灵州都督的孙女,她们也会给你脸色看。许多内宅女子每日无事可做,便只盯着长辈与夫君的宠爱过活了。十娘姊姊无须放在心上,当她们是过眼烟云就是。”李遐玉道,“若是觉得老夫人可亲可敬,去陪一陪她也无妨。横竖不必将其他人放在眼中,她们是悲是喜与你又有何干?只需自己与老夫人欢喜就是了。”   李丹薇颔首,想了想,又道:“你还记得前两日在凉州南市金银首饰铺中遇见的胡人郎君么?今日他竟去了姑臧房拜访,瞧着身份确实尊贵,内眷们虽难免鄙薄他是胡人,却因鲜卑到底不同,也不敢表露出什么来。不过,她们的神情似乎有些奥妙……”   当今圣人之母是鲜卑人,皇后殿下亦是鲜卑高门出身,对鲜卑族自然多有优容。鲜卑慕容部亦是皇族之后,虽说并未融入中原,但身份亦不寻常。待鲜卑胡人,一众世家豪门通常都十分小心谨慎,免得令格外在意血统的皇室多思多想,惹来什么祸患。李遐玉验证了先前的猜想,笑道:“莫非是吐谷浑王室?听闻当年弘化公主出降,曾经路过凉州,许是与姑臧房有来往罢?”   李丹薇挑眉:“许是如此。也罢,横竖与我无干。我只管偶尔去问候老夫人就是。听闻你今日出门狩猎了?怎么也不等一等我?”   “如今咱们便是天天出去狩猎都使得,明日再去就是。”李遐玉回道。   两个小娘子便说起了今日各自发生的趣事,时不时挠上两下,笑作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家量产美男子,大家都懂得╮(╯_╰)╭   据说后来他们挑国王是看脸的——不知道哪里来的传说,不管大家信不信,我是信了   吐谷浑一度很强大,不过被隋打了一次和亲一次,被唐打了一次和亲一次,后来成了傀儡,再后来就被吐蕃给灭国了……→ →所以,目前的吐谷浑王室流着汉人血脉,还是弘农杨氏(隋朝皇室)的公主血脉(光化公主),至于弘化公主嫁过去才三年,就算有娃儿也还小呢   这位美男子出来要干嘛,大家应该猜得出来吧╮(╯_╰)╭   ☆、第五十四章 诱饵作战      几日之后,姑臧夫人终于将契苾部打理妥当,稍有通薛延陀嫌疑的族人尽数被赶了出去,余下的皆是对母子三人忠心耿耿的族人。然而,无论是她或是谢琰心中都很清楚,人心易变。若是薛延陀声势日渐强大,昔日那些族人过得比他们更好,说不得便又会有人心生动摇。何况,在大唐他们到底是胡人、是异族,始终会受人提防,遭人鄙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要成为汉人同类须得花费漫长的时光,直到血脉彻底相融——就如同如今许多鲜卑高门那般举族联姻——高氏、长孙氏、元氏,历经数年之后,谁还记得他们是胡人?   “三郎。”姑臧夫人回过神,慈和地望向帐篷中央卓然而立的少年郎,“你且回去帮我问一问罢。若是你家祖父祖母愿意,沙门家三个小娘子随你们挑。”她最喜爱的确实是眼前的少年郎,视他如同嫡亲孙儿。也正因如此,她心中很清楚,自家的孙女资质寻常,恐怕都配不上他。或许契苾何力与临洮县主的长女身份最合适,亦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助力,但偏偏嫡长孙女的婚事她做不了主——契苾何力这个阿爷亦做不了主。   谢琰垂眸,想起孙夏这两日开怀的笑容:“承蒙夫人青睐,孩儿替大兄谢过夫人。只是,大兄情窦未开,家中祖父祖母恐怕不会那么快给他定下婚事。不过,这些时日以来,孩儿亦觉得二娘子很适合大兄,定会如实禀告祖父祖母。”作为兄弟,他相信孙夏是个品性出众之人,将来亦是一名难得的猛将。只是,寻常人却未必能从他的寒门出身以及粗疏的性子中发现他的优势。身为长辈,姑臧夫人无疑是慧眼识珠的,坦然提亲的态度与李家上下的脾性十分相合。两家人,确实是最合适的亲家。   “我也想多留二娘一些时日。”姑臧夫人微微一笑,“先定亲,过几年再成亲亦不迟。我那孙女婿如今还是白身,若是不能当个队正,可娶不得我们家的小娘子。”可汗的侄女,也并非人人都能娶得。她相中了这个孙女婿,并非瞧中了他的身家背景,却也希望他能出人头地,堂堂正正地来迎娶。   三言两语将要紧事交代清楚后,外头便传来一阵笑声。便见身着铁勒服饰的二娘茉纱丽笑吟吟地走进来,俏皮地用铁勒语道:“祖母每天都念着的小娘子来了!瞧着确实讨人喜欢,令儿都舍不得吃醋了。”她说罢,往旁边让了让,露出后头的李遐玉与李丹薇。   姑臧夫人禁不住露出喜色:“快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依旧作少年郎打扮的李遐玉、李丹薇一前一后走入帐中,一眼便瞥见颔首微笑的谢琰。互相致意之后,两个小娘子便一左一右依偎在姑臧夫人身边,这个道:“夫人这几日是累着了罢?可得好生歇息些时日才好。”那个又道:“夫人脸色虽不好,看着却喜气洋洋,精神多了。”   茉纱丽见她们如此亲热,心中到底升起些许醋意,上前伏在姑臧夫人膝盖上。姑臧夫人轻轻抚着她深褐色的长发,又握着李丹薇的手,浅笑道:“有她们在旁边相陪,便无须你们几个围在我身边了。心早便飞走了,还留下来作甚?”   李遐玉、谢琰含笑的面容中多了几分坚毅之色,朝着她行了一礼:“待扫平贼寇后,再来探望夫人。”两人退出大帐,回首看向身后,已是立了数百人。无论是府兵或是女兵,皆是满怀信任而又难耐激动之色地望着他们;倒是那些先前曾随着他们外出剿灭马贼的部曲,神色很是平淡,仿佛此行再寻常不过。   “在校场上辛苦操练,就为了如今这一刻!”谢琰缓缓环视周围,目光锐利而沉着,“功勋并非不重要,但你们须得知道,它并非一切!保护家国,才是我等大唐将士之职责!如今不能平薛延陀与西突厥,便将那些肆意妄为的马贼先灭个干净!好教咱们大唐的百姓无须因这些畜生受苦受累!!”   “是!!”众人轰然应道。   “大唐子民之仇寇,便是我等之仇寇!只有杀个干净,才能还家国一片安宁!”李遐玉抽出腰间的轻刀,雪亮的锐光照得她的脸庞冰寒一片,充满了杀气。   “杀!杀!杀!”众人更是热血沸腾,高声大喊起来,震得契苾部的人们惊讶无比。在边疆生长的百姓,谁家没有结下薛延陀、突厥袭击的血海深仇!?谁不曾受过马贼劫掠的威胁?!再没有比报仇雪恨更激烈的情绪了,在仇恨面前,所有的间隙一瞬间仿佛都烟消云散——府兵又如何?部曲又如何?女兵又如何?此时此刻,大家都是同袍!原本松散的士气瞬间凝聚成了一柄长枪,所向披靡!!   数日之后,茫茫荒漠之中,一个约莫百人左右的商队正缓慢前行。数十胡商牵着驮满货物的骆驼,走在最后的是一连串被绳子捆住手、衣衫褴褛的奴仆。护卫在人群中巡逻,发现若有步伐踉跄者便毫不容情地举起鞭子抽上去。   隐约可闻的哭泣、叫骂,与浓重的血腥味一直随在这个贩卖奴仆的商队周围。尽管他们看起来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但依然引来了仿佛狼群般的一伙马贼。这伙马贼足足有一百来人,许是横行凉州、甘州附近已久的缘故,又或许是急着劫掠过冬的缘故,他们并没有静静地等待时机,而是猛然驱马便冲了出去。   那些马匹四蹄都用布头包裹,几乎没有蹄声。缓步慢行时,更是连些许声响都不会发出,也只有冲过去的时候,才引得沙地簌簌震动起来。商队护卫立即警戒,但马贼却似突然冒出来似的,转眼间就将驼队与奴仆都冲得七零八落。   “诸位好汉!有话好说!!”商队主事拱着手,惊惶地求饶。但马贼们充耳不闻,只管如饿狼似的去扯骆驼上的货物,更有些人淫笑着去拉扯奴仆中的少女。那些个护卫有魁梧的也有矮小的,见状竟都像鹌鹑似的转身就要跑。马贼们更是不将这商队放在眼中,自顾自地将好东西都往怀里塞。   “别塞了!要是让老子发现谁私藏了!整条胳膊都给老子留下!”马贼头领吼道,然后又狞笑着逼问商队主事将身上的钱财都取出来。没待他挥起马鞭,给这个胡人几鞭子,忽地风声响起,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利箭便将他射了个对穿。马贼头领瞪大双目,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就死不瞑目地从马上倒了下去。   不少马贼发现不对劲,刚想呼喝起来,身边那些或满面畏惧或惊慌失措的护卫、奴仆们却猛地翻身而起,拔出随身的匕首就刺了上去。绝大部分马贼都未反应过来,竟就这样送了性命。少数几个反应快的,翻身上马就想逃,却不想立即被连片的箭簇射了下来。   自马贼突然袭击到商队暴起将马贼全歼,也不过是两柱香的功夫。衣衫褴褛的奴仆、护卫与胡商们泰然自若地穿梭在满地尸首中间,或补刀,或将被抢的货物都归置整齐。沙丘后头,转出一行背着弓箭的少女,都戴着狰狞的驱傩面具,张牙舞爪犹如鬼怪。不少马贼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瞧见这群魑魅魍魉,更是又惊又惧。   “元娘的主意果然好。”护卫当中,一个少年郎憨憨地道,“咱们的人一个都没伤着,就把这群马贼给收拾了。可惜,这回我没用上斧头。”他最爱挥舞自己的双斧,谁知今天只用了轻飘飘的匕首。虽说也杀了好几个马贼,但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如今不过是首战而已,大兄还担心以后没有用双斧的机会?”李遐玉将面具往脸侧推了推,露出一张笑颜。然而,这位好不容易在家中养得白皙细嫩了些的美貌小娘子,侧首便吩咐属下的女兵们:“将头颅都割下来,我杀的几人也都归大兄了。”   孙夏如今已是正经的府兵,也属于谢琰麾下,可拿马贼头颅累计军功。李遐玉有心想帮一帮他,但也知道他性子直率,绝不会接受将所有女兵的功劳都算在他身上的行为。虽说在战场上,部曲的战功理应算成家主的,也无人会置喙什么。但孙夏与谢琰心底都认为,李家部曲算战功也应算给李和或李遐龄甚至李遐玉,两人都不会心安理得地领受这份功劳。   孙夏搔了搔脑袋,还待推辞,李遐玉横了他一眼:“我送给大兄的功劳,推辞作甚?下次再送给阿兄就是。”   谢琰正吩咐部曲挖开沙丘,将马贼尸首就地掩埋,闻言笑了笑:“既是元娘的好意,阿夏就领受了罢。横竖不过是三四个头颅而已。”李遐玉手快,马贼首领便是她射杀的。但到底这回带的人多,整个商队都是自家人,砍瓜切菜一般就将马贼都解决了,她也并未出手连射,而是将更多机会留给了女兵们。   契苾部几个扮作胡商的侍卫提着血淋淋的刀走过来,也接道:“许久不曾如此痛快了!”他们是姑臧夫人派出来保护李遐玉的,谁知这位小娘子根本不需要任何保护,还将他们派出去装扮成胡商迷惑马贼。铁勒部族的汉子,当然更欢喜这种能够一展身手的快意生活,而非只当作护卫。不过,说起来,就连铁勒部族的小娘子也少有这般凶残无比的。   另一边正喜滋滋地将马贼头颅包起来的府兵们也畅快地大笑起来。这一战确实痛快,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斩获,李家部曲也不会与他们争抢什么,大都只是在旁边掠阵而已。毕竟,这回最需要历练的便是谢琰的府兵与李遐玉的女兵。   “将痕迹收拾干净,赶到旁边的绿洲歇息一两日。”谢琰道,“留下的活口交给李丁。”   李遐玉吩咐方才掠阵的部曲、女兵各自派斥候注意周边的动静,才笑吟吟接道:“确实不必着急,等着下一群入瓮的家伙就是。”如今他们尚不熟悉凉州、甘州、沙州以北的大漠,自是不能妄动,只能用这样的法子慢慢来。待他们将这里的地形与马贼分布都摸清楚了,谢琰绘制的舆图也补全了,便可试试“奔袭”、“偷袭”、战阵等各种各样的战斗方式了。光是想一想,她便有些热血沸腾呢。   ☆、第五十五章 遇见同盟      荒芜的戈壁滩上,到处是杂乱的石块,仿佛某座古早城池留下的废墟。寒风从石块的缝隙间掠过,发出阴森的低吼,犹如野兽警惕的嗥叫,又似鬼魅凄惶的哀嚎。一群有些狼狈的胡商骑着骆驼,逃进戈壁之中,他们身后紧跟着数十个穷追不舍的马贼。很快,马贼就追上了胡商,闷不吭声地举刀劈了过去。骆驼的哀鸣与血腥味立刻散开了,被追得无处可逃的胡商们咬紧牙齿,纷纷抽出长刀迎战。   由于人数相差有些悬殊,胡商们渐渐落在下风。但他们个个皆是悍不畏死,慢慢地聚集起来,将一人护在中间。那人戴着防风沙的皮帽,浑身裹得十分严实,只露出充满杀气的乌黑眼眸与白皙的脸颊。他浑身浴血,举目四望,心中不但没有绝望反而平白生出几分豪气:“就算要战死!也得把这些猪狗都杀光!!”   “嘿!居然敢杀老子的人!!活腻味了!!看老子不把你们这群鲜卑奴剥皮充草挂起来!”马贼头领双目放出凶光,叱骂道,“要是想死得痛快点!就给老子老实交代!你们到底是不是最近那群疯子?!”   胡商们疑惑而又隐晦地互相看了看,却并未应答。如今他们已经是死路一条,不妨就让这群马贼胡乱猜测,乱了阵脚。若是他们所说的“那群疯子”当真出现,想来这些人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忽地,幽咽的风声当中,依稀传来破空之声。数十箭簇自石块后射出来,很快就将最前方的一批马贼射杀了。“混账!有埋伏!”马贼们驱马想逃,但随后第二波箭雨便赶到了。箭雨与箭雨之间几乎毫无空隙,接应得天衣无缝。转眼之间,不过是三四波箭雨而已,就将所有马贼都杀了个精光。   胡商们目瞪口呆,几乎难以置信眼前的情形:便是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军士,也只能做到如此了。藏在戈壁中的绝非寻常人,用的应当是大唐赫赫有名的“箭阵”。据说,这是最适合弓兵设伏的战阵,轮流射完几轮之后,便能完全摧毁敌军的步兵。只是,想不到“箭阵”对反应灵敏的骑兵也有如此奇效,这些弓兵射箭的准头远远高于常人!   “去。”一声轻叱之后,自石块后转出一群戴着驱傩面具的矮小兵士。他们翻身下马,默不作声地割下马贼的头颅,身手利落、神情从容,仿佛割的不是人脑袋而是瓜果一般。另有些人将安然无恙的马匹都栓在一起,重伤的马则当场宰杀。为首的一人策马来到胡商们跟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们,眼眸中仍带着些许尚未完全褪去的杀意。   “原来你们也在杀马贼?”那身量异常矮小的人道,“我还以为是马贼们特地放出的风声,意图引诱我们上当,想不到竟是真的。阴差阳错在这里遇见你们,也是缘分。你们只剩下这么些人了?或是尚有接应的人手?”   “不想竟能在荒漠之中再遇小娘子,确实是缘分。”被护卫在中间的年轻郎君微微一笑,行了个叉手礼,而后不着痕迹地在附近仔细打量了一番,又略有些失落地移开了目光。他脱下皮帽,露出一张白皙俊美的脸庞:“某慕容若,谢过小娘子的救命之恩。”   马上之人斜睨着他,忽地一笑,也摘下面具:“想来慕容郎君身份并不低,应当是吐谷浑贵族罢?千金之体,坐不垂堂,何须贸然犯险?若是郎君在大漠中出了事,恐怕也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慕容若勾起嘴角,回道:“因与马贼有深仇大恨,又从凉州城得了些消息,所以才追踪而来。若不能将这些马贼杀个干净,便不能抚慰亡者在天之灵,也无颜家去拜见阿娘。不过,到底准备不足,才被逼到了方才的境地。若无小娘子出手相救,恐怕某便要埋骨异乡了。”   “举手之劳而已。”李遐玉道,眼眸微转,“慕容郎君的侍卫中多有伤者,不妨与我们同行,前往附近的绿洲歇息几日?虽说附近大抵已经安全,但毕竟仍然身在大漠之中,随时都有危险。”冬季忍饥挨饿的不只是马贼,还有狼群。身上的血腥味若飘远了,恐怕隔着几百里也能让狼群追踪而至。   “承蒙小娘子恩情,某感激不尽。”慕容若拱手行礼,便命侍卫们包扎伤口,坐上骆驼随行。李遐玉派出两队斥候,在附近游弋警戒,又另派一行人传递消息。她如今虽能带着女兵单独作轻骑奇兵突袭,却仍会每隔两个时辰便向谢琰通报情况,以防万一。   慕容若细细察看,发现随在她身后军容异常整齐的一群人都是女子,禁不住暗暗吃惊起来。也不知这小娘子究竟是何来历,家中居然养了这么些悍勇的女兵,还敢单独来大漠中杀马贼。若论起勇武,他的护卫也不差,但这群女兵显然更加从容,想必是家学渊源的缘故。难不成是凉州都督李家的?他家内眷与马贼勾连,又怎么教得出这样的小娘子?姑臧李家的?那一家尚文不尚武,也不可能——可是她的姊姊,不就是姑臧李家的?   虽说心中对彼此出身都有疑问,但这毕竟并不重要,也没有追究到底的必要。因彼此太过陌生,女兵们与吐谷浑人一路无话,默然并行。三四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到达最近的绿洲。远远看去,那狭小的绿洲边已经升起了篝火,立起了重重叠叠的帐篷。慕容若尚且警戒几分,李遐玉却已然欢畅地策马奔了过去。   绿洲边缘,谢琰一手按着腰间的横刀,静静等待着。远远见黑暗中一骑奔来,火光隐约映照出来者的面容,令他不由得浅浅一笑。“阿兄,送给你!”凶残的小娘子扬起手,手中赫然提着一串马贼的头颅,而后顺手便扔了过来。   “……”吐谷浑人目睹如此场景,心中情绪之复杂,简直无法以言语形容。倒是女兵们已经很是习惯了,纷纷下马,自顾自地安顿去了。谢琰亦是十分淡定地接过那串血葫芦般的头颅,瞥了几眼:“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谁家送礼会送一串头颅?!当真不是割袍绝义么?!曾几何时,那些娇俏爽快而又羞涩的大唐小娘子,都变得如此可怕凶残了?   “一时射得顺手,忘了留活口。”李遐玉又道,笑盈盈地引见慕容若,“不过,遇见了这位慕容郎君。他们与这群马贼交手频繁,应当知道这些畜生的来历。我想着,既然我们都想杀马贼,不妨结成同盟也好,便将他们带过来了。”   慕容?谢琰望向她身后的年轻男子,双目微微翕张,瞬间便恢复原状:“某谢琰,见过慕容郎君。诸位有伤在身,且先去帐篷里歇息再说罢。”说着,他便引着行了叉手礼的慕容若往自己的帐篷而去。慕容若朝着有些紧张的属下们使了个眼色,很是自如地随了过去。李遐玉轻轻地甩着马鞭,转身去了一旁,清点谢琰与孙夏的“功绩”——许是因自己杀的马贼都送给了两位兄长的缘故,她比他们还更热衷于计算,隔三差五便将堆起的头颅数一数,换算军功。说来,孙夏已经足够授最低级的一转武骑尉了,作为队正的谢琰不但可得自己的军功,亦能同时算属下的功劳,至少能授二转云骑尉罢?   帐篷内,谢琰倒了两杯浊酒,慕容若一口气饮尽,苦笑道:“谢郎君见笑了,被那群马贼追了一日一夜,若不是遇上小娘子,险些就丢了性命。”他生得俊美,态度又坦然大方,目光锐利而直率,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若是境遇倒换,无论是谁都会拔刀相助,慕容郎君不必放在心上。”谢琰浅笑着回道,“何况,以大唐与吐谷浑的关系,便如同亲戚一般,伸出援手亦是应当的。”   “说得也是。不过,改日还须得送些礼物,感谢小娘子的救命之恩才是。”   “那某便替妹妹谢过慕容郎君了。说来,慕容郎君也想剿灭马贼?不知带了多少人手?走了哪些地方?若是慕容郎君有意,我们可互为倚助,将这河西附近的马贼都筛一遍,也好教百姓与商队能安宁过冬。”   慕容若略作沉吟,颔首道:“某与马贼有旧怨,在凉州城发现些许痕迹,一时气恼交加便追踪而来。本来有两百余护卫,杀了两伙马贼之后暂时分兵。留在某身边的有数十人,余下者去抄马贼的老巢,如今大概只剩下一百多人了,过几日应当能会合。”说罢,他定睛看向书案上的详细舆图,心中暗自惊讶,沉吟片刻后才圈了两三个位置。   “我们本想将这附近的马贼剿灭再作打算,不想慕容郎君已经杀完了。如此,便可再行下一着了。”谢琰说了些先前从马贼处听得的消息,“此处以北,盘踞着一伙二百余人的马贼,性情极其凶恶,行踪飘忽不定。慕容郎君可愿与我们同行?”   慕容若颔首:“寇仇尚未寻到,自然不能半途而废。”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谢琰微微一笑,“清剿马贼亦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此处刚拔了个干净,说不得另一处便又长了起来。慕容郎君若是有心,便定期前来走几趟就是了。”马贼是杀不干净的,边疆民风彪悍,又是诸族杂居之地,总有些心思不定者只想着以劫掠为生。何况,薛延陀、西突厥偶尔亦会扮作马贼侵扰商队,若不将他们彻底驱逐,“马贼”便不可能消失。倒不如将这些个混账东西都当成磨刀石,练出属下兵士的悍武之气,将来在战场上亦能独当一面。   慕容若略作思索,苦笑道:“确实如此。寇仇的线索尚算不得明晰,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也只能将遇见的马贼都清理了,免得放过什么漏网之鱼。”   “慕容郎君所说的线索……”谢琰想起李遐玉曾提起的事,眉头一挑,并未挑明。而慕容若忌惮李遐玉的身份,也不欲多言。两人十分默契地转移了话题,说起了战阵以及配合之事,竟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第五十六章 荡平贼寇      寒冬腊月,烈风呼啸,卷起猎猎风沙如无数细小的兵刃,狰狞地扑向正仓皇东逃的人群。策马奔逃整整两日两夜,这些人已经顾不上叱骂诅咒,更顾不上信誓旦旦卷土重来。追兵就在身后,若逃脱不得,驰骋大漠数年已是赫赫有名的马贼群最终也不过是别人记功的一颗颗头颅罢了。   两日不食不饮,马贼们已是强弩之末,不断有马匹口吐白沫倒下,连带着被压倒的马贼也奄奄一息再也爬不起来。其余人就似瞧不见一般,从倒下的人身侧奔过去。若在平时,他们多少会伸手拉一把,但此刻身后是一群实力莫测的疯子,谁都不敢冒着风险做多余之事。而且,绝大多数马贼早便已经无法思考,只知跟着首领不断地往前逃,追寻那远方的一线生机。   远远地,一座如沉睡的龙般卧在天边的山脉出现在诸人眼前。马贼首领精神一震,嘶哑着声音道:“贺兰山!!”不错,凉州以北的大漠,东部边缘与贺兰山西北麓相交相望。此处山势陡峭、幽谷狭深,地形十分复杂,亦是他们的巢穴之一。逃入贺兰山,便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外人根本不知其中之险峻,利用错综复杂的地势将追兵引入山中,再设伏全歼他们亦不无可能!!   想到此,马贼首领嘿然大笑:“撑过这一回!杀他们个回马枪!教他们尝尝老子的厉害!”然而,他大笑片刻,几乎耗尽了气力,却并未听见周围的响应声。他心中不由得有些惊慌,首次仔细地四顾望去,却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只剩下区区十余人。且这些人神情呆滞,仿佛随时都能摔下马去,早已不复昔日精神奕奕的模样。   马贼首领大骇,侧耳细听,身后整整齐齐的马蹄声依旧不绝,显然追兵仍然紧紧跟在后头,不肯放过他们。因心中急切,他并未注意到,驱马跑了这么许久,便是再好的马此时也早已疲惫不堪,速度越来越慢。后头的那群追兵则如戏耍猎物一般,追一段时间便轮换一回,歇息追击两不耽误。而且,他们既未引弓射箭,亦未加紧追赶上来,仿佛驱赶牛羊群的猎犬,将他们往贺兰山的方向逼去。   贺兰山!贺兰山!马贼首领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抽打着自己的坐骑,完全不顾它的脚步已经踉跄起来。数息之间,已是疲惫至极的马一头栽倒在地,马贼首领一时反应不过来,重重地摔了下去。他身后的马贼依旧毫无反应,策马从他身上踏了上去,继续朝着东面狂奔而去。   马贼首领胸膛剧痛,已然是动弹不得。他甚至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判断自己到底伤得有多重,只能拼命喘息着,瞪圆了双目,望向后头那些追兵。这群疯子究竟是从何处而来?为何不痛痛快快地取了他们的性命,却将他们追击到如此绝望的地步?不错,不久之前他仍觉得自己能逃得过这一回,如今他却已经全然绝望,只是硬撑着一口气,想看清楚取他们性命的人罢了。   几匹马在他跟前停了下来,余下之人依旧继续追赶所剩无几的马贼。   马贼首领挣扎着,看向那翻身下马的四人。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位身量矮小戴着驱傩面具的少年郎,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魁梧的少年。在后头漫步而来的,则是一个俊美雅致的少年郎与一位肤白姿容美的年轻胡人。   “听闻你们过去经常喜欢顽这样的游戏,追得商队无处可逃,然后杀个干净。如何,觉得好顽么?有趣么?”面具小少年在他身侧停了下来,言语中带着讽刺之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也不过是替那些无辜之人讨还一二罢了。”   马贼首领瞠大双目,喉咙中涌出血流,俨然已是将死之身了。   面具小少年歪了歪脑袋,又嫣然笑道:“你想问贺兰山中的巢穴?莫不是将老弱妇孺都藏在里头了?便是老弱妇孺,吃用了他人鲜血换来的物件,也必须付出代价。呵,贺兰山中的巢穴,位置真是再好不过了。”仔细论来,贺兰山便是河间府的辖区范围。若能将马贼巢穴寻出来,功劳便不会打半点折扣了。故而,彻底灭去马贼老巢,须得等到他们一行人回灵州之后再行事。   “真是没意思。”孙夏上前,一斧头结束了马贼首领的痛苦,将他的头颅割了下来,“一天到晚只在后头追着,还说是狩猎。虽说他们个个都是畜生不如的玩意儿,也算不上是什么猎物。浪费了这么些天,倒不如早些将他们都杀干净得好。”   “追在后头,便能白白收割头颅,不是很划算么?”李遐玉笑着回道。他们无须做任何事,紧迫地追着这群被他们杀怕了的马贼,便足以教他们一路惊慌失措,抛下所有死伤者了。“以前总觉得李丁很难撬开这些马贼的口,不知这回是不是容易些。都已经吓成这付模样了,想必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罢。”   孙夏挠了挠脑袋,完全不知这位妹妹究竟在想些什么。便是慕容若听了,也觉得这位小娘子的脾性之凶残,已经超乎意料。她的确是在伸张正义,也自有一些想法,但做下的事多少都带着冷酷的意味。并非不决断,而是太过决断了;并非毫无同情,而是不会将多余的同情施给任何一个罪孽满身的马贼。   “不过是我们在练习奔袭追击罢了,毕竟这般连日奔袭的机会不容易寻着。不过,阿玉说的也有些道理。”谢琰接过话,“如今这些马贼神志恍惚,倒是容易拷问。”而后,他看向远处雄壮的贺兰山——越过去,便是灵州,便是河间府,便是弘静县了。   李遐玉似乎察觉他微动的心绪:“阿兄,都已经腊月了,咱们也该回转了罢?不然,便赶不及归家过年了。”李和与柴氏将他们放出去之前,叮嘱他们一定要赶回家过年团聚。在外头转了这么些时日,她也确实有几分想念亲人们了。   谢琰颔首:“收拾妥当之后,便回凉州辞别夫人。”   不过两三个时辰,众人便将周围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谢琰与李遐玉留下一半部曲在此守住贺兰山附近的大小要道,以防里头马贼老巢中出现任何异动。而后,一行人便带着丰富的战利品,径直往南奔去。   当姑臧山再度出现在眼前时,李遐玉浑身的杀意与煞气都已经消散了。过去将近两个月的血腥杀戮看起来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依旧是一位随性的寒门小娘子,既寻常而又不寻常。对于她如今的自控能力,无论是她自个儿还是谢琰,心中都觉得很是高兴。至少往后与亲人们相会时,便不会惹得他们担忧了。   “原来诸位与姑臧夫人颇有渊源。”慕容若勒马立定,扫了一眼身侧的三兄妹,“某本应该拜访姑臧夫人,不过眼下这模样恐怕不合适。若是有机会,他日再前来拜会夫人,也好与三位一同绞杀马贼。”他们一路紧赶慢赶,浑身风沙尘土,确实不适合做客。何况,吐谷浑与铁勒部落昔日为寇仇,若是贸然拜访恐怕也不合适。   “若是慕容郎君有什么消息,随时可遣人去当日凉州南市那个金银首饰铺传信。”谢琰道,“日后我恐怕不能再远离灵州,但阿玉应是无妨。”作为府兵,镇守辖区才是应有之义。除非马贼主动进犯,不然轻易不能远离辖区,否则容易受责。如此次这般的好机会,往后怕是再也遇不着了罢。   “若是慕容郎君信得过我,便与我合作就是。”李遐玉接道。   慕容若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小娘子的身手与智计,某自是信得过。开春之后,某便会遣人传递消息。”说罢,他顿了顿,忽又低声道:“小娘子的阿姊,如今也在姑臧山?”他这句话与之前毫无关联,谢琰、孙夏禁不住都一怔。   李遐玉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内心却已是疑惑万分:“不错。”这慕容若不过是见了十娘姊姊两面而已,居然便念念不忘了?说来,以他吐谷浑王族的身份,倒也并非娶不得陇西李氏女。她心中转过了许多念头,却又不免自嘲想得有些太多了。李丹薇已经及笄,都督府想必也看好了门当户对的婚事。以她阿娘与祖母的性子,又如何愿意将她嫁给鲜卑胡人?   慕容若不免又瞧了几眼被雪覆盖的姑臧山,垂眸静思片刻,便拨马告辞了。他仍然并未表明身份,亦未过问谢琰等人的身份,方才那句话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然而,便是双方互通名姓,李遐玉也未必会告诉他李丹薇之事。   吐谷浑人离开之后,李遐玉等人也回到了契苾部。在部落中稍微休整了几日,他们便辞别姑臧夫人,顶着茫茫风雪赶回灵州。来时车马众多,归时亦毫不逊色,带足了姑臧夫人的礼物与各种凉州风物。不过,这一来一回之间,每人的心境却都悄然改变了。   ☆、第五十七章 累计功勋      一路紧赶慢赶,众人终于在祭灶(腊月二十六)之前回到灵州。因李和与柴氏早已带着李遐龄、孙秋娘回了弘静县,李遐玉遂与李丹薇告别,过灵州而不入,径直归家。谢琰曾受李都督嘱咐,须得前往都督府复命,故而稍迟一步。李都督许是听闻自家部曲回报他们曾离开姑臧山数十天,颇有兴致地问了他们的去处。谢琰亦不隐瞒,一五一十说与他听。李都督不免生出爱才之心,又多留了他两日才放了他家去。   如此,贞观十八年便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北地数千里边疆安然无恙地度过了除夕元日,处处欢声笑语。爆竹声响延绵,万家灯火连天,待得上元节热热闹闹地过去之后,新春的喜意才渐渐平息下来。然而,丰年富足安稳却始终令百姓们脸上洋溢着朴实而又平和的笑意。   二月仲春时节,弘静县李家老宅内,依旧是人人精神抖擞、秩序井然。正院内堂屋檐下,上元节挂上去的灯笼仍未取下,在寒风吹拂中轻轻地转动着。半旧的青缎围起的行障内,两角摆着烧得火红的银霜炭盆,李遐玉与孙秋娘正在对弈。柴氏倚着凭几坐在一旁,启开甫收到的信筒,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嘴角微微勾起来。   孙秋娘正被逼得无路可走,棋盘上黑子的大龙已然成势,她只得投子认输。不过,输给阿姊的沮丧转瞬即过,与阿姊对弈的愉悦已经足以令她高兴两三日了。于是,她一边拈着棋子放进一旁的红木钵中,一边好奇地看向柴氏:“祖母可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姑臧夫人回了信。”柴氏道,“将憨郎的婚事定下了。”家中五个孩子,孙夏的年纪最大,已经将满十六岁,也是时候定下亲事了。然而,虽说她与李和将孙家两个孩子视同亲生,但他们到底不过是寒门小户,寻常官宦人家看不上他们,若是与平民结亲却又埋没了他们的人才。这一两年来,柴氏着实有些为孙夏的婚事头疼。本想在李和的下属中寻访一番,原也有几分眉目,不料姑臧夫人却托谢琰转述了结亲之意,实在教她惊喜得很。   李和与柴氏本就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对胡族也并非一概视之,否则便不会与康五郎、石氏相交了。胡人又如何?胡汉结亲之事,上至皇室世家,下至平民百姓,从来都不少。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太子的胡人血统恐怕还多些呢!而且五胡十六国之后,北地胡汉杂居将近两百载,早就辨不清楚汉胡血统的是是非非了。只要那位小娘子懂得汉人的规矩,能够撑得起内宅中事,便足够了。柴氏相信,姑臧夫人教养出的小娘子,品性能力绝不会太差。更何况,孙夏听了这桩婚事之后,支支吾吾满脸通红,显然是中意之极。   “阿姊,我那嫂嫂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孙秋娘犹豫片刻,禁不住问道。自家大兄的脾性她再了解不过,恐怕日后孙家上下都只会听这位长嫂的。若是长嫂性情不错,将来亦可彼此照应;若是脾性暴烈骄矜之人,阖家都不得安宁。   “我只与她见过一面,是个伶俐人。”李遐玉道,“阿兄曾在姑臧山待了十余日,他若觉得这桩婚事不错,想来那位小娘子性情应当合适。若是你仍不放心,咱们再寻个机会去问问十娘姊姊,听闻她们之间颇有交情。”   “也不必特地因此烦扰十娘姊姊。”孙秋娘摇了摇首,“想来能让谢家阿兄与十娘姊姊认可之人,应当很是不错才是。”她有些关心则乱,一时倒忘了自家阿兄再如何不靠谱,也仍有谢琰在一旁静观呢。   “祖母,如今尚且只是定亲?婚期何时定下?”李遐玉又问。   “总须得憨郎谋个官身,才好成亲。”柴氏道,“否则如何称得起姑臧夫人的青睐?”   “不错!咱们家的郎君,须得立业之后才能成家!!”李和大笑着自松林中转出来,眉宇间皆难掩喜意,“今日也算得上是双喜临门了!待会儿别忘了将好酒好肉都拿上来,咱们一家人好生庆贺一番!”   孙秋娘尚未反应过来,李遐玉却眼眸一动,透出惊喜之色,望向他身后的谢琰与孙夏:“军功都已经计勋了?!”他们从凉州带回的马贼头颅,终于派上了用场?前些时日,阿兄又带着属下冒着严寒风雪去了一趟贺兰山中,将剩下的马贼巢穴一举攻下,累积起来应当至少是二转三转罢?!   说起来,国朝授勋一向严格。战场上获得军功须得由书记官仔细记录,以头颅与俘虏计算每人所获与总计全军所获。首先,会分为以少击多、两者相当、以多击少三种战况,即“上阵”、“中阵”、“下阵”。其次,又按战果分为三种结果,即杀敌或俘虏四成以上、杀敌或俘虏两成、杀敌或俘虏一成,分别为“上获”、“中获”、“下获”。于上阵得上获者,最高计五转;于上阵得中获者,计为四转;于上阵得下获者,计为三转,依次递减降等。若是身为军官,功绩实在出众,也可能破格授勋。   杀马贼虽并非上战场,但亦是府兵得军功的重要升迁之途。否则,那些非边疆不能上战场的府兵,哪里能得机会升迁授勋?不过,马贼盗匪之流到底不比战场,累计功勋时会酌情减等。至于谢琰是否奉命剿匪,又为何去了凉州辖区内争功,有李和与李都督力保,倒也应当无妨。凉州都督李袭誉不至于因此为难姑臧夫人与契苾何力看重的晚辈。   “哈哈哈!有崔尚书、都督与契苾将军的提点,吏部司勋郎中并未为难,很是痛快地拟定了勋阶!虽说如今公文尚未正式下来,但长安已经给了消息——憨郎如今是二转云骑尉,三郎是三转飞骑尉!”李和眉飞色舞,“虽说并非职官,但到底也是六七品了!”说着,他举起蒲扇般的大手,咧着嘴用力地拍着两个孙儿的脊背,砰砰作响。   跟在后头的李遐龄笑容一僵,心里有些同情两位兄长:祖父的力气大得很,这么拍几下少不得被拍伤了。他曾经亲眼得见祖父的下属被拍得脸色青白,据说后来还特地去请了跌打医者看诊!然而,当他再仔细端详谢琰与孙夏的神情时,却发现二人皆是面不改色——想是已经早就被拍习惯了。   “如此说来,再过一两年,说不得他们便能升到五六转了?”柴氏很是惊喜,当即便让侍婢吩咐厨下好生准备夕食。虽说勋官有俸禄,亦能荫蔽子孙,但国朝连年战争,低级勋官满地走,也不值当什么。若是中级勋官,到时候谋职缺便更有利了,说不得便能寻个旅帅甚至于校尉的职缺。在战事胶着紧急之时,中级勋官也更容易临危受命越级提拔。   “那可不容易。”李和实事求是地道,“听闻咱们灵州夏州的马贼都东迁,去了胜州、朔州附近,凉州之地的马贼则西奔去了甘州、沙州。便是再立功心切,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越境行事的道理。”就算其他军府并没有能力剿灭马贼,贸然行事也是不守规矩的行为。   “想是咱们的凶名已经传开了?”李遐玉笑道。因天候已经渐渐温暖起来,她着了一身鲜艳的春衫——桃红色及胸六幅长裙,碧蓝色半臂与素色夹缬花瓣纹窄袖衫,更显得身姿高挑,且已经日益显出少女婀娜的身段。挑眉浅笑时,衫裙随风而动,不知为何,却是令人的目光也不自禁地随之微微一动。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谢琰挪开视线,淡笑着回道,“若是我们一直靠着四处剿马贼升迁,恐怕许多人心中不会平静。”莫说是被抢了功劳的那些军府,便是河间府内的其他人,亦会心生怨怼。谁不想立功劳?眼见着年纪轻轻的同僚“轻而易举”地一升再升,又如何能以平常心视之?   “我正想着,过一阵便带着女兵部曲去一趟甘州以北的大漠,将马贼都赶到贺兰山去呢。到了贺兰山,便是河间府的辖区,理应剿灭马贼。阿兄与大兄可多带些人,一同分了这份功劳。”李遐玉又道。   闻言,李和瞪了她一眼:“你以为驱赶马贼是件容易的事?上回也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该杀的便须得就地格杀,不可因取巧而心生懈怠!”顿了顿,他又语重心长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时候不够正大光明,有些失之阴狠,不如给他们个痛快也好。”他性子率直,虽能理解各种计谋,但却不喜斤斤计较耍心思手段。   “不错,就算是替天行道,咱们也不是什么游侠儿。”柴氏嗔道,“莫要看低了自己的心性,将自己降到与马贼盗匪一般的境地。”她到底仍是担心孙女杀孽太重,移了性情。   自凉州回来之后,李遐玉已经被两位老人教训了好几回,自是立刻作出垂首听命之态:“是儿轻敌,想错了,祖父祖母莫要生气。放心罢,儿先前也不过吓那些马贼一吓,绝没有凌虐他们的心思,不会胡来。”谢琰、孙夏都不在,到时候便只有她一人独自做出判断,独自与慕容若合作,确实应当更沉着冷静一些才是。身为“主帅”,自然不能与过去一样。   “那阿兄与大兄只能等着开战,才能博取功勋了?”李遐龄紧接着又问,“眼下咱们大唐正与薛延陀议亲,何时才能开战?难道阿兄与大兄还须得等上十几年不成?”两人若不能立业,便不能成家,姑臧夫人家的阿嫂恐怕等不得那么许久罢!   谢琰微微一笑:“放心,不出一年,薛延陀必会故态复萌。虽短时期内无大战,但若能抵御其时不时的侵扰,也能累积功勋了。”虽说如今很难晋升,但为了大战考虑,至少也须得谋个旅帅或校尉之职。区区数十人,在成千上万人的战争当中,根本毫无作用。然而校尉手底下有两百多人,已经能够独立行事了。   “阿兄怎么知道?”李遐龄更是好奇,“不是说,朝廷已经让薛延陀按着贵主的嫁妆单子下聘礼了么?”便是他小小年纪,也知道六礼当中下聘礼等同于纳征。聘礼与婚书齐备,按国朝礼制而言,新兴公主便已经是薛延陀可汗的妻子了。此时若无故幡然悔婚,大唐天子定然颜面无存。那些遵循礼制信义的文人士子,也会将此事视为耻辱。   谢琰笑而不语。李遐玉弯着眉眼,将孙秋娘揽过来:“秋娘,想不想知道贵主的嫁妆单子上都有些什么?”   孙秋娘点了点头:“想!”   “那咱们过两日去寻十娘姊姊问一问。”她也想知道,薛延陀究竟须得征集多少牛羊,才能凑够这一份聘礼。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勋官迁转,资料来自于百度,么么哒~~   勋官十二转,附录如下:   十二转 上柱国 视正二品   十一转 柱国 视从二品   十转 上护军 视正三品   九转 护军 视从三品   八转 上轻车都尉 视正四品   七转 轻车都尉 视从四品   六转 上骑都尉 视正五品   五转 骑都尉 视从五品   四转 骁骑尉 视正六品   三转 飞骑尉 视从六品   二转 云骑尉 视正七品   一转 武骑尉 视从七品   ☆、第五十八章 姊弟深谈      数日之后,李家接到都督府上巳节宴饮的邀约帖子。因几位折冲都尉是都督的下属,每回节日宴饮的帖子都不会落下他们的内眷。只是折冲都尉们都在各自军府中任职,内眷通常并不在灵州,故而未必会有空闲特地赶去参加宴饮。柴氏忙着准备孙夏的婚事,亦不得空,便打发李遐玉领着孙秋娘、李遐龄去散一散心。   纵马奔驰来到灵州后,李遐玉三人便在自家别院中住了下来。她写了封信,托李十二郎李丹莘转交给李丹薇,而后便特地去探望了石氏。康家的小郎君才五个多月,生得白白胖胖,很是喜人。李遐玉给他补了满月礼,孙秋娘更是送了好些亲手做的小衣衫小鞋子。   瞧着小家伙伸胳膊蹬腿,好奇地抬起头望着她们的模样,石氏难掩笑意:“想是两位小娘子与大郎投缘,他见到你们心里欢喜得很。不然,若是换了旁的生人抱他逗他,他轻易不会理人。便是他阿爷,隔了几天不见,他也照样不认识不搭理。”   “我们看着他也觉得欢喜。”李遐玉微微笑道,“让我想起了阿弟年幼的时候。”她与李遐龄相差两岁,李遐龄出世的时候,她便已经依稀记事了。记忆中,阿弟也曾是这般天真无邪,不似后来那般懂事,瞧着却也令人欣喜心疼。说来,她忙于训练女兵、剿灭马贼,已经许久未曾与阿弟说话了。如此忽视他本便不应该,也不知去岁困扰他的那些事,他如今想清楚了不曾。   离开康家回到别院后,李遐玉便接到李丹薇的回信。在信中,她邀他们姊弟三人过两日便去都督府小聚,直言上巳节宴饮她打算称病不出。李遐玉直觉她应该出了什么事,但李丹莘的神色却一如往常,显然连他也并不清楚内情。   正沉思时,思娘低声提醒李遐龄过来了。她抬起首,便见披散着湿发、穿了一身简单素袍的李遐龄走了进来:“阿姊,听说你寻我?”不经意之间,原以为仍然年幼的阿弟也渐渐长大了。俊秀的面容已经逐步脱离了稚气,眉目越发沉着冷静,举手投足之间带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优雅气度。   显然,阿弟并不像祖父与阿爷——究竟像谁呢?   恍然间,李遐玉忆起初见时的谢琰。此时,李遐龄的年纪依然比当初的谢琰小一些,骨子里却已经颇似他的世家公子风度。若是无人知道他们的出身,恐怕便会将这孩子当成顶级门阀家的子弟罢。想不到,谢琰对他的影响竟如此之深刻——而这于他也再合适不过,仿佛他天生就该是如此模样。   “已经许久不曾与你好生说话了,坐下罢。”李遐玉笑道,看着李遐龄双目一亮,难以抑制地流露出笑意,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似的。   “阿姊一直都忙得很,我也不知该不该打扰你……”   “最近进学课业如何?我问过先生,说你之前有段时间曾心不在焉,如今已然好多了。”   李遐龄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回道:“我曾想过弃文从武……但阿兄说文武双全方能走得更远。我原以为他是骗我的,但与他议论起经史子集,却发现他几乎无所不知。”说到此处,他的眼眸又亮晶晶的,充满了对谢琰的崇拜:“阿兄如今若有空闲,也会时常与先生论文清谈,许多时候他们的论辩我都听不明白。所以,我打算在课业上更用心,绝不会让阿兄阿姊失望。”   李遐玉见他这般模样,禁不住笑起来,戳了戳他的脸:“所以,你也想像阿兄那般,成为文武双全之人?那到底是从文或是从武,可曾想清楚了?”不与他讲道理,而是以事实折服他,阿兄也是用了不少手段,方能如此见效罢。   闻言,李遐龄眉峰微动:“阿姊,阿兄为何弃文从武?不正是因为从武更容易升迁么?贡举出仕,顶多只能是校书郎或正字,不知须得熬多少年,才能服绯服紫。若是从军,我靠着祖父门荫便可成为校尉,再像阿兄、大兄似的积累军功,十年内必能成为果毅都尉。”上府果毅都尉位列从五品下,已是服绯之官。因是辅佐官,假以时日,必能升迁为折冲都尉。正四品上,已经是许多人仰望的官职了,若是再得军功,便能升任都督或诸卫府将军,成为服紫高官。   “只有从武,我方能尽快支撑门户。若是从文,前路漫漫——”   李遐玉打断了他:“暂且不提支撑门户之事,只说你到底适合或者喜欢走哪一条路,做什么事的时候心里最欢喜。”   李遐龄垂目不语。   李遐玉轻轻一叹,摇首道:“玉郎,你分明更喜从文,何必勉强自己?若是顾虑我,大可不必。我欢喜如今的日子,完全不愿似寻常小娘子那般,只知吃喝玩乐或者打理庶务。将来更不想被困在内宅之中,仅仅只能相夫教子。夏州、灵州、凉州,往后还有甘州、沙州、西域、漠北,都能供我驰骋。区区一座宅邸,又如何能关得住我?”   李遐龄咬了咬牙,双目微微发红:“阿姊当真喜欢杀戮么?”这世上有多少人,是真心喜欢杀戮的?杀戮之事,于男子尚且称得上勇武,于女子又能算什么名声?   李遐玉微微一怔,仔细思索了半晌,摇首道:“不喜欢,但也不厌恶。与其说我喜欢杀戮,倒不如说我喜欢以己之力保护自己——或者保护他人。报仇雪恨固然是我从武的缘由,但保家卫国也同样重要。杀人,是为了不再杀人;征战,是为了不再征战。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仅此而已。”她绝不能像那个缠绵数年的噩梦中的女子那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被人摆布。只有足够强大,才能自保并保护家人。如果她握有数百女兵,若非权势相压,又有谁能欺辱于她呢?   “那阿姊是否想过往后的日子?”李遐龄又追问,“若是边疆再无征战,再无杀戮,阿姊又当如何?”   李遐玉笑了笑:“闲时去贺兰山跑马射猎,偶尔还可帮你教养儿女,帮弟妹打理中馈。虽说年满十七若不婚配,便有官媒上门——那也可先寻个门当户对的成婚,日后再和离亦不迟。”她心中很清楚,如今的选择会给往后的婚配带来什么影响。但婚配如何,到底并非她最关注之事。若是过得不欢喜,和离再嫁或者归宗便是了。说不得,独自一人没有那么些烦心之事,反倒自在一些。   “那阿姊何不如今便闲时去贺兰山跑马射猎,随意自在?”李遐龄已然生出些许逼人的气势,“就似离家的十娘姊姊那般,只管自由自在地做欢喜之事,不必受家中束缚,亦不必担负血海深仇,更不必顾虑什么保家卫国。”   “可我如今更加欢喜。”李遐玉淡淡地道,“我欲效仿平阳昭公主,并非一时意气之言。若非此誓愿,我亦从不知晓,女子也能做这么多事,也能做成那么多事。谁说女子便不能担负血海深仇?便不能顾虑保家卫国?若是有机会,我也想走你和阿兄那样的路途——但我没有机会。玉郎,你尚可苦恼到底是该从文或是从武,但我便是想这般苦恼,也没有机会。故而,我希望你能珍惜,能尽情尽力。”   她伸出手,握住李遐龄微微颤抖的双手。旁的官家小娘子只恨不得浑身肤白如玉,柔嫩无比,而她的双手因拉弓射箭习武的缘故,无论如何保养,都有薄薄的茧子。   “玉郎,我曾心中痛苦,为何不能生为男儿。若是我并非你阿姊,而是阿兄,便不会令你如此瞻前顾后,更不会让祖父祖母这般年纪仍如此操劳。可我到底只是长姊,并非长兄,只能尽力而为。不过,你须得记住,这并非不甘不愿的选择,亦并非为了你牺牲什么。你只需记得,我如今很欢喜,便足够了。”   “阿姊……”李遐龄哽咽地唤道。   “我原以为你是我阿弟,必定会理解我。”李遐玉浅笑道,“便是世上所有人都觉得我这小娘子奇怪得很,你也定会支持我——难不成,是我想错了?”   “不!”李遐龄摇着首,激烈地道,“不论阿姊想做什么,我都支持阿姊!只要阿姊欢喜便足够了!不独是我,阿兄、祖父祖母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有我们在,阿姊便是嫁不得如意郎君又如何?日后也定能过得安心快活!”   “那便是了。”李遐玉勾起嘴角,“有你们在,那些个只会纳妾蓄婢的郎君要来何用?只能平白让自己生气烦恼罢了。既是如此,玉郎,告诉阿姊,你到底喜欢从文或是从武?我不想你日后觉得难受痛苦,只希望你能选最适合自己的路途。何况,若是心中不欢喜,恐怕也不可能走得太长远。”   李遐龄仔细想了想,低声道:“我想跟着阿姊出去见识一番,再做决定。”   李遐玉略作思索,方答应:“如此也好。不单是你,秋娘若是想去,也可跟着咱们一同去见识一番。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你若是只待在灵州,恐怕也难以增长见闻。”若是不让这孩子经历一番,他恐怕仍是对从武抱有幻想。真正杀起马贼的时候,他才会清楚自己到底适不适合走这条路。战场,只会比剿灭马贼更血腥百倍千倍。   ☆、第五十九章 横生变故      时隔数月,李家姊弟三人再度来到都督府,总觉得不经意之间,这偌大的都督府似乎不知何处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房屋院落依旧华美大气,路边景致依旧绚烂若画,往来仆婢的举止依旧风仪有度。一切仿佛依然如旧,却又隐隐约约似有几分不同。若是只凭感觉,那便是以往那些多少有些骄矜的仆婢,如今都对客人充满了敬意——无论是他们这等寒门小户,或是灵州城内的世家贵妇,仿佛都成了他们的贵客。   李遐玉随着引路的仆婢缓缓前行,柳眉微挑。以往她过来拜访时,李丹薇必定会亲自前来内院门前相迎。便是通传迟了片刻,也不至于已经快到他们一房住的院落前仍不现身。难不成都督府当真生了什么变故?又或者,崔县君起了什么念头,以至于她甚至不能随意出院子?   正思绪纷繁间,便已经进入了一座百花缤纷的院落。虽则都督府很是轩阔,但由于人口诸多的缘故——光是李丹薇的父辈便足足有五房,从兄们又多有婚配者,故而所居之处十分紧张。通常而言,每一房的父辈子辈都住在相邻的院落里,小娘子们则挪到了园子内的楼台亭阁中居住。先前姑臧夫人前来小住时,所居之处正是园子中最好的院落。后来夫人亲口将那院落给了李丹薇,让她挪过去住下来,都督府不少小娘子都眼红得很。   难不成就因住处这种小事,让她受了姊妹的刁难?但若是姑臧夫人当时不偏袒些,她的日子也依旧不会太好过。毕竟,她那些姊姊妹妹与她性情不合,心眼比针尖还小些。若是处处忍让,她们反倒是越发得寸进尺。李遐玉眯了眯乌黑的双眸,心中一哂:若是十娘姊姊不便出手,就由她来教训那群小娘子罢。她是客人又是寒门之女,若有理有据地发难,丢面子的也只会是这群陇西李氏贵女。   到得院子中主母居住的小楼前时,姊弟三人才见着笑着迎上来的李丹薇。李遐玉仔细打量她一番,只见她神情泰然自若,也稍稍放心了些。李丹薇把住她的手臂,又牵着孙秋娘,这才笑道:“最近搬来与阿爷阿娘同住,因而不能在小院里招待你,你可别见怪。阿娘听闻你们特地赶来赴上巳节宴饮,也念着你们呢。”   崔县君念着他们?李遐玉笑了笑,斜了李丹薇一眼,继而便收到她略有些无奈的回视。她们都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罢了。崔县君只恨不得她离李丹薇越远越好,若是她们再也不来往,她恐怕才会拍手称庆。不过,眼下却又是何种状况?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他们是小辈,理应先拜见长辈才全了礼节。   进入小楼内后,便见崔县君笑吟吟地坐在北面的长榻上。李家姊弟三人上前行礼问好,她温和地将他们唤起来,又问候了柴氏是否康健,这才让他们坐下了。许是因李遐龄在的缘故,李丹莘不久之后也过来了。两人暗地里使眼色,也不知在传递什么消息。   许是瞧出了孩子们的不自在,崔县君也并未多留他们,又问了两句谢琰、孙夏,便让李丹薇、李丹莘各自招待客人。于是,李丹薇便携着李遐玉、孙秋娘来到正房,只留了她们的贴身侍婢伺候,其余仆婢皆遣开了。李遐玉四下打量,发觉这面阔五间的正房虽收拾得十分精巧,但到底仍有些角落尚未布置妥当。想来李丹薇是匆匆搬回来的,又因事情太多而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   “好端端的院子,怎么不住了?”她似不经意地问道,“难不成是哪个姊姊妹妹看中了院子,使了什么撒娇的法子央着卢夫人,抢了过去?不过是一座院子而已,何至于此?”   闻言,李丹薇笑了笑:“确实,不过是一座院子而已,想住便说一声就是,何至于此?只可惜,旁人看中的可不是一座院子,而是未来夫君。”说到此,她微微一顿,轻描淡写道:“连婚事都被人抢了,住在那院子里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回到阿爷阿娘身边,由得她们去争去抢。”   李遐玉扬起眉,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掠过几丝煞气:“到底发生了何事?十娘姊姊可不能将我当成外人。”堂堂顶级世家陇西李氏嫡脉,居然也会发生这等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   孙秋娘亦是同仇敌忾:“到底是谁,竟然如此不顾脸面,连姊妹的夫君都抢得?!”   见她们皆替她恼怒愤慨,李丹薇心中微暖,握住她们的手:“我去岁便已经及笄,因祖父与故交定下儿女亲家,早已身负婚约。不过,有人发觉自己的婚事不如我,便使了法子与那家郎君鸿雁传书、私相授受。祖父当时只说孙辈相配,原便没有当场定下到底是谁,仅是自家人知道而已。谁能料到,对家突然遣人上门提亲,结果提的却不是我——仅此而已。”   “是谁?”李遐玉蹙眉追问。然而,无须李丹薇明言,只消将都督府未出嫁小娘子的品性在心中过了一遍,她很快便确定了对象:“七娘或是八娘?”李七娘与李八娘姊妹两个皆是性情偏狭之人,最擅长的便是放暗箭。而以李九娘母女二人的脾性,大概也想不到这样的主意。至于李六娘、李十一娘,都不过是庶女,年纪也稍有差别,应当不可能抢得了这桩婚事。   “七姊比我们三人年长一岁,年底便要回长安成婚。”李丹薇淡淡地回道。   果然是李八娘!李遐玉冷哼一声:“对方来提亲,难不成都督府就这么将错就错?将你置于何地?!而且,此事很是蹊跷,怎可能不与你们提一句,便突然遣人来提亲?莫不是其中还有什么曲折?”   李丹薇垂下眸:“无论八姊她们那一房在其中生了什么事,此事都已经定下了。总不可能与对方说明,定亲之人并非八娘而是十娘——若是姊妹抢郎君之事传出去,那我们丹阳房的脸面就丢尽了。”   “那李八娘如今在何处?”李遐玉站起身来,掸了掸长袖,“我去会一会这贱妇。十娘姊姊碍于姊妹情面,不好教训她。崔县君恐怕也不好出面,为难她一个晚辈。但我作为你的好友,却是无妨。”若整个都督府都没有人为十娘姊姊出头,怨不得她如今索性眼不见为净,搬回了爷娘所住的院落。但若是不悍然回击,只会教人以为好欺负。“绝不能轻易放过这贱婢,说不得她还在背后嘲弄于你!”寻常言语上的明刺暗讽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但若有人欺负了她所在意之人,绝不能轻易放过——她早已经不是那等只会被人摆布的弱质女子了!倘若连身边人都护不得,又何谈保家卫国报仇雪恨?!   “元娘……”李丹薇叹息一声,也随着立起来,“我……其实对这桩亲事可有可无。那家郎君素未谋面,也生不出什么情意来。只是——我只是没想到,竟有人为了个男子,真能做到这般地步。呵,是我想得岔了,总觉得姊妹之间便是生了些许龃龉,也仍有情谊在。却不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旁人却不会在意什么姊妹情谊。”   “十娘姊姊就是太注重情谊了。”李遐玉摇首道,“何须为这些不相干的人费心思?只须善待一心一意待我们好的人便是了。至于旁的人,是生是死都与我们无干。顾虑太多,瞻前顾后,反倒容易被这些人寻着空隙。十娘姊姊的性情若是能刚强一些,便无需在意那些个外人眼光、礼仪规矩,也便能与我一般自由自在了。”   李丹薇怔了怔,苦笑道:“确实如此。在贺兰山的那些时日,去凉州的那些时日,我才最快活。回到都督府,原本便心中郁郁,却不料又发生了这种事。固然阿娘替我讨公道,让祖母削减八姊的嫁妆补偿于我;固然她又忙着给我挑更好的夫婿,时常宽慰我——这些却皆非我所愿。”   “那今天咱们就痛快一回。”李遐玉道,“十娘姊姊只管立在旁边,看我替你出气便是。”   孙秋娘也很是蠢蠢欲动,连连点头道:“可不能就这么放过那李八娘!不然,她还以为这般巧取豪夺,都是她聪明伶俐经营有道呢!这般毫无廉耻之人,就该好好教训一番才是!”   李丹薇想起当时李八娘一脸愧疚地前来道歉,只推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做作模样,心中的愤懑之气再也掩盖不住:“去罢!!”于是,姊妹三人雄赳赳气昂昂去了园子里。崔县君听闻仆婢匆忙来禀报之后,却只勾了勾嘴角,并未阻拦:“十娘一直那般懂事,才教那些贱婢步步紧逼。且让她出了这口气,才不会心思过重伤了身子。区区荥阳郑氏子,给了她就是了!给十娘说个文武双全的清河崔氏子或博陵崔氏子,教她们嫉恨去罢!”说着,她又是一叹:“想不到,折冲都尉家的小娘子,当真这般血性……倒也确实有可取之处。”   却说另一厢,李遐龄听李丹莘说了此事,亦是难掩愤慨:“你居然不替自家阿姊出气?眼睁睁看她强颜欢笑?”他多么渴望能有个为自家阿姊出头的机会,某人有这种机会居然不紧紧抓在手中,实在是不称职得很!   李丹莘被他激烈的反应惊了一跳:“可……祖父祖母都已经定下此事了。阿爷阿娘也吩咐阿兄与我不许莽撞无礼。我确实心疼阿姊,也鄙薄从姊的品性,却也不能做什么事坏了她这桩婚事,免得全家颜面尽丧……”   李遐龄颇觉他有几分“朽木不可雕也”,耐着性子与他分析:“你家阿兄为长,自然不好为难从妹,但你才多大年纪,莽撞无礼一些又有何妨?心疼自家阿姊,为她出气教训那从姊一番,也不过是受一受家法,跪一跪祠堂罢了。难不成你还怕受罚?”   “自是不怕!”李丹莘挺了挺胸膛,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到底如何出气?”   李遐龄笑着哼了一声:“随我来!”那些个为难姊姊的人,便都是他的敌人!   ☆、第六十章 以力服人      彼时李遐玉、李遐龄姊弟数人在互不知情之时兵分两路,分别盘问了仆婢之后,均直指都督府后花园。此时李七娘、李八娘却身着鲜亮的春衫,正笑容妍妍地摇着团扇,穿梭在盛开的百花之中。远远看去,姊妹二人面容清丽出尘、身姿高挑婀娜,徜徉在花丛当中,确实带着说不出的动人韵致,足以教许多世家子弟皆心向往之。只可惜,画皮画肉难画骨,谁又知道在这冰肌玉润的好皮肉底下,到底藏着何等心机深沉的魂魄呢?   李遐玉远远望见她们姊妹之后,便嘱咐李丹薇、孙秋娘停下:“你们且在此看着就是。”李丹薇自是不便出面,孙秋娘却舍不得与阿姊一同“征战”的好时机。见她犹豫不应,李遐玉笑着睇了她一眼:“我教训她们,还须你助阵不成?道理在咱们这一边,又不与她们争辩什么,凭我一人亦是绰绰有余。”她可没兴趣与李八娘假惺惺地周旋——像这般装模作样的贱婢,总能找出无数道理为自己辩护,又何须与她白白浪费时光?   另一侧,李遐龄与李丹莘将旁边的粗使仆婢支使开,握着弹弓悄悄地藏进了花丛里。两人挑挑拣拣了一堆石丸泥丸,瞄准李八娘那张浅浅敷着脂粉胭脂的秀美脸庞,正要击出,眼角余光却见李遐玉自落英缤纷的杏树林中转出来。二人微惊,赶紧压低身子趴在地上,唯恐让李遐玉发现他们的行踪,教他们的“复仇”落空。   李八娘姊妹二人的贴身婢女迎上去,正要行礼说话,李遐玉却视她们于无物,笑盈盈地走过去:“听闻八娘私相授受,抢了十娘姊姊的婚事,真教我万分惊讶。做下这等事体,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在此赏花,更令我刮目相看。想来,这便是你们一房的教养做派,丝毫不知羞耻,真是让人长足了见识。啧,我是寒门小户出身,也确实没见过这般做姊妹的。大约世家大族中,十几年姊妹的情谊也不值什么,为了个素不相识的郎君便能翻脸撕破。”   每一字每一句,皆戳着李八娘心中的忌讳,令她脸色大变。几个侍婢忙伸手想要拉扯李遐玉,李七娘也张口想出言反驳,李遐玉却身形一动,避开了她们的围堵。她的步伐奇快无比,眨眼之间便来到姊妹二人跟前,接着笑道:“既然都督府无人为十娘姊姊出头,我愤慨之下,只觉得非得送一番好礼给八娘,方能解心头之恨。”   李七娘、李八娘觉得情势不妙,正待要退后,李遐玉却扬起手,便给了李八娘两个左右对称的耳光。因她常年习武的缘故,臂力非常,如此看似寻常轻飘飘的两巴掌,也足以教李八娘双颊迅速红肿、口鼻流出血丝。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李八娘禁不住哭叫起来,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李七娘何曾见过如此蛮力而又直接的小娘子,愣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是好。侍婢们焦急不安,想上前将李八娘扶起来,却又不敢招惹眼前这个煞星。   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们一眼,伸脚踢了踢地上的李八娘,掩口笑得格外优雅:“啧,都督府上下为了保全颜面,不曾与你清算一番,你便觉得自个儿从此就能将这桩丑事当成美谈?若是此事真相传遍你的夫家,也不知你还能不能在妯娌间抬起头来做人?想来荥阳郑氏身为郡望豪门,于礼仪规矩应当很是看重才是。”   李八娘捂着红肿的脸坐起来,泪流满面地望向她,目光中既怨毒又恼恨:“口说无凭,谁会信你!!”   “便是没有证据又如何?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光是生起这些传言,便已经足可证明你的品性并非表面这般‘冰清玉洁’罢。更何况,都督府上下这么些主子,何人不知何人不晓?除非你将娘家亲眷全都除掉……”   “寒门贱婢!此事与你何干?!光是羞辱我仍觉不足,还想彻底毁了我么?!”   “只是路见不平而已。”李遐玉勾起嘴角,“而且,我纯粹只是想羞辱你,至于毁掉你——之前不过是提醒你,我有毁掉你的能力,这也不过是抬抬手指的事。因此,奉劝你莫要轻易动怒,仔细想想我说的话。否则,若是你再做错什么,我便当成是对我的挑衅,将这消息放出去,传得天下皆知。”说罢,她微微侧首:“莫以为无论你做下什么事,都督府都会不计代价地保住你。若要保有家族名声,手段多得是。”   她弯下腰,欺近李八娘耳畔:“譬如说,出家;又譬如说,病亡。你觉得呢?”   李八娘双瞳微微一缩,待要再说什么,李丹薇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元娘只是替我出头而已。若是八姊想要报复,她所说的,我都会不计代价去做。还请八姊记住,你的把柄握在我手中,若是我将消息散布出去,祖父祖母应当也不至于只保你不保我。两败俱伤,我倒是无妨,你可舍得?”   李八娘默默垂泪不语,李七娘将她搂在怀里,却放不出什么狠话来。她们一房与李丹薇一房因此事早已撕破了脸面,如今不过是维持着面子情罢了。若是李丹薇当真要拼个鱼死网破,莫说李八娘的婚事,便是她恐怕也会受到牵连。   姊妹俩梨花带雨,瞧着倒是楚楚可怜。只可惜,旁边却无人欣赏。李遐玉轻嗔:“十娘姊姊不该出来。”李丹薇牵着她往回走:“你是为我出气,我又怎能当真置身事外。而且,虽然你是客人,但她们姊妹两人若是告状,祖母责怪下来,恐怕也会牵连你们。我方才见你扇她耳光,很是大快人心,也彻底想开了。凭什么我便须得做个好妹妹,容忍她们这般欺辱于我?日子过得这般憋屈,倒不如痛快一些得好!”   “十娘姊姊说得是!”孙秋娘更是难掩兴奋,“阿姊就不该给她留面子,只使三分力。若是使了十分力,将她那口牙都打落,看她还如何颠倒是非。”   “凡事不可做得太绝。”李遐玉道,“毕竟她是都督府的小娘子。咱们为十娘姊姊出口气还好说,做得太过分了,卢夫人岂会饶了我们。”说罢,她略作思索,又望向李丹薇:“十娘姊姊,既然在都督府待得也难受,不如与我一同西行?”   这一回,李丹薇毫不犹豫:“好!”   “阿姊也带我去。”孙秋娘立刻接道,“我也想离开灵州四处走一走,像阿姊一样威风凛凛。阿姊那些女兵的训练,我也并未落下……”   “好罢,也带你去。”李遐玉并未告诉她,她早便想着将弟妹都带上。   三人说说笑笑地走远,李七娘李八娘也搀扶着站起来。侍婢们垂首给两人整理衣冠,不敢多看多瞧多言,一时间周围静默极了。而李八娘红肿的面容已经扭曲起来,低声道:“如此羞辱,他日必将百倍报之!呵,十娘动不得,那个寒门贱婢还动不得?不过是区区折冲都尉的孙女,也敢折辱威胁于我!不让他们阖家悔恨,誓不为人!”   李七娘轻声宽慰道:“咱们这便去寻祖母,让祖母给我们做主。”   李八娘甩开了她的手:“阿姊觉得我还不够丢脸么?!祖母已经有些日子不愿见我,其他几房也正冷眼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她咬牙转过身,“如今婚事还捏在祖父祖母手中,还是安分一些罢!”说罢,她便含泪走远了。   待人都走了个干净,李遐龄、李丹莘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两人默不作声地将泥丸、石丸都收起来,假作赏花之状回到李丹莘所居的院子里。虽说没能用上弹弓,亲手教训李八娘,两位阿弟多少有些惋惜。然而,自李遐玉出现之后,接二连三受到的冲击,却让他们既兴奋激动难耐,又暗暗担忧苦恼。   “你……你家阿姊好厉害。”李丹莘支吾着道,想起去岁他还曾想过若是不同姓,正好娶了李遐玉,便觉得自己确实是太天真了。这般厉害凶残的小娘子,他如何能镇得住?真该为她未来的夫君掬一把同情泪。   李遐龄自是不知他还曾肖想过自家阿姊,与有荣焉地笑起来:“可不是么?寻常小事阿姊都不会计较,若是真让她气恼起来,必定一击即中。”然而,这般厉害的阿姊也让他这当阿弟的毫无用武之地。如今他的心情真是又愉快又怅然,矛盾得很。“阿姊这般动手,倒是免了你去跪祠堂、受家法了。若是你们都督府的长辈怪罪下来,我们往后暗中来往就是了。”   “她也是一心为了姊姊出头。”李丹莘道,“便是祖父祖母怪罪,阿兄、阿姊与我也会替她说话,你们放心就是。何况,最近祖父正因此事大发雷霆,想要整肃家风。谁对谁错,他心中有数。倒是……八从姊想报复你们,日后可得千万小心些。”   李遐龄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可能打听到,你那从姊要嫁的是谁?如今可身负官职?家中仕途可平顺?若是那家都从文,我家都从武,倒是不好对付。不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多打听些消息也好。她若是真起了什么歪心思,我们也会百倍千倍地报复回去,教她悔不当初。”或许,这便是天意?从武已经有阿兄与大兄,大概他再如何努力,也越不过他们去。而从文,却需要他从头开始打拼。但,从头开始又如何?有阿兄在后头,他尽管安心就是了。   李丹莘点头:“我去问一问阿兄——咱们不如再去瞧瞧,阿姊她们正在忙什么?”他有些担忧,自家阿姊莫非也会渐渐受了李家元娘的影响,成为那般凶残可怕的小娘子?   于是,两人又悄悄地回了崔县君的院子,阻止仆婢通传,缓步走到正房边。只听里头李丹薇一字不落地背着新兴公主的嫁妆单子:“……元娘,你可能估算出来,这些嫁妆价值几何?当初我那些姊姊妹妹听说时,眼睛都直了呢。”   “价值几何?好些珍玩都价值连城,如何估算?如此堪比亿万金的嫁妆,薛延陀如今恐怕是又惊又喜又愁罢。”   “不慎”听得的两位小郎君面面相觑:旁人说起这桩国婚的嫁妆单子,无不羡慕嫉妒恨。怎么这个小娘子所想的,偏偏就如此与众不同呢?   ☆、第六十一章 纵横大漠      都督府后花园中发生之事,很快便传遍了整座府邸,引来各房私下议论纷纷。虽说是自家小娘子受了侮辱,但毕竟事出有因,双方又缄口不言,卢夫人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李八娘那一房暗自饮恨图谋日后报复,崔县君却是心中畅快难掩笑意,待李遐玉姊弟三人也真挚许多。于是,接连数日,李丹薇与李遐玉都得以自由自在地来往,无拘无束,惬意之极。   转眼便到了三月初三上巳节,李七娘、李八娘在宴饮上依旧是光彩夺目,谁也不知曾经发生在她们身上的诸多纷扰。李丹薇、李遐玉几人却并未出现,索性策马去了贺兰山底下的庄园中。李丹薇对外宣称是在此小住些时日,养一养病,实则次日就随着李遐玉一行人越过贺兰山,直奔大漠而去。   且不说崔县君得到消息之后,该是如何悔恨恼怒,李丹莘又是如何羡慕嫉妒恨。李丹薇、李遐龄、孙秋娘却似飞出笼中的鸟儿一般,追随在李遐玉身后,只管睁大双目好奇地打量这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广阔天地。   贺兰山草木幽深、雪山延绵,虽则时而有猛兽出没、危机四伏,却也充满了乐趣。因河间府常年在附近巡查,又有年初谢琰一举攻破马贼老巢之震撼,山贼盗匪都不敢在附近停留太久。故而,带着两百女兵、两百部曲共计四百余人的李遐玉无所畏惧,将好友弟妹都护得紧紧的,权当只是出来狩猎。   越过贺兰山之后,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漠,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身前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雄浑而又苍茫,静寂而又危险;身后是林木森森、鸟鸣兽嗥,秀丽而又生机盎然。如此强烈的反差,不禁令人感叹天地造化之奇诡,更教人震撼于塞外与众不同的风光。如此情景,莫说向来娇养的李丹薇、孙秋娘,便是自忖也曾见识过大漠之残酷的李遐龄,亦是深受震撼。   “这便是我大唐的浩瀚河山。昔年纵是有贺兰山作为屏障,也抵挡不住胡人南下的铁蹄。以守待攻,毕竟失之被动,损伤亦十分惨重。倒不如以攻代守,分而化之,再逐步将举目可见的河山都收归大唐疆域得好。”李遐玉道,轻松惬意的笑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执着,“日后,必要教马鞭所指之处,皆成为大唐之疆土!”   开疆拓土,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何其远大的志向。李遐龄心中动了动,甚至生出了几分遗憾:为何阿姊不是阿兄?若她生为男儿,说不得便能同阿兄一样,驰骋在漠北草原之上,他日立下赫赫功勋罢。   李遐玉回过首,又叮嘱道:“入了大漠,可不许似先前那般随意。令行禁止,你们都须得听我调度,不可违令。否则,就按我的规矩处置。”   “是!”李遐龄三人皆肃然回应。   “元娘,吐谷浑人遣了信使在山下等候。”派出去的斥候已经赶回,定娘禀报道,“慕容郎君日前已在前方峡谷之外扎营。”   “他们倒是很守时。”李遐玉瞥了李丹薇一眼,暗暗思索让慕容若与她见面是否合适。不过,人都已经来了,难道还能隔绝这两人不成?何况,若是男未婚女未嫁,说不得便是一桩好姻缘呢?吐谷浑贵族甚至于王室的身份并不低,慕容若又是喜好外出的,总也好过嫁入那些个世家大族中,成日被规矩束缚。罢了,横竖什么都尚未发生,她再如何多想也无益。   众人随着吐谷浑信使的指引,策马来到慕容若的营地当中。远远看去,雪白而又华丽的毡帐如同牛羊群卧在褐色的山地上,毫不低调。李遐玉等人翻身下马,慕容若带着侍从迎过来,目光掠过她身后的几人时,微微停了停。   李遐玉不动声色地将李遐龄三人引见给他,自然不说名字,只提序齿排行。李丹薇虽是认出了眼前的胡人郎君,却也并无异状。倒是慕容若浅笑道:“想不到还能再见到这位小娘子,果真是有缘。”这句话在胡人听来或许毫无异状,但于世家小娘子而言多少有些轻佻之感。他却也不再提别的,礼仪周到地将众人邀入已经扎好的毡帐中。李丹薇眉头微微一蹙,也并未放在心上。   待到好友弟妹皆安置下来之后,李遐玉才前往慕容若的毡帐内讨论此次行动。两人简单就舆图做出了布置,待分别时,李遐玉似笑非笑道:“慕容郎君这回带了这么些贵重之物,若不做诱饵,当真是可惜了。”慕容若苦笑着回道:“拗不过长辈的好意而已。不过,此次既然是奔袭,这些物资皆不必带上,回程时再过来休养些时日就是了。”   “原来如此。”她还以为他当真有诸葛丞相之能,算定了她会带上十娘姊姊一同过来,正好大献殷勤呢。   “倒是李娘子,为何翻越贺兰山而来?莫非你们并非凉州人,而是灵州之人?”慕容若又问道。他此次路过凉州时,特地去拜访了姑臧李氏、凉州都督府,均未能遇见意中人,心中失落之极。没想到,却是先前的猜想居然都错了。这两个李家小娘子,究竟是什么人?灵州都督府出身?陇西李氏丹阳房之后,大败他们吐谷浑的卫公李靖之侄孙女?   “是凉州人或是灵州人,当真重要么?”李遐玉抬了抬眉。   慕容若眸光微动:“十分重要。”   “那你便去问我阿姊就是。”李遐玉转过身,“不管你有什么心思,都不必对我们使。只要阿姊答应了,你又确实诚心诚意,无论你是胡人汉人,我们都不会反对。”她当然不会反对,自家还将有个铁勒族的表嫂呢。然而,那些反对之人可都是能主宰李丹薇婚事之人——便是出了先前婚事被夺的变故,崔县君、卢夫人亦不会轻易松口答应罢。   “多谢李娘子。”慕容若朝她行了个叉手礼,俊美的面庞上含笑,犹如春暖花开。   小儿女的心思暂且放在一边不提,慕容若因顾忌汉人小娘子的矜持羞涩,亦不敢做出什么逾矩之事。于是,一行数百人一路疾驰,很快便越过凉州地界,直奔甘州、肃州之北,靠着奇袭奔袭,再次横扫各路马贼。短短两月之内,西至张掖河、居延海,东至贺兰山,皆留下了他们的赫赫威名。   许是因好友弟妹皆在身边的缘故,李遐玉稍微收敛了些,不再做什么割头颅送人之类的凶残事。虽说只她一人统领女兵与部曲,却也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攻守得宜。作为首领,她也不再贸然上前进攻,而是率领轻骑掠阵压阵。一群吐谷浑人见状,多少有些不习惯。直到因马贼的头颅取了没什么用处,她暗中命部曲筑几个京观示威,他们方松了口气——如此凶悍,这才是他们熟悉的李家小娘子嘛!   李遐龄三人也并非只是远观战况,偶尔亦会搭弓射箭助自家人一臂之力。甫射箭时,面对那些活生生的人,他们多少有些不适应。但马贼穷凶极恶,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杀之反倒是为民除害。故而,他们咬一咬牙,也让自己见了一回血。亲手杀人,到底是夺人性命,也令三人心中微微有些抵触。只是,一而再再而三,便渐渐麻木了些。也因此,李遐龄确定自己并不适合血腥,不适合亲自上战场厮杀。便是日后能成为雄镇一方的都督,他也更倾向于在军帐中运筹帷幄,而非身先士卒。   四月末,当他们再度回到贺兰山脚下的庄园时,每人都似被淬炼打磨过的刀剑一般,越发光华内敛。李丹薇启程回灵州,约好冬日再同行;李遐龄回了老宅,更专注于读书进学;孙秋娘则仍陪伴在李遐玉身畔,协助她一同整理从马贼处打听得来的各种消息。   由于此次剿灭马贼以奇袭与长途奔袭居多,并没有太多时间来拷问俘虏,及时将各种细枝末节抽丝剥茧。故而,李遐玉命部曲女兵们将最细微的消息都用暗语记录下来,事后一同整理。自十来伙马贼中得到的消息,比她事先所想的更多,收获也出乎意料——她不仅得到了当年肆虐怀远县马贼的下落,亦夹杂了一些漠北铁勒部落的消息。   看见这些消息的一刹那,她便倏然立了起来,吩咐部曲去替她传话。然而,头一个自她口中说出的名号,却既非祖父李和,亦非祖母柴氏,而是时隔数月不见的谢琰。“阿兄……”她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下一刻却又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想到阿兄又如何?他们年纪相近,想法相近,几乎不用言语沟通便能彼此相互理解。他亦从来都只会支持她的各种奇思妙想,头一个想到他不是理所应当么?   “将这封密信带给阿兄。”匆匆写下些关键字句后,她便吩咐道。   部曲行礼退下,旁边的孙秋娘眨了眨眼:“这般重要的消息,何不等稍后几日,端阳节时见到谢家阿兄再说?”因谢琰、孙夏都已经入了军府,又适逢他们番代征防,在怀远县戍卫两个月,故而自大漠回来之后,她们尚未及时与他们通消息。而端阳正好是换防的时候,又可休沐,一家人方能团聚。   “事情紧急,拖延不得。”李遐玉道,“或许阿兄亦能发现些许蛛丝马迹。”   翌日一早,接到密信的谢琰看完那几行字后,便将纸张烧毁了。他沉吟片刻,思及最近从漠北过来的几个商队,又派部曲去灵州向康五郎打听消息。孙夏在旁边闲来无事,嘟哝道:“怎么元娘、二娘都不想着给我写封信?”话中多少有些连他自己也并未察觉的醋意。   谢琰瞥了他一眼,心中淡淡的喜意不知为何又多了一分。      ☆、第六十二章 端阳小聚      灵州诸县之中,以怀远县为最北端。因西接贺兰山,又有黄河入境,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故而常年受胡人与马贼侵袭,时常燃起烽火。河间府在此戍卫多年,逐步在边境附近建立了许多烽燧,以作警示监视之用。偶尔,烽燧中的府兵也会查验往来商队的过所,以免有薛延陀人或西突厥人细作混入其中。然而,接连数月,前往薛延陀以及铁勒诸部的商队陆续减少。这番变化,自是引起了谢琰的注意。   离开怀远县的时候,满载着货物的粟特商人们都带着圆滑的笑意;回程之时,他们脸上却满是疲倦与苦涩,显然并未做成什么好生意。更有些贩卖贵重丝绸香料的商人难掩愤慨,嚷嚷着薛延陀人都是强盗马贼,再也不会与他们做生意之类的话。   谢琰命随行的部曲将他们的名字记下来,私下又遣人去拜访他们,询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将这些商人的抱怨汇聚在一处,又思及李遐玉给他捎的消息,这位河间府最年轻俊美的队正微微一笑:总算等到了。   五月初五,端阳又至,家家户户门悬艾草人胜、菖蒲叶剑,更隐约传来浓浓的雄黄酒气息,诸里坊间皆是粽叶飘香。谢琰与孙夏一前一后,策马奔入弘静县城,在李家老宅前下马。仆从将马牵去马厩中,两人快步走到内院。   内院门前,走出一位明眸皓齿的窈窕少女。她的肤色微黑,一双眼眸却依旧黑白分明,仿佛会说话似的灵动无比,更透着几分坚毅之气。谢琰脚步略停了停,这才接着向她走去。恍然间心中却想着,怎么不过是两个多月不见,便觉得她身量又高了些,眉眼也仿佛彻底脱去了稚嫩?这种一日一日瞧着她渐渐长成的感觉,随着时光流逝,变得越发清晰也越发复杂。既有欣喜,亦有隐约的怅然,复杂得他不愿意去细想。   李遐玉梳着双环望仙髻,插着火红的石榴花、玛瑙梳、金银错双钗,身着六幅石榴裙、鹅黄色榴花纹半臂,手中拿着两条五色缕,笑盈盈地望过来。谢琰、孙夏在她跟前站定,便听她道:“上阿兄续命”,将五色缕系在他们的手臂上。   这五色缕着实结得很一般,粗细不一,一看就知道是她亲手做的。谢琰、孙夏自然不会嫌弃,然而对比旁边孙秋娘递上来的五毒香囊,却是差异甚大。幸而李遐玉也并不在意,笑道:“许久没做女红了,只能做几条五色缕,聊表心意。”一家人戴的都是她做的五色缕,除了柴氏笑骂了几句之外,大家仿佛都觉得她做成这样也理所应当,倒教她难得有些脸红耳热起来。   “你还记得如何做,我才觉得惊讶。”谢琰笑道。孙夏亦是大大咧咧道:“你那双手和我们一样,都是拿刀拿斧头拿弓箭的,再去拿什么针线,岂不是可惜了?”孙秋娘更是忙着表衷心:“阿姊往后都不必动手做这些,只管交给我就是了。”   听得他们这般说,李遐玉也坦然许多。四人说说笑笑地往正院内堂而去,又逢李遐龄捧着黄米角黍、连串小粽子与小弓小箭过来,自是禁不住叙了别情。待到得内堂,拜见了端坐在长榻上的李和、柴氏之后,谢琰、孙夏便回了院子换衣衫。再到内堂中与家人团聚,共用午食的时候,他们却见李遐玉三人已经一时技痒,顽起了“射粉团”游戏。   所谓“射粉团”与射靶很相似,不过是将几十步外的草靶换成小粽子与角黍罢了。因蒸熟的粽子角黍皆光滑软糯,射中并不容易,须得好生把握力道方可。当然,对于自幼苦习骑射的几人而言,射中不难,射中自己喜好的口味却不容易。   李遐玉射了枣泥粽与含香粽,将箭枝拔下来,尝了尝味道。李遐龄、谢琰射中之后,却是直接将箭上串着的粽子角黍咬下来——即使如此,动作也毫不粗鲁。孙秋娘射了好几种口味的粽子,分给诸位长辈吃。孙夏实在辨不清楚粽子的口味,索性将剩下所有都射了,大吃大嚼起来。   游戏之后,节日的气氛也越发高涨了。一家人用过了丰盛的午食,便催马去附近的河渠里看龙舟竞渡。因不过是弘静县内诸里坊推举的竞渡船队,论精彩激烈自是比不得灵州上百船队的你争我夺,却也足够令百姓们情绪高昂了。不仅河渠附近站满了围观者,河堤边那些最佳观景之地临时搭建的小楼、行障内亦是衣香鬓影。   柴氏并未提前准备,只是带着孩子们来凑凑热闹而已。不过,毫无准备地来到人山人海之中,想看竞渡也并不容易。倒是县令朱家很是客气周到地将她们邀到自家的小楼上。李遐玉、孙秋娘跟着柴氏见过县令娘子陆氏,谢琰、孙夏、李遐龄则随着李和在郎君们的宴席上坐了下来。   孙秋娘与朱二娘已然是很要好的闺中密友,两人把着手臂说悄悄话,一时竟顾不上看竞渡。朱大娘因已经说了亲事,越发沉静,与李遐玉相对无言。李遐玉坐得有些闷,便借口更衣,悄悄地带着思娘、念娘下了楼,绕开激动不已、喝彩不止的人群,远远地沿着水渠漫步。   主仆三人正自得其乐,忽听后头传来轻笑声:“不经意便瞧见你悄悄溜出来了。怎么,竞渡很无趣么?”回首望去,却是谢琰拂开身侧的垂柳枝,立在飘飘扬扬的柳树底下,怡然微笑。   “阿兄不也过来了么?”李遐玉欣然一笑,“若是势均力敌,这竞渡或许还有趣些。可惜船队实力相差太大,一眼便能看出胜负,所以才觉得颇有些没意思。说来,阿兄若能劝祖父让军府中的府兵也出一支船队,或许便能在竞渡中争抢彩头了罢。”   “祖父可不舍得将校场训练的时间换成练习竞渡。”谢琰回道,“再如何劝,他也不会答应。而且,争得彩头又有何用。于军府毫无用途之事,祖父决计不会去做。”   “就当作是练习水战?”   “呵,水战?在漠北有水可战么?”   “别小看漠北,你的舆图中不是画着好几条河么?”   说罢,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谢琰走过来,与李遐玉并肩前行,思娘念娘二人跟在他们身后,皆是默然不语。无论是随意地说话,或是突然闭口不言,两人都觉得很是自在。既不会多思亦不会多想,仿佛无论对方做什么都无妨。回忆起来,他们也已经许久不曾单独相处了。并非男女大防回避,而是李和治军严厉,自从谢琰入了军府之后便忙碌起来。若非逢节日休沐时换防,恐怕接连数月都难以见上一面。   来到一处开阔空地后,见周围静寂无人,李遐玉低声问:“阿兄可接到我之前写的密信?当年袭击怀远县的马贼,果然与铁勒部落有关,至少有一半是铁勒人。平时在部落中游牧,到得牧草青黄不接的时候,便出去以劫掠为生。想来,另一半人应当是汉人,却毫无是非善恶之念,只管趁着机会杀人得利。”   “若是如此,说不得这些马贼已经成了薛延陀人的细作。”谢琰道,“否则,他们身为马贼,在外游荡劫掠就是了,又何必假冒名籍混入军府之中?当时祖父将那几个细作除掉,确实很是干脆利落,也解除了未来的心腹大患。不过,这些马贼久寻不得,或许是投奔了那些个铁勒部落,又或许隐姓埋名藏在百姓之中。”   “也许是商队?”李遐玉思索着,“他们近年仍然不断地作乱,行踪又灵活不定,说不得便用了什么法子掩饰自己的身份。或许咱们应该打听打听,那些往北去的商队中可有什么一夜暴富、形迹可疑的行商。”   “便是有,最近他们也不好过。”谢琰接道,“你给我的密信中不是提到,铁勒部落近来异动频繁,时常迁徙,与马贼遭遇多次么?我最近亦发现,往北的商队越来越少,不是货物被薛延陀人低价强买强卖了,便是被来历不明的马贼盗匪抢了。”   他垂下眸,望着身边的少女;李遐玉恰抬起眸,目光清亮——两人相视一笑,不必言说,便理解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价值亿万金的嫁妆,果然让薛延陀人开始上蹿下跳了?莫非他们不想自己拿聘礼,正在强征其余部落的牛羊财物,所以才使那些铁勒部落频繁迁徙?强买强卖且不提,敢在薛延陀境内公然劫掠的马贼盗匪,一定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阿玉,这是个将这些真真假假的马贼盗匪一网打尽的好机会。以商队受劫掠的名义,军府才有足够的借口派兵出头。”   李遐玉双眸一亮:“这回我不必孤军奋战了?不过,这是个攫取军功的好机会,军府中其余人恐怕也不会甘心罢?若是去的府兵太多,咱们家的部曲还好,女兵便不好随着同去了。说不得,到时候还须得兵分两路才行。”她如今绝不可能放过这等磨练女兵的好机会。   “咱们且先去‘探一探’,若是马贼盗匪数目众多,自是不会落下其他人。”谢琰道,“初次出击的面子,想来他们应当也愿意留给我。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大漠、漠北中自由来去,寻得着马贼盗匪的踪迹。他们想与我抢得首功,也须得有那份本事。”   “那……需要遣人去问一问慕容若么?他也正在寻仇人呢,说不得就在这群真真假假的马贼盗匪之中。”李遐玉又道。   谢琰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这回与慕容若所带的吐谷浑侍卫配合得如何?”他有些意外,李遐玉竟会突然想起慕容若来。初见之时,她分明对这个年轻的鲜卑郎君很是冷淡,但那慕容若却总是欲言又止——是他想得太多了么?   “比上回好些,吐谷浑人的战力亦是不俗……”李遐玉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此次各种奇袭、奔袭,话语中自是频繁出现“慕容若”这个名字。谢琰听着听着,思绪微微一动,时不时点评一两句,心中滋味越发复杂难言。   ☆、第六十三章 大局初启      自从几年前大败于唐朝军队之后,薛延陀贵族们便陷入了患得患失、或悲或喜或怒或恨的复杂心态中。这场战争带给他们的影响远比他们预想中更加严重。眼看着如日中天的地位岌岌可危,周围群狼环伺,夷男可汗只得定下借大唐之势镇压那些个心怀不轨的部落的计策。为此,他不惜再度伏低做小,使尽了各种手段,终于求得一位真正的金枝玉叶下降。   如今,愿望已然达成。大唐天子虽说心不甘情不愿,但到底许下了这桩婚事,还给出了十分可观的嫁妆单子。然而,光是拿着这张嫁妆单子,薛延陀内部便几乎因此而成日吵闹不休,甚至险些大打出手以至于公然分裂了。   赞同者如突利失,自是百般激动,动辄历数弘化公主下降吐谷浑、文成公主下降吐蕃之后,给他们带去的工匠技术,以及辉煌灿烂的中原文化。与织布、造纸、铸造等技术相比,所谓的文化与数不尽的钱财,反倒都是小事。虽说铁勒人的铸造技术亦是十分高明,但唐人所用的横刀、仪刀、弩箭等,哪种不令人眼馋呢?至于因嫁妆丰厚的缘故,必须准备大量的聘礼,在这些好处面前也算不得什么了。   反对者则以拔灼为主,他本来便不赞同与唐人和亲,自然更不愿意为这桩亲事付出什么。新兴公主的嫁妆单子确实丰厚,但钱财工匠之类,对于习惯游牧为生的薛延陀人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反倒是薛延陀人必须为这些嫁妆准备聘礼,将牛羊马匹送出去,使得自己的部落变得贫穷,简直是得不偿失。   夷男可汗自是舍不得将自家部落的牛羊马匹送出去,但更舍不得这桩婚事将会带来的利益。自家部落没有“足够”的牛羊马匹,向其他部落“借”就是了。至于借了之后什么时候归还,当然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借,那便是不给薛延陀面子,甚至蔑视大唐——这可是为了迎娶大唐公主准备的聘礼!   当然,牛羊马匹“借”得,丝绸瓷器香料亦“抢”得。粟特商人个个身家富贵,区区些许货物又算得了什么?大漠马贼如此猖狂,运道不佳也怨不得别人不是?于是,一时间漠北人心动荡,胆小的部落自是敢怒不敢言,胆大的部落却已经愤愤地往西迁徙了——离薛延陀牙帐越远越好,至于会不会受到西突厥人的侵扰,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些个保不住货物甚至沦为阶下囚的粟特商人亦是风声鹤唳,竟没几个人胆敢再往漠北行商了。   丝绸瓷器香料的价值,自然远远胜过牛羊劣马。这些不能吃用的奢侈之物,一向是薛延陀贵族权势的象征,同时亦是汉人高官世家富贵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种能够撑得起聘礼的贵重物品,当然越多越好。故而,粟特行商越少,薛延陀人便越不会放过每一个商队。   这一日,又一个小心翼翼的粟特商队来到某个铁勒部落当中。他们已经不敢去薛延陀牙帐,不过,即使是这些位置有些偏僻的铁勒小部落给出的皮毛武器骆驼牛羊,转手也能赚上不少了,亦不必为了更丰厚的利润冒人货两失的危险。谁知,正当他们卸下货物与牧民讨价还价的时候,一群蒙面的马贼突然冲了出来。这群马贼不但抢了粟特商人的货物,连牧民的牛羊马匹骆驼也都不放过。部落中的勇士大怒,立刻挥刀追杀上去。   前后追出了上百里路,牧民们临时骑上的马匹到底并非上等好马,渐渐地就被那些马贼甩下了。但他们也并非毫无收获,射死了十来个马贼。不过,当他们将马贼蒙面的布巾都扯下来之后,顿时面面相觑:怎么有几个马贼生得很是面熟?看起来应该就是附近铁勒部落的人?   这时候,体力稍弱的粟特商人们才哭着喊着追了上来。千辛万苦带来的货物不保,他们个个都如丧考妣,捶胸顿足,教同病相怜的牧民们禁不住心生同情。双方瞬间就没了隔阂,一起哀叹着时运不济。然而,一位粟特商人定睛看了看那十几具尸首,忽然有些疑惑地支吾道:“这不是前些日子在居延部落看见的人么……”   牧民们闻言大惊:“难怪我们也看着眼熟!!居延部落可是大部落,作甚么要假扮马贼?!”“该死!咱们这就冲到他们部落里去,把东西都讨要回来!!”“是啊,咱们部落的牛羊马匹都有记号,不怕他们不认账!!”   粟特行商们却有些瞻前顾后,迟疑道:“居延部落恐怕也不会轻易承认此事,何况他们人多势大,若是一不做二不休把咱们都给……”   牧民们被他们一提醒,也有些犹豫起来。居延部落是夷男可汗的亲信部落,光是控弦的骑士就有两三千人,他们这种老弱妇孺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人的部落,若是一时控制不住场面狠狠得罪了这群人,下场只可能是被他们吞并,世世代代都成为受他们奴役的奴隶。   “呔!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先前汗王说征牛羊马匹给大唐公主筹备聘礼,咱们不是就已经出了一千多头牲畜?剩下这些是部落仅剩的口粮,教他们都抢走了,咱们今年还怎么过冬?!难不成都活活饿死?!”   “是啊!反正也是一个死字!倒不如豁出去了。如果证据确凿,闹到汗王面前,也是他们假扮马贼抢劫在先!”“哼,他们可真是想出了好主意!汗王征了牛羊马匹,就抢我们的补足,完全不顾我们的死活!”“如果不是认出这些人是他们部落的,咱们死活都想不到他们居然会冲自己人下手!!”   一时间,牧民们又有些义愤填膺。部落的头领见压制不下来,心里也急了。旁边一位粟特商人略作思索,接道:“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见牧民们都齐齐地望过来,他清了清嗓子,环视周遭,一双略有些狭长的乌黑双目竟多了些璀璨的意味,与脸上卷曲的胡须多少有些不相配,鬓角的汗水落下,隐约也透出了更为白皙的皮肤——当然,一贯粗豪的牧民们不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咱们不如先去附近打听打听,看其他部落是不是也遭了抢。只有咱们一个部落未免太过力单势孤,多找几个部落一起去居延部落查看证据,也有底气不是?到时候去请汗王主持公道,也不会孤零零的没个帮手。”   “这倒是个好主意。”牧民们点头同意,又热情地将粟特商人都带回部落好好招待。他们可不像那些仗着自己势大便欺负人的部落,以为大家便是知道真相之后,也会忍气吞声。粟特行商自是不能轻易得罪的,否则,要是他们从此拒绝运盐巴、香料、粮食过来,寻常牧民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远处,一群人静静地立在起伏的草坡后,遥望着假扮马贼的薛延陀人急忙退走。他们只是旁观,并未出手。为首者吩咐了几句,派了一个斥候小队跟上去,伺机而动。旁边一人却忽然笑道:“想不到,慕容郎君便是当诱饵,也很是尽责。假扮粟特行商,果然还须得他们吐谷浑人前去。”   “都是胡人,也不容易露出破绽。”又一人接道,“装扮起来,也比咱们更像模像样。”   “只可惜那些‘货物’中,许多物件都是他家侍从带来的,也不知能不能追回来。若是三番两次被薛延陀人抢走,恐怕损失很惨重罢。”   “都随身带着了,他应该也不会在意这么些钱财东西。”   另一人淡淡地看了他们俩一眼,听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旁人,嘴角微微抿了抿:“若是想说闲话,待扎营之后再说罢。你们分别带人,去周围部落传消息,将今日之事传得越远越好。此外,还须得传些商队的行踪,引起居延部落的注意——至于如何引起他们的兴趣,由你们自己定。”   “是!”一群人顷刻间便分作三路,各自散去了。   如上这般的情景,数日之内接连发生。不久之后,十几个小部落联合起来,向居延部落发难,果然找到了自家做了记号的牛羊马匹骆驼。居延部落当然不承认曾经假扮马贼劫掠,只推说这些都是走失的牲畜,从野外牵回来的,按规矩便已经属于他们了。怒不可遏的小部落见他们气焰高涨,索性一状告到了夷男可汗面前。   夷男可汗大为震怒,虽说假扮马贼劫掠之事是他默许的。但谁知道,这一群蠢货居然抢到自己人身上去了?抢完一个部落还不算,居然连着抢了十来个部落!据说私下早就已经打得不可开交,死伤数百人,这才遮掩不住闹到了他跟前!于是,他将双方狠狠训斥了一顿,又以惩罚为名,将那些牛羊马匹骆驼等皆上缴了一部分,这才将剩下的归还给诸小部落。   居延部落且不说,偷鸡不成蚀把米;其余小部落白白损失了过冬的牛羊,心中自然十分不忿。于是,漠北草原上渐渐传起了对薛延陀牙帐不满的歌声,转眼之间,几乎每个部落的幼童都会唱。随着水草迁徙的铁勒诸部,不知不觉各自往东、往西而去,与薛延陀诸部越发疏远起来。   当然,薛延陀人并未意识到,他们内部的矛盾分裂,目前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这一局,在崔敦崔尚书踏上薛延陀牙帐的那一刻,便已经巧妙地落了棋子。如今,一切早就尽握在大唐天子手中,任凭谁再如何挣扎,亦已是无法翻覆了。   ☆、第六十四章 搅乱池水      自从薛延陀人为了筹备聘礼,变本加厉横征暴敛之后,漠北草原的局势便越发动荡不安。虽说夷男可汗三令五申不许再假扮马贼行劫掠之事,但许多部落为了保住所剩无几的牛羊,不得不铤而走险。在这种情势下,本便寥寥无几的粟特商队的安全越发岌岌可危。财帛动人心,生存压力更足以令善者变成恶人,他们已经无法判断这些铁勒部落中,到底哪些打算诚心诚意做生意,哪些又如伺机而动的饿狼一般想将他们啃噬干净。   黄昏时分,一队形容狼狈的粟特商人正匆匆地赶路。他们似是甫逃脱追击,神色惊惧而警惕,不断地鞭打着骆驼,促使它们加快脚步。捆在骆驼身上的货物有些松散,时不时地掉落在地上,但他们却只是忙着捡起来塞回去,完全没有心思停下来整理。   就在这时候,远远的地平线附近,足足有二百余人的蒙面马贼吆喝着策马追过来。行商们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催马逃跑。但偌大的草原一望无际,他们又能逃到何处去呢?好些粟特人脸上已经露出了绝望的表情,索性不再抵抗,任凭马贼将他们围了个结结实实。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当斥候瞧见又一群乌压压的马队之后,已经来不及将商队搜刮干净,赶紧备战或者撤退了。新来的一群人都以面具覆脸,身量矮小些的戴着鬼怪面具,身量高大的则戴着漆黑如墨的木面具。如今假扮马贼的铁勒部落人都兴起了覆面之风,自然无人知晓面具底下是什么样的脸孔。   “按理说,应该是先到先得。不过,你们赶过来也不容易,货物和粟特人都分你们一半!”显然,先来的那群蒙面铁勒人并不欲与这些强敌结仇。让出一半利益,同时也不必独自面对劫掠之事暴露的危险,依然很划算。   可惜,新来者却并不欲与他们多言,径自取弓射箭,下马挥斧。在连天箭雨的压制之下,反应迟了一步的蒙面铁勒人很快就倒下了好几十个。勃然大怒的铁勒人立即策马冲上前,意图杀出一条血路突围。然而挥舞着斧头的面具大汉们却精准地矮身横扫过去,一扫便是好几条马腿折断,连人带马皆重重地摔在地上,哀鸣四起。   平静的草原瞬间变成了血腥的战场。不知何时,粟特商人们悄悄地退了出去,迅速更换了衣冠。仍有余力者激动难耐地冲进了战场中拼杀,剩下的则远远地绕开,来到附近的矮草坡上。此处正有十余人勒马静立,遥遥望着厮杀呼喝的战场。   “慕容郎君着实辛苦了。”戴着狰狞面具的李遐玉放下弓箭,回首望过来,“阿兄说,这是最后一回请君入瓮,往后不必慕容郎君再当什么诱饵,就让铁勒部落自行寻仇拼杀去罢。咱们来到漠北也已有两三个月,正好归家休息一段时日。”   “这段日子,少说也杀了两三千铁勒人罢。”慕容若道,“这般乱象频发,薛延陀可汗却并未注意到,可见他们确实大势已去。不,或许正因早便大势已去,这才想出了借势的法子罢?”   “借势?”李遐玉噗嗤一声笑起来,“我原本也担忧薛延陀借和亲之事,以大唐之势力压漠北诸部。但后来便想透了,他们想借势,圣人也如他们所愿借给他们了——不过,借出的却是引火燎原之势。”没有借势的诚意与福分,借来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好势。这桩和亲,已然巧妙地成为了薛延陀覆灭的一局棋。圣人从来不曾想过能够收服薛延陀,而是期待像击败、打压、分裂突厥人那样,将威胁彻底除去。这些个游牧胡人若是不吃些教训,永远不会惧怕,更不会从心底顺服大唐,翻脸不认人是常事,逮着机会便会作乱。   “原来如此。”慕容若长长一叹,“先前还以为,国婚之事若成了,河西与西域的情势便会越发复杂。毕竟,薛延陀、突厥,都曾是吐谷浑之寇敌。吐蕃亦然,虽然如今算得上连襟,却没什么连襟的情分。”吐谷浑被大唐击败之后,分裂为东西两部。东部归降大唐,西部顺服吐蕃。而后东部之王娶了弘化公主,吐蕃王娶了文成公主,时常贸易往来,边境又依旧频繁冲突,关系确实十分复杂。   “利益当前,情分又价值几何?”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就连她亦明白,在如今的世道之下,国与国、族与族之间的分分合合,皆是应了太史公(司马迁)那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确实如此。”慕容若苦笑道,“如吐谷浑……能夹缝求存,已经很是不易了。幸而我并非从兄,不必顾虑太多,万事皆可随意。”他似是不打算再隐瞒自己的身份,隐约也透露出一二来,而后又似不经意地接道:“这回到底危险些,时间也紧,幸而李娘子的阿姊弟妹都不曾过来。”   “可不是么?这些假马贼比真马贼还厉害些,若是他们当真跟过来了,我确实没有把握护住他们。”李遐玉接道,似是有些感叹。不过,忽而她话音又一转:“慕容郎君话里话外一直在打听我阿姊,先前却始终不敢与阿姊直说。难不成就不担心阿姊早已经订了亲,你白白费了一番工夫?”   慕容若怔了怔,笑道:“你们汉人家的小娘子,若是订了亲,还能出来杀马贼?”   “确实不能。”李遐玉回道,“所以阿姊是悄悄跟着我跑出来的。上次家去之后,家中长辈便再也不肯放她出来了。”此话足足有九分真,李丹薇回都督府之后就被崔县君禁足了。而她也再度成为崔县君、卢夫人最不欢迎的客人,连只言片语也传不过去。如今,她们之间传话带信越发曲折了,须得经过李遐龄、李丹莘两人之手,才能辗转得到些许消息。   “她已经定亲了?”慕容若又惊又急,忙问道。   “家中正在物色合适的郎君。毕竟阿姊去岁便已经及笄,韶光易逝,等不得了。”李遐玉瞥了他一眼,“若是慕容郎君再迟疑下去,说不得这次回去之后,便能听得阿姊的好消息。”她有些理解慕容若此时患得患失的心情,前有胡汉之别,后有世族门阀的偏见,他若是贸然前去提亲,恐怕很容易便会遭到拒绝。只是,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供他细细打探,从容思索布局了。若换了是她,其余一切暂时都皆可放下,先将中意的小娘子娶回家再说。若是担心直接上门提亲不成,便间接托人提亲就是。弘化公主的面子,吐谷浑王室的面子,即使贵为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也不得不相让一二。   “若是不知她心中所想……”慕容若紧紧地拧起眉。李丹薇待他并无任何异样,故而他才不愿贸然行事。若是两情相悦,他托人说亲也容易些;若是他一厢情愿,他实在很难确定,心上人是否会放弃嫁入世家豪门的机会,跟着他回吐谷浑。   “且不提动情与否,相较那些个世家子弟,你能让阿姊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才更重要,不是么?”李遐玉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阿姊若是寻常的世家小娘子,便不会认识你,也不会随着我出门杀马贼了。如果你想清楚了,便去灵州都督府,向十娘子提亲罢。阿姊闺名唤作‘丹薇’,可别说错了人。”   慕容若神色微微一变,忽地挥起马鞭,拨马离去:“多谢小娘子提醒!!”他身后的数十侍卫原以为他要冲进战场当中,却见他驱马一路往南狂奔,心中疑惑之极。他们尚有一半人手在战场上,阿郎究竟有何打算?当然,不管阿郎如何打算,他们都誓死追随就是了。至于战场上的人,待战事之后再跟过来也不迟。   “不必言谢。”李遐玉勾起唇角,心中暗道:若不是曾见过他与十娘姊姊单独说过几句话,瞧起来颇有几分相配,她才不会做多余之事呢。这桩婚事若是成了,她也不必担忧十娘姊姊日后被困在后宅之中,过着无趣的生活了。说不得,她们不但随时能来往、相约狩猎,还能一起再去杀马贼呢。   与此同时,战况已然胜负分明的战场之上,接连用横刀杀了十来个敌人的谢琰策马避过扑面而来的攻击,反手便削去了敌人的头颅。他轻轻地甩了甩刀身上炙热的鲜血,而后略微分了分神,看向远处的李遐玉。   因日暮的缘故,李遐玉等人已经成了一团有些模糊的影子。但这并不妨碍他瞧见慕容若驱马上前,两人状似相谈甚欢。其实,这些时日里,慕容若与李遐玉并没有多少接触的机会。这位俊美的鲜卑郎君一直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诱饵,假扮粟特行商也扮得几乎毫无破绽。闲暇之时,他还会编纂嘲弄薛延陀人的儿歌,转眼间便传唱出去,将混乱的漠北局势搅得越发浑浊。而李遐玉除了偶尔赞几句他的才能之外,也并未多说什么。   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却始终不痛快。仿佛有些他不甚了解的情绪一直困守在角落中,时不时地便悄悄冒出来,将他的淡定、安然、理智甚至愉悦、惬意都搅得一团混乱——许多时候,他的心境便如同这漠北的局势一般,百般头绪无法可解,不得不强硬地压制下去。   只见慕容若突然离去,将身边的侍卫都带走了,他拧起眉,驱马脱离战场:“阿玉,发生了何事?慕容郎君似欲南归?”不过片刻而已,慕容若便已经不见踪影了。他走得实在太急,甚至来不及与他说明,到底是因什么缘故?   “人生大事,他若是再晚些,可赶不上了。”李遐玉笑道,“横竖咱们过几日也须得南归,少了他也没什么干系。”   谢琰心中微微一紧,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人生大事?提亲?向谁提亲?眼前的少女瞧着已是豆蔻年华,但实则虚岁才不过十三。她尚未及笄,怎么就论起了人生大事?实在太早了些罢?!这一瞬间,无数念头一掠而过,他甚至能感觉到心中的些许惶急。   然而,未待他细想自己究竟为何而惶急,李遐玉便忽然道:“结束了”。   不错,这场战斗不过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便在暮色四合之中彻底结束了。   ☆、第六十五章 首度报仇      李丁大踏步行来,双手各提着一个昏迷过去的俘虏,看起来犹如展翅的大鹏。除此之外,战场上再无活着的敌人。铁勒人的头颅皆被割下,微伤或毫发无伤的马匹都已经成了他们的战利品,重伤与死去的马则视同粮食。虽说打扫战场之后,并不如剿杀马贼时的收获,但铁勒人的脑袋在计算功勋时更有价值。更何况,根据他们的探查,这个铁勒部落十有八九便是当初袭击怀远县的罪魁祸首之一。故而,漠北“马贼”横行之际,他们才迫不及待地出来顶风作案——缘由无他,熟能生巧耳。   那些悄无声息潜伏在寻常百姓当中的马贼,或者说薛延陀人的细作,只能继续慢慢查探。然而这偌大一个铁勒部落,却不可能突然消失。李遐玉与孙夏并非赶尽杀绝之人,从未想过处置那些个老弱妇孺。不过,当初参与怀远县之乱的铁勒人,却是一个都不能放过。他们将会从俘虏口中,问出每一个可疑的名字,为含冤故去的亲人报仇。   数百具尸首很快便就地掩埋,形成一个新的草坡。幸而他们以多击少,只有十几人重伤,并未危及性命,遂立刻移到不远的小溪附近安顿下来。搭建帐篷,杀马取肉,巡防探查,无论是府兵、部曲或是女兵,都有条不紊地完成了各自的任务。经历了数次战斗与鲜血之后,他们很快便能自胜利的喜悦中抽身而出,将零碎的事务视同休息,不再如新兵那般只知不断回想战场的血腥与恐怖,茫茫然不知何所以。   孙夏扛着双斧,缓缓地走到李遐玉身侧,抹了一把眼角的泪,闷闷道:“阿玉,终于报了仇,祖父祖母……阿爷阿娘……还有阿姊,他们在地下也会欢喜罢?虽然还差了些人,但我迟早会将他们都找出来,割下他们的脑袋祭祀先人。”   “大兄,回去之后,咱们就去弘法寺做一个道场,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他们。”李遐玉知晓他只是有感而发,“临行之前,秋娘也说她要抄经,正好做道场时用。此事了结,你与秋娘心中也少了些牵挂。”   孙夏细细地擦去双斧上的血迹:“你手臂上的伤也该痊愈了,这回去袭击那铁勒部落,我保管不拦你就是了。三郎也是担心你伤势复发,这才不让你上战场,可不能怪他。”原来他见谢琰方才神色有异,以为兄妹二人发生了争执,特地来劝和。只是,他到底不会说话,仅能推己及人,说得也不算好听。   李遐玉怔了怔,也不知他这误会究竟从何而来:“我自然知晓,阿兄是满心好意。手臂的伤势若不能痊愈,往后射箭使刀都会受到影响,自是不能因小而失大。至于报仇,亲眼得见你们斩杀仇寇,我心中也很是快慰,并无不满。”   “那便好。”孙夏搔了搔脑袋,接过旁边部曲递来的炖马肉,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马肉的滋味虽不怎么样,但到底也是肉。耗尽体力之后,吃些大荤总比啃干粮好些。因而,无论是谁都不会嫌弃,营地中飘起了香味,也渐渐响起了说笑声。   李遐玉因养伤的缘故,倒是并未用马肉,只是喝了些羊奶羹,又进了些干粮煮的粥汤。遍寻营地,不见谢琰的踪影,她亦有些意外。转而又忆起李丁抓住的两个俘虏,便朝着某座营帐而去。   立在帐外,隐隐能听见里头的呜咽哭泣以及含混的求饶声。李遐玉并未进去,而是刻意走了两步,引得谢琰出来。许是因旁观拷问俘虏的缘故,谢琰已经将方才那些不适宜的猜测与情绪暂时放置一旁,一如往常般平淡而笃定。   “阿兄尚未用夕食罢?若非我嘱咐属下给你们留些,恐怕转眼就要教他们吃个精光了。明日还须赶路,阿兄且将这些琐事交给李丁便是,不必事事关心。”李遐玉也发觉,谢琰今日的举动有些异常。若是以往,他必不会亲自来看拷问俘虏,只会听取结果。作为“主帅”,他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亟待完成,诸如激励士气、思索与制定作战计划等。   谢琰嘴角含笑,仿佛平常那般温声道:“还是阿玉细心。你也不必担忧这些,身上还有伤,早些歇息去罢。”闻言,李遐玉不得不强调:“阿兄,我的伤已经快痊愈了。下一场战斗,可不能让我在一旁干看着。”   “若是医者答应,我自无不可。”谢琰回道,目送她走远,矮身进了帐篷。自从相识相伴以来,随时关注她的行踪已然成了他的习惯。因而,连他自个儿也并未发觉,自己的心思究竟从何时开始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今,自己的目光中又究竟含着多少呼之欲出的复杂情绪。或许只是担忧,或许只是怜惜,或许只是郁怒,或许也远远不止是这些。尚且青涩的谢三郎固然聪敏无双,情窦初开之时却同样笨拙甚至于迟钝。   经过一日一夜的审讯,李丁终究从俘虏口中撬出了数十个名字。这些人几乎年年都会消失一段时日,有些已经死在了外头,尸骨无存。这些年来,整个部落都心知肚明他们究竟是去干了什么勾当。而这回部落青壮假扮马贼之事,亦是他们巧言令色说服了首领。部落中一千余控弦勇士分作了四支,除去一支护卫部落之外,其他三支皆在远近劫掠,收获亦颇为丰厚。   “如何?”谢琰将舆图展开,徐徐绘出其余三支假马贼劫掠的路线。经过两三个月,他们对漠北诸部落的分布已经心中有数。舆图虽仍有不准确之处,相差却并不明显。“以我们眼下的兵力,绝不能等到他们会合之后再出击。”部曲二百人、女兵二百人、府兵六十人,另有些尚未离开的吐谷浑侍卫一百来人——他们眼下的兵力拢共将近六百人,与剩下三支铁勒骑士的人数相差并不算远。然而,若是硬碰硬,不仅将会伤亡惨重,还极有可能引起其他铁勒部落的注意,甚至于遭到围攻。   “分而击之——断绝他们之间的消息传递,确定他们行军的路线,奇袭或者伏击。”李遐玉道,“咱们不能轻易分兵。”以少胜多、正面迎战固然精彩,但以多击少、行之诡道方是减少伤亡、确保胜利的最佳方式。   “部曲、女兵各派一路斥候去打探消息。”谢琰道,“另派二十人守在通往部落的要道上,将他们传回去的所有消息都截下来。将外出的两支全歼之后,再把他们部落假扮马贼劫掠的消息传出去,引来周围部落怒而攻打。到时候,咱们只管坐收渔翁之利便是了。”铁勒部落之间的吞并,素来都是先除掉青壮,只留老弱妇孺当作奴隶。一旦周围部落得知此事,绝不会放过就在嘴边的肥肉。如今漠北内部混乱,夷男可汗的威严日渐降低,此时不让他们内部生出纷争,耗尽他们的青壮男子,更待何时?   不多时,斥候再度传回消息,众人立即拔营而出。奇袭与伏击,皆是他们最擅长之事。虽说一场战斗之后,紧接着便要赶向下一处战场,无暇歇息。但所有人都精神振奋,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疲惫。不过两三日之内,他们便全歼了敌人,俘获了他们劫掠而来的牛羊马匹骆驼。这些牲畜身上都带着各部落的印记,谢琰放生了一部分作为证据,剩下的皆就地宰杀,让所有人痛痛快快地吃喝了几顿。   此时,附近的部落听到消息后,皆是蠢蠢欲动。他们都各自派出人打探,自然发现了各种消息,有的甚至还牵回了一些走散的牲畜。眼看着就要入秋了,那些存粮普遍比往年不足的部落如何会放过这等好时机,自是迅猛地出击。   他们皆不知晓,有一行人正在远处遥望着胶着的战况。随着亟不可待前来分一杯羹的部落陆续到来,这场混战的规模逐渐扩大。部落内外,皆是尸首遍地,相似的衣着打扮已经分辨不出是哪个部落的骑士。而数百顶帐篷陷入了火光之中,很快便烧成了灰烬。最终,老弱妇孺分别成了不同部落的战利品,被捆在牲畜后头,哀哀哭泣着远去。   李遐玉微微眯起眼:当年她的亲人与那些无辜的百姓,亦是这样无助哀哭罢?只可惜他们连成为奴隶等人来救的机会也没有,便被那些个真真假假的马贼夺去了性命。万物轮回,皆有定数。昨日之因,今日之果,如此而已。享受了血腥杀戮所带来的好处,自然也须得为此付出代价。   “回去罢。”谢琰道,拨马转身,“尽快赶回怀远县,免得教铁勒人发觉,反倒对大唐不利。咱们首次出击,算得上是大捷。接下来之事,便交给其他人了。”此次首战之收获,已经远远超乎他的意料之外,也足够了。该做之事,能做之事,他们都已经做了。至于剩下的,自有人会迫不及待地接手。区区番代征防,亦能做到这般地步,许多人大约从未想过罢?往后几年,说不得那些苦事累事都有人争着抢着去做,但他丝毫不担心没有立功的机会。   说起来,按祖父的安排,也该轮到他去长安番上宿卫了。一离开便是四五个月,可能年后才能回来,该不会发生什么事罢?譬如说——提亲。   “不错。”李遐玉放松地笑起来,眉眼弯弯,“大仇得报,自然须得尽快家去报喜。若是有人手脚快些,说不得还能听到什么好消息呢。”   好消息?提亲的消息么?好不容易恢复淡定的谢三郎越发不淡定了。于是,接下来的数日,所有府兵与部曲都领教了谢郎君治军行军的严格。然而,因他平日一贯含笑的缘故,竟无人发觉他的情绪极其低落的事实。   一路紧赶慢赶,一行人终于在八月末回到了大唐境内。谢琰孙夏带着府兵直奔军府,将战利品交给书记官记功。若是没有差错,凭着那些铁勒人的头颅,他们至少又可分别升上一转。而李遐玉归家之后,立即迫不及待地差遣李遐龄去灵州寻李丹莘打探消息。   ☆、第六十六章 接二连三      李和素来治军严谨,河间府一向军纪斐然。然而,这一日,军容整肃的军营内却隐约涌出了些许躁动。府兵们低声私语着,满是羡慕地议论方才所见的那一队大摇大摆归来的人马,以及每人马鞍前悬挂的那一串血葫芦似的铁勒人头颅。此刻,所有面目狰狞的头颅已经在校场中央垒起了一座京观,书记官挥毫如飞,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哈哈!!”李和仰天大笑,蒲扇似的大掌狠狠地拍向两个孙儿的肩背,仿佛不将他们拍出内伤誓不罢休,“不愧是老夫的好孙儿!若是只计一转怕是配不得你们这等功勋,老夫非得请都督给你们计成二转不可!哈哈哈,十来岁的五转骑都尉(从五品)、四转骁骑尉(正六品)!一年升个一两转,再过三四年,老夫身上的八转上轻车都尉(正四品)也算不得什么了!!”   “不过是祖父教养得好,我们运道也好些罢了。”谢琰以眼角余光扫了周围人一眼,自是从不少人脸上都瞧出了淡淡的妒意。到底河间府已在李和手心中经营多年,上至右果毅何长刀、左果毅郭巡,五位校尉、十个旅帅,下至正副队正,皆已经被他牢牢收服。不然,这般攫取功勋的机遇就在眼前,却被他和孙夏得了去,多多少少都有人会被嫉妒冲昏头脑,彻底失去理智。   “英雄出少年,我辈锐气渐失,理应惭愧!”郭巡朗声笑道,“都尉,正值四年考课之时,三郎与憨郎都已经四五转了,职官不升一升也说不过去。不若让三郎升任旅帅,憨郎升任队正——此外,属下还有个不情之请:犬子年满十六,也该入军府了,便让他在三郎他们手底下磨一磨罢。若不能学来他们俩的勇悍,就让他熬上十几载再说!”   他并非李和亲信,却率先表态,自是让在场众人无不心中一动。谢琰要升职,自是须得仍留在河间府内才能受李和庇护。虽说定会顶替一个旅帅,但李和向来不亏待属下,说不得会为此人谋个校尉之职。十个旅帅心中都热血沸腾起来,纷纷回想着以自己往日的表现,能不能得李和的青眼。一时间,他们竟也顾不上羡慕嫉妒恨了。功勋是要拿性命去博的,怎比得上眼前的升迁实在?   何长刀不比得郭巡这般玲珑,但听他说完心里便有几分急了——如今谁还看不出来,这谢琰谢三郎将来必成大器?郭巡手脚够快,将儿子成功地塞进去,且不说打磨训练,便是功劳也不知能蹭上多少。可是,他家那个不成器的玩意儿如今年岁不足,连塞也塞不过去,那该如何是好?!权衡之下,他索性一狠心,抱拳对李和道:“都尉,说来惭愧,我家那个败家玩意儿和三郎年岁相当,却是个没眼色的混小子。我一直都想让他跟着三郎一同历练,以他的年纪阅历自然不能入军籍,便是在三郎身边当个部曲也使得!”   几个年纪大些的校尉听了,脑筋立刻转了回来,争先恐后地要将自家儿子往谢琰手底下塞。要知道,谢琰带的这些府兵如今都已经是一转武骑尉,加上这回功勋至少能升到二转云骑尉。更有甚者——剿杀马贼、袭击铁勒人大大小小几十场战斗下来,他们竟无一人丢了性命,便是重伤不能再从军的也得了丰厚的抚恤!若不能抓住这等好机会,为子孙谋个好去处,他们大半辈子就白活了!总不能让子孙后代白白折在沙场上,或者渐渐沦落下去。   郭巡一番话,将不少人的羡慕嫉妒恨都击了个粉碎,李和自然承他这份情:“说来你家大郎也到了这般年纪了,就这么一根独苗,老夫还以为你不会让他从军。”郭巡出身世家支脉,家族虽日渐衰败,但到底也存有些底蕴。不然,从未上过战场的他,也不可能成为果毅都尉。只是,他实在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仕途才一帆风顺。   “他同我一样,都没长念书的脑筋。好歹还能耍刀弄剑,不从军还能做什么?”   “既是如此,改日便让他入了军籍罢。”李和道,又看向何长刀,“你家大郎在老家耕读,你说的是二郎罢?那混小子确实有些日子不见了,也不知性情是否收敛了些。不如且让他去我家部曲的庄园里待一段时日,等年岁足了再去三郎身边。你放心,我家部曲亦有三郎和元娘约束,除了不能累计功勋之外,与府兵一般无二。”虽说何长刀是他的亲信,何二郎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但那孩子心性不定,他也不会轻易将他放在谢琰身边。   何长刀咧嘴笑起来,很是爽快:“都听都尉的!”   此时此刻,这两位左果毅、右果毅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都有些微妙的变化。谢琰将他们的神情看在眼中,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些许不详的预感。不过,仔细想想,他们将儿子都塞过来,也就是存着一起得功劳一起升迁的心思,还能有什么别的盘算?故而,他只当是自己多想了,便将那一刻的不适暂且压了下去。   “如今铁勒人仍时常装扮马贼劫掠,说不得哪天就侵入咱们大唐疆域中。”李和点了三个校尉的名字,“你们带足人手去罢,砍多少铁勒人的脑袋就算多少,我去给你们谋功勋。”紧接着,他又厉眼横扫了过去,目光如刀般犀利:“如果因贪功而出了什么事,军法处置!”   “是!!”三位校尉难掩激动地领命而去,剩下一位则有些怅然。李和对那张校尉道:“马上便该你领着人上长安戍卫了,将王四替换回来。如果没出什么差错,少不了你的好处。”   张校尉精神一振,揣摩着他的言下之意,喜色流露:“是!!”他是谢琰的上峰,自然知道李和为何待他如此不同,连带着看谢琰、孙夏也格外顺眼起来。谢琰二人察觉他那宛如长辈般慈和的视线,一时禁不住背脊一寒。   经李和一番利诱威震连番施压之后,河间府上下的军官们都十分满意,再也没有什么抱怨之色。谢琰在旁边仔细揣摩,认真观察,只觉得祖父看起来粗豪,但治军自有一番好手段。他如今尚是个队正,往后也不过是个旅帅,但这般御下的手段却该好生学一学,免得往后栽在上头。   喜气洋洋的李和自是不想再待在军府之中,免得连吃酒庆贺都不能尽兴。于是,他嘱咐郭巡、何长刀打理军营中诸事务之后,便带着谢琰、孙夏策马奔回家中。柴氏早已从李遐玉那里得知了这数个月的经历,知道两个孩子算是大胜而归,但到底有些时日不见他们,拉着两人好生打量了一番。李遐龄、孙秋娘亦上前连连道喜,每人都与有荣焉。   一家人围坐在一处,仿照胡人那般聚桌而食,热热闹闹地用了夕食。谢琰与孙夏陪着李和吃酒,也不知喝了多少,看上去却并无醉意。倒是李遐龄,本便经不得酒意,只略用了几杯便栽倒了。孙秋娘也醉眼朦胧,倒在李遐玉身上,抱着她叽里咕噜说着胡话。李遐玉哭笑不得,只得向长辈们告退,将两只小醉猫都领了回去。   “咱们家儿郎就该有好酒量!”李和抱着酒坛子,自顾自地将脑袋伸进去,“玉郎可得好生练一练!”听起来闷声闷气,也不知是否醉得狠了。柴氏也不管他,笑着对孙夏道:“憨郎若是升了队正,便将亲事办了罢。年后你也十七了,正好成婚。”   孙夏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也不知是酒意还是羞意,闷不吭声地又将一大碗酒饮尽——而后,他猛地将脸埋进了已经凉下来的羹汤当中,周围杯盘翻倒,一片狼藉。谢琰本有心想试探一二,打听李遐玉的亲事是否有了眉目。但显然此时并非良机,无奈之下,他也只得扶起孙夏,向长辈们行礼退下了。   柴氏看他们走远,一把将李和怀中的酒坛子夺了过来,淡定地抛在一旁:“郭巡与何长刀打什么主意?只是想沾一沾三郎的光?”   眼睁睁见半坛美酒摔碎在地,原已经生了几分醉意的李和顿时清醒了,抹了把脸道:“想将臭小子送来当我家孙女婿,也得看我收不收!何二郎那小混球是个不定性的,配不上咱们家元娘。郭大郎就算再好,家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亲戚也不少,只会让元娘受委屈。”他嘟嘟囔囔,长叹一声:“有了三郎之后,其他人我如何看得上眼!”谢琰可是他认定的孙女婿,这么些年下来,那颗定亲许婚的心从未死过。   柴氏给他倒了一碗醒酒汤:“若说郭大郎混账亲戚多,好歹爷娘都是难得的明理之人。而三郎……他家人如何,你这些年来还不清楚么?元娘若真嫁了三郎,日日受孝道磋磨,那才是难熬。”她早便派部曲去了陈郡谢氏故里打探,自然将谢琰家中境况查得一清二楚。说来,那谢母王氏也颇为不易,以寡居之身将两个儿子与侄子一同教养长大,敦促他们念书上进,称得上是难得的严母。只不过,她固守世家名望,成日期盼他们一鸣惊人,将陈郡谢氏之名发扬光大,逼得谢大郎谢二郎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其性情之固执可见一斑。这般脾性的阿家,且不说容不容得下寒门出身的媳妇,光是那些个压制磋磨的手段估计便不会少。谁家愿意将娇养的小娘子送去给她“折磨”?   “……唉……”李和将醒酒汤饮尽,又叹了口气,“也罢,三郎和元娘只是兄妹之情,若能以兄长身份维护元娘也够了。郭大郎与何二郎,你看着办便是。何二郎胜在知根知底,何长刀一家与咱们都足够亲善,绝不会亏待元娘半分。元娘如今的脾性,说不得他们还喜欢得紧。郭大郎若是人才好,你不妨也考校一番就是。”   “那何二郎暂且放在元娘身边罢,横竖年纪都还小,也不拘什么男女大防。”柴氏道。眼下李家部曲说是谢琰、李遐玉两人一同掌管,但谢琰自从入了军府之后便无暇他顾,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李遐玉定夺。而且,李家部曲说来都是李和亲手栽培的人,也是一等一的亲信,由她主管也更名正言顺些。里头好些人,李和将来都打算放成良民,日后从军立功,也好成为李遐玉姊弟二人的依仗。   这一番话之后,李和怔愣了片刻:“元娘一日比一日大了,光是想着没几年她便要嫁人,就实在舍不得。”自家的小娘子会冠上别家的名姓,成了别家的人,仅仅只是想一想,便已经觉得心疼得很。   柴氏垂下眼:“再舍不得,也不能真将她留一辈子。不如你试试,问问何家愿不愿将何二郎入赘?将来生的孩儿,一半都随他们姓。”   “当真去问?”这多少有些仗势欺人罢?   “他们年纪都还小,等些时日看看再说。”   柴氏一眼横过去,李和已经喜忧交加,愁得快将一把白胡子都给拔下来了:“若能入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娘子好好盯着何二郎,务必将他那些窜上跳下的脾性给拔除了。”有了入赘的人选,谢琰这孙女婿——说不得他也只能忍痛放弃了。   ☆、第六十七章 年少懵懂      翌日清晨,天色刚亮起来,谢琰便起身去了校场。他到得稍有些迟,李遐玉与李遐龄姊弟俩已经在里头耍刀弄枪了。他拔出武器架上陈列的长戟,伸过去挑开李遐玉的轻刀,解救了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李遐龄。许是昨夜的酒意仍未散去,李遐龄眼神有些朦胧,退后几步在旁边歇息。李遐玉却是精神一振,一刀接着一刀攻过来,刀身在空中留下残影,仿佛满含杀气的玉树银花。   其实长戟与轻刀并不适合对战,攻击的距离完全不同。但两人反应极快,竟也打得十分热闹,让李遐龄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大声喝彩起来。足足半个时辰之后,浑身是汗的李遐玉才轻喘着认输:“阿兄的武艺越发出众了。”   说着,她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过来,谢琰心中微微一动,神情却分毫不变:“你将长戟砍断了,我双手都拿着兵器,也不过是取了巧而已。”   少女沐浴在清晨的日光当中,浑身轮廓仿佛都镶了一层浅浅的金色,瞬间竟瞧不清楚面容,笑声却清脆动人:“旁人被砍了兵器恐怕便慌张得很了,有多少人能像阿兄这般活用它们?下一回,阿兄便以横刀与我比试,如何?我想看看,若阿兄全力以赴,我到底能撑多久。”   谢琰晃了晃神,才回道:“也可。明日此时,我们再战一回就是。”他始终含笑望着眼前的少女,目光不曾收回——或许亦不舍得收回。李遐玉并未察觉,笑盈盈地向他讨教了好些招式,这才自行练习去了。   “阿兄,方才挑开阿姊的刀那一招很是厉害,能不能教我?”李遐龄双目亮晶晶地凑上来,比划了两下。谢琰自是答应了,手把手地教他如何起势出招,而后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些时日,家中可还安稳?不曾出什么事罢?”   “有祖父祖母在,能出什么事?阿兄尽管放心就是了。”李遐龄自是不理解谢三郎此时此刻心中的焦躁,拍着胸膛,“听说阿兄过些日子就要去长安了,安心去罢!若是阿姊还要出门,我会好好守着她,不让她受伤。”   谢琰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转而又觉得李遐龄年纪小,李和与柴氏未必会与他提起什么,瞬间便又提起心紧张起来。然而,说来他是晚辈又是外人,即使慕容若当真前来提亲,他又有何资格置喙?想到此,他不由得拧紧眉头,叮嘱李遐龄:“不管家中发生什么事,你都须得传信与我。不拘大事小事,明白么?”   “知道了。”李遐龄乖乖地颔首,总觉得阿兄似乎与平日不一样。但他思来想去,也并未找出他如此忧心忡忡的缘由,便暂时放下纠结,又兴冲冲地提着长枪朝李遐玉奔去:“阿姊,阿兄教了我新招式,咱们再来试试!”   李遐玉挽出一朵刀花,勾起嘴角:“好个玉郎,刚学了一招半式就敢来显摆,看我怎么教训你!”说罢,姊弟俩又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霎时间刀光枪影,煞是激烈精彩。谢琰立在一旁即时点拨几句,倏然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声,遂回首望去。   便见两个眼生的少年郎大步行来,遥遥望见李遐玉姊弟二人之后,立即有些目瞪口呆地停下了步子。个子高些的少年郎约莫十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宛如文士,举止间也颇有几分世家气度,然而又隐约带着勃勃英气;个子低些的少年郎脸颊带肉,看似很是稚嫩,年纪大约只有十一二岁,行走间摇来晃去,毫无仪态可言,但足音轻巧,亦是个练家子。   “招式老练凌厉,果然不同凡响!”高个少年郎忍不住赞了一句,而后朝着谢琰行了个叉手礼,“某郭朴,见过谢郎君。”   矮个少年嘴里咕哝着“绣花架子”之类的话,也懒懒散散地行了个礼:“你就是谢三郎?啧,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不过——看起来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厉害人物嘛。我叫何飞箭,家中行二,唤我何二郎也成。”   谢琰没料到两位果毅都尉家的郎君来得这么快,淡淡一笑回礼道:“某谢琰,家中行三。”   “谢三郎可要下场试一试?”何飞箭翻着眼睛问道,满脸跃跃欲试。然而,不等谢琰答话,李遐玉却已经似笑非笑地提着轻刀走过来,斜睇了他一眼:“‘绣花架子’?何二,你的口气倒是不小。不如和我这‘绣花架子’打上一回?”   闻言,何飞箭皱眉道:“你方才已经战过一场,我可不想欺负你。”   “呵,这种大话,等你赢了我再说罢。”李遐玉挑起眉,“少找什么借口,怕输给我?”   何飞箭脸色微微一沉,挑了柄称手的横刀,两人几乎是即刻打斗起来。李遐龄看了半晌,不得不承认,方才自家阿姊就是在逗着他顽。亏他还以为新学了招式,总算能与阿姊打个旗鼓相当了,想不到真正缠斗起来,阿姊竟然招招杀机四伏。而且,比方才和阿兄比试时更凶狠几分,就仿佛真正身处战场上对敌似的。   谢琰亦是哑然失笑——想来李遐玉是被那句“绣花架子”气得狠了,存心想教训何二郎。她曾在战场上数度出生入死,反应之敏锐,出手之利落狠辣,都是何二郎所不能及的。便是何二郎确实习武多年,照样被她压制下去,最终不得不认输。   郭朴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望,视线时不时掠过英姿飒爽的李遐玉,却并未太过冒昧。然而,即使如此,谢琰注意到他的神态之后,心中也升起了淡淡的不悦感。他转而想起了昨日郭巡、何长刀的微妙神色,心中一凛——难不成,他们两家都有意做亲?所以才一早就将两个郎君遣过来?!   他提防了慕容若好些时日,却不曾得到半点消息,哪里能料到,一回来两位果毅都尉就已经迫不及待了?元娘还小着呢,他们两家动心思也动得太早了些罢!想到此,谢琰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郭朴与何飞箭,暗自估量起来:不成,这郭朴是个心思重的,据说又不通文史,想来往后多半与元娘没什么话可说,更别提琴瑟和鸣了;至于那何飞箭就更不用说了,口无遮拦,极度不定性,指不定日后会惹出什么事来!   “行了行了,你不是‘绣花架子’,我才是。”何飞箭道,“原本我阿爷让我跟着你,我确实有些不服气。不过,你这般厉害,跟着你也不吃亏。”他倒是坦然得很,仔细打量了李遐玉一番,又感叹道:“想不到,几年不见,你完全变了个模样。若是天下间所有小娘子都同你一般,还要我们作甚?”   “你倒是从未变过。”李遐玉回道,自动忽略了他最后一句话。因年纪相近的缘故,幼时他们也曾一同游戏顽耍。不过,后来她跟着阿娘去了夏州,何飞箭回了家乡,便再也未曾见过面了。回到灵州之后,又是守孝又是忙着训练女兵磨练武艺,她也只见过几回何家娘子而已,几乎将何二郎忘了个干净。   因算是通家之好,柴氏便将何飞箭与郭朴唤去内堂,与李家人一同用朝食。孙夏、孙秋娘仍有些宿醉,兄妹二人皆扶额皱眉,也没有多少胃口。谢琰、李遐玉、李遐龄三人则依旧如故。用过朝食之后,柴氏将孩子们都留在内堂中说话,一句紧跟着一句旁敲侧击,不多时便将郭朴、何飞箭二人的底细探得一清二楚。   谢琰何其敏锐,很快便验证了心中的猜想——不仅仅郭家、何家动了心思,柴氏显然也理解了他们的暗示,已经开始真心实意地探查这两个少年郎了。若是觉得合意,难不成就此定下亲事?   李遐玉初时尚有几分漫不经心,但柴氏并未在她面前遮掩半分,她自是听出了几分端倪。虽说她从来不曾想过未来要嫁个什么样的郎君,也完全不在乎,但此时不免也生出些许好奇来,不着痕迹地扫了那两人几眼。   谢琰就坐在她对面,看得再明白不过,心中不禁涌出几分苦涩来。这般与众不同的小娘子,他亲眼看着长成的小娘子,如何能配那等庸人?又何须委屈自己?与其许了这两人,倒不如索性让慕容若来提亲呢。然而,他又有什么资格插手她的亲事?郭朴、何飞箭纵然有这般那般的不足,但到底亦勉强能算得上门当户对,祖父祖母也断然不会将她嫁到什么不好的人家去。   然而,她值得更好的良人。   不错,她年纪尚小,完全不必着急。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才来了几个?他理应提醒两位长辈几句,免得他们因太过心焦的缘故,让元娘低嫁了。   轻轻咬了咬牙,谢琰谢三郎觉得自己已然想得十分周全。然而,内心的涌动却迟迟不能平静,酸涩之感反倒是越发沉重了,仿佛不知何时他一连饮下了几杯最滞涩的乌梅饮一般。既然已经心有决定,谢琰便刻意地寻了个合适的机会,独自见了李和与柴氏。   “果然瞒不过你。”柴氏听了他对郭朴、何飞箭的评论,微微一笑,“三郎,我们当祖父祖母的尚且不急,你这兄长便焦急起来了——放心罢,元娘确实年纪尚小,我们只是替她相看几个合适的少年郎而已,并未想过就此定下。难得郭家与何家都有意,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我们也想考校考校两个少年郎。”   李和仍有几分恹恹,不似昨日那般兴致高昂:“长兄如父,你如此替元娘着想,确实是费了一番心思。不过,小娘子的花信之年不能耽误,且看着罢。待到她及笄之时,总还有些年头。”   谢琰眉头微舒,心中依旧失落且怅然。   便听李和又喝道:“男子汉大丈夫——这些家长里短之事,你何须太过在意?明日我带你去都督府拜见都督,你只管想着去长安戍卫之事就足够了!”他义正言辞地教训着义孙,仿佛这两日来为了小儿女们之事心情起落的人完全不是他似的。   “是。”谢三郎垂下双眸,勉强将满腔心思都转回正事上去。   ☆、第六十八章 乱点鸳鸯      在身为“长兄”的谢琰眼中,郭朴、何飞箭二人身上自是处处不足,不须他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便时时刻刻都展露出了诸多缺陷。然而,事实自然并非如此。郭巡、何长刀两位果毅都尉绝非庸人,既是诚心向李家求娶,当然相信自家儿郎颇有可取之处,不至于让李和与柴氏夫妇厌弃。诸如,郭朴郭大郎之七窍玲珑,何飞箭何二郎之赤子心性。   次日清晨,郭朴、何飞箭再度堪堪赶在里坊坊门初开时来到了李家,很是自来熟地“借用”校场习武比斗起来。郭朴性情谨慎,并不轻易去挑战谢琰与李遐玉,只是与孙夏、李遐龄过了几招。孙夏难得遇见武艺出众的同龄少年,与他打了一场之后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丝毫不设防。倒是李遐龄似乎猜测出几分郭家之意,待他淡淡的,却也不至于失礼。而何飞箭此人向来不长记性,挑衅谢琰被教训,目露不逊之态又被李遐玉压制,最后落得浑身青紫、伤痕累累,稍稍一动便龇牙咧嘴。   李和与柴氏远远望着这群少年少女,倏然觉着一向平静安宁的家中仿佛多了几分生气,相视而笑。便是亲事说不成,自家孩子身边能多几个可信的友人亦是好的。许是因经历坎坷之故,除了孙夏之外,其余四个孩子皆疑心甚重。尤其谢琰,看似平易近人、时时含笑,实则提防心甚重。这么些年来,竟从未有过知交好友,万般心思都闷在心中。倘若一直这般孤身走下去,便是能踏上青云之路,等待他的也必然是高处不胜寒。   更何况,舅兄与妹婿交好,将来互相扶助,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么?   谢琰自是不知两位长辈心中的打算,不然恐怕早已经冷着脸将郭朴、何飞箭二人赶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了。只可惜,眼下他只能维持惯常的浅笑,用犹如三九寒冬的冰水淬过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着郭朴与何飞箭。两个少年郎时不时浑身一激灵,茫然而又警戒地四处张望,却始终未曾发现缘由所在。   用过朝食之后,谢琰便随在李和身后出了门。仆从早便将他们的马牵至侧门前,数十部曲静静侍立在后头。一老一少正要翻身上马,冷不防门后又涌出了几人——身着秋香色窄袖圆领袍的李遐玉嘴角噙着笑意,领着李遐龄、孙夏、孙秋娘、郭朴、何飞箭乌压压一群人:“正巧儿也要去灵州探望十娘姊姊,不如同路罢?”   李和瞪了她一眼:“探望?你能进得去都督府?别再闹什么幺蛾子,否则便是我的面子也兜不住你!”数月之前,李遐玉带着李丹薇横越贺兰山去杀马贼之事,震惊了整座都督府。不但李都督将他邀到书房中,推心置腹地说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卢夫人也特地设宴款待柴氏,话里话外都在提醒她好好管教孙女。当然,李和与柴氏并不认同他们所言,认为自家孙女无一处不好,见密友受亲人算计心中难受,带着她出门散一散心也没什么错处。只可惜陇西李氏这等世家大族,在教养小娘子之事上与他们分歧甚深。   “正因为进不去,才想托祖父或阿兄替我探一探。”李遐玉很是顺口地接道,“也不必问十娘姊姊的近况,只须让李十二郎出一趟门便是了。”不知为何,最近李遐龄与李丹莘之间的来往也日渐稀疏,她打听不到都督府的消息,心中难免有些焦躁不安,索性便往灵州走上一趟。   “我也想见十二郎。”李遐龄眨眨眼,又道,“先前托他替我找几本书,也不知找到了不曾。我们二人课业进度相似,正好问一问他近来念了些什么书。”   孙秋娘立刻接过话:“恰好儿想去寻石娘子,亦托她带了些长安时兴的衣衫与绣样。”   孙夏亦挠了挠脑袋:“你们都去,我一人留下又有什么意思?”   郭朴亦行礼笑道:“说来谢郎君与孙郎君皆是某的上峰,不论两位去何处,某自是须得追随在侧。”何飞箭斜了他一眼,又看向那些沉默不语的精干部曲:“李公将我当成部曲就行,我阿爷将我送来,为的就是充作元娘的护卫。”   每人都理由充分,李和亦不是什么不通情理之人,坐在马上哈哈大笑:“那便跟上来!若是哪个落下了,就给老夫夹着尾巴滚回家去!”   于是,一行数十骑飞奔出弘静县,顺着驿道往灵州州城赶去,只留下红尘阵阵。   到得灵州之后,李和便领着谢琰去了都督府,李遐玉姊弟二人挑了个食肆坐下等人,孙夏护着孙秋娘前往康家,果然各行其是互不干扰。郭朴、何飞箭得了李和的吩咐,皆留在了李遐玉姊弟身边。谢琰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的神情反应,好半晌才缓缓地移开视线。   因着这一天正是休沐的日子,李和投了帖子之后,都督府大管事很快便迎出来,将他们引到外院书房当中。爷孙二人进去之前,就见一个中年男子略有几分狼狈地走了出来,神色有些黯淡失落。谢琰不动声色地望了他几眼,认出他正是李五郎、李丹薇、李十二郎的阿爷,在灵州刺史府衙内任职从五品下的司马。李都督诸子才能平庸,最高也只做到五品,故而他在诸房内算得上是官运不错了。   抬首见到李和与谢琰,李丹薇之父的表情有些复杂。因李和是长辈,官衔也高些,他行了个叉手礼之后,便疾步离开了。李和暗道来得不巧,正好赶上李都督发怒训子,多少有些尴尬。不过,都督府大管事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仿佛什么也没瞧见一般叩响了书房门,低声禀报。   “进来罢。”李正明都督的声音不似往常那般洪亮,隐约带着几分疲倦之意。   “属下见过都督。”李和与谢琰一丝不苟地行礼,李都督端坐在书案后,目光犹如实质一般投向谢琰。书房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滞,锋锐而又沉重的威压扑面而来,犹如一座雪山巍然降下,瞬间就能将底下的人压得粉身碎骨。   然而,谢琰却依旧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亦是半分不变,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与景仰。只有察觉到他额角边滴落的汗水,方能推测出他正在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对于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年郎而言,这般表现已经足够令人惊叹不已了。   “都起来罢,不必多礼。”李都督放松下来,将威压尽数收了回去,爽朗一笑,“谢三郎,你小小年纪便能立下这么些功勋,委实不容易!老夫还以为你会恃功而骄,如今一见,与以往却并无不同——哈哈,能够保持平常之心,更不容易!!”   “属下只是奉命尽力而为罢了。”谢琰回道,唇角轻勾,带出淡淡的喜意,既不轻狂亦不冷淡。若非自小见识过人的世家子弟,接人待物又如何能如此仪态端方而优雅,令人见之便心生好感?   李都督眯起双目,将锐利的视线都收起来,只留下长辈的和蔼可亲:“李都尉打算为你们请二转功勋。不过,依老夫来看,莫说二转,便是三转也使得!若教崔公得知,你深入漠北将他做下的棋局都推了一步,恐怕会大喜过望,赞你后生可畏罢。只可惜他仅是兵部尚书,并非吏部尚书,不主管司勋之事。不过,有他为你说几句话,三转功勋应当亦无妨。”   听到此,李和抚着胡子无声笑了起来。李都督夸赞谢琰,听着竟比夸赞他这把老骨头还更教人欢喜几分。谢琰以眼角余光瞧着他,心中微微一松,但仍谦让道:“一切都是圣人、崔公布局深远之故,属下不过是顺势而为,当不得都督如此赞誉。”   “如你这般的好儿郎,可不能埋没了才能。”李都督摆了摆手,“总也须得让老夫尝一尝伯乐的滋味。嘿,都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偏老夫怎就遇不上几匹千里马?”说罢,他长长一叹,忽而又问:“听闻你们去岁在凉州时,曾见过吐谷浑王室子弟?依你所见,其人如何?”   闻言,谢琰微微一怔,转而想到李遐玉与慕容若之间的种种,霎时间心念急转,沉闷已久的心境瞬间云收雨霁:“慕容郎君是属下的君子之交,此次应属下之邀,也一同去了漠北。假作诱饵之类的危险事,多有赖他周全。依属下来看,其人性情外柔内刚,既有智计亦勇武出众,又品行正直,是可交之人。”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是他想得岔了,怎么就未曾想过当初在凉州城遇见慕容若的,还有李丹薇呢?确实,以慕容若的年纪,也不会注意到年岁尚幼的阿玉,反倒应该是瞧中了早已及笄的李丹薇才是!   呵,既然是“君子之交”,那就助他一臂之力又如何?何况,阿玉期待他能娶得佳人归,李丹薇若嫁了他亦是恰当得很,总比困在世家内宅之中合宜些。当然,好话不宜多说,点到为止即可,否则便失之虚假。   李都督沉吟片刻,一双利眼忽地望过来:“谢三郎,老夫的孙女十娘,你应该见过罢?将她许给你如何?”他神色中颇有几分认真,但李和听来不啻于天雷阵阵——这可是他看中的孙女婿,怎么连都督都舍下老脸来与他抢了?!就算如今有了孙女婿人选,就算他曾想放弃这臭小子,心里还是舍不得!然而,李都督问的不是他,而是谢琰,他便是有满腔反对之心,也没有机会嚷嚷出口。   谢琰怔了怔,亦是觉得方才李都督所言如雪山崩毁一般教人震撼,更令他难以置信。原来此时此刻,讨论亲事竟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由他自己来决定?当然,以大唐律而言,卑幼孤身在外,也确实能奉女方长辈之命娶亲。而他那阿娘,如何会反对与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结亲这样的好婚事?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不过是一掠而过,他几乎并未细想,便立即反应过来:“承蒙都督青睐,然属下家族衰败、官职卑微,不堪配十娘子。”是的,他竟从未想过用自己的婚事攀上一门得力的岳家,助自己一臂之力。好男儿的功勋理当由自己来挣,又何须靠什么岳家举荐推动?他若是瞧中了李丹薇,结亲自是顺势而为。奈何李丹薇再好,他也从未有过求娶的想法。纯粹只剩下利益的婚事,他不屑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章的时候,脑洞大开:   剧场一:   李和&柴氏:舅兄与妹婿交好,将来互相扶助,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么?   谢三郎:(╯‵□′)╯︵┻━┻,都给我滚滚滚,什么妹婿,给我滚滚滚!   剧场二:   谢三郎:既然是“君子之交”,那就助他一臂之力又如何?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慕容兄请再接再厉)   慕容若:呵呵,下面的神展开是怎么回事?   谢三郎:……(怪我咯)   噗,好想笑场肿么破……   ☆、第六十九章 双双拒婚      不过是职低位卑的一个小小队正而已,居然胆敢婉转回绝一州高官许亲,推拒其好意——若是心性稍稍偏狭者,恐怕转眼便要翻脸震怒了。然而,李正明都督却并未恼怒,反而挑眉一笑。婚事到底事关重大,何况在旁人看来又是陇西李氏女低嫁,若是谢琰一口应下,未免过于急功近利,吃相反倒是难看了。他如此回应,亦在李都督的意料之中。   “呵,堂堂陈郡谢氏子,如何配不得我陇西李氏女?谢三郎不必妄自菲薄。何况,谢氏有你这等千里驹,重振门庭亦是指日可待。说不得,十娘往后的诰命品阶会是她这些姊妹当中最高的。”他似乎十分笃定谢琰的出身,一言一词中皆带着不容拒绝的霸气。   谢琰怔了怔,未料到都督府竟派人查探过他的身份。不过,既然有心想结亲,将他的出身打探清楚亦无可厚非。他沉默着,侧首望向李和,无声地表达歉意。至今为止,他从未告诉过李家人自己是陈郡谢氏子。并非有意欺瞒,他只是不想让自己身在此处的消息走漏出去,令故乡的母亲兄长得知自己的抉择,横加干扰罢了。何况,是否陈郡谢氏出身,是否世族子弟,于他而言也并不算得有多重要。如今猛然被李都督揭破,他自是理应承认,却不知祖父祖母……阿玉会作何感想。   “陇西李氏虽说从未与陈郡谢氏联姻,但我看中的不是你的出身,而是你的人才。”李都督接着道,“仗着出身世族而不知上进者,只会日渐衰败。唯有你这等锐意进取的少年郎,方有我世家子弟的风采。”   “都督之赞许,属下实是愧领了……不过,都督的好意,恕属下难以从命。”谢琰离开茵褥,行了个稽首大礼,以示歉意与愧疚,“朋友妻,不可夺——望都督谅解。更何况,属下于十娘子无意,若是贪恋都督府权势而应下这门亲事,反倒是对她的不珍重。十娘子秀外慧中,值得对她倾心相待之人。”这门亲事必须拒绝,就算是从此失去了李都督的欣赏爱护,他也不可能答应。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低落下来,犹如暴风骤雨之前乌云弥漫的天空一般,阴沉得可怕可惧。李都督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跪倒在地的少年郎,顷刻间面无表情。李和则微微拧起眉,有些替谢琰担忧。两位阅历深厚的老者都不曾想过,这个少年郎竟然会推拒一门这么好的婚事。便是他找了两个再合适不过的借口,也遮掩不住他确实不想娶都督府小娘子的事实。难不成,他是待价而沽?又或者,他当真从未想过要一门足以倚仗的岳家,助他登上青云之路?若是前者,不得不说此子心机深沉,再等四五年,或许他确实能得到一门更好的婚事;若是后者,那便是他们或许都小看了此子心性之坚定了。   无论如何,陈郡谢氏都会因此子而重振,不再是只余门第而无权势的衰落之族。而他们舍得让这个少年郎的脊背,就这样在此处折断么?千里马难寻,伯乐亦是难为;若想将此千里驹驯服或为我所用,则更是难为。   同一时刻,都督府内院的某个院落中,李丹薇柳眉倒竖,猛地推开门:“什么?祖父想将儿许给谢三郎?!儿的婚事,与谢三郎何干?!”祖父可真是乱点鸳鸯谱,谢琰分明该是折冲都尉家的孙女婿,怎么能闷不吭声地横抢过来?她便是今生今世都嫁不出去,也不能夺走元娘的夫婿!   正在低声商量的李司马与崔县君没料到她居然就在外头听壁脚,训斥道:“堂堂陇西李氏的小娘子,怎能如此毫无仪态?女诫女德都学到何处去了?看来你真是被那李元娘给引诱坏了!”“婚姻之事,自有父母做主,你一个小娘子,如何能出言干涉?”   李丹薇迅速抚平心中的惊怒,将门轻轻合上,平静地道:“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抵得过旁人私相授受么?若是阿爷阿娘当真能替儿做主,儿也不会遭人抢了婚事,只能蹉跎到如今,反倒让祖父拿去配一个没落子弟了。祖父与阿爷阿娘是完全放弃儿了么?倒也无妨,儿不如立刻将头发绞了,出家做比丘尼去,免得教你们烦心为难,儿日后也愧于见人。”她心中清楚谢琰并非池中之物,但此时为了打消自家爷娘的想法,不得不以诋毁他来表明自己对这桩婚事的反感。   听得此话,李司马顾不得惊怒,已是满面愧疚。而崔县君的满腔愤怒也尽数化为了委屈,竟哽咽起来:“我儿实在是太苦了!凭什么八娘那贱婢私相授受,反倒能得了荥阳郑氏子这般的婚事?我儿却只能配一个没落子弟?陈郡谢氏又如何?他们家已经多少代不曾出服朱服紫之官了?也不过是旁人给他们一个面子,才教他们苟延残喘留在一等门第之中而已!四大侨姓之中,数他们家最为衰败,别说兰陵萧氏,便是将你许给琅琊王氏、陈郡袁氏,也不至于如此啊!”   “阿娘!”李丹薇如乳燕投林一般,扑入崔县君怀中。母女二人搂在一处,哀哀哭泣起来。崔县君流着泪,对李司马道:“我原打算去信给家中爷娘,让他们寻一寻清河崔氏中可有合适子弟。便是清河崔氏不成,还有博陵崔氏呢!崔氏两门俊秀,便不信找不出一个合适的郎君来!你去与阿翁说,咱们家十娘绝不低嫁!”   “阿爷说,谢氏子绝非池中物,十娘若在他寒微之时下嫁,与他共患难,日后必有大造化。”李司马低声解释,努力地为谢琰说着好话,“你们想想,他先前便得了崔尚书与契苾可汗青眼,又屡屡建功……”   “阿爷也替儿想想罢!此时下嫁于他,只能与他共苦,日后待他发达时,同甘的便未必是儿了!”李丹薇咬着唇,泪如雨下,“难不成,儿除了下嫁他谢三郎之外,便没有别的选择么?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且不说,就没有别人来提亲?若是当真没有,与其让阿娘去求外祖父外祖母,倒不如索性出家去,名声倒还好些!”   许是被爱女口口声声的“出家”惊住了,李司马并未多想,便出口宽慰道:“我儿自然是百家来求,哪里会无人来提亲呢?就说前一阵,吐谷浑王与弘化公主还特地来信,为其从弟慕容若提亲呢!”   李丹薇怔了怔,一时竟忘了假作哭泣,想起了那个含笑的俊美鲜卑郎君。他们一再相见,始终恪守礼仪,并未多说过几句话。然而,时至如今,她才恍然忆起——原来他纵马飞奔、英勇杀敌、微笑凝视,那种种形容模样在她心中都如此鲜活生动。他为何会来提亲?不是与姑臧房有来往么?想与陇西李氏联姻,也该首选姑臧房的小娘子才是……   “我儿如何能下嫁鲜卑胡虏!”崔县君的反应却异常激烈,“便是弘化公主亲自提亲又如何?莫非咱们陇西李氏丹阳房还须指着她的面子不成?阿翁久久不曾回应,又说了一个谢三郎,难不成便是想逼着咱们选那鲜卑奴?”   李司马尚未答话,李丹薇便肃然坐直了:“阿娘慎言。鲜卑又如何?莫忘了当今圣人、皇后与太子!”如今世家大族中,鲜卑高门贵为代北虏姓,亦常与郡姓、侨姓、吴姓中诸多一等门第世族联姻。鲜卑人的元氏、长孙氏、宇文氏、窦氏等,论起地位与权势丝毫不比汉人郡姓、侨姓、吴姓差,甚至因皇室血统之故更加煊赫一些。   崔氏自知失言,咬了咬牙,低声道:“吐谷浑慕容氏久尊胡俗,从未汉化,哪里能与虏姓高门相比?”   “有何不同?”李丹薇淡淡道,“元氏、长孙氏、宇文氏、窦氏,也不见得比曾身为燕主的慕容氏高贵多少。郡姓大族不是照样与他们世代通婚么?咱们家更不比得皇家宗室,弘化公主嫁得吐谷浑王室,儿便嫁不得么?倘若此事传到长安,阿爷阿娘以为圣人、皇后殿下会如何看待咱们家?到时候便不是结两姓之好,而是——而是又一场和亲之举了。与其奉旨和亲,倒不如成全弘化公主的颜面,日后她想必也会看在这份情面上,照拂儿几分。”   崔县君与李司马皆被她所言惊呆了。他们几乎从未想过,自家十娘竟能如此冷静地分析这些纷繁复杂之事,敏锐地判断出各种利益纠葛。是她本性便如此,或是确实受了那李元娘的影响?她之所言,已然丝毫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更像是主持一族事务的宗妇。便是李都督,之所以犹豫不应,所顾虑者大约也无非是这些而已。   “阿爷阿娘便应下罢。”李丹薇垂下双眸,缓缓起身,“或者,儿去与祖父明说。”而后,她态度从容地走出门去,竟罔顾崔县君的禁足令,径直出了院门,往外院行去。时至如今,事关好几个人的婚姻大事,她怎能像以往那般敢怒不敢言?若不在此时说明自己的想法,劝服长辈,更待何时?   屋内,崔县君与李司马迟迟未能回过神来:他们家那个性情和软的十娘,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   外院书房中,依旧是一片死寂。李都督沉默不语,谢琰跪地不言,李和皱眉不发。其实时间并未过去多久,但每时每刻都仿佛延长了一般,着实令人难耐。就在这时候,在外头守候的大管事似乎与什么人说了几句话,而后李丹薇径直推门而入,将试图阻拦她的大管事关在门外。   “祖父。”她仿佛没看见谢琰一般,干脆利落地行了个礼,“听闻弘化公主替其从弟来提亲,祖父不必犹豫,便应下罢。先前儿在凉州时与他见过面,为人不错。与其嫁那些个连面都不曾见过的世家子弟,倒不如嫁个还算知根知底的。”   饶是曾经经历过无数风雨,李正明都督也简直要被自家孙女这番话惊呆了。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瞥了谢琰一眼:“说到知根知底,能比得过谢三郎?你与谢三郎相识已久,便从未想过嫁给他么?”   李丹薇垂眸,有些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谢琰:“就因为太知根知底了,所以一向只将他当成阿弟而已。仔细论起来,儿还是觉得,年长些的郎君更适合些。”   “……”谢琰与李和无言以对。两人突然都觉得这般答话的风格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李都督的神情越发古怪起来,最终绷不住露出了笑意,叹道:“原来十娘你竟然一直掩饰着自己的真性情。你若是生为郎君,便是吾家之福了……罢了,罢了,不提这些,便如你所愿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三郎:朋友妻,不可夺   慕容若:呵呵   十娘:就因为太知根知底了,所以一向只将他当成阿弟而已   谢三郎:呵呵      ☆、第七十章 许亲了结      都督府发生的风风雨雨,坐在食肆中等消息的李遐玉姊弟二人自是毫不知情。因久久不见李丹莘出现的缘故,李遐龄又唤了一个部曲去传讯。李遐玉则索性叫伙计端来了些吃食浆水,不紧不慢地享用起来:虽是些市井吃食,滋味却也不错。一旁的郭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何飞箭则仿佛瘫软一般倚着隐囊,仰头喝着一坛浊酒。四人虽并未出言说话,但瞧起来竟也很是和睦,远不似清晨校场中那般战意激烈。   “阿姊,许是十二郎被什么事拖住了,不如咱们回别院中歇息,明日再邀他?”眼见着时近黄昏,食肆中的客人来来往往,却始终不见熟悉的身影,李遐龄考虑片刻,出声道,“便是阿姊想打听十娘姊姊的消息,也不必急于一时。”   李遐玉微微颔首,起身离开。郭朴立刻随在后头,何飞箭亦有些不甘不愿地爬起来,抱着酒坛落在最后。待他们行至食肆招展的旌旗底下,牵马欲走时,忽见不远处两匹神骏飞奔而来。为首者戴着帷帽,身段婀娜,隐约透着几分熟悉之感;追随其后的则正是许久不曾见的李丹莘李十二郎。   李遐玉双眸微亮,含笑唤道:“十娘姊姊。”她话音未落,李丹薇已经掠过他们身前,只留下一句:“今日恐怕须得去你家别院叨扰了。”   李遐玉笑意更深,翻身上马,策马紧追其后。李遐龄、郭朴、何飞箭与李丹莘眼睁睁见她们纵马奔驰,只是稍稍落后一步,便失去了两人的踪影。李丹莘瞪圆了眼,有些无奈地对李遐龄道:“我方才得知,你家谢三郎险些便成了我姊夫。”   李遐龄大为震惊:“祖父带着阿兄去提亲?阿兄心悦十娘姊姊?”他怎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呢?虽说李丹薇待他们犹如亲生弟妹,但只要一想到她即将成为他们的阿嫂,他便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仔细想想,这门婚事也没什么不好。与其阿兄娶个陌生的小娘子,倒不如……“都督没有答应?为何不答应?我阿兄便是出身不足了些,论相貌才华人品,哪一样不是顶尖的?”   “……”李丹莘有些无言以对,觉得他的反应似在意料之中,又好似在意料之外,“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们似乎很相配。而且,说来你阿兄的出身也并无不足。他是陈郡谢氏子,四大侨姓之一,论门第可不比我们陇西李氏差,只是久未出仕罢了。”   李遐龄愣住了,突然沉默下来。他从未想过,谢琰竟会向他们隐瞒自己的出身。   另一厢,李遐玉与李丹薇已经双双赶回了别院,坐在园子里一株桂树下歇息。两人已有数月不见,却丝毫不生疏。李遐玉简单地说起了在漠北发生的事,期间不免提到慕容若:“这慕容郎君可真是有意思得很,总是寻我旁敲侧击,询问阿姊的事。这回阿姊并未随着同去,他似乎很有些失落。”   李丹薇微微垂眸,睫羽轻轻一颤,幽幽道:“我今日才知道,他早已经托弘化公主写信来提亲。只是祖父心有顾虑,阿爷阿娘也不愿我嫁给鲜卑人,所以才迟迟不应。直至方才,祖父竟一时兴起,要将我许给谢三郎——”   李遐玉怔了怔,一时不慎,竟失手打落了旁边的空酪浆杯。直到陶杯滚落在泥地里,她才反应过来:“阿兄?可阿兄的年纪比十娘姊姊小些……”说到此,她又怔住了,觉得自己居然会生出两人不相配的想法,委实有些奇怪。年纪有什么不相配的?不过是十娘姊姊年长一岁有余罢了,便是女家大两三岁的也比比皆是呢。论人品、性情、才华,甚至相貌,阿兄也没有一处不好——可她怎么从未想过,让十娘姊姊嫁给阿兄?若是她成了阿嫂,她们岂不是更加紧密,再也不必分开?以十娘姊姊的聪慧与家世,也足以让阿兄更轻松地成为人上之人,不必苦苦地在战场之上煎熬。   仔细想来,这桩婚事确实再合适不过了。难不成,他们已经定下了?那慕容若该怎么办?不,这与慕容若又何干?只要十娘姊姊与阿兄对彼此有意,这便是一桩佳话。可她先前怎么从未注意到,他们二人之间……   她心中充满了疑惑,又不知自何处涌出阵阵慌乱与涩意,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   倏然,便听李丹薇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抬起双眸之后,脸上满是似笑非笑之意:“元娘,你好大的胆子,还敢拿慕容若来试探我?啧,我不过是以谢三郎稍稍逗一逗你,瞧你便慌张成什么样了?”   李遐玉眨了眨眼,反驳道:“我何曾慌张过?不过是觉得很意外而已。因从不见你们二人说话,所以实在很难将你与阿兄放在一处去想。慕容若总向我打听你,我才想着或许能够成全他的一片痴心。若是阿兄与你相互有意,我绝不会允许他横刀夺爱,插足你们之间。十娘姊姊倒是心宽得很……怎么能拿自己的婚事吓唬我?”   李丹薇抿唇笑道:“我可不是故意吓唬你。今日祖父确实向谢三郎许了亲事,但他想也未想便拒绝了,我也不愿意嫁。在我看来,谢三郎便是再完美无瑕,亦不过是阿弟而已,怎能嫁给他?所以,我便干脆劝祖父应下了慕容若的提亲。如此——你也该放心了罢?”   李遐玉刻意忽略她最后一句话中的戏弄之意,也不愿意深思多想:“慕容若此人确实不错,日后也不会将十娘姊姊拘在内宅之中。这桩婚事,比那些个世家大族联姻合适多了。先前只要想到你往后每天都要侍奉阿家,与妯娌们打机锋,算计这些算计那些,就替你觉得难受呢。”   “我心里也难受。”李丹薇舒了口气,笑起来,“虽说自懂事以来,所见所闻皆是如此,但到底还是不适合我。我如今才明白,自己并非不能待在内宅中,耍些心计争夺那些微末之利,只是纯粹不愿罢了。所以,八娘当初将婚事夺去的时候,我虽说对她很是失望,但内心之中多少也松快了些。今日听得慕容若来提亲,我便想到了咱们那几个月中的惬意快活。思来想去,心中竟然没有半分忐忑,只剩下欢欣雀跃——从今往后,总算不必再与她们过同样的日子了。”   李遐玉挑起眉:“满心的欢欣雀跃,只因为日后的自在?难不成便不曾想过那个人么?”   李丹薇瞥了她一眼,看她依旧懵懂不知事或者说不愿细想的模样,也懒得再打趣她:“他日若到了该你说亲的时候,你便明白了。人或许很重要,但日后的自在亦同样重要。那个人也许能给你自在,也许能与你一同自在,甚至会阻碍你的自在——端看你自个儿觉得,到底是人重要,还是自在重要罢了。”   “当然是自在重要。”李遐玉毫不犹豫地答道。   “是啊,尝过自在的滋味,谁又愿意再退回去呢?”李丹薇摇了摇首,很是感怀,“说来,方才闯了一回祖父的书房,我阿娘就解了禁足令,也不再阻拦我与你来往了。以往是我太顺从他们了,满心都是孝悌之道,所以才处处受约束。仔细想想,也并非‘顺从’才是孝悌。遍数都督府,如今也唯有祖父最赞同我、最认可我罢。祖母……不提也罢。”   “又想自在,又想人人都欢喜,这世间哪有这么多两全之事?”李遐玉道,“所以,我只在意家人好友,旁的都不放在心上。他们如何想,便由得他们去就是了。横竖也不碍着我们过日子不是?”   “说我心宽,你才一向都心宽呢。”李丹薇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两人嘻嘻笑着打闹起来,桂树底下响起无忧无虑的畅快笑声,间或夹杂着几句女儿家的私语——   “既然已经应下亲事,什么时候走六礼?说来,慕容若会不会请弘化公主上书圣人,为你请封县主?既然说来说去都是陇西李氏女,嫁的又都是吐谷浑王室,圣人大方些封个县主应当也无妨罢?”   “这是结两姓之好,又并非和亲,作甚么非得封个县主?封号都是虚的,聘礼与嫁妆才实在。祖父亲自从祖母那里拿去了我的嫁妆单子,说要给我添妆,也不知他想添些什么。”   “你的上一桩亲事被八娘横抢而去,他或许心中正愧疚呢。原本也不是都督的错……八娘犯下这等过错,自个儿倒还满腹怨恨,说不得将来还会倒打一耙,想要对付你呢。如此说来,县主这个封号简直太重要了。不成,我得派人给慕容若送封信才好。”   两人正窃窃私语,李遐玉倏然似有所觉,回首望去,谢琰步伐略急地走了过来。也不知他有什么急事,额角竟微微带汗,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李丹薇很是知趣地起身,掸了掸裙角:“元娘,我先回你的院子里去。有什么话,咱们晚上再说罢。”   李遐玉将她送走,再转身回望,谢琰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元娘,我想与你道歉。这么些年来,我一直不曾明说自己的出身,并非有意欺瞒——”   “自从与阿兄初遇,我便猜出阿兄身世必定不凡。我想,阿兄不提,一定有不提的道理。都是一家人,也没有必要追究。”李遐玉打断了他,浅浅一笑,“不过,阿兄不妨让我猜一猜?一等二等三等世族门第,‘谢’姓并不多见。名气最为卓著的,自是出了谢安、谢玄、谢道韫、谢灵运等诸多风流人物的——陈郡阳夏谢氏。”   那些青史留名的谢家先人名字从她口中道出时,谢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浮动起来,宛如波光粼粼:“呵,昔年名动天下的江南高门陈郡阳夏谢氏,如今也不过是一群或醉生梦死或固执己见的可怜虫罢了。先人荣光与后人又有何干?紧紧怀抱着那些数百年前的声名不放,又有何用?当年谢氏也起于寒微之末,如今衰败至此,却无人敢承认,无人敢再冲出去博一回——”   “有阿兄便足够了。”李遐玉道,“无论阿兄是否陈郡谢氏子,将来也必定会让陈郡阳夏再因谢氏而闻名,不是么?正如——玉郎说不得,也会让灵州弘静李氏出名一样。”   谢琰定定地望着她,忽而展颜笑了起来,宛如春雪化雨:“你说得很是。他日,阿玉于灵州弘静李氏,大概也犹如谢道韫之于陈郡阳夏谢氏。”谢氏延绵数百年,所出之女无数,也仅仅只得一个谢道韫而已。   ☆、第七十一章 前往长安      李都督有意将李丹薇许给吐谷浑王室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都督府。卢夫人闭口不言,索性将嫁妆单子交给了李都督处置,仿佛这般便能眼不见为净。李司马、崔县君亦是维持沉默,任其余几房或同情或冷嘲热讽,我自巍然不动。几位从姊妹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话,李七娘与李八娘不必说,李九娘更是忍不住去寻了李丹薇好几回。幸而李丹薇早有预料,在李遐玉家别院中住了好几日,直到他们都回了弘静县,才归家闭门不出,没让她们找着机会堵住她嘲弄讥笑。   听闻府中风波涌动的消息,李都督也淡了训斥儿孙之心。教了几十年也教不会他们修身齐家,往后约莫应该是掰不回来了,他又何必白白费尽心思?倒不如赶紧将两三个年纪尚小的孙儿带在身边教养,免得他们被自家阿爷阿娘给教坏了,待到他驾鹤西归的时候,连一个能支撑门庭的郎君也寻不出来。   吐谷浑王室那一头,对这桩婚事也颇为上心。见李家久久不曾回应,慕容若不知又使了什么法子,请了姑臧夫人与姑臧李氏的老夫人替他说话。李都督看了两封信,将李丹薇、李丹莘姊弟二人唤到书房。   李丹薇细细看了信件,勾起嘴角笑了笑:“姑臧夫人应当是看着他与谢三郎、元娘有缘,故而给他几分面子。至于姑臧房,话里话外将他夸得天花乱坠,恨不得咱们家赶紧与他结亲,应当有些内情罢。”她与姑臧夫人相处那么久,当然知道这并不仅仅是面子情而已。许是那位夫人当真觉得慕容若与她十分合适,才愿意替他出言。至于姑臧房,或许曾与吐谷浑王室有过口头约定,却不愿履行,所以慕容若转而向丹阳房求娶,正中他们的下怀,才如此迫不及待罢。   李丹莘亦将信件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咕哝道:“那慕容若倒是颇费心思。”愿意为自己的婚事费这番心思的郎君委实是太少了。绝大部分人仅仅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暗中相看一回觉得尚且不错,就答应了。若是历经艰辛才能娶得的娘子,应当会捧在手心,珍之重之罢。   李都督觉得姊弟二人的回应颇为有趣,抚着胡子呵呵笑起来:“他的反应倒是快得很,逼得老夫不得不回信。对这桩婚事,他可谓是势在必得。若是老夫寻出什么借口不答应,或许他当真会说服河源郡王(吐谷浑王慕容诺曷钵)、弘化公主,上书圣人与皇后殿下罢。”按理说,便是圣人与皇后,也没有随意干涉臣子婚事的道理。然而一则弘化公主乃圣人封的义女,慕容若也算是皇家子侄辈,为自家亲戚赐婚也在情理之中;二则吐谷浑王室地位非同寻常,愿娶汉家女自是再好不过,有何不能成全之理?   “那祖父也不必再顾虑什么,回信应下就是了。”李丹薇很是平淡地接过话。   李丹莘滴溜溜地转着眼睛,难得鼓起勇气提议道:“许亲是一回事,过六礼又是一回事。在纳征之前,祖父可得将那慕容若唤来灵州,仔细瞧一瞧他才好。阿姊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让他娶回去的。”说罢,他眼巴巴地望着李都督,心中却不免想着:玉郎说得是,若是阿爷阿娘阿兄都不敢替阿姊说话,可不是只能靠他了么?他年纪虽小,但也是靠得住的!   李都督瞥了他一眼:“难不成你以为,就你一人会替十娘着想?”作为祖父,他自是权威甚重,李丹莘不敢再多言,他却突然又道:“十娘与折冲都尉家的小娘子交好,十二郎也与他家的小郎君来往甚密,觉得那姊弟二人如何?”   若是寻常时候,李丹薇自然恨不得用无数言语对李遐玉大加赞赏。但李都督问得很认真,于是她也慎重了些:“若无元娘,大概儿便不会有今日。她性情豁达,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将来定然也不一般。”   “玉郎于文武两道都狠下了一番功夫。”李丹莘接过话,“先前他曾想过投军,但后来念头又变了。他虽小我两三岁,课业进度却与我一样,想来日后会成为一个少年进士罢。”自从与李遐龄交往之后,他才明白身为阿弟到底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当然,这种话却是不必尽数告知祖父的。   “能得一二益友,此生便足矣。”李都督沉默了半晌,叹道,“门户之见最为狭隘,幸而你们不曾受什么影响。我陇西李氏丹阳房,其实也从来不在意什么世庶之分。好生与他们来往,不必理会府中其他人的小心思。”   “是!多谢祖父!”姊弟俩欣喜极了,立刻起身一同行礼。李都督在都督府说一不二,便是很少置喙那些小事,有他的吩咐叮嘱,往后也不会有人会在此事上寻姊弟二人的不是了。眼下还有什么比奉祖父之命交益友更痛快的呢?   如此,李丹薇的亲事便彻底定下了。然而,谢琰的身世所牵起的风波,在李家却迟迟并未平息。李和与柴氏早已知晓,当然不会责怪他隐瞒;李遐玉亦是毫不在意,反倒觉得他一心振兴门庭很不容易;孙夏、孙秋娘对世家谱系了解有限,虽知道陈郡谢氏曾经很风光,但也并未多想;只有李遐龄一直闷闷不乐,见到谢琰转身就走,迟迟不愿与他交谈。   转眼间便过了九月初九重阳节,谢琰与孙夏即将启程前往长安担任宿卫之职。   番上宿卫乃府兵的重要职责之一,距离越近的军府轮番上京的次数越发频繁,而距离较远的军府一年轮值一两次便足够了。于大唐腹地那些军府而言,番上宿卫是常事,每年每一个府兵都会去长安走一走,边疆军府却并非如此。   在边疆军情较为紧张之时,附近军府只需番代征防,戍卫警戒,无须宿卫。灵州相距长安将近一千五百余里,又是边关要冲,作为灵州最北面的军府,河间府一向甚少前往长安宿卫。自从大唐与薛延陀和亲之后,才一年两次轮换上京,每次由一位校尉带着底下旅帅、队正前去,拢共二百四十府兵。   为谢琰等人请功勋、计迁转的公文应当仍在户部,他如今也依旧是队正,只管着手底下的六十府兵。但若无意外,待到从长安回转之后,他大概便是六转的上骑都尉(正五品),亦将担任旅帅一职。孙夏自然也会是五转的骑都尉(从五品),任队正。因六十府兵中有重伤尚未痊愈者,郭朴便顺理成章地加入军府名籍,成为他们的属下。   待到府兵们开拔那一日,李遐玉等人特地守候在弘静县城之外的驿道附近。二百四十府兵都步行前往长安,行军速度虽然被李和操练出来了,但到底仍有些慢。直到中午时分,才远远见他们步伐整齐地行来。由于送行之人很是不少,张校尉索性便让队伍停下来歇息,用些干粮。   一众府兵得以与家人短暂相聚,谢琰、孙夏与郭朴夹杂在人群当中,依然很是引人瞩目。李遐玉、孙秋娘都知道行军时的干粮有多粗糙、多难以下咽,出门时特地命厨下做了些吃食备用。此时取出带的食盒,让他们用些浆水吃食,反倒比什么都实在些。李遐龄站得有些远,脸色仍沉沉的,却忍不住悄悄地打量谢琰二人。   他的表情如此明显,除了孙夏之外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遐玉却做了个手势,让大家不必理会。在她看来,自家阿弟是有些被他们宠坏了,完全不懂得体谅他人的难处。便是家人之间,也会有善意的隐瞒与欺骗。何况谢琰出身陈郡谢氏又如何?他依旧是他,不会因身为一等世家子弟而生出任何变化,这便足够了。当然,有所隐瞒理应道歉,谢琰也及时向大家坦白了——但紧紧握着此事不放,又有何益?只会让家人都不愉快而已。过于斤斤计较,不够通融懂事,在她看来皆是太过幼稚之故。   “阿玉。”谢琰见她依旧为李遐龄的表现忧心,含笑转移她的注意力,“此去长安数个月,可需我带些什么给你?”他自然知道,李遐玉既不喜好衣衫首饰,亦不在意什么长安风尚。若能给她带回崔子竟写的法帖,便比什么礼物都教她开怀。但崔子竟身为书画大家,其作品却并不喜外传。若与博陵崔氏二房毫无交情,也只能从那些名家摹本法帖中才能寻得他的笔迹了。   “名家摹本法帖。”果然,李遐玉毫不犹豫地回道,“只有长安才会印那些法帖,或许这一回能收集全呢。”   “我闲暇时多走几个书肆问一问。”谢琰颔首道,又苦笑着望向李遐龄,“玉郎的字也练得颇有风骨了,应该给他多带几册才是。”因素来仰慕兄姊,李遐龄临摹的当然也是崔子竟的摹本。他酷爱楷书与行书,两种字体如今都颇有小成。   “只可惜崔子竟自己的字体,却是难得一见。”李遐玉道,摇了摇首,“阿兄也不必只想着我们。在长安宿卫之时,也须得小心些才好。”长安可不比灵州,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高门贵女比比皆是。若是稍有不慎,便很容易受到牵连。在她看来,番上宿卫甚至比他们外出剿灭马贼还危险些。毕竟面对马贼的威胁尚可迎击或躲避,而遇上无妄之灾,无权无势者便只能自认倒霉了。   “我省得。”谢琰回道,微微一笑,“你不必担忧。”说罢,他淡淡地看向何飞箭,又收回目光:“你若是想做成什么事,也小心些,不可独自行动。如今慕容若亦算得上咱们的君子之交了,不妨多与他结伴而行。他那些侍卫都很不错,可为助力。”   “我明白。一旦有什么事,我会派人给你送信。”李遐玉道。   谢琰这才轻轻点头,放心地离开了。李遐龄也曾答应过他,无论大事小事都给他写信。也不知这孩子何时才会解开心结原谅他——但愿分离之后,他能想开些罢。他可是真心实意将他当成阿弟,受了他的冷遇心中难免有些不好受。不过,幸而也仅仅只是他反应有些激烈而已……   ☆、第七十二章 长安宿卫      且不提李遐玉如何借机教弟,却说河间府番上宿卫的一行人沿着驿道,时急时缓地朝着长安而去。虽说一路食宿皆由驿站准备,但他们仅仅只是最低阶的府兵而已,不单住得简陋,吃得也十分粗糙。幸而张校尉、两位旅帅以及四个队正都并非吝啬之人,轮流掏出钱来给府兵们买些大鱼大肉,补充些油水,倒也不至于令众人太过辛苦。   大半个月过去之后,他们终于赶到了大唐国都长安。因陈郡谢氏故乡位于陈州,距离东都洛阳较近的缘故,谢琰曾多次去过洛阳,倒是并未来过长安。遥遥望去,巍峨的城墙内寺塔林立,层层叠叠的屋檐之中,鸱尾尖翘扬起,自有一番雍容气度。隐约传来的钟鼓之声、人群嬉闹之声、靡靡乐音,交织出了大唐最为繁华热闹的城池盛景。   长安城结构规整而严密:皇城与宫城位于城池正北,以一条贯穿南北的朱雀大街从中分隔东西。朱雀大街之东属万年县管辖,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称“东市”;朱雀大街之西属长安县管辖,同样建有五十五坊一市,称“西市”。整座长安城便被横竖三十八条街道,分成了棋盘状的一百一十坊、二市,基本呈对称形状。不过,东北面兴建的大明宫、西内苑、东内苑,东南角的曲江池则又多少增添了些许不对称之美。晨鼓响则里坊开,暮鼓响则里坊闭。近百万人就在这样一座辉煌的都市中,过着规律而又浮华的生活。   长安城郭共开了十二座城门,北面是光化门、景曜门、芳林门,西面是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东面是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南面是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其中,自正南方向的明德门入城,便踏上了朱雀大街,它亦是长安城的中轴线。而正东方向的春明门外,便是赫赫有名的灞桥,关中八景的“灞桥风雪”指的便是附近河堤上柳絮飞舞的景象了。   河间府众人自北而来,便在景曜门外排队入城。番上宿卫的府兵几乎每日都有,在城门底下值守的兵卒迅速地扫了他们一眼,有条不紊地仔细勘验灵州都督府发下的“总历”,核对每人的名字。   此处不得不提一提内府与外府之别。所谓“内府”,便是京城十六卫。这十六卫是戍卫京城的禁军,直属圣人管辖,分别为: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因其官署位于太极宫之南,又被称为“南衙府兵”。内府之府兵皆自长安乃至雍州境内征召而来,许多世家官宦子弟或宗室子弟都进入十六卫任武官,升迁自是比所谓“外府”的诸折冲府更快、更安全。   除去掌管皇宫大内门禁的左右监门卫、身为圣人近身侍卫的左右千牛卫之外,其余十二卫皆遥领大唐疆域内数百个折冲府。故而,属于不同卫府管辖的折冲府番上宿卫,只须去相应的卫府交接,所负责的职务也全然不同。   河间府属于金吾卫管辖——金吾卫听来很是威风,负责的却是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等诸多繁杂事务。戍卫城门正是金吾卫的职责之一,因此之故,验完“总历”之后,那几个兵卒待他们很是和善热情。   张校尉尚是头一回来长安,特地下马询问他们一些事项,临走之前又命属下买了些酒肉与他们。几个戍卫兵卒虽不敢在当值时吃酒吃肉,却也领了他这一份情,于是越发豪爽地拍起了胸脯,让河间府府兵们在休沐之时,记得去金吾卫营中寻他们。   随后,众人便进入皇城之内金吾卫官署中交接。雄伟壮丽的皇城与太极宫,自是让这群自边疆而来的乡下府兵们大开了一回眼界。而后,大家又匆匆赶到城外金吾卫大营之中见了即将启程回灵州的王校尉诸人。足足折腾了一整日之后,谢琰才有些疲惫地回到营帐里,早早地歇下了。   又几天过去,张校尉方正式接到任务,将谢琰等人都唤到营帐中商量——任务不轻亦不重,正是担任巡查街道里坊的武侯。   长安一共一百一十坊、二市,每个里坊中皆建有武侯铺。大里坊、东西二市或是行人众多的里坊,配武侯三十人,巡查并维持治安;小里坊则只配五人。因此,每位队正自然不可能带着所有人手,须得将府兵们全部打散方可。张校尉看在李和的面子上,自是对谢琰、孙夏格外照顾,将唯二的两个大里坊给了他们,各自率领麾下三十府兵。至于到底挑哪个里坊选什么人,便由队正、副队正自行决定。   李家有十余部曲追随谢琰、孙夏而来,在这几日内已经将诸里坊分布及其特点打听得清清楚楚。不少高官贵族所聚居之里坊,亦是探查得十分仔细。谢琰根据这些消息,绘制出了长安城的舆图,方对这座城池有了初步的了解。他立志重振家业、出将入相,自然不可能一辈子皆在外地打转,迟早都会来到京师。故而,此次番上宿卫是个不错的机会——他希望自己能经过短短时日,便将长安诸事掌握清楚。   谢琰并未与孙夏仔细商量,便选了赫赫有名的平康坊。此坊乃风月之地,往来之人众多,因吃醉酒而闹事的几乎日日都有。孙夏性情直率,自是不合适这等事故频发之处,谢琰便让他去了对面的崇仁坊。   平康坊武侯铺位于坊东,亦是最靠近妓馆之处。虽说此坊以风月闻名,但到底绝大多数妓馆也只集中在坊东三曲之中而已,其中中曲、南曲久负盛名,而北曲不过是供普通百姓寻个乐子罢了。其余各曲不但住着寻常百姓人家,亦不乏高门世族,如清河崔氏等,便在此建有宅邸。谢琰带着三十府兵住进武侯铺,匆匆与人交接完毕,便换了身武侯公服,上街巡逻去了。   绝大多数时候,武侯只需巡防即可,穿过大街小巷,警戒窃贼、失火以及当街争执等事。府兵们都是曾在战场上杀敌的勇猛之士,轮流担任过斥候,这些小事于他们而言自然不值得一提。即便是发生了因争风吃醋而引起的殴打事件,风度翩翩而又武艺高强的谢琰亦总能先发制人,不教事态迅速扩大。   十来日过去,渐渐熟悉武侯的日常任务之后,谢琰便将府兵们分成了三队。一队上午轮值,下午训练;一队上午训练,下午轮值;一队遇紧急之事,疾行前往解决。每一旬,三队轮值便调换一次;逢休沐之日挑出五人轮休。虽说武侯的任务十分轻便,但他们最终仍须得回到战场之上,日常训练绝不能轻易落下。   一个月后,终于轮到谢琰休沐。经过长时间的观察,他不得不承认郭朴的能力十分出众,处理各种应急之事都十分从容。于是,他便命此人总领三队,又将几名部曲留下以防万一,这才离开了平康坊,前往不远处的胜业坊。   胜业坊乃高官世族聚集之处,几乎每家宅院前都设有乌头门,隐约可见到正门前森严的戟架上幡旗招展。谢琰此行,自是为了拜访居于胜业坊内的博陵崔氏二房族长崔敦崔礼之。虽说他早早地命人投了几回拜帖,但并未见到崔府的答复。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兵部尚书崔公事务繁忙,投拜帖想见他之人不知凡几,如他这等微末人物的拜帖自然不可能轻易通过管事的筛选。只是,他屡次受崔尚书照顾,于情于理都应该亲自上门致谢才是。   许是运道实在不错,当谢琰到得崔府门前,正要命部曲再去投一回拜帖,问一问崔尚书可在家中的时候,正逢崔府正门洞开,崔敦领着一群儿孙骑马出门赴宴。崔尚书被众多儿孙们簇拥在中间,穿着很是随意,看起来亦很享受这等天伦之乐。   谢琰正待要上前拜见,崔敦目光如电地扫过来,几乎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少年郎,抚须大笑:“谢小郎何时到的长安?快过来,让老夫仔细瞧一瞧!”他难得如此开怀大笑,其长子崔澄、次子崔澹皆有些好奇地望过去,便见路边一位风度翩然的俊美少年郎快步行来,朝着他们行了一礼。   “月前便来了。因须得熟悉宿卫之职,故而没有及时前来拜见崔公,是属下失礼了。”谢琰道,命部曲奉上自灵州带来的各种风物。崔家不缺什么金贵物件,故而这些礼物大都是他亲自猎的珍贵皮毛,以及西域的香料、美酒等。   “你在漠北做下的事,李都督都写信告诉老夫了。不错,很是不错!”崔敦道,命崔笃、崔敏、崔慎、崔希等几个孙儿都过来与谢琰相见,又道:“你应当还不曾见过契苾可汗罢?今日饮宴,他也会去,你不妨与老夫同行,想来他亦会惊喜得很。”   “是。”谢琰推却不过,便随着崔家众人策马出了胜业坊。      ☆、第七十三章 遇见故人      能让博陵崔氏二房老少举家前往的饮宴,自然不会是寻常宴会,极有可能聚集了整个大唐最为煊赫的家族。谢琰心知肚明,却丝毫不露怯,依旧泰然自若地回答崔敦的话。虽说毫无根基的他贸然出现在这种宴会上,极有可能受到不少人的轻视,但这亦是他露面的好机会。崔尚书此举,无疑意在提拔他,而非纯粹考验于他。命中能遇到这等贵人,确实是他之幸,他亦是满心感激。   一路上,崔敦饶有兴致地问了好些漠北之事,谢琰不紧不慢一一道来。他年纪虽轻,却已经算得上身经百战,提起各种谋划以及战事情形,既有条有理又生动形象。崔家的小郎君们听了,都情不自禁地双目放光,大为敬佩。说来,崔敦虽身为兵部尚书,也曾担任过灵州都督,但儿孙辈们大部分都从文,对军事不甚了解。何况,他们不论选择哪条路都能得到家族庇护,轻轻松松地往上迁转,而这位谢三郎却只凭着自己的能力走到如今,实在很值得尊重。   “光是这般游击打闹,竟也能让你得了六转功勋,可见你于行军征战之道确实颇有天分。”听罢,崔敦很是赞赏,“若有机会,能在英公(李勣)麾下磨上三年五载,当可大成。如今北有薛延陀,西北有西突厥,东北有高句丽,迟早都会生变,不愁没有出战积累军功的时机。你尚且年轻,也不必着急。区区十几二十年,想必陈郡谢氏也等得。”   “是,属下会耐心等待。”谢琰点头,谢过他的点拨与提醒。   说话之间,便到得一处富丽堂皇的宅邸,隐约可听闻里头早已是笙歌箫舞、热闹非凡。设宴的主家不是旁人,正是时任太子太师的赵国公长孙无忌。长孙家虽为外戚,但一向深得圣人信赖,长孙无忌也素来很是低调。不过,再如何低调,逢寿日设宴亦是应有的礼节,也邀来了众多达官贵族。   谢琰随着崔家众人来到外院正堂之中,随波逐流地向生得很是圆润的赵国公行礼拜寿,便悄悄地退到了一旁。他虽然是个生面孔,但周围与他一般年纪的小郎君并不少,他的举止又像是位再雅致不过的世家子弟,故而也并不会引人瞩目。便是有人发觉他并非崔氏儿郎,也只当他是崔家亲戚而已。   随着崔笃等几人在人群中频频见礼,谢琰也终于见到了那些个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凌烟阁功臣:如梁国公房玄龄、申国公高士廉、鄂国公尉迟敬德、卫国公李靖、宋国公萧瑀、夔国公刘弘基、郧国公张亮、卢国公程知节(程咬金)、英国公李勣等。这些赫赫名臣除却长孙无忌、房玄龄、高士廉、萧瑀数人之外,都是名将出身。虽有年老多病而致仕者,但仅仅是跽坐在席位上,也自有一番睥睨众人的英雄气概。更不用说还有薛万彻、薛万均、契苾何力、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等名将了。   谢琰的神情虽依旧淡定,心中却已然是热血沸腾。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凭借军功而封侯,何等英雄气概?不少凌烟阁功臣也仅仅是寒门出身而已,然而凭借着过人的胆识、眼光与武艺,能走到如今这般地步,应当算是万中无一了罢。以一己之力创出如此功勋,绝大多数只顾着享受家族荣光的世家子弟都应自惭形秽才是。   趁着宴席尚未开始,谢琰寻了个机会向契苾何力见礼。契苾何力果然十分欢喜:“谢小郎来了长安,早该告诉我才是。若是不曾好好照拂于你,不但我心中过意不去,连阿娘恐怕也会怪罪我哩。今日是赵公的寿宴,不方便与你说话。等下回休沐,我设宴招待你!”   “多谢可汗好意。”谢琰有心推辞,毕竟他不过是一介晚辈,没有让这位将军特地设宴的道理。但契苾何力生性豪爽,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了下来:“你若是不答应,才是瞧不起我。这种时候,咱们就不该按汉人的那些规矩,只管遵从铁勒人的风俗!”   “是。”谢琰很是无奈,只得颔首答应下来。   即将开宴的时候,太子殿下驾临,含笑亲自给长孙无忌祝寿,口称“舅父”。如今皇后所出长子承乾被废为庶人,次子泰幽居均州郧乡县,也唯有太子才能唤上这一声“舅父”了。又因长孙无忌被封为太子太师之故,两人不仅是甥舅,更是师生。看上去,他们之间亦很是亲近,相处得极为融洽。   谢琰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随着崔笃几人在不起眼的角落中坐下,默默地回味着方才的所见所闻。陈郡谢氏远离权势中心已经将近百年,没落的时日当中,自是无缘参与这等权贵云集的宴饮。也因此,他的礼仪虽是毫无疏漏,但若是没有人指点,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诸多充满机锋的言语,他都无法准确地进行推测与判断。当然,崔尚书说得是,他还年轻得很,经过数十年的历练之后,就不会像如今这般青涩了。   宴席自中午一直持续到夜晚,若不是明日还须上朝,恐怕那些个实权高官兴致一起还会通宵达旦。不过,因皇后殿下时时约束劝诫的缘故,长孙家到底仍须低调行事,不能毫无顾忌地大肆宴饮庆祝。于是,寿星公长孙无忌亲自祝酒,结束了宴席,将一直与大家同乐的太子殿下送走了。紧接着,众人也纷纷告辞离开,赶在坊门关闭之前归家。   谢琰与崔家人告别之后,也骑马回到平康坊。甫要入坊门,他随意一瞥,便瞧见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怔住了。紧随其后的部曲们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策马围过来,流露出警戒之态。   谢琰望着那个挺直的背影一直向南行,消失在黑暗中,竟有些出神。他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无比悠远,仿佛正在回忆过去。不过,很快他便醒过神来,低声吩咐道:“去盯着方才那个身着松青色长袍的青年文士,跟随他几日,将他家中的消息都打探清楚。”   “是。”几位部曲不问缘由,只管遵命行事。   谢琰回到武侯铺,将郭朴唤来询问了几句,得知今日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便放下心来很是平淡地勉励了他一番。待周围寂静下来后,他又想到方才那个人,忍不住在房中原地转了几圈。   良久,他长叹一声,眉头略松了几分。自从他不服母亲的安排,断然离家出走,已经过了整整四年有余。他有意隐瞒自己在灵州投军的事实,故而只每年送一封家书回去,假作自己正四处游学。然而即使他先低下头来,固执的母亲也不愿理会他,不给他回信不说,亦不许兄长们私下与他往来。   若不是今夜偶然瞧见大兄,他恐怕都不知他已经来了长安备考。如此说来,他已经通过了县试、府试,获得了解送资格?即使如此,每年的举子足有上千人,进士则是百中取一,若无人举荐赏识,他很难脱颖而出。进士贡举相竞相争便是如此激烈——谁不曾苦读数十年?谁不曾苦苦四处投贴?若非天资横溢、气运难挡者,也只能一年一年地熬过去,焦灼难捱地等着时机降临罢了。   非得紧紧盯着进士不放,何苦来哉?若是考明经,大兄一定能取中。   无论是贡举之事或是婚事,他永远都不可能赞同母亲。但他只是幼子,并非顶立门户的长子,她从不会仔细听他的想法,而大兄却从不会反驳她——即使他觉得没有道理,也会尽力照着去做。如此愚孝之举,他实在无法苟同。然而,在那个家中,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异类,所以愤而出走。事到如今,他亦丝毫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谢家如今只剩空架子,什么消息都容易打听。故而,没过两日,部曲便来一板一眼地回报:“那青年文士是陈州解送的举子,名唤谢璞,字义之,约莫而立年纪。他刚上京不久,在亲仁坊中赁了座两进小院子,正在四处投文贴准备来年的省试。这几日,他几乎每天都外出,家人倒是闭门不出。据邻里所言,他应是带着妻儿前来,家中有两三个老仆与婢女。”   妻儿?原来大兄已经成亲?若无意外,应当娶的是表姊罢?母亲是太原王氏二房嫡脉出身,十分看重世家血脉,断不会允许自家降等通婚。不过,大兄尚未取得功名,陈郡谢氏又日渐衰落,求娶高门贵女谈何容易?说不得母亲回了娘家百般许诺,才求来了表姊。不然,以五姓女的身份,表姊必定能得一门更好的婚事。   谢琰轻轻一叹,派了个部曲继续远远跟着谢璞:“他是我家大兄,头一回来长安,大概也是人生地不熟。你尽管盯着他,若是安全无虞便不必理会。若是起了什么小争执,便为他出头就是。”他这位大兄什么都好,就是愚孝了些。以他的性情,大概也不容易起什么争执,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虽说已经派出了部曲,但谢琰心中到底仍惦念着。于是,趁着某日得了空闲,他亲自去了一回亲仁坊。此坊与平康坊不过隔了一座宣阳坊,离东市较近,住户大多为官宦人家,只在边角中有一片不起眼的小宅子。长安居,大不易。便只是这种小宅子,租赁所费的资财也并不少。母亲不擅经营,又坚持世家排场,他家已经多年入不敷出,也只能勉强选这种门面狭小却不算简陋的宅子了。   他立在街角,静静地望着紧闭的大门。直到将入夜,才见到谢璞的身影。显然,眉头紧皱的谢璞投文贴并不顺利,但他来到宅子前时,却一扫疲倦露出了温和的笑意。门微微启开,一张芙蓉面若隐若现,又传来小儿牙牙学语之声,温馨无比。   谢琰退后一步,转身离开。而谢璞似有所觉,回首望去,街角却已然空空如也。   ☆、第七十四章 伏击聘礼      却说谢琰在长安再遇兄长,心中既激荡而又冷静,并未贸然相见相认。他选择投军之途,进行得比预想中更顺利,绝不能受任何阻挠。便是一时间无法与家人相见,或者向他们证明自己才是正确的,亦是无妨。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做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灵州却是逐渐暗潮汹涌。原因无他,将新兴公主下降之时,圣人在敕旨中令薛延陀夷男可汗前往灵州下聘迎亲。届时公主送亲仪仗也将抵达灵州,循汉家礼仪大婚之后再前往薛延陀牙帐。夷男可汗为了求得公主下降,当时满口便答应了。不料,最近其求亲使千里迢迢而来,却推辞道夷男可汗因急病之故不能亲自前来。不过,丰厚的聘礼已经准备妥当,小可汗突利失正带着聘礼赶往灵州。   灵州是大唐北疆重城,素来兵强马壮,派兵侵扰的突厥人与薛延陀人都曾多次有来无回。夷男可汗畏惧大唐精兵强将,唯恐灵州设下了陷阱而托病不敢至,也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但如此背信违约、不尊敕旨的行径,当然引得李正明都督勃然大怒,立即写了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薛延陀求亲使又恼又急,竟一路跟着送信的兵卒来到长安觐见求情。   圣人自然对夷男可汗生病的托辞表示怀疑,但见薛延陀求亲使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也不忍因这等小事断绝这桩婚姻。何况薛延陀人连聘礼都准备好了,大唐却在此时悔婚,说来也不好听。于是,“仁慈”的圣人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度地原谅了夷男可汗的小人之心,让薛延陀赶紧将聘礼送抵灵州。收下聘礼之后,遵照大唐婚俗,新兴公主便已经是薛延陀的大阏氏,立即自长安出嫁。   此举很快便传遍天下,不少归附大唐的胡族均大加赞赏大唐天子的胸襟气度。至于夷男可汗的畏惧行为,暗地里不知道遭到多少人嘲笑。一时之间,薛延陀在草原上的声望越来越低,许多先前依附的铁勒部落都起了各自的小心思。   消息传到灵州,李都督立即招来李和等几位折冲都尉,商量戍卫之事。夷男可汗忧心灵州设下陷阱,他们也担心薛延陀人借着送嫁妆的时机安排细作、做出什么布置来。位于北面的河间府尤其须得加强警戒,防止出现任何意外。   当然,这些都只是明面上的应对之举。私底下,李都督遵从长安发来的密旨,调集了自家五百部曲,意欲假作马贼伏击薛延陀的聘礼队伍,教他们最终只能自认倒霉结不成这桩婚事。五百部曲极有可能不够,但加上李和家的二百部曲、二百女兵,却应是有七八分胜算了。思来想去,自家儿孙中竟无一人能够托付如此重任,也教李都督不得不喟然长叹。倘若将这上千人都交给年仅十三岁的李遐玉,他亦有些不放心。   恰巧,风尘仆仆前来给未来岳家相看的慕容若解了燃眉之急。他带了数百侍卫随行,押送了足足几十车的聘礼,足以展露出求亲的诚意。李都督将他召到书房,与他关上门来说了足足一整日,见他举止应对都很是妥帖,便觉得这个白皙俊美的鲜卑郎君格外顺眼起来。权衡之下,他将此事交付给了新任孙女婿。   不久,整座灵州城的人都知道,这位俊美出众的吐谷浑王室已经向都督府求娶十娘子。此人不但生得极好,且出手大方,眼也不眨便在灵州城买了座三路五进的大宅邸,暂时住了下来。而且,他素来喜爱狩猎,时常带着侍卫、部曲往来于贺兰山与灵州之间。   数日之后,灵州百姓们皆已经习惯吐谷浑侍卫风驰电掣策马奔往贺兰山了。当慕容若带着上千部曲与侍卫浩浩荡荡地离开灵州的时候,竟无人心生怀疑。当然,队伍中多了一两个原本不该随行的人,更是无人知晓。   贺兰山麓附近,此时已然降下初雪。李遐玉穿得严严实实,牵马静立在银装素裹之中。她身后,二百部曲、二百女兵亦是沉默而立。不多时,远远便奔来乌压压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慕容若、李丹薇与李丹莘。   李遐玉目光流转,迎了上去:“十娘姊姊和十二郎怎么也随着一同来了?这回若是教都督知晓,可不会将这笔账算在我身上了罢?”说着,她含笑睇向慕容若:“有了姊夫倒是不错,许多事都能借着姊夫的名头去做了。”   李丹薇翻身下马,因头脸都被裹住,只露出一双美目,声音听来也有几分不真切:“你不必担心,这回我们已经得了祖父允许,这才跟着阿若来了。我许久不曾外出,想趁着这次机会去漠北走一遭。至于十二郎,成日拘在家中也少了些胆气与见识,合该多跟随着你们到处走一走才好。”   阿若?不过是短短一段时日,便已经这般亲近了?李遐玉难掩顽笑之意,但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也不好互相戏弄,于是正色道:“如今天候日渐严寒,并非出行的好时机。不过既然十娘姊姊意欲同行,我自是没有阻拦的道理。姊夫带的人手足够,专门拨些部曲看顾阿姊与十二郎便是。”经历过剿杀马贼之事后,李丹薇已经绝非那等需要照顾保护的小娘子。但到底姊弟俩比起他人仍然弱了几分,格外注意些也是应当的。   慕容若行了个叉手礼,笑道:“只可惜谢三郎不在,我还想好生谢他一谢。”他话中意味深长,应当是知道了李都督先前乱点鸳鸯谱之事。若非谢琰心念不动,李丹薇又断然拒绝,恐怕他便很难娶得佳人归了。   “姊夫只想着谢阿兄,就没想过谢我这个媒人?”李遐玉回道,“此外,我写与姊夫的信中所提到的事,如今办得如何了?若此事不能成,你们迎亲那日,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她所说的,自然是帮李丹薇请封县主之事。有了县主的封号,又嫁入吐谷浑王室,日后也无人敢轻易欺辱。   闻言,慕容若神情中亦带着几分郑重:“此事我有分寸,元娘尽管放心。十娘嫁了我之后,我必不会让她受委屈。此次都督给了这般好的机会,我也一定会紧紧抓住,效仿契苾可汗,日后在圣人面前挣得一席之地。”李遐玉满意地颔首,李丹薇却是双颊有些发热,低声提醒道:“歇息片刻之后,便启程罢。我与十二郎都能跟得上,你们尽管放心。”   既然有心伏击薛延陀的聘礼,自然不能在大唐疆域中行事。漠北又是铁勒诸部固守之地,很难无声无息地将一千余人带进去伏击,而后巧妙地脱身而出。故而,也只能选择气候不定的大漠之内。   因有谢琰绘制的舆图,李遐玉与慕容若很快便确定了几个合适的伏击地点,而后悄悄沿着贺兰山的山麓一路向北而去。河间府戍卫的府兵早早地便得到了消息,不但装作没有瞧见这大批人马,还很细心地给他们清扫了马蹄印等痕迹。   薛延陀人准备的聘礼中有大量活生生的牛羊马匹,行路的速度自然不快。其求亲使已经在长安和灵州之间来回了一趟,小可汗突利失护送的聘礼却不过刚抵达大漠北端而已。眼下已是入冬的时节,漠北的草原早已经枯黄,铁勒部族不得不迁徙去水草更为丰美之地。一路上,许多牲畜便因草料不足而病死、饿死,足足折损了一成。即将要越过的,更是缺水少粮草的大漠,还能保住多少牲畜?   一心想着争功的突利失这才发现,要将数万头牲畜长途跋涉送到灵州,实在是太艰难了。越过大漠之后,这些牲畜能剩下五六成,应该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虽说这皆是因夷男可汗担忧横生枝节,力求尽快将新兴公主娶回的缘故,但送聘礼的是他,这些过错也少不得必须他来担着。当然,受训斥都是小事,突利失并不在意口舌上的得失。令他忐忑不安的是大唐天子的态度——即便是再“仁慈”的君主,亦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下去罢。   满腹心事的突利失并没有发觉,自从进入大漠之后,便有千余人分作数十个斥候小队,紧紧地盯住了他们。薛延陀的聘礼虽然丰厚,但护送聘礼者足足有四五百骑士。有如此众多的铁勒精兵护送,大漠之中的马贼也绝不可能壮着胆子前来劫掠。故而,数日过去,薛延陀人都已经渐渐放松了警惕。此时此刻,他们担心的并不是劫掠,而是如何尽量保住每一头活着的牲畜。   然而,即便是将给人吃的粮草全都让给牲畜,即便是小心翼翼绕来绕去走绿洲最多的路线,仍然保不住这些疲惫而又饥饿的牲畜。每天都有牛羊死去,马的耐性更强一些,却也都病恹恹的。想到聘礼严重不足所带来的一系列后果,突利失几乎要绝望了。   ☆、第七十五章 和亲事绝      狂风卷起漫天沙土,如无数细小的利刃一般袭向越过戈壁荒漠的行人。呼啸的风声几乎遮蔽了所有声响,亦将数万头牛羊的哀鸣淹没在其中。然而可怕的并不仅仅只是这沙暴,还有紧接着降临的剧烈暴风雪。转眼之间,天地便一片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仿佛脱离了尘世。   戈壁某个被石块围起的角落中,数百人正匍匐在数尺深坑之内,躲避这突如其来的狂沙暴雪。刺骨的寒意自几乎被吹飞的帐毡外传来,似乎下一刻就要将所有人都冻僵,他们只能紧紧地挤在一处以体温取暖。李遐玉依偎在李丹薇身边,两人互相揉着四肢活络筋血,旁边则簇拥着同样互帮互助的女兵们。她们外围不远处,慕容若正认认真真仔细照料着李丹莘。   “这大漠的气候实在太过诡异。”好半晌才缓过劲来,李遐玉从怀中取出一小壶烈酒,饮了几口取暖,再递给李丹薇,“这两年出入大漠无数回,都没遇见过如此剧烈的暴雪。”说到此,她愁色尽消,忽地一笑:“看来,也是天命不佑薛延陀人。不需咱们出手,他们也会自取灭亡。”数十万头畜生,凭着几百骑士与上千奴隶又能护住多少?待这回暴雪结束之后,恐怕到处都是冻毙的牛羊马匹罢。薛延陀人不愿以金银财物作为聘礼,一心掠夺铁勒诸部的牛羊充数,最终却是自作自受。   “如此甚好。”李丹薇也喝了些烈酒,脸颊烧得微红,“咱们不出手,薛延陀人便寻不出任何嫁祸的借口。说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何他们就不愿等上几个月,待春日牧草丰美之时再来送聘礼?便是我从未养过牛羊也知道,须得给它们备上充足的牧草,才能走过这茫茫戈壁大漠。”   “恐怕是担忧时间拖得太长,大唐找借口悔婚罢。”李遐玉已经有几分醉意,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这般顾虑也不无道理。而且,八月末从薛延陀牙帐出发,十月末怎么都能走到灵州,只要多备些干草,倒也不惧牛羊折损两三成。不过,他们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天意不成全的结果。经过这次暴雪,那些牲畜恐怕连两三成都保不住。”   “元娘,冻死了那么多牛羊,想来薛延陀人也不可能将它们全都带走。”旁边的女兵小头领安娘与定娘皆有些雀跃,“咱们自从来了这大漠,便没尝过几回荤腥,不如多留几日,也好庆贺一番?”   “那是当然。”李遐玉微微一笑,“大家尽管敞开怀吃喝,好生犒劳自己!”这回众人都不曾杀人见血,就当是出门散一散心也好。“这种天气,咱们便是将牛羊肉都带回家去,亦是无妨。”此处离大唐也不过是催马奔驰两三日的距离罢了,就当作是冬狩收获了猎物,且新鲜着呢。   “十娘姊姊,可惜姊夫这一回不能用薛延陀人的头颅换取军功了。”她转而又想到慕容若的立场与志向,颇有几分可惜。当然,无论如何,慕容若的起点也比谢琰高些。只需弘化公主呈上折子,他至少能从校尉一职往上迁转。   李丹薇捏了一把她的手臂,嗔道:“才提起吃食,又说到头颅。好好的胃口都要教你败光了。功劳什么时候不能挣?这回若是真杀了薛延陀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换取功勋。倒不如像如今这般松快些得好。”   不远处的李丹莘听两人说着“头颅”这般可怕的词,居然还一脸不变的笑意,禁不住有些头皮发麻之感。他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声,看向旁边神色一如往常的慕容若:姊夫的喜好,果真是不同常人。自家阿姊也就罢了,到底谁有那个胆量,将李元娘给娶了?不论是谁,那绝对都是真正的猛士,他一定会终生敬佩此人。   靠着几乎冻成石块的干粮与烈酒,一群人终于熬过了持续两三日的暴风雪。毕竟这是大漠,风雪不可能持续太久,如此突然地降下大雪冰雹已经是数十年难得一见了。两家部曲与吐谷浑侍卫从帐毡的角落中钻出去,分别清理积雪,打探薛延陀人的动向,收集附近绿洲的柴火以及牲畜粪便等供生火之用。   待到终于搭起了帐篷,柴火噼啪地燃烧起来,便有斥候悄悄拖了几十头冻死的牛羊回来,禀报道:“粗略看去,牲畜约莫冻死了五六成,冻伤的也有不少。那薛延陀的小可汗看着像是傻了,正直挺挺地站在边上发愣。护卫骑士倒是不曾出事,那些个驱赶牲畜的奴隶也冻死冻伤了好些,许多人都正在哀嚎。”虽说不论是唐人或是吐谷浑人,与薛延陀人都有血海深仇,但到底也只是针对那些劫掠入侵的骑士。眼睁睁看着数百奴隶生生冻饿而死,便是再铁石心肠,也难免生出些许恻隐之心。   “你们拖回牛羊的时候可得小心些,别留下什么痕迹。”李遐玉随口道,“此外,赶紧与其他斥候小队联系,让他们尽快回来,不必再紧紧盯着了。”说罢,她抿唇浅笑:“定娘安娘,还等什么?牛羊肉随便取用,你们便尽管大展身手就是。”   女兵们都嘻嘻笑起来,这个说想炙肉,那个说想炖骨头汤,瞧着竟也与寻常小娘子一般无二。思娘与念娘则收集积雪烧开了水,供李遐玉与李丹薇擦拭净身。待收拾妥当之后,两人坐在火堆边轻言笑语起来,完全不似刚经历过风雪深埋的折磨。   “如今想来,崔尚书当初在薛延陀设下的局,可真是一环又一环的劫。那小可汗突利失原本有望接替可汗之位,但此事之后,天灾也会被归结为人祸。谁叫他才是送聘礼的人?不怪罪他还怪罪谁去?被逼到绝境之后,兄弟阋墙大概便离得不远了。若是薛延陀内乱能将那些控弦之士消磨干净,日后平定漠北便不必太过费力。”   “夷男可汗尚在,便是兄弟相争,也不可能公然打杀起来罢?这突利失也是生不逢时,恐怕下场堪忧。”   “不错,他的长兄大度设便是因兵败而威望尽失。说不得他也会沦落到这般地步。不过,到底不是自己的过错,他又如何能甘心?”   李丹莘与慕容若进得帐篷时,便听两个小娘子笑谈着薛延陀的形势,所言皆有理有据,教人不知不觉便听得入了迷。李家小十二郎从前只知顽耍与进学,便是听父兄说起政务之事,亦只是匆匆带过,何曾听过这些?他也顾不得在心中感叹什么,乖乖坐在旁边,竖起耳朵认真地边听边思索。   慕容若心中自有沟壑,但听李丹薇与李遐玉议论政事,也有几分豁然开朗之感。他不动声色地加入了两人的讨论,越发觉得火光之下侃侃而谈的李丹薇耀眼动人,心中禁不住一热,暗暗盘算起了娶得佳人归的好日子。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突利失彻底陷入了绝望。数万头牛羊马匹,完好活着的如今只剩下二成左右。他几乎已经无法估算,到达灵州之后,这些“聘礼”究竟还能余下多少。然而,便是再绝望,他也不得不继续往南行。否则,若是再被困在大漠中,这些牲畜尽数死去,他恐怕便不得不背负着骂名赶紧出逃了。去灵州之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也许大唐天子确实仁慈,能原谅他呢?阿父仙去之后,他必会百倍千倍待新兴公主好,如吐谷浑那般成为大唐忠心耿耿的女婿。大唐既然能善待突厥人,善待那些内迁的铁勒部落,自然也会善待归降的薛延陀人。   于是,突利失勉强打起精神,加紧往灵州而去。无数头冻毙的牲畜,都被他们丢在了茫茫大漠之中。他当然不会知道,有一千余人正跟在后头收捡“猎物”,权作这回北赴大漠的收获。而薛延陀人的聘礼只余下两三成的消息,也早已经秘密传回了灵州,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安。圣人的新敕旨已经盖上了玺印,只等着合适的时机颁布。   十月末,薛延陀人的聘礼送抵灵州。传闻中比照着新兴公主的嫁妆单子准备的丰厚聘礼,却折损大半,只剩下二三成。原本接到消息大喜过望的求亲使十分惊惶,负责送聘礼的小可汗突利失则使尽办法,强烈要求去长安觐见圣人,向圣人解释清楚缘由。李正明都督当然不愿再给他们任何机会,立即上折子强烈反对与薛延陀人继续结亲。   他的折子呈到御前,即刻引起了朝堂中的大讨论。原本就反对此事的一群大臣更是接连进谏,将此事的严重性大书特书,视为是薛延陀对大唐国威的冒犯。赞同此事的大臣们则日渐沉寂下来:将心比心,若是自家女儿要嫁给这等不知礼的女婿,如何能忍耐下去?更何况,薛延陀夷男可汗已经一再违背诺言,泱泱大唐又何必忍气吞声地持续退让?既然身为四方来拜的天朝上国,便不仅该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气度,也该有震慑四邻的霸气威势才是。   于是,圣人以薛延陀聘礼不齐备为由,绝了这桩婚姻,并斥责薛延陀对大唐不敬。此敕旨传至灵州,小可汗突利失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至于薛延陀牙帐当中的夷男可汗,也只能在拔灼等人要求处罚突利失的激烈争吵声中,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当和亲失败之事在漠北传开之后,原本便各怀心思的铁勒诸部越发蠢蠢欲动起来,薛延陀的声望已经渐渐降到无法再辖制诸部的地步。   虚惊一场、曾成日以泪洗面的新兴公主,亦很快便被圣人做主许给了赵国公长孙无忌的族侄长孙曦。这是长孙氏第二回尚主,自是越发荣光无限。 作者有话要说:  在史实当中,薛延陀准备的聘礼也是被一场暴风雪给毁掉哒   二凤立刻用没准备好聘礼为借口,绝了这桩婚事   薛延陀从此一蹶不振——欠了太多,也该慢慢还了   嗯,这就是一桩婚事引起的血案(民族兴衰)(喂)   ☆、第七十六章 再提婚事      大唐与薛延陀和亲之事断绝的消息,不多时便在长安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时常在平康坊风月三曲附近巡视的武侯们自是时不时听得许多零星的小道消息,无不很是兴奋地回来说与谢琰听。他们津津有味地议论着长安百姓们的各种奇诡猜测,而谢琰早便收到李遐玉写的信件,再清楚不过前前后后诸事,对这些自是一笑而过,不予置评。   转眼便又是休沐之日,契苾何力一早便遣了仆从过来,领着谢琰去将军府赴宴。谢琰实在推辞不过他这般盛情,也只得将武侯铺中之事再度托付给郭朴,骑马朝着位于长安城西的布政坊而去。将军府是座五进三路的华丽宅邸,据说是御赐宅第,楼台亭阁与景致都十分难得。然而,传闻中契苾将军却是个不懂风花雪月的,设宴时从未想过邀人游园。故而,至今将军府的园林美景也只是存在于内眷之间的传说而已。   谢琰下马之后,便随着态度和善的仆从与管事来到外院正堂。他原以为契苾将军会邀上三五人一同谈天畅饮,却不料偌大的厅堂之中只摆着两张食案。契苾何力坐在红泥小火炉边,正亲自执壶温着上好的烧酒。仔细说来,契苾将军并非不通汉家规矩之人,只能说他确实很是欣赏这个小辈,愿与他忘年相交,这才如此热情。   既然这位长辈真心相待,谢琰自然感念于心,上前几步行礼道:“闻起来似乎是上好的剑南烧春?煮沸之后,酒性更烈些,正适合冬日饮用。若是可汗不嫌弃,便让属下来温酒罢。在家中亦常为祖父温酒,也算是熟练。”说罢,他便在火炉旁坐下,伸手接过酒壶,将酒香扑鼻的酒液倾倒进铜釜当中。   “啧,在我阿娘跟前便自称‘孩儿’,好不亲热。怎么换了在我跟前,就成了‘属下’?” 契苾何力拧起眉,脸上也带出几分不悦,“旁人跟前守礼一些也就罢了,这里就你我二人,难不成你不想认我这个叔父不成?”   谢琰无奈苦笑,只得又给他行了个叉手礼赔罪:“承蒙契苾叔父不嫌弃。”   总算听他唤了一回叔父,契苾何力朗声大笑:“好侄儿!说来,你的鼻子倒是灵得很,可见确实是个酒量不错的。咱们先喝些烧酒暖一暖腹,然后再让你尝尝我珍藏的葡萄酒。不醉不归!”他话音方落,仆从们便陆陆续续搬了好些酒坛放在一旁。   “孩儿可不敢耽误叔父明日上朝。不如待到过两日冬至的时候,再请叔父去酒肆里痛快喝一场如何?”冬至是大节庆,休沐七日,便是稍稍放肆些亦无妨。   “也好,你如今在平康坊武侯铺宿卫?据说那里常有醉酒争风闹事的。若是那些纨绔子弟羞恼起来迁怒于你,记得报上我的名号。虽说在长安城中我算不得什么人物,许多人却也须得给我几分面子。你如今根基尚浅,若是不慎折在这些犄角旮旯中,便太可惜了。”   “多谢叔父,孩儿敬一杯,饮胜。”   “哈哈,好!饮胜!”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转眼一壶剑南烧春便见了底。契苾何力随手取了个酒坛拍碎封泥,浓浓的酒香便涌了出来,竟是几可挂壁的琥珀葡萄酒。谢琰连声赞好酒,一饮而尽。如此一面随意用些吃食,一面不停地饮酒,不多时竟已经下了好几坛。   觥筹交错之间,他们又很随意地说起了此次和亲之事。契苾何力深恨薛延陀劝诱他的族人北逃,使得契苾部落一分为二,如今实力大不如前。同时,因他被背叛者劫持,困在薛延陀牙帐,令圣人不得不答应和亲,故而他又一直对这对天家父女心怀愧疚。如今这桩婚事终于断绝,他也颇为解恨,咬牙切齿道:“他日攻打薛延陀牙帐,我必要将其夷为平地,方能解心头之恨!”   谢琰给他斟酒,闻言颔首:“叔父记得将孩儿点为先锋,也好让孩儿冲锋陷阵,多取些薛延陀人的头颅。昔年孩儿曾亲眼见他们攻打夏州长泽县,杀了数千无辜百姓,害得元娘与玉郎失去怙恃,此仇必须百倍报之!”   “好!”半醉的契苾何力拍案大笑,醉眼朦胧地盯着对面的少年郎,“谢小郎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说来,你这般好的小郎君,该不会已经定亲了罢?否则,为何阿娘不替我们家几个小娘子想一想,将你说回来?”   也已经有些醉意的谢琰反应稍有些迟钝,接道:“孩儿孤身在外,年纪也尚小,故而尚未定亲——难不成契苾叔父想给孩儿说一门亲事?”话甫出口,他便猛然清醒了许多,顿时有些懊悔自己方才这一句话中的说笑之意。   然而,不待他将这番话圆回来,契苾何力便瞪直了双目:“来当我家女婿!我将大娘子许给你!”   “……承蒙叔父厚爱,孩儿如今身份地位卑微,配不上大娘子……”   “我绝不会看错!你以后一定是个有出息的!性情又好,生得也俊俏,颇合小娘子们的心意,远比那些个只知走马击球、吟诗作赋的名门子弟好多了!而且,你我翁婿之间投契,往后就住在将军府里,每日习武饮酒,岂不是快活得很?!” 契苾何力越说越顺畅,很是有条有理,竟全然瞧不出已经喝醉了。   谢琰无奈,又推辞道:“孩儿想立业之后再考虑成家之事,说不得还须得等上五六年再说罢。”“先立业后成家”,这句李和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一向都颇为赞同。故而他虽然已经遭遇过李正明都督的青眼相看,却仍然并未仔细考虑过自己究竟想娶什么样的娘子,要一门什么样的婚事。他心中只知道,娶亲绝非小事。但让他完全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里却又很是不甘。他家阿娘取中的娘子,绝非他心头所好——而他心头所好到底是何等模样,他却也一时想不清楚,亦没有时间仔细去想。   “正好我家大娘子年纪也不大,才不过十岁,多留五六年反倒是好事!”   “……叔父应当知道罢,沙门都督已经与我家结亲。按照礼仪规矩,两家再度联姻并不妥当。”   “那小子姓孙,你姓谢,有何干系?”契苾何力双眉倒吊,瓮声瓮气道,“莫非你心里不乐意?这才百般推辞?安心罢,我家大娘子生得不似我,五分像县主五分像阿娘,绝不会辱没了你!”   “叔父言重了……”谢琰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好。面对一个醉酒之后变得无比固执之人,无论他道出再多的理由,他似乎也无法接受。难不成要暂且答应下来?不,此念头一起,便即刻被他否决了。他绝不能说出任何惹人误会的话来,免得日后更不好行事。当初姑臧夫人从来不提亲事,恐怕也是无法为大娘子的婚事做主的缘故。临洮县主更不可能容忍自家掌上明珠被许给他这般的没落子弟,想来契苾可汗亦是一时兴起。   想到此,他的酒意已然完全醒了,再看周围,似乎已经无声无息地少了一个仆从。于是他闭口不应,只继续劝酒,很快便让契苾何力喝得昏昏沉沉趴倒在食案上。正堂北面摆着一张长榻,正好可做歇息之用。谢琰便与管事、仆从一起,将他扶到榻上休息。   就在此时,隐隐有暗香袭来,一位身披雪白貂裘、妆扮极为富丽的贵妇扶着侍女,踏进了内堂。她生着一双吊梢凤眼,望过来时隐含威势,嘴角也抿了起来。谢琰心中知道,这便是临洮县主了。虽说被她以估量的目光看着,隐约觉得有些刺人,他的神情却依旧谦逊平和,不卑不亢地行礼道:“某谢琰,见过临洮县主。”   他躬身行礼,临洮县主居高临下地望了好一会,才淡淡地道:“不必多礼。既然谢郎君是将军看重的忘年之交,日后便多过来陪将军吃酒罢。只是,将军喝醉的时候时常胡言乱语,方才所说,你也很不必放在心上。”   “某省得。”谢琰道。她不提是什么事,他便也不提,就当什么也不曾听见就是了。   而后,谢琰便告辞离开了。将军府管事送他出门,临来有些欲言又止。他微微一笑:“大管事尽管放心,将军不过是醉意上涌、一时兴起罢了。某也无意高攀将军府,能得县主及时解围自是再好不过。此外,将军酒醒之后,烦劳大管事替某传一句话,就说某最近定会寻访些好酒肆,等着将军一起去吃酒。”   骑马回程的路途上,谢琰回顾着这几个月的经历,心中若有所思。接二连三地险些被人强行许了亲,或许,他确实已经到年纪了?可他论虚岁不过十六,依然有些太年轻了罢?与元娘一样,且还得过两年才适合说亲呢。   不过,接连拒绝许亲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说不得旁人还以为他心思深沉,意欲日后得了功勋再求娶更好的婚事。而且,家中阿娘虽不见他也不管他,但从不会顾及他的想法,或许什么时候便径自给他定下一门婚事,让他归家去成亲。他的婚事——若是自己不中意,谁也不可能逼迫他同意,就如同前途志向,也只能由得他自己做主!   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一番了。   ☆、第七十七章 谢郎打算      回到平康坊武侯铺后,谢琰将从路边小酒肆中买来的两坛上等新丰酒扔给了属下,让他们分着喝。在猛然响起的哄抢打闹声中,郭朴步伐轻快地走过来,低声向他禀报了几件争斗抢道之类的小事:“方才咱们有人瞧见,先前那几个曾在中曲打起来的纨绔子弟,又前后去了南曲。若是遇上,说不得会再打上一场。听闻其中一人是豆卢家的,一人是韦家的,其余人等出身都不比他们高,应是依附他们的狐朋狗友之辈。”   “派第三队去附近盯着。若果真生事,及时将他们分开,令他们的仆从回去禀报。实在不成,只能抬出契苾将军的名号了。”谢琰轻轻笑了笑,瞥了他一眼,短暂沉默,方道,“你确实是个细心的。若功勋迁转赶上了他人,我会向祖父推荐,提拔你做队正。”其余人虽多次追随他风里来血里去,但到底仍缺少几分领兵的才能。郭朴此人细心且敏锐,又能服人,其实比孙夏更适合统领一群人。   郭朴毫不掩饰地露出喜色:“多谢郎君提拔!”   提拔归提拔,元娘可不能许给你,我可是公私分明得很——谢琰心中想着,将从灵州新赶来的十来个部曲唤进自己的寝房中。这些部曲之首便是对他忠心耿耿的冯四,其余皆是由冯四一手调教出来的少年部曲,亦是当年长泽县兵乱之后留下的孤儿。   那时谢琰命冯四救出了数十个被突厥人掠作奴隶的孩童,并让他们自行选择去留。愿意为爷娘亲人报仇的,便留在他身边当部曲,灭去薛延陀之后再放为良籍;不愿杀来杀去血肉横飞的,便领一贯钱落户弘静县或回长泽县。不过,边民本便都是血性率直之人,这些孤儿无一退缩,皆毫不犹豫地决定成为谢氏部曲以报家仇,他也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私兵。郎君皆交给了冯四操练,小娘子则留在李遐玉身边与女兵一同训练。   “冯四师傅,将你们唤来长安,本想遣你们四处打听些消息。不过,眼下有件更要紧的事交给你。”沉吟片刻,谢琰方道,“大兄已与表姊成婚,育有一子,并来了长安赴省试。说来二兄应当也到了年纪,不知娶了哪家娘子,如今又过得如何。你们回阳夏老宅去,将近些年的事都悄悄地打探清楚,莫让母亲发觉。”   这些年冯四虽定期往谢氏家族送信,但为了不泄露行踪,总是匆匆来去,也并未关注谢家发生的变化。想到此,他有些愧疚:“大郎君居然已经成婚生子,某竟一无所知,实在愧对三郎君。郎君放心,这回某定然将咱们谢家之事打探清楚再回转。”   “另外,我想知晓,母亲是否有心为我定亲。”谢琰沉声道,“以她之脾性,若欲结两姓之好,大约非一等门第不取。可惜陈郡谢氏沦落至今,那些一等门第早便已经瞧我们不起了。大兄能娶得表姊,已是十分不容易;二兄若想同样结一门五姓女的好亲事,定然不可能。至于我,既是幼子又叛逆在外,能得二等门第世家青睐便已是难得了。你们不妨四处传些小道消息,诸如我重伤在外无人理会,灰心丧气、自暴自弃,似是而非、真真假假即可。”   冯四拧起眉,犹疑道:“郎君何必自污?娘子挑媳妇的眼光应当还不错,便是二等门第家的小娘子,定也是性情柔顺、熟读诗书的。若是郎君想与一等门第结亲,当初又为何推拒李都督?”   “我娶亲,自然须得自己挑娘子。”谢琰淡淡地道,看了他一眼,“只有我中意之人,日后才能与我琴瑟和鸣。至于母亲——她的想法一向与我相反,你觉得她能给我挑出什么合意之人来?那些真真假假的话,也算不得自污,只是想让那些结亲的人家看我不上而已。他日功成名就返乡,只需尽数否认,当成谣言便是。”   “说来郎君也已经十六了,很该对亲事上上心。”冯四道,“免得日后出现什么推拒不得的人物,白白教郎君费了这一番工夫。若是郎君暂时没什么念头,不如请李都尉与柴郡君替你打算。婚事总须得让长辈仔细相看一番才好。”   谢琰心中微微一动,不知为何,有些安心又有些担忧:“我省得,你们自去罢。”他当然很信赖李和与柴氏,但只要一想到他们欲从郭朴、何飞箭中择一许给李遐玉,心中便觉得难受得很。如此下去,若将婚事交给他们主持,亦未必能娶得他想要的娘子——   他究竟想娶什么样的人?也是时候仔细思考一番了罢?   而同一时刻,身在灵州的李遐玉正陪伴在李丹薇身边,立在都督府花园的高阁之上,遥遥望着外院人声鼎沸的热闹场景。人来人往之间,都督府所有人都一片喜气洋洋。他们刚送了七娘子回长安成婚,如今又迎来十娘子的纳征之礼,喜事接二连三,自是人人都精神百倍。函使、副函使皆是俊俏儿郎,聘礼也满满当当塞了三十六抬之多,足以令人啧啧赞叹。   然而,有人看着欢喜,自然也有人看不顺眼,李八娘与李九娘便是后者。两人披着赤红狐裘,走在暗香浮动的梅林当中,隐约听见外头乐声大作,随即露出不屑之色。李八娘睇了身侧一眼,似笑非笑道:“听闻祖父赶着将十娘嫁出去,命祖母和叔母立刻给你许亲?这般匆匆忙忙,来得及么?”   李九娘下颌微抬,一脸自傲之色:“我的婚事,阿娘早便相看着呢。祖母和阿娘都答应我了,便是挑花了眼,也得给我寻个十全十美的郎君。我可不像十娘,片刻都等不得,连鲜卑胡虏也能嫁。她就不怕跟着他们吃生肉饮生血么?那等毫无礼数的人家,便是送我一百三十六抬聘礼,我也不会嫁。”   李八娘眸光微转,轻轻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十娘都是被折冲都尉那一家给教唆坏了。如今竟连咱们这些姊妹都不亲近,只愿与那李元娘说笑。让我说,便是我有对不起她之处,七娘姊姊与你总与她没什么冲突。她这般选择,实在很令人心寒呢。”   李九娘不假思索地回道:“还不是八娘姊姊你牵累了我们?居然下手抢了十娘的婚事,让她只能选择嫁个鲜卑胡虏,也怨不得她恨足了你。”她素来是个不愿意多想的,既容易成为他人手中的刀剑,更时不时地便会无差别地伤人。   李八娘听得,清丽的脸立时便扭曲起来,银牙暗咬。她还想再挑拨几句,冷不防旁边却射出几颗泥丸,正中她的发髻与狐裘。瞬时间,她的头发便散乱下来,浑身都沾满了泥块,宛如刚在地上打过滚的疯妇。而她的面容也变得狰狞无比,尖叫道:“究竟是哪个畜生敢伤我?!你们还不赶紧去抓人?!”   “嘿!如你这等贱妇,也只配作个泥水里打滚的猪狗辈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嘲讽道,紧跟着又射出几颗腥臭的泥丸,全都击在李八娘脸上。李八娘又恼又怒又恨,一时间怒急攻心,竟往后一仰昏倒在地。李九娘本想扶她,又嫌她浑身脏污,喝令婢女赶紧上前去,而她自个儿担心被牵连,躲在附近的树后不敢再出面。   那藏在暗处之人并未再紧追不放,悄悄地离开了。过了好一阵,确定再无危险之后,李九娘方跺了跺脚,捂着口鼻道:“赶紧地将八娘姊姊扶到她的院子里洗浴,除一除这味道!我去禀报祖母,将那躲在暗处的混账东西找出来!”   高阁上,李丹薇与李遐玉居高临下将梅林中发生的事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发现那三个悄悄绕路将弹弓泥丸都沉进水池角落,而后洗净双手假作什么也不曾发生的少年郎。三人正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抬首一看,十目相对,顿时哑口无言。   “都是我射的,与他们无干。”何飞箭将事情都揽过来,“那贱妇不怀好意,射几颗泥丸还是轻的。照我说,就该将她这些话都传给她的夫家,教她丑态毕露被休回来才好。”他的性子较为随心所欲,想到什么便做什么,越说越是兴致勃勃。   “住口。”李遐玉瞥了他一眼,“若是你敢再胡来,便罚你今后五十年都只能待在部曲庄园中。”如果此事当真闹开了,整个陇西李氏丹阳房都会蒙羞,小娘子们尽数声名扫地。既然事发之时,卢夫人选择将此事捂住,将错就错,也就有保李八娘之意。故而,便是崔县君与李司马再郁怒,也不能做出任何不当的举动,否则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整个都督府都将受累。其实,那时候,若能心硬一些,将李八娘送去庵堂才是最合适的。就她那等心性,以后保不准还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何飞箭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言语。李遐龄与李丹莘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家姊姊,辩解道:“若是她不起什么坏心思,我们也不想对付她。谁知道她竟想挑拨离间?如果让她再说下去,十娘姊姊保不准就多一个对手了。”“是啊,她满腹坏水,很该再吃一回教训才好。今天是阿姊的好日子,也不能让她随便生事。”   “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李丹薇道,“趁着祖母尚未派人过来搜查,赶紧将痕迹都抹去,回外院瞧热闹去罢。我们也只当什么都不曾瞧见就是了。”李八娘的作为已经激不起她的愤怒了。至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在都督府中毕竟多有不便,且待日后罢。若李八娘还当她是当初那个软柿子,想拿捏对付她,她会教她明白些事理的。   待三人都走远之后,李遐玉抿唇笑道:“十娘姊姊果真是变了许多。数月之前,还是什么委屈都咽下,只想苦苦保持姊妹和睦的假象呢。”   “怎么,你不希望我变么?”李丹薇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当然是如今的十娘姊姊更好。”李遐玉抱住她的手臂,笑眯眯道,“内心强大,悲喜由己,这才活得惬意呢。话说,如今纳征礼过了,到底何时亲迎?非得等着九娘出嫁之后么?我看姊夫快等不及了。”   “你啊,真是改不了这张嘴,一直戏弄于我。待日后你成婚时,我必要十倍百倍地戏弄回去,你给我等着罢。”   贞观十九年,就在喜乐当中安然度过了。战火渐起的贞观二十年,即将来临。   ☆、第七十八章 受到威胁      时光匆匆,首度番上宿卫终究仍是平平稳稳地过去了。抓窃贼、平息争斗、处置寻衅滋事者,桩桩都是小事,无趣得令武侯们无不回忆起了驰骋大漠、奋勇杀敌时的自在与风光。便是留在河间府番代征防,查一查商队的过所,守着烽燧警戒,也比做这些事更有意义。何况,他们的上峰年纪虽幼,却总是擅长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察觉些不对劲之处,或许还能抓得几个薛延陀人的细作呢?   谢琰与属下一同度过元日、上元等新春节日,看似完全融入众人之中,内心深处却颇有几分孤寂之感。不知为何,愈是年节时分,他便愈是时常想起弘静县李宅中的温馨。偶尔忆起从前谢家冰冷而规矩的节日家宴,竟也多了几分怀念。幸而宿卫的日子很快便要结束了,一月末他们便可启程返回灵州。以目前情势而言,边疆战火迟早会重燃,河间府大约会暂时停止番上宿卫。待到他日再归长安之时,他应当也不会是那等寂寂无名的小人物了。   来时依依不舍,去时归心似箭,河间府一行人匆匆于二月初赶回了灵州。此时虽是仲春,但一场新雪从天而降,将灵州境内覆盖住,远远近近皆是一片皑皑茫茫。谢琰随着张校尉回河间府军营交接,又携着美酒见过李和,得了数日休沐。他原打算立即回弘静县老宅见柴氏,临来念头微转,却拨马去了贺兰山麓的庄园中。   孙夏紧跟在后头,发现他越奔越快,仿佛急不可耐一般,低声嘟哝道:“怎么活像是火烧了马尾似的?我可不想跟着他吃一肚子寒风。”他身边的部曲呵呵大笑,打趣道:“许是三郎君想念小娘子了罢。”十几人一起笑了一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说了什么,一时间竟面面相觑。   雪后天寒,远远看去,无论是庄园或是贺兰山都静谧而悠远。不过,靠近之后,便能隐约听见阵阵笑闹声自庄田之侧的河渠上传来。谢琰敏锐地自其中发现了李遐玉的笑声,禁不住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策马飞奔,片刻之后,他便望见河渠上一群人正在冰嬉。此时冰面已经逐渐解冻,冰嬉其实有几分危险。他甫要将她们都唤过来,但见人群中李遐玉正灵活地滑动,左闪右避,似乎顽得很是快活,便再未出声。擅长冰嬉的毕竟是少数,许多人一时不慎便滑倒在地,引来善意的嘲笑。而这些初学者偶尔也会将技艺不错者带倒,连摔带滚,扫倒一片,更是令那些逃过一劫的笑得前俯后仰。   谢琰翻身下马,静静立在河渠堤岸上,部曲们守候在侧。李遐玉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回首望去,眸光微动,朝他滑了过来。然而,她只顾着往前滑,却并未注意到旁边一人摔倒又带倒了一群人。斜刺里突然滚来好几个,待她发觉的时候已是躲避不及了。   谢琰神色微变,疾走数步便要下去,却有人比他更早一步赶到李遐玉身侧,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瞧见那人的时候,谢郎君双眸轻轻地眯了起来,很有些不悦。发觉李遐玉似乎与他很是相熟之后,他心中不禁更沉了几分,隐隐竟觉得既酸涩又焦灼。   “你们可小心些!别牵累了元娘!”何飞箭扶住李遐玉,往旁边扫了几眼,目光颇有几分不善,“不会滑的先去角落里练一练,免得带累大伙儿都摔得浑身乌青!”   可惜,女兵们却没有一人畏惧于他,围上来嬉笑道:“何小郎可是心疼了么?”“奴们也心疼元娘,比你还心疼呢,安心罢!”“不错,奴们皮糙肉厚,怎么摔都不打紧,元娘细皮嫩肉的,可千万摔不得。”   何飞箭闻言似乎多了几分羞恼之意,但他脸颊与双耳都冻得通红,神情看起来倒是并无变化。许是担忧之故,直到周围人都挪开了,他才赶紧将李遐玉放开,抱怨道:“好端端地,怎么突然便冲了过来?是我提议大家来冰嬉,若是连你也摔得头破血流,说不得这错处便全是我的了。你便这么想看我受罚么?”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所言之中含着的关心之意与似有似无的朦胧之情。李遐玉亦并未多想,斜睨了他一眼:“身为部曲,护卫我不是应当的么?玉郎还等着你教他呢,你只需看紧他便足矣。”   谢琰立在堤岸边,远远望着那一对看起来很是般配的少年少女,心中忽地狠狠紧缩起来。恼怒、愤慨、不甘、惊慌尽数交织在一起,却让他一时并未察觉这些复杂情绪之下涌动着的妒意。他倏然觉得此去长安几个月,极有可能犯了大错——自己离开了不提,将郭朴带走了,何飞箭却留了下来。这岂不是给了他趁虚而入的机会?果然如今便已与元娘形影不离了,连玉郎亦似乎和他颇为熟稔。   难不成,祖父与祖母果真想将元娘许给何家?这何飞箭如此不定性,如何使得?   “阿兄!”此时李遐玉已经安然滑到岸边,笑吟吟地望着他,“前两日才接到阿兄的信,原以为过些日子再去驿道上接你也不迟,却不想你们行军竟这般迅疾。阿兄可是得了几日休沐?我同你一起回弘静县城罢。”   “也好。”谢琰回过神,淡淡笑了笑,“这些时日过得如何?家中可曾发生什么事?”   “家中安然无恙,你尽管放心就是。”李遐玉道,转念想起他曾在信中提起的谢璞,“阿兄过冬至、元日的时候,可曾去拜访谢家大兄?我仔细想了想,觉得眼下阿兄已经升任旅帅,军籍也记在河间府,便是告知家人应当亦无妨。”   “长安城内元日驱傩、上元观灯越是热闹,我们这些武侯便越发须得打起精神,四处巡防,以免出现各种意外。我哪有什么空闲去拜访大兄?”谢琰回道,“何况,我母亲性情固执,绝不会因我已经当了从八品上的武官而改变心意。除非我服朱服紫,否则她绝不会放弃让我贡举晋身的执念。”   “那待阿兄升任果毅都尉(从五品下)之后,再衣锦还乡便是。”李遐玉道,“以阿兄如今的迁转速度,或许也不过是四五年的事罢了。说起来,谢家大兄省试可有望?”省试通常在一月末或二月初,如今大概已经张贴了榜文。不过,还须得等上几日,部曲才能将消息传回灵州。   “我看过他作的诗赋与策论。”谢琰拧起眉,喟叹道,“在陈州算是出挑,却并无令人眼前一亮的灵气。而且,大兄从未出过陈州境内,见识太狭窄,策论作得再花团锦簇也少了几分实用。便是有人引荐,恐怕也入不得考功员外郎的眼——何况那位范阳郡公,亦是出了名的公正之人。”他虽暂时放下了读书进学,但毕竟当年该学的样样不少,又时常读书,靠着扎实的功底倒也养出了几分鉴赏之力。在长安,历年进士的卷子都会印出来供人传看,他亦抽空读了许多,自是发现自家大兄离这些人才尚有几分差距。   “若非天才绝艳之辈,谁考进士不须得磨几年呢?”李遐玉安慰他,“若是谢家大兄留在长安,文气荟萃,或许比留在陈州更易长进些呢。如此说来,玉郎也该多读一读那些进士作的诗赋策论,才会懂得人外有人的道理。”   “我将那些省试实录册子都带了回来,另有些不错的文册文集,玉郎平时可多瞧一瞧。”   他们两人低声交谈、缓步离开,全然不曾注意到身后李遐龄欲言又止的模样。小家伙当初因恼怒谢琰“欺瞒”,在他前去长安之时仍不愿理会他。如今时过境迁,那些小心思早便烟消云散,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之间,他望向何飞箭,虚心请教:“何家二兄,若是你不慎与何家大兄争吵起来,又有几个月不曾见他,会如何与他相处?”   何飞箭望着谢琰与李遐玉的背影,有些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该如何相处就如何相处,权当作什么也不曾发生就是了。兄弟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你可别像小娘子那般扭扭捏捏,该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   “……”李遐龄忽地觉得,原来何二郎也能说出有道理的话,顿时对他刮目相看,“你说得是。阿兄千里迢迢赶回来,无论如何我也该去问候他。冰嬉改日再顽,我随着阿兄阿姊家去了。”   “等等!你方才的神色很是奇怪,让我有些不舒服——你到底是何意?”   “何家二兄,你想得太多了。”   是夜,李家人再度齐聚一堂,在正院内堂中享用了丰盛的家宴。李和饮着谢琰与孙夏带回的长安阿婆清、郎官清,开怀大笑。柴氏亦笑看着底下已然长成的五个孩子,颇为欣慰。不过是数年罢了,几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便已经能够撑起家业,样样都思虑周全,委实是太不容易了。当初教养这些孩子的时候,她从未想过他们竟能成长到如斯地步。或许,老天到底仍是怜惜他们这两把老骨头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才将懂事的孩子们都送到了他们身边罢。待再过几年,他们或许也能过一过含饴弄孙的轻省日子了。   谢琰将带回的礼物分送出去,人人各不相同,样样都周全得很,得了家人连声夸赞。孙夏虽说也带了礼物,但到底粗疏一些,他也不甚在意。而李遐龄收到阿兄精心准备的法帖、省试实录册以及文卷、文册之后,便厚着脸皮像往常一样缠在了阿兄身边。李遐玉见两人依旧如故,亦是松了口气。   待到夜深时分,孩子们各自回了院子歇息。谢琰在院门前静立半晌,心中思虑纷纷,仍是忍不住回转,去见李和与柴氏。幸而两位长辈尚未歇息,将他唤了进去:“你先前在信中都报喜不报忧,难不成遇上了什么难事?”   ☆、第七十九章 情窦终开      面对两位老人真切的关怀,谢琰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是否有资格质疑长辈们所作下的决定?他们所思所想,无非也只是心心念念元娘能够寻得一位如意郎君而已。郭朴果真不适合么?何飞箭果真那般不堪匹配么?若当真如此,他们定然入不得祖父与祖母的法眼,更遑论来到元娘身边了。然而,他却依然觉得他们浑身上下处处是不足,依然觉得元娘值得更好的郎君。   只要想到元娘披上花钗翟衣,嫁给那两人当中的任意一人,他便觉得心痛难当,有种欲将这种种想象一并焚毁殆尽的冲动。他倏然明白,原来她便是他内心当中坚守的底线。他想将一切都捧来与她,让她过上最惬意快活的日子,故而无法容忍她的生活当中有任何不完美之处。即使她并不在意,他也须得替她百般打算,否则便觉得备受煎熬。   想到此,谢琰好不容易方冷静下来,淡淡笑道:“孩儿在京中一切安好,祖父祖母不必挂怀。只是,之前曾见到何二郎与元娘走得很近,两人都毫无避讳之心,难不成他们俩之间的事已经定下了?”   李和抚了抚长须,有些疑惑地眯着眼睛打量他。柴氏不动声色地掐了他一把,微笑着打趣道:“怎么?三郎这是在为郭大郎打抱不平么?何二郎那孩子虽不够稳重,但胜在率性真挚,假以时日必定也是个能撑得起家业的。元娘与他青梅竹马,原本便十分熟悉。如今相处融洽,倒也算是很有缘分。更何况,我们有心为元娘招赘,何家二郎并非嫡长子,或许何家并不会反对此事。郭大郎是郭家的独苗,这番打算却是不可能成的。”   招赘?谢琰眉头一跳,紧紧拧了起来:“若为女户,方有招赘一说。且赘婿颇受诟病,日后行走官场亦十分不便。家中尚有玉郎,元娘招赘名不正言不顺,且日后赘婿也很难扶助玉郎升迁,此举似乎有些不妥当。”当然,以何二郎的脾性,日后能得祖父荫护,升至果毅都尉便已经很是不错了。若欲为折冲都尉执掌一方军府,恐怕他的性情很难担此重任。然而,元娘这般无处不好的小娘子,岂能因夫君之故屈居他人之下?   “我们先前只想着不愿元娘嫁去旁人家,离我们太远,倒是不曾考虑过女户与赘婿之事。”柴氏蹙眉,“许是关心则乱,反而思虑不周的缘故。三郎有何想法,不如说来听听?”招赘之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他们早已阅历无数,岂能不了解其中的是是非非?便是再舍不得,也不忍让心爱的孙女卷入其中。不过,眼见着谢琰比他们两把老骨头还急切几分,倒是让元娘的婚事又生了几分变数。   “此去长安,孩儿也见识过许多人才出众的少年郎。才华横溢者有之,气概豪爽者亦有之。如今咱们家身在灵州,交际有限,很难寻出合适的人选。倒不如再等些时日,待薛延陀之战之后,祖父与孩儿说不得便能靠着功勋迁转上去。届时,必定能为元娘寻得更如意的郎君、更合适的婚事。不论什么长安少年、官宦子弟、世家公子,孩儿都会仔细替她挑拣,将她交托给最值得托付之人。”谢琰并未察觉,自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之意,与往常大不相同。   “区区黄毛小儿,以为功勋迁转当真那么容易?”闻言,李和横眉竖目,“越是往上迁转,便越是难得。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往上升迁早就无望了!而你——你仔细想想,名列凌烟阁的那群武将,到底打了多少胜仗,才能有如今的地位?你而今不过十五六岁,若想令那些个高官世家刮目相看不难,但若想让他们抛开陈郡谢氏门第,屈就我们李家这等寒门,却是难上加难!除非你与那霍骠骑一样,小小年纪便能靠着军功封侯,一等世家支脉子弟或许还会‘降尊纡贵’高看我们一眼!呵,真有这样的亲家,我们也不稀罕!”   柴氏亦轻轻一叹:“爱屋及乌,谈何容易。待到你一鸣惊人的时候,元娘恐怕早就过了花信之年。除非她出家暂避,否则如何能等得?便是她能等得,官媒恐怕也等不得。何况,因你而取中元娘的人家,果真适合她么?我们也并不在乎什么门第富贵,只需寻个全心全意待她好、能护得她周全的人便可。”   是啊,他怎么会忘了,韶华易逝,她已经将至豆蔻年纪,等不得了!   她等不得他立业之后,再蓦然回首——   谢琰一怔,心中似是被无数箭簇射中了一般,忽然觉得疼痛难当。生生忍痛拔去那些箭簇之后,只留下无数空洞,涌进凛冽如霜刃的寒风。茫茫然之间,他猛然惊醒,原来是他渐生情愫不可自拔,才不愿将元娘交给任何人,才看郭朴、何飞箭百般不顺眼,心中才会因妒意而生出焦灼与不满。   情不知因何而起,当情起之时,早已是烈火燎原之势,无可阻挡。   不,或许他其实心中很清楚,自己为何会倾心于她。自初遇时开始,她便那般与众不同,坚定不移,以柔弱的双肩背负起整个家庭,直至逐渐变得强悍无匹。而她又那般信赖于他,仿佛无论他做任何事,都是深思熟虑且无比正确。她不需依附任何人而生,如烈日骄阳,又如寒风朔雪,尽可自在随意。也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并驾同行、相濡以沫、彼此理解、相扶相助。   然而,他会是最适合她的人么?他的家庭,他的家人,会接纳她、喜爱她、支持她么?即便他能无视家人的反对,她又能将他当成夫君么?在她心中,他是否永远都只会是义兄?只可相敬如宾,不可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是孙儿太过想当然……也太过唐突了。婚姻之事,本便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理应由祖父祖母做主才是……”一时间,谢琰的心绪太过杂乱,怎么理也理不清楚。他有些狼狈地起身告辞,字字艰涩,十足地言不由衷,而后便匆匆离去。他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淡定平静,在两位熟悉他的老人跟前却留下了无数破绽。   柴氏摇了摇首:“这也算是‘兄妹之情’?”她当真曾经以为,两个孩子之间只有兄妹之情,却不想谢琰不知何时已是情根深种了。瞧他如此痛苦的模样,她又如何忍心将元娘许配给他人?“也不知元娘心中究竟有何想法。瞧她这些时日与何二郎相处,也并不似已经开窍了。”   李和嘿嘿笑着搓了搓手,炯炯有神地望向她:“娘子,不如随他们去罢?反正元娘还没及笄呢,两人且再等几年也不迟。也省得咱们再费什么心思,到时候元娘愿意嫁谁就嫁谁便是了。”   “……”柴氏横了他一眼,“何家且不提,郭家便回绝了罢。他们家大郎年纪大些,早些回绝也不耽误说亲。至于何二郎,也罢,就看他与三郎哪个能得咱们家元娘青睐就是了。三郎除了他那个阿娘之外,确实没有一处不好。以他的脾性,应当能护得住元娘罢?”   李和倒是丝毫不担心:“呔,后宅的手段也就是那几板斧,谁不知道?那王氏要是不想做个恶名在外的阿家,也只能百般挑剔,再祭出家规来惩罚。元娘岂会惧怕这些?保管教那王氏什么手段都使不顺畅。何况三郎不过是幼子,也没有奉养母亲的责任,带着元娘远远地住着,彼此互不干扰,不就皆大欢喜?”   “你想得倒是简单。”柴氏笑着哼了一声,也不再与他争执下去。作为内宅主妇,她自然比谁都更清楚,阿家对于儿媳的天然制压。单单一个“孝”字,便能制得儿媳喘不过气来,甚至能逼迫儿子休妻另娶。那王氏若是个拎不清的,一怒之下告儿子与儿媳忤逆,恐怕三郎与元娘这一辈子便毁了。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无论如何忧虑都是空的,待走到那一步再想也不迟。王氏是鼎鼎有名的太原王氏女,应当也不至于那般下作才是。   ☆、第八十章 非同寻常      翌日清晨,李遐玉自睡梦中醒来,便隐约听见几个粗使小婢女正央求思娘与念娘,不愿将满院子的新雪打扫干净。她披上裘衣,支开窗户往外瞧去,就见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不知何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远远近近皆是纯白一片,犹如清净琉璃世界一般,确实令人不忍心毁去半分。   “便是瞧着再好看,咱们也不能成日待在屋子中不出去罢?”念娘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们好歹也扫出一条小径来供人行走,可不许找什么借口偷懒。”思娘更是一板一眼,毫不通融:“元娘日日都须练武,若不将院子清扫出来,连踏脚的地方也没有。别磨蹭了,赶紧去。”   “罢了。”李遐玉出声道,“由得她们去罢。这新雪瞧着确实漂亮,不如咱们也学学别人家的风雅,将梅花、桃花、杏花上的雪都取下来烹茶酿酒,也算成全这群小丫头顽雪的小心思。”若在平时,她断然不会有什么风雅的想法,但眼下心情实在很好,便也生出了几分兴致。   话音方落,略有些刺骨的寒风拂面而来,将残存的几分睡意尽数驱除。她微微眯起双眸,唇角轻轻勾了起来:“待会儿你们折几枝花,就当作帖子,送与兄长弟妹们,邀他们午后赏雪赏花去。咱们家虽是武将人家,偶尔附庸风雅一回也不错,赏花赏雪也算得上是消遣了。”   思娘与念娘捧着铜盆热水进来,伺候她梳洗妆扮。李遐玉平素顶多使些面脂,梳着男子的发髻方便习武,今天却突然看向自己装得满满当当的数层妆匣,从中挑了碧玉步摇与桃花状钗朵、红宝镶玉梳:“习武归来后,换个单螺髻,再用些首饰。”   “是。”思娘反应平平,仍是只做该做的事。念娘却禁不住好奇地悄悄打量着她,试探着问道:“元娘今日似乎很有兴致?不如将二娘前些日子送的细粉、胭脂、口脂都取出来用一用?”这位主子素来都不喜妆扮,突然生了兴趣,她也想试试自己的手艺是不是已经退步了。   李遐玉略作沉吟,利落地起身:“薄施脂粉既可,我可不想贴什么面靥。”   “如今正好桃花盛开,不如在眉间点个桃花妆?”念娘眼睛一亮,跟在她身后继续念叨。   李遐玉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也罢,由得你妆扮就是了。”而后,她便踏出了院子,径直往校场而去。无论风吹雨打,无论是否身在家中,他们五人每日一早必会习武至少一个时辰。一场新雪而已,并非暴风骤雨,大家自然依旧齐聚在校场之上。   许是方才有些耽误的缘故,李遐玉来到校场上时,孙夏与李遐龄已经抡着斧头、举着长枪在对战了。孙夏气力一向很大,几板斧下来便将李遐龄的长枪磕飞出去,最后一斧劈空了,竟砍进了地面的石板中。李遐龄帮他将斧头拔出来,对着那足足有一寸深的裂口啧啧赞叹:“大兄这一斧子若是砍在树上,恐怕轻轻松松便能将那些足足有腰粗的树砍断罢?”   “好端端的砍树作甚?砍人的时候便宜就成!”孙夏咧开嘴笑起来。   “也是。”李遐龄早已习惯他这般“直率”的形容,并不觉得如何血腥。见李遐玉正在旁边射箭,他便拿着长枪凑过去看了看:“今日起了风,阿姊依然十射十中,准头竟然毫无变化,真厉害!”   李遐玉射了足足百箭,直到两条手臂都发麻才停下来:“你也射几箭给我瞧瞧。”他往后不投军,射艺与骑术才是最为紧要的,长枪与刀术可当做健体之用。   “阿姊,怎么不见阿兄?”李遐龄挑了一张趁手的弓,左顾右盼,“昨日我翻了翻他带回的历年省试实录册子,瞧见他在旁边写的小字注释,许多用典我都不太清楚,还想与他讨论一番呢。”   闻言,李遐玉亦回首遥望,瞧见孙秋娘正提着长鞭过来:“许是阿兄有些忙罢。我邀了你们下午去品茗赏雪,那时候再问就是了。”   李遐龄颇有些失落,又振作精神:“说这些,你们定会觉得无趣。倒不如咱们问一问大兄和阿兄,长安都有些什么新鲜事,热不热闹。等到我要赴省试的时候,咱们一家人都去长安住一段时日。”   说话间,孙秋娘已经走上前来,甩着鞭子,抿着唇浅笑:“待你省试的时候,还不知得等多少年呢。十年八年?恐怕那时候我们早便去过了。说起来,咱们要是想去长安,什么时候不能去?”   “哼。”见她满面笑容,说的话却十足不中听,李遐龄扭开脸,自顾自射箭去了。   李遐玉略作思索,唤来旁边的思娘,让她去谢琰的院子里问一问:“阿兄可别是病了,仔细问清楚再回话。”如谢琰这种从来不生病的,若是一旦病起来,必定来势汹汹,轻忽不得。   思娘颔首答应,赶紧去了。   却说此时的谢琰,已经在正房厅堂中枯坐了一整夜。仿佛只是一睁眼、一闭眼而已,夜色便渐渐褪尽,屋檐前映照着雪光,将未燃灯火的室内照得亮堂许多。他似乎想了许多事,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想过。   “三郎君?”冯四唤了一声,虎背熊腰将半扇门给遮得严严实实。   谢琰眼睫微微动了动,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室内有些昏暗。不过,当冯四进来趺坐下之后,便又有雪光投过来,映得他的脸庞半明半暗。“冯四师傅昨夜便赶回来了?”他开口询问道,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十分嘶哑。   冯四拧紧眉头:“赶着夜禁的时候家来的,因太晚便没有入内求见。三郎君莫非身体不适?可需请医者来瞧一瞧?”   “无妨,只是昨夜辗转反侧,未曾入眠罢了。”谢琰答道,饮了一口冰冷的浆水润了润喉,“老宅一切可安好?大兄省试的结果如何?他想继续留在长安,还是回陈州去?”   “那便先说大郎君——三郎君所料不错,大郎君落榜了,不过似乎并没有回陈州的念头。听老仆说起,那座小院子刚开始赁了半年,最近他似乎正在筹钱准备续赁。大郎君过得有些拮据,私下抄了好些法帖去书肆寄卖。”说着,连冯四都觉得谢璞实在不容易,“老宅中依旧过得不错,该有的排场也都有,每个月娘子都会去郊外的寺观里布施。二郎君也已经娶妻,是琅琊颜氏女,据说很是温柔孝顺。”   “颜氏女……”谢琰笑哼了一声,“他们家如今也是一等门第,又是累世官宦,若是显支嫡脉,恐怕也瞧不上咱们。何况,琅琊颜氏与谢氏素来不曾联姻,母亲到底是如何想到这桩婚事的?”   冯四犹豫片刻,才低声回道:“听家中仆从传闻,这颜氏女确实是嫡房嫡脉,但不得家中继母欢喜。娘子百般打听之后,便舍了些嫁妆换了资财,以重礼聘了那颜氏娘子回来。若是再迟些时日,那颜家继母恐怕便要将她典卖给别家了。也正因如此,颜氏娘子极为感激娘子,每日侍奉得很是周到。”   “……”谢琰胸臆当中闷着的气怒不断翻涌,瞧起来却依旧冷静,“呵,大兄在长安只能抄法帖售卖维持生计,母亲却依旧只在乎排场,在乎结亲的门第。她曾与我们说过,决不许以财议婚,如今二兄的婚事又与财婚有什么分别?!不过是自家拿财货出来,换了个一等门第的世家女而已!!才短短几年,家中的产业便已经维持不下去,须得她动用自己的嫁妆……再过些年头,她拿什么来维持那些排场?!”   “三郎君……待大郎君省试通过之后,或许便好些了。”冯四低声道。   “便是通过省试,也不过是八九品的小官罢了!勉强赁得起那个小院子,奉养母亲却远远不够。”谢琰的神情越发冷淡,“也罢,应该让母亲过一过真正落魄世家的日子,否则她永远都不会承认事实。大兄、二兄亦是如此,一味愚孝的苦果,也该仔细品尝一番。”顿了顿,他又问:“我的婚事,打听得如何?”   冯四忙答道:“娶了颜氏娘子之后,娘子似乎觉得这种法子不错,继续四处打听来着。我们将真真假假的流言传了出去,娘子听了勃然大怒,似乎暂时没了心思。不过,如颜氏娘子这般的家境,恐怕得了资财就觉得够了,三郎君便是再如何自污,他们也不会在乎。”   “能拖一阵便是一阵。”谢琰道,“再替我去要些钱财做四处游学的路费,也替母亲多传一传大兄如今的辛苦。若是打听到谢家拿不出多少财货,只是个空架子,那些只愿意财婚的世家自然不会答应结亲。” 作者有话要说:     PS.解释下财婚吧,通常就是一些不要脸的世家支脉,把儿子女儿论斤卖的意思╮(╯_╰)╭。为了娶个五姓女嫁个五姓子什么的,就用丰厚的聘礼或者嫁妆来换。其实在魏晋的时候就有这个风头了,很多有风骨的世家子女坚决拒绝这种财婚,但是也挡不住利欲熏心。现在三郎他娘做的事,就是用自己的嫁妆去换个侄媳妇回来,典型的买媳妇(OTZ)。当然谢氏是顶级门第,人家不觉得这是丢脸的财婚而已╮(╯_╰)╭。   PS.PS.琅琊颜氏(琅琊是不是很眼熟?),也是一等门第,当年算是比王谢低一级这种的。大家不熟吗?好吧,他们家以前出过赫赫有名的颜之推,再过不到一百年吧,还会出一位叫做“颜真卿”的童鞋,书法大家。累世官宦不是说着玩的,颜真卿的从兄颜杲卿什么的也很有名哦,大家去百度吧。   ☆、第八十一章 谢郎决意      眼睁睁看着陈郡谢氏日渐败落下去,甚至即将落魄得连那些寒门耕读人家也不如,谢琰心中自然痛苦。曾几何时,他翻族谱的时候,对着那些在史书中赫赫生辉的名字亦会无比自豪;曾几何时,跪在祠堂中仰望密密麻麻的灵位,他亦是无比敬仰,豪气万千地意欲效而仿之;曾几何时,他当真以为魏晋风流、王谢荣光尚未远去。   然而,当他懂事之后,却渐渐醒悟过来,族谱与祠堂都只是过去而已。史书上的那些煊赫,离此时已然数百年之久,陈郡阳夏谢氏历经孙恩之乱、侯景之乱的屠戮之后,便早已不复乌衣巷的荣华盛景。   只是,作为宗妇的母亲却始终掩耳盗铃、好高骛远。她的执着并没有错,她也想重振谢氏荣光,她亦是望子成龙——但她却从来不肯细想,靠着中进士一飞冲天,再传谢家文名,究竟是否适合眼下的谢氏。为了所谓的世家颜面与门第婚姻,她更是言行不一,已经走入了极端。婚姻本应是结两姓之好,互相支持。太原王氏是母家尚且不说,琅琊颜氏那一支竟然买卖儿女,人品如此令人不齿,未来非但于谢氏无益反倒有害。   折腾到如今这般地步,谢琰对母亲已然彻底失望。他冷淡地望着门外的雪景,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呵,我的婚事,从今往后都不必烦劳母亲费心了。敬而远之,仅此而已。”他既然能为自己的志向离家出走,又为何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他为何要因顾忌她之故,将他眼下所能拥有的一切美好都拱手相送给旁人?他并非不孝者,亦非愚孝者,他的孝顺,便是振兴谢氏,让母亲得到她梦寐以求的诰命品阶,令她衣食无忧。除此之外,恕他无法牺牲自己,以成全她的执念。   “三郎君?”冯四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庞大的身躯。他那般高大结实的汉子,此刻却处处透着忧心与谨慎,瞧起来实在是不相称得很,甚至让人不禁生出几分滑稽的意味。   “我已经有了意中人。”谢琰道,又饮了一口冰冷的水,寒彻心扉,“故而绝不能让母亲插手我的婚事。呵,再过几年,家中恐怕连像样的聘礼都备不齐了,不让她插手反倒是好事,至少大兄、二兄暂且不必发愁因我成婚而彻底掏空了家底。”   冯四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所以三郎君才对婚事如此上心。既然有了意中人,那便只管去求来就是!相信李都尉与柴郡君也很愿意为郎君主持婚事。俺再带着些人多走几趟西域,一定给三郎君赚足了聘礼的钱财!”他拍着胸膛,呵呵大笑:“能把中意的媳妇娶回来,才是大丈夫所为!当初俺看上了和娘,还不是厚着脸皮请柴郡君成全?”   冯四前两年娶的娘子周氏,正是柴郡君倚重的一位管事娘子,亦是少年丧夫的寡妇。冯四独喜她性情爽利、处事成熟,磨了好些日子才提亲成功。如今两人都放为了良籍,替谢琰打理好不容易渐渐增添的产业。购置这些产业的钱财来源,绝大部分都是谢琰剿灭马贼时的收获,以及如今的俸给职田。幸而周氏是柴氏亲手调教而出的管事娘子,擅长打理产业,不过一两年过去,便让谢琰也算得上是小有薄产了。   “烦劳你们了。”谢琰道,“不过,冯四师傅还是应当尽快将这些事暂且放下,记入军籍。不日或许便会零零星星生起战事,你也很该挣些功勋、光宗耀祖。”   “三郎君眼下无人可用,俺实在不放心。”冯四回道,“要是底下那群小子能堪大用,俺才能安心去军府搏个出身。”他带着的毕竟都是一群少年郎,对谢琰这位主人的感情较为复杂,交织着感激与尊重,却并不似他这般忠心耿耿。   “无妨。向元娘借几个部曲带着他们便是。”谢琰道,“而且往后他们也须得上战场,照样能跟在你身后。”既然他想娶元娘,便不必与李家分得太清楚。而且先前他也曾带领李家部曲好几年,彼此之间早已经十分信任。   “……也好!”冯四干脆地答应了,“等三郎君订了亲,俺就去入军籍!”   谢琰垂下眸,嘴角扬了起来:“我亦希望,你不必等得太久。”元娘便是一时对他无意又何妨?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与她相处这么些年,互相扶持着走来,总比何飞箭那些幼时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更有优势罢。何况,他更有自信能得到家人的肯定与支持。将元娘交给他,远比交给任何人更可信。   看来,果真是关心则乱。身在其中,倒是一时没能想得清楚明白。昨夜那般好的时机,他本应该顺势便求亲才是。   冯四瞥着他满脸的笑意,心中如猫犬抓了一般,很想问一问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但自家三郎君的脾性他很清楚,若是没有九成九的胜算,他是决计不会透露半分的,以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来。   就在此时,院门外传来思娘与念娘的声音:“谢郎君可在?奴奉元娘之命,来问一问谢郎君是否身体不适。”“奴也奉了元娘之命,给谢郎君送午后品茗赏雪的花贴。”因谢琰身边一向没有婢女服侍,昨夜又吩咐仆从小厮不得随意入内打扰,故而只有冯四带来的三四个少年部曲守在外头,瞪圆了眼不让两个婢女入内:“冯四叔在里头与郎君说话哩!”   谢琰翩翩而起,掸了掸衣裾,披上玄色的裘衣,踏出门去。玉树琼枝之中,他乌发乌眸玄衣,竟也有几分飘飘似仙之感,足以令人转不开眼去。当他出现在院门处时,就连早已经习惯他优雅举止的思娘、念娘也不由得有些出了神。   “让元娘挂念了,我不过是因有些事耽搁了而已,这便去校场。”谢琰接过念娘给的桃花枝,笑容越发深了些,视线飘了过去,低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说罢,他便拿着桃花枝径直往校场方向去了,留下五人在原地面面相觑——他们虽都识字,但到底从未背诵过《诗》(《诗经》),哪里能理解方才那句文绉绉的话中的意味深长?   冯四咳了一声,板起脸道:“都散了!各做各的事!三郎君院子里怎么一个人也不见?将小厮仆从都赶紧唤回来,好好守着!”他虽然没听懂三郎君方才的话,但作为“过来人”,自然很清楚那一刻他正处于什么状态——和开屏求偶的孔雀无异。莫非……罢了罢了,他还是别胡猜了。若当真是那位小娘子,自然比谁都当得起主母的责任。   谢琰来到校场时,已经很迟了,只射了一百箭暖了暖身子。待到一同去正院内堂用朝食的时候,他又取出那桃花枝,含笑问道:“阿玉怎么突然生了那般好兴致?不过,倒也巧了。这回在长安,我慕名去了茶肆与茶楼,学了分茶与冲茶之法,待会儿也让你们尝一尝我的手艺。”   品茶之道,是近年兴起于长安的新风尚。上好的茶叶价格堪比胡椒等名贵香料,已然渐渐成为西域商道中的重要商品。传闻中,当今太子殿下与书画大家崔子竟皆是分茶与冲茶的高手,圣人与皇后殿下也十分青睐茶饮、茶点。故而茶道的影响越来越广,渐渐成为高官贵族宴饮乃至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素来崇拜崔子竟的谢琰、李遐玉都对茶道情有独钟,可惜先前却只能照猫画虎,如今可算是初初入门了。   “果真?”李遐玉双眸一亮,“阿兄可否教我?”   “我也想学!”李遐龄、孙秋娘亦立刻凑上前来——阿姊欢喜的,他们自然也欢喜,而且愿意付出一切来讨得阿姊欢喜。   “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谢琰笑着瞥了他们一眼,“多准备几套茶具便是了。”亲如家人既有近水楼台的好处,亦有很难二人独处的坏处。不过,他倒也不急于一时,只需在该出手的时候“一击即中”就足够了。做了武官,他自然不会同文人那般婉转试探,元娘大概也不会喜欢那种九曲十八弯的暧昧情愫。   待李遐玉用完朝食回到院子中,便见念娘正满含期待将箱笼里的衣裳铺了一地,等着她回来挑呢。如今虽已入仲春,但因忽然下雪的缘故冷了许多,穿颜色鲜艳的春衫犹嫌太早。挑来挑去,主仆二人好不容易才寻出一件绣着满枝桃杏的中袖薄袄,配了条桃红色瑞花夹缬及胸长裙。   换了衣衫后,李遐玉便坐下,由得念娘继续折腾了。正上着妆容,孙秋娘捧着新做好的香囊笑吟吟地走过来,仔细端详了半晌,挑了一个杏花盛开的香囊给她佩戴:“阿姊今日真是有闲情逸致呢!竟也愿意费时间妆扮,总算没有枉费我给你挑的脂粉口脂。”她跃跃欲试,亲自拿起螺子黛,试着替李遐玉描眉。   “二娘这眉形描得太轻了些。”   “我觉得阿姊很适合这样的眉形。阿姊的眉本便生得好,若画得太浓反倒是不美。”   李遐玉闭上眼,索性也不管两人在旁边争论。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谢琰的声音:“你们再这般拖下去,元娘恐怕都要睡着了。”她睁眼一瞧,却见他立在窗户边,正微笑着朝里头看,一身素色的宽袍大袖,显得格外闲逸潇洒:“按我看,摘一簇新鲜桃花缀在发髻边就足矣。”   “谢家阿兄说得很是!”孙秋娘赞同道,立即挽起了李遐玉的手臂,“阿姊,咱们一起去桃林里摘些罢。”   李遐玉有些无奈地颔首,朝着谢琰轻嗔道:“她们愈是兴奋,我便愈是懊悔。品茗赏雪便罢了,又何苦答应她们折腾自己一回呢?”   “也是她们不熟练的缘故。”谢琰笑道,“很少见你盛装打扮,这样确实亦不错。”   闻言,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粲然笑了起来,比那窗外的春花盛放还更加妍丽几分。少年郎勾起嘴角,耳后悄悄地浮起了几丝红色。   ☆、第八十二章 近水楼台      这场仲春的新雪瞧起来似乎声势浩大,却也不过持续了几日,便尽数融化了。湖泊中的冰雪逐渐化去,堤岸上的柳枝萌发出柔嫩的新芽。桃杏依旧在枝头盛放,笑迎温暖的春风。墙角梨树的花苞亦悄悄绽开,无声无息地吐露芬芳。   李遐玉走在园子里,有些好奇地观察着自家的花园。自从她将这园子交给毛遂自荐的孙秋娘打理之后,果然便渐渐旧貌换了新颜。虽无移步换景之类令人啧啧赞叹的精心布置,却总能在不经意时有所发现,充满了野趣。如今一年四季都姹紫嫣红、花团锦簇,总算也没有让这偌大的花园白白荒废了去。当然,李和心爱的菜园也依旧保留着,被一片竹林隔在角落中,旁边建了几间茅草屋,权作田园之乐。   “秋娘也颇费了一番心思。要将这偌大的园子打理妥当,且让家中人人都满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李遐玉禁不住叹道,又抿唇微笑,“怪不得她听见祖母让我来剪花簪戴,却没有央着一同过来,想是欲让我独自好生看一看这园子,回去后好好夸一夸她罢。以前她和玉郎总是做了些许小事,便忍不住在我跟前显摆起来,仿佛若能多得两句夸赞便再高兴不过。如今也总算是长大了,竟懂得迂回行事了。”   闻言,捧着玉盘与花剪的念娘笑了起来:“奴觉得,元娘恐怕早就已经将所有好话都夸尽了。不过,就算如此,夸赞哪有不重样的?不论听多少回,二娘与玉郎心里也必定欢喜得很。便是奴,偶尔得了元娘的称赞,也会暗喜好些天呢。”   “是么?”李遐玉略作思索,“夸赞其实都是虚的,倒不如从我的妆匣里挑一套新头面与她。再过一两年,她也到了该妆扮起来的年纪,妆匣须得塞得满满的才好。此外,就将家里的中馈渐渐交给她打理罢,也好让她多练一练手。”孙家先前虽是蓬门小户,但如今孙夏升迁顺利,又娶了姑臧夫人的孙女。说不得待到孙秋娘出阁的时候,能顺利嫁入官宦人家,那便须得主持中馈了。从此时便让她熟悉家中各项经济庶务,自是比嫁过去临时再学更好些。自家的小娘子,无论面对何事,都须得精明能干,不受人轻视方可。   说话间,两人便来到植满桃花杏花的林子前。李遐玉端详片刻,很快便将好几簇开得正盛的花剪下来。深深浅浅一片红色的桃杏在盛着些许清水的玉盘中渐渐堆满,她很随意地挑了几朵簪在发髻上:“你回去复命罢。我且去茶室瞧一瞧,阿兄是否还在。”   这两日谢琰特地将湖边的一处水阁辟为茶室,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在里头练习煎茶、分茶与冲茶的技艺。据他所言,若欲为人师,自然须得比他们更技高一筹方可。连续的休沐之日实在难得,他也只能赶在回军营忙碌起来之前多练习几遍。   “是。”念娘行礼退下后,李遐玉便举步来到茶室边。   远远便能闻见附近茶香袅袅,她含笑推开门,便见里头雾气弥漫,谢琰正以茶筅轻轻击打着杯子,仔细端详茶沫的形状。只见杯面上的细沫犹如堆雪,上头一轮圆日映照,而后便渐渐散去,如同海市蜃楼。   “阿兄。”李遐玉首度瞧见分茶成图的场景,禁不住在他身边坐下,“不过短短几日,居然便能点茶成图……假以时日,阿兄的技艺说不得也能名动灵州呢。”   “还早得很。”听得她所言,谢琰的眉眼皆柔和了几分,“比起长安那些茶艺高手,尚远远不如。他们分茶时,已经能够写字了。虽风骨欠缺些,却也名动京师。”煎茶分茶之道的点茶一笔,已然成为文士追求风雅的极致了。虽有些哗众取宠之嫌,却也实在很有趣味,令人总禁不住想要一再尝试。   李遐玉也用茶杯盛了些磨好的茶粉,一手用茶筅搅拌,一手高低错落地冲下沸水。不过片刻之间,便有雪白如云的茶沫涌上来,却来不及形成任何形状便匆匆散去了。她也并不气馁,又分了第二杯、第三杯。   谢琰侧首静静望着她,嘴角微勾,时不时以手中的茶筅帮她敲两下,使杯中茶沫能够成形。两人并坐在长案前,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面容隐没在沸腾的水壶涌出的雾气中,更增添了几分飘逸之感。   “阿姊、阿兄,今日教茶艺怎么也不叫上我?对了,何家二兄也来了,说是从未见过连喝茶水还如此讲究,很想见识一番。”李遐龄推门而入,眨了眨眼,望着被雾气掩去了几分身形的二人,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他尚未来得及细想,身后已经等得有几分不耐的何飞箭便推开了他,走入室内:“都有什么好茶?让我也尝尝?”定睛望见坐在同一张长案后的两人时,他的脚步微顿,而后毫不客气地在李遐玉对面坐下来。   “你也能尝出茶的好坏?”李遐玉放下水壶,笑看着杯面上堆起的如荻花般的茶沫,“这几杯茶都是我分的,你挑两杯尝尝看,有何不同?”   何飞箭以眼角余光扫了扫她身侧含笑的谢琰,挑了杯温茶饮下,又试了试刚分的热茶:“反正都是茶,除了热了凉了,还能有什么差别?不过,你这种茶水,倒是比我家喝的茗粥味道淡一些——但仔细说来,都是一样难喝!”   “牛嚼牡丹!”李遐龄听不得他胡乱评,立即为自家阿姊出头,“分茶涩中回甘,冲茶甘中带涩,两种各不相同,亦都是茶之本味。你以为喝什么都像果浆、酪浆和酒水?不会喝就别喝,我阿姊分的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喝着的!”他将剩下的几杯茶都放到自己和谢琰跟前,很有些不让何飞箭再碰的意思。   谢琰微微一笑:“何二郎可有兴致学一学茶艺?若不嫌弃,某或许可教你入门。”   何飞箭抬起眼皮,撇了撇嘴:“堂堂大丈夫,学这种扭扭捏捏的玩意儿作甚?还不如去外头耍耍刀剑更痛快些!”他这张嘴一向不讨喜,李遐龄冷哼了一声扭过脸去不愿再看他一眼,谢琰依旧含笑,态度十分从容淡定。   李遐玉抿了一口茶水,回道:“阿兄就别勉强他了,以他的本事,哪里学得会这些。他也就会耍耍刀剑而已——”李遐龄赶紧接上一句:“连耍刀剑,也打不过阿姊,更别提阿兄了!文不成武不就,凭什么胡说八道!”姊弟二人语中的维护之意都相当明显。   许是被刺惯了,何飞箭依然面不改色,继续将手中的残茶喝完:“我是个粗人,确实什么也不懂。”而后,他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怎么这两天都待在家中歇息,不去庄园里瞧一瞧?错过了冰嬉的好时机,只能等岁末再学了。”   “冰嬉这种游戏,偶尔为之尚可,却不可连日顽耍,免得移了大家的心思。”李遐玉回道,“而且,便是我不去庄园,头领们也能将属下约束得很妥当。日日夜夜与女兵们同食同住,和她们亲近起来是一回事,但若最终变得只能靠着我镇住她们,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何飞箭若有所思,接道:“我是你的部曲,守在你身边护卫才是正理。既然你不去庄园,我便暂时在外院客房中住下。待会儿我就去拜见郡君,与她禀报一声。”   他所提似乎很有道理,李遐玉并未多想,便答应了:“仍是按照以前的规矩,若住下来,便得遵从我们家的作息,不可肆意妄为。”   “知道了,我可不想再被你罚一回平举石墩——上次两条胳膊都险些被你废掉了,真是最毒妇人心……”何飞箭终于露出笑意,又忍不住意味深长地看向谢琰。   谢琰的反应却十分平淡,只是接过话道:“阿玉,这场新雪之后,或许会有什么异动传来。你也莫要在家中住得太久,随时等着我的消息。”   李遐玉颔首:“仲春时分本该是万物生发的时候,一场新雪乍暖还寒,说不得一时不慎便能冻死不少牛羊牲畜。薛延陀本便刚熬过冬日,可能会因缺粮食而南下劫掠?”自从绝婚之后,大唐与薛延陀的关系就已经公然破裂了。去岁冬日便有消息说薛延陀人正蠢蠢欲动,只是大唐边境皆戒备森严,他们内部似乎又起了纷争,才一直没有南下。眼下人或许都已经饿得双目发绿了,又如何顾得上其他?   “正是如此。咱们灵州的春耕尚未开始,这场新雪对大唐的影响有限,于薛延陀却是再好不过的借口。而且,我在长安的时候便听闻,突厥降部有意复当年薛延陀强攻之仇,打算去漠北侵扰他们。若是当真如此,薛延陀人或许会避其锋芒,朝着夏州、灵州、凉州而来。”   “来得正好。”李遐玉勾起嘴角,笑道,“大家都正等着他们呢。上回只是跟随了一路,并未见血,底下的那些家伙早便已经按捺不住了。”   “呵,我手下的府兵当了一阵武侯之后,也正浑身都不舒服。很该借此机会,让他们松一松筋骨才是。”谢琰道。   说着,两人相视一笑,自有一种默契流转其间,仿佛任何人都无法插足其中。何飞箭看得怔了怔,脸色微微一变,暗暗咬紧了牙关。李遐龄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越来越觉得这何家二郎很不顺眼——他怎么竟一时忘了,这可是想将自家阿姊娶回家去的危险人物哪! 作者有话要说:  解读一下小谢和小何的交锋吧   小谢:呵呵,(啥都不懂的)何二郎,我可以教你茶艺   小何:切,娘们儿的玩意儿,我才不感兴趣。   小何:(学着近水楼台)我住过来吧,随身(贴身)护卫嘛   元娘:嗯,也行吧。   小谢:呵呵,不能在家里住太久,早点回庄园里去,我会随时给你传薛延陀的消息(想近水楼台?啧)   元娘:也对呢,我一直等着呢!   于是小谢与元娘默契感爆棚   小何:(卒)      ☆、第八十三章 各自忙碌   何飞箭欲在李家住些时日,柴氏自是觉得无妨。作为通家之好,其实他便是在内院中住下亦无不可。不过,李家内院中并没有空置的院落,李遐龄又生了警惕之心不愿与他同住,谢琰半点不提此事,孙夏在孙秋娘的暗示之下也欲言又止——故而,他便只能独自住在外院的客房中了。   即使如此,他依旧从早到晚都跟随在李遐玉身侧,立时便引来了李遐龄与孙秋娘的危机感。于是,每日清晨在校场中,何飞箭几乎天天与谢琰对战落败,而后再轮流与李遐龄、孙秋娘各打上一场。三人半是顽笑半是认真地争夺着李遐玉的注意力,不经意之间,才发现在他们提防来提防去的时候,她早便随着谢琰去练习茶艺了。   兄姊二人自顾自地烹茶,李遐龄与孙秋娘倒并不觉得失落。家人和乐融融,自是比阿姊被旁人夺走更合意些。何飞箭却隐约对此事愈发不满,对谢琰只能勉强以礼相待。只可惜,无论是文武或阅历,他皆无法与谢琰相比。便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亦总是无声无息之间便落了下风。而谢三郎似乎并不将他的挑战放在眼中,应对从容,依旧淡然平静,一时间高下立分。   其实休沐拢共也不过几天,谢琰能像这般与李遐玉相处的时日并不长。他并未揭破自己的心思,而是确定她对何飞箭委实毫无情意之后,便与孙夏一起离家去了军营。甫升任为旅帅,他自是不可能满心只念着她,而将军营中之事全然放下。旅帅下辖两位队正,孙夏统领的是他原来的下属,另一位队正尚且不知是何人,他仍需要费些心思将这群新属下彻底收服。   两人快马飞奔至河间府军营,便立即将属下都召到演武场上。因李和治军严谨之故,河间府一众府兵素来勤加操练,亦很是服从军令。不过片刻之间,一百二十府兵便手持陌刀、横刀组成阵,默然静立。谢琰缓缓踱步,扫视着他们——另一位队正名唤吴六,是怀远县人,生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据说家中原为屠户出身,面相颇为凶恶。   “某名唤谢琰,从今往后便是尔等上官。尔等或许曾听过某的传闻——若是令行禁止、舍命追随,挣功劳、分好处,都绝不会缺了你们!但若是肆意妄为、破坏军纪,无论身在何处,皆以军法处置。”   身形尚有些单薄的少年郎立在一群魁梧的军汉跟前,举手投足皆带着世家子的雅致,多少令某些人生出了轻视之心。然而,他仿佛再敏锐不过,下一刻便厉眼横扫过去,浑身皆是锋锐的血腥杀伐之气。那是杀敌百千、运筹帷幄之中积累起来的威势,全然外放之下,霎时间便将所有人的气息都镇了下去。   “或许有人觉得某年少可欺——那便尽管来试试就是。某今日便在这演武场之中,与任何不服者比斗。若是某胜了,尔等往后便不得再有任何异议,违者军法处置;若是有人胜了,某便赏此人十金。如何?可敢一试?!”   “正好!”那吴六瞪圆眼睛,抡起板斧,“某这两日缺钱花,就等着旅帅的赏了!”他嘿嘿笑了起来,走到谢琰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虽未明显地表露出轻蔑之意,如此无礼冒犯却也相差无几了。   谢琰抽出随身佩戴的横刀,淡淡地道:“那也须得看看,吴队正究竟是否真有得赏钱的本事了。”   两人一触即发,郭朴立在孙夏身侧,见他似乎丝毫不担忧,嘀咕道:“此人的队正之职,往后便留给某了。”若是这吴队正输了之后十分识相,他的升迁之途说不得便崎岖一些;但若是此人出尔反尔,成了刺儿头,留在身边便是个祸害了。   众人屏住呼吸,就见吴六挺着胸膛冲了过去,唰唰便是几斧,势大力沉。谢琰不慌不忙,错身避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回刺。两人转眼间便打了好几个回合,一时间不分胜负。诸人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引得正在演武场上练习的其他府兵渐渐都围了过来。很快,里三层外三层地便围起了数百人,皆津津有味地边看边评。正看得兴起,谢琰的横刀已经刺在吴六的心口处,将他的纸甲与衣衫都戳破了。   众目睽睽之下,吴六哼哧哼哧地扔了板斧,咬着牙行礼道:“是某输了。”余下的话,却死活都不愿意再说。   谢琰瞥了他一眼,倒也并不在意:“可还有人想试上一试?”   又有人不信邪地出列,也拿着横刀:“某来试试!”   这一日,谢琰十五战十五胜。男儿天生便服从强者,再也没有任何一人胆敢轻视于他,几乎河间府军营中所有府兵皆对他刮目相看。   却说谢琰、孙夏二人离开后,李遐玉与孙秋娘便去了贺兰山麓。女兵庄园不留男子歇息,何飞箭不得不回了部曲庄园,成日骑马在阡陌交错的小道上奔驰来去。因他来往太过勤快的缘故,遭了李遐玉的训斥,最终被罚一个月不许出庄园半步。无奈之下,他也只得认罚,闷头苦练起武艺来。   “阿姊实在是罚得好,咱们好不容易才得了几天清净日子,可不能都教他给搅乱了。”孙秋娘眉开眼笑,眼眸转了转,又忍不住试探道,“都已经住在庄园里了,他还拿什么‘护卫’作借口,难不成以为咱们这些女兵还护不住阿姊么?若按我说,阿姊只罚他一个月,还是有些太轻了,就该让他勤学苦练个一年半载,若打不过咱们家的部曲便不许出门!”   “何二郎委实有些太过浮躁。”李遐玉轻轻地拨弄着弓弦,“若就此带着他一同去杀薛延陀人,我多少有些不放心。不过,仔细想想,见过血光之后,性情也该稳重一些了。否则,便是将他一直关在庄园中亦是无益。”   “阿姊何必待他这般好?非亲非故,不过是幼时相识的情分罢了。”孙秋娘轻轻哼了一声,“咱们家中的部曲,哪个会同他一样,成日往小娘子们聚居的庄园中来?如此冒昧不知礼,拿‘护卫’当作借口,又能骗得过谁去?”   “这也算好么?”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我待你们岂不是更好?原以为你与玉郎心性已经稳重多了,却不想这回在家中竟有志一同地为难起了客人。若非何二郎心性豁达,你们这般的待客之道,可不是训斥几句便能遮掩过去的。”   “阿姊是当真从未察觉他的心思,还是故作不知?”孙秋娘微微撅起嘴,不满道,“他说什么贴身护卫都是虚的,不过是因对阿姊有意,才紧紧追着阿姊不放而已。在咱们家中便敢毫无顾忌地跟随在阿姊身边,在外头还不知会如何肆意妄为呢!我们当然不能容许他对阿姊无礼!”   李遐玉举起弓,轻轻地在她额头上敲了敲:“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何家叔父既然有心让他过来历练,祖父祖母也应承下来,我便只需仔细安排妥当,打磨他的心性即可。至于其他,我从未多想,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   闻言,孙秋娘眼瞳发亮:“阿姊确实对他无意?那为何不拒绝他?”   “他又何曾提过什么?不过是一时迷惑罢了。”李遐玉淡淡地道,“我们到底是幼时玩伴,但也仅此而已。如今走得近些,也只是奉长辈之命罢了。待到再过一两年,他入军籍之后,自然而然便会离得远了。”她尚未及笄,也仍未彻底复仇,提起婚姻之事未免太早了些。此前她亦只是随意地想了想往后的日子,便是无人求娶,亦能过得自由自在,又何必强求?不过,前两日察觉何飞箭的心思之后,她也多少与他疏远了些,以免他多思多想。   “祖父祖母似乎有意……”孙秋娘转念想到李和与柴氏的态度,依然多少有些担忧。   “对于此事,你们倒是比我还紧张些。”李遐玉挑起眉,“莫要胡思乱想,射箭去罢。我的婚事,尚且远远不到时候呢。秋娘,你不如多想一想阿嫂罢?如今六礼已经过了纳征,祖母正打算最近便去请期,卜算个良辰吉日。说不得岁末便会成亲,由姑臧夫人亲自送嫁。茉纱丽是长嫂,你也仔细想想该如何与她相处罢。”   “阿兄成亲还早着呢,到时候再想也不迟。”孙秋娘眨了眨眼,“我们之间姊妹情深,自然是阿姊更为重要。我早便想好了——若有人想娶阿姊,须得经我仔细查探一番方可。姊夫须得配得上阿姊,能体贴照顾阿姊,我才能放心。”   “……小小年纪,成日想着这些作甚?”李遐玉啼笑皆非,“赶紧去罢,将剩下的一百箭射完。若能十射九中,我们过两日便去贺兰山上狩猎。三月三上巳节眼看就要到了,十娘姊姊邀咱们去灵州,也正好带些皮毛与她。”   “阿姊,再过些时日,那李八娘便要成亲了罢?祖母已经接到了帖子,咱们到底去不去?”   “卢夫人也不过是为了成全颜面,才给了祖母一张帖子,恐怕心底期盼着咱们一家人都别去,免得场面不好看呢。而且,她成亲与咱们何干?在街边酒肆中瞧瞧热闹也就罢了。不过,须得将那荥阳郑氏诸人的面貌记得清楚些,免得日后李八娘使绊子的时候,咱们寻不着人。为了以防万一,也须得让人跟着迎亲者,去郑家走一遭,将诸事都打听清楚。”教自家养的斥候做这些事,亦算是大材小用了,却也不得不先行一步。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第八十四章 战火渐起      时至二月末,灵州夏州附近皆出现了假扮为马贼的薛延陀人。或数十人,或聚集上百人,不断侵扰边境附近的村庄。因着大唐边境防备日渐森严之故,番代征防的府兵们迅速反应过来,很快便展开反击。然而,薛延陀骑士皆是射艺出众的控弦之士,不似寻常马贼那般时常手持胡刀近身作战,将他们视为马贼的大唐兵士由于误判的缘故,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河间府虽早有预料,却也因着薛延陀人个个凶猛狠辣如饿狼之故,牺牲了许多府兵。五位校尉虽有心立功,但那些薛延陀人实在太过凶狠,即使得胜,也不过是拿府兵的性命堆出来的惨胜而已,根本毫无意义。故而,当李和将果毅都尉、校尉皆召到主军帐中,欲选两人负责前往边境征防对敌之时,五人皆沉默以对,竟无人主动请战。   李和扫视着他们,心中不无失望。何长刀与郭巡亦是浓眉倒竖,却并未出言。   眼前这些校尉,皆是当年突厥战败之后渐渐提拔起来的,靠着偶尔剿灭山匪、围杀马贼赚取军功以助升迁。他们曾多少有些自大,以为自己战无不胜,然而在贞观十五年薛延陀人声东击西突然侵袭怀远县时,却因无法控制住战场上血肉横飞的混乱场面,险些教敌人破了怀远县城。或许过去的记忆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在面对强大的敌人之时,他们居然生出了几分怯战之意。   “啧!真是不成器的混账东西!平时在演武场上斗来斗去,不是很威风么?怎么事到临头都成了缩头乌龟?!”李和拍案而起,“你们怕薛延陀那些胡虏?!身为大唐的武官,居然怕胡虏不敢请战?!若是传出去,咱们河间府就成了笑话!连老夫的脸都会被你们丢个干净!”   “贪生怕死的混账,就给老夫滚回家去!河间府要的是勇武的儿郎,不是缩头缩脑的胆小鼠辈!都给老夫滚出去!别教我再瞧见你们!!郭果毅、何果毅,你们守在河间府,由老夫亲自带人去会一会那些薛延陀的狗奴!”受了斥责的几位校尉皆有些羞愧地垂下首,如楔子一般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然而,此时再请战已然迟了,他们只能涨红了脸,依旧维持沉默。   “都尉不可!”郭巡立即行礼,反对道,“不过是数百薛延陀人而已,何须都尉亲自前去?都尉理应坐镇河间府,遣他人去边境征防才是——某愿请战!”   “某愿往!郭果毅擅长文书之事,还是留在军营协助都尉得好!”何长刀亦出列道,扫了五位校尉一眼,“不过,薛延陀人上回劫掠不成,很可能会纠集更多贼子南下。如今斥候也尚未查知他们的动向,多点些人前去征防更合适!”   李和略作思索,让部曲将谢琰唤过来。原本正全神贯注于练兵的谢琰早已听闻此事,入得军帐后,便道:“杀鸡焉用牛刀。属下愿作斥候,前去大漠探查薛延陀人的行迹。”若能担下斥候之责,也方便他操练那些新属下的默契。演武场上的训练毕竟有限,且长年累月中大家练习战阵、箭法、刀法亦很相似,唯一的区别,便是战场上的历练。只有真正杀过敌人、勇敢无畏的兵士,才能为他所用。   李和对他一向放心,一语未发便让他去了。五位校尉见状,更是羞愧难当。何长刀点了三人,命他们回去做好准备,翌日便前往边疆附近巡守。而谢琰带着手底下的一百二十府兵,于当日傍晚便离开了军营。   稍后不久,李遐玉就接到军营中传来的消息。训练有素的二百女兵、二百部曲立刻汇聚在一处,悄悄越过贺兰山,绕道前往灵州以北的大漠。一明一暗,两队奇兵,各自开始探查薛延陀人的动静。   二月的大漠,气候依旧奇诡多变,忽而狂风大作沙暴漫天,忽而风雪交加冰冷刺骨。如此恶劣的天气,不仅令斥候们的行动越发艰难,缺少粮食的薛延陀人亦是越发暴躁不堪。劫掠大唐村庄失败后,他们便谋图聚集部族之力,再度南下侵扰。然而,如今却被困在大漠中,无粮无草,人马皆是饥寒交迫。万般无奈之下,他们也只能靠宰杀冻伤的马匹,暂时填饱肚子。   若是眼前出现一支商队或马贼,想必这群饿得眼睛发绿的薛延陀人必定会如饿狼一般扑上去啃咬。只可惜,如今无论是商队还是马贼,都远远地避开了灵州夏州附近的危险之地,他们根本不可能在大漠中遇到任何人——大唐斥候除外。   离他们不过半日路程之外的绿洲中,来自大唐的一行人,在遮挡风沙的胡杨林内早已建起了毡帐。简陋的帐篷当中,思娘与念娘正举着摇摇晃晃的烛火,李遐玉则借着昏暗的烛光,仔细查看着手中的舆图:“这样的天气,实在很难瞧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不过,如今薛延陀尚未彻底与大唐决裂,东有突厥降部侵扰,西有西突厥步步紧逼,他们暂时也不可能生出举族南下的念头。不过是某个部族私自行事而已,顶多不超过千人,若是缺衣少食熬不过去,说不得还会折损一两成。”   “七八百人?好像也并没有多少呢。”念娘接道。思娘也道:“咱们一人杀两个就够了。”一旁的何飞箭听得怔了怔,皱着眉头瞥了两个侍婢一眼。   “是啊,七八百个头颅,实在不想放过去。”李遐玉抿起唇角,“若是让这些人活着冲到大唐边境,恐怕会祸害不少平民百姓。”   “你想杀光他们?”何飞箭难掩惊讶之色,“咱们只有四百人,那可是一千个饿得恨不得什么都能吃下的薛延陀人!”   “饥寒交迫确实极有可能让他们狗急跳墙,但若是气力不济,再凶暴也不可能维持长久。何况,阿兄尚有一百二十府兵,可作为奇兵出击,彻底击溃他们。”李遐玉回道,“你也莫要小看我家的女兵与部曲,他们每一人都至少杀过四五十个敌人,身经百战。我们从未小觑过薛延陀人,亦不会轻视自己。以眼下的境况,以逸待劳,出其不意——以少胜多有很大的胜算。”   “……眼下尚且不知谢三郎他们身在何处,还是小心谨慎行事为好。”何飞箭接道,“此行只是为了探查薛延陀人的动向,咱们已经寻得他们的行踪,便足够了。如果贸然行事,反倒有可能陷入苦战。”   “战机稍纵即逝。”李遐玉皱起眉,“若是权衡太多,反倒容易错过机会。对付这种饿狼,便须得趁他们最虚弱的时候,全都杀个干净。若让他们暂时缓和过来,到时候就会更狠辣,遭殃的只会是怀远县的府兵与百姓。”李家人性情中既有固执,亦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只需有五成胜算,她便会紧紧抓住不放。   “至于阿兄,我已经派人传话了,再过一两日便会有回音。” 原本约定数日之后,在附近的戈壁中会合,如今恶劣的天气虽说阻碍了行动,但想必也离得不会太远。戈壁周边,谢琰能选择的驻扎之地,拢共也就五六处而已,离得最远的也只需一两日便能往返。   “以四五百人迎战,实在是太危险了。你不必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由我出战。”   “我才是这四百人的首领,当然必须亲自出战。你毫无征战经验,怎么可能担得起首领的责任?我家的女兵与部曲,每一个的性命都弥足珍贵,绝不会交给你来糟蹋。”   “我只是不想让你深陷危险之中——”   何飞箭还待再劝,李遐玉挑起眉:“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说了。”   何飞箭沉默半晌,抬眼道:“若是谢琰劝你,你会听他的?”   李遐玉合起舆图,笃定地回道:“阿兄绝不会如此劝我,他只会赞同我、支持我。因为他心中很清楚,我绝非什么需要旁人百般呵护的小娘子。战场上处处都是危险,但我们都能护好自己。”他们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亦都是为了在战场上能够游刃有余,为了往后亦能并肩作战。   何飞箭再度默然。   翌日,斥候果然带回了谢琰的消息,禀报道:“谢郎君说,他会与孙郎君兵分二路,从左右两侧奇袭。娘子无须着急,这两日且好生歇息,看好机会之后再动亦不迟。”   李遐玉沉吟片刻:“那就定在风沙停止那一日罢。”眼见着风沙就要结束的那一刻,应当是薛延陀人防备最松弛的时候。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已经有人在旁边设伏攻击,恐怕亦来不及拿起武器。当然,如何冒着风沙奇袭,于女兵与部曲们而言,亦绝非易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小剧场很简单   何二郎:你别去,我去!   元娘:呵,你没有那种替我去的能力,也别妨碍我。   何二郎:你就是不肯听我的,只肯听谢三的?!   元娘:因为阿兄从来不会妨碍我,只会认同我、支持我。   远方的谢三郎:想干什么就去干吧~~   何二郎:卒   ☆、第八十五章 亦近亦远      数日之后,狂啸的风沙果然渐渐缓和。终于熬过这些时日,依旧冻饿交加的薛延陀人抖去浑身的沙土,正欲翻身上马继续南下,一支奇兵却趁他们毫无防备之时,突然扑杀出来。不过一个照面,使双斧与横刀的大唐部曲便杀伤了上百薛延陀人;风沙停歇的间隙中,又有无数箭簇从天而降,射倒了又一群正欲反击的薛延陀人。   在惨叫与怒吼声中,薛延陀人极力控制场面,迅速安排反击。大唐人却并未恋战,疾走数步上马退离。不少性子急的薛延陀人立即呼喝着追了上去,等待他们的又是致命的箭阵,连人带马都被射死射伤。   薛延陀人不敢再追,派出斥候警戒唐人的动静,当即清点伤亡。不过,他们只顾着防备唐人退去的方向,侧面与后方却有些疏忽。就在此时,又有三路人马一齐杀出,冲乱了他们的临时营地。手持陌刀的大唐骑兵素来是游牧部族的噩梦,连劈砍带削刺,不过片刻就取走了上百头颅。另还有一支吐谷浑人,挥舞着弯胡刀,来回冲杀,不断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惶急之下,薛延陀人欲突围逃走,先前使双斧与横刀的大唐人又转身杀了个回马枪,箭阵也再度压制下来。几个时辰过去后,将近千人的薛延陀骑士皆死伤殆尽,剩下寥寥几个活口,都交给了李丁审讯。   李遐玉披着火红的观音兜,走在满地血腥的战场上,踏过血肉残肢,依旧毫不变色。何飞箭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抬起眼看去,满眼都是绚烂得甚至能灼伤他的鲜艳赤红。他尚是首度征战杀人,横刀挥向敌人之时虽不曾犹豫,但温热的鲜血飞溅在身上的时候,却觉得像被火烧伤似的难受。战斗结束之后,他只恨不得能立刻抹去身上沾染的血,也不忍多看那些残肢败体一眼。然而,周围的所有人都比他平静许多,甚至于毫无反应,仿佛方才的杀戮就像狩猎一般简单。   当两人经过一群倒卧的尸首旁边时,一个奄奄一息的薛延陀人猛然暴起,举刀向李遐玉砍过去!何飞箭双瞳紧紧一缩,心中大骇,忙拔刀欲冲上前去——李遐玉却迅速反应过来,轻飘飘地退让两步,趁刺客气力耗尽的那一刻,拔出轻刀割下了他的头颅。鲜血淋漓,泼湿了她的观音兜,她却凛冽如出鞘的刀剑,瞬间似三伏烈日一般炫目。   何飞箭这才倏然意识到,眼前的小娘子确实并不仅仅只是武艺出众而已——她是真切地经历过战场拼杀的勇者,既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孤勇之志,亦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凶残无情。将她当成寻常小娘子,对她而言绝非维护,而是不信任甚至于轻视。她实在太过特别,他先前所曾想象的一切在她跟前,都充满了错漏甚至于幼稚可笑。他虽然是她的贴身护卫,离她这般近,事实上却相隔遥远。无论是沉静时烹茶,或是战场中杀敌,他们都仿佛像是两个世界中的人。   拎着头颅的李遐玉回首望了他一眼,神色平淡,再转过头,瞥见远远行来的谢琰时,却勾起了唇角,将血肉模糊的头颅扔了过去:“阿兄,这个给你!”   谢琰漫步走过来,接住头颅后仔细看了看:“此人的身份不低,应当是部族首领之子。”当然,若非铁勒大部落可汗之子,这颗头颅的价值与其他尸首也并无区别。“李丁审讯之后,我们便会知道这个部落的名字,亦可推知漠北草原如今的境况。”大唐许多人心中都清楚,漠北如今正是一片乱局:薛延陀声望猛降,已经弹压不住众部落。回纥等铁勒部族皆有心向大唐示好,以取代薛延陀的地位。但如今究竟是不是扶持回纥打压薛延陀的时候,尚需探查出更多消息之后,方能做出判断。   “若非咱们携带的干粮、武器都有些不足,趁势去漠北走一遭亦无不可。眼下连粟特商队也不去漠北,能打探的消息实在有限。”   “莫急,回程之后,我会向祖父请战。你且稍等几日。”   “阿兄那些府兵可有伤亡?我们有数十部曲重伤,回去须得好生将养;另有十几人肢体残缺,往后只能另作安排。”部曲们冲杀在最前头,重伤者亦是这几年来最多的。女兵们皆在后方射箭压制敌人,倒是安然无恙。   “也有些重伤者,却并未致残。”谢琰道,“幸而慕容郎君及时赶到,否则这场战斗不会结束得如此顺利。”说话间,他已经来到李遐玉身侧,却仿佛并未闻见她满身的血腥味一般:“若我麾下能有四五百人,今日之战,必能更加干脆利落。”   “那阿兄可须得赶在大战来临之前,升任果毅都尉才行——”李遐玉微微笑了起来,“姊夫呢?怎么不见他?他怎会知道咱们在此处追踪薛延陀人?莫非是十娘姊姊得了什么消息,让他过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方才时间太紧,我并未细问,应当是李十娘或李都督的意思罢。”谢琰回道。他心中很清楚,自己与慕容若之间虽已经互相信任,但彼此的交情尚未到对方主动领兵来协助的程度。而且,如果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慕容若便是想相助,亦无从下手。   “是十娘听孙小娘子提起,李娘子近日领着女兵部曲出了远门,猜测薛延陀人必定有异动,这才让我来了。”随着一声轻笑,慕容若疾步行来,上下打量着两人,笑道,“虽说我早已领教了你们二人的‘胆大妄为’,却也不曾想过,你们竟想将这些薛延陀人尽数歼灭。原本李都尉差遣你们出来,只是让你们做斥候罢?这天下间,有几个当斥候的会将中军的活计抢过去?”   “遇见战机,便须得紧紧抓住,哪里还分什么斥候、中军?”李遐玉道,“也是姊夫来得太巧的缘故,更方便我们顺势而为。不然,可能还须得反复冲杀好几回,才能将他们彻底打散,而后分而灭之。”   她一声声的“姊夫”,似乎令慕容若听得十分欢喜,扬眉大笑道:“得了我鼎力相助,你们打算如何谢我?”   李遐玉微微侧首,略作思索:“待日后你们亲迎礼时,我少打你几下如何?定不会教你浑身青紫地去见十娘姊姊,免得反倒让她心疼。”一顿棍棒总归是免不了的,以都督府眼下的境况,到时候也不会有多少世家贵女会凑这个热闹,只能以仆婢充数。一群娘子军涌出来,若是无人胆敢对新郎下手,杀一杀他的威风,不仅亲迎礼少了几分热闹,亦更显得李丹薇身边没有什么撑腰的姊妹。   闻言,慕容若再度朗声大笑:“那我便事先谢谢你手下留情?”这位小娘子的凶残,他曾目睹过无数遍,若真下了狠手给一顿杀威棒,恐怕傧相们都抵挡不住。如今得了她的许诺,看着热闹打得轻些,却也正合他意。   “若慕容郎君不嫌弃,我愿自荐为亲迎礼傧相。”谢琰含笑接道,“勉强也能咏几句催妆诗,替你挡一挡棍棒。”   “便是你如今不提,我也早有此意。”慕容若笑道,“我们吐谷浑的儿郎实在不擅长催妆诗,来了灵州之后又不认识什么文人士子,我一直都发愁到时候该如何是好。先前还曾想过让十二郎帮我去找,但他如今见了我就冷哼,哪里愿意帮我?只你一个究竟够不够?能不能多找几个?”   谢琰道:“说不得玉郎也能帮上忙。你安心罢,李都督亲口许的婚事,谁都不敢太过为难。若是你私下去寻李都督诉苦,他可能还会指点你一二,或干脆给你派几个文采斐然的傧相助阵。”   慕容若略作思索,赞道:“好主意,适当示弱也无妨,我回去便试上一试。”   “请期之后,到底定在哪一日?”李遐玉又问,“也不知李九娘的婚事是否已经定了下来,不然,你们只能尽量往后选日子了罢?”长幼有序,李八娘嫁了出去仍有李九娘在前。李丹薇也十七岁了,岁末之前完成婚事便已经算是迟嫁。然而,如今许多世家因疼爱女儿的缘故,皆是早早订下婚事,直至十七八岁才会完婚。李九娘与李丹薇的婚事定得有些赶,行六礼持续的时日,在世家贵女之间也算得上匆匆忙忙了。   “九娘出嫁定在仲秋,我们定在深秋,只隔数日。不过,九娘自长安出嫁,十娘自灵州出嫁,倒也并不妨碍。”慕容若答道。   三人立在战场上谈笑自若,周围的尸山血海于他们毫无影响,仿佛只是偶然在欢快的宴饮时遇见,身处在花团锦簇的园子当中一般。何飞箭目光微沉,遥遥地望着他们,心中百般滋味齐齐涌了上来,复杂难言。旁边走过几名正在打扫战场的部曲,平日与他颇为相熟,笑闹着推了他一把:“何二郎君立在这里发呆作甚?别干看着,和俺们一起抬尸首去!”   看他们轻轻松松各扛起两具无头尸首,而后依旧谈笑着回转,何飞箭强忍住浑身的不适,也搬了一具尸首跟在他们后头。然而,当瞧见众人往大沙坑中投下尸首,坑里头层层叠叠都是尸体的时候,他再也忍耐不住,脸色铁青地狂奔到一旁吐了起来。   吐得天昏地暗之后,昏昏沉沉之间,他被人带回了绿洲旁的营地,喂了些干粮煮成的羹。半夜醒过来时,周围鼾声一片,而他浑身交杂着血腥与酸臭之气,闻着便令人作呕。   于是,何飞箭披上夹袄悄悄地出了帐篷,来到胡杨林中的小溪下游,捧起冰凉的水洗去身上粘腻的血。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跳进去将浑身上下都洗刷干净,他忽然听见上游响起了水声。循声走过去,便见谢琰正坐在溪边倒下的干枯胡杨木上,缓缓地擦着他的横刀。饱饮鲜血的双刃闪烁着不远处的火光,却显得格外森寒。   ☆、第八十六章 直言相询      莹莹刀光映照在谢琰脸庞上,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锋锐,又隐隐含着世家公子的雅致飘逸,形成既矛盾而又融合的别样气度。他一寸一寸地细细擦拭着手中的横刀,片刻之后举起来认真端详,又将剑柄剑鞘等易藏污纳垢之处继续擦得一干二净。他的动作始终非常轻柔,如同捧着的并非武器而是易碎的瓷器一般,异常珍视。任谁瞧见这一幕,都会明白这柄横刀对于他的意义。   良久,横刀终于入鞘,收起了杀伐之气,少年将军也彻底化为了贵族公子,举止优雅从容。他挺直背脊,坐在枯木上,犹如宴饮之中正襟危坐,轻睇一眼,而后又缓缓闭上双目。暮春的风自他身边拂过,依旧带着刺骨寒凉,将他的衣裾吹得飘飘扬扬。   被他全然无视的何飞箭上前一步,沉声问:“你们都觉得,我是个懦夫?!”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此乃仁也。”谢琰淡淡地回道,“无论何人,都不会天生热衷于杀戮。首度杀人之后,心怀畏惧或不忍,亦是寻常之事。若是杀得多了,便会渐渐麻木,不将敌人的性命放在眼中,如此反倒并非好事。”即便是为了保家卫国,为了报仇雪恨,取万千人性命铸成功业,亦绝非什么仁德之事。以杀止杀、以战止战,固然是他所愿,但在杀伐真正结束之前,仍须无数条性命往里头填。然而,作为大唐将士,却也别无选择——否则便只能眼睁睁地目睹当年长泽县的惨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我其实很清楚,他们都该死!如果让他们冲进怀远县,咱们大唐的百姓必定会伤亡惨重……可这么多尸首倒在眼前,实在是……”何飞箭盘腿坐下来,“你……你们首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年纪?也同我一样……难受?”   “贞观十五年,夏州长泽县破之后。”谢琰接道,“我十一,阿玉八岁,玉郎六岁。那一夜,我引弓射箭,杀了十来个薛延陀人。而后我们又一起杀了马贼。当时满心仇恨,毫无惧怕,虽心有不安,回过神却已经有些麻木。至于阿玉,杀了马贼之后也很是慌张。”想起昔年旧事,他的声音仿佛轻了许多,似乎一时间沉浸在过去之中。   何飞箭怔了怔,想是从未料到他们竟然经历过那般凄惨可怕的过去。良久,他方咬着牙道:“像你这样的世家子弟,我从来都很蔑视。装腔作势,一句话要掰成好几句来说,拐弯抹角,只知道宴饮马球,读那些酸书作那些酸诗赋,从骨子里瞧不起寒门子弟……所以,我很厌恶你。”   谢琰似笑非笑:“我早已有所觉。眼下你并非我的府兵,再如何厌恶我亦是无妨。他日若成了我的下属,有逾礼抗命之处,必定以军法处置。你这般的脾性,也只能多受几回军法,才能磨得圆润些。在我看来,有才有能之人,方有资格骄狂,否则便只会惹是生非罢了。故而,我对你,亦并无好感。”他并不在意某些毫无影响之人对他的观感,他们的好恶对他而言并无意义,何飞箭亦在其中。当然,在这种彼此坦率地表明态度的时候,他亦不介意说出自己的想法。   何飞箭垂下首,又道:“刚开始,是我爷娘觉得元娘很好,想娶回去作媳妇。我那时已经许久不曾见她,以为她仍是像以前那般一板一眼喜欢训人的模样,打从心底不愿娶她。”然而,后来他却发觉自己错了。他或许从未变过,她却早已不复当初,既陌生又熟悉。“我心疼她,想全心全意待她好,想娶她家去——原本我打算回去后,就禀告爷娘,请他们出面让官媒去提亲。”   谢琰有些意外,完全不解为何这些话何飞箭会说与他听。但若是这少年郎想将一片真心捧给元娘,将这些话都告诉她,他自然更是千般万般不情愿。待听闻他打算提亲后,他的眸光微动,有些冷淡地道:“我绝不会让元娘嫁给你,你配不上她。”   何飞箭猛然抬起头,几乎是咄咄逼人地怒喝道:“我确实配不上!谁才能配得上她?!你么?!你既然待她并非兄妹之情,为何不敢提亲?!”   “还不到时候。”谢琰道,“不过,无论我何时提亲,都与你无干。”   “你如果打着一边拖着她,一边去娶什么世家贵女的心思,我绝不会放过你!!”何飞箭双目一片通红,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们这些世家子,就是瞧不起寒门!只想着什么门当户对!!如果你对不起元娘,我一定会杀了你!”   谢琰挑起眉,从怀中又取出李遐玉的轻刀,慢慢擦拭起来:“元娘配得上最出众的郎君,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所有能给她的,所有她想要的,我未来都会给她。这世间唯有我才能做到。而你,与我们毫无干系。我们的家事,也无须你来指手画脚。”   何飞箭原本绷紧的身体忽然便松垮下来,咬着牙无话可说。确实,他又有什么资格来为李遐玉出头?非亲非故,顶多也不过是青梅竹马而已。而反观对方,他早便是李家的义孙,李遐玉、李遐龄姊弟二人最信任的兄长。李家什么事都愿意交给他去做。年纪轻轻便是六转的上骑都尉,又是军府旅帅,凭着这回的军功,一定还能继续往上升。校尉,甚至果毅都尉、折冲都尉,他似乎都唾手可得。   他们实在相差太远,并不仅仅只是出身,而是能力——甚至于魄力。在他浑浑噩噩混日子,自以为很了不得的时候,谢琰与李遐玉二人便已经开始冒着性命危险四处追杀马贼了。所以,他们之间的距离才会愈来愈远,直至他无法企及。   谢琰掸了掸衣角,握着轻刀立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犹如斗败之后夹着尾巴的狼一般的少年郎:“你有心为阿玉考虑,我替她承你的情。不过,那些会让双方长辈生出误会的事,往后还是少做得好。”   “……”何飞箭垂着头沉默不语。   谢琰转身走开了,何飞箭倏然抬首,便见他径直走向李遐玉的帐篷,一路上遇到好些巡逻的部曲与女兵,却没有任何人阻拦。他打从心底生生地闷出了一口血——终于明白这混账到底为何不敢挑破心思了!在不曾确定元娘的心意之前,他借着义兄的身份能做的事实在太多了!如同眼下,若非他是义兄,怎可能随意出入李遐玉的帐篷?!换了其他任何人恐怕都会忌讳一二罢!   谢琰自然并非那等唐突的登徒子,他不过是见帐篷中烛光明亮,知道李遐玉尚未就寝,这才情不自禁进去看看她罢了。进入帐内后,果真见她正拿着舆图比划,眉头微蹙,便笑道:“这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连歇息也顾不上了?待明日再看也等不得?”   “阿兄怎么也尚未歇息?”李遐玉接过他擦拭干净的轻刀,低声抱怨道,“我睡不着,总觉得咱们这次若就这么回去了,必定会错过漠北大乱的时机。不过,游牧部落时常迁徙,从以前画的舆图中亦很难推算出什么。”   “‘就这么回去’?”谢琰失笑,“拿着将近一千首级凯旋,已经足够我再升一两转了。我与憨郎都很满足,倒是你未免也太心急了些。咱们粮草不足,又伤者众多,便是眼前再出现一千薛延陀人,也只能暂且退回去。”他们阻止了薛延陀人南下侵扰,在旁人看来,功劳也已经捞够了。自己大口吃了肉,也总须得让旁人饮几口汤罢,否则河间府内必定会人心不稳。   “是我有些急躁了。”李遐玉垂下眸,“最近心境总有些浮动,回去之后,还是陪着祖母去尼寺中斋戒一段时日得好。”或许是杀气太重的缘故,又或许是何飞箭跟在身后的缘故,她偶尔会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不稳定,作战的念头也愈来愈激进。   “我已经与何飞箭说清楚了,他往后再也不会缠着你。”谢琰忽然轻描淡写道。   李遐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倒是并未怀疑他的动机:“无论我如何明示暗示,他都不理会。阿兄出手,片刻之间就将他收服了……他若能彻底想清楚,也算是件好事。我如今无心婚姻之事,也莫要耽误了他。”   “他不适合你。”谢琰接过话,“不过,你也该想一想,自己想要一桩什么样的婚事,想嫁个什么样的郎君了。若非实在遇不上合适的,想必祖父祖母都不会同意你出家,孤孤单单地在寺观中过一辈子。”   “阿兄怎么知道……”李遐玉怔住了。   谢琰勾起嘴角,乌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你心中在想些什么,还有我不知道的?”   被他这样凝视着,李遐玉忽然觉得双颊有些发热,不自在地卷起了舆图:“我……我会好好想一想,待我想清楚之后,再议婚事罢。阿兄……阿兄不是也到年纪了么?怎么不见你考虑婚姻之事?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娶个阿嫂家来?”   谢琰将舆图从她双手中抽了出来,收成卷轴亲昵地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待到你想明白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如何?”   ☆、第八十七章 端倪初现      就在河间府厉兵秣马,准备抗击南下侵扰的薛延陀人之时,谢琰、慕容若、李遐玉一举歼灭敌人的好消息迅速传了回来。前来报信的是谢琰的亲信府兵,精气神十足地将征战的细节一一道来,听得李和禁不住拍案大笑。旁听的郭巡只要想到自家大郎亦在其中,便已是难掩喜色,校尉们的神色亦是越发复杂。而府兵们则红着眼围着马厩转,看着悠闲啃食的骏马上挂着的累累头颅,各种羡慕嫉妒恨。   没几日,谢琰等人便回到大唐境内,照例寻了书记官报功,又与李和、郭巡密谈了一番。何长刀留了两名校尉在边境附近继续警戒防备,也回到军营中。瞧见往吏部报功的文书之后,他不禁咬牙暗恨,何飞箭的年纪还是小了些。不然,这一回他杀了三五个敌人,亦是个极好的开端。   谢琰有心说服李和,往漠北走一遭,亦让慕容若劝说李都督。不料,李都督与李和两位老将并不同意,认为漠北草原上如今情势诡谲,卷入其中只会失去大唐冷眼旁观的立场。若是假扮商队或马贼则更加危险——薛延陀人哪里舍得这种就挂在嘴边的肥肉?恐怕到时候会沦落到数个部落一起争抢围剿的境地。不如就此让那群饿狼彼此狠狠地撕咬一番,无论能内耗多少,皆是大唐得利。   于是,谢琰便只能继续待在军营中练兵。不过,也因这回属下们都报上了功劳,至少能升一二转的缘故,大家都对他无比信服。便是先前由于他太过年少,而对他心怀不满的队正吴六,如今也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只恨不得天天替他端茶倒水,时时听他训斥。   郭朴这回足足杀了十来个敌人,以郭巡的人脉,应当能让他取得二转功勋。眼见着军功即将赶上队中其他府兵,队正、副队正却都没有任何空缺,多少有些阻碍了他的升迁之途。不过,他倒是渐渐放平了心态,没有再着急。横竖已经在上峰面前留了名号,若有机会,谢琰必不会忘记提拔他。以谢琰的能耐,恐怕底下这一群拿得出手的亲信,日后都会有不小的前程,他只须紧紧跟着就是了。   收到谢琰传回的讯息后,回到庄园中休整了几日的李遐玉颇有些失落。不过,思及自己涌动不安的情绪,且已然许久不曾陪伴柴氏,她很快便归了家。祖孙两个带上孙秋娘,一同去了县城外的天心尼寺斋戒诵经。   转眼之间,初夏再至。此时虽然已经渐渐炎热起来,但时不时清风徐徐,依旧是举家出游、宴饮玩乐的好时候。又逢休沐之日,两骑飞奔而来,在李宅门前勒马停下。大管事李胜迎了出来,笑眯着眼:“两位郎君可算是回来了。某方才接到消息,姑臧夫人已经到了灵州,在新购的别院中安置下来了。阿郎与娘子皆不在家中,玉郎正在进学念书,某实在做不得主,两位郎君可有何吩咐?”   跳下马的孙夏立时便呆住了,涨红了脸,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谢琰瞥了瞥他,微微一笑:“姑臧夫人不同旁的长辈,我们很该马上去拜访才是。若是太遵从繁文缛节,恐怕夫人才会不欢喜。不如,你先替我们送张帖子去问候一声罢,就说我们立刻前去拜会。祖母、阿玉与二娘仍在天心尼寺?可已遣人去给她们报信?”   “娘子原本便定在今日归家,所以某尚未派人前去。”李胜回道。   谢琰便又翻身上马:“我去带个信,顺便将她们接回来。阿玉、二娘都须得随我们一同去才好。另外,你再给都督府的十娘子、慕容郎君捎个信。憨郎,你且带着玉郎先往灵州赶,到时候在城门外等着我们便是。”说罢,他便拨马离开了,只留下孙夏仍立在原地发愣。李胜与周围的仆从见状,皆忍不住摇着首笑了起来:李家多少年都不曾有什么喜事了,这回他们都打算大展身手,好好准备一番。   天心尼寺就在弘静县城郊外,谢琰催马快行,不多时便来到尼寺外。这间尼寺前后共有三进,第一进为供奉佛祖菩萨的正殿、侧殿以及钟楼、鼓楼;第二进是比丘尼与居士们居住的静室、寮舍;第三进则是专供官眷们斋戒静修的精舍院落。因甫修缮不久的缘故,殿堂皆雕栏画栋,阶前开满了芍药,既有寺观的庄重,又颇带几分华美。   守候在寺门前的年幼比丘尼正在打扫,见有男檀越进来,禁不住悄悄瞧了几眼。旁边的年长比丘尼轻轻咳嗽一声,抬首向着谢琰双手合十行礼。谢琰亦合十回礼,目不斜视地往里而去。因李家常年在天心尼寺斋戒、做道场,施舍了不少香油钱的缘故,他已经来过尼寺多回。寺中的比丘尼早已认识他,若无女眷格外看重礼节须得回避,便不会询问阻拦。   柴氏最常住的精舍中植满了牡丹与芍药,此时各色花朵累累,景致正好,可惜却无人欣赏。谢琰走入月洞门内,一眼便瞧见守候在东厢房前的思娘与念娘。厢房的门紧闭,里头隐约传来低低的两句诵经声,令他的脚步略微停了停。   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恨不得能立刻疾走过去瞧一瞧心上人,谢琰却仍旧按捺住满心的思念,步伐一转,先去正房拜见柴氏。将姑臧夫人已至的消息相告之后,柴氏略作思索:“你安排得很妥当。能立刻见到你们,姑臧夫人才会欢喜,倒也不必拘泥什么安置妥当后再见面的礼节。不过,且别太过匆忙,自家中带些礼物过去才不会失礼。去罢,将元娘与二娘都带过去。”   “是。”谢琰行礼告退,而后便飘然去见李遐玉。   两个贴身侍婢见他来了,才想通报,却被他制止了。推门入内,就见李遐玉正端坐在简陋的松木书案边,举笔抄写经书,一边抄写一边轻轻念诵。她微微俯着首,眼睫如羽扇般上下飘动着,遮住了那双动人的乌黑眸子。挺直而小巧的鼻下,柔嫩饱满的樱唇时不时浅启,教人实在是看得转不开眼去。   谢琰立在门边凝视着她,好半晌,才举步轻轻来到她身侧,垂眼看去。李遐玉仿佛并未发觉他的到来,心无旁骛地继续抄写,提笔蘸墨,经折上的字皆是极为漂亮的飞白书,足可拿出去当作法帖。而她身畔另一侧已经堆满了经折,也不知每日都抄写了多久,却让他不由得有些心疼起来。   于是,谢琰不声不响地在她身旁坐下,亦从笔山上选了一支狼毫,举笔点墨抄经。他用的是力透纸背、锋芒毕露的行书,速度极快。两人就这样坐在一处,同时笔走龙蛇,虽然静默无声,瞧上去却分外和谐相称,犹如神仙眷侣一般。   念娘与思娘对视一眼,勉强压下心中暗生的疑窦,继续退到门外,维持静默。   谢琰从未背过佛经,对经文有些生疏,抄得断断续续。李遐玉抄完一卷,他堪堪抄了半卷,便同时搁下了笔。   李遐玉禁不住睇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双眸中满是笑意:“便是阿兄有心帮我抄经,心不诚,半途而废,亦是不作数的。”   “权当作习字就是了。”谢琰勾起唇角,回道,又将姑臧夫人之事与她说了。   李遐玉自是欣喜非常:“说来,也有些年头不曾见夫人了,咱们立刻就走罢。祖母可有什么吩咐?思娘,去将二娘唤过来,让她多带些最近绣的香囊与经卷,也正好送人。”她喜爱临摹法帖,来到天心尼寺后,除了习武之外便成日抄经不止;而孙秋娘则是每日只抄一卷,其余时候不是看她抄经,便是继续做她的女红针黹。大半个月下来,两人都颇有积累。   “你抄的经书也挑几折送过去罢,心诚则灵。”谢琰接道,随意地翻开那些经折,挑了几份他最为欣赏的。李遐玉深信他的眼光,看也不看,便命念娘取来檀木盒子,将经折都安放妥当。   “阿姊!”孙秋娘住在西厢房中,很快便赶了过来,有些紧张,“经卷送给姑臧夫人,香囊送给阿嫂,她们会喜欢么?”   “你的女红做得这般好,谁不喜欢呢?”李遐玉笑着宽慰她,“安心罢。”   孙秋娘这才略微松了口气:“那我再去挑一挑,阿姊与谢家阿兄稍等片刻。”说罢,她便又急匆匆地提裙奔了回去。原本今日便要离开天心尼寺,该收拾的都已经收拾妥当了,她要从那些封好的箱笼里找出合适的礼物,也须得费些时间。   不过,这正合谢琰之意——他总算得了机会与意中人单独相处,于是便带着李遐玉来到院中的牡丹芍药丛内,低声细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八章 灵州再会      灵州一侧的城门外,车如流水马如龙,正是热闹的时候。数匹轻骑快马自驿道上飞驰而来,堪堪在一辆四角垂着流苏璎珞的牛车边停了下来。几名相貌极为出众的少年少女汇聚在一处,引来周围好奇的目光,他们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十娘姊姊怎么坐着牛车过来了?”李遐玉驱马来到牛车畔,敲了敲车厢,“莫不是先前送你的好马,崔县君仍不许你骑?”她眼角眉梢含着笑,言语中带着几分顽笑之意,毫无生疏之感,就似前两日方见过面一般。   “如今我阿娘倒是无妨,只是祖母十分不喜,即将往长安出嫁的九娘又成日嘀咕。也不过是顾全她们的颜面罢了,省得留在家中这些时日成天给我找不痛快。”车中传出李丹薇的笑声,“而今你可算是从尼寺中回来了,过两日便去你家庄园中痛痛快快地骑马打猎,也好松一松筋骨。”   “就等着你去呢。”李遐玉道,回首又望向谢琰,“阿兄,下回休沐,一起去贺兰山狩猎如何?咱们也许久不曾上山了,不拘什么滩羊、熊瞎子、大虫,猎得好皮毛,正好送给十娘姊姊和新嫂子,恭贺她们大喜。”   谢琰温柔地瞧着她,勾唇笑道:“做她们的礼物倒也合适,不过你的那一份亦不会少。”   李遐玉眨了眨眼,轻快地回道:“那我便等着阿兄射的猎物了。”   两人看似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却在细微之处显露出些许微妙的情愫来。一向粗枝大叶又只想着近在咫尺的新妇的孙夏,早已习惯他们相处一时间并未多思的李遐龄,都并未察觉异常。孙秋娘却暗暗在二人之间看了好几个来回,探究的视线悄悄地在他们身上流连不去。   她原本亦以为这两位之间仅是兄妹之情,但方才在尼寺中见到的景象,却令她不自禁地生出了几分警惕与危机:立在花丛中的二人,一个垂眼柔和浅笑,一个仰首神色明媚,喁喁低语间带着些许缱绻暧昧,又仿佛再自然不过。当时她心中立刻浮现出了许多描摹男女情爱的诗赋,种种描绘放在他们身上,竟然丝毫不违和。   或许他们以为她年纪尚幼,不必与她明说,但她心中却隐隐涌出些许因被欺瞒而生出的闷气。若是换了任何人,她都能斩钉截铁地说,此人绝对配不上阿姊。对着谢琰,她却什么反对的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心中其实很清楚,谢琰对于阿姊而言是特别的。他们曾经共患难,一起熬过了危机与痛楚。他们原本便比寻常义兄妹甚至嫡亲兄妹更信赖、更亲密,相依相伴,甚至能以性命相托。若是这样的情意化为了男女之情,这世间恐怕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他们在一起。   “喂!你发什么怔呢?走了!”   一声呼喊令孙秋娘猛然回过神来,再望过去,众人已经拨马往城门去了。李遐龄挑眉打量着她,眯起眼:“你……总是盯着阿兄看作甚?”他目光中充满了防备,又隐含着几分不喜,犹如戒备任何少年郎接近李遐玉一般,对向着谢琰含羞带怯的少女都怀着不满。   心中明白他想茬了,孙秋娘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啼笑皆非地轻叱道:“蠢货!”该仔细观察的时候便迟钝,不该多想的时候偏偏又浮想联翩。她突然很想知道,眼前这个蠢货若是得知最喜爱的阿姊即将被最崇拜的阿兄夺走,又会作何感想——不,她才不会将此事告诉他呢,就让他自己慢慢发现、慢慢苦闷纠结去罢。   李遐龄狐疑地望着她,不忘回一句:“你才是蠢货。大庭广众之下,盯着个男子看得眼睛都不眨,任谁都会怀疑罢?你也不是七八岁的小娘子了,言行举止还是从容大度些为好,免得引人误会。”   “也只有你才会这般胡思乱想。”孙秋娘不再理会他,催马追了上去。李遐龄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虽然她好歹也是表姊,生得也不差,自幼识字习武,又精通女红针黹,打理内宅亦有些手段——但,无论如何,她都配不上阿兄,还是须得劝她想开些得好。阿姊都不急着婚配呢,她也不过十一,急什么?”   不多时,这一行人便来到离坊市不远的某个里坊内。不必刻意寻找,便见一座三路五进的大宅院侧门附近,许多身量高大的铁勒人正忙碌地卸着行李箱笼。慕容若仔细打量周遭,忽而道:“我的别院就在这座里坊的隔壁,相距不远,往后倒是方便来往。”   “你这才认出来?”谢琰似笑非笑,“住在都督府,已经习惯将那里当成家了罢?”   慕容若脸不红气不喘,颔首道:“在都督府中居住,每日都能得到都督的指点,自是获益匪浅。何况,时不时也能见着十娘,总比孤孤单单住在别院中惬意多了。想来,谢三郎你虽然尚未说亲,也能够理解罢?”   “呵。”谢琰不紧不慢地回了一个浅笑。想在他面前炫耀,慕容若这家伙还早得很呢。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等招数,他早已经使得再纯熟不过了。   正在下牛车的李丹薇闻言,斜了两人一眼,把着李遐玉的手臂,离得这两人远远的:“非礼勿听。”李遐玉噗嗤一声笑起来:“阿姊可是害羞了?慕容郎君这般直率的脾性,倒是比那些个总喜欢让人猜来猜去的世家公子好多了。”   “太直率了,偶尔也教人招架不住。”李丹薇横了她一眼,又牵过孙秋娘,“别理会他们,咱们自去拜见姑臧夫人罢。”说着,她又唤上李丹莘、李遐龄两个,将慕容若、谢琰、孙夏都留在外头。   三个年长些的少年郎彼此瞧了瞧:孙夏因紧张的缘故,脑筋都已经僵硬了,对于眼下的状况完全摸不着头脑。慕容若的神色间有几分意味深长,含笑打量着两人。谢琰则依旧从容自在,步伐依然优雅潇洒:“你瞧,慕容,被嫌弃了罢。”   慕容若微微一笑:“啧,这种你来我往,你再羡慕,一时间亦不可得。”   众人入内拜见,早已接到帖子的姑臧夫人自是高兴非常,挨个将三个小娘子亲亲热热地揽进怀里,又拉着李丹莘、李遐龄仔细打量:“果然都长大了,便是年纪最幼的秋娘、玉郎,也很有些少年少女的模样了。这两年一直待在凉州,每每想到你们便有些寂寞,所以便索性提早带着茉纱丽过来了。这孩子从未离开过凉州,也想早些过来熟识灵州之事,免得日后因不适应而闹什么笑话。”   依旧身着铁勒服饰的茉纱丽微微含羞,向李遐玉与李丹薇行礼,又仔细瞧了孙秋娘几眼:“我照着记忆,给你们绣了几条铁勒长裙,也不知身量合不合适,你们喜不喜欢。”她的汉话仍说得有些生硬,却比以前流利多了。话音方落,她身边的侍女捧出几件华美的长裙,抖开之后,便见那些花纹都以金线银线绣成,显得格外璀璨艳丽。虽说是铁勒服饰,但瞧起来颇有胡族风情却并不突兀奇怪,也很适合骑马时穿着。   李遐玉三人自然赞叹不已,当即便决定立刻去换上这身新衣裳。孙秋娘也将香囊取出来,送了茉纱丽好几个。茉纱丽亦是十分惊喜,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中细看,真情实意道:“秋娘的手艺比我好多了,我恐怕是绣不出这般好看的花儿。”   小娘子们欢笑着走远,孙夏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满脸通红地向着姑臧夫人问好。慕容若、谢琰也各自行礼,在下首端坐。姑臧夫人含笑打量着他们,格外看了慕容若几眼:“慕容小郎如今也算得偿所愿,总算没有辜负你待在凉州东奔西走那段时日。”   “姑臧夫人愿为孩儿说好话、提亲事,孩儿一直感激不尽。”慕容若回道。   “只是觉得你满腔情意,日后不会辜负十娘,应当是个不错的夫君罢了。”姑臧夫人笑道,“以我来看,十娘在都督府过得并不自在,待在凉州的时候才快活。所以,嫁了你之后,无论是去吐谷浑或是待在灵州,想必都比未嫁时更好。”   “我已经打算暂且留在灵州了。她在都督府虽然不快活,但到底舍不得离家人好友太远。灵州亦是个建功立业的好地方,从这里一步一步往上走,说不得日后也能像契苾可汗那般,成为赫赫有名的将领。”慕容若道。   “你与三郎都是有天分的,出身又不寻常,往后定能走得更高更远。”姑臧夫人颔首微笑,又禁不住看向孙夏,越看越是喜欢,“憨郎人老实,也没有你们那些满腹的小心思,只需跟着你们便足够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孙夏立即很有精神地挺直了腰:“夫人,我一向只听三郎和元娘的话!”   姑臧夫人笑了起来:“日后也只管听他们的,不会错。若是三郎与元娘不在,你就听慕容小郎和十娘的。茉纱丽也是个性情纯真的孩子,你们俩正好简单地过日子。复杂的事,就交给他们四人去谋划罢。”   “是!”孙夏答应得十分爽快,谢琰、慕容若也含笑行礼。   不多时,小娘子们便都换了身铁勒长裙,轻快地走了回来。乌发乌眸配上胡族风情,也教人看得转不开眼去。茉纱丽则换了汉人的及胸襦裙与半臂,深褐色卷发盘成了单螺髻,瞧起来亦是别有一番韵味。   孙夏、慕容若当即看直了眼,一时间舍不得转开视线。谢琰的目光略有些隐晦,却也是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李遐玉毫无察觉,孙秋娘来回看了看,忽地恍然大悟:原来只是谢家阿兄一人相思么?!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劲?纷纷扰扰地想了半天,她决定不再给自己找麻烦了——阿姊迟早都要嫁人,与其嫁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家,将她远远地带走,不如就嫁给自家人呢。如此,大家永远相亲相爱生活在一起,岂不是更好?   ☆、第八十九章 闲来游猎      塞外的种种风云变幻,与灵州世家百姓们的生活似乎毫无关联,众生依旧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无论薛延陀人是想议和求亲,还是意图劫掠叩关,只要被府兵的血肉挡在边疆之外,亦不过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而姑臧夫人来到灵州的消息甫传开,便如巨石入水中一般,自然而然地震荡起了阵阵涟漪。不仅都督府卢夫人、刺史夫人立刻命人准备宴饮给她接风洗尘,其余贵妇也不约而同地想起当年她自北疆归来时,众人前去相迎的盛大场面。拥有两个身居高位又深得圣人信任的儿子,任谁都不敢小觑这个铁勒胡妇。   不过,因李家从未宣扬过这桩婚事的缘故,一时间灵州城内的官眷贵妇们都有些疑惑,姑臧夫人究竟为何而来。亦有极少数消息灵通的,得知其中原委之后,更是惊讶无比。那孙家本是蓬门陋户,如今六亲皆丧依附李家而生,孙夏眼下亦不过是个区区队正而已,何德何能,竟能成为姑臧夫人的孙女婿?且不说契苾何力与临洮县主,契苾沙门乃是堂堂贺兰州都督,三品位阶,又如何能瞧得上他?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当然也不乏反其道而行之者——犹如京中渐渐盛行的榜下捉婿,却也须得此婿高中进士前程远大,方能入得女家之眼。寻常官宦人家再如何低门嫁女,也不可能低到这般地步,简直令人瞠目结舌,亦让人禁不住暗中议论“果然是不知礼的胡虏与不知羞耻的寒门”。   然而,不论这桩婚事令多少人疑惑难解,背地里又嚼了多少舌头,姑臧夫人与柴氏却依旧故我。两位亲家并非首度相见,仍然十分投缘,互相拜访来往时,总有说不完的话。家中的小娘子跟随在她们身边,日渐熟悉,相处得也格外融洽。   茉纱丽原本还有些担忧紧张,不过发觉柴氏的性情颇似自家祖母,刚毅又不失慈和之后,便全然恢复了本性,开朗得很。柴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即将成为家人的小娘子,越瞧她越觉得很是难得。孙夏的眼光确实不错,这孩子心性正又聪敏,虽对汉人后宅中的那些奥妙一窍不通,却也不过是手把手教个一年半载的事罢了。   既然彼此心中都欢喜,便也不必拘泥什么礼节了。姑臧夫人与柴氏决定留在灵州四处应酬,同时也方便一起仔细商量岁末的婚事该如何筹备,嫁妆聘礼的单子如何添加删减,务必给两个孩子一些最实用之物。至于茉纱丽,便由李遐玉、孙秋娘招待,在灵州四处顽耍。   因着早便说好了去狩猎,李遐玉又邀了李丹薇,几人一同回到庄园中,等着谢琰与孙夏休沐之时,再上贺兰山去。李丹莘、李遐龄陪伴在侧,都充作自家阿姊的护卫。慕容若则仍须紧紧跟随在李都督身边,稍后几日再过去与他们会合。   仔细说来,李遐玉其实已经很有些日子不曾上贺兰山狩猎了。一则彼时冬季猎物稀少又大雪封山,须得顾虑安全;二则薛延陀与大唐婚事断绝之后便令她生出了警惕之心,实在没有心思玩乐。如今甫获了一场大胜,李和又不许他们再掺和漠北之事,于是便难得起了兴致。   又逢休沐之日,众人背着弓箭挎着横刀,步行上山去。一路欢声笑语,宛如登山观景,格外快活惬意。因几位小娘子皆是常习骑射,体力很是不错,故而反倒是带着女兵侍婢们走在了前头。孙夏闷不吭声地过去给她们开路,引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李遐龄则一脸嫌弃地拉扯着李丹莘走在中间,反复念叨他尚且不如小娘子,令李十二郎满脸悲戚仿佛生不如死。   谢琰与慕容若落在最后,闲庭信步,好似正在园子中慢行一般自在。然而,此时两人所议论的话题,可并不是什么闲话。   “前两日传来消息,阿史那思摩可汗率领突厥降部,突袭了薛延陀某部众,满载而归。夷男竟然忍气吞声,派了使节往长安向圣人诉苦,恳求大唐出面调解两族的矛盾。啧,此人还真是能屈能伸,完全不似往日那般气焰冲天。当年他派人四处游说,使契苾部反叛,掠走姑臧夫人母子三人,反过来要挟大唐和亲的事,还历历在目呢。用汉话怎么说来着?风水轮流转?遭薛延陀欺压劫掠过的部族,如今恐怕都拍手称庆了罢。”   “若非此人如此难缠,圣人与朝中诸公亦不会防备至此。能够趁着突厥衰落而一统草原得势的部落可汗,论权谋智计几乎能与开国之帝相当,确实不可等闲视之。夷男既然如此放得下颜面,是打定主意先安内了,铁勒诸部如今的混乱亦可见一斑。想来突利失与拔灼之间,也正势同水火罢?”   “听说自和亲之事失败后,夷男便病重了。他威信渐失,二子又顾不得孝顺膝下,只盯着可汗之位互相疯咬。无论换了谁,每天都受气惊怒,大概也不可能活得太久长。你觉得突利失与拔灼,哪个能夺得汗位?”   谢琰轻笑一声,眸光微沉:“若是突利失成了大汗,优柔寡断又急功近利,说不得将来便是一根墙头草。一面腆着脸来求公主下降,一面又暗地里收买人心反咬大唐一口。若是拔灼成了大汗,这头疯狼寻着机会便会南下侵扰,不死誓不罢休。故而,‘我觉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唐期望’,又或者天意成全。”   慕容若思索片刻:“依你所言,突利失是长久之癣,瘙痒难当偏偏又很难根治。而拔灼却是一时之痛,割肉剜骨疗毒,便可祛除心腹大患?”   谢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未直接回答,反倒是笑道:“听你这番话,简直就像是土生土长的大唐人氏。”后一句话他并未说出口,但已是不言自明——不愧为前朝光化公主之后,骨子里延续着弘农杨氏血脉。   慕容若微微笑起来,倒是并不忌讳自己的出身:“血脉如何并不重要,甚至族群如何亦不重要,心向往之才最重要,不是么?”   “此言大善。”谢琰十分赞同地颔首,两人遂相视一笑。然而,他们同时心中也很清楚,这世间认血脉的人毕竟占据绝大多数。只要父系仍在,便永生永世都是胡人,无论母系中有多少汉家血统,都依旧会被视为非我族类。或许,待到他日鲜卑人后代彻底汉化之后,两族方能血脉相融不分你我罢。   他们俩在后头相谈甚欢,似乎将先前所言的狩猎之事忘到了九霄云外,李遐玉与李丹薇回首见了,却也并不气恼。打猎与礼物其实并不重要,若是二人能深感投契成为知交,此行便是大有收获了。更何况,她们自己就能射猎,想要什么皮毛便自己猎就是,何须其他人相助?   野兔、雉鸡、滩羊、麂子,林中猎物实在不少,时不时便能有所发现。小娘子们皆不慌不忙引箭而射,各有收获。倒是头一次这般随意射猎的李丹莘有些抓不住时机,不是射在草丛中就是插在树上。足足浪费了半筒箭后,他有些心虚气馁,犹疑着不愿意再射了。李遐龄反倒比他还更焦灼几分,斜睨着他,便犹如他就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一般。   “先前是谁说自己狩猎的时候,一次便猎了好几头鹿?呵呵,就这么猎的?”   “大家都是围猎!围猎你明白么?”   “哼哼,就是赶着猎物满场跑,随便射就能射中的‘围、猎’啊。啧,怪不得就连你都能射中鹿呢,若是换了我过去,岂不是连熊瞎子和大虫都能猎着?”   李丹莘气得瞪圆了眼睛,拿起剩下的箭胡乱嗖嗖地射出去,自是依旧一无所获。李遐龄目光凉凉地望着他,火上浇油地冷哼了一声,气得李十二郎恨不得把自己的弓掰断了,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的武力。只可惜,他使的三石弓太结实,怎么掰也掰不动,也只能放弃了。   李丹薇亦并不替自家阿弟说话,正色道:“十二郎,你本便不该在玉郎跟前吹嘘。他自幼每日练习骑射,射艺哪里是咱们能比得过的?如今话都收不回去了,教他这般失望,这些嘲弄你也只能受着了。”   李丹莘无奈道:“若是知道你们是这般打猎的,我必定什么都不说。省得他还以为我撒谎骗他。”而后,他又禁不住低声嘟囔:“年纪比我小,偏偏文才武艺都胜过我——我也并不觉得自个儿不够聪敏伶俐,到底差在何处?”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又有些发酸,索性便拿着弓箭自己找地方练习去了。   李遐龄生了一会儿闷气,四处顾盼,只见小娘子们依旧笑闹着聚在一处,孙夏小心翼翼地守在旁边,慕容若与谢琰仍然相谈甚欢,唯有李丹莘孤孤单单地立在角落里,禁不住又心软了。   两个做阿弟的吵吵架又和好,阿姊们眼角余光瞥见,亦只是一笑而过。孙秋娘反倒有些老气横秋地想着,这两个小郎君真是奇怪,一会儿张口闭口都引经据典,随意就能说出一番大道理,一会儿又像稚童一样耍脾气,喜怒哀乐竟是半点都不掩饰,实在令人很难信任。   直到天色将暗,快下山时,慕容若与谢琰才意犹未尽地停止了讨论,也参与到狩猎当中来。因并未深入山中,不曾遇见猛兽的缘故,两人倒是并未猎着什么好皮毛,都颇觉可惜。于是,三位年长些的郎君便让其他人早些下山去,在树林中多转悠了一会儿。四处巡睃时,偶然发现四只嗷嗷叫的幼豹,又遍寻不着母豹的踪迹,便索性给小娘子们带了下去,一人一只让她们随意养着,亦算是大有收获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章 发觉情愫      身在庄园中,起居作息都由得自己做主,周围也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外人时不时来添堵,故而李丹薇与茉纱丽颇有些乐不思蜀,流连了好些时日,也并未提起回灵州之事。作为主家,李遐玉自是恨不得她们往后都住在庄园中,天天相陪相伴得好,自然更不会提醒她们。不过,转眼之间,便已经时近端午。节庆之日,必定没有让小娘子们在旁人家过的道理,再如何不舍,她们也终究不得不择日离开了。   “每次来庄园,都舍不得回转。”李丹薇捧着一朵盛开的芍药,插在茉纱丽的发髻上,“端午又有什么好过的?不过是看看竞渡,吃一吃赐绯含香粽罢了。到时候,我给你们送些五色缕与五毒香囊,好生戴着。”   “十娘姊姊若是当真舍不得,便央崔县君在附近购置一个庄园当作嫁妆就是。如此咱们也方便来往,狩猎奔马皆可随性,岂不是更好?”李遐玉提议道,“先前我以为,姊夫会带着你回吐谷浑,所以才不曾提起。既然他打算留在灵州,购置一个别庄,无论议事或是玩乐都便利些。”贺兰山麓与黄河附近的平原是一片沃土,世家官宦早已经将这些土地都占了去,辟作避暑别庄。都督府自然也不可能缺少这样的庄园,只是卢夫人未必会舍得拿出来充作李丹薇的嫁妆罢了。但若是崔县君当真有意,只要放出消息,许多人恐怕都恨不得立时就将地契送过去。与和都督府结交相比,一两座小别庄根本不值什么。   “你说得是。”李丹薇沉吟片刻,“阿娘给我备的嫁妆中,田产铺面并不少,多一个庄子亦是无妨。都督府的庄园便不必肖想了,那都是大房世父从兄的,我们想去避暑都须得看他们的脸色。”   “我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庄子作嫁妆,多养些牛羊马匹,就像在家中时一样!”茉纱丽的一双琥珀双眸也骤然亮了起来,“到时候建一个大帐篷,招待你们去住,也教你们回味一番我们契苾部的生活。”   李遐玉本想明说,柴氏已经准备好了送给孙夏的小庄子。但仔细一想,嫁妆是茉纱丽的私产,孙家的产业却是公中的,并不完全相同。她有心置私产,随意玩乐,倒也自在几分。只是到时候两个庄子都须得她去经营罢了。   “若是多几个庄子,咱们也能换着地方顽耍。”孙秋娘十分赞同,“每个庄子务必都修得别致一些,各有风情才有意思呢!”   于是,四位小娘子便凑在一处,仔细看起了贺兰山附近的舆图,圈圈画画试着找出几个最合适的位置。她们出了主意,却暂时没有能力去谋划这些,只能通过长辈们达成目标了。待到出嫁之后,这些经济庶务才会交给她们出面打理,也能够更随意自在。   就在此时,便听女兵们在外头含笑禀报道:“孙郎君又差人送果篓来了。”说话间,穿着窄袖胡服的几个女兵便扛着几个大竹篓进来了。一篓樱桃,一篓鲜桃,一篓黄杏,一篓红李,个个都是水灵灵的,透着果子独有的清香。   自从茉纱丽偶尔提起自己喜爱吃鲜果之后,庄园中的鲜果便从未断过,大都是孙夏差人送来的。一而再再而三,就连一向懂事的孙秋娘都颇有些吃味,觉得自家素来粗枝大叶的兄长忽然便变得格外体贴起来,仿佛一夜之间便从懵懂的少年郎长成了好男儿似的。当然,这些鲜果从未指定说只给茉纱丽,每回送来都有许多,定然是给她们四人吃的。只是,从未享受过这般待遇的两位妹妹,心中都很清楚是沾了谁的光罢了。   茉纱丽如牛乳般洁白的脸上浮起一片红晕,双眸亮得惊人,透着难掩的喜色:“除了差人送果篓,他还有别的话捎带么?”闻言,女兵们嘻嘻笑着摇首,她的脸颊更红了几分,嗔道:“真是个呆子!”   “若真是个呆子,便不会一直将你的话都记在心里了。”李丹薇笑道,“咱们马上就要回灵州了,这些鲜果一时也吃不完。其他鲜果倒也罢了,樱桃珍贵些,不如分装了,遣人骑快马给长辈们带回去。”   “部曲庄园中的樱桃成熟得早些,我已命人分别送去军营与灵州,给长辈们尝鲜。这些樱桃倒不知是大兄从何处寻得的。”李遐玉道,“这一片孝心,咱们就替他敬上去罢——若是他早想到了,便是再送一回也无碍,长辈们只会更欢喜。”   “听说都是山樱桃,贺兰山中结的,刚刚熟了不少,还能再采几回。”定娘走进来答道,手中又抱了好些漂亮毛皮,抿嘴笑道,“方才谢郎君也遣人来送了毛皮,说是前几日去贺兰山上练兵,顺手猎的。想来两人说是练兵,却都游刃有余呢——孙郎君只顾着找鲜果,谢郎君也只顾着狩猎了。”   李遐玉一怔,忽然觉得有些脸红耳热。她根本没想到那一日随意说的事,谢琰竟然一直都放在心上,得了空居然就当真去狩猎了。李丹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孙秋娘则刻意撅起唇道:“怎么谢家阿兄忘了还有我么?我这作妹妹的当真可怜得很,两位兄长都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是呢,都是妹妹,谢三郎怎能厚此薄彼呢?”李丹薇勾起嘴角,笑着斜了一眼,“他一向是个周全的人,怎会想不到这些?除非——”   李遐玉心中一动,仿佛意识到她会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立刻便打断她道:“你们都过来瞧瞧,看喜欢什么便拿去就是,就当作送嫁时的礼物。至于添妆,到时候我再挑些首饰头面给你们。”除非,除非什么?除非他只是念着她的话,并未想到这是送给……阿妹的?这个念头刚出来,她便按捺下去了,一时不愿意再多想。以他为人之周全,恐怕连大兄送果篓的主意都是他出的,又如何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李丹薇、茉纱丽与孙秋娘便围了过去,挑着那些毛皮。光是赤红的狐皮便有好些张,又间杂着雪白的貂皮。狐皮攒着几乎能做件裘衣,三人便并未动,只挑了旁的毛皮,也是张张都漂亮得很。   李遐玉一直含笑陪着她们,待到大家都有些乏了,各自告别去午睡之后,她才收了笑意,看着剩下的毛皮怔怔地发愣。思娘与念娘本想将这些都收起来,此时也只能静静立在一旁,默然不语。   “收起来罢。”李遐玉轻轻地抚了抚那几张毛皮,忽然道。攒下这么些毛皮,绝不仅仅是几日之功。方才她一时并未想到,以为他只是这回猎获颇丰罢了——其实到底让他费了多少心思,再认真想一想也能猜得一二了。他送来这些,也许只是想让她能穿上他亲手猎的火红狐裘?又或许,先前许多回,他都是这般轻描淡写地将费尽心神准备的礼物,假作随意地送给了她?   她斜倚在凭几上,微蹙着眉,细细地思量起来。然而,情意这种事却并非行军打战,亦非经济庶务,越是想理清楚,便越是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下手。正烦扰间,手指上传来一片暖融融的湿意,垂首看去,却是那只幼豹正半睁着眼睛在她身边撒欢。   “拿些牛乳过来。”李遐玉将这只漂亮的幼豹抱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小家伙嗅见牛乳的味道后,便挣扎着从她怀中探出脑袋,趴在案几上,欢快地舔着陶盆中的鲜牛乳,嘴角边的绒毛上沾满了白沫。瞧着它专心致志地喝着牛乳,又很是护食不让她碰的模样,她不由得有些失笑,一时间满心的复杂也消去了许多。   她与谢琰之间,原本就并不分什么彼此,经常互送各种礼物。有时候,他或许只是随手给她带了些玩物,她亦只是觉得适合他便差人送去些小玩意。年纪尚小时,谁都不会多想,如今果然是年纪大了些,连她也变得敏感了?   然而,到底精心准备的礼物与随手所赠并不相同。而且,若是并无他意,又何必这般明显地送了过来?大兄使劲地送鲜果,姊夫也送过好些西域的顽器,他趁这个时候送了毛皮来给她,怎能教人不多想几分呢?   他待她,与以前相比又有什么分别?除了关心她的婚事,让她仔细考虑未来之外,似乎并无什么区别。他并不会像慕容若瞧着十娘姊姊、大兄望着茉纱丽那般热情如火,亦不会透出羞窘之色,只是一如既往地温和相待,一如既往地与她谈笑风生。   不,的确是有些差别的。在他去长安之前,他们几乎从不会刻意独处,通常顺其自然好几个人凑在一处顽笑。而他从长安回来之后,不知为何,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光似乎多了不少。而且,他教她烹茶、帮她抄经,也显得越发亲近了。若真是兄妹之情,都已是这般年纪,他为何从来不避嫌?将何飞箭赶走,到底是当真觉得他配她不上,或是他心中另有心思?   思及此,李遐玉突然发现,谢琰这些时日与她相处时的一举一动,她早便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只要想到,便能纤毫毕现地重现出来。他身上缭绕的茶香气息,他不慎之间碰到她的修长手指,他垂眸时浅笑的模样,他温和的嗓音,他替她拂去身上残花的举动,他注视着她的神情——种种皆犹如近在眼前。   胸臆之间的那颗心突然像是挣脱了什么桎梏似的,猛地怦怦地跳了起来,鼓胀得仿佛要跃出胸膛;浑身的热血也止不住地涌了上来,脸颊处犹如火烧一般,又烫又热。李遐玉并非什么不知世事的单纯小娘子,她既能发现旁人的情意相投,自然不可能直到如今仍未意识到自己暗藏的情愫。   原来……原来早在那些个时刻,她便动了心。   不,或许更早的时候,当她听闻李都督有意将李丹薇许给谢琰的时候,心绪便已经乱了。只是她以为他们只有兄妹之情,并未多想罢了。到底这兄妹之情何时成了男女之情,或许更早些,或许迟一些,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究竟情深几许,能不能携手共度一生。   ☆、第九十一章 你来我往      若是寻常小娘子,察觉自己的情意之后,恐怕会一时间羞得不敢去见情郎。只要提起情郎的名字,或是想到他,便会娇羞万分,不但心移神驰,还会思念难安、坐卧不宁。然而,李遐玉却只是命婢女们端上一盆沁凉的井水,用凉水轻轻地拍了拍微红的脸颊。她举止一如往常,便是随身伺候的思娘与念娘也并未多想,只以为她觉得有些暑热而已。   待到再也感觉不到脸颊上的炙热之后,李遐玉便令念娘给自己重新梳了发髻,又吩咐定娘进来:“这回端阳,祖母应当会留在灵州过,我与玉郎、秋娘自是陪伴在祖母身边。你且遣人让部曲去河间府军营问一问,祖父与兄长们到时候是否能休沐。若是他们太忙赶不及,那便接祖母来庄园中过端阳也使得,到底离得近些。”   定娘不疑有他,躬身行礼退下了。思娘算了算日子:“说来,两位郎君上回休沐便忙碌得很,并未过来。端阳之前还有一次休沐,也不知他们是否得闲。玉郎这些时日都念着呢,还想带着十二郎君去军营中探一探。”   “由得他们去罢——若是他们当真能进得去,反倒能替我瞧一瞧军营中眼下的情况呢。”李遐玉若有所思,“许是最近北疆情势有些紧张,祖父才不肯将兄长们放回家来,又如何会让他们两个进去?只可惜阿兄若是不回来,我便无从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他与姊夫是不是都说好了,竟然都不肯外传那些战事的消息。”当然,她其实心中很清楚,这些都是机要之事,确实不方便外传。她与谢琰素来什么都不隐瞒彼此,但慕容若却没有责任冒着风险告知她这些。   部曲往返报信至少须得两三个时辰,李遐玉心中有些焦急,也不知谢琰能否察觉她的用意,转念又觉得自己这般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实是太冷静、太委婉了些。以她平日的行为,直来直往地让人捎信去问清楚才最是应当,但不知为何,她却习惯性地做出了这般试探性的举动——甚至连试探也算不上,在谢琰看起来,这几乎是毫无反应罢。她甚至没有让人去回礼,谢谢他所赠的毛皮,就如他突兀地送了毛皮一般,完全不像平常会有的作为。   一旦面对男女之情,她仿佛就变得不像自己了似的,冥冥之中便做出了本能的反应。似乎,她比自己想象的还更像一个世家小娘子——或许如果不曾发生过当初那些事,不曾失去阿爷阿娘,她迟早都会成为祖母理想中的世家贵女的模样罢。   心中情动不已,面上却依旧如常,谁也瞧不出李遐玉正在等待消息。直到将入夜的时候,部曲回来禀报,她并未让女兵转达,而是亲自见了他——来的人不是旁人,却是何飞箭。李遐玉怔了怔,吩咐婢女给他准备夕食:“怎么让你走了一趟?”   “我亦有私心,也想问问阿爷何时家去。”何飞箭答道,“顺带着便一起问了,也省得旁人再走一趟。北疆应当没有出什么太大的事,军营里的气氛并不算紧张。李都尉犹豫了片刻,说还是归家过端阳得好,不去灵州也不必留在庄园里。”   “祖母身在灵州,恐怕来不及布置宅院。看来我须得与秋娘、玉郎早些回弘静县城。”李遐玉道,让他去用夕食,并不提起谢琰:“夜色已经深了,独自走夜路不安全。你便留在庄园中,同玉郎、十二郎一起住一晚罢。”   何飞箭走了数步,回首望着她。灯光映照下,她垂眸静思安宁似水,仿佛依旧毫无所觉。“谢琰……”他几乎是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名字,而后便见她倏然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双眸盈盈闪烁,“谢三郎说,今岁不知能否系上你做的五色缕……”   可怜的何二郎并不明白,为何谢琰会顽笑般让他带上这么一句话。曾有一瞬间,他很想沉默不语,将这句话永远吞在腹中,教那素来从容自信的谢三郎也失落一回。但做五色缕委实不是什么私相授受,给家人佩戴五色缕亦再平常不过。此话无论他传是不传,李遐玉都极有可能亲手做了给家人戴上。他又何必枉作什么小人,日后反而让意中人瞧不起呢?   然而,就在李遐玉抬眼的那一刹那,何飞箭便懊悔了。他险些咬碎了一口牙,暗恨为何谢琰偏偏要让他瞧见这一幕。难不成就因为他发现自己尚未彻底死心,所以便索性让他瞧瞧他们是如何两情相悦的么?!偏他还以为这人是个光风霁月的真君子,想不到也只是满腹阴谋诡计的伪君子罢了!   “也只有他才念着我那些拿不出手的五色缕了。”李遐玉笑道,不知为何,竟没有口称“阿兄”。命思娘将双目复杂、一脸颓丧的何飞箭送出去后,她便让念娘拿来了五色丝线,有些笨拙地编织起来。曾几何时,她亦是下过苦功学女红针黹,做得亦颇为不错。但女红之事就犹如武艺一般,亦是数日不碰便不进则退。她连续多年从未拿过针线,就是再巧的手也生疏许多。   以往她宁可去临摹写字,亦不愿在本便不甚感兴趣的女红上下什么功夫。如今只是谢琰的一句话,她却忽然满怀兴致地编起五色缕来。念娘在一旁看她编了又拆,拆了又编,实在是忍不住了,便也拿了五色丝线与她示范起来。   有手艺高超者在一旁指引,简单的五色缕自是不用多说,便是复杂些的,李遐玉亦编得像模像样了。编完之后,她悄悄地藏了一条自己最喜欢的,便让念娘将其他五色缕都收起,似不经意地道:“五色缕编起来似乎不难,你们可会编穗子打络子?系在咱们平时练习的横刀、轻刀上应当也不错。”她当然不会直说,自己突然起了心思,想让谢琰能随身佩戴着她打的络子。绣香囊之类的便不必尝试了,简单编些东西她应当能够胜任。   念娘目光动了动,思娘答道:“元娘若是想学,咱们改日一起试试。二娘对女红较为精通,编穗子打络子都是极好看的式样。元娘如今裙裾上的络子,都是二娘亲自打的呢。”   “那改日再向她讨教一番罢。”李遐玉道,步伐轻快地走入了寝室中,曼妙的身影被简单的松木屏风遮掩在后。念娘捧着那一匣子五色缕,数了又数,暗自摇首,低喃道:“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成天守在娘子身边,我们却根本没有发觉呢?”思娘瞧了她一眼,并不知她正为什么而烦恼,她也只能将满腹心事都暂时藏了起来。   许是因动心的缘故,李遐玉忽然觉得时光过得实在太缓慢了。分明离端阳不过只有几日,但这几日却偏偏如数月一般漫长,令她想起了谢琰远去长安的时候,亦是处处不惯、时时思念。当然,彼时她并未发觉自己的情意,只当这般想念亦是寻常。到了如今,再如何寻常的想念,仿佛亦不寻常起来。   好不容易终于归家,将端阳过节之事安排妥当,吩咐仆从挂上蒲剑艾草五色缕之后,终于迎来了返回弘静县的柴氏。这些天,柴氏与姑臧夫人在灵州忙着参加宴饮、筹备聘礼嫁妆等事,着实有些繁琐忙碌。本应觉得疲惫,看起来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聘资易备,姑臧夫人并不看重钱财。不过,给他们小两口的庄园田地店铺,却是须得好生计量一番。”用完夕食,柴氏将李遐玉、李遐龄与孙秋娘都留下来,又与他们分说了家中如今的产业。两位小娘子早便开始打理中馈,对这些产业十分熟悉,李遐龄亦时常耳闻,并不陌生。   “无论你们姓不姓李,都是我们家的孩儿,这些产业是均分给你们五人的。”柴氏道,慈爱地看着三个孩子。   孙秋娘怔了怔,立即泪如雨下,行稽首大礼推辞道:“祖父祖母的养育之恩,儿兄妹二人已是无以为报!如何能拿取李家的产业?!若是取了这些,儿等便再也无颜见地下的父母祖父母了!”   “傻孩子,长辈馈赠不可辞,你们就收着罢。”柴氏将她揽入怀中,“你们都是家中的福星,原本李家也没什么产业,如今却称得上丰足,亦都是你们带来的气运。你们每人得了一份,比原先打算留给元娘、玉郎的还多了几分呢!”   每年都看账的李遐玉很清楚,自从与康家来往,暗中让家仆往西域与长安频繁走商之后,家中所获确实有亿万之巨。然而,这些钱财几乎都用来训练部曲与女兵了,所剩无几的那些才被柴氏拿去买了庄园田地与店铺。因此,如今能挣下这么些产业全凭祖母的智慧,而她亦从中出过几次主意,如贩茶、贩安息茴香等香料。   “你们看,分完之后,其实所得也并不多。每人两个庄子,些许田地,几个店铺而已。憨郎年长,成婚之后,产业便给茉纱丽打理,算作往后孙家传家的产业。其余这些暂时并不分割,待到你们各自成亲的时候再说。说不得到时候重新置办了些,就索性充作我的嫁妆,待我百年之后再交给你们。”柴氏道,仔细打量着孩子们的神色。以她的期望,若是元娘与三郎成婚,二娘嫁给玉郎,那这些产业便依旧是自家的,也无须再分割几回。   李遐玉与李遐龄姊弟并不在意这些,颔首道:“一切由祖母做主便是。”   孙秋娘还待再反对,柴氏忽然指着一个账本道:“这是咱们弘静县中的衣料铺子,本就打算分割给你。二娘,不如你来试试打理这间铺子如何?若是利润高,说不得还能多开几个铺子,那便都是你自己挣来的,也不算是取李家的产业了。你是小娘子,不比得憨郎还能靠着军功养家,嫁妆丰厚些,往后也有底气不是?”   孙秋娘又愣了愣,实在说不出别的话来。她其实很清楚,这已经是柴氏对她满心愧疚的偏爱之意了。长辈这般慈爱,全心全意替她着想,她又如何能再度拒绝她的满腔好意呢?“祖母若信任儿,就交给儿打理罢。儿一向喜爱针黹女红,或许能够试一试。”   “好孩子。”柴氏笑道,又望向李遐玉姊弟二人,“有二娘替我分担,你们便各自忙碌就是。眼看着北疆不稳,元娘也莫要急躁,小心行事。玉郎只管进学念书,待再长大些,便在灵州夏州境内多走一走,长长见识。”   “儿(孩儿)省得。”   ☆、第九十二章 再度相见      自正院内堂离开后,孙秋娘亦步亦趋地跟在李遐玉身后,数度欲言又止。李遐玉心知这孩子依旧钻在牛角尖内,仍是满怀愧疚,便牵着她的手一同往院子中走去。一直注意着她们二人的李遐龄拧起眉,也随过去:“我和阿姊哪里是在乎这么些产业的人?你又是推辞不受又是愧疚难当,自个儿倒是高洁无比,岂不是衬得我们成了只在乎财货的小人?”   李遐玉横了他一眼:“玉郎,好好说话!”自家阿弟什么时候都很不错,风度优雅,犹如芝兰玉树,唯独面对秋娘之时却总是别扭得很。好端端的劝说,也能教他道出几分斥责之意来,显然是已经习惯幼时相处的争锋相对,反倒是不能以平常心待之了。   李遐龄顿时一噎,目光闪烁地扫过孙秋娘,脸庞左右转了转:“对不住……我的意思是,咱们既然都是一家人,便别在意这些财货之事了。若是推辞来推辞去,反倒是显得生分,也会让祖母与祖父伤心。”   孙秋娘难得见他如此心平气和的说话,禁不住看了他好几眼:“我知道,可到底不能就这么坦然地接受祖母的好意。当年祖父祖母收留我们,将我们兄妹视为己出教养长大,又样样都考虑周全,已经为我们耗尽了心神。我们又如何能继续厚着脸皮任予任取?”   “长辈爱护晚辈,本便是一片拳拳慈心,我们自然应当坦然受之。而晚辈承欢长辈膝下,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再不必为我们烦扰疲惫,才是真正的孝道。”李遐玉接过话,带着几分沉意道,“你若是多想,反倒是没有将我们当成家人。分割产业又如何?有了收益,你难道不会一车一车地拉回家来,孝敬祖父祖母么?”   孙秋娘怔了怔,抿着唇道:“是我想茬了……不错,我会百倍千倍孝顺祖父祖母。”   “更何况,我如今暂时无暇协助祖母打理中馈。你若是能给我多挣些养部曲女兵的资财,那便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说到此处,李遐玉的语气软和了许多,眉眼弯弯,笑着捏了捏她依然有些圆润的脸颊,“与其让祖母多费心神,倒不如都渐渐交托给你,我也能放心些。”   闻言,孙秋娘目光凝然,慎重地颔首:“阿姊尽管放心!我必会好生经营,让阿姊能养更多的女兵部曲,日后战无不胜!”一瞬间,她仿佛认识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不仅恢复了精神,而且有些踌躇满志起来:“阿姊若是将帅,那我便是阿姊的军需官!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阿姊交给我罢!”   “好!”李遐玉流露出赞赏之色,再度给她添了一把火,“我早便发觉,你不适合跟着我四处行军征战,更擅长将这些庶务之事都打理起来。而且,你亦不缺行军的经验与眼光,估算计量必定会十分准确,更懂得精打细算。秋娘,咱们姊妹二人同心协力罢!”   “是!”孙秋娘的双眸亮闪闪的,立刻抱着阿姊的手臂,只恨不得再也不放手。   李遐龄在旁边看着二人,心里颇有些酸溜溜的。但他已经定下了从文的志向,此刻也不可能一时受刺激便缠过去争宠,说什么也想协助阿姊。仔细想想,贡举出仕,再出外治理一方的功绩,也并不比保家卫国差。至于留在长安当校书郎、正字,再慢慢往上熬,一点也不符合他的个性,他亦从未想过。好男儿就应该学崔子竟,即使身为名满天下的状头,亦不会留在长安虚度年华,反倒是在外脚踏实地做好父母官。   就在孙秋娘想提出与阿姊秉烛夜谈之时,忽听外院传来些动静,立即便有仆婢来报:“谢郎君与孙郎君归家了。”眼下正因阿姊而吃味不已的李遐龄听了,自是高兴极了:“都快要宵禁了,兄长们居然赶在里坊关闭前家来了,想是也念着咱们呢!”说罢,他转身便往外走,又唤李遐玉、孙秋娘同去。   李遐玉从善如流:“有些日子不见,咱们也该去迎上一迎。”垂眸见孙秋娘正望着她,目光中透着一二好奇与探寻,她心中不禁失笑。从何时起,竟然连秋娘都发觉了谢琰的异样?也不知这孩子在想些什么,竟决定瞒着她,假作完全不知晓。连秋娘都如此反应,若是玉郎得知,岂不是更别扭?   她内心微动,面上依旧笑意不改:“秋娘,还有件要事须得交给你办。大兄有时候难免固执了些,恐怕听得祖母说分割产业的时候,定是坚决不肯接受。他虽是一片好意,但那般态度想来也会让祖母觉得伤心。你便替我们好生劝他一劝,让他别将自己当成外人,反倒是坏了家人的情分。”   又接到重任的孙秋娘也顾不上探究阿姊的心思了,连连点头:“阿姊放心,我定会好好劝阿兄。”   “就与大兄说,他往后便是我和玉郎的依仗。若是定要分出什么彼此,我们姊弟二人日后遇上什么事,又如何忍心烦扰他?”李遐玉对孙夏的性情亦是十分了解,他一向吃软不吃硬,温言细说应当会劝得他改变主意。   说话间,三人便来到外院,正好见谢琰与孙夏并肩行来。孙秋娘因身负重任,不动声色地引着孙夏先走了。李遐龄滔滔不绝地与谢琰说着发生在庄园里的事,又将他与李丹莘二人试图探军营未果之事说了,依然意犹未尽。   谢琰一面侧耳细听,一面不动声色地借着灯笼的微光打量着李遐玉。李遐玉却似浑然不觉,神态举止一如往常。纵是向来淡定从容的谢三郎,此时亦不由得微微有些忐忑。阿玉派人去军府询问,到底是不是突然发觉了他的情意?他只是隐晦地试探一二,让她渐渐习惯这些带着暧昧情愫的好意而已,其实并非示爱。若是他想要示爱,自会寻更好的机会,径直问个清楚。   莫非,这一回到底还是弄巧成拙了?他倒是宁愿她根本不解其中深意,从未多思多想。那也总比只当他是兄长,正在打算如何婉转拒绝好多了。   直到宵禁的更鼓敲响了好几遍,一直在旁边静听的李遐玉方笑道:“阿兄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应当已经很疲惫了。玉郎,放阿兄回去洗浴歇息罢。若是还有许多话想说,明日且有一整天呢。”   李遐龄眨了眨眼,羞赧道:“阿姊说得是,我一时忘形了。不过,我与十二郎约好了明日去河边看竞渡,阿兄阿姊同去么?”他满脸期盼地望着兄姊,又忍不住加上一句:“咱们已经很有些日子不曾一同过节了。”   上巳、寒食、清明之时,李遐玉与谢琰都正在大漠之中,与薛延陀人周旋对战。而元日、上元那会儿,谢琰又身处长安。他们三人,确实已经足足有半年不曾好生在一处过节了。谢琰微微一笑:“咱们便奉着祖父祖母一同去罢,早些让仆从部曲去寻个好位置搭建观景楼。”   “我这便去吩咐他们!”李遐龄遂笑眯眯地走了。   他转身离开之后,通往谢琰院落的小径上,如今便只剩下二人并几个婢女侍从。凉爽的晚风吹拂而来,附近的树木花草枝叶微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李遐玉轻声道:“夜色已深,阿兄早些休息罢。一路急匆匆地打马往回赶,恐怕早便是腹中空空了,我已命厨下备了羹汤点心,记得略用一些。”   说完这些关怀之语,她转身欲走,没有给谢琰任何揣度的时间。谢琰心中有些焦急,又似乎有种奇妙的感觉,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走了两步,便猛然唤住了她:“阿玉,有些日子不曾饮你煎的茶了,也不知味道是否有了变化。心里一直挂念着,反倒可能睡不安稳,不若你且替我煎一回茶罢?”他的院子就在前方不远处,正灯火通明,亦是安静无比。   “元娘……”掌着灯笼的念娘有些迟疑,张口欲劝。   灯火晃动之间,两人的影子交错在一处,便再也不曾分开。李遐玉垂眸望着,笑道:“莫非阿兄得了什么上好的茶具,想让我瞧一瞧?”   “正是冯四师傅前些时日从长安带回的茶具。因路上不慎摔碎了些,只余下几个残盏,却也颇有些意思。”谢琰接过话,“原本打算送给你作出师之礼,如今倒是拿不出手了。你若是喜欢,我让他再捎带一套便是。”   “那我便先谢过阿兄了。不过,论起茶艺,我离出师还早着呢。这套茶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拿得。”   “呵,你既然拜我为师,自然由我决定你何时出师。放心罢,必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阿兄莫非要徇私?”   谢琰转身引路,回道:“偶尔徇一两次私,又有何妨?”   昏暗之中无人发现,李遐玉的双耳早已涌上一片霞色。而她望着谢琰的目光中,亦是充满了笑意与脉脉情思。   ☆、第九十三章 两厢情动      郎君们所居的院落,素来便显得更轩阔敞亮几分。因院子中间没有多少花草树木,又并未建起供女眷居住的小楼之故,一眼就能望尽。此外,李家服侍的仆婢一向稀少,谢琰又并无让小厮婢女随身伺候的习惯,院内尤其十分清静。   谢琰将李遐玉带到辟作书房的东厢房内,熟稔地从角落中取出诸多茶具。思娘与小丫头们将厨下送来的羹汤点心端过来,念娘则借着点燃书案边的枝形烛台,仔细端详自家娘子的神色。不过,李遐玉却并未停留在原地任她打量,而是来到书架附近,抽出那些整整齐齐的卷轴随意看了看,很是自在。   这当然并非李遐玉首次来到谢琰的书房,她甚至连正房都早已踏入过无数遍。然而,这一回却仿佛有些微妙的不同,令她无法安然端坐在茵褥上,只得借着翻开卷轴,稍微掩饰自己略有些异样的神态。书轴中到底有些什么内容,她其实并不在意,反倒是不自禁地微微抬起眼,目光穿过累累的书轴,落在正翻弄茶具的谢琰身上。   因骑马匆匆而归的缘故,谢琰的衣角靴子皆有些脏污,发髻上的幞头也不像往常那般端整。然而,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李遐玉看来,他依旧是翩翩然的俊美君子,无一处不妥帖。往日里她经常会忽略的俊美容貌、优雅举止,如今便犹如磁石一般,越发吸引着她的注意力。   谢琰似有所觉,抱起装着茶具的木箱回首一看。李遐玉冷不防地与他对视,不慌不忙地挪开目光,心却怦怦地跳得厉害:“阿兄莫着急,吃食已经送过来了,趁热用了罢。至于茶具,我替你找就是。”   “已经找着了。”角落中光线昏暗,谢琰并未瞧清楚她的神态变幻,心里不知为何却安定了不少,含笑道,“时候确实不早了,你可觉得饿了?不妨陪我进些羹汤罢?”几步之间,他便来到书案旁,将茶具一一放置妥当。   二人皆跽坐下来之后,他们才借着明亮的烛火,光明正大地端详着对方此时的神态。仅仅只是目光相对,他们便从彼此的眼中察觉了那些曾经忽略的情意与珍重。那是无论如何掩饰,也无法完全褪去的爱慕之情,仿佛在双眸之中点燃了火光一般,跃动不已,热烈之极。   或许是太熟悉了,亦或许是太晚发觉自己的感情,他们之间并没有寻常男女那般的羞涩紧张,唯有惊喜雀跃与释然宁静。虽然情潮涌动驱使他们意欲更加亲近,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的举止却一如往常,并未刻意地坐得更近一些。不过,只需不经意之间的对视,他们的目光便已经足够缠绵了。   谢琰优雅而又迅速地将吃食一扫而光,李遐玉一面碾碎茶饼,一面吩咐仆从给他准备些水洗漱清洁。趁着红泥小火炉上铜茶釜中的水尚未滚滚涌开,谢琰迅速地回到耳房浴室洗浴,更换了宽袍大袖之后,披着湿淋淋的长发就过来了。   他穿着的交襟素袍洇湿了大片,却毫不在意。李遐玉轻嗔道:“不擦干头发,难道就这么湿淋淋的睡下?”而后,便命婢女给他一寸一寸地擦干长发。谢琰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的关怀,笑看着她将细碎的茶粉皆放入铜茶釜的滚水之中。   在庄园中时,李遐玉偶尔也会与李丹薇、孙秋娘分茶煮茶,故而茶艺又有了些提高。谢琰尝了她新煮的茶后,又接过她分出的一杯白云皑皑的茶,再度细细品尝:“离出师又近了一步。这几个茶盏,你觉得如何?”   李遐玉端详着手中的青瓷杯,釉色如碧玉,细腻温润有光泽,确实十分漂亮:“便只剩下几个茶盏,亦是极好的。”   谢琰见她果真爱不释手,笑道:“我只留一个茶盏,剩下的你都拿去用罢。”而后,他瞧了一眼早已难掩疑惑的思娘与念娘:“原本有许多话想与你分说明白,但今夜实在是太晚了,明日再说罢。”   “也好。”李遐玉道,“眼下我也不知该与你说些什么……”先前冷静之时,她考虑过许多事,然而见到他之后,那些担忧疑惑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出口。或许,人在情浓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暂时失去理智罢。明知前路或许漫漫,却并不愿离开花前月下,彻底回到现实当中来。   谢琰将她送到院落外,遥遥望着她的身影随着灯笼的微光远去,半湮没在夜色中。接着,他再度回到书房内,将铜茶釜中的残茶一饮而尽。他几乎不必加以思索,便已经明白李遐玉会有什么顾虑——也只会是他的家人与他的母亲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日后如何相处,都是他必须解决的问题,否则他无法说服李和与柴氏将心爱的孙女嫁给他。   翌日一早,李和方从军营归家。一家人坐在正院内堂中共用朝食,而后,李遐玉与孙秋娘便拿着五色缕、五毒香囊依次为大家佩戴,送上祝福之语。李遐龄端详着系在手臂上的五色缕,赞道:“阿姊这回编五色缕很是用心呢。乍一看去,颇为别致精巧。”   谢琰笑而不语,趁着众人未曾注意的时候,将他那个有些与众不同的五色缕收进了怀中。李遐玉不动声色地又给他系了一条,两人垂着眸,视线交错而过。   仆从禀报说,牛车与马都已经备好了。几个孩子便簇拥着李和与柴氏前往外院。因黄河上的竞渡一年比一年更热闹激烈的缘故,附近许多人家都正欢笑着驱车往外行。柴氏见状,当机立断:“坐车实在太慢,也容易堵在河岸上,不若骑马去罢。”   于是女眷们又换了窄袖胡服,一齐翻身上马,英姿飒爽地策马飞驰而去。   竞渡场地选在水流较为平缓的黄河河段上,两岸早已是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漆成不同颜色的龙舟已经纷纷下水,在人群的空隙中,隐约能瞧见河段中央竖着的旗杆上顶着的锦绣彩球。许多官宦世家早已派遣仆人占据了视野极佳的开阔空地,建起了观景楼或席棚。都督府的观景楼最为精致漂亮,卷帘高悬,又有数层薄纱垂挂,随风翻卷飘荡。薄纱之后,依稀能望见满头珠翠的女眷们以及来往不绝的仆婢。   李折冲都尉家的观景楼则寒酸多了,不过是座二层小竹楼,踩上去吱呀作响。一家人围坐在一处,遥望着那几条龙舟,兴致一起,便猜起了胜负。李和抚须笑道:“那赤红龙舟上的大汉光瞧着背影就是有劲道的!应当是哪家的部曲!胜算有六分!”柴氏斜了他一眼:“我瞧着那青色龙舟不错,鼓声很是雄浑,胜算约有五分。”   两位长辈各执一词,晚辈们也无法偏帮任何一方,索性各自说了不同颜色的龙舟。“总归每一条龙舟都有人看好,不会落空。”李遐龄笑道,“我去寻十二郎问问,看他觉得哪条龙舟能获胜。”   “去罢。”柴氏道,“谁都别落下,去都督府的观景楼拜见长辈。听闻姑臧夫人受邀,与卢夫人一同观赏竞渡,茉纱丽应当也在,憨郎莫忘了问候她们。”至于她,并不想因卢夫人之故坏了看竞渡的心情,自是不愿出面。   谢琰几人遂暂时离开自家的小竹楼,前往不远处的都督府观景楼拜见。这一回李都督并未亲至,由都督府大房出面在一楼招待男客饮酒取乐。谢琰、孙夏、李遐龄与诸人见礼之后,便以向姑臧夫人问候为借口,推辞了他们的挽留之意。慕容若身处席间早便已经百无聊赖,立刻抓住时机跟在他们后头,悄悄地离了席。   “你也跟着我们去拜见姑臧夫人?恐怕旁人都以为你是冲着李十娘去的罢?”谢琰似笑非笑,“方才列席的可都是你的大舅兄、小舅郎,若是不见你回去,指不定会如何想。到时候迎亲礼上,可别怨他们百般刁难于你。”   “嫡亲的大舅兄小舅郎也只有两位,其他人如何想又干我何事?”慕容若回道,“何况,跟在都督身边,时常听他提起这些长辈同辈,什么事都不曾瞒着我。听得多了,他们面上再是道貌岸然,也依旧遮不住人人内里的千疮百孔,我又如何还能尊敬得起来?由得他们去罢,有那些虚与委蛇的时间,倒不如一直远远看着十娘呢。你们那小竹楼上应当能多添几个人罢?不如唤了十娘、茉纱丽,一同去那边观竞渡?大家也自在些。”   “世家大族怎能容许订了亲的人私下单独相处?你还是一个人看罢。”   闻言,慕容若很是失落,却也依旧厚着脸皮随着他们去二楼拜见女眷。卢夫人见他们来了,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笑容依旧维持慈和,每个人都不偏不倚地问了几句,又随口赞了赞。几位郎君的注意力显然都并不在眼前这群贵妇身上,不着痕迹地朝着另一侧望去——先一步上楼来的李遐玉与孙秋娘正坐在茉纱丽身边,给她讲解竞渡的规矩。李丹薇则给她们系上自己做的五色缕,李九娘带着十一娘、十二娘远远地坐在另一侧,显然是心有顾忌,不敢随意招惹她们。   因都是女眷,又不甚熟稔,谢琰几人也不好在二楼多待,遂先下楼回去了。直到竞渡开始,众人的注意力皆被波浪翻涌中的龙舟吸引,李遐玉等人才得了姑臧夫人允许,也离开了。崔县君虽瞧见李丹薇跟随她们下楼,却也并未阻拦,只是暗暗有些感慨。   慕容若终于如愿以偿,在折冲都尉家的小竹楼里与心上人共观竞渡;孙夏也守在茉纱丽身边,有些笨拙地为她解说龙舟之间的激烈争夺;李丹莘与李遐龄更是看得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为自己看好的龙舟喝彩。如此,反倒衬得谢琰与李遐玉二人格外平淡,只有旁边的孙秋娘偶尔顽笑几句,才显得热闹些。   ☆、第九十四章 交心深谈      数轮竞渡之后,百姓们依旧意犹未尽。但暮色已然渐深,众人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谈笑与热闹依稀远去,宽阔的黄河水道上终于恢复宁静,方才两岸的熙熙攘攘仿佛梦幻泡影。官宦世家自是不愿与平民百姓拥挤在一处,或走得早些,或走得晚些。   都督府与折冲都尉家在附近都有庄园,故而留待人群几乎散尽之后,才动身离开。李丹薇姊弟暂别友人,返回都督府牛车队内,辚辚远去,慕容若远远在后护送。姑臧夫人受柴氏之邀,带着茉纱丽留下来,去李家庄园中休憩几日,自是让孙夏高兴不已。   这个庄园正是柴氏意欲给孙夏的产业之一,虽只是个十来顷地的庄子,出息却很不少。庄园中间建了座三进的小别院,甫重修不久,处处都是新的,布置也很是精巧。别院虽小却五脏俱全,全家人住下亦依旧留有余裕。   其乐融融地用过夕食后,李和本想带着孙夏与谢琰回河间府军营,却被柴氏横了一眼:“好不容易休沐一日,你就容不得他们轻省些?此处离军营不远,明日用过朝食之后再去亦不迟。你若是急着回去,自便就是,别拉上憨郎与三郎。”说罢,她便留下姑臧夫人一起说话,又将孙儿孙女们都遣了出去。   李和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睛,大步追了出去。不过,当远远望见孙夏正涨红脸与茉纱丽说话,谢琰又似有似无地靠近李遐玉身侧时,他暗自叹了口气。孙儿要娶新妇,孙女要嫁新郎,都是轻忽不得的大事。待日后战况渐渐激烈起来,他们也寻不出这般闲暇的时候了,眼下就且让这两个臭小子称心如意罢。   因孙夏吭哧吭哧说不出这别院的妙处来,孙秋娘实在看不过眼,便挽着茉纱丽的手臂在院子中转悠起来。李遐龄则忽然兴致大发,想试着给今日竞渡作一篇赋,兴致勃勃地回去了。李遐玉与谢琰沿着僻静小道一直往前走,发现一个八角亭,遂在其中坐下来。   小丫头们端上些浆水鲜果之后,便陆续退了下去。思娘与念娘将亭角上悬挂的灯笼点燃,也很识眼色地避得远远的,眼观鼻、鼻观心地默然静立。谢琰执壶给李遐玉倒了杯香浓四溢的杏酪:“今日观竞渡,你觉得如何?”   “很热闹。我猜的龙舟夺了两回绣球,颇为畅意。”李遐玉回道,“不过,大家都分散坐着,未能一同喝彩顽笑,总觉着有些失落。”若在往日,她与谢琰说笑时随意自在,当然也不会介意慕容若霸占了李丹薇、孙夏夺走了茉纱丽。眼下为了暂时掩饰二人之间的变化,他们都有些压抑,刻意不多言多语,便显得太过安静了些,也少了几分欢快。   “我倒是想同他们那般,也能光明正大地与你独坐在角落中,肆意评点、谈笑风生。”谢琰接道,“若是我遣官媒提亲,得了祖父祖母的应允,我们在人前人后便不必如此遮掩了。不过,我知道,眼下说到提亲,仍有些太急切。我有许多话想与你分说,你想来也有不少顾虑。我们不妨将一切都摊开,如何?”   “也好。”李遐玉颔首,双眸中盈盈的目光少了几分婉转朦胧,恢复了清澈冷静,“独处的时光固然难得,我们却没有那么多闲暇,还是早些说清楚罢。”其实,他们二人正是情意涌动的时候,只恨不得时时都能相见。只要能在一起独处,无论做什么,都会觉得心中欢喜。但即使他们再如何情投意合,亦依旧不得不面对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诸多问题。纵然他们尚且年少,所思所想却早已成熟,早便想得十分明白:一时欢悦的情意绵绵并非他们所愿,相守一生的坚定不移才是他们的目标。   “我先前曾问过你,想要一桩什么样的婚事,想嫁一位什么样的郎君。”谢琰缓缓道,“如今你可想清楚了?”   李遐玉啜了一口杏酪,双目微垂:“我仔细地想过了,只要能像如今这般便足够了。什么荣华富贵都不要紧,迟些早些登上青云路亦毫无干系,只须家人始终融洽相伴,又能让我随时走出内宅,自由自在行事便可。无需为内宅的琐碎与家长里短烦扰,更不会莫名受到刁难,亦不必掩饰自己的脾性与喜好,我方能心甘情愿地嫁作新妇。”   她已经见识过广阔的天地,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们,经历过欢乐热闹与惨痛血腥,再回首去看他人过着的日子,自是觉得万分无趣。而且,她如今的生活离寻常的小娘子太过遥远,又如何可能甘心回归到她们当中去?日后只能被困在后宅之中,与阿家妯娌为些许琐事争执不休?宅第、中馈、经济庶务,这些都不足以留住她的目光,让她觉得愉悦快活。她想做更多事,亦能做更多事。   谢琰眸光微动,含着笑意:“我相信,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郎君比我更懂得你想要什么,什么样的日子才能教你过得惬意。这世间也没有任何一个郎君,同我一样,既喜你的聪敏灵慧、稳重从容,又爱你的坚定执着,甚至狠辣血腥。无论你是何种模样,我都曾看在眼中,也都觉得喜爱非常。这世间如蒲苇的女子何其多矣,我却只为比磐石更无转移的你而心折。磐石与磐石,分明才更相配些。”   他竟然如此直率地表白心意,李遐玉听得怔了怔,瞬间双颊如血染一般晕开了一片红霞。胸臆中喜意涌动,禁不住细细地品味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又有些百味参杂的奇妙情绪散落其中。一时间,她难得觉着有些羞意,目光流转,不愿再看对面之人的神情。然而,那些欢跃的情绪又促使她忍不住抬起眼,将他此刻的神态深深印在心中。   “阿玉,你呢?你想要的郎君,可是我这样的?”谢琰继续乘胜追击。   李遐玉完全不知道,他何时竟练出了这般厚的脸皮。被他一再追问,她那依旧有些烧灼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几分恼色,于是便嗔道:“你想得太多了。我想嫁的郎君,只须是知我懂我信我、一生不会负我的人,便足够了。”   “这不正是我么?”谢三郎挑起眉,弯起嘴角,“阿玉,我不仅仅知你懂你信你、一生不会负你,而且喜你爱你、珍你重你。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捧来放在你面前,任你取用。若是你想自己动手,我也会全力支持你。”   “你何时学来这般的花言巧语?”又被他这一番剖白心意激得有些坐立难安的李遐玉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佯作恼意,“赶紧将脸上的面皮撕下几层,教我看看还是不是谢琰谢三郎!”   “我之所言,皆出自肺腑,并无半分虚假,又如何算得上是‘花言巧语’?”谢琰依旧从容,“你想过来撕一撕试试么?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谢三郎?”   “……不许再随意这么浑说……简直……简直让人太不习惯了。”坐在对面的,还是那个优雅淡定的顶级门阀世家子弟么?莫不是被什么狐仙鬼怪给换了罢?还是悄悄地问了什么不靠谱的人,学来了这么些甜言蜜语的手段?   “阿玉,你还是早日习惯些为好。我其实也想听你说几句这样的‘花言巧语’,若有空暇,你不妨随着我学一学?”谢琰又逗弄了她几句,这才作罢了,“闺房之趣,如今或许你还不适应。日子还长着呢,往后你一定会喜欢的。”   “……”李遐玉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转开了话题,“我们不妨说一说别的事罢。譬如,我的家人自是无可挑剔,你的家人我却无法信任。或许日后的种种患得患失、爱极生恨,都会从他们造成的间隙中而来。有他们夹杂在其中,我很难坚信,我们必定能厮守一生、白头偕老。”她对谢家的了解皆从谢琰而来,或许其中难免有些许偏颇,却足以瞧出谢家其他人与他们之间的观念极为不合。仅仅世庶之别,就足以令谢家平生波澜,绝不可能轻易平息。更别提还有母子兄弟、婆媳妯娌之间的诸多矛盾冲突了。只须粗略一想,她便能想象出日后的“热闹”场景来。   谢琰认真地听着,含笑的表情渐渐收了起来,眉眼间皆透出了几分庄重,问道:“阿玉,你可信我?”   “作为兄长,我信你。作为情郎,我自是更愿意信你。”李遐玉无奈一笑,“若是连你都不能信,这世间我还能信得过谁?然而,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咱们二人结缡,到底不可能绕过你家中的母亲兄嫂。你可曾想过,你母亲能否接受我?我又能否在她身边生活?”   “自然想过……想过很多回。”谢琰低声回道,定定地望着她,“我心悦你,便是你不会想到这些,我也会替你考虑周全。至于母亲之事,不必担忧,她暂时不可能给我定下什么奇怪的婚事。待咱们成亲之后,再去信禀告她一声即可。”   “虽说以大唐律,卑幼在外擅自成亲,再告知父母尊长亦是无妨——但我们能否成亲,与她是否接受我毫无干系。”李遐玉摇了摇首,却又释然一笑,“也罢,横竖她已经不喜你的‘胡作非为’了,再多一个我,大概也不过如此。”   “母亲为难人的手段也不过就是那些罢了。”谢琰道,“而且,她早已习惯与兄嫂一同生活,想来也不会突然来到灵州。在我们入京之前,都不必生活在一处。等几载、十几载过去,她应该也想开了些,而你我亦是铜皮铁骨百毒不侵了。”   李遐玉略作思索:“以世间对孝道的看重,咱们也只能从‘避’字了。不过,与家人格格不入到底并非什么好事。你还是须得想方设法,说服谢家大兄为好。”   谢琰怔了怔,轻轻地握住她的柔荑,摩挲着她掌心中的茧子:“我会试上一试。不过,我已经对大兄完全失望了,你也不必抱着什么期望。”若是有一分可能,他亦希望家人能接纳他中意的娘子,能真情实意地祝福他们。   ☆、第九十五章 谢郎提亲      是夜,谢琰静静思索了许久,提笔一口气写了十来封信,再度详细解释自己的所思所想与所执所念。当年他年纪尚幼,言语未免有些过于激烈,或许确实不值得信任。所以谢璞耐心地听他说完之后,只劝他莫要妄动,免得伤母亲的心。而今他身为功勋六转的武官,手握累累功绩,又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也许能以事实渐渐说服他罢。   翌日一早,他便唤来冯四,将这些信件都交给他:“烦劳冯四师傅,再走一趟长安,替我问候大兄。暂且不必提我身在何处,亦不必提我如今在做什么,只需每月定时给他一封信即可。他若有什么话托你转达,便让他直接给我写信就是。”在婚姻大事尚未成定局,薛延陀之战尚未彻底结束之前,他依然打算隐瞒自己的行踪。若是谢璞无法理解他的作为,他也并不打算将一切尽数告知于他,免得陷入被动的境地,日后反倒影响了他目前的生活。   “三郎君放心,某一定管住自己的嘴,将自己当成蚌壳,谁也撬不出话来!”冯四认得几个字,见那些信封上都写了顺序,便将它们放进信匣中,“如今三郎君才是咱们陈郡谢氏最有出息的!有出息的人,腰杆子才挺得直!说话才有底气!大郎君和二郎君是兄长又能怎么样?!贡举没考上之前,说什么都是虚的!”   闻言,谢琰微微一笑:“不错,唯有比他们走得更高,方能证明我确实比他们看得更远。”若是陈郡谢氏能够由他而复兴,便是母亲再如何不喜他的自作主张,不喜阿玉的寒门出身,又能怎生奈何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当然不可能不明白这种道理。“待他日我成了果毅都尉或折冲都尉,咱们再衣锦还乡去。”   “嘿嘿!某一直等着呢!”冯四摸了一把络腮胡子,眉飞色舞起来,“某那几个兄弟一直守在老宅里,成日只能给娘子、二郎君当仆从差遣,恐怕武艺都早就生疏了!某跟着三郎君挣个官儿做一做,回家后也好在他们跟前大摇大摆地走几遭,教他们张大嘴羡慕去!”   待冯四离开之后,谢琰便径直前往正院内堂,去拜见李和与柴氏。许是心有灵犀的缘故,远远就见李遐玉迎面而来。两人不约而同地选了原本习武的时候私下去见长辈,望见彼此时,皆怔了怔,而后相视而笑。   对方为何而来,两人多少能猜得一二。然而,不待他们说上一言半句,李和便提着陌刀自角落中转了出来:“嗬!武艺一日不练就会稀松!你们两个这是在偷什么懒?!三郎,待会儿回军营之后,去校场与我打一场,让我瞧瞧你最近有没有长进!”   “孩儿遵命。”谢琰笑着迎上前,接下他的陌刀,“不过,此来拜见祖父祖母,是有要事想商量……”李遐玉听到此处,虽说心中早有预料,却仍突然觉得有些羞意,刻意放缓了脚步,落在他们身后。   李和斜了一眼谈笑如旧的谢琰,抚着雪白长须,又瞧了瞧看似毫无异样的李遐玉:“有什么话不能迟几日再说?而且非得你们二人一同过来?莫非又想去北疆,私下寻我来说情?我早就说过,北疆混乱,须得谨慎行事,可不能放你们去胡乱搅动那一池子浑水。别想打什么主意了,你们趁早回校场上去,还能射几十箭练一练手。”   “并非为了北疆之事。”谢琰回道,随在他身后入了内堂。   柴氏早已听见祖孙二人说话,瞥向李遐玉,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连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了几分:“元娘,且坐过来,帮我瞧一瞧这两天积攒的帖子。三郎,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就是。”虽说她并不知晓两个孩子是何时互诉衷肠的,也未曾料到短短数月之间,他们的情意便已经突飞猛进到如此地步。然而,端看两人眼下这番举止,又如何能猜不到他们正打算坦白些什么?   谢琰立即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给两位长辈行了稽首大礼之后,方郑重地道:“祖父与祖母在上,且先受孩儿一拜。孩儿……心悦元娘,想娶她为妻,择日遣官媒提亲,望祖父祖母成全!”说罢,他又深深拜下,静待两位长辈的反应。虽说他心中已有九分笃定,却因久久未曾听见回答之故,多少生了几分忐忑不安。   垂首拜下的谢琰自是看不见,李和与柴氏对视一眼之后,眼角眉梢透出的笑意。李遐玉眨了眨眼,这才发现祖父祖母似乎早便发觉了他们二人的变化。听得“提亲”之语后,长辈们非但不觉得震惊,反倒是一脸理应如此,就像他们早已等待着这一刻似的。她细细回想,心中暗叹:恐怕在他们依旧懵懂的时候,两位长辈便已经看出端倪了。如此说来,他们之前急着要给她议亲,既有五六分真,说不得也有一二分试探之意。   刻意沉默了半晌之后,李和方重重地咳了两声:“胡闹!你们二人是义兄妹,兄妹之情与夫妇之情如何能混淆?!况且,你先前不是曾说,暂时不考虑婚事么?往后你还有更多机会得到更好的婚事,莫要一时糊涂,免得日后悔不当初!”   谢琰依旧低着头,沉声答道:“孙儿确定,对元娘并非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情。先前不考虑婚事,只是因不曾发觉自己的情意而已!婚姻是人生大事,孩儿从未有过将其视为利益交换的想法,只想娶中意之人。故而,此生非元娘不娶!”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你们家的门第,恐怕也看不上我们这样的寒门小户。你如今恐怕满心都想着绕过你母亲,不教她出面甚至不教她得知此事,由自己请媒人提亲罢?!当这桩婚事是儿戏不成?!”柴氏接过话,面上含笑,所言却毫不容情,“便是你娶了元娘,往后你母亲若是不认这个儿媳妇,又将她置于何地?!”   “孩儿本便不打算由母亲来主持婚事。况且离家数载,音讯不通,在外自行娶妻生子,想来亦是情有可原。若是母亲不能体谅,日后怪罪下来,也都是孩儿不孝、擅自娶妻的过错,与元娘毫无干系。”谢琰谨慎地回道,“祖父祖母尽管放心,孩儿若娶得元娘,必定珍之重之,终生不会负她。婚后她亦会如眼下这般自由自在,不必为任何琐事所累。”   柴氏还待再问,见身畔的李遐玉有些欲言又止,实在绷不住了,笑着睇了她一眼:“元娘,你难不成是心疼三郎了?想帮他说什么好话?”   谢琰微微抬起眼,望向李遐玉,就见她正笑意盈盈地瞧着他,答道:“祖父祖母疑惑重重,句句询问,确实也都是些要紧事。不过,所有这些,我都早便已经问过了,他也早就想清楚了。反反复复再问,也不过是一个‘避’字罢了。”   “啧啧,你们这是早就私下商量好了?真是女大不中留!”柴氏笑哼了一声,“年纪还小着呢,着什么急?总须得你及笄之后,才能议亲。待到你十六七岁的时候,再完婚也不迟。咱们家可不兴什么早嫁,多在家中留几年才好呢!”   此话无异于满口答应了,谢琰难掩喜色,迅速地又深深拜下:“多谢祖父祖母成全!”   “混小子,我还没答应呢,这就谢过了?!”李和瞪圆双目,拍案而起,“我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若不能升到校尉,可不许你娶走元娘!而且,你休想将元娘带得远远的,只能住在咱们自家的宅子里!哼,我们给你们重修院子准备新房,倒也让你省事不少!”   无论他提出什么条件,谢琰自是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待回过神之后,方想到——他似乎也从未想过,婚后要买个宅子别居。他们二人都早已习惯全家人聚在一起,又何必分开?李家便如同他自家一般,再自在不过,又何必换地方?   当然,明智如谢琰谢三郎,机敏如李遐玉李元娘,也一时间不可能想到,住在女家之中意味着什么。眼下两位长辈亦不可能与他们详细解释。   趁着兴致正好,柴氏立刻命婢女将给孙女精心准备的嫁妆单子拿来,与她一一分说。李和则拍着谢琰的肩仰天大笑,简直再满意不过了:招了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孙女婿,简直就是圆满!日后重外孙们不改姓也无妨,横竖都是住在自家里,在他们膝下承欢,这样的细枝末节就不必在意了。旁人家的人口都是有进有出,唯独他们家,有进无出,真是人丁兴旺的大好景象哪!   四人都高兴非常,未曾注意到李遐龄正目瞪口呆地立在门边,一脸难以置信:“……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得异常艰难:“阿兄……要娶阿姊?!”这于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无论如何也从未想过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错,玉郎,我心悦元娘,便想禀告祖父祖母,求得他们许亲。”谢琰回道。李遐玉也微微颔首:“我与三郎,并非兄妹之情,提起婚事亦是水到渠成。”李遐龄一向当谢琰是亲兄长,她曾想过,他可能一时间很难接受此事。因此,她原本想着过两日便寻他徐徐说明,不料眼下却令他大受冲击。   李遐龄双目微红,不知是该怒瞪阿兄,怨他抢走了阿姊,还是该埋怨阿姊,她怎能嫁给阿兄。这简直太荒诞了!他如何能接受?!然而,此事明显已经成为定局,他再如何反对,恐怕也无济于事了!想到此,他禁不住退后几步,猛地转身奔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李和&柴氏:我们等这一天等得很久啦!   李遐龄:说好的刁难呢?说好的阿姊很难娶呢?   ☆、第九十六章 玉郎纠结      却说李遐龄惊怒交加之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转身便疾奔而出。眼前仿佛不断重复着兄姊二人从容淡定的神色,令他的所思所想所感都无比纷乱。他甚至觉得无法再在这间别院中待下去了,索性就去马厩牵了马,无视了大管事李胜的劝阻,便策马飞奔离开了。李胜完全不知前情,立即回正院内堂禀报:“玉郎方才的模样有些不对劲,不如派几个部曲跟着他,也好随身护卫?”   李和拧紧眉:“好端端的喜事,却偏教这臭小子搅合得一团乱!!派三两个人远远地看着他,别让他出事就行了!”他好不容易才终于将看中的孙女婿成功留在家中,简直是全家都欢欣雀跃的大喜事。怎么玉郎那小子却钻了不知打何处而来的牛角尖,反应这般奇怪?按理说,一个是他最尊敬的兄长,一个是他最濡慕的姊姊,他不该觉得惊喜么?如今这些少年郎的心思,可真是越来越奇怪了,怎么也琢磨不透啊!   “随他去罢,他不过是一时想岔了而已,迟早都能缓过劲儿来。”柴氏倒是很淡定,“阿郎,你不是须得带着三郎与憨郎赶往军营么?你们先用朝食,早些过去就是。我与元娘理一理嫁妆单子,看看可需增减什么。如此也好,憨郎成亲之后,便轮到给你们二人筹备婚事了,我也不至于觉得日子过得无趣。都是自家人,这男家女家都由我来操办,倒也甚有意思。”   “让祖母费心了。”谢琰忙又行礼,“孩儿这两年也存了些家业,便无须分什么产业了。若是祖母坚持要贴补我,就全算作元娘的嫁妆便是。横竖都是自家人,日后也得交给元娘打理,不如教她的嫁妆更丰厚些得好。”他与孙夏的境况完全不同,也没有必要攒什么传家的产业。更有甚者,他还打算将这些年经营的微末产业,将来都归入李遐玉的嫁妆中,只留下职田俸禄。早作打算,也免得他日因这些产业,与家中母亲兄嫂生出什么龃龉来,倒教李遐玉与李家受了损害。   柴氏略作思索,颔首道:“既然你有这份心,那我便都往嫁妆单子上添。三郎,如今你的出身许多人都知晓,只不过他们并不知你离家出走的实情罢了。你登得越高,有心之人便会越加关注你,你与家里人之间的矛盾迟早都会掩盖不住。虽说我确实想多留元娘几年,但仔细想想,你们的亲事还是早些定下得好。”   “祖母说得很是。”谢琰笑着应道,“过了年之后,元娘便虚岁十五了。虽说并未到及笄的年纪,但应该也能开始议亲了。行完纳征之礼,亲事彻底定下来,便不必担忧母亲兄嫂知晓,再慢慢请期也不迟。至于亲迎,大可定在元娘年满十六之后——孩儿并不着急。”纳征之后,李遐玉便已经是谢家人,他也可彻底放下心来,专心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战。   他很有些画蛇添足地加了最后一句,偏偏却教李和与柴氏都瞧出了几分小儿女间情热情浓的焦灼来。当然,两位长辈皆是不约而同地装作什么也不曾发觉。心疼孙女婿归心疼,他们自是更舍不得早早地让孙女嫁出去,即使她嫁的是他们最中意的孙女婿也一样。   这厢三言两语便将亲事彻底定了下来,另一厢李遐龄御马狂奔了一段时间之后,心中越发难受了。他决定找一个人说一说此事,将闷在心里的所有想法与情绪统统都倒出来,或许才能舒服一些。刚生出此念,他脑海中瞬间便闪过一个名字——李丹莘李十二郎。他并不是旁人,又是值得信任的挚友,自是再好不过的倾吐对象。   一个时辰之后,他成功地从都督家别院中将李丹莘唤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李丹薇与慕容若。四人在附近纵马,来到一片开阔草地上。慕容若与李丹薇下马慢行,两个少年郎则坐在草地上,眺望着远方。   李遐龄犹豫片刻,终于决定全盘托出,于是道:“十二郎,你可能替我评判一件事?只要想到此事,我便觉得又恼怒又难过,完全无法接受,但其他人却像是都很欢喜。我很想知道,难道真是我反应过度了不成?”   “何事?”李丹莘被他这一番话勾起了好奇心,“竟能教你这般难受?且让我也听一听,看看究竟是对是错。”   于是,李遐龄满脸纠结地接道:“我阿兄……向我阿姊提亲了……”   “……”李丹莘半晌没有反应,而后瞪大双目,有些失礼地抬高了声音,“谢三郎向你阿姊提亲了?!”反问的时候,李十二郎多少有些难掩心中的复杂之意。想当初,他也曾想过娶李遐玉呢。若不是同姓,说不得祖父也会赞同他娶这么一位小娘子。毕竟,以她的见识与性情,足以傲视某些光顾着内宅中馈之事、目光有些短浅的世家女子。   “别——”李遐龄反射性地想要捂住他的嘴,然而却已经迟了。听得这句话的李丹薇和慕容若齐齐地转过身,一个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另一个则有些耐人寻味。   见他们的反应也与他完全不同,李遐龄索性也不再刻意瞒下去了:“一个是我阿兄,一个是我阿姊,你们就不觉得有些奇怪?!”   李丹薇笑道:“玉郎,你这话好生有趣。他们又不是亲兄妹,甚至也没有正式结拜为义兄妹,亦并非同姓,丝毫没有乱了伦理纲常之处,又有何处值得奇怪?你将谢三郎当成亲兄长,难不成却忘了他其实并非你的兄长?若是日后他重振陈郡谢氏,娶了旁人为妻,你们之间的情谊恐怕自然而然便会渐渐疏远。如今他娶了你阿姊,成了你嫡亲的姊夫,永远都是一家人,难道不好么?”   李遐龄怔了怔,摇首道:“十娘姊姊方才所言,绝不可能成真。我相信阿兄,无论他娶了什么人,都会将我们当成一家人,绝不会与我们疏远。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分明我们以前都只是兄弟姊妹之情,他们怎么可能……怎么会……”   “怎么不会?”李丹薇继续循循善诱,“你对谢三郎确实是兄弟之情,但元娘与他却可能自始至终都并不是什么真切的兄妹之情。又或许,浅浅的兄妹之情早便成了男女之情,只是你们都并未发觉罢了。如今是一家人,往后亦是一家人,你又何必计较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情意?而且,元娘嫁了谢三郎,从此便不必离家,这不是再好不过么?”   李丹莘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加上一句:“阿姊当初拒绝祖父许亲给谢三郎,也是因发现他与李元娘二人之间并不寻常的缘故?”那时候他还觉得有些奇怪呢,自家阿姊怎会用那种嫌弃的口气贬损谢三郎。原来只是无法说出真正的理由罢了。   “当初只是直觉而已。”李丹薇道,“不过,我早便觉得他们迟早都会成为神仙眷侣。既是彼此的知己,又是彼此的依仗,称为天作之合也不为过。”   听得此话,慕容若抬了抬眉,勾起嘴角:“如此说来,还须得加一个‘青梅竹马’才更合适罢?俗话怎么说来着?谢三郎应当算是折冲都尉家的童养婿。李都尉与柴郡君恐怕早便将他当成孙女婿了,自然是皆大欢喜。”   被“童养婿”这个奇妙的词惊得一时呆怔住了,李遐龄睁大双眼望着慕容若,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你或许说得不错……所以祖父祖母才会如此欢喜。他们一直都盼着阿兄娶了阿姊,也算是招了孙女婿,阿姊就不必嫁到别人家去受苦受累了。”   同样被这个词震住了的李丹莘扭过头,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慕容若斜了他一眼,依旧保持温和的笑容:“自然不会有错。你想想,李都尉与柴郡君哪里舍得你阿姊嫁出去?谢三郎虽看起来不像招婿,却胜似招婿,又再可靠不过。换了谁家祖父祖母,不会成全他们呢?”   李丹薇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正是如此。玉郎,你或许并不是想不明白他们为何会生出男女之情,只是恼怒他们怎么都瞒着你罢了。你细细想想,到底是怨谢三郎抢走了你阿姊,还是恼你阿姊夺走了谢三郎?又或者,只是觉得他们二人若是在一起,便会忽略你?不过,在想着自己受委屈之前,也莫要忘了替他们想一想。这世上最值得你阿姊托付的人,究竟是不是谢三郎;而这世上最值得谢三郎娶的娘子,究竟又是不是你阿姊。”   李遐龄愣了愣,猛然犹如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不错,他只顾着迷惑恼怒,却忘了替阿姊阿兄着想。他们二人为何不能结亲?若是对彼此有情,又为何不能成婚?除了谢琰谢三郎之外,他还能放心谁来娶走自家阿姊?除了阿姊之外,他又能安然接受谁嫁给阿兄为妻?   他们一家人之间如此信赖亲密,如何可能轻易接受忽然来一个外人,将自己的家人夺走?仔细想想,阿兄与阿姊确实是最适合的。如此,他既不用担心有人突然冒出来抢走阿姊(诸如何飞箭),又不必忧心有人忽地心血来潮想嫁女与阿兄(诸如许多他或许不知道的人)。皆大欢喜?不错,简直十全十美!   终于从牛角尖中转过弯的李遐龄朝着李丹薇、慕容若与李丹莘慎重地行了个礼:“多谢你们的开解,我想通了,这便家去向阿兄阿姊道歉。”他不该转身就跑,反而教他们担心,也会让他们生出误会。   “或许,他们所欠缺的,并非你的道歉,而是道喜。”李丹薇笑道,“替我向元娘转达一声道喜,旁的不必多说,改日我亲自去问她。”   “好。”说罢,李遐龄便翻身上马,又一路飞驰而去了。   李丹莘遥遥望着他,颇有几分淡淡的忧伤。慕容若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虽说李元娘这般的小娘子委实少见,但你也不必太想不开。她这样的小娘子不适合你,这天下间,恐怕也只得一个谢三郎能制得住她。而你,只消寻一个如你阿姊这般的小娘子便足够了。”   李丹莘叹了口气,摇了摇首:“我对她……并无此意。只是觉得,你们的眼光与运道都很不错罢了。”   闻言,李丹薇禁不住笑了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放心罢,十二郎。你的娘子便交给我来物色,保管让你娶个中意的,如何?遍寻灵州找不着,咱们就去长安找。总能发现合适的,绝不会委屈你。”   “那我便先谢过阿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郎:可惜我们为啥是同姓呢~~~(蛋蛋的忧伤)   玉郎:╭(╯^╰)╮#(我们绝交!立刻!马上!)   谢三郎:^^(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李元娘:--(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李十娘:他只是思春了而已,什么意思也没有,呵呵,别放在心上……(拖走傻弟弟)   ☆、第九十七章 欢喜冤家      李遐龄一路风驰电掣地回到自家别院,翻身下马后,迎面就见自家大管事李胜正带着一群仆从急匆匆走来。心中分明知晓谢琰必定已经随着祖父前往军营,他仍是禁不住问道:“阿兄可还在?我有事寻他。”   “三郎君与憨郎君都去军营了。小郎君若有事需转达,不如某派人去带个信?”李胜道。   “算了,你有事尽管去忙罢。”李遐龄略有几分失落,紧接着又赶往正院内堂去见李遐玉。他心里一面想着该如何与阿姊道歉,又一面有些急切地欲让她知道他如今的支持态度,还有些担心阿姊会对他失望。仔细想想,阿姊一定从未想过,他的反应竟会是这样激烈罢?作为阿弟,不替阿姊着想不说,只顾着自己情绪失控,确实一点也不可靠。无论换了是谁,恐怕都会觉得难过罢?   然而,当他怀着忐忑不安踏入正院时,却并未瞧见李遐玉的踪影。   柴氏与姑臧夫人坐在内堂中,正揽着茉纱丽轻声说笑。不经意间,柴氏瞥见他探头探脑的模样,嗔道:“玉郎,不可失礼,还不过来拜见姑臧夫人。”   李遐龄遂掸了掸袖子,挺直脊背走上前,给两位长辈行礼。   柴氏又道:“一大早便冲出门去,又匆匆赶回来,恐怕没来得及用朝食罢?赶紧用些点心鲜果,且垫一垫。待会儿便要用午食了,多吃些。”经她这样一说,李遐龄才恍然觉得腹中饥饿,遂听话地去用了些吃食。因心中始终挂念着李遐玉,他并未在内堂中逗留多久,便告退离开了。   这三进的院落并不算大,李遐龄一路走一路询问,不多时便问得了李遐玉的行踪。原来她因清晨未曾习武的缘故,特意去了校场练武。于是,他便又立刻赶往校场。远远便望见,自家阿姊正立在校场中央,挥舞着陌刀与思娘的一杆长矛对战。刀光矛影交错辉映,几乎将两人的身形完全遮挡住了,外人根本瞧不出任何空隙。然而,陌刀势沉而长矛灵动,以力博巧,自是时时都会涌现出令人禁不住击节而叹的种种妙招。   李遐龄暂且放下了满腹心思,认真地观看起来。清晨他因心忧兄姊之故,并未专心练武,所以才恰巧赶到内堂听见了那些话。如今眼见着阿姊打得如此精彩,他亦有些技痒起来,遂来到兵器架边选了一柄横刀。   “啧,终于舍得回来了?”轻轻甩着长鞭的孙秋娘斜睨了他一眼,“我真想替阿姊问一问你,你今年究竟几岁?都已经是半大的少年郎君了,居然还如此之不讲理,可真是生平罕见。这世上的阿弟,若都如你这般不懂事,当阿姊的不知该有多辛苦!!”   平常面对她这般的冷嘲热讽,李遐龄都能理直气壮地回几句。这一次,他却无言以对,心中更觉得羞愧难当:“我……确实是错了。一时间很难接受阿兄与阿姊……所以才这般冲动。”说到此,他心中微微一动,抬眼望向对方:“难不成,你早便知道了?所以反应才如此平淡?!”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孙秋娘抬了抬下颌,“我只知道,谢家阿兄会待阿姊极好,这便足够了。而且,嫁给他之后,阿姊不必离开家、离开我们,一家人还能如眼下这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我正求之不得呢!”   尽管李遐龄亦是愈想愈觉得这桩婚事再好不过,但瞧着孙秋娘这般欢喜的模样,便忍不住刺她一句:“阿姊是不必嫁出去了,但你迟早都须得嫁出去。到时候,只有你一人孤身在外,想想也有些可怜呢。”   “……”孙秋娘被他这般一噎,忍不住怒瞪了他一眼,“那我不嫁还不成么?!在家中修行,当个女冠,永远都跟在阿姊身边!哼!你怎么不想想自己?迟早要娶妻生子,又要贡举做官,日后恐怕一年半载也难得见阿姊一面。啧,我可真是同情你呢。”   这下,便换成李遐龄觉得心酸难当了。然而,仔细想想,振兴家业何其重要?作为男儿,确实不可能永远沉溺在阿姊阿兄的宠爱之中。“我贡举出仕,日后说不得便能帮上阿姊阿兄的忙。而你除了跟在阿姊身边,还能为她做什么?”   孙秋娘的下颌抬得更高了,一脸蔑视:“呵,贡举出仕,说不得还须得等上十年二十年呢。而我,如今就是阿姊认定的军需官,日后为阿姊打理经济庶务,必教她有使不完的财物——你行么?”   她这般有理有据,李遐龄竟无言以对,只能全方位地败退。然而,他到底仍有些不甘心,于是便挥起横刀,邀战道:“罢了!别的不提,你可敢与我一战?咱们也有些时日不曾打斗了罢?我看你光顾着绣花,武艺定然都生疏了!”   “要战便战!谁还惧你不成!”孙秋娘立即扔下长鞭,挑了一柄轻刀,便冲了上去。   于是,待李遐玉与思娘结束比斗之后,便见旁边二人正打得热火朝天。她方才并未注意到自家阿弟早已经回来了,如今见他们打得正欢,不由得摇首微微一笑:“每到此时,两人就如同倒退了好几岁似的,孩子气得很。偏偏,换了是其他时候,他们便很是冷静成熟。也不知该说他们之间的情谊到底是好,或是不好了。”   “不是有‘欢喜冤家’之言么?”念娘笑盈盈地捧着杏酪过来,“想来,小郎君与二娘子便是这一类了。如今二人瞧着两看两相厌,说不得若是一时间分开了,便会彼此思念呢!日后各自成家立业,再想到如今的时光,恐怕也只有怀念与快意罢。”   闻言,李遐玉若有所思,仔仔细细端详了两人好半晌,方暗自想道:说来,若是秋娘嫁得太远,一家人唯独她远远离开,未免也太过可怜了些。不若眼下就替她好生物色灵州甚至弘静县内的少年郎。再过两年,她亦将至豆蔻年华,也该议亲了。   这次激战,李遐龄险而险之地胜了。他尚且来不及得意,孙秋娘便很不服气地又邀了一回战。而这一次,是她赢了。打成平手,自然并非李家玉郎想要的结果,于是再度邀战。二人为了孰胜孰负打来斗去,都累得面红耳赤汗如雨下,仍旧不肯罢休。原本在旁边观战的李遐玉刚开始时尚有些点评一二的兴致,但见他们都将她忘到了脑后,全然沉浸在争夺胜负之中,便索性自顾自地去射箭了。   待得将近午时,他们依旧还如火如荼地打着,李遐玉不由得一叹,对思娘、念娘道:“两人斗得和乌眼鸡似的,恐怕一时间不可能罢休。咱们且去正院内堂,禀告祖母与姑臧夫人。总不能一直让长辈等着。”   “是!”念娘回首瞧了好几眼,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忽而笑起来。   “你笑甚么?”思娘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不免问道。   念娘转了转眼眸,低声道:“你不觉得,其实二娘子与小郎君也很相配么?而且,都是自家人,知根知底的,总比日后娶进来一个还须得娘子重新调教的孙媳妇好多了。换了陌生人,若见小郎君如此信赖尊重元娘与谢郎君,恐怕还不得多想几分?自家人么,便没有这么些顾虑了。”   李遐玉瞥了她一眼,道:“你此言……倒是不错。不过,婚姻大事,还须得看他们的。若是当真彼此厌烦,毫无男女之情,凑在一起也难熬得很。而且,无论是秋娘或是玉郎,都需得仔细择一位佳偶方可。那些个心性狭小之辈,也休想进得咱们李家的门来,免得坏了家中的和睦。”   “元娘这番话,听来倒是极像一位阿家呢!”念娘抿嘴笑道。   “是么?长姊如母,可不就是一个阿家?”李遐玉道,想了想又一笑,“如此说来,有我这个一直待在家中的姊姊在,恐怕不少小娘子都不愿意嫁过来罢?不过,玉郎年纪小,倒是不必着急。你们二人改天向外头的管事娘子们传个信,让她们注意些适龄的小郎君,好生打听记录下来,也好为秋娘择婿。”   “是。”思娘与念娘齐齐应声。   李遐龄与孙秋娘都并不知自家阿姊已经开始操心他们的终身大事了。两人打得浑身酸痛,最终以胜负局数相等,不得不握手言和。回过神来之后,早已经过了午时,李遐玉亦是不见踪影。李遐龄遂急匆匆地,又赶去她的院落里见她。   见到阿姊之后,李遐龄眨了眨眼,突然仍是觉得有几分酸意:“阿姊……你和阿兄……”   李遐玉见他这般神色,早已知道他想通了,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无论如何,你都期盼我过上这世间最快活惬意的日子,我亦是同样。原本我便想找个合适的时候,徐徐向你说明白。如今看来,倒是免了这些嘴皮子功夫了。也不知是谁,竟帮了我一个大忙。”   “是十娘姊姊。”李遐龄回道,“她还托我向你们道喜——我也,我也想恭喜你们。”   “你的恭喜,我收下了。”李遐玉的神情越发柔和,“玉郎,改日咱们一同去拜祭爷娘罢?这个消息,我也想早些告诉他们,好教他们彻底放心。”   “好。”李遐龄颔首,“择日不如撞日,过些日子就要到中元节了,咱们去做个整月的大道场,一同斋戒。”   ☆、第九十八章 旁观送嫁      时光倥偬,瞬息之间便又至仲秋时节。虽则零零星星仍有薛延陀人与突厥降部你来我往的消息,但到底漠北那些游牧部落已经渐渐缓过劲来,并未贸然全部南下,侵扰大唐边疆。即使如此,李和依旧严令谢琰继续待在军营中练兵,又命李遐玉不可轻举妄动。虽说李遐玉觉得自家祖父的反应有些激烈,却也遵从了他的命令。不过,往日里还能围剿马贼为民除害,而今她只能带着一群群人时不时上贺兰山四处转一转,方能继续磨练女兵与部曲们的反应与血性了。   又是一日清晨,灵州正中主道附近的某座里坊中,酒肆甫开张不久,便迎来了几位打赏格外大方的贵客。这一行人既有白皙俊美的郎君,亦有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更有作胡服打扮的小娘子,另有婢女部曲护送,显然来头不小。他们要了二楼临窗的一间雅室,又让伙计上了几壶上好的陈酿清酒与佐酒的吃食,而后纷纷各自坐下来。   “姊夫怎么不留在都督府相送一番?”李遐玉接过思娘倒的桃浆,含笑问道。   慕容若挑起眉:“那一房人瞧见我就不自在,我又何必自找无趣?”他似是并不在意李九娘平素的轻蔑之态,啜了一口清酒,朗朗笑道:“而且,瞧着十娘与她姊妹情深,执手相看泪眼,我心里也很是堵得慌。待他日军功加身,去往长安之后,再让她们几姊妹重聚,不知又会是何等场景了。”   “想必定会……十、分、有、趣。”李遐玉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脆声笑起来。   “这李九娘确实不是什么好人。”茉纱丽轻哼了一声,难得露出几分恼意,“都说陇西李氏贵女仪态端方、礼节周到,但她看着我总像是不怀好意……或者说,我就活像是他家的奴婢似的。”她的汉话并不算得太好,很是勉强地说出了自己的感觉:“我也不想理会她,在都督府的时候只与十娘一同说笑。后来与祖母说起此事,祖母也只教我不必为这种不相干的人生气。”   “李九娘素来便瞧不起寒门子弟与外族人,就像是这世上只有他们五姓七家那些顶级世族才最高贵似的。阿嫂不必与她计较,以她的脾性,去了长安见了那些鲜卑高门,必会受到教训。”孙秋娘宽慰她道,“而且,说来李九娘已经算是不错了,至少心事都会显露在脸上。那李八娘才是一肚子坏水呢!幸好她已经嫁了,眼不见为净。”   “我听闻,李八娘成亲时,你给十娘姊姊出了好几个主意,想要下一下她的面子?”李遐玉斜睨了她一眼,“幸好十娘姊姊没有听你的,睚眦必报也须得看时候才好。若是惹急了她,谁知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孙秋娘脸微微一红,摇着她的手臂嗔道:“看她做下的那些事与所受的惩罚,总觉得还是太便宜她了,所以才想教训教训她。”   “如今咱们并没有教训她的借口与实力,便是你心中再不甘也只能暂且放下。”李遐玉道,“此外,教训人也不必像我这般直来直往。以其之矛,攻其之盾,岂不是更好?你若能修得七八分弯弯绕绕坑人的功夫,我日后便不需替你担心了。”   听罢,孙秋娘连连颔首,李遐龄则凭着“天敌”的直觉,立即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阿姊,哪有你这般教妹妹的?她本来就虚伪得很,时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若是再厉害些,岂不是会祸害更多人?”   慕容若也噗嗤一声笑了:“玉郎说得有些道理。元娘,你教妹妹可真是不拘一格。”   “小娘子厉害些又有什么?”茉纱丽则表示支持赞同,“而且,如果秋娘将那些欺负咱们的人都欺负回去,不是很痛快么?秋娘,你好好学,学会了之后再教我!我虽然讨厌那种弯弯绕绕,但也不想因为听不懂,白白被她们嘲弄欺负。”   孙秋娘愉快地应了一声,遂暗自揣摩起来。李遐龄一口暗血哽在心里,十分不熟练地转移起话题来:“我只听说,李八娘嫁的是荥阳郑氏子,李九娘又得了什么婚事?知己知彼,往后也好多注意些。”他一直忙于进学课业,便是曾厌恶李九娘对自家阿姊无礼,也从未关注过她的婚嫁之事。   “好像是范阳卢氏。”慕容若淡定地回答,“卢夫人的族侄孙。”   “原来这桩婚事是卢夫人促成的。”李遐玉略作思索,“啧,该说什么好呢?十娘姊姊这般的好孙女,偏不能入她的眼。而对李八娘、李九娘,她倒又是偏袒又是宠爱,可真是奇怪得很。不过,只要有都督在,十娘姊姊与姊夫便不会吃亏受累。”   “十娘早便想开了。”慕容若接道,“这么一大家子人,哪能讨得每个人欢喜?卢夫人是祖母,只管尊着敬着便是,旁的再多也不会有了。若她只想要个和乐融融的假象,谁又装不出来呢?至于几房之间的暗潮汹涌,且看往后就是了。”   这时候,倚在窗边的孙秋娘忽然笑道:“送亲的车队来了!这里果然瞧得很清楚!哎呀,果真比李八娘出嫁的时候更气派许多。阿姊,以李七娘与李八娘的脾性,若见了这般浩浩荡荡的嫁妆车辆,心中该是如何嫉恨难当呢?”   “嫁妆很多?必是卢夫人私下贴补了不少。她们都嫁入世家,又迟早都会去往长安,嫁妆多少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开。至于私下里到底谁会占上风,我们便不知晓了。”李遐玉道,也走过去随意地看了几眼。   “说起来,阿姊,为何李七娘、李九娘都是送往长安发嫁?而李八娘与十娘姊姊都是在灵州出嫁办喜事?”孙秋娘又问。   “因为李七娘与李九娘嫁的人家都在长安,自然由长安发嫁更合适。李八娘嫁的人家据说虽已经在长安定居,却因与都督相交甚深的缘故,自愿来到灵州娶亲,再直接回荥阳族中祭祖。至于十娘姊姊——”李遐玉笑着瞥了慕容若一眼,“约莫是姊夫太主动的缘故罢?为了娶得十娘姊姊,不惜一退再退,答应了都督诸多条件。”   慕容若额角的青筋微微跳了跳,仿佛在无言地询问:为何你会知道这些?!   李遐玉摆出一付莫测高深的模样来:“天下间作祖父母、父母的都是一般心思,哪里会如此容易便让你娶得十娘姊姊归?” 而后,她便绷不住笑起来,再也维持不住世外高人的模样:“不过,我也只是猜测罢了,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孙秋娘、李遐龄与茉纱丽都满脸佩服地望着她,又好奇地看向慕容若。便听孙秋娘又问:“虽说在灵州迎亲,我们都能凑热闹也很欢喜。不过,慕容姊夫,以鲜卑婚俗,婚礼的时候无需阿爷阿娘在场么?”   “我阿爷早逝,阿娘这两日便会到灵州来主持婚事。”慕容若回道,“若不是堂兄与贵主皆不能轻易离开族中,恐怕也会动身过来。族中曾遭逢变乱,只余下我们堂兄弟二人,其余皆是不甚熟悉的远亲,所以我才连同族傧相都寻不出几个来。”   “慕容姊夫放心。”李遐龄有些同情接道,“我和阿兄、大兄,都会帮你!我已经与先生说了,请他邀些认识的文士一同过来,与你当傧相,帮你作诗。不就是过三关斩六将么?人多起来,总会让女家满意的。”   “岳祖父……都督应当不会为难我。”慕容若笑道,别有深意地望向李遐玉,“我只是有些担心,那些个想棒打新婿的人却不肯轻易放过我。元娘,我许你十盒上等的茶饼,到时候可能高抬贵手?”   李遐玉立即露出大义凛然之色:“我岂能被区区十盒上等茶饼所收买?原本因舍不得十娘姊姊心疼,只想打你几十下便作罢,如今却觉得半点都省不得了。不替十娘姊姊杀一杀你的威风,往后你若是欺侮她又该如何是好?”   慕容若见她说得十分认真,遂觉得自己有些画蛇添足了,便一把搂住李遐龄:“玉郎,看来我的安危,只能交给你和谢三郎了。替我告诉他,若是他能帮我挡了这一遭,待他成婚时,我一定义不容辞!!”   李遐龄刚要应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慕容姊夫,我阿兄娶阿姊,谁舍得当真打他?这桩买卖可做不得!”   “……说罢,你们想要什么?”   “我哪里能做得了阿兄的主?你不如直接去问阿兄?”   “……我就知道,他一定不会客气的。”   ☆、第九十九章 十娘大婚      倏忽间便又过了数天,李丹薇与慕容若大婚的吉日如期而至。这一日秋高气爽,和风徐徐,正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一早,李家人便兵分两路,分别去往都督府与慕容家别院。李和、柴氏带着自家两位小娘子赶往女家送亲,谢琰、李遐龄和孙夏则前去当傧相,立场登时迥异。   李遐玉即将登车之前,李遐龄还替慕容若说了几句好话,看来是早已心软了:“慕容姊夫这些时日都在看名家诗赋呢,学得可认真了,作起对子也已经很像样了。看在他这般认真的份上,阿姊便网开一面罢?”   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玉郎,你可曾想过,为何姊夫早不学晚不学,偏偏就这数十日废寝忘食?可不是想让你们这些个傧相热血沸腾起来,愿意鼎力相助于他么?再者,他可是身负弘农杨氏血脉,想来汉家之学亦是从小修习,只是不学吟诗作赋罢了。莫说是作对子了,吟几句催妆诗,应当也有两三分把握罢。”   “再者,我只负责棒打新郎,其他的可都是都督府那些大舅兄、小舅郎负责之事。便是我有心想放他一马,也须得问一问十二郎是否愿意。”   李遐龄略作犹豫:“到时候,我替慕容姊夫向十二郎求一求情?”   “婚事正该这般热闹。”谢琰接过话,抬起双眸望向立在牛车上的李遐玉,微微一笑,“若是不好生为难一番新郎,又如何能让女家甘心嫁女?如何引来众人欢声笑语?玉郎,求情这样的事可不能做。十二郎舍不得自家阿姊,恐怕正摩拳擦掌等着呢,可不能教他为难。咱们做傧相的,为新郎冲锋陷阵是应该之事,却没有必要迂回行事。”   “不错,你也太较真了些。”柴氏端坐在牛车中,“无论如何为难,新婿都得受着,这便是咱们大唐人的规矩。世家尚且文雅一些,若换了寻常百姓人家,便是将新婿捆起来倒吊在房梁上的也有呢。总不会让新郎误了迎娶的吉时就是了。”   李遐龄听罢,突然觉得亲迎之礼似乎待新郎官十分之不和善,于是默默地败退了。谢琰推着他来到骏马边,笑道:“咱们还是赶紧去慕容家别院罢,免得迟了,教慕容若等得焦急。”孙夏搔着脑袋,目光炯炯:“这回我可得好生学一学。”他答应作傧相,亦是有些小心思在内的。   当李家人来到都督府后,李和自去拜见李都督不提,柴氏带着孙女们前往正院内堂见卢夫人。彼此寒暄了几句,卢夫人便十分含蓄地无视了祖孙三人,亲热地与族人亲眷以及其他客人们继续夸着李丹薇,双目微红地感慨着孙女长大之后终究还是嫁出去了,幸而她暂时会待在灵州,不似其他姊妹远去千里之类的话。   李遐玉听得后,心中嗤笑不已。不知内情的诸多人却连连赞卢夫人慈爱,种种漂亮话连番地说出来,都督府俨然便成了亲人和睦的典范。不多时,一脸喜色的崔县君入得内堂,笑对众小娘子道:“十娘正在梳妆打扮,难免心里有些不安。不如各位小娘子且移步去她的闺房,陪伴她片刻如何?”   李遐玉与孙秋娘率先起身,随着婢女去了。而后陆陆续续又有好些小娘子跟过去,毫不掩饰满脸的好奇之意。有些人更是暗暗议论,拿李八娘的婚礼与这场婚礼细细比较,隐晦地推测着都督府众小娘子的婚事“成败”。当然,无论如何比较,她们在面上都不可能看出半点不妥来。毕竟,都督府必须维持表面上的公平——李丹薇与李九娘嫁妆多,亦是暗中贴补为主;李八娘嫁妆少,看着却仍是十分丰厚。   李八娘出嫁后,李丹薇便搬回了自己原先的居处,却再也不会精心打理那小院落,任花红草长,也别有一番野趣在其中。李遐玉与孙秋娘进入院子的时候,她已经穿上了华美而庄重的花钗翟衣。由于李司马是从五品官的缘故,作为嫡女的她可穿戴花钗五树、翟五等,配上素纱中单、青衣革带、蔽膝珮绶等,瞧起来有种别样的气势。   李遐玉笑看她梳妆打扮,时不时与她说话解闷。孙秋娘守候在一旁,偶尔插上一两句。倒是李十一娘、李十二娘等,同样坐在李丹薇闺房中,却很有些拘谨之感。不过,她们虽与李九娘走得近些,性情倒是平和许多,不至于在这大喜的日子给李丹薇添堵。至于其他小娘子,自然更是乖巧守礼,免得给这位李都督最喜爱的孙女留下什么坏印象。   这一厢欢声笑语延绵不绝,另一厢却已是严阵以待犹如出征之前的军队。慕容别院中,着一身爵弁服的慕容若拜别母亲后,便来到外院,环视着他的傧相们——十来个傧相皆是满面含笑,既有玉树临风如谢琰者,亦有一脸稚气如李遐龄者,更有魁梧若山如孙夏者,以及纤瘦矮小如李家西席先生者。   巡睃着这群神态各异的傧相,慕容若心中不由得升起淡淡的惆怅。若是傧相们如雁翅状排开,左边都是谢琰这般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右边都是孙夏这般威风凛凛的勇猛之士,迎亲队伍又该引来多少人瞩目,让多少小娘子忍不住投瓜掷果?至于眼下,能找来几个文士当傧相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其余的要求只得放宽些。   而后,他立即振作起来,翻身上马,振臂高挥:“迎吾家新妇去!”   “迎新妇去!!”傧相们与后头的吐谷浑侍卫齐声呼应,气势十足。足足上百人的迎亲队伍,皆骑着膘肥体壮的骏马,朝着都督府呼啸而去。围观的路人们见了这等壮观的迎亲队伍,不由得彼此打听起来,到底是哪家的郎君娘子结亲。待得知是吐谷浑那位王子与都督府小娘子成亲之后,立刻多了好些障车族,摩拳擦掌地准备阻拦迎亲队,也好讨些喜钱、凑个热闹。   来到都督府跟前时,里头自然早已准备妥当。李丹薇的一群堂兄把手在正门前,要求新婿并傧相们对着都督府大门以及周边的景致吟诗作对。不作出能让他们满意的诗句与对子,便坚决不会放迎亲队伍通过。   慕容若十分坦然地环视着傧相们:“有劳了!!”   谢琰莫测高深地望了他一眼:“先请几位士子罢,我便留待后头再说。催妆诗准备了好几首,旁的就罢了。”   孙夏也跟着道:“我就是来帮你挡棍棒的,其他什么诗赋我都不懂,别问我!!”   闻言,慕容若颔首笑道:“想不到谢三郎你居然还提前作了催妆诗……真是够义气!如此,我便可高枕无忧地迎得佳妇归了!”   此时,以李遐龄与李家先生为首的傧相们已经各吟了几句,都督府却依然不放行。慕容若遂大笑着出列,也对了几句。傧相与迎亲队自是轰然叫好,谢琰、李遐龄亦皆对他刮目相看,就连都督府的郎君们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几句对得还不错。   当然,拿诗句敲开正门只是开始。以都督府的规制,门门槛槛不知有多少道,所有文士上阵都一时间未必能咏出那么多好句子来。如此,到得内院门前时,众人已经是满头大汗。这时,只见月洞门内,呼啦啦涌出一群手持棍棒的妇人与小娘子来。   为首的那位小娘子戴着驱傩面具,棍棒舞得虎虎生风。一众吐谷浑侍卫都觉得那身影十分眼熟,情不自禁地退后数步,将新郎慕容若与傧相们留在了前头。那些陌生的傧相见那棍棒扫来,仿佛风雷响动,更是匆忙四下闪避。更有围观的客人暗中私语,感慨这究竟是哪家的小娘子,居然这般厉害!!若换了是寻常郎君,恐怕也少有这般强悍的罢!   世家娶亲,妇人小娘子们也不过凑个热闹,何曾出现过这般凶悍的拦路猛虎?一时间,连侍卫带傧相并围观宾客,无不同情起新婿来。   眼见着连自家侍卫与傧相都靠不住了,慕容若只得硬着头皮冲上去,转眼间便受了十几下,遂禁不住呼唤道:“谢三郎在何处?!玉郎!玉郎!!”   李遐龄正与疑似孙秋娘的小娘子打得难舍难分,如何顾得上他?谢琰在一众妇人的围攻下,犹如闲庭信步般避让得恰到好处,幞头袍服丝毫不乱。见状,除了几个含羞带怯的小娘子仍隐晦地追着他不放之外,其余妇人皆转攻向其他傧相。   不多时,慕容若便已经挨了足足上百下。虽然李遐玉并未用多少力气,但他亦并非什么铜筋铁骨,自是处处酸麻乏力。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反击的时候,谢琰不动声色地走了过来,一手便接住李遐玉击来的棍棒,轻轻往旁边一带:“此处有我,慕容莫要在附近逗留太久,赶紧进去罢。”   慕容若立即脱身而出,带着一众迎亲者朝里头冲去,将持棍棒的妇人小娘子们挤得七零八落。一片混乱中,谢琰牵着那棍棒,带着李遐玉七绕八弯,来到略有些偏僻的角落里,避开众人的目光。而后,他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棍棒,朝着她一笑:“可打得畅快了?你视十娘如亲姊,教训教训慕容亦是应当的。”   “所以你才不曾阻拦?”李遐玉拨开驱傩面具,露出半张俏颜,眸光流转,动人之极。   “不错,总须得让你尽兴方可。”谢琰道。两人并肩往里行去,远远地观望着迎亲队继续过关斩将,闹出不少笑话来。由于场面略有几分混乱,谢琰亦不急着继续去当他的傧相,遂也取出一张面具戴上,伪装他是女家之人。   正努力闯关的慕容若自是不知他本来就不得用的傧相们已经少了一个,依旧闷头前行。   ☆、第一百章 欢笑一堂      李丹薇大婚,若论起心情最为复杂之人,恐怕除了李司马崔县君之外,便当属李丹莘李十二郎了。因此,尽管慕容若此前经常与他见面,送了各式各样的礼物与他,又在他跟前展露出了诸多男儿英武风采,他依旧觉得“姊夫”当真是这世上最不受欢迎的亲戚。眼下有了机会正大光明地为难这位姊夫,他自是不遗余力,一战败后又立即再战,如同将军守城似的看紧了自家门户。只可惜,好友李遐龄居然“投敌”成了傧相,令他内心更为复杂。   原本突出众女子棍棒重围进入内院之后,迎亲队伍理应越发势如破竹,却因李丹莘每一道门都守着,不教他服气便不让通过的缘故,令慕容若与一众傧相都大伤脑筋。李遐龄此时见了十二郎的模样,心中又摇摆起来。转念想到自家阿姊若是并非嫁给阿兄,而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旁人,恐怕他的表现只会比十二郎更激进。于是,他这傧相也当得不甚尽心尽力了,只在慕容若焦急地望向他的时候,方出口作诗作对。   这时候,慕容若终于发现谢琰尚未追上来,急命侍卫赶紧去后头找一找:“他总不至于与元娘打一场,只怕是一时舍不得分开罢了。赶紧将他唤回来,眼下他仍是我的傧相,可不能见色忘义!只说待我催得新妇出之后,便由得他去!”   同一时刻,李遐玉遥遥望着被李丹莘堵在新娘闺房院落前不许进的迎亲队伍,禁不住笑道:“你不是傧相么?哪有半途离开这般久的道理?眼下慕容姊夫尚未反应过来,若是遍寻不着你,恐怕会气恼得很罢?”   “我的文采稀松平常,连催妆诗都是想了好几日方得了满意的,并无几步成诗的急智,于他并没有多少助益。”谢琰毫不介意坦然道出自己不擅长之处,很是淡然地接道,“若是作策论,洋洋洒洒倒是能说上不少。更何况,我仔细地想了想,好不容易作的催妆诗,如何能白白便宜了他,不如自己留着往后用。到了咱们成婚的时候,便不必让傧相来咏诗了,岂不是更好?”   “……”李遐玉双颊微微一红,心里知道他存了几分戏弄她之意,未必没有帮慕容若的心思,却仍是有些同情那位今日的新郎。旁人家的新婿邀的傧相,哪个不是由始至终都十分投入?也只有眼前这位,中途消失不见不提,还能云淡风轻地立在旁边远看新婿发愁,实在是不称职得很。   “到时候我便仔细听一听,看你那些催妆诗作得好是不好。若从眼下开始积攒,待到日后,少说也应该攒了十来首诗罢?若不吟完,我自是会端坐房中,绝不起身。催不催得出,就看你自个儿了,旁人说得再多亦是无用。”   “你若是喜欢听,便是让我吟上几十首亦无妨。然而催妆诗缠绵悱恻,听几首便已经足够,听得多了反倒容易腻,我只是担心你没耐心听下去……”   两人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却颇为认真地讨论着自己的婚事,全然不像那些个情愫横生的少年少女那般含羞带怯,坦然之极。若是换了旁人来瞧,不知道他们所说内容的,还以为他们正在说什么正经事呢。   “这倒也是。”李遐玉假作思索,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可是非好诗不听。你就将那些水平一般的催妆诗,分慕容姊夫几首罢。眼看着十二郎这般堵下去,恐怕连吉时都要误了。我也须得进里头去陪着十娘姊姊。”   谢琰低低地笑起来:“好罢,我送你进去便是。”   此时,慕容若终于突破了小舅郎的最后一道防线,成功地进入了新妇所居的院落,立在闺房之外,咏起催妆诗来。他自然亦是做了些准备,自己作了两首诗,咏诗时刻意一字一字拖得极长——两首催妆诗怎么可能够?想起谢琰在都督府正门前时所言,他不禁回首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踪影,焦灼得几乎都要浑身冒起火光了。   “不够不够!再作几首!”   “才两首催妆诗就想将新妇子催出来?想得倒容易!赶紧些,再催!”   哄笑声中,谢琰终于姗姗来迟,接过已然词穷的慕容若的话头,替他补了两句成诗。围观众人见这少年傧相风度翩翩地走出来,俨然世家子弟风范,吆喝得更大声了。谢三郎依旧淡定得很,一首接着一首咏出来,教他们再也挑剔不出什么。于是便有人立刻倒向了新婿,转而朝着闺房中笑道:“新妇子也该出来了!!这都咏了多少首诗了?!”   “是啊!新妇出来罢!难不成还须得傧相们作个催妆诗集不成?”   “瞧新婿已经满头大汗了,也是可怜得很!”   坐在房中,一直都显得十分淡定的李丹薇听得这些话,朝着喜娘微微一笑。而后,不待喜娘说话,她便扶着李遐玉站起身来,浅笑道:“这般坐着该有一两个时辰了罢?只觉得浑身都要僵了,不如这便起身走罢?”   闻言,李遐玉顽笑道:“恐怕十娘姊姊不是坐久了,是担心慕容姊夫等得太久了罢?”   “到底是你跟着谢琰学坏了,还是谢琰随着你学坏了?就知道戏弄我们?”李丹薇笑哼着斜了她一眼,“方才谢三郎不好好当傧相的事,我可是记在心里呢!待到日后,可非得拿棍棒多打他几下才好,如此方可替若郎出了这口气。”   “啧,他哪里不曾尽心尽力了?光是想催妆诗,便已经接连数日都茶不思饭不想了。十娘姊姊,你怎能如此狠心,这般对待咏了那么多首催妆诗的有功之臣?都说女生外向,只向着自家夫婿,俗语诚不欺我。”   “这句话很该尽数还给你才是。”   见闺房中有了动静,成功催得新妇出的迎亲队遂退到外院正堂。经历又一番仪式折腾之后,终于将新妇迎上了婚车,朝着慕容别院而去。李丹莘、李遐玉与孙秋娘远远望着那举着火光的车马长队走远,皆又是欣喜又是惆怅。   “你们若是舍不得,不妨随着我一同去慕容别院?”谢琰迟了一步,翩翩牵着马行来,“不过,按规矩可能进不得青庐,只能去宴饮上凑一凑热闹。”以他所知,似乎也并没有女家亲眷再跟着去男家参加饮宴的先例。不过,这些规矩亦都是虚的,凑个热闹也并无不可。   “罢了,不想去。”李丹莘闷闷地回道,转身走了进去,“过些日子阿姊自会归家探望我们……姊夫先前也答应过,我随时都能去别院小住些时日。元娘方才辛苦了,看你打姊夫的时候,我心里格外畅快。”   “你不必向我道谢,我打他那么多下,也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畅快些。”李遐玉道,又催着谢琰跟上去,“像你这般散漫的傧相,我也是头一回得见。你当真不担心慕容姊夫在心里狠狠记你一笔么?”   “前头障车的不知有多少,便是迟一些也能赶得上。而且,方才是都督遣人来唤我,并非我刻意怠慢之故。”谢琰回道。李都督倒是并未说起旁的事,只当他是看重的晚辈,着意勉励他几句,又让他与慕容若好生相处而已。想必,慕容若已经得了至少是校尉之类的职位,而且不出所料必在河间府,或许还暂时是他的顶头上峰。这倒也好,省了些许与上峰周旋的时间,也不必担忧抢功之类的事了。   他所料分毫不差,翌日,便有慕容家的侍卫来到李家别院报喜信:“从长安发来了敕旨,郎君得了从三品的侯爵,十娘子也得了怀远县主的封号。因郎君有报国之志,圣上亲口让他做了校尉,又嘉奖了好些物件。郎君与十娘子说,这些身外之物都有赖元娘提醒,便吩咐某送些礼物来,顺便传话好教元娘安心。”   “侯爵、怀远县主。”李遐玉抚掌笑了起来,“圣人可真是慷慨之极!”不知为何,她心中对这位遥在长安的帝皇油然升起了十二分的景仰之意,更隐约还似有几分亲近之感:“怀远县虽并非汤沐邑,怀远县主亦并非实封。但从今往后,寻常人等便欺侮不得十娘姊姊了,真真教人欢喜得很!”   “阿姊懂得真多,如何能知道这是不是实封?”孙秋娘因故乡就在怀远县之故,自是越发觉着这封号亲近得很,“我真想今日便去瞧瞧咱们这位怀远县主呢!”   “并未提及食邑封户,自然并非实封……”李遐玉自然而然地答道,忽地又有些恍然——这种汤沐邑之类的事,她究竟是从何处得知的?或许祖母曾经与她提起过罢?不然她又哪里懂得宗室女汤沐邑封户之事呢?公主通常实封三百户,若是受宠者,出嫁时便有千户之巨,远远逾制。至于郡主、县主,百户者有之,五十户者有之,端看究竟受不受宠而已。有些宗室女,可能一辈子都只有虚封没有实封。如李丹薇这般的“远宗女”,能得封号并俸禄便已经很是不错了。   回过神来后,她又道:“他们新婚,咱们可不好随意打搅。待过些时日,再去拜访亦不迟。而且,慕容姊夫莫非是阿兄的新上峰?咱们到时候是不是该备些礼物?也好教这位新上峰待阿兄宽容些?”她已经联想到昨日李都督特地将谢琰唤过去说话的深意了。   她所言自然只是调侃而已,慕容若也不会在乎什么礼物。谢琰却作正色状,颔首应道:“那便将他先前送我的那些茶饼都原样封装送回去罢。”   一时间,连李和与柴氏都禁不住笑出声来,孙秋娘、李遐龄自是更不用提。唯有孙夏,很是直率地补上一句:“原样送回去不好看,你再加一两个呗?反正你那里茶饼也多得很,不同口味的给他各挑一个。”   “呵,希望他能尝出这些茶饼的口味差异来罢。”谢琰挑起眉,亦笑了。   ☆、第一百零一章 上峰下属      事后,谢琰果然挑选了不少茶饼,妥善封装,命部曲送去慕容别院。而后,在李遐玉、孙秋娘与李遐龄的目送之下,他和孙夏便策马回了河间府军营。两人御马飞奔入营中,身手利落地翻身下马,早便有眼尖的府兵疾走过来大声问候,不仅争着抢着给他们牵马,又好奇地询问这两日休沐他们究竟忙什么去了。   “受友人之邀,当了傧相。”谢琰轻描淡写道,去校场上走了一遭,满意地望着正勤练战阵的府兵们。吴队正一板一眼地训斥着众人,远远瞧见上峰回来了,双目乍然大亮,笑得满脸都是褶子,就只差身后摇起了尾巴:“旅帅可算是回来了!某正按着旅帅说的,让这群小子练战阵呢!”   “瞧得出来,你与他们都很费了一番功夫。”谢琰微微颔首道,“时候不早,便让他们停下歇息片刻,用过午食之后再继续罢。”说罢,他便将手底下一群府兵都召集到军帐当中,与他们分了些部曲带来的好酒好肉,权作慰劳。   这群魁梧的军汉皆是喜出望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畅快!在战场与校场上素来不容任何人冒犯其权威的谢三郎,一向都是这般有张有弛,治军严谨而又不吝屡施恩惠,恩威并施的手段用得炉火纯青。跟着他不仅能够频繁迁转得军功,平日里更是少不得各种好处。因此,即使他要求极为严格,亦是早便将一群属下调教得心服口服,全心全意奉他为圭臬。   “郎君。”郭朴端着酒过来,毕恭毕敬地与他喝了一杯,压低声音向他通报消息,“张校尉似乎得了什么机缘,昨日他去拜别我阿爷,说是要去夏州某个军府中当果毅都尉。此番变动,先前并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按理说李都尉应当不会如此心急,将这校尉之职空出来才是。”他为人细心,擅长体察周围情形,一旦发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主动来向谢琰报信。虽说许多事大抵都逃不过谢琰的一双眼睛,但他这番一心效忠的心思也很是值得肯定。   “此话莫要再提,免得教旁人以为祖父为我徇私了。”谢琰不轻不重地道,“这校尉之职,我日后自会以功勋去换来。你的副队正、队正之职亦是如此。说不得,下一回若是有出战的机会,咱们便都能升上一升。”   “是属下鲁莽了。只是,不知这新来的校尉究竟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喜好。属下打听了一日,竟也未能得半点风声,似是连阿爷亦不知晓。”郭朴又道,难免流露出些许担忧之意。他们毕竟都是下属,若是上峰是个很难相与的,少不得会受些委屈与磨搓,甚至白白被人抢了功劳。便是有李和、郭巡与何长刀三人为他们撑腰,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得紧。上峰有心为难下属,自会使出种种手段,教他们有苦亦道不出来。更何况,这位突然而至的上峰必定是个有背景的,又何惧区区军府的武官?   谢琰却是淡淡一笑:“这倒不必担忧。那人骄傲得很,必不屑于为难手底下人。你们都只管放宽了心就是。”说罢,他看了郭朴一眼,又道:“你有这等心思,确实是难得。不过,咱们从军行伍之人,还是应当少些弯弯绕绕,多些勇往直前。与其在军营中猜来度去,倒不如将这些算计都拿去对付敌寇。拿得像样的军功出来,再昂昂然回过首,必能教所有怀疑者、不轨者都不得不闭上嘴。”   郭朴怔了怔,垂首道:“郎君教训得是,某必谨记在心。”他是世家子弟,性情又本便是个多思多想的,故而一时之间不慎,才对那些似是而非之物着了相。仔细想来,可不是如此么?杂念太多,又如何能在战场上勇往直前?   谢琰正是觉得郭朴此人是值得造就的,方时不时地点拨他几句,希望日后他能成为最得力的下属之一。想当年,他若无李和在前头领着,必定也会绕上不少弯路,许多事情亦不会想得如此清楚透彻。李家祖父看起来粗豪,其实却是个胸有沟壑的,心中格局也宽广,李家祖母亦是如此。也正因为有这样两位长辈仔细教养,李遐玉与李遐龄姊弟二人方能养成如今这般与众不同的性情。   除了郭朴之外,吴队正等人对那位新上峰也充满了好奇。他们自另一位同属一位校尉管辖的朱旅帅处也得了许多小道消息,趁着酒兴围着自家旅帅七嘴八舌地问起来。都是些粗豪汉子,想的也不过是新上峰容不容人、吝不吝啬、懂不懂行军打战之类的事。   谢琰却不透出半分,只道:“不过几天不见,怎么都和那些走街串巷的多嘴多舌娘儿们似的?背后议论上峰,像什么话?无论来了什么上峰,自有我与朱旅帅去应对,你们只需遵命从令就行了。”   被他训了一通的军汉们觉得大失颜面,仔细想想也确实不太像样,遂耷拉着眼皮不敢再多嘴。午后休息片刻,谢琰又令孙夏与吴队正好生操练了他们一番:“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事,可见是平日操练得还不够!要是累得躺下就能睡着了,哪个还能想东想西?”得了这两句话,孙夏和吴队正都下了狠手,立时便将军汉们训得哭爹喊娘。   没过两日,新来的校尉便带着乌泱泱一群吐谷浑侍卫入了军营。一伙晒得乌黑的魁梧汉子发觉动静,都在校场边上偷偷瞧着。看着看着,吴队正总觉得为首之人瞧起来很是眼熟,用蒲扇似的大掌用力地捶了捶旁边的府兵,瞪圆了一双蛙眼:“那白面皮似的郎君,不就是那个……那个咱们旅帅的甚么生死之交,慕容郎君?!他……他就是咱们的新校尉?来头居然这么大?!比咱们旅帅还了得?”   郭朴不幸被他捶中,只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心中却想道:这慕容郎君来头可不是大得很?身为吐谷浑王室,又是李都督的新孙女婿,刚得了侯爵的封号,连新妇也成了县主,在灵州城内可是大出风头。这对新婚夫妇可是圣人赦旨亲封的新贵,如今灵州境内的世家官眷们,谁不想结交他们呢?但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谢郎君的“生死之交”,他家新妇是李家娘子的“闺中密友”。怪不得自家上峰丝毫不在意张校尉调任之事,这新来的校尉可是再好不过了!   这位生着好容貌的新校尉甫来到军营,便引起了府兵们的议论。他丝毫不放在心上,径直去主军帐拜见了李和、郭巡与何长刀。见他笑容满面、礼数周到,原本还有些担心镇不住他的两位果毅都尉遂放下心来——若以勋爵来论,这年轻郎君的从三品侯爵,可比他们这些人的七八转勋官都更高些呢!   “某尚且年轻,也是头一回入军营。诸多事体,仍需三位长辈与诸位前辈多加指点。”不仅如此,对待其他四位校尉,慕容若也依旧有礼有节。几位校尉本觉得他太过年轻,似乎有些少不经事,也靠不住,但转而想到谢琰谢三郎,又恢复了淡定。想来,若是谢三郎再长些年岁,再得些功劳,也足可胜任校尉了。这慕容郎君既然有本事成了谢三郎的上峰,想必也不会太弱。都说英雄出少年,或许他们果然是老了。   一同用过午食之后,慕容若又命侍卫给长辈前辈都送了些礼物——并非重礼,不过是李丹薇替他准备的些许心意罢了。待回到军帐中,他立刻大马金刀地在中央摆满案牍的长案前坐下,抬眉一笑,随口吩咐道:“将谢旅帅与朱旅帅请过来。”说到谢旅帅之时,他笑意显然更深了些。   谢琰与朱旅帅都正等着他传唤呢,片刻之后便入得军帐内,给他行礼:“属下见过校尉。”   慕容若见谢琰的神色竟丝毫不变,仿佛当他是个陌生人一般,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无趣。他不透露自己会来河间府之事,便是想给谢琰一个“惊喜”,务必让他“惊”远甚于“喜”,以回报他这个并不尽职尽责的傧相。不料这谢三郎却是淡定之极,就似早便已经料准了似的。   于是,慕容若也只得不咸不淡地与他们说了几句公事,又让朱旅帅且先下去整军,他想瞧一瞧兵士们操练得如何。朱旅帅忙不迭退下去仔细准备,谢琰却被新上峰留了下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对视良久,慕容若方拍案而起:“好端端地将我送你那些茶饼都送回来做甚?难不成你自省之后,发觉自己当傧相不够尽心尽力,心中羞愧难当,这才不敢接受这份重礼?”   谢琰瞥了他一眼:“我分明还加了好些茶饼在里头,你竟未拆开来看看?”   慕容若干脆地回道:“我不懂什么煎茶煮茶点茶,都交给十娘了。”   “交给你不过是牛嚼牡丹,给了她才不至于浪费了好茶叶。”谢琰微微颔首,“原本以为你会再过些时日来军营。新婚至今也只有五六日,如何能舍得?”他神色极为淡然,看似并不像调侃,话语中却难掩几分轻快之意。   慕容若笑骂道:“你以为我是你么?为了与元娘多待一会儿,便完全无视了自个儿的傧相身份?罢了,不提这些。我只想告诉你,你手底下的一百二十人,我等闲不会支使,由得你带领。因为我相信,你定能带好他们。至于朱旅帅那一百二十人,我会好生操练。而且,四队之间必须尽快磨合,日后方能派上用场。”   “你说得是。一百二十人仍是太少了……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谢琰点头道,“二百四十人,组成战阵倒也能算得上严密了。再加上部曲与侍卫,日后作突袭与断后的奇兵都使得。”   “在大战之前升得再高些,手底下的人再多些,咱们到时候能挣的功劳也会更大些。”慕容若意气风发地道,“我也不想与你说什么虚话,好男儿就该为父母妻儿挣出个锦绣前程来!我此次,只有四成是为了报薛延陀人之旧仇,六成是为了功勋!”   “我或许与你正相反。”谢琰接道,勾起嘴角,“不过,军功自是不嫌多的。”   ☆、第一百零二章 又生异动      年轻俊美的鲜卑郎君慕容若慕容校尉来到河间府军营之后,立刻掀起了阵阵波澜,着实令军汉们很是稀罕了好一阵。每日清晨,当他带着朱旅帅及一百二十府兵在校场上操练时,处处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若是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去,军汉们连脊背都能挺得更直一些,吆喝声亦是越发响亮,连彼此打斗都更凶残几分。   如是这般过了好几天,他禁不住有些无奈了,于是打算与谢琰好生提一提,让他出个主意如何才能制止众人继续围观下去。适逢休沐之日,虽然因忙碌之故不能归家,但两人出军营,去附近李家部曲庄园中随意吃些酒肉,却是无妨的。   于是二人同行,前往马厩牵马。正欲将爱马牵出,便听隔壁一群人正一边刷马一边大声议论。这个说:“慕容校尉怎么生得那么白?就像从来没晒过日头似的!简直比俺们隔壁家娇滴滴的小娘子还白嫩呢!鲜卑人都长这样?”那个说:“幸好俺家里的没见过这么俊俏的郎君,不然还不将俺嫌弃到沟里去?”还有人说:“俺听说,鲜卑人还有生一头黄发的,眼珠子颜色也不一样。这慕容郎君只是看着白了些,倒是黑发黑眼同咱们汉人一般模样哩!”   “……”慕容若斜了谢琰一眼,翻身上马。他虽然对自己的相貌素来十分自信,但也并不喜引起众人注意。更何况,这些注意当中还有些看稀奇的意味,仿佛一个胡人进入汉家人之中,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似的。   谢琰则收起了笑意,微微眯了眯眼,唤住某个路过的府兵,让他寻吴队正将那群嚼舌头的人训斥一顿:“河间府军营当中,容不得这般背后嚼舌之辈!何况又是以下犯上,每人打十军棍,教他们好生醒一醒脑子!”   “呵,谢旅帅可真是威风得紧。”慕容若笑道。   谢琰抬起眉,云淡风轻地应道:“这不是替慕容校尉出头么?若论起威风,当然比不得校尉。”顿了顿,他又自然而然地接道:“这群军汉都没甚么见识,不过是瞧个稀奇罢了。毕竟,军营中的男儿都糙得很,好不容易来了个勋爵贵公子,他们才觉得稀罕。至于是胡人或是汉人,其实也无人会在意什么胡汉血统。毕竟身为灵州人,谁不曾见过粟特商人?只是觉得鲜卑人罕见罢了。”其实,鲜卑人反倒是最不罕见的胡族。许多鲜卑人家早便改了汉姓,从了汉俗,化成了不折不扣的汉人,这才不为人所知罢了。   “‘军中男儿糙得很’?谢三郎,你这模样,这通身的气派,哪里像是军汉?怎么他们瞧着你不觉得稀罕?”慕容若也只是心里略有几分不适,倒是并未恼怒,“难不成就欺我是个生面孔?”   “确实只是觉得你眼生罢了。”谢琰颔首道,“我从军之前,便偶尔会随着祖父进出军营。头几回去时,他们也都瞧着稀罕,久而久之便习惯了。待再过一两个月,他们见得惯了,你再狠狠揍他们几回,教他们尝尝你拳脚的厉害,军汉们自然而然便会接纳你。”   “我知道,他们只会服从强者。你手底下那一百二十人,便对你言听计从,从不违逆。”慕容若回道,“不过,你不觉得这群军汉每日睁圆了牛眼瞧着你,就像等着喂食的獒犬似的,这滋味也令人脊背发寒么?若是一群投瓜掷果的小娘子也就罢了,每日转过身就瞧见他们虎视眈眈地看过来,又不能似部曲侍卫似的调教妥当……”   “咱们是武官,任何事物,都不会比如臂指使般的下属以及亲信部曲更为重要。”谢琰回道,“何况,若是习惯了,便觉得他们虽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性子,却都单纯得很。久而久之,便能发觉他们的好处。不说旁的,总比那些个心里百折千回又心思不纯的人强出百倍千倍。”   “这倒也是。”经过这番开解之后,慕容若也想得开了些。到底他习惯了自家侍卫毕恭毕敬不逾矩,所以才不适应这群直率的军汉。总觉得自己成了他们眼中的稀罕物件,却又不能因这等小事发作于他们。也罢,只能寻个机会将人都打服了,彻底树立权威,才能在河间府中立足。   两人并未在部曲庄园中逗留多久,只是略喝了一两杯酒,又另外命部曲再送了些好酒好肉入军营,便策马回去了。待回到营中后,李和便遣人来唤,两人立刻去了主军帐。主军帐中,李和已经令部曲挂起了一张巨大的舆图,正立在跟前用马鞭比划。何长刀与郭巡在一旁听得极为认真,面上皆是肃然之意。   “你们这两个黄毛小子,竟然敢私自出军营去喝酒吃肉?也不怕犯了军规!”见他们来了,李和立即便横眉竖目,满脸怒意,“我可不会徇私,依着军规处置,就该将你们都拖下去打军棍!”   慕容若并不了解他的性子,心中一凛,才欲上前一步将责任都担起来,却听谢琰道:“如今并非临战之前,又是休沐之日,可没有什么军规写着不能喝酒吃肉。”   李和听罢,立时便要再斥他几句,却又听得他接着道:“所以,祖父放心,孩儿如何能落下长辈呢?方才孩儿就已经令部曲将最好的酒肉都搬过来了。都是自家庄园中之物,应当最合祖父的口味。此外,今日是休沐,全营都正好松快松快,再命人多送些好酒好肉来,也好教大家都感念祖父的关怀之意。”   李和哼了两声,终于满意了几分:“倒是没有忘了孝顺!算了,这回就放过你。”   谢琰勾起嘴角,旁观的慕容若忽然醒悟过来——这才是真正的祖孙相处之道,三两句话便能将长辈逗得眉开眼笑,彼此之间毫无芥蒂,也不空讲究那些个繁文缛节。若是他能与李都督以及岳父岳母如此亲近,整个岳家都如自家一般,又何愁一家人不过得畅快呢?当然,至于都督府其他人便算了罢,彼此都并不在意这样的亲戚。   李和轻咳了一声,拍了拍舆图,说起了正事:“你们都过来瞧瞧,最近突厥降部传来消息,薛延陀人向西迁移了约莫千里,有避其锋芒之意。应当是夷男可汗弹压不住铁勒诸部,又不甘教突厥降部杀伤族人,这才暂时避退。如此,河东道北部防线暂时安定无忧,咱们关内道北部却危机重重。没有突厥降部挡在前头,夏州、灵州,甚至再往西的陇右道凉州等地,便极有可能成为薛延陀人侵扰的目标。”   “眼看又将临近过冬,若无足够的粮草,便是夷男不想与大唐交恶,也无法阻止铁勒各部南下侵袭。”郭巡拧起眉,“秋冬时节的番代征防,只派一个校尉恐怕不够。咱们至少须得安排上千人,日夜巡防,时刻注意烽火方可稍稍安心些。”   “只凭咱们河间府的一千来人,连一个薛延陀部落的骑兵也抵挡不住。”何长刀则道,“依属下之意,至少应当多派些人充作斥候,守在漠北与大漠交界之处,随时警惕那些铁勒人的动静。”   斥候?他们又有机会出去杀敌了?谢琰双目闪了闪:“不知都督有何吩咐?”说着,他又隐晦地瞧了慕容若一眼。   慕容若微微摇首,示意自己尚未得到消息。而李和脸色微沉,低声道:“都督正打算与凉州都督共同上书,奏请朝廷及时调集兵马粮草,以防备薛延陀人进攻。这是都督的分内之事,但十有八九不能成事。毕竟眼下薛延陀尚且是大唐的臣属,不曾彻底撕破颜面。如此公然防备,只会降低大唐在漠北的威名。”   正所谓师出有名,堂堂大唐乃是仁义之师,不能再犯下过去那些错处。谢琰倒是能理解朝廷的顾虑,但也担心一旦薛延陀人南下侵袭,边疆附近的大唐百姓便会受到牵连。“无论如何,咱们河间府都须得赶紧准备起来。也须得令百姓们加以防范,横竖已经是农闲季节,让百姓来襄助巡防也无不可。”   “增加徭役恐怕不合适,咱们也没有这样的权力。”郭巡摇首道。   “若是当成做工,便应当无碍了。”谢琰回道,“便是一日五六钱,也会有人愿意干。”   “不错。”慕容若道,“舍出些许钱财,便至少能招得一两千人协助巡防。如此,北疆防线看守紧密,暂时可无忧。另外,属下愿意带人去往漠北一探。旁的且不说,应当打探清楚究竟有哪些部落迁移到漠北之南。这些部落中,又有哪些已经过不下去,正觊觎我大唐的百姓。若是时机得当,将他们都尽数消灭在大漠之中,便再好不过。”   李和略作思索,答应道:“咱们一时间也等不得朝廷的回复了,只能借以番代征防行事。你们尽早去,小心些,不可泄露了行踪。”   “属下得令!”   ☆、第一百零三章 紧急筹备      时至深秋,万物渐渐萧瑟。然而在凋零之前,许多花草树木却仍绽放出了勃勃生机。诸如灿金如光的银杏林,嫣红似火的枫林,色泽艳丽饱满,举目望去竟不见边际,皆是美得令人流连忘返。整座贺兰山仿佛被不同色泽分割成了一片又一片,终年积雪的银白峰顶,葱翠的松柏林,金黄与火红交间的落叶林,略有些枯黄的草地,交相辉映,汇成了独一无二的画卷。若是立在贺兰山之外遥遥相望,便越发深受震撼,感慨于这天地造物之神奇。   此时自然不仅仅是观景的好时节,亦同样是最佳的狩猎之季。准备过冬的动物均是膘肥体壮,滋味更是鲜嫩难言。猎上几头炙了吃,便是只洒些细盐,亦是足以令人难以忘怀的美味佳肴。   数骑自山麓上飞奔而下,片刻间便回到了女兵庄园。李遐玉一面抱着怀里的幼豹翻身下马,一面吩咐女兵卸下她的猎物:“将鹿给祖父兄长们送去,滩羊送两只家去,让祖母与玉郎都尝尝鲜。剩下的都好生炙了,多放些安息茴香。我只留半只滩羊、一只兔,其余的你们自己分便是。”说罢,她揉了揉幼豹鼓胀的柔软肚腹,点了点它的鼻头,又笑道:“阿杏已经将自己喂饱了,便不必留它的夕食了。”幼豹仿佛听懂了她的话,有些不满意地哼了几声,却又被她揉得格外舒服,眯起了双眼。   李丹薇、茉纱丽、孙秋娘三人亦是同样大获丰收,也都留下些不同的猎物,剩下的或送回家去,或干脆给了女兵们继续分。   “多谢四位娘子!”女兵们齐声回道,微黑的脸庞上皆是欢快的笑意。   众人正热闹着,李遐玉以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吐谷浑侍卫正策马而来,笑道:“十娘姊姊,你家的信使又来了。”慕容若与李丹薇正值新婚情浓之时,虽然如今分隔两地,却天天都信件往来,还时不时互相送些花花草草。当然,新婚夫妇之间的浓情蜜意,大家也都能够理解。只是信使偶尔一天会奔走好几趟,教李遐玉笑着直叹可怜,替他们讨了好几次赏钱罢了。   “属下见过县主。”那吐谷浑侍卫稍有些面生,利落地行礼后,便将信件奉上。李丹薇问了几句慕容若可安好,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这才收起了信。不过,侍卫并未退下,而是又转向李遐玉与茉纱丽,递上两封信。   李丹薇扬起眉:“这倒是难得。怎么连谢三郎与孙大郎也使起我家的信使了?”   李遐玉心中微微一动,回道:“横竖咱们都在一处,又何必再差遣旁人呢?十娘姊姊若是舍不得,我们便多给这位侍卫一些赏钱,慰劳他这一路来的辛苦就是。来人,且将这位侍卫带下去歇息。”   而后,一行人便回到她起居坐卧的小院落中。茉纱丽已经迫不及待地拆了信,但她虽能说汉话,汉字却仍认得不多,便让孙秋娘与她同看。李遐玉亦是立刻展开信细细看了,柳眉微蹙,而后又渐渐舒展开来。   谢琰自是什么都不瞒她,将北疆薛延陀异动之状尽数道来之后,又提及他们即将启程去往漠北之事。此次需要在漠北巡防警戒整个冬季,携带粮草之类的事自然至关重要。而他们以番代征防为借口北上,不适合带大量辎重。慕容若已经将一半侍卫遣出去,扮作途径灵州以北的商队,准备运输粮草之类的物资。不过,他们对附近的地形不够了解,仍需李遐玉带着女兵部曲协助行事。   “此去至少四五个月,足足千余人的粮草,须得好生计算一番方可。”李遐玉暗自想道,看向李丹薇,“十娘姊姊,姊夫可曾提到公事?”既然需要外出数月,慕容若想必也不会隐瞒。何况他很清楚李丹薇绝非寻常娘子,公事亦没有什么不可告知之处。   李丹薇沉吟片刻:“他欲将灵州城内的奴仆都唤过来,充作侍卫。不过,北上之前,需要暗自收购粮草,运往大漠之中做些筹备。假作商队倒是无妨,只是早便听闻灵州以北商道有些荒废,不知马贼是否会闻风而来。不过,许是我多虑了些,吐谷浑人与粟特商人不同,幼习骑射,遇上马贼应当也不会落在下风。”   “十娘姊姊怎么能忘了我?”李遐玉笑道,“当年假作商队杀马贼,可是屡试屡灵呢。这回不过是重在运粮草,不必与马贼纠缠罢了。不过,若是那些混账不肯放弃,我也并不介意将他们都杀个干净。”更何况,有粮草在手,受吸引而来的又何止是马贼?意图南下侵扰的薛延陀人只怕更是眼热得紧。以此为诱饵,说不得又可故技重施,也能教谢琰、孙夏与慕容若再夺功勋。   李丹薇的神色略松了松,笑叹道:“一时紧张,倒是将你这员大将给忘了,委实不应该。当务之急,便是购置粮草。今岁灵州丰收,去市集中零散地买上几百石粮食,应当也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我这便吩咐别院中的仆从分别去往灵州城以及附近县城中购粮。”   “十娘姊姊莫急。虽说一斗粮不过两三钱,也不值什么。但祖父居然不给些军资,便让姊夫自行筹备,未免也太粗疏了些。”李遐玉亦真亦假地抱怨道,“不若且让秋娘估算出到底需要多少粮草,咱们再分头行事。我家庄园中的出息也不少,若是能拿出几百石粮来,也无须十娘姊姊再辛苦一番。何况,从庄园中运出大量粮草,亦更合情合理些。”   “元娘,你是久经沙场的巾帼英雄,自是比我懂得更多。”李丹薇接道,“我倒是有些班门弄斧了,全听你调遣就是。”   李遐玉朝她笑了笑,透出强大的自信:“那十娘姊姊暂且听一听罢。若有不对之处,尽管指出来。”   瞬时之间,庄园中的所有人便井然有序地各司其职起来。孙秋娘领着几位原本便负责军需的女兵紧张地测算着粮草数量;李遐玉则取出舆图,仔细地回想着最适合藏粮草之处;女兵头领安娘、定娘立即查看女兵们近来的状况,确认是否所有人都能出战;思娘则策马去了部曲庄园,传达李遐玉的命令。   李丹薇立在一旁,静静地瞧着她们。尽管她并非首次得见女兵们的训练有素,却仍是难掩感叹之意:“平日丝毫瞧不出来,这种时候真真与军营一般无二。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元娘手底下的女兵与部曲,比都督府的大部分部曲都更厉害些。”   “我们族中的许多勇士,也早便渐渐地懈怠了。真正勇武之人,都跟着世父去了长安;次等勇武之人,也追随在祖母与阿爷身边。余下那些,都是心性不够坚定又不愿意努力上进的,每每瞧着都让人为他们羞愧。”茉纱丽接道,“先前我还觉得,元娘身边的女兵都不够强大。眼下看来,她们却个个都很厉害呢。”   “是啊,若是小瞧了她们,日后必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十娘姊姊,这回你打算与她们同去么?”   李丹薇勾起唇角,看向毫不掩饰内心的蠢蠢欲动的茉纱丽,打趣道:“你莫非忘了,自个儿的婚期就定在十一月末?孙大郎临时从漠北赶回来不打紧,一来一回也不过几日工夫而已。你这位新妇若是随着去,来来回回便该十几日了罢?再者,若是连你也不在,这婚事又该如何筹备下去?”   茉纱丽怔了怔,有些懊恼道:“险些就忘了呢……总是与元娘、秋娘在一起,我莫不是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嫁进来了?”   闻言,正各自忙碌的李遐玉与孙秋娘都绷不住开怀畅笑起来:“或许是听我们唤‘阿嫂’已经习惯了罢?阿嫂已经将自己当作我们家的人,实在是再好不过了。若是大兄听说此事,定会乐得很!只可惜,我们却不想错过迎亲时的那场热闹呢!”   “是呢,只能让阿嫂‘再嫁’一回了。”   茉纱丽有些后知后觉地羞红了脸,嗔道:“该看舆图的赶紧看,该算粮草的赶紧算!若是耽误了正事,可别再将我拿来打趣!”   欢声笑语之中,各种命令逐次传了下去。而李遐玉三人写的回信,也分别送到了谢琰等人手中。此时,慕容若、谢琰、孙夏正在军帐中查看舆图,自然也同时看了回信。除了孙夏看完信之后,一脸傻笑之外,谢琰与慕容若对视一眼,低声议论起来。   “阿玉所言的诱敌之计虽有些冒险,用来却也十分合适。”谢琰弯了弯嘴角,目光中透着几分柔和之意,“只需十几石粮食,便能分辨出人心。咱们不必主动出击,只需适当散布些言论,无论是心怀善意者,或是恶意满盈者,都会主动靠近。届时,既可分而化之,又可探知漠北情形,一举数得。”   慕容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果然没有瞧错你,数你的心眼最多。不错,于此时的漠北铁勒部落而言,粮草确实是最适合的试金石。究竟心里是真金还是土石,试一试又何妨?铁勒部族只会此消彼长,能结交一些合适的部族,总比盲目仇恨所有铁勒部族得好。”   “契苾部亦是铁勒部族,如今他们自认是大唐臣民还是薛延陀属民?若是更多铁勒人心慕大唐,举族内附,便是再起一支‘薛延陀’,咱们又何足惧之?”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是一百二十个人,加上元娘的几百人小打小闹   以后是二百四十个人,加上元娘几百人、慕容若将近千人的侍卫继续“小打小闹”   真正的大战到来的时候,他们也是沧海一粟了     ☆、第一百零四章 北出巡防      离开人群熙攘的怀远县,一路往北而行,不过百二十里便是大漠戈壁,举目望去,皆是一片荒凉。萧瑟秋风中,一支约莫二百来人组成的商队正加紧赶路,向东方的夏州而去。因北疆近几年时局颇为不稳之故,灵州夏州附近已经极少出现这般规模庞大的商队。且不提他们运送的货物,光是那两三百头骆驼,便足以教那些个残存的马贼势力以及意图南下侵扰的薛延陀部落垂涎不已。   “娘子,咱们离开烽燧附近之后,便有几名形迹可疑之人匆匆骑马而出,分别往凉州、大漠以及夏州方向赶去。他们的打扮似是寻常商户,瞧不出什么破绽,却不着痕迹地打听咱们的来历与去处。守烽燧的府兵兄弟记下了他们的名字与籍贯,我们已经着人去查了。”李丁低声禀报道。   作少年郎装扮的李遐玉沉吟片刻:“原以为能引出几个薛延陀人留下的细作,便于祖父顺藤摸瓜尽数灭去。却不曾想,往咱们灵州安排细作者并不仅仅是薛延陀人。凉州?夏州?咱们的人可跟紧了?”   “派出的都是最擅长探查之人,过几日便会传回消息,娘子放心就是。”李丁回道,“某也觉着有些稀奇。按理说,凉州与夏州的马贼早就教郎君、娘子剿灭了,便是剩下些小马贼也已经不成气候,又如何敢派人潜入怀远县当细作?但若不是马贼,除了薛延陀人之外,又有何人会关注区区一支商队?”   “凉州……”李遐玉回想起当年的凉州之行,心底暗生疑窦。   除去那些百般怨恨他们的马贼不提,当年他们年轻气盛,险些得罪了凉州都督李袭誉。若不是姑臧夫人劝解,他们早便将凉州都督府奴仆与马贼勾连的证据交给了监察御史。如今回想起来,那些证据其实并不算充足,顶多只能参李袭誉一个御下不严罢了。现成的顶罪奴仆,尽数送去审讯,再为治家不严痛哭一场,所谓与马贼勾连之事必定便将不了了之。   然而,他们到底并未将那些证据交出去,亦不过是些许小人物。身为凉州大都督,李袭誉又怎会在意他们曾入凉州境内剿灭马贼这等微末之事?又或许,是她想岔了?值得凉州大都督在意的,也只有灵州大都督了。莫非,他只是想掌握灵州的动向,以推测李都督的谋算,也好随时抢夺功劳?同为陇西李氏族人,他如何敢开罪身为显支的丹阳房?李都督身后还有威名赫赫的卫国公李靖呢。   她心念急转,却也不过是片刻之间。如今一切皆为猜测,待后续消息传来,方可做出适当的判断。“咱们如今已经成了许多人眼中的肥硕猎物,须得时时刻刻注意安全。且让我瞧瞧,头一个胆敢来犯的究竟是谁。”   虽然百般遮掩,但这支商队的消息到底渐渐传了出去。既有心生疑惑者,亦有蠢蠢欲动者。假作商队的众人亦是摩拳擦掌,等着让自己的横刀以血开刃。零零星星的马贼与薛延陀人陆续而至,到底也不过成了埋在大漠中的枯骨而已。   一个月后,驼队安然无恙地抵达漠北以南的戈壁之中。李遐玉选定了数个偏僻干燥之处,挖好地窖储存粮食,并做好隐藏的标记。而后,她带着些许女兵部曲在大漠中巡防,剩余之人继续回怀远县运输粮食。如此一明数暗分别来回好些趟后,几百石粮草便安然运至了大漠北部,并分别藏匿起来。都说狡兔三窟,他们至少藏了三十窟,若是这一回能剩余不少,日后新粮变作陈粮也能解一时之急。   十月下旬,慕容若与谢琰等人借着番代征防的名义,离开灵州,进入大漠之中。二百四十余人,入得大漠之后便如同鱼儿入水一般,很快便消失了踪影。那些意欲探查他们的踪迹的有心之人实在遍寻不着,只得暂时放弃。无人知晓,泱泱大漠之中,两支人马已然悄无声息地汇聚在一处。   “凉州都督李袭誉?”谢琰挑起眉,“他有心对都督不利?”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李遐玉摇摇首,“否则,他为何特地遣人假作灵州民众,刺探咱们灵州府兵的动向?李都督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得了不少功劳,咱们灵州在边防时亦是屡有斩获,小胜不断。反观凉州,似乎只是与西突厥互有胜负而已,在对付薛延陀人甚至马贼时,毫无作为。如今薛延陀人西迁,恰巧给了凉州极好的机会。”   “你说得是。不过,显然他遣人入灵州探查,绝非最近数月内的举动。”谢琰道,“莫非当年咱们剿灭马贼之事,发觉他家与马贼勾连之事,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   听到此处,慕容若脸色沉沉地道:“当年凉州的马贼极其猖獗。我阿娘不过是途径凉州以南的山区,便险些被马贼盗匪掳去。而她的饰物居然流落到凉州都督内眷的嫁妆店铺中!我绝不相信,李袭誉不曾与马贼勾结!迟早有一日,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合该如此。”谢琰道,“不过,他毕竟是凉州大都督。在他的眼皮底下寻找证据,需要格外小心一些。慕容,莫要冲动行事。说不得,咱们早就已经落在他眼中而不自知了。”   “我省得。”慕容若道,“此事暂且不提,咱们继续讨论正事罢。”   李遐玉轻轻颔首:“该散布的消息,应当已经慢慢传开了。以商队作诱饵之计用得太多,这回似乎不比往常得用,所得所获亦是寥寥无几。但粮草的消息到底仍是薛延陀人最在意之事,该来的总会来。”   “那咱们便想一想,该如何应对罢。”谢琰接道。   几日之后,一千余人不声不响地分作三队,继续各自巡防。慕容若负责西段,谢琰负责中段,李遐玉负责东段。三段之间每日遣人报信,互通有无。若不慎遭遇敌人,则迅速回防合击。   简陋的军帐中,李遐玉正勾画着舆图,将新近得知的薛延陀部落添上去。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涌入刺骨的寒风,险些将烛火吹熄了。她停了笔,抬首看去,念娘正巧掀开帐子,笑道:“元娘,外头下了好大一场雪。大伙儿都高兴得很,纷纷取出牛皮水袋赶紧装满呢。咱们虽在漠北荒原之上,却与在大漠中无异,水源实在太过稀缺。如今倒好,赶紧将雪融了,想喝多少都使得。”   思娘闻言,接道:“元娘,可需烧些热水,好生洗浴一番?”   “如往常一般,仔细擦一擦身即可。”李遐玉回道,来到帐边仔细观察着漫天的积云,“只望这场雪持续一两日便罢,不然……”不然,薛延陀部落再度历经天灾,所剩无几的良善恐怕也会教饥寒交迫的生活磨去,将满腔生的希望转向劫掠大唐。既然横竖都是死,为何不能拼死搏出一条生路?仓廪实而知礼节,面临生存危机之时,许多人便会恶念丛生。   然而,天公不作美。这场鹅毛大雪断断续续竟下了半个月。烈风严寒之中,李遐玉与谢琰、慕容若之间互通消息变得日渐艰难。她仔细权衡之后,打算带着女兵部曲们退守大漠绿洲之中。漠北荒原一望无际,易攻难守,绿洲到底仍有起伏的沙丘遮掩,又有胡杨林可埋伏,自是更适合驻扎。   于是,众人有条不紊地收拾妥当,顶着烈烈寒风拨马向南行去。行至中途,忽有斥候来报:“娘子,前头发现狼群尸首以及薛延陀人尸首,似是迁移之中遭到狼群袭击。”李遐玉立即吩咐李丁、定娘、安娘等头领,小心戒备狼群。   而后,经过那些被雪覆盖的尸首时,她迅速地扫了一眼:“将狼尸充作军粮,薛延陀人就地掩埋。若发现部族信物,立即呈上来。”依照常理,薛延陀人绝不可能在如此寒冷的冬季进行迁移。而且,他们居然没有带上赖以生存的牛羊,实在是奇怪得很。但,这些尸首中男女老幼皆有,并不像是单纯遵循抛弃老弱的传统——   莫非是部族内讧,驱赶部分族民离开?牲畜皆不许带走,将极少数男子与其他手无寸铁的妇人老幼赶到冰天雪地当中,无异于让他们送死。究竟是哪个部落,居然如此残忍行事?对内尚且如此不留情,若是外人,恐怕在他们眼中,便更如同蝼蚁一般罢。   “娘子!有两个活口!”正掩埋尸首的部曲忽然禀报道,“是两个幼童!”   李遐玉看向他们怀中两个奄奄一息的孩童,心中忽然升起些许恻隐之心:“就地扎营,仔细救治他们。”她虽然斩杀过上百薛延陀人,却从未伤害过妇孺幼童。一直以来,屠杀大唐人者,都是那些毫无仁义之念的薛延陀骑士。冤有头债有主,到底与孩童毫无干系。且常年念佛经,她已经有几分相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辜之人,也理应救治才是。   ☆、第一百零五章 心念相逢      退守绿洲之后,李遐玉便越发戒备起来,日日亲自领着女兵部曲外出巡防,观察漠北草原上的动静。熬过这场雪的铁勒部落便犹如饿极的野狼,若闻得一丝粮食的消息,必将疯狂地扑过来。每时每刻都可能出现异动,若是数百人,她尚有一战之力。但若是某个部落倾巢而出,便不得不避其锋芒了。然而,退避一二犹可称为战术,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群饿狼通过大漠,扑向无辜的大唐百姓,冒犯大唐边疆。故此,在发觉异动之前,须得尽快与谢琰、慕容若取得联系。   转眼又至日落时分,李遐玉领着一队人马,安然无恙地返回营中。她步伐稳健地穿过胡杨林中的军帐,随口问了几句留守之时发生的事,少不得又问起报信联络的情况:“西段与中段仍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回娘子,目前尚未得到消息。咱们派出的几个往西去的斥候也并未归来。”   “继续注意着。”吩咐一句后,李遐玉便踏入了自己的帐中。守候在内的念娘松了口气,忙上前替她解下沉重的甲胄披挂,捧着热水与她解渴。见她眉间紧蹙,眼下难掩青黑之色,她不由得有些心疼:“元娘再如何勇武,也不是铁打的身子。不若留在营中好生歇息几日,缓过劲来再外出巡防。否则若是病倒了,奴们可就彻底失去主心骨了。”   一向严谨少言的思娘也道:“元娘且顾惜自个儿一些罢。谢郎君与慕容郎君迟早都会传消息过来,元娘也很不必凡事都亲力亲为。否则,李丁大兄、定娘、安娘几个,又如何称得起元娘的信任?”说罢,她上前替李遐玉揉捏起来。   教她揉捏一番之后,李遐玉已然舒适许多。接着,她又饮了温热的羹汤,由内而外将刺骨的寒意驱逐而出,浑身上下皆是暖融融的。细细一想,两个贴身侍婢所言也不无道理。身为主将,无须每一回都冲锋陷阵。便是再忧心,也该信任属下才是。“你们所言极是。替我传令下去,明日巡防便由李丁与定娘负责,安娘留守营中。”   许是因太过疲惫之故,不多时,李遐玉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两位婢女见状,举止更是轻柔许多,默默地跪坐在一旁继续替她按揉。正是半睡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几声低语,随后便有人在她身侧坐下,静静地凝望着她。那温柔的目光并未打扰她的沉眠,反倒令她越发安心,于是便渐渐睡得熟了。   直至夜色已深,她方悠悠转醒。难得睡得如此酣畅淋漓,她披着大氅坐起来,眨了眨有些迷蒙的双眸。旁边静静趺坐的人见状,轻轻一笑,伸手将她散乱的青丝拂到耳后,露出犹带几分慵懒睡意的脸庞:“难得见你这般娇憨的模样。原以为数我最了解你,却不知竟错过了许多场景……真该时时刻刻都看着你才好。”   听得再熟悉不过的温和嗓音,李遐玉后知后觉地瞥向此人,倏然露出又惊又喜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迟迟未得你的消息,实在放心不下。”来人正是谢琰谢三郎,他依然满身风尘,优雅之态却丝毫不减,“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明日便可回转。你既已在此处扎营,日后便不愁寻不着影踪了。这扎营的地方确实选得巧妙,我一猜即中,也并未绕什么弯路。”   李遐玉心中如饮了蜜水一般甜,一双明眸含笑微弯,却依旧禁不住嗔道:“身为主将,如何能舍开属下,贸然行事?若是中段眼下出了事,可怎生是好?”她也曾起过念头,想亲自去寻他,却因百般顾念眼下的重任,终是未能成行。却不料他竟悄然而至,心中之喜自是不必多言。   “若是憨郎与郭大郎连这几日都撑不起来,也枉费我对他们的信任了。”谢琰道,握住她的手,“你亦是如此。养兵千日,终须用兵。若是当真信赖他们,便不必凡事亲为。适当放一放,方能发觉属下的才能,磨一磨他们的手段。”   “我省得。”李遐玉道,感觉到双手被包裹住的温度,不禁勾起嘴角,“说来,再过些时日,你也该放大兄回去成亲了罢?只可惜,咱们竟不能参加他的迎亲礼,实在有些遗憾。”不过,自家迎娶阿嫂可不比女家送亲,没甚么舞棍棒的规矩,相较而言也有些无趣,只有能躏新妇迹的孩子们才会觉得处处欢喜。   “到时候你与慕容姊夫都出征在外,大兄身边能凑齐几个傧相?若是被人为难了,恐怕都寻不出什么人来罢?”   “有玉郎和十二郎在呢。更何况,铁勒人又如何会在意什么诗词歌赋?便是胡乱吟几句,他们也只会轰然叫好。”   “说得是。茉纱丽早已经将自己当成咱们家的人,恐怕也见不得众人为难大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声音不高不低,如同往常一般很是随意自在。思娘与念娘时不时过来给他们添些浆水,偶尔抬首见他们言笑晏晏的模样,便情不自禁地想道:什么传奇中写的你侬我侬,什么戏文中唱的比翼双飞,也比不过这般如鱼入水的自然长久。浓烈的情意总会有淡去的一日,细水长流累积起的感情方深厚无比。若论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你一路行来,也定是有些累了,可须歇息片刻?”半晌之后,李遐玉又问。下意识地,她起身让出了有些简陋的铺盖:“睡一会儿罢。”   谢琰抬眼望着她,微微一笑,顺势便坐到她身侧,从善如流地躺了下去:“天亮时便唤我起来。”铺盖中仍是暖的,带着她的温度与体香,令他立即便舒缓许多,却又隐约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按捺住心底那些莫名而起的旖念,他合上眼,神色安然地睡下了。   直待他睡熟,李遐玉端详着他宁和平静的睡态,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她脸上飞起一片红霞,斜了一眼两位假作什么也不曾瞧见的侍婢,低声道:“三郎究竟何时来的?随他而来的人可都安置了?”   “两三个时辰前到的。”念娘答道,“元娘尽管放心,其余诸事皆已安排妥当。”她知道自家主子不过是有些含羞,意图转移她们的注意力罢了,故而又寻了另一个话题:“之前曾有女兵来报,先前咱们救下的两个幼童已经渐渐转醒了,对我们颇有几分戒备之意。不论用铁勒语问他们什么话,二人都闭口不答。”   “我去瞧瞧。”李遐玉心念一动,垂眼看了看安睡的谢琰,起身便出了军帐,思娘与念娘赶紧跟了上去。   当日救下的两个薛延陀幼童,被安置在略通岐黄之术的女兵帐篷中。彼时他们因长时间冻饿之故,只余心口一丝热气,此时经过努力救治,竟也渐渐活转过来。不过,到底身子仍太过虚弱,二人都陷入昏迷之中,迟迟不曾醒来。若是继续昏睡下去,便只能诊断为离魂之症了。想不到他们年纪幼小,求生之念却颇为强烈,故而才能恢复清醒。   李遐玉赶到的时候,女兵们已经熬了清粥,放在幼童们身边。两个孩子肤色微黑,均是瘦骨伶仃的,只一层薄薄的皮肉包着骨,完全瞧不出年纪。若不是曾给他们擦过身子换过衣衫,甚至连性别亦分辨不出来。   许是因受过责打的缘故,他们互相拥抱着蜷缩在一处,警惕地望着这群装扮完全不同的陌生人。虽然难免为清粥的香味所吸引,但他们依旧没有妄动,仿佛野外生长的幼狼似的,对这些突然出现的人皆充满了怀疑。若有什么异动,他们亦会立刻伸出幼嫩的爪牙,毫不顾忌地上前攻击。   “想必你们已经饿得狠了,若是不用些吃食,很快便会再度昏迷过去,甚至死去。如果你们还有挂念的亲人,日后便再也见不着了,可会甘心?”李遐玉用铁勒语道,“不如先喝了粥,再说别的事,如何?此外,我们虽不是铁勒人,却也并非什么恶人,否则大可不必将你们救回来。你们这般防备救命恩人,亦并非铁勒儿女的坦荡性情罢?”   两个孩子到底年纪尚幼,听得此话后,神色渐渐缓和起来。李遐玉便让所有人都退出去:“且让他们独处片刻,过一会儿再来瞧一瞧。”若有生人在场,两个幼童只会一直防备着,不愿意随意进食。让他们独自待在帐篷中,他们方能松懈下来。   “之前他们的衣饰可清洗干净了?是否有部族的图腾或者信物?”离开数步之外后,李遐玉又问,“以他们的反应,绝非寻常孩童。若是身份不低,说不得仍有亲人能收留他们。尽快寻出线索,将他们送回去罢。”她原想从孩子们身上获得一些消息,但目前瞧来却并不容易。眼看大战在即,她并不想将他们牵涉其中,免得无辜送了性命。   “漠北草原何其宽广,一时间也查不出来。”定娘回道,“待大战之后,再慢慢寻找罢。”   “……只得如此了。”李遐玉轻轻一叹,“一旦开战,咱们便无暇顾及他们,到时候安置在偏僻处就是。”   ☆、第一百零六章 交换诺言      清冷的月光底下,披着火红昭君套的少女在胡杨林中悠然慢行,半遮的脸庞只露出洁白的下颌。仅仅看着她的举止,便是再无知之人也能明白她的出身绝非寻常。这般的少女,委实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处,受着塞外风沙的煎熬,而是应当坐在传闻中华贵奢侈的房屋内,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就连她身后随着的侍女,也比草原中那些最尊贵的女孩儿多了几分贵气。   “元娘,他们总算是肯用吃食了。可怜见的,将那粥碗都舔得干干净净,也不知已经饿了多久。我们又放了些煮沸的骆驼乳在他们身边,骆驼乳毕竟有些腥臊,也不知他们如今受不受得住。”   “毕竟是铁勒部族的孩童,常年食荤腥,脾胃应当比咱们大唐人更受得住这些。既如此,咱们也很不必再追着问询,只当随手救了两条性命便是。待得空了,再遣人帮他们寻一寻亲人。”少女手中把玩着两个交错在一起的金银错丝手钏,借着月光瞧着上头的别致刻纹,“这是那小娘子手臂上戴着的饰物,形状较为罕见,应当可作相认之物,且替他们保管一二。”   “是。”婢女躬身行礼,将那手钏笼入袖中。   隐藏在树林深处的人远远瞧见那手钏,一瞬间呼吸竟乱了起来。他死死地盯住手钏,按捺住想要冲过去将它夺过来的念头,牙关紧咬,犹如狼一般的利眼扫向那位看起来柔弱非常的少女。好不容易寻得了线索,必定不能放过。这少女身份尊贵,想必在这群人当中颇有地位,若能制住她当人质……   “元娘,如今天寒地冻的,可不能在外头待得太久,免得受了寒。营地中且平静着呢,外头也不曾传来什么消息。正巧回帐中好生歇息,养精蓄锐。若是谢郎君醒来,不见娘子在帐中,恐怕心里也担忧得紧。”   少女斜了一眼自家的婢女,轻嗔道:“你这是何时学的借刀之计?拿他来劝我,偏也想得出来。他如今累得狠了,难得安眠,可不能拿这点小事去烦扰他。也罢也罢,我回营帐里去就是了。只一件,家去之后,你们万万不可将方才之事透出去,免得教祖母忧心。”虽说他们二人之间早便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但共用床榻被褥到底仍有些太过了。私下随意些倒是无妨,却不能教祖父祖母知晓,免得他们恼怒起来,迁怒某人不够持重。祖父祖母若是偏心起来,便是一向受宠的他,也须得退一射之地。   说罢,少女转身欲离开。说时迟那时快,从胡杨树上忽然跃出一个黑影来,宛如展翅的大鹏鸟一般,无声无息地直扑少女而去。少女似有所觉,回首望去,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倒映出气势汹汹的袭击者,唇角却轻轻一勾。   见她竟毫无惧色,黑影心中暗道不好。只见少女双足轻点,瞬间便往旁边退避数尺,正好教他扑了个空。黑影立即要追上去,旁边却冲出几个彪形大汉来,迅速地将他按倒在地上。那黑影浑身绷紧,用力挣扎起来,口中发出犹如孤狼般的长啸声。一时间,竟连几个大汉也制他不住。   “不愧是铁勒部族的勇士。”李遐玉以铁勒语赞了一句,好整以暇地笑道,“只可惜,再勇武,孤身一人前来行刺也未免太过冲动。而且,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铁勒族人,好端端地引来了今日之祸?”拿着那两个孩子身上的饰物把玩时,她便发觉似有人在暗中窥视,于是索性便令部曲悄悄在周围埋伏戒备,一举来个瓮中捉鳖。果然,抓住的绝非什么寻常人。   那身形高大的铁勒汉子怒发冲冠,待要冲着眼前这个狡猾的唐人少女大吼,却被人一脚踢中了后颈,疼得昏了过去。谢琰掸了掸衣角,就像方才出手的人并不是他一般,微微拧起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发觉暗中有人潜了进来,就该让部曲去将他拿下,而不是使什么诱敌之计。”虽然他心中很清楚,自家元娘绝不会轻易教人近身,但远远望见她险些被人拿下当作人质,心中仍是既焦急又激愤。   “此人武力超群,若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将他拿下,只得行此计。何况我也并非什么手无缚鸡之力者,亦算不得兵行险着罢。”李遐玉笑着回道,目光微微闪动,“你怎么不多歇息一会儿?待天亮之后,还须得赶回去呢。”满打满算,他不过才睡了一个时辰,如何足够?   “睡梦中仿佛觉得你并不在身边,心中牵念,故而醒了过来。”谢琰来到她身边,低声道,“若非如此,也赶不上这一遭。回去暂且不急,端看此人的装扮,并非寻常铁勒族人,或许是咱们的转机。不如待他醒来,细细询问一番罢。”   “他情绪如此激烈,方才又似乎唤着谁的名字,许是那两个孩童的阿爷。”李遐玉已经习惯他时不时极其坦然地道出心中情意,面上丝毫不动容,只接过公事的话头,“将他带到安置孩子们的帐篷里去,且瞧瞧他们的反应。若当真是父子,也怨不得他会出手,应是错以为咱们将孩子当成奴隶,取走了他们的财物。”以铁勒许多部族的传统,对于战败者或者老弱毫不怜惜。便是再尊贵的身份,一朝落败,也只得零落成泥。当然,换而言之,即使是奴隶出身,日后翻身做主,同样亦是深受人尊重的英雄。   部曲们便将那铁勒汉子夹带着,推进帐篷中。两个孩子原本正蜷缩在角落里似睡非睡,一时受惊,立即紧张地望着来人。待看清楚倒在地上的究竟是何人之后,他们才终于爆发出哭喊声,用铁勒语唤着“阿父”,扑倒在那人的身上,满是惊惧与担忧。   部曲女兵渐次而入,摆上长案、茵褥、浆水,又生起了火。李遐玉与谢琰这才举步入内,淡然地在帐篷中央坐下来。两人静静地望着哭泣不已的两个孩子,以及渐渐转醒正低声安慰他们的铁勒男子,既无丝毫动容,亦无轻鄙之意。   当那铁勒男子彻底清醒之后,所见的便是如此芝兰玉树般的二人。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早已经离开了荒凉的大漠,被送往唐人的繁华城池宅邸中当了奴隶。然而,帐外呼啸的寒风,子女稚嫩的哭泣,教他立即回过神来,脸上浮起了满满的戒备。   “数日之前天降大雪,我们商队行经漠北,偶尔发现遭到狼群袭击的遗体。本想就地掩埋,却见两个孩子仍有生息,便带回绿洲好生救治。今夜他们刚刚醒来,身子仍有些虚弱。本打算过些时日便带着他们去寻找亲人,不想你却突然出现了。”李遐玉以铁勒语道,“想是有什么误会,才教这位铁勒勇士猛然动了手。”   “阿父,确实是他们救了我和阿弟。”含着泪水的铁勒族小娘子道,“阿父离开后没几日,族长便说你已经投靠了别的部族,罚我们几家人当奴隶。祖父又生气又伤心,悄悄带着大家跑出部落。我们往南走了很久,带的粮食都吃光了,又遇上了狼群……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那铁勒男子微微动容,双目赤红:“我回部落之后,见不到你们。族长居然骗我,说你们带着牛羊往南迁居。我一路追过来,挖出了尸体,却不见你们两个……原来,原来你们这些大唐人,确实是我一双儿女的救命恩人。”他略作思索,有些艰难地双膝跪地,俯首趴伏在地上,行了铁勒族的大礼:“两位既然救了我的儿女,就如同我的恩人。我日后一定会用最好的奴隶、最多的金银,来酬谢你们的大恩!”   “奴隶和金银,我们并不感兴趣。而且,我们救人,也并非为了得到酬谢。”谢琰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们三人的神色,心中念头频换,最终起了几分试探之意,“不如,我们换一个承诺如何?听闻铁勒男儿重信义,我们大唐人亦是遵守君子一诺。以承诺相换,总比金银奴隶等身外之物更合适一些。”   铁勒男子猛地抬起头,哑着声音道:“你们不是商队,是唐人军队!!”他在营地之外守了许久,这才得了机会潜入,不料仍是被人抓了个正着。寻常商队养的护卫,怎可能如此防守严密,又每个都有这般好的身手?   “不错。”谢琰颔首,“不过,军队又如何?商队又如何?我并不会强求你,答应背叛铁勒部族之类的事。不过是想以大唐人的立场,换你一个诺言罢了。”   “你想让我答应什么?!”   “永生永世,都不得侵扰大唐无辜百姓,冒犯大唐边疆。我虽是大唐军队中人,但你也该知道,大唐从不会无故进入漠北攻击铁勒部落。原本大唐人与铁勒人,都可各自为生,井水不犯河水,还能借着粟特商队互通有无。然而,许多铁勒部族却每年都南侵,以劫掠大唐金银粮食、欺辱大唐百姓为乐。我们大唐军队在大漠中巡防,也只是想阻拦他们而已。”   李遐玉接道:“我相信,铁勒部族当中,定也有真正铁血而又仁义的汉子。只想靠着自己的双手,放牧牛羊,驰骋在草原上,而不愿意去破坏别人的家园。”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铁勒父子三人,“你们可是这样的人?若不是,就当我从未救过你们便是了。不需你们的报答,因为你们的金银奴隶也许就是我大唐百姓的血泪。只是日后再见,便是仇敌了,必将不死不休。”   少年与少女敛去了笑意之后,眉间眼角皆是冰凉冷厉之色,犹如对待寇敌。   铁勒男子怔了怔,低声道:“……容我想一想再说。”   “随口而出的诺言,未必会遵守。”谢琰意味深长地回答,“真正深思熟虑之后,方能言行一致。如此甚好,我们便等着勇士的回应了。”   ☆、第一百零七章 暗生转机      猎猎寒风呼啸,却掩不住战马的嘶鸣声。金戈铁马,铿锵作响,为漫漫黄沙中的一角绿洲增添了几分生气。胡杨林外,留在营地中的女兵部曲们正在辛勤操练,纵马飞奔,顶风挥舞陌刀,呼喝声延绵不绝,丝毫不敢懈怠。故而虽是数九寒天,众人却出了一身热汗,头顶上蒸腾腾地冒着白气。   李遐玉拿起轻刀练了上百式后,也略出了些薄汗。见她将刀放下,思娘立即上前给她披上大氅,免得她受了寒。两人立在胡杨林中避风,回首继续瞧着众人操练。看了半晌,李遐玉低声吩咐:“杀几头骆驼,与大家炖些热肉汤,好生暖一暖身子。”骆驼养得太多,反倒容易耗费粮草。倒不如时不时宰些吃了,也好与众人解一解馋。   “元娘与谢郎君想必有些日子不曾进驼蹄羹与驼峰炙了。”思娘接道,“且让奴做来,尝尝滋味是否合意?”因常年追随李遐玉在外漂泊,两位婢女都练得一手好厨艺。平日里瞧着不显山不露水,便是寻常干粮也能教她们添些滋味,更何况拿得好食材之后?   李遐玉微微一笑:“且让你试试身手,改日便以此招待姊夫。”凌晨时她便已经遣了人去西段送信,慕容若定会亲自来一趟。既然事有转机,他们便不必按着原定计划行事,也该好生商量一番。说不得,此事若是进行得顺利,他们或许都能赶回去参加孙夏的迎亲礼呢?“多做一些,也好款待三位贵客。大漠中实在清苦,也寻不出什么山珍海味,还须得请他们原谅则个。”   “奴省得。”   待思娘离开后,李遐玉忽然侧过脸,看向藏在树后正小心翼翼觑着她的孩童,温和地用铁勒语问:“你在此处看了许久,可是想骑马?”那孩童穿着女兵们临时改小的夹袄,依旧显得十分瘦弱,却比刚醒来时更多了几分神采,棕色的双目尤为灵动,满是好奇与探查之意。许是因自家阿爷在身边的缘故,举止间亦不再警戒谨慎,看似宛如寻常孩童一般。   李遐玉对他们颇有几分怜惜之意,又不禁想起数年之前长泽城破时的自己。与此同时,她心中更清楚,一旦经历过这般惨痛之事,再如何纯真的心性,再如何稚嫩的孩童,性情也会悄然改变。或怯懦畏惧,或执着自强,或仇恨残暴,若能保住心底的良善便已经是万幸之事了。   “我能骑么?”孩童走近她身边,抬首望着她。   “若是你养好了身子,便能骑马。眼下恐怕你也没有多少力气策马,容易遇上危险。”李遐玉记得,这孩子名唤丝帖儿,是个七八岁的小娘子。然而,若是只看外貌,却犹如五六岁一般,瘦弱得仿佛一碰便会折断。故而,便是她心中再如何怜惜,亦不会轻易满足她的要求。   “你们虽然是大唐人,却是好人,长生天会保佑你们的。”丝帖儿道,双眸动了动,掠过一丝晦暗之色,“我们部落的族长就是坏人,如果不是他,祖父祖母与阿妈也不会……”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轻轻地咬了咬牙后,又猛地抬起首,眼中乍然迸发出浓烈的憎恨:“既然你们是好人,能不能帮我们去杀掉那些坏人?为什么做了坏事的人能好好的活着?什么也没有做的人却要被他们害死?”   见李遐玉并没有如她预料中那般动容,这小娘子擦去眼角的泪水,有些慌乱地补充道:“他们真的非常坏,抢过你们大唐人的粮食,也杀过留宿的商队,还悄悄去袭击其他的部落,抢他们的牛羊和奴隶!”   李遐玉垂下眼,平淡地反问道:“那曾经是你们的部落,难道杀人的只是别人,你们家没有杀过?”沾过大唐人鲜血的凶徒,她一个也不会放过。有些事,须得问得清清楚楚,方能彼此更加坦诚,更加信任。   “阿父一直不愿意!阿父说过,长生天不会保佑这种人!杀别人,抢别人的财物,迟早都会受到报应,被别人杀光!部落不能靠着这种杀杀抢抢过日子!”丝帖儿辩解起来,“族长这次想联合其他部落,南下抢大唐。阿父说他可以借到粮食,劝他们不要冲动。可是……可是阿父刚离开,他们就……”   “你们部落叫什么名字?眼下在何处建帐过冬?”李遐玉并不完全相信这孩子的话。若是她阿父当真是那般心底良善者,便不会连答应许诺都如此犹豫。当然,正因大唐与铁勒部族之间多少积累了血海深仇,化解这些冲突与矛盾才需要漫长的时光,彼此之间亦不可能立刻互相信任。   草原上的部族总有兴起的一日,亦总有衰亡的一天。突厥没落,薛延陀兴盛;薛延陀没落,或许不是回纥,便是其他铁勒部族取而代之。乍然看去,一人的诺言于眼下的时局而言,或许并没有什么大用途。然而,不同的力量加入草原的角逐中间,却迟早都会产生影响。或许,往后这将又是一个举族内附的一个契苾部呢?   “曲牙部。”丝帖儿十分惊喜,“就在东北方向,周围还有何齿部和色伊罕部!他们也都是坏人!部落里有两千多个勇士,妇人、老人和孩子都加起来,足足有五六千人。还有上千个奴隶,都是他们抢过来的!!”   “丝帖儿!住嘴!”她的父亲乌迷耳疾步走过来,脸色铁青。他举起手来想给女儿一巴掌,却终究还是不忍心。丝帖儿毫不示弱地望着他,红着眼喊道:“祖父祖母和阿娘的仇一定要报!我不像阿父,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踩在咱们家人的血肉上欢笑!只要能够报仇,教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甘心!”   这瘦弱的孩子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喊,瞬间便泪流满面。她脸上早已没了孩童的纯真,只留下彻骨的仇恨。端从这段话便能知晓,她其实比李遐玉所想的,还更加早熟一些。然而,李遐玉却并不反感。   乌迷耳把女儿夹在腋下,怒道:“自己的仇自己报!咱们铁勒人的事,不需要大唐人来插手!你听懂了吗?!”最后这句话,他看似是对着女儿吼的,眼角却瞥向旁边的李遐玉。丝帖儿挣扎着想反驳,却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李遐玉看着这对父女,勾起嘴角:“铁勒人相争之事,我们自是毫无兴趣。不过,若是曲牙部联合其他部族,意图南下侵扰大唐,那便是我们的事了。到时候,必叫他们有来无回!”她拢了拢大氅:“你是个血性的铁勒汉子不假,我亦理解你想用自己的双手报血海深仇。不过,我们却不能因此而放过一群畜生。”   乌迷耳沉声道:“我会立刻去联合其他部落,阻止他们南下!如果真教他们这个冬季得了势,周围的部落就不会有什么安生的日子了!总会有部落警惕他们,愿意帮助我!这是我们铁勒部族的事,你们没有必要插手!”   “呵,过去的仇怨,便不能报了?”谢琰缓步而出,挑起眉,“听丝帖儿所言,他们曾经南下劫掠,如今又对大唐垂涎三尺。难不成,他们以前伤的性命,都能不作数?我们大唐军队不能为百姓讨得一个公道?你们铁勒人的性命,就比我们大唐人的性命金贵?”   乌迷耳一时无言以对。   谢琰步步紧逼,又冷笑道:“我本以为,你是个仁义磊落之人。却原来,不过是个假仁假义之辈。善恶是非不分明,连一个孩子也不如!就连丝帖儿都知道,好人便该与好人一起同仇敌忾,杀尽那些坏人。而你心中竟没有好坏的道理,只有大唐人与铁勒人的分别。正因如此,你才不肯答应许诺,日后铁勒与大唐井水不犯河水!在你心中,是否铁勒人只要找到合适的借口,便能南下侵扰?!”   乌迷耳声音有些发涩,摇首否认道:“不!我没有此意!若有此意,我为何会反对族长的计划?他们每年都没有想过要准备过冬,只想着冬天的时候四处打劫,心术不正,绝对不会受长生天保佑!迟早会为部族招来灾祸!”   “既然你憎恶曲牙部的所作所为,又为何不愿与我们联手,将他们除去?你当真相信,自己能寻得其他部族作为援助?若是果真能寻得,便不会沦落到孤身一人来寻妻儿的地步了。”谢琰接道,“难不成,你还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再祸害更多的唐人与铁勒人?啧,凭着自己的力量复仇,确实是勇士的作为。然而,学会借着他人之力复仇,才是智者的作为。因为心中的执念和孤勇,而不愿借力借势者,其下场如何,便不必我赘述了。”   乌迷耳神色剧变,魁梧的身形竟然晃了晃。   丝帖儿哀哀哭道:“阿父,祖父祖母和阿娘还在地下看着我们呢!我们怎么能让那群坏人好好地活下去?”   乌迷耳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喘了几口气,回首看向那一双少年少女:“我答应你,日后我的部落,绝不会南下侵扰。我的部落,只会用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缺少了什么,都用自己的东西去换来!你们也须得答应我,只要是没做过恶事的铁勒部族,你们大唐人就不能杀!”   “如同你只能替自己的部落许诺,我们也只能替自己的属下许诺。”谢琰平静地答道,“当然,除了互不侵扰之外,咱们也可互惠互利。你是否有兴趣听一听,咱们日后如何互通有无?将所有顾虑都解决之后,我们或许才能坐下来,仔细地说一说如何对付曲牙部落,不是么?”   乌迷耳怔了怔,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要能熬过荒年,有足够的粮食吃,有足够的衣衫穿,有足够大的牧场教我们放牧,谁会愿意过打打杀杀的日子?谁想当薛延陀部落驱使的奴隶?他们的荣华富贵,也都是用我们的血汗换来的!”   ☆、第一百零八章 合作大捷      如墨般的苍穹倒扣在原野之上,沉沉的乌云遮住了漫天星光。凛冽的寒风夹着冰雪,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肆虐。这是个足以将人冻僵的寒夜,几乎无人会在这般的夜晚中出行。然而,远处隐约跳动着的火光,却依稀透出几许温暖,诱得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们难掩贪婪之意,仿佛饿狼一般猛地扑了上去。   火光猛然蹿了起来,点燃了整个部落。惊恐的惨叫声始终不绝,伴随着得意志满的狂笑。毫无同情,毫无怜悯,毫无同族的情谊,只剩下胜者的残虐与败者的悲痛。在惊惧的哭声中,于依旧燃烧的部落废墟之外建起了数个帐篷群。被簇拥在中间的几个帐篷显得尤为华丽,放满了刚刚抢夺而来、沾满了鲜血的金银珠宝。   “嘿嘿!要不是你们得了消息,他娘的,还真瞧不出来他们居然藏着这么多宝贝。”一个浑身肌肉纠结的大汉光着膀子坐在满地珠宝中,拿着一只金灿灿的杯子斟酒饮下,“这种暗地里藏着宝贝的部族最是可恶!平日里穷得和什么似的,多余的牛羊都不愿意拿出来!私底下却比咱们还更会享受,指不定怎么嘲弄咱们穷酸呢!真是该死得很!”   “只靠着这一个部落的牛羊粮食,咱们还远远不够分。”另一人接过话,“可惜,与我们临近的部落就这么一个,其他的还须紧赶慢赶地追过去。不过,好不容易带着人出来一趟,可不能让他们怀里都落了空。不给每个人都占点便宜,死的伤的都拿些宝贝,那些兔崽子下回就不会哭着喊着跟来了。再挑一个近点的部落,赶紧地将他们都收拾了。”   “照我说,你们的眼皮子怎么这么浅?!有点出息成不成?怎么就盯着远远近近的那些部落不放?”又一人阴沉地笑起来,“既然都离得这么远,不如索性干脆些,往南走一趟?那里随便杀光一个村庄,就比咱们抢好几个部落还值!!抢完就走,那些唐人便是想追也追不上!”   其余两人沉默下来,啜着杯中的美酒,并未立刻附和。此人冷哼了一声,将酒杯摔在地上:“咱们连自家铁勒勇士都不怕,还怕那些软绵绵的大唐人?!娘的,一听见大唐人,你们的胆子就白白教人割了不成?!以前咱们也没少抢抢杀杀,怕啥?!”   “可汗前些日子说过,咱们西迁之后,不许南下。万一惹来唐人反攻,咱们立刻就会被薛延陀拿出去顶罪。自己人折腾来折腾去,只要看得紧一些,不教人逃了出去告状,就不会生事。而那些唐人,便是没事也会生事,咱们又何必去招惹?”   “你别小瞧了那些唐人。之前杀得那大度设小可汗险些死在大青山的,可不就是唐人?”   “就抢一个村庄,怎么可能会惹来那么多事!咱们以前难不成没抢过?你们倒是仔细想想,到底是唐人宝贝多,还是咱们铁勒人宝贝多!抢谁更值得!要是唐人当真想拿咱们问罪,大不了再往西迁!可汗?!嘿!眼下他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还能管咱们?不如往后跟着西突厥,至少不用再畏畏缩缩地,丢光了咱们铁勒人的脸!”   帐篷里再度沉默起来,那光膀大汉忽然也狠狠地摔了金杯:“说得对!咱们怕过谁来着?就许大唐人喝酒吃肉,还不兴咱们也过个好冬?明天咱们就准备干粮,往南去!娘的,咱们拢共也好几千勇士,几乎能攻下一个城。到时候,满眼都是好宝贝,抢也抢不完!嘿嘿,当年那个什么长泽县里得来的好些宝贝,我都舍不得给人看!”   “既然你们都想去,那我就陪你们一程。娘的,好好抢一把,咱们再往西走!可汗护不住咱们,西突厥能护得住!说什么草原上的共主,就是个窝囊废!娶唐人的公主娶不上,打唐人也打不过!就知道拿咱们的牛羊,榨咱们的血汗。”   “就是,跟着窝囊废顶什么用?咱们抢了好宝贝,献给西突厥可汗,指不定还能封个小可汗什么的!嘿嘿!”   下一刻,大帐中便响起了充满野心的大笑声。与此同时,外头的营地里也处处皆是饮酒作乐的人。夹杂在其中的哭喊,反倒令他们越发兴奋,调笑声、鞭打声,不绝于耳。刚经历了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戮,为了庆祝胜利,他们都放浪形骸地纵情享乐。便是那些担任了斥候的骑士,也悄悄也转了回来,随便寻了一个哭声阵阵的营帐就钻了进去。没有任何人发现,数里之外,一支千余人组成的军队,正悄然无息地接近。   “来晚了!真是混账东西!”乌迷耳咬紧牙关,难掩悲愤地望着远处由盛而衰的火光,“那些连畜生都不如的家伙,果真下了狠手!当初……当初我就不该……”他怀里坐着的丝帖儿抿了抿唇:“阿父,这就是那个当初不愿意借粮给你的部落?”   “那是他们辛苦得来的粮草,不愿借也是人之常情。”乌迷耳低声回答,“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也想安稳地过冬。而且,借了咱们,说不得就是有去无回。谁愿意白白吃亏?可是,就因为他们拒绝借粮,这些畜生就……”   “这与是否拒绝借粮无关。”李遐玉接道,“若是他们借了粮,反倒更容易遭人觊觎。对于这种人心不足的畜生而言,无论如何他们都能找到借口。有粮食不借该死,有粮食借粮也该死。错不在受害之人,只在这群饿狼。”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慕容若道,将谢琰与朱旅帅唤过来,“趁着眼下他们毫无防备,咱们正好上前突袭,将这群畜生都杀个干净。或许还能赶在他们将人都凌虐致死之前,多救出几个老弱妇孺。你往后的部落,便多少有些人了。”   乌迷耳点点头:“眼下风太凛冽,不好射箭压制,只能冲过去。不过,旁边废墟的火光实在有些太盛,很难悄悄地靠近。”他仍有些担忧,毕竟敌人足足有三四千,而这群大唐军队满打满算亦不过千余人而已。   “你们如何看?”慕容若环视周遭,又问道。   “兵分四路,一路远远绕到后头,其余三路左中右包抄过去。”谢琰道,“先潜伏靠近,待火光渐小的时候,再冲杀进去。咱们是奇袭,不能弃马,否则失之灵活。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方能取得大胜。”   “阿兄所言极是。”李遐玉接道,“我愿带着女兵部曲绕道远行。”   “校尉,属下愿作右路!”朱旅帅亦精神十足地请战。   慕容若盯了他一眼:“既如此,元娘绕行,谢旅帅带一百二十人居左,我带朱旅帅居中,乌迷耳与我的侍卫往右策应。小心行事,不可打草惊蛇。万一惊动敌营,大家便冲杀上去,将他们彻底冲乱。”   “是!”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数个时辰。人声已经渐渐稀疏的营地里,忽地再度响起了惨叫声。慌乱与恐惧之中,有人喊起了“敌袭”,下一刻便被砍翻在地。上千黑影纵马在营中奔驰,许多人仍然沉醉在享乐之中,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陌刀与横刀取走了性命。营地中响彻着哭声与求救声,不少刚失去亲人的老弱妇孺都举起了刀,趁乱将仇敌杀死。然而,那群突如其来的袭击者却依旧悄无声息,只是默然地收割着性命。   “哇呀!来的究竟是谁?!胆大包天!若教我抓住了,定要将他们五马分尸!”   “是乌迷耳!是乌迷耳带着人来复仇了!!”   火光中,华丽的营帐内奔出三个大汉来。乌迷耳发现他们后,目眦欲裂,立刻将丝帖儿丢给旁边的侍卫,举刀冲了上去:“畜生!把你的头颅给我!!”其中一个大汉青筋毕露,持刀挡住他的攻击。其余二人立刻牵马欲走,却被迎面而来的巨斧留了下来。孙夏扛着双斧哼了一声,竟然以一敌二。而后,从后方而来的弩箭射中了那二人,箭枝穿颅而过。两人不甘心地大睁着双目,倒在了地上。   营帐另一侧,李遐玉收起弩箭,微微一笑:“大兄,这可是族长的头颅,很是金贵,赶紧收起来罢。”   孙夏应了一声,忽地抬起首:“茉纱丽……”   “茉纱丽不会喜欢的。”李遐玉勾起嘴角,打断了他的妄念。   身量魁梧的少年颇有几分失落,垂下头来。并非他不了解小娘子们喜爱什么,而是阿玉先前总喜欢将头颅送人,收到头颅亦是十分高兴,便让他想得岔了。仔细想想,茉纱丽仍是寻常的小娘子,而阿玉——罢了,她喜爱之物,不可以常理度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九章 长泽之仇      孙夏双目眨也不眨地,便砍下了两位族长的头颅。因着血淋淋的,他胡乱扯了块破碎的帐篷包起来,而后将两具尸首踢在一旁。李遐玉见他安然无恙地收拾妥当,正待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其中一具光着膀子的无头尸首腰上滑落了一把短刀。在将熄未熄的火光的映照中,那柄短刀装饰着华丽宝石的刀鞘宝光闪烁,十分诱人。然而,她却仅仅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刀柄上熟悉的纹刻,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这形制,确实是障刀无误!而那刀柄上的纹刻,有一半是她亲手刻上去的!这世上如何可能会有一模一样的两柄障刀?!   刹那间,她仿佛便被刺骨的寒风冻得浑身僵硬。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心底露出了一片柔软,却教这柄障刀狠狠地刺了进去,顿时便血流满地。那些早年压在心底的悲伤、仇恨、痛苦与愤怒,仿佛随着温热的鲜血尽数涌了出来,转瞬间又化作无边的寒凉之意。   忽地,她有些艰难地挪动着身体,一步一步朝那柄障刀而去。渐渐地,步伐愈来愈快,而后只听得铿锵一声响,猛地拔出了那柄障刀。就是它!就是它!!那是祖父当年受赏之物,亲自交给了阿爷!她见阿爷在刀柄上刻纹,偷偷地给他刻了一半!她的气力小,刻纹已经渐渐模糊,而阿爷刻下的纹路里,却依稀仍留着暗红的血迹!   豆蔻年华的少女立在尸首边,珍之重之地轻轻抚摸着那柄失而复得的障刀,将自己原本佩戴的障刀丢弃后,缓缓收进刀鞘之中。而后,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无头尸首,抽出轻刀,将四肢尽数卸了下来,刹那间便彻底将尸首削成了人彘。   提着滴血的轻刀,她回过首,望向刚结束搏斗的乌迷耳:“他是哪个部族的族长?”   她曾以为,再也不可能寻见当年长泽城破的罪魁祸首;她曾以为,须得向所有薛延陀统领下的铁勒部落复仇,方能一解心中之恨。却原来,上天终有善恶之报,兜兜转转,仍是让她手刃了杀父仇人!当然,这远远不够!阿娘的仇,长泽县那些无辜百姓的仇,她都须得一一清算,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她乌黑的双眸内全无往日的平静,只余下暗沉而冰凉刺骨的杀意。连乌迷耳这般魁梧勇武的铁勒汉子望过去,心中亦禁不住升起了些许寒意。他定了定神,方沉声答道:“色伊罕部。此部有一千五百控弦勇士,此刻应当都在营地当中。”   “你……当年是否去过长泽县?”李遐玉的眸子轻轻动了动,目光犹如刀刃般锋锐无匹。   “不,当年曲牙部属于中军。何齿部和色伊罕部,才是西路的牵制之军。”乌迷耳回道。他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答错半个字,这个小娘子便会提着轻刀过来将他砍杀。那是深刻在心中的滔天仇恨,唯一的消解之法便是复仇。国仇家恨皆汇聚在一处,她无须任何顾忌,也绝不会容许任何人阻挡。   李遐玉转过身,吩咐护卫在她身侧的思娘与念娘:“让李丁留下几个俘虏,只需问明白一件事即可——贞观十五年十月,到底是哪几个部族去了长泽县?三四千人,绝不仅仅是两个部族而已。”她并未被仇恨彻底冲昏头脑,依旧十分清醒。故而,她非常明白,乌迷耳并未骗她。他到底只是曲牙部之人,不了解当年长泽县之战亦在情理之中。至于何齿部和色伊罕部,她当然不会放过。   只有将仇人杀尽,再与阿爷阿娘以及长泽县的民众做一个道场,他们方能无牵无挂地轮回转世罢。想到此,她眼前便再度浮现出当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种种场景,手中的轻刀忽地变得沉重起来。   眼前倏然奔过一个衣冠不整的铁勒男子,惊慌地奔逃。李遐玉定了定神,上前数步,一刀便将其砍杀在地。而后,她并未顾及匆忙随过来的思娘与念娘,径直冲进了敌群当中。   不远处,谢琰正驱马左冲右突,收割敌人的性命。他的马匹两侧已经挂满了敌首,狰狞无比,而他却几乎毫发无伤。忽然,他瞥见数名铁勒人正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一紧。他顷刻间便策马奔了过去,俯身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共骑在马上。   “阿玉,怎可如此鲁莽?身为主将,如何能将自己置于险地?你将学过的兵法都忘光了不成?”他有些心疼地擦去她脸上溅的血迹,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痕,“你生性便有些冒险,往后绝不可如此冲动。替祖父祖母,替玉郎,亦替我多想一想罢。”   李遐玉抬起双手,轻轻地覆在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上:“三郎,何齿部和色伊罕部,是当年进攻长泽县城之人。我终究找到了,阿爷的障刀。”她感觉到,腰间的手臂倏然一紧,几乎将她的脊背整个没入身后温暖的胸怀中。   “家中的值钱物什,说不得都能寻回来。阿娘的首饰……”   怀中人抬起首,冰冷的眼眸中泪水盈盈。谢琰心中一恸,微微垂下眼,嘴唇贴在她额前。两人相触之处,刺骨的寒意仿佛顷刻间便褪去了,只留下阵阵暖意。“此乃天意,阿玉。此仇此恨,必定报之。家人之物,也定能寻回来。放心罢。”   数个时辰过去,这一场奇袭之战终于结束。除去数个俘虏之外,三个悍然来犯的部族都未留下任何活口。先前受攻打的铁勒部族也因愤而反击之故,只留下数百老弱妇孺与幼童,以及千余奴隶。府兵们的马匹上,再度挂满了敌人的头颅。有了这些意味着功勋的头颅,他们几乎无视了三位族长营帐中堆砌的各种金银珠宝,互相乐滋滋地炫耀起了自己的勇武。   慕容若命人将这些珠宝财物都收起来,留给了乌迷耳。乌迷耳怔了怔:“这些都是胜者的战利之物,校尉尽管取走无妨。我们这些老弱,只需粮草牛羊,便已经足够熬过这个冬天了。拴在外头的数千匹马,你们也尽可带走。”   “马匹我们便不客气地收下了。不过,眼下此部落中的青壮死伤大半,你们在草原上生活想必也不容易。留着这些金银珠宝,悄悄地藏起来,日后再拿出来换粮食牛羊就是。”慕容若道,望向角落中默然静立的谢琰与李遐玉,“他们大概也只想取回我大唐百姓之物而已,到时候便烦劳你带着他们走一程。我留下来,暂时作休整,亦防备他人再度来袭。”   “物归原主,也是应当。”乌迷耳低声回道,“此部落的安全,暂时便有赖慕容校尉了。”   谢琰缓步走过来,淡定地道:“曲牙部、何齿部、色伊罕部如今精悍尽去,正是收服的好时候。乌迷耳,只有集齐这四部的生还者,再将奴隶都释放,充作青壮立即训练起来,你方能在草原上立足。不过,那三部中想必也仍然留有许多心思不正者。这一回,便由我们帮你尽数除去,解决隐患。”   “多谢几位的恩情。”乌迷耳很是触动,慎重地朝他们行礼,“以前确实是我太过狭隘……你们日后便都是我乌迷耳的兄弟!若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尽管说就是!另外几个攻打长泽县的部族可查出来了?我们铁勒人也信奉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会替你们好生打探消息!不过,若是他们并非什么大奸大恶的部族,就恕我不能祝你们一臂之力了。”   “无妨。你们安身立命不容易,也不必理会这些纷扰。”李遐玉瞥向他,神色平静,“既都是铁勒部族,也不好让你们插手我与他们之间的恩怨。尽管放心罢,我不会滥杀无辜,定会查明此事再动手。”   草原上的冬季既漫长又残酷,许多部族悄无声息地消失,亦有一些部族默不作声地崛起。就在这个冬日,足足五六个部族失去了名字与图腾,失去了精壮的控弦勇士与族长。余下的奴隶与老弱妇孺以及不懂事的幼童,不得不追随一位名叫乌迷耳的男子,建立了名唤铁力尔的部落。在铁勒语当中,铁力尔有强大而正直之意,正是乌迷耳所追求的理想部族。在部族充分融合的过程中,自是出现了许多不满的声音,皆被乌迷耳强行压制下去。至于那些曾经心生仇恨者,则早已被彻底肃清。   铁力尔部落,就这样悄悄地盘踞在漠北草原的东部,暗中与来自大唐的粟特商队往来,用牛羊马匹与珍贵的皮毛换取粮食、香料、丝绸、茶叶以及金银器物。在变得足够富有与强大之前,他们宛如蛰伏的狼群一般,从未露出过自己锋利的爪牙。   同样在这个冬季中,一支大唐的斥候军队,带回了足以教人震撼的战果。区区二百四十府兵以及数百部曲女兵侍卫,杀敌五千众,歼灭五个胆敢来犯大唐的铁勒部落,既是“上阵”又是“上获”,足以教灵州上下一片哗然。年轻的校尉慕容若,他麾下的旅帅谢琰,两个名字,再度进入朝中不少重臣的视野,亦令伯乐们津津乐道越发期待。   最终,慕容若得计五转功勋,升为果毅都尉,暂时不离开河间府。谢琰则计三转功勋,接替他成为校尉。他麾下之人,皆纷纷计勋三转或者二转,孙夏升任旅帅,郭朴升任队正。其余各种封赏,足以令其他府兵眼红耳热。   ☆、第一百一十章 悲尽喜来      适逢元日,年岁更替之时,弘静县城中处处响彻着爆竹之声。驱傩队伍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带来了驱除邪祟、保佑来年五谷丰登之类的祝愿。贞观二十年再度安然无恙地度过,贞观二十一年即将来临。无论是北疆灵州、夏州、凉州等诸地的百姓,或是长安城中喧闹欢笑的民众,都祈盼着这将又是安宁而富足的一年。然而,朝廷中的高官与镇守北疆的将士们却早已严阵以待。   李家老宅中,外院正堂前,几堆竹节正熊熊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响声。正院屋檐底下围起了避风的行障,李家老少们皆正襟危坐,笑看仆婢们轮流上前领赏钱。因谢琰与孙夏此番功勋卓著,柴氏心情极好,很是大方地给了他们比往年更多几成的赏钱,令仆婢们皆是眉开眼笑、感念无比。   “所有部曲女兵,都重重给赏。”李和猿臂一挥,“若无他们尽心尽力,咱们家如何能出得这般年纪轻轻的九转护军、七转轻车都尉?若是元娘也能请得功勋,恐怕六七转也是少不得的!”说罢,他很是感慨地望着含笑举杯敬酒的谢琰与忙不迭斟酒的孙夏:“你们二人既有能力亦有运道,绝不能错过如此良机!”   “能力且不提,孙儿们的运道确实不错。”谢琰将酒一饮而尽,“祖父当初若如孙儿们这般,能得贵人不断提携,定也不会止步于折冲都尉。”他早已知晓,李和全凭着骁勇与一身战功,从部曲、兵卒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然而当部曲时杀敌无数也无功勋可得,放为良人之后作兵卒亦是历经千生万死。功勋计转看似公平得很,其中却有许多值得计量之处。往高了计与往低了计全然不同,吃了败仗还会削夺功勋。故而,他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却仅仅只是八转上轻车都尉。   “孩儿什么都不必想,只要跟着三郎就什么都能挣来。要说功劳,也都是三郎的功劳。”孙夏搔着头,敬了谢琰一杯,而后又转向李遐玉,“按我说,也该让女将出出头。阿玉这样的身手,又得了那么多功劳,居然连一点犒赏也没得到,实在不公平。”   李遐玉饮下杯中酒,似笑非笑:“阿兄怎知我得不了犒赏?祖父先前正与都督提起此事呢。十娘姊姊捎信说,都督也很是赞赏我,有心为我讨些功劳。不过,眼下暂且不是时候,日后再说。”能够给予女眷的功劳,也只有命妇的身份了。若是成婚之后讨个诰命身份,大概也容易许多。   孙夏恍然大悟,忙又与她饮了一杯。孙秋娘与李遐龄也是头一回听得此事,两人都高兴得很,也过来凑热闹。谢琰微微一笑,低声吩咐几句,令侍婢们将他们的酒都兑上水,免得互相灌来灌去都吃醉了。   柴氏望着他们,眉眼之间皆是慈和的笑意:“说来,因你们战事着紧,不得不给憨郎、茉纱丽换了吉日迎亲。此事是咱们家的不对。你们这两日去灵州向姑臧夫人拜年时,可得替我们好生赔罪。”   “祖母放心,儿省得。”李遐玉应道,“方才祖父提起给部曲女兵赏钱之事,不如祖母做主,喜上加喜,再给他们都配个好亲事罢。过些日子,我想将一些人放为良人,由得他们想当府兵也好,经商也罢,务农亦无妨,总归能有产业安置下来。”   柴氏怔了怔,闹腾的李遐龄与孙秋娘也突地停了下来。一家人的目光都齐聚在李遐玉身上,却见她释然微笑:“祖母,阿爷阿娘的仇既然已经报了,我也不再执着每回都随着兄长们外出。部曲女兵既然都能独当一面,又立了这么多功劳,也不好再拘着他们。而且,新人也可渐渐练起来,往后能差使的也会越来越多。”   李和抚了抚长须,道:“你这些年东奔西走,身子骨也该仔细养一养。”   柴氏闻言也立即皱起眉:“你既然能看开些,再好不过。行军打战,看似并未受什么重伤,其实风餐露宿的也极为伤身子。不论是你,还是三郎、憨郎,这些时日都须得好生将养一番!”她早年随着平阳长公主行军,身上也留了颇多暗伤,以至于好不容易才生养了一个儿子,没能再得一个体贴爷娘的小娘子,一直颇为遗憾。如今,自是不能眼睁睁见心爱的孙女亦因此而受了什么亏损。本想改日好生劝她一劝,不想她却自己想通了——生养不过是其一,将身子骨养好最为重要。   “儿都听祖母的。”李遐玉笑道,“便是让儿天天饮那些苦药汤子,也绝不皱一下眉头。”她并非人事不通的小娘子,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年纪,应当有些成人的征兆了。然而,该来的却迟迟未来,祖母与贴身侍婢们早便发愁得很了。如今心愿已偿,自然须得对自己更好一些。   一家人围着火炉共同守岁,一直持续到子时之后,方各自回院里休息。李和依旧精神奕奕地唤着孙儿们明日一早演武场见,柴氏则叮嘱着孙女们小心莫要受寒。几个孩子一一应了下来,将孙秋娘送回院中之后,李遐玉却转而去了小祠堂。   小祠堂的香案上,摆着她的父亲李信与母亲孙氏的灵位,四时鲜果与三牲祭祀从不间断。小香炉中燃着檀香,轻烟袅袅,宛如白雾。她在香案前的茵褥上跪下来,亲手烧着自己抄的《地藏经》与《阿弥陀经》。因甫归家不久,又正值年节,来不及做道场,她只能日日抄经焚烧以示虔诚了。   “阿爷阿娘,当初攻破长泽县城的恶人,儿已经寻着了,为你们和那些无辜百姓都报了仇。报完仇之后,儿突地有些迷惘,不知往后还能做些什么,究竟该做些什么。然而,仔细想想,这些年儿剿马贼杀薛延陀人,也并非仅仅只为了报仇而已。这般快意恩仇的生活,应当就是儿最向往的日子。当然,日后不必一门心思地想着报仇雪恨,只需凭自己的心意出征就是。若有闲暇,也应当多陪一陪祖母和玉郎……”   她烧完经文,又命思娘与念娘将角落里的那个大木箱拖过来。打开木箱,其中皆是她所熟悉的家中器物以及孙氏的首饰等。幸而这些年粟特商队来往漠北并不勤快,恶贼们留着这些也只得自己使用,家中财物竟然追回了一半。剩下的那些不知所踪,但她已经很是欣慰了。   一件一件地亲手擦着这些器物首饰,分类放置妥当,她眼前仿佛浮现出当年在长泽县城里那些无忧无虑的时日。也不知过了多久,祠堂的门忽然吱呀响了起来,李遐龄与谢琰默不作声地跨入内,跪坐下来与她一同细细擦洗着。   擦着擦着,李遐龄轻轻哽咽起来:“阿姊……我……”   “你记得多少?这是阿爷阿娘放在正房中的鎏金盒子,里头常年放着些散碎金制钱;这是阿娘的妆匣,拆成了好几个,过两日便让人重新装起来;这是阿娘的牡丹金玉镯、虾须镯,白玉步摇、赤金虫草钗;这是阿娘特地给我打的璎珞圈;这是你最喜爱的小银马。”李遐玉一件一件细细地数过来,“鎏金铜瓶,银香炉……”   “将这些旧物追回来,咱们也多留几个念想。”她感慨地道,又翻出一个耀眼的红宝错金镯子,“这是祖母给阿娘的,说是传家之宝。明日拿去给祖母,日后也好传给你的媳妇。”   这番话,让原本有些自责又有些伤感的李遐龄哭笑不得。虚岁不过十二的少年,性情又敏感,涨红了脸道:“阿姊若是喜欢,就拿去戴着……”他抹去了脸上的泪,直勾勾地望着自家阿姊袖中露出一角的障刀:“我……我想要这柄障刀……”他依旧记得,当年阿爷配着障刀、横刀,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李遐玉颇有几分不舍地抚摸着障刀的刀柄,将上头的刻纹深深地印在心底,这才塞进他手中:“拿去罢。”仔细论起来,当年因阿弟身体弱又不喜习武的缘故,倒是她与阿爷更亲近些。旧物不过是念想,给了他也合适。   李遐龄珍之重之地将障刀搂进怀里:“阿姊放心,我一定每天都好好擦拭它,也会继续好好习武,不教它明珠蒙尘。”   “我相信你。”李遐玉道。谢琰不知何时命了人过来将这些器物都分了小箱子装好,分别送去了正院内堂与李遐玉的院子,又云淡风轻地对姊弟二人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罢。明日还须得早起,寻个合适的时候再来拜祭岳父岳母也不迟。”   刚开始议亲不久,他便很是自然而然地改了口,李遐玉与李遐龄都已经习惯了。姊弟俩都觉得他说得不错,于是便离开祠堂,缓步回了自己的院子。谢琰特地将李遐玉送回院子内,摒退左右,握住她的双手,方道:“阿玉,我所思所想依旧如前——无论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使得。无须顾虑旁人的想法,只需你自个儿高兴便可。放部曲与女兵为良,是你心底的真意么?”   李遐玉微微颔首,勾起嘴角:“你放心,这确实是我心中真意。这些部曲女兵随我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地立下赫赫功劳,却不能得到相应的功勋,实在是委屈了他们。故而,我想将他们放为良人,一则可入河间府军籍成为你麾下府兵获取军功,二则日后可光明正大地成为你我可依赖的势力。以他们的能力,拘于部曲或奴婢的身份到底太可惜了些。更何况,不过是一半人放为良籍而已,还剩一半呢。再寻些新人,补充进去就是了。以祖父的身份,养五百部曲已是极限。”   “你说得是。”谢琰道,“我和玉郎身边其实都缺少得用的差使之人。”他们早已不分彼此,这些部曲女兵既然足够忠诚又有能力,自是能够替他们做更多的事,日后亦不必困于身份而不得寸进。   “这些年,祖母到底孤单了些,我也想多陪一陪她。”李遐玉又道,“至于出征,你们的功劳已经够让人眼红了,漠北又有乌迷耳在,想必短时期内应当用不着你们了。马贼如今也渐渐销声匿迹,就容得我歇一歇,而后再练一练新兵罢。”   “也好。”谢琰浅笑道,“我虽希望你时时快活,却也不愿你吃苦受累。”   两人脉脉相望,到底因夜深之故,不得不分开。谢琰走出院子,想到待孙夏娶亲之后,紧接着便是他与李遐玉正式议亲,心中亦是轻快许多。虽说他知道李家所有人都并不在意,但以校尉之身议亲娶亲,到底比旅帅更好听些。   想到此,他便觉得,孙夏的迎亲礼定在正月十八,委实有点太晚了。此外,通婚书到底请谁出面写就送出?若能让大兄谢璞出面自然最合适,但他依旧不能冒险。不然,便只能试着请李都督了罢?作为上峰,身份足够贵重了。   心里盘算着这些,听着断断续续的爆竹声,谢三郎难掩喜意。   转年便见喜,贞观二十一年应当是个好年份。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时日匆匆      时光荏苒,匆匆而过,转眼便又是两度春秋。   时值重阳,灵州城内秋色正浓。诸多赴各家赏菊宴的牛车马车在街道上奔走,更有登高望远者佩戴着茱萸往城外行去。一辆不起眼的青帷牛车缓缓驶进了离利人市不远的里坊中,在一幢三路五进的大宅邸前停了下来。那宅邸门上挂着匾额,上书着“慕容府”。此三字虽为行楷,较之寻常书体笔迹却多了几分娟秀之气。   守在阍室中的门子迎出来,驱赶着牛车往内院而去。直至内院月洞门前,牛车才缓缓停下。车帘微动,两位绮年玉貌的贴身侍婢小心翼翼地下了车,而后转身相扶着两名身形轻巧的少女下车。   那年纪较长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身量较之常人高挑几分,梳着双环望仙髻,戴着玛瑙红宝梳、金银错虫草钗,插着金色的重瓣菊。一身八幅的石榴裙,配着藤黄色的夹缬半臂,举手投足间微微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年纪较幼的少女约十三四岁,梳着单螺髻,戴着碧玉攒珠步摇,插着赤黄的重瓣菊。一身六幅的橘黄及胸裙,配着鹅黄色的绞缬半臂,勾勒出甫长成的身段。   一位风华绽露,一位俏丽初成,一位宛如盛放含香的寒梅,一位却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各有风姿,皆教人难以移开目光。   “邀了你们来赴我的重阳宴,原以为还是如往日那般呢,想不到却都盛装打扮起来。实在难得一见,可得教我好生瞧一瞧,将你们这模样都记在心底才好。”   回首见月洞门前,一位盛装丽人含笑迎来,年长的少女轻嗔着上前把住她的手臂:“十娘姊姊怎么出来了?眼下正是着紧的时候,可须得小心些才好。”年幼的少女亦揽住丽人的臂膀:“原本是我们来瞧十娘姊姊,可莫要成了烦扰你才好。”   “怎么?连你们都觉着,腹中这个比我更重要许多么?”李丹薇似笑非笑地横了两人一眼,“就为了他,我便该每日都躺在榻上无所事事?不过是出来走几步,身边的每个人便都紧张得围拢过来,像是我随时都会摔倒在地似的。分明身子舒适得很,三天两头便让医者上门诊断开药方,逼着我喝下那些苦药汤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剩下的话到底不吉,她便是心中再如何不满,也不可能说出口来。   “姊夫如此着紧么?”孙秋娘好奇地望着她微微凸突的小腹,含着些许敬畏之色,“也是因担忧十娘姊姊之故罢?”   “在姊夫心中,孩儿如何能比得上十娘姊姊重要?若是让姊姊不痛快了,他恐怕心里更不痛快呢。”李遐玉摇了摇首,笑道,“应当是崔县君一片慈母心肠罢。姊姊且体谅她一二,却也不必全由着她。毕竟这是慕容府,你才是当家娘子。”   听着她所言,李丹薇忽地噗嗤笑了起来,抬起手臂戳着她的额头:“若是这话教我阿娘听了,还不气恼交加,数落你居然敢挑拨我们母女?不过,这些话我最爱听。无论遇上什么事,你总是替我着想,帮我说话,而她——”她眉头紧蹙:“你绝不会知道,自我成婚之后,她每回见我的时候都说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李遐玉有些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的婢女,“无非是赶紧怀孕生子,一举生下两三个嫡子便彻底站稳了。再给貌美的陪嫁侍婢开了脸,生了庶子庶女的便放了良籍,从通房升作妾室,让她们感恩戴德。为了平衡内宅,接着购置几个身段妖娆的歌舞伎,放在外宅中供郎君取乐,或者送与客人。不过,歌舞伎不可生子,须得灌几碗药下去,免得混淆了家中的血脉。”   “……”李丹薇与孙秋娘瞬间无言以对。一个流露出些许果不其然之色,一个却满脸崇拜:“阿姊,这些祖母可从来没教过,你怎么知道?”   “别管我如何知道的,你们只说一说,官宦世家这样的日子究竟过得有没有趣味。”李遐玉挑眉:这种事还须得人来教么?参加那些宴饮,听几句闲言碎语,再瞧瞧那些官宦世家的种种做派,便自然而然明白了。   “当然没有趣味。”孙秋娘不假思索地答道,“为何男子三妻四妾享用不尽,女子便须得与旁人争夺宠爱?都是爹娘生养的,凭什么女子便低人一等呢?何况,后宅人多,便是主母再贤惠,亦是多有不宁。好端端的家中乌烟瘴气,成日闹事,又何必呢?”   “然而,举天之下这些人家都是这般度日。故而,他们也便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仅此而已。十娘姊姊不必烦扰,崔县君耳濡目染以为世间夫妇大抵如此,你与姊夫情分到底不同。如何安排家事是你这位当家娘子决定的,便是阳奉阴违,她又能如何呢?”   李丹薇沉默片刻,叹道:“我心中明白,阿娘不过是心忧而已。去岁茉纱丽婚后不过两三个月便诊出了身孕,年末便得了个大胖小子。她见我迟迟没有动静,担心阿若不满,给我找了好些医者看脉调理。我原本心里不急,看着她焦躁不安也觉得急了。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好消息,才松了口气,她便又探问起了房内事……”   “只管拿好话搪塞过去便是了。”李遐玉安抚道,“崔县君没有恶意,十娘姊姊也很不必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将整个府中经营得滴水不漏,又何惧出什么纰漏?而且,若是心绪不宁,恐怕对腹中孩儿亦是无益罢。倒不如想开些,随心所欲些。若是实在不愿在灵州待着,何不去贺兰山下的庄园中度日?姊夫来往的时候亦便宜些。”   “如今尚未满三个月,须得闭门不出方可。待到能走动了,我定是要去庄园上的。”李丹薇道,唇角勾了勾,“不提此事了,眼见着一个月后你便及笄了罢?那时候我正好能出门,去参加你的及笄礼。说来,你的生辰在十月,你们的吉日就定在十一月,谢三郎也真是急得很呢。”   “谢家阿兄已经苦苦地等了两年,早便等不及了。”孙秋娘抿唇浅笑,眼眸中多了几分灵动,“祖母命阿姊准备他们自个儿的婚房,阿姊却不愿只得自己做主,每一样都须得两人过目觉着满意方可呢!原本几个月便能修葺好的新房,偏偏却足足用了两年才备好,样样都齐全得很,也实在不容易。”   李遐玉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还敢说这个?趁着机会,跟着我去一回便要走几样东西。连玉郎都与你学坏了,每回都不落空。上次看你的博古架上都满了,将那些物事都放在何处去了?”   “阿姊精挑细选出来的,必定绝非俗物。我自然要将这些都压在箱底。”   “横竖你又不想嫁,拿这些压箱底作甚?”   “阿姊就不许我攒些好物事,日后留给外甥女么?”   李遐玉假作气恼,轻轻掐了孙秋娘一把。孙秋娘笑嘻嘻地扑进她怀中,紧紧搂住:“只要想到离开阿姊,我心中就痛不欲生。如今正好,往后还有数十年的日子,与阿姊相陪着度过呢!”   李丹薇见姊妹二人皆是笑盈盈地,似乎对这般奇异的言论完全没有任何异议,不由得笑了笑,似不经意地道:“如今你年纪还小着呢,莫说什么嫁不嫁的。若是日后生了孩子,与元娘的孩儿结成婚姻,岂不是更有缘些?能将两人的情分长长久久地传下去?我早便已经想好了,元娘的儿女中,我定是须得要走一个的。”   “不得不说,十娘姊姊你想得委实太长远了。”李遐玉失笑道。   “……十娘姊姊说得有道理。”孙秋娘怔了怔,竟当真仔细权衡起来,“我若是招个婿如何?”   “何必招婿?”李遐玉随口道,“家里不是还有玉郎么?你若是嫁了自家人,总归也不会离家而去。何况又能接着替祖母掌家,也不须担心玉郎娶了个小心眼的娘子,容不下咱们姊妹二人。”   “他?”孙秋娘禁不住笑出声来,哼道,“这几年与他抢阿姊还不够么?日后还要与他抢?我倒恨不得他娶个小心眼的娘子,将他缠得紧紧的才好。如此,阿姊便是我一个人的了。”   李丹薇接道:“这话若是让谢三郎听了,仔细你日后恐怕连他们俩的院子也进不得。”   孙秋娘立即假作惧怕之状,揽着李遐玉的手臂晃了晃:“阿姊可不许与谢家阿兄说!”   “他耳目众多,便是我什么都不提,定也能知晓。”   “也罢也罢,便是知晓又如何?他日日都须得去军营,我还怕寻不着机会么?说来,好不容易才避开他们,咱们自己行宴,便不提他们了罢?”   “也好。就让他们自顾自登高行猎去,咱们赏菊吃蟹。说来,十娘姊姊眼下不能吃蟹,莫不是连蟹也没备几只罢?”   “上好的糖蟹,我看着你们吃便是了。”   三人说说笑笑,一路往内堂而去,满院的金菊开得绚烂,衬托得秋色越发华美。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李家众人      瑟瑟深秋转瞬即逝,寒意萧萧的初冬将至,塞北迎来了一场薄薄的初雪。一场冬雪一场寒,前些时日仍穿着绚丽秋裳的人们纷纷着上夹袄,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免受冬寒的侵袭。大街小巷中,城外的庄园里交上来的粮食与野物都送入了主人家。无论是贫寒农户或是官宦人家,都开始紧张地准备过冬,将柴米油盐酱醋备齐,以熬过即将来临的寒冬。弘静县的李家老宅中,此刻亦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大管事李胜面带喜色地清点着一车又一车的粮食野物以及木炭柴火等,时不时仔细翻看一番,才教仆从卸车入库。   “大管事,这是厨下拟的食帐,请过一过目吧。”厨房的管事腆着肚皮,捧着长长的食帐过来,“先前的食帐娘子不满意,俺们赶紧又拟了一回!若是再教娘子斥回来,俺这管事大概就不必做了。唉,小娘子的及笄礼,咱们家也是破天荒头一次办,俺们都有些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了。”   李胜打开食帐匆匆地扫了一眼,冷哼一声:“明日便是小娘子的十五岁生辰,你们别光想着及笄礼,反倒是连主人家的家宴也忘了个干净。这食帐大差不差,给娘子送去罢。新鲜食材尽管采购来,一个月后还有大喜事要办!”   “是,是,某省得。”   不仅外院忙忙碌碌,内院中的婢女仆妇们亦是将每一个角落都洒扫一新。数百盆花期较迟的晚菊点缀在楼台亭阁中,绽放芬芳。十月本便是人间芳菲尽的时候,秋菊只能赶上最后的时刻,而寒梅与水仙花期尚早。故而,更多花瓶中插的是栩栩如生的绸花,桃杏梨梅兰莲,应有尽有,皆是孙秋娘与婢女们巧手扎出来的。   提着沉重的陌刀经过几盆晚菊边时,李遐玉兴致突来,端详了半晌:“明日一早剪几朵菊花供咱们自家簪戴,祖母瞧着应当会很欢喜。”十月初一是她十五岁的生辰,而十月初三便是她举行及笄礼的吉日。李家人一向并没有庆祝生辰的习惯,只有逢李和与柴氏的生辰时,才会行宴。他们这几个小辈生辰的时候,若能得空聚在一处便举行家宴,若是连自个儿都孤身在外便只能作罢了。   十月初一与立冬之时相差仿佛,正逢休沐之日。且十五岁生辰不同寻常,故而柴氏早便命李和、谢琰、孙夏必须从军营中回来参加家宴。因婚前避讳的缘故,李遐玉已经有些日子不曾私下见谢琰,心中亦有些淡淡的思念。然而,转念想到月余之后他们便要成婚,又不由得生出几分喜意。   及翌日,李遐玉照旧去往演武场习武,远远便见谢琰正与李遐龄对战,刀光枪影带起凛冽的杀意。她微微一笑,提着陌刀杀入其中,孙秋娘见状也冲了过去,场面顿时混乱起来。乱战当中,谢琰用横刀压制着她,半引半退将她带到旁边。两人皆出了一身汗,头顶白气缭绕,相视而笑。   “何时回来的?”   “昨天深夜。因时候太晚了,又难突破重重障碍去寻你,便自行歇下了。”因着院子被改成了婚房之故,谢琰如今只能在外院客房中歇息。孤零零地睡了将近两年,也自然而然与李遐玉隔了开来,不好与过去那般时时相见了。   “我以为你今早才能回来。若是提早遣人送个信——”李遐玉想起祖父祖母在外院内院之间的层层布防,也不禁失笑。自从过完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之后,两位老人家不知为何便别扭起来。仿佛是不甘心让谢三郎就这么轻易娶得自家孙女归,他们时不时便以循礼为名难为他,严令两人不得如过去那般随意相处,俨然便忘了李家好像从来没怎么遵循过俗礼一般。   谢琰从怀中取出一支打磨精美含翠欲滴的长簪:“好不容易做出一支你能戴出去的簪子,这回及笄礼能用得上么?”长簪圆润秀致,雕着长空展翅踏云的一双苍鹰,鹰目顾盼间锐利含光,仿佛能从簪中破出振翅飞翔,栩栩如生。   李遐玉双目微亮,爱不释手:“原本已经备好了三加三笄,主簪是祖母赐下的,用作三加钗笄时如何?”说罢,她抬起眼,眸光流动宛如水波:“想不到,三郎你那双制弓磨箭的手,也能做出这般漂亮的首饰来。”   听她唤一声“三郎”,谢琰只觉得胸臆中仿佛颤了颤,含着绵绵情意:“前两年好容易得了块璞玉,不舍得随意用了。之前本想用檀木给你雕支木簪,后来翻出这块璞玉,便索性拿木簪练一练手,再细细雕琢了一番。”他并未提及,璞玉其实得了好些块,不知被他糟蹋了多少。幸得绝大部分都不过是寻常玉石,否则教他这么耗费下去便是暴殄天物了。   “那你也一定攒了不少木簪,都拿来与我瞧瞧。平日里插着檀木簪也足够了。”布衣荆钗又何妨?骑马狩猎杀敌,也用不着什么名贵的首饰,倒不如木簪更结实些。若簪头磨得锋利些,还能当成武器御敌呢。   “攒了足足几盒,便是你每日换着插戴,应当也能戴大半年了。”   两人立在一旁低语着谈笑,李遐龄与孙秋娘时不时扭头望过去,依旧觉得心酸复杂。因着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打了几十个回合便草草作罢了。不过,当孙夏与茉纱丽带着十个月大的孙小郎过来时,演武场立即便热闹起来。孙小郎生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轮廓较之旁人也更深邃一些,瞧起来格外好看,然而性情却与自家阿爷颇为相像,愣头愣脑。   孙秋娘与李遐玉都十分喜爱他,轮流将他抱在怀中,又拿弓箭与胡刀逗他。小家伙力气奇大无比,掰住姑母与表姑母的手腕,坚定不移地伸手够住刀鞘亮闪闪的胡刀。不过,里头的利刃他看不上,抓着镶满宝石的刀鞘就十分满足了,咿咿呀呀地笑起来,露出米粒般的几颗小牙齿。   “前些日子刚学了个词,买椟还珠——这家伙哪里知道,里头的刀刃才是宝贝呢?”茉纱丽有些无奈地摇首,“你们也别总拿什么宝石逗他,光是刀鞘,他就收了好几个呢。这样的玩物,未免也太过珍贵了些。我看,憨郎做的小弓小箭就够他顽了,三郎与玉郎也做了些木刀、弹弓,他挥得也很有劲头。”   “咱们家孙小郎,往后定会和他阿爷一样,勇武无比。光是这身力气,便足以傲视旁人了。”孙秋娘笑道,“阿姊你刚从庄园中回来,恐怕还不知道罢——前两日郭家世母带着媳妇孙儿来咱们家,咱们孙小郎将郭小郎制得动弹不得,哭得惊天动地。谁知郭小郎哭着哭着,将咱们孙小郎也惹恼了,哭得嗓门更大,唬得郭小郎瞪大眼,连哭都忘了。”郭小郎便是郭朴的长子,年纪只比孙小郎小一个月。   “不仅气力大,原来嗓门也比旁人大。”李遐玉失笑,戳着孙小郎的圆胖脸颊,“平日里不怎么见他哭,咱们早先都不知道呢。”   “可不是么?”茉纱丽道,“他是个极好养的,若是吃饱了又有东西顽耍,便自顾自都能耍一日。我这当阿娘的几乎都不曾听他哭过几回,这次也将我吓了一跳呢。不过,哭过了也罢了,根本不用哄便撅着屁股顽去了。”   “这样的性子才好呢,不娇气。”李遐玉道,掂了掂他的重量,“又重了好些。每日光是抱着他,便颇费手劲罢。”   “可不是么?就像抱了个秤砣在怀中似的。”孙秋娘接道,“过些日子与阿嫂比手劲,说不得我便不是对手了。”   说笑归说笑,习武仍须得继续,茉纱丽便命仆婢将孙小郎抱在一旁,也与李遐玉、孙秋娘一同射箭热身。孙夏、谢琰、李遐龄依旧分别对战或独自练习招式。多年过去,他们的一招一式中煞气更甚,没有丝毫多余的华丽招式,教人看得心惊胆战。   练习完后,众人便各自回了院子。念娘早已经取出了妆匣等候多时,待李遐玉匆匆沐浴一番后,便劝道:“这可是十五岁的生辰,元娘若不好好妆扮一番,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时光?每次二娘千辛万苦寻回的上好脂粉都不曾用,便赏给底下那些小丫头了,着实太可惜了。前些时日新送了些茉莉粉,不似铅粉那般苍白,元娘不妨试一试罢?”   李遐玉实在拗不过她,只得道:“可贴花钿,不许描面靥。”她一直不懂得欣赏那些世家官宦内眷们的妆扮风气。在脸上点红色或蓝色的面靥究竟何处觉得美?若是眼靥还好些,眼角勾个上挑的红尾,瞧起来也精神。想到此,她又有些恍惚——眼靥究竟是何时起的风气来着?她如何会知晓?   得了她的应许,念娘便欢天喜地取出脂粉花钿等,给她细细妆扮起来。薄施茉莉粉,用螺子黛勾勒眉峰,再于双颊涂上浅浅一层胭脂,额间贴上梅花瓣似的花钿,唇上抿一层幽香的口脂。   梳着堕马髻,插上白玉点梅步摇,点缀着几圈细细的金钗朵,再簪上深红的重瓣菊。待穿上银红色夹袄,披上雪白的貂裘之后,两位贴身婢女看得双目都直了,呐呐道:“咱们元娘这般模样,比什么世家小娘子都出众呢。”   可不是么?美目顾盼,举止优雅从容,隐约又带着贵气,丝毫不像平日里英姿勃发的模样。仿佛是哪家顶级门阀的小娘子,误推门而入。让上至李和、柴氏,下至孙夏、茉纱丽、李遐龄、孙秋娘甚至孙小郎,都看得目不转睛。   而谢琰却丝毫未曾变色,只垂目淡淡一笑:他早已经迫不及待,想将心上人娶回家了。从今往后,便是她还有千般姿态,也只能他一人欣赏。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元娘及笄      十月初三,新雪纷扬飘落如絮,天地间一片茫茫。李遐玉倚在闺楼上,拨着弓弦,对准院中竖立的人形草靶,一连数箭射出,皆中要害。身上沁出些许薄汗后,她仰首望向乌沉的天空,却见几缕微黄的日光勉力拨开重重叠叠的云,投入人世间。她不禁微微勾起嘴角,心中笑道:雪后初晴,果然是吉日。   “元娘,娘子吩咐说,今日不必去内堂用朝食了。”思娘立在楼梯口唤道,“念娘已经命人备好了热水澡豆,元娘不妨先沐浴罢。及笄礼的吉时在午时初,时候还早着呢。方才契苾娘子与二娘遣人来传话,用过朝食后便来陪着元娘闲谈。”   李遐玉不由得失笑:“不过是及笄礼而已,又并非迎亲礼,她们二人怎么倒比我还紧张些?”说罢,她握着长弓下了楼,亲自将弓挂在墙角,这才去了浴房沐浴。因这两年调养身体之故,她日常洗漱沐浴的水都须得融入大量药草与香料。柴氏所熟知的调理养颜方不知凡几,不过一两年,便硬生生将她被塞外的风沙吹得日渐粗糙的肌肤都养得白嫩非常。眼下,除去双手重重的茧子之外,她看上去似乎与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并无不同。   沐浴过后,带着满身馨香的李遐玉披着夹袄挽着湿发靠在熏笼上,闲来无事翻着谢琰借给她的十三经。思娘与念娘蹲在旁边,一寸一寸帮她弄干长发,忙得团团转。茉纱丽与孙秋娘进来的时候,她恰仍披散着微湿的长发,斜倚在凭几上,啜饮着温热的酪浆。思娘与念娘在一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清点着待会儿行礼时用的礼服与簪笄。   作为赞者的孙秋娘亦细细地查看着这些物什,轻快地笑道:“阿嫂,这采衣、襦裙与深衣都是我亲手缝的。”茉纱丽颔首,接道:“与其问你,元娘身上哪一件衣衫是你缝的,倒不如问哪一件不是你缝的。恐怕除了胡服与丈夫衣之外,都出自你之手罢。”   孙秋娘笑盈盈地颔首,忽又似想到什么,轻嗔道:“可惜阿姊平时最爱穿的便是胡服与丈夫衣。”而她对这两种衣衫偏偏毫无兴趣,就喜欢折腾及胸襦裙、半臂、交襟长衫、夹袄、短襦、披帛之类的女子裙衫。   “若与二娘的手艺相比,奴们给元娘做的胡服与丈夫衣便上不得台面了。”思娘与念娘接过话,“幸得元娘也不挑剔,什么都能穿得。”   “听说这采衣(童子服)便是及笄之前小娘子们该穿的衣衫?我外出时似乎见平民小娘子们穿过,不过,你们姊妹二人却从未穿过罢。”茉纱丽又道,“也是,生得你们这般好的身段,还穿什么采衣呢?”   “满了七八岁之后,等闲人家便不会让小娘子穿什么采衣了。若是及笄之前都穿着采衣,又如何能学会妆扮自己?当然,元娘也不爱妆扮,日后若没有两个得用的婢女在身边,恐怕连螺子黛都不会用罢。”一阵笑声由远及近,便见李丹薇扶着腰走进来,也凑上来瞧那几件衣衫与相配的簪笄,“衣衫很是精致,不愧是秋娘。说来,这些簪笄也都漂亮得很。这枝五尾凤鸣含香簪应当是主簪罢,配钗冠的双鹰簪亦很别致。”   “十娘姊姊是有司么?”孙秋娘道,“不如咱们换一换罢。赞者不怎么费事,有司还须得托着放簪子的玉盘呢。”   “不过是一个玉盘,又不沉,何必再换。”李丹薇瞥了瞥她,“横竖你阿姊邀了我这个已婚妇人担任有司,你便安心当赞者罢。到时候没人会瞧着有司,都看着你这个水灵灵的赞者小娘子呢。对了,元娘,你从未提过,正宾究竟是哪一位?我阿娘念叨了一路,埋怨柴郡君为何不请祖母当正宾。她觉着,这灵州的小娘子及笄,能邀得祖母作正宾,那便是天大的福分了。”说到此,她言语间隐隐带着几分讽意:“却也不仔细想一想,这些年祖母已经习惯于迁怒你们,多有失礼之处。柴郡君又如何会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   李遐玉挑了挑眉:“若是当真邀了卢夫人,恐怕她不一定愿意呢。祖母曾言,要是卢夫人勉强答应下来,及笄礼上又控制不住情绪,她怕是往后都不能给她什么好脸色看了。所以,倒不如请一位相熟而又慈爱的正宾,也不拘什么全福人的身份。”   “莫非是——”李丹薇看向茉纱丽,“姑臧夫人?夫人前些时日刚来凉州,时候正好。”   “确实巧得很。”李遐玉道,亦是含笑望着茉纱丽。世上哪有那么多巧事?应当是茉纱丽偶尔听闻祖母发愁正宾之事,才特地写信将姑臧夫人从凉州请了过来。若论起慈爱的长辈,非姑臧夫人莫属了。她们之间的渊源,也绝非姻亲而已。   同一时刻,河间府军营中,谢琰特地向慕容若告了一日假。慕容果毅答应得十分干脆,甚至索性披上大氅跟在他身后出了帐篷。谢琰往后瞧了一眼:“阿玉的及笄礼,想来并未邀慕容果毅观礼罢?”小娘子的成人礼,别人家的郎君来凑什么热闹?连他都不好出面,只想寻个合适的地点,远远观看而已。   “我只是去接自家娘子,与你有何干系?”慕容若斜了他一眼。   两人在马厩中遇上孙夏——他倒是并不觉得慕容若与谢琰一同出现实在有些奇怪,只道:“祖父嫌弃你们太慢,已经先走了。吉时在午时初,咱们若不紧赶慢赶,恐怕来不及哩。”   “安心罢,来得及。”谢琰道,翻身上马,策马疾驰而出,慕容若与孙夏紧随其后。   将近午时,观礼的客人们已经陆陆续续来到外院正堂当中。一般而言,小娘子们的及笄礼都在内堂中举办,郎君们的冠礼方在正堂中举行。然而,李家为了显示对自家小娘子的重视,特地使用了正堂。正堂十分宽敞,早就用屏风隔出了两侧,中间设有行礼之处与观礼之处。   柴氏与姑臧夫人携手而至,不少受邀而来的世家官眷们见状,禁不住又悄悄私语起来。虽说李家请的并非卢夫人,但这位姑臧夫人论诰命品阶并不比卢夫人低。虽说是个胡妇,李家已经娶了她的孙女,成了亲戚,作为正宾也确实十分恰当。只是,不少人心中还有些阴暗的小心思,暗嘲着也不知这胡妇到底懂不懂汉家的礼仪。若是及笄礼中途出了什么疏漏,李家的小娘子恐怕便要羞愤欲死了罢。   “阿兄、大兄。”李遐龄瞥见正堂外一闪而过的身影,立即走出去将几位不得其门而入者引了进来,坐在屏风隔离出来的西侧间。因着被几重屏风遮住了身形,并无宾客注意到他们。也因此,他们只能透过屏风之间的缝隙,才能望见行礼之地。便是如此,谢琰也已经十分满意了,静静地望着对面,仿佛能透过屏风的数重绸纱,瞧见正在完全密闭起来的东侧间中等待吉时的李遐玉。   午时初,雅乐奏响,坐在主位上的李和与柴氏向众宾客致意。李遐玉着一身朱红镶边的乌色采衣,梳着双丫髻,缓步而出,坐在席上。采衣本便有些宽大,加之双丫髻给人的印象,衬得她仿佛年幼了几岁。孙秋娘洗净双手,替她解开双丫髻,梳成单螺髻。而后,李丹薇捧着发笄,随着姑臧夫人步出。   姑臧夫人慈爱地望着眼前低垂螓首的小娘子,吟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象征性地给她梳了几下后,加上玉笄。李遐玉起身,谢过姑臧夫人,初加结束。   而后,她回到屏风东侧的隔间中,换了一身与发笄相配的襦裙。襦裙看似素色,却隐约透出精致的暗绣。上襦下裙十分贴身,裙腰挑高,亦让她的身量显得更加修长。而这般妆扮,方像足了及笄年华的小娘子。   李遐玉再度步出,跪地拜谢李和与柴氏的养育之恩。接着,姑臧夫人替她再一次加簪:“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五尾凤鸣含香簪在发髻一侧轻轻颤动,凤眼与凤尾上点缀的玉石璀璨耀眼。好些观礼者们禁不住交头接耳起来,这枝簪子绝非寻常之物,那精巧绝伦的手艺,说不得应当出自宫中才是。李家怎么可能得到这样一枝簪子?从何处得来的?   再加之后,李遐玉又换了一身玄色暗绣赤红镶边的曲裾深衣。紧紧裹住身体的曲裾深衣,将她的玲珑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也愈发成熟,更似平日。而薄施脂粉的妆容近乎完美,令所有观礼者都颇觉惊讶——她们绝非头一次见这李家小娘子,果真是女大十八变么?竟然出落得如此亭亭动人了,较之世家贵女亦是丝毫不逊色。   李遐玉仿佛并未注意到周围的异样目光,依旧态度雍容举止优雅地跪拜下来,再谢李和与柴氏。姑臧夫人取过钗冠,替她戴上:“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此为三加,最后,李遐玉换上大袖连裳,三拜祖父祖母。孙秋娘将她引到醴酒席上,姑臧夫人举杯祝辞,她略微沾了沾唇,洒酒以祭。姑臧夫人微微笑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我从未学过多少汉字,勉强给你取了个小字——云鹰。希望你如发髻上这支双鹰的玉簪一般,夷然无惧,振翅而飞。”   “多谢夫人。”此小字虽非寻常小娘子所用,寓意却令李遐玉十分喜欢。及笄时取的小字并不会常用,却是主宾的祝愿,亦是她对未来数十年人世嬉游的期盼。   ☆、第一百一十四章 长安来客      亲迎礼的吉日,定在十一月初八。及笄与亲迎相差不过一个月,确实引来了许多善意的戏弄之语。李和与柴氏自是不舍得自家孙女嫁得这般早,但以谢琰家中的情形,延迟到李遐玉及笄之时便已经是极限。更何况谢琰已经年满十八,转年过去虚岁便二十了,婚事委实不能再拖下去,否则容易生变。谢琰当然极力主张尽量早些,只有真正娶得佳人归,他才能放下心来。否则,婚事一直拿捏在母亲手中,指不定便会给他埋下什么隐患。   因着两位长辈心中不舍的缘故,一度有些懒怠继续筹备婚事。幸得诸多事项早便准备妥当,又有李遐玉彩衣娱亲、按肩捶腿地陪伴多日,柴氏才勉强又打起精神。看宾客请帖与食帐等物时,老人家难免有些挑剔起来:“先前究竟是怎么想的?才请了这么些宾客,哪里热闹得起来?你这一辈子就这么一场婚事,若无十里红妆,怎能撑得起场面?这食帐也太简便了,就不该让你们眼下成亲,连鲜果和绿叶菜也备不齐全。”   “说是十里红妆,不过是从咱们的老宅抬到灵州的新别院去而已。”李遐玉嫣然一笑,“祖母何必再费心思?三郎好不容易备了二十四抬聘礼,咱们总不能回七十二抬给他罢?聘礼与嫁妆相差太多,可是会让人笑话的。”新别院是座雅致的三进小宅子,与聘礼一样,都是谢琰自行准备的。这座宅子只是给二人新婚的时候住几日,满一个月后便搬回自家老宅的新房中住。而二十四抬聘礼除了牲畜粮食鲜果油盐酱醋之外,大都是名贵的绸缎帛纱,以及成堆的铜钱与暗藏起来的金制钱。这些能保存之物,都原样充入嫁妆当中,将本便十分厚足的嫁妆塞得更是满满当当。   “六十四抬,绝不能更少了。”柴氏道,“当初该分给他的那一份家业,也都放在你的嫁妆中了。光是庄子就有四个,店铺十间。既然三郎在灵州已经买了宅子,我就不再给你添宅院了。日后待你们去了长安,再买个三进的宅子,算作你的嫁妆。”   “庄子也不过四块土而已,便占了四抬。”李遐玉道,“店铺不必明摆出来,咱们家商队的生意好,恐教有心人挂念。此外,长安居大不易,祖母便不必想那么长远的事了。眼下来看,至少五年十年内,我们都会住在灵州,好好陪着祖父祖母。”自从将一半部曲与女兵放为良人之后,光是她手底下便有数百人能得用。另有一半则死心塌地想跟在她身边,根本不计较身份。故而,日后无论是嫁妆中的庄子、店铺、商队,或是自己的宅院中,事事都有信得过的人掌着,她只需督查便可,也极为省事。   “这种事哪里能说得准。”柴氏将她揽入怀中,给她看宾客单子与食帐,“如今想想,也幸得是三郎娶了你。不然,眼睁睁看你嫁入别人家,岂不是像硬生生挖走了心肝肉一般?好孩子,你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往后只管自在度日就是。无论住在灵州还是长安,都不须为任何人折腰。三郎若是护不住你,教你受了委屈,祖母便带着玉郎憨郎打上他家的门去,让谢家满门出来给咱们一个公道。”   “祖母放心。儿是什么性子,祖母还不知道么?旁人轻易奈何不得的。”尽管她没见识过什么内宅的手段,但仔细想想,半生顺风顺水的未来阿家王氏又拿得出什么厉害手段?无非也就是一些无伤大雅的招数而已,见招拆招便是了。   祖孙二人正说着心里话之时,自南往北的驿道上飞驰而来的数骑进入了弘静县城。下马向行人打听清楚之后,这几位面生的男子一路朝着李家老宅奔来。在望见那座大宅子的时候,为首的年轻郎君脸上浮现出些许复杂之色。   “大郎,应该就是此处了。折冲都尉李家,弘静县中无人不知,绝对不会认错。”一旁的部曲道,“咱们是上前拜访,还是稍作歇息之后,明日再过来?如今风尘仆仆,恐怕上门拜访有些不合礼仪。”   年轻郎君垂目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沙尘,叹道:“已经足足八年不见三郎,我实在是等不及了。你们去通禀一声罢,且不必提我是何人,只须说拜见李折冲都尉与谢三郎便是。我不请自来,希望三郎别气恼才好。”   “是。”几个部曲面面相觑,翻身下马去阍室通报。   “娘子,元娘,大门外有位自长安而来的客人,说想拜见阿郎与谢郎君。不过,既没有拜帖,也没有什么信物。”不多时,大管事李胜的声音便在内堂外响了起来,打断了祖孙二人的亲热。柴氏眉头微挑,命贴身侍婢与管事娘子去外头查看情况:“长安的客人?为首者大致什么年纪?”   李胜答道:“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郎君。”   “或许,是三郎的长兄。”李遐玉略作沉吟,果断地起身,“虽不知其来意为何,不过,还是应当好生招待。长兄为父,三郎虽口中不提,心中对长兄亦是颇为挂念。如今能得见,想来他应当很高兴。速速派人去军营,将祖父与谢郎君唤回家来。”   “你说得是,长兄如父。若他对你们的婚事……都已经要亲迎了,这时候便是反悔也已经太迟了。”柴氏神情凛然,双目瞬间锐利如电,“是很该将你祖父唤回来,看看这位谢大郎到底要做什么。若是连谢大郎都对付不了,如何能应付你那位太原王氏的阿家?”她冷哼了一声,又看向心爱的孙女:“你想自己出面见一见他,还是让玉郎去见他?”   “玉郎到底年纪小些,还是儿去罢。”李遐玉道,“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他贸然上门亦不怎么合规矩,应当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说罢,她翩然起身,带着思娘与念娘往外行去。因为了取悦祖母的缘故,最近她都会特地换上女装打扮,并由得念娘与她修饰妆容。眼下披着火红狐裘,穿着窄袖交襟夹袄与及胸六幅裙,臂弯处挽着轻飘飘的夹缬披帛,也正是适合见客的装扮。   来到侧门附近后,李遐玉便停下了步子。远远望去,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正静立在马边,旁边簇拥着几个魁梧的虬髯大汉。他身量修长,面容清雅,与谢琰生得有五六分相像,神情气质却更沉郁一些。粗略看去,此人确实是大家子弟做派,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闲雅趣味,令人望之便觉得犹如画中仙一般。而谢琰许是离家太久的缘故,优雅潇洒自是半分不缺,却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不至于太过高高在上。   谢璞仿佛察觉了她的目光,抬眼望过来,微微一怔。   “不知谢家大兄远道而来,祖父与三郎此时都尚在军营之中,并未在家。”李遐玉收回视线,淡淡一笑,朝他轻轻颔首致意,“不过,贵客到来,自是不能失礼,故而祖母命儿前来相迎。”   谢璞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行了个叉手礼:“小娘子客气了。某急着想见三郎,倒是忘了今日并非休沐,不曾递上拜帖,实在是失礼了。既然他们不在,那某明日再过来便是。可否烦劳小娘子与某转告一声?”   “家中已经派人去军营中寻祖父与三郎,谢家大兄稍候片刻,他们大概一两个时辰后便能回返了。”李遐玉道,“而且,家中已经备好了客房。想来谢家大兄一路飞驰劳顿,应当已经很疲惫了罢?不妨就在家中住下?弘静县地方小,并没有什么过得去的客栈,谢家大兄恐怕也不会习惯,就容我们做一回东道罢,待会儿见祖父与三郎也更便宜些。”   谢璞犹豫片刻,颔首道:“那便有劳小娘子了。”   “大管事,带着贵客去歇息罢。”李遐玉便吩咐道。李胜遂亲自命仆从给客人们牵马,又引着他们往外院客房而去。走得远了,谢璞依然依稀能听见,那位小娘子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诸事:“在正堂中准备个上好的席面,将新酿的葡萄酒取出来。待祖父与三郎家来了,直接让他们过去。另外,那几个部曲看起来颇有些眼熟,顺便将冯四师傅叫过来给他们作陪。”   然而,李遐玉虽已经安排妥当,谢琰却是独自回来的。这些时日以来,他虽瞧上去与平日相差无几,照旧发狠操练兵士,而后恩威并施,却没有人知晓,他几乎每一天都数着日子过。任何人都不会比他更期待吉日顷刻间便至,他能安安稳稳地完成婚事。却不料,临来自家大兄居然冷不防地从长安奔了过来。   他为何会过来?一路上,他尽量冷静地思考此事,且不吝往最坏的方向去想:莫非,他刚写信告诉他自己即将成亲,他转头便将此事告诉了母亲?如今这般匆匆不告而来,便是想取消这桩婚事?眼下只差亲迎礼未完成,婚事早就已经板上钉钉了,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来破坏!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兄弟相见      却说谢琰回到李宅之后,便吩咐仆从暂时不必通知谢璞,且先带他去见李遐玉。因着事情实在有些紧急,柴氏也并未计较他们婚前见面之事。她斜了李遐玉一眼,将孙秋娘与茉纱丽揽过来说话,又逗弄着孙小郎,挥挥手便让李遐玉出去了。李遐龄望着自家阿姊的背影,疑惑道:“祖母,今日难不成发生了什么事?”以柴氏与李遐玉对家中的掌控,专心读书的他自然不可能得到什么消息。   “能发生什么事?”柴氏道,转而又蹙起眉,“怎么不见你们祖父回来?”元娘明明命人去唤了两人,难不成都发生了这般的大事,他还惦记着军营中那点事,不愿家来不成?那可不行!这可是事关孙女的终生大事,轻忽不得!   此时,李遐玉也有些疑惑地在谢琰身后扫了几眼:“祖父呢?怎地只你一人回来了?”   “我拦住了报信者。”谢琰平静地回道,“在不知大兄的来意之前,不好让他见祖父,免得说错了什么话,反而惹恼了祖父。”他必须问清楚谢璞此行的目的,方能放心让他拜见两位长辈。不然若是出了什么疏漏,反倒教长辈们对谢家留下了坏印象。当然,以他的立场回首看去,谢家其实也没残留多少好印象了。   “我已经见过他了。他是个举止有度的端方君子,应当不会做出什么失礼之事。”李遐玉失笑,她对谢璞的印象倒是不错,看起来性情宽和,似乎也并非那等随意轻鄙寒门之辈。于是,她便宽慰道:“你不必多想,兴许你之前终于告诉他自己身在何处,他实在是太思念你了,所以特地来见你呢?”   谢琰神色微松,勾起唇角:“希望一切如你所说的那般罢。方才我甚至有些后悔,为何要将眼下的情况尽数告知于他——或许,因为之前的书信往来,他的态度有些缓和的关系,我心里又生出了不必要的奢望罢。”他亦是直到如今才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仍是隐隐期望家人也能祝福这桩婚事,接受他心爱的女子与恩重如山的亲人们。   “长兄如父,我对他确实仍有孺慕之思,只是,到底不信任他。”谢璞只比他大四岁,说来确实担不起长兄如父的沉重责任。他当年寻求他的支持时,他分明理解他的想法,却仍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孝顺。现在想来,也只因那时他亦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罢了,身为长兄,更不适合支持阿弟与母亲公然对立。是他当时对他的期望太高,故而也太过失望。   “无论如何,三郎,你且去见他,听听他想说什么。”李遐玉轻轻地牵住他干燥粗糙的掌心,将自己的温暖传递给他,“也让他看看,你这些年都付出了什么。在他们只顾着埋首苦读、日日安稳的时候,你冒着性命的危险,给自己挣下了多少功勋。我不信,他看着你身上的伤痕,知道你做下的那些事之后,还会责备于你。若当真如此,连我都会替你觉得不值了。”他愤而出走,是为了重振家门。这些年他为这个目标做成了多少事,又冒了多少险,只要是有心人都能瞧得出来。若是心怀善意的兄长,怎么忍心再责备他?无视他的所有付出和努力?甚至将他对家族的贡献都视为一场空?   谢琰目光微动,突然很想将她揽入怀中。然而,眼下还不是时候。很快,他便能等到那一日了。他捏了捏她的手心,摩挲着里头微硬的茧子,笑起来:“你去陪祖母罢,我去见他。你说得是,分别八年,或许他也已经变了。至少,我该与他见上一面才是。”   李家待客十分周到,谢璞所在的客院打扫得十分干净,所需之物一应俱全。他匆匆洗浴过后,便有几个中年仆妇过来听命伺候,举止皆十分规矩。不久之后,又有小管事前来传话,请他去谢琰的院子中稍候片刻。   谢琰居然也住在外院,有些出乎谢璞的意料。他原以为,李家人将他当成自家儿郎般照顾,定是让他久居内院。不过,细细一想,他立刻就要成婚了,在内院中出入也颇为不妥,便释怀了。便是谢琰暂居的院落,亦比之其他客院更宽阔些,正房与东西厢房都门扉紧闭,似乎寻常并无任何人出入。   谢璞的目光投向东厢房时,便有小厮上前开门:“这是谢郎君的书房,平日里因忙于公事,也并不怎么常用。”在陈郡阳夏老宅中,谢琰的院子便是这般格局,东厢房作书房,西厢房放置杂物,而正房严禁随意出入。谢璞想到此,微微一笑,走入书房随意地打量。   书架上堆满了各种书籍,最多的是兵书,其次便是各种书体法帖,角落里放着十三经。书并不少,似乎也经常查阅。谢璞随意取出一轴兵书展开查看,便发现旁边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注释。注释共有两种不同的字体,一种是谢琰的笔迹,行书已经完全练成了,另一种却是相当漂亮的飞白书。二人互相答对,各有不同的见解,对于用兵之道的天分与灵慧跃然纸上,令人不由得赞叹不已。   “大兄。”一声呼唤从后头传来,有些出神的谢璞掩卷回首,就见一位身量比他还高挑的少年郎立在门边,朝他瞧过来。八年不见,那个平时冷静非常,激动时却仿佛烈焰蒸腾的小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翩翩男儿。看上去,他仍是不折不扣的谢家子,仅仅只是行走几步,亦带着优雅潇洒的风度。然而,在温润如玉底下,却透出血腥杀伐之气。仿佛一柄带着玉鞘的长剑,便是剑鞘再如何珍贵美丽,也遮不住内中饱饮鲜血的锋锐利刃。   “三郎。”谢璞有些怅惘,觉得眼前的少年郎既熟悉而又陌生,“八年不见,你果然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先祖若地下有知,定会为你感到骄傲。”一位没有家族荫蔽的少年郎,在短短几年之内便能屡立功勋,得了九转护军,成为从七品下的折冲府校尉,实在太过难得。从信件当中,他感受不到他曾受过的苦、冒过的险,却完全能想象出来。一路行来,阿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文武之道并无高下之分,皆是立身之道,皆是为国为民之道。”谢琰在书案边盘腿趺坐下来,随意地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当年我与冯四师傅浪迹到夏州,遇上薛延陀攻打长泽县,便彻底下定了决心,定要投军报效大唐。如今看来,这个决定确实非常适合我。”   谢璞在他所指的位置坐下,轻轻一叹:“确实适合你。当年你对无休无止的课业已经毫无耐心,从军反倒是将你的脾性打磨出来了。我的眼光太过狭隘,险些将你的前途毁去。你能这般有出息,作为长兄,我真是又惭愧又欢喜。”   “眼光狭隘的并不是你。”谢琰直言道,“你我一直都很清楚,不必再辩解什么了。”提到母亲,他们俩便会产生分歧,故而他并不想主动提起。“大兄自长安远道而来,是为了恭贺我么?再过十来日,便是我的亲迎礼。若是那时候,你能当我的傧相,我便不必四处去请人帮我做催妆诗了。”他的态度十分自然,丝毫瞧不出片刻之前仍是对自家大兄此行之意充满了怀疑与揣测。   “……”谢璞怔了怔,坦然道,“你先前好不容易在信件中说起近事,我心中惦念着,故而特意来看一看你,此其一也。你又暗示自己即将成婚,我认为李折冲都尉家确实对你有恩,但你也不必以成婚来回报他们,此其二也。我匆匆忙忙地过来,并未告知母亲与二郎,这你大可放心,此其三也。” 谢琰离家时,只带了教他武艺的部曲冯四,能过上如今这种衣食无忧的生活,李家自是恩重如山。然而,报恩有许多种方式,婚姻乃人生大事,不可因回报恩情而错付。这对李家人而言,也实在算不得公平。   谢琰略松了口气。事情尚未传到母亲那里去,那便生不出什么变化了。“我并非想以婚事来报恩,而是确实心悦元娘,想娶她为妻。而且我确信,她也是最适合我的小娘子。若能娶得她为妻,此生便再无憾恨。”   谢璞想起方才那位落落大方的小娘子,垂下双目:“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没有你自己做主的道理。按理来说,你应当将此事禀明母亲,让母亲遣人提亲才是。你如此自作主张,终归是落人口实。”   “既无私相授受,又有贵人出面,官媒提亲,会落下什么口实?”谢琰淡淡地道,“大兄实在是多虑了。何况按大唐律,我所做之事很合规矩。至于谢家的规矩,横竖我已经离家八年之久,许多规矩都破了,再多破一个亦无妨。”   “你这脾气……”谢璞不由得失笑,“原以为确实磨出来了,却仍是这般冲。都已经八年了,你这口气还要生到什么时候?人生能有多少个八年?你如今已经靠着自己的能力出头,便是回去服个软又如何?母亲虽嘴上不说什么,到底仍是惦记你的。之前你让人传了那么多奇怪的消息,她又气又恼又担忧,命我查一查你的行踪,确定你是否安好。到底是嫡亲的母子,她怎么能不牵念你呢?”   “我若回到她身边,只会惹她气恼,倒不如离得远些,彼此安宁。”谢琰接道,“我原本打算给她写信,却仍无法确定,她会不会逼着我放弃眼下的一切,回去继续科举。在她眼里,进士贡举是咱们唯一的晋升之道,不考出个进士便无法证明谢家人的能力。”   “母亲她——”谢璞喟叹一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以他心中所想,评价长辈的行为到底是大不敬,故而他心底存了许多话,都实在说不出口,只能闷在胸臆之中苦苦煎熬。   “看,你心中其实很清楚,所以并不敢替她保证什么。”谢琰流露出轻讽之色,“连大兄你,不也被逼得每年去考进士么?分明若换了是明经,也照样能够出仕,她却始终转不过弯来。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大兄当真想考到五十岁?呵,我却不想如此蹉跎时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几年对我而言尤为重要,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沉默良久,谢璞方有些艰难地道,“你放心,我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只等你亲口告知母亲。”许下这个诺言,于他来说实在有些艰难。然而说出口之后,不知为何却轻松了许多。仿佛背负在肩上的沉重压力,瞬间便消失了一半。他是孝子,同时也是长兄。昔日因孝顺而不顾阿弟,逼得他四面楚歌无人能信任,如今也该为他想一想了。   谢琰扬起眉,亲手替他斟了一杯酒:“多谢大兄。这是我与元娘亲手酿的葡萄酒,试一试滋味如何?按我说,应当比得过西域那些葡萄酒了。还有,咱们也别光顾着说话,席面都快凉了。试一试这塞北的驼峰炙和驼蹄羹罢?比之长安如何?”   “若非我向你如此许诺,你恐怕连这葡萄酒也不会让我喝罢。”谢璞似笑非笑,接过来抿了一口,“别的不说,你在此处过得倒是很快活。”然而,到底还有一个近在眼前的话题,兄弟俩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当然,此事也迟早要说明白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姻亲见面      一同用过丰盛的夕食,谢氏兄弟自是宾主尽欢。在谢琰态度自若的招待之下,谢璞也十分放松,与他畅饮了美酒,品评了美食。两人还借着酒兴,敲着杯盘,纵情高歌了一回。逍遥大笑之时,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年幼时偷偷躲在角落里喝酒的过往。然而,那般惬意的时光终究是太短暂,也太久远了。   而后,谢琰带着谢璞来到院子中,吹着寒风醒一醒酒意,顺便也观赏一番夜空中的冷弦月。两人在院落中仰首而望,心绪皆宁静许多。与高悬寒夜中的冷月相比,那些纷纷扰扰之事仿佛离得远了,又仿佛再也没有多少顾忌。   “你之前命人胡乱传消息,我初时以为是真的,焦灼得整夜都睡不着。”谢璞道,轻轻叹息一声,“派人去查,却越查越疑惑。传消息的人也警觉,便是寻得踪迹,也迟迟抓不住。渐渐地,众人都似乎信了,我却越发断定,那就是你自己传的。你的目的,便是让母亲不再理会你的婚事,也好自己做主?”   果然又提起此事了,谢琰心中暗道。然而,看上去他的神色却淡然如旧:“原来大兄早已知道,那些消息是我传的。只不过,那个时候,我尚未察觉自己已经对元娘动心。我只是教人打听一番,家中眼下是什么情形罢了。大兄也该知道,当我得知二兄的婚事是怎么得来的时候,到底有多恼怒了。”   谢璞微微动容,欲言又止,双目骤然黯淡了许多,一时间竟又生出几分羞愧之意。   谢琰似是并未注意到他的神情,接着道:“财货婚姻——啧,若是再来一遭,咱们谢氏的家底恐怕都会被母亲掏空了,我们一家在世族间也会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母亲掩耳盗铃,以为拐弯抹角地做成此事,便没有人知晓内情么?只是咱们家早已没落,没有人与我们往来,所以懒得提起而已。我自然不能容许,自己的婚事被母亲这般拿捏,最终在旁人眼里都成了一桩买卖一桩交易。谢家男儿何患无妻?何须如此?!”   好半晌,谢璞方皱眉应道:“当时,我与二郎都劝过,母亲却执意如此。她觉得,颜氏女品性确实很不错,值得聘来为妇。不过是聘资重了些,只要二郎婚姻美满便值得了。谁知道,那颜家的主母竟然真能做得出不给多少嫁妆的事来?此事于我们是颜面有损,于他们却更是声名大伤。眼下来看,虽不能得一门得力的姻亲,但弟妇与二郎琴瑟和鸣,侍奉阿娘十分尽心尽力,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女子。”   “若二嫂没有琅琊颜氏的出身,母亲又如何会看到她的品性?在母亲眼里,门第才是一等一的要事,其余皆可为其次。”谢琰道,“大兄应当已经见过阿玉了。公允地说,比之大嫂与二嫂,她可有不如之处?   “除了门第,确实没有如何不如之处。小小年纪,态度从容,举止优雅,见识过人,担得起一个家族的重任,已经很是难得。”谢璞到底是君子,不会说出违心之言。然而同时他也有些疑惑,以李家的出身来历,又如何能教得出这般出众的小娘子。李都尉与柴郡君或许皆非寻常之人,但那位小娘子的教养,确实并非寒门女子所有,反倒是隐约带着比寻常世家更高出几分的尊贵之气。   谢琰望向他:“在我看来,她千般万般好,天底下没有女子比她更适合我。而在母亲看来,若是没有门第出身,便是毫无价值。大兄劝我很该将此事禀明母亲,请她为我做主。但若是我真告知了她,她会怎么做?来信斥责我受人蒙蔽?指责李家挟恩图报痴心妄想?或是,干脆拿出家里剩下的产业,赶紧给我再换一个世族的小娘子家来?大兄,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母亲,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谢璞长叹一声,晦涩难言。经过阿弟的分解,他已经明白,有些话随口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仔细想想也很讽刺,他们两个留在家中的儿子,时时孝顺事事听话,如今成就却远远不能比过离家出走的三郎。遵从母亲所言,究竟能不能重振陈郡谢氏声威,他早便已经开始怀疑。然而,到底仍无法像三郎这般,能如此干脆地抛下所有,用尽气力闯出一条荆棘之路来。   “罢了,不提此事了。”谢琰摇了摇首,“如今五礼已经过了,元娘便是咱们谢家的人。就算是母亲不承认,大唐律在前,三媒六聘为证,她也是我唯一的妻子。”将婚事坐实了,通婚书交给官府报备之后,他们便是谁都拆不散的夫妇了。   “至于回陈郡阳夏老宅拜祭祠堂、告慰先祖、入族谱之类的事,待过几年再说。”待他登得足够高,面对母亲“不孝”的责备,也会有足够的底气。在家族利益面前,便是母亲再如何固执,也不得不考虑伤及他的后果,不得不权衡得失暂退一步。   “由你决定罢。”谢璞闭上双目,“我不能庇佑你已是失职,便不给你添什么麻烦了。”   谢琰有些动容,神情软和许多:“阿兄果然变了。变得足够通融,之前我险些想岔了,以为你千里迢迢而来,是给我找麻烦的。毕竟无论是投军从武,或是婚姻大事,都是我自作主张。而你自幼时,便是站在母亲那一边的,从来没有向着我。”   “你我兄弟已经八年不见,我不希望再有一个八年,甚至将你生生逼走,再也不相见。”谢璞道,“你自小就很有想法,让你自在些也好。说来,你在李家待得这般从容,在自家反倒处处受制,也是我这长兄的过错。”   “你还是那样,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是长兄,却不是父亲,有些过错也揽不住。”   “揽不住也须得揽着。谁教……母亲含辛茹苦将我们兄弟三人养大,实在不忍心拂逆她。”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大管事李胜走入院内,行礼道:“谢郎君,三郎君,阿郎已经回来了,请两位去内堂说话。”   闻言,谢琰怔了怔:“祖父何时回来的?”   “娘子特地遣人又去了军营一遭。”李胜回道,看了他一眼,“娘子说,谢郎君到底是李家的姻亲,没得只让三郎君招待的道理。”此话中显然含着柴氏的责备之意,谢琰自知一时心急做错了,只得领受:“是我鲁莽了,立刻便去向祖母请罪。”   “冒昧前来拜访,确实应该拜见李都尉才是。”谢璞道,“有请大管事引路。”   正院内堂当中,此刻正是一片灯火通明。李和匆匆用过夕食,换了身精神的衣裳出来,便见一屋子人仍然都坐在席上。孙夏目光炯炯,盯着他不放;李遐龄则难掩好奇地时不时往外头张望。茉纱丽与孙秋娘看似正逗孙小郎站起来,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李遐玉倒是很淡定,在柴氏的叮嘱下,慢慢地修改着大婚之日用的食帐。   “你们都留在此处作甚?晨昏定省的时辰已经过了,都给我回去!”李和面不改色地赶人。这谢大郎也不知是什么性情,当然须得由他来见一见,才能安心放他与晚辈们交往。若是个眼睛长在天上的,须得尽早送走了方可,不能教他坏了几日之后的大喜事。   “不是说有客人来了?是谢家的人?正好认一认人。”孙夏接过话。   “有什么好认的?不都是一双眼睛一张嘴?”李和道,“既然是兄弟,肯定生得也相像。你和三郎几乎每日都见,肯定早就眼熟得很了,暂时没什么见面的必要了!”   孙夏觉得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反驳。李遐龄立刻出声辩驳:“祖父此言差矣。阿兄的大兄,都是一家子亲戚,怎么不能见一面?”说到此,他眸子转了转,又道:“听闻这位谢家大兄也是考贡举的,孩儿正好可以向他请教课业呢!说不得能向他讨教些得用的经验,日后也方便考试呢。”   “听说他考了几年也没考上,能传授什么经验?”李和不假思索地大声驳斥道。   话音未落,行至门口的脚步声停了停,谢家兄弟二人便推门而入。谢琰自不必说,谢璞看起来是位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俊美的脸庞上含着优雅浅笑,仿佛什么也不曾听见,态度十分和悦。   “……”一时间,李家众人有些无言以对。不慎口出失礼之言的李和讪讪地看向柴氏,得到懒得搭理的反应之后,立即假装方才什么也不曾说过,朗声笑道:“不愧是陈郡谢氏子弟,果然好相貌!好风度!好气度!”他好生夸赞了一番,话中也有委婉地让谢璞不必计较之意。   谢璞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况且他也并未说错,考了好几年都未能过省试的他,又有什么能传授给他家子弟的呢?他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内堂中的众人,躬身朝着李和与柴氏行礼:“见过李都尉与柴郡君。多年以来,舍弟蒙受两位悉心照料,谢某感激不尽。两位长辈的慈爱之心,谢家亦无比感念。”   他是谢家阳夏大房的族长,所言既是代表着一家之主的身份,亦是陈郡谢氏这一房的态度。这说明,他认可了这桩婚事,也认下了李家这门姻亲。李和心中大悦,上前将他扶起来:“谢郎君太过客气了。三郎这样的好孩子,如同蒙尘的良才美质,谁见着都会心里欢喜。”   “便是千里马,也须得有伯乐相中方可。”谢璞顺着李和之意坐下,微微笑道,“三郎能取得如今之功勋,李都尉与柴郡君功不可没,谢某实在又惭愧又骄傲。而且,三郎在信中与某说明,即将与令孙女结成婚姻。如此喜事,我们谢氏怎可无人在场?方才三郎还与某提起,正好缺了傧相,让某给他救一救场呢。”   李家众人听他主动提起婚事,都在心底松了口气,越发觉得这位谢大郎十分不错。陈郡谢氏这般的顶级门阀的族长,竟如此平易近人,着实令人印象颇佳。有这样的姻亲,让柴氏与李和对李遐玉、谢琰未来的生活也更有信心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筹备婚礼      虽说谢璞的远道而来,多少给李家众人带来了些许新鲜之感。然而,距离亲迎礼不过数日,几乎所有人都须得投入到婚礼的筹备当中去,难免有些忽视了这位客人。为此,李和特地给谢琰放了几日假,令他去招待自家兄长,务必让他宾至如归才好。谢琰亦有心说服谢璞摆脱母亲的控制,成为一位真正能担当起陈郡谢氏阳夏房振兴重任的宗子,便欣然答应了。   “可惜如今已经大雪封山,不然咱们去贺兰山行猎赏景,亦是人生一大快事。”茶室当中,袅袅茶香弥漫。谢琰举止飘逸地用茶筅击打着茶杯一侧,茶沫如雪峰若隐若现,宛如远山雪景图。谢璞仔细端详着,赞叹道:“想不到你分茶的手艺也如此高明。我在长安时也参加过几回茶会,那些声名鹊起的茶道高手亦不过如此而已。”   “大兄要试一试么?”谢琰微微一笑,“不过是熟能生巧,且眼明手快耳。想好要分出什么茶画来,琢磨上数日也便渐渐能成形了。我如今已经练了三四年,不过是略有小成而已。这里还有好些不错的茶饼,大兄尽管尝试。若学得茶艺,平时可自斟自饮,茶会文会时亦能小试身手,两相得宜。”   谢璞禁不住笑道:“好端端的风雅之事,你却偏偏将后头的功利都说得一清二楚,弄得这风雅事也沾上了俗气。不过,生在俗世便是俗人,如何能不沾染俗气呢?这么明明白白地道出来,总比故作风雅好些。”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谢琰抬首,瞧见外头漫步行来的李遐龄,“玉郎,过来分茶。”这些时日家中有些吵闹,也难为李遐龄还每日坚持念书进学。按他所想,偶尔放松一二也无不可,故而便特意唤他一声。   李遐龄双目微亮,笑着加快脚步走入茶室中:“听闻阿兄……不,姊夫这几日放了假?我便想着,你一定不是在书房就是在茶室呢。”他唤兄长已经习惯了,如今正在艰难地适应新称呼。谢琰倒是丝毫不在意,不过既然谢璞在场,这些细节或许便会放在心上。“谢家大兄也会茶艺?我能不能尝一尝你分的茶?”   “我不会分茶,煎茶倒是勉强可试上一试。”谢璞道,挽起袖口,不紧不慢地将茶饼放入铜釜内烤制。李遐龄仔细地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道:“姊夫,谢家大兄的茶艺似乎与你不同。你们是向不同的人学的?”举手投足之间,似是各有韵味,谢璞更飘逸一些,谢琰则更随性一些。   “茶道拜师学艺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成一体。每一位茶道小成者皆各有风格,与性情相合。不必强求相似,亦不必强求相同,自己觉得舒适便可。”谢琰指点他道,“大兄的性情比我更清高些,故而有飘飘似仙之感。至于你,莫觉得这些姿态漂亮便跟着学,当心画虎不成反类犬。”   “是,是,是。姊夫说的道理我都懂。”李遐龄道,“接下来,是不是该说我性情未定,不必强求?我一点也不强求,只是觉得性情未定这说法没有什么道理而已。不是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么?性情或许是生而有之的,不过是自己尚未发觉罢了。”   “有时候,一件事便能改变一人的性情。生而有之的脾性,未必会持续终生。当然,那样的蜕变犹如化蝶,相当不容易。”谢琰道,意味深长地瞥了谢璞一眼。两人说话间,谢璞已经煮好了茶,斟出几杯让他们尝了尝。苦涩之中只隐约得一丝甘味,却似有似无,引得人回味不已。   李遐龄赞道:“好茶!”说罢,也动手煮起茶来。谢璞看着他已经渐有气度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望向谢琰。不得不说,阿弟的眼光确实非常不错。不仅李家小娘子品性气度上佳,两位长辈亦是知情达理之人,连这位尚且年幼的小舅郎亦绝非池中之物。孙家兄妹作为能够互相依仗的表兄妹亦是无可挑剔。   仔细说来,这门姻亲不仅比名声衰败且不愿与他们来往的颜氏娘家好,恐怕论起官场上的支持手段,比他们的母家太原王氏二房嫡支亦强上几分。他们的舅父如今顶多做了七八品的小官,都在任上苦苦熬着呢。至于表兄弟们,也与他和二郎相似,都盯着贡举那条路苦读。若非如此,母亲也不至于对进士及第生出贪嗔痴的执念来。   是夜,谢璞敲开谢琰的门,端正神色与他讨论起了婚礼筹备之事:“此行来得有些急,并未给你筹备什么。眼下咱们尚未分家,按理来说,你大婚,咱们家中至少应该出聘资并准备婚礼才对。我与二郎成婚时,聘资都很厚重,总不能轮到你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谢琰挑起眉,轻笑一声:“大兄求娶表姊,当年也不顺利?莫非舅母将母亲的嫁妆要走了不少?”他对家中的产业毫无兴趣——虽说按理作为嫡支嫡子,总该有他的一份,但他已经挣下了些许浅薄家业,算起来也足够交给元娘日后仔细打理了,又何必将目光拘在家中?不出三年,他相信自己的产业出息便能超过家中的余财。至于元娘的嫁妆,又是另一回事了,总归养得起数百女兵部曲。   毫不意外地见他的关注重点歪了,谢璞叹了口气:“绝大部分又充作你阿嫂的嫁妆送了回来。外祖家中过得也不宽裕,舅母不愿她没有伴身的嫁资,便只得出此下策了。不过,这桩婚事也是母亲与她说了许久,才求回来的。不然,舅母可能宁愿她嫁去娘家赵郡李氏。此话说得远了,家中眼下已经没有什么余财珠玉之物,庄田店铺亦不能给你,我改日回阳夏老宅后,将那些珍藏孤本古书法帖送给你一半。”   “我投军行武,要那些孤本古书法帖又有何用?”谢琰很清楚,那数千卷孤本古书法帖皆是无价之宝,亦是陈郡谢氏阳夏大房最重要的根基。这些宝贝,一向都是留给嫡脉宗房继承的,亦须得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这种时候,大兄莫忘了家规与家法,这些宝贝还是留给侄儿守着罢。”   谢璞垂下首,半晌方艰难道:“你成婚,难不成我就站在一旁干看着?我们陈郡谢氏又不是将你送入李家作赘婿,哪有什么都不准备的道理?其余的我不能做主,这些孤本古书法帖给了你,倒是比一直放在家里安心。待两三代之后,说不得他们什么都守不住——陷于贫困之中,世家气节又算得了什么?”   “阿兄何必妄自菲薄?进士考不上,就没有其他的出路?咱们还远远不到山穷水复的境地,只要你愿意,柳暗花明并不是难事。孝顺,自是孝在前顺在后。重振家门让祖先含笑九泉,让母亲得以安享晚年,才是真孝顺。”谢琰收起笑意,郑重地回道,“至于我的婚事,阿兄的心意我领了,其余大可不必。或者,待日后阿兄登上青云路,再与我补上就是。”   两兄弟相视无言,次日谢璞便突然闭门不出。谢琰几次去见他,他都托词不见。于是,谢三郎便寻机会“巧遇”李遐玉,将她从忙碌的事务中解救出来。两人坐在茶室里煮茶解闷,谢琰无奈道:“我说的可有错?本便对那些古书孤本没有兴趣,且好端端地将那些分了也不合适。何况,日后若是教母亲与阿嫂知晓,家中定是吵吵闹闹、永无宁日。”   “你顾虑得是。”李遐玉抿着他亲自分的茶,精致的眉眼在袅袅茶雾中若隐若现,“只是,兄长一片好意却教你回绝了,他又愧疚又难过,所以索性不见你罢了。说来,也是当局者迷的缘故,分明转身便可另走一条道,他却偏偏要在一条陡峭小径上走到底。你明示暗示那么多回,他难不成毫不动心?”   “……若论固执,他与二兄也是固执得很,与母亲不相上下。明知有错,也因愚孝一路前行。光是这些时日,我并没有把握让他的脑筋转过弯来。”谢琰叹了口气,“况且如今他不愿见我,我大概也没有机会再劝了。”   “咱们再过去瞧一瞧。”李遐玉道,“你方才并未说清楚,如今已经有职田俸禄,手头有些产业的事罢。他恐怕满心以为,你的聘礼都是我们家置办的,你这阿弟不是赘婿胜似赘婿,正懊恼后悔呢。”谢家大兄看起来是个对庶务并非一窍不通,却并不知该如何打理的人。故而便推己及人,以为自家阿弟亦是如此罢。却不知,这些经济庶务,谢家三郎虽未亲自安排,却也熟稔得很。   谢琰点头称是。他在李家过得安稳,谢璞心中滋味复杂难言,可能不经意之间便伤及了他的痛处。有些事,倒是说清楚也好些,免得他以为自家阿弟只懂得行军打战之道,不懂得别的。啧,曾经沦落到风餐露宿的境地,见识过各种艰难的生活,他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愤而出走不通世事的少年了。   两人来到谢璞暂居的客院前时,却见院门虚掩,不似之前那般紧紧闭着。谢琰尚有几分犹豫,李遐玉径直推门而入,牵着他走入院中。客院到底狭小些,立在院中时,便能清楚地听见东厢房中传来的说话声。谢璞自不必言,另外一人,竟是不知何时寻过来的李遐龄。   “谢家大兄恐怕不是练字罢?分明在默写,字写得真是又快又漂亮。咦,这究竟是什么书?我似乎不曾读过,这些句子品起来真有意思。谢家大兄真是下笔如流水,恐怕早已是倒背如流罢!当真是厉害得很!”   “我唯一的长处,也不过是记性好些罢了。家中数千卷书都看过,皆能记诵下来。只是,仅仅如此,却依旧考不上进士。作那些时政策论,绝不是拥有好记性便足够了。”   “那为何不考取明经科呢?我若有谢家大兄这般渊博的学识,纵览了那么多书籍,早便去考明经了。虽说姊夫与阿姊都觉得我小小年纪,不必太过着急。但我也想早些担起家业,教祖父祖母能够早日卸下重担,安度晚年。李家只得我一个郎君,阿姊将父母之仇报了,我若不能尽早入仕,便什么也帮不得她。”   “……你说得是,到底是作宗子重要,还是作孝子重要,我竟没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看得明白些……”   “我年纪小,或许将这些事想得太简单了。不过,只要心中信念不变,想来日后所作所为也不会生出偏差。”   “信念……不错,信念很重要,然而在其位谋其事更重要。”   “谢家大兄原来已经写了不少了——咦,都是整本的书呢。”   “三郎大婚在即,我匆匆而来,也没带什么与他们。所幸家中数千卷书都记下了,只能多默写几本难得的孤本古书,送给他们当作礼物了。”   所谓孤本古书,正因难得而为无价之宝。便是抄摹,亦是十分贵重,日后足以担得起传家之物了。谢琰眉眼间有些动容,微垂双目,缓缓地勾起了嘴角。李遐玉望了他一眼,笑着无声说道:“玉郎可是不经意之间立下了大功,咱们可得好好奖赏他。”   “是啊,不论他想要什么都使得。”或许,有些事他们都早已明白,只是需要有人触动内心深处的弦罢了。他与大兄,一个长子一个幼子,到底不一样。而玉郎是独子,所思所想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婚之日      转瞬之间,大婚亲迎之日便近在眼前。李遐玉倒是十分淡定,李家诸人的情绪却越发复杂难言。婚前那一夜,孙秋娘与茉纱丽主动提出相陪相伴。三人躺在温暖的床上,轻言笑语地说了好些私房话。说得倒是都很高兴,然而临头到该睡的时候,茉纱丽却发现,身负重任的自己尚未完成使命。她瞥了一眼身侧的孙秋娘,心中长叹:便是她的性情再如何坦率,也不可能在豆蔻年华的秋娘面前提起那些闺中之趣,实在是失策了。   她正辗转反侧间,李遐玉轻轻握住她的手。昏暗的烛光透过床帐,依稀能瞧见她的神情,隐约有些似笑非笑之意:“安心睡罢。有什么私话,明日再说亦不迟。”婚礼在黄昏之时举行,空闲的时候多着呢。当然,她也隐隐约约明白,她想要说些什么。这些原本不该是阿嫂的责任,也亏得她性情直率,方能接下此事。   茉纱丽这才松了口气,不再纠结下去。而半睡半醒之间的孙秋娘翻了个身,扑进李遐玉怀中,蹭了两下,继续睡了过去。李遐玉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恍惚间记忆中仿佛曾经有过这样的场景,令她十分放松,遂也安心入眠了。   次日,李遐玉醒来的时候,便发觉似有新鲜的寒气丝丝缕缕飘进来。寝房之外透着一重雪光,分明时辰应当还早,却显得天光很是明亮。她悄悄地起身,披上大氅,支开窗户往外瞧。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早已将院中覆盖,银装素裹,玉树琼花,自有一种清冷纯净之美,让人看得不禁心神剔透起来。   “今日不必习武,元娘再小睡片刻罢。”负责守夜的思娘无声无息来到她身后,低低地道,“若是担心惊醒秋娘她们,奴已经铺陈好了堂屋中的长榻,去榻上睡也使得。”   李遐玉摇摇首:“不必了,书房中可烧了炭盆?我去写一写字。”这些时日,谢琰因须得迎亲之故,已经去了灵州小别院中暂住。虽是缺了他作伴,她在清闲之时不是射箭便是写字,倒也自在得很。飞白书已经略有小成,她不愿练簪花小楷,便按着谢琰的字体练起了行书,写得已有八九分相像了。   挥毫洒墨之后,她略作思索,便从书架角落中抽出一本经折装的无名书来。展开来仔细一瞧,饶是一向泰山压顶亦面不改色的李元娘,也禁不住双颊浮起一片薄红。不过,她并不是寻常那些个羞涩难当的小娘子,既然已经打开来瞧了,便索性看个一清二楚,揣摩得明明白白。拿着钻研舆图的架势,将那些要紧之处看得仔仔细细,甚至还有些疑惑究竟为何须得如此。   直至书房外传来茉纱丽与孙秋娘的声音,她才泰然自若地将这无名书塞进角落中,回到书案前坐下。然而,再如何佯作淡定,脑中那些羞人的画面也依旧迟迟不去,心儿怦怦地跳着,脸上犹如抹了胭脂一般,亦是烫得仿佛火烧似的。   直至洗漱装扮的时候,她才完全恢复平常的模样。茉纱丽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迟迟未能寻得单独说话的机会。直至三人一同去正院内堂中用朝食,孙秋娘在前头折梅,她才赶紧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寻不着机会与你细说,只需记得莫要厌恶两人亲近便是了。这头一次……总有些不适之处。往后便能渐渐明白二人在一起之后,那个什么鱼水之欢的乐趣了。”   她这般含含糊糊地一说,李遐玉却又不自禁地想起那些个画面,只得微微颔首。不过短短几句话说罢,两人面上都笼着一层红晕,快步迎上前去,一同折了几枝红梅。孙秋娘回首一瞧,道:“寒风凛冽,你们脸都教吹红了,咱们还是别在外逗留了,赶紧走罢。”   来到正院内堂后,柴氏便命李遐玉坐在她身边。其实她有许多话想叮嘱孙女,不过转念一想,她不久便会归家,那时候再说也不迟,便不再提起了。只是,再仔细想想,未嫁的小娘子与已嫁之妇到底不同,往后旁人唤她也不再是李元娘,而是谢李氏,心中又有些难舍之意。   李和也跟着叹了几口气,抬首瞧着外头风雪交加:“分明是大吉之日,怎么风雪却吹得越来越厉害?”若是临来能换个风和日丽的吉日,孙女出门之时也不必受这寒风如刃的罪了。只是,这样的话,作为一家之主,他到底说不出口来。   “莫急,时候还早着呢。兴许过午的时候便好些了。”柴氏道,“且大喜的日子,别说甚么不吉之语,亦不能哭丧着脸,都给我端起笑模样来。玉郎,你眼红作甚么?元娘又并非远嫁,过些日子便与三郎一同归家来了。”   “……祖母看错了。”李遐龄迅速垂下首,拿眼角悄悄地瞥了瞥自家阿姊,“昨日我去了一趟灵州见姊夫和谢家大兄。那宅子倒是收拾得不错,植了不少梅树,阿姊一定会喜欢的。”他早已不是事事都须得依仗阿姊的孩童,便是心绪再如何激荡难平,如今也已经能逐渐控制自己的情绪。说出这些,也想让祖父祖母安心一些。   然而,柴氏却并未领他这份情,噗嗤笑道:“三郎费尽心思布置的宅院,原是为了讨元娘欢心,教她惊喜一番。你这孩子却尽数说了出来,真是半点都不懂得替他着想。”李遐玉见李遐龄抬起眼露出愧悔之色,便笑着解围道:“玉郎也是好心,祖母莫要拿他打趣了。何况,我倒是觉得三郎想借着玉郎之口,引得我更加好奇呢。”   李遐龄松了口气,转念想了想,也颔首道:“姊夫果真有此意,不然也不会带着我四处走动了。除了正院内堂不曾去过,外院、花园我都逛了一圈呢。姊夫还说,给我们都留了住处,往后也可阖家搬去住上些时日,时不时换一换地方,也新鲜些。”   “如此倒是他有心了。”柴氏道,略作沉吟,“说来,眼下已经十一月中旬,离元日也没有多少日子了,不如咱们去灵州过年如何?等婚礼诸事都安排妥当之后,咱们便去灵州别院住下。待到过了上元,再回弘静县来。”   “是呢,听说两个别院离得并不远。待到三郎须得去军营之后,便接元娘家来住对月,也省得她中途奔波劳累。”茉纱丽极力赞同,“到时候,咱们岂不是又和以前一样了?”孙秋娘听了,亦是连连点头:“祖母放心,那些收尾之事也不难,顶多两三日便能彻底结束了。”   瞬时间,离别伤感便尽数褪去了。柴氏揽着孙女,横了李和一眼:“你给三郎放了多少日婚假?”李和摸不准她到底是想让这新婚的小两口多待一段时日,还是期盼孙女早些归家住对月,便道:“原先给的是十日,毕竟如今北疆有些紧张,虽暂时不涉及咱们灵州地界,也须得好生准备着。”   孙夏闻言,禁不住有些替谢琰打抱不平:“先前祖父给我的假期,可有半个月哩。”   “你那是什么时候?如今又是什么时候?你那是什么职阶?如今他又是什么职阶?”李和虎目圆瞪,“连他都不提什么,你替他出什么头?”作为校尉,在冬季这般紧要的时日里,确实不能离开军营太久。说不得什么时候,便须得将他派出去巡防。薛延陀人这回到底有没有南下侵扰的打算,还说不准呢。   “罢了,不提这些。”柴氏道,“让元娘回院子里去罢。虽说看着时辰还早,不过也是时候准备起来了。说不得待会儿便有客人上门恭贺——茉纱丽,你且陪着我待客,秋娘去帮元娘的忙。憨郎和玉郎陪着你们祖父去外院迎客。管事与管事娘子再查一遍,看看可有什么疏漏。”   众人都应了,便各自忙碌去了。李遐玉带着孙秋娘、贴身侍婢回了院子中,散开发髻洗浴。水中放了香药方子,洗完之后体香幽幽,又用几种不同的滑腻脂膏抹了一遍又一遍。本便曲线紧致的身体,越发显得脂白细腻,诱人无比。乌鸦鸦的长发熏干了之后,再配着微香的发油篦了一遍,更是顺滑动人。乌发雪肤互相映衬,原本便生得精致的人,便生生的更多了三分颜色。   这时候,思娘才将喜娘放了进来。念娘在一旁看着那喜娘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给自家娘子扑了一层层厚粉,上了浓重的胭脂与殷红的口脂,将精致的眉目都遮掩得千篇一律,硬生生地忍住了将喜娘赶出去的冲动。   孙秋娘也禁不住叹道:“没有妆扮之前,比如今漂亮多了。怎么偏偏能将阿姊折腾成这般模样?”   “哪个新妇出嫁不是这般模样呢?”喜娘笑着接道,“咱们家新妇确实生得极好,到时候将妆容洗了,岂不是更让新婿惊喜几分?”孙秋娘与两位贴身婢女听了,心里不禁暗道:恐怕不是惊喜,而是见到这般妆容的阿姊便哭笑不得了,赶紧催着她们给她洗干净脸罢?   按照礼制,李遐玉之父李信追授从五品果毅都尉,她便可穿花钗翟衣出嫁。虽说李和的四品折冲都尉更高些,但毕竟是隔辈,不好过于摄盛。不过,五品与四品外命妇翟衣的差别,亦不过是花钗少一树,翟少一等而已。细细妆扮起来,头戴花钗五树的钗冠、博鬓,身着素纱中单、蔽膝、青衣、革带、珮、绶、青袜青舄,显得既雍容又大气。   如此折腾一番,终于盛装打扮完毕后,侍婢们便扶着李遐玉在厅堂中的短榻上坐下了。朝食的时候她并未进多少食物,如今也早过了午食的时刻,思娘便拿了一碟小巧玲珑的点心与她用。孙秋娘在一旁作陪,不多时又有些相熟人家的小娘子也过来凑热闹,如朱县令家的二娘子,县丞、县尉家的小娘子们等。   众人说说笑笑,等着新婿带着迎亲队伍前来,也好摩拳擦掌为难他们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亲迎之礼      同一时刻,灵州城内某座布置得喜气洋洋的三进宅子中,谢璞正带着谢琰在临时设置的祠堂内拜祭祖先。两人向着祖先牌位行稽首大礼,谢璞又以宗长的身份受了谢琰的稽首大礼,低声道:“往迎汝妻,承奉宗庙。”   谢琰回道:“唯不敢辞。”他身穿爵弁公服,头戴玄缨簪导冠,身着青衣裳、白纱中单,革带玉钩大带以及零碎玉饰佩得整整齐齐,脚踏赤色之履。行走之间气度优雅如芝兰玉树,面容俊俏出众仿佛潘安宋玉,又隐含几分武人的英姿勃发精神奕奕,双目亮如星辰,唯可见喜气盈盈。任是谁瞧见这位新婿,也不由得心中赞上一声好,只叹自家怎么没有合适的小娘子,早些将他定下来。   来到外院之后,谢琰巡视着自己邀来的傧相,嘴角含笑:“随吾去迎吾家新妇!”傧相们高声呼应,其中既有俊美的上峰慕容若,亦有方长成的少年郎李丹莘李十二郎,更有风度翩翩的谢氏大郎谢璞,越发老成持重的郭朴,以及不少自告奋勇前来替上官挡棍棒的下属府兵。   新婿便带着这列威风凛凛的队伍,策马向着弘静县城冲去。虽是寒风如刃,众人却笑闹如旧,风驰电掣一般夷然无惧。路旁不少行人见了这般架势,也赶紧回去组织障车队等着凑热闹。毕竟是官家婚礼,谁也不会嫌弃凑热闹添喜气的不是?障车队多起来,迎亲队中那群魁梧大汉们才派得上用场呢!   因是冬日,天色暗得早,弘静县与灵州也离得稍远了些,故而新婿急着赶路,终于在申时中赶到李家宅邸前。而此时,李家自是正门紧闭,一群家仆守在门外严阵以待。侧门则是半开之状,孙夏举着陌刀在前,李遐龄挥舞横刀在后。众傧相顿时吃了一惊,虽说李家乃折冲都尉府邸,却没有听说过新婿还须得受舅郎一通真刀实枪的打,才能入得正门的。这难不成是李家的规矩?这规矩简直太凶残了!是想将新婿打成什么样?!孙夏孙旅帅若使起蛮劲来,傧相里又有几人是他的对手?   谢琰微微一笑,毫不变色地上前道:“怎么?憨郎与玉郎不听我吟诗作对,倒想与我以武见高下?比两场倒也使得,不过若是我胜了,你们便将所有门渐次打开,直接让我去往新妇闺楼处催妆如何?否则,你们俩私设的规矩,我可是不认的。”他们之间的情谊到底不比寻常人家的新婿与舅郎,彼此熟稔得很,他讨价还价起来亦是胸有成竹。   孙夏挠挠头:“我们就是作个架势,压一压你。祖父说了,须得把你们这股气势压成鹌鹑才行。至于吟诗作对,你尽管吟,由玉郎决定该不该让你进门。”而后,就见李遐龄笑着探出脑袋,扫了那群傧相一眼:“姊夫先作三四个对子来听听?若是不够工整漂亮,再来十个八个对子。如果不能教我满意,最终误了吉时也不能算是我的过错。”   谢琰似笑非笑地挑起眉,瞥了他一眼:“好小子,前些时日若无其事地缠着我,看似心里已经毫无芥蒂,原来竟等着这时候呢!你听着罢!”他早就未雨绸缪,提前准备了好几年,有事没事便琢磨着佳句佳对,便是往年读书进学时也没有这般勤奋努力过。而且,李家到底有多少门户,到达李遐玉闺楼前时又要经过多少道门槛,他比谁都更清楚几分。莫说是十个八个对子,恐怕要求再高些,也是难不住他的。   于是,对吟如流的新婿便教几位傧相一时之间没了用武之地。慕容若与郭朴本便不擅长此道,两人成婚时皆令谢琰帮了忙,如今一心一意只管武不管文;谢璞见阿弟文采斐然则更是欣喜,只恨不得自己成了新妇家的兄弟,好生挑剔一番,教他多作几首才好;李丹莘本是摩拳擦掌想报李遐龄当年作傧相帮着慕容若娶走阿姊之仇,不料如今却没有丝毫机会,更是又气又恼又无奈。   一路过关斩将之中,谢琰的诗句对子不断地经由仆从婢女们往闺楼中传去。年轻妇人们便取笑起了新妇,小娘子们则红着脸品评着这些诗句对子。李遐玉皆默默记下,心中暗道:这些年也不知他已经攒了多少好诗句,可须得让他都写下来,整理成诗集才好。她虽对吟诗作对风花雪月并不算感兴趣,但听着这些他特地作的诗句,品出他那一腔情意,心里自然也欢喜得很。   “谢三郎果然是有备而来。”李丹薇轻笑道,“居然如此顺利便让他通过了外院,憨郎和玉郎定是手下留了情。”原本因她身怀有孕之故,李遐玉便让她在灵州好生待着,作新婿家的客人便是了。谁知她竟不辞辛苦,特意坐着车赶过来,也要棒打一回新婿,为闺中好友撑腰——自然,也是以牙还牙,回敬当年李遐玉的杀威之势。   “十娘姊姊仔细着些身子,到时候混乱起来,千万记得护住自己。”李遐玉百般劝她,她也执意要去,只得仔细叮嘱一番,“你如今可轻忽不得,杀威大将便教秋娘领了便是,让她替你多打几下。”   闻言,孙秋娘连连点头:“十娘姊姊尽管放心,我定不会替阿姊心疼谢家阿兄,该打多少便是多少,绝不会含糊。”有这等光明正大戏弄新婿的机会,她又如何会放过?不多打几下,恐怕连祖父祖母都不乐意呢。   “这种事怎是能替代的?不打几下出出气怎么能行?”李丹薇横了她们一眼,拿起棍棒,示意孙秋娘在前头,“不过,秋娘倒是可以替我开路,别教人阻拦住。”她对李家人的武艺很有信心,亦对他们爱护李遐玉之心很有信心。不过,便是谢琰会被狠狠教训,到底还是得亲手打几下才热闹。   到得内门前时,谢琰依旧云淡风轻地吟了好些对子,李遐龄趴在墙头听着,不得不松口放行。就在门开的那一刹那,谢琰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慕容若与郭朴遂上前替他抵挡住娘子军们的棍棒之雨。绝大部分娘子军都是凑热闹的,唯有两位凶悍无比,左冲右突直奔新婿而去。   谢琰不闪不避地挨了两下,而后目光一动:“慕容!你居然敢放心地让你家娘子过来杀威?”他高声喊出这一句,险些让慕容若脚下一错,回首一瞧,不禁大惊失色。他如何能知道,自家娘子竟是如此胆大,居然怀中揣着一个,还如此英勇?于是,他也顾不得多想,立即从纷乱的人群中将李丹薇半哄半抱着隔离在外。李丹莘也一阵紧张,凑过去端详自家阿姊的神色。如此这般,对方折损一名大将,己方却去了两位傧相,颇有几分得不偿失。   不过,便是如此,谢璞与郭朴仍在,依旧奋力地帮着谢琰冲出重围。谢琰倒是不紧不慢,由着追过来的孙秋娘打了十几下,勾起唇角:“也罢,知道你们心中不是滋味,让你们出出气也好。”孙秋娘见他如此坦荡,倒是有些打不下手了,而且方才她也并未手下留情,便收起棍棒往内院而去:“我这便回去告诉姊姊,姊夫已经进得内院了!”   既然入了内院,那便离新妇闺楼不远了。果然,天色渐渐暗下之后,李遐玉的院子外便响起了一阵鼓噪之声:“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迎亲队的喊声整齐而又热烈,充满了军中的气息,少却几分喧闹,却多了些许震撼。守在闺楼内的年轻妇人与小娘子们皆挤在窗前看热闹,便见一群魁梧儿郎如水般涌了进来,仿佛结阵一般把守住院门,将李家仆婢们堵在外头。   谢琰独自出阵,来到闺楼前,一首接着一首吟催妆诗。足足念了五六首之后,他忽地抬起眼,行了个叉手礼:“吾家新妇,若想听剩下的诗句,何不随吾归家去?”迎亲队轰然大笑,也跟着喊道:“归家去!归家去!新婿还留了好些诗句,只给新妇一人听呢!”“是啊,咱们这些大老粗听什么诗句!还是让他们自个儿听去!”   李遐玉浅浅一笑,不声不响地立起来,命思娘、念娘与她整理衣衫。听见闺楼中的动静,终于将新妇催出来了,迎亲队便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谢琰走了两步,透过窗户缝隙隐约见环佩叮当、翟衣衣裾飘动,勾起嘴角也朝着外院退去了。不过是催出新妇而已,离他迎得佳人归尚且早着呢。   随后,新婿与新妇以及诸位宾客陆续来到外院正堂之中,准备行奠雁礼。数重行障布置在堂内,将新婿与新妇隔开甚远。李遐玉坐在马鞍上,便听得一声响动,一只活雁扔过了行障,仆婢们立即用红绸将它包裹起来。随之便又响起谢琰的吟诗之声,一重一重行障随着他的诗句撤去,犹如玉碎般的声音亦近在眼前。这时候,谢琰接过红绸包裹的活雁,跪倒在她跟前,两人这才一个抬眼一个垂目,交换了目光。   喜娘笑眯了眼,忙不迭地在旁边说着吉祥话。思娘与念娘将李遐玉扶起来,与谢琰并肩而立。喜娘便将二人带到后头的辞拜行礼之处,给李和与柴氏行稽首大礼。两位长辈百味交杂地看着跪倒在地的两个孩子,自是免不了谆谆叮嘱,又命他们去祠堂中拜过李信与孙氏的牌位。拜别长辈之后,李遐玉便举着团扇遮住面容,登上了大门外等待已久的婚车。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风雪早便停止了。迎亲队皆掌着火把或灯笼,前前后后地簇拥着婚车与新婿,往灵州而去。一路上遇到一波又一波不知从何处来的障车,但府兵们人多势众,生得又魁梧,又是笑闹又是威胁又是直接武力搬开,倒是一路都很顺利。   待到得新婿家的院落后,李遐玉踏着仆婢们的转毡,一路与谢琰来到正院内堂前的青庐之中。众人呼喝着要看新妇,催着新婿赶紧吟却扇诗。吟了两三首,李遐玉便却了扇,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淡淡地扫了那群吆喝得正起劲的儿郎们一眼。在场者无不领教过她的凶残,回想起来皆是背脊发凉,遂不敢再闹腾,赶紧讪讪笑着退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章 洞房之夜      不过片刻之间,惧于新妇“威势”的傧相以及凑热闹的客人们便迅速走了个干净,青帐内除了服侍的仆婢之外,便只余下喜娘与谢璞了。喜娘觑了觑这位年少貌美的新妇,又偷偷瞧了新婿一眼,心中暗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谁知新婿竟似毫无感觉一般,很是自动自发地握住新妇的柔荑,与她并肩坐在床上,而后抬眼望向喜娘,无言地催促她继续。   喜娘干笑了一声,依旧尽职尽责当傧相的谢璞却面不改色,示意仆婢端上“同牢盘”,由喜娘捧着让新人们一同用三口。而后,便是主持合卺之礼,以小瓢分成两半当作酒杯,倒上美酒,让新人们饮下。接着,她又取来五色丝线,给新婿新妇系在脚趾上,寓意他们缘分深厚。最终,喜娘得了充裕的赏钱笑得更是喜气洋洋,便轮到思娘与念娘说着吉祥话,帮着二人换下冠带礼服、花钗翟衣了。   此时,青帐内终于只剩下新婿新妇,连仆婢们都已经退到外头去了。虽说李遐玉已经习惯穿盔甲,但脱下一身沉重的礼服配饰之后,依旧微微松了口气。   谢琰利落地换了身绯色公服,顺道将搁在长案上的点心鲜果放在她面前:“若是饿了,先用些吃食罢。大兄一人在外头待客,也许有些忙不过来,我须得去帮帮他。”虽说世家并没有新婿出面待客的道理,自有长辈与一群兄弟帮忙,但眼下也顾不得什么约定俗成的规矩了。谢璞毕竟不熟悉灵州,让他独自待客,无论是他或是客人们或许都不自在。   “去罢。”李遐玉颔首道,“原本该让表兄来帮一帮你们,倒是我疏忽了。”她事先也并未想到,来到谢氏小别院中的客人竟很是不少。幸得谢璞从长安来了,不然若是教谢琰一人招待,恐怕更是忙不过来。   说话间,谢琰忽地双手捧起她的脸庞,轻轻地在她的颊上揉了揉,失笑道:“这喜娘也真是好本事,简直像是在你脸上尽情泼墨作画了,还画得如此拙劣。赶紧将这些脂粉洗了罢,我瞧着都替你喘不过气来。”   “我也有些不习惯。”李遐玉道,只觉得动一动嘴唇,脸上都能像落雪似的扑簌簌掉脂粉,“照铜镜的时候,总觉得那镜子里的人像是别人。仔细想想,若是将数个新妇安置在一处,恐怕也认不出谁是谁了,那脸那模样简直像是雕版印出来的似的。”   “那倒是不可能。无论你脸上用了多少层脂粉,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能一眼认出你来。”谢琰挑起眉,微微一笑,俯下身轻轻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沾了一嘴鲜红的口脂。李遐玉看着他伸着舌尖舔了舔嘴角的口脂,仿佛细细品尝一般,不由得有些脸红耳热起来,立即替他擦得干干净净:“赶紧去罢,别教大兄太为难了,毕竟来的宾客都是你熟识的。此外,少饮几杯酒,莫要醉得狠了。”   “我省得——这味道有些奇怪,还是什么都不抹好些。”谢琰笑吟吟地留下一句,遂起身离开了。临出青帐前,他有些依依不舍地回首望了望,这才放下帐帘。不久,思娘与念娘便端着热水入内,帮着李遐玉净面洗漱,厨下又有人送来清汤面、羊乳羹、清粥、酪浆等口味清淡的吃食。   净面的时候,李遐玉特地尝了尝唇瓣上口脂的味道,隐约带着幽幽的梅香,也确实有些异样之感。念娘见她满脸一言难尽地抹了抹嘴唇,以为她是不慎吃了些口脂,立刻端来清水与她漱口:“元娘可是不喜这口脂的香味?改日再换一种就是,妆匣里的口脂没有十筒也有八筒,据说都是长安最时兴的,香味颜色腻滑各不相同,正好配着衣裳用呢。”   “你若喜欢,都赏给你便是了。”李遐玉道,用了好些水才将脂粉都洗净,素面朝天的,也自是舒坦许多。从早一直忙到晚,几乎都不曾正经用过什么吃食,她确实觉得腹中很是饥饿了,遂来到食案边,用了一碗清汤面、一盅羊乳羹。   而后,两位贴身侍婢十分默契将床榻上那些零碎的枣干核桃等收拾干净,绣着婴戏图的锦被铺陈开,又将其余物什都陆续收起来放好,便悄悄退了下去。   李遐玉坐在床上,靠着隐囊看杂书,不多时便觉得双目有些发沉,遂闭上眼假寐片刻。也不知过了多久,浅浅的酒味由远及近,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地拥住她,温声轻唤道:“阿玉?累了么?”她略作犹豫,克制住心中升起的微微羞意,翻了个身,靠在对方的胸膛前,听着里头由缓渐急的跳动声,嗅着他身上清新的水气:“洗浴过了?居然还余下这么些酒味,你定是饮了不少。”   “他们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谢琰低低地笑起来,抽去她看的杂书,随意地瞥了一眼,“你怎么还在看什么怪谈杂记?这不是许久之前我买来送与你的么?竟然这么些日子还未看完?可是不喜欢看?”   “前些时日不是都忙着么?哪有闲暇看书?”李遐玉回道,“且书房里积压的书卷太多,我也是临来抽了几本看似从未看过的,带来这里打发时间。却没想到,这么快它们便能派上用场了。”说话之间,她的神情亦是从略有些拘谨,渐渐恢复了平日的坦然之色。他们二人已是太过熟悉了,便是新婚,亦不会像其他人那般羞怯。   谢琰轻轻地拨弄着她披散的鸦发,见她似是完全放松下来,心中既妥帖安心,又不免生出几分逗弄之意。新婚之夜,哪有这般平静以对的道理?瞧起来竟似是成婚多年的夫妇一般,默契有余,情意不足。于是,他目光一动,又道:“眼下你该看的,不是这种书罢?那些压箱底的书,怎么也不见你仔细看一看?莫不是,想等着和我一起看?”最后一句,他是欺在她耳边说的,热气扑在她耳中,引得她半边身子都酥麻一片。   想起那所谓的压箱底的“书”,李遐玉双颊顿时微红,轻嗔着抬起眼望向他,却不自知自个儿已是眼波婉转,难掩动情之意:“你怎会知晓?可见你定也是悄悄看了——莫不是那些书里头,便有你送来的罢?”   “自是只有我觉得不错的,才会悄悄给你送去。”谢琰的目光暗暗燃起了火焰,嗓音不知不觉便黯哑下来,拈起她的发丝轻轻嗅着,“阿玉,你看过哪一本?经折装的无名之书?或是那几个卷轴?那经折装的第一页上画的什么,你可还记得?我们取出来再瞧一瞧?不然,若是两人都不通人事,如何能……得闺房之趣?共云雨之欢?”   经他这样提醒,李遐玉脑海之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无名书上的种种场景来。何止第一页,她连每一页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浑身立时便烧得通红。谢琰见她颊上的红晕宛如霞光晕染,延伸到白皙细腻的颈项上,双眸微微缩了缩,目光不由自主地便随着那染红的绯色流连在她交襟的领口。而后,他的喉头上下动了动,忽地俯身下去吻住了她轻轻颤抖的唇:“或者,不必看了,咱们直接来试一试罢。”   两人互相对视,汹涌的情潮险些将他们彻底淹没。重重锦帐垂落,只有十指交握的手在帐外,时而紧时而松,时而颤抖时而固定。一夜春宵,被翻红浪,耳鬓厮磨,似乎要将已经深入骨中的情意都燃烧起来,直至精疲力竭才甘心。   翌日,交颈而眠的一双鸳鸯迟迟未起。直至辰时初,李遐玉方醒了过来。她睡眼朦胧地欲起身,忽觉得身上有些不对劲,这才回忆起来昨夜的缠绵。身上如今仍是不着寸缕,锦被却盖得很是严实,一丝风也不曾透进来,温暖得很。   谢琰正披着一件薄薄的中衣,斜倚在旁边看她昨夜读的怪谈杂记。她拥着锦被起身,一眼便望见他半掩半露的胸膛。那衣衫里头的身躯结实有力、线条分明,完全不似平日看起来那般瘦削,故而昨夜几乎让她毫无抵抗之力,每每相遇之后,便溃不成军。于是,她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了目光。   谢琰轻笑了一声,放下书:“阿玉,你若是想看,我便坦荡荡地给你看就是。”说着,他神色自若地抬手,眼看着便要揭开衣衫。李遐玉立即眼明手快地拿旁边的锦被将他笼住:“昨夜该看的不是都已经看了么?眼下还看什么?难不成能多出什么来?”   “昨夜你哪里看得真切?不若再仔细看一看罢。若是你不介意,我也想再细细瞧一瞧你。”   “如今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有心思与我顽笑。你……你也不许看,将我的里衣和中衣递过来。”她的面皮到底还是薄了些,完全无法与陷入“闺房之趣”中的谢琰相较。   谢琰见她连耳尖都涌起薄红,禁不住俯身上前亲了亲,而后笑吟吟地起身而出,从箱笼里给她取出新的里衣与中衣:“昨夜的那些衣衫如何能穿得?或者,在着衣之前,先沐浴如何?虽说我已经给你擦了擦身体,但到底——”   “我沐浴,你速速换上衣衫出去罢。”李遐玉打断了他,脸上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她从未想过,自己在他面前,居然也有如此羞窘的时候。只可恨仍不能像他一样,随时口出情话或者戏弄之言,完全落了下风。不过,她坚信,如今不过是她不适应而已。迟早有一日,她必定能淡定如平常,甚至在口舌、举止上皆能与他平分秋色。   谢琰自是不知她的心思,笑着换了身斜襟大袖长衫,便出得帐去了:“莫急,我去内堂中等着你,也好带你在正院中走一走。咱们便是中午再去见大兄也使得,他昨夜吃醉了酒,就让他多歇息几个时辰就是。”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婚生活      因起得太迟的缘故,待李遐玉打理妥当之后,便已经将近辰正时分了。若非她果断拒绝了念娘盛装打扮的提议,可能还须得坐在铜镜前耗费小半个时辰。当她披着貂裘步出青帐时,谢琰正立在梅树底下,微微仰首观花,衣袂翩翩犹如临风君子。青衫乌发红梅相映,衬得面容越发俊美出众,风度闲逸雅致非常。   听得身后的脚步声,他含笑回首,伸手将新妇揽入怀中:“这几株原是野梅树,在贺兰山上狩猎时偶尔得见,觉得树形虬曲遒劲,颇有风姿,故而特地移栽回来。想不到花开的时候,颜色竟也如此纯净秾丽。白雪红梅,真是可入画的极美景致。最漂亮的几株植在此处,园子中还有数十株,颜色交杂,亦是别具一格。”   李遐玉轻轻踮起脚,嗅着清幽的梅香:“这香味,比那些浓烈的合香好闻许多。尤其似有似无之时,才最是动人。若是往后教我来选熏香,定然要选些单香才好。大部分合香以变化出众,香味交杂,反倒教人觉得不美了。”   谢琰见她粉面梅花相映,又仿佛对自己的动人之处毫无知觉,双眸越发柔和。有心想与她亲近,却是在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于是只得勉强按捺住情思。他端详了一番,摘下她身侧数朵正盛放枝头的红梅,递给旁边的念娘:“串起来给娘子插戴上。”梅花形状太小,花梗又短,并不适合簪戴,否则他便直接给她簪在堕马髻上了。   “是。”念娘终于得了用武之地,忙不迭地拿手捧着,回去寻适合的珠链。李遐玉摇了摇首:“折一两枝插瓶便罢了,你偏想一出是一出,随手摘了几朵花,倒教我的婢女费尽心思。”不过,念娘也甚为喜欢这些,或许费心思亦是心甘情愿。罢了,只要不勉强她日日盛装打扮,给她寻一些事做转移注意力倒也不错。   “生得这么好的红梅,若不插在你的发鬓中,倒是暴殄天物了。”谢琰回道,绵绵情话随口便来。李遐玉听得,禁不住笑了起来:“我以前真是看走了眼,竟不知你也能如此花言巧语。”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颇为君子的谢三郎瞬间便化作了甜言蜜语的随性之辈,仿佛露出了另一个面目,教她无法抵挡,更令她耳红心跳。   “完全出自真情实意,又如何能算作花言巧语?若是你也能对我这般‘花言巧语’,那我便满足得很了。如何?娘子什么时候,也能‘花言巧语’一句来给我听听?”   “你等着罢,我且学着呢。就照着你来学,日后你听的时候,或许便能体会我如今这种一言难尽的感觉。”   “你不喜欢?怎么我瞧着,你却是欢喜得很呢?”   说话间,谢琰牵着李遐玉穿过梅树,走至台阶前被雪覆盖的芍药丛边:“这是从家中园子里移栽来的芍药。”两人踏上台阶,立在内堂廊下回首望去:白雪红梅、青松褐石,皆是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意趣。若是此时此刻坐在廊下,煮酒赏雪看梅,也不失为风雅趣事。   想到此,李遐玉抬首与谢琰对视一眼,吩咐思娘去准备:“行障、炭盆、红泥火炉,样样都备齐了。午食之时,我们自己炙羊肉吃。”既然是自己煮酒,当然免不了自己炙肉。便是他们意欲风雅一回,军中的习气到底也夹带了几分。如此,倒是更痛快些。   果然,谢琰听得之后,亦是微微一笑:“心有灵犀一点通,娘子果然知我甚深。且让他们备着罢,咱们先在正院中转一转。”说罢,他便推开了内堂的门。里头的摆设布置大抵与李遐玉的闺楼相似,以一扇石屏风分隔内外。外头是待客与平日起居的厅堂,长榻、短榻以及棋盘、双陆等一应俱全;里头则是寝室,垂帐深处是箱型大床,又有梳妆台、衣柜、博古架、书案等物;在角落中特地隔出一间更衣室并小浴室。二楼则只有一间大茶室,此外皆可为观景或习武之处。   自内堂中而出,转向北边面阔三间的正房。中间的厅堂亦是辟作茶室,左间是郎君的书房,右间则是娘子的书房。书架上如今大半都空着,只放了谢璞连日来默写的书籍,余下的待往后再添置。墙上挂着书帖与画卷,看上去很是文雅,角落里却悬着二人惯使的弓和横刀,又增添了几分铮铮之气。左耳房是郎君制弓雕玉的工坊,右耳房是铺满青砖修了浴池的大浴室。左右厢房暂时作库房使用,分门别类放着日常会使的绸缎皮毛珠宝头面等物,后罩房则封存了另一些不常用的嫁妆并作为婢女们的起居之地。贴身婢女思娘与念娘合住一间,几个年纪尚幼的婢女四人一间,再空出一间备用。   两人时走时停,在正院中逛了一圈之后,又穿过月洞门前往后头的园子。假山活水、花木亭亭、茂林修竹、亭台楼阁样样齐全。虽然并不算轩阔,却因布置得当的缘故,很有几分不同的景致。   “外院除了正堂那个大院子,便是演武场以及两个客院,每日早晨咱们都可照常去习武。不过,我那几个随身带的部曲也住在外院倒错房中,他们也会常去。正院后头还有一个院子,可留给祖父祖母过来住。园子里的楼阁收拾收拾也能住人,玉郎、秋娘与憨郎他们都尽可来住下。”谢三郎牵着自家新妇,往回漫步而行,“原本外院、内院还有几个小院子,让我给拆得一干二净,一半修成了演武场,一半修成了园子。不然,原本的园子简直小得不忍心看。如今,倒是勉强能住得罢?”   “不过是个三进的小宅子,却是样样俱全,确实已经很不容易了。”李遐玉弯了弯唇角,“原以为咱们很快便要回家去住,你不会为这座宅子费什么心思,如今看来,却是暗地里下了不少功夫。若我不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岂不是对不住你这一番心意?”   “既然已经买了下来,自然有事无事便休整一番,也算给咱们一家寻个旁的住处,偶尔能够散一散心。”谢琰回道,有些轻描淡写,“你安心罢,于我而言,这宅子并不能算什么。我心里也确实不在意那些旁人的闲话。住在岳家又如何?若是回家去住得更舒服些,便尽早家去,总好过让你孤孤单单地守在这座宅邸里。横竖往后若是有了余财,我必会购一座三路七进的大宅第,当作咱们的家来仔细布置。如今没有给咱们的孩子留什么空院子,那时候便正好给他们多建几个院子。”   “你未免也想得太长远了些。”李遐玉笑了起来,“三路七进的大宅邸,那得添多少人才能住得下?区区几个人便住进去,宅邸空空落落的又有何趣味?每一回去十娘姊姊那里,便觉得有些凄清,我倒是宁愿去庄园里歇着呢!”   “到时候你再养上百个女兵,成日带着她们操练起来,不也热闹许多么?而且,有三四百女兵陪着你,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安心一些。你带着她们也自在,随时随地都能出门。若是想在漠南漠北驰骋一番,或者剿一剿马贼山匪,亦是大可无妨。”   “这倒很是。咱们家的婢女,若是不会武怎么能成?婢女部曲仆从加起来,也有不少人。犹如在庄园中一般,处处都有人声,倒也不怕冷清了。”   “咱们再生三儿两女,教他们娶亲招婿,都住在家中。几十年后儿孙满堂,恐怕三路七进的宅邸都未必装得下了。那时候便在旁边再买个大宅子,中间打通了。六路七进的大宅邸,总该什么都装得下了。憨郎、玉郎也住在邻近,加起来可是数百人的大家族了。到得那时,莫说是陈郡谢氏,便是弘静李氏、怀远孙氏的名声也会传得远了罢?”   “寒族晋为世族,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氏族志》修完之后,那些顶级门阀何曾认过?况且,弘静李氏、怀远孙氏,听起来似乎并不响亮。等……等等!!谁……谁要生三儿两女?你倒是想得齐全。按我说,一双儿女好生教养长大便足够了。再者,儿女都是缘分,半点勉强不得。你莫要想得太多,免得日后倒是容易失望。”   “好罢,全凭你喜欢便是,一双儿女自然也极好。我只是觉得他们有些孤单,能成双成对便更好了,总也有人作伴不是?你想想,你孤零零地带着玉郎好些,还是有我、憨郎与秋娘与你们作伴好些?”   昨日才新婚的新婿新妇很是一本正经地畅想起了往后的生活,越说越是精神。直到回到内堂之后,依旧意犹未尽。廊下已经设了行障遮住寒风,火盆红泥火炉都准备妥当。李遐玉坐下之后,饮了一口温热的酪浆,这才觉得腹中竟是十分饥饿。谢琰恍然想起两人并未用朝食,便立即命厨下再备些容易克化的吃食来。   “原本宅子里有多少仆婢?都是祖母从老宅中拨过来的,还是你新买的?待会儿让他们都来见一见我,免得还须得你去安排这些内宅事务。”李遐玉道,又吩咐给她插戴好梅花串的念娘,“遣人去客院瞧一瞧,大兄是否已经醒过来了。若是起身了,便请他来此处,与我们一同吃酒炙肉罢。”   此时,庭院中的青帐已经拆除了,里头的陈设也都挪进了内堂。谢琰瞧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原处,回味起昨夜,倒是颇有几分惆怅:“不如留着也好。在帐篷里住着,倒也别有趣味。偶尔住上几日,亦无不可罢。”   “……青帐哪里能留着?”李遐玉脸颊微红,瞥了他一眼,“你若是实在喜欢得紧,日后再搭建就是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兄弟暂别      以红泥小火炉煮着剑南烧春,又有炭炉烘烤羊肉,安息茴香的奇异香味勾得腹中馋虫蠢蠢欲动,酒香浓烈更令人禁不住想要尽快品尝。除此之外,食案上还摆着易克化的清汤饼、豆粥、羊乳羹、驼蹄羹,以及七返糕、古楼子与芝麻胡饼等。一身青衫的新婿饶有兴致地翻动着炙羊肉,丝毫不在意浑身沾染上的腥味;穿着红衣的新妇则笑弯着双眼,时不时替他洒上些酱料,举止之间亦很是随意。   “娘子,这炙羊肉应是腌制好的,若是再洒些盐,怕是味道太重了罢。”   “我倒是觉着如此方是正好,不信你尝尝?”   “不,娘子说得对。娘子可是曾去厨下学了数个月厨艺的,某自愧不如,自然都听娘子的。有娘子襄助,想必这些炙羊肉的滋味定是上佳。某可得多炙一些,免得咱们吃得不够尽兴。娘子如此劳累,到时候也须得多进一些才好。”   “安心罢,我必不会与你抢。”   当谢璞过来时,所见的便是二人一派悠闲自在的场景。分明是昨日才成婚的新婿新妇,却丝毫不见生疏羞怯,举手投足默契非常,言语之中又带着小儿女情浓时的意趣。谢大郎不由得回想起当年自己新婚时分,亦曾自诩为神仙眷侣,却到底不比得眼前这般惬意畅快。此时此刻,说什么君子远庖厨或者不够庄重之类的话,显然是十分多余的。想到此处,他索性也不再去想世家大族的那些繁杂规矩,展颜一笑,拾阶而上。   “拜见大兄。”李遐玉起身向他行礼。谢琰忙着炙羊肉,一时抽不出空暇来,便只是拍了拍身旁的席位:“大兄坐下罢,且尝尝我炙羊肉的手艺。”他嘴角含笑,动作十分随意,并不似前一段时间那般克制,却让谢璞觉得亲近许多。   “大兄先进些清汤饼垫一垫罢。昨夜刚醉酒,如今腹中空空,可不能先吃什么油腻之物。”李遐玉道,命婢女再端来小食案,放在谢璞跟前。“大兄可别怪我们失礼才好,实是方才见白雪红梅之美景,便想试一试在廊下进食观景。煮酒风雅,炙肉却是俗事,然而大俗大雅,相配起来亦颇有趣味。”   “在自己家里,又不必拘泥于什么俗事雅事,随性尽兴便足矣。行军时也常炙肉来吃,手艺渐渐练出来了,大兄尝尝罢。”谢琰接过话,“剑南烧春味道足一些,也适合炙肉时饮用。”说罢,他便将炙烤的羊肉切几片下来,堆在一旁的瓷碟中。那炙羊肉片薄厚适中,肥瘦相间,边缘处微微卷起来,瞧着竟是色香味一应俱全。   谢璞举箸夹起吃了几片:“果然不错。”昨夜他待客挡酒,确实醉得狠了,并不适合用油腻之物,于是又转而啜了几口清粥压了压,这才继续品尝。谢琰将剩下的羊肉炙完后,便洗净了双手,与他斟酒。兄弟二人随意地喝着小酒,吃着炙羊肉与佐酒小菜,李遐玉也跟着喝了几杯。   “转眼间,我来灵州便已有十余日了。能亲眼得见你成家,心中已经十分满足,也不枉我奔波这一回。”谢璞道,“虽说有心想与你多待些时日,不过,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留在长安的妻儿。故而,我打算明日便启程返回长安。”   对于他的决定,谢琰其实并不意外:“八年不曾见,我原本也想留下大兄多住几日。不过,大嫂与侄儿都在长安,也难免大兄有些不放心。明日到底有些太急了,且如今的天候骑马赶路太难熬了,不如让我们略作准备如何?”   李遐玉微微一笑,接道:“三郎说得是。总该备下几辆轻便的马车,再多派些部曲沿路护送才是。我还须得准备些土仪给大嫂与侄儿呢,大兄且宽限一两日罢。灵州特产之物很是不少,很该让大兄多带些回长安才好。”如贺兰山产的滩羊皮、狐皮等毛皮,以及西域产的毡毯、葡萄酒、香料等,都是上等之品。   “你们无须太过费心。”谢璞摇首道,“眼下你们过得也并不容易,不须如此客套。不然,我这个什么都拿不出来的长兄,岂不是更无地自容了?”   谢琰挑起眉:“大兄此言差矣。不论怎么说,我也是有俸禄职田的,又有娘子替我经营打理,过日子也尚算宽裕。不过是送些土仪而已,平日里打猎也积攒了不少皮毛之物,家中又酿了葡萄酒,再买些香料便足矣。此外,我会多备上一份,请大兄带回去捎给母亲。也不必提我与元娘的事,权作心意罢了。”既然已经成婚,那么有些常人看来该尽的孝道心意,也该渐渐补全起来。何况,他是三兄弟之中唯一入仕的,又已经成家,该孝敬的东西,自然分毫都不能少。一方面算是维系家人之间岌岌可危的情谊,另一方面亦是不能给母亲任何发难的借口。   谢璞怔了怔,释然笑道:“成了家之后,你行事果然便周全许多。也罢,就当替你走一遭就是。回头,我再让你大嫂备些长安的土仪,让部曲捎带给你们,也算是今年的节礼。日后逢年过节,也该走动起来才是。”   “大兄说得是。”李遐玉笑道,“这些都是我分内的事,头一遭可不能出什么差错。”说罢,她便起身去了内堂,列起了土仪的单子。土仪归土仪,按理她这做长辈的,至少该给谢家小郎见面礼才是。于是,她命思娘与念娘开了后罩房库房,将不常用的嫁妆箱笼都抬出来,挑了个金镶玉长命锁项圈,并上好的徽墨一盒、一方石砚。此外,她还给小王氏这位长嫂备了个镶嵌红宝的虾须镯,并十张洁白无瑕的狐皮,以及西域传来的蔷薇香露一瓶。   “元娘,这些礼是不是重了些?”思娘忍不住问,“毕竟方才大郎君也说了,不必送礼。”   “大兄替三郎考虑,我也不得不为三郎考虑。”李遐玉回道,“谢家娶妻,以我的门第最低,然而娘家官阶却是最高,嫁妆大概也是最为充裕的。毕竟我是四品折冲都尉家的孙女,若是给出的礼物太简薄,不免教人轻看。当然,亦不能太过厚重,否则大嫂或许还以为我是寒门小户出来的,根本不懂什么规矩,只会显摆呢。”   “是奴想得太简单了。”思娘惭愧地低下头,“奴还想着日后作管事娘子,替元娘分担内宅事务,却连这种人情往来之事都不懂得。”念娘在一旁笑道:“人各有所长,你算账的时候何等精明?这种人情往来之类的事,便尽管交给奴便是了。更要紧的事,是尽快将底下几个小丫头教出来,也好让她们早日独当一面。到得那时,元娘就不必为内宅中的事烦心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们去做。”   李遐玉笑望着她们,打趣道:“可不是么?若是你们不教出几个可心的小婢来,我可不能将你们放出去成亲。你们也须得着紧一些才好,免得教某些人望穿了秋水,私下怨我棒打了鸳鸯,迟迟不肯成全。”思娘与念娘本便比她年长,早已到了该成婚的时候,也各自有了心心相映的意中人。两人都相中了部曲,也在她跟前过了明路,只等合适的时候放为客女(部曲妻女),当色成婚。她们二人是她的心腹,她也有心日后将她们彻底放为良人,主持外头的事务。不过,眼下尚缺少得用的心腹之人,只能暂时留在身边听用。   两个婢女闻言,皆红了脸。这个嗔道:“奴们原是不舍得元娘,才想一直留在元娘身边。若是元娘也舍不得奴们,便是不成婚,一辈子作元娘身边的婢女,日后给小郎君小娘子当傅母,心里也欢喜得很呢!”另一个也道:“只要元娘发话,就让他们等一辈子罢。元娘身边的位置,奴还舍不得让给其他人呢。”   “拆散两桩婚事,那可是造了大孽。这种事我可不能做。”李遐玉抿唇笑道,“何况,我连嫁妆单子都给你们备好了,一人八抬,难不成还留给别人?”   主仆三人一面互相打趣,一面将礼物收拾出来,十分利索。而内堂廊下,谢琰与谢璞继续漫不经心地饮酒谈事。   “年后,又该是省试之时了。大兄此番出行,恐怕也误了备考罢?希望大嫂可别怨我才好。先前我曾提议大兄放弃进士去考明经,大兄如今考虑得如何了?”   “……今年既然已经过了府试,那便再去考一回进士。这也是最后一回。明年,便考明经就是。此前是我想得岔了,无论如何,能够入仕才是最为紧要的。若是当真有才干,便是从正字一路往上走又如何?想来,取中之后,母亲也总不会闹着让我重考才是。”   “希望如此。”谢琰却不似兄长这般乐观,淡淡地道,“大兄在吏部关试结果出来之前,还须得小心一些才好,免得横生出什么枝节。此外,也总该接触一些实务,方能真正提升才干。当今圣人身边,从来不缺惊才绝艳之辈。吾等唯有脚踏实地,才能令人高看一眼。”   “你说得是。夸夸其谈与言之有物,相差的唯有真正的见识。”   “若教我来看,尽早求一任外放,必定对仕途有益。”   “如果能取中,我打算先学几年实务,再谋取外放。”   “如此也好。大兄有此心,我们兄弟二人互相支应着,陈郡谢氏复兴便指日可待了。”   “至于二郎……”说到此,谢璞不免苦笑,“我们二人身为亲子,却都违逆了母亲;二郎作为侄儿,一心承欢母亲膝下。论孝道,我们确实不如他。如此也好,有朝一日,他若当真能考取进士,也会成为你我的助力。”   “以二兄的脾性,还是一辈子都在家中读书得好。”谢琰丝毫不客气,“便是当真中了进士,在官场上也走不远。日后,大兄也无须为了顾及二兄的颜面,替他筹谋出仕。大兄是宗长,还是以咱们陈郡谢氏阳夏房的利益为要。”   “……”谢璞一叹,望向他,“仔细想想,你的性情果决,比我更适合宗长之位。”   “未必如此。”谢琰摇首笑道,“我容易剑走偏锋,可担不起一族人的声名。大兄莫要高看我了。罢了,不提这些,咱们来饮酒,不醉不归!”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新妇回门      因着谢璞返回长安之故,李遐玉准备了足足六车塞得满满当当的土仪,并三辆轻便保暖的马车。谢琰挑了二十名部曲作为随行护卫,一路保护他的安全。他自己培养的部曲其实不多,护卫中大部分都是李家的部曲,个个身经百战。谢璞带来的几个部曲大都是冯四师傅的亲戚,素来自视甚高,对三郎君此举不免有些微辞。然而,他们从未见过血,私下见了凛然生威的李家部曲们,亦只有打从心底佩服的份了。   隔日,冒着风雪送走大兄谢璞之后,回程的路上,谢琰便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去李家位于灵州的别院。两座别院仅相隔一个里坊,来往极为便利。不多时,马车便停在李家别院门前,闻讯而来的李遐龄立即迎了过来。   因见只有一辆马车,他扫了一眼,笑道:“阿姊、姊夫可算回来了。从今日开始,是不是都在家中住着了?祖母和大嫂早就将你们的院子收拾出来了,只等着你们赶紧过来住下呢。”无疑,他的言下之意便是赶紧让仆婢去那小别院中将该拿的行李都取来,两人也不必再回去了。   闻言,谢琰似笑非笑道:“今天不过是回门,过几日再搬回来住。”原本他也并不在意什么时候归家来,但这几日两人成日形影不离,没有任何人打扰,也终于教他品出了二人独处的种种好处。若是归了家,玉郎、秋娘、茉纱丽、孙小郎,每一个都会与他抢媳妇,自然不如眼下更畅快些。   李遐龄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坦率直接地拒绝了,微微怔了怔之后,立即又眼巴巴地望向李遐玉——阿姊,阿姊一定不会拒绝的!   谁知,李遐玉笑吟吟地瞥了瞥谢琰,也道:“宅邸中还有些事须得打理,再过些时日罢。总不能什么规矩都不曾立起来,就留着一群人空守在那座宅子里。”她心中自然知晓谢琰拒绝的原因,也觉得如今的时光到底难得,还是应当顺着他的意思多陪伴他。而且,宅邸中的诸事还未完全打理妥当,作为主母若是突然离开,也确实容易生起乱子。   李遐龄听了,自是难掩失落,心中暗道:阿姊嫁了出去,果然便是谢家人了,竟事事都听姊夫的。转念又想,幸亏嫁的是姊夫,若是嫁了旁人,日后哪里这么容易见着?恐怕光是侍奉舅姑便须得耗费大半时间罢。想到此,他的心情竟又奇异地好转了不少,于是又道:“怎么谢家大兄没有同你们一起过来?他昨日遣人送了些亲手抄的书与我,我正想好生谢谢他呢。”   “大兄已经启程回长安去了,我们适才正是送了他出灵州城,所以才来得有些迟了。”谢琰接道,“他送书与你,也有答谢你之意。你只需好生进学读书,便是全了他这一番心意了。至于其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也知道,你们二人的性情颇为相投。日后有机会去长安,你再去拜访他便是了。”   “……姊夫本该派人送信与我,让我也去送送他才是。”李遐龄皱起眉,越发怅然,“我还以为尚有机会再向他讨教呢!谢家大兄读了好多书,倒教我有些惭愧了。之前我还问过十二郎,他家中可有谢家大兄说的那些藏书,他悄悄去翻了一遍,说是有好些都不曾听说过。不愧是陈郡谢氏,果然底蕴深厚。”   “不过是南北之差罢了。”谢琰轻描淡写,“谢家南渡又北迁,藏书多是东晋之物,自然与一直都在北地凉州的陇西李氏不同。你到底想寻什么书?说来与我听听?若是我曾看过的,给你默写几本出来也使得。”   “姊夫也都记得?”李遐龄顿时忘了腹诽他夺走了阿姊,一双乌黑的眸子瞪得滚圆,充满了崇拜,“姊夫不是十来岁就离家了么?那时候便已经将家中的藏书都看了个遍?真是厉害得紧!那你是不是也能像谢家大兄那样,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地默写出来?”   “呵,我们兄弟三人自幼进学,苦读数载,自是看过那些藏书。不过,当初能默写,如今多年不看,未必能一字不漏。”谢琰微微一笑,神情中带着几分莫测高深,“我自忖记性比起大兄来也不算差,想来所记的内容应该是相差无几,至少不会教你无法理解。你且说说看,想看那一卷书?我若是得空,便与你写一些。”   两人立时便如先前那般亲密起来,李遐玉看在眼里,不禁感叹谢琰哄玉郎的本事真是越发好了。当然,若是换了她,则更是手到擒来。   说话间,他们便来到了内院月洞门附近。孙秋娘、茉纱丽皆立在风雪之中翘首以盼,见一双新人比肩行来,新婿依旧是玉树临风优雅闲逸,新妇亦是风姿出众雍容稳重,禁不住在心里叹一声:好一双贤伉俪。端详片刻后,两人便立即上前,亲热地把着李遐玉的手臂,又仔细打量了一番。乍一看去,李遐玉与身处闺中时并无任何差别,只是满腔情意都不再掩饰,眼角眉梢多了几分脉脉之情罢了。   因着风雪越发急了,众人便顾不得再多说什么,加快脚步来到正院内堂。谢琰、李遐玉双双跪倒在长榻前,给李和与柴氏行稽首大礼。李和扶着银须,越瞧他们越是满意;柴氏则不免仔细打量孙女,生怕她过得不习惯。至于新婿谢琰究竟对她好是不好,却是半点都不必担心,端看孙女如夏花绽放一般的气色也可知晓一二了。   “三郎,听说迎亲那一日,你被秋娘打了二十来下?”然而,满意归满意,看着这臭小子到底还是有些手痒。于是,李和斜睨着孙女婿,嘿然一笑:“竟然让小娘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些天恐怕将武艺落下了罢?!走!且随着我去演武场练一练身手!憨郎,玉郎,你们也都过来!!”   孙夏搔了搔脑袋,没有领会他的言下之意:“三郎的步伐和往常一样轻巧,看起来不像是武艺已经落下了……”李遐龄则迅速地起身,笑着接过话道:“祖父说得很是。孙儿也有些日子不曾和姊夫对战了,今日不妨试一试。”迎亲礼那一天,他这个小舅郎举着横刀,却根本没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心里早就憋闷得狠了。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大好的机会,自是须得紧紧把握住!   谢琰挑起眉,也并不辩解婚礼之时有意相让之类的缘由,颔首道:“都听祖父的。”   柴氏横了他们一眼:“刀剑无眼,你们可仔细着些,新婿可不能随意见血。此外,马上便要用午食了,若是错过了时辰,我们可不会等。”祖孙四人随口答应着,便兴致高昂地大步而出。孙小郎盯着自家阿爷的背影,嘴里呜啊呜啊地,站起来扑腾两下,又摇摇晃晃地一屁股坐在了祖母的怀里。   柴氏扶着他,笑道:“大郎也想跟着去瞧呢!若不是外头风雪大,让乳母抱着他去看看也使得。否则,这小子执拗的脾气一上来,便指不定要自个儿爬过去了。”她话音方落下,孙小郎便挣扎着从她怀里爬出来,斜着身子就要往榻下栽。   李遐玉忙将他抱起来,递给茉纱丽安抚:“果然想跟着去呢。”   茉纱丽轻轻摇着小家伙的身子,叹道:“他阿爷平日也并不经常家来,不知怎地,爷俩却偏偏亲热得紧。若是半日不见他阿爷,便要干嚎起来。罢了罢了,我实在是拗不过他,带他去演武场看着罢。”   孙秋娘忙命乳母准备了厚实的襁褓,把小家伙裹得严严实实:“阿嫂记得撑着伞,莫受了寒。”说话间,茉纱丽便已经穿上赤红狐裘,又戴上灰貂皮昭君套,披上银鼠皮披风,将小家伙搂在怀里护住,由婢女打着伞、数个小婢围拢着挡风,漫步出了内堂。   不过片刻之间,内堂中只剩下柴氏、李遐玉、孙秋娘三人。柴氏便将她们招到身边,一手揽着一个:“元娘成婚,我心中挂念的事总算也了结一半。只等玉郎再过几年成亲,秋娘也许了人家,就可安心等着抱重孙子重孙女了。”她虽有心让孙秋娘与李遐龄亲上做亲,平日里却并不显露出来,说话时亦十分周全。故而至今为止,孙秋娘从未发觉长辈的心思,撒娇道:“祖母,儿不想嫁,只想陪伴在祖母身边,也能替祖母和阿姊打理内务。”   “好孩子,婚姻的缘分是说不准的。你阿姊先前不也说过不愿嫁,要出家为女冠之类的话?你瞧她如今,不是过得很滋润很自在么?”柴氏笑起来,捏着她的鼻尖,“可见日后过得顺不顺心,嫁不嫁便不必再说,嫁什么人才最为重要。你的新婿,祖母也必会千挑万选,不会让你为难。”   孙秋娘不再与她争辩,只是皱着鼻子拿眼角瞥向李遐玉,无声地求救。李遐玉遂忍不住笑起来:“祖母,秋娘脸皮薄,便暂且不必与她提这些了。待到她及笄之后,再与她相看也不迟。咱们灵州的好男儿并不少,那时候寻也使得。”   “她的脸皮薄不薄,我还不知道么?”柴氏道,“论虚岁,如今已经十四,翻过年就十五,也不小了。”   “……那是虚岁,离及笄还早着呢!况且祖母不是说,早成婚也不好么?”孙秋娘赶紧抱着她的手臂撒娇,“等到十六七的时候再说这些事也不迟。”   柴氏听了,回过神来,又叮嘱李遐玉:“早先替你调养身子的时候,我也曾叮嘱过你,最好迟些再有身孕。这可是大医者曾提过的,年纪不足就开始生养,容易伤身子。所以,你可得千万小心些,满了十六之后再有孕也不迟。横竖又没有舅姑在身边,无人会盯着你们。”   “儿省得。”李遐玉低声应道,脸微微一红,“儿一点也不着急。”至于一心想要三儿两女的某人,就让他干着急去罢,也不必理会。 作者有话要说:  谢三郎:刚刚用书贿赂小舅郎,结果转头就翻脸了,啧   李玉郎:书当然没有阿姊重要!!   ————————————   李玉郎:姊夫姊夫,说好的书呢?   谢三郎:呵呵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战事渐起      十日的婚假听起来似乎并不算短,然而两人独处的甜蜜时光却像是流水一般转瞬即逝。纵是再如何不舍,谢琰终究仍是准时赶回了河间府军营点卯。李遐玉将他送出门后,便吩咐仆婢将该封存之物都收拾起来,留了些行事周全之人看宅子,就带着几车惯用的物什,回到李家别院住对月。说是住对月,实则是搬回家来。至于那小别院,或许须得谢琰得了长假时才能再度派得上用场了。   归家之后,李遐玉每日的生活与出嫁前几乎相差无几。习武习字、煎茶点茶、打理庶务、陪伴家人,十分随意自在。不过,到了年节之时,她却不能像以往那般随性,而是须得以谢琰之妻的身份出面交际,给同僚上峰等诸般人家送节礼、赴宴饮等。   谢琰作为河间府校尉,本便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他的同僚上峰皆是熟识之极的人家,以往便经常来拜访柴氏,见了李遐玉也只有满口夸赞的,自是不会过于为难。然而,轮到灵州城内那些官眷世家的时候,便是免不了诸多风言风语了。刺史府、都督府、司马府等众多宴饮场上,仗着门第高且父兄郎君官职高便对她明讽暗刺者,真是数不胜数。她权当什么都不曾听见,泰然自若,令那些人大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倒教有些官眷高看了一眼。   及节前,她又去了一趟慕容府探望李丹薇。因天候寒冷并新诊出身怀双胎之故,李丹薇近来并未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宴饮中露面,听闻她受欺负的消息,冷哼道:“不过是些破落户罢了,见不得你嫁的谢三郎居然是陈郡谢氏子,心中正发酸呢。说不得还做着美梦,想着你这寒门之女能嫁高门,她们也是明珠蒙了尘——也不自个儿照照镜子好生瞧瞧!可惜你出嫁后,倒不好如以往那般肆意,不然便是狠狠地刺回去又如何?且再等些时日,我去替你出口气。我这个怀远县主的封号,可不是挂着好看的。”   “有了县主姊姊这番话,我还担心什么呢?”李遐玉禁不住笑出声来,“就等着县主姊姊给我撑腰了。你知道,我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冷嘲热讽,白白耗费时间。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便觉得该动手教训了。只可惜如今是谢家妇,倒不好传出什么奇怪的名声,免得给日后留下什么隐患。”   “赶紧让谢三郎升作果毅都尉,我便去央祖父兑现许给你的县君诰命。”李丹薇道,“身为诰命夫人,看她们还敢不敢多嘴多舌。我依稀记得,好像还有一级乡君的诰命,是专门赐给流外勋官之母妻的。不过,眼下你并不算适合,倒不如再等上几年。说来,这诰命本是你自己挣来的,却还是须得仗着谢三郎升官才能得到,可真是不公。”   李遐玉听了,依旧很是坦然,只浅浅笑道:“原本我便不是为了诰命而出战的,能得了都督的赞许,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说来,三郎是陈郡谢氏子的消息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莫不是迎亲的时候,教那些傧相宾客看出了端倪罢?或者,是谢家大兄待客的时候不慎提起了只言片语?”   “你家谢三郎那模样气度,瞧着便完全不似寒门子弟,猜他是陈郡谢氏子的人早就多得很了。只是见他没有家族扶持,又是个微末的武官,有些半信半疑,才没有贸然与他来往,甚至于上门提亲而已。你们成亲的时候,他的兄长亦是样貌风度谈吐无不出众,谁还会怀疑他的出身门第?”李丹薇回道,“恐怕有不少人早便悔恨得捶胸顿足了,所以才瞧你百般不顺眼,拿着你出气。”   “只希望这些人中没有什么好事者,特意去陈州打听谢家之事,将我们二人的婚事传得沸沸扬扬……”李遐玉蹙起眉,“三郎曾说过,谢家没落之后,已经许久不与其他顶级门阀世家来往了。可能消息也不会那么灵通罢。”   “便是他们知道了又如何?你已经是谢家妇,连宗子谢大郎都认了,谁还能不认?”李丹薇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若是实在担心,多派些人手去陈州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们二人也好应对。我真是从未见过,还有这般防着紧着的母子。你那阿家身为太原王氏女,居然如此不好相与,弄得母子离心,真是令人觉得感慨万分。”   “我们如今过得逍遥自在,可不想因疏忽之故,惹来阿家的雷霆震怒。”李遐玉轻轻一叹,“其实我们并不惧怕她什么,只是觉得她会阻挠我们的打算,干扰我们的生活,令大家都不得安生而已。三郎顺风顺水地走到如今,若是因她之故耽误了,他心里必然不会好过。这位眼里只有进士才算是晋升之途的阿家,定是瞧不上他这种从七品下的小武官的。”   李丹薇听了,自是十分同情:“放心,有你怀远县主姊姊在呢,必定会一直为你撑腰的。便是长辈,想来她也须得给我三分颜面才是。不然若是我发了威,必教她的儿子侄儿兄弟外甥们永远都升不得官,该怕的便是她了。”   “是,是,是。”听到她这般豪气万千的发话,李遐玉收了些许愁色,不禁粲然笑了起来,“县主姊姊的威望,何人能及?说来,姊姊你近来的脾性真是越发霸气了几分,连我都有些自愧不如了呢。莫不是终于领会了该如何做一位御封的‘县主’?”   “不好么?”李丹薇挑起眉,“我只是如你那般,再也不愿意忍耐着罢了。无论是谁,都不能再勉强我做什么。便是阿娘,说了不中听的话,我也会明白地说我不爱听了,她看在我腹中怀着双胎的份上也不好指责我什么。果然,如今神清气爽,真是畅快得很。阿若也说,就该如此随性一些才好。”   “当然很好。”李遐玉俯下身,小心地贴在她的肚腹上感觉着里头的微末动静,轻声道,“若是姊姊你永远都能如此惬意,那便再好不过了。”   李丹薇垂下眼,轻抚着她的背:“咱们姊妹都经受过许多事。我觉得,一定是这辈子的苦难都已经熬过去了。所以,日后必定都会顺心如意的。便是稍有不如意之处,也定会渐渐转好。元娘,你不必担心。”   “尽人事,听天命。”李遐玉接过话,“姊姊放心,我并未多想,也在尽力为我和三郎的未来筹谋。我明知将来会遇上什么样的阿家,明知可能会受什么刁难,也仍然要嫁给他,自然不会辜负自己的情意与信念。”许多事,她不能等着谢琰去做,而是应当自己想得更周全一些,更主动一些。   自慕容府归家之后,李遐玉便回了内堂拜见柴氏。她步入门内之时,正好瞧见一位眼熟的部曲匆匆退出来:“祖母,方才那个是侍奉在祖父身边的部曲罢?如此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事发生?”   柴氏展开信件看了几眼,又将旁边密封的信匣交给她:“据说北疆有异动,都督命河间府上下夙夜警备,应当是不久之后便要出兵了。为了平息其他人的嫉恨,三郎已经许久没有得到巡防的机会,这回都督亲自点了他的名,总算不必被压着了。”   “仍是跟着慕容果毅出战?”李遐玉打开信匣,匆匆浏览之后,蹙眉道,“校尉底下到底只有二百四十人,还是将家中的部曲都遣过去更安稳些。新练出来的部曲都尚未见过血,也需要这种机会。不过,到底出了什么异动?怎么乌迷耳竟并未派人来送信?”最大的异动,莫过于薛延陀夷男可汗病死,二子相争,兄弟阋墙。不过,若当真如此,怎么可能传不出消息来?   “多想无益。”柴氏道,“咱们将该做之事做好便是了。情况未明之际,你也不必想着随三郎一同出征。以前只几个熟识的人一起出征,你带着女兵部曲同住也无人会说什么。如今整个灵州的府兵或许都会北征,你贸然出现便不太合时宜了。若是得了什么诰命封号倒也还好……罢了罢了,暂且留在我身边罢。”   “祖母放心,如今正是年节的时候,家中一片忙乱,儿当然要留下来襄助祖母。”李遐玉笑道,“什么节礼宴饮,总不能让祖母事事都帮我打算,替我挡回去。”作为谢琰的新妇,她如今最该做的,便是帮他经营好家人、同僚之间的关系。   诸如,趁着如今陈州老宅尚一无所知的时候,将谢家大兄与大嫂彻底争取过来。日后便是阿家生事,也能多两个转圜之人。大嫂是阿家的内侄女,又是阿家亲自为大兄求娶来的,说话定然有几分份量才是。只要她是个明理之人,又完全没有利益的纠葛,她们便应该不难交好。至于给老宅的节礼,照旧多送一份,心照不宣地让大兄以他的名义送回去便是了。虽然面上得不到任何益处,私底下却得了大兄的赞许,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同僚,无论关系好与不好,多备些节礼总不会错。若是脾性不合,维持面上的情谊便足矣,无须在意她们背后说什么做什么。到底谢琰升迁与否,靠的也不是他们。他们反倒要指着日后分谢琰的功劳,便是看在李和与柴氏的份上,也不敢随意撕破颜面。至于上峰,无非是郭果毅、何果毅、慕容果毅三人了。慕容若且不提,怀远县主姊姊刚许诺要替她撑腰呢,闺中密友自是与众不同。倒是郭巡与何长刀两家的节礼,须得悉心准备。他们如今与李家算是通家之好,无论是长辈或同辈,亲近些亦是应该的。   既然心中已经有了打算,李遐玉做起事来自是有条不紊,安排得十分妥当。柴氏对她一向放心,只看了她的节礼单子,便连连颔首。年前谢琰又派人送了几回信,只略提了些战事,余下的便皆是各种腻人的思念之语了。将近元日的时候,河间府千余府兵皆北上巡防,只剩下李遐龄一个儿郎的李家依旧十分平静地过了年。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小别重聚      许是因巡防及时的缘故,所谓的北疆异动并未波及灵州等地,民众们依然欢欢喜喜地度过了正月。不过,河间府千余府兵却始终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来,令武官们的家眷颇有几分坐立不安。然而,见回到李家老宅的柴氏与李遐玉等人依旧淡定如常,她们也渐渐安下心来。在这种时刻,没有消息也算是一种好消息了。   风雪严寒转瞬即逝,或悠闲或忙碌之间,便又至晚春时节。进入三月之后,莺飞草长,姹紫嫣红开遍,灵州城内外亦渐渐恢复了繁华热闹的景象。去往郊外踏春者比比皆是,准备上巳节游玩的小娘子们亦是满含期盼,将颜色鲜艳的春衫着上,希望更能衬出自己的好气色。天候转暖之时,李遐玉便约了李丹薇前往庄园中闲居。她狩猎习武锻炼女兵,李丹薇则采集百花准备亲手酿百花酒给即将出世的孩儿们。   深夜,正熟睡间,一个带着些许寒气的拥抱将李遐玉从梦中惊醒。她睁开睡眼,瞬间便完全清醒,紧紧回拥住来人,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何时回来的?可曾受伤?”言语间,自是难掩思念与担忧之意,完全不似平时那般淡然平静。   谢琰吻住她柔软的双唇,低声道:“不用担心,我的身手你还不知道么?不久前我们才悄悄回了军营,猜着你大概在庄园中等我,便暗地里出了营地。”只要想到爱妻就近在咫尺,他便觉得连一时半刻也不能再等了。新婚十日之后,便离开了一百余天,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怎么可能安然待在军营之中?   “阿玉,你想不想我?我几乎每时每刻都想着你,有时回望四周,便依稀觉得你正策马立在身旁……真该让你与我一同去才是。”以往即便是出征,大多数时刻他们亦是比肩作战,故而从来不曾感受到思念竟然是如此刻骨铭心。更何况又不许送出消息一解相思之意,委实难熬之极。   李遐玉主动地贴近他低语的唇,伸舌与他纠缠,许久方稍稍分离,道:“下一回,我定与你同去……我也舍不得你……”这般炽热的情话说出口,她的双颊便倏然染上霞晕。谢琰闻言,双眸变得无比暗沉,再也不克制满腔情潮。   耳鬓厮磨,蚀骨缠绵。直至过了许久,两人才停歇下来,要了热水一同洗浴。沐浴之时,又免不了再度动情。若不是担心水太凉会令李遐玉受寒,食髓知味的谢琰恐怕还舍不得这一番闺中之趣。洗净之后,他披着长衫,将李遐玉横抱起来放在长榻上,替她擦身擦发:“这些时日,可曾发生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李遐玉慵懒地依偎在他怀中,“便是成了你谢三郎的新妇,也不过是多了些人情往来的杂务罢了。年节之时住在灵州,难以推拒,后来回到弘静县,便没有什么宴饮帖子追着过来了。何况我在庄园中住了将近一个月,有十娘姊姊作伴,更是无人胆敢来扰。你呢?怎么北疆的异动,竟什么消息也不曾传出来?”   “据闻夷男可汗一度病重,突利失与拔灼一触即发,故而此番我们都在大漠附近巡防,以防万一。此消息不便外传,出征之前祖父严查我的信件不许我明说,所以才未曾告诉你。不过,守了两三个月,乌迷耳派人来告知,说是夷男可汗病情好转,绑着两个儿子大加叱责,又召集各部族长可汗比武示威,已经将漠北乱象暂时稳了下来。”   “如此说来,短时间内,应是不必再大规模北征?若是他日令你跟着慕容姊夫巡防,我定要随着同去。新练的百余女兵从未上过阵,须得好生历练一番才是。给你的部曲也未派上用场,实在可惜了这等好机会。”   谢琰失笑,忍不住逗弄她道:“方才还直说舍不得我,如今又何须寻什么女兵部曲历练的借口?难不成只有那种时候,你才愿意说实话与我听么?只可惜,我却听得有些不尽兴。阿玉,再说几次来听一听?”   “说着正事呢,你又胡闹。”李遐玉在他怀中蹭了蹭,坐起身来,“还不赶紧回军营里去?若是教祖父发现了,难免用军法处置了。”说着,她往半合的窗户外瞧了一眼。此时正是黎明时分,若是不赶紧回军营,恐怕便迟了。“去罢,想必过两天便是休沐,你再来庄园中接应我,咱们一同回老宅。”   谢琰有些不舍地抱着她温存片刻,她又帮着他端整衣冠,这才依依分别了。直至马蹄声再也听不见,李遐玉才披着衣衫回到屋内。方才很有眼色地避开的两名侍婢立即围过来,替她拢着半湿的长发,忙不迭地生了炭盆为她驱寒:“郎君回来固然是喜事,元娘也须得顾念着身子才是。好不容易才调理妥当,若是无端又受了寒,又须得饮一段时间的苦药汤子了。”   李遐玉任她们碎碎念,含笑靠着隐囊,随口吩咐道:“明天将前些时日咱们猎得的野物都送去军营,给祖父尝尝新鲜。再命人立即给祖母送信,告知他们已经安全回营的消息,也好教祖母安心。如今出发,或许正好赶上县城城门打开的时候。”   因折腾了大半夜,委实有些累了。不知不觉,她便睡了过去。思娘与念娘替她盖上衾被,小心翼翼地离开屋子,将她的吩咐传给外头守候的女兵。两人心中也替自家娘子高兴,新婚之后便别离这般久,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只希望郎君能在家中多待些时日才好。即便不提别的,也能教元娘开怀一些不是?   谢琰悄悄回到军营的时候,正好撞上同样蹑手蹑脚的慕容若。两人对视一眼,假作什么也不曾看见,便各自回营帐去了。不多时军营内便响起鼓声,将士们纷纷涌出来去校场上操练。一夜未眠的慕容果毅、谢校尉也如往常一般精神奕奕地在队列中穿梭,或指导众人战斗,或索性下场比试,与往常毫无二致。   手持陌刀立在旁边的李和抚着长须,斜睨着两人,轻哼了一声,心中暗道:两个臭小子,若不是看在孙女新婚、怀远县主待产的面上,岂能轻饶他们暗自出营的过错?这一回便罢了,再有下一回,一定得将他们绑起来,打上几十军棍以儆效尤!!不知为何,谢琰与慕容若二人突然觉得脊背发寒,警惕地往周围看去,却一切如故,并没有什么异样。两人只得将疑惑强压在心中,越发兢兢业业起来。   今岁上巳节与寒食清明相连,故而军营中许多武官都得了三日休沐假期。谢琰辞别李和、孙夏之后,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往庄园去见李遐玉。李遐玉早便牵着马在庄园门前守候,见他远远地带着数名部曲御马而来,立即翻身上马,笑道:“且不忙着家去,随我去旁边庄园探一探十娘姊姊罢。她眼下身子有些沉重,我每日都去看她。这几日她正要回灵州待产,许是将有些日子不见,正好向她辞别。”   谢琰微微颔首:“方才便见慕容已经迫不及待地奔回去了,走罢。”   李丹薇的小庄园就在女兵庄园之侧,驱马只须两柱香便至。当谢琰与李遐玉赶到的时候,就见一群侍卫匆匆忙忙冲了出来,焦急万分地牵马呼啸而去。两人互相看了看,李遐玉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许是出了什么事!咱们赶紧进去瞧瞧!”   他们来到正院内堂前时,慕容若正心焦难耐地在外头转着圈,并未发觉他们二人来了。李遐玉见一群婢女忙乱地在内堂和临时准备的产房间穿梭,蹙眉道:“明明还有一个月才足月,怎么今日便发动了?赶紧派人回老宅去请祖母过来坐镇,再带几个弘静县有名的产婆过来!灵州那头也立即使人去请崔县君!你们别慌张!如今不过刚发动,离生产还有些时辰!医女可在里头?十娘姊姊的傅母呢?”   侍奉李丹薇的婢女见慕容若已经急得惶然不知所措,立即过来向她禀报道:“医女已经在里头了,傅母前两日回了灵州,说是会带产婆过来以防万一……”这位傅母并非从小侍奉李丹薇之人,而是她封了怀远县主之后,卢夫人特意给她的,故而其实并不算亲近,也是卢夫人明摆着安在孙女孙女婿身边的人。长者赐,不敢辞,李丹薇平日里也只能敬而远之。   李遐玉自是知道底细,不免银牙暗咬,道:“真是混账东西!如此紧要之事,也敢随意怠慢!待她回来,立刻锁了关进柴房里,听候十娘姊姊发落!产房已经备好了么?将十娘姊姊抬过去!医女虽然在,但还是请些合适的医者在外头等着更周全些,立刻去请来!”毕竟是双胎,生产比单胎要艰难许多,她心里实在有些不放心。   慕容若听得她的声音后,有些慌慌张张地走过来:“十娘不会有事,是不是?我能不能去产房里头瞧瞧?在吐谷浑,没有什么男子不可入产房的规矩!我想进去陪着她,不教她一个人忍着痛苦!”   “姊夫既有心,便赶紧去洗浴,换身干净衣衫。”李遐玉冷静地道,“吐谷浑确实不必遵循什么大唐的规矩。想来姊姊也定是想亲眼见着你,才觉得心里安心。”打发了慕容若,又见周围已经是井井有条不再忙乱,她才略松了口气:“幸好赶上了。”回首再看谢琰,却见他拧着眉头,一脸凝重。   “三郎?”她唤道,过去握住他的手。这种时刻,她才发觉,原来自己竟也紧张得双手都有些颤抖:“十娘姊姊定会无事的,我方才并没有落下什么……”   “你安排得很妥当,有祖母赶过来坐镇,应当无妨。”谢琰低声宽慰道,又难掩担忧地望着她,“只是我没想到,女子生产竟如此凶险。阿玉……你说得是,什么三儿两女,我都不想要了。我不愿见你忍受痛苦,更不愿见你遇到危险。只要能凑成一个好字,甚至只需一儿或一女,我便心满意足了。”   李遐玉怔了怔,轻轻笑起来:“想不到,连你也吓坏了。你这般反复无常,可别将咱们的孩儿吓走才好。安心罢,到时候,我一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不会有事的。便是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会安安生生地将咱们的孩儿生下来。”   谢琰攥着她的手,望着她坚毅的侧脸,久久无言。虽说令他心折的,便是她如此坚定独立的脾性,然而听见这样的话,到底心中仍是心疼之极:“不,我一定要守护在你跟前,守护着你,看着咱们的孩儿出生……”   李遐玉横了他一眼:“孩儿都不知还在何处呢,你就悬起心来了……可真是杞人忧天。”   谢琰不由得笑了,转念想到这是在别人家中,遂不再多言。   ☆、第一百二十六章 翘首期盼      因着李遐玉事事安排妥帖,又有柴氏及时赶过来坐镇的缘故,突然于庄园中生产的李丹薇在慕容若的陪伴下,有惊无险地得了一对龙凤孪生子。她常年习骑射,身子骨较为强健,生产完后只是有些虚弱,精神却依旧不错。见自家两个孩儿虽并非足月,哭声却很是洪亮,精神气十足,便连连催着傻笑的慕容若:“让元娘赶紧进来瞧一瞧。不管是取中了女婿或是媳妇都使得,随便她挑就是。”   新晋为耶耶的慕容若一时未回过神来,便依言去将李遐玉请进产房。不过,待他意识到自家的孩儿还没抱几下,便已经许了一个出去,立即就急了。然而,他到底不忍心向着辛苦了数个时辰的娘子多言什么,便去外头院子里寻了谢琰低声抱怨:“哪有如此年幼便定下儿女亲家的道理?谁知孩儿们到了年纪之后,会相中什么样的郎君娘子?这般定下来,岂不是如同儿戏?”他与十娘是彼此钟情才成就了婚事,又如何能忍心儿女们日后因青梅竹马的情谊所惑,将婚姻大事就此交托出去,反倒遇不上命定之人?   “不过是说一说罢了,你担心作甚?十几年后的事,如今想来又有何用?不若等他们真正到了年纪之后,再考虑这些亦是无妨。”谢琰淡定地回道,见他抱怨之时眼角眉梢仍是喜气洋洋,心中难免有些羡慕——慕容的运道简直再好不过,儿女成双,“好”字一次便凑了个齐全。然而,转念想到双胎生产如此艰难,又觉得倒不如顺其自然得好了。   这时候,崔县君紧赶慢赶地驱车来到庄园中,急得脸色煞白。乍听闻龙凤双胎这个好消息之后,竟一时虚软地昏倒在地。幸而医女与医者都尚在,连忙与她诊治,开了个压惊的药方。慕容若又忙让仆婢将她安置在后院正房中住下,让婢女熬药照顾起来,这才松了口气。   柴氏见了,自是唏嘘不已:“从灵州一路赶到贺兰山脚下也不容易,想来传话之人说得有些严重,才教她一直悬着心罢。”李遐玉扶着她,浅笑着宽慰道:“崔县君也是一时情急,并没有大碍,祖母不必替她担心。说起来,祖母这一日亦是十分累了,咱们且回自家庄园中歇息罢。十娘姊姊方才歇下之前,也让儿替她好生谢一谢祖母呢,说是若没有祖母在,也不知外头会乱成什么模样了。”   “也不过是吩咐了几句罢了。”柴氏轻轻地拍着她的手,“将心比心,这孩子一直过得不容易。不过,两个孩儿生在上巳节,亦算是大吉之兆了。方才我细细想了想,若是不慎在庄园中生产的人是你,只怕我也会和崔县君一样忧心忡忡。不如过些时日,咱们祖孙几个再去尼寺里抄经斋戒,为你们多积累些福德罢。”   “都听祖母安排。”李遐玉回道。柴氏方才是骑马而来的,谢琰已经命人安排了舒适的牛车乘坐。慕容若也匆匆出来相送,有些激动地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道:“我与三郎是知交,元娘与十娘亦是挚友,我们素来视郡君如同祖母。若是郡君不嫌弃,日后便将我们当成孙儿孙媳便是。”   不待柴氏回应,李遐玉便似笑非笑道:“原来道谢尚且不够,姊夫竟然还想与我们抢祖母?”说着,她便作势扶着柴氏上牛车:“姊夫可真是好盘算,我却不想轻易教你如愿,夺走祖母的宠爱!”   慕容若心知她只是存心打趣而已,便又行了个叉手礼:“好元娘,你既然一直叫着姊姊姊夫,坐实了亲戚关系岂不是更好?说起来,本该从十娘来论亲戚,都是同姓也便宜,无奈她身后一家子人虎视眈眈,也不好提起此事。我却是无妨,长辈只得阿娘一人,同辈亦只有堂兄堂嫂,若能再得一门亲戚,他们也只会替我高兴。”   柴氏微微颔首,拍了拍李遐玉的手,和蔼地笑道:“我原想着,以咱们彼此之间的情分与缘分,眼下这般来往也够了。想不到,你们心里还存着这样的念头。也好,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若能得了你们这样的孙子孙媳,我自然只有高兴的。”   慕容若喜出望外,接道:“待十娘出了月子,我们一定带着两个孩儿去给祖父祖母行礼。”   谢琰挑起眉:若论起年纪,慕容若比孙夏还年长些,他们之间本也是平辈论交。然而,不知不觉间,本应该算是连襟的家伙,怎么就突然成了他的大舅兄?日后李家岂不是三位舅郎,面对他一个女婿?顷刻之间,他便觉得自己倏然成了弱势一方。   当然,无论谢三郎如何觉得慕容若此举无异于“背叛”,心中百味交杂,此事也已经定下了。待得慕容家的龙凤孪生子洗三满月之后,夫妇二人便果真来拜会了李和与柴氏,向他们行了稽首大礼,正式认了义亲。李家虽并未刻意宣扬此事,但到底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李丹莘听说他与李遐龄之间又多了一层亲戚关系,难免感叹了一番,时不时地逗弄他唤兄长。李遐龄只当成未曾听见,照样只喊他“十二郎”。   因生在上巳节的缘故,慕容若和李丹薇给自家的小郎取名为慕容修,蕴含上巳之时修禊、祓禊之意,小娘子则取名为慕容芷,取芷兰高洁驱邪之意。两个孩子的名字皆与上巳习俗相关,唤起来亦是十分顺口吉祥。且小家伙们又继承了阿爷的雪白皮肤、阿娘的漂亮容貌,生得玉雪可爱,几乎赢得了所有人的喜欢。   听着大家逗弄他们的时候,孙夏这才想起来,自家憨头憨脑的孙小郎都已经一岁多了,竟然还未得一个大名,于是立即请祖父李和赐名。李和抚着银须细想半晌,因他是重孙辈之长,又生在别称“嘉平月”的十二月,便给孙小郎取名唤作“孙孟平”。若是孙家再得了儿郎,便用“仲”、 “叔”、“季”继续排下去。   及四月末之时,谢琰又得了番代征防的差使,奉命去北疆探听消息。因着漠北此刻并未动荡起来,李和便准许李遐玉随过去。许是经过夷男可汗严厉训斥的缘故,突利失与拔灼之间的争端平息了许多,薛延陀待其他铁勒部族的态度亦有所缓和。然而,风平浪静底下究竟酝酿着什么样的暴风雪,众人皆已经是心照不宣了。无论是大唐或是其他铁勒部族,都已经暗地里准备妥当,只等着薛延陀这头饿狼倒下之后,便群起而攻之,予以其致命一击。   六月初,李遐玉再度返回弘静县,便听闻茉纱丽传出了好消息。一家人都难掩喜意,就连孙孟平孙小郎也一直唤着“妹妹”。茉纱丽便笑道:“都说孩儿们眼睛灵,说不得这一回确实是个小娘子呢。儿已经被这混小子折腾怕了,也想要个香香软软的小娘子。祖母,是不是多给菩萨佛祖抄经祈祷上香,便能如愿?”   柴氏含笑颔首:“过些日子让医者来诊一诊,到底是男胎还是女胎。不论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咱们家都喜欢。若是觉得小郎君太闹腾,也可养一个像玉郎那般日后进学读书的。至于小娘子,我倒是觉得像你们这般模样的便极好了。”   “若真能养出个读书的来,那便是佛祖保佑了。”孙秋娘也夸赞道,“至少作催妆诗的时候,不像大兄那样,哼哧半天连几个字也说不出口。如姊夫这般出口成章的,至今还教大家津津乐道呢。”茉纱丽听得,笑着轻轻地掐了她几把:“连你也打趣你大兄呢!”就连李遐龄听了她的话,也不由得斜瞥了她一眼,暗道:真是难得听见她夸赞一句文人。不过,这一句夸赞中,居然也半点不提他,可见真是心胸狭窄得很。   李遐玉将两人的神色看在眼中,也笑道:“从文从武都无妨,灵性足的话,文武双全岂不是更好。如今咱们家已经有玉郎进学了,说不得也能传授一些经验呢。当然,若是小娘子则更是令人欢喜,大嫂、我与秋娘都能有用武之地了。”   眼见着孙夏、慕容若都接连得了儿女,谢琰与李遐玉却依旧没有动静,柴氏不急,李和倒是眼红起来了。趁着战事并不紧急,他特意每一回休沐都准时给谢琰放假。不过,谢琰却并未领悟他的好意,好些回都宿在军营中不归。这般尽职尽责的举动,令以前恼他粘孙女太紧的李和不免又私下与老妻抱怨:“这混账小子,先前宁可违背军规也要溜出营地去见元娘,如今给他假期却不好生用,莫不是起了什么坏心思?!”   柴氏似笑非笑:“他成日留在军营中操练,能起什么坏心思?怎么,当初婚假舍不得给他多放的是你,如今恨不得天天给他放假的也是你。现下每隔数日就有各种消息传来,他守在军营中亦是职责所在,你又急什么?”   “如此下去,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给我生出重外孙来?眼见着他们成婚也大半年了,至今都没有消息,也是聚少离多的缘故。约莫年后,大战又该起了,到时候就更没有机会了。若等到大战结束之后,咱们还不知何时才能抱上重外孙呢!”   “他们二人都不急,你急什么?”柴氏道,“况且元娘前不久外出了一趟,还须得调养呢!若是你想抱重外孙,就须得限制她跟随三郎北征,免得出什么意外。过两日,我带着她去尼寺中抄经持斋,之后再说此事罢。”   祖父这般心焦,谢琰与李遐玉自是半点都不知。他们虽甚少见面,却几乎日日都鸿雁传书,倒也暂时能纾解一番思念之情。李和不好明说,只得越发横眉竖目地挑孙女婿的纰漏,谢琰亦是越发谨慎小心,将下属府兵笼络锻炼得如臂指使般。见他实在是很不开窍,李和索性便连着数月不给他放假,而后再给他凑齐几日长假。得了长假,谢琰自是不会放过,如此便隔月与自家娘子团聚一番,亦是愈见亲热。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异动再生      光阴匆匆,倏忽间便已是深秋时分。连日以来,河间府军营中都笼罩着肃穆之色,数名武官脸上皆是无比沉着,操练下属府兵的时候却越发用心了几分。直至夜半,折冲都尉的主军帐中依旧燃着烛火,三位果毅都尉、五名校尉皆齐聚在帐内,盘腿趺坐在席上,静静听李和传达都督府送来的消息。   因河间府实是灵州战力最强的军府,又地处要冲,称得上是灵州北面的屏障,故而李都督向来不吝啬与这位心腹属下分享朝廷内外的各种动静。李和又将整个河间府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对每个武官都交付了信任,因而每回议事都会让他们尽数前来。当然,此举也有提拔锻炼谢琰之意。不然,他这位最年轻的校尉也得不到这般机要议事的机会。   “如都督所言,朝廷确实正在准备攻伐高句丽。据说乃是新罗遣使而来,状告百济与高句丽合谋取其百余城镇,意图断绝其通往大唐的要道,请求大唐为其主持公道。圣人遣使往高句丽,命其停止征战新罗,却遭其拒绝,故而大为震怒。”李和展开舆图,指向河北道之东北的半岛附近那一片空白之地,指明高句丽、百济以及新罗的位置。原本这几个边境小国与他们这种远在灵州的军府没有任何干系,但属下们尚且年轻,谁知他们日后将会升去何处,对这些边防要事可不能一问三不知。   “远征高句丽,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按理说,此事应当捂得紧紧的,怎么眼下就将消息传了出来?如此岂不是让高句丽早做准备?”郭巡与何长刀对视一眼,两人都是老谋深算之人,自是片刻之间便觉得似有所得。   “消息传出,自是为了生出威慑之意。”慕容若接道,“若那高句丽是识相的,便应该立即遣使前来告罪。大唐不费一兵一卒,便能震慑周边小国,这就是所谓的‘上兵伐谋’罢。”他私下和谢琰钻研各种兵书已久,又是吐谷浑王室中人,眼光自是与常人大不相同,经常能一针见血。   “听闻高句丽如今是权臣当政,此人既然骄横无比地拒绝了大唐遣使,便不可能因得知大战在即的消息而退却。说不得正张狂之极,想借着击败大唐入侵河北道呢。”谢琰道,“此战关系大唐的威势,不可回避。否则,便是纵容了高句丽的狼子野心,它与百济灭新罗之后,一定会掉头对付大唐。北有薛延陀,东北有高句丽,若是他们联合起来发难,到时候北疆便危矣。”与高句丽大战,当初便拖垮了前朝。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取得辉煌的战果之后,这种战败小国却只需一封轻飘飘的告罪文书,便能令朝廷抬手放过,不再与他们计较。不过几十载后,复又卷土重来。这种反复小人之国,其危害虽比不得北疆那群游牧胡族,却也委实祸害不小。   想到此,他拧起眉,抬眼望向舆图:“如今若是东征高句丽,必定征召河北道河东道的军府为主力。都督让咱们知道这个消息,便是须得防止薛延陀异动?如果薛延陀趁着东征高句丽之时南下,定是直取兵力空虚的河北道与河东道,关内道与陇右道倒是应当防备西突厥才是。”灵州夏州凉州等地,数十年前便曾屡屡受突厥袭扰所苦,甚至一度被突厥侵占。如今视薛延陀为寇敌,倒是久不与突厥人征战,应当急需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听得他们二人说得头头是道,李和神色略松,环视众人一眼:“不错,圣人本便没有打算瞒着这个消息。若是薛延陀与西突厥想要趁火打劫,也须得过了咱们这一关,看看他们是不是有那等好本事!这个消息传到漠北与西域之后,整个北疆必定不会平静,你们番代征防之时,切记要好生搜集消息。”   “都尉,除了搜集消息,俺们还须得做啥?这一回,可不是像上次那般干打雷不下雨了吧?俺们手底下那些军汉们,早就手痒得很了!都恨不得像慕容果毅、谢校尉那般,枭首百千人,给自己挣军功哩!”   “对,对!这番代征防的轮班怎么安排?早些知道,属下也好早做准备!”   李和朗声笑起来:“很好!不愧是咱们河间府的好儿郎!就该这般气势如虹!你们尽管等着,保准不会落下每个人!有什么功劳,大家一起去挣!当然,更多的功劳,还是须得留在战场上,等都督带着咱们一起去挣!”说罢,他便将众人遣了下去,只唤住谢琰:“明日便是十月初一,你已经有一个来月不曾归家了,给你五日假!这可是大战之前,最后一次假。替我好生安抚家里人,别教她们担心。”   “是,祖父。”谢琰躬身行礼,方才还一片淡然的脸上浮起了笑意,“孩儿刚才正想着,明日一早来向祖父请假呢,想不到祖父比孩儿更细心。”十月初一是李遐玉的生辰,他自然是不愿错过的。原本还担心在这般紧要之时,祖父不会轻易松口,想不到他竟如此主动地许了几日长假,倒令他有些意外了。   “去罢!”李和一脸深沉状地摆了摆手,“若事出紧急,须得随叫随到,否则军法处置!”不过五日而已,能有什么紧急的事?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赶紧给他生个重外孙出来,只可惜这混账小子却是半点都不心急,倒教他这当祖父的不得不越发“慈和”了。只可怜他这把老骨头,至今都没有缘分得见白白胖胖的重外孙呢!   翌日清晨,数名轻骑悄悄地离开了河间府军营,一路向着弘静县城而去,正好赶在城门开启的时候入城。为首者一袭轻裘宝马,端的是潇洒风流,吩咐了部曲几句之后,便独自策马小跑着奔回李家老宅。守候在阍室的门子忙出来与他牵马,又有仆从将他回来的消息赶紧传进去。   正院内堂中,李家众人正在用朝食。听得仆从禀报之后,柴氏笑道:“还不赶紧让三郎过来用朝食,赶着这个时辰便归了家,想必早晨也没用什么好东西,如今早便饿得狠了罢。”李遐玉立即吩咐婢女去厨下传话,做些汤饼、羹之类的汤水吃食与谢琰暖胃,又特意命人准备他喜欢的炙鹿肉。   待得谢琰步伐轻快地来到内堂时,他的食案尚未准备妥当。于是,向柴氏行礼问候之后,他便很是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李遐玉身侧。两人已经有些日子不见,仅是这般相邻而坐,亦是不由自主地越挨越近,直至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与气息才克制住了“失礼”的动作。谢琰扫了一眼食案上用了一半的吃食,浅笑道:“看来真是回来得巧了,正好赶上用朝食。”   “莫不是为了朝食,才特地赶在这个时辰回来的罢?”李遐玉接道,将自己份例内尚未动过的糟鹅掌与粟粥分给他垫一垫。谢琰笑而不语,优雅而迅速地用完,便借着衣袖的遮挡,伸手紧紧裹住了她的柔荑,几不可闻地轻声道:“我到底是为了谁回来的,阿玉你还能不知晓么?”   李遐玉欲抽掌而出,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只得悄悄横了他一眼,无奈作罢了。直至给他准备的新食案端上来,他也依旧巍然不动,显然并不想挪动位置。见她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婢女们便很是贴心地将她食案上的吃食都调换了,他才继续正经地用吃食。   其他人的食案陆陆续续撤了下去,李遐玉也欲起身扶着柴氏散步,却被柴氏赶回了自家夫婿身边:“每日都能陪着我散心,却难得陪三郎用一回朝食,且安生地待在他身边罢。既是你的生辰,三郎也好不容易得了几日假,你们便不必顾虑什么,自去顽耍便是。秋娘、玉郎也不许寻借口歪缠着姊姊姊夫,听见了么?”   谢琰微微一笑,起身目送祖母领着茉纱丽等三人离开:“多谢祖母成全。”孙秋娘与李遐龄听得,也只能无奈地答应了。临出门的时候,两人都自以为十分隐晦地悄悄横了姊夫一眼,表示这几天姊姊就大方地让给你了,反正其他时日都是我们的。   谢琰也并不与他们计较,来到李遐玉右侧坐下,左手依旧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右手则慢条斯理地用着吃食。李遐玉不再挣扎,轻嗔道:“在祖母面前便如此失礼,像什么样?” 却听他笑着回道:“只是情不自禁而已。”于是,也只能继续坐着,陪伴他用完朝食。   相陪相伴的时候,李遐玉难免又思考起了方才柴氏的言下之意。想起这半年祖母祖父将自己拘在家中,继续调养身体;又想到祖父特意每回都给谢琰放了长假,嘴上不说却总是充满期盼的模样;继而又觉得他们二人似乎已经许久不曾讨论过未来孩儿之事了,莫不是他被生产之事吓着了,尚未回过神来?   说起来,成婚已有一年,什么调养的汤药都已经停止了,也该想想子嗣的事了罢。战事起之后,便更是无暇顾及了。若是一年半载地拖下来,待日后见了阿家,岂不是立即便能拿“无子”作为休妻的凭借了?更何况,她平日见孙小郎、慕容家小郎与小娘子,心里也觉得讨喜得很,亦想要一个与他或者她生得相似的孩儿。   思及此,她便突然觉得心中对子嗣的渴望越发浓厚了几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生辰之日      因着今日是李遐玉生辰的正日子,谢琰其实并不可能得到多少单独与她相处的时间。故而,每一时每一刻,他都觉得弥足珍贵。两人用过朝食之后,就比肩同行,说说笑笑地回了院子中。甫入院门,便听得仆婢禀报说热水都已经备好了,风尘仆仆的谢三郎遂旋踵,面不改色地牵着自家娘子去了浴室。   光天化日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他便做出如此举动,着实令李遐玉又惊又羞。然而,转念想到他们已经久未见面,上回见时还是仲秋前后,她便不由得心软了。这月余以来,不止他思念着她,孤枕难眠之时,她亦是无比怀念他的怀抱。他们是彼此心许的夫妇,既然已经发乎情,又何必勉强自己止乎礼?   一双鸳鸯共浴,隐约响起些许令人脸红耳热的声音,却很快又仿佛被吞没了一般归于静谧。水声轻响,或如溪流潺潺,或如微波涌动,亦教人禁不住浮想联翩。直至将近一个时辰之后,谢琰才又要了一回热水。悉悉索索半晌,待两人着好衣衫出来的时候,时候已经不早了。连思娘与念娘在外头都等得有些焦急了。   李遐玉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慵懒地靠在熏笼前,任思娘给她擦干头发。谢琰坐在她身侧,浑然不在意自己的头发亦是湿的,打开随身带回的檀木盒:“去岁你及笄时我送的玉簪,并不见你常戴。若是玉佩,想来你应该会经常佩戴才是。所以我特意寻着空隙,雕了件双鹰穿云佩,你得空便打了络子戴上。”   李遐玉侧眼看去,便见圆月般的玉佩上,两只振翅飞翔的双鹰亲昵地以喙相对、挥翅相连。比翼双飞,一同翱翔,寓意自是令她无比欢喜。谢琰将玉佩拿起来,又给她看后头刻的篆字“云鹰”:“你的小字很合鹰击长空的场景,又是给你的生辰礼,刻上去也十分应景。”   “平日习武的时候,我都戴着你雕的檀木簪。玉簪易碎,确实舍不得戴,早便收进了妆匣里。这玉佩倒是能经常挂着,想来若是小心些,亦不会容易弄丢——念娘,取些丝线来,我打个络子。你们也都记着些,这件玉佩可不能有什么闪失。”说罢,李遐玉便拿着双鹰穿云佩细细把玩起来。   “是,奴们省得,元娘放心就是。”婢女们齐声答应,笑着继续忙碌去了。   谢琰挑起眉,又笑道:“待我给你雕出一整套头面之后,可不许只单件佩戴了。说不得,日后这套头面还能当作咱们家的传家之物。不,这是我特地雕来送与你的,又合你的小字,我可不想让旁人佩戴——哪怕是咱们的女儿也不成。那就待我们二人驾鹤西归之后,便随着葬入地下罢。”   “在我二八生辰的时候,你却偏偏要提起这个?”李遐玉佯怒,嗔道,“也亏得我不信什么吉祥不吉祥的话,不然定要将你打出去才好。”谢琰亦发觉自己一时口误,忙赔罪道:“娘子息怒,是我说错话了,不该不该。方才我见外头还开着几盆晚菊,有几朵花形甚为不错,正适合簪戴。我剪下来,帮你簪上如何?”   “多剪几朵,待会儿让大家分着戴。”李遐玉笑道,帮他揉干了头发,才目送他飘然步出。此时她的长发也已经烘干了,思娘用篦子小心翼翼地梳通之后,帮她挽了个堕马髻。薄施一层脂粉,轻画黛眉,额间贴上梅花状的花钿,再涂上甲煎口脂。许是暂时处于身娇体软状态的缘故,她的面容上较之平日多了几分媚意,眼波宛转间尽是浅浅的情意。目光所尽之处,皆让人禁不住有些脸红心跳,端的是一位绝色佳人。   谢琰捧着金菊进来后,一时间竟看得有些怔住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亲自将重瓣菊插在她的发鬓上,在她耳畔低声道:“你这模样,只许让我一人看才好。我舍不得别人瞧你,哪怕只是一眼。娘子觉得,这可该如何是好?”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流连,仿佛带着几分醉意,令人不自禁地醺然。   李遐玉横了他一眼:“帖子已经发了,生辰宴也在园子中摆开了,总不能让你替我待客罢?好端端的生辰宴,你可不许胡乱搅合。”缠绵归缠绵,她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冷落了家人与好友。便是因李和与孙夏均未归家而有些遗憾,生辰宴到底还是应该热热闹闹地度过。   谢琰无奈一笑,也觉得自己略有些失态了:“此前我曾传信给乌迷耳,让他们多交易一些珍贵皮毛,随着商队送过来。方才我已经命部曲去拿了,若有什么好皮子,便给家里人都各做一件裘衣。我记得,你尚缺一件银狐裘与灰貂裘,记得做全了,也好搭配衣衫。”   “不过是一次生辰,你又何必送这么些厚礼?岂不是将先前我好不容易给你缝的单衣比了下去?”李遐玉回道,“日子还长着呢。往后还有数十载,我倒要好生记住,看看你每一年生辰都给我送些什么。”说罢,不知为何,她竟隐约觉得有些不祥之意,便又道:“不提这些,咱们赶紧去园子里罢。免得作为主人家,倒教客人好等。十娘姊姊便是从灵州坐车而来,如今也该到了……”   说话之间,便有仆婢来报,说怀远县主与都督府十二郎到了。李遐玉便携着谢琰一同去内院门前相迎。这回生辰宴,她依旧并未大办,更懒怠与那些不相干的人家人情往来。故而,除了家人之外,也只请了李丹薇姊弟二人,并让捎带上已经半岁有余的龙凤孪生子。李丹薇因觉得待在灵州甚是无趣,便想宴后去贺兰山脚下的庄园中过冬,也好教慕容若方便探亲。正逢李遐玉亦有秋狩之意,又同样思念谢琰,便满口答应了。   李丹薇下车时,见了李遐玉身边玉树临风的谢琰,不免笑道:“我也是想岔了。元娘生辰,祖父焉有不准三郎归家庆贺的道理?原想着今晚能与你抵足同眠,如今恐怕是不能如愿了。不过,日后也有得是机会。”   “十娘姊姊若能舍得与阿修、芷娘分开,我自是无妨。”李遐玉应道。谢琰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们一眼,李丹薇便接道:“我倒是舍得,你或许也舍得,只怕谢三郎舍不得。也罢,瞧着你甚是可怜,不与你抢了便是。”   说话间,李丹莘也过来彬彬有礼地问候,又送上礼物。李遐玉与谢琰便笑着将他们迎进去。李遐龄、孙秋娘亦随之而来,一个特意招待李丹莘,一个则是筹备好了生日宴,过来引他们去后园。   初冬生辰,其实并无多少能赏玩的景致。百花谢去,叶枯水涸,大雪未降,举目望去,只见一片萧瑟。不过,几位盛装打扮的年轻娘子,却生生衬得视野中多了几分颜色。连李遐龄也忍不住赞道:“何须看什么外头的景致,光是阿姊与阿嫂们,便已经足够教人看得目不转睛了。想来是这外头的景致,都尽数归入咱们家中了。”   “玉郎真是越发会说话了。”李丹莘也笑吟吟道,“不如待会儿我们来行酒令如何?有谢姊夫在,便是只咱们三人,应当也能顽了。只可惜姊夫没能得着假期,不然多些人会更热闹。”他们这些郎君,可不能像娘子们那般顽投壶、双陆这种游戏。尤其他自诩读书进学之辈,当然须得行些雅致的游戏才好。   谢琰颔首应了,只道:“我不比你们,已经许久不曾行令。若是有什么疏漏,可不许灌酒。否则,咱们就不比文,只比武就是。”在自家娘子的生辰宴上,他可不想喝得醉醺醺的,且又教两个小家伙压了一头。   李遐龄与李丹莘只得颔首,却又不免抱怨:“若是不喝酒,又该罚什么?总不能行令输了,什么都不罚罢?那样也太没有意思了。”   “不必罚,而是奖赏。咱们各取一样物事作为彩头,若是谁行令作得好,三局二胜,便尽数得去。”谢琰提议道,取出新得的一柄胡刀,“这便是我的彩头,削铁如泥的胡刀,刚从粟特商人处得到的。”他本想一股脑都送给自家娘子,但转念想到她其实更喜障刀与横刀,便暂时作罢了。   李遐龄闻言,亦解下腰间的玉佩:“这是前几个月从寺庙中得来的平安玉佩。玉佩虽不算名贵,但却是在佛前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应当有护佑之效。待会儿无论是谁得了,都需好好地戴在身上。”   李丹莘也取下自己的荷包,拿出里头的镂空金香囊:“这物事较为奇巧,无论怎么动,里头的香炭都不会洒出来。这是我阿兄从长安给我带回来的,就算作是一个彩头罢。不然,我浑身上下一时也拿不出别的物事来了。”   谢琰与李遐龄自是不介意,于是三人便坐在角落里,自己行起酒令来。至于李遐玉几人,带着孙孟平孙小郎、慕容修慕容小郎、慕容芷小娘子,一同欢乐地顽着投壶。在这般寒凉的天气里,竟也都出了一身热汗。   在李遐玉看来,生辰宴只是个由头,无非便是众人聚在一处祝贺闹腾罢了。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便足矣。今日生辰便应了她的意思,直至深夜时分,方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李丹薇母子三人并李丹莘,皆在李家歇了下来,只待几日之后同去贺兰山脚下的庄园中。   谢琰轻轻地抛着手中新得的小物事,心情亦是极好。两个小家伙想借着行令赢他,还早得很呢。殊不知他为了自家娘子的生辰,可是准备万全得很。行令的词句,也都是想过多时的,怎可能赢不了他们呢?   李遐玉见他也顽得很是愉快,丝毫不见不悦之意,便也宽心许多。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我出了一身汗,且去洗浴,你先洗漱睡罢。”   “我也出了一身汗。”谢三郎很是顺口地接道,将战利品暂时放置一旁,“早上既是一起洗的,晚上也一起洗罢。”   李遐玉突然觉得,今日仿佛不是她的生辰而是他的生辰一般。否则,他怎么比她还更尽兴几分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喜得消息      萧瑟的寒风掠过贺兰山的浓密树林与枯干荒草,呼啸而去。火红兜帽上的雪白绒毛飘动着,偶尔拂在李遐玉的脸颊上,而她却似乎一无所觉,只是定定地望向远处河间府军营中如风一般呼啸而出的骑兵。他们或身穿纸甲,或身穿明光铠,都笼罩着灰黑色的披风,看上去仿佛在地面上翻滚涌动的乌云。然而,也正是在这滚滚乌云之中,蕴含着雷霆一般,坚定不移且威势惊人的战意。   李遐玉倏然想起数年之前,她亦是同样目送着祖父离开军营,去参加反击薛延陀的大战。那时候她面上虽是镇定如常,心中却多少有些忐忑不安。而如今,她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离别。更何况,这甚至不过是一次番代征防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出征。然而,不知为何,她却隐隐有种预感——这一回,将士们绝不会空手而归。狼烟与战火,鲜血与纷争,已经不知不觉再度欺来,近在咫尺。   “阿姊?”李遐龄轻轻地唤道。他的坐骑有些不安地小步踏动着,从鼻中发出喷气声。他随意地安抚着爱马,也眯起眼朝远方看去:“这是轮到姊夫他们去巡防了?于他们而言,确实又是一次难得的良机。阿姊也想去么?”   “算了罢。”李遐玉转过目光,轻轻地夹着马腹,拨马往回转,“寒冬腊月地往大漠中去,何苦来哉?倒不如安安生生留在家中,待明年开春之后再说。只可惜,去年咱们一家人便没有一同守岁,今年应当同样是分隔两地罢。”   她随意地说着,不期然地又想起昨夜突然溜出军营,来到庄园中与她辞别的谢琰。鬓边仿佛还留存着他的手指穿过的感触,耳畔依稀响起纠缠厮磨的时候,他低声的话语:“等我家来……”——她当然会等着他。或许,等不及的时候,便亲自去寻他了。   “武官之家,逢边境变乱之时,又有多少人能得团圆?”李遐龄轻轻一叹,“想来这回出征应是不同寻常罢。不然,阿姊你也不会如此反常。祖母还说,过些时日打算再去寺庙中做道场,并施舍钱粮衣物与县城中的流民乞儿。阿姊,你若是觉得不安,便与我说一说,也总好过你独自闷在心中——”   “不是什么大事。如你所言,眼下不过是一次寻常的番代征防而已。”李遐玉摇了摇首,浅笑道,“若是有什么消息,再与你说也不迟。你还是安安生生地进学读书罢,课业可不能懈怠。前些时日,谢家大兄让部曲从长安带来的策论文题,你都做完了么?”   李遐龄虽听出她在转移话题,却也不得不顺着答道:“已经做完了。先生说,他眼下已经没什么可教我的,也不好评判这些策论作得好是不好。过几日,他便要辞去西席之职,归家苦读。我以小郎进学须得他启蒙为借口,想留他继续住在咱们家,他却仍是拒绝了。他说,他当年屡试进士而不得,如今托姊夫的福,在咱们家看了这么多藏书,或许可试一试明经。若是一切顺利,明年参加县试、府试,后年兴许能与谢家大兄同年入第。”   “先生是个有志向的,咱们也不能因一己之私,阻碍他的前途。”李遐玉随意地射出一箭,思娘立即拨马前去查看猎物的情况。“不过,你如今想考进士或者明经,仍是太早了些。作完的策论,可否先请十二郎的先生看一看?若是行文引论化用皆无妨,差的便是见识了。过年之后,你便出去游历罢。”   李遐龄犹疑片刻,低声道:“如今祖父兄长与姊夫都不在,若是我再离开,岂不是只留下一家女眷?我……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早便生出了外出游历的念头。大唐疆域何其广阔,然而他却只去过灵州、夏州与凉州,见识未免也太狭窄了些。若能踏遍大江南北,亲眼得见各地民情民俗民风,所作之策论定会言之有物、大不相同。   “我在家中守着呢,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论身手武艺,你打得过我么?论见识,你能比得过祖母?去罢,无须为家人担忧,只需顾好你自己,别教我们替你担心便是了。到时候,我会挑五名部曲与你同去,暗中保护你的安全。此外,你须得记住,自己只是游历四方的文士,不是什么游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是应当之事,却不可凡事包揽过去,须得量力而行。”   “阿姊,我还未启程呢,眼下怎么就说起这些来了?”李遐龄有些无奈,“况且,我已经不是稚童了,杀过人也见过血,不会轻易遭人哄骗欺瞒。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你安心便是。”   “为防万一,我还是须得多说几回,免得你一时热血沸腾,不记得这些。”李遐玉道,满意地望向思娘提回来的滩羊,“今日的午食,便用炙滩羊罢。再多猎几只鹿或羊,送回家去给祖母与阿嫂尝鲜。玉郎,秋娘,也让我瞧瞧你们的射艺如何!”   姊弟妹三人尽情地射猎,大获而归。午食用的炙羊肉,夕食用的炙鹿肉,一连好几日都尽情地享用这些野味。在女兵庄园中逗留了数日之后,灵州境内普降大雪。严寒的冬日到来,眼看又要到冬至大节了,他们便连同李丹薇姊弟二人启程返家,各自回了弘静县与灵州。   自冬至祭祖之后,李家便开始筹备年节诸事。田庄的出息需要清点,店铺的利润需要清算,孙秋娘忙得几乎脚不点地。茉纱丽如今已有七个月的身孕,虽然依旧健步如飞,但到底不能太过劳累。于是,赋闲的李遐玉便接替了她管的事,帮着打理孙夏与她的那一份产业。即使如此,以她干脆利落的性情,每日花在经济庶务上的时间依然不过是一两个时辰。其余的空暇,便用来陪伴柴氏、抄经习字。   及入腊月之时,某日李遐玉洗漱梳妆,瞥见那枚双鹰穿云的玉佩,心中暗自算了算日子,忽地问思娘与念娘:“我的小日子,可是已经有两个月不曾来了?”许是心有所感之故,除了先前射猎之外,她再也没有去演武场对战,只是平素经常拉弓射箭而已。如今,总算等到了这个时候,想来也应当没有辜负她的期盼。   正在给她梳发髻的念娘怔了怔,双目倏然大亮:“的确是迟了两个月,元娘先前几个月的小日子一直很准!”忙着收拾的思娘猛地直起身来:“奴这便去让人请医者来诊脉,赶紧些确定这个好消息。”几个小婢女也都惊喜地笑开来,其中一人忙扭身出门去寻大管事李胜了。   “去罢。”李遐玉将掌心轻轻覆在小腹上,微微笑道,“应是差不离了。”这孩儿倒也来得很巧,应当是生在仲秋的时候。三郎的生辰是八月十七,若是小家伙能在她的腹中多待些时日,说不得便能与他一同生日了。   不多时,这个好消息便已经传遍了李家。虽则医者尚未上门诊脉确认,但柴氏仍是喜得亲自来到了孙女的院子里。李遐玉听得婢女的禀报声后,忙起身出来相迎。柴氏立即握住她的手,将她往长榻上带:“如今也是双身子的人了,可不许再习武对战,莽莽撞撞。往后也休得穿什么窄袖胡服,就穿宽袍大袖罢,连走路都能慢几分。”   李遐玉哭笑不得,宽慰她道:“祖母,儿心里有数,断不会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这两个月,儿就不曾去演武场对战,平日只是拉弓射箭而已。安心罢,儿会好好照顾自己。”   “不过两个月,胎尚未坐稳,还是小心些行事。”柴氏不容她反抗,便做了决定,“待医者来诊过脉,再让他开些安胎的方子。不,是药三分毒,还是开食疗的方子便是。厨下也须得注意,必定不能让你用什么忌口之物。”   “祖母忘了么?因着阿嫂有孕,咱们一家早便已经不用什么忌口之物了。”李遐玉接道。这时,茉纱丽、孙秋娘与李遐龄也陆续赶了过来。三人都很是稀奇地瞧着她尚未有任何异状的腹部,小心翼翼地围拢上前。   李遐玉抬首见腹部高耸的茉纱丽亦是满脸好奇,禁不住失笑:“阿嫂,你都要生第二个了,怎地就像从不曾瞧过似的?”   “……”茉纱丽恍然抬起首,满脸佩服之意,“只是突然觉得……元娘你似乎无所不能,比谁都厉害。憨郎勇猛又如何?三郎谋断出众又如何?你不仅能上战场杀敌,还能将家中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能怀胎生子,更胜过他们百倍千倍!”   “……我是娘子,他们是郎君……”李遐玉说罢,柴氏与孙秋娘都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李遐龄则十分认真地思索着,郑重地颔首道:“阿嫂说得很是,阿姊比许多郎君都出众,远远胜过他们。只可惜,阿姊不能为官。不论是文官武官,我觉得阿姊都能胜任。”   “且不提这些。”李遐玉摇着首,“如今我身怀有孕,便是想上战场亦是有心无力。”有了孩儿之后,她便觉得心中安稳许多,不再梦回吹角连营了。只因着,腹中的孩儿既是谢琰的愿望,同样亦是她的期盼。保护好它,让它健壮地出生,无疑比上战场更重要。   不多时,两位相熟的医者便一前一后来到了李家。两人都与李遐玉诊脉,断定脉如滑珠,确实是喜脉。于是,李家上上下下都欢喜起来。柴氏命人赏了李遐玉院中所有的仆婢,孙秋娘开始盘算给未来的外甥或者外甥女缝衣裳,李遐龄则赶紧写信让部曲带给暂时留驻河间府的李和。茉纱丽始终陪伴在李遐玉身边,与她说着各种孕期之事。   一时之间,李家便仿佛提前度过年节一般,人人都喜上眉梢。而李和得到消息之后,更是忍不住连声大笑,惊得军帐外守候的府兵们无不吓了一跳。虽说他恨不得立即逢人便分享一番,却依旧记得这是在军营之中,于是只能勉强按捺下来。当然,他也并未忘记命部曲将这个消息传给巡防途中的谢琰——混账小子,总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第一百三十章 鸿雁传书      消息传到千里之外的时候,谢琰等人正在乌迷耳的铁力尔部落中做客。众人齐聚在毡帐内,边饮酒边议事,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乌迷耳高举酒樽,爽朗大笑:“过些日子便是你们汉人的年节了,若是不嫌弃,便留在我们部落中过节罢!好酒好肉,保管够!好端端的节日,也没有在大漠中流浪着度过的道理!至于巡防之事,暂且放心,我们都替你们盯着呢!”   慕容若回敬一杯,笑道:“既然族长如此盛情,那我们便却之不恭了。这些时日幸得族长多方照拂,我们方不至于迷失在暴风雪之中。日后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便尽管开口就是。我们吐谷浑的男儿,素来也是说话算话的。”   乌迷耳连连摇首,推辞道:“若非慕容郎君与谢郎君鼎力支持商队与我们往来,铁力尔这个老弱病残居多的部落亦不至于如此繁华。冬天再也不用苦苦熬下去,有粮食有肉,甚至还能喝酒,我们不知有多感激两位。两位对我们的恩情,铁力尔部落上下永远难忘。眼下终于能够回馈一二,我们都鼓足了劲儿呢。”   丝帖儿笑吟吟地过来与他们斟酒,接道:“可不是么?如今我们恐怕比汗王牙帐的贵族过得还舒坦。那些人还须得时不时担心明天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还在,战战兢兢地不知该支持谁。而我们却只需要躲在草原的角落里,过自己的小日子,由得他们争斗去。最好两败俱伤,谁也别想再当什么汗王,免得再教旁人遭殃。”   “小丫头胡言乱语,莫放在心上。”乌迷耳失笑,将她喝退,“我们在帐中议事,你来凑什么热闹?就算想学李娘子驰骋战场,也须得等你武艺练出来再说!”   丝帖儿微微撅起嘴,将银酒壶扔进他怀里:“有人来寻谢郎君,像是有急事,我便带他进来了。好心好意,阿父你却不领情,真教我失望。”   闻言,慕容若与乌迷耳侧首看去,果然见坐在另一侧的谢琰身边立着一个面熟的魁梧大汉。那人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原本风度翩然的谢琰神色瞬息变化万端,竟一时顾不得世家贵公子的形象,又惊又喜地立了起来:“我……我要当耶耶了!”   他朗声大笑起来,举起酒樽一饮而尽,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喜气。乌迷耳、慕容若反应过来,刚要庆贺几句,便见他拿起旁边的酒壶,过来向着他们重复道:“我要当耶耶了!!”帐内所有人怔了怔,都随之笑道:“恭喜谢校尉!”   “我要当耶耶了!”堂堂陈郡谢氏嫡脉出身的世家公子,仿佛再也不会说别的词句,只知大笑着与人畅饮,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不多时,帐中的河间府武官、铁勒勇士便都被他灌了一回酒。然而,他却犹嫌不足,继续抓住众人痛饮。仿佛不如此便无法表达出内心汹涌而来的惬意畅快一般。   孙夏被他灌得最多,趁他不注意,凑到慕容若身边,压低声音道:“从未见三郎这么高兴的模样,简直像是魔怔了。慕容果毅,他该不会直到遇敌的时候,还会拉着那些敌人嚷嚷自己要当耶耶了罢?”   慕容若呵呵一笑,瞥了瞥仍在四处团团转饮酒的某人:“头一回当耶耶,谁不是如此?且陪他喝个痛快就是,我便当作没瞧见,不会拿军法规矩给你们治罪,安心罢。”说罢,他心中却不免盘算起来——年纪仅相差两岁,不论此胎是男是女,今后或许都能做成一桩不错的儿女亲事。当然,只是或许而已。作为耶耶,他也乐见周围亲近人家有人才品行皆出众的小郎君小娘子,免得到时候无从抉择不是?   这一夜,谢琰以一人之力,将军帐内所有人灌醉了。而他自醉梦中醒来之后,便立即写了一封热情洋溢兼事无巨细的家信。将厚厚的信件放进信匣,他便命那送信的部曲入帐。然而,随之钻进来的还有眸光转动的丝帖儿:“谢郎君,我已经许久不曾见李娘子了。我帮你送信,正好见她一面,也好见识见识你们汉人的繁华城池,可好?”   谢琰打量着她,嘴角轻轻地挑了起来。   年二十九,远行千里跨越大漠与漠南戈壁的两骑终于抵达弘静县。李遐玉闻讯而出时,孙秋娘已经将那位身量娇小的信使引了进来。小信使见了着宽袍大袖的她,双目微亮,脱下厚重的披风与兜帽,露出一张轮廓依稀有几分熟悉的俏丽脸庞:“李娘子,可算又见着你了。当初穿着男子袍服的你,与如今真是大不相同,我险些不敢认呢。”   李遐玉微微一怔,勾起嘴角:“原来是丝帖儿,许久不见,你也长成大姑娘了。”当年分别的时候,这位七八岁的铁勒小娘子瘦弱不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大小。而如今,她已然是十一二岁的模样,身量抽长,小荷初绽,乍露丽色。“三郎他们如今可是正在你们部落里?如此也不必担忧他们过冬之事了,还须得多谢你们的盛情款待。”   “无妨,你们家的商队先前与我们做的生意,一直让阿父赚得笑得合不拢嘴。这些日子我们所得的粮食酒肉,足够招待他们这上千人了,更何况他们还自带了粮草。”丝帖儿爽朗地摆了摆手,“且不说这些,我是替谢郎君送信来的,你且看看。”   “不急,你千里迢迢而来,且先沐浴罢。待会儿与我们一同用夕食,如何?明日便是元日,若是不着急返回,你便在我家多住些日子,等过了上元节再走。我们大唐人的年节,可不兴离别,你便入乡随俗罢。”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听说你们过节很是繁华热闹,正好亲眼见一见。”   孙秋娘接道:“阿姊,不如让这位小娘子随着我住罢?大年节的,也不能让咱们的客人孤零零地住在客院中。我的院子里正好空着正房,摆设铺陈都换上新的,便可待客了。”因着孙夏与谢琰的院子都扩建的缘故,李家内院已经不剩什么空院落了。而外院通常是招待男客所用,又离得远,亦是不合适。   李遐玉略作思索,微微颔首:“我如今尚有些不方便待客,秋娘你便替我尽心招待罢。”孙秋娘亲热地挽着丝帖儿的手臂:“阿姊尽管放心。丝帖儿,你的身量与我相似,正好可以穿我新做的衣衫。走罢,我带你去我的院子里逛一逛。”   丝帖儿很体谅李遐玉如今的身体状况,点头道:“李娘子只管安心养胎。若是因我的缘故,让你劳累了,恐怕谢郎君会生吃了我呢!”说着,她又笑道:“真是从未见过他那般欢喜的阿父,将整个帐子里的人都灌醉了,一直大笑不止。”   闻言,李遐玉浅浅一笑,眼波婉转,风华绽露,又含着几分母性的慈悲之态,引得孙秋娘与丝帖儿二人都一时看得呆怔住了。直到两人走后,她才取出信件细细看完,又欲罢不能地重复了几遍,方收了起来。   夕食时分,李家众人设宴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因顾及客人的习俗,食案上准备了驼峰炙、西江料(猪肉丸)、暖寒花酿驴蒸等大荤之物,且也并不必遵循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丝帖儿换了身及胸襦裙的打扮,梳着双丫髻,瞧着越发俏丽几分。她与茉纱丽坐在一起,看起来竟有几分姊妹之感。   “原来嫂子是契苾部之人,怨不得咱们生得相像呢,我们都是铁勒人呀。”小姑娘与往昔完全不同,很是能言善道,汉话也说得十分流利,将柴氏逗得开怀不已。“我主动提出想送信,谢郎君开始还百般不愿意。我便说,光是派部曲回去送信有甚么意思?倒不如让我去给李娘子讲故事,逗她笑呢。”   “故事?”柴氏笑道,“你会讲什么故事?莫不是铁勒传说罢。若是有什么婉转曲折的故事,说来听一听?”说罢,又望向李遐玉,叮嘱道,“元娘可不许跟着大喜大悲,免得伤身。不然,就让丝帖儿只管与我们说,你与茉纱丽都避开罢。”   李遐玉失笑:“祖母安心就是,儿和阿嫂一定会小心谨慎地控制情绪。”   茉纱丽也接道:“祖母,不许我们习武也就罢了,如今连故事也听不得了,儿可不依。”   丝帖儿眨着眼,紧跟着道:“我可是特地来给李娘子讲故事的,她若是不听怎么能成?回去之后可不好向谢郎君复命呢。其实,我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可笑之事,只是前一段时间跟着阿父去了一趟汗王牙帐,见到许多有趣的事而已。我想,李娘子应当会对这些事感兴趣。”   她这般说了之后,连原本不甚在意她们说什么的李遐龄,也不由得收起了心不在焉之色。   李遐玉双目微动,轻轻颔首,笑道:“如今已经久不在军中,许多消息祖父都不许三郎传给我,倒教我对这些局势之事一无所知了。丝帖儿,你果然来得正好。”自从北疆发生异动之后,她便失去了对事态的知悉。便是能够继续训练女兵与部曲,也依旧因无法参与战事的缘故,渐渐沦落成了寻常妇人。说来,心中也确实藏着几分失落之感。却想不到,谢琰竟察觉了她的感受,将丝帖儿给她送了过来——当真是,心有灵犀。   “若是李娘子喜欢听,便是让我天天说也无妨。”丝帖儿高兴地道,便源源不绝地说起了薛延陀牙帐中的暗流涌动。她虽尚且年幼,但因幼逢变故,对这些奇诡之事格外敏感,又得了父亲乌迷耳的指点,故而所见所闻所推所断,皆甚为可信。   李家人听了,所思所想自是各不相同。丝帖儿的到来,确实给他们的年节增添了几分变化,令众人多了欢笑。同时也因了解事态发展的缘故,对即将到来的战事,更多了几分笃定与信心。   ☆、第一百三十一章 纷飞战火      贞观二十三年,因高句丽会同百济攻击新罗,且行事骄横无状之故,令大唐天子大为震怒,遂决定发兵征讨。据传,此消息传至漠北之后,薛延陀可汗牙帐中立即再度掀起了汹涌的暗潮。身为庶子的小可汗突利失素来亲唐,对夷男可汗建言,称此为交好大唐的良机。若能遣铁勒勇士襄助唐人东击高句丽,取得大胜,必能令先前和亲所产生的罅隙消弭于无形之中。当然,无疑他也想趁此机会,将扣在自己身上那个护送聘礼不利的“罪名”彻底洗去。   然而,大阏氏所出的嫡子拔灼却认为,这是反攻唐人的天赐良机。唐人攻打高句丽,其边境必然空虚,若是长驱直入,或许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攻下数座城池。如此,不仅能掠走无数金银奴隶,更能一雪前耻,彻底树立薛延陀在漠北草原上的威信。他坚持,铁勒人不能仰唐人的鼻息而生活,而应该像当年的突厥人甚至传闻中的匈奴人那样,让汉人称臣纳贡,并主动送来公主和亲。   夷男可汗左右权衡之下,遣使前往长安,宣称可率二十万控弦勇士,襄助大唐雄师东征,从而刺探大唐天子之意。若是这位天可汗的态度暧昧不明,那么按照拔灼所言,趁其不备挥师南下,或许大有可为。而对于薛延陀而言,劫掠抢夺大唐,远比去抢劫高句丽所获更加丰富,得利更多。若能借此缓一口气,再度树立薛延陀部在铁勒人当中的威严,漠北便不会像如今那样人心涣散。   不过,大唐天子却并没有给薛延陀使者半分颜面。传闻中说,他很是轻蔑地道:“回去告诉你们可汗,我父子二人齐心协力东征。若是你们打着寇边的主意,尽管来试试便是。”如此断然的拒绝,令夷男顿生怯意,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大唐随即调兵遣将,准备北伐高句丽之事,河东道河北道军府频繁调动,集齐数十万大军。大唐天子命时任刑部尚书的郧国公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时任太子詹事的英国公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水陆大军分别进攻高句丽。两位大将先行一步,统帅诸军,次年二月天子御驾亲征,从洛阳挥师北上。   天子亲征的消息传至夏州、灵州与凉州,三位大都督立刻加紧战备,防御薛延陀人或西突厥人南下侵扰。与此同时,暂时回到河间府军营的慕容若、谢琰等人,甚至来不及归家看一眼,便又接受了李都督的任务,再度前往漠北打探消息。   三月暮春,漠北草原上一片苍茫。由铁力尔部落的青壮组成的商队携着百余头骏马与骆驼,正朝着东北方向的薛延陀牙帐而去。因着护卫众多且个个彪悍之故,途径的铁勒部落并不敢打什么歪主意,都正正经经地与他们做起了生意。夹杂在铁勒面孔当中的几个粟特商人和大唐商人格外受欢迎,而他们也比过去的商队稍微慷慨一些,自是顺利地交换了许多上好的皮毛并药材马匹牛羊骆驼等货物。   如此一路往北行,各部落的动向便一望即知。哪些部落支持突利失,那些部落依附拔灼,哪些部落举棋不定,哪些部落两相讨好,皆是清清楚楚。临到薛延陀牙帐之时,前方却有消息传来,称王庭加紧防卫,不许商队通行。即使铁力尔商队中有好几个曾跟随乌迷耳来过牙帐的年轻铁勒人,拿着部落的信物,对方也依旧不肯放行。于是,商队只能折向东方,继续去往其他部落。   黄昏之时,商队终于抵达某个部落中。众人纷纷扎营休息之后,某座营帐内,装扮成粟特商人的慕容若与大唐商人的谢琰围坐在矮案边,展开愈加详细清晰的漠北舆图,一边轻声讨论,一边在舆图上标记部落名称及其投向。   “依你看,英公与郧公此战是否会顺利?听说那高句丽的权臣莫离支泉盖苏文亦不是省油的灯,不单弑君,还杀尽了朝中百余大臣。如今立了傀儡王,犹如曹孟德一般‘挟天子以令诸侯’,说不得过些时日便自立为王了。”   “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成为曹孟德。且此人如此凶残蛮狠,弑君杀臣,国内必定有许多仇家。若是此战大败,说不得便能动摇其人心,令祸乱四起,翻天覆地。”谢琰挑起眉,“不过,我倒是觉得若是新罗不曾来大唐求助,冷眼旁观他们三国彼此攻伐,互相内耗亦是不错。虽说不过是区区弹丸之国,但也曾狼子野心进攻中原。若是容他们安然居于卧榻之侧,迟早会造成乱局。”   慕容若垂眼笑道:“你说得是。想我吐谷浑人,当年亦是自鲜卑山西迁而来。那本该是我们之故土,却频频落入这些弹丸之国之手,想来真有些不甘心。”传闻中的鲜卑山(大兴安岭),过去便是北接肃慎(靺鞨)、东临扶余以及高句丽的要地。数百年来,一直是北方游牧族与东北农耕国度之间的天然国界。   “若是他日有机会平复东北故土,你再请命迁回鲜卑山亦无不可。”谢琰笑道,“只是你们这一支离开那里已经数百年,众人也未必还想着回去罢?”   “你说得是。我也只是想去看上一眼。如今已经习惯了大唐的繁华,如何能适应深山老林?何况,更是舍不得十娘、阿修和芷娘跟着我受苦受累。”慕容若摇了摇首,“说来,以你所见,薛延陀牙帐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突然便不许人出入?莫非是夷男可汗病重?”   “假如夷男病重不治,突利失与拔灼必定相争,支持他们的部族亦会蠢蠢欲动,咱们一路行来不可能毫无察觉。何况先前夷男也曾卧病许久,二子阋墙的时候,牙帐亦并没有严禁其他部族出入。”谢琰略作思索,“我倒是觉得,或许发生了一件夷男并不欲让任何人知晓之事——”   说话间,郭朴突然求见。慕容若与谢琰对视一眼,唤他入内。同样作商人装扮的郭朴朝两人行礼,低声道:“方才属下与前来交易的铁勒人闲谈,听他们说起,近日似乎从东方来了一群靺鞨人。他们中有好几个衣饰华美的贵族,带着不少贵重礼物,一路往王庭方向去了。”   “靺鞨人?”慕容若拧起眉,难掩厌恶之色。鲜卑乃东胡族系,与肃慎一系的族群经常交战,堪称世仇也不为过。虽说后来饱经匈奴、突厥、薛延陀的欺压,但对肃慎族群的厌恶仍是刻在骨子中的。“这群凶蛮的混账又在打什么主意?”   “靺鞨人早便成了高句丽的附庸,你觉得他们会打什么主意?无非是合纵连横罢了。”谢琰眯起眼,冷笑道,“高句丽不肯坐以待毙,借着靺鞨人传话,许以重利贿赂。只是不知,夷男可汗到底会如何抉择罢了。此事紧急,慕容,赶紧写信,八百里加急送回灵州。 若是夷男被他们劝说得心动了,说不得会与高句丽夹击大唐。”也许,到时候他们应该来一次围魏救赵,直接攻打薛延陀王庭,迫使他们回师相救,再中途埋伏袭击?   与此同时,薛延陀王庭当中,正满腹怨气自斟自饮的突利失听闻靺鞨来使的消息后,大惊失色地跳了起来。他甚至顾不得派人去打听消息,赤足奔出帐篷,径直往王帐冲过去。然而,行至王帐前的时候,便被从内而出的拔灼拦在了外头。   “阿父正在接见贵客,二哥这般模样,难不成想让贵客看我们的笑话?”拔灼轻蔑地嗤笑着,一付胜券在握的模样。突利失嘶哑着声音,怒喝:“你空有勇猛却无谋断,薛延陀只会亡于你之手!想效仿匈奴与突厥,也得衡量衡量你自己的份量!真是可笑之极!!”说罢,他也不再往里头闯,又回帐喝酒去了。   拔灼大怒,对着他的背影抽刀,低声对左右亲近道:“他日必教他人头落地,方能解我今日受辱之恨!将他的头颅做成酒器,就让他睁大眼好好看着,我如何振兴薛延陀,踏平唐人的土地,让唐人闻风丧胆!!”   然而,许是因长期卧病思虑甚深之故,夷男可汗并未轻易答应高句丽的许诺。他既没有收下靺鞨人送来的珠宝,也同样没有将他们放走,而是以招待贵客作为借口将他们扣留下来。而后,他命亲信前往大唐与高句丽的战场打探情况,又悄悄让人去刺探大唐边疆的虚实。   不久,大唐平壤道行军大总管郧国公张亮率水军,渡海袭击高句丽,并攻占卑沙城(大连)的消息传来。同时,辽东道行军大总管英国公李勣率陆军,攻克辽东的重城辽东城(辽阳),杀敌并俘虏两万余人。连战连胜,大唐将士的士气越发激昂。不仅远在长安留守的朝廷重臣们十分振奋,便是护守边境的夏、灵、凉等都督亦是松了口气——此两战制胜,不仅击破了高句丽的熊熊野心,同样震慑了蠢蠢欲动的薛延陀人。   据说,夷男可汗听闻此消息后,怅然若失地长叹道:“良机……早就错失了。如今的唐人不缺精兵良将,天子立的新太子地位稳固,朝廷上下万众一心,寻不着空隙,不能轻易冒犯。”突利失深以为然,拔灼却依旧不放在心上。   五月,夷男可汗病重,来不及立下一任可汗,便急病而亡。此时拔灼因母族强大之故,已经控制了薛延陀的薛、延陀两部本族以及其依附部落,而突利失得到了其他铁勒部落的支持,如回纥、同罗、仆骨等。待葬礼过去之后,突利失自觉留在王庭只会陷入困境,甚至不知不觉便被拔灼所杀,于是突然离开牙帐,东行前往回纥等部。拔灼得知消息后,亲自率亲信追赶,终是成功袭杀突利失。 作者有话要说:  据史书中说,李二凤是这么霸气侧漏地回复夷男的:“归语尔可汗,我父子东征,能寇边者可即来。”   夷男遂被他的霸气所震,不敢有什么动作→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拔灼却作死了。   查资料的时候,被北方民族的族系弄得头晕脑胀,现在给大家理一理关系吧。   东胡族系——鲜卑、乌桓、柔然、契丹、蒙古一系(蒙古族,以及融进了汉族)   肃慎族系——肃慎、靺鞨、女真一系(满族,早先与汉人通婚比较少)   铁勒族系——回纥、回鹘、畏兀儿,其他部族又被融来融去融没了(维吾尔以及哈萨克等诸族)   匈奴后裔——与鲜卑融合,接着融合融合,融进了汉族   突厥后裔——突厥应该是像鲜卑一样,是蒙古种和塞种的混血,后来部分西奔了,部分融合铁勒   说法很多,但是蠢作者就暂时这么整理了,北方胡族也是一团乱麻呢→ →   大家只要知道,其实经过打打杀杀的五胡乱华之后,不但胡族混血,胡汉也混血(就不说李唐王室了),就够了,反正混血来混血去,不管父系是谁母系是谁,有文化认同就够了。什么长孙、元之类的,现在不都是汉人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梦兆夏州      仲夏炽热的风穿过卷起的竹帘,一阵阵地拂动着四处飘舞的宛如薄烟般的绯色轻纱。门扉大开的茶室内,肚腹高耸的李遐玉靠着隐囊,侧卧在长榻上。茶室宁静,茶香缥缈,她却睡得有些不安稳,额间沁出些许薄汗来。跪坐在旁边与她打扇的思娘见状,拿柔软的巾帕轻轻给她拭去。念娘又捧过来一个冰盆,悄无声息地放在角落中。   倏然,李遐玉从梦中发出一声轻喊,似是被魇住了。思娘与念娘怔了怔,甫要上前察看,就见她已然睁开双目醒转过来,乌黑的眸中含着些许泪意。两人忙将她扶起来,又在她身侧安放了凭几隐囊供她倚靠,再端来浆水吃食等物。   李遐玉神思略有几分不属,瞧上去竟比小憩之前更疲倦些。她已有许久不曾觉得心中如此酸涩了,轻轻叹道:“方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长泽城破那一夜。”瞬息之间家破人亡,充满了鲜血与杀戮。她的命运,从那一夜开始转变,滑向了许多女子从不曾经历过的曲折荆棘之道。不过,近些年以来她已经很少回想当初了,为何那一夜又悄悄地入了她的梦?   若说并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或许便是一种预兆?夏州将再一次面临征战之苦?薛延陀人将又一次给夏州百姓带来灾祸?这或许,是阿爷阿娘托梦给她,意在警示?无论如何,宁可小心一些行事,也不能只当成是一场噩梦而已。   “赶紧着人去探查,玉郎最近去了何处,是否还停留在夏州境内。”想到此,她便吩咐道,又问,“丝帖儿可传信来了?三郎是否安然离开了漠北?薛延陀王庭如今可有什么动静?”自从留在李家度过元日、上元等热闹节日之后,丝帖儿与李家众人的关系越发亲密起来,每隔一旬便会派人来送信。信中既有漠北异动的情况,亦有铁力尔部落的生活。借着她,李遐玉才能准确地得知谢琰等人的下落。当然,为了防止消息泄露,李家人自是守口如瓶。李和知晓后,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阻拦。   “元娘莫急,奴这便去问一问。”思娘与念娘宽慰道,“免得惊动了腹中的小郎君。”说罢,思娘便退了出去,只留下念娘依旧陪伴在侧。两三个月前,这二位贴身婢女都已经出嫁,如今皆是执掌李遐玉嫁妆产业以及打理家中庶务的管事娘子,却仍然每日得空便过来侍奉。因着她们嫁的皆是部曲庄园中的头领人物,居中传话倒也便宜许多。   闻言,李遐玉展颜一笑,抚着小腹道:“这孩子听话得紧,恐怕不是小郎君,而是小娘子呢。”腹中的孩子确实是个脾性不错的,对吃食气味都不挑剔,只是隔些时日便须得换一换口味而已。至于害喜等症状,一直不甚明显。如此体贴阿娘,她越发觉得应当是个女儿。虽说若一举生下长子,应当多少能够改善她与谢琰如今的尴尬处境,但长女亦是她的心头好。能有姊姊相护,后头的弟妹应当亦会松快许多罢。   “无论是小郎君或是小娘子,都是咱们家的心肝肉。”念娘也笑道,“只盼着赶紧降生才好。若是郎君能赶得上归家来瞧一瞧,那便更好了。”   “是呢,三郎已经离家八个月之久了。”李遐玉接道,神色越发柔和了几分,“不过,战事紧急,也由不得他。别说他已经去了好几趟漠北,便是祖父就守在河间府军营,几乎也不曾着家。”她也希望,在生产的时候,谢琰能像慕容若守候李丹薇一样,守在产房外头焦急等待。他们的孩儿出世之后,他第一眼便能瞧见,能小心翼翼地抱一抱她。只是,如今战况越发紧急,恐怕是不能如愿了。   烈日之下,一队轻骑正越过弘静县城,顺着驿道往灵州疾奔而去。为首的某位骑士突然勒马,战马嘶鸣着扬起前蹄,他回首远远望了一眼——大半年来,这大概是他离家最近的时刻。过家门而不入,想不到他竟也有这般来去匆匆的时候。其实,只须小半个时辰,能够与元娘见上一面,他便会很满足了。然而军命难违,只得将满腔的思念暂且压下来了。   灵州大都督府内,都督李正明与麾下的折冲都尉们正在议事。不久前,他们刚接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众人都传看了一遍。李都督脸色微沉:“夷男卧病已久,病死亦在意料之中。不过,以圣人之意,本想扶持突利失与拔灼争斗内耗。却不料,拔灼竟如此心狠手辣。如今突利失身死,由拔灼任可汗,恐怕过不了几日便会挥师南下了。”   “柿子找软的捏,上回他们在胜州与朔州受挫,说不得便会谋取其他地方。”李和直言道,“凉州稍远了些,不利于突袭。灵州与夏州,应当会成为他们的目标。当年咱们灵州守住了怀远县,夏州弘静县却被破城——无疑,夏州更危险。”提及弘静县之事时,他显得十分平静,并没有任何异样。   李都督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咱们近些年闹了不少动静,铁勒人都清楚得很,自然不敢轻易来犯。不过,还是须得防着几分,免得教他们钻了空子。至于夏州,他们目前并没有一支慕容果毅那般灵活的轻骑,消息也不如咱们灵通。”   李和怔了怔,低声道:“都督的打算——”   “报,河间府慕容果毅、谢校尉求见!”议事堂外倏然传来禀报声。   李都督眯起眼,含笑道:“赶紧进来!”话音方落,这几年始终是灵州武官们之艳羡对象的两位年轻郎君已经推门而入。他们都拥有武官们素来瞧不起的俊秀昳丽的容貌,然而却凭着机遇与自身实力,得到了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功勋。在场的人都很清楚,若无意外,此二子日后必将前途无量。   “属下拜见都督。”慕容若与谢琰目不斜视,向着李都督行礼,而后又拜见各位折冲都尉。便是看在李都督的面子上,众人的态度亦很是热情,仿佛望着自家的后辈一般,都透出几分“慈爱”之色来。不过,也只有李和的神色最为自然,毫不作伪。   “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刚送到不久,你们便回来了。”李都督满意地打量着风尘仆仆的二人,“可是有什么紧要的消息?”   “回禀都督——拔灼杀了突利失之后,遂引起回纥、同罗、仆骨等部落的不满。为了避免他们寻借口叛乱,拔灼便将这些部落派来参加夷男可汗葬礼的贵族都软禁起来,以为震慑。而后,他自立为颉利俱利薛沙多弥可汗,目前已经集齐十余万控弦之士,打算随即南下。”慕容若回道。   “多弥可汗……啧。”李都督挑起眉,捋着长须,缓声道,“以薛延陀骑兵的速度,说不得再过四五日,应当就会出现在巡防线附近了。眼下咱们须得赌上一赌,他们到底会去往何处。慕容果毅,谢校尉,你们如今应当算是最了解漠北情形之人,对这位多弥可汗的性情亦颇有所知罢,不妨说一说?”   “夏州。”两位年轻人异口同声地答道,仿佛早便已经商量好似的。   “果然如此。”李都督并未追问他们缘由,沉默片刻,扫视着几位折冲都尉,“此消息,必须立即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时至此刻,也不瞒诸位了——圣人早已料到薛延陀可能会南下侵袭,故而已命执失思力将军统率突厥降部,以防异动。慕容果毅、谢校尉,你们便往夏州突厥营地走一遭罢。你们这一队轻骑,曾数度深入漠北,余者皆不能及,故而须得将所知所得尽数禀报执失思力将军。他若有什么事令你们去办,任凭他差遣就是。”   “属下遵命。”慕容若与谢琰齐声应道。这无疑便是将他们送过去挣功劳了。不然,只凭着打探消息这些许微末之功,完全无法与杀敌斩首相比。而且,大唐早有准备,此战的胜算有七八成,他们便是得不了“上获”,也能随着胜战得一两转功勋。至于职官升迁,有功勋在手,又有李都督的人脉推动,自然亦是手到擒来。   两位年轻人出去之后,李都督巡睃着诸折冲都尉,继续与他们讨论起了防备之事。谢琰与慕容若则随着都督府的仆从,去了临时准备的院落中洗浴歇息。待睡醒之后,便又匆忙赶赴夏州。   为了尽快传递消息,不耽误军情,一行人紧赶慢赶,日夜兼程。直至来到夏州突厥营地的时候,众人才稍微缓了口气。因着备战之故,突厥营地内的防备十分森严,不许任何陌生脸孔接近,出入军营者皆需执军牌问清楚姓名任务。慕容若便给守卫官递上文书信物以及银鱼袋,求见执失思力将军。银鱼袋中的鱼符上刻着他的姓名官职品阶等,是身份象征。他只有以最快的速度验证自己的身份,才能得以见到一军之主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夏州之战      因着李正明都督的文书信物,执失思力将军很快便召见了这群自灵州而来的府兵。慕容若命其余人都去休息,带着谢琰前往拜见。入得账内后,便见一位身着圆领袍、头戴幞头的中年虬髯男子正在翻看他们的文书。他虽早已是两鬓斑白,却依旧显得十分悍勇。当一双厉目望过来时,瞬间便似是将他们由内到外都看了个通通透透。   执失思力此人,亦是当朝赫赫有名的胡将之一。他原本是东突厥执失部酋长,曾追随颉利可汗进攻大唐,在东突厥诸部中颇有威望。颉利降唐之后,他亦随之归降,并协助大唐劝降东突厥余部,十分忠义。因欣赏他之故,圣人便将妹妹九江长公主下降,且晋封他为安国公。此次远征高句丽,天子将突厥降部之主李思摩(阿史那思摩)以及契苾何力等胡将均带了过去,执失思力便成为安定漠北的关键人物。   “属下参见将军。”两人躬身行礼道。   “起来罢。”执失思力温声道,令他们二人坐下,“李都督在信中说,你们二人前些时日数度往来于漠北薛延陀王庭附近。虽然他已经将事情大致都说明了,不过老夫仍想听一听你们的经历。不必拘谨,将你们这数个月来的事,皆一一说明便是。”说罢,他又抚须微笑道,“既然此后数月之内,你们都会是我麾下的将士,那我也须得好生考校你们一番,才能确定你们是否适合担任先锋官。”   显然,他领会了李正明都督信中的意思,也有意提携这两个年轻人。慕容若与谢琰遂对视一眼,依次将他们来往漠北的目的,以及过程中的所见所闻都尽数说了出来。当然,他们还拿出了修订的舆图。上头详细的标注密密麻麻清清楚楚,饶是见多识广的执失思力,亦禁不住微微变色,大为赞叹。   三人足足说了数个时辰,直至深夜方有些意犹未尽地停下来。执失思力深深地打量着两个俊秀的年青郎君:“英雄果然出少年,你们且去歇息,数日之后便担任先锋官,听从老夫号令。此外,舆图暂且留下来,我会赶紧着人描摹百份,发给北疆各大都督府以及长安尚书省兵部备用。以老夫来看,这舆图比斩首百千重要多了,定然须得给你们记大功方可。而且,说不得往后平定西突厥时,也须得借你们之力。”   “将军盛赞,属下愧不敢受。”慕容若与谢琰行礼谢过他后,便赶紧下去休息了。军情紧急,且不等人,他们必须尽快让自己恢复至最佳的状态。如此,才能精神奕奕地迎击敌人,将胆敢前来进犯的寇敌阻拦在大唐国境之外。   五六日后,多弥可汗拔灼悍然南下,穿越阴山,渡过黄河,劫掠黄河南北的突厥降部。因许多突厥骑士都追随李思摩东征高句丽之故,薛延陀人几乎并未遇到什么像样的阻拦,便直入数百里,迫近夏州。执失思力遂命先锋官迎战,与左武侯中郎将田仁会会合阻击。然而,薛延陀连战连胜的精锐并不容易抵挡,于是执失思力顺势施以诱敌之计,佯作不敌,连退数百里。   多弥可汗素来自负,不知有诈,依旧命骑士继续追击执失思力所率“败军”,却不知不觉进入夏州境内,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执失思力带领突厥精骑,田仁会领军府兵,夏州都督乔师望率全境兵士,合围痛击,大败薛延陀军。多弥可汗与亲信狼狈逃出,执失思力立刻命先锋官继续乘胜追击。   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慕容若、谢琰等人,犹如箭头一般牢牢指向薛延陀的残兵败将。无论他们如何分兵而逃,试图引开大唐追兵的注意力,也依旧毫不放松地紧紧咬住多弥可汗不放。如此竟一路追击了六百多里,跨越黄河与阴山,进入漠北草原上之后,才因马匹体力不支之故,只得就地结营。而仅仅只是这一次没日没夜的追击,他们便至少收获了数十敌寇的头颅,更别提先前佯败与合击时的收获了。   暮色之中,唐军升起了篝火,谈笑着将射死的薛延陀战马分割煮食。他们因追击之故,并没有带什么干粮,也没有时间进食。故而听见结营的命令,便立刻折腾起了吃食。慕容若与谢琰亦坐在火堆边,商量着是否需要接着追。他们追得疲惫不堪,想来多弥可汗及其亲信更是疲累交加,说不定再追几日,便能直入薛延陀王庭了——当然,孤军深入不可取,这也正是他们索性决定暂时停下来等待军令的原因。   “禀报慕容果毅,方才清点人数时发现,除了咱们自己人之外,还有数百突厥骑士。”孙夏挠挠头,坐下来,“据说是因为追得太兴奋,所以走散了。他们眼下军职最高的只有校尉,是否要让他们过来听令?”   “突厥降部不同于府兵,素来只听阿史那王室与执失思力将军之令。我哪有什么本事让他们听令?”慕容若失笑,“不过,既然铁勒人可以交朋友,突厥人当然也不例外。若有什么干粮酒肉,或者觉得不打紧的战利品,你们便取出来与他们共享罢。”   “他们烤的马肉,比咱们煮的还香哩。”孙旅帅如此回答,便退下去了,“这种事我不擅长,就交给郭朴去干罢。我……我去查看咱们俘获的马匹。”至于俘虏,追击的途中自然是不好带着走的,所以绝大多数都丢在了后头,给随之而来的友军捡便宜去了。当然,算功勋的时候,大家都能得到好处。   谢琰淡淡一笑:“慕容果毅倒是不计前嫌,出手也很是大方。不过,军汉们好不容易得了些战利品,又哪里舍得送出去。不若将咱们几人所得之物分赠出去便是。至于那些突厥骑士领不领情,又是另外一说了。”作为上峰,他们所得的战利品自然是最好的,相对来说亦能拿得出手。即使如此,对出身良好的二人而言,这些物什依旧不怎么能看得上。毕竟便是寻常的薛延陀贵族,也不会随身携带着太贵重之物。   “与我们吐谷浑有世仇的多了。”慕容若斜了他一眼,“难不成还要个个计较?突厥人的仇,我都算在西突厥头上了。”话音落下,他便与谢琰一同去见突厥骑士。由于他们足够大方,且态度自然之故,突厥人待他们也很是亲热。不过几个时辰之后,便彼此引以为友。   次日傍晚,执失思力将军派人传令,只简单道:“薛延陀犯我大唐边境,扰我突厥数部之安宁。尔等以牙还牙,寻那些支持多弥可汗的部落扬我大唐国威便足矣。”   谢琰听罢,挑眉道:“附近正好便有数个这样的部落。如果他们尚未迁徙,倒是可试上一试。”   “他们既然心甘情愿地送出精壮男子供多弥可汗驱使,侵扰我大唐,便是我等之寇敌。”慕容若道,目光微冷,“也好教他们知道,无论做什么事,都必须付出代价。没得男子在前头劫掠,老弱妇孺享用大唐军民之血汗,却自视为无辜者的道理。”   “顺便,也让他们明白。多弥可汗是大唐之敌,任何支持多弥可汗的部落亦是大唐之敌。那些先前支持突利失,只勉强出兵的部落暂时不必动。”谢琰补上一句,“本来彼此之间便有罅隙,何妨让他们的矛盾更尖锐一些?”   “……谢校尉果然善谋,我不如你,心悦诚服。”慕容若正色道。而孙夏又画蛇添足地接上一句:“不错,我也越来越觉得,惹谁也不能惹谢三郎。”显然,他道出了慕容果毅的心声,然而他明显并不会感激他,而是流露出了“我什么也不曾听见”的神色——   谢琰勾起嘴角:“我只是,当年得了一位‘好先生’无意之间的指点而已。效而仿之,将他的计策继续发扬光大,仅此而已。这些小谋小算,根本算不得什么。你们当然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谢三郎只会对敌人下手,不会对付朋友。不过,若是你们想尝尝个中滋味,不妨与我说一说,我必会尽力而为试一试。”   “不必浪费精力了。我们都没有这种奇怪的喜好。”   “你将那些计策都留给薛延陀人去罢。我什么都不懂,从来都只是跟着你而已。”   数日之后,唐军先锋在扰乱几个铁勒部落后,遂胜利南归。几乎是同一时间,大唐雄师在高句丽亦取得大捷,击败了高句丽的十五万援军,令其举国惊恐难安。两次胜利几乎是同时发生,彰显出泱泱大唐将士的悍勇以及如日中天的国力。天子大悦,发赦旨重赏诸将士。吏部与兵部前所未有地迅速计功,随即下发各类文书。   慕容若被提拔为折冲都尉,功勋计二转,如今已是七转的轻车都尉。谢琰终于升作果毅都尉,功勋计一转,竟成了十转的上护军——再往上升已经是难上加难,十一转柱国、十二转上柱国乃是如英公这样的大将才能得的不世殊荣。寻常的武官,也仅仅只能止步于上护军而已,而这已经是位同正三品的功勋了。他们麾下的其余人等,也各有升迁,都计了一二转功勋。孙夏升任校尉,郭朴升任旅帅,其余人等便是最低也将担任副队正。   不过,因仍在战时之故,他们并没有调动,而是暂且依旧留在执失思力将军麾下听命。于是,河间府继拥有三位果毅都尉之后,又罕见地迎来了两位折冲都尉。当然,慕容若是暂时挂名之人,依旧不管事,甚至也没有出现过,只继续带着谢琰等人,听从执失思力将军与李都督之命,继续往漠北打探消息。李和则仍然镇守军营之中,居中调度。   果然,多弥可汗并不甘心就此失败。他似乎是下定决心一雪前耻,再度调兵遣将蠢蠢欲动起来。北疆又一次加紧战备与巡防,遣斥候日夜侦察。此时,谢琰已经有足足十个月未曾归家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喜获掌珠      弘静县的李家老宅之内,近来一直都洋溢着一派喜气。不仅几位内眷喜上眉梢,言谈间皆是止不住的笑意,就连仆从走起路来也是个个生风,背脊挺得笔直。原因无他,继夏州之战大胜的消息传来之后,谢琰与孙夏随之计功晋升的文书也已经确认,令他们无不与有荣焉。且不提慕容若这位吐谷浑王室,如谢琰这般年轻的果毅都尉,遍数大唐之内又能有几人?这可是五品服绯高官——许多人庸庸碌碌,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服紫服绯,更不敢奢望得到上护军这般的十转功勋!   “不过是个从五品下的官阶,也值得你们每日在我跟前念叨?他日若是三郎升任折冲都尉,你们岂不是都能飘飘然地飞起来?”李遐玉轻笑着放下笔,将笔走龙蛇写就的信件置入信匣中封好,“命部曲将信送往长安,交给谢大兄。”谢琰如今不方便写信传书,与长房的往来皆由她代劳。战胜计功这般的好消息,自是该及时让长兄知晓。   “是,奴这就去。”思娘接过信匣,转身出门去。临出去时,又有些忧心忡忡地回首看了好几眼。李遐玉见状,不由得失笑:“不过就是片刻的功夫,我能出什么事?你安心去罢,将交给你的事做好便是。”   “思娘姊姊放心罢,我们定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元娘。”她的两个新任贴身婢女年纪约十四五岁,名唤晴娘、雨娘。她们是思娘与念娘亲手调教出来的,一个性情跳脱机变,一个沉着稳重寡言,倒也算是十分相称。晴娘便喜欢一直不停地说话,时常能逗趣:“因着觉得元娘似乎并不十分高兴,奴们才多提几句呢。”   “我心中自是替他高兴。这些都是他在外用性命搏回来的,亦是他该得的。”李遐玉应道,眉头微蹙,“不过,高兴之余亦有懊恼与怅惘。既可惜他获功劳的时候,我不曾与他并肩作战;亦可惜腹中的孩儿长到如今,他却从未亲眼得见过。”眼看着便要到生产的日子了,他似乎还留在夏州,应当是赶不及归家了罢。   “身为武官之妻,聚少离多是常事。”倏然,外头传来柴氏的声音,“你嫁与他的时候,便应当想过这些。怎么,如今竟是懊悔了不成?听起来,竟颇有几分悔教他登上那条青云之路的意思?元娘,这可并不像你,莫非是腹中孩儿之故,令你也变得多愁善感了些?”话音落下之时,柴氏也与茉纱丽相携而入。   李遐玉扶着晴娘与雨娘,起身相迎:“祖母教训得是。这些时日成天只顾着养胎,或许确实养出了几分矫情之意。不过,儿悔的是这种时刻实在太不巧了。既不怨他,亦不怪孩子。而且,眼下边境依然不稳,或许生下孩儿之后,儿还能赶得上下一回大战呢?”   柴氏挑起眉:“丢下不过满月的孩儿,去寻夫婿?事态尚未紧急到如此地步,你大可不必这般急切。更何况,到时候或许便是你心里舍不得离开了。这世间确实对女子多有制约,不过许多时候也是咱们不够狠心,舍不下儿女之故。”   李遐玉怔了怔:“若是如此,生儿育女之后,岂不是永远无法恢复往昔的自在从容?儿犹记得,祖母便是生下阿爷之后,也曾继续征战过罢?”她希望能拥有孩子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再也无法恢复从前。仔细想来,亦确实如此。多少女子闺中颇为自在,然而出嫁后便都须得操持家事庶务,接连生养,抚养孩子。回过神之后,年华早已老去,便又该到为儿女筹谋婚事的时候了。接着便是期盼儿孙满堂,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再无声无息地逝去。人生短短数十年,大都过着这般的日子,甚少例外。   “那时,他年纪已经不小了,我才能放心将他交给旁人照顾。”柴氏道,“你说得是。一旦生儿育女,便须得担负起抚养之责。若是将儿女都交给奶娘、傅母、仆从,母子之间又如何能亲近得起来?且如果一时不慎,选了品性不佳之人,不知不觉中孩子便会被教歪了,到时候就后悔莫及了。”   李遐玉若有所思,抚着小腹,腹中的孩儿仿佛感觉到她的温柔,翻了个身。她微微一笑,眼前倏然凌乱地闪现出些许片段:一时间是一位面目模糊的女子盛装打扮袅袅婷婷行来,一时间又是孙氏揽着她坐在矮榻上手把手地教她穿针引线。   她一时辨不清楚究竟为何会有旁人出现在记忆中,却无比认同柴氏此时所言。眼下的她或许仍尚未准备好,也根本不知如何才能成为一位好阿娘。生而不养,兴许是很多高门世家的规矩,然而确实会令亲情淡漠几分——她不想成为这样的母亲,而是想成为亲密无间的阿娘。为了孩儿,她确实应该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暂时牺牲自己的志向。当然,身为阿爷的谢琰也应当尽心尽力。   “不过,我亦不希望你们日后只围着儿女转。那样的日子有时候也颇为无趣。待到孩儿们能走能言,你们大可如以前那般自在行事。”柴氏接道,“我替你们教养些时日,应当也无妨。”   “多谢祖母。”茉纱丽抿唇笑起来。六个月前,她又生下一位小娘子,如今体态早已恢复轻盈,瞧着依然如少女一般模样。“不过,我们还有许多事须得跟着祖母学呢。祖母先将我们教出来,再去教重孙重孙女也不迟。”   柴氏颔首而笑,又问:“产室可都准备妥当了?稳婆、医女都已经请了过来,会在家中住上些时日。医者也唤了相熟的,随时都能过来看诊。”茉纱丽已经生产两回,李家上下早便有充足的经验。但李遐玉身边的婢女与管事娘子到底是头一回经历这些,故而她依然有些担忧,事事都过问方能放心些。   “产室安排在东厢房中。”晴娘回道,“奴们每日都会清扫晾晒,元娘也去瞧了几回。”   李遐玉轻轻点头道:“因着至少须得在里头待满整月,所以儿特地去瞧一瞧。幸而如今已经将近仲秋,不然若是暑热的时候关在里头,便如合拢的蒸笼一般,岂不是越发难受得紧?”所谓的产室便是密不透风四周空空如同雪洞似的屋子,坐月子的时候就犹如囚笼中的鸟,仅仅只是稍微想象一番,心中便颇不是滋味。   柴氏拍了拍她的手:“且忍一忍罢,横竖也不过就是数十日而已。”说着,她便牵着孙女,打算与她一同去瞧一瞧。祖孙几人来到产室,在里头略转了转,果然布置得极为干净整洁。然而,这不过是一间什么都没有的屋子,实在没什么好瞧的,于是便又鱼贯而出。   临出门时,李遐玉突然觉得腹中阵阵发疼,不由得住了脚步:“祖母,儿从今夜开始,恐怕就要在产室中度过了。”说罢,她蹙眉轻抚着腹部:“一时间有些钝疼,应当是要生了罢?这孩子,果然是等不得她阿爷生辰的时候。”眼下才刚到八月呢。   虽是立即就要生产,然而她却实在并不像是位临产之妇,云淡风轻得很。茉纱丽顿时又禁不住流露出崇拜之色:“元娘真是镇静非常,比我当初那一惊一乍的不知强了多少。”   “这孩子倒是挺会看时候,确实是个再乖巧不过的。你先出来,扶着雨娘站着。”柴氏似乎也并不惊讶,立刻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晴娘再安排人打扫产室,将被褥铺陈都换成新晒过的。赶紧将医女与稳婆都唤过来,再着人去请医者,愈快愈好。眼下离破水还早,元娘且去沐浴,小心着凉。厨下送些吃食来,汤汤水水多准备些,再熬些参汤以防万一。”   因有主母坐镇之故,院中的仆婢皆十分井然有序。时近傍晚,柴氏索性便让厨下将夕食端过来用。她坐在小楼前堂中,依旧镇定自若地安排人前往城外寺庙中献供。茉纱丽则有些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待到孙秋娘闻讯而来的时候,更是满脸急色。   李遐玉在小浴室挽发沐浴后,便扶着雨娘出来。经过前堂时,瞥见焦躁不安的二人,不由得笑了:“怎么如今看来,你们更像是产妇呢?不必着急,我常年习武,身子强健,只是生个孩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阿姊,怎么经你这般说,生产便如同打猎一般寻常?”孙秋娘忍不住跺了跺脚,“若是当真如此寻常,怎么阿嫂两次生产都喊得全家惊吓不已?”她也是被当时的惨呼声吓怕了,简直无法想象到底有多痛苦。   茉纱丽忍不住接道:“生产确实疼痛难当,有哪家产妇是不会呼痛的?元娘你也莫要逞强忍着,该哭的时候便哭,该喊的时候便喊。虽然三郎眼下不在,听不见,但我们事后都会告诉他,你到底吃了多少苦。”   李遐玉扬起眉,却是一笑:“无妨。我受着生产之苦的时候,他也在战场上熬着呢。如此一想,心里竟有些奇异的平衡之感。”说罢,她又不慌不忙地进了夕食,喝了酪浆,这才扶着雨娘入了产室。   自从她进入产室以后,里头便静寂无声。夜幕降临,产室里燃起烛火,依稀能看见她慢慢走动的影子。而后,随着稳婆喊道“破水了”,李遐玉低头一瞧,这才发现自己的裙子已经全湿了。腹部的疼痛越来越紧密,以至于破水了她也毫无知觉。此时她已然不能再妄动,婢女医女等几人立即上前将她搀扶到长榻上躺下。   “娘子莫怕,待老身看看开了几指。不必焦急,躺在榻上蓄些气力罢。”   “我气力足得很。不过——只是这么干等着?须得等多久?”   “每人都不相同,有些快有些慢。”   “……”   “……不如进些羹汤?”   “方才已经用了夕食,并不觉得腹中饥饿。”   两位稳婆面面相觑,觉得这位产妇实在是太过平静了,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般。寻常人家生产都是闹腾腾的,呼痛且不说,还有大哭大闹的,何曾见过这等静谧的场景?瞧着瞧着,竟令她们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稳婆再查看时,立即惊喜道:“开得很快,已经七八指了。娘子便蓄力罢,老身摸一摸孩子的位置。”   李遐玉一直听着稳婆的引导,该用力的时候便拼尽全力——她的体力确实好得惊人,并未如何煎熬,便觉得腹中与她血脉相连的那块血肉顺利地滑了出来。稳婆忙小心地提起孩子拍几下,便听得很是精神的大哭声。   “恭喜娘子,得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娘子呢!”   “恭喜娘子,弄瓦之喜!”   听得稳婆与医女的恭贺声后,李遐玉立即命雨娘将襁褓抱过来。细细看去,刚生出的孩子浑身发皱,并不见有多“玉雪可爱”。然而,仅是看着她,她心中便涌出了无限的欢喜:“将小娘子抱去给祖母瞧瞧。此外,稳婆、医女都重赏。”   三郎,咱们终于拥有掌上明珠了,你何时能家来瞧一瞧她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悄来探望      转眼便到了孩子的洗三,因着谢琰升迁十分迅速显然颇有前途之故,又有李和与柴氏的颜面,许多宾客皆是不请自来。虽说只是个小娘子,但柴氏话里行间都很是欢喜,于是众人也颇为凑趣地说了好些话。当然也有人不知趣,看似赞着陈郡谢氏的嫡女确实是金贵得很,实则拐弯抹角地打探谢家人听闻消息之后又当如何反应等等。柴氏只当作不曾听见,回头便命人将这家女眷记下,以后再也不邀她参加李家的宴饮,更不愿去这一家凑什么热闹。   李遐玉听闻此事后,抱着女儿浅浅一笑:“她们怎么如此关心别人家的事?自家的阴私恐怕还没了断干净呢。”灵州世家官宦也就这么些,许多事根本不必打听,不经意间便会传出来。谁家没有一两件颜面扫地的事呢?端看捂得紧不紧罢了——直到如今,李八娘不还是一个传闻中无比端方的世家贵女么?至于谢家之事,也暂时轮不到这些陌生人来关心。   “可不是么?”李丹薇饶有兴致地瞧着她怀中的小家伙,有些懊恼地道,“真该将阿修与芷娘都带过来才是,也好与咱们谢小娘子好生亲近亲近。这可是阿修未来的媳妇呢,往后须得常来常往才好。”   “十娘姊姊悠着些罢,别光是咱们一厢情愿,反倒让他们往后不知该如何相处。不若暂且当作兄妹来往,若是日后情投意合了,再成全他们便是。”李遐玉回道,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在枕边,“说来,我似乎忘了给长安去信。也该教大兄知晓,谢家多了位小娘子之事。据我所知,目前大兄膝下两子,二兄膝下一女,咱们家小娘子在族中应是行二。”   “总是叫着大娘子或者小娘子听着也不像,不过若是唤二娘,便是族中序齿——按我说,族中序齿并无任何意义,堂兄弟姊妹也就罢了,隔了一代的从兄弟姊妹便很不必如此。若是人多的家族,恐怕连同辈之人都认不全呢。”诸如他们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祖父的几个兄弟膝下的族兄弟姊妹都有数十人,加起来几乎近百。多年不见,她早已将他们的脸孔忘了,说不得突然见面还不相识呢。   “谢氏父辈早逝,子嗣不丰,阳夏房嫡脉拢共也就他们堂兄弟三人,膝下四个孩子而已。不过,分房确实是迟早之事。也罢,便不叫二娘。不如,请祖母给这孩子取个小名罢,也沾一沾祖母的福气。”李遐玉回道,便使晴娘去请柴氏赐名。   柴氏闻言后,却亲自过来探看已经睡着的小家伙:“这两日我都想着呢。咱们孙大娘子生在二月,二月又唤作梅见月,所以大名取作孙梅见,小名便作梅娘。既如此,谢小娘子生在八月,八月又有红染月之称,小名不如唤作染娘罢。”   “祖母取得真好。若教儿说,不如大名就取作谢红染呢。”李遐玉道,“儿本想着八月又是清秋月,又是雁来月,谢清秋、谢雁来这两个名字都不错。不过,‘雁’与三郎之名重音,似乎并不合适,而‘清秋’又显得太风花雪月了些。”   柴氏与李丹薇听了,皆禁不住笑起来。柴氏道:“料不到不过是这两三日而已,你便想了这么许多,也真是难为你了。你只管好好将养着,费什么心思?咱们染娘的大名,应当由她阿爷来取才是。何况,也不知谢家这一辈取名到底要遵从什么规矩,不好破例。趁着你祖父喜得尚未回过神来,我早便派部曲去给三郎送信了。如今战火尚未再起,回信取名的时间总该是有的。”   “这倒也是……”李遐玉道,又轻嗔,“若是满月之前她阿爷还未取好名,就唤作谢红染。也不管什么规矩,横竖若不论隔房的,她便是这一辈中的大娘子,往后都遵着她的名字来便是了。”   是夜,半梦半醒之间,李遐玉依稀觉得榻前似乎有人正弯腰探视着她。那熟悉的身形与气息,似乎带着几分仲秋之夜的微寒,却令她觉得格外安心。迷迷蒙蒙间反应过来之后,她疑心是自己做了梦,遂清醒过来。然而眼前之人却并未如梦幻泡影一般消失,而是在榻边坐下来,轻轻地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嘴唇。   “三郎?”李遐玉依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梦中。眼前的谢琰应是刚沐浴过,披散着的黑发洇湿了衣袍,带着浓重的水气。不过,比起去年离别之时,却似是晒得黑了些许,更增添了几分武官的勃勃英气。   “惊醒你了?”谢琰握住她的手,扬眉微笑,“原本想着悄悄在你身边坐几个时辰便走。不过,日夜兼程归家来瞧你,却未能让你见着我,总有些不甘心。心里正矛盾呢,幸好,你果然醒过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祖母派人去给你送信,恐怕赶得再快也刚到夏州突厥军营中罢?”李遐玉反握住他的大掌,坐起身倚靠在他怀中,“你……去看过咱们的女儿了么?这两日她张开了些,眉眼特别像你。”   “染娘生得比我精致多了,轮廓也很像你。我先前一直盘算着日子,想赶在你生产的时候回来守着你们。执失思力将军也特许了我几日假期,正好赶得上来回一趟。却没想到,小家伙如此心急。”谢琰神情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你身子如何?我方才问了雨娘,听说当日生得很顺利,你始终未曾呼痛。不过,你又何必强撑着?若是一直不声不响,反而更教家里人担心。那时候要是我在产室外,恐怕便按捺不住想冲进去了。”   “何必白费气力?其实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生了之后便不觉得怎么疼了。尤其抱着染娘的时候,更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连你这个当阿爷的始终不曾出现,我也忘了嗔怪。”说到此,李遐玉勾起嘴角,“说来,你方才可曾抱过她?”   “见她睡得很安心,我不敢抱她,生怕笨手笨脚地惊醒了她。早知如此,就该事先练习一番才是。”然而,这是他们的头一个孩子,他还能如何练习呢?“站在小床边看了一会儿,心里更牵挂你,便过来了。”   李遐玉便轻声唤雨娘将小家伙抱过来:“你这当阿爷的,怎能不抱一抱咱们的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里不欢喜呢。”   谢琰摇首应道:“我当然欢喜,欢喜得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说话之间,雨娘便将熟睡的染娘抱了过来,李遐玉接过来放入谢琰怀中。他立即如临大敌一般调整着姿势,眼见着女儿微微皱起浅淡的眉毛,便不由得焦急起来,使眼色向李遐玉求救。李遐玉却看得噗嗤笑了,让他臂弯放松些:“你的动作太僵硬了。不必担心,便是她被你闹醒了,再哄一哄她就是。”   经她悉心指点后,谢琰渐渐得法,于是轻轻地晃动着怀中的小婴儿,见她抿了抿嘴唇,似是露出些许笑意,便立即惊喜道:“阿玉,你瞧,她笑了。是不是觉得躺在耶耶怀里很高兴呢?”   李遐玉斜了他一眼:“不过是睡得舒服罢了。如今尚且不能认人呢,也不管抱着她的人究竟是谁。说来,染娘是祖母给她取的小名,大名你想好了不曾?她这一辈取名是否要遵从什么规矩?”   “我们谢家的小郎君、小娘子素来是分别取名。”谢琰毫不在意,“也不必管二兄家的小娘子究竟取的什么——早就听大兄说,因那孩子身子骨有些虚弱之故,还是叫着大娘这样的小名,等过了四五岁再定大名。咱们的女儿,便取作谢红染罢。日后若再有了女儿,按照生月继续取。”   “谢红染——祖母定会很高兴。表兄家的小娘子取名孙梅见,也很好听。不过,若不是你名中有个‘琰’字,咱们家的取成谢雁来,听起来仿佛更相配一些。”梅见,雁来,都是月份的征兆,且动静相宜,听起来都很是大气。“这名字委实有些可惜了,不如等下一辈的时候再用罢。隔辈之后,也不必避讳同音不同调了。”   “都依你。”谢琰回道,“累不累?再睡一会,我和染娘在旁边陪着你。”   “好不容易才见着你,你天亮之后却须得启程离开。难得有这几个时辰,我又如何能睡过去?”李遐玉回道,“说来,你这些月以来究竟有什么见闻经历,我都不知晓。不如,你且说给我听罢。夏州之战的始末,我也十分在意。”   谢琰顿时失笑:“旁的人家闺中私语时,无不是花前月下。你可倒好,什么话都不想听,只想着铁马金戈。莫急,我还有好些话想说与你听呢。待我说完之后,再讲夏州之战也不迟罢?”他笑起来的时候,小家伙似乎被吵醒了,不安地动了动。   年轻的阿爷连忙将她放入阿娘怀中,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唯恐再闹着她。然而,谢家染娘素来便是体贴乖巧得很,吧嗒着小嘴便又睡过去了。谢琰这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抱着她也累,将她放在床榻里头,让她安心睡罢。如此,咱们也好说话。”   于是,夜半时分直至黎明,两人始终依偎在一起轻言轻语。从花前月下,一直说到铁马金戈。窗外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他们却依旧没有任何睡意,也不提挽留的言语,只是彼此相望的时候,交换着绵绵的情意与不舍之色。   “阿玉,我走了。”谢琰起身,从袖中取出个圆润的玉扣,上头雕着一只神气活现的雏鹰,“没有时间再仔细打磨,想想还是留给染娘贴身带着罢。待我归家之后,再将这玉扣好生琢磨一番。”   “……我会打个络子,让她戴在身上……三郎,此去千万小心些,平安归来。”   “我省得,你放心。”   ☆、第一百三十六章 再战漠北      时至九月深秋,刚开始时接连取得胜利的大唐雄师却始终止步于高句丽安市城(海城)之前。由于守城军的顽强抵抗,围攻此城两个余月的大唐将士并未取得预期的战果。攻城之战本便艰难,久克不下士气更是迅速低落。更何况深秋之后辽东气候日益寒冷,来自更温暖的河北道、河东道等地区的大唐兵马十分不适应。数万大军不可能在冬季酷寒的辽东过冬,白白耗费粮草与性命。故而,天子无奈之下,只得暂时班师回朝。   此次征战,显然并未达到圣人的理想目标。虽说攻占了十城,俘虏七万余户,斩杀四万首级,只付出了数千兵士阵亡的代价,但这一战在年轻时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天子眼中,仍是不值一提的污点。更别提战马损失惨重,粮草亦消耗一空,短时间内必定难以再度东征——高句丽不过疥藓之疾,自是不值得如前朝炀帝东征那般付出举国之力为代价。   既然孙子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朝廷便更易了对待高句丽的谋略,决定以偏师袭扰农时,致使高句丽日渐粮荒而内乱,自行瓦解。也许不过几年,也许不过数年,不费多少兵卒,便能将此国灭去——经此一役后,令其俯首称臣已经并非大唐所愿了。何况高句丽如今占据的辽东,本便该是汉人的土地。至于鲜卑山侧近,鲜卑人恐怕更有资格在哪一处生活——当然,鲜卑族都已经是大唐人,这些也合该是属于大唐的疆域。   东征高句丽结束之后,因并不算大胜,朝廷内外并无多少喜悦之气。不甘失败的多弥可汗听闻草原上流传的唐军东征不利的消息,认为良机已然到来,遂再度征召铁勒骑士,南下入侵夏州。圣人登时大怒,立即命时任礼部尚书的江夏王李道宗镇守朔州,右卫大将军代州都督薛万彻与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镇守胜州,胜州都督宋君明、左武侯将军薛孤吴镇守灵州,执失思力带领灵州与胜州的突厥降部,与其他兵马呼应。拢共算起来,竟召集了二十二州府兵,与大部分突厥降部骑士。   薛延陀人气势汹汹地南下穿过阴山,在渡黄河的时候却听闻斥候来报,唐军总共征召了二十二州府兵与突厥降部骑士,计数十万大军,正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多弥可汗犹豫了几日,又听得执失思力的突厥骑兵北上的消息,遂立即连退三百里,在漠北南部草原上扎营。   此时已然入冬了,薛延陀人与唐军隔着黄河阴山对峙,谁都并未轻举妄动。冬季并不是适合征战的时节,天寒地冻,兵马极易冻伤或困在突如其来的风雪当中,粮草运输更是十分艰难。然而,无论是多弥可汗或是在夏州边境结营的执失思力都没有拔营而归的意思。周围的唐军也依旧按兵不动,直至持续到贞观二十四年的元日来临。   元日本是汉人的年节,意味着一年之始。突厥人并没有过除夕元日的习俗,然而归降大唐又娶得公主之后,执失思力将军早便移风易俗了。他麾下虽然绝大多数皆为突厥人,只有谢琰等数百汉人以及慕容若等汉化的鲜卑人,但他依旧以过节为名,用私房钱买了好酒好肉,犒劳全军之辛劳。夏州都督乔师望与他交好,竟派亲信送来了一席节日宴。虽说无论是什么山珍海味,跋涉百余里之后都已经变得冰凉无比,但只需热一热,也仍比军中的伙食诱人许多。   执失思力遂将下属亲信都唤到主军帐中,邀他们共度年节。慕容若、谢琰亦是赫然在列。尝着久违的驼蹄羹、热洛河、驼峰炙、金粟平、光明虾炙、乳酿鱼、烤全羊等吃食,慕容若很是感慨:“之前几乎日日都用这些,也并不觉得有多美味。如今尝起来,却当真仿佛山珍海味了。”   “接连煮了几个月羊肉,配着冷硬的干粮一起用,如今便只是一碗清汤饼,都称得上是人间佳肴了。”谢琰似笑非笑回道,“战事结束之后,你好生珍惜在家中的时光罢。该吃多少便吃多少,免得往后惦念。”   “也不知入夜之后便躲在帐篷中刻玉的究竟是谁。若是归家了,成日里好好地抱着你家染娘罢。”慕容若还待再嘲弄他几句,便听得执失思力将军笑问:“老夫的先锋官在何处?”。   两人忙起身行礼,举杯遥祝。执失思力打量着他们,意味深长道:“酒是好物,却不可贪杯,免得误事。”二人心中不由得一凛,浑身血液沸腾,立即便兴奋起来。对峙了数个月之后,将军终是打算主动出击了么?由着多弥可汗十几万人雄踞在阴山以北,待到春来回暖牧草返青之后,便着实危险了,正该趁此机会将薛延陀人打垮才是!   是夜,执失思力将军以共度除夕为名,将两人留在帐中,对着舆图与他们商讨许久。直至后半夜,夏州都督乔师望也以探望为借口,踏入了中军帐内。新年的黎明甫到来之时,从突厥军营中倏然奔出千余兵马,冒着严寒一路北上而去。沿途之中,数支斥候回返加入,林林总总竟也聚齐了数千人。最终,度过黄河北上阴山的先锋军竟有四五千之众。   此时,同样在寒冬中苦熬的薛延陀大军面临着粮草断绝的危机。多弥可汗严令附近铁勒部落必须拿出牛羊粮食供大军使用,否则杀无赦。此举虽是引起了许多铁勒部落的反感,但因薛延陀部以及多弥可汗擅杀之威名犹在之故,并不敢反抗。   然而,刚松了口气的多弥可汗尚未来得及缓过劲来,便迎来了突袭的唐军。这数千唐军仿佛料到他们粮草短缺,不断地袭击他们的运粮队,且神出鬼没,对漠北草原似乎了如指掌,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搜索与攻击。粮草数次被劫或被烧之后,薛延陀大军已经渐渐陷入恐慌之中。于是,多弥可汗不得不仓皇聚集军队,打算将这些唐军围困起来一网打尽。   这些唐军却十分狡诈,且战且走,将薛延陀军引入阴山之中。等待铁勒人军队的,是早便安排好伏击的执失思力麾下突厥骑兵与夏州都督乔师望的府兵。唐军使起诱敌深入、请君入瓮两计来,早已是炉火纯青。已是二度中计的多弥可汗暴跳如雷,在漫山遍野的敌人箭雨中,只得乘轻骑逃走。此一战,唐军斩了数千人,并俘虏两千余。胜利的消息传至长安,令圣人大悦。据说若非上元节已经过去,皇城前必会再立上一座灯楼以示庆贺。   在唐人忙着计功的时候,生性多疑的多弥可汗却越想越觉得此战败得蹊跷。突厥人阔别漠北已经有数十年,他们很难确定如今漠北草原的地形,那群唐军先锋军却仿佛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若非族中有人通风报信,他怎么可能沦落到屡战屡败的境地?于是,他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先前支持突利失的回纥、仆骨、同罗等部落,决定将这些部族驱逐出薛延陀王庭,将侍奉其父夷男可汗的老臣都废去,尽数换上自己的亲信。若有不忿者,便断然杀之,且斩草除根,不留任何后患。   回纥、仆骨、同罗数个部族深受其害,实在忍无可忍,便悄悄遣使去往大唐,请合攻薛延陀。回纥之族长吐迷度在铁勒部落当中亦很有威信,不但姿态放得极低,许诺向大唐称臣,遵天子为天可汗,且答应日后必会严加约束漠北铁勒部落,不教他们南下侵扰大唐边疆。   多弥可汗自立之后,大唐早已有灭薛延陀之意。虽然在漠北驰骋的那些胡族的信誉一向值得怀疑,不过,为了以更少的代价除掉北疆的隐患,朝廷很快便答应了回纥所求。六月,天子下诏,任命江夏王李道宗、左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为瀚海安抚大使,遣契苾何力统领凉州府兵以及六胡州胡兵,右领卫大将军执失思力照旧统率突厥兵,代州都督薛万彻、营州都督张俭统本部兵马,几路大军齐头并进,攻向薛延陀王庭。   契苾何力领命之后,便日夜兼程赶到凉州,召集兵马于贺兰山北麓扎营。从交好的灵州都督李正明处取得漠北草原最新舆图之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信与执失思力,好说歹说将慕容若、谢琰等人“借”了回来。执失思力颇有几分不舍地放走了先锋官,而慕容若与谢琰亦匆匆来到了凉州军大营当中。   仔细论起来,谢琰与契苾何力将军已有四年多不曾见面了。战火纷争之前,他们也时常通信,但专注于军营中事之后,反倒是疏远了不少。不过,再度见面,就在这位性格爽朗的铁勒族将军笑着过来重重地拍他的肩的时候,所有隔阂仿佛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坐!”契苾何力道,“若从茉纱丽论起来,你应当唤我一声世父。不过也罢,咱们也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不必遵循这些规矩。听闻你已经与李家的小娘子成婚?这桩婚事倒很是不错,那小娘子确实是贤内助——果然,你成家之后便立下了赫赫战功。”   谢琰微微一笑:“若是在私下,自是应当唤将军世父才是。不过,如今身在军营中,属下可不敢仗着是亲戚而冒犯将军的威信。”其实,仔细算起来,这亲戚关系也是隔了数层,孙夏才是契苾家正经的侄女婿。   契苾何力点点头,又道:“遍寻大唐,如你们这般年纪的折冲都尉、果毅都尉可是罕见得很!便是侍奉在圣人身边的千牛备身,也须得望你们的项背了!”   “不敢当。”慕容若笑道,“不过是执失思力将军对属下们多有照拂罢了。”   谢琰也道:“说来,属下们的运道确实不错,离开执失思力将军之后,又到了将军身边。将军但有差遣,属下们必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可舍不得让你们这支战功惊人的先锋军去赴汤蹈火。”契苾何力朗声大笑,“且等着罢,你们建功的时候还多着呢!该使你们的时候,我绝不会吝惜的!如今你们刚来大营,且好生歇息去罢。等着我传唤。”   “属下遵命。”   出得营帐之后,慕容若与谢琰便回到安置他们的营房当中。谢琰终于得了片刻闲暇,于是立即给李遐玉写信。他新打磨的飞鹰玉环作为迟来许久的生辰之礼也早该送与她了。然而,未待信写完,孙夏与郭朴却过来了。   两人在他跟前坐下,郭朴道:“果毅可知我们方才瞧见了谁?”   谢琰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有事便直说,若是无事,便早些下去歇息。”   “……”孙夏见他竟丝毫不好奇,多少有些失落,遂回道,“看见何飞箭了。我早便觉得奇怪了,他前两年就已经到了能入军籍的年龄,怎么一直不见人影。不是说好的,让他成为咱们的手下?”   “却原来,他竟不知为何去了凉州军府当中。”郭朴接道,依旧是一脸稳重正直,仿佛对过去之事毫无所知,如同至今都没有多想的孙夏一般,“那小子瞧见我们,就当作没看见似的。不过是个副队正罢了,在我们跟前居然还大摇大摆。”   “既然他打算见面不相识,你们又何必理会。”谢琰回答得很是平淡,收起笔墨纸砚与信匣,“他既然不想接受父荫,去凉州一级一级往上爬,倒也是块值得称道的硬骨头。待到日后,若有缘共事,再与他叙一叙旧也不迟。”   郭朴与孙夏只是过来问一问讯,想不到谢琰反应很是淡然,也寻不出什么新消息,于是便只得离开了。谢琰派部曲出军营送信匣时,却被守卫拦住了。据说按照军令,自建营之日始,便不得向外传送只言片语。故而,他只得将信与玉环都收起来,对妻女的思念之情亦继续深埋在心中。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忽闻噩耗      正当凉州军营频繁调动兵马,已经开始与其余各路大军一同策马奔向漠北,出征攻打薛延陀王庭的时候,弘静县李家老宅中却依旧是一片祥和气象。而且,由于此次点兵并未涉及灵州、夏州两地府兵的缘故,一直尽职尽责守在河间府军营中的李和,也终于得以在久违的休沐之时回到家中。   这两年虽是从未离家远行,就待在近在咫尺的军营,李和却几乎与谢琰、孙夏一样,从未归过家,故而连重外孙女洗三满月都未能出席。如今归得家中,一见玉雪可爱的谢染娘、孙梅娘,简直挪不开眼去,时常抱着不放手。然而,这种激动的情绪也仅仅只持续到他听闻凉州军营出征的消息为止。因着连续数战都无法真正上阵之故,老人家颇有几分惆怅,再也无法全心全意地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   正院内堂前的松林绿荫之中,李家人正坐在清风徐徐的树荫下,悠闲地避着残暑的余热。李和靠在凭几上,饮着自家酿的浊酒,眉头紧锁。便是孩子们绕在他身边顽耍,也未能令他的神情放松几分。   “祖父,灵州诸府兵这几年来皆是枕戈待旦,如今终于能稍稍松快一些,亦是件好事。”李遐玉缓缓开弓,指尖微松,双箭前后射出,皆稳稳地射入百步外的靶心,“若是连续几年皆紧绷如弓弦,迟迟不能歇息松缓片刻,恐怕上了战场也不能使出往日八成的劲儿来。何况,前一次就算并未跟着执失思力将军吃上大鱼大肉,也喝上了肉汤不是?”   “那么一点肉汤能够几个人分?连滋味都尝不出来!哪里比得过夏州军,接连两次大胜,上上下下走路都生风,看人都斜着眼!”李和冷哼道,“我们就是差了些运道,论精兵强将丝毫不比夏州与凉州弱——甚至,我觉得还胜过几分。数次攻打薛延陀,我们却什么都不曾捞着。别说我心中难熬,便是都督恐怕也难受得紧!我知道,此番是圣人体恤灵州夏州将士疲累之故,才将我们单撇在外。不过箭在弦上,却一直不能发,只能放下的苦楚……唉……”   “无论如何,也总比战乱殃及灵州好些罢?如今众将士安安生生地待在军营中,不至于送了性命,亦可保存灵州军府的实力不是?而且,灵州军府这些年往北巡防的收获最多,算起功劳的时候亦是不可或缺。”   “此功犹如萤火,如何与灭薛延陀的皓月之功相比?何况咱们灵州夹在夏州、凉州中间,若是他们都立下汗马功劳,唯独我们如此不起眼,日后便是见了他们也觉得抬不起头来——”李和长长地叹息。   “眼下或许如此,何不再图往后?薛延陀灭去之后,北疆并非再也没有敌人。便是回纥取薛延陀而代之,还有西突厥呢。何况,回纥也未必能约束得了所有铁勒部落,也未必不是下一个薛延陀。只要身在边疆,便有保家卫国的机会,便迟早都能等来建功的时刻。”李遐玉接道。   李和望向她,却摇摇首:“已经到了如今的年纪,还能等到何时?”   闻言,李遐玉放下弓箭,略作思索:“祖父,都督难不成已有告老还乡之念了?”否则,若不是物伤其类,一向自认老当益壮的祖父如何会百般纠结于“年纪”一事?   说来,李正明都督在灵州已经将近十年,虽无什么大胜之功,却零零星星也累积了许多功劳。只是,到底已经是将近古稀年纪的老人了,其实早便该颐养天年了。然而,自从卫公(李靖)告老养病以及同辈陆续或病或逝之后,陇西李氏丹阳房的下一辈中并无能够担负起一族重担的人物。儿孙的不成器,令丹阳房的煊赫变得宛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般虚幻,而老人家悉心培养的十二郎年纪尚幼,看起来亦没有从军之念。因此,李都督也不得不继续如参天大树一般支撑着家族。倘若他果真辞去都督之位,说不得丹阳房在陇西李氏诸房支中的地位便会逐渐下降。   “儿孙自有儿孙福,都督亦不可能事事都安排妥当。”李和道,眉头几乎倒竖起来,“都已是这把年纪了,若再不放手,说不得会令人觉得恋权,反倒对丹阳房不利了。无论如何,如今总归有了个靠谱的孙女婿不是?多少也能照拂一二。”说罢,他略顿了顿,又嘟哝着:“或许我也该……不过这么窝囊地告老,总有些不甘心。就算是垂垂老矣,也还能坐在军帐里……”   坐在一旁的柴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区区四品的折冲都尉,告什么老?就算将折子递上去,上头大概也懒得理会。大唐上下数百个折冲都尉,哪个不是或者右迁,或者一直任职到老死为止?你便安心待着罢。说不得下一任都督瞧着你不顺眼,哪日将你调出灵州,我这把老骨头还能随着你去呢。”   “……”李和一时间无言以对。在下一任灵州都督出现之后,或许确实该忧心此问题了。   坐在柴氏怀中的染娘仿佛感觉到长辈的尴尬,眨了眨乌黑的双眸,忽地拍起小肉掌来,打破了突如其来的静寂。李遐玉微微一笑,逗着她道:“染娘仔细瞧着,看阿娘再射——”连续十箭,犹如行云流水一般射出,箭箭中的。   染娘张大圆溜溜的双眼,既好奇又激动,看得很是专注。小家伙嘴里也不知呜呜啊啊说些什么,隐约能听见“阿娘”之类的模糊唤声。她还扒着柴氏的手臂试着自己立起来,小短腿扑腾得十分欢快。   “染娘在为阿娘喝彩?待到你再长大几岁,阿娘便教你骑射。便是谢家的女子,也须得动静皆宜才好。”李遐玉笑盈盈地又举箭,稳稳当当地数箭射出去。依旧是百步穿杨的准头,然而最后一箭中的后,随着“砰”地一声,木制的箭靶竟裂成了碎片,散了一地。   全家人都惊了一跳。尤其是一直望着阿娘射箭的染娘更是怔了怔,便吓得惊惧地哭了起来。柴氏忙抱着她哄:“不哭,不怕。”李遐玉放下弓,见孙小郎撒欢地奔过去捡碎片,立即命婢女将一片狼藉的地上收拾干净,再换个箭靶。   因着李和正笨手笨脚地哄孙梅娘,却并不顺利,李遐玉便先抱着她哄得笑了,而后再过来逗弄女儿。不料,原本一直都很好哄,见到阿娘便会欢喜得笑起来的小家伙,却不知为何越哭越是厉害。   李遐玉将她抱起来,许是方才的动作有些大,从她衣内似是滑出了什么物什。虽说她并未看清楚那是何物,不知为何,心中却忽地一动,仿佛本能反应一般匆匆伸手去接住。然而,到底因顾着女儿之故,略有些迟了,那圆润的物事擦过她的指尖,摔在地上,跌成了粉碎。   一瞬间,心中某个角落似乎也伴随着这物事碎裂为烟尘,李遐玉完全怔住了。在染娘的哭声中,她垂眼有些愣愣地望着地上的碎玉——那是谢琰亲手给女儿雕刻的雏鹰玉扣。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安,更有几分不详之意,仿佛有什么危急正在朝着自己迫近。几乎是下一刹那,她便想到了谢琰的安危,顿时胸臆间猛然一沉,升起无边无际的慌乱。   “络子许是松了。”柴氏淡定地立起来,从染娘的颈上找到断裂的络子。她刚欲取下来,染娘的小手却紧紧抓住络子不松手。小家伙的眼泪仍是止不住地往外涌,白嫩的脸已经哭得通红,抽噎着有些喘不过气来——饶是如此,她也坚持抓紧手中的络子不放。柴氏只得作罢,哭笑不得:“小丫头倒是护得紧。”   李遐玉迅速回过神,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女儿。目光掠过碎玉的时候,只淡淡地道:“将这些收起来,放进我妆匣的空盒子中。待到三郎归家,再让他给染娘刻一个罢。”无论心中如何担忧不安,她都不能在年事已高的祖父母与年幼稚嫩的女儿面前,表露出分毫异样。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染娘才终于哭累了,沉沉地睡了过去。李遐玉坐在榻边,轻柔地擦去她眼睫下的泪痕,心疼至极。然而,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确认:“立刻遣所有部曲前往漠北,去打探三郎的情况,确定他是否安好。战场广袤,又无灵州府兵同往,或许并不容易打听消息,或可请铁力尔部落帮忙。”   “是。”思娘与念娘有些担忧地望着她的背影,嘱咐了晴娘雨娘几句,这才离开。   守候消息的时日里,李遐玉每天都度日如年。白日里对着家人强颜欢笑,夜里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却连续几夜,都梦见自己独坐在原野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然而四周却始终空无一人,甚至也没有任何活物出现。梦中,她试着寻路闯出这片空空荡荡的草原,却一直毫无办法,只能独自从黎明枯坐到深夜,周而复始。也不知在梦中度过了多少岁月,直至染娘的哭声响起来,她才自睡梦里惊醒。   就在此时,部曲借着铁力尔部落之力,终于快速传出消息——谢琰作为懂得铁勒语的先锋官之一,奉命分兵联系回纥、仆骨、同罗等部合击薛延陀王庭。然而,尚未抵达,便陷入了多弥可汗的奇兵之中,已经被围困数日,至今未能传出任何消息。   ☆、第一百三十八章 北上救夫      铺在书案上的经卷墨污横流,旁边砚台翻倒,乌黑的墨水几乎大半泼洒在李遐玉的裙裾上。她却似毫无所觉一般,定定地望着匆匆归来传讯的部曲,脸上的血色已然褪尽,苍白得仿佛大病初愈一般:“三郎被困何处?离灵州距离几何?至今究竟多少日未能传出消息?”她一句紧接着一句追问,将手中的笔掷在地上,取出书架上的舆图。   当她高高举起舆图,冷静地指向薛延陀王庭东南,向部曲反复确认之时,完全怔住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晴娘雨娘这才回过神。两人都面带忧色地过去想要扶住她,帮她拿过舆图,然而她却一眼扫过去,制止了她们的动作。两位婢女只得含着泪退到一侧,默默地收拾起了书案。   “据铁力尔部落族长乌迷耳推测,应当在这一处附近。”部曲恭敬地上前指了指。那是薛延陀牙帐所在郁督军山以及嗢昆水东南,离回纥同罗仆骨等铁勒部落建账的楚乐河尚有一段距离。从贺兰山一直往北行,不停不歇,数日可至。“究竟被困多少时日尚未知晓,不过契苾何力将军已经遣人去相救。只是战事激烈,暂时没有传出甚么新消息。”   李遐玉仔细端详着舆图,将它收了起来,吩咐道:“你回部曲庄园去,传信让剩下的部曲并女兵准备干粮马匹随我北上。此外,立刻使人去铁力尔部落借兵,只需五百骑士便足够了。”略顿了顿,她又道:“让乌迷耳族长看在这些年的交情上,务必帮忙。日后,李家或者谢家,必将百倍千倍回报之。”   “某愿再往北传信,毕竟某才是负责禀报娘子之人,传话亦更为准确可信。”那部曲闻言,跪地请命道,“随某回来的两位兄弟,可立即去部曲庄园、女兵庄园带信。娘子放心,某等必追随在娘子身后,全力以赴助谢郎君杀出重围。”   李遐玉微微颔首,起身回到寝房中,将正安然睡着的染娘抱起来。时至如今,她才明白,无论是近来她连续的噩梦,或是女儿无故啼哭,皆是心有灵犀之故。她们都能隐约感觉到,数千里之外的谢琰已然陷入了危险之中,故而会替他担忧,觉得慌张、惧怕,更觉得痛苦。   然而,再如何悲恸,再如何恐惧,她亦不可能只是守在女儿身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谢琰生死不知,不可能只会惊慌失措而无所作为。她不能仅仅只是干等着部曲传消息,等着旁人去救他,而是应当奔赴战场,亲眼去确定他的安危。   她垂下首,轻轻贴着女儿白嫩的小脸,感受着她的温暖与柔软。眼角不知不觉落下几滴泪,顺着小家伙的脸颊淌下。染娘仿佛感觉到了微凉的泪水,有些不安地动了动,略有些浅淡的眉微微蹙了起来,似乎立刻便要惊醒。她轻轻地哄了两句,脚下的步伐却并未停止,快步朝着正院内堂而去。   时候已经不早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遐玉走进内堂的时候,柴氏与茉纱丽、孙秋娘依旧一无所知。然而,望见她的神情与脸上残留的泪痕,三人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皆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柴氏立即接过染娘,皱眉道:“非得此时此刻便赶过去?稍微准备再过去,恐怕更合适一些。不能因担忧之故,反而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或许在半个时辰内,县城城门便会关闭。祖母,儿已经等不得了,一时一刻也等不得。而且,祖母相信儿罢,儿绝不会任性胡来。”李遐玉低声道。只要想到这一时一刻中,谢琰便会遇到什么危险,她就恨不得能立即赶到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冲出险境。   “恐怕不得不烦劳祖母,将侍奉祖父祖母的部曲与女兵都暂时交给儿。染娘……便请祖母、阿嫂与秋娘多看顾一二。另外,儿已经令人去寻找在外游历的玉郎,让他归来守在家中。是儿不孝,此时不能守在祖父祖母身边尽孝,反倒要冒险行事……”说罢,李遐玉跪下来,郑重地行了稽首大礼。   “这是作甚么!”柴氏拧起眉,冷喝道,“咱们家的娘子,理应有一往无前的气魄!只须得记住,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是!”   “儿省得。”李遐玉起身回道,眉目间皆是坚毅之色。   听到此处,有些惶然的茉纱丽再也忍不住,哭泣起来:“元娘,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放心不下憨郎!”说罢,她快步走了过来,脚步却有些踉跄不稳,她的侍女忙扶住她。而原本正在旁边顽耍的孙小郎与梅娘也仿佛察觉了此时充满不安的气氛,哇哇大哭。   “阿姊,我能帮你,带上我!”孙秋娘双目微红,哽咽道。   李遐玉果断地摇首拒绝:“祖父祖母与孩儿们都指着你们照料呢。玉郎未归家之前,秋娘,茉纱丽,你们须得好生地替我将这个家撑起来。而且,相信我罢,我一定能将表兄和三郎都带回家来。”说罢,她又看了柴氏与她怀中的染娘几眼,便转身离开了。   在她踏出内堂的那一刹那,染娘似乎感觉到了阿娘的远去,忽地张开迷蒙的睡眼,四处寻找她,朝着她奋力地伸出了小手。见她的背影远去,并没有理会她,她不由得委屈地大哭起来。听着女儿的哭声,尽管心中既酸涩又心疼,李遐玉却仍是没有转回头,而是继续疾步往外院行去。   内院门前,大管事李胜已经准备好了快马。李遐玉翻身上马,简单收拾好行李的雨娘晴娘亦跟了上来,另有柴氏身边的数名管事娘子与侍婢已是默默地追随在后。   孙秋娘一直不自禁地随在她身后,看着她上马,不由得伸手拉住马缰。虽有千言万语,此时却唯有道:“阿姊……千万小心!”   李遐玉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鬓:“……若我与三郎有什么万一,秋娘,家中便暂时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撑起来。至于茉纱丽,好生宽慰她,教她不必忧心,免得孩子们也跟着难过。若有什么新消息,我定会及时让人传回家来。”此去九死一生,她其实并不能完全保证,是否还能活着回转。只是,到底无法置身事外,只得搏命一试。   孙秋娘含泪颔首,目送她拨马远去,终是泪如泉涌。   李遐玉策马出了弘静县城后,便往女兵庄园赶去。当她赶到时,所有女兵部曲皆已经牵着马在庄园外等候。由于事态紧急,每人皆备了三匹马以及若干粮草,以便随时换马用。   众人默然无声地注视着她,躬身行礼。她勒住马,环视周遭,冷静地道:“三郎在漠北受围困,至今生死不知。我欲北上,伺机助他突出重围。尔等是我之亲信,我愿将性命托付给你们!你们可否全力追随我北上?!”   “娘子有令,吾等无所不从!愿为娘子与郎君赴汤蹈火!”众人齐声应道,整齐而又有力,连贺兰山上都仿佛传出了阵阵回声。   “随我来!!”李遐玉遂喝道,策马往北奔去。而她身后则是拢共不过四五百的女兵部曲,其中不仅有她的亲信,亦有常年侍奉李和柴氏之人。众人犹如灰黑色的云,几乎融入了夜色当中,翻卷着顺着贺兰山麓前进,涌向北面的大漠。   驾轻就熟地穿越大漠之后,李遐玉首先来到铁力尔部落借兵。由于漠北眼下正值战乱频繁之时,铁力尔部落已经悄悄迁徙至贺兰山西北沙漠中成片的绿洲里。数千顶帐篷延绵,分布在胡杨林内外,看上去亦并不似以往那般繁华,人群往来较为稀少,仿佛不欲引起任何人注意。   已经奔行一日一夜的李遐玉下马的时候,突觉得一阵晕眩。她身后的思娘赶紧上前搀扶,而念娘、雨娘与晴娘也俱是摇摇欲坠。“元娘……不如在铁力尔部落中稍作歇息罢?明日再见乌迷耳族长亦不迟。”   “无妨。”李遐玉低声道,勉力立起来,“只有先将借兵之事定下,我才能安心歇息。”原本她的体力很好,只是数夜以来都被噩梦所扰,未曾好生休息,故而容易觉得疲惫而已。而且,以如今的境况,她又如何能安生歇息呢?   “元娘姊姊!”闻讯赶过来的丝帖儿见她脸色惨白,怔了怔方上前扶住她,“你现下瞧着就像久病之人,走一步都会倒下来,怎么能带人去救谢阿兄?先去我帐中歇息,我将阿父唤过来见你如何?”她虽是询问,动作却十分坚定,和思娘一左一右拖着李遐玉便往自己的帐中而去。   李遐玉只来得及吩咐女兵部曲们也赶紧休息,便被两人带进了帐篷里安置。不多时,乌迷耳便前来探望她。许是瞧出了她此时心急如焚,他很是直截了当地道:“若非当年娘子与郎君的恩情,便没有如今的铁力尔部落。不过,娘子也该知道,我们如今的青壮依然不够,所以只能借出一千控弦勇士。不过——”   “不过,我早便学着元娘姊姊的法子,练了五六百女兵,也可一同带上。”丝帖儿接过话,“咱们加起来拢共有两千余人,应当也算是一股奇兵,一定能救出谢阿兄!所以元娘姊姊尽管放心,先好好休息一晚,有什么计划咱们明日再说。”   “多谢二位。”李遐玉不自禁地露出感激之色,握住丝帖儿的双手,心里亦终于微微松快了一些。相较她先前所预想的千人,如今能带走的兵力足足多了一倍,无疑胜算也多了三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冲入重围      二十年前,夷男可汗襄助大唐攻破东突厥,终究以不可抵挡之势崛起,称雄漠北。薛延陀汗国最为鼎盛之时,曾经控制了西至金狼山(阿尔泰山),东达鲜卑山(大兴安岭),北抵瀚海(贝加尔湖),南下河套地区(黄河南北)的广大疆域。然而,在他临终之时,这位枭雄恐怕未必能料想到,自己一手建立的辽阔汗国顷刻间便将分崩离析。   千百年来几乎时时刻刻都会兴起纷争的广袤漠北草原,时隔数十年后,再度被战火所席卷。薛延陀牙帐郁督军山附近,大唐数路军队正在与多弥可汗鏖战。回纥、仆骨、同罗等部落也趁机整军,迅疾挥师西去,凶悍地发起进攻。在两路大军的夹攻之下,多弥可汗很快便溃不成军。   原本多弥可汗遣出了三万骑作为奇兵,意欲埋伏袭击回纥等“背叛者”,却不知为何只是团团围住了两三千名不见经传的唐兵。不仅如此,这些唐兵犹如滑不溜的蛇,在广袤的草原上疾速奔驰,对周边地形的了解竟胜过他们几分。三万控弦骑士始终不能真正紧紧围住他们,总会让他们寻到空隙伺机脱出溜走,而后在追逐的时候冷不防又回头狠狠地撕咬一口,注入毒液造成死伤。   不知不觉间,他们的位置便渐渐往北移动,来到了回纥等部落建帐的图拉河附近。薛延陀的将领终于回过神——他们原本鼓足了劲一定要斩下这些唐兵的头颅,却不知不觉又陷入了唐人的陷阱,被他们死死拖住了,反倒是未能阻断回纥等部落西击。惊怒交加之下,薛延陀人为了扳回一城,又一次将唐兵困住,意欲先灭唐军后屠回纥等部落,以儆效尤。   然而,反复激战中的双方都并不知晓,又有两千人已经悄悄接近,正在暗中观察他们,准备寻机接应。李遐玉坐在简陋的毡帐内,十分冷静地听着斥候的回报,道:“如此说来,虽说三郎身边的人已经折损了不少,却暂时仍算是安全。能够灵活地与薛延陀人周旋至今,也的确是三郎用兵的风格。再去探查,若有异动,及时回来禀报,不可打草惊蛇。”   斥候躬身退下后,她便对在旁边用亮晶晶的眼眸望过来的丝帖儿道:“妹妹,有件要事须得托付给你。你过来看看舆图,此地离回纥、仆骨、同罗等部落非常近,恐怕这些部落已经得到消息了。只是他们部落中的青壮大半都随着族长去了郁督军山,所以正冷眼旁观而已。你能去劝一劝他们,各出数百人,一同歼灭这群薛延陀人么?”   “也不必一开始便许什么重利,这些都是虚妄之物。只需与他们说明利害关系即可——若是我们败了,以薛延陀部如今对这几个部落的忌惮与仇恨,肯定不会放过他们。既然他们已向大唐效忠,不如助大唐军一臂之力。倘若他们答应了,这便又是一桩功劳,还能一雪心中之恨,何乐而不为呢?”   丝帖儿很是理解地点点头,神采飞扬:“姊姊放心,这两年铁力尔部落的名声也传出去了,我会借用阿父的名头全力试一试。而且,多弥可汗的多疑残暴,铁勒部落几乎人人心中都清楚得很。为了顾全自身,这几个部落想必也会心动的。”   丝帖儿带着两三百女兵离去之后,李遐玉便又接到斥候的消息,称他们发现了数百形迹可疑之人。然而,当这群人出现之后,却是十分面熟。为首的正是侍奉慕容若的侍卫长,见到李遐玉的时候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总算是盼到了李娘子!某等数次冲击薛延陀骑兵,想将谢郎君等人救出来,反倒险些被薛延陀人灭了个干净!如今有李娘子在,便随意差遣某等就是!”   李遐玉心中微热,也十分感激慕容若的情谊。这些侍卫相当于慕容若的部曲,一向是他的亲信,亦是他建功立业能够依仗的精兵。为了解救谢琰,他却不惜将这些不必遵守他人之命的精兵都舍了出来,自己在战场上亦须得冒几分险。不过,她心中始终有许多疑问——“契苾何力将军不是曾分兵来救三郎么?怎么此时却不见踪影?”   侍卫长犹疑片刻,方道:“当时将军命离此地最近的两位都尉率兵来救,见竟有三万薛延陀骑兵后,两位都尉便声称要回去再搬救兵,紧接着便没了踪影。幸得郎君当时将我们也遣了出来,不然谢郎君便彻底孤立无援了。”   李遐玉愈发疑惑:“契苾何力将军绝不会任凭三郎遇险而坐视不理,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当然,也许是有什么人从中作梗。否则,就算为了大局不得不暂且舍弃谢琰,孙夏是嫡亲的侄女婿,又怎能不救?然而,她到底没有任何证据,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怀疑他人。或许,这是哪位将军相信谢琰的实力,故意让他用几千人去拖住几万人,襄助中军取得辉煌战果呢?无论如何,待战事暂时告一段落之后,她必定会查个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事态紧急,确实不适合纠结其中的缘由,只需想着如何里应外合将谢琰等人成功接应出来便足够了。于是,李遐玉便神色平缓地宽慰了侍卫长几句,令人将他们带下去休息。这些时日跟随在薛延陀人身后,他们也已经足够疲惫不堪,须得修整一两日,方能完全恢复体力。此外,马匹也损耗了不少,幸而他们刚过来,带了足够的粮草马匹,尚可分出一些给他们用。   两三日后,丝帖儿遣人传回消息,回纥等几个部落皆意动,决定各派出数百骑,与他们一同攻打驱逐薛延陀人。李遐玉遂定下以狼烟为号,双方夹击。就在某个薛延陀人兵困马乏的傍晚,熊熊狼烟在南方原野上升起,继而东边又有狼烟响应。不多时,仿佛无数马蹄声带来了大地的震动,气势汹汹地不断迫近。   正在对峙的薛延陀人与唐军都发现了动静。他们当然都期望这是自家的援兵,然而此时郁督军山战况激烈,双方主力都难以脱身,他们也很难推断这支从天而降的军队究竟是何人。   薛延陀一方加紧派出斥候打探,心中既忐忑又焦躁。他们是多弥可汗的亲信,只听从他一人之命,并不敢自作主张,免得惹来多弥可汗的暴怒与猜忌。然而已经过去大半个月,郁督军山却迟迟未能传出可汗的命令,让他们亦是无所适从。回纥等几个部落已经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冲了过去,若是连这区区两三千唐军都不能灭掉,他们岂不是无功而返?而且,若是当真掉头去救可汗,却坏了可汗的大计,也无人能担待得起。故而,他们比任何人都期望这是多弥可汗派来的人,让他们能够脱出眼下的僵局。   临时在草坡附近停下来的唐军亦是好不容易才得了喘息的时机。他们每个人皆是十分狼狈,浑身几乎都沾满了暗红的血迹,脸上被污渍覆盖,只露出一双双如狼一般兽性且理智的眼睛——不仅完全看不出来彼此的身份地位官阶,甚至连脸孔都很难辨认清楚。   谢琰端坐在草地上,便是落入如此险境,也丝毫未能更改他的满身风骨。仅仅只是这样坐着而已,他仿佛也与旁人并不相同,犹如蒙尘的宝玉,令众人的视线皆忍不住驻足。   几名部曲伏在地上,仔细听着大地的震动,低声道:“南边、东边都有上千人正在接近。郎君,可是咱们的援兵终于到了?郎君以区区两三千人拖住三万强敌,斩杀其中数千,已经竭尽全力了。”他们皆是李家部曲庄园中的精锐,此番死伤大半,心中都有几分悲恸。然而,为谢琰与孙夏而战本便是他们的责任,他们更担忧的是耗费了所有人的性命,却不能助两位郎君安然无恙地脱出重围。   孙夏胡乱地撕了里衣包住额头上正在淌血的伤口,瓮声瓮气道:“咱们尚未到绝境,也算不上竭尽全力。不过,如果是咱们的援兵当然更好,那我们就不用死伤那么多兄弟了。”征战这些年来,谢琰手底下的府兵几乎从未死过,部曲们亦是安然无恙。然而这回陷入围攻之后,他们亲手带出来的精兵强将已经折损了一半。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熟悉的音容笑貌一一消逝,每个活着的人都觉得痛苦而又仇恨。   郭朴刚刚送走手底下的府兵,默默地念了一遍他们的名字之后,方嘶哑着声音道:“果毅有何打算?以属下来看,这回必是咱们的援兵。从东边而来的,可能是回纥等部落——”他顿了顿,又道:“这倒是有些奇了,前些时日他们还冷眼旁观,如今怎会突然改变主意?”   谢琰摩挲着怀中尚未送出去的飞鹰玉环,微微一笑:“大伙儿眼珠子放亮一些,待到薛延陀战阵生乱之后,咱们往南冲出去。东边的铁勒人,并不完全值得信任。南边的,才是咱们自己的人。”   虽然并未亲眼得见,但他有种强烈的直觉,援兵必定是李遐玉带来的。小人作梗想让他死在漠北,绝对不可能给中军的契苾将军传消息。慕容若身为下属,便是再如何怀疑,无证无据亦是只得奉命行事,无暇打探。唯有无须听命任何人的一支奇兵,方有可能径直冲过来救他。除了他的元娘,他的阿玉,还会是何人?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竟成了被美人所救的英雄罢了。   “锥形阵!”李遐玉一马当先,如同箭尖一般冲在最前头。听得她的指令后,旗令官挥旗。旗语不断在将近三千人的队伍中传递,所有人都仿佛曾经演练过一般,紧紧地靠在一起。外围的马匹与骑士罩着重甲,举着藤盾,护着当中的队伍前行。而锥子尖部分则是陌刀阵,中间辅以箭阵,气势如虹地撕开了薛延陀人的防线。   追击唐军大半个月,每当要歇息的时候便会受到唐军扰乱,这些薛延陀骑兵也早已是疲惫不堪。遇见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之后,他们的反应甚至有些迟钝,射箭的力道和准头亦大为不足。因受到夹击,薛延陀将领也不可能只顾着南面,同时须得防备东边以及包围圈内唐军的反击。很快,他们便不得不将包围圈收缩起来,分为三部分,分别抵御不同的敌人。   以锐气之师攻击疲惫之师,以士气高昂之师攻击人心惶惶之师,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李遐玉又命人用铁勒语高喊多弥可汗已经被杀,更是让薛延陀人迅速失去了战意。郁督军山迟迟没有消息传出来,何尝不是令所有人疑惑之事。或许,多弥可汗确实已经死了,否则怎会弃他们这几万人于不顾?!   ☆、第一百四十章 成功会师      “多弥可汗死了!!”   “多弥可汗已经被唐军杀死了!脑袋被砍下来吊在军旗底下,要献给唐人的天子!兄弟姊妹和子女都被回纥等部落杀了个精光!薛延陀王族无后了!”   “郁督军山被攻下来了!!咱们什么都没了!”   正在挥刀杀敌的谢琰避开四溅的鲜血,侧耳细听,嘴角轻轻一勾。选在这个时候动摇人心,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时机。无论是真是假,多弥可汗面临眼下这等危机,迟早都会沦落到如此下场,只不过提前说了出来而已。说不得,越多人相信,此事便越可能变成事实。想到此,他也跟着高喊了起来。常年来往漠北的府兵部曲们多少都懂得些铁勒语,见状也一边挥着陌刀横刀砍杀敌人,一边大声嘶吼,唯恐周围的薛延陀人听不见。   战场上,吵吵嚷嚷的铁勒语嘶吼呐喊交错在一起,惨叫哭喊声中充满了恐惧无措。很快,惊惶便四处蔓延开来,有了第一个相信的薛延陀骑士便会有第二个,有了第一个转身催马欲逃的逃兵便会有第二个。伴随着唐军的嘲弄大笑,薛延陀人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开始狼狈的大溃退。他们的上峰竭尽全力嘶喊着试图控制形势,却被溃兵裹挟着往西北逃去。   拼命溃逃的薛延陀人已经顾不得队形与同袍,不少反应稍迟或者仍在激战的人都被丢了下来,成了唐军的刀下亡魂。不多时,一片混乱的战场便被不断冲杀的唐军分割成小段。更多的薛延陀人都只顾着奔逃,完全失去了战意与斗志,于是很快便彻底落败。逃脱无望者只能拼命一搏,迎接他们的却是乌云般密密麻麻的箭枝。   将近两万薛延陀人折损了一半,剩下的仓皇夺路西逃,仿佛被狼群追逐的兔子。约莫一千唐军紧紧地缀在他们身后,继续规律地射箭,不断地驱赶着这些残兵败将,并给被射落下马的敌人补刀。余下的唐军则向东聚拢,与回纥等铁勒部落会合。   先前的大溃逃早便影响了东边的战事,薛延陀人已然无心恋战,李遐玉稍稍放开一条口子,他们便争先恐后地往外逃。于是唐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又收割了数千敌人。到得最后,成功脱逃的薛延陀人拢共也不过万人而已。   此时夜色已经深了,部分唐军举着火把打扫战场,其余人则赶紧扎营歇息。谢琰来不及与李遐玉多言,两人便一前一后去与回纥等铁勒部落的援兵见面并致谢。这些铁勒人所获已经十分丰厚,每个人瞧起来都很满意,待谢琰等人也颇为客气尊重——当然,这并不仅仅因着他们是唐军,而是他们亲眼目睹了这一支军队到底有多凶残强悍,单纯敬畏强者而已。   由于回纥、同罗、仆骨三大铁勒部落的主要兵力都随着族长去了郁督军山,剩下数百守卫部落的青壮不能离开部落太久,不可能继续追击薛延陀人,便陆续告辞离开了。送别他们之后,疲惫的丝帖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扶着侍女回了帐篷。谢琰与李遐玉并肩而行,朝他们的毡帐走去。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血腥味浓厚的战场上闪烁着,唐军并未计较寥寥无几的战利品,而是更加在意牺牲在战场上的同袍。这场战斗结束得很顺利,牺牲者很少,打扫战场之人默默地将他们的遗体都收敛好。   谢琰目光沉沉地遥望着他们,过了许久,方长叹一声。李遐玉望着他挺直的脊背,仿佛能瞧出他浑身透出的几分哀伤与愤慨,亦是久久无言。而后,两人转身进了毡帐中,孙夏与郭朴正在里头等候。原本谢琰手底下应该还有一位校尉,在前些时日已然战死,旅帅、队正也战死了不少,故而只有孙夏与郭朴在他跟前听令了。   “果毅,接下来我们该如何——”郭朴低声问。   谢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先让大家歇息一夜,然后听阿玉安排便是。方才是阿玉用计将咱们救了出来,想来对于眼下的战况也已经有了合适的对策。”他心中很清楚,如今每时每刻对自己而言都至关重要。歼灭两万人固然是大功,但军中若有从中作梗之人,恐怕并不容易承认他们的战果。唯有将这三万人尽数剿尽,才能漂亮地反败为胜,让谁都说不出半个字来——要知道,整个薛延陀的控弦之士也不过是十几万人而已。然而,连日来的奔逃与反击已经耗尽了府兵们的体力,他们所有人都需要歇息。而他唯一能信赖托付之人,自是只有李遐玉而已。   郭朴微怔,随即毫不犹豫地道:“属下遵命,但凭李娘子吩咐。”虽已经有些时日不见李遐玉,然而从方才的战斗中他便能瞧得出来:众人的默契仍在,这位娘子也仍是如当初那般指挥若定、锋锐无匹。仿佛在她手中,数百人与数千人并无什么差别,依旧能尽在掌握之中。而且,说句不中听的话,他们这些府兵不过千人,这位娘子麾下却有将近三千人,该听谁的早已是不言自明。   “那你们便下去歇息罢。待到明日醒过来,再来帐中听令。”李遐玉很是平静地接过话,仿佛并没有任何意外。郭朴随即退下,孙夏却有些期期艾艾地,一步一回头。   “表兄放心,茉纱丽和孩儿们都很好,正盼着你凯旋呢。”李遐玉无奈一笑,又道。孙夏这才放心下来,呵呵一笑,搔了搔脑袋:“你一直绷着脸不说话,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早说多好,也不必白白担心了。”说罢,在谢琰如若实质的目光中,他呐呐地嘟囔了几句,方掀帐出去了。   此时,帐中只剩下阔别许久的谢家年轻夫妇二人,一时间却有些相视无言。互相望了许久,李遐玉才动了动,走上前抬起手捧住谢琰的脸。直到确实地感受到掌心中的温度,她心中才松了口气,苦笑道:“方才瞧见你的时候,我险些不相信自己的双眼。”   谢琰弯了弯嘴角,双手覆在她的柔荑上,垂眸凝望着她:“我从未如此狼狈过,想不到竟让你瞧见了这付尊容。是不是觉得我有些陌生,一时间不敢认我了?”连续作战大半个月,他觉得自己如今已经与流民乞丐毫无差别。然而,在战场之上,隔着数百尺与若干敌人,他的阿玉却一眼便望了过来。那亮得惊人的一双明眸仿佛穿透了他,教他竟有些心悸,浑身鲜血仿佛都沸腾起来,只为了让她的目光再停留一瞬间。   “千军万马之中,我一眼就瞧见了你,怎会不敢认你?”李遐玉踮起脚尖,吻住他的唇,丝毫不在意他浑身的腥臭气息。唇齿交缠,良久,她方低低叹道:“只有触摸到你,我才相信你确实好好地立在我面前,我确实将你救了出来。否则,我担心这不过是一场美梦而已。”她连续做了许多噩梦,却从未做过团聚的美梦,因而有些不相信胜利竟如此轻易。她还以为等待他们的必然是一场恶战,却忘了以谢琰的能力,便是只带着区区两三千人也照样能折磨领兵数万的对手。   谢琰俯首,轻轻地抵住她的额头:“安心罢,阿玉。我答应过你,必会平安归来。何况,有你在——我只需让自己继续坚持,便能撑到你来救我。我或许能将性命托付给那些知交好友与长辈,心中最信任的却唯有你而已。因坚信你一定会救我,故而我永远都不会放弃自己的性命。”   “先前曾十分遗憾,不能与你并肩作战。”闻言,李遐玉展颜微笑,“如今想来,作为一支奇兵,不必听从谁的命令,岂不是更自在些?若是我与慕容姊夫一样只能被困在中军里,又如何能脱身救你呢?”   “说得是。”谢琰将她揽入怀中,“你是我藏着的杀手锏,一击即中,教所有敌人都措手不及。本还有些私心想将你继续藏下去,不让旁人瞧见。不过,经此一战之后,恐怕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罢。如此倒也好,你本便不是寻常的娘子,说不得往后还会有一起出征的机会。”   两人喁喁私语,过了许久,谢琰方嗅着自己浑身的气味,懊恼地放开爱妻:“你居然一直不曾推开我,简直要将人熏死了。”略作思索之后,他索性便牵着她往外走:“图拉河离得不远,如今河水也并不算太凉,正好去沐浴。”   “你沐浴,将我拉过去作甚么?”   “咱们已经许久不见,我一刻都舍不得与你分开。好阿玉,安心罢,夜色已深,没有人会发现咱们一同离开了。何况,你不想我么?”   “……”李遐玉发现,好些日子不见的某人说起甜言蜜语来,似乎更是信手拈来了。而她许是已经有些生疏了,一时间竟抵挡不住。于是,她只得双颊微红地随着他往外行,纵身共骑一马,御马往图拉河而去。   两人消失在夜色当中,晴娘雨娘赶紧进去收拾帐篷。约莫一个时辰后,他们浑身湿漉漉地回来,便及时换上了干净衣衫,相拥而眠。不过,待谢琰沉沉睡着之后,李遐玉却披衣起来,穿上火红的窄袖胡服,坐在榻边一直凝望着他。   直到帐外传来思娘轻轻的咳嗽声,她方依依不舍地离开,去旁边的帐中听斥候的禀报。剩下那一万薛延陀人对谢琰如此重要,她绝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人。必须用最小的代价,将这些敌人都拿下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悍然反击      自从策马奔出凉州军营之后,谢琰首次睡得如此放松与安心。不必为完成军命而思虑不休,不必为陷入重围而殚精竭虑,不必浑身警戒仿佛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惊醒过来。此刻的他,犹如身在家中,将所有纷纷扰扰与激烈的情绪都暂时抛至九霄云外,只专注地享受与家人相守陪伴的乐趣,享受难得的无忧无虑,享受内心的安宁与平静。   经历了沉睡酣眠之后,已经堆积入骨的疲惫仿佛一扫而光,只余下些许身体的酸痛不适。心中则更是一片明亮,似乎被清澈的河水彻底涤荡得干干净净。张开双眼的时候,谢琰便准确地捕捉到了李遐玉的身影,握住她的柔荑坐起来:“已经什么时辰了?”他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又似乎并未休息多久,一时间竟有些难辨时间。   “时候尚早,你大可再歇息片刻。”李遐玉轻声道,伸手抚摸着他眉间淡淡的褶皱与眼下的青黑,“午时左右出发,完全来得及。方才有部曲来报,你麾下那些府兵都仍在休息呢,你亦放松些罢。”将近二十日的奔波劳累,岂是休息一夜便能平复的?故而,她希望他能多躺一会儿——哪怕是片刻也好,说不得身体中的疲倦与那些细微的伤口便能好受一些。   “若是躺得太久,心中那股劲便消磨了。”谢琰回道,“一鼓作气,方能如猛虎下山一般。否则再而衰,三而竭,我们与那些薛延陀人也没甚么区别了。毕竟,身体的疲倦并非一朝一夕便能休养过来。倒不如为了那股劲,不去多思多想得好。”说罢,他坐起来,里衣半敞,露出里头已经半愈合的伤口。李遐玉禁不住望过去,轻轻蹙起眉。   “阿玉,替我上药包扎如何?”谢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索性脱下衣衫系在腰上,露出半截身子。上头各种伤口密布,有些已经痊愈只留下疤痕,有些却仍是翻卷狰狞。所幸虽是暑热未散的初秋,伤口却并未化脓,不然随身带的伤药可能便不够用了。部曲女兵中虽都有颇通医术者,但毕竟并非真正的医者,也只懂得用草药治一治外伤罢了。   李遐玉默然地取出药膏,给他慢慢抹药包扎。她犹记得,当初他们也曾杀过许多敌人——既有穷凶极恶的马贼,亦有凶猛残忍的薛延陀人——然而,无论哪一次,谢琰都从不曾受过这么多伤。有些伤口甚至险些就能要了他的性命。这一刻,她无比憎恨那个将他陷入困境的始作俑者,恨不得立刻便能将此人挖出来,百倍千倍报复之。   “到底是何人,心思竟如此狠毒?分明是保家卫国之战,却偏偏生了阴毒的害人之心,竟然想让你死在漠北草原,同时身败名裂?”说实话,战争之中要害人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然而欲看似光明正大地陷人于险境,再加以污蔑,却并非易事。再如何精巧严密的计谋也有蛛丝马迹,反倒不如乱军之中的胡乱砍杀或者放箭更为干脆利落。若无什么深仇大恨,很难想象有人竟会使出这样的招数,来对付一个果毅都尉。   谢琰略作沉吟:“迄今为止,我自问行事从来都很小心,并未轻易得罪过什么人。不过,回顾过往,咱们可能早便不知不觉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不独是我,咱们一家人与慕容若,那人都可能并不会轻易放过。他位高权重,但咱们也并非坐以待毙之辈。既然已经是你死我活了,便不必再存什么侥幸的心思,彻底将此人拉下来才是上上之策。”   两人心中都不约而同浮现出了一个名字。李遐玉的眉头拧得更紧,银牙轻咬。她刚想再说什么,外头便传来雨娘与晴娘的声音。谢琰穿好衣衫,牵着她的手坐在旁边的席子上,轻描淡写道:“虽然彼时错过了时机,但此时依旧不晚。安心罢,我会私下与慕容好好谋划此事,不会冤枉了任何人,也不会放过任何意图不轨之人。我们位卑职低,但也并非毫无依仗之人,也断不会容他再下什么黑手了。”   事关重大,不适合在如此简陋的帐篷中继续讨论,李遐玉便只是微微颔首:“若有任何进展,都不许瞒着我。你们若动用自己的人,难免容易教人察觉。我手底下放出去的部曲女兵众多,早已经泯然如寻常百姓,正可作打探消息之用。”   谢琰浅浅一笑:“都听你的。”说罢,两位侍婢便端着简单的吃食进来了。   因急行军赶路的缘故,自是没有什么好吃食。干粮煮成的羹中,加了些临时捕的鱼,闻起来有些腥味。而马肉羹、炙马肉则更是腥臊柔韧,无论如何调味口感也很是一般。不过,因有些日子没有正经吃过粮食的缘故,谢琰居然也觉得味道实在很不错,用了好几碗杂粮鱼羹,方意犹未尽地作罢了。   用过朝食后,孙夏与郭朴来求见。李遐玉又召集了女兵、部曲的头领,派人唤来了仍然揉着惺忪睡眼的丝帖儿,与他们说起了午后的追击安排。听罢之后,所有人都精神百倍,目光炯炯地望着她,炽烈得犹如正午的日光一般。   “如今他们不过是咱们的囊中之物,只需探囊而取物,便可手到擒来。”立在众人面前的李遐玉镇定而平静,扫视他们的时候却带着强烈的自信。或许连她自个儿也并未发觉,侃侃而谈的她便宛如真正运筹帷幄之中的主将一般,让人止不住地想要追随,想要相信,想要跟着冲杀,想要以性命托付。   谢琰含笑望着她,只是偶尔补充一两句,其余的时候皆是静静地听着,时不时颔首。不过,孙夏与郭朴也并未时时刻刻关注他的反应、观察他的态度。他们二人已经完全被说服了,早便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击了。一雪前耻、报仇雪恨的诱惑就在眼前,谁能忍得住呢?他们身上背负着同袍的性命与期望,自是不能让任何人失望。   于是,用过午食之后,这支犹如奇兵一般的唐军便拔营出发了。初时众人赶得很急,直至傍晚时分,他们才停了下来。李遐玉命众人就地扎营,稍作休息,又与谢琰、孙夏、郭朴等人攀上附近的矮石山。   此地位于郁督军山之东北,依稀仿佛能闻见远处飘来的血腥之气。然而遥遥向西南望去,却只能隐约看见雄伟的郁督军山的轮廓。与此同时,就在正北方百余里处,波光粼粼的嗢昆水与楚乐河交汇,呈三角之状将东、北、西三面都牢牢困住,可谓是只能背水一战的绝地。   “薛延陀人慌不择路,居然狂奔到了此地,真是天欲亡他们。”李遐玉道,目光微冷,“到时候只管将他们像赶羊群一样赶到北面,便仅仅只需乱箭齐射即可了。”   “在此之前,须得让他们彻底失去背水一战的勇气。你方才的安排,便是为了此刻的铺垫罢?若是此计用得好,恐怕无须我们动手,他们也能自相残杀起来。”谢琰轻笑,视线望向约莫三四十里之外的薛延陀人临时营地。说是临时营地,其实也不过是胡乱扎起的帐篷群而已,战马几乎都并未拴起来,在周围或平静或暴躁地行走。而战旗、武器皆是七零八落的薛延陀人则或直接躺倒在地,或正在煮食,看起来仿佛很是安宁。   “他们似乎真觉得咱们已经没有再追过来了。”孙夏扫了几眼,“居然连斥候都一付昏昏欲睡的模样,啧啧。元娘,昨晚你那一千人到底都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追着他们一直杀罢了。一直追到清晨,便做出体力不支状撤退了,转而远远缀着他们。”李遐玉道,“紧张之后骤然放松下来,加之已经多日不曾好生休息,他们的体力与精神都已经到了极限。眼下他们看似放松,其实仍是紧绷的弓弦,只要轻轻一勾——”说着,她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便会断裂。”   孙夏砸着嘴望着她,连连点头:“不愧是元娘,果然还是那般厉害。”而郭朴则是暗地里扫了她好几眼,心中暗暗宽慰——也只有谢三郎才敢娶这样的女子,才能娶这样的女子。否则,寻常男子恐怕见了她这模样,只顾着心里瘆的慌了,哪里还能喜爱得起来呢?当然,这样的女子,也确实值得所有人尊重就是了。   夜色降临,李遐玉召集了所有将士,下达了军令。她将一千左右的府兵分作两队,交由孙夏与郭朴分别带领。一队前往袭营,另一队随时策应,谢琰可任选一队加入。剩下所有人守候在南面,负责将逃脱的薛延陀人往北驱赶,以箭阵压制。   为了不惊动敌人,唐军的马蹄事先都包上了布头,而且行动十分隐蔽。薛延陀人自以为已经脱离战场,无人再追击,加之人心松懈,斥候都已经回到营中,竟没有任何人发现这群唐军的动向。直至孙夏带着五百人冲进营中,一边用铁勒语嚷嚷着“唐军来了”,一边四处砍杀,他们才从睡梦中惊醒,继而彻底陷入了混乱之中。   夜色实在太深,完全分不清敌我,而且没有上峰及时指挥,又听见到处都是“唐军来了”的呼喊声,恐慌之极的薛延陀人直接炸营了。他们不分敌我,遇到人便挥刀就杀,争先恐后地去抢营地旁边四处奔逃的战马。甚至在明知对方是同族的情况下也自相残杀,只为了获取一线活命的希望。整个营地都失去了控制,许多身份较高的贵族武官都被下属杀死了。于是,乱象越发频生,一万人竟几乎折损了大半,剩下的人试图往西南冲去郁督军山,却被箭阵所阻断,不得不折向北。   虽说很熟悉周围的地形,然而彻底慌乱的薛延陀人已经忘记接下来拦阻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汹涌的河流——早在昨日他们战败的时候,便一步一步踏进了李遐玉的陷阱之中,早已经无路可逃。   ☆、第一百四十二章 生死离别      因着麾下数千人皆并非常年听令的亲信属下,故而李遐玉早已将他们分成四部。一部为铁力尔部落铁勒人,拢共一千六百余人,皆听命于丝帖儿;一部为慕容若的吐谷浑侍卫,将近千人左右,皆听命于其侍卫长;一部为李家谢家部曲,合起来约六七百人,皆听命于谢琰;一部为女兵,大概四五百人,皆直接听命于她。   部曲早已遵从谢琰之令,与郭朴、孙夏率领的府兵呈合围之势,驱赶着溃逃的薛延陀人。其余三部则跟在他们身后压阵,距离远时射箭压制,距离近时便加入近身搏斗当中。每一部分工明确,简洁的命令一层一层迅速下达,将每一个人都调动起来。数千人组成了一头驰骋于这片战场上的凶猛野兽,逐渐将薛延陀人吞噬殆尽。   逃得最快的薛延陀人终于来到横亘在他们面前的两条宽阔河流之畔——前有怒涛翻涌的天险,后有紧追不舍的唐军,他们已经彻底陷入绝境。这些雄霸漠北草原数十年的薛延陀骑士仿佛这才清醒过来,将所有的畏惧与绝望都化为了战意,赤红着眼睛转身扑向了唐军。而早有预料的唐军都齐齐地后退了数步,飞快地进入己方的箭阵护卫范围之中。   一两轮乱箭之后,凶猛地扑上来反击的薛延陀人皆七零八落地倒了下来。仅有数百勇猛者已经冲到了阵前。然而,此时四部却皆派人来报,已经没有箭了。   李遐玉冷静地扫视着战场,略有些遗憾——若不是急行军匆匆赶过来,军备粮草皆有不足,此战光靠着射箭便能够彻底结束了。眼下却不得不再和这些剩下的一两千孤勇薛延陀人展开肉搏战,想必又会产生轻微的伤亡。然而,战场上的胜利都免不了用鲜血与白骨堆积。一将功成万骨枯,作为主将可事先尽量思虑万全,以避免己方的无谓伤亡,却容不得错过任何战机。   这些思绪不过在刹那之间,几乎是下一刻,她便抽出横刀,策马往前冲去:“杀!!”   “杀!!”所有人皆齐齐大喝一声,都紧跟着冲上前去。背水一战的薛延陀人变得格外难缠,唐军亦是毫不示弱。鲜血飞溅之中,战场渐渐一片混乱。靠着凶悍的拼杀,薛延陀人反而将唐军的阵容冲乱了。不同部之间被迫隔离开来,暂时只能各自为战。而由于此时尚是黎明时分,无法用军旗传递消息,陷入冲杀中的李遐玉也很难兼顾其他各部发出的消息。   在四处充斥着的喊杀声与惨叫声中,李遐玉依稀听见阵阵马蹄声从远方传来,回首望去,警戒的斥候小队却并没有点燃火光。不知为何,她并不认为自己方才听见的马蹄声只是错觉,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危险正悄悄潜伏而来,不断地朝他们迫近。   虽然眼下战局几乎已经尽在掌握,胜利就在眼前,她心中却渐渐地升起几分不安。身边只有护卫的十余女兵,其余人都正在搏命厮杀,她却突然很想去往谢琰身边,与他并肩作战。这一刻,她无比渴望确认他的安危,仿佛只有亲眼见到他,她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于是,她微微蹙起眉,四处顾盼,试图在乱军之中寻见谢琰的踪影。许是有些紧张,无论她如何四处巡睃,都寻不见谢琰。雨娘、晴娘等也帮着她寻找,然而始终会有不长眼的薛延陀人冲上来,打断她们的动作。   李遐玉凭着直觉,挥刀杀出一条血路,冲向嗢昆水与楚乐河交汇之处。直到砍得横刀都有些翻卷了,她才听见淙淙的流水声,随即借着河水的波光,在拼杀的人群中发现了谢琰。他正带着几个部曲与四五个薛延陀人近身搏斗,浑身早已溅满了鲜血。薛延陀人且战且退,将他们引向河边,谢琰等人追逐而去,很快便来到河岸畔的草地上,步伐也变得小心谨慎起来,避免一时不慎摔入河中去。   忽地,从旁边战成一团的人群中间,又冲出几个薛延陀人,朝着谢琰扑了过去。谢琰一时无法分身,眼看着便要生生地受他们的砍杀。李遐玉怒睁双目,大喝一声:“三郎!!”一边策马冲上前去,一边举起手弩对准敌人。弩机连发三箭,杀了三人,谢琰自己闪躲开,转身砍死一人,危机便暂时消弭了。   许是听见她的声音,谢琰回首朝着她浅浅一笑——尽管彼此可能并不能瞧得很清楚,也没有任何空暇交换眼神或者话语,李遐玉仍是回以笑容。然而,下一刻,她的神色却倏然大变,勾起的嘴角突然僵硬了——   不知从何处冷不丁飞来几支箭,射中了谢琰的前胸与腹部。那几箭的力道之强,甚至令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踉跄着向旁边倒去。   “三郎!!”这一瞬间,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一个人。脑海里所有的纷纷扰扰也都如烟一般消散,只剩下一个念头——去往他身边,去保护他!!李遐玉并未听见自己是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唤着谢琰的名字,亦不知道自己脸上不知不觉已经满是泪水,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跃下马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   她只能看见谢琰捂着伤口退了几步,手很快便染满了鲜血;她只能看见,他的眼眸准确地望向了她,带着几分不舍与执着;她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微微张合,似乎在对她说着什么;她只能看见,一个浑身插满箭的薛延陀人突然紧紧地抱住他,往后一仰,倒进了身后浪涛起伏的汹涌河流之中,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三郎!!”李遐玉的心,也在这刹那之间粉碎消散了。   救他!一定要救他!把他带回家去!!她千里迢迢来到漠北草原,就是为了将他带回家去,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自己面前?她的染娘还从未叫过一声阿爷,他们一家三口尚未真正团聚过!她怎么能容许,他们的家庭就此支离破碎?!   片刻之间,李遐玉便赶到了河边,她毫不犹豫地便要往里头跳去,旁边却突然扑来了一个人,将她牢牢地制住了。陌生的气息让她止不住地挣扎起来,又是踢打又是撕咬,仿佛面对的是最凶狠的敌人一般:“放开我!!快放开我!!”   对方却恍若未闻,发出了几声闷哼之后,便趁乱将她拖往旁边,藏在一堆尸首里:“李遐玉!李元娘!你冷静一些!!你那些忠心耿耿的部曲已经去搜索谢琰的下落了,你跳下去又能做什么?!你如今身为主帅,不想着稳定军心,只想着寻死觅活,难不成想让麾下数千人都成为薛延陀人绝地反击、反败为胜的牺牲?!想让谢琰和他的属下都成为一个笑话?!”   “还是说,你想将好不容易获得的战果,都拱手送给那些图谋不轨之人?!”   对方提起谢琰的名字之时,李遐玉忽然变得无声无息起来,安静得仿佛已经昏迷过去一般。直到此人当头棒喝的一席话说完后,她捂着发疼的胸口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方才四散迷失的神智才渐渐恢复过来。   不错,她不善水性,跳入河中又有何用?白白让一群部曲忙着救人,反倒耽误了救谢琰。在这一战中,谢琰遭受了陷害与暗算,数度面临性命之忧。她又怎么能容许他在这场战斗中的功劳与光辉,被那个阴毒的小人夺走!她又怎么能容许旁人将脏水泼到他身上,指鹿为马?!不!绝不能如此!就算他暂时离开了她身边,她也必须相信,他一定会活着回来!而该属于他的一切,谁都夺不走!   想到此,李遐玉才沉声道:“何飞箭,谢谢你方才救了我,也多谢你骂醒了我。现下,将我放开,我要整军。”由于方才的哭喊,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嘶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制住她的年轻男子怔了怔,低声道:“得罪了。”说罢,便缓缓地坐在了一旁。与过去相比,他的身量已经变得足够魁梧,面部的线条也越发刚毅。然而,眉眼间依然能看出过去那个肆意飞扬的少年的影子。此时他背上还歪歪斜斜地插着几支箭,伤口还在往外淌血,显然是方才为了救她所受。虽然伤口看上去并不深,李遐玉却仍是唤来了女兵照看于他。   而后,她从尸首当中拔出一柄适用的胡刀,扫了一眼外头越发混乱的战场,运足气息,大声喝道:“凉州军来援助我们了!不必惊慌!剩下的残兵败将已经不足千人,咱们完全能全都杀个精光!也好让凉州的弟兄们瞧瞧我们灵州军与铁力尔部落兄弟们的厉害!!”   铿锵有力的话一遍遍地传出去,而后在战场上回响起来。原本悄悄进入战场的数千人立即露出了行踪,也不好再暗中行事,只得大声回应道:“奉契苾何力将军之命!前来襄助!吾等皆为大唐将士,本便没有灵州凉州的分别!!咱们杀薛延陀人,也都是为了大唐边疆的安宁!!来!!跟着我!杀!!”   ☆、第一百四十三章 控制事态      李遐玉目光森然地望着那个恬不知耻的凉州武官,浑身上下皆是煞气与犹如实质般的杀意。她身后的女兵们迅速集结起来,默默地追随在她身侧,赶到了凉州军跟前。中途丝帖儿也领着铁力尔部落的骑士汇集过来,浩浩荡荡两千余人策马挡在了凉州军主力面前,将他们与正在浴血奋战的灵州军隔离开来。   为首的凉州武官看衣饰应是一位折冲都尉,充满轻蔑的视线扫过无声无息堵在跟前的女兵与胡人,面带郁色喝问道:“尔等可是谢琰谢果毅麾下?!怎敢胆大妄为地违背军令挡住吾等的去路?!谢果毅如今在何处?!若是谢果毅之命,让他出来见某,好生解释!不然,某一定会在将军面前与他分说!”   李遐玉冷冷一笑,刚给她的三郎放了暗箭,居然也敢假惺惺地再提他的名字?将莫名其妙的罪名随便地栽在三郎身上?若无何飞箭相救,恐怕她当时也白白作了箭下亡魂,到时候便由得他们胡乱污蔑、胡乱抢功了?!于是,她绷紧了脸,沉声回道:“谢果毅之妻,御封诰命县君,李遐玉在此!谢果毅如今正在阵前舍生忘死地冲杀,我受他委托统领灵州军以及我亲自请来的援兵!如今战场上不过只剩下数百人,只需扫尾即可,不必阁下费心了!”   因她常年戴着的驱傩面具方才已经遗失,一张芙蓉面上虽然溅了血迹,却是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众人跟前。那折冲都尉略有些无礼地打量着她,双目中掠过几分令人厌恶的暗色:“区区女流之辈,居然也敢出现在战场上,谢果毅果然是视军法于无物!数千兵士,岂能交给女流来统率?简直就是胡闹!某不想责骂女子,县君赶紧让谢果毅出来相见!”   李暇玉嗤笑一声,冷冷地道:“我带着两千兵马急行军,千里迢迢而来,与谢果毅里外合击杀死了共计三万薛延陀骑士。便是我独自杀过的薛延陀人,也足有数百之众。我麾下的部曲女兵杀的敌人,更不知比你们这数千人多了多少。尔等何德何能,居然也敢蔑视我这个御封的诰命夫人?折冲都尉又如何?一门心思抢功的折冲都尉,又如何比得过我这个勇猛杀敌的县君?我虽是女子,我夫君的品级比你低,却也不是你这种平庸之辈能够侮蔑的!”   凉州折冲都尉一噎,脸色青青白白难看之极,怒喝道:“大放厥词!若不是看在你是御封诰命的份上,必要将你斩杀阵前,以振我军之军威!!”   “阁下若有任何异议,不妨待战事结束之后,见过契苾何力将军再说。想来,当初将军命人来救谢果毅,其中必定有你罢?一看到三万薛延陀人便拨马就逃之人,如今竟然也能说出‘军威’二字了,也不知心生胆怯的人究竟是谁。若是将军要阵前斩杀逃兵以正视听,该死的一定不会是我。”   “妇人长舌!!用兵之道实实虚虚,岂是妇人之流能看透的?”   原来那时候果然是此人!本意只是试探的李暇玉双眸微缩,念及重伤落入河水中的谢琰,心中更是大恸——可恨仇敌就在眼前,她却不能拔刀直接将其斩杀!很好!她定会将这张脸记住,百倍千倍报复回去!至于将此人派出来的幕后主谋,她也绝不会放过!宁可玉石俱焚,也不会教那人再逍遥自在!   那折冲都尉见她并未反驳此言,于是又恨声道:“我等奉命而来,你们居然如此怕我们抢功?拒不接受?!也罢!在将军面前,再好好述说分明!!莫非谢果毅就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啧啧,真是坏了灵州军的名声!”   “你居然也敢提‘名声’二字?”李暇玉寸步不让,回首望了一眼已经渐渐平息下来的战场,森冷一笑,“灵州军以数千人大破三万薛延陀骑兵,无论是谁听得之后,都只会赞赏。而你们凉州军,偷偷摸摸地窜过来,不提前表明身份,让战场上越发混乱,不知伤了多少自己人——这便是你们所说的襄助?难不成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所以才不尽早喊出身份来?!哪一支援军会如你们这般见不得人?”   “灵州军中自有书记官,又有铁力尔部落的兄弟为我们作证!此番究竟是谁的过错,我相信,将军一定会主持公道!尔等有什么话,便留待将军面前再说罢!如今我也懒得与你们白白耗费时间了——”说罢,李暇玉便示意丝帖儿接替她挡在这群人面前,“丝帖儿,看紧了他们,别让他们胡乱动弹。若是他们敢不分敌我胡乱放箭,便当作投敌的叛徒,直接杀干净了事!事后便是被状告了,将军也一定会为咱们做主!”   如此明晃晃的威胁,教凉州军胸中都梗了一口血,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时竟无言以对。丝帖儿慎重地颔首,许诺道:“姊姊放心去罢,我必会将这群人看得紧紧的,不让他们坏姊姊的事。”她尚不知谢琰落河之事,神态间犹自带着几分俏皮之意:“姊姊让谢姊夫手脚快些,免得反倒教这些人看得太眼红,日后给他使绊子。”   李暇玉胸中又是一痛,勉强颔首,便拨马回转。一路又冲杀过去,来到河岸边。李家谢家的部曲几乎都在河中寻找,沉沉浮浮之间,却并没有任何一人示意已经寻见了谢琰。李暇玉心急如焚,谢琰身负重伤落入河中,若是不尽快寻见他,他无力浮在水面上,反而溺水了——她不敢再多想,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双眸也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娘子,此处是嗢昆水与楚乐河交汇之处,水流看起来平缓,实则底下十分湍急,很容易将人卷走。光是在此处寻找大约已经迟了,不如某带人沿着嗢昆水往北寻找——”浑身湿透的李丁登上河岸,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嗢昆水直通瀚海,娘子相信某,无论如何,就算将瀚海找个遍,某也一定会将郎君带回来。”   “三郎绝不会死。”李暇玉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想给自己定心,又仿佛想让他们也跟着安定下来,“他答应过我,在我寻见他之前,永远不会死。只要我一直不放弃寻找,便迟早都能将他寻回来。你们暂且离开此地,沿着嗢昆水下游去找他。我会请丝帖儿派出一些人与你们同行,也好不惊动其他铁勒部落。”   “遵命,娘子放心。”李丁斩钉截铁道,“郎君一定会回来。他必定舍不得娘子和小娘子。”说罢,他向着李暇玉行了一礼,便将所有部曲召集起来,准备渡河。女兵们给他们准备好了干粮衣物等,皆仔细包裹妥当。   李暇玉目送他们远去,心中向漫天神佛祈祷:佛祖保佑,让三郎平平安安地归来。信女愿从此茹素斋戒,日日抄经,只求他平安!佛祖保佑,让我们一家能够团聚。信女从今往后一定会多行善事,积累功德,只求他平安!她心中不断地重复着祈祷,怔怔地在河边站了许久,直到浑身浴血的孙夏与郭朴都来到跟前,才回过神来。   此时,他们二人都已经得知谢琰落河的消息,神情急切,充满了担忧。因着从小的情谊,孙夏双目早便红了,哽咽道:“元娘,可有三郎的消息?搜救可顺利?”他甚至按捺不住想往河中跳:“我也懂水性,我下去找他!”   郭朴低声道:“薛延陀人所剩无几,马上就能清理干净,继而只余下打扫战场之事了。方才见凉州军似乎来了,还曾与娘子对峙。谢果毅落水,与凉州军可有什么干系?不然,属下实在无法相信,他竟会如此不小心——”   李暇玉深深地望着两人,森然道:“凉州军奉某人之命,数度欲置三郎于死地。先前将军派人来救却拨马离开的便是他们!方才更有人放暗箭,让三郎受了重伤,薛延陀人才得了可趁之机,将三郎拖下了河。”   孙夏腾地转身,红着眼举着战斧就要向着凉州军冲去,李暇玉立刻拦在他跟前:“大兄不可冲动!”自从与谢琰成婚之后,她便只唤他表兄,如今因心中急切倒是叫了旧日的称呼。孙夏听得一怔,苦涩地望着她:“难不成,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暗中窃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仇人就立在面前?!”   “眼下咱们没有任何证据,又如何能轻举妄动?”李暇玉冷静地道,“如今你是这近千人当中品级最高的武官,理应统率他们,更不该冲动行事。待回去军营中,拜见契苾何力将军之时,你必须将最近一个月发生的事,前前后后都述说清楚,请将军来主持公道!不然,那些混账东西便会倒打一耙,反而诬陷你们!三郎麾下只剩下你们这些亲信了,绝不能教他回来之后,却受了污蔑和错待。我想让他风风光光地回来!他一直是我的英雄,也是大唐的英雄!”该属于谢琰的一切,谁都休想夺走!   孙夏用力地点头:“我定会说清楚!郭朴,你与我同去!我若说得有什么不对,立刻补上!将咱们的书记官带上,我们的军功都是三郎和元娘带着我们得来的,不管少了谁的,也绝不能少了他们的!”   “是,属下遵命。”郭朴应道,又对李暇玉道,“娘子尽管放心,谢果毅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我们永远是他麾下的兵士,只信服于他!”   闻言,李暇玉再也止不住泪水,轻轻颔首:“多谢,我也会与你们同去。”三郎,你听见了么?你看见了么?我们都在守候着你留下来的一切,必会不惜代价地维护你该得的一切。若是你听见了,看见了,那便尽早归来罢!   他们需要你。   家人需要你。   咱们的染娘需要你。   我需要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坚持信念      就在谢琰李暇玉等人浴血奋战的时候,主力云集的郁督军山战役已经分出了胜负。数十万唐军气势汹汹而来,多弥可汗连战连败,郁督军山脚下的牙帐岌岌可危。于是,他也顾不得颜面,便伺机悄悄逃出重围。不料,只差一步之遥便将成功逃往瀚海的时候,他却与参与围攻的回纥族长吐迷度撞个正着。   吐迷度的父兄都在不久前被多弥可汗所杀,早便暗恨在心,竟凭着一腔孤勇与热血,率领一万余骑士将他攻杀,并将剩下的薛延陀王族屠戮殆尽——连早已威信尽失的前小可汗大度设与突利失的儿子都没有放过,女眷则掠夺为奴隶。   紧接着,唐军便大破薛延陀牙帐,残余六七万薛延陀骑兵只得向西北溃逃而去。那里正是夷男可汗之侄咄摩支率部放牧之地。早年他因受夷男可汗器重又深得部族民心而被堂兄弟们驱逐出去,如今却阴差阳错成了薛延陀仅存的一位王族。   数十万唐军未能将多弥可汗俘虏,绑去长安拜见天子,反倒教回纥得了如此功劳,又寻了借口占据薛延陀的土地,掠夺其族民为奴隶,几位将军心中皆十分不是滋味。吐迷度也并非贪婪不知世事之人,立刻将薛延陀的金银财宝粮草都拿出来,与唐军以及仆骨、同罗等部落一同分享。因回纥如今算是势力最为强大的铁勒部落,也已经向大唐效忠,故而几位将军也给了他面子,不再计较此事。毕竟他也是凭着本事杀了多弥可汗,并未暗中下手抢功勋,说来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了。   此时,契苾何力将军却得到军报,称谢琰得其妻所率援兵之助,以拢共不到五千人之众杀灭三万薛延陀骑兵,获得大胜。他不由得拍案而起,高声大笑:“果然是天作之合!李元娘引兵救夫,两人合力取得大胜,简直就是一段佳话!!”   这个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执失思力将军耳中,继而传遍了数座大唐军营。故而,当李暇玉带着人马来到唐军的凉州军及胡军大营时,几乎所有正在操练的唐兵都好奇地停了下来,打量着这位传闻之中的女将。大唐并非没有女将,当年平阳昭公主的威名如今仍是赫赫在耳。然而,到底直接上阵杀敌的女将仍是十分罕见,几乎所有人听得她手刃数百敌人的功勋后,都忍不住想看一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凶悍女子——   戴着驱傩面具的女兵们整整齐齐地翻身下马,狰狞的面具上仿佛还带着鲜血与杀意,穿着几乎看不出身段的厚实窄袖胡服,教悄悄打量的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得一声叹息。而后,立刻有兵士前来,让李暇玉、孙夏、郭朴、丝帖儿以及那位凉州折冲都尉前往中军帐。   李暇玉目不斜视地穿过重重营帐,进入中军帐之前摘下了面具。入得帐内之后,她便感觉到数道好奇打量的视线,带着长辈对于晚辈的期待与些微欣喜,也不乏怀疑之意,但她却只作不知,朝着坐在正中央的契苾何力将军行了拜礼,不卑不亢地道:“妾谢李氏,拜见契苾将军。”孙夏与郭朴等人亦是规规矩矩地行了半跪的军礼,抱着军功之卷的记录官遂奉命将记录呈上去。   契苾何力将军只随意地翻了翻那军功之卷,便交给了旁边的执失思力将军,拧起眉头:“我看军报上说,谢果毅落水,如今下落不明?”他不但欣赏谢琰,且早已将他当成自己的子侄,神态中难免有几分急切之色:“眼下可寻得他的踪迹?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将军,当时战况混乱,凉州军悄悄进入战场后,更是难以控制。谢果毅中了突如其来的数箭,便被重伤的薛延陀人拖下了河。”李暇玉尽量不带一丝感情地描述此事的因果,不着痕迹地将凉州援军的过错安放在其中,“事后妾已经让部曲与铁力尔部落的骑兵沿着河岸一路往北搜索,过些时日应当便会传出消息。”   “谢果毅立下如此大功,本该重赏——”契苾何力将军难掩哀意,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然而李暇玉却并不接受他的说法,道:“将军,妾以为,谢果毅深识水性,绝不会有事。”为了让众人接受她的言辞,她此前刻意并未提及谢琰的伤势情况,只说他身中数箭:“妾相信,他一定会平安归来。”   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约而同道:“既是如此,我身边还跟着些部曲,都派出去寻谢果毅罢!”“不错,这可是立下杀敌三万之功的少年将军,说不得将来又是一位霍骠骑(霍去病),怎能让圣人失去日后可引为左膀右臂的良将?!”   二人三言两语便定下此事,便又问起孙夏与郭朴此战的始末。孙夏攥紧拳头,沉声将他所知的所有事皆细细道来。李暇玉与郭朴早已帮他顺过一遍,却也没料到他竟能说得如此完整,完全不似过去那般鲁莽。郭朴只需适时地加上一两句话,他便能继续扩展着说下去,将所遇的险境描述得跌宕起伏。那凉州的折冲都尉本想冲进来便状告他们,却始终得不到说话的机会,只能满脸冷汗地继续听下去。   李暇玉以森冷的目光斜了他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帐内的另一位服紫高官。几乎不必确认,从此人的举止做派中,她便能立即认出他的身份——凉州都督李袭誉。这位正三品的凉州都督,正是她与谢琰怀疑的幕后凶手。因着当年他们偶然发现的凉州都督府内眷与马贼勾结之事,接连施以种种毒计,意欲对他们斩草除根!   李袭誉的年纪不过五十来岁,两鬓斑白,蓄着长髯,看上去温文尔雅、风度翩然。然而,看在李暇玉眼中,此人却是阴险狡诈毒辣之辈,心思无比深沉,生得也是一付奸佞之相。她险些控制不住满心的恨意,只想拔出随身带的匕首,立即手刃仇人。然而他却似乎倏然发觉了她的视线,淡淡的毫无任何感情的目光朝她看了过来。   李暇玉握紧双拳,指甲掐进了手心当中,隐约血迹斑斑,她却浑然未觉。微微朝着近在眼前的仇敌颔首之后,她便移开了视线,神色无比平淡,就似并不认识他,亦对他的身份根本不感兴趣一般。   李袭誉的反应亦是平平,仿佛并不在意她。听得孙夏与郭朴将此事始末禀告完后,他趁着契苾何力尚未发难,便拱了拱手道:“当时两位折冲都尉赶回来禀报于老夫,说明了谢果毅受困之事。只是那时候战况紧急,三万薛延陀人若是回转,便很可能冲击中军的战局,将多弥可汗救出去。故而老夫认为,不如让谢果毅多周旋片刻,待到中军战势稳定之后,再派救兵亦是不迟。果然,谢果毅如将军所赞的那般,十分勇猛出众,以区区两千余人等到李县君引兵来救,又合力灭杀三万薛延陀人,确实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良将!”   果然用的是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李暇玉垂着首,恨得目眦欲裂,却挑不出此人言语中的错漏之处。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加之如今战果斐然,谁都不能指责李袭誉的这番安排。至于他的用心,若是不知其中的渊源,谁会怀疑一位正三品的都督竟会去为难一个小小的果毅都尉?!证据……她需要足够的证据,需要能够一击即中的证据!!   果然,听得此话,契苾何力只是微微皱眉,随即便道:“便是战况再如何紧急,李都督也该将此事告知于我才是。毕竟,我才是主将,理应得知所有战报。不过,你说得不错,在那等境况下,还能获得如此大胜,我一定要为谢果毅请功,上折子奏请圣人破格提拔。此外,李县君亦是战功赫赫,虽身为女子,却也同样应该请功。”   “妾替夫君,多谢将军。”李暇玉再度行礼,又拉过旁边的丝帖儿,“幸而得铁力尔部落族长之女丝帖儿率着千余骑士鼎力相助,妾方能与夫君会合。将军若要请功,请务必莫要落下他们才好。”   丝帖儿忙给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行礼,连连摇首:“姊姊言重了,我不过是仗义相助罢了,当不得什么功劳。”   “铁力尔部落亦不愧为我铁勒的好儿女,放心罢,必不会落下他们。”说罢,契苾何力长长一叹,毫不顾忌执失思力与李袭誉就在跟前,便又道:“我视你们为子侄之辈,本该好好照顾你们才是。因我安排得不够周全,方令三郎、憨郎都受了这般苦楚。阿娘若是得知,必定不会放过我,茉纱丽在心里也一定会怨怪我这个世父。”他如此明白地道出彼此的亲戚关系,教在场众人都有些吃惊。   执失思力将军接道:“想不到,孙校尉竟是你的侄女婿?”说着,他特意又打量了孙夏几眼,笑道:“他是名猛将,如今受了磨练之后也多了几分沉淀的心思,日后想必渐渐也能独当一面了。姑臧夫人的眼光着实不错,得了个上好的孙女婿。”   李袭誉双目微动,扫视着孙夏等人,口中只附和着笑了笑,也并未多言。他与契苾何力虽是副将与主将,关系却并不熟稔。而且,他对孙夏等人并不熟悉,因此不像执失思力那般反应热烈。而作为他亲信下属的那位折冲都尉则是瞪大双目,难以置信地看向李暇玉等人,仿佛这才明白,为何之前她口口声声要让契苾何力将军来主持公道。既然是亲戚,将军偏向谁不是明摆的事?!   奉命出帐之前,李暇玉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此人竟吓得险些变了脸色,惨白着一张脸垂下首。当然,眼下他发愁的大概是如何解释凉州军悄悄进入战场不表明身份之事,以及只听从李袭誉之命却不奉军令向主将禀报等,并不知道自己放暗箭伤谢琰也教李暇玉猜了出来。在一切证据都搜集完毕之前,李暇玉也并不欲打草惊蛇,嗤笑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女兵与铁力尔部落的骑士在大唐军营之外暂时扎营。李暇玉并不欲久留,但此番战事已经结束,唐军不日便要班师回朝,她紧紧跟着至少能探知接下来的诸多消息。诸如谢琰的功劳如何算,诸如李袭誉是否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是否还想着斩草除根等等。   然而,当她看见匆匆赶过来的慕容若时,佯装的平静便再一次被打破了。慕容若奉命打扫战场,刚听说此事便奔了过来,见到李暇玉的神情,他怔了怔,艰涩地道:“谢三郎还没寻见?”   “他一定不会有事!”李暇玉敏感地察觉他的话中之意,几乎是失控地喊道,泪水纷纷如雨落,“无论是谁想让他死,都不可能如意!”或许因慕容若才是眼下最值得信任与托付一切的人,她肆意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所有的不安、担忧、痛苦与仇恨都一并迸发出来。   慕容若忙点着头,宽慰道:“你说得是!他不会出事!我那些侍卫尽管使唤,让他们都散出去寻他!不将他找到,就都别想着回来!元娘,你也不必自己撑着,所有想做的事,都尽管交给我就是——李袭誉这个老贼!我绝不会放过他!!”   连日以来几乎是不眠不休的行军征战,又因担忧悲伤之故夙夜难以安宁,李暇玉的身子早已经被掏空了。她听着慕容若口口声声的保证与许诺,心中略微松快了一些。然而,随后她便忽然觉得眼前一黑,猛然倒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一百四十五章 韶华一梦      昏昏沉沉之间,李暇玉仿佛闻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袅袅香气。她挣扎着想张开双目,却始终醒不过来。不,她怎能任凭自己就这样昏睡下去?她还要寻她的三郎,将他带回去见染娘!如今三郎尚且生死未卜,她如何能容许自己无知无觉地病倒?   然而,下一刻,便有一个声音在心中骤然响起来,充满了疑惑:“三郎?染娘?那是谁?”她有些茫然,不知不觉便睁开双眸,原本因病重而失去焦点的目光渐渐清晰起来,怔怔地望着华美的床帐出神:是呢,三郎,染娘,究竟是谁?她为何会心心念念挂记他们?遍寻所有的记忆,分明她从未遇见过能够让她这般称呼之人。她嫡亲的阿弟行四,那位行三的兄长不过是宫人所生,从未亲近过,她更不可能直呼其名。   “阿姊,你可算是醒了。”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位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小娘子。她穿着一身越州缭绫做的裙衫,华美的章纹在光芒变幻间改变着颜色,瞧上去便价值不菲。娇美可爱的圆脸上,一双乌黑的眸子含着忧虑与依赖,仿佛小大人一般松了口气:“阿姊突然病倒,可教我吓坏了。阿兄这几日也不曾来探望我们,真是狠心!哼!”   这是她的妹妹,唯一的嫡亲的妹妹。原本还应该有位异母妹妹,刚出生不久却莫名夭折了。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记忆仿佛因生病而变得遥远,她需得细细思索,方能渐渐理出些头绪。   然而阿妹却并不知她的境况,趁着宫女侍婢都不在,便爬到床榻上,用充满童稚的声音告状:“阿姊,咱们的宫殿前守了好多侍卫,面相看着可凶了。我本想跑出去让阿娘阿爷来看你,但他们说阿姊正在生病不能见人,连我都身染病气什么的,不准我出去!阿姊你帮我去教训他们!一定是他们隐瞒了阿姊的病情,阿娘和阿爷不知道你病倒了,才没有过来瞧你!”   听到此处,她竟禁不住浑身一颤,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位盛装华饰的女子正狼狈无比地坐在地上哭泣,双眼中带着彻骨的怨恨。那是她的阿娘,正在用所有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咒骂着即将屹立于后宫之巅的女子。而她只能流着泪,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孔武有力的粗使宫女将她挟持起来,毫无尊重之意地往外拖行。   “放开我阿娘!”那时的她原本战战兢兢地蜷缩在一旁,见状终于鼓起勇气从角落中疾走出来,扑过去抱住女子不放,“贱婢安敢对淑妃不敬?!你们这是奉了谁的命令?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性情一贯温和的她,破天荒地学着往日阿娘教训宫女的言辞,怒气冲冲地叱责这些宫女。   然而,这些地位最为卑微的粗使宫女却并不将她这位堂堂的帝皇长女放在眼里,冷笑着道:“圣人有命,将王氏、萧氏都废为庶人!如今宫中事务皆由武昭仪掌管,奴等奉昭仪之命,将两个庶人送到她们该待的地方去。贵主是金枝玉叶,可千万别自污身份,与萧庶人牵连不清。”   “我不信!”她呆住了,完全不敢相信阿爷竟然如此无情。昔日父女之间的天伦之乐犹在眼前,阿娘受宠的时候连王皇后都不得不退出一射之地,为何转眼之间便会沦落到如此境地?那武昭仪何德何能,居然能一举将阿娘和王皇后都除去?!   “贵主安生些罢,奴们也是奉命行事,可别教奴们难做。”粗使宫女的力气奇大无比,轻易就将她的双手掰开,拖着她的阿娘继续往外走。如此毫无体面如罪人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中被拖行出去,她知道,出身兰陵萧氏这等世家大族的阿娘必定已是羞愤欲死。就算是成王败寇,又何必如此羞辱人?!   “阿娘!阿娘,我立刻去寻阿爷,请他收回成命!!”事已至此,唯有去劝服父亲,阿娘方有机会得到赦免。她绝不相信,父亲……阿爷竟然如此无情,全然不顾十几年来的情谊。便是阿娘已经失宠,毕竟为他生下了三个孩子。看在她们的份上,难道便不能通融么?就算是降阶为最低等的采女也好,总好过废为庶人!   “别去!阿玉!不能去!!”一直只顾着咒骂武昭仪的女人却忽然高声唤住她,“阿玉,眼下还不是时候!不能去!免得你和阿云都受到牵累!你是九郎的长女,长女,她一定不敢对你下手……呵呵,他的心可真狠哪,比那毒妇还狠!好阿玉!你也是长姊,一定要照顾好四郎和阿云!”   “阿娘……”自从她出生开始,便只见过萧淑妃因受宠而骄横跋扈的模样,何曾见过她如此状若疯狂地大笑大哭?她不由得怔住了,睁着双目看着她被拖行离开。回首四顾,这座充满了各种美好记忆的偌大华美宫殿失去了主人之后,仿佛瞬间就变得零落不堪。她茫然地在宫殿中行走着,忽然仰首便倒了下去。   之后,她便病了,病得神志昏沉不知今夕何夕,甚至还做了奇怪的梦。然而,眼下却什么梦境都想不起来,只留下眼前冰冷刺骨的现实。阿妹尚且年幼,懵懂无知;阿弟已经离宫开府,如今也音讯不通。她到底该如何做,才能照顾好他们?不教他们被狠毒的武昭仪所害?面对权势煊赫如日中天的武昭仪——或许过些日子便是武皇后,她又能做什么?   是的,身为帝皇长女,御封的义阳公主,年已十岁的她居然什么也做不成。分明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她——你能做的事情有许多,虎毒不食子,去见一见父亲为何不行?就算不能为阿娘求情,总须得让他心生怜惜,往后才会照拂你们。然而,她却惶惶然,不知是否该遵从这个陌生声音的指点来行事。阿娘说了,不能在这个关头去见父亲,听她的话,总不会有错……何况,宫殿外面都是陌生的侍卫,她又如何能闯出去?   就在迟疑之间,一群面容冰冷的宫婢突然出现在她与阿妹面前。阿妹犹不知这偌大的宫城中已经换了主人,笑靥如花地询问她们阿娘在何处。那些宫婢抬了抬眼,冷冷地望着她们,一言不发地半是胁迫半是簇拥,将她们迁到了某个偏僻角落的宫殿之中。   她们哭过,闹过,想去寻父亲做主。然而行动不得自由,院门外永远都有人守卫着,所有的宫婢也都不听她们的使唤。她搂着因恐惧而日夜啼哭的妹妹,自己的泪水已经渐渐流干了。她开始懊悔为何当初并未痛下决断,为何当初不听心中那个声音的话,不过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不久之后,不知是有意或者无意,她听见宫婢私下议论,阿娘与王皇后都已经死了。她们被武氏做成了人彘,痛苦而亡。王皇后认了命,阿娘却一直诅咒不休,致使武氏心生恐惧,宫禁内从此不再养猫。   她开始做噩梦,梦中看见血肉模糊的阿娘惨叫着道:“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后为猫,使武氏为鼠,吾当扼其喉以报!”这个梦延续了很久,她亦从刚开始的恐惧悲痛,逐渐变得麻木不堪。阿娘的诅咒没有任何效用,武氏好好地当着她的皇后,权倾天下,被尊为天后。她生的五郎被立为太子,而她的嫡亲弟弟四郎则活得战战兢兢,犹如被猛兽盯住的猎物。   至于父亲——她真的还拥有父亲么?他已经完全记不起来自己还有长女与次女,或者,在他眼里,唯有武氏的儿女才是他的儿女。无母无父,一夕之间痛失怙恃,她心中变得完全冰凉一片。她总觉得,这不该是自己的生活,这不该是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家人应当是和乐融融的,不会生出任何龃龉,相处之时随意自在,彼此互相依赖互相依靠。然而,事实却是,她除了妹妹已经一无所有。   从此之后将近二十年,她与阿妹便在这个宫殿中过着被世人完全遗忘的生活,直到武氏的长子——被封为太子的五郎突然发现她们,顿时心生怜惜,涕泪四下,立即奏请帝后给她们赐婚。武氏将面子做得十足,把她赐婚给一个年方十六岁的少年郎。她终于能够踏出宫禁,享受一位公主应该有的尊荣,享受一位女子应该有的婚姻——不过,她却已经毫无期盼。武氏给她的这位驸马,也算是受了她的连累。他们相差十余岁,险些就差了辈分,他岂能甘心成为她的驸马?岂能甘心今后被武氏猜忌,永远不能受重用?   然而,她猜错了,他确实是个人品正直的少年。或许他们之间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情爱,却一直宛如家人一般相互扶持。随着年华流逝,就在她渐渐觉得眼下的生活也算是不错的时候,她的弟弟被人诬告谋逆,竟然被缢死了!她犹如晴天霹雳,这才醒转过来——父亲驾崩之后,谁也庇护不住他们,武氏不可能放过四郎,也不会放过她与妹妹。   她开始焦虑,开始忍不住流泪啼哭。驸马看在眼里,除了安慰之外,便只是暗示她暂且按捺片刻,日后一定会有转机。于是她越发惶然,想劝他暂时别与武氏作对,却又因阿弟之死,什么也不能说出口。而后,驸马毅然参加了真正称得上谋逆的行动,最终,她与妹妹都失去了驸马。   驸马?你没有什么驸马——你已经不是义阳公主,不是萧淑妃之女。你拥有一个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夫君,你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染娘。三郎生死未卜,你却在做着什么黄粱美梦?!而且,每次看着你的经历,我便替你觉得耻辱!作为长女,不能维护母亲;作为长姊,不能维护弟妹;作为公主,不能维护驸马!果然活得窝囊!   心中仿佛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她犹如死水般的眼睛微微地动了动:你是谁?   我是李暇玉。   我是义阳公主李下玉。   我是灵州河间府折冲都尉李和之女孙,御封县君李暇玉。我夫君是果毅都尉谢琰,我的孩儿名唤谢红染。我必须醒过来,去保护他们。你既然早已经生无可恋,又不愿承认我的存在,便赶紧走罢,休得妨碍我!!   然而她却突然笑起来:李下玉,李暇玉,你瞧,咱们的名字都一样。咱们或许果真是同一个人,你又何必如此厌恶我?我懦弱,那便是你懦弱。你强大,那便是我强大。你既然如此厉害,不如帮我报仇如何?   啧,报仇雪恨须得亲自动手,我可不会如此善心大发,去帮一个胡思乱想的鬼魂。更何况,我从未听闻过什么义阳公主!当今皇室确实姓李,却没有什么王皇后,而是长孙皇后!便是太子,也没有娶姓王的太子妃!太子妃姓杜,乃是京兆杜氏出身的世家贵女!至于萧淑妃、武昭仪,更是闻所未闻!!   长孙皇后是我祖母,太宗皇帝是我祖父。我父名讳为李治,不是晋王便是太子!原来,我竟然回到了过去?那么一切尚未发生?一切都能改变?!我阿娘不会受武氏折磨而死,我与妹妹不会被软禁在冷宫,我阿弟不会被污蔑谋逆而惨死,我的驸马亦不会死?   “阿姊,阿姊你醒一醒!阿姊,你已经睡了这么久,还不舍得醒过来?!对不起,阿姊!我回来得太迟了!都是我不好!居然没有留在灵州,留在你身边,居然没有帮得上你的忙!阿姊,求求你!别丢下我和祖父祖母,别丢下染娘!求求你醒过来!!”   “阿……阿娘……”   沉睡在床榻上的人微微地动了动手指,在数道惊喜的目光中,终究睁开了双眸。她的眸光略有几分冷意,淡淡地对在记忆中哭闹的虚幻身影无声地道:我知道,我或许便是你,你或许便是我。然而,我有自己在意的家人,绝不会轻易涉入宫廷争斗之中。而你,无论是执念还是性情都不如我强硬,还是彻底消失罢。   ☆、第一百四十六章 病中思虑      仿佛一夕之间,李暇玉便从生死中挣扎出来,身体日渐转好。病势来时汹涌如潮,谁都不曾想到她竟一度生命垂危,令家人甚至有种她正追随谢琰而去的错觉。然而,病势去时却延延绵绵,不断地反复,不断地折腾,亦始终都没有令她再一次屈服,就如同即便在昏迷当中她也坚信谢琰仍会回来一般。   直至初冬时分,她才能够绝大部分时间都维持清醒,不再动辄陷入沉睡。原本几乎每日都围在她床榻边的家人们这才松了口气,紧缩的眉头略微放松了几分,接着便匆匆忙忙各自忙碌去了。为了陪伴她,他们积累了许多事务需要处理,连李和也顾不得身子骨,时常夙夜来往于县城与军营之间。而李暇玉此时也需要安静地养病,不适合他们时常来往进出。   然而,女儿却成日都粘着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眸,似乎一刻都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尽管李暇玉一直担心自己身上的病气会过给她,却也因不舍瞧见她泫然欲泣的神情,只得放任她待在身边。而且,不过是四个月不见,女儿便仿佛长大许多,她也确实很想念她,恨不得时刻都能将她捧在手心里才好。   “阿娘,看看……”染娘很是聪明伶俐,不过刚一岁多,吐字便已经十分清晰。她正坐在茵褥上,顽着一堆零散的小木块。这些小木块许是从谢琰的工坊角落中取出来的,形状大小颜色皆不一。寻常人看着不过是一堆边角料而已,她却爱不释手,能用小木块搭出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事来。此刻她成功地搭了一座状似房屋之物,立即抬起首来,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仿佛正在向着自己最依恋的娘亲邀功。   “染娘真是厉害,这房子看着便像是咱们家呢。”李暇玉仔细看了看,微笑着赞道。   小家伙得了夸赞,心满意足地继续努力去了。李暇玉怜爱地望着她,忽而又想起依然渺无音讯的谢琰,心中不由得一恸。她的目光移向窗外,发现映在上头的日光,倏然很想晒一晒温暖的日头。成日关在寝房中,不得随意开窗通风,不得随意换洗,总让她想起当时坐月子的时候。然而,那个会千里迢迢赶回来探望她的人,却始终没有再度出现。甚至,连她的梦中也难以见到他的身影。   “雨娘,打开窗户。”李暇玉淡淡地吩咐道,看了幼小的女儿一眼,又道,“一条缝隙即可,免得染娘吹风受寒。”女儿毕竟年纪太小,身子骨不甚强健,还是谨慎些为好。   见她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才是病人,雨娘本欲提醒,在她再度瞧过来的时候,却不由得微微一凛。这并非她的错觉,娘子从病中清醒之后,浑身的威势便不同以往了。那并非是骇人的气势,而是从根骨之中散发出的似有似无的尊贵之气。教人不知不觉便想听从她的命令,或者为她赴汤蹈火,去做任何事情。   “不过是一条缝隙,不碍事。”李暇玉道。雨娘遂有些犹豫地打开窗户,带着新雪气息的风吹入室内,搅动了沉闷的空气。不过片刻之间,李暇玉便觉得精神了许多,微微笑道:“什么时候下的雪?原本只是想晒晒太阳,想不到却有意外的收获。”   “正下着呢。”由院中走进来的李遐龄脱下大氅,拂去肩头的雪,直到浑身暖起来,才走入寝房。他不着痕迹地望了雨娘一眼,似乎颇不赞同她居然听从这样无理的要求。李暇玉不由得道:“她是我的贴身侍婢,自然是听我的。你也不必使什么眼色,我一向自在惯了,可不想连开窗户都要受教训。”   “阿姊等身子好些再赏雪也不迟。”李遐龄接过话,抱起外甥女逗了逗。染娘坐在他怀中,咿咿呀呀地说着许多听不懂的话,他也仿佛能听明白一般仔仔细细地侧耳倾听,时不时很给面子地点点头,让小家伙越发高兴起来。   李暇玉望着这舅甥二人,轻轻勾了勾嘴角,继而目光又有些悠远起来:“祖父祖母这些时日可安好?一直守在我身边,恐怕他们也累坏了罢?你记得叮嘱医者,定时给他们诊一诊脉,敦促厨下多做些调养的吃食。莫要令他们因担忧我这个不孝孙女的缘故,反而伤了身子。”   “阿姊安心罢,秋娘早已安排妥当。”李遐龄回道,答得很是自然而然。   李暇玉不由得一怔,细细地打量着自家阿弟。她尚是头一回见阿弟如此心平气和地提及秋娘,仿佛两人曾经的那些幼稚争斗都早已不见踪影,又仿佛他们朝夕之间便迅速长大了,终于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   李遐龄似乎发觉了她的目光意味着什么,清咳一声:“阿姊,我早已经不是年幼的孩童,当然不会再与她多作计较。而且,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也幸亏有她里里外外地安排打理,不然咱们家早便一片混乱了。我再不知事,也不会与她继续争抢阿姊的喜爱——她确实值得阿姊你如此疼爱她,如此信赖她。”   李暇玉这才忽然想起,自家阿弟已经年满十六,确实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少年郎了。而且,他在外游历一载有余,见识经历都绝非以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一别许久,也确实应该重新认识他。想到此,她半垂下眸:“三郎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眼下部曲该搜寻到瀚海了罢?仔细想想,很有可能他早已被经过附近的铁勒人救起,必须尽快扩大搜索范围才好。”   “阿姊放心,家里的部曲、慕容姊夫的侍卫都派出去了,迟早都能将姊夫寻回来。”李遐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契苾何力将军与执失思力将军也都一直尽力派人找寻。如今铁勒部落都已经传开了,若是谁有姊夫的消息,咱们必以重金相谢。想来,便是姊夫被人救走,也迟早都会传出消息来。”   “你做得很好。”李暇玉颔首道,“三郎若是听闻传言,也定会及早与部曲联系。他重伤未愈,可不能待在酷寒的漠北过冬,免得寒气入骨伤了身子。”她说完这几句,又微微笑了笑,仿佛数日之后或许便能得到好消息一般。   李遐龄望着她,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全家都依着阿姊,作出坚信姊夫一定会回来之态,然而已经过去这么些时日,却依旧什么也没寻着,谁不曾动摇过?但在阿姊面前,谁又忍心说破?   李遐玉转而又问起了战事:“大军都已经回朝了?薛延陀残部眼下如何?回纥果然又要崛起了么?那吐迷度可不是什么易与的人物,他日说不得便又是一位夷男可汗。以我看,倒不如支持铁力尔部落和乌迷耳,只可惜他们部落的人实在太少了些,难以震慑其他部落。”   “铁力尔部落如眼下这般便已经足够了,至少咱们还能保留着一个漠北草原上的朋友。”李遐龄却答道,“若是他们得了权势,占据了漠北的疆域,谁说人心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倒时候恐怕便做不成朋友,只能做敌人了。”   李暇玉若有所思,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不错,人心易变。能够掌握漠北草原,能够号令数十万控弦之士后,或许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轻易满足自己的所得,想要更多的土地、奴隶、金银珠宝。不过,回纥已经声称要效忠大唐,若能如突厥那般,设立羁縻都护府或者都督府,或许至少能够在数十年内维持北疆的平和。”不过,羁縻政策并非万能,很可能其中还隐藏着许多危机,叛变而后投降,投降而后叛变,周而复始。许多胡族比想象中更善变,若是能一直涌现出阿史那思摩、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等深具威信又忠心耿耿的胡将,然后令胡族如鲜卑那般融入大唐,或许边疆方可彻底安宁。   “那凉州那边,可有什么新消息?”她又问,“当初凉州都督府与马贼勾结的证据应该早便被处理干净了,不过若是仔细查一查,未必不能查出什么。此事由我们自己打听最为合适,不能轻易去烦劳姑臧夫人,免得连累契苾部的安宁。”   李遐龄点点头:“阿姊放心,此事我并未透露给表嫂得知,也交代过表兄务必保守秘密。契苾部身份敏感,只需作为咱们震慑对方的屏障之一便足够了。回到灵州之后,慕容姊夫已经着人去查了,我也将咱们的人手派了出去,不过暂时并无证据。想来李袭誉早已警觉,不会轻易再教咱们得了把柄。而且,他似乎对咱们也越加提防了,若不是圣人这些时日正驻跸灵州,恐怕便会寻机会对咱们下手。不过阿姊放心,李都督也得知了此事,定不会教他有什么可趁之机。”   “圣人?”李暇玉却挑起眉,“大军不是凯旋还朝了么?圣人怎地来了灵州?”不知为何,提起这二字,她心中便微微一动,而后又迅速地控制住情绪。前世的记忆出现了种种错乱,她权当是妄想便是了。她的家人,都一直在她身边。   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笑:“回纥等铁勒部落正式上呈降表,想尊圣人为天可汗。他们远赴长安到底不便,圣人这才从长安巡幸而来,受降并令各族族长酋长觐见。圣人御驾上月中旬便到得灵州,可惜当时的情景你不曾瞧见——几乎所有世家官眷都顾不得仪态,恨不得将都督府刺史府的饮宴帖子都抢过来,也好得机会见一见真龙天子呢。”   李暇玉尚未回应,就见孙秋娘携着李丹薇走进来:“阿姊,十娘姊姊来探望你了。”   李丹薇眼眸微微湿润,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前两回过来,你都昏迷不醒,如今总算是看着好多了。赶紧些好起来罢,祖父有心想让你觐见圣人呢。”   ☆、第一百四十七章 庄公梦蝶      觐见圣人?   李家姊弟妹三人皆微微怔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天子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觐见的?若说李遐玉只是凭着常识做出判断,李遐龄与孙秋娘心中便再清楚不过——便是李和与柴氏,身为四品武官与诰命,应邀去参加了都督府与刺史府的饮宴,亦只是远远拜见过这位圣人。圣人此次御驾驻跸灵州,只是为了铁勒诸部的受降会盟罢了,并没有什么游玩的心思,当然不会耗费时间召见无关人等。   这一瞬间,李暇玉自然理解了李都督的良苦用心:“如果能觐见圣人,甚至于得一两句夸赞,在随行朝廷重臣之前挂个名号,自是比籍籍无名更容易自保。李袭誉日后想对我们动手,也必定会顾忌几分,不敢随意妄为。将来若能获得证据扳倒他,或可得些难得的助力。只是,我毕竟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李丹薇柳眉倒竖,轻嗔着拍拍她的手,“你可是难得的女将,千里迢迢赶往漠北救夫,与谢三郎合击剿灭三万薛延陀骑兵!得了这等功勋,如何不能觐见圣人?遍数大唐之内,猛将或许并不少,女将却能有几人?再者,铁力尔部落也是受降诸部之一,当初若无你们相助,乌迷耳又如何能建起这个部落来?而且,若无谢三郎呕心沥血制出的舆图,我们大唐雄师又岂能毫无顾忌地驰骋漠北?他尚未归来,你身为他的妻子,又如何不能得到召见?不仅仅是召见,祖父和契苾何力将军还想当场为你请功请赏呢。”   闻言,李暇玉恍然间又想起谢琰。不错,若是她不坚持,那他的功劳到底会如何算?少不得有人要将他定为“战死”!她绝不能让那些人算成什么“追封”!便是在圣人面前,也须得为她的三郎正名,给他留着所有他该得的一切。她绝不是作为遗孀的身份去博取同情,而是堂堂正正地领受他们的功勋,领受他们的荣光与奖赏。   李遐龄望了正出神的自家姊姊一眼,诚恳地道:“多谢李都督与十娘姊姊为阿姊筹谋。都督的照拂,我李家上下皆感激不尽。对于十娘姊姊,我们便不这么客气了。阿姊如今也醒过来了,十娘姊姊若得空,不妨带着阿修与芷娘过来住些时日?你们这么些日子不见,想来也有许多话想说。”   “是呢。”孙秋娘亲热地一边揽住李丹薇的手臂,一边握住李暇玉的手,“十娘姊姊无论什么时候过来都使得。你常住的院子,我每日都让人仔细打扫,直接住下亦无不可。而且眼下家里不够热闹,祖母每日都想听咱们的小郎君小娘子们笑笑闹闹,不然便觉得有些寂寥。”   “这些时日宴饮帖子实在太多,抽不开身。而且以我看,你们也都暂时一同搬去灵州住些时日才好,也免得祖母在路上奔波劳累。御驾离开灵州之后,咱们再启程回弘静县来,岂不是更好?”   “十娘姊姊说得很是。祖母前些日子……既是如此,我便赶紧收拾起来。待阿姊身子转好些,便去灵州别院住下。此外,其实我还觉着有些好奇,此番计功,阿姊和姊夫能得什么功勋?职官可能升上一升?”   “这样的功劳,自然至少当得起一个折冲都尉。”李丹薇回道,“元娘也应该晋为郡君才是。按我说,不如给她请封一个县主,封号就是弘静县主,那我们姊妹二人便齐全了。怀远县主、弘静县主,听起来便是姊妹不是?”   回过神来的李暇玉听得此话,禁不住失笑:“县主岂是随便封的?那可是宗室女的品阶。我家虽是姓李,却和陇西李氏没有半点干系,是再寻常不过的寒门子弟。不似怀远县主你,绕着弯还能算是宗室远亲呢。幸而李都督没有听你的,不然恐怕就闹笑话了罢。不过……仔细想想,弘静县主听起来确实很不错呢。”   此时,她脑海里却又倏然响起那句话——“长孙皇后是我祖母,太宗皇帝是我祖父”。宗室?若是前世记忆确实有迹可循,大部分属实,或许她和皇室的确有渊源。只可惜,前世便是前世,无论是真是假,她都不可能接受陌生人为亲人,都不可能为了陌生人付出什么。   十来日之后,李暇玉便随着家人一同搬到灵州。然而,她却并未住在李家别院中,而是带着染娘去了谢琰购置的小别院住下。这是他们的新房,拢共却并没有住过多少时日,她其实也不算多熟悉。不过,这宅子是谢琰精心布置的,置身其中之时,她仿佛还能感觉到他正守候在身边,故而不愿意离开。而染娘也甚是喜欢梅开满园的景致,顽得十分自在。家人到底放心不下她们独自住在此处,索性便一同搬过来。小小的宅院中住下了十口人,数十仆婢,虽是拥挤了些,却有种别样的温暖之意。   又两三天后,李暇玉便穿上觐见的钿钗礼衣,与李丹薇一同去觐见当今圣人。   便是从未受过前世影响,李暇玉对这位天子亦是心怀崇敬。少年时遂深谋远虑,用兵如神,且令无数汉族胡族的英雄折服于他,不得不说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与魅力。登基之时玄武门外的厮杀暂且不提,阋墙之祸到底未能避免。然而,登基之后,却是开创了盛世——在外连战连胜威震四海,在内仓廪充实民生繁荣。无论史家如何苛刻评论,如何诟病他的私德,于天下黎民而言,他也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君。他不仅在朝堂中拥有无上的威望与拥戴,且在民间亦是声望甚隆。故而此番来灵州,几乎所有人都渴望着能得见天子龙颜。   这一日,是正式受降之后,又一次宴请诸部落酋长族长的日子。相对前些时日的正式大宴饮而言,此次较为随意一些。而且,宴饮结束之后,诸部落的首领便将陆续离开,圣人之御驾也将返回长安。故而,此时正是圣人身心最为放松的时候,亦是最适合觐见的时候。   李暇玉与李丹薇静静走在锦绣繁华的行宫园林中,远远便能听见丝竹声响,甚是热闹。两人的脚步依旧不紧不慢,来到正在行宴的殿堂前。当她们停下之后,便有宫侍往里传信,不多时又有地位更高的女官出来相迎。   两位绮年玉貌的年轻美妇徐徐而入,目不斜视。女官引着她们顺着长廊绕过宴饮正堂,来到侧堂之中。这里头坐着卢夫人等高官贵妇,以及部族首领的大小阏氏或女儿。丝帖儿亦在其中,眼眸微微发亮地朝着两人使了好几个眼色。   李丹薇轻轻握了握李暇玉的手,便转身去丝帖儿身边坐下了。女官则继续引着李暇玉前行,来到男子们宴饮的正堂之上。举目望去,几乎一半皆是熟悉的面孔,李都督、契苾何力将军、执失思力将军等自不必说,李袭誉也赫然在座,另还有诸铁勒部落首领之中的乌迷耳等。然而,在那些她本该并不熟悉的脸孔中,她却一眼就认出了当今天子——   并非是他的衣着打扮贵气,亦并非是他的气度出众,而是在她记忆中,天子就是这般模样,她前世的祖父就该是这般摸样。他两鬓斑白,双颊微陷,脸色略有些发白,显然有些病态。而且,他亦不似身边那些将军那般或魁梧或富态,而是清癯犹如文士。不过,他的举动却豪爽如武人,呵呵大笑着放下酒樽,而后饶有兴致地望向犹如闯入不适宜之地的她。   仿佛有什么正在血脉之中涌动着,一瞬间似乎便要按捺不住冲出来。这一刹那,李暇玉有些恍然。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前世的记忆或许并非不真实,而仅仅是出了些许错漏而已。而眼前的圣人,也确确实实是她曾经的祖父,能够引起她发自血脉中的共鸣与牵念。她先前所笃定的不会为前世故旧所动的信念,竟不知不觉有些动摇起来。   庄公梦蝶,蝶梦庄公,她到底是李暇玉,还是义阳公主李下玉?这世上是否还有一位义阳公主,正在东宫之中生长?她的经历到底是否真实?抑或另一个她的经历才是真实?   心中有万般思绪涌动,李暇玉却都紧紧地按捺住了,面上丝毫不显现。在外人看来,她不过是朝着天子行了礼节,优雅动人犹如受过严苛教养的贵女,完全不似能够行军打战杀敌的女将:“妾谢李氏,觐见圣人。”她淡定的表现,毫无错漏的举止,甚至令世家出身的几位高官不由得为之侧目。   “这种场合,如何能令女流——”不知是谁用铁勒语嚷嚷了一句,乌迷耳不紧不慢地接过话:“在座的诸部族长,除了吐迷度族长之外,谁曾杀灭三万薛延陀人?若有如此战功,方有资格道出此话。”   “不错。”李正明都督与契苾何力将军齐齐起身。李都督和蔼地笑道:“圣人,这便是谢果毅都尉之妻,臣麾下李折冲都尉之女孙,亦是朝廷御封的县君谢李氏。亦正是她,孤身一人带着部曲女兵奔赴漠北,劝服乌迷耳族长,借兵千余人,又请乌迷耳族长之女丝帖儿说服回纥、仆骨等部落出兵,一同助夫解去三万薛延陀骑兵之困。”   “不仅如此,她与谢果毅都尉合击这些薛延陀人,施计驱赶残兵令其炸营,最后仅仅以数百人伤亡为代价,将这三万多弥可汗的亲信尽数剿灭。”契苾何力将军接道,“夫妇二人,皆是难得的智勇双全的将才!我曾向圣人赞过,谢果毅都尉有霍骠骑之才,其实谢李氏也丝毫不逊于他!”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口谕封赏      前有乌迷耳的支持,后又有两位服紫高官毫不掩饰的赞赏,在场众多皆可称为一时英豪的男子皆一改方才的散漫轻蔑之色。他们甚至都顾不得礼节,以惊异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命妇。她生得精致美丽,肤色有些苍白,身量比寻常女子略高些,瞧起来却仍是十分纤细婀娜。在这堪称瘦弱的身躯当中,居然蕴藏着那般凶残的实力?简直教人难以置信。   “能得两位爱卿如此交口称赞,确实绝非寻常之辈。”圣人笑道,命女官上前相扶,“起来罢。无论你们如何瞪大眼睛瞧着,她也不过是个年方十七八岁的小娘子而已——虽然长安城里那些成日策马飞奔狩猎打球的小娘子,确实远远不能及她之万一。而且,在朕看来,她也是个颇有些面熟的晚辈。”   闻言,李遐玉心中微微一动,她不着痕迹地抬起眼,敏锐地捕捉到天子一闪而过的和蔼神情。瞧上去,竟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昔年她尚是太子膝下唯一的长女,经常能见到这位祖父。因着爱屋及乌之故,他待她与长兄很是荣宠,无论有什么赏赐给东宫,绝不会少了给她的那一份。曾几何时,他也会难得地牵着他们兄妹的手,在偌大的宫城中漫步而行;曾几何时,在满目繁华的家宴上,他们也曾经有过难以忘怀的天伦之乐;曾几何时,他驾崩的时候,尚且年幼的她也曾经悲伤哀泣。   恍惚之间,她又听见天子轻轻叹道:“如此难得的小娘子,倒教朕想起了阿姊——许是如此,才觉得面熟罢。”他所说的阿姊,自然是他唯一的嫡姊平阳昭公主,亦是古往今来唯一以军礼下葬的巾帼英雄。   几乎是本能地,李遐玉便回道:“启禀圣人,妾之祖母曾是平阳昭公主身边的侍婢,后来亦是守护贵主安危的女兵,得赐姓柴。妾之祖父亦曾是驸马之部曲,亦守卫贵主身侧,得赐姓李。祖父祖母在贵主身边侍奉多年,得贵主恩赦放为良人,又得贵主提拔护佑,方能走到如今。贵主之恩情如同再造,妾与家人永不能忘。”祖父祖母的出身从来不是秘密,在他们家亦从来不是可耻之事。   圣人微微一怔:“想不到阿姊与你们还有这般渊源。这也难怪,你祖父祖母居然能教养出如你这般出众的女将来,确实巾帼不让须眉。以你的功勋,若为男子,便是封个折冲都尉也使得了。也罢,既然谢果毅升为折冲都尉,你便夫唱妇随,封作四品郡君罢。不过,只作个寻常郡君到底还是有些委屈你了,朕再给你一个封号‘定敏’。此外,朕特许你多养些女兵部曲,凑够千人,都交给你带着。再让李爱卿在贺兰山脚下多圈几个庄子给你,好好养兵练兵!”   “妾跪谢圣人隆恩。”安民大虑曰定,纯行不二曰定,嗣成武功曰定,德操纯固曰定,镇静守度曰定;应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断如神曰敏。两个嘉字皆是再适宜不过。虽依然是郡君诰命,但有嘉字的郡君大约是大唐头一份,自是与众不同。这般的荣宠,或许是看在平阳昭公主的情分上,或许是确实欣赏她的才能,或许是……纯粹觉得面善——然而,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她依然只可能是臣属内眷。所谓的血缘血脉,或许曾经存在,如今却早便断绝得干干净净。   李正明都督抚着须欣慰地笑起来:“有了圣人这番话,你看中了贺兰山脚下的哪些庄子,尽管来与老夫说便是。不拘是哪家的,老夫都一定给你淘换过来。用区区几个庄子,换一位驻守灵州的女将,那可是再值得不过了。将来无论是谁接替老夫作灵州都督,想来也须得承下圣人这份人情。”   听得此话,众人都轰然笑起来,举杯相庆。饮下杯中酒之后,李袭誉却忽地道:“说来,谢果毅还未寻到么?算起来都已经过了四个月罢?他身中数箭落入河中,至今了无音讯——唉,如此将才,真是令人惋惜。”   李遐玉举着酒樽,险些手腕一抖,将里头醇厚的剑南烧春都泼到这个阴毒小人的脸上。然而,她尚未出言,契苾何力将军便很率直地拿话堵了回去:“说句不中听的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尚未有定论,李袭誉都督何出此言?便是我这个铁勒人也曾经听闻,当年张骞通西域,苏武牧羊,亦是十数年音讯不通,后来不都安然地返回?如今谢果毅不过刚刚失去消息而已,茫茫大漠,谁又等不起呢?”   李袭誉满脸愧色,举杯一饮而尽:“是我不该提起此事。”然而,那双饱含暗示的眼,却依旧在李遐玉身上转了转,仿佛是可怜这位年纪轻轻的“遗孀”一般。李遐玉只当做没瞧见,垂眼啜了一口酒液,将乌黑双眸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遮掩得严严实实。她在这群高官之中确实什么也算不上,又是年纪轻轻的晚辈,只得烦劳李正明都督与契苾何力将军出言相护了。   许是喝得畅快了,又有铁勒部族的某位酋长半醉半醒地嚷嚷道:“听说这位女将曾杀敌数百?想必武艺应该很是了得?不如来比一比射箭如何?”说罢,还略带着些挑衅之意地看过来:“我们铁勒男儿的射艺,绝不会输给女人!”   李遐玉夷然无惧,浅浅一笑:“若是阁下输了,那又当如何?”若是比武,她的力气自然与男子还有些差异,只能以灵活的反应取胜。若是射箭比准头,她却是充满了自信。每日勤练不辍,她不可能轻易输给他人。   那酋长一愣,豪爽地挥手道:“愿赌服输!那我便送良马两千匹,献给天可汗!”他的头脑倒是灵活得很,这么一番话便取悦了正注视着他们的天子,亦令诸高官与部族酋长皆很是给面子地随之大笑起来。   李遐玉勾起唇角:“这是你我之间的赌约,自然只能将马给我,然后由我借花献佛上呈圣人。若是我输了,便将新得的几座庄子五十年内出产的粮食都送与酋长罢。贺兰山脚下的土地肥沃,这些粮食应该足够酋长的部落每年过冬了。此外,若是酋长还觉得不足,我便倾家荡产买十车西域的胡椒补足如何?”胡椒与安息茴香皆为价值千金的香料,在漠北草原上尤其珍贵。当然,十车香料远远不足以令李家谢家倾家荡产,只是须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彰显出自己的诚意而已。   那酋长双眸轻轻一缩,显然十分满意这个彩头。另有几位小部落的酋长似乎也被价值高昂的彩头所吸引,立即纷纷跳起来,嚷嚷着“我也想赌”、“我也能出良马一千匹”之类的话。李遐玉遂挑眉轻笑,对着天子行礼道:“请圣人做主,他们这么些人一拥而上,岂能让我大唐势单力孤?”   圣人高声笑道:“确实如此!你们这么些魁梧汉子,居然集结在一起去欺负一个年轻小娘子!朕都替你们觉得害臊了!”他环视周遭,又道:“朕若让爱卿们下场,恐怕你们也会觉得不公平。这样罢,李爱卿将慕容家的小儿唤过来!让你的孙女婿也为咱们大唐争口气!”   李正明都督笑眯着眼,呵呵道:“不仅老臣的孙女婿武艺出众,老臣的孙女射艺亦是不在话下。此外,李折冲都尉还有不少厉害的孙子孙女呢,不如都让年轻人过来罢!若是他们输了,老臣便是砸锅卖铁,也会将彩头拿出来!”   “好!好!好!”圣人最喜射猎,立即吩咐宫人准备,“光是饮宴有什么意思?赶紧些将人都唤过来!等他们分出胜负,咱们也下场松一松筋骨!唉,若不是这回出来得太急,又赶着回长安,朕还想去贺兰山射猎呢。”   人群越发兴奋起来,笑闹之中,李遐玉回到偏殿,低声与李丹薇、丝帖儿说了此事。丝帖儿立即抚掌笑道:“比起干巴巴的饮宴,这才更有意思呢!我也想去!彩头就让我阿父出好了!不过,我可是要和两位姊姊站在一起的!”   李丹薇无奈地轻嗔:“你们的射艺都比我高明,祖父怎地将我也推了出去?若是害得咱们输了……也罢,都已经说出口了,咱们赶紧去换身衣衫罢。幸好侍婢们都带足了换洗衣物。”说罢,她便牵着李遐玉、丝帖儿离席。卢夫人也听闻了此事,皱着眉头欲唤住她们,但此事已成定局,她还能抗旨不尊不成?于是,也只能强压下心头的郁怒与对李都督的埋怨,闭口不言了。   待到众人皆准备妥当,铁勒族已经有七八位酋长跃跃欲试,皆是看起来便精壮强悍的魁梧汉子。而大唐这一头,除了慕容若、李遐龄、郭朴之外,竟都是女子——李遐玉、李丹薇、丝帖儿、孙秋娘。孙夏射艺较差,搬出了双斧,用渴望的目光望着对面,却似乎没有一位酋长打算迎战。   “瞧瞧他们,简直就是在欺负咱们大唐的年轻郎君和小娘子。”圣人摇着首,对身边的爱将们道,“若是待会儿不慎输了,彩头不能赖掉,不过你们却须得下场将他们的气焰都打压下去。唉,如果懋功(英国公李勣)在此,他们安敢妄动?”   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等人皆朗声笑道:“圣人尽管放心,若是咱们的小郎君小娘子们输了,臣等立即就下场去好好教训那些家伙!不过,圣人且先瞧着罢,咱们的小郎君小娘子恐怕也不会轻易让圣人失望。”   他们的话音方落,身着一身赤红胡服的李遐玉便执弓出列:“不知各位酋长打算如何比?每人指定一人比试?或者败者下场换人,胜者则一直不下场?又或者,七战四胜?当然,无论诸位选择什么规则,我们都尽可随意。”换了身衣衫的她浑身上下并无多余的装饰,然而却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军中将士的刚强之气甚至于凌厉之气,同时亦是自信飞扬、耀眼至极。   “各比各的,轮流挑对手,不得重复比试。”酋长们很干脆地道。方才主动挑衅于她的那位酋长遂出列。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名震灵州      此时此刻,临时铺设的射场之外已经坐满了言笑晏晏的观众。为首的自是当今天子与其诸位爱将,席下还坐着铁勒诸部族长以及灵州的文武属官。原本在偏殿中饮宴的女眷们亦坐了数席,带着矜持的笑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立在场中的那位英姿勃发的少妇。她们或多或少都听闻过李暇玉,也曾暗地里嘲笑堂堂陈郡谢氏子竟娶了个粗野的寒门之女。然而,曾经嘲弄讽刺的对象年纪轻轻地就获取了战功,竟又幸得天子刮目相看,如今更是充满自信地应下了铁勒酋长的挑战,这让她们心中都颇为复杂。   地位最高的卢夫人沉着眼望着场上的年轻郎君与娘子们,有些气闷的目光掠过了不远处的柴郡君,发现刚来的她身边已经簇拥了好些武官家眷,便又悄然移开了视线。昔日她丝毫不放在眼中的部曲女婢出身的寒门家族,居然眼看着便要后来者居上了,她也曾暗地里焦急过。然而,天命有常,如今他们引以为傲的孙女婿折损在塞外,凭着区区孀妇和稚子,往后又能翻出什么水花来?只是她却并未想到,自家从老到少都将胳膊肘往外拐,不提拔自家人也就罢了,反而将大好的机会给了这群庶族,着实令她气怒难当。   萧瑟寒风卷着秋叶,将旁边的围障吹得簌簌作响。众人皆是谈笑自若,看上去仿佛只当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游戏。然而,绝大多数人心中都很清楚,这绝非简单的游戏。这次射艺比赛的结果,关乎着灵州一地的战力,更关乎着大唐对铁勒诸部的震慑之威。赢了,自是大出风头无人能及;输了,或许仕途便就此止步,更可能一辈子都受到嘲弄与蔑视。   李暇玉与那铁勒酋长立在阶下,几乎同时举弓对准百步之外的箭靶。她仿佛感觉不到任何压力,泰然自若地拉弓射箭,似乎不必犹豫不必瞄准,甚至不必思考。仅仅片刻之间,一支支箭便带起风声,狠狠地射中了远处的靶子。每中一箭,皆引得四周禁不住欢声雷动,喝彩声连连。   二人皆是十射十中,李暇玉速度极快,且几乎是后箭紧追着前箭,箭箭正中红心。铁勒酋长费时比她更多些,有一两箭稍微偏离红心,却也并不算失败。几名身为天子近卫的千牛备身抬着二人的靶子绕场一周,而后在圣人面前停了下来。   天子赞叹数句之后,觉得有些为难。虽然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李暇玉的射艺更高一筹,但十射十中却是平手。若是判定铁勒酋长输了,这群胡人很可能心中并不服气。但若是判定平手,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替他亲自封的定敏郡君觉得委屈。   在场众人谁不是人精,自然瞧出了圣人的踌躇之意。未能分出胜负,李暇玉亦是颇觉得有几分可惜,遂主动提议道:“不如再比一场?分出输赢拿得彩头才痛快些不是?寻常射箭也不知要比到什么时候,不若在百步之外那棵树上悬挂铜钱,以箭穿过钱孔为胜,却不能将铜钱射下来,圣人以为如何?”若是如此,射箭者不仅须得注意准头,同时更需要控制好力道。稍有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   圣人满意地颔首,又问那铁勒酋长:“可愿再比一场?”   “李郡君说得是,有输有赢才痛快!”那铁勒酋长也是个豪爽汉子,“方才我其实已经输了。不过是天可汗给我颜面,才再给我一次机会。正好也让我瞪大眼好生瞧一瞧,李郡君的射艺到底有多厉害。”   不多时,铜钱便已经挂好了。两人再度举弓引箭,李暇玉率先射出一箭——只见那一箭直奔铜钱而去,正好穿过铜钱孔中,带得铜钱轻轻地一荡,连钱带箭竟是安然无恙地挂在了上头。契苾何力将军、李正明都督立时便拍案叫好,坐在角落里的李和更是笑得咧开了嘴,立在场边的李遐龄等人亦是双目闪闪发亮,大声喝彩。   李暇玉并未停歇,紧接着一箭跟着又一箭,十箭连射出去,竟无一落失,都稳稳地穿在铜钱上头,端的是箭法如神!!待到雷鸣一般的喝彩声稍歇之后,铁勒酋长才举弓小心翼翼地射出一箭。众人都不由自主地静寂下来,屏着呼吸看着他那一箭险而又险地带着铜钱摇晃,唯恐一出声便将那箭连带铜钱给震下来。   及第五箭时,许是太过紧张了,那一箭竟并未穿入铜钱中,而是撞在了钱上,树下顿时叮叮当当落了一阵铜钱雨。众人这才放松地笑了起来,李暇玉勾着嘴角,拿着弓行了个拜礼:“承让,酋长的三千匹良马,我便不客气地收下了。”   天子抚须大笑:“好!好!好!不愧是巾帼英雄!这一手射艺,恐怕已经难逢敌手了罢!便是我身边的这些将军,也不可能如你这般射得出神入化!这不仅是日复一日磨练而出的技艺,更需要过人的天分!”   “多谢圣人夸赞,妾愧不敢当。”李暇玉浅笑道,“许是家族渊源罢,妾的夫君、妾的弟妹,都同样擅射。”她似不经意地提起了谢琰、李遐龄与孙秋娘,加深他们在众人记忆中的印象——同时,很是无情地把孙夏给排除在外了。   闻言,提着双斧坐在李和身边的魁梧男子颇有几分失落,嘟哝道:“光是比射有什么意思?而且咱们家的家学渊源不是耍横刀么?”听得李和禁不住在他背上狠狠地拍了一掌,呵呵笑道:“就算是耍横刀,你也照样排不进去!”   “方才是铁勒酋长主动挑战于我,如今是否轮到我们这边挑人比试了?”李暇玉接着又问。诸位铁勒酋长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矢口否认,只得点头承认了。于是,她便回首问丝帖儿:“丝帖儿,据你所知,哪一位酋长射艺最高明?”   众铁勒酋长顿时哗然,谁能料到对方竟然如此直接地询问消息?且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铁力尔部落乌迷耳的女儿怎么站到对面去了?!   李暇玉仿佛察觉了他们的不满,很是体贴地提醒道:“诸位也可随意问,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样对我们都很公平。”然而,那些虬髯大汉们却依旧瞪着她——让他们寻谁去问?乌迷耳么?那个狡猾的家伙会告诉他们什么?   丝帖儿盘算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指向其中一人,有些跃跃欲试:“姊姊,轮到我了么?”   李暇玉摇摇首:“让十娘姊姊去罢。你再寻一个射艺第二的,让秋娘去,接着便是你了。”   听了她的安排,李丹薇无奈笑道:“原来你想使田忌赛马的招数。也罢,若是使得好,我一人输了,你们六人都赢了,也算是大获全胜了。”她早有预料,自己必定不可能赢。但即使要输,也要输得最有价值。故而,如此安排,其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们商量的时候,并未避着任何人,故而天子与诸爱将皆听得清清楚楚。坐在另一边的回纥族长吐迷度不由得笑道:“一场射艺比试,居然也会使这种计策,李郡君可真是——”他刻意地顿了顿,显然觉得有些不满。   李暇玉却并不在意,回道:“我们不过是挑了个合适的对手而已。既然并未违反规则,那便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诸位酋长也大可利用规则,在下一轮挑你们觉得合适的对手。想要以强对弱,确定胜局,我们亦欣然接受。”   吐迷度一时无言以对,便将乌迷耳唤过去仔细询问起来。然而乌迷耳从未见过孙秋娘与李遐龄,如何能判断出他们的实力?于是,交头接耳的铁勒酋长们也只能勉强地安排了顺序,心中更是觉得对面的年轻妇人看似正直坦率,实则狡猾之极。   倒是圣人听了,又指着李暇玉,对爱将们笑道:“这小娘子的聪明伶俐劲儿,真是越瞧越像阿姊!兵者,诡道也。两军交战,莫说是阳谋了,便是诡计也使得。她可是深得其中之道哪!”众人听得,虽是心中各有想法,却也不得不笑着附和起来。有些人越听越看越是满意越是欢喜,有些人却越听越看越是暗恨越是忌惮。   李丹薇比试之后,果然输了。然而,虽是输,却也同样输得漂亮,十射九中亦已经是相当难得了。圣人知道她是李正明都督的孙女,又是怀远县主,便很大方地赏了她百金以示鼓励。紧接着,铁勒酋长选择了孙秋娘,结果是平局。这回轮到丝帖儿选人,再度平局。年轻娘子们都下场比试完了,场上只剩下慕容若、李遐龄与郭朴。   对手是两位身经百战的年轻郎君与一位身子骨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铁勒酋长们几乎不加思索便选择了李遐龄。李遐龄微微颔首,朝着圣人行礼之后,便出列站定,优雅地举起弓。虽是拉弓射箭,但他身上几乎没有任何煞气,温润如玉犹如翩翩君子,瞧上去依然显得略有些单薄。如此模样,倒让许多人不由得替他悬起心来。   然而,当他不紧不慢地将箭射出去之后,力道和准头却分毫不差。十射十中,一箭比一箭更有力,连箭靶都险些碎裂了,令观众们为之侧目。第二轮射铜钱,他的发挥同样十分稳定,与自家阿姊一样获得了满堂喝彩声。毫无疑问,大唐再一次获胜!   慕容若与郭朴面对的是射艺最寻常的对手,亦是无惊无险地获胜。七战四胜二平一负,一个时辰之内,大唐就挣得了万匹良驹,同时令铁勒诸酋长输得心服口服。天子高兴得朗声大笑,又给双方都各赐了百金:“这些良驹你们可得赶紧些送到长安,待到明年开春之后,朕要将它们赏赐下去,看着众位爱卿骑着它们射猎打球!此外,定敏郡君留下两千匹,让属下在贺兰山上开设马场放牧罢!!如此便不必愁你的部曲女兵没有良马可用了!”   “妾叩谢圣人隆恩。”李暇玉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拜下。   伴随着龙颜大悦的畅快笑声,李暇玉及其弟妹的名声也几乎响彻了整座灵州城。不过几日之后,便是消息最为闭塞的边境县城官眷,也都听闻了这位奇女子的名号。在暗地里可怜她是位故作坚强的“孀妇”的同时,许多人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位凭一己之力得获“定敏郡君”封号的年轻妇人,她们确实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第一百五十章 离别不舍      灵州会盟圆满结束,天子御驾随即在秋日寒风中返回长安。李暇玉穿着簇新的四品细钗礼衣,立在内眷们中间远远地相送。在她混乱的前世记忆中,圣人本该在贞观二十三年五月驾崩,而长孙皇后更早在贞观十年崩逝。如今已是贞观二十四年,两位长辈依然在世,令她不由得心生欣喜。她由衷地希望,他们能够健康长寿,能够尽享天年。她更希望,她那位便宜阿爷也能够始终保持父慈子孝之态,莫要绷不住显出了原形,反而教长辈们失望失落。   然而,隐隐地,她也十分清楚自己的祈愿未必能够实现。且不提长孙皇后病弱的身体,便是圣人此番亦是抱病出行。他的形容实在太过清癯,尽管精神奕奕,却依旧难掩病态。或许一两年之内,这稳定的天下便即将再起波澜。而没有太原王氏出身的皇后,也不知便宜阿爷的后宫中又将会是何等场面。想到此,她心中忽而又一动,忆起了萧淑妃的音容笑貌,竟恍惚着有些出神。   辚辚车马喧嚣远去,几乎遮天蔽日的旌旗与带着血腥杀戮气息的将士随之缓缓前行。灵州众臣在李正明都督的率领下,相送百里。而女眷们则三三两两地相携着各自散去。方才还人山人海无比热闹的城门前,转瞬间便冷落下来。   李暇玉尚未回过神,便听孙秋娘唤道:“阿姊。”已然长成娇俏少女的她伸臂挽过来,两人相扶着走向不远处的柴氏。走出几步后,李暇玉禁不住回过首,看向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帝皇御驾,而后便毅然垂下眸。既然事实与记忆生了偏差,或许她并未入宫也未可知;便是入宫也未必会落得日后的凄凉也未可知。她虽不能涉入后宫之事,但悄无声息地打听她的去处还是能做到的。   一家人会合之后,便又遵照礼节去向卢夫人辞别。不知从何时开始,卢夫人待李家人便不再作态,时时刻刻都充满了威严。便是许多贵妇都在场,她也很少露出笑容。然而,今日她却和蔼地笑了起来,拍着身边李丹薇的手,柔声道:“你还未向自己的好姊妹提起此事么?这可真是不该,过些时日便要启程了,怎能瞒着她们?”   李丹薇柳眉轻蹙,因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违逆祖母,只得接过话:“是儿错了。儿实在舍不得提起此事,免得教大家都跟着伤怀。祖母真是的,怎么就替儿说了出来呢?不过,若是祖母不替儿做主,恐怕儿还不舍得说呢。元娘,秋娘,待会儿我便去探望你们,有要紧的话要与你们说。”   她将话都说尽了,卢夫人也不好再提起,于是朝着柴氏微微颔首,又对李暇玉道:“咱们灵州可少有这般年轻的郡君。日后元娘也莫要客气,多来灵州探望我。你与十娘情同姊妹,我也是将你当成亲孙女一般看待的。”假惺惺的场面话说起来,听的人自是各有想法,亦是各怀心思。   李暇玉仿佛并未听出其中的虚情假意,笑盈盈地回道:“夫人说得是。儿往后一定会多给都督府递帖子,只望夫人莫要嫌弃儿来得太勤了才好。” 说罢,她又把着李丹薇的手臂,轻声道:“十娘姊姊随时过来都使得,这些时日庄子里送来了好些野物,咱们正好炙着吃。前些年三郎酿的桂花酒早就能喝了,窖藏了几年,滋味当是很不错。趁着他尚未回来,咱们把酒都饮尽了,教他捧着空坛子叹气去。”   她言笑之间依旧自若如故,仿佛谢琰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不日便会归来,丝毫没有悲伤哀痛之意。然而,旁边许多贵妇却都用怜惜的目光望着她,犹如看一个自欺欺人的可怜人一般。柴氏与孙秋娘看在眼中,目光皆微微沉了下来。   “那你便等着罢,我将阿若和十二郎都带过去,绝不会再给谢三郎留下半滴酒。”李丹薇恍若未觉,也跟着笑起来。两人很是默契地交换了眼色,遂暂时告别了。柴氏等几人乘着牛车离开,卢夫人则索性令仆婢围了一圈行障,就地开始宴饮。李丹薇并不想一直作陪,寒暄了一阵之后,便也随即离开了。   下午,谢家的小院子中果然迎来了客人。慕容若、李丹薇与李丹莘带着孩子骑马而至,李遐龄在外守候,引着他们来到正院内堂前。李暇玉正搂着怀里的染娘,教她如何投壶。比染娘稍大些的孙家梅娘依偎在她身边,亦听得很是认真。而早已能够四处乱跑的孙家大郎则已经不满足于顽投壶这样的游戏了,拿着自家阿爷做的弹弓正在辣手摧花。幸而他的准头也继承自孙夏,怎么打也打不中,那些早开的梅树方逃过一劫。   “怎么不见孙憨郎?”慕容若挑眉问道,“将自家两个孩子都放在你们这,他们夫妇却是做甚么去了?”李丹薇也疑惑道:“早两天便不见他们的踪影,难不成是跟着契苾何力将军去凉州探亲了?”   “茉纱丽已经有些年头不曾归家,表兄更是从未陪伴她去过凉州。故而,这回得了这样的机会,两人便随着契苾何力将军去了。”李暇玉回道,“当然,除了探亲,他们还须得吸引李袭誉的注意力,方便我的人继续搜集证据。话说回来,十娘姊姊,是不是慕容姊夫即将调动,要离开灵州了?”   李丹薇怔了怔,叹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阿若先前在征战当中便升了折冲都尉,却并未安排相应的军府。祖父本想让他留在灵州或者夏州,离家也近些,来往更方便,也能继续受他的照拂。不过,执失思力将军得知此事后,便启奏圣人,给他安排了雍州境内的军府,让他去调教出一府的勇猛之士来。”   “从边境军府调往雍州,就在长安附近的繁华之地任一府折冲都尉,也应当算是右迁了罢?这不是件值得欢欣庆祝的大喜事么?你们怎么还瞒着我不提?”李遐玉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替他们觉得高兴,“如今边疆即将稳定下来,留在苦寒之地也可能没有征战的机会,何不去长安寻一寻好时机?执失思力将军确实是位伯乐,定不会亏待慕容姊夫的。且慕容姊夫已经在圣人面前留了印象,指不定还有什么高升的机遇呢。”   “他去了雍州,我和孩子自是也要随行的。”李丹薇握住她的手,满面不舍,“这一去千里,我实在舍不得你,也舍不得家中的爷娘兄弟。”她并未说出口的是心中始终放不下的担忧。好姊妹如今看似平静淡定如往常,然而,谢琰一日不归,她便一刻都不可能真正释怀。换而言之,谢琰之于李暇玉,之于他们的三口之家实在太过重要,她不可能轻易接受任何与他相关的不利消息。若是谢琰真有什么万一,她简直不敢想象她会有什么反应。而那时候她可能早已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能劝慰她、照顾她呢?   李暇玉依稀似乎察觉了她的犹豫与担忧,浅笑道:“姊夫去了雍州,你和孩子自然要随过去。没有什么,比一家团聚更为重要了。”她又想起了谢琰抱着女儿逗弄的那一夜,如此难得的一夜,如今想起来亦是充满了温情,满心皆是甜如蜜之感。“你也不必担心我,我自然很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   说着,她将染娘与梅娘揽进怀中,垂眸勾起嘴角:“十娘姊姊,放心去罢。雍州与长安,我还从未去过呢。说不得什么时候,我便去寻你,算是散一散心。咱们便是不在一处,也能时时通信,绝不会断了联系。”   “是啊,即使分别两地,只要咱们都有这份心,情谊一定也和如今一般无二。”孙秋娘给两人倒了温好的桂花酒,金黄的酒液浓稠似蜜,挂在杯上,香气四溢。慕容若、李遐龄、李丹莘三人也举着酒坐过来,就着炙好的肉开怀畅饮起来。他们三人反倒是不怎么说话,仿佛要说的方才已经在角落中都说尽了,彼此间默契非常。   许是多饮了几杯,慕容若摇晃着酒杯,看着里头的酒液出神,忽然道:“雍州不比灵州,大张旗鼓地带着那么些侍卫委实太张扬了。我那些属下,就留在灵州交给你差遣。我们去雍州之后,李袭誉可能更会盯紧了你们,可得时刻警醒些。此外,前些时日我又从吐谷浑调了数百人过来,由祖父暗中安排,去凉州盯住李袭誉与那个动手的折冲都尉。那狗贼若是狠得下心,自然不会轻易饶过知情之人,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过河拆桥。到时候,便是咱们的机会了。”   “姊夫安排得很妥当。只是,如今你那千余侍卫怕是半点都不剩了罢?身边总该留些人差遣才是。何况,新去军府,若没有一点排场,也镇不住多少人。”李暇玉道,“如今光是四处借用的人手便将近四五千了,可真是欠下了许多人情。”其中约有三四千人都散落在漠北草原上寻找谢琰,既有慕容若的吐谷浑侍卫,亦有铁力尔部落的骑士,更有契苾何力、执失思力两位将军的部曲。至于自家的部曲更不必说,早就立誓不寻回谢琰便不会归来。   “人情都算在谢三郎身上便是。只要他回来了,迟早都能还上。至于我们,自会向祖父讨要不少部曲护身护院,绝不会两手空空而去。”慕容若道,又拍了拍李丹莘与李遐龄的背,“你也莫要万事都背负在身上,还有他们俩呢,随便差使。十二郎旁的不能做,借着祖父之威,调动部曲查探诸事应当不在话下。”   李丹莘觉得被自家姊夫小瞧了,忍不住想反驳几句。李丹薇却颇为认同地颔首道:“再过几年,我们方能说出让你们照顾元娘这种话。眼下——你们便尽力帮她的忙就是了,若有什么事,就及时派人来告知我们,我们自会想方设法。”   听闻此言,李遐龄与李丹莘顿时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于是勾肩搭背地到一旁去喝闷酒了。为了避免他们彻底喝醉,孙秋娘悄悄地给他们的酒中兑了水,两人竟也没有发觉。而孙小郎凑过去尝了一口,立刻辣得吐起了舌头。其余几个蠢蠢欲动的小家伙见状,立时便对闻起来香甜的桂花酒失去了兴趣,又自顾自地顽耍去了。   数日之后,李丹薇随着慕容若前往雍州赴任。李暇玉、李遐龄、孙秋娘前去相送。该说的话他们早已经说尽了,众目睽睽之下,也只是提了几句多派人送信之类的话。李暇玉再度目送着车队远去,心中倏然涌出了离别的伤感与空虚。   不过,这样的情绪实在不适合沉浸其中,她很快便又释然了。如今,她有许多事需要做,可不能光顾着伤春悲秋。   ☆、第一百五十一章 踪迹隐隐      却说薛延陀的残兵败将投奔了夷男可汗之侄咄摩支后,遂拥立其为伊特勿失可汗。趁着大唐班师回朝,他们便陆陆续续回到郁督军山故地重建牙帐,并咬牙切齿想为多弥可汗以及被杀的族人复仇。当然,首当其冲的复仇对象,便是残杀王族抢占薛延陀领地的回纥部落。不过,他们刚要有所行动,漠北草原上便流传着回纥等十几个铁勒部落已经前往灵州与大唐天子会盟的消息。   几乎所有拥有一定实力的铁勒部落都脱离了薛延陀的约束,不承认伊特勿失可汗的存在,反而尊大唐天子为天可汗。这位天可汗亦十分及时地颁布了敕旨,将会盟的铁勒诸部视同突厥降部加以赏赐,并命回纥族长吐迷度代为约束。如此,吐迷度虽然并未自立为可汗,其辖制诸部的权力与威望却已经与可汗毫无二致。   贞观二十五年伊始,伊特勿失可汗便力排众议,派使者给大唐天子上表投降,承认其天可汗的地位。为了显示其诚意,他以臣属姿态奏请薛延陀余部居住在郁督军山北麓,离开故牙帐所在之地,以说明自己不再恋栈薛延陀当初一呼百应的权威。   出于平衡薛延陀与回纥之间的势力,并令其相互牵制的考虑,天子自然允许。不过,薛延陀人生具反骨,叛叛降降反复无常,此投降之举究竟是真是假,朝廷当中议论了许久也并无定论。故而,天子又下诏兵部尚书崔敦前往绥抚,观察其是否当真有心降唐——降则抚之,支持铁勒诸部继续内耗;叛则击之,斩草除根,支持回纥统领铁勒诸部。英国公李勣则率兵在边疆待命,随时准备联合铁勒诸部攻之。   多次出使漠北的崔敦早已是轻车熟路,经由胜州境内北出边塞,继而经过铁力尔部落获得数位向导,一路再往北朝着郁督军山行去。此时依旧是初春时节,冰天雪地的漠北草原仍是酷寒无比,出使一行频频遭遇风雪交加的恶劣天候,只得酌情放慢速度,以免陷入暴风雪之中反而容易迷失方向。   如此过了将近一个月之后,使节一行终于来到郁督军山东南方向某个扎营过冬的铁勒小部族中。听闻来者是持大唐旌节的使者,部族酋长立即宰杀牛羊热情招待。连甫至部落的粟特商队也忙不迭地献上了重礼。崔敦微笑着拒绝了重礼,邀请粟特商队也一同参加部族酋长准备的宴饮,引得众人直夸他平易近人。   这些人却并不知晓,传闻中这位不懂铁勒语与粟特语的崔尚书一边喝酒一边听着众人谈天说地,又时不时公然命鸿胪寺长史刻意打听几句消息,端的是自在得很。而他属下的一众部曲也以与商队做生意,看看他们的货物为名,在部落里四处走动,搜集关于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的新消息。   “你们这群粟特人的胆子可真是大得很。漠北这才停歇几日?商队便已经忙不迭地过来做生意了。那帮薛延陀人都是残兵败将,金银财宝早就教回纥等部落瓜分得干干净净,你们去郁督军山能换取什么好玩意儿?别一时贪图重利,反倒教薛延陀人抓住把柄,将你们的货物都抢了去,到时候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嘿,我们可是从灵州会盟之后,就跟着铁勒诸部酋长过来漠北的。本来管事没想过去郁督军山,这不是遇上了咱们大唐的使节么?简直就是天赐良机,怎么能放过?哈哈,无论如何,我们就跟定使节了!就算眼下暂时从薛延陀人那里得不了什么好物事,这条商路畅通之后,再过些年也必不会亏了!”   “啧啧,你们粟特人什么时候吃过亏?谁家的商队亏损,也轮不到你们。别的不说,在铁勒诸部就已经赚了不少罢?回纥、仆骨、同罗这几个部落可是金银遍地的好地方,据说比当年薛延陀牙帐还繁华几分。”   “可不是么?我们一去——简直是大开眼界。都说他们是部落,看着和城池也没什么分别了。那些个妇人身上戴的金银珠宝,简直能晃花人的眼睛。使的用的好些器具,都是从未见过的好货,不是西域出产就是长安出产。我们运过去的寻常货物,他们完全看不上,好不容易才交换出去!”   部曲和商队的粟特人一时说得兴起,竟滔滔不绝起来。其中一人不经意间望见锁在牲畜棚当中衣衫褴褛的奴隶,从中发现一双格外清冽的眼睛,禁不住一怔。未待他细看,便有粟特人骂骂咧咧地将那奴隶推了出来,用铁勒语命令他搬货物。此人似乎受着伤,胸前胡乱包扎的布料洇湿了,隐隐透出些许血腥之气。饶是双手双脚都系着铁链,又身负重伤,他的脊背也挺得笔直,行动之间依旧隐约带着几分潇洒翩翩,全然不似是什么寻常奴隶。   “此人莫非是铁勒贵族?怎么沦落成了你们的奴隶?”部曲忍不住问道,仔细地端详那人的面容——然而此人蓬头垢面,实在是瞧不清楚,只是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待要仔细回忆之时,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究竟会是什么人。   “管他以前是什么贵族,我们商队将他救了起来,他便是我们的奴隶了。”粟特人回道,“在他身上花了好些药材,偏又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哑巴,想让他的家人赎回去也不知去何处寻。本想将他卖出去,却时不时就要发疯,清醒的时候也不让任何人靠近,警觉得和野狼似的,谁还敢买?方才说我们粟特人不做亏本生意——瞧瞧,好不容易发了一次善心,如今可不就是做了亏本生意?”   崔家部曲越是打量,越觉得那奴隶绝非常人:“此人重伤未愈,你们便让他去搬动货物,也幸得他有一身好武艺,体魄也康健,不然早便被你们折磨死了。还浑说什么发善心,这天底下也没有你们这样发善心的。”不知为何,瞧着此人,他们便不由得起了几分恻隐之心,于是又问:“既然这奴隶你们使着也不觉得好,不如折价卖与我们如何?”   商队早就想将这个奴隶卖出去,自是忙不迭地答应了。部曲们将身上的零散钱凑了三千钱,便将这奴隶买了下来。他们原来一直与粟特人说粟特语,将此人带回帐篷之后,便说起了长安官话。谁都并未发现,新买的奴隶微微抬起眼,细细地听着他们的话,清冽的双目略有些出神,似是想起了什么,又似是什么都不曾想起。   因着这奴隶已有好些时日不曾梳洗,便是再粗豪的部曲也无法忍受与他待在同一个帐篷中。于是众人又给他烧了温水,叮嘱他将自己洗刷干净。奴隶懵懵懂懂地听着他们的话,对于自己身上的气味也实在无法忍受。在他摇摇晃晃地清洗身体之时,部曲们离开帐篷在外头烤起了火,聊起了北上郁督军山之事。   奴隶拆开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原色的绷带,仔细观察自己的伤口。因着天寒之故,他的伤口倒是并未继续恶化,反而有愈合之势。然而许是当初包扎用药太随意,伤口又曾经数次崩裂绽开之故,胸口前的伤痕显得血肉狰狞,十分可怕。他也丝毫不在意,只是将紧紧贴在胸口的那块碎裂成两半的飞鹰玉环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放在一旁。   “北上……郁督军山……薛延陀人。”帐篷外隐约传来众人的议论声。他默默地听着,洗净身体之后便又将伤口敷药裹好,换上部曲们塞给他的干净衣衫,静静地坐在帐篷中出神。他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词,然而对“北”、“郁督军山”、“薛延陀人”却有本能的厌恶与仇恨。连带着,他对这些说着听起来有些亲切的话语的粗豪汉子也充满了警惕。他不想往北行,不想去郁督军山,更不愿去见什么薛延陀人。他想南下……他只想南下,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有人正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他归去。   “倒是将身体都洗干净了,怎么却不洗洗头和脸?”有部曲掀起帐篷探了探,无奈地道,“果然是又疯又傻,咱们按着他给他洗干净了?”众人纷纷响应,然而靠近这个奴隶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浑身绷紧,仿佛随时都会朝着他们扑过来凶狠地发起攻击。   “也罢也罢,由得他去。明日让医者过来给他瞧瞧,治一治病。或许喝几服药,便能好转了罢?若能记起事,将他送回家去,也算是一桩功德了。而且,以我看,此人并不像是铁勒人,倒像是咱们汉人——你们瞧,他似乎正在藏什么宝贝?那似乎是一个玉环罢?”   听见“玉环”一词,奴隶又猛然回过首,锐利的视线扫过众人,仿佛他们马上便会扑上来抢他的宝贝一般。众部曲见他目光中带着血腥杀意,也不敢轻易再撩拨他,于是将这顶小帐篷留给他,其余人都憋屈地挤在了一处,讪讪地道:“总觉得咱们的心肠越来越软了。若在当初,咱们可每一个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哪里会惧怕一个发疯的傻子?”   “谁惧怕他来着,只是不忍心罢了——不过你们发现他的眼神了么?那可绝不会是什么寻常人,这得杀了多少人,双手染了多少血,才会那般煞气腾腾。这人莫不是个马贼?不,看他的举止却像世家子弟。”   “莫要多想,迟早都必须查出此人的身份来。咱们也不能将来路不明之人留在阿郎身边。”   只是,翌日一早起来之后,众部曲面对空空如也的小帐篷,当即便傻眼了。这个他们花费了三千钱买回的奴隶,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寻遍了部落内外也没有任何踪迹。若不是还有粟特商人作证他们确实买回了一个奴隶,所有部曲都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此事并不算什么大事,说出来也只会徒惹人嘲弄,他们便默不作声地隐瞒下来,亦并未惊动崔尚书。   这群好心的部曲并不知晓,他们错过了一个救人的好时机,更不知晓如今漠北草原上还有数千人正在苦苦找寻此人——而悄悄离开的人,独自走在漫漫风雪之中,坚定不移地朝着南方一路行去。无论是冻饿交加或是迷途之中,他都始终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飞鹰玉环,心心念念着往南而去。   灵州城内,李暇玉似有所觉地抬起首,透过洋洋洒洒的大雪望向阴云密布的北方天际。染娘坐在她身侧,正用手指蘸着墨,随意地在纸上涂涂抹抹勾勾画画。软绵绵的手掌印记散落在纸张中,瞧上去颇有几分童稚之趣。她执起笔,蘸满墨,在纸上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来,而后轻轻一叹:“染娘,你瞧,这便是你阿爷。”   染娘眨了眨眼,准确地喊道:“耶耶!”   三郎,你听见了么?染娘早就已经会喊耶耶了。你如今正在何处?还想让我们母女二人等多久?   ☆、第一百五十二章 帝后驾崩      贞观二十五年二月,兵部尚书崔敦奉召绥抚薛延陀伊特勿失可汗,并主持了一场薛延陀与铁勒诸部的会盟。明面上看起来众人都皆大欢喜,伊特勿失可汗也很大方地原谅了回纥族长吐迷度弑杀王族的行为。然而,暗中崔敦却命部曲八百里加急返回长安回报:铁勒诸部往日皆服从薛延陀约束,尊崇薛延陀王室。咄摩支出现之后,他们皆又惊又惧。尤其回纥族长吐迷度忧虑甚深,唯恐薛延陀日后复仇,需要遣使招抚。而且,伊特勿失可汗表面上看来对大唐毕恭毕敬,实则有阳奉阴违之嫌,私下不乏调兵遣将准备粮草的动向。   圣人立刻命英国公李勣便宜行事。李勣遂遣通事舍人萧嗣业出使回纥——此人乃兰陵萧氏嫡系,隋炀帝萧皇后之侄孙,曾伴随萧皇后入东突厥生活数载,熟知突厥以及铁勒诸胡生活习性与其错综复杂的关系。待崔尚书从漠北启程走出薛延陀诸部控制的区域之后,李勣便猛然发动攻击,伊特勿失可汗只得匆忙迎战。   唐军数度大破薛延陀人,完全不将数万漠北铁骑放在眼中;而曾一败再败的薛延陀骑士反倒是心生惧意,士气低迷。在英国公的带领下,唐军气势如虹,薛延陀骑兵则一战即溃败,俘虏者被杀者不计其数。伊特勿失可汗听闻消息后,竟仓皇惊骇不知所措。眼见着唐军步步逼近,即将到达郁督军山,又听说大唐使节萧嗣业正在回纥部落中,伊特勿失可汗遂立即投奔而去,请降大唐。   萧嗣业说服伊特勿失可汗与他共往长安,效仿突厥降部阿史那思摩、阿史那社尔等,效忠天可汗获取信任。伊特勿失可汗立即答应下来,带着最亲近的两三万族人浩浩荡荡地往内迁徙。而其余薛延陀部族之人不服其乞降,依然蠢蠢欲动。英国公李勣立即继续追击,斩首五千余级,俘虏三万计,曾经煊赫不可一世的薛延陀部遂在漠北彻底消失。回纥、同罗等铁勒部族将大唐的军威看在眼中,更是心服口服,不敢再有妄动。   伊特勿失可汗咄摩支来到长安后,圣人下诏封其为右武卫将军,赐以田宅,并准许其部族居住在阴山以西,与附近的突厥降部和平共处。而后,圣人又命朝臣将漠北之地划分州县,设立羁縻都督府以及胡州,封各部族长为都督、刺史,并设立燕然都护府统率之。至此,自立国以来已经延续数十年的漠北威胁,便被大唐清除得干干净净,漫漫北疆再无能够袭扰百姓安宁的胡族。而曾经横行一时的马贼也纷纷或东迁或西迁,不敢再侵扰凉州、灵州、夏州、胜州等地。   本来荡平北疆乃举国大喜之事,理应大肆庆贺才是。然而,三月初,自去岁入冬以来便卧病的长孙皇后薨逝,令这桩大喜事立刻蒙上了阴影。帝后二人感情甚笃,皇后崩逝无异于沉重的打击,本便抱病许久的圣人病势越见沉重,竟有传闻称已经卧床不起。而年轻的东宫太子则奉命代理国事,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皇后薨逝的消息传到灵州,本应四处踏春游玩的晚春时节,立即便被满目缟素与沉重的气氛所笼罩。所有的宴饮游玩活动皆取消,人们换下了鲜艳的春衫,都着上青蓝色的服饰。而李暇玉得知此事的时候,正在视察新得的几个庄园。守候家中的婢女奉柴氏之命,告诉她立刻约束庄园中的摆设、众人的衣着与言行。   “薨逝?”李暇玉喃喃地重复着——她并未想到,长孙皇后竟然不过数月之间便去世了。前世她走得太早,连便宜阿爷都是祖父亲手抚养长大的,她自是从未见过这位祖母。虽说亲情十分淡薄,但她也曾想过将来是否能有机会见一见她,谁能料到天命竟然如此无情?果真是时不待我——幸得已经见过了前世的祖父,至于那位便宜阿爷,不见也罢。   “娘子?”婢女与女兵们见她有些发怔,皆围拢过来,忧心忡忡地唤着她。   李暇玉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无妨。”回到庄园中后,她便换了身淡青色翻领窄袖胡服,又吩咐女兵头领们继续勤加练习,而后便策马回到弘静县李家老宅。此时李家内外都已经换了素幡素服,金银首饰以及各式插戴都收了起来。就连梅娘和染娘头上束的发带,都换成了紫藤色。   李暇玉倚在小楼二层的栏杆边,命人去给李遐龄与孙秋娘送信。不多时,她便瞧见两人比肩行来,依稀仿佛垂首私语着什么,转而又似是突然想起要避嫌一般,各自走开数步,隔得远远的。她不由得微微挑起眉来——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说来,这两人究竟是何时开始亲近起来的?又是否生出了什么念头?其实,他们也都到了娶亲婚嫁的年纪,早便该说亲了。若非祖母依然不想放弃亲上做亲的念头,说亲的媒人早就该踏破家中的门槛了。尤其这些时日他们家在灵州大为风光,许多官眷世家都有意做亲,却被祖母以门第不合适为名拒绝了。或许,祖母的眼光确实是奇准无比,不久之后便要如愿以偿了罢。   直到李遐龄与孙秋娘二人在跟前坐下,李暇玉才收回视线,正色道:“皇后殿下薨逝,家中布置得很妥当,秋娘费心了。不过,国孝百日,一日都不可懈怠。”长孙皇后在圣人心中的地位不同寻常,故而国孝期定为了六十日。官宦人家则服丧百日,与帝皇晏驾一般无二。在这百日之内,不可宴饮作乐,不可嫁娶,更不能闹出什么事端来。不过,有些人或许便要等不及了罢——   “凉州那一头,许是会趁机给咱们使什么绊子。若是借着国孝为难我们,也无非是些下作手段罢了。玉郎,你出门在外当心一些,别教人钻了空隙。另外也叮嘱十二郎谨慎行事,李袭誉许是会迁怒于他。”说罢,她微微眯起眼,冷冷一笑,“若是他当真敢用这样的下作手段,咱们也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凉州都督府的后院本来便不太平,什么诡计使不出来?也该送个罪名给那个为虎作伥的折冲都尉,方便那狗贼过河拆桥才是。”   李遐龄犹疑片刻,微微颔首:“我与部曲好生筹谋一番,必不能教人发现踪迹。”毕竟是国孝期间,闹出什么事来,恐怕全家人都将落难。然而,即使他们按兵不动,李袭誉却未必会放过李家老小。既然是报仇雪恨,也不必拘泥于什么手段,不牵连无辜之人便足矣。   就在此时,晴娘上前几步,轻声禀报道:“娘子,何果毅家的二郎君来了。”李暇玉沉吟片刻,带着弟妹起身:“去玉郎的院子里见他罢。”她是已嫁之妇,自然不方便在院子中见其他未婚男子。   当初何飞箭为了救她而身受重伤,将养了半年这才痊愈。凉州那头查出他的身份之后,便自作主张将他的军籍销了,算成了死人,后来又险些安了逃兵的名头在他身上。幸而有灵州诸多将士为他作证,身上拔下来的箭又是薛延陀人惯使的羽翎,他才得以证明自己的功勋。如今他已经转回了河间府,升了旅帅,在升任校尉的郭朴属下任职。凉州疑心他知道射伤谢琰的弩箭,千方百计欲置他于死地,只是他回到河间府军营后就几乎不再外出,便是要暗中杀他也寻不着机会。而今,他却主动从军营中出来了,也不知发生了何等紧要之事。   李家姊弟妹三人步入李遐龄的院落中时,便见何飞箭正背对着他们仰首望着垂满铜钱的杨树。他到底还是因重伤而亏损了身体,原本魁梧结实的身形依然显得有些消瘦,性情也更加沉着稳重几分。按何长刀何果毅的说法,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能够挑得起一家的重担了。   “何二兄怎地过来了?”李遐龄微笑着上前寒暄。何飞箭回过首,朝着他们行了个叉手礼:“有几个在凉州曾交好的弟兄投奔而来,形容十分狼狈。因曾有过生死交情,我对他们十分信任,却也知道在这种时候必须谨慎些。故而,这几个弟兄便暂时交给李娘子照料得好。”   李暇玉颔首:“放心罢。我会将他们安置在新庄子里。你此举十分小心,也是应该的。如今凉州来的人都不能尽信,或许他们确实是你的生死之交,只是各为其主罢了。”顿了顿,她又道:“这种事,你派仆从来说一句便是,又何必出军营?如今刚入国丧,许多魑魅魍魉都正等着呢,千万小心些才是。”   何飞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回道:“在军营中待得太久了,出来散散心。家中的部曲都跟着我,不过一来一回罢了,应是无妨。总不能因着凉州的人,日后就只能龟缩在军营中,不出半步罢?他们若想杀我便尽管来,说不得还能顺藤摸瓜抓住什么把柄。”   “不必你来做什么诱饵。”李暇玉蹙起眉,“此事原本与你并无干系,将何家上下都牵连进来——”她心中着实有些愧疚,救命的恩情也无以为报,只能尽量让何家离这些事远一些,阖家依旧维持安宁了。   “我是活生生的证人,如何会没有干系?”何飞箭轻轻一笑,对李遐龄微微颔首,“玉郎,送我出去罢。有几个名字,你去查一查,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他刻意只告诉李遐龄,倒是显出几分往昔脾性中的随意了。   李遐龄便与他一同往外行,不多时就回来相告:“何二兄说,那几人都是那折冲都尉的左膀右臂,他听闻投奔他的几个弟兄偶然提起,却噤若寒蝉,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事。仔细查一查,许是会有什么转机,又或是什么陷阱。阿姊安心罢,我又派了好些部曲护送何二兄回军营,青天白日之下,应当不会有事。”   李暇玉点点头,忽而又道:“今年恐是多事之时,无论做什么都须得倍加小心才是。”看着悬挂起来的素幡,她心中总有几分气闷与烦乱。贞观二十五年,还会发生什么事么?她的三郎,是否能如期归家?   眼看着国孝期刚刚过去不久,七月初秋时节,因病前往终南山翠微宫避暑的天子日渐病重,于含风殿驾崩。东宫太子登基为新皇,封太子妃杜氏为后。举国再度处处缟素,皆为那位仙逝的圣明天子举哀。数月之内,帝后接连薨逝,为贞观二十五年这个年份蒙上了不祥的阴影。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国孝生事      寂静的庄园角落中,倏然飘散出阵阵浓重的酒意。数个负责打更的仆从聚在一处,吃着浊酒赌着钱,勉强压下来的吆喝声时不时便会控制不住拔高几分,在空荡荡的园子里显得格外突兀。有人嬉笑着提醒道:“如今还是先帝国孝呢!咱们可得小心着些,别教那些部曲给逮住了。”又有人不耐烦地推挤着,冷哼几声接道:“什么劳什子的国孝,老子爷娘死干净了都没守过什么孝,他们管得也忒宽——”   话音未落,十来个身穿乌衣脚踏皂靴的部曲便从天而降,将所有人捆了个结结实实,都丢进了旁边的水池中。喝下好几口沁凉的池水,浑身都成了落汤鸡之后,这些人也醒了几分酒意,顿时觉得惧怕起来,大声嚎哭着求饶。其中却有两三人依旧不干不净地斥骂着,直说自己是何家二郎过了命的兄弟,区区李家部曲又算什么,怎么敢慢待他们之类的话。   部曲们只当做没听见,沉默着将他们的嘴塞上,噼里啪啦打了数十板子之后,丢进了地窖中任他们横七竖八地躺着,便回去复命。什么消息都不曾听闻,突然就赶了过来,便能将这些混账东西抓个正着,他们也着实佩服自家娘子的料事如神。   听得禀报后,李暇玉轻轻地甩了甩手中乌黑的马鞭,双目沉郁如墨:“果然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幸而没有将他们放在老宅中,不然惹出的祸便无法轻易消弭了。”弘静县城中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他们家的错处,国孝期间纵容仆从饮酒作乐,往小了说是治家不严,往大了说则是对皇室不敬,总归都是过错。到时候无论如何惩罚,李袭誉都能从中作梗,将他们家折腾得内外不宁。   那几个凉州府兵的存在始终都是隐患,若是凉州再来一招“收容逃兵”或者“私禁府兵”,便更是后患无穷了。只是,他们是良民,又曾入军籍,到底不适合就此斩草除根——“想方设法悄悄地送出去,交给李都督处置。”这种时候,也只能仰仗老谋深算的李正明都督了。   “教唆仆从始终是小打小闹,我便不信那狗贼只会生出这种事端来。”李暇玉几乎是自言自语,忽而又想起李遐龄今日似乎去了李都督家的庄园赴文会。文会是李丹莘发起的,又是在都督府自家的庄园,按理说不可能会出什么差错,她却依然有些不放心。于是,她便立刻让女兵备马,带上几十人趁着夜色直奔而去。   都督府的庄园明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所有人都已经沉睡。然而其实眼下时辰并不算晚,又正开着文会,如此寂静倒是有些奇怪了。李暇玉翻身下马,尚未让人去通报,便有人快步迎过来查看。女兵们定睛一瞧,却是李丹莘与李遐龄身边的部曲。数十人将庄园的门户守得严严实实,满面肃穆之状,一看便知里头必然已经发生了什么事。   见此情状,李暇玉倒是心头微微一松。若是一直等着凉州出阴谋诡计,却又不知他们会如何算计、对谁算计,才只能心中徒然焦灼而已。如今既然已经出招了,那便见招拆招就是。且李丹莘与李遐龄也绝非不知世事的少年郎,处事的手段早便学了个七八分,也不可能轻易上当受骗。她心中想着该如何回击,便由部曲引着去了举行文会的临湖水阁外。   水阁内外立着数十部曲,皆是虎视眈眈地巡睃着周围的动静,仿佛正在戒备着无形之中的敌人一般。见李遐玉过来了,他们都行了礼,帮她将门推开。李暇玉漫步走入,里头的年轻文士们或惊慌或镇定地抬首望过来。见她是位年轻内眷,他们赶紧行了叉手礼,而后立刻移开了视线。   李暇玉环视周遭,就见李遐龄正襟危坐,正不慌不忙地煮着茶,而李丹莘满面嘲讽地斜倚着凭几,对被部曲捆起来扔在堂中的两个二三十岁模样的男子冷笑:“咱们相交少说也有五六载了,想不到你们竟会做出这种事!原来这些年头的诗文唱和、相交相知都是假的?你们竟然敢带着酒与乐伎来陷害我?”   “分明是你们耐不住国孝,让我们悄悄带酒和乐伎过来助兴!”被捆成粽子似的两人不甘示弱,声嘶力竭地喊着冤枉,“别装模作样了!若不是你们给了钱,我们又从何处去买好酒和乐伎?十几万钱我们如何能拿得出来?!就算是把我们交给都督或刺史,我们也只会指认你们!给我们钱的——就是你们身边的部曲!面孔我们都能认得清清楚楚!”   李丹莘生生被气得笑了:“我们身边常带着的部曲,谁不认得?光凭此便能诬陷了?而且,我举办文会,何曾让乐伎来助过兴?若是我所为,你们又何必偷偷摸摸让乐伎扮为仆从,悄悄进来倒酒?打量在场的所有人都是瞎子不成?!”   “你们所做的龌龊事,休想随便栽到我们身上!若是朗朗乾坤之下,能容得你们这般颠倒是非,我李丹莘便枉为陇西李氏丹阳房之子了!你们带来的酒和乐伎,我会着人去仔细地查,大张旗鼓地查!做任何事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十几万钱也绝不是小数目!不论是谁指使你们——国孝期间意图不轨,陷害他人饮宴取乐,至少能判个流放罢。至于流一千里、两千里还是三千里,我应当还能做得了这个主!”   那两人还待再争辩什么,李暇玉已经命人将他们的嘴塞住了。何必因发泄一时之气,白白在此处耗费时间?不如交给专门的人去审讯,还能尽早得出些有用的消息来。不过,李袭誉素来老谋深算,想是不会留下什么太大的把柄。否则,若是明着惹恼了李正明都督,他也绝不可能讨得任何好处。   李丹莘随即向其他年轻文士道歉,李遐龄也招待大家饮茶压惊。众人心里很清楚,遇上这等糟心事原也怨不得主人家,谁知道素来交好的人当中竟然隐藏着这等人品败坏之辈呢?于是,他们纷纷拱手示意无妨,又勉强地笑着饮下了茶。很快便又有都督府的仆从过来引着他们去客房中歇息,水阁内遂只留下李丹莘、李遐龄与李暇玉三人。   李丹莘依旧郁怒难消,咬牙道:“凉州固然是罪魁祸首,但我与此二人相交多年,居然知人知面不知心,险些被他们陷害了去,实在是可恨之极。”且不提他的性情才华皆十分出众,也擅长结交文士,便是看在他出身灵州都督府,又是堂堂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的份上,灵州境内的文士如何敢对他使什么诡计?如今险些不慎着了道,不仅是他识人不明之错,更有挑战李正明都督与陇西李氏丹阳房的威严之嫌,他自然是气愤之极。   “阿姊曾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他们陷害在先,我们也不必一味遵守什么规矩了。”李遐龄接道,神情很是平淡自若,“如今该安排的都已经吩咐下去了,只等着传回消息。不过,国孝期还有些日子,老贼恐怕不会轻易放弃,咱们还须得更着紧些。十二郎,我们家上下也就十来口人,人口简单又和睦,不容易从中生事。至于你们家——光是那些对你颇有不满的兄长,便须得看得更紧些了。”   闻言,李丹莘垂目不语。李暇玉则摇了摇首:“虽说李都督有意让十二郎继承家业,但他毕竟并非嫡长孙,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若以孝悌来论,身为阿弟,又如何能约束兄长的作为?”李丹莘是都督府年纪最小的嫡幼孙,其父亦非嫡长,得到都督的全力栽培本来便引起了诸房的不满。若是他再出面看住兄长,恐怕家中的矛盾就要一触即发了。   “都督最近忙碌得很,这种小事也不好去打扰他罢?”李遐龄又道,“我也明白十二郎的难处,不过——”说到此,他目光微微一冷,竟是有些不怒自威之意,“优柔寡断,绝非大丈夫所为。若是你一直这样瞻前顾后,永远都不可能立稳宗长之位,永远都会被那些兄长以伦常名分压上一头。”   李暇玉怔了怔,并未再多言,心中亦不由得欣慰:阿弟果然完全能独当一面了。   而李丹莘沉默片刻之后,便毅然地颔首道:“我明白了。若是我一直担不起来,祖父便须得继续操劳下去。他已经是古稀老人,早便该颐养天年了。若不是为了我们这些不肖子孙,亦不会如眼下这般辛劳。为了祖父,为了阿姊……为了父母,为了家族,我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数日之后,灵州都督府便传出数位郎君都被禁足的消息。为了恪守国孝,除了须得处理紧急公务的李正明都督之外,都督府其余人等皆不可外出。整座府邸守得犹如铁桶一般,自附近经过的行人都能感觉到其中的肃穆之气。都督府治家如此严谨,灵州世家官眷纷纷效仿,一时间偌大的灵州城竟空空荡荡起来。而稀少的人流当中,某些举止有异、意图不轨之徒便突显出来,不知不觉就教人抓了个干净。   与此同时,凉州却倏然流出了传言:据说某位折冲都尉耐不住国孝,竟在府中悄悄与家伎作乐,而且坐下了孽种。府中内眷为了遮掩此事,意欲将所有家伎都处死,却不料没处置干净,竟让漏网之鱼逃了出来,还慌慌张张赶去刺史府状告。国孝期间居然敢做下这等事体,监察御史立即上报——   然而,立即又有新的流言再度令凉州城民众大为震惊。据家伎供称,那位折冲都尉在醉酒之时,模模糊糊说他曾奉凉州都督之命,带领属下射杀某个年轻有为的果毅都尉。那些动手的左膀右臂都已经被都督除去,他心中惶惶然,唯恐性命不保,故而只得日日饮酒作乐,希望都督能够手下留情。不过,他也很清楚,都督绝非心慈之辈,为了避免牵连家人,他早已经将证据封存起来。若是他有什么不测,这些证据便会直接交给监察御史。   一时之间,知悉军情的人都想到了谢琰中箭落水之事,凉州与灵州诸军府无不大哗。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主动设计      “此事究竟是不是真的?!眼下流言已经沸沸扬扬传遍了北疆,属下的府兵都躁动了!”   “谢三郎居然是被凉州都督所害?凉州军用薛延陀人的羽箭杀自己人,简直是不把咱们灵州军放在眼里!那他先前假惺惺说的什么顾念军情不去救谢三郎,也一定都是借口!他就是千方百计想害死谢三郎!”   “阵前杀害同袍,此举与叛国通敌有什么差别?!都督!咱们必须立即上表,请圣人给咱们做主!绝对不能放过李袭誉那个狗贼!否则,咱们灵州军连自己人都护不住,还有什么颜面可言?!什么狗屁凉州都督!简直就是猪狗之辈!”   灵州都督府大堂中,数位折冲都尉均是义愤填膺至极,恨不得立刻便要举着拳头冲去凉州都督府,将躲在里头的罪魁祸首揪出来大卸八块。倒是早已深知内情的李和反应平静许多,李正明都督扫了他一眼,示意众人平静下来:“流言蜚语绝非空穴来风,此事咱们灵州一定要坚持查个清清楚楚,绝不能让任何人逃脱罪责!老夫会立即上表,恳请圣人下诏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会审。”   凡有重案要案,朝廷便通常会启用三司会审。大理寺负责断案、刑部执掌审核之责、御史台纠察监察。阵前残杀同袍,又屡屡意图栽赃陷害,乃是不折不扣的重案要案。若是不能审清楚此案,放过这等罪人,则意味着军纪败坏,亦寒了北疆将士之心。将来谁敢相信自己的同袍?谁又敢拍着胸膛保证自己不会遇上这等卑鄙小人?!谁又能毫无芥蒂地面对成败,毫不怀疑主将的用心?!   “都督若是上表,咱们也都跟着呈情!”众折冲都尉立刻表明立场,“且如今绝不能让那狗贼有机会将证据毁干净!咱们赶紧将部曲派去凉州,伺机行事!”那个不小心将此事捅出来的活证人还关在凉州的大狱中,李袭誉在凉州经营多年,岂会留着这个祸害?恐怕不等奏报到达长安,那个折冲都尉全家就会死于非命了!虽说这狗贼也是死有余辜,但毕竟是能将李袭誉拉下来的活证据,绝不能有失。   “你们尽管安心,老夫已有应对。”李都督微微颔首,“你们只需约束属下的言行即可。各处军府如今人心浮动,已经不安心操练,你们也不应该离营太久,都回去罢。谢三郎是老夫看重的后辈,老夫绝不会让他受什么冤屈。何况朝中还有契苾何力将军和执失思力将军,他们亦不会坐视不管。”   他既然如此说了,众折冲都尉便不再坚持,纷纷宽慰李和数句后,便匆匆离开了。待得大堂内再也没有旁人,李正明都督拧起眉:“还不给老夫滚出来?!”他话音方落下,自摆在堂内正北的大理石屏风后,便陆续走出了三人——李和虎着脸望过去,正是这两日他遍寻不着的李遐玉、李遐龄与李丹莘。   “居然藏在都督府,怪不得四处寻不见你们姊弟两个!”李折冲都尉猛地跳了起来,也顾不得上峰在场,便吼道,“这些天到处乱传的流言是不是你们放出去的?!那折冲都尉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从中做了什么?!”   李正明都督不冷不热地火上浇油道:“呵,真是翅膀硬了。居然不声不响就瞒着老夫做下这等事体,简直就是目无尊长!李袭誉身为灵州都督,又是金紫光禄大夫,在文官武官中都颇负盛名。你们区区几个黄毛小辈,居然如此自不量力去挑衅于他?!若是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他反咬一口,你们三人便休想脱身!”   面对祖父的盛怒,李遐龄与李丹莘都有些发憷。原本想要口若悬河说服两位长辈,此时却不免短了三分气势,连辩解的话都一时说不顺了。倒是李遐玉,双目湛湛毫无惧意,朝着两位长辈行了拜礼后,不慌不忙地回道:“都督息怒,祖父息怒。李袭誉那狗贼使出阴招,欲陷害十二郎和玉郎在国孝期间寻欢行乐,显然意在斩草除根。若是任他频繁用计,则我们只能疲于应付,夙夜不得安宁。”   “如此,倒不如以攻代守,直捣黄龙得好。与其让他有时间慢慢将那些首尾都收拾干净,倒不如趁乱将事情都倒出来。那折冲都尉在国孝期间作乐是确有此事,我们不过是派人收买了他家的内眷与家伎而已。若是此人意志坚定,自然不会中计,更不会做下孽种。之后只需推波助澜,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便什么都遮掩不住了。”   李都督见她侃侃而谈,接道:“什么酒醉失言的消息,是你们放出去的?意在逼迫李袭誉不得不动手?然而,狗急尚且能跳墙,若是他当真赶在朝廷下诏之前斩草除根,你们又从何处去寻什么藏起来的证据?!”   “越是急于成事,便越容易露出破绽。”李遐玉回道,“而且,我们已经提醒了那个折冲都尉如何自保。他便是再痴傻,也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全自家。舍去一条性命将李袭誉除去,才能保下一家老小。慕容姊夫留下的吐谷浑侍卫就在他家附近等着,若有什么动静,便会将这家人保护起来。”所幸诸折冲都尉都住在军府附近,离李袭誉掌控的凉州城尚有一段距离。李袭誉绝不可能瞒过所有耳目,公然派大量私兵部曲去屠戮那折冲都尉满门老幼。至于零零散散的数十甚至上百部曲,偷偷摸摸地过去动手,也不过是给吐谷浑侍卫送首级而已。   李和望着孙女,长叹一声,盘腿趺坐在地上:“一听就知道,这就是你的主意!每一回都兵行险招,你这丫头,骨子里就从来没有安分过!也罢,我这当祖父的不能保护你们,也怨不得你们自作主张。”   “祖父。”李遐玉与李遐龄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此事原本不想瞒着长辈,只是如今正在国孝期间,不好惊动祖父祖母,连累你们跟着担忧。”李丹莘也跟着跪下来,对李都督道:“祖父在明面上牵制着凉州,令李袭誉不敢轻举妄动也极为重要。且此事若有万一,也不会牵连到长辈们。眼下置身事外,日后也更容易插手。”   李正明都督沉吟片刻,望向李和:“他们所言也有道理。咱们稳着不动,只管当作听了流言难掩愤慨,对李袭誉穷追猛打就是了。至于水底下的事,就交给几个孩子掌管罢。若是他们不主持此事,恐怕心中也难受。”谁心里都很清楚,最想要报仇雪恨的是李遐玉。若不让她亲手复仇,她这一辈子都会意难平。   李和微微点头:“都听都督的。一味防着那狗贼也憋屈得很,也是时候让那狗贼付出代价了。”谢琰可是他瞧中的孙女婿,横挑竖挑都挑不出任何过失来,却被奸贼所害,竟落得生死不明的境地。如此血海深仇,又如何能一直忍耐下去?若是忍耐的年头越长,报仇的希望反而越小,倒不如闹腾起来得好。   “不过,当年凉州都督府勾连马贼之事如何证明?”李正明都督又问,“若不能提出此事,便无法解释李袭誉为何会对谢琰动手。”   李遐玉垂目细思片刻,回道:“需要证明自己与马贼无干系的人是他——而我们都是活生生的证人。当年无论是我们还是慕容姊夫,都曾留下些从那个首饰店中买来的赃物,说不定还能悄悄从许多买过赃物的人家中获得更多的证据。既然是我们状告他,手中又握着赃物,便是对我们有利。他若想洗清自己无罪,便必须说明为何关掉那个首饰店,这些赃物又是从何处得来。他又为何处置了相关的管事下人,将他们都杀得干干净净。”   一直以来,他们都一股脑地想去查证据,却正是落入了李袭誉的陷阱当中。证据不全便难以撼动这位服紫高官,故而他们迟迟无法动手。但若是此事闹得大了,需要自证清白的人便是李袭誉,而他们只是听闻流言愤而状告的家人而已。自然而然地说出种种疑点,在合适的时机推出何飞箭这样的证人,其余的便交给御史台和大理寺去查,定然比他们更合适。   化被动为主动,此事的走向便再也不由得李袭誉掌控了。而他们也不需要掌控此事,只需保证三司会审的公平公正即可。是李袭誉的名望高,宗族力量强大?还是北疆将士的愤怒影响更大?他们能够依靠的贵人更多?权势更为煊赫?   “何况,与马贼勾连一事只要露出一角,便很可能出现更多的证人证据。偌大的凉州,不可能没有人发觉此事。不过是畏惧李袭誉的权势,不敢出声罢了。若是大理寺去查,说不得这些证据便会涌现出来。”李袭誉如今是邪,是祸害,甚至是戕害同袍的逆贼,不论是心怀正义之人或是意图谋名之人,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闻言,李正明都督与李和都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自信斐然的年轻娘子,再一次在心中叹息——可惜了,她竟是女子。若是郎君,她也必不会比谢琰、慕容若等人逊色。日后行走官场攀登那青云之路,未必不能成为服紫高官。   就在这个时候,谁也不知晓,数千里之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南方”大城池的某个男子,怔怔地望着与记忆中相似而又像是全然不同的雄伟城池,听着仿佛在何处听闻而又不太相像的乡音,终于因疲惫与伤病之故,倏然倒在了路边。   一队轻骑从旁边经过,为首者不过而立年纪却已经身着紫袍,顾盼之间神采湛湛。忽然,他发现了地上倒卧的男子,策马停了下来,垂首细细打量,微微一叹:“世家高门子弟竟沦落至此,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且瞧他似乎是带着伤,徒步千里跋涉而来,如此心志真是难得一见。将他带回府中安置罢。”   ☆、第一百五十五章 急转直下      贞观二十五年十月,国丧期刚过去不久,为传遍北疆的流言所震惊的灵州都督李正明并其下属诸折冲都尉一同上奏圣人,要求三司会审凉州都督李袭誉戕害袍泽,派遣属下射杀时任果毅都尉的谢琰,致使其重伤落河至今下落不明之事。此奏请与凉州监察御史的折子一并传到长安后,引得朝廷内外大为震动,群臣纷纷要求当即立案细查。   谢琰是北疆诛灭薛延陀之战中功劳卓著的年轻将领,他中箭失踪之事曾引得好几位将军都惋惜不已。若是此事还有这等隐情,却无人为他主持公道,只会引得诸军府将士越发惶惑难安。而凉州都督李袭誉文武双全素有美名,若此事是假,则可还他清白,若此事为真,则必须严惩不贷,方能宽慰北疆将士的士气。否则,任传言愈演愈烈,反倒会令军心不稳,刚刚稳定下来的北疆胡族说不得也会人心摇动,生出什么事端来。   于是,甫登基的年轻圣人立即下发敕旨,命三司会审此案。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都派出特使,前往凉州收集证据,并奉命审问凉州都督李袭誉,查清此案始末。因事关重大,又涉及服紫高官,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亲自赶赴凉州会审。   然而,三司尚在路途之中,便又听闻一则极具争议的消息——凉州都督李袭誉竟然以私通薛延陀人为名,将凉州番禾县县丞刘武活生生杖杀。番禾县中的县令、县尉皆奔赴凉州刺史府为同僚喊冤,凉州刺史将这些属官都保护起来,又发了急信给灵州都督李正明,这才堪堪保住那刘武的家人。而且,被关在牢狱中作为证人的折冲都尉突然自尽,其家人也险些被所谓的盗贼杀伤。   当这一桩桩事接连发生又迅速传开之后,北疆众将士对于李袭誉戕害同袍之事已经毫无怀疑。若是他从未做过此事,丝毫不心虚,又怎么会趁着三司尚未赶到的时候,赶紧消灭证人和证据?谁知道那折冲都尉到底是自尽,还是被杀?而那番禾县县丞刘武,说不得也是知晓秘密之人,方被他借故杖杀——要知道,薛延陀人如今已经残存无几,不是跟着伊特勿失可汗归顺,便是做了英国公的俘虏,剩下的寥寥数人大概也成了铁勒诸部的奴隶。身为凉州的县丞,为何私通已经不可能东山再起的薛延陀?又如何才能私通薛延陀人?   更重要的是,为何那折冲都尉与刘武的家人都会莫名惹来什么盗贼马贼?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一定是李袭誉意图斩草除根,想将所有的证据都消灭干净,却情急之下露出了越来越多的破绽!   因担忧证人的安危,三司遂发信给灵州都督李正明,请他前往凉州控制事态,并将凉州都督府暂时圈禁起来。李正明都督遂堂堂正正地带着河间府的一众府兵以及部曲私兵等共计两三千人,急行军赶往凉州城。在凉州刺史的襄助下无声无息地入了城后,这些府兵部曲遂将毫无所知的凉州都督府围了个严严实实。   凉州都督府内,李袭誉猛地掀翻了身前的书案,上头的笔墨纸砚落了一地。他犹如困兽一般,怒不可遏地瞪视着前来报信的管事,嘶吼道:“谁敢围困我?!这凉州境内,若无我的许可,哪个折冲府胆敢用兵?!谁给他们的胆子?!擅自动兵!以谋逆论之!”   管事跪伏在地上,浑身战抖:“阿郎,不是咱们凉州的府兵,是灵州的——”不同州府的兵将所持的旌旗完全不同,那些围在外头的府兵早就大大方方地支起了军旗,在围墙外搭建好了帐篷,丝毫不畏惧被人知晓他们所属的折冲府——灵州河间府。   李袭誉涨红了脸,将他一脚踢开,往外疾行而去。他命人搭起云梯,登上了都督府的外墙,扫视着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的府兵,高声怒道:“灵州河间府的府兵,怎会出现在凉州城内?!李折冲都尉!你莫不是想为孙女婿报仇想疯了,意图谋逆?!区区流言怎可随意相信?老夫与谢琰之事毫无干系——”   “那李都督可敢对漫天神佛发誓?若你确实与我夫君中箭之事有干系,意图杀害他,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们全家人也会流放千里,永世都只能作为罪人服役!不得翻身!”外墙之下,李遐玉执弓冷冷一笑,咄咄逼人。   李袭誉双目微缩:“老夫——”   倏然,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穹上聚起了乌云,隐隐有滚雷闪动,围观者无不震惊。李遐玉轻蔑地笑了起来,拉开弓弦,将箭对准了目标:“怎么?李都督不敢发誓?老天有眼!你当然不敢发誓!否则定会被雷霆立毙当场!”   李袭誉感觉到她的杀气,眯着眼睛注视着她,又移开了目光。面对天穹之上的滚滚雷云,他确实存着几分敬畏之心,不敢亦不能继续接这个话头。然而,如此正是证实了他的心虚。一众河间府府兵皆流露出愤慨之色,无数或轻蔑或仇恨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仿佛眼前只是个活生生的叛徒,而非掌管一州武事的都督。   李袭誉遂又望向甫从军帐中走出来的李正明都督:“净之(李正明字)兄,你我同为陇西李氏之后,又何必兵戈相见?且你又怎会听了流言蜚语便急着为属下出头?白白犯下从灵州带兵入凉州的过失?若是圣人计较起来,此举与谋逆也差不离了。”   “茂实(李袭誉字)你确实曾是光耀我陇西李氏门楣之人,只可惜如今却走上了歧途,倒教整个陇西李氏为你蒙羞了。”李正明都督淡淡地道,示意李遐玉将弓箭放下,“你试图用宗族情谊打动老夫,在陷害老夫的孙子,派人刺杀老夫的孙女婿的时候,却为何不顾念一二呢?做错了事,便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而不是心怀侥幸。不论你是不是陇西李氏之后,老夫只是凭心行事而已——便是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何况不过是世族?”   李袭誉怔了怔,继续巧舌如簧地劝诱。然而无论他如何威胁利诱,如何低声下气地请求,李正明都督也并不加理会。带着李遐玉绕着凉州都督府走了一圈之后,他吩咐府兵们看紧门户,不能走脱任何一人,便又自顾自地进了军帐。   而李遐玉执着弓箭,面无表情地将凉州都督府的旌旗当作箭靶,一箭又一箭将那些旗子都射了下来。立在李袭誉身侧的管事,也被突如其来的一箭射下了幞头,披头散发惊慌不已。然而她却只是笑了笑,冷道:“射了好些箭,有些失了准头。”   李袭誉毫不怀疑,此女接下来要射的目标便是他了,用的借口恐怕依然是“失了准头”。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如何能如此大失颜面?于是,他便愤而转身,下了云梯。云梯旁,他的儿孙内眷都惶惶然地立着,涌上来七嘴八舌:“阿爷咱们该如何是好”、“他们该不会冲进来杀人罢”、“阿爷咱们得想法子逃出去”。   他听得很是不耐烦,扫视众人一眼,在三两个罪魁祸首身上略停了停,待他们都噤若寒蝉之后,方冷笑道:“便是想杀,他们也不敢杀!三司尚未至,你们慌什么?!都给老夫滚回院子里去,再闹出什么事端来,休想老夫再袒护你们!!”   李袭誉虽然养了许多部曲,在府兵当中也有不少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但大部分部曲都已经被他派遣出去,调动府兵又有反叛之嫌,故而他也只能忍气吞声,等着三司会审开始。在证人与证据大部分都已经毁去的情况下,他尚存着一丝侥幸之意。若是三司相信了他的安排,相信了这一切皆为巧合,或许他顶多不过是丢官去职而已。   其实他心中也很清楚,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为了弥补那些年的疏漏,将内眷儿孙的过错都抹去,他不得不将所有破绽都逐一灭去。而在消灭破绽的过程中,却犯了更多不可饶恕的罪。一路行来,如今他早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几日之后,三司终于匆匆赶到,开始审理此重案。凉州都督府依旧看守得严严实实,不许任何人出入,以免让李袭誉逃脱或者继续损毁证据。相关的证人亦陆续来到凉州城,并接受灵州都督李正明之亲兵部曲的保护。而大理寺卿带来的司直、评事,与刺史府的司法参军一同搜集证据,整理案卷。原本战中杀谢琰一事、杖杀刘武一事,均分别搜集证据办理,然而其中却有百般牵连之处,令众人恍然大悟。   历经数日的整理之后,此案终于在凉州刺史府开审。各位证人将与凉州都督李袭誉两相对质,审定其罪责。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三司会审      漫天飞雪之中,李暇玉披着雪白狐裘立在刺史府正堂之外,等待差役唱名。孙秋娘握住她的手,将手炉放进她怀中,低声道:“阿姊,咱们一定能让那老狗贼认罪罢?”为她们撑伞的晴娘与雨娘也有些紧张,皆睁大双眸望向淡定如常的自家娘子。   李暇玉不着痕迹地看向同样守候在附近的刘武家人,微微颔首:“咱们筹备许久,只待如今这一击,原本便有八分胜算。那老贼又杖杀了刘武,便是十分胜算了。待会儿你们送几个手炉过去,或者请差役让他们避一避风雪,免得刘家内眷受寒受冻。”同为受害者的家眷,她对刘武的家人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情。每当瞧见她们哀伤流泪、茫然无措的模样,便不由得思念至今行踪不明的谢琰。然而,即使如此,她依然坚信谢琰还活着,自己并未失去他,染娘也并未失去阿爷。   “我省得。”孙秋娘颔首应道,“此事了结之后,咱们便全心全意去寻姊夫。将漠北草原都翻遍了,也要将他找出来。如今部曲们漫漫寻找,自是很难得到消息。说不得,阿姊赶到漠北之后,便会心有灵犀呢?”   闻言,李暇玉的神情亦柔软许多:“嗯,家中安置妥当之后,我想亲自将他寻回来。且待年后罢,染娘便暂时托付给你们照顾了。待她年纪再大些,便能跟着我一同去漠北了。只希望那时候,三郎已经归家了才好。”   这时,便听堂内主持审理的大理寺卿道:“召定敏郡君谢李氏入堂。”守候在堂前阶上的差役遂跟着唱名,李暇玉脱下狐裘,将手炉塞回孙秋娘怀中,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   威严肃穆的刺史府正堂之内,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赫然并坐在长案之后,面无表情地翻看着书史们呈上来的审讯供词以及相关证据帛书等。灵州都督李正明、凉州刺史在旁边安坐静听,李和、李丹莘与李遐龄则坐在角落中,略有些担忧地望着堂下。而李袭誉则因罪名尚未定之故,身着紫色公服安坐在堂中,神色自若。   “妾谢李氏,见过三司使诸公。”李暇玉向着三司与旁听的都督刺史行了拜礼,抬起首时,便已是双目微红,面带哀色,声音哽咽,丝毫不见平日的冷静之态,“妾状告凉州都督李袭誉指使下属杀害夫君谢琰,致使他中箭落河,至今行踪不明。不仅如此,他还派属下屡屡陷害妾家人,欲置妾家人于死地。望三司使为妾与家人主持公道!”   李袭誉冷眼瞧着她,冷笑道:“定敏郡君莫要听信什么流言蜚语,便胡乱栽赃老夫。”   李暇玉不为所动,而大理寺卿则秉公直言道:“谢琰一案中,受害者至今行踪不明,而关键的证人张折冲都尉已经自尽身亡。不过,经大理寺司直、评事勘察推断之后,认为他并非自尽而是他人所杀。至于谋杀者,则可追踪到凉州都督府的部曲身上,此部曲亦已经自尽。”   他话音方落,便有差役抬来一具微腐的尸首。因着冬日严寒,此尸首面目依旧十分清晰,很容易辨认。大理寺卿遂又问:“李袭誉都督,此人可是你家中部曲?”   “不过是个陌生男子,某并不认识。”李袭誉却矢口否认。   大理寺卿便又道:“将看守牢狱的牢头与狱卒带上来。”   差役便将几个衣衫褴褛显然经过刑讯的男子带上堂来,让他们供述指认。这几人皆指着那尸首道:“就是此人!他说是张都尉家的部曲,给郎君送些吃食浆水!”“就是他!喝了他送的水酒之后,某便晕晕乎乎睡过去了!醒来后就发现张都尉将自己勒死在牢门上!”“醒来之后这人就不见踪影!吃食浆水也都收拾走了!”   “张都尉并非自尽,而是中毒而亡,显然便是此人带去的吃食浆水有问题。而张都尉的家人部曲也都指认,从未见过此人。”大理寺卿又叫来张都尉的遗族,令他们供述张都尉入囚牢之后,他们派了哪些人前去探看,与牢头狱卒一一对质。   而后,又有差役将凉州都督府中的仆从以及附近住户唤来指认。许是清楚都督府已经朝不保夕,又许是受过刑讯之故,无论是仆从或是住户皆指正此尸首确实曾在都督府出现过。李袭誉淡淡地望着他们,沉默不语。   “李袭誉都督派人杀张都尉,显然是因传言中之事。之后又屡屡派人去杀其家人,可惜却未能如愿。”大理寺卿接着道,“不过,你所虑确实不假,张都尉在死前确实曾写过一封血书。张家人已经呈交上来,里头指证一年多以前的平灭薛延陀之战中,张都尉确实是奉你之命,两次三番欲置谢琰于死地,最后更是直接用薛延陀人的羽箭将他射杀。李袭誉都督且别忙着否认,此事又有当时在张都尉麾下任队正的何飞箭为证人。”   话落之后,何飞箭入得堂内,目不斜视地行礼回道:“属下何飞箭,一年之前在张都尉麾下担任队正。某日,听闻契苾何力将军下令,让张都尉以及另一位赵都尉领麾下众人去给被薛延陀人围困的谢果毅解围。二位都尉立即率府兵前去,远远望见薛延陀人数量众多,便停下来观望足足一两日,却没有任何与谢果毅部联系之意。”   “属下当时十分不解,曾询问上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而后,两位都尉便称薛延陀人足足有数万之众,不可能解围,必须回营中搬救兵。不过,属下却发现,他们回去之后,只向身为副将的李袭誉都督禀报。而后,便再无任何消息,没有任何人提起谢果毅被围需要营救之事,更没有人禀报契苾何力将军。”   “又过些时日,张都尉命属下等在战场上收起薛延陀人的羽箭,以备不时之需。随后,某夜他突然便说奉李都督之命,前去营救谢果毅。不过,属下更为疑惑,他所带的府兵亦不过两三千,与当初第一次营救时毫无区别,又如何能解围救出谢果毅?谁料,到达战场之后,张都尉并未明示身份,而是派出数支亲信悄悄潜入战场之中,并换上了薛延陀人的羽箭。”   “属下离得较近,发觉异状之后,立即赶过去示警。然而已经迟了,谢果毅及其亲兵皆已经中箭。”他说罢,将当时保存的羽箭上交,“当时张都尉派出射箭的亲信如今都已经被李袭誉都督寻各种借口杀干净了。属下当时也中了他们射的箭,受了重伤,却被当作死人,后又蔑称属下为逃兵。调任灵州河间府之后,也屡屡遇到刺杀。不久,还有数个曾为同袍的府兵投奔属下,让属下收留。属下身在军营之中,不便安置他们,遂请定敏郡君相助,将这些人藏了起来。后来听闻,这些人亦是心怀不轨,竟欲陷害李家国孝期作乐。”   李暇玉补充道:“妾当时发现他们鼓动仆从饮酒赌钱作乐,并屡屡发出不敬先帝先后之语,遂将他们都抓了起来。因他们算是证人,又是凉州逃兵,妾不方便惩戒,便交给了李正明都督审讯处置。”   大理寺卿颔首道:“李正明都督已经将这些凉州府兵带过来了。”差役便又将几个戴着枷锁的囚犯带上堂,李暇玉依稀能认出这些人的面目,正是那些原本意图陷害李家的凉州府兵。这些人经过刑讯,又得知张都尉以及亲信都被杀,便纷纷说出了供词。   “某等是奉了张都尉之命,去灵州杀背叛凉州军的何飞箭。但何飞箭并未将某等留在身边,而是送给了李家。张都尉便又派人传信,让某等趁着国孝给李家设陷阱,让他们全家都入牢狱,不再给都督生事。”   “张都尉确实说了,这是李袭誉都督之命,让某等尽管下手,都督必会保某等无事!”   李袭誉拒不承认,冷笑道:“这些皆是张都尉所为,与老夫又有何干?!他借着老夫之名行事,欲陷老夫于不义,难不成老夫便须得替他认罪不成?!老夫与谢果毅并无宿怨,又如何会派人杀他?甚至于要将李家赶尽杀绝?”   “并无宿怨?”李暇玉抬起眸,“不,李袭誉都督早在数年前,便已经与我们结怨了。当年我们护送姑臧夫人回凉州,游玩之时发现某个首饰店中售卖的货物千奇百怪,且比市价低一两成。我们觉得很是不解,遂观察这个首饰店的进货出货,便发现有马贼出入。而这个首饰店,正是凉州都督府内眷所有。”   “当时我们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一心追着马贼加以剿灭,在凉州以北大漠之中剿杀数个马贼势力,并得到许多证据。本想将这些证据呈交监察御史,但那时到底年少,觉得似乎太过鲁莽了些,便并未行事。”   “某的母亲曾遇马贼劫道,将珍藏的首饰都抢了去。”风尘仆仆的慕容若也应差役唱名,出现在堂中,继续指证,“同样在这个凉州都督府内眷所有的首饰店中,某发现了这些抹去了表记的首饰,遂尽数买了回来。因义愤填膺,某又假意问了管事从何处得的货物,管事说得模糊不清。某百般追查之下,也循着马贼的踪迹,找到了他们的老巢,获取了些微证据。当某想用这些证据的时候,李袭誉都督已经将那首饰店关了,相关的管事、仆从都处置得干干净净,某只得暂时搁置。”   大理寺卿便将一张名单给了刑部尚书、御史中丞等传阅:“这便是那些年李袭誉都督处置管事仆从的名字及其缘由。虽说主杀奴,罪减等。不过杀了数十人,恐怕不能以巧合来解释罢?更何况,番禾县县丞刘武亦是因此而冤死。”   此时,刘家的内眷亦已经进入堂中,跪地哭泣道:“妾刘田氏,状告凉州都督李袭誉冤枉夫君刘武,无故将他杖杀!妾的夫君早些年曾审讯过几个马贼,听他们招认了与凉州都督府管事勾结销赃之事。因李袭誉在凉州一手遮天,少量证据难以取信刺史,夫君数年来便格外留意此事,专心搜罗了许多证据。最近流言纷飞,夫君认为李袭誉此人为大奸大恶之辈,便试图将证据交给监察御史协助定案。不料此事被李袭誉的爪牙发现,李袭誉遂对他威逼利诱,他拒绝之后,便被诬陷杖杀了!三司使要替妾和冤死的夫君做主啊!”   大理寺卿又将刘武搜集的所有证据都交给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传阅,叹道:“两案其实皆由勾连马贼一事而起。此事虽不及指使行凶杀人两案重要,却也理应论罪。不过,当初勾连马贼的未必是李袭誉,许是他的内眷子孙。将都督府里的李家众人都带到堂上审问!”   李袭誉闭上双目,颓然坐在地上,再也不作任何反应。   李暇玉冷眼瞧着他的家眷受刑审问,很快便支撑不住将当年之事招供出来,心中大为畅快。其实也不过是一念之差,贪欲作祟而已。然而就是这一念,却犯了勾结马贼之罪,又渐渐成了都督府与马贼相安无事之状。此事暴露之后,为了将知情人杀尽,李袭誉又将目标转向了慕容若、谢琰以及李家众人,最后便是宁死不屈的刘武。   证据确凿,谢琰与刘武的冤屈都得以昭雪,凉州都督李袭誉再无辩解的余地。大理寺卿判其斩首,罚没家产为官产,其涉及勾连马贼的儿孙内眷皆判流放两千五百里,其余家眷皆可拿取妆匣之资另立门户度日。刑部尚书、御史中丞毫无异议,遂将奏本送往长安。   至此,这桩震惊北疆的重案便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律法除了谋逆会诛成年男丁,家眷没入官婢之外,没有什么夷三族九族之类的说法 所以李袭誉就斩首吧╮(╯_╰)╭……,相当于谋杀罪,只能这样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突如其来      当长安再度传来信件与消息的时候,已是腊月时分了。因着便于人情往来之故,李家众人再度搬到灵州谢家小宅子中居住。白日里忙着打点年节礼物以及偶尔出门走访,闲暇时便一同观雪赏梅,静静相守。   所有人都很明白,或许往后相聚的机会便将越来越少——李遐玉须得前往漠北寻谢琰,李遐龄也打算离家继续游历,正式升任果毅都尉的孙夏也将调离河间府,应慕容若之邀去往他麾下任职。故而,应当格外珍惜眼下的每时每刻。   门扉半掩的正院内堂中,清香漫溢,闻之怡人。李遐玉轻轻用茶筅敲打着杯壁,借着细微而又丰盈的茶沫,勾勒出了一幅大雪纷飞的贺兰山美景图。坐在她身侧的染娘张大乌黑的双眸,好奇地看着,时不时发出惊叹声:“阿娘,儿记得,这是贺兰山。”她已经两岁半了,很是机灵聪慧,不过随着家人去过一趟贺兰山,便将那巍峨的山脉记在了心中。   “表姑母,还能点出外头的梅林么?”孙梅娘也道,伸出肉乎乎的指头,指向门扉之外暗香阵阵的红梅林。与玉雪白嫩的染娘相比,她的肤色更是洁白无瑕,轮廓带着几分铁勒部族的异域风情,眼眸亦继承了茉纱丽的琥珀色,隐约能预见几分日后不俗的绝伦美貌。若是仔细看孙家小兄妹二人,一个更似汉人一个更似胡人,彼此倒是不怎么相像。   “好,我再试试。”于是,李遐玉又欣然点了梅花生发图,不仅梅花栩栩如生,且茶香也浑似梅香了。两个小家伙越发感兴趣,自己拿着茶筅,也笨拙地搅拌击打起来。因着沸水容易烫伤,李遐玉给她们冲的是温水,不容易起茶沫。且两人气力不足,也只能零零碎碎地敲敲打打。饶是如此,她们也顽得十分投入。   门扉轻轻打开,晴娘悄然走近,低声道:“契苾娘子这一胎稍有些不顺,恐怕还须得再等等。”茉纱丽在三月初诊出了一个月的身孕,接连度过国丧期之后,如今瓜熟蒂落开始生产了。有柴氏坐镇她的院子中调度,李遐玉便接下了看顾孩子们的事,以免她们受到惊吓。至于孙小郎,正跟着自家阿爷出门去昔日同袍家中走动拜访,正好不在家里。   “这孩子,此前都安安生生的,偏偏生产的时候倒是折腾起他阿娘来了。”李遐玉轻笑着一叹,“你且去库房中取些上好的人参熬了参汤,以备不时之需。若是祖母命人去厨下要,也能尽快端过去用。”因着之前自家人生产时都很顺利,家中并没有常备补药的习惯。如今事出突然,也只能尽快备起来了。   “是。奴继续去守着,若有好消息,再过来禀报娘子。”晴娘遂又退下去,寻雨娘取库房钥匙。这些贴身婢女管的事务各不相同,无论是平日里还是忙乱起来,做事都有条不紊,亦是很少出什么差错。虽说她们年纪尚轻,跟随的时日也并不算长,李遐玉已经很放心由她们处理她院中的诸事了。   这时,孙秋娘拿着节礼单子与信匣快步走进来:“阿姊,这是从长安谢大兄家送来的节礼与信。看着节礼似乎比往年厚了三分,信件也似是写了不少事呢。阿姊前一阵将姊夫的事告知了谢家大兄么?也不知他究竟会如何反应。”   李遐玉接过信匣与节礼单子,不慌不忙地拆开来瞧:“大兄二月时考了明经省试,取中入第,后来通过吏部关试又得了弘文馆正字一职。正字虽职官位卑,却也是正经可拿俸禄的官员了,家中自然便宽裕许多。”明经出身的正字为正九品下,与进士出身正九品上的校书郎也不过是一阶之差而已。为了这一阶而蹉跎时光,实在是大可不必。所幸谢璞早便想开了,一取即中也可喜可贺。   “至于三郎之事,原本我以为他很快便会家来,无须令大兄分心担忧,又不愿他牵涉进来遭了李袭誉的暗算,故而一直不曾去信。直至这桩案子了结,我才派人送信向他说明了前因后果。”谢琰所在的陈郡谢氏阳夏大房已经没落得只剩下名头和门第,当然不可能是陇西李氏出身又权势煊赫的李袭誉的对手。所以从始至终她都不曾想过,让谢璞得知此事并参与其中。他毕竟是宗长,需要顾虑的事更多,也不好令他为难,更不必阻碍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谋取的前程。   “那他信中说了什么,该不会怪罪阿姊不早些告知此事罢?”孙秋娘在她身侧坐下,有些替她担忧,“不论他说什么,阿姊都不必放在心上。你做的所有事,我们都瞧在眼里,他们却什么也不曾看见,说什么都不占理。”   闻言,李遐玉不由得浅笑起来,展开信细细阅看:“安心罢,大兄性情磊落,不是那样的人——”果然,谢璞在信中只字不提她隐瞒之事,字里行间都透着对谢琰安危的担忧,并百般宽慰她,又细细询问了染娘并家中其他人可安好等。他对于她打算北上寻夫的行为表示支持,但也委婉地提醒她不必太过勉强。   李遐玉看着似乎略有些褶皱的信纸,心中不禁有些怆然。连谢家大兄似乎也觉得,三郎已经是凶多吉少,故而泪痕沾湿了信纸,连墨迹都隐约有些晕染。然而她却如何会相信,三郎不可能生还?便是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她也必须坚信他还活着,还在等着她去找寻。除非真正亲眼得见他的遗体,否则她绝不承认自己失去了夫君!染娘失去了阿爷!   想到此,李遐玉的眉头略松了松,接着继续往下看。不过看了数行,她的神色便猛然一变。孙秋娘一直关注着她,见状便问:“怎么了?阿姊?可是谢家大兄家中出了什么变故?还是,他有了姊夫的消息?”提到谢琰,连她自个儿也不敢相信,柳眉紧锁:“该不会是他们的故乡老宅中出了什么变故罢?”   李遐玉苦笑着颔首,将信递给她瞧:“你猜得不错。这应是大嫂续写的信,说大兄成为弘文馆正字之后,便去信太康县老宅告知此喜讯,阿家却很是不留情面地将他训斥了一通。好不容易得到她的谅解,她又突然来信说,已经收拾行李打算动身去长安了。以他们的行程,年前定能到达长安。大兄如今正在忧虑,是否要将三郎这些年发生的事都尽数告知于她。”   小王氏能在信中写明此事,征求她的意愿,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示好了。她是宗妇长嫂,而她不过是弟妇,原本这种事便理应由他们夫妇全权做主才是。事到如今,也确实是瞒不下去更不必瞒下去了。横竖她从未生过去长安的打算,便是阿家知道了她与染娘的存在又如何呢?相隔千里,她总不会来一趟灵州看个究竟罢?   “阿姊是御封的定敏郡君,连圣人都赞过的,哪里配不得他们家了?”孙秋娘冷哼一声,“既然从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便如实告知就是了。姊夫是堂堂折冲都尉,阿姊又是诰命,到时候便是家去,也没有被逼着休妻的道理。”   “在阿家眼中,这些大约都比不过门第出身。”李暇玉摇了摇首,“也罢,且不提这些。雨娘,给我取笔墨纸砚来,我给大兄大嫂回信。咱们家的节礼早便送往长安了,看来还须得让部曲快马走一趟。”   就在孙秋娘挽起袖子替她磨墨的时候,李遐龄突然匆匆行来,带着些许急色道:“阿姊,方才都督府派人传话,说是让咱们家赶紧准备香案等物,尚书省吏部书吏马上便要到灵州城宣读敕旨了。”他也是刚接到李丹莘传的消息,便赶紧回来了。虽说当时李暇玉封定敏郡君的时候,家中也曾接过敕旨,已经有过类似的经验,也不必太慌乱了。但先皇毕竟看着慈和,而才登基半年的新皇却着实陌生得很,依然让人有些紧张难安。   “将细钗礼衣拿出来,立即按品大妆起来。另派人去将祖父、表兄都唤回家来,祖母也须得在场方可——秋娘,你去替下祖母,照料茉纱丽生产。”李暇玉当机立断,吩咐众人,“让大管事准备香案等物,玉郎你行色匆匆,也去换身能见客的衣衫。”这封敕旨,大概应当是对受害者家人的抚慰与赏赐。毕竟李袭誉一案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朝廷必须作出这番姿态来,方能宽慰边疆诸军府尤其是灵州、凉州的将士。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切都准备妥当,李暇玉搀扶着柴氏来到外院正堂前。李和、孙夏与李遐龄亦守候在香案旁。不多时,便有鸣鼓响起,在仪仗簇拥之下,一位着浅青色襕袍的男子捧着玉匣走过来,从里头取出绢黄纸书写的制书。   李家众人遂行礼跪拜,听此人宣读了圣旨——内容与李暇玉所猜测的大致并无差异,无非是赏赐百金与绫罗绸缎等,以示慰劳。然而在最后,却不知为何突然赞了她许多溢美之词,并宣她入长安拜见。李暇玉怔了怔,接过敕旨。既然是天子的旨意,便是她再不想踏入长安,也须得前去觐见了。   许是瞧出她的疑惑,那吏部书吏又取出另一个檀木信匣递给她:“这是宫中皇后殿下的手谕,奉殿下之命,不必宣读,定敏郡君取出自阅即可。”   李暇玉向他道谢,又问:“即刻便要启程么?”   “事出突然,皇后殿下等得焦急。恐怕还须得定敏郡君尽快安排,与某一同返回长安。请郡君在三五日之内,便着人通知某启程罢。”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安排南下      皇后殿下?记忆中对于“皇后”的印象,皆源自于那位出身祁县王氏的王皇后。尽管她容姿姣好,以美貌而受到同安大长公主推荐成为晋王妃,却因格外守规矩礼法而显得十分难以亲近。故而,便宜阿爷一直都更宠爱性情肆意娇蛮的母亲萧淑妃。为了争夺帝皇的宠爱,她千方百计引虎驱狼,与武氏合作试图斗败萧淑妃。然而武氏却并非任人利用的棋子,最终两人无不落败,皆受尽羞辱折磨而惨死。   那一段记忆着实太过阴暗凄惨,李暇玉并不愿再多想,遂回过神来。此时她甫换下细钗礼衣,拿着仿佛重逾千钧的信匣,回到正院内堂中。这时候,恰逢孙秋娘遣侍婢来报喜信,浑身都透着喜气:“契苾娘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均安。”   闻言,孙夏立即起身:“我去瞧瞧。”孙伯平孙小郎与梅娘出生时,他都并不在家中,这回也险些就错过了。故而这身材魁梧的汉子竟不由自主地搓着手,满脸紧张之状地走了出去,险些还撞在了半掩的门扉上。孙小郎牵着妹妹梅娘跟在后头,禁不住嘿嘿地笑话自家阿爷,也跟着一同去了。他虚岁已有六岁,亦是懂事的年纪了,这些时日都很关心即将出世的弟妹。   “这小子来得可真巧。”李和嘟哝道,“与他兄长一样生在十二月,索性便将大名取作‘孙仲平’,日后再有小的便叫作‘孙叔平’、‘孙季平’。正好算是‘平’字辈,一听便是一家子亲兄弟。”他取名如此简单粗暴,惹得柴氏横了他一眼,但细细品味这名字却也不差。更何况,孙夏是武官,儿郎们的名字简单好记又有嘉意便足够了。   “阿姊,皇后殿下特意写了手谕,是否意味着想让你去长安觐见是她的意思,而非圣人突然心血来潮?”李遐龄将话题转回皇后手谕上来,“不过这倒是奇怪了,阿姊最出名的也不过是因战功而封为定敏郡君而已。这位皇后殿下召见阿姊,究竟意欲何为?”   “这位京兆杜氏出身的皇后殿下素有贤名。”柴氏略作沉吟,“据传,当年同安大长公主欲荐族孙女王氏,那王氏却不得真定长公主与晋阳公主、衡山公主喜爱。故而文德皇后(长孙皇后)托真定长公主千挑万选,从一众世家贵女中挑出了杜皇后,封为晋王妃。这位杜皇后不仅性情和善,与当今天子举案齐眉,且也深得文德皇后与先帝喜爱。只可惜,如今膝下只得一位公主,尚无皇子伴身。”   “儿也听十娘姊姊提过这些。”李暇玉颔首,“以皇后殿下的性情,因是有所顾虑,方提出召见罢。否则,素昧平生,她又如何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说罢,她便缓缓展开手谕,仔细看起来。   这位皇后殿下写得一手好字,是端正之间略带飘逸的行楷。而遣词造句也并非官样文章,而是娓娓道来她近来的忧虑。虽是从未见过面,她却将前因后果都述说得十分清楚,丝毫不避讳对方是否值得信任。李暇玉看完之后,心中不免情绪起伏,很是复杂难言。   “皇后殿下因连续操持两场国丧,疲惫不堪身子亏损,近些时日一直都是卧病在床,无法打理宫务,亦不能陪伴膝下的小公主。小公主许是受到了惊吓,竟噩梦连连难以安睡,夙夜惊惧难安。思及昔日鄂国公(尉迟敬德)与胡国公(秦琼)为先帝镇守之事,她遂不得不召儿入长安,护卫小公主,直至她能够安眠即可。”   虽贵为皇后,然而言辞却并非居高临下,而是处处都透着舔犊之情。无论是谁看了这封手谕,应当都会感同身受罢。她也有女儿,她也疼爱女儿,若是染娘惊惧噩梦无法可解,她亦会想尽一切办法,寻所有能帮忙之人相助。将心比心,即使对方并非皇后殿下,她大约也不忍心拒绝。   更令她心中情绪涌动的是,这位小公主是圣人的长女,被封为义阳公主。既是帝皇长女,又是义阳公主——令她倏然忆及那混乱记忆当中懦弱的自己。或许,小公主确实便是另一个自己,再度投生于宫禁当中,不过是换了位阿娘罢了。而她的命运,是否也会像过去的她那般凄惨?杜皇后又是否会如萧淑妃、王皇后那般不得善终?   如此种种情绪涌来,竟令她一时险些难以控制神色的变幻。在即将陷入过去的记忆之中时,她又倏然清醒过来,将身侧的染娘抱入怀中。若是能去一趟长安,将过去彻底斩断也好,日后她便能心无旁骛地去找寻三郎了。   “原来是因着小公主之故。”柴氏颔首,“当年两位国公守卫先帝,镇住了那些魑魅魍魉,亦是被传为了佳话。小公主虽是金枝玉叶,到底不好烦劳诸位大将军,也只得让你去镇一镇了。”说到此,她禁不住又顽笑道:“指不定日后你也能像两位国公一般,民间都会拿你的画像来镇宅呢。”   李暇玉摇首笑道:“儿可没那般的本事。只求能镇住咱们自家的宅院,令染娘梅娘都无忧无虑地长大,便足够了。千家万户的宅院,还是留给两位国公去镇上一镇罢。既然此事紧急,儿打算三日后便启程前往长安。”   这时,她的眼角余光瞥见方才铺开的笔墨纸砚与谢璞的来信,又禁不住拧紧眉:“祖母,敕旨来之前,刚接到谢家大兄与大嫂的来信,说是年前阿家便会来到长安。想来到时候我便不得不去拜见了。”   人算不如天算,方才她还满心想着,自己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去长安,亦不必特意拜见这位阿家。如今却是不得不拜见,不得不在她身边“尽孝”侍奉了。否则,若是“不孝”的名声传出来,自己声名狼藉事小,牵累三郎、染娘与娘家则事大。说不得连他日玉郎考取进士、踏入仕途,亦会影响他未来的升迁。   柴氏闻言,不免轻叹:“三郎如今下落不明,无人从中替你转圜说好话,你这阿家大约不会轻易放过你。不给什么好脸色尚是轻的,若是有意为难,你恐怕也并不好过。且你并非朝廷命官,不过是诰命而已。若她以尽孝为名,一直将你拘在身边,你便不可能离开长安回灵州来了。”   “我还想着早些了结此事,再往漠北去,将三郎寻回来。”李暇玉回道,“她总不会拦着我去寻三郎才是。此外,按理说染娘也该随着我一同前去拜见祖母与世父世母,看在嫡亲孙女的面上,她也不至于做得太过分罢。”   “谁知道她究竟是什么脾性呢?说不得会恨屋及乌,连染娘也不得喜爱,处处受人冷眼。”柴氏难掩忧虑,“若是你不将染娘带在身边,你们母女分离许久也并不合适。唉,也不知三郎何时能家来,早些将此事处理干净也好。”   李和听得有些不耐烦:“担心什么?元娘此番可是受圣人敕旨、皇后殿下口谕,前往长安觐见。她虽是长辈,但还能与皇后殿下对着干不成?元娘须得守着小公主,也不可能有什么闲暇时时刻刻侍奉她,受她的闲气。待到小公主病愈之后,便再求一次谕旨,奉旨前往漠北寻三郎也就是了。”   “祖父说得是,是儿想岔了。”李暇玉只觉得豁然开朗。她先前满心都想着要斩断过去,并没有依赖杜皇后的心思。然而又何必拘泥于这些?该仰仗的时候,该借用皇室权威的时候,便应当机立断才是。否则若是生活无法如她所想,每日行事都无法由她自个儿来决定,又有什么意思呢?   “归根究底,还是因着阿姊在长安举目无亲,只得留在谢家,否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一直不曾出言的李遐龄这才开口说话,神色沉静,“这样罢,横竖我也须得外出游历,不如随着阿姊去长安见识见识。这也不全是为了阿姊,都说长安汇聚天下英才,我待在灵州不免坐井观天。会一会那些才华横溢的文士,日后科举也能心中有数。”   李和抚了抚长须:“这也未尝不可。都说长安居大不易,咱们凑一凑也能买个三进的小宅子住着。有你在,元娘觉得不顺心的时候也能有个去处。”   柴氏的神色亦是略松了几分:“你毕竟是晚辈,到时候也不好插手。倒不如我也随着去,辈分高压一压那王氏亦无不可。仔细想想,除了阿郎实在离不开河间府军营之外,咱们一家便是搬到长安亦全然无碍。憨郎年后便要前往雍州赴任,茉纱丽出了月子自然也应当跟着去。秋娘随着我便可,无论去何处都能帮着打理庶务。不如咱们就将你们祖父抛下,去长安罢。”   李和一时怔住了,许是没料到她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李暇玉亦是哭笑不得:“祖母,灵州才是咱们的故乡,怎能说抛下便抛下呢?何况若是将祖父独自留在灵州,孤零零的多难受。有玉郎同去便足够了,我也能将染娘带在身边。”她实在是舍不得女儿,又不放心将她放在陌生的谢家。若是李遐龄在长安,便是他经常出门赴文会,也能让自家的仆婢看顾。   “既是如此,玉郎,你便去问问十二郎,看他是否也想去。至于需要打点的行李,你顺便给秋娘带个话,让她着手列单子整理罢。”目送李遐龄点头起身离开之后,李暇玉轻轻握住柴氏的手,“说起来,秋娘和玉郎都早已经到婚嫁的年纪了,祖母可有什么章程?最近我见他们似乎已经彼此生了几分情意,不如早些将他们的婚事办了罢?免得秋娘满十七的时候,官媒上门来烦扰。”   柴氏从她怀中搂过染娘,嗔道:“他们俩都藏着掖着不提此事,我又如何开口?难不成直接问玉郎?且看罢,待到有人上门向秋娘提亲,看他急是不急。这回他随着你去长安也好,离得远了才明白什么人应当好好守着,否则轻易就会让旁人定了去。你便安心就是,也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祖母如此笃定,儿便放心了。”李暇玉浅笑起来。   李和则在一旁嘟囔道:“婚姻大事,咱们做主就是了。既然看出他们彼此有意,又何必再拐弯抹角的?”   柴氏只当做不曾听见:“这两日咱们孙子孙女便要去长安了,你也别忙着回军营,在家中多歇息些时日罢。往后都天南地北的,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聚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将孙小郎的名字改成了孙伯平,前面我就懒得纠错了,大家知道就好~ 因为刚刚反应过来,孟虽然也是老大,但据说有庶出的意思,嫡出比较常用“伯” 伯仲叔季╮(╯_╰)╭,也许茉纱丽能凑够这四个字吧,望天。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又回长安      风雪交加的隆冬时节其实并不适合远行,何况还须得将年幼的女儿带在身边同去。故而,李暇玉特意命人将牛车布置得足够暖和舒适,打算路途之中都在牛车上陪着染娘消磨闲暇时光。此去长安不知何时方能归来,孙秋娘足足给母女二人准备了二十几车行李。至于李遐龄,只是捎带些衣物书卷笔墨纸砚,倒是轻便之极。   向家人辞别后,数十辆车便徐徐驶出灵州城,沿着驿道往南行去。因赶得急,除去必要的更衣时间以及每晚按时在驿站歇息之外,其余时光几乎都在路途之中。李暇玉闲来无事,便教染娘《千字文》——让她跟着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小家伙的记性好得出奇,每一句几乎只教了一遍,便能清晰地背出来。   每当见女儿觉得无趣的时候,做阿娘的还会为她磨墨,看她兴致勃勃地用手指蘸墨涂鸦,并毫不吝惜赞赏之意。   若是偶遇风雪稍停暖阳映照的时候,李暇玉便带着染娘去外头跑马,执弓射猎。她穿着宽大的狐裘,将女儿放在怀中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灵动明亮的眸子。李遐龄亦会随行,给外甥女瞧他的射艺,为她射下麻雀等作为夜宵小食。   这种时候,染娘总是特别兴奋,眨着眼睛发出咯咯的笑声,圆圆的脸颊红扑扑的。一路上的陌生景物在她瞧来或许皆是新奇得很,她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疑问,喜欢好奇地问各种怪问题。李暇玉姊弟二人皆不厌其烦地回答,偶尔说得略有些深奥,小家伙便一再追问,直到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为止。便是实在不懂,她也都模模糊糊记了下来。   如此大约十来日之后,车队便已经能远远望见巍峨的长安城了。这座雄壮而繁华的城池,对于李暇玉而言完全不陌生。在瞧见它的瞬间,她便在心中勾勒出了棋盘状的百余里坊,摩肩擦踵的东西二市,甚至碧波千顷的曲江池。她很清楚,自己绝非初来乍到,而是终于又回到了长安。   也许,在旅程的梦中,她亦曾回过长安,从天而降,落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身边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许,在已经被她遗忘的睡梦里,她曾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北行,进入皇城宫城,穿过楼台亭阁轩榭,冷眼瞧着那些忙碌走动的宫人内侍。或许,她还曾立在被软禁多年的宫殿之中,看着它渐渐荒草丛生、毫无生气。   “阿娘,那就是长安?”染娘遥遥指着高达数丈的城楼城墙,与城墙内隐约露出的楼阁寺塔。依稀仿佛能听见,满城的钟鼓齐鸣——那意味着已经是正午时分,东西市紧闭的坊门即将打开,来自五湖四海的商人皆将涌进去,原本空空落落的两市立即便会汇聚起川流不息的人群。   “不错,那便是长安。”李暇玉接道,“染娘,你觉得远远望去,长安与灵州相比如何?”   小家伙侧了侧小脑袋:“灵州是灵州,长安是长安,为何要相比?”她口齿清晰,完全不接阿娘的问题,令旁边纵马而行的李遐龄听得忍不住笑起来:“说得好!灵州是州府,长安是咱们大唐的国都,如何能放在一起比较?对灵州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不过,长安便是再繁华热闹,在咱们心中自然也比不得灵州,甚至比不得弘静县城。染娘,出来这么些时日,你可曾想家了?”   “想。”染娘脆生生地回答,“想阿姊,想姨母,想曾外祖父与曾外祖母,想阿兄,想表舅和表舅母,也想阿弟。”她将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数了一遍,依偎在自家阿娘怀里:“阿娘,儿也想写信。”说着,她便伸出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掌,认真地道:“不会写字,就按手印。”   “好,专门给你几张纸按手印。”李暇玉忍俊不禁。   李遐龄听得,亦是笑得更畅快了:“听闻你方才还闹着要学写字?如今你身子骨尚未长成,不能执笔,且再稍等些时日再说罢。眼下只需认字便足矣,若是你阿娘忙起来,便由我来教你《千字文》罢。”   染娘仔细想了想,忽然道:“阿爷不是喜欢做东西么?等阿爷家来了,儿就让他给儿做一支能用的笔。”她自不懂事之前便颇喜欢去谢琰的工坊中翻动,便是顽那些边角料也觉得很有趣。她甚至还从工坊中收集了好几套“玩具”,特地央着李遐龄染了色,当作宝贝珍藏起来。因着她不舍得这些“玩具”,这回李暇玉也放在行李中,替她带了过来。   李暇玉微微一怔,遂弯了弯唇角,抚了抚她的小脑袋:“不错,你阿爷一定会有法子。”   三人纵马谈笑之间,不知不觉便行至长安城下。因着自北向南而行,故而自北面的城门景耀门而入。守城的金吾卫属下兵卒验看了公文与过所,便将车队放进了城。那吏部书吏瞧了瞧天色,拱手行礼道:“时候尚早,某须得赶往吏部官衙复命。不知定敏郡君与李郎君有何打算?在长安可有亲眷能投奔?若是临时寻邸店或中人,恐怕很难寻着合意的住处。”   “多谢阁下关心,妾早已让家人赶来长安处理此事。这些时日里,应是暂居西市之南的怀远坊中。”李暇玉回道,“烦劳阁下回禀宫中,妾已经赶来长安,随时皆可恭候觐见。”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也不知小公主的病情眼下如何了。想来杜皇后应当已是心急如焚了,此事还是尽早解决为好——虽然连她也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如两位国公那般能够威震邪祟,小公主又是否能因此好转起来。   “既如此,某便告辞了。”那吏部书吏遂打马离开,李遐龄下马行礼相送。   在长安城内,高官豪门世家几乎皆聚集在东北以及东市周围的诸里坊,而西市附近则住满了胡族豪商或来往于各州府的商户,南面众里坊住着平民百姓人家。故而,若以宅邸的价格来论,东面宅邸最贵,且几乎有价无市,若是没有什么身份便休想买什么好宅子。西面的宅邸次之,只要能拿出足够的钱财,莫说三进的宅子,便是五进七进都能买得。南面则根本没有什么合适的宅子,除了百姓房屋以及田地、寺观之外,几乎皆是贵人们自家的别院园子,并不适合日常起居。   跟着粟特胡商康家在西域商道上经营多年,李家自是不缺资财。便是养着众多部曲女兵,家业亦是不断地增添。就算是长安的宅邸价钱都高得离谱,动辄几百万钱甚至上千万钱,李家也能拿得出来。不过,李家一向秉承着闷声发大财的念头,从不四处炫耀豪富,家人亦并不喜好奢华,自是不会轻易露财。   故而,柴氏只命部曲与管事赶过来,在怀远坊购置了一座三进的小宅子,并悄悄将宅子添在了李暇玉的嫁妆单子当中。李暇玉并不知情,李遐龄则是十分赞成。至于为何选怀远坊,自然是因这坊名听着足够亲切,且离西市较近,离皇城亦并不远,宅子大小也很合适的缘故。   从景耀门入城,一路往南行,经过西市之后便至怀远坊。入得坊门后,西行片刻,便来到一处精巧的小宅子前。一位年轻的管事娘子在宅邸前守候,见李暇玉带着染娘策马缓步行来,立即上前行礼。   “思娘,这些时日忙坏了罢?”李暇玉抱着染娘翻身下马,微微一笑,“你也从未来过长安,让你提前过来打点,真是难为你了。若非此事太过紧急,原本不该如此匆忙。”   思娘一丝不苟地道:“奴不过是尽心尽力罢了,且能替娘子分忧解劳,也是奴的福分。”她一面说话,一面引着李暇玉姊弟与趴在自家阿娘怀中昏昏欲睡的染娘往里走,“这宅邸买来的时候,保存得较为完好,不过是稍加修缮,将家居摆设都换了一遍而已。三进的宅子,外院正堂东侧有间客院,已经收拾出来给玉郎君住。正院内堂比较宽敞,都按娘子的喜好布置好了,染娘可住在正房之中。第三进还有座植满花草的小园子,眼下有些荒凉,待到开春之后便能赏景了。娘子可想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罢了,明日再细看亦不迟。一连这么些时日都在赶路,染娘应是累坏了。早些让厨下端上夕食,用过之后便各自歇息罢。”李暇玉只随意地瞥了几眼,便摇了摇首。思娘是她最信重的管事娘子之一,她自是从不怀疑其打理庶务的能力。莫说是三进的小宅子,便是五进七进的大宅邸,数日之内她亦能理得妥妥当当。   接着,她又望向李遐龄:“玉郎,这些日子,你可有什么安排?”   “初来乍到,能有什么打算?也不过是四处走一走,熟悉熟悉长安各处的风物罢了。”李遐龄笑道,“若是遇上什么文会,也正好去看看热闹。再过几日便该祭灶了,接着便是元日、上元,节庆之时便不想往外走了,还是留在家中陪着阿姊和染娘得好。”   李暇玉闻言却苦笑起来:“我们可未必能留在此处度过元日、上元。我打算先觐见圣人与皇后殿下,过两日待染娘歇息过来,便着人去给大兄大嫂递帖子。既然都是谢家人,说不得他们会留着我们母女一同过节日。你孤零零一人,应当也是跟着一起过了。”   李遐龄怔了怔:“倒是险些忘了此事。阿姊若是定下什么时候去见谢家大兄大嫂,我自是该陪着你同去。当着我的面,再如何不满,也至少该做些面子情才是。”   李暇玉颔首回道:“但愿如此。”      ☆、第一百六十章 觐见皇后      翌日清晨,酣畅淋漓地用横刀与李遐龄打了一场之后,李遐玉便接到自宫中而来的杜皇后口谕,着她即刻前往太极宫觐见。于是她匆匆忙忙地沐浴更衣,按品大妆,着上隆重的钿钗礼衣,便乘着轻便的马车前往宫中。   前来宣口谕的是一位深得杜皇后信重的秦尚宫,生得体态丰腴,笑起来显得犹为亲切,态度亦很是平易近人。尚宫执掌导引中宫,为六尚之首,是正五品的女官。不过因是帝后身边的亲信之故,素来在宗室或内外诰命中都颇受尊重。命妇将她们视为帝后心腹,便是贵如一品国夫人,亦轻易不敢怠慢。秦尚宫却丝毫不显得倨傲,笑眯眯地跽坐在李遐玉身边,轻言细语地与她寒暄着。   “定敏郡君一路风尘仆仆自灵州赶来长安,想来冒着严寒赶路亦并不容易。皇后殿下说,本该让郡君多歇息些时日,缓上一缓再提召见之事——只是小公主日益疲弱,殿下心急如焚,实在是等不得了。望定敏郡君能够体谅一二。”   “秦尚宫实在是客气了,皇后殿下的舔犊之情,妾亦是感同身受。妾也将女儿视若珍宝,若是她生了什么病症,定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治好她。”李遐玉微微一笑,举手投足完全不似女将,俨然便是受过严苛礼仪指导的世家高门年轻命妇,“若是妾当真能够襄助皇后殿下一二,令小公主从此不受噩梦所扰,亦是妾的福分。”   秦尚宫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惊讶而又满意地笑道:“定敏郡君何须自谦?去岁先帝自灵州返回长安之后,便向文德皇后提过灵州胡汉比射的趣事。先帝还曾说,若是每年重阳大射让定敏郡君与令弟过来与诸臣同射,说不得便是姊弟二人力挫群雄大获而归呢。当时圣人与皇后殿下便觉得很是好奇。这些时日以来,小公主惊惧难安,太医、道医与佛医都束手无策,开了许多安神药方也不见效用,皇后殿下苦思冥想许久,也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妾定会尽力一试。”李遐玉回道,又随意地问了些觐见杜皇后时需要遵守的规矩。秦尚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道:“因皇后殿下卧病,后宫中妃嫔经常会过来探病。不过,说到宫中的妃嫔,也只有贵妃与贤妃两位身份贵重一些。余者只是婕妤、美人、才人之类,且并不得圣宠。所以,郡君只需向贵妃、贤妃两位殿下行礼即可。”   李遐玉昨夜便已经听思娘述说了目前能打听到的宫中诸事。据说如今这位圣人尚在东宫之时,不但与太子妃感情甚笃,且甚为宠爱两位太子良娣,后便只将两位太子良娣封妃。因不重女色之故,今上膝下仅有一女二子。大公主是皇后殿下嫡出,年六岁;大皇子是杨贤妃所出,年五岁;二皇子则是宫人刘氏所出,如今封为刘才人,年三岁。至于另一位武贵妃,曾生一女,却仅仅数月便夭折了,故而并未正式序齿。   武贵妃——当时她听见此姓氏之后,便心中一凛。她其实对便宜阿爷的后宫并不感兴趣,先前让部曲来长安打听,只询问了太子良娣中是否有萧氏。得知兰陵萧氏并未有任何人进入东宫之后,便彻底安心下来。然而谁知,其中却有一位武贵妃?   此武氏是否彼武氏?她不是太宗皇帝的妃嫔么?不是应当在感业寺出家修行么?为何竟会成了太子良娣,光明正大地封作了武贵妃?昨夜已经来不及再让人去打听武贵妃之事了,于是她也只能暗自压下心中的忧虑与疑惑,甚至于隐隐升起的忿恨。   究竟是不是武氏,只要见面便知。她依然记得那张含威不露的面孔,定不可能将其错认。也不知,她与杜皇后卧病、小公主噩梦是否有什么干系。其实,她本不该如此揣测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宠妃,然而“武氏”实在是心中的刺,怎么拔也拔不出来。故而,只能不惮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她了。   说话间,马车便已经徐徐地驶入了皇城,自西面的安福门而入,越过掖庭宫,便至太极宫永安门前。因着外面的马车不许入宫城,李遐玉便跟着秦尚宫下了马车,而后就见几个内侍抬着檐子轻步走来。于是二人便乘着檐子,沿着小道,穿过满是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诸府衙的外朝与中朝。接着,又依次越过晖正门与安仁门,来到内廷左侧的安仁殿。   安仁殿就在圣人寝宫甘露殿旁边,景色怡丽,六尚亦近在咫尺。由此亦可见这位杜皇后确实深得圣人宠爱。李遐玉心中暗暗想着,环顾周围,依旧是熟悉而又陌生。萧淑妃当年住在内廷后侧的延嘉殿,因此殿几乎就在甘露殿后头,靠近太极宫中轴线,有“染指”中宫之嫌,故而王皇后十分嫉恨。却不知如今又是谁住在延嘉殿?   然而说来也有趣,文德皇后常年居住在内朝东侧的立政殿中,亦在此崩逝,却无人能够质疑太宗皇帝对她的尊重与宠幸。或许愈是不受宠之人,才会愈在意住在何处这等小事罢。杜皇后既然后位稳固,又何必在乎延嘉殿中住的是谁?   进入安仁殿后,便能闻见迎面扑来的浓重苦药味,宫婢们行走时几乎毫无声响,神色间皆带着几分凝重,毫无笑意。便是先前一直弯着唇角的秦尚宫,此时也收起了笑容,引着李遐玉绕过垂落的帐幔、屏风、博古架,来到此殿的内进中。   许是因圣人曾明言要为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守孝三年之故,殿内的垂帐皆是素色,摆设亦多为玉饰,金银红宝石之类完全绝迹。便是几座作装饰或隔断用的屏风,亦是水墨两色,显得很是清净出尘。   李遐玉只抬眼一瞧,就见雕饰繁复的箱型床榻上躺着一位披散着长发的女子,怀中似是抱着个孩童,正轻轻地哼唱着传自古早的歌谣。秦尚宫束手立在旁边,没有上前打扰,她也便静静垂首而立。直到歌谣唱完之后,秦尚宫方上前禀报道:“殿下,定敏郡君来了。”   “妾见过皇后殿下,殿下万福。”李遐玉遂上前行了拜礼,衣袂飘然而动,钗环在鬓边微微颤着,几乎也没有任何杂响。   就听一个温和含笑的声音道:“定敏郡君不必多礼。我如今卧病在床,五感皆有不足,郡君不妨上前几步,到床边坐下罢。”秦尚宫立即命人搬了张短榻到床边,铺设厚厚的茵褥,李遐玉遂又谢过,走到床侧正襟危坐下来。   许是因卧病太久,杜皇后已经瘦得有些伶仃之状了,满面病容甚至带着几分不详之气。然而,即使如此,依旧依稀能瞧出她盛年之时的美貌。那一双眼眸也并非久病者的无神,而是依然温和而坚定,透着饱读诗书的世家贵女所独有的娴雅气质。   此时她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遐玉,笑道:“原以为定敏郡君定是位英武的巾帼豪杰,却原来更似世家贵妇。大约若是手执弓箭,便会犹如换了个人一般罢?”   “此时身着钿钗礼衣,自是应当守礼守节。”李遐玉回道,“若是殿下不介意,改日妾身着窄袖胡服觐见,大约便是所谓的英武之状了罢。”说罢,她伸出双掌,给杜皇后、秦尚宫瞧掌心中与手指上的茧子:“便是再如何保养,这些茧子也去不掉。或许这便是妾与其他命妇们最大的区别了。”   杜皇后在她掌心中按了按,笑道:“改日也让我见识见识定敏郡君的射艺罢。”   李遐玉正要颔首答应,突然旁边一只小手掌也伸了过来,戳着她手上的茧子:“疼不疼?”她循声望去,方才正闭目休息的小公主突然坐了起来,好奇地望着她。这位皇后嫡出的小贵主瞧上去有些苍白瘦弱,精致的容貌生得与杜皇后颇为相似,眉目间亦能瞧出便宜阿爷的形容来。原本五六岁的年纪,应该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她却仿佛浑身都笼罩着忧愁,让人望之便难免心生怜意。   于是,回答的时候,李遐玉情不自禁地笑得更加柔和,声音也更轻几分:“这些茧子都是日积月累而来,并不疼。”   小公主仔细打量着她,依偎在杜皇后怀里,软软地道:“阿娘,定敏郡君瞧着和姑母们一样。”说罢,她又再度端详着李遐玉,微微颔首:“无论是行路或是说话,都很像。年纪也很像——定敏郡君是姓李?是咱们的亲戚么?”   闻言,杜皇后笑道:“都是姓李,却并不是亲戚。如此说来,你与定敏郡君应是很有缘分,故而瞧着她才觉得十分亲切。令娘,定敏郡君是久经沙场的猛将,一定能保护你。往后,你若是睡着,便不必害怕那些噩梦了,她会帮你驱走它们。”   “果真?”小公主又惊又喜。   “承蒙皇后殿下信任,妾定会全力以赴。妾也相信,以妾的射艺,定能将那些邪祟魍魉都射杀干净。贵主只需安心入眠就是了。”李遐玉回道,“若是贵主困乏了,不妨在殿下身边歇息一会,万一做了噩梦,便唤妾来驱走它们,如何?”   她心中其实很明白,小公主可能是看着杜皇后日渐衰弱,内心忧虑不安,这才噩梦连连。毕竟母女连心,年纪幼小的她感觉到阿娘即将离去,自是无比恐惧。这样的恐惧,并非药方能驱散,便是她,大约也很难帮得上忙。   然而,杜皇后这般聪敏之人又何尝不知呢?只是生死绝非人力可及,她亦是无计可施罢了。若是杜皇后果真崩逝,年幼的小公主在这宫廷中孤苦无依,日后也不知有谁会替她打算——当今圣人?她那位便宜阿爷,不提也罢。他看似多情,实则最为无情,生来便最是凉薄,根本不会在乎自己的儿女。 作者有话要说:  见婆婆还得等等→ → 便宜阿爷还没见过呢 平行世界的李治:嗯??(⊙o⊙),这位命妇有点面善 平行世界的阿武:呵呵 平行世界的杜皇后:呵呵   ☆、第一百六十一章 帝皇贵妃      在杜皇后的轻吟低唱声中,小公主躺在她身侧渐渐地睡着了。秦尚宫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她的神色,仿佛唯恐稍有不慎便惊扰了她。连带着李遐玉行动间也越发谨慎起来,半点声响也没有发出。三人静默良久,直至小公主的小胸膛慢慢起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这才略松了口气。   杜皇后有些依依不舍地轻轻抚着孩子柔软的面颊,摇首叹道:“好容易才睡着,不过片刻便又会惊醒。若是有我相陪,大约能睡得久些,我却不可能一直都陪着她。”说到此,她有些怔怔地看向自己仿佛枯干一般的双手:“再如何不舍,也不得不舍下了。日后留下她孤零零一人,或许倒会教她受罪了。”   她实在太过清醒,似是并不需要别人宽慰她“安心养病,一定会好起来”,于是秦尚宫与李遐玉皆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竟一时沉默下来。杜皇后见状,反倒勾起唇角笑起来:“原不该说这样的话才是。生死有命,也该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定敏郡君不妨从明日开始,便过来陪伴令娘如何?我听闻你也有个小娘子,带进宫来与令娘作伴顽耍罢。她只有两个阿弟,尚且没有妹妹,早便念叨着了。”   “妾的女儿年幼,不懂宫中规矩,怕是容易冲撞了贵人。”李遐玉回道。她视这偌大的宫廷为噬人的怪兽,自是不愿带着染娘入宫来。何况她太过年幼,与小公主也顽不起来。又担心遇到两位小皇子,好端端的游戏顽耍,反倒是容易成全了宫廷中某些人的勾心斗角之欲。   “不过是年幼稚儿,谁会计较什么?”杜皇后笑着接道,“也罢,令娘如今恐怕也无心顽耍,待日后她自己向你要阿妹罢。”说完话,她便似有些疲倦了,秦尚宫替她抽去垫在腰间的隐囊,又有宫婢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苦药。李遐玉很是知机地扶着她半坐起来,待她用过药之后,又扶她睡下了。   “秦尚宫且陪着定敏郡君罢,在这宫中走一走,熟悉一二也好。”留下这句话,杜皇后便合目睡着了。小公主似有所觉,钻进她的被褥里,紧紧地贴着她不放。秦尚宫看在眼中,双目微微泛红,又引着李遐玉往外走,半是哽咽地道:“郡君也瞧见了,皇后殿下实在是放心不下贵主。母女连心,成日忧虑,病情才每况愈下。”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李遐玉宽慰她道,“说不得便会渐渐转好。听闻当年文德皇后病重,亦是有道医、佛医多方诊治,便渐渐恢复过来。如今外头都传说圣人也在召集这些道医与佛医,想来很快便能赶到长安了。”道医佛医们皆是慈悲为怀,平日都在各自寺观中施药问诊,并不似御医那般成日都待在宫中。故而若要聚齐他们,尚需些时日。   秦尚宫摇摇首:“如今身在长安的便有一位医术最佳的道医……连她都已经明言开不出合适的药方了。也罢,不提此事。殿下若知道我竟与定敏郡君提起这些有的没的,定也会责怪我胡言乱语了。说来,定敏郡君应是首次来太极宫罢,瞧着却仿佛并不觉得很陌生呢。”   李遐玉弯了弯嘴角:“正因着处处都瞧着雄伟壮丽,又是禁宫之中,这才不敢看得太仔细,倒教秦尚宫见笑了。”她心中也暗暗提醒自己,决不可因疏忽而露出什么破绽。宫禁之中毕竟不同寻常人家的府邸,指不定便有像秦尚宫这般敏锐的宫人,正在暗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若是对她生出了疑虑,便将百口莫辩。   两人来到安仁殿外,在白雪皑皑的园子中盘亘了片刻,便又绕着寝殿缓步慢行。就在此时,她们遥遥瞧见一列持旌旗华盖的卤簿朝着此处行来。仪仗虽已经尽可能简便,却依旧跟了数十侍卫宫婢内侍。在整座太极宫中,能用这样规格的卤簿,也唯有当今圣人了。而且,在帝皇的杏黄色华盖肩舆后,似乎还跟着几抬规制较高的步舆。   秦尚宫遂带着李遐玉上前行礼问安:“奴(妾)拜见圣人。”   肩舆中传来了年轻帝皇的声音:“起来罢,不必如此多礼。梓童今日身子如何?可觉得好些了?朕甫下朝,来得迟了些。本想去接了令娘一同过来,不料她却不肯等一等朕,早便来探望她阿娘了。在梓童身边,她可睡得安稳些了?”提起小公主,他话中难掩宠溺之意,听起来仿佛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耶耶。   李遐玉垂着首,恍然间又忆起前世年幼时父女相处的情景。明明身份已然完全不同,眼前这一位圣人是小公主的耶耶,并非她那位便宜阿爷,她心中却依然涌出了无尽的酸涩与愤懑。尽管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已经对便宜阿爷彻底失望,甚至于怨恨他的无情凉薄,然而当他真正出现的时候,她才倏然发觉自己竟有些渴望能见他一面。   然而,见了他又能如何?此生他们已经毫无干系,他也无须为从未做过的事负责,不是么?李遐玉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甚至于排斥着属于义阳公主李下玉的犹如风云翻涌般的情感,只是静静地听着秦尚宫禀报杜皇后今日进食用药的情况,事无巨细说得清清楚楚。   肩舆轻轻一晃,一个披着玄色大氅的人缓步走下来,在两人身前停下。熟悉而又陌生的浅淡熏香气息扑面而来:“如此说来,这位便是定敏郡君了。如何?令娘可觉得与郡君十分投缘?”他的声音与印象中毫无二致:“朕发的敕旨教中书省门下省的爱卿们驳了许多回,好不容易才将梓童的意愿置入其中。仔细说来,定敏郡君绝非寻常命妇,而是深得先帝赞赏的难得女将,朕召见郡君亦是应有之义。偏他们个个都食古不化,若非得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力荐,恐怕还不能发那道敕旨,只能用梓童的手谕了。”   话里行间,似是在解释敕旨的缘由,又似是在谈笑风生,仿佛很是随和。然而,无论是秦尚宫或是李遐玉,都无法真正体会他的“随和”:“承蒙先帝与圣人夸赞,又得皇后殿下看重托付,妾定会尽力而为。”   因天候实在寒冷,圣人便拢了拢身上的氅衣,又命她们跟着一同进入安仁殿。李遐玉目送他的背影,眼角余光又瞧见后头的步舆上下来几位身着浅色宫装的丽人。为首者的面容简直教她目眦欲裂,正是容姿越发出众且愈见威严贵重的武贵妃。紧随其后的便是丽质天成袅袅婷婷的杨贤妃,又有几位低眉顺眼的婕妤、才人跟在最末。年幼的大皇子牵着二皇子,抬首挺胸地走在杨贤妃身侧,看上去端的是兄弟情深。   “妾拜见贵妃殿下、贤妃殿下。”李遐玉迅速垂下首,再度行拜礼。   她能感觉到,武氏的视线从她身上轻扫而过,杨贤妃却似浑不在意。两人经过她身前的时候,皆启口道:“郡君不必多礼。”而后,便听杨贤妃笑得花枝乱颤:“这回倒是与贵妃姊姊心有灵犀了,姊姊莫怪我逾越才是。”   “妹妹说的什么话?”武贵妃亦是浅浅笑了笑,不软不硬地道,“不过是巧合罢了。何况你我品阶相同,也没什么逾越不逾越的说法。说来,方才便听秦尚宫说,皇后殿下已经歇下了?咱们还是轻言细语,莫要惊扰了她才好。”如此,便是暗里指杨贤妃方才的笑声有些过于放肆了。   听得她如此说,杨贤妃非但神色并未变化,笑意反倒是更浓了:“皇后殿下一直爱见着我笑,说看着我就觉得欢喜呢。不过,贵妃姊姊倒是提醒我了,咱们这么一群人涌进去探病,可莫要惊醒了皇后殿下才好。这样罢,宫婢宫人都留在外头——至于你们几个,在殿外给皇后殿下叩首行礼便是尽了心意了。”   她恼武贵妃的指责,却拿着旁人作伐出气,几位婕妤、才人皆不敢多言,遂跪在殿外叩首问安,便百般不舍地回去了。唯有武贵妃、杨贤妃以及生了二皇子的刘才人进入了殿中。李遐玉目睹二人笑容晏晏的短兵相接,心中暗道:果然这两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绝非得志便猖狂的那种人物。   武贵妃无子,偏偏贵妃之位论起来却排在贤妃前头,生了大皇子又出身弘农杨氏这等高门的杨贤妃岂能甘心?且,杜皇后眼看着病入膏肓,两人恐怕都对着皇后之位垂涎欲滴。想到此,她便不自禁又有些可怜那位小小的义阳公主。便是嫡出的公主又如何?人走茶凉,这两位无论是谁登上了后位,都不可能比杜皇后更关怀她。或许也该庆幸她是位公主,若是嫡出的皇子,岂不是更碍了继后的眼?连能不能活到成年都难说。   因着杜皇后与义阳公主正在睡着,入得安仁殿后,武贵妃、杨贤妃一行人便只在外头坐下了。倒是先一步进来的圣人已经不见踪影,应当是入内去探看了。大皇子与二皇子好动,环顾四周似是觉得无趣,便也跟了进去。   不多时,就听见圣人低声道:“你们俩莫要扰阿姊。”然而,话音方落,小公主便似醒了过来,乖巧地回道:“耶耶,儿本来便要醒了,与阿弟们没有干系。倒是阿娘已经累了,需要好好歇息。”   “那我们便不扰她就是。”不多时,圣人便抱着义阳公主出来了。大皇子与二皇子随在后头,眼巴巴地望着父女二人,似是羡慕极了。而李暇玉敏感地发现,杨贤妃双目之中掠过几分不满与妒意,很快便又消失无踪了。   小公主向二妃问了好,见李暇玉与秦尚宫都坐在一旁,便又笑着道:“耶耶,有定敏郡君在,儿果然不做噩梦了。郡君今夜能陪我么?往后能一直都陪着我么?”她搂着圣人的颈项撒娇,圣人显然是招架不住,便望着李暇玉应道:“郡君本便是你阿娘请来宫里陪你的,自然一直都会伴在你身边。”   在这天家父女二人殷殷切切的目光底下,李暇玉自是不能直言拒绝,于是便笑应道:“只要贵主不嫌弃,妾一定会守着贵主。”若是当真日日夜夜都须得在宫中守着,她的染娘、她的三郎又该如何是好?      ☆、第一百六十二章 谢氏亲眷      不过,杜皇后到底与丝毫不介意自己是否强人所难的天家父女二人不同。她醒来之后,便听说父女两个想强行将李暇玉留下来,遂哭笑不得地与小公主讲起了道理。而态度意外地很是强硬的小公主,听闻定敏郡君家中也有个小娘子正等着阿娘家去,遂很是大方地表示,她只需要夜里有定敏郡君相陪便足够了。于是,李暇玉终于得以归得家去。   随后几日,李暇玉便是白日里在家中陪着染娘顽耍,直至傍晚时分方入宫与小公主作伴。说来也是二人有缘,小公主不仅觉得见着她就亲切投缘,夜里惊醒的次数也渐渐减少了许多。每当她噩梦惊醒之后,穿着甲胄挎着横刀的李暇玉便抱着她在殿中慢步行走,她就依偎在她怀中,恍恍惚惚地再度安心睡过去。因着睡得安稳了,她也慢慢变得精神起来。杜皇后与圣人看在眼中,皆是十分喜悦,二人都毫不吝啬地给功劳卓著的定敏郡君赏了好些东西。   转眼之间,就到了腊月二十五日。眼看着明日便是祭灶,元日也离得不远了,李遐玉便带着染娘,与李遐龄一同去谢家拜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故而,这些时日她早便着人查了谢家近来的境况,又因谢琰曾派出部曲专门暗地里跟着谢璞,遂对谢家人以及家中诸事已有了些初步的印象。   当年谢璞甫来长安时,便在位于东市西南侧的亲仁坊中赁了座两进的小院子。据说当时苦无资财,省试落第后又不愿回陈州老家,故而连赁金都是小王氏嫁妆所得的出息。如今终于明经取中出仕,成了正经的京中官员,也有了禄米职田,已经能撑得起一家人的生活,日子自然也过得越来越滋润。   谢璞既是长子又是宗子,既然已经能够在长安立身,自然不能教母亲再留在阳夏老家,遂写信解释自己已然考取明经获得官职,又恳请王氏来长安,接受他们的孝敬奉养。就如当初他们在给灵州的信中所写的那般,刚开始王氏毫不容情地大加斥责,后来不知怎地又改了主意,临来竟决定带着侄儿谢玙谢二郎一家入京。   如此,连主子并仆婢部曲数十口人,拢共两进的小院子如何能住得下?于是,谢璞前些时日一直在寻中人租赁三进的宅第。东面的宅子赁金实在太昂贵,且房源又少,故而谢璞便放下了什么“东贵西富”的念头,索性往西边寻,终于在怀远坊东侧的延康坊中赁了间合适的宅院。一家人折腾着搬了进来,将宅子里都打理干净后,王氏与谢玙一家三口也到了。   打理妥当的三进新宅子,王氏自是挑不出什么疏漏来。听闻刚开始几天,全家还其乐融融地冒着严寒出门游玩,端的是安平喜乐得很。却不料,待参加了一场邻居办的饮宴后,王氏却命谢璞赶紧另寻新住处。已经将近年节,谢璞正忙着自己的差使,哪里有空去寻什么中人换房子,于是一心在家中闭门读书的谢玙只得出面。据说,这些时日以来,新房子都尚未有什么眉目,家中正是一片愁云惨淡。   部曲们虽未能打听出来,王氏究竟为何坚持要搬家,李遐玉姊弟二人却也能猜出一二来。西市附近住的都是商人,尤其有许多西域胡商,行事礼仪都与中原大不相同。王氏在宴饮中见到浑身沾满了铜臭之气又是野蛮胡人的邻居,自是不可能满意。出身世家大族之人一向自恃身份,连寒门都不愿意结交,更别提商家了。然而其实相交最重要的是人品,而不是什么家族门第。再者,若是不喜邻居,便少来往就是了,又何必非得赶在过年这几天再折腾一回呢?——到底她还是因太过重视门庭之故,所以才如此固执。   延康坊就在怀远坊隔壁,不过片刻,牛车便已经到得谢家宅子前。李遐玉昨日已使人递了帖子,故而部曲与守在门房的老仆报上主家之后,老仆便双目一亮,端端正正地行礼道:“原来是三郎家的李娘子来了,某这便去通报娘子。”他所说的娘子,自然便是家中的主母小王氏了。   又有谢家仆从引着牛车进入门中,徐徐穿过外院正堂之侧。这个三进的小宅院虽是五脏俱全,外院、内院、花园样样不缺,却着实有些过于狭小。不过五十步左右,便到达内院门前,隐约还能透过月洞门瞧见内堂的二层小楼。   李遐龄抱着染娘率先下了牛车,回首笑道:“阿姊,谢家的仆从倒是有礼有节。”李遐玉拢着银狐裘,扶着雨娘与晴娘,亦是步态优雅地下了车:“既是顶级门阀世族,自然该有的底蕴样样都不少。”她覆着兜帽挡蔽风雪,只露出一张薄施脂粉的芙蓉面来,目光婉转之中,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谢家这新赁的宅子。   “弟妹可算是来了。”未几,便有一位二十余岁年纪的年轻妇人微笑着迎了出来。她生得眉清目秀,神色和煦,骨子里透出几分清雅的书卷之气来,令人望之便觉得很是舒服。显然,她也因需要见客之故,已经精心妆扮过了。无论是身上穿的绞缬夹袄、六幅长裙,或是披着的雪白裘衣,头上插戴的钗朵玉簪,都是恰到好处地显出几分低调的奢华。既能暗示自家丰足的世家底蕴,不缺什么资财,亦不至于太过富贵而显得失了风骨。   “阿嫂。”李遐玉感觉出她的善意,上前几步,亦是亲热地含笑把住她的手臂,“因着突然奉圣人敕旨上京,来得委实有些急,所以未能及时派人告知阿兄阿嫂。待彻底安顿下来之后,这才有了空闲过来。方才心里还忐忑着,担心阿嫂怪罪呢。如今得见阿嫂,果然便如所想的那般亲切近人。便只是瞧着,都觉得心中仿佛烧了暖炉似的舒服得紧。”   “我乍一见弟妹的时候,也想着果然不愧是三郎,自小眼光便高着呢。他竟能将弟妹这般的人物娶回家来,足见确实是三兄弟当中最有能耐的。”小王氏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握着李遐玉的手仔细打量,眼角眉梢皆是欢喜之意。   这从未见过的两妯娌竟似失散多年的好姊妹一般,亲亲热热地说起了话,倒教立在旁边的李遐龄看得怔了怔。小王氏当然也没有忘记他:“这便是弟妹的娘家阿弟和染娘罢。你们姊弟二人生得很是相像,弟妹容貌精致些,李郎君亦是玉树临风的好儿郎。先前我便常听义之(谢璞字)提起李郎君呢,说是小小年纪便见解不凡,教他茅塞顿开。只可惜今日并非休沐,他还在弘文馆中忙着,不然定是要出来陪客的。”   李遐龄遂向她行礼:“谢家大兄谬赞了,不敢当。改日他休沐之时,某再来叨扰也不迟。”   小王氏又从他怀中接过染娘:“这便是咱们家的小染娘……生得既像三郎又像弟妹,真是让人看着便喜欢。”说着,她便摘下手上的琅嬛玉钏,塞进小家伙怀里:“这是世母给你的见面礼,好好收着。待世母有空闲了,再去翻一翻箱底,给咱们染娘多准备些头面首饰。”   “多谢世母。”染娘回道,态度坦然大方,并不羞怯,“儿很喜欢。”   李遐玉忙接道:“阿嫂不必如此客气。她小小的人儿,尚且戴不得什么头面首饰,可别白白浪费了阿嫂的好意。”直到十岁以前,小家伙头上都只能梳着双丫髻,顶多能戴些碎珠串或是宝石花串,大件的首饰根本无法插戴。若是真将那些珍贵首饰压了箱底,到能戴的年纪,恐怕珠宝金银都光泽黯淡了,须得重新炸过才能用了。   “我给不给她是一回事,她戴不戴是另一回事。”小王氏闻言嗔道,“我见着她便喜欢得紧,你这作阿娘的难道还不许我疼她不成?我一连生了三个小子,光是闹腾起来便觉得头疼欲裂,满心都只想再有个贴心的姑娘便齐全了。如今一见染娘,心里便觉得她是个有福运的好孩子,应当能给我带来儿女双全的福气。”   “好罢。那我这作叔母的,也会为未来的小侄女准备丰厚的添妆。”李遐玉便顽笑道。   妯娌两个说说笑笑地穿过正院,来到最后头一进的院子里。此处显然安静许多,穿梭来去的仆婢都面色凝重,不言不语,便是步伐也极轻,仿佛唯恐惊动了院中的主人。小王氏收敛了笑意,轻声提醒道:“阿家喜静,不好热闹,调教仆婢也颇为严格。”顿了顿,她又补充道:“特别看重礼仪规矩,不喜人违逆,弟妹与阿家初次相见,稍微着紧些就是了。”   这便是暗示着不管听见什么瞧见什么,都须得忍着了。李遐玉微微颔首:“我省得了,多谢阿嫂提醒。头一回拜见阿家,心中难免有些紧张。何况三郎如今不在长安,我也不懂得阿家的喜好,就怕不慎犯了阿家的忌讳。若当真冒犯了阿家,还须得烦劳阿嫂替我转圜才好。”   听了她的话,小王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流露出几分怜意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安心罢。阿家轻易不会动气发怒,咱们当媳妇的,听着她的教导亦是应该的。只需照着阿家的规矩来,家中便很是平和,咱们妯娌几个也很自在。”   李遐玉却不禁心中苦笑,想道:阿嫂是娘家侄女,也是她亲自求回来的长媳;堂嫂亦是她自己瞧中的媳妇,且费了不少功夫与资财。唯独她,是离家出走的幼子不告而娶,又是寒门之女,这位阿家如何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瞧?   ☆、第一百六十三章 初见阿家      来到正房前时,一位温柔娴静的年轻妇人牵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娘子在外头等候。母女二人生得颇为相像,连穿戴打扮也皆是淡色素色,比小王氏更简单几分,显然并非什么待客的打扮。见了李暇玉母女二人与李遐龄,她们都含着浅笑瞧过来,眼眸中并无丝毫好奇之色,唯有温和善意。   “元娘,这是你堂嫂阿颜。因大郎他们兄弟三个自幼由阿家一同抚养长大,彼此间情谊深厚,便似亲兄弟似的,所以你便唤她二嫂就是。”小王氏轻声道,“义之不在家中,待会儿便由二郎孝之(谢玙字)招待李郎君。阿颜,这便是三郎的媳妇阿李了,你也可唤她元娘。”给两位弟媳引见后,她又道:“往后咱们妯娌几个说话的机会还多得很,眼下便暂且不再寒暄了。莫教阿家久等,咱们进去罢。”   颜氏便只朝着李暇玉微微颔首致意,李遐玉也点头回礼,妯娌三人遂陆续推门进入正房堂屋内。   甫入得正房内,李暇玉便感觉到两道锐利且冷淡的目光望了过来,仿佛估量什么货物一般打量着她与染娘。她抬眼一瞧,就见一位生着上挑丹凤眼的中年美妇端坐在长榻上,正冷冷地看着他们。仔细论起来,谢琰与谢璞的容貌多少有些像她,然而两人时时含笑,令人如沐春风,和煦之极;倒是她,不但神色淡漠,丹凤眼吊梢起来也透着十成十的冷厉威严,就犹如大漠之中如刀如剑的冬日酷烈寒风一般。   当然,定敏郡君杀人见血的事做得实在太多了,手上也不知握着多少敌人的性命,自然不会将这种程度的冷模冷样放在心上。于是,她便携着染娘笑盈盈上前,双膝跪下行了稽首大礼:“儿拜见阿家。”染娘也伏下小小的身子,口齿清晰地道:“儿染娘拜见祖母。”   自母女二人出现在眼前之后,王氏仿佛一直在用视线丈量着她们的礼仪是不是合宜。由熟知世家礼仪的柴氏亲手教养出来的母女,自然不可能出现任何错漏。且不提小王氏,李遐玉的形容举止,自是比自幼不得继母看重的颜氏更加从容优雅一些,且隐约透着一种骨子里蕴含着的华贵之姿。这是自宫廷之中严格教养出的贵主风度,也正是令如今的义阳小公主觉得格外亲切的缘由之一。   王氏便是再挑剔,也不得不承认母女俩看上去与顶级门阀出身的世家女毫无二致。然而,这又如何呢?门第的差别可不仅仅在于礼仪与言行举止而已,更在于教养与脾性气度。她可是听闻,这李氏居然曾经亲自上阵杀敌,手上沾染了无数血腥。这简直就是骇人听闻!!若是在往昔,这等寒门之女便是想上门来见她,她也定是会教仆婢挡在外头,绝不会看上一眼半眼。就算是三郎苦苦哀求,亦不可能动容。只是如今……如今到底不同,或许三郎就剩下这么一丝血脉,只可惜竟不是个小郎君。   她沉着脸暗自想着事,竟是迟迟未将李遐玉母女叫起来。李遐龄眯着眼睛,看得怒火暗生,而小王氏也心中焦急,额角隐约见汗。李遐玉知道这位阿家是有意为难,她身子骨打磨得好,自然不惧她这等下马之威——只是染娘小小年纪,行这等稽首大礼已经很是艰难了,又如何能继续跪下去?   于是,李遐玉便泰然自若地对染娘道:“好染娘,去祖母身边,让她好好瞧一瞧你。”   染娘毕竟年幼,对于这种礼仪之事仍是懵懂不知,完全没有谁辈分高便理应听谁命令的自觉。听了自家阿娘的话之后,她便欢喜地起身来到王氏跟前。王氏本欲叱责这等无礼的行为,然而见染娘抬起首望着她,脆生生地唤着“祖母”,那张脸庞依稀可见谢琰年幼时的面貌,心中竟是一恸,立时便生出了些许不忍之意。这小娘子毕竟是她嫡亲的孙女,倒也不好教她跟着母亲受累。至于李氏,既然皮糙肉厚,连上阵杀敌都使得,便是跪一跪又何妨?   于是,王氏便将染娘揽在怀中,细细端详着她,又不咸不淡地赞了两句,竟似是将还在跪着的李遐玉忘在了九霄云外。小王氏眉头微蹙,主动上前将弟媳扶了起来,笑着圆场道:“阿家见了染娘便欢喜得很,竟是将你给忘了,你不会吃染娘的醋罢?”   李遐玉顶着王氏满是不悦的冷漠目光,微微笑道:“染娘能得阿家喜欢,当然再好不过。儿心里只有高兴的。”说罢,她又对王氏道:“阿家,这回是我娘家阿弟陪着我一同来的长安。玉郎,还不过来拜见长辈?”   李遐龄已经收起了笑意,神情中带着几分冷峻之色,上前躬身行礼:“见过世母。”他还在场,这位世母就让阿姊长跪不愿叫她起来!若是他不在,还不知要如何折腾阿姊呢!想到此,他便突然有些埋怨谢琰——姊夫若不赶紧家来,自家娘子都要教他阿娘欺负得狠了。且便是对染娘,也不见这位世母有多少喜爱之心,该不会是心里怨她不是小郎君罢!   他并不如何热切,王氏与颜氏因不了解他,也只当是脾性如此罢了。而小王氏确实曾听闻谢璞多次提过他,知道这位少年郎原本应该是个好性情之人,如今大概是为自家阿姊抱不平呢,心中也唯有苦笑了。   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子弟,王氏的反应自然是淡淡的。况他又是李遐玉的亲弟,便更是厌屋及乌了。小王氏从中转圜说了好些话,又忙使婢女赶紧催一催谢玙过来待客。不多时,姗姗来迟的谢玙才终于到了。他与谢璞、谢琰生得也略有些相似,想是都承自父辈。身量高挑且格外清瘦,穿着宽袍大袖,行走间犹如魏晋时的文士那般衣袂飘飘,就像风一吹就能刮走似的。   不过,从性情上来论,他却更像是王氏的亲生子,格外恪守礼仪且似乎对寒门子弟也颇为轻慢——否则作为主人家,便不会来得如此之迟,显然是怠慢客人了。只见他一丝不苟地向王氏行礼,又与小王氏见礼之后,便望向了李遐玉姊弟二人。李遐玉带着染娘朝着他行礼,李遐龄则行了叉手礼。   对于仅仅得了个“叉手礼”,谢玙似乎隐约有些不满意。然而叉手礼用在同辈之间毫无指摘之处,他们又都未贡举入仕,并没有什么上下之分。“咱们男子不方便留在内院之中,这就去外院罢。听大兄说起,李郎君也在准备考进士?打算什么时候下场?回灵州还是在长安考?”   李遐龄虽然清楚自家阿姊绝不是会忍气吞声任人揉搓的脾性,但到底还是有些忧心。他回首看了李遐玉一眼,得到她肯定的目光回应后,方有些漫不经心地跟着谢玙出去了:“我刚来长安,还想多参加些文会见识见识。外出游历的时候,曾听闻如今天下七分才华都在雍州,雍州又有七分才华落在长安。想来,离我有把握下场科考的时候还早着呢。不过,若是考不得进士,明经出仕倒是颇有把握,也能请教谢家大兄一些下场考试的经验。”   谢玙已经将要走出门了,闻言回首看了一眼,难掩不赞同之色:“要考便考进士,明经……”他大约是倏然想起来自家大兄谢璞正是明经出仕的,明面上倒也不再说什么,但光是从他的神情便能看出他对明经出仕的轻视之意了。   李遐龄笑了笑:“出仕再往上走,总比迟迟不能入第得好。总不能一直困在浅滩上罢,若是执意纠结于此反倒容易耗费了大好时光,倒不如入仕之后再兢兢业业往上升迁。何况,日后若是能力出众,上峰又如何会计较到底是进士出身还是明经出身?”   此时科举之风兴起不久,虽然对进士明经态度稍有些偏差,但也不至于斤斤计较影响日后仕途。对于文士而言,进士自然无比风光,一年也就十几人,还能够入芙蓉园宴请。探花使则更是年少风流,每一回都能引得全长安人围观。然而,十几年、数十年过去,众人津津乐道的探花使们又会在何方?   当然,他这番言论到底能不能让人认同,却是另外一说了。谢玙眉头紧拧,不再多言,而王氏等两人离开后,方淡淡地道:“作为世家子弟,该有的风骨还须得有。明经出仕说到底不过就是靠着记性罢了,唯有进士方为正道。”她本便疑心谢璞为何突然转了性子,居然考起了明经科。之前就怀疑是否与他去了一趟灵州有关,如今一见这寒门子弟大放阙词,心道果真如此,于是越发看李暇玉不顺眼起来。   然而李暇玉却笑吟吟地颔首应道:“中得进士自是教众人无不刮目相看的。谁家不以出了一名进士为荣呢?”接着,她话锋便一转:“不过,仔细说来朝廷既然开了明经科与制科,自是有其道理,想取的人才也并不全然相似。朝廷中的升迁,说到底还是凭着考绩。如今大兄在弘文馆,日日忙于差使,想来不多时便能顺利升上去。”   除了早年梗着脖子与她说话的谢琰之外,多年以来王氏何曾见过如此不顺她心意的晚辈?心中顿时勃然大怒,勉强按捺着才没有发作出来,只冷道:“你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事?大言不惭地说这些也不怕人笑话。义之考了明经,就比那些进士出身的低一级,少不得还须得四处走动一番,让亲戚相携着。”   见她连这种话也听不得,李暇玉笑而不语。小王氏便又接过话头道:“儿先前也曾与义之提过此事,但他似乎并没有此意。何况,遍数长安城中,咱们能走动的人家也少得很,都已经是隔得很远的亲戚了。”   王氏沉默半晌,回道:“便是不想靠着亲戚提携,走动起来也是应有之义。咱们也不上赶着相求什么,不过是寻常往来罢了。”说到底,其实她也拉不下脸来做这等事情。世家子弟彼此联姻,便是想借着亲戚关系延伸人脉、彼此提携、巩固地位。然而,若是为了这点子人脉要低人一等地相求于人,无疑便是折损自家的颜面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隐约交锋      因着离年前只有几日光景,实在不宜上门拜访走动之故,王氏便将亲戚之事暂且按下不提。小王氏见染娘与谢玙颜氏的独女华娘颇为亲近,便命前来拜见叔母的大郎谢沧、二郎谢泊、三郎谢澄带着姊妹们出去顽耍。李遐玉拔了头上的钗朵给华娘,分别给了小郎君们用香囊装着的见面礼,又让雨娘随过去服侍,便笑盈盈地看着堂兄妹几人出门去了。旁的不说,大房三个郎君都教养得极好,华娘亦是文静的脾性,孩子们定是能顽得很愉快。   李遐玉对身边的小王氏笑道:“昨日我与染娘说起大郎兄弟三人,她知道自己新得了三位兄长后,心里欢喜极了,一直问什么时候才能见着。”又朝着颜氏笑了笑:“小姊姊也很教她挂念,方才临出门前,她还特地选了礼物要送给华娘呢。”她这些话倒是半点都不假,染娘自幼与孙家兄妹二人一同长大,与他们情同嫡亲的兄妹。她最喜爱的便是兄姊,最期盼的便是自己也能当小姊姊。   “染娘可真是惹人疼的好孩子。”小王氏便接过话赞道。颜氏抬眼望了望王氏,抿了抿唇:“元娘,我仿佛记得阿嫂曾提过,你们如今正住在临近的怀远坊中?这是早便准备好的宅第么?怎么不直接往家里来呢?”   李遐玉将她的神色看在眼中,知道她是替王氏问的,便不动声色地颔首:“先前曾接到大兄大嫂来信,提到阿家与二兄二嫂已经往长安来,一家即将团聚。那时我尚且可惜自己不能去长安拜见呢。临来接了敕旨,本想烦劳大兄大嫂,转而又忆起三郎曾提过兄嫂先前赁的宅子是两进的,若是我再挤进去,恐怕一家子人都住得难受。故而,娘家祖母便教部曲仆从先行一步,买了个便宜的三进宅子住着,也有阿弟玉郎想在长安游学的缘故。”   “原是有这样的因由,眼下却不必顾虑了罢?咱们一家人亲亲热热地住在一处也热闹。”颜氏便又道,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况咱们都是谢家人,阿家也在,怎能独自住在外头呢?往后染娘有兄姊们陪着顽耍,也不至于孤零零的不是?”   李遐玉早便料到有这么一着,她原以为不是王氏便是小王氏会叫她搬回来,只是没想到却是颜氏开了这个口。这位堂嫂真是半点都不拿自己当客人,仔细说来这宅子可是谢璞小王氏做主,哪有这般越俎代庖的道理?不过,或许原先便是如此相处,只当是亲兄弟亲妯娌,故而她才一心想王氏所想、急王氏所急罢。   “阿颜说得很是。”王氏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接道,“也没有晚辈舍下家人独自住在外头的道理。园子中还有间空出的小院落,你们母女二人也没有什么住不下的。眼看就是元日了,你这两天就搬过来。”   李遐玉听罢,便侧过首笑着望向小王氏:“儿自然愿意一家人住在一处。既是如此,便须得烦扰大嫂了。今日回怀远坊后,我便着人收拾起来。陆陆续续搬两三日,定能赶在元日之前迁过来。”来长安的时候,光是行李就有二十来车,更别提三十来个婢女仆从了,还不算那些听命于她的数十部曲。一个小院落如何能装得下这么些物事与人?说不得必须在怀远坊留下大半来。   小王氏笑应道:“我早便恨不得你能搬回来呢!待会儿便立即着人去收拾那个院子去!元娘你若是得空了,也随着我先去瞧瞧。刚搬来的时候便里里外外都打理了一回,如今时日尚短,想来不需费什么功夫就能住下了。你若有什么想法,咱们慢慢地添置起来。”   “阿嫂行事只会想在我前头,我怎可能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念头?”李遐玉便道,“况我还想跟着阿嫂学一学如何打理庶务呢。在家中时虽学过,却也有些日子不曾上手了,如今见了阿嫂这般利落的模样,心里真是羡慕得紧。”她必须给自己寻个光明正大的借口,白日里尽量离王氏远一些,免得越发两看两相厌。   “这倒是无妨。我平日理事时,你在旁边看着便是。过些时日,我再将一些庶务交给你练一练手。而且,你也莫要谦虚,我可是听义之提过,你在娘家时亦是说一不二,将繁杂的内院诸事都理得井井有条呢。”小王氏很理解她,也不忘替她说几句好话。   王氏冷眼看着,竟觉得平日里端庄雍容亦很是讨人喜欢的娘家侄女兼长媳,倏然也似乎正偏帮着这个寒门之妇。两人亲亲热热的模样,实在教她很是看不过眼:“庶务之事且不忙着,六娘先好好给阿李讲讲咱们家的规矩。陈郡谢氏可不比那些个寒门庶族,绝不能违逆了礼仪规矩,晨昏定省侍奉长辈都是必须日日躬行的。”   闻言,李遐玉很是听话地连连颔首,诚心诚意道:“阿家说得是。儿之前几年并未在阿家身边侍奉,心中实在是惭愧得很。若是阿家不嫌弃儿手拙,儿自是愿意全心全意侍奉阿家,替三郎尽孝。不过——”   “不过什么?”王氏目光冷飕飕地斜睨着她:方才觉得她的态度还算是颇为不错,临来却又来了个转折,就像是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口出不逊,简直是越发令人不喜了。   李遐玉遂十分配合地流露出了为难之色:“儿此次入京是奉敕旨而来,又得皇后殿下口谕,每日傍晚时便须得入宫陪伴义阳公主。直至次日早晨拜见圣人与皇后殿下之后,方能出宫。儿也想日日晨昏定省,但眼下恐怕是——”   原先“敕旨”二字被她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王氏还以为她不过是扯了虎皮做大旗而已。但眼下又听她轻飘飘地说“圣人”、“皇后殿下”、“义阳公主”,便是她再自恃顶级门阀世族,也不由得被这三个称呼所震惊。帝后离陈郡谢氏这等早已经没落的世族实在是太遥远了——她这半生以来,连六七品的官员也从未见过,更何况主宰大唐率土万民的天子与母仪天下的皇后呢?   王氏并非清高不知世事之人——若是如此,她也不会逼迫儿子侄儿都去考进士;她也绝非愚笨不聪敏之人——若是如此,她也不可能好端端地将儿子侄儿都教养长大了。故而,她很清楚,能得到帝后与公主的看重是多不容易的事。便是她十分恼怒这个寒门出身的儿媳,想用晨昏定省与孝顺来压一压她的气焰,将她彻底打磨成她想象当中百依百顺的媳妇,至少眼下也已经是不可能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或许是有些看走眼了。这个她心中无比厌恶的儿媳,他日说不得会成为陈郡谢氏复兴的机遇——只要想到此,她心中便闷得慌,越发觉得这个寒门之妇永远不可能得她的喜欢。而帝后放着京中的世家贵妇们不信重,无端端便宠爱一个手中握有无数性命的妇人,也着实是奇怪得很。   李遐玉垂着眼,假作正在等着阿家发话,且丝毫没有瞧见她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小王氏则倍觉尴尬,心里总有种错觉,是她没有转圜得当,这才让刚入门的弟媳与阿家起了龃龉。颜氏则是难掩惊异之色,一时觉得这弟妇并非寻常人等,决不可等闲视之,一时又有些忧心忡忡地望向王氏。   “圣人与皇后殿下之命,自是不能违逆。”王氏起身,冷冰冰地道:“既然晨昏定省你都无法做到,便侍奉我用午食,来显一显你的孝心罢。不然,旁人问起我来,我还真不知你这媳妇做过什么孝顺的事!”   “阿家说得是。”李遐玉只管答应,似乎并不在意“侍奉用午食”其实是奴婢该做的事。她已经将晨昏定省都推了出去,若是一再拒绝,恐怕不孝的名声就会不胫而走了。为了谢琰与染娘,自然只能暂时忍一忍。再者,不就是举箸夹菜,或者倒一倒酪浆果浆茶水么?比起在地上跪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总好些。   见她答应了,小王氏与颜氏都松了口气,王氏却依旧没有任何和缓之态,冷冷地拂袖道:“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便觉得疲惫极了。我且去休憩片刻,你们三人在此处守着罢。”   于是妯娌三人立即起身,目送她入了内室寝房,四五个侍婢都随进去伺候,且再也不曾出来。因王氏不教她们三个离开,又极度喜静,故而她们也只能沉默着面面相觑,丝毫不敢言语,唯恐扰她歇息。如此对坐相望,苦熬着打发了将近一个多时辰之后,时间早便已经过午了。   这时候,原本在园子中顽耍的孩子们也都回来了,皆是苦着脸儿抚着饥饿的瘪肚皮,却也都不敢出声央求要用些点心吃食垫一垫。李暇玉不知小王氏与颜氏是如何想的,心里无比心疼染娘,便使了个眼色给晴娘。晴娘悄悄地外出一趟,不多时就将几个孩子都唤了出去,取出临时让部曲从街上食肆里买回的小胡饼教他们吃了。   而后,规规矩矩坐着的一家子,直至王氏睡醒洗漱完,才用了迟来的午食。因着时候已经不早了,李暇玉便带着染娘、李遐龄再度拜别王氏,又与小王氏约好过了明日祭灶便正好是个小吉日,适合开始搬迁。   乘着牛车回怀远坊的路上,李暇玉抱着染娘问道:“今日觉得如何?与兄姊们顽得欢喜么?”小家伙用力地点点头:“欢喜。”在小家伙看来,这突然多出来的三位兄长待她极好,不像孙家表兄还会捉弄人。华娘小姊姊也很温和,接了她专程给她的礼物——自家阿爷工坊里那些有趣的边角料。不过顽了一阵而已,他们就像从小一起长大那般亲近起来了。   “你欢喜就好。”李暇玉轻轻一叹,闭目静思起来。李遐龄则忍不住在一旁道:“阿姊便不能不搬过去么?我在外院还听说,你们一直守着她醒过来,才让用午食。离正午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她怎能安心让你们和孩子们一起等着?”   “就凭她是长辈,是阿家,是祖母。”李暇玉正色回道,而后又一笑,“别说傻话了。咱们不是早便知道么?一旦来了长安,我必定要跟着他们一起过的。谁叫我嫁了三郎,早已经成了谢家人呢?大约在阿家看来,她能接纳我入门住着,我便已经该千恩万谢地感激她了罢。”      ☆、第一百六十五章 首度冲突      祭灶日后,李暇玉便带着染娘搬进了谢家。王氏先前所说的小院子,确实是极小的一个院落,正房三间、东西厢房两间,并没有可供婢女居住的后罩房、倒座房。于是,她便只得将染娘安置在正房西侧间中,负责照顾她的两个贴身婢女亦在里头起居;西厢房则由屏风隔为两间,一间给雨娘晴娘两个住,另一间挤了六个婢女;至于东厢房,则很勉强地塞下了那些她刻意精简之后还足足装了十余车的行李。   其他颇得她信重的仆从部曲,因着实在挤不下的缘故,只安排了十来个在外院居住,随时听候她的吩咐。这些汉子都是沉默寡言只管闷头干活的,看起来丝毫不显什么。然而光凭着他们这些身经百战之人的武艺与狠劲,便足以将谢家如今养着的数十部曲都打个落花流水了。他们也是李暇玉布下的后路,若是实在苦苦熬不下去了,便由他们开路就是。   因着常年行军打战之故,李暇玉身边的婢女与部曲早便习惯了迅速收拾行李启程。故而,搬迁之事其实并未耗费她多少时间与精力,只需晴娘与雨娘看顾着便足矣,更何况还有一位事事妥帖的思娘呢?于是,她照常来往于延康坊与宫中,只是向秦尚宫提了一句,已经搬到谢家与阿家兄长妯娌同住了而已。   杜皇后得知此事的时候,已是大年二十九的傍晚了。她望着坐在床边与秦尚宫对弈的义阳小公主,有些虚弱地笑道:“原想着除夕时召你与染娘进宫来陪我宴饮,也免得你们孤零零的。想不到如今你却是须得侍奉阿家,与几房人共度新年,倒也不好教你们骨肉分离了。除夕夜须得守夜,令娘应当跟着圣人才是,你也无须顾虑挂念什么,只管在家中欢欢喜喜地过年便是了。元日的时候,再进来参加大朝会。”   “承蒙殿下抬爱。”李暇玉微笑着回道,“能陪着殿下过除夕是妾的福分。殿下体谅妾须得侍奉阿家尽孝,亦是令妾感激不尽。说起来,妾也是前几日方正式拜见阿家,承欢膝下的时日尚短,也想着该多用些心才是。”   杜皇后自是再聪敏不过,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便摇摇首道:“阿家与儿媳之间的情谊,确实是天长日久相处而来。我听闻谢折冲都尉是陈郡谢氏出身,想来你这媳妇也做得很不容易。如今世族寒门之间依然是深如鸿沟,彼此都颇多偏见。谢氏这般的顶级侨姓世家若能与你这位寒门出身的媳妇彼此相得,也不失为一桩佳话。”   李暇玉点点头,又苦笑道:“妾可不像殿下,想得那般长远。只需家人和睦康健,便是心满意足了。待三郎归来的时候,看着一家子人和乐融融地住在一处,想来也欢喜得很。”家丑不可外扬,她当然不可能透出当年谢琰离家出走的真相,更不可能道出谢家兄弟与王氏的想法不合的矛盾冲突。谢琰家来后,若真发现全家都住在一起,恐怕亦与她同样觉得难熬。   “改日你将家中的孩子们都带过来让我瞧瞧。听着他们的欢笑声,或许我浑身都会觉着轻快许多。且令娘也很少能与同龄的孩子见面顽耍。”杜皇后再度提起带孩子入宫之事,李暇玉却不如先前那般排斥了。毕竟家中最为年长的谢沧已经八岁,二郎谢泊也有六岁,皆很是懂事,也能照看底下的弟妹们。且若是不与大皇子、二皇子顽在一处,义阳小公主是很容易相处的。   “承蒙殿下看重,待过了除夕元日,妾便将他们带进来,也好在新年伊始的时候,便沾一沾殿下与贵主的福气。”   翌日早晨,给帝后与义阳小公主拜过年之后,李暇玉便乘着牛车回到延康坊谢宅。每日往返于谢宅与宫禁之间,除去有些思念远方的谢琰之外,她其实并不觉得身体疲惫。然而,这两种生活带给她的感觉,却与曾经预想的略有些偏差,心中也越发充满了倦意与无奈。   本以为一定会很难熬的宫中生活,却意外的很是平和。因着帝后琴瑟和鸣,圣人又格外疼爱义阳小公主的缘故,连她也得了几分刮目相看。无论是武贵妃或是杨贤妃都待她甚是不错,不但从未刻意为难,还借着小公主日渐痊愈为名赏了她好些贵重饰品。且杜皇后将宫中事务皆托付给武贵妃,又派出心腹辅佐襄助于她,似乎对她很是信赖。这些时日以来,宫里也确实井井有条,从未发生过什么事。便是杨贤妃心中再如何不平,也不敢在帝后面前流露出分毫来。   晚上陪伴义阳小公主也并非全然是一件苦差事。只要等小公主睡着后,她便能好生歇息,秦尚宫也派了宫女专门协助她。随着小公主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少,她的休息时间也越来越长。对于常年行军,抱着横刀安坐便能迅速恢复体力与精神的她而言,早已经足够了。   而在谢宅里的数个时辰,却与她先前曾设想的那般毫无二致,非常漫长。王氏丝毫不考虑她与染娘每日只能有短暂的时光相处,几乎成日都将她拘在身边。不但午食的时候须得悉心伺候,举箸夹菜倒浆水,便是其他时刻亦必须随时听她的吩咐。就算是她午睡歇息,她与颜氏也应当沉默无言地守在外头,面面相觑地苦熬着时辰。唯有小王氏因打理宅内事务之故,能有些空闲时候忙碌自己的事。   不仅如此,她还以帮着照料染娘为由,派了两个婢女过来。若是母女二人想亲亲热热地抱着说话,这两个婢女便会很不识眼色地在旁边重复谢家——或者说是王氏的各种规矩,诸如母女说话也须得守礼守节,不可过于亲近失了身份之类,简直时刻都不教人安生。然而,长者赐不可辞,她暂时还没有寻得机会将两人赶出去,年节之时也不好闹出什么事来,只得命自己那些通晓武艺的婢女们都忍过这一时了。   回到谢宅之后,李暇玉便照常先回到小院子中换衣裳。因着她通常是披着甲胄或者穿着窄袖胡服入宫,而王氏最见不得的便是这种打扮,故而她只能将自己收拾一番才能去拜见这位阿家。不过,每当她装扮妥当再去问安的时候,王氏却又总是嫌弃她来得太晚,不够恭敬。她也只得当作不曾听见,随她如何指责就是。   甫入正房内,迎面就见晴娘怒气冲冲地拎着裙子奔了过来:“娘子!那两个贱婢实在是太猖狂了!昨日娘子吩咐过,今日是除夕,染娘须得打扮得喜庆些才好。风娘雪娘一早便给染娘穿上了前两日新做的那身大红色的夹袄裙衫,但她们如今却逼着染娘将这身衣衫换下来,非得穿得素淡些不可!哪有这么幼小的娘子不让穿红着绿的道理?!”   李暇玉挑起眉,心中依稀掠过了什么念头,也顾不得换衣衫了,穿着一身盔甲便往正房西侧间而去。她立在门口,就见染娘躲在雨娘和她的贴身婢女风娘雪娘身后,很是清晰地反驳道:“我不换衣衫。这是阿娘让我穿的新衣衫,我也喜欢红色。”她看上去倒是并未受到惊吓,但许是方才争执起来曾经被那两个贱婢捉住的缘故,她身上的衣衫显然已经被扯得有些歪歪斜斜了。   好端端的主子竟被逼得只能避在其他婢女身后,浑身狼狈不堪,看在疼爱女儿的李暇玉眼中,自是可怜之极。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不在家中的时候,女儿竟会教这等胆大妄为的猖狂奴婢欺负了去!顿时,心中熊熊的怒火便烧了起来!   “二娘子听话,如今时候特殊些,穿不得颜色鲜艳的衣衫。奴也是为了二娘子好,方才晨昏定省的时候,娘子便已经提醒过此事了。若不换下来,待会儿再去见娘子,岂不是白白惹得她老人家不悦恼怒么?”王氏派来的婢女之一苦口婆心地劝道。   另一个则没有这样的好脾性,直接道:“父孝期间哪能穿红着绿?哪家的小娘子不给阿爷守孝?娘子性情仁慈,又见二娘子年幼,才不忍提茹素卧席等事,只让二娘子穿素服,又哪里做错了?哪里委屈了二娘子?”   “父孝”?!李暇玉双眸微张,一时间更是怒火冲天。她这才回忆起来,这几日谢家上下似乎都穿着颜色浅淡的衣衫。而她以为这是谢家的喜好,便也跟着换了素色衣衫,且染娘也不缺各式各样各色的冬衫。只是好不容易过年了,她便想着小家伙应当穿得喜乐一些,方让风娘雪娘给她备了一身大红的夹缬袄子与火红色的狐裘。却没想到,原来在王氏眼里,这么一大家子人都该为谢琰守孝呢!!   谢琰的生死一向是她最在意的事,她绝不可能容许任何人说他已经身亡,更不可能在他生死不明的时候便为他守什么孝!!她更不可能容许有人在染娘跟前提起此事,平白让她小小年纪便忧惧难安!   “父孝?!”于是,她走进西侧间内,双目通红,步步逼近那两个奴婢,冷笑着道,“我怎地不知染娘须得守什么孝?!三郎眼下是行踪不明!可不是已经去世了!你们这两个贱婢,居然胆敢口出妄言,公然在我和染娘跟前诅咒于他!简直就是大不敬!雨娘晴娘,将她们押出去打上二十军棍,然后提脚卖出去!”   那两个贱婢见她气势惊人、煞气四溢,仿佛随时都能抽出横刀来教她们血溅三尺,惊惶之极地退后数步,哆哆嗦嗦地辩解道:“奴等也是奉了娘子之命!况三郎已经去世之事,谢家宅中谁不知谁不晓?这如何能算是诅咒三郎呢?!且奴等是娘子信重之人,李娘子对奴等喊打喊杀的,未免也太霸道了些!李娘子对娘子才是大不敬罢!”   李暇玉抱起染娘,用火红的狐裘将她裹住,又命晴娘取来她那件同样鲜艳的狐裘披上,冷冷一笑:“不过是两个奴婢而已,竟也懂得狐假虎威了。我是朝廷御封诰命,正四品的定敏郡君,亦是谢家三房明媒正娶的主母。怎么?连你们这两个贱婢也动不得么?那我还偏生要动一动了!看谁能拿我如何!!”   她话音方落下,雨娘晴娘便将这两个婢女的手倒剪起来,轻巧地提到了外头的冰天雪地里。另有婢女立即拿来专门用于军中执刑的棍棒,噼里啪啦打了起来。因着并不想避讳任何人,亦有杀鸡儆猴之意,故而李暇玉也并未让人将她们的嘴堵起来。一时间,刺耳的惨叫声便远远传了出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 怒而离家      便是门窗紧闭,外头的哭号求饶声依旧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李暇玉却并不理会,只是将女儿搂在怀中,轻轻地抚着她柔软的头发,也并不避讳让她听见外头的声响。染娘紧紧地搂住她的颈项,将小脑袋埋在她的肩上,闷闷地道:“阿娘,阿爷……阿爷真的死了么?”她的年纪实在太幼小,方才一直争论的守孝诸事都只能听得懵懵懂懂,但“去世”这个词一再提起来,她便隐约似乎明白了什么。   李暇玉心中大恸,双目更是猩红若滴血:“你阿爷当然还活着,正等着咱们去寻他呢。他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怎可能轻易便失去了性命?况他只抱过你一回,还没听过你唤他一声‘耶耶’,怎么舍得离开咱们母女呢?”自从染娘渐渐懂事后,她便从不允许任何人在孩子跟前提谢琰的安危之类的话语,只为了不让女儿伤心恐惧。自从见到义阳小公主与杜皇后,她便越发坚定了这种念头。小家伙年纪太幼小,她不愿让她心中生出任何不安来。   染娘轻轻地点点头,哽咽道:“她们说阿爷死了,她们坏。阿娘,儿不喜欢……不喜欢这里了。”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个新家中不只有待她温和的兄姊,关怀她的世父世母,同时亦有并不真心喜爱她的祖母。而这两个坏婢女也正是祖母派过来的,在年幼的她心目中,几乎可将她们归为一类了。   “既然染娘不喜欢,那咱们便走罢,回怀远坊去。”李暇玉轻声抚慰着女儿,命婢女们立即收拾箱笼行李。因着刚搬来两三日,许多箱笼都尚未打开,雨娘晴娘等侍婢的动作十分利索,不多时便将那些零碎的衣裳首饰以及笔墨纸砚、染娘的玩具都装了起来。   李暇玉便抱着女儿出了正房,经过正在受刑的两个婢女身边时,只停了停,淡淡地瞥了一眼。她身边的婢女都习武,气力比寻常男子还大上许多,不过是十来棍,便已经让那两人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因着平日里并不想沾染血腥,她便示意停下来:“给她们敷完药,便提脚卖出去罢。”   众婢皆躬身称是,接着便各自收拾起来。而这时,听闻仆婢禀告的小王氏已经匆匆赶到,行走间全然不见平日的淡然温雅。见李暇玉披着火红狐裘抱着染娘往外走,她忙上前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听闻元娘正在处置奴婢?还想提脚将她们卖出去?”她其实已经猜出来受罚的奴婢会是何人,只是眼角余光瞥见院内血流遍地的惨状之后,仍是禁不住惊住了。她身后的不少仆婢更是吓得瑟瑟发起抖来,还有人悄无声息地转身疾奔去报信。   李暇玉冷淡地回道:“听闻家中都是些世仆,故而阿嫂待他们一直十分宽容。不过,我却是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的性情。她们不但仗着势欺侮我的染娘,甚至还诅咒三郎已经去世,按理说这样的贱婢便是生生打死也不过分。只是今日到底是除夕,不宜见血,便只得提脚卖出去,暂且眼不见为净了。”   小王氏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是好。将长辈赐下来的奴婢打得血肉模糊,且还想提脚卖出去——自从她执掌内宅以来,从未遇见过这等针锋相对之事。其实她心中很清楚,弟妇确实占着道理,那两个婢女仗着王氏在身后撑腰,举止着实有些张狂。若是寻常奴婢,弟妇的反应也不至于令人觉得过于激烈,然而这两个婢女到底是长辈所赐,好端端地占着道理也会变得毫无道理。而且,世家女的教养与儿媳并侄女的身份,亦让她无法说出任何不利于王氏的言语。   “此外,我听这两个贱婢说,如今谢家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三郎去世了。我倒想问问阿嫂,这种流言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当真已是人尽皆知?连朝廷都并未认为三郎已阵亡,反而封他为正四品的折冲都尉,自家人倒是都迫不及待地认定他已经死了?!还想让我与染娘给他守孝?!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日三郎若是安然无恙地家来,得知家人都认定他已经死了,不知又该作何感想!”   “此事……”小王氏有些词穷,“此事不过是误会而已。我并未听闻仆从议论,想来那两个贱婢为了脱罪也是随口一说。义之与我始终都相信三郎迟早会归家,若是听见这种流言蜚语,绝不会轻易放纵。”她当然很清楚,此事在谢家虽没有任何人明着提起,但王氏已然默认了。当初她听闻谢琰早便在灵州娶了寒门之女的时候,大为震怒,接连数日都将谢璞训斥得根本无法抬头。若非后来她认为谢琰已经去世,只留下染娘这一丝血脉,也不可能松口让李暇玉进门。   谢璞曾多次劝解她,谢琰不过是暂时没有消息,并未去世。然而她一向固执,一旦认定,任何人都无法劝服。若不是朝廷尚无追赠追封,她兴许还想大张旗鼓地给谢琰办丧事,为他立一个衣冠冢。甚至她还曾寻了他们夫妇商量,想将三郎谢澄过继给谢琰,不教他这一房彻底断绝血脉传承。因而,除去李暇玉母女之外,小王氏可能比任何人都期望谢琰能赶紧安然无事地归家,她才能保住自家的小三郎。   “阿嫂不必千方百计地寻理由解释了。”李暇玉冷冷地道,“我平生最恨的只有两件事:一则是谣传三郎的生死;二则是欺辱我的染娘。府中的奴婢将这两件都犯了,那我们母女俩又何必待在此处受人欺负?既然家中认为三郎已经去世,照看我们孤儿寡母大约也是瞧着我们可怜罢。其实也很不必如此,我们并非无处可去,往后便不必再劳烦阿嫂了。”   “元娘,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团聚,怎可因区区两个贱婢便就此骨肉分离?”小王氏立即急道,“况且今日是除夕,本该和乐融融地守岁过年才是。若你有什么话想说,不能等到年节过完,再心平静气地坐下来一同商量么?”   “都教人欺辱成了这般境地,我们母女二人连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多待,更别提守岁过年了。阿嫂若不想谢家连年都过不成,便放我们家去罢。”李暇玉接道,“我心中很清楚,阿兄阿嫂两位素来对我们真心相待,亦是确实想好好照顾我们。故而便是离开谢宅,我日后亦绝不会与兄嫂疏远,大郎二郎三郎与华娘也随时都可去怀远坊顽耍。只是,此时此刻,心中的忿恨实在难以平息,我与染娘还是归家更合适些。”   小王氏实在是劝服不过她,且她带的仆婢也完全阻拦不住那些只听命于李暇玉的婢女仆从部曲。这些人平素瞧着温和无害,如今却是满身煞气,寻常人仅仅只是远观便已是吓得双腿发软了,又如何敢阻挡他们?   李暇玉去意已决,便抱着染娘穿过园子,径直向外院而去。正当她们一行人要越过内院月洞门的时候,闻讯而来且勃然大怒的王氏已经扶着颜氏走近了。见母女两个不但身着火红的狐裘,且满面淡漠不驯之色,她怒斥道:“这便是你们李家女子的教养?除夕之日,将我给染娘的婢女打得遍体鳞伤不提,居然还敢断然离家出走?!这些时日教你的规矩,你竟忘得一干二净了?怎么偏偏没学着好?!”   “儿不愿待在一个欺辱我们母女,更诅咒三郎已死的宅子中。”李暇玉停下步子,回首遥遥望着她,“阿家的心思,儿委实无法理解。寻常的阿娘,便是儿子的遗体已经摆在眼前,也绝不会轻易相信他已经去世。而三郎眼下不过是行踪不明,阿家竟认定他已经死了。简直就像是迫不及待地希望他死——”   “住口!”王氏几乎是失控地高声喊道,顷刻间泪如雨下,“他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煎熬着生下来的!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儿!我难道不期望他还安安生生活着?!我难道不希望每日都能见着他?!一别十年,我竟连他一面都不曾见过!我心中难道不期盼他赶紧家来?!但他却受你们李家的蛊惑,竟然选择了从军!!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们家,我怎么可能失去三郎!三郎!我的儿!!”   “从军是三郎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选择。阿家无论是怨恨李家或是怨恨儿,都毫无道理。” 李暇玉的声音寒如冰雪,“陈郡谢氏当年的盛名,亦是先辈自战场上辛苦挣回来的。若非一战成名,最初籍籍无名的谢氏绝不可能与琅琊王氏比肩。若非家中男儿皆悍不畏死,上马可杀敌,下马便可吟诗作赋,谢家亦不可能为天下人所津津乐道。”   “三郎不过是继承了谢家血脉中对沙场建功立业的渴望而已。他才是真正的谢家人,与先祖一样豪情万丈。然而,在阿家看来,这却是歧途。”说到此,她倏然轻笑起来:“若是阿家当着祠堂中陈郡谢氏先祖们的灵位说出这般的话,想来那些先祖恐怕便在地下也会怒火冲天罢。先祖能做的事,后辈为何不能做?于陈郡谢氏而言,从军方为振兴家业的正道!”   听她拿谢氏先祖之事指责于她,王氏更是又恨又怒,浑身都气得发颤,大喝道:“如你这般不敬长辈的不孝媳妇,我陈郡谢氏也容不得你了!今日便是你不出谢家,我也定要将你赶出去!只要有我在,你便休想再登谢家之门!”   “求之不得。”李暇玉淡淡地道,“不过,不孝的罪名儿却半点也不敢认。这几日侍奉阿家,儿自认兢兢业业,连本该婢女做的差使亦是从不懈怠,更是并未生出丝毫怨言。然而三郎是生是死,此事却绝不能妥协。便是将今日这番争执传出去,身败名裂的也不可能是儿一人,陈郡谢氏的声名想来恐怕更为狼藉。更何况,儿还能请圣人与皇后殿下为儿做主。”   扔下这般毫无顾忌的威胁之后,她便扬长而去。   王氏望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依稀竟忆起十余年前谢琰断然离去的时候。她目眦欲裂,一时间竟辨不清那究竟是生死未卜的儿子,还是那个教人无比痛恨的儿媳。急怒攻心之下,她一口气缓不过来,身体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共度除夕      除夕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李暇玉却愤而归宁,带着女儿染娘自谢家搬回了怀远坊李宅。觉得最意外且最欢喜的莫过于李遐龄了。他听闻消息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去怀远坊坊门外相迎。经思娘劝解之后,他才勉强按捺住内心的雀跃,守候在宅子门外,殷殷切切地一路将阿姊和外甥女迎回了正院内堂。   姊弟之间只简单地述说了前因后果,李遐龄尚来不及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仆从便赶来禀报说谢璞、谢玙兄弟二人正在门外。兄弟俩先前正在谢家临时设的祠堂中准备拜祭,接到消息的时候实在太迟,李遐玉已经毫不留恋地带着染娘离开了。此时小王氏、颜氏都守候在王氏身边侍奉汤药,故而谢璞实在无法,只得以长兄的身份匆忙地赶过来劝解。   虽说心中喜不自禁,然而李遐龄来到外院正堂见谢氏兄弟时,却刻意在他们跟前做出了气恼之状,将他们的话都强硬地挡了回去,做足了娘家兄弟该有的姿态:“姊夫分明不过是下落不明,好端端地竟传出他去世的流言,阿姊心中愤怒亦在情理之中。况听闻还有两个贱婢欺辱染娘,将她吓得痛哭了一场,谁不觉着心疼呢?”   “我倒是不知,原来谢家竟是这般照看姊姊与染娘的,简直就是欺她们无人撑腰做主了!莫说我如今心中已是十分恼怒,看在咱们是亲戚的情面上才勉强出来与你们周旋!他日若教姊夫得知,他只会更加郁愤!连你们这些兄嫂都不可信,他还能信谁?!”   谢璞百般相劝,李遐龄依旧不为所动。本便形容十分勉强的谢玙实在看不过眼,便愤愤道:“世母都教李氏气得病倒了,还叫她回去作甚?继续让她大放厥词,令世母日后都不得安生?阿兄,这般不孝的女子,怎能让她再登咱们谢家的门?!”   闻言,李遐龄冷冷一笑:“阿姊可担不起不孝的罪名。亲家世母将她堂堂的四品诰命当成奴婢差使,也从未见她有一丝怨言。若非亲家世母纵容奴婢欺辱染娘,又教她们母女给不过是行踪不明的姊夫守孝,阿姊岂会如此愤慨?不过,亲家世母既是突然病倒了,按理说我们也很该表示一二才是。早便听闻怀远坊住着一位德高望重的医者,待会儿我亲自去一趟,请他出诊,并派人给府上送些上好的药材罢。”   谢玙觉得受到了羞辱,顿时大怒,谢璞却将他按了下去,苦笑道:“想不到玉郎你也有如此伶牙俐齿的时候,我竟是半点也招架不住。也罢,如今彼此都正在气头上,大约也无法平心静气地说话。既如此,过些时日,我再派人递帖子给元娘,看她能否安然坐下来谈一谈。毕竟咱们都是一家人,如此针锋相对也不像样。”   “谢家大兄的为人,我素来极为佩服,也相信你必会公正地处置此事。”李遐龄起身向他行礼,“若能安然将此事解决,于谢家李家都是件好事。不过,我一向都觉得阿姊的决断最为重要。若是阿姊已经下定决心,我便不会违逆她。”对他而言,自家阿姊若觉得此事能解决,那便是搬回谢家他也只得不情不愿地认了;但若是阿姊不想与谢家人虚与委蛇下去,不愿再受委屈,他更无比期待她带着外甥女一直住在怀远坊。   待他将谢璞兄弟二人送走之后,果真立即就去了一趟附近名望颇高的医者的宅第中,诚心诚意地请其出诊,也给了丰厚的诊费。接着,又派了信重的外管事带着药材引着医者前去谢宅。待此事办完后,已经是暮色四合之时了。   再回到正院内堂之中,他正思索着该如何宽慰阿姊的时候,便听见阵阵欢声笑语传来。推门而入之后,眼前赫然便是阖家欢乐的场景——李暇玉揽着装扮得极为喜庆的染娘,正看着婢女们围成一圈踏歌。少女们的舞蹈极为飘逸,将寻常的踏歌也舞出了几分婀娜来,令母女二人皆禁不住喝彩欢笑。   染娘看得兴起,竟也忍不住跟着摇摇摆摆、手舞足蹈起来,李暇玉便索性将她放出去,与婢女们一同踏歌。她伸着胳膊腿脚,努力地舞动起来,却因身子娇小又穿得厚实之故,看上去着实像只彩球似的憨态可掬。且许是因着某个动作太过用力了,她一时不慎还摔在地上,滴溜溜地滚了几圈,坐起来的时候又茫然又无辜,看得李暇玉更是忍不住掩唇大笑。   李遐龄也不禁噗嗤笑起来,拧紧的眉头乍然松开,将小外甥女提起来,亲自教她该如何踏歌。舅甥二人舞得比旁边的婢女们慢了几分,完全没有任何节奏可言,看上去更是令人捧腹。李暇玉拭去笑出的泪水,命仆婢赶紧从厨下端上早已经备好的年宴,又让信重的婢女部曲们也在旁边坐着开席:“若是只有我们三人一同过年饮宴,未免也太过单薄了些。你们便都来凑个热闹罢。”   众人自是欢欢喜喜地答应了,数十人围坐在内堂里外用了宴席后,便簇拥着去了外院正堂前。此时堂前已经堆满了庭燎的火堆,火光熊熊,时不时响起爆竹声声。宅子外隐约传来那些走街串巷的驱傩队的祈愿高唱之声,嘹亮的祝词祈祷来年五谷丰登,祝愿长安城内家家户户都平安喜乐,令听者无不自然而然流露出笑意。   “长安的驱傩可真是热闹。”李遐龄笑道,逗着旁边的染娘,“待你再大些,舅父带你去驱傩如何?听说这些驱傩的人流都会进入宫城之中,那可是圣人一家子住的大宅邸,占据了数坊之地,漂亮得很——染娘想不想去里头瞧一瞧?”   “眼下不能去?”染娘挺了挺小小的胸膛,“儿已经三岁了。”她觉得自己早便长大了,不再是什么都不知晓的稚儿。然而,这般稚气的动作在李遐玉姊弟二人看来,却是可爱至极:“驱傩虽说也热闹,但到底不比得上元观灯。待到上元节之时,咱们一家子去西市和皇城前看灯如何?到时候也可尝尝长安的焦糙(油炸汤圆)、馎饦汤、天花饆饠,看看是不是合咱们灵州人的口味。”   “好。”染娘甜甜地应道。她仰着脑袋望着阿娘与舅父,忽然又道:“阿爷也会看灯么?”   李遐玉将她揽进怀中,亲昵地与她脸贴着脸:“上元的时候,大唐疆域中所有的人家都在看灯,你阿爷说不得也在某个地方正一边看灯一边想着咱们呢。或许,他听闻咱们已经来到长安,便也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在数十万观灯的长安人当中,说不得我们还会与他擦身而过……”说到此处,她的眼圈微微红了起来。   谢琰已经失踪一年半了。在这痛苦而又漫长的时光中,圣人成了“先帝”,“贞观”的年号也即将弃用;她在家人与好友的襄助下,成功地报仇雪恨,令凉州都督李袭誉获得了该有的下场;她奉诏从灵州来到长安,觐见了帝后与义阳小公主,见到了武贵妃,感觉到了前世与如今的差异;她短暂地住在谢宅当中,又因矛盾冲突,毅然决然地搬了出来。   在谢琰不在的时日里,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越发渴望他能够尽快回到她们母女的身边,一家三口共度往后的年华,共同面对那些矛盾冲突。其实,她只凭着自己,便能够解决这些事,亦不会留下什么后患。然而若有谢琰在身边,她便会越发安心,或许他亦能帮她做得更干脆利落,他的对策或许会更无懈可击。   见她难掩感伤之色,李遐龄遂笑道:“染娘若是见到阿爷,可有什么话想与他说?”   小家伙仔细地想了想:“儿的玩具都给他,他不要走。”说罢,她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又补充一句:“儿的玩具都给他,他给儿做别的。”用那些她珍藏的边角料,能换来新玩具与阿爷,听起来才让她觉得很满足。   李遐龄略作思索:“我手头上还有好些你阿爷做的物事,诸如弹弓、木刀之类。待你有足够大的气力,我便取来给你如何?”许是因自家阿姊的喜好与寻常小娘子全然不同之故,他似乎完全不曾意识到,这小家伙是外甥女而非外甥。   染娘见过孙伯平孙大郎顽弹弓和木刀木剑,模模糊糊知道那是什么,遂很有兴致地扑进了舅父怀中:“阿舅,儿的气力大,比华娘阿姊大。”所以,她应当能够顽弹弓与木刀木剑:“像阿娘一样,每天都顽。”   “阿娘不是顽,是日日习武不辍。”李暇玉笑道,又侧过首悄悄对思娘说,“这些时日赶紧备些颜色鲜艳的香囊绣包,瞧瞧染娘是否对这些感兴趣。她成日都只瞧我在做些什么,令我突然有些担心她移了性情。”她自是认为女儿修习射艺亦无妨,往后便是喜爱射猎马球亦随她的喜好便是。然而,到底上阵杀敌实在有些太辛苦,她心里并不舍得女儿如自己这般受苦受罪,且受他人轻视。当然,若是她实在喜爱——也只能罢了。最担忧的便是,染娘可能其实并不喜爱这些,都是因她的缘故才误以为自己也喜欢。   思娘遂点头答应,而旁边的晴娘抿唇笑了笑:“若是如此,娘子也须得试着绣一绣花才是,否则染娘怎会觉得针黹女红有趣?她见娘子每天习武,或许会以为普天之下的小娘子们都只能习武呢。”   “你说得是。”李暇玉回道,又瞥向毫无所觉的李遐龄,“当年反对我上战场的是玉郎,如今毫不在意染娘是小娘子的也是他。这可不行,弹弓木刀木剑都必须暂时收起来,等我用香囊绣包试试染娘才能取出。”为了教养女儿,她亦是煞费苦心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年节惊喜      欢快而热闹的除夕之夜转瞬即过,转眼元日便至。长安城尚未彻底寂静下来,驱傩的高唱声尚未全然平息,诸多高官贵族家中的官员与命妇便已是匆匆忙忙地准备起来。元日大朝会是一年之中最为盛大的朝会,所有尚在京中的官员都必须前往太极宫觐见圣人。而正式受册封的外命妇也须得按品大妆,前往内朝拜见皇后殿下。作为大唐唯一一位具有封号的郡君,李遐玉亦是着了花钗六树、翟六等的花钗翟衣,乘着牛车赶往宫城之中。   因着杜皇后重病未愈,故而一众命妇在安仁殿外三跪九叩之后,便由代理宫务的武贵妃来招待。武贵妃穿着华美的翟衣,神情雍容平淡,并不因风头更盛而骄横或沾沾自喜,倒教公主以及世家贵妇们高看一筹。而杨贤妃亦只是不软不硬地说了几句话,口称顽笑,并不敢在宫宴之中使出什么招数来。不过,看在深谙内宅斗争之道的命妇们眼中,两人的关系已然是微妙之极。且杜皇后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众人心中亦难免生出各种念头来。   李遐玉只默默地端详着两位宫妃,心中替义阳小公主筹谋,却发现两人都绝非什么值得托付之人。武贵妃且不提,其心性之狠辣简直千载难遇,连待亲生子都毫不留情,更何况非亲生的呢?杨贤妃亦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为了皇后之位或是太子之位大约什么都能答应,然而她心胸略有些狭隘,事后翻脸不认人亦极有可能。且义阳小公主如今颇受圣宠,她满心替大皇子嫉妒不平,又怎可能善待小公主?   宫宴结束后,李遐玉并未出宫,而是再度去了安仁殿觐见杜皇后。许是因过年的缘故,杜皇后的脸色似是红润了些,与她说了好些话解闷。不多时义阳小公主便来了,李遐玉陪她顽了一会,又答应她带着家中的郎君娘子过来顽,她才依偎着杜皇后沉沉睡过去了。   “不过短短数日,令娘便已经渐渐康健起来,我心中真是欢喜。”杜皇后轻轻一叹,怜惜地抚着小公主恢复血色的小脸庞,“年节之中,她本该四处去顽耍才是,不该只守在我身边。定敏郡君可否陪着她出宫去赴宴饮?只去她几位姑母府中走一走就是。”她此处所说的姑母,指的便是圣人嫡亲的姊妹,长姊长乐长公主、妹妹晋阳长公主与衡山长公主。另一位妹妹城阳长公主因驸马杜荷助废太子李承乾谋逆,自愿一同流放,只在先皇与文德皇后病重时回长安侍奉爷娘,丧期过后便又毅然回了流放之所。   “既如此,妾便厚着脸皮跟着贵主去诸位长公主府上走一遭了。”李遐玉起身,深深地给她行了拜礼,“承蒙皇后殿下照拂,妾委实感激不尽。”她从谢家搬回的消息自是瞒不过秦尚宫与杜皇后,聪敏如皇后殿下自然猜测出了几分真相,更清楚她如今正是需要先一步进入世家高官内眷交际中的紧要时刻。但四品的郡君在长安实在太过寻常,且她自灵州而来,便是想去宴饮亦是不得其门而入。若能在长乐长公主、晋阳长公主与衡山长公主举办的饮宴中得到三位贵主的看重,想来其余世家官眷贵妇便是看在贵主们的颜面上,日后亦不可能听信什么莫名的流言。   “你是个极好的人,若是与旁人生出什么矛盾来,想来也必定不会是你的过错。”杜皇后将她唤起来,温和地笑道,“且就算是闹成了这般模样,你方才还答应将家中小郎君小娘子们都唤过来,还愿意将这样的颜面给谢家人,心中也实在是良善得很。我喜你这样的性情,自然须得替你张目,免得有什么不识好歹的人欺侮了你去。我这皇后虽当得并不长,却也并非摆设,想护的人自是该牢牢护住。”   李遐玉心中感触万分,微微红着眼圈,继续陪杜皇后谈笑。直至她疲惫地睡过去,方辞别秦尚宫归家去。当日,她便着人写了帖子送去谢宅,说明了皇后殿下欲召见家中孩儿之事。次日,谢璞与小王氏亲自将谢沧兄弟三人与华娘送到怀远坊李宅之中。不过隔了两天未见,孩子们将家中的微妙气氛都忘得一干二净,依旧亲亲热热地凑在一处。然而长辈们到底不像他们那般纯真善忘,相对之时难免有些尴尬。   “元娘。”谢璞很是感慨地望着这位年轻而冷静的弟妇,越来越觉得她与谢琰简直就是天作之合,连骨子中的执着与宽容都如此相似,“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很忙碌,天天都须得入宫。若是哪一日有空闲,我与你阿嫂想与你谈一谈除夕那日之事,将误会都解开。你意下如何?觉得哪一日合适?”   “的确应当将话说清楚,免得生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李遐玉轻轻颔首,“不若便定在上元节罢。听闻西市有间崔家的茶楼,不如便约在那里的雅间中相见。因夜里我须得陪着染娘观灯,咱们便定在下午申时左右如何?”   谢璞与小王氏都点头答应了,李遐玉又问:“阿家身子如何?若是这位医者能力不足,我们再去请些出名的佛医道医,或者请宫中的御医替阿家诊治。阿家年纪渐渐大了,身子骨康健才最为紧要。”她的语气十分平淡,既没有暗讽与愤怒,亦没有多少虚伪的关怀之意,仿佛仅仅只是出于礼仪问一问而已。   仅是如此,也令小王氏瞧出了几分她的真性情,心中难免叹息,接道:“李郎君请的医者确实医术高明,针灸过后,阿家已经觉着好多了。再用些汤药,好生养一段时日,应当便能完全恢复。”其实当时也不过是一时怒急攻心,并无任何大碍。否则除夕那一日谢璞也不会在探视完王氏之后,便果断地带着谢玙再赶到怀远坊劝解李遐玉。而今有这位医者悉心开方子调养,说不得日后身子骨还会更硬朗些。   短暂地说了数句之后,李遐玉便带着染娘、华娘与谢沧兄弟三人一并入宫。杜皇后见这些孩子皆生得极为出众,性情亦是各有特点,十分喜爱,都给了他们重赏。义阳小公主见到这么些小伙伴也十分欢喜,带着他们在安仁殿内外顽耍,格外快活。直至圣人前来探视杜皇后,见她笑得宛若银铃,似翩翩欲飞的蝶一般,不免觉得很是高兴。   于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兴头,圣人便很难得地问起了谢璞、谢玙、谢琰兄弟三人。李遐玉不带任何偏向地述说了他们之事,圣人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又问了李遐龄,遂感慨道:“朕最为欣赏的,便是如崔子竟那般的文武双全之人。谢琰、李遐龄皆是如此,也最像咱们大唐的好男儿。改日若是射猎或打马球的时候,将你阿弟也带过来罢,朕想看看他的射艺与骑术。至于谢琰,或许总有机会来到朕面前,成为朕的股肱之臣;谢璞此人品性出众,多加打磨或许亦是可信任之良臣。陈郡谢氏……侨姓世家……”侨姓的顶级豪门王谢袁萧,说来如今也只有兰陵萧氏权势煊赫,琅琊王氏、陈郡袁氏、陈郡谢氏一家比一家更没落。   “承蒙圣人盛赞,妾都替他们惭愧。为大唐为圣人尽忠本便是他们的分内之事。”李遐玉遂行礼回道,心中却想着,她已经将该做之事、能做之事都做完了,方得来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然而,陈郡谢氏是否能振兴,这次良机能否紧紧抓牢,便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了,还须得看谢琰三兄弟。   年节的时候,日子仿佛过得格外快。因着义阳小公主坚持陪在杜皇后身边,故而并未出宫参加任何宴饮,李遐玉亦并不在意此事。即便不曾得到几位长公主的看重,如今有杜皇后相护,对她而言亦已然足够了。没过几日,上元节即至,她便又得了一整日的“休沐”假期,并与小公主约好正月十六夜里陪她看灯。   崔家的茶肆与茶楼在长安赫赫有名,据传是博陵崔氏二房的内眷们一时兴起,为了普及茶道而开设。又有传说,其实这些皆是崔子竟家那位娘子的嫁妆,而她一向颇有巧思。此外,崔家内眷们为了能够让长安城内的文士、娘子们有个相聚宴饮的好去处,又修了好几座精巧的园子。且不提她们是否因此而赚得盆满钵满,光是几乎所有世家子弟与贵妇官眷都以在这些园子中举办宴饮为荣,就足可见崔家在长安城内的影响力了。   崔家的产业中,自是留下不少崔子竟的墨宝。无论是画或是字,都可堪称绝妙。故而这些能够待客的产业里,慕名而来的文士以及娘子们皆是络绎不绝。李遐玉、李遐龄带着染娘来到茶楼雅间中后,便饶有兴致地观摩着雅间内挂着的字画。因两人都是崔子竟的脑残粉,到底瞧出来这些字画绝非真迹,而是仿作。不过,这仿作者已是十分高明,几乎得了崔子竟九分神韵。而茶楼大堂中的牌匾与画,则应当皆是崔子竟的真迹。   待得谢璞与小王氏来到雅间后,李遐龄便知趣地牵着外甥女离开了。雅间内只留下李遐玉与服侍的晴娘、雨娘,谢璞与小王氏则在她对面跽坐下来。茶楼的茶博士姿态飘然地煮茶分茶后,又有伙计殷勤地端来些吃食点心,而后无声无息地悄然退下了。茶香袅袅中,三人静静地品茶,并未急着言语。   “这些时日我仔细想过了。”谢璞倏然出声道,“尚未劝服阿娘相信三郎仍活着,便因难得见她松口就让你住过来,确实是我失算了。本不该如此着急才是,待三郎回来后,再让你们一家住过来亦不迟。教你听见了流言,又让染娘受了奴婢欺侮,全是我的不是。”   “不,这些内宅中事与义之无关。是我没有严加约束之故,才令弟妹与染娘受惊。”小王氏接道,神态十分诚恳,“元娘之前说并非我的过错,但仔细想来,我身为主母如何会没有过错?着实是愧疚得很。”   “阿兄阿嫂很不必如此,你们的为难之处我十分理解。”李遐玉回道,微微笑了笑。她很清楚,他们夫妇二人绝不能提王氏的半句不是,只能委婉地将错处揽过去,向她道歉。然而,内心之中,谁不明白全是因王氏太过固执之故呢?“我知道两位也相信三郎必会归家,心中便觉得安稳许多。虽说眼下暂时脱不开身,不过再过些时日,待皇后殿下与贵主稍稍安稳些之后,我便打算前往漠北寻找三郎。若是有了什么新消息,必会及时教部曲传给阿兄阿嫂。”   “此事本该由我——”谢璞沉沉地叹了口气,“谢家还养了些部曲,虽然闲置多年,但到底还派得上些用场,到时候你便都带过去罢。”他是宗子,担负着宗族的责任,好不容易踏上仕途,若是因此辞官前去寻找三郎,孝悌便无法两全了。   “阿兄不必为难,你并不熟悉漠北,便是下定决心要辞官去寻三郎,我大约也会极力阻止你前去。”李遐玉勾起嘴角,神色柔和地望向小王氏,“日后若是有宴饮的机会,阿嫂便与我同去罢?陈郡谢氏阳夏房的宗妇,也该是时候进入那些世家贵妇的交际之中了。前些日子圣人还问起了谢家人,对大兄也颇感兴趣,想来大兄日后升迁之途亦能顺利许多。”   谢璞与小王氏闻言,皆是怔了怔。弟妇如此大度,他们心中便越发愧疚难安。于是,谢璞略作思索,便道:“咱们是一家人,日后迟早都须得继续相处往来。我与六娘(小王氏)定会尽力说服阿娘,元娘亦渐渐将此事淡忘了罢——相信我们,往后绝不会如此,绝不会再发生这等事。”   谈论完这件事后,三人便又论起了茶道与崔子竟的书画,倒很是其乐融融。待到天色已暗,他们方彼此道别各自寻孩子们观灯去。李暇玉甫离开茶楼,便发现戴着面具穿梭来往的人群已经几乎将宽敞的道路都堵住了。茶楼边还竖起了光辉绚烂的灯树,与旁边店铺的灯楼交相辉映,又有许多百戏班子正在杂耍,引得许多人驻足观看。   她回首欲问贴身侍婢们李遐龄带着染娘去了何处,不经意间却望见人流当中闪过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顿时,她双瞳忽然微微一缩,定定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心神大为摇动。她怎么可能认错?!那是三郎!那是她的三郎!!   不过一瞬,那人便淹没在人群之中,消失了踪影,仿佛方才所见如梦如幻如泡影一般。然而李暇玉却是将所有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本能地循着他方才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她绝不相信,这只是错觉!!   他当真来了!他当真到长安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谢郎再现      上元之夜,数十万长安百姓皆会涌向东西两市以及皇城脚下,竞相观赏争奇斗艳的灯树、灯轮以及灯楼。而一路行来,更随时随地都能望见杂耍的百戏班子,叫卖焦糙(油炸汤圆)、馎饦汤等吃食或者面具、纸扎灯笼的街边商贩,或者自动自发围圈踏歌的人群。每一年的这个时刻,都是长安城最为热闹的时候,举目望去皆是熙熙攘攘的行人。一张张脸孔带着释然放松的笑意,或在路边某个摊贩前停下来,或顺着人流往前行,笑闹声几乎处处皆是。   李暇玉左右顾盼着,心急如焚而又无比奋力地寻找着那人的身影。然而成千上万的行人早便遮蔽了他的痕迹,举目望去只能瞧见无数张陌生的面容,令她越发焦虑难安起来。她艰难地在人流之中跋涉,不断地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着。因着与人摩肩擦踵,不时便受到推挤之故,不多时她就已是钗环凌乱、狼狈之极。然而,她却始终不愿相信,方才那一瞬间不过是她思念太深之故而产生的幻觉。   那一定是三郎,一定是她的三郎!她必须找见他,将他带回家来!一时间,她并不愿意深思,为何谢琰到达长安之后并未来怀远坊寻她,亦不曾去延康坊谢宅。或许是他来得太迟,尚来不及打听谢家搬到了何处。又或许是他尚未去拜见契苾何力、执失思力等将军,并未得知她已经奉召来了长安的消息。   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实安然无恙地归来了!他历经千辛万苦,居然从漠北赶到了长安。而染娘也终于能够见着阿爷,终于能喊他耶耶了;她也终于能够摆脱众人异样的目光,不会被人在背后议论为早已濒临癫狂的孀妇;母女俩更不会被任何人当成孤儿寡母,肆意轻视欺辱了。曾有多少人明嘲暗讽她不愿接受他已经身故的“事实”,日后便有多少人艳羡他们一家团聚。当然,旁人的目光与猜度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家人团圆而已。   人流发出的欢笑嬉闹声仿佛很近,又仿佛极远。李暇玉几乎是心无旁骛地寻寻觅觅,每当她已经临近失落绝望的时候,不经意间又望见某个只露出一角的身影,便又再度燃起了希望,继续匆忙地追上去。然而,巡梭、寻找、失落,紧接着又是巡梭、寻找与失落。在偌大的长安城中,在穿梭不休的人流中,仿佛只有她犹如入魔一般四处寻找,渐渐迷失其中。   众里寻他千百度,却始终不曾寻见斯人踪迹。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李暇玉有些茫然地停下了脚步,立在某座坊门之前。她的情绪已然渐渐冷静许多,然而无论如何回想,方才那人也绝非臆想出的幻想,定是谢琰无疑。只要他来了长安,她便必定能寻着他。手底下的那些部曲做惯了斥候,只要耗费些许时日,便一定能追查出他的行踪。   想到此,她便完全恢复了平静,再抬起首望向坊门,赫然望见“永乐”二字。原来,她竟然一路从西市走到了长安城东,足足步行穿过了六七坊之地,自然浑身都觉得疲惫至极。如今大约已经将近子时,恐怕便是往回走,也赶不及陪染娘看灯了。不过,若能将三郎寻回来,或许对染娘而言便是最大的惊喜罢。   永乐坊?居然是……永乐坊?   心中仿佛有人正轻轻地叹息,属于义阳公主李下玉的情绪逐渐激烈起来。而她的双眸亦是微微一动,一张久未出现在记忆中的脸孔不由自主地便浮现在眼前。他时而微笑,时而坚毅,时而带着怜意,时而拧眉轻愁,时而拍案愤怒,时而仰首大笑。他不得已被卷入她无望的生活当中,却从不因此而生出埋怨之意,反倒待她极为温和。他甚至为了她而参与了针对武氏的谋逆,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   “驸马?”作为李暇玉,她其实从未仔细回忆过关于他的那些事。因着他不过是前世的夫君罢了,不过是义阳公主李下玉的驸马,与今生的她毫无干系。在她想来,驸马再好亦非她所有,而谢琰不但比驸马好千百倍,更是属于她的夫君,是她挚爱之人。然而,此时此刻,许是受到前世的影响,立在权家所在的永乐坊前,她却回忆起了曾经的那些点点滴滴。   她走入坊门,环视着周围熟悉而又陌生的房屋,几乎是本能地越过它们,朝着街道深处而去。权家乃世族,在前朝曾十分显赫,然而因久未有族人出仕高官之故,亦是日渐没落。驸马权毅因着门荫,得以入宫任普通侍卫,而后被武氏赐婚为驸马都尉,从此不得不与她绑在一处。权氏一族非但并未因尚主而兴起,反倒由于她的身份而屡受打压,直至驸马谋逆被杀之后,更是几乎毫无声息。   当远远能望见街角的五进宅院之时,李暇玉停了下来,对在内心之中翻腾不休的前世记忆道:他的父母应当甫成婚不久,而他应当并未出世。你便是来到此处,也见不着他。更何况,今生他与你有何干系?义阳公主是杜皇后所出之嫡长公主,而你不过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孤魂野鬼,转世投胎成了我而已。   你既然教人打听阿娘,不如再帮一帮权家如何?这是我欠他的,你既然是我,便应当替我偿还他才是。他为我丢了性命,日后便送他一段前程……送他如花美眷、儿女双全……我不曾给他的,都应当让他得到。   遥遥望着那座宅邸前斑驳的石阶与门楼,李暇玉的内心不由得软和许多,于是轻轻颔首。她确实不可能与前世的亲眷都断得一干二净。   譬如她会不由自主地关心萧氏之事,得知她不曾入宫而是嫁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后便松了口气;譬如面对便宜阿爷的时候,她总会隐约将他当成长辈,瞧着他宠爱义阳小公主,心中滋味亦是复杂难言;譬如尽管武贵妃从未做过任何出格之事,待她也十分温和,然而她却始终十分警惕,唯恐她伤害杜皇后与小公主;譬如她已经为先帝与文德皇后抄了许多经书,打算给阿爷阿娘做道场时,一并烧给那两位长辈。   既然前世今生已然融合,她为何不能完成义阳公主李下玉的心愿?况不过是送那人一段前程,让他拥有如花美眷与佳儿佳女而已。权氏一族的心性皆是十分正直,既不自高自傲,亦不自鄙自薄。以这样的品性,自然是可交之人。而她相帮他们,或许日后他们亦会在李家或谢家需要的时候,果断地伸出援手。   子时至,钟鼓声长鸣,响彻整座长安城。李暇玉回过神,果断地转身离开。虽然是故人,但其实与她无干,故而她并不留恋。余下的,亦只有对心里那些记忆的承诺而已。   然而,就在即将离开坊门的时候,她倏然发现那个她追寻了数个时辰之久的身影正停在一座小宅子前,似乎欲推门而入。他们离得并不远,且周围行人稀少,她甚至能瞧见他穿着一身浅青色的窄袖圆领袍,腰上仿佛系着一块玉环。   “三郎!!”几乎是本能地,她便睁大双眸高声唤道,也顾不得会引来路人的好奇瞩目,便疾奔过去。那人似乎怔了怔,仿佛并不确定唤的是他,缓缓地回首,露出一张被驱傩面具遮住了大半的脸孔。那张牙舞爪狰狞无比的驱傩面具,正是她上阵杀敌时常戴的式样,亦是他亲手所制,颜色线条分毫不差。面具也并未遮住他形状优美的下颌,她日夜思念的轮廓就在眼前!!   “三郎!你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她与他相对而立,她泪盈于睫,难掩惊喜与激动,充满了重逢的喜悦。而他的反应却并未如她所预想的那般欣喜,竟隐约似有几分迟疑之意。她快步来到他跟前,伸手想牵住他的时候,他甚至退后了一步,似乎意在保持二人之间的距离。   李暇玉怔住了,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三郎?”她并未认错,然而他却为何——   立在她对面的年轻男子摘下面具,露出她朝思暮想的面容。然而,他的目光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充满了疏远之意。他仿佛打量陌生人一般,谨慎而又仔细地观察着她:“娘子认得某?”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充满了磁性,然而却并不似往日那般温柔:“某先前曾因重伤之故,得了离魂之症,并不记得过往之事。因随身带着的玉环上刻着两字‘云鹰’,故而师父以此为某之名,并赐字弘微。”   离魂之症?李暇玉难掩心疼之色,几乎能够想象出他当时遭受过何等的病痛折磨,面对这全然陌生的人世间,又该是何等的茫然失落。他一定想回到她们母女身边,却因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在外头孤独徘徊。   “云鹰是我的小字,你名唤谢琰,是陈郡谢氏阳夏房嫡脉,族中行三,故称谢三郎。”她的目光落在他系在腰间的玉环上:那玉环显然曾经碎过,却用金镶了起来,润白的玉环身上流动着或深或浅的金色碎纹,显得格外别致。“这玉环应当是你亲手所刻,想赠给我作为生辰礼。然而当时战况紧急,我们都一时将此事忘了。”   “谢琰,谢三郎……”自称“云鹰”的谢琰低低地念着这两个名字,心中仿佛涌动着什么格外令人怀念的情感。这一瞬间,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形容狼狈却依然令人惊艳的女子所言皆为真实。而她……他很想帮她插好摇摇欲坠的钗环,甚至想帮她拭去眼睫上的泪珠,想让她露出释然的欢笑,而非如今这般心碎的神色。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已是不言而喻。   ☆、番外一 幽州云鹰(上)      离开那群唯利是图的粟特商人,离开那些高声谈笑说着胡语的游牧民,离开茫茫无际的漠北草原,离开黄沙千里的大漠,往南去——往南行,不断地南行——那才是他内心的归处,那才是属于他的故乡,那里才有他渴望见到的人。   病重昏沉之时,他隐约梦见了几张面孔。既有严谨得近乎凌厉的妇人,亦有温和浅笑的少年,更有依偎在他怀中的少女,与他小心翼翼搂着的襁褓。然而,当意识从沉沉浮浮中挣扎着醒来之后,他便忘了梦中那些人的模样。这令他难免有些失落,原来他不仅忘了自己是何人,来自何方,甚至连家人的模样也尽数忘记了。   不过,再一次从濒死中艰难求得一线生机,他仍有机会去找寻自己的过去与家人。无论他们身在何方,只需他依然活着,迟早还能再相见。故而,在安宁浅淡的药香中,他冷静地张开了双眼,淡然而又不失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中,而非一路行来常见的破旧帐篷。绘着水墨山水图的屏风前,一只青铜香炉正徐徐吐出青烟,旁边的矮榻一侧则放着一张桌案,案上是笔墨纸砚。墙上挂着字画,隐约还能瞧见屏风后的一角博古架与双陆棋盘。这是他无比熟悉的摆设,亦令他觉得十分亲近,仿佛他本便该身处这样的房屋之内。   或许,他不断地南行,就是为了寻找一间这样熟悉的屋子,听见他觉得熟悉而又放心的乡音。他绝非漠北胡人,而是……而是大唐子民。故而,便是重伤欲死,他也绝不能客死异乡,而是应当死在大唐的疆域之中,死在家人的怀中。   “你醒了?醒得真快。”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他虽不算十分熟悉却能听懂的音调。他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个大约只有五六岁的小童自屏风后走出来,捧着一碗药,来到床前。他的衣着打扮十分简单,然而气度性情绝非侍童之流。虽然年纪尚幼,亦是自有一种出自——高门世家的独有风度,令人越发觉着亲切。   “多谢小郎君送药。”于是,他拱手道谢。因长久不言语之故,喉咙发声极为艰涩,声音亦显得十分嘶哑。小童眨了眨眼,补上一句:“药也是我熬的。”他话中并无寻常孩童为了邀功而显出的得意之色,反倒是平淡得很,仿佛只是述说事实罢了。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道:“也多谢小郎君熬药。却不知,这究竟是哪位府上?”光是这间客房的精细布置,以及显然画技功力不浅的山水屏风,便可知救了他的主人家绝非常人。更何况这位小郎君的出身不凡,想来爷娘也绝非寻常人物。   “此处是幽州刺史府。”又有一男子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接着,便走出一位瞧上去十分年轻,然而举止气度都已经沉淀下来的优雅男子。他穿着一身藤黄色对襟大袖长袍,衣袂飘动之间,腰上挂着的金鱼袋格外醒目。鱼符是大唐官员的身份凭证,而装鱼符的金鱼袋则是三品服紫高官方能佩戴之物——   “承蒙使君相救,某感激不尽。”他几乎是本能地坐在床上,行了个叉手礼。想不到,他居然是被幽州刺史所救,而这位正三品的高官居然如此年轻。这般年纪便能成为服紫高官,意味着此人不但出身极高、家世显赫,且其执政一方的能力亦十分出众。说不得再过些年岁,便能成为执掌庙堂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这——亦是他的目标。   宰相是他的目标?原来,他也已经入仕?身上为何没有任何凭证?他究竟是何人?住在何处?过着怎样的生活?拥有什么样的家人?他们是否早已经心急如焚?又是否正在四处找寻他?又或者,他们以为他已经尸骨无存,正悲戚万分,日夜以泪洗面?   见他似乎有些恍然,幽州刺史在短榻上盘腿趺坐下来。趺坐并非符合礼仪的坐姿,然而他做起来却依旧优雅,且带着几分狂放之气:“阁下因伤情恶化倒卧在路旁,若非神医药王正在某家中做客,险些就救不过来了。眼下既然醒了,且神志清醒,应当并无大碍了。某一望即知,阁下的出身应当不凡,不知是何郡何望?”   他怔了怔,摇摇首:“某并不记得自己是何人,来自何处,亦不记得家人的面容。”   幽州刺史怔了怔,皱起眉。而旁边坐着的小童立即回道:“阿爷,这是离魂之症——原来师父所说的离魂之症,居然是确有其事。这位郎君受过重伤,故而一时将过往忘了个干净,许是过些时日便能想起来,许是一辈子也想不起来。师父若在,还能施药针灸。不过,他如今已经回了南山,幽州城内的医者恐怕都无计可施。”   幽州刺史微微颔首:“某也曾听闻,离魂之症很难医治。药王在幽州时尚可尝试一二,如今却没有法子帮你了。不过,你胸前所受的应当是箭伤,且绝非大唐的箭簇。你身上亦有许多利器造成的伤口,故而你根本不会是寻常人,或许是大唐远征薛延陀的将士亦未可知。”   “薛延陀?”他的神情略有些恍惚,心中再度涌起对这个“名称”的痛恨与厌恶。他喃喃着,用汉话与胡语说着“薛延陀”的名字。依稀记得重伤后首次清醒时,也隐约听见那些粟特商人说此名。后来遇见一群汉人将他从粟特商人手中买下来,也曾提过去见薛延陀人。因着他对薛延陀人充满了警惕,顺带也怀疑这些汉人绝非寻常人,故而便毅然离开了。   “那你可记得自己从何处而来?当初救你的时候,你似乎长途跋涉多时——”   “某……自漠北而来。”他一时不知用汉话该如何说,便提了几个胡语名字。幽州刺史仿佛也知晓铁勒语,颔首道:“果真如此。你应当是远征薛延陀时受重伤的大唐将士,跋涉数千里居然来到了幽州。不过,某犹记得,当时征发的兵士并无幽州府兵。主要是代州、营州、凉州的府兵以及胡兵,你应当是这三州之人罢。”   “多谢使君提点,待某病愈之后,便前去这三州找寻亲眷家人。使君的救命之恩,日后必将百倍报之。”不知为何,他心中却隐约有些失落,仿佛无论是代州、营州或是凉州,都无法唤起他的思乡之感。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这一个线索,他若不去寻访,便不可能获得更多消息。在辽阔的大唐疆域之中,没有任何消息,又当如何在茫茫人群内找寻家人?   “我与你既然是有缘之人,便不必如此生疏地唤我使君了。”幽州刺史微微一笑,“我名为崔子竟,因名须得避高祖之讳,入官场之后通常以字为名。我出身博陵崔氏二房嫡脉,故而觉得你绝非寻常寒族子弟,必是世家高门之人。不过,门阀士族通常以门荫出仕,考贡举者已是罕见,投军从戎甚至屡屡参战者更是凤毛麟角。故而,我越瞧你越觉得投缘之极,你也不必将我的随性之举放在心上。百倍报恩之语,亦莫要提起了。”   博陵崔氏?崔子竟?这名字与郡望出身,仿佛在哪里听过。他低声地重复着,忽然道:“五姓七家,书画诗赋策论五绝的崔子竟?”他似乎曾经使尽百般手段,搜集过崔子竟的字画,亦似乎曾经替某个人精心挑选过那些真迹。他们一同品赏字画,一同临摹,互相评点。那些精妙的言语仿佛仍在记忆中,但当他想要追寻的时候,却又如轻烟一般消散无踪。   崔子竟一怔,似是不曾想到,对方什么也不记得,却知道他当年在长安传开的那些名号。而小童眼睛一亮,很是好奇:“你怎么会知道我阿爷?难不成,你也临摹过阿爷的字画?你也是……阿爷的‘脑残粉’?”   虽然不知“脑残粉”究竟是何物,但他依然颔首道:“我……应当是喜爱临摹子竟先生的字画——不过,我的画技并不出众,仅仅只是欣赏应当使得,而若是写字,应该还算是不错罢。譬如,这架山水屏风虽并非子竟先生的真迹,却也临摹得有九分相像了。”   “这是我阿兄所作。”小童笑道,“一眼就被认出来并非阿爷的真迹,尚是头一回!我一定要去告诉阿兄,让他来见一见你!”说着,他放下药碗,叮嘱这位离魂症病患必须及时喝药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小儿顽劣,见笑了。”崔子竟浅笑道,看着他将苦药一饮而尽,又道,“你没有名字,不好称呼,不如临时取一个用着罢。我似乎发现,你的左手中一直攥着什么,怎么也不肯放手。那究竟是何物?许是与你的身份有关?”   经他提醒,他才发现自己自清醒之后,从未张开过左手掌。于是,他几乎是用尽了浑身气力,才将那已然僵硬无比的手指慢慢放开。躺在脏污的手掌中间的,是一只碎裂的白玉环,雕刻着振翅高飞的双鹰,栩栩如生。   “羊脂白玉,雕刻技艺略有几分生涩,却已称得上技艺精湛了。”崔子竟挑起眉,“且它似乎是因被箭射中而碎裂,没有彻底成为碎片已经十分难得。或许,它是你或者你的家人所雕刻的?你看看上头可有什么表记?”   他望着这双鹰玉环碎片,心中仿佛涌起万千情绪,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碎片,终于找见了两个小篆字“云鹰”。“云鹰”,这个名字令他完全怔住了。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仿佛有什么温暖的清风正扑面而来,仿佛依稀有人浅笑着在他耳边轻轻私语。   “既如此,从今日开始,你便是云鹰了。鹰击长空,穿梭云中,确实是个好名字。不过,这未必是你的真名。”   “云鹰……”他低声地唤着这个名字,依稀感觉到那轻轻私语的身影转过身,再度像香炉中的青烟一样飘散开来。   ☆、番外一 幽州云鹰(下)      因着几乎能一眼就辨认出书画是否为崔子竟的真迹,云鹰顷刻间便成为幽州刺史府中最受瞩目的客人。无论是每日坚持给他熬药送药的崔小郎君崔思,或是勤学苦练许久依然不能在行家面前以假乱真的崔大郎君崔简,甚至是仅仅觉得稀罕过来瞧几眼的崔家小娘子崔菀娘,都时不时来探望他。   崔思最感兴趣的便是医药之事,自幼就立志成为如师父药王那般的医者,故而对待得了离魂之症的云鹰格外殷勤。他几乎早中晚都会给他诊脉,似模似样地开药方,然后与药王留下的药方对比。背药方、诊脉辨症对他而言并不难,难在每味药的君臣佐使之间因剂量而生出的复杂关系。尤其是离魂之症这等少见的病症,并无先辈记录的药方,用药须得慎之又慎。就连药王留下的方子,亦不过是治云鹰胸前的外伤以及感染的症候罢了。   崔简显然更专注于书画,经常兴致勃勃地拿来许多临摹之作与云鹰讨论。他似乎想要确定云鹰的目光是不是当真那般精准,时不时还会取出一些子竟先生的笔墨试图混淆他的视线。然而,每一回云鹰都能准确地认出哪一幅才是真迹,教他不得不深感佩服。不过,更令崔大郎君意外的是,见得多了之后,云鹰已经能够认出他的笔迹,他的临摹之作与其他人的临摹之作,他亦能分毫不差地指出来。   崔菀娘则唯独对云鹰作为武官的身份最是好奇。尽管知道他毫无记忆,依然悄悄地将自阿爷书房中瞧见的舆图描摹下来,私下拿给他看。云鹰对重伤醒来之前的记忆并无印象,然而却能毫无错误地指出他当初被粟特商人发现之地,以及他跋涉数千里的大致路线。这位小娘子啧啧称奇,问了他许多塞外风光之事,言语中颇有几分向往之意。据说她很想效仿自家阿爷,日后云游四方,塞外亦不过是旅途中的一程罢了。   云鹰十分喜爱崔家的三个孩子,觉得他们各有特点,性情气度亦都十分难得。   崔简年纪最长,其实也不过是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而已,在他看来,宛如自家阿弟一般亲切近人。他不但聪敏且见识极广,书画与策论都极有造诣,且也十分通晓各地的庶务。显然,在跟随阿爷四处迁转的时日中,他并不仅仅是在读书,同时也在旁观如何处置政务,并观察各地风俗民情有何特点。如此人才,日后必定能在贡举之时一举成名。说不得再过些年岁,他便能够与崔子竟并称为二崔,名留青史。   崔菀娘年约七八岁的模样,颇有些古灵精怪之感,与寻常小娘子截然不同。她的所思所想并不拘泥于内宅之中,甚至也绝非喜好策马射猎那般简单而已。云游四方亦不是随口道出的念头,而是确确实实正在悄悄准备的计划。她对大唐疆域舆图的了解,大概已经到了随口便能娓娓道来的地步。不知为何,云鹰总觉得她这样的脾性似曾相识,亦满口答应她绝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当然,他并不怀疑,子竟先生与王夫人其实早已知晓。   崔思年纪最幼,却也最为执着。寻常人家这般年纪的小郎君,通常都只知道顽耍。就算是许多世家大族当中那些所谓的“上进”的孩童,绝大多数亦只知道遵从爷娘长辈的教导,不断地念书、修习六艺而已。他小小年纪,却选了一条寻常人皆不会选择的艰难路途,而且能够掷地有声地说出“此生决不悔”的话,简直教人震撼。更何况,识字练习书法、研读医术、照顾病人与药草等诸多事,他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着实令人很难不相信他日后必定能成为神医。   其实,不仅云鹰对崔家众人皆十分有好感。崔家人心中对他亦是印象极佳。三个孩子且不提,话里行间皆是赞他的话。就连崔子竟亦是私下里对王夫人道:“此子不仅性情坚韧豁达,且几乎是全才。琴棋书画诗赋茶几乎无所不通,只是并未专精罢了。假以时日,精通这些技艺亦不过是手到擒来而已。只可惜他不曾选贡举之道,也不曾拜什么好先生受到教导,否则便又当是一个足以震惊长安的惊采绝艳的人物了。”   王夫人却笑道:“便是不曾贡举,他如今不也是令你大为赞叹么?你与阿实(崔简)皆惋惜他不曾去考科举进士,但科举进士绝非唯一的晋升之途。在我看来,投军从武亦是报国之道,且听来更是令人感佩至极。更何况,从文从武又如何?只要有能力,如他这般的人才更容易出将入相,日后的前程亦是不可限量。”   崔子竟恍然道:“我一时间被阿实带偏了。不知不觉,我们父子二人竟生出了偏见,以为贡举之道方为上,其余之道皆为下,着实有些自大。”他丝毫不介意承认自己一时的偏执,继续道:“确实,与他提起用兵之道,他的天分更是无比惊人。如我,大抵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而他却能侃侃而谈,随口便援引各类兵书与先朝将军们的诸多战例。他绝非寻常的武官,许是校尉或果毅都尉,一定曾带兵参战多次,时不时便能想起一些令人拍案叫绝的战例。”   说罢,他不免长叹道:“这般的人物,我实在有些舍不得将他就这样放走。一想到他痊愈之后便会离开幽州,或许日后很难再相见,便觉得有些怅然。我已经许久不曾遇见过这般谈笑皆投缘的知己了。若能将他留下,或许也将成为刺史府的一大助力。”当然,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这般说,实在是有些太过徇私了。对于云鹰而言,当务之急便是找见家人,恢复身份才是。   王夫人轻嗔道:“既然投缘,何不令他拜你为师?我看你们这些时日相处起来,如师如兄如弟,着实亲近非常。若能成为师徒,日后便情同父子,缘分怎么也不可能断绝。且身为师父,你帮他寻找家人,照顾他亦是更加理所应当。他也不必将什么救命之恩一直放在心中,只需尊敬你孝顺你便足够了。”   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之故,崔子竟立时茅塞顿开,竟朗声大笑起来:“夫人说得是!家有贤妻,如有一宝!若非夫人提点,我们父子几个想起日后别离,恐怕心中还难受得很呢!对了,云鹰之名应当并非真名,看他应该已经过了及冠的年岁,我给他取字罢。日后若是着实想不起来,亦能以字为名。”   翌日,云鹰听闻此消息后,顿时又惊又喜。他素来崇拜崔子竟,从他不断临摹其书画、鉴赏其书画,便可知他曾经有多尊崇这位名冠天下的才子了。且得知他的名姓后,他一直以“子竟先生”敬称。与他谈天说地无比畅快的时候,心里又何尝没有生出过孺慕之情?   “你我若只论年纪,大约只差十来岁。我忝长几岁,颇有几分虚名在外,却从未做过谁的先生。若是你愿意,便成为我的大弟子如何?”崔子竟含笑趺坐在短榻上,“用兵之道想来你早已用不着我教,我能教的也不过是书画诗赋策论,以及为政一方的经验罢了。此外,我曾云游大唐,几乎踏遍了整个疆域,许是能告知你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若是你日后去偏僻之地为官,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不待他洋洋洒洒地将拜自己为师的好处都一一列数出来,云鹰便果断地双膝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行了稽首大礼,“先生能收下弟子,已是弟子之幸。这些时日与先生谈论诸事,早已是收获颇丰。先生能教导弟子的,绝不止是什么书画诗赋策论,或者政务经验,还有为人处世的道理。”   “日后,弟子当敬先生为父,敬师母为母,将师弟妹们视为嫡亲弟妹,必将孝悌两全。”说罢,他便忍着伤口处的隐隐作疼,又朝着王夫人行了一礼:“师母在上,也请受弟子一拜。”崔子竟夫妇受礼后,便示意崔简将他扶起来:“重伤未愈,大可不必如此多礼。待日后你痊愈了,再将拜师礼补上亦不迟。”   “礼不可废。”云鹰笑道,谢过崔简之后,便坐回床榻上,“再说,弟子的伤势已经好转许多,先生与师母不必替弟子担忧。”   “虽说你我都不在意什么繁文缛节,但毕竟收徒非同一般。”崔子竟又道,“改日将幽州境内的世家文士耆老都邀过来,正式行师生之礼,令他们广为见证。顺带,给你行及冠之礼,为师想给你取个字——便唤作弘微罢。弘大之弘,微小之微。”   弘微?所谓微言而大义,细微之处见精深,弘大之间窥义理。这两个字令云鹰不由得怔了怔,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欢欣之感,仿佛它们确实最为贴合他的性情与志愿。志向高远,然而起于跬步微末之中。日后便是成就了心中志愿,也决不可遗忘最初启步时的所思所想,决不可疏忽那些微小之事。以这两个字为及冠之字,便是师父对他的期望与告诫。   “弘微谢师父赐字。”于是,他再度慎重地向着两位长辈行礼,“师父之意,弟子必定永志难忘。”   “你是我的大弟子,或许将来亦是唯一的弟子——”崔子竟微微一笑,“弘微,便让为师瞧一瞧,你能走多远罢。亦让为师瞧一瞧,你究竟能为大唐做些什么,究竟能够造福多少百姓。咱们师徒二人,一从文,一从武,无高下之分,且日后必定能相通。”   “师父放心罢,弟子必不会辜负师父的期望。”     ☆、第一百七十章 父女相见      借着附近的灯火,谢琰再度仔细地端详眼前的女子。她的轮廓如此熟悉,她的面容如此令他心动,无论是似悲似喜的眼眸或是轻咬的红唇都牵动着他的内心。他抬起手,想为她拭泪或插戴好钗环,就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然而,最终他又犹豫着放了下来。仿佛有种近乡情怯的情感,令他突然有些担忧眼前的人是否是梦幻。是否只要触碰她,她便会再度化为轻烟,从他眼前彻底消失。   尽管觉得喜悦来得如此之迅疾,如此之不真实,但此时此刻,谢琰却觉得无比心安。曾经两度重伤濒死的痛苦经历,曾经徒步跋涉数千里的艰辛困苦,都已经不值得一提。而那些因失去一切而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孤独失落与惶惑不安,便是待在幽州的师父师母师弟妹身边时亦无法消解的茫然,如今都已经一去不复返。   不错,他很清楚,他就应该待在她身边。即使他并未回忆起来,他依然能感觉到她是如此与众不同。她是他挚爱的妻,是他倾心的女子,是他心心念念一直往南走最想要见的人。她曾无数次在梦中出现,依偎在他身侧轻言笑语。而这一回,她应该不会再消失了。   李暇玉微微垂下眼,并未注意到谢琰方才的尝试与犹豫:“我名为李暇玉,小字云鹰,又名元娘,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咱们还有一个名唤染娘的女儿,她如今已有三岁。因战事紧张之故,你只在她刚出生的时候抱过她一回,之后便再也不曾见过她。她早便已经能够唤阿爷了,每日都期盼你归来。”   “阿……玉……”一个名字禁不住冲口而出,令谢琰再度怔住了。而李暇玉却立即抬眼,含泪而笑,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虽然还有许多事想问你,亦有许多事想与你解释。不过,三郎,咱们暂且将这些前情后果都放在一旁罢。我想立即将你带回家,去见咱们的染娘,好好地抱一抱她。”   谢琰的神色柔和了许多,微微颔首:“阿玉,咱们走罢。”他的手掌紧紧地握住手心中那只并不算嫩滑的柔夷,轻轻地摩挲着她掌心里那些熟悉的茧子。而后,不知不觉间,帮她理了理鬓发与钗环,又将自己的驱傩面具给她戴上,这才情不自禁地微微勾起嘴角。   李暇玉抚了抚鬓边,浅笑着转身往前走。虽然她并未用力,谢琰却不由自主地追随她而去。两人出了永乐坊之后,便在依然喧闹拥挤的人群中前行,心境却已经不似一两个时辰前那般焦急惊惶或茫然无措。不知何时,谢琰便已经走在了前头,为李暇玉遮挡住那些涌来的人流。他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本能地便朝着西市的方向而去。   或许阿玉在人群中发现他的那一刹那,他亦同时注意到了她罢。只是因为太过生疏,故而并未认出她来。然而如今,他却依稀仿佛想起来,自西市开始,他便确实觉得似乎有人正在断断续续地追寻着他。   待两人回到怀远坊李宅之后,早已过了四更时分。思娘正在门前焦急地守候,当瞧见乘着夜色行来的二人后,竟一时愣住了,呐呐不知该如何言语。李暇玉朝着她一笑:“玉郎与染娘可回来了?”她的笑容中带着这两年来前所未有的释然与放松,粲然无比:“我虽是未能陪着染娘看灯,却寻回一个能一直陪她看灯之人。这次的上元之夜,真是不虚此行了。”   谢琰不由得失笑,同时心中亦有些紧张。那是他几乎从未见过的女儿,她会不会觉得他太过淡漠?她会不会恼恨他从未出现过?她会不会根本不愿意理会他?或是,干脆便将他当成一个陌生人?无论如何,他是个不称职的阿爷,不管她有任何反应,都是理所应当的。   思娘好不容易才寻回了神智,竟喜极而泣,哽咽道:“子时左右,玉郎君便带着染娘归来了。染娘似有些不高兴,说娘子食言了。不过因观灯有些疲惫,玉郎君便不让她等候,带着她回内堂歇下了。眼下玉郎君应当还未睡下,大约正在内堂里等着娘子呢。”   “如此甚好,玉郎见到三郎之后,想来也会欢喜得很。”李暇玉轻轻点头,“去厨下准备些易克化的吃食,待会儿送到内堂来。三郎,你如今的伤势或用的药可有什么忌口的?或者只需让她们做得清淡一些便是?”   “清淡即可。”谢琰回道,“箭伤已经痊愈,只是脑中时不时便会剧痛难当。故而,师父便让我夙夜兼程赶来长安,去南山拜见药王,请他诊治施药。恰逢上元将至,听闻长安的上元之夜十分热闹,我突然很想观灯,便在永乐坊赁了个小院子,打算过了这三日的灯节再去南山寻访药王。”   李暇玉不假思索地接道:“到时候,我陪你去寻药王。”虽则如今几乎每日都不得空闲,但她相信杜皇后应当能够给她几日休沐的假期才是。毕竟谢琰对她而言非同寻常,她宁愿暂时舍下帝后与小公主的信任,也必须陪伴在仍需寻医问药的谢琰身边。此外,她也知晓一些长安城中出名的佛医与道医,若是药王实在不易寻得,或许也可尝试一二。   此时,两人已经行至内堂之外。推门而入之后,正坐在里头煮茶的李遐龄头也不抬,便道:“阿姊,咱们家染娘可是气急了。见你迟迟不来,我们顾不得去皇城前头看灯轮与踏歌,便回到西市去寻你。谁知,你那两个贴身婢女与部曲早便急得团团转,也正在四处寻你!她们说,你一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中,似是被裹挟着往东去了。我便只能让部曲去东边找,一直没有传回消息。所幸,你总算没有在长安城中迷失,可算是回来了。”   李暇玉含笑牵着谢琰,静立在他跟前。他似是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进内堂的人绝不止一位,脚步声也十分熟悉。于是,他猛然抬首,神色顿时大变,手中的茶筅骨碌碌地掉了下来——“阿兄……姊夫!!姊夫!你,你终于归家了?!”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唤着,又起身仔细端详,似是想确认此人确实是家人们夙夜思念的谢琰。“阿姊,你便是瞧见了姊夫,才不见踪影?”   “三郎,这是我阿弟玉郎,名为李遐龄。你见着他许是会觉得很亲切,因着自小他便一直跟在你身后,十分尊重崇敬你。”李暇玉笑道,又示意李遐龄尽量平静一些,压低声音,“玉郎你且在外头坐着,我带三郎去里头见染娘。”便是女儿已经睡着了,她也想让父女俩好生亲近一番。至少,谢琰这个当阿爷的,应该再次抱一抱他们的女儿,不是么?   李遐龄压下心中的疑惑,目送他们二人绕过中央的屏风,进入里间。接着,他便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了倾倒的茶杯等物。而此时,里间中,正守候在染娘身边的几个婢女都难掩惊异,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谢琰立在箱型的床前,双手微微颤抖,轻轻拨开垂下的床帐。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中间,睡着一个白嫩可爱的小家伙。他望着那张沉睡的小脸,完全转不开视线,只能怔怔地看着,心底涌出了无尽的慈爱。这便是他和阿玉的女儿,他只抱过一回的女儿。她实在太幼小,仿佛一触即碎的美玉,令他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暇玉轻轻地拨开染娘额头上的头发,俯下身亲了亲她柔嫩的面颊。睡梦中的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阿娘的气息,嘟囔着伸出双手抱住她的颈项:“阿娘坏,食言,不守信。”她不由得失笑,连着被子将她抱起来,而后放入已经难掩紧张之色的谢琰手中。   许是父女的天性,染娘居然松开了她,转而紧紧搂住了谢琰。谢琰完全怔住了,僵硬地抱着女儿立在原地,脸上悲喜交加:“阿玉,染娘她……她搂住我了。”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些哽咽之色,双目微微泛红。他早已经是她的夫君,早已经是小家伙的阿爷,然而,却教她们担惊受怕了一年有余。   “三郎……”李暇玉上前一步,也抱住了他的腰,依偎在他怀里。自从他出现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陷入了执念当中。或许只要他不曾出现,她便永远都会坚持他还活着,他还等着她去相救。或许年复一年的失望之后,她当真会因执念而濒临痴狂。幸好,他回来了。无论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总归是回到了她们母女身边。   一家三口搂在一起,心境无比平和安稳。时光仿佛过得格外迅速,又仿佛过得格外缓慢,窗外的更鼓再度响起,将满室的静谧驱散了些许。这时,染娘倏然模模糊糊地醒了过来,歪着小脑袋,端详着近在咫尺的陌生面孔。小家伙依然带着几分睡意,眉头轻轻地蹙了起来,仿佛因认不出此人而感到有些迷惑。   谢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唯恐惊吓住她一般,尽量勾起嘴角试图露出慈爱的笑容。而李暇玉则很是安然地瞧着父女二人一瞬不瞬地对视,唇角微微弯了起来。染娘的眉眼与谢琰生得很像,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面孔相互对望,令她心中突然觉得无比满足、无比幸福。这两年她心中期待的,不正是一家团聚么?不正是这样的时刻么?   突然,小家伙福至心灵,睡意浓浓地唤道:“耶耶!”然后瞪圆了双眸,仔细地瞧着对方的反应。谢琰怔了怔,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之色,将小家伙搂紧了,轻轻地应了一声:“是耶耶,耶耶回家了,染娘。”   顿时,旁边的李暇玉倏然便泪如雨下。   ☆、第一百七十一章 家人再聚      李遐龄已经分了数杯茶,静待犹如柳絮般的茶沫渐渐散开,仿佛水墨山水图一般的画面悄然消逝。当他再度抬首的时候,谢琰与李暇玉已经绕过屏风,行至他附近,在茶案另一侧比肩坐下来。染娘依旧紧紧揽着谢琰的颈项,眉眼间带着浓浓的睡意,然而却努力地睁着眸子望向自家耶耶,仿佛担忧他下一刻便会消失不见。   谢琰不断地宽慰着她:“睡罢,醒来后耶耶带你去顽,夜里与你一同去看灯。”小家伙却固执地摇了摇首,依然十分执着地凝视着他。李暇玉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见状便笑道:“三郎,便让她多瞧你几眼罢,不然她不会安心。只需再过一时半刻,她便会自然而然睡着,也不必再哄。”   谢琰无法,只得任女儿认认真真地望着他。李遐龄给他递上一杯热茶:“姊夫是否已经不记得许多事了?这可是唤作‘离魂之症’的症候?我外出游历的时候,曾听闻过这种症候,据说是伤及了脑袋,导致经脉滞涩不通,时常头痛难忍。除非华佗再世,能开颅一探,否则很难根治。”   谢琰略作品尝,赞了一声好茶,随即淡淡笑道:“看来玉郎的见识也颇广,确实是此症候。不过应当与寻常的离魂之症并非全然相似,头痛难忍也只是最近之事。当年我在漠北受重伤之后,似是被粟特商人所救。不过,商人无利不图,见我想不起诸事,无法取得报偿,便索性役使我为奴。后来似是有一位大唐使节前往薛延陀,其部曲发现我是唐人,便将我赎买出来。”   “彼时我深恨薛延陀,神志并不算完全清醒,觉得他们也不像是良善之人,就离开了。不知为何,那时心中只剩下一个执念——不断地往南行。跋涉数千里之后,竟然来到了幽州城外。因伤势加重之故,我昏倒在路旁,后来被师父所救,带回家中治伤照顾。药王当时正在师父家中做客,替我诊治开方,才将我救了过来。”   听到此处,李暇玉禁不住喟叹道:“能与药王相交者绝非寻常人,不知这位先生尊姓大名?”虽说已经是师徒关系,但这位先生无疑亦是谢琰的救命恩人。此等恩情便是对方不求报答,也应当时刻牢记在心中。换而言之,若是没有这位先生,谢琰可能早就不治身亡了。而她可能穷其一生,也无法寻得他的踪迹,更可能连他埋骨荒野亦是毫无所知。   “先生之名讳,大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罢。出身博陵崔氏,时任幽州刺史——”谢琰尚未说完,李家姊弟二人便瞪大双目,不约而同地惊道:“崔子竟!!”就连染娘听见这个名字,也歪着小脑袋,试图在半睡半醒之间想起这究竟是何人。   谢琰禁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果然,咱们家素来尊敬子竟先生,你们对他亦是知之甚深,一猜便能猜中。此番能拜先生为师,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李家姊弟连连颔首,眼中都闪烁着好奇,竟一时将其他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心追问起崔子竟来:“子竟先生究竟是何等样貌?何等性情?可是长髯飘飘的美髯公?可曾见过子竟先生写字作画?可曾见过子竟先生的家眷?听说那位王夫人才是茶楼茶肆的开设者,果真如此么?”   一连串问题砸过来,谢琰险些有些招架不住,于是只能作答:“先生不喜蓄须,看起来不足而立年纪,更像是一位年轻狂放的文士,而非堂堂三品服紫高官。他的性情比较随意,随性而为,风骨斐然,令人望之便心生尊重。至于写字作画,这些时日先生也教了我一些技巧,改日再告知你们罢。师母为人淡泊平静,茶楼茶肆确实是她所开设,不过她并不擅长茶道,尤擅行商。她所赚取的资财,不仅为先生的政务所用也通常用于开设学堂。而且,她亦是先生的智囊之一。”   说起崔家人,恐怕一日一夜也说不完。谢琰便又转移了话题,提及了他所遗忘的那些前事。李暇玉遂从他们当年在夏州长泽县城相遇时说起,一直说到染娘出世,她搬救兵北上相救,结果二人却生生分离。关于后续的报仇雪恨之事,她也简单地提起了前前后后的布置,说到最后李袭誉的下场,依旧觉得大快人心。李遐龄时不时也补充几句,将他所知之事亦完完整整地讲出来。   听罢这些,谢琰亦是微微拧起眉:“我曾听先生提过此案,却不料原来受害之人便是自己。李袭誉此人,真是成也‘教子有方’,败也‘教子有方’。犹记得,先生曾说过,他教导子孙之时,还曾传出许多逸闻,在士林之中颇有贤名。却原来,到底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不过,虽则咱们是苦主,他也已经身死,但他还有一兄任桂州都督,不得不防。”虽然听闻其兄李袭志平定岭南、政务清明,亦是有才有德文武双全的名士,但有其弟的先例,无论如何亦应当谨慎一些。   “李袭志一直在岭南,已经任桂州都督二十余年,应当不可能将手伸到长安或者北疆来。”李暇玉回道,“后来我奉召入京,受到皇后殿下召见。殿下嫡出的义阳小公主噩梦受惊,不得安眠,日渐衰弱。我便奉命效仿鄂国公与胡国公为先帝镇守驱邪的旧事,守护在小公主身侧。故而,这些时日常来往于宫中,也逐渐得到圣人、皇后殿下与小公主的信任。原本我还有些苦恼,待小公主痊愈之后,该如何辞去此事往漠北寻你。如今大概也不必烦恼了。”   她本来便将义阳小公主当成另一个自己,亦有心好生守护她长大。同时,她也怜惜杜皇后的慈母心肠,不欲教她担心牵挂,反倒令病势越发沉重。如今心中不必再因谢琰而觉得左右为难,更不必煎熬痛苦,不知不觉间,她亦更坚定了守护皇后母女的信念。此外,为了圆前世那段记忆的未竟之愿,她亦有不少事需要留在长安继续完成。   提及帝后与义阳小公主时,谢琰似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原来咱们定敏郡君的凛然之气,居然已经能够镇压邪祟了,当真是厉害得很。师父之前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呈给圣人。我正想着是否要去一趟他本家中,请崔尚书代为转交。如今却不需如此了,只需烦劳定敏郡君面圣便是了。”   李暇玉轻嗔地斜了他一眼:“还不赶紧将信匣给我?”而后,她又听见远处传来的更鼓声,这才发觉眼下已经是卯时初了,而她却依旧精神奕奕,毫无任何睡意:“说来,子竟先生之父崔尚书与咱们也颇有渊源。既然你家来了,又成了子竟先生的弟子,便是实打实的晚辈,理应上门去拜访才是。此外,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对你多有提携,也应当择日拜访。慕容姊夫与十娘姊姊所在的军府离长安不远,表兄如今也在他麾下,改日骑马去探望他们罢。”   细细数起来,便是在这陌生而又熟悉的长安城中,他们也有许多亲眷友人。与灵州相比,关系亲近的人家丝毫不少,只是可惜祖父祖母与秋娘都不在而已。更何况,还有谢家——想到此,她不免又有些疑惑地望向淡定非常的谢琰:“三郎,你怎么不问问我谢家本宗之事?”按理说,他不应该对自己的家人也十分思念么?   谢琰挑起眉:“该说的事,你自然都会说。不该说的事,我又为何要知晓?”而且,听李暇玉姊弟俩说起旧事,他似乎已经许多年不曾与家人来往。唯一曾出现的,亦不过是在他成婚之时赶到灵州的大兄而已。由此可见,他应当早年便与家人产生了分歧,故而年幼的时候便离家外出,后来在李家落脚,便再度拥有了家人。   李暇玉禁不住一笑,又道:“大兄由明经入仕,如今已经是弘文馆的正字。因着阿家与二兄二嫂都来了长安,大兄便在隔壁的延康坊赁了一座宅子。原本我和染娘也搬进去住了几日,不过因生活习性不同之故起了些龃龉,索性便搬回了自家的宅子中。”她轻描淡写地将那次冲突略了过去,李遐龄忍不住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谢琰扫了两人一眼,笑了笑:“既然生活习性不同,又何必勉强住在一处?往后只管自在一些便是,且我这样的病人,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如此冠冕堂皇地说完后,他沉吟片刻:“不过,到底是一家人,待会儿咱们便往延康坊走一趟罢。”   “我已经遣人去延康坊送了消息,大兄应当正在往这里赶过来。”李暇玉回道,“咱们且听听大兄如何安排罢,免得惊扰了阿家——阿家最近身体略有些不适,应当不适合如此大喜大悲。”那位阿家若听闻这个消息,心中还不知会作何感想。当然,她也不想行小人之道,将她认定儿子已死,又命她们母女戴孝等事告诉谢琰。这些事应当由谢璞来说,才显得最为公道公平。   “如此甚好。”谢琰便道,垂首再看怀中,染娘已经不知不觉睡熟了。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放入李暇玉怀里:“阿玉,你一夜奔劳应当已经很是疲惫了,不如且回里间去稍作歇息罢?我与玉郎尚能撑得住,由我们来招待大兄便是了。”   “也好。”李暇玉回道。待会儿要去谢家,夜里还需入宫,她确实应当养精蓄锐才是。于是,她警告地望了李遐龄一眼后,便抱着染娘进去了。   此时,仆婢们已经陆续送来了一些新鲜吃食,换下那些早已凉透的清淡小食。李遐龄饮了一口温热的酪浆,眯起眼,决定还是听阿姊的话。然而,坐在他对面的谢琰却微微勾起嘴角,眉眼中带着他熟悉的笑意,压低声音,几乎轻得听不见:“玉郎,你是否有许多话想与我说?莫急,咱们一边等大兄过来,一边用些吃食垫一垫,一边——慢慢说罢。”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再往谢家      因着不想惊动李暇玉之故,谢琰与李遐龄便又吩咐仆婢去外堂设了一席。接着,二人就悄悄离开了内堂,前去外堂用朝食并等待谢璞。李暇玉听闻他们的动静,略作思索之后也并未多说什么。横竖她的姿态已经很是明显,又何必多管其他事?再者,身为阿弟为阿姊出头亦是理所应当的不是?   李遐龄原原本本地将他所知的诸事说尽后,望着垂目静思的谢琰,禁不住又补充道:“姊夫,我可是半点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是说出事实而已。阿姊最为在意的便是姊夫与染娘,若是世母没有犯她这两大忌讳,便是私下如奴婢一般侍奉世母,她也从未有过任何怨言。然而,这两桩事又如何能让人忍得下来?”   “我知晓你们姊弟的心性,绝不屑于耍弄这种心机。”谢琰淡淡一笑,几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安心罢,你这样说来,我似乎也依稀忆起了母亲的一些性情。以她的偏执,发生这种事亦在意料之中。不过,只要想到万一我当真身死塞外,阿玉与染娘便会遭她如此对待,我亦是有些心寒。”   当年他娶阿玉的时候,定然亦想过往后当如何令母亲接受此事。当然,若是百般相劝之后,她亦实在不能接受,他们成婚也符合律法。除去所谓的“不孝”的指摘,她又能使出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来逼迫他们和离?虽然仅仅只是这样的指责,便已经足够教人齿冷,已经足够教家宅不宁了。   “姊夫如今不适合多思所虑,莫要多想。”李遐龄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酪浆,“车到山前必有路,自然会有法子转圜的。且谢家大兄大嫂都是心性极佳的好人,有他们从中规劝,想来谢家世母也不至于做出太离谱的事来。何况,阿姊如今亦算是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官眷之一。为了振兴陈郡谢氏,不令圣人、皇后殿下生恶,谢家世母怎么也该给她一两分颜面才是。”   “你不知晓她的性情,方会说出这般的言辞。”谢琰禁不住苦笑一声,“我却隐约觉得,阿玉若越是能干,她便越是不会满意。以她的脾性,若是不喜一人,便瞧着处处都不喜。更何况阿玉如今虽是儿媳,却身负四品诰命,她无法掌控阿玉的日常生活,心中恐怕更是不舒服得很。故而,才一直将她拘在身边,美其名曰要磨一磨她的性情。”   倘若能用分辨道理就能说服母亲,当年或许他也不会断然离家出走了;倘若用母子情分就能打动母亲,这么些年或许他也不会从不直接与阳夏老宅写信联系了。然而,如今同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也不可能绕过去。   就在两人沉默着用朝食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几乎是连奔带跑,一路疾行而来。见到端坐在堂内的谢琰之后,他竟是禁不住热泪盈眶,扶着门久久无法言语,只能哽咽道:“实在太好了……三郎……你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等了这么久,终究等到你归来了……可算是等到了……”   谢琰起身,朝着眼前这位隐约觉得有些熟悉的男子端正地行了一礼:“大兄这些年亦辛劳了。且坐下罢。”李遐龄亦是起身行礼,并上前扶着谢璞,将他请入席中:“谢家大兄一路赶来,想来应当尚未用朝食罢?用些热汤面,发一发寒气,免得受凉。”他礼数周到,以主人的身份待客,倒让谢琰看着觉得格外新鲜。   于是,三人复又坐下。谢璞仔细端详谢琰,不免松了口气:“说实话,若不是弟妹一直坚持你定会安然无事,就连我都快要绝望了。所幸你确实及时归来了,想必这些年也历经艰辛。身上可有什么伤?可需继续调养?莫要急着继续出仕,先将身子养好了再说罢。伤在胸前,想来都大伤元气,确实需要仔细养身才是。”   谢琰便将他得了离魂之症之事简单地说了,又道:“我如今虽为折冲都尉,但吏部尚未安排正经的职缺,想来也不会那么容易有合适的空缺。且先找寻药王诊治施针,其他事日后再说罢。且我也想多陪伴元娘与染娘一段时日。”   “如此甚好。”谢璞轻轻颔首,迟疑片刻,便又道,“咱们一家已经十来年不曾团聚。虽则阿娘此前坚信你已经身故,欲令弟妹与染娘替你戴孝,最后不欢而散——不过,我觉着你如今归来倒是一个转圜的好时机。瞧见你活生生地立在眼前之后,阿娘便是心中存着再大的郁怒,说不得也会喜极而散。三郎,且随着我归家一趟罢。至于是否需要住在一处,全由你与弟妹决定便是。”   “住不住在一处另说,我确实该去拜见阿娘。”谢琰点头道,“不过,便是此番的郁怒消解了,过不了多久,阿娘想必还会想起我离家出走又擅自娶妻的旧事,说不得还会生出更大的气怒来。到时候,便有劳阿兄与阿嫂替我们说几句好话了。”   “那自是当然。”谢璞道。既然已经定下来归家之事,他便又使人去弘文馆告了假,再让仆从去谢宅通报小王氏将诸事准备妥当。兄弟俩遂安心地坐下来,与李遐龄漫谈着其他事,诸如长安城中如今出名的士子与文会等。仿佛倘若不去多想此后归家会遇上的种种事,一切便能顺利一般。   同时,内堂之中,稍作歇息的李暇玉很快便起了身。她刻意命婢女给染娘穿上了大红的夹袄,将她妆扮得格外喜庆。而她自己亦是一身耀眼的火红,任晴娘与雨娘细细地与她施了脂粉,贴上花钿,看上去端的是又精神又优雅华美。那插戴在鸦发中的金镶玉步摇、红宝攒花钗朵、栩栩如生的赤玉梅花簪,颈项上的璎珞圈,手腕上成串的虾须镯,更是绚烂之极。   当她牵着染娘缓步行至外堂时,谢琰禁不住眼前一亮,含笑起身相迎:“娘子与染娘都已经装扮妥当,我这一身是否与你们不太合衬?”他身着浅青色的窄袖圆领袍,浑身上下朴素之极,只有腰间那枚玉环为饰。   “耶耶。”染娘瞧见他时,便立即上前几步,拽住他的袍角不放。她微微嘟起嘴唇,似乎还是觉得心中不安稳,非得将自家耶耶拽在手心里才能安心。   见此情状,李暇玉浅浅一笑:“染娘醒来之后便四处寻你,唯恐之前不过是一场梦。我劝了许久,她才相信你如今正在外堂。且让她将你当成纸鸢,一直拽着你罢。否则,她恐怕要时时都盯着你呢。至于衣衫,挤了一夜确实不能穿了。幸得我自灵州而来时,还带了不少与你做的新衣衫。你便回内堂去,换一身新衣再走罢。”   “染娘,耶耶去换衣衫,你先跟着阿娘用些朝食。耶耶很快便回来了,待会儿再牵着你如何?”谢琰便好言好语地与女儿商量。染娘犹疑片刻,微微点头答应了。而谢璞瞧着父女二人,眼眶亦有些发红。染娘侧首望见他之后,乖巧地上前行礼,唤“世父”,又欢欢喜喜地来到李遐龄身侧,唤着“舅父”。   见女儿犹如小圆球一般蹒跚着走开,似乎并不十分留恋,谢琰心中着实有几分失落。李暇玉禁不住轻嗔道:“还愣在此处做甚么?赶紧去换衣衫罢。且你在担心什么呢?染娘是咱们的女儿,她还能唤别人耶耶不成?”她亦是想不到,谢琰居然会吃谢璞与李遐龄的醋。看来,当上耶耶之后,他平日里那些聪敏机变确实都不知抛到何处去了。   谢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染娘似是感觉到他流连的目光,抬起眼冲他甜甜笑了笑。这位傻耶耶立即便眉开眼笑,大步流星地走了。他拿出了军营中换装的速度,很快便换了身石榴红交襟大袖长袍。因衣袍颜色鲜艳,倒衬得他略微有些苍白的脸色亦是红润了许多,瞧上去也是精神百倍。   当这穿戴华美的一家三口立在一起时,简直绚丽得令人挪不开眼去。李遐龄亦换了身品红色宽袖对襟长袍,以走亲访友为由要跟着一起去。他在上元之前似乎从未想过要拜访谢家,如今却赶着同去,自然只是为阿姊与外甥女撑腰而已。谢璞亦能够理解,便含笑答应下来,又使仆从赶紧回去再禀报小王氏一回。   而后,谢璞与李遐龄骑马,谢琰一家子乘着牛车,一同赶往隔壁的延康坊谢宅。小王氏亦是一早便听闻谢琰已归来的消息,当时她与谢璞一样始终无法相信。于是谢璞便叮嘱她暂时不可告诉王氏,待到他亲眼确认谢琰确实安然无恙之后,再带着他一同归家。如今接到确切的消息,她亦是又惊又喜。她便不是谢琰的阿嫂,亦是他嫡亲的表姊,自然只盼着他安然回转。更何况,其中还夹杂着过继之类的内情呢?   于是,小王氏喜形于色地带着一众婢女,即刻赶去王氏的院子里禀报这个年节中最令人欢喜的好消息。   ☆、第一百七十三章 母子再会      虽仍处在年节时分,王氏的后院中却依旧十分寂静,仆婢们脸上亦并没有多少喜色,都端着肃然无比的脸孔与姿态来来去去。颜氏照旧一早便来到正房中,伺候王氏喝药。当然,虽然说是伺候,但她也并不似李暇玉之前那般,需要做那些端着碗喂药之类的奴婢的活计。王氏的贴身婢女只会比她照顾得更精心、更妥帖。因而,她也不过是坐在一旁,微笑着与王氏说起昨夜带着华娘去看灯之事而已。   王氏似乎对长安城上元夜的热闹场景并不十分感兴趣,始终不曾接话问些什么。饮完药之后,她便靠在隐囊之上,眯着眼睛思索着什么。倏然,她冷不防问道:“年节期间,李氏从未登过门?”   颜氏怔了怔,轻轻摇首:“听阿嫂说,弟妹遣仆从送了丰厚的年礼过来,也让亲信的管事过来问候过好几回,仔仔细细地问了世母的病情。后来,又送了几回上好的药材。不过,她自己却是从未前来。”便是她曾亲眼见到王氏与李暇玉当时对峙的场面,也曾亲耳听见王氏怒斥令这位弟妇绝不可再登门,此时她却是假作什么都不曾听见过。   “哼,居然在年节的时候也不过来问候一声。气得我生病,更不前来侍疾。如此不孝的女子,也不知三郎当初到底是不是迷了眼,才瞧上了她。将她娶进门来,不仅是羞辱我陈郡谢氏的门楣,更是来气我的。”王氏说到此处,原本平静的神情又渐渐浮起了怒色,“若不是看在三郎已经——”   “阿家!阿家!儿刚听闻一个好消息!便急着来禀告阿家了!”甫踏入外间的小王氏听闻她的声音后,便欢欢喜喜地打断了她的话。她是出身五姓七家太原王氏的世家贵女,说话从不曾如此刻意高声,更不曾如此冒失失礼,令王氏不由得眉头轻蹙起来。   然而,下一刻,小王氏便出现在里间的屏风边,如沐春风一般满面惊喜之色:“阿家!咱们三郎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听说昨夜上元观灯,弟妹与三郎竟在街上重逢了,方知他平安无事。如今义之已经接了他们过来,再过些时刻就要到家了!”   “什么?!”王氏双目大睁,猛然坐了起来,不慎挥手打翻了旁边侍婢端的鲜果盆。屋内顿时有些凌乱起来,侍婢们立即跪倒在地。在满屋子侍婢的请罪声中,她亦难得地沉默下来,怔怔地发愣,竟一时失去了言语。   “阿家?”小王氏唤着她,一面走近暗示婢女们立即起身将屋子收拾干净,一面朝着颜氏使了个眼色。颜氏遂笑着双掌合十,念了句佛号,接道:“果真是三郎回来了?世母先前还替他担忧悲伤呢,如今总算能开怀一些了!阿弥陀佛,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三郎经历了这般险事之后,日后定是有大福气的!”   因有她应和之故,王氏总算是及时回过神来,怔怔地握住小王氏的双手:“六娘,这可是真的?三郎当真……当真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她的神色似悲似喜,仿佛难以置信,更仿佛惊喜过度,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不待小王氏回应,她便匆匆地要起身:“扶我出去!我定要亲眼见着他!我定要瞧见他,心中才觉得安稳!”   “阿家莫急。”小王氏连忙劝慰,“如今阿家身子病弱,若是起身受了寒可如何是好?三郎如果进了门,必定会尽快赶来拜见,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到了那个时候,阿家不是也能见着三郎么?况,若是三郎知道因自己之故,教阿家病体受凉,恐怕心里更是难受得很。”说罢,她又让旁边的颜氏也过来相劝。   妯娌二人好不容易将王氏劝服了,又命亲近婢女赶紧将里间腾挪出来,备上足够的短榻坐席茵褥。王氏却靠在隐囊上,垂起泪来。便是她们再如何温声温语劝慰,她亦是泪流不止,瞧上去端的是憔悴无比。小王氏与颜氏面带忧色,互相对视,却也不敢不再劝,便又在旁边说了好些一家团圆之类的吉祥话。   “阿娘!阿娘看谁回来了?”远远地,便听见谢璞的高喊声。王氏拭去泪,再一次挣扎着要起床,小王氏与颜氏一时并未扶好她,她竟挣脱了众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行去。不过,她毕竟久未下床走动,甫行至屏风前就已觉得有些体虚气弱。这时候,一个身姿挺拔的俊美青年迎面大步而来。   王氏一时有些恍惚,依稀仿佛记得他尚且年幼的时候,笔直地跪在她身前,字字句句反驳于她,令她无言可辩。当时她觉得他小小年纪便生了反骨,悖逆不孝,于是勃然大怒,命人请家法罚他,又让他去跪祠堂。不料,这孩子却气性极大,竟然拒不受罚,转身便离开了家,再也不曾归来。   这么些年来,每当想到这个不服管教的幼子,她心中都难掩盛怒之意。然而,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又何尝没有想过——他这些年在外究竟过得是否安稳?他是否能像在家中一样衣食无忧?他可曾遇到什么危险?他……他已经长成了什么模样?   而今,她可算见到了,他果然长成了她梦中所见的模样。身量高挑,姿容俊美,举手投足像极了陈郡谢氏之人,像极了他们早逝的父祖辈——不,不仅仅如此。他比她所想的模样更多了几分优雅,更多了几分英气,隐约还有一分凛然之意。他果真是她的三郎!他果真是归来了!!   谢琰见她怔怔地望着他,流泪不语,亦是微微动容。他上前数步,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扶稳之后,方跪倒在她跟前,庄重地行了稽首大礼:“阿娘,不孝子回来了!”在他身后,李暇玉与染娘亦默默地跪下来,同样行了大礼。立在一旁的谢璞与谢玙皆是目中含泪,小王氏与颜氏亦是喜极而泣,唯有李遐龄看似感触万分,眸中却仍旧带着些许凉意。   “你这个不孝子!可算是回来了!”王氏不轻不重地捶打着谢琰的脊背,再度痛哭起来,“你这个只知道气我的不孝子!可知道这些年我多盼着你归家?!可知道我多盼着你每年多寄些信件回来?!我不给你回信,你便不知道该如何写么?!你可知道当我得知你在塞外失踪,生死不明时,有多担忧?!心里又是如何煎熬痛苦?!我甚至一度以为你已经死了!!让我这个白发人去送黑发人!!你怎么就能如此狠心?!怎么就能如此狠心待我?!”   “阿娘息怒,儿子已经回来了。”谢琰抬首望向她时,亦是带着几分泪意,“儿子当年离家,立志功成名就之后方荣归故里,重振陈郡谢氏。投军本便是儿子报国之志向,却也知道必定危难重重。因不愿阿娘与兄长替儿子担忧,故而才一直并未给家中传信。如今儿子身居正四品折冲都尉,得以主持一军之府,也算是有所成就。日后,就请阿娘安心地尽享兄嫂与儿子儿媳的孝顺罢!”   “阿娘,三郎归来不是件天大的好事么?”谢璞立即过来相扶,“他如今成家立业,两样都齐全了,阿娘也不必日日念叨于他、担忧于他了。且三郎说得是,如今我们兄弟三人齐聚,各自都已成家生子。阿娘日后也不必再替我们辛苦操劳,只管好生休养,享儿孙的清福就是了。”   王氏却是含着泪,横了他一眼:“怎么?如今你们成家立业了,便嫌弃我在旁边指手画脚了?你们兄弟二人都不听我的话,一个明经出仕,一个投军从武。所以,就觉得我说的都是错的了?日后就不必再管教你们了?”   “儿子怎会有此意?阿娘多想了。儿子只是觉得,阿娘也是时候该多享一享福了。”   “阿兄说得是。咱们重振陈郡谢氏,其一为的是列祖列宗,其二不就是为了让阿娘尽享荣光么?”   兄弟二人扶着王氏回到床榻边,服侍她躺下之后,便坐在床榻前,殷勤地问候起病情来。王氏又让谢玙也近前来,瞧着他们兄弟和睦,顿时面露慈爱之色:“三郎既已经回来了,咱们一家时隔十余年终于团聚,怎能再度分离?三郎,你离家这么些年,我就暂且不计较了。但这日后,你岂能忍心再度抛下我们不顾?”   闻言,谢璞一怔,谢玙亦是神色微变。他们依然记得前些时日发生的那场冲突,没想到王氏竟没有说几句话便直接道了出来,仿佛并未记着她当初说过的话——绝不让李氏登门。小王氏与颜氏亦是目光微动,两人早便瞧见李暇玉与染娘浑身鲜艳的衣裳首饰,心中知道这是弟妹在向阿娘示威呢。当日婆媳二人争吵得那般激烈,心中都已经有了隔阂,怎可能愿意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李暇玉垂下眼,握着染娘软绵绵的小手,静默不语,神色亦没有任何变化。谢琰却并未看她们母女,只是温和地笑起来:“阿娘说得是。儿子离家多年,确实应该日日侍候阿娘,承欢膝下才是。只是,儿子此番归家其实并非安然无恙。”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前:“当初重伤濒死,好不容易才救过来,如今还留有暗伤在身,夙夜头痛难忍。此番前来长安,也是为了请药王诊治针灸。故而,待儿子寻医求药,彻底痊愈之后,再归来侍奉阿娘罢。否则,一直留在阿娘身边,恐怕只会教阿娘替儿子忧心,反倒是惊扰了阿娘养病。”   ☆、第一百七十四章 稍微和缓      王氏一愣,拧起眉端详着幼子的气色,这才发觉他确实脸色有些苍白。她不禁又急又惊,忙道:“赶紧让我瞧瞧你的伤势!!”说着又埋怨道:“既然尚未痊愈,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还规规矩矩地在这里正襟危坐,还不赶紧躺下!依我看,既然你还需养病,索性就莫要折腾了,在这里住下就是了。”   谢璞与谢玙闻言,也过来要扶着谢琰倚着隐囊坐下。而小王氏与颜氏立即退避到屏风之后,李暇玉则将染娘抱入怀中,微微抬起眼看过去,难掩担忧之意。谢琰不露形迹地朝她瞥了一眼,示意她不必忧心,又拒绝了两位兄长的好意:“胸前的伤口早已收拢,已然并无大碍,如今难熬的是暗伤。之前我千里迢迢自幽州赶到长安,不也安然无恙么?阿娘与两位兄长不必过于担忧。”   然而王氏却依旧坚持要瞧他的伤势,于是他微微拉开衣襟,露出狰狞纠结的伤口。谢璞与谢玙都惊了一跳,更不必提王氏了。她再度垂泪不止:“天可怜见,也不知我儿这些年来都受了何等罪!!除了此伤,恐怕你身上还有不少伤口罢?军功是拿命去搏的,你安安生生地贡举不好么?非得让我成日为你提心吊胆?”   “先祖就是靠着军功搏出了陈郡谢氏的赫赫声名,若是惧怕沙场惨烈,惧怕马革裹尸还,那便不是谢氏男儿了。何况,为了保家卫国,便是当真牺牲亦是值得荣耀之事。”谢琰掩好衣襟,浅笑着回道,“阿娘不妨细细想一想,我如今能够平安归来,比起那些长眠的同袍们,已是幸运之极。”说到此处,他不免动容。虽然他并不记得,但从李暇玉所述的战况来看,那些追随他多年的亲信府兵几乎折损了大半,令他不由得替他们痛心。   “不提这些了。”王氏勉强收了泪,又道,“咱们一家团聚也不耽误你寻医求药。且你暗伤未愈,若不能住在一起,每日让六娘帮着看顾一二,我又如何能放心?”她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李暇玉是否能照顾夫君的怀疑,淡淡地看向这个始终不言不语的幼子媳妇,“毕竟,你媳妇每日都须得入宫,忙碌得很。她连染娘都无暇看顾,又如何能好好照料你?”   “儿子自有元娘与仆婢照顾,如何能劳烦阿嫂?”谢琰轻描淡写地回道,“况元娘入宫,亦是奉皇后殿下之命。此既是皇家给咱们家的恩宠,亦是为皇家尽忠,自然不容怠慢。旁人家便是想要这样的机会,恐怕亦是百般难求,咱们家自是应该谨慎把握如此良机。且即便如此,元娘也想借着宫中的人脉,为我访一访京中的名医,往后少不得须得她继续劳心劳累。”   “我抛下元娘与染娘母女,孤身在外征战多年。若非元娘将家中之事打理得十分妥当,又如何能无后顾之忧地踏上战场?而且,不知阿娘是否听说过,我在战场遇险之时,是元娘出生入死往北疆相救。后来又是她替我洗刷冤屈,报仇雪恨。自那时起,我便觉得,这天下间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娘子了。”   他的言语虽然温和,同时也充满了坚定且不可摧折的力量。望向李暇玉母女的时候,他的目光中亦满是温柔和信任。当再凝视着王氏之时,他也是含着笑意:“故而,阿娘不必怀疑元娘的能力。照顾我们父女二人,于她而言轻松得很。她可是万军当中一马当先救夫的定敏郡君,连先帝都夸赞不已的巾帼豪杰,岂会被这种区区小事所难倒?”   见他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一通,王氏眉头轻皱,还欲再言,便又听他道:“至于同住,这间宅子便稍有些小了。若想住下咱们三房人,委实有些不够。”   说罢,谢琰瞥了身侧的谢璞一眼,正色道:“方才便听闻大兄提起来,说是他想换个大些的宅邸。眼下宅中只剩下园子中的小院子能住下,他十分担忧那处院落很难令我好生静养,便让我暂时安置在李家。若是过些时日,果真寻得合适的宅邸,我们再搬过来亦不迟。”   谢璞眉头微挑,不着痕迹地斜了他一眼,同时毫无破绽地接过话:“阿娘,方才三郎还说,觉得这间宅子太小,委屈了阿娘,不便于阿娘休养,想将阿娘接到怀远坊去养病。只是我才是长子长兄,岂能容他胡言乱语,便将他斥责了一通。阿娘先前不是也提过要搬到城东去住?待到开春之后,我们便去细细寻访合适的宅子。到时候,咱们赁个大些的宅邸,再一起搬过去住,一家团聚。”   两位堂兄弟既都这样说了,谢玙便也只得接过话,闷声闷气:“那小院子确实很难住得下三郎一家人,难免委屈了三郎。况他不是还须得好生养着?搬来搬去也容易劳累。世母若是想念三郎了,不妨让他时常过来问安就是。”   “让他每日都走一遭,不也觉得劳累?”王氏嗔怪道,见三兄弟皆是众口一词,便又道,“细细想来,你们所言也不无道理。大郎,若是新赁大宅第,你们手头不宽裕,我这里还有些钱财,都拿去用就是了。左右不过是些许浮财,如何比得过咱们一家团聚重要?”   谢璞闻言,立即推辞道:“奉养阿娘照料阿弟本便是长子长兄的责任。阿娘就将那些钱财都留着伴身罢。儿子如今有俸禄职田——”说罢,他似是猛然想到什么,竟有些懊恼地住了口:就该知道,阿娘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委实不该随意地接过话,实在是大意了。   小王氏立即笑着替他描补:“义之说得是。若让阿家贴补,岂不是衬得儿没有半点打理中馈的本事了?阿家尽管放心,家中尚有积蓄,赁间宅子应是无妨的。虽说‘长安居,大不易’,但咱们也并非那些寒素人家,该有的体面也是不能少的。”   李遐玉勾起嘴角,笑盈盈地接过话:“说来,咱们家中有俸禄的可不止是大兄呢。三郎自从出仕之后,职田俸禄亦是年年积存,如今早已颇有余裕。按理说,这些都该归入公中,由阿嫂来打理才是。只是先前从灵州来时,这些出息都不曾带过来。将它们从灵州运来长安毕竟不便,儿便一直想着是否该去信让祖母帮儿就地折卖了,换了布帛钱财,再送来长安。”   她就知道,这位阿家突然提起钱财之事,必定便是在暗示敲打她呢。不过,这也确实是有道理的。谢家尚未分家,晚辈本便不该藏有私财,一切都须得归入公中才是。更何况谢琰品级最高,虽是外官低了一层,俸禄职田却是最多的,理应支撑起家中用度。只是,这位阿家也将她看得太低了,这么些俸禄职田,她从未放在眼中过。谢琰也一直分割得十分清楚,就算尽数交出去亦是无妨。   “理应如此,元娘考虑得很周到。”谢琰亦颔首笑道,“到时候,赁宅子与家中用度应当便绰绰有余了。若是我的俸禄职田不够,元娘是御封诰命,亦有一份禄米。虽说并不多,但亦是聊胜于无。待我过些时日为阿娘请封诰命,阿娘也能领禄米了,那便更是不必发愁了。”往日家中入不敷出,皆因王氏用度太过随意之故。如今交给小王氏打理,他倒是觉得能够安心了。毕竟,这位阿嫂的脾性完全不同,必定能安排得十分妥当。   见他们二人并无留下私财之意,王氏也安心许多。又听幼子说要替她请封诰命,顿时觉得他确实颇有孝心,不由得神色稍霁:“三郎,你这些年究竟是如何过的,与阿娘仔细说一说罢?灵州地处北疆,想必定是比不得咱们陈州繁华,更莫要提长安了。我总是想着,你日后便是谋职缺,也莫要回灵州去了才好。免得咱们一家刚团聚,又要骨肉分离。”   “阿娘,这如何能由得儿子选择?”谢琰遂道,“无论朝廷将儿子派往何处,儿子都毫无怨言。至于承欢阿娘膝下,横竖往后日子还长着,也不差这么些时候。”以他来看,与其待在安宁之地,看着那些萎靡不振的府兵,倒不如再度去往边疆,日日操演军阵,杀敌御敌得好。如今薛延陀虽灭,但河北道之外尚有高句丽与靺鞨人,西域尚有突厥人,依旧是敌情四伏。   谢璞亦笑道:“阿娘也不过是舍不得你罢了,如何不知道这职缺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呢?对了,你便与阿娘说一说之前那些事罢。我也与她说过几遍,当然比不得你自己说来得栩栩如生。”兄弟二人已经决定将“离魂之症”隐瞒下来,毕竟这症候实在太罕见,也不必教家人跟着担忧。为此,他们交换了许多消息。且,因谢琰常年不归之故,家人之间也早便生疏了许多,并不容易露出什么破绽。   谢琰便将他自李遐玉姊弟那里听来的诸事,以及谢璞所言的一些事,添添减减地说了起来。此外,他还将李遐龄唤过来,时不时让他描补几句。两人便犹如讲经的比丘,将诸事说得极为生动,不仅王氏听得连连颔首,连谢玙亦是听得十分入神。谢璞望着他们,颇带着几分感慨之色。   小王氏见状,便笑着将李遐玉与颜氏都牵到另一旁,低声道:“日后咱们一家子人,可要好生相处,方不负阿家的期望,亦不负他们兄弟三人的情谊。我是长嫂,你们若有任何不如意之处,只需与我说就是,绝不会委屈你们半分。”   “阿嫂一直照顾着我,我十分感激——”颜氏柔声应道,“弟妹的性情亦是极好,想来日后咱们定能一家和乐融融。”   李遐玉亦诚心诚意地道:“我初次见到两位阿嫂,心中便觉得很是欢喜。曾在家中住过几日,自然也知道两位阿嫂皆是真心待我。若在同一屋檐下,想来咱们亦能如好姊妹一般相处。”她确实尊重小王氏,对颜氏也没有任何恶感。小王氏有维护她之心,她自然感激。但颜氏也不过是生性孝顺,替王氏说话张目罢了,倒也没有恶意,故而她亦是并不觉得生厌。   ☆、第一百七十五章 谢琰面圣      时隔多年,再度团聚,谢家上下皆是欢喜和乐。仿佛再无人忆起之前的冲突,亦无人记得那两个提脚卖出去而后杳无音讯的奴婢。当谢琰拜别王氏,带着李遐玉与染娘离开之后,谢家宅中依旧洋溢着喜气。这位身居正四品的三郎君归来,自是令谢家的世仆们同样与有荣焉。当然,亦有人因先前传过他已经身亡的流言而觉得忐忑不安,行事越发谨慎起来。   因着时候已然不早,李遐玉换了身衣衫,叮嘱父女二人不可贪玩耽误休息,便又入宫去了。谢琰带着染娘,乘着牛车将她送到宫门前,便与李遐龄会合,继续闲游长安城,观灯赏月。而当李遐玉进入安仁殿时,义阳小公主正守着杜皇后看几盏华美的走马灯。   灯火闪烁,一明一暗,洒在杜皇后依旧带着病容的笑脸上。李遐玉倏然发现,先前她以为这位殿下病情有所好转,其实绝非如此。她身上浓重的垂死之气并未有分毫变化,而红润几分的脸色,大抵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她心中不免大惊,随后便又觉得十分难过,面上却并未流露出任何异状,稳步上前,给她们母女行礼。   “郡君今日怎么没有将染娘带过来?”义阳小公主见她身后空无一人,颇有几分失落,“阿爷给了我几盏灯,我还想让她也好好看一看呢。若是她喜欢哪一盏,便让她带回去挂起来。”小公主与染娘亦很是投缘,两人不过见了一面,便时常彼此牵挂,互相托李遐玉捎带了许多玩物。   “多谢贵主挂念她。”李遐玉将染娘昨夜央着李遐龄买的小面具取出来,“她也念着贵主呢,特地托妾将这个带给贵主。”这面具颇有几分稚趣,虽说绝非什么名贵之物,但见惯了宫中贵重饰物的义阳小公主亦觉得很是新鲜,爱不释手地拿着看。   杜皇后见状也笑道:“令娘,平日便劝你多出宫走一走,你偏不愿意去。如今你瞧,宫外也是极有趣味的。不如,过两日让郡君带着你去姑母们的府中赴宴如何?若是觉得不欢喜,就让郡君带你清清静静地逛园子便够了,无须与其他小娘子小郎君们寒暄顽耍。”   义阳小公主略作思索,点了点头,脆声道:“那郡君也定要带着染娘、华娘她们同去。谢家大郎几个也可护着我们。”说罢,她便笑着戴上面具,犹如蝴蝶般飞舞到杜皇后身边,探出小脸给她仔细瞧。   杜皇后赞了几句,小公主又突发奇想要让圣人也瞧一瞧,遂带着宫婢往甘露殿去了。杜皇后目送她走远,含笑移开视线时,却正好见李遐玉与秦尚宫似乎都带着几分凝重之色。她坦然地笑了笑:“好端端的,你们这又是作甚么?方才郡君进来时还带着喜色,怎么如今却无端端感伤起来了?倘若是因我之故,就大可不必。自个儿的身子骨,我自个儿清楚得很,能支撑到如今已是万幸。且我这一辈子虽短暂,该得的却样样不少,已经足够了。”   秦尚宫勉强一笑:“殿下日后还要看着贵主成婚,抱一抱小外孙呢,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她似是比主子更无法接受现实——杜皇后的身子骨越是临近崩溃,她便越是不愿提起此事:“郡君应是有什么喜事罢?不妨说出来,也好教皇后殿下跟着欢喜欢喜。”   李遐玉便浅笑着道:“既然殿下与秦尚宫都如此说了,那妾便说一说昨夜发生的那件大喜事罢——昨日夜里在西市观灯,妾偶然发现人群中仿佛有人似曾相识。急急追赶而去,竟果真是妾的夫君谢琰。原来他重伤后流落幽州,被幽州刺史崔使君所救,又将他收为弟子。因他暗伤未愈,崔使君便让他回长安来寻医诊治。如此,方有了昨夜的重逢。”   杜皇后难掩惊讶之色:“这可是一桩奇缘了,也确实是件大喜事。先前圣人便曾与我提起,崔刺史曾在给他的书信中提过,他前些时日收了一名十分令他满意的弟子,想不到竟然便是谢都尉。”   “何尝不是呢?”秦尚宫也拊掌笑道,“圣人也曾说想见一见谢都尉,他又是崔刺史的新弟子——”   “谁是崔子竟的新弟子?”殿外倏然传来圣人的问询声。李遐玉与秦尚宫回首看去,就见天家父女二人牵着手走了进来。圣人脸上也戴着一张面具,与义阳小公主相映成趣。两人遂跪地行礼:“妾(奴)见过圣人。”   “方才居然听你们提起崔子竟的新弟子。朕都不曾见过,难不成你们却知道是何人?”圣人在杜皇后床边坐下,笑着摇首叹道,“崔子竟在信中连连夸赞,说他这弟子如何文武双全,如何心志坚忍,如何德行孝悌,竟是无一不好。令朕忍不住想见他那弟子一面,看看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他却推托这弟子重伤未愈不便远行,一直不愿意送到朕跟前来。你们若有什么消息,可不许瞒着朕。”   “臣妾方才问起来也觉得极巧。”杜皇后浅笑道,“圣人心心念念的崔刺史的新弟子,竟是定敏郡君的夫君谢琰谢都尉。”秦尚宫也接道:“他们夫妇二人,居然昨夜在西市观灯的时候偶遇,重逢相认。圣人给他们评一评,这究竟是不是一桩奇缘?”   “妙极!妙极!”圣人遂大笑,“朕此前还想着见谢琰一面,又对崔子竟的新弟子好奇得很,竟不想他们却是同一个人!他如今正在何处?赶紧着人将他宣进宫来,朕要立即见见他!瞧一瞧这个连崔子竟都禁不住满口夸赞的谢爱卿!”   李遐玉回道:“禀圣人,他如今正带着女儿染娘游夜市观灯,恐怕并不易寻。不如明日妾将圣人的口谕带回去,让他练一练礼仪之后再入宫觐见。免得他因不熟悉宫中礼仪,冲撞了圣人。”原本谢琰托她转交一封崔子竟先生的信件,如今看来,却是他自己递上去更为合适。子竟先生这份师徒情谊,或许能护佑于他;又或许,让他能够获得机会面圣,亦是子竟先生让他带信的初衷罢。   “也是,夜市观灯人山人海,也不知往何处去寻人。”圣人微微沉吟,“既如此,明日你们一家便都入宫来罢。令娘收到你们家小娘子的面具也高兴得紧,方才一直念叨着呢。”   义阳小公主听得连连点头:“咱们去皇城的城楼上看灯,更热闹,看得更远呢!”   于是,翌日李遐玉便将口谕带回了家。谢琰听罢,不免叹息:“师父替我百般筹谋,不忍心见我耽误了前程,故而才借机将我送了过来。”他其实很清楚,先生更想将他留在身侧,留在幽州刺史府之中。然而,若想令他这身份不明又失去记忆的人能够顺利出仕,得到圣人的看重自然更为重要。且长安世家云集,说不得也能让他遇到什么机缘,寻得家人。多方考虑之下,他才会命他来送这一封信罢。   “子竟先生果然用心良苦。”李遐玉也道,“待面圣之后,便赶紧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写信告知子竟先生罢。他日若有机会,我也应当给子竟先生与王夫人行稽首大礼。不如此,无法表露我心中的万般感激。”   这一日傍晚,谢琰穿上绯色公服,前往太极宫觐见。圣人在两仪殿召见了他,待他行礼之后,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朕还以为,崔子竟心爱的弟子必定是如他一般的性情,如今看来却是不像。你的性情似乎比他更圆润许多,应当是外圆内方之人。这般性情,在朝廷中也容易行走。不似他,若非有崔子竟的名头,博陵崔氏的家世出身,光是那狂士的脾气,有多少人能受得住?”   “圣人说得是。不过,若无狂士脾气,又何来今日的子竟先生?若无狂士脾气,他又如何会断然离开繁华的长安,去往偏远之地为国家社稷竭尽全力,为圣人在外分忧解难?”谢琰微微一笑,“想来,子竟先生应当也并不在意旁人受不受得住他的脾气,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圣人的信任。至于那些不看他的实绩与为人,只在乎自己的颜面是否尚在的其余人等,他又何必放在眼中?”   圣人朗声大笑:“不愧是他的弟子,字字句句都维护于他。不过,你说得是。他若无那样的脾性,便不是他了,我们也不会早年便相交莫逆。有他在外头给朕讲述那些民情之事,朕才能了解百姓民生,不至于坐困宫中,受人欺瞒。”   “谢爱卿,听闻你罹患‘离魂之症’,并不记得过往,故而目前连崔子竟也不知你的真实身份?如此看来,朕倒是比他还领先一着了?”   “回禀圣人,子竟先生遣臣回长安,一则是为了诊治这‘离魂之症’,二则是将他的贺信呈给圣人。”说罢,谢琰便从袖中取出信匣,交给一旁的宫侍呈上去。“面圣之后,臣便会写信给子竟先生,告知他这个好消息。”   圣人展信阅看之后,意味深长地抬起首:“你可知,他这信中写了什么?”   “……应当是给圣人的年节贺信罢。幽州近来颇为安稳,虽说发生了不少趣闻轶事,却暂时并无紧要民情。”谢琰答道,“此外,子竟先生最近对武事颇有兴趣,说不得还想向圣人提一提燕然都护府以及高句丽、靺鞨等诸事。”   幽州是河北道的戍边重城,崔子竟虽只是刺史并非都督,其远见卓识却绝非寻常的一州刺史可比。他的目标是坐镇边疆,将胡汉之别消弭于无形之中,从此之后再不必担忧胡人反叛为患。而这同样亦是谢琰的意愿——无论是突厥降部或是铁勒诸部,在先皇驾崩的时候都曾有过些许异动。他并不愿见到牺牲无数将士性命才换来的安宁,数十年后便会再度打破。他更不愿意见灵州、凉州、夏州等地的百姓,再度陷入战火之中,惨遭屠戮。   ☆、第一百七十六章 故交重会      “果然不愧是他心爱的弟子,你确实知他甚深。”圣人将那封信合上之后,微微笑了笑,“不过,除了此事之外,他还写了些别的,你可能猜得出来?”   谢琰略作思索:“既然圣人这般询问臣,那必定便是与臣有关之事了。应当是……详述臣的病情,顺带提及想给臣一个合适的身份让臣出仕……在幽州的时候,子竟先生也常说,希望臣留在幽州。虽说我们师徒情分不过短短半载,但也确实十分深厚。便是臣如今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曾想过可否远去幽州镇边。”   当然,不考虑继续留在灵州,也因为经李暇玉姊弟二人说明之后,他很清楚那几个军府的折冲都尉应当都没有替换的可能。凉州则因李袭誉一事,早便撤换干净了,夏州亦是没有任何空缺。既不能留在熟悉之地,去幽州随时接受先生的教导自是更好的选择。   圣人大笑:“这回你可没猜中。莫要小觑了崔子竟,这些时日他已经开始怀疑你绝非寻常之辈,认为你或许便是传闻中那位下落不明的折冲都尉。他早便私下派部曲去灵州打探消息,但正逢寒冬腊月又人生地不熟,短时间内恐怕很难传回确切的消息。故而,他便托朕让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认一认人。显然是将你找寻身世之事都交托给朕了。”   谢琰微微一怔,不由得再度动容:“先生此前从未提起过……”   “他本想告诉你此事,让你自己回灵州探访。无奈你暗伤发作不得不寻医问药,此事于你亦十分紧要,若是猜错了引发其他症候更是后患无穷。所以,他才什么也不提,命你来了长安。”说到此,圣人不免一叹,“他确实十分疼爱你这位弟子——既然朕受他所托,这便赶紧将两位将军召入宫来,让他们认一认罢。”   “圣人……”谢琰从未想过,这位年轻的圣人居然亦有如此一面,不禁无奈笑道,“夜色渐深,又何必因臣的缘故,烦劳两位将军入宫来?何况,臣本便打算这两日便递帖子去拜访两位将军,谢过他们的照拂。”   “朕只是替崔子竟圆他的心愿,与你并无干系。便是他们二人见过你,也不妨碍你去拜访他们。”圣人笑眯眯地,又道,“自阿爷驾崩之后,他们几个胡将一直闹腾着要殉葬昭陵。朕坚持不许,他们便郁郁寡欢,总是闭门不出。如今已经过了半载,得见了你这位故人,他们心里应当也会好受一些罢。”   谢琰遂长拜而下:“臣替家师叩谢圣人。”   “这份人情,岂是你叩谢一回便能还给朕的?待崔子竟自己来还也不迟。”圣人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至于你……他将你送到长安,便是忍痛割爱,将你送到了朕身边。朕又如何能再将你放回幽州去?你且寻医问药,将暗伤治好。朕与崔子竟再好好商量一番,必定要给你一个最适合你的职缺。”   于是,谢琰又叩首再拜:“臣叩谢圣人隆恩。”若是他猜得不错,大概他短时期内休想回到边疆——或者也不会真正成为主持一座军府的折冲都尉了。等待他的,或许是他从未想过的职缺,或许是一件十分紧要而又尚未有人做过的事。圣人与师父的双重信任,令他不由得有些热血沸腾,更有些期待前方等着他的究竟是份什么样的差使。   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奉召入宫的时候,李遐玉正牵着义阳小公主与染娘走下行辇,欲登上宫城西面安福门的城楼观看外头锦绣灿烂的灯轮、灯塔与灯楼。远远地望见两位将军骑马慢行而来,她便朝着他们行了拜礼。对于两位将军这些时日的颓靡,她早便已有听闻,且感慨良多——   胡将们对先帝忠心耿耿,自先帝驾崩之后,便曾数度上书要求殉葬昭陵,皆被圣人拒绝了。几人闷闷不乐,据说接连几个月都蓬头垢面,时不时就要痛哭一场。有时在朝堂上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惹得大家面面相觑,朝会都不知该不该继续了。圣人无奈之下,只得暂许他们不必上朝,让他们在家中歇息一段日子,免得耽误政事。   如今瞧起来,两位将军的神色依旧有些沉郁,显然情绪仍是十分低迷。不过因面圣之故,他们倒是勉强将自己收拾了一番。见遇上了行辇,两人便也立即下马给小公主行礼。契苾何力望向李遐玉,惊讶道:“我竟不知你居然来了长安……何时来的?怎不给我递拜帖,去我府中走一走?”   因两家之间是亲戚,故而李暇玉也只当他是亲近的长辈,便笑道:“儿奉召而来,赶在年节前那几日到了长安。本想早些给契苾世父递拜帖,但入宫、过年这些事接二连三,竟始终不得空闲。不过,这两日便可能要上门叨扰了。”   “若早知道你带着孩子进了京,便该接你到我家中住下,一同过年才是。”契苾何力摇了摇首,恍然又道,“似乎听谢三郎提起过,他的兄长如今在长安?那便该阖家团聚了。罢了罢了,不提这些。这些时日我都闭门谢客,不过你是亲戚,自然不是什么客人,随时过来就是了。”   “儿省得。”李暇玉又问候了执失思力将军,这才目送他们远去了。她大抵能猜得出,为何圣人突然要召见这两位将军。无非是让他们与谢琰见一面,也好激起两人的激昂之情,令他们不至于一直沉溺在先皇驾崩的悲哀当中。仔细说来,他们为先皇驾崩而悲痛万分,也足可见他们对大唐的忠诚。虽说他们并没有别的意思,但眼看着胡将们都有这般仁义的性情,又有哪一位圣人不觉得放心?不深感信赖呢?   登城楼的时候,义阳小公主听见外头踏歌的笑闹声,十分意动。因着她年幼又得宠爱,并没有傅母教导她规矩,约束她的礼仪,故而她依旧是天真可爱。趁着宫人还在后头气喘吁吁,她便牵着染娘往上疾奔了。   李暇玉并未制止她们,只是加快脚步跟在二人身后。她其实能够理解小公主的好奇——因着圣人与杜皇后提出要为文德皇后与先帝守孝三年之故,宫中的宴饮虽不禁酒水,却不许丝竹舞乐。故而,自两场国丧过去之后,宫内已经许久不曾听见乐舞之声了。小公主想早些瞧瞧外头的热闹,亦是人之常情。   “阿娘,阿娘。”染娘一面跟着小公主,一面不忘回首确认自家阿娘还在后头。义阳小公主的神情颇有几分复杂,不过很快便又笑起来:“染娘你真是一刻都不能离开你阿娘。放心罢,郡君就在后头呢,丢不了。”   李暇玉发觉了她的神色变幻,朝她伸出手:“贵主,牵着妾罢。妾带着你们疾奔如何?”   义阳小公主没有分毫迟疑,便将微凉的小手放入她掌中。于是,李暇玉一手牵着一个小家伙,配合着她们的步伐,疾步登上城楼。当望见前方璀璨的灯火时,两个小家伙都怔住了,睁大眸子遥望着眼前繁华热闹的灯市。登高望远,仿佛能瞧见西长安城每个角落的辉煌灯楼,宛如星河落入人间;仿佛能听见自各处传来的踏歌欢笑,犹若无忧无虑的佛国乐土——这便是大唐,这便是盛世,这便是万国来朝的长安城,举世无双。   而同一时刻,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也踏入了两仪殿。两人朝着坐在中央御座上的圣人行礼,再度抬首之时,瞧见旁边穿着绯色公服的年轻郎君,禁不住一怔。微愣之后,紧接着便是狂喜。他们甚至一时忘了这是在御前,便大笑着过去拍这年轻人的肩膀:“还道圣人怎么突然召见某等,原来是为了你!”   “谢都尉,你可算是回来了!可教某家那些部曲好找!当时只恨不得在你家定敏郡君跟前夸海口说,自家的部曲对漠北了如指掌,不料却怎么寻都寻不着你的下落!后来某连定敏郡君的信都不敢看了!实在是惭愧得很!”   “有劳两位将军了。”谢琰立即对他们躬身长揖,以示感激,“若非两位将军慨然相助,拙荆恐怕也难以支撑到如今。”的确,若是缺少了人手,李暇玉必定不可能安心。痛苦、焦虑与绝望,很可能令她濒临崩溃,亦很可能令他们再度错过,不断地蹉跎时光。   圣人含笑将他们的激动看在眼中,慢条斯理地问道:“如此说来,两位将军确认,眼前之人确实是在漠北失踪的谢琰,谢折冲都尉?”   “回禀圣人,臣绝不会认错,他不是谢琰还能是谁?”契苾何力一时高兴,并未细想。倒是执失思力忽而一笑:“圣人,其中可是有什么缘故?”   “无论有什么缘故,如今谢都尉归来是事实。”圣人微笑,“朕看,你们似是也有好转,便安心了。”他缓缓立起来,虽是身量有些单薄的年轻人,其威严却仿佛天生一般,足以震慑群臣:“你们都曾是护国安邦的功臣,战功卓著。父皇给朕留下的大好河山,朕绝不能容许有失。而你们,正是朕日后需要依仗的重臣——三位爱卿,为父皇、为朕,牢牢守住这万里江山罢!”   “臣定不辱命!”契苾何力、执失思力与谢琰立即满面凛然地跪下来,异口同声应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走亲访友      “元娘的意思,是咱们一家人都去契苾将军、执失思力将军府中赴宴?”小王氏挑起眉,不着痕迹地望了王氏一眼,果不其然发现她已经流露出轻蔑之色来。然而,区区没落世家,又如何来的底气蔑视一位娶了县主的正三品将军?另一位将军甚至是位封国公,亦是尚了九江大长公主的驸马?   李暇玉似是不曾瞧见王氏的神情一般,微微一笑:“契苾将军是亲戚亦是长辈,咱们阖家去赴宴亦是亲戚走动的应有之义。若是阿兄阿嫂都不去,反倒可能教人误会,以为咱们谢家对这门亲戚颇有微词呢。”她这句话,明里暗里皆是提醒小王氏,契苾家是李家的姻亲,谢家若是有任何不愿结交之意,便同样是对李家不满。当然,至于王氏那便不必再提了,她从来就没有对李家满意过,何况又多了这样一门胡人亲戚?   “至于执失思力将军——安国公,他并非亲眷,贸然递帖子上门亦有些唐突。三郎会先去一趟,专门致谢。届时他可能会给一些饮宴的帖子,邀我们参加九江大长公主准备的宴饮。”九江大长公主是圣人的姑母,公主府给出的帖子,京中谁敢拒绝?谁敢不往?能给一张帖子,已经意味着给一份颜面了。为了这份颜面,外头有的是争争抢抢的没落世族。陈郡谢氏自是需要紧紧抓住这样的机会。   “元娘说得是。”小王氏颔首,又作询问状望向王氏,“阿家以为如何?说起来,咱们年节之中并未四处走动起来。儿先前还曾与义之商量,若是阿家身子好转些,咱们也总该去亲戚家中拜访才是正理。”   王氏显然已经想明白,无论是九江大长公主或是临洮县主,都绝非陈郡谢氏能得罪的。且不提二人嫁的都是胡人大将,高官世族们便是瞧在她们的身份上,也不敢对她们有任何怠慢之意。只是,那可是化外蛮族!早已汉化的鲜卑人且不提,突厥人与铁勒人,那可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夷,她只要想起来便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我身子骨还有些虚弱,便不去凑热闹了。义之是谢家宗子,六娘是宗妇,有你们二人去已经足够。至于孝之与阿颜——”她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去,颜氏温婉地笑起来:“阿嫂与弟妹去赴宴,儿便留在世母身边侍奉罢。虽然并不机灵,不能为世母解闷,却也能陪着说几句话。至于孝之,近来都在苦读,想来亦是不愿出门赴宴的。”   她如此知情知意,王氏自是十分满意,勾起嘴角又瞥向李暇玉。李暇玉亦不勉强,笑道:“既如此,那便请二嫂替大嫂与我侍奉阿家了。若非这些宴饮实在推拒不得,我自然也要好生孝顺阿家的。”   话虽是如此说,但女眷们周围的气氛仍有些微妙——谁心中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罢了。坐在另一侧的谢璞与谢琰闻言转身看过来,圆场道:“阿娘,咱们这个年节也不曾去亲戚家中走动,恐有些怠慢罢。仔细想想,谢氏目前应当无人在京中,倒是有位别房的长辈,似乎在外出任一州都督。”   陈郡谢氏的衰落,由此亦可见一斑。除了这位血缘已经极远的别房长辈外,竟是寻不出一位京官来。尤其是他们阳夏房,因为父祖皆逝世得早,居然连门荫都未能保住,只能从头开始挣功名。这么些年来,历经数度屠戮的其他房支亦是人丁凋零,便是想要相帮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大家都一起衰败下去。   小王氏略作思索,接道:“王氏倒是有几门亲戚。三房嫡脉早年便移居长安,大房似乎也有长辈嫁到长安的人家。四房尚主之后,似乎就从来不曾与我们走动了,这关系也不知该不该续起来。”   闻言,王氏的神色略有些沉。仔细想想,四房早年便尚主一飞冲天不提——名不见经传的三房嫡脉只得一儿一女,居然儿子便中了进士,女儿再醮还能嫁个状头,简直令晋阳老家诸房支都刮目相看。至于大房,好歹如今出了个明经出仕缓步升迁,亦勉强能撑得起来的博陵崔氏女婿。思来想去,在三郎归家之前,竟是她们二房最为沉寂了。义之这个刚出仕的明经说出去,哪里有旁人家的进士好听呢?   往昔太原王氏晋阳嫡脉都不得志,来往起来尚有不少隔阂。如今其他房支皆兴盛,唯有她们依旧沦落,便是上门去拜访,恐怕也须得看人家的脸色。幸而眼下有正四品的三郎撑着门面——仔细想想,如此年轻的折冲都尉,整个大唐恐怕亦是头一份,她也终于能够扬眉吐气地出门去交际了。   “咱们毕竟是晚辈。”想到此,王氏便含笑望向谢琰,眉眼中带着无尽的慈爱之意,“便是没有存着让人提携的心思,也很该主动去拜见才是。先去三房走动,这两天就赶紧递上帖子;再去大房的那位族妹处走动,也尽快递帖子;至于四房,递上帖子与礼物后便不必再管,横竖他们素来高高在上,也不会搭理咱们。”   谢琰细细想了想,看向谢璞:“阿兄,三房是否就是联姻博陵崔氏那一支?”他没有记忆,此前一直不曾想起来——自家师母亦是太原王氏晋阳嫡脉,若是叙血缘亲戚,也算是他的远房姨母。看来,他流落到幽州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般奇妙的缘分,若是先生知晓,想必亦会朗声大笑罢——说来,如今信已经送出去,便是他并未提起,先生与师母应当也猜得了他们的亲戚关系才是。   “不错,正是那一支。”谢璞回道,紧接着恍然大悟,“瞧瞧,连我也给忘了。你师母不就是咱们的族姨母么?阿娘也唤一声族妹,那可是正经的亲戚。如今又与你有师徒情谊,更该走动得紧密一些才是。这备礼也轻忽不得。此外,还有博陵崔氏那一头,咱们也得赶紧上门去。”   王氏听得纳闷,于是谢琰又细细地说了他拜的师父究竟是何身份,她这才恍然大惊:“居然是博陵崔氏二房那位崔子竟?!”紧接着,她的目光瞬息万变,竟是有些失落:“瞧瞧,你拜了这样一位大才子为师,却偏偏已经靠着投军出仕。不然,在崔子竟门下受教导,焉有不中进士之理?”   谢琰听了,自是哭笑不得:“师父知晓我喜爱武事,很少提贡举之事。便是不知我的身份,他大概也只会举荐我投军。”他不愿多提贡举与投军二事,免得再度争执起来,于是又道:“阿兄阿嫂不必为礼物费心。元娘虽不知咱们的亲戚关系,却也早便为师父师母两家悉心准备了礼物。都是些从灵州带来的风物,想来他们也会很欢喜。”   李暇玉也笑着接道:“虽说在灵州时也常有人情往来,亦是涉及到陇西李氏等高门。不过,备下这些礼物,我心中还有些拿不准——不如阿嫂到时候替我瞧一瞧,若是有不合适的,赶紧换了另备。否则若是失礼了,三郎可要向师父师母请罪了。”   “师父师母都是豁达之人,自是不会放在心上。”谢琰不等王氏接话,便又道,“不过让大嫂过目,亦是应有之义。对了,到时候阿娘去是不去?近来阿娘的身子可有好转?”他早便询问过诊治的医者,自然知道王氏已经调理妥当了。此前因不想去两位将军家赴宴,不过是拿身子骨作为托辞罢了。如今是去拜见族中长辈,自然大为不同。   果然,王氏微微拧起眉:“当然要去。你们的辈分太低,若是我不去,也显得很无礼。虽然说如今尚未痊愈,不过撑一撑倒是无妨。”事实上,因太原王氏与陈郡谢氏皆为没落名门,她从未参加过什么像样的宴饮,心中多少有些好奇。往自家亲戚家去,总比贸然往不熟悉的高门中去更自在些。   小辈们自是不会拆穿她,只作什么也不知晓,便继续说说笑笑起来。小王氏与李暇玉约好了到时候一同出门,乘着牛车前往契苾将军府与安国公府(或是九江大长公主府)。而颜氏悄悄地瞧了她们一眼,垂目掩去了所有的艳羡。   次日,谢家众人与李遐龄这个李家人,便一同去了契苾将军府。他们是晚辈,按理说应当由同辈来招待。但契苾何力将军生性不拘小节,也跟着迎了出来,将谢琰、谢璞与李遐龄拉去外院正堂中饮宴。契苾家的儿媳则将李暇玉、小王氏与染娘迎到正院内堂,去见临洮县主。   许是因彼此到底是亲戚的缘故,看在姑臧夫人的面子上,临洮县主待她们倒很是亲热。她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打探着宫中的消息,似是在试探李暇玉这位定敏郡君到底受不受宠,又有多受宠。杜皇后本便有扶持李暇玉立足的意思,早便示意她可借着宫中的东风了,她自然不会拒绝。于是,言谈的时候,不免便多次提到圣人、皇后殿下与义阳小公主。   随着侃侃而谈,李暇玉能感觉到,临洮县主瞧她的目光渐渐地有所变化。毕竟,圣人与杜皇后因守孝或生病的缘故,这一年来已经甚少出现在众人跟前。此外,杜皇后的病情亦是令宫中暗潮汹涌,宫外的女眷们无时无刻不琢磨着日后该如何抉择。如今多了一位能够接近他们,而且颇为受宠的年轻贵妇,又有谁不愿意结交她呢?说不得什么时候,便能从她这里打听得只言片语,也好判断日后的形势不是?   临辞别的时候,临洮县主一再邀请李暇玉与小王氏随时过来陪她:“自从女儿出嫁之后,我总是觉得有些孤单。身边只有一个儿媳陪着,如何能热闹得起来?如今见了你们,便如同自家女儿似的,实在是面善得很。你们往后也别递什么帖子,但凡有空闲便随时过来就是。此外,若我接了什么宴饮帖子,也会将你们一同叫上,可别推辞。”   “县主如此盛情,儿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李暇玉微微一笑,“只是这两日还须得去拜见其他长辈。待到过些日子,儿天天过来将军府,县主恐怕光是看儿的脸都会觉得腻了。”   “是啊,来得太勤快,恐怕县主也会觉得这两张脸实在是看得太多了呢。”小王氏接过话,“且改日若是儿在家中饮宴,也请县主给儿盛情招待的机会才是。”   “你们安心罢,我一定去。”临洮县主笑了笑,“什么时候定了日子,只管叫上我和将军。横竖将军如今歇在家中,无处可去,这些时日提到谢三郎便是满口称赞。教他多瞧一瞧你们谢家人和李家人,也让他多高兴几分。”她自是不会提起,契苾何力将军时不时还叹气,连连说当年没有定下谢琰这个女婿实在可惜之类的话。那时候她瞧不起谢琰,如今便是觉得此子前程不可限量,结果亦是不可能更改了——更何况,眼前这位寒门出身的定敏郡君,也绝非易与之辈。与宫中联系如此紧密的命妇,目前长安城中也只有这一位,何不与她交好呢?   ☆、第一百七十八章 王家三房      这些年来,太原王氏晋阳嫡脉一直颇不得志。虽说跻身于五姓七家之中,论门第自是极为高贵,却因接连三四代没有出现任何实权人物,而导致族人仕途不顺利,联姻亦同样受到限制。自从新朝建立之后,同为五姓七家的陇西李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嫡脉都已经有二三十年不曾与太原王氏通婚,唯有赵郡李氏尚存有一二提携之情,但他们在朝中也并不显赫。   不过,三房却生生地扭转了这番局面——唯一的嫡子中进士,如今已经是益州别驾,从四品下的服绯高官;唯一的嫡女再醮联姻博陵崔氏,夫贵妻荣,眼下更是从三品的幽州刺史夫人,诰命封为郡夫人。而后,嫡长孙又与博陵崔氏再续姻亲,居然娶得了真定大长公主的嫡长孙女;嫡长孙女也嫁入了范阳卢氏最显赫的一支范阳郡公府,成功联姻。   于是,昔日门可罗雀的王家三房,如今几乎是宾客云来。谁不知他们家是圣人尚未登基时便十分倚重信赖的亲信?若非如此,那王七郎与崔子竟如何能升迁得如此顺利?几乎是逢四年便顺着品级往上跳?两人入仕不过十年,便已经抵得过他人数十年的经营,如何不令人艳羡?又如何不令人越发想借着他们的东风青云直上?   当谢家的牛车徐徐停在宣平坊王宅之外时,前头还有好些车马等着。不过,王家很快便遣了管事仆从过来,让他们越过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直接进入宅邸内。辚辚而动的牛车中,李遐玉笑着与颜氏说起了染娘近来的趣事,华娘与染娘在旁边顽辨认香囊的小游戏。大郎谢沧将好奇地撩开车帘的两个弟弟都拉回来,眉头轻皱:“太失礼了,都给我安安生生地坐下。”   他小小年纪却颇有长兄气度,且性格甚为强势,与谢璞、小王氏截然不同。不过,爱护弟妹之心亦是时时可见,偶尔还会将小家伙们的过失揽在自己身上,宁愿自己受罚受累亦不愿见他们吃什么苦头。   对于这样一位负责任的小兄长,李遐玉亦是喜爱得紧,闻言便笑道:“大郎不需如此紧张,咱们不过是去拜见长辈罢了,无须约束得太紧。”说着,她便又笑问二郎谢泊与三郎谢澄:“你们都瞧见什么了?”   谢泊约莫五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闻言笑道:“叔母,外头停着好几辆马车。马车里的人也正掀开帘子瞧咱们呢。不过我和阿弟只是匆匆瞧了一眼,没看得很清楚。”   只比染娘大几个月的谢澄跟着点头:“他们也看我们,他们也看……”言下之意,是觉得互相都看了,应当也没什么要紧的。   见他还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谢沧立即接话道:“马车与人有什么好瞧的?日后若是骑马出行,你怎么看都使得。在车中未得两位长辈允许,便私自掀开车帘,那便是失礼。”而后,他还催促着两位弟弟道歉,直到他们都给长辈们行礼致歉,这才罢休。   李遐玉与颜氏自是并不计较,将两个小家伙揽过来安慰,又夸赞了谢沧几句。华娘与染娘也瞅着他们咯咯笑起来,谢沧无奈之下,挪到妹妹们身边,很是老成地长叹道:“还是华娘与染娘听话,为什么阿娘偏偏不生两个妹妹,却将他们生成了阿弟?”作为长兄,他尚未体会到兄弟齐心协力的好处,成日只顾着约束撒欢的阿弟们便须得耗费不少时间与精力,情不自禁便觉得还是乖巧的妹妹更好些。   李遐玉掩唇笑道:“此话你可与你阿爷阿娘提过?他们也想要个小娘子伴身呢。”小王氏便私下赞了染娘许多回,说是做梦都想再要个小娘子,成日里欢欢喜喜地宽慰爷娘,不那么闹腾。日后给她攒足了嫁妆,再寻个合适的郎君嫁出去。   颜氏却抚摸着怀中的三郎谢澄,目光略有些出神:“小娘子确实乖巧可爱,小郎君活泼些也好——”说到此处,她的话音便顿了顿,视线飘了过来,笑道:“华娘与染娘也该得个弟弟了。不过,这都是缘分。”   听得此话,李遐玉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这几乎不算是暗示,而是明示了。若非王氏与小王氏都在前一辆车上,这辆牛车里又只有她们与几个孩子,颜氏恐怕也不会将此话说出口罢。而她的意思是,三郎归来还没有几日,那位阿家便又忧心起他的承嗣问题了?若当真如此,且不提有多可笑,却也是内宅惯使的手段了。   想到此处,李遐玉勾起嘴角,握住颜氏的手,诚心诚意地朝着她微笑起来:“二嫂确实不必忧心。说来,咱们改日一同去瞧一瞧道医如何?我在宫中听说,有位极为厉害的道医,便专门诊治咱们妇人的病症,又十分擅长调养。咱们便去求几个方子,好生将养身子。说不得哪一日,便能——”   毕竟孩子们在身边,她也便没有再说下去。更何况谢沧与谢泊已经并非稚童,连华娘都懂得一些事了,闻言都垂下头来只做不知。也只有染娘与谢澄依旧懵懵懂懂,都自顾自地顽耍着,完全不为所动。   李遐玉揉了揉谢沧与谢泊的小脑袋:“两个小机灵。”颜氏也微微颔首,但笑不语。   此时,牛车已经渐渐停了下来,妯娌二人便与孩子们一同下了牛车,前去王氏与小王氏身边。而在正院月洞门前相迎的,是位极为年轻的贵妇。她的打扮并不十分隆重,只是佩戴了几件轻便首饰罢了,穿得却十分暖和,隐约能瞧见小腹微微隆起的曲线。瞧着她的年纪与雍容贵气的举止,应当便是博陵崔氏那位真定大长公主的嫡孙女了。此外,三房的长孙王昉亦守候在旁边,笑道:“都是一家子亲戚,祖父与祖母说也不必分什么男客女客。姑母与兄嫂们便一同去内堂说话罢。”   “是呢,祖母接到帖子之后高兴得很,说是许多年不曾见姑母了,甚是想念。”崔氏也亲亲热热地过来扶王氏,却得了王氏微嗔:“你身子重,可须得小心些才是,只管顾念着自己便足够了。”   因小王氏与颜氏都尽孝心搀扶着她,李遐玉正好独自立在旁边,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把住崔氏的手臂:“有我扶着,阿家尽管放心就是了。”   崔氏微怔,而后浅笑起来,朝她眨了眨眼:“久闻定敏郡君的大名,却不想咱们居然还是亲戚。便是不叙亲戚,姑父收了谢家三表兄为弟子,也很该更亲近一些才是。”若是从王家论起来,她唤崔子竟为姑父;若是从崔家论起来,应当唤崔子竟从叔父。无论如何,确实是极为亲近的关系。   “确实如此。我们谢家初来乍到,尚不熟悉长安,本便应当多亲近王家与崔家。原本我还想着,日后若能在宴饮中遇见你,心中也不至于紧张忐忑。如今见你身子重,倒是应该好好调养要紧了。”感受到对方的善意,自然需要回报更多的善意,彼此方能继续相交,甚至成为闺中之友。   “我如今身子并不算重,也时常出入宴饮中。便是我不能出门,还有祖母呢。改日再带着你去一趟崔家,娘家祖母与阿娘早便对你十分好奇了,想来也定会喜欢你这般率直的性情。日后,你们便只管跟着祖母,或我娘家祖母与阿娘。旁人便是想为难你们,见到她们之后,应当也会知难而退了。”   “原本我们便打算明日去崔尚书府中拜会,看来改日须得让阿崔你来引见,也去真定大长公主府拜见贵主。”因着先帝嫡姊平阳昭公主早逝,余下的皆是庶姊妹,先帝几乎是一视同仁。不过,真定大长公主当年献上佛医与道医,治愈了文德皇后,而后又为还是晋王的圣人选了一位情投意合的王妃,情分自然与众不同。故而,如今这位大长公主一直是皇室中最为炙手可热的长辈,几位嫡长公主如长乐长公主、晋阳长公主、衡山长公主都时常来往,圣人亦对她十分尊重。   “既然定了明日,那我便给娘家去个帖子。想来娘家祖母应当会对姑父的弟子与声名赫赫的定敏郡君感到好奇。祖父祖母时常去尚书府小住,说不得刚离开尚书府呢——尚书府中毕竟比公主府热闹许多,大家凑在一起也欢喜。”   听见后头二人仿佛一见如故的亲热叙话,王氏斜了小王氏与颜氏一眼。二人都露出些许莫名来,似是不知阿家为何突然心情不佳。王氏只得将满腹气恼都闷在心中——这两个媳妇确实无处不好,却因很少出门交际的缘故,竟然让李氏趁机占据了上风。   那可是博陵崔氏出身的三房嫡长孙媳妇,本来应当由小王氏与她寒暄才是,适当的时候也能去真定大长公主跟前露一露脸——这个时候,王氏完全忘了,谢琰才是崔子竟的弟子,而李遐玉才是深受杜皇后信重的命妇的事实。比起远房亲戚,自然还是师徒之谊更为重要。   虽说已经数十年不见,但三房两位长辈依旧表现得十分亲切慈祥。明明不过是隔房的族侄女,却犹如亲侄女似的,待王氏与谢家众人皆很是和善。他们这般的态度,王氏亦是十分受用,将此归结于她的两个儿子都已出仕,陈郡谢氏有再起之势。想到此处,似乎连他们当初违逆她,一个投军一个考明经,也没有那般令人郁怒难当了。毕竟,他们早一年出仕,她便早一年扬眉吐气,在娘家人跟前也能直得起腰来。   不过,小王氏与李遐玉却觉得,两位长辈这般和蔼,都是因他们确实性情平和之故。便是谢家无人出仕,上门来拜访,他们亦会是同样的态度。这不谋而合的妯娌二人瞬间便交换了神色:既然王家三房与谢家渊源如此深厚,为人品性极佳,阖家平安喜乐,就更应当与他们多来往了。平日里便是打醮上香这样的事,都可同进同出,也更容易亲近起来。既是如此,那么换宅邸的时候,说不得便可从宣平坊附近去找一找。   另一头,谢璞、谢玙与谢琰也与三房长孙王昉相谈甚欢。王昉有意通过贡举出仕,对只顾着闭门读书的谢玙亦是十分热心。谢琰又提了自家的小舅郎李遐龄几句,他遂立即知情知意地答应为他们二人引见一些文士友人,也可带着他们一起去参加文会。   一日时光转瞬即逝,王家觉得谢家风度犹存,自家女婿的眼光不错,谢家觉得王家平易近人,日后确实应该密切往来——端的是宾主尽欢。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博陵崔氏      在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谢家的牛车缓缓地驶入了崔尚书府所在的胜业坊。一丝彻骨的寒风自谢泊身侧钻入车内,倒是令温暖得令人有些醺醺然的气氛为之一振。原本正闭目养神的李遐玉张开双目,朝着皱眉的谢沧温和一笑:“车内太暖和了,散一散炭火气也好。二郎,可瞧见什么了?”   谢泊有些犹疑地往外再瞧了瞧,摇了摇首:“叔母,胜业坊的行人真少。”   顺着他撩起的门帘缝隙看去,外头除了匆匆来去的车马之外,确实显得格外寂静。“许是因大雪天气的缘故,不适合出门罢。既是如此,别坐在风口,赶紧过来烤烤火,免得受了风寒。”李遐玉笑着道。坐在她身侧的几个小家伙原本还对外面的风景充满了兴趣,如今也兴致缺缺地倚过来,围在炭炉旁边。   与谢家所在的热闹喧嚣的延康坊相比,或者与王家三房所在的平和静谧的宣平坊相较,聚集着权贵世家的胜业坊处处宅门森严,高大的乌头门内戟架林立,令人不由自主地便被其气势所震慑压制。小家伙们自然对这些或古朴或华丽的宅邸毫无兴趣,亦不知这些宅第里住着何等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们只知道——胜业坊景致不好,感觉也不讨人喜欢。   牛车终于缓缓行至空落落的崔府门前。博陵崔氏二房嫡脉早便过了门庭若市的时候,因崔尚书素来不喜应酬之故,纵是如今满门服紫服绯高官,又出了崔子竟这位天子亲信,也无人胆敢随意前来攀扯冒犯。便是有心想要攀附的人也须得掂量一二,免得因太过热切反倒是惹得崔氏的高官们不悦。故而,除了宴饮的时候之外,崔府外头通常安静得很。   守候于阍室中的仆从快步而出,将谢家的车马引向侧门。越过夹杂在中路与西路中间的甬道后,牛车这才徐徐停在内院月洞门前。谢琰、谢玙下了马车,就见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并肩过来相迎。他们的年纪应当与谢璞夫妇相差无几,应该正是崔家嫡长孙崔笃与其妻郑氏。   此时,小王氏与颜氏也搀扶着王氏自牛车上缓步而下。而李遐玉带领着一群小家伙跟在后头。王氏有意不教她再夺了风头,便示意小王氏上前寒暄。她在这一路上已经叮嘱了长媳与侄媳许多话,两人都连声答应了。此时,小王氏自是不能违逆她的意思,于是微微笑着上前把住郑氏的手臂,轻声细语起来。   李遐玉倒是并不在意,原本长嫂是宗妇,便该上前说话才是。上回她也不过是机缘巧合,亦不想让王家觉得谢家不擅长交际罢了。她轻声地提示着让孩子们上前见礼,于是,小家伙们都很乖巧地过去行礼。崔笃与郑氏笑得十分和蔼,给了他们见面礼。单从价值上看,这些见面礼倒并无什么贵贱远近之分,很是公平公正——王氏很满意地轻轻颔了颔首。   彼此互相见礼之后,崔笃夫妇便带着谢家众人往正院内堂而去。一边缓步慢行,崔笃一边回首笑道:“昔年祖父便觉得与谢郎君颇有缘分,对谢郎君亦是十分欣赏。我记得咱们还曾见过好几面,一同赶赴宴饮,你的经历也令我们这些长年待在长安之人深感佩服。没想到,如今谢郎君竟成了叔父的弟子,从今往后便是一家人了。”   “崔尚书对我有举荐提拔之恩,我与博陵崔氏的缘分确实早在灵州时便结了下来。”谢琰微微一笑。因着今日拜会崔家之故,他此前曾与李遐玉讨论过当年的诸事,并将一直追随他的那些亲信部曲都叫来询问了一番。“拜子竟先生为师,亦是机缘巧合,也足可见咱们之间的渊源深厚。崔尚书一直是十分令我尊重的长辈,日后或许也会经常前来请教于崔公。毕竟,先生如今身在幽州,鞭长莫及。想来,先生应当也希望我多向崔公讨教才是。”   闻言,崔笃却挑起眉,勾着嘴角:“你有所不知,祖父与叔父之间的关系别扭得很。两人因叔父当年自作主张出京任外官之故,已有十年不曾通信了,都是叔祖父从中转圜传话。祖父接到你的帖子之后,还嚷嚷着叔父实在是太狡猾,将他看中的人抢了去。若是你来向祖父讨教,说不得他会故意不理会你——又或许,他会眉开眼笑地指点你,然后让叔祖父写信去幽州,向叔父炫耀。”他丝毫不介意道出崔家父子之间奇异而又深厚的感情关系,眉眼间充满了笑意,显然觉得这是家中的乐趣。   谢琰怔了怔,苦笑道:“那我或许会接到师父的斥责?”他从未想过,崔家父子竟是这样相处的。虽并不记得崔尚书的面容,却依稀觉得他应该是位严谨且稳重的长辈,而自家子竟先生自是狂士脾性。想来,性情如此迥异,父子之间有些不合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作为晚辈,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好了。毕竟,他们都是他尊重的长辈。   “不必理会,该做什么便做就是。”崔笃接道,“谁说得对我们就听谁的。至于他们俩斗气,便由得他们去罢。连祖母都不放在心上,我们又何必替他们担忧?何况,我阿爷也常说,父子之间的相处之道有许多种,或许他们就适合这一种。而且,祖父神色大变也是相当罕见的事,也该时不时让他发发脾气不是?有叔父在前头顶着,我们也好歹能松快些。”   “……”谢家堂兄弟二人顿时无言以对,突然觉得印象中高处云端的博陵崔氏仿佛也不是那般高处不胜寒了。   “说来,今日并非休沐,崔尚书与两位世父并不在罢。”谢琰又道。因着弘文馆事务渐渐繁重,谢璞也并未告假前来。何况,因拜访崔家而特地告假,若让崔尚书得知,恐怕也会觉得他疏于公务却只想着攀附,对他印象不佳。故而,谢琰便以崔家重文为由,将本不愿再出门的谢玙带了过来。他这位二兄最缺的便是见识气度,多往这些煊赫的高门世家走一走,也能开阔眼界。   “祖父说过,他虽然不休沐,却会尽量早些归家,命我务必要将你们多留些时刻,也好见上一面。”崔笃回道,“阿爷与二叔父也极想见一见你,顺带问一问你幽州的情景。祖父虽嘴上不说,但对四叔父亦是十分关心。当然,他们最好奇的便是薛延陀那一战了,少不得让你——与定敏郡君讲述一番。”   谢琰在给崔尚书的帖子中说明了“离魂之症”一事,亦道出自己隐瞒母亲不欲她忧心的想法。崔敦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的娘子——定敏郡君这位接连得到先帝与当今圣人夸赞的巾帼英豪。当然,不仅仅是博陵崔氏家的郎君们好奇,娘子们对谢琰夫妇二人则更是充满了各种期待。一则只因崔子竟居然收了弟子,想瞧瞧他的眼光如何;二则凉州都督李袭誉阵前戕害同袍一事亦是震惊长安,受害者正是谢琰,而复仇者则是定敏郡君;三则这位定敏郡君如今是最得杜皇后信重的外命妇,且几乎从未参加过京中的宴饮,很是神秘。   待谢家人来到崔家的内堂之中,却发现坐于榻席主位上的并不仅仅是崔尚书夫人郑夫人,真定大长公主竟然也赫然并坐。郑夫人面容恬淡,性情端静,笑容淡然,令人望之便不自禁心生好感;真定大长公主则雍容华丽,浅笑之时亦带着几分疏懒的锐利,仿佛能瞬间看透任何一人的伪装面目。   便是不算品级与身份,谢家亦皆是晚辈,须得按照国礼与家礼见过这两位贵妇。王氏挺直脊背,看上去很是淡定从容地与她们谈笑着。虽然有些话题她接得实在艰难,郑夫人与真定大长公主却皆非刻意为难人的性情,很快便将话题转到谢家一群孙儿孙女们身上。于是,王氏的紧张尴尬这才缓解了一些,便笑着说起了孩子们的趣事。崔家与谢家的晚辈女眷们笑容晏晏地时不时补上几句,欢声笑语倒也始终不断。   屏风隔开的另一侧,崔家兄弟几人与谢琰、谢玙亦是谈笑风生。虽说谢玙有些迂腐,见解也并不深,但好歹熟读诗书,引经据典亦是十分熟稔。谢琰在幽州时也被师父狠狠地塞着看了好些书,亦是隐约将年幼时博览群书的记忆想了起来,不仅能妙语连珠地接上,谈天说地亦更是开阔几分。崔家兄弟本来便对他颇为佩服,如今更是连连赞叹,等不及父祖辈们归来,便又问起了幽州以及薛延陀诸事。   不多时,崔家的孩子们也都过来了,与小客人们坐在边上顽耍起来。主客之间并不避讳什么,这也是显得极为亲近,算是自家人往来的意思了。   “说起来,若是早知道谢家都在长安,前些时候便应该给你们发帖子,邀你们来饮宴才是。”真定大长公主的媳妇李氏,同时也是王家三房嫡长孙媳崔氏之母。她瞧着便是长袖善舞的性情,神采飞扬:“如今谢三郎回到长安,又得了圣人召见,想来圣人与子竟都不舍得将他放回灵州去。既要留在长安,少不得便应该多认识些人才好,饮宴亦是多多益善。”   众人皆点头称是。王氏虽是素来自视甚高,此时面对名列五姓七家之首的博陵崔氏,也不由得谦逊几分:“初来乍到,实在不了解长安饮宴的规矩。日后恐怕还须得烦劳贵主与郑夫人引见一二了。”   “这倒是无妨。”郑夫人笑道,“如今咱们是亲戚,相互提携亦是应该的。”两人互相有礼有节地谦让几句,令王氏顿时觉得博陵崔氏似乎也对陈郡谢氏有些刮目相看了。她并未注意到,真定大长公主慵懒地靠在隐囊上,已有好些时候不曾言语,倒是颇有些感兴趣地打量着坐在最下首的李暇玉,看她带着小家伙们顽耍。   ☆、第一百八十章 崔家善意      因着李暇玉是谢家的幼子媳妇,论辈分算是最低,按礼仪而言也不该随意插话,故而她只能微微笑着在角落里垂眸静听。崔家女眷虽有心想引着她多说几句,王氏却几乎刻意不给她们彼此叙话的机会。且这位阿家事先叮嘱过,不许小王氏与颜氏将话题接给她,借着她年轻为由刻意冷落她几分,让她认清楚自己的位置。她便生生地成了这场谈笑的边缘人物,只能正襟危坐,勾唇浅笑罢了。   幸而,她坐的角落离孩子们较近,索然无趣之下,她便时不时地侧首瞧他们正在顽什么。不知不觉间,她便不再关注两家女眷们究竟在说笑些什么,坐席离孩子们越来越近。若非时时关注她之人,大概也瞧不出她正不动声色地缓缓挪动。而且,仔细论起来,她也并未移出多少距离,当然也不至于令人觉得失礼,只是能够更方便她围观小家伙们顽耍而已。   因着陪伴染娘与义阳小公主之故,李暇玉素来对孩子颇有耐性,偶尔也会生出些许童心。见孩子们忙着顽斗草,有胜有败,胜者难掩喜色,败者则苦着小脸,实在有些可怜,便时不时替落败的小家伙挑几根看起来格外结实的草茎,助他们一臂之力。原本胜出的孩子还有些不满,但见她不分彼此都会相帮,而且挑草茎的眼光十分独到,便缠着她问起了经验。   她扫了身侧的女眷们一眼,便低声说起来。小家伙们听得连连点头,按她所言的选出草茎继续“斗”起来,胜者越发兴奋无比,而败者亦是绝不服输。不自觉地,他们也离这位亲切的年轻长辈越来越近,几乎是围在她身边了。   真定大长公主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们,忽而勾起嘴角笑道:“定敏郡君果然颇有孩子缘。怪不得听说义阳如今都离不开你了。若没有你陪伴,这孩子恐怕也不会日益康健起来,前些日子看着可真教人担心得很。如今她饮食就寝可好些了?”   “回贵主,小公主的寝食作息已经渐渐恢复过来了。”李暇玉回首,眉眼弯弯地行了拜礼,方应道,“若知道长辈们都惦念着她,她还不知该有多欢喜呢。近来圣人与皇后殿下也觉着放心许多,御医也开了些调养的方子。只不过,宫中玩伴到底少了些,故而儿才日日进宫与她作伴。”   “她就是舍不得圣人与皇后,所以一直不愿出宫来。不然,何愁没有玩伴呢?”真定大长公主一叹,难掩怜惜与慈爱之情,“在东宫时,她还时常跟着皇后出来宴饮,搬入太极宫之后,反倒是——如今也是诸事繁杂,她小小年纪却是个早熟的孩子,想来亦是有所察觉罢。不过,也正因如此,才更令人心疼呢。”   说起义阳小公主,李遐玉难免也带出几分真情实意来,掩去心中盘亘不去的阴霾:“她年纪尚幼,合该天真烂漫,确实不应承受那些……”因崔家众人都是可信之人,又有郑夫人与贵主在场,她便含含糊糊地透了一两分,而后又道:“不过,圣人与皇后殿下想来也早有决断,日后绝不会教她受什么委屈的。”   “谁敢让义阳受委屈呢?我这作姑祖母的也饶不过他们。”真定大长公主的神色越发亲切几分,言语中也更多了些许随意:“好孩子,改日若是你能带着义阳出来赴宴,我定要将压箱底的东西赏给你!长乐她们几个也正盼着呢,到时候定也少不得给你道谢。如今圣人只得了这么一个闺女,一群姑祖母与姑母,谁见着她不欢喜?谁不想宠她?只是苦无机会罢了。你若是能让我们得了机会,谁不会念着你的好?”   闻言,李暇玉抿唇一笑:“那儿倒是沾了小公主的光了——其实前两日小公主便答应皇后殿下,时不时出宫顽耍,就等着过两日长乐长公主的饮宴呢。”再过几天,嫁入长孙家的嫡长公主长乐长公主便要办一次赏春雪的饮宴,宫中早便接到了帖子,义阳小公主出行诸事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大善。”真定大长公主笑起来,又招手道,“来,来,坐到我跟前来,让我好生瞧一瞧。”她这般兴致好,也令崔谢二家其他正在笑谈的女眷们不由自主地便暂时止住了话题,纷纷瞧了过去。这位贵主绝非喜好攀附吹捧的性子,常年深居简出,若要得她另眼相看并不容易。除了自家儿媳与孙女,以及尚书府的亲眷们之外,上一位能令她开怀笑起来的女眷,后来便成了自家人——那便是崔子竟续娶的王夫人。   虽不知为何得了这位贵主的另眼相看,李暇玉却也毫不犹疑地起身,缓步行过去,而后跪坐在榻边。她的举止间既有门阀世家传承的优雅,又带着一种天然的贵气,与或许源自性情与经历的洒脱利落。她的一举一动皆看在真定大长公主眼中,神色略微动了动,却并未多言,只是温声问了她不少骑射之事,言语中俨然将她当成了自家后辈般看待。   眼见着郑夫人淡笑着加入到真定大长公主与李遐玉的笑谈之中,说的也皆是寻常世家女子并不熟悉的骑射以及灵州的风土人情,王氏心中郁怒不已。她完全不懂骑射与灵州之事,便是想插话也插不进去。然而,无论再如何愤怒不快,她亦只得将心思尽数藏起来——怎么算,这幼子媳妇也是谢家之人,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不和与矛盾来。   便是如此,她也完全无法理解,为何王家与崔家皆会对这寒门之女刮目相看。难不成,就因为她是正四品的御封诰命?且先帝还给她赐了封号?难不成,就因为她得了杜皇后的看重,能够日日入宫?   王氏虽然从未涉入过官家内眷间的交际,但绝非愚笨之人。然而,出于对这位寒门媳妇的偏见,她却始终不愿意承认她如今的地位究竟有多重要。她对陈郡谢氏的复兴,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或者说,自从幼子归来之后,她便觉得一切都能回归正途了——她不必再仰望这位儿媳妇,也不必因可能需要仰仗她而退让。毕竟,儿媳妇能做的事,儿子能做得更多更好。她也很快便要请封诰命了,到时候无论是身份与品阶,都能制住这个寒门之妇,她还能凭借什么在陈郡谢氏立身?   也因此之故,她急于让长媳与侄媳取代李遐玉的地位,将京中的内眷交际都揽过来。当陈郡谢氏完全不需要这个寒门妇的时候,她自然会替幼子做出更适合的选择——譬如,博陵崔氏——已有师徒之谊,若能联姻,关系岂不是更加稳固?   却不曾想,博陵崔氏的女眷却依旧对这寒门女子刮目相看——听起来,果然是看在宫中杜皇后的情面上了!不过,早便听闻杜皇后重病卧床,想来也支撑不了多久。到时候,后宫换主,李氏还能有什么依凭?   这般想着,王氏才能勾起嘴角,也流露出一丝笑意,不咸不淡地夸了李遐玉一两句。   坐在她身侧的小王氏微微蹙起眉,心中长叹:或许阿家以为她掩饰得很好,但崔家内眷都是些什么人?她们在交际中惯于察言观色,更惯于言语交锋,肯定早便瞧出来阿家打压弟妇的心思了!而今真定大长公主与郑夫人都夸赞弟妇,显然便是明晃晃的暗示——崔家与谢家结交,看的都是谢三郎与子竟先生的面子,同时看的是宫中皇后殿下与义阳公主的面子,而非陈郡谢氏。即使阿家心中还有什么别的打算,一定也不可能如愿!   颜氏则不动声色地轻轻扯了扯小王氏的袖子,朝着她摇了摇首。她们一个是王氏的娘家侄女,一个多年侍奉在王氏身边,自然十分了解王氏的性情与打算。只不过,王氏若没有真正说透此事,她们也不好随意向他人提起,甚至连自家夫君亦不能说,毕竟无凭无据。或许,只能通过暗示李遐玉,让她再防范几分了。   而后,崔谢两家的内眷再度说笑起来。每人都带着笑意问了灵州、陈州等地的风情,又提起了长安的风俗。无论是长辈或是晚辈,皆是言笑晏晏,每人似乎都格外惬意畅快,当真犹如许久不见的亲眷那般。   谢家人留在崔家用过午食之后,下午又在崔府园子中游乐了一番。及夜色渐深,谢琰正待要告辞的时候,崔尚书、崔驸马及子竟先生的兄长们正巧归家了,并且竟将谢璞也带了过来。于是,郎君们便前往外院正堂饮宴,女眷们继续留在正院内堂之中。   行宴后,仆婢有条不紊地将食案撤去,郑夫人与真定大长公主起身邀王氏出门走一走。就在此时,一位仆从立在门边,禀报道:“阿郎说,想请定敏郡君前去外院,说一说当年薛延陀的战事。”   “这……”王氏有些犹豫,郑夫人却握住她的手笑道:“这又有何不可?咱们都是自家亲戚,就当作长辈见一见晚辈就是了,不需拘泥什么礼节。而且,我家几个小郎、女娘也想听听呢,就让他们陪着去就是了。”她所说的,是崔家的重孙一辈,年长的比谢沧还大几岁,已经是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与小荷绽露的小娘子了。   王氏便很是勉强地微微颔首,李遐玉遂躬身向她行了拜礼,又向郑夫人与真定大长公主行礼,这才转身离开。崔家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也随上去,脚步间竟是带着几分急切之色,仿佛正应了郑夫人方才的话。   王氏无法想象在这种一等一的世家当中,竟有小郎君与小娘子会对血腥的战事感兴趣,笑意越发微妙几分。她自是不知,巾帼英豪平阳昭公主当年在皇室当中的地位,更不知博陵崔氏血脉中一直对“武”兴趣盎然。崔尚书虽是不折不扣的文臣,从未领军作战过,却也曾任灵州大都督,更是熟悉边塞战场胡情,数度临危受命前往漠北斡旋谈判。且,他可是堂堂兵部尚书,家中自然也尚武。   一日下来,又是宾客皆欢。直至坊门即将关闭,崔尚书还舍不得将谢琰放走,便索性让郑夫人安排谢家暂住一晚。第二日,谢家离开的时候,真定大长公主又吩咐贴身侍婢给李遐玉送了一张名单与大长公主府的帖子,名单上面罗列着她所熟识的佛医与道医。   当年文德皇后病重,长乐长公主与晋阳长公主亦是病弱体虚,正是这位贵主举荐了大批佛家与道家的名医,给她们悉心调养,方使她们母女渐渐好转。故而,她所列出的名单,给出的帖子,可谓是集大唐名医之力,来调养谢琰的暗伤了。李遐玉接到这一份珍贵的善意之后,心中的感激之情自是无以言表。   ☆、第一百八十一章 暗伤复发      夜半时分,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的谢琰终究不愿再躺在床上,忍受细细密密无休无止的头疼。起身时,他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身侧,首次有些庆幸今夜李遐玉并不在家,而是去了宫中陪伴义阳小公主。否则,若是让她发现自己头疼发作,不知该有多担忧。其实,这暗伤一直断断续续,时不时便会复发,不过是他平素掩饰得很妥当,才并未教她发现任何端倪而已。   子竟先生给他的崔家部曲早已经带着他的亲信去南山寻找药王的踪迹,因时日尚短,至今尚无消息传回来。无法寻得药王,最近又有许多故交亲戚需要拜访,时不时宫中圣人还会传召,也没有机会去寻其他医者诊治。故而,元娘若是得知此事又有何益?只能让她平白焦急难过罢了。   想到此,谢琰亦有些淡淡的失落。他当然也希望他们一家人能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度过一段时日,也希望他们夫妇二人能够在暗夜中相守纠缠、缱绻厮磨。然而相认之后,各种各样的事便接踵而来,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时刻实在太少。虽说如今能够成日陪伴女儿,但他依然渴望他的阿玉——毕竟,他们分别得实在太久了。   或许,再过数日,待那位义阳小公主彻底转好之后,阿玉便能回到他与染娘身边了。谢琰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那位年幼小公主的稚嫩面容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掀开厚实的锦被,赤着脚踩在地上。起身的一瞬间,却突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头疼再一次涌了上来,他甚至脚步略有些不稳地微微踉跄起来,而后迅速地稳住了身体。   不知不觉间,他浑身已满是冷汗。便是立在温暖的寝房内,突然也觉得浑身上下皆冷得彻骨,就像连血脉也冻住了似的。因着头疼欲裂之故,他有些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来到屏风之后的长案边。长案上放着鲜果与一壶水,他突然觉得有些口渴,遂也顾不得水早已冰凉,便伸手要取——   铜壶倏然砸在地上,在静谧的夜中发出尖锐的响声。然而,谢琰却丝毫听不见,痛苦地按住了太阳穴。猛然袭来的剧烈疼痛,就像无数锋利的匕首正在他的脑中转动,令他几乎失去了意识。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被长案绊倒在地,躺在铜壶打翻后流出的冷水中,双眼茫然地睁着,却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冷?或许是罢?   他方才正在做什么?喝水?那他如今正在做什么?走动?摔倒?不,不必再想了!什么也不必想!无论他如今正在做什么,都不重要。他必须……必须在元娘归家之前,必须在那群婢女发现之前,必须在染娘醒来之前,恢复平常的模样!   他离开得太久,让她们挂念担忧得太久,不能让她们再度恐慌惊惶,不能让她们继续替他担心哭泣。这样的疼痛已经并非首次发作,在幽州的时候不也挺过来了么?只要给他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疼?不……他毫无焦点的乌黑双眸微微一缩,流露出痛楚之意,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无论如何都不能昏迷过去,再如何疼痛也不能失去意识。否则便可能会像当年身在漠北时那般,失去记忆——他好不容易寻回了自己的妻女,自己的家人,绝不能再度忘记她们;他好不容易拜了师父,绝不能忘记幽州的时光。   仿佛无边无际的疼痛当中,他依稀“瞧见”了什么。那是犹如水墨勾勒出的年幼少女,俏生生地朝着他微微一笑,令他怦然心动。他的乌眸轻轻动了动,心中忽然涌出了欢喜。这是他的阿玉,豆蔻年华时的她,在他眼中已是独具风华。原来,这便是他的记忆?疼痛便是他取回记忆的代价?既是如此,他愿意承受这些疼痛。他们之间的回忆——那些无论是痛苦或是美好的一切,都不该只有她一人记得。   年幼的少女翩然转身离去,他恍惚间想要追上去,却模模糊糊瞧见一张正垂首哭泣的脸。那是……那是谁?陌生而又隐约有些熟悉,且似乎已经并不算十分年轻了。然而,她哀哀哭泣的模样,却令他十分心疼——心疼?他居然会为一个陌生女子心疼?   “三郎!!三郎!”当李遐玉轻快地走进寝房时,所见的便是足以教她心肺俱裂的场景——谢琰身着薄薄的寝衣,倒在长案边,身上几乎已经被冷汗浸湿,脸色一片惨白。顷刻之间,她已经无法思考,本能地疾步走上前去,扶着他坐起来,而后小心翼翼地试了试他的呼吸。   幸而,他虽然浑身冰凉,却仍旧在呼吸,甚至于沉重地喘息着。于是,李遐玉立即将他扶到床榻边,给他脱下寒湿的寝衣,裹上自己的披风,而后将他塞进锦被中。同样大惊失色的还有几位贴身婢女。她们在最初的惊骇之后,迅速地回过神来,立即遣人去请医者,又有人赶紧去唤来李遐龄。   “三郎……”李遐玉摩挲着谢琰的脸庞,轻轻地呼唤着他。她几乎无法想象,若是她归来得稍微晚一些,他会不会就这样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离开她。只要生出这个念头,她便觉得无比恐惧,拒绝去细想:“三郎……莫要离开我和染娘,求求你……”   “你既然已经归来了,就休想再离开。无论你去何处,都须得将我们都带上。”   “这几天,我实在不该让你独自一人……”她十分懊悔甚至于痛恨自己这些时日的作为。明知他身负暗伤,且须得是药王这等名医方能治好的暗伤,她却因他看起来暂且平安,并未着急地替他寻医问药。她甚至并未向杜皇后告假,专门陪他一段时日。   而且,明明他刚归家,明明能感觉到他想与她亲近,她心中却隐约还存着几分为文德皇后与先帝守孝的心思,故而以入宫为由回避了他的亲密。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她不该让逝者影响他们的生活——   不,这些都是借口!自他归来之后,她心中安稳了许多,也因王氏的步步紧逼以及前世之事盘算了许多,却唯独忽略了他!无论有什么理由,他都应该是她最重要的人之一,她怎么能如此疏忽?!   “都是我的错,三郎!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她心中充满了自责,一时间并未想过斥责婢女们——毕竟,他们二人从没有让婢女守夜的习惯。这些时日谢琰也并未将自己当成病人,她竟也忘了叮嘱她们格外小心一些。   “阿姊!!”李遐龄应当是从演武场上被唤过来的,浑身风尘就匆匆地赶了进来。当瞧见脸色惨白毫无反应的谢琰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用夕食的时候,姊夫还是好好的,为何如此突然便发作了?!”发觉自家阿姊已是不知不觉泪如雨下,他立即收敛了震惊的神色,低声吩咐仆婢:“可派人去请医者了?阿姊先前给你们的佛医与道医的名单呢?有没有住在怀远坊中的?”   “我仔细看过,怀远坊中并没有什么佛寺道观。”李遐玉哽咽着回道,拭去泪水,终究勉强控制住了险些崩溃的情绪,“本来已经想好了,这两天便陪着他去拜访那些身在长安的佛医道医,开始诊治。却不曾想,他的病情竟然如此之重。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他去走亲访友,应该早些寻医才是!!”   “阿姊不必这般自责!阿兄……姊夫病情发作,或许连他自己也并未料想到,你又如何能预料?”李遐龄冷静地宽慰道,“咱们怀远坊中那位医者,医术尚且不错,且令他先来瞧一瞧。如今坊门也打开了,咱们立即派人前去寻最负盛名的那位道医来家中诊治。阿姊得了真定大长公主的帖子,想来她应当不会断然拒绝才是。”   “听闻那位道医深居简出,根本不出道观。且她的辈分极高,又声名在外,恐怕是很难请她出来。不如赶紧铺设马车,将三郎带过去请她诊治。急病上门求诊,她应当不会拒绝才是。”在并未得到真定大长公主的名单与帖子之前,李遐玉便已经派人打听过这些长安城中的名医了,自然对他们的性情与平素行事也颇为了解。   “可是,姊夫如今……”李遐龄有些犹豫,“还能轻易挪动么?不如咱们先等怀远坊的医者诊治之后,再做打算?也不知那些部曲究竟是否找到了药王的踪迹!这都已经过去六七日了,崔家部曲不是曾找过他多回?怎么这一回却迟迟没有消息?”   “药王若是易寻,便不会是药王了。”此时,李遐玉倒是比他还冷静几分,“何况如今天候寒冷,南山泱泱,大概已经大雪封山了。药王本便是隐居在南山,眼下只怕是想出来也出不来。极有可能等到仲春雪融的时候,才能获得药王的行踪。既如此,咱们也只能寄希望于长安城内的佛医与道医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求医问药      因着主母渐渐恢复冷静之故,内外的仆婢们亦平静许多,皆各自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李暇玉又吩咐晴娘去瞧瞧染娘:“若是她醒了,便陪她顽些游戏,别让她过来内堂。注意约束其他人,莫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她相信,谢琰也不愿女儿瞧见自己这般虚弱的模样,免得教她小小年纪生出什么恐慌忧惧来。耶耶好不容易归来,她也不可能承受再度失去他的结果。   待到侍婢们按照她的吩咐,或准备出行的马车,或去库房清点药材,或前去外院迎接医者,李暇玉亦越发镇定起来。李遐龄立在旁边,忽然问道:“阿姊,谢家可要派人去通禀一二?或者,只告知谢家大兄大嫂?”愈是相处,他对王氏愈是没有任何好感,私下给灵州去信的时候,也将他的所见所闻皆禀告了祖母柴氏。如今柴氏尚未回信,但素来宠爱阿姊的祖母会如何震怒,他已经能够想象得出了。   李暇玉自是不知,离开灵州之时他还得了柴氏吩咐的差使,垂首略作思索。她紧紧地握住谢琰的手掌,感受着他逐渐回暖的温度,有些艰涩地回道:“本便是我疏于照料,才使三郎病情发作却无人知晓……当然须得告诉他们。”至于王氏会如何愤怒,也是她应当承担的后果。但她若是想从她身边将三郎夺走,她却绝不能让她如愿。   李遐龄有些不赞同地摇了摇首:“我已经说了,此事与阿姊无关,阿姊又何必白白受累?那位世母可绝非心软之人,必定会借题发挥,阿姊何必将这个借口送给她发作?谁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她是长辈,谢家大兄与大嫂又如何能拦得住她——”   “阿玉……”仿佛听见了他们的争执,谢琰茫然而痛苦的双眸忽然动了动,缓缓地移到了床边的人影身上,意识渐渐恢复清醒。刹那之间,所有凝固的幻象都如潮水一般褪去,陌生的哭泣女子也渐渐地改变了形容,成为了犹带着泪痕与担忧的李遐玉,终于成为了他的娘子,他的阿玉。剧烈的痛苦在瞧见她的瞬间,也似乎平复了许多。   “阿玉……”他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这个名字,艰难之极。然而,吐出这个他心心念念的名字之后,已经不由自己掌控的身体好似也正在恢复知觉。这令他不由得放松起来——果然,他就应该待在她身边。只要见到她,头疼便能缓解,而她离开之后,就仿佛度日如年。他离不开她——至少此时此刻,不愿意离开她半步。   “三郎,我就在你身边……你觉得如何?”李遐玉含泪笑了起来,略有些惊喜地抚摸着他终于恢复温暖的苍白脸庞,“你可算是醒了,头还是疼么?且忍一忍罢,医者很快便来了。让他给你针灸,或是开个安神的方子,令你能够小睡片刻。待你病情安稳之后,我们便立即出门,去寻那位此前与你提过的道医。听闻她与崔家渊源深厚,应当会收治你……”   在谢琰的眼中,她的脸孔依然有些模糊,然而他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能够察觉她最细微的情绪与神态变化。她在担心,她在懊悔,她在恐惧,她在悲伤……原本,他最不希望她见到他发病,却依旧让她瞧见了——   他心中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一声,低声道:“寻医之事……由你安排即可。延康坊……只需告知……我发病了。前因后果,皆不必提。”便是告知大兄大嫂,也未必没有令他们心生龃龉的风险。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们一家的生活,又何必告诉他们这些细枝末节之事?   李遐玉姊弟并不意外他会这般说,不过两人却突然同时沉默下来。   谢琰很清楚,姊弟二人都觉得十分愧疚。然而,他却认为此事的过错全在于他自己:“只需如此即可。阿玉……与你无干,不必内疚……我累了,陪着我罢……”若非他什么也不提,甚至不告知他们其实每时每刻他都会觉得头疼,他们这些时日也不会做出那些安排。从今往后,便是为了她们母女俩,他也须得全心全意治疗这头疾了。   “好,你闭上眼歇息罢。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李遐玉温声应道。李遐龄朝她轻轻颔首,便静静地退了出去。换身衣衫之后,他就听闻医者已经请来的消息,于是急匆匆地往外院接引医者进入内堂。   医者是位古稀老人,仔细地诊脉问症之后,难掩踌躇之色:“老夫并不十分擅长针灸,且脉象也辨不清楚。不过,若是只需镇痛,倒是可扎上几针试试。”说罢,他便望向李遐玉姊弟,示意他们做出决定。   李遐玉给谢琰拭去额角的冷汗,看着他忍耐痛楚的模样,心中不免浮起感同身受般的痛苦。她沉吟片刻,轻轻咬了咬嘴唇:“请施针罢。便是只能减轻他的苦楚,亦是好的。不过,待会儿还须得烦劳大夫随着我们前往青龙坊的青光观一行。”青龙坊位于曲江池侧,距离怀远坊实在太远。光是路上便可能须得花费将近两个时辰,若是没有医者在侧,及时看顾谢琰的病情,她实在无法放心。   医者立即颔首:“若有机会旁观那位观主诊治施针,自是再好不过。日后你们若有需要,随时唤老夫即可,也不必给什么诊金。”他展开针囊,又快又准地给躺在床上的谢琰扎了几针,直到他缓缓闭上眼似是昏睡过去了,方松了口气:“这是老夫的独门针法,能令他暂且睡上一两个时辰。就趁着这段时间,将他送去青光观罢。”   仆婢们早已备好了马车,遂用檐子小心翼翼抬着谢琰走向外院。李遐玉紧紧跟在旁边,又低声叮嘱李遐龄:“你不必跟着去,在家中看顾染娘。若是大兄或大嫂前来,只管告诉他们我带着三郎去了青龙坊。若是阿家前来,便说我们去寻医问诊了,这几日应当不会回转。”   李遐龄只得听她安排,忧心忡忡地望着马车远去。不多时,他便听见染娘的呼唤声,遂立即换上满面笑容,转身迎了过去:“耶耶与阿娘因有急事,出去一趟。今日便由舅父来陪你,如何?怎么,如今有了耶耶便不要舅父了?唉,真是伤我的心哪。”他生得俊美,便是神色稍作夸张,也不妨碍翩翩的风度,举手投足依旧十足优雅。   迈着小短腿走来的染娘被他逗得咯咯笑起来,好奇地往他身后探了探,却只能依稀瞧见部曲们的背影。不过,她虽然一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却依然对自家耶耶和阿娘一声不响离开的行为感到很不满:“不和耶耶、阿娘顽,只和舅父顽。”   闻言,李遐龄眉开眼笑地牵着她肉乎乎的小手:“好,舅父带你去用朝食。用完朝食之后,咱们去院子里看梅。你想吃一点炙肉么?舅父亲手给你炙,不过只能吃一片……”说话之间虽仍是带着喜意,但他的眉却微微锁了起来:说来,阿姊这些时日大概无法入宫了,还须得派人去通禀一声,告个假才是。   青龙坊地处长安城东南,虽毗邻繁华热闹的曲江池,坊内却依旧质朴平和。初入此坊时,甚至还能瞧见阡陌相交的田野,或种着时蔬,或种着花卉,颇有几分乡野之感。虽然刚过年节不久,天候也依然寒冷无比,市井百姓们却不得不为了生计开始外出奔波。路上的人们皆是行色匆匆,来来去去。   坐落在青龙坊角落中的青光观则更是丝毫不起眼。虽则它拥有可称得上出神入化的道医与施药义诊的慈悲名声,早已不知不觉名震长安城,得到诸多世家贵妇的夸赞。然而,善男信女们捐出的香油钱,却从未用来修缮扩展庙宇。不过三进的小道观,远远看起来还是那般古拙,屋檐廊角处都带着岁月的斑驳痕迹。   许是今天并非施药义诊之日,供奉香火的香客也十分稀少。当马车在观门前停下之后,李遐玉率先下车。她扫了一眼宁静祥和的观内,示意贴身侍婢与部曲们皆暂且留在外头,独自一人进入观中。道观第一进是供奉道君的三座殿堂,除了虔诚跪拜的香客之外,只有一位正在一丝不苟洒扫的女冠。   她便走上前行了拜礼,说明来意:“道长,敢问此处可是以道医见长的青光观?外子罹患‘离魂之症’,头疼欲裂,痛不欲生。听闻观主医术高明,特来求医。”而后,她又取出真定大长公主的帖子:“若非急症重症,实在不敢烦劳观主。只是外子今日突然发作,疼痛不休——妾实在是无法可想,望道长慈悲,通禀观主一声罢。”   那位女冠朝她行了道礼,这才接过帖子淡然一观:“既是重病求诊,又有贵主的帖子,便请随贫道进来罢。病人是男子,本不该进入女冠观,不过求医之人不问男女,暂时将他抬到寮舍去。待观主诊治之后,再另行安置。”   “多谢道长。”李暇玉遂命侍婢们抬檐子,而部曲们依旧留在外头。随着他们过来的老医者姓刘,以同为医者的身份,也跟着一行人越过道观第二进,来到第三进院落当中。这一进完全是个大院子,四面挤着数十间窄小的寮舍。有些寮舍门窗紧闭,似是住着女冠或者香客;有些寮舍则窗户大开,空无一人。   那女冠选了一间偏僻角落中的寮舍,示意侍婢们将谢琰抬进去。李暇玉走进寮舍扫了一眼,虽然陈设都称得上简陋,却都收拾得十分干净。他们是行武之人,曾经幕天席地,住在这样的房间中已经算是不错了。于是,她便只让晴娘、雨娘张罗着换了更厚实的被褥,免得谢琰受寒。   不多时,又有另一位女冠前来,温声道:“观主有请定敏郡君前往静室一叙。”   ☆、第一百八十三章 观主诊治      青光观内外虽然极尽简单,然而随意之间便能觑见几分雅致,足可见观主的风骨与性情。故而,李暇玉来到静室中时,并不意外里头的陈设与寮舍同样简单得近乎简陋。相较之下,亦不过是墙壁上挂了些字画罢了。然而,仅仅只是几幅字画,粗略看过去,却隐约可见子竟先生的笔墨痕迹。联想到秦尚宫曾提起的观主出身之事,她心中亦是了然许多。看来,观主绝不仅仅是出身博陵崔氏这般简单,恐怕的确是嫡脉一支的长辈。   既是长辈,李暇玉便按照长辈来见礼,并未细看端坐于榻上的人,便跪地行了稽首大礼:“妾谢李氏,拜见观主。”引她进来的女冠似是未曾料到她居然会行如此大礼,忙上前来托扶,难掩惊讶之色。   “定敏郡君与贫道非亲非故,为何会行如此大礼?”榻上的女冠声音很是淡然飘渺,并无任何起伏与情感,却不知为何足以教人心中安稳许多。李暇玉起身再度一拜,抬眼瞧去,就见一位两鬓斑白的清癯女冠正垂目望着她。观主确实是养生有道,瞧上去竟不过比郑夫人年长些许,丝毫看不出来她方是崔家辈分最高者。   “妾之外子谢琰,有幸拜子竟先生为师。故而,崔家的长辈,便是妾夫妇二人的长辈。”李暇玉将内中情由解释清楚后,观主的神色果然柔和几分:“原来他便是子竟曾提起的,罹患‘离魂之症’的弟子。前两日贫道也接到了子竟的信,正想着偌大的长安城,该何处去寻他这位弟子,想不到他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李暇玉微微一怔,观主却云淡风轻地命弟子将真定大长公主的帖子还给她:“既是自家人,贵主的帖子便不必使了。她的帖子素来难得,随身带着,留待该使的时候再取出来。此外,贫道的医术虽称得上尚可,却从未诊治过‘离魂之症’的病患,也并无任何把握。你便是上门求医,心中也不能抱着痊愈的幻想。”   “儿很清楚,此症绝非寻常。”李暇玉将帖子收起来,十分知情知意地换了自称,显得更为亲近一些,“不求短时期内便治愈,只想令他减轻头痛之苦。他如今那般难受,儿只恨不得以身代之,已经难求其他了。”   “倒也不必如此丧气。”观主又命弟子取出空白帖子,写了几张,“药王如今虽很难寻得踪迹,但凭着贫道与故交,倒也应该能够支应一二。何况,离魂之症并非头疾,不需华佗建言曹孟德那般,须得开颅行事——你也莫要想得太多了,开颅绝非小事,我们不可能随意为之。”说到此处,她语中亦带着几分慈爱之意了。   李暇玉不得不承认,她此前确实想过这桩传闻。或许昔年神医华佗确实有信心开颅医治曹孟德,如今的神医是否能做到这般仿佛神佛造物一样奇妙的事,她身为家属却很难相信。即使是药王,即使是观主,她依然心中存着几分疑虑。如今得知观主没有这样的念头,亦是放松了许多,又难免觉得惭愧。   “且带我去瞧瞧他罢。”观主又道,差遣弟子们出门送帖子,“子竟在信中盛赞的弟子,亦令贫道觉得有些好奇。”她道袍飘飘,轻轻地将拂尘搭在手臂上,慈悲出尘,超凡脱俗,竟比观中供奉的那些道祖塑像画像更像神仙中人。   李暇玉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生出敬意与尊崇之情,遂将她带到谢琰暂居的寮舍中。观主细细地查看了谢琰的五官,辨别他的病状,又给他诊了脉:“脉象复杂多变,确实很少见。”一直跟在她旁边亦步亦趋的刘医者也忙不迭地点头附和:“老夫从未见过这样的脉象,观主对这‘离魂之症’可有诊治之法?”   “许是当初伤及了头颅,并未及时医治所致,后来方失去了记忆。”观主倒也并未惊讶此处还留有生人,“多年前贫道义诊时,曾见过被石头砸伤头颅的病患,后来便是痊愈了,亦时常觉得头疼,亦有五感失衡的症状。他们的脉象,多少有些相似之处。至于要如何对症下药,贫道亦尚无成方。针灸或可一试,应当能够减轻他的头疼。”   “有劳观主费心。”李暇玉再度行礼,难掩感激之色。刘医者亦忍不住热切地道:“观主,老夫可否旁观?老夫绝不敢偷师观主的针灸之术,只想知道,这离魂之症到底应该如何治!日后若是遇上这样的病患,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他虽年老,目光却依旧澄澈,不似寻常世俗中人那般浑浊不堪,可见其性情确实端正。观主便微微颔首,回道:“贫道本便邀了一些知交好友前来会诊辨症,这位大夫亦可加入其中。多一名医者,或许便多一分治愈的胜算。待到开春之后寻得药王,或许便更多了几分治愈的可能。”   “儿明白,有劳诸位了。”李暇玉顿时觉得心下微松,自发现谢琰暗伤发作倒地之后所生出的忧心惊惧,终究渐渐褪去了不少。只要能够治愈,不妨碍他的寿数,她便能安心了。否则,若是时时复发,或猛然发作,她便是睡梦中亦不能安宁。   诊脉后,观主便开了几个简单的安神方。刘医者眉开眼笑地捧着方子去取药熬药,俨然便成了初入行当的小药徒。李暇玉见方子中有几味药材他们已经携带过来,便让晴娘领人去取,又吩咐部曲回怀远坊多取些贵重药材过来。让观主辛劳已然过意不去,若是再随意取用观中的药材,她越发觉得心中不安。而且,她也已经打定主意,时不时便要给观中捐些药材或者香油钱,以报答观主的恩情。   “雨娘,你去附近瞧瞧可有合适的宅院。不拘大小,只要收拾得干净些即可。三郎毕竟是男子,不好留在女冠观中住下。趁着如今得空,赶紧去罢。若是能赶在天黑之前办妥,便再好不过。”待心神安定之后,李暇玉便发现来往寮舍的几乎皆是女子,谢琰住在此处确实非常不合适。就算是病患,也不得不顾虑一二。   将婢女们都遣去做事后,她便再度在床前坐下,紧紧握住谢琰的手。许是因头疼之故,他在睡梦中也依旧很不安稳,额间频频沁出冷汗,眉头紧锁仿佛深陷噩梦之中。忽然,他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什么,猛然间张开双目——   四目相对时,李暇玉发现他的目光仍有些涣散,似乎正透过她看向远方。她方才并未听清他究竟唤的是什么,隐约却总觉得有些熟悉。不过,她并未细想,轻轻地拭去他流下的冷汗,低声唤道:“三郎?三郎你可是醒了?头疼么?”   谢琰似乎这才彻底清醒过来,紧紧地攥住她的手掌,凝望着她,嘶哑着声音:“阿玉?”   “是我,三郎。我一直陪在你身边。”李暇玉柔声应道,“你方才是不是做了噩梦?无论是什么噩梦,都只是梦罢了。如今你好端端地回到了我和染娘身边,咱们一家团圆,日后再也不会分离。梦中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能教他这般失神的噩梦,想来绝非寻常,故而她便只能这般宽慰他了。   “是……不会发生……”谢琰低声应着,轻轻揽住她,几乎是充满渴望地吻住了她的唇。他想要确定,这才是现实——他与她相守才是现实,而方才不过是一个显得很真实的梦境罢了。他怎可能会改头换面成了旁人,他怎可能会成了旁人的夫君?他怎可能会为了旁人,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可笑,实在是太可笑了。   两人已经许久不曾如此亲近,唇舌交缠之间,只恨不得能够将对方融进自己的身体中。然而,到底此处并非家里,且谢琰又身体虚弱,李暇玉很快便从沉溺中惊醒过来,轻轻地将他推回床榻上:“你还病着呢。”   她的唇瓣又红又肿,显得诱人之极,双眸中也泛着几许光芒,自有无限风情。谢琰定定地望着,一时间舍不得挪开目光:“不过是时轻时重的头疾罢了,又不妨碍什么。”说到此,他挑起眉,“这些时日里,我们都没有机会在一处,我还以为你一直有些刻意地避开我——”   “我何曾刻意避开过你?”李暇玉有些心虚,又有些替他心疼,“不过是因事情繁多,所以……一时忽略了你。确实是我对不住你,往后你若是……你若是觉得不满,尽管与我说便是。你与染娘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理应权衡好轻重。但直到看见你倒在地上,我才醒觉过来,这些时日我竟将你们忽略了……”   “我知道,你绝非有意如此。”谢琰并未错过她一瞬间的不自然,暂且按下心中的疑惑。他只觉得,应当是自己并未回忆起来两人的过去,所以她才对他仍有几分生疏之感罢了。而且,他们分离了这么长的时光,也确实需要一段时日才能如过去那般融洽亲热。“当初我行军打战的时候,岂不是更疏于照料你们母女?”   “确实不必再提这些了。”李暇玉道,给他盖上锦被,在他的唇上又留下轻轻的一吻,“一切留待你病愈之后再说罢。”   谢琰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笑,这才生出闲心打量周围:“这是何处?传闻中的青光观?”   “不错。观主是子竟先生的长辈,听说子竟先生也给她来了信,请她给你诊治。”李暇玉接道,“观主方才已经给你诊脉开方,又动用自己的人脉邀来了不少有名的佛医道医。今明两日应当便会陆陆续续赶到青龙坊。”   “先生替我做了这么多事,我竟然一无所知。”闻言,谢琰难免一叹,“你替我准备笔墨纸砚,我再给先生与师母写一封信罢。”   “不仅你该写信,我也该写一封。”李暇玉也笑吟吟地道。   “你若是愿意,写多少封都无妨。”谢琰摇了摇首,“也可与师母多说一说话。”   ☆、第一百八十四章 渐渐恢复      随着数位慈眉善目的道医与佛医赶到青光观,谢琰的离魂之症也渐渐有了起色。虽说诸位名医依然并未辨明造成他失忆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什么,却使出各种针灸与按脉的法子,减轻了他病症发作时的疼痛。谢琰的神情也日渐轻松许多,并以想念女儿染娘为由,催促李暇玉将染娘接了过来。   因他们二人突然离开怀远坊,又接连两三日未归,染娘见到阿娘之后还有些赌气。然而到底母女连心,待李暇玉走近前说了好些软话,她便伸出双臂抱住她,带着浓浓的鼻音道:“阿娘,别丢下儿……”   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李暇玉自是心疼之极,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阿娘当然不可能丢下你,只是这几天有些忙碌,所以才不曾回来看你。你耶耶也念着你呢,咱们这便去另一处宅邸中陪他住些时日,如何?”母女俩说话间,思娘已经唤人收拾好了行囊。毕竟谢琰可能还须得在青龙坊住上一段不短的日子,许多日常用的物件都须得一并带过去。   “玉郎,你也一同过去。”宽慰完女儿之后,李暇玉又对李遐龄道,“三郎的病情已经稳定,我今夜便应该入宫一趟,你便替我守在他身边罢。此外,观主与佛医道医们皆是博闻强识的长辈,你若能多向他们讨教,于你应当也颇有进益。”不过短短几日,她便觉得从这群名医身边潜移默化学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心境亦是似有似无有所领悟。虽然她尚不能将即将面临的许多问题都理清楚,但至少已经有些头绪了。故而,她相信自家阿弟一定能够获益更多。   李遐龄双目微亮,笑道:“这般难得的机会,自然须得好生讨教。”若非受名医的慈悲之心所困,这些佛医道医本该是世外高人。出世之后再度入世,他们的眼界与见解自然远非常人可比。若能向他们请教一二,恐怕一生都受用不尽。而且,就算没有机会向这些高人讨教,他也愿意照顾自家姊夫。姊夫的见识也不一般,便只是寻寻常常地说话,不知不觉亦能为他指点迷津。   于是,一家人便启程往青龙坊而去,途径延康坊时正好遇上忙完公务归家的谢璞。谢璞遂坚持要与他们同去,就算次日须得早早地从青龙坊往皇城而去,恐怕也很难及时赶到弘文馆点卯,他亦必须见谢琰一面方能放心。   谢琰如今就住在临近青光观的一座二进小宅子中。宅子简单而洁净,处处透着几分田园野趣。数位道医与佛医坐在内院中间四面透风的八角茅草亭中,悠然自得地一面烹茶、一面辨症。而谢琰这位病人则裹得严严实实地坐在一旁,为这些长辈分茶。   “耶耶!”染娘瞧见他之后,立即便牵着李暇玉来到他身边,目光中闪动着孺慕之色。听见她的声音后,谢琰便已经顾不得分了一半的茶,眉开眼笑地将她抱起来。坐在另一侧的观主垂首望着分了一半的茶水,原本隐约可见南山轮廓的茶沫仿佛梦幻泡影一般消失,竟像是化为了奇妙的太极双鱼图,令她不禁有些出神:“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一家三口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并未注意到她所言。然而,另外几位辨症的佛医与道医却忽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望向谢琰。他们仿佛都想到了什么,遂不再激烈地辨症,又议论起了玄之又玄的道义佛理。刘医者坐在旁边,听得头晕眼花,忙不迭地找了个熬药的借口,赶紧出去了。   本想向长辈们致谢的谢璞与李遐龄不敢轻易打扰,倒是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听得很是入神。外头那些文人士子的清谈文会,如何能比得过这群长辈的见解深远呢?只是一句话,甚至一个词,就足以教他们琢磨数日了。   因着有几日不曾见自家爷娘,染娘特意将珍藏的小玩具都取出来,让他们陪着自己顽耍。谢琰看她乐此不疲地顽着那些木工的边角料,也想起来自己很擅长雕刻,这些边角料应当就是他用剩下的。如此想来,觉得女儿与自己心有灵犀的同时,也禁不住有些技痒。   然而,转念一想,若是小郎君顽这些尚可称得上是后继有人,若是小娘子修习雕刻技艺,他又难免有些心疼:“日后她如果想学这些,可不能轻易答应她。使那些锉刀的时候,万一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拉弓射箭习武你不担心她伤着,使锉刀倒是担心了?”李暇玉啼笑皆非,“安心罢,她对许多事都感兴趣,也未必会缠着你学雕刻技艺。你可不知道,她也同样喜欢女红针黹,已经收集了好多漂亮香囊。”   谢琰这才松了口气,又理所当然地道:“习武自是必须的。强身健体不说,日后也不必受人欺负。”他这个当耶耶的,已经未雨绸缪地考虑起了自家女儿的婚姻大事。习武之后,性情多少也会变得强势一些。若能像阿玉这般,无论如何行事都自有章法,且因自身强大而无惧后宅那些个小手段,才是最合适的。   “谁敢欺负咱们家的染娘?”李暇玉挑起眉,“到时候我们千挑万选,宁可招赘亦不能让她受什么委屈。”这对年轻的父母丝毫没有想过,自家女儿如今不过三岁,离出嫁的年纪还早着呢,便煞有介事地议论起了她的婚姻大事。而懵懂的染娘自是毫无所觉,自得其乐地搭建着小小的新院子,还特地让婢女们去找了些稻草来,盖在小屋顶上。   “三郎,我已经有几日不曾入宫了,待会儿便打算进宫一趟。”李暇玉又道。谢琰微微拧起眉,掩去双目中莫名的复杂神色:“理应如此。我的病情如今已经控制住了,你也不必过于担忧。你看,这两天头疼都不曾复发,应是前辈们的针灸按脉之术有了效用。”   “……”李暇玉轻轻地倚在他的肩头,“明日是长乐长公主设宴的日子,我答应了义阳小公主,陪她一同赴宴。而且,将染娘、大郎他们几个一同带过去与她作伴。这位贵主年纪幼小,心思却十分敏感,如今皇后殿下病重,也盼着她能开怀一些。故而,我绝不能失约。”   她并未注意到,提起“义阳小公主”时,谢琰的双眸轻轻地一缩,仿佛瞬间有些出神。不过,很快他便恢复了平常的模样:“既然你奉召入京,为的便是小贵主的病情。陪伴她亦是分内之事,不必与我解释。何况,不是赴宴之后便会归来么?”   “确实如此,宴席结束之后,我便带着染娘过来。”李暇玉失笑,似乎也觉得自己仿佛有些反应过度了。先前以为不必对他解释任何事,自顾自地便安排了一家人的生活,如今却又恨不得事事都与他解释清楚,免得教他生出不必要的心结。如此,或许反倒是看轻他了。他虽然失去了记忆,但他们之间的默契仍在,全心全意的信任也依然在。   陪着谢琰用过药之后,李暇玉便带着染娘离开了。离别的时候,父女二人端的是依依不舍,仿佛此去便要相隔千里似的,甚至恨不得屡屡相送了。寝房内离别了一回,谢琰又忍不住送到院子里;院子里离别了一回,谢琰又接着送到外院;外院里离别了一回,谢琰依然坚持要送到门外。她看得哭笑不得,使眼色让李遐龄赶紧转移这位傻耶耶的注意力,她则抱起染娘便疾步往外走。   染娘趴在她的肩头,撅着小嘴:“阿娘,怎么不带着耶耶一同去?儿会想耶耶。”她才刚见到耶耶,不过是顽了一会儿,立刻便要分开了,心里着实觉得难受。   “下回再带他去。”李暇玉回道,“宫城是圣人、皇后殿下与义阳小公主等皇室的家。若是他们不曾召见,怎可轻易入宫?便是咱们要去旁人家中做客,也须得先下帖子询问是否方便,或者主人家盛情邀请才是。你说,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嗯……是……”染娘听得似懂非懂,点了点小脑袋。   李暇玉便又道:“明日带着你同去赴宴,便能见到兄长们与华娘姊姊。你不想念他们么?而且,说不得你还能认识一些新朋友——如同在崔家那般。对了,崔家的小郎君小娘子们或许也会去呢。”真定大长公主若是前往长孙府赴宴,必定会带着自家的晚辈,到时候便热闹起来了罢。   “儿也想他们。”染娘点点头,又忽然闷闷地道,“儿还想孙家表兄表姊和表弟,想秋娘表姨,想曾外祖父与曾外祖母。”她记性非常好,便是相别将近两个月,也依旧记得远在灵州的家人们。   李暇玉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轻轻一叹:“阿娘也想他们。”谢琰归来之事,她早已写了信向祖父祖母禀明了内中各种缘故,又命部曲加急送回了灵州。想来,信件应当早便到灵州了,说不得回信也正在路途之中。祖父老当益壮,短时间内想必不愿意致仕,三郎又可能会一直留在长安,玉郎在长安参加贡举也更合适——难不成,一家人从此便要分隔两地?   是否会有什么两全之法?她可须得仔细想一想才好。   ☆、第一百八十五章 贵主之宴      虽说李遐玉因谢琰急病发作才告假不曾入宫,委实是情有可原,但她同时也很清楚,宫中许多贵人都恨不得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根本不会在意他人有什么苦衷或为难之处。故而,此回之事很可能会造成一些变故。不过,杜皇后却是格外宽宏的脾性,不仅过问了几句谢琰的病情,还向着她说了不少好话。本来生着闷气的义阳小公主听着她们轻言细语,又见染娘睁着圆溜溜的眸子望着她,神情也不由自主地软和了许多。   “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你耶耶呢,染娘。”小公主牵着染娘,在杜皇后床榻前坐下,悄悄地望了望李遐玉,“我耶耶和阿娘你都见过了,也该轮到我看一看你耶耶了。你耶耶待你好么?他是不是和我耶耶疼我一样疼你?”   “耶耶陪我顽。”染娘折着胖胖的手指头,开始历数自家这位刚回来不久的耶耶究竟是如何陪伴她的,“耶耶带我去看花灯,给我做灯笼,给我做面具。耶耶抱我去看梅花,教我画画。耶耶带我一起骑马,教我给马喂食。耶耶教我烹茶,教我炙肉。”   没想到她竟然数了这样一长串,义阳小公主微微蹙起眉,忍不住夸耀起自家耶耶来:“我耶耶会给我放纸鸢,还会教我写字。我如今使的字帖,都是耶耶写的。他隔几日便会检查我的课业,还会专程过来陪我说话。”   杜皇后听了,不禁莞尔一笑:“你们二人的耶耶待你们都极好,用不着较这个劲儿。”她这样说,倒是让义阳小公主难得地红了脸。染娘依旧懵懵懂懂,不知她方才是有意说出这些事,只软软地道:“我也想学写字,但阿娘和耶耶不许。”   李遐玉亦是首次听见染娘说起父女俩相处的情形,微微笑道:“让皇后殿下见笑了。妾没想到,染娘小小年纪,外子居然还会带她骑马。”而且,分明是先前从来没想过自家是个女儿,不该随意去给马喂食或者炙肉。真是什么事都由着她,只顾着让她高兴了。当然,她亦从未想过,圣人居然在百忙之中还如此疼爱义阳小公主这个女儿。与记忆当中的那位便宜阿爷相比,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及入夜之后,义阳小公主盛情邀请染娘与她同睡,牵着她的小胖手一直不愿意放。李遐玉思忖着女儿的睡姿一向安稳,便答应了。于是,两人各自盖着锦被,甜甜地睡着,竟皆是一夜无梦。秦尚宫与李遐玉轮流守了半夜,亦是暗自称奇。要知道,虽说小公主已然很少做噩梦,但睡眠一直很浅,此前中途总是会醒来一二次。   “也是谢家染娘与令娘有缘。”杜皇后听闻后,温声道,扬起眼深深地望着两个顽耍的孩子,“当初下定决心召定敏郡君入京,确实是病急乱投医。不过,如今想来,或许亦是先皇护佑而来的缘分。还望日后定敏郡君也能看顾些令娘才好。”   “殿下放心罢。”李遐玉躬身一拜,“能陪伴贵主,是妾的福分。”经过这么些时日,她对义阳小公主的情感越发复杂,也越发不可能轻易放下她。每每想到万一杜皇后逝世,小公主便将面临宫中的险恶,她心中便难免情绪浮动,仿佛依稀瞧见了上一世的自己与妹妹。元后嫡出公主,虽不至于流落到被囚禁十余年的境地,却也很可能成为宫妃博弈的棋子。她年纪如此幼小,又如何能明辨真正的善意与恶意?   心思飘远之后,她立即勉强尽数收回来——至少,在杜皇后尚在的时候,让义阳小公主能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罢。这或许亦是杜皇后最后的期望了,同为母亲,她自是感同身受。她只顾着与杜皇后说话,却并未注意到,此时此刻,秦尚宫正在默默地端详着她,微微垂下双目。   “时候不早了,你们去罢。”杜皇后低声道,缓缓地闭上眼。   李遐玉便行礼告退,而后浅笑着迎向义阳小公主与染娘。小公主依然有些放心不下,与杜皇后说了好些话,才颇为不舍地离开了安仁殿。秦尚宫将她们送出宫外,轻轻抿着嘴角望着李遐玉将始终不愿意分开的小公主与染娘抱上厌翟车。   待到她转身道别时,她忽然伸手紧紧地拉住她,难掩急迫地低声问:“谢都尉的病症,据说在幽州时是药王治好的?如今你们是否也在南山寻找药王?”   都是聪慧之人,她不必多言,李遐玉亦能了解其言下之意,于是微微颔首:“秦尚宫放心罢。若是寻得药王,妾一定会劝他悄悄来一趟宫中,探望皇后殿下。”   其实,青光观观主亦是极为高明的医者,且尤为擅长妇人病症与调养身体。当年文德皇后、长乐长公主、晋阳长公主皆得益于她的医术。如今她也一直为杜皇后看诊开方,尽心尽力。其他佛医道医之所以仍有许多人留在长安,也是因杜皇后病重,不方便擅自离开之故。他们亦经常为杜皇后会诊。这些名医都已经无能为力,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然而,并非谁都愿意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忠心耿耿的秦尚宫听闻药王的消息之后,自是会觉得若是当真寻得药王,或许便有一线希望。   秦尚宫眸光闪动,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她的手臂,声音中含着些许哽咽:“便是……便是让药王过来,只是瞧上一瞧也好……”她又何尝不知杜皇后已经撑不下去了?但药王尚未诊断,那便并未完全绝望。   “药王的踪迹难寻,秦尚宫……”李遐玉能理解秦尚宫这种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急切,却不能做出任何保证。毕竟,去年文德皇后与先帝病重的时候,当今圣人也曾去寻过药王,却始终没有他的消息。更何况,就算寻得药王,面对杜皇后的病况,他也未必会有回天之力。   “我自然明白,这也是天命,不可强求。”秦尚宫拭去泪,朝着她笑了笑,“定敏郡君去罢,长孙府虽说离得并不远,也不能去得太晚,免得失礼。”   厌翟车遂徐徐驶出皇城,便来到东侧的崇仁坊。谢家的马车早早地便等候在坊门附近,见公主仪仗来了,小王氏特地下了车,携着谢沧兄弟三人与华娘给义阳小公主见礼。王氏因自己尚未得诰命,不想过来受人轻视之故,托病留在家中。颜氏也因要给她侍疾,并未前来。她们不来,李暇玉倒是松了口气。否则,陈郡谢氏家宅不和的情景落在那些个贵妇眼中,也不过是给她们平添笑话罢了。   崇仁坊的位置就在皇城脚下,自是更能突显身份。居于其中的高官世家显贵,较之崔家所住的胜业坊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作为当今圣人的舅家,身为代北虏姓名门的长孙家自先帝朝便深得宠信。不仅族中一连尚了两位公主,家主长孙无忌亦从虚职转为了实职,出任位同宰相的中书令,尽心竭力辅佐圣人。   因是嫁入舅家之故,长乐长公主当年并未修建公主府,而是直接扩建了长孙府。据说扩建之后,宅邸园林的景致已经胜过了太极宫几分。先帝巡幸长孙家的时候,亦曾经盛赞不已。长孙家本想将园子献出来作为宫中游幸之用,却被爱女心切的先帝拒绝了。故而,时至今日,长孙府的景致仍是令京中众世家高官无不好奇艳羡,若有机会去长孙府饮宴,人人都不愿意错过。   然而,此时此刻,当李遐玉远远望见那座巍峨华美的府邸之后,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前世长孙家门庭衰败的景象。   谁能想到,犹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长孙家,居然会彻底沦落?谁又能想到,因反对立武氏为后,身为圣人嫡亲舅父的长孙无忌,竟会被诬陷谋逆,最终不得不被逼自缢身亡,全家皆被流放?当然,前世想不明白的事,眼下仔细想来,也并非全因武氏一手遮天、手段狠辣的缘故。若无圣人猜忌在先,恨长孙无忌不愿放权,频频干涉君王之威,这位凌烟阁第一功臣绝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如今长乐长公主尚在,文德皇后又刚去世不久,长孙家与圣人之间的情谊应当不至于早已渐渐淡去。更何况,圣人的脾性也并非她那位便宜阿爷那般凉薄无情,而是更加宽容豁达。只要长孙无忌能够及时放权,不干涉内宫之事,长孙氏的富贵荣华,应不至于盛极而衰罢。   因是圣人嫡长姊长乐长公主主持的宴饮,长孙府门前的车马络绎不绝,厌翟车、金顶华盖朱轮车比比皆是,端的是贵客盈门。不过,义阳小公主的身份到底不比寻常。她是圣人的掌上明珠,几乎所有的姑母与姑祖母都极为疼爱她——便是心中不喜,面上亦皆是慈和之极。故而,好几辆厌翟车中都派出亲信宫婢来,亲热地向这位小贵主问候。又有辈分高的长公主或大长公主邀小公主同坐,免得她在长孙府外久候。   义阳小公主年纪尚幼,记不清这些姑母与姑祖母,也与她们不甚亲热,便只乖巧地应着要给她们问安。至于稍微等候方能入府,她倒是并不在意,毕竟还有染娘陪着她一起顽耍呢。无论是在车中顽耍,还是进长孙府顽耍,于她而言也并无区别。   长孙府自然不敢怠慢这位小贵主,更何况长乐长公主也曾特地叮嘱过,故而很快便将她的仪仗安排妥当。当厌翟车在内院月洞门前停下之后,两个孩子还顽得有些意犹未尽。不过,抬起眼见李暇玉正微微笑着望着她们,小公主便有些不情不愿地微微颔首:“我知道,应当去给长辈问安。”   “贵主素来有礼有节,长辈们定会十分高兴。”李暇玉便让宫婢引路,自己护着小贵主下车去向其他几位贵主问好。至于染娘,则暂时交由小王氏照料。   ☆、第一百八十六章 横生变故      自大唐开国之后,接连两代帝皇皆是年富力强儿孙满堂。且不提诸多皇子王孙,高祖皇帝便留下了十八位公主,而先帝更有二十余位公主。这些四处分封的大长公主、长公主们性情不一,或聪慧明理,或骄奢淫逸,或趋炎附势。长安城中几乎一半流言都出自各大公主府,可想而知这些公主在世家高门中的印象了。   长乐长公主是文德皇后嫡出,受其影响,对这些姑母姊妹亦是亲疏有别。以她的身份,主持一场赏春雪的饮宴,原也不必四处都给帖子。不过,为了勉强维持皇家宗室的平和假象,她不得不给这些亲戚几分面子。而自知与圣人一脉日渐疏离的贵主们何尝不想借此机会重修旧好,故而遇见义阳小公主之后,都觉得是意外之喜。   李遐玉护着义阳小公主给偶遇的贵主们一一见礼时,原也以为不过是问安而已。然而到底她有些低估了这些贵主的热切,冷不防义阳小公主便被一位香气袭人的贵主抱上了华美的步辇。她上前行礼,想要劝说一二,对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孔却满是冷意,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别教长乐久等,走罢。”   她能够直呼长乐长公主的封号,可见辈分已是大长公主。面貌瞧着却依旧十分年轻,如同长乐长公主的姊妹,那可能便是高祖皇帝留下的那些年幼贵主之一了。因辈分实在太高,身份又贵重,李遐玉竟无法阻拦。而她对于这些大长公主的记忆也实在太过模糊,一时间竟只是觉得面熟,想不起来她的封号。前世那些姑祖母当中,性情骄横的很是不少,这究竟是哪一位,居然如此不管不顾?!   而义阳小公主猛地被陌生长辈仿佛横抢一般抱起来,亦是受到了惊吓。初时她怔了怔,尚未回过神来,就见抬步辇的宫婢已经开始快步走动,而关怀她的李遐玉却受了冷眼与轻视,顿时觉得将她搂得极为不舒服的这位长辈实在不值得尊重。于是,她便立即挣扎起来,怒道:“停下!让我下去!!”她才不愿意与陌生人待在一起!何况阿娘病了这么久,不少姑母与姑祖母都曾前来探望,身后之人却从未见过,定不是什么亲近长辈!   “义阳别动!”那位贵主平素身娇体弱,如何能搂住一个挣扎不止的孩童?不多时,她便已是钗环鬓发散乱,还不慎被小手小脚打了几下。她本便是养尊处优之人,何曾受过这般委屈,但思及这孩子的身份,却又不得不忍耐下来。   正与宫婢一起忙乱地安抚着怀中的孩子,她又依稀瞧见附近步辇中几个姊妹的讥讽笑容。而义阳小公主见她始终不肯放她下去,亦是挣扎得越发激烈。这位贵主顿时怒急攻心,竟猛地举起手来:“无礼的小儿!杜皇后究竟是怎么教导你的?!不如让长辈好好教教你规矩罢!”   从未见过这般凶恶的长辈,义阳小公主不由自主地呆了呆,竟忘了该闪躲。眼见着一巴掌就要扇在她那白嫩可爱的小脸上,疾步追随在步辇旁边的李遐玉双眸一动,一手轻轻地按住步辇便将它按得纹丝不动,另一手挡在义阳小公主身前,生生替她受了这狠狠的一巴掌。   “呜呜呜!”义阳小公主这才哭出声来,紧紧地搂住李遐玉,抽抽噎噎哭得可怜至极。不远处的步辇中亦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更有几位贵主撩开挡风的垂帘,探出身来细看,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千金妹妹,你这是要作甚么?!义阳这般幼小的孩子,你居然对她动手?!便是再恼怒,你也不该如此啊!”   “是啊,义阳可是圣人与杜皇后的掌珠,平素便看得和眼珠子似的。若是听闻此事,就算你是姑母,又如何向他们交代?哎呀,你们这些长孙府的仆从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去唤长乐过来?义阳好不容易出一次宫城,居然还遇上了这等事,恐怕是吓坏了罢。”   “咱们做长辈的,怎可如此器量狭小?千金,你这些年可真是……”   受了这些看似关怀实则暗含冷箭的言语,千金大长公主越发郁怒。众目睽睽之下,她自然不能再对义阳小公主做什么,于是满腔怒火都发泄到了李遐玉身上:“都是这个胆大妄为的贱婢!竟然阻拦我的步辇!!若不是她从中挑唆,不许义阳与我亲近!义阳岂会如此失礼?!我是眼见着义阳要从步辇上摔下去,这才要去扶她!你们都看成什么了?!你们都将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么可能会对义阳动手?!”   她身侧的宫婢亦是头脑灵活之辈,自然而然便接过话呵斥道:“贵主不过是担心义阳小公主摔倒,你居然敢冒犯贵主,还不赶紧跪下!”   李遐玉遂放开千金大长公主的手,轻轻地将义阳小公主抱下步辇,这才躬身行了拜礼,不卑不亢地道:“是妾鲁莽了,望贵主恕罪。不过,妾并非宫婢,而是御封诰命,不能受区区奴婢的这番叱责。”她的穿着打扮分明绝非女官或者宫婢,一看便知,千金大长公主却如此辱骂,显然并未将她放在眼中。然而她作为诰命,却也有自己的风骨与自尊,自是不能就此卑躬屈膝。   “不许欺负郡君!”义阳小公主搂住她的手臂,含泪道,“郡君,咱们回去!回去告诉阿爷阿娘!!呜呜呜!”她充满控诉地望着千金大长公主,显然将此事深深记在了心里,并不接受她方才的狡辩之言。仿佛能想象出圣人与杜皇后震怒之状的千金大长公主越发急躁,咬牙望着她们,目光更是恨恨不已。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千金,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仗着身份为难两个晚辈。既然不过是一场误会,一笑置之便罢了,你又何必动气?莫非,你方才确实想——”随着说话声越来越近,乘着步辇的真定大长公主与崔家女眷们皆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李遐玉扫了一眼,亦瞧见小王氏带着谢家的孩子们跟随在她们一行人身后。   真定大长公主这些年的荣宠与日俱增,其余大长公主皆不能望其项背,自然都纷纷笑着与她见礼。李遐玉也牵着义阳小公主,浅浅笑着转向她的步辇,问安行礼,亲热的态度与方才可谓是天壤之别。义阳小公主好不容易瞧见一位亲近的长辈,立即便疾走过去,抽噎道:“真定姑祖母!呜呜呜!方才好吓人!”   真定大长公主忙让人将她抱上步辇,疼惜地抚着她的小脑袋:“莫哭莫哭,姑祖母在这里呢。谁敢欺负你,便是与姑祖母过不去,绝对饶不了她。不过,你千金姑祖母脾气一向急了些,许是生了什么误会罢。”而后,她又让李遐玉坐到后头的檐子中去:“好孩子,你待义阳的心,我们都瞧在眼里呢。不过,都是一家人,也不好这般误会下去,我便替你给千金说几句软话罢。”   李遐玉微微一笑,再度朝她一拜:“也是儿有些鲁莽了,还须得烦劳贵主替儿转圜。”   “如此说倒是外道了,你且安心就是。”真定大长公主是何等身份,居然会待一位四品的外命妇如此和颜悦色,众大长公主与长公主皆有些好奇。更有人似笑非笑地望向千金大长公主,想知道方才那一出好戏究竟如何才能落幕。千金大长公主的脸色则一阵青一阵白,眯着眼望着李遐玉的背影,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真定大长公主便道:“千金,方才之事既然是误会,不如就此作罢。否则,因一场误会越闹越大,圣人在百忙之中还须得分心管这种事,恐怕也不像样。”说着,她笑着勾了勾唇角:“方才那孩子,是我们崔家亲近的晚辈,又是皇后殿下倚重之人。她疼爱义阳心切,也是一时心急。你身为长辈,大人大量,便饶了她这一回罢。”   “既然真定姊姊这般说了,我还能怎么着?误会一场,就莫要让圣人和杜皇后费心了。”千金大长公主便合上垂帘,“不过,闹了这么一回,我也没什么饮宴的兴致了,不如就此打道回府罢。走,回公主府去。”   说罢,她乘坐的步辇便掉了头要往外走。众人皆是客人,也不好阻拦她。这时,长乐长公主与晋阳长公主乘着檐子先后赶到了。身为嫡长姊又执掌长孙府中馈的长乐长公主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便是面对身为长辈的千金大长公主亦是毫不逊色。   只见她款款地走下檐子,搭着宫婢的手缓步行来,微微笑着扫了一眼众人:“千金姑母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要走呢?听闻义阳有些失礼,冒犯了姑母,我且替她陪个不是。姑母也别忙着离开,咱们一大家子好不容易有机会聚在一起,还等着亲亲热热地一同说话呢。”   “是呢,姑母且去附近的院子里歇息片刻罢。”晋阳长公主则温和许多,“义阳这孩子实在有些怕生,才闹出了方才的误会来。待会儿我便带着她过来给姑母赔礼,姑母意下如何?”   找回了些许颜面的千金大长公主便也不再坚持,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如此也好。”而后,她便噙着笑容放下了垂帘,在众人意味不明的视线中乘着步辇离开了。   待她走后,长乐长公主、晋阳长公主与诸位在场的姑母姊妹都寒暄了几句,最后方来到真定大长公主跟前。姊妹二人怜惜地望着义阳小公主,轻叹着给真定大长公主行礼:“幸而真定姑母及时赶到,不然咱们义阳估计会吓坏了。”   “已经吓坏了。”真定大长公主抚着义阳小公主的头发,蹙起眉来,“若不是有定敏郡君一直在旁边跟着,还不知这孩子会受什么苦楚呢。偏你们忧心她日后报复,还想将这件事就此抹过去。按我说,她原本心眼就极小,就算给她赔礼道歉,心里定也一直记着今日之恨呢。待会儿又何必委屈义阳与定敏郡君呢?”   “毕竟是长辈,传出去也不好。”长乐长公主摇了摇首,“咱们赔礼道歉,已然退了一步。她若是再咄咄逼人,咱们出面再反击回去,也不会落下什么话柄。”   “小心些也好。”真定大长公主轻轻颔首,“待会儿我与你们同去,免得她再动什么歪心思。”   ☆、第一百八十七章 得遇故人      因着义阳小公主受惊,长乐长公主便为她安排了一个僻静漂亮的小院落,特地不令任何人前来打扰。崔家、谢家众人几乎都留在这个院落中陪伴她,也没有任何兴致四处走动,游玩长孙府名震长安城的园林。   亲近的长辈们皆围过来轻声安慰,小伙伴们也坐在旁边忧心忡忡地望着,义阳小公主到底从惊吓中缓了过来。她不过五六岁,一向被圣人和杜皇后悉心维护,从未经历过方才那般险恶的场景。如今缓过劲来,也觉得方才反应过度,实在有些羞赧,便闷闷地埋在李暇玉怀中:“儿已经无事了。姑母与姑祖母不必担心,郡君也尽管安心。”   想了想,她又咬着嘴唇道:“此事只告诉阿爷,别告诉阿娘,免得她担忧。”说罢,她又抬起首,拉着长乐长公主与晋阳长公主的手摇了摇:“可是长乐姑母、晋阳姑母,明明是她错了,为何儿还要去给她赔礼?她是真想掌掴儿,不是要护着儿!而且她对儿和定敏郡君都凶极了!儿再也不想见她!”   “令娘,无论如何她是咱们的长辈。你在她怀中挣扎确实有失礼数,不能教她抓住这一点,借着由头数落阿兄阿嫂的不是。”晋阳长公主温声劝道,“你只需在她跟前行了礼,便罢了。真定姑母与我们都陪着你呢,必不教她再欺负你半分。”   长乐长公主蹙着眉头:“此事确实该让你阿爷知晓。她如此不体恤晚辈,平素又经常胡闹,哪有长辈的模样?就该让宗正卿好好敲打她一番。真定姑母,亲王还能削成郡王甚至郡公呢,公主便什么也削不得了么?”   真定大长公主望着自然而然依偎在李暇玉怀中的义阳小公主,噗嗤一声笑起来:“怎会削不得?她如今实封六百户,给她削成三百户便足矣。她身上把柄那么多,随便找一项,让宗正卿发作便是了。便是日后她发起狠来,咱们也不必怕她。她发一次狠,便削一次实封,到时候她自然而然便消停了。”   李暇玉听她轻描淡写地说完,心中禁不住一哂。她犹记得,按规制而言,公主实封约为三百五十户,长公主为六百户,大长公主则有千户。然而,无论是她的祖父或是便宜阿爷,都从来不曾按照规制册封过。受宠的公主越过长公主规制者,或者不受宠的公主根本得不到足够实封者比比皆是。记忆中,她出降的时候实封只有区区一百五十户,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而幼妹太平公主则加封千户,位同亲王。   实封意味着公主的地位与受宠的程度,若是被削了,宗室与诸公主自然知道该如何对待千金大长公主。也是她实在是太骄横了,若是没有得到任何惩处,日后行事可能更加毫无顾忌。当然,想必她动不得这些位贵主,定是要给她找麻烦的。幸而她是先帝御封的诰命,谢琰如今又得到圣人的看重,若是没有什么把柄给她抓住,她也奈何不得。   “那……那就去赔个礼。”义阳小公主低声道。李暇玉将她扶着坐起来:“贵主,听长辈们的话,没错。晚辈不孝,较之长辈不慈,更容易引来流言蜚语。贵主们也是替你着想呢。而且,你尽管放心,我一直都会守着你。”昔年的她,与妹妹被困冷宫十余年无人理会,只能日复一日地绝望下去。如今的义阳,绝不能受半点伤害。   “那咱们这便去罢。”晋阳长公主端详着她,微微一笑,“走一趟便回来。义阳,你看这些小娘子、小郎君还等着你一起顽耍呢。”   长乐长公主也笑道:“我待会儿将你长孙家的表兄弟姊妹都唤过来,都守在你身边。你想顽耍,他们便都陪着你顽;你想出去游园,他们也都陪着你去四处瞧一瞧。回宫之后,你也好将这些所见所闻告知阿爷阿娘不是?”   于是,四位贵主便陆续走出院子。李暇玉经过小王氏身边时,发觉她正难掩担忧地望过来,便对她轻轻笑了笑,又坦然地伸手:“染娘,过来,让阿娘抱一抱。”染娘方才并未瞧见什么,却也敏感地发觉似乎有些不对劲,便疾奔到自家阿娘身边。   李暇玉将她搂在怀中,蹭了蹭她柔软的脸颊,顿时觉得心中舒爽许多。不过是虚情假意地赔礼罢了,无需跪拜,她如何不能忍一忍呢?毕竟对方是金枝玉叶不是?而且还是日后居然以长辈之尊拜武氏为义母,完全恬不知耻的千金大长公主。啧,且看这一回,这位丢尽李家颜面的公主会落得什么下场罢。   众人来到安置千金大长公主的院子中,也不过是走了个场面而已。有真定大长公主在一旁瞧着,义阳小公主与李遐玉有礼有节地赔完礼、道完歉,也并未受到什么刁难。她们看似无比真挚,将由头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但是二人都不过是行了拜礼,显然是不愿意将这份委屈受到底。千金大长公主噙着冷笑,很是大度地说了几句话,又看似温情地叮嘱了义阳小公主几句,这才放她们去了。   甫离开院子,因习武而格外耳聪目明的李遐玉便听见里头传来碎瓷声,嘴角微微勾了勾。晋阳长公主与长乐长公主亦是似有听闻,皱眉回头一瞧:“这位姑母倒真是不见外,当长孙府是自家呢,想摔东西便摔了。”   “回头长乐你让人列个单子,送到她府中让她赔去,看她羞不羞。”真定大长公主回道。   大家正要移步回方才的小院,忽然就见一位披着狐裘的美貌少女正气势汹汹地走来:“她对义阳如此之狠,居然还委屈义阳给她赔礼!看我怎么整治她?!姑母又怎么了?姑母就能欺负人了?”却是至今仍待字闺中尚未婚配的先帝嫡幼女,衡山长公主。   这位贵主自幼便很有主见,据说曾多次拒绝先帝的赐婚。父兄皆拿她毫无办法,只能由得她去了。而前世记忆当中,她却本应嫁入母家长孙家,与驸马鹣鲽情深。后来长孙家阖家流放,驸马被杀害,好端端的夫妇从此生死两隔。即使便宜阿爷再度赐婚,她也郁郁不乐,最终病故。而便宜阿爷拒不能接受她病故的事实,竟迁怒于驸马韦正矩,将他杀死,又造了一回冤孽。   如今也好,这位姑母或许能活得更畅快。与前世因病早逝的长乐长公主、晋阳长公主一样,享受作为嫡出公主的自在时光。   又是一番见礼与解释之后,衡山长公主便牵着义阳小公主,带着一群孩子出院门游园去了。见真定大长公主几人还有些担忧,她笑了起来:“若是拘着他们,反倒总会挂念着方才的事呢。别看她眼下不情不愿,四处走一走散散心,才会尽快好起来。而且,也不能纵容她一直躲着清净,合该多见一见人才是。姑母若想清静些,便留在此处歇息,阿嫂与侄儿侄女们都随着我去罢。长乐姊姊,你可是主人,自去忙罢!”   于是,崔家年轻的内眷们皆浩浩荡荡地随了出去,李遐玉与小王氏也在其中。两人带着自家的孩子,低声地就方才之事说着话。小王氏自是难掩忧心:“这位贵主如此骄横,日后恐会为难于你,你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阿嫂尽管安心,虽然她是金枝玉叶,却并无实权。她的驸马如今在外任刺史,朝中也无多少势力,奈何不得咱们。”李遐玉随口便道。而后就见小王氏双目绽放出异彩,连连惊叹:“元娘,你对这京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实在了解得很。若是改日有空闲,不妨与我说一说罢。我只记得相熟的世家谱系,却丝毫不了解这些高官显贵。”   “能记得诸多谱系,已是十分难得了。当初三郎让我记的时候,我也颇费了一番功夫呢。从诸房祖先一直记到他们分房,官职、经历都不能缺,我总觉得咱们这些外人恐怕都比他们族内的纨绔子弟知道得更清楚。”李遐玉笑道,不经意间透出几分来,“长安显贵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些,咱们一起聊一聊天,阿嫂或许便明白了。”她对皇家宗室的了解确实更多些,其余显贵诸事,亦不过是近来命部曲打听所得而已。   妯娌二人谈天说笑的时候,就见崔家内眷们缓步停了下来,前头好像遇见了一家命妇,正在给衡山长公主、义阳小公主行礼。崔家内眷似乎亦与她们相熟,作为嫡长孙媳的郑氏便过来带着李遐玉与小王氏前去引见寒暄。   “这是高中书令家的内眷,出身渤海高氏。”郑氏轻声道,“高公曾为东宫属官,深得圣人信重。”   然而,听见“渤海高氏”四字,李遐玉却怔了怔,险些未能维持脸上的微笑。她心跳如擂鼓,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往对面的贵妇们扫过去,而后定定地望着其中一人,竟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如此熟悉的娇美脸庞,目光流转间神采飞扬,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骄傲。然而又是如此陌生的神情,不再那般高高在上,不再那般喜怒不定,不再那般毫不掩饰,不再那般恃宠而骄,更不再那般因失宠而疯狂。她还是她,却也不是她。   不曾进入东宫为良娣,而是嫁入了渤海高氏,夫妇琴瑟和鸣。对于她而言,如此应当比前一世幸福许多罢。纵然没有宠冠六宫,纵然没有众星捧月的生活,将来亦不会有失宠被囚禁甚至被杀的危险。岁月静好而安稳,又有什么不好呢?   而且,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女……   萧淑妃……萧氏……阿娘……想不到,竟能在此时此处遇见你。   小王氏察觉她似有些心不在焉,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她这才垂下眼,向着高家的夫人行礼。这位夫人出身河东薛氏,听闻她们是陈郡谢氏之妇,颇为感兴趣地打量了几眼:“不愧是谢氏之妇,果然如朗月清风一般。瞧起来,可是比我这几个儿媳妇讨人欢喜多了。”   “阿家说这话,儿可不依。”萧氏掩唇笑起来,眼角勾起,望向李遐玉与小王氏,“儿几个虽不像这两位这般举止有度,却能厚着脸皮彩衣娱亲,难不成还不够讨阿家欢喜么?若是如此,那儿可要向这两位讨教一番,也好生学一学她们的形容气度了。便是学成个四不像,总归平日里还是能唬一唬人的。”   薛夫人被她逗得笑起来,摇着首道:“你们瞧瞧,她呀,就是脸皮厚,嘴皮子也厉害。”虽是这般说,言辞间却显然可见十分亲近与疼爱。   李遐玉的目光越发温和了几分,心中亦是放心许多。她曾命部曲打听萧氏的情况,早已得知她嫁入了渤海高氏,成了高中书令的儿媳妇。只是,萧氏毕竟是内眷,平素只在宴饮中来往,薛夫人治家又严谨,很难寻得更多的消息。她也时常想,她的夫君待她好是不好,她的阿家妯娌待她好是不好——如今看来,应当不必担忧了。   她曾百般风光过,也曾受过万般苦楚。如今,也合该过着幸福安逸的日子了。   不过,记忆中高中书令不久便会因病过世。其嫡长子官至中书舍人,后来被卷入上官仪一案中流放岭南,渤海高氏从此一蹶不振。此事到底仍是系在武氏身上,还须得尽力避免才是。想到此,眼前便仿佛浮现出宫中武贵妃的雍容面貌来,与记忆中那位威风凛凛手段狠辣的女帝交相辉映,令她不由得心中一凛。   ☆、第一百八十八章 相交权家      因着彼此引见已经相熟,高中书令家的内眷孩童便索性与两位贵主身后浩浩荡荡的崔谢两家并在一处。义阳小公主见了这么些陌生的孩子,也不愿在他们跟前露怯,遂行至李遐玉跟前把染娘牵走了,又唤着谢沧三兄弟与华娘一同去游园。长孙家的小郎君小娘子们原本正愁着不知该如何哄这位小贵主高兴,如今见她起了顽耍的兴致,自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一群孩子欢笑着行远,其中又有年纪较大性情稳重的看顾着,衡山长公主也便放心许多。于是,内眷们索性便悠闲自在地观赏起了长孙府园林的景致。李遐玉与小王氏从容自在地接着各种话题,不外乎是衣裳、首饰、孩子以及宴饮玩乐等,很快便与高家女眷们熟悉起来。   陈郡谢氏本便门第极高、盛名极远,以往因并未出仕故而日渐没落,所以才无人问津。如今有了复起的兆头,诸世家大族自然也不吝好意。不过,若想要在这些交际圈中站得足够稳,还须得看谢琰、谢璞日后的青云之路走得究竟远不远。倘若一朝做了尚书甚至宰相,恐怕什么姻亲故旧都会纷至沓来,在诸世家中的地位也将终于名至实归。   虽说李遐玉见萧氏如今生活顺遂和乐,心中十分欣慰,但她其实也很清楚此萧氏绝非彼萧淑妃。她们之间的缘分委实太过奇妙,还是甚少接触才最为合适。然而,到底是曾经的阿娘,到底曾经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她又如何能轻易放下?且最后一次见到萧淑妃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时隔数十年,再瞧见她肆意欢笑的模样,又如何舍得挪开目光?   她并不想与萧氏结交,但却禁不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在周围众人不曾注意的时候,亦几乎是贪婪地望着她的笑颜。恍惚之间,又不由得忆起了遥远的过去时光。因她一再失神,到底引起了小王氏的注意:“元娘,这是怎么了?若是觉得那位萧娘子性情投合,不妨与她结交便是。或者,你是否有什么顾忌?”   “如今三郎实缺未定,若是此时结交,未免有求官谄谀之嫌。”李遐玉勉强寻了个借口,“毕竟是中书令家,大约对这些亦十分敏锐,还是别教她们多想得好。等日后三郎获了实职,再结交认识亦不迟。”虽是如此说,她仍是难掩怅然之色,便索性低声道,“前头有座回廊,阿嫂想不想去歇一歇?”   历经方才之事,小王氏也颇受了些惊吓,于是颔首道:“去罢。”李遐玉便与郑氏提了几句,又特意暂时辞别了衡山长公主,妯娌二人这才缓步朝着回廊行去了。当她们离开后,正与崔家同样出自兰陵萧氏的女眷谈笑的萧氏回过首,望着她们的背影,眸中略带着几分迷惘之色。不过,很快她便暂且将莫名的情绪都压了下去,顽笑着打听起了谢家的事。   却说李遐玉与小王氏来到回廊上时,便发现此处已经坐着一些贵妇了。彼此互相问候了一番,两人便又另外寻了个僻静之地。长孙家待客自是无可挑剔,很快便有仆婢设了干净的坐席茵褥,抬来翘头食案供她们随意取用。因春寒之故,她们还备了垂帐与银霜炭笼,不多时便将此处布置得格外舒适温暖。   小王氏啜饮着温热的酪浆,轻轻一叹:“不愧为长孙家。我总觉得咱们自家的奴婢也调教得不错,但若是当真举办宴饮,恐怕还须得好生叮嘱一番。原本我都答应崔家的阿裴了,过些时日便邀她们妯娌来咱们家闲散闲散,现在想来,日子还得稍微往后推一推。而且,咱们家园子太逼仄,哪有什么像样的景致?”陈郡谢氏已经多年不曾举行过什么宴饮活动,她大抵知道该如何做,但仆婢们到底没有经过事,可能中间免不得出差错。   “阿嫂,若是并非游玩的宴饮,便安排一些合适的游戏就是。投壶、双陆、六博、樗蒲、藏钩,不拘什么,顽得热闹,大家尽兴而归便足矣。待到春来转暖,再相约去南山踏青,或去曲江池,总归景致定然不错。”李遐玉便给她出了主意,“而且,我曾听闻,崔家女眷们不是还经营着专门待客游玩的园子么?经她们的关系预定一个园子,便能办一场盛大的饮宴。吃食、游戏都不需主家操心,只需待客便足够了。”   “竟还有这样的园子?”小王氏极为感兴趣,两人便商量着什么时候得空了,去瞧一瞧新鲜。不过,来长孙府宴饮,总不能只顾着自家人说话。歇息过来之后,她们便又寻来长孙府的仆婢,让她引着去寻崔家女眷。   那仆婢便带着她们挑了条僻静却景致好的小道走。一路上端的是柳暗花明,梅雪交融、冰石相衬,令人目不暇接。不多时,李遐玉便瞥见了一些女客们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她最担忧的便是在这种偏僻之地遇上什么阴私之事,不得不卷入其中,又难免忧心千金大长公主心中郁怒设计于她。不过,仔细想来这可是长乐长公主打理的长孙府。便是千金大长公主再有手段,又如何能施展得开呢。   小王氏似是与她同样忧心,等遇见别家女眷之后,她才勾起嘴角。李遐玉正待要宽慰她,不经意间抬首,却又是一怔:怎么这回饮宴,竟是屡屡能遇见故人?她答应心中那位义阳公主扶助权家,却始终没有机会与权家来往。如今却见昔日那位温婉的阿家出现在眼前,看年纪比如今的自己还年轻些,顿时便生出了几分结交的心思。只是,也不应当太过刻意,或许需要等一等适当的时机才好。   “元娘,可是瞧见什么认得的人?”小王氏随口问。   李遐玉眯着眼睛,又望向旁边施施然走来的几位年轻贵妇,嘴角轻轻挑了挑:“以前在灵州的故人。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回饮宴中见到。”她先前只顾着奉召入宫,心中又挂念谢琰,故而从未想过四处交际。待谢琰归来之后,带来了合适的机缘,她才顺势进入世家高官内眷之中。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自己竟能遇见李八娘。这个曾经对她满腹怨恨,生性虚伪卑劣的女子,她从未放在心上,也觉得日后再无相遇的可能,早就置之脑后了。   李八娘嫁的是荥阳郑氏子,亦是五姓七家之一。不过,荥阳郑氏作为名门,房支同样众多。崔家的郑夫人一脉,便与她的夫家并非同一房。郑氏在朝中虽无三品服紫高官,但是四品、五品服绯之官亦是出了不少。李八娘嫁的这房,如今的家主便是正四品下的尚书右丞,掌辩兵部、刑部、工部诸官之仪,纠正省内,劾御史举不当者,是尚书左右仆射的辅佐官,颇有实权。   李遐玉并没有与李八娘见面寒暄的想法,料想对方也定然不愿再见到她。不过,正当她欲让长孙府的仆婢绕路而行的时候,却见与李八娘说笑的一个年轻妇人似笑非笑地挡在了权家那位娘子的前头,拦住了她的去路。   “哟,这不是权家的人么?听闻前些时日,你家郎君也在谋万年县户曹县尉的职缺?倒真是可惜,不顾颜面地争来抢去,还是吏部慧眼识英才,将职缺给了我家阿郎。你们也莫要气馁,不过就是个从八品下的京县尉罢了,权家难不成就没有更好的机会么?好歹你们祖上也曾风光过呢。”   权家的娘子抬起眼望着她,平静地行礼道:“那倒要恭喜郑郎君了。如万年县、长安县这般的京县,户曹县尉的实缺确实很难得,故而当时阿郎也想着拼上一拼。只是时运不济,到底未能得到,也只能另谋机会了。所幸文官职缺少,武官职缺却多些。”   “是呢。听说守宫门的左右监门卫职缺多得很,不妨去试一试罢。”许是因争抢这个职缺而生出了间隙,那郑家的娘子竟是越发咄咄逼人起来,“日后风吹雨打久了,说不得哪一天就能入了贵人的眼,提拔起来呢?”   权家江河日下,争抢万年县尉这般炙手可热的职缺,怎可能是郑家的对手?李遐玉双眉微蹙——只是,就算争抢职缺的时候有些不快,郑家到底还是气焰太盛了些,又何必穷追猛打?以她对权家人的了解,他们不但性情正直,也没有人脉使出什么别的阴私招数来。否则,日后驸马权毅又怎会真的去了左右监门卫里头任一个不起眼的武官?   而且,郑家数人在旁边围观,都挂着虚伪冷淡的笑容,却无人劝阻,竟像是对这样的争执喜闻乐见一般。妯娌姑嫂之间,竟也没有一个礼让的人么?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咦,这不是……李八娘么?”李遐玉便使了个眼色,让小王氏退到旁边去,而她却笑盈盈地走出来,目光婉转间亦带着几分嘲讽之意。以她的感情来说,自然是向着权家,而非李八娘所在的郑家。便是郑家得了什么理,如此步步紧逼挖苦他人,也足以教人心生厌恶。   李八娘微微一怔,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像是不敢相信她居然会出现在长安,居然会出现长孙府这样的宴饮场中。而郑家其余的娘子们则都有些好奇,因李遐玉的衣着穿戴绝非寻常贵妇,举手投足间亦是优雅从容,看着便像是陇西李氏的故交世家后辈。   “怎么,八娘姊姊不记得我了?”李遐玉刻意轻嗔道,拢了拢身上火红的裘衣,翩翩然地来到她们跟前,“十娘姊姊前些时日还来信与我说起八娘姊姊呢。说是她已经随着慕容姊夫来到雍州这么些时日,你们姊妹竟始终没有机会见面,实在是可惜得很。想想你们之前那般‘姊妹情深’,如今却天各一方,心里想必一直都挂念着。现在可好,我也来了长安,说不得便能寻着机会姊妹相聚了不是?”   听她提起李丹薇与慕容若,显然似有似无地带着几分威胁之意,李八娘的神色顿时微微一变,勉强笑道:“元娘你来了长安,竟也不来瞧瞧我,真是见外了不是。至于十娘,我们也曾通过信,倒是也约了什么时候见面呢。”   李遐玉抿嘴浅笑,扫视着她身侧神情各异的郑家娘子们:“改日,我再投帖子给郑家,八娘姊姊可莫要嫌弃我。否则,我便将咱们幼时发生的那些‘趣事’都讲出来,让各位阿嫂与姊妹们都听一听,凑个趣。”   “我如何敢嫌弃你呢?”李八娘最担心的便是她口无遮拦地透出什么来,遂立即转移话题,托辞说恐阿家身边无人伺候,便引着自家人赶紧离开了。   待她们走远之后,李遐玉回过首,笑着望向权家那位娘子:“这位娘子,没事罢。”   权家娘子眨了眨眼,忽地笑起来:“原来你是来帮我解围的。”   “只是看你一人对付她们一群人,有些看不过眼而已。”李遐玉坦然承认,又自然而然道,“我姓李,夫家姓谢。瞧着娘子的性情,仿佛与我十分投缘,不知娘子是哪一家的?”   权家娘子打量着她,并未犹豫或迟疑:“我姓陆,夫家姓权。我瞧着娘子也很是面善,依稀像是曾在何处见过一般。”   说罢,两人便相视一笑,更是倍感亲近。   ☆、第一百八十九章 好友再会      此次宴饮中,李暇玉虽是受了无妄之灾,惹来了千金大长公主这样一位难以预测其动向的对头,却也同时亲眼确认了萧氏无忧无虑的生活,并适逢良机结交了权家的陆氏,可谓是收获颇丰。宴饮结束的时候,她正要送义阳小公主回宫,不料长乐长公主早已命人准备了数车礼物,美其名曰是“压惊”所用。而且,其中满满一车绫罗绸缎以及各色吃食、珍贵药材等,指明是送给她的。   义阳小公主自是不会推拒姑母的好意,搂着长乐长公主甜甜地致谢。李暇玉亦是无从推拒,便只得行礼告谢。长乐长公主姊妹三人对她印象颇佳,又听了真定大长公主明言谢琰是崔子竟的弟子,心里越发觉着亲近。晋阳长公主与衡山长公主当下便邀她过些时日去公主府做客,并且将家中孩子们一并带上。   旁边陆续离开的世家贵妇们将几位贵主待她的亲近情状瞧在眼中,心中自是各有想法。毕竟,遍数长安城内,能得这些嫡出公主们另眼相看的内眷可谓是少之又少。而这位定敏郡君身后更依仗着皇后殿下,据说还能经常面见圣人,哪家官眷不高看她几分?要知道,寻常外命妇若不是入宫参加宴饮,或是皇家的围猎游乐,又如何能有机会见到宫中的贵人们?若是有本事请这位定敏郡君在合适的时候替自家人说几句话,岂不是比什么及时雨都珍贵些?   李暇玉亦很清楚,几位贵主特意在人来人往的内院门前与她说笑,自是无形之中便为她推开了长安贵妇交际的藩篱。她很承她们的情,故而脸上难免带出几分来。然而几位公主却只是眉眼弯弯地取笑道:“若是多邀你出来,义阳想必也会忍不住跟着你出宫。这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你可别教我们这些小恩小惠给蒙蔽了。”   “贵主说笑了,妾自然省得。”李暇玉遂也半是顽笑地道,“既然收受了贵主们的好意与礼物,日后妾一定每一回都携着小贵主同去。不然,恐怕到了公主府的门口,妾若是孤身一人,却是要吃闭门羹了。”说罢,她还作楚楚可怜状望向孩子们:“小贵主可舍得妾被贵主们拒之门外?”   义阳小公主看得一愣一愣,染娘则立即为自家阿娘说起话来,摇着她的手念道:“舍不得,舍不得!”于是,她也回过神来,跟着连连摇头:“舍不得,我当然舍不得。”许是因太过惊讶之故,她竟然完全未曾注意到自己方才究竟答应了什么。   见状,簇拥在侧的几家女眷均禁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在笑声中,真定大长公主指着长乐长公主姊妹三人道:“你们瞧瞧,就该向元娘学一学才是。若是你们先前能使出这样的法子,义阳指不定早便答应跟着出门了。啧,我可是从未想过,元娘你这个巾帼英豪居然也能作出如此娇态,而且还是向着一群孩子使——这让我该如何说你呢?”   李暇玉失笑道:“贵主且饶了儿罢。儿也是想顽笑顽笑,从未想过竟然如此有效——”她便是在谢琰跟前,也从未如此刻意示弱过。方才亦不过是灵机一动而已,还想着可莫要将孩子们都吓住了呢。   顽笑归顽笑,到底众人还是依依不舍地道了别,又约了下回宴饮相见,这才各自归去了。当义阳小公主的仪仗出了崇仁坊之后,小王氏又带着孩子们过来见礼道别。李暇玉便道:“方才自长孙府得的一车礼物,阿嫂都带回家去罢。”   “这如何使得?”小王氏摇首,“那是长乐长公主点明送与你的,无论如何都不该归入公中。何况里头那些珍贵药材,应当是给三郎调养身子所用,更不该由我带回延康坊了。元娘,你我二人之间,也无须这般客气小心。”   “那我只取走些药材与吃食,剩下的阿嫂都带回去,算是我送给家里的不成么?”李暇玉便又道,“吃食正好给大郎他们几个分了,这些上好的绫罗绸缎,也可给家里缝制簇新的春衫、夏衫。往后穿着新衣衫赴宴饮,想必家中人也欢喜。”长乐长公主给的衣料,自然绝非寻常之物。不过,她几乎每日都能得到宫中的各种赏赐,什么都不缺,故而索性便想着做个人情罢了。与其日后将这些衣料送去延康坊的时候,还须得领受王氏的冷眼,倒不如此刻便让小王氏这位阿嫂承她的情。如此,送礼也送得心里舒适许多。   小王氏拗不过她,便只得答应了:“便是缝制新衫,也少不得你们一家的。改日你让人将尺寸都送来,我再命家中的绣娘好生给你们做衣衫。”而后,她又特意嘱咐谢沧兄弟几个与华娘谢过叔母,这才告辞离开了。   李暇玉将义阳小公主送回宫中后,又陪着杜皇后说了几句宴饮的趣事,从头到尾都不曾提起千金大长公主之事。而义阳小公主与染娘也十分乖巧地在旁边说着她们在长孙府的园林中顽了些什么游戏。听她们说得极为高兴,顽得也很欢喜,杜皇后止不住笑容,感慨道:“果然还是须得让令娘多出宫走一走。”   不过,长乐长公主特意遣来“送客顺便送礼”的贴身侍婢,却在秦尚宫的引见下,已经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了正在甘泉宫中休憩的圣人。圣人收了微笑之色,冷冷地勾了勾嘴角:“你回去给阿姊复命,朕的女儿,谁都休想欺侮。欺侮令娘,便是欺侮朕。呵,真定姑母所言极是,千金姑母也该受些教训了。免得御史台几乎每一旬都递来弹劾她的折子,朕倒要替咱们皇室的颜面着想,一直为她掩盖!”说罢,他匆匆地便往安仁殿来探望女儿了。   待圣驾到之后,李暇玉便携着染娘告退了。母女二人乘着牛车回到青龙坊时,夜色已然深了。她们正要往门内走时,忽而听见后头传来一声呼唤:“元娘!”熟悉而又充满怀念的音色,令母女俩都怔了怔,立即回首循声看去。   却见黑夜当中驶来数辆马车,徐徐停在她们的宅子前,车上挂的几盏气死风灯将门前阶下照得格外亮堂。为首的华盖朱轮马车内,一张含笑的芙蓉面探了出来,虽带着几分疲惫之色,却依旧难掩欢喜:“你可教我好找!明明信中写的是在怀远坊买了个宅子住下来,我下午入长安城赶过去后,却扑了个空。幸得思娘告诉我,你们一家子如今都住在青龙坊,不然教我去何处寻你?”   “十娘姊姊!”李暇玉又惊又喜,忙牵着染娘迎过去,“你竟然来长安了,怎么事先也不与我说一声?我原还想着,待到三郎病情稳定之后,便与他一同去慕容姊夫所在的军府探望你们呢!”谢琰归来之后,她便给家人与好友都送去了信,也免得他们心中担忧。却不想,李丹薇竟然径直过来了。   “在信中瞧见那样的好消息,我如何能坐得住?”李丹薇下了马车,握住她的手,“原本阿若和孙憨郎也想过来,但他们的休沐日期实在太短,故而只能放我独自前来了。茉纱丽也坚持要同来,临出发的时候却诊出了身孕,亦只能怏怏地作罢了。我倒不知是该羡慕她,还是怜惜她了,生下二郎还没多久呢。”她先前生龙凤双胎的时候有些伤了身子,一直在调养。不过,就算这些年都不曾开怀,她与慕容若亦是并不在意。   马车中又探出两个小脑袋,却是慕容修与慕容芷。这两个孩子均比染娘大两岁,如今已经是五岁的孩童了。兄妹二人幼时生得十分相像,几乎教人认不出来,如今长得开了些,终于能够分辨了。兄长慕容修生得固然俊俏,眉目间却带着几分小郎君的凛然之气;妹妹慕容芷的容貌则越发精致,性情温和许多,且时时含笑,很是讨喜。   “染娘妹妹。”虽是分离了一些时日,但慕容兄妹二人仍是牢牢记得这位玉雪可爱的小妹妹。尤其慕容修经常听阿爷阿娘说,指不定染娘便是他未来的娘子,心里更是难免牵挂。当然,以他如今的年纪,尚不可能真正理解什么是“未来的娘子”。但只要想到染娘是属于他的,独占欲与责任感便油然而生。   “阿修阿兄,芷娘阿姊。”染娘眨着眼睛,也觉得欢喜极了。三个孩子手牵着手,犹如三个小雪团,都穿得毛茸茸的甚是暖和,真教人忍不住想挨个揉一揉。   李暇玉心里实在是蠢蠢欲动,便索性也不再忍耐了,立即将他们抱过来揉弄了一回。李丹薇也笑着继续蹂躏他们,直到慕容修扁着嘴试图反抗,才将他们都放开。为了避免继续惨遭蹂躏,小家伙们慌忙牵着手奔进宅子里,竟将自家阿娘都扔在了身后。   “染娘,听说你阿爷回来了?”   “嗯,耶耶回来了,每日都陪我顽。”   “我们好像……没见过你家阿爷,他长什么模样?你能带我们去看一看他么?”   李暇玉望着小家伙们圆滚滚的背影,失笑道:“他们竟将咱们当成洪水猛兽了。小时候多可爱,不论咱们怎么亲怎么揉,也只会嘿嘿地傻笑。如今长大了,竟是越发有了自己的主意,也越发不爱与咱们亲近了。”   “可不是么。”李丹薇心有戚戚焉,“尤其是阿修,成天就喜欢跟在他耶耶身后,都不怎么理会我。我要教他拉弓射箭,他居然还敢嫌弃我技艺不佳,简直教人哭笑不得。有时候,我便想着,若是再生一个贴心的小郎君该有多好。”   “贴心的有小娘子便足矣,小郎君便由得他们去罢。”李暇玉宽慰她道,“不过,你将他们兄妹都带了过来,又准备了这么多辆牛车的行李,难不成打算在长安待上一段时日?那我岂不是会被慕容姊夫暗地里记恨?”   “你还惧他记恨么?”李丹薇禁不住笑起来,“横竖他几乎日日都要待在军营中,便让他独自待着去罢。我们娘仨个在长安多住些时日,待到开春转暖之后再回去亦不迟。且我若不曾亲眼看着你过得好,也始终不能放心。”   李暇玉握着她的手,心中妥帖极了,仿佛浸润在温水中一般,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咱们也别在外头吹冷风了,免得受寒,进去罢。不过,这个宅子只有二进。你若是不嫌弃,便和我挤一挤罢。”   “那我岂不是会被谢三郎暗地里记恨?不行,你还是安排我和孩子们住在一起就是。”   两人说说笑笑地步入宅子中,谢家与慕容家的仆婢不需要主家发话,便立即齐心合力,将行李都渐次卸下来。不多时,一切都安排妥当,宅邸的大门便关闭了,将满宅邸的温情都锁了起来,而那些寒霜风雪则尽数关在了外头。   ☆、第一百九十章 阿家出手      却说孤孤单单被留在宅邸中的谢琰这一日一夜过得颇为煎熬。虽说内弟李遐龄一直守在他旁边,却因名医们叮嘱过他不能多思多虑之故,连像样的话也不与他说,更别提对弈之类较为费神的游戏了。李遐龄倒是手不释卷,读得甚是欢喜,可怜他竟是连最新的传奇话本都不许碰。无奈之下,他只得一面思念自家娘子与女儿,顺带理一理最近那些虚无缥缈的噩梦。   说来也奇怪,寻常人做噩梦,接连两三回便已是极限。而他的噩梦,自从头疾发作断断续续竟做了七八回,而且梦中的人物身份线索竟然能对应起来。虽说时间有些混乱,然而前前后后理清楚之后,却是如同另一个人的人生一般,细节处足以令人惊叹。偶尔,他神思不属的时候,甚至会混淆梦境与事实。当然,最终清醒过来之后,他发现,噩梦毕竟只是噩梦而已,若与现实中的人物相应,却有些荒诞不经了。   或许是他的错觉,自从噩梦变成浮光掠影之后,他的头疾也减轻了许多。而自己的记忆也时不时闯进那些噩梦当中,倒教他觉得自己的记忆仿佛蒙尘的明珠一般,正在渐渐地擦拭干净。或许,终有一日,待他寻回所有的记忆,这“离魂之症”应当便会不药而愈罢。   “记忆?不可勉强,顺其自然即可。”观主给他行了一回针,淡淡地叮嘱,“你脑中部分经脉淤塞,可能确实是血瘀压迫所致。如今许是正在自行解开,故而才能记起过去那些零星之事。如此说来,行针应当颇为有效。不过,切记不可操之过急。既然迟早都能记起来,早些晚些又有何妨碍?”   “观主说得是,晚辈受教了。”被扎成刺猬的谢琰躺在床上,只能虚虚地朝她颔首致谢。观主身边的女冠弟子将针囊收起来,师徒二人便飘然离开了。李遐龄将她们送出门去,回来时恰好见三只毛茸茸的小团子滚将进来。   为首的雪团子惊了一跳,止住脚步之后,忙将剩下两人拦住:“别看!别看!床上躺着只大刺猬!”他只匆匆地瞥了一眼,就见数十根银针闪烁着寒光,仿佛一只巨大的刺猬正窝在床榻上,真是可怖之极。他从未想过,阿爷所提过的猎物刺猬竟也能生得如此庞大,对自家阿爷的崇拜顿时更上了一层楼。   “不是刺猬,是耶耶。”染娘探出小脑袋,仔细端详了片刻,便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奔了过去。她踮起脚尖,打量着那些亮闪闪的银针,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小心翼翼地唤道:“耶耶,耶耶疼不疼?”   “不疼。”谢琰张开眼,斜瞥了剩下那两个小团子一眼。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右边的孩童说他是只“刺猬”,简直教人哭笑不得。不过,这般形容确实很容易吓着孩子。故而此前每一回施针的时候,李暇玉都会带着染娘回厢房去歇息,特意不教她瞧见。只是没想到,今日她们母女回来得如此之晚,还带来了陌生的小客人。   “这是我耶耶。耶耶生病了。”染娘回过首,很是郑重地给慕容家龙凤双子引见,又奶声奶气地对谢琰道,“这是慕容家的阿修阿兄、芷娘阿姊。”她其实并不知晓自家阿爷得了“离魂之症”,误打误撞地说明了小伙伴们的身份。   提起慕容,谢琰自然便知道是谁,于是问道:“你们耶耶大概没有空闲来长安,是你们阿娘过来了?”所以,他家这位本来就足够忙碌的娘子,接着便会分出大量的时间与好友待在一处了?真该在信中叮嘱慕容若,让他好生看住自家娘子,只需静静地等着他们前去拜会才是。想不到阿玉提起的这位陇西李氏贵女,先帝御封的怀远县主,居然是如此风风火火的性子,竟未事先告知一声,说来便来了。   “元娘,你猜猜,谢三郎眼下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人未至声先至,带着几分取笑之意,“若是让我来猜,他大概并无什么待客的惊喜,一定正在心里惋惜我打搅了你们呢。不过,他想的倒也不错,你们分别了这么些年,也需要你侬我侬地独处一段时日。只可惜,咱们也是数月不见,我也甚为思念你,少不得与他抢夺一番了。”   “十娘姊姊说笑了,他心里定然也是欢喜的。”李暇玉接道。说话间,二人便亲亲热热地手挽着手走了进来。待瞧见谢琰如今的模样之后,李暇玉快步上前,端详了他半晌,又细细地询问了他这一日一夜头疾可有发作等诸事。谢琰皆很有耐性地一一作答,望着她时神色格外温和淡定,仿佛被扎成刺猬的并不是他自己一般。   李丹薇揽着三个小家伙,劝他们啜饮完温热的酪浆,自己也喝了些茶水。甫进门的李遐龄与她见过礼之后,便又与李暇玉说起了今日名医们的诊断与嘱咐。姊弟二人私语片刻,神色皆安然许多。   “十娘姊姊,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便带你去厢房歇息罢。东跨院、西跨院与外院如今都住着德高望重的医者,实在不宜挪动。我方才已经与玉郎说了,就让他带着阿修住在东厢房中。而你若是不嫌弃,便带着芷娘和染娘住在西厢房罢。三郎如今这模样,我也不放心他一人留在正房中。”   “也好。晚上我还能左拥右抱呢。”李丹薇笑吟吟地起身,“谢三郎,来日方长,今夜我便不与你争抢元娘了。你好生休养,尽快将病养好。如此,元娘方能抽出时间来陪我。”   她半是说笑半是认真,倒教谢琰只得谢过她的祝愿:“承蒙吉言,我也希望能早日摆脱卧病在床的病弱之态。”要知道,他依稀记得,自己仿佛从幼时起便从未生过什么重病。原本便是武艺出众、体魄康健的将领,如今却虚弱得仿佛魏晋时那些走两步路便气喘吁吁的世家公子,真是浑身都不舒爽。   李暇玉便带着李丹薇几个往西厢房去了。说说笑笑地穿过院子的时候,她不经意间瞥见正在抖抖索索打扫残雪的两名婢女,眼眸微微一动。虽然她并未露出任何异色,李丹薇依然敏感地发现了些许异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随意地道:“你身边何时增添了新人?瞧上去实在很是面生,且举手投足都不像你家那些婢女的英气做派。”   “许是人手不足够,尚未调教好便放了出来,倒教十娘姊姊见笑了。”李暇玉接道。将慕容家母女二人彻底安置妥当,又说了好些私密话之后,她方意犹未尽地出了西厢房。   她拢了拢狐裘,翩然行至正房门前,回首一瞧,却见那两个陌生而又仿佛有些熟悉的婢女正若有若无地打量着她,脸上流露出楚楚可怜之意。于是,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如此雪肌玉肤的美人儿,怎能赶到院子里扫雪?到底是谁这般铁石心肠?竟然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晴娘,雨娘,还不赶紧地将她们带进来,让我仔细瞧一瞧。”   两位贴身婢女彼此互相看了看,低声应了一句,便笑吟吟地走上前去,干脆利落地卸了那两名陌生婢女的下颚,然后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将她们提了过来。西厢房打开一条缝隙的隔窗落了下来,李丹薇若有所思地垂下眸,转而又笑问染娘:“染娘,你可曾见过祖母?你家祖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好相处么?”   且不提西厢房中的事,李暇玉回到正房之后,便脱下狐裘,缓步来到床前。谢琰早已听见她在外头说的那些话,无奈道:“今日一早,延康坊便来了一个管事,将这两个婢女带了过来。说是阿娘特地挑出来的人,颇通几分医道,正好送过来伺候我。阿兄阿嫂身边的人,到底还是有些心里向着阿娘的,我并不意外。”若非谢璞、小王氏的亲信出了岔子,王氏又如何能得知他正在青龙坊诊治养病?   “伺候你养病?”李暇玉勾起嘴角,“恐怕阿家意不在此。她是觉得我太忙碌了,几乎夜夜都须得入宫,担心你长夜漫漫无人陪伴太过寂寞了罢。”说话间,她语中已是带着几分刻骨寒意,一双眼眸更仿佛冰雪一般。她的夫君,自然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绝不能容许任何人与她分享。王氏无论如何为难于她,她都能暂且忍耐,只这种事却是她的底线之一,断然容忍不得!   “既然是送来伺候我的,我不缺人伺候,便让她们去外头打扫。一日将整座宅子打扫一遍,若是扫得不干净,可见手脚并不利索,就提脚卖出去罢。”谢琰接道,有些费力地抬起扎满银针的手,覆在她的柔夷上。他虽是待在温暖的室内,但手心却依旧有些寒凉,倒是她气血充足,双手暖洋洋的。   李暇玉轻轻地拨开他额角的头发,柔软红润的唇瓣贴了贴他略有些干燥的唇角:“三郎,若是她问起来……长者赐,不可辞,你……”在世家大族当中,长辈赐下的婢女,晚辈素来不得随意处置。虽不至于是不孝之举,但也很容易引来长辈不满,将此举视为落面子,甚至于忤逆。   “我忤逆阿娘的时候还少么?”谢琰低低地笑起来,“她送来一回,就提脚卖出去一次。每次去延康坊宅子里问安,我都觉得她身边那些婢女委实太多了些。每日只知奉承她,旁的什么事都不需做,便像是官家娘子似的养尊处优,瞧着我们三兄弟又像是不怀好意。索性帮她卖掉一半,还能减少些胭脂脂粉衣衫钱,免去些开支。毕竟,公中所用的钱财,都是我和大兄的俸禄。我可舍不得用在这么些人身上。”   他话音方落下,两个被卸掉下颌的婢女就呜咽起来。因她们说不出话,只得默默地流泪,看起来端的是可怜至极。然而,谢琰却根本毫无兴趣,连扫一眼也懒怠:“且关上一夜,明日一早就叫人来卖了罢。原本还想留着她们,配给咱们家的那些部曲。不过,那些莽汉都嫌弃她们太娇弱了,竟是一个都看不上。”   听他话语间充满了嫌弃,仿佛觉得这样的娇弱花朵简直是生生浪费自家的粮食,李暇玉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目光婉转:“莫急。她们也没做错什么事,提脚卖出去若是遇上了不好的主家,咱们也是造孽。不如将她们送回灵州的田庄里去,好好打磨一番,许是能教养过来也说不定呢。”   “都依你。”谢琰便道,“你到底比我慈善许多。这番话可得一五一十告诉阿娘才好。”   说罢,夫妇二人相视一笑。晴娘与雨娘十分知机地立即将那两个婢女又提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许多年之后 慕容修:怎么觉得未来岳父似乎看我很不顺眼……我到底做错啥了? 谢三郎:呵呵……真是个忘事的小子,你如今还喜欢猎刺猬么?可见过什么大刺猬? 慕容修:QAQ   ☆、第一百九十一章 母子交锋      翌日正是正月晦日,雪后初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每逢此日,长安城内外的百姓们均会阖家出行,外出游玩取乐。纵是天候依旧寒冷,尚未有任何转暖的迹象,他们也甘愿冒着烈烈寒风,在河渠附近扎好帐篷或者围起行障,或烤着火盆说笑,或挽着手一同踏歌。在歌舞欢笑之中,寒意似乎亦会被人们的热情驱走,不久之后便将迎来真正温暖的春日。   因着今日谢璞难得休沐,小王氏的神情格外松快,唤了贴身侍婢捧着数匹极好的绫罗绸缎,便往王氏所居的后院问安去了。谢璞带着谢沧三兄弟与她同去,有些疑惑地打量着那些瞧着便价值不菲的衣料:“这些须得费不少钱罢?”经过京中几年的困苦煎熬,他早便从不通庶务的世家子弟成了颇懂家中经济之人。如此直言不讳,言下之意即是认为目前兄弟二人的俸禄尚不足以支撑如此奢侈的用度。   小王氏瞥了他一眼,笑吟吟道:“这是昨日长乐长公主特地送与弟妹的礼物。弟妹说要归入公中,硬塞给我了。我便想着正好拿过去,让阿家也欢喜欢喜。说不得,阿家见到弟妹的孝心之后,便不会再在意门第之类的事呢?若是按我看,大郎他们几个往后如果能娶得如弟妇那般内外兼修的娘子,我真是恨不得去佛前多供几柱香呢。”   谢璞恍然,却并不似她那般乐观,而是略带着几分苦笑:“但愿阿娘能瞧见弟妹的诸般好处罢。总归咱们是一家人,可别因莫须有的缘由再度疏远才好。三郎本性执拗,弟妹也绝非软弱之辈,绝不会任由阿娘安排,听凭她的吩咐。也罢,咱们只能尽量从中转圜了。”   王氏见了做新衫的名贵衣料,果然觉得十分满意,立即便仔细挑了起来。不过,待到听闻小王氏说,这是长乐长公主送给李遐玉的,她便全然失了兴致,随意地挑了数样就作罢了:“无缘无故的,长乐长公主为何要送她礼物?莫不是在宴饮中发生了什么事罢?以她的性情,定也免不了惹是生非。”   小王氏怔了怔,简单地将千金大长公主之事述说一遍,着重强调三位嫡出公主对李遐玉的看重,以及真定大长公主毫不掩饰的维护。然而,王氏却似乎完全忽略了她所言的重点,只冷冷一笑:“果然,只不过是随着义阳公主参加了一回宴饮,便自视甚高,居然冒犯了一位大长公主!如此不知轻重的寒门之妇,迟早会给咱们陈郡谢氏招来灾祸!”   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何会得出这般结论,小王氏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谢璞眉头微拧,直接道:“千金大长公主在外头的风评本便不好,想来也不是什么值得尊重的人物。弟妹为了维护义阳公主方冒犯了她,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故而长乐长公主才会专门送礼谢她。若是只顾着对方是大长公主,而不敢挺身而出,义阳公主若出了什么事,弟妹又如何向圣人与皇后殿下交待?”   王氏横了他一眼,不满意他居然出声反驳:“所以,身为女子,就该待在家宅之中,好生照顾郎君儿女方是正途。如她那般日日入宫,讨得这位贵人的好,又得了那位贵人的厌,岂不是将咱们全家都卷入了是非之中?这样的女子,在外头又能得着什么好名声?若是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没得带累了咱们陈郡谢氏数百年的清誉!”   “元娘只是奉召行事而已,阿娘难不成想让她抗旨不遵,咱们谢家人都阖家处斩才好?”不曾想,谢琰的声音猛然间响了起来,脚步声亦是近在咫尺。顿时,百般郁怒却无法明言的谢璞觉得有些不妙,立即起身打断了他:“三郎,你身子骨尚未完全调养妥当,原本不必勉强过来的。正月晦日也不是什么正经的重要节日,若是受了寒反倒不好了。”他可不愿见母亲与幼弟之间再起冲突,重演当年旧事。   “难得觉得病症轻了几分,所以特地过来给阿娘与兄嫂问安。”谢琰顺水推舟地接了一句,似笑非笑地走了进来,宽袍大袖翻飞间带着独有的潇洒气度,“却不想,竟听见阿娘如此评论元娘奉召之事。圣旨或者皇后殿下的懿旨,便数大唐疆域之内,无人胆敢违抗。阿娘若是不惧咱们陈郡谢氏阳夏房就此绝后,便尽管将元娘拘在家中,随意上个折子拒绝就是。”   他此前从未这般明嘲暗讽地说话,王氏顿觉大失颜面,气得脸色青白:“你说过来与我问安!便是过来气我的?!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特意来给她出气的?!有你这般对长辈无礼的逆子么?!”她心中很清楚,方才自己那些话到底不过是气恼之言,不可当真更不可计较,于是便避而不谈,只揪着谢琰与他身后垂眉低目保持沉默的李遐玉不放:“孝顺?她算什么孝顺之人?光是送送衣料算什么孝顺?!我病了不来侍疾,我说一句便要反驳千句万句!简直就是忤逆!”   闻言,脸上病容依旧、身形清癯的谢琰立时便摇摇欲坠,跪地俯首,苦笑道:“孩儿不孝,用词不当,望阿娘责罚。不过,忤逆这等大罪,孩儿委实承受不得。”他刻意曲解此“她”为彼“他”,将所有指责都揽了过去,免得王氏再借题发作,翻起了从前的旧账。而李遐玉也跟着在他身后跪了下来,叩首不语。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是错,索性什么也不必再说,只让该出头的出头就是。   “阿娘!”谢璞亦是又惊又苦,忙携着小王氏、谢沧三兄弟跪下来,“三郎的性子素来如此执拗顽固,阿娘又并非首次知晓,何必指着他说什么忤逆不孝?何况他话虽说得不中听,理却是中听的!!都说忠言逆耳,阿娘又何妨仔细静下心来想一想,他说得是不是有道理?”   “世母息怒!”谢玙和颜氏也惊了一跳,均不曾想到为何母子二人会突然冲突起来。尤其颜氏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吓得脸色煞白,泪光盈盈。华娘依偎在她怀中,显然感觉到了长辈们之间的风起云涌,亦是身体微微发颤。   谢沧兄弟三个倒是平静许多,但也难免流露出一二忧惧来。染娘亦是默默地跪在自家耶耶和阿娘身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想着一路上自家阿爷阿娘的宽慰,便也不觉得眼下的场面有多惊心动魄了。毕竟,阿爷都说过,不必担忧,在长辈面前跪一跪也算不得什么。何况还有一群人陪着一起跪,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王氏气怒交加,环视着跪倒在地的儿孙们,心中却忽而升起几丝隐秘的满足之感。不错,她希望见到的,便是所有儿孙均对她俯首帖耳,无论她说什么真真假假的话,均不会直言反驳的情景。他们又何必反驳呢?她也不是丝毫不通世事之人,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难道她心里不知晓么?不过是指责几句而已,他们又何必当真?只管受着这些话,转过身照旧去做便是了,难不成她还会当真阻拦?   然而,这个不省心的幼子却自小固执。也不知他是听了什么人的话,分明读书很有进益,却坚持不必考进士,只须考明经出仕即可,省得白白抛费时光。在家里闹腾几回之后,他居然离家出走,去灵州投军,还无声无息地娶了个寒门之妇归家!如此倒也罢了,但长子不知是怎么受了他们的蒙骗,竟然也不再听她的话,考了明经且不提,如今几乎事事都要辩驳一番!!   什么忠言逆耳!不过是虚话!她才是长辈,她经历过的事不比他们更多?她的眼光不比他们更长远?只盯着出仕,也不想想自家的名声要如何挣来!进士的名声,自然比明经的名声好听,更比沙场拼杀好听!!只可惜,他们却永远不明白这些!   这个家,已然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她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形再持续下去!这个寒门之妇若不休离,幼子便始终不愿听她的话!近墨者黑!长子长媳亦会越发对她称赞有加,日渐偏向她!李遐玉李元娘,绝对不能留在陈郡谢氏!   谢家众人自是不知,短短数息之间,王氏便已经彻底下定了决心。   谢璞只顾着垂首道:“咱们家已经不比得往昔。过去吵吵嚷嚷都无妨,三郎便是愤而出走也几乎无人知晓。但如今,三郎身为正四品高官,身后一直都有数双眼睛盯着。御史台的人若是听见阿娘这般愤怒之言,不管不顾就上折子弹劾,三郎日后的仕途就毁了!阿娘,如今唯有三郎方是咱们陈郡谢氏复兴的最大希望,咱们全家都须得谨言慎行方可!”   “说什么丧气话!日子还长着呢!你和二郎便不能复兴陈郡谢氏了?!”王氏怒喝道,“抑或,你竟当我是那般不知轻重之人?!刻意要毁去三郎的仕途不成?!只要他不平白无故忤逆我,我又为何会发怒?”   得了她的许诺,谢璞松了口气,谢琰却依稀觉察了什么,眉头紧锁地抬起首,语气软和了许多:“阿娘,儿子只是觉得,咱们既然是一家人,便越发应该齐心协力才是。方才之事关系到陈郡谢氏的立场,十分紧要,故而儿子才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如今圣人英明,皇后殿下贤良,两位贵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们自然该时时刻刻都想他们所想、急他们所急,无需顾虑其他任何人。而且,能得圣人与皇后殿下看重,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若是阿娘这番话传入宫中,他们或许会以为咱们心中怀着什么怨愤,不愿为他们分忧,反而成日想着辜负圣恩——”   王氏眯了眯双目,极为冷淡地扫了李遐玉一眼。她又何尝不知这是长安城内诸多贵妇万般难求的好机遇?然而,只要一想到得了这种机遇的是这个寒门之妇,她便无论如何也欢喜不起来。若不是仗着宫中的贵人宠爱,这个贱婢何至于如此难缠?何至于如此难以处置?否则,只要随便安个不孝的名声,就足以让她灰头土脸地滚出谢家了!   谢琰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幻,心中微凛,接着道:“至于千金大长公主,得罪也罢,冒犯也罢,都无妨。毕竟她欺凌义阳小公主,往后便是圣人的肉中刺,咱们也无须惧怕于她。若是她还敢对咱们谢家动手,告到御前去,圣人也只会替咱们做主。”   李遐玉亦能感觉到,王氏望向她的目光格外寒冷。她心中只是一哂,并未生出任何忧怖之感来。毕竟,她早便意识到,这位阿家绝非轻易能够打动之辈。如此明白地表露出厌恶,也总比面上亲热实则暗地里下狠手得好。而且,她大约也只是想休离她,让她这个寒门之妇不再“玷污”陈郡谢氏之名,不曾想过使什么更毒辣的手段。这倒也显得这位阿家良知尚存,绝非什么狠辣之辈。故而,亦令她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招数来对付她,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兄弟齐心      此时此刻,长安城内外,几乎处处皆是欢声笑语。不少人家已经收拾妥当,正拖家带口地乘车赶往曲江池,打算赏一赏雪后初晴的美景,或遥望着芙蓉园与杏园那宛如云海一般无边无际的梅林,感叹一番残冬早春的胜景。若是世家官眷,或许便能够径直坐在那名动京城的梅林之中,轻嗅梅香、静静品赏了。   延康坊谢宅之内,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原本生着银霜炭盆的室内,应当温暖如春才是。然而乌泱泱跪了一地的晚辈却渐渐觉得如坠冰窟,仿佛有人不慎将外头的寒风尽数放了进来一般,令人五脏六腑皆是冰凉无比。谢琰连日以来皆受头疾暗伤折磨,身形清瘦许多,跪得久了难免又觉得头部隐隐抽疼,禁不住拧起眉。而五个孩子亦是从未吃过长跪的苦头,双膝疼痛难耐,却因心中到底有些惧意之故,只得盈着泪水默不作声地悄悄倚向自家阿爷阿娘。   李遐玉不着痕迹地支撑着谢琰的身体,两人的手在宽大的袖子下紧紧相握,无言地传递着彼此的无奈。原本他们今日过来,并不打算与王氏发生什么矛盾冲突,不过是想阖家一起度过晦日,好教众人更亲近几分而已。至于婢女之事,眼下揭开殊为不智,留待往后类似情形再一次发生之时挑明亦不迟。谁又能料到,问安的话尚不曾出口,便听见王氏的怨言?   这般颠倒是非黑白的怨言若是生生忍受,王氏日后指不定还会说出些别的什么诛心之语来。她素来自以为是,觉得自己的举止并无异常,却不知京中这些贵妇皆是人精,若是不慎透露出一二来,便可能是弥天大祸的开端。不愿意奉召,那与忤逆犯上又有何异?连圣旨与皇后殿下懿旨都敢怠慢,还有什么谢家不敢怠慢的?且又说什么“流言蜚语”与谢家清名,这究竟是在怀疑什么?   当谢琰听见这些话时,险些难以控制激愤的情绪。幸而李遐玉以平淡的目光宽慰他一二,他才能勉强似笑非笑地说完那些话。他失去了记忆,故而并不记得当年自己是如何痛下决心,离家出走。然而方才心内却突然涌出了许多熟悉而陌生的怀疑与疲惫之感,使他对王氏的眼界甚至于为人品性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诚然,这是他的母亲,生他养他,他确实不该做出任何忤逆不孝之举。然而,普天之下,是非道理却比愚孝更加重要,陈郡谢氏宗族、他的妻女也同样不可遭受任何伤害。当年他选择了一回,如今便是再一次选择,亦不会出现任何差异——不过,他毕竟已然并非年少冲动的少年郎,也不能再使什么离家出走的手段。   好端端的欢快节日,生生便过成了跪地请罪的日子,究竟是孰人之过?每人心中自然都各有想法,只是此情此景不便表露而已。李遐玉倒是不担忧谢琰跪坏了,只恐他一时情绪激动头疾复发。倒是染娘几个孩子小小年纪,也跟着长辈们一起跪了这么许久,如何能支撑得住?王氏若真是心疼儿孙,又怎能让他们一直跟着跪下去?可见,她如今已经是钻了牛角尖,全然不知“轻重”为何物了。   王氏端坐在长榻上,有些漫不经心地俯视着跪满一地的儿孙们。此情此景,令她满腹的怒火渐渐平顺了许多。倘若每时每刻儿孙们都能如此顺服于她,她又怎会觉得烦躁难安?在陈州阳夏老宅时,长子与侄儿几乎事事都听从她,每日都有儿媳侄媳在旁边侍奉,那可真是一段惬意的日子。来到长安之后,这样的时日一去不复返,她只能归结为李遐玉这个变数了——毕竟,三郎谢琰前些时日才归家,又生着病,也怨不得他。   然而,沉思半晌之后,她却不得不承认,目前自己只得暂时勉强忍耐下去。毕竟李遐玉的依仗杜皇后尚在,她也不可能此时此刻便勒令谢琰休妻。否则若是牵累了谢琰与谢璞的仕途,那便得不偿失了。   “都起来罢。”她有些意兴阑珊地倚在隐囊上,“一直跪着,也不懂得变通。若是跪坏了,还不是我替你们心疼。”说罢,她又招手让谢沧兄弟三人过去,至于泪眼朦胧的华娘与扑进李遐玉怀中的染娘则是视如不见。   王氏并未注意到,谢沧、谢澄与谢泊三兄弟略有些迟疑地看了谢璞与小王氏一眼,这才有些紧张地来到她身畔。被她揽进怀中的时候,谢泊的表情甚至有些僵硬,显然方才确实被吓着了。小王氏眉头微蹙,使着眼色安抚他们,并暗示谢沧机灵一些。谢沧毕竟年长,立即便反应过来,如同平日那般与王氏说起了清晨时发生的趣事。   王氏心不在焉地听着,打量着谢琰的病容,半是懊恼半是嗔怪:“你如今还病着,急匆匆地赶过来作甚?眼下瞧来,神色仿佛又差了几分。你媳妇到底延请了什么医者?难不成日日来往宫中,连御医也请不得?竟胡乱寻了个医者充数不成?”   见她似乎不愿再提方才之事,谢琰平淡地笑了笑,也假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元娘替我请来了当年为文德皇后诊治调养的名医。这些时日,其实已经很有些起色了。再过些时候,说不得便能渐渐控制暗伤。至于气色——毕竟是暗疾发作,故而才略有些苍白罢了,阿娘不必忧心。”   王氏斜了李遐玉一眼,觉得她垂眉低目的模样着实令人看不过眼,索性便又直接问:“昨日我命管事给你送去两个专门伺候你的婢女,可使得顺手?她们可都是在我身边多年的丫头,形容举止无一不妥帖,又懂得医道。我替你挑了许久,才挑中了她们。”   李遐玉就像不曾听见似的,微微侧过首与小王氏说话。而小王氏一时间竟忘了言语,暗地里打量着满室的婢女,果然发现少了二人。她不过是出门去宴饮了一回,家中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却无人回报于她。这令她深深怀疑自己打理内宅的手段,而看似将所有事都交托给她的阿家果然积威甚深。或许,这个家从未彻底脱离过阿家的掌控,她到底还是小觑了自己这位姑母。   谢璞与谢玙兄弟俩则更是目瞪口呆。他们成婚这么些年,王氏从未往他们房中塞过人。如今不声不响地将两名信重的婢女给了谢琰,既可解释为对幼弟的爱重,亦可解释为对弟妇的不满。不然,赐下婢女这样的事,理应先与弟妇通气,再让弟妇将人领回去才是。   谢琰勾了勾嘴角:“阿娘调教出来的人,自然是伶俐得很。”他扫了两位兄长一眼,不经意间与忧心忡忡的谢璞对视,又很是坦然地移开了目光:“因为用着觉得不错,儿子还想再向阿娘讨几个,不知阿娘是否舍得?”   他看上去与寻常世家公子并无二致,丝毫不拒绝送到身边的美婢。而李遐玉仿佛亦并不在意他公然讨要美婢的行为,扭过脸去,似是索性眼不见为净了。然而,不知为何,王氏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笑着接话道:“你倒是会讨巧,我身边拢共也就几个贴心的婢女,如何能都给了你?”   谢琰微微一笑:“阿娘说得是——兄长们怎么这般看着我?”   谢璞与谢玙正难掩惊异之色,听他忽然问起来,立即百般掩饰。谢璞当然不能直说“阿弟你又在打什么主意”,谢玙亦是不能指责“你这个贪恋美色的家伙”,于是心念一转,便想说几句话来搪塞过去。   谁知,不待他们出言,谢琰却立时作恍然大悟之状:“原来如此。”随即,他便很是诚挚地道:“阿娘,儿子确实是太过贪心了,竟未曾想过两位兄长。听闻他们身边也缺少服侍的人,不如阿娘也一并赏赐给他们几个?儿子身边既有两人了,再要一个便足矣。”说罢,他眸光动了动,竟毫不遮掩地望向袅袅婷婷立在王氏身后的婢女们。   王氏素来喜好排场,身边光是伺候的婢女就有十余人。除去四个她最为倚重的婢女之外,剩下数名亦是从小就长在她身边的,姿色仪容无一不上乘。小王氏是她的侄女,颜氏是她亲自挑的侄媳,两人又一向听话孝顺,故而她从未想过让这些婢女去给她们添堵。小王氏与颜氏也自有陪嫁婢女,笼络郎君之事也该由她们自己决定。便是谢璞与谢玙纳妾,自然也须得纳良家之女为妾,美婢不过是些玩意儿罢了。   然而,对于李遐玉这个幼子媳妇,她却丝毫不介意多给她添些麻烦。到底,世间男子大都如此,送到身边的娇婢,又如何舍得不动上一动呢?最好这个寒门之妇就是个悍妒性子,见不得三郎的红袖添香之乐,两人的情分日渐消磨。往后她命三郎休妻,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阿娘最信重的婢女便尽管留着。”谢琰立起来,很是随意地指了两个,“这二人看着性情婉约,便伺候大兄罢。”谢璞此时已经瞧出了他的打算,尽管心中翻江倒海,暗地里禁不住有些咬牙切齿,却只能无奈地答应下来:“你倒是真会替为兄着想。”   谢琰勾着唇角,又指了两个:“这二人身上依稀有些书墨之气,正好可在二兄书房中伺候。”说罢,他斜睨着谢玙,竟让本欲拒绝的谢玙生生地将话都吞回了腹中。谢玙生性有些迂腐,从未想过这等红袖添香的美事,此时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谢璞。待谢璞朝着他微微颔首之后,他便也只得闷闷地应了一声。   “此女似乎带着几丝药香,想来应是颇通医道,阿娘便将她给了儿子如何?”最终,谢琰又挑了一个婢女,笑着回首问王氏。   转眼间,自己精心调教的婢女便去了一半,王氏隐约觉得有些不舍。然而,不经意间瞧见李遐玉似乎正在隐忍怒火的表情之后,她立即便神清气爽许多,于是笑道:“既然你们都看中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兄弟三个身边服侍的人确实太少了,如此我倒更放心了。”   她也瞧出来了,方才三郎说完那些话之后,自己那些婢女便多少有些心浮意动。能服侍家中的郎君,自然比留在她身边前程远大一些。而且,她们若是得了儿子侄儿的看重,于她亦并非毫无好处。枕头风吹着,日后她所说的话,儿子们应当也不会动辄违抗反驳;同时,也方便她随时知晓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   至于小王氏与颜氏作何感想,王氏已经顾不上了。毕竟,比起侄女与侄媳妇,儿子与侄儿显然更重要。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兴师问罪      因着王氏意兴阑珊之故,谢家到底并未在正月晦日出行。小王氏便只得在自家园子中安排了一场家宴,众人言笑晏晏,看上去竟很是和乐融融。仿佛早晨的冲突对所有人都毫无影响,更仿佛立在妯娌三人身后眼波婉转的美婢并不存在一般。王氏见状,颇为自得,觉得自己终于找准了对付不逊之子的法子。殊不知她眼前看似欢欢喜喜的儿孙们早便生出了各种念头,如今的阖家欢乐不过是一戳便破的假象罢了。   当天,谢琰与李遐玉回到青龙坊之后,便照旧将那个遮不住满脸喜色的婢女打发了。此婢女原本觉着自己是三郎君亲眼相中的,定然能得他刮目相看,心中自然已经做好了各种盘算。且王氏又当着三郎君夫妇的面,让她时常随着过去问安,显然是替她撑腰,她便料想主母绝不敢怠慢自己。谁知回到家中后,神情温和的三郎君却忽然间冷若冰霜,很是不耐地让婢女将她关进柴房?   李遐玉淡淡地看着那婢女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惶神情,在她哭叫起来之前,便示意仆婢们将她的下颌卸了:“将她们姊妹三人关在一处,明日一早便送回灵州。多给她们裹两层被褥,免得夜里冻坏了,还须得费心思替她们医治。”   “娘子总是这般仁慈。”谢琰遂接道,转过脸便又是笑容温煦,“这内宅之事,都听娘子的。”这瞬间变脸的功夫,看得那婢女禁不住呆住了。她还待要继续挣扎,旁边的仆婢们已然失去了耐性,索性一掌便将她击晕过去。部曲们站得远远的,似是唯恐被指婚一般避着嫌,嘴里还咕哝着:“若当真娶了这样的娘子回家,她到底能做什么?还须得买人伺候她罢?”   李丹薇带着慕容修、慕容芷立在西厢房前,笑盈盈道:“啧,谢三郎,如此娇弱的美人,你竟然舍得将她锁进柴房,真是铁石心肠。若非元娘想得周到,恐怕她熬不过这一夜。这些宛如世家官眷一般教养长大的婢女,身子骨可是娇弱极了。从她们身上,也可看出谢家世母的喜好——我们元娘,必定是不如她的意罢。”说到后来,她的语气已是极淡,也极为疏离。   谢琰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我的娘子,我中意即可,其他人是否如意又有何妨?”说着,他便抱起染娘,往正房去了。李遐玉又使雨娘去名医们那里讨要些上好的清血化瘀的外伤药膏:“是给染娘用的,药性不可太激烈。”虽然在谢家时,小王氏已经命人给孩子们都上了药,但她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回到正房内,谢琰已经心疼地替小家伙揉起了膝盖:“疼不疼?阿爷帮你揉开,明日便不疼了。”染娘依偎在他怀里,摇了摇小脑袋:“只有一点疼。”   她虽是这般说,李遐玉却并不相信。当她亲手给小家伙挽起裤脚时,白嫩的膝盖上那大片的青肿顿时令她禁不住双目微红起来,含怒带怨地横了已经呆住的傻耶耶一眼:“这还不疼?得肿成什么模样,你才会觉着疼?”   “染娘摔倒了?”随后跟进来的慕容小兄妹又惊讶又担忧。然而,李丹薇却是一眼便瞧出端倪来,眉头紧锁:“好端端的,她怎么舍得让年纪这般小的孩子跟着受罪?你们跪一跪也就罢了,又何必累及孩子们?难不成,她就不觉得心疼么?”   谢琰绷紧脸,默然不语。李遐玉略有些讽刺地勾起嘴唇:“愤怒之时,还顾得上什么?直到事后,才能想得起来这回事,却也并不放在心上。”然而,但凡是真心疼爱孙子孙女的祖母,就不会当着孩子们的面发脾气。即便要教训儿子儿媳,亦不会让孩子们在场眼睁睁地看着。比起孩子们的濡慕,王氏显然更在意自己的威严,故而才不愿错过这个在儿孙面前树立威信的机会。   “谢三郎,你是如何维护元娘与染娘的?”李丹薇难免又迁怒谢琰。   李遐玉却苦笑道:“为了维护我们,他已经将一家人都得罪光了。”他们也曾经私下讨论过,应当如何讨要婢女等诸事,却从未提过让谢璞与谢玙卷入进来。也不知谢琰是如何灵机一动,竟然想到了两位兄长。若是谢璞、谢玙稍微把持不住,那他们一家便会在小王氏与颜氏心中深深留下一根刺。日后三房说不得会渐渐疏远。当然,若是兄弟三人有足够的默契,此举反倒是将他们拉入了自家的阵营当中,真正结成了同盟。   “这两天,兄长们说不得便会上门来兴师问罪。”谢琰接道,却似浑然不在意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一般,“阿玉,咱们须得商量商量,如何才能应对他们的满腹怨气。另外,命人赶紧去书肆或者文墨斋寻一些适合之物,作为赔罪的礼物。对了,两位阿嫂亦是受了牵累,如何宽慰她们便交给你了。”   “……”李遐玉与李丹薇对视一眼,只得道,“十娘姊姊,这几日恐怕没有空闲陪你了。”   李丹薇挑起眉:“陪我游玩都是小事,如何解决谢家这些繁杂方是大事。我既然正好赶上了,便帮你出出主意罢。你自小家庭和睦,大概并不通晓这种世家大族之内的龃龉。其实仔细论来,亦不过是‘利益’二字罢了。每人所看重的‘利’各不相同,得利或者失利的反应亦是各不相同,然而态度却是一致的。”   李遐玉明白她是替她担忧,为她着想,故而听得十分认真。然而,利益得失又有何人比她体验得更深刻?令她接连失去亲人与家人的罪魁祸首,所为的不就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势,说一不二的权威么?寻常人家争斗起来,顶多只有得意或失意之分。然而皇室争斗起来,却是充满了血腥,牺牲了无数无辜的性命。较之前世,如今的谢家已经算得上安稳了。   果然,次日一早,一家人甫用过朝食,便有仆婢来报,谢家大郎君与二郎君携着娘子过来了。谢琰披上厚实的貂裘,微微笑着迎了出去,完全无视了谢璞与谢玙略有些阴沉的神色。李遐玉心中一叹,也上前亲热地挽起了小王氏与颜氏的手臂。幸而两位阿嫂生性温和,只是略带几分愁意地望着她,并未恼怒起来。   谢琰将谢璞、谢玙带入正房厅堂中,三兄弟顺次坐下,自有仆婢端上酪浆鲜果干果等吃食浆水。李遐玉与小王氏、颜氏坐在另一侧,围着双陆棋具,看似悠闲地说起了孩子们。然而,谢氏兄弟却直率许多,并不打算将时间耗费在试探与拐弯抹角上。   便听谢玙冷冷道:“你如今不是得了三个美婢?怎么都不见她们出来服侍?莫不是舍不得?”他虽是迂腐,却并不愚笨,知道自己昨日无缘无故便成了挡箭牌,满腔郁怒留在心里,苦熬了一夜始终睡不着。如今见到堂弟,自然须得发泄出来方可。不然,就算闷在心中将自己给闷坏了,亦是无处说理去。毕竟若是外人就这件事评起理来,只会笑他们兄弟果然“孝悌”罢了。   谢璞亦是似笑非笑:“阿娘先前精心挑选的两名婢女,可真教我有些好奇。不妨让她们出来见一见人,也好瞧瞧阿娘是不是偏心。”他隐约觉得,是幼弟不甘心自家母亲只寻他的麻烦,于是便突然动了歪主意,想让他们也跟着受累。当然,作为长兄,他理应帮他度过难关——却也需要事先互相通气,而非如此突如其来地冒出一桩又一桩事。   谢琰亲自给两位兄长倒了酪浆,这才不慌不忙道:“若是她们当真手脚伶俐,我们岂不会将她们留着?只可惜,这些婢女实在是不堪大用,连打扫院落这等小事都做不得,我又如何能放心她们伺候医药?”   “……”谢璞与谢玙顿时无言以对。母亲教养的贴身婢女,怎可能会做打扫院落这样的粗活?都说她们是伺候医药的,你就让她们伺候医药,方能显出她们的能力不是?好端端的,让这些娇滴滴的婢女去扫院子,自然是处处都不合心意!   然而,小王氏与颜氏却是若有所思,仿佛从其中获得了什么启示一般。   李遐玉亦是慢条斯理地剥着核桃,接过话来:“兄长与嫂嫂们有所不知,我们治家时,一向格外严谨。若是连小事都做不得,可见其心性能力必定有异,实在不敢托付伺候医药这样的大事。想来母亲取中了她们,许是被她们的小意奉承所蒙蔽罢。这样的婢女,若是不好生打磨一番,恐怕日后心性也容易扭曲。”   她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母亲说是伺候郎君们,那便须得认认真真地伺候。若是生出了什么旁的心思,便是辜负了母亲的期望不是?”   小王氏与颜氏情不自禁地跟着颔首。她们与夫君之间皆是感情深厚,自然无法接受长辈突然赐下两个美婢。生出异心的婢女当然应该尽早处置,否则说不得便会造成夫妇之间的罅隙。故而,便是谢璞与谢玙一直不曾断过通房婢女,也早就不知换过多少个了。只是,长辈所赐到底不同。那几个婢女仗着王氏,已经有几分轻狂之相。正因碍于王氏,难以处置,她们才会生出危机感来。   谢玙愣愣地又道:“世母——”被李遐玉这般解释一番,如今连他也无法判断,王氏究竟意在什么样的“伺候”了,毕竟她并没有往各房送人的先例。“既是如此,你们那三个婢女,如今到底身在何处?不如将我们的婢女也一并送来管教一番?”   “一早便送回灵州去了。”谢琰轻描淡写地道,“元娘在灵州有好些个御赐的田庄,正好让她们做一做农活,磨一磨心性。若是磨不得,那便在田庄中生老病死就是。若是磨得,到时候再让她们回京城伺候。”当然,磨不磨得过,还须得看他和阿玉是否满意。若是异心不死,便是熬得过去,也不可能来到他们身边,免得成为祸患。   “……”谢璞与谢玙再度无言:他们总算是明白了,无论三郎与弟妇说得再如何冠冕堂皇,也不过是将人远远地送出去,眼不见为净罢了。若是母亲问起来,他们自有各种托词与借口——她总不至于为了三个婢女为难嫡亲的儿子。   ☆、第一百九十四章 结成同盟      “你们倒是索性送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了,我们又该如何是好?”谢玙饮了一口酪浆,平常又酸又甜的口味竟令他品尝出了苦辣二味来,“昨日她们就不怎么安分,也不知迟早会闹出什么事来。”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闭门读书,最好没有任何一人前来打扰。但谢琰给他挖了一个坑,指明这两个婢女是在书房中伺候的,令他实在烦不胜烦。她们不但时不时就端茶送汤水奉上鲜果,还想方设法地在他跟前晃悠。这个说炭盆不够热要加炭,那个说恐他受凉要添衣,这个说要给他磨墨,那个又说要给他洗笔——争着抢着要显出贴心贤惠、善解人意之状来,简直一刻都不得安宁。   谢璞对他充满了同情:“听闻你昨夜从书房躲回了寝房,还悄悄让小厮们将你惯读的书、惯用的笔墨纸砚都搬了回去?你就是太过于尊重阿娘了,居然连她给的婢女都不忍心管教,如此之孝绝非值得称道之事。须得记住,便是长辈赐下的婢女也是婢女,没有让你这个谢家的正经郎君退让的道理。咱们要孝顺,只需孝顺阿娘便足够了。”   “但世母许是会难过……”谢玙吭哧吭哧好半晌,才如此回道,“我并非在意这两个婢女,只是觉得不该让世母难过罢了。”所以,他宁可自己难熬,也不想大声训斥她们,让她们从书房中滚出去。当然,心中的郁怒无从发泄,积压了整整一夜之后,就只能上门来揪住谢琰问个清楚了。   “妾……妾也想替二郎分忧,却担心……”颜氏亦是欲言又止。她性情温顺,除去偶尔提醒李遐玉之外,几乎时时处处皆顺从王氏。许是只要想到这两名婢女都是王氏教养出来的,也都颇有情分,她便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们。听出她的未尽之语,李遐玉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   “阿家近在咫尺,若是严加管教,她们哭着去告状,阿家恐会觉得是咱们不尊敬她,借着这些婢女来损她的颜面。”小王氏则说得更直接一些。因她是表姊,故而也禁不住横了谢琰一眼:“三郎,你们住得远倒是不必顾忌这些,怎么不替我们想一想?难不成你只想着元娘受了委屈,要替她出口气,就要让我和阿颜都跟着受罪不成?”   李遐玉听了,难免失笑:“阿嫂误会了,三郎绝无此意。”当然,她也不可能说,的确是因谢琰突如其来的一着,才让兄嫂们度过了并不那么美妙且安稳的正月晦日。   谢琰亦是大呼冤枉:“阿嫂怎会如此想?我看着像这种自私自利的人么?其实,说来说去,我也不过是想着戏弄戏弄大兄与二兄罢了。免得阿娘给了我两个婢女,他们还以为是阿娘看重我,日后心生不满。待到他们也得了这些婢女,就知道她们会惹出什么麻烦了,将来也不会误会我不是?况且,既然是兄弟,自然须得有难同当。”   “你分明就是祸水东引!”谢玙总算听他承认了自己的“险恶用心”,顿时急道,“世母给了你两个婢女,你自己私下处置了便是!为何又要当着我们的面公然讨要?分明就是为了让我们‘有难同当’罢?还说你不自私自利!今日你若不给我想出个解决她们的好法子,就别想送客了!我可不想从今往后都无法安安生生地读书!”   “我倒觉得,于你而言这也算是件好事。”谢璞不急不缓地接道,“且不提三郎行事,绝不可能为了如此浅薄的目的,就说说你闭门读书这件事罢。分明李家玉郎和王家大郎都数次邀你去参加文会,你怎么不去?只有多走一走,多见识见识,多与其他人交流讨论,你的眼界才会更加广阔。否则,光是闭门读书又有何用?便是明经的策论你大概也作不出来,更别提考进士了!”   “谢家大兄所言极是,这回就当成一个契机罢。”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的李遐龄笑吟吟地道,“过两日正好就有一个文会,王大郎与我说了,听闻崔家郎君们也要去,可见应当是一次较为盛大的文会。谢家二兄,到时候咱们一同去罢。”   谢玙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也会引来围攻,顿时眉头紧锁。然而迫于谢璞作为兄长的威势,他不得不勉强答应下来,回过头瞪向谢琰:“你故意让那两个婢女留在书房里伺候,该不会就是为了将我逼出门去罢?!”教他如何能相信,如此漫长的年岁不曾相见,这位堂弟居然灵机一动就能想出这种招数来?   谢琰微微一笑,很是给面子地捧了捧谢璞,顺带也毫不犹豫地捧了自己:“果然还是大兄明察秋毫,了解我的深意。当然,与二兄相比,大兄不至于拿那两个婢女毫无办法。有阿嫂在,大兄其实也并不缺什么人伺候,晾着她们就是了。我之所以如此费心思,只是因为觉得,阿娘身边的婢女心性并不好,恐阿娘受她们蒙蔽,便想着替阿娘换一群伺候的人罢了。毕竟,这些人花费的都是大兄与我的俸禄,我既看她们不顺眼,又何必留着她们呢?”   谢玙恍然大悟,低声道:“世母近来行事……的确略有些……”他皱了皱眉,还是不愿意说出对长辈的评论来,只是恨恨道:“原来都是这些贱婢挑唆之故!”当然,其余人却不像他想得这般简单。就算是颜氏也很清楚,这些所谓“心性不好”的婢女都是王氏教养出来的——由此可见,王氏至少在教养或者识人方面就不够明理。   谢璞则想得更深,与小王氏对视一眼后,便道:“阿娘身边缺了这么些人,想必也正使得不惯罢。”小王氏微微颔首:“内宅中之事,本不该由你们三个郎君操心。实在是我管束不力之故,才闹出了这些事来。你们几个郎君赶紧出去罢,莫要多思多虑,好好地说说读书、策论甚至朝廷之事也好。内宅的事,交给我们这些妇人就足够了。”   谢璞三兄弟都点点头,接下来的事也确实不需要他们在场了,他们便陆续起身出去。谢琰很是热情地招待两位兄长逛一逛这座院子。不过,一座二进的院子又有何值得赏玩之处?连个逼仄的园子也没有,顶多只能去名医们经常辨症的八角亭附近坐一坐,看着满屋顶的稻草,感叹一番“田园之乐”罢了。   谢璞见天色尚早,索性便率先告辞:“原本今日该去弘文馆,临来遣人去告了个假这才过来了。如今时候尚早,不如勤勉些回去帮着处理些公务也好。”正字或者校书郎这种职位确实应该十分清闲,许多人任职的时候都有些随意,几乎每日都处在休沐状态。但谢璞生性严谨,并不喜这种作为,故而特意给自己找了不少事做。当然,他并不知晓,由于圣人近来对谢家人颇为注意之故,他的上峰也将这些细节都禀报了上去,给圣人留了个不错的印象。   “大兄尽管去罢。”谢琰笑着送他。   兄弟二人来到门口时,谢璞忽然扯住他的袖子,低声道:“就算你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阿娘身边安插人手,也不可太过分。”他已经猜出了阿弟最深的用意,却没有任何立场提出反对,只得警告一二:“那毕竟是咱们的阿娘,稍微顺着她一些,让她心中安定便足矣。其余大事,无须她插手,咱们兄弟自行决定即可。”   “兄长可曾听闻,祸患往往起于微末之处?阿娘如今的言行确实很不端谨,在家中能说出那般的话,在外头或许也会不由自主地露出些许端倪。我不过是防范于未然罢了。”谢琰苦笑,“我又如何不想好好孝顺她,让她享尽天伦之乐?非不愿也,实不能也。故而,只能出此下策了。只要她并未察觉身边有人给咱们传消息,咱们便总能先一步寻出应对之法来,不至于酿出什么大祸。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咱们兄弟都远远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才好,大家也都能自在一些。”   “说什么丧气话。”谢璞长叹一声,“好不容易自陈州来到长安,好不容易依稀可见咱们陈郡谢氏复兴的希望,如何能离开?再者,便是我们兄弟都愿意暂时蛰伏,圣人有重用你之心,自然该抓住机会。”他并未再说下去——自从来到长安,见过繁华胜景之后,王氏或许便再也不愿回到陈州阳夏去了。陈郡谢氏在阳夏虽是一等一的门第望族,但因为日渐衰落,又有何人曾记得他们的荣光?只有来到长安,只有陈郡谢氏在长安的世族中得到承认,王氏大概才能满足。   正房内,端坐在一起的妯娌三人也正在讨论相关之事。小王氏因与李暇玉交好,也不再试探,直接道:“家中的世仆并没有适龄的小丫头,我原本打算找个合适的中人采买。不知元娘可有推荐的人选?或是,元娘这边是否有合适的婢女?若是有,当然最好,也省得再费心思调教了。阿家新得了这么些举止皆受过几分教养的婢女,定也会欢喜。”   颜氏怔了怔,惊讶地望着她们二人。李暇玉却丝毫不动容,浅笑道:“阿嫂真是高看我了,我在灵州时确实手底下有不少适龄的小丫头,但却都不曾带过来。如今身边的这些,你们也都见过了,如何能服侍阿家呢?不过,毕竟是要伺候阿家的,咱们宁可慢慢选也不能着急不是?若是阿嫂愿意等上几日,灵州那头就会送来不少合适的人了。”   “都是元娘你亲手教养的?”小王氏双目微亮,“不如再借我和阿颜两个?也好让她们帮着我们治一治那四个婢女。我们身边的人性情都太过温和,也碍着情面,不好对她们动手。但若是新来的,不懂得这些规矩和背后的官司,自然不必给她们什么面子。何况,听闻元娘你的婢女都懂武艺,一力降十会,也比总是磨嘴皮子合适些。”   颜氏恍然大悟,也跟着点头:“我身边确实就缺了这样的人,也不敢讨要你精心教养的人,就当做借用即可。过些时日就还给你,如何?”   李暇玉原便有借人给她们使,权当做赔罪的想法。此时听她们主动提出来,她心里也欢喜:“我的人,不好借给两位阿嫂。若是日后阿家发觉,岂不是会迁怒于你们?”   闻言,小王氏与颜氏都有些失落,但也不得不承认她顾虑得是。李暇玉见她们流露出淡淡的愁意,便又笑道:“我的人不行,借其他人的侍婢却是无妨。横竖阿家日后也遇不到,不可能发觉什么痕迹。正巧,我有位姊姊前来探望我,身边带来好几个肤白貌美又武艺高强的鲜卑美婢。就将她们当成是同僚送给大兄二兄的婢女,隔两日带回家去罢。”   小王氏与颜氏一怔,便听见屋外传来一个佯怒的声音:“原来你今早一直打量我那些婢女,便是生出了这般的心思!好你个李元娘,要借我的婢女,也不事先与我通通气!你当我绝不可能拒绝,所以才这般欺负我不是?”紧接着,一位装扮利落的红衣年轻贵妇便走了进来,正是李丹薇。她身后,则跟进来好几位腰肢柔软面容有些奇异的雪肤鲜卑婢女。   “那十娘姊姊可会拒绝?可是不愿意拔刀相助?”李暇玉顺着她的话,笑问。   李丹薇挑起眉:“当然不会拒绝。说实话,我还想亲眼看看你们那位阿家心生郁怒又不好发作的模样呢。到时候,两位阿嫂可别忘了将我邀过去,见识见识那般的场景。”   小王氏与颜氏自然看出她和李暇玉之间的关系极为亲近,此语亦有为李暇玉抱不平之意,只能无奈地苦笑起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后效斐然      转眼便又过了几日,挑挑拣拣送了四个鲜卑美婢出去的李丹薇实在忍不住了,几乎每天都在谢琰与李暇玉面前提醒:“我来了这么些时日,元娘怎么也不带我去拜见谢家世母呢?倒是显得我没有礼数似的。你瞧瞧,咱们已经入了一趟宫,拜见了圣人与皇后殿下,见过了义阳小公主——你甚至还带着我去王家与崔家走了一遭。怎么偏偏却迟迟不愿带我去延康坊?再者,上回我与两位嫂嫂聊得那般投缘,她们想必也正念着我呢。”   “你不是陇西李氏出身么?”李暇玉斜睨着她,“王家那位李郡君亦是陇西李氏,崔家真定大长公主的儿媳也是陇西李氏,都是一家子亲戚,我才特意与你引见呢。你却偏偏不领这份情。话说回来,你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安,可曾去过卫国公府(李靖)拜会?可曾见过那些姊妹们?”   “卫国公府自然早便递了帖子。自从世祖父去世之后,他们阖家闭门守孝,如今也该快出孝了。”李丹薇回道,“至于那些姊姊妹妹,如今也只有七娘八娘二人在长安,我与她们姊妹之间又有何旧情可叙呢?倒不如不见来得干净些。元娘,你可不许拿这些来搪塞我,分明咱们先前都说好了——”   “好罢,好罢,再过两日就带你去。”李暇玉实在抵挡不住,只得道,“正好灵州新来了一群女婢,到时候也该到达长安了,须得让阿嫂稍微挑一挑才好。”既然往后或许就会留在长安,她先前带的人自然不够使。且留在灵州的部曲女兵实在太多,不妨将他们都调遣到长安,也不愁无人可用。除此之外,柴氏也想将家中经营的店铺开到长安来,拓展他们西域的商路。   “可不许敷衍我。”李丹薇挑眉道,“我可是将你的这些话记得一清二楚。实在不成,谢三郎与我作证,决不许元娘抵赖。”说罢,她便看向斜倚在凭几上拨弄棋子的谢琰:“这几日瞧着谢三郎的脸色似是好了不少,病情是否有了起色?既如此,你还是早些让吏部给你寻个职缺罢,免得有什么好职缺都教旁人抢了去,倒是没有人记得你。”   李暇玉仍然有些担忧:“若是病情不曾完全控制,我到底仍有些不放心。不过,仔细算起来,这几日似乎都并未发作。观主也说过,针灸之法的疗效不错,暂时无虞。可是,他们还是觉得三郎不适合做那些须得费脑子想的事,也不赞同他立刻官复原职。”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谢琰总算添了几分血色,瞧起来也不似之前那样单薄了,确实是痊愈之兆。   谢琰沉吟片刻:“确实,我也觉得,如今头疾已然暂时控制住,总不能一直在家中闲散着。不过,且不急着给吏部递文书,我想先去拜见崔尚书,再求见圣人之后,再提起此事。或许圣人与先生正在替我安排,只需听从他们之命即可。”他亦不想给圣人留下自己急着重返官场、手握实权的印象。   “你自行权衡罢。”李暇玉一叹,翻着仆婢们送过来的帖子,忽而一怔,“险些忘了,后日便是衡山长公主宴饮的日子。十娘姊姊,到时候咱们一同去罢。或许,你还能遇上些熟悉的人呢?”她想起李七娘、李八娘姊妹二人,不由得抿唇微笑。当年李丹薇被封为怀远县主时,这姊妹俩均已经远嫁,故而从未见过面。不知此时再遇,二人又作何想法呢?她可真是有些好奇。   闻言,李丹薇勾了勾嘴角:“经年不见,我们姊妹……或许确实有好些话想说罢。”有时候,她不得不感叹人生的际遇无常。或许失之东隅,便注定要收之桑榆。回想起来,若非李八娘夺走了她早先定下的婚事,她便不可能嫁与慕容若。世事难料,莫过于此。   到得衡山长公主宴饮的正日子,李暇玉照旧于前夜携着染娘入住宫中,而后陪着义阳小公主一同出宫。公主的仪仗在布政坊的坊门外,与谢家车队、慕容家车队并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前往衡山长公主府。   此次宴饮并不似上回那般浩大,接到帖子的贵主们也并不多。衡山长公主素来不在意自己的风评,索性便只按照喜好发了帖子,也并不理会姑母与姊姊们私底下究竟会说些什么难听话。饶是如此,义阳小公主亦是并不愿意自正门而入,坚持要从侧门或者后门悄悄进去。李暇玉哭笑不得,只得命人通禀衡山长公主。   衡山长公主自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义阳小公主的仪仗遂悄悄地自公主府的后门进入了园子中。期间这位小贵主很是警惕,反复确认外头空无一人之后,方松了口气,放心地牵着染娘下了厌翟车。待瞧见公主府备下的步辇,她忙摇了摇首:“我不坐步辇,坐檐子便够了。郡君和我们一同坐。”显然,她已经对步辇产生了阴影。   李暇玉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待谢家与慕容家众人过来与她见过礼之后,便抱着她与染娘上了最近的檐子。小王氏带着孩子们,李丹薇带着慕容兄妹,目送她们离开,随后亦坐着檐子跟了上去。   待见到衡山长公主之后,义阳小公主还往她身后瞧了瞧:“那位姑祖母,姑母不曾邀她?若是邀了她,我今天就待在这个院子里。”她不愿意让千金大长公主打扰了自己出宫游玩的兴致,索性便打算闭门顽耍谁也不想见。   衡山长公主失笑,捏了捏她的脸颊:“我的宴饮,请她来做甚么?让她来扫咱们的兴?你便尽管放心罢,今日来的都是真正慈和的长辈,绝不会为难你。你且随着我去给她们见礼,李郡君、怀远县主、谢家的王娘子也随着同来罢。”   给一群贵主见礼寒暄过后,义阳小公主便与小伙伴们游园顽耍去了。李暇玉、李丹薇与小王氏在他们身后漫步,一面看顾着他们,一面随意地聊天。李丹薇有心想打听她那些胡婢们表现得如何,小王氏却只管抿嘴笑。两人正你来我往,在说与不说之间来回反复的时候,李暇玉便听见小家伙们正欢欢喜喜地说着话——   “最近我们家中多了好几个皮肤雪白、眼睛碧绿的胡婢!你们见过胡婢么?她们生得和咱们完全不一样,鼻子又高又尖,眼睛很大,连头发都是卷的呢!我以前只在街上见过胡人,从没有见过胡婢!”这是忍不住和小伙伴们分享新鲜见闻的二郎谢澄。   “她们不会说咱们的话,听也听不懂!”三郎谢泊连忙继续补充,“阿爷阿娘命她们做事,她们的手脚总是不利索,可有意思了!还有,她们的力气很大,轻轻地一推,就把别人推倒了,惊得我们都呆住了!”   大郎谢沧已经是懂事的年纪,隐约看出这几个“笨拙”的胡婢显然是藏拙,而阿爷阿娘与叔父叔母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不管他怎么说,两位年纪小的阿弟都并不相信:“你们当谁都和你们一样,从未见过胡族之人?慕容郎君与慕容娘子便是鲜卑人,他们见过不少这种胡人呢。”   依然天真可爱的慕容芷眨了眨眼:“我家的婢女都会说长安官话,都是阿娘教的——”然而,慕容修很快就打断了她的话,笑道:“只要愿意学,不论是谁都能学会长安官话。”他努力地向着染娘使眼色,试图让她千万别透露慕容家的鲜卑美婢们几乎皆是雪肤碧眼。毕竟,他亲眼瞧见阿娘与李家姨母二人挑拣了四个婢女,已经猜得谢家的婢女或许就是自家送过去的。之所以长辈们都不提起此事,自然应该是有不提的道理与缘由。   染娘歪着脑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阿爷说,经常去漠北,他就会薛延陀话和突厥话。还有很多胡人商队,什么话都懂。咱们想学,也一定能学会。”她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将话题彻底带偏了。于是,小郎君与小娘子们便讨论起胡语来。谢澄与谢泊还似模似样地说了两句鲜卑语,说是那几个胡婢教的。   义阳小公主的目光在谢沧、慕容修身上停了停,笑声犹如银铃:“长孙家便是鲜卑人,我上回怎么没有见过雪肤碧眼的女婢?宫中有胡婢,看着却像是和我们一样。你们什么时候将家中这些胡婢都带来给我瞧瞧,我也想仔细看看!”   “贵主去我家!阿娘说,那些胡婢没学好规矩,就不让她们出门。”谢澄很是豪爽地答应下来,完全无视了自家阿兄的眼神。而慕容修略作思索,也道:“我们如今跟着阿娘,住在李家姨母府中。贵主若是想过去瞧,只管哪天随着李家姨母归家就是。”   “好,改天我便去!”义阳小公主笑嘻嘻地牵起染娘的小胖手,“我倒要瞧瞧,她们的长安官话到底说得好不好听。”   胡婢不过是小家伙们的话题之一。很快他们便将此事抛在一旁,都围在一株早开的桃树前,好奇地端详着枝头半开的粉色花苞。   听完始末的李暇玉便回过首,似笑非笑道:“十娘姊姊不必再追着阿嫂问了,想来应该是效果不错。两位嫂嫂若是让她们来守住院子或者书房,那四个婢女再如何想方设法,恐怕也进不去罢。”不论旁人说什么,她们只作自己是胡婢,听不懂便是了。再如何颐气指使,再如何怒气冲冲,面对无动于衷的胡婢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连这样的小事都要禀告王氏,让王氏给她们出头罢。   “阿嫂便是直说又如何?”李丹薇轻嗔,“我不过是担心她们没做好自己的差使罢了。”   小王氏抿唇笑起来:“我也不过是略逗一逗县主罢了。县主仔细想想,若非她们如此得力,我怎会有兴致与你周旋那般久呢?恐怕早便向你们讨新法子,或是须得烦劳你们再换一回人了。如今,我与阿颜总算是松快许多,成日冷眼瞧着便像是看百戏似的,也算是颇为有趣。”   李丹薇遂越发兴味盎然,合掌道:“这样的百戏,我也很想瞧一瞧。元娘,再过两日,咱们便去上门看戏!”   李暇玉微微点头,目光微转,又轻轻道:“十娘姊姊,眼下便有一出戏了——”   迎面走来的一群女眷中,李七娘与李八娘的视线不经意间看过来,身形猛然僵住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七娘八娘      李家姊妹久别重逢,自是惊喜非常,难掩笑意。其余贵妇见状,亦是颇为体谅她们再逢不易,便飘然各自离开了。也有格外火眼金睛者,瞧出李七娘李八娘笑容底下的阴郁僵硬,却只是心中哂笑而已。世家大族之中,便是嫡亲兄弟姊妹也多有龃龉者,又何况这些堂姊妹呢?瞧起来便是再光鲜,说起来便是再冠冕堂皇,谁家又没有一二阴私之事?只当做不曾瞧见、不曾发现就是,也免得惹什么麻烦上身——毕竟,那可是陇西李氏之女。   姊妹三人寻了僻静之地坐下,自有长公主府的仆婢将四周布置得暖意融融,鲜果浆水吃食应有尽有。李丹薇含笑打量着李七娘与李八娘,那两姊妹亦是正在观察她。她们这几姊妹的年岁原本便极近,不然李八娘也不可能抢了李丹薇的婚事,夫家至今依然一无所知。不过,经过七八年的时光打磨,日子究竟过得如不如意,已经如实地刻画在她们的衣着装扮甚至于容貌上了。   七八年过去,李七娘与李八娘俨然便是标准的京中世家贵妇了。装扮华贵却低调,脂光粉艳却不显浓丽,十分得体,令人挑不出半点错漏来。但,饶是如此,她们的眼角眉梢亦带着几分年华老去之感。虽尚未出现皱纹,却令人很容易便察觉出一二苍老之相来。反观李丹薇与李暇玉,衣着打扮随意大方,仅仅只是薄施脂粉而已,美丽的容貌却仿佛能透出光芒来。二人的肌肤便犹如少女那般饱满水润,可见平素调养得当,更可推想出她们无忧无虑的日子。   李七娘与李八娘目光一动,几乎有些难以掩饰深深的嫉妒与憎恶。原本她们觉得自己的日子已是人人称羡,又如何能忍受当年看不起的那些人,过得比自己更好上十倍百倍?   昔年,李七娘嫁给了娘舅家的表兄,既非日后的宗妇,亦非陌生的媳妇,自然既不忙于打理内宅,又颇为受阿翁阿家的宠爱。且夫君是表兄,彼此间情谊深厚,便是有一二侍妾,也不可能动摇她的地位。李八娘则与夫君“情投意合”方成就了好事,凭着过人的手段将后宅理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侍妾,便是偶有通房亦是紧握在她的掌心中。夫君对她几乎言听计从,由此却惹得阿家阿翁不喜。但她颇懂得做人,平素行事毫无错漏,又是陇西李氏贵女,故而地位亦是十分稳固。   两姊妹如今亦都是儿女双全。李七娘子嗣上略艰难几分,却也在去岁生养了一个儿子。李八娘则是一举生养了三个儿子,最后生了女儿,也有些伤了身子,一直在调养。不过,就算她往后日渐失了夫君宠爱,有这么些儿女伴身,亦是足够了。   按理说,在世家贵妇当中,李家姊妹二人已是深受其他人羡慕了。她们也十分享受这样的目光,在聊天顽笑时,似真似假地说些御夫之道,便能拉拢不少年轻贵妇驻足倾听。毕竟,世家联姻之中,形同陌路甚至屡屡争执的夫妇并不稀少,更有咽不下妾婢众多的气索性便一刀两断者。她们,在旁人看来,已经足够幸福。倘若还有什么不足,那便是夫婿都是门荫出仕,如今皆是六品七品官职,短时期内绝无可能给她们请封诰命。   然而,此时反观李丹薇与李暇玉,她们却倏然觉得自己昔日那些自得与骄傲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回想昔年,李丹薇婚事被抢,祖父将她许给了一个鲜卑胡人,她们私底下从未断过嘲笑与讽刺。便是那胡人生得俊秀又如何?嫁给了吐谷浑人,无异于和亲,和亲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但谁又能知道,这鲜卑胡人竟然使了法子给李丹薇请封了县主?!县主,那可是王爷之女才能封的,实打实的宗室贵女!偏偏,自家出了一个怀远县主,还是她们的死对头,两人很是郁怒了一段时期。而后又听闻她迟迟没有身孕,崔县君几乎要愁白了头发。正当她们心中暗喜的时候,谁知又听说她一口气生了龙凤双胎,凑足了“好”字!   而李暇玉这个寒门贱婢亦是运道极佳。昔日她便如脚边的污泥,李七娘与李八娘根本从未将她放在眼中。直至后来她替李丹薇出头,居然敢对李八娘动手,才成了姊妹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在她们看来,李丹薇她们动不得,李暇玉她们日后还愁没有机会报复么?只要自家夫君一朝成了服绯服紫的高官,碾碎李家不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然而,谁又能料到,李暇玉竟嫁与了陈郡谢氏子?而且还是陈郡谢氏阳夏房的嫡脉之子?那谢琰常年流落在外,虽然风骨斐然,谁都猜他是世族之后,但谁又能想到他居然是陈郡谢氏嫡脉?而且,短短一段时日,他竟然就能够凭借军功风云直上,居然成了正四品的折冲都尉!而这个寒门贱婢也不知是如何得了先帝青眼,居然封为了定敏郡君!如今更是成了皇后殿下跟前的红人!   谢琰下落不明之事,她们也曾听说,还十分快意地在一起饮酒庆祝了一番。那寒门贱婢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谁又能知道,那谢家子居然根本未死,还得了博陵崔氏的另眼相看?!而她们本以为经过丧夫消息的磋磨,李暇玉必定会生生地老态毕现,谁知上回在长孙府一见,她却与往日毫无二致!如今仔细一瞧,更是意气风发,华贵优雅!   如果不按家礼按国礼,她们必定要给怀远县主、定敏郡君行礼。然而,姊妹二人又如何能忍得下心中那口气?尤其是李八娘,恨意与恶意完全掩盖不住,已经从目光中漫溢开来,仿佛要化为风霜刀剑,将对面的人尽数毁去。   “听说两位姊姊如今都是儿女双全,在夫家地位亦是十分稳固,真是不容易呢。”李丹薇笑吟吟地斜了李八娘一眼,“原以为你们好歹能因做了母亲之故,改改自己的脾性,谁知却还是以前的模样。”   “十娘姊姊,这脾性都是天生的。原本便是根骨狠毒自私之辈,怎么改也改不掉。”李暇玉接过话,“你呀,还是将人想得太好了些。七娘且不提,八娘这样的毒蛇,时时刻刻都须得防着才好。免得一着不慎便教她得了势,跳起来咬伤人。”她冷眼觑着,李八娘应当是从未放下过复仇的心思,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教她得了机会,可须得格外小心行事。   李八娘神色大变,正欲讽刺回去,李七娘却按住了她的手,朝她摇了摇首。李丹薇似笑非笑:“七娘姊姊拦着她作甚?就让她说罢。我倒要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要知道,我才是当年的苦主。那些事我从不曾说破,却并不意味着我会一直保守秘密。万一哪一日我心中不满,许是透露出一二呢?听闻八娘姊姊的阿翁阿家早便嫌弃这个媳妇将郎君管得太严?若我能襄助他们,说不得还会得到他们的回馈呢。”   “十娘,你将过去那些陈年旧事说出去,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李七娘勉强冷静下来,“若是让你们家慕容郎君得知,你曾经订过亲事,还不断地折腾‘恰巧得了这桩婚事’的八娘,恐是会怀疑你念念不忘旧情罢。不如你与八娘各退一步,再不提起旧事如何?咱们都是嫡亲的堂姊妹,理应彼此守望相助,又何必因此事记恨一辈子?”   “七娘姊姊说笑了。”李丹薇生生地被她气笑了,“始终不放过此事的并不是我,而是八娘。你瞧瞧她如今的神情模样,谁会相信她心中已经毫无怨恨?这般的反应,倒像我这苦主才是做下了抢人婚事那等不知羞耻之事的罪人似的。而你为了维护她,居然还威胁我?怎么?若是我不答应,你是不是要私底下派人去告诉我家郎君此事?是不是还要造谣说我和那人曾有私情?破坏我们之间的信任与感情?”   李七娘眯起眼,不言不语,显然是承认了,她的确有此打算。李暇玉扑哧一声笑起来:“这么些年过去,七娘与八娘果然是分毫未改。这等满腹毒水陷害姊妹的功夫,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我不妨直说罢,若是你们有任何奇异举动,我绝不会放过你们。便是要借着圣人与皇后殿下之势,我也定会整得你们毫无翻身的余地。你们相信我能做到么?”   李七娘定定地望向她,而李八娘猛地抬起眼,怨毒之极。她们当然并不怀疑,这个寒门贱婢如今确实拥有这样的能力。无论是何人,能够仗上两位贵人的势,连千金大长公主这等金枝玉叶都不必放在心上,又何况她们这等寻常的世家贵妇?且不提别的,便是只让她们的夫君在仕途上栽个跟头,再放出话来她们姊妹二人得罪了她,恐怕夫家便不会给她们什么好脸色。在前程与妻子之间,男人究竟会选择什么?便是一时维护她们,日后又会不会后悔?——只要想到这些,她们便几乎能够想象出自己未来的暗无天日了。   “郑氏,以及韦氏。”李暇玉淡淡地道,“你们嫁进去的房支都算得上显贵,不过仕途一直并不平顺。你们想要动我们,便须得承受我们的怒火。若是受到了牵连,你们说,郑家与韦家究竟会如何选择?而远在灵州的李都督,会为你们姊妹说话么?就算卢夫人想要维护你们,亦是鞭长莫及了。”   “也是,你们若是不怕,便尽管使这种阴谋诡计罢。”李丹薇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见到你们过得不如我们好,我便放心了。曾听闻你们还与其他贵妇分享如何御夫的心得?啧啧,拿捏通房与侍婢笼络夫君,居然还有脸面沾沾自喜分享心得?我家的慕容,元娘家的谢三郎,那可是如花美婢在跟前搔首弄姿,也绝不动容的君子。若是像你们那样,还须得与其他女子分享夫君,倒不如和离来得干净。”   李七娘与李八娘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们当然不相信,世上居然还有不偷腥的男子!这怎么可能?!不过是因为这两个恶妇看得太紧罢了!!就如当年房相之妻那般,传出了喝醋的逸闻后,人人都引为笑谈!只要真正的绝世美人就在跟前,怎可能有男子会不动心?!   “你们是不是想回去搜寻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寻着机会给慕容姊夫与三郎送过去?”李暇玉一眼就看破了她们的小心思,顿时禁不住勾起了嘴角,“尽管去试试罢,也好教我们瞧瞧他们的定力究竟如何。对了,十娘姊姊,你怎么不与她们直说,慕容姊夫什么都知道?她们便是想要挑拨你们之间的感情,也绝不可能成功?”   “若是她们不出手,咱们怎么有借口反击?就让她们自以为是去罢。”   “是,是。二位听见了么?慕容姊夫一无所知,你们大可去挑拨试试。”   “……”李七娘与李八娘看着两人翩然远去,心中的恨意与怨怒翻腾不休。她们当然不可能忍下当年那口气,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两人如鱼得水。便是如今未能寻着机会,日后风水轮流转,谁敢断言她们便等不到能一举将她们置于死地的时机呢?   而且,只要她们同在长安,风云变幻之际,总能等到同仇敌忾之人!!谁不会借势?!是胜是败,就看谁借的势大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着意结交      小王氏素来敏锐,见李家姊妹看似言笑晏晏地携手而去,却隐约能瞧出举止间的几分违和之态来,不禁有些替李暇玉与李丹薇忧心。不多时,又见两人谈笑自若地回来了,而李七娘李八娘却不见踪影,她不由得略松了口气,迎了过去:“元娘,方才小贵主与染娘一回首不见你,都有些着急了。她们如今正去了旁边的桃林,使人摘桃花呢。咱们也过去瞧一瞧罢。”   “以方才咱们所见,桃林中不应该都是些半绽的花苞么?连花苞她们也觉得新鲜?”说罢,李暇玉转念一想,觉得小家伙们说不定看中的便是花苞。折几枝桃花带回家去插瓶,没几日便能开放,满室香气,谁闻着不高兴呢?想到此,她不免又想象病势愈发沉重的杜皇后见到桃花时的惊喜模样,心中越发柔软几分:“我帮她们折花枝去。”   当她们到得桃林之中的时候,果然见小家伙们都围在桃树底下。旁边倒是有好些侍婢捧着玉盘花剪,却只能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而孩子们簇拥着一位挽起袖子的年轻贵妇,轻轻松松便折了好几枝桃花。她似是很喜欢孩童,不论他们挑中哪一枝,都会应他们所求折下来。当他们争执起来的时候,她才不慌不忙地提议。孩子们都觉得她说得甚为有道理,于是便央她随意挑选就是了。   李暇玉微微一怔,笑着道:“公主府的宴饮,不仅能遇上不想见的人,亦能遇上很想见之人。”她正想着该如何与权家的陆氏继续交好,想不到机会就在眼前。宴饮上遇过两三回,若是彼此投契,相邀去家中做客便顺理成章了不是?   “这位娘子,你认得?”李丹薇颇为感兴趣地瞧了两眼,“我倒很是眼生。不如替我和阿嫂引见如何?”她素来很信任李暇玉看人的眼光,不必多加询问,想必亦是值得来往之人。小王氏亦然,若非信任自家弟妇,她绝不会将选仆婢这样的事都委托给她。如果换了旁的人家,恐怕做主母的恨不得家中经营得滴水不漏,处处都安插着自己的人,随时都有眼线禀报家中之事,如何能容许妯娌们插手?   李暇玉浅浅笑起来,遂上前也去折桃花枝:“小贵主,妾折的这枝如何?染娘,你也莫要缠着陆娘子了,想要哪一枝,阿娘给你折就是。你们瞧,这么冷的天,陆娘子为了给你们折桃花枝,袖子都挽起来了,怕是会受寒呢。”   陆氏瞧见她之后,也噙着笑容:“方才只见义阳公主与你们家的孩子,四处寻也不见你,我还猜你究竟是去何处躲懒了。后来又看见郑家那群人似乎从不远处经过,你们该不会是遇上了罢?我们权家与她们实在是不对付,我一人不是她们的对手,只能远远地避开,倒是没有及时去帮你。”   “陆娘子便这般不信任我的能力么?上回我能将李八娘吓得花容失色,这一回当然也能应付她。”李暇玉笑着回道,“何况还有十娘姊姊相助呢?阿嫂,姊姊,这便是权家的陆娘子。上回长孙府饮宴中,我们聊得十分投契,这回又遇见了,确实是很有缘分。陆娘子,这位是我的长嫂王娘子,这位是我闺中的好姊妹李十娘。”   “李十娘?”陆氏闻言,神情微微一动,仔细打量着李丹薇,似是想寻出她与李八娘之间的相似之处来。毕竟,陇西李氏丹阳房确实人丁兴旺,据说李八娘有好些姊妹在京中,她不得不谨慎一些。   见状,李丹薇禁不住掩唇笑起来,眉眼弯弯:“陆娘子所想的应是不错,我确实是李八娘的堂姊妹。不过,我与她们姊妹素来不对付。因我的缘故,元娘还与她们结了仇。原本我有些担心元娘留在京中形单影只,恐她教她们欺负了。如今有嫂嫂,又有陆娘子相伴,心里也放心许多。”其实这都是客气话,她当然很清楚李暇玉可不是会受人欺辱的。不过,既然有心结交,自然须得说些大家听起来都很熟悉的事——譬如说,共同的对手与敌人之类。   陆氏爽快地顽笑道:“若是定敏郡君不嫌弃,往后宴饮之时,咱们便同进同出就是。不过,恐怕到时候不是我护着郡君,该是郡君一直护着我了。先前我还寻思着,必要向郡君学一学才好。无论如何当有几分气魄,才不会教人随意欺侮。”   “陆娘子这般气魄已然是开阔之极了。”小王氏接过话,“倒是我,几乎时时耳濡目染,竟也没能学着元娘的一分性情。”她倒的确是有感而发,李暇玉所思所想远远超越了内宅,无论什么手段在她跟前都仿佛只是小打小闹一般,若非触及底限便完全不放在心上。她立得高,看得更远,故而才能得那些同样与众不同的贵人们的刮目相看。偏偏,姑母王氏却一叶障目,始终无法发现关键,还以为不过是她的运道好罢了。其实,世上哪有多少运道好之人呢?   “阿嫂温婉大度,又有何处不好?”李暇玉递了一枝桃花过去,“咱们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便像是百花一般。梅花又何必羡慕桃花?桃花又何必艳羡梨花?是与不是?且若是再这般说下去,竟有些像互相吹捧了。”   李丹薇与陆娘子拊掌大笑称是,小王氏亦执着花枝笑而不语。倒是一旁摆弄花枝的义阳小公主听了,忽而抬起首,好奇地问道:“郡君,我是什么花?染娘是什么花?我阿娘阿爷又是什么花?”   李暇玉细细想了想,不答反问:“小贵主自己觉着呢?千人千面,每个人瞧别人都不同。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你若认为自己是什么花,那便是了。旁人再如何说,也不过是看着你与别的花相似罢了。”   义阳小公主若有所思:“我眼下还想不出来。不过,最想做的便是桃花,开出来就像云霞一样,阿娘瞧着一定很欢喜。”染娘听见了,便将自己得的花枝都给了她:“都带回宫去,开得更多,更漂亮。”她年纪小,倒是并不记得桃花盛放到底是何等胜景,只是本能地将自己所得的与朋友分享罢了。   其余的小家伙见了,也都涌过来,纷纷地将手中的花枝都塞给义阳小公主:“都插起来,等桃花开了,一定更……更……更漂亮!”“叔母,再多折一些,都给小贵主带回宫去!我们都不要了,都给她就是!”   赤子之心,犹如无暇美玉,没有任何阴影,没有任何算计,只有纯粹的好意。李暇玉等人心中颇受触动,便索性都挽起袖子上阵了。守在旁边的公主府婢女亦是不声不响地拿花剪一枝一枝地剪下来,似乎一点也不心疼这些精心侍弄的桃树。   待到衡山长公主闻讯而来的时候,桃林已经折得半秃了。义阳小公主小脸通红地看着眼前的桃花枝,端的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待热血沸腾的小家伙们回过神,才发觉桃林的“惨状”,不由得都有些羞愧。衡山长公主瞧着已经不成模样的林子,哭笑不得:“好容易养了几年的桃林,正打算过些时日办一场赏花宴,却都教你们毁了个干净。”   “衡山姑母,都是我的错。”义阳小公主立即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替小伙伴们遮掩,“我说想要让阿娘看见桃花开,大家才帮我折枝。回宫之后,我跟阿爷说,让阿爷送姑母新的桃树。阿爷一定会帮着姑母,绝不会耽误姑母的赏花宴。”她仔细想一想,宫中也有桃花林,自己确实不该在姑母府中折腾才是:“剩下的桃花枝,我回宫折去——让阿爷帮我折!”   “这都是你的一片孝心,自然比一处桃林珍贵许多,我又怎会舍不得?”衡山长公主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又挨个揉了揉其他小家伙,“尽管折罢,这片桃林随便你们如何折枝。不过,待到桃花要开的时候,便告知我一声。我进宫去探望阿嫂,顺便也瞧一瞧这些桃花开得如何。”   既然府邸的主人都这般豪爽地说了,仆婢们自是更加尽心尽力。李暇玉几人倒是闲了下来,看着小家伙们蹲在旁边,煞有介事地数着桃枝到底有多少。可惜除了谢沧之外,其他人年纪尚幼,都不曾学过术数。于是,只有谢沧数来数去很准确,其余人等数着数着就从头开始了,或者干脆被其他人带跑了,最终完全糊里糊涂。尤其是染娘,从一数到十之后,又重复继续数。   长辈们都忍俊不禁,悄悄笑得格外畅快。她们在一旁看着热闹,小家伙们终于发觉似乎数得不对劲,遂都纷纷地蹭到谢沧身边求助。谢沧看了一眼并不打算出面解惑的长辈们,只得耐心地一个一个慢慢教。孩子们本便都十分聪慧,年纪稍大些的一听便记住了,年纪稍小的还是半懂不懂,却都佯作听懂了的模样,转回头继续重复数。   “陆娘子下一回不如也将孩子们带过来?”李暇玉笑着道,“他们一起顽,也欢喜得很。”她此举亦是示好,毕竟能接近义阳小公主的孩子,如今遍数京中也寻不出多少家来。而若是能与义阳小公主有些幼时玩伴的情分,日后又有谁敢轻看呢?   陆氏一怔,摇了摇首道:“家中的小子正是无法无天的年纪,让他过来,恐惊着小贵主。”   李暇玉尤为欣赏她这样的脾性,不会因机会在面前便失去了分寸与冷静。不过,有时候顾虑太多,难免会错失机会。“安心罢,一群小郎君顽在一处,便是再顽皮亦有人管教。我们家大郎一向是位好兄长,说不得小家伙日后便懂事许多呢?而且,小贵主也需要更多的玩伴。”在她的记忆里,陆氏此时应当只生了长子,过两年应当又生了一位小娘子。而权毅是幼子,与长子的年纪相差十岁,定然尚未出生。   陆氏遂流露出感激之意:“多谢郡君。”至于究竟是谢李暇玉给她这样的机遇,或是谢她的提点,便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了。   “举手之劳罢了。”李暇玉回道,“若是陆娘子想谢我,不如改日邀我宴饮就是了。”结交,就是靠着这样的你来我往,靠着这样的真心实意,彼此间方能越发互相信赖,甚至日后将家中之事也尽数交托。所谓的照拂,亦是在这来来往往之间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芳菲展露      不经意间,点缀在安仁殿每个角落中的桃花枝已经悄悄地吐露芬芳。随意地一眼望去,便能瞧见蔚蔚如缥缈云霞般的桃花。如此鲜艳的盛景不仅将盘旋在安仁殿中的阴冷气息尽数驱散,桃花的香气也几乎掩盖了浓重的药味。杜皇后瞧在眼中,越发欢喜,竟突然生出了妆扮的念头。秦尚宫等人喜不自禁地捧着新制的脂粉、胭脂、口脂、花钿等物,小心翼翼地替她梳妆。   “突然记起来,李夫人病重时似是不敢见武帝,恐教他瞧见病容而不喜。”杜皇后垂目看着鲜艳的胭脂、口脂,手指尖轻轻地点了点,便染得通红,笑道,“而我却浑然不曾想过此事。倒是教圣人成天都对着这样的残败容貌了。圣人居然也不嫌弃,每日都往安仁殿来。”   秦尚宫赶紧接道:“对于圣人而言,皇后殿下自然是与众不同的。无论殿下是何等容貌,许是在圣人眼中,也依旧与新婚时没什么两样呢。”她亲手给杜皇后上妆,用嫩白的脂粉遮住她苍黄的病容,再涂上胭脂与口脂,额间贴上花钿,动作十分缓慢亦非常细致。而后,她又接过宫女的活计,用桂花油给杜皇后梳了头发,挽了个百合髻。   杜皇后闻言却只是怅然一笑。因着义阳小公主就在旁边,也并未多说什么。女为悦己者容,她又何尝不愿在圣人面前一直保留着完美的形象呢?只是病情来得太急,又因心中郁懑且担忧女儿之故,一时忘了这些。待如今都要阴阳两隔了,方回过神来。   李遐玉瞧了她们一眼,帮着宫婢们将大铜镜抬到床前,笑道:“如今殿下妆扮起来,亦是分毫不比那些不惧寒风争着穿薄春衫的小娘子们差着什么。待会儿若是圣人过来得见,定然亦会惊艳无比。想来,当年殿下的风姿应当亦是长安城内人尽皆知罢?只可惜,妾远在灵州,无缘得见。今日,倒是满足了妾所有的想象。”   “教你说得我浑身的精神气都仿佛不同了。”杜皇后笑道。不远处,染娘已经帮着义阳小公主选了些桃花,又有手巧的宫婢将花朵都串起来。小公主便捧着奔过去:“阿娘!阿娘!将这桃花串插戴上。”她双目亮晶晶的,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阿娘看着,就像过去一样美!我长大以后,也要像阿娘一样!”   “今天你们这群人的嘴一个比一个更甜,仿佛抹了蜜似的。是不是朝食的时候,个个都吃了饴餳?”杜皇后眉间的郁色尽消,令宫婢将铜镜挪得更近一些。她往镜中看去,有些怔怔地抬起手,抚着自己的脸庞——昔日秀美动人的面容依然略有些枯槁之相,在铜镜中留下的模糊形象却仿佛很是精神。   “原来,这妆扮与不妆扮,相差竟仿佛天与地。”她轻轻一叹,“但愿圣人能将我先前的模样尽数忘记,只记得如今的我便足矣——令娘,你亦是如此,永远只记得阿娘精精神神的样子就是了。”   “什么忘记?”圣人的声音倏然响了起来。众人愣了愣,均想不到他竟然在此时便过来了,如今尚是早晨,按理说他应当在两仪殿或者甘露殿召见朝臣、处理政务才是。外殿的宫婢们纷纷跪倒一地,行礼问安,而内殿的宫人们赶紧将脂粉簪钗等物收进妆匣里。圣人快步走进来,定睛一瞧床榻上坐着的杜皇后,竟呆住了。   李遐玉十分知机地带着义阳小公主与染娘退了出来,只留秦尚宫领着一二宫人在里头伺候。义阳小公主有些好奇地回首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阿爷也看得呆住了,我还从来没见过阿爷发呆呢!”她虽然年纪幼小,却因生长在宫中之故,多少明白帝皇宠爱对于后妃们是何等重要。多少嫔妃们日日都涂脂抹粉,想尽一切办法接近阿爷,只为了让他看一眼呢?但阿爷却偏偏只看阿娘看呆了,可不是让她觉得很高兴么?   李遐玉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皇后殿下许是见着贵主的桃花开得如此缤纷,才兴起了妆扮的心思。若是日后殿下每天都能维持这般的好心情,说不得贵主还能瞧见方才的景象呢。”她刻意压低声音,不教任何人听见此语。毕竟,圣人身份贵重,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调侃的。虽然她觉得这位年轻的圣人比便宜阿爷更有人情味,但毕竟他们不是父女,必定容不得这般僭越。   “那我再去给阿娘折桃花枝。”义阳小公主越发兴致勃勃起来,“郡君,桃花开完之后,是不是就轮到杏花与梨花了?衡山姑母的桃林……阿爷赔了姑母一座植满了桃花的园子,姑母让我随时过去折枝。晋阳姑母据说有梅林……真定姑祖母的别院里生着芙蕖。杏花和梨花,该去何处寻呢?”   瞧着小家伙折着手指头算的模样,李暇玉不由得失笑,故作认真地想了想,提议道:“曲江池畔的芙蓉园是禁苑,听闻里头的杏花与梨花是京城胜景。不如,到二月末三月初的时候,咱们也去瞧一瞧?好给皇后殿下折花枝?”禁苑攀折花枝,总算不必圣人挨个给姊妹姑母们赔园子出去了罢?只是,待到京中那些踏春的百姓遥遥远望芙蓉园的时候,却猛然发现里头的花林居然秃了一半,是否会觉得震惊不已?   染娘原本正乖乖地站在旁边听二人低言细语,忽然双目微微一亮,扬起了笑脸:“耶耶。”   李暇玉听得一怔,抬眼望去,果然见谢琰正规规矩矩地立在外殿,垂目静候。她尚记得昨日下午染娘坚持要跟着她进宫看桃花的时候,他一脸失落的神色,猛然间发现他居然出现在安仁殿,不免生出“他该不会是实在耐不住了特意过来寻她们母女的罢”这样的奇思妙想。然而,转念一想,又不免暗自笑自己想得太多了。他目前不过是身无实缺的外臣,若无圣人召见,又如何能来到宫禁之中?甚至来到安仁殿内?   “原来这便是染娘的耶耶?”义阳小公主很是好奇地望过去,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谢琰立即给她问安行礼:“臣见过贵主。”因他是外臣,故而并不需要行大礼,举手投足却已是足够恭敬。   说起来,谢琰是第二回入宫,确实从未有机会见过义阳小公主。成日听李暇玉与染娘在他耳边提起来,他倒是对这位嫡出的小贵主有些初步的印象。此时微微抬眼看去,正好对上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心中忽然有些怔忪,又有些怅然若失。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的头疾又要发作了——不然,为何又涌出噩梦当中的画面?义阳小公主,不过是个面目陌生的小娘子而已。梦中的一切,委实太过匪夷所思,他为何时不时便会联想到现实?   不错,那不过是个噩梦,纠缠不肯去的噩梦罢了。许是体虚的时候迷了心神,许是旁人的执念入了梦,仅此而已。但凡是梦,多有现实与虚妄交杂的情况。梦中所见的圣人年老体衰,面貌清晰,都是因他只见过这一位圣人的缘故,才不慎让他入了梦。而那位威严的女帝却是模糊得很,盖因不过是虚幻之人罢了。谁能想到女子居然能登基为帝?简直就是千古奇闻,只有梦才能够解释。至于他的妻……自然也不可能是这般模样,这般性情。他怎么可能钟情于元娘之外的女子?柔弱脾性的女子,绝不可能是他所好——   “三郎?”李暇玉见他似是有些恍惚,轻轻唤了他一声,“头疾发作了?”   “没有。”谢琰摇了摇首,目送义阳小公主将染娘牵到旁边,咬着耳朵说起了悄悄话。不过,夫妇二人皆是耳力出众,小家伙们在说些什么,自是瞒不过他们。李暇玉抿唇低笑:“小贵主常对染娘说,将你带进宫来让她见一见,今日果然得偿夙愿。只是想不到,她似乎对谢家人都很好奇。”   便听小贵主认真地说:“染娘,你生得有点像你阿爷。不过,怎么觉得你和华娘一点也不像?还有谢大郎兄弟三个,也有点不像。他们是不是生得像阿娘?你阿爷和他们阿爷长得像不像?”   染娘被绕得迷迷糊糊,有些弄不懂后面的话该如何回答,于是便只坚定地答道:“我长得又像阿爷又像阿娘。都说我眼睛像阿爷,嘴唇像阿娘,像不像?”   小贵主顿时被她所说的吸引住了,捧着她的小胖脸认真地端详:“嗯,确实像。你看我呢?宫人们都说我长得更像阿娘,但是阿爷说,我的鼻子像他。你看,像不像?”   染娘也煞有介事地捧着她的脸,认真地看着——看着——看着——然后,很诚实地说:“我忘了圣人长什么模样,我们进去看看圣人和皇后殿下?”她年纪小,虽然见过圣人几回,但也并未细瞧,自然没有什么印象。   “……”义阳小公主顿时觉得小伙伴不太可靠,于是转过身来指着鼻子问:“郡君,染娘阿爷,我的鼻子像不像阿爷?像不像?”   “像。”李暇玉十分肯定。义阳小公主的面容七八成都随了杜皇后,但这高挺的鼻梁确实是承自李家。皇室有鲜卑血统,面目比寻常汉家人稍微深邃一些。虽然汉家血统较多,已经瞧不出多少胡人面貌,但若是仔细辨认,也稍稍能看出些端倪。当然,当年北朝胡汉混血处处皆是——便是身为鲜卑皇室的元家,为了汉化之故,接连数代都只娶高门世族汉女,胡人血统亦是冲淡得十分稀薄了。而前朝杨氏亦是照样与鲜卑女联姻,杨李两家因此而结成亲戚。故而,李家皇室这并不明显的混血,众人通常也略过不提。   “像。”谢琰也答道,记忆深处又浮现出一张更清晰的柔美面孔——如今她已经有了更真实清楚的容貌,高挺的鼻梁几乎与圣人、义阳小公主如出一辙。谢三郎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应当赶紧出宫,回家去喝上几服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三郎:这女子的容貌居然就这么……就这么自动(脑补)完整了?绝对不能让元娘知道!!! 李元娘:呵呵,驸马现在还没出生呢,和前世婆婆交朋友什么的,真微妙~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再受震动      “朕的闺女,当然长得像朕。”圣人从殿内走出来,步伐轻快,神情中亦是带着几分欢喜之色。显然,他方才也听见两个孩子自以为声音很低的“悄悄话”,特意端详了染娘一番:“谢爱卿的闺女,生得也很像你与定敏郡君。小娘子们可真是了不得,都挑了阿爷阿娘容貌最出色之处长着,日后定然生得更精致漂亮。”他看似是夸赞染娘,实则温柔地望向义阳小公主,傻耶耶的形象顿时变得格外突出。   小家伙们高兴极了,圣人的金口玉言是对她们最高的称赞。而且,便是年纪再幼小,又有哪位小娘子不喜欢长辈夸她们生得好呢?两人顿时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个摸摸那个的肥嫩小脸,那个摸摸这个的柔软鼻尖,互相甜甜地夸着对方漂亮,简直亲昵如姊妹一般。   圣人与谢琰亦是眉开眼笑,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道:“还是女儿看着教人舒心欢喜。自家的小娘子真是愈多愈好!”说罢,两人惊讶地互相看了看,彼此露出了然的神态来。然而,落在李暇玉眼中,却像是两个疼爱女儿的傻耶耶终于找到了知己——就算是君臣,应当也不妨碍他们在讨论公务之余,说说自家的小娘子。这不禁令她联想到当初义阳小公主与染娘争论谁的耶耶更疼爱自己时的模样。想必说起女儿,傻耶耶们也免不了自夸罢。   “谢爱卿,梓童对你有些好奇,你去见一见她罢。”圣人道。谢琰微微一怔,便在秦尚宫的指引下,入内拜见杜皇后。坐在床榻上的女子固然盛装打扮,却依然掩不住病弱之态,一双眼眸清透睿智——当然,亦是十分陌生,从来不曾在他的噩梦中出现过。   谢琰原本尚留有几分疑惑,此刻忽然间烟消云散。果然,噩梦确实只是梦而已,他不必太当真了。回去再央着观主给他多开几服安定养神的药便是。混淆梦境与现实许是脑中血瘀消散的时候带来的病候,大约过些时日便能缓解罢。此事也不必教元娘知晓,免得她心中担忧。   “谢卿是崔卿的弟子,又是定敏郡君的夫君,瞧着却丝毫不像武将。仔细看来,倒和崔卿颇为相像,更似世家贵公子。”杜皇后的心情与气色都不错,问了几句话满足了好奇心之后,便遣谢琰去了。看他行礼退下,她忽然对秦尚宫道:“真可惜,染娘不是小郎君。否则,便是差着两三岁,也根本算不得什么。既是陈郡谢氏嫡脉之子,又有这般出众的父母,若能将令娘的终生托付过去,我便是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秦尚宫怔了怔,没想到她竟然想得这般长远:“贵主如今年纪还小呢,殿下日后再慢慢地给贵主挑驸马也不迟。”这句话说得格外晦涩,她当然很清楚,若非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杜皇后又何至于突然想替女儿定下一门合适的婚事?作为京兆杜氏之女,她成为皇后已经给家族带来了足够的荣光,父封一品国公,母封一品国夫人,兄弟们也都有了不错的前程。如今她唯一割舍不下的,也唯有自己的女儿了。   “眼下若是不看好,日后就太迟了。”杜皇后低声苦笑,“圣人便是再宠爱令娘,又如何懂得后宫妇人们的心思?一桩面上光鲜内里苦楚的婚事,便足以毁掉令娘一生的幸福。我并非不信任那人,只是身为母亲,不得不为女儿思虑周全罢了。她将来自有儿女,又如何会全心全意为我儿筹谋呢?”兄弟们膝下也并没有年纪合适的郎君,不是太过年长便是太过年幼。若是杜家旁支,而非嫡亲兄弟家,她也无法放心。   想到此,她几乎是轻声呢喃道:“我不曾得到过的……不敢期盼过的美满婚姻,必须让我的令娘得到。她是天朝贵胄,是金枝玉叶,圣人的嫡长女,当然应当得到最好的郎君、最好的家人。”   秦尚宫并未听清楚她后来的自言自语,因顾虑她的身子之故,眼眶却已经不知不觉微微泛红:“殿下,谢家不是还有三位小郎君么?虽不是谢都尉与定敏郡君所出,但都是俊秀之极的小郎君,性情也都不错。妾曾听说,他们之母出身太原晋阳王氏嫡脉,是名门之后。想来,能教养出这样的小郎君,应该是容易相处之人罢。”   杜皇后细细回忆,也想起曾经入宫顽耍的三位谢家小郎君。按年纪来说,大郎谢沧、二郎谢泊都很合适。谢沧颇有长兄风范,待弟妹们又温和,是最佳的人选。然而,他日后将是宗子,其妇必定是宗妇,执掌一族内务未免太过辛苦了些。而谢泊性情有些跳脱,似是有些不定性,也不知是不是体贴人的性子。   思来想去,杜皇后轻轻叹了一声:“若让定敏郡君给我出出主意,想来她只会觉得侄儿们都不错罢。你下回派几个得用的宫婢跟着令娘去参加宴饮,看看定敏郡君与她的阿嫂相处得如何,令娘更喜欢与哪个小郎君顽耍。此外,再着人去打听谢家——想来,定敏郡君的阿家绝非什么明理之人,不然昔日怎么会闹出她愤而离家的事来?而且谢卿归来之后,他们一家三口还一直住在外头。”   “不是因着谢都尉须得寻医问药,住在青龙坊更方便么?”秦尚宫提起李暇玉曾经说过的理由。当然,这样的理由,无论是杜皇后或是她,都不可能相信。虽然谢家尚未闹出什么事来,但仔细查一查,也能令杜皇后更放心一些。   见杜皇后流露出疲惫之态来,秦尚宫忙小心地扶着她躺下:“殿下放心,谢家这些年日渐衰败,不但家中人口简单,亲戚想来也没有多少来往。便是家里人之间有些龃龉,也远远比不上那些个世家大族的阴私龌龊。若是贵主当真欢喜谢家的小郎君,嫁进去之后,日子必定能过得很舒服。”   “但愿如此。”杜皇后微微一笑,缓缓地阖上双目。   没过多久,圣人牵着义阳小公主,谢琰和李暇玉牵着染娘,入内瞧了瞧杜皇后。见她已经疲倦的睡着了,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义阳小公主忍不住轻轻地说起了她折花枝的“宏图大计”,圣人自然只有颔首的:“芙蓉园?尽管去便是。想折多少花枝便折多少,你阿娘看着也欢喜。便是朕如今来安仁殿,也觉得多了些暖融融的春意与生气。令娘果然是孝顺的好孩子。对了,你送到甘露殿的那些桃花,今早也已经开了不少。”   “是么?我想去看一看。染娘,和我一起去罢。”杜皇后睡了,小公主自然便想与圣人多相处一段时间。眼见着阿爷似乎与染娘阿爷有要事商量,她索性便唤上了染娘,试图通过双人份的睁大眼睛撒娇来满足自己的期望。   圣人果然是抵挡不住,便正色对李暇玉笑道:“朕召谢爱卿入宫,确实有要事商讨。不过,因着突然思念梓童和令娘,朕便索性将他也带了进来。既然朕来看望妻女,推己及人,自然也应该带着他来看一看妻女才是。如今朕要将令娘带去甘露殿,不妨就让谢爱卿也将染娘带着罢。她们正好作伴顽耍,而定敏郡君也可陪伴梓童。”   “微臣谨遵口谕。”谢琰目光炯炯,又低声对李暇玉道:“待到出宫的时候,咱们正好一起家去。”   李暇玉当然只得答应下来,便恭送圣驾离开安仁殿。待来到安仁殿外时,却见武贵妃与杨贤妃正乘着步辇而来。也不知她们是听说了圣人忽然来了安仁殿,特地前来“巧遇”的,还是当真挂念杜皇后的病情。当然,后者李暇玉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杨贤妃巧笑倩兮地牵着大皇子下了步辇,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圣人牵着义阳小公主的手:“臣妾到底是来得巧,正好便遇上圣人了。皇儿,还不赶紧过去与父皇、皇姊见礼。”说罢,她目送大皇子像模像样地躬身行礼,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一旁的谢琰父女:“咦,今日圣人竟然带了外臣来内宫?似是不曾见过的生面孔呢。”   圣人有些漫不经心地扫过她,目光望向气度雍容的武贵妃:“日后你们会经常见到谢爱卿。梓童已经睡下了,你们无须去里头等候,不如回宫去罢。待梓童醒来之后,再过来问候亦不迟。”他的视线并未驻留太久,然而却足以让李暇玉更真切地意识到,武氏确实是与众不同的。便是圣人与杜皇后伉俪情深,也丝毫不妨碍他宠爱武氏。   而谢琰比她更为触动——当他给两位妃嫔见礼之后,抬眼一扫,内心倏然大为震惊。当然,无论心中如何惊涛骇浪,他面上却并未显露出分毫,举止更是十分规矩。毕竟这可是内宫,容不得半点行差踏错。   只是,谁能回答他心中的疑惑?为什么这位武贵妃的容貌,忽地便让他想到了那位噩梦中面目模糊的女帝?!即使在噩梦中,女帝的形容并不清晰,但也足以辨别出来她确实是年老之后的武贵妃!!而他分明从未见过这位武贵妃!!此前也仅仅知道宫中四妃的姓氏而已,李暇玉从未告知过他这些事!   难不成,他的病情其实并未减缓,反而加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琰:名医们治疗了这么久,反而让我的离魂之症变得更奇怪了……我该不该换医生呢…… 观主等:……绝对是你自己的问题   ☆、第二百章 谢琰授官      虽说太极宫内外守卫森严,外朝、内朝与内宫泾渭分明,但大唐皇室数代一向都并不避讳带着臣属出入内宫。而且,愈是信赖的臣子,皇帝便愈是经常带在身畔,几乎日日会召见他们去内朝处理政务的两仪殿。一旦圣人在帝皇寝宫甘露殿召见,则意味着此人必定是无可挑剔的亲信。   故而,当一张陌生而又年轻俊美的脸孔出现在圣人身侧,堂而皇之地去安仁殿拜见了重病的皇后,而后又一路伴驾去了甘露殿的时候,顿时便引来了诸多猜测。不但宫中众妃猜度着此人的身份,宫婢与宫人们亦是格外小心谨慎,唯恐不慎得罪了这位新晋的宠臣。更有消息灵通的臣子已经得知此事,立即联想到了不久之前“死而复生”的折冲都尉谢琰。   位于太极宫中轴线上的甘露殿庄重而大气,重重飞檐之下,隐约传来孩童的追逐笑闹之声。殿内四处弥漫着桃花香气,便犹如方才的安仁殿一般。宫人们静静地垂首守候在四周,屏声静气,一动不动,几乎令人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袅袅茶香升腾之间,白雾微动,遮住了殿中央二人的面容。两座红泥小火炉,茶釜茶筅茶杯等物一应俱全。圣人与谢琰各自煮水分茶,便仿佛他们回到甘露殿,只是想寻个僻静之处品赏对方的茶艺一般,悠闲而又自在,全然不似想商讨要事的模样。   待到分茶之后,两人又毫不避讳地彼此品评了一番,端的是字字珠玑。若是让长安那些茶会上的常客们听了这些,恐怕都会觉得醍醐灌顶;若是让他们品尝到这几杯茶,恐怕更是会如痴如醉。   圣人在身为晋王之时,便以书法与茶艺而闻名长安,如今这两样技艺越发出众,平素众臣亦会陪着他尽雅兴。不过,赞美的人再多,直率的品评再多,也到底不似崔子竟还在时那般随意亲近。虽说谢琰的态度与崔子竟很相似,不卑不亢,很是公正——但君臣二人到底不算熟稔,亦是寻不回过去的感觉了。   “每当此时,朕便格外思念崔子竟。”圣人有些怅然地一叹,“他在外流连了这么些年,替朕安抚一方,更想为朕镇守边疆,可朕有时却希望他能够尽快回到长安。”说罢,他打量着谢琰:“若是你能独当一面,想必便是他回归长安的时候罢。说起来,崔家那些孩子也渐渐要入仕了,那一日应当也不远了。”   “微臣愿为圣人与师父分忧。”谢琰立刻表明态度。当然,他很清楚,师父与师母都并不喜欢长安错综复杂的官场与内宅交际,在外任官更加惬意自在。而且,愈是艰苦边陲之地,愈是适合他挥洒才华。否则,当年身为状头的师父又如何会毅然选择了偏远之县任县令?如今他又为何不愿去更繁华的中原,而是选择了依旧危机重重的幽州为刺史?其实,圣人未必不清楚这些,否则早便将他调任回京了,此时也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你可收到他的信了?朕想给你的职缺,你觉得如何?”   “微臣昨日收到师父的信,独自思索了许久,觉得此职缺虽是前所未有,却委实是重中之重。”谢琰谨慎地回道,“鸿胪寺虽主管四夷番邦诸事,其职责却主要是四方朝见、袭爵册封、受册出使等,其实对边疆诸夷的情形并不十分了解。番邦之中的情势究竟如何发展,主臣彼此之间的关系如何,鸿胪寺不可能及时知晓。往往只有发生异动的时候,吾等方后知后觉,失之被动。同时,四夷的山川地理舆图是否准确,鸿胪寺亦不能及时更正,极有可能耽误军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不能及时探听四夷情形,不能及时判断四夷情势,大唐便只能在边疆燃起烽火的时候,才能得知敌情。此时仅仅只能用咱们大唐将士的性命去抵挡这些贪婪的蛮夷,将他们拒之于国门之外而已。然而若能通过分化等种种手段,影响四夷酋长、可汗的判断,离间其主将或诸王,使其相疑而不断内斗内耗,方能将兵祸消弭于无形之中。如此种种,才是用兵的上上之策。”   “兵者,诡道也。合纵连横等诸般之策为上,出兵为下。即使不得不用兵,若能时时刻刻掌控这些消息,大唐亦能占尽先机。此外——”谢琰略作思索,“归附的胡族亦不可尽信,在他们彻底泯然汉人之前,都应当时时关注,避免复叛之事发生。万一有任何异动,亦可及时压制。自然,这些事都须得做得足够隐秘,也须得有足够多的人手来做。若无专门负责此事之人,确实很难将此事做成。”   听他条条是道地冷静分析完后,圣人满意地笑起来:“不错,你的悟性果然很高。便是不曾告诉你前因后果,亦能猜得中个中缘由,不愧为崔子竟看重的弟子。他向朕推荐你来主持此事,朕原本还有些犹疑,眼下却觉得,你确实便是最好的人选。而朝中众位爱卿,恐怕很难理解朕未雨绸缪之意。”   “先帝确实为朕留下了这片广袤的大好河山,亦让朕继承了‘天可汗’之称号。北疆薛延陀彻底灭亡,回纥归附,建立燕然都护府;东北高句丽一蹶不振,靺鞨人亦不敢有任何异动;西域虽有零星战事,但西突厥之势力已渐渐不如前,吐蕃、吐谷浑自和亲之后亦是以子国自称——看似海晏河清,天下安定,其中却有许多隐忧。”   “蛮夷之辈,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全无礼义可言。虽则西域有安西都护府,漠北有燕然都护府,但若是大唐生变,则他们必定不会安分。尤其是燕然都护府,如今瞧着很平和,徭役诸事亦能渐渐推行,但到底铁勒诸部、突厥降部交杂,情势很容易转眼便发生变化。而且,高句丽是疥藓之疾,不除不快。靺鞨人助纣为虐,也绝不能姑息。”   圣人说到此处,令宫人们展开了大唐疆域的舆图,又指向西北西南:“西突厥绝不可能轻易放弃西域,吐蕃则更是野心勃勃。文成公主尚的松赞干布已逝,谁知这一代赞普对大唐的态度如何?何况,朕近来听闻,松赞干布之子早亡,如今继承赞普之位的,是他不足五岁的孙儿。权臣挟年幼的赞普以令众臣,便如同高句丽一般,想来说不得亦会渐渐地不将大唐放在眼中。”   谢琰并未听闻过吐蕃赞普松赞干布逝世的消息,此时不免一惊。因为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并无子嗣,继承吐蕃赞普之位的新赞普既然年幼,便是亲近大唐恐怕亦是无法主政。而那位权臣极有可能是野心勃勃之辈,若不时时关注其动向,日后恐成大患。此时,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肩上担负的重任,并不比主持一场战争的行军大总管轻多少。而圣人将此职缺给他,子竟先生推荐他,皆是因信任他的品性与能力之故。   见他脸色凝重,圣人倒是笑了起来:“谢爱卿,若是贸然给你安个新职缺,恐引来礼部、吏部、兵部一群人盘问。故而,朕眼下只能将你暂时放在千牛卫中郎将一职上。幸而千牛卫有职缺,不然朕还须得想方设法让人退位让贤。眼下暂时便在千牛卫中待着罢,待过一段时日,你做出了功绩,朕再给你单独建府卫。”   谢琰立即起身谢旨:“微臣叩谢陛下隆恩。”千牛卫是圣人的贴身侍卫,执掌御刀、宿卫侍从,亦是圣人最信重的卫府之一。左右千牛卫将军各一人,品级为从三品;中郎将各二人,品级为正四品下。另有千牛备身各十二人,备身各一百人,主仗各一百五十人。千牛卫的人数是十六府卫中最少的,然而却是能够在御前宿卫的肥缺,故而京中诸多高官贵族子弟皆心向往之,视其为晋身之途。崔子竟的二兄,便是从千牛备身晋升为中郎将,日后就是谢琰的同僚了。   说起来,谢琰之前虽是正四品上的折冲都尉,但毕竟并没有实职。如今调任京中,任正四品下的千牛卫中郎将,已经算是右迁了。何况,千牛卫守卫御前,若是能得到圣人的宠信,还愁日后的前程么?许多武官梦寐以求的职缺,却最终教圣人轻飘飘地给了他,还许诺要给他单独建府卫——不得不说,他如今也能算得上是圣人的宠臣之列了罢。若在他人看来,他历经千辛万苦,死而复生,却是因祸得福了。   “目前这些千牛备身、备身、主仗等,或许并不足以担此重任。那些混日子与混前程的,朕都很清楚,他们只会坏事。过几日,朕便酌情散去一些人,你再去挑一些品行上佳的子弟,假作千牛卫中之人,日后慢慢甄选出合适者作为亲信。”   “微臣明白。不过,圣人,臣斗胆一言——眼下之势刻不容缓,尤其吐蕃与高句丽形势复杂,必须立即打探消息。然而,若在京中仔细挑选人等,再派出去各地,令他们混入番邦之中,可能需得数月甚至数年之功才能传回可用的消息。不如,臣再往边疆选拔可靠可信之人为属下,令他们假扮商队或寻常百姓行事,想来不费多少时日便能得到消息。粟特商队无处不在,若能加入其中,或者向他们打探,便更容易了。”   “薛延陀之战时,臣手底下许多府兵都因伤重而不得不退养家中。内子担忧他们日后生活无以为继,便将他们接入田庄中奉养,负责训练部曲与女兵。这些人对圣人、对大唐忠心耿耿,又有行军打战做斥候的经验,懂得突厥语与铁勒语,应当是探听消息的不二人选。”   圣人神色微动,颔首道:“谢卿对这些属下,果然是信重无比。朕也听旁人提起过,在薛延陀之战前,你的属下几乎无一人身亡,殊为难得。如今你离开灵州,来到长安,甚至患了离魂之症,亦是不忘他们,果然是有情有义。”   “微臣昔年栽培他们,便是为了守卫边疆,实在不舍得这些人才就这样埋没在内子的田庄之中。就算他们如今上不得战场,也比寻常人更渴望为圣人尽忠,更渴望杀敌。故而,微臣希望,圣人能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大善。替朕尽忠之辈,朕绝不会亏待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千牛卫……大家就想成是御前侍卫好了 总而言之绝对是肥缺中的肥缺,毕竟皇帝都会认得他们嘛。而且尤其是千牛备身,几乎都是高官世族子弟门荫出仕,总共二十四个人,皇帝看着看着都熟了,以后升官都很顺利~~ 谢三郎要干的事——没错,就是情报部→ →,因为他以前干过这种事(描绘舆图之类,精通胡语之类),所以圣人觉得他有谱,子竟先生当然更觉得弟子萌萌哒,什么都很好……所以,肥缺就落在他身上了。   ☆、第二百零一章 携友拜访      圣人将谢琰留在甘露殿密谈,自他的职缺说到边疆形势,而后又漫无边际地谈起了书法茶艺与战事等种种。君臣两人说得兴起,几乎忘了时辰。又有义阳小公主与染娘在旁边顽耍嬉闹,傻耶耶们便不自禁地换了话题,谈论起了女儿。于是,如李遐玉所预料的那般,圣人竟是直至黄昏时才龙心大悦地放了谢家父女二人离开。而她也经秦尚宫提醒,得知杜皇后竟有意让谢沧或谢泊尚主。   一家三口乘马车离开重重宫禁之后,李遐玉抱着染娘,听着她奶声奶气地说今日都顽了些什么游戏。毕竟顽了一整日,小家伙也有些疲累了,话还没说完呢,便趴在阿娘怀中睡熟了。李遐玉将她裹在自己的裘衣中,怜惜地抚着她白嫩的小脸,随口问:“今日圣人召见,是否意在给你实缺?”   谢琰微微点头:“圣人让我出任右千牛卫中郎将,管的却不仅仅是千牛卫之事。”于是,他便将崔子竟信中所言,以及方才甘露殿中的对谈一一述说开来。他们夫妇二人素来彼此相互信任,毫无芥蒂。便是如此紧要的事情,他亦是丝毫不犹豫地与她分享,而且相信她必能看出此职缺的重要性。   果然,李遐玉很是震撼:“也难为圣人与子竟先生了,竟能想出这般的职缺来,简直是要将斥候一职做到极致,或者说将用兵的诡道用到极致。如此说来,若是能够尽快寻出得用的属下,早些潜入吐蕃与高句丽,大唐便能占得先机。三郎,这些事你想亲自去做么?”她很清楚,愈是危急紧要之事,谢琰便愈是会竭尽心力亲自去完成。也唯有他出手,才能以不变应万变,为一众属下做出表率。   “我……”谢琰几乎立刻便要果断地应声,然而望向她与染娘的时候,心中竟情不自禁地软了下来,“此事并不急于一时。若有得力的属下,将这张网铺开,我只需在其中扮演一个举足轻重的身份,便可随时介入。”他离开阿玉与染娘实在太久了,一家人刚团聚不久,难不成又要独自在外奔波不成?便是说他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也罢,他一时间实在是舍不得与她们分离。更何况,家中尚且不稳定,他也无法安然地将她们留在长安。   李遐玉似是瞧出了他的犹疑,垂眸轻声道:“你只需记得,无论你去何处,我们都会随着你去就好。”她并不畏惧去那些陌生之地,亦不畏惧遇到危险。作为斥候或细作,便是再危险,情势再万变,亦是比不上战争的惨烈血腥。如今染娘尚且年幼,或许只能交给灵州的祖父祖母看顾。不过,待她渐渐年长之后,陪伴他们四处走动,增长更多的见识亦并无不可。   谢琰心神震了震,握住了她的手:“我省得。此事从头起步,无迹可寻,还须得从长计议。你安心罢,短时期内我应当不会离开长安。更何况,我头疾暗伤尚未痊愈,先生大约也不放心,在信中坚持我暂时统领全局即可。待到伤势愈合之后,再亲自出面亦是不迟。而且,我虽是暂时归千牛卫,却也不能成了徒有虚名的空职。圣人命我甄选属下,重新招募一群千牛卫,事务繁多,样样都不能放松。”   两人依偎在一起,李遐玉不免又说起了杜皇后的打算。谢琰怔了怔,被他遗忘的噩梦又不期然地浮了上来。他拧紧眉头,已经无暇盘算此事对陈郡谢氏复兴究竟有多少益处,而是希望观主能给自己再多开几服药,免得这种虚妄与现实混淆的病症“一次又一次反复发作”。李遐玉见他似是有些疲倦,便不再提起此事,而是劝他合眼歇息。   翌日,监督谢琰扎针服药过后,李遐玉便带着李丹薇乘着车往延康坊而去。身在灵州的柴氏接到急信与三个娇滴滴的婢女之后,立即将她们“妥善”地安排在田庄中。孙秋娘则仔细地甄选了十来个年纪稍幼的女婢,以及部曲女兵数人,一并让他们快马赶来了长安。   因想着谢琰出任右千牛卫中郎将的敕旨明发之后,谢家很可能便立即跻身长安新贵之中,门庭若市,届时王氏很可能必须参与交际,难免因此而飘飘然起来,将她心里那些小心思尽数显露给他人,遭人利用甚至攻伐。故而,她身边必须尽快安排人手,提醒她的不当言行。李遐玉便顾不得怜惜婢女们长途跋涉,从中挑了七人,带去延康坊交给小王氏。   至于李丹薇,好不容易得了拜访延康坊谢宅的机会,自然不愿意错过。她特意盛装打扮,又乘了品级相称的宝马香车,做足了怀远县主的气派,自是意在替李遐玉撑腰。从未见过她摆出世家贵女的矜持傲慢神色,看上去颇为唬人,李遐玉不由得忍俊不禁:“十娘姊姊,维持着这般神态想来也很累罢,又何必为难自己?”   “若非如此,如何能显出我这怀远县主的地位来?”李丹薇笑吟吟回道,“她虽是长辈,我是晚辈,但我身份比她尊贵,傲慢一些又有何妨呢?必须令她一想起我的名号,便觉得我贵气逼人,不敢不放在眼中,日后才好随时随地替你撑腰。不然,她还以为你孤零零地待在长安,没有娘家人在旁边守护着,好欺负呢。”   “十娘姊姊安心罢。”知道她一心只为自己着想,李遐玉心中自然妥帖得很,“我在京中也并非无人可依仗。王家三房的长辈、崔家的长辈、真定大长公主,定然都是会向着我说话的。”通过这些时日的宴饮活动与日常交际,她、谢琰与王家崔家的关系越发亲密。原本两家都是看在崔子竟夫妇的情面上照料他们,如今却是越发青睐他们自身了。李遐龄与王家大郎王昉更是结交成了好友,不仅相约参加京中各种文会茶会诗赋会活动,而且经常互相拜访煮茶饮酒,俨然便是无话不谈的知己了。   “王家与崔家都是外姓长辈,我却是你的娘家人,身份自然不同。”李丹薇坚持道,“若是让你受了欺负而不做声,那我不是白白让你唤了我这么多年的姊姊了?你放心罢,我有分寸,不过是想杀一杀这位世母自矜自傲的威风罢了。太原王氏算得了什么?凭什么自恃身份瞧不起你?”   于是,李遐玉也只得无奈地由她去了。不过,她其实也想瞧一瞧,那位阿家见着自己的好姊妹时,又会作何反应。当然,她也从来不期望她能够幡然醒悟,更不期望她能够自省世庶之别、门第之间的偏见。只是希望她能够意识到,顶级门阀世族中,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顽固不化罢了。   车队到达延康坊谢宅之后,早已经接到消息的小王氏出来相迎。为了不惊动王氏,令她多疑发作郁怒交加,谢璞夫妇先前只是处理了几个泄露消息的身边人,并未重新清理宅邸上下的仆婢。故而,前头的消息几乎是立刻便传到了后院里。   “怀远县主?”王氏皱起眉头,冷笑道,“宗室女?那寒门婢竟与宗室女道起姊妹来了?可真是懂得借势钻营。别看她如今风风光光,无论是大长公主或是长公主都对她青眼有加,却也不过是看在皇后与义阳公主的面子上罢了。待到皇后过世,这些贵人转眼就会将她忘了。眼下有多风光,日后就有多落魄——且看她那时候会是何等嘴脸罢。”   颜氏咬了咬嘴唇,想提醒她“皇后过世”这样的话若是传了出去,谢家转眼间便可能获罪。然而,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忧心忡忡地想着,应当尽快催着小王氏与李遐玉,将王氏身边的婢女都补足了才好。否则,眼下这些留在她身边侍奉的婢女只懂得顺着她的想法曲意奉承她,只会让原本便偏执的她越发钻了牛角尖,越发不可理喻。   “阿家,元娘带着染娘来问安了。”不多时,小王氏的笑声便传了进来。出于心中的厌恶,王氏其实并不想见到李遐玉母女,却又好奇“怀远县主”究竟是何许人也,便不冷不热地接道:“也难为她们还能想起我来。离上回来问安,已经将近七八日了罢?果然是大忙人,成日都不见人影。”   小王氏只当成并未听见,亲热地挽着李遐玉往内走。李暇玉亦是见怪不怪,毫无反应。   李丹薇见她们都不言语,觉得里头的谢母的气量胸襟实在是太过狭小,居然当着客人的面便如此诋毁自家媳妇,显然是意欲败坏李暇玉的名声,便勾起嘴角接道:“元娘确实忙碌,日日须得进宫,还要照顾夫君寻医问药,奉皇后殿下口谕带着小贵主赶赴各家宴饮。好不容易得了一天休沐,便自长安城东南角的青龙坊不辞辛苦地赶到西北的延康坊,给阿家嘘寒问暖,简直就是忠孝两全的难得媳妇。若是我家的阿修日后能娶得这样的媳妇,我心里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王氏脸色微变,勉强按捺住怒意,望向门外。就见小王氏与李遐玉身边,缓步走来一位盛装丽人。观她的言行举止,俨然便是教养良好的世家贵女,笑容中带着矜持与傲慢,瞧见她这位长辈亦是并没有多少敬意。   王氏在心里猜测着她究竟是哪一位王爷家中出的县主,却因并不了解宗室的情形而无法断定。饶是如此,她也没有任何起身相迎的意思。毕竟,她自恃是长辈,便是目前暂且没有封诰命,也没有在自己家中还须得给小辈见礼的道理。   小王氏与李遐玉自然也不会让她失了颜面,妯娌二人行礼之后,便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李丹薇的身份。   “阿家,这位便是怀远县主,亦是元娘的好姊妹。”小王氏笑道,假作从未认识过这位怀远县主一般,虽然看似亲近却不过是浮于礼节罢了。   “儿与十娘姊姊自年幼时便相交,唤怀远县主实在是有些太生分了。”李遐玉接道,“阿家与阿嫂们尽管唤十娘便是——十娘姊姊觉得如何?”   李丹薇微微颔首,端的是矜持得很。      ☆、第二百零二章 好戏开场      无论是太原王氏或是陈郡谢氏,远离权势与达官贵人之间的交际都已经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了。故而,王氏其实并不曾见过几位皇室或宗室的金枝玉叶,也不知该如何与这些人相处。对李丹薇的骄矜自傲,她心里自然有诸多不满,然而对方举止却并未失礼,无论如何也挑不出错漏来。总归不能因着旁人的性情不易亲近,便待客不周不是?   而且,她私下随意评判是一回事,得罪其他人又是另一回事。陈郡谢氏甚至太原王氏,眼下都并没有得罪这种贵人的底气。身为顶级门阀士族,确实都拥有铮铮傲骨。然而若是不在意权势,不在意昔日荣光,她便不会逼着子侄们都走入仕途了。谁知道这位怀远县主身后有什么样的势力?避一避锋芒总不是坏事。日后再使谢璞细细查一查,瞧瞧这一对好姊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可不愿眼睁睁看着那寒门婢靠着这些依仗,立得愈来愈稳当。   想到此,王氏虽然觉得眼前这位客人与李暇玉一般惹人讨厌,却也不得不勉强忍耐下来,维持着笑脸寒暄了几句。李丹薇简单地回应着,又唤慕容修、慕容芷兄妹过来见礼。这两个孩子生得好,性情又机敏,一向很讨人喜欢。初次瞧见他们的颜氏双目微微一亮,几乎禁不住要将他们抱入怀中。然而,作为长辈的王氏的态度却是不冷不热,给了见面礼之后,握着孩子们的手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罢了。此举令颜氏不得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喜欢之情,亮起的眸子也黯了下去。   虽然年纪尚幼,慕容家孪生兄妹却十分敏感。他们直觉王氏这位长辈并不好相处,每次她一开口,房内的气氛便会冷淡下来。谁喜欢拘谨地待在这间充满压抑的厅堂中呢?于是,兄妹俩索性便悄悄央着谢沧兄弟带他们去园子中逛。   谢沧有些为难地望向小王氏,长辈并未发话,若是擅自出去未免太过失礼。小王氏心中长叹一声,朝着小家伙们微微一笑:“大郎,既然客人来访,你作为主家便该好生待客才是。将弟妹们也一同带去罢,别拘谨,尽管顽便是。”   于是,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小王氏不着痕迹地与李暇玉交换了个眼色,又笑道:“阿家,方才有中人带了奴婢上门,如今还在外院等着,让儿好生相看呢。儿想着,若是这回能瞧中几个伶俐的小婢女,便都给阿家送过来。如今阿家身边缺少服侍的人,看着空空荡荡,也少了几分热闹气息。连儿都有些不习惯,更何况阿家呢?”   先前小王氏也当着王氏的面挑了几回人,因着特地布置了一番的缘故,无论是中人还是奴婢瞧着都很笨拙。王氏自然看不上眼,便吩咐她须得用心一些,又不免抱怨家中世仆实在是太少了,如今竟连年纪合适的奴婢都挑不出来,委实不应该。小王氏也不与她分辨,如今谢家是否养得起这么些世仆,又是否需要这么些世仆来撑场面。   听闻今日又要挑人,王氏自然想亲眼去看看。她身边用的人,自然只有亲自挑,心里才觉得合意。然而李丹薇就在跟前坐着,她也不好抛下客人去挑选仆婢,于是便只得点头道:“你的眼光,我素来是放心的。”   小王氏、颜氏与李暇玉自然不会戳破她话中的犹疑与不情愿,小王氏便微微一笑,给李丹薇告了个罪。李丹薇倒是很坦然:“内宅主母,需要忙碌的事自然多得很,阿王尽管去忙便是。我也不算是什么尊贵客人,没得让人都陪着的道理。”   她说的话很是合情合理,王氏听着却觉得无比刺耳。小王氏如今虽是谢家宗妇,然而这个家中做主的却依旧是她。而且,口口声声说“不算是什么尊贵客人”,举手投足却透着矜贵之气,又有谁会怠慢于她?也不知究竟是哪家的金枝玉叶,这般做派,简直可比得上那些公主了!   因心中不满,王氏便也顾不得掩饰了,朝着颜氏看了过去。她必须立即了解这位所谓的怀远县主的身份,否则心中的闷气怎么也解不开,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这些让人着恼的言行举止。   接到王氏的眼色之后,颜氏抿了抿唇,笑着问道:“元娘自幼在灵州长大,怀远县主亦是如此么?便是我再孤陋寡闻,也曾听说宗室中有好几位王爷曾北上镇边任大都督,应当是那个时候结下来的情分罢?”   这便要打听身份了?李暇玉有些意外,自家这位阿家真是愈来愈不愿掩饰了。去王家或崔家赴宴饮时,她的心思好歹能掩住五六分。如今大约因是在家中之故,她越发疏于掩盖自己的想法。虽是让颜氏来出头,但谁不知这是她想问的?无端端地便当面问起初次登门的客人的出身,不仅让人觉得无礼,简直是有些莽撞了。就算是心中再疑惑,再不耐烦,送走客人之后再来问她这个儿媳妇,岂不是更合适些?   李丹薇轻轻颔首,淡淡地道:“阿颜许是误会了,我并非正经的宗室贵女。怀远县主的封号,是我夫君家里替我请封的。”   王氏挑起眉,心中倏然一松,冷笑起来。然而,未待她细想,这世上究竟有多少夫家能替媳妇请封县主,便听李丹薇又接道:“我出身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卫国公是我世祖父,如今的灵州大都督是我祖父。祖父尚未就任灵州时,我们都在长安生活,后来才跟着祖父去了灵州。正巧元娘的祖父李都尉在祖父麾下,故而我们便结识成为知交,多年下来,已是情同姊妹了。”   陇西李氏显支贵女,又有怀远县主的封号,与宗室贵女也相差无几了——在一些注重传统的世家眼中,光是她的出身,甚至便比宗室贵女或是庶出公主们还更金贵些。仅凭着卫国公李靖的汗马功勋,陇西李氏丹阳房便能够拥有延绵数十年的荣光,更何况嫡亲祖父亦是位列三品的灵州大都督?王氏不得不承认,此女确实有值得骄矜自傲的家世出身,也确实是太原王氏、陈郡谢氏皆惹不起的人物。   若能与陇西李氏——王氏不由自主地在心中盘算起来,自家孙儿孙女日后联姻,自然不能大意。娶了一个寒门婢进门,令她如骨鲠在喉,日后的联姻对象若非顶级门阀士族,她绝不可能轻易答应。然而,回过神来端详李丹薇,她又觉得厌烦无比。在陇西李氏丹阳房眼中,陈郡谢氏要与他们联姻,说不得还是他们高攀了。只要想到亲家走动往来的时候,李家人都是这般傲慢的模样,她就觉得受到了折辱。   李暇玉与李丹薇丝毫不知她已经给年幼的孩子们想到了未来的联姻婚事,只与颜氏笑吟吟地说着灵州的风物。颜氏从未领略过那般苍茫的风光,听得极为入神。三人说说笑笑,倒也颇为自在。只是李丹薇时刻不忘维持自己的“高傲性情”,不能尽情言说,心中难免有些郁闷。不过,见王氏隐约流露出有些不耐的模样,显然比她更为气闷,她顿时就觉得心里平衡了。   这时候,有婢女禀报道:“六娘子(小王氏)命厨下送来些吃食,请娘子与客人略用一些。”说罢,立即便有四名妆扮得花枝招展的婢女分别拿着食盒进来,又有仆婢抬着檀木食案陆续而入。   李暇玉抬眼看去,就见那四名婢女分别是两位颇具异域风情的胡婢、两位王氏赐给谢璞的婢女。她们的衣着打扮均与所有婢女略微不同,也并未梳着平髻或者锥髻,显然暗示着她们的身份早已经变了。服侍王氏的某些贴身婢女看在眼中,目光顿时便生出些许异样来。   王氏见状,却笑了起来,似有似无地瞥向幼子媳妇,一语双关地道:“还是六娘贴心。”   李暇玉假作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也笑着点头道:“阿嫂素来想得周到,儿确实多有不如之处。”   见她反应平淡,似是什么也不曾听出来,王氏便只得继续道:“我早就听说家中多了几个胡婢,如今瞧来礼仪也教得不错,生得……倒也像雪人似的,看着稀奇得很。你们两个也是,怎么不常过来看看我?看起来气色倒是不错,大郎和六娘待人宽厚,对你们应该也很好罢?”   她这般问,两名楚楚可怜的婢女又能直说什么?难不成还能说郎君与娘子待她们不好?然而,小王氏确实待她们很温和,衣物饰品胭脂脂粉样样都不缺,又不让她们做多少活计,这样还叫“不好”,什么才能叫“好”?便是谢璞早出晚归,从来不见她们,她们还能对着王氏抱怨么?更何况,还有客人在呢,这种事如何能说出口?   于是,两名显然原本心中有些盘算的婢女只能笑着说了小王氏与谢璞诸多好话,又嘴甜地说想念王氏,想时常过来问安。两名胡婢听着听着,不待王氏笑着想夸一夸她们,便直眉楞眼地望向她们,丝毫不客气地嘟囔:“本来应该是服侍郎君和六娘子的,什么活都不干,就想着跑过来给娘子问安,这算什么?干脆过来服侍娘子算了。”“是啊,她们不该是咱们院子里的婢女么?果然就是平时不愿意干活,太闲了!”   胡婢们说话虽然带着奇怪的口音,还有些不通不顺,却也勉强能让人听懂。王氏顿时大怒,觉得颜面尽失,当着李丹薇的面却也不好直接发作。她的贴身婢女自然能瞧出她的怒火,便站出来轻斥道:“果然是还没教好规矩,在娘子和客人面前混说什么呢!还不赶紧将食盒放下,回六娘子身边请罪去!”   胡婢们却紧紧地抱着食盒不肯放,这个直愣愣地说:“六娘子说了,必须把食盒奉给娘子和客人。”那个也跟着道:“我们干活从来不偷懒,必须把活干完,才能回去给六娘子复命。”   ☆、第二百零三章 热热闹闹      李丹薇目光微动,弯起唇角,悄悄地勾了勾李暇玉的袖子。她本来便是为了瞧好戏而来,如今小王氏果然不辜负她的期待,特地亲自给她安排了这样一出戏,如何不令她越发兴致盎然?只是,为了维持高傲的形象,她不得不强忍住笑意,假作惊异地蹙起眉来,似是在怀疑谢家究竟是如何调教婢女的,演得倒也很是入木三分。   李暇玉则是实实在在地觉得惊讶。若不是曾经亲眼见过这些胡婢机敏伶俐的模样,亲耳听过她们说着一口地道的长安官话,她险些要相信她们确实是“不懂世事、率直纯真”的寻常胡婢了。然而回首一瞧李丹薇的反应,又不得不在心中感叹:果然婢似主人家,想要入戏便随时都能入戏,这般的能耐可真是非同寻常。   颜氏怔了怔,有些不安地看向面无表情的王氏。她很清楚,在外人面前闹出这种事,胡婢们绝对逃脱不过惩罚。只是不知阿嫂与弟妇到底有何打算,居然让平时在院子中就暗潮汹涌的四名婢女一同过来奉上吃食?岂不是给了其余二人“借刀”的机会?   果不其然,见胡婢们如此坚持,另两名婢女便假意劝解道:“食盒放下,由我们奉给娘子和客人就是了。你们的脾性怎么就这么直呢?连娘子的话也不听么?”   字里行间皆是明晃晃的挑拨,令李暇玉与李丹薇挑了挑眉。这两个果然是借机过来告状来了,想借着王氏的手将两个胡婢除去。想不到,率先发难的并非谢玙身边那两个已经被挤兑得根本沾不得书房的添香红袖,竟然是谢璞身边这两个看着无比温顺的“老实人”。   仔细一想,其实也并不难理解此二婢的急切之心。谢璞才是谢家的宗子,又已经入仕,地位比谢玙重要多了。若能成为他的身边人,地位瞬间就分出了高低。然而,接连数日过去,她们却迟迟近不得谢璞的身,又有两个碍眼的胡婢挡在前面,心里又气又急,这才想出这一招罢。既然她们无法接近谢璞,至少暂时不能让这两个胡婢得手,否则以胡婢们“受宠”的程度,说不得哪天小王氏便直接给她们开了脸呢?   李暇玉在心中暗暗摇首。内宅中的乌烟瘴气,毫无疑问便是从这样的“争宠”开始的。从言语机锋,渐渐演变为陷害利用,而后或许便是沾满鲜血甚至性命了。好端端的家宅,就被一群只盯着男子的女子搅得一团乱。而男子方是这万恶之首——自以为能左拥右抱,妻妾和睦,殊不知女人心中因他而起的迷障,只会越发复杂越发毒辣。   “在客人面前失礼像什么样?听娘子安排,将食盒交给我们罢。”   “我们是郎君和六娘子的婢女,只听他们的话。”胡婢们如此回答道,完全无视了王氏铁青的脸,遂将食盒分别奉给了她和李丹薇,跪坐在她们面前,将食盒中的吃食汤水一样一样地摆放出来。虽然言语很不中听,但两名胡婢的动作却十分轻盈,亦很是谨慎,令人挑不出什么错漏来。   王氏虽然很想将面前这些吃食汤水都掀翻,或者命人将这两个不听话的胡婢直接提脚卖出去,以显示自己的怒火与无处不在的威严。但当她抬眼看见坐在下头的李丹薇时,又只得勉强忍住了。满腔郁怒生生忍在心头,令她的神情有些复杂万变,脸色忽而白忽而红,便仿佛生了什么病一般。   “借刀”失败,另两名婢女也不敢怠慢,急忙上前给颜氏与李暇玉奉上吃食。两人都是特地教养过的,举手投足犹如行云流水,连抬眸抿唇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颜氏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院子里成日对谢玙虎视眈眈的两名婢女,顿时觉得食欲尽消。李暇玉倒是并不在意,缓缓地饮着微烫的银耳莲子羹。   厅堂内的气氛绷得越来越紧,两位胡婢却仿佛浑然不知,睁着猫儿似的碧眼,看起来很是率真无暇。王氏被闹得毫无胃口,只浅饮了一口鹅肉羹后便作罢了,双目沉郁之极。立在她身侧的贴身婢女自然感觉到她的心情极度低落,略作思索便又要站出来开口——   “这是怎么了?”就在这个时候,笑吟吟的小王氏出现在门口。扫了一眼众人的神态之后,她微微露出惊异与歉意,瞥向两名胡婢,轻轻一叹:“定是这两个不懂事的惹出了什么祸罢。原以为教了这么些时日,总算能出来见一见人了,谁承想还是不成。若她们有何冒犯之处,还望阿家与怀远县主见谅。”   她微微躬身致歉,姿态做得十足。李丹薇轻轻摇首,淡淡地道:“不过是两个脾性率真的胡婢罢了,也并未做错什么,何须如此多礼?”话虽如此说,她心里却笑得不能自抑,脸上亦是依旧须得带出隐约的轻慢来。   王氏听罢,一口气闷在胸臆之间,竟是上也不成下也不成,越发难受了。她总不能因这两个不知礼的胡婢,当着客人的面斥责长媳。更何况,这媳妇还是她嫡亲的侄女,她最信重而又最防备的晚辈。连客人都直说无妨了,她还能说什么?只得按捺下心中满腹的不满,冷道:“还不将她们带下去。若不将规矩学好了,就别让她们出院子了。”   “是,儿省得。”小王氏温雅地回道,斜眼看向另两个婢女,“你们也一起下去罢。”那两人还未达到目的,哪里愿意就这样错失良机?但主母已经发话了,她们便是再如何不甘心,也只得行礼告退了。   “阿嫂,这些吃食味道都很不错,且似乎与以前的滋味有些差别,莫非是新来了擅长药膳的厨子?”李暇玉顺势便笑着岔开话题,缓解此时渐渐弥漫开的尴尬气氛,“正巧,给三郎看诊的那些名医也在指点饮食养生之事,我对这些也渐渐有了兴趣。不过,家中的厨子悟性不佳,药膳的功效虽不错,滋味却不好。改日可须得让她们过来请教请教才好。”事实上,她信重的仆婢都是一点即通,如今均是热火朝天地向名医们身边服侍的道童沙弥修习养生之道,都已经颇为像样了。   “元娘尝出来了?”小王氏亲昵地坐在她身侧,“我也是觉得身子骨最为重要,才想着寻觅了个擅长药膳的厨子回来。阿家与阿颜吃了,也都说不错呢。今日的羹汤吃食都是生津去火的,且多用一些罢。”   “阿嫂果然体贴,我也该事事都学着些才好。”李暇玉便接道,目光又转向齐齐地立在门边的几个妆扮妥当的小婢女,“这些便是阿嫂特地选出来的婢女?”共有十人,七人是她带过来的,三人应当是小王氏特地从中人那里选来充数的。毕竟,与其只是做出挑选婢女之态来,还不如当真选几个,免得露出破绽。   “一连看了好几群,好不容易选出些不错的。”小王氏笑道,望向王氏,“阿家瞧着可合适?儿看着,有几个虽是生得粗壮了些,但眉眼清透,应当是能够调教过来的。”说是粗壮,不过是因常年习武的缘故,身子骨比较健实罢了。如今许多人家都欣赏健实丰盈的女娘,不少高门世家的长辈却依旧觉得柔若无骨的女娘才更有风韵。王氏便是后者,但眼下也已经挑剔不得了。   闻言,王氏微微蹙起眉,细细看过去。果然,除了两三个修长瘦弱眉清目秀的小婢女之外,其余几个不是粗壮了些就是太过怯弱,并不讨她喜欢。然而,方才她都已经当着李丹薇的面,放话说只要是小王氏选出来的她便满意,如今又怎么可能让她将这几个不好的全都退回去重选?   于是,王氏便点了那几个合意的小婢女,当即赐了名字:“从今日开始,你们便随在我身边伺候。剩下几个,且安排打扫院落罢,往后再瞧瞧,若是机灵便也提到我身边就是了。”她的态度已是尽可能的显得满意,却依旧能从她的安排中瞧出端倪来。当然,未经调教的小婢女也确实不适合直接放在身旁。   而后,在小王氏与颜氏的百般挽留之下,李暇玉与李丹薇便又陪着王氏一同用了午食。也不知是否郁气难消的缘故,或是瞧着幼子媳妇便觉得难受,王氏似是有些恹恹的。她并未进多少吃食,在妯娌三人的规劝下,勉强用了些羹汤,便托词累了,回寝房歇息去了。   按照王氏的规矩,妯娌三人此时本来应当在厅堂里静静守候,直至她醒来为止。然而李丹薇这位贵客尚在,她便索性让小王氏自行安排。于是,小王氏便带着弟妹们和客人去园子里赏花,顺便瞧瞧用完午食便继续顽耍的小家伙们。   不久之后,李暇玉与李丹薇便告辞了。好戏看完了,送婢女的目标也达成了,她们自然是心满意足。倒是孩子们顽得正在兴头上,依依不舍地约了改日再见,这才各自分别。临出门时,李暇玉低声与小王氏说了秦尚宫暗示之事。小王氏双目一缩,紧紧攥住她的手,又是惊讶又是紧张。   “阿嫂放心罢,此事不过是殿下刚起的念头罢了。成与不成,都是缘分。”李暇玉便安慰她道,“瞧中了咱们家大郎和二郎,许是觉得咱们家风清明,两个孩子生得俊秀,又聪慧,脾性又好。若当真要将此事定下来,定会接着继续考量咱们谢家。毕竟,殿下的选择其实有很多,咱们家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合适,也不能委屈了贵主不是?”   小王氏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轻声道:“此事实在是太过紧要,咱们还须得约个时候,好生商量才好。这也绝非咱们内宅妇人之事,义之、孝之和三郎兄弟几个,也须得做出决断。”   “那阿兄阿嫂改日来青龙坊罢,咱们好生说道说道。”李暇玉颔首,不免又想起自己提起此事时,谢琰略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难不成,他其实并不愿意谢家尚主?但义阳小公主是元后嫡出,性情又好,绝对是难得的婚事,他又有什么不满意的?是担心耽误了大郎或者二郎的前程么?但受宠的驸马照样可任服绯服紫高官,绝不会埋没才华。他究竟在忧心些什么?      ☆、第二百零四章 炙手可热      无论最终杜皇后的心思究竟成不能成,尚主之事毕竟事关重大,谢琰兄弟几个自然只能在谢璞休沐之时,才能腾出足够的时间专门聚在一起议论此事。不过,还未等休沐之日到来,皇宫便明发敕旨,封谢琰为右千牛卫中郎将,同时册封其母王氏为郡君。李遐玉因已然是御封诰命,便只得了黄金百两、明珠十斛、贵重绫罗绸缎等等赏赐。   前两日,圣人特意召见谢琰,并与他在甘露殿密谈数个时辰,还留他用了御膳,这般毫不掩饰的信重已经足以令所有人刮目相看了。自那时起,许多消息灵通的高官世族便开始猜测这位新晋的宠臣会得一个什么样的职缺。如今旨意下来之后,安心者有之,不满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欣赏者亦有之。   右千牛卫中郎将品阶虽然并不高,以谢琰任职的折冲都尉转调亦是在情理之中,但那可是常年守在御前的肥缺。众人再仔细想想,这位年轻的中郎将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就已经成了圣人的心腹爱臣,未来显然是前程不可限量。于是乎,陈郡谢氏的名声立即便在京中传扬起来,俨然便成了炙手可热的宴饮贵客之一。   甫走马上任的谢琰忙于公务,自然不能参加什么宴饮;李遐玉几乎日日入宫陪伴义阳小公主,亦是无暇分身。故而遍布长安的宴饮活动中,谢家人倒是一如既往的低调而神秘。王氏却是突然精神起来,很想出门去凑一凑热闹,成日在家中兴致勃勃地挑着帖子与各类衣衫首饰,欢欢喜喜地想要让陈郡谢氏一举扬名。小王氏无力阻挡,便暗地里让李遐玉特意请了王家三房的李郡君出面,以长辈的身份暂时辖制住了她。   短时期内,王氏应是不会出什么差错,谢家一众人等无不暗中松了口气。然而,简陋的青龙坊小宅子依旧每日都被各式各样的礼物和帖子淹没。虽有贴身婢女与管事娘子帮着整理与挑选,但她们一时间也很难做得十分熟练,难免有所疏漏。于是,作为主母,李遐玉便不得不细细看过每一份礼单,斟酌每一张重要的帖子是否该回复,又该如何回复。   “若非十娘姊姊陪在身边,这些事我都不知该如何处置了。”又忙了一整日,李遐玉回帖子写得手腕都酸了,轻嗔着对旁边给她看礼单的李丹薇道。李丹薇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吩咐了旁边的思娘、晴娘、雨娘几句,回道:“你年前才来长安,又没有长辈仔细教导,怎么可能熟悉这些错综复杂的事?便是我,离开长安这么些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倒是并不担心得罪了谁,毕竟在安仁殿的时候,秦尚宫也曾提点过一些人。”李遐玉伸了个懒腰,觉得整日坐着骨头都酸了,“只是三郎如今在御前任职,许多事都须得小心些,免得出什么差错。”   既然得了这位圣人的看重,谢琰便只有孤臣、信臣一条路能走。横竖陈郡谢氏也没什么得用的姻亲,不比其他世家大族那般盘根错节。唯有崔子竟的师徒之情绝不可放弃,亦是在圣人跟前过了明路的,亲近一些也无妨。至于其他人等,她需要尽快辨明哪些可稍微亲近,哪些需要疏远,免得被无端端卷入各种不必要的曲折之中。要知道,她那位便宜阿爷在登基不久之后,就借着他人的手除去了好些掣肘之辈。如今谁又知晓圣心之中究竟作何想法呢?   “若是连十娘姊姊也分辨不出来,那我便须得问一问可靠的长辈了。”自家的阿家王氏自然不可靠,王家三房的李郡君,崔家的郑夫人、真定大长公主,才是真正值得请教与信赖的长辈。她们应当也不会吝啬于指点她,说不得还会多给她一些暗示。   “这两日便赶紧去罢。”李丹薇放下礼单,双眼亦是有些酸涩了,“你好生瞧瞧这些礼单,有些倒在情理之中,有些却丰厚得惊人,应当是别有所求。你若要回礼,可须得费一番功夫了。听闻你嫁妆里的铺子已经开到了西市,倒是可以多淘换些西域与灵州之物,譬如价值千金的胡椒与安息茴香、毛皮等物,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回礼虽然贵重,但似乎有些上不得台面?”李暇玉以往便是这么做的,但那时候送礼与回礼的不过是亲近之人,自然不在意这些。如今远的近的都需要回礼,这么做似乎显得底蕴太浅薄了。然而,转念一想,陈郡谢氏听起来响亮,实际上底子确实薄得很。除去宗房一直传承的古物与孤本名画之外,早已是囊中羞涩了。事实如此,她又何必与王氏一样,计较什么陈郡谢氏的名声呢?若是勉强搜罗些中看不中用的名贵礼物,倒很有可能将自家的家底都掏空了。   李丹薇见她似有所悟,便笑道:“眼下也不必觉得礼物不够风雅,日后若有闲暇,再细细搜罗,将自家的库房填满即可。更何况,你们还有一位风雅的师父,若是能继承他的衣钵或是得了他的馈赠,还缺什么传家之宝?”   两人相视一笑,便听外头有仆婢禀报道:“王家的崔娘子来了。”这位崔娘子,便是王家三房嫡长孙王昉之妻,真定大长公主的嫡长孙女崔芝娘了。她性情温和大度又不失坚定,且颇为喜欢孩童,与谢家妯娌三人交情都颇为不错,也时常邀谢家孩子们去王家顽耍。   “她身子重,怎么竟过来了?”李暇玉微惊。崔芝娘怀的是头胎,反应颇为剧烈,先前一段日子都能不出门便不出门,却不想这一回竟然亲自过来了。她立即起身相迎,才疾步走到内院门前,便见穿得严严实实的崔芝娘正扶着婢女笑盈盈地走来。王昉守候在她身侧,每走一步都仿佛严阵以待。   “芝娘,今日究竟刮的是什么风,竟将几乎不出门的你给刮来了——”李暇玉迎过去,挽住她的手臂,又让婢女去将李遐龄唤过来待客。谢琰不在家中,王昉自是不能一直跟着她们往里走,于是他只得略停下脚步,目送她们行远。李暇玉回首看去,便见他目光炯炯地一直望过来,禁不住打趣了几句。   “这两日其实已经好些了,实在不愿意继续闷在家中,便琢磨着想四处走一走。两边的祖母都不放心,就着我来青龙坊拜见姑曾祖母,顺带请她老人家替我诊一诊脉。我仔细想想,谢家三表兄最近如此风光,我们还没有送贺礼呢,于是索性便揽了给你们送礼的差使。”坐在温暖的正房中,崔芝娘笑着示意婢女们取出礼单。   李暇玉见她拿出的竟然是双份礼单,有些疑惑:“不过是得了个实缺罢了,为何给了这么重的礼?你若是不解释清楚,我可是不收的。原本还想着近些日子实在有些烦劳舅祖母(李郡君),须得趁着什么机会给她老人家送些合适的礼才好。我的礼还没送出去呢,你倒是先回礼了不成?”   崔芝娘抿唇微笑:“一份是王家的,一份是我娘家祖母给的,自然不同。而且,祖母也没给什么,你看看礼单,不就列了一样礼物么?”   李暇玉仔细一看,颇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无奈:“单这一样礼物,便抵得过旁人一列列长礼单了。那可是宣平坊的宅院,还是三路三进的大宅子,别说价值千金,便是万金也难得买下来罢。”不错,真定大长公主给的礼物最是实用,一出手便是一座宅邸,而且里头恐怕什么都已经打理好了。如此贵重的礼物,她本不该收下,但却是仰慕的长辈所赐,又如何能拒绝呢?   崔芝娘瞧着她复杂而又矛盾的神色,清咳一声:“就知道你会是这般反应。不过,你大可不必如此。娘家祖母既然要给你们送礼物,可不是为了庆贺谢家三表兄得了实职,仅仅只是想解你们的燃眉之急而已。她也是想着你们如今住得太远,来往宫禁并不方便,一家人也无法团聚,才想着给你们一座宅邸住着,免得让人挑出不是来。且我们王家就在宣平坊,日后那位姑母若起了心思为难你,祖母亦能及时出手不是?更何况,娘家祖母在宣平坊有座别院,每年夏秋都会住在那里消磨时光,离得近些,来往也便利许多。”   “……”李暇玉心中感念万分,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贵主为我们这些小辈考虑得这般周全,若是不欢欢喜喜地收下,倒是辜负了她的好意。日后我们必会越发尽心尽力地孝顺她,才能报答贵主的爱护之情。”真定大长公主待他们这般爱护,早已经超越了爱屋及乌,如此悉心地替他们打算,显然已经将他们当成了自家的子孙,倒教她想起了远在灵州的祖母柴氏。   “你明白便好。往后住得近了,也只需多陪着她说一说话便是了。”崔芝娘遂又催她看看另一份礼单,“这是我选的,提前让两位祖母看了,她们都说好。”礼单里都是些谢琰能用得着的珍贵药材,以及言明是李郡君亲自挑的两位管事娘子与十名侍婢。   李暇玉怔了怔,抬起眼,长叹一声:“还是芝娘懂我们的心思。”长辈赐,不可辞——王氏能够随意给三个儿子房中安排婢女,她们妯娌三人都无法拒绝。李郡君出于慈爱,给谢家送了仆婢,王氏又如何能拒绝呢?长辈赐下的人,便是平素规矩一些,一板一眼一些,王氏也不可能将她们都赶出去,或是完全不听任何劝解。如此倒是比她们暗暗安插人手更光明正大。   两位管事娘子与其说是意在协助管事,倒不如说更像是两位长辈所赐的傅母。一位显然是给她的,能够帮她理清楚京中各种盘根错节的高官世家,打理这些纷繁复杂的事务,同时也教导她身边信重的婢女与管事娘子,让她们能够早日独当一面;另一位定然是给小王氏的,帮她打理新宅邸的内务、处理人情往来,最重要的是看顾王氏。其余十名侍婢自然也是为了分到谢家各房,稳定家宅所用。   “眼下正是紧要的时刻,大意不得。”崔芝娘拍了拍她的手背,愉快地勾起嘴角,“谁不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呢?”   而后,她便将带来的“礼物”都留了下来,终于从无数礼单与帖子中解脱的李暇玉与李丹薇均松了口气。三人索性相约,一同说说笑笑地去青光观拜见观主。观主兴致好,给每个人都诊脉开了药方,叮嘱她们须得时刻谨记养生之术,不可大意。她们均满口答应下来,观主遂摇了摇首,笑而不语。   ☆、第二百零五章 王氏之威      却说王氏靠着幼子谢琰终于一举得了四品郡君的诰命,顿时便有无数帖子送到了延康坊谢宅中邀她参加宴饮。她此前不愿出门,只因觉得陈郡谢氏虽是顶级名门,自己却是毫无品阶,在其他贵妇面前难免矮她们一截,心中难熬得很,故而才一直托病不出。如今幼子成了炙手可热的御前宠臣,她自然便能够扬眉吐气、风风光光了。   于是,她便挑着门第高的世家发出的帖子,出门宴饮了几回,席间与一众贵妇谈笑晏晏,倒也出了不少风头。因着有长辈李郡君在侧之故,她举手投足都遵循了太原王氏贵女的优雅大度风范,并不多言多语,得了贵妇们的交口称赞。然而,到底由于受了拘谨的缘故,她心里委实有些不喜。   李郡君的确替她引见了不少相熟的贵妇,俱是高门贵族出身很适合来往,亦委婉地指点了她该如何与她们保持紧密的联系。但在她看来,这些经验之谈却不过是些谁都知晓的道理罢了。更何况,李郡君不过是个隔了房的族叔母而已,原本便不甚亲热,如今仗着长辈的身份将她看得如此之紧,衬得她犹如从未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妇一般,一同外出倒是还须得看她的脸色行事,实在让人心中很难痛快起来。   故而,几回宴饮之后,王氏便有意不再与李郡君同行。然而京中宴饮活动左右也不过是这些贵妇,谁都不可能落下来。就算她们二人不再亲密地同进同出,在宴饮场上也免不得回回遇见。而且,若是刻意疏远,反而容易教人多思多想,以为两家之间突然生出了什么间隙。所以连续宴饮了数日之后,王氏索性便再度托辞不出了,心中越发郁气丛生。   这一日正好是休沐,谢璞兄弟带着妻儿过来问安,谢琰因住得远尚未赶过来。王氏靠在凭几上,扫视着跪满一地的儿孙,让他们起身坐下。不经意间,她瞥见小王氏和颜氏带着的贴身婢女,突然又想起自己安排过去的侍婢前两天托人过来哭诉遭到胡婢欺辱之类的话。本来她作为长辈,也没有随意插手晚辈房中之事的道理。可如今她心情极度不好,最是厌烦旁人将她视为无物,便索性将这个作为发作的借口,想敲打敲打儿孙们。   于是,王氏便道:“听说你们两房里那几个胡婢很是不知礼,平素行事狂妄。这样的奴婢留在身边也是祸害,不若早些将她们提脚卖了出去,免得教坏了其他人。我这些时日出门,也从未见过世家贵妇身边跟着胡婢的,实在是不成体统。”   小王氏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此事,于是笑着回道:“咱们这几个胡婢从未带出门去,也只是在家中服侍而已。且儿平素瞧着她们性情直率,经常与她们说说笑笑,也能解解闷。至于礼仪,儿已经着人仔细教了,定然不会让她们再没了规矩。”   不过是提脚卖胡婢这等小事,却教长媳兼娘家侄女给驳了回来,王氏心中越发烦闷气恼。只见她双眉微竖,神色瞬间便凌厉了几分:“和胡婢说笑?我只当你平素是个知书达理的,却不知你还能与胡婢说笑什么!平白地作践自己的身份!!不过是几个胡婢罢了,卖了也就卖了,有什么舍不得的?!家里还短缺伺候的人不成?!”   儿孙们均惊了一跳,根本想不到她竟然当着孙儿孙女的面就训斥小王氏,给小王氏难堪。这简直是将宗妇的体面都往地上踩了,哪里是发作胡婢,看起来更像是对这位长子媳妇心怀不满。小王氏则更是怔住了,眼圈微微发红,膝行出来给她行了稽首大礼。   谢璞心疼她,于是便出言道:“这几个胡婢是同僚送的。若是卖出去,教他们得知,难免会得罪他们。阿娘若是不喜,就教她们平日不出院子就是了……”   见长子也出来说话,王氏更是火冒三丈:“不过是几个胡婢,你那些同僚如何会放在心上?!难不成咱们自家处置了,他们还会出来抱不平?这种送来送去的婢女,原本就与货物无异,看得重了反倒惹人笑话!你初入官场,旁人便送了这么几个胡婢,日后难不成所有人送的都放在身边?!都动不得?!”   她说的倒是不无道理,只是指责胡婢们狂妄无礼却是无稽之谈,连谢璞谢玙兄弟二人都知道她不过是替自己身边出去的侍婢出头罢了。两人心里越发苦涩,胡婢们卖出去倒是不打紧,悄悄还给弟妹的朋友也就是了。只是院子里那几个不省心的婢女若是听见风声,恐怕要仗着王氏越发自傲了。他们平静的日子这才过了几天?难不成以后只能在外头流连,回家之后赶紧回到娘子身边,家中其他地方都去不得了?到底他们还是不是主子?   见无人敢再多说,王氏这才心平气顺了些:“事不宜迟,今日就赶紧卖出去,别教我再听见她们的消息。至于你们自己院子里的事,我本不想多管——只要不闹到我跟前就是了。”她知道长子与侄儿约莫是不喜那几个婢女,也不能强迫他们欢喜不是?只是既然送了第一回,就免不了第二回,到时候再给他们送些心头之好就是了。   “六娘,你也莫要多心。”她又将小王氏叫起来,揽着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知道,你的性子就是这般和软,到底养了那几个胡婢这么些时日,心里确实是有些舍不得。不过,咱们谢家是绝不许乱了尊卑血统的。再如何舍不得,也不能留着。”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只让小王氏一人听见,目光却是冷的。   小王氏一凛,心中彻底冰凉下来。王氏表面的意思是不愿意谢氏生下胡汉血统交杂的子嗣,但又何尝不是对李遐玉的出身极度不满,已然不想再忍下去?她原以为,随着时光过去,阿家瞧着三郎与元娘夫妇和睦,元娘又举止大度雍容,应是会渐渐心软。谁知她的心却反倒是越来越硬呢?   这时候,外头的仆婢禀报说,三郎与李娘子、染娘过来了。王氏想到谢琰如今便是她能够风风光光的源头,心中不免觉得欣喜和骄傲,一时间倒是忘了幼子有如今的官职地位全是靠着自己的选择。若是听从了她的安排,恐怕几十年内都难以升到四品高官这样的品阶。   然而,转念思及李遐玉,她又越发觉得腻烦。她所见到的京中世家贵妇,无不是彼此联姻,儿媳们每个都是血统高贵的世家女。没有任何一家竟然会娶了个父母早丧的寒门之妇,便是实在不得不迎娶出身寒门的媳妇,亦是父祖两代都任了高官,在京中势力惊人。谁知这些贵妇背后议论谢家的时候,会不会嘲笑他们?只要想到众人面上赞她的儿子,背地里却鄙弃这个寒门妇,她就愈加觉得此妇的存在简直是在羞辱陈郡谢氏的门楣。   为了能够尽快摆脱李遐玉,她甚至暗地里期望宫中那位杜皇后立刻便重病垂危。哪里知道杜皇后虽说一直养病不见外人,却在流言蜚语中始终支撑到了如今。当然,世家贵妇们当中的暗流早便掀了起来,无不猜测着下一任的皇后究竟会是谁。她听来听去,也不管她们究竟如何猜度,总归那寒门妇的凭仗彻底倒了下去,她才有机会动手。   “拜见阿娘(阿家)。”谢琰、李遐玉与染娘拜下行礼。   王氏微微含着笑,越是瞧越觉得幼子生得玉树临风,称得起所有的赞美,当然也称得起更好的妻子:“赶紧起来。这些日子新得了职缺,想来是忙坏了罢。”   “初入职,有许多事需要调度,确实有些忙碌。”谢琰回道,身形依旧清癯,看着却比往日多了几分精神,“不过,既然深受圣人信任,便须得兢兢业业将事情都做好。便是再忙,也并不觉得疲倦。孩儿这般看着,阿娘瞧着似是也比往日气色更好了些。”   “是么?”王氏难掩喜色,“被我儿的喜事一冲,我的身子骨确实好些了。”说罢,她又不厌其烦地叮嘱幼子好些话,仿佛一夕之间便从严母转为了慈母。当然,这慈母的行事其实也与过去毫无二致,事事都似乎想要掌控在手中。   谢琰答了几句话之后,李遐玉便接过话笑道:“好教阿家与嫂嫂们知晓,这些时日许多人家都往青龙坊送了礼单。儿整理了一番,已经命人带了三十车过来。余下有些是指明给三郎的,儿便收进了私库里,日后回礼也从儿的嫁妆中出就是了。”青龙坊的宅邸实在太狭窄,礼物都已经堆得塞不下了,她不得不命部曲们暂时运到了怀远坊安置,如今让人拉到延康坊也很顺路。   王氏眯了眯眼:“让我瞧瞧,都送了些什么?这些时日,你阿嫂收到的礼单,恐怕装一装也不足二十车。倒是你随意收拾一番,就能收出这么些来。”话语间看似是称赞李遐玉能干,却隐约透出几分不信任,仿佛觉得她定然从中贪了什么似的。   谢琰眉头一动,李遐玉轻轻地按住他的手,淡淡地回道:“是该教阿家和嫂嫂们看看。咱们这几日里,很是承了许多人情,日后许是要渐渐还回去。这些儿也不好做主,交给阿家和大嫂正是应该的。”她早就料到有此一着,礼单整理得清清楚楚,且都可对照原单。是给谢家的还是单给谢琰或她的,俱是明明白白,任谁都不可能揪出什么错漏来。   雨娘默默地将一匣子礼单呈上去,王氏打开来细看。小王氏坐在她身侧,一眼就瞥见了弟妇一手漂亮的飞白书,侧过首又见谢琰与李暇玉垂眸静坐的模样,顿时有些如坐针毡。王氏当然不可能一样一样地对礼单,这种事只会交给她去做。虽然她也明白,弟妇胸怀大度,不会计较什么,妯娌之间的情谊也不会因此而生出什么罅隙来,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果然,王氏看了几张礼单后,便将匣子都交给了她:“六娘,你才是家中的主母,细细看一看罢。既然都是要入库的物什,便绝不可大意。归入公中还是私下拿着,都须得遵循规矩来,否则这家便彻底乱了。”看似是在叮嘱她,实则是敲打李暇玉。然而,如此做派,比起主动上交礼单的李暇玉,却是免不得落了下乘。   ☆、第二百零六章 隔阂更生      如今正是二月仲春时节,吹拂而过的风中已经带着些许暖意了。然而,在谢家后院厅堂内,众人却仿佛端坐在寒冬腊月里一般,只觉得自骨髓间透出丝丝冷意,令人浑身发凉。几个孩子依稀察觉到诸般风起云涌,均避在自家爷娘身后,望向王氏的时候,目光中只有敬畏而无丝毫亲近之意。   王氏皆看在眼中,却并不觉得失落,反倒是十分满意。她靠在隐囊上,便有侍婢知机地缓步走来与她揉捏着肩背。小王氏捧着礼单匣子起身让开,退回谢璞身边坐下。眼见着她似乎并没有当场对礼单的念头,王氏瞥了过去,很是随意地道:“瞧瞧里头可有什么有趣之物,直接分给孩子们顽。或者义之与孝之许是能觅得一二心喜之物呢?”   小王氏心中很清楚,王氏根本意不在此。以这位阿家对李暇玉的厌恶,必定期盼她能够做些什么,当着众人折一折弟妇的颜面,就如同方才她罔顾她既是宗妇又是母亲的身份一般。然而,她平素便不是这样的脾性,又如何可能突然做出这种事来。于是,她便只是翻看了几眼礼单就放下了,笑道:“旁的倒是一时寻不出来,不过见着了真定大长公主送了咱们一座宣平坊的三路三进大宅邸。如此重礼,儿倒是不知该不该收了。”   “宣平坊?那倒是雪中送炭了,这位贵主果然对三郎青眼有加。”王氏双目一亮,全然不提李遐玉在其中的作用,“贵主所赐,怎能不收?日后咱们再好生回礼就是。正好早些派人去看看那座宅子,打扫一番,咱们全家人都搬进去住。往后也不必委屈三郎住在外头了,若须得寻医问药,将那些道医佛医一并接来住着就是。”   “阿娘所言极是。”谢璞看了谢琰夫妇二人一眼,接道,“一直住在外头也不像,恐被御史台的人捕风捉影。三郎,元娘,你们早些收拾收拾,再请那些道医佛医暂且过来住上一些时日。你的暗伤也要紧,差事也要紧,都耽搁不得。”   谢琰与李遐玉早便商量过此事,自然满口答应:“既是三路三进,咱们兄弟三人正好各居一路。如此住着也宽松些,亦方便咱们各自忙碌。”他并未明言自己想住在何处,只是表明自己的态度罢了。中路自然是长房住,至于他们住在东路或是西路,他倒是并不在意。   “这般大的宅邸,如今的仆婢使着怕是不够了。”在王氏尚未提及之前,颜氏温柔地笑起来,“恐又须得教长嫂劳累,再寻一些合适的下仆了。”   王氏自是以为侄媳妇一直是顺着自己的想法出言,满意地勾起嘴角:“的确如此。这回可得好生挑一挑,日后咱们若是主持宴饮,莫要教客人看了笑话。”   小王氏微微颔首:“儿省得。”说罢,她便瞥见李遐玉使的眼色,于是笑道:“元娘,可是有人竟与咱们想在了一处?给咱们送了得用的婢女?”她以为李遐玉想再度将自家的婢女安插过来,故而很是自然地给她递过了话头。   “可不是么?”李遐玉笑道,“舅祖母(李郡君)担忧诸事繁杂,咱们成日忙碌不休,便索性给咱们送了两个管事娘子,十名温柔端静的婢女。她都托人说明白了,这管事娘子分别给阿嫂与我,协助咱们处理中馈与人情往来。十名婢女则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若是使得顺手,她还会再送些过来呢。”   闻言,王氏脸色微微一变,险些便当场化喜为怒。她如今为了躲避李郡君,都已经不再出门宴饮了。孰料这位隔了房的族叔母居然还特地送了人来,岂不是想时时刻刻看着她?既不是自家房支的宗族长辈,约束得这般紧究竟意欲何为?!   想到此,她心中冷笑不已,对道出此事的李遐玉亦是迁怒了几分:“既是长辈所赐,你们便各自分几个罢。我身边伺候的人已经足够了。”若是让李郡君的人成日跟着她,她恐怕坐卧都不得安宁!   便是迟钝如谢玙,也瞧出她对于李郡君的不喜来。然而出于孝道之故,到底不能违背长辈的意思,这才闷在心中不言而已。便是再郁怒,王氏心中也很清楚。倘若她对长辈不敬,底下的儿孙便很有可能日后对她也不甚尊敬。故而她万万不能因一时的情绪起伏,而坏了自己在儿孙们心目中的美名与威望。   当然,她并未意识到,美名与威望是需要靠着品性与能力来支撑的。如今她在谢璞、谢玙两房当中的威信亦早已岌岌可危,更不用提谢琰这一房了。毕竟,谢璞早因诸多事体而生出了其他念头;而她待长辈如此面和心不合,生性纯孝的谢玙更是又震惊又苦涩。   小王氏见她情绪低落,有些忧虑地与两个妯娌交换了眼色。于是,她便岔开话题道:“有些礼单实在是太重,不合规矩。莫非这些人是想求着三郎做什么事?直接退回去也不好,往后回礼可须得格外注意一些才是。”   “无非是想央着我,将他们家的子弟塞进千牛卫里罢了。”谢琰应道,“他们并未明言提出来,就只当做是庆贺礼,改日送去同样价值的礼物,还了这份人情就是。阿娘与阿兄若是出门,也莫要轻易接他们的话,许诺什么。我行事不打算藏私,也绝不可能藏私。”他要选的都是日后得用的亲信,绝不可能混进一些不求上进者,故而选拔极为严格。   王氏顿时想起前些时日里宴饮场上不少贵妇暗示的话,不禁又有些飘飘然。昔年她遥望这等花团锦簇的世家交际而不能得其门而入,无论是太原王氏或是陈郡谢氏都只空留着顶级门阀的名头罢了。无品阶在身的时候,更是身处闹市而无人识。而如今,却是这些人反过来不得不为了子孙的前程相求于她。这种犹如天与地一般的差别,简直足以教人沉醉其中。   当然,她也知晓轻重,绝不会随意给什么承诺,更不会接下什么重礼。毕竟,幼子立身方有她如今的地位。她可不会舍本逐末,为了享受那等飘飘然的感觉,完全忘却了最重要的事,给幼子添麻烦。这便是她自觉与寻常“愚妇”不同之处,亦是她自觉高明之处。   “三郎说得很是,就该如此。可不能因收了礼,反倒是将自己的差使忘了。”她自以为持身清正,便教训起了三个媳妇,尤其是幼子媳妇。因着她认为寒门之妇见识少,很可能为了这些绳头小利而随意许诺。当然,若是知晓李遐玉品性之人,便知她对身外之物原本并不在意。且这些礼物无论如何贵重,到底并非什么传世之宝,对于曾见识过天下富贵的“前”金枝玉叶而言,也不过如此罢了。   说教完媳妇,王氏饮了浆水,又禁不住“教导”二子官场上的事,诸如日常交际往来等等。她还将谢璞拎出来作了反面例子:“同僚如何行事,也须得学着些,若是太过不拘一格,反倒容易让人疏远了。你阿兄便是如此,尽职尽责并非不好,只是如今光显得他尽责了,其余校书郎和正字都对他颇有微词。”   谢璞有些无奈:“阿娘说得是。但我也仅仅只是不愿无所事事,整理了些书册罢了。他们若是因此而不喜,倒是显出他们的心胸太过狭窄,也不适合往来。”   王氏蹙眉嗔道:“受了这么多人排挤,若是上峰看在眼里,岂不是觉得你太过孤傲不合群?日后升迁,没有人与你说好话,又怎能轻易再往上走?咱们家的亲戚里头,都没有什么靠得住的,王家那头也是外官,崔家关系又远。你们兄弟二人只能靠自己,每走一步都须得谨慎些才好。”   她说的确实有些道理,谢璞便应了几句。然而,谢琰的看法却全然不同,亦是说话从来不避讳她:“尽职尽责才是为官者之本分,至于其他人如何想,与我们又有何干?考评者是吏部与上峰,而非同僚。真正有能力有眼光的上峰看的不是长袖善舞,而是脚踏实地做事。只要能做实事,便是一时受了压制,日后迟早也会出头。故而,阿兄所做的没有任何错,想来日后大考的时候,升迁也定能顺利许多。”   若是当真无任何依靠,自然须得费心思处理这些同僚之间的人际关系。然而如今谢家已经在圣人面前挂了名,有了足够的底气,又何须在意这些虚的?与其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倒不如让圣人看着只忠于职差得好,反而更容易留下直臣、孤臣、忠臣的好印象。更何况,有他这个嫡亲的弟弟在御前,谅谢璞那些同僚也不敢给他使什么绊子。   王氏见幼子冥顽不灵,完全不听她的“指点”,不禁又被他气得肝火直升。然而他毕竟是家中最有出息的,像往日那般训斥似是有些出格了。于是,她便只得按着胸口斥道:“教你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不听便罢了!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可千万莫要说我不曾提醒过你们!气得我心肝疼,我须得歇一歇了,你们赶紧出去罢!”   小王氏妯娌三人忙不迭上前伺候她起身不提,谢璞兄弟三人立即垂眉低目,带着孩子们行礼告退了。王氏这一回倒也并未将儿媳侄媳都留在厅堂内枯等,而是让她们去收拾新宅子,准备早日搬迁了。   于是,谢家人终于有机会坐在一处,商讨尚主之事。无论如何,尚主都是谢家复兴的绝佳机会,不容错过。谢璞认为,不管是谢沧或是谢泊被取中,都完全无妨。儿子们若是腹有才华,自然不会轻易被埋没。先帝朝的时候,驸马位极人臣者亦是大有人在,根本不必担心他们的仕途。只不过,宫廷风云变幻,不可轻易涉入夺嫡之事罢了。   谈及此事,谢琰较之往常有些沉默。他如今在御前行走,自然能瞧出后宫中的暗流,同时也愈发被噩梦所扰:“阿兄顾虑得是。且我观圣人之心,未必有意于大皇子。杨家愈是多方奔走,想拥立大皇子为太子,圣人很可能愈是反感。毕竟他只是长子,并非嫡子。而若是立杨贤妃为后,前朝杨氏篡宇文氏之位不过数十载,焉知不会出现第二次?”外戚力量太过强盛,其结果便是废而后立。圣人有头风之疾,虽然年轻却并不康健,且性情颇有独断之处,自然对此事更为在意。   谢璞微惊,他倒是并未想得如此长远,只是纯粹觉得夺嫡之事牵连甚广,陈郡谢氏根基不稳,更应该独善其身罢了。如今仔细想来,却是连亲近杨氏之人也须得注意疏远一些了,免得日后祸及自身。   李遐玉则想到了武贵妃——杨贤妃有子且出身弘农杨氏,圣人顾忌外戚力量绝不可能立她为后。那么下一位皇后,极有可能就是武贵妃了。虽说她尚无所出,但前世她可是争气得很,便宜阿爷后来的子女皆是由她所生,且除了平庸的李显之外几乎个个都称得上人中龙凤。   然而,武贵妃为后,当真便是合适的选择么?她会不会对义阳小公主不利?她日后会不会登基为女帝,将李唐宗室横加屠戮?对所有反对者越发酷厉?   环视周围,她忽然觉得十分孤单。毕竟,重生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亦是最不能与旁人道出的秘密。她的忌惮与猜疑无人能理解,无人能明白。就连谢琰,她也半句都难以多言。      ☆、第二百零七章 乔迁喜忧      因着宣平坊的宅邸已经打理得十分妥当,且王氏急着搬迁之故,不过一旬,谢家便从延康坊乔迁至新宅。女眷们特地去了一趟真定大长公主府,专程向贵主致谢。而后便以庆贺乔迁之喜为名,筹备举办宴饮之事,以谢诸高官世家近日以来的亲近之意。   仔细论起来,谢家上下都并没有主持这种高官世家宴饮的经验。当年在陈州阳夏老宅的时候,宴饮活动虽然从未断过,但到底来往的都是些没落世家而已,似如今这般贵客盈门的景象又何曾见识过?无论是主人或是仆婢,一时间都觉得有些无从下手。幸得王家送来的管事娘子与侍婢们都是得用的,经验十分丰富,很快便将需要做的事一笔一笔列出来,协助小王氏、颜氏与李遐玉分别处理诸事。   妯娌三人齐心协力,忙得脚不沾地,每日问安的时候均向王氏禀报筹备的情形。王氏便按照她这些时日所见的宴饮场面吩咐了几句,有些叮嘱很是合理,有些却是临时很难再改动。妯娌三个实在无法,便只得权当做不曾听见,自顾自地准备去了。   私下里,无论是小王氏或是颜氏都与谢璞、谢玙提过这些事。谢璞自然支持她们,也体谅她们的辛劳;谢玙拙嘴拙舌地宽慰了颜氏几句,便只有沉默了。至于谢琰,平日忙着公事,头疾也有反复发作的迹象,李遐玉并不想让他为这种内宅繁琐小事忧心,便索性什么也不提。在她看来,这种为难都是小事,甚至算不上什么为难。反正无论宴饮是否得到宾客们的交口称赞,王氏最终也会寻得借口发作于她。   饮宴前一日,再一次受了训斥的妯娌三人退出王氏所居的中路第三进主院之后,便相视苦笑起来。明天便是宴饮的正日子,临时改食单并非不可,但一改便是四道大菜,且几乎都是家中厨子不会做的名贵菜肴,怎么可能不出差错?谢家的宴饮如何能与那些积年富贵的大族相比?更如何能与向来豪奢的几位公主的宴饮相比?   “两位嫂嫂,猩唇、熊白两道菜须得提前数月准备食材,今日无论如何都备不齐了。至于驼峰炙、金粟平两样,应当尚有办法。”李遐玉思索片刻之后,便道,“咱们且遣人赶紧去东西两市购置新鲜食材,至于烹饪的厨子,只能去借了。十娘姊姊身边应当有擅长厨艺的仆婢,我去问一问她,可否明日借咱们使一使。若是不成,还可就近去王家借人,相信舅祖母一定会帮我们一解燃眉之急。”   小王氏与颜氏顿时松了口气:“你说得是,无论如何都须得先备起来,总归会有解决之法。”至于实在不能成的,已经非她们人力之所及了。最终不过是挨一顿训斥罢了,她们二人都已经渐渐习惯了。   李遐玉便去寻李丹薇。既是她的客人,慕容一家母子三人便已经随着她们迁入了三房所居的西路当中。她带着贴身侍婢们过去的时候,李丹薇正领着芷娘、染娘、华娘以及三郎谢澄剪下盛开的桃杏梨花,作明日插戴之用。至于年纪稍长的小郎君们,已经被谢璞拘起来正式进学了,慕容修也在此列。   “我带的仆婢都是擅长做小食点心的,金粟平倒是经常做,驼峰炙却是不会。”听了她所言之后,李丹薇蹙起眉来,“你这阿家可真是稀奇得很。从未听说过开宴前一日居然还更改食单上的大菜。若是临时出了差错,岂不是连累整个谢家都成了笑话?何况猩唇、熊白是那么容易得的么?且这两道菜也不过只是显示自家豪奢罢了,若是烹制得不好,简直肥腻难吃至极。”   “她大约是想起此前宴饮当中,这几道菜的滋味确实不错罢。”李遐玉轻描淡写地道,“无论如何,她只需临时动念,我们便必须替她完成此念。否则便是我们不尽心,便是我们不尽孝不听话。当然,无论结果完成得好是不好,她总会寻出由头来训斥我们,尤其是我。”   “真是苦了你了……”李丹薇捧起她的一张芙蓉面,仔细端详,“就这么些天,便觉得你清瘦了许多。若无这位阿家为难,原本你该有多快活……元娘,我过些天就要离开长安了,你想和我一起走么?就当成是散一散心也好,总归避开一些时日。咱们一同去狩猎游玩,就像当年那般,不必再想这些纷纷扰扰。”   李遐玉亦忆起了旧日时光,眸子中透着愉悦之意。她又何尝不想活得更简单一些?活得更自在从容一些?然而在过去那些美好的记忆之中,却始终屹立着谢琰的身影——她终究是舍不下他,亦不可能舍下长安城中那些前世今生的缘分。风云即将起,尚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做,尚有一些人等着她维护。   “十娘姊姊,眼下我还脱不开身。过些时日罢,待再没有繁杂之事相扰的时候,我带着染娘和义阳小公主去寻你顽。”   “一言为定。”李丹薇轻轻地抱住了她,眉眼中含着几分愁色。来自于阿家的威胁,元娘或许还是看得有些太轻了。王氏如今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谁不知她下一步的打算?她是长辈,若是要栽赃陷害元娘于不孝,逼迫儿子将她休弃,简直是太简单了。而谢三郎最近忙于公务,似乎对这些并未察觉。是时候寻他仔细说一说此事了,她可是元娘的娘家姊姊,自然须得随时替她张目!   姊妹二人暂时别过,李遐玉又带着仆婢打算亲自出门向王家借人。临出外院的时候,正好遇见有些愁眉苦脸的李遐龄。她略作思索,总觉得自家阿弟近来的行为表现略有些失常,但大抵也能猜出几分来,便出声道:“玉郎,你来得正好。可是来寻我的?先替我办一件差使,咱们再好生说一说话罢。”   李遐龄正有些犹豫,闻言抬首:“阿姊……”见到阿姊略有些疲惫的模样之后,他顿时又打消了心中的念头:“阿姊有何急事?尽管交给我去办就是了。”他心中藏着的事固然重要,但还是应当自己做出抉择才是,又何必再劳烦阿姊替他忧心紧张呢?不过,若是能见着姊夫,倒是可问他一问。   李遐玉便如此这般吩咐他去借人。李遐龄听了,与李丹薇一样,难免满腹怨言。不过,外院人来人往,他若是抱怨几句,说不得立刻便会传到王氏耳中。于是,他只得暂时隐忍不发,去王家借人的时候,却禁不住与王昉多说了几句。   “阿姊与谢家嫂嫂们成日奔忙,已是疲惫不堪,谁知又临来闹出换食单的事来。虽说咱们做晚辈的,实在不该指责长辈的不是,但谢家世母可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乔迁之宴上若是出了差错,折了颜面的可并不仅仅是阿姊与嫂嫂们而已。”   王昉摇着首道:“内宅不宁,在外忙于公务的郎君也会受到影响。谢家二表兄最近心情格外低落,原来是因家中龃龉之故。我看他似是并不想参加今年的县试了,正打算劝一劝他。只是,那毕竟是他们的家务事,我便是说再多大道理他可能也听不进去。既是如此,便须得寻其他两位表兄说服他了。玉郎,你近来心境也颇为不稳,可是同样为了此事?”   李遐龄犹疑片刻,方低声回道:“我……我只是在想自己的婚姻大事罢了。”   王昉怔了怔,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背,促狭道:“玉郎也到了这般的年纪了。你可是有了瞧中的小娘子?无论如何,须得早些禀明家中的长辈,让他们替你做主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若是手脚不快些,可就迟了。想当年,我便是——”   正巧崔芝娘扶着侍婢走过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王昉遂立即闭口不言。李遐龄却被他说得心神越发慌乱了,满心只想着那句“一家有女百家求”。他赶紧带着王家的厨子回了谢家,缠着李遐玉问明了谢琰的行踪,便又急匆匆告辞走了。   李暇玉望着他的背影,对旁边的雨娘晴娘笑道:“难不成他还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心里藏着事,竟一直隐瞒着。许是祖母给他的信里写了秋娘之事,才让他如此坐卧不安罢。虽说他是我嫡亲的阿弟,但此事说来也是他没理,我可不会偏帮着他。”早在灵州时,她便与祖母柴氏提过此事。当时祖孙二人都觉得李遐龄实在是太过不开窍,委实对不起孙秋娘。如今大抵是祖母所做的安排,就为了激他一激。瞧他这般慌乱的模样,倒也应当起了不小的作用。她可须得派人送信去灵州将他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皆一一告知才是。   雨娘与晴娘一直跟随在她身边,自然也知晓此事,于是掩唇笑道:“说不得再过些时日,咱们便能办一场喜事了。再过两年,娘子也成了姑母了。”   “我一直都盼着他成家立业呢。”李暇玉不由得想起当年,阿弟年幼时孺慕而又信赖地望着她的模样。姊弟二人一夜之间失去怙恃,与谢琰历经千辛万苦,越过大漠戈壁,从夏州赶到灵州投奔祖父祖母。如今,那些事似是已经远去,但记忆仍是这般鲜明,仿佛永远都不会褪色。   “说起来,怀远坊与宣平坊一西一东,未免离得有些远了。日后若是祖母与秋娘上京,来往起来也诸多不便。你们替我给思娘传个话,让她在宣平坊或者附近寻个合适的宅邸。不需太大,三进带园子即可。咱们家人丁稀少,也住得下。”   “奴省得。以前听思娘姊姊说,也曾想过在东市周边里坊买宅邸,可惜那些主家却因咱们家并非京中高官世族而不肯买卖。如今咱们仗着三郎,也总该能买着宅子了罢。”   李暇玉闻言,笑着一叹:“不错,三郎这个右千牛卫中郎将,总归还是能给我带来些好处的。”   主仆几人遂相视而笑。   ☆、第二百零八章 谢家宴饮      翌日一早,李遐玉自宫中携着义阳小公主而归。因着她每回留宿宫中都赶不上晨昏定省的时刻,便索性盛装打扮过后,再去见王氏。只见她梳着单螺髻,插着晶莹透亮的攒珠红宝桃花簪,另有两把晶莹剔透的碧玉梳,发髻侧还绕着一串盛放的娇杏,眉间则是桃花瓣形状的花钿,更衬得脂光粉艳、顾盼神飞,显得格外动人。因着天候已转暖,她便穿上了春衫,六幅长裙上仿佛霞光晕染,行动间隐约可见春花绚烂的丽色,杏红色披帛中金粉点点,端的是奢华无比。   “郡君这样打扮真漂亮。”义阳小公主带着染娘等三个小家伙,均看得眼睛眨也不眨,“穿铠甲是一付模样,穿钿钗礼衣是一付模样,这样盛装打扮起来又是一付模样。我日后也想像郡君一样,扮什么便像什么。”   童言无忌,却直指真相,李遐玉微微一笑,给她的双丫髻绕上一簇簇桃花:“贵主早便是扮什么便像什么了。”而后,她又亲自给染娘、华娘和芷娘也选了花朵插戴,叮嘱了跟着她们的贴身婢女几句,这才带着她们去见王氏。   因着义阳小公主在旁边,王氏也不好随意指责什么,草草地说了几句显露自己的和蔼慈爱之后,便打发她们出去了。孰料小公主一向敏感,趁着李遐玉询问小王氏与颜氏宴饮筹备的情况,低声对染娘和华娘道:“你们的祖母笑得好生奇怪,就像是根本不想笑,却不得不笑起来似的。她平时也是那样?是不喜欢郡君和你们么?”   染娘年纪小,闻言便点头道:“祖母很严厉,经常教训阿爷阿娘。”她私下里其实曾经与自家阿娘说过,并不喜欢这位陌生的祖母,反而越发思念远在灵州的曾外祖母与曾外祖父。真正慈爱和善的长辈,根本就不是这般模样的,她才不会轻易被骗过去呢。   华娘到底年纪大些,轻轻地捂住了妹妹的嘴唇,摇了摇首:“祖母也是为了咱们好,才严厉一些。你年纪小,还不懂这些,往后就明白了。”这种话其实也是颜氏教的,虽说谢玙也是谢家正经的主人,但到底只是堂兄弟,所以颜氏的言行举止越发小心谨慎,对女儿的礼仪教养也越发看重。如此倒是显得华娘比寻常小娘子更沉静早熟几分。   义阳小公主见她们一付忌讳莫深的模样,心中难免有些不平。慕容芷是客人,也不好说主人家什么话,便笑嘻嘻地道:“贵主是头一次来呢。华娘、染娘领路,带着我们去园子里走一走罢。听说元娘姨母准备了投壶,咱们正好可以试一试。”   李遐玉闻言回过首,便使晴娘跟在她们后头,小心看顾着:“我且去前头待客,过一阵再来陪你们顽。若是你们想学投壶,便去寻芷娘的阿娘,当初她与我比试可是不相上下的。”瞥见几位有些面生的宫婢之后,她略作思索,又吩咐仆从去唤谢家小郎君们:“让大郎他们几个过来相陪罢。横竖其他客人都尚未过来,暂且不需要他们招待。”   既然杜皇后派了亲信宫女前来相看谢沧与谢泊,她自然要给他们足够多的表现机会。而且,她相信这两个孩子绝对不会令她们失望。只看义阳小公主更喜欢哪一个,或者哪个孩子更喜欢陪伴小公主了。尚主的机会固然不容错过,也不可能拒绝,两情相悦却是更为重要。即使年纪尚小,眼缘与性情投契亦是能发觉一二的。   渐渐地,驱车来到谢宅的客人便多了起来。王家离得近,又是自家亲戚,来得最早。李郡君虽也不耐烦与王氏坐在一起,但她到底辈分最高,故而不得不由王氏作陪。崔芝娘与王家的两位小娘子也不想一直对着王氏连真切的笑容也装不出来的冷脸,索性去陪着孩子们顽耍了。崔家来得也很早,郑夫人与真定大长公主都到了。两人与李郡君这位亲家母正好坐在一起说笑,倒有意无意有些冷落了王氏这个主人家。   王氏心里有些不快,但很快又融入了其他客人的笑谈之中。毕竟,冲着谢琰这位新晋宠臣而来的官眷贵妇们很是不少,挤破脑袋想让自家儿孙进入千牛卫者自是希望能投桃报李,获得一线机会。故而,无论王氏说了什么,都有人赞誉或捧场,她便也暂时将崔家与王家的怠慢之处放在一旁了。   “那是郑家?元娘你且不必理会,由我去迎。”小王氏瞧见李八娘的夫家之后,主动道。   李遐玉倒是并不在意:“咱们是主人家,她们是客。在阿家妯娌面前,谅李八娘也不敢对我如何。”李八娘许是像王氏一样,正满腹算计着她,却发愁没有机会施展。然而,在谢家饮宴里,她又能施展出什么来?若是不能一击即中,平白得罪了她,她是杜皇后的亲信,谢琰又是圣人的宠臣,绝不会轻易饶过她去。   果然,郑家一行人下了车后,便亲亲热热地过来说话。李八娘亦是全然不见昔日的怨毒嫉恨之色,也笑着来叙旧,又道:“听闻十娘在谢家住着,元娘你若是不得空招待我,便让她来招待我就是了。”显然,她是想在夫家人面前显示自己交游广阔,与炙手可热的谢家人之间也很是亲密。   李遐玉并不想被她利用,便淡淡地道:“十娘姊姊正在园子里陪着义阳小公主顽耍,怕是不得空呢。八娘若是有兴致,不如也去瞧瞧,和孩子们一起顽一顽投壶也好。”李八娘素来视投壶之类的游戏为粗鄙,平素自然不可能主动去凑热闹。不过,若是她当真想借此机会接近义阳小公主,恐怕也只能靠着连战连败来引起小公主的注意了。   李八娘眼眸转了转,果然挤出一个笑容来:“好些时日不见十娘,自然得去瞧瞧的。”说话间,郑家众人似乎都有几分兴致,且果然也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于是小王氏便让颜氏领着她们过去了。   李遐玉不掩讽刺地目送她们,对小王氏道:“阿嫂是否觉得奇怪?我为何要给她机会接近小贵主?”   小王氏挑起眉来:“我的确觉得有些惊讶。不过,我也相信,你定有自己的打算。”   “小贵主确实并非任何人都能接近的,有十娘姊姊在旁边守着呢。”李遐玉勾起嘴角,看起来竟有几分顽皮之感,“我是主人家,自然不好对客人无礼。但十娘姊姊却是嬉笑怒骂都无妨的,定不会给她任何机会。且话说回来,小贵主一向敏感,也需要多历练一番,能够分辨这些是非善恶才好。”   小王氏恍然,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臂,打趣道:“有时候,我总觉得你不像是小贵主的守卫,倒更像是教导她的傅母。这般替她着想的慈爱之心,并未含着敬畏之意,而是全心全意替她谋划,真可谓是难得至极了。”   李遐玉微微一怔,眉眼瞬间便柔和了许多,带着些许复杂、些许怀念:“我与小贵主确实有缘,仿佛一见如故。虽然她是金枝玉叶,身边不缺人照拂,但我心里总是惦念着她。”义阳小公主便是另一个自己,教她如何不希望她能过得幸福快活?若是她记忆当中的每一个人此生都能圆满,她才能彻底放下心中那股迟迟盘桓不去的执念罢。   此时,又有仆婢禀报说高家来了。李遐玉回首望去,正好见萧氏扶着薛夫人下了马车。她今日妆扮得格外明艳秾丽,眉眼间笑意盎然。见小王氏与薛夫人叙话,她便缓步走了过来,笑道:“有些日子不见定敏郡君了。分明咱们几乎每隔两日便会参加各家的宴饮,却偏偏怎么也遇不上。”   眼见着熟悉的面容越来越近,李遐玉不由得有些出神。再也没有满腔戾气的萧氏失去了让人惊心动魄的凌厉跋扈,却依旧保留着她果断爽利的性情,再加之娇艳的容貌,也同样令人难以转开目光。“此前确实是有些不巧,不过,眼下不就有了这般的好机会么?”   她当然不可能告诉对方,为了在各家宴饮上避开她,自己费了多少心思,尽挑偏僻之地待着。然而,如今却是怎么避也避不开了。既然同在长安,又同为高官世家内眷,她们又怎么可能不彼此结交呢?便是维持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也好,总归比让人传出交恶的流言更好些。   萧氏眸光微动,亲昵地把住她的手臂:“是啊,机会如此难得,我可不能轻易将你放走。你既然是主人家,便该好生招待客人才是。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你,便觉得很是面善,心里总想与你说说话,无论说什么都好,却又怕太过热心吓着了你。如今总算稍微了解你的性情,知道你绝非轻易被人吓住之辈,所以索性便不管不顾地来缠着你了。你不会觉得我这样的性情惹人厌烦罢?”   李遐玉怔了怔,心中倏然便软和了许多:“当然不会,我初次见你的时候,也觉得你这样的脾性实在很讨人喜欢……”她又何尝不是心里矛盾得很?既想保护她,想接近她,又担心扰乱她的生活,故而刻意疏远于她。然而,到底血缘天性,心中总是时常惦记着,也不愿自己给她留下什么坏印象。   萧氏遂抿唇浅笑,神情松快许多:“既如此,带着我瞧一瞧你们家的新居如何?”   “好,随我来罢。”李遐玉亦是松了口气——罢了,一切随缘就是。在不知宫中到底会掀起什么样的风云之前,且容她稍微放纵自己,享受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罢。   ☆、第二百零九章 算计相求      虽然与萧氏相谈甚欢,说说笑笑的时候便宛如相交多年的故友一般自在,但身为主人家,到底也不能厚此薄彼。于是,待到午宴开始之前,李遐玉便不得不暂别了有些依依不舍的萧氏,继续协助小王氏与颜氏待客。   诸位宾客皆是头一回参加陈郡谢氏的宴饮,多少都有些新奇之意。原本有些人还存着些挑剔的心思,暗地里嘲弄谢家不过是个空有名头的没落世家罢了,能办一场什么像样的宴饮?如今临来却发现,无论是待客谈笑、饮食准备、游戏玩乐,均无不是井井有条。主人家与仆婢皆是各司其职,分毫不乱,每位客人亦是宾至如归,周到体贴至极。   身为宗妇的小王氏自不必说,举手投足皆是大家气象,虽则年纪轻轻,却是面对任何善意或是恶意都仿佛毫不动容。而那位谢中郎将之妇定敏郡君李氏,则比传闻当中更温和几分,平易近人不提,举止亦是雍容贵气,根本瞧不出她乃是寒门出身。便是隔房的颜氏亦是温柔娴静,说起话来有条不紊、滴水不漏。   不少贵妇都纷纷称赞王氏的眼光实在惊人,竟挑中了这么三位宜室宜家的好媳妇。王氏矜持地笑了笑,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便转移了话题。若是只夸小王氏与颜氏,她自然会替她们说尽了好话。但捎带上了李遐玉,她便什么话都不愿再多言了。众人见状,心里自是各有猜测,暂且当作什么也不曾察觉,继续说笑起来。   用过午食之后,李暇玉有些思念孩子们了,便将她负责招待的客人都委托给了两位嫂嫂。她自己则带着雨娘及三两个亲近婢女,穿过僻静的小道,去园子里寻找李丹薇与义阳小公主一行,顺带也问一问李八娘是否给她们带来了困扰。   这条小道本该无人知晓,谁知半途竟然遇见了同样只带着贴身婢女的李七娘。虽说彼此之间早已经撕破脸皮,但此事也不宜闹得人尽皆知,平素往来的时候,也只需装一装模样便罢了。于是,李暇玉便停下脚步,与越发清瘦几分的李七娘寒暄几句。   李七娘的脸皮不似嫡亲妹妹李八娘那般厚,亦是并没有攀附义阳小公主的心思,只是疏远而又不失客气地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开了。   李遐玉反倒觉得有些看不透她,细细地想了想后,便命身边的小婢女远远地跟过去:“不与夫家人同进同退,也不见寻李八娘说话,却偏偏循着这僻静的小道走,也不知她打着什么主意。且看她到底要寻谁,要做些什么罢。”   那小婢女看着年幼,却是由擅长做斥候的女兵手把手教出来的,点点头便悄悄跟了上去。另一个婢女则行了礼,去外头寻自家的部曲,传话让他们注意些韦家与李七娘的动静,若有什么异状须得尽快禀告。   “奴一直觉得奇怪。”雨娘低声道,“当初做出夺人夫君之事的是李八娘,上回语出不逊的亦是李八娘。说来,应是李八娘与娘子、十娘交恶才是,为何李七娘却事事替她出头?她们姊妹之间的情谊若是当真那般深厚,当初又为何不能推己及人,想一想十娘这位堂妹呢?”   李遐玉略作思索,回道:“有些人心里的空隙实在太狭小,只能装得下嫡亲之人。其余人,无论血缘是亲是疏,在她看来大抵也差不多。天下间,确实有这样的‘好姊姊’。唯有自己的妹妹才最为珍贵,其他人于她不过是泥土罢了。不管她意欲何为,顶多不过是察觉了阿家不喜我,故而想从中插足,借刀杀人罢了。”她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推测李七娘姊妹二人。且这种内宅的阴私手段,亦是她们最为熟悉的把戏。   雨娘顿时大惊:“这该如何是好?她是想陷害娘子么?”   “我们向来不亲近,她又如何能越过谢家森严的门禁来陷害我?”李遐玉目光渐冷,“总归需要有人里应外合,她才能寻着机会。”而对于王氏而言,大约也觉得这是难得的时机罢。谁是借刀之人,谁又是那把刀,便端看她们各自的手段了。   “我暂时不想将她们想得同样龌龊。”略作思索之后,李暇玉倒是宽慰起雨娘来,“不必担心,待到发现她们确实狼狈为奸之后,再想对策亦不迟。只要咱们自身持正,不教她们钻了空隙,暂时便可无虞。”   于是,主仆二人继续循着小径往前行,不多时便听见附近响起的说笑之声。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夹杂在其间,很明显地透着欢悦之意,似是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李遐玉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正要拨开垂柳枝,忽然迎面扑来一个软绵绵的小身影,她忙接了个满怀,嗔道:“染娘,你怎地如此莽撞?若是阿娘没接着你,扑在地上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   “阿娘一定能接着。”染娘搂着她,亲密地蹭着她的脸,“阿娘,陪我顽投壶。刚才我投中了三箭呢。芷娘姊姊投中了六箭,贵主投中了五箭,华娘姊姊只投中一箭。芷娘姊姊说,十娘姨母在家中一直教她顽。要是阿娘教我投,我也能投得更多。”   她难得条理清晰地说了一大段话,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显然是心里想了许久的念头。李遐玉情不自禁地笑着捏了捏她白嫩的小脸,兴致勃勃地道:“好,阿娘教你投壶。保管让你们下次和芷娘比试的时候,绝不会轻易输给她。”小娘子们多动一动,身体也能更康健一些。原本她便想着待到合适的时候,给染娘启蒙教她习武,如今恰逢她对这些感兴趣,正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母女俩露面之后,正在双耳细颈玉壶前看谢沧比划的义阳小公主双目微亮,立即欢快地奔过来讨教。李遐玉瞥见谢沧似是略有些失落,谢泊倒是只自顾自地顽耍,心中略有了些计较,便道:“大郎且过来,让叔母听听你有什么投壶的好技巧?”   谢沧精神一振,细细一想,遂缓缓道来。他自幼由谢璞启蒙,其实并不擅长习武。不过是觉得叔父文武双全,近来才开始跟着部曲练习骑射罢了。然而,到底是有天赋的小郎君,借着射艺总结投壶的经验,竟也说得头头是道。   李暇玉对他大为赞赏,几位小娘子亦皆对他刮目相看。谢沧弯唇笑起来,亲自给华娘、染娘反复讲解。见他进退有度,并不借机主动凑到小贵主身边,显然可见秉性之正,在旁边服侍的宫婢们无不满意地点了点头。李暇玉便索性自己教义阳小公主各种小技巧,不厌其烦地给她更正了一些多余的小动作。   小半个时辰后,三人的准头都有些提升。于是,义阳小公主便兴冲冲地再一次与芷娘比试,染娘也强烈要求参加。谢沧三兄弟与慕容修也在旁边比试,华娘则只是立在另一侧笑着观看。李遐玉与李丹薇一边饮着茶水,一边遥遥地望着。小家伙们有输有赢,顽得眉飞色舞,居然还无师自通地约了彩头,继续比试。   “阿李……”倏然,身后传来一声带着些犹豫的呼唤。   李遐玉回首看去,就见权家的陆氏自花丛中行来,不由得微笑相迎:“阿陆,方才忙着迎了客人,不曾见到你。我还正想着,你怎么不过来寻我说话呢。”   陆氏足下微顿,看上去带着些踌躇,并不似平时那般爽利的模样。当她仿佛下定决心,再度抬眼望过来的时候,竟又多了几分羞赧之色。显然,她应当是有什么话想私下说道,且并不便于让其他人知晓。   李丹薇见状,便笑着起身离开:“我去瞧瞧她们都约了什么彩头,顺带也给她们评判评判。”   她离开后,旁边的婢女立即便换了新的茶盏与果盘,李暇玉也隐约猜出陆氏的来意,并未挽留李丹薇。便是她们姊妹情深,几乎什么都不避讳,若是事关他人,也总是须得回避一二的。更何况,此事于陆氏而言也许无比紧要,并不愿意其他人知晓什么。   陆氏端坐在茵褥上,迟疑片刻,方咬着红唇道:“我既与阿李相交,索性也不拐弯抹角了,不如就与你直说了罢。其实,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发愁如何向你开口……又担忧此事坏了咱们之间的情谊,但事关夫君的前程,却不得不试着提一提。”   李暇玉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咱们相交的时候,谁知道彼此的夫君到底是做什么的?当时只是因性情投契,我们才成了朋友,既不是为了权势也不是为了利益。既然已经是朋友,你若是有难处,我自是应当相帮,哪里会坏了什么情谊?”   陆氏听了,眼眶不由得微微一红,感触良多:“是我瞻前顾后的,想得太多了。不瞒你说,我夫家近些年已经有些没落,光是夫君出仕一事便生出了诸多波折。原本门荫也可出仕,好的职缺却是怎么都轮不上。与郑家交恶,也是因争抢先前一个京县尉的缺之故。若是外放,县尉这样的职缺倒也能谋着,但夫君是长房独子,膝下的孩儿又年幼,舍下家人外放赴任,他到底还是不放心。”   “此前我们也想着,文职不成便是谋个武职也使得。哪里知道其实也并不容易,好的职缺早就教人挑走了,不好的职缺瞧着又到底不能放心。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人嘲弄,每日吃苦受累——故而听闻谢郎君成了右千牛卫中郎将后,便……便有心想寻你走一走门路。”   李暇玉略作思索,陆氏担心她觉得为难,便又忙道:“我从未想过什么千牛备身、备身左右之类的高阶武官,只想着谋个备身或是主仗的缺就是了。在谢郎君属下当差,无论如何我也能放心一些。”   “你且安心,我先帮你问一问选拔千牛卫到底是什么章程。”自从谢琰的职缺定下来之后,李暇玉便一直等着她主动地过来,才好顺水推舟地助她一臂之力,如今自然须得先稳住她,“我家三郎一向是秉公持正,若是权郎君身手好性情又坚毅,定然是会选上的。咱们既然相熟,自然不能教他只补个主仗或是备身的缺。”   得了她的许诺,陆氏自然是感激不尽,不知不觉便已是泪水盈睫:“其实,我夫君性情刚毅,最厌恶的便是走门路这样的事。我是瞒着他来寻你的,若是此事成了,便是他恼怒我自作主张也是值得的。”   “你我既是朋友,你不过是来与我略提一句罢了,怎么能算是走什么门路?”李暇玉想起记忆中那位阿翁的性情,不禁失笑,“若是权郎君选拔上了,那也是他确实很不错,我家三郎欣赏他的缘故。他那个人,绝不可能为了我一句话,便选自己不喜的人为属下。所以,你尽可安心。”   两人执着手相看而笑,不知不觉便更觉得亲近了几分。   ☆、第二百一十章 心生疑惑      既是谢家乔迁之宴,自然不独内眷女客,亦有诸多男宾贵客。兵部尚书崔敦、执失思力将军、契苾何力将军等服紫高官竟均是阖家前来,显见与谢家的交情之深。不少轻视谢琰根基不稳的人立时便发觉到底是小觑了他,这位御前宠臣绝非凭着圣人青眼相加而一飞冲天。当初他在灵州的战功赫赫,在武将当中怎可能缺少交好之辈?只是他太过年轻,又是没落世家子弟,才令人生出几分错觉而已。   为了招待同僚之故,谢家宴客特地选在休沐之日。不过,因着明日便是三月朔望大朝,许多官员都须得赴朝会之故,酒宴方行至下午,便陆陆续续有人告辞了。尤其是住得远些的,迟迟而来早早离去,虽不能尽兴,但也总比明日朝会上因酒醉而御前失仪得好。那些个纠察朝会礼仪的殿中侍御史均是火眼金睛,若是教他们寻得一二疏忽,便绝不可能轻易放过。   谢琰将贵客们都送走之后,也觉着有些疲倦了。恍惚间,他仿佛忆起方才的宾客之中似是有几张曾在噩梦中出现的脸孔。然而,细细一想,却已然记不清楚了。他不由得暗自失笑,按了按太阳穴,与兄长谢璞交待几句后,便决定回西路居所中饮药针灸。   只是,虽然日日都饮了无数苦药,早晚均由住在真定大长公主别院中的观主亲自针灸,他持续做噩梦的症状却并未好转。他亦曾隐晦地提及噩梦中所见,观主虽觉得稀奇,却也一时无法解释,只对他说这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无须放在心上。   若当真只是黄粱一梦,又如何会出现那些似是而非的人物?偶尔从噩梦当中醒来的时候,他甚至分辨不清到底何处是梦,何处才是现实。究竟是庄公梦蝶,还是蝶梦庄公?直到望见身边的爱妻,感觉到她的温暖与柔软,他才能真正回归到谢琰的身份当中。   或许,只有寻得药王,才能诊断出他究竟是得了什么病罢。天候渐渐暖起来,南山附近应该也早已经冰消雪融了。部曲们依然在尽心尽力地寻找药王的下落,或许不日便有转机。他如今担任了这般重要的差使,若是暗伤发作不能继续处理公务,心中对先生、对圣人都有愧意。故而,他比任何人都期望自己能够尽快痊愈,也好不教妻女日夜忧心。   正当谢琰越过垂花门,来到西路正院的时候,一眼便瞥见匆匆而至的李遐龄。抬眼见是他,李遐龄顿时难掩惊喜,紧锁的眉头亦是略松了松:“阿兄……姊夫,终于寻着你空闲的时候了。我有要紧事想与你商量,这些天你却一直都忙着,每次过来都寻不见你的踪影。”   “既有要紧事,怎么不问你阿姊?”谢琰挑起眉,觉得有些奇怪。见他反应有些异样,转念一想,又笑道:“也罢,既然你想与我商量,便是暂且不想教她知晓了。你尽管放心,今日之事,我保管不与她提起。到底是什么事?倒让我有些好奇了,尽管说罢。”   李遐龄跟着他走进内堂,将服侍的仆婢都遣了下去,方迫不及待道:“前些时日,灵州不是紧赶慢赶送来好些婢女部曲么?祖母也让他们给我带了封信,信中竟然说……说有好几户人家给秋娘提亲,她想从中择一合适的,给秋娘定下来。此事我从未听她提过,谁承想居然这般突然……”   谢琰早已经断断续续寻回了些记忆,对孙秋娘的印象倒也颇为深刻,只是不知李遐龄何时与她生出了情愫,便笑道:“我记得她的年纪比你还大两三个月,早该到说亲的时候了。女子年满十七若是不定亲成婚,官媒便要上门,到时候便由不得她选择了。祖母定然早便已经打算妥当,只待憨郎升为果毅都尉,便为她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如今恰是好时候,约莫这几个月便会说定罢。”   李遐龄闻言,越发焦躁:“可是,祖母与阿姊都喜爱秋娘,都说过舍不得她出嫁——”   “便是再舍不得,也不能耽误了她。”谢琰见他焦急得坐立不安,也不忍心再逗弄他,“如今看起来,你倒是比祖母和阿玉还更舍不得她。仔细想想罢,你若是对她有情,便赶紧禀告祖母,请祖母替你们做主。”   李遐龄怔了怔,忽然又问:“姊夫,如何才能分辨,我待她究竟是否男女之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向吵吵嚷嚷你争我抢,多年以来简直就是两看两相厌。不知自何时开始,才能心平静气地相处,方能彼此体谅支持。我如今心里乱得很,却不知这份情意究竟算不算是男女间的钟情。若是我待她并非男女之情,只是一时不舍得她罢了,贸贸然求祖母做主,岂不是平白误了她?”   想不到他竟然自己钻了牛角尖,谢琰啼笑皆非:“你便扪心自问罢——即使她未来的婚事很美满,你是否能眼睁睁地瞧着她嫁给旁人?你又是否能眼睁睁看她朝着其他的男子微笑,替他缝制衣物,牵着他的手,与他唇齿相交,与他巫山云雨,为他生儿育女?”   李遐龄彻底呆住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俊秀的脸上弥漫着红霞。   谢琰见状,心中自是了然无比,便将他当成了已经成年知人事的郎君,不再避讳他,接着道:“当年我曾以为,自己对阿玉不过是兄妹之情。然而,若当真只是兄妹之情,便绝不会想着携她的手同行,也绝不会梦想着与她白头偕老、共度一生。如果当年我犹豫了,迷惑了,她如今大概便不是我的娘子,而是那何飞箭的娘子了罢。”   李遐龄想不到,他居然连何飞箭都记了起来,却也顾不得询问他到底记起了多少事,立即果断地道:“我这便回灵州去!让祖母替我做主!!”他想来想去,仿佛顿悟一般,终于辨明了自己的感情,于是立刻便做出了决断。若是再犹豫片刻,他便很可能失去自己中意的娘子,如何能等得?!   “赶紧去罢,若是事情定了下来,莫忘了写信告知我们。”谢琰看他匆匆忙忙地离去,到底略有些不放心,便将他送到了外院,又叮嘱了跟着他的部曲几句:“瞧他的模样,大约是连收拾行李都不愿意等了。你们多带些马匹路上换乘,需要使的盘缠也不可少了。”自长安骑着上等骏马疾驰至灵州,若是不眠不休,一日两夜大约便能赶到了。若是这二人的婚事定下来,数日之内便应该有音讯了。   送走了自家小舅郎,谢琰转身欲返回,却又正好遇见谢璞将高中书令家的客人送出来。既然瞧见了,谢琰当然不可能失礼地将客人舍下,自顾自地离开,于是也上前相送。只是在衣香鬓影当中,依稀瞧见了一张格外面熟的脸孔。因这些时日他觉得面熟的人很是不少,也并未放在心上,只浅浅笑着相送出去。   萧氏听闻这位缓步而来的郎君便是新任的右千牛卫中郎将,扶着薛夫人上车时不免多看了几眼。她的妯娌们遂打趣道:“谢家三位郎君确实都生得很好,不比咱们自家郎君差,却个个都仿佛出息很多。便是咱们都不能免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呢。”   薛夫人听了,笑着叹道:“他们年幼失怙,能有如今这般成就已是难得至极。也难为他们的母亲了,将三个郎君教养长大,给他们娶了性情极佳的媳妇,又敦促他们上进入仕。”她虽并未与王氏多说什么话,却将其他贵妇传来的只言片语听了个正着,心中颇为感慨。   萧氏直觉此事有异,却也不好传主人家的话,便只附和道:“确实如此,可见他们一家人心性坚忍,也值得咱们结交来往。阿家,儿与定敏郡君一见如故,过些天邀她来咱们家顽耍如何?她带着儿看了他们家的宅邸,儿总该礼尚往来,让她也逛一逛咱们家的园子才好。”   高家人谈笑着乘车远去,谢璞便又匆忙回了外院正堂。谢琰正待离开,迎面便见李暇玉把着一位年轻贵妇的手臂,笑盈盈而来。他微微一笑,漫步上前,视线不经意间掠过那年轻贵妇的面容时,顿时如遭雷击——   不可能!绝不可能!她……她是……她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当中?!   “三郎,这便是我新结交的朋友陆氏,她夫家姓权。”李暇玉见是他,立刻捏了捏陆氏的手臂,笑吟吟道,“若是改日见到她夫君权郎君参加千牛卫的选拔,你可千万着意一些。”倏然,她敏锐地发觉谢琰的神色似是有异,不由得蹙起眉来,担忧道:“三郎?”莫非是突然头疾发作了?   权家?陆氏?!怎可能会如此之巧?这世上怎可能当真有权家,有陆氏?!谢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审视着眼前这位再熟悉不过的贵妇——不,他最熟悉的是她中年的模样,而非如今这般——不!不该如此!他们本来不可能认识!   “权家,我记下了。”勉强稳定心神之后,他微微一笑,“过两天便是千牛卫选拔,我定会仔细瞧一瞧他的。”   陆氏感激地朝着他笑了笑,又对李暇玉道:“阿家阿翁应是正等着我呢,我这便告辞了。阿李,改日再会。过些时日,我家园子里的牡丹与芍药开了,定要邀你去赏的。我们家的这两种花,不是我自夸,可是京中一绝呢。”   她这样一说,谢琰与李暇玉眼前便仿佛浮现出了成片的芍药盛开的景象。权家的芍药与牡丹确实冠绝,却因他们甚少饮宴待客之故,几乎无人知晓。自家人关起门来静静赏花,亦是别有一番静谧的滋味。   “既如此,那我们可是定要去瞧一瞧的。”李暇玉掩饰住了自己的怀念之色,抬眼看了看谢琰,笑着答应下来。   待她送陆氏离开之后,谢琰苍白的脸色再也遮掩不住。他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对旁边道:“去查一查权家,事无巨细都禀报与我。还有方才的渤海高氏,将他们的内眷姻亲都查清楚。”究竟是真是假,是噩梦还是现实,是蝴蝶还是庄公,查得清清楚楚之后,或许他便能分辨清楚了罢。   “是,某等遵命。”   ☆、第二百一十一章 调查印证      千牛卫成日里在御前侍奉护卫,除了宫人内侍之外,几乎是陪伴圣人最为长久的臣属。故而,无论是几位将军或是十二名千牛备身,在圣人跟前都甚是得用,平素时不时替亲戚故旧求些小恩小惠,圣人亦是笑一笑便答应了,无伤大雅。原本众人都觉得,圣人待人宽厚,也甚是公平,除了博陵崔氏所出的中郎将崔澹稍有些不同之外,对其余人等也都不差。但是,自从谢琰补缺后,他们才发觉自己先前所受的宠爱无不差了几分火候。   为着这位新任的右千牛卫中郎将,圣人亲自动手,发作了一群该他管辖的人,空出了好些职缺。便是他手底下三位已经任职有些年头的千牛备身,也迁了别的职位。旁人或许当那是圣人仁慈才教他们升迁,但不少千牛卫的眼光极其精准,都瞧出这是圣人在为谢中郎将打算,方便他选拔亲信呢。   圣人将一群千牛卫该罚的罚该升的升,将谢琰的下属都几乎空了出来。于是,谢琰便比照千牛卫选拔的章程,在长安高官勋贵子弟中挑人补缺。作为武职,最为紧要的当然是骑射功夫。时人无论郎君或是娘子都爱骑马射猎,便是再纨绔,若是不能御马打猎或者下场打马球,都要受人轻鄙。故而想挤进千牛卫的门荫子弟们,骑射功夫倒也都过得去。   以往选千牛卫,若是骑射不差什么,无非是靠着父祖荫蔽或走一走门道便能补缺。然而,这一回,无论是谁递来的帖子人情,谢琰却一概不看,只是纯粹考校人才人品而已。   光是考校骑射,他便毫不容情地划掉了一堆纨绔子弟的名字。但凡有人心怀怨愤不服,他便亲自射箭给他们瞧瞧什么才叫“射艺”。见识了他百步穿杨的绝技之后,那些人便也只得认命了——若是他们也能有这般的能耐,还用得着为了一个职缺挤破头么?   考校骑射不过是第一关,谢琰又使部曲将这些子弟的禀性与家境姻亲都打听了一番,又划掉了一群人。有人一状告到御前说他不公平,他便淡淡地道:侍奉御前者须得禀性刚正坚毅方可信赖。那些眠花宿柳之辈平素对文武之事一无所知,只知道玩乐,如何能安放在御前守卫?!那些家中不睦之辈,连内宅纷乱都无法平息,又如何能分辨险恶,守护圣人的安危?!   如此,倒真教他选出了许多家族已经没落为人却很不错的世家高官子弟。他也并未直接给他们授职缺,而是将这些人都唤到跟前来,宛如选官似的,让他们当场论辩回答他的问题。一众人等从未想过考贡举,许多人都不知论辩或者策论为何物,哪里答得出来?便只得抓耳挠腮,苦思冥想。   圣人听闻此消息,立即便生出了几分兴致,带着义阳小公主前来看热闹。天家父女二人坐在围起来的行障里,远远瞧着那些备选的千牛卫们焦躁的模样,听着有些人相差千里的回答,均是忍俊不禁。义阳小公主倒是听不懂那些策论,只觉得这些人在谢琰跟前连说话都说不顺当,见到自家阿爷在侧之后更是支支吾吾什么也道不出口,便觉得有趣罢了。   谢琰耐着性子,微笑着听罢一人完全不知所云的回答,见那人沮丧地垂下了首,便让他下去等候。而后,他一瞥名单,目光便倏然幽暗下来,抿了抿嘴角,唤道:“下一个,权峙。”这些天来,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已经转过无数遍。部曲传来的消息里,也明明白白地告知了此人的生平。   权家亦是累世的门阀世家,虽不比得那些顶级大姓,却也是数代公卿传家。然而及本朝的时候,却因子嗣不丰且并不出众而日渐没落。在长安城诸多权势煊赫的人家中,权家亦是籍籍无名,连谋职缺都屡屡寻不着合适的。故而,权峙虽是宗房独子,却也没传出什么名声来。就连他娶的妻子陆氏,亦不过是吴郡陆氏旁支嫡女罢了。   这样的没落世家子弟,与谢家三兄弟何其相似?然而,谢琰凭着军功给自己挣出了一条青云之路,而权峙却始终挣扎在门荫出仕的路途之上。若非此次选拔千牛卫之事,他们根本不可能相识。   一位年轻的男子缓步行来,恭敬地行礼:“某见过谢中郎将。”他面容有些刚毅,虎背蜂腰猿臂,瞧着便是擅长弓马之事的。不过,举手投足间多少也带着些许文雅之气,显而易见世家出身的底蕴。   恍惚间,谢琰透过这个年青人瞧见了另一个步伐坚定的中年男子。他不苟言笑,性情秉直,虽然一直不得重用,却也靠着自己的能力慢慢地升迁至六七品的武官。而他亲自教养长大的长子与幼子,无不对他充满了孺慕之情——   阿爷!虽说孩儿如今只是个监门卫直长,但五六年之后,便一定能升为校尉!!孩儿定会效仿阿爷,为子孙挣下封妻荫子的功勋来!!不过,眼下阿爷须得教教孩儿,如何才能饮酒胜过他人。他们见孩儿年轻,都故意来灌孩儿。孩儿倒是不惧被他们灌醉,只是当值的时候若是不慎失仪,少不得被校尉斥责。   阿爷阿娘,不必忧心,孩儿尚公主是件好事。既成了驸马都尉,便不必在监门卫苦熬了。圣人总不至于让自己的女婿站在宫门外守着罢。且义阳公主也是个可怜人,身为金枝玉叶居然被遗忘多年,恐怕也遭了不少罪。她的年纪虽比孩儿大上许多,但以性情来说定然十分和软柔顺,完全不似那些跋扈的天家公主。我们一定能够过得十分和睦,你们且安心罢。   阿爷,对不住。公主既然已经是孩儿的妻子,孩儿便会好好守护她,不教她再被人欺侮。权家……说不得便会被孩儿牵累……但孩儿眼下尚未被逼到绝境,一定还有法子护得咱们家周全。这么些年来,武氏教多少人家破人亡,又逼得多少人不得不委屈自保?若是众人彼此联系起来,好生谋划一番,说不得便可以成事!   那眉目坚毅的中年男子回过首,低声回道:“武氏跋扈,身为继母却如此不慈,将萧淑妃留下的儿女折磨了这么些年,心里竟然还觉得不平,想要他们的性命,委实毒辣至极!二郎,自从你尚主之后,咱们权家便已经是与义阳公主同生共死了。与其被那毒妇污蔑谋逆而被斩,倒不如当真搏一回!!咱们权家男儿亦是有血性的,焉能就此引颈受戮?!”   近在咫尺的景象宛如梦幻泡影一般破碎消逝。谢琰回过神来,注视着眼前并不见任何忐忑紧张之色的年轻男子,随手抽了一根签与他:“权郎君,看看签上的问题,在半柱香之内给我答案。这并非作策论,无须咬文嚼字,只需条理得当即可。”   权峙接过那根签一看,遂抬起首答道:“此一问,某曾经私下想过多次。故而,某可当场作答,无须再等半柱香——”他说罢,便滔滔不绝起来。   与其他人相比,他显然是曾经博览群书且思索过许多事的。虽然有些观点稍显浅显,却详略得当,很是值得一听。谢琰深深地望着他,目光仿佛投入虚空之中,有些出神。而坐在行障内的圣人听得,却是微微一笑,抚掌道:“谢爱卿的考校之法果然有效,竟选出了如此得用的属下。此子当得千牛备身一职!”   一日过去,每个答题者都得了谢琰的考评,给他们授了职缺。而表现出色的,连圣人都赞赏了几句,亲自让他们做了千牛备身与备身左右。权峙果然成了千牛备身之一,另外两位却是宗室子弟与京兆杜氏旁支。   将属下们都补齐之后,连日以来都忙于公务的谢琰也终于可暂时缓一缓了。当他深夜回到家中时,尽管极其疲惫,头疾又隐隐有发作的迹象,却并未立刻前去内堂,而是召见了部曲:“如何?权家里外可查得更清楚了?高中书令家的姻亲关系可查明了?另还有武贵妃娘家之事——”   那几名部曲均是冯四师傅亲手教出来的,亦是谢琰最为信赖的属下。虽不知为何郎君突然给了他们一群人的名字,叫他们各自带着人将这些人家都查个底朝天,却也尽职尽责地完成了任务。   “郎君,那权家在京中只剩下两房。长房诸事之前已经禀报过郎君,眼下又查出来那权峙至今有一子一女,皆是陆氏所出。长子名权殷,今年已经四岁,长女小名琼娘,不过周岁。两个孩子都甚少出门走动,据说是寺庙中大和尚给他们批命,静养为上便能安然无恙地长大。权家主母信佛,特地将他们都拘在家里,平日也只叫陆氏经常出门宴饮,连自己都深居简出。”   “权家二房依附长房而居,至今没有什么得用的官职,却也都是老实得很。若非宴饮帖子相邀,他们平日几乎不怎么出门。二房的男丁倒是多些,但年纪也并不大,俱是少年郎,颇好弓马不喜读书。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权峻、权岭、权峰。”   谢琰双眸微微一动,经历了多次惊骇与震撼之后,他反倒是彻底平静下来。仿佛已经意料到,权家所有人事必定与噩梦中丝毫不差。他已经见过了陆氏、权峙,再去见其他人,所得的结果也不过如此罢了。权毅尚未出世,而他已经身在此处,显然无法接着印证那些尚未发生之事。也自然可推知,他如今仅仅只是谢琰,是陈郡谢氏阳夏房的三郎,已经并非权家二郎。   固然他曾经受过权峙与陆氏这一双父母的疼爱教养,固然曾经身为没落却不失坚持的权家子,但也并非在此世。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焉知三千世界当中,他又曾在哪个世界里作为权家子,尚了萧淑妃之女义阳公主,然后义无反顾地最后一搏,慨然赴死?   蝴蝶是他,庄公亦是他。没有蝴蝶,也有庄公;没有庄公,也有蝴蝶。不过是忽如其来的一梦,让三千世界中的二人倏然合二为一罢了。或许,也可称之为前世今生罢。他伤着了头部,暗伤痊愈之时,不但想起了身为谢琰的记忆,甚至也想起了身为权毅时的记忆。   不过,除了权家人事从未变过之外,其他人如今的身份背景却与他所知的全然不同。   到底分歧在何处?差错在何处?这些故人的命运又是否会像前世那般或凄惨或辉煌?   不管他人如何,至少,他今生容不得旁人动权家分毫。他尚公主之后,害了他们一回,此番便维护他们安稳无忧,权当做报答一世养育之恩罢。至于前世之仇敌——他有妻有女需要守护,亦有陈郡谢氏满门的荣光需要背负,还须得步步为营、小心为上。前世的因果,若是扰乱了此生的平安喜乐,那便得不偿失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理清分歧      书房中烛火通明,谢琰端坐在书案前,略作思索,遂执笔写下了一群人的姓名。前世今生的异同,便着落在这些关键人物身上,他自是须得一一理顺,方能将繁杂的诸事清出头绪来。且正因为有了这些异同,其人其事都未必如他所知的那般发展,决不可轻易犯先入为主的过错。   他信重的部曲们团团坐在下头,继续回报道:“武贵妃是应国公武士彟之次女,初嫁弘农杨氏子弟,没两年便夫亡归宗。据应国公府仆从所说,圣人当年尚是晋王,还未婚配,偶在街上遇见胡服骑马的她,便觉得甚为合意。虽然她是寡妇之身,先帝与文德皇后却并不在意,给晋王聘来为妾。后来圣人成了太子,她便是太子良娣,登基后立即受封贵妃。”   武氏并未入宫侍奉先帝,而是嫁回了母家弘农杨氏,这便是分歧之一?如今的武贵妃深得圣人宠爱,就算要立她为后,也定不会有人横加阻拦。毕竟她算是功臣高官之后,家世清白,没有聚麀之耻,皇室也并不十分介意再醮之妇当作继后。从不曾受过冷落磋磨的武氏,从未经历过大起大落的武氏,深受长孙皇后与杜皇后熏陶的武氏,会成为那位为了权势而大肆屠戮宗室的女帝么?   想到此,谢琰微微眯了眯眼,用朱砂圈出了武氏的名字:“她的两位兄长,是否为武元庆、武元爽?母亲杨氏,是否生了三个女儿?除了她之外,长姊嫁与贺兰氏,幼妹嫁与郭氏?”   “郎君怎么都知道?”那回话的部曲睁圆了眼,惊讶道,“确实如此。如今武家已经凭着贵妃,渐渐显贵起来了。虽不如皇后母家杜氏,那些兄弟子侄却也颇为自傲。只是他们曾对杨氏与先前归宗的武贵妃颇为怠慢,贵妃与他们完全不亲近,也不曾向圣人讨要什么官职。嘿嘿,风水轮流转,现在他们整日捧着杨氏还来不及呢。”   “再细细地去查,她的亡夫究竟是弘农杨氏哪一支之后。当时夫妻是否和睦,那男子又是因何而亡的。若能查出究竟谁与这两家做的媒人便更好些,许能从官媒口中探出一二来。此外,杨贤妃的生平背景也去查一查。她与武氏的经历应当很相似,先为晋王妾,后为太子良娣。虽是杨家人,想来也并非显支。”杨氏是从未出现过的人,也许亦是变数之一。如今她生了皇长子,母凭子贵,日后或许是武氏的劲敌,自然须得对她及她身后的人都十分了解方可。   “是,某省得。”   “那中书令高家的姻亲,分别是哪几家?”谢琰又问。他当日见着那眼熟的女子,应当是高家的儿媳之一。只是一时之间,很难从记忆中寻出此女究竟是何人。不过,高家败落得早,他曾见过的内眷,应当不可能是高家媳才是——这或许也是极大的变数。   “渤海刁氏、河东薛氏、闻喜裴氏,还有兰陵萧氏。”   “兰陵萧氏……萧氏。”谢琰怔了怔,忽而想起另一张有些相似的脸庞,低低地笑了起来。因着母女俩性情不同,一个张扬艳丽,一个温婉柔顺,他此前竟然完全不曾发觉她们之间的血缘。萧氏,萧淑妃,居然嫁入了渤海高氏,而非选为太子良娣?所以,义阳才成了杜皇后所出的嫡公主……不,她们不过是封号相同罢了,连出身都全然不似,更别提年纪也有些差别了。   仔细想来,长孙皇后并未早亡,这是最早的变数,也应当是一切变数的源头。正因有她在,武氏阴差阳错并未选入宫中,而是嫁了人。或许也因有她的缘故,导致晋王的婚姻完全改变。长孙皇后之事,如今已经离得太远,恐难以打听清楚。而当今圣人——过去的晋王为何会娶了如今这些妻妾,才是最大的变数罢。除了长孙皇后之外,又有何人在圣人的婚姻之事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你们继续去打听清楚,当年圣人身为晋王时,为何没有选取祁县王氏女为妃,反倒是选中了杜皇后?杜皇后究竟是谁举荐的?武贵妃与杨贤妃又分别是谁举荐的?同安大长公主最初向先帝举荐的祁县王氏女去了何处?此外,同安大长公主之孙王方翼如今是我的同僚,亦是祁县王氏宗子,可再仔细地查一查他。”   “是,某等必不负郎君所托!”   诸事皆安排妥当之后,谢琰方踏着月色返回了内堂。当瞧见李暇玉斜倚在榻上,正在翻看书卷时,他心里倏然生出几分愧疚之意,更涌出无尽的脉脉温情。这些时日以来,因噩梦或者说前世之事,他对妻女有些忽略,实在是不应该。而且,那都已经是前世的旧事了,阿玉与染娘才是他如今最珍爱的人,谢家才是他该维护的家庭。   无论如何,便是前世今生都算上,阿玉也是他唯一钟情之人。她是他自己倾心求娶的女子,脾性才智与能力无人能出其右,且与他志同道合、夫妇相得。而他们的染娘,亦是他唯一的孩子。便是一生都只得这个孩儿,心中也已经是万分满足了。   “三郎。”见他浑身带着些春寒之意进来了,李暇玉便坐起来。才想出声问一问他的身体如何,头疾可有复发等等,谢琰却猛然紧紧地搂住了她,而后便是落下如春雨一般温柔而又有些急切的亲吻。   两人重逢之后,也偶有温存之时,却因种种缘由从未如此热情过。恍然间,他们仿佛回到了新婚燕尔的时刻,恨不得将对方都融进自己的血肉当中去,极尽缠绵。二人心中竟不约而同地想着:无论前方将有何等暴风骤雨,只需他们一家人相守,一直平安喜乐,此生便已经足矣。   翌日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亦是休沐之日。一早二人起身之后,便均换上了薄春衫,带着染娘前往王氏院子中请安。王氏这几天兴致不错,也不再拘着儿媳们,打算阖家乘车去曲江池畔踏春赏花饮宴。   因着今日是慕容家兄妹的生辰,李丹薇也即将启程离开,李遐玉便特地携着染娘与她们同坐了一辆宝盖朱轮车。王氏透过车帘的缝隙瞧见,皱眉轻轻哼了一声。小王氏听了,回首一瞧,不免心中长叹:那是怀远县主的车驾,县主想让谁同坐但凭自己的喜好,便是华丽轻便胜过谢家的车驾又如何?而且,弟妇连公主的厌翟车都坐过无数遍了,自是不放在心上。偏偏她们这位阿家却越发左性,竟连这些小事也迁怒起来。   “阿修,芷娘,今日是你们的生辰,姨母给你们准备了庆贺礼,打开来瞧瞧?”车内,李遐玉给慕容兄妹一人一个沉甸甸的香囊,笑道。   染娘也伸出小胖手,给了他们两个勉强能看得出缝了两针的布包:“我的贺礼。”她这是头一次动针线,特地将“香囊”留下来,给小伙伴当作礼物。因着太过年幼,针线完全不能看,也只能勉强收个口,线头都露在外面呢。   慕容修愣愣地看着这布包,忙不迭地收了起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俊秀的小脸红了起来:“多谢姨母,多谢染娘。我会一直收着的……”阿爷说过,未来娘子给的物事都是定情信物,定要珍藏起来,轻易不能给旁人瞧去。不过,怎么都觉得,“定情信物”这样的物事应当是独一份才对。为何自家妹妹也得了同样的呢?   “多谢姨母。”慕容芷亦是笑嘻嘻地道,仔细地将染娘的“香囊”瞧了瞧,“我头一回做的香囊也是这般模样,教阿娘嫌弃了好久……如今看来,染娘做得也不错么。”   “这丫头,这是变着法子夸自己呢。”李丹薇伸出纤纤食指,戳了戳她的额头。   三个孩子遂笑闹着在一起顽耍起来。李遐玉望着他们无忧无虑的笑脸,勾起嘴角:“十娘姊姊明日便启程归家,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你们。不过,若是再多留几日,说不得姊夫便要怨怪于我了。”   “他如今忙得很,哪里顾得上我们娘仨?如今天候暖些,回去也正好打猎游玩,倒是不必理会他忙是不忙了。”李丹薇回道,“你可记住了,先前答应过我,带着染娘来我那里住,绝不能食言。孙憨郎与茉纱丽也等着见你呢,他们家的大郎和梅娘也常念叨着染娘。”   李遐玉自是含笑颔首,掀起车帘对外头骑马的谢琰道:“三郎,何时得空了,疾驰去慕容姊夫的军府探望他们,再疾驰回来如何?横竖一来一回也不过是两夜的功夫罢了,只需休沐一日便能来回呢,应该也不耽误你当值。”   谢琰挑起眉,点头道:“与其让你们母女俩前去,留我一人在家中孤孤单单的。倒不如咱们一家人同去。待到过些时日不那么忙碌,再寻个三日休沐的长假启程便是。也不需紧赶慢赶,免得染娘生受不住。”   李丹薇听了,在车中轻嗔道:“果然你还是舍不下谢三郎。”   “怎么,十娘不欢迎我?”谢琰不由得笑了起来。   “也罢,阿若见了你定也很欢喜。你们便一起来罢。”   “十娘姊姊听起来有些不甘不愿,这可并非待客之道呢。”   “我待客还不够友善大方么?到时候等你们去了,保管宾至如归,回程的时候给你们带上十几车程仪。”   “三郎,十娘姊姊这是在提醒我,明日送她们离开的时候,绝不能少了给她的程仪呢。”   “那便将之前收的那些只能装点门面的贵重礼物都转赠给她带回去罢。正好给咱们腾出几间库房,以后也能装些其他得用之物。”   “你们这两个促狭的,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孩子们都还在车里呢,可别教坏了他们。”   说笑声传开,除了王氏之外,谢家众人皆是会心微笑起来。车驾缓缓驶出宣平坊,迎着春日暖阳,一路往南边的曲江池而去。   ☆、第二百一十三章 暗潮涌动      因早已遣仆从先行出发,准备好赏花踏春的种种行头,故而谢家到得熙熙攘攘的曲江池畔时,很快便寻着了地方下车歇息。许是巧合的缘故,谢家建的帐篷行障旁边不远处,正好便是权家、韦家、高家等的围障。王氏自恃为长辈,不愿主动出面,便命小王氏妯娌三人出去逐一拜访,又让谢璞兄弟带着小郎君们去水边洗濯修禊。   李遐玉思及陆氏此前所托之事,便轻轻问谢琰:“千牛卫选拔结束了?可都授了官职?我眼下便要去见陆娘子了,能否向她交待?”其实她很清楚,前世那位阿翁亦是不错的才俊,若有机会,定然不会埋没在一众世家子弟当中。如今仔细问一问,也不过是想知道结果罢了。若是陆氏问起来,她也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谢琰回首一笑,与她详细说了些考校的过程,最后方道:“圣人亲自着权峙补了千牛备身的缺,明日便要开始当值了。不过,毕竟他从未在御前侍奉过,还须训练一些时日,才能守卫在圣人身边。你便让他们尽管安心就是,只要得了圣人信重,尽心尽力地履行职缺,日后必不会少了他的前程。”他与权家并无任何交情,贸然示好太过突兀了。恰逢李遐玉与陆氏交好,适当地传几句话便足矣。   李遐玉闻言也觉得很欢喜:“三郎,我观权家人心性都颇为不错,又并非寻常的膏粱子弟。你得的新差使正缺可信之人,他应当能襄助你。毕竟权家一直待在长安,许多事都比咱们这种初来乍到的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你说得很是。”谢琰扬起眉,“只是你与陆氏相识应当并不久,居然便如此信任她,也愿意如此尽心尽力地帮她。往后该不会接二连三地结识这种朋友罢?我可不能将她们的夫君都安进千牛卫中去。”   “我与阿陆脾性相投,一见如故,自然信得过她。”李遐玉浅笑道,“这么些年来,除了十娘姊姊之外,我难得遇到这般投缘的友人,也想好好经营这番情谊。你安心罢,我还不知道你的禀性么?若非真正的人才,我绝不会给你举荐,替旁人说话的。”   谢琰本想再问一问她萧氏之事,不过见她笑容晏晏地转身离开,心想着也不急于一时,于是便目送她与李丹薇往权家的帐篷去了。依稀能瞧见,权峙与陆氏正好带着二房的兄弟们出来,见她们来了,陆氏遂满面惊喜地迎了上去。   “居然是千牛备身?”陆氏惊讶地掩住唇,双目中透出欢喜之色来,“莫不是难为谢中郎将了罢?他从未出仕,便一举得了这般高的官职,我惊喜得都有些忧心了。唯恐他担不起这般的重职,反倒是连累了谢中郎将呢。”   李遐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三郎可不曾做什么,不过是权郎君考校的成绩确实得了上上,真正的好人才怎么也不可能埋没罢了。而且,当时圣人就在旁边,听了权郎君的问答,便觉得很是赞赏,亲口说要将千牛备身授给他呢。得了圣人的青眼,往后权郎君的仕途便一帆风顺了。”   陆氏顿时感动至极,回首埋怨地瞥了权峙一眼:“昨日考校回来,偏偏什么也不告诉我,白白看我担忧难过、焦躁不安,心眼可真是坏得很!”   权峙笑了笑,郑重地过来行了礼:“多谢定敏郡君前来相告。昨日圣人与谢中郎将也并未当面点评,只教某等回去等候消息。想不到某竟是如此有幸,得了圣人与中郎将的看重,日后必不负千牛备身之职责。”   “权郎君与我表忠心又有何用?”李遐玉遂摆了摆手,“留着明日与三郎说罢。他素来喜欢尽职尽责的属下,想来日后你们的脾性也会甚为相得。圣人亦是一向都十分慈爱,对身边的人极好,你只管放心当差就是了。”   陆氏自是百般感谢,又将自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唤出来见礼。虽然孩子们年纪尚小,但眉目之间颇为相似,容貌也都生得极好。恍然间,李遐玉又忆起了另一张时时含笑的脸孔,竟有些出神。   李丹薇轻轻地推了推她,笑道:“这两个孩子生得这般好,看了真是教人爱得紧。元娘都看得呆住了,莫非想带一个回家不成?”   李遐玉这才回过神来,笑着从袖中取出自己常带着的匕首给权家小郎君,又从手上拔了虾须镯给权家小娘子。李丹薇也给了常备在袖中的两块玉佩。因是长辈给的见面礼,不可推辞,陆氏便让两个孩子行礼谢过了。   说了几句话后,陆氏又盛邀她们过些时日赴权家宴饮。李遐玉不好解释李丹薇不日便要离开,暂且满口答应下来。而后,两人便不再相扰他们,把着臂离开了。   紧接着,二人又去了高家的帐篷中问候了薛夫人,与萧氏说笑了一阵之后,方辞别她们。甫回到谢家的行障当中,抬首便见李七娘笑吟吟地自帐篷中走出来。   李遐玉不着痕迹地蹙起眉来,上前寒暄道:“七娘这是来与我阿家见礼?若是我不曾早些回来,岂不是正好与你错过了?”她总觉得李七娘的笑容中带着几分奇异,便出言试探一二。   李七娘扫了她们一眼,抿唇笑道:“两家恰好离得这般近,自然应该过来向王郡君问安。十娘,虽说你与元娘姊妹情深,但一直住在谢家也不像。我与八娘也是你的姊妹,怎么不过来陪一陪我们?”   李丹薇勾着嘴角:“明日我便要回去了,下回再说罢。既然七娘姊姊你都这般说了,那我日后带着孩子来寻你们顽的时候,可别怨我打扰了你们的清静。”   三人不过是勉强维持着面上情而已,寒暄了几句,便分别了。李丹薇望着李七娘的背影,忽然道:“她有些不对劲。元娘,莫不是她与你阿家说了些什么罢?无论如何,这些时日你都须得着紧一些。若是她造谣生事,恰好让你阿家发作起来,你可能会受些苦楚了。”   “以她与李八娘对我的恨意,若是不能一击即中,如何敢随意行事?”李遐玉浅浅一笑,牵着她来到行障一侧的角落中,将身边的几个小婢女都唤过来:“幸得我早有准备,已经命人时时刻刻都跟着她了。”不仅李七娘李八娘姊妹一直有人盯着,王氏身边也安插着好些个她的人,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许是听见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回话的小婢女们脸上都带着几分愤愤之色:“娘子们前脚刚走,后脚那李七娘就过来了。两人将贴身婢女都遣了出来,先在帐篷里头说了一阵话,许久才唤人端上吃食浆水待客。若不是商量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何特地将婢女都逐了出来?那李七娘后来还忍不住笑说‘眼下倒是威风,过些时候倒要瞧她受不受得住’——说的可不就是咱们娘子么?”   李丹薇顿时愕然:“她们是什么时候勾连在一起的?分明先前根本不认识罢。你那阿家从未去参加过多少场宴饮,按理来说,以她们的年纪辈分与诰命身份也不该坐在一起,成为什么‘忘年之交’才是。”   “就在前些时日我家乔迁的宴饮上,李七娘刻意悄悄地拜见了她。”李遐玉回道,淡淡地笑了笑,“你觉得她们想如何对付我?如何才能如我那阿家的愿,将我休离出谢家,而三郎不论如何也无法阻止?如何才能令我彻底声败名裂,让李七娘姊妹二人尽情嘲弄笑话?使各种手段报复于我?”   李丹薇双眸微微一缩,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遐玉便吩咐身边的婢女们道:“你们那些小姊妹耳目很灵便,方才许是听得了一星半点的消息,让她们随时回报过来。此外,李七娘与李八娘的行踪须得好生盯着,若有如何异状,立即前来报我——暂且不必教三郎知晓。”   “雨娘晴娘,你们只需替我看紧了门户,不许流出任何一样衣物首饰玩器,也不许收入任何一样不属于我的物品就是了。”最险恶的手段,自然便是坏人的名节,污蔑她与旁人有私,彻底离间她与谢琰的感情。这绝对是她们能做得出来的事,须得仔细防备。至于其他,但凡涉及谢琰的名声,王氏都绝不会答应,但李七娘姊妹想必更觉得两全,也不得不防。   虽说都是些妇人算计,但到底防不胜防。若是她们果然如此丧心病狂,她便不得不反击,让她们终生愧悔了。她能用的手段,想来比她们更直接粗暴,但也更有效。   “我……我还是守着你罢,暂时不回去了。总不能教你一人面对这些阴谋诡计。”李丹薇忧虑地握住她的双手,“她们能使出来的恶毒手段可多着呢,你千万不能自己撑着,至少该教谢三郎都知道才好。”   “放心地回去罢,既然我已经知晓她们的动静,自然会仔细防备。待有了足够的证据,我定会与三郎分说明白。”李遐玉回道,“那毕竟是他的阿娘。我若是无缘无故地与他说这些,只会平白让他心里不好过罢了。”她也从未想过凭一己之力与王氏争斗,不然又何必将大房与二房的兄嫂们都拉过来做了同盟?   李丹薇这才松了口气,心里难免又盘算着,须得在临走之前与谢琰交托此事。虽然元娘万事都替他着想,但究竟孰是孰非,他也应当早就明白了。若是当郎君的不能及时护着妻女,要来又有何用?对付王氏,还应当是他这个做儿子的才最有办法。   第二日,李丹薇便带着慕容兄妹启程归家了。李遐玉领着染娘、义阳小公主与谢沧兄弟来相送,正笑吟吟地看着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告别,回首就见李丹薇低声与谢琰说了几句话。谢琰紧锁着眉头,回首望过来——   十娘姊姊到底还是不放心她孤军奋战——李遐玉遂心中一叹,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第二百一十四章 见招拆招      谢琰从未想过,王氏居然能做得出勾连外人陷害家人这般的事体。然而,一经提醒,他却自然而然便觉得,这确实是她如今行事的作风。自从被封为四品郡君诰命之后,她似乎就觉得自己的地位已然巩固,平日常受到的吹捧也令她越发飘飘然。不但言行愈加毫无顾忌,亦是愈加横心左性,但凡有丝毫不满意便觉得必须将一切都斧正,否则便是儿孙不孝,便是仆婢行事张狂。   她不喜李暇玉的寒门出身,便看她百般不顺眼。为了强迫他休妻,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只是他近来专注公务,又被噩梦所扰,没有发觉家中风平浪静底下涌出的暗流罢了。偏偏阿玉又是凡事都自有打算的,不愿事事都让他烦扰,便索性什么也不提。   当夜,谢宅西路正院内堂中,夫妇二人相对而坐。李暇玉仍是唇角噙着笑意,谢琰却是十分郑重严肃:“阿玉,你莫不是不相信我?所以近来发生的这些事,居然瞒得滴水不漏?你不信我会替你谋划?与你同进同退?你不信我会为你违抗母亲之命?”他一句一句质问紧紧接着,带着几分急切之意,甚至含着些上阵时的气势。   李暇玉想不到他竟然反应如此之大,甚至显得有些焦躁了,立即收起笑意,摇首宽慰道:“我自然是全心全意相信你。不过因你最近公务繁忙,身体又一直不好,所以不想教你心绪越发烦乱罢了。你的暗伤尚未痊愈,多思多虑难免伤身。此事我自己便能应付得了,又何必说与你知晓?”   “我们之间从无秘密——”说到此,不知为何,谢琰顿了顿,才又接道,“且你当我是什么人?怎可能因此事便暗伤发作?无论母亲会如何行事,我都已是见怪不怪。这些作为,尚且伤不了我。”   王氏的固执,他少年时便已经领教过了,结局便是无法转圜,只得离家出走。分隔多年之后再度相逢,原本心中多少还存着些希冀之念,然而种种事体闹出来,却连这些许母子情谊也消磨了不少。故而,便是她再做出什么伤人之事,他的心也已是坚硬如铁,自能明辨是非轻重。   “三郎……”李暇玉轻轻一叹,伸出双臂拥抱住他,“是我错了,不该瞒着你。你如今还想知道什么?我尽数告诉你罢。总归从昨日开始,我便命婢女部曲们紧守门户,不许放任何可疑的人出入院子,暂时不能添减任何贴身物品。无论是人是物,原本不属于咱们的,进出都需查个清楚明白。咱们不与兄嫂们一同进食,厨下采买一应都是单独的,故而很容易让人钻了空隙。”   “光是守紧了恐还不够——”   谢琰话音方落,便听外头婢女们禀报道,“娘子听闻三郎与李娘子刚从宫中回来,便命人送来些吃食,说是当作宵夜,略用些便早些歇息。”   “拿进来罢。明日问安的时候,阿玉记得替我向母亲道谢。”   外头雨娘晴娘守得紧,并未让那婢女进内堂,便用装着制钱的香囊打发她走了。夫妇二人耳聪目明,依稀能听见那婢女低声咒了几句“守得紧”之类的话,这才不甘不愿地离开了。李遐玉遂似笑非笑地瞥了谢琰一眼:“我还道怎么好端端的,居然来了这么一出。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自从他们搬入宣平坊之后,也已经有些时日了,王氏可从未体贴地派人送过什么吃食。今日却将贴身婢女遣了过来,实在是有些突然。谢琰看着那个食盒,挑起眉来,忽然对雨娘道:“将食盒拆开来细细检查一遍,明日再送去隔壁大长公主别院中,请侍奉观主的女冠们瞧一瞧这些吃食可有什么蹊跷。”   李遐玉怔了怔,失笑道:“你……你也太小心了些。”她倒是觉得,王氏绝不可能贸然做出下毒这种事体来。不过,有李七娘李八娘姊妹搅合在其中,说不得可能利用了她这番心思。她们自是毫无顾忌,若是当真出了事教人发觉,只管推给王氏,说是她狠毒不慈便罢了。毕竟说到仇怨,几乎没有人会联想到她们身上去。   “母亲确实不可能如此狠辣,但有外人夹杂在其中,不得不防。从今往后,无论母亲那一头借着什么名目送来东西,只管先细细查一遍。”谢琰握住她的柔荑,低声道,“即便是嫂嫂们送来的物事,说不得也可能经了旁人的手。你不必亲自去查,让部曲婢女们尽职尽责即可。若有什么发现,待我归家之后再做处置。烧了也罢、砸了也罢、扔了也罢,都是我做的,与你无干。”   李遐玉浅浅地勾起嘴角:“我省得。”说罢,她便情不自禁地依偎在他怀中。原本多少带着些愤怒与恼恨的心里,也倏然便安定平静许多。无论旁人如何谋算于她,总归有她和三郎一同进退,那些个见不得人的手段又有何惧?   “你安心罢,我会多调些人手追踪李七娘姊妹。若是阿家与她们过从甚密,失了分寸,便让大兄大嫂出面挡一挡。咱们家部曲与女兵可都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让他们去做这种事,已经是大材小用了。”   “人手尽量安排得多些。我身边的部曲你调用几个过去罢。”调查前世今生分歧之事尚且不必着急,将逐渐迫近的危险解决了再说也不迟。   没过几日,王氏果然很大方地又遣人送了好几回吃食以及衣料、首饰,李遐玉当着婢女的面,笑盈盈地收了下来,回头便都拿给谢琰处置。这些物品有的里头夹杂着损身体的药物,有些夹带着香囊玉佩之类的物品,有的看似很是正常。谢琰眉头都不皱,全让人烧了扔了,眼不见为净。   见她将东西都尽数收了下来,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王氏索性便开始当面送了,不仅给了她许多贵重衣料首饰,连染娘也得了不少实惠。小王氏与颜氏皆十分惊讶,打趣王氏厚此薄彼,王氏便也笑着很是大方地给了她们不少东西。   待离开她的院子之后,妯娌三人相互瞧了瞧,难掩惊异之色。   她们来到小王氏所居的内堂,轻声议论此事。颜氏低声道:“难不成世母是在为前些日子……补偿咱们?且因着对弟妹最为苛刻之故,才不断地给了这么些好东西?”也不怨她会这般想,王氏虽说一向在金钱上毫不吝啬,但因前一阵她心情不佳又囊中羞涩之故,并没有给媳妇们什么东西,反倒是极尽苛责。如今得了这么些礼物,家中宽裕许多,或许突然觉得自己此前脾气有些阴晴不定,对不住晚辈们,所以委婉地安抚她们呢?   李遐玉只是笑而不语。小王氏端详着她的神色,不知怎地竟有些不安,看着那些衣料首饰也觉得颇为烫手:“你们若是有喜欢的,尽管挑去。横竖我也不爱这种颜色绣纹,你们二人更适合穿。这些花簪也太富贵艳丽了些,不适合我的性情。倒是元娘得的这个玉簪,我瞧着甚为不错。”   李遐玉摇了摇首,接道:“既然是阿家给的,便是希望咱们改日戴上与她瞧一瞧。若见咱们私自换了,说不得她心中不喜呢?也是白白辜负她的一番好意了。不过,阿嫂若是喜欢这种玉簪,我那里还有些类似的,待会儿便让婢女送过来。二嫂喜欢什么?不如直接过去我那里挑罢?”   小王氏与颜氏都是世家女,自然并非什么眼皮子浅的,立即婉言推辞。李遐玉却道:“我平素并不喜戴什么碧玉簪、白玉步摇,这些也与我并不相称。若是两位嫂嫂戴着,岂不是更相得益彰?”接着,她也不顾她们都推说不想要,回去便让雨娘晴娘分别拿着上好的妆匣,挑了几样头面首饰给她们送过去了。   至于王氏送的这些,李遐玉照旧全都丢给谢琰回家处置,连染娘所得的也不例外。女儿是他们的心头肉,都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伤害。王氏固然不可能对自己的孙女不利,但李七娘姊妹二人心如毒蝎,又如何可能会顾虑这些?   正将这些都处置妥当时,便有仆婢来报,说是崔家与王家的郎君过来拜会,而谢家的郎君们皆不在家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是好。李遐玉听了,勾唇一笑,施施然地起身:“我去见一见他们,许是有什么急事也说不定。”   当她带着数名婢女牵着染娘往外院而去时,在那里等着的管事娘子眼珠子转了转,躬身行礼引路。看着她半路唤了个婢女叮嘱了几句话,又使她匆匆忙忙地去中路报信,李遐玉只当作没瞧见,很是有闲情逸致地问:“来的是哪几位郎君?寻的又是咱们家的哪一位郎君?”   她这位阿家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崔家、王家如今都算是自家的亲戚,就算是她出面招待,也没有人能说出什么不是来。而且,若是算计到这两家的郎君身上,她便不惧三大世家都跟着丢尽颜面么?   “来的是两位陌生的小郎君,说是要拜会三郎君,奴方想着叫人请三郎娘子出面。不然,怎敢惊扰三郎娘子的清静?”那管事娘子口齿伶俐,行至中路外院之后,又有一位中年管事也迎过来:“两位小郎君听说三郎君这些天归来得迟,都说要改日再来拜访……”   李遐玉抬眼望去,就见两位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正徐徐行来。二人皆是玉树临风的世家子,举手投足优雅至极,生得又俊美,端的是引人瞩目。不过,两人性子瞧着便十分不同,一个沉稳安静,一个含笑跳脱,倒是各有千秋。   “某崔简,见过阿嫂。”   “某王旼,见过表嫂。”   ☆、第二百一十五章 打破平静      李暇玉从未见过这两位面生的俊美少年郎,不过一听他们自报姓名,便对他们的身份了然于胸了。这崔简不是旁人,正是崔子竟先生的嫡长子,想不到竟不声不响便千里迢迢地回了长安。而王旼便是王家三房的嫡次孙,听闻之前也常在外头游历,一直都未曾归家。如今他们特地上门,自然是赶过来拜见谢琰这位师兄,兴许子竟先生还有什么话令他们捎带过来呢。   于是,李暇玉无视了那些有心人探究的视线,笑盈盈地将二人留了下来,又差人去宫中将消息告知谢琰,催他早些赶回来。当谢琰难掩喜色地骑马归家的时候,她已经与这两个聪敏机灵的少年郎谈笑风生地说了好些话,彼此之间印象都极佳。   “阿实,你何时回了长安?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谢琰见到崔简后,立刻便问了子竟先生与王夫人的身体如何等等诸事,而后便是一通埋怨,“原该去给你接风才是,咱们分别了这么些时日,难道便已经生疏至此了不成?”   崔简含笑与他作揖道:“因着阿爷突然遣我回长安,又命我夙夜赶路不得停歇,所以来不及与师兄说。我是上巳节那一日归来的,在家中狠歇了几日才缓过劲来。这不是立即便过来见师兄了么?阿爷也不与我说为何让我回京,说不得便只得来问一问师兄了。”   “崔家世父如今与我成了同僚,天天相见,居然也不告诉我。”谢琰说的正是崔简的嫡亲二世父崔澹。两人同为右千牛卫中郎将,偶尔轮值换班,更多的时候却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因着崔子竟先生这一层关系,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只是想不到这位长辈也有促狭的时候,偏偏隐瞒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李暇玉命仆婢们做了丰盛的夕食,又开了珍藏的西域葡萄酒供他们畅饮。于是三人便边饮边聊,亦是畅快惬意得紧。她倒是并未一直陪伴在侧,略用了些吃食之后,便回内堂去陪伴染娘了。因着他们是在西路外院正堂待客,王氏的人始终未能打听到新消息,只得胡乱猜测着给王氏禀报过去,所得的自然是王氏冷厉的目光。   “阿爷令我转告师兄,可暂且专心经营灵州、凉州、漠北、西域诸地。至于高句丽与靺鞨,他自会想方设法给师兄搜罗出一群可信之人来。想必,不日便能有些消息传回来了。”崔简道,“只是,他命我回京,应当不仅仅是给师兄传信这般简单。我所想的,无非是他觉得我今岁可下场一试,或者——”   “姑父定然有这个念头,否则怎么还刻意与我说,我如今还不到火候?”王旼大喇喇地接道,“你若是这一回贡举取中了进士,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进士!莫说做探花使的时候掷果盈车了,便是榜下捉婿的也该抢破头了!”   他说话素来毫无顾忌,崔简知道他不过是调侃,于是笑而不语。谢琰略作思索,低声道:“许是先生觉得你年纪渐长,已经经得起事,故而特地让你回京历练一二。无论如何,咱们师兄弟两个都在长安,凡事皆有商有量,仔细权衡,他身在幽州也能放心许多。”   崔简与王旼听罢,敏锐地注意到他的未尽之意,皆是若有所思。他们都绝非从未见过世面的寻常少年郎,不过是略想了想,心中一紧便已经猜着了真相。长安城如今正是花团锦簇的好时候,但焉知这些绚丽灿烂的美景之后,不会立时便密布阴云?且不说其他,中宫病重,后宫混乱起来极有可能祸及前朝。遍数史书中,有多少世家高官都倒在了“夺嫡”、“立后”这等大事上?   “你既回了长安,若是能觐见圣人,自是极为不错的机遇。”谢琰又道,“这两日我便寻着机会禀报圣人,你且在家中略作准备。原本该让崔尚书带着你面圣才是正理,不过我得了这职缺凭的便是先生的举荐,倒也不必拘泥这些。”崔尚书在政务朝事上极为严谨方正,又并非圣人的宠臣,自然不可能做出将孙子带着面圣的事来。不过,凭着圣人与崔子竟先生的情谊,想来也对他的嫡长子长成了何种模样颇为好奇罢。   果然,圣人听闻谢琰提及崔简之后,便笑道:“这孩子朕也有些年头不见了,不知如今的脾性与他阿爷像是不像。”说着,便让他领着师弟来见一见,又同他一样埋怨崔澹居然隐瞒此事:“原早该让朕见见阿实,你们家偏都藏着掖着,担心朕和谢爱卿将他活吞了不成?”   崔澹颇为无辜地瞪大眼,回道:“不过是家中晚辈归来了,在御前说这种琐事作甚?”又苦笑道:“若是让父亲得知圣人突然召见阿实,又要去信幽州责骂子竟事君无礼了。他可不管是不是谢三郎举荐的,只说子竟没教好弟子便算是理由充足了。”   谢琰无奈:“倒是我连累先生了。”他以前也从未觉着崔尚书是如此端方的人,当年在薛延陀汗王牙帐中智计百出,做戏的功夫好得惊人,言谈间便给人挖了好些陷阱,平常怎可能如此“守礼”?若当真这般谨守礼仪,也教养不出子竟先生这般的“狂士”不是?   “莫要理会他。不是这件事,他也能寻得出旁的事发作。”圣人倒像是早便习惯了,“崔爱卿惯常如此,不责骂几句,如何体现他与子竟之间的父子情深?寻常父子从不会这般折腾,他们若不隔三差五折腾一回便不舒服。朕都已经看腻了,他们倒是一直兴致勃勃。”   既然圣人并不在意,崔家上下也当作不曾听见上谕,于是翌日崔简便随着谢琰入宫觐见。圣人一见这俊秀雅致的少年郎便觉得合眼缘,心中不免惋惜他的年纪委实有些大,不然留给他的爱女做驸马简直再好不过了。   因见崔简生得颇像崔子竟,圣人越发喜爱,不仅询问他幽州之事,又问他的学业。崔简皆恭恭敬敬地回答了,言语间丝毫不越礼,却又透着几分侍奉长辈的亲近之意,令圣人心里越发妥帖了些。   谢琰带着一众千牛卫守在周围,嘴角微微地勾了勾。以他对崔简的了解,这一回贡举之事,应是十拿九稳能取中的。不过,是否能出一位少年状头,还须得看这一回进士之试是否人才济济。王昉的积累才华与他不相上下,而打算下场的李遐龄还欠缺些火候。至于谢玙,应当是没有希望的,只当做试一试便罢了。   同一时刻,安仁殿中,武贵妃正在向杜皇后禀报宫务。她坐在床边轻言细语,虽似是刻意并未盛装打扮,但仿佛鲜花绽放一般的容貌,依旧衬托出杜皇后越发沧桑枯槁的病容。杜皇后仿佛早已经习惯,神情丝毫未变,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然而秦尚宫却是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神色间略有些不豫。   “这些事都交托给你,果然从未出过差错。你也不需如此小心谨慎,尽管按规矩去做便是了。只要遵守宫规,又或者略微依着圣人的心意更改一二,这后宫便乱不起来……”杜皇后缓声道,待武贵妃很是亲切随和,“便是有人心怀不满,也挑不出你的错处来。自身持正,方能行得端、坐得稳。”   “多谢殿下指点。”武贵妃微微颔首,“我只是替殿下代理宫务,大事还需殿下决断才是,万万不敢擅专的。其实,这也未尝不是遵守宫规、自身持正了。”她说罢,弯唇笑了起来,气氛显得越发轻松了几分。   李暇玉坐在外殿陪着义阳小公主摆弄几枝含苞待放的海棠,听着里头传来的低低说笑声,越发确定杜皇后似乎一直在指点武贵妃。毫无疑问,在武贵妃与杨贤妃之间,她早已经做出了选择。不仅将宫务交给了武氏打理,且处处指引,细细地教她,仿佛心中已然笃定她便是继任皇后一般。   若非确定武贵妃即将为继后,杜皇后又何必告诉她这么些道理?位正中宫与宠妃全然不同,不仅身份差别极大,且责任也完全不相似。称职的皇后应当懂得平衡三千粉黛,无论如何都不该只顾着争风吃醋,浑然忘了打理后宫是自己的分内之事;而宠妃若是稍有僭越,谋图中宫之位,彼此相争起来,后宫必然混乱不堪。   然而,武贵妃若为继后,是否又将引来无尽的腥风血雨?她当真会待义阳小公主好么?她当真能履行皇后的职责?而不是利欲熏心,借着圣人的宠爱与信任,想要更进一步,染指帝皇的权柄?当她手握着无上的权势的时候,教无数人竟折腰的时候,又是否能放下天生的多疑,放过自己的儿孙与诸多李唐宗室?   每当瞧见杜皇后对武贵妃倾心信任的时候,李暇玉便涌出主动谏言的冲动。然而,无凭无据,杜皇后又如何会信她?而她又如何能贸贸然地提起这些?若有万一,那便是污蔑宫妃,罪责可并不小。如果惹得圣人为红颜一怒,则更有可能牵累家人。但若是闭口不提,心中便始终充满了矛盾冲突,始终不得安宁。   “郡君,咱们再去园子里摘些海棠罢?这几枝有些少了,就算开了,看着应该也不漂亮。”义阳小公主摆弄了许久,始终觉得插瓶不甚好看,于是回首道,“多摘一些,阿娘瞧着更欢喜些。我再替她剪几朵,专门插戴在发髻上。”   “贵主说得是,走罢。”为了不让自己再多想,李暇玉便牵着她,带着几位宫婢离开了。   本想直奔御花园而去,谁知义阳小公主略作思索,笑道:“阿爷的甘露殿便有海棠呢。这下可好了,不必走得那般远,也好早去早回呀。”她拊掌笑着,又转了转乌黑的眸子,宽慰李暇玉与宫婢们:“阿爷必不会吝啬几株海棠的,咱们走罢。”   最受宠的小公主亲自来剪海棠,甘露殿的宫人与内侍确实都无言以对。他们非但不敢阻拦,还取出了白玉盘帮忙接着。烈焰一般的海棠与玉盘互相映衬,确实将花显得更妍丽了许多,瞧着便让人心中欢喜。   正剪得高兴的时候,倏然有个秦尚宫身边的亲信宫女带着仓惶之色,急急忙忙地疾奔过来:“皇后……皇后殿下突然昏迷过去了!贵主!郡君!秦尚宫让两位赶紧回安仁殿!!”   载满芳菲的白玉盘摔落在地上,跌成了黯淡无光的碎片。满地的海棠残花,犹如乱红染血,却已经无人理会。   ☆、第二百一十六章 皇后病重      “阿娘……”义阳小公主怔怔地立在原地,眼眸中带着无尽的惊慌与恐惧,霎时间便泪如雨下。她浑身上下一时几乎无法动弹,本能地望向李暇玉,仿佛将所有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郡君!阿娘……阿娘没事罢?”   她虽然年纪幼小,却早已感觉到了失恃与死亡的恐怖与忧惧,否则年前也不会夙夜不能安睡,以至于帝后皆忧心忡忡无计可施了。原本经过李暇玉的宽慰,共同度过了一段平静安宁的生活,那些翻涌不休的情绪已经深深埋藏了起来。但此时此刻,它们却尽数喷涌而出,扑将过来,将这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娘子彻底淹没其中。   李暇玉瞧着她茫然失措的神情,只觉得心疼之极,立即将她抱了起来,匆匆往安仁殿而去:“贵主莫要担忧。皇后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说不得咱们回去之后,她便醒了过来……”然而,口中虽是这般说,她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杜皇后早便已经支撑到极限了。许是因见小公主有人照料,未来婚姻大事也有了眉目,心底的牵挂略放下了些,她胸臆之间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便徐徐散开了。   跟随在她们身后的宫人们亦是忧惶之极,步伐都有些凌乱起来。每个人都仿佛突然失去了主心骨,唯一的念头便是赶紧回到安仁殿去。至于那里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消息,众人却一时间不敢去想,亦是不愿去想。杜皇后待她们甚为宽厚慈爱,谁又忍心失去这样一位和善的主子呢?一旦她崩逝之后,谁又知道圣人与小公主会不会迁怒于她们呢?   原本安宁静谧的安仁殿,此刻已是人来人往。在宫中的所有太医、道医与佛医都赶了过来,连宫外的名医如观主等,也已经有宫人去相请了。饶是如此,所有人脸上依旧神色凝重,气氛既紧张又隐隐带着几分悲凉与恐怖的意味。   武贵妃立在殿中,详细地述说杜皇后突然病发前后的症状,条理十分清晰。而秦尚宫也早已顾不得心中的隔阂,随时补充一些细节,并告知诸位医者,稍早些时候杜皇后的情形以及一些病情的征兆。   见李暇玉抱着义阳小公主来了,武贵妃快步行了过来,低声道:“皇后殿下眼下的境况,令娘恐可能见不得……郡君将她带到偏殿去歇息罢。”她眉宇间带着些许轻愁与忧色,乌黑的双眸中透着几分怜意,似是发自内心正在因杜皇后急转直下的病情而心焦,同时也怜惜着年幼的小公主。   李暇玉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她,微微颔首。她甫退后一两步,原本紧紧搂住她的义阳小公主却忽然挣扎起来,哽咽道:“我不离开阿娘!我要一直守在阿娘身边!!我绝不离开阿娘半步!让我去见阿娘!!我要见阿娘!!”   谁又忍心阻止这个孩子想见阿娘的希冀与渴求?谁知这会不会是母女之间的最后一面?又如何能错过?李暇玉犹豫片刻,心中终究一软,狠不下心来将她带走。她轻轻地将小公主放了下来,扶住她稚嫩的双肩,低声劝慰道:“医者们正在给皇后殿下诊治,打扰不得。咱们便只远远地看着,如何?”   然而,小公主已是吓坏了,根本听不进任何言语,只哭着不断地重复:“让我见阿娘!!”   幼童尖利而又充满恐惧的哭声响彻在安仁殿中,令气氛越发凝滞了几分。武贵妃亦上前两步,低声细气地劝起来,甚至秦尚宫也劝了数句,皆止不住小公主的哭声。她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只觉得亲近的人竟然都不许她接近阿娘,一时之间越发恐惧难安,更想回到阿娘身边再也不离开。   “令娘!”这时,圣人匆忙而至,衣袂翻飞间,便将哭闹的小家伙抱入怀中。他扫了众人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带着女儿便径直往殿中而去,口中还道,“莫哭,莫哭,耶耶带你去见阿娘。不过,你阿娘如今正睡着,哭声会惊扰她,你且停住。莫哭,莫哭,来,耶耶给你擦一擦泪……”   李暇玉望着父女二人的背影,恍惚之间竟出了神。前世她那便宜阿爷何曾有过这样温柔的时候?便是萧淑妃盛宠的时候,看似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也从不见这般温情脉脉,而是总带着几分逗弄之意与淡漠疏远。这位年轻的圣人却仿佛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笨拙而又尽力地安慰着哭泣的女儿。他们二人的躯壳完全相似,总令人时不时有些晃神,然而内里却全然不同。能拥有这样的耶耶,她从心底替小公主觉得欢喜。   直到谢琰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侧,借着长袖的遮掩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紧紧地回握住他。   武贵妃瞥了他们一眼,轻声道:“殿中纷乱,定敏郡君不如且去偏殿等候?”她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毕竟是外命妇,并不好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停留在安仁殿中。于是,李暇玉便朝着她行了礼,暂时告退了。   在偏殿中等待的时候,她亦是有些心乱如麻。饶是谁都清楚,杜皇后迟早有崩逝的一日,临来却谁都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谢琰亦并未在她身边停留,而是带着千牛卫依旧驻守在安仁殿外。他对这位杜皇后的印象仅仅在于“贤后”以及“帝后伉俪情深”罢了,生死有命,谁都逃脱不了这一日,故而心中并无丝毫动容。   不过,杜皇后崩逝之后宫内的形势,却容不得他不多想几分。尤其是武贵妃的行事做法,他皆一一看在眼中。若是对前世一无所知的他,想必并不会觉得这样行事颇有法度的女子为继后有什么不妥。然而,既然有女帝在前,便不得不再仔细几分。当然,他这样的臣属与武氏并无任何利益攸关的冲突。若是不反对她为后,日后亦不撺掇着圣人废后,想来也不可能得罪她,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承受她的迁怒。   杜皇后显然已是岌岌可危,圣人抱着小公主在一旁虎视眈眈,太医更不敢随意用什么虎狼之药,急得满头大汗。倒是青光观观主不惧天威,稳稳当当地数番针灸,才教她神色稍微安宁一些。又有佛医开了些凝神救急的药方,使宫婢服侍杜皇后外敷内服,才稍稍有了些起色,总归勉强救了回来。   不过,一众佛医道医都私下与圣人道:“皇后殿下的天命已尽,如今不过是拖着日子罢了。圣人节哀罢。”他们都是出家人,对生死之事颇为看得开,也曾见过无数生生死死悲欢离合,自然并不觉得悲痛怜惜。   圣人搂着哭泣的女儿,怔怔地立在杜皇后的病床前,好半晌都未回过神来。秦尚宫抹着泪上前道:“圣人许是也累了罢,千万保重龙体,不然皇后殿下定会担忧难安,倒可能教殿下在睡梦中也觉得不安稳了。”说罢,她又上前试图接过义阳小公主:“奴服侍贵主去偏殿歇息。”   “耶耶!”义阳小公主却并不理会她,抱住圣人接着大哭起来。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几乎哭不出什么声响来,光是听着都让人心疼难当。圣人又何尝不想继续安慰爱女,只是话尚未出口,他便也微微红了眼圈,竟也落下泪来。   武贵妃赶紧将后宫嫔妃都暂时约束起来,又严令宫人与内侍噤口,不许乱传消息,违者宫规处置。而后,她又安排了众嫔妃轮流前来侍疾。低位嫔妃且不提,总归她与杨贤妃应当日日过来守着。将宫务都打理妥当之后,她抬首见天家父女二人相拥着流泪,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一动,竟生出了几分不妥的情绪来。   然而,她到底仍是那位雍容得体的武贵妃,这些许情绪也不过是突然而至,很快便随风而去了:“赶紧扶着圣人起驾回甘露殿。圣人,不如歇息片刻之后,再来探望皇后殿下罢。臣妾此后会一直守在安仁殿,若是皇后殿下醒了,定会立即使人去请圣人来见。”   “朕与皇后素来信任贵妃,安仁殿便交给贵妃了。”圣人微微颔首,但仍是舍不得放开女儿,便索性抱着义阳小公主回了甘露殿。千牛卫众人奉着圣驾归寝宫,李暇玉将哭得几乎昏过去的义阳小公主带到甘露殿偏殿安置,宫婢又赶紧请了太医前来诊治。太医只说是太过哀伤而心衰力竭,开了些安神的方子。   圣人略松了口气,又想起了杜皇后,自是伤怀不已。谢琰便默默地陪着他长吁短叹地回忆了一番杜皇后的诸般好处,这才与崔澹轮值换班。   夫妇二人踏着夜色而归,赶在宣平坊坊门关闭之前回到家中。尚且来不及换下衣裳略作洗漱,便有仆婢来传话:“娘子听闻三郎与三郎娘子家来了,便让两位过去呢。”夜色已经深了,也早便过了晨昏定省的时刻,王氏赶在这种时候传唤他们,自是只可能有“急事”。然而,如今谢家又能有什么“急事”?   谢琰眉头轻轻挑了起来:“母亲只唤了我们,还是大兄二兄都叫了去?若是有什么急事,自然不能落下两位兄长与嫂嫂们。传我的话,去中路与东路见一见兄嫂,就说母亲有急事相召。”无论王氏打算说什么,他都不想独自面对。否则以自己的脾性,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执拗起来。谢璞与谢玙在身侧,怎么也能转一转圜。   李暇玉却想得更远,低声道:“三郎,阿家该不会是知晓了宫中……”   “武贵妃令宫中噤声,外头又如何能轻易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谢琰回道。当然,许多消息灵通的高官世家定是已经得知确切的消息了,毕竟宫中多少都有些贪财图利的,时不时地透出一些消息。更有那些宗室与公主,在宫中耳目灵便,怎么也防不住有人与他们通风报信。只是,如王氏这种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外命妇,又是从何处听得的消息?   ☆、第二百一十七章 阿家发难      虽说外头王氏派来的婢女一直催着,谢琰与李暇玉却仍是不紧不慢地换了衣裳,又去瞧了瞧染娘。夫妇二人一同哄着染娘睡下之后,这才缓步朝着中路后院而去。王氏的贴身婢女等得久了,自是满腹怨言,却不敢有所依仗便张狂起来。这位三郎娘子一声令下,便将得罪她的婢女提脚卖出去的事,她们心里还惦记着呢。如今三郎又在旁边,谁敢对他们无礼?   真定大长公主送这座宅邸的时候,显然也考虑到了谢家三房的生活,东中西三路几乎都直接分隔开来,关起门来过日子的时候便各自独立。不过,宅院后头是个景致不错的园子,横贯整座宅邸。从园子中直接穿过去,前往王氏所居的后院也十分便利,不必再弯弯绕绕。平常晨昏定省的时候,李暇玉与颜氏也都从此处抄近道,眼下夫妇两个却仿佛闲逛一般漫步起来。   待他们来到王氏的院子里时,谢璞与小王氏、谢玙与颜氏都堪堪赶到。兄弟妯娌几人都匆匆忙忙地交换了个眼色,实在猜不出王氏这么晚了到底还能折腾出什么事来。小王氏与颜氏都眼皮子直跳,想起王氏先前给的那些绫罗绸缎与头面首饰,心里总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守在内堂门口的侍婢给他们打起帘子,轻声唤道:“郎君与娘子们都来了。”   屋内正勾着嘴角笑的王氏听了,立时便双眉倒竖起来。她只让侍婢去唤谢琰夫妇,何曾让大房和二房也跟着过来?必定是那寒门贱妇撺掇着,生怕自己吃了亏,要让兄嫂们过来与她说好话呢!   她刚要出言斥责,将谢璞与谢玙两房都遣回去,但心中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实在是个敲打的好机会。过去这些时日,她对付那寒门贱妇实在有些吃力,无论是讽刺还是斥责,她都八风不动,简直是无从下手。事后她总是怀疑,长子媳妇与侄媳妇是否在心里都会嘲弄她拿这贱妇毫无办法。不过,今夜若能逼得她求饶或哀哭,必定能震慑心思已经不稳的小王氏,更能让颜氏再也不敢生出什么异心来。   “进来罢。”想到此处,王氏便红光满面地让他们都入内。   众人礼数周到地躬身行礼之后,便各自在旁边的短榻上坐了下来。谢琰兄弟三人坐于右列,小王氏妯娌几个坐在左列。王氏那几个装扮得花枝招展的贴身婢女含羞带怯地端上食案,侍奉吃食浆水等物,身段端的是摇曳生姿,可惜没有任何一人注意到她们。   谢琰抬首端详,发觉王氏的气色似是极好,且显得越发眉飞色舞,心中愈加觉得无奈甚至于悲凉。他们是嫡亲的母子,为何她总是见不得他过得好?之前送的那些包藏祸心之物,他暗自处理了,勉强忍着没与她计较什么,却已经是彻底寒了心。无事尚且能生出是非来,今夜又想出了什么馊主意折腾阿玉?难不成她从未想过,折辱阿玉便是折辱他么?   “夜色已经如此深了,母亲却仍未安寝,反倒使人将我们唤来,究竟所为何事?”并未待谢璞出声,他便淡淡地问。正要开口询问的谢璞立即瞧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忧虑。母亲许是并未注意到,他却觉得自家阿弟似是越来越不耐烦了。他原本性情便执拗,离家出走多年之后,母子情分已经浅得很了。若是这般磋磨下去,仅有的那一点情分也会彻底消磨干净!到时候,连他也无法想象,他能做得出什么事体来!   王氏巡睃着他们三兄弟,佯作忧虑哀伤之状,假模假样地拿着锦帕按了按眼角:“今日下午,我做了个梦,梦见了你们的阿爷。他怒斥我说,三郎如今尚且无后,恐他往后无人承嗣,心中忧虑难安。我左思右想,觉得实在不能教他在地下不得安宁,所以便想着唤三郎和元娘来问一问,你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谢琰只觉得心中满腔的郁气瞬间便涌了出来,一时间双目冷冽之极。他从未想过,她居然能拿出早逝的父亲作为幌子。难不成她觉得自己这般做,地下的父亲就会觉得安稳了么?如此堂而皇之地拿着逝者作为借口,才是大不敬!!   谢璞的神情也冷淡下来,甫要出言相帮,便立即被王氏堵住了:“元娘生了染娘这么些年,都未开怀,莫不是伤了身子罢?你也莫要忧虑多思,我听闻有位极擅长妇科的医女,已经派人延请了过来。让她且替你调养着,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给我添个小孙儿呢。”   谢琰被她生生地气得笑了起来,挑起眉:“元娘生染娘的时候,我正在战场上,后来只匆匆地回去探望了一回。而后,我们一别便是这么些年,前些时日刚刚重逢。母亲,你分明知道我们别离比相聚的时间长久得多,居然能以此作为借口发难?!”若是他不在阿玉母女身边,她还能给他生出儿子来,这才奇怪罢!!   李暇玉垂目不语,嘴角轻轻地挑了起来。她当然很清楚,王氏并不需要讲什么道理,她只是需要这一个借口来发难罢了。就算是众人心里都很清楚,她此言完全是无稽之谈,那又如何?她只需要蛮横地抓住“无子”这个事实便足矣。   果然,王氏眉峰拧了起来,拍案怒道:“你如今尚无承嗣之子,难不成是我说错了?!她嫁给你都已经四五年了罢,不但没给咱们谢家开枝散叶,还把持着你不教任何人亲近,难不成是我说错了?!我送给你那几个人都被她弄到何处去了?!你能答得出来么?!无子又嫉妒,出身又低,毫无教养可言,无论是换到哪个人家,也合该出妇了!!也就是我性情仁慈,才能容得下她!”   “无子是我的过错,与她何干?”谢琰毫无动容,淡漠地回道,“且嫉妒又从何说来?母亲给我的那几个伺候医药的婢女,手脚不伶俐,我还处置不得她们了不成?将她们远远地送去灵州又如何?没有当场打杀了她们还是轻的!”他曾在战场上征伐,手中握着无数条性命,说起“打杀”二字的时候,竟带着血腥的煞气。   王氏心中一惊,却因自恃身份,态度依然十分强硬:“你既然不满意那几个,那今日就从我的贴身婢女中挑两个收了房!她们都是我从小教养长大的,论起气度,丝毫不比世家旁支嫡女差,定能将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闻言,谢琰一眼扫了过去,瞬间便杀气四溢。那几个原本满面嫣红的婢女见状,竟是吓得浑身颤抖起来。她们虽说跟在王氏身边也见过几分世面,但何曾直面过危及性命的威胁?原本见着三郎俊美又身居高位,能做他的婢妾,心里自然是千般万般愿意。如今见他原来是个煞神罗刹,看似随时都能拔刀出来杀人,她们吓得连三魂七魄都要散了,哪里还顾得上羞羞答答或者搔首弄姿?   见状,谢琰轻轻地笑了起来,带着难以形容的讽刺意味。不待他继续出言,李暇玉便淡淡地接过话:“阿家,儿记得咱们陈郡谢氏阳夏房的家训,是容不得婢生子的。婢生子如同奴仆,上不得族谱,更称不上主子。”当年谢琰可是让她背了整整一本家训与若干世家谱系,她从未见过这种世家大族将婢生子当回事的,如今可真是开了眼界。   王氏想不到她竟连家训都如此清楚,眯起眼睛。而小王氏与颜氏对视了一眼,立即接过话:“可不是么?不过是几个奴婢,三郎既不喜,自然该早些打发出去。阿家为三郎承嗣着想,亦是一片好心——不妨再等一两年?待元娘将身子骨调养好了,说不得孩子便立即跟着来了呢?”   “你说得倒也有道理。”王氏顺势下了台阶,见底下众人似乎略松了口气,嘴角边露出了冷笑,“家训中写得很清楚,我一时着急,倒是忘了。既然如此,便让医女过来,好生地照顾元娘罢。当然,三郎的承嗣之事亦是十分重要。我已经使人打听好了,去聘一二正经出身的良妾回来,生出来的孩子便是不认在元娘名下,也是可上族谱的庶子了。”   原来这才是后着!!她就等着这个时刻!!什么强行送婢女,都不过是幌子!一则坚持要将良妾聘回来,挑拨他们夫妇之间的情谊;二则已经买通那个医女,欲对阿玉不利,日后再以她多病无子为由将她休弃,或者干脆便让她就此病亡!!   真是一位全心全意为儿子打算的好母亲哪!真是好狠的心!!   谢琰目眦欲裂,拍案而起,食案因他剧烈的动作而翻倒在地,所有的吃食浆水都散落满地,一片狼藉。而他丝毫不介意,踩踏在这片狼藉上,目光冰冷:“母亲所说的良妾,便是李七娘给你推荐的,出身陇西李氏旁支的庶女?”   王氏被他的动作惊了一跳,疑惑道:“你怎么知晓?!不错,正是陇西李氏之女。虽是庶女,但聘回来做良妾也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比元娘的出身高得多,不会辱没咱们陈郡谢氏的门楣。也幸而有李七娘从中牵线,不然还遇不上这样合适的。”她说着,竟是渐渐眉开眼笑起来,并未注意到谢琰已是面无表情。   “好一个陇西李氏女。”他轻轻地笑了笑,语气中却含着几分诡异。谢璞与谢玙都愣住了,小王氏与颜氏更是迟迟未回过神来。   李暇玉则是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袖子,笑容晏晏地起身,并立在他身侧:“阿家有所不知,这个陇西李氏女,可并非李七娘说的丹阳房旁支,而是安康房旁支。当初那个数次三番加害三郎的李袭誉,正是安康房嫡支。想来应是他家那些已嫁之女心中不忿,想要报仇雪恨,才安排了这么一个人罢。此人是不是真正的陇西李氏女尚且不能确定,若是入得咱们谢家,定是要对三郎不利的。”   王氏怔住了,喃喃道:“怎会如此……不可能……她不可能骗我……”   听她自言自语,显然是承认了,谢璞几人简直要呆住了。而李暇玉倒是早有预料,笑盈盈地接道:“儿倒是不反对阿家聘个甚么良妾进来,不过到时候便不保证这些人会是什么下场了。”态度从容至极,仿佛她所说的是欢迎之词,而非威胁之语似的。   谢琰冷冷地补上一句:“不论是什么人,只要胆敢入我三房,我必教她们有来无回。这世间居心叵测的人何其多也,除了阿玉,我一个也不信!婢妾,良妾,我都不需要。倒是每日射箭的靶子都是木头与稻草做的,射起来也没什么趣味,做个活靶子倒也使得了。”   那几个婢女听了,竟吓得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躲远了,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再看向三房夫妇。谢璞几人则再度被如今剑拔弩张的情境惊呆了,完全不能相信,到底家中什么时候竟成了这般模样。   ☆、第二百一十八章 又施一计      “李七娘可是李十娘的堂姊,正经的陇西李氏丹阳房贵女,我与她素来无冤无仇,她为何要蒙骗于我?!况且她们姊妹不是你们自小相识的故人么?怎么可能谋算你们?那个良妾到底是丹阳房旁支还是安康房旁支,查一查族谱不就知道了?她怎会连这种事都要骗我?!”   回过神来的王氏试图将方才的漏洞都描补过去:“我不过委托她替三郎你物色一二身份合适的良妾,她又何必安这么一个人在你身边?且你们是如何知道的此事?!莫不是就为了推拒这个良妾,所以胡乱安上个借口罢!”   谢琰望着勃然大怒的她,脸上已经没有任何波澜:“原来母亲宁可信这种心怀不轨的外人,也不信自己的儿子。”若是阿玉不揭破此事,她如何可能会想到去查别人家的族谱?恐怕一蒙头就让人将这个祸害抬进了家门,日后将内宅搅弄得风雨不宁。何其可笑?当母亲的居然会信任一个阴险毒辣的外人,帮着此人谋算设计家人且不说,受到质问的时候,竟还反过来怀疑自家人。   王氏本能地觉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折辱,越发怒火激昂:“我知道,你就想护住这个寒门贱妇!!什么都是借口!你不过是受了她的蛊惑,竟什么也不管不顾起来!只是给你聘个良妾,便在这里喊打喊杀的,莫不是要连我也一起当作箭靶杀了?你这个不孝子!”   她已经气得口不择言,手指着淡然浅笑的李暇玉,恨声道:“都是娶了这个祸害,你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不论我说什么,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简直是不孝之极!若是不将她休弃了,这个家还如何能容得下我?!如今皇后都要死了,她还能有什么凭仗?!留着她,于我谢家又有何益?!”   听得这个惊天的消息,谢璞等几人无不愣了愣,难以置信地看向王氏,又望向谢琰与李暇玉求证。谢琰朝着他们微微颔首,证实了这个消息。李暇玉亦是一叹:“原来,阿家确实是得知了这个消息,才赶在今夜对儿发难。只是,皇后殿下不过是重病,阿家怎么就如此忍耐不住呢?竟是丝毫不担心日后殿下病愈,为儿出头么?”   王氏见他们承认了,嘴角勾了起来,眼中带着冷意:“都已经病入膏肓了,怎么可能痊愈?她若是死了,武贵妃和杨贤妃且还有得争呢,还能顾得上你?贱妇,莫以为随口一说,便能继续拉着皇后作幌子!从今往后,她都护不住你了!三郎,今日我便将话撂下了,若是你不纳妾,便只能休妻。”   “若是我不纳妾,亦不休妻,母亲待要如何?”谢琰依旧不为所动,冷淡地回道。   谢璞瞧着他的神情,已然心急如焚。然而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解决这一回的冲突?母亲都已经将三郎逼迫到这个地步了,他还能如何违着良心替母亲说话?三郎又如何愿意听他的?若是三房今日退了一步,下一回可能就是休妻了!谁都很清楚,母亲绝不会因纳妾而觉得满足,她满心就想着换一个出身高贵的儿媳,根本容不下弟妇!   “那我便要好好地给你媳妇扬一扬名,让长安城内内外外都知道,她是个品性如何低劣的寒门贱妇!善妒不孝!心狠手辣!”王氏见三房夫妇二人仿佛都没有什么反应,更是焦躁不安起来,“但凡你还在意咱们陈郡谢氏的名声,便不得不休了她!”   “原来母亲心里还有陈郡谢氏的名声,我还当母亲为了一己私欲已经将父亲与祖父临终的嘱托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谢琰回道,“当母亲四处污蔑一个先帝亲封,圣人与皇后殿下交口称赞的命妇的时候,陈郡谢氏的名声就已经毁得一干二净了。嫉妒不孝,心狠手辣,原来作为长辈,随口就能给晚辈安上任何罪名,我真是长见识了。”   “谁说我没有证据?!”居然被幼子如此指责,王氏更是羞恼之极,连声对外头道,“你们都是死的么?还不赶紧给我进来!!”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竟快步走进来一群体格粗壮的粗使仆妇,在几个管事娘子的带领下,抖抖索索地跪了下来。   谢璞与谢玙不知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有些茫然。小王氏与颜氏却倏然想到了什么,脸上掠过了焦急之色,只恨不得立即提醒李暇玉其中有诈。然而,李暇玉却对着她们轻轻摇了摇首,而后抬眼瞧了过去,笑吟吟道:“证据在何处?儿真想见识见识。”   为首的管事娘子抬眼扫了她一眼,勉强掩饰住惊惧之色,方伏地禀报道:“娘子……西路宅邸的门都有人守着。奴带着这些粗使仆妇想冲进去,却被她们蛮横地打将了出来,根本没有任何空隙闯进去啊!”   王氏气得险些倒仰,竟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怒道:“若非做贼心虚,怎么不敢让我的人进去搜!分明底下仆婢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不知是与何处的人来往,偷偷摸摸藏了好些信物!怎么,不敢让我的人进去仔细看一看?!”   “堂堂四品官的宅邸,怎能容得一群低贱的仆婢放肆?”李暇玉轻描淡写地回道,“且恕儿从未听闻,就因为一群仆婢栽赃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儿媳,阿家便要大肆搜查院子。儿从未当过贼,也从未做过什么错事,如何能容忍这般慢待?”   “行得正,坐得端!若是你不心虚,便让我亲自去搜!”王氏冷笑着道,“若是搜不出来,我再也不寻你的麻烦!若是搜出来了……你给我立即滚出谢家!!”这个眼皮子浅的寒门贱妇收了她那么些东西,她便不信一样都不曾留下来。便是吃食都扔了,还有绫罗绸缎与头面首饰呢!还有那些装东西的匣子盒子箱笼呢!怎可能什么都寻不出来!   闻言,李暇玉竟是拊掌笑了起来,回首笑靥如花地对小王氏等人道:“兄嫂们可听见了?待会儿可一定要为我做主。阿家若是反悔不认了,我自然也是毫无办法,只得请兄嫂们判一判此事的是非曲直了。”   谢璞脸上满是失望与痛心,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弟妹尽管放心。”小王氏有些担忧望着他,亦是轻轻颔首道:“弟妹安心罢,阿家赐给你的那些东西,我都曾见过。若是那些东西出了事,定然是阿家身边有小人作祟,与弟妹没有任何干系。”   谢玙与颜氏亦回想起这些时日王氏赐下的各种物品,又联想到方才她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的模样,俱是心中一寒。遇见如此不慈的长辈,送出的所有礼物皆是裹着蜜糖的毒箭,又该是何等令人痛苦不堪的事?偏偏她自以为得计,丝毫不将晚辈们的尊崇与敬意放在心上,竟是百般践踏,教谁还能对她生得出孝心来?   王氏没想到,方才还满脸茫然的大房二房竟然转瞬间就变了脸色,显然皆对她不孝不敬,越发震怒无比:“什么我给她送的东西都见过?!六娘,你的意思竟是,我专程派人送了东西陷害于她?!”   小王氏垂眼不语,颜氏亦是侧过首不接话。谢璞、谢玙兄弟更是目光沉痛,甚至还带着几分愧悔之状。李暇玉则依旧安定从容,谢琰冷冰冰地扫了底下那群仆妇一眼,无形之间便透出煞气来:“母亲,不必去搜了。你送的所有东西,元娘都交给了我来处置。吃食里头藏的毒药,绫罗绸缎里头夹带的信件香囊,头面首饰上抹的药物,匣子箱笼里夹着的玉佩之类,我都已经烧了个干净。”   王氏的脸色瞬间一片惨白,竟是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来。   谢璞与谢玙皆是一震,随即也本能地看向了王氏。在他们犹如实质一般的指责视线下,王氏冷汗津津,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她自知此番做得确实有些过了,目光躲躲闪闪,猛然间瞥见李暇玉腰上的一件玉佩似曾相识,竟是猛地扑过去,劈手便夺了过来。   “母亲——”谢琰上前一步,皱着眉张开双臂护住爱妻,“母亲这是何意?”   王氏却无暇理会他,拿着那块玉佩定睛一瞧,竟是大笑起来,总算教她寻见了漏网之鱼:“这玉佩是男子之佩,上头刻着的字——云鹰?弘微?贱妇,你如何解释?!这分明是男子之名!说!!你那奸夫到底是何人?!”   她得意洋洋,满以为这便是绝地反击了,抬首却见晚辈们皆是神色奇怪地望着她,竟似乎是对她已经彻底绝望了。她不由得攥紧手中的玉佩,却不知何处出了差错,色厉内荏道:“难不成我说错了?!你们自己好生看一看,这不是男子之佩是什么?!上头是不是刻着男子的名字?!”   室内陷入了一片奇异的沉默之中。   忽地,李暇玉轻轻地笑出声来,扯了扯谢琰的袖子:“不小心将你的玉佩戴了出来……”   谢琰自然知道,这绝非他随身戴着的玉佩。想来应当是阿玉心中不忿,刻意让人照着那些夹带之物刻了一块玉佩,就等着母亲往这个套中钻呢。当然,此时此刻他绝不会否认,反而顺着她的话一叹:“母亲,云鹰是元娘的小字,而弘微是我的字。”   王氏彻底呆住了,手中的玉佩落在地上,瞬时间便摔成了粉碎。她抖着嘴唇,终于明白幼子媳妇到底是算计了她一回。然而她又该如何辩解,自己竟然连她的小字与幼子的字都不知晓?他们应当与她提过,但她那时在想什么?竟然并未记住?连这样重要的事,她都不曾记住,这些时日她到底在做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王氏的战斗力本来就很差→ → 大家想一想,她上面没有公公婆婆,连丈夫都早逝,在家里根本就是一言堂,哪里有什么宅斗的经验? 被元娘和三郎一直盯着,不管李七娘给她出了多少主意,一计不成又来一计,还是放长线栽赃的这种……都没有任何用处,反而让自己彻底在晚辈面前失去了所有威信和信任 她其实就仗着自己辈分高,所以死命地作,要把家里所有事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当所有的晚辈对她都失去了信任和敬意之后,她的日子,也就那样了。因为说实话,别说谢璞、谢琰夫妇了,就连谢玙的智商都比她高……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扫平家事      三更之鼓已然敲响,谢家宅邸内却依旧灯火通明。一群训练有素的部曲仆婢们宛如行军一般,悄悄来到内外院各处门户前,各司其职地紧紧守住,不许任何人等出入串联。几个管事自恃身份,意欲破门而入,却教这些人利落地捆了个结结实实。他们不服,还待要叫唤引起旁人的注意,随即被人卸了下颌。   中路后院内堂之中,王氏有些茫然地扫过跟前的儿子侄儿,发觉他们目光中或警惕、或失望、或悲哀,唯独没有敬畏之意,更毫无亲近之态。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他们年幼的时候,围坐在她身边认认真真识字的模样。每个孩子偶尔抬起眸时,总是会朝着她甜甜一笑,满是濡慕之态。究竟从何时开始,她抚养他们长大的感情,便如艳阳底下的水迹,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王氏忽地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不自禁地后退两步,复又觉得双腿发软,往地上跌坐下去。离她最近的谢琰疾步上前,将她扶住。李遐玉亦是赶紧过来,把住她的手臂,搀扶着她进入内室。夫妇二人将她送到床榻上歇息,又给她盖上了衾被,神情淡然而疏远,似乎并无怨怪之意,当然亦无关切之情。   谢璞等人随后亦反应过来,入内仔细探视:“母亲身体恐有些不妥,赶紧邀医者前来诊治罢。”幸而给谢琰治病的几位佛医道医都住在家里的客院中,虽说夜半相扰确实有些不该,但好歹这些名医都是能信得过的。   小王氏待要安排侍婢前去邀请医者,谢玙却道待名医们应当诚心一些,便亲自掌着灯笼去请了。颜氏不放心,带着仆婢与他同行。李遐玉则命人将王氏那几个贴身侍婢以及管事娘子、粗使仆婢都捆了起来:“若非这些小人挑唆,咱们谢家何至于家宅不宁。好好分辨清楚,既然是家生子,便阖家都捆起来发落。”   这些奴仆知道太多阴私,若是让有心人逮住,恐怕用不了多少时候便会反口攀咬主家。她绝不能让谢家两代人之间的争斗显露于外人跟前,令人抓住空隙,指责兄弟妯娌几个“不孝”。陈郡谢氏的名声,确实不该因此事而有任何折损。   小王氏双目微微一动,挽住她的手臂,又淡淡地添了一句:“调配些药,给她们都灌下去。别让她们日后有机会说出些不该说的。”闻言,还待要挣扎的管事娘子、粗使仆婢们都瘫软下来,那几个年轻貌美的贴身侍婢却很是不甘心,哭喊道:“奴愿意给大郎娘子做牛做马!饶奴一命罢!”   “还不赶紧将她们拉下去?”李遐玉使了个眼色,雨娘与晴娘熟练无比地卸了她们的下颌,“待天亮之后,立刻将她们送去灵州。还是比照先前几人,都放进田庄里头去。若是做得好,自然还有机会回到富贵乡中来。若是不成,便酌情处置了就是。”并非她毫无仁慈之心,只是这些仆婢只顾着助纣为虐,毫无是非善恶之念,合该受到这样的惩罚罢了。况且,与整个谢家相比,孰重孰轻自不必言。   谢璞与谢琰兄弟二人立在床前,沉默地守着王氏。他们皆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却依旧没有作声。毕竟,王氏是他们嫡亲的母亲,既有生养之恩,亦有抚育之情。而如今家中闹成了这般模样,王氏居然做下了这等阴私之事,全无理智与品性可言,心中最煎熬最难过的无疑便是他们兄弟了。   便听小王氏又问:“元娘,皇后殿下病重的消息,宫中定然守得很严,阿家又是如何得知的?我与阿颜今日都在家中,阿家一直待在院子里,并未出门宴饮,也没有任何人前来拜访她——”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懊恼地接道:“中馈由我打理,有人私传消息我却毫不知晓,简直是处处漏洞……”   李遐玉温声回道:“阿嫂无需自责。这些仆婢看似尽职尽责,其实都听从阿家的话,为阿家传信也在意料之中。咱们日后再好生挑一挑人,将他们的缺都补上就是了。至于传话之人,李七娘李八娘姊妹二人没有这等探听宫闱之事能力,大抵——应当是千金大长公主。”   这位大长公主她当初确实是得罪得狠了,若非后来圣人又找借口发作削了她的实封,令她不得不暂时蛰伏起来,恐怕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当然,如今看来,这些敌人竟是不知不觉拧在了一起,共同来给她找不痛快了。   小王氏似是惊住了,良久方苦涩地回道:“千金大长公主这等人物,声名早已败坏,常人避之不及,阿家居然……恐怕那个甚么医女,也是千金大长公主府中的罢。除了宗室公主,多少人家中供奉得起医女?”便是博陵崔氏二房,亦是真定大长公主府才养着几个医女。而她们本应是为宫中嫔妃看诊之人,得了太医署精心教养。世族门阀若能得其一,便已经是难得至极了,如何还愿意轻易送给谢家?   “阿嫂放心,经此一事,想来阿家也不会再受那些小人的蒙蔽,定会与她们断了往来。”李遐玉回道,眉宇间带着几分寒色与久经沙场的悍然,“至于李七娘与李八娘,心思毒辣,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们。”这姊妹二人不是一直似有似无地炫耀自己的御夫之道么?不是成日谋划着给别人送妾么?不是还想着诬陷人的名声么?她倒是能成全她们,让她们知道什么叫做自食苦果。   里屋中,王氏忽然张开了眼睛,有些茫然地四顾。她方才听见了幼子媳妇最后那句话,心中一紧,竟突然有些惊惧,于是挣扎着要坐起来。谢琰与谢璞上前,委婉地劝道:“母亲身子不适,且躺着歇息罢,医者立刻便过来了。至于其他事,有六娘、元娘她们处置呢。”   王氏望着他们,嘶哑着声音道:“我再不起来,恐怕你们这些不孝子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心中有惧意,却不愿意示弱,故而说话间便含着几分怨气。只因她如今终于明白,自己能凭仗的只有两个儿子,若是儿子们不再尊敬她亲近她,她还能过什么样的日子?但她性情一向固执强硬,一时间又不愿意示弱,于是显得越发冥顽不灵起来。   谢璞定定地望着他,倏然拉着谢琰便双膝跪了下来,伏地道:“母亲,长安居,大不易,确实处处都不适合我们。孩儿明日便辞官,奉着母亲回陈州阳夏老家去。二郎若是今次考不中,也归家去继续备考即可。三郎如今好不容易成了正四品官,是家中的顶梁柱,往后就留在长安罢。”此举,便与分家无异了。   “大兄?”谢琰大惊,“大兄何至于此?”   王氏亦是又惊又怒:“你自己考了明经取中了,好不容易做了官,如今却又要辞官?!你当这做官辞官是可这般随意的么?!你还记得你们阿爷临终前的嘱托么?!你还记得振兴陈郡谢氏的责任么?!你如此任性,还当什么宗子?!”   “若是继续留在长安,母亲恐怕不知又会受到何处的小人挑拨,将好端端的家弄得人心涣散了。”谢璞坚定地回道,“原本咱们谢家兄弟齐心,长辈晚辈和乐融融,眼下却是栽赃陷害无所不为,不仅想坏自家人的名声,甚至要取自家人的性命!若是阿爷与诸位先祖地下有知,恐怕也会觉得六娘不堪为宗妇,儿子更不堪为宗子!”   “住在长安,于我们何益?!家宅不和,闹得人尽皆知?陈郡谢氏的声名从此一落千丈?!倒不如就此罢手,就算只留着祖先的名声也好,总胜过让他们从此蒙羞!”   王氏哑口无言,长子字字句句都是在指责她,她亦是无法反驳。她倏然想起早逝的亡夫,他若是得知她做出的这些事,是否会责怪她毫无德行可言?   小王氏与李遐玉立在屏风外,面面相觑。此时她们却是不便出面,唯有沉默而立,静静听着了。若是谢璞此举以退为进能让王氏回心转意、幡然醒悟,自然是皆大欢喜;但若是非得回陈州阳夏老宅,彼此相隔千里才能恢复安宁,那也唯有遵此下策了。毕竟,如今官位高的是谢琰,最无辜的则是李暇玉,应该保住的也是他们的前程与家庭。   “大兄……事不至此。”谢琰低声接道,“大兄如今得了不错的名声,圣人也夸赞过,升迁指日可待,怎能错过如此良机?且二兄不知何时才能入仕,你我兄弟正该守望相助才是。否则,留着我一人在朝中孤掌难鸣,不知何时又会沉沉浮浮,谢家又何谈振兴?”   他敏锐地抓住了王氏最为关注之事,如此一说,果然吸引了她的注意。便见她双手紧紧地攥住衾被,低声哀哀泣道:“若是你当真辞官绝了仕途,日后我去地底下,还有什么颜面见你们阿爷……罢了罢了,随你们去罢,只是别教三郎媳妇轻易在我跟前出现,眼不见为净。”   李遐玉当然很清楚,她对自己的厌恶早已是根深蒂固,几乎不可能好转。不过是如今暂时落在下风,所以才迫不得已退后一步罢了。日后若是有机会,这位阿家定是要继续发难的——当然,或许那时候她会寻个更名正言顺的借口。譬如等着她与三郎生出间隙的时候,或者确实有足够的理由斥责她无子,而三郎亟需承嗣的时候。   这些事暂时有些遥远,便不必再多想了。而今她们能够彼此避开,不继续两看两相厌便已经足矣。日后,当然或许还有日后的对策。且连日来这些手段计谋带来的影响,这位阿家以为过些年就能够完全消失么?当然不可能,子孙们与她之间的隔阂已经是定局,几乎无可更改了。   ☆、第二百二十章 后续应对      不多时,谢玙便领着医者前来与王氏诊断。那位满目慈悲的佛医诊脉之后,环视众人,长叹一声:“阿弥陀佛,檀越非病在身,而是病在心。心中之病,无非贪嗔痴所致的怨憎会之苦罢了。”他所言无疑直指王氏的症结所在,心病还须心药医,能否痊愈只能端看王氏自个儿是否能想得开了。   众目睽睽之下,王氏如何能反驳什么,于是只得勉强道:“身子确实有些不舒爽,还请大师开个药方。”她身为长辈,便是明知自己做错了,亦拉不下脸面来与晚辈道歉认错。如今手段用尽,却一败涂地,便越发见不得李暇玉在眼前走动,这心病如何能好得起来?以她执拗的脾性,此心病日后不会渐渐病入膏肓,便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佛医便双掌合十,又劝道:“檀越日后或可多念一念《心经》,心中亦能平静安宁一些。”最终,他还是斟酌着开了几个宁心静神的方子,这才离开了。   因着谢琰久病之故,谢家库房中的药材素来很齐全。于是,妯娌几个便亲自去取药熬药,而谢琰兄弟三人则一直守在病榻边,听王氏唠唠叨叨回顾过去那些往事。直到天色渐明,饮过一回药,她才终于沉沉地睡过去。   谢璞让已然困倦至极的谢玙夫妇回房歇息,而后与谢琰对视了一眼。兄弟俩默契非常,几乎并未言语,便立即命人备车马。不多时,他们就带着满眼的红血丝,携着自家爱妻出门了。而小王氏与李暇玉上车之后,也觉得阵阵疲惫袭来,索性便依偎在一起,闭目养神起来。   既是带着媳妇出门,兄弟两个当然并非忙碌公务,而是直奔不远处的王家而去。王家正好刚开了侧门,一见门口居然堵着车马,仆从们大吃一惊。来得这般早且如此突兀的宾客,他们尚是头一回得见,忙不迭地入内禀报主家。   尚未来得及用朝食的李郡君等人闻言,自是十分讶异,立即道:“快让他们进来,定是发生了什么急事!”李郡君自然能感觉到王氏近来对她的轻视与不满,对这个经不起富贵的浅薄晚辈毫无好感。两相对比之下,谢家这群隔辈的孩子却是格外讨人喜欢,只可惜他们有王氏这样一个母亲,家中想是无论如何也安稳不起来。故而,她心中也很清楚,若非遇到了棘手之事,他们绝不会如此莽撞地过来。   果然,一见到王家的长辈之后,谢家人便俱跪倒在地,由谢琰将前些时日发生之事述说明白,并请长辈们做主。此事虽是谢家家事,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儿女不可言尊者之过错,但谢家没有能辖制得住王氏之人,王家却能做到,故而不得不诚心诚意求助。且此事若当真传出去,同样会令人怀疑太原王氏女的教养。   听罢之后,王家两位长辈亦是怔了怔。李郡君更是生生气得笑了:“好一个糊涂人!安宁祥和的日子不过,却勾连外人祸害自家,还腆着脸不愿意认错?!真是二房教出来的好女儿,好端端的陈郡谢氏都要被她折腾毁了!她算是什么长辈?这世间可有这样吃里扒外的长辈么?!无端端地使这种阴私手段害人,简直是太原王氏之耻!”   她是长辈,责骂王氏亦是句句在理,谢璞与谢琰兄弟二人默默地听着,小王氏则羞红了脸,李遐玉却觉得神清气爽。她心里自然并非不介意此事,也觉得王氏简直是不可理喻。但毕竟她是阿家,犯了错便只推说一句不想再见她,她也无话可说。如今有长辈为她出气,她心中自是觉得畅快无比。   李郡君怒火高涨,垂眼见四个孩子跪地不起,越发心疼几分。尤其是李遐玉,这些时日以来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却依然自若从容,怎么瞧都觉得是个心性极佳的好孩子。也不知王氏是从何处学来的门第之见,竟对这样好的媳妇百般看不顺眼,真是个没眼光的。难不成她以为世家女便样样都好?娶了如她这样的世家女,陈郡谢氏的先祖恐怕在地下早就悔青了肠子。   “你们且安心,虽是隔了房的侄女,我仍是她的长辈,也能替你们约束她一二。若是实在不成,我便去信给太原晋阳,好好责问那不省事的兄嫂,让他们管一管自己的女儿。就算是不为谢家,也须得为我王家女的声名着想,断不能容她胡乱作恶。”   “若非有舅祖母在,孩儿等恐怕便无计可施了。最终也只能辞官回陈州老宅去,免得母亲被长安这些花花绿绿迷了眼,日后再做出什么事体来。即便有愧于父祖临终的嘱托,有愧于宗子的身份,也总比一家人离散,从此一蹶不振得好。”谢璞回道。   李郡君越发觉得怜惜,宽慰他们几句之后,便又唤来王昉、王旼兄弟二人作陪,招待谢璞与谢琰用朝食:“你们还须得去官衙点卯呢,可别误了时辰。尤其三郎在御前侍奉,千万不可懈怠。在这里用了朝食,你们便忙去罢,到时候由你们的媳妇陪我去见见那个不省心的族侄女就是了。”   谢家众人便再度行稽首大礼谢过她。临出去时,谢琰又望了望李遐玉,见她微微颔首而笑,心中彻底安定下来。不过,用过朝食从王家而出,赶去太极宫的时候,他又对守在身边的几个部曲道:“这些时日你们尽量帮着元娘,无论她要作甚么,只管助她一臂之力。若有空暇,再去打听那些旧事也不迟。”   部曲们自是满口答应,他们心中也替郎君娘子觉得委屈,知晓娘子接下来便要展开报复,亦很是跃跃欲试。   当日,李郡君便乘车来到谢家,让小王氏与李遐玉去歇息之后,便在王氏病榻前狠狠地数落得她完全抬不起头来。见王氏似仍有不忿之意,并未认真悔改,她实在看不下去,索性便强行将人带回了王家。   王氏心不甘情不愿,心中暗恨两个儿子无情不孝。她昨夜分明都已经委婉地与他们示弱了,两人居然不管不顾地请来了“外人”训斥她,简直是丢尽了脸面。若是当真传得太原王氏几房人尽皆知,说不得连娘家的父母兄弟姊妹都跟着颜面尽失!   李郡君明察秋毫,冷笑道:“你犯下这等错事,是王家没有教养好,与谢家毫无干系。即使是出嫁之女,没有翁姑郎君约束,亦不可自以为能肆意行事了。我作为王家的长辈,无论如何都有资格管教你一二!若是你改不过来,干脆就别回谢家去了,省得给儿女们寻麻烦,又让我们太原王氏跟着蒙羞!”   将王氏以静养的名义接入王家之后,李郡君又给真定大长公主别院中的青光观观主去了帖子,请观主入住王家,给她好生讲一讲道法。道家讲究的便是清静无为,心中清净无欲无求,自然便不会有什么是非。且观主的辈分更高,又是出家之人,见过无数生死悲欢,或许有法子将王氏心中的执念扭转过来。   不过,观主此时却不在别院中,而是在宫中为杜皇后看诊。青光观与王家到底缘分深厚,侍奉观主的女冠遣人去宫中告知一声之后,便自去了王家,每日给王氏念《道德经》,述说些家人悲欢离合的故事,顺道讲一讲养生之法。   天天都有人相陪,安排得满满当当,王氏每日睡的时候,脑中便能想起“道可道,非常道”等道经字句来,自是无暇旁顾了。   而此时,李遐玉仍旧每日入宫不提,闲暇的时候却顺道做了些安排。她并未处置专门与李七娘、李八娘联系往来的那个管事娘子,而是仍旧令她去通报消息,只管对李氏姊妹道:“前些时日送的东西果然起了作用,发现了外人的物品,三郎与三郎娘子生了间隙,三郎娘子只得答应纳良妾。因这些日子有些特殊,不便大办,说是先悄悄将人抬进府来,再去官府补齐了户帖契书。”   李氏姊妹这些天也一直令人打听谢家的消息,得知他们家那一夜确实折腾得极晚,又听闻李遐玉去寻了王家的长辈哭诉,结果却反倒受了训斥。如今得了确切的传信,自是越发喜上眉梢。   姊妹两个遂悄悄地去了千金大长公主府询问了医女之事。这个医女若是光明正大地进入谢家,李遐玉自然不可能相信。李七娘便又出了主意,劝千金大长公主让这个医女假作良妾的乳母跟着一同进入谢家,伺机而动。   “那李氏贱妇公然得罪了我,我自是需要好生教训她一通,方能解心头之恨。”千金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瞥着她们,“不过,听闻你们姊妹二人是她在灵州时的故人,且堂妹怀远县主李十娘与她交好,却又为何要对她下如此狠手?”   “区区寒门贱妇,蛊惑了堂妹不提,还闹出了诸多事来,在灵州时亦是大肆攫取功劳,使祖父依然滞留灵州不得寸进。便是为了孝道,我们也应该为长辈张一张目,好教她得了报应。”李七娘大义凛然地回道。   千金大长公主却只是嗤笑一声:“既是如此,该对付的便应该是那谢三郎才是。陈郡谢氏的郎君,听闻每一个都生得玉树临风、俊逸非凡,真是便宜了你们挑的人了。”这位贵主素来声名狼藉,皆因她私下蓄养诸多面首,与有妇之夫往来甚密,甚至还做出过强掳之事。驸马无力约束,索性便搬了出去置了外室,夫妇二人无异于析产别居了。   李七娘、李八娘听她似是对谢琰很感兴趣,不由得抿嘴一笑:“那谢三郎若是有幸见到贵主,还不知该有多欢喜呢。”若是夫妻间形同陌路,李遐玉岂不是越发痛苦。作为嫡妻,良妾无论如何都只是妾,很容易辖制。但如果与贵主相争起来,区区一个寒门贱妇,怎么可能胜得过金枝玉叶?   此时此刻,太极宫中,谢琰似有所觉,倏然回首望去。便见安仁殿外,李遐玉牵着哭泣的义阳小公主,正要转身离开。他轻轻地牵了牵唇角,继续在原地守候圣驾——当然,他也不可能知晓,有人正打着他的主意。   李家姊妹二人亦不知晓,自她们的车马驶出家门后,行踪便一直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待到她们从千金大长公主府出来,又急匆匆地赶往另一处里坊中某个偏僻角落的人家,数个不起眼的虬髯汉子立即无声无息地随了上去。   ☆、第二百二十一章 自食苦果      却说凉州都督李袭誉一案之后,他所在的陇西李氏安康房几乎皆受他所累。其兄李袭志任桂州都督二十余年,待到圣人改元永徽之后,亦因他之故上表请求致仕,圣人便封了他从二品的文散官光禄大夫,召他回京荣养。其余男丁们的仕途无不受到影响,女娘们的婚姻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便是出嫁女们似乎也过得很不如意,就算她们再低调,也总有人以此奚落轻蔑。   自家过得如此坎坷艰难,李袭誉几个嫁在长安的女儿孙女私下经常抱头痛哭,日渐将谢琰与李暇玉恨到了骨子里。听闻李暇玉、谢琰入京并得了盛宠之后,更是暗中磨刀霍霍,满心想着报仇雪恨。李七娘姊妹二人那时候正满长安寻李暇玉的仇敌,与她们同仇敌忾,索性便以亲戚为借口,亲密地走动起来。   给谢家寻觅的良妾,亦是李氏姊妹暗中联系李袭誉家的女儿孙女,安排了两个身份清白的小娘子。对王氏说是丹阳房旁支庶女,其实不过是安康房旁支如同奴婢一般的婢生女。说起来都是陇西李氏女,谁又会仔细去查她们的家谱?   如今安康房婚姻艰难,这些婢生女们原本便没有什么指望能嫁得好人家,若能成为陈郡谢氏这位正四品右千牛卫中郎将的良妾,已经是顶好的出路了。不必挑拨,她们也自是明白将主母给驱逐出去之后,自己将过着什么样的富贵生活。更何况生母兄弟的性命前程都掌握在嫡枝的族姊族姑母们手里,也容不得她们不遵从。   原本李七娘只想从中挑一个更聪敏识趣的,李八娘却道:“机会难得,何不一起送了去?若是单打独斗,她们恐怕都不是那贱妇的对手。两人一同进门,如果遇到事也能互相帮衬,又有咱们和贵主的医女暗中支持,迟早都能将那贱妇打落泥中。”她说此话的时候,不仅目光怨毒,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李七娘细细一想,觉得也在理。横竖抬一个进去也是抬,两个进去也是抬,何不让李遐玉脸色更难看几分?既是阿家做主聘的良妾,她又有何颜面将她们挡在外头?况那谢家三郎是四品官,按制可有能封从八品的媵四人,如今位置都尚未满呢,她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于是,两姊妹便合计着挑了个最近的良辰吉日,又暗中将自己的陪嫁奴仆安插在两个族妹身边,而后便志得意满地归家去了。她们刚离开不久,没两天,李遐玉便穿着丈夫衣骑着骏马,私下悄悄逐个拜访了安康房几位出嫁女的夫家。   不过片刻之后,那几家便唬得脸色青白,将自家不省事的败家媳妇都暂时关了起来。按这位定敏郡君所言,李袭誉一案乃三司会审,圣人亲自监督结案。她们千方百计寻她报仇雪恨,难不成是质疑陛下的圣心独断?且谢家亦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可容不得旁人置喙自家的家事。若是想要结仇,谢家也能奉陪。   谢琰如今是圣人面前炙手可热的宠臣,此事又显然是自家不占理,这几家自然只能百般赔礼道歉。若是这位中郎将上折子,将此事递到了御前,他们便少不得受牵连。便是为官暂时无碍,至少也会申饬治家不严之过,家中的女娘们儿郎们的婚姻前程可怎么是好?   而后,安康房旁支那两个小娘子自是落在了李遐玉手中。她并未亲自去见这险些便入了自家后院的二人,而是派了思娘与她们分说厉害,又描述了一番日后的好日子。恩威并施之后,二人也只有唯唯。送到谢家也是良妾,送到郑家也是良妾,且那里头的主母可没有这般厉害精明,她们心中自然明白得很。   至于千金大长公主的医女,索性捆将起来,送到青光观出家念经去了。身为医者,却心术不正、助纣为虐,也不知做了多少孽,合该好生修一修清净。日后随着青光观众女冠一同治病救人,也可积累一些功德,渐渐消除自己的罪孽。   转眼就到了那个良辰吉日,两顶桃红的小轿分别自不起眼的院落中抬了出来,一路往宣平坊而去。彼时李家姊妹正受邀去曲江池畔游玩,也好顺便避一避嫌。两人赏着湖光美景,谈笑间猜测着李遐玉如今的脸色,却丝毫不知这两顶小轿并未去宣平坊,而是直接抬进了李八娘的夫家郑家。   听闻这是李八娘自己挑来的良妾,又是陇西李氏安康房之女,郑家人自然知道其中有些不妥。李八娘若当真想抬良妾,便不会一直将后宅把持得如此之紧,且好歹也须得告知阿家一声才是。便是良妾,也哪有不告而取的?何况,她今日满面春风地出门游玩去了,怎可能在自己不在家中的时候,送来这样两个惊喜?   但郑家人定睛细细看去,送人来的仆婢当中,的确有李八娘早便悄悄遣出去的陪嫁奴仆,又各有十二抬的嫁妆与齐全的户帖契书等物,显然并非弄虚作假。且安康房如今确实有些落魄,送来的又是没入过族谱的婢生女。若说李八娘将毫无凭仗的族妹抬进来固宠,似乎也有几分说得通。   那几个陪嫁奴仆只知自己要陪着这两个小娘子进入谢家,从此便为主子传递消息,哪知糊里糊涂地便让人迷晕了一同送回了郑家?待他们清醒过来,想要扭转局面,人都已经进了郑家的门,轿夫领了赏钱,一问三不知地走了。   他们唯恐此事反过来危害毫不知情的李八娘,并未多想,便立即张口大声解释,却令郑家长辈更为疑惑甚至于震怒了——李八娘为何竟会无端端插手了谢家的家事?非亲非故的,还要往谢家安插人手,这岂不是折损谢家的颜面,彻底结仇么?   将这两个良妾送出去已经晚了,看到桃红小轿进门的人不知凡几,到时候流言蜚语满天飞,更令郑家难堪。倒不如将这两个良妾都留下来,免得此事牵连到谢家。若是让谢琰得知郑家人想算计他,反倒是得罪了这个御前的宠臣。   或许,正因为谢家已经察觉此事,才将这一干人等都送了过来,正想看看他们会如何处置?!那更必须得查个清楚明白,将谢家的意图弄清楚,让他们瞧着满意方可!   一通棍棒下去之后,再嘴硬的奴仆也不得不招了,遂将他们所知的事一一道来。幸得王氏只与李七娘来往紧密些,便是李八娘的心腹,也只知道她们姊妹正在向谢家后宅使阴私手段,且算来算去,已是快要成事了。   李八娘的阿翁阿家早便对她心生不满,觉得娶了她之后,儿子居然对她言听计从,成日只知风花雪月,于贡举功名却一事无成,简直是生生要毁了儿子的前程。如今她又闹出这等事来,险些得罪御前新贵谢家,更是恚恨不已。既然是李八娘“挑”来的良妾,是她惹出的是非,便干脆给儿子笑纳进来,也好给她一个教训。   于是,李八娘归家之后,得知自己竟然多了两个“妹妹”,立时便如晴天霹雳般呆住了。   郑家的翁姑得了训斥她的好时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不但让她的夫君与她一同跪宗庙祠堂,还将她的心腹都捆过去又审了一遍,而后自然是该提脚卖的卖了,该打发去故居田庄的打发走了。她的夫君从不知道她竟然是这般嫉恨之人,她又不敢说出究竟为何与李遐玉结怨,于是二人便生了间隙。   眼见着两个年轻貌美的族妹都被夫君收用了,李八娘心中恨得滴血,更是将李遐玉咒了千回万回。但还未等她闹腾起来,将这两个妹妹收拾干净,又联系姊姊李七娘赶来襄助,便听京中又传出流言——说是李七娘、李八娘姊妹与千金大长公主过从甚密,经常去公主府或者公主别院。且出入的时候还不教人知晓,似是藏着掖着什么秘密似的。   此流言传出来之后,世家高官内眷们无不震惊。因为千金大长公主的名声委实不佳,私下蓄养面首已经是人尽皆知了。圣人寻了个由头发作她之后,她许是恼怒至极,更是不管不顾起来。如今居然有世家贵妇与她经常来往,且并非赶赴宴饮,而是私下交往,实在是不得不令人生出联想来。   郑家与韦家也是亲戚,私下来往甚密。李八娘之事,自然并未瞒着韦家,也教李七娘受了一番教训。虽说是舅家,但韦家这一房并非显支,哪里能受得住谢琰这样的宠臣来找他们的麻烦?避且避不及呢,还主动地去结仇,岂不是祸害自家么?不过,这一头尚未收拾干净,另一头便又有了流言,两家顿时大失颜面。   然而,千金大长公主再如何声名狼藉,郑家与韦家也不敢公然说自家从未与她来往过,更不敢流露出任何轻视之意。要知道,这位贵主的心眼素来比针尖还小,哪里容得下他们轻蔑?若是得罪了她,日后还不知会引来什么报复呢!   况且,他们两家细细探查之下,李七娘与李八娘姊妹确实多次私自出入公主府与公主别院,显然是结交甚密。搜她们的院子时,也发现箱笼中夹带了些来路不明的玉佩香囊等配饰。姊妹二人顿时大骇,只说是与贵主谈天说地,赌咒发誓从未行过什么有违德行名节之事,却没有人愿意相信。后来实在无法,两人才吐露实言,都是为了一起算计谢家与李遐玉,才去寻了这位贵主。而这些配饰之物应该是谢家买通自家仆从陷害她们——明眼人也都知道,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郑家与韦家大叹,分别去信灵州,告知李都督与卢夫人此事始末。到底都是亲戚,他们也不可能因此事而出妇,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不过,即便两家将此事捂得紧紧的,又让人澄清流言,自然有曾经目睹这些的有心人继续传下去。   于是,没几日,李七娘也多了两位好妹妹,在韦家的地位下降到了最末,早便心怀不满的妯娌们时不时便讽刺嘲弄几句,从此自顾不暇。李八娘更是不得夫家的信任,直接被禁了足,竟连李七娘也不能得见了。   在纷纷扰扰的流言之中,皇后病重的言论也似乎湮没在其中,暂时无人私下议论了。   尘埃落定之后,谢琰的部曲也陆续回到了他身边。虽说是对付几个女眷,但这些粗莽汉子自觉这是为主家分忧报仇,也颇为得意。因着他们认为郎君并不知此事的始末,还特地禀报他知晓如今郑家韦家都是如何闹腾的。   谢琰只当是闲谈,勾起嘴角听他们绘声绘色地说着。   临来,一位部曲突然拍了拍脑袋:“说来也正是巧得很!郎君,某偶然听李家部曲说起来,好些时日之前,娘子也命人专门打听过高家、权家与武家哩!娘子要查探的,好像和郎君很相似,我们便私下互通了消息,无非是婚姻亲戚故旧性情之类。不过,娘子近来却没教他们再继续查下去了,好生可惜……”   谢琰双瞳倏然一缩,脑海中犹如电光火石,仿佛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阿玉……阿玉难不成和他一样……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第二百二十二章 药王出现      且不提彼时谢琰心里正如何惊涛骇浪,不由自主地从记忆角落的各处细节之中追寻蛛丝马迹,试图找到真相。此时李遐玉却依旧一无所知,端坐在家中,仔细地读着自灵州而来的信件,唇角情不自禁地微微扬了起来:“玉郎可算是决断了一回,否则,好端端的媳妇都要教他错过了,日后岂不是后悔不迭?”   晴娘在一旁凑趣道:“奴记得清清楚楚呢。那些时日小郎君成天发怔,好端端的人就像晒干的花草似的蔫蔫的,提不起半点精神来。谁见了他都觉得奇怪,却不想他事到临头却犹犹豫豫,也不过来问一问娘子。”   “可不是?与我藏着掖着,倒是特特地寻着三郎去问。”想到此,李遐玉也禁不出生出了几分酸意,又无奈地摇着首,“他从小就信服三郎,成日跟在他后头学这个学那个……到底是郎君,有了心事不愿与我这做姊姊的说,愿意请教三郎也是好的。”只是她这嫡亲的姊姊难免会有些失落罢了。   雨娘见她似是有些怅然,便接话道:“既然定下了亲事,不知打算何时办?咱们到时候也好回灵州去凑热闹。若是这般重要的事娘子都不在场亲眼瞧着,说不得秋娘会反悔,连婚车都不愿意上呢。瞧瞧,随着信一起捎来的,还有这么些衣裳绣品。秋娘这番心思,生生把奴们这些婢女的活儿给夺了过去,倒教奴们好不羞愧。”   李暇玉抚摸着那些精致的衣衫,复又展颜笑了:“秋娘这一手女红针黹的功夫,确实是顶好的。不过,她如今须得全心全意绣自己的嫁衣才是,可不能因为这些琐事耽误了正事。”虽说孙夏如今已经是五品的果毅都尉,但到底孙秋娘只是妹妹,依然无法服官家子女婚嫁时那些有品级的花钗礼衣。   “便是秋娘自己绣的嫁衣,定然也不比花钗礼衣差呢。绣纹花样都由自己做主,说不得还更合秋娘的心意。”晴娘亦是兴奋起来,“娘子,我们到底能不能回灵州去瞧?”   “咱们不必回灵州,也能凑热闹。祖母打算过些日子就带着他们来长安,也方便玉郎日后考贡举。”李暇玉接着看信,“幸而前一阵便已经让思娘在咱们附近寻访了宅邸,这些时日就赶紧收拾起来罢。将怀远坊的家什都搬过来,仔细打扫着。怀远坊那一处宅子便赁出去罢,也别一直空着。”   贴身侍婢们齐齐答应了,李暇玉便又写了厚厚的回信,唤部曲赶紧送回灵州。而后,她抬首瞧了瞧天色,起身换了外出的衣裳,又去旁边的跨院中瞧染娘是否睡醒了。   母女两个亲热了一番后,仆婢们已经熟稔地收拾好了车马。于是她便牵着染娘白嫩嫩的小胖手往外漫步行去,低头含笑问:“染娘,不是有些时日不曾见贵主了么?今天便随着阿娘入宫探望探望她,如何?”   “好。”染娘脆生生地应着,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又回首令她的婢女们回屋去取她最近新得的小玩意儿,“绢花、皮球、沙包、积木块,都送给贵主。”直到亲眼见婢女们捧着装得满满的檀木匣子出来了,她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小家伙所说的这些,都是崔简特意送来与她顽耍的小物件,据说是身在幽州的王夫人特意准备的。这些小物件说来也并不如何金贵,但胜在精巧罕见,又配有许多小游戏,甚是新奇。谢家这群小家伙们无论大小,近来都颇为沉迷,几乎是有些乐而忘返,这才并未发觉家中发生的诸般变化。   其实王夫人也命崔简带了些更精致的玩具,打算寻个时机进献宫中。但如今皇后病重,已经昏睡十几日不曾清醒,宫中处处皆是一片愁云惨雾,哪里容得下欢笑之声?于是,进献之事便只得搁置下来。   对于杜皇后的病情,义阳小公主的反应最为激烈,不仅噩梦复返、成日悲伤忧惧,后来不知怎地也病倒了。小小的人清瘦了许多,巴掌大的脸庞只能看见那双惊忧恐惧的眼眸。李遐玉仅是瞧着,便觉得心中怜惜不已。又禁不住想起前世自己目睹萧淑妃被幽禁,接着便与妹妹被圈在院落里相依为命的旧事。   天下间绝大多数失去娘亲的孩子,或许都是这般茫然无措罢。毕竟能够全心全意依靠的阿爷,这世上仍是太少了。便是如今百般疼爱小公主的当今圣人,也不知何时会将满腔柔情都倾注在其他孩子身上。到底杜皇后是属于她一人的阿娘,圣人将来却能拥有许多孩儿,关注与照顾如何能分得过来?   思来想去,李遐玉越发心中叹息,感伤至极。因着小公主平日里与染娘颇为投契,她索性将自家的小家伙带过去安慰她。如今宫中虽有暗流,但到底帝后威严尚在,不敢折腾出什么事来,应当算是安全无虞。若是再过些时候,她便怎么也不会让染娘入宫了。   母女二人到得内院门前,正要登车,便见外院管事过来禀报道:“娘子,崔小郎来了。”   崔小郎,指的便是崔简。他称谢琰师兄,又唤李遐玉阿嫂,时不时便过来走动,俨然便当成自家兄弟来往,带着自然而然的亲密之意。故而,谢家上下几乎都与他十分亲近。便是谢璞谢玙见了他,亦是满脸欢喜的笑容。小王氏与颜氏更将他当作幼弟,得了什么好物事都不忘给他留一份。   “崔叔父来了!”染娘听了,欢喜得双眼弯弯,竟是提着裙角便往外奔去。别看她年纪尚小,却已经开始舒展筋骨了,步子迈得飞快,转眼便扑进了那位缓步而来的翩翩佳公子怀里。原本玉树临风庄重优雅的少年瞬间便温柔了许多,蹲下来搂住她。两人便犹如嫡亲的叔侄一般,相视而笑,也不知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秘密。   李遐玉不由得失笑,心想着若是谢琰归家见到这般场面,还不知心里该有多酸呢。这些时日他忙于公务,已经有些日子不曾与染娘顽耍,父女之间也没有时间亲近,彼此只能经常惦念着。如今又多了个待孩子们极为耐心的崔简,傻耶耶的风头都快被夺走了。   染娘正奶声奶气地说沙包有些沉,舍不得往兄姊们身上砸的时候,倏然注意到旁边探出一个满头银白的老道士来。只见那老道士穿着简朴的麻布道袍,头上只有一根光秃秃的桃木簪子,神态却格外从容,还朝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他身上带着小家伙很熟悉的药香味,令人觉得格外亲切,便禁不住咯咯笑起来。   李遐玉正吩咐仆婢稍候片刻,回首就见崔简与染娘身边多了一个人,略有些惊讶。她仔细打量一番,倏然想到了那个他们一直在南山附近四处找寻的传闻人物,便立即疾步行了过去:“妾拜见药王。”既是老道士,身上又带着药香,还跟着崔简一同过来,不是传说中的药王孙思邈还能是谁?   老药王鹤发童颜,性情随意,笑道:“听闻你家谢小郎患了离魂之症?老道几乎从未见过这种病症,便特地过来瞧一瞧。若非觉得实在罕见,老道可不会轻易来到长安城。”他不仅仅是传闻中的神医,更是一位隐居道人,不问世事多年。若是有人发现他来了长安城,达官贵人们争相邀请,单单是问诊看病且不提,生死之事一向无常,或许便会平白生出是非来。   李遐玉自是明白他的想法,了然一笑,又拉着染娘一起给他行了稽首大礼,郑重地道:“妾感念药王对外子的救命之恩,多谢药王在幽州时救回三郎的性命。不然,妾母女二人便可能再也寻不见他了。至于离魂之症,这些时日稍有好转,但仍时不时会犯头疾。”   “听闻青光观观主几乎每日与他施针?那或许是针灸的功劳。不过,谢小郎病情到底如何,还须老道望闻问切,与他仔细诊断一番。怎么?他今日不在?每天只顾着公务,难怪要犯头疾。这孩子,真是比幽州的那时候无趣多了。”老药王嘀嘀咕咕,又回头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崔简,“啧啧,一家人都这般正经,好端端的,竟将老道的小徒儿也教成了一板一眼。”   崔简忍不住替自家父母抱屈:“阿茗生就那般脾性,您老还不知晓么?您都教了他这么些年,从不曾令他移了性情,阿爷与母亲还能使什么法子?”   药王哼了两声,又轻轻地抚了抚染娘的小脑袋:“这孩子也生得好。可惜老道已经收了关门弟子……”   “承蒙药王看得起她,妾也曾想过,让她随着观主学两年医药养生呢。”李遐玉笑道。   “此举甚为明智,身体发肤才是根本,故而不可不学养生。”   眼见着时候尚早,李暇玉便亲自引着药王与崔简往内院而去。忽然,她足下脚步微微一顿,略作犹豫之后,毅然回首道:“药王,妾有个不情之请——皇后殿下病重,已经昏迷数日。不知药王可否拨冗,前往太极宫看一看?”她知道自己此举并不合时宜,但既已经答应了秦尚宫,她便必须履行诺言。更何况,杜皇后崩逝,后宫前朝必然动荡不安。便是不想这些,只想着这些时日她对她的爱护之意,也该尽力试一试才是。   药王闻言,略作沉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生死有命,老道不过是一介凡人。”   李遐玉立即垂首致歉:“妾不过是不忍心见小贵主伤心难过罢了。”   药王略作思索,又叹道:“去岁老道出门云游,回转的时候听闻太子为了陛下与文德皇后的病情,亲自来南山寻访了几回。也罢,老道与先帝有缘,也欠了当今圣人一次会面,便权当作还因果就是。只不过——仅此一回,断没有下次了。”   “妾省得。”李遐玉喜出望外,便索性请崔简带着染娘在家中顽耍,顺带等候归家的谢琰,而她奉了老药王登车,一同入宫。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天命难违      甫至安仁殿,药王入宫的消息便早已传开了。二三十年前,这位堪称传奇的神医蒙先帝召见,曾入宫与帝后诊治,一度妙手挽救了病重的文德皇后,从此名扬天下。但他却并未接受先帝的封赏,亦不愿留在太医署任职,而是飘然归隐终南山,行踪成迷。而后,无论什么达官贵人前往终南山寻医问药,都不曾访得他的下落。   若不是偶过几年便有见到老神仙的传闻,又时不时有药王的弟子出现,与太医署以及诸多名医论症辨症,流出不少老神仙亲自修复的古方与验证的新方,众人恐怕早已觉得这位年逾古稀的老神仙已然仙逝了。   如今,老神仙竟然再度入宫,据说要为杜皇后诊治——无论是正在议政的圣人,或是后宫中心思各异的嫔妃们,都立即放下了手头的事,匆匆忙忙赶往安仁殿。   圣人当然希望杜皇后能够痊愈。他们夫妇相和,很是有一段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情浓日子,杜皇后又将宫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前朝后宫都赞誉非常。故而,于公于私,他都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陪伴他白头偕老。   至于其他嫔妃,武贵妃且不提,这些时日又是侍疾又是打理宫务,人都清瘦了好些。杨贤妃则险些撕碎了手中的缭绫帕子,暗暗咬牙,忙让人牵来大皇子,带着往安仁殿去了。一路上,她不住地叮嘱大皇子莫要露出笑容,应当表现得更哀戚一些。然而大皇子不过是懵懂小儿,口中虽答应了,左顾右盼之间却依旧欢喜自在。   此时此刻,安仁殿中,秦尚宫闻讯之后,又惊又喜出来相迎。她毕恭毕敬地引着药王入殿,禁不住感激万分地望了李暇玉一眼。   李暇玉朝着她微微颔首,心中却很清楚,杜皇后之病已非人力所能及。药王到底并非真正的老神仙,只能治病救人,却不能违背天命。众多道医佛医皆毫无办法,便是他医术再高明,也断不可能救下生机断绝之人。   这些天来,每日都有佛医道医或太医在安仁殿当值。今天正好是青光观观主轮值,她起身与药王行了道家之礼,便退出数步,静静地看药王诊治。两人时不时对答几句,讨论杜皇后的症状以及用药针灸的情况。   李暇玉与秦尚宫静静地听着,一个垂目而思,一个则难掩焦躁。   不多时,御驾便赶了过来,圣人匆匆入得殿内,亦是满脸担忧与期盼。武贵妃与杨贤妃紧随其后,又有刘才人带着二皇子惶惶然地疾行而来,其余嫔妃亦不落其后。圣人回过首,就见外头已是挤挤攘攘,如同闹市一般。虽然众人皆未出言,看上去仿佛都正在替皇后担忧,人人几乎都红着眼圈,但真真假假却不难辨别,令他心里越发腻味。   不经意间,圣人又望见大皇子与二皇子蹲在角落中欢笑顽耍,心中更是不愉,低声斥道:“不孝的混账东西!母亲重病,你们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可怜的令娘,小小年纪便懂得替阿娘担忧,都已经病倒了!她也不过比大郎年长一岁罢了!!   杨贤妃与刘才人大惊失色,忙不迭地上前跪下来请罪,又唤宫人将两位吓得啼哭起来的皇子抱了出去。她们此时皆是后悔莫及,本想让孩子在圣人跟前露一露脸,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露出哀色来,论起孝道也不至于落在义阳公主后头。哪里知道孩子的年纪太小,彼此又经常来往顽耍,一时半会居然便克制不住了。他们丝毫不知此事到底有多严重,竟触怒了龙颜!   一旦得了“不孝”的名声,这两个孩子日后还能有什么大前程?!无论如何,她们都必须求圣人将这两个字收回去!否则两个孩儿便生生毁在今日了,而她们往后恐怕再也抬不起头来!   圣人斥骂过后,见皇子们啼哭不已,便已经生出些许悔意。纵是这两个孩子都未教好,亦是他的血脉。他们年纪尚小,眼下便给他们安上这样的评价,确实有些不公道。   原本一直静静立在旁边的武贵妃瞥了泪流满面的杨贤妃一眼,眸中掠过几分讥讽之意,轻声道:“圣人息怒,不过是两个孩子罢了,什么都不懂呢。不如让贤妃与刘才人且带着他们回宫罢,如今安仁殿也不适合留下这么些人。”   圣人顺阶而下,颔首道:“都散了罢,贵妃留下来即可。”   待众嫔妃散尽之后,仍然留守宫中的诸多名医都过来了。一群医者神色郑重地辨症议论,偶尔能听见零零星星的字句。秦尚宫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越发惶然不安。以她平素的为人处事,若非事关杜皇后,绝不会如此失态。李暇玉心中长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宽慰地拍了拍,她这才稍微定了定心。   许久之后,众位医者讨论结束,皆转身朝着圣人行礼。身着破旧麻衣道袍的药王神情微沉,摇了摇首:“陛下,这些时日以来,诸位同道齐心协力,用的方剂针灸都十分妥帖,能令皇后殿下坚持到如今已是十分不易。不过,殿下的身体损耗过甚,早已伤了根基,已经是油尽灯枯,恕老道无能为力。”   圣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满腔希冀尽数落空。他似乎仍有些反应不及,紧紧地盯着眼前这群大唐最顶尖的名医:“当真……毫无办法?”   “陛下,医者之力,仅止于人力,天命难违。”药王长叹道,“吾等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若是继续用药针灸,皇后殿下将会持续昏睡一些时日。我们也只能尽力,令她无病无痛地在睡梦中离开……”   “朕,朕想与梓童再说一说话,药王可有办法?”圣人含着泪又问,“她尚未来得及叮嘱什么,应当有许多话想与朕和令娘说。”   药王见状,叹息一声:“老道尽力一试。”   诸位医者又商讨了许久之后,药王便陆陆续续开了药方,观主取出针囊接着施针。因着李暇玉几乎日日都入宫,也能瞧出来这一回施针的穴道与顺序完全不同。她注视着毫无知觉的杜皇后,有些不忍心地移开了视线,却正好见秦尚宫抹去泪水。   “原以为……原以为……”秦尚宫抬袖拭泪,却依旧是泪如雨下。   李暇玉低声劝道:“药王来了,到底能让皇后殿下不必再受病痛折磨。”   秦尚宫勉强点点头,又道:“可否烦劳郡君去偏殿,将贵主抱过来?无论如何,殿下应当也想……想见贵主最后一面。”   李暇玉微微颔首,快步走出去。经过武贵妃身边的时候,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武贵妃似有所觉,敏锐地扫视过来,而后很是从容地向着她轻轻点头。这位贵妃殿下确实比杨贤妃聪敏许多,喜怒不形于色,便是有满腔算计不甘,也尽数锁在胸臆之间,不露出分毫破绽。自从为杜皇后侍疾之后,宫务也打理得很妥当,成日忙碌,不得安闲,如今谁不赞她一声好?便是此前对她多有提防的秦尚宫,态度也软化了不少。   唯有李暇玉,既不愿信她,也不敢信她。   分明已经是四月初夏了,偏殿内却依旧生着火盆。几位宫婢静悄悄地侍立在箱型床前,义阳小公主却并未入睡,而是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茫然地望着华美的床帐。她的双眼有些红肿,显然是又哭过了,如今虽是并未流泪,却比哭泣的模样还更令人怜惜几分。   李暇玉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她循声侧首望过来,声音低哑晦涩:“郡君,阿娘醒了么?”   “皇后殿下许是立刻便要醒了,妾抱着贵主去瞧瞧她如何?”   义阳小公主立即精神一振,双眸中迸发出明亮的光彩。李暇玉却不忍心细看,将她抱入怀中,只觉得这孩子越发轻了几分。   当两人来到安仁殿时,恰见殿内传来一阵难掩惊喜的低呼。正欲过来瞧瞧爱女的圣人随即回过首,大步走进去。武贵妃紧随其后,李暇玉也抱着义阳小公主跟了进去。迎面就见秦尚宫含泪快步行来,接过义阳小公主,抱到床榻前。   已然昏睡多日的杜皇后竟果真缓缓地睁开了眼,瞧见近在咫尺的小公主与圣人后,她微微勾起嘴角,病容仿佛也褪去了几分。小公主喃喃地唤着她,依偎在她怀里甜甜地笑了起来。她年纪小,只以为阿娘醒过来了便是病愈了,却并未细想什么。   然而,在场众人却都很明白,这或许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坐在床边的圣人悲伤地握住杜皇后的手:“梓童……”   “陛下莫要伤心,臣妾能陪伴陛下与令娘这么些时日……已经心满意足了。便是比陛下先行一步……也不过是提前去地下侍奉阿翁阿家罢了。两位老人家寂寞……臣妾说不得还能让他们欢喜一些呢……”   圣人闻言,更是泪流不止:“不过一年有余,阿娘去了,阿爷去了,如今你也要舍朕而去么?朕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世上,又有何趣味?”   “九郎,妾不舍……不舍……却也不得不舍……”   ☆、第二百二十四章 皇后托孤      当谢琰身穿明光铠挎着仪刀来到安仁殿的时候,守候在外头的崔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们方才分明已经轮值交接过了,他有些意外,谢琰仍会返回宫中。不过,思及之前李暇玉奉着药王入宫的场景,他多少有些明白谢琰如今的担忧之情。劝得药王入宫确实是大功劳,但于重病的皇后殿下却并未有任何助益,焉知圣人哀痛至极的时候又会做出什么决定呢?   两人只是在错身而过的时候,彼此交换了眼色。于是,谢琰如往常一般淡定安然地踏入了安仁殿。外殿坐着不少佛医道医,观主并不在其中。他举步朝着后殿而去,停在分隔两殿的屏风外,目光随之落在人群当中的李暇玉身上。   听崔简提起药王跟着李暇玉入宫之后,他便匆匆催马转身回了宫中。心中确实存着几分焦急担忧之意,然而此时见她安然无恙,他胸臆间却涌现出更为复杂矛盾的情感。这一个来回的路途上,他想了许多事,纷纷扰扰的念头令他的情绪起伏跌宕,甚至有种冲动——质问她为何要欺骗他?隐瞒他?!   然而,失落与愤怒之后,他又有些释然:他不是也同样隐瞒她,欺骗她么?若非今日听部曲提起这些,他亦是打算将此事作为唯一不向她坦白的秘密。   而后,他复又觉得隐约有些惊喜。原来,这世上庄公梦蝶的并非他一人,他们确实是有缘之人,注定要相遇相守。只是,同样是具有记忆之人,阿玉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公主?他前后两世的记忆都并不全,许多细节都记得不甚清楚,根本无法辨别她的身份。但部曲们所言的那些事已经足可说明,他们确实是故人。   不过,此时此刻,他突然又有些迟疑起来。若是她仅仅只是故人,而非公主——他又何必执着追寻她的身份?逼着她承认什么?无论前世是否有缘,今生他们亦是最亲密的夫妻,是彼此在世间最牵念之人,是彼此相思入骨之人。执着于前世,可能只会平白生出无数矛盾。   既然前世已往,何不专注此生即可?她是谁并不重要,他也并不需要在乎。他只是希望她也不会被过去的记忆所影响,使他们平静的生活出现变数罢了。   想到此,谢琰豁然开朗,方才因执念而起的无数思绪再一次平静下来。他无比冷静地立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围在病榻旁的一众人等,将他们的反应神情皆一一看在眼中。悲伤者、叹息者、怅惘者,唯独没有窃喜者。幸而后宫那群嫔妃并不在,否则这众生之相可就难看多了。无论如何,眼前这位武贵妃的性情智慧,毫无疑问比许多女子都高了几分。   杜皇后重重地喘了口气,惊得圣人立刻握紧了她的手,本能地向药王看去。不过,未等药王近前,她便又渐渐缓了过来,充满眷恋地望向身边已经迷迷糊糊睡着的义阳小公主:“九郎……真可惜,妾没有机会瞧着令娘出嫁了……因有些担心她日后生活不谐,妾这些日子……派人相看了好些高官的小郎君……”   “只要是你看中的小郎君,必然最适合咱们家令娘。”圣人流着泪点头,丝毫不怀疑她的眼光,“你安心就是,你瞧中的人,就让他做咱们家的驸马。若是他胆敢欺负令娘,朕定会好好教训他。只要有朕在,便不会让咱们的女儿受委屈。”   杜皇后的目光仿佛越过了众人,瞧见了屏风边静立的年轻俊美的中郎将。她似乎能够想象得出,爱女的夫婿应当是什么模样了。配这样一位驸马,她的令娘确实不会委屈。“陈郡谢氏的嫡长孙,妾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圣人有些惊讶,不过想起爱卿谢琰与他的兄长谢璞,他便安心许多:“你的眼光果然是最好的。”在他看来,也唯有崔子竟与谢琰师徒那般疼爱妻儿的家庭,方能让他放心地将爱女托付给他们。并非所有的公主嫁出去,婚姻都会美满幸福。便是他嫡出的姊妹们,嫁给了先帝千挑万选出来的驸马,结果亦是各有烦恼。   不过,他的女儿,自然值得最好的。从谢琰与谢璞来看,他们谢家的孩子相貌必定不会差,顶级门阀的嫡脉子弟,礼仪举止也不会缺少大家气度,性情应该也会如同父辈一般沉稳可靠。想必,谢家的驸马应当既温和体贴,亦不会因公主的身份而自觉卑微,当得起夫君的责任。   “令娘永远都是朕最宠爱的女儿。她是朕的嫡长女,是咱们大唐最尊贵的公主,自然能享尽一世尊荣,永远安平喜乐。”圣人如同许诺一般低声道,爱怜地抚摸着安睡的女儿因多病而显得有些枯黄的头发。   杜皇后温柔地望着他,微微笑起来:“九郎是位再好不过的耶耶,妾很放心。”   李暇玉望着眼前温情脉脉的帝后,恍然想起前世。萧淑妃被废为庶人,囚禁起来的时候,她那便宜阿爷究竟在做甚么?她被武氏做成人彘,痛苦不堪的时候,她那便宜阿爷又在做甚么?她与妹妹麻木地在冷宫中生活的时候,他可曾想起过自己还有两个女儿?   不,他是世上一等一的凉薄之人。曾经宠爱过的女人转眼便能抛弃,曾经娇养过的儿女也转眼便能忘记。为何……为何他不能像这位圣人一样,有些人情味?为何他不能像这位圣人一样,成为一位称职的夫君,慈爱的耶耶?   呵,原来——她到底还是有些羡慕义阳小公主的。她们便如同铜镜内外之人,却并非彼此。父母不同,境遇不同,许多巧合与分歧,造就了她们不同的人生。即使失去了母亲,义阳小公主也绝不会与她前世一样,沦落到那般凄惨的境地。   前世是她的不幸,今生是义阳小公主之幸。   此时,杜皇后的目光又望向另一侧的武贵妃。   武贵妃立即上前,跪坐在床畔的脚踏上,含泪道:“殿下保重身体。”   “贵妃……”杜皇后打量着她,仿佛回忆起了过去,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日后,陛下与令娘就交给你照顾了……这后宫之中,也唯有你能当得起如此重任……其余人等,我都不敢托付任何事……”她仿佛想到了什么人,呼吸再度沉重起来,脸色也越发青白,带着浓重的死气:“万事小心谨慎一些……”   武贵妃伏地行礼,哭泣道:“臣妾自入晋王府之后,殿下便多有照拂。多年以来,蒙先皇后与殿下指点,臣妾才有今日,时刻不敢或忘!若有选择,臣妾才不想打理什么宫务……只想殿下恢复往日的康健,咱们还能如同过去那般和乐度日……”   杜皇后缓缓地摇了摇首,温柔而坚定地望向圣人:“九郎,将二娘扶起来罢。”她竟然呼唤着武贵妃的排行,如此亲密的称呼,宛如真正的家人一般。   武贵妃已是泣不成声,哀痛不已。圣人红着眼圈亲自搀扶起她,又命宫婢将她扶出去,安置在偏殿歇息。而后,他便回到床榻边,催着药王与观主给脸色灰白的杜皇后看诊,又安慰道:“梓童,歇息一会罢。”   李暇玉怔怔地立在一侧,目睹着武贵妃哭得几乎瘫软,被宫婢们搀扶着出去了,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从不曾想过,杜皇后交付给武贵妃的,竟是如此深厚的情谊与信任。然而,武贵妃又是否能担得起这一份如此情深意重的信赖?她不相信,她无法相信,她绝不可能相信——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武氏怎可能值得这一份信赖?!   “郡君……”   若非秦尚宫扯着她的袖子,李暇玉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不过,抬眼对上杜皇后的视线后,所有的疑虑都尽数远去,唯独留下她依旧清明的双眸。走了两步,她与秦尚宫一同跪倒在床榻前,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   “郡君……元娘,你与令娘有缘……烦劳你多多陪伴她……替我看着她长大……”   “妾明白……殿下放心。”李暇玉哭着答道。   “阿秦,日后你便是令娘的傅母了……”杜皇后又道。显然,她不仅仅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还主动地为亲信寻好了退路。后宫的主人若是换了,便是曾经再如何亲近,必定也容不下前人之故旧。倒不如自己求去,留下空缺,任人安插心腹,方可全身而退。   秦尚宫霎时间泪如雨下,只顾着叩首,连话也无法回答。   说了这么些话之后,杜皇后似是疲累了,再度阖眼昏睡过去。药王与观主替她仔细诊断,又给她行了一回针,方朝着圣人微微颔首。圣人松了口气,抱起熟睡的小公主去了偏殿,又请药王同行为爱女看诊。   安仁殿内渐渐空了,李暇玉却有些浑浑噩噩地立起来。她满心只想着如何防备武贵妃,她如何不值得信任,根本不曾注意到谢琰一直立在屏风边,正静静地凝视着她。两人的神情都格外复杂,缘由却完全不相同。   待李暇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前殿中,而谢琰正立在她身侧,与观主低声交谈。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借着袖子的遮掩,紧紧地握住谢琰的手掌。谢琰立即反握住她,还轻轻地捏了捏,似是安慰。于是,她果然安心了不少,温暖的感觉将心中盘旋的沮丧与茫然驱走了。   观主仔细地瞧了她几眼,又与她诊了脉:“便是身子再强健,也经不得你这般思虑折腾。”   李暇玉怔了怔,尚未细问,谢琰便露出了焦急之色:“观主,元娘的身子有什么不妥?”这些年来,她所经历的事实在是太多了,起起伏伏,波澜壮阔。多思忧虑本便伤身,最近家中也不安稳,他确实有些替她担忧。只不过,他让她请佛医道医们诊脉的时候,她却总觉得自己身体强健,没有任何病痛,根本无须诊脉用药,只需养生即可。   “应当是有喜了。”观主轻描淡写地道,“日子尚浅,不过一个来月。过些时日再给你瞧瞧。既然药王来了,这两天你便在家中歇息罢。天命之事,原便无须放在心上。生生死死,大抵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说了这么许多,李暇玉与谢琰却迟迟未能反应过来。虽说他们已经拥有了染娘,但如今得知第二个孩儿悄无声息地来了,两人满心惊喜,完全怔住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前朝异动      夜色正浓,万籁俱寂。   此刻正是人们好梦正酣的时候,谢琰却依旧没有任何睡意。他小心翼翼地低头看着怀中安然睡熟的李暇玉,手掌缓缓地覆在她依旧平坦的腹部。虽然离显怀还早得很,但只要想到这里已经拥有一个小生命,他心中便不自禁涌出阵阵喜意。这种温暖而又激荡的感觉,不断地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令他越发激动兴奋,越发热血沸腾,亦是越发清醒。   当年阿玉怀着染娘的时候,他一直不在她身边,只是接到信件便喜得几乎手舞足蹈。如今他能够亲眼得见她孕育他们的孩儿,能够陪伴在她们身边,更是欢喜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于是,这位已经高兴得生生傻了好几岁的傻耶耶开始思索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阿玉有孕,他究竟该做些什么才好?   若说养胎休息,自有晴娘雨娘等贴身婢女服侍,又有诸位佛医道医等随时诊脉,观主也命人送来了据说孕妇最适宜的食单以及衣食住行禁忌;若说处理事务,内宅可交给思娘打理,两位阿嫂亦能帮着看顾一二;若说入宫,他不可能代替她陪伴义阳小公主,她可能还须得时常露面,但他应当随时注意后宫的动向,以防万一有什么事发生——   除此之外,或许他应当多陪一陪染娘,免得小家伙觉得寂寞,或是觉得阿爷阿娘只顾着弟弟妹妹。说起来,他与染娘也有些时日不曾一同出游了,说不得她心里早便觉得与他生疏了。另外,似乎他以前在幽州时曾听师母说过,待胎儿大些便应该开始“胎教”?明日一早就写封信,遣人赶紧送去仔细问一问罢。   在他灼灼的目光下,李遐玉睡得有些不安稳起来,终是朦朦胧胧地张开了眼。二人目光对视,她禁不住笑了起来,轻嗔道:“明日不是须得上朝么?你怎么还不睡?”   谢琰低头,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睡不着,想一直看着你……看着你们。”或许,存在他心底的并不仅仅是惊喜,亦有得知真相之后的隐忧罢。若是故人,眼看着就要风起云涌了,阿玉可会卷入其中?   李遐玉伏在他胸前,听着沉稳而规律的心跳声,忽而问道:“三郎,你的头疾近来如何?是不是因着头疼,才睡不着?明日入宫之后,让药王替你诊一诊脉,老神仙可是特地为你而来的,定会助你尽快痊愈。”   “……”谢琰沉默了半晌,方应道,“我省得。”他已经隐约明白了,头疾发作或许便是寻回记忆的前兆。为了想起前世今生的所有事,他甚至恨不得时时发作才好。只有如此,他方能想起一切,或许亦能断定阿玉的身份。   “怎么?你不愿意治好么?”李遐玉听出他语中的犹疑之意,不禁生出几分急切来,“三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若是有什么变化,你可不能瞒着我。到底还是你的身体要紧,绝不能疏忽大意。其他一切,都可暂时推后不论。”   “你安心便是。”谢琰又俯首,嘴唇轻轻地贴在她额头上,“如今,最不该多思多虑的便是你了。答应我,阿玉,好生保重自己,绝不可大意。倘若……皇后殿下崩逝,除去照顾小贵主之外,任何事你都不能沾染。”   “我不过是一介外命妇,自然不会不自量力地去掺和什么后宫争斗前朝夺嫡。”李遐玉回道,声音里多少带着几分寒凉的冷意,“谢家是忠臣,亦是孤臣,我省得。”于她而言,谢琰与染娘以及腹中的小家伙,自然比什么都重要,绝不能做出什么事来牵累他们。而且,无论做什么事,都须得量力而行。如今的她又有何德何能,能够在宫廷争斗的惊涛骇浪中占据一席之地?   谢琰默然,只是双臂微微用力,将她搂得更紧了。   不多时,李遐玉便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睡着了。如今已是初夏时节,渐渐有些燥热起来,不过两人却都觉得,肌肤相贴方能令自己无比安心。谢琰一直并未阖眼,直至该去上朝的时辰了,他才有些恋恋不舍地起身。   由于杜皇后病重,最近圣人的耐心很是有限。将心比心,群臣各司其职,也不敢找什么麻烦。无论是平日的常朝,或是朔望的大朝,皆没有出现任何拖延时辰的事,以便于圣人赶紧回安仁殿去陪伴妻女。   当然,还是有不少没眼色的老古板成天奏请立太子。仿佛一日不立太子,大唐便一日不能安稳似的。这样的折子圣人连看也不看,便召见了尚书左右仆射、中书令、侍中、御史中丞、六部尚书等数位重臣道:“立储乃国之大事,岂容他们随意指指点点!!何况皇后病重,这种时候说什么立储,究竟是何居心?!”   一群宰相与重臣心中暗骂那几个御史简直是没事找事!他们都是历经两三朝的老臣,自然都是懂得轻重缓急之人,或者说皆是识时务者、做实事者,方能登上如今这般的高位。而那些只知凭着一张嘴皮子说些大道理的,先帝便索性都将他们圈在御史台,让他们有机会“成年累月地说道理”。   如今这位皇帝陛下在身为太子的时候便开始辅政,自然很清楚这几位御史平素都是做甚么的,没事他们也要折腾出事来参奏一番。自从今上登基之后,他们更是一天不提立太子之事便不舒服。若有人搭理他们,劲头便越足。平时陛下见到折子也就一笑而过了,眼下正逢他烦躁的时候,可不是正撞了上来么?   然而,言官从不以言而获罪。他们便是再不识时务,触怒了皇帝,也不可能获得什么罪名。只是这位陛下为了清净一些,才将他们这些重臣唤过来敲打几句,间接对御史台以及其他蠢蠢欲动的臣子施压罢了。直接将御史招进来斥责,说不得那几个还会梗着脖子“据理力争”,只会令人更暴躁。   不过,一群老狐狸精明得很,仅从圣人这两句话中,便推断出:至少在两三年内,陛下并没有立储的念头。这也确实很正常,陛下不过二十来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皇后虽然无子,但眼见着便是不成了。若立了继后,嫡出皇子身份贵重,自然更适合立为储君。杨贤妃所出的大皇子、刘才人所出的二皇子,无论母家是门阀弘农杨氏或是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到底都只是庶出而已。   众臣心中清楚明白,却只有时任太尉、扬州都督、同中书门下三品的长孙无忌出声道:“陛下说得是。老臣亦以为,东宫立储须慎重行事。立太子,自是该立嫡长方符合礼法。如今陛下年轻,膝下稍有些空虚,待到日后子嗣多了再议也不迟。更何况,眼下皇后殿下病重,为嫡母侍疾才是两位皇子应为之事,纠缠于立储反倒是陷两位殿下于不孝了。”   长孙无忌是圣人嫡亲的舅父,旁人不敢直言,他却是无所顾忌。说起来,先帝驾崩时,曾下旨让他与褚遂良辅政,又令新帝多听从舅父的话。不过,他却并无把持朝政之意,而是辅佐圣人亲政。待到改元永徽之后,更将所有大权都归还,自己只领了太尉的虚职。舅甥二人本便极为亲近,圣人感念之下,便封他同中书门下三品,遥领扬州都督。如今他不仅身兼数职,更依旧是宰相之一,可见其荣宠之盛。   他所言,无疑便是圣人心中所想。年轻的帝皇怒色稍缓了些,微微颔首:“阿舅所言极是。这些人委实是其心可诛!!”说罢,他冷冷地瞥向御史中丞:“御史虽不以言获罪,但也绝不能容这些只顾着自己扬名,却欲陷吾儿于不孝不义之人!!”   御史中丞额角渗出冷汗,顶着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回道:“陛下明鉴,臣日后必会严加约束属下!!”   发泄了一通怒火之后,圣人也心平气和许多,挥挥手便让群臣继续忙碌去了。不过,他将长孙无忌留了下来,甥舅两个一起用了午食,又叙说了些家常。临了,圣人还道:“阿舅回府之后,让阿姊到宫中来住几天罢。这些日子后宫似有些不安分,武贵妃已经疲惫不堪,梓童更不能惊动……若有阿姊镇着,朕心中也安稳些。”   他所言的“阿姊”,便是嫡长姊长乐长公主,正是长孙无忌的嫡长子媳妇,亦是长孙家日后的宗妇。长孙无忌慈爱地望着他,点点头道:“圣人不妨让姊妹们都回宫罢,她们也可多陪一陪皇后殿下与义阳公主,宫中亦能热闹一些。此外,臣以为,真定大长公主倒是更适合坐镇宫中。”   “阿舅说得是,倒是朕想岔了。真定姑母辈分高,性情刚毅,确实最适合。”说罢,圣人亲自将长孙无忌送出去。回首瞧见守卫在两仪殿外的千牛卫们,他索性将当值的崔澹唤过来,让他即刻与谢琰换防,回府去接真定大长公主入宫。   待谢琰过来之后,圣人将他带到两仪殿内,又让宫人们都下去,方略作沉吟,道:“谢爱卿,最近前朝颇有些不安份,朕觉得似是有异。你手底下应当也有些能用之人了,不妨让他们仔细打探一番,看看是否有人趁着这个机会串联起来。”   谢琰躬身行礼,却并未领命,而是不卑不亢地答道:“陛下,臣的职责是收集大唐疆域内外异族的消息,以备不时之需。臣的目标是高句丽,是吐蕃,是突厥,是薛延陀,是回纥,是靺鞨,甚至吐谷浑、百济、新罗,唯独并非忠心耿耿的大唐臣民。”   “……”年轻的帝皇脸色微沉,目光变得越发冷淡。他打量着眼前这位一手提拔起来的爱臣,犹如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般:“他们或许并非什么忠心耿耿之人,而是图谋不轨之辈。”   “恕臣难以遵命。”谢琰双膝跪了下来,郑重地行礼道,“言官不以言获罪,且他们并非臣的职责范围。”   “……”殿内倏然陷入了沉寂之中,仿佛有种奇异的冰冷之意正在蔓延。   “不过。”谢琰抬起首,勾起嘴角,仿佛一无所知一般,打破了这种异样的沉寂,“臣的属下不能做的事,臣的部曲或许能做。就当是臣觉得好奇,私下为陛下打听的罢。”   圣人抬起眉,忽而大笑起来,亲自将他扶起来:“不愧是谢爱卿,方才确实是朕难为你了。你说得是,此事原不该让你去做,不属于职责范围之内的便不能伸手。朕不该怪你秉公直言,倒是该重重赏你才是。你说说,想要什么?”   谢琰几乎未加思索,便回道:“那臣替内子要几日休沐罢。她……她刚诊出喜脉,身子有些不适,观主让她歇息几日。”   圣人怔了怔,笑着摇摇首:“说是重赏,你却与朕讨要休沐,白白浪费了机会。也罢,朕准了,让她好生歇息。令娘有姑母、姑祖母们陪着,应当无妨。你们夫妇两个,确实是难得之极……若非如此难得,朕与梓童也不会单单瞧中你们了……”   他叹息了一声,而后便又带着谢琰去了安仁殿。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是群相,也就是一群宰相,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长官都是宰相,还有封“同中书门下三品”,也是宰相→ →,所以,目前咱们小九底下,有大于等于五个宰相…… 平行世界里的长孙无忌,是比较识趣的舅舅,不会让小九觉得不爽~~长孙家肯定也不会像元娘想的那样,落得那么凄惨的下场~~ 三郎这样的反应我觉得最妙,他想做的是对外情报部门,可不是锦衣卫(喂),这两个部门的职能是完全不同哒!虽然现在的情报部门,不仅对外也对内了…… PS.“胎教”是崔子竟家的王玫王夫人说的(她是穿越女),三郎也是听来的哟。其实咱们古代已经有胎教理论了~不能听恶音恶语之类的,也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之类的变版   ☆、第二百二十六章 后宫风云      人间四月,芳菲依旧。适逢初夏,正是芍药与牡丹盛放的时节。往年此时,长安城内外处处均是车水马龙,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家均在举行赏花宴。而那些姿态万千、五颜六色的花朵,亦足以令人眼花缭乱,甚至于流连忘返。   去岁三月文德皇后崩逝,国孝之中自是无人宴请玩乐。好不容易等来了新的一年,如今又传出杜皇后病重的消息,长安城内再度沉寂下来。高官世家们消息灵通,均听闻圣人因杜皇后而迁怒御史,私下既惋惜这位性情温婉又手段高明的贤后年寿不永,又有些羡慕她与圣人之间的伉俪情深。当然,亦有人喜不自禁,暗中开始诸多谋算安排,打算一举为自家铺路。   杜皇后分明还活着,却如同已然崩逝。不少人已经按捺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如今后宫中唯二的正一品夫人——武贵妃与杨贤妃。这两位虽身在宫中,几乎没有机会接近,但她们的母家却水涨船高。以各种名目送去的礼物络绎不绝,其父母兄弟姊妹的地位一跃而升。两相对比之下,杜皇后母家却极为低调,只听闻其内眷茹素礼佛为杜皇后祈福的消息。   谢琰将部曲打听得的消息顺次整理清楚之后,便原封不动地呈给了圣人,不作任何评断。圣人粗略一看,便赞道:“你家的部曲果然不愧是斥候出身,连送的什么礼单都瞒不过他们。如此瞧来,你那些府兵确实比寻常官家子弟更有能耐,想必派往西域而去的商队很快便会传回消息了罢?”   谢琰回道:“西域路途遥远,商队来回颇费功夫。不过,便是途径凉州、甘州、肃州、沙州等地,也能通过胡商以及过往商队情形打探到不少事。臣近日已经陆续得到了一些消息,与西部吐谷浑有关,过些时日想来便能够做出判断了。”   圣人满意地点点头,又垂首细看,神色越来越冷淡:“果然,许多人都盼着梓童不好……”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仿佛藏着深沉而又冰冷的火焰:“朕总算是明白了,便是养出了聪明人,一家子也总有愚笨的。但若是养出个贪心不足的,想必阖家都是得陇望蜀之辈!!”   谢琰自然清楚他指的是谁,却并未接话。在他看来,武贵妃确实比杨贤妃更聪敏,为人处世与御下的手段,审时度势的眼光,都颇有前世那位女帝的风范。而且,因声名不错之故,她并不必全心全意依靠母家,似乎也没有与已经撕破脸的异母兄长们修复关系的打算。倒是武家兄弟们后悔不迭,成日腆着脸巴结讨好继母杨氏,杨氏却依旧对他们不假辞色。   在圣人看来,急功好利的武家兄弟自然便是愚笨不堪用之人,而杨氏与武贵妃母女则是难得的聪敏果决。武家兄弟大肆收受礼物,与人勾连,当然与武贵妃毫无干系。他们在外头败坏武贵妃的名声,说不得圣人还要替自己的爱妃出头,好生敲打他们一番,替爱妃正名。   至于杨贤妃一家,仗着生养了大皇子,又是弘农杨氏支脉,门第高贵,当然不肯放弃夺嫡之心。杨贤妃若是能封后,那么夺嫡势必更名正言顺。眼看着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他们又如何愿意放弃?而且,杨家藏得确实很深,并不像武家那般张扬,毫无顾忌。只可惜,无论如何行事总有痕迹。在谢家部曲眼中,他们暗中与其他人的来往仍是无所遁形,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们的野心。   同一时刻,李遐玉再度踏入了安仁殿。真定大长公主坐在前殿,正与武贵妃、杨贤妃叙话家常。两位日渐炙手可热的宫妃瞧着都难掩悲痛之色,不但武贵妃本便病过一场,看上去有些虚弱,原本丰腴动人的杨贤妃竟也瘦了几分。她们仿佛像是私下说好了一般,妆扮得很是素淡,并未涂脂抹粉,头上簪戴着些许玉饰。不过,两人的性情均与素淡并不合,瞧起来免不了有种微妙的违和之感。   “妾见过贵主,见过两位殿下。”垂下眼,李遐玉朝着她们行礼。   真定大长公主微微一笑,武贵妃亦是神色稍缓,眉宇间都透着一两分亲近之意。前者是李遐玉素来尊重的长辈,这般情态自然能够理解。然而后者的反应,却令她有些意外。她与武贵妃只是说过几句话,从来不曾有任何交情,又何来的亲近?   不过,并不等她反应过来,杨贤妃便立了起来,亲自过来搀扶她起身:“不必多礼。定敏郡君几乎每日都过来,回回都这般有礼有节,次次都像是头一回见面似的,却又是何必呢?好端端的,倒教这些礼仪闹得生疏起来了。”   李遐玉顿时明白了武贵妃为何会有此反应,原来是等着瞧杨贤妃会如何应对呢。谢琰是圣人的心腹,而她又是杜皇后嘱托照料义阳小公主的亲信——与她交好,无疑便如同得了圣人与杜皇后暗中支持一般,无形之间亦能影响几分宫中的局势。如今两位宫妃虽说并未明着争斗,但暗地里早已是势同水火。杨贤妃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武贵妃拉拢她,眼见她们如此“亲近”,果然便坐不住了。   不过,二妃相争,与她又有何干?有前世的记忆,她不帮着杨贤妃斗倒武贵妃便已经算是克制了。当然,杨贤妃显然也不会是武贵妃的对手,她又何必因前世仇怨,而招惹上武贵妃这般强大狠辣而且又记仇的敌人?宫廷争斗如同激流漩涡,稍有不慎便祸及全家甚至全族。她已经得到过血泪教训,自然不可能将谢家与李家都陷入其中。   “贵主与两位殿下的好意,妾心领了。不过,到底礼不可废。”   杨贤妃扬起的笑意微微一僵,目送着这位油盐不进的定敏郡君缓步走到真定大长公主身边。武贵妃垂下眸,掩饰住讥讽的笑意,再度抬起眼时,复又是平淡且带着几分轻愁的模样:“不知今日皇后殿下的病况如何,真定姑母,妾且进去问一问观主。”   这般称呼,既带着晚辈对待长辈的亲热之意,亦并不过分,果然极为知分寸。闻言,真定大长公主微微颔首,淡定地道:“去罢。”她并非自恃身份,怠慢圣人的宠妃,而是性情使然。更何况,她如今在宗室当中的地位超然,也当得起晚辈们的尊重。连圣人都时常孝敬姑母呢,更何况一介宠妃?   杨贤妃见状,也跟着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妾心中也有些担忧,贵妃姊姊稍等,妾与你一同过去。”   武贵妃问候了观主之后,便坐在杜皇后床前。见宫婢端着热腾腾的药汤过来了,她竟然亲自为杜皇后喂药,很是耐心温和地擦拭着她嘴角溢出的药汤,几乎是心无旁骛。相反,杨贤妃从未做过服侍人的活计,又曾在观主处碰了软钉子,就是想侍疾也插不上手,只得在旁边反复询问秦尚宫。秦尚宫便是再不耐,也只得一一作答。   真定大长公主望着她们的背影,轻轻地握住李遐玉的手,低声与她耳语道:“每回见到二妃,你的情绪似乎都略有些控制不住。武贵妃是聪明人,杨贤妃不是。前者能够察觉你的不喜之意,必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你放肆。后者只需你拒绝一次,心中便记恨上了。如此下去,将她们双双得罪了,于你于三郎都毫无益处。”   李遐玉怔了怔,想不到这位长辈居然一眼便看了出来。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将起伏汹涌的情绪隐藏得足够好,却原来依然有无数火眼金睛,能够察觉她心中那些相隔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愤懑与仇恨?看来,她委实有些高看自己了:“儿只是替皇后殿下觉得委屈……”   真定大长公主轻轻一叹:“皇后殿下并不觉得委屈,自她卧病之日起,她便预料到有这么一日了。她既然已经将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你不妨便按着她的安排前行就是。不论外人看来如今如何眼花缭乱,但自皇后殿下托孤那一日起,大局便已经定下了。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她精心安排的结果。”   “……”李遐玉若有所思,低低回道,“儿明白了。”确实,她不仅高看了自己,还低看了杜皇后,低看了武贵妃。可是,心中盘旋的那些怨恨却并非一时半会便能解开的。或许,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待看到萧氏、权家、义阳小公主都过得平安喜乐,那些旧事给她带来的影响才会渐渐平息罢。   武贵妃之势,确实已经无可阻挡。也只有那些被弘农杨氏之名,被大皇子所迷惑之人,方觉得杨贤妃能够凭子而封后。然而,这一对母子圣宠平平,又不得杜皇后垂青,如何可能位正中宫?当年她那便宜阿爷能够顶着群臣的压力,坚持立武氏为后,如今这位圣人自然可不费吹灰之力便封武贵妃为继后。   得罪未来的皇后,确实绝非聪明人所为。   “好孩子,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真定大长公主或许瞧出了她内心的矛盾冲突,又宽慰她道,“不过,也不妨看一看,那一位将来会不会是个有情有义的。也不妨信一信,皇后殿下的眼光到底如何。殿下能选中你来陪伴义阳,选中秦尚宫来当义阳的傅母,选中你们家的谢小郎当未来的驸马,又如何会选错了她呢?”   因着出入安仁殿者不知凡几,真定大长公主并未再多言。李遐玉陪着她坐了一阵,又扶着她去偏殿歇息。而后,她在昏睡的杜皇后病榻前立了一会,端详着她的睡容,见她很是安详,心中也松缓了几分。   义阳小公主已经再一次病倒,却仍旧每天都坚持陪在杜皇后身边,不愿意离开。李暇玉见杨贤妃一直拉着秦尚宫,便低声哄着小公主喝药,抱着她回偏殿安睡。待她回转之后,长乐长公主、晋阳长公主与衡山长公主捧着刚剪的牡丹芍药归来,邀她一同将花朵插瓶,又给杜皇后鬓边簪了一朵,衬得她苍白枯槁的面容也仿佛多了几分血色。   杨贤妃望着李暇玉的背影,眼见着她和诸位公主都极为亲密,唯独不搭理她,不免心中暗恨。武贵妃坐在病榻之侧,仿佛一无所觉般,向观主请教着养生之道。   本便不平静的安仁殿之内,越发暗流涌动起来。   ☆、第二百二十七章 静中生变      源自宫廷的暴风骤雨即将来临,长安城内的芸芸众生或许已然察觉些许端倪,或许依旧一无所知。因着时常出入宫中之故,李遐玉很快便成为许多官家内眷眼中的“消息灵通”之人。几乎每一日,她都能收到或熟悉或陌生的拜帖,借故送礼的人家亦是越发热情。然而,她并没有时间来应付陌生人的试探,也仅仅只答应陆氏与萧氏,在休沐之日一同小聚。   谢琰并不知她今日有客人前来,还想着一家四口好生松散松散,或去曲江池走一走也好,或去寺庙中看一看也罢。谁知,用完朝食之后,听了他的安排,李遐玉却嗔道:“你怎么不早些说?我前两日接到阿陆和阿萧的帖子,好不容易才腾出一日来,与她们好生聚一聚呢。”   平时忙碌也便罢了,连休沐之日都有人与自己抢夺阿玉的时间,谢琰忽然觉得心底升起了些许危机感。不过,满腔失落之情几乎在片刻之间消散无踪,他随即注意到了“阿陆”与“阿萧”这两个名字:“权家的陆氏?高家的萧氏?”   前世的母亲与岳母?想到这两个称呼之后,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怪异起来,不由自主地打量着李遐玉的神情,仿佛想从她神态的细微变化中判断出他想要的结论。仔细想来,种种蛛丝马迹都已经不能以巧合来解释。   若非……若非公主,又为何偏偏会与陆氏、萧氏交好?而且,在结识之前,在理应根本不知这些人的存在之前,她曾经很明确地让部曲去打听过她们。若非事先认识或者记忆深刻,她又为何会特地让人去探查?   “你也记得她们?”李遐玉笑着颔首,“近来有些忙,许久不参加宴饮,已经有些日子不曾与她们见面了。而且,宫中风云变幻,稍有不慎便会牵涉其中。我想稍微透出一二,让她们这些时日格外警醒一些。”权家不过是没落世家,倒是不必太过担忧。高家却不然,中书令位高权重,极有可能成为某些有心人的目标。   “安心罢,权家且不提,高中书令是圣人的东宫属官,亦是圣人的心腹,自然明白这种时候该做什么。”说罢,谢琰也隐约想起来,高家之所以败落便是因为其长子与上官仪交好,后被上官仪的冤案牵连,最终落得流放岭南的下场。当然,如今那位上官仪仍是秘书少监,因文采风流擅长书道,颇受圣人喜爱。   夫妇二人又说了几句,便有仆婢禀报说萧氏与陆氏前后到了。李遐玉起身相迎,谢琰则牵着染娘回避:“我们去工坊里。”独自一人难免孤单了些,他索性便尽情享受这一段父女二人增进感情的难得时光罢。说起来,这些日子他还不曾问一问,爱女究竟对未来的弟弟妹妹有何想法,会不会吃醋呢。   换位思考之后,傻耶耶顿时觉得,如今这般亦非常合他的心意。毕竟,若是出游或是去寺庙,周围免不得吵吵闹闹,气候又越发炎热,倒不如留在家中,只自家人静静地相守。   染娘同样也很高兴,紧紧握着自家耶耶的手掌。她也想和前些日子一样,成天都有耶耶陪伴在身边。不然,小姑娘心里总会有些担忧,不知何时耶耶又会消失不见了。   当傻耶耶带着乖女儿进入西厢房改造而成的工坊中时,恰好听见由远而近的说笑声。父女俩回首瞥了一眼,便见李暇玉领着陆氏与萧氏笑吟吟地走过来。染娘提着裙角过去与她们见礼,陆氏与萧氏素来喜爱她,牵着她便不肯放手。   小家伙却认真道:“耶耶还等着儿呢。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很可怜,儿想陪着他。”   闻言,陆氏与萧氏均是忍俊不禁:“小小年纪便懂得体贴爷娘了,果真是个好孩子。去罢去罢。”她们也曾远远见过谢琰,但从未仔细打量过。而今借着目送染娘的机会,认真地端详了这位传闻中的谢家三郎一番。   瞧着瞧着,陆氏神情间仿佛浮起些许异样来。她看了第一眼便忍不住再看第二眼,似是觉得这位身居高位的郎君隐约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亲近之感。   萧氏见状,便笑着打趣道:“不愧是陈郡谢氏子弟,从你们家谢三郎身上,便隐约能推想当年王谢乌衣巷的风流了。瞧瞧,阿陆都舍不得转开眼了。若是我再年轻几岁,恐怕也忍不住朝他身上投瓜掷果了罢。”   陆氏回过神来后,也觉得自己有些失礼,颇为尴尬:“早便好奇谢家子究竟是何模样,如今总算是开了眼界。我家阿郎私下曾多次说过,谢中郎将对他颇为倚重,平日相处起来也觉得很是熟稔,故而我才禁不住多看了几眼。果然,越是瞧着,便越觉得亲近。”   李暇玉当然并不会多想,反倒是调侃道:“那咱们下回若是去高家,可得仔细瞧瞧阿萧家的郎君,说不得能推想出当年兰陵王究竟是何风姿呢?” 高家是渤海高氏之后,亦是北齐宗室子弟。虽并非兰陵王后裔,却也同样血脉相通,且素来有美姿仪之名。   萧氏挑起眉:“也好,咱们正好可看看,到底是北地的男儿俊美些,还是南渡北迁的男儿更有风仪——阿陆家应当从未离开过中原罢,那便还有中原的男儿。”   说罢,三人禁不住抿嘴笑成一团,相携着进入内堂。   因着临近端午,陆氏与萧氏不仅给未出世的孩子带了些寓意吉祥的礼物,还用小匣子装了些自家做的含香粽、五色缕以及五毒香囊等物。她们二人手巧,据说都是自己做的,样样都小巧精致。李暇玉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了:“连含香粽都如此玲珑,哪里还舍得煮来吃呢?”她近来随手做的几个五色缕,倒是有些羞于送出去了。   “如今天候炎热,放不得几日便要坏了。你若是不舍得吃,索性分给家中的孩儿就是。”萧氏亲手给她的手臂系上五色缕,“说来,你几乎每天都要入宫,难不成不觉得疲惫?你若是累了不打紧,可别累着腹中的孩儿。”   陆氏也跟着颔首道:“虽说都知晓你自幼便熟习骑射,身子骨强健,但到底轻忽不得。”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孕期的诸多禁忌,有些算是经验之谈,有些却是长辈的叮嘱。李暇玉听着也颇觉得新鲜,亦取出观主给的衣食住行禁忌单子与食单给她们瞧。观主声名在外,萧氏与陆氏自是无比仔细地看着,时不时便道“原来如此”,竟是坚信不疑。她们二人膝下都已有一儿一女,却仍觉得不足,故而对此事也颇为在意。   不知何时开始,她们又说起了杜皇后病重之事,气氛瞬间便沉重起来。   许是为了转移话题,萧氏道:“说起来,如今的武贵妃与杨贤妃当年还是太子良娣的时候,我也曾见过她们几回。妯娌们都觉得武良娣举止大方,言谈自若,很容易相处,杨良娣则自视甚高,令人不由得敬而远之。我倒是觉得,与其和聪明人来往,倒不如与性情有些缺陷的人来往,总不至于被人当了棋子还不自知。武良娣便是那种谈笑间便带着几分危险之人,看着便不愿深交,如今更是越发觉得她深不可测。”   李暇玉暗暗想着:果然,你们二人无论经历如何,以各自的脾性都不可能投契起来,许是孽缘罢。幸而这一世无冤无仇,也几乎并不认识。纵使日后的地位犹如天壤之别,却也算得上是一种幸事。毕竟,与武氏争斗之人几乎都成了一抔黄土。无论是贵如王皇后,或是权势煊赫的宰相,甚至是她的子孙都不能幸免。不与武氏为敌,方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日后她前程远大,咱们也算不得什么。”陆氏笑道,“光是听着这些事,便觉得遥远得很。”   这一厢三人闲谈,另一厢谢琰亦正在与染娘说话:“最近阿娘腹中有了弟弟妹妹,你可知晓此事?”   “知道!”小家伙点点头,双目犹如星辰一般璀璨,“等妹妹出世了,我便不是家中最小的。我以后也是姊姊!” 她到底年纪小,又常与兄姊们一同顽耍,从来都羡慕他们既能够照顾年幼的弟妹,又能够时不时捉弄他们。有自己的弟妹多好,便是世父家的兄姊们都没有空闲,她也有人陪着顽耍。一起搭院子,一起投壶,一起顽针线,还能给她插戴自己喜欢的花朵,给她换自己喜欢的衣衫呢。   “便是有了妹妹,耶耶和阿娘也喜爱染娘。”谢琰便顺着她的话,默默地认定了这一回定然也是个小娘子。小娘子多好,贴心至极,不像那些成日撒欢的小郎君,几乎见了什么新奇之物就会将爷娘忘在脑后。说起来,都说孩童的目光纯粹无垢,一眼便能瞧出真相,或许这一胎当真是女儿呢?   傻耶耶顿时越发喜不自禁,染娘从他手中拿过一块木头,继续搭建自己的庭院,照着他的话接道:“便是有了妹妹,儿也最喜爱耶耶和阿娘了。”   谢琰不禁失笑,专心地给女儿寻了些干草,让她铺在屋顶上。看来,是他杞人忧天了。他家的染娘宽容大度,怎么可能吃妹妹的醋?她日后一定是位再好不过的姊姊,就像阿玉一样,年纪尚幼的时候便无比懂事。他们这两个做阿爷阿娘的,更应当疼她几分才是。   就在此时,倏然自北面的太极宫方向传出了沉重的钟声——   一声声,持续不断,仿佛在人心中敲响,震得人心神大动。   “耶耶,这是报时辰的钟鼓么?”染娘好奇地抬起首,并未注意到自家阿爷有些凝重的神色。   内堂之中,李暇玉的脸色顿时一变,手中握着的五毒香囊竟跌落在地上。萧氏与陆氏也收了笑容,彼此互相瞧了瞧,想起方才私底下的议论,心中不由得微凛。   杜皇后,薨逝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国孝举丧      既是国丧,家中所有器皿饰物都须得重新布置。无须主人家吩咐,仆婢们便立即换了不该穿戴的首饰衣裳,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李暇玉本便只身着淡青色的及胸六幅长裙,丁香色的半臂,无须换装。染娘却穿了一身樱草色绣蔓草纹的襦裙,她便亲自给小家伙挑了身合适的素色衣裳换上。   谢琰示意晴娘雨娘退下,亲自替她摘掉插戴的金银宝石首饰,只留了一根羊脂白玉簪,低声道:“你如今怀着身孕,不该去宫中哭丧,替你告病罢。”孕期未满三个月,观主也叮嘱过须得小心些。哭丧须得时起时跪,又必须哭声震天,疲惫不堪且不说,几乎整日水米难进,很是耗体力,他又如何舍得她入宫去吃这种苦头?再者,逝者已矣,心中感念杜皇后的恩情即可,又何必拘泥这些繁琐的礼仪规矩?   李暇玉沉默片刻,摇了摇首:“我放心不下小公主。”不知那孩子如今该有多伤心恐惧,又是否哭得声嘶力竭。失去娘亲的痛苦,若是不曾经历过,又如何能感同身受?又如何能……同病相怜?前世今生算起来,她已是二度失去母亲了,心里很清楚,如今小公主最需要的并非欺瞒,更非各种情深意切的宽慰,而是熟悉之人的默默陪伴。   而且,她早已被人视为杜皇后亲信,就算是因孕而告病,恐怕也有许多人觉得她此举是怠慢了已逝的杜皇后。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人,到底还是只看那些冷冰冰的礼仪规矩,而并非真情实意。众口铄金之下,甚至连秦尚宫等人亦可能会对她产生误解。   而且,正因她怀着身孕过去哭丧,秦尚宫亦会领这份情,照顾她一二。她自己也会寻着时机节省体力,必不会让腹中的孩儿出事。退一步而言,如今主持杜皇后丧事的应当是武贵妃。便是为了结个善缘,武贵妃亦不会让一众老弱的命妇出什么事,自然也会与她一些方便。   谢琰眉头微拧,心中明白她所言极是,只得将满腹担忧暂且按下:“今时不比往日,宫中定然越发守卫森严。你不便随意出入,除非宫中特意遣人来接,不然还是待明日正式举丧之后,再随着舅祖母一同入宫罢。”   “我省得,你安心去罢。”李暇玉帮他换了身明光铠,将他送到外院门前,而后又去中路寻小王氏与颜氏,一同商量国丧期间家中应当遵循的规矩。两位阿嫂都是谨慎细心之人,按理说应当不会出错。但此事十分紧要,再如何小心些也不为过。更何况,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些王氏留下来的人又生出了什么别的心思,不慎被人趁虚而入呢?   翌日一早,按品级着丧服的李遐玉便去了王家,打算与李郡君一同乘车入宫。进入王家内堂的时候,正逢婢女扶着王氏过来问安,她遂规规矩矩地给王氏行礼。   王氏难掩怨色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与李郡君身上的丧服均格外刺眼。昨日谢璞与谢琰兄弟俩便做主,给她报了病,并专程过来告知于她,讲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道理。然而,她却只知道,自己依旧不能踏出王家半步,更不可能去往宫中为皇后举丧。一想到自己以养病为名困在王家,不得外出交际,更连客人都不能见,她便难以压制内心中的不忿之意。   “这孩子给你行礼,怎么不赶紧让她起来?”李郡君横了王氏一眼,“她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可经不起你的磋磨。”她对这位隔房晚辈越发没有好感,总觉得似乎连修道都无法改善她的性情了。平日里还算不错,看上去也颇为像太原王氏的世家贵女,然而,一见到儿子与媳妇,霎时间便原形毕露。   王氏愣了愣,目光在李遐玉小腹上停了片刻:“想来日子有些浅罢?为何不告病?”   她难得说出关怀之言,即使为的是腹中的孩儿,李遐玉亦觉得有些意外:“皇后殿下待儿恩情深厚,义阳小公主也不知情形如何,儿不能不去。”   王氏又禁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脸上浮现出几分矛盾的神色,索性便转身离开了。李郡君见状,颇有些无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倒也不是全然心恶之人,只是本性执拗,结果自己钻牛角尖,又受人引诱挑拨,才将阖家都折腾得不得安生。说起来,昨日你们谢家有个仆婢来送东西,结果匣子里夹带了一封信。”   李遐玉微惊,她并不知此事,想来是谢琰觉得这种小事不必教她知晓,所以特意瞒了下来?   “舅祖母,信中究竟写了什么?儿实在想不到,阿嫂已经将家中的仆从都换了好几回,居然还会有漏网之鱼。”王氏对于谢家的掌控力,确实绝非小王氏可比。毕竟数十年间,她都是谢家说一不二的主母,仆从们自然唯她之命是从。有些家生子藏得很深,一时半会可能也甄别不出来。总不能将谢家的世仆全都弃用罢,传出去也不像样。   “无非是游说你们谢家支持杨贤妃争夺后位罢了,只是不知究竟是何人,居然将信辗转送到她这里来了。”李郡君回道,又语重心长道,“你们阿家是个糊涂人,很容易做出糊涂事来。你们这些聪明孩子,可万万不能被人迷惑了。无论是后宫争斗,或是皇子夺嫡,有人认为是获取泼天富贵的时机,却忘了一旦失败,也极有可能令整个家族万劫不复。所以,切记不可轻易牵涉其中。”   “舅祖母说得是,儿也不想让这些惊涛骇浪将自家淹没了。”李遐玉扶着她往外行去,心中却琢磨着送信之人究竟是谁。   李七娘与李八娘如今只顾着扑灭自家的火,恐怕也没什么余暇再来陷害谢家。何况,郑家与韦家官职不显,除非集合荥阳郑氏与京兆韦氏的宗族力量,否则杨氏一党如何能看得上眼?当然,世家大族素来枝繁叶茂,各个房支来往甚少,有些甚至彼此争斗不休——就算内部再如何和睦,为了宗族发展考虑,也根本不可能举族支持夺嫡之事。   那送信者究竟会是谁?竟然试图通过王氏来影响谢家的立场?可确定之事有二:其一,此人与王氏曾经来往过,认为王氏能够代表谢家表明态度,或者只要王氏表明态度,便可大肆宣扬出去,令谢家再也无法摆脱杨氏一党的烙印;其二,此人并不清楚王氏已经不得晚辈的信任与尊敬,更不知谢家内部发生了什么事,可见关系并不算亲近。   一个人的形象已然隐隐浮现出来,李暇玉却并不能完全确定。不过,待她来到太极宫中,与一众内外命妇在杜皇后灵前跪下哭丧的时候,那个人不经意间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她终于能够肯定——就是千金大长公主!   或许,这位在宗室中声名狼藉的大长公主正急着向杨氏一党证明自己的能力与人脉,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谢家与王氏。又或许,千金大长公主确实觉得王氏一定会听从她的劝诱,日后关系日渐紧密,说不得便能一起来对付共同的“仇敌”。而杨贤妃成功地扶为继后之后,作为杜皇后亲信的“某人”自然便变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届时,她与王氏便可顺利将她驱逐出谢家,随意报复了。   真是可惜了,前世那么会投机的千金大长公主,此世居然一开始便看走了眼。仔细想想,也真是可笑得很。那时候为了巴结武皇后,她甚至不惜没脸没皮地拜身为晚辈的武氏为义母。不但给武氏进献男宠,曲意逢迎,最后居然放弃了“李”姓,转而姓了“武”,简直就是整个宗室的耻辱!   一步错,步步错。她得了圣人厌恶,武贵妃这种聪明人自然不想与她来往。于是,她不得不投了杨贤妃。为了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想来便定会有许多动作,劝诱谢家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若是武贵妃知道了这些,日后自会慢慢地收拾她。要知道,这一位素来是小心眼,记仇得很。   想到此,她又不免望向跪在内命妇前头的武贵妃与杨贤妃。虽说二人都是同一品级,但武贵妃执掌宫务,跪的草垫比杨贤妃略靠前些,这也足可证明她如今的地位。杨贤妃心中便是再不满,也不敢在杜皇后灵前发作。许是心里怨恨,她哭得越发肝肠寸断,竟还哭喊着“随着去”之类的话,简直教人叹为观止。   武贵妃则内敛许多,丝毫不受杨贤妃唱作俱佳的影响,只是按照礼仪默默地垂泪。这般情状,反倒显得更真实几分。   内外命妇们瞧在眼里,心中自然各有判断,对于两位宫妃的地位、性情也有了更深的认识。想来,只要稍稍睿智一些,便知道自己家该作何打算。只是“皇长子”与“无子”这两样,到底还是迷惑了不少人的眼睛。连嫔妃们都隐约分成了两派,更别提外命妇中居然还有人感叹杨贤妃“情意真挚”了。   按照礼仪起、跪、哭,整整折腾了数个时辰之后,内命妇与外命妇们才得以歇息。各家内眷扶着自家颤颤巍巍的长辈,疲惫不堪地来到一旁的偏殿之中。宫婢们已经安排好了她们的坐席与食案,上头摆着些素菜与清粥、羹汤等。众人便默默地进了些食物,略饮了浆水,这才觉得精神略微恢复了些。   不多时,便又有太医署派了医女前来诊治。有些年纪大的命妇,还得了武贵妃命宫人特意熬制的参汤。自然,称赞这位贵妃殿下不仅将宫务打理得很妥当,且为人也细心周到的官眷们亦是越来越多。   李暇玉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丝毫不露端倪。杨贤妃演得精疲力竭,却远远落了下乘。而武贵妃只需要吩咐几句,派了医女过来,让人熬了参汤,便已是树立了能够“母仪天下”的贤后形象。孰高孰低,自不必言。   ☆、第二百二十九章 宽慰义阳      因崔王两家是亲家,彼此十分亲近之故,李遐玉亦随着李郡君坐在了真定大长公主与郑夫人身侧。崔家的媳妇们都知道她已有身孕,无不关心地询问了她几句。她轻轻抚着小腹,自觉完全无碍,反倒是宽慰她们不必担忧。见她这般自若的态度,亲近的长辈同辈们亦是略松了口气,心中不免想着:果然是威风凛凛的女将,这般安定泰然,着实与众不同。   不过,待到医女替几位长辈把完脉之后,真定大长公主遂吩咐道:“替这孩子瞧一瞧罢。”   既然是长辈的好意,李遐玉自是无法推辞,便伸出手腕让旁边那位年轻秀丽的医女学徒诊治:“儿觉得,世母叔母与嫂嫂们瞧着也有些疲惫,都须得诊一诊脉才好。”崔尚书应当即将成为宰相,封“同中书门下三品”,便是为了向武贵妃复命,医女们想来也不会拒绝博陵崔氏内眷的要求才是。   于是,几位医女便从善如流地给崔家的内眷们都诊治了一番。那位医女学徒默默地诊了许久的脉,仿佛觉得自己诊错了一般,调整了数次,方低声道:“既有身孕……且可能是双胎,这位郡君还需小心些才是。不妨在偏殿中多歇息片刻,再出去也不迟。皇后殿下仁慈,地下有灵,必定也是这般想法。”   旁边的李郡君、郑夫人等听了,自是觉得十分惊喜。但此时此刻,并不适合流露出任何喜色,于是长辈们便都换成了满面忧心忡忡:“好孩子,既然医女都这般说了,你便是多坐些时候也无妨。”   “儿省得。”得知腹中可能不止一个孩儿,李遐玉亦是不敢再冒险,便答应下来。   不多时,便有宫中女官前来,引着众位外命妇继续去灵堂前跪灵哭丧。仅有几位白发苍苍或者体虚无比的诰命留下来歇息,李遐玉端坐在其中,看起来精神奕奕,显得格外突兀,引得她们频频打量。她倒是巍然不动,仿佛并未察觉她们的视线一般。   这时候,方才那位替她诊脉的医女学徒端了一碗热腾腾的药过来:“郡君若有不适,可饮此药养胎——这是奴亲手熬的,绝没有假任何人之手……”她呐呐地解释着,仿佛有些懊恼:“对不住,奴……奴不该做这种多余之事。奴首次诊脉便遇到了郡君……方才犹豫了那么久,郡君也不曾轻视或是斥责奴,心中实在感念。正逢师傅吩咐奴留下来看顾偏殿,奴又见宫婢们正在熬药,所以……”   李遐玉双眸微动,深深地看着她纯真而又有些无措的模样,缓声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过,这是在宫中,万事都须得按规矩来办。你自作主张给我熬了药,回去之后岂不是会被师傅责怪?日后,万万不能再如此轻率了。”她绝不可能轻易相信一个人,当然也不会轻易得罪一位看起来对她存有善意之人。   医女学徒咬了咬唇,颔首道:“郡君教导得是,是奴鲁莽了。但这碗药……”   李遐玉接过来,以宽大的袖子作为遮掩,将药汤都倒在旁边已经空了的酪浆壶中。远远看去,就像她已经将药汤都饮下了一般。不远处,一位宫婢望着她们二人,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随即转身离开了。   李遐玉敏锐地望向那个角落,却只瞧见一个远去的背影——看来,即使原本确实是养胎药,如今也已经是催命药了罢。   她暗暗记下那位宫婢的身形,回首又见这医女学徒懵懂无知的模样,心中轻叹。或许此人不过是做了旁人的棋子罢了。若是聪明人,又如何会主动揽上这样的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白白枉送了性命的便是她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酪浆壶中的药汤倒出来,洒在帕子上,又将帕子塞进袖中,存留证据以便查证。医女学徒察觉有异,却并未出言,而是皱着眉头仿佛在想些什么,而后露出几分恍然大悟的神色,紧接着便微微红了眼眶。   见她似是想清楚了,李暇玉正犹豫是否应当叮嘱她几句,眼角余光之中,却倏然遥遥望见秦尚宫匆匆而来。她忙起身迎上去:“秦尚宫,小贵主如何了?”   见着她的时候,双眼已然哭得红肿的秦尚宫竟是禁不住泪如雨下,脸色异常苍白,仿佛有些摇摇欲坠了:“……贵主已经哭了整整一日一夜,水米不进。皇后殿下殡天之后,圣人抱着她大哭,怎么止也止不住。武贵妃、杨贤妃都来劝,圣人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贵主却哭得越发惨烈……圣人亲自劝慰不成,武贵妃、杨贤妃亦是劝不成,将两位皇子唤过来陪着她也不成……”   “整整一日一夜过去,如今嗓子早就哭哑了,只是瞧着都教人心疼之极!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只得来寻你试一试。皇后殿下将贵主托付给我,我却毫无办法。若是贵主出了什么事,我便是一头撞死也无法谢罪……更不敢去地下见殿下……也不知她会不会怪罪我……”   “安心罢,还有我呢。贵主只是太伤心了,定不会有事的。不过,无论如何,总该让贵主先歇一歇,略用些吃食才是。”李暇玉扶住她,回过首见那医女学徒居然跟了过来,遂略作思索,示意她随在后头。秦尚宫睁着泪眼,仔细地打量了这个陌生医女一番,不着痕迹地微微颔了颔首。   三人绕路越过举丧的千秋殿,匆匆往北面的安仁殿而去。义阳小公主一直跟着杜皇后住,并未迁出去。   再度踏入安仁殿的时候,李暇玉有些恍惚起来。前日她也曾来过,彼时此殿的主人仍在,众人虽是满面担忧,但心中依旧安定,便是忙碌不堪亦是井井有条。可是如今,固然一切摆设器物皆一如往常,宛如杜皇后依然在世的时候一般,殿中却明显地露出了些许衰败之相,侍奉杜皇后的那些宫婢也多少有些茫然与惊惶。   就犹如——前世萧淑妃被废为庶人,那些粗使宫婢毫不留情地将她拖出宫殿的时候。那时她才恍然明白,一座宫殿的所有生气,都来自于它的主人。一旦失去主人,便立即失去了颜色,零落破败起来。   后殿之中,义阳小公主蜷缩在床榻上,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默默地流着眼泪。不过两天未见,她便仿佛又瘦了好些,骨头伶仃,一张小脸已经有些脱了形。因着哭了太久,她的双眼已经红肿得几乎睁不开了,嘴唇干裂,脸色青白。但即使如此,她也依然不理会任何人,只将自己埋在留有阿娘气息的锦被中,不断地流泪哭泣。   李暇玉坐在榻边,用锦被将她裹起来,搂入怀中。许是感觉到怀抱的温暖,小公主睁着红肿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继续无声地哭着。   李暇玉轻轻地拍着锦被,缓缓地摇晃着她,就宛如她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一般。她此举其实略有些逾越,换了秦尚宫与宫婢们未必敢如此做。但是,义阳小公主此时最需要的,或许便是这样寻常而又亲密的动作。唯有如此亲近,唯有如此陪伴,方能抚慰心中的孤寂与痛苦。   秦尚宫担忧地望着她们二人,欲上前再劝几句,却瞧见李暇玉摇了摇首,只得作罢。过了一阵之后,义阳小公主无休无止的哭泣终于渐渐变成了抽噎,秦尚宫遂略微安定了一些,一面派人去告知仍然担忧无比的圣人,一面示意宫婢将温热的浆水与清粥放在触手可及之处。而那位医女学徒犹疑片刻,默不作声地跟着几位宫婢出去了,不多时便又取来些杜皇后常用的安神香。   虽说性情有些过于纯真,但确实是个聪明人。李暇玉朝着她点了点头,她嗅闻着香片,确定于任何人都无碍之后,这才点燃了香炉。   香炉中吐出袅袅的青烟,安仁殿内外一片寂静。秦尚宫也有好些日子不曾安眠了,倏然觉得倦意上涌,有些昏昏沉沉地跪坐下来。而义阳公主哭着哭着,紧紧地抱住了给她温暖的人,不知不觉地便睡了过去。她到底年幼,能强撑到如今,不过是因着心中的惊惧与悲痛而已。   李暇玉倒了些清水,与她润了润唇。许是觉得干渴之极,睡梦中的小公主微微张开唇,模模糊糊地饮了些水,进了小碗清粥之后,方又睡过去了。即使是在梦中,她也依然紧紧拧着眉,仿佛梦见的仍旧是生离死别。   远方隐约传来阵阵哭声,夹杂着规律而又庄穆的礼乐。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观主缓步走入殿中,将一盒药膏给那医女学徒,示意她给小公主涂在眼睛附近消肿。而后,她仔细给小家伙诊了脉:“哀毁过甚,有些伤了身子,日后还需好生调养。小贵主与皇后殿下母女情深,性情中又有几分敏感,故而反应才会如此剧烈。”   “观主可有什么解决之法?”李暇玉忙问。   观主瞧了瞧她,又望向她怀中的小公主:“无非是多带着她走出安仁殿,四处散一散心罢了。若是给她寻些猫猫狗狗之类的玩物,说不得能开怀一些。说起来,我略有几分好奇——元娘,你待小公主实在太好了,除了投缘之外,可还有什么缘由?”   李暇玉怔了怔,想不到她竟会直言相询。其实,她并不愿欺瞒这位长辈,然而事实的真相又如何能道出口?即使说出口,又有多少人能够相信?   “许是总觉得有些同病相怜罢……”   观主似是接受了这个理由,清清淡淡地望着她,又给她诊了脉:“是否双胎尚不能确定,脉象确实稍有些差异。这个小学徒,倒是个有天分的。”   医女学徒双目微微一亮,上前行礼回道:“多谢观主夸赞,奴名为阿晩。”   于是,在李暇玉的举荐下,观主当场便收了她为关门弟子。   ☆、第二百三十章 贵妃示好      夜色渐深,浑身香火气的武贵妃满面憔悴地匆匆而来。见义阳公主已经安然睡着,她极力赞了李暇玉几句,很是恳切地道:“果然令娘还是离不开定敏郡君。皇后殿下也曾托我好生照料令娘,只是我先前一直忙于宫务,与令娘并不十分亲近。定敏郡君若是有什么法子能令我们亲近起来,想来皇后殿下地下有灵,心里也会很欢喜。”   李暇玉垂目思索,不得不承认,义阳小公主若能与武贵妃亲近起来,只有好处没有任何坏处。毕竟,武贵妃才是执掌宫务之人,日后又是十成十手握大权的继后。若是她心里不喜,想要为难人,只需使个眼色便自有人主动为她行事,便是圣人亦很难察觉其中的龃龉。而义阳小公主与秦尚宫无权无势,只能靠着元后嫡出公主的身份与圣人的宠爱,又如何是她的对手?   当然,此事于武贵妃亦是有益无害。义阳小公主既然是圣人最心爱的女儿,眼见着她们亲近起来,他心里也只有宽慰与安心。两人彼此互惠互利,都能获得圣人的宠爱与欢心。此外,继后与元后嫡出公主相处融洽,前朝后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也寻不着机会攻讦她不慈或者义阳小公主不孝。   她确实对武贵妃并无好感,亦不愿与她亲近,成为支持她的人。但这种态度却绝不能影响义阳小公主,更不能让武贵妃发觉。必须将自己的本心深深地藏起来,直到能够寻得合适的理由远离宫廷为止——   既如此,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武贵妃这般合情合理的要求呢?   诸般想法,不过是瞬间便一掠而过。李暇玉抬起眸,脸上带着几分感念、几分触动,接道:“贵妃殿下待贵主的一片心,妾真替贵主觉得高兴。虽说贵主不幸失去了母亲,但贵妃殿下又何尝不是慈母之心呢?”   武贵妃眉头微动,轻轻抚着义阳小公主的脸颊,轻叹道:“我知道,先前郡君对我似乎有些误解。如今郡君能够全心信任于我,亦很是难得。你与秦尚宫都是奉皇后殿下口谕,日后一直陪着令娘长大的人。咱们若是能同心协力,令娘往后的日子定然也能如过去那般无忧无虑、平安喜乐。”   “还请贵妃殿下见谅,先前确实是妾无礼了。因顾念皇后殿下之故,对殿下多有冒犯之处。殿下不与妾计较,可见殿下为人的宽容。妾亦是经过这些事,才彻底看清了是非曲直,明白了之前的过错。”李暇玉无比真情意切地说罢,不经意间对上秦尚宫的目光,二人不着痕迹地交换了眼色。   “你也都是为皇后殿下和令娘考虑,我很是理解,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否则,今日便不会特意与你说这么一番话了。”武贵妃扬起眉,脸上多了几分愉悦,却因场合不便之故并未露出任何喜色。她环顾四周,发现了医女学徒阿晩:“此人有些面生,瞧着似是医女学徒,怎地来了安仁殿?太医署难不成竟只派了个医女学徒来照料令娘?!真是岂有此理!”   “贵妃殿下息怒,她在安仁殿只是巧合罢了。此女名为阿晩,观主见她天分出众,想将她收为关门弟子,便命她在此处守护贵主。”李暇玉接过话,“也是她想着点燃了皇后殿下常用的安神香,贵主才能睡得如此安稳。”   既然是观主想要收的弟子,武贵妃当然有成人之美。待观主再度过来给义阳小公主诊脉的时候,提起收弟子之事,她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她与令娘也是有缘的,日后观主不妨多让她来宫中,专门为令娘诊治。”   “她刚拜入我门下,医术不精,我可是不敢将她放进宫来。不过,若是陪着贵主顽耍倒也使得。”观主回道,便唤阿晩过来拜见武贵妃,而后又道,“贵主既然已经睡着了,便不必太过担忧。定敏郡君毕竟身子沉重,恐是不好在宫中过夜,不如与我一同乘车回去罢。”   “也是,你且家去好生歇息,明日哭灵的时候在偏殿中多坐一坐。”武贵妃遂道,双目又微微地红了,“皇后殿下心地仁慈,知晓你的一片心意,应当也是不忍看着你和那些老弱的命妇太过疲惫的。”   当观主的牛车缓缓行出宫门时,谢琰正骑着马在外头等待。他已经听闻双胎的消息,满脸急切担忧,见到李暇玉平安无事之后,方放下心来。因长辈在场,附近又人来人往,他便暂且按捺住内心的惊喜之意。直至归家之后,方一举将爱妻横抱起来,大笑着转了好几圈:“两个孩儿!两个孩儿!!”   李暇玉揽住他的颈项,勾起嘴角,嗔道:“你也不怕吓着腹中的孩子。”   染娘原本正在旁边顽耍,见耶耶阿娘难掩喜色,歪了歪脑袋,伸出胖乎乎的胳膊:“儿也想抱着转圈。”晴娘与雨娘对视一眼,笑着想将她搂起来,李暇玉却摇了摇首:“让我来即可,一家人自然该在一处的。”   于是,她便抱起了染娘,谢琰又将母女二人都搂起来,接着转了两圈。这回他格外小心翼翼,唯恐伤着怀中两个最珍贵的宝物。即使如此,染娘也顽得十分开心,咯咯地笑了起来:“耶耶!还要转!还要再转!”   “以后咱们家就有三个小娘子了!!”傻耶耶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喜滋滋地道,下一刻便进入了傻了好几岁的状态,“我已经想过了,绝不能教她们都嫁得远了,免得往后不好再随时见面。三姊妹中可挑一个招赘,寻个人物品貌俱佳的寒门子弟或者已经没落的世家嫡次子、嫡幼子,一直陪着我们住着。其他两个的夫婿,也须得仔细好好找一找方可。定要让她们都习武,自己练娘子军,日后方能辖制得住夫家的人。”   众人听了,无不怔了怔,不仅李暇玉失笑,连几位贴身婢女也忍不住掩唇笑起来——这可真是不容易,当耶耶的竟然连小娘子们的往后都打算起来了,居然比阿娘还想得多些,不愧是最爱女儿的傻耶耶。   李暇玉贴着染娘肉嘟嘟的脸蛋,眉眼弯弯地道:“连观主如今都诊不出是男是女,你又是如何断定的?万一若是两个小郎君呢?难不成你这当耶耶的不喜他们?我倒是觉得无论男女都好,他们长大之后也自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咱们清闲下来,也该过一过悠闲的时日才是,管不得他们的事。”管得太多了,便像是她那位阿家一样,只会让晚辈不堪忍受。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要共享天伦之乐才是——”谢琰凑过来,捏了捏染娘的小脸,煞有介事地问道,“染娘,阿娘腹中有两个,究竟是妹妹还是弟弟?”   染娘认真地望着自家阿娘平坦的腹部,伸出小手轻轻地抚了抚,坚定地回答:“妹妹。”   傻耶耶顿时满足了,环视周围,大有“你们瞧瞧,就是小娘子没错”的炫耀意味。李暇玉便又接着问道:“这里头可是有两个呢,两个都是妹妹么?”她也隐约觉得稚童的直觉能够看破迷障,说不得至少有一个是小娘子呢?   染娘嘟着嘴仔细地想了想:“弟弟妹妹。”既有弟弟又有妹妹,多好呀!   “……”傻耶耶难掩失落,李暇玉则笑道:“龙凤双胎,倒是个好兆头。晴娘、雨娘,便按着两个孩儿准备衣物配饰罢。无论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都多备一些,以防万一。”而后,她忽然想起观主之前所言,便又问:“你们谁养着什么猫猫狗狗?若有刚出世的小猫小狗,便让我瞧瞧,好生挑一挑。”   “娘子素来不喜这些,奴们也不爱养。”晴娘脆生生地回道,“奴去中路和东路问一问,许是有人养呢。不过,娘子才有身孕,若是被这些小家伙冲撞了倒是不好,不若让染娘自己挑便是。”   李暇玉倏然想起来,许是自己以及身边人都沾染过血腥的缘故,小动物们见了她们便瑟瑟发抖,从来不敢过于亲近。若是她过去挑,说不得这些小动物会四处逃窜,反倒是闹腾起来。当然,谢琰也同样不适合这种差事。晴娘委婉地提醒她,只说“不喜”,倒是替她在女儿面前保留了温和的形象。   “这并不是挑给染娘的,是想送入宫给小贵主解闷的。不过,若是染娘喜欢,倒是正好可一同养一养。不拘什么名贵品种,只需有灵性便可。若是实在不成,去东西市上走一走,许是能挑得不错的。”   谢琰接道:“据我所知,咱们家中只养了些猎犬,略有几分凶猛,眼下并不适合贵主和染娘。不如且去王家与崔家问一问,许是能有所得。他们都是大族,这些陪着孩子们顽耍的小动物应当也不会少才是,且都是调教好的,不会轻易伤人,也能放心一些。”   染娘眨了眨眼,立即想起崔家的小伙伴曾得意洋洋地说过自己的猫猫狗狗,眼睛亮晶晶的:“崔家的六郎阿兄养了阿白!”   “那改日便让你耶耶带着你,去崔家瞧一瞧罢。”李暇玉见女儿欢喜,又吩咐道,“过几年染娘也可学骑马了,三郎,好好地给她挑一匹温顺的小马罢。也给贵主准备一匹,我再找个合适的时机献上去便可。”   谢琰见她话语之间竟是不离义阳小公主,乌黑的双眸略动了动,颔首答应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爱宠风波      杜皇后临终之前曾留下遗言,不愿大肆厚葬,更不愿过于扰民。圣人心中哀痛,亲自给她定了谥号为“文惠”。他原本恨不得国丧期延续至三个月,却因杜皇后之父上折子相劝之故,强忍悲痛,亲自将国孝期定为了三十日。不过,官员及其家眷依然要守三个月的国孝。而他自己打算为亡妻服孝一年,年幼的义阳小公主则自请服母丧三年。武贵妃、杨贤妃等后宫嫔妃也纷纷表示,她们亦应当为杜皇后服孝一年,令圣人颇为感动。   因着圣人正在父母孝期之中,即便是为妻子服孝一年,也不过仍在三年孝期之内罢了。故而群臣并未反对,心里也越发觉得这位陛下确实是个至情至性的,与先帝很是肖似。而那几个好不容易消停了一段时日的御史则又紧紧地抓住此事,每日继续长篇大论。   圣人不想理会他们,当朝讽刺道:“不知礼义者,又有何资格为御史,又有何资格为国之栋梁?”一句话,便决定了这些人的仕途永远也不得寸进。杨氏一党见状,立即断掉与这些御史的往来,接着继续暗中勾连。他们却并不知晓,自己做下的种种事体,皆被圣人算在了杨贤妃与大皇子身上,认为他们无情无义、不孝不敬,对这母子二人越发厌恶。   因着圣人甫登基,尚未开始营建陵寝,便做主将杜皇后的棺椁暂时停在太极宫御苑中的佛光尼寺正殿里。此寺中供着些已经出家的高祖、太宗朝的嫔妃,每日诵经祈福,也能令她安然享用不尽的香火。他还亲自带着义阳小公主走遍了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寺庙,皆虔诚地捐造了好些佛像,心中的伤痛仿佛才稍安一些。   待到热孝期过去之后,已经是八月仲秋时节了。秋高气爽,正适合出行。于是,李暇玉便时不时地带着恹恹的义阳小公主出宫散心。因着小公主似是有些思念染娘与谢家的其他孩子,她索性带她回了谢宅。   染娘已经从崔家挑了好些小猫小狗,谢家所有孩子都得了一只,简直是爱不释手,恨不得从早到晚都带在身边。于是,好不容易再见到小公主,小伙伴们便忍不住提起此事,每个人都捧出爱宠来献宝。   当一群小家伙蹲下来,专注地看着这些小猫小狗们扑咬顽耍时,小公主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喜色。谢沧年纪最长,性情又稳重体贴,便提出道:“贵主喜欢哪一只?尽管挑就是。它们都能听懂咱们的话,很聪明。不过,这只毛茸茸的小狗有些懒……那只三色小花猫喜欢到处串门,另一只……”他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观察得知了所有小猫小狗的脾性,一样一样娓娓介绍起来。   长兄已经发了话,弟弟妹妹们便是心中再如何不舍,也都忍痛做出了大方之状,附和道:“喜欢什么就挑什么!如果这些不喜欢,我们陪贵主去崔家挑。这些小东西都是染娘从崔家挑回来的呢!”   小公主犹豫片刻,揉揉这只小狗的脑袋,挠挠那只小猫的脖子,见它们都娇憨地依偎过来舔她的手心,心里越发柔软。她想了想,突然问谢沧:“你的是哪一只?”   谢沧怔了怔,捧起一只不甚起眼的灰色小狗:“它虽然瞧着不好看,性格却不错。每日都会跟着我去进学,趴在外头一直等我放学,从未不耐烦。”   “那我就要它了。”小公主将这只小狗抱入怀中,仔细端详片刻,指向另一只犹如小老虎一般的小猫,“这只好像没有人领养?你便养着它罢。每过些时日,咱们便抱着这些小家伙聚在一起,看看大家养得怎么样。”   谢沧点点头,抱起那只小猫,揉了揉它的小肉爪子。   已经是义阳公主傅母的秦尚宫看在眼中,难掩欣喜之色,越是打量谢沧便越觉得满意。这位谢家的小郎君与贵主这般投契,这桩婚事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皇后殿下的眼光果然是最好的。若是这孩子长成了,全长安城的小娘子大概都会羡慕贵主得了这般优秀的驸马罢。当然,届时所有小郎君也都会羡慕谢家能尚元后嫡出的公主。   自从得了这只其貌不扬的小灰狗,义阳小公主逐渐走出了丧母的阴影。圣人很是欢喜,亲自命宫人们挑了更多小动物来讨爱女的欢心。小公主又从中挑了两只黑乎乎的小狗养着,成日带着三只小狗在御花园中顽耍。   大皇子与二皇子偶尔遇上几回之后,便觉得羡慕之极,也缠着杨贤妃与刘才人索要爱宠。武贵妃很是大方,将义阳小公主挑剩的猫猫狗狗都给他们送了过去,美其名曰都是圣人亲自着人养的,却丝毫不提义阳小公主已经挑过一遍的事。   然而,杨贤妃在宫中经营了这么些年,岂能打听不到这个消息?听闻自己的儿子只能挑别人剩下的,她不禁心中暗恨,对武贵妃和义阳小公主越发怨怼起来。她坚持不许大皇子挑宠物,哄着他让杨家送来,大皇子却百般不愿意。   于是,两位皇子仍是兴致勃勃地挑了好几只猫狗,兴高采烈地每日带着去御花园炫耀。不过,他们年纪幼小,养了些时日之后便觉得腻烦了,又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凌虐动物取乐的恶习,不知轻重,很快便将宠物们弄得血肉模糊。   那些小猫小狗原本性情温顺,却也忍不住反抗了一回,将两位皇子狠狠抓伤了,险些破了相。杨贤妃怒不可遏,不但将猫狗都打死了,还杖毙了服侍大皇子的所有宫婢与内侍。   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圣人正带着武贵妃、义阳小公主坐在御苑中,观看千牛卫们英姿矫健地策马飞奔射箭。武贵妃蹙了蹙眉,轻叹一声:“十几条性命,真是造孽。”她却也并未指责杨贤妃任何话,便让前来禀报的女官退了下去。   圣人沉默半晌,额角青筋直跳,拍案而起:“若不是她这么暴虐成性,好端端的,大郎又怎会去凌虐猫狗?!好好的孩子,都让她给教坏了!!朕怎能让大郎再跟着她?!”   “陛下息怒。”武贵妃忙起身,恳切地替杨贤妃辩解了几句,“贤妃也不过是爱子心切,一时气愤,才做出这样的事来。平日里她并不是这样的,想想亦不过是一片慈母之心罢了。而且,大郎如今年纪尚幼,若是让他们母子分开,恐怕有违天和。”   “平日里?!平日里便惯会装模作样!”圣人越发震怒,“当年若不是梓童念在她诞育有功的份上,怎会封她为贤妃?!如今倒是好,她的所作所为,又哪里配得上称为贤妃?梓童刚去世,她居然便耀武扬威起来!!不就是仗着与你品级相同,你便是掌管宫务,也不能随意处置她么?!”   义阳小公主抿了抿唇,有些紧张地抱住自己的小灰狗。她敏锐地发觉或许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不自禁地往后靠了靠。   李暇玉遂将她揽进怀中,默默垂目静思。她一点也不信,这件事自始至终没有武贵妃的手笔。用几只猫猫狗狗,便将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名声都毁坏殆尽,为自己日后的孩儿铺路,也唯有武贵妃才能做得出来。当然,想必亦是做得毫无痕迹,任谁都查不出些许疏漏来。   武贵妃依旧劝道:“陛下息怒,贤妃确实诞育有功,又是潜邸旧人,位列四妃之一也是应当的。虽然一时不慎做了这等错事,但也不至于降她的位份。妾想着,不若让她闭宫思过一段时日便是了。闭宫的时候,也让她替皇后殿下抄写些经文,说不得能改一改她那个暴脾气呢?”说着,她目光一转,又仿佛嗔怪一般道:“陛下如此震怒,倒吓坏了咱们的令娘呢。”   圣人回首望了一眼,见女儿搂住爱宠阿灰不放,小脸唬得有些苍白,心中生出几分怜意,便按捺下了怒火,平静地道:“那便暂且依你罢,让她闭宫好好反省,每日给梓童的灵位前供上十篇《地藏经》。若是任她这般妄为下去,日后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伤及令娘。说起来,大郎和二郎也很该寻个先生好好教一教了。”   说着,他的目光竟落在了谢琰身上。   谢琰抬起首,有些无奈地笑道:“陛下,臣不过是一介武官,连贡举也从未参加过,万万当不得皇子的先生。”就算他是如同自家先生那般的名家大儒,也断不可能收两位皇子当弟子。杨家野心勃勃,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大皇子的先生游离于他们一派之外。且一旦收了弟子,那他或许便永远都背负着大皇子一派的烙印,怎么也摘不下来了。   圣人见他一脸无奈状,遂禁不住笑出声来:“朕也从未想过让他们学富五车,你怎么当不得他们的先生?不过,也罢,你平日忙碌得很,恐怕也抽不出余暇来。朕再寻其他爱卿问一问罢,不然便将他们送去弘文馆。”   “弘文馆中倒是有许多年纪相近的子弟,说不得大郎二郎还能寻着伙伴一同顽耍,也不至于成日困在后宫里。”武贵妃接道,又温柔地望向义阳小公主,“令娘,方才见你看千牛卫们骑射看得目不转睛,想来你应当对骑马有些兴趣?”   义阳小公主点了点头。她知道李暇玉与谢琰正在给自己选马,也打算教她骑射强身健体,所以并未掩饰自己的兴趣。   武贵妃笑了:“恰好,最近我给你寻了一匹小马,你可想学一学骑马?我的骑射技艺虽远远不如定敏郡君,但或许也能教授你一二。”   李暇玉心中一动,觉得武贵妃确实是用了些心思——见小公主喜爱小动物,便打算由教骑射入手,两人渐渐亲密起来。若不是当真想与小公主亲近,她又何必如此费时费力?时不时送些新奇之物供小公主挑选,岂不是更容易些?   义阳小公主似是也感觉到了武贵妃近来的态度,也隐约明白自家阿爷很期待她们二人能够亲近起来,于是乖巧地点点头:“儿确实想学骑马,也听阿爷说过,贵妃很擅长骑射。”   圣人闻言,微微一笑,仿佛想起了多年之前的惊鸿一瞥,禁不住感慨道:“确实有些日子不见二娘骑马了。令娘若能跟着你学一学,朕也很放心。”   武贵妃勾唇笑起来,目光婉转,霎时间越发容光璀璨、动人无比:“那妾今日便献一献丑罢。”   ☆、第二百三十二章 骑马练习      武贵妃给小公主精心准备了一匹通体雪白的小母马。显然,它被照料得极好,浑身打理得干干净净,毛皮油光水滑。许是已经完全驯服之故,它睁着乌黑圆润的双眼,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并不因陌生人接近而紧张不安,完全不需要旁边的马奴安抚。   虽说它确实年幼,但到底不似猫猫狗狗那般娇小,看起来完全是“庞然大物”了。义阳小公主抱着阿灰,比较着两者之间的体型,有些犹豫地看向李暇玉与秦尚宫,又回首瞧了瞧武贵妃,目光中带着纯然的信任与依赖。   武贵妃微微有些恍然,猛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越发温柔了几分:“令娘,去摸一摸它罢。无妨,马奴在旁边,我们也一直跟着你呢。它是我特地挑的,性情十分温顺,你一定会喜爱它的。”   李暇玉亦是微微颔首:“贵主莫怕,它就是生得高大了一些罢了,论年纪与阿灰相差无几,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娘子呢。若是贵主能够与它亲近起来,它定然和阿灰一样,日后都能陪着贵主一起顽耍,也只认贵主为主人。”   在武贵妃与李暇玉的鼓励下,小公主终于鼓起勇气来到小母马身边,颤巍巍地举起手轻轻地抚了抚它的脸。小母马望着她,仿佛正在辨认她的模样,而后很温和地低头蹭了蹭她的脸。待小公主张开手掌后,它温顺地舔着她手心中的饴糖,竟是丝毫不怕生。   “阿爷,它很聪明,和阿灰一样。”义阳小公主搂住小母马,眯着眼笑了起来,“多谢贵妃费心,儿很喜欢它!儿要给它取名,就叫阿雪罢。”说着,她便与小母马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阿雪,阿雪,你听见了么?‘阿雪’是你的名字,我给你取的,觉得好听么?好阿雪,往后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而且要与阿灰、阿黑和阿黛好好相处,知道么?”阿灰、阿黑与阿黛,正是她的三条小狗的名字。   小公主为爱宠取名的水准,李暇玉与秦尚宫都不忍心评价。便是三岁的染娘,坚持要替自己的小猫取名花花,似乎也比阿灰阿黑之类好听些。不过,有了这些小动物之后,她的心情确实越来越开朗,渐渐走出了丧母的痛苦。此时武贵妃又适时地送了这样一匹小母马过来,确实是用心良苦,想必她们二人日后的感情定会慢慢融洽起来。   “贵妃,郡君,骑马是不是要换上胡服?”小公主双眼亮晶晶的,“儿还从未穿过胡服呢。”其实杜皇后曾命人给女儿做了许多胡服,只是没有合适的场合穿上罢了。且那些胡服多是艳丽的颜色,如今均不能穿了。当然,秦尚宫绝不会忽略这些,早便命人准备好了颜色素淡的。   武贵妃便牵着她回到最近的宫室当中:“都已经备好了,咱们都换上胡服,好好骑一骑马。定敏郡君如今身子沉重,可能一同骑马?缓缓骑一段,应当无事罢?”她兴致极好,说话间神采飞扬,比平日里雍容优雅的模样多了几分生气与鲜活。   李暇玉看得微微一怔,越发觉得眼前的女子既熟悉又陌生。她略作思索,垂首抚了抚已经高高隆起的肚腹,笑道:“贵妃殿下都这般问了,妾自然不能扫兴。腹中的孩儿们一向安稳,若只是稍微走几步,应当是无妨。只是,不知可有适合我的胡服?”她怀的确实是双胎,如今刚过五个月,腹部看起来却如同七八个月一般。不过,这依然不妨碍她在家中拉弓射箭,偶尔胡服骑马外出。   闻言,秦尚宫禁不住看了她好几眼,略有些担忧:“这倒是不必担心,宫婢们手巧得很,寻件宽大些的胡服,再稍微改一改便是了。”   谢琰目送她们走远,倏然失笑,也觉得自己似是太紧张了些。阿玉骑射技艺高超,在马背上如履平地,便是如今怀着身孕,稍骑一骑应当也是无妨的。而且,前两个月孩子们还有些折腾,如今亦是安生了不少,理应无须担忧。   见爱女笑容璀璨,爱妃兴致高昂,圣人亦是开怀不少:“这确实是一匹通人性的小马,很适合令娘。改日朕再着人多挑几匹,都给她好好养着,每日换着骑也无妨。日后长大了,还可带着出去射猎、打马球呢。”京中的贵女们谁不会骑马射猎打马球?若只会待在家中琴棋书画,女红针黹,显然并不合群,身子骨也孱弱许多。   傻耶耶们很快便找到了共同语言,谢琰亦很是认真地点头:“臣在家中也开始教染娘射箭了。虽是小娘子,但也应该活得肆意飞扬一些。臣真恨不得她如今就能拉开弓,可惜这孩子气力尚有些不足,只能顽弹弓和投壶。”   “令娘年纪大些,说不得能试试小弓小箭了。投壶确实是不错的游戏,前两日朕与她们二人还顽了一阵,贵妃的准头可比朕好多了,令娘还须多练一练。”说到此,圣人再度遥遥望向正策马飞奔的千牛卫们,忽而生出了几分豪气:“来人,替朕取来袴褶换上,牵来朕的乌骓宝马!”   换上更加利落的袴褶,年轻的皇帝翻身上马,扬鞭而笑:“谢爱卿,陪着朕跑一跑马如何?不拘什么胜负,权当活动活动筋骨便是!”   “微臣遵命。”谢琰依旧穿着明光铠,随意地牵上部下的马,催马随了上去。虽说圣人明言不拘胜负,但他始终维持着落后半个马身的状态。无论圣人如何御马加速,或者如何稍稍减速,他都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千牛卫们见状,皆是啧啧称奇。若要赛马超越并不难,难的便是这般随心所欲地控马。而且,这匹马还是谢中郎将随意牵来的,丝毫不熟悉,更称不上什么默契。君不见那位失了马的千牛备身——叫作权峙的,正眨也不眨地望着满场飞奔的中郎将么?大概已经全然被谢中郎将彻底折服了罢。   此时此刻,换完胡服的武贵妃等人也回到了场中。义阳小公主难得见阿爷纵马飞奔的畅快模样,亦禁不住有几分跃跃欲试。不过,武贵妃却很有耐心地慢慢教她。从如何上马,如何催马慢行,到如何勒马,只教了最简单的,又亲自扶着她反复练习。   李暇玉与秦尚宫在旁边静静地望着,并不上前打扰。直到义阳小公主微微撅起嘴,娇嗔道“贵妃,儿想骑快一些”,武贵妃却摇摇首拒绝了:“你初次骑马,练习这些已经是足够了。骑马到底有些危险,只能慢慢学。”   李暇玉见武贵妃已是出了一身薄汗,便微微一笑,打圆场道:“贵妃殿下教了这么久,想来也累了。贵主如今只需反复练习即可,由妾与秦尚宫看顾着便足矣。贵妃殿下换了胡服,又牵来了爱马,何不好生松散一回呢?”   武贵妃望了她一眼,知道她许是想私下劝小公主几句,便答应了:“圣人已经不知催马跑了多少圈,倒教我有些眼红了。这样罢,我且去跑几圈,待会儿再过来瞧瞧令娘。”说罢,她便也利落地翻身上马,背着弓箭纵马离开了。   义阳小公主有些艳羡地望着她的背影:“定敏郡君,我什么时候也能像贵妃一样?”   “每日不间断地练五六年,大概便能成了。”李暇玉牵着马缰,带着她与小母马缓缓地在草地上走动,“贵主,欲速而不达的道理,应当听说过罢?万事都须得循序渐进,谁也不可能一日便练得高超的骑射功夫。只有将最基本的上马、下马、催马、控马的动作反复练习熟练,方能彻底掌控阿雪,令它毫无阻碍地听从你的命令行事。”   义阳小公主有些懊悔地点了点头:“郡君,我明白了。只是……只是我也想试试骑马飞奔到底是什么感觉。这些动作一直反复反复,确实就像习字一样无趣。若是郡君教我骑马,也能像教我习字一样,握着我的手腕带着我写写画画,让我觉得自己日后也能写出那么好看的字来,就不会觉得习字让人不耐烦了。”   小家伙低着头看过来的时候,一双眸子里透着几分狡黠。李暇玉这才恍然明白,之前的不耐只是她假作出来的,她想让人带着她骑马,却不想与武贵妃同骑,这才使了个小计让武贵妃先行离开了。小贵主比她与秦尚宫想象中的更聪敏,亦很是懂得把握时机。不过,这样雕虫小技偶尔使一使不打紧,却远远不可能是武贵妃的对手。   李暇玉犹豫片刻,心中虽然抵触为武贵妃说好话,却更清楚自己不得不提:“贵主,贵妃殿下是长辈,到底不该如此。日后对长辈只需直率一些便是,若是无伤大雅的小要求,长辈定会满足你的。”若是不涉及利益之争,不涉及新仇旧恨,武贵妃确实拥有常人难及的容人之量。   义阳小公主咬了咬唇,低声回道:“是我做得不对……以后再也不会了。不过,贵妃若是一直教我,自己就不能骑马射箭了。今日好不容易才有了空闲,她也该像阿爷一样,御马跑一跑才是。”   “原来贵主是替贵妃着想,这番话便更该诚心诚意地说出来了。”李暇玉笑道,让她从阿雪身上下来,“作为贵主细心体贴的奖励,妾便带着贵主跑一跑马罢。”说着,她发觉自己牵着阿雪,已经离武贵妃命人带来的那些马匹马奴有一段距离了。正想着是否要回去挑马,旁边便有人递来了马缰,却是另外一位千牛卫中郎将。   这位中郎将爽朗一笑:“定敏郡君身子沉重,小贵主又年幼,再一路走过去未免有些吃力。就用这匹马罢,性情温顺得很,保证听话!”   这匹棕黑色的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们,确实能瞧得出脾性很温和。于是,李暇玉谢过了他,便扶着义阳小公主上马,自己也敏捷地翻身而上,沉重的腹部对于她而言仿佛并不存在一般。旁边的千牛卫们看得呆了呆,均禁不住暗道:不愧是谢中郎将的媳妇,传闻中赫赫有名的女将。同样是大腹便便的汉子们,便绝不可能如她这般动作轻敏。   ☆、第二百三十三章 相救犹疑      感觉到身下的马缓步小跑起来的时候,义阳小公主无比兴奋。她笑着唤了声阿雪的名字,雪白的小母马立即跟了过来,毫不怕生地与这匹神骏比肩而行。棕黑大马从鼻中喷出了一口气,也并不将小母马放在眼中,自顾自地小步慢跑着。秦尚宫亦骑着一匹马,缓步在她们后头走动,并不敢御马飞奔。   李暇玉抖了抖马鞭,发出噼啪的响声。马鞭其实并未打在马臀上,却如同一种信号,已经调教妥当的骏马立即加快了脚步,撒开蹄子带着二人满场奔驰起来。它的速度并不算最快,但一旦想到马上坐着的是孕妇与稚童,秦尚宫与千牛卫们便无不替她们担忧起来。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小公主欢快的笑声。   摩拳擦掌打算随时相救的千牛卫们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又见下场骑马的宫婢越来越多,便悄悄地离开了这半边马场。虽说他们皆是能够随着圣人出入内宫的千牛卫,但到底还是须得避嫌,绝不能像宫外的马场那般,郎君娘子们毫无顾忌地在一起奔马顽耍。   飞奔了几圈,从圣人和谢琰身边掠过两三回之后,李暇玉便感觉到谢琰略有几分担忧的视线。这位傻耶耶最近颇有几分草木皆兵之感,格外容易紧张,虽不会限制她的行为,却总是默默地用目光对她表示“忧虑”,弄得她做什么都不能尽兴。   眼下她微微出了一身薄汗,骑马的兴致亦算是暂时满足了,于是便缓缓地停下了马,将马缰交给了义阳小公主:“贵主,试着让它动一动。”   义阳小公主小心翼翼地轻轻拉了拉马缰,棕黑色的马果然再度缓缓漫步起来。而李暇玉回过首,发现她们已经来到了马场一侧。许是因宫婢们都开始试骑的缘故,千牛卫们刻意避开了。偌大的半个马场空空荡荡的,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人远远地立在边缘警戒着,秦尚宫与宫婢们则集中在某个角落中练习骑马。   这时候,身着紫藤色胡服的武贵妃神采飞扬地御马而来,仿佛一道影子似的飞速接近。因义阳小公主在,原本她该稍微控制一番速度才是,然而那匹马却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嘶鸣着越奔越快。   李暇玉敏锐地发觉有些不对劲,定睛一看,忽然觉得武贵妃的神色似乎正在不断地变幻——方才似是还在笑着,刹那之间便像是突然失去了控制一般,眉目中竟流露出了冰冷的寒气与怒火!   那匹马有问题!武贵妃控不住马!危险了!!   她几乎是本能地将义阳小公主抱到了旁边的阿雪身上,轻轻地驱赶小母马赶紧离开。小公主似是察觉了什么,有些惊惧地回过首:“郡君,贵妃——”   李暇玉却是倏然一怔,脑中竟然想到:她为何要救武氏?她杀了她的阿娘,她的阿弟,她的夫君,她为何要救这个仇敌?!不错,她们之间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她前世便应该杀了她复仇,却因懦弱与无能为力,只能郁郁而亡。今生既然已经有人替她下了杀手,她只需旁观便能让她失去性命——如此简单,根本无需抉择!   然而,下一刻,义阳小公主恐惧的目光又掠过脑海,周围各种嘈杂的叫喊声似近似远。她依稀能听见谢琰正在呼唤着她的名字,还能听见圣人正在大喊着武贵妃的名字,声音都仿佛有些扭曲了。她更能清清楚楚地瞧见,武贵妃紧紧地望着她,视线坚定,毫无恐惧,仿佛笃定她一定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她该死!她该死!!让她就这么去死罢!   不!不能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若是不救武贵妃,岂不是会被圣人迁怒?!谁知他的本性是不是和便宜阿爷一样凉薄!眼下能救武贵妃的只有离得最近的她,其他人恐是赶不过来了!若是武贵妃出了事,谢家与李家定然不可能幸存!!   前世……前世的仇恨何必牵累如今?!她的夫君、她的孩儿、她的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无数矛盾冲突与痛苦犹如呼啸的洪流一般远去,在无尽的悲恸哭声中,李暇玉咬紧嘴唇,驱马冲了上去。这是她第二回如此毫不留情地压制前世的记忆,任凭那位义阳公主正蜷缩在角落中哀哀号哭,字字泣血。她的心神却无比坚定,近乎冷酷地做出了决定:前世杀不得的仇敌,今生亦是不可能复仇了!绝不能因一己之恨,便带累了所有家人!!   所有思绪不过是电光石火,刹那间便一掠而过。在其他人看来,这位挺着腹部的定敏郡君几乎是顷刻间便冷静地做出了反应。她将小公主放到小母马上赶开,自己驱马上前,与那匹已经陷入疯狂的马并驾齐驱。   武贵妃压低身子,趴伏在马背上。马缰已经无法控制身下这匹发狂的马,她的身体就像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稍有不慎便要彻底倾覆。然而,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流露出任何畏惧的神色,双手紧紧地抱住马颈,并且密切地注意着李遐玉的动作,随时准备配合。   李遐玉很快便赶上了她,手中的马鞭飞扬起来,卷住她的腰肢。同一时刻,武贵妃放开手,任自己被马鞭牵拉着落在了李遐玉身后。虽然腹部被突出的马鞍撞了一下,但并不疼痛,可见这位定敏郡君用的力道十分合适。而且,转瞬间便脱离了性命危机,她心中已是彻底安定下来了。   这时候,圣人与谢琰一前一后策马飞奔过来,千牛卫们也用套马索将那匹疯马制服了。口吐白沫的枣红马哀鸣一声,倒在了地上,不多时便没了动静。所有人都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定敏郡君再迟上一时半刻,武贵妃便极有可能落马受重伤了。   “二娘!二娘你没事罢!”圣人跳下马,几乎是急切地狂奔过来,将武贵妃从马上抱下。   谢琰虽然并未焦急地呼唤李遐玉的名字,却也立即来到棕黑大马旁边,给她牵着缰绳,仿佛是在确定这匹马不会突然发生什么变故。李遐玉垂眼望着他,不知此刻自己心中涌动着的究竟是失落还是怅然。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瞧见谢琰的这一刹那,她便坚信自己日后绝不会后悔。   “贵妃……郡君……”义阳小公主滑下小母马,呜哇一声哭泣起来。秦尚宫以及其他宫婢亦是泪水盈盈,根本没想到竟然会亲眼瞧见这般惊险的事。几个马奴已经惊慌的跪了一地,武贵妃选的这些马平日都是他们照顾的,如今马出了事,他们定然也已是性命不保。唯一的奢求,大概便是不牵累自己的家人了。   李遐玉轻巧地下了马,对着谢琰使了个眼色。谢琰遂立即命人检查武贵妃准备的所有马匹,也包括义阳小公主的阿雪。千牛卫们迅速地行动起来,将马奴捆绑得结结实实,严密看守。而后,又唤来数个老道的饲马人仔细检查了马匹,果然发现不少马匹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却并非生病所致。显然,这些马在被带过来之前,所用的草料或者饮水曾被人动了手脚。   “给朕仔细地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动贵妃和令娘!”圣人勃然大怒,脸色阴沉得可怕,几乎是立即便怀疑了杨贤妃,“别教朕发现与杨家有任何干系!如果查出来证据,朕绝不会轻饶他们!必要以谋害朕的罪名论处!”确实,倘若他兴致一起,骑的不是自己的乌骓而是这些马匹,说不得落马重伤的就是他了。身为帝皇,岂能容忍暗处有人觊觎自己的性命?   “陛下不必动怒,臣妾这不是安然无恙么?”武贵妃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胸口,“方才当真是吓得有些怕了,不过,臣妾相信,众目睽睽之下,一定不会有事,心里才安稳了许多。”说罢,她又含笑看向李遐玉:“定敏郡君果然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女将军,身手实在敏捷得很。”   圣人这才回过神来,神色略微和缓了些:“定敏郡君救了贵妃,定要重重地赏!”   “重赏之事稍后再说也不迟。臣妾觉得,郡君毕竟身子沉重,还是应当先歇息一会,唤来太医仔细诊治一番,方能让人放心一些。”武贵妃又接道,望向李遐玉与谢琰夫妇二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激与亲近之意。   李遐玉怔了怔,刚要谢绝,谢琰却拱手行礼道:“贵妃殿下想得周到,臣感激不尽。”   圣人于是也微微颔首:“不仅是定敏郡君,贵妃和令娘也须得让太医来诊一诊脉,至少开些安神的方子。”他转身,大步走到正扑在李遐玉怀中痛哭的义阳小公主身边,将她抱了起来。   武贵妃也随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李遐玉的掌心,恳切地低声道:“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忘。郡君固然擅长骑射,但毕竟如今身体不同寻常,能暂时摈弃护子之心来救我,这份情谊,我定会记得清清楚楚。”   “贵妃殿下……”李遐玉本想解释,她并不认为自己此举有任何危险。若不是有万全的把握,她绝不会如此冒险行事。但看到武贵妃的笑颜时,不知为何,她却并未说出口。也罢,就让她这么误会下去罢。说不得日后她能看在今日之事的份上,待谢家、待小公主更和善一些。   ☆、第二百三十四章 势不可挡      经太医仔细诊治之后,肯定李暇玉确实并无大碍,谢琰方松了口气。当然,常年待在宫廷内为各种贵人看诊,太医们亦有自己的生存智慧——虽说脉象诊不出任何不妥,但出了这般惊魂之事,整个内廷外朝都大受震动,更别提当事者了——斟酌着开几个安神定心的方子总是错不了的。   于是,自觉安然无恙的李暇玉竟与武贵妃、义阳小公主一样,得了好一番谆谆医嘱,又坚持让她卧床休养一段时日。谢琰当即向圣人告了假,亲自将她护送归家,又焦躁不安地吩咐贴身侍婢们去请正留在谢家做客的药王过来瞧一瞧。不论李暇玉如何辩解说明自己完全无事,他都恍若不曾听见一般。   银发银髯的老神仙只在内堂外头探了探脑袋,略微打量了夫妇二人一遭,便牵着染娘转身离开了:“分明是红光满面,气血足得很,好端端的看什么诊?小染娘,你耶耶才需要开个定神的方子,是也不是?如此下去,不等你阿娘生产,他大概就要愁白了头发。”   内堂之中,谢琰苦笑一声,而后满脸肃然地转过头来。李暇玉立刻合上眼,假作自己已经睡下了。他们其实都很清楚,当时由她出手确实是最为合情合理的。若是稍迟片刻,武贵妃便极有可能坠马重伤。届时,在场所有人恐怕都逃不脱追责。毕竟,他们都很清楚武贵妃对于圣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至少这一段时日,好好歇息罢。”于是,谢琰并未多言,只是轻轻一叹,“若在平时,我心中定然不会生出任何惊惶。比今日更惊险的事,我们亦早已经历了无数回,我当然相信你的骑射技艺。只是,想到你腹中还有咱们的孩儿,他们或许会拖累你,又或许会与你一同受伤……我便险些想公报私仇,动用属下将此事的罪魁祸首查出来,千倍百倍地展开报复。”   “三郎,此事无须插手。”李暇玉立刻接道,“武贵妃必然会查出来,给背后之人最合适的下场。”或许亦是最为残忍的下场——毕竟,这一回马场遭遇的惊险已经绝非寻常宫廷斗争,而是直指武贵妃或是义阳小公主的性命。对待这般的敌人,便是再如何狠辣,她似乎亦能够理解。当然,人彘那种残忍之事,依旧无法接受。   谢琰默然,垂眼望着她因怀着身孕而圆润起来的脸庞:或许连阿玉自己也从未意识到,她对武贵妃的观感究竟有多复杂。仇恨与厌恶,忌惮与惧怕,赞赏与肯定,种种情绪尽数交织在一起,主宰着她的所思所想。故而,她内心中充满了矛盾冲突,因为无论做出任何抉择,都绝不可能令她满意。   除了他的公主之外,还有何人会如此看待本该十分陌生的武贵妃?武皇后?女皇陛下?   数日之后,谢琰终于大发慈悲地给李暇玉解了禁。此时正逢中秋佳节,武贵妃特地派了宫使,送来些适合秋季穿着的名贵绫罗绸缎并桂花酿等节令吃食,又盛情邀请一家三口入宫参加宴饮。因实在有些思念义阳小公主,又见染娘颇有几分兴致,李暇玉便毫不犹疑地答应下来。   其实,中秋并非甚么重要节日,不但庆祝活动很少,官员们甚至连休沐一日也挣不上。故而,历年来,太极宫几乎从未举办过招待群臣与诰命们的大型宴饮活动,仅仅只是皇家小宴罢了。如今国孝期刚过不久,宫中那些贵人都身处孝期之中,所谓的宴饮大概也不过是聚在一处闲散闲散罢了,歌舞、游戏与饮酒作乐都不可能出现。   即便明知如此无趣,许多嫔妃亦仍是小心翼翼地装扮妥当,呼朋结伴地来到了御花园。毕竟,马场的险事发生之后,杨贤妃立即便被禁了足,据说极有可能被降位份,甚至废为庶人。即使流言中说,此事并非杨贤妃做的,但杨氏落败显然已成定局。便是再愚钝不堪的人也明白过来,往后宫中便是武贵妃一家独大了。此时不好好巴结武贵妃,更待何时呢?   对于这些低位嫔妃的殷勤,武贵妃并不在意。她亲亲热热地揽着李暇玉,不容她推拒地将她安置在了自己身边的席位上。义阳小公主与染娘分别坐在二人身侧,低声地咬着耳朵说悄悄话,瞧起来竟是分外和谐。于是,另一侧的谢琰心中安定不少,从容地与兴致不错的圣人谈论起了茶道与书道。   这本应是皇家的家宴,谢家三人坐在中间,着实有些突兀。许多嫔妃都觉得很意外,更有些平日便从未见过几回这位定敏郡君的,实在拿不准该如何对待她。当然,无论如何众人都能瞧得出来:定敏郡君如今颇得武贵妃的看重,她们姿态放得低些总不会有错。   李暇玉不着痕迹地环视周遭,发现都是些格外陌生的面孔,略有几分失神。没有歌舞游戏助兴,又仍然笼罩着之前的阴影,这次宴席着实带着些许沉重的色彩。众人不敢放声欢笑,更不敢随意打趣什么,几乎都看着武贵妃的眼色行事,可见武氏如今在宫廷中的风头之盛。连对面的大皇子与二皇子似乎也有些垂头丧气,完全不似平时那般顽皮跳脱。   武贵妃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大郎与二郎最近去了弘文馆,有了名师教导,果然性情变得沉稳许多。圣人觉得很是高兴,总算不必替他们发愁了。”   她虽是这般说,但李暇玉其实很明白,这绝非孩子性情成熟的表现。杨贤妃失势禁足之后,大皇子在宫中的地位自然下降了许多。他不过是个年幼的孩童,接连数日见不到母亲,身边又换了服侍的人,生活远远不似以往那般顺心惬意,自然觉得惊恐不安,提不起精神。至于二皇子,大抵也是受了一些影响罢。   “说起来,有件事我最近刚查出来。”武贵妃又道,“先前皇后殿下丧期内时,我安排在偏殿服侍的宫婢曾经发现,定敏郡君险些误服了医女学徒阿晩送的安胎药。后来将当时的药汤拿去给太医看了,果然是药性极为狠辣的虎狼之药。”   李暇玉怔了怔,当日她也让观主看了锦帕上的药液,知道宫中有人对她起了杀心。只是那时正值杜皇后举丧之期,不便声张,便索性暂时放置一旁,打算日后再慢慢调查。没想到,武贵妃居然悄无声息地便查清楚了此事。   “……是贤妃做的。”武贵妃摇了摇首,叹了口气,“她的性情素来有些偏执,大约是见你我似乎亲近一些,故而才想给你个教训。而且,我一直主管宫务,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大概也难辞其咎,又可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幸好你当时警醒得很,并未饮下,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妾自以为,从未对贤妃殿下不敬,完全不知她为何会生出那样的心思来。”李暇玉只得配合地做出了惊异之色,神情中带着些晦暗,“若是虎狼之药,恐怕她并不仅仅是想要给妾一个教训,还想要妾的命罢!”仔细想来,此事也只可能是杨贤妃所为。武贵妃不可能用这样低劣的手段,更不可能在那时候对她动杀心。   然而,杨贤妃为何那般急切?只是觉得那是一个好时机么?竟未考虑过此事失败的后果?其中便没有武贵妃的人煽风点火?要知道,当初武贵妃仅仅凭着一个亲近的眼神,便让杨贤妃生出了恚恨之心。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偏不倚的她,不过是一个照面,便彻底得罪了生性狭隘的杨贤妃,事后不得不做出了选择。   而且,武贵妃既然安排了那么多宫婢,定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想必当时就算是她十分相信阿晩,那些宫婢也定不会让她将药汤饮下去。阻止了一场杨贤妃主谋的狠辣诡计,又给她施了恩情,这才是武贵妃一贯的做法。   如今情势却倒转过来了,是她救了武贵妃。不过,结果大概也并无二致——在所有人看来,谢家与武贵妃之间已然结成了最紧密的关系,再也不可能生出什么变故了。这应当也是圣人最期望看到的罢。武贵妃没有强大的娘家支持,至少应该替她拉拢些拥有实权的臣子,日后也好维护于她。当然,这些臣子皆是对他忠心耿耿,并不会全然听从武贵妃之命。   武贵妃轻轻握住李暇玉的手,恳切地道:“如今贤妃已经禁足,此事不好再翻出来。若是日后有机会,我一定替你报此仇。”   李暇玉本能地便想将手抽离——虽说她确实救了武贵妃,但却从未想过与她如此亲近。只要想到往后几乎日日都须得和她虚与委蛇,她便觉得心中冰冷一片。甚至那些被强行压制的刻骨仇恨,亦时不时会冒出来,冲击着她的理智与冷静。   然而,眼前这位却是眼中容不下沙子的。若是流露出什么不妥的情绪,说不定她还会怀疑马场之事是否只是一场利用,反倒对谢家李家不利。既然都已经救了她,该忍的便必须忍着,甚至必须将她当成交心之人。   她已经做了第一步,接下来的九十九步,都是为了谢家和李家——   “马场之事,暂且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过,与刘才人有些干系。”武贵妃勾起唇角,笑了笑,接着道,“我也料不到,此事居然牵涉了她。看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她可是精通得很。她居然看穿了杨贤妃即将失势,便急着赶在这个时候栽赃,也好一箭双雕。如此聪敏伶俐的人,心思却这般狠毒,我日后绝不会错待她的。”   李暇玉忽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寒。诚然,刘才人落到如此境地,确实是她自作自受。但眼前的武贵妃的一颦一笑,已经与她记忆中的武皇后、女帝陛下越来越像了。那些狠辣的手段,大概也并无不同之处罢。   武贵妃又望向她,嫣然一笑,目光中涌动着几分激赏之意:“只是,你那般好的身手,若是日后只负责教令娘骑射,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了些。堂堂的女将军,分明比男子也不差什么,难不成只能困在内宅中了?”   闻言,李暇玉愣住了,眼前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大漠孤烟、万里黄沙、风吹草低的苍茫景象。灵州的畅快生活,确实比长安更自在、更肆意、更快活,更适合于她。然而,谢琰在此处寻着了位置,她自然也该待在他身边。   便听武贵妃清脆地笑了起来:“我实在是替你抱不平,于是向圣人求了旨意——既然他有千牛卫护着,我与令娘身边岂能没有护卫?不然,若是像上次那样,遇上什么紧急之事,谁能赶来救我们?郡君,你以后便来做这个护卫的将军如何?我已经取好了名,就叫‘木兰卫’。”   ☆、第二百三十五章 争执真相      木兰卫。   女将军。   那是属于她的疆场!那是能任她肆意驰骋的领地!   沸腾的热血涌入四肢百骸,驱散了惨痛的回忆所带来的刻骨寒冷。李遐玉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双眸不由自主地睁大,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渴望与激动。仅仅通过这寥寥几个字,她几乎就能够描绘出属于她的未来景象——身披甲胄带领女兵训练的她,从容地穿过朝臣中间的她,御马来往于长安与边疆的她,杀敌奋战攫取军功的她!!   曾几何时,她曾经不无遗憾地想过:若能如平阳昭公主那般靠着不世军功获得世人的认可,甚至与男子们比肩,该是如何畅快惬意的一生!!凭什么只因她是个女子,获得了赫赫战功,却不能军勋十二转?只能依附夫君取得诰命的封赏?!明明她的四品诰命是自己挣来的,凭什么要与其他官眷一样,关在四角宅邸当中?!   她曾做过的那些事,这世间有多少男子能做到?凭什么就因为她是个女子,便不能保家卫国?凭什么就因为她是个女子,便不能独立领军作战?这世间的女子,为何只有一种活法?便是金枝玉叶,便是世家贵女,也逃脱不出既定的樊笼?逃脱不出位高权重者的掌心?!从父、从夫、从子、从权——凭什么所有女子的命运,一朝一夕之间便能被旁人翻覆控制?唯独不能自主?!   荣华富贵算什么?功名利禄又算什么?她并非为了这些而战,并非为了这些而手染血腥!   她唯一追求的,她最想要的,便是能够主宰自己的生命!她可自由决定该如何生活,不必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当父母身故之后,她能够决意复仇,手刃仇敌!当她与人两情相悦的时候,她能够嫁给他,从此相互依靠、相濡以沫!当泼天大祸降临的时候,她能够冷静地做出判断,维护家人的安危,而不是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流泪不止!   她生而为女子,确实不比男儿差什么。这世间所有的女子,亦不比男儿差什么。然而,整个大唐,怀抱此念的女子委实是太少了,坚持实现此念的女子更是凤毛麟角。千百年间,也唯有眼前这个女子,力压群雄,登基为女帝,任用了女官,打破了世俗的藩篱——   唯一的女皇帝,即使狠辣暴虐,即使龙椅底下血流成河,她也做到了许多女子从未想过之事。那些手握权柄的女子,或许是皇后,或许是太后,但从来不是皇帝!只有她肆无忌惮地揭开了最后的帘幕,直面至高无上的皇权,直面天下间所有男子的压力。   李遐玉目光灼灼地望着武贵妃,她首度意识到,自己在内心深处确实佩服这个女子。她实在太过特别,太过惊世骇俗。即便前世她们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今生她们的意愿却出奇地一致。然而,那又如何?仇恨,便是横亘在她们中央不可逾越的沟壑!   转瞬之间,亮得惊人的眼眸便迅速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痛苦的挣扎与冲突,是今生与前世的纷繁情绪,是仇恨与艳羡的反复煎熬。   就算这是她此生追逐的目标,她也不愿意通过武氏来实现!   谢家和李家能领武贵妃的情,唯独她不行!她不仅是定敏郡君李遐玉,同时亦是义阳公主李下玉,怎么可能接受生死仇敌的示好?!怎么能从此都跟着她行事?!怎么能助她一臂之力,帮着她铲除皇家宗室,踏着血肉尸骨登上帝位?!   见她迟迟不应,武贵妃略有几分惊讶,浅笑着暗示道:“郡君,木兰卫不过是个开始罢了。或许旁人都只当这仅仅是个闺中玩乐的游戏,但日后的前程谁又说得准呢?兴许再过些年月,木兰卫与千牛卫比起来亦是分毫不差呢?”   “……殿下……”李遐玉的声音有些艰涩。她的心仿佛已经裂为了两半:一半如岩浆般热烈,呼唤着她必须接受,否则便错过了实现胸中抱负的绝佳良机;另一半却如冰雪般寒冷,警示她绝不能倒向仇敌,绝不能忘记杀母之仇、杀弟之恨、杀夫之绝望。   “多谢殿下。”就在此时,旁边却传来含笑的回应,毫不犹豫地替她做出了抉择。   谢琰突然出现在两人的食案前,举止当中带着优雅的仪态,眉眼间更充溢着难以抑制的惊喜:“方才听闻圣人说起木兰卫之事,臣喜得难以自已,故而特地过来向贵妃殿下致谢。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若是没有贵妃殿下的看重与提点,内子不知何时才能发挥所长,真正为大唐、为圣人效力。”   武贵妃挑起眉,笑道:“谢将军这般反应,才教我松了口气。不然,我还以为意会错了,郡君其实并不愿意呢。”   “内子只是欢喜得呆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谢琰笑着瞥了李遐玉一眼,目光中无限温柔,“臣对她再了解不过,她其实就是个闲不住的。仅仅只是相夫教子、打理内务,反倒是小觑了她的能力。这世间贤妻良母何其多也,但女将军何其稀少?臣的妻子,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谢爱卿说得是!”圣人呵呵笑着走过来,也望向武贵妃,“唯有与众不同,方是无比珍贵。于朕而言,梓童如此,贵妃亦是如此。”   一时间,席间越发和乐融融,而李遐玉亦不得不露出了笑容,向武贵妃道谢,向圣人谢恩。然而,谁都不知晓,她的内心深处却如同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一般,涌出了无穷无尽的晦暗。这原本该是她做出的抉择,他却替她回应了,并未过问她的意思,也容不得她反悔。   许多年来,这是她首次对谢琰的作为觉得不快,甚至产生了强烈得犹如背叛一般的愤怒。   归家的时候,谢琰似乎察觉了她的情绪有些不稳,提出入马车同行,却被她拒绝了。他并未坚持,只是瞧了瞧有些敏感的染娘,低声道:“阿玉,回去再说罢。染娘也累了,早些哄着她睡下。你……也小心腹中的孩儿。”   李遐玉冷着脸,轻轻颔首,连看也并未看他一眼。他只得苦笑一声,静静地骑马跟在车旁。车内,染娘悄悄地望了望自家阿娘,乖巧地趴在她的膝头,奶声奶气地重复着方才与义阳小公主说的悄悄话。然而,阿娘的脸色却始终并未缓和下来,反倒是绷得越紧,显得越发冰冷了。   回到家中后,李遐玉立即命雨娘晴娘带着染娘回正房歇息,又将所有服侍的仆婢都遣退。而后,她忽然转过身,几乎是怒火汹汹地质问道:“三郎,你为何要替我答应下来?!这是我的事,自有我来决定!你不该贸然插手!”   谢琰并不意外她竟会如此反应,解释道:“你不是一直向往着效仿平阳昭公主么?如此难得的良机,我想你并不愿意错过。而且,这大概也是你唯一的机会,又何须顾虑太多?我不愿你日后懊悔,所以必须替你答应下来。况且,当时的情况,也容不得你不答应了,不是么?”   “自从你救了武贵妃,我们便已是毫无选择。这既是圣人的意思,也并不违背先生的想法。武贵妃为继后,是大势所趋,于我们有益无害。既然如今谢家明面上已经算是支持武贵妃的人了,你就不必再烦恼是否会卷入后宫争端,是否会涉及前朝夺嫡。武贵妃费了这般的心思示好,又合你的心意,接受她的好意亦不过是顺水推舟之事罢了。”   “谢家是谢家,我是我!”李遐玉几乎是本能地反驳道,双目微微发红,“谢家、李家……任何人都能靠着武贵妃平步青云,唯独我不能!唯独我绝不能——”绝不能忘却那些鲜血!绝不能忘却那些仇恨!绝不能忘却那些痛苦和绝望!   “你既是谢家的人,又是李家的人,为何不能?”谢琰凝视着她,难掩担忧之色,却依旧平静地问道,“阿玉,我们与武贵妃无冤无仇,何必因为她即将成为继后,取代或者抹去杜皇后的痕迹,便对她如此警惕?如此戒备?”   “当然不仅仅如此!”脑中绷紧的弓弦已然濒临断裂,李遐玉甚至能够感觉到从浑身奔涌而出的悔恨与痛苦,“她是我的仇敌!我救了她已经是极限,绝不能助纣为虐!绝不能成为她的人!绝不能——你这些时日隐瞒着我许多事,小事也便罢了,打算借她之力也是其中一桩?!不仅如此,你还打算将我也推出去?!违背我的意愿,如此利用于我?!”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在迁怒,不过是在冲着无辜的他发泄自己的痛苦与矛盾。她并不愿意伤害他,却完全控制不住暴怒的情绪,用无端的指责与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们彼此都割得鲜血淋漓。   谢琰眸光微动,并未被她的激烈反应所激怒,反倒是越发觉得怜惜与忧心,情不自禁地紧紧搂住了她:“阿玉……阿玉,冷静一些……”   “你根本不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你根本不会明白!”李遐玉倚靠在他怀中,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啜泣起来。分明浑身都沉浸在他传递而来的温暖里,分明身后的便是她深爱的夫君,她却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孤单。他无法理解她,他根本不可能明白她的矛盾——她仿佛是一位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旅人,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唯有绝望。   然而,身后熟悉的磁性嗓音却轻轻地长叹起来。   “公主,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前世纵有再多仇怨,亦与今生无关。”   瞬间,李遐玉怔了怔,竟是猛然呆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公主”,前世今生,唯有一人会如此唤她。   ☆、第二百三十六章 此世彼世      “公主”,听起来甚至比常用的“贵主”还更生疏几分。她原以为,年轻俊秀的驸马如此唤她,不过因着奉旨成婚,故而冷淡以待罢了。他分明知道她的名字,她甚至曾亲口告知自己的小名,他却只是微微一笑,自始至终都只唤她“公主”。   不过,结为夫妇十余载之后,再听他唤她“公主”之时,胸臆之间涌出的却唯有绵绵无尽的情意,唯有全心全意的信任与依赖。他用自己的言行举止,生生地将“公主”化作了最动人最甜蜜的称呼,唯独属于他一人的称呼——无论历经多少年,她都绝不可能错认的称呼。   他是将她从绝望与黑暗的日子中拯救出来的人;他是赋予她作为女子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的人;他是她倾尽身心依赖与依靠的人。她曾经想过,便是萧淑妃也从未待她这样好过,便是阿弟阿妹也从未让她如此安心过。   他是这世间的唯一,是她历经坎坷之后,神佛赐予她的回报。若是她二十余年历经的所有痛苦,便是为了与他相遇,她甚至愿意放弃那些晦暗的回忆,放弃心中的恚恨,只沉浸在与他的相守之中。   然而,最终她还是彻底失去了他。从此,她的世界完全崩塌,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喜乐,举目望去皆是痛苦与绝望。失去了他,她无法独活,只能怯弱地躲在公主府中,止不住悲泣,止不住惧怕,止不住懊悔,止不住思念。   郁郁而亡之后,她并未进入轮回,而是徘徊在犹如深夜一般的黑暗之中。她曾经一遍一遍地想象,他临死前究竟遭受了多少痛楚,他究竟是否曾经懊悔——   都是她连累了他!若是没有她,他大概能娶个年岁相当的少女,生儿育女,而后一辈子安平喜乐地活着!然而,娶了她之后,她能给他带来什么?除了官职品级之外,唯有无止尽的猜忌,无止尽的逼迫。她甚至连一个抚慰他的儿女也不能给他!她甚至没能为权家保留住一丝血脉!   都是她对不住他!尽管她心中只有他,若有来世,却不愿再与他遇见。她希望他能获得更美满的生活,他能享尽世间所有的喜乐,他的才华能得到施展,他能位极人臣、名留青史——她愿意失去一切,换取他的平安,换取他的幸福。   她的驸马……她曾经以为,此世他们终于能够不再相遇。便是如今她已经不是她,他们或许可能遇见,但也不过是长辈与晚辈而已。她愿意如同守护萧氏、陆氏与权家一般,守护着他,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得到他本该得到的一切。   然而,她却从未想过,他竟然一直在她身畔……他竟然在茫茫人海当中,再度与她相遇。他们竟然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相逢,互相扶持,彼此信赖,钟情相许,再度结为了夫妇。原来,他一直都在,他一直都守护着她,从未离开过。   瞬间,泪水再也止不住汹涌而出。所有莫名的愤怒、仇恨与痛苦均渐渐地散去,留下的唯有重逢相认的欣喜,唯有安定与温暖,唯有全心全意的信赖。   “公主……阿玉……”感觉到她正在微微地颤抖,无言地啜泣,谢琰心疼得无以复加。他将她横抱起来,放在床榻上,而后抬起她的下颌,与泪眼迷蒙的她对视,“阿玉,我一直在你身边,你并不孤独。而且,亦无须痛苦,无须仇恨,无须矛盾。既然此生一切都未发生,我们又何必因那些前尘往事,而加罪于无辜之人?既然家人都已经忘却前尘,拥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们又何必执着于此?”   说罢,他轻轻一叹,而后俯首吻住了她的唇瓣,极尽温柔地碾磨起来。这一吻并不带着任何欲求,而是充满了安抚的意味,仿佛正在宣告他的回归,亦在强调他的存在。他既是谢琰,亦是权毅,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夫君,她能够放下一切,全然托付依赖与信任之人。   哭泣良久之后,李遐玉方低声地唤着他:“三郎……驸马……疼么?”   看似莫名的问题,谢琰心中却微微颤抖起来,垂眼望着她,温柔地替她拭去香腮边的泪珠:“不会比这一次重伤更疼,毕竟不过是转瞬便身亡了。”死在乱箭之下,确实身体并不算太痛苦,然而心中却始终挂念着她,挂念着无辜被牵累的家人们。不过,那时候他们的确已经毫无选择。   “只是临死之前还念着你,放不下你。”   前所未有的安定,笼罩在他们身畔。仿佛回到了从未回忆起前尘旧事的时候,仿佛回到了无牵无挂唯有彼此相守的时候。二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听着对方平缓的呼吸,感受着彼此几乎相近的心跳,心中的幸福几乎要漫溢出来。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就在头疾发作的时候,隐约有些旧事的影子浮现出来。开始以为不过是个噩梦,后来得见阿娘与阿爷之后,便确定应当是前世,于是吩咐部曲去调查记忆中的这些人。前一阵方知晓,你居然也曾查过他们。自那时开始,我便有些怀疑你的身份。只是不知你究竟是哪一位故人,故而犹疑着不想与你相认。倘若你并非公主,前事又何必再提?否则横亘在你我中间,反倒是于我们如今不利。”   李遐玉不得不承认,取得前世记忆之后,谢琰后续的表现比她更冷静一些。许是在他的回忆中,并没有那种无边无际的绝望与黑暗罢。而她曾经经受的那些痛苦,曾经失去的亲人,却让她变得偏执了起来。   “如此说来,你的离魂之症倒是福非祸了。许是天意如此罢。”   “我亦是这般想的。每一次头疾发作,似乎都能寻回一些记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弥足珍贵。故而,药王与观主每回与我看诊,我都有些担心他们将这些症状治好了之后,便再也想不起来了。”谢琰低声笑了起来,连着胸膛一起震动着,让李遐玉也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   “阿玉,你又是何时想起来的?”   “我年幼的时候便开始做梦,那时还曾说与你知晓,只是你大概记不起来了。后来薛延陀之战后,因与你分离,不知你是否平安,大病了一场,就尽数记了起来。原本只当作是梦一场,寻一寻阿娘的下落便罢,却不想机缘巧合来到了长安。见到了故人故居之后,就再也放不下了。”   谢琰略作思索:“想来,当初我们在权家所在的永乐坊重逢,或许亦是冥冥之中的定数。那时连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永乐坊赁了宅院。许是觉得似曾相识罢。”   “你说得是。不过……你是否想过,为何此世与彼世如此不同?你查到了什么?我查了一些之后,便没有心思再查下去了,只觉得似乎与祖母有关。许是当年祖母被药王救了过来,并未去世,故而影响了所有人的命运罢。”   “应是如此。药王入长安,为文德皇后诊治,令她得以恢复健康。而后又有真定大长公主推荐道医佛医,再度为文德皇后、长乐长公主、晋阳长公主调养。接着便是真定大长公主很是瞧不上同安大长公主推荐的王氏,于是说服文德皇后重选晋王妃。说起来,此事似是与我师母也有些干系。”   “幸得没有王皇后,亦没有萧淑妃……她如今在高家,夫妇和睦,翁姑慈爱,儿女双全,已是再好不过了……”李遐玉顿了顿,有些赧然地道,“你说得是,是我钻了牛角尖。今生今世,武贵妃并不欠我什么,也并不亏欠皇家宗室。她绝不是我的仇人,我不应当将彼阿武的所作所为,栽在她身上,于她并不公平。”   “不错,我倒是觉得,你们二人的所思所想应当很相似。”谢琰顿了顿,认真道,“杜皇后固然对你很好,亦的确很信任你,愿意将公主托付给你。但她的眼界终究是有些拘泥于贤后,固然心中许有不平之处,也未能声张,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有武贵妃,方能给你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李遐玉并未立即接话,内心深处到底还有许多纠缠杂乱的结,不可能一朝一夕之间便完全解开。谢琰便不再提此事,双掌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腹部,忽地惊喜道:“动了!也不知是哪个小家伙,竟是踢了我一脚!”   “这两个小家伙都是爱动的,染娘当初可是安静许多呢……”李遐玉不由得也绽放出了笑颜,转而又忆起前生,感慨万分,“当年我被禁宫中,许是伤了身子,未能给你留下血脉,让你享有天伦之乐,一直都颇为遗憾……如今,咱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孩儿。”   “那时境况不同,处处危机,我从未觉得遗憾过。便是有了孩儿,说不得也是来世上受苦的,倒不如彼此扶持便罢了。”谢琰倏然将她抱了起来,一步一步缓缓往外走,“如今,我们在最恰当的时候相遇,拥有曾经求而不得的一切,故而我才格外珍视。阿玉,只当前世不过是缘分的源头罢,最重要的仍是此时此刻。”   “我省得……不过还须些时日来缓上一缓……”   两人来到正房的时候,染娘已经睡着了。他们怜爱地望着女儿,一时间竟是看得有些痴了。有了家人,有了女儿,他们的人生方变得如此美满、如此不同。作为父母,只恨不得能将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搜集起来,尽数留给她与腹中的孩子们。   心绪格外激荡的年轻父母有些舍不得离开女儿,于是便索性一起在床上躺下了。染娘翻了个身,本能地依偎进阿娘的怀中,小脸睡得红扑扑的。谢琰将母女二人搂紧了,低声道:“时候不早了,睡罢。”   李遐玉应了一声,只觉得内心前所未有地宁和轻松许多。   数日之后,歇息了好些天的李遐玉终于再度入宫,求见武贵妃。武贵妃于百忙之中见了她,笑盈盈地仔细打量:“气色确实好多了。不过,我倒是从未想过,只是略提一提木兰卫之事,竟将你这位身经百战的定敏郡君吓得生了病。休养了这么些天,才好转过来。”   “贵妃殿下,这可不是吓出的病,而是惊喜得心绪难平,好不容易才喝了些安神定心的苦药汤,勉强稳住了心神。不然,那父女二人都坚持不许妾出门。”李遐玉回道,双目无比璀璨,仿佛完全摆脱了所有负累,一派神清气爽,“而且,妾若不仔细想出个章程来,岂敢来见贵妃殿下?否则岂不是辜负了殿下的信任?”   武贵妃立即提起了几分兴致:“我倒是从未细想过其中的章程,不妨说一说?”   “妾仔细想过,千牛卫既然是高官世家子弟借由门荫出仕,我们何不寻些擅长骑射的世家女、官家女进入木兰卫?她们的职责为护卫殿下与小贵主,平时就练习一些骑射功夫,或者陪着殿下与小贵主在宫中行走、出游、宴饮,便当成是仪仗的一部分即可。”千牛卫即是圣人的仪卫与护卫,木兰卫应当也是同样的职能。当然,日后却未必仅是如此了。   武贵妃略作思索,颔首道:“就如同昔日会选拔一些世家女或官眷女入宫任女官,咱们不过是将女官变作木兰卫罢了。”   李遐玉接道:“确实如此。且能够在贵妃殿下与贵主身边护卫,许多人或许都会有些兴趣。京中女娘们皆以习骑射为荣,只要她们愿意来,倒应该能承担护卫的职责。若是来意不纯者,或者不服管教训练者,尽数驱赶出去,以免坏了木兰卫的名声。”醉翁之意不在酒者,定然也会闻讯而来,她可不能教这种人混入其中。   “你想得很周到。”武贵妃道,“也不必着急,缓缓招些人便是。就算刚开始只有十来人,木兰卫也可建立起来了。”   “妾还想着,是否可让宫中的婢女与女官转入木兰卫?若是她们有此意,便可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或者另行安置。当然,寻常宫婢只能转最普通的木兰卫,女官则可成为伍长、十人长或者队正、校尉等等。官衔皆可仿照各卫府设置。”   “这倒也不失为一种良策。世家女与官家女或许会受到家中的约束,不准她们加入木兰卫。宫婢与女官倒是稍好一些,于她们而言,不过是换了职责罢了。”   两人越说兴致越发高昂,竟初步定下了不少章程。最后望着那张用飞白书渐渐写满的纸,她们相视一笑,仿佛所有曾经的猜疑、不满、迷惑、纠结,都在笑容中消散了。虽说彼此之间建立完全的信任尚且很艰难,但李暇玉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大家叫公主,都叫“贵主”,所以驸马就是不一样啦~ 另外,元娘执念深,是因为经历得太多了,阿武对她就是不一样,所以对阿武的事格外纠结。三郎就理智很多,不会把前世今生搞混了,也觉得今生比较重要神马的。 元娘和阿武也许不会成为好朋友,但某个角度上来说,她们是彼此的知己,妥妥的~所以可以用事业伙伴(?)或者上司带着得力下属的赶脚来看她们日后的相处,因为目标几乎是一致的~~   ☆、第二百三十七章 家人团聚      在武贵妃与李暇玉的坚持下,木兰卫的筹建已是渐渐成了形。朝臣们原本并不同意,还有些御史嚷嚷着“有违圣训”之类的话,有人甚至攻讦宫禁安危以及男女有别之类的问题。圣人却认为,此举不过是顾虑宫妃内眷的安危罢了。正是考虑到千牛卫无法及时守护宫中内命妇与公主,故而才需要建立特别的卫府。否则,又如何在严守男女大防的同时,保证宫妃公主的安全?   更何况,如今长安风气开放,不少女娘的骑射功夫都不输男儿,又何必让她们平日只仅仅限于玩乐宴饮,而不能发挥所长?且木兰卫与宫中女官并不相同,亦绝非朝廷正式发放俸禄的官职,更像是由圣人私库豢养的家将部曲。只不过这些“家将部曲”是良家女子罢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都是皇室的臣下,当用之时便必须用,拘泥男女又有何益?如平阳昭公主这等巾帼英豪,难不成不值得所有人尊重么?   群臣无言以对,只是不少高官世家都开始约束自家女眷,严禁女娘们加入木兰卫。于是,长安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对峙状态中。众臣通过各种方式,默默表达对圣人与武贵妃此举的不满,骑马出行射猎或者打马球的女娘们急剧减少。偌大的长安城仿佛瞬间便减了几分颜色,竟令许多小郎君都渐渐打抱不平起来。   博陵崔氏二房第一个响应“木兰卫”的征召,瞬间便引来所有人瞩目。从幽州千里迢迢而归的王夫人表示,她虽然并不十分擅长骑射,但也愿意陪伴宫妃与贵主行猎,尽守护之责。她的爱女崔菀娘更是急切无比,完全不顾征召要求女娘们的年纪必须在十二岁以上,热情地表示她可成为“预备役”——此词出自王夫人,武贵妃与李暇玉很是欣然地采用了。   对此,崔尚书保持静默,既不支持亦不反对,许多人暗地里都骂他实在是只老狐狸。远在幽州的崔刺史则罔顾老父的机智反应,竟毫不掩饰地派人加急送来了奏折,洋洋洒洒上千言,将此事赞赏了一番,称此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他甚至还不嫌将事情闹大地提出,若想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便不能拘泥男女。聪慧女子不知凡几,只是得不到机会忠君报国罢了。如谢道韫,便比她的夫君王凝之出色许多——若是当年谢道韫能出仕,而非王凝之,或许孙恩之乱时便不至于守不住会稽郡了。   他这封折子,霎时间便点燃了朝堂中的战火。几乎每一日,除了紧急要事之外,群臣都要围着这个折子吵吵嚷嚷。意见不同的众臣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或者大赞他远见卓识,或者指责其胡言乱语——前者皆是圣人亲信宠臣,年轻气盛,也势单力薄;后者则是些自诩世家之后或贡举出身的臣子,满口礼仪道德,几乎是群起而攻之。更有几位每日只管闭目养神的,任四周如何吵闹,便如同充耳不闻。   谢琰是崔子竟已经公开的得意弟子,自然成了反对派的眼中钉肉中刺。更何况李暇玉是木兰卫的筹建者,此事皆因她而起,故而迁怒者更是不知凡几。他不仅每天在朝堂上要为自家先生辩护,还会收到许多年轻气盛的文士投书,或大肆辱骂,或鼓舞赞美。   李暇玉得空便与他讨论这些,替他挑着看投书,记住那些见解一致的文士名字,顺手便举荐他们一番。至于那些毫无道理的指责,便只当成是杂谈趣闻,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崔子竟的声东击西之计已然起了作用,眼下所有臣子都只关注女子任官的话题,反倒没有空闲在意木兰卫了。而木兰卫悄悄地征召完成之后,他们是否会继续默默反对又有何干系?   这一日,朝堂上再度闹了起来。圣人有些不耐地听着,索性甩袖回偏殿歇息去了,留着群情激动的众臣继续吵架。谢琰作为千牛卫中郎将,自然应该随行。只是,不等他缓步跟出去,便有一个御史跳出来揽住他的去路——   “齐家治国方能平天下,谢中郎将还是先好生教一教妻,再出仕得好!!”   谢中郎将抬了抬眼,淡定地回道:“某之妻聪慧出众,如无暇之美玉,且有幸得到先帝亲封‘定敏’二字,容不得任何人随意指摘。阁下这般指责,可是评说先帝给的封号不合适?”   那御史怔了怔,冷汗自额角流了下来:“某当然……绝非此意……”谁敢指摘先帝?连圣人亦不能有违父训,否则便是不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是不能对先帝有任何不敬之意。   听了此话,旁边正跃跃欲试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暗道:好险,这谢琰果然不愧是世家子,嘴皮子真是比御史还厉害,轻易招惹不得!莫非正因他有这等好口舌,崔子竟才如此毫无顾忌?!   圣人也停下了脚步,笑了起来:果然,谢弘微连御史也当得了。   众目睽睽之下,谢中郎将继续冷淡地道:“若是女子能入朝为武将,以某家内子的功勋,足以胜任某的中郎将之职。你们这些说女子不如男子之人,不过是未能娶得贤妻,未能教养得出众的女儿,见识实在不足,才如此轻视女子罢了。不仅说明你们性情迂腐,同时亦证明你们的运道亦是极为不佳。”   “若是如某先生与某这般幸运之人,母亲、妻子、女儿都样样出众,自然便觉得应当凭才华而论人,而非因男女而论人。”   听了此言论,许多坚决反对的臣子险些气了个倒仰。然而,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定敏郡君这般的女子,这世间确实很少见。提着横刀就能上马征战,下马便能执笔书写,入内宅还能打理妥当——许多男子也未必能做到这些。当然,便是如此,他们也依然不同意“女子入仕”这等骇人听闻的观点。   无论朝中纷争如何,谢琰这番言论到底还是传了出去。宫中的嫔妃们消息最为灵通,不多时便传得人尽皆知。武贵妃打趣道:“不错,遇不到聪慧的女子,便以为天下女子皆是愚笨不堪,不可与男子比肩者,眼光实在太浅薄了。如此说来,谢中郎将倒真是幸运之极了。”   “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妾。”李暇玉笑着接道,“不过是彼此之幸罢了。”   武贵妃一怔,也不知是否回忆起了与圣人的初遇,轻叹道:“的确如此……”   这一次论战犹如石入湖泊般,悄悄地在长安城一众世家官家内眷中引来了波澜。且不论她们心中到底作何感想,木兰卫到底还是磕磕绊绊地建了起来。   虽说号称为木兰卫将军,李暇玉麾下却仅有十来个人,唯三的世家女便是王夫人母女、陆氏,其余不是八九品的官眷便是女官或宫婢转任。萧氏原本对此也很感兴趣,但实在不愿面对武贵妃。李暇玉也不敢让她们见面,便只得宽慰她作罢了。   这时候,已经离开灵州的李家终于传来消息,即将抵达长安。将近一载不见,李暇玉无比思念祖母柴氏与表妹孙秋娘。于是,谢琰与她都特地告了假,带着染娘,亲自去城门迎接。   遥遥便能望见,官道上几骑飞奔而来,带起一阵阵轻尘。染娘定睛一瞧,欢喜地拍着小手道:“是曾外祖母!舅舅和表姨母!”她记性极佳,听闻李家要搬到长安的消息后,便几乎每日都和自家耶耶数着灵州发生的旧事。听她说起这些,谢琰便如同亲眼目睹女儿成长一般,对李家众人越发感念无比。   “祖母!”李暇玉难掩激动之色,抱着女儿上前去。   柴氏立即勒住马,利落地翻身下来,将母女二人揽入怀中:“怕是等得久了罢?你们两个也便罢了,素来身强力壮,应当无碍。但怎能让染娘也跟着站在日头底下晒着?若是晒得发热了可如何是好?”   李暇玉忙抚了抚女儿的额头,还未等她感觉出是否有异,柴氏便满脸心疼地将染娘搂了过去:“两个当阿娘阿爷的,竟然还如此莽撞。来,染娘,让曾外祖母瞧瞧你——”说着,她便细细打量、轻轻摩挲,直到确定小家伙无碍,这才松了口气。   染娘甜甜地唤着她,说了许多思念的话,又提及给她准备的礼物。祖孙两个似是有说不完的话,皆是眉开眼笑,端的是亲昵之极。   谢琰有些发怔,李暇玉倒是并不意外柴氏的“偏心”。自从有了女儿之后,自己便“失宠”了,如今早便习惯了。不过,很快,她便顾不上想这些了,孙秋娘几乎是疾步奔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扑入她怀里,泪水汪汪地唤道:“阿姊!”   李遐龄立在一旁,心中的滋味自是复杂难言。看了看自家阿姊,又瞧了瞧尚未过门的娘子,实在不知该嫉妒谁。或许该嫉妒阿姊?毕竟连他都不曾抱过秋娘呢。又或许该嫉妒秋娘?毕竟他年长之后,便再也不能像年幼时那般与阿姊如此亲热了。   心中也有几分不祥预感的谢琰挑起眉,瞥了他一眼,顿时有些忍俊不禁。他倒是还好,某人连嫉妒都是双份的,真不知该不该同情他。   “还是头一次与阿姊分离这般久,几乎每一日都像是在捱日子。原本打算四月就过来,但玉郎却坚持在灵州先过五礼,也不知他到底急些什么。”说到此,孙秋娘还横了李遐龄一眼。李遐龄颇为无辜地回望着她,看得李暇玉禁不住笑了起来:他可不是急得很么?生怕自己手脚太慢,出了差错,便娶不得新妇了。   “纳彩、问名、纳吉倒是顺利得很,但还未等到纳征的吉日,便又逢国丧。”孙秋娘又接着道,“过了国孝后,我便说服了祖母,这才顺利地收拾东西,从灵州动身了。半路又遇上我阿兄阿嫂让人送来的几十车嫁妆,这才又耽搁了几日。阿兄也是,早不送晚不送,偏这时候送……”   “不过就是几日的功夫罢了,咱们这不是见面了么?”李暇玉笑着道,“我在宣平坊买了个三进宅子,你们成婚之后正好住着,离得也近些,随时都能见面。”   “那成婚之前呢?”孙秋娘睁圆了眼,娇嗔道,“离亲迎还早着呢,还有纳征和请期呢。”   “……”李遐龄突然觉得,他之前认为的二人心有灵犀,似乎并不完全如此——虽说都想尽快成婚,但原因仿佛有些微妙的不同。然而,他却似是早已预料到必定是这般的结果,并不十分诧异。只是,心里难免还想酸一酸:若是他并非阿姊的嫡亲阿弟,秋娘大约不会答应这桩婚事罢。   谢琰眉头一动,刚想说什么,李暇玉便毫不犹豫道:“先前你阿兄阿嫂托我在附近买个小宅子,作为你的嫁妆与出嫁之地,眼下还未寻得合适的。这样罢,你先住在谢家,就从谢家出嫁即可。至于嫁妆中的宅子,咱们再慢慢选,定要寻个样样都满意的。”   孙秋娘霎时间双目一亮:“那不如慢慢成婚罢,也好让我多陪阿姊些时日。”   李暇玉勾起嘴角:“随你就是,横竖纳征之后,再略微拖上些年月,官府也不会管的。正好,我建了木兰卫,你也可过来。”   “之前阿姊在信中也提到了木兰卫,我自是要参加的。能够追随阿姊,为阿姊办事,一直是我的心愿呢。”   “当然缺不得你。”   “……”李遐龄忽然觉得,似乎有必要与姊夫好生交流一番了。   “……”谢琰微微一笑,看了他一眼:不错,他也觉得很有必要与小舅郎仔细商讨他的婚姻之事了。人生大事,宜早不宜晚。而且,因国丧之故,小舅郎并未参加此次进士贡举考试,正好成家立业,赶上明年五月的县试。   ☆、第二百三十八章 安平喜乐end      尽管谢琰私心里其实并不希望孙秋娘入住谢宅,待客之道以及李暇玉说一不二的态度,却依旧令他只得风度翩翩地微笑着欢迎贵客临门。当然,除了眼见着便要霸占自家娘子的孙秋娘之外,祖母柴氏与小舅郎李遐龄无论何时来住,无论住到什么时候,他都是十分欢迎的。若是孙秋娘不表露出非阿姊不可的黏人功底,他自然亦是无所谓。   只是,他的心声并无人知晓。于是,他便只能徐徐图之,细细盘算起了小舅郎的婚事。作为姊夫以及昔年的兄长,替他筹谋婚姻大事自然也是应该的。赶紧着人卜算了吉日,纳征、请期、亲迎的日子都定下来,最迟在年前必定让他们成婚,便是圆满了。   柴氏虽觉得入住谢家似有些不妥当,但许久不见孙女与曾外孙女,又拗不过孙媳妇亮晶晶的眸子,于是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李遐龄自然更不愿意一人孤零零地住在宣平坊的新宅邸中,便索性以便于与谢玙、王昉来往为借口,也搬到谢家外院住下。于是,平日里似是有些清冷的谢宅,竟是转瞬间便热闹了许多。   小王氏与颜氏早便听闻李家即将入京,见西路忙忙碌碌,也亲自带着人过来帮忙。李暇玉将她们引见给柴氏,柴氏仔细端详着她们,笑盈盈地给了见面礼:“一瞧你们,便知道都是性情和善的好孩子。也不知染娘是修了什么福分,竟能遇上你们这样的阿嫂。这些时日,承蒙你们照料她了。”   “郡君说的哪里话,都是一家人,哪有照顾不照顾的?”小王氏笑着回道,“况且,说到彼此扶助,倒是元娘做得更多一些。与她相比,儿们这两个阿嫂真要羞愧死了,怕是立也立不起来呢。”说到此,她眸光微动,心中越发觉得李家入京着实再好不过。至少,往后便又多了一位长辈能够与王氏讲道理了。   颜氏也接道:“早便听元娘说起,她之所以文武双全,都是祖母教养的功劳。如今郡君来了,可否也教一教儿呢?儿虽是不堪造就的朽木,却也想在待人接物、打理庶务等诸多事上有些长进。”她在娘家时,继母自然什么也不可能教,嫁入谢家多年,成日只侍奉在王氏身边,陪着她说笑,亦是从未学过什么内宅家务之事。如今三房渐渐各自独立,她不得不开始打理庶务,千头万绪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无论如何,亦不能凡事都请教小王氏,柴氏过来,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柴氏便笑道:“你若是不嫌弃老身啰嗦,便随时过来就是。无论遇到什么疑难之事,或许老身都能给你出些主意。”   小王氏忙道:“郡君可不能厚此薄彼,落下了儿。”   众人一齐笑了,眼见着便觉得亲近许多。   此后,小王氏与颜氏便几乎日日都过来,如同晨昏定省一般。或请教柴氏如何打理庶务与田产铺子等,如何处置家中的收支出息等,或听她讲些早年的见闻趣事等。   柴氏不仅具有长辈的威严,同时亦十分慈爱,见识眼界与做事的手段不知比王氏高明多少。小王氏与颜氏只恨不得她能就此在谢家长住才好,种种人情往来与内宅交际,甚至于接人待物的礼仪风度,皆可请教一二。与这样的长辈相处,不仅增长了见解与智慧,连胸怀亦是开阔许多。   柴氏亦是越发觉得这两位年轻的世家贵妇性情确实不错,也替李暇玉觉得高兴。当然,她亦不会忽略王氏,特地让李暇玉带着她去了一趟王家。未曾见到王氏,先见了李郡君与归娘家省亲的王夫人——她禁不住暗道:太原王氏果然名不虚传,到底元娘那位阿家不过是特例罢了,也算不得真正教养出众的太原王氏贵女。   待王氏出现之后,亲家彼此见礼,气度却截然不同。王氏特地装扮得华贵雍容,力图镇住这位“寒门老妇”,却越发显得她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举止之间带着些许不自然。而柴氏则是真正从容大度,自沙场磨砺而出的浑厚锋利的气度,无形之间便将王氏逼得节节败退。   王氏甚至有些受不住她锐利的目光,不过是干巴巴地寒暄了两句,便以身子不适为由告退了。柴氏望着她的背影,并不避讳李郡君与王夫人,评论道:“外强中干,不过如此罢了。”   “她能凭仗的,也仅仅只是长辈的身份罢了。若非如此,谁又会理会她?将好端端的家闹成如今这般众叛亲离的模样,亦是难得了。”李郡君接道,“如今亲家来了,日后便能随时为孩子们做主,谅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若是实在不成,我仗着身份,也能教训她几句。”   “辛苦了。”柴氏与她倒是一见如故,两人兴致勃勃地说了许多话,王夫人听得趣味盎然,李暇玉亦很是轻松惬意。有祖母在,便似有了主心骨似的。虽然许多事自己便能够解决,但只要想到祖母还在身后,便总觉得无论风吹雨打或是风沙漫天,都能寻得归处。   木兰卫已然成形,无非是训练磨合,将不合适者剔除罢了;家中亦是和乐融融,再没有任何阴谋算计,只有无尽的关心体贴;无论是义阳小公主、陆氏或是萧氏,均过得十分安稳愉快,暂时不见任何隐患;与李丹薇之间亦是经常信件来往,不仅丝毫不见生疏,还约好了何时再相见——   李暇玉只觉得,时光变得格外珍贵且美好。仿佛每一时每一刻,她都在享受着,无须瞻前顾后,只需勇往直前。   许是过得太惬意了,她与孙秋娘两个,都将婚事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尽职尽责的谢琰将一切安排妥当,又与李遐龄商讨了一番,径直禀告柴氏:“祖母,前些时日,孩儿请了黄冠道人卜算,十几天后便是纳征的大吉之日。玉郎明年便要下场考贡举,是否该早些让他成家,全了他心中的念想?免得他在备考之时分心。”   李遐龄红着脸用力地点点头:“……孩儿也想……早些完成婚事……”   表姊妹二人这才回过神来,各自从迷茫到惊讶,神色变幻万端。   这个难掩愧疚道:“我倒是险些忘了此事,还是三郎想得周到。玉郎,都是阿姊疏忽了……说来,秋娘,你嫁给玉郎之后便是我的弟妇,咱们彻底成了一家人,如此倒也不错。且你如今亦是木兰卫,咱们天天相见,宅邸离得也近,来往很是方便。”   那个满脸不情愿:“与阿姊团聚不过月余,姊夫就忍耐不住了……就不许我再与阿姊多亲近些时日么?阿姊都已经是姊夫的了,便是稍稍分一些与我也不成么?至于成婚,他若是连这点小事都会影响贡举,也不必再考了,横竖是考不上的。”   谢琰笑而不语:几乎每一天都缠着他的爱妻,要求同榻而眠,换了谁都不会高兴罢。赶紧嫁出去,换个能够同榻而眠之人,说不得便不会如此缠人了。   李遐龄则苦笑起来,想不到“成家立业”这样的千古之言,亦会受到她理直气壮的怀疑。而且,奇异的是,他竟然觉得很有道理——有生之年,他还能将自家的新妇娶回家么?   柴氏环视着他们,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既然三郎与玉郎都已经安排好了,那便按着日子过礼罢。你们二人不急,可有人急得很呢。早些将喜事办了,你们祖父在灵州也不会成日写信来催。他可是满心都盼着赶紧抱曾孙呢!”   闻言,孙秋娘难得地羞红了脸。   于是,谢琰终于如愿地抢回了自家的娘子。至于染娘,到底谁也抢不过柴氏,傻耶耶只能寻着各种机会和女儿顽耍。   时光飞逝,转眼便入了腊月。这一日,大吉,宜嫁娶,宣平坊一片热闹景象。新婿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傧相们奔向谢宅,立即便遇上了小王氏和颜氏安排的大阵仗。文的不说,有做对子、吟诗作赋,皆不许傧相相帮,只许新婿自己作。武的还要受新妇兄长的杀威斧,吓得傧相们都四散奔逃。与此相比,仆婢亲眷的棍棒倒是不值得一提了。   过五关斩六将后,新婿终于迎得新妇归。空置许久的李家新宅邸灯火通明,处处是欢声笑语。谢琰牵着李暇玉,立在灯光下,笑看李遐龄与孙秋娘携手入青帐,谢家一群孩子与义阳小公主欢笑着踩着他们的脚印顽耍。   “转眼间,玉郎竟然娶了新妇……想当初,他还不过是比染娘稍大一些呢。”李暇玉长叹一声,“不知怎地,突然想起当年咱们初遇的时候……”   谢琰勾起嘴角:“那时候,我从未想过日后咱们竟会结为夫妇,成为这世间最亲近之人。”   李暇玉抬起眼一笑,才想答话,忽然觉得腹部疼痛起来。她微微蹙起眉,果断地道:“三郎,孩儿们怕是待不住了,正急着要出来呢。也罢,玉郎和秋娘已经入了青帐,也没有旁的事了。招待客人之事且交给兄长、阿嫂与十娘姊姊,你赶紧送我归家罢。”   谢琰大惊失色,立即扶住她,细细打量,紧张无比:“离家尚有一段距离,不如——”   “怎能打扰玉郎与秋娘的婚礼?而且,此处什么也没有准备,家中方设有产室,稳婆与阿晩都在。”李暇玉无奈地横了他一眼,“如今不过是刚疼起来,离生产且有一段时间呢。将我扶到牛车上去,一定能赶得及。”若是让李遐龄与孙秋娘得知她要生产,两人说不得立刻便会从青帐里奔出来,寸步不离地守着。好端端的新婚之夜,便成了遗憾了。   谢琰哪里还能让她步行,立即便将她打横抱起来,急匆匆地往最近的牛车而去。见他脸色一片煞白,李暇玉不由得笑了起来,连腹中的痛苦,仿佛也变成了甜蜜的疼痛——她与驸马,兜兜转转终是获得了一切。或许,这的确是天命;又或许,这是她徘徊黑暗中多年祈求而来的缘分。   无论如何,前世已逝,今生的路途不过刚开始而已。能走到何处,能闯到何等地步,谁也无法断言,连他们自己亦不可能知晓。不过,前路固然漫漫,只要一直携手同行,她便夷然无惧。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红颜风华录的正文就结束了。这不是一篇正统的重生复仇之类的文,我知道很多亲点开来看,或许都想看义阳公主怎么帮着萧淑妃斗倒阿武什么的。OTZ,虽然这样感觉确实有戏剧冲突,但我觉得萧淑妃这种情商,在宫廷中叱咤风云是不可能的……而且,义阳公主也该拥有自己的人生,所以选择了这种平行世界的构架。 第一次写战争为一条主线的文,虽然点击和收藏都有点令人绝望,但是有很多小天使一直跟着看,所以我一直坚持了下来。不管怎么样,写完一篇文就会有一些成长,也会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我会继续努力哒,以后要致力于情节线和感情线都圆满地发展~~ 接下来,我会继续写番外,大概有五六个的样子?不过可能不会日更了,需要休息一下,另外要集中精力写完另一篇兽人文。一月份,打算开一篇架空唐背景的古耽,等我把这个脑洞写完了,再继续开言情古文或者未来文什么的,么么哒。 书香门第【枫糖。清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