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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才有心观察一下周围——异常空旷的广场,虽然四周点着烛火却依旧阴暗,广场正中放着一口大锅,地上铺着现在已经很难见到的青石板,表面已经被踩得凹了下去,看起来颇有历史。   他正对着的地方,放了张足有三四层楼高的高台,最顶上则是一张长桌,以及配套的高椅。   高台左右两边,竖立着两根圆柱,圆柱上挂着黑底白字的对联,分外醒目:   阳间三世,为非作歹皆由你。   阴曹地府,古往今来饶过谁。   这对联让他觉得依稀有些眼熟,印象里,这玩意儿应该还有个横批,写做……   你可来了?   “你可来了,张非先生。”   骤然响起的声音激起他一身冷汗,抬头看去,他发现那张椅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阴曹、地府……他死了?   “你没死。”也许是看出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椅子上的人适时地发出了有如天籁的声音,“这里乃是秦广王陛下的鬼叛殿,地府并没有太多适宜与生人交谈的地方,我只得借了此处……怪我晚来了片刻,害您受如此惊吓,抱歉。”   说着,椅子上的人一挥手,张非旁边那口大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点难道仅仅在于那口锅么……这地方哪里不是会给人惊吓的?   无声叹了口气,张非抬起头,冲着高台上的人道:“既然我没死,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下有事相求。”似乎注意到这种一上一下的位置关系不适合交谈,高台上的人站起身,张非只眨了一下眼的功夫,他便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那是个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身白衣,长衫长袖。他的眉眼极为俊秀,可惜脸色太白,四周烛火摇曳之下显得有些阴气森森。   “先不说是什么事……我能问问,为什么要找我么?”   白衣男子伸出一根手指,朝张非左手边点了点。张非顺眼望去,发现他指的,是自己左手上拎着的一个袋子。   那是个普通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颗小石子似的东西。在这阴暗的大殿里,那几颗小石子竟也发出了幽幽的蓝光,似是与这阴森恐怖的气氛应和着。   这几个东西,不是……   那小子身上掉下来的么?   一切的开始,源于一个炎热而平静的下午。   对张非来说,老师这个职业最大的福利就是一年两个长假期,虽说这期间还得按照学校要求隔三岔五来加个班,不过所谓的“加班”也不过是在办公室里面吹着空调,然后公器私用地拿学校百兆的网络下游戏而已。   这一天也是一样,一路消磨时间到下午,如果不是学校保安队的李队长找上门来,他已经打算收拾一下东西走人了。   “帮忙巡逻?”眨了眨眼,张非忍不住重复了一遍眼前拘谨的男人提出的要求。   “对,”李队长点了点头,“最近学校这边有点不太平,我们人手又不足,所以……”   一边说,他一边偷偷打量着张非的反应。   对于只有小学文化的李队长来说,学校里面这些老师都是绝对的文化人,而张非是给他印象最好的一个。每次学校给他们买了什么新器材,过来帮忙调试的十有八九是他。这老师脾气好,讲起东西来又清楚明白,那些看似高不可攀的“高科技”在他手里简直是百依百顺,想怎么用怎么用。几次交道打下来,李队长心里对张非的好感不是一般的高,要不然,他也不会在人手不足的时候找张非来帮忙。   不过此时,看着张非温和的眼,微微皱起的眉,他却觉得自己这个要求实在太唐突了——他们这些五大三粗的人也就罢了,小张老师是个文化人,怎么能找他干这种事?   作为老师,张非看起来非常符合这个词给人的印象。他身材比常人偏瘦一些,虽然个子不矮却没什么气势,皮肤白净又戴着副黑框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整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找他来帮忙巡逻,要是遇不上坏人也就罢了,万一遇上了,难不成还要让他一个老师跟人拼拳脚不成?   正当李队长犹豫着该怎么把自己之前的提议收回来的时候,张非却点了点头:“好吧,反正我也不急着回去。”   “呃……这个、可是……”李队长不由一愣,有些结巴地开口,“那个,还是有点危险,不然算了吧……”   “放心,又不一定是我撞上。”看他这副模样,张非一笑,“就算撞上了吃亏的也未必是我啊,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们么?”   听他这么说,李队长便不好再拦,只能把手电筒和无线电警棍之类塞了过去,然后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提醒张非千万别冒失行动,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就先联络他们等等。等张非笑着应承下来,他这才放下心,交待了一下巡逻的路径。   张非就职的重华中学是一所典型的贵族高中,校长据说身家早已过亿,建个学校纯粹是人老了玩票。当年建校时这儿还算郊区,校长砸下白花花的银子,圈了老大一块地皮,把个高中建得跟大学似的。那时候不少人觉得这人一定是疯了,没想到过不了几年,城市建设速度加快,原本荒凉的地方也被纳入了重点发展区域,繁华度跟地价一起上涨,让人跌破眼镜。   且不说现在这块地皮要是再转手卖出去能卖多少钱,重华高中的占地面积着实惊人,而且绿化做得不错,草木扶疏,想藏下个把人绝无问题。暑假里保安队的成员又有不少请假回家帮农,也难怪李队长会人手不足,不得不找张非来帮忙。   漫步在黄昏的校园内,张非心情颇好地背着手,手上橡胶警棍轻轻晃着,眼睛时不时朝两边扫上一眼,算是尽了“巡逻”的责任。   也不能怪他,虽然李队长在之前交待了“听说学校附近有贼出没”,可他并不觉得自己会遇上什么危险——重华高中那两三米高的围墙不是摆设,围墙上还拉了最新的红外监控设备,一般人根本进不来。更何况就算是有那种身手出众能在不触碰监控的情况下翻过围墙的高手,他大可去油水更多的地方,何苦找一所学校的麻烦?   虽说他们学校的学生是出了名的有钱,但现在是暑假,学校里面值钱的东西就剩下那些教学器材,还都给锁了起来,真要偷,付出的辛苦和得到的回报绝对不成正比。   鉴于此,他认为这次不过是一贯小心谨慎的李队长多虑而已。   绕着学校走了一圈,天色也渐渐转黑,张非看了眼表,心里计算着合适的告辞时间。李队长只是请他在学校里转一转找找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他已经在学校里转了一圈,应该是足够了。   顺手打开手电筒拿着晃了下,张非眉毛忽然一皱。   刚才手电筒的光扫过去的时候,他似乎在墙角下看到了一个人影。   不会这么巧吧……   犹豫一下,张非再度把手电筒的光朝那边射过去——确实,是个人。   他此时正蜷缩在围墙墙根下,双手紧紧抱着肚子,低着头看不见脸,张非拿手电筒朝他晃了晃,那人也没什么反应。   不会是个死人吧……   心里冒出个荒谬的念头,张非却笑不出来。手在腰间的无线电上敲了敲,他迟疑了下,并没有立刻接通无线电。   或许是当时李队长那副千叮咛万嘱咐的架势激起了他一丝沉寂已久的逆反心理,原本可以用很轻松的一次呼叫解决的问题,被他选择了另一种解决方式。   他慢慢走上前,接近了那个蜷缩在地上的人。   那人身上胡乱套着件脏兮兮的T恤,头发染成乱糟糟的一团颜色,看起来不太像个好人。张非走到离他两三米的地方站定,又冲他晃了晃手电筒:“先生?先生?”   蜷缩着的人身体动了动,发出含混的声音:“呜……”   看来还活着……张非松了口气,又走近了些:“不好意思,学校该关门了,能不能请您……”   张非的话刚说到一半,蜷缩在地上的人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竟是红色的!   密密麻麻的血丝布满了眼白,瞳孔也变成了暗红,狰狞的双眼正对上手电筒的灯光,映得尤为可怖。   张非下意识退了半步,也在此时,那人双脚一蹬,整个人从地上窜了起来,借势一拳打向张非!   猝不及防,张非只来得及抬手一挡,便被那拳正正击中脸颊。带起的拳风擦掉了他脸上的眼镜,落到了地上。   紧接着,那人又接上一拳,狠狠捣向张非的腹部。可惜这一次他却失算了,拳头撞上的并非血肉,而是张非抬起的橡胶警棍。反弹回的力道让那人也不禁又退了半步,看了眼低头摸索眼镜的张非,他并没再继续下去,而是拔腿飞奔而去,很快便跑出了百来米,只剩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摸了摸脸上被打中的部分,张非嘴里轻轻啧了声,低下头,把落到地上的眼镜捡了起来。   还好,只是被擦了一下,外加地面是柔软的土地,并没什么损伤。   小心地把眼镜上的浮土擦去,再将之叠好收到口袋里,张非呼了口气,扭头望着远去的人,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原本清澈温和的眼睛里,此时竟闪过了一抹凶光。   下一秒,他脚一蹬地,整个人也飞窜出去,速度竟比那人还要快上几分,紧紧追在那人身后。   李队长不会知道的是,现在这个坐办公室的小张老师当年拿过市马拉松大赛的冠军,并将记录一直保留到现在。   李队长更不会知道的是,斯斯文文的小张老师在高中时期,曾是可止小儿夜啼的流氓头子,名声赫赫的临山一霸,人送外号:震半城、小张飞。   ☆、第二章   夜色渐浓,两人一追一逃很快便绕过了半个学校,那人一开始冲得很猛,后来速度却有些慢了下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张非见状,自腰上抽出警棍,抡圆了胳膊狠狠扔了过去,正中前方那人的膝弯。那人猝不及防,只觉一阵剧痛袭来,膝盖一软,整个人摔到地上擦了出去,暴露在外的胳膊上擦出大片血花,一时连站都站不起来。   始作俑者却没半点怜悯的意思,抄过手电筒来打开,张非走到那人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会儿他总算看清对方的脸了,模样看上去有些面熟,似乎是当初在学校附近勒索学生的小流氓之一——重华高中的学生有钱这点是全市混混的共识,当年曾经闹得学生人心惶惶,逼得学校不得不下发文件提醒学生们注意。   只是后来这拨人在明着暗着两方面的打击下彻底解散,再没敢在学校附近出没,如今这是怎么了?   “咯……咯咯……”正在张非思索的时候,那人忽然又有了反应,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一点白沫自他口中溢出来,原本便充了血的眼此时看起来分外狰狞。   狂犬病?   这三个划过脑海的字让张非不由后退了半步,几乎同时,那人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几乎与刚才如出一辙的一拳再度朝张非打了过来!   只不过这一回,张非却是不避不让,只是一扬手,让手电筒跟那人的拳头碰了个正着,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巨响。自个儿腿一扫,狠狠踹向那人的膝盖——刚才警棍打的那一下有多少分量张非清楚,再经自己这一脚,这人一时半会绝对站不起来。   可是他也失算了,那人被他踢了个正着,身体却只是晃了晃,第二拳再次不管不顾地打了过来。   这小子吃了什么药了?   心中诧异,张非手上却没停,空着的左手一抬挡下这一拳,手上传来的力道之大,让他的手心也不由一麻。   不过短时间之内这小子只有一只手而已,刚才那一下他的骨头裂了都是轻的……这样想的张非再度失算,连个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那人抬起已经受伤的手又一次打了过来。   这么近的距离,张非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已经泛红扭曲,明显受伤极重。   这些小混混的底细张非清楚,都是嘴上说得牛B轰轰,真动起手来却一个比一个怕死,哪有眼下这不管不顾的劲头?   两人又过了几招,张非一脚踹在小混混肚子上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小混混也并没追击,只是慢慢扯动着嘴角,脸上的表情看上去竟像是笑容。   他的左手垂在身旁,手背上一片红肿,右脚也微微弯着,方才被张非重点照顾过的地方现在理应是痛极,可他却依旧是无所谓的样子,嘴角边挂着几缕恶心的涎沫,眼睛诡异地翻动着,小混混张了张口,发出几声“呵呵呵”的古怪声音来,看向张非的眼中居然有些得意。   另一方面,张非的样子就要狼狈不少。一贯梳得好好的头发乱了下来,身上多了几处青紫,最早被击中的嘴角也破了,带出一抹血痕。   虽是如此,张非的表情却很平静,微微眯着的眼睛里甚至还可见几许跃跃欲试,仿佛此时他才是那个游刃有余的人。   真是好久……他都快忘了,自己多久没跟人这么真刀真枪的动过手了。   感觉真是——   爽!   在张非观察小混混的同时,“他”也在观察张非。   他现在终于度过了一开始的混乱期,差不多掌控了这具身体,虽然马上就要面对一个貌似棘手的敌人,但是他并不害怕。   凡人是不可能胜过自己的,他有很强的信心。虽然从眼前这个人身上能看到极为旺盛的生气,显出他拥有比常人更强的力量,但是他相信,最后胜利的会是自己。   而这个人,正好可以成为一顿优秀的点心……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可惜这具身体虽然大部分已经落入他的掌握,可细致的表情却不能表现得很好,笑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第二次交上手之后,张非的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力量也随之加大,原先还算势均力敌的场面渐渐变成自己被全面压制,让他不由感到一阵焦躁。   怎么可能,一个凡人……   心中凶性大发,“他”疯狂地压榨着这个身体的力量,丝毫不顾及这个身体是否能承受得了如此的摧残。想办法用一记重拳暂时拉开两人的距离后,他的手悄悄摸向口袋——这个身体的记忆里,这里应该有一把刀才对……   “哟嗬,动刀子了?”   ——然而,在他的手摸上刀柄的一刻,伴随着有些轻佻的声音,另一只手仿佛铁钳般压制住了他的动作。   紧接着,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张非以近乎不可思议的动作避开了他的攻击欺近身旁,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打得腾空而起,再重重地摔在地上。张非趁机压上,膝盖猛地撞在小混混胸口,将他整个人抵在地上。   这一次的伤势连他都不能随意忽略,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承受不住再一次的重创,一口血从口中喷了出来,点点撒落。   犹不甘心的,他死死看着那个已经完全压制住他的男人,眼中怒火熊熊,恨不能直接将张非烧成灰烬。   “怎么?不狂了?”结束了自己的完美压制,张非站起身,然后一脚踩在小混混胸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还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看他的人,嘴角一勾露出森森的白牙。   小混混还想挣扎,不过张非在他有动作之前抢先行动,在他那个完好的膝盖上用力一跺。小混混惨叫了声,不再动弹了。   “还不服气?”看了眼被自己压在地上的小混混那满是恨意的眼神,张非嗤了声,“当年你这样的我能一个打十个,要不是这么多年没动手生了,你以为你能占我多少便宜去?”   不过这小子的能耐也很可以了,虽说有这几年荒废了的原因在,可一开始愣是能跟他打个不相伯仲……怪了,他哪来的这种本事?   沸腾的血渐渐冷了下来,张非抓了抓因打斗而凌乱的头发,瞅了眼快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混混,松开了脚。   刚才打得兴起,却忘了手下留情……此时才知道后怕的人不由毛了一下,赶紧拿无线电呼叫李队长:“李队?我张非……嗯,发现一个人,好像不小心让我打伤了……没开玩笑,真的,我现在在大礼堂那边,你先过来看看吧。”   放下无线电,张非不由叹了口气——看来他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形象保持得不错,听他说打伤人之后李队长第一反应就是他在开玩笑……等会儿还得解释为何“斯文”的小张老师能把个小混混打得有进气没出气,又是麻烦。   张非正在头疼,眼角余光一瞥,顿时大惊——躺在地上的小混混此时居然又站了起来,他的两条腿一直在打晃,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可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住了张非,眼神凶狠,几欲嗜人。   那种恨不能将他食肉寝皮一般的凶悍目光让张非也不由退了半步,随之而来的,便是全神戒备。   “杀……你……”小混混忽然张开了口,随着从他口中涌出的鲜血,沙哑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杀,你……”   嘴唇又张了张,这次却没再发出任何声音,小混混的身体晃了晃,无力地摔向地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一阵淡淡的烟雾从他身上飘了起来,很快便融入夜色。   那阵烟雾一眼看去竟有些像是人形,让张非不由皱起了眉。   不会是见鬼了吧?   嘲笑了一下自己毫无逻辑的想法,张非走到小混混身边,打算查看一下他的情况。   这本是一个无心的举动,但得到的,却是他今晚所经受的最大的惊讶。   理应被他打成重伤的小混混,此时竟是毫发无伤   不可能吧……   一把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拉到眼前仔细观视,张非的眼睛给了他一个残酷的答案——眼前之人,确实是全身上下半点伤口也没有,虽说因为前后几次摔在地上而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但是却面色红润呼吸均匀,看起来简直跟睡着了似的,绝对比现在的张非健康得多。   要不是他的身上还沾有点点滴滴喷出来的血,张非简直要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叮……”   就在张非打算以暴力手段验证自己双眼所见是否为真时,一阵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即将而来的辣手。   低头,他看到几点闪亮在地上滚动。松开小混混,他蹲下身,摸索着把那闪亮的东西捡了起来,拿在手中。   一、二、三、四……总共有四块手指肚大小的立方结晶体,反射着暗淡的星光,在他掌心闪动着。   这是……什么?   “小张老师!”   来不及看个仔细,李队长标志性的大嗓门打断了张非的思绪。他叹了口气,迅速把那几块小东西收了起来,抹了把凌乱的头发,拿出眼镜戴上,抬起头,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   其他的问题等会再说,现在,他要扮演好“张非老师”。   ☆、第三章   张非运气不错,他平日里保持的良好形象此时发挥了重要作用,面对一个昏迷不醒还曾有劣迹的混混和一个素行良好的老师,李队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后者。   不过,他之前说的那些话此时却成了麻烦——李队长本来就不相信张非能把谁打伤,此时小混混又毫发无伤,对比之下原本只能算轻伤的张非看起来却是狼狈十足,很快,一个完美的解释便在李队长脑中完成:小张老师不巧遇到了偷溜进学校的小混混,两人打了起来,小张老师落了下风但小混混不小心踩滑摔昏过去,觉得没面子的小张老师便嘴硬说是自己把对方打伤了……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考虑到这个解释对自己也有利,张非不得不咬牙忍了这口气。不过他拒绝了李队长带他去医院看看的好意,把善后事宜全推给李队长之后便溜之大吉。饶是如此,等他走出校门,时间也早已越过七点大半,朝着八点一路走去。   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张非郁闷地走在街上,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丢着那几块捡来的东西。   在那个小混混身上李队长搜出一些溜门撬锁的工具,却没找到跟这几块小玩意有关的东西。张非当时正在郁闷,自然不可能多么高风亮节地把东西还回去,反正这些看起来也不算什么值钱东西,就当那小子赔偿他的精神损失好了。   而且隐约的,张非觉得它们跟那个小混混莫名其妙的痊愈有关——这也是他把它们拿回来的主要原因。   捡了一块,张非把它举过头顶,透过路灯的光观察着。   这小东西的形状是边角圆润的六面立方体,半透明的浅蓝色,亮晶晶的看起来颇为精致。奇怪的是,这块结晶体里面仿佛凝结了某种液体,随着张非的动作微微流动着。   结晶体分量不轻,感觉不像塑料,张非往地上扔了一块,没碎,也不像玻璃,到底是什么他想不出,只能拿在手上,随意地丢着玩。   他走的这条路是从学校到他家最近的一条,虽然近却偏僻,此时更是安静地连张非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这种环境,感觉起来还真是适合蹦个劫匪之类的出来……兴许是方才难得的活动了一把拳脚让张非骨子里那股好勇斗狠的性子醒了过来,此时他脑子里转悠地全是要真有人打劫,自己该怎么将之狠狠蹂躏、践踏、直至体无完肤的全过程。   似乎是为了回应张非的想入非非,离他不远处的一棵冬青树忽然动了动。   张非下意识停步,凝神看着那棵冬青——这条路两边的冬青树种了少说也有十年,棵棵长得人高马大,能让它们晃成这样,多半是有人试图从树的缝隙里钻过来。   不会是让他猜中了吧……   眯起眼,张非紧盯着晃动的冬青树,可没过多久,那份戒备就变成了啼笑皆非——从冬青树里钻出来的,居然是个小孩儿。   那小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矮矮的个头还没那几棵冬青高,实在不像是有什么危险的。   松了一口气,张非随意地打量了一下小孩,可很快,看到的东西让他的眉毛再度皱了起来。   那孩子身上套了件黑色的外套,看起来很宽大,不像是夏装。从外衣的间隙中,可以隐约看到他的胳膊。白皙的手臂上,居然有几道醒目的红色伤痕。脸上也有很明显的瘀青,也亏他能忍,伤成这样脸上居然还没什么反应,反倒有种超乎他那个年纪的平静。   不,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麻木。   那双眼睛里看不出多少儿童该有的灵动,反倒一潭死水般冷而无波。   他该不会是遇到一个被家庭暴力了的孩子吧?   作为老师,张非对家庭暴力这种事极为反感。犹豫了一下,他走上前:“那个……小朋友?”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和蔼可亲些,可对方的回应却让他颇受打击——原本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的孩子被他一惊,脸上露出了显然的讶异,接着一把把原本松松挂在身上的外套——张非注意到那是类似斗篷的衣服——拉了起来,挡住全身,再是急速后退,很快便退回了冬青树之后。   有这几棵冬青挡着,张非这个成年人是绝无可能像他那么轻易的穿进穿出,站在冬青树外探了探头,确定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张非叹了口气,摸了摸还带着伤的脸,决定不去管这个闲事了。   反正也不是他的学生……嘀咕着把心里那些多余的担心压了下去,张非重新踏上回家的路。只是走出几步后,他还是回了一下头,看向方才那个孩子钻出来的地方。   他没有再看到那个孩子,却看到了另一样让他惊讶的东西。   一条小小的黑狗,正慢慢地从那片冬青中走出来。   钻进去的是小孩,钻出来的却是黑狗……虽然知道这很可能是个巧合,可张非心里仍然感到了一丝滑稽。   小孩他不能随便动手动脚,狗就未必了。张非干脆又走了回去,蹲下身看着那条小黑狗。小黑狗看不出是什么品种,两个巴掌大的一点,估计是条刚生出来没多久的小奶狗,身上覆着层短短的软毛,圆鼻子圆耳朵圆眼睛,看起来很可爱。   “你不会是刚才那小家伙变的吧?”嘴上开着玩笑,张非伸手去逗狗——这时候的小狗一般都亲人,而且小狗胆子小,不敢咬人,逗一逗应该没什么。   然而这一次,他又失算了。   原本低着头的小狗被他一逗,抬起了头,对上那双眼睛的同时,张非的心猛地一跳。   那双纯黑的眼睛里,竟有一丝人类才会有的冷酷。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小狗嘴一张,细小的獠牙一口咬在了张非的手腕上。   靠!   有那么一瞬间,张非下意识地想用力甩手,可动作刚做到一半,他又生生止住了动作,被咬住的右手一勾,食指和拇指夹住了小狗的颈皮,这才抖了抖手腕,逼着小狗松开嘴。   若是他刚才把甩手这个动作做完,他是没事,可叼着他手的小混蛋估计会被他直接砸在地上。甭管多凶,那终究是条小狗,这么一摔不死透了才叫怪事。   虽是如此,那小家伙却没有半点领情的意思,张非手一松它便蹦到地上,瞥了眼抱着手腕咬牙切齿的张非,撒开短腿很快便跑了个没影。   “人善被狗咬……我今天是流年不利不成?”甩了甩手发现运气不错没出血,张非松了口气,可紧接而来的,是巨大的郁闷。   莫名其妙跟人打了一场,对方却奇迹般的毫发无伤,想对被家暴的儿童伸出援手却被人毫不犹豫地拒绝,最后还被狗咬……几件事情加下来,足以让他的心情一路跌到谷底。   今天十有八九是他的倒霉日,张非郁闷地想。   原本最多走一刻钟的回家之路因为两个小插曲延长到了半个小时多,张非眼前出现如花小居那红艳艳的大招牌,已经是快九点的事情了。   如花小居是一家饭店,小虽小历史却颇长。在它开业时,周星驰电影中的“如花”还没出名,老板娘喜滋滋地定了名,结果过不了几年这个原本很好的名字却多了另一重让人发笑的意义,让她生了好长时间的气。   如花小居的老板娘芳名花如花,名字古怪却不妨碍她长得美,年近五十仍风韵犹存,又加厨艺精湛,使如花小居在这一带很是出名。不过眼下这个点再怎么顾客盈门的饭店也该打烊了,还好如此,张非狼狈不堪地晃进如花小居时才没吓着顾客。   “哟哟,这是怎么了?”老板娘正忙着盘点一天的收成,见张非晃进来便直接摔进一张椅子,连忙过去查看,“你又去打架了?不怕你爹扒了你的皮?”   “花姨,这次不是打架,是见义勇为……”张非趴在桌子上歇了会儿,才懒洋洋地说。   花如花是他父亲老战友的妻子,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情却足以割头换颈。张非的老爹人远在边关,一年也难回来一趟。从他上高中到现在工作,食宿全都是花姨帮他解决,两人感情跟真正的亲人差不多。   “见义勇为?”修得很好的眉毛扭了起来,花姨一撇嘴,“你能见什么义,勇什么为?别又去跟那帮小痞子混才好。”   张非高中时的丰功伟绩自然也瞒不过花姨,不过她清楚张非现在早不是当年那个好勇斗狠的性子,也没多说什么,去厨房热好了早就备下的饭菜,端了过来。张非肚子早就饿得打鼓,扑上去便是一通猛吃。   直到把肚子填了七分饱,他往肚子里塞东西的速度才慢了下来,抽出空来把下午到晚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下。当然,诸如小混混的伤莫名其妙全好了之类的事情他没说,只说那人被他教训了一顿滚蛋了云云。   花姨听得咂舌,担心道:“那小子是怎么混进去的?你不是说你们学校的防备很严实么?”   “是很严实啊,天晓得他是怎么摸进去的……”想到这儿张非不由皱眉,重华高中的防护之严密远超了一个学校应有的标准。而李队长也是个尽职尽责的人,照理来说不该那么容易就让人混进去。   再想想那人被他发现时是呆在墙根底下的……该不会,真是从墙上翻过来的吧?   徒手翻越两三米高的围墙还不触动上面拉的红外线报警器,那小子真有这能耐才怪……   ……不,也未必。   想到这一晚所发生的事,原本应该直接被张非扔出脑海的猜测却又停了下来。   之前跟他对打的时候,那小子爆发出来的力量已经超乎了张非的想象——且不说那让他也棘手的狠劲,当时他的左手和右腿都被张非“照顾”过,在那种情况下,他竟然还能若无其事。   打架,不是什么难事。可忍住超乎想象的剧痛正常行动,就不是一般人能随便做到的了。   更何况他并不只是“正常行动”,而是带伤跟他狠狠打了一架,甚至一开始还占了上风——这要是一个普通小混混能做到的,那当年哪还轮得到他称霸临山西区?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张非烦躁地抬手抓头,花姨看他表情不对,便伸手过去想劝劝他,可这一劝,却看到了让她吃惊的东西。   “你手上那是什么?”   “手上?”张非停下动作。   “右手手腕上……这是什么?”把张非右手拉了过来,花姨奇怪地看着他手腕内侧。   白皙的皮肤上,此时清晰的印着两个红色的圆点。   “这个?”张非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回忆了一下晚上发生的事情,“大概是给狗咬的吧。”   “你家狗能咬出蚊香形来?”花姨白了张非一眼,让他细看。张非这才发现那两个圆点并非实心圆,而是一圈一圈的红线盘旋而成,怎么看也不像是狗能咬出来的形状。   不过这一晚张非已经遇到了太多让他奇怪的事情,故此,他只是瞟了眼那两个圆点,漫不经心地说:“也许那狗牙是带花纹的呢……嗷!”   漫不经心的代价,就是挨了一个清脆的脑嘣。   ☆、第四章   吃饱喝足,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个好觉,张非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昨晚的诸多诡异经历已经跟他那一身伤一起被扔到了历史的角落里。   一般人要是跟他一样跟人狠狠动过手,估计得有两三天下不来床,不过张非的恢复力好得惊人,从小到大虽然跟人动手无数,去医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他好好睡一觉,身上那些小伤和瘀青便能不药自愈,连点疤痕都不会留下。   值班每个星期只有一次,今天他可以在家休息。揉着惺忪的睡眼,张非打着哈欠开了电脑,顺手摸过眼镜来戴上。他的视力其实很好,双眼都是稳稳的1.5,之所以要戴这副眼镜,一是为了塑造他斯文人的形象,二么,则是为了跟过去的自己告别。   跟那个好勇斗狠的“震半城”告别……   抬手摸了摸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张非不由撇了撇嘴——这眼镜款式老又不好看,当年宣称是“防辐射防近视特制平光镜”,要价不菲,真实效果估计连广告宣传的零头都没有,也就他家那个傻乎乎的老头能花自己一个半月的津贴买来送给考上计算机系的儿子。   这眼镜伴随他读完大学当上老师,戴了这么多年也渐渐戴的习惯了,除了睡觉之外他几乎没把眼镜摘下来过。很多时候,戴着眼镜的他几乎都会忘记自己曾经是个多么危险的刺头——直到昨晚那个不知死活的小混混把他的眼镜打了下来。   那一刻,潜伏在他心中的猛兽好像瞬间苏醒了过来,引导着他完成了将小混混揍得半死的全过程。   现在回忆起昨晚的战斗,他还会觉得自己的血在微微发热。   就算再怎么装乖装斯文,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鄙视了一下不够坚定的自己,张非深吸了两口气,命令自己不许再冒出不该有的胡思乱想。   他现在可是个老师,教书育人的那种。   鼠标点击几下打开邮箱,里面已经又塞了满满的各类邮件,最上方的邮箱logo变成了一个惨白的鬼魂,在邮箱页面上飘飘荡荡。   鬼魂……对了,昨天好像是……顺手点到邮箱首页,乱七八糟的广告里面夹着一行提醒——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那么说,昨天是七月十四了?   七月十四,开鬼门的日子啊……   该不会昨晚他是见鬼了吧?   搞笑呢,你家的鬼能跟人肉搏几百回合还被揍成重伤?   嘲笑了一下自己完全不靠谱的想法,张非摇摇头,顺手把那个飘来荡去的鬼魂点掉,查看了一下没什么重要的文件后,他打开游戏客户端,打算开始标准宅男的一天。   瘫在椅子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下半身却传来微微的硌痛感。手伸进口袋里一掏,触手而来的冰凉感让张非不由皱了皱眉。   是那几颗小结晶,却不知为何比昨晚凉了许多,摸上去简直就像冰块。而且冰块至少能捂化,张非从里面捡了一颗握在手里捏了半天,却连一点热乎气都没传过去,反倒是他自己的手冻得发麻。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迷你冷气机么?   终于撑不住把手里那颗小结晶又丢回桌子上,张非甩了甩发麻的手,朝上面呵了两口热气,这才觉得手的感觉恢复了。   那几颗小结晶老老实实的呆在他的桌子上,看上去没有爆炸或者吐出个魔女来的意思。理智告诉张非,有些事情不要好奇比较好。可凭他的直觉,那里面绝对有什么秘密。   思来想去,理智还是占了上风,张非把那几颗小结晶丢进一个塑料袋里,然后走到门边,打算直接把它们扔出去。   然而就在他推开门之后,出现在眼前的并非预想中的他家走廊,而是——   那一片黑暗。   ……再睁眼时,他已出现在了眼前这座阴森森的大殿中,有个神秘莫测的家伙说这儿是阴曹地府。   随手从袋子里拣出一块结晶体来捏着——这些玩意儿此时倒也不冷了,摸上去正常了许多——张非问白衣人:“这是什么?”   “鬼晶。”白衣人随手在空中一划,几缕白烟自他指尖窜出,组成两个汉字,“阴气凝结而成的结晶,若是周围阴气太少,它们会自行分解,所以摸起来极冷。不过此处阴气充沛,鬼晶也可稳定存在。”   阴气结晶……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心里下定了快点把垃圾扔了的主意,张非又问:“那为什么那家伙身上会掉下这玩意?”   “准确来说,掉下这个的,并不是‘他’。”   “那是什么?”   “一个游鬼。”   游鬼,阳间最常见的鬼魂种类之一。这种鬼自身力量薄弱,却可以附身在活人身上,吸取生气修炼。它们附在人身上时可以激发出这具肉体的潜力,就算原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被它们刺激过之后也会获得足以媲美拳击手的力量。   游鬼会在一个人身上附体的时间不定,但肯定会吸走宿主大量阳气。被吸走生气的人就算不会死,也会损失几十年阳寿。而且在此期间游鬼还会使用他的身体去袭击他人,或是满足自己的贪欲,往往宿主醒了,人也进了班房。   游鬼最大的弱点在于它们虽然很能忍痛,但是如果受到了足够强烈的攻击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脱离肉体,而且脱离肉体时还会将肉体的伤害带走。昨晚被张非痛揍的小混混之所以变得毫发无伤就是因为附身在他身上的游鬼逃走了——按照那个伤势看,估计这个游鬼也会大伤元气,掉落好几品。从他身上分裂出的阴气被小混混排出,凝结成鬼晶,恰好又被张非捡了起来。   “品?”   “阴间对鬼仙的实力划分等级,最低为七品,最高为一品,一般未修成魂体的鬼魂不入品。昨晚与你对上那个虽然未能凝结魂体,实力却很强,有五、六品的实力了。”   说白了还是杂鱼嘛……原本因为自己把鬼揍了一顿而心情愉悦的张非不由皱眉,注意到他的反应,白衣人补充道:“阳间并没有足够让鬼魂修炼的阴气,能在阳间修炼出魂体的鬼魂万中无一,修成之后也大多前往阴间继续修炼,你所遇到的那个虽然未成鬼仙,可单论实力却也能胜过初入门的鬼仙,算是极为难得的异类。”   听他这么说,张非的嘴角不由划出一个得意的弧度——但是很快便被他又压了回去。咳嗽一声,张非重新严肃道:“那么,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如果白衣人的目的就是把这玩意儿回收的话,那么他很乐意——天知道这种东西带在身边会不会给身体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不,不是这样。”生怕张非误会,白衣人用力摇了摇头,“这个并不是我们找你来的原因,您能胜过那个游鬼,才是我如此冒昧的原因。”   连语气都换得恭敬了许多,白衣人深深看了张非一眼,还没等张非反应过来,他头一低,竟是屈膝跪了下去!   “你干什么?”被白衣人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张非下意识向后一退,想想又赶紧往前两步想把白衣人拉起来。可他没想到白衣人的力气大得出奇,他一时竟拉不起来人。   白衣人依旧低着头,声音平稳语气坚定:“这件事对地府来说至关重要,而且现如今,我们的机会已经不多……无论如何,也希望阁下能慎重考虑,莫要轻言拒绝……”   “你先起来成不成?你这么跪下去我怕我折寿……”   “请放心,接受别人跪拜并不会导致阳寿减少。”白衣人抬起头,认真地解释道,“这是阳间之人的误会而已,毕竟至今为止,还不曾听说过以跪拜为媒介的咒术会有损人阳寿的效果……”   “……你还是先起来吧!”   折腾了老半天总算把人从地上拽起来,张非只觉得头大如斗。   他一向很不喜欢被人求,尤其是眼前这种郑重过头的恳求……但他又不想卷入莫名其妙的事情中,尤其是这种还跟鬼神之辈扯上关系的事。   敬鬼神而远之,张非对虚无之物的态度一向如此。   然而眼前这家伙……嘴角抽了抽,张非看了眼虽然站起来却依然用恳切目光看着他的白衣人,叹了口气:“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在下白无常。”   “……那黑无常在哪儿?”   自称白无常的人微微笑了笑,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黑白无常乃是地府鬼差阶级的称呼,不过在下并非鬼差,以此为名,不过是图个方便。黑无常么,自然也是没有的。”   “原来是这样……”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那个重点,张非找了半天话题无果,不得已,迎着白无常快闪出星星的眼,他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么……你找我到底是要干什么来着?”   “请您,成为当代的鬼王祭师。”白无常神色一凛,垂首郑重道。   ☆、第五章   阴间并不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样,阎罗王就是百分百的老大。阴间很大,地府虽然占据了中心,可是还有十倍于它统治范围的面积处于无政府状态。在地府的管辖范围之外,还有很多不愿按照地府的规则去转世投胎或者下地狱受苦的鬼魂,他们在经过漫长的时间修炼之后也有了一定的能力,凝结魂体成为鬼仙。鬼仙中一部分佼佼者更是划地为王,自成一派,集结起来,成了让地府也不得不头痛的势力。   自觉强大的鬼仙集团甚至对地府发起了几次袭击,让安逸惯了的地府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地府虽然也有为数众多的鬼魂,但他们大多数时间忙于地府的案牍工作,剩下的业余时间也用在吃喝玩乐上,战斗力十分可怜。要不是地府毕竟也有多年沉淀下来的实力在,十殿阎王早该成传说了。   为了解决敌人,十殿阎王经过商讨之后讨论出了一个方案,而这个方案的最终成果,被称为“鬼王”。   说到这里的时候白无常有些含糊其辞,关键的部分略了去,张非也不多问。总之,鬼王的力量很强,原本僵持的局面被他一鬼打破,初代鬼王于众生道杀得诸多鬼修首领大败亏输,是地府最扬眉吐气的一战。   鬼王的存在极大的震慑了鬼仙集团,解了地府的燃眉之急。自那以后,地府也开始着手筹备武装力量,上千年下来成果颇丰,不服管治的野鬼渐渐被他们全面压制,在这其中,历代鬼王居功甚伟。   鬼王并不是经由普通鬼魂修炼而成的,他们的力量是天生的,而且每一代鬼王死后都会把自己一生所得的战斗经验传承下去,一代一代累积下来使得鬼王的力量越发强大,成了地府的一张王牌——但很快,地府发现他们又得头痛了。   鬼王的生命理论上说是无限的,不过由于出生之后他们便要面对无数高强度的战斗,一般鬼王也不过能活个百来年。但是地府发现,虽然诞生之初鬼王能保持非常稳定的战斗力,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力量会发生很大的波动,从而输在没有必要的战役中。最糟糕的情况下,甚至有鬼王因为不明原因主动选择死亡。   再度面临难题的地府这次花了更长的时间找出真相,在又死了三个鬼王之后,他们发现,鬼王所欠缺的并不是他们所猜测的某种力量,而是每个鬼都有的感情。   诞生之初便拥有强大力量和丰富技巧的鬼王根本不需要成长,直接就能上战场。因为他们的实力太过强大,敌人害怕同伴也敬畏,使他们很难与其他鬼有什么交流。强悍的鬼王的内心世界,是彻底的一片空空荡荡。   没有朋友,甚至没有能说说话的对象,每天重复着生死一线的战斗或者只有自己的独处,这样的日子长了,等待着他们的,便是彻底的崩溃。   虽说发现了问题所在,可地府并没能拿出好的解决方案来——找其他鬼和鬼王交朋友?且不说这种刻意的朋友能不能交下去,鬼王所拥有的震慑万鬼的力量让一般修炼有成的鬼仙都不敢接近他们,想成为朋友更是天方夜谭。给鬼王找生活乐趣?只把战斗当人生意义的家伙对一切娱乐活动都不感兴趣。   这种纠结的状况让十殿阎罗也为之发愁,最终问题的解决,还是因为一个巧合。   某一任鬼王因为一次意外不小心前往了阳间,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才回返。回返之后,这任鬼王在自己的任期内表现出了超乎前面历任的坚韧度,他足足支撑了将近二百年才在一次异常艰难的战斗中身亡——对鬼王来说,这算是正常死亡。   如获至宝的十殿阎罗赶紧调查了那名鬼王前往阳间之后遇到的事情,得到的答案却让他们大跌眼镜。那名鬼王并未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在阳间得到了什么天才地宝,他只是因为那次意外暂时丧失了大多数力量,不得不在一个凡人身边生活了一段时间而已。   那段时间只有一年不到,对鬼王漫长的生命来说几乎微不足道。但就是那么短暂的相处,让鬼王获得了支撑他走过接下来漫长生命的力量。   发现这点之后十殿阎罗当即开始着手研究如何利用,经过一段时间的试验、调整、磨合后,最终出台的,便是一个被称为“鬼王历练”的方案。   每一代鬼王诞生之初都会被送往阳间,在被选中的阳间凡人身边生活一年。在这一年期间,鬼王所拥有的先天力量会被封印大半,既方便他磨练出生时便印在脑海中的诸多战技,也不至于因为力量过强而对凡人产生轻视心理。一年之后,鬼王回到阴间上岗执行任务,凡人则会得到阴间赠与的诸多好处,两全其美。   而那名凡人,在地府官方那里,被称为“祭师”。   “考虑到历练过程中祭师也会遇到危险,所以我们希望能选择自身有足够实力的凡人来执行这一任务。”讲完古,白无常微微叹了口气,“而您,就是我们意外发现的,极为优秀的人选。”   虽然被戴了顶高帽,但张非脸上却不见什么笑意。沉吟片刻后,他看了眼满脸期待的白无常,嘴唇张了张,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抱歉。”   “……”白无常的眼睛瞬间暗了下来,他点了点头,用平静的语气道:“没什么,这种事情……毕竟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我可以理解。”   他说得洒脱,张非却是听得心虚。虽然这事跟他半点关系也没,可都被人那么郑重地求了,再拒绝总有几分过意不去……强笑了笑,他试图打圆场道:“你不会要灭口吧?”   “不会,”白无常摇头笑笑,虽然还有几分勉强,可总算不是垂头丧气的样子了,“我也不会消去你的记忆,毕竟这并不是什么机密。”   “那也不错,能遇到这种事也算值得回忆。”看他有了点精神,张非也松了口气。   “只要别是不堪回首的回忆就好。”   “那么,我送你回去吧。”被张非拒绝后,白无常也没再勉强。他伸手在虚空一点,张非身边出现了一道门。透过那扇门,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房间。   点点头,张非抬腿便要迈进去。只是进门之前,他下意识回了下头,看着神色黯淡的白无常,问出了一个也许会让他后悔一辈子的问题——   “对了,你说我会得到好处,那是什么来着?”   问问题时他并没觉得有什么,地府能给出的好处不过是下辈子过得更好或者多活两年之类,张非一不在乎来世二也不觉得长命百岁有多重要,因此问得很随意。   听到他这个问题,白无常想也没想便回答道:“本来是打算送来生福禄两全或者延寿二十载,不过现在的凡人似乎不太在乎这些,所以换成了阳间的通用现金五百万……呃,怎么了?”   随意地报出这个数字的白无常发现,原本一条腿已经跨入那扇门的张非把腿收了回来。非但如此,他还直勾勾地看着白无常,脸上表情异常古怪。   “……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询问一下细节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张非强笑说。   ☆、第六章   所以说,谈判是需要技巧的。   白无常之前漫长的声情并茂诚心恳求甚至下跪以表诚意,统统比不上他最后无意识的一句话。   其实这也怪不得张非,作为一个已经走上社会的男人,他每天都在面对着残酷的生存压力。在这种情况下,听到一个能让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数字,由不得他不动心。   若是这笔钱拿得有危险或者违法,张非可能还会忍痛拒绝。但是根据白无常的说法,他会面对的不过是几个那小混混级别以下的麻烦,违法更是谈不上。   “……”对于自己看上的人选居然如此看重金钱这件事,白无常似乎颇受打击。他沉默片刻,这才道:“地府自有与阳间沟通的手段,这笔钱应该没什么问题……”   “免税么?”   “……我想应该没有什么人能跟十殿阎罗收税。”白无常面无表情地说。   那么,有预付定金么——这句话张非本来想问来着,不过白无常的反应让他心里那一点良心抬起了头。咳嗽了声,他换了个问题:“要是我将来后悔,需要付违约金么?”   “不、需、要。”白无常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的回答。   “那……我想我可以接受。”   “……”白无常慢慢点了点头,“多谢。”   他看了张非一眼,眼神极为复杂,看得张非不由一阵心虚——自己似乎真的是太打击人家了,看白无常的样子,他该不会还是那种相信爱与正义胜过金钱威力的天真少年吧……   ……就当这是一堂免费的人生课吧,早点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对你也好。   全然不知自己在张非心中的形象已经成了什么样子,白无常冲他伸出手:“请把右手给我。”   张非依言照做,白无常握住他的手腕,注意到上面的尚未消退的两点红痕后微一皱眉:“你见过他?”   说到那个“他”时,他的语气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因为张非拜金的态度而冷淡下去的声音重新暖了起来。   “谁?”他应该不会认识一条狗……吧?   “……不,算了,也许这就是缘分吧。”白无常并没回答张非的问题,而是低下头,手在张非手腕上用力一握——强大的握力让张非一瞬间以为他是在借机报复,眨眼间,耀眼的光自被他握住的地方亮起。灼热的感觉一闪而过,紧接着,是沉甸甸的冰凉感。   白无常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手,看着还在发愣的张非,他躬身一礼:“契约缔结,祭师大人。”   张非晃了晃手腕,那上面多了个黑色的手镯,大约手指粗细,类似玉石的主体上绕着些细细碎碎的银色丝线,中间还镶了块圆滚滚的石头,看起来很漂亮,可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就让张非觉得颇为别扭。   他晃了晃右手:“这是什么?”   “束灵环,一方面是证明您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是必需的工具。”   “工具?”   “按动这里,可以与阴间联系。在您身为祭师的这一年内,我将作为阴间的代表与您联络。”因为正式确认了张非身份的缘故,白无常的语气也恭敬起来,“当然,还有些其他用处,就留给鬼王大人向您讲解吧。”   “他不在这里么?”张非左右看了看,没看到类似鬼王的生物。   “历练开始之后鬼王大人便前往阳间,除非历练完成,否则不会回来……很巧,鬼王大人就在您所在的那座城市,我想今天之内,他便会到达您那里。”   说完,似乎是不想跟张非再浪费口水了,白无常再度伸手一指,把那扇已经关上的门重新打了开来。   “一路顺风,祭师大人。”   说什么一路顺风,只有一步好不好。   瘫在自家椅子上,张非长长呼了口气,只觉得恍如隔世。   阴间、地府、白无常……鬼王。   扫了眼好端端套在他右手上的束灵环,确认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不是自己的幻觉,张非苦笑着抬手揉了揉头,方才被五百万刺激起的冲动缩了回去,对未来的担忧重新抬起了头。   也不知道那位未来鬼王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一年五百万啊,虽说那些鬼好像不怎么在乎阳间的钱,可要跟这个身价对应……张非已经情不自禁的在脑中勾勒出一个恶魔小皇帝的形象了。   算了,看在五百万的份上,哪怕他是皇帝自己也供着了!   叩、叩。   不会是他来了吧……站在门前,张非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形,深吸一口气,开门。   “您好,请签收一下快递——”   “……”张非抽搐着脸接下包裹。   叩、叩。   “我是收水费的……”   “……”   叩、叩。   “您好,请问您对安利产品有兴趣么……”   “没有!”哐,门被甩上了。   哐哐哐!   “又是谁!”张非怒——快递水费安利也就罢了,砸门算是怎么回事!   “你小子胆肥了连我都敢吼!”拿着水果上来的花如花更怒。   “……花姨我错了。”   咬着葡萄吹着风扇,偶尔抬眼看看门,眼见着天色一点点抹上了浓重的黑,那位据说“今天会来”的鬼王大爷还是不见踪影。   到后来,他也没心思慢慢等了,干脆开了电脑打游戏。等他跟着队伍下了副本打到酣处,忽然听到一阵一阵碰碰响。   一开始他还当是又有人敲门,细想又觉得不对——这声音听起来比敲门声脆多了,不像是敲在木头上的,倒像是……窗户?   握着鼠标的手一滑,光标错点了十万八千里,游戏里原本颓着的BOSS发出一声得意洋洋的咆哮,一扭头大招甩了出来,炸得一片鬼哭狼嚎。   耳机里传来阵阵怒吼,张非却恍若未闻,他的眼睛定在窗外,那里,有个人正极有耐心地一下一下敲着窗户。   窗外月光正好,满月皎辉照得一片雪亮,张非可以清楚地看见,窗外那人脚下空空荡荡。   空白了一瞬的大脑终于把“今天会有个鬼王来找我”这事揪了出来,张非吞了口口水,一闭眼再一睁,脸上已经摆好了教师式微笑,开窗迎接那位不走正路的麻烦大人驾临。   鬼王的年纪看起来比他猜测的还小很多,看上去顶多只有七八岁,个头矮还套了件黑斗篷,若不是他主动敲窗,张非一眼扫过去估计都发现不了有人在窗外。   等等,黑斗篷……?   记忆飞速倒带,继而定格在昨天晚上那一刻。   “是……你?”   ——从冬青树里钻出来的,居然是个小孩儿。   从窗户进来的鬼王把斗篷拉了下来,没了瘀青的脸上露出个有点腼腆的笑:“你好,我叫钟错。”   ☆、第七章   钟错,张非要照顾的鬼王的名字。   好好的小孩起的什么破名……张非心里嘀咕着,面上却依旧是微笑着:“你的伤……呃,昨天那个是你对吧?”   “是我,已经好了。”钟错脱掉外面的斗篷,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昨晚我遇到了些麻烦,不过不难解决。”   他的语气并不像外表那样童真,反倒透着几分老练。迅速把衣服叠起来放到一边之后,他走到椅子上坐好,乌溜溜的眼睛在房中扫视了一圈,便定在张非身上。   “我叫张非,今后的一年,就委屈你跟我一起生活了。”看他落落大方,张非也不好露怯,笑着自我介绍道,“我是老师,现在放暑假挺清闲,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不妨告诉我,今天天晚了,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去买。”   忘了问白无常能不能报销……不过一个小孩,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吧。   钟错嗯了声,点点头,露出个有点狡黠的笑:“放心,我用不了你多少钱的……”一句话说完他张了张口,犹豫着该用什么称呼。   “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张非随口道,“不然随便挑个称呼也没什么,知道是叫我就好。”   钟错眨眨眼:“爸爸?”   “咳……”张非差点给自己口水呛着,“这个……还是算了。”别的称呼也就罢了,随随便便让人喊爹是怎么回事?   “X你大爷的死了么?”钟错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被张非扔在一边的耳机里传出一声咆哮。张非这才想起来之前他们还在下副本——看了眼屏幕,果然横七竖八倒了一滩。自觉有愧,张非赶紧过去解释,好说歹说总算熄了对面的火,扭头看向钟错时,他已经拿了本书,坐在那边椅子上看起来。   发觉张非在看他,钟错冲他树了树手里的书——张非无言地发现那居然是一本《破除迷信》——笑道:“没关系,你忙你的就好。”   虽说稍微有点爱搞怪,不过整体上还是个好孩子么……松了口气,张非重新戴上耳机,投入到虚拟的战争中。   第二天,张非如约带着钟错去了趟超市,买回大包小包的东西。钟错说得没错,到了商场他基本上没要什么,除了生活必备品之外,连几身衣服都是张非主动帮他选的。   他之前身上那件黑T恤似乎穿了很长时间,已经有些破旧,张非干脆让他在商场里换下衣服,穿着新的回去。他在里面换衣服,张非抱着手在外面等,顺便东看西看地打发时间。这商场空调开得很足,吹得他一阵阵地发冷。   搓了搓胳膊,张非嘀咕了声“怎么这么冷”,眼睛再往周围一看,眉毛慢慢皱了起来。   他记得方才这里还有不少人来着,现在怎么没了?   放眼一望,偌大的童装卖场里面只剩下了高高低低的衣架子,上面挂着的衣服受了越发猛烈的空调风吹,竟开始微微晃动,让白得惨淡的灯光一照,透出几分异样的味道。   卖场里放的儿歌,此时也唱得哑了腔,嘶嘶啦啦的声音绕着全场,侧耳细听,电子音中,又夹着几声嬉笑。   “嘻嘻……哈哈哈……”   张非眉毛越锁越紧,正要发作时,忽然听到后面喀嚓一声门响,换了新衣服的钟错走了出来。见张非看他,脸色还有些不好,钟错歪了歪头,疑惑道:“你不舒服?”   “你觉不觉得这里……”一句话还没说完,张非回头一瞟,眼睛不由吃惊地瞪大。   方才空无一人的童装卖场此时竟又是人来人往,上边的空调有气无力地吹着,哪还有刚才那马力十足的架势。   见鬼了?   瞪着眼把卖场看了一圈,张非脑子里只能蹦出这么几个字来。   他正头疼,衣服忽然被人拉了拉。低头,对上一双闪亮的眼。   对了,他只顾自己,倒忘了这边还有个小尾巴。   “……走吧,正好也中午了,我带你找个地方吃饭,想吃什么?”   “都好~”听说要在外面吃饭,钟错的语气明显愉快起来。看他难得露出像个孩子的表现,张非不由笑了笑,拉着人走了出去。   即将踏出卖场的一刻,钟错回了一下头。   清亮的黑瞳中此时全无暖意,他看着卖场中的某一点,嘴唇张开,无声地“说”了什么。   卖场的空气瞬间扭曲,生人无法听到的惨叫声贯穿耳膜,钟错脸上不见半点反应,只是默默望着再度平静下来的空气,嘴角向上一扯。   “……?”脚步一停,张非回头看着身后的卖场,眉头微皱。   “怎么了?”他停钟错可没停,一不小心整个人撞在了张非腿上。停下来揉揉鼻子,钟错抬起头,看着忽然停下的人,一点担忧被他很好的掩饰在表面的委屈之下。   “抱歉抱歉。”摸摸他的头以示歉意,张非忍不住又看了卖场两眼,这才回身向前。   应该……是他听错了吧。   他身后看不到的地方,钟错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次的祭师,比他预计的灵敏。   但愿……   “要不要吃肯德基?”   “要!”   瞬间扯出灿烂的笑,钟错扬起的脸上不见半点异样。   这五百万未免也太好赚了吧……   几天相处下来,张非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钟错非但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小恶魔小皇帝,反倒是乖得堪称模范小孩。平日里张非只要负责他的一日三餐,剩下的时间,他会自己找个地方看书,几本厚书一看就能看上一整天,安静得让张非有些时候都会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大活人在。   他也问过钟错需不需要别的什么,或者用不用自己帮忙干什么,可惜钟错一概都是摇头拒绝。要不是他来的三天后张非跟他一起碰上个倒霉游鬼,张非差点忘了自己家里养的是个鬼王。   那个游鬼确实很倒霉,他附在人身上已有数日,把宿主身上的阳气吸了个九成,下一个宿主也已经选好,只等着再过一日吃够了就能安稳过渡。可他生前好吃,死后贪欲更甚,居然循着香味进了如花小居。   如果说找上如花小居还算他背运的话,剩下的就绝对是他自作孽了——他居然想在如花小居吃霸王餐!   花姨一声吼,张非瞬间出现,此时他还戴着眼镜,自觉要保持形象,因此没用太过激的手段。可那游鬼在见了跟他一起来的钟错之后忽然狂性大发,咆哮着抄起一边的板凳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游鬼!”这人的身份瞒得了别人瞒不了钟错,他朝着张非喊了声,知道对方真实身份的张非心里顿时一松——总算不用手下留情了。   那游鬼比起前几天张非对上的小混混来说只能算个龙套,三两下便被张非按在了地上,手卡在脖子上一个用力,一团灰气便从他身上窜了出来。只是他没有小混混的好运气,还能保住一缕魂魄。张非背后,钟错冷着脸走过来,手一招,那团灰气便窜到他手中,被他捏成一团。   他的动作极为隐蔽,连张非都没能注意。见被自己压制的人身上的瘀青消失,知道附在上面的游鬼已经跑了,他松开手,趁着周围人聚拢过来的机会收走落到地上的鬼晶。   跟游戏似的,能打怪还能掉装备。   花如花忙着善后,张非趁机溜走,拉着钟错回了房间。   “我都快忘了,还有鬼给我打……”把鬼晶往桌子上一扔,张非嘀咕道。   想到旁边还有个正经鬼王,张非扭头想问他点跟鬼有关的事情,却把自己吓了一跳——钟错拿起他丢到桌子上的鬼晶,居然直接放进了嘴里!   “你……”看钟错表情平静,张非把制止的话吞进肚子里,换了个问题,“你能吃这个?”   “嗯。”钟错点了点头,“这是我‘长大’要用的……白先生没告诉你么?”   “他只说到时候让你自己跟我说……”张非嘀咕道。   钟错微微一笑,把详情解释了一下:他现在所拥有的力量跟鬼王真正的力量相比,差不多就跟凡人七八岁小孩与成年人的差距那么大。阳间历练虽然遇不上什么厉害角色,但是为了以防万一,鬼王的力量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通过进食鬼晶和吸收阴气,他可以成长到极为接近完全体鬼王的地步。自然,随着他成长,外表的年龄也会随之增加。   听他这么说,张非连忙找出之前揍小混混时掉出来的那四块鬼晶。当时他本想把这个给白无常,结果说着说着就忘了。回来之后随手一扔,现在只找出三块,还有一块不知掉到了什么角落了。   等到钟错把那三块也吞下去,原本直到他耳边的短发已经渐渐垂到肩上。抓了抓头发,钟错嘟囔道:“要是能先长个该多好,每次都先长这里……”   张非听得好笑,顺手拍拍他肩膀:“放心,总能吃到你长个的。”   就是按照这个生长速度和游鬼出现的频率,也不知道吃多少才能让他真长高点……   不过,每次?   眼看着钟错很快忘了先长头发的郁闷,跑去看书,张非微微蹙了眉,想着钟错方才说的话。   照白无常所说,钟错应该是刚刚开始历练才对。   那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心里的疑惑冒了头,可看着那边安安静静看书的钟错,张非想了想,还是没把问题问出口。   夜已静。   钟错来了之后第一件让张非头疼的就是他该睡哪儿,毕竟他家就一张单人床,甚至一度动了自己去睡沙发的心思——好歹也是身价五百万,总不好让人家睡沙发。   不过钟错表示并不介意跟他一起睡,他家的单人床又比较大,这才解了难。   单人床上,张非卷着毛巾被睡得正熟,整个人弯成个虾米形状。他身边的钟错却躺得四平八稳,眼睛安稳地闭着,直到耳边传来张非绵长的呼吸声,他才睁了眼,慢慢起身。   无声无息地滑下地,钟错缓缓走到张非那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床上熟睡的人。   他的眼睛很冷,望向张非时,不见白日里的天真快活,反倒是糅合了渴望与畏惧,复杂得难以言明。   沉默良久,钟错无声叹了口气,抬起手,在虚空中写下奇异的文字。点点微光自他指尖流泻而出,组成小小阵法,落入张非眉心。   张非的眉毛动了动,随即舒解开来,呼吸也更加平稳,已是沉入了最深的梦境。   最后看了张非一眼,钟错转身走到窗边,拉开窗户,人也随之跳上窗台,眺望着窗外的夜。   那似乎是正常的城市夜景,天上星子暗淡无光,点点灯火却明亮得恨不能与月争辉,街上还能看到夜行的车来来往往,行人寥落。   只是在钟错眼中,这片夜景,却多了许多点缀。   张非不会知道,比起输在他手上的游魂,钟错要面对的,多了太多。   潮热的夜风在耳边涌动,送来无声的嘶吼,在他打开窗户的那一刻,群鬼抬头,投过来的目光中,是难以抑制的渴望!   面对如此之多恨不能将他活吞入腹的贪婪目光,钟错的反应却极为平静。抬手一招,一柄长刀自虚空而出,落入他的手中。   刀名错断,鬼王之兵。   手握长刀,他跃入脚下黑暗之中。等待已久的群鬼蜂拥而上,一时竟将那瘦小的身体完全淹没!   ……屋内,张非懒懒翻身,熟睡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似是做了一个美梦。   ☆、第八章   伴随着一声惨叫,最后一只野鬼也在他眼前化作一缕青烟。张口将那阵青烟吸了进去,钟错再没了支撑身体的力气,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手中的错断刀也是应声而落,摔到地上砸出不满的一声响。   无奈地看了眼刀,想把它拿起来却又没力气,钟错只能摆摆手,长刀瞬间消失不见,送它回去的时候,还能听见刀身微震,似是抱怨连连。   抬眼看了看,天边已经透出一线白色,晨光将至,他也不敢耽搁,强撑着站了起来。   房间窗户就在他背后,两层楼的高度在以前不算什么,此时却成了难题。胸口一阵憋闷,钟错咬了咬牙,脚在地上一踩,飘飘荡荡地飞了起来,两次差点失衡摔下去之后,他总算成功把自己扔进了房间,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   糟……   想到可能带来的后果,钟错连忙站起,侧耳细听没什么动静,这才松下一口气。   他现在看起来其实还好,身上衣服没破,脸上也没什么显眼的伤,至少等会儿张非醒来,不会引他生疑。   只是方才被他吞下的众鬼怨气在腹中作怪,让他难受得要死。勉力晃荡着走到床边,抓着毛巾被,他再没了上床的力气,干脆就地一裹,靠着床软了下来。   好难受……   直接吞食阴气,跟吃鬼晶一样都有利于他的力量成长。只是不像鬼晶,构成鬼的那些阴气里,还有纠缠不去的怨。   阴气他吃得了,怨恨却在体内作怪。慢慢蜷起身体,钟错的额头上已经是满满的冷汗。   不能……出声……   压抑着自己的痛苦,钟错紧咬着嘴唇,直到咬出一排血印也不曾放开。   如果有束灵环的话,事情会方便很多,那本来就是阴间安排的特殊用具,可以轻松地将阴气抽离凝结成鬼晶。   可束灵环,只有“祭师”一人能用。   不需要他……不需要别人。   我一个人……就够了。   ……难得睡个好觉。   睁眼看着天花板,张非情不自禁地砸了咂嘴——昨晚他睡得极香,一夜无梦到天亮,醒来时毫无疲惫神情气爽,实在少见。   下意识伸了个懒腰,手甩开了才想起床上还有个人,却没碰到。张非偏头看了看,发现右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   凑近了一看,张非很无语地发现鬼王小朋友居然跑地上去了。   地上的钟错卷了被子缩成个团儿,粉红色的毛巾被裹在他身上看起来很可爱,张非摇着头过去戳了戳,粉红色里面探出半张睡眼惺忪的脸。   “我把你踹下来了?”他记得自己没有踢被子的爱好啊。   摇头。   “……那是你自己滚下来了?”   点头。   “你是想起来,还是再睡会儿?”   “……睡。”   于是张非伸手连人带毛巾被一起抱到了床上,看着钟错在床上继续缩着睡。   怪了,前两天这小鬼没这么能睡吧?还是说小孩子作息不规律?   虽然知道那边躺着的是地府的最终兵器,可是外形摆在那儿,张非怎么也没法把自己的认知拗过来。   等张非下楼去买早餐,粉红色的毛巾被才再次掀开,钟错探出头来往左右看了看,轻轻松了口气。   很好,没露馅。   这种日子,以后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昨天是运气好,只遇上了一批阴魂,要是多几个游鬼,自己怕是很难完好的回来了。   ……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头疼吧。   自暴自弃地重新把自己埋回粉红色里,钟错闭上眼,重新进入梦乡。   张非住的地方就在如花小居楼上,原本是花姨买下来打算给自己儿子住的。可惜那小子大学毕业之后投奔了美利坚,倒让张非捡了个便宜。对这个住处张非很满意,离学校近距离市中心也不远,要方便有方便要安静有安静,最重要的是,一日三餐可以去楼下解决。   “小非,你那孩子呢?”早上起来花姨正忙着炸油条,见张非下来寻觅吃食,便顺嘴问了他一句。   “楼上,还在睡。”   张非摸了根油条,坐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啃。他家里多了个孩子这事自然不可能瞒了花姨,不过他只说钟错是朋友寄放在这里的孩子,花姨为人大大咧咧又和善,看着钟错也喜欢,倒也没刨根问底。   “他不是起来了么?”花姨捞出两根油条,眉头一皱,“我早上迷糊的时候好像看见他在窗户外面。”   “几点?”   “五点来钟吧,天刚亮了一点。”   “有这回事么?我看他睡得挺熟的。”   “也许是我看错了。”花姨只当自己睡迷糊了,“喏,拿去给小孩吃吧。”   除了油条,还有馅饼跟炸糕,堆了满满一托盘。张非高高兴兴地把盘子拿上去,钟错正好起来,他招呼他过来吃早餐,顺嘴问了句早上的事。   吃东西的动作停了停,钟错表情如常地说:“阿姨看错了吧?我一直在睡。”   “应该是她睡迷糊了。”话是这么说,可张非看着钟错,心里却莫名多了个疙瘩。   他问问题的那一刻,钟错的表情好像有一点不对。   ……不可能吧,大早上的,他出去干什么。   吃过早饭,张非继续过他颓废的假期一天,钟错则是一如既往地在看书。身体随着敲击键盘的动作微微晃动着,张非得意洋洋地推倒了眼前的BOSS。听着耳机里一片欢腾,他顺势往椅背上一倒,屁股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下。   摸了把,拿出来的东西很眼熟,居然是那块之前没找着的鬼晶。   鬼晶拿在手上还是那么凉,张非把它拿在手上晃了晃,看着鬼晶里面凝结的液体荡来荡去,差一点就要喊钟错过来把这个吃了。   ……不过他会不会介意吃屁股压过的东西?   汗颜了一下,张非偷偷摸摸地抽了张餐巾纸过来擦。   只是也不知道那么细的喉咙是怎么把这种大块的东西吞下去的,手上掂着鬼晶,张非不由有些好奇这玩意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不然试试?   反正一时也咽不下去,如果不对还能吐出来。   好奇心杀死猫,张非心一横,手一丢,鬼晶稳稳落进他的嘴。   好冷!   这是张非的第一感觉。   用冰块形容鬼晶那真是太委屈它了,这小东西拿在手上还好,进了嘴之后冷得让张非整张嘴都麻了,更诡异的是,这东西居然是入口即化,张非还没来得及反应,鬼晶化成的液体已经顺着喉咙落入肚子,一线冰凉自嘴巴一直蔓延到胃,大夏天也冻得他微微哆嗦。   赶紧冲出去倒了杯热水灌下去,张非按住嘴,脸上表情极为狰狞。咝咝哈哈好一会儿,他总算觉得自己的胃不再冻得像个冰坨,这才捂着肚子走了回去。   这东西吃了之后该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   这时候才想起后怕来,张非按着肚子咧咧嘴,过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异样,他也就自欺欺人的以为,大概不会有什么副作用了。   吃午饭的时候,张非拐弯抹角地问了下鬼晶的具体作用——重点在于如果落到凡人手上会不会引发什么悲剧后果。   “应该不会,”钟错摇了摇头,“鬼晶其实就是阴气,就算不管它,放在那儿也会逐渐升华。一般人就算拿着,也拿不了多久。要是女人和小孩,待在鬼晶附近可能会对身体有些影响,因为他们阳气弱,不过顶多就是生点小病。”   “那……”张非刚想问万一有人把鬼晶吞下去怎么办,钟错已经自发接了下去:“除非是把整块鬼晶吞了下去,那阴气的强度一般人承受不了,至少也会上吐下泻,严重点的话生大病也有可能——不过会有正常人把那种东西吃下去么?不可能吧。”   “……”这小子应该没看见他干了什么吧?   不管怎么说,鬼晶已经吃了,吐也吐不出来。在心里自抽了嘴贱的自己一百遍,张非郁闷地找出止泻药,预备着万一时候用上。   不过他等了一天,传说中的上吐下泻也没找上门来。眼见着时间已快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候,张非摸摸肚子,心里冒出了一片问号。   难道他的肠胃功能这么好,发达到连阴气都能消化的地步?   想想自己从小到大确实没有过拉肚子的经历(确切地说,身体极为结实的某人就没有过生病的经验——被人揍到不得不卧床倒是有那么一两次),张非心里一宽,拍拍肚子权当给铁胃一个鼓励。   临睡觉的时候,钟错看了眼窗户,动作忽然一僵。   “怎么了?”张非躺在床上见钟错半天没动弹,顺口问道。   “……星星很漂亮。”   “你还能看见星星?厉害,我有几年没见过了……”   为什么……又来了?   看着窗外,钟错不由咬牙。   这种大规模的鬼魂聚集照理来说不该这么快,昨天被他打散过一次,下一次再聚起来,至少也得七天时间……   可是此时,窗外已经鬼影憧憧。   手下意识按上胸口,钟错握了握拳,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   没什么可怕的,他是鬼王,天生便该是这些祸害的克星。   就算只有自己,也够了。   眠咒的效果依然强悍,张非毫无抗拒地沉入梦乡。钟错叹了口气,再度踏入他的战场。   只是这一次,理应没有变化的命运,悄悄走上了一条岔路。   “……快起来。”   黑沉的梦境中,有一个声音,缭绕在张非耳边。   ☆、第九章   张非皱了皱眉,试图将那个声音忽略,继续他完美的睡眠。   “快起来。”   “快起来!”   “快起来!!”   声声句句宛如催命魔咒,眠咒咒力与催魂魔音以他为战场斗了个旗鼓相当,他的眼皮不住抖动着,眉头已经锁得死紧。   有那么一霎那,他的脑海忽然空了——缭绕不去的魔音突然消失,张非心里一松,情不自禁地再度被眠咒送入梦乡。然而马上,一声充斥他整个大脑的怒吼让所有魔力统统被轰杀成渣。   “你快点给我起来!”   双眼猛地睁开,张非砰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冷汗已经浸透了充作睡衣的背心,他坐在床上,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虚的,飘飘荡荡好一阵才找回“人”的感觉。   那个声音实在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颊边不知为何有些火烧火燎,张非摸了摸脸,不确定地猜测这感觉好似被人在脸上来了一拳。   ……谁的梦还能打人的啊?难道老天觉得他昨晚睡得太爽这会儿来报复了?   哭笑不得地起来倒了杯热水以安神,张非正要再回到床上去睡,脚步却忽然一顿。   ……钟错呢?   床的另外一半已经空空荡荡,本该睡在那儿的人不见踪影。   ——“他不是起来了么?”花姨捞出两根油条,眉头一皱,“我早上迷糊的时候好像看见他在窗户外面。”   ……不会吧。   厨房厕所找过一圈也不见人影,张非下意识看向窗外,眉毛不由皱了起来。   一点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冒头,他靠在房门上,眼睛盯着窗外那轮缺了块的月亮,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低头,他看了眼手上的束灵环——这几天日子过得太好,他差点忘了这玩意的存在。   在束灵环上敲了敲,张非摇摇头,放弃了去找白无常的念头。换上鞋,他站在玄关,手握上门把时,却忽然犹豫起来。   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如果现在出去,那么一切就到头了。   钟错瞒着他在深夜外出不可能只是去玩的,必然与他的鬼王身份有关。   可他却没告诉自己。   是不需要,还是刻意隐瞒?   如果是前者,他没必要如此,如果是后者……   ……他就知道五百万没这么好拿。   眼睛闭了一会儿,张非叹了口气,还是打开了门。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心里浮现出钟错那张微笑的脸,张非撇了撇嘴——想到那个笑得很纯的家伙居然在心里瞒了自己某些事,他忽然觉得很不爽。   “大人可不能随便耍啊,钟小朋友……”   夜色很深,天上就剩下半块月亮从云缝里瞅着地面。张非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明明是盛夏,他却觉得丝丝寒意从骨头缝里往里渗,冷得浑身发麻。   搓了搓胳膊,张非惊讶地发现那上面居然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这应该还是八月份吧?   这种感觉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很熟悉——前几天带钟错去买衣服时,在那个卖场里,他曾有过类似的体验。   此时他不会再天真地觉得是冷气机坏了,另一种可能在他心里冒头,张非咬牙骂了句脏话。   见鬼……这次还真是见鬼了!   他的眼睛忽然花了一下,摘下眼镜揉了揉,再戴上时,眼前忽然多了很多“人”。   ……如果说,那些还能算人的话。   “人啊……”   “活人啊……”   “有气呢……”   高高低低的声音,拉成诡异的音调。张非站在一群“人”之间,觉得自己活象被人围观的猴子。   离他最近的一个、浑身上下都黑得跟炭似的“人”似乎受不了诱惑,朝他伸出了手。可手才碰到他的一片衣角,原本就焦黑的手臂上掉下了大块大块的肉,那“人”张开黑洞似的嘴惨叫了声,远远逃了开去。   另一个满身水气的“人”本来想跟黑炭一样,可看到黑炭的下场之后他已经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过了会儿,又慢慢缩了回去。   这些家伙暂时不能把他怎样……应该是如此。   张非拼命回忆着小时候听老人讲过的鬼故事——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人身上的阳气鬼想要,可他们靠近了人,就像蛾子靠近了灯火,只会把自个儿也烧成灰……   小时候他不喜欢这些故事,觉得烦,可听得多了也不由自主地记了下来。现在看来,这些故事居然还挺靠谱。   也许是因为那些故事给他的底气,张非站在一群鬼的包围里,居然不怎么觉得害怕,反倒是有种“果然如此”的异样感。   一般人看不见鬼,因为鬼是不敢随便让人看见的,除非他们想害人了……   周围的鬼影缓慢地聚拢过来,又在距离张非数步远的地方停下,聚成一个圈子。   张非试着往前走,他们就后退。要是退回来,他们又会前进。来来回回试了几次,他简直想摸摸那些鬼头,说声“乖”。   被自己心里的想法闹得忍不住笑了出来,张非的笑声从一开始的拼命隐忍渐渐越变越大,在空旷的街道中回荡。   那群鬼显然被他吓着了,一个人在被他们包围的情况下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这简直是超乎了他们想象的存在。   “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太好玩了。”笑够了,张非站直了腰。   他环视着包围着他的鬼,遮在镜片之后的眼闪出恶劣的光:“那么诸位鬼同志们,你们是要继续在这儿浪费时间呢,还是让开路给我。”   他晃了晃左手,右手拿出一把水果刀搁在上面:“要是再不滚蛋,我可要放血了啊。”   ——男人身上阳气最烈的地方便是精血,普通鬼碰上了,跟人碰上硫酸的效果差不多。   天晓得是谁告诉他这些鬼怪常识的,反正有用就成。鬼群因为他的话明显出现骚动,站得最前的几个鬼纷纷后退,畏缩地看着手持水果刀的张非。   ——不要怕,不要退,人心自有三把火,只要你不怕,就灭不了。   张非一步步往前走,挡在他前面的淹死鬼退了又退,终究还是低下头,让开了路。   赢了!   心下一喜,张非踏步向前,可就在他即将迈出鬼圈的一刻,他的整个动作都僵住了。   他的前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   长发飘飘,白衣蹁跹,那个“人”就那么站在距离张非三步远的地方,细碎的发丝间,露出一张微微含笑的脸。   ……还是个美女。   张非很佩服自己,都到这地步了,他居然还能饶有兴致地欣赏对方的脸。   ——不过天底下人有百样,鬼也一样,总有些鬼能不怕人,甚至把人捏在掌心,想杀就杀。遇着了那些……奶奶以后过节的时候,会多给你烧两张。   ……我说,跟一个小孩子说这么恐怖的话题合适吗?   终于在心里说出了二十年前就该说的话,张非叹了口气,冲前面的美女微微一笑。   “那什么……请问芳名?”   女鬼张口,却没有声音传出。   只是一瞬间,张非周遭的世界,变了个模样。   脚底下踩得从柏油变成泥地,周边竖着的从楼房变成坟头,天上残月一线地上白骨皑皑,好一片标准的乱葬岗。   说起来,明明是个美女,为什么弄出来的场景不能好看点儿,反倒是这种老套的场面呢……   乱七八糟的想法并没持续多久,霎那间,原本平静的地面开始颤动,无数腐烂不堪的尸骸扒开地面,探身出来。   张非抱着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反复念着幻觉幻觉。   可是这一切,都实在太过真实了。   泥土的腥味混合着腐尸的臭气,站立着的僵尸晃动着,身上时不时掉下两块烂肉,露出白森森的骨。残缺不全的嘴张开,发出凄厉刺耳的干笑。   他们正在渐渐接近他。   面对鬼魂时尚能保持冷静的心态逐渐失衡,张非想退,可脚腕却被从地下伸出的手死死攥住,让他完全动弹不得。   会死……   丧气的念头一旦冒出就再也挥之不去,此时的他,终于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面对了死亡的威胁。   再这样下去,他会被自己活活吓死……   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吸进来的空气满是腐臭味,让他渐渐无法呼吸,眼中的世界开始模糊,双腿麻软……   要支撑不住了……   最近的一只僵尸终于将手伸到了张非身上,也在此时,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巨大的声音让他所在的整个空间都为之震动,转瞬之间,僵尸、坟头统统没了影子,他又一次出现在街道上。   腿一软,张非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死里逃生的感觉让他浑身无力,只剩一点好奇心支撑着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只女鬼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只是此时,她已经瘫软在地上,身边站着一团黑色的东西。   那是……狗?   一只让张非很眼熟的,小黑狗。   两眼锁着女鬼,小黑狗张开了嘴,明明是看起来挺可爱的动作,却让女鬼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声音叫得太惨,糁得人浑身发毛。小黑狗却恍若未闻,一张嘴,狠狠咬在了女鬼的脖子上。   惨叫声戛然而止,女鬼的身体很快化作一团黑气,被小黑狗完全吞了进去。   吃了女鬼之后,小黑狗顿了顿,眼睛看向张非的方向。   停了很久,它一步一步的,走了过来。   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张非没有动,只是坐在那儿,静静等着它走过来。   明明是一只只有两个巴掌大的小狗儿,却有种连猛兽也无法比拟的气势。   原本张非身边还有些鬼影晃来晃去,可是此刻,他们却连动也不敢动,任由那只小狗慢慢走近,然后一张口,将他们也吸进腹中。   这一幕其实有些滑稽,张非却笑不出来。   “清扫”的工作并没花多少时间,很快,大街上便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一人一狗对峙着。   眼睛眨也不眨,张非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小狗。   忽然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一阵风吹过,站在张非眼前的,已经是另一个身影。   钟错。   年幼的鬼王就那么站在那里,身上套着件黑色斗篷,望向他的眼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哀伤。   “你为什么要来……”   很低很低的声音,几乎落不到耳中。   ☆、第十章   “刚才那个是什么?”   “阴魂。”   “游鬼的进化?”   “准确来说,应该是跟游鬼对照的另一种情况。他们自身的阴气太强,无法侵占人身,却可以借助阴气布出鬼域将人困在里面……”   “然后把人搞死?”   “也可以逼疯。”   “那么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出现在这附近?”   “因为我在这里。”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之前没有告诉我?”   意料之中的问题,最不想面对的问题。   钟错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着自己心里某些不该存在的情绪。   他早就有了面对这一天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居然来的那么快。   本以为……还能再平静地生活几天的。   嘴角上挑,拉出个居高临下的弧度,钟错不屑地看着坐在地上的男人,淡淡道:“没办法,凡人实在是太没用了。”   “……”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张非没说什么,只是静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本来还以为能多装两天的,不过现在这样也好,反正我也够了。”   曾经的天真可爱此时荡然无存,清澈的眼中流露出的,是毫无保留的恶意。   “不想死的话就快滚吧,给我添麻烦的废物。”   转身,最后看了张非一眼,钟错冷冷道。   ……头好疼。   昨晚经历了太多事,回到床上时早过了三点,偏偏楼下花姨每天早上七点风雨无阻起床做早餐,吵得张非根本睡不着。   半梦半醒地靠在床头,张非眯了眯眼,扫了眼身边。   ……果然不在。   不抱希望地探头过去看了看,床下也没了粉色毛团的影子。   按了按太阳穴,张非叹了口气,干脆把束灵环举了起来,按动了上面的联络钮。   一道光幕自束灵环中流泄而出,还不等张非感慨地府的科技水平,光幕上已经出现了白无常的脸。   对于张非的第一次联络,他显然很是期待。然而饱含期待的眼撞上张非难得凝重的表情之后,白无常愣了愣,笑意也随之收敛。   漫长的沉默后,白无常先开口了:“出了……什么事么?”   “不介意聊聊你好像忘了跟我说的问题吧?”张非歪着头笑笑,脸上的镜片随之斜了下来,整个人显得有些颓废。   可这颓废中,又蕴含了隐隐的怒气。   “……抱歉。”光幕那边,白无常低下了头。   “你说一万遍抱歉也没用,有这个空,不如实话实说。”   “您是遇到了什么么?”   “也没遇到什么,就是昨天晚上我发现有人跑出去玩儿,不小心跟着一起去了,然后撞上些有趣的东西。”   “……”白无常的脸色越发难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道:“那应该是‘阴魂’,是阳间最常见的一类鬼魂……”   “背设定这种事已经有人做过了,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他说那些鬼是因他而来?”   “……鬼王历练,并不是仅仅是‘生活’那么简单。他们虽然生来便掌握无数战技,可要将之熟练运用,却需要足够的时间磨练。”白无常如同背书般流畅地交代着,“因此,在鬼王到达阳间的一刻,他们会自发的吸引方圆百里之内一切游离魂魄,向他们那里靠近。”   方圆百里……张非计算了一下这个面积,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为什么要这么夸张?”   “至少在之前,这个数字并不是很夸张。毕竟大多数人死后会循着鬼门前往阴间,只有不到一成的少数例外才会徘徊人世,成为可能危害人世的恶鬼。而这少数中的少数,才会自行修炼,成为游鬼或者阴魂。”   “之前……”忽然想到了什么,张非表情一僵,“上一次鬼王历练,是在什么时候?”   “……”白无常沉默片刻,淡淡道:“一百五十年前。”   “一百五十……”张非咬牙,“过了这么多年人口能增长多少你们都没算过么?”   看了眼表情很火的张非,白无常面无表情地回答:“抱歉,现在地府的阳间人口数据,还是三百年前的。”   三百年……听到这个数字,张非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他之前对地府的印象很模糊,无外乎是神秘、彪悍、有钱之类,此时,这些印象中又加了很重的两条——迂腐、蠢!   他想不透一个地方是要蠢到什么地步,才会拿着三百年前的资料制定计划!   “……你们那些鬼上司鬼老大的脑子里面灌得都是水泥么?”   “我的直属上司是秦广王,现任十殿阎罗中资历最短的一位,年仅一千三百岁。”白无常依旧平静,“顺带一提,诸殿除阎罗之外的最高领导,各殿判官的平均年龄是七百岁。”   “……”张非发自内心的庆幸他们居然只拿了三百年前的过期资料来用——才三百年诶!比七八百年前好多了不是么?   “我真佩服你们还能好端端地把这个地府开下去,”沉默了半天,张非说,“难怪你们需要鬼王。”   对于张非的讽刺白无常只是回以苦笑,看来已经习惯了:“那么,你要放弃么?”   “……”想了想,张非又沉默了。   其实算上今天,满打满算,他跟钟错也不过相处了一个多星期。   这点时间培养不出什么深厚的感情,若说熟悉,他也只是熟悉了那个“天真”“可爱”“乖巧”的钟错而已。   可是……   “……我问一下,我应该不是他的第一个祭师,对吧?”   “是。”白无常点了点头,“自这一代鬼王开始历练之后,祭师已经更换了八次——你是第九个。”   “真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数字。”   八次,也难怪他能如此快速地跟自己熟悉起来了。   这根本就是熟能生巧么……   “不过在这之中,您是联系我最早的一个。”   “你是想称赞我敏锐么?”张非看了白无常一眼,撇撇嘴,“之前那几次,也都是祭师主动放弃?”   “是。”   “最长的一个撑了多久?”   “三个月。”   “有伤亡么?”   “……有。”   “你们没考虑过改变一下这个该死的规则?”   “正在讨论中,预计讨论时间……”   “算了不用说了。”张非摆了摆手——他可不想再听到一个比他一辈子都长的数字。   白无常依言闭嘴,垂着头似乎在想什么。时不时地,他会悄悄抬眼打量着光幕那边的张非。   他看起来正在苦恼。   白无常知道此时对面的男人在想什么,无外乎,是同情心与恐惧的战斗。   游鬼也就罢了,阴魂最擅长的,就是以种种幻觉,勾起人心中最深处的畏惧——那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类能够抵御的。   看来这一次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了……凡人,终究是凡人。   心中了然,他反而能平静地等待着,由对面的男人说出的结果。   不过这一次,他失算了。   想了很久很久之后,张非终于抬起了头。   “……对了,有个问题我忘了问你。”   “请。”   “鬼王……也会哭么?”   ☆、第十一章   ……结束了么。   撂下一句话之后钟错直接转身走人,在黑漆漆的大街上游荡半晌,他才想起一个事实。   他根本就没有可去的地方。   张非那里显然不能回去,虽然他还记着几个地址,可是想也知道,那里的主人绝对不会欢迎他。   毕竟自己是个带来麻烦的人啊……   当然,要是真心想找个地方呆也不是找不到,随便找家旅馆撬开窗户他就可以进去凑合一晚上,毕竟他也是堂堂鬼王。   ……鬼王啊。   眼前出现了个小公园,钟错犹豫了一下,走进去找了张椅子坐下。   此时还是深夜,公园里当然不会有人,钟错小小的身影裹在黑色的斗篷里,看起来几乎融入了夜色。   九天。   心里默算了一下认识张非以来的日子,钟错微微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会这么快,本以为都有过这么多次的经验了,能多撑一会儿,天知道他为什么跟上来。   九个,算上他,自己已经遇到过九个祭师了。   在他所经历过的祭师中,张非哪一项都不是最好的。钟错遇到过比他有钱的、比他好看的,还有比他温柔体贴的。   ……不过若论打架,他的实力倒是真不差。   想到张非轻松料理掉游鬼的“英姿”,钟错不由低低笑了声——他当时只顾着快点收拾那个游鬼,可现在想想,张非一边打架一边还小心注意形象的样子……非常好笑。   既然好笑那就多笑几遍吧,反正以后就算想笑,也没机会了。   “呵呵……哈哈哈……”   一个小孩自己在空旷的公园里哈哈大笑,这情景简直诡异非常,可钟错根本不愿顾忌那么多,他就那么昂着头笑着,一直笑到自己眼泪也流了下来。   是笑出来的啊,别想太多。   在脸上狠狠抹了两下,把白净的脸搓成了脏兮兮的红,钟错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任由浓重的夜色将他一点点吞没。   为什么一定要进行这个狗屁历练呢?   他的脑中留有历代鬼王所擅的武技,对应种种鬼魂的技巧也早已烂熟于心,只要将那层可恶的封印解开,那他随时都能展现出强大的力量,震慑一切图谋地府的恶鬼。   那才是他的归宿,而不是这个软弱到他必须封印自己力量的人间。   “历练是必须的,只有这样,你才能走完接下来的时间。”   感情、感情。   说是要来学习感情,可他又能学到什么呢?   除了一次又一次,记住自己是如何被人放弃的……   其实他并不怪那些人,甚至他很希望他们快点放弃,不要逞强。   比起被人果断地拒绝,他更不想看到那些人,因为愚蠢的同情心而弄得自己遍体鳞伤。   眼皮渐渐沉重起来,钟错靠着长椅的扶手,心里低低叹着气。   如果是完全的状态的话,他根本不需要跟凡人一样吃饭睡觉,只需要偶尔小憩便能保持精神充沛。   可是现在……   终究抵御不了身体的需要,钟错的头点了点,还是渐渐沉入梦乡。   居然在这种地方睡了一晚……   被清晨的阳光唤醒,钟错眨了眨眼,不得不接受他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个晚上的事实。   还真是凄惨落魄。甩了甩斗篷上沾染的露水,钟错叹了口气,把斗篷重新披回身上。   看了眼公园的时钟,早上七点半,如果还在张非家里的话,正好是早上起床的时候。   然后过不了多久,那家伙就会端着楼下出品的早点上来。   其实要说张非没有别的优点也不对,至少,他那个阿姨的手艺是真不错。   嘴角浮起苦涩的笑,钟错摇了摇头,把无用的想法塞回脑海的角落。   那终究是不该属于他的东西,还惦记什么呢?   比起这个,早点联络白无常问他下一个祭师是谁比较好……嗯?   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一串杂乱的脚步声,钟错一皱眉,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有个男人站在公园的入口左右张望,看到坐在里面的钟错时,他的眼睛明显一亮,射出贪婪的光。   是游鬼么?   他给自己选的身体不错,高大壮实,手臂上处处都是隆起的肌肉,光是一条大腿就几乎有钟错的腰粗。而且应该已经侵占了一段日子这个身体,动作流畅,不见刚融合时的僵硬死板。   麻烦啊……   眼见那个游鬼眼中贪念渐盛,钟错叹了口气,站起了身。   好疼……   就算脑袋里面塞了足够多的战技,用七岁小孩的身体跟大人战斗还是太勉强了——法术大多不能用,肉搏的话,人家光用一只手就能把他拎起来摔出去,还能怎么打?   阴魂他好歹可以直接吞下去,虽然怨念让人难受可也就是一时,这些游鬼……   看了眼那边瘫软在地的男人,钟错咬了咬牙,恨不得把已经被他塞进肚子里去的游鬼吐出来再细嚼慢咽地吞一遍。   抽着冷气把粘在伤口上的衣服撕开,瞟了眼血肉模糊的肩膀,钟错长长叹了口气,也懒得去处理了,干脆直接把斗篷罩在上面。可盖了一会儿又嫌热,只好再敞开。   公园里这会儿人渐渐多了起来,晨练的卖早点的遛狗的,各色人等走来走去。其中也有人注意到了受伤的钟错,大多投来了惊异的眼神——一个孩子伤成这样很少见,看着钟错的伤口,已经有人在考虑要不要报警了。   要是真把警察引来就麻烦了,还是先走吧……意识到这点,钟错把斗篷拉了起来,跳下长椅,想要先离开公园。   “哎,你等等!”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呼唤,钟错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发现是个OL打扮的女人。看钟错看她,女人微微一笑,从包里拿出手帕,冲着钟错晃了晃,柔声道:“疼不疼?阿姨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盯了女人一会儿,钟错垂了眼,不说话。   “放心,不用打针,很快就会好的……”看钟错不反对,女人稍稍松了口气,抬手想要把他的外套拉开——她刚才看到了钟错的伤,很严重,好在她有些急救常识,紧急处理一下应该没问题……   “……滚。”   “呃?”   一把拍开女人的手,钟错仰起脸,冷冷地看着惊愕的人:“不想死就别碰我。”   说完,也不管呆立在那里的女人,他自顾自拉起了斗篷,跑出了公园。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在离他不远的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公园中的小小骚动自然避不开别人的关注,钟错跑了,却还有好心没好报的可怜女人可供他们关注,一时间窃窃私语四起,而那分明是一片好意却被人直接抽了回来的姑娘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有个人帮她解了围。   “抱歉,”低沉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家的小孩脾气不好。”   “那是你家的……小孩?”回头一看,她看到一个青年男子正一脸微笑地跟她打招呼。那男人长得不错,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若是平时,也许会让她有些好感,但是现在……   “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他都伤成那样了!”顾忌着在公园里,女人并没用很大的音量,只是天生的尖锐嗓音在近在咫尺处依然有魔音穿耳的效果,男人缩了缩脖子,立刻道歉:“抱歉抱歉,我一时没注意到他……”   “算了,是你的孩子就快带他去医院,真是……”狠狠瞪了男人一眼,女人转过身,带着火气愤愤远去,“……怎么当爸爸的!”   看着OL远去,张非挠了挠脸,不由露出个苦笑。   公园里窃窃私语的对象这会儿变成了他,张非自觉没那么厚的脸皮,于是赶紧脚底抹油跑路。等到跑出百十米觉得那边的人看不见他了,这才停了下来。   他本来只是想出去找人,却不想撞上了那样的一幕。   回忆着打开对他的关怀的那一刻,钟错所露出的凶狠眼神,张非不由摇了摇头。   之前的失败看来对他造成了非常糟糕的影响,现在,就算告诉他自己不会放弃,愿意跟他一起面对,大概得到的也只会是更加尖刻的回应。   这也算是一种温柔吧,虽然表达的方式实在是太扭曲了点。   那么,怎么应对呢?   抱着手想了会儿,张非抬手,摘下了一直架在脸上的眼镜。   对付他,再用“张非老师”的面孔显然已经不够,那么,就只好让曾经的流氓张同志,再度出山了。   被遮挡已久的双眼眨了眨,拥抱着久违的新鲜空气,张非做了个深呼吸,眼中,渐渐流露出危险的光。   “五百万啊,果然不是好赚的。”   ……还是回去一趟吧。   虽然不想再见到张非,可是终结与他之间的关系,却必须要两人都在场。站在走廊里,钟错靠着墙,时不时抬眼打量一下紧闭的房门,竟是犹豫了起来。   就算有过很多次经验了,可是每到这个时候,都是他最难受的。   忍一忍就过去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默念几次,钟错摸了摸依然在疼的肩膀,脸上浮起一抹苦笑。   不知道等会儿能不能偷偷拿件衣服……不管怎么说,这副打扮还是太狼狈了点,还好有件斗篷挡着,否则他鬼王的面子要放到哪儿。   出乎他意料的,屋子大门居然没锁,一推就开。   犹豫了一下,钟错心一横,走进房门。   进门不远处便是大厅,几乎刚一跨进去,钟错就看见了坐在厅中沙发上的人。   他盘腿坐在那儿,腿上放着个医药箱,左手拿着绷带,右手拿着药水,脸上,摆着异常灿烂的笑。   进门的动作一瞬间僵了,钟错愣愣地看着坐在那儿的人,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欢迎回家~”张非的语气无比欢快,“鬼王大人!”   ☆、第十二章   钟错想过他进门之后会面对什么,可是他从没想过自己会面对这个。   张非完全忽略了钟错僵硬的表情,见他不过来,就笑嘻嘻地过去把人拉过来,表情那叫一个谄媚,笑得那叫一个……欠揍。   被拉到沙发附近钟错才总算回过神来,一甩手把张非挥开:“你干什么!”   “干什么?”张非眨巴眨巴眼,很做作的大惊小怪起来,“当然是照顾你了。”   “用不着!”   “这不是用不用得着的问题。”对钟错的恶声恶气置若罔闻,张非直接上手脱衣服,钟错想反抗,可张非的手却“不巧”按在了他的伤口上。钟错疼得浑身一僵,张非趁机把他的斗篷拽了下来,露出伤口。   “啧啧,瞧这惨的……”张非摇摇头,拧开盐水瓶盖,“话说在前头,我当年揍人很多被揍很少,包扎技能熟练度不高,您多担待。”   “放开我……唔!”钟错抬手想拍开张非,可对方却“不小心”倾倒了盐水瓶子,生理盐水直接洒进伤口,钟错整张脸都拧了,疼得额头上冷汗直冒。   “你看看,不乱动不就没事了?”张非事后诸葛亮地叹着气,趁钟错动弹不得的机会用棉球一下下擦着伤口附近的浮土。他说自己经验不足,但手却放得很轻,除非钟错又想乱动,否则一般不会“不小心”把盐水洒进伤口深处。   钟错咬牙,他现在才注意到,张非脸上一直戴着的那副眼镜不知什么时候被摘了下来。眼镜一摘,他给人的感觉也整个一变。跟那双凌厉许多的眼睛对视了会儿,他心里反抗的念头竟也被渐渐压了下去。   清创清的差不多,张非从医药箱里找了药出来,钟错这时候总算有了插话的机会,问道:“你……不是放弃了么。”   “放弃什么?哦你说这个?”张非晃晃手腕上的束灵环,“我为什么要放弃?”   “你为什么不放弃?”盯着眼前若无其事的人,钟错不由咬牙。   他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人太好,性格温柔,不肯放弃他,愿意跟他一起去面对……   但是结果,只能更糟。   比起冷言冷语地拒绝,他更害怕这个。   与其拥有了一线希望再残忍破灭,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   “为什么,那当然是——”张非单手握拳,满眼闪亮地看向远方:“为了五百万!”   “……”有那么一瞬间,钟错觉得自己不如直接干掉眼前这个家伙算了。可惜张非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情,兀自在那儿嘀嘀咕咕:“虽然说那些鬼啊僵尸啊之类是挺可怕的,不过也就是可怕了点,比起房价和CPI来还不够要命……五百万啊,房子我可以买两套,一套住,一套当狗窝……”   “钱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么?”   听钟错这么说,张非嗤了一声,摇摇头:“你这话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人才会说的,我一辈子不吃不喝都不知道赚不赚得到五百万——还是不用交税的。更何况我这辈子要吃要喝要妞要房,有了五百万,你知道我可以过多少年的好日子么?”   “……”   张非低下头,一边在钟错肩膀上洒药粉,一边懒洋洋道“也别露出那种‘我看错你了!’似的表情,凡间有个很牛B的老头曾经说过,为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人就可以铤而走险。养你一年顶天不过五万块钱,百分之一万的利润,别说断头台,地狱老子都敢去!”   ……效果是不是太好了点儿?   对于张非红果果的拜金宣言,年轻的鬼王显然接受力不足,一时竟直接呆在了那儿。   张非也不管他,自顾自拿出绷带来,一圈圈在他肩膀上绕。   “要是我……不愿意呢?”等张非差不多把绷带绕完,钟错才总算憋出了一句话。   “那就不好意思了,”张非露齿一笑,“我跟白无常打听过了,我要是想不干,随时都可以,但你要想不干,除非能证明我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会干么?”   “……”   钟错在那儿愣愣地不知该如何应对,张非则抓紧时间把包扎的收尾工作结束。到最后打结的时候玩心一起,在鬼王大人肩膀上打了个蝴蝶结。   戳了两下蝴蝶结,张非看看依然呆着的钟错,干脆一伸手,把人揽到了怀里。   猝不及防时被人结结实实一抱,钟错一怔,想挣开,却忽然没了力气。   “你放心,这一年里,无论如何,我也会一直陪着你。那些鬼是挺讨厌的,不过总有能治他们的办法,活人还能输给鬼么?”   明明是很没道理的话,可被他用那种压得低低的声线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发烫的磁性。   钟错就这么让他抱着,只觉得自己的脸,一点点烧了起来。   “……毕竟我不能对不起五百万,一分钱一分货,对吧?”   “……”用力一把推开张非,钟错后退几步,黑着脸瞪他。   他拒绝承认自己刚才有那么几秒钟为那几句话感动了!   伤口包扎完,钟错躺在床上休息。软绵绵的床铺比起公园的长凳舒服了不知多少倍,他本来只想稍微休息一会儿,却一不小心睡了一个下午。睁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醒了?”某个很欠揍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醒了就过来吃饭吧,花姨听说你不小心摔伤了特意做的好饭哦。”   “……”面无表情跳下床,钟错走到饭桌旁,开吃。   “多吃点,怎么也得对得起五百万是吧?”   “……”钟错一口咬在蹄膀上,撕下好大一块肉来。   “嗯嗯,这才对,”张非满意地点点头,慢条斯理吃饭吃菜,“对了,我有个意见你听听。之前我们讨论过称呼问题,你对我的称呼且不说,我对你的称呼很值得商榷……”   “……我的名字有什么问题么?”斜了张非一眼,钟错冷冷道。   “当然有问题——其实我早就想问了,谁给你起的名字?”张非大摇其头,“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把错当名字的……”   钟错冷哼:“钟乃初代鬼王钟馗之姓,错乃食鬼之神错断之名。吾之姓名寓意,哪是你这种无知之人能理解的!”   “那算我无知,可别人知道你的名字这么有讲究么?”张非摇头,“种错种错的,别人一听这名字还当我老婆跟别人睡了呢……”   “……”   “不然这样吧,我给你起个小名——你觉得五百万怎么样?又好听又好记。”   “不行!”钟错砸桌。   他现在可以发誓,他这辈子最讨厌的数字就是五百万,没有第二个!   “那汪汪?我记得你可以变成小狗,这下人的名字狗的名字就都有了……”   “不行!还有那不是狗,是喰鬼兽!生嗜万鬼妖魔辟易的神兽!”   “把名字搞得那么麻烦干嘛,看外形明明就是狗嘛……不然小飞怎么样?”   “不行!”   “那还是汪汪。”   “不行!”   “不然就只能五百万了。”   “不行!”   ……   从吃晚饭一直争到上床前,最终还是钟错咬牙屈服,多了个新昵称,小飞。   “其实我觉得五百万也挺不错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某人尚不知足。   “你再给我提一个五百万试试看!”   “好嘛,不提就不提。”张非从善如流,靠在床头看着在那边走来走去怒气未消的钟错,他的嘴角轻轻扬了扬,“你要真这么不高兴,那我也委屈一下让你占占便宜好了。”   “……什么便宜?”钟错此时刚打算上床,听他这么说,便皱着眉毛看了过去。   “你之前不是也没想好该怎么称呼我么?既然如此我就委屈一下,让你叫我爸爸好了~”张非一脸的悲壮,就跟自己牺牲了多大似的。   “……”钟错面无表情从一边拎过来一个枕头,直接拍到了他脸上。   “你又不是没叫过……”枕头下面,张非的声音闷闷的。   “我后悔了!”   ☆、第十三章   自那命运的一天之后,当代鬼王与他的祭师之间的关系就一直不佳。对钟错来说,张非不介意他的欺骗愿意承受他带来的危险本来是件让他感动的事,但某人的五百万宣言太过惊天动地,让鬼王稚嫩的心灵实在是接受不了。作为报复,之后那几天他几乎没跟张非说过一句话,完全把他当成了空气。   而张非看起来也全无改善两人关系的意思,每天该吃吃该睡睡,该跟着打鬼就跟着打鬼,闲来无事逗弄逗弄小鬼王,日子过得相当舒坦。   两人之间的这种关系本有望继续下去,不过因为一件小事,使得一切的轨迹悄然发生了变化。   “紫金大厦?”吃晚饭时从花姨口中听到个有点耳熟的名词,张非停下了扒饭的动作,“那儿怎么了?”   “不知道谁天天在那儿闹,又是哭又是叫,你赵婶都吓病了,政府又不肯派人管,我就想问问看你有没有办法。”花姨贿赂性地朝张非的碗里面多加了两块肉,才说道。   紫金大厦是栋写字楼,虽然名字响亮,看起来却不怎么起眼,只有七层高外表灰扑扑的,和那个霸气十足的名字半点不搭。据说这楼风水不好,盖到一半房产商就破产了,因此大楼的外观虽然完整内部设施却很不完善,租租不出去卖也卖不掉,于是就一直那么搁着。这两天,紫金大厦里面总是传出奇怪的声音,有些像是说话声有些竟像是哭声,闹得附近一带人心惶惶,流言四起。闹鬼之类的说法花姨是不信的,她只担心里面是不是住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在那没人住的楼里干坏事。   “没找人去看看?”   “找了!”说到这个花姨就怒,“那帮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孙子净会说‘没问题’、‘里面没人’,没人那是鬼在嚎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花姨这个“鬼”字一出口,一边默默吃饭的钟错不禁抬起了头。   张非瞄了他一眼,点点头:“要真觉得放不下心那我就去看看好了,人折腾揍人,鬼折腾我打鬼~”   花姨龙颜大悦,不过长辈的架子还得摆起来,狠狠叮嘱了一番“不许乱打架”之后,她喜滋滋地把剩下的肉全给张非添上,出门报喜去了。   “你怎么看?”目送太后出门,张非问钟错。   “我不觉得有什么鬼敢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闹事。”沉默了一会儿,钟错回答道。   “那就是人祸了?人祸简单,我过去看看然后把带头的套上麻袋揍一顿好了。”   “刚才你明明答应阿姨不打架的。”   “我一般习惯把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叫做敲闷棍。”张非悠哉游哉地起身活动一下筋骨,顺手把眼镜摘下来收着。   看着要出门的张非,钟错沉默了。要说去无疑是向某人示弱,说不去……万一这是跟鬼有关,张非再能打也不够。   不是担心他,只是不想浪费时间罢了。   “你要是害怕,我陪你一起去也可以。”   “怕什么?我倒是担心到了那儿亮出大名他们不敢打了呢。”   “……毕竟那里也有可能有鬼。”钟错把“鬼”字咬得很重。   “你想跟着一起去?”已经走到门口的张非笑眯眯回头。   “……”   “那就来吧。”   紫金大厦离张非家大约有一站路,并不算很远,张非心里并不怎么看重这件事,一路溜溜达达着走过去。倒是钟错,越走,眉毛皱得越紧,等走到地头,一张脸已经皱成了包子样。   “怎么了?”   “居然敢在这种地方盖房子……”钟错在地上踩了踩,哼了声,“房主还没死真是个奇迹。”   “你会看风水?”   “不会,”钟错摇头,“我不知道这儿在风水上怎样,只是在阴穴上盖的房子,再好的风水又有什么用?”   见张非还是不懂,他冲张非招招手示意他弯腰,抬手覆在他眼睛上。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等张非再抬眼看这栋大楼时,看到的东西顿时变了个样子。   大楼还是那栋大楼,却缠上了一层黑乎乎的雾。那层雾气看起来粘糊糊的,有些恶心,把一座原本还像个样子的大楼裹得像是恐怖片里拿出来的。   “阳间有一些地方跟阴间是通着的,叫做阴穴。虽然洞口不会很大,进不去鬼,但跑些阴气却绰绰有余。”钟错道,“这儿就是其中之一,阴穴是最适宜鬼魂修炼的地方,这人敢跟鬼抢地方,也算是个有胆量的。”   可想而知,原本好好修练着的鬼被房产商扰了清静时该有多不爽。耍点手段折腾折腾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就是说这儿应该没什么人了?”就算有也该被鬼赶跑了。   “不好说……”钟错沉默一会,摇了摇头,“但是这里一定有问题。”   张非还没说话,大楼两旁的阴影中忽然闪出两个人影,一式一样的花T恤裹着两个彪形大汉,左边那个戴了副墨镜,右边那个脸上有两道刀疤,看上去都不像良民。   张非冲钟错招招手,示意他站到自己身边来。然后抬起头,挂着笑迎向两人。   “你们是干什么的?”墨镜先开口,“这儿是私人的地方,不欢迎外人。”   他身边的刀疤示威性质的晃了晃自己醋钵大的拳头:“要是你不懂什么叫‘私人地方’,哥也不介意教教你。”   张非叹口气,脸上笑容倒是未减:“麻烦一下,我找你们老板有事。”   “我们老板不见客!”   “那就麻烦了,我们可有要事来着……”张非挠了挠头,一脸困惑。刀疤看了看眼前一身普通打扮穿着凉鞋的男人,觉得他看上去就不像什么有身份的人,便冷哼了声,道:“我的话不说第二遍!快滚……”   一个滚字还没能出口,张非忽然伸手按上了他的手腕,还不等刀疤回过神来,一阵剧痛从手腕上蹿了过来,激得他浑身一麻,生生咽下去半个字,从嗓子里憋出鸡叫似的一声。   他忍痛举起另一条胳膊,可张非动作极快,一敲敲在他手肘上,一阵酥麻自肘弯爬上整条胳膊,仅仅是一个照面,刀疤便被张非制得死死的。   张非朝满头大汗的刀疤露出个浅浅的笑:“不好意思,我们是真有事……能不能麻烦两位帮个忙?”   “我X你——”一旁的墨镜也看出不对,大喝一声便要冲上来,可惜冲到一半便生生止住——他的眼前多了一把闪亮的长刀,刀锋正正冲着他的鼻尖。墨镜眼睛往下一瞟,正好能看见钟错一脸无聊地抱着刀柄。   谁能告诉他,一个小毛孩子是怎么凭空弄出把青龙偃月刀的?那刀锋寒气森森,吹得他的脸竟一阵阵生疼,绝对是把真家伙!   见钟错那边也搞定了,张非松开了握住刀疤手腕的那只手,朝他友好的笑笑,笑得刀疤一身冷汗——现在张非已经看出来了,这两人虽然外表凶悍,可实际上却是水货,别说狠辣,能撑出两分气势还是靠了先天条件。   只能找来这种人看场子,看来上面那位老板的实力也堪忧啊。   “你们是什么人?”眼前顶着刀锋,墨镜一双眼睛快瞪成斗鸡眼,只是让墨镜挡着才没丢脸,“我们的大哥可是……”   “你们的大哥是谁不关我事,我只想问你们上面那个是谁。”张非瞟他一眼,忽然恶作剧心起,指了指钟错,“我是个小人物,不过这位可是秦爷的爱子,别看只有七岁,也是见过血的……”   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刀疤耳边轻声道:“我还能讲理,他就是个娃娃,能讲什么理?万一火起来……”   秦爷这名字两人都没听过,但看张非郑重其事的模样,想必也是个大人物。再看钟错虽然外表是个孩子,那份沉稳淡定却绝不是一般孩子能有的……思前想后,两人对张非故弄玄虚的一番话已经信了七分。   这样两个人,是为了什么找上自己的?   他们两人充其量只是雇工,可没有为了老板尽忠的觉悟。当下,两人痛痛快快把上面“老板”的底细交待了个遍。   他们的老板原本只是个包工头,领着一班人四处打工,虽然说有两个钱,可比起真正的有钱人却根本不算什么。后来不知怎么让他抱上一条粗腿,顿时抖起来了,非但开上了好车泡上了美妞,还花钱雇了他们两个来当保镖充门面。   他们跟着老板时间也不短,之前一直都是老板的保镖,可老板前不久买下了这栋大楼之后就一直神神秘秘的,连他们两个都从保镖降成了门房,让两人好生不满。   不满归不满,钱还是要赚的,仗着力气他们欺负过不少来这儿闹事的民众,却在张非手上吃了亏。   “你们老板在这楼里面干什么呢?”张非问了个关键问题。   “不知道……”两人很有默契地摇头,想了想,刀疤又补充了句:“不过之前他往楼里弄来不少人,也许是当民工宿舍?”   “可里面也有女人啊,”让刀疤一提醒墨镜也想起来了,“不像是民工,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这些人……”墨镜吞了口口水,小声道,“好像一直没出来过……”   墨镜此言一出,几人同时感到一阵凉意。张非皱了皱眉,压下心里的异样,朝两人笑笑:“多谢二位大哥帮忙,若是两位今晚肯去别处转转,那就更好了。”   “别处?”刀疤比较愣,墨镜先回过神来,意识到张非话中的意思,赶忙点头道:“好好,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也不管刀疤还一头雾水,拉了他就走。张非耸了耸肩,心里忽然有点遗憾——他还以为今天得搬出他很久不用的名头来吓唬吓唬人,想不到这两人这么怂,揉搓两下就软了。   想着想着他又看向钟错,发觉小鬼正低着头想什么时笑眯眯摸摸他头:“合作愉快。”   “谁跟你合作了?”   张非不接他话茬:“上面有人在搞鬼是肯定的,要不要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如果那上面只有一个包工头,那张非自然是不惧的。可从墨镜的话里他听出了一些异样的东西,想想他身边站着的就是个鬼王,自然要询问他的意见。   “去看看吧。”盯了会儿大楼外墙上附着的阴气,钟错皱眉道。   那里面绝对有什么东西,可是他的感觉尚不足以将之分辨出来……在心里再度抱怨了一下该死的鬼王历练制度,钟错叹了口气,瞟向一边看起来没有半点紧张意思的张非,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小心,你毕竟是个普通人。”   “我真感动……”张非泫然欲泣,“儿子会关心爸爸了~”   “……”他何必多此一举!   ☆、第十四章   在两人踏入紫金大厦的同时,紫金大厦楼顶,有一个人正在阴影中瑟瑟发抖。   怎么办……   包裹着名牌西装的肥胖身体此时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他的两眼惶恐地盯着房间的一个角落,豆大的汗珠不住从他额头上滚落。   此时,他是真的怕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的运气很好,揽一个装修的活都能意外得到一位大人物的赏识,从以前的小包工头一跃成为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人物,拥有无数只在他梦中出现过的好东西……   可这一切,都不是白来的。   为了那个人的命令,他买下了这栋大楼,按照他的要求布置好了一切,四处找来了足够的人——找人时他还没觉出有什么不对,或者说,他假装自己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直到三天前,一切启动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角落中的“那样东西”忽然动了动,他全身一抖,发现没什么异状之后才松了一口气,重新蜷缩在黑暗里。   那是一棵树,树身没入地板,看不出高矮,只能看到舒展的枝干。   那实在是一棵很美的树,通体碧绿,表面晶莹光滑,仿佛美玉,上面的每一片叶子都好似艺术品。下部约有碗口粗细的树干越到树梢便收的越细,等到了顶点,便成了弯弯的一个尖,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水滴。   全然不似自然造物的异树有着惊人的美,却让他发自内心的畏惧。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种美,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的。   再也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他慌乱地挥动着手,手中死死攥着一个木头人偶,嘴里叫道:“战鬼!战鬼!”   墙角中慢慢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见到那个人,他松了一口气,接着道:“守着我!不管等会儿有什么过来,你都挡在前面!”   高大人影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他松了口气,手却更紧地攥住了人偶。   这是他最后一张保命符,绝对不能丢了……   丢在一边的手机忽然传出尖锐的声音,他抖了抖,接着满脸怒意地接通手机:“谁!”   “老板……”手机里传出他之前保镖的声音,“有两个人上去了。”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连个人都拦不住?”面对未知的事物时消失的勇气此时全爆发了出来,他尖锐地咒骂着两人,污言秽语滚滚而出,电话那边沉默半晌,随后传来另一个保镖冷静的声音:“对不起老板,我们不想赚不能赚的钱,再见了。”   说完,电话便被挂断了。   “两个傻X!”狠狠地把名牌手机扔到地上,犹嫌不解气的他又上去跺了两脚,这才回到他原来的地方。   有人上来了……怎么办?   目光转到人影身上,只一瞬,又被他挪了开来。   不可能!战鬼是要保他命的!怎么能随随便便派出去?   算了,那些人就算进得来,也上不了楼……想到楼里那些“东西”,他阴冷地笑了起来。   走在紫金大厦的楼道里,张非忽然无端地感到一阵寒意。   这楼外面看起来还好,里面就只剩下个骨架,灰泥抹的天花板上吊着孤零零的电灯线,挂着个晃晃悠悠的灯泡,射出来的灯光也有气无力,把两人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   搓了搓胳膊,张非低声嘀咕道:“怎么这么冷……”   “这里的阴气密度远远高过外面,自然会冷。”   “那你就没感觉么?”   “感觉?”钟错脚步顿了顿,随即继续向前,“我倒是觉得这儿比外面舒服多了。”   阴穴是鬼魂最佳的修炼地点,对他这个鬼王也适用。步入此地的一刹那,他甚至有了一种回到阴间的错觉。   然而那终究是错觉……想想自己还要以现在这个状态在阳间留一年,钟错的心情就不由烦躁起来。   “为什么,我一定要来这里……这个历练到底有什么意义?”   也许是因为环境的独特、也许是因为这几日以来的心结……从来不曾对人倾吐的心声,被他低声说了出来。   “你不想来么?”   “换成你是我,你会想来么?”讽刺地笑了笑,钟错道,“其实我并不讨厌阳间,这里有比死气沉沉的阴间有趣多了,可是……”   “我不觉得像现在这样,封印掉几乎所有力量,用这么一个柔弱的身体在阳间玩什么父子游戏是件有意义的事情。”   “看来你怨言很多啊。”张非倒是没生气,只是淡淡道,“重点是柔弱吧?你很不爽自己弱成这样?”   “我本来该有的力量,是现在的……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叹了口气,钟错摇了摇头,“如果把我所有的力量都释放出来,别说那一点孤魂野鬼,就连那些修行有成的鬼仙……”   他的脑中有无数记忆,那是之前的历代鬼王留给他的,与强大敌人战斗的经验。   他的对手不该是那些连魂体都凝聚不出、只能在阳间飘荡的鬼魂,而该是那些拥有大智慧、大法力的鬼仙!   然而……   想了想自己面对的现实,钟错微微苦笑。   他还要这样过一年啊……   “不过你现在这样我倒很高兴,毕竟要是你打遍天下无敌手,我的存在意义就没了么~”恰在此时,张非极为欠扁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为了我的五百万,你就忍忍吧。”   心里的压抑一瞬间被愤怒取代,钟错急转身,恶狠狠瞪着张非。   “你说得没错……”握了握拳,钟错命令自己冷静下来,“要是我拿回所有的力量,根本用不着你这种人,我一个人就够了!不……就算现在,我也用不着你!”   说完,他再也不愿多看张非一眼,转身就走。   看了眼钟错挺得笔直的背影,张非嘴角勾了勾,懒洋洋跟了上去。   他现在倒是明白阴间为什么一定要不嫌麻烦地把鬼王封印了之后再丢到阳间了,如果不这样,他们就算在人间呆上十年都未必能达成阴间的要求。   而且他还来得晚了,这傲气小鬼已经因为之前那数次失败别扭得不一般,再靠温柔攻势已不可能搞定,只好来以毒攻毒撩拨他生气。至少比起强装出来的听话乖巧,这种愤怒要真实得多。   五百万啊,五百万……看来为了对得起这个报酬,他的麻烦还多着呢。   钟错发狠走得飞快,后面的张非又没刻意加速,两人之间距离越拉越大,前方不远便是楼梯,钟错啪啪几步跑了上去,等张非踏上楼梯时,上面已经没了小鬼的影子。   并未警惕,张非一步步走上楼梯,还顺便数了一下楼梯的阶数。在他的脚踏上最上一阶楼梯时,嘴里的数字也恰好念到了“十三”。   ……还真是个有够不吉利的数。   也许是因为那个数字作祟,走上二楼之后,张非就觉得身边的气氛有些不对。   一楼时还算明亮的灯光此时暗淡了不少,只能映出一片憧憧的影子。这条走廊本就狭窄,现在走在里面,竟有些透不过气来。   尤其让人郁闷的是,那建筑商不知脑子里面装了什么,上三楼的楼梯竟然安到了走廊另一头,要想上去,还必须得穿过这条走廊才成。   在心里骂了声,张非踏步走了进去。   脚下是一成不变的水泥地,两边是一模一样的门,这条走廊此时显得出奇的长。   ……不对吧?   脚步一顿,张非皱眉打量着两边的门。   一楼的走廊有这么长么?   他至少已经走过了二十多扇门,可上楼的楼梯依旧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回头看看,下楼的楼梯也不知去了哪里。   而且……   小鬼呢?   这走廊只有一条道,就算钟错跑得再快,他上楼时也该看见他的背影才对。   不会这么倒霉吧……   定了定神,张非再度迈步向前,这次他学了个乖,一边走一边数着两侧的房门数,然而直到他数到了三十,楼道口还是不曾出现。   心中烦躁越盛,张非也不停步,只是一直向前走着。不知不觉间,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两边的门渐渐成了模糊的虚影——不,不止是门,整个世界都模糊了起来,他仿佛是行走在一团混沌中,眼前的黑暗张开了狰狞的口,似要将他完全吞噬!   “滚开!”   熟悉的声音一瞬间破开周围的混沌,张非猛地一惊,下一秒,一股大力拽住了他的手腕一拉,直接将他拉了个踉跄。   定睛一看,他居然还站在二楼的楼梯口。   “……”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张非眼睛朝着身旁一瞥,果然对上一双充满讽刺的眼。   “鬼打墙,正式的称呼是鬼域,大多数阴魂擅长的伎俩。”不等张非问,钟错已经先用公事公办的口气介绍起来,“比起你上次遇到的那个,这个看来要刺激得轻一点。”   “有什么解决的办法么?”   “我有很多,至于你……”钟错冷笑了声,“我早说过,你趁早放弃比较好。”   “在五百万面前一切反动势力都是纸老虎。”张非淡定地回答,“再说不是还有你么?多谢救命之恩啊小飞同志。”   “等到这件事完结之后,你死在我面前我都不会管!”   “这种话别说得太早……”   钟错转身想走,可他的手还拉着张非,两人身高差太大又要手拉手的后果就是张非差点没被拽一个跟头。   “如果你想死在这儿的话我不介意松手。”张非稳住身体开口之前,钟错已经冷着脸把话说在了前面,“这里出没的阴魂太多,对你来说很危险——当然,你也可以现在回去。”   “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自动忽略了后一个选项,看了眼钟错,张非一笑,“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配合了。”   ☆、第十五章   所谓两全其美的办法……   “你看这不是很好么?”   “……”   “再说你这样其实挺可爱的。”   “……”   “呃,汪个一声来听听?”   “滚!”   ……很简单,就是让钟错变成喰鬼兽趴到张非肩膀上而已。   平心而论这办法确实不错,喰鬼兽是上古时期的异兽,以鬼为食,乃是鬼魂的天敌,成年喰鬼兽单是气息就能让鬼仙逃之夭夭,可惜后来渐渐灭绝。地府创造鬼王时便是以喰鬼兽为蓝本,也因此,历代鬼王均有化作兽身战斗的能力。   钟错这个幼年期喰鬼兽变身虽然做不到震慑万鬼,但趴在张非肩膀上让那些心怀歹意的鬼魂退避三舍还是做得到的。就是他对自己的这个样子并不满意,张非好说歹说磨破嘴皮,他才肯勉强一用。   效果一流,钟错带着他连上了两层楼,别说鬼打墙,灯都亮得规规矩矩的,甚至张非还听到了几声微不足道的惨叫。   比起张非的心情愉快,钟错的感想就糟糕多了——他在第一次变身之前都没想过喰鬼兽幼年期居然会是那么一条小狗的模样,那个样子让他吃足了苦头,像张非那样不明真相伸手摸摸抱抱的人还算好的,打狗队才是真正的噩梦!   更别提差点被人带个项圈在脖子上的恐怖经历了……经过那一次,钟错已经养成了用喰鬼兽的模样出现时不管什么人靠近都一口咬过去的习惯。现在再用这个样子跟人如此亲近的接触,顿时让他十分别扭。   看了眼趴在自己肩膀上的小黑狗,张非微微一笑,伸手过去摸了摸——小黑狗很不给面子地躲开了他的手,可他现在的处境很不适合躲闪,还是让张非偷袭成功。   钟错威胁地亮了亮牙,张非见好就收,转移话题道:“你猜那个老板在楼顶搞什么勾当?”   “不清楚,”钟错闷闷接道,“阳间阴气不足,阴穴能做到的事情太多了……”   只是这其中哪一种,都不是现在的他能随便应付的。   “那两个家伙说他们老板搞了不少人来,”拉了拉旁边的一扇门,张非嘀咕道,“可我们一路走上来,别说人,连声音都没听到……这个点,睡觉是不是早了点?”   “你想说什么?”   “我怀疑那些人已经出事了,就是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又确认了一扇门是锁着的,张非叹了口气,“搞不好就在这门后面……只是这么多扇门,到底哪一面后面有人?”   这楼里每一层都有几十个房间,每个房间都安着一模一样的门,仿佛成心要摆个疑兵阵。   就在张非打算随便挑一扇弄开看看里面的时候,他的眼睛忽然瞟到一个白影。   “啊!”   那白影居然是个女孩,刚刚从五楼的楼梯口走出来的她诧异地看着张非,脸上渐渐流露出畏惧之情。还不等张非开口,她忽然转身跑上了楼。   “喂,你等等!”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看起来能说话的人,张非怎么可能放过?当下便追了上去。女孩看起来柔弱却跑得很快,等张非冲到楼梯口时已经只剩下一个背影,而当张非跑上五楼之后,她已经闪进了不远处的一个房间。   “你等等!”张非冲到门口刚想敲门,钟错忽然阻止了他,“那不是个一般人!”   “那是什么?”张非开门的动作一顿——难道是鬼?可鬼也能有这么栩栩如生的表现?   “我不清楚,”钟错摇了摇头,“她身上没有死气,不像鬼,可也没有生气……而且她刚才进门的时候,这扇门是关着的,她也没有开门。”   张非闻言一愣,推了推眼前的门,本以为会推到又一扇锁着的门,可这一次,他的手按上门把时,却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响。   门开着?!   愣了愣,张非看了眼肩膀上的钟错,然后轻轻推开了眼前的门。   “吱——”   轻微的开门声在一片寂静中竟也显得刺耳,微弱的风带起地上的灰尘,腾起一阵细小的雾。   门,打开了。   而门后出现的,是张非完全无法想象的景象。   人,很多人。   有人坐着,有人躺着,还有人靠墙站着。他们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个人的眼睛都空洞地睁着,对不准焦距的双眼望着缥缈的方向,有些嘴角还挂着涎沫。可即便如此,他们脸上,却都带着极为满足的笑容。   仿佛做了个美梦,梦中有无数他们所渴望的东西——然而与之对比的,却是这一张张脸都苍白消瘦,形容枯槁。   这样的人有一个便足以让人别扭,整整一屋子的人都露出了这样的表情,看得张非不由毛骨悚然。   唯一让他庆幸的是,这些人还活着。   就在门边不远处的地上,倒了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孩儿,她也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看起来正常些的人,脸上没有笑,反倒是眉毛拧得死紧,满脸痛苦。   “刚才应该是她的生魂,”钟错说,“也许是想要求救。”   叹了口气,张非蹲下身,把女孩儿扶了起来,让她坐在门边。他试着想要把女孩唤醒,却被钟错阻止:“她身上被人下了咒,除非把咒解开,否则醒不过来。”   “谢谢你了,虽然你大概听不见。”叹了口气,钟错站起身来。   她也许是这房间里唯一察觉到不对的人,她想离开,逃到了门边甚至打开了门锁,却终究没有成功迈出那一步。   好在她到最后也没有认输,若不是她的生魂引起了张非的注意,想要在上百扇门中找到这一扇开着的门,实在是太难了。   纵身跳下地,钟错打量着这个房间——房间里除了那些横七竖八的人之外几乎没什么东西,而这种奇怪的景象,在他的记忆中也找不到能够对应的咒法。   唯一能作为线索的,是在这房间中弥漫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味儿真怪……闻得我不舒服。”张非抬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说道。   这房间的地板上居然还铺了一层瓷砖,白底红纹看起来很漂亮。张非打量了几眼,走过去想查看一下那些人的情况,却忽然注意到了奇怪的东西。   在一个躺着的人的手腕上,似乎绕了一点绿色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什么植物的茎。   心生疑惑,他把手电筒朝着那边照了过去,想看得清楚些。却不想那点绿色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竟猛地窜了起来,朝着张非直直抽了过来!   “什么东西!”用手电筒把朝着自己冲来的藤蔓抽了回去,张非猛退几步。此时袭击他的东西也从那人身下完全抽了出来,在空中微微晃动着,仿佛一条直起身体的蛇。   那是一条约有三指粗细的藤蔓,通体碧绿,上面还可见细小的尖刺,看上去倒是有些像玫瑰类植物的茎。   只是这世上,应该没有哪种玫瑰会动的吧?   不等张非想出对策,那藤蔓已经再度朝他抽了过来!   “后退!”一声厉喝,地上的小黑狗瞬间化作钟错原身。手一扬,错断长刀横扫,将那藤蔓生生破成两半!   那藤蔓受了这一下,似也知道疼了,迅速缩了回去。与此同时,房间里,无数绿色的光点亮了起来。   那些痴痴笑着的人身上,竟都有那种绿色的藤蔓!   “MD!”暴喝一声,张非一手拽住躺在门边的女孩一手拎起钟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出房门,紧接着一把将门关上!   噼噼啪啪的声音瞬间充斥双耳,仿佛屋内下了一场暴雨一般。过了会儿,声音终于慢慢停止,屋外的人这才能松下一口气。   “我真没想到,居然还能轮到我对抗触手……”靠在墙上,张非只觉得自己快虚脱了。   “……触手是什么?”同样脸色不好的钟错问。   “小孩子不要问大人的问题……现在怎么办?”指了指那边的小姑娘,张非问。   鞭子抽过来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顺手把人也拉出来了,现在却成了难题。   “你把她送出去好了,剩下的我来。”钟错想也不想地说,“我看不出这是什么咒,但那些人撑不了太久,必须尽快解决此事,否则就麻烦了。”   他们的运气其实不错,如果再晚一天发现,钟错不敢保证这些人还是活着的……   “你让我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   “不行么,累赘?”钟错冷笑。   “刚才是谁被累赘拎出来的啊,小鬼?”张非反冷笑。   “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会触动它们么!”   “这可难说。”   两人唇枪舌剑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最后,只能选择折衷的办法。   钟错在女孩身上画下一道符咒,可以帮她抵挡四周游荡的鬼魂。但是因为这道符咒的有效期并不是无限,他们必须要在失效前将女孩带出这里。   “现在时间,晚上九点多一点……你的符咒能坚持多久?”   “三个小时之内没问题。”   “十二点之前解决此事——既然如此,作战定名:灰姑娘计划!”   “……谁给你乱取名字的权力了!”   ☆、第十六章   顶楼上,异树树身忽然一颤,一片叶子渐渐萎缩,落了下来。   在这个空气近乎凝固的房间里,随意一个变动都会引起那边蜷缩着的男人的惊颤,他惶恐地注视着叶子落下的枝条,眼睛瞪得滚圆,似是无法相信出现在眼前的事情。   怎么会,怎么会……   手机铃声恰在此时响起,男人哆哆嗦嗦着伸出手,接通了手机。   “怎么回事?”   手机传来的是会让人联想到绸缎的悦耳声音。然而在这个声音传入耳朵的一刹,男人的脸色却全变了。   是他……是他……   “我……我……”   “有人闯入么?”   “……是。”   “居然没死在那些在走廊上悠荡的阴魂手里,是颇为厉害的角色。看来,你的手脚还是不够干净。”   “我会解决的!”听出那边的人的一丝不悦,男人拼命解释道,“我一定会解决的!给、给我一个机会……”   “哈,我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把你怎么样么?”电话那边的声音微微一笑,“怎么说你也是一手操办此事的功臣……如果不是你,这件事还办不成呢。”   “谢、谢谢……”   “不用谢了,加油吧。你的任务今晚便会完成,等此事了结,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也许是声音的许诺让他吃了一颗定心丸,男人慢慢平静下来。   是啊,有什么可怕的呢?今晚一过一切就结束了,他大可以拿着“他们”许诺的钱,去过上一辈子的好日子……   只要过了今晚……只要过了今晚!   “对了,战鬼怎么样了?”那边话锋一转,却是问了一个男人没想到的问题。   “诶?……哦,他……看起来挺好的。”男人下意识看向战鬼所在的地方。   那个被叫做“战鬼”的人是声音的主人在这件事开始前借给他的,也是因为这个,他下放了之前一直跟着他的两个保镖。   有这种拥有超乎常人想象的力量、又绝对忠诚的家伙保护,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保镖……   “那就好,虽然那家伙是我借给你的,不过你可得记着给我好好保管,身体受伤无所谓,但是‘核’……”一直平静的声音猛地冷了下来,“若是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么,我先挂了。我这边还有点事,再过一会,我就去你那里。”   “是,您路上小心……”   一句话还没说完,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一通电话打下来,男人身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风一吹,即便是盛夏也是嗖嗖的冷。   到底是什么人……闯进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和尚?道士?还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妖魔猎人?   上过一堂简单的普及课程的男人从脑子里挖出了所有还记得的片段,试图拼凑出敌人的形象。   然而以他那贫瘠的知识来说这实在太难,抱着脑袋想了会儿,他非但没想出一个对策,反倒被自己妄想出的敌人又吓出了一身的汗。   怎么办,怎么办……   整个七楼的墙壁之前已经被男人几乎全部打掉,可以说,整个七楼就是一个巨大的房间。   任何人只要上来,都肯定能一眼看到他,以及那边的,他的任务关键。   这是之前为了方便那棵该死的树自由生长而特意做出来的,可现在,却成了让男人惶恐的关键。   “战鬼,对了,战鬼!”   随着他的呼唤,站在角落里的人慢慢走出,来到他的身前。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有着刀削般的端正面孔,却没有一丝表情,两眼暗淡无光,只有在男人呼唤他时,才会做出一点反应。   晃了一下紧紧攥在手中的木偶,男人喝道:“去,到……到六楼楼梯口那里守着,要是有人上来,就杀了他!”   “……遵命。”张了张口,战鬼发出了声音。   他的声音就跟他的表情一样没有半点波动,说完之后,他就转过身,走到了楼梯口,缓步向下。   没问题了……只要有战鬼的话!   看了眼楼梯口,男人慢慢松了口气,挺起腰,想要尽量展示出一点气势,给即将到来的“他”看。   定下目标之后,张非与钟错不敢耽搁,疾步冲上上面的楼层。   一到六层,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息就让两人都皱起了眉。   “越到上面,阴气越浓……这人到底在楼里动了什么手脚?”   “好奇的话可以等抓到人之后问问啊,我可以帮你。”活动了一下手指,张非微笑着说。   “我没兴趣……怪了,明明阴气这么浓,却闻不到鬼魂的气息……”   下面几层还可说是那些鬼察觉了他身上喰鬼兽的气息而逃之夭夭,可是这里呢?   下意识握紧了错断刀柄,钟错谨慎地戒备着。   能让那些鬼不敢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除了他,还可能是一个强过他们所有的强者。   而且,对方还能隐蔽气息到连他也察觉不了的地步……   游鬼、阴魂,还是……   鬼仙?   楼梯口渐渐出现在两人眼前,同时出现的,是楼梯口旁边,隐于黑暗中的高大人影。   “……有人?”   张非停步,谨慎地注视着那个站在那里的人。   他恰好站在两个灯泡之间最黑暗的地方,让人看不清他是什么样子,只能隐约看出,那人个子很高,甚至比他还要高上一些。   似乎也注意到了两人,那人从黑暗中走出,一步步走到了两人眼前。   他看起来很年轻,充其量不过二十出头,身上穿着身不合时宜的长袖运动装,脸上却不见一丝汗。   他的眼睛里面没有半点生气,看上去不像人,倒像是一个木偶。   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息让钟错感到一丝熟悉,皱着眉,他开始拼命在脑中搜索有关的情报。   一定记得的……他是……   突然,那人一拳如狂雷般迅猛击出,狠狠打向了张非!   早有准备的张非自然不可能让他这么轻易打中,脚下一错,他身体后仰,将将避开这一拳,紧接着一手擒上对方手腕,意图施以痛楚,打乱对方步调。   然而,他却失算了。   张非用力一握,感觉却不像握住了人手,而是握住了一块精铁!   对张非施加的力道视若不见,那人手向后一拉,将猝不及防的张非拉得离他近了些,紧接着一脚飞起,狠狠踢在张非腰上!   一股大力袭来,张非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一颗炮弹打中,整个人直接砸在墙上,撞得满脑子嗡嗡声。   “那是战鬼!”此时,钟错的声音响起——被称为战鬼的男人猛地向后一退,避开了向他砍来的错断刀。   几乎是同时,原本被他判断为短时间内恢复不了的张非忽然跳起,狠狠一拳贯上战鬼腹部!   异于常人的体质可以让他忽视痛楚,却忽视不了传来的力量。战鬼向后急退了几步,这才卸下力道,盯着两人蓄势待发。   “战鬼?那是什么?”   “是……”双眼盯着三步之外的战鬼,钟错的声音顿了顿,这才响起,“是不该出现的……怪物!”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出现……”   钟错的声音很低,听得张非微微皱眉。   “他们不是……早就该被我们……完全封印了么……”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低,低得让人几乎听不清。   “这东西有弱点么?”假装没听见那最后一句话,张非问。   “……战鬼力大无穷,可比高阶僵尸,而且远比他们灵活。”收拾了一下心情,钟错冷静地回答道,“不怕痛,对于法术也有一定的免疫力,可以说是最强的战士。除非破坏掉可以操纵他的核,否则就算把他大卸八块也很难杀掉……”   “战士?那就不用担心了,你爹我乃服务器第一法师,号称板甲杀手,专菜战士,至今单挑从无败绩。”张非挑了挑眉,抬手一指那边的楼梯口,“等会儿我缠着他,你上去把那个罪魁祸首揍一顿,找那个‘核’毁掉,然后我们去找小姑娘,计划完毕。”   “这不是游戏!”钟错气得恨不得把旁边那人拽来狠狠揍一顿。   “那你给我个更好的办法?”张非瞥他一眼。   “你一个人怎么能……”钟错话说到一半,却被张非摆手制止。   “小看为父可不成啊,儿子。”活动了一下手脚,张非笑嘻嘻地说。   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冲着战鬼扑了过去!   放弃了擅长的灵活游斗,张非改用起并不适合他的近身缠斗,硬是将战鬼拉离了楼梯口,制造出可以让钟错离开的空袭。   “……你最好别死在这儿!”   “拿到五百万之前我死不了!”   有人……上去了。   任务是……杀掉一切上去的人。   可是这里还有一个目标……   混乱的任务在脑中冲突着,战鬼机械地应对着张非的攻击,眼中渐渐出现挣扎之色。   怎么办、怎么办……   强行施加在脑中的封印逐渐破裂,眉头一点点锁紧,战鬼冷冷地注视着眼前攻击自己的人,杀机大盛!   注意到对方陡然变化的气势,张非一皱眉,向后退了两步,谨慎地戒备着。   “……只要都杀掉,任务,就能完成了。”   不带半点感情地陈述着,战鬼一点点逼近张非。   ☆、第十七章   砰!   一脚踹开拦在眼前的大门,钟错提着长刀,走进七楼。   这一层楼与之前几层都不一样,没有狭窄幽深的走廊,反倒异常空旷。大部分墙壁被打穿,让整层楼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房间。   整层楼都没有灯,只有从窗外射进来的月光,充当着天然光源。   正对着钟错的地方,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还放着一张椅子。   只是,没有人。   空气中还隐约残存着活人的气息,却看不到人影——警惕地戒备着,钟错环顾着房间,终于,看到了那棵树。   异常美丽,却也透着妖异感的异树立刻吸引了钟错,看着那曼妙舒展的枝条,他顿时想到了在楼下看到的,差点将他们抽成肉酱的藤蔓。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视线渐渐上移,钟错的目光锁定了异树上挂着的那颗“水滴”。   此时那颗水滴已经大得与他的拳头仿佛,晶莹剔透,有如水晶一般,却透出一股让钟错也感到恐惧的气息。   没错,恐惧——   对那颗果实,他居然感到恐惧。   莫名在心中涌动的感情让他不由退了两步,也在此时,他注意到了隐藏在那棵树之后的人影。   “谁!出来!”   似是要借那人发泄心中无端的畏惧,钟错怒喝道。   在树后哆嗦的人影猛地一抖,却依然龟缩在后面。   “再不出来我就过去宰了你!”   楼下的张非,眼前的异树,两者交织,让钟错不由急躁起来。   “我出来!我出来!”男人闻言几乎是立刻从树后滚了出来,他半跪在地上,手里还攥着一个木偶,惊恐地看着钟错。   那是……战鬼的核?   心中大喜,钟错顾不得别的,直接冲了过去,打算将之夺下。   可那男人也知道这东西的重要,加上钟错外表看起来不过是个孩子,让他生不出多少惧意,竟是死死护住了木偶,不让钟错碰。   怒意愈盛,钟错面无表情地举起错断刀:“你当我不敢杀你么!”   面对寒意森森的刀,男人汗出如浆,手一点一点松开,却又情不自禁地抓紧。   战鬼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他……   还没等男人想完,错断刀已然当头劈下!   不!   心中狂呼,男人想都不想就举起手中唯一的武器,挡在了错断刀前!   咔!   一声脆响,以秘法制作的木偶亦无法抵挡鬼王神兵的力量,与刀口撞击的部分,出现了一道裂痕。   然后……   自那木偶中,忽然传出一声足以刺透耳膜的惊叫!   正当其冲的两人几乎都被那声音震住了,钟错还好些,男人整个就傻在了那儿,过了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看着破碎的木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闭嘴!”狠狠一刀砍在距离男人近在咫尺的地方,男人浑身一僵,然后屁滚尿流地爬了开来,跑到离钟错远远的地方,唯恐这个煞星再找上来。钟错也不理他,他低着头,敏锐的感知扩散开来,反馈给他最糟糕的结果。   那个木偶里面,被人放了一张唤灵符……   那种符咒在一般情况下还不如他身上那个可以吸引方圆百里内一切鬼魂的特殊咒术强悍,但此时这个环境,却足以唤来大批之前游荡在这栋大楼里的鬼魂。   而且,受到唤灵符的蛊惑,这些鬼魂的欲望会千百倍的膨胀,而他们来到之后,自己,就是一道最好的佳肴。   “……哼。”   冷笑了声,钟错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握紧了手中的错断刀。   也不知道楼下那个混蛋打得怎么样了……   ……他可别死了啊。   低沉的鬼哭声渐渐响起,环绕四周。   “砰!”   剧烈的撞击声伴随着杂乱的喘息,在暗沉的楼道里不断响起。   真是怪物……这是目前为止张非对战鬼的最大感想。   可以一拳把墙壁砸出裂痕的力道,能够无视他全力一击的抵抗力,以及娴熟得可怕的战技……   张非也算是斗殴经验丰富,可他不管再怎么热血冲脑,与人交手时都会下意识避开要害,毕竟他也不想轻易吃官司。可战鬼……   他根本就是冲着要害去的!   “唔!”再度挡下了冲着脖子来的一记切手,张非抽空退了两步,暂且拉开距离。   战鬼却完全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踏步而上之后便是连连重击,张非飞快地躲闪着,心里只恨自己来时太过托大,居然只带了一个手电筒——现在手电筒已经因为刚才帮他挡下一拳而彻底报废,以至于他只能赤手空拳地跟战鬼打。   也不知道小鬼那边怎么样了……那个核心搞不好是什么厉害的人拿着,万一……   激烈的战斗中还东想西想的后果就是被人抓着机会在身上来两下,就在张非心中火大瞅了个破绽打算还回去的时候,战鬼的动作却忽然一僵。   与此同时,楼上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呼啸!   几乎刺破耳膜的声音让张非不由一顿,同时,仿佛控制木偶的丝线在一瞬间绷断,原本凌厉动作着的战鬼身体晃了晃,便直接砸到了地上。   他的眼睛依旧睁着,却眨也不眨一下,原先还有点神采的眼睛此时空洞无物,仿佛被彻底抽走了灵魂。   张非谨慎地过去试了试,战鬼的身体没有一丝温度,自然也没有呼吸和心跳,方才还生龙活虎的人这会儿变成了一具毋庸置疑的尸体,让他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算了,不管怎么样,总比刚才那样好。   摸了摸脸上被打出来的瘀伤,张非嘶嘶抽了两口气,刚才打得忘我,这会儿他是知道疼了。   顾不得多休息,张非硬撑着想要上楼——楼上也不知怎么样了,刚才那声音叫得太惨,之后又传来了第二声惨叫……但愿小鬼别遇到麻烦才好。   可他还没走两步,异变突生!   透体而过的冰冷让张非浑身一僵,好在只是刹那便恢复过来。一个白影从他身上穿过,朝着楼上飞去。   不止那一个,越来越多的白影自地板上浮出,再冲向楼上。半透明的白影有着类似于人的轮廓,却一个个都面目狰狞,有几个离得近的,张非还能从他们眼中看到难以言喻的疯狂和贪婪。   怎么回事?   眼下这情形张非也不敢贸然上楼了,毕竟这些鬼他可打不过,上去也只能给小鬼添个累赘,可是……   不等张非想出个办法来,一个影子忽然从楼上滚了下来。   说滚是确凿无误,那人长得本身就胖,几步楼梯跑得连滚带爬,下到最后一层时,还很明显的在楼梯上磕了一下。可他却全不在意。直到他注意到张非,那人才发出一声惊呼,接着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慢着!”自己送上门来的答案张非不可能放过,几步跑到那人身边,张非伸手一抓,生生把胖子按在了原地,任他怎么抖动一身肥肉也挣扎不开。   “放了我!放了我!”胖子带着哭腔大喊,“我给你钱!钱!”   “钱你妈!”知道此人多半就是罪魁祸首,张非怒上心头,狠狠一脚直接踹在了胖子的屁股上。胖子惨叫一声,嗷一嗓子直接扑街,趴在那儿瑟瑟发抖。   张非走过去一脚踩在胖子后腰:“说!你是谁!”   “我是刘经理……”   “经理?”张非脚上加力。   “刘、刘小六!”胖子哭天抹泪,“我不是经理,不敢当了!”   哼了一声,张非伸手一把把胖子从地上拽了起来,单手便把少说也有二百斤的胖子举在半空。他的手一紧,胖子顿时窒息,两手紧紧抓着张非的手臂却无法挣扎,两条腿不停蹬动,眼见便要被活活掐死。   手一松,张非直接把胖子扔到了地上。逃脱一死的胖子跪在地上不停咳嗽,畏惧地看着张非。   “说,这栋大楼是怎么回事?”居高临下地看着胖子,张非道,“你要是敢隐瞒,或者说谎……”   四处看了看没找到什么可以用来示威的东西,张非干脆一指那边倒在地上的战鬼:“他就是你的下场!”   “战鬼!”却不想胖子忽然发出一声惊叫,“他、他怎么……你杀的?”   “……算是吧。怎么,他是你弄出来的?”   “不是!”胖子拼命摇头,“是、是老板给我的……说是防身的……”   “老板?”   眼前这个胖子就是那对保镖的老板,前包工头现自封了个经理。在张非的恐吓下,他很快便把最近发生的事情说了个竹筒倒豆子——   他原本是一个普通的小包工头,几个月前他接了一单装修的活,干得很得主人赏识,便问他有没有兴趣赚大钱。   他当然说有,于是那个被他称作老板的人交给了他几个任务,并不难,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却得到了异常丰厚的报酬。直到一个月前,“老板”交给了他一个奇怪的任务。   买下紫金大厦,按照要求装修,然后招收一定人数的人,安排到指定号码的房间里。   这个任务让他一头雾水,但是老板允诺了事后给他一笔近乎天文数字的报酬,他也就大着胆子干了……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样了?”张非声音一冷。   “我、我……”胖子怯懦地瑟缩着,“我……真不知道会这样……”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会出现那种东西……   “MD……”低头骂了句粗口,张非看了眼眼前瑟瑟发抖的男人,只觉得连揍人的兴趣都没了。   打这种烂人,只能脏了自己的手!   “你的老板是什么人?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胖子拼命摇头。   “那小飞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在上面,刚才他把我的木偶打坏了,然后忽然有个声音,然后……”胖子的脸色忽然一变,“好、好多鬼……我就,跑下来了。”   心中焦虑,可张非清楚自己派不上用场,只能烦躁地原地踏步。他时不时恶狠狠地看着胖子,看得胖子缩成一团,唯恐这个煞星真的把自己掐死。   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件事,连忙道:“对了,我的老板……”   “怎么?”   “他说……他马上就会来……”一句话还没说完,胖子已经被张非骤然难看起来的脸色吓得不敢再说。   与此同时——   锐利的刀锋斩过眼前的鬼影,孤身奋战的少年身上已多了无数创伤,他却恍若未觉,只是不断挥刀,斩断眼前一切魑魅魍魉。   天赋的强悍战力在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胜利的天平,终于向他这一方慢慢倾斜。   然而……   “哦?想不到在这里会遇到地府的狗。”   宛如丝绢般划过耳边的声音让钟错身体一顿,他沉默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手中紧握刀柄,面若寒霜。   那人此时就站在窗外,月华清朗,为他披上一层银霜,宛若天人的俊美面容上带着淡淡的笑,可他周身缠绕的冰冷气息,却让钟错也为之胆寒。   “而且,还是只小狗呢。”   唇边绽放满怀恶意的笑,那人信手一扬,万千风刃破空而至,将他面前的玻璃轰为碎片!   夹带着锐刃的疾风瞬间而至,将钟错的身影完全吞噬!   ☆、第十八章   千钧一发之际,钟错不闪不避,手中错断刀舞,在疾风利刃中生生闯出一条血路。   虽是如此,旋风与玻璃碎片仍是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数伤痕,点点鲜血滑落,在地上积成小小一汪。   “鬼仙……”看着窗外的人,钟错喘息着低语道。   “按照你们的说法,应该是野鬼仙。不愿意被驯化当地府忠犬的,当然只好被称之为‘野’了。”那人闲庭信步般慢慢走到房内,悠然环顾四周:“怪了,那个胖子呢?被你杀了?不过他居然弄坏了我的战鬼,死有余辜。”   “……”   “哦,是了,地府的狗是不敢随便杀人的,因为会被主人打,对吧?”环着手,鬼仙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钟错,“杀掉个把凡人就要处刑,斩杀万千同胞却能得褒奖,地府的规矩,永远都是如此可笑。”   “你是历练中的……那个什么?鬼王对吧?我觉得你也该赞成我的说法,是不是?”   “这种事情轮不到你来说。”   对方的实力比现在的他只强不弱,更何况刚才的战斗已经去掉了他至少七分力气……饶是如此,钟错依然不肯低头示弱。   他是鬼王,哪怕是狼狈不堪的现在,他也要有鬼王的骄傲。   “好眼神,”看着倔强地看着自己的钟错,鬼仙微微笑了起来,“可惜了,地府养的小狗肉都是有毒的,不能吃也不能养,而且你活着对我们来说还有用。否则就冲着你这双眼,我还真想好好玩一玩。”   “你们……?”   无视了钟错的问题,鬼仙信步走向他身边的异树。离钟错最近时,几乎与他擦身而过。   他甚至连一点防备都不屑做!   难以言喻的屈辱感让钟错咬紧了牙关,他死死握住手中的错断,拼命压制着自己的冲动。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把这笔账讨回来!   将异树从没入地板的最底下一直看到树梢,鬼仙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微笑。   “那到底是什么……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不知道么?对小狗来说还真是奇怪啊,你们不是一代一代把经验都继承下来了么?”抚摸着树上的叶片,鬼仙懒懒地回答道,“不过我也没有回答你的必要吧,还是说,你想求我教教你?”   脸一瞬间涨得通红,钟错咬着牙不再说话。   “不错,马上就要成熟了……嗯,这是?”   嗡嗡的声音自地下传来,鬼仙蹙起眉,轻轻啧了一声。   “本来以为这个阴穴能多坚持一会儿的……算了,反正已经差不多了。”   瞥了眼钟错,他的脸上再度露出了那种美丽却饱含恶意的笑容:“虽然说杀了你不好,不过,欺负一下小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不等钟错反应过来,只见鬼仙手一点,异树周围的地板竟是轰然塌陷!   只是一瞬间,在异树周围,出现了一个足有三米半径的大坑!   无暇反应,钟错几乎是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直接落入了坑中。   “小飞!”   一声暴喝让鬼仙也为之一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影子飞快地自门口那边窜出,竟是追着钟错跳了下去。   “……”无言地看着脚下的深坑,鬼仙摇了摇头,“差点忘了,小狗还有饲主呢……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杀他。”   鬼仙抬起头,将全数精力转移到了眼前水滴状的果实上。   成长得很好嘛,那家伙还说自己做不到,这不是也长成了么?   他现在在几楼呢?   本来以为那个坑顶多只是开到六楼而已,想不到跳进来以后才发现,这个坑远比他想象中深,看起来大有一直延伸到一楼的趋势。   不,甚至可能比一楼还要深——从他们身下,此时正传来惊人的吸引力,好像下面有一张黑洞洞的巨口,正在拼命吸着上面的一切。   他可不想猜测掉下去之后会掉到哪儿!   “……张非?”   微弱的声音从身下传来,张非停止了胡思乱想,尽量低头向下看去。   他现在的样子很狼狈,一手抓着一根异树上伸出的树枝,另一手拽着钟错,就这么飘飘荡荡的挂在半空中。   “为什么你会来……”看着抓着自己的人,钟错难以置信地问。   “这问题问得好,我也想问。”   他本来只是想上来看看情况,结果居然看到了那样惊人的一幕——于是,几乎是想也没想的,他也跟着一起下来了。   钟错慢慢道:“我们下面,应该就是阴穴。”   “阴穴虽然可以泄出阴气,但是也有一个时间,一旦泄出的阴气超过一个界限,它就会转吐为吸,然后彻底封闭……按理说这个时间应该很长,那些人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抽走了太多阴气,所以阴穴提前……”   “多谢科普——其实你只要说‘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死定了’就行了,我听得懂。”   “……”并没有如往常一样骂回去,钟错沉默了一会儿,道:“放手吧。”   “啊?”   “阴穴‘吸’的时间虽然不会持续很久,但是你绝对撑不下来的。”钟错喘息两声,“我下去了,顶多也是掉到阴间,反而是……回家了。”   嘴上说着连自己也不会信的谎话,钟错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在痛。   如果他不是伤成这样,还能尝试着带张非飞起来,可是现在……   他只能成为一个累赘。   “是嘛,那真好。”   张非并没有松手,反倒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握得钟错手都疼了起来。   “……”咬了咬牙,钟错干脆大声喊道:“你这样我们只能一起死!”   “大人做事小孩别插嘴!”张非正试着单手把自己撑起来,闻言,他直接冲下面吼了回去。   “你们还真是精力旺盛。”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紧接着,一束光自上面落下,晃得张非险些松了手。   那是……什么人?   刚才下来的时候张非只注意到树边有一个人,并未细看。此时那束光又太强,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一个人影,却看不清脸。   “你就是小狗的饲主吧?还真是温柔又善良,想跟小狗一起死吗?”   “爷爷我活得很好,用不着娘娘腔啰里八嗦。”虽然看不清脸却能看到对方留了长发,想都不想,张非送上如此一顶帽子。   “不错嘛,不过如果你知道这棵树很快就会消失,你还会这么嘴硬么?”那人倒是并未生气,只是笑吟吟地点明了一个事实。   一只手伸向挂在树梢的水滴形果实,那只手上浮现出无数细细的光丝,将它一点点包裹起来。   “很快,痴情树就要死了……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趁它彻底消失之前,松开手爬上来吧。”   不知道那位饲主会如何决定?可惜了,他没空看完。   随手打灭光亮,鬼仙遗憾地望着脚下的黑暗,身影一闪,消失在了空气中。   脚下传来的吸力越来越大,张非抓着树枝的手已经爆出青筋,汗水涔涔而下,染湿了他的衣服。   此时,抓着钟错的左手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刺痛,张非低头,发现钟错不知什么时候把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并不多么尖锐的指甲深深嵌进了张非的手背。   “你再不松手……我就直接砍了你的手!我绝对做得到!”   脸涨得通红,钟错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你倒是给我砍一个试试,老子铜皮铁骨,砍崩了你的刀你都砍不断……”张非拼命回忆着方才借着光亮看到的一切——他们掉的位置似乎不错,距离最近的一层楼板,只有不到半层楼的距离……而且这个洞不算太大,充其量不过三米……   ……应该可以!   “小鬼,变成狗!”   “?”正在张非手上用力的钟错错愕抬头。   “听我的,快点变!”   “……”没时间多犹豫,钟错一咬牙,一阵黑雾环绕他全身,下一刻,握在张非手中的,已经是一只小狗的爪子。   差点一不小心手滑,张非紧紧握住手中的小肉垫,深吸一口气,他将小狗直接抛了起来!   小孩子不行,但是一条小狗,他绝对有信心扔到楼板上!   被人抛向半空的钟错愣了一刹,紧接着他便理解了张非的举动,重重摔在楼板上的他疼得浑身一僵,却不敢迟疑片刻,瞬间变回原身,他冲向楼板边缘,想要将张非也拉上来。   然而落入他眼中的,却是让他几乎崩溃的一幕。   被摘走了全身元气凝聚成的果实,异树撑了片刻之后已是气空力竭,就在钟错眼前,通体碧绿的异树化作了无数飞散的绿色光点!   猝不及防之下,张非的身影笔直地向下坠落,纵然钟错再怎么拼命伸手,两人的手,仍是差了半分!   不要……   再也止不住眼中泪流,钟错怔愣地看着眼前一幕,脑中理智全数绷断!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如果他能……再强一点……   就在张非即将万劫不复的刹那,耀眼的光芒在一片黑暗中爆发!   ☆、第十九章   ……我死了么?   眼前是一片黑暗,张非只觉得自己飘飘荡荡的浮在半空中,脑中一片空白。   但是这种状态只持续了刹那,很快,他就回到了现实。   身下吸力依旧强劲,但是另一股力量,将他稳稳锁在半空中。   那是谁?   眯了眯眼,张非试图看清抓住他的人,却因为周围的黑暗而失败。   只能从触感上判断,抓住自己的,是一只与自己相仿的,成年人的手。   小鬼呢……   不等张非理清思绪,那只手已经渐渐加力,把他从虚空中拉到楼板上。   总算脱离了差一点就死的境地,张非不由大大松了口气。靠在墙上软了半天,他才有空看救了他的人。   恰在此时,那人打了个响指,一团小小的光飞了起来,并不算很强,却刚好够他们看清彼此。   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很久以前张非听说过一个形容某人长得帅的说法,叫做“恨不挺身拔剑,为世间众男除此大敌”。   当时他听了只是笑笑就算,可眼下张非却是信了,天底下,真有好看到会让人觉得杀了他是为全世界男性造福的男人。   抬手在张非眼前晃了晃,男人皱眉:“你看得见我么?”   “看得见。”还看得很清楚——太阳,这人皱眉都能皱出个忧郁王子的效果来。   几乎是本能地不爽起来,张非扭头不看男人那张脸,开始四下搜索钟错。   刚才他记得自己确实是把人扔上去了,没有失手啊……还是在别的楼层?   “你在找谁?”   “我儿子,你看见没……”   “谁是你儿子?”   骤然拔高的声音,异常熟悉的语气。   张非愣了。   他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把目光转回到男人身上——那人眉毛正皱得紧紧,脸上,带着一种他觉得分外眼熟的气恼。   不会吧……   “……小飞?”   “是我。”   “……恭喜你长大了。”   小鬼没丢,张非大大松了一口气。可小鬼忽然变成成人,就让他有点接受不了了。   眼前的钟错看起来根本不是个小鬼的样子了,至少也有二十岁,生长的速度简直是吃了金坷拉都比不上……想到这里张非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钟错的头,嘀咕道:“我记得我没给你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这才是我真正的模样,”拍开张非的手,钟错冷哼道,“之前那只不过是因为术法作用,把我封印成了那样。”   “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张非站起身,钟错也随之站起,他有点欣慰地发现,小鬼没比自己高——父亲的尊严保住了。   “为了以防万一,一天中我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暂时拥有原本的力量。”   “不错,比奥特曼强多了,”张非顺口赞了一句,“那你之前怎么不用?”   “这种能力并不是我每次历练一开始就有,要说的话就是……”   “升级之后才能领悟的技能?”   “差不多吧。”钟错点了点头。   “那也挺好的。”拍拍钟错肩膀,张非灿烂一笑,“恭喜,变强了。”   本该再次拍开他的手的钟错一愣,想到了某些事的他不由错开了两人的目光。张非却没注意,而是顺着楼道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嘟囔:“但愿楼梯别塌了。”   “你要干什么?”   “去找小姑娘啊,”张非晃了晃手,手上的夜光表显出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灰姑娘作战计划你不会忘了吧?”   “……谁会记这种东西。”   低声嘀咕着,钟错跟了上去。   很快便在五楼找到了小姑娘,张非小心地把她背了起来(钟错想跟他换,却被他以“只有五分钟的男人抢个P”为由制止),两人一路下楼,张非抽空看了看窗外,不由咧了咧嘴——鬼仙方才炸玻璃那手成功吸引了附近居民的注意,这会儿楼外已经围上了一圈警车,他们绝对出不去了。   “手给我。”注意到一个展现实力的好机会,钟错冲张非伸出了手。   张非依言照做,只见钟错握住他的手,口中低声喃喃一句,张非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两人已经出现在了大楼外面约有十来米远的地方。   紧接着,他顺手接下了张非背上的女孩,放在一边,抬手在女孩额头上点了点,然后,拉着张非隐身到一边树后。   女孩的眉毛轻轻动了动,下一刻,她的眼睛睁了开来。   眼见着女孩跑向警车的方向,钟错不由嘴角一扬。转脸看看目瞪口呆的张非,问道:“如何?”   “嗯,这招拿来偷东西不错,”张非长叹,“可惜啊,你只能撑五分钟……”   “……”磨了磨牙,钟错恶狠狠瞪着张非,刚想动手教训一下某个把“五分钟”挂在嘴边的人,却忽然觉得身体一轻。   时间到了。   一把扶住因为从成年人变成小孩而差点摔倒的钟错,张非啧啧道:“看吧,这就是只有五分钟的后果,男人不持久可怎么行啊。”   “……”钟错现在觉得他这辈子最讨厌的数字就是五,不管是五分钟还是五百万。   看着警察已经准备进行楼内搜查,张非与钟错对视了一下,决定趁这个机会溜走。   里面那些人就交给人民公安去解决吧,那个罪魁祸首胖子应该也在楼里,就不知道那些警察要怎么理解他嘴里说的那些事儿……忍不住幸灾乐祸了一下,张非拉着钟错欲行,却在看到某个人时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那个人此时站在楼外,看着警车与凑过来看热闹的人。他身上的运动装夹杂在一群清凉打扮的人里显得尤为异类,让张非一眼便把他认了出来。   战鬼?他不是应该死了么?   周围已经有几个人注意到了这个打扮得不合时宜的异类,战鬼茫然无措的眼神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精神病患者,咬了咬牙,张非干脆冲过去一把拉住了他。   “?”奇怪地看着张非,战鬼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弟弟你在这儿啊哥找你好半天了……”一手拉着钟错一手拖着战鬼,张非火速前进,“来来来我们去吃饭哈哈哈哈……”   直到转进了僻静无人的小巷,张非才松开战鬼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不是死了么……就算没死,又为什么会在外面?   这个危险的家伙……   “你是……我哥哥?”   直到战鬼出声,张非才总算回过神来。也是此时,他注意到了战鬼身上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虽然依然没有呼吸和心跳,可战鬼的眼睛却比之前有神的多,虽然看起来很迷茫,却更像个人,而不是之前那样空洞无物的僵尸。   此时他正看着张非,眼中全是困惑,以及一点点……   “找到什么”似的安心感。   “……我不是,”沉默了一会儿,张非道。   眼中那点明亮瞬间熄灭,低了低头,战鬼道:“那你……认识我么?”   “……不能算认识吧……”战鬼应该是个品种而不是人的名字。   “那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体温。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是脑中残存的知识告诉他,他绝对不可能是人类。   张非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钟错忽然开口:“你是战鬼。”   “战鬼?”   “用特殊法术将人身上的魂魄抽出,等到肉身生机灭绝之后再将魂魄送入,并以秘法制成的……”犹豫了一下,钟错并未直接说出“怪物”二字,“……特殊生物,战斗力很强。”   “那……我已经死了?”   “……对。”   听到钟错此言,战鬼身体一晃,竟直接坐到了地上。   “小飞,他……”张非刚想问问钟错战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那边的钟错却忽然举起了手,一招。   错断刀出现在他手中,钟错面无表情地用刀指着战鬼:“如果你想,我可以现在就让你解脱。”   盯着眼前的错断刀,战鬼浑身僵硬,他不断地摇着头,似是十分恐惧。   “我说,你先把刀放下。”在钟错手上按了按,张非苦笑,“你拿刀指着人家算什么事儿……”   “我是认真的,”钟错看了张非一眼,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如果不是我来……他只能更痛苦。”   “……你什么意思?”   “战鬼的魂魄……是被困在肉身之中的。”沉默片刻,钟错低声道,“就算肉身尽毁,仍不得解脱,只有,让他们魂飞魄散……”   闻言,张非的脸色也变了。   魂飞魄散?   那……不是比死还惨么?   “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这样在世间飘荡,他只能害人害己……”低着头,钟错咬牙道,“我也,没别的办法。”   “就算你变身也不成?鬼王不是很厉害么?”   “五分钟的时间解不开他身上的咒阵,除非我能拿回所有力量……”   “那不就结了,”张非松了口气,“也就是一年的事儿,等一年不就成了。”   “那怎么行!”钟错当即反驳,“就算他现在不知为何脱离了控制,他也依旧是战鬼!你应该清楚他的力量多强!”   此言一出,张非也沉默了。   他亲身体验过战鬼的力量,确实强大得可怕,连他都不敢保证能压制住。   可是……   转头看了看战鬼,张非发现,战鬼也在看他。   此时他的眼中完全没了当初与自己战斗时的冷酷,反倒是全然无助。   他看着张非的样子,好像一个接近溺死的人在看着那最后一根稻草。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么?”   低头沉思片刻,战鬼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站在了大楼外面。   烦躁地抓了抓头,张非看看战鬼,又看看钟错,挣扎半晌,他低头骂了句三字经,接着几步走到战鬼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样吧,我问你一个问题,答对了我就放过你——好啦,是让你放过他,”制止了钟错插话进来,张非道,“还可以暂时照顾你一年,等一年之后再让这小鬼把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答错了你就可以杀了他,很简单吧?”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钟错说的。   “问题……”   “放心,你也能回答出来的,判断题,二分之一的几率。”   想了想,战鬼点了点头。   一个问题……一个即将决定他接下来的人生的问题。   纵然心中还是一片茫然,他还是慢慢站直了身体,平视着张非。   如果一定要死的话,至少要有尊严一些。   “你问吧。”   他的声音也平静下来,此时的战鬼,看起来又像是那个曾与张非打得势均力敌的人了。   “听好,我只问一遍——”竖起一根手指,张非认真道。   “我,帅不帅?”   ☆、第二十章   问题问出之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战鬼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极为困惑,他看着张非,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大概都随着记忆一起风化了——   那个即将决定他生死的、至关重要的问题,就是……   这样?   “……帅?”过了足有一分钟,战鬼才总算给出了一个答案。   “恭喜你答对了!”张非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上下摇晃着,“得到的奖品是免费食宿一年——当然你能付我饭钱更好……”   “你等等!”终于从石化中恢复过来的钟错一把拽住张非,“你……你就问这么一个破问题?”   “什么叫破问题?”张非回头瞥他,“这个问题可以同时考验人的审美观、价值观和道德观,乃是一个富有深意、蕴含哲理的好问题——不过以你的年纪,大概是理解不了的。”   “好问题个头!”钟错暴怒。   “那你很想现在让他魂飞魄散?”张非眉毛一挑。   “我……”被问到这个问题,钟错沉默了。   他看看战鬼,又看看张非,一咬牙,走到战鬼身边示意他蹲下来。接着,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在战鬼的额头上飞快涂抹了一个符号。   “以防万一。”画完,钟错绷着脸退回了张非身边,“你要是敢轻举妄动,我就立刻炸烂你的头。”   对钟错的做法报以无奈一笑,张非顺手拍拍还有些怔愣的战鬼的肩膀,又伸了个懒腰,“累了吧?先回我家睡一觉好了,剩下的事情早上起来再说——不过我家没床了,你只能睡沙发,不介意吧?”   “……不介意。”   三人终于到家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早已累得快瘫了的张非(战鬼和小鬼的精神倒是都不错,让张非很是郁闷)也顾不得别的,潦草地洗漱一番之后便上床睡觉,一觉睡到早上十点,才被花姨的大嗓门嚷了起来。   张非揉着惺松的眼,拖着沉重的身体打开了房间门,还没等他问出一声为什么,大厅里的花姨已经很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小非,那小子是什么人?”   “……啊?”刚起床脑供血不足,张非迷茫地眨了眨眼,完全不理解花姨在说什么。   “我说他!”花姨气势汹汹地往旁边一指,张非顺着她手看过去,对上战鬼无措的脸。   狠狠搓了两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张非道,“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这话倒是问得花姨一愣——人家好像确实没怎么了,只是花姨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搪塞过去,很快就抓住重点,“不管他怎么了,你先告诉我他是谁,为什么会在你家里?”   “他是……”说到身份的时候张非卡了壳,结巴了半天只能憋出来一句:“朋友,到我这里暂住的。”   “我说小非,”花姨叹了口气,抬手按着张非的肩膀郑重地看着他,“你跟姨说实话,现在你是不是跟你以前那些兄弟又来往了?上次那个孩子也就算了,这次这个……”   看了看战鬼,花姨压低了声音凑到张非耳边道:“看起来危险得很呐。”   花姨这评语倒是真没下错,毕竟战鬼是能跟张非拼个势均力敌的人……不过此时张非也只能苦笑:“你就相信我吧,真没事。对了,你们两个怎么碰上的?”   经花姨一说张非才知道这完全是凑了巧,花姨早上卖完早餐之后发现该来蹭饭的人没来,就干脆捎了卖剩下的早餐上来,开门之后一眼看见站在大厅里的战鬼,差点没把对方当成小偷打出去。   “他是……展桂,我朋友,”临时给战鬼编了个名字,张非介绍两人认识,“这是花姨,我姨,要吃饭就去她那里,方便得很。”   战鬼慢慢点了点头,有些迟钝地对花姨问了声好。花姨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才点点头:“你是小非的朋友,那也可以叫我姨——对了,小非,你有空没?到我那儿帮把手。”   “没——”张非哀叹,“我说姨,昨晚我可是出生入死地回来,您就看在我还了街坊邻居一片清静,救人危难于水火之中的份上,放我去睡会儿吧。”   “你有那么厉害还好呢,”花姨送了他一个白眼,“今天中午有人订了好几桌,我这儿的小工又不够……”   “那……”张非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盯到一旁安静站着的战鬼身上,“战鬼,你介不介意帮个忙?”   “我?”战鬼微愣。   “是啊,就是洗洗菜什么的,很简单的,”张非拍拍他肩膀以示鼓励,“帮帮我吧,啊?”   他言辞恳切,脸上的疲惫又是极深,让战鬼一时开不了拒绝的口。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跟着花姨进了如花小居的厨房。   站在厨房里,战鬼有些手足无措。   “放心,不是什么重活。”厨房里的大师傅对这个高大俊朗的小伙子挺有好感,拿了自己的围裙给他穿上,印着小熊的油腻腻围裙套在一个大男人身上,显得有些滑稽,“就是帮我刮刮土豆,洗洗菜——喏,就在那边。”   顺着大师傅的手,战鬼看到了一筐土豆,以及被大师傅放在一边的一把小水果刀。   大师傅的本意是让他用另一边的削皮刀,可战鬼的眼却着了魔似的粘在那把刀上。终于,他伸出手,将小刀握在了手里。   下意识的,他伸出手,在刀锋上轻轻一拂——小水果刀的刀刃甚至割不破他手上的一层厚茧,但那熟悉的触感,却似乎唤醒了他脑中的某些往事。   “……”   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中飞散,可他却抓不住其中任何一点。眉毛紧锁片刻,战鬼叹了口气,摇摇头,决定不再执着下去。   他现在已不能算是活人,还在乎以前那些事情干什么呢?   顺手拿起一个已经被洗干净了的土豆,战鬼也不用削皮刀,直接拿那把小水果刀削了起来。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被手指牢牢控制住的小刀跳着流畅的舞,将土豆的外皮一点点剥了下来,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看上去简直像一种艺术。   把削好的土豆放到一边的盘子里,战鬼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很习惯用刀,这是他对自己下的第一个结论。   “做得很棒嘛!”战鬼还在出神,大师傅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第一个成果,惊喜之余不由用力拍了拍战鬼的肩膀,“你练过?”   “没有。”摇了摇头,战鬼拿起了第二个土豆。   “有你帮忙大概能快得多了,”大师傅快活地说,“加油,做完了中午这一桌我给你加菜!”   “……嗯。”   厨房外,从小窗里盯着厨房里面的一举一动的张非终于松了口气。   他之前还在担心把原本该是战斗机器的战鬼收留下来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不过现在看来,他还算安全。   “你既然担心,那之前就不该留下他。”站在他身边的钟错冷哼道,“现在还要头疼,我那道炸符可持续不了多久,而且也不算强。”   “就算万一也有你嘛,我五分钟之内天下无敌的小飞同志~”张非没皮没脸地笑着,“对了,你知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情况?说是死了,可我看他除了恍神了点儿,跟活人也没什么区别嘛。”   “不知道,”钟错摇了摇头,“战鬼严格来说比较接近于傀儡,核就是牵在他们身上的线。一旦核坏掉,傀儡本身也不会再有动作……”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之后才接道:“……就算灵魂还在肉身之内,也无法操控身体,只能与肉身同朽。”   “这就是你说的……比魂飞魄散还惨?”张非咋舌,“这是谁想出来的坑爹玩意儿,太黑心了吧。”   “地府。”   “……你说什么?”听到一个本以为不可能出现的词,张非愣了。   “战鬼是地府创造出来的东西,在鬼王出现之前,他们曾是地府对抗野鬼仙集团的最强武器。”低了头不看张非,钟错闷闷地回答道,“后来因为这种技术有伤天和,被初代鬼王封印,再也不曾启用过。”   与其说是有伤天和,不如说是有了更好的工具,不必再用那个了吧?   眉毛微微皱了皱,张非压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讽刺,换了一句:“所以你才那么犹豫?”   “……你不觉得他和我很像么。”钟错苦笑道。   “不觉得,我儿子比他可爱多了。”张非斩钉截铁地回答,“好了,战鬼那边没事了,我们去睡觉吧。”   说完,他转过身,溜溜达达地上了楼,一边上还一边哼着小曲。   沉默地注视着张非的背影,钟错慢慢跟了上去,罕见地,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反驳那个称呼。   ☆、第二十一章   临山市监狱。   怎么办……怎么办……   惨白的灯光下,一具肥胖的身躯瑟瑟发抖着。   那一晚他自然逃不过警察的围捕,可落入警方手中的他却只字未吐,为的,不过是心中的那一线希望。   老板不会不救他的,不会……   “蠢货。”   骤然在脑中响起的声音让他心中一喜,刚想开口,身体却骤然僵硬起来。   怎么会……这样……   全身上下传来的剧痛让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等到外面看守的警察赶来时,囚室内剩下的,只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死因是大量失血,从监控录像上看,他就像是被一个透明人活生生剥掉了全身的皮肤。”   “你觉得这有可能?”   “我更希望它没可能,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   “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有人问就说那小子转狱了。另外,去联系‘非正常办公室’那边的人。”   与此同时,临山市的另一个地方。   莹润的水滴形果实在细长的手指间转动着,鬼仙斜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透着几分疏懒的味道。   “你遇到鬼王了?”   骤然,一个声音在他身边的黑暗中响起。   “对呀。”   玩着手中的果实,鬼仙心不在焉地回答。   “给他找了麻烦么?”   “一点点而已。”   轻轻叹了口气,黑暗中的人道:“鬼王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必须的,至少在那件事做完之前,不要随意出手,反正以他现在的力量,对我们构不成什么威胁。”   “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啊,再说,就算真出了问题,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吧?”冷笑了声,鬼仙坐直了身体,把手中的水滴型果实往空中一送。   小巧的果实抖了抖,很快消失于空中。鬼仙的嘴角挂上了得意的笑:“如何?”   “太浪费了。”   “……”   “如果这次是我去,根本用不着像你那样大动干戈。你用的那人太蠢,手法也太简单粗暴,这次没引来更多麻烦,是你运气好。万一惹到那些和尚道士的注意,我们的计划……”   “我不是说过轮不到你教训我么?”   鬼仙的声音猛地一扬,他一弹指,一道气劲自他指尖迸出,朝着黑暗中射了过去。   黑暗中的声音骤然而止,过了片刻,那声音叹道:“下一次是我的任务了。”   “我等着看你如何‘巧妙’‘聪明’地解决。”冷笑了声,鬼仙重新躺了下去。   “那个被你利用的人呢?”   “我会留一个活口么?”玩着自己的手指,鬼仙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战鬼呢?”   “……不知道。”动作顿了顿,鬼仙淡淡道,“他的核坏了,估计人也废了,也许被哪里的楼板压成烂泥了,或者干脆被那群凡人当成尸体烧了,都有可能吧。”   “你太不小心了……那毕竟是被封禁的东西,万一引来地府的注意……”眼见鬼仙又要动怒,声音及时止住,“算了,我先去处理一些事情,回头见。”   “最好再也别见。”   感知到黑暗中的气息消散,鬼仙轻轻啧了声,百无聊赖地靠在太师椅上。   接下来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事可做,那么,玩什么呢?   那之后,紫金大厦的事情成了附近居民的谈资,临山市的几家媒体很罕见地都对此事作了低调处理,最厚道的一家也不过是发了一个八分之一版面的报道,简略地介绍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某黑心包工头以高薪诱惑求职者,在暗地里开展非法传销活动。结果场地本身因年久失修而引发大规模煤气中毒,更不小心炸碎玻璃,引来民众关注,在我市多部门协作下,终于破获这一起传销大案,社会和谐度又上升若干百分点,可喜可贺。   报纸上还附了一张小照片,受害者之一出面作证,照片经由马赛克处理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身让张非眼熟的白衣。   这种报道也就能糊弄一下对此事全无了解的人了,作为知情者之一,张非很佩服他们瞒天过海的本领。不过他也没兴趣揭发真相,就算是面对满腹好奇的花姨他也以装傻应付过去,铁了心地要把此事烂在肚子里。   另外,那一次帮厨之后,厨房的大师傅对战鬼精湛的手艺赞不绝口,而战鬼之后又顺便帮了一下忙碌的前台,以一个顶俩的能干让花姨对他的印象有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于是三无人员“展桂”正式成为如花小居的一名雇工,每月薪水若干,另包食宿。   如果说紫金大厦一事还对张非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解决那件事的之后几天,钟错的态度都很微妙——既不像平常一样对张非诸如“五百万”“我儿子”一类的调侃报以极端反应,又总是低头想着什么,甚至还会避开和张非眼睛对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张非看在眼里,脸上却半点不着急,依然故我。直到紫金大厦事件一个星期后的晚上,张非照例给钟错记录身体数据时,事情才总算有了变化。   “你长高了啊……”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卷尺上的数字,张非不由感慨道。   “我的实力变强了,自然会长高。”钟错的心情倒是不错。   紫金大厦一战,他不仅利用阴气浓厚的环境好好修炼了一下,还因为某些原因提前掌握了理应在之后才能掌握的力量,外表上自然也会产生少许变化。   只是变虽变,看起来还是个小孩,充其量是从七岁进化到八岁,比起真正成熟的鬼王姿态,差得远了。   可惜紫金大厦下面的阴穴已经被毁掉,否则天天去那里修炼,他一定能变得更强。   “头发也长了,改天带你去剪掉,大夏天的留这么长的头发太热了。”顺了顺钟错已经长到耳朵根的头发,张非嘀咕道。   因为要量身高,两人离得是这几天以来前所未有的近,看着近在咫尺的张非的侧脸,钟错低了低头,错开了视线。   张非瞄了他一眼,把卷尺收了起来:“你这几天是怎么了?一副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的样子——说吧,你干什么了?”   钟错没说话。   “偷吃东西了?”   依然不说话。   “乱玩我的电脑?”   还是不说话。   “你该不会是不小心把我的什么重要文件给删了吧……”张非表情一凛,严肃道,“我E盘根目录下那个叫‘现代主义特殊教育方法实例’的文件夹你没动吧?”   “……没有!”改天他就去删掉!   气恼地咬了咬牙,钟错抬起头,平视着张非的眼。   他已经犹豫了一个星期了,不能再犹豫下去……   “……谢谢。”   “谢什么?”张非眨巴眨巴眼。   “谢谢你……救了我。”   在他陷入险境的时候,他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   ……甚至是,牺牲自己。   为什么这个家伙会……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拧成一团,钟错低了头不敢看张非的表情,直到一句话飘进他的耳朵——   “哦对了,我救了你来着……唉,下次做事之前可真得想好,一不小心看错差点把命都丢了。”   “……看错?”   慢慢抬起头,钟错古怪地看着张非。   “那上面黑咕隆咚的嘛,我以为那个娘娘腔就砸了一个到六楼的洞,就想下去看看你怎么样了,毕竟事关我的五百万。谁想到他那么牛X,砸穿七层楼,”张非啧啧两声,“冲动是魔鬼啊~”   沉默了一会儿,钟错又道,“那你挂在树上的时候……为什么,不松手?”   “松手?”张非眨巴眨巴眼,“我为什么要松手?”   “你要是继续抓着我就死定了,如果你松开手,还能试着爬上去……”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张非叹了一口气,很忧郁地看着远方,“老子,一点也不会爬树。”   钟错沉默了。   “我当时要是把你扔下去,顶多再撑一会儿就要下去陪你了。但是你能变成小狗,只要把你扔到那边楼板上,我活下去的几率还能大点儿……”张非侃侃而谈,说得钟错脸色越来越黑,“一边是必须死,一边是可能活,你说我选哪个?”   钟错默默地握起了拳头。   “唉,这次真是九死一生,下次可千万得想清楚喽,毕竟钱嘛,也要有命才能花……”长吁短叹着,张非忽然想起了什么,很认真地看着钟错,“对了,如果我死了,那五百万可不可以作为我的抚恤金寄给我爸?大家怎么说也有点感情了就不要太计较了嘛,反正你们也不缺……”   一个“钱”字还没出口,钟错已经一枕头拍到了他的脸上。   这一次他是动了真火,枕头攻击力道十足,即便是张非也直接撅了过去,直挺挺倒在地板上。   “你去死吧!”再度被欺骗感情的鬼王出离愤怒。   枕头下面,张非呜呜啊啊叫了几声,被遮挡住的嘴角上,挂了一抹淡淡的笑。   这样就好……   初遇之卷·完   下卷:怪谈之卷   ☆、外篇·鬼王看鬼片   成功人士准则:活到老,学到老,不能因为工作简单而放弃学习,那样你只能在实验室里刷一辈子试管。   暑假的最后一周,现任鬼王祭师张非同志借来了鬼片大全,打算从电影中吸取各位主角应对妖魔鬼怪的经验,以增强自身实力。   且不说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夏天太热看鬼片避暑”哪个才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这种明显不靠谱的做法立刻遭到了现任鬼王的鄙视。他以批判的眼光审视了张非放的电影,用挑剔的态度对扮演女鬼的演员嗤之以鼻,最后再以冷笑嘲讽了全片的背景故事,最后下了断言:“太假了。”   “要求不要太高嘛,”张非倒是没生气,只是笑眯眯地招呼他,“来来,坐下来一起看看,就当看个乐子也好。”   说着,他迅速地从一包影碟里抽出一碟,塞进播放机里。钟错原本想走,不过张非太热情,他也就勉为其难的坐了下来。   “一个男孩跟家人去伊豆度假,既想跟家人一起出去玩,又不想错过在东京常看的电视节目,便用旅馆房间的录影记录下。但伊豆跟东京的电视台频道不同,他应该是录下没有影像的频道,当他拿回家看时,却见一女子对他说:你会在一个星期后死掉。男孩慌忙关上电视,此时,电话铃响……”   钟错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眼睛斜瞥着电视上的影像,一开始还是漫不经心的瞟一瞟,只是看着看着,他的眼睛就慢慢定在了电视上——   感觉……有点不妙。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抓挠一样,一股冷气绕着脊梁一点点往上爬,钟错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身体不由自主地朝一边的张非靠了过去。   “怎么,害怕了?”恰在此时,某人十足欠扁的声音传了过来。   “谁怕了!”钟错怒道,“我只是在分析这里面的鬼用到的伎俩!”   “哦,那你慢慢分析。”张非瞟了眼某人距离自己不到五厘米的手,笑眯眯地转头看电视,“其实这也是老片了,不过还是挺有意思的,对吧?”   “有什么……意思……”   将怨念注入录像带传播,这不是什么罕见的做法,那段影像是她本人生前最深刻的记忆,相当于另一种形式的“鬼域”……虽说是七日即死,但是看起来并不像单纯的诅咒,而更像是留下怨念的鬼魂亲自前来追杀。虽然手段狠辣,但她也只是普通“阴魂”罢了,离鬼仙还有距离……   电视画面一点点转暗,音乐声诡谲阴冷,主人公身陷险境,正当钟错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阵电话铃声!   “!!!!!!”   张非慢悠悠地把手机掏出来,接通,说了几句话之后再挂上,把手机扔回口袋里。紧接着,他歪头看了眼抓着自己胳膊不放的钟错:“感觉如何?”   “……很好!”钟错咬牙。   “我说,你不是鬼王么?”张非晃了晃胳膊,钟错脸一僵,赶紧把手抽回来,顺便坐得离张非远远,全身上下都在竭力表现出“我不怕”三个字。   “我杀鬼的时候可没有这种声音……”一般鬼见了鬼王还不战战兢兢低头受死?哪怕是有点实力的也大都严阵以待,哪个还敢装模作样的吓唬人?   “鬼片嘛,看的不就是这个。”悠哉游哉地把音量又放大了点,张非冲脸色煞白的钟错晃晃遥控器,“感觉如何?好不好?”   “你再大点我也无所谓……”钟错声音都僵了,可张非却全当没听见,把遥控一丢就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继续看。   全片放完,眼见着屏幕上蹦出一个“完”来,钟错这才松了口气,放下了垂在嗓子眼的心。   “这只是其中之一,”好死不死,张非的声音又悠悠地传了过来,“剩下的还要继续么?你要是受不了,我不看也成。”   “谁怕谁……”钟错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看就看!现在看!”   说着,他主动从张非手上拿过碟包,抽出一张就要塞进播放器去。   “你看吧,我可不陪你了。”却不想张非耸了耸肩,“下午学校要开会,我也得去,大概得晚上吃饭才能回来——”   瞄了瞄一脸“得救了”的钟错,张非露齿一笑:“当然,你想看,回来我就陪你看。刚才我们看得那碟已经很老了,不怎么够劲,我那里面还有不少最近几年新出的,保证要血腥有血腥,要恐怖有恐怖哟~”   “……”   怎么办……   盯着手上的碟包,钟错觉得他面对了人生中的一个巨大危机。   要他跟张非示弱说自己不想看那是万万不能的,可要他把这些都看下去……   ……不是害怕!他根本没怕!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怕的!他是鬼王,这种胡编乱造的东西难道还有丧鬼乱魑魅舞那么厉害么!   不过是效果营造得比较好罢了!   愤愤地把碟包扔到沙发上,钟错咬了咬牙,在心中默念“鬼王震慑阴间天下无敌”三遍,然后从里面随便抽出了一张,放进了播放器里。   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先看一遍,那到时候再看就不会觉得害怕了……   影片中,独自一人在家的少女正在看关于连续杀人犯的新闻,她很害怕,却不得不清醒着等父母归来。就在新闻放到杀人犯的脸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砰、砰、砰。   “!”电视内外两重奏的敲门声让钟错一瞬间毛都炸了,愣了好半天,他才意识到是有人敲门。   “……谁?”   “我,战鬼。”   拉开门,果然是战鬼站在门外,手上还拿着一盘水果。看到来开门的钟错,他举了举手上的水果:“老板娘让我拿来给你们的。”   工作了几个星期,战鬼已经渐渐融入了现在的新身份。虽说对往事一无所知仍然会让他时不时地感到迷惘,可一旦忙起来,也就没那么多胡思乱想的时间了。   比如此时,虽然面对着可以决定他生死的鬼王,他依然能坦然面对。   “战鬼,你没事对吧?”“可以决定他生死的鬼王”忽然一抬头,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啊?我……”过了午饭的点如花小居确实比较清闲,只是他还要帮忙洗碗和准备晚上用的材料,也不算没事……   “你没事,对吧?!”钟错面无表情地拽住战鬼衣服下摆,一字一顿地说。   “没事。”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好像先答应下来比较好。   “那就好……呃,我的意思是那你就有福了。”钟错用力拉着战鬼的衣服把他拽进房间,“那谁借了很多电影,我们一起看吧。”   瞟了眼碟包上“精选恐怖片大全”的封面,战鬼觉得自己似乎悟了什么。   是因为这个么?   可他确实还要帮老板娘的忙啊……犹豫一下,战鬼张口道:“我还是……”   他不经意地一低头,恰好对上了钟错的眼。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几乎可以说是直接传进脑子的某人心声让战鬼的动作不由僵了僵,他沉默一会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一起看吧。”   “你就当是放假吧,不用太紧张,只是恐怖片而已,没什么好怕的……”把影碟塞进播放机里,钟错自言自语道,“开……开始了。”   影碟机慢慢转动,电视上出现的,是崭新的故事……   “三四个月只有拳头大的一点点,七八个月又不够嫩滑,只有五六个月的才是极品,外面裹着一层胎油,脑壳都长出来了,小手小脚都会动,最漂亮,最滋补了……”   “恭喜你,你还活着。大多数人对活着并不心存感激。但是你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Fuck you!”   “Help!”   ……   ……   ……   战鬼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身边的钟错——他可以明显看出这孩子对继续看下去的畏惧,可他却依旧硬逼着自己把那些要么血淋淋要么阴森森的镜头照收不误……再怎么说,这都不是什么好事吧。   “不喜欢的话,就别看了。”犹豫之后,战鬼伸手在钟错肩膀上拍了拍。   随着电影的播放他们两个人已经越靠越近,到了现在,钟错已经完全靠在了他身上。他拍的那一刹那钟错浑身都僵了,好在很快就松懈下来:“不行。”   “为什么?”   抿了抿嘴唇,钟错盯着电视上血肉横飞的镜头开口:“我是鬼王。”   “……”   “我知道这些……不怎么好看,可是我将来要面对的,搞不好比这个更糟糕。如果我连人类编造出来的假象都看不了……”   那将来,他怎么去跟那些阴险狡诈的鬼仙斗?   在人间过一年,他就可以拿回属于自己的力量,阴间也并不强迫他们一定要在这个过程中变得多强,只要能安稳度过这一年就好。但是他……   他并不仅仅想要成为鬼王,而是想要成为“强大的鬼王”。   他一定要变强。   沉默地看着握着双拳满脸凝重地看鬼片的钟错,战鬼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大概,明白了。   看了大概三四碟之后,战鬼起身告辞——如花小居也快到忙碌时间了,他不能再翘班。   开门,关门,然后并不意外地看到抱着手站在楼道里的张非。   “多谢啦~”冲他摆摆手,张非笑嘻嘻地迎上来。   无言地看着特地跑去拜托他送水果上来的人,战鬼道:“你知道?”   “知道什么?”张非眨眼。   “……算了,没什么。”有那么一瞬间,战鬼想说什么。可是此时,他又觉得自己不必说什么了。   “小鬼么,总是比较难搞一点,不过俺可是老师呐~~~”自言自语着似乎没什么意义的话,张非在地上重重踩了几下,然后敲门。   门里面传出一阵有点慌乱的声音,很快,门被打开了。   “你回来了啊。”   “回来了啊~哪,给你买的点心。”   “我对这种东西没兴趣。”   “是么?本来还想看电影的时候吃的……你没偷看吧?”   “鬼才对凡人拍得无聊东西感兴趣!”   “我说,你不就是鬼王吗……”   门很快关上,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看着紧闭的门,战鬼摇了摇头,死板惯了的脸罕见地松动了一下,露出一点淡淡的笑。   ☆、第二十二章   ……他好像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还是那照例的一片漆黑,只是影影绰绰的,好像有个人在他的眼前飘着。   那个人影对他伸出了手,似乎想要碰到他,可却从他身上直接穿过,只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冷。   你谁啊……   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想动,却觉得四周都空落落的,什么也摸不到。   “你……”   莫名耳熟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我?   他的脑子里面塞满了疑惑,可人影却不愿给他回答,几乎是他眨了眨眼的功夫,人影从他眼前消失了。   留下的,只有一片幽深的黑暗。   假期是美好的,假期综合症是痛苦的,比假期综合症更痛苦的,就是双倍的假期综合症。   张非软绵绵地趴在办公桌前,好不容易穿上的衬衫也皱了起来,领带扭到一边。他两眼无神地瞅着屏幕,一副堕落年轻人的颓废样。   “怎么了小张,十一还没过够?”同事林老师笑嘻嘻打趣他。张非把自个儿撑起来,无力地笑了笑:“是有点。”   他这个假期过的相当精彩,紫金大厦那件事之后他每隔几天就要陪钟错去打鬼,时不时自己还得上阵动手。等开学之后好不容易把作息调整了一下,十一一到又拧回去了,还变本加厉了不少。   好在他教的计算机乃是副科中的副科,也不用担心状态不好误人子弟,干脆光明正大的在办公室里摸起鱼来。   “小张,你过来看看。”正迷糊得快被周公召唤时忽然听到林老师的声音,张非痛苦地睁开眼,凑到林老师身边去,发现他正在看学校论坛的首页。   首页最上面一栏是近期热贴,第一名后面跟了个火红的回帖数:7011。接下来几张贴子的回贴数大多是可怜兮兮的几十上百,徒留它自己傲视群雄。   再看看标题……   “某学校的七个怪谈故事……这什么,鬼故事?”   “对,发在创作交流板块,暑假里发的,距离现在差不多也有两个多月了,一直都讨论得很火,”林老师把那个贴子打开给张非看,开头第一句便是:“这是在L市C高中发生的故事,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L市C高中……临山市重华高中,这假名取得也太欲盖弥彰了点。”不由得笑了声,张非顺着那个贴子看了下去——其实内容也没什么出奇,无外乎是取几个耸人听闻的如“化学实验室的火人”“游泳池里的人头”之类的名字,再写得血腥点儿来吸引眼球。唯一有点好玩的是,这里面只有六个故事。等到了第七个那里,作者写的是——   “七.七是一个神秘的数字,而第七个怪谈也是一个神秘的怪谈。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的真相,或者说,知道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悬念留得不错。”张非看完之后评价道,“写得也可以,以学生的水准来说还是挺优秀的——怎么,这个贴子让你觉得影响不好了?那就删了吧。”   林老师除了教课之外还兼任着学校论坛的管理员,闻言他摇了摇头:“那可不成,这贴子里处处影射我们学校,要是现在真删了,估计会被他们当成掩盖真相——你也知道,这年头的学生多能生事。”   “而且这贴子本身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他是发在创作板块……我叫你来,是为了让你看这个。”   他点开了发贴人的ID。   ID名是WWX,没有头像,个人空间也没留下任何资料,看起来像是个临时注册的账号。   “你看他的注册时间。”   “0000-00-00……他没有注册时间?”   “不止。”林老师又指了指下面,“我们学校的论坛注册的时候要填学号,他的学号也是空的。”   “我们学校的学生长能耐了?”好歹也是计算机系出身,张非知道这应该是有学生黑了管理员权限修改了数据库中的数据导致的。他们学校这个论坛虽然说编得不错,不过难保没留下一个两个漏洞……可很快,林老师调出的系统日志让他改了看法。   “没有记录……”眼睛在那一长串上扫了扫,张非的眉毛皱了起来。   “就算是管理员权限也不可能修改系统日志,除非他是把系统日志整个清空,但是以前的记录还保留着,”敲了几下键盘,林老师皱眉道,“小张,你也是学计算机的,有办法做到么?”   “有倒是有么几个,就是麻烦,”张非说,“不过至于么?这只是一个学校的论坛而已,哪家高人闲着没事拿这个练手啊。”   “所以我在奇怪,”盯了会儿屏幕,林老师忽然抓过键盘敲了起来,张非看了几眼,发现他在试图追踪那个账号的踪迹,不由道:“你跟他杠上了?”   “总不能让这些兔崽子小瞧了老师吧?”林老师今年三十刚出头,还算是个年轻人,对于学生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起了几分好胜心。   “那你加油。”张非没兴趣奉陪同事的热血,溜回了自己的桌子打算再眯一会儿——可惜今天似乎不宜偷懒,他刚趴下,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推开了:“小张老师,你有空么?”   “怎么了?”   “大礼堂那边缺个人,你上午没课的话,去帮个忙行不行?”   “行……”颓然叹了口气,张非痛苦地站起身。   同事说的大礼堂是重华高中最近才盖起来的,暑假之前就一直在装修,到了现在总算修得差不离,只剩下安装扩音器材之类的活,不放心交给工人,便在计算机组拉了个壮丁。   大礼堂附近聚了不少人,其中大多数是工人,只剩下两个另类鹤立鸡群般站在礼堂门口。张非一眼认出里面笑容可掬那个正是教务主任,心里不由有些奇怪——教务主任是出了名的冷面,对他们这些普通老师更是不苟言笑,如今居然笑得这么欢……他旁边那个,会是什么人?   正想着,那边教务主任已经注意到了他,还示意他过去。等他过去,笑容满面的教务主任拉着他,向那人介绍道:“这是小张,小张老师,我们学校最年轻的老师。这位是归先生,学校的工程他帮了不少忙,明天学校大礼堂落成典礼,就是要请他来演讲的。”   那人冲张非微微点头,脸上带着一抹浅笑。随着他的动作,一股很淡的香气飘到张非鼻子里,让他不由一愣。   这味道不像是常见的古龙水,倒像是某种自然的花香,闻起来很舒服。   不过,男人抹香水干嘛?看来是个娘娘腔。   心里嘀咕着,张非表面上却不敢迟疑,赶紧冲对方点头致意。   他是没听说过“归先生”这么个名字,只是看对方衣着打扮,绝对是个有钱人,再联系一下教务主任这异常殷勤的态度,估计还是非常有钱的那种。毕竟重华高中自己就有个钱多得没处花的校长,寻常有钱人绝对入不了饱经世故的教务主任的眼。   不过这人却不像一般有钱人那样带着几分傲气,反而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气质。再加上那张说不出多帅却极顺眼的脸,让人总想亲近亲近。   可惜张非最不爱跟有钱人打交道,趁对方开口说话之前,他先冲着主任道:“主任您先忙,我先去帮着安装器材了,那边好像挺急的。”   说完,张非绕过两人,冲着礼堂走去。   “这小张老师,就是特别热爱工作,连休息都不肯休息一下……如何,归先生,我带您四处走走?”   “不用了,”被称为“归先生”的男人一直目送着张非走进大礼堂,这才回过头来冲教务主任一笑,“我想到礼堂里面看看,毕竟明天我就要在这里演讲了。”   “也好也好,我……带您看看?”   “不用了,毕竟主任也很忙,”男人笑得温和,态度却略显强硬。教务主任一愣,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真是钱多了烧得!   愤愤地拿说明书扇着风,张非盯着眼前堆得跟小山似的各式器材,在心里默默问候了总务处八百遍。   学校上头很重视这个大礼堂,重视的结果就是一系列相应器材定的都是德国原装进口,连说明书上都不带半个中国字的。张非跟学校里面唯一一个会德语的老师研究了半天才总算弄明白这些祖宗都该怎么伺候,再一点点组装起来,又热又累只想骂娘。   偏偏学校还有硬性规定,男教师上班时间必须穿衬衣打领带,以便给学生做出榜样。这会儿张非衬衣扣子全解了,领带也顺手扯下来绑到头上,看起来简直比外面的工人还豪放。   好不容易把眼前这个凑好,这位大爷却死活不肯出声,张非正研究着到底是哪根线插错了地方,旁边却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手上还端了杯水。张非正渴得厉害,也没讲究,一低头就着对方的手就把水喝了个咕咚咕咚,只觉一股清凉一线落肚,喝得他身心俱爽,整个人都不由松了口气。   等水喝完他才觉出不对来,低头盯着那只送水的手看——这只手看起来白白嫩嫩,绝对不是那些工人的手,可另一个老师又是个姑娘,手不会这么大吧?   鼻子里又恰好闻到一股异常熟悉的味儿,张非吞了口口水,目光顺着手慢慢上移,看到令他心碎的一幕。   那位连他们教务主任都要毕恭毕敬哄着的主儿此刻正笑眯眯地站在他身边,身体微倾,手上还拿着一只玻璃杯,看上去就像个殷勤而周到的管家。   而他自己……   “怎么,还渴么?”见张非用见鬼了似的眼神看着他,归先生微微一笑,“需不需要我再去拿一杯?”   “……不用了,谢谢。”   ☆、第二十三章   谁能告诉他,这位祖宗是来干嘛的?   自从给张非送了杯水之后归先生就一直理直气壮地站在他身边,碍于那杯水张非也不好让他一边凉快去,只能忍着。偏偏他还对这些器材有兴趣,主动提出要帮忙。张非觉得他看起来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应该不至于添乱,便点点头答应了。   殊不知这才是恶梦的开始。   “这个是插哪儿的?”归先生蹲在他旁边,饶有兴致地盯着那边各式连接线。   “音响口。”张非正忙着另一边的器材,抽出空来回答他道。   “音响口……哪个?”   “右边那个……不对,不是那个,这个是圆线怎么能插到方口去。”张非赶紧把差点被插坏的插头夺回来,最前面已经有了一点点凹陷——这家伙是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那这个呢?”归先生丝毫不气馁,再接再厉。   “连麦的,洞在那边……”那边只有两个洞,他应该不至于插错了吧?抱着一丝侥幸的张非又失算了,归先生愣是完全无视了那醒目的红色生生把红色的线插在了绿色的插口。   “不对,是红色的那个,线上不是有颜色么?为什么你还要把它插在绿色的洞里?”   “不是都说‘红配绿’么?”归先生无辜地看着他。   “这个和那个是两码事吧。”张非快崩溃了。   托这位归先生的福,张非的工作量陡然加大了一半。等到他终于把所有器材装配调试完,已经过了中午吃饭的点,另一名老师跟大多数工人都先去吃饭了,只留下他个苦命的饿得腹中空空。   不过终于熬过去了……正当张非满怀希望地准备奔向食堂时,一个声音把他从天堂打到了地狱。   “归先生……”礼堂门口伸进教务主任的脑袋来,“您还在这儿?都这么晚了……”   “没什么,我只是帮小张老师安装了一下器材。”归先生微笑着说。   “小张,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让客人替你干活呢?”教务主任很不满意地批评道,“下次不能这样了,啊?”   “我下次绝对不会了。”张非面无表情地说。   “真是辛苦您了,”批评完张非教务主任还不忘感谢一下除了添乱之外没有任何贡献的归先生,“要不要去尝尝我们学校食堂的手艺?不然去外面吃也可以。”   “我倒是不急着吃饭,”归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刚才听小张老师介绍了一下贵校一些有趣的地方,想去看看。”   “那我……”教务主任刚想开口揽下这个带路的活,却注意到归先生说话时的目光落在张非身上。他也是个精明的人,当即道:“那,小张老师,你带客人四处转转?”   为什么又是我?   虽然心里积了一肚子抱怨,可看着教务主任那威严的笑脸,张非只能默默咬牙,点了点头。   他今天绝对是命犯灾星……还是特爱笑的灾星。   “这里是我们学校的计时喷泉,每到整点和半点就会喷水,还会放音乐,现在这首是欢乐颂,提醒大家十二点半了该吃饭了……”张非有气无力地介绍着,“那边那个看起来跟本辞海一样的,是我们学校的图书馆。”   “那么那栋蓝色房顶的房子呢?”   “那是游泳馆。”   “原来是游泳馆么……”盯着那边喃喃了句,归先生的眼睛转向下一个目标,“那那个呢?”   “……是食堂。”张非默默注视着食堂,只觉得他的心都快跟胃一起支离破碎了。   “不如先去吃点东西怎么样?”看他望眼欲穿的样子,归先生不由一笑,“走了这么久,我也有些饿了。”   这话听到张非耳中无异于天籁,只是想想此人就是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罪魁祸首,他就半点感激之心也生不出来了。   见他没反应,归先生眨眨眼:“不想去的话,我也可以继续……”   “我们去食堂。”张非毫不犹豫地说。   他们到食堂的时候已经过了用餐高峰期,除了一些吃得慢的学生,大多数人回去休息了。张非挑了满满一盘子菜,坐在那边大快朵颐。归先生却只要了一点点心跟水果,坐在他对面慢慢吃起来。   这么大个男人,怎么吃得像个兔子……嘴里塞了满满的肉张非不忘腹诽别人,恰在此时归先生一抬头,正好跟他眼睛对上,害得做贼心虚的张非差点噎着。   “你们学校很漂亮。”等张非拿汤把肉冲下去,归先生才开口道。   “多谢夸奖。”   “对了,有个问题我想问你。”   “什么?”   “你们学校闹过鬼么?”   吃饭的动作停顿了三秒,张非哑然地看着西装革履一身现代都市气息的归先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良久,他才道:“……没听说过。”   看他表情古怪,归先生微微笑道:“那么,你相信这世上有鬼么?”   “不相信。”现任鬼王祭师回答得斩钉截铁,“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   “这样么……”听他此言,归先生淡淡叹了口气,脸上表情看起来竟有些失落。   张非心里嘀咕着看起来明明像个知识分子的人怎么能这么迷信,嘴上还得安慰他:“不过也不能说得绝对,毕竟这世上还有很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对吧?所以说如果有鬼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他这番解释怎么听怎么牵强,归先生玩味地看着他,问:“你怕鬼么?”   “不怕。”   “你不怕鬼,倒是很怕我不高兴?”   “鬼从来没把我怎么样过,不过要是你不高兴,活人就得扣我工资了。”张非小声嘟囔道。   归先生微微一愣。   紧接着,他又笑了起来。   不同于之前应酬式的标准微笑,这一次的笑由心而发,自眼中暖暖地透出来,再挂上唇角眉梢,带着种奇妙的魅力。   “小张老师,你真的很有意思。”   吃完午饭张非也没能闲着,似乎不知道累字怎么写的归先生依然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在校园里转悠。张非也无奈,干脆就领着他从学校大门一直逛到后山,把重华高中用脚丈量了个遍。   重华高中很大,其中有些地方是在这儿工作了两年的张非都没来过的,比如学校的后山。这座小山是当初买地时市政府附赠的,光秃秃的没什么植物,看起来活像个长在绿树成荫的重华高中后面的瘤子。最初这座山跟学校是连在一起的,后来因为有些学生去爬山出了事,现在被学校用铁丝网拦了起来,两人只能远远在外观望。   “如果你真对鬼那么好奇的话,倒是可以来这看看,”张非随口道,“据说这儿是当年日本兵埋尸体的地方,怨气很重,晚上还会飘鬼火。”   “哦?”扒在铁丝网上往外看了看,归先生饶有兴致地问,“那你见过么?”   “没,”张非摇摇头,“我不住学校宿舍,很少留到那么晚。”   “那真可惜。”瞪酸了眼也看不出传说中的怨气,归先生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   他本来是一副西装革履的精英打扮,可这会儿却露出个跟要不着糖的孩子似的表情,还全然不顾形象地挂在铁丝网朝往外看,看起来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张非看得好笑,忍不住道:“俗话说心诚则灵,你这么想见鬼,总有一日能碰上的。”   就是真见上之后,你不要叶公好龙才是……   “借你吉言。”归先生从铁丝网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上的铁锈,“我从小就很喜欢这些神秘的事情,小时候父母管得严格,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自由,结果有点走火入魔。”   “父母啊……”听他这么说,联想到自家老爹的张非摸了摸下巴,嘴角不由露出个苦笑,“虽说是天下父母心,可有些时候,这父母心也真挺让人头疼。”   “但对孩子来说,父母却是最重要的。”归先生微微叹了口气,“尤其是小时候,没有父母的陪伴,孩子很容易寂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归先生随口这么一句,让张非忍不住想起了钟错。   自他上班之后,白天都是钟错一个人在家里,那小鬼表面上当然不会替任何意见,只是心里……   或许,他该想想办法了。   “陪你去上班?”   “对啊,你白天在家一个人不寂寞么?”   “如果你的寂寞是清静的意思的话。”钟错转头不理闪着眼睛看他的张非——他一个人在家确实挺无聊的,虽然可以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看书,但是没了某人的影子在眼前晃悠,总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   不过那也仅仅是无聊罢了,让钟错承认张非不在家他很寂寞……还不如直接杀了他容易。   “去吧,就当是陪陪我。”这时候该说什么张非清楚得很,“我一个人上班很无聊啊,而且我们学校最近传言在闹鬼,万一出点什么事……”   他这话倒真引起了钟错的兴趣,盯着张非看了会儿,他开口:“闹鬼?”   立刻打开学校论坛上那张贴子,张非道:“喏,你看,这就是证据。”   钟错信以为真地凑过去看,看着看着,他的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这是谁写的?”等到把全文看完,钟错的表情已变得极为认真,“你能找到他么?”   “应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他这反应却出乎了张非的意料——他该不会是把小说当真了吧?   “……明天我就去你们学校。”沉默了一会儿,钟错道。   “其实这只是个鬼故事,你该不会是当真了吧?”看他如此严肃,张非只好笑着打趣,试图让某人轻松一下。却不想钟错一抬头,眼中的凝重让他不得不把玩笑吞了回去。   “我当然不会把故事当真,问题在这里。”钟错指了指那张贴子的背景。也许是为了气氛,作者在发贴的时候特意把背景换成了一张浅灰色的图片,“这个,你能放大么?”   “当然可以……”张非说着便把背景图存了下来,原本看上去是一片灰的图片经过放大后,居然变成了白底灰纹,细细的灰线弯曲纠缠,组合成奇异的图案。图案再重复排列,最终形成一片不起眼的灰。   若不是被钟错提醒,张非大概根本看不出这张普普通通的背景图片里居然藏了如此玄机。   “这是什么?”   “惑阵,最简单的一种法阵,用途是降低人的戒心,让他们更容易相信谎言。”钟错道,“一般只有那种不入流的小鬼才会拿来用。”   “……你觉得它出现在这里可能是巧合么?”   “你相信么?”   苦笑着抓了抓头,张非叹了口气,“看来,这下你不想跟我去也不成了。”   一张贴子都能藏如此玄机,看来他妄想中的太平生活,又一次离他远去了啊……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   找了个没人的角落,钟错纵身一跃,无声无息跳过张非曾断言绝对没人翻得过去的学校围墙,落到地上。   这会儿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寂寥无人。谨慎起见,钟错化身喰鬼兽,在学校里游荡起来。   究竟是什么人,会画下那个惑阵?   这种法阵一般只有鬼魂才会用,因为画法繁琐,效力低下,现在已经很少有鬼使用了。但钟错不得不承认,能想出把惑阵用在那个地方的人,绝对是个天才——他利用人在浏览时精力集中的特点将惑阵藏在背景之中,单单一次两次不会对人产生什么影响,可看得多了,却会渐渐麻痹人的神经,让他对贴子内容深信不疑。   偏偏那还是个写得似模似样的鬼故事,常人对鬼大多是半信半疑,这种心态让惑阵可以发挥得更好。信得人增多,他又可以借那些人的口拉来人观看,从而增加中自己招的人……   然而,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想到这里,钟错不由叹了口气——这才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那只是几个鬼故事而已,相信的人多又有什么用?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相信了这个故事,也没法给任何人带来半点好处。   除非……   那个人本身,就是那些故事的主角。   想到这里,钟错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   鬼魂的力量来源很复杂,最简单的莫过于修炼,无论是借助阴气,还是吸取凡人身上的生气,都可以一点一滴地增强鬼魂的力量,让他们走向鬼仙这条康庄大道。   缺点便是,阳间阴气稀少,除非好运气找到阴穴,否则想光靠那点稀薄的阴气修炼成鬼仙怕是要一直修到天荒地老。凡人倒是处处可见,但杀人就要冒引来修行者的危险,无论是和尚还是道士,都不是区区小鬼能应付得了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快捷但更为艰难的路——让人“信”。   凡人的信仰也能成为鬼魂的力量,自古以来不乏鬼魂冒充神佛为人实现愿望的例子,为的便是让更多的人相信自己。这种力量也不一定都得是正面的,负面的也可以——钟错的记忆里便有这么一个血淋淋的例子:某国曾经拍过一部以鬼怪为主题的电影,也许是为了渲染恐怖效果,鬼片的结尾并没如大多数鬼片一样是鬼怪被消灭,而是杀死多人的怨灵再度隐入黑暗。结果因为电影拍得太好,导致很多人对片子里面的“鬼”产生了强烈的畏惧,无数人的恐惧凝聚成可怕的力量,竟生生让本不存在的鬼魂现身于世,差点闹出大乱子。   这种例子想要再来一次很难,毕竟这年头的人已经不是那么容易被鬼吓到。但如果是某个早已存在的鬼想要借此凝聚力量……   他就不能不管了。   “如何?”中午吃饭时间,张非偷偷摸摸地带了饭到学校里跟钟错会合。一见面,他就打听起钟错的成果。   “没有。”钟错变回人形,有点沮丧地摇了摇头,“那里面提到了六个地方,我去了五个,都闻不到什么鬼气。”   “那第六个呢?”   “女生宿舍的浴室,”钟错瞥他一眼,“门口大妈看得太严,不然你带我进去?”   “……还是算了吧。”张非汗了个——女生宿舍是重华高中绝对的男生禁区,守门大妈号称一妈当关万夫莫开,一切雄性生物都别想在她的眼皮底下摸进宿舍。别说他一个小小的老师,就算主任亲至也得拿出校长开的证明来,他实在没勇气挑战大妈的权威。   “总之,你们学校很干净,那个贴子……”   “今天我上课的时候问过了,班上的同学几乎都看过那个贴子,有些都快能背了。”说到这个张非就无奈,学生之间消息传播的速度太快,现在就算最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生也知道他们学校有一堆怪谈,甚至还有学生把故事加入了自己的演绎,愣是发展出奇幻悬疑推理言情等多个版本,看得张非叹为观止。   再这样下去,校领导迟早要干涉,一群学生,天天讲鬼故事算什么事?   而且林老师的追踪也宣告失败,那个发贴人的手脚非常干净,他手段尽出愣是抓不出那人一点踪迹,让他在办公室感慨了一上午“江山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眼下诸般手段均告无效,一大一小两人对坐无言,在彼此脸上都能看到深深的担忧。   “算了,别太愁,”伸手在钟错肩膀上拍了拍,张非试图安慰他。   “你就不担心么?”   “再担心找不着线索也没办法啊,不如等等,搞不好过两天线索就自己蹦出来了,”看钟错还是一脸凝重,张非转念一想,笑道,“我们学校晚上要开个讲座,讲的是快乐人生,你要不要来听听?”   “我又不是人,听什么快乐人生。”   “就当借鉴经验呗,来吧。”也许是因为这会儿切换成张老师模式的缘故,张非显得异常有耐心。钟错盯了会儿某人笑得异常灿烂的脸,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随便你。”   晚上六点,重华高中大礼堂。   足以容纳千人的大礼堂里几乎坐满了人,这次的快乐人生讲座名为自愿参与的学校活动,实际上却跟学校里大多数的“自愿”一样,根本不给你自愿的空间。不少学生坐下的时候都在嘟嘟囔囔地抱怨这次讲座把他们的自由时间给霸占了,只有一部分女生异常高兴,看来是归先生的fans。   张非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归先生的身份确实不一般。他是归国华侨,幼年时随父母前往美国,在美国上完高中之后没上大学而是背着书包带着一千美金开始环游世界,途中愣是没要父母一分钱支援还写了三本书。等他环游完毕之后就回了中国上大学,一边上一边开始自主创业,其过程完全可以写成一本YY小说。此人现在不过二十九岁,名下已有数家企业,身价据传早已过亿——还是美金。   现在他已经不太涉足商业领域,而是忙碌于公益事业,甚至还有传言说他要进军娱乐圈。总之,是个让张非这等老百姓只能仰望的人物。   作为成功者,归先生从来不吝于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分享给别人。他外形好,口才佳,讲的故事又确实有趣,自然吸引了大批听众,网上还有人成立了他的粉丝俱乐部。   也不知道校长是怎么把这尊大神请到学校里来的……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张非远远望着站在舞台上聚光灯下的人,心里嘀咕道。   “那家伙就是你说的归先生?”从张非的外套领口里冒出个毛茸茸的小狗头来,学他看着舞台。   “对啊,”张非顺手揉了揉钟错头上的短毛,细细的黑毛擦过手指的感觉异常好,还想再占点便宜的时候不小心失手,被钟错一口叨住了手指。他倒是没咬,只是威胁意味很浓地看着张非,咧开嘴露出一排森森獠牙。   “摸一下又不会秃……”张非悻悻地把手指头抽了回来。   扞卫了自己主权的钟错哼了声,把头转回舞台的方向。   演讲开始之后惯例的是领导先发言,校长上去做了个简短的讲话,感谢了一下归先生拨冗前来之后就换成教务主任,他老人家倒是没客气,一张口就是滔滔不绝,从这次演讲发散到最近某些同学太过浮躁,居然沉迷不良读物,学生的天职是学习,不要在不必要的地方浪费时间……BLABLA说个没完。   张非上学时就最烦领导讲话,这会儿当了老师也没好多少,仗着人在最后一排别人看不见,他干脆把椅背放倒半躺了下来,钟错趴在他胸口,眼睛也是半开半闭,一人一狗眼见就要被送进梦乡的时候,意犹未尽的教务主任终于放弃了麦克风,把位置让给了正主。   主角登场果然不同凡响,上边刚一亮嗓子,大礼堂里就多了不少兴奋地低语。归先生也不以为忤,而是沉默下来,安静地等待着大礼堂重归寂静。等到最后一个私下说话的人也不好意思地闭上嘴,他才笑着开口:“多谢大家的欢迎,只是下一次,我希望你们能用掌声。”   此言一出,大礼堂里很快便响起如雷的掌声。待到掌声停止,归先生的演讲才正式开始。   他有个好嗓子,温柔又有磁性,故事讲得娓娓动听。可惜张非却不怎么捧场,虽说觉得别人演讲他睡觉很不礼貌,可还是觉得自己眼皮越来越沉。   稍微挣扎了一下,却拗不过周公的召唤。张非终于闭了眼,慢慢沉入梦乡。   ……张非站在一团茫茫的白色中,混乱的大脑辨不清方向。他晃了晃头,朝四周看了看,终于找到一个背影。   那背影看上去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张非仔细想了想,才从记忆中揪出他的身份。   那不是钟错成年的样子么?   “小飞?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他的召唤,钟错转过了身,那张让张非印象深刻的脸再度出现在他眼前,却是皱着眉的。   “怎么变身了?你不是说要尽量节约每天的五分钟的么?”   “我已经长大了,爸爸。”   青年的鬼王平视着眼前的人,淡淡道。   “长……大了?”不对啊,刚才不还是……   好像塞了一团棉花的大脑完全没有思考能力,张非只能迷迷瞪瞪地看着眼前的人,想了半天,他道:“长大了……那你还在这儿干吗?”   他不是一直想回阴间的么……   听到他这句话,鬼王的脸上露出了有点失落的表情——只是这表情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了。   他伸出手,握住了张非的手,两人双手交叠时传来的温度让张非的脑子稍微清醒了点儿,他判断出这种动作完全不像是钟错会做出来的——这小子傻了?   握着张非的手,鬼王郑重地注视着他,开口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张非。”   他的手握得很紧,仿佛生怕张非逃走。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他,目光中竟带有几分灼人的热度……   那眼神,好像恨不得要看穿他这一身皮囊,直接看到灵魂。   “什么事?”他古怪的态度让张非觉得有些不妙,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到底不妙在哪儿,那边已经开口了——   “地府资金周转不灵,你的五百万,没有了。”   ……   ……   ……   那一刻,天!崩!地!裂!   “我的钱!”伴着惨叫,张非砰的一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第二十五章   这绝对是张非有生以来做得最惨烈的一个梦。   更为惨烈的是,叫出来之后他才想起来,自己不是在家里的床上,而是在坐满了领导、同事、学生的大礼堂里!   虚汗瞬间被冷汗取代,张非僵着脸环顾四周,眼前已经浮现了教务主任那写满“这个月的奖金你别想要了”的脸……   可很快,他便注意到大礼堂本身就不对劲。理应灯火通明的大礼堂此时竟把灯都关上了,若不是身后大门里透出些月光,他甚至看不到四周的情况。   饶是如此,他也只能看清最后几排,再往前就是一片漆黑,黑得人心里发虚。   难道演讲结束他们回去了?把我忘在了这儿?这种天真的想法很快便被证明了错误,他前面几排还坐满了学生,只是这些学生现在都睡得东倒西歪,没有一个醒着的。   伸手晃了晃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却半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嘴唇微张眼睛紧闭,睡得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他那群同事或许会为了开玩笑把他一个人扔在礼堂里,却决不会放任学生睡在这儿……打开手机充当照明,张非往前走了几排,越走,他的心就越凉。   两边的座位上,全是睡着的学生!   他甚至还在里面看到了睡着的教务主任和校长,默念三声“我是为了做实验”之后,张非一把捞起教务主任的领子,啪啪啪在他脸上抽了三个耳光。   虽说他刻意放轻了力道,教务主任脸上仍然鼓出两个巴掌印。可就算这样,教务主任依旧睡得天塌不惊,完全没有暴跳如雷着跳起来扣张非工资的意思。   若是在平时,张非可能还会再玩点别的,可现在……他却宁可听到“扣你工资”了。   看了看周围熟睡的人,张非只觉得满心冰凉。   这种情况,难以避免地让他想到了紫金大厦里面那些熟睡的人——除了身上没有那些奇怪的植物,这里仿佛就是又一个紫金大厦的房间,而且,还是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   紫金大厦里他尚能保持冷静,毕竟那些人对他来说只是陌生人,可在这儿的,却是他的学生和同事!哪怕是教务主任,他也不想对方变成那株诡异植物的肥料。   怎么办……抓着头发思索了半天,张非忽然意识到他忘了一个关键人物。   钟错呢?   也许是因为那个诡异的梦的缘故,张非醒来之后下意识忽略了钟错的存在,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最该在这里的一个人不见了。   回到座位附近找了找也没见人,他一时又不能出去,只好先摸索着把灯打开,让大礼堂里不至于那么黑暗。   灯光驱散了黑暗,却驱不散张非心里的阴霾。现在整个大礼堂都落入了他的眼,望着一个个熟睡的学生,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三个年级近千人的学生啊,如果他们真出了什么事……张非已经能预想到重华高中被眼泪淹没的情景了。   张非正在烦躁不安,礼堂门口忽然传来一声门响。   进来的人是钟错,他似乎并没注意到站在那儿的张非,拿错断刀撑着自己晃晃悠悠就走了进来。   落到一张椅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钟错低低唔了声,硬撑着又想站起来。撑到一半,他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抬头,便对上了张非沉得能滴出水的脸。   “你醒了?”钟错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艰难的笑意,“我还以为你会继续睡下去。”   “……”他死也不会告诉钟错他做了什么梦,“刚醒,这是怎么回事?”   “你的学校被人坑了。”钟错淡淡地说,“罪魁祸首应该就是那个归先生,你看,他现在不在这里。”   张非回头看了眼舞台,果然不见归先生的踪影。   是他么……   不知为何,张非发现自己居然并不怎么觉得惊讶——或者说在遇到那个笑容亲切的人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把对方列为了该被防范的人。   只是对方掩饰的太好,骗过了他的戒备心……想到这里张非不由更加烦躁,他问钟错道:“你怎么会这样……”   “你看看外面吧。”钟错无力地指了指门外。   张非依言往外面看了看,脸上表情瞬间变化,先是惊讶再是愤怒,最后变成无奈。   “谁把百鬼夜行的拍摄现场搬到我们学校来了……”   放眼望去,整个学校里全是游荡的鬼魂!   鬼魂之中,还夹着几个活人,是没能参加这场演讲的校工。张非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保安队的李队长,他此时正拿着一根警棒,带着几个保安在巡逻——如果没看到他青灰的脸色和呆滞的动作的话,张非确实会以为他是在巡逻。   只是一觉的功夫,他的学校从教书育人的地方变成了人间地狱!   如果这是梦的话,还是让他快点醒过来吧……   连续的打击让张非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半天,他才问:“你打算怎么办?”   “阳间一次性聚集这么多的鬼绝对会引起地府的注意,他们能肆无忌惮地在这儿聚集,只可能是因为有人遮蔽了这里……”钟错指了指张非手腕上的束灵环,“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张非如他所言的按动了束灵环,以往立刻成型的光幕此时却像抽风了似的不断抖动,最终熄灭。   “所以你想去毁掉这个遮蔽?你知道该怎么毁么?”   “……不知道。”一开始还想习惯性嘴硬的人在对上张非镜片后含怒的眼时下意识低了低头,最终还是说了真话,“我刚才就是想出去试试,可外面麻烦太多,就算我不想打也躲不过去。”   沉默了一会儿,张非叹了口气,抱着手不再说话。   这样下去显然不行,但是放钟错一个人出去他又不放心……眼睛刚一转到钟错身上,那边的小鬼就立刻开口:“别想,外面阴魂远比游鬼多,万一你陷进了鬼域,我也救不了你。”   大爷的……心中焦躁愈胜,张非抓着头发想办法,可任他绞尽脑汁,仍然是半个主意也没有。   逃跑,或许没什么问题,大礼堂离学校门口不远,想来归先生也不至于把附近的街区都一块屏蔽上。   可是这里的人呢?   正当两人相顾无言的时候,门外陡然传来一声惊叫!   张非一愣,连忙推门看去,却看到了让他吃惊的一幕——外面有两个女生似乎是想到大礼堂来,却被三个游鬼围住了,她们看不见鬼魂,却能看到那些游鬼附身的人脸上狰狞的恶意,自然被吓得大叫。   而那些游鬼……围住了两个青春年少的女学生他们显然很得意,为首的那个晃动着手中的警棍吓唬她们,剩下那两个,竟然开始撕扯她们身上的衣服。   有那么一瞬间,张非觉得他脑子里那根名叫理智的弦断了。   面无表情摘下了眼镜,张非看着钟错道:“有没有办法能让我出去?暂时就好。”   “……”咬了咬牙,钟错深深地叹了口气。   耀眼的光一瞬间将他包裹,待到光芒散去,出现在那里的,已经是成年鬼王的身影。   “过来。”示意张非走近了些,钟错咬破手指,在他的衣服外套上涂抹起来。很快,张非那件白色的运动服前胸已经被他画满了图案。   等到图案画完,张非顺手从堆在大礼堂角落里的杂物堆中抽了根称手的家伙出来,然后一脚踹开大门冲了出去。   那三个游鬼正得意地看着他们的猎物,眼前的女孩子身上散发出他们喜欢的旺盛生气,而她们脸上挂着的眼泪又满足了他们心中的暴戾欲望,正当为首的游鬼考虑是不是要更进一步而不是就这样恐吓她们时,一阵剧痛忽然从他肩上传来。   那是游鬼也不能轻易忽略的伤痛,长声尖叫的游鬼立刻转过身去面对敌人,却被他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清冷的月光下,手上拿着根水管的男人歪着头看着他,亮得吓人的眼睛里是野兽似的凶光。见游鬼首领看他,那人一咧嘴,呵呵一笑。   那个笑容看起来居然异常漂亮,混着这人身上散出的强烈生气冲得游鬼首领有些头晕目眩,就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一举手中水管,当头盖脸冲他直接抽了下来!   “谁准你欺负我的学生了!”   这是这个身体留给他的最后记忆。   ☆、第二十六章   PM7:01,大礼堂。   张非离开后,这里就只剩下了钟错一个清醒的人。   这个状态下,他能唤醒几人?   这些人之所以会沉睡是中了某种特殊的法术,要唤醒不难,可只能一个一个的来,五分钟,他速度再快又能唤醒几人?   微微摇头,钟错放弃了这个选择。   大礼堂现在还是安全的,鬼惧生人,这里有这么多人,那些鬼也不敢随意闯入,但是时间越接近十二点,他们的危险就越大。   既然如此……   抬手一划,一道血线自他腕上垂落,在地上蜿蜒出奇异的花纹。   他现在时间不多,只能速战速决了。   愤怒可以增加战斗力。   教师MODE全开的张非只花了三分钟就把那三个游鬼揍成了滚地状态,上去一个一个试过了他们确实已经恢复正常后,张非松了口气,伸手把两个小姑娘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对这两个姑娘没什么印象,她们却认得这个年轻老师,里面圆脸那个姑娘还坚强些,梳着马尾辫的那个当场眼泪就掉了下来,抓着张非的衣服哭个不停。   “好了,别哭了……”张非最头疼女生哭,又不敢随便安慰,只好保持着距离说两句。圆脸姑娘沉着些,把马尾辫的手拉开轻轻握在自己手里,另一手环着她低声安慰起来。   张非趁机把那三个被他打趴下的校工拎了起来,试了一下没法把三人叫醒后,他无可奈何的把其中两人的手拿领带捆了起来打算自己拉着,另一个实在没办法,只好冲那边两姑娘找招手:“你们能不能帮我把他拖一下?我拉不动。”   “拉他们干嘛?”圆脸姑娘抱着同学的肩膀,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三人。   “这个……有点原因。”扫了一眼四周,张非觉得为了俩姑娘的身心健康起见,他还是别把实话说出来好。   钟错给他画的符确实很强,周围纵然群鬼环绕亦无能近他周身三米——然而问题是,在三米之外,此时他已是被团团包围。   被一群鬼密密麻麻包围的滋味如何?反正张非是不想再试试看了……   两个姑娘咬了咬耳朵,最终还是圆脸上前,拽住了那个校工的手拖着走。一路也不管路上有什么,尽管乒乒乓乓地撞上去,人挡撞人佛挡撞佛,气势一时无两。   ……还好他们学校是水泥地。   心里默默庆幸了一下,张非拉起另外两个人,朝着大礼堂走去。一路上不少鬼想对他们这三人动手,然而只要稍稍欺近便惨叫着退了回去,让张非不由对自己衣服上这张符的实力有了更深的体会。   两个男人的分量也不是盖的,好容易把两人拖到大礼堂里,张非才松了一口气。   “你回来了?”钟错拖着刀走了过来,张非刚想接话,忽然注意到小鬼样子不对。   连嘴唇都泛了白,黑漆漆的头发被汗濡了贴在脸颊上,更衬出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无,苍白得让人难受。   “你怎么了?”皱着眉去拉钟错的手,可刚一碰到,张非的脸色就更差了。   触手之处满是粘腻,收手回来,看到一手的血红。   “放心,没什么。”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钟错淡淡地说,“就是这个礼堂太大了,比较累。”   礼堂太大了……张非低头一看,一条弯弯曲曲的血线自他脚下向两边延伸,一直伸到礼堂左右两边,再转了个九十度向下,画了个大圈,将整个礼堂都圈在了里面。   这需要多少血?   “你不要命了么……”握了握拳,张非压着嗓子道。   “我又没死,休息一下就好了。”钟错倒是很无所谓,“再说了,我画的时候又不是现在这样。”   “……”张非觉得他很想骂人,却骂不出口。只能咬咬牙,再过去把钟错坐得那张椅子压平,让他可以平躺在上面休息。   两个小姑娘刚进来时就被满礼堂睡着的人吓了一跳,可看张非沉得快能滴出水来的脸又不敢问,转悠了一圈发现自己班同学也在其中时,马尾辫终于忍不住又低声哭了起来。   哭声并不大,可在礼堂里就显得分外清晰。张非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你难受,只是你们现在好歹比这些醒不过来的强些,能不能稍微安静一下?”   他倒是不在乎,可是这边还有个……看了看就算闭上了眼睛还是皱着眉毛的钟错,张非只觉得自己心里装满了把那个“龟”先生抓出来抽筋扒皮的冲动。   马尾辫让他这么一说倒是不敢再哭,圆脸扶着她肩膀安慰了几句之后抬起头,小声道:“那个……老师?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虽然还能强装镇定,可声音里还是透出了相当的不安。张非扶着头苦笑了声,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你们看过小说吧?往那个去想就好。”   “他们,是不是醒不过来了?”说这话的时候,圆脸的声音里已经可以听出明显的哭腔。张非沉默一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应该不会。”   他现在也只能这么说了。   听了他的保证,两个学生这才松了口气,凑在一起小声地说着什么,忽然马尾辫一个惊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怎么?”   “我……”吞了吞口水,马尾辫小声道:“我还有同学……在宿舍里。”   “……”有那么一瞬间,张非觉得自己只能骂娘了。   看他脸色难看,两个女生也不敢再说什么。她们虽然看不见鬼,可也能从方才校工奇怪的表现跟身边昏睡不醒的同学身上看出此时情况非同寻常,而张非要面对的困境也绝不单纯是一个老师要面对令他头疼的学生——她们两个跟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爱看各种小说,此时脑内已经充满了各色猜想,每一种都糟糕得让两人心凉。   “你要是真担心学生,去也不是不成。”钟错忽然睁了眼,他的脸色依然不好,却硬撑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给你画的符能撑大概四十分钟,你要是脚快点儿,还能多去几个地方。”   女生宿舍离大礼堂不远,四十分钟足够一个来回了……可是这边呢?   “放心,我的血咒不是什么随便就能被那些家伙攻克的术,门外那些就算全力以赴一时也破不开,更何况他们彼此之间也做不到齐心协力。”扬了扬下巴,钟错摆出一副傲气十足的架势,“如果能熬过十二点的顶峰,撑到明早他们退去也不是不可能。”   他说得轻松,可张非却半点不敢放心,但那些学生也让他担心,犹豫片刻,张非只得叹了口气:“你确定?”   “你以为我是谁?”   “住在我家靠我养的小鬼……”在钟错发飙之前张非及时开口,“那,我先走了。”   看了眼那边俩女生,张非笑了笑:“老师出去找你们同学,你们两个呢,就在这儿好好等着——闲着没事可以拿手机出来玩儿,去校长眼皮底下玩都可以,他们现在可管不了人。”   说完,张非推开门,走出了大礼堂。   PM7:05,女生宿舍,402。   女孩子的宿舍总是飘着淡淡的香气,各大厂商的拳头产品散发出的味道混在一起,揉合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味道。   卢璐推开窗户,呼吸了一口凉丝丝的新鲜空气。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连刚才挂在天上的月亮都不知去了哪儿,被夜幕笼罩的重华高中看起来也黑成了一团,只有几盏路灯还不屈不挠地亮着,却也照不亮三步以外的地方,看起来有些阴森。   她本来想吸点清新空气换换心情,可吸进鼻子的却带着股潮湿的味儿,回味一下甚至有些恶心。卢璐皱了皱眉,只得再把窗户关上。   为了防止被老师抓到,整间屋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那一点点光线冷幽幽的,照不亮多大地方,反而显得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更加得暗。心中陡然生出一阵寒意,卢璐肩膀抖了抖,不由小声道:“玲珑?玲珑你睡着了么?”   她叫的是她同寝的好友许玲珑,那妮子从晚上吃过就一直嚷嚷着肚子不舒服,连带着晚上的演讲都翘了不去。同宿舍的其他两个女生都是归先生的FAN,只有她很有义气地留下来,陪着好友。   其实也不单单是为了义气,卢璐性子比较疏懒,最不爱参加这种集体活动,能有个翘掉的机会她也暗自高兴。只是重华高中对集体活动很重视,不去轻则批评,重则扣分,为了以防万一,她在宿舍里连灯都不敢开,看书学习也成了妄想。之前两人还能说说话,可玲珑从上了一次厕所回来之后就一直没再出过声,她一个呆在安安静静的卧室里,总感到几分心慌意乱。   这两天学校论坛上那个关于怪谈的贴子很火,她也看了,平时不觉得有什么,可到了这会儿,她却不由得胡思乱想。   那贴子里面提到的那些地方,有一个,就是女生宿舍四楼的厕所……   一阵寒风吹过,卢璐肩膀抖了抖,赶紧到一边拿了件外套披上,一边穿,一边在心里骂自己干嘛闲着没事自个儿吓自个儿。   其实要光那贴子也没什么,关键是下面的一些回贴,说得简直是神乎其神,什么第几个蹲坑里面会流出血水啊,去上厕所的时候能听见有人呜呜的哭啊,水龙头里不出水的时候千万不能乱动,说不定一摸就摸出一把头发啊……   说得就跟他们真的见过似的。   也不怕看了之后不敢去上厕所!   在心里狠狠骂着那几个造谣生事的人,卢璐踩着梯子朝上铺爬去。玲珑一直没出声,她想看看她到底怎么了,要是真难受,不如带她去医务室,也好过在宿舍里闲得长毛。   上铺太暗,什么都看不清,卢璐拽着放在桌上的台灯向上凑,可电线不知卡在了哪儿,原本能轻松提到上铺的长度却卡在了一半左右,拉了几下拉不动,反倒是射出来的灯光乱晃,扫过房间里边边角角,闪得人眼花。   卢璐正跟台灯较着劲,上铺的人忽然动了动。   “呜……呜呜……”   含混的声音从被子的间隙中散了出来,卢璐听得心急,把台灯别了个能照到上面的位置,便踩着梯子爬了上去,推了推几乎全身缩在被子里的玲珑:“你怎么了?不舒服我就带你去医务室……喂!”   玲珑的声音越来越响,还掺了浓浓的哭腔,卢璐越听越慌,干脆一把把玲珑的被子拉开,想强行把朋友架出去。   可眼睛刚一扫到玲珑的身体,卢璐却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呼。   玲珑裹在被子下面腹部此时竟不正常的鼓了起来,圆圆的样子仿佛塞了个西瓜在里面。她双手抱着肚子,头低低的,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玲珑……玲珑你怎么了?!”卢璐差点没让她吓得掉下去,定了定神,她连忙伸手去晃好友的身体,“你哪儿不舒服,我立刻就带你去……”   “好疼……”蜷着身体的玲珑哆嗦着叫,“好疼……”   她很快便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声一声地哭,哭得卢璐心慌意乱。   怎么办……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打120?   手忙脚乱地往下走,却不小心脚一滑,险些摔倒。赶紧抓住扶手,卢璐不经意地一抬头,却被落入眼中的景象吓得浑身冰凉。   玲珑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秀气的脸被乱发覆盖,阴森的可怕。她的脸上还挂着泪,嘴角却不正常地向上拉着,组成一个要多怪异有多怪异的表情。   那根本不是玲珑……   ☆、第二十七章   某学校的七个怪谈故事[热门][精华]   这是在L市C高中发生的故事,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一.哭泣的少女   这学校女生宿舍四楼的布局很奇怪,比其他楼层都少了一间宿舍,厕所却大了一倍。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在很久以前,四楼厕所所在的地方还是宿舍的时候,那里面曾经住过一个女生。这间宿舍的采光不太好,别人都不愿意住,她却很乐于一个人独占一间屋子,住得很开心。女生很美,在学校里有很多爱慕者,她也乐于享受这些人的仰慕,像花蝴蝶一般招摇地活着。   只是后来有一天,花蝴蝶发现自己的肚子微微鼓了起来。   她并不单纯,明白这不是发胖那么简单,她虽然被很多人喜欢着,可她喜欢的,只有一个人,一个老师。   而且,对方有妻子。   她知道对方绝无可能和自己结婚,可天真的女孩却认为,她可以把这个孩子留下来,自己照顾。   穿厚一点掩盖肚子,到时候请病假,孩子可以暂时寄养在外面……   但是她天真的幻想,却遭到了恋人的全力阻挠。到了关系最僵硬的时候,她甚至摔门而去,放言不让她留下孩子她就把事情抖出去。   老师终于害怕了,他悄悄在女生水壶里面下了药。女孩毫不知情地喝了下去,可她的体质偏偏对这种药物过敏,她又是独居,满楼的同学听不到她的挣扎,没有人知道,一个女生是如何凄惨地独自死去。   她被发现的时候,倒在一地血泊里,身下是已经成型的孩子的尸体。   这件事引发了轩然大波,学校紧急开除了那个老师,并勒令知情的同学闭口不言,想要掩盖此事。可没过多久,那间宿舍开始传出了奇怪的声音。   一开始,是哭声。起先很低,低到住在那里的学生以为是隔壁的同学在哭。可后来却渐渐高昂,高到他们怎样也无法忽视。   后来她们才发现,哭声竟然是从自己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之后是地板上会时不时出现血迹,擦不掉,还会传出极为难闻的味道。几个学生终于受不了了,让学校想办法处理。   学校对此莫可奈何,终于在旁人指点下,将那间宿舍的墙打通,改作厕所,并以符咒镇压怨灵,这才让“她”平静下来,不再闹事。   只是偶尔,会有人在厕所里,听到细微的哭声……   ***   张非还是第一次来女生宿舍。   守门的大妈已经不见踪影(张非发自内心地希望她千万别成了游鬼),门卫室却还开着灯。全楼上下一片黑暗的时候只有这里亮得通明,张非从里面拿了钥匙以防万一,开始一层一层向上爬。   说来也怪,自他出大礼堂以来,身后就一直跟着几只鬼。他们畏惧他身上的符咒不敢向前,却一直不远不近地缀着。他进宿舍之前还担心把他们也带进去,可没想到那些鬼却在楼前驻足,看着他走进宿舍楼。   他们的眼睛看起来一模一样,死鱼似的僵硬,没有半点光,被那样几双眼睛目送进大楼,感觉不是一般的怪异。   捋了一把胳膊上炸起的鸡皮疙瘩,张非一手握着那根捡来的水管,一手捏着钥匙,蹑手蹑脚地走在宿舍楼里。   他每上一层就会开一层的灯,可往日里明亮的灯光此时却显得死气沉沉,甚至有些惨淡。   他真希望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为了避免漏网之鱼,他每路过一间寝室都会冒着被大叫色狼的危险伸头进去看看,好在他们学校的学生还挺配合老师,寝室基本都是空的。   一路走上四楼,只剩下最后一层的认知让张非不由松了口气,可想到这层楼就是那张怪谈贴子里提到的故事发生地时,他的心还是忍不住提了起来。   一间间门敲过去,没人,只剩下了最后那一间。门缝里透出些许的光,看来那两个女生所说的同学要是在的话,应该就是在这里了。   既然里面有人他就不好直接推门了,在门前驻足,张非轻轻敲了敲门。   空洞的敲门声回荡在楼道里,大得就像直接敲在人的心上。   “……谁?”门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张非松了口气,冲里面道:“我是老师,你们两个怎么在宿舍里?”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对不起老师,我同学身体不舒服,我留下来照顾她……”   “你们这样可不太像话啊,怎么不请假?开门,我带你们去医务室。”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公事公办,张非催促道。   门那边迟疑了半天,终于,门被打开了。   门里站着个短发的女生,她垂着头,刘海挡住了眼,让张非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的同学呢?”   “……里面。”过了会儿,女生才闷闷道。   靠里的上铺上确实躺着个学生,用被子把自己包得紧紧的,张非也不好就这么上去,只能站在下面喊:“同学?能不能下来?我送你去医务室。”   上铺的被子卷轻轻动了动,然后被人掀开。   给他开门的女生此时走上前,在下面扶着,把那个女生扶了下来。   两个女生的样子看起来都糟透了,张非在心里不由叫苦连天,他又不能催,只能小心的在后面跟着,心里祈祷着两人千万别出大事。   他本来还想去趟男生宿舍看看那边的情况,现在看来,还是先把两人送到大礼堂的好。   两个姑娘一个扶着一个慢慢走,可很快,上铺上下来的那个身体就摇晃起来。张非见状过去也扶了一把,手一碰到那个女生的身体,他的心就微微一惊。   怎么这么凉?   那种冷冰冰的感觉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另一边扶着她的女生忽然手一松,自个儿晃荡着走开了两步,看起来也没有再靠过来的意思。   不至于这么绝情吧……张非苦笑着想。他现在要么松手,放任手上这个摔下去,要么就只能继续扶着她。   压根就没得选,张非只能扶着女生慢慢走。他时间不多,越走就越心焦,等到了二楼,他干脆叹了口气,走到那女生身前蹲下:“你要是不舒服,我干脆背着你吧。”   哪怕他背上一个人,也比她慢慢走着快。   女生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她还是扶上他的肩膀,趴了上去。   背部传来的感觉有些奇怪,女生之前一直微微弯着腰在走,他也没注意,此时他才察觉出来,女生的肚子大得有些不同寻常。   要说胖也不像,女生的胳膊明明很细,而且顶在他背上的部分硬硬的,甚至有些硌人。   如果这是病的话,看来真的很严重……可是现在医务室就算没关门怕是也没有正常人了,该怎么办?   心里想着,张非却没注意到趴在他背上的人悄悄抬起了头。   她的脸被凌乱的头发遮了,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只眼睛从头发的间隙露出来,闪着红幽幽的光。   苍白的手抱紧了张非的脖子,她慢慢凑到张非耳后,轻声开口,冰凉的呼吸吹得张非一阵阵发毛。   “老师……”   “怎么了?”张非还以为她有什么事,下意识应了声,却没听到回答。   “老师……”   她的声音很软,带着种哀怨的味道,张非听得有些毛,便不再应,只是听着。   “老师……”   她就这么一声声叫着,反反复复。   张非忽然皱了皱眉。   是他的错觉么……之前一直紧紧纠缠不放的那些鬼,在他出了宿舍楼之后也没再跟上。   “老师,我好害怕……”   背上忽然传来带着哭腔的低语,张非愣了愣,随即安慰道:“怕什么,很难受吗?”   “肚子疼,好疼……”   “别担心,很快就可以休息了。”他也不知这时该说什么,只好安慰道,“如果你休息了还疼,那我们就去医院。”   “不能去医院……”想不到她却忽然在他背上动了起来,两手紧紧一勒,勒得张非有点喘不过气,“我不能去医院!”   她的声音骤然高昂起来,刺得张非耳朵发疼。   “行,你不想去医院也成,”他实在不擅长对付小姑娘,只好漫应道,“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老师……”听他这么说,女生的声音才沉了下来,“陪着我……”   依然是好像要哭了一样的声音,却带着些诡异的缠绵味道。   不像是学生对老师,倒像是情人之间的软语。   “陪着我,陪着我,陪着我……”   她反复不断地重复着,一遍遍一句句,像是恨不得刻进张非的脑子里。   她恨,也怨,自她醒来那一刻起,她就不懂别的,只知道无穷无尽的怨恨,怨恨一个她不知道名字不知道长相甚至找不出一点印象的影子。   唯独知道的,是“老师”两个字,就像现在这个背着她的男人一样。   模糊的影子渐渐被填充成张非的模样,她的眼中再也看不见旁的,只是慢慢张开口,锐利的牙一点点贴上了张非后颈。   年轻男人的血脉旺盛得诱人,她的牙尖轻轻抵在张非的皮肤上,感受着下面勃勃跳动的生机。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原本就不甚清晰的脑子里面此刻全充满了疯狂的欲望,直到冷冷淡淡的一句话把她惊醒——   “胆子不小,离我这么近了还能不逃。”   她下意识的抬头,发现不知何时,眼前多了个矮小的身影。   不远处便是大礼堂,那人就站在礼堂前,抱着手看着她。   一股强大的力量忽的袭来,她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那股力量拍出了这个身体。   怎么回事……   一片糊涂的脑子里找不出半点相关的线索,她只能惊恐地倒在地上,抬头看着已经逼到眼前的冷厉刀锋。   直到她魂飞魄散那一刻,她还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惹上了怎样的对头……   ☆、第二十八章   PM7:17,第三自习室。   周泽悄悄活动着坐久了有些僵硬的身体,扫了眼手表,发现才七点刚出头,不由小声叹了口气。   那个演讲至少要讲到七点半以后,连上之前之后浪费的时间,至少得等到八点他才能光明正大回宿舍。   同宿舍的哥们大都去听讲座了,不过那群牲口统统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同班MM也。只有他一个正直——或者说找不着对象——的形单影只,一怒之下干脆翘了演讲去自习室,美其名曰“爱学习”。   可惜在这儿僵坐了一个多钟头,书没看进去几页,胡思乱想倒是想了一堆。   第三自习室位于教学楼二楼的最角落,窗户只开了一面,拿窗帘小心围上之后就透不出一点光,是最安全的一间教室。除非那些老师吃饱了撑的一间间搜,他应该能平安混到演讲结束。   像他这么想的人也不少,这间教室里面稀稀拉拉坐了个半满,大约有一二十人,其中大部分是在跟手机MP3之类的较劲,有个胆大的哥们居然拿了笔记本来,这会儿正在嗒嗒地敲键盘。这些学生他大都不认识,想找人搭话也无从搭起。   唯一一个认识的……朝着教室最后的角落瞟了瞟,周泽很不屑地撇了撇嘴。   那儿坐着他们班班长江浩,一个标准的三好学生,老师的宠儿同学的仇敌——尤其是周泽这种成绩中等偏上的,更是听腻了父母在他耳边絮叨的“你看你们班班长如何如何”。   这种人居然会翘掉班级的集体活动让他很意外,但也仅止于意外,要他去跟他搭话……他还不如闷到八点呢。   敲打了一下僵硬的大腿,周泽低下头,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化学课本上——再过几个星期就得期中考了,他们这群高二生虽说比不得高三那么生不如死,可压力也不轻。   也不知怎的,教室里明明非常安静,他却越来越烦躁,书是一行也看不进,反倒产生了抄起书往地上砸的冲动,好像有谁在他心里点了一把无名火,越烧越旺。   正当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忽然,他的手上传来一阵冰凉,不知是谁的手覆到了他的手上,竟是把他心里那股邪火压了下去。   身体不由抖了抖,周泽顺着手朝上看,却在看到那人的时候险些没吓掉下巴。   “怎么是……”周泽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脚上传来的剧痛给噎了回去,他身旁,不知何时到来的班长江浩冷冷看了他一眼,很顺手地从他本子上撕了张纸,写下一行字。   不要说话,很危险。   “危险你……”他这态度让周泽不由怒了,可惜这次江浩直接伸手堵住了他的嘴。也不知这个小白脸哪来这么大力气,学校篮球队的周泽居然都顶不住他,被人死死压制在座位上。   周泽瞪眼,竖眉,手舞足蹈,却都奈何不了江浩。压制住他的人单手压着纸片运笔如飞,很快便刷刷写下好几行字。   学校里出事了。   这里很危险。   我们必须快走!   什么?   一头雾水的周泽还没来得及反应,江浩用力一拉,生生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时间便直接拖着人出了教室,速度快得惊人。   “你TM到底要干什么!”走到走廊拐角,江浩的速度稍慢了些,周泽趁机脱身,拽开了他的手。   居然被一个弱不经风的家伙一路拉着走让自诩运动健将的周泽很受伤,而对方那冷冷淡淡就差写上“跟你说也没用”的脸则让他大为光火。   看他摆出“你不说我就不走”的架势,江浩叹了口气,抽出手机扔给他。手机屏幕上,一条短信正在闪动:   “快到大礼堂来,学校里出事了……我靠,就为了这个你大晚上的发神经?”注意到发信人是自己的同班的女生,周泽皱了皱眉。不过他仍然不信学校里能真出什么事,在他看来,那群女生闲着没事开他玩笑的机率更高。   出去,万一撞上巡校的校工咋办?就算运气好没撞上,去了大礼堂,难道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推门进去?   “你可以不信,但是我信。”江浩淡淡地朝他晃晃手腕,他手腕上戴了串一般男生很少带的手链,串着几颗有大有小的白色珠子。周泽以前还曾为此暗地嘲笑他娘娘腔,可这会儿……   那几颗白色珠子,竟在他手腕上微微震动着!   “你戴的这个,难道是跳蛋不成?”莫名的出了身冷汗,周泽强撑着开起他自己也笑不出的玩笑,“跳得还挺快啊……”   “……这是舍利。”听他这么说,江浩眉毛微微皱了起来。他之前看周泽的时候目光都挺冷,周泽也习惯了,可这回,他的眼睛里却难得的多了几丝怒意。   “那个……对不起啊。”周泽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错能改,明白自己这样是冒犯了人家,赶紧道歉。   “我之前也不信这个,但是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对——你在最前面看不到,我在后面能看见那几个玩手机的同学,他们的手机屏幕,都是一片白,包括那个玩电脑的也是一样。”按了按跳动的手链,江浩道。   “不会吧……”看他如此郑重,周泽也不由紧张起来。   江浩叹了口气:“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同学的眼睛……”   他压了压声音,脸上露出个极罕见的笑:“都是血红色的。”   全身汗毛炸起,周泽下意识向后跳了步,却不小心撞上了墙,眼前一花:“真的?”   “骗你的。”笑容瞬间收敛,江浩面无表情地说。   “我日你大爷……”周泽当场就要开骂,江浩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拽了他就走。跟个男人,还是个他很不顺眼的男人手牵手让周泽极为别扭,想甩开,却被前面丢过来一句话“想死就松手”给唬得直接没了脾气。   这小子真的不是在骗他么……可是,就算是骗他又有什么好处?   难不成这是个整人游戏?他那帮死党买通了江浩一起耍他?   该不会他们就躲在某个角落里吧……周泽疑神疑鬼地四下观望着,人没见着,却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楼道里灯没开,他们眼前的路却照得很亮,窗外月亮跟银盘似的,大把洒下反射来的光。   月亮……月亮……手忽然抖了下,周泽猛一停步,问:“今天是……阴历几号?”   “初五……”江浩想也没想就回答他,话一出口,他的脸色也变了。   初五……初五……谁能告诉他,初五的月亮是怎么圆的?   两人面面相觑,站在走廊上挪不动步子。窗外的月亮还是那样圆,仿佛一只眼睛嘲弄地看着他们。   攥了攥拳,江浩的额头上也开始滴落冷汗——他明明一直有防备着的,可什么时候,他们还是进了鬼域?   在鬼域里,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可能是别人变化出的幻象,甚至,眼前的人也……   “班头?你怎么了班头?”看江浩忽然不说话了,周泽心里忐忑,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江浩回过神来,摇头道:“我没事。”   “那现在……”   “……走一步看一步吧,鬼域不是全无破绽,总有走出去的办法。”只要在这之前,他们没死在这里……   由于心情的沉重,两人脚下的路显得分外漫长,这会儿周泽也无暇顾及自己是跟他在班上最讨厌的一个人手牵手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该如何逃出这里,逃到大礼堂去。   他发誓,只要这回能逃出生天,以后不管学校的活动怎么无趣怎么坑爹,他都绝对全勤!   “想什么呢?”江浩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在想如果能活下去就好了……”周泽垂头丧气地说。   “你想得还真快,谁说你要死了么?”江浩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班头,我这辈子可是第一次见鬼,不像您老人家是专业户……”第一次见鬼还能这么镇定,他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好不好!——不过这也要感谢鬼先生的配合,至少除了弄出个满月挂在窗外,他没闹出什么妖蛾子。   “我也是第一次。”沉默了一会儿,江浩说。   “……”得,他本来以为还能依靠一下班长大人呢,想不到也是个菜鸟,“对了,你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这么清楚……?还有你手上那个……”   “这种事等以后再说吧。”江浩没有八卦的心情,他略一踌躇,忽然一拽周泽的手:“跑!”   “啊?”周泽还来不及反应江浩就已经跑了起来,他只能跟上。两人手拉在一起让他跑得很别扭,可很快他就调整过来,发挥出校篮球队的实力,反倒是江浩有些耐力不济,他还要放慢速度等他。   跑着跑着,窗外忽然一暗,那轮明月竟突兀的消失。周泽心中一喜,速度不由慢了些,可就在他放松警惕的刹那,周围景象忽得一抖,好像一潭水中被人投入了一块石子般扭曲起来。   那种整个世界都混成一团的感觉让他极为恶心,好在只有一瞬,下一秒,世界恢复正常,满月依然在外边放着冷冷的光。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周泽弯着腰干呕了几声,这才问道。   江浩看起来比他好些,只是刚才的跑步似乎让他体力消耗得很厉害,靠在墙上喘息不止:“鬼域的波动罢了……看来这只鬼也没多厉害。”   他的手上毕竟带着舍利珠,虽然不是多么名贵的佛骨舍利,却是他的血亲所留,自有力量护他周全。这只鬼想将他困在这里,并不容易。方才那一瞬,他的鬼域扩张速度终于比不上两人的速度,出现了一丝缝隙,若是再跑快些,将那缝隙扩大……   可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跟不上周泽的速度……咬了咬嘴唇,江浩问:“你百米速度多少?”   “11秒7。”   11秒7么……心里默算了一下,江浩冲他伸出手:“你的手机给我。”   “你干嘛啊……”话是这么说,周泽还是乖乖照做。   拿过周泽的手机之后江浩也把自己的手机拿了出来,按了几个键后他就把自己的手机扔给周泽,周泽的手机反倒被他收了起来。周泽本来想反对,可看看江浩意外严肃的表情,他又把反对意见咽了回去。   怪了,平时没觉得这家伙有这么大威信啊……   “听好,拿着我的手机,等我说‘跑’之后你就立刻跑,不要停,要是看到楼梯,立刻下去。”   “那你呢……”   江浩却没回答他,只是从自己手上撸下了那串珠子,递给他:“这个你拿着。”   “我说班头,你这是什么意思?”周泽的脸沉了下来,“当我傻?我拿着这个跑了你怎么办?”   “鬼域要是破了,我也就安全了。”江浩试图搪塞。   “那万一你不安全呢?”周泽却不依不饶起来,“万一我出去了你留下了,那鬼能放过你?”   “你留下也不过是我们两个一起死,你乐意跟男人死在一块儿,我可不想!”说着,江浩直接把舍利珠塞了过去,“出去之后立刻找人来救我,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周泽还想反驳,可看到江浩脸上异常严肃的表情时,他却没了能说的话。   咬着牙转过身去,周泽把舍利珠套到手腕上,另一手死死攥住了手机。他低下头,不敢去想象身后江浩的表情。   “跑!”   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周泽脚一蹬,身体猛地冲了出去。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伴着他急促的呼吸,周泽竭尽全力的奔跑着,只觉得肺部一阵阵的难受,连呼吸都刺痛起来。   眼睛一阵阵发酸,好像是额头上流下的汗滴进了眼睛里,刺得他想流泪……   终于,他眼前再度出现了那道明亮与黑暗的交界,也在此时,手机铃声大作!   庄严的梵唱在一片寂静中响起,原本便已经极不稳定的空间猛烈地抖动起来,周泽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他们寻觅已久的楼道口!   平静地看着手机上“请等待接通”的提示,江浩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等到手机因没人接听而自动挂断时,他也不再拨打,而是靠着墙,慢慢蹲了下去。   窗外的月亮还是那样明亮,他不知道周泽是不是已经逃了出去——但愿,是吧。   这样,至少还有一个人能活着。   也真怪,之前他跟周泽明明几乎没说过几句话,甚至没正眼看过他几次,可刚才,他却敢把性命相关的东西硬塞给他。   天知道他能不能找来人救他。   ……也天知道,他是抽了什么风,才干出这种舍己为人的荒唐事。   胸口一阵阵发闷,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起来,江浩抱着身体,慢慢缩成一团。   ☆、第二十九章   PM7:35,教学楼前。   顾不得看路,甚至连扶一下旁边的把手都没空,周泽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跑出了教学楼。   久违的清新空气让他浑身一松,可一想到还在教学楼里的江浩,他就一点轻松感也没有了。   该找谁来?警察?还是和尚?临山哪里有寺庙?   张皇无措地站在原地,周泽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   对了,先找个老师再说!   可这时候平日里避之唯恐不及的老师统统没了影子,周泽无头苍蝇似的在附近乱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正当他打算朝办公楼那边去的时候,肩膀上忽然传来重重一拍:“周泽?”   这声音……周泽回头一看,当场眼泪就挂了下来:“张老师!”   张非觉得有点懵。   他把那两个女生送到大礼堂之后就开始在学校里四处搜罗学生,转了一圈男生宿舍后他背后已经又跟上了三个——还好这三个学生看起来都挺正常,被他吓唬了一下之后立刻就跟了上来。眼见时间不多,他本想最后去教学楼看看,却不巧撞上了自己教的学生。   这个叫周泽的学生在他的课上算是个能捣乱的,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可这会儿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一拍还哭了起来。   “怎么了你……喂,别哭啊。”一个大男生噼里啪啦地掉眼泪看起来实在挺惊人,张非拍了他几下想安慰安慰,却不想把他拍醒了,周泽抹了把脸,拽着张非就喊了起来:“张老师,我同学还在上面,你快上去救救他!”   张非闻言脸色一变,他抬头看了看黑乎乎的教学楼,又转脸看着周泽:“上面有几个人?”   “有……”周泽说到这儿卡了壳,他当然最担心江浩,可教室里面好像还有几个同学,他跟他们不熟,可也不能坐视他们被人扔下。犹豫了一刹,他还是道:“有好几个,一个在二楼走廊,另外几个应该在217。”   说完,他咬了咬嘴唇,抓着张非的手说:“张老师,江浩在走廊,他……他现在很危险,我刚才是从一个什么‘鲑鱼’里出来的,珠子给了我,他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心里急,说话也颠三倒四说不明白。张非朝他笑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别担心,老师现在就去。”   说着,张非抬了抬头,打量着眼前的教学楼。   正在周泽考虑着要不要把自己在二楼的经历给老师做个参考时,却见张非一弯腰一甩手,竟然直接从地上抓了块石头,冲着二楼窗户砸了过去。   窗户玻璃顿时碎了个稀里哗啦,一群学生下巴也掉了个噼里啪啦。   学校的玻璃,就这么砸啦?   “有什么事就大声叫。”留下这么一句话,张非后退几步助跑,脚踩在一楼窗户栅栏上向上爬了爬,手勾住二楼窗台后,他腹部一个用力,整个人向上一翻,轻轻松松翻进二楼,动作流畅得简直艺术。   这……这就是那个,上课的时候态度特别好的,他们闹也不怎么生气的小张老师?   周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跳进二楼,古怪的气氛让张非当即皱起了眉。   江浩歪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眼睛紧紧闭着,似乎已经昏过去了。张非过去晃了晃,江浩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眼皮动了动,终于睁了开来。   眼睛一时对不准焦距,江浩的眼睛虚弱地眨了眨,这才看清眼前的人。   “张老师……?”   “站得起来么?”   “……嗯。”咬了咬牙,江浩扶着墙站了起来。他的脸色惨白,表情却倔强。张非赞许地点了点头,冲着那边被他打碎的玻璃指了指:“下得去么?”   “周泽呢……”   “他在下面。”   “应该可以。”   “不错啊,我对你刮目相看了。”赞许地冲这个一直被他当成文弱书生的班长竖了竖大拇指,张非冲下面招呼了声,见着几个男生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才示意江浩可以准备下去。   “老师你呢?”   “我还要去217看看,如果那里真的还有学生,我不能不管。”   “……”沉默片刻,江浩道,“老师,你看过那个怪谈的贴子么?”   ***   二、孤独的教室   谁都上过自习,有些时候是在教室里,有些时候是在专门的自习室里。教室里大多是同班同学,可自习室里,却有可能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   他们也许只是别的班的学生,也许……根本就不是人。   李牧很喜欢去自习室,这里没有宿舍的吵闹,也不像教室那样总让她感到拘谨,可以放心大胆的学习。   这一天,她习惯去的自习室不知为什么锁了门,没办法,她只好顺着走廊走,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在那里,她发现了另一间自习室。   也许是因为位置不好的缘故,这间教室特别的空旷,里面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   找了张桌子坐下,李牧开始看书,可不知为什么,她却觉得一阵阵心浮气躁,静不下心来。偏偏在这个当口,她又弄掉了自己的笔。   低头找了一圈,不见笔的影子。她无奈地向离她最近的同学走去,想借一支笔。   “同学,能不能借我一支笔用用……同学?”   那个人没有回应她,而是低着头,自顾自的玩着手机。   就算不愿意借,好歹说一声吧?   心里有些不满,李牧转向下一个学生,却收到了差不多的回应。   那个人低着头在纸上刷刷地写着,完全不理睬李牧。   第三个、第四个……最后一个。   整个自习室的人,没有一个回应她!   终于觉出有些不对,李牧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东西,走出教室。跨出门时,她不小心绊了一下,把随身带的小镜子摔了出来。   镜子掉到地上,打了开来,倒映着自习室的景象——   那里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后来,李牧才知道,学校以前曾经出过一次很严重的事故,自习室大火,里面的十几个学生,只跑出了一两个。   那间自习室后来被封存了,只是有的时候,这间被抛弃的、孤独的自习室,还会带着里面的学生,出现在学校里的某个角落……   ***   “你是说,周泽说的那间自习室……”   江浩微微苦笑:“我原本只是好奇,拿手机反光试了试……”   却没想到看到如此惊悚的一幕。   “下去吧。”拍了拍江浩的肩膀,张非命令自己不要再多想。   现在学校里面已经够乱的了,用不着这些“怪谈”再来锦上添花……   跳下楼的过程还算顺利,江浩自己并不算太稳当,周泽却在下面当了人肉垫子,被人整个压在身下还挂了一脸幸福的傻笑。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抓着江浩的手,周泽反反复复地也就说得出这么一句话。   “他没事,但是我们很快就要有事了。”看了眼手表,PM7:41几个数字简直触目惊心。   画在他衣服上的血符已经渐渐暗淡,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张非顾不得跟几个还没弄清情况的学生解释什么,示意他们跟上之后就朝着大礼堂跑去。   随着血符的暗淡,周围的空气也越来越冷,连最迟钝的学生都察觉出了气氛的异样,就在他们距离大礼堂已经不远之后,几个身影忽然挡在了他们眼前。   看到为首的人,张非只觉得满嘴苦涩。   总是挂着憨厚笑容的脸上现在全是冰冷,那个人手持警棍挡在他身前,身边还站着几个和他一样打扮的保安。   “李队长,我可真不想在这儿看到你……”示意几个学生退后,张非身体微微压低,手中水管已被他的手攥得温热。   似乎连准备的时间也不愿给他,李队长一挥手,两个保安一左一右朝着张非攻了过来,张非眼也不眨,只等着两人离他只有不到半步的时候猛地向后一窜,来不及收力的两人狠狠撞到一起,发出很大一声闷响。趁此机会,张非手中水管连挥,挑着两人脑后要害狠狠敲了下去。   只是一个照面的工夫,两名保安便已被他放倒。“李队长”眼神一变,多了几分凶狠。   他在游鬼中也算是一个强者,否则也不能带起小弟来,这会儿想狩猎,却碰上了张非这样一个刺头……顾不得保留实力,李队长连连招手,带着剩下两人联手攻上。   但很快他就明白,面对某些人,人多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见张非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保安,身影一晃窜到他身前,接着膝盖一弓,一记撩阴腿狠狠命中目标。保安的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呻吟,张非趁机左拳砸上对手太阳穴,成功又放倒一个。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几乎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可李队长却并未着急,正相反,他忽然向后猛退了几步,看着张非发出桀桀怪笑。   糟了!   心知不妙,张非低头看去——胸口的血符,终于彻底暗淡下来。   “嘻嘻……”   “哈哈哈……”   “呵呵……”   尖锐的鬼声在四周响起,等待许久的众鬼终于找到了最好的机会,将他们早已看中的猎物吞下!   ☆、第三十章   PM7:50,办公楼楼顶校长室。   本该空无一人的校长室内此时灯火通明,华丽的水晶吊灯下,归先生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眼前的监视器。   那位校长真是个妙人,居然不嫌麻烦地在校长室里也安上了理应安在保安室的东西……倒是便宜了他,可以省下多布一道监视阵法的力气。   法力这东西,能省一分便是一分,就算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小法术,也可能起到决定胜负的作用——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原则。   眼前办公桌上原先放着的东西全给他扫到了地上,一张巨大的白纸铺展开来,上面以朱砂绘着粗糙的校园全景,几点红点在纸上动来动去——那是这个学校里面仅剩的几个正常活人。剩下的,则是几乎布满整张白纸的,象征非人的黑点。   整整八十一张符纸漂浮其上,三三成组、九九成阵,镇压着整座学校。   此时,莫说是地府那老得掉牙的探测法术,即便是阳间剩下的那几个有传承的名门大派,也休想探知这所学校内的一点讯息。念及此,归先生脸上不免浮现一点得意——可惜很快就被无奈取代。   用来呼唤百鬼为己用的呼魂阵、封锁全校的六相天罗网、以及将全校师生送入梦中的妖魇惑咒……几个大法术施展下来,即便是他,也不免身困体乏。偏偏他接下来还有一堆任务,想睡也睡不成。   朱砂点忽然诡异地跳动起来,归先生眉头一皱,抬眼看向监控电视。   那边的监控电视恰好有一个播放着他需要的景象,眼睛一扫,归先生不由喃喃道:“不会吧……小张老师?”   “这一代的鬼王祭师,难道是以大猩猩为候选标准的么……”仔细评估了一下某人的战斗力,归先生嘀咕道。   不过,就算肉身力量再强又能如何呢?这座校园里,可不只有游鬼啊……   怎么办呢?   敲了敲额头,归先生觉得他很头疼:鬼王对他们的计划来说是有一定价值的,可祭师却不是。只要钟错还在阳间,那么他的祭师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对他们来说都一样。   甚至,为了他们的利益考虑,归先生更希望鬼王祭师是个懦弱无能的人,这样,鬼王的力量脱出他们的掌控的几率便能被压到最低。   而张非……   他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可他得承认,他对张非很有兴趣。   不仅是因为那短暂的一日相处,也是因为之前他看到的东西。   要不要帮忙呢?   心中计算着,归先生抬头看了眼监视屏幕。   下一刻,他的眼神变了。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众鬼隐匿四周,几个学生看不到,顶多也就觉得学校里面冷得出奇。可这会儿周围白影飘荡鬼气森森,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都顶不住了。   有个学生哆哆嗦嗦地抓住张非想问个为什么,却见他们的老师叹了口气:“看到周围有什么了吧?”   “……看到了……”   “好好看吧,这可能是你们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鬼了。”   也不管自己的话到底会对学生造成多大的心理伤害,张非并未将心分到那些鬼身上,而是继续盯着李队长。   与其看那些不能打的,不如先把这个能打的揍趴下了……水管一横摆出备战姿态,张非刚想动作,耳旁却忽然传来一阵声音。   “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清扬庄严的诵经声在夜幕中响起,群鬼齐震,聚在他们周围的鬼魂圈子瞬间向外扩了数步。   江浩握着手机不发一言,他已经把手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可那些鬼却并未如他所想一般退去,而是依旧聚在附近蠢蠢欲动……扫了一眼仅剩两格的电量,江浩忽然后悔他之前没能顺手把手机充满电。   砰!   水管和警棍撞出沉闷的声音,张非独身迎上李队长与他最后的两名小弟。这三人的动作敏捷远超前面几个游鬼,尤其是李队长,不但身手敏捷而且力气极大,寻常人怕是一两个照面便会被放倒。   可惜他偏偏遇上了张非这个人中BUG,非但速度远远胜过他,力气也不遑多让。两人过了几招之后,李队长心里已产生了些许退意——这个身体来之不易,不能浪费在此!   呼喊着命令两个跟班上前,自己却步步后退,见机会合适,李队长忽然大喝一声“拦住他”,自己转身便逃。两名小弟尽职尽责地扑上来,一个被张非踹开,另一个却拽住了他的手,张非眉毛一皱,抬手反抓住那个游鬼,紧接着胳膊一个用力,生生把那人扔了出去。   这个过肩摔耍得漂亮,却还是耽搁了几秒,已经追不上逃之夭夭的李队长。张非眼见追不上,只能啧了声,退回学生身边。   此时,那个由群鬼组成的包围圈已经又缩水了几分。诵经声依然持续,却不知为何喑哑些许,没了方才的清亮。   “班头,你的手机质量不成啊……”周泽很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心说笑,“下次换款好点的手机吧……”   “你确定是下次,不是下辈子?”扫了一眼周围,江浩淡淡地问。   “……我真希望这只是个冷笑话。”咧了咧嘴,周泽不抱希望地看向自家老师,希望能看到他脸上露出诸如“这其实是个玩笑”之类的表情,却注意到他正在盯着自己的手出神。   那根水管的表面本来就附着些水泥渣滓,刚才连番作战,张非的手心被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疼得他微微皱眉。   流出的血沿着水管表面蜿蜒向下,滴答到地上,看起来有点触目惊心。   “老师……”   “没事。”摇了摇头,张非放弃关注那点小伤,转而注视着周围的那些鬼。   他们眼中的贪婪几乎无法掩饰,唯一让他们裹足不前的,只是这圈子里六个大男人身上散出的阳气而已——还好他们六个都是爷们,加上那边班长同学的往生咒,才能暂时抵挡他们。   但这种平衡只是短暂的僵局而已,他们无能更强,对方却可能来个强者……脑中刚冒出这般不祥的念头,往生咒戛然而止,一阵嘻嘻笑声自远方传来,听得人浑身发凉。   挡在他们最前方的鬼魂如迎接贵宾一般向两边散去,留下一条宽敞的通道。一个明显比他们清晰许多的影子晃悠悠地走来,伴着陡然降低的温度。   太阳的,怎么我想中奖的时候没有这么灵过?   来不及多说什么,张非弓起身体摆出迎战架势。   根据小钟老师的教导,阴魂这种东西个个都是折磨人的爱好者,而且还喜欢让别人重复他们的死法。眼下这只鬼口中吐出一条长长的红舌,应该是个吊死鬼。   扫了眼身后瑟瑟发抖的学生,张非默默盘算着如果自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们几个能有几个活下去。   把学生留下自己逃跑的选项在他脑子里出现了一瞬,却很快就被踩到了一边去——虽然不敢自诩名师,可小张老师觉得,自己好歹也要对得起每月那几千块钱的工资。   那吊死鬼似乎也觉得自己足以把这几个人当成玩具耍个痛快,非但没有如正常阴魂一般直接布下鬼域,反倒是一边笑得糁人,一边走上前来。他走得极慢,似是在以此撩拨几人已经紧绷到极点的神经。   终于,他停下了脚步。   而此时,他距离站在最前方的张非已经不足一米!   翻起白眼打量着张非,那阴魂忽然翘起了舌头,在他眼前摇晃起来。   一条湿漉漉的长舌在自己鼻子前面晃来晃去,那滋味非是言语能够形容,张非的头发都快炸起来了,那鬼却还是得意洋洋——他根本不觉得眼前这个人类能对他产生任何伤害,因此大可玩个痛快。   这是他所犯下的,第一个,也是最严重的一个错误。   如果他干干脆脆地布下鬼域,把张非扔进去,然后直接宰掉,那不仅是他,很多鬼,很多人的未来,都会随之改变。   然而,狂妄与恶意,让他做出了最蠢的那一个选择。   再也无法忍耐那根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玩意儿,张非的手用力一挥,试图将之赶走——理论上说这不会有任何成果,这只阴魂眼下还不曾凝聚魂体,他能让张非恶心,张非却绝对碰不到它。   然而此时,张非挥出的手,却碰到了一条长长的东西。   “……”   “……”   一人一鬼同时愣住,那吊死鬼下意识地把舌头收回来,晃了晃,似乎无法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   不可能吧……活人怎么能碰到我?   不信邪地盯着张非,吊死鬼又犯了一个大错——他再次把舌头伸了出去,继续在张非眼前晃,想以此证明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他失算了——张非一伸手,非但抓住了他的舌头,甚至还将之死死攥在了手里!   灼烧般的感觉从舌头上传来,吊死鬼发出一声尖叫!   魔音穿耳的感觉让几个学生都死死捂住了耳朵,张非却恍若未闻。   手中的触感异常真实,仿佛攥住了一条真正的舌头一样,但却又特别的轻巧。   对了,据说……鬼是没什么份量的。   有那么一瞬间,张非觉得自己脑子里某个开关被打了开来。   看了眼惨叫不止的吊死鬼,张非一咧嘴,然后……   狠狠地把吊死鬼甩向了空中!   比鬼片还挑战人类想象力的一幕让几个学生齐齐傻了,那吊死鬼就这么被张非抽着舌头在空中转来转去,一边转一边惨叫。   “老师你……”周泽的声音提醒了张非,他稍微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回头朝着几个学生一笑。   那个笑容,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的话,只能是——爽!   “亲爱的同学们……”脸上露出个灿烂的笑,张非一字一顿道,“现在,老师来教你们一些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   下一刻,他两手一起把住了那条长舌,像个牛仔甩绳套一样甩动着吊死鬼,更干脆以吊死鬼为武器,朝周围众鬼抽了过去!   那些鬼本就被他这般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这会儿又见一鬼(?)当空砍来,自然是连连逃窜。此时张非却不放过他们了,一手抡着吊死鬼,另一手抄起水管,两手齐齐施展,杀得众鬼鬼哭狼嚎,惨叫连连!   终于,一番杀戮过后,众鬼逃的逃,散的散,张非左手握水管,右手拎长舌,脚踩已然死不如生的吊死鬼,威风凛凛傲视四周——   “谁还敢来!”   ☆、第三十一章   无言,彻彻底底的无言……   归先生哑然地看着监视镜头传来的影像,只觉得自己的承受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活人,凡人,碰到了未能凝结魂体的鬼魂,甚至还把他当成武器耍,揍得一群大鬼小鬼屁滚尿流……   这何止是不合常理,简直是……简直是……   敲了敲桌子,归先生无可奈何地发现,他甚至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张非此刻的作为。   还是说,地府又研究出了什么能赋予祭师的特殊力量?   再看向监视器,上面已经没了那一行人的踪迹,归先生尝试着调试出别的镜头传来的影像,然而监视器却全不配合,折腾半天之后,只听啪滋一声,所有屏幕一起黑了下来。   “……现代科技果然没有靠谱的时候。”果断地把责任全推给监视器,归先生撇着嘴放弃了继续追踪张非。   “老师,我有问题。”周泽举手。   “嗯?”   “你的阿拉伯名,是不是叫赛翼德……”   “周泽同学,你对老师的隐私很好奇么?”   “……老师我错了。”   看了眼满目疮痍的战场,张非叹了口气,冲几个学生指了指:“你们几个,把地上那几个带着,我们去大礼堂。”   “为什么还要带着他们?”几个学生不知道这几个保安会袭击他们是游鬼作怪,闻言不由抱怨道。   “……具体太难解释了,你们就当成老师的要求好了。”或许是因为当老师的时候脾气太好的缘故,他这老师一向没啥威望,使唤起学生来也没底气。却不想这次学生只是问了句就乖乖照做,倒是让他有点意外。   看几个学生已经把那几个保安架了起来,张非招呼一声,一马当先地带着他们几个向大礼堂走去。   瞄了眼张非的背影,周泽凑到江浩身边,一边讨好地帮他分担他手上那个保安的分量一边道:“我说班头……”   “嗯?”   “小张老师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淡淡地扫了周泽一眼,江浩道:“怎么,后悔之前在他的课上捣乱了?”   周泽缩了缩脖子:“有点……”   标准好学生江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我一直很听话。”   “班头,大家怎么也是同生共死过的,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或许是托了张非手上拎着的那只倒霉吊死鬼的福,这一路,他们总算没再遇到麻烦。   ……呃,如果一只暴怒的鬼王不算麻烦的话。   “你居然还敢回来!”钟错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我不回来着急的不还是你……”张非小声嘀咕道。   钟错没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一张挺可爱的脸板得山雨欲来风满楼,看得张非一阵一阵心虚。   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八点,离钟错那道血符的有效截止时间过了至少二十分钟——也难怪小鬼会气成这样了。   念及此,张非也没再耍滑头,老老实实低头认错:“对不起我错了。”   “……哼。”攒了一肚子火却莫名的发不出来,钟错咬了咬牙,一扭头走进大礼堂。   PM8:10,大礼堂   看到大礼堂内的景象后,几个男生的表现跟当初的张非几乎是如出一辙——先是惊讶,再是试图唤醒同学,发现怎么也叫不起来之后几人几乎都傻在了那儿。好在这一晚他们受的惊吓已经够多,总算没再吓出个什么好歹来。   早已熟悉大礼堂情况的圆脸和马尾辫此时迎上前去,向几个后来的同学介绍起情况来,顺带着还问问他们外面怎样。一群同龄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张非则是软倒在一边的椅子上,累得什么都不想说了。   那只阴魂早在刚才就被他扔给了钟错,倒霉吊死鬼被小鬼王上上下下“检查”过一遍之后便暂时封了起来,惹得张非有点失落——他还没用够这独特的“兵器”呢……   “你是怎么把他弄回来的?”确定了那确实是一只阴魂之后,钟错看张非的眼神像见了鬼。   “拎回来的。”   “你开玩笑么?”   “不信你问他们嘛。”张非咕哝道。   证实了张非所言非虚,钟错看他的眼神更加古怪起来。   活人,居然能徒手接触未凝结魂体的鬼魂?   与归先生不同,钟错清楚地知道地府并没赋予张非任何力量(如果五百万的激励效果不算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某人还能意外获得特殊能力……   “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张非苦笑了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朝着钟错一摊手:“我揍他之前好像出了点血,是不是因为这个?”   他掌心那道伤现在倒是不流血了,可伤口却依旧狰狞,血迹混着土灰,染了满手。   “如果血能有用的话,阴魂也不至于如此猖獗……”盯了会儿张非的掌心,钟错面无表情的低头,伸出舌头舔了上去。   柔软的触感让张非先是一愣再是一抖,赶紧把手抽了回来:“你干什么……”   “尝尝味道而已。”钟错很平静,“似乎没什么不同。”   “你以为会有什么不同!”张非嘀咕着把手在椅套上蹭了蹭,不小心碰到伤口便又是一番龇牙咧嘴,“接下来怎么办,这会儿你不能说我是累赘了吧?”   “你是运气好,要是那家伙一个照面便摆下鬼域,估计你就回不来了。”钟错毫不客气地泼他冷水。   这边正说着,学生那边也渐渐接受了这个诡异的环境,开始苦中作乐起来。圆脸姑娘从包里拿出些小零食,分赠给同学。周泽受了启发,偷偷摸摸弄开几个睡着的学生的包,翻了零食出来。   “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拿了?”江浩叹了口气——他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让这家伙注意一下纪律了。   “事急从权嘛,”周泽讪讪笑笑,顺手把找出来的整包饼干连带饮料一起塞给江浩,“再说饿的又不止我一个……”   后半句话他说得极轻,江浩脸红了红,还是把饼干接了下来。   最有操守的班长大人都放弃遵守学生守则了,剩下几个也不能客气。几个学生四处搜罗一通,很快便凑齐了足够喂饱大家的分量。一个晚上连惊带吓,晚饭吃的那点东西早消化了个干净,就连最含蓄的女生也没顾得上客气。   “你们觉不觉得这环境特像末日来临?”周泽一边吃,一边坐在地上高谈阔论,“全学校就我们几个还清醒着,搞不好拯救世界的重任就要落在我们身上了呐~”   “省省吧你。”闻言圆脸姑娘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给他,然后抬手指指另一边,“有老师在,怎么也轮不到你。”   经过之前几件事,张非在他们眼中的声望已然水涨船高,从路人老师一跃晋升为深藏不露的牛B高手。尤其是几个男生,更是恨不得用星星眼表达自己对“赛翼德”老师的崇拜。   “对了,老师……”周泽顿时想起来那边还有两个饿着的,赶紧搜罗一下尚完整的大包零食抱了过去。   “零食?”张非随手接过周泽拿来的薯片。   “老师你也饿了吧?吃点东西恢复恢复体力。”周泽很狗腿地说,“不然万一出了什么事,肚子饿也没力气打啊——对了,这个不算违反纪律吧,法律都规定可以紧急避难的……”   “放心,老师我没空在这时候还督促你们遵守纪律,”瞟了他一眼,张非撕开薯片跟钟错分享——周泽不说也就算了,一说他还真觉得腹中空空饿得难受。   见张非也吃了,周泽松下一口气。他看了看满礼堂昏睡的人,犹豫道:“老师……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吃饱喝足就出战呗。”张非嘴里叼着薯片含含糊糊地说。   “你确定?”钟错闻言不由看向他,张非点点头:“确定,我们一起去。”   “别太大意,我可没空一直看着你。”沉默了一会儿,钟错淡淡道。   “大家彼此,体术不及格的正太同志。”张非笑嘻嘻道。   钟错倒是没马上反击,又往肚子里塞了两个面包后,他说了句“给我三十分钟”便闭上了眼,似乎要抓紧时间把之前放血消耗的体力补回来。张非想了想,从旁边座位上拽下椅套,盖在钟错身上。   再怎么说也是十月里了,晚上还是有点冷的。   钟错眼皮微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这会儿学生那边的聚餐也差不多结束,几人聊了会天,也慢慢沉默下来,大礼堂里,出现了难得的寂静。   直到——   “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只想好好爱一回,时光不能倒退人生不能后悔,爱你在明天~”   骤然响起的音乐声打断了难得的安宁,学生们面面相觑,下意识看向音源——张非。   皱了皱眉,张非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上来电讯息跳得欢快,来电号码那里却是一片空白。   就算是把电话号码隐藏了,好歹该给个“私人号码”吧?   “你的铃声真让人不敢恭维。”钟错睁开眼。   “上次那个不是不小心把你吓着了么,所以我换了个。”朝他笑了笑,张非叹了口气,还是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晚上好,小张老师。”   清脆愉快的声音自手机中流淌而出,经由电波传送的声音竟没有半点扭曲,仿佛某人不是在给他打电话,而是附在耳边低语一般。   这技术要是卖给手机厂商,不知道能换多少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转悠着,张非脸上渐渐挂上冷笑。   不错嘛,还敢给他打电话!   “晚上好啊,归·先·生!”   ☆、第三十二章   ……真是半点不曾掩饰的直白愤怒。   被那杀气腾腾的回应刺得忍不住把充当通讯器的耳坠——可想而知某位现代科技无能症患者是不会使用手机这么高科技的玩意儿的——拿得离耳朵远了点,归先生道:“对我的演讲感觉如何?”   “催眠效果一流,我听了三句就睡着了。”   “不好意思,我是在说了五句之后才开始施咒的……”   “那就证明不仅法术,你这个人本身就能让人昏昏欲睡。”   “看来这份工作干完之后我可以考虑去治疗失眠……不过在此之前,小张老师,你想救你的学生们么?”   电话那边的声音明显一顿,之后饱含怀疑的声音才传了过来:“你想要什么?”   “这个么……”   “要钱没有要命不给,除此之外都可以考虑。”   “那么,你家那位小鬼王呢?”   “他等于五百万,属于钱的范围之内。”电话那边似乎传出了类似于“谁是五百万!”的声音,让归先生不由失笑:“放心,我只是想跟你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很简单,你也该看过那个贴子吧?”   “你是说那个怪谈贴?”   “不错。”   “那玩意儿不会是你编出来的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你将之称为被掩盖的真实——你也亲眼见识到了,不是么?”   “那么,你想怎么样?”   “那些怪谈,就是我们的游戏目标。只要你能在太阳出来前将所有怪谈击破,那么你就是胜利者。作为输家,我将很愿意释放那些进入美梦的人。”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许多。电话那边的声音再响起来时,已经换成了稚嫩却冰冷的童音:“你……不,你们在盘算什么?”   “我们?”   “我不知道你跟之前紫金大厦那个鬼仙是什么关系,但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如此大费周章的布下这般阵仗,若是只是为了玩个游戏,未免太过小瞧别人了吧?”   “小瞧你又如何呢?小、鬼、王。”故意加重了“小鬼”二字的读音,归先生淡淡道。   电话那边瞬间传来纷乱杂音,好在很快就换了人说话:“只要把那几个怪谈揍一顿就行了?我又怎么相信你?”   “信不信随你,我并不介意被人怀疑。”   “……”   “另外,我可以免费附赠一条消息:我本人,就在这个学校里。只是除非你将六个怪谈击垮,否则无法来到我面前。”   “……”   “要是你的手脚够快,实力够强,或许可以来我面前走一趟。”   “那么,你就洗干净了等着吧。”明显被他这句话撩出了怒气,那边的回应战意高涨。   “不过,这个游戏还有一个附加条件。”   “……说。”   “这是你一个人的游戏——换言之,那位小鬼王,不能参与。”   “不能去!”几乎是听到这句话的下一刻,钟错就一把拽住了张非的衣服。   张非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安静,继续道:“为什么?”   “如果一定要有个为什么的话,大概就是我乐意吧,”归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而且就算是我,也不敢小看地府的最终力量……游戏太简单就不好玩了不是么?”   “再说,你并不是没了他就无法应付敌人,天底下能徒手伤鬼者,我还不曾见过第二人。”   “能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我感到很骄傲。”张非不冷不热地说。   “为了以防万一,我希望你能把束灵环摘下来。放心,这不会导致你们之间的契约关系终止。”   张非闻言看了看钟错,他虽然脸色黑得很难看,可还是点了点头。   “有必要这么小心么?”   “游戏的重点在于公平,不是么?”   “要公平的话,难道不该你出来跟我一对一?”冷哼了声,张非侧脸夹着手机,抬手把束灵环捋了下来。   颇有分量的镯子摘下来之后手腕陡然感到一阵轻松,张非活动了一下手腕,把束灵环递给了钟错。   接过束灵环的钟错脸色依然糟糕,张非伸手在他肩膀上按了按,嘴上道:“就这样么?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先挂了。”   “最后补充一句,这个游戏,并不强制。只要你愿意,就算一步不踏出大礼堂也可以。”   “说够了吧?我挂了。”面无表情地按死电话,张非呼了口气,抬起头来,发现不知何时学生已经聚了周围一圈。   “老师你真的要去……对付那些怪谈?”亲身体验过怪谈的周泽脸色极为难看。   “是啊,”张非倒是比他们淡定得多,只是慢悠悠地活动着身体,摆出整装待发的架势来。   几个学生都没说话,只是脸色一个赛一个的凝重,最凝重那个面无表情拽着他:“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么?”   “不好说。”沉默了一会儿,张非摇了摇头,“只能说肯定有假的,也肯定有真的。”   “那你还……”   “我能不去么?”苦笑着耸了耸肩,张非扫了眼大礼堂,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钟错沉默了。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拿人家工资,替人家卖命……NND,我当年应聘的时候他可没说老师还要兼职打鬼!”朝着校长的方向透去饱含怨念的一瞥,张非抄起水管甩了两下,自觉状态已足够,便扫了圈身边的学生:“你们,哪个能把手机借我用用?”   学生们静默三秒……   “我的!我可以!”   “我也可以!”   “我的电是满的!”   “你那破手机充满了电也用不了多久,老师,我的是iphone4!”   “果粉死一边去!”   叽叽喳喳,乒乒乓乓。   最后还是周泽以一部诺基亚脱颖而出,获得了被张非借用的机会。张非接过手机来摆弄了几下,输好号码后随手递给钟错——失望的周同学哀怨地蹲一边去了,因为手机没电无缘争夺战的江浩朝他投去幸灾乐祸的一瞥。   “拿好了,我要是遇到什么麻烦,随时都可能找你。”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检查了一下电量,然后插上耳机挂在耳朵上,张非叮嘱道。   “……好。”抿了抿唇,钟错用力点头。   看了眼张非,他忽然道:“你等一下。”   “什么?”   抬手在空中一招,漆黑的错断刀自虚空而来,显现在众人眼前。   “……你不觉得应该略微低调点?”看了看自家石化的学生,张非问。   钟错假装没听见,拿着错断刀朝他晃了晃:“你试试看能不能用。”   张非依言把刀接了过来,出乎他意料,这把几乎跟他差不多高的长刀并不像外表所见那样沉重,反倒极为轻巧,耍弄起来简直是长在手上一般随心所欲。   “借我用?”张非明知故问。   “至少比水管好点。”   “我当年可就靠着一根水管打遍天下无敌手……”话是这么说,面对鬼,显然鬼王的兵器要更好一些,于是张非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钟错的好意。   手机挂在腰,左手水管右手刀,张非推开了大礼堂的门。   门外夜色深沉,浓得好似能吞下一切生命。   “那么,一会儿见。”靠在门上回头望,张非笑着招呼道。   得到的回应是沉默,谁都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张非实力很强不假,可他要面对的,却是比什么都可怕的未知。   亏他还能笑得没心没肺。   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钟错慢慢走上前,抬头看着张非。   “……别死在外面,换祭师很烦。”和张非的眼对了一瞬,钟错偏开脸,淡淡道。   “我不会把机会拱手让人的。”笑了笑,张非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进口袋里一掏。拿出来之后,他的手心上已经托了好几块鬼晶。   之前教训游鬼的时候他没忘顺便收纳战利品,后来一人斗群鬼的时候束灵环也给他凝结了几个,现在凑一凑,居然有了快十块,不小的一笔收入。   把鬼晶接过来,钟错慢慢握紧了手。   把最后一件事也交待完毕,张非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老师……”咬了咬牙,周泽喊道:“你可千万要好好回来!”   “那当然,”张非回头一笑,“明天你们还有我的课呐!”   他的背影,终于隐入黑暗。   。   。   。   。   。   。   眼见张非离去,大礼堂内的学生都陷入沉默。   孤独的拯救者,只有一人的英雄……此时的张非,在他们心中渐渐被渲染上了悲情的味道。   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钟错握了握紧攥在掌中的手机,暗暗提醒自己冷静。   那家伙肯定会遇上一大堆的问题……而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给他最完美的回答。   想什么来什么,钟错脑中刚冒出这样的念头,手机铃声大作!   “喂?”立刻接通手机,钟错紧张地喊道——有那么一瞬,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那个……”张非的声音听起来讪讪的,“我要打的是怪谈对吧?”   “……对。”   “那个怪谈都在哪儿来着?我好像……没记住。”   “……”   ☆、第三十三章   三、谁在敲门   阿远是个爱学习的学生,他家离学校很近,因此几乎每一天,他都是第一个到达学校的。   他的教室在教学楼4层,414——一个不吉利的数字,可惜学校不是写字楼也不是旅馆,就算教室编号再不吉利,学生也只能忍着。   老师和同学都还没到,他拿出课本,靠在门上翻阅着。   翻着翻着,他耳边传来一阵轻轻的敲打声:叩、叩、叩……   那声音,是从门上传来的。   有谁在里面么?阿远不由有些高兴,他也敲了敲门,想让门里的人把门打开,让他进去。   然而门并没有打开,有节奏的敲击声也没有停止,依旧是一下一下的敲着。   叩、叩、叩。   叩、叩、叩……   敲击声回荡在过于安静的楼道内,渐渐的,阿远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是谁在敲门?   正当他想要离开时,拿着钥匙的班长恰好到了,听到阿远的话,班长笑了笑——他觉得,大概只是哪个同学在里面吓唬阿远吧。   嬉笑着,班长打开了教室的门。出乎他意料的,教室里并没有人。   奇怪了,人能藏到哪里去……班长疑惑地回头,却对上了阿远惨白惨白的脸。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班长旁边的高处。   班长抬起了头。   横贯教室上空的暖气管上,高高挂着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她穿着皮鞋的脚在班长头顶附近的空中飘飘荡荡,时不时,会撞一下旁边的门板。   叩、叩、叩……   ……班长和阿远,被发现昏迷在教室的门口。理所当然的,他们醒来时,没有尸体。   后来他们才知道,之前这个教室里曾有一个女孩因为不堪同学的欺负排斥而自杀,怀着对同学的怨恨,她选择了死在教室里。   她听说,只要死的地方高一点,就能更快的上天堂。   于是,那个女孩,竭尽全力的,把自己吊在了全教室最高的地方……   ***   PM8:51,校园。   鬼对生人的气息非常敏感,尤其是在学校里现在阴气满布的情况下,一个大活人的存在无异于黑暗中的萤火虫,是那样的拉风和无法被忽视。   萤火虫张老师现在就在享受巨星级别的待遇——前仆后继的诸多鬼影自四面八方而来,热情似火地扑向他。   面对如此狂热的粉丝,张非却十分无情,随手从里面抓了一个就拎着头发甩了起来——鬼的分量极轻,看起来是个大活人手感却却像个塑料袋,拿来挥舞毫无压力。   那些鬼大概也没想到张非居然有这么一招,一触之下愣在当场。张非趁机拔刀挥舞,错断刀对这些孤魂野鬼来说简直是必杀,只几个照面,离他最近那一圈便化成了团团阴气崩散。   “果然升级才是正理……”眼瞅着最外圈的鬼四散而逃,张非也没再追上去,站在原地感慨道。   “怎么样了?”耳机里传来钟错的声音。   “还好,遇到一群战斗力只有五的渣渣。”   “那些孤魂野鬼虽然实力极弱,可他们有着异乎寻常的耐心,记性还很差,如果你不想被那些家伙用车轮战拖垮的话,最好谨慎一点。”   “知道啦,钟老师~”   嬉笑着接了句,张非暂时挂断了电话。   把那些鬼赶跑之后校园里总算恢复了寂静,顾虑着也许会有几个重量级麻烦藏在暗中,张非走得颇为谨慎。好在这一路上都是风平浪静,让他平安抵达了教学楼。   传说中的第二、第三个怪谈,都在此处。   该从那个开始着手呢……张非还没想好,却听教学楼里,忽然传出了一声尖叫!   “救命啊!”   张非一愣,还不等他辨明声音来源,叫声再起。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这是……学生?   顾不得多想,张非直接冲进了教学楼。然后下一刻,他被出现在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幽暗的走廊此时被塞得满满当当,就在离张非不远处,一个人一马当先跑得飞快,后面却跟了大概七八只鬼。   张非刚想招呼他一声,却见那人一边喊着“救命”,一边从他身前冲了过去,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而他身后那些鬼也似乎只认定了他一个,轰轰隆隆着就跟了上去,一行人(鬼?)渐渐远去,终于跑得没影。   这是……怎么回事啊?   张非一头雾水,此时“救命”声再度由远及近,那个人带着一群鬼再次从他左边杀了出来——教学楼是个环状结构,看来他是带着那些鬼跑了一圈。   ……我说,你难道是带着鬼在跑圈么?   直到那一人N鬼再次从他眼前冲过,张非终于忍不了了,喊了声“给我停下”就跳到走廊正中,一手拽住收势不及险些冲到他身上的叫救命者往身后一丢,对上了那几个鬼。   那些鬼大概完全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蹦出来阻止他们的追杀(虽然在张非看来这分明是带队跑圈),不由愣了一下。趁此机会,张非抬手一刀抽了下去,最前方两个鬼一下子便化作团团阴气溃散,后面几个鬼这才明白前面挡道的是个煞星,立刻围攻而上!   “这几个好像比较厉害。”战斗结束,张非总结道——他们居然懂得单挑不如群殴的道理,而且群殴的时候还会彼此配合。可惜当年的震半城就是一挑N的行家,如今的张非也差不离。折腾一番总算解决了那几个鬼,张非转身,去看那边那个被他救下来的人。   ……是个学生啊。   那男生看起来年纪不大,虽然一身高中校服,可长相和个头却更像个初中生,有些瘦弱。好在眉目清秀,皮肤白净,估计日常生活里会很讨母性泛滥的女生喜欢。   这会儿他正蹲在角落里,见张非过来,那学生脸上忙不迭地露出个讨好的笑:“老师好!”   “……你好。”看了他一眼,张非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我错了,你别记我名字好不好?”那男生眨巴眨巴眼,挺乖巧老实地说。   也是,这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学生回宿舍的时间了,这时候还在教学楼里逛(或者说,被鬼追?),被老师逮着了,骂一顿都是轻的。要是撞上个严厉的老师,通报批评都有可能。   然而……   张非叹了口气,环着手居高临下地看他:“我不记你名字,如果你还在乎这个的话。”   “……老师?”那学生似乎没能理解他的话,一脸茫然,“你怎么这么说?”   “你还是别叫我老师了吧——我可不记得,自己教过鬼学生。”   刚才看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了,哪个学生能这么淡定地带着鬼在教学楼里绕圈?更何况人的速度根本不可能比得过没有身体拖累的鬼。   而刚才两人接触的那一刻,触手而来的轻飘飘感让张非确定了自己的结论。   抿了抿嘴,那学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窗外一缕月光恰到好处的落到他身上,原本看起来还有些实质的身体被这光一照,看来竟像是透明的。   “我还当能骗过你呢……”学生鬼嘟囔道。   “今天之前的话,也许能。”就算外表是学生张非也不敢大意,摆出了备战的架势。   “老师我可不是坏人……呃,坏鬼!”学生鬼赶紧向后蹦了蹦拉开两人距离,“我可不是那些被召唤来的只想在学校里捣乱的家伙!我是学校里土生土长的鬼!”   “哦?”张非挑挑眉,脸上写着仨字——我不信。   “是真的……”见他还是一脸怀疑,那鬼眼珠转了转,指着他身后道,“刚才那些鬼是楼上自习室里的,我把他们引出来就是为了干掉他们,不然再有学生进去就危险了。刚才有两个学生就是差点被他们害了,还好最后跑了出去。”   他说的是周泽和江浩?那么刚才那些鬼,难道是那个怪谈里的死者?   “你为什么会知道?”   “当时我也在那间自习室里,”学生鬼道,“我不想害人,就是觉得那地方感觉不太一样,想去看看,没想到……”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这鬼倒是帮了自己一个忙。   鬼魂最能发挥实力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死地,要是在那个教室里,张非想解决那些鬼就没那么容易了。   看出张非的犹豫,学生鬼趁热打铁:“老师,你是想救人还是想打鬼?不管哪个我都能帮你,鬼对人的感应很敏锐的,要是打鬼的话,我还可以给你当诱饵!”   “你想帮我?”   “再怎么说我也是本地鬼啊,总不能让那些外来户在我的学校里兴风作浪!”说这话时,学生鬼一脸的严肃,很有那么几份慷慨激昂的味道。   他这话颇对张非的胃口,而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有这么一个鬼做帮手,似乎也比没有好。   不过……   “在此之前,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长生,我叫长生!”学生鬼欢快地回答。   长……生?   看了看眼前毫无疑问已经死得透透的学生鬼,张非忍不住咧了咧嘴——同学,你这名字,当真不是冷笑话么?   ☆、第三十四章   PM9:03,教学楼四楼。   “……大多数鬼都没有生前的思维能力,只有修炼到一定程度的鬼才能慢慢恢复到像人一样——不过,也不排除有少数特例的存在。”   “明白。”   挂机收线,随即传来长生的抱怨:“老师,你怀疑我就算了,有必要当着我的面怀疑么?”   “这叫君子坦荡荡。”张非理直气壮地说。   上了四楼之后,原本还只是有些阴暗的教学楼整个儿变成了阴森。就算张非摸索着开了灯,灯光也驱不散那种有若实质的灰暗,反倒让气氛更加诡异起来。   今天晚上张非见的鬼已经多到让他麻木的地步,见此情景也没大惊小怪,只是随手招呼了一下长生:“这儿有你的同类么?”   “外面没有,里面不好说。”长生看起来倒比张非小心翼翼的多,一路上他都是缩在张非背后走的。这会儿听到他招呼才探出头来,往周围看了圈,然后飞快地再缩回去。   “害怕?”   “……嗯。”长生缩着脖子点点头。   “你好歹是个鬼吧?”张非啼笑皆非——这鬼怎么比他这个人还胆小。   “难道人就不会怕人了?”长生反驳。   “这倒也是。”   414教室的门并没像张非想象中那样大敞着欢迎无知群众入内被吓,反倒是锁得紧紧。试了几下没把门推开,张非嘀咕了句“怎么还是个不爱见人的鬼”便向一边的消防箱走去。长生还没来得及问他想干什么,张非已经一肘子敲碎了消防箱外壳,从里面拎出消防斧来。然后,他淡定地走回414门前,几斧头劈在门锁上。砰砰几声过后,门锁周围已经是一片斧痕。   “成了。”说完这话,张非抬起一脚踹在门上,哐哐两声过后,那扇倒霉催的门不仅被踹了开来,连合页都掉下来一个,挂在那儿晃晃悠悠极为可怜。   长生看得叹为观止:“老师,你真的不是城管出身的么?”   “你老师我从来不屑当朝廷鹰犬。”   门开了,走廊上的灯光到了门口便齐齐而没,徒留下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   张非把手上的消防斧扔了进去,小斧头飞进去便一下子没了踪影,连落地声都不曾传出。   “老师,不然让我进去看看?”   “你还是呆在这儿吧。”就算清楚长生是个鬼,张非也没法坐视一个学生遇到危险。他抽出错断刀,打算亲身进去看看。   长生让他说得愣了愣,犹豫了一下,他小声道:“里面那个家伙……我能闻到一点味道,很冷,很厉害。”   他对鬼的感知并不敏锐,此时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判断出“那家伙”的实力远比他高上许多,甚至高过楼下自习室里那一群。   楼下那些他还能想办法与之周旋,可这一个……   张非嗯了声,然后走进了教室。   走进教室的那一刻,他全身一暖,好像是从空调房一下子走到了室外,同时,眼前也一下子亮起了起来。   那不是灯光,而是货真价实的阳光,温暖和煦的光照得一室明亮。   他猜了半天自己会遇到什么,却没想到会遇到这个。   出现在他眼前的,完全是一间再正常不过的,下午的高中教室。   教室里的桌椅摆放得规规矩矩,地面却落了些纸花,黑板上写着老师留的作业,几个顽皮的学生凑在教室最前方玩着讲台上的电脑,好学的则各自坐在桌旁,看着书写着习题。   这情景出现在一所学校里本是再正常不过,可此时却让张非脊背发凉。   长生在外面犹豫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跨进门来。结果一进门就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便恢复过来,眼睛扫视着教室,轻轻地“咦”了声。   “怎么了?”   “……没什么。”眼睛闪了闪,长生把到嗓子边的话吞了下去,“老师,他们好像看不见我们。”   “看出来了。”那些“学生”完全没注意到门口多了个大活人。   “这是不是就是鬼域?”   “但愿别是,否则我们两个都要倒霉。”   两人说话时,那些学生也有动作。两个玩够了电脑的学生从讲台上下来,在教室里打闹起来。一个男生被另一个一推,整个撞到一张桌子上。那桌子上原本就堆了一摞厚厚的书,让他一撞,书堆哗啦一声倒下去,掉了满地。   坐在桌后的女生抬起了头,看着两个男生。那两个男生都愣了下,对视一眼,却全然不顾自己搞出的烂摊子,没事似的跑了开去。   女生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低头,想把掉落的书捡起来。   一个女孩刚好在此时拿着拖把经过,她正与同学开心地聊着天,目不斜视,拖把上滴落的脏水稀稀拉拉地掉到书上,染出一团一团黑花来。   捡书的女生抬起了头。   她长得并不难看,只是表情很冷,嘴唇抿得像是一根直线。也许是被她触怒了,拿着拖把的女生啪的一声把拖把往旁边一丢,溅起的水甚至滴到了女生的脸上。   “你看什么看!我又不是故意的!”拿拖把的女生盛气凌人地说,“再说了,你弄掉了书就不能快点拾起来?在这儿挡什么道,耽误值日你负责啊?”   “别生气啦,”她旁边的女生拽了拽她的衣服,似是劝慰,声音却尖得刺耳,“有些人就是这样,忍一忍吧……”   拿书的女生并没回击,她慢慢捡起了地上的书,用纸擦拭着。   她擦着擦着,眼泪也慢慢落了下来,在纸页上打出水花。   “欺负人……”长生忽然开口,“他们都在欺负这个女生。”   “至不至于,都是同学。”张非是副科老师,跟学生没什么深入接触,这种情况他只听过没见过,不由有些吃惊。   “就因为是同学,欺负起来才狠。有些人根本就没做错什么事,只要班上有势力的看不顺眼她,就要被人欺负。一开始还好点,就是没人跟你说话,平时活动谁也不带你,到后来,就是这样了。”   长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张非抬手在他肩膀上轻轻碰了碰。   “老师,你上学的时候没遇到过么?”闷了会儿,长生问。   “没,”张非想了想又补充,“至少没遇到过敢欺负我的。”   “也是,”长生闻言一笑,“老师你这么厉害,怎么可能有人敢欺负。”   两人说话时,眼前的景象已经像一出电影般开始变化,那名沉默的女生在班里受到的欺负开始越来越严重。她试图向老师求助,可老师只是敷衍地训了几句带头者,便对她不管不问。   终于,在被逼到极限的时候,她用生命做了最后抗争。   似乎是为了报复,她选择的地点是在他们班的教室。一根早已选好的长围巾绕过暖气管,打成环,慢慢垂下来。   直面死亡的那一刻,女生那张僵硬已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扭曲的笑意。   ……等一人一鬼回过神来,眼前的景象,已经再度变成了凝固的黑暗。   唯一不同的是,不远处的虚空中,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在飘飘荡荡。   那双让他们很熟悉的冰冷眼睛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两人,眼神中沉淀的,是几欲疯狂的憎恨。   “……虽然这话似乎是废话,不过我还是劝你……算了,劝也没用。”叹了口气,张非摆出迎战的架势,“被人说得良心发现幡然悔悟这种事,只会出现在小说里吧……”   错断刀的气息让女鬼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但很快,她的脸上便只剩了凶狠。长号一声,女鬼纵身而下,挥舞双手与张非打到了一起。   她的十指指甲都锋利的仿佛刀刃,很快便在张非身上添了几道细小伤口。好在张非也不是一般人,几次凌厉反击也让女鬼应付得颇为吃力。   这鬼好快的速度……   真打起来张非才发觉这个女鬼比他之前轻松解决的那些速度快了不知多少,舞动起来完全就是一团虚影,他连影子都抓不到,几次都是借着直觉定位才勉强打中,十分棘手。   要是小鬼在就好了,他那些法术这时候还是蛮有用的……佩服了一下自己在这时候还能胡思乱想,张非向后急退了两步,想要借此拉开两人距离,借助兵器长度取回些优势,然而——   背上传来尖锐痛感,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张非的动作不由一顿。女鬼见机而上,锐利爪子猛地卡上了张非的喉咙!   “你以为,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么?”   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女鬼得意地看着张非。   之前的影像并不只是为了展览她的过去,也是为了让来人麻痹大意,若是一下子便进入黑暗,他多半会小心提防,摸索而行,可在平静了许久之后,他已经不会再如一开始那般谨慎了……   她算盘打得响,成效却不如她意。张非完全没在乎被她卡住的喉咙,反倒是伸手反握住她的手腕。自他手上传来的灼热气息烧得女鬼尖声惨叫,张非却恍若未闻,乘胜追击一刀扫过!   “张老师!”这时,长生的呼喊才传了过来。   “你是……老师?”女鬼退得很快,躲开了张非那一刀,她瞟在半空中,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张非,“老师……老师?”   心中恨意伴随着被勾起的痛苦回忆而越发高涨,女鬼昂首长啸,阵阵阴风在她周围汇聚起来,眼见便要聚成强力一击!   正在此时,原先站在一边的长生忽然冲了过来,挡在张非身前。   “你干什么!”张非眉毛一抖,“别在这儿充英雄!”   长生却执拗地不肯让开:“老师你等我一下……喂!你!”   他却是在对女鬼说话。   “什么?”阴风已然汇聚,随时便可出手,鉴于此,女鬼并未心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们。   “你很恨对不对?恨你的同学,恨你的老师!”   女鬼并未回答,只是脸上凶意越发明显,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她原先看起来还有几分人样,此时却是十足鬼态。   “但是——”长生竭尽全力地大喊:“这一切,都是骗人的!”   ☆、第三十五章   “你说……什么?”   女鬼的身影僵在半空中,她的眼神依旧狠厉,却多了一丝茫然。   “我说你是骗子!”直面女鬼,长生的身体在微微发颤,声音却依旧响亮。   “你才是骗子!”女鬼似乎被触怒了,手一扬,阴风化成的风球朝长生打了过来。长生还没来得及躲闪,张非就直接拎着他领子把人拽到了一边。那风球打到了黑暗中,传来一声爆响。   同时,张非持刀挡在长生身前,冷冷地注视着女鬼。   “你说你不是骗子,那你告诉我,你是哪年入学,哪个班的学生?”   “哪个班的……学生?”   这本是个寻常问题,女鬼却听得愣了。   她的眉毛紧紧地拧着,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些许无措:“我……是……”   “就算你能忘了这些,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名字?   对了,我该有一个名字的,我的名字是……是什么?   她不知道……   脑海中一直以来充满的,只有恨、恨、恨,一些原本该有的东西,不知去了哪里?   “你说他是骗人的?”趁女鬼愣神的机会,张非问长生,“你怎么知道?”   “我也看过那个贴子,其实破绽很明显,故事里就有。”长生道,“我原本只有五分怀疑,不过刚才看到她放的那些,我才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张非还没来得及细问,那女鬼已经又爆发起来:“记不得又如何!我死了那么久,本来也不该记得!”   “那么久?又是多久?”长生毫不相让。   “十……十年,总是有的!”   “重华高中建校至今不过五年,你去哪儿死个十年?”长生步步紧逼,“我不知你是因何在此,也不知是谁是为何编出那个贴子,但那人对学校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此时的长生一改之前胆小怕事的模样,反倒说得气势十足,看得张非都不由一愣。   “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脑中已成了一团浆糊,女鬼含糊地应着,任谁都能看出她的软弱。   “其实故事的破绽很简单,是吊死在暖气管上的?对吧?”   “是!”   “可是啊……”抬手指了指天花板,长生微微一笑,“重华高中,自建校起就是空调供暖,从没有过暖气那种东西。”   “那么,告诉我,你到底是吊死在哪儿的?”   “我……我……”之前的问题只是让她迷茫,可这个问题,却着实击中了她的软肋。   我是死在哪儿的?我是……怎么死的?   我……   存在的根基瞬间动摇,无数问题几乎要将她的脑子撑裂,女鬼长声惨叫,尖尖的指甲抓在脸上,划出一道道深痕。   “搞定了!”长生不由兴奋,可他还没来得及兴奋几秒,那边女鬼忽然放下手,双眼死死看着他,几欲嗜人。   不会吧……这跟计划中不一样的喂!   那女鬼此时早已是一片混乱,唯一记得的便是方才长生质问自己的情形。暴怒之下,她把长生当成了最大的仇人,竟是不管不顾,合身扑来!   刚刚质问人质问得帅气十足的长生想也不想,转头就跑,可刚一抬腿女鬼两个风球便擦身而过,骇得他脚一软。女鬼见状正欲追击,耳边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我说,你是不是忘了谁?”   女鬼悚然一惊,一抬头,错断刀锋当空劈来!   第三个怪谈,攻破。   朝电话那边汇报了一下好消息,张非拎着长生出了已经被弄得一团糟的414教室——女鬼死后她布下的黑暗也随之告破,露出的教室真身简直惨不忍睹,桌子椅子横了一地,课本作业四分五裂,观赏了自己的战绩之后,张非只求千万不要被这个班的老师和学生知道他就是那个破坏者。   而本战的功臣长生同志却很丢脸的被女鬼吓了个手软脚软,等张非把他带出414之后才好不容易恢复过来。   “亏你还能说得那么响亮。”张非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说跟做是两码事……我还是第一次对付这么厉害的鬼呢。”长生很没出息的坐在地上,一脸颓废。   “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些是怎么回事?”想到刚才跟女鬼对峙时长生说的话,张非追问道。   “老师你没注意么?”长生抬头看他,“那几个怪谈虽然编得似模似样,但都是人编出来的。”   “都是?”张非一愣。   “嗯,虽然不是每个都能从字面上看出来……这个算是破绽最明显的一个。”长生道,“剩下几个怪谈的破绽就不那么明显了,但是我也可以打保票,都是假的。”   “为什么?”张非很好奇。   “呃……”长生却让他问得一愣,好在很快便恢复过来,“我怎么也是学校里土生土长的老鬼,有没有人死在学校里,我还能不知道?就算是学校有意掩盖,也是瞒得住别人,瞒不住我。”   “原来如此。”张非并没注意到长生的古怪,此刻他满心都是把这些事情告诉钟错。电话一通,他迫不及待道:“小飞?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真巧,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电话那边钟错的声音听起来出乎他意料的沉重,“大礼堂这边出事了。”   PM9:10,大礼堂。   张非走后大礼堂就一直被低气压笼罩着,学生们既担心张非也担心自己,一开始还能勉强聊上几句,猜猜张非那边进展如何,后来却都沉默下来。   就连最擅长活跃气氛的周泽遇到这种情况都没法说什么,只能凑到江浩身边:“班头,你说现在该怎么办……班头你看什么?”   江浩一竖手中课本:“看书。”   “我说班头,都这会儿了你还看书……”   “老师说了,明天我们还要上课。”江浩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周泽的话,垂下头再度专注于书页。   “……也是。”周泽愣了愣,随即笑道,“对了班头,你能不能分我本书看?”   “看也没用。”   “不要这样嘛……”   两人嘀咕一番,话题又渐渐转到了张非身上。   “你猜,他们是什么关系?”眼睛瞄着钟错,周泽问。   此时的钟错正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张椅子上,他的手里牢牢握着那支原属于周泽的手机,眼睛紧盯着屏幕,郑重地就像握着自己最重要的宝物。   “……不清楚。”认真地看了看钟错,江浩还是摇了摇头。   “要我说,应该是父子。”周泽摸着下巴摆出军师POSE,“就是他那个年纪……小张老师好像年纪也不大,难道是年轻时的错误?”   江浩闻言白了他一眼:“不像,他们之间的感觉有点僵,不像是真正的父子。”   不过僵硬之外,两人看起来也很重视彼此。自从张非走了之后,钟错就一直是如临大敌一样的捧着手机,好像一个错眼那东西就会丢了一样。   “也许是有矛盾呢?”周泽试图加强自己的论据,“年轻时候犯下了错,后来一直没管儿子,直到大了之后才接到身边,结果父子关系非常别扭……”   他编着编着也说不下去了,江浩竖起一根手指:“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能从空中召唤出那把大刀?”   “……也许他是变戏法的?”周泽不放弃努力。   “我不是。”忽然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周泽打了个激灵,一抬头,才发现钟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身前。   八卦别人还被当事人听到,周泽挺脸红:“那个……”   钟错却笑了笑:“没什么,你们说吧。”   顿了顿,他的笑容又扩大了些,微微露出两边尖尖的虎牙,看得周泽不寒而栗。   “对不起我错了……”   “没事,你们怎么说也是他的学生,我不至于下狠手。”钟错大度地摆摆手。   周泽刚想放下心,那边江浩已经慢悠悠地开口:“不下狠手不等于不下手……”   ……班头!你到底是哪边的?   周泽无语泪千行,江浩却丝毫不在意。他站起身,把手上的书合上。   这书是他从这里的一个受害人那里借的,这会儿看完了,把书放回原地,江浩抬起头,想要对那人说声谢谢。   却被落入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周泽,……你们快来!”下意识叫了周泽的名字,江浩想叫钟错时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用你们含混带过。好在钟错也看出不对,很快赶了过来。   “班头你怎么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江浩旁边那张座椅上,沉睡之人的眉头紧紧锁着,脸上肌肉不正常地绷紧,嘴唇微张,似要喊叫出声。   他那表情,仿佛见着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哪怕是睡梦之中亦要忍不住地表达。   如果只是他一个,也就算了。可他两边、两边的两边……但凡几人能看到的椅子上坐着的人,表情都不正常的扭曲起来,哪怕是最好的,也至少是揪紧了眉,看起来极为糟糕。   该不会……脑中忽然掠过之前的某件事,钟错猛地抓起离他最近那人的手——手腕上,果然也绕着一根仿佛藤蔓的细长东西。   只是不似紫金大厦那次的碧绿,这一次的,却是几近透明。   是从哪儿进来的?这里我明明……心里咯噔一声,钟错下意识往地上看去——铺满整个大礼堂的瓷砖是看起来颇为眼熟的白底红纹,透明的藤蔓就是自地面悄悄爬出,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整个大礼堂。   ☆、第三十六章   “你们那边怎么样?要不要我回去一趟?大爷的归先生,这家伙完全就是不怀好意!”电话那头,张非连呼吸声都带着怒气。   “……不用了。”钟错硬是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若无其事,“这边我应付得了。”   “真的?”   “你对阵法还是我对阵法有了解?你回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不如在外面加油。”钟错哼了声,“你那边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如果怪谈是假的,那应该就是归先生有意引导看过贴子的人的恐惧,再施加外力‘制造’出他们来……别以为这样他们就能好对付了,近千人的恐惧会变成一股很巨大的力量,更何况他还在里面加了料。”   “怕毛,我对上近千活人也是……日,又来了!”电话那边传来一阵乒乒乓乓,伴随着鬼哭狼嚎,“我先挂了,你小心,五百万!”   “去你的五百万!”几乎是惯例地吼了回去,钟错一把按死手机,冲旁边傻愣着的几人喊道:“你们几个,帮我把这边的椅子搬开!”   “啊?”   “快!”   被小鬼发号施令的感觉不怎么好,可钟错分外强硬的语气让几人连多问一句的勇气也没有,乖乖照办。生拉硬拽着搬开几张没人的椅子之后,被遮挡的地面露了出来。   雪白瓷砖上绘着大片血红的纹路,一块块拼合起来,看似简单的图案却组成了覆盖整个大礼堂的巨大法阵,原先那些红色的纹路还是黯淡寻常,此刻却闪着微光,仿佛流动的血。   他之前一直都防备着外来的杀机,甚至不惜放血成阵,却没有注意到,真正的玄机,居然在这里。   强压下对自己的不满,钟错单膝跪地,手指沿着瓷砖上的红纹细细摸索。   眼前暴露出来的阵法只是冰山一角,那个布阵者还真是该死的好创意,居然用死血与骨粉制成铺地的瓷砖,这种东西是最佳的法力通道,即便有那么几块瓷砖彼此之间接得错位,他依然能靠着法力的引导纠正过来……该死!   狠狠一拳打在地上,手上传来的剧痛让钟错稍微冷静了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方才的烦恼慌乱已经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看了看周围几个男生,钟错脸上拉出笑来:“你们几个,谁是童子身?”   这问题一出,立刻点头者有,脸上一红者有,全然迷茫者也有。   全然迷茫的周泽举手:“什么是童子身?”   “跟女人上过床么?”钟错还没回答江浩已经替他开了口,“有过就不是,没有就是。”   “……”周泽深深后悔他问了这个问题,“我……是。”   虽说作为未成年人他是才正常,可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还是处,怎么想怎么有点丢脸……   “我也是。”   “还有我……”   有一个带头丢脸的剩下几个也痛快多了,几个男生给出的都是肯定答案。钟错点了点头,又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暂时对抗那家伙的阵法,只是需要你们五个帮忙。”   顿了顿,他又道:“虽然我估计死不了人,但世事无绝对,你们还是可能遇到危险,甚至危及生命——做与不做,自己选吧。”   “还有的选吗?”钟错话音刚落,周泽就笑着接话道,“老师去当英雄了,学生也不能缩着吧。”   “这个时候要是缩的话,以后就别想做男人啦……”   “男人关键时刻不行怎么成。”   “这要是大家都死了也就算了,万一有谁活着……嗷,我错了,别打啊!”   东拉西扯半天后,还是江浩代表大家给了回应:“能用到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   钟错点了点头,他从一边学生的书包里拿出几支水笔,在大礼堂中空旷一些的地方画了五个圈,然后示意五人依次站到里面。   “伸出一只手,搭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   最先伸出手的是江浩,然后是周泽,五个人的手依次摞了起来,就像个好笑的仪式,可参与者脸上却不见一丝笑意,全都绷得紧紧的。   钟错掏出鬼晶,一颗颗吞了下去。   阴气散入四肢百骸,让他产生了一丝难得的快意。   他好像比刚才高了点儿?   周泽眼尖,看得心里冒出个问号,可这会儿大家都绷着弦,他也不敢乱说。   感觉鬼晶差不多被消化完了,钟错走到几人身边,在自己手腕上一点,艳红色染了指尖,就着自己的血,他在五人交叠的手上画了一条红线。   同时,他张口,无声的言语缓缓而出。大礼堂中气氛骤然一僵,铺天盖地的压力向五人压了下来,逼得他们几乎无法呼吸。   五个人的身体都在发颤,却都站得很稳,一步也不曾移动。很快,他们的额上已经渗出冷汗。   原本在大礼堂中众人身上蔓延的透明蔓藤忽然颤了颤,长势骤然而停。   “破!”   一声轻喝,几人身上压力一松,稍软弱点的差点就要瘫下来,钟错适时一声“别动”又让他们重新紧绷起来,直直地站在原地。   手放在最上面那人忽然“嗯”了声——他感到手背热乎乎的,身体却开始发冷。   钟错蘸着血在地上点了五个点,五根细细的香从地上长了出来,第一根头上冒出一点火光:“我用的是五丁童子阵,这阵法耗的是你们身上的血气——说白点,就是血。”   他一指血香:“人失血超过三成就可能死,这一根香就是一人的极限,香燃尽,最上面那人必须松开手后退一步,否则后果难料。”   他又对两个女生道:“你们在这儿看顾一下他们,只要手不松,脚不移,说说话喝口水,没什么大问题。”   两个姑娘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钟错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原地盘膝坐下,闭上了眼。   他们五人只是镇压,反击的责任,落在他自己身上。   精神力量扩散开来,漆黑的视野中,开始出现极细的发光线条。   顺着线条探过去,可以摸索到,远方那强大的力量之源。   游戏?哈……   你不让我参与,难道我还不能搅局么?   我才不会输给他!   “唔!”   校长室,原本合眼静坐的人忽地睁开了眼,一张口,便是一道血线自唇边挂下。   ……他还真是小瞧了那个小鬼王,顺着自己无意间留下的阵法脉络便能反攻至此,鬼王世代累积的经验,果然不凡。   平静地把血擦干净,归先生站起身,在校长室里来回踱步。脚踩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的感觉非常好,让他忍不住走了又走。   现在一切条件都已备齐,剩下的,就是他如何用这些“原料”,烹出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大餐。   他该感谢那个和他永远不对盘的同僚的,否则自己大概还布不下眼前这个局。   太阳穴忽然跳痛起来,归先生眉头一皱,不得不坐回原地。   这小鬼也未免太精力旺盛了吧?真不怕“魂杀”失败,把自己也搭进去?   可怜他还想好好享受一下校长室的地毯哪……   PM9:53,校园。   “长生!趁现在把你研究出来的东西都告诉我!”错断刀横扫出一个凌厉的半圆,张非肩扛水管手提长生,气势汹汹地闯过前方鬼魂的阻拦。   “恶……我晕车……”长生让他甩得头晕目眩——也不知张非是怎么得出“我带着你跑最安全”这个天才结论的,事实上他现在虽然够安全了,可被人拎着领子甩来甩去的滋味绝对称不上好。   “你是鬼晕什么车!”   “心理晕……小心!”有个鬼忽然从天上掉下来,正落在他眼前。长生惊叫一声,张非头也没回,身体直接扭了个一百八十度,错断刀在那鬼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拦着那鬼的腰横了过去,砍了个一刀两断。   身后追逐着的鬼魂大军因此而一顿,趁此机会,张非一个箭步冲进实验楼,错断刀在门口划下深深痕迹,强烈的煞气让众鬼不由裹足,不敢轻犯。   张非松了口气,放下长生。长生站在原地天旋地转了半晌,才扶着墙道:“老师,你觉不觉得你的定位出了问题,应该背着我,拎着水管才对。”   “我忘了。”张非一击掌,做恍然大悟状,“没办法,刚才拿鬼揍人揍得太爽了。”   长生:“……我应该感谢你没一不小心把我也拿来打人么?”   “不用客气,应该的,应该的。”   长生终于没忍住,朝张非比了中指。张非不以为忤,继续问道:“你对怪谈有什么看法么?结合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些。”   “编这个怪谈的人很有心,他虽然对我们学校的了解不足,但也知道个大概,至少知道我们学校有游泳池。”长生晃了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他根据那些,结合学校的实际情况,编出了那六个怪谈。”   两人开始爬楼,长生一边走一边继续:“第一个怪谈的发生地是女生寝室的厕所,这个年纪的女生很多都喜欢胡思乱想,厕所这种地方本来就阴暗,再联系到晚上上厕所时整个楼道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她们会怕这个莫须有的怪谈,以至于怕到让怪谈产生实体也很正常。”   张非点头:“继续。”   “然后是第二个怪谈,自习室。我不知道老师你上没上过自习,可晚上上自习的话,教室里静悄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很容易惹人胡思乱想——尤其是不在班上,而是自己单独上自习。不过这个怪谈相对来说不那么让人有感觉,所以战斗力不足……”   “不过要把你追得乱跑是够了。”张非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们再来说第三个,第三个怪谈其实更多的是利用了那些受欺负的学生的憎恨,我想,我们看到的那个女生的过去,很有可能就是曾经在这个学校的学生身上真实发生的事情。他们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了这个怪谈上,所以她的力量也显得格外强。”   “换言之,怪谈要强,要么勾起人心中的恐惧,要么引发别人的共鸣。”   “那眼前这个怪谈呢?”   两人的脚步在化学实验室前驻足。   实验楼里化学实验室有很多,但只有这一间,可以隐约看到自门缝中透出火光。   “……照我的分析,应该是都有吧。”看了眼实验室门,长生叹气道。   “那岂不是更厉害了?”   还没等长生接茬,眼前大门忽然砰的一声打开,耀眼火光自门中窜出,将两人团团包围!   ☆、第三十七章   四、实验室里的火人   你骗没骗过人?   一句谎言有些时候算不了什么,可有时候,却会成为催命的魔咒。   她是班里的化学课代表,并不漂亮,有些软弱,成绩却意外的好。化学老师赏识她,给了她一个别人未必看得上眼的职位,她就十分感动,恨不得把这个工作做到最好。   那一天下课,隔壁班的化学课代表忽然来找她,说老师让她去实验室帮忙收拾实验器材。   他说得理直气壮,她迟疑了一下,也没有再问。   实验室里很乱,似乎刚刚有个班在这里上过实验课,各种器材被人随意丢着,甚至有人连酒精灯的火都不曾熄灭,一点火头在那里孤零零地燃着。   打扫实验室本来该是上实验课的班级的责任,现在却全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辛苦地收拾着,前排已经被整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盏还燃着的酒精灯。   她拿起酒精灯,想将它吹灭。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她的手不由得一抖,灯头的火焰斜了过来,恰好落到她的衣服上。   那点火焰遇到了最易燃的衣料,很快便熊熊燃了起来,沿着她的衣服一路向上,她慌乱地扑打着身上的火焰,却反倒将火焰引到了脸上、身上。   火光烧焦了她的头发,灼伤了她的喉咙,让她连惨叫都无法发出。胡乱舞动的手臂打翻了桌子上其他的酒精灯,淋在她身上,在酒精的催化下火焰燃得越发旺盛,刺鼻地烧焦味道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被烧焦的肌肉黑炭似的剥落下来,露出白森森的骨茬,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她拼命在地上打滚,火焰终于将她整个笼罩在了里面……   隔壁班的化学课代表发现她时,她已经成了一具焦黑的人形,匍匐在离门不远的地方。   那个课代表哭着说了真话,老师并没有交待任务,他只是自己懒得收拾东西,才把责任推给了隔壁班的人,因为他知道对方比较老实,肯定愿意帮他的忙。   她的尸体被抬出了学校,在火焰中化成灰烬。她的灵魂却徘徊在学校里,忍受着永恒的折磨。   烧灼着她灵魂的怨恨之火一直不曾熄灭,不曾……   ***   “轰!”   爆破声夹带着爆风自张非眼前掠过,灼热的空气刚一吸入便烧得肺部隐隐作痛。   张非飞快地向后一靠,避开那个从门口冲出来的火团,然后一扭身子钻进了实验室。长生知道这儿没自己什么事,早远远地飘了开来。   怪谈的本体从实验室的最里面走了出来,她走得很慢,每一步,身上都会落下不少炭灰,偶尔露出点白色,是不易燃烧的骨骼。   她的嘴唇已经被烧掉了,连牙齿也掉了大半,整张嘴看起来就像一个黑洞。而当这个“黑洞”还要咧开,向你笑时,谁都能体会到张非所感受的毛骨悚然。   “之前那几个好歹都是等人上门,这个已经会自动出击了!”长生喊,“老师,小心点!”   张非连回答他的时间都没有——那女鬼虽然动作慢,出手的威力却很强,烧得他只能拼命躲闪。   这年头的鬼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牛X,都会放大火球了!   张非玩游戏的时候最喜欢用法师,一直都很享受放火烧怪的乐趣。这会儿换他自己挨烧,才明白了NPC的苦。   只要让他近身,肯定一打一个准,可这火……   他还在思索,女鬼却忽然来了个大招。一团直径足有几米的大火团从她身上爆开,朝着张非炸了过来!   想都不及想,张非直接冲出了实验室。那个火团在他眼前撞到墙上,炸出一大片焦痕。   “那不是真正的火,”长生在他身边说,“如果是真正的火焰,实验室里那些东西早该烧起来了。”   “烧不了他们,烧我倒是一烧一个准。”从头上拽下来一撮被火焰燎得焦了的头发,张非苦笑道。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这个故事有没有破绽?你能不能像刚才那样把这个鬼给唬住?”   “破绽有,但是……”   又一发火团炸了出来,好在这个只有碗口大。张非打了个滚躲开:“那就说!”   长生心一横:“熄灭酒精灯的时候应该盖灭不是吹灭!”   实验室里那只鬼闻言似乎稍微顿了顿,可惜也只有一瞬,跟刚才的战果完全不能比。   “就这个?这算什么!”张非怒。   “这怎么不算什么?”长生辩白,“这是化学实验课最基本的考点之一!大考小考都要考,还能出错那绝对不会是课代表!”   这句话成果卓然——烧死鬼手一抬,一连串火球劈头盖脸地朝着长生砸了过来,唬得他上蹿下跳。   “你看吧,这就是你在乎这些没意义地方的后果!”张非一把把他拽到身后,嘴里不忘批评。   “……老师。”长生瘪嘴。   “嗯?”   “你上学时一定不是个好学生。”   “……”他真该把这小鬼扔去挡枪。   PM10:14,大礼堂。   第一根香已经渐渐燃至末尾,手放在最上面的学生的身体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微微发颤。站在他旁边的马尾辫一次又一次的帮他擦着汗,却仍然止不住冷汗的不断跌落。   “撑不住了就闪吧,别在这儿装硬汉……”手放在他下面的学生忍不住出言道,那个男生瞪了他一眼:“我还顶得住!”   他喘了两口气,眼睛朝旁边的女生身上看了看,嘿嘿笑道:“再说,这还有MM帮我擦汗呢……”   他试图让自己欠打一点,可却适得其反,嘴唇白得就差把虚弱二字写在脸上。下面那个男生眼睛一扫墙角,忽然大惊小怪道:“烧完了!”   同时,他放在下面的手也动了动。那个男生本来还紧绷着,这会儿骤然一惊,身体不由一软,等他看到那根香还差了些许燃尽时,已经晚了。   狼狈地向后退了几步,被人骗了的男生愤怒道:“我X你……”   “大不了我帮你撑一会儿。”把他骗开,那个男生看起来很得意,“我比你高比你壮比你能吃,当然能比你多献点血。”   “你们别闹啦,小心弄乱了这个阵,万一出事就糟了。”周泽回到话来,那个男生还是有点不服,可木已成舟,他也只好找个地方坐下休息。   与此同时,坐在一边的钟错也忽然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黑洞洞的,看起来好像蒙了团雾,什么都看不清。过了好久,那双眼里才终于有了些神采。他慢慢站起身,动作却晃晃悠悠,一边的圆脸女生赶紧过去搀扶,一摸,却摸了一手的血。   “别担心。”在她惊叫之前,钟错先开了口,“刚才跟人打了一架,不小心带回来的。”   他喘了两口气,扶着墙站稳,血不要钱似的从他身上往下淌,他也全不在意,走到大礼堂中查看那些睡着的人的情况。   脸上表情仍不算好,但绕在手腕上的藤蔓已经被彻底压了回去,缩在地上成了小小的一团——看来归先生也吃了不小的亏。   可惜这人毫不恋战,跑得太快,否则再给他一点时间,一定能让他付出更多代价。   心里总算有了丝快意,钟错慢慢走回原地,思考着下一步的对策。   “那个……”马尾辫女生忽然凑了上来,拿着手绢给他,“你……我帮你擦擦吧。”   她的表情怯生生的,眼里却满是关切。有些熟悉的场景让钟错微微一愣,沉默一会,他点了点头,把衣服拉了起来。   他身上多了几道横七竖八的伤口,被切开的肉外翻着,看起来极为可怖。马尾辫惊呼了声,犹豫半天不敢下手。   “放心,没什么大问题,”钟错倒是笑了笑,从她手上拿过手绢,自个儿按在伤口上止血。   周泽一直在关注他,这时不由倒抽了口凉气——之前他对钟错的感觉比较一般,刚才看他一个在那边闭眼坐下,还当他年纪小,累着了在偷懒,却没想到……   他……他不是个小孩么,怎么那么能忍?那很疼吧……   他心里原本还因为自己的牺牲而有些沾沾自喜,可现在,刚冒出点头的得意已经全被压了回去,只剩下惭愧和歉意。   钟错并不知道自己在某人心中的形象已经天翻地覆,他推开门,看了看越来越深的夜色,眉毛慢慢拧成结。   已经快十点半了,距离午夜十二点,天地间阴气最盛鬼魂最活跃的时刻还有一个多小时。   方才已经有几拨鬼魂不信邪地想要冲破结界,虽然被挡了回去,可是数量却越来越多。   ……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第三十八章   PM10:37,校长室。   “已经到第四个了么,小张老师的速度还真是惊人。”手指在地图上漫无边际地划着,脸色有些苍白的归先生懒洋洋地靠在校长室那张舒适的真皮转椅上,眼里无奈倦怠皆有,半点干劲也提不起来。   刚才跟钟错斗法一遭本不是他计划之内的事,多耗了他许多力气才解决问题,让他不由生出几分郁闷。   偏偏紧接着,他就要去完成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拖着半点力气都没有的身体干这个,实在是……   “苦命哦……”呼了口气,归先生慢慢站起身,把那张地图一点点卷了起来。   他走到窗边,遥望着此时的校园。   呼魂阵效力此时已近巅峰,校园中鬼影憧憧,有几个阴气特别强烈的,是他埋下的种子所在。   这校园是他的棋盘,盘中之人,俱为棋子。   漆黑瞳中掠过一丝快意,归先生微微一笑,身形闪动,转瞬之间,他已从校长室,来到了另一处所在。   微寒的夜风吹拂在脸上,带走了残留的沉浊。归先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的眼中已经没了多余情绪,只剩下全然的冷静,与足以掌握全盘的自信。   “世人顽愚,恶情难解,此之二,名曰——‘惧’。”   足尖点地,闪光的线条自地面浮现。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持笔描绘,极迅速地画出了无限繁琐的花纹。待那花纹延伸至十米方圆时,归先生才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   法阵正中央,一点嫩芽悄然探头,极迅速地生长起来。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它便已伸展了十余米高,两侧枝丫也随之伸出,叶片舒展,转眼间,已成参天之树。   等到足有碗口粗细的树干渐渐收缩至发丝般纤细的一线,异树的生长才停了下来。垂下的树梢上,一点晶莹正渐渐渗出,缓慢地凝聚着。   工作做完大半,归先生顺势腾空跃起,落到一根离地面两三米高的树枝上。他斜靠着树干,双眼遥遥望着校园,悠闲地伸了个懒腰。   “现在,就只需要等待了……”   另一方面,化学实验室——   单方面的被动挨打几乎没有尽头,张非憋了一肚子的火,只恨不能喷出来跟那女鬼来个火对火。   现在那女鬼也不继续往前了,只是站在教室中央,时不时丢团火球出来。张非他们又不敢闯又不能跑,只能僵在门口。好在女鬼速度慢,她袭击的间隙他们两个还能说说话。   “老师,怎么办?”长生被女鬼关照的次数要少一些,相对来说没张非那么狼狈。   “我要是有办法的话还会这样吗?”张非苦笑。   之前他借助速度试图强攻,总算靠近了女鬼,结果她身上忽然窜起了火,整个人变成了一个火人,差点没把冲上去的张非也一道烤了,只能灰溜溜地再退回来。无法拉近距离,他这个近战对付人家远程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长生也很苦恼,他抓了抓头,小声道:“对付鬼一般都是两种思路,要么强行超度,送入轮回,要么解开心结,完成心愿让他自愿解脱……”   “举个例子?”张非听到后面,不由眉头一动。   “比如……对自己孩子有牵挂的,让她看到孩子已经平安长大娶妻生子。或者惦记着钱的,给他烧点纸钱之类……”长生搜肠刮肚。   “问题是这是个人造的鬼,我怎么知道她惦记什么?”说了半天等于没说,张非忍不住叹气,“这要是真火还能好办点,那边就有灭火器,可这种火怎么灭?”   “这是她用意念制造出的火焰,据说如果人的信念足够坚定,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么这些火烧了也等于白烧。可要是有一丝怀疑,就是一把成灰的下场。”长生说,“老师你要不要试试看用意志力去战胜她?”   “我要是有那么强大的意志力还好了呢……”张非随口应付着,脑中却忽得灵光一闪。   意志……意志?如果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力增强,那是不是可以……   瞄了眼女鬼,张非暗自咬牙——死马当活马医了!   “老师你干什么?”见张非忽然转身向走廊深处跑去,长生不由一愣。可没过多久,张非又冲了回来,怀里抱着个灭火器。   他……不会真的想用灭火器灭掉鬼魂制造出来的火焰吧?这也太痴心妄想了!   长生还来不及阻止张非的自讨苦吃,他已经抱着灭火器闯进了实验室,直面女鬼。那女鬼也注意到了闯进门的人,连犹豫都不曾,她身边很快凝聚出两团熊熊火焰,眼见便要射过来。恰在此时,张非一声大喊——   “同学,别动!我来救你了!”   那女鬼原本不管张非怎么做都一直稳稳地按着自己的步调行动,可张非喊出那几话之后,她的动作忽然一顿。   救……我?   几乎同时,张非一把打开了灭火器,阵阵白沫飞射而出,扑到了女鬼眼前。想也没想的,那女鬼伸展了双手,迎接着那些白色泡沫。   那些泡沫并没在她身上停留一秒,直接透体而过,可就是这样,那张因灼烧而分外狰狞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真挚的期待。   原先燃在她身边的火球忽然熄灭,大堆的泡沫在她身后堆积起来,趁此机会,张非已经冲到了她的身前,直面着那张饱含期待的漆黑面孔。   一瞬的犹豫之后,张非咬牙举起了错断刀。   刀锋横扫,女鬼却恍若不觉。她的手依然舒展着,竭尽全力地追逐着空中飞散的细沫——直到她的身体彻底崩散,化作飞烟。   长生瞠目结舌地看着张非用最不可思议的办法解决了让他们棘手的女鬼,半晌才道:“就……这样?这样就行了?”   “要是我落到她那个处境,最想的肯定是有人来救自己。”张非苦笑了声,脸色有些难看,“所以我就试试吧……想不到,还真行。”   这会儿总算解决了敌人,他的心情却高兴不起来。   明知道那只是个被制造出来的怪谈……深深叹了口气,张非收拾了一下心情,开口:“走吧。”   “现在?不休息一下?”他们可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马不停蹄地到处跑,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张非就算是个铁人也该累了。   “有人等我回去,怎么好意思休息。”张非随意地抹了把脸,汗水混着黑灰,把他的脸染成滑稽的花脸。   “还有两个……小鬼,你可千万得撑住了啊。”   PM10:51,大礼堂。   第二根香也渐渐燃尽,站在那里的人却始终不肯挪步。   “喂,你还等什么?快下去吧。”排在他后面的人担心地催促着,被催的人却完全没有反应,还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该不会……周泽抖了抖,赶紧朝两个女生喊道:“你们两个,快点把他挪开。”   两女生依言照做,那男生被她们手一碰,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唬得两人连忙把他扶到座位上休息。   “逞毛强啊,这回轮到自己倒霉了吧?”排在他前面的男生这会儿已经恢复过来了,横眉怒目地凑过去,一边嘲笑他一边递上饮料。那人哼哼两声,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周泽松了口气,却很快又再度紧张起来——现在只剩下三个人在支撑着,而他上面这个男生的体质明显偏弱,很可能撑不了那么久……念及此,他小声开口:“你要是撑不住就早点下去吧,我是篮球队的,身体特别好,多献点血也没什么。”   “那怎么行……”瘦弱男生不太愿意,周泽撇撇嘴:“我又不是为了你,是担心你有个三长两短让老师着急。”   他现在已经隐隐成了男生中的主心骨,瘦弱男生虽然还不怎么情愿,可周泽异常坚持,他也只好点了点头。   周泽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转眼却对上江浩饱含担忧的目光。他怔了怔,随即一咧嘴,扯出个没心没肺的笑。   正关注着他们的钟错此时才收回目光,把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东西上。   他刚才让两个女生帮他找出了好几包便条纸,这会儿正忙着在上面涂画。一张张黄纸上画满了歪歪曲曲的线条。   这种随手乱涂搭配没有半点讲究的纸做出来的“符”,其战斗力跟卫生纸比也好不了多少。好在墨水用的是鬼王的血,就算是乱涂也能发挥出一些力量。   ……他都懒得算这一天晚上他流了多少血了。   等到所谓的“符”有了差不多上百张,钟错才站起身,看了眼表。   快十一点了……还有一个小时多点。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钟错赶紧接通:“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电话那头的张非听起来还是活蹦乱跳,可那声音里却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剩下两个,要是我全速完成,也许都不用等到十二点。你呢?”   “肯定比你好,”钟错想都不想就说到,“别忘了我是谁。”   “我儿子嘛——不说了,我到地方了。大爷的,刚被火烤又要被水浇……”还不等钟错反驳,电话已被挂断。   这家伙……   心里涌出一丝说不清的复杂情绪,钟错一撇嘴,把手机小心收好。   他把那些便条纸都收了起来,然后冲两个女生招招手,示意她们过来。   “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么?”   “这个。”钟错把便条纸分发到两人手上。两人一头雾水地接过,翻了翻便条纸也没觉得有什么出奇——不考虑它散发出的血腥味的话。   “等一会儿……”朝俩姑娘露出个可称天真可爱的笑,钟错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第三十九章   PM11:03,大礼堂   那三人此时的样子可不太好看,他们的额头上都被钟错抹了一道血痕,一直延伸到眼角,血液干结在脸上的感觉非常古怪,可又不能擦,惹得他们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三人一左一右一中间,分别站在大礼堂的两边和主席台上。钟错站在中间过道,警惕地注意着。   忽然,钟错眉毛一皱:“左边!”   站在左边的圆脸姑娘连忙扫视墙壁,猛地发出一声惊呼。   原本平整的墙面不知何时隆起了一个人头形状的凸起,看上去好像墙壁成了一层薄膜,而有人正要透过这层薄膜穿过来一样,眼睁睁看着“人头”从浑圆变成可见五官,圆脸姑娘来不及多想,一张便条纸贴了上去。   啪!   一声脆响,原本还渐渐突入的人头猛地一僵,然后迅速缩了回去。   “解决一个!”钟错的声音适时响起。   此时马尾姑娘那边也有一个“人头”冒了出来,有了朋友之前的示范,马尾也没多犹豫,手起人头退。   鬼要进什么地方当然不用像人一样走正门,直接穿墙便可,但是这个穿也有所限制。大礼堂毕竟是现代建筑,钢筋混凝土浇筑的,穿越起来不如一般土石容易,更何况里面还让钟错用那五分钟的时间画下了他能用出的最强防护?   不过钟错也知道,当时时间短暂,他没那么多时间把结界布置得精细,其中肯定会有疏漏让那些无孔不入的鬼魂发觉。为此,他画下了那些符纸。大礼堂是四方形结构,门口有五丁童子阵,阳气最盛,鬼魂肯定不会选此突入,他们只需要防护三面就好。   这工作说起来麻烦,但实际做起来却挺简单,看到那边冒出人头就贴上一张便条纸就是。一开始三人还有些提心吊胆,可贴着贴着,也真像玩个游戏似的闹了起来,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诸如“看我大力金刚掌”之类的呼喝。惹得那边三个当人柱的眼红心痒却无可奈何。   “你们也太不厚道了吧……”周泽嘟嘟囔囔地抱怨着,那种游戏虽说没什么意思,可比他们在这儿傻站着不知强了多少,惹得他不由羡慕嫉妒恨起来。   身边站着的人忽然晃了晃,周泽一惊,赶紧道:“你不舒服?”   “我……”瘦弱男生脸色已经极为苍白,他抖了抖嘴唇,似乎还想强撑,周泽却忍不住了,连叫几声让唯一一个空着的男生过来把人搀走。   等那男生撤下去,还站在那里的人,只剩下了周泽和江浩。   刚才有一堆人的时候还没感觉,这会儿只剩下他俩了,让周泽不由有些别扭。   “感觉如何?”江浩挑了挑眉,问道。   “很好。”周泽昂着脖子说。   江浩没说话,只是瞥了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他的舍利手链还挂在周泽手腕上,走廊那件事之后他没来得及把手链要回来,周泽也忘了给他,于是就那么一直戴着。   ……但愿它能保佑一下这个笨蛋。   ***   五、“人头攒动”的游泳池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游泳,不过,这个故事的主角小清很喜欢。   她从小就喜欢游泳,喜欢泡在清凉水中的感觉,上了高中之后学校居然有游泳池,对她来说格外值得惊喜。可惜在学校能利用游泳池的时间不多,放了假就更没什么机会。在家里闷了几天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去了学校,想办法让门卫放行,进入了久违的游泳馆。   出乎她意料的,游泳池里居然有人,还不算少,都是些她不认识的同学。泳池很大,他们却不知为何聚在一起,几个人紧紧地挨着,亲密得恨不得把脸紧贴在一块儿,看上去十分怪异。   小清不想管别人的事情,她换了衣服,挑了离那几人最远的泳道下水,开始在水中畅泳。她的动作十分标准,身材又漂亮,游起来极为惹眼。游了两圈之后她停下来休息,却发现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是那边几人中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女生,她的头发很长,又没带泳帽,黑漆漆的头发在四周飘散着,看起来很怪异。此时她正用火辣辣的眼神看着小清,看得她一阵一阵发毛。   被同性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让小清很不舒服,她避开了女生的眼神,想要继续游泳,可那个女生却对她开了口:“你游得真好。”   “……谢谢。”   “要不要跟他们一起游?”   跟他们?小清有些错愕,赶紧摇了摇头。   “这样游很舒服的……”女生却不管不顾,竟然向小清那里漂了过来。她一动,旁边那几个人也跟着,这一群人居然就这么一起朝着她游了过来。他们的眼神都有些呆滞,只有那个女生的眼中闪动着狂热。   难以言喻的恶心感让小清不由得后退,她想上岸去,不再跟这些奇怪的人一起游泳,可当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几人时,动作却猛地僵住。   游泳池中用浮标拦出了三条泳道,一般人想要越过浮标,大都是选择把浮标拉起来,或者直接从下面潜下来,可是那几个人……   却是直接从浮标上面飘了过来!   游泳池的水清澈见底,小清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几人——漂浮在泳池的人头下面,根本就没有身体!   ……保安听到了一声尖叫,前去游泳池察看时,里面却没了小清的人影。游泳池边坐了个很清秀的女生,正在慢慢梳理着一头长发。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保安有些不满,“刚才那小姑娘呢?”   “走了。”女生淡淡地说。   “走了?我怎么没看见……”保安一头雾水地离去,女生站起身,走出游泳池,临出门前,她向后扫了一眼,露出一丝微笑。   游泳池里,几个人凑在一起飘飘荡荡的游着,而最前方的那个,正是不断哭泣的小清……   ***   PM11:04,游泳馆前。   “哐啷!”   锁住游泳池的链子锁被张非轻松撬开,落在地上发出好大响动。   “水火无情,人对水和火的恐惧几乎是天生的,”长生呼了口气,“不好对付啊……好在这个是水,总比火好点。”   “这个怪谈有破绽么?”   “有,假期之前游泳馆都会把水排空,不然留着一池子水放一个多月肯定得臭了。故事里面的主角就算能让保安给她开门,也绝对没法放水。”   “可惜又用不上。”张非叹了口气,放弃了投机取巧的打算,老老实实走进游泳馆。   外面好歹还有些路灯照着,游泳馆里却是一片漆黑。张非按了下开关,灯光闪了闪,又再度熄灭。   灯亮的一瞬,他恰巧看见有几个人正浮在水池中。   ……或者说,人头?   “我真希望可以用爱与和平解决问题……”不抱希望地嘀咕了句,张非凝神以对。沉闷的水声忽然在空旷的游泳馆内响起,张非猛然抬头,对上的,是向他直冲而来的水柱!   这么搞就算淹不死我也能把我砸死……千钧一发之际侧身避开,却被溅起的水花淋了一身。张非瞄了眼在这一击之下居然产生裂纹的大理石地砖,身体不由一抖。   让水一淋,他现在的模样显得更加狼狈。头发给水冲成了一缕一缕,衣服也湿了个透,紧紧贴在身上。   在一片黑暗的游泳馆里跟几个漂浮在水中的人头斗……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不利的吗?   或许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去了,一直被张非握在手中的错断刀此时忽然震了震,乳白色的光晕自刀身亮了起来。   那光并不强烈,但照亮张非周围已经足够。   被这光一激,游泳池中的人头似乎产生了骚动,紧接着,隆隆水声再响,接二连三的水柱自游泳池中飞速窜出,朝着张非劈头盖脸砸下来。   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错断刀一亮,张非已经猛地蹿了出去,逼近了游泳池。   离得近了,他已经能看到泳池中那些聚在一起的人头,那场景真是十分恶心,惹得张非一阵阵头皮发麻。   他们倒也精乖,聚在泳池正中,张非走得再近也没法打到他们,只能望水兴叹。   再这样等下去是不可能有什么进展的,要击败他们,必须得考虑下水了。   下水跟一群水鬼打,没什么人比他更能找死了吧……   那些人头似乎也看出了他的想法,非但没有继续追击,还停了下来,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张非,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落入他们罗网的猎物。   “你们以为我是谁啊……爷爷我当年可是号称浪里白条!”   扑通!   ☆、第四十章   好冷!   游泳池的水比想象中还冷上几倍,刚一入水,张非就仿佛进了冰窖。渗进骨子里的冷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会这样化作冰坨。   若真是这样下去那这一仗也不用再打了,好在这会儿错断刀再度发挥出了不负它鬼王之兵称号的能力,阵阵暖流自握刀的右手涌上来,很快便疏解了张非全身的僵冷。   可这也没能让他的情况好上多少,水中完全就是那些人头的天下,水流汹涌水柱翻腾,张非下水没多久就呛了好几次。还好他泳技不错,外加错断刀对水下暗涌的莫名克制力,才让他勉强撑了下去。   那些人头似乎也明白它们此时占了绝对的优势,有恃无恐地聚在离张非没多远的地方,一张张泡得泛白的脸上露出了极为僵硬的笑容。   这些人头……好像大部分是男性?   趁着躲避挣扎的间隙,张非扫了几眼漂在水上的人头——确实,除了最前方的一个是长发女性之外,剩下的都是男性。而那个女人头似乎也是人头的领袖,她的头发非常长,泡在水里看起来就像章鱼的脚,恶心又诡异。   似乎是注意到了张非在打量“她”,女人头忽然咕咕笑了起来:“小子,你看什么呢?”   会说话?这玩意儿下面有喉咙的么?   虽说这种超乎现实的东西应该不用振动声带发声,可张非脑子里还是冒出了这般不合时宜的想法。   “过来吧,我正想再要一个头……”女人头又道,她一边说着,一边用长长的舌头舔着自己的脸,毫不掩饰脸上的垂涎。   再要……一个头?   张非还在糊涂,岸上忽然传来长生的惊呼:“老师!她好像是水头僵!”   “那是什么鬼东西?”张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女人头眼中却忽然闪过一抹厉色。她愤愤地盯着岸上的长生,冷然道:“想不到你认得出我?”   长生被女人头一震,他身形晃了晃,却仍撑出几分胆气:“我认得你又怎么样!老师,那个女人的头是她的本体,后面男人的头,是死在她手上的人……只要凑起九个头,水头僵就能有自己的身体!”   “她怕什么?”张非连忙问。   “不知道!”长生回答得理直气壮。   “大爷的……呜!”张非刚骂了半句一股水流就涌了过来,逼得他连忙躲开。   “临山志异上也没说这玩意儿有什么弱点……”长生有点委屈,“不过上面说了,水头僵不是鬼,是妖怪!”   “妖怪?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认识钟错以来张非已经遇到了五花八门的鬼,可“妖怪”一词,尚被他当作不存在的东西。   那女人头显然有些恼怒,她一张口,喷涌而出的水流噗地冲向长生。那水黑腻恶臭,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唬得长生连连闪躲。   趁此机会,张非猛地一蹬池壁,朝女人头那边冲了过去。在女人头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猛然抽刀,错断刀冲出水面斜向下狠狠一击,生生把离她最远的一个人头抽飞!   张非这一刀抽得极狠,那人头被他远远打出之后飘到了将近十米之外。女人头长嚎一声,疯了似的朝那个人头冲了过去,竟全然不顾身后的张非。张非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故伎重施,第二个人头,被他一下子打出了游泳池!   那人头撞在水池边的柱子上,发出噗的一声响,落到地上擦出一道长长的黑痕。在地上抖了抖,它忽地化作一汪恶臭扑鼻的黑水,黑水渐渐干涸,转眼之间,那个人头已经消失无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女人头连声惨叫,她此时已经捞回了最初被张非打飞的人头,可张非终究还是打去了她的一个头。耍弄一下眼前人的想法灰飞烟灭,女人头狠狠瞪着张非,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PM11:15,某地。   耳坠忽然一阵轻颤,归先生皱了皱眉,抬手在上面轻轻一敲。   “有事么?”   “那个水鬼呢?”耳坠中传来的声音悦耳得光听都是一种享受,可惜归先生却是越听眉毛皱得越紧。   他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说:“按照你的要求放到那里了啊,今晚这么多人的恐惧聚集在一起,估计可以让她增强许多实力吧。”   “哦,你没动什么手脚?”   “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可好歹是‘盟友’拿来的,”说到盟友二字时,归先生向来温和的语气里罕见地多了一丝尖锐的讽刺,“若是能将这只已经快修炼成人形的水头僵送上一个阶层,将她炼成式神后便能大幅增强对方的实力,对我们的将来也有好处——既然如此,我当然不会动什么手脚。”   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晚过后,她就能彻底成形了。”   “但愿如此,毕竟他们是我们极为重要的‘盟友’,”提及“盟友”时,电话那边显然也不太有诚意,“可惜不能多加几个。”   “分给她这许多‘惧’之力,已经是我方诚意的体现了。再分下去,难不成要把‘果实’的那份也送人么?”   “你不用拿果实压我,我知道分寸。”那边的声音一扬,“我最不喜欢与人类共事,可他们是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若是缺了……”   “我明白,明白……”随意应了几句,归先生中止了联络。   他拨了几下耳坠,眼睛远远望着游泳馆的方向,嘴角动了动,一丝苦笑几乎便要浮现,最终,还是被他压了下去。   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张非真能来到他的面前。   他会让张非参加这个游戏当然没怀什么好心。诚然,他欣赏这个特别的小张老师,可那种欣赏还远远未到会让他放弃任务的地步。在发现对方特殊的能力之后,他便针对于此,布下了一个连环局。   在这个局里,张非最聪明的选择,其实是老老实实呆在大礼堂内,一步也不要出门。   这样,虽说这学校里其他人要吃一些苦头,他自己却可以不受半点损伤。   只要他踏入这个局,等着他的,就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要么,拳打脚踢一通之后灰溜溜地滚回大礼堂;要么,死在那些怪谈手上;要么,折在水头僵那里;要么……   ……还会有第四种可能么?   PM11:26,游泳馆内   一旦让张非找到了办法,那么妖怪也不是不能打——水头僵在水里确实非常凶悍,但也有弱点,其中之一就是它吊在身后的那一大堆人头。这些人头只能被动地跟着它一起飘,没有自主意识,一旦被打飞,过不了多久就会化作一滩黑水,对水头僵造成沉重的伤害。   可惜水头僵也知道自己的弱点被这个男人发现了,被张非趁机抽掉两个人头后她就再不敢大意,全神戒备着。刹那间水池中波涛汹涌暗流翻滚,将张非死死地困在了里面。   必须要……想想办法……   那些人头跟水头僵本体之间没什么牵连,只要能攻击到……   左手下意识地往腰上摸了摸,那里还别着一根水管,他惯用的兵器自从入手了错断刀之后便没什么出场机会,此刻……   四周水流似乎稍微慢了些,张非趁此机会,脚在水底狠狠一蹬,半身跃出水面,抽出水管朝着水头僵丢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成功的那一刻,水头僵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狞笑。   原先被她聚在身下的长发忽得窜起,结成密密的网,生生将水管弹了开去。张非心中掠过一丝不祥,可仍然无法止住身体下坠的趋势——趁他失去平衡的一刹,水中忽地窜起几条水链,死死卷在了张非身上!   麻烦了!   水链缠得极紧,让他连挥刀的余地都没有,张非挣了几下,脸上渐渐泛出青白。   错断刀也似乎受了刺激,刀身上的光越来越亮。水头僵得意地看着张非,似乎已经想到了该如何用他来补足自己的缺憾——如此强悍的人,想必能补足失去的那几个……   “老师!”长生的声音骤然响起,水头僵忽觉风声,抬头一看,却发现原先已经被她打飞的水管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正以更快的速度向她袭来!   为什么?   完全来不及防备,水头僵被水管完全命中!   砰!   像被撞开的台球似的,人头四处飞散,水头僵惶惶不已,拼命想将人头寻回。可就在此时——   “看哪儿呢?”   不知何时脱出束缚的张非,竟然出现在了水面上!   双脚凌空,张非居高临下看着惊骇至极的水头僵,错断刀猛然斩落!   ☆、第四十一章   PM11:28,游泳馆。   在最后一刻,运气还是站在了张非这一边。   人头全数被击飞之后水头僵的力量下降至最低,被张非一刀两断,之后他自个儿也整个掉进水里,差一点上不来。   那最后时刻神兵天助般出现的力量让他奇怪了一阵,直到上了岸,他才明白那是哪儿来的力量。   一直浮在半空的长生忽然落到了地上,身体缩成一团。他的身体看起来本来跟常人差不多,此刻却越发透明,还隐隐波动着。   “长生?”张非慌忙过去查看,长生听他过来,抬头露出个有点虚弱的笑:“老师……”   “你……”张非一顿,这才明白刚才是谁救了自己,脸色不由一沉。   “没什么的,你不也救过我,”长生慢慢站起来,身体逐渐恢复了常态,“是我太废,你看电影里那些鬼,扔卡车都是小菜一碟,结果我却……”   他话没说完,张非已经虎着脸开了口:“我去后山,你在这儿休息。”   “不要!”长生想都不想,“老师,你别把我丢下啊!”   “你现在这样……”   “我没事的!”长生努力展示自己的强壮,可惜他本来就细胳膊细腿,再怎么展示也隆不出肌肉来。瞄了几眼张非,他耷拉下脑袋,可怜巴巴地说,“老师,我好不容易才能过个有点意义的晚上,你就让我跟你到最后吧……”   他说得可怜,张非沉默了一会儿,冲他伸出手:“……好吧。”   “老师你英明神武!”长生欢呼一声,蹦跶到张非身边来。张非瞥了他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是能有块鬼晶,也许他还能用上……可惜束灵环放在了钟错那儿,虽然这晚上揍鬼无数,却白白浪费了那些阴气。   “走吧,去最后一个那里。”   “GO!”   PM11:31,大礼堂。   啪!   啪!   墙壁上的突起出现的速度慢慢加快,连刚才撤下去的两个男生也加入了帮忙的行列,拿着钟错新做出来的便条纸四处贴着。   方才他们还能有点闲趣,现在却没人有这个空了,五个人统统全力以赴地盯着墙面,唯恐漏掉哪个。   “你怎么样了?”江浩把目光从墙壁那边收回,看着正对面的周泽。周泽闻言冲他一咧嘴:“轻松,轻松得很!”   他替那个男生承担了约有四分之一的量,他自己那根此时也烧了快过半,虽然还不到一个人能承受的极限,可是轻松……还远远称不上吧。   周泽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轻快过头的音乐让大礼堂中越发严峻的气氛为之一缓。钟错刚按下接听键,电话那边已经传来张非响亮的声音:“第五个搞定了!还差一个!”   “老师万岁!”不知是哪个学生先起的头,剩下的也纷纷应合,大礼堂里一时“万岁”连连。连钟错也忍不住一笑,不过很快便收敛:“小心,最后一个,实力估计也是最强。”   “知道知道——你还好吧?”   “很好。”   “那听起来怎么有气无力的?”   “有么?”他明明调整过声音的……   “没有就好,”张非似乎是笑了笑,“对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变身是用一次就冷却二十四小时,还是只要过了十二点就能用?”   “后者。”钟错道,“不过不是十二点,而是子丑交界,接近凌晨一点。”   “为什么是这个点?”   “因为我就是在此时诞生的。”   “真是个简单的理由……”   “怎么?”   “没什么,只是有些想法……到时候再说吧。”张非喘了几声,听得钟错微微皱眉:“你才是真的有气无力吧?”   “嘿……没什么没什么。后山快要到了,我先挂了——加油。”   “明白。”   “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饭吧,我请。”   “……好。”   挂上电话,钟错环顾了一下大礼堂内的形势,心中稍安。   那些鬼魂突破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慢一些,在十二点之前,他们突破不了这里。   而到了一点,他就会再获得五分钟的全盛之力——最难的,便是这一个小时。   如果张非没能在这之前解决归先生,或者他在这之后防护不力,那么一个晚上的辛劳,都将付诸流水。   ……他绝不会输。   ***   六、后山的灯火   你去过学校的后山吗?   传说,那里曾是战争中的弃尸之地,无数战死沙场之人被随意丢弃于此,他们心中的怨恨难以消除,日积月累,最终,化作一盏不灭的灯火。   那灯火只有夜最深时才可一见,当它于黑暗中燃起时,几乎无人能抗拒它的力量。   不要被那灯火诱惑,因为一旦你接近它,就会被怨恨,拖到永远无法回去的地方……   **   PM11:35,校园里。   “我说这第六个怪谈也太糊弄了吧?”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带鬼跑,好在张非跑了一路已经把技巧磨练得纯熟。不过追着他来的鬼魂也越来越多,两项加减,他也没能轻松多少,“简直就像作者江郎才尽急着完结所以随便糊弄糊弄……”   他抱怨完,却没听到理应立刻回应的长生的声音。眼睛一瞟,看到一张分外凝重的脸。   “怎么了?要是你不舒服……”   “不,我没事,”长生慌忙摆手,“只是……老师。”   “嗯?”   “这个怪谈……确有其事。”   “什么?”张非脚步不由一顿——确有其事?   “五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学校刚建成,后山还没封,”长生的表情难得严肃,“有学生传言说晚上在后山能看到灯火,那时候学校论坛还没架起来,他们在私底下传,老师也没注意。结果后来,里面有几个胆大的,居然约好了晚上十二点一起去探后山……”   “……那,后来呢?”   “去了四个人,回来三个,之后都退学了——有的是转学,有的去了精神病院。”长生道,“最后那一个……没人知道。那三个学生,都不肯说。”   “因为怕学生恐慌,学校当时是以‘爬山出意外’作的解释,然后顺理成章的封了后山。之后也有人见过灯火,不过拦着铁丝网,也没人能再上去……所以,没再出什么事。”   “唯一一个……真实的怪谈么。”张非在重华高中工作不过两年,五年前的事情他也不了解,只从同事口中了解到学校后山出过事,却没想到居然是这种。   那么,后山会有什么?   “管他呢……妖魔鬼怪都打过了,老子不信后山会有什么更扯淡的!”   冲过最后一个转角,张非眼前骤然一亮。   这就是所谓的后山的灯火?   这灯火……也太大了吧!   整座后山现在看起来都在发着光,那光并不明亮,而是淡淡的青色,在夜色之中显得有些阴冷。整座山被这奇妙的光笼罩着,看起来宛如一块巨大的翠玉。   在山顶的位置,“翠玉”上被人铭刻了无数金色的条纹,组成一幅瑰丽的法阵。法阵中央,一棵近乎透明的异树招摇地生长着,树梢上,挂了个水滴似的果子。   ……真是让人异常眼熟的一幕。   面无表情地握紧了手中的错断刀,隔着一层铁丝网,张非遥遥望着那个坐在树枝上的人。   他原本很悠闲的躺在那里,此时也直起了上身,脸上,还是那个温和好看的笑。   “……真是奇迹。”遥遥望着张非,归先生沉默片刻,淡淡道。   水头僵被杀时,他其实有所感应,那一刻他还不相信,一个普通人类,居然真能杀了妖怪……   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了。   计划之外的第四种可能,此时,终于出现。   “拜你之赐,我的学生现在生死不明,我的上司还不知道能不能给我发出下个月的工资。老子自己在这个晚上跟个傻瓜似的四处乱跑,连那小鬼都让你弄得那么惨——”嘴里一句一句地说着,张非透过铁丝网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洞,走到了后山之前。   说是山,这座小山其实没多高,山势也平缓,他要上去,不是什么难事。   张非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归先生。   四处转战一晚,片刻不得清闲,就算是他,也已到了强弩之末。   可此时,面对实力莫测的归先生,他的脸上不见半点犹豫。有的,只是越来越强的战意。   微微叹了声,归先生落到地上。   “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龟也好鬼也好,但是,给我听清楚了——”错断刀横扫,张非厉喝,“这学校是老子在罩的!”   重华高中百鬼夜,最终一战,即将开始!   ☆、第四十二章   叮!   清脆响亮的刀剑相击声于静夜中骤然响起,漆黑的刀刃撞上白玉似的剑锋,传来的力道,让两人均有几分吃惊。   这家伙看起来像个娘娘腔,想不到力气还挺大的嘛……   折腾了一晚上他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他真是个正常人么?   僵持之后还是归先生先退让,他向后撤了两步,避开张非斩下的刀锋,自己也没有追击,而是持剑站在异树之前,剑尖斜指着地面。   他那把剑也不知是从哪儿拿出来的,通体雪白,剑锋如玉,偏偏还能与错断刀相抗而不落下风,看来不是什么普通货色。   眼下这把剑让归先生这个有一副好皮囊的人拿着,又站在发光的法阵中,整个人看起来倒是比狼狈不堪还扛着黑漆漆长刀的张非更像正义的伙伴。   “其实我不太想跟你打……”好像真的很无奈一样叹了口气,归先生道,“托某个小鬼王的福,我今晚已经多耗了不少力气,再跟你打一场,那就太吃亏了。”   “小飞么?我真该好好夸夸他,”张非道,“至于打不打……老实说,我也不想跟你打。可惜我好歹也是个老师,不能对不起学生吧?”   话音刚落,张非身影一闪,提刀再上。归先生眉头猛地拧起,皱了皱眉,他的手终于探入了口袋,再伸出来时,指间已经多了几颗漆黑的珠子。珠子落地,团团黑气窜升而出,拦在了归先生身前。   黑气很快凝结成形,化作巨大的鬼影,各持刀兵,联手向张非攻来。如此情形,寻常人想必会有一番手忙脚乱,可对张非来说却是应付的驾轻就熟。身形连闪,长刀猛挥,四个鬼影联手,竟也隐隐有了拦不住的趋势。   不过归先生也没天真到以为靠那四个随手炼出来的小玩意儿便能拦住张非,趁张非一时被绊住的机会,他抬起剑锋,朝着地面猛贯下去。剑尖方一刺入土地,整座后山便为之一震。   那震动先是极轻,后又慢慢加重,到最后,简直是以山崩之势在大幅度晃动着。张非不得不暂停攻击,用错断刀稳定身体。好在此时归先生放出的几个鬼影不知为何也停了动作,他才有余裕观察这座古怪的山。   “记得我是这么说的吧,要见我,得先战胜六个怪谈……那么,在跟我打之前,是不是要先跟此地主人问个好呢?”   伴随着归先生的懒散语调,四个鬼影忽然散去,笼罩整座后山的绿光同时熄灭。暗淡的山体上,一个人形缓缓成型。   先是身体轮廓,再是四肢,然后清晰到五官的细节……到最后,出现在张非眼前的,是一个穿着重华校服的学生。   他的脸色极为苍白,嘴唇青紫,身上的校服也已经破破烂烂。看到张非,他的嘴唇轻轻弯了弯,似乎是想要露出一个笑容。   然而从他口中传出的,却是尖锐的啸声!   “呜!”一瞬间,张非眼前金星乱窜,那声音恨不得直接从他的耳朵插入大脑,再狠狠将里面的东西搅个稀巴烂。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是,五年前那个失踪的学生?   “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么?其实那个传说是真的,这里,真的曾是战场弃尸之地。强烈的怨气将这儿化作了足以与阴穴媲美的地方,只不过阴穴是吐,它是吸。”归先生的声音悠悠响起,“不过后来,有人将此地封印,这才没让这儿害死更多的人。直到贵校长买下此地,建起学校,封印才被弄毁一角,让它成为了这个学校的‘怪谈’。”   “虽说现在它的力量远远不如当年,不过若是加以布置,倒是可以成为一个绝妙的聚阴之所——看,此时全校的阴气,正被它吸引,向此地聚集而来。”   操纵这么多阴气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是个精细活,想要一边打一边干那绝无可能。若是刚才,归先生是不敢随意做的,可现在有了学生鬼当保镖,他大可慢慢来。   学生鬼纵身向张非扑去,刚从那一声尖叫中恢复过来的张非猝不及防,只能与他硬生生撞上——几乎可以将皮肤刺痛的强烈阴气让他认识到眼前的对手怕是他见过的最强鬼,而对方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憎恨,也让他断绝了最后一点感情攻势的念头。   他不知道这五年里这个学生是在哪里,但显然那不是个好地方……   “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你,小张老师。”激斗中,归先生的声音是那样悠闲到欠扁,“如果不是你这一晚辛劳,我怕是还凑不齐那么多阴气来。”   “什么?”张非一愣,险些没让学生鬼的爪子挠中。他也不是傻子,一瞬之后便反应过来,“你!”   归先生笑了笑:“这里虽是极好的聚阴之所,可这附近的阴气却不足,之前那个阴穴也让人大手大脚的毁掉了,没办法,我只好找些鬼来,填补空缺。”   “可呼魂阵能把他们叫来,却不能让他们乖乖化成阴气。我本来都做好了自己动手的准备,却不想让我看到些有趣的东西。”   “你故意……”躲闪着学生鬼的攻击,张非的脸已经气得发红。   “本来那六个怪谈就是要在今天晚上毁掉的,是谁来毁倒没那么重要。能借你之手省我力气,实在是件好事。”归先生笑吟吟道,“为我千秋大业,劳您辛劳整晚,实在是对不住啊——”   砰的一声,张非整个被学生鬼打了出去。他的背重重撞上铁丝网,疼得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算计吗……   一切都是这家伙的……算计吗……   难以言喻的挫败感让张非的脸色越发阴沉,撑着错断刀,他慢慢站起身,咬牙面对着似乎无法战胜的敌人。   PM11:42,大礼堂   眉头猛地一皱,原先还在大礼堂四处查看有无异状的钟错脚步一顿。   心里好像敲响了警钟般忐忑不安,似乎出了什么大乱子……一把推开大门,钟错还没看清门外到底出了什么事,就被汹涌而来的猛烈冷风吹了一个踉跄。   怎么回事?阴气的流动为什么会这么快?   以钟错的眼力他当然看得出这阵阵冷风并非正常的风,而是混杂了大量阴气的阴风。但是一般来说,阴气沉浊,是很难如此剧烈地流动的。若要达到这个效果,除非是有谁在强行聚阴,将阴气汇聚在某个地方。   脑中飞快过了一遍之前看过的重华高中地图,大礼堂后方,最有可能的地点是……后山?!   那他……   咬了咬牙,钟错强令自己把担心压下。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担忧张非,而是守住大礼堂。   布置在大礼堂周边的阵法在这强烈的阴风攻击下势必会被削弱,到那时,那些得了阴气之助的鬼魂必将变本加厉地攻击,直到将结界彻底击溃为止!   “你们几个,看好大礼堂里面,有什么问题就大声叫!”朝大礼堂内吼了声,钟错冲出了大礼堂的门。   大礼堂外,诸多鬼魂早已聚得密密麻麻。方才那一阵阴风带走了几个贪食阴气的,可更多人,还是守在大礼堂外,对里面的生气大餐垂涎欲滴。   眼下,大礼堂里忽然窜出个鲜嫩的小孩,顿时吸引了无数目光。   偏偏这小孩身上还带了股极好闻的味道,勾得他们忍不住想要将之吞吃入腹。还不等有鬼行动,那小孩忽然用极为敏捷的速度攀上了大礼堂屋顶,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无遮无挡的环境里。   那简直……就是一盘摆在他们的大餐嘛!   大礼堂内生气诱人,小孩的味道也令人垂涎,挣扎片刻,那些鬼终究还是忍不了眼前的诱惑,向房顶上团团聚去。   来得好!   心中默念一声,面对着将他团团包围的众鬼,钟错并没急着反击,而是等他们越聚越多时,才并指成刀,当空斩下!   离他最近的数鬼被这一击击中,当即散作飞烟,可后面的鬼魂很快便团团压上。或许有几个鬼心中产生了些许惧意,可看一看周围密密麻麻的鬼魂,那点畏惧也灰飞烟灭——怕什么,难道我们这么多鬼,还吃不了个小孩么?   很好……冲我来就好。   在张非回来之前,无论如何,他也要守住这里!   滴答、滴答。   血落到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显得如此刺耳,张非扶刀而立,虽形容狼狈,可却看不出半点认输投降的意思。   “看在你帮了我不少忙的份上,”他这样子却激起了归先生的一丝别样心情,虽然知道大概不会得到什么好回应,他仍然试着开口,“如果你现在放弃,我不介意停止这个游戏。”   “……哦?”张非慢慢抬头,冷冷看着归先生。   “虽然我在你眼里应该没什么信用,不过其实,我还算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归先生还想继续,却被张非打断:“说话算话?”   “那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只要干掉六个怪谈,就能去揍你了对吧?”   嗅出张非身上瞬间高涨的战意,归先生眉头紧锁。   “那就够了……管你什么利用什么布局,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揍到你!”   ☆、第四十三章   PM11:49,大礼堂。   周泽的脸色越来越白,江浩的表情也随之越来越糟。   那根香还差一点才燃完,可他承受的比其他人多了将近四分之一,现在……   “松手……”再也忍不住了,江浩搭上周泽的手腕,想要将他的手拽开。   可周泽的手却握得极紧,像是长在了江浩手腕上一样,拽也拽不动。   “班头,你急什么啊……”嘴唇都泛了白,周泽的语气还是那样大大咧咧,“一点点而已,多吃点好的就补回来啦……”   他喘了两口气,呼哧呼哧地笑了起来:“到时候,你可得请客啊……班头。”   “如果你松手,我什么都请你……”   “那可……不成,再怎么说我都得救你一次,才算两……”他的声音顿了顿,被急促的呼吸声取代。过了很久,他才再度开口,“欠人情不还什么的,不是我的风格……”   PM11:47,后山。   阴气的聚集已经快达到极限,之前随着怪谈被击破释放出来的“惧”之力也几臻完善,可归先生却完全放不下心,他拧眉看着与学生鬼战了个难舍难分的张非,占上风者应有的平静半点不存,反而觉得忐忑不安。   这种事态超出他掌握的感觉极糟,可此时他的全副心力都花在了将汹涌而来的阴气完全转化为异树的能量上,实在没那个多余的力气去解决张非。   还差一点……   学生鬼与张非的战斗已近白热化,归先生的眼睛稳稳盯着悬在空中的惧情果,终于,他的眼睛一亮。   时间到了!   只差一点,惧情果便可彻底圆满,归先生一手捏诀,聚阴之阵力量猛地增强,首当其冲的,竟是近在咫尺的学生鬼!   惨叫一声,学生鬼难以抵抗地被吸至异树附近,他还没想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自他胸口探出的,赫然是归先生的剑锋。   眼中充满了惊愕与怨恨,学生鬼死死盯着归先生,却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一声闷响,凝聚了五年来的畏惧与聚阴之地所有力量的第六怪谈,就此灰飞烟灭!   四散开来的惧之力与阴气涓滴不剩地被异树吸收,树梢上结出的果实越发晶莹,只需要短短的一点时间,这果实,便能彻底完成了。   任务即将成功,归先生心情极好。瞟了眼那边越发狼狈、看起来几乎只能靠着错断刀支撑才不倒下的张非,即便现在他还不能随意乱动,归先生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这下子,他应该不能再做出什么了吧?   “你……杀了他?”   “很奇怪么?”归先生淡淡道。   “……不,没什么奇怪的。”张非扯了扯嘴角,“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要把大礼堂里的人……”   “虽然那张贴子效果不错,但要光靠那个,不可能把怪谈催生得如此强大。”作为赢家,归先生并不介意授业解惑,“梦境之中是最适合制造恐惧的,再加上贴子的引导,想要他们按照我所希望的那样做梦,不是什么难事。那些怪谈一个晚上便从微不足道被催生到可以与你战斗的程度,还是多亏了全校师生的同心协力呢。”   “那些藤蔓呢?”   “那个啊,只是障眼法而已,”说到这个,归先生似乎很愉快,“也许是之前和他打过交道让你们产生了某些误会吧,其实那些藤蔓只是用来将人催眠,让我们所需要的感情出现得更多,而不是吸收他们身上的什么东西。不过,需要那个作辅助的也只有他而已,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法术便能做到的事。”   “那你为什么……”   “虽然你答应了参与这个游戏,但是天知道那个小鬼王会不会真的乖乖留在那里。他一出现,增加你的战斗力倒是不算什么,会将重要的阴气吸收走才是大麻烦。”无辜地笑了笑,归先生道,“所以我当然要想办法让他留在那里,那个法阵本来是作为以防万一而留下的,今天晚上倒是正好派上了用场。”   “……”   “不过他也让我失算了,想不到他会用那么特殊的法阵和魂杀来反击……拜他之赐,惧力的收集也不得不中止。好在之前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加上这个数年累积的便能补足,倒也没出更大的乱子。”   “……”   “其实我没想把事情做得太绝,要是一口气弄垮一所学校,势必会引来许多麻烦,”看着脸色阴沉的张非,归先生补充道,“就算今晚没有你来搅局,我也会在最后把那些被我召唤来的鬼魂和制造出的怪谈收拾掉,充其量,不过是多吸收一点这学校师生的精力,让他们无精打采个几天而已……”   “……除了大礼堂里的人,这学校里还有偷懒的学生、巡逻的校工。”沉默之后,张非终于开了口,他看着归先生,眼角余光却瞥向另一个角落,“你召唤来的那些家伙,似乎不会因为你会在最后收拾掉他们,而老老实实的不生是非。”   “那就没办法了,”归先生浅浅一笑,“你总不能指望我照顾每一个人类,对吧?”   “非但是人类,你连同类也不在乎吧?”张非声音一扬。   “我们有我们的规矩……”归先生解释到一半,忽闻耳边风声,他一惊,下意识地避开,肩头却仍旧中了一记不知哪儿来的砖头,一阵剧痛传来,原先完全掌控着的阴气流动也骤然一乱。   出现在他身后的,赫然是被游鬼附体的李队长!   这个游鬼也是聪明外加运气好,自从被张非揍趴小弟之后他便不敢再在校园里游荡,此时让他嗅到后山上的阴气比别处强烈,他就弄破了铁丝网,偷偷来到此处想要稍作歇息。   归先生来此之后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知道眼前之人是自己无法抵挡的,只得缩在一角。好在归先生一心忙于计划,游鬼的力量又太弱,竟是一直没被对方发现。直到此时,他才冲了出来,成了归先生棋盘上,最渺小、也最让人意外的一颗棋子。   以归先生的实力,这游鬼努力一百次也不可能被他打中。可他偏偏全神贯注于异树之上,又不曾留意左右,竟是被这游鬼一击奏功。原本被完全掌控的阴气骤然大乱,归先生强压下反噬之痛,手中长剑一扫,将那游鬼生生打到山下。他的身体咣的一声撞上了铁丝网,晃了晃,便不再动了。   一颗鬼晶从他身上悄然滚落,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看似已经没了力气的张非竟再度爆发,几步冲到了归先生身前,错断刀猛然挥出!   纵然归先生竭尽全力地闪躲,那一刀,仍然擦过了他的颈项。   仿佛不敢相信此时发生的一切,归先生的身体晃了晃,向后退了几步,终于,他颓然靠在异树下,没了声息。   成……功了?   张非脑子里面刚冒出这样的念头,残酷的事实,却再度打击了他。   本应死透的归先生,再度站了起来。   他的头以常人无法达到的角度歪斜着,四肢僵硬,如同被打坏的木偶,可就算如此,他依旧一点一点地站直了身体。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样的念头方从张非脑子里冒出来,却见归先生抬起了头。   惨白的脸上完全没了血色,还沾上了些许肮脏,双眼混浊不堪,现在的归先生,看起来完全没了之前的优雅从容,却带着一种让人畏惧的冰冷。   “真麻烦……要是你把这个身体弄坏了,我可会很头疼。”嘴唇机械地一张一合,流淌出的却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声音,“本来以为这样就能完成一切了,想不到还是出了什么乱子啊……”   说完,他抬起手,朝着张非轻轻一划。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道猛地撞上张非的身体,硬是将他掀了出去!这一次,就算是他也没法立刻再站起来,意识虽仍清醒,身体却完全动弹不得。   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归先生再度抬起了手。   无力……彻底的,无能为力。   “张老师!”耳边响起的声音让几乎已经认命张非心中一颤,紧接着便是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归先生击出的力量,被冲出来的长生完全挡下!   硬挡了这一下,他原本便受创不小的身体看起来完全成了透明的,只有一层虚影空空荡荡地飘着,挡在张非身前。   “你……”看着长生,归先生眉头一皱。   混浊的眼中渐渐多了几许清明,他沉默地看着长生和张非,摇了摇头。   僵硬的身体重新灵活起来,虚空一点,挂在树梢上的水滴形果实落了下来,被无数光丝纠缠着裹成小小的一团,落到归先生手中。   他一步步走近了张非,长生想挡,却被他轻而易举地赶开。   在张非身边半跪下来,他认真地看着现在别说反抗,连动都别想动一下的人。   “你让我很惊讶,小张老师。”   此时,是深夜十一点五十九分。   ☆、第四十四章   PM11:59,大礼堂。   周泽的脸色已经完全灰白,身体却依旧挺立。他以近乎不可思议的意志硬是挺到了现在,除了撑完自己的,还替江浩承担了不少。   江浩的脸气得发青,涵养全失,史无前例地把周泽从头痛骂到了脚。若不是碍于阵法不敢擅离,过去拳打脚踢一通都有可能。   周泽靠在一边,想笑,却浑身无力,以至于笑不出来。   他的手依然扣在江浩的手腕上,或许是抓太久了吧,他现在想松手都松不开。方才,还是两个同学硬生生把他架开了原地,才不至于让他就这么流血流到死。于是他现在就用这么一种别扭的姿势靠着江浩,要不是他现在连丢脸的力气都没有,大概会直接别扭死。   大礼堂从方才钟错冲出去之后便一直没几个人头从墙壁上浮现,他们松了口气之余,也不由担心着外面的钟错与张非的情况。   “你可千万要活着回来啊,老师……”   PM11:59,大礼堂外。   早已忘记杀了多少鬼,早已忘记受了多少伤。漆黑的眼中此时不见半点波澜,只剩下全然的冷静。   激烈的战斗完全不给他看时间的机会,钟错只能靠鬼魂越发凌厉的攻势判断此时应该离十二点越来越近。   打到这个程度,他也无心挑食,大口吞噬着阴气强行提升力量,正是靠此,他才硬生生在众鬼围攻中撑到了现在。   后山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他心中忐忑,却不愿多想。   万一,真出了什么事……   看了眼密密麻麻的鬼影,钟错咬了咬牙,在心里下了决定。   如果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至少,还能尽一个鬼王的义务。   就不知那招传说中的万鬼俱灭,到底当不当得起它的名字……   PM11:59,后山。   说完那句话之后,归先生并没再给张非补上一刀,他只是站起身,把果实放在掌心。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果实在他掌中闪了闪,便消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   他随意地清理了一下自己惨不忍睹的外观,算是稍微找回一点精英风采。又从地上捡起了方才失手落下的剑,在地面点了点。   法阵上流动闪烁的光芒终于熄灭,透明的异树也瞬间崩塌成尘,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后山便又恢复了平静。   做完这一切,归先生再度走到张非身旁。他低下头,看着眼前的人,开口:“问你个问题,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   “……哈?”他的话让张非一愣,“你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很欣赏你,”归先生看起来很认真,“如果是你,我不介意接受一个人类。”   “不好意思,没兴趣。”张非平静道,“现在我有两份工要打,实在没空兼职。”   “是吗,那真可惜。”被拒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好在他并没抱什么希望,现在也说不上失望。   随手一翻,归先生的掌心里浮现出一颗小小的、像是宝石似的东西。   他拉起张非的手,把那东西放到张非手心,再替某个动弹不得的家伙握紧。   “这是什么……”   “呼魂阵的核心。”归先生回答,“别看它只有小小的一颗,却有能把这个学校所有鬼都吸引过来,追着你不放的效果。”   他这番话让张非皱起了眉,归先生却没进一步解答,而是站起了身,向后退开两步。   “这一次,‘归先生’输给了你,所以该算是你赢了。作为输家,我也该拿出一点诚意。”   他的身体缓缓悬空,一扇门无声无息的在他背后开启。   “那东西该怎么用,我想小张老师自然明白。这一夜我玩得很开心,希望你也是如此。”   依旧是温和有礼到不容被挑剔的语气,归先生冲张非微微颔首,转身,他迈入了那扇门。   “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不得身体的剧痛,张非硬撑着站了起来。   “无形无相,怎敢称人?你看到的既然是归先生,那就叫我归先生好了。”   这是他留给张非的,最后一句话。   “……大爷的。”虽然活下来是很好,可那个家伙那样罗嗦了一通,活下来的庆幸全让郁闷冲跑了……低声骂了句,张非顾不得失落,赶忙四下寻觅。好在很快,他就看见了长生。   他现在的情况简直糟糕到极点,身体淡得几乎看不见。张非在他眼前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敢伸手碰他,而是从李队长那里拣来了那颗落下的小鬼晶,递给长生。   长生伸出手,早已虚化的手掌却托不住这颗小小的鬼晶,任它落到地上。   “你……”   “放心吧,老师,”长生笑了笑,“我的命很大的,虽说我现在已经没命啦……”   “……撑着点,”一瞬沉默之后,张非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我现在去找人来帮你。”   “不用了。”他摇了摇头,勉强又飘了起来,“张老师你还有事要做对吧?快点吧,不然时间晚了,搞不好会出事——我可不想我的学校靠这个变成全国闻名啊……”   他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又用力扩了扩胸,这动作若是常人来做或许能看出几分青春活力,可让他一个仿佛一阵轻烟就能吹飞的鬼影来做,反而显得更虚弱。   他的眼睛越过铁丝网,遥遥看着学校的方向。   “我很开心,真的——今天晚上,我非但过得比之前精彩十倍百倍,还保护了我的学校,就算是再死一次,也值啦。”   “别动不动说什么死啊活啊的!”张非恼怒,却被长生打断:“老师,我该走了。”   “……走?”   “难道你觉得我该在这儿呆着么?”长生展颜一笑,“是生是死,人都该有个去处,不是么?”   张非一时哑然。   死了之后该去的地方……莫非是,那里?   “本来还想再玩会儿的,可惜现在时间到了。”长生的脸上有点遗憾,也有点释然,“再不去,搞不好就真的没啦……”   他慢慢地飘动着,穿过铁丝网,挪向校园。   “你……”张非听到自己微微发哑的声音,他吸了一口气,命令自己让声音平稳些,“等你到了那边之后记得……你好歹是认识鬼王他爹的!”   长生动作一顿,回头看着张非。   “再怎么说也是上头有人——”张非走到铁丝网旁,隔着网冲长生大喊,“别忘了多为自己谋点好处!”   “……谢啦,老师。”努力地拉出个笑脸,长生朝张非挥了挥手,“可惜我没机会再上你的课啦……”   他的身影越去越远,终于没入虚无。   心中五味杂陈,张非强压下心头的异样,勒令自己平静下来。   还没完,还没完……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摊开手,光芒璀璨的“宝石”在它接触空气的刹那便忽然散发出一阵异样光亮,仿佛黑暗中的灯塔一般,吸引着潜伏在黑暗中的生物。   远远看到几个鬼影已经向他飘来,张非拾起错断刀,奔入了校园中。   泡了水的手机还能用简直是意外惊喜,在心中对手机大神千恩万谢了一番,张非拨出了周泽的号码。   这一次,他等了足有两分钟,那边才接通电话。   “……喂?”   “你那边怎么样了?”   “那些鬼不知道怎么的忽然离开了,与你有关么?”   “哈,他们现在忽然发现我这人真是霸气逼人,所以前赴后继着前来拜码头当小弟了——”   “……我挂了。”   “等等等等!现在那些鬼被一个东西吸引着所以都会冲我来我打算在全校巡游一圈把所有鬼都带上,然后……鬼王大人,你会清场技能吗?”   “……如果你能撑到那个时间的话,我能。”   “那就好,”张非笑了笑,“等着我凯旋归来吧!”   他挂上电话,带着身后越来越多的鬼魂,绝尘狂奔。   AM0:11,大礼堂。   时间已过零点,大礼堂内气氛凝重。   江浩皱着眉,看着自己的手——那道血线方才忽然莫名消失,他确定自己不曾移动,可它就是没了。   失血的感觉也随之消散,可他却不觉得高兴,反而更加忐忑不安。   “班头,应该是好事……”乐观主义者周泽试图安慰他,“我们在这儿搞这个阵,是因为要防着搞鬼的人。现在阵没了,应该是那个人被老师解决啦……”   “你没说错。”   门忽然被人推开,钟错走了进来。   他现在看起来极为狼狈,可又带着几分释然,唇角甚至还挂了抹笑。   环视一圈众人,钟错道:“他成功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大礼堂中瞬间爆发了一片欢呼,明明只有几个人,却恨不得制造出掀翻屋顶的声浪。有人叫,有人笑,两个姑娘还搂在一起呜呜哭了起来。   这漫长的,艰难的一夜,终于……   被这声音一刺激,原本在大礼堂中沉睡的那些人忽然有了反应——有人皱眉,有人忍不住翻身,更有人眼皮抖动了几下,似乎就要醒来。   “看好他们!”钟错连忙道,“等会儿如果有人醒了你们负责安抚,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离开大礼堂——在一点之前!”   几个学生连忙答应,钟错松了口气,他走到之前布五丁童子阵的地方,低头在地上划了划。   五个红球忽然从地面上蹦了出来,里面最大的那个足足比排行第二的大了一圈,它在空中飘了飘,向着周泽冲了过去。刚一接触到他的皮肤,便没了踪影。   红球入体,周泽忽然觉得全身一暖,那感觉舒服得让他恨不得呻吟两声——事实上他也真这么做了,可惜音色不佳,宛如猪哼。   最小的红球也随之没入江浩体内,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之后,他冲钟错点了点头,以表谢意。   “只是借了一下血气,现在又还回去了,应该还算是完好无损吧……”钟错低声咕哝道。   AM0:58分,大礼堂外。   钟错坐在大礼堂屋顶上,静静等待着。   不用感应,光用眼看,他也能看到,有大片密集的阴影,正由远及近,不绝而来。   而在那汹涌阴影的最前方,是某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那人影渐渐接近,很快,他们已经能看到彼此的模样。   “小飞,接着!”   伴随着张非的声音,漆黑的错断刀被他猛力掷出,飞向空中。钟错也同时纵身而起,刹那间,配合默契的两人已然成功交接。   重回主人手中,错断刀发出了兴奋的蜂鸣。回应着这迫不及待的呼唤,钟错的身影被耀眼的光芒环绕。下一刻,出现在张非眼前的,已是成年鬼王的模样。   墨锦裁就的劲装勾勒出颀长的身段,乌发飘扬,掠过他眼中难以抑制的战意。钟错抬手扬刀,刹那间,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汇于刀锋!   错断刀骤然明亮如阳,那追随张非而来的众鬼此时才知大事不妙,想跑,却哪来逃跑的机会?   “鬼王诀——斩魍!”   ☆、第四十五章   挥下的刀锋带起强劲的气刃,破风疾行,自一众鬼影身上横扫而过。   离张非最近的几个鬼魂首当其冲,被那气劲瞬间化作飞烟。紧接着,他们之后、之后、再之后的鬼魂,也随之倒下!   只是转眼的功夫,大礼堂前,已经成了一片空白!   落后一些的鬼魂原本还为他们追赶不上前方之鬼、享受不到那散发出诱人气息的东西而愤愤不满,可此时,他们却是只剩下庆幸,庆幸自己不是那首当其冲之鬼,并豁尽一身本领,四散而逃。可惜很快,气刃便从他们身后追赶而上,将那被贪欲驱赶的鬼魂彻底剿灭。   到最后,被张非吸引而来的,成百上千的鬼魂,仅有最外围的几个有幸逃过,剩下的,全数烟消云散。   属于真正鬼王的一击,竟是威力如斯……躲在门内看到这一切的张非忍不住微微乍舌,上一次钟错变身用的都是些小伎俩,除了“确实方便”之外他也没啥感想,可如今……   他终于明白,到底为什么,鬼王会被视为地府的最终力量。   “让开。”耳边忽然传来不耐的呼喝,张非愣了愣,转头,恰好对上教务主任满怀怒意的脸——那张脸上还带着张非留下的手印,看得他不由一缩脖子。   好在教务主任似乎没认出来这人就是在他尊脸上抽了两巴掌的罪魁祸首,他一把推开张非,拉开大礼堂的门就走了出去。   这时候张非才注意到,大礼堂里早已喧闹起来,四处都有惊讶的学生和老师在来回走动,还有人正忙着给家长打电话,或者是跟朋友商量事情……寂静的大礼堂,现在俨然成了个菜市场。   其实一开始大礼堂里的气氛还不错,虽然有些学生醒来,但是在那七个学生的安抚下大家虽然一头雾水也能暂时保持平静,可惜在学生醒来之后,老师们也醒了过来。学生在老师面前毕竟比较弱势,拉不住人,结果就是局面渐渐失控。而当教务主任等几个巨头醒来之后,“外面可能有危险不要出去”这种传言也没用了。   想要在菜市场里面找到那七个学生是不太可能了,张非只好遗憾地耸耸肩。左右瞄了瞄,趁着所有人都想快点出去没人有空注意他的时候,张非悄悄摸到大礼堂的角落,打算在这儿先休息一下。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江浩撑着周泽,一点点走出门口。   虽说现在血气已经补足,可某人依旧是一副“我很虚弱我很受伤”的模样,理直气壮地赖在班长身上,就好像刚才耍着帅说出“欠人情不还不是我的风格”这么时髦的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把心里好不容易冒出的那一点感动踩了个稀巴烂,江浩黑着脸跨出了大礼堂的门。   出门的那一刻,他的心其实还是悬在空中的。这一晚他们经历了太多,大礼堂是他们最后的倚仗。再度走出这里,总有一种下一秒就会看到满学校鬼的不祥感。   好在踏出大门之后,落入眼中的景象让他放下了心。   重华校园内,曾经笼罩的阴氛尽数而散,天上的月亮也总算愿意从云彩后走出,将月华撒入校园,为这饱经波折的学校,披上一层淡淡的光亮。   宁静的月、平淡的风、偶尔响起的议论,匆匆走过的学生和老师……眼前的学校,是那样安宁和美好。   “……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再抱怨一天学校无聊。”   周泽的声音,或许也可以说出江浩的心声。   偏头看了眼与自己同生共死过的人,江浩叹了口气:“我……也是。”   “诶,班头你抱怨过学校无聊?”周泽大惊小怪。   “你当我是那种连抱怨都不会有的人么?”江浩扫了他一眼。   “你看起来就是那种连中学生行为守则都会背下来一条条照做的人嘛……”周泽小声嘀咕着,眼睛不经意地一扫,恰好瞟到了自己搭在江浩身上的手。   他的手腕上貌似挂着什么很眼熟的东西……   “那什么……班头,你的手链好像还在我这儿。”   “你才发现?”   “……我还你吧。”舍利子诶,这东西不是罕见到不行的东西么,搞不好价格也能贵死人……   “不用了,”江浩哼了声,“你已经送了我一个更贵的,就当交换吧。”   “更贵的?”周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江浩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他的手腕上,清晰的一圈青痕。   ——在被某人用那种铁钳子似的力道捏了那么长时间之后,还不发青就见鬼了!   “……”周泽一身汗,却听江浩凉凉地说:“你看,这么好的一个‘玉镯’,哪是在下区区一条舍利手链比得上的呢?我真是占了大便宜啦~”   “班头,我错了!我错了!”   狠狠瞪他两眼,江浩还想再说两句,却恰好看到了钟错。   现在的钟错已经又恢复成了小孩的模样,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看到他们两人后,钟错走了过来,递上一样东西。   是周泽的手机。   “谢谢。”   “不客气,是我们该谢谢你。”接下手机,周泽很认真地说,“要不是你和老师,我们现在大概统统都要被那些鬼大卸八块生吞活剥了……”   “……没这么夸张。”微微一笑,钟错摇了摇头。   看了看钟错,周泽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   “嗯?”   “你们的身份大概是不能告诉我啦,不过……能不能,至少告诉我一下你们是什么关系?”   周泽眼中闪烁的八卦之光让江浩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呼了他一巴掌之后,江浩刚想把人拖走,却听到钟错开了口。   “我也说不好我们是什么关系,只能说……”   “他是我的……非常重要的人。”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大礼堂里的人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虽然知道椅子上可能更舒服,张非却实在没有动弹的力气了。他眯着眼,坐在地上,心里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人能来帮他关个灯——现在大礼堂里太亮堂了,实在不适合睡觉。   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大礼堂的门被人推开,随即,是轻轻的脚步声。   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这样想着,张非强撑着睁开了眼,看着走来的人。   钟错一进大礼堂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张非,在心里无语了一下某人有软乎乎的椅子不睡偏要坐地板的表现后,他走了过去。   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了一步的距离,他才停了下来。盯了一会儿张非,钟错伸手入怀,再拿出来时,他手上多了个亮晶晶的手环。   抬手一丢,束灵环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抛物线,稳稳落到张非手中。   拉出个懒笑,张非把束灵环重新套上手腕。那感觉说不上好,却非常怀念。   “干得漂亮,儿子。”张非笑了笑,说。   “干得漂亮,……你。”前半句说得顺畅,后半句却卡了壳。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接上了硬邦邦的一个你。   他们审视着彼此。   张非看起来只能用一个惨不忍睹来形容,这一晚上他被火烧过被水泡过,在地上滚过躺过,原本还算干净的白衬衣早脏得连抹布都不配竞争,领带也不知扔到了哪儿,头发乱成了一团,还夹着草叶。   钟错也好不了多少,他倒是稍微干净点儿,可身上到处血迹斑斑,脸上带着明显的苍白,身体晃晃荡荡,光是从门口走来这里的一小段路,都让张非数次担心他会摔倒。   惨、真惨。   可就是这样惨兮兮的两个人,脸上却都挂着笑。   张非扯着嘴笑得肆无忌惮,还有点傻气,好像一口气中了几个百万大奖。钟错笑得含蓄点儿,只是嘴角扬了起来,眉眼弯弯,却也是在他脸上难得一见的快乐。   面对面笑了半天,钟错率先收敛:“不出去?”   “外面肯定闹成一锅粥啦,还不如这里清静。”张非的身体向下软了软,“我在学校里可没有宿舍,又不想回家,只能在这儿凑合凑合。”   钟错盯着他不吭声,张非干脆异常豪放地把身体摊开:“来,你要是有兴趣一起睡,我可以暂时把我温暖又柔软的怀抱借给你。”   “……”钟错磨牙,他狠狠瞪了张非两眼。走到他身边,在隔着小半米的地方坐下。   “……那什么,你要是有空,能不能先把灯关上?”   “……”起身,关灯。   明亮整晚,大礼堂内重归黑暗。   重重倦意与累积整晚的疲惫潮水般地涌来,钟错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头也一点一点。   身体贴着地面的地方有点冷,可是很快,旁边就凑过来个暖乎乎的东西,驱散了寒意。   ……不是我的问题,是他自己靠过来的……   这样想着,他终于陷入了梦乡。   夜渐深,学生大多回了宿舍,老师也各自散去。注定要为了今天这事伤透脑筋的领导们在紧急磋商处理办法,却不妨碍整个学校渐渐沉寂。   大礼堂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两个身影彼此依偎,进入梦乡。   忙碌的、喧闹的、危险又精彩的夜晚,终于画上了句号。   ☆、第四十六章   ……好累。   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它们遭到了多么惨无人道的压迫,有些还联合起来反抗示威,有的地方酸有的地方痛,还有的地方麻的几乎没有感觉……   看来就算是他,昨晚那样也绝对超过运动量了。   睁开眼,张非缓慢地活动着身体。左边传来沉甸甸的感觉,他扫了眼,正好能看到钟错沉沉的睡颜。   这会儿的他不像平日那样无时无刻不端着个架子,像个真正的孩子似的睡着,两排眼睫毛密密合着,难得的沉静。   可惜好景不长,只过了一小会儿,钟错也睁开了眼。他的眼睛眨了眨,原本有些虚飘的眸子很快醒过神来,张非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迅速地从靠在他身上恢复为正襟危坐。可惜他脸上还带着一晚上压出来的红印,让严肃正经的鬼王形象略有折扣。   张非也不说破,而是哎呀哎呀地站起身,晃胳膊抖腿活动筋骨。   外面已经出了太阳,把大礼堂也照亮了些,张非活动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能行了,便对依然坐在那里的钟错伸出手:“如何?出去走走?”   钟错瞥他一眼,没吭声,自个儿站起来走在前面。他的情况跟张非比也差不了多少,可却硬是撑得一脸若无其事,看得张非无奈又有点好笑。   要指望这小鬼示弱或者干脆依靠自己,那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学校里这会儿很空旷,偶尔能看到几个学生匆匆走过,张非低头看了眼表发现才七点出头,不由有些疑惑——平时这个点正是大多数学生起床洗漱吃饭的时间,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怎么现在人这么少?   他正迷糊,旁边忽然匆匆走来个人,一把抓了他就走——是江浩,这位大班长这会儿眉毛皱得很紧,一脸担忧,就不知道是为了谁。   张非一边赶紧招呼钟错跟上,一边道:“怎么了?你这么紧张。”   “老师……”江浩看着他叹口气,“你忘了昨晚发生什么了?”   “当然记得,可不是都过去了么?”张非话说到一半才紧张起来,“难道还有人出事了?”   “没,没有。”江浩简单地跟张非介绍了一下昨晚的情况:他们昨晚出了大礼堂就回了宿舍,还没来得及睡班主任就找了过来,三令五申不准讨论和传播晚上的事情。然后加了一句让他们高兴的:明天停课,但是不许外出,在宿舍里呆着自习。   能不上课就是好事,宿舍里的人庆祝的时候江浩却有些担心,借着班干部之便他拐弯抹角地跟老师打听情况,传回来的消息有喜有忧。   喜是,没人伤亡——学校里大多数人都在大礼堂里过了昏昏沉沉的一夜,除了做了个不怎么舒服的梦之外没有任何损失。剩下少数倒霉蛋也有某教师帮忙,惊吓不少受伤却没有。总的来说,除了“保安队李队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后山,怀疑自己有梦游症”或者“女生宿舍看门大妈在男生宿舍楼道里昏睡不醒,引来众人围观”之类的怪事外,学校里大体情况还算正常。   “这不是很好么?”张非松了口气。   “老师,”江浩看他的眼神里居然有点同情,“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学校号称是全方位覆盖监控的?”   “……”张非沉默了。   万幸的是,大礼堂由于刚刚建好,监控设备还没调试完毕,所以当晚大礼堂内发生的,将是永远的谜。   不幸的是,除了大礼堂之外,全校的监控在那天晚上都在良好运转着……以那些监控设备的质量来说,想要把鬼魂拍下来不可能,可要拍下某个发了疯似的硬闯教室、破坏教学设施、殴打教职工……的人,倒是绰绰有余了。   “我问过老师了,他说校长室里的监控控制台不知道被谁弄坏了,但是保安室那里的还运转良好……”看了眼表情完全僵硬的张非,江浩叹了口气说。   知道这事后他第一时间就去找了周泽他们,大家组成小分队决心去保安室把录像资料偷出来,可惜已经晚了——当晚一点半左右校长率诸位领导驾临保安室,封存一切资料,除非有他本人的批条否则谁也别想动。   “这就是忧吗……”张非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   “不,忧是……”江浩看了眼校门口,“虽然学校方面想要封锁消息,可是……好像有学生家长通知警方了。”   似乎是为了证实他的话,嘹亮的警笛声划破清晨的寂静,由远及近,遥遥而来。   江浩离开去想办法,张非站在原地,远远望着那边开进校园的警车。   如果昨天晚上那一切被人发现,他会怎样?   ——开除教职赔偿损失负债累累锒铛入狱花姨大怒赶出家门流落街头流落街头流落街头……   无数惨状充斥脑海,面对怪谈恶鬼归先生都能面不改色从容应对的小张老师虎躯一震,默默泪流。   “……小飞。”   “嗯?”   “你愿意陪我一起流落街头么?”张非深情地问。   “……如果不能保证我的正常生活的话,祭师资格会被取消的。”钟错无情地答。   ——张非,面对有生以来最大生存危机。   在生存压力面前,一切妖魔鬼怪,都不过是纸老虎……在心里恶狠狠抹了把男儿泪,张非抬头握拳,命令自己保持冷静。   现在还没到最糟糕的程度,他还有办法解决……最先一步,得先把警察搞定了。被学校追究责任充其量不过是赔钱+开除,他还有些存款,找第二个工作虽然麻烦可也不是找不到,但要是被逮捕了,想再出来可就麻烦大了。   那边几个警察从警车上下来了,张非偷偷摸到附近,看着他们。   为首一个警察看起来挺年轻,充其量不到三十岁,长着一张十分端正的脸,正跟领导询问着情况。张非只瞟了他几眼,就觉得头晕目眩。这人恨不得左脸写上一身正气,右脸写上两袖清风,额头上还刻着明察秋毫,简直就是人民警察四个字的具现化,一看便知不好对付。   虽说现在洗白了,可张非当年毕竟也曾跟政府对着干过,见到这种人就不由糁得慌,赶紧把目光挪到旁边。剩下那几个警察倒是没他们头儿这么严肃,一个个哈欠连天精神不振,也不知昨晚去哪儿逍遥了。   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了一下自己的天敌,张非眼睛巡回一圈,落到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个警察身上。他也是这拨人里面少数几个精神好的,眼下还有心情四处乱看。他左边眉梢上长着颗小痣,看起来颇为俏皮,勾起了张非一段回忆。   是他么?如果是的话……他正想着,那警察也看见了他,当即眉毛一扬,再是狠狠地皱了起来。两人对望半天,那警察才走了过来,迟疑地问:“……非哥?”   这称呼一出,张非肚子里的时候算是落了地。他挑眉笑笑:“狄可?”   “……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确认之后,警察狄可感慨地摇了摇头,“你是……老师?”   “嗯。”张非点了点头,“警察?”   “对。”   一个老师、一个警察,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彼此,脸上都挂着有点怀念又有点无奈的笑——看了他们眼下的样子,估计不会有谁知道,当年这两人,曾是临山市有名的流氓混混吧?   张非还好点,他那时属于绝对的“哥”级别,一根水管横扫临山西区,打遍天下无敌手。狄可却是最一般的那种小弟,上学上烦了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出来混社会,他居然能成了警察,比张非混成老师更不可思议。   被命运震慑的两人一时相顾无言,还是狄可先醒过神来:“对了,你是这学校的老师,那你了不了解昨晚的集体昏迷案?”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张非脸就僵了。犹豫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什么……你们得到了什么情报?”   “昨天有学生家长报案,说学生在参加演讲的途中昏迷了,过了几个小时才醒来,而且还是大规模的。但是我们跟学校联系之后,校方却坚决不承认此事……扯皮了半天才能出警。”说到这个狄可就一肚子火,“现在还不让我们勘查,喏,队长正跟那儿说呢。”   “集体昏迷案啊……”这个倒是没他的事儿,怎么想都是归先生嫌疑最大。   “不止,还有学生发现教学设施被破坏,以及校工离奇梦游——你们学校这是怎么了,一个晚上出那么多事,闹鬼了?”   狄可无心的一句说得张非不由苦笑,没错,还真是闹鬼了。   他斟酌了一下,谨慎地问:“我确实有点事情可以告诉你……不过在此之前,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什么?”   “帮我一下。”   “……我说非哥,这事该不会是你干的吧?”毕竟是警察,一句话就能听出不对味的地方。   张非咳嗽了声:“重点不在此,你只要告诉我帮不帮就好。”   “张老师,你这样让我很为难……”这时候狄可那个警察领导正好朝这边扫了一眼,他虽然背对那人,却情不自禁地全身一抖,整个人也严肃起来,“我现在可是警察。”   警、察?   张非挑了挑眉,瞅着领导警察别开眼的空隙,他身体忽地向前一探,双手放到狄可的肩膀上,含情脉脉看着他。   他那眼神让狄可不由一颤,还没来得及挣扎,却听张非开口——   “当年坐我车后座上抱着我腰哭的时候,管人家叫非大哥;现在当上警察了,管人家叫张老师。真是警察无情,条子无义,穿上衣服就不认识人了呐~~~”   那调调一咏三叹,哀怨缠绵,听得原先还看戏看得挺愉快的钟错立刻一身鸡皮疙瘩。被直接攻击的狄可更是惨烈,脸上冷汗哗啦啦地冒:“张、老师……不、我是说非大哥,你……”   眼瞅着这剧情有往张香莲和狄世美的方向发展,狄可终于绷不住了。他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举手投降:“我帮,我帮,只要你能给我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我就帮——成了吧。”   “这还差不多。”张非瞬间松手,脸一抹就从哀怨无限恢复成嬉皮笑脸,“吃早饭了么?”   “没呢。”狄可摸摸肚子,表情看起来挺可怜。   “学校外面有家肯德基,手艺出色口味纯正,不如官爷跟我去一趟?”大拇指朝校门的方向比比,张非笑得特灿烂,“我请。”   ☆、第四十七章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狄可过去嘀嘀咕咕了一通之后,那位一身正气的警察同志也总算不再跟铁了心要和他们纠缠到底就是不让进学校的教务主任磨下去,一挥手直接收队。   张非也兑现了诺言,请钟错和狄可吃了早餐。他和钟错昨晚运动量极大早就饿得眼花,这会儿自然不会含蓄。狄可看起来挺文弱吃起来也不遑多让,三人要了满满当当俩托盘,坐在一起吃了个风生水起。   好容易把肚子填了半饱,三人这才放慢了进食速度,抽出空来说话。   “你怎么饿成这样?当警察不给饭吃?”   “哪呢,我们之前一直在追一个拐卖妇女的案子,在山里猫了半个月了,”狄可叼着汉堡含含糊糊地说,“昨天深夜才总算凯旋归来,我还算好的,至少稍微垫了点东西睡了一觉,我们队长那可是赶了一夜报告,刚躺下就被报案的电话给炸起来了——也还好是他,才没把你们那个领导揍一顿,否则要换成我们队上其他人,早把那吃人饭不说人话的打趴下了。”   “真是太可惜了。”张非深表遗憾。   “对了非哥,你到底是怎么了?”狄可忍不住问,“别告诉我说真是你干的那些事啊,你当年都干不出那种事,现在更不应该干出来。”   “事情的经过很复杂,”张非苦笑,“总之呢,就是有人想在我们学校干坏事,弄翻了一个学校的学生,然后我侥幸逃脱,为了保护学校跟那人斗智斗勇,历经磨难终于胜利——你信么?”   “信,”狄可点头,“非哥你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你就算要瞒我也不会编一个一听就是扯淡的谎,所以这多半是真的。”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张非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狄可嘿嘿笑了笑,继续埋头闷吃。他一边吃,一边还不忘打量张非旁边的钟错——其实他早就盯上这个小孩儿了,明明年纪不大,看起来却很沉稳,到了肯德基里也不像一般孩子那样爱闹腾,跟个小大人似的,看起来实在有点古怪。   可看他的年龄,至少也有个八九岁,不像是大哥的孩子啊……   “看什么呢,”张非拿根油条戳了戳他,“那是我儿子,叫小飞,飞来飞去的飞。”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狄可满口豆浆都喷了:“小飞?非哥你……”   “别想歪,这是我小名儿,这会儿拿来用而已。”张非淡定地说。   这时候钟错看出点不对的来了,抓了狄可就问是怎么回事。狄可缠不过他,看看张非好像也不太介意,就老实说了——   当年张非风头最盛的是他高中年代,号称震半城。但这外号里最重要的那个字,却在那个“半”上——有震半城,就有震另外半城的,那个人叫欧阳飞,临山东区的老大。跟多数情况下独来独往的张非不同,他更符合一般人对“老大”的印象,进进出出小弟成群,声势上甚至还压了张非一头。   “他们两个合称‘东西二飞’。”最后,狄可说。   “是二非,非常的非。”张非着重强调了一下。   面无表情地对某人表示了鄙视,钟错问狄可:“他当年很厉害?”   认识钟错之后张非没少向他夸耀过自己的过去,说得简直神乎其神,钟错一直半信半疑(当然,表面上那是一点也不信),现在总算有了个可信些的旁证,不由问道。   “算是很厉害吧,非哥当年可帅得很,绝对是临山一匹狼,光我知道的喜欢他的小姑娘就有半打,可惜没一个敢告白的——当时他太冷了,”谈起当年,狄可的眼神有些怀念,“我那时候也特崇拜他,要不是他退了,我也不会跟着回去上学,现在也不会当上警察啦。”   帅得很、临山一匹狼……钟错以怀疑的目光审视了一番笑得没心没肺的张非,很难把这人跟那些形容词划上等号。   “那你怎么改邪归正了,良心发现?”   “不啊,我是被人差点打死,才觉得这个世界太危险了,我还是当个老实人好点。”   “打死你?谁?”钟错吃惊。   “我爹。”张非淡定地说。   “……”   那边狄可闻言咧嘴:“你是不知道,当年那场景……啧啧,别提了。”   张非跑去混社会这件事他一直瞒着花姨,不过纸里包不住火,最终还是被花姨发现了。苦劝无果之下,花姨只得通知了张非他爹——现任某特种部队教官的张保国张先生。这位性情如火的汉子当即请了假坐飞机来临山,下车没多久,就撞见了他家正跟人打架的儿子。   然后就不用多说了,父子相见分外眼红,两人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那打得……   “那哪是人跟人打啊,简直是哥斯拉大战奥特曼……”狄可心有余悸地说,“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打架打到抄起摩托当工具的,也就是那地方没更大的家伙了,否则我不怀疑叔叔会倒拔电线杆……”   张非哼了声,不置可否。   父子之战的最后结果是张非惨败,自此,震半城销声匿迹,回了学校当学生。过了没几年,临山调来个新警察局局长,整顿地方雷厉风行,欧阳飞挨了第一把火,被捕入狱,昔日东西二飞,自此成了绝响。   狄可旁观了那一战之后受了不小惊吓,自觉一辈子达不到那个境界的他从此彻底放弃了追逐不切实际的东西,乖乖回去当了学生。过了几年考上警校,正式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他虽然心里惦记着张非,却一直没再联系,直到今日才重逢。   吃饱喝足,狄可满意地拍了拍肚子。张非正为了一顿饭快上百的花销心疼,忍不住揶揄道:“民脂民膏的滋味如何?”   “不错、不错……对了非哥,虽然说我们队长那儿糊弄过去了,不过你学校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张非叹了口气,“试着说说吧,要是说不通我也没辙,毕竟我现在是完全没证据……”   说来他也是真无奈,明明是英雄,这会儿却成了百口莫辩的犯罪嫌疑人。虽然有几个学生可以当证人,可真相太过匪夷所思,会被那群死脑筋的领导取信的几率低得可怜。   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让那群学生跟他一起倒霉了。张非已经打定主意,要是校长真追究下来,他就自己承担这个责任。反正没人能证明是他弄晕了全校的学生,光是弄坏一些教学设施,应该不是大错,充其量不过辞职赔钱而已。   心里想开了,张非也就不再担忧。等狄可接到队上召唤走人,他冲钟错道:“祭师的标准里面没有一定要有稳定工作吧?”   “没有,”钟错皱眉,“怎么,没办法了?”   “大概是没了,”张非一摊手,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除非校长明察秋毫,发现我乃是保护学校的大大功臣,不仅责任全免还有奖金拿……可能咩?”   他说的无奈,钟错沉默一会儿,低头喝豆浆,一边喝一边闷着头说:“……祭师对鬼王的照顾……只需要双方满意就好。”   张非眨巴眨巴眼,挺感动地看着钟错:“小飞~”   “……”一听这名字钟错就莫名的不爽,他岔开话题:“昨晚你都遇到什么了?跟我说一下。”   张非点点头,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从遇到长生开始,再到发现怪谈的真相、恶战实验室、对上水头僵,和最后的与归先生决战后山……他口才本就不错,听得钟错颇为入神。听到最后,还很为了离去的鬼魂长生感叹。   “你也别太难过,”钟错说,“就算本身力量消耗极多,只要三魂七魄完好,那么不管是投胎成人还是在阴间修炼都能调养回来。况且他与你一起做了这么多事,也算是为自己增添功德,地府会给他一个好去处。”   “借你吉言。”想到那个今生无缘的学生,张非的唇角浮现一抹苦笑。   他自然也要提到归先生的算计,不过说的时候,他留了个心眼,只说了自己的部分,说到钟错时,却换了个说法:   “我是被他耍了没错,不过多亏了你,留在大礼堂那儿守住了,才让他没弄到更多的材料,只好下手杀了自己人,这才补足——对了,你是靠什么打伤他的?”   “‘魂杀’之法。”钟错眼中藏着一丝得意,却努力不表示出来。   “我能学么?”张非双眼亮晶晶。   “那个只有鬼能用,你要是死了,大概可以。”   “真可惜……”张非悻悻道,“下次最好别让我再见到他,否则见一次打十次!”   “你也许真的不会再见到他了,按照你的说法,‘归先生’十有八九已经是个死人,只不过让别的鬼魂借了身体来用。他的修为和之前我见到的那个鬼仙相比,或许差不了多少……这些人都在收集着相似的‘果实’,彼此之间,应该有所关联。”   “等回去之后问问白无常吧,要是真那么危险,也该通知他们一声。”张非站起身,“现在嘛……就让我勇敢地迎接挑战吧!”   或许是老天也想让他早死早超生,刚进学校门,张非就迎面撞上了教务主任。他皱着眉,打量着张非那跟乞丐仿佛的打扮,毫不掩饰眼中的嫌恶,却似乎碍着什么,没有发作,只是僵着脸道:“校长找你。”   校长……听到这个词,张非就下意识抖了抖。他点点头,道:“我立刻就去。”   死就死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张非勇敢地来到了校长室门前。在那里他特意整理了一下形象,好歹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乞丐了,又掏出眼镜来戴上,这才敲响了房门。   “请进。”   沉稳的声音自门后响起,张非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重华高中的校长有个很特别的名字:原亮。他当年曾是一代儒商,也曾在商海中呼风唤雨。年过花甲却转行办起了学校,还把学校办得风生水起,也是一桩佳话。如今,这位全校No.1的大人物就这么平静地坐在办公桌后,看着低头走进来的张非,身旁的电脑屏幕上,放着一段录像。   张非进门之前还有那么一丁点侥幸心理,进门之后全没了——那段录像,赫然是他如何像个疯子一样冲进414教室,然后在里面大肆捣乱,最后离开的全过程。   清晰,准确,足见他们学校的监控设备质量过硬,关键时刻决不含糊。   “有什么想说的么,小张老师?”校长的声音温和而优雅,带着年长之人特有的稳重感。   “……没有。”沉默之后,张非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或许会有几个学生因为和我关系好来做伪证,这让我很头疼,也希望校长不要为此处罚他们——学生么,很容易一时冲动,要是为此影响将来就不好了。”   听他这么说,校长忽然笑了笑:“你倒是很有师德。”   “……”张非听不出他是在讽刺还是真心称赞,只能站在那里讷讷无言。校长也没立刻追究什么,而是冲着校长室里的一扇门喊了声:“出来吧。”   那扇门被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是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少年,一身重华高中的校服,眉目清秀,可惜面带病容,看起来有些憔悴。   校长同时起身,走到那人身旁,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介绍道:“他是我的孙子,原长生。”   “昨天晚上,多亏你的照顾了。”   ……   张非呢?   张非石化了。   ☆、第四十八章   “原长生,十七岁,重华高中高三一班学生,表现良好品学兼优,是老师的好帮手,同学的好朋友……”   “不用背你的教师评语了,现在告诉我,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张非黑着一张脸打断了长生的朗诵。   长生咳嗽两声:“昨晚那个确实是我,不过只是我的魂魄。我有个特长,叫灵魂出窍。”   长生天生体弱,最糟糕的时候,他一年至少要在医院里躺上半年多。或许是因为这个,让他有了种奇怪的能力,可以随时随地让灵魂脱离身体,随意游荡。   这能力对他来说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毕竟他那个破身体三天两头生病,虽然有他家的财力撑着死不了,却很难受,有了灵魂离体的能力之后他至少可以在犯病的时候把身体丢在一边让人抢救,自己呆在一边看。   “那昨晚……”   “其实昨晚我也在大礼堂里,只不过刚一睡着就灵魂出窍了,当时看到大礼堂里的情况我很担心,就想到外面去看看,结果回去的时候却回不去了……”长生叹了口气,“只好在学校里面四处转悠,一不小心招惹上了那个自习室里的怪谈,再然后,就见到老师你了。”   “那些怪谈我早就有所了解,只是我的实力太弱,没法自己解决,所以……”   所以就看上了路过的倒霉老师张X,对其实施了惨无人道的利用。等利用得差不多了,他再挥挥手潇洒离开(顺便还骗了倒霉教师X非为之伤心好半天)。等到钟错一举剿灭了大批鬼魂大礼堂内的人出来之后,他再趁机溜进去,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他对这个学校的了解比张非只多不少,所以回到身体里的第一时间他就通知了他爷爷,把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大体告知。原校长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也有些了解,听长生说明了情况后,他当即就下了封口令,还去封存了那批录像资料,又想办法把警察也拦了回去,不仅是为了学校的声誉,也是为了张非考虑。   听他说完来龙去脉,知道自己大概不用担心巨额债务和炒鱿鱼的张非松了口气,同时也因为长生还活着而暗暗高兴。可一想自己被某个学生耍了一晚上,他又颇为不爽:“那你之前说什么‘可惜我没机会再上你的课啦’?煽情好玩么?”   “确实没机会啊,”长生无辜地说,“我们学校规定教高三的老师至少要有五年教龄,老师你今年才工作第二年,除非我留级三次,不然应该是没这个机会的——顺带一提,我上次考试是全年级第五名。”   “……”张非黑脸。   “抱歉,我的孙子给你添麻烦了。”原校长适时地插话进来。   “哪里哪里。”要校长给自己道歉让张非颇不好意思,“他也给我帮了不少忙。如果不是他,我估计也活不到现在。”   “昨天晚上的事情,我都听长生说了,”原校长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一次的演讲居然会是引狼入室。归先生此人,我之前也曾与他打过交道,是个颇可交陪的朋友,没想到他……”   “那应该不是他,”张非道,“用我得到的说法,可能是借尸还魂。”   “是么。”得知自己欣赏的忘年交不是恶人让原校长略感欣慰,可一想到两人已是生死殊途,怕是再无相见之日,又让他有些伤感。定了定神,原校长看着张非,开口:“张老师。”   “……怎么?”他的态度让原本有些松懈的张非也不由严肃起来,站直了等着校长接下来的话。   “谢谢你,保护了我的学校。”   说完,原校长身体一折,竟是直接给张非鞠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躬。他身边的长生也有样学样,比照着给张非行了个大礼。   “应该的应该的……”就算不是校长,眼前也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如此郑重的态度让张非颇为不适应,连连摆手,“我怎么说也是老师……对吧。”   “可不是每个老师都能在危机面前舍生忘死地保护学生,就这一点来看,当初选你当我们学校的老师,实在是我占了个大便宜。”原校长直起身体感慨地说。   “是啊是啊,老师你真的是个好人~”长生笑眯眯地跟上拍马。   “发我好人卡我也不会忘记你耍了我整晚这件事。”张非面无表情地说。   既然真相大白,张非自然不用担心自己流血又流泪。辞别了校长他带着钟错回了家,打算趁着休息时间跟白无常好好沟通一下,顺便问问关于归先生的那些事。   没了归先生的阻碍,与地府的联络很快接上,光幕那边白无常的表情看起来很期待:“好久不见,鬼王大人怎么样了?”   “能跑能跳身强体壮。”张非顺手招呼了一下钟错,小鬼虽然有点不情愿,还是走过来跟白无常打了个招呼。白无常在那边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才道:“你们那边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你没事是不会联络我的。上一次联络,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呢……”白无常幽幽叹了口气,整个人看起来都瞬间灰暗了。   张非干笑了两声,赶紧向他说明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听得白无常连连皱眉。   “照你所说,这名鬼仙是在附身逝者的前提下,还能召唤万鬼,封锁地府感知,甚至让大人也陷入困境……此人实力深不可测,若是全力发挥,或许有两品以上的实力,甚至一品。”   得,还是最高那一层次的BOSS——我说在这个新手上路阶段就搞出这种大BOSS是不是对不起RPG的传统啊?   “他们在收集的那个‘果实’是什么?”钟错问,“那果实让我有极不舒服的感觉,而且需要如此大非周章的制作,应该非同小可。”   “如果我的分析没错的话,那应该是传说中的‘恶情果’。”白无常道,“所谓恶情者,痴、惧、怒、贪。举凡世人为恶者,大多脱不了这四种感情从中作祟,故名‘恶情’。你所说紫金大厦的那颗果实,应该是‘痴情果’,而这一次的,则是‘惧情果’。这种果实原是天然生成,但机率极低,百年千年也难出一个。若是真有人能自主制造此果,那可是极大的麻烦。”   “为什么这么讲?”张非好奇,“这果子能当炸弹不成。”   “这种果实对人类来说还不算什么,但对我等鬼魂来说,却是一等一的剧毒。”白无常的表情分外凝重,“一旦沾染,别说像我这样的普通鬼仙,就算是诸殿判官,乃至诸位陛下,也是轻则修为大损,重则重入轮回,甚至……魂飞魄散。”   他说得严肃,听得张非也不由紧张起来:“那这种果实岂不是你们的大麻烦?万一有谁做出一堆来怎么办?”   “那不可能,”白无常摇头,“恶情果乃是异物,天道不容,这世间只能有一颗存世,若是想做第二颗,除非先将前一颗毁去。而且此物形成极难,却不想如今……”   他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半晌之后,才叹道:“如果只是剧毒,也就罢了,可万一……”   “万一什么?”   “若是四种恶情果俱备,加以法术高手操控,则可设下‘四凶狩天阵’。”提及这个名词时,白无常的表情极为严肃,“此阵可从混沌之中召唤四凶魂魄,威力莫测,若是全力发挥,甚至能将阳间方圆百里化为死境。”   方圆百里……怎么又跟这个干上了?   白无常越说张非的脸色就越难看,等他说完,张非迫不及待地开口:“那你们有什么对策么?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得逞吧?”   “这个……”白无常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如果在平时,靠现在的线索,也已足够说动几位陛下出兵阳间。这是紧急事态,无须因循旧制讨论,可是……”   他吞吞吐吐的态度让张非察觉到了一丝不祥,也不催促,而是静静地等着。半晌之后,白无常才道:“鬼王大人正在阳间历练……此时,是不能出兵的。”   “你说什么?”出乎张非意料,却是钟错对此反应最大,“为什么不能出兵?”   “大人对五百年前的李夜案还有印象么?此人居心叵测,于鬼王历练时潜入阳间,意图操控鬼王,虽然日后被识破行踪抓捕回来,可却对当时的那位大人造成了极坏影响。而且李夜之后,有此想法的鬼差,亦有不少。”   他们说的事情张非不清楚,原因却大致明白——那个李夜想必是地府的鬼差,知道鬼王在哪里历练之后就跑到阳间去偷偷接近。虽说经验知识丰富,可鬼王本质上来说还是孩子,接触之后慢慢亲近甚至让对方对自己产生依赖并不是难事,有了鬼王这么大一个靠山,日后在地府混想必也会更加轻松。   “……我知道,然后呢?”   “这类的事情多了,虽然没有人真正得逞,却也让陛下他们非常头疼,研究许久之后,在大约百年前,几位陛下联手下地规令,鬼王历练期间,除入轮回外,任何鬼魂不得私离阴间。自然,也包括了地府阴兵。”   “为什么我不知道?”钟错眉毛皱得极紧,白无常道:“那件事情发生时在位的那位大人如今还不曾入轮回,大人脑中并无对此事的记忆,也不奇怪。”   “你们不觉得这样很危险么?”张非说,“万一人家吃准了你们这一点,不停干扰历练,难道你们就永远不到阳间来了?”   “这个……”白无常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瞥了眼低头不说话的钟错,艰难道:“自然也有……防备的办法。”   “总之就是你们现在没办法了——要命,我刚刚还想让你们派个一万牛头一万马面给我当小弟然后大家一起去把那个死乌龟揍一顿呢,”张非很遗憾地说,“有什么建议没?”   “……没有。如果需要这方面的资料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去查……”   “那就去吧,唉,五百万啊你真难赚~”哼着自编自唱的难听小调,张非中断了联络。   得到了如此糟糕的情报,两人的心情都不是太好。好在张非一向乐观,很快就跑去逗弄钟错:“别担心,现在才只有两颗而已,至少还有两次机会阻止他们么。”   “你以为你还有这么好的运气恰好碰见他们在制造果实么?”钟错的语气闷闷的,“万一……”   “别、想、太、多——”张非顺手捏上小鬼的脸,愣是将之拉出个笑的嘴型来,“我运气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主角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比较有运气的,我这么有主角相,肯定还会再碰到的啦~”   钟错沉默地看着他,眼中涌动着异样的情绪。他嘴唇微张,然后……   ……一口咬了下去。   “嗷!你现在是人形啊怎么还咬人?”张非抱着手指头惨叫。   钟错从善如流,立刻变身小黑狗,五分钟过后,张非带着满身牙印,扑地泪流:   “有没有王法,儿子咬老子啦……”   夜深,人静。   钟错已经睡下,张非却很清醒。   在他眼前,光幕中的白无常缓缓开口。   “鬼王历练并不是无限次的,他们,只有九次机会。”   “一旦失败九次,鬼王便会被判定为失败之作,提前进入轮回。——这,也是在百年前……新增加的规则。”   说这话时,白无常的表情异常平静,只是仔细去看,却能在他眼中,看到一丝被竭力压制的异样。   “这就是你们的‘对策’?反正最多也是拖不到九年?还真是放心啊……”   “阳间并不乏有能力的人,就算有人有心为恶,也很难发展到地府不得不出兵的局面——九年,不算很长。”   张非并没有开口,他只是低着头,软软垂下的头发挡了眼,让白无常看不清他的表情。   半晌,他才道:“明白了,那就让我来想办法好了。”   “如果事情真的……”   “不会有那种发展,”张非猛然抬头,注视着白无常,他一字一顿地说,“小飞绝对不会是什么失败之作,而我,也绝对不会让那些家伙有机会摆出那个劳什子鬼阵。”   坚定的火焰将他的双眼烧得极为明亮,白无常怔了怔,随即,他冲着光幕那边的张非,深深低下了头。   “虽然我并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无论如何,请您不要放弃祭师身份。”   他的声音很低,却也掩饰不了那微微的颤意。   “那当然,”张非微笑,“能让老子放弃五百万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还不存在呢!”   ☆、第四十九章   重华高中神秘集体昏迷案在拖了一个星期后终于有了官方说法,在多位专家的勘测下,这件事最终被认定为“劣质装修材料所引发的事故”,重华高中大礼堂为此不得不全面翻修,从墙壁到瓷砖都被人拆了下来,彻底地改头换面。   而另一件与之可能有关也可能没关系的事情是,重华高中那位很爱找老师和学生麻烦的教务主任忽然无声无息地离职了,据说是办了提前退休。   “毕竟谁都不知道那家伙是不是在礼堂里面加了更多料,谨慎起见还是这样好。”长生说,“至于那家伙,他仗着是我爷爷一手提拔起来的学校功臣没少占过便宜,之前我都忍了,这次他为了回扣居然让学校遇到这样的危险,能让他提前退休已经算是给他面子了。”   “哟,霸气啊。”张非懒洋洋赞了句,“不过霸气的长生同学,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在我家?今天可是星期六,我也没有在家给人补课的习惯。”   “老师!”长生忽然一脸深情地抓住张非的手,“你就收了我吧!”   “……啥?”   “我是说——”长生清咳两声,一脸严肃,“在与老师共度了那样一个精彩而刺激的夜晚之后,我的心已经被老师深深折服,你是那样的威猛,那样的霸气,那样的……”   “说重点。”张非打断。   “我想跟着老师你以后可以一起打鬼。”   “免谈!”张非毫不犹豫地拒绝,“太危险了,你万一出了什么事你爷爷还不得把我吃了?”   “没关系,我可以负责后勤,”长生道,“我可是很擅长电脑的,信息搜索什么的不在话下,黑客入侵也可以,绝对能帮上老师你的忙!”   “不行。”   “老师,你要知道我天生身体不好,很可能活不过三十岁……”长生抽噎几声,动之以情,“我的愿望就是有生之年能活得足够精彩,老师,你忍心拒绝我么?”   “忍心。”   “……老师。”长生深吸一口气,抬头,摆出资本家的阴森表情来,“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下个月你们就要进行新一年的工资评定了吧?”   “你老师我是那种会被工资诱惑的人么?”张非严肃地说,“不过如果你真有你保证的那么强,我倒是可以试试看……前提是只是试试,如果有危险你就立刻退出,不许冒险。”   “万岁~”长生欢呼。   “你教师的尊严放到哪儿去了?”旁观了“人民教师是如何被金钱腐蚀”的全过程,钟错忍不住揶揄道。   “这也关系到你的生活环境么,我毕竟是有儿子要养的人~”   此时恰好门铃响了,张非一声进来,战鬼推门而入,手上还拿着一盘点心:“老板娘听说你有学生在这里,让我送点东西上来。”   “谢啦,战鬼。”张非立刻朝着点心凑过去,长生却瞄上了战鬼——之前他从张非那里硬磨到了之前紫金大厦那件事的大概,也知道战鬼的身份不一般,眼下见了,自然有些好奇。   “我叫长生,原长生。”微微一笑,长生向战鬼伸出手。   “战鬼,你好。”难得遇到有人对他如此礼貌,战鬼愣了愣,这才从脑子里揪出些模糊的印象作为依照,伸手过去,与他交握。   ***   “恭喜,完美完成任务。”   “哪里,还是生了许多波折。”   名为同僚的两人一个恭维一个谦虚,貌似友好的气氛还没能保持多久,鬼仙便先开挑衅:“说我太过张扬,可你这一回又能低调到哪去?”   “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自然不至于如此。”归先生懒懒垂了眼,似是有些无奈,可他的嘴角却是微微翘着的。   “哦?我还当你自负神机妙算,算无遗策呢,怎么,也会意外?”   “人算不如天算嘛~”   归先生轻描淡写的态度让鬼仙极为不满,他冷哼了声,道:“因你疏忽,水头僵粉身碎骨,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略有僵化,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缓解——若是因此误了大事,你又该如何?”   “自是以命相偿。”归先生淡淡道。   “……但愿你能说话算话。”他说得如此直接,鬼仙不好继续发作,只得悻悻道,“这次给你捣乱那人又是那个鬼王祭师?你怎么不干脆杀了他,也省了是非。”   “这一次鬼王历练已到了第九次,若是杀了他,地府不日便可调大军前来,虽然鬼王空色如今不在地府,可单是你我,加上下面那些,对上地府千万阴兵鬼将,又有几成胜算?就算他真遇上死劫我也会出手帮他留下一条命,更别说那时,”归先生扫了鬼仙一眼,眼中那“就知道你不懂”的淡淡同情惹得鬼仙大怒,“而且杀了他,我又去哪里找人帮我清除剩下那些无用之鬼?若是此地阴气太盛,引来道门中人,反倒是添了额外的麻烦。”   “能省一分力,就省一分力……”鬼仙憋了一肚子火,却无处发泄,只能咬牙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抠门小气。”   “比不得你潇洒大度。”   “穿上这身皮,你似乎伶牙俐齿了不少?”   “既然我现在是‘归先生’,那当然要做出‘归先生’的样子来,不对么?”归先生淡淡道,“怒情果的事情你办得如何了?那条龙肯出让果实了么?”   “不肯!”鬼仙冷哼,“实在不成,不如把它杀了算了!”   “哪有那么容易,幽鬼盟如今已比不得当年,行事还需小心,反正现在已有两颗果实在手,时间却还很充裕,不必急于一时。”   “我当然明白!”   ***   “紫金大厦、重华高中……你说,这临山最近是犯了什么邪,闹出这么多事来?”戴着圆圆眼镜的青年一边哀嚎着“假期木有了”,一边惨兮兮地敲打着键盘。   “找到事主问问不就好了。”   “也是……你说一个老师,教书育人也就算了,跑去跟鬼怪搅和算是什么事儿?”   电脑屏幕上,某人的资料徐徐展开。   “张非,男,民族汉……”   “现任重华高中计算机课教师,高中时期曾……”   “其父张保国……”   ***   习惯性地在教室门前停步,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对得起老师二字后,张非这才推开门,走进了计算机教室。   计算机课相比起其它科目来说轻松得多,在更多学生眼里它就是玩电脑的机会,老师也自然得不到多少尊重,进了教室发现大家都在各玩各的之类的事情常有。不过今天,似乎有些例外。   张非一进门,就发现教室的气氛有些异样。下面坐着的学生非但没有一个提前开了电脑玩游戏的,反倒是个个正襟危坐,严肃得不得了。   ……这是在搞什么啊……   走上讲台,张非开口:“上课!”   “起立!”   伴随着口号,全班同学集体站了起来。计算机教室的桌椅是竖着摆放,起立鞠躬很不方便,因此每次上课,这些学生几乎都是随便应付一下这个过程,而张非也习惯了。然而此时……   学生,所有学生,都向着张非的方向转了过来,整齐划一地鞠躬。   “老——师——好!”   清澈响亮的声音,穿透了门板,回荡在楼道里。   “……同学们好。”并不意外地在下面的学生中找到了咧嘴笑着的周泽,一本正经的江浩,张非怔了怔,随即微微苦笑。   这算什么,感谢?方式也忒老土了吧?   你们以为,老师是那么容易就会被感动的啊……   “那么……让我们开始上课吧。”   ***   “大家都知道之前传得神乎其神的那些怪谈吧?其实那些都是编的,忒不靠谱了,我今天说的,是那第七个怪谈——对,就是那个贴子的作者也没胆子写出来的怪谈。   七、神一样的老师。   某学校乃是藏龙卧虎之地,除了众所周知的女舍大妈,食堂老蔡等等英雄人物之外,还有一名隐世高人,藏匿于芸芸众生之中。他平日里教书育人,和蔼可亲。一到危急时刻,便能潇洒变身,救人于危难之中。这名老师实力高深莫测,一人可对千军万马,上能揍流氓下能踹恶鬼,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正是:臂上能跑马,拳上能站人,历尽沧桑金枪在,菊花百战色……嗷,班头,你打我干嘛?”   怪谈之卷·完   下卷:赶鬼之卷   ☆、第五十章   “……张非。”   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一望无际的虚空中,有人影在漂浮着。   ……又是这个梦么?   只是这一次,他能看见了——虽然还是看得不太清楚,却能隐约看到对方的眉眼。   很好看,却不知为何,带着种莫名的熟悉。   熟悉的样貌,熟悉的声音,可任他怎么穷搜记忆,也找不出此人的一点痕迹。   “你是谁?”看人影一时没有消失的意思,张非抓紧时间问道。   “……帮帮我。”   “帮你?怎么帮?”   “力量……”   “麻烦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喂!喂!”   “喂……”   “喂什么?”   钟错的声音骤然响起,一瞬间把张非抽出了梦境。那种猛地醒过来的感觉非常糟糕,张非盯着天花板发了半天呆,才总算缓过神来。   抬手一抹额头,满满的汗。   “做噩梦了?我听见你在说梦话。”   “不算噩梦吧……就是有点莫名其妙。”闭了闭眼,张非支撑着坐了起来,汗湿了衣服粘在身上,感觉很差,“要是梦见梦里有人跟你求助,算是什么情况?”   “可能是鬼魂作祟,你不小心路过了他的死地让他跟上了,趁你睡觉的时候在你梦里向你求援——不过我不觉得哪个鬼敢在我面前找你麻烦。”拿过睡前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钟错犹豫了一下,很谨慎地摆在一个张非想拿可以拿到,但是看起来又不太像他主动递过去的位置。   张非自然没客气,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然后呢?”   “然后?就是单纯的梦——人类那里不是有很多关于梦的解析的书么?”   “不靠谱啊,看那个最后得出的结论十有八九是我思春之类的……”张非站起身扭了扭,活动两下之后,他感觉也舒服多了,便把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暂时丢到了脑后。   他今天可有更重要的任务……叹着气把钱包揣到兜里,张非朝那边明显已经迫不及待的钟错一摆手:“走吧,买东西去。”   日子进了十一月,天气也渐渐冷了下来,虽然钟错比正常孩子耐寒得多,可在这时候还让小孩穿着短袖到处跑,显然会被人怀疑张非在虐待孩子。再加上钟错个头最近明显长了,以前的衣服渐渐有些显小,不得已,张非只好带他去买新衣服。   还是那个童装卖场,只是这回,来这里的两人心态有了明显变化。   “打算买多少?”by唉声叹气的张非。   “你就洗干净钱包等着吧。”by磨刀霍霍的钟错。   “我说,当初那个体贴又乖巧的孩子跑哪儿去了?”   “大概是跟那个和气又温柔的你一起去了异次元。”   “小飞你口才见长。”   “跟你学的。”   一大一小两人对视一眼,均感世态变迁,人心不古。   童装卖场里一圈逛下来,张非的钱包瘦身成功。   “我觉得我低估了养你的支出……”张非哀叹——不养孩子真不知道如今的童装贵到抢钱的地步,那里面随便挑件衣服都比他全身上下还贵,这年头小孩都是金子打得不成?   “穷了?”   “穷倒是不至于,就是在想,你这样不用操心的都这样了,我将来要是有了亲儿子可咋办哟。”   张非的话听得钟错一愣,他低下头,自顾自吸着张非买给他的奶茶。   张非说完之后也觉得有些微妙,他沉默了下,伸手拍拍钟错肩膀:“中午了,我请你吃饭吧。”   钟错闷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这种情绪不太对头,他暗自捏了捏拳头,若无其事地抬头:“好,肯德基。”   张非一手捂钱包一手捂胸口:“萨哟娜啦,我的爱……”   钟错白他一眼,一扭头走在前面。   临到肯德基门前,他发现那儿多了个特殊的“客人”。   一只猫。   这猫一身白毛不带一根杂色,白得在灯光照耀下会微微发亮,显然不是野猫。而它偏偏还在肯德基门口正襟危坐,样子看起来不像只猫,倒像个正儿八经的客人。   钟错让他逗起了一点童心,干脆绕到白猫前面,蹲下去笑道:“你要进去么?”   白猫看了他一眼,一蓝一绿的阴阳眼儿里透出严肃。它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肯德基的门。   听得懂?   心里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安,钟错皱了眉,轻轻伸手,想要试探一下这只奇怪的猫。却不想那白猫忽然一跳,身体弹簧似的窜起来,两只爪子直直朝着钟错扑下来。钟错连忙躲开,再看时,白猫已经借着刚才扑起的动作溜进被其他客人推开的门里,动作快得可怕。   “怎么了?”张非终于赶上。   “那只猫……”钟错指了指门里的猫,“有古怪。”   “不会吧?”张非沿着门看进去,发现那只猫竟熟门熟路地顺着桌椅一路跳上前台。前台的服务生似乎也跟它很熟,不仅笑嘻嘻地伸手去摸它,还从它的项圈里抽出一卷纸,又朝着后面吩咐了几声。很快,一盘子快餐便已上好,被一个服务生端着,带那只猫去了角落的一个位置。   “……确实有古怪。”看完,张非深有同感地点头,“怎么?进去看看?”   “嗯。”   两人进了门,急匆匆点完餐后,张非端着盘子去了那只猫附近的桌子。那猫注意到有人来,眼睛朝他们这边扫了扫,便又没什么兴趣似的低下头,专注在它眼前的餐点上。   它眼前摆着一盒汉堡,上面的那片面包已经被掀开,露出下面沾着生菜和沙拉酱的鸡肉。那只猫这会儿正一点点咬着上面的生菜,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咬两口,它还会再吃一些面包,动作娴熟流畅,像是从生下来就这么吃似的。   那边两人已经完全看愣了——这是猫,还是猫精?就算是猫精,也没有吃素不吃肉的道理吧?   “等久了么,和尚。”此时忽然传了个声音来,一个人走了过来,很随意地坐在那只猫对面的位置上。他看了眼白猫眼前的汉堡,嘲笑了两声“你又这样”,就拿了根薯条把上面的沙拉酱混着生菜一起刮下来,自己拿起汉堡剩下的部分吃起来,也不在乎那上面可能还沾着猫的口水。   那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身牛仔夹克,一头短发染成脏兮兮的浅棕色,背着个大包,脸上带着点那个年纪特有的叛逆味道。吃饭的时候,他还不忘嘀嘀咕咕地跟那只猫说话,声音含糊,张非认真听,也不过听到了诸如“钱太少”“凑合吧”之类的词汇。   说到一半,他似乎意识到旁边还有两个人,便很不客气地瞪了过来,眼神颇为凌厉。考虑到是自己这边在偷听偷看,张非也没跟他计较,扭头自己吃自己的。   那一人一猫很快吃完,少年站起身招呼了声,白猫和尚便纵身一跳,轻盈地攀上了他的肩膀。两人渐渐远去,张非这才开口道:“你觉得那是什么猫?”   “那绝不‘只是猫’,更不是猫妖。”钟错慎重地回答,“但是我也看不出那里面是什么,如果说是鬼,又太干净了点。”   “不会是个和尚鬼吧?”联想到少年的称呼,张非猜测道。   “应该不会,佛门讲究解脱,僧侣死后大多是循着接引前往他们的西天极乐,剩下那些也直接入了地府,很少有逗留人间徘徊不去的。”   “西天极乐……原来还真有这种地方。”   “当然有,跟地府还算是友好合作关系,至少比天庭那种管理松散又动辄有人来捣乱的地方好多了。”钟错很不爽地咬断一根薯条。   “……”张非决定不继续去打听那些封建迷信的名词,“那那只猫能是什么呢……算了,不管是什么,估计跟我没关系。”   他很乐观地说:“总不能这个城市里所有奇奇怪怪的事情都跟我有关吧?那也忒累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太乐观了。   吃完饭,张非接到了花姨的电话,让他帮忙买些零碎的东西。钟错本想一起去,却被张非赶去了超市书店。   “你在这儿至少能帮我看一下包。”张非一边说着一边用大包小包的东西将钟错淹没,“可以挑自己喜欢的书,不过要悠着点,如果你这个月还想多吃肉的话。”   钟错从包装袋的间隙里面困难地朝他比出一根中指,张非哈哈笑了声,溜之大吉。   不得不说,这几个月来,钟错的性格是越来越流氓化了。   “父子相承啊~”站在超市货柜前,张非懒洋洋地感慨道。   花姨要买的东西挺多,张非拎着个筐在超市里转了半天,终于凑齐大半。剩下那几样实在找不着,他便想抓个售货员来问问。   抬头朝四周扫了眼,张非忽然怔住了。   好半天,他才忍不住苦笑道:“我该不会是和这儿有什么仇吧?”   偌大的超市里,此时竟是空无一人。   此情此景实在太过眼熟,让他忍不住想到了上次在童装卖场里的遭遇——他现在自然不会像当初那样蠢到以为是错觉,十有八九,是又有什么鬼啊怪啊的在捣乱。   “我提醒你啊鬼同志,在下别的没有,恰好有个儿子是鬼王,你要是知道这词是啥意思,那最好快点放了我,否则被生吞活剥也怨不了人……”   他的声音在超市卖场里回荡着,带出隐约的回音,却没什么回应。   叹了口气,张非也没再说什么,在大卖场里散起步来。   钟错在发现他的能力有显着进步之后曾经用那只倒霉的吊死鬼对他做了一个测试,一番测试之后得出结果,张非攻击力见长,但是对鬼域等鬼魂特有法术的防御力还是弱得可怜,基本上一掉一个准。   不过掉进去之后却不像之前那么容易遇到危险,只要他的精神绷得住,不被鬼域中产生的环境吓倒,他至少能撑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   要是一个小时之后看书的那位同学还没发现他老爹遇到了危险……张非哀怨地看着天花板:儿子,你不会这么无情吧?   ☆、第五十一章   七楼书店,钟错忽然皱起了眉。   他按了按太阳穴,细微的跳痛带来有点不祥的味道。从口袋里摸出个圆球朝下一丢,灰色的圆球无声没入地板,沉了下去。   他站起身,带着那些包困难地移动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售货员那里,仰起头露出个天真可爱的笑脸:“姐姐~”   年纪至少有三十岁的售货员心花怒放,弯下腰笑眯眯摸着钟错头:“怎么了?”   “我爸爸一直没回来,我想去找他,但是东西太多了……”   “我帮你发个广播?”售货员热心地提议。   钟错摇头:“爸爸的耳朵不太好。”   看着微微低头的钟错,售货员觉得自己心里的某根弦被揪动了。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去吧,我帮你看着东西。”   钟错送她一个微笑,转身跑出了书店。   书店外面不远就是电梯,可两部电梯此时却都暗着灯。扶梯那边也是一样,上上下下的扶梯全停了,惹得顾客抱怨连天。   看来真是出事了……顾不得犹豫,钟错向楼梯跑去。   超市,张非依然在走。   他的额头上正在向下滴汗,速度明显快得不正常。   很热,周围的温度绝对过了三十度,张非已经脱了外套又把袖子卷了起来,可依然热得汗流浃背。   抹了把烧得发红的脸,张非顺手从一边货架上拿了瓶矿泉水,可手一碰上瓶身,就烫得立刻缩了回来。   把手指塞进嘴里含着,张非无言地看着那瓶矿泉水,塑料瓶里的水已经咕嘟嘟翻起了泡。旁边货架上的各类饮料也好不了多少,有的直接炸了瓶,乱七八糟的液体混合着流了一地,然后渐渐蒸发干。   这个鬼难道是被烧死的么?用这种方式重温自己的死亡?   以后买东西坚决不能来这种闹过鬼的地方了!   急走几步去了冷鲜区,冷柜当然是坏了,不过这地方空旷,不像货架那边那么逼仄,感觉还能好些。张非此时也不敢乱走,站在原地节省体力,同时调动全副心力,跟鬼域对抗。   这里很正常,很正常,很正常……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心里反复默念着,也许是张非的错觉,温度似乎真的下降了些,不那么热气逼人了。   “喵~”   一声猫叫打断了他的自我安慰,张非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发现一只让他十分眼熟的白猫。   此时,那猫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不等张非反应过来,那猫忽然腾空跃起,一爪子扒上他的衣服,然后绕着他盘旋而上,窜到肩膀,紧接着后腿一蹬,朝着空中落下的一样东西就打了过去!   “嗷!”一声惨叫。   “你等等!”那惨叫颇为耳熟,张非赶紧阻止那只猫,他的手抓了两下,勾到了猫尾巴破坏了它平衡,害得白猫不得不停止追击,落了下来。   从空中掉下的那东西见机立刻溜到张非身边,躲在他背后看着白猫。   那是个迷你的吊死鬼,个头不过张非的手掌大,看起来非但不可怕,反倒有点诡异的可爱味道。这会儿他正拽着张非的衣袖,眼泪哗啦啦地顺着舌头往下滚。   “出来,小吊。”张非不耐烦地把它拎了出来,“小飞让你来的?”   “嗯。”吊死鬼抹眼泪,“他觉得这儿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就让我下来看看……呜呜。”   小吊——被张非抓回去的那只吊死鬼现在的名字。   钟错当初本想把他直接吃了,结果这只吊死鬼非常没有骨气地号啕大哭,抱着张非的大腿不放。钟错让他哭恼了,揪下来就是一顿狠揍。揍完了又觉得这厮还能派点别的用处,就在他身上动了些手脚。经过一番与抽骨洗髓无异的折磨后,吊死鬼脱胎换骨,正式成为钟错的鬼仆,起名小吊。   “那就好,”知道钟错要来,张非的心也放宽了些,他看着那只白猫,很有礼貌地朝它笑笑:“不好意思,这是我家养的……呃,鬼。”   他方才就注意到,这白猫周身荡漾着一圈淡淡金光,他也被笼罩在里面,金光照射下,周身热度很快便降为正常,显然对方是来帮他的。   白猫盯了一会儿小吊,优雅地冲张非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他的身份。张非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他问道:“你是来这儿捉鬼的么?”   白猫点头。   “那你的主人呢?也在这里?”   白猫还没给出回答,那边就传来清脆的呼唤。   “和尚,你跑哪儿去了!”   张非循声望去,看到个古怪的人影正朝这边跑过来。   说古怪并不夸张,这人一身鼓鼓囊囊的野战服,腿上带着数把长短不一的小刀,右手上还绑着一把小巧的手弩,看样子就像是丛林里直接穿过来似的。可他头上却带着个京剧脸谱似的面具,却只盖住了左半部分,下半张脸还让口罩严严实实地挡了起来,只露出一只右眼,正冷冷地盯着张非。   在闹鬼的超市里看到这么一人,诡异程度自不用说。见他过来,白猫轻轻叫了声,跑过去攀在他的肩膀上。   那人轻轻蹭了蹭他,又再度看向张非,手弩毫不客气地直接瞄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跟着我来的么?”   “我只是来买东西,谁知道怎么进来的。”张非无辜地晃了晃手上的购物筐——万幸,他刚才没有顺手把这东西扔了。   那人打量了一会儿张非,似乎是在判断他所言真假,终于,他放下了手弩,释出些许善意:“你真倒霉,买个东西也能被卷入鬼域。算你运气好遇到了我,否则多半会被活活烤成干尸。”   “那真是多谢了。”   “不过,你也不是一般人吧?”那只眼睛瞄上了张非身后的小吊,“鬼仆?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东西。”   “这又不是我的……”张非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人已经大大咧咧冲他伸出了手:“既然你不是一般人,那我也不多罗嗦了,优惠价一千块,我带你离开这里!”   ……哈?   张非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半晌,他才道:“一千块……?”   “怎么,你嫌贵么?”那人眉毛一竖,似是恼怒,眼中却透出几分狡黠,“一千块而已,我看你刚才给你儿子买衣服都未必花得比这个少吧?这可是买你一条命,难道你觉得自己还不值一千块?”   “重点不是这个吧……”张非的脸抽了抽——他其实只是因为这种红果果的死要钱态度而觉得有些惊讶,毕竟这人身边带着的那只猫看起来都有点宝相庄严的味道,怎么他本人这么……   他看向白猫,却见那人肩膀上趴着的猫忽然拧开了脸,还把长尾巴挡在了眼前,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架势。   “怎么样?还是说你没带这么多钱?我可不接受刷卡,只收现金。”那人朝着张非左瞄右瞄,眼睛不怀好意地眯了起来,“不然,你把你那只鬼仆给我也成,他的品级虽然不高,不过胜在干净,倒也抵得了这一千块。”   “不好意思,我觉得有他……”张非指了指小吊,“不用你带,我也能出去。”   小吊就算不能战胜布下鬼域的鬼,至少也能保护他到钟错到来。见此,那人冷哼两声:“我要在此杀鬼,你要是不跟着我,被流弹伤着了,可不是我的责任!”   这回又是直接威胁了……张非一摊手:“没关系啊,那我就等到你把鬼杀了之后再走。”   那人顿时卡壳,眼睛很不爽地盯着张非。白猫此时却叹了口气,长尾巴一扫扫到那人脸上挠了挠。那人顿时不满,嘀咕地说着“你怎么老这样”“我怎么赚钱”之类的话,说了几句他似乎说不过和尚,才哼哼两声,冲张非指了指:“你,跟上。”   说完,他也不等张非真的跟上,便大踏步走了出去。张非无可奈何地一笑,跟在他后面走了过去。   那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做事却很细心,每走几步,他就会用一把水枪在地上留下一个红色印记。张非好奇地跟他打听,那人很不客气地瞪他一眼:“免费服务你还想多问?”   “……”张非耸耸肩,缩回去了。   “我这手可是很厉害的,这儿的地缚鬼是被烧死在这里的人的怨气集合所化,它的身体就是这个超市本身,要想杀,除了把这个超市拆了,就是找出那最核心的一股怨气。”他不让张非问,可沉默了一会儿自己又忍不住说了起来,“不过,最核心的一股怨气也会躲,想要把它找出来,就只能把这一片区域挨个控制好,用最少的材料封锁最大的空间,才是……”   他话没说完,只见他眼前一块瓷砖忽然炸开,瓷片飞射,尖锐的角直直朝着他眼睛刺来。那人慌忙躲闪,可避掉了大部分,却躲不开最后那一小块,正当他闭眼想硬挨这一下的时候,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再睁眼时,却见那边张非笑眯眯看着他,地上滚着个不知哪来的调料瓶子。   “……切。”嘀咕了声,那人猛地抬手,手弩射出的箭刺在地面上,发出尖锐的啸声。他肩上,白猫和尚周身光芒闪烁,啸声很快就转为惨叫。瓷砖爆掉之后裸露的地面鼓出一个大包,看起来就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试图向四周突破却无可奈何。   “你以为你跑得了么?”那人先是得意,再是皱眉,“好大!那个猪头经理说什么鬼话,不到十个人能有这么强的怨?”   要是动用更强的武器也不是不行,但是会花更多钱……还不等他做出决定,却见眼前空间一阵波动,下一秒,漆黑的错断刀破空而来,猛地打在那个鼓包上!   阵阵惨叫响起,一瞬间,数条灰影腾空而起,很快便没了影子。   “小飞!”张非心情大好,连带着鬼仆小吊也一阵欢呼。   “……”那人吃惊地看着拎着错断刀走出来的钟错,看着看着,他的眼神慢慢变了。   “你难道命中和这些东西有缘?”钟错一路从楼梯跑下来跑得气喘吁吁,看到张非没事,他才松了口气,语气却越发不好,“下次说什么我也得跟着你!”   “知道啦知道啦,对了,这是……”他指了指那边的人,想跟钟错做个介绍。一转头,却看到了令他吃惊的一幕。   那人面无表情地抬手,手弩直接瞄准了钟错。一勾手,锐利弩箭带出一声脆响,朝着猝不及防的钟错射来!   “我还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鬼王啊!”   ☆、第五十二章   弦响,风动。   弩箭飞来的刹那,钟错瞳孔猛地一缩,正要闪躲,却觉得肩膀上多了一分力量。   张非……?   还不等他想个明白,弩箭已破风而至,从他脸边掠过,射中了身后的一团灰雾。   那灰雾发出一阵惨叫,整个儿爆散开来,烧焦似的味道四散。   “我还当地缚鬼都没脑子,想不到也懂声东击西么。”抄了手,那人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很不屑地看着钟错。   钟错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开口。张非叹了口气,把手从钟错肩膀上拿起来:“谢谢你帮忙,不过下次能不能先说一声?”   “凭什么?”那人冷笑了声,眼睛扫过张非手腕上的束灵环,又在他脸上瞧了会儿,很做作地叹了口气,装出老气横秋的成年人口吻:“原来你是鬼王祭师啊……可惜了。”   “可惜?”   “是啊,我看你人不错,却要给地府卖命,不是可惜是什么?”那人随手拆下腕上的手弩,又摘了口罩面具,从背包里抽出个外套挡掉身上的零碎。几秒钟的工夫,他就已从“衣着古怪的人”变为“衣着臃肿的人”。虽然还是奇怪,却比刚才正常许多。   摸了摸肩上的白猫,那人转过身去,最后瞥了钟错一眼,嘴角微扬:“你以为祭师这个词里为什么要有个祭字?就是因为他们不过是地府拿来打磨鬼王的祭品——而已。”   “真是个怪人……”那人远去,张非不由嘀咕道。他瞟了眼钟错,并不意外地发现小鬼脸色异常糟糕,便笑嘻嘻地伸手去捏他脸,再毫无悬念地被打开手。   “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钟错闷闷地问。   “我不小心进了鬼域,然后让他的猫救了,又被他带到了这来。”张非解释道。   “是啊是啊。”一直缩在张非身后的小吊这会儿探出头来,“他那只猫好厉害!差点没打死我!我敢保证,那绝对不是……”   他正要抱怨,却见钟错朝他勾勾手,自觉被主人召唤了的鬼立刻屁颠屁颠飘了过去,落到钟错掌心上。冷笑了声,钟错毫不犹豫地一攥拳,把他整个儿捏在手心里。   “饶命啊主人!”   “饶?我是让你来救人的,结果呢?”钟错黑着脸继续用力,小吊嗷嗷叫了两声,敏锐发现这样下去自己只有被迁怒的钟错捏死的份,便痛下决心,将功赎罪。   他聚起全身力气,撕心裂肺地喊了声开。只见周围空间猛地一抖,在地缚鬼散去之后还借着阴气残存的鬼域应声而破,一声脆响后,猝不及防的两人只觉眼前一花,周围的鬼域已经转为现实。   对,现实。   超市里,来来往往的行人齐齐驻足,看着突然出现在超市中央的一大一小。大人脸色通红(刚才烤的),身上的衣服也解开了大半,活像个醉汉。小孩儿手上拎着把关公耍的那种大刀,脸色很不好看,一手还虚虚攥成个拳,像是要打人似的。   这样的两人就算走在大街上也会引人注意,更何况是突兀地从超市中间冒出来?   他们……是怎么出来的?   拼命从钟错手里钻出个头来,小吊得意地看着周围,深感自己宝刀不老——就算修为去了大半,照样能轻松击破鬼域,这叫什么?这就叫实力呐~   他正趾高气扬,却见头上泰山压顶,张非的巴掌整个盖下来,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小吊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一把拽住钟错,张非果断以最快速度在众人的目送下冲出超市。   “老子以后绝对不要再来这鬼地方了!”冲出商厦大门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发誓道。   ***   “去他X的死肥猪,居然就给这么点钱……”把信封里的钱从头到尾细细数了三遍,确信里面不可能多出一张红票子后,宋鬼牧才愤愤地把信封丢到背包里。   他肩膀上的白猫抬起爪子在他脸上拍了拍,像是安慰也像是鼓励。宋鬼牧叹了口气,背着大包懒洋洋地在街上走。他打扮古怪,一路上引来无数人侧目,他也不理,把手插在口袋里自顾自地走,一路还吹着口哨。乱糟糟的头发、身后的大包、奇异的衣着,让他看起来像个自以为才华盖世却找不到出路的艺术家。   肩膀上的白猫闭着眼,随着他口哨的旋律晃动着尾巴,直到哨声停止,它才睁开了眼睛。   宋鬼牧停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外,那家店把玻璃擦得很亮,看上去像块大镜子,他看着玻璃上的自己,手指绕上乱糟糟的头发,眉毛皱得很紧。   “你觉得我的发型怎样?是不是染回去会好一点?”   “喵~”   “当初是我要染成这样没错,但是你不觉得这样比较帅么?”   “喵。”   “我又没后悔,就是……”搓了两下头发,宋鬼牧懊恼地发现自己这头毛怎么也不可能揉两下就变正经。他叹了口气,侧过头,看着马路对面的建筑。   阳光照耀下,临山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牌子明晃晃的亮着。   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宋鬼牧飞快地拨拉了几下头发,让自己那一头杂毛看起来柔顺了些,又整理了一下衣服,直到他觉得自己的外形已经够得上“正经”二字的边缘时,才拉了拉肩上的大包,向医院走去。   漂浮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他来几次厌烦几次,可此时的宋鬼牧脸上却不见半点不满。他急匆匆沿着楼梯跑着,一路跑到住院部,转弯时,还差点跟一个拿着东西的人撞上。   “你……”宋鬼牧刚要发作,看清对方之后却赶忙一低头,客气地喊,“林姨。”   “小宋?”被称为林姨的中年妇女看到他,和蔼可亲的脸上摆满了笑,“来看你哥?”   “嗯。”宋鬼牧点了点头,“我哥……怎样了?”   “气色看起来好多了,要说这大医院,就是比那些小地方强,就是这价钱啊……”林姨刚要絮叨,瞥见宋鬼牧脸上急切的表情又不得不收口,“你来了就去看看他吧,你哥也该想你了。”   “嗯。”飞快应了声,宋鬼牧朝着那个病房跑去。   看了眼他的背影,林姨脸上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她叹了口气,摇摇头,慢慢走下了楼梯。   这间病房是单人病房里位置最好的一间,向阳,通风,窗外就是医院的草坪。从窗户看出去,满眼都是绿色,夹着星星点点的花,让人心情也不由得舒畅。   宋鬼牧站在门前,整个人绷成弓弦似的紧,手按上门把,又不敢一口气按下去,只能一分一分的小心用力,不出声地把门推开。   病房的床上,一个年轻人正沉睡着。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俊却略显苍白,一身宽大的病号服裹在身上,更显出几分瘦弱。看到他之后,宋鬼牧更是加倍谨慎,几乎是蹑手蹑脚地从门口走到病床边,再小心翼翼地坐下。   其实他也想大声一点,他曾异想天开地幻想过,自己会不会哪天一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结果床上那人一下吓醒过来,就像很多编出来的巧合那样。   可看到他的样子之后,一切幻想都成了泡影,他只想尽量的小心,尽量地……不去打扰他。   白猫轻盈地从他肩上跳下,落到病床上。   “哥,我……来了。”宋鬼牧的手撑着床,身体向床上人的方向探过去,脸上带着有点紧张的笑。   “我今天赚了不少钱……那些地缚鬼还挺厉害的,可惜奈何不了我。就是那个猪头太讨厌了,拼命地想克扣我钱……早晚让他被鬼啃了。”   “你知道我遇到什么人了么?鬼王哦!看起来不是一般的拽……他根本就没你好,那帮人是什么眼光,要去弄这种东西……”   他嘴上唠唠叨叨地说着,说到好处,还不忘比手划脚。可动作再大,他也存着一分小心,始终没有误碰床上的人。   能说的话,渐渐说得差不多了,宋鬼牧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来。   “哥,你要是能陪我一起去该多好……”无意中说出的话似乎是触动了什么禁忌,宋鬼牧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低下头,手指在床铺上缓慢移动着,终于,触到了那人的手。   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脉搏,自指尖一点点传了过来。也只有这个,才能给他一线希望,一线他还活着的希望。   他低下头,脸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连同颤抖的声音,与眼中流下的泪水。   白猫凑过去,小心地用尾巴轻拍他的肩膀。异色的猫眼中,闪过一丝与人类无异的悲哀。   ☆、第五十三章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张非瘫在沙发上有气无力,那边钟错也瘫在个小沙发上,两人脸上都写着个大大的累字。   从商场出来路跑到一半钟错才想起来他们买的东西还扔在上面,折返回去把衣服拿上回来后又因为忘了买东西而被花姨一顿埋怨,好不容易逃脱生天,又要被敲键盘的声音无限骚扰。   张非勉强扒着沙发朝那边扭头:“原同学,你能小点声么?”   “哦。”长生很没诚意地应了声,继续噼噼啪啪。   这才认识多久,居然都不听老师的话了!张非哀怨地叹了口气,战鬼歉意地拿着水果走过来:“他忙了半天了,又咳嗽,所以脾气有点不好。”   “我不奇怪他脾气不好,我奇怪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熟……”张非揪了个桔子过来剥着吃,顺口道。   长生跟战鬼关系好在张非看来是件挺稀奇的事,这两人一个是活人,一个是僵尸,一个身家过亿能随随便便买下他家旁边的房子当落脚点,一个是小饭馆的雇工每月工资两千刚出头,一个未来光明远大虽说身体不好可也能再撑好几年,一个却注定一年之后告别人世,从哪边看,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   可这两人却莫名地投缘,认识没几个星期之后战鬼就时不时地到楼上来找长生,手上必然拿着各种点心水果。理应山珍海味都吃腻了的长生却对那些十块钱能买一大堆的零嘴异常欢迎,结果这两人的关系就越吃越好,现在好感度刷得都快有超过张非跟钟错的趋势了。   战鬼好脾气地笑笑,没说什么,从那盘水果中挑了个饱满通红的桔子走到长生旁边,扒了皮之后把瓣递给他。长生眼睛盯着屏幕,嘴凑过去叼了,呜噜呜噜地吞下去,再凑过去,再吃。   张非看得好玩,干脆自己也掰了一瓣,凑到钟错眼前晃:“要不要~”   钟错张开眼睛瞥了他一眼,手一指果盘:“小吊,去。”   垂头丧气的小吊从他口袋里飘出来,扛了个桔子回返。钟错接过桔子,朝张非晃晃:“不要。”   “……”这小鬼真不可爱。   “对了,张老师。”长生吃着桔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百忙之中探出头来,“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那些录像资料好像被人盯上了。”   “什么资料?”张非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在学校里大发神威的那些资料。”长生说,“原件删了,不过我爷爷那儿留了一份刻成了盘,他好像很欣赏你打鬼的节奏感……”   张非一头黑线——他们校长这什么爱好啊!   “平时他都是在校长室里看的,上个周末回家的时候他忘了带回去,星期一去的时候发现那些盘被人动过了,但是查监控却查不到有人进出。除了那些光盘之外,别的东西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难道还有人跟你爷爷一样爱好诡异么……”张非按了按头,觉得太阳穴开始疼了。   学校那件事之后他曾经很是担忧了一阵,毕竟白无常话说得很凶险,让他走在街上都忍不住担心归先生他们是不是在哪边搞起了小动作。好在白无常的后续资料让他暂且安心——恶情果的制造难度根据痴、惧、怒、贪的顺序依次增加,前两者还能靠大规模催眠完成,后两者却很难,最后的贪情果更是难到了一直以来都是传说却不曾有人亲眼见过的地步,所以至少短时间内,他还可以高枕无忧。   太平了一个月之后他也慢慢相信了白无常的话,但是今天的遭遇加上长生带来的情报,却又在他心里撩起了一丝不安。   “你查归先生查出什么有用的情报了么?”   “归先生在网上有很多粉丝,追着他四处跑,把他每一场演讲都录了下来。我在网上找过了,这些演讲中最近的一场是五月初,之后直到他去了我们学校,那些演讲都没再增加过。而在此之前,他每个月至少会有一场演讲,我查过他的日程,六月份有两场演讲本来都已经定下来了,却中途取消,让他的粉丝抱怨了很久。”长生说,“如果不是偶然,那就是在五月初那场演讲之后,他已经被人取代了。”   “我想办法查了他的手机通讯记录,五月之后他的手机通话次数锐减,而且大多都是被叫,主叫屈指可数。跟他通话时间最长的那个号码是本地的一个手机号,属于一个包工头。”   “紫金大厦的……”张非顿时反应过来。   长生点了点头:“应该没错,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国际长途,可惜那边的事情查起来麻烦,短时间内还弄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   张非叹为观止:“长生同学,你可以考虑去从事侦探这份很有前途的事业了……”   “如果我能活到三十岁就去考虑……嗯?”长生敲着键盘忽然一愣,“这是什么?”   “怎么?”   “归先生的粉丝论坛上面有人发贴,说她去郊外玩的时候看到了偶像,还拍了照片。”长生把图调出来,手机拍得照片朦朦胧胧,但依然能看出归先生的轮廓。他正站在某个湖边,遥遥望着碧绿的湖水。   “什么地方?”   “市郊,卧龙湖。”长生一边存图一边感慨,“你看,这就是上了公众人物的身的坏处,这还是好的,要是上了某个明星的身,记者就是我们最犀利的眼睛。”   张非深以为然地点头,同时在心里暗暗记下卧龙湖这个线索——那是临山市郊一个天然湖泊,名字挺霸气,地方却不大,不过因为这几年保护得好所以景色不错,是临山人散心踏青常去的地方。   归先生这种人显然不需要散心踏青,那么……难道这里,会是他下一步的目标?   “说起来卧龙湖这个地方也传过不少乱七八糟的故事,最常见的传说就是这儿死过一条龙……还有言情版、玄幻版、灵异版等若干衍生,不过没有哪个能跟‘怒’或者‘贪’贴上边吧……”   长生继续埋首于人肉搜索这一项伟大的事业,张非叹为观止地退回来,把位置让给战鬼。   “你怎么想?”钟错问。   “改天去趟卧龙湖好了,就算没事也能当散心。”张非说,“可惜现在还早了点儿,再过俩月,腊月的卧龙湖才漂亮,白白的湖面上白白的雪,能溜冰还能打雪仗……想去么?”   他摆出一脸怪叔叔拿糖诱惑小正太的专用表情,钟错抽着嘴角看某人,觉得不管回答“想”还是“不想”都忒让人不爽。   这时候恰好门铃响了,钟错转移话题:“去开门。”   “知道啦知道啦~”张非懒洋洋地走过去,“谁啊这个时候来……”   话说到一半,冻住了。   两人站在门外,黑衣黑裤黑墨镜,被阴暗的楼道一衬托,更显出气势森严。   若光是如此也就算了,在张非开门的一刹,为首那人一抬手,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张非的心脏。   “张非?”虽然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表达。   张非没说话,扶在门上的手不引人注意地移动着,调整着身体的平衡。   “从现在这一刻起,人权和法律不会再保护你,你无权保持沉默,如果你不肯说,我将用一切手段掏出真相。”那人说,“我是非正常办公室外派调查员,许多。”   ☆、第五十四章   很久以前,张非还是个流氓的时候,曾经幻想过会不会有朝一日,跟他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在天台上拿枪指着他,说:对不起,我是警察。   好在在那一幕有可能实现之前他就已金盆洗手,自此没了说“我想当个好人”的机会。可如今,漆黑的枪口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残酷地宣告平静生活即将化为泡影。   怎么办?   对方来意不明,贸然反抗不妥,而且眼下这个情况……   正当张非犹豫不决时,房内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雷鸣似的响声让门口二人齐齐一愣,趁此机会,张非猛地一偏身体,躲开了枪口对准的方向,许多刚想移动枪口,张非的手已经按上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拉。   “唔!”手腕几乎脱臼的痛楚让许多脸色一白,可他却依旧硬撑着,不顾枪口对准的是地面,扣动扳机!   这家伙想干什么?   不等张非反应过来,只听“噗”一声轻响,许多整个人也随之一松,恰好赶上张非手上加力,拉得他整个人一斜,狼狈不堪地倒了下去。   此时张非才注意到,他身后那人理应来帮助同伴,可不知为何,他却站得远远的,那样子……就像他根本不愿意掺和此事一样。   还有……“噗”?有什么枪的射击声是这样的么?   张非僵着脸,低头看去——那支枪正在许多右手上挂着,晃晃荡荡,枪口吐出一丛花,花茎上还垂下一条小旗,上书一行大字: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此时屋内的人也都走了过来,钟错冷脸拎着错断刀在前,战鬼护着长生在后,可当他们看到门口这一幕时,原先戒备的表情也随之产生了微妙的崩坏。   “哎哟……”许多颤悠悠的声音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呲牙咧嘴,原本稳稳戴着的墨镜歪斜了,露出大半张脸来,看起来倒是长得不错,尤其是那双眼睛,亮晶晶水汪汪,比一般人至少大一圈儿,搭配着白净的圆脸,让他看起来活像个未成年。   未成年同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呲着牙道:“张……老师,你果然……身手不凡。”   “哪里,哪里。”张非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捏着人家的手腕,赶紧松开。许多捧着手腕又是一番呲牙咧嘴,甩了两下,他泪眼汪汪地看着身后:“搭档,你看我被人摔了也不出手帮个忙?”   “你这叫咎由自取。”搭档冷冰冰的声音传过来,“我不觉得有什么帮忙的必要。”   他这才走进门来,摘下墨镜,露出墨镜后冷淡却公事公办的脸:“你好,在下非正常办公室临山事件特派调查员,你可以叫我袭邵。”   “我是他搭档……不,他是我搭档。”许多也赶紧在他身边站直,可惜他那小身板比身材高大的袭邵至少小了一圈,怎么看怎么没气势,“许多。”   “……真是好名字。”张非由衷地说。   两人自报身份后,袭邵又压着许多脖子给几人道了歉,这才总算进了张非家的门。   “你说你们是什么‘非正常办公室’的人?”众人落座后,张非提问道。   “全名是‘中国非正常非科学事件调查处理办公室’,简称‘非正常办公室’。”两人中明显比较靠谱的袭邵介绍道,“主要负责处理中国境内一些不能以科学来解释的特殊事件……几位对此应该也有一些了解。”   “这个简称绝对是借机报复。”许多愤愤地插嘴,“到哪哪儿人管我们叫‘非正常的人’,谁不正常啊!”   “……”张非联想了一下某把手枪,觉得他很能理解这种叫法,“那么两位这次来……”   他的眼睛下意识地在旁边座位上轮了一圈——这儿现在坐着一个预备役鬼王,一个僵尸,还有一个能随时随地灵魂出窍的富二代,好像人人都能算“不能以科学来解释的特殊事件”。   ……好吧,再加一个原本正常却能见鬼揍鬼的他自己。   “这一次前来,是因为之前在临山市发生的一些‘非正常非科学事件’。”袭邵说,“八月份的‘紫金大厦事件’,和不久之前的‘重华高中集体昏迷案’……我想,在座的几位对此都应该有些了解吧?”   “不知道两位是来询问的,还是来讯问的?”比起张非,长生更擅长应付这些政府来客。他端正地坐着,身材瘦小却充满气势,看得张非都忍不住愣神。   “询问。”袭邵倒也理解众人的态度,他顺手一敲老神在在吃水果的许多,“你说。”   “啊……哦,其实你们也不用太担心,我们办公室就有个名字,实权一点没有,连枪也不许佩,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证,每个月工资都……”许多刚想滔滔不绝地抱怨下去,袭邵眼一横,他立刻换了话题,“这次来就是确认一下事情的情况到底如何,如果没啥问题也就罢了,要是有什么隐患,能帮帮就帮帮。”   他抓了抓头发,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才那个……呃,我先说声对不住,昨天晚上刚看了《无间道》,老想耍一耍……对不起啊。”   他态度诚恳,张非朝他笑笑,算是接受了这个道歉。   不过接受道歉不等于接受了两人的说法,别说他们的身份现在还没什么有力证明,就是有了,张非也不敢贸然向他们说出实情。   在座之人除了长生有足以庇护他自己的背景,剩下的,连带他自己在内,都不是什么有分量的角色。张非毕竟也当过流氓,虽然现在改邪归正,可对政府他还是有点天然抵触,很难放下戒心。   感受到几人表现出的些微敌意,许多微微叹了口气:“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这次来的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恶情果。”   这词一出,在座之人的脸色都有了细微的变化。张非这边自不必说,连袭邵的表情都凝重起来。   “你们知道这个?”毕竟关系重大,张非略一迟疑,还是直接问道。   许多点了点头:“知道一点,那东西要是只有单个的还成,可要是四个凑齐了就麻烦——混沌凶魂,破空而至,方圆百里,俱成死地。好家伙,这完全就是灵异版的原子弹嘛。”   他叹了口气:“可惜,恶情果的存在一直都是个传说,连带号称威力无穷的那个阵法也一样。否则冲着这个评价,怎么也不至于只有我们两人来。”   “你们有多少人?”张非问。   “我们部门的要求是少而精,所以……”许多坐直了身体,正要滔滔不绝,袭邵看了他一眼,淡定地说:“现在有空的只有我们两个,因为某人经常在没必要的时候展现他的创意,所以其他组都不敢跟他一起出任务。”   “……搭档,少说两句你会怎样啊!”   “那两位的实力……”   “我么……你就别指望了,我是文职,否则刚才也不至于那么容易让你按倒,”许多说,“搭档倒是很厉害,不过他之前刚受过伤,跟人打没问题,斗鬼就比较悬。”   得,还以为是两个生力军,想不到就只是代表组织上来慰问一下而已……张非叹了口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虽然帮忙是帮不上,不过我们可以提供支援。”许多说,“另外,我们来这里也有探路的意思,毕竟现在情况还不明朗,可要真有个万一,本部门的精英也不是吃素的。”   他的笑容很灿烂,带着种能感染人心的温暖。张非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话。   有了张非点头,双方势力之间的僵局也有些松动。长生抱着笔记本过去跟袭邵交换情报,而许多则笑嘻嘻缠上了张非。   他先是恭维了一番张非的实力,再是恶狠狠称赞了某人之前舍身护校的壮举(张非这才知道去学校偷录像的人居然是他们,不由对某人的做法表示无语),连环马屁拍得张非微笑颔首。最后,他观察了一下张非,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总算绕到了正题上——   “你问我是怎么做到徒手打鬼的?”张非眨巴眨巴眼,“绕了半天,这个才是主要的吧?”   许多嘿嘿笑了两声,老实承认:“我这人没啥天赋,就是一文职,跟人斗斗也就算了,跟鬼斗实在力不从心……张老师你好像也没学过哪门哪派的传承,是怎么这么厉害的,能不能指点小弟一二?”   “我也不知道,”张非一摊手,“莫名其妙就厉害了的。”   “是么……”许多颇为失落,他又瞄了瞄张非,忽然眼睛一亮,“那,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   “嗯?”   “你有这种能力,只当个老师未免可惜,”许多认真地说,“我们办公室虽然工作比较忙,不过待遇优厚,工资高,福利一流,能分房,还能认识漂亮MM哦!”   我说,你是来打鬼的还是来推销的?   许多喋喋不休着“加入我们的好处”,张非无可奈何地笑笑,刚想打断他,却忽然听到个冷冷的声音:“不行。”   钟错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一手抓着他的衣服,两眼望着许多,眼中流露出的情感,甚至可称为敌意。   许多愣了愣,随即小心问道:“那个……你是?”   “……他是我的祭师。”沉默片刻后,钟错回答道。   ☆、第五十五章   此言一出,许多整个一愣。他的目光自钟错身上扫了几圈,又转到张非身上看了半天,脸上表情极为古怪。   还不等他张口,张非已经笑盈盈道:“对,我现在有工作在身了。”   他顺手按到钟错脑袋上揉了揉,很趁人之危地把他头发揉乱:“好男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这是原则问题~”   “是吗,那也就没办法了,”许多也是个机灵人,只怔了怔,便很快调整过来,把话题带了过去。   这时袭邵探过头来:“许多,你还记得卧龙湖么?”   “卧龙……”许多表情一变,“你怎么又提到那鬼地方?”   “那些麻烦家伙似乎盯上了那里,你觉得会是为什么?”   “不会那条龙也……”许多吞了口口水,张非离着他近,发现这小子的手居然在微微发颤,“要是那样可就麻烦了,搭档……”   “龙?”   “……市郊的卧龙湖真有条龙在那儿住,”许多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言相告,“那条龙原本是湖神,后来不知道怎么不干了,扛天劫的时候也没熬过去,肉身被毁,但他元神不灭,干脆走了鬼修的路子,反倒让他有了一番成就。”   他叹了口气:“那条龙还活着的时候很喜欢收集一些奇怪的东西,死了之后虽然不收集了,但是藏品已经极为惊人……如果他那儿有恶情果,我不会觉得很奇怪。”   “你跟那条龙打过交道?”看许多一脸往事不堪回首,要说他没跟这条龙发生过什么谁信啊。   “打过……”许多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只是我绝对不想打第二次了。”   张非还想再问,却见许多摆手:“先不说了,我们先回去想办法找那条龙问问,如果确有其事,得趁着对方行动之前从他那儿把恶情果要过来,这果子世间只能一样一个,如果有一颗掌握在我们手中,那就不用担心他们摆下那个什么阵了。”   话是这么说,可许多的表情却不见宽慰。相反,他说这话时,一直在用一种微妙而略带怜悯的眼神看着张非,那样子活像他要遇到什么麻烦似的。   从张非家出来,许多唉声叹气道:“怎么又是那条死宅龙……那东西不在他手上还好,要是在他手上,岂不是又要……”   “节哀。”袭邵言简意骇地表达了看法。   “不过这次稍微好点,你之前的伤还没全好,可以理直气壮地翘班,那个叫张非的,实力应该不错,就是……”   他脚步忽然一顿,抬头望着不远处张非家的窗户。   钟错正站在窗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注意到许多的眼神,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轻轻一晃。   那意思明白得很,许多叹了口气:“本来还以为会是个不错的发展对象呢……实力强,又愿意保护弱者,最棒的是他老爹还是军方的人,可靠性也比那帮无牵无挂的出家人强不知道多少倍,可偏偏却是鬼王祭师……”   “不问不答,不予不取,以后跟他打交道都得小心,更别提把人吸收进来了——我想要个后辈就那么难吗?”   不问不答,不予不取。   这是自古以来,地府跟阳间统治者打交道时的态度。说得简单点,就是四个字:保持距离。   其实采取这种态度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些帝王将相再怎么权倾天下,却玩不过生死天命。再英明神武的君王,也难免被鼓吹长生不老的方士蛊惑,甚至干出蠢事。而地府,掌握了人的命数的地府,在这些人眼中,又会是怎样强烈的诱惑?   让他们纠缠得烦了,地府也定下各种细则,可这些细则唯一绕不过的,却是鬼王,与鬼王祭师。   一年历练过后,鬼王自是功德圆满前往地府,祭师却还要在人间,像所有正常人一样过日子。   若是有朝一日……   “干嘛这么垂头丧气的?”脸上忽然落了个温温的东西,还不等钟错反应过来,脸颊一紧,已经被人毫不客气地扯了起来。   “没什么。”   “要真没有你早该咬我了……喂,我没让你真咬啊。”张非赶紧从钟错嘴里把自己的手指头拔出。   “……你最好少跟那些人打交道。”沉默一会儿,钟错说。   “我明白我明白,”张非点头,正当钟错奇怪他这次怎么如此善解人意时,这人又加上了后面半句,“吃醋嘛,你这种心情我也理解……”   “鬼才会为了你吃醋……”钟错磨牙。   “你说得没错,鬼王同志。”张非意图趁机揉头,却被某人雪亮的白牙挡了回去,“而且打鬼这种事情,当业余、偶尔救急也就算了,真当成工作来干那可没什么意思。比起警察,还是平时低调危难时紧急变身拯救世界的超人比较帅吧?”   话是有点道理,可让这人说出来,怎么感觉就那么欠呢?   钟错无言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为了某人心情郁郁真是纯粹的浪费人生。   非正常办公室,临山临时驻点。   “开始了。”   随着袭邵的低语,他面前阴阳鱼盆中的水无声而起,在空中形成一道微微波动的水镜。水镜上,光华时聚时散,有时凑成了模糊的影像,又转瞬则散,看得让人揪心。   “搭档别硬撑啊,你……”许多话还没说完,水帘忽然光芒大作,待到强光散去,那上面,已经出现了清晰的人影。   “……是你们两个?”阴沉而沙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他语调很慢,口音又有些含糊,让人听得极为艰难。   “是我,”许多硬着头皮凑上去,“敢问碧尾大人,您那里有恶情果么?”   对这条活得太久又死了很久、脑子几乎完全僵化的龙用任何迂回的问法那都是在自讨苦吃,只有单刀直入才能让他明白,这点在之前打交道的过程中已经血淋淋地刻在了他脑子里。   “恶、情、果……有。”沉默半晌,人影道,“你们也来要这个么?”   “也?还有谁?”   “之前有几个鬼也来要那个,不过他们说得太罗嗦,我听烦了,就把他们扔出去了……”人影若无其事地说,“你想要的话,可以。”   “那就太……”   “自己过来拿。”   感谢的话被噎在了喉咙里,许多僵了僵,小心翼翼地问:“只能这样吗?”   “嗯,”人影说,“来这里的方法,你也知道,并不难啊……”   不难个鬼!许多心里飚泪,脸上还得硬撑着:“袭邵之前受了伤,能不能……”   “可以换人,但是最多只能三个,游戏里都是这样的。”人影说,“来之前通知我一声,你知道办法……”   拖得长长的尾音骤然而止,水帘哗一声散作水花。许多如释重负地瘫在地上,脸上全是苦笑。   三个人啊,那边可以出两个,还有一个要找谁好?   搭档是肯定不行了,剩下能找到的人,在临山附近,又能差遣得动的……只有他了吧?   “……搭档。”   “嗯?”   “我们今年的预算……还剩下多少?”   “工作?”宋鬼牧一手扶着快被大堆行李压垮的自行车,一边冲着电话那边说。   “对,很简单哦,只要……”   “报酬呢?”毫不客气直击重点。   “我们都这么熟了,谈钱多伤感情……”   “我挂了。”宋鬼牧面无表情把电话从耳边拿开。   “等等!……五万,器材花费不报销。”电话里似乎都能传出许多的心滴血的声音。   “就这么点儿?”   “现在可是年末,部门预算很吃紧……”   “鬼才信……五万就五万,看在你上次帮过我忙的份上。”   “这次的事情比较凶险,除了你之外,可能还有两人参与……改天你们见见?”   “好啊,不过我搬家了,你让他们找个时间过来找我好了。”   “地址?”   “临山路西区XX路XX号203室,如花小居附近……地址是这么写的。”   电话那边似乎传来了喷水的声音,宋鬼牧不解地皱眉,这时候他总算看到了写着如花小居四个字的大招牌,不由心里一喜,也懒得去管那边许多在搞什么鬼,直接挂了电话。   这地方不错么,租金不高却不算太偏,楼下还有饭馆,饿了的时候可以直接过去,也省了自己的事……这会儿正是吃饭的点,如花小居内顾客盈门。宋鬼牧抽了抽鼻子,以他专业的眼光来看,这家店的饭菜质量显然不低,价钱也相当实惠。   那边老板娘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从店里跑出来招手:“你就是租了何婶房子的人?我是这儿的老板娘,也替她兼着房东,以后有事找我就成!我姓花,花如花。”   “花姨你好。”宋鬼牧的脸上摆满了乖巧,“以后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花姨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对这个礼貌的年轻人很有好感。看了看他车上的大包小包再看看宋鬼牧那不算健壮的身板,花姨冲楼上嚷道:“小非,过来帮个忙!”   “干嘛?”楼上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紧接着窗户被推开,探出个脑袋来,“什么事……呃?”   张非一脸见鬼似的表情,宋鬼牧也不遑多让。两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就这么傻愣愣地对视起来。这会儿铃声再响,宋鬼牧僵着手把手机拿到耳边,按开:   “你真在那儿住?那也不用等人去找了,临山路西区XX路XX号202室,这次你的队友,就在你隔壁……”   ☆、第五十六章   “东西我先放这儿了。”   “嗯。”   “想叫外卖可以打这个电话,邻居能打九折。”   “哦。”   “靠街那边的窗户都换了隔音的,不过晚上还是可能有点吵,多包涵。”   “好。”   脸上撑着有点发僵的交际用客套笑容,心里却憋了无数咆哮,憋得宋鬼牧脸色都有点发青。   偏偏他的房东还在房间里帮忙收拾,为了已经付了押金和半年房租的房子,他怎么也不能当场失态。   直到花姨下去忙如花小居的事,宋鬼牧才终于松了口气,转头对上那边还在屋里晃悠的人:“怎么会是你?”   “这话应该我问吧。”张非懒洋洋地靠在门边,“我在这儿住了几年了,谁知道你会忽然搬过来。”   隔壁何婶去帮他儿子照料家事所以把房子空出来出租这件事他早知道了,花姨热心揽下房东这个活他也不奇怪,可没想到,那位租客居然会是昨天才跟他们产生过冲突的人……   这下倒好,二楼三间房,一间住着随时能灵魂出窍的富二代,一间住着鬼王跟他祭师,一间住着神秘莫测的驱鬼工作者……难道这儿的风水特别招异类不成?   宋鬼牧哼了声,没说话,自顾自推开窗。白猫和尚轻盈地从窗口跳进来,朝着张非一点头。   “这儿不禁养宠物,别扰民就成……”张非淡淡道,“还有,小鬼也在隔壁,我不管你为什么找他麻烦,希望你们以后能和平相处……”   他顿了顿,嘴角一翘,拉出个恶劣的笑容:“你不想在在这儿住的过程中遇到什么麻烦,对吧?”   ——赤裸裸的威胁。   “你倒是尽心尽力。”考虑到花出去的钱,宋鬼牧只好暂时忍下这口气,“就是你们要跟我一起出任务?什么任务?”   “任务?”张非一愣。   “许多没跟你们说过?”宋鬼牧挑眉,“他委托了我一项工作,说这次会有人跟我合作,就在我隔壁……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你是干什么的?道士?”许多那边可以等会再问,相比之下,张非更好奇眼前人的身份。   “道士?”不屑地哼了声,宋鬼牧转过身,双手环胸,摆出个颇为霸气的POSE来:“倒也不怕告诉你,小爷乃是无门无派的赶鬼人!”   他说得气势十足,张非却很不给面子地眨了眨眼:“赶鬼人……是什么?”   “问你家小鬼去!”宋鬼牧表情一僵,怒气冲冲地说。   “赶鬼人?”听到这个词,钟错眉毛一拧,“如果他是……那就不奇怪了。”   “怎么说?”   “你听过宋定伯捉鬼的故事么?”   “吐了口唾沫把鬼卖了一千五百块钱那个?”张非点头,“当然听过。”   那些鬼故事里面人总是倒霉的那个,难得有个故事里换成人牛B,还拿了不少钱,自然让张非印象深刻。   “赶鬼人这个流派就是用的这个典故,他们自称神鬼不惧,百无禁忌,只要有钱,阎罗王也敢卖给你看。”钟错的表情明显那不爽起来,“不过有很多人喜欢他们的自由自在,也常有一些在门内混不下的和尚道士跟他们一起搅和,把自家的传承混进去,渐渐也自成一派。”   “赶鬼人不受规则约束,因此做事也不择手段,很让人头疼。”见张非似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错,钟错着重提醒道,“举个例子,如果有人害死了别人,冤魂来索命,那些和尚跟道士是不敢乱管这种事的,可他们就敢,只要拿够了钱,那些人才不会在乎什么天理报应。”   “这倒是夸张了点……”张非咋舌,“君子爱财也得取之有道,你看我,为了五……咳,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这样不太好。”   钟错满意地点头,收牙:“所以尽量别跟他们打什么交道,赶鬼人的信条就是为了钱什么都能做——包括出卖同伴。”   “说得没错~”钟错话音未落,那边已经接上个不阴不阳的调调,张非循声望去,却见理应锁着的房门大开,宋鬼牧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我们赶鬼人向来就是如此,可惜天底下也只有我们最痛快,有钱就做绝不磨叽,比那帮叽叽歪歪的牛鼻子和秃头好了不知多少倍。”   “为了钱,你们连报应都不怕了么?”钟错脸色一沉。   “报应?”宋鬼牧嗤笑,“说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可天底下又有多少好人没好报的事?若是真有报应真那么灵验,哪还轮得到我们赶鬼人潇洒自在?小爷我就在这儿站着了,你给我弄个报应出来看看啊,鬼、王、大、人?”   两人正火药味十足地对视着,却听门口传来个怯生生的声音:“那什么……介不介意我说句话?”   “你来得正好。”宋鬼牧往后一瞟,很痛快地把许多让了进来,“要真跟他们合作这任务就没法做了,那小子也就算了,你弄个鬼王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那小子”闻言一耸肩:“我也要问你,这次的任务是怎么个说法?”   “等我慢慢说啦……”许多很后悔今天为了让袭邵休息没把他带来,他一个文职,对上一个鬼王一个赶鬼人外加一个流氓,简直就是羊入虎口,“恶情果其中之一的所在地点我们已经查出来了,就在卧龙湖下面的隐龙穴里,不过那儿的主人太懒,不肯出来,所以必须你们去拿……”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多人一起去?”张非问。   “那条鬼龙……”许多说到这词时下意识打了个哆嗦,“的爱好比较特别,他很喜欢玩游戏,所以也根据自己一直在玩的游戏把他的家给设计过了……如果想跟他要什么东西,必须按照他的要求,从他家最外面的迷宫走到里面去,见到他本人才行。”   “那个迷宫很危险?”   “危险倒不算太危险,但是卧龙湖曾是着名的养尸地乱葬岗,虽然后来被人封住,以至于成了湖,可那下面依然封禁了大量鬼魂。上次我跟袭邵、还有另外一个同伴一起去已经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这回……”   张非微微蹙眉,若是如此,那么许多帮他们联络了赶鬼人也算是一种体贴,这人嘴巴虽然不客气,实力却是摆在那儿的,可是……   瞄了瞄满脸不爽的赶鬼人,张非觉得要说服他大概没那么容易。   “……为了恶情果,我可以接受。”虽然对赶鬼人这个群体的印象极端恶劣,不过事关重大,他也不能任性。   “我没兴趣,”宋鬼牧冷哼了声,“鬼才要跟鬼王混在一块儿。”   喂喂,你说谁是鬼啊……张非还没开口,却见许多微微一笑:“除了那五万,鬼龙那边你也可以要一样东西。”   “……嗯?”许多眉头一皱,“什么东西。”   “沐神花,那条龙那里有这世界上剩下的最后几棵之一。”   此言一出,宋鬼牧表情骤然一变,明显地挣扎起来。沉默半天,他叹了口气,手一扬,那半个京剧脸谱面具不知从哪儿被他摸了出来,戴在脸上:“好吧,这桩活我接了。”   面具遮脸,便代表他已是赶鬼人的身份。赶鬼人或许会为了钱不择手段,不过也有自己的信条,其中之一,就是接下的任务哪怕拼命也会完成。   见三人总算达成一致,许多明显松了口气,留下句“到时候卧龙湖见”便不见踪影。宋鬼牧也随之离去,张非微叹了声,想象了一下自己将要面对的,只觉得头又疼了起来。   “副本战场走迷宫,老子的人生这个游戏,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啊……”   三日后,卧龙湖畔。   卧龙湖碧波荡漾,可惜周围绿草已黄,树叶已枯,没有往日那般清新自然,反倒透出点秋季的肃杀味道来。   张非站在湖边试了试湖水,冰凉沁骨。他以前也来过这儿几次,可眼前的卧龙湖却给他一种跟之前截然不同的强烈不安感。   到底是这儿变了,还是他的感觉变了?   压下心中的不安,张非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背包。虽然没法提供更多帮助,但是许多帮他们准备了不少能用的东西。张非翻看了一下,发现除了食水、武器之外,最多的居然是糯米。   综合许多之前的介绍,对自己将会遇到什么,张非已经有了相当的心理准备。   “那边已经联络完毕了,再过五分钟,你们就可以下水了——呃,有避水的办法么?”   “当然。”宋鬼牧眉毛一挑,很不客气地说。   “我带你。”钟错冲张非伸手,张非笑着握住,两人手拉手的样子倒真有那么点父子的味道。   “十、九……”许多在那倒数计时,三人已慢慢走入水中,水将没顶之时,张非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对了,你说他喜欢游戏,喜欢的是哪个?”   他好像一直忘了问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老游戏,仙剑奇侠传!”许多的声音遥遥传来。   “什么?!”张非脸色一绿,来不及多说,只觉身体一紧,水下仿佛有漩涡缠住了他的身体,将他整个吸了进去。   ☆、第五十七章   有什么比莫名其妙进了难度最高的迷宫还让人绝望的么?   有,那就是你进了迷宫之后才发现,这次的队友是随机分配的……   水管猛击将眼前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僵尸扫到地上,再送上一脚踩到地里。张非一边尽量忽略脚上粘糊糊的触感,一边撒腿狂奔。   他身边不远是表情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宋鬼牧,他比张非稍有余裕些,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回头反击,也不知他弩箭上涂了什么料,僵尸几乎是一箭一个,若不是跑动中上弦不便,他一个人大概就能清理掉后面的全部。   好容易跑到个空旷点的地方,后面僵尸也不再追来。张非松了口气,找个石墩坐下,顺手从包里掏出瓶矿泉水猛灌。   宋鬼牧也在一旁坐了下来,喝了两口水便不再动作。只是紧紧皱着眉,眼睛不断地扫视四周,竭力掩饰也藏不掉眼中的焦虑。   他肩上没了白猫,张非身边也没了钟错。   被卷进漩涡后一睁眼就发现身边少了人,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僵尸团团包围,好不容易杀出重围还被追杀……连续遭遇这些事后,张非很能理解宋鬼牧的心情。   “这个迷宫大概是将军冢,”张非道,“也不知道那条龙把迷宫复原到了什么地步,但愿别夸张到连机关都照搬……”   “很难么?”宋鬼牧微微斜了张非一眼——他也不傻,能看出这是某人在没话找话地示好。   “非常麻烦,”张非一耸肩,“我当年玩的时候在这儿足足卡了一个多星期,差点没想给软件公司寄炸药包。”   “……哈。”宋鬼牧懒洋洋地笑了笑,“可惜你没寄,否则我现在还能心理平衡点儿。”   “因为我在筹备过程中不小心走过去了……嗯,这是什么?”张非忽然觉得他屁股底下垫着的那个东西有些异样,不像普通石墩,便起身仔细看了看。   方方正正,还有条纹,看着模样,倒像是个……宝箱?   嘴角抽了抽,张非僵着脸把宝箱打了开来,里面放了个分量不小的纸包,上书两个大字:糯米。   ……还TM是一笔一画用毛笔写的。   宋鬼牧见张非僵在那儿,不由凑过来看了眼,扯着嘴角道:“看来他还挺认真……能有也好,糯米防尸毒,在这里不嫌多……”   话说到一半,他也僵住了。   张非把那纸包撕了开来,只见里面一片青黑,不知放了多久的糯米早烂成了一滩,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气味。   “……看来他不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保质期。”   对这个迷宫的主人心里大概有了数,张非苦笑着站起身,把那包“糯米”扔回宝箱里:“做好准备吧,我们要面对的战场大概会很不靠谱……你准备了多少东西?”   “很多。”宋鬼牧自负地扬扬下巴,“赶鬼人的宗旨就是上阵之前准备万全,可不像某些什么准备都不做光凭一腔热血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的笨蛋。”   “……”把准备工作交给许多去解决的张非深深觉得自己被鄙视了。   “你就是我说的那种典型。”宋鬼牧毫不客气地追加一句,然后把手伸进他那个至少比张非的大了两圈的背包掏了掏,扔给张非一个袋子。   那是个很结实的塑胶袋,里面放着一些符纸,外带几个塑胶球,装着些红色的液体。   “以防万一,”宋鬼牧说,“用法看过鬼片的都知道,虽然带个没常识的家伙挺麻烦,不过你至少还算能打。”   张非朝他笑了笑,抬头看了眼四周似乎会无休无止延伸下去的围墙,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又再度拧了起来。   你现在在哪呢,小飞?   与此同时,迷宫的另一边——   错断刀横扫,斩过距离最近的僵尸腰腹,趁他身体歪斜之时,钟错借了周围石墩之助猛地跃起,一刀斜劈下去,就此了结了眼前的敌人。   另一个僵尸想借机出手,拳头伸到一半,却被一层薄薄的金光挡住。钟错肩上,白猫一蓝一绿的眼睛散发着荧荧的光,淡淡金光笼罩其身,让它看起来多了几分圣洁味道。   钟错趁机猛跑几步,绕过路口甩开了僵尸——这些家伙虽然势大力沉,可行动极缓,如果不是不小心被堵在了中间,那只要跑快点就能甩掉,倒也不难对付。   那家伙……应该也没问题吧。   耳边传来细微的猫叫,钟错侧了侧脸,看着那团不知什么时候跳上来的白毛。   作为鬼王,钟错的警觉性自不必说,可这家伙……   “喵?”白猫冲他眨眨眼。   “你是什么人?”   “喵~”白猫一脸天真无邪。   钟错一蹙眉,干脆捏了白猫的颈皮,把它从自己肩膀上拽下来:“刚才那是佛门法术?你是哪座山的弟子?”   那种淡淡金光正是佛门招牌式的佛光护体,能将其随意运化阻敌,足见使用者的佛法造诣已有了相当水准……问题是,这家伙是一只猫!   虽说佛家讲究个众生平等,可也不至于平等到这份上吧?   纵使被人拎了起来,白猫依然淡定,那双异色的眼睛里甚至还透出几分戏谑,让钟错十分不爽。   皱了皱眉,他重新把白猫放到肩膀上——不管它是什么,至少现在,他跟这只猫是同伴。   空气中传来隆隆的闷响声,钟错循声望去,却被重重叠叠的围墙挡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但愿那家伙别出什么事。   “那条长了鳞片的蛆到底在想什么!”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宋鬼牧从包里掏出包粉末往地上一撒,地面忽的窜起半米多高的火焰,拦住了跟在他们身后的生物。   那是条巨大的肉虫,满口尖锐牙齿,刚才他们随手打开了一个宝箱后,这玩意就从地面窜了出来,若不是两人跑得快,至少半个身子进了它的嘴。   张非甩手一个塑胶球,扔进肉虫口中,那肉虫身体猛地一颤,仰头发出一阵嘶嘶惨叫,肉色的身体左扭右扭。待到宋鬼牧再补上一箭,那肉虫便不敢再战,一拱身体钻入地底,也不知跑到了哪去。   这迷宫的设计极为古怪,虽是脱胎于仙剑,却有很大不同。比如,这儿到处可见宝箱,但里面未必只有各种补药(基本都是坏了的,没坏也没人敢吃)和装备,还有一些写着“向左”“向右”的指示条。   但那些指示条的正确率只有七成,还得事先分辨出到底哪一条小道是纸条上所指示的方向,万一走错了,深处等着的就极有可能是陷阱或者……一大群亢奋的僵尸。   当然,宝箱打开之后里面也可能冒出点别的,比如机关暗器僵尸怪兽之类,吃了几次苦头后,宋鬼牧对那位RPG爱好者的称呼已经从“那条龙”“那条死龙”“那泥鳅”一气堕落下去,损得丝毫不留口德。   张非比他稍好点,看他气得不成还有心过去拍拍人肩膀:“那什么……”   “怎么?”宋鬼牧眉毛一扬,“我骂得不对?”   “不,挺对,”他举双手双脚赞成,“就是你骂之前,想没想到我们是在他的迷宫里……”   说完了。   空中忽然传来一声脆响,两人循声仰头,只见顶上天花板不知何时开了个大洞,团团黑影从洞中冒出,直直坠落!   “太阳!”   ☆、第五十八章   那堆僵尸正好从两人头顶坠落,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向后闪躲,就此被这些僵尸拦在了两边。   宋鬼牧眉头一皱,他背后就是这段小路的尽头(居然还放了个宝箱),除非把眼前的僵尸统统解决,否则没有别的出路。而张非距离路口并不远,如果他转身逃走的话,追不上他的僵尸必然……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宋鬼牧的思量,僵尸身后传来张非的声音:“你怎么样了!”   “……”宋鬼牧抿了抿嘴唇,“没事!”   “那就好!”   心里感觉无端地古怪起来,宋鬼牧啧了声,抬起手弩射向最近的僵尸。可就在此时,他脚下泥土中忽然窜出只手来,死死攥住了他的脚腕!   糟了!   钻心的剧痛顿时从脚腕传来,宋鬼牧咬牙忍住,反手抽出匕首狠狠插在那只手上,硬是将僵尸之手剁开,把脚抽了出去。那群僵尸趁机聚拢过来,将他团团包围。   脚腕依然痛得厉害,宋鬼牧向后勉强退了几步,手握住了口袋中一颗小小的珠子。   要用么……   另一方面,张非也陷入了苦战。   “滚开!”喝了声,他抓起包里面一直没用过的符纸随手朝离得最近的那个僵尸长满白毛的脸上一拍,僵尸动作猛地一顿,呆在原地不动了。张非趁机追上一水管,那僵尸的颈项本就烂到露出了骨头,让他这猛力一击生生抽断,烂呼呼的脑袋凌空飞起,撞到墙上。   他还没来得及欣赏一下战果,旁边忽然伸出来只毛茸茸的手,险险擦过他的手腕。张非回手一管,那只手却异常强力,竟反手抓住了水管,跟他争抢起来。   张非眉毛一挑,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僵尸是浑身黑毛,而且不像之前那些僵尸身上只挂着些破烂布条,它身上披挂着尚算完整的甲胄,已是锈渍斑斑却仍能看出身份不同。   还不等张非多看,黑毛僵已经挥舞着胳膊打了过来。它动作远比普通僵尸要快,力气又更大了几分,一时与张非打了个旗鼓相当。斗了一阵,张非故技重施,一张符纸拍了上去。黑毛僵身体一停,正当张非以为成功时,它却忽然昂首嘶吼一声,生生把粘在胳膊上的符纸撕了下去,连带扯下大块皮肉。   就在它有意继续追击时,后面的僵尸忽然发出阵阵骚动,紧接着,一阵强光从僵尸群中爆开!   那光芒耀眼得张非都不得不眯起眼睛,而僵尸似乎极为畏惧这种强光,一时间惨叫连连。张非见机行动,趁黑毛僵因强光而退避时,狠狠一管砸了上去!   同时,他手中符纸糯米胶球连出,纷纷砸到黑毛僵头上。饶是黑毛僵悍勇,也扛不过这接二连三的必杀,就在它为此痛苦挣扎时,冷不丁一支弩箭,刺入了它的颈项。   弩箭自然是宋鬼牧射来,此时他正靠着墙,额上冷汗涔涔,眼中却不改倔强。张非呼了口气,朝那边的宋鬼牧一比拇指。宋鬼牧哼了声,顺手再加一箭,放倒离得最近的僵尸。   首领既死,剩下的小兵就好解决多了,两人分头行动,总算把这批突如其来的麻烦清理干净。   靠着墙慢慢蹭着坐下,宋鬼牧磨牙道:“那家伙……”   他本想再骂两句,可是想想方才的糟糕经历,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憋得脸色极为难看。   为了缓解骂人的冲动,他把目光转向方才被张非撂倒的黑毛僵,不由眉毛一皱:生出黑毛,便代表着僵尸走上了成为精怪的第一步,这头黑毛僵看起来年岁不小,要他来对付也得颇费一番手脚……再看看某个还能淡定喝水的人,宋鬼牧不由撇嘴道:“你还挺能打。”   “一般一般。”张非谦虚——这几个月的高强度运动下来,他因为几年太平生活而荒废的身手渐渐恢复,现在是越来越有当年震半城的风采。   ……而且,似乎还变强了些。   这感觉一时说不清楚,反正张非觉得,就算是他当年的全盛期,也不可能这么淡定地跟那只黑毛僵尸你来我往几个回合,然而现在……   他轻轻握了握拳,皮肤下面似乎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在涌动,而他却摸不到一点头绪。   莫名增强的力量未必是好事,不过考虑到自己已经和将要面对的麻烦,他只能接受这种变化。   命令自己别再胡思乱想,张非转移了话题:“刚才那是什么?”   “佛顶金焰咒,和尚以前送我的,没想到用在了这儿。”说到失散的白猫,宋鬼牧不由郁闷,“这帮僵尸怕光怕火,用这个对付他们最好……可惜一共就那么几个。”   他按了按脚腕,眉毛一下拧了起来。拉起裤脚一看,上面青痕宛然,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裂了。   “怎么?”张非凑了过去,宋鬼牧摇摇头,摸出张符纸拍在脚腕上,然后慢慢站起。   张非冲他伸手,却被他避开:“用不着,很快就好了。”   “……”这脾气怎么有点眼熟?张非眨眨眼,倒也没坚持,去了小道里面把最深处的宝箱打开。   “里面能有什么?该不会又是……”想想之前的“收获”,宋鬼牧就咬牙。   “看来我们这次运气不错。”张非说,然后转过身来。   他手上拿着一把长剑,一出鞘,剑锋散出凛冽的寒光,耀人眼目。   这剑也不知放在这儿多久了,剑鞘上已经有了些许锈迹,好在剑锋还是锋利如初,让张非十分满意——比起发霉的糯米、干枯的草药、变质的丹丸,这把剑简直是令人感动的实用。   宋鬼牧蹦跶着站了起来:“是个好兆头——走吧,但愿下面就是出口。”   “你真能行?”拿了剑,张非干脆把水管递给某人当拐棍,宋鬼牧犹豫了一下,也没有推辞。   “当然……你以为我是谁。”   ——确定,这小子真跟钟错很像。   叹了口气,张非也不再坚持,而是放慢些许脚步,跟宋鬼牧并肩而行,时不时出手搀扶一下。宋鬼牧一开始还躲闪,后来也慢慢习惯,不再硬扛着。   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张非说着话:“你真是当老师的?”   “以前干过流氓。”张非说。   “我猜也是……不过你也算厉害,对付那么多僵尸都能顶下来。”   “生活压力大,不得不进化~其实这些在我看来还算好的。”张非笑笑,“比这厉害的我也不是没见过。”   “哦?”宋鬼牧扬眉,“你遇到过最厉害的是什么?”   张非想了想:“最厉害的一次?我被十几个打过黑拳的道上人堵在屋里,三把枪顶着头,本省最厉害的大哥站在我眼前,说我要是不加入他们就把我的手指头一节节剁下来然后让我吞下去。”   宋鬼牧听得一悚,他看着表情平静的张非,不由追问:“后来呢?”   “后来,爱的战士从天而降救我于危难之中然后我跟他签定契约成了魔法少……”   “骗鬼去吧!”刚紧张了一秒的人怒吼道。   张非哈哈一笑,刚想说点什么,却忽然一顿。   空气中传来阴森的气息,地面微微震动,透出几分不祥。   声音渐响,却是清脆的马蹄声,循声望去,只见道路尽头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僵尸特有的腐臭气息顺风而传,惹得两人面色齐变。   “亡灵骑士?要命,僵尸怎么也学起这一套了……”苦笑了声,张非拔出青锋剑。   ☆、第五十九章   那骑士一身青白,却比寻常僵尸周正些,身上几乎看不到腐烂之处,甚至连僵尸身上常见的长毛都未曾长出,惟有颈边一道刀伤深可见骨,证明了他的身份。他一身甲胄,比刚才那黑毛僵看起来还要高级完整,尚未锈蚀的鳞甲反射着淡淡的光。胯下骏马自然也是死物,全身处处可见外翻的血肉,可那双乌洞洞的眼里却透出深深寒意,看得张非头皮发麻。   僵尸纵马疾驰而来,临到张非眼前,手中长刀一举,当头劈来!   “锵!”   青锋剑与长刀撞出耀眼的火花,手上一股巨力传来,震得张非双手发麻。   凭借双脚跟骑在马上的家伙对峙实在是一件蠢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正在一处通道中,虽然还算开阔,却并不足以让马身灵活变向。否则对方只要几个冲锋,张非只有死路一条。   他那匹马也是个麻烦,这马的凶悍度不输他主人,几次张非挡住了对手却挡不住随之而来的蹄踹牙咬,差点没让个死畜生咬断脖子。   更糟糕的是,宋鬼牧此时行动不便,张非还得分出精力护着他。被护着的那个一开始还好点,后来眼神却渐渐冷了,牙齿也咬住了嘴唇——他宋鬼牧吃赶鬼人这行饭吃了少说也有三五年,什么时候轮到过一个几乎什么都不懂的菜鸟护着他?   手伸进口袋里按住了几张早就预备下的符,宋鬼牧半弓身体,小心寻找着机会。   猛地,他眼睛一亮——那僵尸为了追杀溜得比兔子还快的张非不得不猛拨马头,竟是亮出个后背给他。顾不得多想,宋鬼牧手指一弹,数张符纸猛地飞出,齐齐撞在僵尸身上!   他预留的这几张符纸并非塞给张非的大路货镇尸符,而是货真价实的天师正雷符,每一张都有天雷击顶之威。虽然此地身处地下引不来天上雷电,致使符咒威力弱了不少,可也不是那僵尸能随意抵挡的……   那五张符纸撞上僵尸身体的一刹便连环爆开,炫紫色雷光破空而舞,炸得那僵尸厉声惨叫,空气中顿时传来一股焦灼味道。   成功了?   宋鬼牧刚要高兴,却不想那僵尸忽地转过身来,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他——那眼中竟有几分与人相仿的愤怒。   有感情?!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那僵尸仰天长嘶一声,青白皮肤转瞬间便覆上一层黑中带紫的长毛,看起来极为狰狞可怖。   麻烦了,紫僵……   宋鬼牧猛地一矮身,拼命躲过僵尸当头砍来的长刀,脚腕上伤到的地方再度传来钻心的痛,他却无暇顾及,反手两张炫光符打出去,通道中光芒大作,可那僵尸却似乎不受干扰,长刀追魂般不依不饶,就在那刀距宋鬼牧只有半分之时,刀势忽然一顿!   “我靠,这家伙身上……”宋鬼牧尚不及喘息,只听咬牙切齿的声音传入耳中。强光渐散,他眯眼望去,却看到了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张非不知何时跳到了僵尸马上,正在跟那僵尸骑手纠缠!   这家伙疯了?   事实证明张非没疯,还很清醒,那僵尸骑手发现他跳上来之后便打马乱跑,可惜张非异常坚韧,死死拽住僵尸骑手的甲胄愣是不放手。偏偏那僵尸用的还是长刀,向前杀敌方便,想对付某个粘在背后阴魂不散的家伙却是难上加难。   虽是如此,可僵尸骑士狂怒之下舞动的双手也对张非造成了不小压力,只是一会功夫,他的手上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可他却冷静异常,手一扬,青锋剑对准僵尸骑士颈上之伤,狠狠插了下去!   僵尸骑士一声怒吼,胯下僵尸马人立而起,用力过猛的张非支持不住,终于被他掀飞出去。恰在此时,宋鬼牧弩箭射出!   那弩箭射得刁钻,竟是一箭射穿了僵尸马的眼睛。那僵尸马虽早已无痛无觉,可却顶不住箭尖异药,一时连僵尸骑士也控制不住,原地蹦跳起来。趁此机会,张非再度顶上,一把拽住尚插在僵尸骑士颈上的青锋剑,用力一拉!   一时间,悲鸣声响彻迷宫,僵尸骑士身体猛地晃了晃,终是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他一倒下,僵尸马也悲嘶一声,随之而倒,轰然倒下的尸身撞起大片尘埃,迷了两人眼目。   良久,尘埃落定。   宋鬼牧慢慢站起身,支撑着向张非那边走去——最后那一刻,他只看见张非整个人被倒下的僵尸骑士压在了下面,该不会……   “臭死了……”有气无力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宋鬼牧脸上担忧之情一僵,迅速转为无谓神色。   张非颤悠悠地从僵尸骑士身下爬出来,脸上表情异常精彩,混合着黑的紫的绿的乱七八糟的颜色,看起来活像个调色盘。   他身上原本穿着身不便宜的运动服,此时却被飞快脱了下来,远远扔到一边——也不怪他浪费,那僵尸骑士身上尸臭混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味道,说是臭不可闻还算轻了,他先是贴身肉搏一番再是被整个压在下面,现在的味道……十分销魂。   眼见张非还有精神从包里掏出矿泉水拧开瓶盖往脸上倒,宋鬼牧先是松了口气,再是一阵无语。   他亲眼看到这人左臂上多了道深深的口子,更别提那些大大小小的擦伤,还有最后那一压……   宋鬼牧忽然觉得,所谓“签定契约成为魔法少……”之类的说法,也不是那么不靠谱了。   “过来。”冲他招招手,然后在他的伤口上拍了两张符纸,眼见那两张符纸由黄转黑,他才将符纸揭下来,随手烧掉。   “咝~”张非这时候才知道疼。   宋鬼牧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还真敢……”   “在下面打不着啊,我也是试试。”当时僵尸骑士被宋鬼牧吸引了注意力,他一时心急,才想出这么个办法。   “你有兴趣当赶鬼人吗?”宋鬼牧很认真地问。   “免,我现在一份正职一份兼职,已经满了……”张非累得快软了,自顾自地朝脸上倒水。他外套里面本来就只穿了件衬衫,这会儿让水一浇几乎透了个干净,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出平时难得一见的身体曲线。   宋鬼牧嘴角一扯,若无其事地别开眼:“地府这次还真是捡到宝。”   “哈,谢你夸奖。”稍微休息了一会儿觉得力气差不多回来了,张非站起身,不小心扯到伤口便又是一番龇牙咧嘴。不过他忍疼的能力也是常人难及,呼吸几次后便平静下来,冲宋鬼牧伸手。   宋鬼牧摇摇头,自个站起身来,顺手把那根水管递回去:“多谢,好得差不多了。”   “厉害,下次送我两张。”   “好啊,”宋鬼牧嘴角一勾,“一张三百,谢谢惠顾。”   “喂喂,我以为我们有点交情了……”   “亲兄弟明算账,这是赶鬼人准则。”宋鬼牧一扬头,眼睛里终于闪出点久违的神采。   两人身上都带了伤,行动自然慢了些。好在接下来的路途并没像之前一样麻烦不停冒,很快,他们便到了一个类似出口的地方。   说是出口也不像,这儿是个空旷的大平台,地面上印着太极八卦,中间沿着阴阳鱼那道弧线立了面透明的墙,将这块平台严严实实地划分成两块。   张非敲了敲那道墙,响声沉闷,估计厚度也惊人。他眉头皱了皱,嘀咕道:“也不知那家伙又搞出了什么花样……”   这平台光看样子倒是有点像锁妖塔里的传送阵,不过没有那道透明的墙,莫非……   宋鬼牧盯了一会儿那道墙,抱着胳膊看向被墙隔开的地方——他们站在阴阳鱼阴的那一侧,对面则是阳,如果他们来了这儿,是不是说……和尚在那边?   这想法让他心情稍好了些,见张非在那里敲敲打打,他顺口道:“别急,估计等一会儿那边人过来就能开了。”   “那就好。”嘴上这么说,张非手却没停。   “……算我多嘴,地府那地方虽然嘴上说的光明正义,不过做起事情来,别指望他们太在乎活人。”沉默之后,宋鬼牧淡淡道,“阴间多得是死了几百年的陈年老鬼,那些鬼很少有什么人味,对他们来说,活人根本就不是同类,做出什么事来都有可能。”   他叹了口气:“不过地府还算好点的,至少还得顾及着一层阴间镇守的幌子……”   他的话里藏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痛苦,张非手一停,下意识看了过去。   片刻之后,他耸了耸肩:“是么……不过对我来说,这其实不怎么重要。”   “你就那么在乎那个小鬼?”宋鬼牧眉毛一扬,“地府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   “五百万,现金。”   宋鬼牧眼睛不由自主地一亮,张非咧嘴:“如何,很有吸引力吧?”   “不过是……五百万而已。”他狠狠抽了抽嘴角,重新绷起脸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这样?”   “也不算是光那个吧,至少我……”他话未出口,却忽然一顿,望着墙壁那边的眼睛整个亮了起来。宋鬼牧一愣,连忙也看过去,只见墙壁那边,钟错正带着白猫和尚匆匆而来,很快便要到达平台。   他一开始快步小跑,速度极快,无意间抬头看到张非后却忽然一滞,停了停,又再度加速跑了过来,嘴角忍不住翘起,却微微垂了头,避开与张非直接相望。   很快钟错便到了透明墙边,他抬手在墙上敲了几下,嘴唇开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怎么了?”张非一愣,可钟错的脸上却同时闪过一抹讶色,两人心有灵犀,顿时明白问题出在哪儿——   这道该死的透明墙,居然是隔音的!   张非下意识便抄起水管想砸,可就在他动作的一刻,脚下阴阳鱼忽然光芒大作,透明墙瞬间消散,他收力不及,竟是直接朝着对面扑了过去。   被光芒吞噬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钟错拼命向自己伸出的手……   眼前一暗,再是一亮。   身上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疼,张非的眼睛眯了眯,终于慢慢睁开。   这里是……哪里?   似乎还是那个该死的迷宫,可却换了不太一样的装饰……   手中忽然传来毛茸茸的触感,张非身体一僵,不太好的预感冒了出来。   不会……吧。   张非抱着万分之一的某人其实是变身了的希望转过头去,却在那一丛白毛入眼一刻,被泼了一盆彻头彻尾的冷水。   “喵?”   他慢慢抱起白猫,四处打量——周围还是迷宫,只是钟错不在,宋鬼牧也不在。   如果,这一层迷宫,还跟上面那层一样……   冷汗慢慢冒了出来,张非咧嘴苦笑——   好吧,他现在算是知道,什么才是最糟糕的局面了。   ☆、第六十章   “喵?”软软猫叫让张非回过神来,他顺手摸了摸不知何时攀上肩膀的白猫,叹了口气。   眼前的迷宫比之前那个要阴暗许多,远处甚至可见点点磷火飘荡,透着股阴森压抑的气氛。   呜呜风响,却是如泣如诉,听得人遍体生寒。   白猫轻轻咪了声,点点金光自它身上亮起,照亮了张非四周。   “多谢了。”揉揉猫耳朵以表谢意。   好吧,在这儿犯愁也无济于事,不如继续向前走,如果这个迷宫跟刚才那个一般尿性,那到了终点,他就应该能见到钟错了。   上面那层僵尸出没,下面这层倒像是鬼魂专场——也好,他跟僵尸肉搏不占优势,但是对付鬼,还有谁会比鬼王更擅长么?   就是……   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屋顶,张非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又双手合十,很诚心地拜了拜。   甭管哪位老大,帮帮忙,千万别让那两个掐起来……   迷宫的另一边——   错断刀刀锋凛冽,破鬼弩锐箭在弦。   久经考验的两人几乎是同时从传送的眩晕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的第一时间,便看到了身边的彼此。紧接着,被强制分配为队友的两人毫不犹豫地拉开距离操起兵器对峙起来。   与此同时,迷宫中的鬼魂嗅到了生人气息,忙不迭地聚拢来。很快,他们周围,便围上了好大一圈鬼影。   然而,那些鬼却异常矜持地坚守在两人三尺之外,再不向内半步。   这两人,年长的那个一手持弩一手捏符,看动作那是专业得不能再专业;另一个看起来年幼,味道还挺好闻,手上兵刃却透出让鬼胆战心惊的气息。虽然他们不知为何摆出的是自相残杀的架势,可聪明点的都能看出来,谁要是敢打渔翁得利的主意,就要有被这一鹤一蚌联手打成渣渣的觉悟……   傻一点的还在眼巴巴盼着机会,机灵点的已经开始准备跑路,还有些则在心中哀叹——亲娘咧,他们自从归了那条脑子长包的龙管之后就再没干过坏事,老老实实做鬼兢兢业业修炼,今天不过是被难得的活人生气诱惑了一下过来看看,怎么撞上这么两个煞星?   众鬼还在忧愁,却见煞星中大一点的那个先开了口:“如何,想打么?”   小一点的那个没回话,只是慢慢压了刀,意思也算明白。   大一点的那个冷哼了声,垂下手弩,捏符的手也松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暂时缓解,连周围围观的众鬼,也不由得放下了心……   然而,就在那几张符纸即将被收到口袋里的一刹,那人手忽地一转,数张符纸连环飞出,蛟龙般直奔对面而去。站他对面之人似乎也早有防备,身形一转避开那些符纸,紧接着脚尖一点,不受重力束缚般飞跃起来,当头一刀砍下!   “叮!”   “轰!”   符纸冲入众鬼,炸得一片鬼哭狼嚎。弩箭刀锋激烈碰撞,撞出声声脆响。   不是不打了么,怎么说话不算话?   这是倒霉群鬼凄凄惨惨跑路之前的最后感想。   一击之后,两人颇有默契地同时停手,没把战局扩大。   实力不弱,如果不动用那每天五分钟的话,他没把握能完胜对手……眼睛在宋鬼牧身上扫了扫,钟错下了如此判断。   小鬼蛮厉害的么,虽然小爷这边也压了不少绝活,可要真拼到最后,谁输谁赢……点了点身上剩下的消耗品,宋鬼牧皱着眉毛想。   他们两个都吃过上一层迷宫的苦头,也清楚非常时期不可任意而为的道理,只是想想要跟对方合作一同闯关……   一大一小两人齐齐抽动嘴角,深觉此事绝无可能。   不过再不可能也得走下去,钟错叹了口气,一边在心里默念“我是鬼王不跟他一般计较”一边开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呗~”宋鬼牧语气轻佻,“赶鬼人的名头不是白来,这层若是光有些孤魂野鬼,那实在算不上对手。”   事实证明这迷宫跟宋鬼牧大概八字不合,他话刚出口,轰隆隆一阵闷响传来,两侧石壁门户大开,数条黑影从中扑出!   “太阳!”咬牙骂了声,宋鬼牧抬手一箭,朝着离自己最近那个打了过去。弩弦轻动,带出一声闷响,让宋鬼牧不由皱紧了眉——这声音不像是无形之物,可看他们动作的灵活程度,又不像僵尸……   “是鬼僵!”钟错声音突然传来。   鬼僵么……原来如此。   鬼魂附身僵尸,便为鬼僵。这种异类的身手敏捷不亚游鬼,力气又与僵尸仿佛,极难对付。只是鬼僵的诞生条件比前两者苛刻许多,宋鬼牧自认见多识广,也只是听过没见过。   不愧是鬼王,果然比常人多占些便宜……心里无端地涌出几分厌恶,宋鬼牧表情阴了阴,抬手符纸连发,将一腔怒气发泄到眼前的鬼僵身上。   战斗持续没多久便告终止,正义的一方大获全胜,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垃圾,被宋鬼牧用一张符纸点成了篝火,燃烧出的暗紫色火焰照得两人脸色极为阴沉。   眼对眼看了半晌,钟错率先转身离去。宋鬼牧撇了撇嘴,跟在后面。   也许是那些鬼魂也怕了这两个煞星,两人之后走的路异常平静。   “没看到老大,”小吊从空中落下来,“这儿好像被人施了什么法术,看不破。”   钟错沉默着点点头,后面传来一声轻嗤:“怎么,担心他?”   “……”   “放心吧,和尚跟着呢,那家伙是九华山出身,最擅长对付鬼。”宋鬼牧说,“我就不信,这儿有几个鬼能挡住大慈悲普度愿法。”   钟错拧眉:“九华山?”   “地藏王菩萨的道场——你好歹是个鬼王,怎么,这都不清楚?”   “我知道,”佛门在地府那儿的好声誉有九成要归功于这位兢兢业业的超度专业户,“可他为什么……”   “我有回答你的必要么?”宋鬼牧语气很欠打,“不过你要是能拿出让我满意的报酬,透露一下也可以。”   “我没兴趣。”   “是啊,你对自家祭师的同伴是什么人都不在乎……亏他还一直在担心你。”   钟错脚步猛地一顿。   担心……?   可惜宋鬼牧下一句话便换了重点:“听说你们为了雇他花了五百万?很划算嘛,为了鬼王被扯进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而且搭进去的还是一辈子,居然只要这么点钱……现在倒是很好,就不知道你走之后,他是否会悔不当初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   “装傻么?”宋鬼牧眉毛一挑,“还是你真当地府会把一个凡人放在心上?一年之期过后你回阴间自然是权倾地府天下无双,可他还要跟凡人一样过一辈子,到时候……”   他充满恶意地笑了笑:“你跟他一块惹下的仇人,不少吧?”   钟错的手猛地攥成了拳,颤了颤,再一点点松开。   “我当然会……解决他们。”   “说得好啊~可惜要是真能像你说得那么好,祭师也不至于要加个‘祭’字了。”宋鬼牧懒懒道,“但愿你能说到做到,否则,嘿……”   钟错咬牙,不再接话,他肩上的小吊却蹦了起来:“主人绝对能说到做到!”   宋鬼牧斜他一眼,手弩上抬,被抹着特殊佐料的弩箭瞄准足以让任何鬼魂退避三舍,然而小吊却异常坚挺地站在原地,身体瑟瑟却半步不挪。   倒不是他忽然领悟了勇气坚持之类的词,而是他很清楚地意识到,宋鬼牧不会在这儿跟他主人撕破脸皮,就算真撕了,冲着他方才说的话,钟错也不会放任他去死……   不会有危险还能提升主人对自己的好感度,很划算的嘛!   宋鬼牧自然不清楚某鬼仆那打得噼啪响的小算盘,他哼了声,撇嘴道:“你倒是有胆量。”   他看了看钟错,把手弩垂了下去,嘴里嘀咕道:“身边跟着的就是这种货色,也难怪……”   “你对自己很有信心么?”钟错忽然开口。   “嗯?”宋鬼牧一挑眉,“你想怎样?”   “不怎样。”钟错的声音里似乎夹了丝笑意,“只是想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问题?办法?   宋鬼牧还没来得及细想,却见那边钟错指尖在空中连点,嘴唇开合,常人难以听到但对赶鬼人来说不是秘密的鬼音流泻而出,只听了一会儿,宋鬼牧的脸色便难看起来。   “十方聚灵?你想把这儿所有鬼都引来不成?”可以用来吸引鬼魂的法术中范围最大的就是这个十方聚灵,钟错这招一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被数以千百计的鬼围上了!   等等,该不会这小子……   他们不能在迷宫中来去自如,鬼魂想要穿墙却是小菜一碟,如果把整个迷宫的鬼魂都吸引过来,那某人遇到的麻烦显然会少很多。   可用过了十方聚灵,他还有多少力气能跟那些鬼魂拼?就算是鬼王……   最后一个字从口中吐出,钟错呼了口气,抬手抹去了额上渗出的汗水。   他握紧了错断刀:“你要是怕了,就先走吧。”   “怕?”宋鬼牧冷笑,“我倒是怕你先不行了。”   他随手扔出两个粗糙的木雕,木雕触地,一瞬间,强烈的阴气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钟错眉毛猛地拧起——这种感觉,怎么会像……   “也让你见识见识吧,你那个小宠物跟我的鬼仆相比,有多大差距。”   伴随着宋鬼牧的声音,两个高大的黑影渐渐显形。   “好久不见啊,牛大哥,马大哥。”   ☆、第六十一章   冰冷的风自身边穿过,张非的身体轻轻抖了抖——他的外套早在上一层便不幸罹难,现在只穿了件单衣,还是湿透了的,再被冷风一吹,明显有了感冒趋势。   搓了搓胳膊,张非抬起头,看着阴沉的四周。   刚才那个,应该是鬼魂大规模移动时带起的阴风……该不会……   他手里攥着几块鬼晶,是方才教训了几只鬼魂后的战利品,已经被捂得温热。   进入迷宫以来的担忧累积起来,压得胸口沉甸甸的,一开始有宋鬼牧插科打诨还能稍微转移一下注意力,可现在……   似乎觉得他呆了太久,白猫翘起尾巴,在他脸上轻轻划着。   “放心,他不会有事……不会。”   咣啷!   粗大的铁链抽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重叠的鬼影被这重重一击抽得飞了起来,还不等落下,锐利的钢叉已经斜插出来,猛地将其刺穿!   持铁链、钢叉的两人身躯皆极为高大,虎背熊腰,一个生着一张马脸,一个却顶着一颗牛头,如此标准的配备,怕是没谁会叫错他们的身份……   “牛头,马面……”哑着嗓子念了句,钟错的手握紧了刀柄。   此时战斗已经到了最末,被他吸引来的诸多鬼魂死的死逃的逃,他也有了余暇去关注另外那两个——平心而论,他们是极好的战友,实力出众配合默契,方才如果没有他们,钟错不相信自己能在不动用那五分钟的前提下解决战斗……   然而……   “多谢啦,两位~”放出牛头马面后一直作壁上观的宋鬼牧这会儿终于肯动弹了,他拍了拍牛头的肩膀,又敲了敲马面的背,看起来与两人颇为亲近。那两人也一般回应他,望着宋鬼牧的眼中,竟有几分淡淡温情在内。   冲宋鬼牧点了点头,两人身形一晃,再度化为木雕。宋鬼牧弯腰把木雕捡了起来,放好,这才抬起头,看向钟错。   他的眼里含着近乎明目张胆的挑衅,钟错的眼神冷了冷,却出乎他意料地没有开口。   牛头马面,这两个词并非实指某两人,而是地府鬼差的一个阶级。与黑白无常相比,牛头马面地位略低,却属于武官行列,能混上这个级别,在地府鬼差中也算佼佼者。   那两人显然是通过了正式的资格考试,否则不可能以此面貌出现……可是为什么,他们会跟随宋鬼牧?   无数问题在心里盘旋,钟错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收起了刀,擦了擦方才战斗中留下的伤口,淡淡道:“刚才多谢了。”   ……就这样?   宋鬼牧挑挑眉,有点不敢相信某人的反应竟是如此平淡——一般来说,他不该震怒于自己居然将两名地府鬼差收为鬼仆么?这可是对地府大大不敬,跟直接往鬼王脸上抽两巴掌没什么区别。   他叫牛头马面出来一半是为了对付被钟错召唤来的鬼魂,可另一半却是为了挑衅,钟错居然如此能忍超乎了他的意料,也让他感到一丝古怪。   他对地府明目张胆的挑衅钟错可以平静相待,可刚才提及张非时,他却很明显地表现出了动摇。   如果不是这小鬼的忍耐力进化速度极快,那就是……对他来说,那个祭师甚至重要过了地府的尊严?   ……可能么?   宋鬼牧还在思考,钟错忽然开口:“你很讨厌地府?”   说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   “是很讨厌,”宋鬼牧哼了声,“我们这圈子里的人有几个是喜欢地府的?要是你们能把事情做得漂亮点,阳间也不至于有那么多孤魂野鬼,我也可以清闲清闲。”   “……”   “鬼差数量不够,不能面面俱到,这没什么。现在人口太多,漏掉一些也说得过去,不过……”宋鬼牧嗤了声,“我至今都佩服地府那愚蠢无比的制度,且不说让十个蠢货和一根朽木决定地府一切事务有多可笑,这几千年来阳间制度变了无数,你们却还抱着老规矩不放,简直是集五千年糟粕之大成,说蠢都是侮辱了蠢字。”   他骂得刻薄,钟错嘴唇抿了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他历练以来,早先对地府的自豪感早已被渐渐消磨,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怀疑。   历练屡屡失败,他一直把原因归咎于自己的弱小,可这些日子以来,另一种想法也在心里慢慢抬头。   如果地府不是死板地照搬着一次次鬼王历练,如果他们能稍微改进一下……那么,事情会不会好很多?   怀疑的种子渐渐在心里生根发芽,钟错皱了皱眉,强按下冒头的不满——他是鬼王,地府的扞卫者,那些规则再怎么陈腐,也终究是地府的规则。   “地府……跟你有过什么矛盾么?”沉默良久,他终究是换了话题。   “我揍过的鬼差可以论打算,你说有没有矛盾?”宋鬼牧嗤嗤笑,“别的不说,你该不会觉得地府会乐意他家员工私奔给我当手下吧——”   “私奔?”   “是啊,私——”宋鬼牧声音忽然一顿,他猛地抬头,扫视着阴暗的四周。   一股不祥的预感攀上心头,越绕越紧,仿佛缠住了颈项般,憋得他无法呼吸。   能让他如此警惕的,莫非是……鬼仙?   “何人闯入龙主居所?”喑哑的声音突兀响起。   “历练鬼王,钟错,”钟错礼貌地报名,“为求怒情果而来。”   “……跟他差不多。”虽然很想回一句“关你鸟事”,不过顾虑到这是他们进入迷宫以来第一个像是跟那条宅龙有关的人(鬼?),宋鬼牧还是勉强客气了一下。   伴着两人声音,一个人影逐渐显形,他的身形看起来极为模糊,像是一团雾,只是勉强聚成了人的形状。   “求物?”人影波动着,“龙主可许?”   “他不许的话我们还能进得来么?”宋鬼牧撇嘴,“这里可是他的地盘。”   人影沉默,似是在思索。良久,他道:“少将军如何?”   “少将军?”钟错微愣。   “他与追云应在上层驻守。”   追云、上层……宋鬼牧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你说的少将军,该不会是个僵尸吧……”   人影没回答,只是波动的频率越来越快。   宋鬼牧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他没事挺好的还托我给你带个好……”   “胡言乱语!”人影声音骤然一扬,伴着满含怒气的声音,一道厉风朝宋鬼牧狠狠劈下!   那风势来得太快,就连有了心理准备的宋鬼牧也不得不狼狈闪开,几根发丝没能逃过一劫,被削了下来,在空中飘飘荡荡。   人影还要追击,迎面而来的错断刀锋却让他动作一顿,不得不先行闪躲。   “怎么回事?”钟错抽空问道。   “他问的那人让那谁砍了。”宋鬼牧简洁地回答。   “谁?!”人影震怒,虚空中忽然探出两只鬼爪,一左一右朝两人狠狠抓来。   “与你无关!”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钟错毫不犹豫道。   “那你们就死在这里!”长号一声,黑暗中,惨白的人影骤然浮现。那人看起来清瘦苍白,似是手无缚鸡之力,可脸上却满是狰狞。   他手中执着一柄长剑,顷刻间,已与钟错换了数招。钟错之前对阵众鬼时耗力颇多,此时竟是渐渐不支。正当那人乘胜追击时,虚空中,一道耀眼电光忽然亮起!   “你是不是忘了谁?”   雪亮的电光照得黑暗瞬间如同白昼,宋鬼牧一手持符,另一手已扣住了手弩扳机,看到对方脸上诧异之情,他嘴角一扬,猛然扣动!   轰!   错断刀,破鬼弩,天师符,三力合一,纵使那鬼仙实力再强,挨了这一击,也是元气大伤。惨白的身影骤然没入黑暗,没了踪迹。   几乎是在鬼仙消失的同时,他们周围的环境骤然一亮——此时两人才注意到,不知不觉,他们竟已来到了与上层相似的那个平台。   一模一样的阴阳鱼,一模一样的透明墙。   “怎么又是这东西……”看到这玩意儿,钟错的糟糕回忆便被勾起。   “看来我们还比他们快了点。”瞥了眼空荡荡的对面,宋鬼牧道。   钟错嗯了声,慢慢走到透明墙边靠着,眼睛时不时扫向对面,若有所思。   “那个鬼仙真是不讲道理……又没人知道那个不能打,”宋鬼牧嘀咕,“再说了,就算我们不打,他难道还会放过我们不成?”   “……”   “不过他看起来厉害,却三下两下就被解决,真是雷声大雨点小……”   “……”   “……谢谢你了。”   “?”钟错一愣。   “打那家伙的时候,你帮了我一下。”宋鬼牧哼了声,“虽然之后我也帮了你,算扯平……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   他向来不擅长表达谢意,更何况是对着一向讨厌的鬼王,跟钟错的眼睛对了会儿便不自在地扭开头,嘴里嘀咕:“居然沦落到跟个鬼王说谢谢……小爷真TM堕落。”   钟错嘴角微扬,刚想说什么,脸色却忽然一变。他抬起头,紧紧盯着宋鬼牧,眼神冷冽,看得宋鬼牧整个愣住——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   尚不及问上一声,钟错手忽然一扬,错断刀,竟是朝着宋鬼牧砍下!   这小子疯了么?!   脑中瞬间划过这个念头,宋鬼牧下意识便想躲开,但对上钟错双眼时,他又不由一顿——那双眼睛里,没有对自己的敌意……   叮!   金石相击的声音传入耳中,宋鬼牧悚然一惊,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一只苍白的手,已经落到了他的肩上。而错断刀,正是冲着那只手而来。   是那鬼仙!   一瞬间恍然大悟,宋鬼牧猛地一闪,跳出鬼仙的攻击范围。那鬼仙自知行踪已露,偷袭再无意义,只得恨恨退开,满含恨意的双眼盯着两人。   “我还当鬼仙都没脑子,想不到也懂暗度陈仓么。”看了眼宋鬼牧,钟错道。   “你这家伙……”宋鬼牧嘴角一抽,顿时明白了某人用意。   此情此景,与他们初次相见时,何等相似!   “我们扯平了。”钟错说。   “死小鬼……”宋鬼牧磨牙,觉得自己从没有哪一刻如此讨厌鬼王。   不过再讨厌那也是队友,要发泄……赶鬼人的眼睛瞄上了某倒霉催的鬼仙,开始考虑该把他卸成多少块卖掉才能弥补自己的精神损失。   那鬼仙冷冷看着两人,似乎也有了必死觉悟。他的身形渐渐凝实,强烈的阴气,在他身周聚集起来。   与此同时,透明墙的那一边,一个人影终于出现……   ☆、第六十二章   砰!   不再隐藏实力,鬼仙一出手便是阴风肆虐,阵阵狂风卷起地上沙石土灰,劈头盖脸向两人席卷而来。   “靠,阴险!”不得不抬手挡住眼睛,宋鬼牧凭记忆摸索着射了一箭,可惜弩箭没飞出多远便被飞来的石块磕开,失了准头,连鬼仙的衣角也不曾擦到。   他这招无异于废了宋鬼牧远程攻击的手段,嘴里啧了声,宋鬼牧看向钟错——远程不行就要靠近战了DPS同志你在那边傻站着干嘛!   似乎是感觉不到宋鬼牧传来的怨念,钟错虽然下意识摆出了防御的架势挡掉朝自己袭来的碎石厉风,眼睛却忍不住望着透明墙那边。那道墙明明能隔绝一切声音,可此时,他却产生了听到某人脚步声的错觉……   不对,不是错觉!   透明墙的那一边,他真的出现了!   从迷宫中冲出来,久经黑暗的张非下意识眯了眯眼睛,然而很快,他就看到了透明墙那边的景象。   脸上瞬间掠过惊讶与喜悦,停也未停,张非直接朝着透明墙对面冲了过来!   脚踏上阴阳鱼的一刹,透明墙瞬间崩碎,零落的光点中,张非一把抱住了钟错。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钟错整个愣住,张非顾不得解释,只是抱着他朝旁边猛地一倒,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哼。   轰!   剧烈的风声掠过耳边,钟错一扭头,看到旁边墙壁上被轰出来的大洞,这才恍然大悟。   是为了……救他么?   胸口一堵,钟错抓紧了张非的衣服,低声道:“你……”   “没事吧?”   “……嗯。”   “没事就好。”张非松了口气,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钟错朝他身上瞥了眼,咬紧了嘴唇。   不用看别的地方,光抱住他的手上,就有异常明显的伤口……血似乎已经不流了,却依然红得刺眼。   “你别动……”他慌忙按住张非,将力量聚在手上——他不擅长治疗法术,不过也至少要做点什么……   “放心,没什么大问题……”张非笑了笑,顺手在钟错头上一揉——很好,这次总算不用再失之交臂了。   “我不想打扰你们互诉衷情,可是你们要再黏糊下去,明年的今天别忘了替小爷烧纸钱!”难得良好的气氛被宋鬼牧的大嗓门彻底破坏,张非啧了声,松开钟错。钟错脸一红,咬牙攥紧错断刀——他真想连宋鬼牧一块劈了!   宋鬼牧也是无奈,张非冲过来之后鬼仙就把目标全放到了他身上,法术噼里啪啦砸个没完,他身上的东西本就用得差不多了,对上暴怒的鬼仙更是处于弱势,几个法术下来已经被劈得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再一看那边两人居然还有空聊天,自然口不择言地咆哮起来。   他话刚出口,肩膀上忽然多了个熟悉的重量——白猫不知何时从张非肩上溜了下来,然后极快地蹿到他肩上,金色佛光瞬间漫开,将他护在里面。   “和尚!想死我了!”宋鬼牧恨不得抱着白猫亲两口——危急关头,才知道搭档是自家的好啊!   白猫咪了一声,尾巴得意地一甩,异色的双眼盯上鬼仙。那鬼仙虽想把宋鬼牧撕成碎片,可碍于佛光防护,几次均是无功而返。正当他想加大力道时,张非与钟错已经杀到!   错断刀、青锋剑,交错的锋芒,震撼的力量。无需多言,分持刀剑的两人心有灵犀般同时攻上,刀光剑影将鬼仙完全笼罩!   “——好了。”   骤然响起的声音仿佛一把冰刀般插入火热的气氛,两人身影同时一顿,明明刀剑锋芒已经触到了鬼仙,却再难前进半分。   “龙主……”鬼仙一愣,下意识抬起头来,望着空荡的四周。   空中仿佛开启了一扇无形的门,一道身影从中走出,态度悠然,宛如闲庭信步。   他一身玄色长袍,不见装饰,足可及地的漆黑长发随意地垂落在脚边,苍白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疲色,眼睛半开半阖,那模样看得张非莫名亲切——他每次通宵过度又睡眠不足的时候,好像也就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那人抬起手,揉了揉额角,眼睛望向鬼仙:“区区考验,为何如此喧哗?”   鬼仙不语,只是垂了头,脸上表情极为难看。   那人扫了鬼仙一眼:“凡人所伤,方及皮肉,休养便可。”他说话语速极慢,又似乎尽量简练,能用一个字就不再用第二个。   鬼仙眼睛骤然一亮,冲那人一躬身之后便匆匆离去,眨眼间就没了影子。那人再度抬手揉了揉眼,几乎快合到一起的眼睛瞄向三人一猫。   也许是出于熬夜一族的同病相怜,张非很体贴地开口:“我们是来拿通关奖励的。”   那人眨了眨眼,张非抢在他说话之前又道:“怒情果,沐神花。”   “……嗯。”点了点头,那人慢慢走到阴阳鱼正中,示意几人过去。见他们都站了上来,才抬脚在地上一点。   阴阳鱼泛起光芒,熟悉的眩晕感再度来临,眼前景象逐渐模糊,唯一落入耳中的,是那人低沉含混的声音——   “吾名……碧尾。”   眼前一亮,再一暗,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站在了另一处平台上。   这处平台远比之前两个迷宫要小,充其量不过几十个平方,周围竖着几根高高的石柱,正中则摆着一具巨大的石棺。石棺上雕着九龙环绕,看起来精美又霸气——可惜这会儿不知道谁零零碎碎堆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包装盒在上面,庄严不再,只剩滑稽。   张非凑过去看了眼,不由咋舌——这些居然都是游戏包装盒,还全是正版,甚至包括各种罕见的限量套装。姑且不说收集这么多要多少钱……他到底是怎么买来的?难道是靠那个鬼仙给他跑腿不成?   他正幻想着一只鬼仙规规矩矩的排队等游戏发行的模样,衣服下摆忽然被人拽住,低头,对上一张有点鼓的包子脸。   ……对了,貌似他刚才开始就一直拽着钟错不放……张非干笑两声,松手:“没办法,我实在是怕了这个传送了。”   “没关系。”其实他不太介意被张非抓着,如果不是某赶鬼人在旁边一直朝他看来看去的话……   想想之前的惨烈经历,张非长吁短叹一番,干脆半跪下来,抱住钟错深情道:“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办啊,五百万~”   “……”钟错觉得张非很本事,他总是能在自己心里那点名为感动的小火花刚冒头时就准确地将之掐灭,又狠狠浇上一盆冷水,再催生出十倍的熊熊怒火。   他面无表情地抓过张非没受伤那只手,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嗷!啊!哦!”张非惨叫,力求每一声都叫出一个新花样。   他们两个闹得正欢,那边宋鬼牧却打量起了这个平台——这平台看起来像是浮在一个湖上,可“湖水”却是暗红色,散发出一股异样气味。   很危险,却不知为何又有些奇妙的诱惑力。   “你过来。”宋鬼牧正考虑着要不要靠近点看看,耳边却忽然传来了碧尾的声音。   碧尾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盒子跟一棵植物,那盒子宋鬼牧不在乎,可看到那棵通体碧绿,宛如美玉琢成的小草时,他的眼睛却骤然一亮。   沐神花!   千辛万苦便是为了此物,宋鬼牧赶紧伸手把两样东西接下来,直到那小小碧草被他握在掌心时,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别打开盒子,怒情果活人不能碰。”碧尾最后叮嘱了一句,便再不看宋鬼牧一眼,直接走去石棺旁边的石墩那里——那儿非常突兀地摆了台电脑,还通了电,屏幕上闪闪烁烁的,依稀是某个知名游戏的场景。   ……不知道能不能找个机会过来打劫了他,反正这条龙沉迷游戏,大概也没多少精力放在防备上……人手或许不足,不过他可以拉上张非,还能顺便带上个鬼王……   宋鬼牧正在YY,平台上,数根石柱忽然一亮,柱身上隐约而现的,竟是几个法阵。宋鬼牧眯眼分辨了一会儿,发现这些法阵效果不同五行不一,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哪一个都足以把他轰成渣渣。   ……这条龙不会有读心术吧?   宋鬼牧咧了咧嘴,把某些幻想打包扔进回收站。看了眼装在小木匣中的怒情果,他抬头,想要招呼一下张非,把那似乎关系重大的玩意儿交过去……   忽然,地动山摇!   脚下的平台一瞬间仿佛变成了巨浪中的一叶小舟,倾覆般的巨震让几人同时失去平衡,宋鬼牧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沐神花,可被他握在另一手中的怒情果却不慎脱手,匣盖掉落,晶莹如水珠般的果实从中飞出——   糟了!   宋鬼牧立刻朝怒情果冲了过去,只是指尖即将触上果实的一刹,碧尾的话却鬼使神差般在脑海中响了起来。   活人不能碰……那碰了,又会如何?   一瞬间的犹豫,造成的却是无可挽回的后果。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然自虚空中伸出,稳稳握住了怒情果!   谁?!   下意识抬起头,宋鬼牧对上了自虚空中走出的人。   只一眼,他的眼神就变了。   黑瞳中原有的玩世不恭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是你!”   ☆、第六十三章   骤生变故,平台一时大乱。张非好不容易稳住脚,抬眼望去,却正对上那个突兀出现的人影。   他不认识那人,却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怎么会是他!”和他不同,钟错对此人却印象深刻。   “谁?”   “紫金大厦!”   紫金大厦……当时那个娘娘腔?   “莫应!”宋鬼牧的怒吼声恰在此时传来,那被称为“莫应”的鬼仙眉头一皱,身形急退,他身后,一道虚空之门已渐渐打开,眼见便要被他退到里面——   “别想跑!”宋鬼牧手一挥,闪烁金光的符纸自他手中飞出,牙齿抵上舌尖,一口热血飞溅而出,落到符纸上。符纸金光大作,化作长虹撞上虚空之门!   一声雷鸣般的巨响,那扇门猛然抖动起来,断了鬼仙退路。   “阴魂不散。”皱着眉下了如此定义,看着仿佛疯了般不管不顾朝自己冲来的宋鬼牧,鬼仙手一合,法力运化间,团团鬼火连环袭来,挡在宋鬼牧眼前。   鬼火色作青白,透出森森冷意,但这只是表象,一旦让这看起来没什么温度的火花擦上,哪怕是岩石,也要留下一团黑印,更何况是活人。   可宋鬼牧却是不闪不躲,直接冲入了鬼火团中,他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到别的,只是死死盯着鬼仙不放,双目已然赤红!   “乾坤借法,九耀雷霆!”口中吐出含混的咒言,宋鬼牧双手一张,道道雷光自他手中喷涌而出,直袭鬼仙而去。   纵以鬼仙修为也不敢硬接这夹带强烈天地正气的雷霆,只得险险避开,即便如此,他也被雷霆擦伤数处,竟有了丝难得的狼狈。   也在此时,张非与钟错赶到!   胜利的天平渐渐向他们这一边倾斜,鬼仙实力虽强,对上这三人也是一时难分,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鬼龙——他或许没兴趣管什么闲事,但绝无可能放过擅闯此处之人。   胜负似已注定,可是……   平台的震动骤然停止,习惯了在摇晃平台上行动的三人动作下意识一顿,也在此时,空中原已消失的门再度展开,从里面走出的,是张非的老熟人。   “归先生……”   “久违了。”他还有心思好整以暇地冲张非摆摆手,可惜下一秒,宋鬼牧射出的连环箭使他们的寒暄不得不遗憾中止,一手拽过脸色难看的鬼仙,另一手在空中连点布下屏障阻挡,虚空之门,已在归先生身后徐徐展开。   “别想跑!”宋鬼牧目眦欲裂,竟是不管眼前已到了平台边缘,拽下肩上白猫往身后一丢,他纵身跃出!   暗红色的湖水在他脚下剧烈翻腾,无论这一击结果如何,他都必将落入湖水之中。   绝对不能……放过他们……   充斥脑中的恨意让他失去了一切理智,眼中只剩下不远处的两人,就在他蓄势已久的攻击即将击出时,张非一把拽住了已经冲出平台的宋鬼牧,生生将他拉了回来。   “拦住他,那是奈河水!”   鬼龙的声音此时才传了过来,平台边,强大的惯性让两人摔成了滚地葫芦,宋鬼牧挣扎着爬起,想再朝边缘冲去,却被张非死死按住。   “放开我!”挣了两下挣不开,宋鬼牧咬牙瞪向那两人的方向,“十方天魔,听我号令,此身为祭,此魂为凭……”   道道黑气从四面八方聚拢到他的身上,似要产生什么不祥变故,见此情形,白猫飞快窜至他的身上,朝着宋鬼牧的脸狠狠一爪抓了过去!   佛光闪烁,聚拢到他身上的黑气瞬间溃散,原本便被张非压制着的宋鬼牧身体一颤,软软倒了下去。   此时,归先生与鬼仙的身形已经彻底隐没,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眼见他们就要逃脱,只听一声冷哼,平台上诸多石柱忽然光华大盛!   碧尾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冷冷地站在那儿,双眼如冰,却又好像燃了团火。他抬起手,几根石柱同时震动,强大的法力流转,直袭已经退去的两人。   “唔!”   空中似乎传来了一声闷哼,却转瞬即逝。   那两人的身影,终于彻底消失。   宋鬼牧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两人所在的地方,直到他们消失,直到他全身无力地跪倒在地,他的眼也不曾偏移。   他的额上早已满是汗水,一缕鲜血自他唇边流下,在那苍白的脸上抹了刺眼的一笔。   眼前的人看得张非一时怔住——他认识宋鬼牧并不久,可短暂的相处中,这人总是一副自信满满到甚至欠揍的模样,偶有不顺也不曾表现出半点脆弱,可是此时……   他的眼睛里没了半点光亮,却好像蒙上了一层雾,一片黯淡的眼睛里,点点水气慢慢聚集。   “哈哈……哈哈哈……”   分不出是哭是笑的变调声音,宋鬼牧抬起手捂在脸上。一点细小的水珠从他手指的缝隙间滑出,落到地上。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怒情果却在最后出了岔子,张非心里的恼火自不必说,但最崩溃的人,不是他,不是再遇仇敌却没能报复的钟错,也不是似乎跟那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宋鬼牧,而是鬼龙碧尾。   他沉默地站在自己心爱的电脑前,望着漆黑的屏幕——刚才平台地震时,他小心翼翼搭建的电脑桌很不幸被震垮,数块巨石砸下又没有及时防护的后果就是可怜的电脑当场殉职,徒留下一尾宅龙为自己攻略了五十多个小时马上就能破关的游戏黯然伤神。   他的手缓慢地抚摸着显然已经没救了的电脑,从显示器一直看到机箱,脸上虽然还是没有半点表情,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看了看脸色阴沉的钟错,再看看沉默不语的宋鬼牧,张非心里哀叹一声,鼓起勇气上前:“那个……碧尾先生?”   碧尾面无表情地扭头,看着他。   “……”他一点不怀疑那两人要是再出现在这里碧尾会不蘸一点佐料地把他们两个生吞了,“请问一下,我们怎么出去?”   东西已经丢了,再为此恼火伤神也无济于事,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早点跟外面的人会合,讨论讨论对策。   碧尾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终于想起这几个人是外来者,他点了点头,却又微微皱眉:“过关奖励丢了……怎么办?”   他玩过的游戏里似乎没有这种先例……   “你要是想再给我点别的补偿我也不介意。”张非眼睛一亮,开始考虑该怎么敲一条龙的竹杠。   好像也没有给补偿的先例……碧尾正在苦恼,却见宋鬼牧走了过来,冲他伸出手:“把这个分了吧。”   他手上握着的,正是之前从碧尾那里拿到的沐神花。   碧尾还没回答,张非先皱眉了:“这不是你……”   他不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特效,可宋鬼牧愿意为它来闯这个迷宫,显然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   “东西是我丢的,”似乎已经冷静下来的宋鬼牧看也不看张非一眼,自顾自道,“怎么也该给你点补偿,这玩意儿别的不好说,安神效果还不错,有这一棵,够你一辈子睡的舒服。”   他语气坚定,碧尾点了点头,接过沐神花,手一点,碧玉似的小草从中间均匀地分成两半,一半回到宋鬼牧手中,另一半则落到张非手上。   不过好像还是不太够……碧尾斟酌了一下,冲着张非伸出手:“你有鬼晶么?”   “?”张非一愣,从口袋里摸出了之前打出来的鬼晶,想了想,他从里面挑了最小最轻的一颗递给碧尾,顺手把剩下的一把都塞给了钟错,抠门心思一览无遗。   碧尾也不以为忤,只是拈起那颗鬼晶,望向张非。   “怎么——”张非话还没说完,碧尾手一弹,那颗鬼晶从他手中飞出,精准地钻进张非的嘴,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颗鬼晶已经迅速掠过牙齿,冲破喉咙,落入食道,直坠胃袋。   冷冰冰的感觉再度袭来,张非浑身一抖。   “多吃点这个,对你有好处。”看也不看张非发绿的脸色,碧尾面无表情地说。   ☆、第六十四章   交待完通关奖励后,痛失心爱电脑的碧尾再没心情跟几人啰嗦,直接甩甩手把他们送了出去。卧龙湖外面,等几人归来等得望眼欲穿的许多总算看到了三人的影子,刚要上前说声欢迎归来,就被宋鬼牧异常难看的脸色顶了回去。   “东西让对方抢了,”宋鬼牧脸色阴郁,语气倒还平静,“责任在我,违约金我会记得打给你。”   许多让他说得一愣,刚想开口,宋鬼牧又道:“那两个……是幽鬼盟的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幽鬼盟?”出乎意料,却是少言寡语的袭邵先开口,“他们不是……”   “我也以为应该是那样,可是我确实见到莫应了。”宋鬼牧依然平静,别说是方才的激动,神色淡漠得连一开始的活力都仿佛燃尽了一般,“还有一个,看脸不认识,可看那手法,十有八九是王无相。”   “怎么会是他们两个?”许多咬牙,一脸狰狞,“真TM……阴魂不散!”   宋鬼牧淡淡嗯了声,又看了眼一头雾水的张非:“幽鬼盟的事情你们跟他说吧……我先走了。”   他拎起包,转身离去,很快便融入了夜色。张非看着他渐渐远去,才转去问许多:“幽鬼盟是什么?”   “一个鬼魂组成的非法组织,”许多抓了抓头发,丝毫不掩饰脸上忧色,“他们当初好像是在阴间混,结果被地府围剿到混不下去了,就开始转向阳间经营。”   张非下意识看了钟错一眼,鬼王摇摇头,表示自己对此没有印象。   “那里面最厉害的两个鬼仙,一个叫莫应,一个叫王无相。莫应善攻防,王无相善谋划,都很棘手。阳间不适合鬼魂修炼,他们两个似乎是打着在阳间积蓄力量反攻阴间的主意,为此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许多朝宋鬼牧离开的方向看了眼,有些艰涩地说,“他的哥哥,就是受害者之一。”   “大概一年多以前,我们筹划了一次对幽鬼盟的总攻,可算是大获全胜。当时莫应和王无相都受了重伤,虽然勉强逃走,但那伤势绝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恢复的……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张非皱了皱眉:“那个叫莫应的就是紫金大厦那件事时我们遇到的鬼仙,而王无相……如果他是归先生,那么至少今年五月开始他就已经在暗中活动了。”   “那两个家伙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么?”许多哀怨地磨牙,“为什么我作为正义的伙伴从来没有这种好运气……”   袭邵咳嗽了声,打断了他的碎碎念:“如果真是幽鬼盟再度复苏,事情就难办了……我会将此事通知上面的人,必要时,也希望二位可以协助。”   说是“二位”,可他的眼睛只看着张非。张非略一思索,点头:“好吧,毕竟是临山出的事,‘我’一定会帮忙。”   袭邵也不介意他刻意加重的语气,点点头:“多谢。”   两位官方人士匆匆离去,湖边重归寂静。张非看着黑幽幽的卧龙湖,吸了口潮湿的冷风。   那块鬼晶现在应该已经被消化了,除了一开始的冷,倒是没什么多余的感觉。   只是……吃这种东西,会对他有什么好处么?   “……你的伤怎么样了?”   “好了。”迷宫里落下的伤口此时已经完全愈合,连点疤痕都看不到。   “那就好。”钟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无所谓一些,就好像他根本不曾担心过张非的伤势一样,“鬼晶……”   “还是等等再说吧,”张非摇头,“天知道那玩意儿吃了之后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那条鬼龙也未必靠谱。”   他看了眼表,感叹:“居然这么晚了?再站下去就该看日出了……回家吧?”   “……嗯。”   夜已深,临山的道路上不见行人,偶有车辆驶过,也是来去匆匆。   “……责任……”   “嗯?”张非觉得自己好像听到钟错在说话,便回头看了他一眼。   “……如果那真是来自阴间的野鬼仙,那么铲除他们,便是我的责任。”钟错说,“虽然不跟阳间执政者打交道是我们的原则,但是我的责任,也会由我承担。”   沉默片刻,他又低声补上一句:“况且,保护你……不,保护祭师,也是鬼王的责任。”   “有这一条?”张非作思考状,“我跟白无常签契约的时候他好像没说……”   “那是没来得及!”钟错斩钉截铁地说,“祭师本是凡人,又不是个个都像你一样天赋异秉,所以当然要由鬼王保护!”   “是吗?”   “没错!”   “可我还是觉得……”   “……五百万的前提是祭师遵守各项规则。”   “……好吧,你说是就是。”   史无前例第一次,钟错,WIN!   从卧龙湖回来的第二天,张非去了趟医院。   某只长着白毛的小动物大清早不知为何蹲在他家门口,在摸下巴捏耳朵甚至喂食都无法让它从自家门前离开后,张非无奈地拍了拍它头:“好吧,你赢了,带我去吧。”   医院里的某人显然没想到张非会来,他皱着眉毛盯了他一会儿,又看看心安理得地蹲在张非脚边的和尚,恶狠狠道:“叛徒!”   “喵。”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猫……和尚装傻。   “别这么说嘛~”张非打圆场。   “……你来干什么?”毕竟在迷宫里同生共死了一把,宋鬼牧的态度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废物利用。”张非从口袋里摸出那半根沐神花,递过去,“我睡眠质量一向好得不能再好,这个,就算了吧。”   宋鬼牧沉默。   “你要是不愿意白收的话我也可以卖给你!”张非眼神闪亮,“这个貌似很贵吧?我也不要你很多钱,给个几万块意思意思……”   “……”宋鬼牧一把把沐神花抢了过来。动作僵了会儿,他闷着头说:“谢谢。”   张非笑了笑,没说话,宋鬼牧沉默片刻,淡淡道:“你跟我来。”   他带着张非上楼,走进那间病房。   病房内,一股奇异的香气悠悠缭绕,张非稍微闻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头晕。可过了片刻,晕眩感又渐渐退去,精神反倒比之前更清爽了些。   他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这是……”   “……我哥哥。”   张非不语,宋鬼牧倒是平静:“沐神花是天底下极少见的、能修补灵魂之伤的药草……只是效力如何,还不确定。”   “你哥哥他……”   “……幽鬼盟那些老鬼的手段,”抬手在额角按了按,宋鬼牧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他们……一直在想办法,搞出能量产的、强悍的兵器……”   他说得很艰难:“我哥哥……是他们的,人造鬼王计划的……实验品。”   “人造鬼……王?”   “把灵魂强行剥夺一部分,造成永无止尽的灵魂饥渴,那种感觉足以让人疯狂,”宋鬼牧苦笑了声,“再加上一些其他手段,人呢,就会获得很多乱七八糟的力量……就像鬼王一样。”   但是“像”,不是“是”。鬼王最大的难关不过是那一年的历练,而人造鬼王,却是永生永世的折磨。   “……帮我跟你家小鬼说声对不起。”深呼吸几次让自己平静下来,宋鬼牧淡淡道,“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错,可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张非瞟了眼门口:“放心,他应该不会在乎这个。”   告别宋鬼牧出了门,张非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钟错。   “滥好心。”抱着手,钟错给张非的行为下了定义。   “有么?”张非一挑眉,“动动脑子小飞小朋友,宋同志的性格很好懂,你觉得我把礼送出去了,他会不还么?”   他笑眯眯地在钟错头上揉了把:“我问过花姨了,他付了一年的租金,我们至少要当一年的邻居,用对我没什么用的东西换取一年的邻里和睦,外加可用的帮手,不是很划算么?”   “这就是成年人的智慧~”他最终总结。   “呜……咳、咳。”   黑浊的血线自唇角落下,归先生无力地靠在太师椅上,面色惨白。   莫应站在一边,看他难受时,他下意识伸了手,可很快又收了回去。   “……那条鬼龙还真厉害。”最终,他面无表情地说。   “是啊,”归先生苦笑了声,“能越过这个身体将我的本魂伤至如此……之前没与他直接冲突,还算明智。”   “……你的伤……”   “大概要修养几个月吧,阳间毕竟不比阴间,”归先生慢慢撑起身体,“现在连‘非正常’那边也注意到我们了……谨慎行事,以防万一。”   “‘那边’我已经联络过了,他们愿意合作,但是时间要向后延。”   “不是很好么,这样我们也有了足够的时间。”归先生笑了笑,“暂时转入地下吧……我们,和小鬼王那边,都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他的眼睛望向虚空,微微眨了眨,表情虽然痛苦,眼中却是带了淡淡笑意。   “还差最后一个,老师……”   ……又是梦么?   只是这一次的梦,清晰得远超从前。   那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形象是从没有过的清晰,他一身白衣,长发未梳,说是飘飘欲仙,可眉眼间却有几分凌厉的杀伐气息,和让张非迷惑的眼熟。   确实很熟,熟得好像他们见过很多次一样……   “你是谁?”   那人微微一笑,终于开口。   “吾名空色。”   ☆、外篇·游乐场   临山市最近新开了家游乐场,说是新开,其实好几年前就开始叮叮当当的动工,结果期间出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事,工程也几经易手,直到今年快到年底才完工。冬天是游乐场的淡季,老板打算等到夏天再开业。但之前那小半年也不能空着没事做,便打着“试玩提意见”的旗号四处派发游览券,有四张,落到了长生手上。   很讲义气也很有师生爱的长生同学第一时间找上了他家张老师,提议一起去游乐场玩玩。   “你是为了找战鬼一起去吧?”张老师慧眼如炬。   现在战鬼顶了如花小居的半边天,从采买帮厨到前台上菜样样拿手,他想请假可不怎么容易——除非某老师假公济私走花姨的路子。   长生嘿嘿笑了笑,算承认。   君子有成人之美,张非点点头应下了这事,回头他问钟错:“要去游乐场么?”   “你当我是小孩么?”钟错瞥他。   张非捏着下巴打量他:“我在想,你从外表到心灵,到底哪里能不被我当成小孩……”   “……”   到最后,他们还是一起去了。进了游乐场之后长生就很不厚道的甩下没了利用价值的老师带着战鬼溜了,张非远远鄙视了一下自家不尊师的学生后,问钟错:“你想先玩什么?”   “玩什么……”历代鬼王的经验里面当然不会有“游乐场”这种东西存在,钟错把赠品地图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觉得貌似每一个都很有吸引力。   鬼王不能像个小孩……心里默念了一下,钟错平静道:“随便,你挑就好。”   “我挑……”张非上次去游乐场还是大学时候跟同学一起去的,毕业之后就再没来过,不过游乐场也就是那么几样,张非四处看了看,手指上最显眼的摩天轮:“去坐那个如何?”   “摩天轮?也太小儿科了吧?”钟错还没来得及点头,旁边忽然岔出个凉凉的声音来。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一听这声,钟错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转过身,冷冷盯着出现的人,从语气到表情都写满了不欢迎。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宋鬼牧笑吟吟走到张非身边,顺便朝钟错晃晃手腕上的门票手环,“我可是被邀请来玩的哦,跟你一样。”   “难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张非问。   “之前这里一直不太平,新老板就找我来看看情况。”见是张非问,宋鬼牧答得很痛快,“转了一上午总算清理得差不多,就顺便过来玩玩。”   他不怀好意地瞄了眼钟错:“然后就看到你们了……我说,既然来了游乐场,就别玩那些小家子气的,玩些刺激的如何?”   “没问题!”张非还没来得及说话,钟错就已经回答得掷地有声。   张非叹了口气——卧龙湖一行后宋鬼牧跟他们的关系有所缓和,因为本质上来说他们干的事情差不多,所以偶尔也会彼此帮忙,在不违反赶鬼人的规矩的前提下,宋鬼牧额外教了他不少颇为实用的技巧,可以说,现在他们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然而这个“他们”不包括宋鬼牧和钟错……这两人大概是天生八字不和,见面就是唇枪舌剑,火药味浓得呛人,要不是张非制止得快,估计他家楼道得遭殃不少次。   好在闹归闹,这两人关键时刻还是明白孰轻孰重的,该配合的时候也配合得起来,问题是这时刻不关键了……   “过山车,海盗船,急流勇进……一个一个来?”   “没问题!”   老天保佑他们别拆了这家倒霉催的游乐场——张非衷心地祈祷。   游乐场工作人员笑容可掬:“抱歉,因为项目的危险性,所以……我们有身高限制。”   “……”钟错默默盯着眼前的身高标牌,那上面表示“没问题”的红线,离他的头顶,差着一线并不多却依然明显的距离。   当然,这不是什么问题,他只要把头发稍微弄乱点,或者踮踮脚……   “这可怎么办啊——”宋鬼牧的声音适时传来,“就差一点诶,不过也没什么,糊弄一下就过去了,对吧?”   他这话一出,钟错顿时不动了,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工作人员,两只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   不得不说这家游乐场的员工素质不错,心理承受能力绝对过硬,即便面对着鬼王魄力十足的目光,她依然能坚定地站在那里,保持微笑——虽然笑得快跟哭一样了。   “好了好了,”张非苦笑着过去打圆场,然后冲工作人员露出个教师专用温柔笑(眼镜加成,威力200%),“抱歉,我孩子真的很想玩……不行么?”   “我们有……规定……”可歌可泣的工作人员立场坚定。   “没关系。”钟错面无表情地说,“我到那边等你们就好。”   “我没记错的话你们那些危险项目的身高要求都一样吧?”宋鬼牧闲闲问。   “一样……”   “……”钟错咬牙。宋鬼牧微笑,顺手从肩膀上扯下和尚朝他一丢,另只手拉住张非:“我们走吧,小张老师~”   游乐场老板对这些请来试玩的客人很周到,不仅免费游玩,连游乐场里的各色小吃都能免费试吃。钟错要了个大份爆米花,抱着坐在游乐场椅子上慢慢吃。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小吊从他口袋里溜出来,小心翼翼地说:“主人心情不好?”   钟错不说话,继续吃,一大包爆米花很快让他干掉一半多。   “我觉得我们应该报复一下那个赶鬼人!”小吊恶狠狠地晃晃他还没有爆米花大的拳头,“不如趁他在上面的机会,我们把那个什么车弄坏了,这样就算出事,也可以说是他自己的责任……”   他还没说完,趴在钟错肩膀上的白猫已经一爪子挠了过去,佛光普照之下,小吊惨叫一声,迅速溜到钟错肩膀上另一侧。   把过山车弄坏……钟错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过山车,刚好,那两人坐的车爬到了上坡的最高处。   宋鬼牧和钟错的视力都极好,两人目光一对,只见宋鬼牧微微一笑,手一举,冲钟错比出个小拇指。   下一秒,过山车呼啸而下!   “……小吊。”   “嗯?”   “我们来研究一下怎么把这个车弄垮……”弄垮之后再把那家伙埋到下面去!   好在最后钟错的理智战胜了冲动,宋鬼牧才安然无恙地从过山车上下来。下来之后他对刚才的感觉意犹未尽,便拽着张非说:“如何?再玩一次吧?”   “嗯?不了,玩多了没意思。”张非笑笑,走到钟错身边,顺手抓了他一把爆米花吃。   钟错抬头乜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么去玩别的?”宋鬼牧追上来,“这里面刺激的东西不少哦~”   “免,老人家身体受不了~”张非懒洋洋地说,从钟错肩膀上把白猫拎下来,丢给宋鬼牧。宋鬼牧猝不及防,正好让白猫扑到脸上。   “嗷!和尚你扎死我了!”白猫的爪子不知为何没有收起,正抓到脸上的后果就是宋鬼牧惨叫连连。   和尚淡定地甩甩尾巴,蹲在他肩膀上舔爪子,看起来纯洁又无辜。   “不厚道。”宋鬼牧狠狠捏了捏搭档的耳朵,瞄了眼那边两人后,他撇撇嘴,转身离去,“算了算了,不厚道我也只能跟你一起……命苦啊!”   见那一人一猫走了,钟错吞掉最后几个爆米花:“怎么,不继续玩了?”   “玩啊,不过那些太刺激的玩得心累,想换个轻松点的。”张非笑了笑,“我们……嗯?”   他的眼睛落到一边围栏,很不巧地看到有人正想从那里翻过来,被工作人员制止。结果那人竟然凶性大发,和几人厮打起来。   那模样实在太过眼熟,张非笑了笑,顺手摘下眼镜:“等我会儿,去给你找个点心。”   不知名倒霉催游鬼对技巧熟练的祭师,结果自不用说。张非轻轻松松一个过肩摔把那个撞到枪口上的游鬼砸到地上,摔出鬼晶一颗。   “喏,给你。”   阴气流走四肢百骸,舒畅无比……等到鬼晶消化完,钟错跳下长椅,去比量了一下身高。   ……还是差了点。   “放心,总有一天能长到的。”张非凑过去看了看,安慰地拍了拍钟错肩膀,“你看。”   他手上拿着两张参观券,看起来跟长生给他们的一模一样。   “这是?”   “见义勇为的奖品啊,还是免费参观,”张非晃了晃参观券,“等天气再暖和点,我们一起来如何?”   他微笑:“我们两个一起。”   “……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多几个人。”   “就两张,肥水不流外人田~”   钟错承认,“我们两个一起”和“肥水不流外人田”之类的话,听起来相当的……顺耳。   他尽量严肃地点点头:“我不是很喜欢这种地方……不过,好。”   “去玩摩天轮吧?我想看看上面是什么样子。”   “……嗯。”   玩摩天轮之前,张非顺便买了个冰激凌——在冬天没事吃这个的人很少,于是店主很热情地给他打了个超大份,大得必须钟错双手才能捧着吃。   “有谁会在这时候吃冰激凌的……”   “下面不就有,还是熟人。”张非朝摩天轮的窗户点了点,钟错往外一看,恰好看到了战鬼和长生。   长生手上捧着个跟他手上那个差不多分量的冰激凌,正一点点舔着吃,战鬼跟在他身边,表情看起来有些无奈,可惜都被长生用嬉皮笑脸糊弄过去了。   “他那个身体也真敢糟蹋……等会我得劝劝他。”张非啧了声,对某人如此不计代价的做法很是不满。   不过他也承认,那两人看起来不搭,可在一起的感觉却很和谐,张非盯着他们看的时候恰好看到长生把冰激凌蹭到脸上,战鬼绕过去帮他擦掉。   很亲昵的动作,看起来倒是比他们这两个“正牌”更像父子……张非扭头看了眼钟错,他正在认真对付冰激凌,脸上干净得一尘不染。   真不配合!   心里冒出个微妙念头,张非小心蹭到钟错身边,貌似无意地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这一拍效果卓然,钟错一直怕自己把冰激凌弄掉,因此手上用了十足力气,身上倒没怎么防备,张非这一拍,他身体前倾手没动,一头栽进了冰激凌里。   “……”   “……”   钟错抬头,脸上糊满了奶油,看起来像个COS失败的圣诞老人:“张——非——”   “……”张非果断后退,可惜摩天轮太小,他再跑也跑不到哪去。   钟错怒而扑上,果断报复,于是半分钟后,圣诞老人变成了两个。   “小气!”张非嘟嘟囔囔。   “你活该。”钟错咬牙切齿。   总算把彼此收拾得差不多,摩天轮也转到了尾声。   这会儿游乐场里面人稍微多了些,大多是父母带着孩子,也有些看起来像是情侣的人很亲昵地手拉着手,毫不客气地大放闪光。   死死团员张非同志对这些人不屑一顾:“天冷了不起啊,怎么三十八度的时候不粘一块儿……”   “嫉妒。”钟错撇嘴。   “这才不是嫉妒……”张非哼了声,眼睛一扫,正巧瞄到两个异类。   他揉了揉眼,很不确定地问:“那个……是两个男人吧?”   “……应该是。”钟错也顺着看了过去。   那是两个看起来年纪相仿的男人,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兄弟更不可能是父子,如果是同学朋友……态度好像又太亲昵了点。   摩天轮现在不是热门,附近的人不多,他们又恰好站在一棵树下,因此这附近看起来就像是空无一人……那两人似乎也是这么认为,走到这里之后,其中之一轻轻戳了戳自己的同伴,居然……   钟错的眼睛陡然瞪大,下一秒,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张非捂住了他的眼睛。   “你干什么!”好在他还知道这是个尴尬情况,纵使叫嚷也压低了声音。   “非礼勿视懂不懂?”张非义正词严地教训他,态度凛然,“小孩子乱看不该看的会长针眼!”   “我才不是小孩子!”   “你是未成年人!”   “那你也不该看!”   “我闭着眼睛呢。”   骗鬼……钟错没说出来,因为张非把他的嘴也一起捂上了。半晌之后,他眼前终于重放光明,那两人自然不知去向,只剩下张非若无其事地在那吹口哨。   钟错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我是为了青少年的心理健康着想……”张非摊手,“小孩子不要看限制级的东西。”   “亲一下算什么限制……”钟错说着,忽然一愣,“……不过,那是两个男人吧?”   “男人怎么了?”张非抓紧时间教育孩子,“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那你脸红什么?”钟错瞥了一眼张非。   “闭着眼,憋的。”   “……骗鬼。”   ☆、外篇·年夜饭   “爆竹声中辞旧岁,辞呀么辞旧岁~”   抱着大堆衣服扔进洗衣机,张非回头看了眼已经被拾掇得差不多的房间,深深出了一口气。   过年最烦人的莫过于收拾屋子,平日里他还算是个整洁的人,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也花了一整个上午的功夫。要是就他自己在家,凑合凑合也就那么过了,不过……   他回头看了眼在屋里认真收拾的钟错,嘴角挑了挑。   小鬼在他身边过的第一个年,总不能糊弄着过吧?   不得不说,这个年对张非来说有些不同寻常——多了钟错是其一,花姨今年不跟他一起过,也是其一。   花姨的儿子跟张非差不多大,目前正在美国攻读博士,他今年拿了一等奖学金,便想接爸妈一起去美国过年,也算是向二老表表孝心。花姨嘴上跟张非抱怨了几天“这孩子怎么能这么糟蹋钱”,然后喜滋滋地收拾了行囊挎着老公前往大洋彼岸。   往年张非都是胡乱收拾一下屋子就等着吃花姨的饺子,可今年就得自己动手,出于偷懒心理,饺子是别指望他包了,把屋子整理得差不多后,他叫上战鬼,把如花小居最大那张八仙桌搬到了楼上。   战鬼过年自然也无处可去,理所当然的,张非邀请了他一起吃这个年夜饭——除了人多热闹之外,战鬼这个一等一的优秀劳力也让他垂涎很久了。   把死沉的黄花梨木八仙桌放下,战鬼微微喘了口气,顺手拂去八仙桌上的灰尘。   “辛苦。”张非递了杯水过去,“晚上有什么想吃的么?”   战鬼沉默片刻:“……可以再叫个人来么?”   “长生?”张非一挑眉,“我没记错的话,他不是去了昆明还是海南过冬么?能回得来?”   且不说回不回得来,大过年的把人家孙子抢来……校长会跟他急吧?   “这个……”战鬼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站在那儿,脸上带着有点无可奈何的笑。   “……要是他能来,我这儿也不缺一双筷子,”张非想了想,又严肃地追加了一句,“不过要是校长生气,我可不负任何责任。”   两人把桌子放到了合适的地方,张非开始翻箱倒柜,稀里哗啦半天之后终于拖出个箱子来,一边拖一边冲钟错喊:“小飞,过来帮忙!”   钟错刚忙完了手上的活正坐在沙发上看书,闻言过去看了眼,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火锅啊,”张非敲敲手上的火锅盖,顿时当当作响,“这可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传家宝……就这个?   钟错抽了抽嘴角,下意识扭过头——他可不想承认这玩意儿是自己的“传家宝”……   要说这火锅确实有点来历,是张非曾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他曾爷爷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有次运气好赶上了一个大官抄家,意外弄到了这个黄铜火锅。也是他没见识,居然把黄铜当成了真金,还颇为重视地秘密藏了起来,交给自己的儿子,儿子再传给儿子,最后落到张非手上。   他当然不会像自家曾爷爷那么傻,不过这火锅确实有些不凡,明明年纪有了小一百岁,可照样通体铮亮,不见锈迹。更邪门的是,一般火锅锅底怎么得加点调料才能出味,这锅却不用,倒进了清水也能烧出鲜香味,捞出肉来都不用蘸料,空口吃都美味无比。   张非炫耀地把火锅好处说了个遍,钟错冷冷道:“就算它真因为煮了一百年而带上了锅底的味道,你确定一百年前的锅底还能吃么?”   “……你要相信奇迹。”张非严肃地说。   不说张非吹嘘的妙用,这火锅确实是分量十足,端上桌之后整个八仙桌中间都给它占了去。把火锅放好,钟错盯着黄铜上倒映的人脸,有些出神。   “想什么呢?”身上忽然多了个重量,“多吃肉长得快哟,如果你能把这一锅吃掉搞不好能再长几公分~”   “……”自游乐场事件后就异常在乎身高的某人狠狠瞪了眼他的祭师,“我在想今天晚上会有几个人来。”   “我,你,战鬼,长生也要来,”张非掰了掰手指,“另外么……”   “隔壁?”   “儿子真贴心。”   “自讨苦吃。”钟错说,“你确定他会来?”   “反正今晚准备的肉很多,火锅人多了吃得才热闹不是?”   “喵~”   “和尚,别闹。”   宋鬼牧的家里跟平时没什么不同,空白符纸朱砂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材料扔了满屋,衣服也到处乱丢,很好地展现出了单身男人……不,少年的颓废。   他本人躺在床上,摆出个挺尸似的POSE,和尚蹲在他旁边,正用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他耳朵。   宋鬼牧翻了个身:“饿了?我记得冰箱里有速冻饺子,你会用微波炉吧……”   “喵。”和尚尾巴甩了一下,正好抽到宋鬼牧耳朵上。   “别挑啦,我和你吃的都是一样的好不好……”宋鬼牧半支起身体,“这时候不好订晚饭,我又忘了提前预约,连楼下都关门了……凑合一下,啊?”   和尚还没回答,门铃响了。   “……谁?”这地方平时极少有人来,他的客户要找他一般都是打电话,会敲门的人……好像只有送快递的跟隔壁。   他跳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门边,瞄了眼——果不其然。   “有事?”   “晚上有安排么?”张非露出教师标准笑,“没有的话,要不要来我家吃火锅?”   宋鬼牧眼睛垂了垂:“你确定要请我?”   “准备得太多了,要是不吃完,我家冰箱该塞不下了。”张非比了比自家的房门,“就一个小孩,一个僵尸,再加个我,吃火锅也不热闹吧?”   “……好吧。”   “喵~”比起某个不坦率的人,和尚的表现就主动多了,它果断从宋鬼牧肩膀上跳到张非那儿,一副有肉就是大爷的狗腿样。   “和尚!”宋鬼牧青筋,“我没记错的话,你该吃素!”   “喵。”尾巴捂耳朵,我听不见……   “青菜我也准备了不少啊,五色俱全哟。”   “喵~”   “和尚,你这个叛徒……”   五色俱全倒不是张非说大话,他为了这一顿火锅精心准备了一上午,盘盘碗碗摞起来,生生摆满了一张八仙桌——红白相间的,是堆成小山似的牛羊肉,绿油油脆生生的,是各色蔬菜。光蘑菇就从平菇一直准备到了金针,嫩嫩的豆腐切成了规规矩矩的方块,透亮的粉条在盘子里一束束放好,一眼望去,整个八仙桌完全成了火锅的圣殿,宝相庄严地散发着食欲之金光。   宋鬼牧进门的时候还忙着跟和尚较劲,看到八仙桌后便下意识停了下来,眼睛盯在桌子上来回几圈,表情微妙。   钟错路过:“如何?垂涎欲滴?”   宋鬼牧瞬间回神,咳嗽两声:“一般,比这更豪华的阵容,小爷也不是没见过。”   他瞟了钟错一眼:“倒是你……没猜错的话,长这么大,连酒都没沾过吧?”   钟错让他噎了下,不甘示弱地瞪过去:“那又如何?酒色乱人心智,不沾更好。”   “你这话一听就是喝不到碰不着的人说的,”宋鬼牧找了张椅子坐着,跷着二郎腿继续嘲讽,“要我说,真想证明自己,就该被乱上一乱,才能看出斤两——如何,今天晚上……?”   “谁怕谁……”钟错话说到一半就让张非打断:“我说你们两个,一对未成年当着个人民教师商量要喝酒,是不是过分了点儿?”   他态度俨然,可惜手上拎着的两个瓶子暴露了他——宋鬼牧看看他左手再看看右手:“人民教师,你说这话之前能不能把你手上的酒瓶放下?”   夜色渐垂,张非家的火锅年夜饭也终于开锅。   锅里火烧得极旺,纯白的骨汤滚出了咕嘟嘟的泡,羊肉下锅不久就变了颜色,咬一口,香气扑鼻。   “看吧,这就是我们张家的传家之宝——纯金火锅!”张非肆意扯淡,反正这会儿也没谁的嘴有空反驳他。   一盘子羊肉几乎是刚下去滚了一圈就没了影子,宋鬼牧和钟错立刻开始了羊肉争夺战,两人筷来勺往,战况极为激烈。战鬼安坐一隅,自己几乎没动肉,身边却已经放好了一盘晾着。和尚蹲在他旁边,眼巴巴地看会儿肉,再无奈地叹口气,盯着火锅期待涮菜出来的一刻。   这会儿门铃响了,张非念叨着“来了”过去开门,门一开,他的脸就僵了。   长生站在门外,一身厚厚冬装,头上还戴着顶红色的帽子,看起来挺可爱——这没什么,问题是这小子双脚不着地,脸孔微透明,分明是——   张非一把把他拎起来:“你不要命了?大过年的跑这儿玩灵魂出窍?”   “战鬼救命啊——”长生赶紧喊,门里战鬼立刻过来救驾,好说歹说总算把长生救出来。   “放心,我没事……”赶紧溜到屋子里,长生说,“我身体现在好着呢,在家里睡觉,我之前也记着吃东西了,没事没事。”   张非没说话,只是拿眼斜瞥他,长生也是精乖,一低头,拿脚尖在地上划拉着:“我爷爷最近好像有什么事,最近就我一个人在家,连饺子都只能让保姆给我包……”   “……得了得了,你要能吃就坐下来吃。”张非叹口气,指指火锅——羊肉争夺战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连长生一个大活人(鬼?)进来都只能让那两个瞥上一眼。   长生立刻窜到座位旁,看着盘里的肉满眼小星星。看他真有要吃的架势,张非不由疑惑:“鬼也能吃肉?”   “能啊。”长生冲那盘肉不知做了什么,“不过只能吃‘味’,不能吃肉……老师你要不要尝尝?”   张非真过去吃了口,这一吃才发现失策——那盘刚捞出来不久的肉这会儿完全变了味,又冷又淡,一丝肉味也没有,软绵绵的口感甚至有些恶心。他呸呸吐掉嘴里的肉:“你这手狠啊,满汉全席都能让你一人毁了。”   “也不是能全吃……”长生也不说话了,他正很愉快地对付战鬼帮他捞出来的肉——要说战鬼不愧一个“战”字,即便在如此惨烈的夺食战场里也八风不动,凛冽得仿佛一尊雕像,下手快准狠,生生从那边两个饿鬼托生似的人嘴里抢下羊肉牛肉若干,看得张非佩服不已。   于是他……   “放下那块肉!你们两个有没有考虑到这儿的主人还饿着?”   “没有!”两人忙里偷闲异口同声。   “……为什么这时候你们的默契这么好?”   肉过三巡,吃了半饱的两人开始了年夜饭的重头——拼酒。   一边一个小酒盏,张非亲自倒上的酒,透亮酒液倒映着灯光,照出两人跃跃欲试的脸。   钟错其实有些没底——酒这东西他确实第一次沾,怎么也不能比那边看起来经验丰富的宋鬼牧更强……   他下意识往身后看了眼,正对上张非微笑的脸。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平静了下来。   “来~干!”   叮的一声,钟错深吸一口气,仰头。   酒液入喉,却没有想象中的辣口,反倒很清淡……该不会?   张非还在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老奸巨猾。   “再来!”   “再来!”   酒过三巡,宋鬼牧脸上已经浮起了红晕,钟错却还是淡定。   赶鬼人毕竟久经战阵,他怀疑地看了看钟错,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张非,拿过酒瓶,又挑了两个大一号的杯子,满上。   “你不怕喝出事来?”张非一挑眉,想制止。   “我干了,你随意。”宋鬼牧笑了笑,一饮而尽。   “奉陪。”钟错神情淡定,毫不犹豫地拿起酒杯。   张非心里捏了把汗,却见钟错平静地放下酒杯,脸色如常。   “……厉害。”反手扣了酒杯,宋鬼牧冲钟错一比大拇指。   “彼此。”   喝完酒,两个精力十足的人再度投入了抢肉吃的大业中——两人都有些醉意,再度开战后便没了拘束,钟错连错断刀都拎了出来,宋鬼牧伸手进口袋摸符纸,却不想带出了两个小木像,落到地上。   砰砰两声,屋里多了两个人影。   “……”张非吞下一块肉,“两位是?”   被叫出来的牛头马面也是一头雾水,他们本来是做好了战斗准备,结果出来一看,居然是……火锅?   “啊……”宋鬼牧也发现有点不对,“不好意思,我……”   他话没说下去,因为牛头马面现在正默默注视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眼中闪动着一望可知的企图。   “既然来了就一起吃吧。”张非说。   “你确定?”钟错看了眼桌面,几盘肉差不多都空了。虽然蔬菜豆腐之类还剩下不少,不过……   张非哼哼笑了两声,站起身,施施然步入厨房。出来时,他的手上已经拎了两个大号塑料袋。   “砰!”   两块足有火锅盆大的牛肉羊肉落到桌上,激起桌身颤动。   “战鬼!”张非厉喝,“切!”   刀光纷飞,肉片如雪。   和尚慢悠悠地咬着菜叶,虽然没良心的某人从刚才开始就忙于跟钟错抢肉,不过好在它还有善良的战鬼帮忙,总算不至于上演猫爪子捞菜的惨剧。   它正舒舒服服地吃着,颈皮忽然一紧。   “喵~”和尚哀怨。   “走啦走啦,吃白饭不要吃得这么不客气。”宋鬼牧脸色红红的,精神倒是很旺。   和尚默默地看着某人手上打包的火锅饺子——这是谁不客气?   可惜它有口难言,还是被恶势力强行拖走。宋鬼牧一走也带走了牛头马面,过了会儿,长生告辞。   “谢啦,老师,新年快乐~”不知道是不是张非的错觉,即便是魂体,长生脸上也浮起了两朵幸福的红晕。   “快乐!”张非冲他摆摆手。   “我送你。”战鬼也站了起来,认真道,“小孩子自己走夜路不安全。”   “……不说这个小孩子的问题,你确定他走夜路不安全的会是他?”张非表示异议。   战鬼笑了笑,没说什么。两人很快出了门,走到街上。   临山的夜路,静得好像只有两人。   “吃得真爽~”长生用力做了个扩胸运动,“要是肉身我绝对不敢这么吃,吃着吃着就得倒了。”   “注意身体。”战鬼认真地说。   “我知道,”长生笑了笑,“不过再怎么注意,也就是那样啦~”   战鬼刚想说什么,却被长生打断,他忽然伸出手,对着战鬼,做出了一个“拉”的动作。   魂体不能直接与人接触,战鬼却很配合地歪过了身体。如果不看长生被路灯照成半透明的身体的话,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依偎在一起的两个普通人。   “过年啊……”他听到长生喃喃自语,“……真好。”   年的热度让全城都暖了起来,却热不到医院,即便是这个万家灯火的日子,这里依旧静悄悄的,安静得有些无奈。   病房的窗户被人悄悄打开,矫健的身影翻墙而入,敏捷地落在地上。   他站起身,甩了甩头发,摆出个自以为很帅的POSE,冲躺在床上的人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他把手上的饺子放到一边——这些本来是速冻饺子,火锅涮到最后,他把这些饺子也扔了下去,别说,浸透了火锅汤后,这些原本不怎么样的饺子也多了丝独特风味。   塑料袋打开,香气飘了出来,跟房内原有的清香混在一起,成了一股说不清是什么,却很好闻的味道。   熟睡的人依旧睡着,眼睛紧紧闭在一起,不见半点动静。   “很香哦,老哥,我还是第一次知道,饺子能这么吃。”他用力吞下一个饺子,“可惜,你吃不到。”   “快起来吧,不然我就该把它们都吃光啦……”   和尚静悄悄地走到他身边,尾巴轻轻甩动着。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淡淡的星辉射进来,给兄弟俩披上一层银霜。   “最近我又遇到了个家伙,跟你似的,让人不知道该说他什么。”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本来以为老哥你已经算是傻得登峰造极,不过最近我发现,这真是只有更傻,没有最傻……你说对吧,和尚?”   “喵~”   客人走了,张非看着满桌子杯盘狼藉,只觉得头疼欲裂。   他自欺欺人地转过身,努力暗示自己那一桌子都是不存在的,然后看到了钟错。   最后那一杯货真价实的酒效果现在出来了,小鬼脸红通通的,斜靠在沙发上,怀里还抱着错断刀。   张非笑了声,过去摸摸他的头:“喝酒的感觉如何?”   “……不太好。”   “我说过喝酒不好吧?”张非义正词严,就像刚才两人拼酒时高高兴兴打下手的人不是他一样。   钟错哼了声,很不满地瞥他一眼,晃晃悠悠跳下沙发,朝着卧室走过去。   张非摇头微笑,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已经到这个点了么……”看了眼手机上满满当当的祝福短信,张非挑了几条回复,剩下的便扔到一边——他也真累了。   表针不知何时走过了零点,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新年啊……   从口袋里找出早准备好了的纸包,张非溜进卧室,发现钟错正严肃地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满脸忧国忧民,看得他阵阵发笑。   于是他趁机把纸包递过去:“喏,给你的。”   “……这是什么?”盯着手上的红纸包,被酒精扰乱的脑袋显然还没转过弯来。   “压岁钱。”张非说,“我可是个慷慨的老爹,对吧?”   “……”钟错沉默着看着纸包,半晌,他冲张非招招手,示意他伸出手来。   纸包被拍到手上,张非一头雾水地看过去:“这是什么意思?”   “……打赏。”沉思片刻,鬼王严肃地说。   有那么一瞬间,张非觉得自己的笑神经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他拼命按下笑意不让自己笑场,硬顶着把纸包收起来——明天还能用这个逗一逗小鬼,一定得放好。   这时候,钟错已经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床边,掀开被子跳上去,他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看着张非,气度俨然地拍了拍剩下的那半边床。   “这又是……什么意思?”   “暖床。”   “……”他得好好注意钟错看电视的倾向了!   酒精很快发挥了作用,钟错眯了眯眼,慢慢倒在枕头上,沉沉睡去。   张非戳了戳他的脸,发现确实是睡了,不由一笑。   窗外不知是谁点燃了爆竹,砰砰不断,有点吵,可似乎又不怎么吵。   年……啊。   “新年好~”哼着小调似的在钟错耳边说了声,张非掀起被子,躺了进去。   钟错离他近在咫尺,睡得很安稳。   这个年,看起来过得不错。   张非慢慢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会在很长时间内,都牢牢记住这个年。   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他们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   ☆、第六十五章   那个人出现在他的梦里。   “……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儿?”空色这个名字对张非来说没什么意义,唯一的感想不过是“真像个和尚”。   “你希望是怎样的答案?”那个人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笑。   张非沉默片刻,随即眼也不眨地给出答案:“你是为了当我的外挂而来,即将引导我走上一条征服世界坐拥后宫的光辉之路。”   “你很希望如此?”出乎他意料的,空色对这个答案似乎非常感兴趣,“那我也不是不可能……”   “让我愿望成真?”   “让你愿望破灭,”空色一摊手,“不过就算我说‘是’,你会相信么?”   “……如果你是半年前来,我估计不会,不过现在么……”张非叹了口气,“我大概没什么不会相信了。”   空色笑了:“很好的心态。”   他踏着虚空,一步步走近张非。   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极明显的压迫力,压迫着张非的神经,让他下意识地后退,却退不出空色的掌控。   “你要变强,张非。”   “无论如何。”   “……我们,要谨记,现在的幸福生活,来自于先烈的牺牲,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临山,现在的我们……”   空调的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可每次睡意刚抬头,就会被近在咫尺的喇叭中传来的响亮声音打断。反复几次之后,张非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唯一能安慰他的是,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大礼堂里数百师生和他一起承受着演讲台上某领导的折磨,并且从众人的表情来看,那位某领导已经超越了食堂经理和政教主任,荣登他们最想群殴榜榜首。   “我真想死……”旁边伸出个脑袋来搭在张非肩膀上,是周泽,一脸痛苦纠结,“小学、初中、高中,这种演讲我听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   “你老师我听了十八遍,而且将来还要继续听下去。”张非斜了他一眼,“知足吧,你。”   周泽老老实实把脑袋缩了回去,张非把目光转到台上,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   十一月的那次冲突之后,幽鬼盟便没了什么大动作,临山也风平浪静起来。张非一开始还有些忐忑,后来也不由放松了些。   “贪情果是恶情果中最难凝练的一个,那两人得罪了那条鬼龙,受伤也不会轻,一来二去,蛰伏上半年也不是不可能。”有一次,宋鬼牧这么跟他说,“要真想凝练贪情果必然有大动作,在那之前,你就好好照顾着你家小鬼头吧~”   ……不说这之后钟错是如何怒气冲冲地找他单挑的,总之,这几个月,他们是难得太平地过来了。   放完寒假过完年,新学期伊始,张非面对的头一个挑战,不是考试或者工资评定,而是爱国主义教育周。   临山在抗日战争时期曾经打过一场临山保卫战,这场战争按规模看不过是抗日战争中微不足道的一场,但因为是发生在临山本地,参战的也是临山的子弟兵,所以被格外看重。那场战争发生在三月,于是每年三月总有那么一个周,会被各路领导用来耳提面命,教育临山市的学生不忘先烈,用功读书——立意是好的,可惜对张非这种在临山长大的人来说,从小到大每年都要被教育一遍,感动早被磨成无奈了。   偏偏他还当了老师,想毕业都不成。   眼睛眯了又眯,就在张非觉得自己快要被睡神感召时,台上领导的演讲终于告一段落。   “现在,我们请当年的临山老兵,为我们讲话!”   台下适时掀起一阵掌声,张非意思意思地拍了两下,抬眼看着台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慢慢走上演讲台,大礼堂内开着空调,暖风阵阵,他却依然裹着一身军大衣,看起来十分臃肿,上台的过程更是摇摇晃晃,让人情不自禁地捏了把汗。   “怎么又是他……”周泽小声嘀咕,“我记得我小时候就听过他演讲,这么多年了……”   “我小时候也听过,”张非说,“那时候的临山老兵现在好像就剩了他一个,也算是个典型了。”   他们说话间,老人已经开始了演讲。他一开口,下面就产生了隐隐的骚动——老人毕竟年纪大了,吐字不清晰,说话的声音也小,原先领导讲话时众人不敢说什么,这会儿换了人,下面也开始叽叽咕咕地议论起来。   张非用眼神制止了离他最近的几个学生,再远的地方就有心无力,台上的老人依旧在努力说着什么,可却压不下台下的骚动,看起来有些无助。   这种骚动的局面一直持续到老人的演讲告一个段落,主持人急匆匆地走上台来,接过话筒:“感谢林老先生的精彩演说,让我们用掌声,感谢他吧!”   台下再度应付式地拍起了巴掌,张非却忍不住皱眉——如果他没听错的话,老人的演讲并没结束,只是中间停顿了一下而已。   再看台上,虽然演讲被人粗暴打断,让老人有些茫然,但他并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看台下鼓掌的众人,微一鞠躬,便慢慢走下了台。   台上很快又再来了一个领导喷吐唾沫,老人却已走到角落,站在帷幕遮挡出的阴暗中,默默望着被灯光照射的地方。   此时张非才注意到,他的怀里,抱着一样东西,被演讲台上的灯光一照,反射出微微的光。   是什么呢?   他还想细看,可老人却转过了身,挡去了那一点微光,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张非一向自诩没心没肺,可那个背影却似乎落进了他心里,生根发芽,让他一整天都别别扭扭,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   “怎么了?”   最后连钟错都注意到了某人异常的表现,过来关心了一下。   “没什么,有点感慨。”张非叹了口气,顺势倒在钟错身上。   在游乐园事件之后,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异常在乎身高问题的某人发奋图强,不仅把那些被他吸引来的游鬼阴魂统统化为能量,甚至主动出击,四处扫荡,造成的结果就是他身高长势喜人,短短几个月,已经拔高到十四五岁的个头,成功脱离儿童领域,晋级少年。   长得快的后果就是监护人的钱包又瘪了许多,小张老师为此很是郁闷了一段时间,甚至落下个后遗症——有事没事压在钟错身上,表面上的理由是亲子交流,实际上的理由……不可说,不可说。   钟错一开始不太适应某人的做法,后来也渐渐听之任之:“感慨?”   “是啊,感慨……”心里千头万绪,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   于是他只是蹭了蹭钟错,笑眯眯地问:“对了,我一直没问过你,当上鬼王后你想怎么办?”   “?”   “你是想上任之后四处征战剑扫八方最后轰轰烈烈战死呢,还是无事可做日日发呆直到永远?”   钟错微微一怔,皱起了眉:“只能在这两个里面选?”   “也可以说说你愿意的啊~”   他问得随便,钟错却认真地思考起来,良久才道:“……尽力而为。”   “哦?”   “我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做得比之前的鬼王都好,但我绝对会竭尽全力地去做,”钟错认真道,“生为鬼王,守卫地府便是我的责任,不管以后是无所事事,还是日日征战,都一样。”   张非沉默片刻,随后面无表情地捏上钟错的脸。   “你干什么——”怒而拍开手。   “顺手而已。”   “……”钟错默默磨牙,不过碍于他刚发表了鬼王宣言,为了形象,只得暂时忍住咬人冲动,“那你呢?”   “我怎么?”   “要是你是鬼王,是愿意轰轰烈烈的征战,还是无所事事的庸碌?”   “鬼王这活就不适合我干,前提都不成立……”张非试图转移话题,可惜小鬼目光炯炯,完全不给他扯开话题的机会,于是他只好叹了口气,“不过真要说的话,我是绝对不会选择当英雄的。”   “哦?”   “当英雄不适合我,像我这种人,最适合在尘埃落定之后含泪缅怀先烈的角色啦。”   ☆、第六十六章   爱国主义教育周还在继续,在演讲、大合唱、电影、参观烈士陵园之后,精疲力尽的师生们终于迎来了最后一站,参观临山军事博物馆。   说是临山军事博物馆,实际上只是个私人赞助的小博物馆,陈列着临山保卫战中的各种纪念品。这儿参观不收门票钱,日常开销全靠义工和捐款,就这么开了四十多年。但凡是临山长大的学生,从小到大在各年级老师带领下来了绝对不止一次,藏品早看得没了兴趣。带队的老师也理解学生的心情,交待了几句之后便喊了解散,全当来这儿春游。   张非蹲在博物馆墙角,眼睛瞅着跑来跑去的学生,只觉得每一个都游走在危险的边缘——他这次运气不好,抽中签成了带队老师,学生要是有哪个出了事他这个月的奖金就别想要,自然揪心。   “老师你怎么在这儿?”长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蹲在他旁边。他刚才似乎是活动过,一贯苍白的脸上带了点运动出的红晕,还挂着汗珠。   “我在这儿不奇怪,不过你怎么在这儿?”过了年高三的学生就进入高考冲刺阶段了,别说爱国主义教育周,哪怕是真打仗了都别指望那群红了眼的高三老师放他们的学生离开课堂。   “哦,我刚通过了临山大学的提前入学考试,每个学校一个名额的那个,”长生平静地说,“所以不用担心高考了,暑假以后直接去上学就OK。”   张非盯了他三秒,扭头作痛心疾首状:“这是特权,是黑幕!教育腐败,人心沦丧!长生啊长生,我看错你了!”   “……老师,我上次统考是全市第三。”   张非干咳了声:“那什么……你干嘛要去参加那个考试?全市第三的话,加把劲搞不好就能上北大清华或者别的名校了。”   临山大学是临山市第一学府,在本地来看是顶尖,可放在全国就只能算二流。那个提前入学考试张非也清楚,难度很高,虽然全市每所高中都有一个名额,但是能考进去的大多不乐意上它,愿意上的又考不进去,鸡肋得很。   “北大?名校?”长生淡淡抬眼,嘴角一勾,“反正上出来也只能给我打工。”   张非捂脸扭向一边——他被攻击了,他被富二代闪光弹惨无人道地攻击了!   “反正不管上什么以后我都得接爷爷的班,临山大学也不错,至少离家近,我爷爷也放心。”丝毫不顾人民教师破碎的自尊心,长生继续说,“而且这样,我能有半年的假,可以好好玩了。”   “那你干嘛还要来上学?”张非奇怪,“反正你身体也不好,不如在家休息,省得出事……”   “老师,”长生微笑,“你要知道,一个人闲着那是无聊,别人忙得生不如死的时候自己闲着,那叫享受。”   “……长生同学。”   “嗯?”   “我当初到底是被什么糊了眼才会觉得你是个好孩子的?”   长生露齿一笑,小白牙亮晶晶的。正欲开口再往张非破碎的心上洒点盐,眼一转,却想到了另外的问题,不由收敛了恶劣,挂上一脸乖笑:“老师。”   “嗯?”张非有气无力。   “再过几天就是我生日了,你要不要来?”   张非乜他一眼:“‘我’?”   “……当然,我欢迎你带家属来,比如小飞,还有……”   “战鬼?”   “他要来我也很欢迎~”   张非哼哼两声:“我看情况。”   “老师,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你的学生孤零零地过生日的,这对青少年的心理是极大的伤害……”长生语重心长,张非撇撇嘴貌似不屑,心里却记下了这件事。   两人说话间,博物馆的领导似乎终于看不过一群学生在自家地盘上乱跑却不认真看展品了,派了几个解说员出来。其中某个解说员口才甚好,吸引了不少人聚到他身边去。   张非心里好奇,不由也凑过去看了眼,此时,那人正在讲解这家博物馆中最吸引眼球的一件藏品,一把日本刀。   那刀张非也熟悉,它据说是那次保卫战中缴获的级别最高的战利品,眼下则被摆在博物馆进门后最显眼的展位上,旁边还特意加了几盏灯,照得刀锋寒光凛冽,看起来极为抢眼。   这儿大多数藏品都没什么看头,无外乎是一些枪械,军装,还夹着一些笔记本水壶凑数,那把刀能当上主角也无可厚非。那个解说员原本在解说别的展品,后来被学生拉了过去,便开始耐心介绍这把刀的故事。   “……它原本是日军陆军大佐,阿倍野浩一的佩刀。阿倍野家是剑道名门,这把刀是他从祖辈那里继承来,据说是一把真正的‘村正’。”   “村正?”   “妖刀村正?”   学生中爆出一阵小规模的感叹,话被打断的解说员不以为忤,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在临山保卫战中,阿倍野浩一被我军击毙,这把刀也成了战利品。”   他看了看玻璃之后的“妖刀”,嘴角一牵:“中日建交之后,阿倍野家曾经联络过临山政府,想要将阿倍野浩一‘来中国旅行’时,‘遗失’的刀取回……”   “怎么能给他!”   “我靠,想得太美了吧?”   “凭什么啊!”   这回爆发的议论规模更大了些,解说员却干脆不阻止了,等到学生们爆发完毕沉默下来,他才道:“当时这把刀已经被缴获它的军人捐给了临山博物馆,考虑到国际影响,当时的临山市长确实有意将之归还,不过么……”   他故意拉了个长腔,吊起一群人胃口:“在阿倍野家的人前来取刀之前,博物馆方面出具了一纸鉴定。”   “鉴定?难道说是鉴定这把刀是假的,所以不还给他们了?”有学生插进话来。   “那怎么行,撒谎骗人这种事,是我们做得出的么?”解说员一脸正气凛然,“我……们,只是去了趟公安局,经鉴定得知这把刀上有大量的人类血液残留,极有可能涉及伤害案,因此才将刀‘暂时’留下,并希望日本方面‘协助’调查。”   他无辜地摊了摊手:“说真的,我们也很想把这把‘被遗失’的刀还回去,可惜那边之后就不肯配合工作了,无奈啊~”   周围学生一时沉寂,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很快吸引了其他学生,听了故事的学生大方地把这个故事拿出来与人分享,很快便凑成了几个小圈子,倒是把解说员忘在了一边。   “讲得不错。”他正休息时,张非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比大拇指。   “谢谢。”解说员闻言一笑,他长相平常,笑起来却很好看,尤其是眼睛。他的眼睛黑而深邃,与他对望,让张非甚至产生了自己在望向深潭的错觉。   那感觉并不算很好,张非下意识错开眼,打量着解说员身上。他穿着身博物馆的工作服,这件衣服也是在这儿工作唯一的福利了——如果那种十块钱一件都卖不出去的衣服也能算福利的话:“你是这里的义工?”   “嗯。”   “这儿的展品你熟悉么?”张非随手一指放在角落里的一个铁皮水壶,“比如说那个?”   “临山独立团副团长姜永的水壶。”解说员毫不犹豫,“那个水壶帮他挡过一次子弹,所以上面有很清晰的弹痕。”   “厉害。”张非过去看了眼,果然看到了水壶上的圆形凹陷,不由赞道。   “没什么。”解说员淡淡笑了笑,眼中却藏了些张非读不分明的情感。   两人又聊了几句,旁边有人叫住了解说员:“小吴,林老先生来了。”   林老先生?张非循着声音朝门口那边看了过去,果然看到了之前见过的老人。   他还是穿着那件军大衣,看起来比在台上时更加臃肿,不过气色却不错,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脸色也红润。这会儿离得近了,张非终于看清了他怀里抱着的东西,那是一把军号,上面锈迹斑斑,看起来像是很有年头的东西。   解说员向张非说了声抱歉后便朝老人跑了过去,他似乎跟老人很熟,很快便聊了起来。   “那位老人家经常来这儿么?”张非好奇地问着叫走解说员的人。   “你说林老先生?是常来,几乎天天来这儿报道,”那人说,“不过他主要是跟小吴和馆长说话,再就是看看这儿的展品。”   他还要再说下去,眼睛朝博物馆门口一扫,脸上忽然涌上几分厌恶:“不好意思,我先走开一下。”   他很快跑了出去,张非下意识地朝博物馆门口看了眼,脸上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他没看错吧,那几个要进来的人,穿的是……和服?   与此同时,博物馆门口——   门卫老李厌恶地看着门外那辆黑乎乎的车,他眼前就是开大门的按钮,只要按一按,就能让出可以让那辆车通行的路,而平时,他都是以最快的速度按下按钮,方便愿意来这里的人,可今天……   哪怕那辆车上的司机已经开始不耐地按动喇叭,他也绷着脸,坐得稳稳当当,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他虽然年迈,眼睛却很好,透过那辆车的挡风玻璃,他能看见,车里的人,穿的是和服。   日本人的衣服。   老李不是没接待过日本客人,他们大多小心翼翼,谨慎中带着几分怯意。从没有哪一次,会示威似的穿着和服,还用如此倨傲的态度拜访。   傲就傲,谁怕谁!   心里抱定了如此的想法,老李干脆打开了收音机,把里面的京剧声音调到最大,像是跟外面越来越急的喇叭声较劲一样。   车里的人似乎终于意识到他们再怎么按喇叭门也不会开了,交头接耳一番后,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打开了车门,走了下来。   那辆车里只有他没穿和服,而是穿了一身讲究的西装,全身上下从领带到皮鞋无一不写着“我很贵”,手上却拿了把合拢的扇子,看起来不伦不类。   他用扇子轻轻敲了敲传达室的窗口:“抱歉,请开一下门,好么?”   他的中文说得还算流利,可吐字间却难免带了几丝僵硬,听得老李眉头紧锁。   于是老李干脆装傻:“开门?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让车进……”   “可院里有车?”   “那是博物馆的车,只有博物馆的车才能进院子!”老李一脸公事公办——其实他也没说错,博物馆的院子是只许本馆的车停放的,这是规定。不过一般来说,客人要停车他们也不介意,比如现在,那儿就停着今天来参观的学校的大巴。   窗前的人微微叹了口气,他似乎看出了老李不欢迎的态度,便没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说了一个字。   一个老李听不懂的字。   老李疑惑地抬头,却对上了那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竟绽放着盈盈的绿光。那种光仿佛能摄人魂魄,老李只觉得全身一轻,意识,便彻底远去。   “开门。”   “……是。”   ☆、第六十七章   铁门“轧轧”而开,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驶进博物馆大门,在院子里停了下来。   那车上下来三个人,两男一女,男的一个老得微微弯了腰,另一个年轻些,脸上带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女的倒是正当妙龄,就是那张脸不知为何用白粉涂成了死板一块,只剩下一点嘴唇殷红如血,看起来有些糁人。   他们三个,都穿着和服。   院子里本来有不少学生在走来走去,也有人打闹说笑,可那三个人下来之后,整个院子都不由静了下来,学生们停了动作,表情古怪地看着那坦然的三人。   他们是来挑衅的,还是来砸场的?   这样的想法在几个学生眼神间交汇,那些胆子比较大的男生聚在了一起,挡住了进入博物馆的路,无声地拒绝着那三人的进入。   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跑了过去:“不好意思,请问你们几位是……”   他问着那名看起来像是带头人的老者,态度还算客气,可老者却连眼皮也吝于一抬,旁边那对年轻的男女更是完全无视了他,直让那年轻的工作人员脸色泛红。   他咳嗽了声,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有了压抑不住的怒气:“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情么?”   “抱歉。”旁边传来个柔和的声音,工作人员下意识转头,看到一双泛着绿光的眼。   意识在那一瞬间凝滞,他只是呆呆地望着那个人,听着他的声音。   “我们,是来取回失物的。”   他轻轻摆了摆扇子,在工作人员肩上一拍,工作人员的身体晃了晃,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开。   那人抬起头,眼睛扫视了一圈周围——这回,他的眼睛不再泛着那古怪的绿光,周围的学生也没发现他的古怪,只是为了那句“取回失物”而露出了怒容。   他微微叹了口气,扇子轻晃:“香里,惑术。”   站在一旁的年轻女人闻言伸手入怀,拿出了一个卷轴。   卷轴一展,淡粉色的光晕随之在博物馆中荡了开来,仿佛水波般扩展着。被这光晕笼罩的学生表情先是一愣,随后便慢慢松懈下来。   女人手指一引,原先挡在博物馆前的学生随之散了开来,仿佛迎宾般聚在道路两侧,留出一条平坦宽敞的路。   “早这样不就好了?”年轻男人哼了声,一马当先。   “事实上我比较希望能客气地解决,而不是动用特殊手段。”拿扇子的人微微叹了口气,“可我没想到他们会如此不礼貌。”   几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博物馆正门前,那淡粉色的奇妙光晕也随之扩展,将博物馆中的师生与工作人员一并笼罩,让他们畅通无阻地走到最显眼的那个展台之前。   望着玻璃后面寒光烁烁的刀,年轻男人脸上明显流露出激动之情,他的手指轻轻敲着玻璃,呢喃着:“终于让我见到你了……”   兴奋与激动让他苍白的脸上都泛了红,他似乎是不愿再忍耐,手一握,便朝着玻璃上一拳打去!   孰料,玻璃并没像他想象中那般应声而裂,反倒发出了极沉闷的响声,整张玻璃上显出水波似的纹路,三盏照射长刀的灯同时闪烁,一股强大的劲力自他击中的地方传来,险些将他震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年轻男人也是久经战阵,脚步一错便将那股力道移了开去,再不敢大意,他看向拿扇子的人。   扇子轻敲掌心,那人望着展台,口中低语:“三清镇煞么?想不到这里也有能人。”   他竖起扇子,啪地一声将之展开,露出了折扇的扇面。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展台忽然震动起来,连带着里面三盏灯也同时剧震。   “开!”   一声低喝,三盏灯同时暗了下去,展台的震动也随之停止,持扇人呼了口气,抬手按上玻璃。   在他的手碰到玻璃的一刹,玻璃上再度荡起水纹,可这一次,那人的手却直接伸了进去,探入展柜,握住了柜中的刀柄。   他轻巧地将刀抽了出来,交给已经跃跃欲试的年轻男人。一旁老者同时上前,递上另一把一模一样的刀,再由持扇人送进去。   “何必多此一举?”握着刀挥了几下,年轻男人脸上已是满满的兴奋,可看到持扇人的动作时,他的脸上又闪过不悦,“这本来便是我家的东西!”   “只是为了减少麻烦罢了,阿倍野君。”持扇人叹了口气,“请别忘记,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的声音极为柔和,可年轻男人的脸色却因此一变,他低了低头,讷讷道:“我知道了……”   “既然东西拿到了,就准备走吧。香里,忘。”对他的态度感到满意,持扇人冲着一边的女人吩咐了句。女人闻言点头,再度掏出卷轴,正要施法时——   “你们在干什么?”   骤然插入的声音让四人表情皆是一变,循声望去,他们对上了一双几乎在喷火的眼睛。   张非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为什么他只是带队出来郊个游,都能撞上这种灵异事件?   那辆车进来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等那女人散出那奇怪的粉光,他已经可以百分百确定,自己再度卷进了麻烦里。   那粉光把他的学生弄成了木头人,可对张非自己却无效,谨慎起见,那四人进来时,他暂时躲在了展台后,想看看他们来意。   他听不懂几人交流时用的日语,可那穿玻璃如穿水的能力却绝非常人能有,眼见这几人已经完成任务即将离去,张非一边在心里诅咒着自己的衰运,一边出声叫住了他们。   他明白这一声的代价,不说眼前这几个硬茬他能不能打得过,就算能打过,看他们来头十足的样子,以后的麻烦也绝不会少,可不管怎么说……   就算是冲着刚才听的那个故事,他也不能让这些人把那把刀带走!   喝住四人后他并未迟疑,趁他们还没回过神来,张非举起手中刚刚顺来的水管,朝站在最前方的持扇人劈头盖脸抽了下去。   张非的突然杀出显然出乎四人意料,几乎是下意识的,持扇人抬起折扇欲挡,可中途又动作一僵,生生用手臂换过了折扇,被水管直接抽中,发出一声钝响。   他的脸色顿时一变,扶着手腕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身后年轻男子暴喝一声,手一抬,长刀砍下!   张非一击得手,立刻向旁边侧了过去,躲开长刀之余也观察着四人的举动——女人似乎极为惊慌,手中捏着卷轴却没什么动作。老人扶着半跪下去的持扇人,眼神恼怒,唯一一个能与他缠斗的年轻男人招式虽猛,却显呆板,对上张非这个油滑惯了的街头打架之王几乎没什么胜算……   他刚有了几分信心,却见那个持扇人抬起了头,惨白的嘴唇抖了抖,发出一个古怪的音来。   伴随着那个音,他的眼睛也变成了绿色,一眼望去摄人心神——   摄人心神?!   张非动作猛地一顿,意识一瞬间从恍惚转为确实,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由得看了过去,却在那双诡异的绿眼睛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讶,还不及细想,持刀人已经再度猛攻过来,让他不得不专心应付。   持扇人的惊讶并不亚于他,一贯百试百灵的咒术居然这么快就被人摆脱……他的眉毛不由拧了起来。   阿倍野和那个人的战斗一时分不出胜负,而他们的时间却不多了……想到这里,持扇人看了眼身边的女人。女人心领神会地点头,手一张,另一个卷轴已经展了开来。   滚滚而来的古怪蓝光让张非紧张了一瞬,发现对自己没什么影响后便不再关注,可他的表现却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咒术无效幻术也无效,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难道……   不能再耽搁了——心里打定主意,持扇人忍痛展开了扇子。他眼中绿光渐浓,原先亮成一片的绿光此时却渐渐分散开来,形成了无数针尖大的细小文字,在他眼中闪动着。   “阿倍野君,回来。”   伴随着持扇人的低语,年轻男人不甘愿地狠斩一刀与张非拉开距离,退了回来。女人第三度展开了卷轴,原本只是个细细纸卷的卷轴越展越长,到最后,竟将他们所有人都裹在了里面。   张非冲到几人眼前却被一张卷轴挡住了去路,他皱起眉,透过卷轴的缝隙,冷冷盯着里面的人。   持扇人的嘴角弯了起来,胜券在握的他拿扇子冲眼前人晃了晃,从容而得意地看着张非——然而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晃动扇子的幅度稍微大了些许,有那么一个瞬间,扇子探出了卷轴形成的防护——   就是现在!   迅雷不及掩耳,张非手中水管横扫,千钧一发间,敲上了那把扇子。   持扇人手腕本就有伤,再遭重击后,他的手不由一松,一直握在手中的扇子飞了出去,落到地上。   糟了!   早已完成的法术并没给他后悔的机会,卷轴光芒一闪,四人便从张非眼前消失无踪。   没错,消失无踪——那四个人就这么突兀的没了影子,除了因为他们打斗而略显凌乱的展馆,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们存在过。   还是让他们跑了……看了眼展台,张非顿时郁闷起来。   算了,刀还能想办法弄回来,学生没事就好……这样想着,张非低头捡起了扇子。   “老师?你……”耳边传来学生的声音,张非松了口气——还好,看来他们没事。   他高兴地向学生看过去,却对上了一双双错愕的眼。   这是……怎么了?   被学生黑压压地围着,看着,张非不由有点心慌,他手一松,水管落地,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等等,水管?   张非环视四周——刚才在战斗中他下意识避开了展台,但被波及的地方也不少,展厅里一片狼藉。最惨的就是那个放刀的展台,里面的三盏灯都倒了,那把假刀也被随意丢在了一边,他就这么站在一团狼藉里,手上直到刚才,还拿着一根看起来十足凶器的水管,这样子就像是……   某个老师,不知发了什么疯,把人家好端端的博物馆弄得一团乱。然后他还不知悔改,就这么恬不知耻地站在那儿,迎接学生的怒视。   “……”张非确定了,他真的很倒霉。   非常非常倒霉。   ☆、第六十八章   左手拎着礼盒,右手也拎着礼盒,站在张非家门口,长生盯着眼前的门板,觉得压力大得已经快能把他埋了,就在站在旁边的战鬼都不能让他的心情稍微变好一点。   看他愁云满面,战鬼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长生叹了口气:“我该怎么见老师啊……”   “放心,他看起来还不错。”战鬼回忆了一下昨天晚上吃饭时的张非,说。   “那是因为当时花阿姨也在,他要装没事吧?”长生一针见血,“要是花阿姨也知道了……”   战鬼也叹了口气——他的老板娘确实不了解发生的事,否则现在张非的日子还要难过十倍。   长吁短叹也不是个办法,长生抬起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站在门口的钟错儿童版抬起头打量了一下两人,淡淡道:“是你们啊,进来吧。”   说话的功夫,他的身形微微一晃,整个人骤然拔高了一截。   “这障眼法的效果也忒惊人……”长生嘀咕。他虽然听战鬼提起过,可亲眼看见感觉还是不一样。   “没什么。”钟错脸上却看不出得意,他接过礼盒,把两人让进房间。   从他的反应,长生基本上能推测出张非的状态,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身上的压力又大了几分。   张非就坐在厅里沙发上,他斜靠着沙发扶手,眼睛飘渺地望着窗外,一束夕阳好死不死地打在他身上,光与暗的交接将他分成了均匀的两部分,看起来半边明媚,半边忧伤。   “昨天开始,一直就是这样了。”钟错面无表情地说。   咕咚一声,长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那个……老师?”   张非转头。   他的脸这会儿是完全浸在了阴影里,平时活力十足的一张脸现在死气沉沉,他眼睛瞅着长生,目光的落点却虚无缥缈,东摇西转,看起来好像命不久矣。   “你来了?”他眨了眨眼,“坐,请坐。”   连声音都有气无力。   “……”长生迈着小碎步走到沙发边,拘谨地坐下。他干干笑了笑:“那个……老师?”   “嗯?”   “……你就别……伤心了。”他努力地选择着措辞,“那什么……不经彩虹、不见风雨,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好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坏人……”   他自己都语无伦次了。   “放心,他没事,”钟错的声音凉凉地飘过来,“吃完午饭一口气吃了三个桃子,估计现在撑得连走都走不动了,正坐在那儿消食呢。”   张非忧郁地打了个桃子味的嗝:“我又不是故意把你那个吃掉的……”   钟错哼了声:“如果你不多吃那一个,现在就不会撑成这样。”   “一不小心吃顺嘴了嘛……”   “……”长生觉得自己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老师你没事?”   “有事啊,不是一般的有事。”张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脸苦笑,“要是我这样还不算有事,那什么算?”   停职反省。   这就是学校对于张非破坏博物馆设施的惩罚,比直接辞退让他滚回家吃自己好那么一点点——就这一点点还是靠着校长和校长他孙子的面子保下来的。他们学校的保卫处主任跟博物馆馆长是老战友,那天也在现场,发现张非干的好事之后老爷子当场火气上脑,差点没操起旁边的展品给张非脑袋上来一发。被拦下来后本来打算直接拎着张非去派出所,好在长生反应得快,硬是给劝住了,代价就是张非必须全额赔偿博物馆的损失——那边正在算钱,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给他发账单来。   整个过程中张非几乎一言未发,他倒不是不想辩解,只是根本没法说——说什么,有四个日本人过来抢了展品还换上了赝品然后逃之夭夭而他虽然保护展品不利却也成功抢下了对方一件东西其实还是有点功劳的?   那他倒是不用进派出所了,直接去精神病院挂号就好。毕竟除了他,整个博物馆之内没有任何人看到那四个日本人。   对,没有任何人,就连长生都只有一点模糊的“有人来了”的印象,却完全想不起那是谁。   监视器那边当然也没有留下任何影像,那四人一车就像一阵烟雾,凭空消失在世界上。   要不是手上还拿着那把扇子,张非真会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做的一个梦了。   “我去调查过了,监控器有被人动过的迹象,但是也有可能是他们自己人动的,当不了证据。”知道张非没真一蹶不振,长生也放下了心,“不过,周围街道的监控摄像头有拍到那辆车——他们还是大意了点。”   “调查结果呢?”   “车子是企业的,本市的耀扬地产。”长生说,“具体那天是谁在用这辆车就不清楚了,我在机场那边查了这几天到临山的日籍旅客,不过里面没有符合你描述的人,也许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张非揉了揉太阳穴:“也就是说还是没线索了?要命哦……学校里面怎么样了?”   “吵得很厉害。”长生耸耸肩,张非这件事现在可是重华高中的热门新闻,学校论坛上专贴盖楼速度刷得飞快,很快便把之前的NO1校园怪谈贴压了下去。认为张非无辜一定事出有因的“保张派”和愤慨于他的所作所为的“倒张派”掐得如火如荼,火药味都快蔓延到现实中了。   “不错嘛,至少还有学生愿意相信我。”张非有点欣慰。   “可这件事要是不快点解决的话……”长生有些苦恼。学校那边不能不给博物馆一个交代,指望着事情平息后再让张非回去上班也不太可能,虽然他跟爷爷都相信张非无辜,可也不能专断独行……   看他愁云满面,张非反倒笑了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放心,这事不算完。”   他的眼睛眯了眯,凶光闪烁:“TM的在老子面前砸我的场子还把责任全扔到我身上?想跑?想得美!老子有一万种办法搞死他们!”   说完,他气哼哼地往沙发上一摔:“长生!”   “嗯?”   “明天陪我去博物馆。”   “你不怕被馆长……”长生善意地提醒,“人家可是特种部队下来的,上过战场开过枪。”   “怕什么,”张非英勇地甩头,“隔壁就是派出所。”   “……”事实证明想打垮张非这种人是不可能的,长生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商量了一下明天的对策,长生很快告辞,张非送两人出了门,回家,对上一双揶揄的眼。   “怎么了呀小飞小朋友?”张非懒洋洋地笑。   “你真有办法?”   “没有,”张非摊手,“不知道人家身份不知道人家目的,就凭这个……”他晃了晃手上的扇子,“万一他们抢了刀就走,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   “委屈一下而已,再说了,我确实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东西抢走的,这是我的责任,”张非叹了口气,表情罕见地认真起来,“所以受点委屈,没什么。”   钟错沉默片刻,走过去拍了拍张非肩膀。他个子长高了没错,可要够到张非肩头还是有些吃力,看起来有点好笑。张非微微一笑,干脆坐下来,把肩膀让给某人随便拍。   “不会找不到的,一定不会。”钟错的话也不知是在鼓励张非还是在鼓励自己。   “嗯,一定不会。”张非低低应了声,顺势把脑袋挪到钟错肩上。   这动作有点过于亲密,钟错身体僵了下,考虑到某人需要安慰的现状,他没挣开,而是朝张非怀里靠了靠。   两人之间的气氛难得沉静下来,张非蹭了蹭怀里的小鬼,声音低哑:“还好有你……”   “……是么?”   “要是能晚一个星期该多好……”   “嗯?”钟错皱了皱眉——或许是因为和某人认识了太久,他直觉觉得,最好能在这里堵住某人的嘴,否则……   可惜晚了。   “再晚一个星期,我就该发工资了——哦还有奖金。”张非深深叹了口气,掰着手指算起来,“上个月花钱凶了点,现在手头快没钱了,花姨倒是可以借给我,不过她肯定要刨根问底,要是让她知道我是为什么停职反省的……老爹绝对会飞回来扒了我的皮,绝对。”   钟错镇定而缓慢地从张非怀里挣脱出来,张非没发现,还在嘀咕:“刚才差点就要跟长生借钱了,不过他好歹是我学生,老师的面子不能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钟错:“你说要是我跟白无常要求预付一部分钱,他会答应么?五百万诶,预付哪怕百分之一给我,至少熬过这个月没问题了……反正就差五个月了,没问题吧?”   钟错沉默片刻,开口:“……我晚上要吃肯德基。”   “诶?”张非眨了眨眼,似乎不能接受话题如此大幅度的跳转,“为什么?不,问题的重点是,家里现在的情况……”   “祭师有必要照顾好鬼王,”钟错微笑着拍了拍张非的肩膀,力道之大,险些没把张非拍一个踉跄,“加油,为了‘你的’五百万。”   ☆、第六十九章   博物馆在临山东区,这里有临山港,原本是临山最繁华的地方。不过后来临山市政府西迁,连带着市中心也一块过去,老区渐渐衰退,如今已没了当初的兴盛,却又比往日多了几分安宁,用张非的说法,这儿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在博物馆对面,是曾经临山市最有名的广场,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英雄。   黑色轿车无声无息地驶近博物馆,却没有驶入正门,而是在跟门口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要是敢进去,估计会被人直接扔出来吧。”把着方向盘,张非哀怨地瞅着近在咫尺的博物馆正门。   “应该是,不过不排除在里面被群殴的可能。”长生雪上加霜。   “你是在报复我没帮战鬼请假?”张非说,“问题是我实在想不出理由解释为什么我要带着餐馆服务员去家访……”   “你想多了,老师。”长生笑眯眯地转向钟错,“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看钟错犹豫,他又添上一句:“里面可能有线索,不过我并不擅长这个……如果有你一起去,发现几率会大很多。”   “你就去吧,”张非叹了口气,软绵绵地巴着驾驶座,“留下可怜的老爹爹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我们走。”钟错面无表情地推开车门。   不过下车之前,他还是稍微停了一下,瞥了眼默默盯着他的某人后,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丢了过去。   “哎哟喂呀~”小吊尖叫着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落到张非眼前。   “以防万一。”绷着脸丢下一句话,钟错走向博物馆。   看着小鬼的背影张非不由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把撞得晕头转向的小吊捡起来,拎着他的舌头甩了甩:“好了别装了,你是鬼,又不是什么小动物。”   “……”妄想着用装晕骗来一时安宁的鬼仆老老实实把舌头收了回来,飘到张非肩膀上乖乖站好。   跟了钟错这么久,小吊已经充分认清了现实,家里面说话最有分量那个是张非,钟错虽然表面上对他不以为然,事实上,只要张非真心想做,这家里还没什么他做不到的……   ……比如,欺负一个倒霉催的小鬼仆?   “干嘛苦着脸?”张非戳了戳肩膀上的鬼,“走吧,我带你去英雄广场看看,这儿好歹也是临山着名景点——虽然基本没人来。”   确实如他所说,偌大的广场空空荡荡,连草皮都长得稀稀拉拉,这会儿已经过了冬天,地面却不见多少青翠,透出一股衰败的气息。   张非走到广场中间,这儿有尊为了纪念临山保卫战而立的铜像。黑沉的底座上,三个军装人像并肩而立,眼望远方,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坚定。   铜像的基座下面被人放了几束花,已经被昨晚的雨水泡得濡湿,张非小心地避开花束,走到铜像边,合掌拜了拜。   他平时其实不爱搞形式主义的这一套,只是今天……   “如何?你要不要也来拜拜?”心里无端的有些烦闷,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张非试图把小吊拎过来,却抓了个空。他可怜巴巴地揪着张非衣服上的帽子,吊在他身后有气无力地说:“饶了我吧,我可不敢过去……”   “怎么?”   “这儿有……怎么说呢,”小吊绞尽脑汁地想形容词,“就跟佛像似的东西。”   “嗯?怎么回事?”张非一时好奇,走远了几步把鬼仆拎出来细问。   “那上面就跟那些佛像一样,有一层金光,”小吊比手划脚地给他解释,“亮,而且烫,我不敢靠近。”   张非不由多看了那铜像几眼,可惜除了铜锈之外,他什么也没看见。   “不过那光已经弱了很多,”张非察看时,小吊躲在他身后小声说,“我记得以前这儿是鬼魂禁区,可现在我都能离它这么近了。”   “弱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小吊摇了摇头,“不过以前我看过废弃了的庙,那里面的佛像也是这样的……”   他抬了抬头,看着对他来说分外高大的铜像,眼睛扫过铜像上的斑斑锈迹,没有再说下去。   张非看了看铜像,又扫了眼铜像基座下面那显然放了很久的花束,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左右找了找,没找到花店,只有一边的杂草丛中有一朵早开的野花。他小心地把那朵花摘了下来,踮起脚别到铜像上。   “你觉得怎么样?”干完,张非后退两步,欣赏着自己的成果。   “我觉得……那朵花它,它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富有艺术气息,使人感到极为震撼……”   “……得了,不用说了。”张非叹了口气,灰溜溜地凑过去,想把花再取下来。   可他刚踮起脚,后面就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是你?”   张非动作一僵,保持着那个举手的动作硬是扭过头去,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不久前刚认识的解说员正站在他身后,他手上捧着一束比张非放上的那朵娇弱小野花正式多了的花束,眼睛盯着张非,表情看起来不怎么友好。   毕竟某人现在的造型,加上他之前的“劣迹”,看起来绝对不会像是一个献花者,而更像是一个意图乱涂乱画的捣蛋鬼……   “那个……又见面了。”顾不上摘花,张非缓慢地把手收回来,转过身,强笑着面对解说员。   这时他才注意到,解说员并不是自己来的,他身边还站着林老先生。老先生还是那身军大衣,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军号。   得,现在破坏博物馆的现行犯撞上了博物馆热情认真的解说员跟显然对博物馆有深厚感情的退伍军人——张非衷心希望接下来不是老少混合双打。   好在两人并没表现出什么敌意,解说员将怀里的花束放到了铜像下面——张非注意到他怀里那束花的包装和铜像下面其他几束花几乎是如出一辙——接着退后几步,抬起头。   他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铜像,从它们伸出的手臂,一直到黑石底座上,那深深镌刻的“英雄”两字。   他明明就站在张非眼前,可有那么一瞬间,他却觉得解说员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远到他难以触及。   那种感觉很怪,让张非不由皱紧了眉。好在那只是一瞬间,很快,解说员就恢复了常态,一抹淡淡的笑容挂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又像是那个热情的解说员了。   张非还在思索他刚才那古怪的表现,袖子却忽然被人扯紧。他转头,对上一双沧桑却依旧明亮的眼。   面对老人张非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再加上他之前被人栽赃的那些事……   “那个……有事么?林老先生?”张非讪笑着试图将他的袖子挣出来,老人的手松了开来,却又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只手早已皱得不成样子,皮肤松垮,可却依旧有力,按得张非肩膀微微发疼。   这态度……不太像是要谴责他破坏博物馆啊?   老人开口说了句什么,可他的声音还是有些含糊,张非听不清楚,只能尽量露出认真的表情。老人又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似乎是满意了,微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一根根舒缓。   他收回手,看着张非,似乎是沉思了一会儿。接着,他拿起怀里的军号,递给了张非。   张非一怔。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过军号,老人微笑着看他把自己视为珍宝的东西接过去,又用力拍了拍他肩膀,这才慢慢收回手,转身离开。   这是……什么意思?   就算老人给他一拳也比这个正常,张非抱着军号站在那儿,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全是问号。   “拿着吧,那个对你有好处。”解说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好处?”张非一头雾水,解说员却显然没有解说的兴趣,他快走几步,超过张非,却在擦肩而过之时,留下两句话来。   “谢谢,”以及——   “抱歉。”   ☆、第七十章   博物馆。   长生提心吊胆地站在展示柜前,竭力保持镇静,眼睛却忍不住左看右看——老天保佑,博物馆因为不久之前的那次意外而暂停接待参观者,而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大多是义工,博物馆不开门,他们也顺便放了假。   所以此时,没有人会过来问他,为什么他头顶上有个小孩正大摇大摆地站在展示柜上傲视群雄……   “你怎么了?”钟错从展示柜上跳下来,瞥了眼表情僵硬的长生,“我还以为你不会紧张。”   “得看在哪儿,”他下来了,长生悬在嗓子眼的心也下去了,“老师面前我当然不会紧张,可这儿的馆长跟我爷爷关系不错,你说他跟我爷爷喝茶聊天的时候,会怎么评价我带人来博物馆上房揭瓦这件事?”   对他的忧虑钟错显然没什么兴趣,他指了指身后的展示柜——那里已经被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修复如初,除了灯光好像暗了一些之外跟之前没什么区别——“我检查过了,虽然已经被人用很粗暴的方式破坏,但是依然留下了痕迹,是道家的‘三清镇煞’。”   “那是什么?”   “最简单的镇压阵法,三点连线,将要镇压的东西置于中心,再加以相应的符咒和镇物,就构成了‘三清镇煞’。”钟错曲起手指抵着下巴,“虽然简单,不过只要改变符咒和镇物,就能组成完全不同的‘三清镇煞’,所以也是一种变化很多的阵法。”   他这番演讲要是说给张非听,那多半只会得到一个“哦”,不过长生对玄学向来兴趣十足,他甚至拿出了笔记本把这些记了下来,略微满足了小鬼王的虚荣心:“这儿布的就是这个?镇的……难道是那把日本刀?”   “应该是,而且这个‘三清镇煞’还是个连环局。”钟错指了指那三盏灯,“那三盏灯是一层,但是外面还有一层,是由三件展品所布。里面那层为的是镇,但是外面那层,起得却是‘削’的作用。”   他扭头看了看展柜之内,眼睛一眯,下一秒,长生眼前的已经从男孩瞬间变成黑狗——钟错长大之后他的黑狗变身也随之长大,现在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黑团子,站起来也勉强能够到玻璃柜了。   看着一条黑狗在自己面前庄重的用后腿站立然后用鼻子贴在玻璃上使劲嗅……长生默默地觉得自己的忍笑能力受到了挑战。   “果然。”把前腿放下来,钟错低头自言自语,“好强的煞气……如果说这是镇压了这么久之后所留存的,那一开始……这不是一把凡人能随便驾驭的刀。”   看着一条黑狗在自己面前严肃地自言自语……长生觉得他再不做点什么他的腹肌就该抽筋了:“看来那把刀确实很危险,不过我们现在的主要麻烦是小张老师的麻烦吧?”   “麻烦?”钟错抬头,两边嘴角上牵,似乎组成了一个笑容,“已经不是麻烦了。”   “嗯?”   “三清镇煞阵虽然布得不错,但是光这样,顶多只能镇压那把凶刀五十年,随后便会破阵。临山市能一直安然无恙,就证明肯定还有人在修补这个阵法。而三清镇煞阵虽然简单,却因为占了‘三清’二字,属于道家嫡传,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钟错说,“我记得不久之前还有人在那家伙面前炫耀过,中国现在佛道两边的修行者甭管道行高低,在他们那边都挂了号。”   “许多和袭邵?”   “应该没错。”用黑狗的造型说话有些古怪,钟错变回了原形,长生不由有些遗憾。   “不过要找他们两个可不容易。”那两人——其实主要是许多——自称是肩负重责大任的国家公务员,找起来难度不亚于有关部门负责人。   “没关系,”钟错淡淡道,“如果他们不来,我就想办法干出点让他们不得不来的事情。”   “……”长生的脸微微抽了抽,他在心里为临山的安危祈祷,“而且就算他们来了,也有可能推脱责任……”   “没关系,”钟错笑了笑,露出点白生生的牙,“他们不帮,就打到他们帮为止。”   “……”钟小朋友,你越来越有乃父之风了。   对于“想办法引来许多和袭邵然后把他俩按在地上打到他们肯帮忙解决张非的问题”这件事,钟错显然非常期待,眼睛闪得亮亮的,出于安全考虑,长生转移了话题:“反正这边该看的也看完了,不如我们出去?”   他又补上一句:“老师在外面估计也等急了。”   “让他等等怕什么。”话是这么说,钟错还是很配合地往外走,两人刚到门口,另两人也正要走进来。   看到熟悉的解说员,长生顺手打了个招呼,解说员看起来心事重重,听到他的招呼才反应过来,对他微微一笑。   钟错忽然皱起了眉。   他停下脚步,注视着与他们擦肩而过,很快便走进博物馆的两人。   “怎么了?”   “那个人你认识么?”钟错指了指解说员的背影。   “之前来这儿参观的时候他给我们当过讲解,”长生下意识地多看了解说员几眼,他也算是个非常人,眼睛能看出些寻常人看不出的东西,但是不管他怎么看,解说员都无疑是个很正常的普通人,“他有什么问题么?”   “……说不好,”钟错缓慢地摇了摇头,“他‘应该’是人,可是我……似乎闻到了什么让我有印象的味道。”   早知如此就别变回人形了,喰鬼兽形态虽然有点不便,但是感觉却远比人形敏锐得多……钟错有些懊恼,可惜时机已去,他也不好特意跑去查探,就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   “他应该是人吧。”这会儿连长生也不能确定了,“你之前不是说过,这地方不是妖魔鬼怪能来的么?”   “我确实说过。”钟错点了点头——博物馆里面存放着很多烈士遗物,这些东西上大多凝结了强烈的执念,对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异类却是极为危险的存在,别说大摇大摆地进博物馆,就连靠近这里都会觉得困难。   他还是仗着现在这个身体跟人差不多,以及鬼王远不是寻常妖魔能比之便才能堂而皇之地进来,除了他之外……   也许,是错觉吧。   两人出了博物馆就看了张非,这人正靠在车头,手上拿着手机,看模样倒有那么点精英人士的味道。   他脸上表情异常古怪,看手机的表情就像它长出了八条腿,正在他眼前爬来爬去。   “你又怎么了?”看到他的一瞬,钟错脸上瞬间挂上无所谓的表情,就好像刚才他没策划如何殴打政府公务员来保证张非洗刷冤屈一样。   “刚刚我接了个电话,”张非朝他晃晃手机,“你猜猜是谁打来的?”   “许多?”长生当即联想——要是他们那就方便了,至少临山安全了。   “不是。”张非摇头。   “你警察局认识的朋友?”钟错皱了皱眉。   “也不是。”张非微微苦笑,“是那群日本人的头儿,自称叫七草什么什么。”   他叹了口气,朝着表情瞬间变幻的两人说:“他说,他想见我。”   与此同时,临山某酒店。   阿倍野信二烦躁地走来走去,他的手中握着那把让他朝思暮想的妖刀,可却没能让他的心情好上多少。   “稍安勿躁,阿倍野君。”房间一角坐着的持扇人睁开了眼,他的手腕上还裹着一层绷带,可看上去却比阿倍野信二愉快许多,嘴角始终是弯着的。   “七草君……”出于对持扇人的敬畏,即便心中极端不解,他依旧是停下了脚步,冲着那人微微低头,“你为什么不尽快取回‘那个’?”   “中国有句古话,‘欲速则不达’,我很喜欢。”持扇人微微一笑,下意识地想摇摇扇子,却不得不遗憾的收手,“没必要这么急,我们还有时间。”   “那并不是很难的事,对方只不过是个中国教师,我们有很多办法……”他看了看持扇人,不由压低了声音,“……而不是特意与他见面、谈判!”   “但是那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持扇人轻描淡写地阻止了对方说下去,“事实上,除了直接将扇子取回之外,我们还有很多可能的发展,是的,很多。”   他眯起了眼:“可以抵挡咒术与幻术,即便那并不是最精妙的,也是极为难得的能力。”   更何况,他还有出众的战技——持扇人对阿倍野信二的实力知根知底,能与拿了“村正”的他正面较量,即便是占了地利之便,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而对方却能做到,甚至是在他们三人在旁的前提下……   “那么说,你……”阿倍野骤然止步,他拧紧了眉,有些恼怒地看着持扇人。   “是的,我对他很有兴趣。”   ☆、第七十一章   “那家伙到底有什么目的?”   睡觉时间,钟错一身绵羊睡衣,盘腿坐在床上,双手环胸,面色凝重。   来自敌人的一个电话几乎搅乱了他们的节奏,长生为此耿耿于怀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他走了,换钟错在那儿较劲。   “也许他就是想找我唠唠嗑?”张非也换了睡衣,他倒是没钟错那么紧张,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对自己向来很有信心。   “……”钟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张非咳了声,换话题:“应该是为了这个吧,虽然他电话里没提。”   他把那把扇子抽了出来,捏在手里晃了晃。   “难道他认为,你会傻到毫无防备的带着这个去找他?”钟错眉毛一挑,“至少也该出个价诱惑你把东西拿过去。”   张非已经把他跟那人的对话内容朝两人复述了一遍,对方除了自我介绍之外,就是说了个时间地点,以及一句“期待您的到来”。也就是如此,才让钟错分外的摸不清他的根底。   “是哦,你说他会给这个出多少钱?”提到钱,张非来了精神。   “……”   “我只是想根据这个判断这东西的重要性,”让某小鬼冷冰冰的眼神看得有些不爽,张非说,“我看起来有那么爱财吗?”   他这话要是跟别人说也就罢了,偏偏是跟钟错说……眼神中瞬间夹杂了大量蔑视,钟错撇嘴哼了声,背过身去,显然是连提都不想提这个话题。   张非咧咧嘴,也不好再说什么,干脆低头去看手上的扇子。   这东西成了他的战利品之后就一直被他扔在屋中一角,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扇子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让他拿在手上都嫌不舒服。   不过撇去他的个人感受,这把扇子其实做得相当精致:扇骨纯白,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掂在手上比玉石轻,又比木竹重,其中透出一股淡淡的凉意,就算握得久了也附不上热度。   扇面也是不知名的材料,非丝非纸,柔软而细腻,还稍微有点弹性。不过比起材质,扇面上绘的图吸引眼球的多——一面是狰狞可怖的鬼魂,另一面,却是繁奥复杂的图案。看上去有几分像动漫里常见的xx阵,却比那个复杂得多,看得张非深深好奇这么夸张的图案是怎么画到这么小的扇面上的。   “你说这画的都是什么鬼?”张非把扇子朝钟错晃了晃,钟错瞥了眼扇面,眉毛微微一扬:“好重的鬼气……百鬼图?”   “有什么讲究么?”张非好奇。   “就是把一百种不同的鬼画下来而已,这种图在阳间不常见,阴间倒是很多,”钟错道,“这种图画得精细了也有聚鬼的能力,所以有些走驭鬼道的修士也会用,这张大概也是如此。”   “那这面呢?”张非把扇子翻了过来。   “……不清楚。”盯了一会儿扇面上复杂的图形,钟错皱眉,“看起来像是一些阵法的变化,但是变得太厉害,我也看不出他的底细。”   “你对日本那边的妖魔鬼怪神仙道士有了解么?”看来扇子上是找不到什么靠谱的线索了,张非摇了摇头,把扇子收了回去。   “几乎没有,”提到这个,钟错看起来有些郁闷,“在我前面那任鬼王之前,历代鬼王几乎没跟他们打过任何交道,所以我也对他们没什么了解。”   “那你的前任呢?”   “他应该有,但是他还没进冥池,我也继承不了他知道的那些。”   小鬼的前任难道还活着?张非有些讶异,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可以理解,鬼王这么重要的好打手一旦失去对地府是个极大的打击,自然要做好提前准备,以防万一。   不过看钟错的样子,这似乎不是个他喜欢的话题……张非笑了笑,顺手把扇子往床头一丢,自个儿滚到床上,手上被子一掀,成功将有些出神的钟错整个卷进被子里。   钟错猝不及防,让张非偷袭得手,挣扎好半天后才钻出来,怒气冲冲道:“你干什么!”   “帮你锻炼警惕……”张非一句话还没说完,钟错手上的枕头已经拍了过去,张非早有提防,身体向后一倒,躲过钟错猛击,右手抓上枕头也丢了过去。可惜力道不足,被钟错轻松避开,他也不再扔枕头,直接整个人扑了上来,以猛虎下山之势将张非死死压在下面——要说以他的力气其实是按不住张非的,可惜张非自乱阵脚,闪得太快整个上半身都冲出了床沿,身体悬空使不上劲,被钟错成功压制。   “投降——”一看没机会,张非立刻装死,坚决不起来。   钟错怒视他几秒,放开张非的手。张非双手一撑,坐了起来,却不巧钟错还压在他的腿上,两人来了个脸对脸。   这距离近得有些太过,钟错一怔。偏偏此时张非脸上没了笑,望着他的眼睛里,竟全是难得一见的认真。   “……怎么了?”   “唉,”张非深情地盯着他的眼睛——里面自己的倒影,“我帅的是一种罪过……”   “……”钟错真想干脆给他一拳算了。   他黑着脸从张非身上下来,卷了被子滚到一边。张非笑了笑,抱了另床被子睡在另一边。   闭上眼睛,睡意开始漫了上来,正当张非意识有些朦胧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低语。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张非不由微微一笑,嘴上却道:“也许人家只是看中了我的实力,想拉拢一下而已,不用太紧张。”   “……”那边似乎传来很含糊的声音,张非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   “……总有一天我要用枕头埋了你。”   哈,还真是远大的志向——就不知道白无常知道他家鬼王现在目标居然是这个,会不会痛哭流涕啊……   闭眼时,张非本以为自己能舒舒服服一觉到天亮。可当某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再度出现在他梦里时,张非就知道自己这点奢望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怎么又是你……”   空色好整以暇地飘在他眼前:“好久不见。”   自从碧尾那件事之后,空色从以前一两个月才能艰难的跟张非联系一次变成了现在每隔几天就能到他梦里逛逛,完全没了之前的神秘感。   他常常出现之后便开始占用张非的睡眠时间给他灌输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从“幻术的基本破解法”一直到“溺死鬼轰杀指南”,林林总总包罗万象。而且不听不行,他倒是不会追着张非在他耳边念叨,但要是张非不认认真真把他的话听完,那只有在这儿做上一个晚上的“梦”的下场。   在梦中保持整晚清醒的后果就是睁眼后一整天生不如死,抗争过几次之后张非只好认了,反正他最多就是啰嗦一个小时,而且那些东西确实有用,权当他报了个免费辅导班。   本来这阵子这人出现的次数有所减少,他还稍微庆幸了一下,想不到今天……   “你遇到麻烦了。”寒暄之后,空色单刀直入道。   “对我来说,遇到麻烦不是过去式也不是将来式,而是永恒的现在进行……怎么,难道你对那几个日本人也有了解?”嘴上嘀咕了一句自己的倒霉处境,张非问。   “我不认识他们,却认识你手上那把扇子。”空色表情有些凝重。   “怎么?”   “你猜猜那扇子什么做的?”看了眼依旧懵懂的张非,空色笑道。   张非没回答,只是皱紧了眉——看空色这架势,莫非……   “扇骨是人骨,扇面是人皮,墨用人血调——这样一把摄鬼扇,拿在手上感觉如何?”   强烈的恶心感伴着阴冷袭来,张非表情沉了下去。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拿扇子那个,姓应该是‘七草’。七草家在那边名声不彰,实力却深不可测。”空色道,“他家最善驭众鬼之法,虽然单个鬼魂实力不过尔尔,可成千上万地压上来,也很棘手。”   “是么。”   “我不知道他找上你是为了什么,但那把扇子绝不能交还给他。”空色郑重道,“扇子正面的百鬼图不过尔尔,背面的阵图却是七草家引以为傲的炼鬼之阵,这扇子也是阵法启动的引子。既然他们带了这扇子来此,那十有八九,是要筹划什么大事。”   “大事……”张非微微皱眉,或许是他过于敏感,可一想到那个“大事”,他就直觉地联想到沉寂了几个月的某些人。   不过一个是中国土生土长(应该),一个却是日本飘洋过海,会有什么关系么?   “只要扇子不在,那么应该没谁能……除非是某些天资纵横的家伙,”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空色微微皱眉,“可看他扇子丢得那么容易,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你倒是知道的挺多。”张非不由侧目。他从没打听过空色的来历,只知道这人见多识广,而且对教育他有种异乎寻常的热情。这样一个人……   似乎是看出张非心里的想法,空色笑了笑:“怀疑我么?”   “……”   “人之常情,”空色看起来毫不在意,“不过就算你问,我也没法告诉你——好在你没问。”   “我不问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张非翻了个白眼,“像你这样神秘兮兮的家伙有几个会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的,连这名字都可能是胡诌——顺带一提你这名字起得可真怪——问也是白问。”   空色笑容灿烂:“没错,你说得很对。”   ☆、第七十二章   临山东区。   “p、p、p……是这儿了。”仰着头把附近的招牌一个个看遍,张非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不由得松了口气。   约他见面那人指定的地点是家名叫“page blanche”的咖啡馆,张非当年英语勉强过了四级,这么几年老师当下来早把计算机语言之外的单词忘了个干净,还是找长生打听后才知道,这俩词看起来像是英语其实是法语,意思是空白页。   “这名字起得真是给人添麻烦,”人在咖啡馆外,张非却不急着进去,看着造型弄得很华丽的招牌嘀嘀咕咕地抱怨,“而且在这地方开咖啡馆,钱多了烧的?”   “嗯。”张非的抱怨只得到了钟错一个单音回复,他现在正在打量四周的环境,鬼王敏锐的感知已经全开,在这周围搜索着一切不和谐的痕迹。   作为地府的绝对战斗力,历代鬼王单刀赴会前去和谈的次数数不胜数,而表面上和谈实际上埋伏的次数也绝对不在少数。钟错脑中经验丰富,到了这儿之后他连一秒钟都没浪费,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找伏兵和破绽上。   然后眼睛绕了一圈,什么都没看见。这一带是居民区,这会儿正是上班的点,自然人烟稀少,偶尔走过的行人怎么看都不像身怀绝技。而咖啡馆内……   这家咖啡馆临街一面是大落地窗,里面只有一桌客人,就是邀请张非的那位。他早已注意到两人,此时正微笑着举杯示意。   “你留在这儿吧。”张非拍了拍钟错肩膀,“反正是窗,你砸碎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钟错点了点头:“你小心点。”   “放心吧。”活动了一下手腕,张非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说起来,之前这人还真没给张非留下什么印象——交手时他主要的精力放在拿刀那个身上,这人只忙里偷闲看了几眼,这会儿坐下,他才有空仔细看看。   平心而论这人长得不错,皮肤白净,看起来比较清秀,可眉宇间又藏着一股淡淡的阴冷,让人看得不太舒服。他嘴角微微翘着,见张非进来也没打招呼,只是悠哉游哉地坐在那儿,态度不像是专程找张非谈话的,倒像是张非找他汇报工作的。   张非倒也不恼,自顾自走到他对面坐下。眼前早已经摆上了一杯咖啡,他也不喝,只是拿了根小棍在那儿慢悠悠地搅。   装X对吧,我就让你装,反正哥现在不用上班,大不了跟你在这儿耗一天,谁怕谁?   好在对方也没真和他在这里耗,没多久便开了口:“请问贵姓?”   “弓长张,张非,”张非懒洋洋道,“你呢?”   “七草,七草辉。”   对方说出这名时语气中隐隐带着点骄傲,张非默默记下这个名字,打算回去就让长生往死里查。   等到找到这几个家伙的落脚点,他就跟钟错过去把他们掀了,抢回刀之后送回博物馆,之后再怎么处理就不是难事了。心中稍微YY了一下博物馆给自己送锦旗的场景,张非的心情也略好了一些。   他忙着YY自然无暇回应七草辉,一时有些冷场。七草辉倒也不急,慢慢抿了口咖啡之后,才再次开口:“我们之前有些冲突。”   “哦。”张非不知他用意,干脆祭出了万能回复。   “你也因此遇到了麻烦。”   张非这次连哦都没用,只是抬了抬眉毛。   他当然不会认为对方的“麻烦”说的仅仅是那一架,那么……他们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了?   “你应该清楚,我们的手脚很干净,你是找不出什么证据的。”   张非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选择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   “站到我这一边。”七草辉平静道。   张非沉默。   他来此之前也曾想过七草辉的目的,找他出来干掉是第一种冒出来的想法,不过细想一下不太现实——对方能弄到张非的手机,想必也能弄到他的地址,与其把人请出来打草惊蛇,还不如盯梢找他落单的机会。第二种则是对方忌惮他的实力(张非很不谦虚地认为这个更有可能),又想拿回扇子,所以找他来谈判。在他心里,后一种可能成真的希望更大,所以来此之前他还预想了解决办法。   结果人家压根没提扇子的事,直接就拉拢上了——虽说如果让他成功了,拿回扇子那就是举手之劳。可之前才刚打得热火朝天,转眼就让人家站到他那边去……这人不是脑子有包,就是自信心着实强大。   他跟钟错打趣的时候也曾信口开河对方是想拉拢自己,但是那只是玩笑。眼下玩笑成真,张非一时都不知该做何反应。   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开口:“你觉得我会答应你?”   这句话里却是含了点讽刺意思,然而七草辉全不在意:“当然。”   “理由?”   “利益。”七草辉倒也直接,“我可以给你单凭教师这份工作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单凭教师一辈子赚不到的钱……祭师张非抬眼看了看天花板,作为一个有未来的五百万可拿的人,他对钱的需求其实没那么强烈。   不过他还是有点好奇对方想出多少钱,如果是跟那些电影里一样直接甩一张空白支票……张非发誓,他绝对会在上面用最细的笔填满零,然后立刻让钟错去兑出来。   可惜七草辉虽然装X却没犯傻,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张黑黝黝的卡,放到桌上:“这是订金。”   张非没说话,甚至没去看那张卡,他的注意力似乎全都放在了眼前的桌子上。   怎么办呢……站到对方那边去张非是万万不干的,然则这个预付订金却让他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了。   直接砸一句“我不干”然后走人固然爽,可是拿了钱再在关键时刻反水好像也不错……让对方人财两失,想必能更痛快吧?   可惜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张非自觉没那个无间道的本事,只好遗憾地在心里朝那张黑卡说了再见:“抱歉,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自觉足够礼貌,却不想七草辉摇了摇头:“我希望你能想清楚。”   “怎么?”张非挑眉,“难道你觉得我会答应你么?”   “你只有这条路可以选。”谈判破裂,七草辉依旧心平气和,“还是说,你觉得你可以跟我斗?”   张非眉头一皱,随后恍然——七草辉他们针对他做的调查再多也查不到他祭师的那层身份,在他们看来,张非不过是个普通的高中老师,背景为零,纵然有些实力,可对方的家底更深。两方角力,怎么想也不会是他这个平头百姓获胜。   所以,对方怕是根本没考虑怎么“谈判”,只不过是过来见见他,表达一下己方的态度,然后给张非指出一条“光明前途”而已。   看张非不说话,七草辉又开口道:“我确实很欣赏你,但是对我来说,你不是不可或缺,只是我想给你留一条生路罢了。”   “我可以告诉你,以我的身份,想要解决你,根本用不到‘非常理’的那些力量。”他的语气里夹上了一丝讥诮,“只需要我一声知会,这边的某些官员,便会很乐意地为我办到这一切——谁都不会得罪出钱的人,不是么?”   张非没说话,目光偶尔飘远,却只是在附近的地面上扫一扫,很快便转了回来。   “我清楚你的心情,毕竟我的身份对这个国家的人来说有些特别。可是别忘了,这已经不是那个战争年代。”七草辉道,“只要我愿意,你在这个城市中就会失去立足之地,而我,只需要等待结果就好。”   张非依然沉默,似乎是为了更好的思考,他摘下了脸上的眼镜,轻轻揉着太阳穴。   “你知道么?”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着,张非不带情绪地说,“我很想揍你一顿。”   “你不会。”七草辉笑了笑,拿出一张纸片按在桌面上。张非扫了一眼,发现那纸片上烫金印花,竟是一张名片。   别的乱七八糟的不认识,最上面的文化交流使者几个字却醒目得很,张非的表情顿时一僵。七草辉笑得更加从容:“我不得不提醒你,在现在,我想借助你们政府的力量还需要一些周折。可一旦你对我出手,被这里的监控摄像拍下来,会引发的,就是更大的问题了。”   “政府啊……”张非叹气。   “是的,政府。”   “哎,那就真没办法了。”   没办法?   张非语义不明,七草辉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声闷响,一片白色朝他压了下来——那竟是他眼前的那张咖啡桌!   猝不及防,七草辉整个被压在了下面。也是他运气不错,选的位置是靠墙的,这张桌子只是把他拍到了墙上,却没让他直接摔到地上——虽然现在这样,比直接摔到地上也好不了多少。   张非一脚踹上桌底,借这张桌子把七草辉压在墙上,满意地发现那张小白脸正在慢慢泛青。不仅如此,桌子上原先放的杯子一并飞了出去,溅出的咖啡有几滴竟挂到了七草辉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   “你……不怕……”事发突然,七草辉纵有一身本领,却是一样也没来得及施展。他咬牙摸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嘴上却不信邪地质问。   “政府,对吧?”张非笑容灿烂,“不好意思,跟政府过不去,那是哥十年前就玩剩下的东西!”   ☆、第七十三章   情报的误差,注定七草辉对张非的判断大错特错。不过这也不能怪他,震半城那已经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情,之后张非销声匿迹洗心革面,跟过去的朋友也大多断了联系,知道曾经的震半城就是现在的小张老师的人,也许还凑不够十根手指。   脚下慢慢加力,张非脸上笑容灿烂依旧,眼神却冷厉如冰。   眼前人的颈项暴露在他眼前,如果他想的话……手慢慢按上早晨出门时心血来潮拿上的匕首,张非的眼中渐渐显出杀意。   然而,在手指触到冰冷刀锋的一刻,他的动作却僵住了。   也在此时,一片绿光骤然在张非眼前漫开,将七草辉整个裹在里面。张非只觉得脚下一松,待到绿光散去,七草辉已不见踪影。   看着剩下的一片狼藉,张非叹了口气,把手收了回来。   既然人家都跑了,他也没兴趣在这儿耽搁。朝那边的监控摄像头比了个中指,张非转身出了咖啡馆。   咖啡馆外,钟错终于等到了张非。   “怎么样?”   “猜测有误,这家伙居然是来挖角的。”张非揉了揉眉心,又把眼镜戴了回去,“看金钱不能腐蚀我纯洁的心灵,还玩了一招威逼,结果被我踹了。”   说的话一如既往的无耻,可没了往日那般眉飞色舞,反倒带着点疲态。   “挖角?”   “是啊,那么看在我对祭师之职忠心不二的份上,借我抱抱吧?”   “……随便你。”片刻的沉默后,钟错道。   把脑袋搁到钟错肩膀上蹭了两下,张非深深叹了口气。   “怎么了?”犹豫了半天,钟错终于把手放到了张非背上。   “难得被人威胁一次,感觉不太爽。”张非道。   “只是这样?”   “曾经有一张不知存了多少钱的卡在我面前出现,我却没有珍惜,直到现在才后悔莫及……你说那家伙怎么那么鬼,被我掀桌居然还能第一时间把卡收回去?”张非哀怨,“就算有密码取不出钱,拿去吓唬人也好么。”   “……”钟错努力克制自己往死里掐某人的冲动,“知道了什么?”   “那家伙的名字,再就是,他们确实有什么计划。”张非松开手,站直,“等回去找长生好好讨论一下吧,我们现在……嗯?”   街道拐角处,一辆黑色轿车正在驶来。开到两人面前时猛然停住,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很眼熟的脸。   “那个……好久不见啊!”许多笑得特灿烂,“你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领导,我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张非也笑,甚至比许多还灿烂那么一点点。   看这笑容,听这口气,许多就知道接下来他会遇到什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下车帮两人开了门:“车上谈吧——这次的事情,我们必须得好好商量了。”   “那个人叫七草辉,”刚一上车,许多便单刀直入,“七草家是日本阴阳道的一支分支,行事低调,但是势力不小,政界、商界,都有他们的人。”   “看出来了。”张非撇了撇嘴,“文化交流大使啊……”   “那是个虚职,不过就算是虚职,也很麻烦,”许多抓了抓头发,苦笑,“不过你放心,刚才你揍他那段已经被我们删了,他暂时没有光明正大找你事的理由。”   “怎么做到的?”张非有些好奇。   “那家咖啡馆就是他本人开的,平时交给别人打理。代理老板为了安全起见连了公安那边的监控,倒是方便了我们反控制。刚才你跟他谈判的时候,我们也在看着,后来看你掀桌,为了以防万一就把这段影像删了——另外,小张老师,你刚才看起来真帅。”   “那是当然。”张非毫不谦虚,“我一直都这么帅。”   钟错面无表情地说:“虽然我知道你是想讨好他,但是违心话还是不要多说,太污染耳朵了。”   “……”许多决定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临山市这边我们也有打招呼,一时半会,他没那么容易对付你。”   “我无所谓,”张非说,“就算没你们,他想对付我也没那么容易……哥好歹曾是临山一霸,跟政府作斗争经验丰富,你说是吧,领导?”   许多继续装没听见:“他们来中国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情,除了七草辉之外,那个老人也是七草家的人,似乎是七草辉的随从。跟他一起的那个青年叫阿倍野信二,剑道高手,女人叫原田香里,也是阴阳道高手,不过擅长的领域不明。”   “这种危险人物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张非皱眉。   许多苦笑:“人家来这里的理由光明正大,身家清白毫无劣迹,还肩负着外交使命,难道我们能以你丫会法术为理由不让?到时候一顶破坏两国关系的帽子扣下来,谁背得起?”   挡是挡不住,但监视却不能少。七草辉一行原本到的是北京,准备参加半个月后的一个文化交流论坛。结果他没在北京待多久,就以“旅游”为理由来了临山。非正常办公室人手并不多,想做到全国监控那是痴心妄想,只好通知了离得最近的许多袭邵两人,让他们前去接应。   许多和袭邵也是十万分的小心,既担心这几人出事,也担心这几人搞事。提心吊胆了几日之后还是大意了一次,让几人甩下他俩不知去做了什么。两人正抓狂时,却收到了博物馆那边传来的讯息。   他们赶到时事情已成定局,许多在博物馆忍不住骂了好几声娘,结果被那边收拾的员工误解,也跟他们一起骂那个“破坏博物馆的败类”,很快,他们就得知了张非再一次的倒霉事迹。   “不是我说,你这也太背了点……”许多发自内心地说。重华高中参观博物馆就那么一天,偏偏就撞上了那四人前去抢刀,除了人品问题,没什么能解释张非这倒霉催的命了。   “多谢领导关心,”张非道,“然后呢?”   然后的事情发展就简单了,得知那边居然惹上了张非后许多也不知自己是该担心张非好还是该庆幸好,毕竟光他们两人要跟那四个斗实在麻烦,可他们这么一招惹张非,至少会给己方带来两个有效战力,再想动手把刀弄回来就简单多了——此时他们还不想跟那四人撕破脸,把刀拿回来,再稍微教训一下他们就足够了。可就在此时,袭邵意外听到,除了刀之外,这四人还有其他计划。   “其他计划?”   “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但肯定是大动作,”许多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几天他就没一天睡好觉,天天神经紧绷,眼圈黑得快成国宝了,“否则不至于商量到万一‘翔’那边出动该怎么办。”   “翔?”   “你可以理解为异能特种部队什么的,反正差不太多。”许多道,“值得他们出动的事情很少,如果那几个家伙是拿他们当假想敌,那么要做的绝对是大事。”   他们同时也发现了七草辉在跟张非联络,这让两人稍微紧张了下——七草辉的财力他们清楚,而张非对钱的热爱也从不遮掩,虽然他们相信张非的人品,不过要是有什么万一……所幸张非同志立场坚定,抗住了对方的银弹攻击,也让他们松了口气。   “现在情况倒是差不多明朗,姓七草的家伙想在临山做什么事,而我们要让他做不成,再教训教训他。”对于教训七草辉,张非显然非常有兴趣,“不过对方要做什么事还不清楚,这个得跟长生研究一下。”   “也好。”长生的情报能力许多也是见识过的,甚至还动过把人拉进非正常的心思——可惜张非告诉了他长生同学一个月的零花钱是多少,成功扑灭了许多的希望。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张非家楼下。如花小居依旧生意红火。张非看了看正忙着迎接客人的花姨,淡淡道:“可能的话,帮我照看一下花姨这边吧。万一那几个败类找我麻烦找不成,她是最危险的。”   “放心。”许多也明白张非的顾虑,毫不犹豫地点头,“他们就算有能量也没大到能呼风唤雨的地步,想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找人麻烦,没那么容易。”   “那就好。”   “你父亲那边要不要我去说一下?虽然七草辉的势力应该影响不到军方,但是万一他们来阴的……”许多顺便想到了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人。   “父亲?”张非一愣,随即才转过弯来,“你是说他们为了坑我可能从他身上下手?”   “也许……”   “那就不用你们操心,”张非抽抽嘴角,似乎在笑,可笑容却异常古怪,“要是他们能给那死老头搞个不名誉退伍什么的,那就是他们来中国干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   ☆、第七十四章   张非家。   张非一进门,就发现家里多了个不该在的人:前几天刚接了个工作去了外省的宋鬼牧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回来,正坐在他家沙发上吃着他的桃子喝着他的茶。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张非一边请非正常二人组落座,一边问。连带着长生和战鬼,他家这会儿装了七人一猫,把沙发占得满满当当,他这个主人只能再拖张椅子过来坐。   “没多久,一回来就听说你拉仇恨拉到国外去了,所以特意过来问候。”宋鬼牧脸上多了条细长的伤口,精神倒还不错,张口就是嘲讽。   张非扔给他一个白眼:“那是我的错么?明明是人家来招惹我的好不好。”   “是么?”宋鬼牧喝了口茶,“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在博物馆遇到人家的?”   “对。”   “当时他们根本没注意到你,一心一意忙着偷刀,是谁主动蹦出去吸引火力的?”宋鬼牧笑眯眯地问。   “不然我能怎样?”   “继续藏着呗,等他们走了再想办法追查然后把刀弄回来,到时候敌在明我在暗,动起来手来至少多三分优势,”宋鬼牧懒洋洋道,“而且你也不至于当这个替罪羊,连工作都丢了。”   “我只是停职反省!”张非抗议。   “差不多,所以重点问题还是出在你身上,下次遇事还是冷静点好,别热血冲脑就什么都忘了。”宋鬼牧谆谆教导。   张非:“……”   危机关头还是钟错仗义,他瞥了宋鬼牧一眼,冷冷道:“可如果他当时没冲出去,那把扇子也到不了他手上。”   “那扇子有什么用还不清楚呐,为了个不知用处的玩意儿冒那么大风险,值得么?”宋鬼牧反驳,“他是运气好,万一那四个人里面有跟我一样水平的,现在这家伙都死硬了!”   眼见一场大型辩论便要拉开帷幕,许多哭笑不得的声音插了进来:“两位,在你们讨论小张老师之前,能不能先谈谈正事?”   “随便,反正我只是来凑个热闹的。”宋鬼牧摊手。钟错脸黑了黑,倒也没再说什么。   见这两人安生了,许多抓紧时间把前情交待完毕,张非又顺带把咖啡馆中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这一说效果卓然,在座众人大多面露忿色,就连之前对他冲动做法不以为然的宋鬼牧都忍不住道:“这次我赞成你,掀桌掀得漂亮。”   “我还以为你会鄙视我耐力不足,否则大可去当无间道。”   “你?”宋鬼牧撇嘴,“就凭你的知识水平,别让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张流氓同志郑重考虑要不要把宋鬼牧干掉算了。   “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对那些人策划的行动一无所知。”许多皱眉道,“而且我们没有慢慢来的时间了,那些人如果要做什么,应该会在一个星期内动手。”   “理由?”   “他们来中国的原因是参加在北京召开的文化交流论坛,距今还有一个星期,”袭邵道,“到那时他必须出现在北京,否则我们就有理由将他‘护送’回去。”   一个星期……张非皱了皱眉,他倒有一个线索,就是空色所说的炼鬼之阵,可是他在这方面的知识一贯为零,此时突兀地说出这么一个名词,不引人怀疑才怪。   而不知为何,他又不想把空色的存在说破……   “线索的话,我倒是有一条,”长生道,“之前不是说那辆车是本市耀扬地产么?闲着没事我去查了一下这家公司近几年的项目,结果发现了这个。”   他把怀里抱着的笔记本转过来,屏幕冲着几人。   “临山市老区改造工程?”   “老区指的就是临山市东区,那里的一些设施历时久远,已经有些破损,所以去年上台了这个工程,”长生敲了几下电脑,调出长长的一串资料,“这个项目由政府招标,最后中标的就是这家公司。”   “难道他家在工程里以次充好?”既然是敌人,张非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   长生摇了摇头:“不,他家做得非常好,甚至可以说……太好了。”   这种市政建设工程一向被视为肥肉,招标也竞争得厉害,耀扬公司为了拔得头筹,在价格方面做了相当的让步,简直是踩在了赔本的边缘上。长生一开始也怀疑他家是否用了什么不正当手段压缩成本,然而调查一番之后却全无收获,只有一片交口称赞。   “我查过他家其他项目,价格很正常,只有这次低得不可思议。”长生最后道,“所以这个项目里可能有什么问题,而且……老师,你觉不觉得这情况有点熟悉?”   “觉得。”张非点了点头,“搞不好,这些家伙,还真跟我们的‘老朋友’有关系。”   归先生那伙人在重华高中搞三搞四的时候,不就是事先用装修埋下了引子么?   “而且,之前调查归先生的时候,我发现他打过国际长途——很巧,日本的号码。”   虽然只是一些细微的线索,但是归拢到一起,却不能不让人生疑。   “归先生啊……”许多皱了皱眉,“居然又是这家伙。”   “如果他们是一伙的就好了,”张非充满期待地说,“一次能揍两个欠揍的,买一送一!”   “但愿别发展成他俩联手揍你。”宋鬼牧嘀咕道。   趁着张非开口之前,他又连忙说:“不过就算知道他们在那个工程里做了手脚也没用吧?我不知道那个老区改造工程有多大,但可以做手脚的地方绝对不止一两处,难道你们要把所有改动过的地方都毁掉?要这样,那谁谁不用停职反省了,直接去监狱反省就好。”   张非:“……”   “那你说怎么办?”钟错问。   “嘿~”宋鬼牧拉了个长腔,直到觉得吊人胃口吊爽了才开口,“我们赶鬼人呢,之前也曾跟日本那边的阴阳师打过交道。对他们最大的印象就一个,严谨。或者说得直接点,很死板。”   他指了指袭邵:“那边那个也是道门出来的,他应该清楚,不管是佛门道门,讲究的就是顺其自然,自己的路自己走,师父只负责带进门,对吧?”   袭邵点了点头:“不错。”   “但是日本那边不是这样,他们是用一种……简直自讨苦吃的方式来传承,”宋鬼牧道,“我曾经见识过一个阴阳师画下的阵法,感想就俩字:华丽。华丽到简直累赘,里面有很多地方其实是可以省略的,但是人家偏不,因为这是自古以来的传承--明白了吧,这就是他们最大的问题。”   张非把那把扇子掏出来:“例如这样?”   “没错,”宋鬼牧指了指那把扇子,“关键也在这里,这扇子上的图案应该也是他们的阵法,那么如果那些人确实做了手脚,展示出的图案应该跟这上面的有相似之处,所以你们只要去把那些图纸看遍,找出相似的地方就OK。”   长生脸都绿了:“你知道那工程有多少图纸么?”   “不知道。”宋鬼牧摊手,“反正跟我没啥关系。”   “……这样吧,我跟搭档去查这个,”许多伸手按了按太阳穴,“那么,长生同学……”   “我也去吧,全当玩大家来找碴……”长生一脸的视死如归。   “加油,”战鬼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等回来我请你吃点好的。”   “真的?说定了。”长生眼睛亮了亮,瞬间活力百倍。   拉壮丁成功,许多松了口气——虽然接下来必然要面对让人想死的图纸山,但是有人帮忙总比自己奋战好点。   他又看向张非,想再拉个壮丁,却见张非摇了摇头:“我想去趟图书馆。”   “怎么?”   “我总觉得那个叫阿倍野信二的家伙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毕竟七草辉没理由随便帮他抢刀,那把刀也许跟他的计划有关,”张非道,“本来可以去问博物馆那边的人,不过我的声望都仇恨了……不如去图书馆查查资料,也许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难得你能想到这个。”宋鬼牧赞,张非斜他一眼,全当没听见。   “也是,”许多点点头,“那就兵分两路吧,我们去查图纸,你们两个去查资料。”许多和张非交换了一个眼神,故意在“两个”上加重了音。   宋鬼牧:“咳!”   “战鬼,花姨那边你帮忙照看一下。”张非拍拍钟错的肩膀,两人一同起身。   宋鬼牧:“咳咳!”   “好。”战鬼颔首。   “那么,我们出发吧。”张非一锤定音,许多他们率先出门,张非与钟错紧跟其后。   宋鬼牧:“嗯咳!”   赶鬼人近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终于引起了张非的注意,他站在门口,回头望向孤零零坐在里面的宋鬼牧:“怎么了,小宋同学?”   “你们两个人,够?”宋鬼牧表情僵了僵,又立刻调整成淡定的大爷造型。   “应该够了吧,两个人呢。”   “可你对这方面全无了解!”宋鬼牧强调。   “没关系,有小飞么!”张非一脸信任地拍钟错肩膀,钟错用力点头,拼命忍笑。   “我最近刚好比较闲……”宋鬼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我也挺想找你帮忙的,”许多忽然探出头来,宋鬼牧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补上一句:“可惜你身价太高,俺们经费不足啊~”   “……”宋鬼牧的脸一黑到底,他咬着牙,腮帮子一跳一跳的,看起来好像憋了一肚子的话却有口说不出。他肩膀上一直专注于洗脸的白猫和尚终于看不过去了,跳下来,走到张非身旁,冲着他摆了摆尾巴。   “啊,和尚!”张非的语气听起来就跟他刚刚注意到这还有只猫似的,“你要不要一起来?”   “喂喂,谁准你拐我家猫了?”宋鬼牧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踏步上前,一把把和尚揪起来放到自己肩膀上,“你要让他去可以,我也得跟着一起,省得出事。”   “那就一起来吧。”张非笑得特别灿烂。   ☆、第七十五章   有了许多出面,查图纸的过程还算顺利。这回他们总算展现了一点“有关部门”的实力,没费多少周折,相关的图纸便被摆在了几人眼前。   “我的天……”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可见到实物之后,长生还是忍不住哀叹。   “开工吧。”许多也愁,不过他比长生认命得多,拖了台投影仪来把扇子上的花纹放大后,他深吸一口气,投入了图纸的汪洋大海中。   他们两个在全神贯注,那边袭邵也在忙碌。他不知从哪儿找了台笔记本来,正满脸严肃地在敲敲打打。   “他在干什么?”长生瞥了眼袭邵后被勾起了好奇心。   “查资料,这次事态紧急,所以他打算联络老家那边把阴阳道相关资料传过来——日本阴阳道虽然流派很多,但是有些东西是相通的,能做个参考。”许多道,“等我们参照这扇子找出疑似做了手脚的地方后,再从他那边的阵图中找相似的,就能大体推断出那些人想干什么。”   “……那他的表情为什么那么糟?”袭邵平日里都摆着张八风不动的淡定脸,这会儿眉毛都拧成一团了。   “这个嘛……”许多的表情微妙起来,似乎是在忍笑,“他只是不会用电脑而已。”   “……”长生忍不住又朝袭邵看了眼,果然,他虽然表情很严肃正经,敲键盘的动作却无比别扭,而且用的还是一指禅,眼睛一会儿盯键盘一会儿看屏幕,全然一个刚摸上电脑的新手样,跟他那精英似的打扮完全不搭调。   “我搭档是龙虎山出身,货真价实的天师,”许多努力压抑着笑意,可惜抖动的肩膀出卖了他,“他们这种人呢,法术那是一等一的精通,可是一碰上现代科技,那就彻底抓瞎,废得和什么似的……”   似乎是为了给他的话作证,袭邵用更加别扭的动作打开了手机:“怎么样了?还没好么?”   电话那边似乎抱怨了什么,袭邵叹了口气,再接再厉道:“不麻烦,按一下任意键……哪个键?随便一个……好了,下次我给你写个标签注明任意键,快按吧。”   “不然我去帮帮他?”长生实在看不过眼了,他甚至开始同情那台苦逼的笔记本,落到这么一个电白手上,真是三世不修……   “不成,”许多看来是习惯了自家搭档在这种情况下的窘态,笑得幸灾乐祸,“那些都是机密,电脑上让人做手脚了,除了他们那些人之外没人能用,这就叫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瞟了眼袭邵,见对方正应付电脑应付的满头大汗,便悄悄道:“其实这还算好的,上次我带搭档玩游戏,遇到怪了结果这家伙死活发不出招来,你知道他怎么办的?”   “怎么办?”   “他一气之下,抬手就是一招三昧真火,直击屏幕,哎哟那叫一个……嗷!”   许多正八得欢快,忽然一声惨叫。随即一头栽进图纸堆,那声“嗷”的后半截也一块埋了进去,变成一声闷响。   导致这一切的是一根笔——看似平凡无奇的中性笔,却在刚才那一刻准确而强力地击中许多的后背,直接将把他后半句话打回肚子里,其准度,力度,惹人惊叹。   随后,袭邵清冷而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奇怪,我的笔呢?”   “……在这儿呢。”许多慢慢支起身体,一手捂着后背,一手慢慢把笔捡起来,毕恭毕敬地递给袭邵。   “谢谢。”袭邵接笔,低头,淡定地继续摧残电脑。   长生瞄瞄艰难地折腾电脑的袭邵,再看看趴在图纸堆上咬牙切齿的许多,默默低下了头。   另一方面,图书馆。   学校搞“爱国主义教育周”,图书馆也不能免俗,专门辟出了一个角落存放临山保卫战相关着作,倒是方便了张非他们。落座后,两个小的迅速分头找来资料,坐在位置上认真看了起来,留下张非一个无所事事。   他倒也想投入进去,但是这一周以来他已经被这方面相关的资讯轰炸得疲惫了,实在没那个心情。见两人没注意他,张非溜到角落一个书架旁,摸下本看起来最有意思的书,慢悠悠地看了起来。   他手上这本书叫《临山志异》(张非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后面跟了个小注写着是抗战卷,张非一时兴起,去附近的书架搜罗了一圈,竟发现林林总总几十本临山志异,从唐末开始,一直到建国之后,摆了满满当当两书架。   这书既然叫临山志异,那自然是记载着临山发生的种种异事,里面从隔壁家老母猪生了条小狗到县太爷的三姨太神秘自缢,包罗万象。张非翻了几本后面便叹为观止——按这上面的记载,他从出生到现在二十来年居然还是唯物主义的坚定信徒,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更神奇的是,每一本临山志异的作者都姓普,看介绍那分明是一家人,自唐末至今,传承不绝。人家一代又一代,不求报酬辛辛苦苦,以记录八卦为己任,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   张非叹为观止,忍不住认真地看了起来——嗯,这个故事叫“俏女鬼逗愣先生”……   “如何?”翻页翻到手软,宋鬼牧放下手上厚厚的精装硬皮本,眼睛在周围转了圈,还是落到了正对面的钟错身上。   “有点有意思的东西。”钟错把手边一本书递过去,“这本书里面有一些阿倍野浩一的资料,其中有对日军俘虏的专访。”   “那个俘虏说,阿倍野浩一迷恋怪力乱神之事,就算是到了战场上,身边也总跟着一个他从日本带来的法师。”   这书的作者是当年的烈士后裔,书里对阿倍野浩一当然不可能说什么好话,这段对话之所以被摘选出来也是为了嘲笑他身为日军大佐却如此迷信。可看在两个专业人士眼里,这段话却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从日本带来的法师?该不会就是那位吧……”   “按年龄算,应该是他的祖父辈了。”   “还有别的内容么?”   “里面只说了那个法师非常年轻,再就是阿倍野浩一对他非常尊崇,行军前甚至都要问他的意见——不过那个俘虏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那个法师给出的指示看似无凭无据,事后却发现都是正确的,就像他真有法力一样。”   “没法力才怪呢……如果他真是阴阳道的行家,那在战场上能做的事可多了。要是那边有这么一个人物,当年那场仗是怎么赢的?”   “那天临山这边其实占了不少便宜,”钟错把刚刚恶补的知识拿来现了一下,“那一仗是隔着临水河打的,原本水流缓慢的临水河当天异常汹涌,给日军添了不少麻烦。再就是那天天气情况极差,日军的飞机也难以对地面实施有效打击,这才硬是顶住了日军的攻势,一直支撑到援军到来。”   “那个法师难道没能成事?”宋鬼牧敲敲桌子,以表不解,“要是有他在,应该不会如此啊……”   “你呢,你找到了什么?”   “我找到的是件怪事,当天仗打到一半,自卫团团长忽然失踪了。”宋鬼牧道,“不过这段内容语焉不详,只是大约提了提,大概是因为不适合当先进事例。”   “失踪?”钟错眉毛一蹙,“逃了?还是被人所害?”   “不可能是逃了吧,要说是有人下黑手的话,光杀一个团长有什么用?——事实上也真没啥用。”宋鬼牧捏了捏眉心,“我想过是不是这人其实是个卧底,后来再一想,要团长都是卧底,这一仗日本人还能输,那得多没用啊哎哟喂……”   “那团长叫什么?”   “名字挺怪,吴青角。”   两人对望一眼,眉毛都拧得紧紧——他们似乎是找到了些线索,可是对于那个七草辉想在临山做什么,还是一无所知。   “你猜,他们想干什么?”宋鬼牧COS一休拿手指头在头上转了半天之后终于放弃,“按照我以前的经验,要是不管怎样都想不出来,那不妨大胆假设一下,反正总有1%的几率蒙对。”   “猜么?”钟错刚想说什么,却被宋鬼牧摆手阻止。他撕下两张纸,递给钟错一张:“写下来,换过来看,最后看看是你对还是我对。”   对这种孩子气的搞法钟错报以白眼,不过还是照着他的话去做了。两人换过手上的纸,脸上同时一讶,再是了然。   瞥了钟错一眼,宋鬼牧扭头作恶心状:“想不到是跟你心有灵犀……恶,一定会折寿。”   钟错头上蹦出三个青筋:“看来我该好好修练了,若是跟你一个层次,早晚会吃大亏。”   鬼王和赶鬼人之间难得缓和一点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两人目光交接,爆出劈劈啪啪电火花无数。   正在这边火药味渐浓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笑声里三分惬意七分荡漾,听得人背上发麻。   音源自然那边捧着本临山志异看得正高兴的张非,他斜靠在书架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捧着书,两眼发亮嘴角上挑,时不时发出诡异的笑声,看起来分外的……   欠打!   宋鬼牧脸上还挂着笑,手却伸进口袋里捏住了几张薄薄的纸片儿。钟错表情淡定,只是额头上的青筋跳动得越发欢快,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要说他就是这点吃亏,这片阅读区地方太小,抽出错断刀来摆几个姿势,张非下个月的工资(如果他还能有的话)都别想要了。   ……或者这样也不错?   那边张非还不知大难临头,他正看到高潮部分——这作者文笔相当不错,全篇不带一个荤词儿,却把个俏女鬼写得活色生香,让人食指大动……大动。   张非的肩膀忽然抖了抖,背后四道饱含杀意的目光袭来,就算不回头,他也能想象出背后那两个此时的表情。不过张非不愧是张非,只见他镇定地放下手上的书,拿起早被他忘在一边的《临山志异·抗战卷》,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嗯,确实惨烈……”   “找到什么了?”钟错嘴里的一个字就是砸在张非背上的一块冰碴。   也是张非运气好,他随便翻开的一页居然就记载了一件那时候的事,赶紧如获至宝地念出来:“我念给你听啊——战时,城中众人见有青龙盘旋而上,长声悲吟,闻者无不涕下……诶,龙?”   话念到一半他也觉得不对,赶紧停下。钟错摇头叹气不说话,宋鬼牧凉凉道:“得了吧,真龙早绝种八百年了,城外倒是有条龙,可惜是死的——你看的是什么扯淡的书啊。”   说着话,他自己也走了过来,抽走张非刚才看的那本。扫了几眼,他的表情就古怪起来:“我们在查资料,你居然在看小黄书?”   “这不是小黄书……呃,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查资料!”张非试图为自己正名,可眼前这两位显然不打算相信他,一个两个眼神火辣得像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不过事实证明,张非今天运气不错。正在这危难之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小张老师!”手机那边是长生的声音,“我们查出来了!那是唤鬼阵!”   “唤鬼?”张非一怔。   “阵法画得很大,遍布整个临山老区……老师,你觉得他们是想唤醒谁?”   “临山老区?”张非喃喃着,眉头渐渐紧锁,“那不是……当年的主战场么?”   哐啷!   精美的茶具被人一把扫到地上,摔得粉碎。造成这一切的元凶脸色阴沉,烦躁地在房中踱步。   自他修习阴阳道以来,七草辉还不曾吃过这么大的亏——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人,居然敢对他!   “辉君……”凝重的气氛中,微颤的女声响起,“请不要动怒。”   “……抱歉。”七草辉按了按太阳穴,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是有些烦躁罢了。”   “现在拿不回扇子,该怎么办?”此时,另一个声音不适时宜地响起,“我没记错的话,那把扇子可是必须的吧?”   “信二君!”原田香里责备地看着他,阿倍野信二却别过了头——他尊崇强者,可七草辉面对一个中国老师都能吃亏,哪还值得他那么尊敬?   更何况……眼睛扫过原田香里,阿倍野信二轻轻哼了声,眼睛斜瞥着七草辉,似是挑衅。   “你放心,”此时,七草辉却沉静下来,“就算拿不回摄鬼扇,我也有办法完成计划。”   他扫了阿倍野信二一眼,满意地看到对方还是错开了目光,不敢直视自己。七草辉笑了笑,转身走入属于他的房间。   反锁上门,七草辉深吸一口气,手探入领口,抽出一根细长的丝线。   那上面,挂着他的最大倚仗。   手紧紧握了上去,七草辉平心静气,呼唤着沉睡在里面的“那个人”。   “怎么了?”低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让他浑身发冷的寒意。   无论尝试多少次,他都会畏惧这个声音……咬了咬牙,七草辉尽量简短道:“扇子丢了,我需要帮助。”   “丢了?怎么丢的?”   “是……一个中国人干的。”   脑海中传来一声不满的冷哼,随后,声音道:“好吧,我帮你。”   不等七草辉高兴,那个声音又补上一句:“不过,这次可不是那点祭品便能满足我了……你还需要,付出更多东西。”   在大厅中三人的注视下,门,终于再度打开。   七草辉走了出来,此时的他,脸上不见半点阴霾,反倒是轻松适意。   他也不理会等待着的三人,随手拨通了电话:“喂?归桑?”   “啊,是我。”   “我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时间,计划,可以准备开始了。”   “扇子?放心吧——”   “他不会成为我的阻碍的,你所说的‘他们’也不会。”   相反,还有可能成为我的助力……   挂了电话,七草辉看向房中几人:“准备吧,我们的游戏,该开始了。”   嘴角的笑意越发残忍,七草辉望着他的同伴们,柔声道:“前面准备了这么久,现在,总要玩个痛快。”   ☆、第七十六章   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阿倍野信二的眉毛紧紧皱起,眼睛时而扫视着厅内,时而望向不远处那扇紧锁的房门。   那是七草辉的房间,自从那天起,他一反常态,整天把自己反锁在房中,就连饭菜都是由他的家仆送进房内。   这种反常激起了阿倍野信二心中的不安——诚然,他不像那三个同伴那样拥有超自然的力量,可长久以来的磨练,也让他拥有了异常敏锐的直觉,某些时候,他信赖这种直觉,甚至重于经验。   他跟七草辉认识多年,交情不深也不浅。如果不是两人间横了个原田香里,他甚至可以说七草辉是自己的挚友。这么多年的交往,早让他认清了七草辉这个人。他对七草家过往荣光的执着异乎寻常,完全不愿看清这个时代已经渐渐容不下他们的事实,脑筋发热起来,甚至会做一些难以想象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承诺会将阿倍野家世代相传的村正还给他,他是决计不会答应对方和他一起来中国的。而现在,他已经有些后悔了。   门忽然打开,阿倍野信二几乎是下意识的全身一僵——门里仿佛涌出了一阵冷风,吹得他浑身发寒。   “怎么了,阿倍野君?”七草辉的声音似乎和往常一样优雅,可传到他耳中时,却无端得让他联想到了吐出信子的蛇。   “没……什么。”竭力控制着声音不要发抖,阿倍野信二勉强道,“对了,接下来怎么办?”   “照计划做就好。”   “可是为什么要分开?我跟你们不一样,万一……”   “没关系的,阿倍野君,”七草辉轻笑道,“你难道认为我们会遇到什么阻挠吗?还是说你怕了那个中国老师?”   “……”想起之前手持村正却仍被人压制的经历,阿倍野信二不由眼睛一寒,已到嘴边的异议也被阻了一阻。恰在此时,七草辉朝他伸出了手。   他手上托着一样东西,看起来有些像矛头,又太小,可以被人轻松握在掌心。色泽洁白,反射着淡淡的光,却透出一股寒意。   “这是?”   “操纵‘力量’的媒介。”七草辉淡淡道,“一旦我将‘它’完全唤醒,在那里的你也会获得‘它’的一部分——到那时,别说那个人,就算是中国那些异人也休想战胜你。”   阿倍野信二迟疑地从他手上将矛头接了过来,那东西看起来很小,分量却不轻,拿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   “当然,同样的东西我也会给香里他们……另外,为了以防万一,我还会给你一些其他的护身道具,就算是在‘它’唤醒前遇到了那些异人,你也有一拼之力。”   至此,阿倍野信二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他只能僵硬地点头,认可了七草辉的计划。   见他将那东西收好,七草辉的眼中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另一方面——   “我真佩服你们能把这玩意儿看出来……”手上拎着比他人还长一截的图纸,看着上面眼花缭乱的图形,张非深深庆幸自己没分配到这工作。   “要是告诉你我们不止看出来了,还分析出了这阵法的确切效用,你是不是得更佩服我们?”许多瘫在张非家沙发上,造型相当大爷。   “我‘们’?”袭邵瞥了他一眼,许多立刻坐直,一脸谄笑:“您‘们’……这次也不知我们是有什么运气,龙虎山那边有位大佬亲自出手,虽然因为某人的电脑……咳、但还是帮上了大忙。”   他不知从哪儿抽了根伸缩教鞭出来,在图上指点道:“据那位大佬分析,这张阵法图大致原理是‘四象归一’,四点据四方,引地脉之力汇于中央。但奇怪的地方是,阵中几个重点的走势完全是逆运,这样聚集来的力量非但无法聚敛到中央星位加以运用,却可能引发反冲……”   张非默默看着他:“求翻译。”   “就是说这个破阵完全是吃力不讨好,那群日本人搞这个玩意儿不是不学无术就是脑子坏了。”钟错淡淡道。   “好翻译,”张非欣慰地点头,“那你们的看法?”   “虽然我们乐见他们自讨苦吃,但要是指望着人家砸下大价钱之前不看清楚自己砸出什么玩意儿,那不太可能,只能相信这阵法里面有别的蹊跷。”许多叹了口气,“根据那位大佬的指点,如今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将这四个点‘击破’。”   “怎么讲?”一听有要打架的意思,张非兴致起来了。   “这个阵法覆盖的面积很大,要想流畅运作不可能只靠一个人,在这四个点和最重要的‘天元’之位必然有人据守,我们只要去把他们干掉然后搞点破坏就成。”许多道,“不过问题是这个干掉的过程……”   他看了眼袭邵,袭邵点点头,开口:“据师父说,最好是同时开战,在相近的时间里尽快解决这四点,从而一举破阵。”   “而且天元也不能疏忽,”许多补充,“天元位纵观全局,可以调遣阵中力量,所以必须有人干扰天元……也就是,同时五点作战。”   张非皱了皱眉:“同时作战?一定要这样么?”   就算他们的实力能绝对战胜尚不知深浅的对手,数量上依旧捉襟见肘。在这种情况下,比起分兵,显然还是聚集在一起依次解决更好——能群殴的情况下还坚持单挑,那不是张非现在的作风。   袭邵沉默不语,许多搔了搔头,表情有点尴尬。一旁的长生咳了声,道:“我们也问过这个……不过那位大师认为,这样才是最有利的。”   “不好意思问一句,那位……”张非话还没说完,许多就摆了摆手:“他是上一代的‘张天师’,也是极少数能活着把这个称号交给后辈的人,还是搭档的师父,实力在中国都绝对是最顶尖的——至于个人操守,抗战时期他就是道盟的领袖人物,你大可放心。”   有这种人的保证,战术似乎没有质疑的余地了……把疑惑留在心里,张非搔了搔头:“那就这么来吧,不过他们只有四个人,要守五个地方,人手好像也不够?”   “也许他们在中国还有别的帮手,实在不行也可以用傀儡之类的东西顶替——一点的话,倒不至于影响大局。”许多随手抽出张临山地图来,犹豫了一会儿,他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个标志,“如果真是用傀儡的话,那最有可能的地点是这里——这大概是临山最不好乱闯的地方之一了。”   “日本……领事馆?”念出地标的名字,张非不由苦笑——的确,要是让他五选一,他也绝对不会选这儿。姑且不说对方会不会有什么防备,擅闯领事馆还在那边大打出手……   要真成了,他震半城的名声马上可以冲出中国走向亚洲,要是有人推波助澜的话,享誉全球都不是问题。   于是张非叹了口气:“得,我名扬海内外的机会来了。”   “想什么呢?”许多一挑眉,“这还轮得到你?领事馆是什么地方知道么?那是攸关国家利益的!国家利益知道么?那是只有俺们公务员才有权侵犯的!”   张非微愣,很快反应过来,不由皱眉道:“可你是……”   “担心影响我俩前程?”许多笑得没心没肺,“搭档是龙虎山派来的,就算不干了也有道士头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在等着他,至于我……”   他一扬头,啪得一脚踩在张非家茶几上,虎躯震来又震去:“知道俺爹是谁么?军区领导!一把手!俺可是标准的军二代,红色贵族!别说砸个领事馆,砸了大使馆也没人敢说,大不了换个地方接着当官!”   王霸之气四溢的同时他还不忘瞥张非一眼:“可比个教官的儿子安全得多!”   张非沉默着看着自家精致漂亮的玻璃茶几,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儿子是谁么?”   “……”许多沉默着把脚拿了下来,一手若无其事地拿餐巾纸擦了擦自己留下的鞋印,“总之,这个地方归我们了,剩下的你们随便挑吧。”   剩下那四个地点看起来倒是都没多么扎眼,除了一家倒闭了的酒店都在室外,张非算了算人数有点发愁——去掉许多和袭邵,剩下他、钟错跟宋鬼牧,怎么算都少一个。   他正头疼,那边忽然传来个平静的声音:“我可以帮你们解决。”   张非循声望去,不由一愣:“……战鬼?”   说话人正是站在长生身后的战鬼,他说话的语气极平常,仿佛要面对的不是危险的对手,只是案板上的一个普通土豆。   “战鬼你……”长生似乎想说什么,却见战鬼摇了摇头:“我虽然不会什么法术,但是一般法术我也不怕,单论身手的话,你也不及我吧?”   他说得轻松愉快,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长生听得瘪了瘪嘴,倒是没再说什么。   “也是……”想想当初是怎么被战鬼按在那儿揍的,张非就觉得身体隐隐作痛,而且现在这个战鬼比当初还多了一分理智……真要对上,也是个棘手的敌人。   战鬼低头扫了眼地图,指了指那家倒闭的酒店:“我就选这儿吧,比起开阔地,这里更适合我。”   “剩下就三个了,也差不了多少——”宋鬼牧突兀地插入话来,“天元是哪里?”   “这边。”许多指了指地图。   “那这儿就归我了,实力决定……”   “实力决定?”钟错的声音听起来冷得像是要掉冰碴,“你确定?”   “怎么,想来一场?”宋鬼牧笑得很灿烂,“事先声明我可不干啊,除非有人肯出钱。”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张非横了宋鬼牧一眼,又拍拍钟错肩膀,“光考虑地形,也不想想对手,反正宾馆那边有人帮忙盯着,他们谁负责哪儿到时候一看就知道,那时再分配不是更好?”   “有人帮忙盯着?”许多一愣,“你哪来的人?”   “你以为哥当年白混的?找个人还不容易。”张非笑得忒欠,“放心,根正苗红,绝对可靠。”   他顺手拿过许多的教鞭,在临山地图上一扫而过,倒也有几分霸王横扫天下的味道——眼睛掠过室内众人,张非微微一笑:“那么,诸位——战吧!”   临山军事博物馆。   平淡的一天即将过去,解说员望着有些寥落的门庭,不由微叹——前几天天天有人来,他也抱怨过麻烦。可这会儿没人来了,却有些寂寞。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里的一切——它们的身上都有值得讲述的故事,可能听到的人,实在太少了。   “下班啦——”同事从身边走过,兴高采烈地伸了个懒腰,“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我就不去了。”解说员摇了摇头。   “去嘛,我请。”同事很热情,解说员不由感到一丝歉意,可他还是摇了摇头:“我最近有点事,实在抽不开身。”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记得跟我说一声——咱们这儿就你不合群,知道你能干,可也得跟同志打成一片吧?”同事揶揄地笑笑,顺手拍了拍他肩膀。解说员嗯了声,嘴角浮上一抹苦笑。   有空么?   如果,有机会的话……   “喂?”   漫长的拨号音之后,电话终于被人接通。   “按照你的要求,该说的我都说了。”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苍老,“这次的事情,真的不用我……”   “不用了,说老实话,如果不是因为必须,我也不想将那位老师卷进来。”解说员声音坚定,“这是我的责任。”   电话那边沉默下来,良久之后,苍老的声音才续道:“保重。”   “您也是,张天师。”   ☆、第七十七章   “嗡——”   被调到最低振幅的手机震动声几不可闻,靠在一边电线杆上,一身簇新衣服,手上还捧了枝红玫瑰的狄可眼睛微微抬了抬,摸出了手机。   “怎么样了?”电话那边的声音不出他意料,狄可翻了个白眼,压低了声音道:“我在这儿装等女朋友的苦逼青年装了仨钟头了,你知道对面那卖报纸的老大爷怎么看我的么?”   “你干嘛装这个啊。”张非忍不住调侃,“多不吉利~”   “我也不想装,天晓得那几个人是不是故意挑这么一家宾馆,四下里根本就没个能好好监视的地方,只好冒冒险,”狄可郁闷道,“我说非哥,你是怎么了,要我这人民公安给你非法监视?”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只能说……是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张非严肃地说。   “靠!”许多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你就给我装……嗯?”   “怎么?”   “那四个人出来了。”   出乎狄可意料,他的盯梢对象看起来根本没有小心谨慎的意思,宾馆门口四辆名牌车一字排开,扎眼又招摇,他们上去之前甚至没往周围看上一眼,让狄可觉得自己如此费心掩饰完全是俏媚眼抛给瞎子看。   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后,狄可道:“如何,跟谁?”   电话那边略一沉吟:“那个年轻男人,只比我不帅一点的那个。”   “……非哥,这些年您真是越来越无耻了。”   “四辆车?”听完张非的话,许多先是一愣,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他是生怕我们不知道他要干坏事了么?”   “看来我们没怎么被他放在眼里。”张非耸了耸肩,“也没办法,俩小公务员加一个平头百姓,对上人家四个手眼通天,确实没啥分量。”   “小公务员”闻言不由默默捏了捏手指,他的同僚拍拍他肩膀,开口:“如何,你们的选择?”   “别急……嗯……”张非低头看着地图,念叨一会儿之后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那四辆车分开了,七草辉肯定是去天元,剩下三辆车狄可也跟我说了他们的方向——”   他把地图竖起来:“如果没错的话,应该分别是去这三个地方,战鬼,你的对手是阿倍野信二——我跟他打过,没意外的话,你赢他也就几分钟的事。”   战鬼点了点头,长生不由露出松口气的表情。   “剩下三个,一个BOSS一个老头一个妹子,你们打算挑谁?”张非朝着俩未成年露出推销员似的笑,宋鬼牧扫了眼战意昂扬的钟错,他撇了撇嘴,道:“我就勉为其难的打那个女的吧,至少赏心悦目一点。那谁,别输了丢人啊~”   “那谁”冷冷看了他一眼:“天元归我。”   “正好,我们可以顺很长一段时间的路,”张非做了个扩胸运动,站起身,顺手拎过扔在房间一角的水管,“准备出发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等等!”长生忽然开口,“这些东西你们先拿上。”   他不知从哪儿带来个大箱子,被他拖过来打开。张非朝箱子里扫了一眼,嘴巴不由一咧——好家伙,长刀短刀刮刀棱刀什么的也就算了,那几把黑黝黝的,莫非是……枪?   “你这都从哪儿弄来的啊?”虽然是有关部门出身,可许多还没混到能佩枪的等级,顶多弄两把假货玩玩,这会儿看见真家伙,顿时大为震惊。   长生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看起来很腼腆,没什么杀伤力,可出现在那张略带病容的苍白的脸上时,却让张非心里都有些打鼓。   还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这小子要是去混,搞不好比他这震半城还有前途……   “这个借我玩玩。”许多眼睛发亮地拿了把枪,看起来恨不得朝上面亲两口。宋鬼牧和袭邵都是法术派,拿这些也没用,钟错自己有家伙,就剩下张非跟战鬼。   这两人的选择倒是殊途同归,都是短刀。张非随便拿了把,战鬼倒是很认真,在里面仔细翻找后选了最称手的一把,握在手中。   那把匕首的外形并不好看,刀刃甚至是暗沉的,连点锋芒都看不出,可战鬼似乎很满意,拿到匕首后不住把玩,刀锋在他指间跳着舞,看得人一阵阵胆战心惊。   “……我也一起去。”趁这机会,抱着电脑的长生忽然开口。   “很危险。”战鬼皱了皱眉。   “我不进去,”长生摇摇头,语气坚持,“在外面,但是我也能帮你。”   他忽然笑了笑:“那家酒店虽然倒闭了,但是当初建造的时候该有的设备都有,还是全联网的设计……在此之前,我派人去稍微处理了一下。”   “高科技啊?”张非不由打趣,他拍拍战鬼肩膀:“那就让他跟着一起去好了,长生不会添乱。”   又用力压了压自家学生肩膀:“别逞强,你是病人。”   “我知道。”长生认真地点头,战鬼无奈地笑了笑,也只好点了点头。   决战迫在眉睫,众人收拾好了行装,张非却注意到了一样东西。   他把它从被遗忘的角落里拎起来:“这个怎么办?”   那赫然是七草辉那把摄鬼扇。七草家视若珍宝的扇子到了张非手上就成了被失宠的小可怜,就连原主人七草辉似乎都忘了它,几天下来不闻不问。这会儿要最终决战了,张非才想起它来。   “这……”许多也有些犹豫,“放在这里实在不保险,不能保证他们不趁我们不在偷袭,可要是带在身上……”   万一被人又抢回去,不就成了送货上门的?   “既然如此——”张非毫不犹豫,一手捏扇头一手捏扇尾,两手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这原料惊悚来历非凡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的奇扇,就这么被张非生生掰成了两半。   扇骨断裂的刹那,张非似乎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哭声。一道灰气自摄鬼扇中窜出,还不及动作,便被一旁的钟错眼明手快地捏在了手里。   “你太不小心了。”捏完了还不忘埋怨一句。   “有你在嘛。”张非打了个哈哈,一扭头却看到张大了嘴的许多,他的眼睛瞪成乒乓球大,手指跟帕金森病人似的颤抖着,指着张非:“你你你……”   “……怎么了?”   “你知道这扇子有多少年的历史吗?”许多吞了口口水,声音极为悲愤,“你知道在七草家,不对,在日本阴阳道,这扇子都相当于国宝吗?你知道就算我们把七草辉宰了,也比不上着扇子重要吗?你知道……”   看张非还是没什么反应,许多痛下决心,丢出重磅炸弹:“你知道它指多少钱吗?”   “……”此言一出,张非木了。   他的眼睛慢慢飘向手上的扇子,手一分一分挪开,似乎是想催眠自己这东西并不存在。   眼见情势如此,钟错轻轻叹了口气。他从张非手上拿过掰成两半了的扇子,紧接着,一个响指——   一团赤红的火焰在他手中燃起,不出几秒钟,七草家比继承人还要重要的国宝,彻底化成了一团灰烬。   许多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被雷劈了,始作俑者却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你说扇子,这儿有扇子么?”   “可……”许多似乎想说什么,却见钟错微微抬头,看着他。   那眼神极冷,杀气盈瞳,许多看得生生打了个哆嗦,瞬间拧过脸去,巴着袭邵强笑道:“我说搭档,刚才我的眼睛好像突发急症了诶,什么都没看见啊……”   “搞定。”钟错顺手把手上的灰倒进一边花盆,让那估计做过不少恶的扇子在生命的最后做了一点贡献。   “小飞~”张非感动地扑上去,意图恶狠狠把人抱住,被钟错闪开:“少来,我只是看那破扇子恶心而已。”   “恶心得好~”被减免了估计是天文数字的负债,张非心情大好,“成了,最后的问题也解决了,我们出发吧!”   比起那几人,张非家离着那几个地点更远些,交通工具就成了关键。   “人家反派有专车,英雄就只能坐出租……”张非一边打车一边嘀咕,“人生啊~”   “你就别抱怨了,”许多倒是有车,可惜就一辆,还是公车。   “不然我去调车?”富二代同志淡定地问。   “算了,出租就出租吧,咱低调——小飞过来,我们至少可以一起坐个起步费的钱。”抠门张老师斤斤计较地把钟错招了过去。   “那我下车之后你还得再掏一次钱。”钟错淡淡道。   “能省一点是一点——啊,车来了。”张非不由分说地把人拉上车,钟错耸耸肩,也就随他去了。   一路车行,两人都沉默不语。直到车转过三个路口,张非才貌似无意地开口:“不知道我的对手实力怎样。”   “他只是七草家分家的人,”钟错回忆着许多他们的最新情报,“就算也修习了阴阳道,可是实力……不过,不能排除七草辉为了防止被人从最薄弱处击破,而在他那边做什么手脚的可能。”   “也是,”张非眯起眼睛点了点头,“不过说起来,小飞。”   “嗯?”   “你听过田忌赛马的故事么?”   眼睛一闭再一睁,钟错眉毛猛地拧起:“你在想什么?”   “如果只是拖延时间,我也许比你更好,”张非笑笑,“还记得袭邵怎么说得么?七草辉那边准备绝对不会少,而且他在全阵核心,必要时,甚至可以借助阵法力量——所以短时间内,胜他太难。可要是拖的话,用上你,有点浪费吧?”   钟错沉默不语,张非又道;“我看过地图了,虽然直线距离是相等的,但是不同于其他地点之间的阻隔,‘天元’跟那个老头所在的位置之间却是一片坦途,如果是你的话……干掉那老头,然后来接应我,不难吧?”   “你想对付七草辉?”钟错声音一扬,“别忘了他是什么人,虽然你们之前较量过一场,但那时是他大意,而且他还要把刀带走,否则你……就算只是拖延,也太危险了。”   “就算打不过,至少能撑一阵,”张非却很认真,“别忘了,我也不是没有别的‘关键’。”   他拉开身上的运动服外套,揣在怀里的,赫然是林老先生交给他的军号。   “这个……”钟错一怔,眉毛却依然锁得紧紧。张非的话有些道理,但是他不愿去冒险……   “相信我嘛~”张非笑嘻嘻地说,“我行的。”   “……”片刻的沉默后,钟错忽然拉过他的手,在张非反应过来之前,用力一咬——   “嗷!”张非惨叫,收回手来之后发现上面多了一排血淋淋的牙印,刹那之后,那血痕居然自主扭曲起来,形成了一个古怪的图案。   “如果有万一,叫我。”钟错若无其事地说。   “……必须这样?”他不信小鬼没有别的办法!   “我喜欢这样。”钟错弯起嘴角,一滴血挂在那儿闪闪烁烁,看得张非不住咧嘴。   他家小鬼真是越来越坏了……   车行不远,两人分开。下车后,钟错并未直接离开,他站在不远处,望着张非,嘴唇无声开合,看口形,依稀是“保重”两字——可惜没等张非辨认,小鬼已经转身跑入黑暗。   ……真是,当着他面说不好么?   叹了口气,张非跟司机交待了一声目标地点,便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闭眼假寐。   他心里想着的,是不久之前,狄可对他说的一句话。   “我看到目标跟一个人会面了……那个人,很像‘归先生’。”   以及……   “……这样你满意了吧,空色,”撇着嘴,张非自言自语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非要我去挑那个最麻烦的呢……”   ☆、第七十八章   开始时间,晚上七点整。   许多坐在车内,手指小心翼翼地按在枪上,借由冰冷的枪身冷却自己有些发烫的大脑。   他的手指在发抖。   “害怕?”一旁驾驶座上,闭目养神的袭邵睁开了眼。   “怎么可能!”许多立刻反驳,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就是有点,担心。”   非正常办公室在很多地方都有特权,然而不包括领事馆……真要是没把事情做干净被人报告上去,袭邵因为身份或许能逃过一劫,他许多却只有把黑锅全顶下这一个下场。   至于他爹……   许多嘴角抽了抽,扯出个异常难看的笑脸——得了吧,要是他那个爹真能为了儿子徇一点点私,他现在就该坐在机关里一杯茶一张报舒舒服服混日子,而不是在这个风险高得吓人的地方跑外勤!   以他对他爹的了解,甭管是为了什么,他擅闯领事馆这事传出去,等着他的,绝对是那条结实柔韧,挥起来啪啪作响的武装带……   屁股和背上似乎在隐隐作痛,许多缩了缩,苦着脸瞅着领事馆,表情哀怨得快滴出水来了。   “你要真担心的话,就留下。”袭邵道。   “你当我不想?”许多瘪嘴,“就算只有你被发现,以你的身份,背黑锅的还是我这个搭档……所以我必须得跟着你,以防万一。”   以袭邵对许多的了解,他自然知道哪半句才是重点,闻言,他的嘴角不易觉察地扬了扬:“放心,也不一定会出事。”   “也是,只要这次能把证据落实,再不留什么把柄,就算七草辉死在中国,日本那边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说起来,倒是那把扇子更紧要一点。”想想那倒了血霉被张非掰了又被钟错烧了的摄鬼扇,许多就想笑——可想想到时候跟人家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又是自己的责任,他又头大如斗。   “时间差不多了。”扫了眼手表,袭邵道。   “走吧。”许多下车。   此时天色已晚,领事馆早是大门紧闭。两个闯入者丝毫没有谨慎的意思,直接翻过电动门,跳进大院里。   “你们是什么人?”传达室那边自然发现了他们的动静,尽忠职守的保安冲了出来,可很快,他就后悔了。   一把手枪,准确无误地指住了他的额头。   “从现在这一刻起,人权和法律不会再保护你,你无权保持沉默,如果你不肯说,我将用一切手段掏出真相。——他妈的,老子这句话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嗒嗒嗒……   键盘发出的声音声声入耳,战鬼微微眯起了眼——他一开始不太适应这种声音,不过听习惯了,也慢慢喜欢上了。   主要是每次听到这种声音,他都能想到长生专注地敲打键盘的模样。那时候他所展现出来的活力,是久病的少年身上很少出现的。   敲打声骤然一停,战鬼向长生看去。   “差不多了,”长生活动一下手腕,一贯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红晕,让战鬼微微皱眉。   他递了个耳机过来,战鬼拿着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在长生的帮助下才带上。   耳朵上多了个东西让战鬼很不适应,他皱着眉毛研究了一下:“必须带这个?”   “酒店有五层楼,房间几十,如果那家伙见势不妙跟你打消耗战,对你来说就麻烦多了。”长生道,“如果真找不到他了,我会帮你。”   “嗯。”战鬼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这次全靠你了。”   “嘿~”长生咧嘴,“难得有一次跟你联手的机会,加油啊,搭档!”   “放心。”   酒店离他们的落脚点不远,理应因破产而一片黑暗的酒店此时竟星星点点亮着灯,远远望去,透出几分诡异气息。   刀刃在手,战鬼缓缓步入。   脚步落在地毯上,几无声息。   他的眼睛并未直视前方,而是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看似全然不在意眼前可能出现的对手。   但若仔细去看,才会发现,此时的战鬼,全身早已紧绷,犹如蓄势待发的豹。   ——踏。   细微的、不属于他的脚步声。   战鬼抬头。   青年男子出现在不远处的走廊尽头,他双手持刀,满脸严肃,眼中杀意翻卷。   目光交汇一刹,随即转向男子手中的刀。   那就是……那把日本刀么?   等会儿打起来,倒是要小心点……否则张非大概又会去变成夕阳下的忧郁男子。   想到有趣的事,战鬼嘴角浮上一抹笑意。   他额外多打量了男人几眼,一身古怪衣服,脖子上还挂着个白色的护身符。除此之外,脚步还算稳健,握刀的手也分毫不移,应该是苦练过多年。   只是刀,不是光练习,就用得好的。   “……阿倍野信二。”正当战鬼打量他时,男人突兀开口,“东军一刀流。”   前半句还是战鬼能听懂的语言,后半句却成了日语——想想男人应该是在自报家门,战鬼也点点头,很有礼貌地开口:“战鬼。”   侧头想想,又加上半句:“如花小居服务员,兼三厨。”   月亮很大,星星很少。   赶鬼人的传承里面也有观星之术,只是到了他师父那一辈,就断了传承……他当初也问过师父,结果老头子很不屑地指指天空,撇嘴道:“观星?再过几年连个北斗都看不见了,还观个屁!”   不得不说,老人家对未来的预测十分准确,眼下的城市,确实几乎看不见一颗星星。   肩上的白猫翘起尾巴挠他下巴,宋鬼牧投桃报李,也用力挠了回去。正当白猫舒服地眯着眼睛咪咪叫时,一阵冷风,突兀地环绕了他们。   “……”宋鬼牧搓了搓手,打量一下周围——这儿恰好是个小公园,平日里估计少不了情侣和吃完饭遛弯的大爷大妈,只是这会儿不知为何,空无一人。   大概是被人提前做手脚了……也好,到时候动起手来,少了许多顾忌。   踏、踏……   原本吵闹的车流声此时仿佛远在天边,唯有清晰的木屐声,声声入耳。   宋鬼牧抄手入袋,嘴边,渐渐带上了一丝笑意。   “我觉得我运气不错,五个对手,就我抽着了女的。”   原田香里缓缓走来,她还是一身和服,却换成了几乎与夜色相同的黑,绣着几只红蝶。   伴随她的动作,红蝶也仿佛随之起舞,映着月光闪烁,妖异非常。   她的脸色依旧涂成了雪白,朱唇艳红。   “可惜您这脸啊,大晚上出来的,也不怕吓着鬼……”宋鬼牧懒懒扫她一眼,撇嘴。   原田香里眉头猛地一皱,却没有后续动作。   宋鬼牧并未傻在那儿不动,他的大脑里不停回想着许多他们总算找来的资料——原田香里师承隐匿极深,但根据之前的线索,她擅长的,应该是以卷轴为媒介使用的法术……而女性之身也能获得传承的流派并不多,十有八九,这小妞是个巫女。   从她那身衣服就能看出她不善近战,要跟自己打,范围法术只能当焰火看,真正的杀手应该是……   “前鬼!后鬼!”   尖锐的女声瞬间划破夜空,宋鬼牧面色不变,身体猛地后移,以毫厘之差,生生避过了面前劈下的巨大斧刃!   足有两人高的鬼影隐约在夜色中浮现,又归于虚无。   “玩召唤啊,确实是个好办法。”   “只是你以为,我手上就没有能招的么?”   小木雕落地,鬼影显现。   “好久不见,牛大哥,马大哥。”   事实证明,他的运气真够糟糕。   他的对手所在地,地图上标注着是空地,等钟错到了这儿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个附近工地用来堆建筑垃圾的垃圾场。   额头青筋隐隐,钟错黑着脸一步步跨过胡乱堆放的烂木头破石头,慢慢走到唯一一处能落脚的空地中心。   那儿,已经有个人在等着他。   见到那人时,钟错眉毛不由一皱——据张非说,当天跟着七草辉的老人看起来大约有六七十岁,不过虽然驼背了,精神倒还不错。可眼下……   老人连眉毛都开始脱落,脸上的褶皱堆得几乎看不清眼睛,一片片暗淡的老人斑浮在肌肤上,透出一股沉沉的死气——他还能站在这里,简直是一个奇迹。   见钟错到来,老人慢慢抬眼,眼皮艰难地挣开,露出一条细缝。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下一刻,老人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狠狠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刹那间的惊愕不能阻止钟错的动作,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冲向了老人。   用生命作祭品的法术数不胜数,但每一个,都是麻烦……   终究是慢了一步,自老人胸口迸出的血液溅到地上,转瞬间便渗了下去,顷刻间——   无数藤蔓,自血液落下的地方长出。其中最粗壮的一根缠绕上老人的身体,将他提在了半空——那张苍老的脸上,依稀还有着笑意。   麻烦了……   心中一沉,钟错面无表情,横刀身前。   既然对方用出了拼命的办法,看来……   他也只好拼命了。   英雄广场。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最关键的“天元”之位,竟然设在这里。   七草辉双手环胸,冷冷抬头,注视着眼前的青铜雕像。   他的嘴角微微挑着,一抹讥诮挂在眼中,连掩饰都懒得掩饰。   “——真是巧妙的设计。”   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七草辉头也不回,只开口道:“你来了,归桑?”   “是的。”被人如此对待,归先生倒也不恼,只是微笑着看着七草辉。   “按照之前的约定,等到我拿回先祖留下的东西,就会帮助你们布你想布的阵,”七草辉眼中笑意渐深,声音却不冷不热,“作为交换,你帮了我很多忙。”   “不敢。”   “那个也许会来搅局的老师,你跟他很熟?”   “以前交过手。”   “他居然还没死,”七草辉终于侧过头,面带诧异,“你还真是心慈手软。”   归先生但笑不语,七草辉也懒得多说。他道:“不知我能否见识一下,你所擅长的幻阵?虽然我不介意被小虫子打扰,只是要真的太烦,也不好。”   当然,比起困住张非,他更好奇的,是归先生自身的实力。   以他的自信,对上张非,就算一时杀不掉,也绝不会受其所扰。   “虽然,就算他查出了阵法位置,我也不相信,他敢直冲天元——”   七草辉的话,被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看来,他敢。”归先生含笑道。   七草辉的脸色骤然一变,他恨恨转身,戾气十足地瞪上那个匆匆而来的身影。   “哟,你们都在啊。”   那人笑容灿烂,语气平常,仿佛只是饭后散步,撞上两个熟人。   笑吟吟的归先生,冷冰冰的七草辉。   这两个哪一个好像都不是很好对付,那么空色啊,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打呢?   还是只要挨个揍过去,就行了?   ☆、第七十九章   张非曾经问过空色,他的实力,到底算是个什么等级。一向表现得无所不知的人捏了半天下巴之后一摊手——他也不清楚该怎么算。   若是对付凡人,自然是无往不利,就凭张非现在的力量和速度,别说普通人,就算是练过的,他也能轻松应付。但那终究只是“能打”而已,要是有人拿枪出来比划,小张老师照样是一枪就倒。   而对付鬼魂也差不多,不入品的寻常厉鬼游魂,他随手便能放倒。入了品的,普通点的他也能赢,可真是修为高深的鬼仙,玩死他的办法太多了。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现在的张非虽然能打,可对于法术他是一窍不通,硬碰硬自然不怕,人家耍阴招……那他也没辙。   在这种情况下,空色撺掇他对上一个不知深浅的七草辉,和一个显然比他牛X太多的归先生,跟让张非自杀没什么区别。   可是此刻,面对两个强敌,张非却没露出多少怯意,反倒笑容灿烂。   空色不会无缘无故让他来送死,至少现在,他有两重护身符。   首先一重,鬼王祭师的身份,让归先生绝无可能在一年之期期满、或者他完成计划之前就放任张非去死,甚至张非在他面前自杀,他还要想办法去救。   第二重么……   张非尚在思考,七草辉已然开口:“你们胆子不小。”   “一般,没您胆大。”张非笑道。   “就凭你们一班废物,也想找我的麻烦么?”七草辉冷哼了声,“不知死活。”   果然,他没猜错。   张非微微眯眼,却是看向了归先生——月光下,这人脸上的笑,也忒欠揍了点儿。   七草辉喊他废物也就罢了,可“他们”里面,却还有个货真价实的鬼王。   哪怕只是历练中的鬼王,也是鬼王。喊他废物,七草辉也未免太狂妄了。   以张非的印象,他还没狂到这地步,于是唯一的可能……就是归先生,自始至终没说过张非鬼王祭师的身份。   瞒下这样一个重点,归先生,不可能没有别的用心。   心念电转只是刹那间的事,张非还不及再说点什么刺激七草辉,归先生已然道:“七草先生可看我的幻阵?现在,倒也正好。”   他展开右手,刹那间,原本被黑暗的浸染的广场,仿佛多了个太阳般,骤然一亮!   七草辉尚不及阻止,光芒暗淡,而原本站在那里的张非,已经不见踪影。   阴着脸看向归先生,七草辉道:“果然漂亮。”   幻阵幻阵,顾名思义是要布阵的,可是归先生动手的时候,他甚至没察觉到对方是什么时候布下的阵法。   “哪里,”归先生温和一笑,“说起来,先生也要开始了吧。”   “嗯。”七草辉倒是不在乎归先生在旁,反正阵法开始运作之后,他随时都能调遣整个大阵的力量,若是全力一击,就算归先生也别想抵挡。   “那么,在下就先告退了。主持这幻阵,也不容易啊。”似乎真的无奈般叹了口气,归先生身形渐隐。七草辉蹙眉望向他消失的虚空,良久,发出一声冷笑。   接着,他也不管其他,兀自将挂在脖子上的丝线抽了出来——那上面,竟然坠着一个小小的骷髅头。   能被男人手掌整个包起来的小骷髅头,却做得极为精致,仿佛是将一个真的人头骨施了法术,缩成这般的一样。   七草辉似乎一下子高兴起来,晃了晃手中的小骷髅头。小骷髅头中立刻传出一阵悲鸣,仿佛正不断哀求着什么。可七草辉却丝毫不为所动,开口道:   “你不是想变强么?融入我的炼鬼阵,可是最好的办法!”轻抚着小骷髅头,七草辉嘴角慢慢扬了起来,看起来竟有几分温柔,“而你的魂魄,也是这阵法,最好的供养。”   伴随着他的声音,小骷髅头骤然而碎,刺耳的惨叫声在夜空中回荡,伴随着的,是七草辉的笑声。   脚下的地面传来几不可察的细微震动,七草辉轻轻“嗯”了声,眉头一扬。   “分兵么……我还当他们会想办法集中力量呢,难道那些人,连些基本的阵法常识也没有?”   分析了一下传来的讯息,七草辉微微摇头:“算了,但愿他们至少能破了一点吧……至少,也帮我省些力气。”   张非见两人,入幻阵,说起来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情。可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其余四点的战斗,已经发展得如火如荼。   领事馆那边进展得最为顺利,挟持人质的两名未来罪犯很容易便在领事馆地下室找到了七草辉的布置,同时也不出意料地装上了他安排在那儿的防备,正如几人之前猜测,在这个最不容易被看上的地方,留下的,是一群木傀儡。   这种傀儡力大势沉,寻常人被它们拳风擦过便是筋断骨折,可惜撞上的却是袭邵这个龙虎山正牌弟子。只见他脚踏八卦步,轻松游走在傀儡之间,手中掌印翻转,每一次出手,便有一只木傀儡身形迟滞,几次之后,便是轰然倒下!   “搭档加油!”地下室地方不大,却装满了木傀儡,许多谨慎起见就不下去添乱了,于是他站在楼梯口,一边威胁着倒霉催的保安,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枪,看起来很有意思跳个拉拉队舞给袭邵加油鼓劲。   许多看不见的地方,袭邵眼皮轻轻抽了抽,他正在考虑要不要自毁形象翻个白眼……   另外两边,宋鬼牧与钟错也打得激烈。对手实力不差,又是竭尽全力,一时与他们拼了个旗鼓相当。不过实力差距还是明显,过上一阵总能拿下。麻烦最大的,却是战鬼那边。   两人刚一交手,战鬼便稳稳占了上风。正如他所想,阿倍野信二基本功扎实,可经验却不足,更没有真刀真枪与人砍杀的经历,在精通各种战技,更有着无数不知从哪儿来的战斗经验的战鬼面前,几乎是个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战鬼顾忌着把那把刀完好无损地弄到手而有意留情,阿倍野信二早被他擒下了。   正在战鬼考虑如何下手时,阿倍野信二却忽然出了变化。   刀风一阵紧似一阵时战鬼还不曾在意,可是很快,那刀风竟凛冽了十分,连他都感到刺骨。   再看阿倍野信二,却也变了个模样——战至现在,阿倍野信二一直满脸紧张,额头上尽是冷汗,可现在,紧张不见了,冷汗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全是眼中高涨的疯狂杀意!   他的技巧并未有什么进步,用来与战鬼对抗的,全是靠着不要命似的打法——好几次,战鬼的匕首已经抵上他的要害,可他依旧不管不顾,疯狂猛攻,宁可身上被戳几个窟窿,也要先砍战鬼一刀。   这种疯狂绝不正常,战鬼细察之下,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挂在他脖子上的那个白色护身符,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难道他是故意如此,牺牲自己换取胜利?   不等战鬼细想,阿倍野信二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   紧接着,他的动作骤然停止,竟是伸手入怀,似乎要掏出什么东西。   战鬼毫不犹豫的一刀挑向他的手腕,阿倍野信二不闻不问,任由鲜血飞溅,手上,却仍紧紧抓着他从怀里掏出来的东西。   古怪的笑容因为溅上了鲜血而越显狰狞,阿倍野信二手一松,一颗黑色的珠子,落到地上。   珠子落地的刹那,黑暗,骤然降临!   陷入黑暗,战鬼的动作却不曾有丝毫迟疑。抬手扬刀一挡,抗住阿倍野信二追加的猛击,脚下猛退,闪向了走廊一边。   开打之前他就把周围的环境记得牢牢,这里应该是离得最近的房门……老天保佑,门没锁!   滚进门的同时战鬼反手锁门,同时按开了旁边的电灯开关——然而,眼前还是一片黑暗。   “战鬼,怎么了?”   长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战鬼微微一愣,黑暗降临时便紧绷的神经,似乎因为这一句问候,而慢慢松了下来。   他的嘴角往上扯了扯,朝着摄像头可能的方向拉出个笑来:“你能看见我么?”   “看得见,”长生很快回应,“房间里的灯开着。”   “那就是我看不见了。”战鬼淡淡道。   “……”那边沉默了下来,趁此机会,战鬼思索着办法。   从刚才起耳边刀砍木门的声音便一直不断,就算这家酒店真如宣传一般用的全是实木门,在这样疯狂的攻击下也撑不了多久……而阿倍野信二破门而入之后,他就等于是被困在了房间里!   此时此刻,战鬼居然还有闲心想想,那把刀给这小子当成了斧头,估计会被糟蹋得很惨,小张同志拿到这样一把惨兮兮的刀,又会是怎样一个惨兮兮的表情……   一声巨响,房门轰然破碎!   阿倍野信二怪叫着冲了进来,与此同时,战鬼耳边响起了长生的声音。   “你背后是茶几,上面有桌布!”   心念电转,战鬼手向后一伸,果然触到了纺织品粗糙的表面。他毫不犹豫地将桌布抽起,抖开,劈头盖脸地砸向了冲过来的阿倍野信二。   紧接着的,是恶狠狠的一脚!   惨叫声因为被桌布裹住而分外不清晰,战鬼无暇欣赏战果,几步冲出了房间——走廊里的地形他还勉强记得,不过对付这种猛冲猛打的人,近身游斗对他不利,供他躲闪的地方越多,越好。   可他偏偏还看不见……   “别担心,战鬼。”长生的声音再度响起,字字清晰,带着少年人罕见的魄力,“我会告诉你周围的一切,不管用什么办法……我来当你的眼睛!”   阿倍野信二冲出了房门,追了过来,他的嚎叫声极响,却盖不住长生的声音。   在这个极为不利的时刻,笑容,反倒爬上了战鬼的眼角。   “别太激动,你身体不好,”煞风景地叮嘱一句之后,战鬼又补了一句,“靠你了,眼睛。”   某地,归先生脚踏繁复阵法,紧闭着的双眼,忽然睁开。   “……跑了?”反复寻找几次确认某人真的是不见了之后,归先生眼露诧异。   就算他确实没怎么用心,可这速度……看来,他进步不小啊。   算了,反正他也不想真困他多久。   嘴角轻轻扬了扬,归先生蹲下身,拍了拍身下的阵法。   光芒明灭间,阵法,开始运作。   “空色说的办法居然真挺有效果……”踏出幻阵的刹那,张非不由喃喃。   他只是照猫画虎地试了试空色之前几乎拎着他耳朵才灌进去的破阵法,想不到竟一举功成。得意之余,也不免提醒自己,以后可以考虑多多敲诈一下空色,看看能不能敲出什么好处——反正这人莫名其妙住在自己身体里,全当收房租了。   他正想朝那边还没注意到他出现的七草辉冲去,肩膀上,却忽然多了一只手。   这只手修长白净,蕴涵的力道却极大,生生把张非按在了原地。张非下意识扭头,对上的,却是张他完全没想到的脸。   可惊讶只保持了一秒,下一秒,他就垂下眉毛,嘀咕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按住他的,赫然是解说员。   那天早晨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之后张非就疑惑过解说员的身份,可当时事情太多,他没空去查,只能按下。眼下在此时遇到此人,显然,这人也不可能就是个普通的博物馆义工。   解说员扬了扬嘴角,似乎想笑,可眼睛里却有藏不住的歉意。他冲张非低了低头,小声道:“对不起。”   “……算了,等会再问你。”张非张了张嘴,还是把一肚子问号咽了回去,转为问最迫在眉睫的那个问题:“你要揍他么?”   手指着的,自然是七草辉了。   “现在不行。”解说员摇了摇头,望向七草辉的眼中,却闪过一抹淡淡杀意。   现在不行那就是以后可以……张非自动换算:“为什么现在不行?”   “他现在主持阵法,正是关键,”解说员道,“这阵法是化力之阵,要说用处,倒像是一把钥匙,用来打开一把锁。”   “锁?”   “嗯。”解说员微微点头,“一把七十多年前,就留下的锁。”   “七十多年前……”心里默默做了个减法,张非眉头拧起,“打仗那会儿?”   “留下这把锁的人,叫七草修,算年龄,该是最近得罪你那个的先祖。”解说员并未直接回答,“而他留下的锁,锁住的自然是鬼。”   “鬼……”到底是什么鬼,值得七草辉这么大动干戈……张非的眉头渐渐拧起又渐渐松开,眉眼间,全是不可思议!   看他似乎想到了答案,解说员微微一笑,眼神却冷厉——“那时的鬼,还能有什么?”   “自然是……当初死在这儿的,那些日本鬼子了!”   ☆、第八十章   自张非认识解说员以来,他的神情总是淡淡的,看不出多么激烈的情绪。唯有这次,他的话里、眼中,恨意满满。   好在只是刹那,很快,憎恨之情退去,他又成了那个温和的解说员。   看了眼那边依旧在运作阵法的七草辉,解说员低头算了算时间,对一边张非笑道:“现在没法做别的,只能在这儿看着。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问我。”   “想知道的很多……”张非抓了抓头发,“先问一个,那些鬼魂是怎么被封进去的?那个七草修也是日本人,他……就这么把自己同胞的魂魄封在这儿?故意的?还是……”   “当然是故意的,准确地说,他随阿倍野浩一来中国,为的,就是找这样一个机会。”解说员冷冷道,“当年抗战,除了你知道的战场厮杀,还有些你不知道的……日本阴阳道,有不少好手渡海而来,其中有一些是真心想出力,另有一些,就是自己的盘算了。”   论天资,论实力,七草修远比他的后辈子孙高出一倍不止。而论起心性狠毒,七草辉给他提鞋都不配。   七草家以驭鬼之术着称,纸扇轻挥万鬼齐出的场面一直是他们对手的噩梦。但那些鬼魂本身的品质却良莠不齐,有些凶狠厉鬼,有些就只能用寻常鬼魂凑数。七草修不满于此,他想要的,是一支鬼军。   一支由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凶兵组成的,真正的鬼军。   他的耐性很好,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他不惜花费时间和心力,在阿倍野浩一的身边小心辅佐,让他可以获得一次又一次的胜利——直到,他到了临山。   材料已经准备完毕,又遇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七草修,决心出手了。   说到这里,解说员沉默了下来。好半天之后,他才又开口:“那一天……天阴得很,没下雨,没刮风,可就是让人觉得难受。”   “那天那场仗,也许是他们的最后一场……援军过不了多久就会来,只要撑住了,别让对方抢下临山,以后的日子,就要好过了。”   “可是他们没想到,战场上他们遇到的,不是敌人,而是怪物。”   “那一天,跟他们打仗的那些日本兵,早就已经是死人了。”   “魂魄抽离出去,肉身炼成尸兵,两军厮杀的血气,恰好可以做鬼兵炼制成功之后的佳肴……他几乎什么都算到了。”   “唯独不曾算到的,便是我吧。”   恰在此时,那边的七草辉,面露喜色。   阵法已然被他彻底催动,现在所欠缺的,只是从那四点处,调集足够的力量。   靠着阵法运作慢慢调用,当然可以,不过……   七草辉的眉毛微微扬起,眼睛望向远方——也该有些成绩了吧?否则的话,未免太对不起他的一番“好意”了。   酒店大厅中,激斗正酣。   手上拿着短兵器又要跟人远程打绝对是不知死活,好在这大厅里面还剩下些桌椅板凳没被拿走,成了现成的家伙。   战鬼一脚踹起张椅子,硬木的座椅凌厉飞起,砸向他的对手。眼睛早已血红的男人却不躲不闪,长刀猛砍之余合身撞上,硬是又向前冲了几步,逼近战鬼。   虽然双眼暂时成了摆设,战鬼仍然下意识地眯起了眼——这个对手,果真不是一般的麻烦。   他一路且战且退,为的是消耗对方的体力,那种疯狂的打法照理来说支撑不了多久……可打到现在,他的速度和力量却不曾有半点减弱。   看来,要下点决心了。   “其他人怎么样了?”   “许多钟错快搞定了,姓宋的好像也差不多……小心左边!”长生声音急促,“你……”   “我么……应该也快了吧。”   战鬼声音平淡,让长生一时没想明白……但是下一刻,盯着屏幕的双眼猛然瞪大!   原先一直靠移动拉开与阿倍野信二之间距离的战鬼,停下了。   他就站在大厅中央,微侧着头,看上去是在听声音……而就在他驻足的同时,疯狂的敌人已经冲了过来!   一声惊呼眼看便要冲出口,却被长生硬生生压了回去——直觉告诉他,此时的战鬼,需要的是安静。   妖刀,劈来。   细微的风声让战鬼敏锐捕捉到了敌人的位置,脚步轻挪,他已经直面了他的对手……刀锋掠向他的颈项,同时,战鬼撞进了对手的怀抱。   擦过刀锋的刹那他勉强避了一避,让撞上刀锋的部位从颈侧变成了肩膀,尖锐的痛感随之传来,战鬼的表情却不曾有丝毫变化。   抬手,递出匕首,准确地刺进对手的心脏。   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他甚至可以在脑中描绘出那颗心脏是如何破裂,血液是如何飞溅……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可几滴血还是沾在了脸上。   妖刀坠地,当啷作响。   战鬼退了一步,抽出匕首,想了想,他蹲下身,从阿倍野信二身上挑干净的衣服撕了一块,慢慢把匕首擦干净。   “战鬼!”   急促的呼唤让他回过了头,看着出现在大厅门口的人,他笑了笑:“别跑那么快,对你身体不好。”   长生还抱着笔记本,这一路狂奔对他来说绝对是超水平发挥……可是眼下,他却顾不得自己的身体,只是死死注视着战鬼肩膀上的伤口。   顺着他的视线,战鬼也朝自己的肩膀看了看……伤口还是挺怵人的,长长的一道,血淋淋——要说他也奇怪,既然自己已经不是活人了,这些血又是从哪儿流出来的?   “放心,不疼。”   “……不疼你个鬼……”长生咬着牙,怒气冲冲地上去,跳着脚把比他高一截的男人拽得蹲下来。   “别忘了那把刀,”虽然不疼,不过能有人帮忙包扎一下也不错……战鬼倒是挺有义气,还不忘提醒长生把关系着小张老师清白的东西带走。   “忘不了!”长生恶狠狠地说。   “人杀了,也不知道这个地方该怎么解决……嗯?”战鬼忽然抬头,注视着酒店的天花板。   这家酒店,似乎……在摇晃?   脑中灵光一闪,战鬼想也不想,一手拎起猝不及防的长生一手还不忘抓上地上的刀,抢上几步,他纵身一跃,从窗户跳了出去。   也在他冲出去的同时,酒店中,猛地传来一声巨响!   随即……   战鬼看到了,冲天而起的水花。   “地震了?”脚下大地的细微震动让张非有些不安,好在震动很快便停止,重新安静下来。   但下一刻,他的脸色骤然一变——强烈的阴冷感将他团团包围,那种感觉,分明是要有什么麻烦登场了……   “帮我一个忙。”解说员忽然开口。   “你说吧。”张非答应得很痛快,反倒让努力措辞准备说服的解说员愣了。看他愣,张非笑了:“我大概猜出来你是谁了……帮你,也是应该的。”   “……谢谢。”解说员怔了怔,脸上露出个有点难堪的笑,“我对不起你……可这次,我也只能这样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还真受不起这个‘对不起’。”张非嘀咕道。   七草辉站在阵中,眉头微蹙——此时的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却浮起了隐约的不安……四面涌来的力量,似乎太强了。   这么近的时间,这么强的力量……难道,那四点,竟是同时被他们攻破?   且不说那些跟他作对的人有没有这份实力,他们何必如此?   可惜此时的情势容不得他多想,沉心静气,七草辉小心调遣着汹涌而来的强大力量。然而此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进了他的耳中。   难道是那个人出来了?眉头不耐地拧起,七草辉在心里问候了一声归先生不学无术——这么快就把人放出来了,他也好意思夸耀自己?   眼睛随意地一扫,七草辉望向来人,却在下一刻,僵在当场。   一时间,他连汹涌而来的巨力都无暇掌握,只是死死地,注视着走出来的人。   良久,他笑了。   不是那种阴冷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近乎狂喜的笑意。   “是你……是你!是你!”   “好久不见,七草修。”望着“七草辉”,解说员淡淡道。   七草修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脸上还挂着笑,却不像方才那般激烈:“怎么认出我的?”   声音里没有太多情绪,倒有点像是故人闲聊。   “光凭你那个不成器的后人,做不到现在这样。”解说员道,“你骗了他吧?”   “无能之辈,还妄想一步登天,”七草修冷笑,“我本来已经给了他机会,可他却连个普通老师都解决不了——你说,我还留着他做什么?”   “想不到你竟然能逃回日本。”   “拜你之赐,我死在这儿,可来这里之前,我早给自己留好了退路。”七草修冷笑,“没想到吧?”   “想到了。”解说员淡淡道,“不然你以为,这七十多年,我是在等谁?”   他们说话间,四点传来的巨力仍在汇聚,七草修不得不一边小心调力,一边疑惑——对方不可能看不出他现在正在运作阵法,既然如此,为何不趁机攻击?   如果他攻击,七草修必然会以阵法之力相抗,他讨不到什么好,七草修的计划却也会因此受阻,甚至可能失败——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么?   难道……脑中刹那间电光石火,七草修猛然想通了个中关窍!   糟了!   下意识的,他想要停止阵法运作,可阵法已经到了关键处,力量之强,连他也难以对抗。   “没用的。”解说员好整以暇,望着七草修,“你的后人很聪明,靠着临山老区的地下水改造,把阵法铺了下去……可惜,你大概忘了叮嘱他,有我在,临山的每一滴水,都是跟你做对的。”   脚下的大地微微振颤,七十多年前,七草修留下的那批“珍宝”,正在逐渐解封。   他们,即将醒来。   七草修脸色阴沉,即便他一直以来的目标,那经他密法精心炼制的厉鬼凶兵逐渐出现在他的眼前,也不曾让他脸色好上半分。   “你以为你能把他们唤醒么?”他咬着牙,冷冷开口,“可别忘了,那些魂魄是被阵法强行镇压,他们,可没那么容易醒来!”   “是吗?”此时,解说员却笑了。   伴随着他的笑容,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在七草修身边,他的鬼军已经逐渐集结。他们生前是凶兵,死后凶焰更强,但那声音传入耳中的刹那,即便是那些厉鬼,脸上也出现了恐惧之情!   解说员慢慢抬起头,他正侧耳聆听着当年最熟悉,如今最怀念的声音。   军号声。   让个新手来吹,军号声压根成不了调……可却足够响亮。   够响亮,就好。   随着军号声,又一批鬼魂,渐渐在此地出现。   他们并不像七草修身边的凶兵一般军容整齐,眼神凶悍,相反,他们军装破烂,人人带伤,脸上挂着的,也是对现在处境全然不了解的迷茫。   但随着军号声,他们的眼神逐渐清晰,当七草修身边凶兵也落入他们眼睛时,那一双双眼睛,骤然明亮!   “这是哪个傻小子吹的号哟……”解说员不远处,一个鬼魂轻声开口,“小林去哪儿了?又掉队了不成?”   他左右看了看,似乎想找到他说的“小林”,没找到,却看到了解说员。   鬼魂骤然一惊,一声称呼,脱口而出:   “团长?!”   ☆、第八十一章   “擦!让小鬼子算计了!”   许多脸色阴沉,咬牙切齿地瞪着地面,似乎是想用目光在上面雕个花——那上面原本雕刻的法阵已经暗淡无光,蕴含的强大力量沿着早已设计好的路线远去,到了他们敌人手中!   一旁的袭邵脸色也不好看,他费了不少力气才解决那几个傀儡,之后联络过同伴得知他们那边也已搞定之后,才决心破阵。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破阵之后,阵法竟将聚敛来的力量全数送了出去,速度之快,让他们根本来不及阻止。   这时候还看不出是对方早有预谋那除非许多傻了,但问题是……   犹豫了半天,许多还是把目光转向了搭档:“我说搭档,你家那位老爷子,是不是真……”   大不敬的词还没出口,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冷哼。   一声冷哼是不算什么,可要是这声冷哼宛如近在耳边,音量跟打雷差不多呢?   许多震得眼前一花,袭邵却是一惊:“师父?”   “师……”许多还没缓过气来就又被震了一下,下意识朝地下室门口看去——不知何时,地下室的门,已经被人推开了。   站在那里的人身形颀长,面容沉静,神态不怒自威,只是站在那儿,就让许多有种拔腿跑的冲动——对方不管是气质还是别的什么,都让他想起那位给他留下无数惨痛回忆的军人老爹。   刚才搭档叫他师父……那也就是说,这就是那个上过战场抗过日,险些被逐出山门最后却继承了“张天师”之名,龙虎山“言”字辈仅剩的几人之一,张言渺?   看起来最多不过四十岁的男人缓步走下台阶,眼睛扫过地下黯淡的法阵,嘴角微微一勾。随即,他看向袭邵:“还不错。”   破阵手法干脆利落,直指要害,显然,这个弟子虽然下山入公门,却不曾荒废道法修行。   “还请老师指教。”袭邵低着头,语气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听在张言渺耳朵里却是另一个味道——破阵的手法没什么可说的,值得指教的,自然是另一件事。   看来下山果然不是好事,听话的徒弟已经学会将老师军了……张大真人嘴角不引人注意地抽了抽,他抬手一指地下室的楼梯,淡淡道:“上去说吧。”   与此同时,地面微震,沉闷的响声接连传来,惹得搭档两人脸色一变。   张言渺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扬了扬眉:“看来,你们又有得忙了。”   走到院里他们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远处的下水道口正喷出强力的水流,雪白的水花反射着路灯的光,看起来仿佛喷泉,而从远处隐约可见的水花来看,这样的“喷泉”不止一个。   难怪张言渺会说他们要忙了……望着此起彼伏的喷泉,想想接下来为掩盖真相辗转于政府和媒体之间的未来,许多就觉得胃疼。   不过死也要死个明白,跟自家搭档交换了个眼神,许多踏前一步:“请问真人……这是怎么回事?”   指点他们“分头击破”的便是此人,现在看来,他们十有八九是被人给骗了——只是,为什么?   张言渺没有开口,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溅射的水花,眼中带着些许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良久,他叹了口气,说了句有些没头没脑的话:“按照原先的计划,你们是?”   “去‘天元’跟同伴会合。”还是许多回答。   “不必去了,那边有青角先生在,不会出什么岔子,”张言渺摇了摇头,“他始终认为此事不该卷进外人来……”   微叹了声,张言渺又换了话题:“之前不跟你们直说,是因为此事关系太多,三言两语说不明白。现在,倒也无妨了。”   他指指脚下的地面:“这里,确实被那几个鬼子设了阵法,但设阵之人远比你们所想的狡诈,他从一开始就想到,会有人来阻止他,因此,这阵法早就做了手脚,一旦有人破去四方阵法,那么阵法便会反其道而行,将之前聚敛来的力量全数送往天元——他根本,就是等着别人来破阵的。”   “原来如此……”袭邵之前也有所猜测,此时经张言渺一说,他心中更是明了,“那若是无人……”   “无人?无人那他就自己来破——哼,这边只是几个傀儡,也就罢了,其他地方……那人从一开始,怕是就打着牺牲同伴的算盘。”   提及此事的始作俑者,张言渺脸色不变,眼中却多了隐约的杀机。   入道门数十年,他之心境早已如古井之水,难起波澜。唯有此事,唯有此人,让他至今想起,都怒火不减。   “这次瞒着你们,是我自作主张,毕竟这些事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说清的,倒不如让你们先做了,再来细说分明……”按下怒意,张言渺转过身去,面对着他的弟子,“此事,要从七十年前说起。”   七十年前……   那时候,临山还只是个破烂的小县城,经年战乱让这个本就不富庶的地方越发凄惨,只有临山城外那条临水河,奔流如昔。   那时候,张言渺还是个入门没几年的小道士,神州战乱让他本就不怎么稳当的道心越发的乱,最后干脆偷偷下了山——别说成为“张天师”,他对自己能不被逐出山门都不抱希望。   前方传来的死气越发浓烈,张言渺眉头拧成了死结,只希望自己能走得再快些。   他之前刚得了消息,临山县那边有支日寇部队里面似乎藏了个厉害人物——传这条消息的人自己也不敢确定此事,只说是可能,张言渺前去侦察也只是想求个心安,可是越往临山赶,他就越心惊。   这股死气一开始几不可查,现在却浓烈到让他如浸冰水一般,绝无可能是正常战场产生——那那边的,会是些什么东西?   僵尸?尸妖?还是……   张言渺正在苦思,动作却忽然一顿——奇异的感觉窜过心头,硬生生止住了他的脚步,也在此时,远方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吟!   猝不及防,张言渺生生让声音中裹夹的强大力量掀了个跟头,他刚想站稳,第二声长吟又至!   这是……   天地间善吟啸的生灵有无数,张言渺也算见识广博,听过狮吼虎啸猿啼狼嚎,却从不曾听过这种极清朗又极强大,仿佛可以直接震动天地的声音。   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只有……   再也不敢耽搁,张言渺强压下翻滚的血气,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急行而去。   行了片刻,张言渺止住了脚步。   在他脚下,绿草茵茵,在他眼前,血红一片。   仿佛有人拿尺子在大地上画了一条精确的分割线,线外是平凡世间,线内,是血河地狱。   血肉骨骼,皮肤内脏,组成一个人的所有部分混在一起,搅成黑红的一团烂泥,铺满了他眼前的整片田野。   强烈的血腥味几乎如有实质,卷成粘稠的漩涡,压得他不得动弹……   下山两年,他见过无数惨烈的战场,却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一片的狰狞可怖。   在这片血海之中,站着一个人。   他全身上下都是血色,与周围的地面几无区别,张言渺看不见他的脸,可却能感到他身上传来的强烈气息——此人绝非凡人!   正在张言渺思索时,那人忽然抬头——第三声长吟,响彻天际!   与先前两声不同,这声长吟中不再有那震天撼地的力量,却饱含了难以言说的悲恸。   伴着这声音,原本笼罩天空的阴云忽然卷动,雷声隆隆。   天地间,只有一种生灵,能以自身情绪引动四方云雨,极悲时,天地同哭——   那是……   龙……   大雨滂沱而下,在地面上溅出无数血花,没走几步,张言渺的身上便多了一片血红斑点。   在这种情况下行走之艰自不必说,张言渺咬牙硬撑,终于走到了那个男人身边。   雨水冲去了他脸上的血污,让张言渺可以看清他的模样——那是个相貌端正的青年男子,一头青色长发直垂下来,身上却穿了身军装,看起来有些怪异。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任由雨水冲刷,任由张言渺打量,仿佛已经失了心,丢了魂。   “你……”张言渺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一声唤,似乎唤回了青年神志,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身体颤了颤,他软软地跪在地上,跪在那一片血污之间。   “啊……”   他开口欲语,却只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啊啊……”   滚烫的泪水自眼中落下,与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落在地上。   手指在地上慌乱的滑动着,却只触得到软粘的血泥,纵然竭尽全力,他也无法从这一片凄惨中,找出那些人的存在。   他的属下,他的同袍,他的兄弟,他的挚友。   与他并肩战斗的伙伴,与他同喜同悲的家人。   不在了。   谁都不在了。   ☆、第八十二章   “我是吴青角,临山自卫团团长。”   “张言渺,龙虎……呃,道盟的人。”   雨未停,风未止,可两人周身十步之内,半点风雨难侵。   这便是天地间最擅长操控水气的精灵之能,张言渺心中感叹,同时,他也小心地打量着吴青角。   神州遭难,凡人从军纵然无数,妖魔从军也并不罕见……只是,对方的身份和军职,都太过特殊了。   “这是……怎么回事?”   踌躇片刻,张言渺还是问道。   “……”吴青角眼神一暗,发出的声音也空洞晦涩:“是……尸爆。”   张言渺眉头骤然拧起。   尸爆之法他也曾经接触过,确实厉害,可区区尸爆,不可能造成如此局面,除非……   “你猜得没错,”吴青角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淡淡道,“那支日军军队,自大佐阿倍野浩一以下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纵然猜到了这个可能,可听到确切答案时,张言渺依旧悚然。   “与之同葬此处的,是……”   勉强保持平缓的声音,到了此时,终究是发不出了。   “怎么会这样……”   “日军那边,有人做了手脚,”吴青角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他从军之始就打着将这支军队炼成他的鬼军的盘算,这些用于尸爆的行尸,不过是他用剩的废料。”   “那那些鬼军呢?”敌人如此胆大包天的行事让张言渺愕然,他几乎是立刻追问道——同时,他的心中还在紧张的盘算。   这样一支鬼军,以自己一人之能决计无法抵挡,就算现在好容易有了个架子的道盟一齐出动,或许只能勉强相抗,实在不行……也只好,请龙虎山上那群大爷下山了。   虽然他们下山之后大概会首先做了自己这个欺师灭祖胆大包天的逃徒……   “就在这里。”   “这里?”张言渺一怔。   “七草辉刚刚被我撕了,他那些恶鬼军,被他自个儿封在了我们脚下……”吴青角淡淡道。   撕……了?   张言渺一时还没回过味来,却见吴青角摇摇晃晃地走到一边,从那些血肉之中,拖出个东西来。   那或许是张言渺在这里见到的最完整的一具尸体了——虽然他筋断骨折,四肢全数被扭成古怪的形状,在身体边上晃晃悠悠的挂着。   他这才意识到,吴青角那个“撕了”,其实是句大实话。   比破布娃娃更不堪的人体被吴青角随意扔在脚下,张言渺也顾不得别的,蹲下去仔细查验。   “他的魂……”一验之下,张言渺皱紧了眉。   “逃了。”吴青角道,“我本来想逼他将那批行尸带走,却没想到,他会用出玉石俱焚的手段。”   他抿了抿唇,再开口时,再开口时,声音涩得让人不忍细听:“你猜猜……为什么,这尸爆,会被我拢在此处?”   张言渺沉默不语。   他自然算得出,如果那批行尸尸爆的威力完全漫开, 别说此处,就连不远处的临山县城,也要被震成瓦砾。   方才那两声龙吟,是吴青角拼上自己全部力量,硬生生将足以毁掉县城的尸爆之威,控制在这一片战场上。   “你怎么选?”   ——那人面孔狰狞丑恶,明明已经奄奄一息,可脸上带着的,还是得意而张扬的狂笑。   “临水的龙神,临山的团长——你怎么选?”   “是要你手下那些将士的性命,还是那座临山城?”   “告诉我——你怎么选!”   他选了。   眼前的茫茫血海,便是他的选择。   “那些鬼军……却是在此处?”若是仔细寻觅,确实能在强烈的死气中找到一丝阵法痕迹……张言渺稍稍探察了一番,凡回来的结果,却让他心凉。   好大的阵法……   脚下阵法的紧密让他不由咬牙,这种风格他很熟悉,果然是那些日本阴阳师的手笔——也亏他们能把阵法搞成这么个铁板一块的模样!   “这是‘锁阵’。”摇了摇头,张言渺道,“没有‘钥匙’,只能一次一次试探着开,实在不行,干脆把阵法毁了吧。”   这是笨办法,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那批鬼军经秘法炼制,实力想必可怖,与其把这么大一个炸药包埋在这里,不如干脆毁去。   没有钥匙又如何?实在不成就连门一块砸!   张言渺想得干脆,吴青角却苦笑着摇头:“不行。”   “怎么?”   “这阵法完成,其实没有多久,就在刚才。”吴青角低声道,“它封的,不仅是那些鬼军,也是在这里的其他人。”   “他们……都在这儿。”   “这……”张言渺怔住了。   吴青角注视着他:“如果……能将此阵破去,将困在里面的魂魄释出……那些鬼军我能应付,剩下的,道长可有办法,助他们入轮回?”   张言渺挣扎片刻,还是摇头:“怕是……做不到。”   且不说此阵如何能破,就算破阵,里面被封住的鬼魂,也已经误了属于他们的那扇鬼门开启的时辰——门一关,再想走上轮回路,就没那么容易了。   死于此处的将士几乎是同时而亡,无形间,他们的命运已是彼此牵连,再想超度,就不是一次超度一人,而需要一次超度整支军队。   “若是阴差呢?”吴青角微一咬牙,又问。   “阳间行走的阴差最多便是无常,他们没那个胆量。”张言渺早就跟那些鬼差打过交道,清楚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作风,“而且就算有人想帮忙,凭他们也开不出那么大的鬼门,除非……”   “除非?”   “……除非,能等到鬼王降世。”   “鬼王……”低低呢喃着这个词,吴青角眉头紧锁。   “如果是传说中一人可抵十万鬼军的鬼王,或许有办法将大家都送过去……”虽然找到了一条路,张言渺的表情也没好看多少,“可鬼王,从来都是镇守阴间的。”   “未必。”吴青角摇了摇头,“也有一种情况,鬼王会来人间。之前,我曾见过一次。如果以后……”   不理张言渺讶异的表情,吴青角低下头,眼睛注视着布满血肉的地面。   他需要做一个决定,一个很难做出的决定……   “——你怎么选?”   尖锐的嘲笑声犹然在耳,吴青角双手紧攥成拳。   怎么选?   没得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的张言渺。   在张言渺惊愕的目光中,吴青角屈膝跪地。   “请道长,赐魂体铸形之法。”   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   见吴青角向自己跪下,张言渺呆了一呆。可听到他之后说出的话,张言渺却又差点跳起来——魂体铸形之法是龙虎山秘法之一,能以异术转阴阳,哪怕是最普通的魂魄,经由此法,也能瞬间聚得魂体,获得与常人一般的肉身。   听起来似乎不错?但缺陷也同样严重。魂体铸形之后形成的身体并非凭空得来,而是消耗灵魂自身力量而成,而铸形之后的一举一动,也将不断的消耗灵魂本身的力量——一旦力量耗尽,等着那个魂魄的,便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   故此,魂体铸形之法被龙虎山弟子视为山穷水尽时的最后手段,虽然人人可学,可人人也都希望自己千万不要有用到这招的时候。   “你别做傻事,”张言渺苦笑劝道,“你是龙身,不是常人,就算你伤成这样,休上几年也就回来了,何必……”   闻言,吴青角淡淡一笑,他张开手,一颗湛青珠子自他掌心徐徐浮出。那珠子光芒润泽,可珠身上,却布着无数细密蛛网般的血色裂痕。   “这是我的龙珠。”吴青角浑不在意地一翻手,让那珠子没入掌心,“它都成了这样,我怕是也撑不了多久。”   “那你也可以修鬼仙啊,何必急于求成?”张言渺说,“就算你担心这阵法,我也能帮你看顾……”   “要修鬼仙,至少得先找个阴气旺盛的地方养上三年——我等不起,”吴青角摇了摇头,“我担心的,不只是阵法。”   他的嘴角挑了挑,努力一笑,可那笑容却看得人心中酸涩:“开战之前,我跟他们聊天时说好了的。”   “不管是谁战死了,活下来的人都要帮他照顾父母妻儿,一个人的爹娘,便是我们全团的爹娘,活下来的,哪个也不许逃。”   张言渺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这是我的诺。”说完这句话,吴青角深深垂首,“请道长……成全。”   “擅传外人秘法,光凭这一条,就足够我被废功逐门甚至清理门户的了。”看着吴青角,张言渺忽然道。   吴青角一怔,刚想说什么,却见张言渺脸上扯出个大得不成的笑脸——   “可你这条龙都肯为了凡人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我他娘的又怕个什么?”重重一掌拍在吴青角肩膀上,张言渺咬牙切齿地说,“别的事情我不敢保证,可我答应你——不管过多少年,不管我死了活了还是怎么了,只要你开口,我就帮你!”   他呼了口气,又意犹未尽地加上一句:“这是我的诺!”   看着明显是强撑出天不怕地不怕模样的人,吴青角终于笑了。   “多谢。”   手掌翻覆,青翠龙珠碎作细密光点。吴青角手指一扬,青色光华四散而去,将整片血海覆盖其下。   堆积地上的血肉触到光点,仿佛初雪遇朝阳,逐渐溶解消散。   “这一战的真相,不能让别人知道……还是要麻烦你了。”   “不麻烦……至少比你,是不麻烦得多。”   吴青角微微一笑,却没再说什么。眼见血海已经彻底消失,他呼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竟露出了轻松神情。   他抬起头,凝视着天空。   下一瞬,蜿蜒天际的青色巨龙,向天而起!   清越的龙吟再度回荡天空,蕴含其中的力量却不复存在,只余悲怆。张言渺怔怔看着天空,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了下去,凉得他难受。   怪了,这雨不是停了么,怎么还在下啊……   ☆、第八十三章   临山,英雄广场。   七十年前血火交织的战场,七十年后阴气纵横的战场。   经由秘法炮制的鬼军操纵起来如臂使指,七草修只是微微动念,鬼军便已集结完成。   这是他孜孜以求的力量,现在终于掌握在手中,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   他的眼睛,只盯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人。   吴、青、角——   深埋心底的怨恨被血淋淋地撕开,痛,但更多的,却是从心底喷薄而来的喜悦。   还好,我还能再见到你,还能将当年你给我的耻辱,一笔一笔的奉还!   眯起眼睛注视着吴青角,七草修眉头微皱。   他的样子,变了。   七十年前,他曾见过真正的吴青角,那个风姿凛然的临水龙神,那种力量既让他憎恨也让他从骨子里畏惧,可现在……他却变得像个凡人,软弱,无用。   嘴角扬起满怀恶意的笑,七草修道:“七十年,想不到你竟沦落至此……吴青角,你是真想死在这儿么?”   虽然对方也有众鬼相助,但那跟他手上的鬼军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这些鬼魂刚刚脱离封印,记忆怕是还留在当年的战场上,现在更是乱成了一团——真要动手,根本用不上他自己,光凭鬼军也能将对手轻易击败。   他话音未落,军号声又起!   与先前凌乱不堪的号声不同,这一次的号声节奏分明一气呵成,伴着号声,原先迷茫混乱的灵魂清醒过来——他们立刻,便注意到了近在咫尺的敌人。   在注意到对方存在的刹那,那些平凡而弱小的魂魄,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七草修眉峰紧锁,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对方那边的鬼兵或许不曾经过任何炼化,但是鬼魂的力量,来自执念。   对那些刚才还在战场上的人来说,没什么能比敌人更能激发他们的执念。   有这番执念加持,或许他们……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军号呢——”侧耳倾听,站在吴青角身边的人眉头舒展,他的眼睛紧锁着不远处的目标——不管现在到底出了什么变故,至少有一样东西,没变。   那些挨千刀的小鬼子,还在他眼前!   “姜……”吴青角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口。   他的身份,七十年前的变故,七十年来的故事……   该说的,太多了,可他还有时间么?   他身边那人扬了扬眉毛,抬手想拍拍他,半透明的手臂落在吴青角的肩上,竟是毫无阻隔地按了下去。   他怔了怔,随即慢慢收回了手。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   不一样了——直到此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好在,那丝迷茫转瞬即逝。   无论生死,他都是军人,而现在,他在战场!   “集合——”   “咝……”   张非抱着脑袋咧着嘴,很不甘心地缩在一棵树下,眼睛瞟着站在不远处的林老先生。老爷子手里拿着军号,原本已经微弯了的背此时挺得笔直。他面容肃穆,自眼中透出的,是异常明亮的神采。   被时间磨去的光彩,在那一瞬间,回到了他身上。   “这才是军号!”   把号自口中取下,林老爷子瞥了张非一眼,很是不满地说。   张非撇嘴,他又没吹过这玩意儿,在被吴青角拜托之后能一口气吹得那么响已经很厉害了好不好……结果吹得兴高采烈的时候被人直接敲了脑袋,差点没一口气呛进肺里。   好在林老爷子也没空继续教训他,他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景象,眼里,逐渐泛出了泪光。   “团长……姜副……”   多少年,这是多少年了?   他当初是全团最小的兵,人人叫他小林,可现在,自己的模样,怕是能当所有人的爷爷了罢?   有些不甘心,却又有些想笑……   纷乱的情绪牵动身体,林老爷子忽然弯了腰,咳嗽起来,吓得张非赶紧上去查看——却被人死死攥住了手腕。   “我知道……你不像我,”老爷子直直看着他,眼神清亮,“你……有本事。”   张非只能点头,老爷子吸了口气,强撑着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快去……快去……”   “好,我马上去。”   张非毫不含糊,一口应下。   反正他也手痒得很了……   正要朝战场赶去,张非的脚步却忽然一顿。   诡异的光芒笼罩了整个英雄广场,七草辉身边,原本虚幻的鬼军,在那光芒照射下,竟是有如实质。   而与之呼应的,吴青角的身边,亮起了相似的光。   只是眨眼工夫,原本仿佛百鬼夜行的魑魅场面,竟变得仿佛真正战场一般。   心里转过主意,张非咬了咬牙,向一边的博物馆摸去。   “该死……”   七草修喃喃低语,这具身体的潜力远不如他自己的,而强行夺舍更耗去了他不少力气——现如今,撑出这个加持法术来,已是他的全力了。   不过他并不担心,这批鬼军的实力他信得过,不过,为了以防万一……   最后的法力运转起来,在他身周,设下一个小小的辟鬼结界。原先聚拢在他身边的鬼魂被结界一视同仁地推了开去,在他周身撑出一块半径不足两米的小地方。   只要让他歇上片刻,力量恢复,便能将鬼军力量发挥到最大,别说眼前那些三流鬼魂,就连吴青角也……   仇恨蒙住了他的双眼,狂妄欺瞒了他的理智——现在的七草辉,压根不会去考虑“逃走”“撤离”之类的办法。   双方距离本就不远,几步冲锋后,两边的军队已经短兵相接!   战场,顿时变得混乱起来。   吴青角面色苍白,即便他强撑着身体不至于摇晃,可自额上滴下的冷汗,依然暴露了他的无力。   快要……撑不住了……   魂体铸形之法耗的是灵魂力量,他是龙身,魂魄强悍远超常人,可就算这样,七十年,也是一个异数了。   脑子里反复计算着、告诉自己不能再这么挥霍,身体却罔顾理智,毫不犹豫的压榨出每一丝每一毫的力量,转注到他的战友身上。   胶着的战局,似乎难以分出胜负……   七草修忽然一怔。   有什么东西……   可是,怎么可能?   他自己设下的结界自己清楚,就算有了吴青角的加持,那些鬼魂也绝无可能突破他的辟鬼结界,鬼军强悍自不用说,就算暂时胶着,等他恢复了力气操纵,想要胜过吴青角,轻而易举!   就算胜不得……有这许多鬼军护卫,他也能安然逃脱。   那为什么……他还会觉得不安?   他漏算了什么?   心念电转,转瞬间,七草修觉得自己已经触到了答案……   然而,来不及了。   绚丽的法阵忽然浮现,将整个英雄广场笼罩其中!   吴青角那边的鬼军因这个法阵而吃了一惊,却没什么其它反应,但七草修这边,原先凶神恶煞的鬼军仿佛遭了当头一棒,早已稳定的形体竟开始颤抖!   见此情形,七草修身体晃了晃,嘴一张,一缕血丝缓缓流下。   “归先生……”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七草修再也顾不得别的,手一挥,离他最近的几个鬼兵发出一声尖叫,生生被他摄入结界,捏成一团虚无。   鬼兵对七草修来说不仅是力量,也可当作补药……只是若非万一,他决不会把这些珍稀的宝贝用在这种愚蠢的用途上。   但是现在,来不及了!   没关系,他们过不来……吴青角自顾不暇,他手下的鬼军也不敢轻举妄动,就算他们来了,他还有一重辟鬼结界。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恢复力量,他就能从这里逃走!   七草修从不觉得逃跑是什么羞耻的事情,活下去才是最重要,只要他活着,总有一天……他会让这些胆敢与他作对的人好看!   可就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从那边的鬼军中,忽然冲出一个影子。   他的速度很快,几秒便突破了变得虚弱的敌人的封锁,看他的样子,竟是直冲七草修而来。   找死——七草修心中冷笑,可下一秒,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那个身影毫无阻隔地冲进他的辟鬼结界,来到他的身前!   大脑的反应跟不上动作,七草修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生生将他撞到了地上。   “呜……”   即便是夺舍强占来的身体,疼痛的感觉也不会减少一分,胸腹间剧烈的疼痛让七草修大脑一片空白,口中鲜血溢出堵住了他说话的能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眼睛,死死盯着压制住自己的人——   他穿着身老式军装,头上还戴着顶军帽,看似与那些军人没什么不同,可身上却没半点军人气质,那张脸上带着的笑,怎么看怎么欠打……   “让一帮爷爷曾爷爷辈的老人家上场孙子在下面看,太不像话了,对吧?”张非笑眯眯地说。   ☆、第八十四章   战况逆转只在顷刻间,眨眼工夫,局势就从双方僵持变成了己方的绝对优势。眼见那些敌军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萎顿下来,吴青角不由松了口气。   没有什么能比眼下这种情况更好的了……鉴于此,在张非把七草修拎过来的时候,他还有心情送给对方一个微笑。   拎这个词一点没用错,张非毫不客气地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怨气全朝着罪魁祸首发泄了出去,辣手之下,七草修现在的模样比他当年死的时候好不了多少。   张非把人往旁边地上一丢,然后迅速开始脱衣服——他身上那身军装是临时从博物馆摸来的,年纪比他爷爷都大,虽说保养得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穿,可有些地方还是被他挣得脱了线……张非忧愁地看着手上那套军装,朝着吴青角讪笑:“这个……不算我的错吧?”   这会儿他可是实打实的博物馆盗窃犯了……   “不算,”吴青角还没回答,张非旁边一个人——或者说鬼——先开了口,“这衣服是我的——我认得那个针脚,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就说是原主借你的!”   “好!”张非响亮地应了声,心里腹诽——就不知道人家会不会直接把他当精神病打出去。   玩笑几句,张非把目光转向七草修。他两眼死死锁着平静的吴青角,牙齿咬得咯咯响。半晌之后,他惨笑了声,开口道:“这次……我不是输给了你。”   “没错,”出乎七草修意料,接话的居然是张非。他越俎代庖地点点头,赞同道:“你是被归先生坑了。”   他不知道归先生之前和七草修或者七草辉达成的是什么协定,但是绝对不是把他们当心头肉的鬼军拿来炼恶情果。好歹也遇到三回了,张非一看到那个法阵,就猜到了这其中的关窍。   七草修不再言语,只是不断喘息,眼神之怨毒令人毛骨悚然。张非盯着他,忽然一笑:“你应该有办法找到它吧?”   “……”七草修没回答,只是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我猜你不可能多么放心那家伙,必然也有你的后手。”七草修瘫在地上,张非干脆也蹲了下去,“有件事我不知道归先生告没告诉你,我不止是个老师,还是鬼王祭师。”   七草修的眼神骤然一寒,张非慢条斯理地接了下去:“你也该知道鬼王二字的分量,而我能够接触到的力量,还不止这些,到现在你也该明白,归先生一开始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七草修不答,只是等着张非,嘴角慢慢上扬,勾出一抹森冷的笑。   “我跟他过节很多,如果你告诉我他在那儿,我就去揍他。”   “我凭什么要帮你……呢?”七草修依旧冷笑,“对我,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我不会拿任何事情跟你换,”张非毫不犹豫地说,“只是要你不帮我,那那个家伙就能心满意足地当他的渔翁,拿着从你的宝贝疙瘩身上炼出来的玩意儿干他自己想干的事——你会很惨,他却可以逍遥自在。”   “你,愿意么?”   像七草修这种人,可能看着耍了他的人逍遥自在,自己一个凄惨落魄么?   他看着张非,艰难而恶毒地笑了。   “好,我帮你!”   强撑着残破的身体,七草修艰难地聚敛法力,缓慢地,开出了一道门。   那道门的存在显然很不稳定,边缘不规则地波动着,好像随时都会坏掉。   他喘息两声,恶狠狠地看着张非:“如何,敢进去么?”   “废——话。”拉了个长腔,张非正要迈步,胳膊却忽然被人拽住。   “我跟你一起。”吴青角皱眉道。   “不用不用,”张非赶紧摇头,“这边的事情已经够你忙了,那边我一个人对付就成……”   虽然七草修已经完蛋,那些鬼军却还散着,虽然他们力量大减,可因为七草修不再控制他们,鬼军已经开始无序活动,甚至想要离开英雄广场。   万一让他们到处乱跑,临山就麻烦了。鉴于此,还是留下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比较好。   吴青角脸色依旧凝重,张非朝他笑了笑,轻轻晃开他胳膊,一只脚踏进了那扇门。   “甭担心——现在的临山,可是我的天下。”   ……吹牛不犯法吧?   门内景象,果然一如张非所想。   绚丽法阵之上,透明异树参天而起。归先生悠哉游哉地坐在上面,眼睛望着树梢上那颗逐渐成形的果实。   意识到张非到来,他低下头,朝他微微一笑。   “七草修果然赢不了你。”毫不惊讶的语气。   “那是,有你‘帮忙’,我要再输,岂不是很过意不去?”张非撇嘴道。   归先生笑笑:“哪里,各取所需罢了。”   “你早盯上那些鬼了?”   “贪情果本就是恶情果中最难凝炼的一个。”归先生淡淡道,“虽说人人都有贪欲,但是要将这种欲望催化至极却极难,再加上你们又逼得很紧……还好,让我知道了七草辉的事情。”   说来也是凑巧,正牌的归先生交游广泛,朋友遍布全世界,七草辉也是其中一员。凭着那些独特本领他察觉了归先生已被人夺舍,但他完全不想为友报仇,反而想借归先生之力,取出当年七草修留在临山的那批鬼军。   而对归先生来说,那批鬼军正是上好的原料——这批鬼军炼自当年的侵略军,本身贪念就强,而七草家的秘法炮制又让他们的贪欲再上一层楼。要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归先生也就不是归先生了。   双方的合作并不太顺利,七草辉也算谨慎,不可能一开始就亮出王牌。好在最后,归先生还是如愿以偿。   “不过我并没想到这次会又把你卷进来,”归先生微叹了口气,显然颇为遗憾,“可惜……你似乎命中注定,要与我为敌。”   “说反了吧,明明是你在老子的地盘上搞风搞雨,还指望我装聋作哑么?”张非眉毛一挑,“不过这次你好歹干了些好事,所以我不会直接打死你。”   “哦?”   “就把你打个……”张非抬头看天,默默计算,“……八分之七死好了!”   “能让您高抬贵手饶我八分之一,真是荣幸。”归先生失笑。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到离张非不远的地方,“我之前说过的话依然有效,良禽择木而栖,你真不考虑换个好点的地方么?”   “比起你说的那个,我更喜欢另一句俗话。”张非甩甩手,笑得挺纯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另一个身影,悄然出现!   归先生眉头微皱,张非却笑得越发灿烂:“儿子我想死你了!”   钟错黑着脸瞪他一眼,一言不发,目光转到归先生身上,骤然寒了几分。   “其他人呢?”   “在那边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鬼。”钟错道,“大家都没事。”   “那就好,”张非松了口气,“揍那小子的任务交给你了,你爹我要去挑战个高难度的。”   钟错斜他一眼:“你又想给自己找什么麻烦?”   这一回,张非破天荒地别开脸,表情看起来有点微妙,竟然像是心虚:“不是什么麻烦……”   “……算了,随便你。”深吸一口气,钟错手一张,错断刀现。   他冷冷看着归先生:“之前承蒙阁下好友指点,多谢了。”   “我真希望你能不把他的账算到我头上……”归先生嘀咕一句,也同样抽出了兵器。   今非昔比,此时的钟错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让他们耍着玩的小鬼王了,不过归先生自信,一时还是能拖住对方……凝结恶情果的异树自身防御能力也不错,张非应该奈何不了它,只要拖到贪情果完全成形,他就赢了。   归先生计划不错,可他却料错了张非。奔至异树下,张非抬头看了看眼前少说也有十米的巨树,眉头一紧一松,显然有了主意。   下一秒,他纵身一跃,双手拽住低处的树枝,脚一蹬,竟是沿着异树,爬了上去!   ☆、第八十五章   自从成为鬼王祭师以来,张非挑战过无数次极限,但没有哪一次比这次更刺激——他要爬上一棵十来米高的树,而且这棵树不但是透明的,还TM的是会晃动的!   在张非的手抓住树枝的那一刻,异树就开始振动,等他爬了两米之后,树身开始大幅度的晃动,到现在他到了树中间,这棵树干脆给他扭起了秧歌!   看这发展趋势,他再往上点儿,这棵混蛋树会直接给他跳个迪斯科……老子又不想把你怎么样,摘个果子你至于这么大反应么?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归先生他们每次都是拿根绳儿把果子拽下来了!   双手双脚紧紧圈住树身,张非呼了口气,歪头去看下面的归先生和钟错——这两人正乒乒乓乓打得热闹,黑刀白剑交错间火花无数,看来一时小鬼不会有事——   钟错忽然百忙之中抬头瞥了张非一眼,即便相隔甚远,张非仍然能觉出那眼神里……藏了点杀气。   ……他没招惹他吧?   张非认真地想了想,无果,只好继续慢悠悠地往树上蹭——这树哆嗦的越发厉害,他想伸手去够树枝都可能被它抖下来,只能跟毛毛虫似的这么蹭。   偏偏这树还是透明的,还发光……张非不愿去想离着远点的人看自己该觉得多诡异,他只庆幸归先生找得这地方够荒凉,四下里找不出半个人来。   又往上爬了一米,树身晃动的方式也开始花样百出,似乎是恼极了,异树忽然一弯,树梢险险擦过地面,还不等张非反应过来,弯折的树身又骤然弹起,差点没把张非甩出去!   “他……”张非吓出一身冷汗,差点骂出声,临到嘴边才反应过来不能让小鬼分心,生生把话又吞了回去。   这棵树绝对是成精了……好在张非是个不信邪的性子,这树越跟他玩他越拗,速度竟还渐渐加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又让他往上走了一米多,其间数次差点被晃悠成云霄飞车的异树甩出去,全让他死死地抱住了。这异树树身不同寻常,竟有些柔软,张非试了试,居然还能把手指插在树身,给他多上了一层保险。   不知道用牙咬成不成……心里转过荒谬的念头,张非继续向上。   现在,那颗恶情果,已经离他不远了,几乎只要一伸手,张非就能摸到它。   问题也出在这里……异树上细下粗,下方粗得需要两人合抱,树梢处却细得如同发丝,根本没有张非能下手的位置。而且越到树梢异树甩动带来的危险也越大,虽然只有咫尺,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再前一步。   “抓不住了就松手!”张非正在肚子里全方位诅咒这棵树他祖宗,钟错的声音忽然传来,“我会接住你!”   “男人怎么能说不……靠!”刚想说声帅气点的结果异树忽然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旋转,张非差点没咬到舌头,“你快点给我把那个死乌龟揍到八分之七死再说!”   他还有心记住这个数……   钟错忽然觉得,那棵树干得不错——不过觉得只是觉得,他手上攻势更急,归先生先前采取的稳当守势渐渐也支撑不住。   他清楚钟错还有一张王牌,他有五分钟的时间变回真正的鬼王……那五分钟或许不至于将归先生彻底杀死,毕竟阳间的鬼王不是绝对的强大,但是足够将他逼走。   正在此时,异树光芒大作!   时间到了!   心里划过这般念头,归先生暗运法力,一心两用的后果就是他被错断刀扫中一条胳膊,但他也不管不顾,任凭手上血流如注。   树梢上,细碎的光丝正在成型,眼见便要将恶情果包裹起来!   来不及了!   好在此时异树的晃动也渐渐减小,张非趁机伸出手,向恶情果摸过去——手只伸了不到一半,就在空中僵住了。   好冷……   他忽然想到了那条鬼龙的话——怒情果活人不能碰,那贪情果呢?   只是靠近而已,那种冰冷就似乎能冻僵了他的手。   这样就算他能抓到果实,也必然抓不住,除非……   光丝聚集的越来越多,而且归先生显然不打算在树梢上就把贪情果包裹起来给张非帮个忙,而是引导着贪情果渐渐向下——眼见贪情果即将被拽下去,张非一咬牙,终于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定。   脚蹬树枝,双手一撑,身向前冲——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逼到了贪情果前!   确切地说,是他的脸。   恶情果的寒气掠过他的眼睫,但张非连眼睛都不曾眨动——身体平衡已经失去,过不了几秒他就会摔下树,而在这仅有的一点点时间内,他张开了嘴!   手或许会冻僵松开,但是紧咬的牙关不会……就在归先生错愕的目光中,贪情果,被张非整个咬在了嘴里!   好冷!   果子刚一入口张非就深切体会了这一口的后果,贪情果上的寒气几乎把他整个脑袋都冻僵了——万幸,正如他想得那样,贪情果越冷他牙咬得越紧,现在就算他想张嘴也张不开了。   身体平衡已然失去,异树也已经开始崩溃,完全找不到任何办法的张非干脆任由自己画着弧线自由落体——这会儿他真想要一双翅膀……   地面上,归先生面寒如霜,他甚至不去理会近在咫尺的钟错,朝着张非的落点飞奔而去——问题是,钟错比他更快!   在那一瞬间,出现在这里的不再是钟错,而是鬼王!   砰!   黑色的身影自地面直冲而上,跟张非撞了个正着。   “你找死么!”   不复少年清脆的低沉声音怒喝,夹杂着一阵呜呜声——归先生猛然停步,冷冷注视着不远处的两人。   他早就想好了,贪情果凡人根本不能碰,就算张非爬树爬上去了也不可能拿到它,所以他根本没把张非当成威胁……可他根本没想到,张非敢这么玩。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   被钟错抱着落到地上的张非手忙脚乱地跳下地,他的手捂着嘴,表情异常狰狞,满脸的肌肉纠结成一团,看起来像哭又像笑,但更像四个字——有苦难言。   过了会儿,他终于露出了万念俱灰的表情,一抬脖子,喉结一动。   即便相隔近十米,归先生也发誓,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咕嘟”……   “……不好意思,”张非一手扶着钟错,抬脸看着归先生,表情挺诚恳,“那个什么……让我给咽下去了。”   其实这真不能怪他,贪情果的体积比其他三颗果实还要迷你点儿,表面又很滑,他从树上掉又被钟错接住颠来倒去,哪能那么好的控制住嘴部肌肉……吞下去,只能说是个意外。   归先生脸色是张非前所未见的难看,他的身体动了动,似乎是想上前,但是钟错早已挡在了张非前面。完全的鬼王身上散发出决然的斗志,他不会允许任何人近前一步!   “总有一天……”低低呢喃着,归先生长叹一声,身形散去。   钟错松了一口气——然后他直接转身拽住了张非:“吐出来!”   “你当我不想么……”张非呲牙咧嘴团团转,可惜想吐不是那么容易的,他试了半天,只觉得恶情果已经沿着他的喉咙一路向下,在胃袋安营扎寨,显然有在此常驻的意思……   钟错的脸黑了一层又一层,他一手按着张非的肩膀,另一手拎着错断刀,凛凛目光自张非的喉咙看到肚子,仿佛是在找个合适的落点……   “就算真要剖……你能不能换把刀?”张非小心翼翼地问。   “……”他是很想动手,但他是鬼王,不是神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成。”说来也怪,那果子在嘴里的时候还冻得可怕,到了肚子里感觉反而不那么分明了,只是稍微有点凉,跟吞了块冰块似的。   “那就等会儿再说,”钟错的脸比贪情果还冷上十倍,“我们先去找大家会合。”   “哦……”张非总算松了口气,随口应了声。   “……骗子。”转过身去,钟错忽然嘀咕了一句。   “啊?”张非一头雾水,看着钟错的后背有点愣。   或许他真的被恶情果冻着脑子了,居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来这么一句……   “你这个骗子!”似乎是忍不住了,钟错怒气冲冲地回头,狠狠瞪着他——这表情让小鬼钟错来做或许张非会觉得很可爱,可惜这位是成年版,目光凌厉气势十足,看上去像是要把他钉在地上似的。   “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不会爬树?啊?”反正也不想忍了,钟错干脆拽住了张非的领子,“现在呢?好身手啊你!”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老子,一点也不会爬树。”   若干个月以前的一句话终于被张非从记忆的仓库里扒拉出来,直接把他戳在了地上。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节哀顺变,小张老师。   ☆、第八十六章   面对怒气冲冲的鬼王,张非果断采取了行动——一手捂肚子摆出个娇花被风摧似的造型搭在钟错身上,他气息奄奄地说:“哎哟,我肚子疼……”   “你——”钟错真想直接把这人扔地上算了。不过真要他扔他也下不去手,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   张非趁热打铁:“先回去吧,别那边再出了事。”   “……好,等回去再说。”“再说”两个字被他咬得特别重。   英雄广场。   张非跟钟错赶到时,英雄广场已经不复之前的混乱。四处乱跑的失控鬼军没了影子,应该是已经被控制起来。吴青角站在雕像旁,身边聚了不少半透明的影子,也有些在四处飘荡,似乎是在观察周围的一切。   “哟。”懒洋洋靠在一棵大树下面的宋鬼牧跟两人打了个招呼,他肩上的和尚同时晃了晃尾巴。   “怎么样了?”   “一切OK——今天晚上过得可真充实。”宋鬼牧盯着张非磨牙,“你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赶明请你吃饭?”张非眨巴眨巴眼   “滚吧你……”宋鬼牧调整了一下姿势,顺手把肩膀上的和尚扒拉下来抱怀里,“那边正在看风光片,你要不要过去凑个热闹?”   风光片?   到雕像附近去看了看,张非才明白是什么意思。雕像上不知被谁放了个笔记本,正在播放一段影像,主题是临山。内容是千篇一律的老一套,罗列上一大串看起来挺厉害的数据,搭配着城市影像,似乎挺像那么回事,但一般没谁会认真看——   就是这样一段片子,让聚在雕像那些昔日军人,看得神情专注。   “这是临山啊……”   不知是谁,轻轻地念出了声。   是啊,这是临山。   他们记忆中小小的县城,如今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张非鼻子微微一酸,赶紧转过了头,正好看见长生——平日里最爱装大人的不成的人这会儿瘪着嘴坐在一边,眼睛泛着红,战鬼站在他身旁,轻轻拍着他肩膀。   “那是你的吧?”   “……是,”长生点了点头,“之前学校给的任务,每个班做一段临山故事……那是我做的,还没做完。”   他停了停,又小声接上了一句:“要是我能做完该多好……”   张非叹了口气,干脆过去揉揉他脑袋:“别想太多。”   “……刚才袭邵给我讲了青角先生的故事。”长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之前我也看过有人统计的资料——不知道为什么,当年保卫战中的烈士遗属,生活得都很好。”   那是件很奇怪的事——照理说,在那些混乱的年代里,失去家里顶梁柱的家庭会更容易崩溃,但是统计得出的资料却恰恰相反——失去儿子的老人安度晚年,失去父亲的孩子平安成长,甚至连他们的后代都好像得了什么庇护,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却至少生活无忧……   这件事因为太过古怪而没有被宣传出去,只在小范围内作为八卦流传。长生之前听说过,却从没想到原因竟然是如此的……简单而沉重。   魂体铸形之后,吴青角固然可以拥有在人世间随意行走的身体,但他的力量也会随之衰退,凭这样的力量他隐世生活或许不是问题,但是以一己之力,护住那么多人,让他们在乱世中平安生活……   一个承诺,值得么?   听完故事的张非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是做不到那样……不过,我很佩服他。”   聚集在一起的鬼魂开始移动,似乎是因为影片已经放完,看过的人自觉让出位置,让后来者看——一直站在雕像附近的吴青角借此机会走了出来,走到张非身边。   似乎是因为心中挂念的事情总算解决,吴青角的脸上露出了点笑意:“小张老师。”   “呃……吴先生。”   “不必那么客气。”吴青角看起来有点难为情,“先生这称呼……实在担当不起。”   要是你还担当不起的话怕是也没几个人有这个资格了——张非把这句话藏在心里,嘴上问:“是要让小飞帮忙么?”   听完故事之后他还是挺为吴青角庆幸的,还好,等了七十年之后他等到了鬼王历练,还非常巧合地在最危险的时候遇到了他,否则万一让那群日本人开启封印,吴青角必然只能选择只身跟他对上,就算能赢,之后放出来的这些魂魄也是难题。   虽然刚才在加持下他们甚至能与鬼军一战,但是本质上,他们是最普通的魂魄,就连太阳光都能对他们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想要护住这么多人,就凭力量衰退严重的吴青角,实在是太难了。   “……是。”吴青角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   他说话的时候张非已经把钟错拽了过来,尽量简明扼要地跟他说明了情况。然后他迅速换上一张讨好的笑脸:“没问题吧?小飞?”   “现在或许不成,”已经缩回原形的小鬼王皱了皱眉,“但是一点过后就可以,五分钟,足够了。”   “那就好,”张非松了口气,“一点以后什么时间都可以——你们还能在这儿多留会儿,让大家……看看现在的临山吧。”   “也好,”明明最大的心结已解,可吴青角的表情还是有点奇怪。他沉默了会儿,终于苦笑着对张非开口:“那个……小张老师?”   “嗯?”   “……抱歉。”   “啊?”这又是抱的什么歉?“之前博物馆那事儿?没什么,冤枉我的是你们领导又不是你,再说我现在不是没事么。”   “不是那个……”吴青角摇了摇头,他的脸色有些发红,看起来颇为窘迫,“是……另一件事。”   张非一头雾水,吴青角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魂体铸形之后他便驻守临山,期间一边看护沉睡在此的诸多兄弟,一边照顾他们的家人,很是忙碌。好在随着时间推移,那个一不留神就会饿死人的时代总算过去,肩上担子松了许多的吴青角也有了余裕,也是此时,他来到了临山军事博物馆,成为了一名义工。   “其实也没什么事,”吴青角有些惆怅地说,“就是当年那些事情……若是只有我一个知道,未免可惜了些。”   也是在那时他遇到了已经垂垂暮年的林老先生,当年的他被派去城里传递情报,因而侥幸逃过一劫。事后张言渺为了掩盖真相封印了他的记忆,只是后来封印松动,他也想起了往事。   这七十年间,吴青角没有一刻放下过对阵法的研究,再加上张言渺送来的资料,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有了完美破阵的把握,只是因为一直找不到鬼王的踪迹而无法着手破解。七草辉借老区改造的机会布阵之事他一开始就知道得清清楚楚,偏偏七草辉选什么不好,选地下水管道来做手脚——就像吴青角说的那样,哪怕他现在已经成了非人非鬼的异数,临山的水,他依旧可以随心掌控。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七草辉的计划,就在他的算计之中。   张非听得乍舌,也稍微有点儿郁闷——这么说来,这件事其实没他什么事儿,纯粹是倒霉催的……   “也……不是如此。”吴青角脸色更红,似乎是有点说不下去,“所以,我才要道歉。”   嗯?   张非看看吴青角,看看周围同样是一头雾水的人,眉头皱了三秒,才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可能——   直到现在他还没想明白一件事,到底是为什么,当初,在七草辉的法术之下,他能完全保持清醒?   固然可以用他帅气逼人诸邪不侵作解释——事实上之前张非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还是勉强了点。就算他的抵抗力确是强于常人,可也没道理什么事都没有啊。   现在看来,该不会……   “是我。”吴青角满脸歉意,深深垂首,“当时,我以道家‘清心明净法’……护住了你。”   没有人知道吴青角看到那个带队老师手腕上造型别致的手镯时的感受,当时日本人步步紧逼,眼看随时都能将法阵破去,但最重要的鬼王却始终不见踪影,直到那一天……   可惜,他没有时间去了解张非。鬼王祭师性情不一,万一这人根本不愿帮他……   左思右想之下,吴青角无奈做了个在他看来简直卑鄙无耻到极点的选择——利用恰好在此时到来的日本人,强行将张非卷进这件事情中。   浮沉人海七十年,与无数凡人打交道,吴青角的算计本领被迫磨得水涨船高。那天张非冲出去跟日本人打了个平手、主动地参与此事是他意料之外,但就算他当天隐忍不出,吴青角也有后续的办法……总而言之,小张老师除了乖乖掉进去,没有别的选择。   做出这个计划已经让吴青角在心里抽了自己不知道多少遍,而以他的性格,绝无可能就这么一直瞒着张非,之前又不好说,所以只好在此时坦白——反正钟错都应下了,就算张非生气,应该也不会……反悔吧?   但不管怎么说,把人骗到这个地步……不管张非想要他怎么赎罪,吴青角都决定照做了。   吴青角这番坦白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事实证明,正直的人玩起阴谋来才是最有杀伤力……如果他不说,就算张非想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出个中的关窍。   当事人张非的表情更是精彩,他的嘴角微微抽抽着,脸色青白红轮番转,到最后他干脆仰天长叹一声——“我就说么,就算我运气再背,总不至于次次都找上我吧?”   “其实也差不多,”长生撇嘴,“我们学校就那么一天参观时间,带队老师中签率不超过五分之一,就这样还能碰上,老师您也够背的了。”   张非悲愤:“你还是不是我学生?”   长生笑得很纯真:“您还真没教过我……”   “……”张非磨牙,再看看一脸苦笑的吴青角,他发现自己真生不起一点气来:“算了算了,反正是个好结局,也就……凑合着吧。”   他摇了摇头,满怀惆怅地看天:“反正我被人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至少……这次是自己人吧?”   ☆、第八十七章   得知张非原谅了他的算计后,吴青角显然松了口气。一直沉在眼里担忧苦恼终于散去,他整个人看起来也轻快了些,嘴角的笑意不再带着三分涩然。   看他无事一身轻的样子,张非的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魂体铸形……真是不可解的么?”   “应该是吧,否则也未免太便宜我了,”吴青角淡淡道,“七十年,也差不多了。一般人魂体铸形,撑过十年便是异数,我已经赚得不少啦。”   他语气轻松,张非的眉毛却越揪越紧。看他脸色不佳,吴青角反过来安慰他:“其实也没什么,就算是正经投胎,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忘了今生种种,来生也算不得是‘我’了。比起魂飞魄散,不过是多留个念想而已。”   “有也总比没有好。”张非扭过头去盯钟错,小鬼摇摇头:“魂体铸形是龙虎山秘传,我也不曾接触过。”   “办法其实也有一个。”袭邵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他看着吴青角,郑重道:“家师这几十年来,一直不曾放弃。”   吴青角怔了怔,随即微微苦笑:“……太麻烦他了。”   “‘没甚么麻烦不麻烦、左右也是闲着,不如琢磨琢磨那些传下来的法术’——这是师父说的。”袭邵面无表情,却把张言渺的语气学了个七成像,“他说,魂体铸形其实也就是阴体转阳身,与凡人一样,活得越久阳气便越弱,久而久之便是死。凡人肉身死了还能留个魂魄,魂体铸形却是直接将魂魄化作肉身,阳气散尽便什么都剩不下……”   “这我也明白,”吴青角点了点头,“那……难道还有别的办法么?”   “在阳间或许没办法,可要是在阴间就不一样了,”袭邵道,“阴间阴气极盛,对鬼魂自有补益,对魂体却也可能有其他效果……两种可能,要么阳气被阴气消磨,加速崩溃。要么,阳气被阴气浸染,由阳转阴……”   这法子就算研究出来了,实用意义也不大。毕竟阴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地方,而除了阴间,天底下又没有第二个地方能有如此浓厚强烈的阴气。问题是……   袭邵那番话张非半懂不懂,但是关键点他听明白了,阴间。   让张非含情脉脉的眼神惹得一激灵,钟错撇嘴:“明白了,没问题。”   “真的?”含情脉脉等级再升。   “反正地规里面只说凡人不能去,没说半人半鬼的不能去。”地府规则的维护者面无表情地说,“法无禁止便是可……我就不信他们敢跟我过不去。”   张非郑重拍钟错肩膀:“最后那句很好,有你爹的风范!”   “……”   “这……”吴青角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由有些怔愣——他自七十年前便有了消散于天地的觉悟,虽有些遗憾,却从不后悔。可此时,另一条路,却出现在他眼前……   “能去地府也好。”张非正忙着被钟错用眼刀削,宋鬼牧顺口答来道,“别的不说,至少你的那些兵,需要个能带头的人吧?”   一支建制基本完整、上下齐心协力、还有鬼王罩着的军队啊……估计等他们下去了,地府得头疼死。   畅想了一下地府焦头烂额的模样宋鬼牧不由心情舒畅,吴青角怔怔片刻,冲众人深深颔首:“多谢。”   他从不曾想象过自己还可能有另一个未来。   可是那样……好像,也很不错?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像张非这种熬夜习惯了的还能保持精神,长生这样体弱的却熬不住了,裹着战鬼的外套在树下睡得很沉。宋鬼牧跟他睡了个头顶头,他没衣服盖,干脆抱着和尚当暖炉,睡得也不错。   天色渐蓝,曙光将现。   “……时间差不多了。”正说着当年一些趣事的吴青角忽然一停,他望向天边,淡淡道。   张非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吴青角朝他笑了笑,走向英雄广场的雕像。他的战友也从四面八方聚拢来,集合在了那里。   只是不知何时,半透明的鬼影中,多了个特别的身影。   林老先生。   “小林。”吴青角微笑。   老人家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他本想就在一边看着,可还是被人发觉。过了七十年,他早已不是当年愣头愣脑的青年,可他们……还是一眼叫出了他的名字。   “这小子在那边树下看得出了神儿,我就把他拉过来了。”他身边一个鬼影解释道,全不在乎自己的称呼听起来有多奇怪。   “团长……”老人终于费力地出了声,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住了吴青角的衣袖,“带我……带我一起走。”   别丢下我一个——   “我倒是想带你走……可是,时候不对啊。”吴青角叹了口气,微笑道。   林老先生的眉毛整个儿揪了起来,他正想说什么,却被吴青角抢先开口:“你可是我们团剩下的最后一棵独苗,我还指望你多活上两年,把我们当年那些故事多告诉一些人——虽然年轻人可能不太爱听,可总有人喜欢吧?”   老人微微抿着嘴,一言不发,看上去就像是个被丢下的孩子。   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吴青角伸出手,在老人头上揉了揉——这动作看起来好像有些滑稽,却又奇妙的和谐。   “放心。”   “这一次,我会等你——我们都会等你。”   “你可没掉队,只是去执行另一个任务而已。”   “别让我失望啊,小林。”   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渗出,老人死死地攥着手中的一截衣袖,嘴唇几经开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好啦。”最后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把自己的袖子挣出来,吴青角环视四周,眼睛自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扫过,又看向他所在的这个英雄广场。   他亲眼看着这里从血火纷飞的战场,变成可以让人无忧无虑游玩的广场。   他亲眼看着这个城市,从落后破败,走向一片繁华。   他亲眼看着这一切,如今,终于不能再看下去了。   遗憾么?   或许有。   可更多的,还是……   高兴吧。   “我喜欢这儿,真的喜欢。”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吴青角冲张非招了招手。   “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这个,算是留个纪念吧。”   吴青角说话间,张非手上已经多了样东西——一条细细的红线,穿着块青玉似的鳞片。   “这个……莫非……”   “我以前的东西,现在也没什么用了,你带着它,别的也许不行,至少雨天不用伞,过河不用船。”吴青角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说。   避水啊——张非赶紧把东西收了起来,想了想,又忽然露出个有点邪恶的笑:“那什么,海里能用不?”   “大概不行,”吴青角摊了摊手,“我是河龙王,江河湖泊之水都要给我几分颜面,海里面么……怕是没那么好用。”   “这样啊,”张非遗憾地叹了口气,又悄没声地挪到许多身边,攀着他肩膀看起来很亲热:“公务员同志,你知道中国哪条河里面有值钱的沉船不?”   “不好意思,”许多横眉怒目,一脸严肃地拍开张非的手,“中国内水和领海中遗存的一切文物,属于国家所有!”   “切——”张非无限惆怅,长吁短叹。   “……你啊!”吴青角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他身边,数个鬼灵毫不客气地喷笑出声,那笑声似乎有感染效果,过不了多久,广场已让一片笑声覆盖,离别之愁,被冲了个一干二净——   心思通透,吴青角望向张非的眼里,多了一分感激。   张非装着没看见,过去拍了拍钟错肩膀:“开工吧,早完事还能赶上早饭。”   钟错微微颔首,成年鬼王身影陡现,漆黑的鬼门,在他身后无声开启。   “好了,走吧!”把最后一丝离愁从自己声音中驱散,吴青角亮开嗓子,招呼着他的同袍。   他们一个个步入漆黑的鬼门,走向最终的归宿。   吴青角,是最后一个。   即将步入鬼门的刹那,他忽然驻足,眼睛望向空无人迹的远方。   远处的高楼上,张言渺负手而立,淡然的眸子远远望着英雄广场的方向,他嘴唇微动,无声间,已将一句话传了出去。   吴青角微微一笑,同样是嘴唇开合,无声应答——   ——“珍重。”   ——“彼此。”   转身,踏入。   鬼门闭合。   从此,再不相见。   一线曙光自天边浮现起,逐渐点亮整个天空,为这忙碌而纷乱的一夜,画上句号。   也为七十年的守护、七十年的等候,画上句号。   逐渐醒来的人们不会知道这座城市发生了什么变化,而知道的人,怕是一辈子也不会说出真相。   “走吧,”深深吸了口清晨的干净空气,张非揉了揉钟错的脑袋,“我们回家。”   “……嗯。”   ☆、第八十八章   “——这是关于这件事的一些资料。”   宽大的办公桌后,头顶微秃的中年人正襟危坐,却藏不住眼神中的游移惶恐。   这下可麻烦了……   老区改造工程是他一手负责,耀扬地产为了稳妥地拿下这个项目也向他“表示”了一下,这些其实算不得什么,可那些资料如果被人散播出去……   把临山老区的改造交给一家日资公司,这原本或许不是大事,但最近的水管爆裂事故已经让居民极为不满,鉴定报告得出的“劣质材料导致事故”更撩拨起了他们的火气,再泼上这一桶油,结果可想而知。   上面前几天才传下来消息,有意活动活动他们的位置……几件事叠在一块,中年人额头上已经微微沁出了汗珠。他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年干巴巴地笑着:“这个事情……确实……有些难办。”   他可不敢小看了对面的人,即便他的年纪还可以被称为孩子——重华原老头竭尽心力培养的继承人,这个年纪就已经开始接触整个重华集团管理的人,能算是孩子么?   “这件事并不是叔叔您的错。”少年扬起头,脸上露出有些苍白的笑容,“耀扬是日资这件事,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而他们用了劣质材料,或许也只是个巧合——”   “没错,是巧合。”中年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那……”   “这件事一出,临山老区大概是要重新改造了,这方面的事情,能不能交给我来做?”出乎中年人意料的,少年直白地提出了条件。   这条件……实在是简单了点。   补救工程不同于改造工程,施工难度要大许多,对质量的要求也更严格,油水却相对不足,实在不是好的条件……   “啊,对了,我记得英雄广场的青铜像也要重新修饰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少年顺口加了一句,“反正也是顺便,不如一起?”   比起补救工程,这个更是小儿科了。   面对如此优厚的条件,实在由不得中年人不心动。双方达成共识后,少年起身告辞——他临走前,中年人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问了个“为什么”。   “……比起他们,我能做得实在是太少了。”沉默了片刻后,少年如此回答。   水管爆裂事故在占了几天的重要版面后终于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稍微值得一提的余波只有某家临山知名地产公司的倒闭。不久之后,英雄广场的标志,临山抗日英雄纪念雕塑修饰完毕,重新出现在市民面前。   为此,市政府还搞了个小小的纪念活动。可惜天公不作美,当天一早便下起了连绵的小雨。   “……估计不会有人来了。”长生看了看只有寥寥几人的现场,耸了耸肩,“算了,这样也好。”   ——让真心真意的人来参加,总比让一群应付了事的人来混场子好。   既然人只有这么点,原定的仪式也没必要按步骤来,雕像修饰负责人原长生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之后,遮住雕像的帆布被撤了下来。   斑斑锈迹被完全去除,雕像保留了青铜的底色,沉稳的气质不曾改变,唯一一点不同,大概是上面多了样东西。   一条龙。   自雕像底起,顺着人物的动作一路盘旋向上,最终却不曾昂首向天,而是平视着周围土地的龙。   为了这个,长生还跟政府那边产生了小小的冲突,毕竟龙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够唯物,出现在抗日英雄纪念雕塑上有点不合适。   最终,还是以“巨龙象征着中华民族的腾飞”这种理由,才总算通过。   好在在场的人对雕像上添加的部件似乎都没有什么意见,向雕像行了几秒钟注目礼后,他们默契的依次上前,把抱在怀里的花束放在雕像下面。   “早知如此不如不来……”染成棕色的的头发被雨水浸湿了,软趴趴地贴在脸上。宋鬼牧抹了把脸,嘀咕道。   “喵~”肩膀上同样湿漉漉的白猫不赞成地拿尾巴拍他脸,宋鬼牧耸耸肩,随手把外套的帽子拉起来,装成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在场的人他大多认识,比如那边衣冠楚楚的公务员二人组,比如帮长生打伞的战鬼,剩下的还有临山军事博物馆的馆长和一些工作人员……不过也有几个脸生的。   比如,那边正跟某个小鬼聊天的女人。   “我爷爷身体不好,我是替他来的。”放下手中的花束,女人注意到了一边默默看着自己的钟错,笑道。   这孩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啊,是跟家长一起来的么?   身上穿的还是西服,跟个小大人似的……   钟错仿佛能看穿他心事似的点点头:“是啊,不过那家伙现在过不来了。”   他的嘴朝着广场边努了努,那边一辆车旁,站着同样穿着西装的张非——他本来也要过来,可惜身体实在不给面子。   “他没事吧?”   “不乱吃东西就没事。”钟错面无表情地回答完,把手中的花束也放了下去。   双手合十拜了拜,女人站起身,走到博物馆馆长那边,取出包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老旧的军号被擦得铮亮,拴在上面的丝带也换成了崭新的,用布小心地包裹起来,又套上了一层袋子。   “爷爷说……这个,也该给馆里了。”虽然她不明白一直视其如心头肉的老人家怎么突然这么大方。   “林老先生怎么样了?”接过军号,馆长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身体好着呢,就是昨天不小心绊了一下,今天早上来不了了,为这个,他还跟我呕了半天气。”女人微微一笑,“他现在好像想写书了,说是要把当年的事情都写下来……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念头。”   由一次参观引起的博物馆风波,终于过去。   那之后,战鬼把找回来的妖刀交给了许多,由他们代为归还。也不知他们跟博物馆那边怎么交待的,博物馆居然敲锣打鼓地给张非送来了锦旗,作为对他“见义勇为挺身扞卫珍贵文物”的奖励。   姑且不说那个“监控修复了看到了真相”的解释有多不靠谱,反正小张老师是成功洗脱冤屈,回去上班,还额外多拿了一个月奖金。   除此之外,许多他们似乎在筹划着给他弄个什么见义勇为好市民奖——张非对此倒是不热衷,不过要是能弄个奖状吓唬吓唬人,他也不介意。   生活似乎回归了平常,除了……   “哎哟……哎哟……”   钟错冷着脸把毛巾扔给床上叫唤不停的那位:“又开始了?”   “是啊~”张非苦着脸按住肚子,“我还当它没事了呢。”   “贪情果那种东西你也敢吃……”提起这个钟错的脸就黑了下来,“肚子疼还是好的!”   “我知道错了……”半点诚意也没有的敷衍。   钟错斜了他一眼,叹口气,走到床边坐下。   “……为什么骗我?”   张非眨巴眨巴眼,总算把问题跟不久之前的某件事对上号:“我说我没骗你只是在这之后知耻后勇努力练习终于成了爬树高手……你信不?”   钟错面无表情看着他,用“把热毛巾举到张非脸上作势欲拍”的动作,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我就没别的好说了。”张非装死——反正他现在是病人,小鬼再怎样也下不去手。   钟错果然没拍下手,他只是撇了撇嘴,站起来,去给某个躺在床上装死的人倒水。   其实他能猜到答案,只是那个答案……   “你说,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张非忽然问道。   “不清楚。”   “你是鬼王耶。”   “我又不在阴间。”   “……倒也是。”张非嘀咕着喝了口热水,把肚子里面闹腾的某个冰球压了下去——说来这贪情果也怪,吃下去之后就跟坏了的闹钟似的时不时发作,闹起来腹痛如绞,不过过上一会就又风平浪静。   他现在也快习惯了……   “不过,以他们的情况,一时半会可能投不了胎——毕竟是误了七十年,光是查生死簿,就要忙上很久。”给地府工作人员造成严重困扰的某鬼王丝毫没有忏悔的意思,某祭师更是幸灾乐祸:“地府的工作效率,啧啧。”   “舒服了?”看他眉头舒缓,钟错也微微松了口气。   “啊,差不多了。”斜倚着床,张非瞄着窗外,漫不经心地回答。   外面的那座城市,勉强能算上繁华,环境不算太好,治安姑且合格,至于历史底蕴人文环境什么的……嘿,别提。   故乡……故乡。   他是做不到像那条龙一样,不惜一切去扞卫、去守护,可以后的日子里,他也会努力对这个地方好一点。   就当是……向那条不知该用傻还是温柔来形容的龙,表达一下敬意吧。   “贪情果被那个家伙夺走了?!”   鬼仙愤怒的声音响彻空间,归先生微微垂眉,一言不发。   “王无相!你装哑巴么!”   “……此事是我之责,我也会想办法将贪情果夺回来。”声音冷冽,毫无感情。   “你最好能做到。”鬼仙冷冷道,“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放心,我‘一定’,能做到。”   归先生抬起了眼,冰冷而空洞的眼神,凝视着漫无边际的虚空。   ☆、外篇·温泉   为国家办事偶尔也是能拿点福利的,比如一趟免费的温泉旅行。   “这儿的老板曾经有求于龙虎山的人,”送机票和VIP招待卷来的许多如此介绍说,“他家老板也算厚道人,在开业之前把这玩意儿送上了山,问题是那边那帮子道士看不上这个……于是就让我来借花献佛了。”   甭管是不是借来的,温泉可是好东西。张非正愁肚子里那玩意儿隔三差五折腾他,当下笑纳了许多这份好意,带着小鬼去泡温泉。   以张非的眼光来看,这家温泉是相当不错——硬件优越,配备的服务生都是娇俏的美人儿,吃喝全免费泡汤不用钱,简直是神仙似的日子。   “都这么好了怎么还不开张?等着黄道吉日么?”四下里转了圈,张非觉得这儿实在无可挑剔,便对来接待他们的老板打趣道。   “还有些不完善的地方,”老板是典型的生意人面相,一张脸圆圆胖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总要做得尽善尽美才好。事先请些客人也是想请你们帮忙提提意见,千万别客气啊。”   “要是能提得出来的话,我绝对不客气。”张非回了个笑容,顺手拍拍默不作声的钟错,示意他跟自己进去。   把行李扔在房间,换上浴衣,张非迫不及待地冲进温泉——温泉池子大得像个游泳池,只是边缘不规则,池中散落着数块表面光滑的岩石,供人倚靠。   这家温泉的水是很淡的乳白色,张非站在水边撩了一把,笑嘻嘻道:“你觉得这像不像个大火锅?”   即将“下锅”的他跟小鬼自然成了菜。   钟错瞥他一眼:“你是想当羊肉还是牛肉?”   “你爹我自然是生猛海鲜。”张非毫不客气。   “……”钟错默默低头看温泉——他要是偷偷用法术把这泉水加温,能不能把某人温水煮青蛙似的炖了呢……   对自家儿子的弑父意图毫无察觉,张非随手甩了浴衣,下到池子里。身体刹那间被池水包围,微烫的水温简直合适到不行。张非轻轻“嘶”了声,晃到一块石头边,靠上了微凉的石壁,手脚全摊开来躺在水里,这才满足地出了一口长气。   确实是舒服,全身五万六千个毛孔好像都一下子张了开来,任由那热乎乎的水把自己整个浸在里面,从里到外……肚子里那颗时不时出来蹦跶的果子这会儿也消停了,让张非感觉到久违的自在。   真是不错啊……   耳边听见哗啦的水声,张非睁开眼,瞅着钟错。比起张非的豪放,鬼王同志严肃得多,不像张非这种没骨头的要找个地方靠着,坐得笔直,人都在水里了眉毛还微微皱着,带着点忧国忧民的忧郁气质。   “如何?舒服不?”   “还好。”典型钟错式回答。   张非啧了声,手在水下用力一撩,一蓬水花飞溅起来,直袭钟错。可钟错毕竟是鬼王,注意到水花的时候他已经下意识往后一倒,意图避开迎面而来的袭击——然后直接仰进了水里。   张非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意识到自己又被某人耍了的钟错大怒,手在水面一拍,更大一片水花飞溅而出,把张非拍了个劈头盖脸。   你来我往的水仗打了将近十分钟才告结束,两人都湿了个透,张非还好点,钟错的头发稍长了些,贴在脸上有些狼狈。   张非顺手过去帮他把头发撩了起来,归到耳后:“头发该剪了。”   “回去就剪。”钟错擦了擦脸上的水,道。   两人终于都安静下来——张非发现这温泉确实有个缺点,四壁都是白的,没什么能集中注意力的地方,他只好把目光全放到小鬼身上。   他盯着钟错的时候,钟错也在看他,跟张非飘来晃去的视线落点不同,钟错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张非的身上。   平日里绝对看不出,这家伙的身材有这么好……张非平时习惯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又不爱穿紧身的衣服,因此一直不易发觉。   只有脱了衣服才能看出来,他的身材相当漂亮,自肩至腰再到下面,是一条顺滑流畅的波浪线,最近这阵子跑跳多了皮肤也不像当初刚见面时候那么白,泡过温泉之后的颜色看起来还不错……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脸红了?”看小鬼白里透红张非顺手捏了他一把,“泡得不舒服就快上去啊,别硬撑~”   “没有。”   “看那么认真,羡慕嫉妒恨了?”张非笑嘻嘻道。   “……”钟错第一次觉得自己该感谢某人那习惯性地自吹自擂,“是啊,还不错。”   “是很不错。”张非顺势向后一靠,在水里翘起了二郎腿,“这就是‘帅’。”   “……”他应该感谢,应该感谢……   “帅对你你爹我来说,已经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种状态,一种境界。”可惜张非从来不懂见好就收,变本加厉地凌迟着鬼王可怜的忍耐神经,“唉,凡人是无法领略的,这就是高处不胜寒呐……噗!”   忍无可忍的钟错一掌拍在池底,地面微震,池水生波,浪头汹涌而去,直接拍在了张非脸上,把他整个人都盖在了里面。   这一下可比刚才玩水厉害得多,张非猝不及防,整个都给掀进了池子里,好半天才冒出头来:“谋杀啊!”   “这是见义勇为。”为世间除此祸害!   “不像话!”张非倒也没再说什么,咳嗽了几声后站起身,“光这么泡着也没意思,你等等,我去拿俩鸡蛋——撑不住了就上来啊,别怕~”   丢下一句再度撩起小鬼王熊熊怒火的话,张非晃晃悠悠出了男汤。   这个温泉度假村占地面积不小,因为没完全开业,服务生也有点偷懒。张非绕了几圈没找到鸡蛋,不由有些郁闷。   走了好半天,前方终于出现一个人影。张非也顾不得那是不是服务生了,急走几步拍了下对方肩膀——然后愣住。   “怎么是你?”   “这话该我问吧?”宋鬼牧挑起眉毛,一脸不爽地看着张非。   “我是来度假的。”张非耸耸肩,示意他身上的浴衣。   “度假?”宋鬼牧一怔,皱着眉毛上下打量了一下张非,“你是男人吧?”   “……”这问题真好,张非嘴角一咧,“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八成是,不过也有意外可能嘛。”论伶牙俐齿,赶鬼人可比鬼王出色的多,“如果是的话,那这儿应该不会接待你啊,否则他们还找我干什么。”   “嗯?”张非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这儿以前似乎死过人,老板不知道,买下来装修好招待客人来了才发现问题。”宋鬼牧有点幸灾乐祸地说,“男汤出了个艳鬼,每天夜里都骚扰去泡汤的客人,吓得来体验的客人连夜跑了。”   “那这事儿可就有意思了……”张非喃喃道,想起某件事之后,他又问了一句:“老板是什么时候联络你的?”   “三天前,死抠门还不许我坐飞机来。”宋鬼牧耿耿于怀。   三天前……三天前他似乎刚跟老板联络过,说了他们要来这里的事情。   他自然不会自报身份为“鬼王祭师”,只说是朋友送的招待卷,带着自己亲戚家孩子……   原来……如此。   “这老板算计得不错,是想一石二鸟呢。”把之前的事情简略地跟宋鬼牧交待了一下,张非撇了撇嘴,“如果龙虎山上那些道士肯来,遇到那只鬼当然要收了,他自然省了一笔驱鬼的钱,还能让人觉得他是个念旧的人。可惜人家不肯来,让我占了个便宜。”   “所以他才忽然联系我。”宋鬼牧磨牙,“就这样他还硬要求我坐火车……要不是已经收了钱了,真想给那鬼下点药送他个厉鬼算了!”   “别别,这样不好。”似乎想起了什么,张非眼睛亮了亮,“对了,你说温泉那个是艳鬼?”   艳鬼,算是阴魂中比较特别的一种,他们战斗力弱,但是迷惑别人的本领比较强,而且外表大多美艳诱人,常常有人受其外表所诱,给吸了精气或者干脆丢了命去。   “是啊。”   “不然这样吧,毕竟我也混了一次温泉,干脆,这次的事情交给我。”张非大义凛然地说,“你就当来玩吧。”   “……”宋鬼牧有些吃惊地看着张非,少顷,他似乎领悟了些什么,嘴角微微上扬——又赶紧压了下去,“行,你这么够义气,我也就不客气啦!”   当晚——   “你要去泡夜汤?”   张非本想悄悄走,可惜在房间里有一个耳聪目明的鬼王的前提下这实在很难。   “是啊。”张非有点犯愁——万一小鬼也要跟他一起去……   “……那你去吧。”钟错瞥了张非一眼,表情看起来有些微妙。   张非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去了温泉。看着他兴高采烈的背影,钟错嘴唇微微一动,努力压下自己告诉张非“某件事”的冲动。   ……反正凭他的实力,应该不会出事吧。   夜晚的温泉比白天更安静,也许是为了省电,大灯被关掉了,只留下几盏小灯,多了几分朦胧情调。   张非慢悠悠溜进水里,心不在焉的泡着。   艳鬼啊……他还真没见过这种鬼。   张非当然不是想来一段人鬼情未了,他只是好奇心旺盛——没错,只是旺盛。毕竟能称之为艳鬼的脸一定很不错,夜晚,温泉,孤男寡女(鬼),旖旎气氛阴阳殊途,想想都让人意动。   或许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没进水多久,张非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微弱的风声。   阴风起,阴魂现——努力克制住自己转身的欲望,张非等待着。   没有脚步声,却响起了微微的水声,如果是个普通人的话,这时候应该已经有些害怕了,但张非是什么人,他只认真地祈祷背后那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水声渐大,仿佛有什么人在渐渐靠近他,终于,一只冰凉的手,攀上了张非的肩膀。   来了来了来了!   张非眼睛一亮,却依旧矜持,只开口道:“你也是来泡温泉的?想不到这还有其他客人。”   “嗯。”略显低沉的声音。   “听说这有女鬼出没呢,哈哈——”   “嗯?”   “不过我觉得吧,就算有女鬼也未必是坏人——”张非嘴里说着,一手按住肩膀上那只手,顺势转身,想要一窥艳鬼真容——   ……确实够艳。   桃腮粉面柳叶眉,肤若凝脂唇似朱,满头青丝如瀑垂,一双墨瞳情脉脉……   而且让他“大饱眼福”的是,艳鬼的上半身露出水面,可以看到修长的颈项,精致的锁骨,以及……   平坦的胸。   温泉山庄的一棵大树上,一身马褂的老人家正在跟小吊唠嗑。   “晚清年间,本地曾有戏班‘小杨楼’,当家花旦麟童儿身段嗓音皆是一绝,可惜这孩子命苦,被个军阀公子看上,也不顾他是个男儿身,硬要收了人家——可怜的孩子一时想不开,竟是上吊了啊……”老人家一咏三叹,深表遗憾。   “真可怜——”小吊唏嘘不已。   温泉山庄的某房间里,宋鬼牧哼着小曲逗着猫,心情极佳:“看来小张老师基本功不足,艳鬼可未必是女的——也不想想,要是真是女艳鬼,还能把男人吓跑喽?”   温泉山庄的另外某房间里,鬼王心情愉快地裹着被子,早已进入梦乡。   他做了一个好梦。   梦的内容?   不可说,不可说。   ☆、第八十九章   “你做得不错。”   梦中的男人一如既往地用长辈似的态度表扬张非,小张老师翻了翻白眼,很没诚意地应付了一句:“谢谢啊。”   “就是最后冲动了些,”空色摇头叹气,“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   “吃都吃了,还能咋样。”张非摊手,“那玩意吃了之后会有什么副作用不?”   “多的是。”空色斜了张非一眼,“说起来,你明天打算干什么?”   “跟小鬼去泡温泉。”   “挺好的,”空色似乎松了口气,脸上挂了抹有点古怪的笑,“你能常常跟他玩,挺不错的。”   “不过在我看来,你做得最好的,还是逗他生气。”   张非不置可否,微微侧开了脸,空色一扬眉:“怎么,害羞了?”   “要是那小鬼听到你的说法,绝对会郁闷。”张非哼了声,又把脸转回来盯着空色。   空色耸耸肩,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兴致勃勃地问张非:“你猜,鬼王是住在什么地方的?”   “什么?”   “那地方有个好名,静思回廊——确实是够安静的。”空色嘴角浮起一抹冷笑,“那儿什么都有,亭台楼阁园林花鸟,只要是鬼王想要的,都能瞬息出现——除了人。”   “寻常鬼灵不得那里,有资格前往的人只会是为了公务,最高深的幻术完全可以让鬼王想什么就有什么,可到了最后,那里只会变成一片黑暗——”   空色停住了。   他的脸色罕见的变了变,终于恢复了正常,方才出现的一丝激动消失无踪,换成了万年不变的悠闲。   他笑吟吟地望着皱紧眉毛的张非:“你猜,在那儿,鬼王能做什么?”   “……什么?”   “第二个字是什么就是什么了——思,思念的思。”   “严格点来说应该是思考自己所经历的事吧,不过有脑子的都知道,在自个儿一人的时候谁会无聊去想自己杀过几千个鬼灭过几万个魂,能让他们想想的,也就是……在人间历练的那一年了。”   一年的时间,似乎不短。   可要用上百年去回忆的话,又实在太短了。   张非的脸慢慢冷了下来,空色却仿佛看不见:“所以我说,你做得很好。”   “鬼王历练,际遇各有不同,有些人全心全意捧着哄着,也有些谨守礼节不失分寸……到底哪个能培养出更好的鬼王,我也说不出。”空色淡淡道,“只是不管怎样,这一年,总得把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尝遍,才会觉得自己是真的活了一遭……至少以后回忆起来,也多点想头。”   “你……”到底是什么人?   问题滑到嘴边,却又被张非咽了回去。   相处了这么久,他虽然还是会抱怨空色扰他清梦,可张非也知道,他对自己确实是尽心竭力,最要命的是,他对这人还总有一股隐隐约约的熟悉感……他对空色莫名其妙的信任怕是也来源于此,所以只要空色不说,他就不问。   看他沉默不语,空色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剩下也没几个月了,多陪陪小鬼吧——对你来说,那小鬼不过是一生中的过客。但对他来说,你却是他未来人生的几乎全部。”   空色话里话外竟有些交待遗言的味道,张非皱眉:“你怎么这么个……”   “接下来,我大概很难见到你了,”空色交待得挺痛快,“你吞下去那玩意儿是个大麻烦,我得全心全力应付他——说起来,你不会真觉得你吞了贪情果还没当场发疯,是你有个金刚胃吧?”   张非一怔,空色抓紧这个机会,散去了身形。   “我能压制住它对你精神的侵略,身体却要吃点苦头……长长记性,我可未必能跟你一辈子。”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呼。”   又是一夜无梦。   自从那天之后,扰人清梦的家伙便没了影子,张非固然可以天天一觉到天亮,可心里总觉得有些别扭。   贪情果倒是一直挺安分,就是隔三差五会闹个肚子疼,显示一下存在感。张非倒是不介意,还毫不客气地自夸为“亲身体验广大女同胞的痛苦”。   想什么来什么,尖锐的痛感准确的刺进了神经,张非咧了咧嘴,把自己卷成毛毛虫样。   “又不舒服?”钟错推门进来就看见床上一条毛毛虫。   “是——啊。”张非懒洋洋地说。   钟错倒了杯水端到他眼前,张非也没客气,直接就着小鬼的手喝。   喝完了水他还更不客气地示意钟错帮他拿个热水袋来,钟错嘴角抽了抽,照做,就是嘴上还是忍不住:“您这是怀了几个月了?”   “没多久,也就俩月吧。”可惜以他的词锋,想要洞穿张非的脸皮还差了些火候。   “谁的?”钟错头上开始蹦青筋。   “当然是你个死小孩的——”声音拉得老长,“——弟弟。”   “……”他还是把热水袋拍他脸上算了!   钟错深恨自己涵养太好,居然还是克制住了拍某人的冲动老老实实替他张罗东西。躺在床上的张非眯着眼睛打量着他家小鬼,嘴角翘得老高——他将近一年的含辛茹苦没白费,小鬼长得越来越有大人样了,个头也抽起来了脸也不像原来那么圆嘟嘟的,走在街上也能招惹小姑娘的媚眼飘,实在是件让张非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对了,花姨让我问你,今年生日你想哪天过?”   “生日?”张非皱了皱眉,神情恹恹地埋进了被子里,“过什么啊,也没什么好过的。”   “‘人长一岁就得过一个生日,不然阎罗王不认的’——这是花姨说的。”张非反常的态度让钟错不由注意。   “阎罗王认不认算什么,你认不成么~”张非懒洋洋道。   “你不想过生日?”钟错想起之前花姨向他交待时,露出的微妙表情。   “让花姨挑吧,她选自己喜欢的日子就好,”张非漫不经心,“反正我也不知道该哪天过。”   “……不知道?”   “啊,我不知道自己哪天生的,平时生日都写一月一号。”张非淡淡道。   钟错把张非的话带给花姨后,平日里大大咧咧的长辈罕见地叹了口气:“他又这样。”   “花姨,张叔叔是怎么了?”钟错充分利用着自己变化出的小孩外形。   “他……”花姨微微抿了抿唇,苦笑道,“你张叔叔小时候是跟外婆一起过的,五岁的时候离开了村子,又跟他奶奶一起,后来才上的户口。小孩子不记事,知道他生日的,大概只有他外婆了。”   “那张叔叔的爸爸妈妈呢?”   花姨脸上笑容僵了僵,却很快舒缓起来,她摸了摸钟错的头,笑道:“大人的事情,你就别问了。”   似乎是为了解围,她很快又自言自语起来:“那今年还是五月二号吧,纳兰和老张正好要回来,一起过。”   老……张?   纳兰是谁钟错知道,花姨的丈夫就姓这个文绉绉的姓,那么并列的那个老张,自然是……   张非的父亲?   “他要回来?”   知道这个消息后,张非的眉毛顿时打成了结。闷了半天后,他嘀咕道:“倒霉——我就说生日不是什么好东西。”   钟错坐在他对面,眉头微皱,看起来心事重重——之前他从不曾好奇过张非的过去,而张非也一直表现得若无其事,就像他这样活着是天经地义一般。可直到今天,钟错才从花姨遮掩的话语中嗅到一丝异样。   “你真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天?”   “……差不多吧。”   差不多——就是还有可能知道。   让钟错炯炯的目光盯得有些心虚,张非举手作投降状:“得得,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说?”   “说来作甚?那种东西爱过不过。”张非懒懒道,“反正生日唯一的意义就在于收礼物……”   他瞄了眼钟错,忽然露出个有点古怪的笑:“啊对了,这个你不用担心——礼物你已经送过了,没落。”   钟错一愣;“你说什么?”   “没什么呀~”张非笑嘻嘻,“对了,我纳兰叔你还不认识吧?他叫纳兰文彬——看人家这名字起的,比我爹那个大路货有档次多了。”   钟错不接茬,张非便看着日历自言自语:“五月二号——唉,我真希望这天永远别来。”   时间的脚步自然不会停止,五月二号按部就班的到来。那天一大早,张非便溜出了家门,自称要“临山一日游”。他本来还想带上钟错,可惜钟错铁了心不跟他去。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见到张非的父亲……   对张非他爹张保国,钟错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是特种部队的教官,身手出众能把张非按在地上打(这点张非曾强烈抗议过),以及——他们父子俩关系很糟糕。   虽然从张非一直戴着那副张保国送的眼镜来看,他们的关系也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至于这对父子为什么关系这么差,花姨不肯说,张非不想说,钟错也只能自己猜测。   自从他来到张非身边,父亲他至少说过几次,但是母亲,不管是花姨还是张非,一次都不曾提起。   难道说……   钟错正皱眉苦思,忽然听到一阵门铃声。   张非习惯自己开门,花姨更爱敲门,会按门铃的人……瞬间把自己变成孩子的外貌,钟错走到门边,开门。   “唔?你就是小非收养的那孩子?”   站在门外的,是个个头相当高大的男人。他有着与身高相称的健壮体格,以及略显粗犷的外貌,剑眉虎目,乍一看甚至有些凶恶——好在他脸上的灿烂笑容冲淡了他的魄力,反倒让男人看起来有些可亲。   他难道是……张非的父亲?   “让让让让,那么大的个,别堵在门口。”“张保国”身后,传出个不耐烦的声音。从男人闪开的空隙中,另一个人挤了进来。   比起人高马大的张保国,这人看起来斯文的多,虽然也穿着迷彩,可他皮肤白皙眉目俊秀,脸上还戴着副金边眼镜,斯文得完全不像个军人。   钟错忽然想起花姨说的,他老公在部队上干的是文职……   不过若说是花姨的丈夫的话,他看起来又太年轻了些,光看外表这男人很难让人相信是过了四十的,不过花姨也是擅长保养的人,两人站一起应该会很般配。   那人瞥了钟错一眼便没再理会,随手把包扔到地上后,他对张保国招了招手:“进来坐吧。”   倒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张保国呵呵笑了声,也真依言坐了下来。两人外形一文一武一黑一白,对比相当分明。   “张叔叔好。”对方好歹是张非的长辈,虽然被无视,钟错还是上前打了招呼,“纳兰叔叔好。”   张保国张开了嘴,看起来有些吃惊。纳兰文彬挑高了眉毛,嘴角微微上扬——两人还没来得及开口,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情意绵绵的呼唤:“文彬~~”   伴着呼唤,花姨飘然而来,刚一看到屋中两人,脸上便露出喜色,两人同时站起,花姨毫不犹豫地扑进了……   ……张保国怀里?   钟错眼睛瞪得滚圆,一边,纳兰文彬看着他的表情,很不客气地轻笑出声。   楼梯上再度响起脚步声,却是钟错熟悉的声音。张非推开门走了进来,眼只在屋里一扫,眉头就皱了起来。   “你回来了?”   他看着“纳兰文彬”。   “是啊,我回来了——儿子。”“纳兰文彬”微笑着说。   ☆、第九十章   事实证明,名字这玩意儿未必是靠谱的——当身高将近一米九身材魁梧肌肉虬劲的大汉爽朗地说出“我叫纳兰文彬”时,钟错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受到了微妙的冲击……   “其实纳兰还是人如其名的,”捧着茶杯,张保国如此说,“当年上学的时候他就是出了名的秀才,能写能画还能弹吉他,要不是他有那几下子,我们的校花也不会让他摘了去。”   花姨笑而不语,钟错默默扭头。   “比起那谁,我纳兰叔简直是男人的典范,从里到外都是,”张非语重心长地拍拍钟错肩膀,“人不可貌相,除了你爹我是由内而外的帅。”   “……”我现在是天真可爱的小朋友不能揍他!   “你刚刚说什么?”张保国侧了侧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张非。   “哦对了,没跟你介绍——这我儿子。”张非一指钟错,表情淡定,“来,叫爷爷。”   “什么时候生的?”张保国笑了笑,走到竭力保持微笑的钟错身边。   “需要告诉你么?”张非笑得很纯。   “你们两个别一见面就这样!”危急时刻还得花姨救场,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来,一把拉过保持微笑保持得脸都快抽筋的钟错,“这是钟错,小非朋友的孩子,暂时住在我们家的。”   张非撇撇嘴,不置可否。张保国摸了摸钟错头,笑道:“你好。”   那只手临近的刹那,钟错忽然感到一阵仿佛危机逼近的异样。   暗自咬牙忍住了躲开那只手的冲动,他抬起头,尽量冲张保国微笑起来:“……你好。”   “挺乖的。”张保国点点头,眼角貌似无意间扫过张非,嘴角微微上扬——读出某人的潜台词,张非眉毛一挑,正要开口,却被眼力极佳的花姨挡了回去:“下面饭都快做好了,你们还在上面磨蹭什么?今天小非生日,我请客!”   为了张非的生日,花姨特意把平日里上座率最高的晚餐时段空了出来,如花小居闭门歇业,专门给张非做这顿生日宴。餐桌上荤素搭配琳琅满目,正中间的蛋糕更是大的不像话。   也许是为了回应这份诚意,张非这顿饭吃得还算配合,该敬酒敬酒该说漂亮话说漂亮话,只是敬到张保国那儿时,他没跟对方碰杯,只是敷衍似的拿杯子在桌子上磕了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   不过除此之外,这顿饭吃得还算不错,花姨占了活跃戏份的主力,闲话间说出不少当年八卦——比如她跟他们两个其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算得上青梅竹马,当年纳兰那几首酸诗她“根本没看上眼”,只是怕他没人要才委屈自己云云……被老婆损了的人倒是丝毫不以为忤,笑得还是那么开心。   言谈间也顺便说到了张保国,跟纳兰文彬空有个头手上功夫却一般正相反,张保国那张脸简直是他的最好伪装,当年征兵时负责人还对他颇为挑剔,后果……还用说么?   “对了保国,你们这次假期几天?”   “纳兰我不清楚,我么,以后都是假期了。”张保国笑道,花姨一怔,迟疑道:“你……退伍了?”   “早退了,只是一直都有些交代不完的事情,暂时脱不开身而已。”张保国这话一出连张非都不由看向他,纳兰叔轻轻叹了口气,显然有些不能理解。   “那你以后……”   “该干什么干什么呗,本来我当兵也是有目的的,现在那边的路走不通了,只好换一条。”   席间一时没了声音,张非自顾自吃饭,全然不理会饭桌上诡异的气氛。过了好半天,花姨才小声道:“还是要找他?”   “都找了这么多年了,没理由放弃吧?”张保国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可两个知情人脸上却不见半点轻松。   “那你找到落脚点了么?”不愿再在刚才的问题上纠缠下去,花姨换了话题,“不如以后住在这儿?吃饭也方便。”   张非闻言抬头,看向花姨的眼神中饱含怨念,花姨全当没看见。张保国摇摇头:“不了,我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在临山待不了几天。”   顿了顿,他又笑道:“不过待在临山的这几天,是要打扰你了。”   话是对着花姨说的,眼睛却看着张非。被看的人嘴巴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溜出口的,却是一句“随便”。   “不过我那就一张床,还得两个人睡,你就只能沙发了——没问题吧?”   “可以。”   钟错嘴角微微抽了抽——他忽然想起来,昨天张非以“脏了”为理由,把沙发垫拆下来从里到外洗了个彻底,这两天天气发阴,现在垫子还没晾干。他当时还在奇怪这个懒人怎么会那么勤快,现在看来……   ……他不会那时候就想到这一出了吧?   吃过晚饭各自回房,张保国扫了眼就剩下个架子的沙发,眉毛一挑:“正好洗了?”   “正好洗了。”张非笑不露齿。   “你那有空的被子么?”   “这两天天气不错,我全拿出来洗了一遍,都在外面晾着呢。”顶着阴云密布的天,张非睁眼说瞎话。   “唯一一床就是你床上的?”   “对。”   张保国耸了耸肩,倒也不恼:“那就没办法了——反正沙发架子总比睡野地强。没虫子吧?”   “那当然,这年头要找跳蚤可不容易,连狗身上都不长。”   父子两人一派闲话家常的架势,钟错听得却只想仰天长叹——他现在深深觉得,跟那边那俩比起来,他跟张非简直能算模范父子了!   好在那父子俩虽然关系糟糕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起来,可一些小处上他们却明争暗斗,诸如点心谁吃上厕所谁先谁后之类的争斗不胜枚举,也亏他们能计较到这地步——在洗澡顺序上张非不幸输了一步,于是他直接把钟错推到卧室里,一脸严肃道:“等会儿我去洗澡的时候会把门关上,你小心别让那家伙进来。”   “……”钟错无语,张非语重心长地拍拍他肩膀:“别小瞧他,那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无耻得你根本不能想象。”   你是在说自己么——钟错忍了半天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勉强点了点头。张非这才松了口气,出门之后直接把门反锁。   钟错看着紧闭的房门,半晌无语。更让他无语的还在后面,没过五分钟,只听一阵轻响,张非至少上了三道锁的门被人一把推开,张保国走了进来,一手拿着两把锁,另一手还拎着个包。   他随意地把手上的锁头扔到一边,小心放下包,接着不知摸出什么反手别住了门,悠哉游哉地走到一边坐下,自在得跟在自己家差不多。   看钟错看他,张保国笑了笑:“基本功而已,要学么?”   “……不用了。”他只是在心里祈祷等会儿张非别拆了门。   两人一时无话,张保国自顾自在那儿晾头发,钟错左右也是无事,干脆盯着张保国打量——平心而论,这人看起来真不像年近五十的人,那张脸比张非还要斯文几分。张非想要装个文化人还得把头发梳整起了戴上眼镜装模作样,可他只要坐在那儿,就能让人感到一种异常沉静的气质,这种气质跟那张相当好看的脸搭配在一起,使人很难相信他就是传说中那个能压制住张非的老爹……   不过目光下移后,钟错修正了自己的印象——张保国的身材完全不逊于他的儿子,虽然皮肤白净的能让女人嫉妒,可那结实的肌肉纹理完全彰显出主人的力量。钟错敢打赌,就算他只是在那儿看似随意的坐着,还只穿了条四角裤,可只要有人想找他麻烦,那个悠闲自在的人,就能瞬间化成最危险的凶器。   一个不好对付的人啊……好在,他应该不至于跟这人产生什么冲突。   钟错心里想着,眼睛继续打量着张保国。二十年军旅生涯为他磨出了一身军人气质,就算现在已经退伍又是在家里,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坐得笔直,跟张非那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家伙截然相反。而且两人的长相也不像,张非野性他文质,张非外向他内敛,张非戴上眼镜还好些,摘了眼镜之后,这两个人,实在不像父子。   “看什么呢?”张保国笑眯眯地问。   “我在想叔叔为什么不戴眼镜。”钟错很顺溜地接道。   “眼镜?哦对了,忘拿了。”张保国往脸上摸了摸,这才恍然,“算了,那是哄人用的,现在也用不着。”   “……哄人?”   “是啊,”张保国点点头,表情看起来很正直,“我是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戴上眼镜似乎会比较受人欢迎……当年我还在队里的时候长官申请新装备都点名要我陪他一起去,就是为了跟管后勤的那几个女人多要点东西。”   他眨眨眼:“效果不错。”   “……”如此坦然的态度,反而让钟错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好,但他知道,如果张非在此,估计会很不客气地嗤上一声,然后嘲笑一句“老白脸”。   他不说话,却不妨碍张保国继续以怀念往事的态度感叹:“当时也有好几个人说我这叫卖色,不过我倒不这么认为……”   “你想啊,脸是爹妈给的,长得就是这么好看,别人要喜欢,我也不能拦着,对吧?”   钟错面无表情,只是盯着张保国那仿佛天经地义一般的表情,心里浮现出血淋淋的一句话——   他们绝对是父子!   ☆、第九十一章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咒骂,听起来很像是某个洗完澡出来的人发现自己反而被锁在门外——张保国笑眯眯地听着,直到声音平息了才耸耸肩:“还不错,没急着撞门。”   “你们两个……关系不好?”以他的身份问这个问题并不合适,不过钟错实在好奇,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了。   “确实不好,”张保国淡淡道,“他出生的时候我在边关,之后也没机会见面,等我见到他,已经是他五岁的时候了……他当时就不喜欢我,我也没机会改善关系,到最后,就是这样了。说起来也不能怪他,谁会喜欢一个跟自己一年未必见得到一次的父亲呢?”   他忽然笑了笑:“你知道他高中的时候让我给打了吧?”   “……嗯。”   “我们当时打的很厉害,那小子也没受过多少正规训练,发起狠劲却连军人都比不上,真不知道是不是遗传……本来想把他送部队上锻炼锻炼,也收收性子,想不到他居然自己把自己掰了回来,不容易。”   “不过他讨厌我这点是改不了啦,这次还好点,上次回来居然往我床上扔了条蛇……”   “……如果改不了的话,他会一直戴着那副眼镜么?”   张保国微微一愣,钟错抿唇不语——刚才那句话,已经不是他应该说的了。   “是么,一直戴着啊。”张保国怔了怔,才低声道,“当时我只知道他考上了计算机系……不怕你笑话,那时候这辐射那辐射的广告多得跟什么似的,我有点放不下心,就给他买了那副眼镜——还是托他姨转交的,否则那小子能给我直接摔地上去。”   “至少他很在乎那个,”闷了会儿,钟错还是忍不住道,“不是真的没办法的……你不能试试看么?你们毕竟是父子。”   不是因为一个契约而产生的临时关系,而是真正的,有血缘相连的亲人……   复杂的情绪在胸中蔓延,钟错在心里微微苦笑——这算什么?嫉妒么?   张保国沉默着看向钟错,良久,他摇了摇头:“关于那条蛇,其实还有点其它问题。”   “什么?”   “当时我刚从战场上下来,那地方么,就算我打遍全军无敌手照样会受伤,”张保国的语气很淡定,一点不像是顺便炫耀自己的人,“伤口在膝盖,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要是保养不好,可能会落下病根。”   “那种蛇是临山附近小青山的特产,用来泡药酒的话,对保养关节有很好的疗效。”张保国眼里露出一丝狡黠,“虽然某人坚持他是在家附近顺手抓来的……冬天他还能在城市里抓到活蛇,也真不愧是我儿子了。”   “……”钟错无语,张保国笑着拍拍他肩膀:“你有一句话没说错,我们毕竟是父子——就算他讨厌我,就算我不了解他,也一样。”   张保国的谈兴似乎被勾了起来。他去包里翻了翻,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匣子来打开,冲钟错晃了晃。   那原来是个相框,里面的照片上,年轻许多的张保国与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姑娘亲热地搂在一起,两人的关系显然超越了一般朋友。   “我老婆,”张保国自豪地说,“漂亮吧?”   “漂亮。”这话并不违心,照片上的姑娘绝对是个美人,虽然肤色稍嫌黑了些,但眉宇间那分野性却让她看起来像头漂亮的黑豹。   看起来,张非更像他母亲些。   瞥了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的张保国,钟错微微扯起嘴角——漂亮是不错,可照片上另一位看起来就是被全面压制了,这两人摆在一块,看起来简直就像女大王跟她的压寨相公……   张保国自然不知钟错如何腹诽,他依旧得意地介绍着:“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才上初中,那时候我就决定要娶她了……不过她当时可看不上我,管我叫‘秀才’,还好有……”   他的声音忽然一顿,沉默片刻,他慢慢翻过了那张照片,露出了下面一层。   下面那张照片看起来跟第一张是同一时期拍的,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张保国和纳兰文彬都在,还有个钟错不认识的年轻人。三人脸上都带着醉酒之后的红晕,紧紧地抱着彼此。   “这是?”   “他留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张保国的声音很平静,“我们三个是结拜兄弟,我……喊他大哥。”   被张保国称为“大哥”的男人看起来并不像他的兄弟那样让人见之难忘,他长得并不出彩,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是那种丢到街上也未必会让人注意到的长相。   “说起来,我跟雨阳还是托了他的福才能认识——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和亲兄妹差不多,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雨阳都不会理睬我这个‘秀才’……不过我喊他大哥,可不是为了这个。”   注意到钟错微微撇嘴的表情,张保国笑了笑,“这家伙是个好人,真正的那种。唔,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么?”   “听过。”再怎么说也是教育儿童最常见的故事。   “他么,就是那种不管被人耍多少次,听到‘狼来了’,还是会跑去救人的人。”张保国说,“照他的说法,就是跑两步死不了人,人命关天,不能马虎。”   确实是个……特别的人。   “不过要是以为他是那种随便让人骗的傻瓜,那就大错特错了——骗他,是天底下最不划算的事情。”   “为什么?”   “血淋淋的例子就在这儿,”张保国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骗了他一次,然后,我喊了他七年大哥,找了他……二十七年。”   钟错一愣。   “……找?”   “是啊,他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手指轻轻擦过照片上的人脸,张保国轻声道,“算起来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这么些年过去,我当了兵,结了婚,一直没停过找他,可什么都没有。”   “那年我才十九岁,高中刚毕业,我不想考大学,一心想去当兵,他们两个也被我撺掇着一起去,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是他,突然就不见了,连点消息都没留下。”   “我当时看多了那些谍战片,还怀疑是不是军队上的领导看上他了,派他去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张保国微微苦笑,“一厢情愿地以为能在部队上找到线索,结果却一无所获,还差点因为这个被处分。”   要不是因为他确实有能力,估计长官早把他踹出军营了……到后来张保国曾经想过要走,不过却被挽留下来,作为代价,他请求对方帮他找人,靠政府的势力,应该是最有效的了……   可是,还是一无所获。   那个人就像一缕青烟,彻底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他的能耐我清楚,以他的本事,就算是出了什么意外,也不至于一点线索都留不下来……想来想去,或许,他是被卷进了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吧。”   张保国的声音有些低落,钟错也不知该怎么劝他,只好这么闷着。好在过不多久,他就又抬起了头:“不过这话也有些不严谨,线索,他其实还留下过一点。”   “他失踪那天我们本来要一起出去的,不过我遇到点事情,耽搁了,等到了那儿,地上只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六个字,‘有些事,先走了’。”   他微微一笑:“那张字条看的次数多了,我现在,几乎能把这六个字原模原样地写下来。”   “他的字迹有些凌乱,我也没在意,只当他是真遇到什么急事,那之后……”他的声音忽然一顿,才道,“等我知道他失踪,已经是一个多星期之后的事情了。”   那张字条,是他留给张保国的最后一句话。   “跟字条一起的,还有另一样东西,压着那张字条,说起来,那玩意儿也有点意思……”张保国自言自语地说着,走过去拉开了包,翻找一番后摸出了什么,随手丢给钟错。   钟错下意识接住,扫了那东西一眼。   紧接着,他的脸色变了。   那东西只有他手掌般大小,通体漆黑,看上去仿佛是宝剑的尖端——问题是,这东西的材质,分明与他的错断刀一般无二!   历代鬼王皆有鬼王之兵,那是他们从出生起便拥有的力量,就如同他们的手足,天地间除了鬼王,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能够拥有这样的兵器……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果然认识它。”   张保国轻柔的声音忽然响起,钟错悚然一惊,可是,来不及了!   早已蓄势待发的人动作迅如奔雷,钟错猝不及防,回过神来时,已经是被人死死压制在床上。张保国的手法准确而凌厉,一时间,他竟是动弹不得。   “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现在才能确定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钟错,眼中再不见一丝温度,而是几近凝实的锋芒。   “别说什么朋友的孩子,他有多少朋友,我比他清楚……你接近小非,是为了什么?”   小孩的身体终究限制太多,他要想挣脱开,除非变回原身,或者使用法术,可是那样……   “你果然不是寻常孩子。”看着这时候还能恶狠狠瞪他的钟错,张保国淡淡道。   他不太想用非常手段,但是若有万一……   叮的一声轻响,忽然在屋中响起。   这声音虽然微弱,却让张保国整个一怔。   那声音,是被他别在门上的匕首落地的声音。   门,被推开了。   “你在部队上学的东西就用来干这个……”张非一步跨进房间,满脸的不屑在见到屋中景象的一刻彻底凝固。   ☆、第九十二章   在张非的一生中,他曾经有过无数次或不可思议或阴森诡谲或险死还生的经历,但是没有什么,能比“推开门发现自家老子(全身上下就一大裤衩)把自家儿子推倒在床上还掐着他脖子”更刺激。   ——刺激大了,有那么几秒钟,张非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   而脑子终于搭上线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他一直都在思考自己是该把某人埋了呢?埋了呢?还是埋了呢……   在他呆滞的那段时间里,房中另外两人也愣在了那儿。就算张保国曾出生入死硝烟战场,就算钟错脑中有历代鬼王的传承记忆,可……   眼下这种情况,天知道该怎么应付!   到最后还是受害者钟错最先醒过神来,他掰开了张保国微微松开的手,跳下床,跟袭击者拉开距离。   张保国也随之恢复过来,他叹了口气,站直身体,默默看着自家儿子。   张非僵硬的表情终于多了一丝缝隙,他点了点钟错,用着几乎竭尽全力的声音说:“你……先出去。”   钟错毫不犹豫,迅速脱离战场——这词没用错,他可以打赌,只要自己一出门……   哐!房门撞上了。   砰砰!躯体撞击的沉闷响声开始在房中回荡。   噼里啪啦稀里哗啦轰隆!……钟错开始祈祷等会儿他进去之后房间还能住人。   房间里已是一片狼藉,两个惯用手法差不多的男人碰上的刹那,就是一连串狠辣的招数互击——挖眼断筋击穴撩阴,什么恶毒用什么!发泄似的猛攻过后,是直接对撞的拳头!   “砰!”   两人的指关节顿时红了一片,血色渗出。   张保国眉头微拧,张非却毫不犹豫,膝盖一弯直接撞向张保国的侧腹——估算出那一下的力道,张保国只得向后闪避,可张非不依不饶,直接追了上来。   砰!   力道用过头的后果就是两人一起滚到地上,到这时候也别想什么招数什么手法了,用尽全力揍吧!   不知挨了多少下,也不知给了对方多少下,这对父子总算停了下来。   两人分据两侧,隔床相望。   张保国轻轻揉着泛青的眼眶,咝咝地抽着凉气——他对面的张非比他好不了多少,只不过一个青的是左眼一个青的是右眼。   两人都是刚洗完澡,身上根本没穿什么东西,打这么一场下来刚才洗澡的结果基本白费,身上瘀青处处擦伤成片,怎么看怎么凄惨。   就这样,某人还没消气,张非阴着脸慢慢按着手指,看起来很有兴趣再打一架。   “还要打么?”张保国叹了口气,“你该不会真以为我……”   “禽兽!”张非毫不犹豫地打断。   “你认为我有可能……”   “禽兽不如!”继续毫不犹豫。   “……”张保国无语,张非恶狠狠瞪他两眼:“说吧,有什么理由?”   “我不想说了。”张保国耸耸肩,“反正你骂也骂过了,大家扯平。”   “那继续?”张非作势欲扑,张保国还没回话,隔音不甚良好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声音——   “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乒乒乓乓的?”花姨。   糟了!   张非脸一黑,迅速抓过一件浴袍把身体遮了,黑眼圈没办法,干脆拨拉下几缕头发挡住——这会儿他深深庆幸自己因为嫌麻烦没去剪头发,否则他要是个板寸,抓秃了头都挡不住……   处理完自己后张非迅速出门:“怎么了花姨?”   “……你这是怎么回事?”花姨看着眼前的张非,嘴巴张开合不拢——眼前这人显然是刚洗澡出来,身上就穿了件浴袍,还没系好带子,湿漉漉的头发搭了一缕在脸上,挡住半张脸,怎么看怎么……怪!   “没事,”张非一脸淡定,“刚刚我在练跳舞。”   “……”所谓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如此。花姨刚刚虎了脸想说什么,却见张非一回头:“是不是啊,爸?”   “是……”张保国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传出来。   深表怀疑的目光扫过故作镇定的张非,再扫扫后面的房门——想想张非还不至于把他爹埋了,花姨最终还是接受了他的解释,转身下楼。   张非松了口气,刚往墙上一靠就又蹦了起来——他恰好压着块瘀青的地方,又酸又痛滋味极为销魂。   “怎么样了?”   “过来帮个忙,儿子……”张非郁闷地按住钟错,“你能不能帮我瞬间恢复成毫发无伤?”   “就算我可以,你要怎么解释?”   “我比他帅!”毫不犹豫。   “……”   “算了,不行就不行吧……”张非咬着牙把头发撩开,“死老头!居然敢对你下手!”   钟错差点呛着:“你误会了,他不是……”   “我知道,”张非烦躁地甩甩手,“他没那种爱好——要是真有我就替妈阉了他——不过在我家里还敢找你的麻烦,当老子不存在么!”   “……是么,”不知为何钟错觉得张非现在连黑眼圈都顺眼了点,“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管他什么原因——”张非休息够了,雄赳赳气昂昂的转身,一脚踹开门,“先揍完再说!”   房间里,张保国不知从哪儿找了件类似的浴袍出来,看张非进来,他抬了抬眼:“怎么,还要打?”   张非双手环胸,冷笑不语。   “你要是再想打,”张保国淡淡道,“我就朝楼下喊‘救命’。”   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无耻!”   “你以为你是继承的谁?”张保国微笑。   张非面无表情盯了他一会儿,冷哼了声,坐下:“说吧,怎么回事。”   张保国这回倒是没再拿乔,只是答案更混蛋:“不能告诉你。”   “……”   “想知道的话,去问那个小鬼吧。”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点,靳飞?是叫这个名吧?”   “你应该叫他‘靳叔’。”张保国神情不变,只是补充了一句。   张非扯了扯嘴角,语气依然冷淡:“我是不知道你觉得欠他多少,只是那是你欠的,不是我欠的——为了他,你折腾了二十七年,现在还来折腾你儿子……”   他垂了垂眼,很快又抬了起来:“我懒得管你别的,小飞的事轮不着你管,不管他是什么人。”   “你真以为他是普通孩子?”   “普通与否轮不到你管。”   “他姓钟——”   “天底下同姓的人多了,你是不是连钟馗都要找?”   “他认识那块东西。”   “巧合,也许人家只是让你吓唬了。”   “还有,味道。”张保国点了点自己的鼻子,“他身上有我当年,在那块东西上闻到的味道。”   “就算你是狗鼻子,那也已经过了二十七年了!”   张保国叹了口气:“当年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孩子……那个姓钟的孩子,或许是最后能找到的线索。”   “二十七年前的孩子现在还是孩子?”张非毫不示弱。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溅出一片火星,少顷,还是张保国先移开了眼。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帮我跟那孩子说声对不起。”   张非别过头:“要说自己说去。”   “成。”张保国耸耸肩,出门。   一声清晰的对不起从门外传来,过了会儿,钟错走了进来。   他注视着张非,似乎想说什么,张非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别开口。   过了会儿,他又招了招手。钟错不明所以,干脆走近了些,结果却被张非直接抱住。   他的头压在钟错肩膀上,湿漉漉的头发擦过肩窝,带来一阵微痒。   “混蛋死老头……”张非含混不清地骂道,“他就那么在乎不见了的人?当年要是他没……算了,他在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钟错沉默一会儿,自认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好抬起手,拍拍某人的脑袋。   “算了,你就别跟他计较了……二十七年,也真亏他能坚持。”长长叹了口气后,张非直起身来,“睡觉吧——睡得舒服点,气死他!”   客厅里,张保国沉默地躺在只剩下架子的沙发上。他的手上托着那个小小的相片盒,翻来,翻去。   第一张,第二张,第一张……   良久,他长叹一声,慢慢地,翻开了第三张。   那上面只有他自己,他狼狈不堪,浑身是血,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看起来像是在跟什么人说话,可他对着的地方,却空无一人。   他还记得那个人说的话,他明明跟自己一样狼狈,就剩下一口气,语气却依旧轻松。   “这几天算是我欠你的,只是这次离开,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了。”   “交个朋友吧——这辈子,你或许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连名字都不告诉我,算什么朋友啊……”小声的嘀咕出二十七年前就该说的话,张保国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第九十三章   天大的事儿地大的事儿,一觉起来就没事。等张非睁开眼,昨天晚上的事情便不再那么清晰得让人咬牙,让他能理智一点去思考。   把发生的事情理了理,张非睁开眼,看向钟错——比起假期永远会赖到十点以后再起床的某人,钟错的作息异常规律,此时他早已起床,正握着一样东西怔怔出神。   他凑过去看了眼:“这东西……”   “鬼王之兵的碎片。”钟错低声道。   张非犹豫一下,伸手去拿那块碎片。钟错很配合地松开手,让他把碎片拿过去:“小心,很锋利。”   “嗯。”   鬼王之兵的碎片……   他之前也见过张保国拿着这东西发呆,只是他不可能主动对他爹表示关心,更不会对他拿着的东西有兴趣,顶多远远瞟过几眼……想不到,它居然有这么个厉害来头。   “也许是以前鬼王留下来的?”   “不可能,”钟错摇了摇头,“鬼王之兵与鬼王力量相连,如果鬼王死了,鬼王之兵也会同时消散。如果鬼王之兵受创,鬼王也肯定会很惨。”   仅次于性命的兵刃都被折断,甚至无暇收回碎片,这把鬼王之兵的拥有者当时的处境一定极为凶险……但它现在依旧维持着这个状态,又说明“他”应该还活着。   问题是……   钟错正沉默着,张非拍了拍他肩膀,把手上的束灵环在他脸前晃了晃。钟错一愣,很快明白了张非的用意。   与其让他在这里头疼,不如拽个人来,一起头疼——   “鬼王之兵的碎片?”屏幕那边,白无常一脸惊讶,“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小鬼都认证了。”张非冲他出示了那块碎片,“你有印象么?”   白无常皱眉苦思,终于还是摇头:“抱歉。”   “现在地府应该还有个鬼王吧?他的兵器是什么?”   “殿下的兵器我并不清楚,”白无常摇了摇头,“说来惭愧,卑职是不久之前才蒙秦广王陛下赏识,提拔至此,而殿下那时已离开地府,一直无缘得见……”   “原来如此……你说什么?”张非猛地抬头,“现在那个鬼王不在地府?”   “是。”白无常苦笑,“现如今也不怕您知道了……殿下早在二十余年前便离开了地府,不知去向。地府先前一直在等殿下归来,毕竟他的本魂灵火未息,只是……”   他望了眼表情僵硬的钟错,不再开口。   “他去哪了?”堂堂鬼王居然扔下地府不管跑了,真是不负责任。   “不清楚,只是一般来说……”白无常语气有些犹豫,“鬼王不得擅离地府,就算离开,也当有人随行,只有一种情况下,鬼王会独自离开……那就是,要处理另一名鬼王相关的事情时。”   鬼王对地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培养一名鬼王又需要至少一年的时间,那么为了以防万一,在这一任鬼王在世时就着手培养下一任鬼王,显然是有必要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鬼王的数量受到了某种特殊的限制,这种好用又方便的兵器,来上一打乃至一支军队,地府也不嫌多。   但这种培养却是很微妙的,毕竟鬼王能活多久谁也不清楚,自己还身强力壮老大就开始培养接班人,甚至那个接班人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眼前,那感觉显然不会很好。就算鬼王对地府的忠诚无可挑剔,但他们终究还有着跟常人类似的感情。值得庆幸的是,鬼王的孕育机制,和人不一样。   “鬼王的核心,是地规树上的果实。”   “地规树?”   “昔日天帝将建木一剑三分,上段留于天庭,炼成天柱;中段散为灵气,充斥阳世;下段化为地规,镇守阴间。”白无常一脸肃穆,“地规树是阴间的支撑,也是阴间的绝对规则所在。而地府之所以能镇守阴间,也是因为地规树认可了十殿阎罗。”   “那它为什么不干脆规定大家都必须听阎罗王的算了?”张非摸摸下巴,问道。   “因为‘它’不会这么做……”白无常叹了口气,“对它来说,阴间的所有鬼魂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个例外,它可以认可十殿阎罗的管理,因为那有助于阴间的稳定,却不会赋予他们随心所欲之权。”   “这不就是阴间的太上皇嘛——还是个不支持的。”张非嘀咕着下了定义。白无常微微苦笑,继续道:“新一任鬼王诞生之前,先要由现任鬼王从地规树上将一颗果实取下——这个过程对鬼王本身来说是一种极为严重的消耗,因此一般来说,如果不出意外,一位鬼王一生中只会取一颗果实。”   “然后呢?种下去?”   “对,虽然并不是那么简单……”详细解释这件事太麻烦了,而且还攸关阴间机密。白无常并未详说那个过程,只是告诉张非,一旦前面的步骤完成,那么想要什么时候唤醒新的鬼王,可以由地府自己决定。   如果是战乱状态,那么当然可以早早开始准备,以防鬼王战死地府失去倚仗。如果是相对太平些的时候,那就不必那么紧张。而且因为有个取果的关系,历代鬼王之间隐隐有一层类似父子的牵连,彼此嫉妒提防的几率大大下降——但大大下降,并不代表没有。   地府的历史上确实曾出现过鬼王与鬼王之间的纷争。这种纷争对地府的打击极为严重,甚至惊动了地规树——诚然,地规树将阴间鬼魂一视同仁,但是由它的果实所产生的鬼王,对它来说显然特别一些,为了不再出现这种事,地规树上的规则添加了一条——一旦鬼王之间发生冲突,子必从父。   而作为这一条的延伸,在某一任鬼王的要求下,地府添加了一条规则——一旦某位鬼王犯错,他的“父亲”又在世的情况下,“父亲”有优先独自处理此事的权利,前提是,公平。   这也算是地府关于鬼王的种种规则中少见的有人情味的条款了。   张非眉头微皱:“……他离开地府,具体是几年前?”   白无常略一思索:“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   “怎么?”注意到张非脸上的异样,白无常问道。   “没什么。”本以为有了一口气解决问题的线索,却在时间上撞了个跟头——有张保国念叨着,张非就算自己不想知道,也被迫记得那件让他老爹折腾到现在的事情是发生在距今二十七年前,跟那位鬼王失踪的时间对不上。   不过,二者却都是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要命,为什么他要去为了自个儿出生前发生的事情头疼?   见两人不再提问,白无常便告辞离去。通讯断掉,张非很没形象地往床上一躺,作无语问天状:“我总闻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好半天没回应,张非眼睛往钟错那边一瞟,恰好能看见小鬼忧郁的半张侧脸。   他的嘴角扯了扯,迅速拉出一个笑嘻嘻的弧度,翻身坐起勾住钟错:“我刚刚知道你的身世原来是这么……”   “有意思?”钟错淡淡瞥他一眼,语气却有些失落。   在人间呆了太久,他似乎已经有点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好在,方才白无常的话提醒了他。   张非深沉地叹了口气,一把揽住钟错:“是啊,我现在就在想,我是该叫你桃太郎呢,还是葫芦娃?”   “……”   “葫芦娃一般是一次一群,你就一个;但桃太郎又太可爱了点儿,不然我们中和一下,葫芦太郎?”   钟错一肘捣在张非胸口,张非惨烈地嗷了一嗓子,倒下。   “别装死!”钟错磨牙。   “你也太狠了!”张非作西子捧心状,“不孝!”   “你有资格说我么?”这人昨晚刚跟他亲爹来了出全武行。   张非悲愤地拽着他:“我跟那死老头能一样么!我是怎么对你的!他是怎么对我的!爹爹我对你掏心又掏肺,小飞你不能这样啊~”   这人耍起赖来战斗力足可比拟中年妇女,钟错头上蹦出一串青筋,拳头攥了又攥,愣是强忍住没往某个干脆装模作样抹起眼泪来的混蛋脸上砸。   “你们两个还真是精力旺盛……”这边正上演着“苦命爹哭诉不孝儿”的大戏呢,那边门忽然开了。张保国探进头来,两只眼睛下面黑眼圈一深一浅,尤为醒目。   “你醒了?”“苦命爹”一抹脸,迅速恢复正常。   “本来我也不想醒。”张保国揉了揉太阳穴,一脸疲色,显然昨晚睡得不佳,“正好告诉你,我要走了。”   张非闻言低头四处乱找:“过年时留下的鞭炮放哪儿了来着,放来送送你……”   “免了。”张保国瞥了自家儿子一眼,扯起一边嘴角,“省得噪音扰民。”   张非盯着他犹豫一会儿,耸耸肩:“好吧,那我就自己送送你——他这一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要报仇趁现在。”   后半句话却是对着钟错说的,听到前半句时还怔了怔的张保国顿时把那点儿意外收了回去,改为平静地注视着钟错。   他叹了口气:“算了,也不想多说什么……反正那谁也是成年人,总该有自己的决断。如何,要不要报复回来?”   钟错眨了眨眼,微圆的脸蛋上逐渐浮现出一抹天真可爱的笑容:“不用了……”   在张保国露出笑容之前,他迅速接了下去:“毕竟我们要尊敬老人,对吧,爷爷?”   张保国那张过分年轻的脸整个儿一僵,他看看笑容纯真的钟错,再看看毫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张非,不由仰天长叹——“我现在信了……这小子,真TM是你儿子!”   张非眉毛一挑,笑容灿烂:“回来这么长时间,你终于说了句好听的话——爹!”   ☆、第九十四章   张保国走后,张非的生活总算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上班下班,逗弄小鬼,最近再加上一个爱好,喂猫。   如花小居附近迁来了一些野猫,这些猫还算有规矩,不去偷人家里的东西,只是翻弄垃圾桶找吃的。花姨心肠软,每天留了剩菜喂它们,不过她老人家平时事忙,常常忘了这茬,便把事情托付给了张非。   张非倒是不讨厌跟野猫打交道,这些野猫都机灵得很,有些甚至能顺着外面如花小居的招牌爬到张非家窗台上,让他连下楼的工夫都省了。   如果说有谁不喜欢这些猫的话……   “……”   “别瞪了,小心把人家吓跑了。”啼笑皆非地看着窗外警惕的野猫,张非把站在离窗不远的地方练眼力的钟错拉得远了些。被他拽住的鬼王颇有些郁闷,让张非不由同情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也许是因为可以化身类似黑狗的喰鬼兽的缘故,钟错相当不讨猫科动物喜欢,之前张非喂猫的时候他曾自告奋勇地帮忙,结果只要他站得离窗户稍近一点儿,那些野猫就不肯靠过来,看他靠近还会立刻炸毛逃走,把满怀喂猫热情的鬼王晾在原地,要多郁闷有多郁闷。   这几天下来张非倒是跟这些野猫混熟了。别看只是一群野猫,彼此间也有个座次大小,每次最先上来进餐的都是一只咖啡色花纹的野猫,它的目光比一般野猫更机警犀利,态度也颇为沉稳。每次吃饱后,它并不是马上离开,而是蹲在附近为同伴站岗放哨,让张非很是欣赏,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将军”——这名字人家当然不会认,不过也许是看在这个人类每天都殷勤的奉上晚餐的份上,将军同志偶尔会把尾巴尖或者半个爪子放到窗户以内,让张非有机会跟他接触一下。   有这待遇的也就是张非了,钟错只要靠近它半径三米的距离内人家掉头就跑,异常不给鬼王面子。   今天将军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小半个身体都坐进了窗内。张非过去摸了一爪子,将军侧过半张脸,犀利的金眼在张非身上转了圈,准确地传达出“伺候得还成再接再厉”的信号。   “小心野猫身上有跳蚤……”不远处飘来钟小朋友的提醒,张非朝他抛了个兼具炫耀与挑衅的媚眼,正要继续,将军身上毛却忽然一乍。   舒服躺着的野猫忽然站起,冷冷地注视着下方。那儿不知何时多了一团白毛,正一步步向张非家窗口走来。   “……和尚?”   认出白猫,张非不由一怔。似乎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什么,将军并未继续向白猫表示敌意,而是纵身一跃,跳下了窗台。   它这一走,剩下的野猫也跑了个干净。白猫慢吞吞攀上窗台,爬进了张非家里——它确实是张非相熟的奇异白猫和尚,可它此时的模样却不像以往那般神采奕奕,洁白的皮毛上沾了土灰,眼睛也有些暗淡,张非眼尖,甚至在它身上发现了几抹血色——   白猫跟赶鬼人几乎形影不离,它受伤了,莫非……   “宋鬼牧出事了?”   最近一阵子张非一直不见宋鬼牧,原本他还以为对方是去外地出任务,可他出任务怎么会不带和尚?   白猫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点头,可又摇了摇头。   “这是有还是没有……”张非头痛,和尚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力气,纵身几步,跳上了张非的电脑桌。   这动作对于疲惫不堪的它来说颇有难度,张非的电脑桌表面光滑,和尚跳上去之后一个没站稳,险些滑下来,好不容易站稳后,电脑桌表面已经让它的爪子划出了几道浅痕。   歉意地看了张非一眼,和尚用鼻子拱了拱键盘,接着,它抬起爪子,拍在了键盘上——那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白猫的眼神却极为专注。   猫爪子远比人手指大得多,敲键盘对它来说极为艰难,一句话折腾半天后,才出现在了屏幕上。   “小宋失踪了”   据和尚“说”,宋鬼牧最近一阵子状态一直不稳定,似乎跟他在医院的亲人有关。不久之前,它一觉睡醒之后发现宋鬼牧不见踪影,循着留下的痕迹追踪过去,最后断在了医院。   它本以为宋鬼牧是去看他哥哥了,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病房竟是空的。   “空的?”   “医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和尚“说”,“我找不到他的去向。”   宋鬼牧丢下和尚,带走了哥哥……整件事情透出一股不祥的气息,张非眉头拧了拧,问和尚:“他哥哥最近情况怎么样?”   和尚犹豫了很久,才写道:“很糟。”   沐神花虽然可以治疗灵魂所受的伤,但是宋鬼牧兄长所受的伤却相当于将灵魂硬生生割出了一部分,沐神花再灵,也无力治疗那种伤势,只能延缓情况的恶化——他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是宋鬼牧竭尽全力之下的奇迹了。   和尚清楚,宋鬼牧自然也清楚,但清楚不代表可以接受……   低声嘀咕了句什么,张非拨通了许多的手机——听筒那边传来许多懒洋洋的声音:“有什么事吗?我们可正在放假啊~”   “宋鬼牧有麻烦了。”张非言简意骇地把事情交待了一下,“你猜他可能去哪儿?”   许多沉默良久,才慢慢道:“我也说不好……”   “猜测而已,不需要想太多。”张非自己心里也有一个模糊的可能,只是他不太愿意去证实……   “……当初他大哥出事的时候,若不是为了那一线‘他还能恢复’的可能,宋鬼牧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杀了主持‘人造鬼王计划’的莫应——也就是归先生的那个同伴,之前跟你们对上过的鬼仙。”许多终于还是开口,“他当时还说……如果他大哥真要死,那也要有人陪葬。”   “我跟他认识的时间也算不短了,只有那次,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是死的。”   果然如此么……   之前跟宋鬼牧一起吃饭聊天的时候,他也曾说过“总有一天我要把那个莫应碎尸万段”之类的话——当时,说话的人已经喝得微醺,那语气懒洋洋的,听起来像是醉话,只是张非却不巧瞟到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中没有一点醉意,清澈凌厉,宛如刀光。   “他大哥那个情况,想恢复几乎是没可能了,缺了一块的灵魂还怎么补上……就算勉强硬撑,也只是延长他的痛苦,但是那小子就是不想放弃……”许多重重叹息,“如果他大哥真要死了,宋鬼牧应该会赶在那之前,想办法杀了莫应吧。”   “你知道那两个家伙在哪儿么?”   “要是我知道,早想办法把他们剁了!”许多恨恨道,“那两个混蛋不知藏哪儿去了,怎么搜也搜不出来……只能确定他们应该还在临山范围内,再细的,就不清楚了。”   “他奶奶的……”张非也不知是在骂谁,“我知道了,找找看吧。就算是要杀了那个混蛋,也轮不到他自己一个人逞英雄——个人英雄主义要不得!等他回来我得好好教育他!”   人民教师张同志义正词严地表态,边下旁听的鬼王默默翻了个白眼——个人英雄主义要不得?某个最常跟人单挑的家伙也好意思说这个……   “对了,别光担心他,你也担心一下自己,”许多提醒道,“日本那边七草家似乎有什么异动,我们在那边的情报力量不足,查不出底细。”   在三月那件事后,七草辉跟他的同伴一行四人倒有三个折在了临山,虽然他们几个只能算自作自受,但日本那边可不那么想,很快便派来了特使交涉。最初是要求交出凶手由七草家惩处,听到这个要求,中国这边负责交涉的人——龙虎山的某位长老——做了很符合他性格的表态:一把抽出背上的七星剑,把谈判桌劈成了八半。   看着被一剑八分的谈判桌,对面的使者吞了吞口水,什么话也没再说。   诸如“严惩凶手”“告知凶手身份”等“正当”要求也被用类似方法驳回,日本方面的使者几乎是一事无成地回了国。这件事曾被许多拿来当笑话讲,张非笑笑之后便没再理会。如今旧事重提,难道……   “七草家一开始也打算认了这件事,毕竟不管七草修还是七草辉,都是他们自己造的孽,现在这边的主流也讲究个和谐发展,像他们那样堂而皇之提升战力的行为,就连日本那边也不爽得很。只是,”许多话锋一转,带了几分沉痛味道,“因为某个原因,七草家对某人非常不满,就算撕破脸皮,也打算教训一下某人……”   “袭邵真可怜。”张非当然知道某人是谁,不过装不知道也不会死……   “我说的是你,”许多无情地说,“说起来这也怪你,谁让你没事干把那扇子掰了的?你知道要不是你手欠了这么一下,我们在外交方面能多占多少主动、多拿多少好处、多气死多少人吗?”   ……最后一句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又不知道那破扇子有那么重要……”张非瘪嘴,“反正掰都掰了,怎么,那些人知道是我干的了?”   “你别忘了他们跟谁有联系,”许多说,“就算不是你干的,归先生也会说成是你干的。”   “七草家还敢相信他?”   “那晚上的事情只有我们跟他清楚,你说七草家会相信哪边儿?”   “明明他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归先生从中作梗,吸收了七草修苦心炼出的鬼兵身上大部分的贪念炼制贪情果,那天他们未必能赢得那么干脆。   “所以你还是小心点吧,别忘了,贪情果还在你的肚子里。”   与此同时,临山某处。   用朱砂描绘出神秘图案的符纸被一叠叠整齐码好,功能繁多的御鬼工具按照顺序放进各个口袋,精巧的小弩早已上紧了弦,捆在手上。   谨慎的准备,是胜利的前提……   最后一样工具也被收进口袋,宋鬼牧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注视着不远处一张床铺。   那上面,有他最重要的人。   两年的沉睡让他看起来越发憔悴,脸色暗淡,鼻息越发微弱,胸口的跳动也越来越慢,生命的迹象,已经逐渐远离这个身体。   全副武装的宋鬼牧慢慢走了过去,他坐在床边,沉默地注视着床上的人。   “叫我哥哥吧,以后有事,我罩着你。”   “弟弟还小,你们一定要找人帮忙的话,就找我吧。”   “宋鬼牧?……好名字。……初次见面,你好。”   “我还以为你想不起来了呢……”   “别担心……没事的。”   谁的声音犹然在耳,却再也听不到了。   宋鬼牧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指慢慢地摸索到了创伤人的手掌,却不敢用力,只能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搭在上面,感受着那一点温度。   之前一直在犹豫的,现在,似乎不再重要了。   无用的情绪被彻底封存,剩下的,只有必须完成目标的决然。   “等我回来吧,老哥。”轻柔地拍了拍床上人的肩膀,宋鬼牧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第九十五章   “喵?”   “喵。”   窗内窗外,一白一棕的两只猫深情对望。用张非无法理解的语言交流片刻后,将军一甩尾巴跳下窗台,和尚转身走回窗内,神情萎靡地趴在桌上。   “没找到?”张非安慰似的帮它顺了顺毛,和尚翘起尾巴尖在他手腕上勾了勾,算是作答。   和尚暂住张非家已经是第三天了,这三天里,它不知怎的跟将军打好了关系,利用野猫的圈子寻找着宋鬼牧的踪迹。可惜临山太大,想找到一个刻意隐藏行踪的人……难。   “放心,那小子吉人自有天相。”看和尚还是没什么精神,张非干脆把它拎起来递给钟错。被强行指派了“安慰猫”工作的钟错挑了挑眉,张非耸耸肩:“难得有只猫愿意让你抱着,知足吧。”   怀抱白猫,鬼王第N次开始思考要不要把殴打祭师的计划付诸实践。张非看了眼窗外渐沉的太阳,微微叹了口气——宋鬼牧那边他始终放不下心,可惜找人这种事情他实在不擅长。狄可那边他知会了一声,小警察也冲他拍了胸脯。不过他也说了,就算提出正式申请,就凭他们那捉襟见肘的警力,在临山市几百万人口里面抓出一个来,效率可能还比不上野猫。   “你小子可千万别做什么傻事啊……”张非低声嘀咕着,心里那层阴霾却驱之不散。   认识宋鬼牧以来,他极少提到和他哥哥有关的事——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怎么说起跟自己有关的事。   有那么几次,他回来的时候跟任务归来的宋鬼牧擦肩而过,对方神情疲惫,走路姿势甚至有些踉跄,但只要注意到他在,宋鬼牧都会立刻把自己调整到——哪怕是很勉强的——正常的状态,把他“要帮忙么”之类的话直接堵在嘴里。   好在,他是张非。   心里转悠着以前的一些事情,张非摸出块鬼晶扔进嘴里——自从当初鬼龙碧尾跟他说了那番话后,他虽然没真把这玩意儿当补药吃,不过时不时也会吞一个。吃习惯了之后他发现,鬼晶吃起来清凉醒脑,效果比薄荷糖强多了,而且纯天然,无污染。   吞了贪情果之后他又发现,鬼晶似乎可以压制他的肚子疼,这让他吃鬼晶的频率有所增加。不过这玩意儿毕竟是小鬼的生长剂,张非吃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在跟他抢零食……   正想着,张非眼角瞟到看向他的钟错,于是他咧嘴一笑,把鬼晶咬在两排白牙之间亮出来:“想要?”   钟错扭头作反胃状:“免了!”   “想要你就说嘛~”   “……”他现在只想把这个家伙好好打一顿!   张非咕噜一声把鬼晶吞了下去,顺手摸出电话来拨通了宋鬼牧的号码——他这几天常常这么干,那边一直是无人接听,但无人接听至少比关机好点……   宋鬼牧的彩铃是他不知从哪儿寻摸来的老歌,听着那边男声声嘶力竭地吼“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张非的眉头越锁越紧——等这件事过去了,他一定要让宋鬼牧把这怎么听怎么不吉利的彩铃换了。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把我来……”   流畅的歌声忽然一顿,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异响。   “宋鬼牧?”张非压着嗓子喊了声,电话那边却没人回应——他只能听见一阵风声,间或有凄厉的惨叫,那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倒像是……鬼?   这小子到底在什么地方?   电话之所以会接通,十有八九是因为他在动作中不小心按下了接听键……再喊他怕是反而会分了他的心,想明白这一点,张非不再言语,而是屏息静气,尽量捕捉传来的细微声响。   尖锐的鬼哭时断时续,偶尔还能听到宋鬼牧简短的声音,只是声音极低,也不知是他现在情况不妙,还是……   猛然,一阵特别的声音,钻进了张非耳朵。   “叮当叮当当~过山车来了~”   柔和的女声夹杂在鬼哭神嚎中显得尤其古怪,更让张非奇怪的是,这声音他居然还觉得挺熟悉……   那里是……   游乐场!   眉头锁紧又松开,张非终于从记忆里抓出了那个声音——这是之前跟钟错去的那个游乐场里面、过山车运行时的声音!他跟钟错第二次去时小鬼为了报上次的仇坐了四五回过山车,陪坐的他自然对那个声音有了印象……   “上次我们去的游乐场!”电话断了,张非冲紧张等待的一人一猫喊道,“他应该在那儿!”   上次来这里,似乎还是贪情果那件事结束之后不久……   几个月没来,还是拖拉着没开门的游乐场冷清依旧。现在这里除了周末会提供给部分游客“试玩”之外,其它时间都是关着的。张非去的路上跟长生打了声招呼,等他到了游乐场,门卫早已经在那等着,迅速地帮他开了大门。   “你一直在这里,听到过什么不正常的声音么?”张非问道。   “不正常的声音?”门卫一愣,“这个……没有啊。”   看他眼神游移,张非脸色一沉:“我们是这儿的老板请来干一些‘特别’的事情的,要是因为你,耽误了大事……”   门卫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赶忙改口:“我刚刚确实听到了一些声音,就是那声音……听起来……”   它吞了口口水,小声道:“像是……很尖锐的,哭声……”   “在哪里听到的?”还好,地方没找错。   “我怎么知道!”门卫赶紧摇头,“听见几耳朵就吓死了,哪还敢去找是哪儿的声音!”   也是,不是人人都像他那么有求知精神和勇气的——忙里偷闲地给自己戴了顶高帽,张非冲身后一人一猫摆摆手:“就是这儿了——和尚你能闻出他的味不?”   白猫遗憾地摇头,张非啧了声:“那没办法了,分头行动吧。”   “分头?”钟错一蹙眉,似乎是想说什么,张非拍拍他肩膀:“放心,这么点地方,能出什么事。”   看他还是皱眉,张非咧嘴一笑:“不然这样,等我找到那个家伙揍完他,再陪你在这儿玩玩?”   “谁跟你说这个了!”钟错脸色顿时一黑,张非一脸“我懂你的”拍了拍他肩膀:“没关系,我明白的~走啦走啦找人去,早找到早玩!”   钟错磨牙兼手痒,可惜张非跑路速度一流,他只能暂且按下冲动,拎起和尚也冲进游乐场。   好吧,快点找到那个家伙……不过,他可不是为了游乐场!   明明都快进了六月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冷呢……   宋鬼牧靠在一块假山石上,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现在包得跟个木乃伊差不多,全身上下就露出眼睛跟手指头,天上太阳烧得肆无忌惮,他明明该热得浑身大汗,可现在,他却觉得冷。   从心里透出的冷,丝丝缕缕一点一滴,浸透他四肢百骸,让他觉得自己正逐渐变成石头。   真要能变成一块石头,或许也不错……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的痛感让他情不自禁地一呲牙,可不知为什么,他又有些想笑——   还好,他还没变成石头。   勉强坐直了身体,他检查着自己的身体状态——大大小小的皮外伤不用说了,肋骨断了两根,剩下的内脏暗伤也不在少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这样的伤势,对他来说也是罕见的了……   如果是以前的话——宋鬼牧忽然想到——他其实不用太担心,只要能回去就好。   只要能回去,他就有那个不会说话却是他最好搭档的家伙帮忙,还有……   “啧啧,好~惨~啊~”   那是某一次他任务结束之后吧……回到家里忘了关门,结果让隔壁邻居摸进来了。   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把这厮赶出去,可惜……算了,不提也罢。   有些时候他还是挺能理解为什么钟错总是盯着他的祭师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说真的,张非这人欠揍水准是一流的,而他故意想让人揍他的时候,简直能把真佛都勾引出火来……   嘴角扯来扯去,终究还是挡不住一点笑声呛出来,连带着引动伤势,让他不由龇牙咧嘴。   疼啊……真疼。   可是再疼,也拦不住他胡思乱想。   仔细算算的话,他其实欠了张非不少,比如当初那半棵沐神花,比如时不时地蹭饭,比如某人自己送上门来的气人兼帮忙……   可惜……   耳边似乎传来了脚步声,宋鬼牧的眉毛皱了皱,表情逐渐发生了变化。   是张非……么。   “总算让我找着你了——”张非看着靠在假山上看起来半死不活的某人,心里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   看起来挺糟糕的,一身战斗服破破烂烂,脸色灰白,像是被人痛揍了一顿……只是还好,还活着。   见他出现,宋鬼牧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张非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想把宋鬼牧拉起来。   这小子还挺沉,也不知道身上塞了什么东西……   “你让和尚很担心,”一边拉人,张非一边不忘替白猫同志伸张一下正义,“我是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不过,一个人逞英雄,可不是什么好事。”   宋鬼牧并没回答,只是微微垂了头——他的反应让张非感到一丝不祥,皱了皱眉,他弯下身,试图把人抱起来。   血腥味扑面而来,张非的眉头皱得更紧。   看来麻烦了,他得快点叫和尚过来,不然……   不然……   张非的动作,顿住了。   他的耳边,响起了宋鬼牧的一声叹息。   “为什么……找到我的,是你呢?”   两人近在咫尺,宋鬼牧想要做什么,张非根本来不及反应。   更何况他要做的动作其实很小,只需要弹出一直藏在掌心的东西,然后……   准确的,刺进张非的身体。   刻在咒刀之上的禁锢符咒剥夺了张非一切行动的能力,他只能怔愣地注视着宋鬼牧——年轻的赶鬼人并没看他,只是平静而熟练的用小刀划破自己的手指,鲜血滴落地面的刹那,早已藏好的阵法开始运转。   “抱歉,小张老师。”   ——那是他最后听到的声音。   ☆、第九十六章   他做了个异常糟糕的梦。   梦境的内容很繁杂,似乎是把一个人的人生剪成了无数块,打乱,再一股脑地塞进他的脑子里——那绝对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象,满眼的血色,耳边最常出现的声音是凄厉的惨叫,身体常常麻木得动弹不得,胸腹间一片冰冷,比吞下十块鬼晶还难受……自从认识钟错以来张非受伤倒霉的次数不算少,但那些与这个梦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夹杂在血色之间,偶尔也能看到些别的东西,仿佛被涂上了一层柔光似的温润平和,可那内容是……   宋鬼牧。   确切来说,是比张非认识的那个年轻些的赶鬼人。   每当他出现时,梦中世界的血色便会退去,变得和缓,生动,即便那小子是皱着眉头臭着脸满脸不情愿的样子——   然后到了梦境的最后,隔着无法被驱散的重重血色,他看到了哭泣的宋鬼牧。   是彻底张皇无措的模样,嘴唇一开一合,听不到声音却能看到满眼的绝望……   然后,梦结束了。   ……TMD老子看起来长得难道是适合托梦的模样?   半梦半醒间挣扎时,张非还不忘抱怨一句。等他睁开眼,看见的东西又让他想干脆再睡回去得了。   “早。”归先生好整以暇地坐在他床头,笑容温柔语气和蔼,宛如天底下最亲切的债主。   ……他宁可看见一个如花睡在他的旁边。   在看到归先生的刹那,张非的身体下意识地紧绷,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是徒劳的。   他动不了……并不是仿佛被什么压制住了的那种动不了,而是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别说做什么大动作,他连转个头都得拼上全身的力气。   所以他只能被迫盯着归先生那张和气但可恨的脸,对方的表情并不怎么小人得志,除了一贯的笑之外,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感觉如何?”等他看得差不多了,归先生才再度开口。   “只能看着你的感觉很糟。”张非据实回答。   “很久没用这招了,力道控制得不太好,”归先生倒是不以为忤,手指点在张非下巴上,沿着紧实的皮肤下滑,一路掠过他的喉结。一股热流伴着他的动作游走,原本没有半点力气脖子总算能稍微转动。可惜那根手指划到张非的胸口便停止。   小张老师晃了晃脑袋:“怎么不继续?”   “以防万一。”   “有必要么?”张非叹了口气,“Boss要有Boss的霸气……”   “霸气的Boss死得早。”归先生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何况你不是可以小看的人。”   “其实我真的只是运气好……”张非一边念叨一边转着脑袋四下打量,他所在的地方是一间挺宽敞的屋子,四面墙壁都是一色的白,头顶上垂下电线吊着个电灯泡,除了他身下那张床之外,屋子里空无一物。   不远处有扇窗户,可惜以他的角度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窗外,只能从光亮度判断,现在应该是晚上了。   离开家的时候将近中午,看来他睡的时间还挺长。早上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耗得差不多,而归先生……他不指望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鬼还有“人要吃东西”这么先进的概念。   “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么?”归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又没失忆,”张非试图耸耸肩,可惜力量不够,“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让你下不来台……你怎么说动那小子的?难道你能让他哥恢复健康?”   归先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怎么不猜他早就是我布下的暗桩?”   “如果你真能培养出那么优秀的暗桩,我不至于到了现在才在这儿,早八百年就让你玩死了。”事实证明就算落到现在这地步张非还是改不了嘴欠的毛病。   归先生淡淡一笑:“当初‘人造鬼王’的计划是由我提出,由我改良,莫应只是个执行人。虽然到最后计划失败,但我仍然是对他最了解的人,何况……”   他摊开手,一点荧光从他掌中无声无息浮出,那光芒看起来极为微弱,仿佛风中残烛,一口气就会让它熄灭。   “当初从他哥哥身上剥下的‘魂种’,现在就在我手上。”   归先生话音未落,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是宋鬼牧。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对房门,只要是进门来的人,怎样也回避不了这一坐一躺的两个人。   归先生唇角微勾,身体恰到好处的向后一靠,空出足够的地方,让两人视线交汇。   目光对上的刹那,宋鬼牧推门的动作微微一顿,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用比先前更加流畅的动作走到床边,看着归先生。   “如何?”   “确实是真人没错,一般人没那么欠。”归先生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做作的愉快感,“事急从权,就不用继续验了,基本可以确定是真人——”   宋鬼牧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打断了归先生的话。归先生耸耸肩,手指一点,魂种飘向宋鬼牧。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捧住了那一点微光,仿佛捧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有没有什么想法?”恰在此时,归先生俯身,嘴唇贴上了张非的耳朵,用着貌似耳语却绝对足够三人都听清楚的音量开口,“如果你想,我现在可以帮你毁了它。”   冰冷的气息掠过耳廓,呢喃的低语仿佛恶魔的劝诱——听到声音的两人几乎是同时僵了僵,但接下来,他们的动作,却有点出乎归先生的意料。   宋鬼牧依然没什么表情,他慢慢把魂种收了起来,就像归先生刚刚只是放了个屁,而他没空跟他计较。   收好魂种,转身,向门口走去——甚至不屑于加快一下动作。   直到他的手按上门把,张非懒洋洋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创意不错,不过既然我都让人给卖了,那至少要换个好点的价钱……就凭老子的身价,怎么也该卖个完美大团圆结局吧?”   开门的手,顿住了。   他的嘴唇抿成了生硬的直线,仿佛枷锁般把一切情绪锁回了心底,可是搭在门把上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把握好现在拥有的,和找回曾经失去的,你想选择哪一个?”   ——“你的答案对我来说不重要,因为不管你选择哪一个,将来你都会后悔。”   ——“永远。”   推门,出门。   生锈的合页吱呀着关上,所有的光明被拦在身后,门外的走廊漆黑无光,他的身影轻而易举地溶进黑暗,踉跄着走向更加黑暗的终点。   “心肠不错。”宋鬼牧离开后,归先生淡淡点评道,“为了让他以后好过拿自己当理由,你对背叛者倒是出人意料的心软。”   “那是,在下向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舍己为人,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归先生的嘴角微微抽了抽:“你是在暗示我毁掉你的清白?”   “对我这样洁身自好的人来说,没什么跟长腿细腰的选美冠军发生关系更为羞耻的了。”张非扭头作腼腆状,归先生默默闭眼——以他之修为涵养,在刚才那一瞬间,还是产生了将某人直接碎了的冲动。   对地府也好鬼王也好归先生从来都只有憎恨和敌意,但此刻,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他同情起了地府,以及某个历练中的小鬼王。   有这么一个极品的祭师,真是难为他们了。   归先生不再言语,张非也换了个话题:“你请我过来有什么事么?不是就为了睡觉吧。”   “理由之一,你应该清楚。”归先生伸手戳了戳张非腹部,“这里的东西。”   张非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也实在不好意思瞒你,其实我早把它……”   “在不在里面,拉开看看就知道了。”归先生迅速把张非后面的话堵了回去“第二么,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题?”   “……三月份那件事。”提及此事,归先生的眼神微微一暗。   “怎么?”他的反应看得张非有些奇怪——三月份发生的事情自然只有那场跨越了七十年的战争,诚然,归先生在那一次输了个彻底,可不过是一次失败,现在也扳回来了,值得他露出那种表情么?   归先生看起来,竟有几分迷茫……   “那天,你之所以去临山军事博物馆,是为了什么?”   “带队参观。”   “我记得你不是班主任老师,这种工作应该轮不到你。”   “的确,”张非点点头,“不过那天本来该带高三三班的老师孩子闹肚子,他请假带孩子去医院了,剩下一个名额就让我们几个没事干的老师抽签决定——恰好是我抽着了。”   “……是么。”听到他的答案,归先生点了点头,“跟我调查的一样。”   “这种事情还值得你调查了……”张非小声嘀咕。归先生摇了摇头,开口道:“你不明白……这件事,有多么凑巧。”   “七草辉来临山,是他早有预谋。选在三月,是因为这是那些鬼军‘死’的日子,那一天他们力量最强。这些,都是合情合理的……可为什么,那天他们恰好遇到了你呢?”   “遇到我……?”   “如果那天你没去博物馆,事情又会怎么发展?”归先生望着张非,眼神清冷如刀,“七草辉他们还会出手抢刀,没有你的阻拦他们肯定能一次成功,也不会遗失摄鬼扇,若是那把扇子在手,七草修的力量至少能提升三成,而没了你们,吴青角那边,战力肯定会大降。”   “就算张言渺出手助他,勉强胜过七草修,他拼死也要保护的那些军人魂魄却可能损失许多,剩下的也难以再入轮回,而这一切的改变……只是,因为一次抽签?”   说到后来,归先生的声音已经难以控制得平稳。   张非眨了眨眼,总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确实,吴青角的守候之所以能有一个完美结局,里面掺杂的巧合,太多了。   可这个,有那么值得归先生动容么?   看归先生盯他,张非努力耸肩:“好人有好报吧,老天开眼而已。”   “老天开眼?”归先生的声音陡然一扬,张非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想要修成归先生这种能耐的鬼仙不是容易的事,除了天赋异禀外加后天苦修,还有一条路,就是鬼魂在生前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积累下寻常鬼魂难及的怨恨。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相信善恶有报,更不会相信什么老天开眼……张非无心的一句话,似乎正好戳到了他的痛处。   如果是两人为敌的正常状态下,这句话估计还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那时的归先生会把自己所有弱点统统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就算张非说上一万句也起不到半点效果,可是此刻,张非没有半点力量,房中又只有他们两人,以归先生之警惕,还是不免稍微放松了心防。   可惜这样的机会也只有一瞬,几个呼吸间,归先生的心境已经重归平稳。   看着归先生恢复平静的脸,张非的嘴角微微勾了勾——真难得,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让他发现了归先生的一个弱点。   可惜派不上什么用场……   歪头想了想,张非还是开口道:“我觉得吧,你想岔了。”   “哦?”   “你光想着我是因为一个巧合出现在那儿,却没想就算没有那个巧合,我有没有可能参与此事,”张非脸上露出有点戏谑的笑:“别忘了,负责跟着七草辉那拨人的,可是许多跟袭邵他们两个。”   七草辉窃刀这件事,绝对瞒不过他们!   归先生脸色微变,张非也不理睬,自顾自说道:“袭邵也就算了,许多遇到这种事,来找我帮忙的机率至少有五成——虽然有个规矩是鬼王不能跟政府的人随便打交道,不过祭师可没说不许,你觉得他像是坚决不给朋友添麻烦的人么?就算他不来找,之后只要他们从袭邵他师父那儿知道青角先生在找什么,你说他们会不会立刻说出我的事情?”   “哪怕再排除这个巧合,跟着七草辉他们的不是许多袭邵,但是不管是谁,遇到了这事都会向上面报告,他们两个依然有很大可能知道、介入、再把我拉进来——”   “与其说这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叠加的巧合,不如说……这是因为我的重要性,所引发的必然。”   说到最后,他还是习惯性地自我吹捧了一把。   “……没错。”归先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而且,你也忘了一件事。”张非很想比个“一”,可惜手臂软绵绵抬不起来,只得作罢,“你忘了你自己。”   “你要贪情果,就要抽走那些鬼兵身上的力量;你要抽走他们身上的力量,七草修就肯定斗不过吴青角——说来说去,真正帮了他一个大忙,铲除他一个强敌的,甚至导致你失去贪情果的,其实是你自己。”   归先生面色依旧平静,张非脸上笑意却越发扩大:“你要真想找个理由,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当反派,没前途的!”   笑容,逐渐出现在归先生脸上。   并不是一直以来那种虚伪的、面具般的假笑,而是难得的,掺了点真情的笑容。   “好理由。”他认真点了点头,“真是个好理由。”   “那要不要考虑一下换条有前途的路?”   “算了吧,”归先生摊了摊手,“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只剩下从一而终了,可不能再扔掉。”   “那真遗憾。”   “我也很遗憾。”   归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很遗憾,我要杀了你,小张老师。”   ☆、第九十七章   冰冷的杀意,在那一刻将他完全笼罩。   连汗毛都竖起来的森冷感,仿佛刀尖抵住了眼睛,仿佛蟒蛇缠住了身体……   好在那感觉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刹那之后,张非便清醒过来,盯着若无其事的归先生,他皱眉道:“诛心之语?”   “不错。”归先生颔首,“感觉如何?”   “……糟透了。”之前空色给他上课的时候提到过这招,说是少数简单易行的精神攻击技能,掌握起来也简单,唯一的关窍在于,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要有杀了对方的决心的。   杀人的决心,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至少张非是很难对什么人产生必杀之心,哪怕是他眼前这个笑眯眯的家伙。   “既然你知道这招,那你也该知道,我是认真的。”归先生的语气还是淡淡的。   张非瞄了他一眼,没开口。归先生平静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死,那位小鬼王这一次的鬼王历练就失败了,而他已经输了八次……失败之作么,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张非心中一动,还不曾想明白触动他的是什么,归先生又续道:“阴间的鬼兵确实有些麻烦,所以之前我都没认真对付你,不过现在……”   后半句话,隐入了他唇角挑起的笑纹。   “总之就是老子帅气逼人让你产生威胁感了呗……”张非深沉地叹了口气,“男人的嫉妒心嘛,我能理解。”   归先生微笑:“在你说这话之前,我本想给你个痛快。”   “那现在呢?”   “千刀万剐油锅火坑,任君选择。”   “最符合我这人形象的死法我觉得是老死来着……”张非信口开河,归先生淡淡一笑,起身。   他的手按上了张非的肩膀,力道不大,可那冷冰冰的感觉却透过薄薄的夏衫,直接传到了张非身上。   “还是那个问题,你愿意加入我们么,小张老师?”   似乎……是个很熟悉的问题。   若干个月之前,归先生面对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张非,也是这么问的。   此时此刻,虽然换了个地方,可两人的处境,却没有丝毫变化……难道他跟这家伙命里犯克不成?   “有个问题我早想问你了,”张非忽然道,“你到底看上我哪儿?”   归先生挑了挑眉毛:“你帅。”   “就凭你这句话,你的眼光是没得说了,”如果他胳膊能动,张非肯定要拍拍归先生肩膀以示英雄所见略同,“除此之外呢?”   “刚才用诛心之语的时候,我注意了一下你,”归先生却忽然换了话题,“诛心之语可以让人体会到真正死到临头的感觉,可你的反应却很有趣。”   那一瞬的张非,有警惕,有疑惑,可他却捕捉不到多少畏惧。   视死如归?   有点像,却又不是很对。   “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像,倒像是……在你心里,死亡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张非嘀咕:“你不能把他理解为我沉着冷静么?”   “你要这么说也行,”归先生微微一笑,“可那个梦,这么解释就说不通了。”   “梦?”   “重华高中的那个晚上。”归先生道,“还记得你做的那个梦么?”   ——“地府资金周转不灵,你的五百万,没有了。”   “记得,真是印象深刻。”张非脸色一黑。   “我布下的阵法,照理说会让人在梦中看到自己最恐惧的东西,”归先生道,“或许你不知道,我最擅长的,便是利用他人的恐惧。”   “在布下阵法之后,我闲来无事,也挑了几个梦看看……梦中出现的,虽然惊险刺激,却没什么新意,无趣得很。”   “唯独你那个梦,有些意思。”   张非微微皱眉,归先生笑意渐深。   “我从不曾看到,有人会在惧梦中,梦到如此奇怪的东西。”   “我觉得怕没钱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张非正色道,“更何况那是一笔大钱。”   “是么?”归先生的笑容已经可以用灿烂形容,“可你害怕的,真的是失去那笔钱么?”   张非沉默不语,归先生摇了摇头。   “那之后,你这个梦让我思考过很久,到最后,我才总算琢磨出了一点意思。”   “也是为了这个,我才对你有了兴趣。”   “能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如此之深,如此之难懂……小张老师,你真的很有趣。”   张非的眼睛微微一眯,随即,他又轻松地笑了起来。   “多谢夸奖——要是你能为了这个放了我就更好了。”   “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唉,我这人别的不成,就是太有节操。”   “那就没办法了,”归先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我也不急,你还能多活……几个小时吧。”   与此同时,张非家中。   屋中众人或坐或立,人人面色凝重,连带着整个房间的气氛都低沉而压抑。   这种气氛之前也曾有过,可那时,还有人能笑嘻嘻地开玩笑,能把笼罩众人的阴霾驱散,但是现在……   长生看看左边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的钟错,再看看坐在桌子中间低头不吭声的白猫,然后是右边脸色同样糟糕得够呛的许多跟袭邵……肚子里堆得无数个问题都被压了回去,一个也问不出来。   “……还是先说说情况吧,”许多抓了抓头发,开口道,“在这么憋下去也憋不出什么东西来。”   难得的休息时间刚一结束他就回了临山,结果迎面而来的就是张非失踪的消息,连带着“宋鬼牧背叛”一起砸到他头上,砸得也算经历过不少风浪的许多头晕眼花。   他跟宋鬼牧有过好几年的交情,彼此关系算不上至交,却总也算个熟人。赶鬼人虽然嘴上说着有钱一切都好,心里却有自己的底线,然而此时……   他下意识看了眼白猫——他看不懂猫的表情,但此时的白猫却整个都暗淡下来。昔日就算伤痕累累也不曾少过的信念如今遭到了最残酷的打击,许多有心安慰,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还需要说什么?”钟错的声音响起,他的声音很平静——强压出来的,抑止了一切颤抖的平静。   许多还没来得及接话,钟错已然起身,走向门口。   他的速度很快,却有人比他更早等在了那里。   是战鬼。   “让开。”抬头看了眼高大的男人,钟错道。   “我不能让,”战鬼摇了摇头,“就算你现在出去,也找不到他。”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直接戳到了钟错心里——鬼王的眉毛猛地一拧,看向战鬼的眼中,隐隐带了几分怒气。   他知道战鬼是为他好,但是……   “你们两个!”长生气势汹汹地过去拉人,可面对一个战鬼一个鬼王,他那点力气实在不够看。战鬼叹了口气,拍拍他,又对钟错道:“别担心,你应该知道,如果他死了……”   “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钟错冷冷道。   祭师一死,契约便告终止,他也会失去累积到现在的力量,重新回到七岁的模样。   那曾经是他的恶梦——失去拼命努力来的东西,回到原点,再开始另一个不知前路的轮回。   但是现在……   双拳紧紧攥住,钟错深吸一口气,尽量压下心中涌动的情绪。   他知道张非现在没事,甚至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事……那些人顾忌着阴间的力量,不会轻易杀死祭师,中止鬼王历练。   可是……   心绪全然紊乱,充斥眼前的是无数混乱的片段,冰冷的残破的血腥的狰狞的——   嘭!   狠狠一拳砸在墙上,蛛网般的裂纹在雪白的墙面上漫了开来。钟错死死盯着墙面,心里却莫名响起了某个声音——   “老子的墙啊……我说小鬼,你就算舍不得五百万,也不用这么报复我吧?”   ……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现在他都能毫无压力地想象出某人那欠扁到极点的声音了……   冰封着的脸逐渐松动,最终竟勾起了一个古怪的笑容。钟错慢慢松开了手,转身看向许多。   让鬼王冰刀似的眼神一扫,原本在那边皱眉苦思的许多下意识哆嗦了下:“……怎么?”   “也许,我有个能找到他的办法。”沉默片刻,钟错道。   “魂归、神聚……”   几不可闻的声音在漆黑的室内响起,飘浮在空中的魂种光芒渐亮,却照不进施术者的眼睛。   ——“把握好现在拥有的,和找回曾经失去的,你想选择哪一个?”   细碎的光丝一点点缠上魂种,牵引着落下。   ——“你的答案对我来说不重要,因为不管你选择哪一个,将来你都会后悔。”   缓缓的,魂种没进了那个毫无生气的身体。   ——“永远。”   魂种与破碎的灵魂完美结合在一起,沉寂已久的灵魂,终将再度苏醒。   宋鬼牧靠在墙边,沉默地注视着床上的人。   虽然外表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生机正一点点回到他身上……恢复的过程或许漫长,但最终,他还会是当初的那个人。   这样就好。   深深吸了口气,宋鬼牧抬起头,注视着天花板。   楼上,就是张非所在的地方。   那个混蛋曾用那种戏谑的口吻称赞过他的胆量,理由是他居然敢把那人就这么留在这里……而他的回应是再在门外加了一层防护,什么都没说。   其实他不敢,只是,为了合情合理的留在这儿,他只有这一个办法。   归先生的实力深不可测,楼上也有其他人在,可如果目标只是“救人”,他倒也有一拼之力……   床上忽然传来的轻微响动打断了宋鬼牧的思绪,他诧异地望去,竟发现床上之人有了动作。   一开始只是手指,极为艰难的屈伸,但很快,他的手臂便慢慢弯曲,撑起了他的身体……他的动作很慢,可怔怔望着他的宋鬼牧却没有半点不耐烦,眼睛眨也不眨的注视着,生怕自己稍大点的动作都会击碎眼前的梦境。   闭合许久的眼睛,睁开了。   长久的沉睡,让他的眼神有些呆滞,目光在室内游走过一轮后,才渐渐有了些神采。   他的眼睛,慢慢的,望向了宋鬼牧。   失了血色的唇微微抿起,苍白的脸上,逐渐露出了笑容。   “小牧?”   沙哑的嗓子发出的声音,低得让人听不清。   “……哥。”   ☆、第九十八章   宋鬼牧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直到那人伸出手在他头上揉了揉,他才总算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顺手拍开自己头上那只手,拍的动作到一半又僵了僵,改为轻轻地放。   “我已经不小了……”他下意识地咕哝。   被他攥住手的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宋鬼牧很熟悉,可以解读为八个字——再大你也是我弟弟。   另一只手又摸了上来,揪住他染得乱七八糟的毛扯了扯,苍白的脸上逐渐浮出不满来。   “这是发型,发型。”   一个白眼。   “我觉得挺帅的啊。”   还是白眼。   “……我回去之后立马染回去成了吧?”   满意了,点点头。   宋鬼牧总算把自己的头发抢救下来,他往后退了几步,从上到下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个头还是比自己高一点点,身上摸不着肉似的瘦,本来不大的病号服套在他身上愣是能套出晃里晃荡的效果。   脸倒还是老样子,就是白了点儿。   心里涌上些酸涩的情绪,宋鬼牧闭了闭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哥,我要出去一下?”   “……嗯?”   “有个人……”宋鬼牧想解释一下来龙去脉,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只能艰难地简述,“我要去救他,哥你在这儿等我成么?”   想了想,他从怀里掏出大摞的符纸,塞了过去——论天赋眼前人比他好了不知多少,虽然现在他刚刚醒来,但自保应该不是问题。   虽然这里的敌人,是那个王无相……手难以自制地微微发颤,宋鬼牧咬了咬牙,压下心里那一丝与憎恨伴生的畏惧。   转身走向房门,身体却被人拽住。   宋鬼牧一怔,向后看去,正对上那人的眼。   “留……下。”   宋鬼牧花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哥哥的意思,不由道:“不行,我得快点上去……”   “危险。”   “危险我也要去,”宋鬼牧苦笑着拉开那人的手,“我已经是个混蛋了,总不能再当王八蛋吧。”   虽然这两者好像没什么区别……   扣在衣服上的手指松开了,那人盯了一会儿宋鬼牧,又忽然伸手,把他整个抱进怀里。   下巴搭在肩膀上,嘴唇落在宋鬼牧耳侧,熟悉却久违的温暖气息掠过耳朵,宋鬼牧愣了愣,犹豫一下,也伸手环住怀中过于瘦弱的身体。   他安抚似的劝说道:“放心,没什么危险的……抓了人就跑,用不了多长时间。”   压在肩上的下巴微微动了动,有细微的声音钻进耳朵,却怎么也听不分明。   宋鬼牧疑惑地抬起头。   动作不到一半,脸上的疑惑,陡然转为不敢置信的惊愕!   “……呼。”   似乎是松了口气,那人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两步。失去了支撑,宋鬼牧的身体踉跄着后退,最后撞上墙壁,跌了下去。   他的手紧紧按住腹部,手指的缝隙中,有红色的液体向外溢出。   他面前的人平静地甩掉指尖附着的液体,抽过一边的床单,将白皙手掌上的血色拭净。紧接着,他向前几步,在宋鬼牧身边蹲了下来。   熟练地卸下宋鬼牧身上所有的装备,甚至连他藏在暗处的后手都不曾放过,等到他的动作停下来时,宋鬼牧身边已经堆起了一座装备垒起的小山。   他抬起手,摸了摸宋鬼牧的头,就像天底下每一个夸奖弟弟的哥哥那样。   然后,他站了起来,望向门口。   震惊与慌乱渐渐退去,宋鬼牧注视着自门口走进的身影,不由惨笑。   “不管你选择哪一个,将来你都会后悔。”   鬼仙莫应悠然走进房中,他望着宋鬼牧,脸上浮起有些残忍的微笑。   “你看,我说话,从来都是言出必行。”   张非眼睛不安分的乱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最后还是得转回归先生那边。   这家伙下手太狠,整个房间里愣是找不到一点能打发时间的东西,就连窗外都只有一成不变的黑乎乎,无趣到了极点。   而且。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觉得冷,这种寒意让他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   注意到他苦苦思索的模样,不知在忙什么的归先生微笑着开口:“阴穴。”   “这儿也有?”张非想起来了。   “准确来说,是刚刚开始有。”归先生拍了拍手,有闪光的纹路在他掌心一闪而没,“想把贪情果拿出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我还以为只要动个手术就成。”   “恶情果乃是世间至阴至凶之物,生人倒还好些,寻常鬼魂别说碰,离着远远的,就可能被那上面散出的极恶气息沾染,变成疯鬼。痴惧两个还好,沾染了也不过变得痴傻。另外那两个……”归先生摇了摇头,“一旦出世就是大祸。想要封禁它的力量,得有足够的阴气才成,所以我才借阴穴一用。”   他玩味地看着张非:“说起来,你吞了它这么长时间,到底是怎么镇住的?”   “当然是靠我天下无敌的……”   归先生的手指迅速移动到张非的颈动脉。   “……我也不知道。”知道了也坚决不告诉你。   归先生收回手,看向张非的眼中多了几分认真:“如果不是现在时间不合适,我还真想剖了你看看,你那些古古怪怪的能耐,到底是哪儿来的。”   “其实我也很好奇……”张非话还没说完,门忽然被人推开。   张非只往门口一瞅,脸色就变了——推门进来的人是莫应,这对他来说倒没什么,反正已经这样了倒也不怕再来一个麻烦。问题是,跟在他身后的人……   “完成了?”归先生扫了眼莫应,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喜悦与否。   “总算完成了,”莫应侧身一让,站在他身后的人上前几步,正好站在张非床旁。   张非见过他,虽然只有几面。   宋鬼牧心心念念的人此时就站在他身旁,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说起来,他直到现在还认为人造鬼王就是把对方的灵魂削下一块,让他感到永无止尽的饥|渴?”莫应讥讽的声音传来,“看来那些泄露出去的情报也很有用嘛,至少糊弄人不错。”   “魂种的奥妙,他们确实难以知晓。”归先生淡淡道。   “那小子被耍也不冤了,你是没看到,那时候他脸上的表情,还真是好看啊。”莫应的声音里带着残忍的愉悦感,“真亏他敢相信我的承诺。”   “他不想相信,可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归先生叹了口气,“他不可能看着那人就这么神销魂散,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是毒药,他也会吞下去。”   “蠢。不过更蠢的是,居然有人会被这么蠢的人骗。”   感觉到仿佛刀尖似的目光落在脸上,张非抬头,正好对上莫应饱含嘲弄的眼。   可惜那点嘲讽对他来说实在不够看,仇恨度半点没被拉起来的张非侧了侧头,转而注视着那个依旧看着自己的人。   他的眼睛死气沉沉,没有半点光亮。只是不知为什么,那双眼睛却牢牢锁在张非身上。   “那个人呢?”归先生问。   “扔在下面了,”莫应道,“该卸的东西都卸了,我还顺道封了他法力,让人在肚子上掏个洞出来,就算现在死不了,也活不了很久吧。”   归先生点点头,又顺手拍拍张非,微笑道:“帮你报仇了。”   “……谢谢啊。”张非扯了扯嘴角。   莫应瞥了他一眼,嘴唇一扬:“如何,打算加入我们了么?——虽然我看不出你有什么本钱让他感兴趣。”   “您可以继续看不出。”张非直接把眼睛转到了一边去,显然不打算给他面子。   “怎么,地府值得你去死么?”莫应声音一寒。   “地府当然不值得,但是我值得,”张非笑容可掬,“没办法,我实在不想恶心着自己。”   莫应脸色骤变,归先生叹了口气,抬手在他眼前一拦:“何必与死人计较。”   莫应冷哼了声,倒是确实没再计较。他显然无意久留,直接转身出门,临走前还不忘撂下一句话:“我去‘那边’了,你快点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省得麻烦。”   被他带来的人同时向门外走去,只是临走前,他不忘又看了张非一眼。   那双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异样的东西,让张非心里一动。   “知道了。”归先生淡淡应了句,转而看向张非。   他的嘴唇抿了抿,接着,勾成一抹微笑。   “莫应性子激烈,想事情也总是走直线,”他的语气有些无奈,“连问问题也懒得多想。”   “要是他刚才问的,不是地府,而是……你又会怎么回答?”   张非面无表情,闭眼装死。   归先生微微一笑,也不再开口。   屋内阴气流转,越发寒冷。   “时间差不多了。”归先生忽然开口,声音柔和。   张非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叹了口气,归先生站起身,手掌按上张非肩膀。   一股热流涌下,张非微微一怔,原本僵硬的身体已经恢复了知觉。   他活动了一下手脚,跳下床铺,挑眉望向归先生。   “顺手而已,”归先生笑了笑,“反正你也出不去。”   张非走到窗边戳了戳窗户——明明窗是开着的,可手一伸到窗口就会被一层柔软的膜挡回来,伸不出去。   他回头看了归先生一眼:“就算出不去,你不怕我揍你?”   “请。”归先生大方地摊手——作为堂堂鬼仙,他还真不怕张非威胁。   张非撇嘴笑了笑,也没动手,只是转过身,盯着归先生。   他脸上带着有些古怪的笑,让归先生微微皱眉。   那是一种……异样的不祥感。   屋内的阴气流动越发急促,甚至带起了阵阵寒风。   情况——不对!   注视着归先生骤然改变的脸色,张非笑了。   灿烂的。   自他肩膀向下,一直蔓延到右手,被衬衫覆盖着的地方,忽然出现了诡异的起伏。   那看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试图从那下面钻出来!   “老子忍了几个月,总算到了出头的时候。”张非自言自语地说。   自他身上涌出的力量越发古怪,张非干脆伸手在肩上一扯,嘶啦一声,大半个袖子就这么被他拽了下来。   衣服脱落的刹那,在他身上奔涌的力量,终于现了原形。   那似乎是某种气流,但又有着明显的形状,气流自他肩胛部位涌出,聚在手上,将他整个右臂包裹其中,起先还是混乱一团,但是最终,那气流逐渐有了形状。   “你大概是死了太久了,以至于忘了很重要的事,”张非灿笑道,“活人吃了东西,可是会消化吸收的!”   巨大而狰狞的兽影,在他身上浮现出来。   “吃了他,贪!”   ☆、第九十九章   漆黑的跑车,奔驰在临山的夜色中。   “也真亏你能想到这个,”顾不得他们在时速过百的车上,许多窝在后座,抱着笔记本敲敲打打,“公安局那边确实可以根据手机定位出大体位置,只要对方没把小张老师的手机扔了。”   “不会,”坐在副驾驶位置的钟错摇了摇头,眼睛仍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他们已经到了接近郊区的地方,“他们或许会提防法术,但是不会防着这个。”   依赖惯了法术的人大多会忽略科技的妙用,至于钟错自己……每天看法制节目是个好习惯。   “我们的运气不错,这地方房子不多,”许多朝窗外看了眼,欣慰地发现外面的房屋稀稀拉拉,对他们定位某人位置极有好处,“接下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钟错忽然把窗户开到了最大,手撑着窗框,大半个身体探出窗外,夜风把他的头发刮得很乱,却挡不住那双凌厉的眼。   他望着不远处的某个地方。   车里忽然响起了轻轻的“咪”一声,原本团在许多旁边的和尚也站了起来,也学着钟错的样子打开车窗,探头向外望。   两人的目光,汇聚在同一个地方。   开车的袭邵忽然皱了皱眉,就在刚才,一阵森冷的感觉顺着他的脊梁爬了上来,那感觉有点熟悉……袭邵眉头忽然锁紧,手中方向盘猛打一脚踹上刹车,猝不及防又没系安全带的许多一头撞到驾驶座的椅背上,发出一声惨叫。   “我擦!搭档!”   袭邵紧急下车,拉开车门把某个捂着头哀叫的人拖出来。许多抱着脑袋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搭着袭邵四处看:“这……怎么了?”   他们在的地方已经算是远郊,公路两边都是农田,间或点缀着几间小楼——这年头农民生活越发得好,别说两层小别墅,三层四层的楼也有人盖得起来。   “阴穴。”袭邵言简意骇地总结了问题,“很大。”   阴穴……   钟错下了车,眺望着四周,眉头微微皱起。   如果他们以前遇到的那个阴穴是老鼠打出来的洞,那么这儿这个,少说也住了一头熊。   古怪的是,阴穴范围虽广,他们在远处却不曾有半点感觉,直到此时踏入阴穴范围,四周的阴气才激起了他的本能反应。   而且……扫了眼两侧田埂,草苗青翠,长势旺盛,不见丝毫影响。   不正常。   阴气虽有,却仿佛受了什么管束,规规矩矩地收缩起来,甚至不曾影响到近在咫尺的植物……钟错侧过头看了眼身后的和尚,白猫周身腾起淡淡金光,眼中也透出几分疑惑。   “这儿的阴穴被人动过手脚。”袭邵开口,“临山一带有我们的人监控,阴穴不可能开到这么大还没被发现。”   “嘶……好冷。”许多下来之后就开始搓手搓脚,那边两人一猫都是高手高手高高手,他可是体质就好一点儿的普通人,“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钟错嗯了声,脸上却不见回暖——被人控制的阴气无论远近都一般浓烈,想找出阴穴中心并不容易,而这一带适合藏人的房子至少有三四栋……他,在哪儿?   眼睛扫过每一栋小楼房,定在其中一栋上。   三层的小楼,最顶层的一扇窗户里,依稀透着光。   鬼使神差一般,钟错向着那个地方踏了一步——就在此时,窗上透出的光线中,出现了巨大的黑影。   也在同时,稳定的阴气大乱!   就是那里!   身体比心更快地反应过来,钟错跳过公路两边的护栏,冲向小楼的方向。   “贪甚曰饕。”   归先生静静注视着张非右手处的兽影,开口。   那头异兽的身体并不完整,只有前半身,仿佛虎豹一般的头颅上却有两只羊角,满口锐利的獠牙,双眼狰狞如血,冷冷盯着归先生。   “嗯对,这就是那个什么……饕餮。”张非想用右手挠挠头,挠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长着那么个玩意儿,只好放弃。   “想不到你居然能运用贪情果的力量。”归先生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也没想到,”张非笑了笑,“如何,还要打么?”   “你认为你能赢我?”   “我不认为,”张非谦虚,“但是呢,要是我直接引爆贪情果的力量,你猜猜会怎么样?”   强烈的恶情爆发出来,会怎么样?   就算他身为鬼仙,就算他修为高深……   归先生微微一笑:“你得到贪情果不到三个月,我不认为你有那个能力将之完全运化。”   “是啊,但也许我天赋异禀呢?”张非甩了甩右手,饕餮发出低沉的狺吼声,仿佛已经迫不及待,“爆发之后,我未必会死,你却麻烦大了。”   他做作地叹了口气:“还是说你觉得,你那个同伙,能做好你要做的事?”   归先生的眉头深深皱起,眼睛盯着张非,心里天人交战。   贪情果已被他炼化了部分,虽然他可以断定那不是百分之百,但一旦超过七成,而张非又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他便没把握全身而退。   张非怎么炼化的贪情果他不清楚,但三个月的时间,再怎么也……   但是……   闭了闭眼,归先生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还会再来找你。”微微欠身,脚下光芒闪动,只是眨眼工夫,归先生就不见了踪影。   “好标准的反派台词。”张非撇嘴评价。   “你运气不错。”他话音刚落,耳边便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是空色。   沉默了将近三个月的声音重新回响在耳边,他居然都觉得有些怀念了……张非侧了侧头:“怎么,你现在白天也能说话了?”   “啊,托了别人的福。”空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虽然说是‘人造’,倒也衬着鬼王二字。要不是他帮了这一把,现在你未必还能活蹦乱跳。”   “宋鬼牧他哥?”张非一愣。   “你以为你那个梦是白做的?”空色嗤了声,“托梦传心,顺手把自己那破得不成样子的魂魄上剩下的一切榨出来送你,也亏他还有那个力气。”   张非沉默不语,他手上的贪却忽然有了反应——整个身体转过来,血红色的眼睛盯着张非,满是獠牙的巨口大张:“你把老子叫出来就是为了吓唬吓唬人?没什么能吃的?”   “……他会说话?”   空色跟他联系的时候只说了一句“等会儿给你看个好玩的”,还真没说这个从他身上长出来的玩意是什么……   “贪是我炼化贪情果之后的产物,贪情果力量太邪,炼入你的身体可能会出问题,干脆做成使令,”空色闲闲地说,“一大半是贪情果的功劳,不过也从你身上弄了点……受此影响,他的性格大概会跟你有相似之处。”   张非默默注视着眼前的血盆大口,贪毫不客气地瞪回去:“看什么?没看过这么帅的饕餮?”   说话间,他的身体也在逐渐变化,野兽的面孔渐渐柔和起来,变得有几分像人——别说,光看脸,他还真有点像张非。   在如此近的距离上看到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绝对不利身心,张非叹了口气:“您能把他收回去么?”   贪对他的态度显然有些不满,张牙舞爪,空色却道:“可以倒是可以……就算你不说,我也快撑不住了。”   “这点时间还是不够,贪情果的力量不过炼化了五成……剩下那些,一时半会儿是解决不了了,”提起这茬,空色显然有点郁闷,“只要再给我三个月,我就能将它彻底解决,到时候贪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半吊子,可惜。”   “还好那家伙被诈走了,”张非庆幸,“不然还真不一定对付得了他。”   “还好?”空色声音微微一挑,“我倒不怎么意外。”   “……怎么?”听这意思……他们熟?   “那家伙确实有几分才干,可惜魄力不足,”空色的声音不无讥讽之意,“其实他能看得出你在诈他,但他不敢跟你赌。光凭这点,这辈子,他也只是个将相才。”   让自己如此头疼的麻烦居然被空色这么评价……张非不由问了句:“你跟他很熟?”   “一般。”空色似乎不愿多谈,换了个话题,“说起来,那个,你打算怎么办?”   张非耸肩一笑:“怎么办?凉拌。”   很疼。   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伤口不断展示着自身的存在,一开始痛得火烧火燎,可到了后来,随着血液的流失,疼痛感也逐渐麻木。   脑子里面转悠着几个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身体却不想动。   很累,从心里泛起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的累……   但是……   扫了眼天花板,宋鬼牧抿了抿干裂的唇,还是努力聚拢身体里残余的力量。   就算是白费力气也好……   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脚步声很重,不像是鬼魂,倒像是活人……活人?   宋鬼牧下意识抬眼,望向门口——可下一刻,他却希望自己从没抬过头。   “那家伙居然没坑我,真在下面。”推开门,张非扫了眼眼前的屋子——布局摆设跟楼上几乎一个样,就连那张床都一样。   屋内飘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一点烟火的味道,张非循着味道看过去,正好看见地上一堆灰烬。   想到那些灰是来自什么,他不由有点心疼——就算不是他的,那也是钱啊……   而灰烬旁边……   老实说,没有比这更尴尬的相见了。   张非环着手,看着宋鬼牧,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   两人目光刚对上的时候,宋鬼牧曾下意识躲闪过,只是顿了顿之后,他又把眼转了回去。   嘲笑也好漠视也罢,他做了什么,就要有得到什么的觉悟。   就像他刚才说的——他已经是个混蛋了,总不能再当王八蛋吧。   张非看了他一会儿,低头在地上找起了东西。除了那堆灰之外,屋里的地板上还扔着一些符纸,他顺手捡起一张,大量一下,发现是宋鬼牧曾向他得意炫耀过的“通用型符纸”。   “能打能防能治疗,一张只要一百八!”   ……附带这种广告语。   作为一个勤俭持家的人他当然不可能买这个,因此现在还是第一次用……抖了抖手上的符纸,上面亮起了白光,张非走到宋鬼牧身边,蹲下去,把他的衣服撕开。   露出的伤口极为狰狞可怖,甚至隐约可见脏器的影子——心里感慨了一下赶鬼人命韧堪比小强,张非把符纸轻轻贴了上去。   接下来两张,也是依法炮制。   温暖的感觉自伤口蔓延开来,宋鬼牧深深吸了口气,命令自己抬起头,对上张非的眼。   处理完宋鬼牧的伤口后张非就站了起来,低头看着他,表情还是跟刚才一样,复杂得难以形容。   宋鬼牧觉得他似乎应该先开口,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   张非叹了口气:“感觉好点了?”   “……嗯。”   “那就好。”   张非微笑。   下一秒,他面无表情地抬起脚,干脆利落地踩在宋鬼牧的伤口上。   刚刚有所愈合的伤口顿时绽裂,剧烈的疼痛一瞬间席卷大脑,宋鬼牧连叫都叫不出声,只能听见某人温和得不像话的声音……   “你说,我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哪儿写着‘以德报怨’四个字啦?”   疼得太厉害,宋鬼牧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空白。   张非笑眯眯地收回脚,又从地上捡起几张符纸,贴上,动作还是很温柔。   “你……大爷……”   宋鬼牧总算回过神来,下意识溜出的第一句话让他自己都愣了愣。   “哟,还敢骂我?”张非冷哼,居高临下地俯视宋鬼牧,“拜你所赐,老子差点让那个死乌龟劫财劫色!钱财乃身外之物也就算了,我的清白怎么办?”   “谁TM会劫你的色,”宋鬼牧用力呼吸,只觉得满嘴都是血腥味,“那得是怎样鬼斧神工的品味……”   “那可不好说,”张非甩头,“我的帅可是有目共睹的。”   “……你还是杀了我吧。”宋鬼牧觉得他还是一死了之比较痛快。   “杀了你?”张非哼了声,“你想得倒美。”   他一把把宋鬼牧从地上拉了起来,也不管他撞到伤口后发出怎样的哀嚎,自顾自把人扛了起来——最标准的扛麻袋动作,肩膀直接就顶着他的伤口。   只走了两步,宋鬼牧就觉得自己有升天的感觉。   “疼?”   “……”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手抱紧了。”张非叮嘱了两句,松手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虽然调整的过程让宋鬼牧疼得汗流浃背,但调整完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趴在张非背上,被他背着。   “敢乱动我就把你扔下去。”张非顺便威胁了一句,“头下脚上。”   推门,出门。   小楼的楼道并不长,却很曲折,楼梯又恰好在离房间最远的地方。   走在漆黑的楼道里,张非哼哼着小曲,宋鬼牧一声不吭。   拜张非刚才那一连串动作所赐,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已经稀里糊涂地被人拽了起来。   当时脑子里只剩下火气,羞愧歉疚等等感情早不知道飞了哪儿去,等他回过神来,却变成现在这样,仿佛不需要他再说任何话……   “今天的事情我给你记得很清楚,”张非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老子很记仇,所以你最好做好把命赔给我的觉悟。在此之前你的命先存着,利息按央行算,贷款。”   “……”很好,那点感动再次消失了。   “至于其它的么……看在你哥的份上,暂时不跟你计较。”   “哥?”宋鬼牧一怔,“他……”   “他帮了我一个大忙,托梦送给了我点东西——我觉得他应该还有自己的意识,至于能不能把人找回来,就是你的问题了。”   “托梦?什么梦?”宋鬼牧急忙追问。   “我忘了。”张非毫不犹豫,“要想知道,问他去。”   宋鬼牧沉默不语,张非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鬼地方……老天保佑能打到车,否则我绝对不会背你回去。”   “用不着你……”宋鬼牧咬了咬牙,“到时候我自己也行。”   “得了吧,要是你没死在那儿反而死在路上,笑都笑死人了。”张非毫不客气,“反正我累了就把你扔下去,在此之前——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吧。”   宋鬼牧再次沉默。   直到张非走到楼梯口,摸索着向下,他才再度开口。   “谢谢。”   “现在才想起来?晚了点儿。”   “你家的小鬼王还真辛苦,”宋鬼牧突兀地换了话题,“或者说……辛苦的是你?”   “麻烦说中文。”张非淡淡道。   “我只是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了,”宋鬼牧不依不饶,坚持得有些古怪,“有些时候,你那种混蛋的做法……确实挺不错的,就是……”   非常欠打。   伤口又隐约得疼了起来,宋鬼牧吸了两口气,嘴上依旧喋喋不休:“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这样,温柔一点的安慰……你又不是不会。”   “想让我温柔点儿?”张非斜他,“成啊,要不要我现在‘温柔’给你看?”   “我说的又不是我。”宋鬼牧闭眼,“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张非沉默不语,宋鬼牧喘了两声,也没再开口。   他的脚踏上了最后一阶楼梯。   ——“要是他刚才问的,不是地府,而是……你又会怎么回答?”   归先生的问题,忽然在耳边响起。   啧。   他在心里满怀不屑地撇嘴,可有些问题似乎真的压了太久,以至于,他有点想给个答案了……   敛息,急行。   小楼外居然有阵法出乎了他的意料,破坏阵法花了他一点时间,也让他的心情更加焦躁。   就在刚才,阴穴的阴气完全消散,散得干干净净毫无痕迹——就像是一切已经结束。   那么……他怎么样了?   冲入小楼,漆黑的楼道无法阻碍他的视线,很快的,他已经接近了楼梯口的方向……   有声音?   细微的脚步声让他下意识地驻足,而随之传来的声音,更让他如释重负。   “你要知道告诉你也无所谓,不过你要敢说出去……”   “我没那么无聊。”   是张非。   至于另一个声音……钟错默默捏了捏拳头,他想揍这人很久了,现在终于能名正言顺。   但是……他们在说什么?   “当初我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了——那小子太乖,乖得不像话。”   钟错的脸色微微一变,差点出口的声音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说的……难道是……   “不过当时还没想太多,孩子乖点也好,谁知道居然会是那样。”   “他跟我撂狠话的时候那个表情……算了,说也说不明白,反正我看得很不爽。”   “原因么,其实也很简单。”   “不怕告诉你啦,当年老子曾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好吧其实也没多不堪回首,就是像每个傻X少年一样,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以为其他人都是傻X,以为……有自己一个就够了,其他人,麻烦而已。”   “那感觉挺好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我一个人就能比谁都好,所以我什么都不需要。”   “但是后来我才明白,只有一个人,到底有多难受。”   钟错的手一点点攥紧,他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紧抿了嘴唇,仿佛要把一切情绪锁在心里。   可张非的声音,还在继续。   “就像站在高塔尖上,看着是一览众山小,可是有多冷,有多怕,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当时有人把我拽下来了,然后,我看见一个跟当初的我差不多的家伙。不同的是,我至少是自己乐意这么干的,他却……”   “我不想看他那样,不管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一年之后他就得走上那条路,一辈子站在那上面,但没关系,这一年里面,他得乖乖给我下来。我懒得去管他鬼王怎样,小飞归我养,这就够了。”   “别当个木头人,什么事情都往心里憋,至少要有条路,让他发泄出来。没路我就去开路,笑不出来就让他气出来,反正结果差不多。”   “他才几岁啊……板着张脸很好看么?”   指甲慢慢嵌进肉里,钟错仰起头,死死盯着头上漆黑的一片。   他又听见了宋鬼牧的声音。   “你真是……不嫌麻烦,”他的声音低低的,“就为了这个?”   “还有五百万嘛~”张非的声音重新轻佻起来,“虽然钱比不上老子的命重要,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死乌龟之前问过我一句话,当时我懒得回答,不过现在想想,他的话……或许比我的命,稍微重要一点点吧。”   “没办法,”他满不在乎地笑起来,“谁让我喜欢他。”   ☆、第一百章   “没办法,谁让我喜欢他。”   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   手下意识地攥紧又松开,反复几次。   他背靠着墙,腿却微微发软。戒备警惕飞到九霄云外,脑袋好像完全空了,又好像被人塞进了一大团乱七八糟的东西,仔细看一看,却全是张非的那句话。   如果说现在有个不知好歹的恶鬼袭击他的话,怕是能一举奏功,让他成为千百年来死得最窝囊的鬼王吧……   脑中忽然闪出这样的念头,钟错怔了怔,嘴唇抿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扯出个笑容来。   一直以来的坚持,牢固筑起的防备,被人用一句话拆了个粉碎。   混蛋……   无声地骂了句,钟错咬了咬牙,拍了两下微微发烫的脸,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一句话而已,没什么好在乎的……   一句话而已……   一句话……   ……怎么可能不在乎!   武技法术是他专长,诛魔斩鬼是他本行,可钟错在这些地方上再擅长,也改不了他感情上阅历基本为零的事实。素来在乎形象的小鬼王连电视上看到言情片都会满怀不屑地转台,以至于张非那句话一出,他整个人都被轰愣了。   鬼王传承会传承战技传承经验,可不会传承应对这种事情的办法……   咬牙切齿地在脸上拧了几把,把莫名其妙涌上来的血全压回去,再默念了几遍清心诀让自己镇定下来,钟错平心静气,冷静地筹划好接下来的行动。   不能让张非发现自己听到了这一切,否则就被动了——想到此处,钟错立刻后退,好在他行动起来本来就悄然无声,那边两人似乎并没注意。   一边退,他一边还竖起耳朵倾听两人接下来的谈话——好在张非那句话一出宋鬼牧似乎也傻了,他虽然木了一阵子,也没漏听什么。   “……真是令人感动。”哑巴了半天,宋鬼牧终于挤出一句话来。   “你可以尽情泪流满面,我不介意,”话说完了张非又恢复成那个欠揍的德行,“其实那小子挺可爱的。”   “你的品味……”宋鬼牧哼哼两声。   “宋同学,你有没有想到自己现在是在谁肩膀上……嗯?”张非忽然停下。   有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张非在口袋里摸了摸,拽出手机来打开,权当照明。   扫了眼来人,他的眉毛微微皱了皱,脸却很快地拉出笑容:“哟,小飞。”   拎着错断刀的钟错冷冷抬头,眼睛从上到下扫了他一圈,开口:“你没事么。”   他的目光又转到宋鬼牧脸上,眼神顿时变得锐利如刀。宋鬼牧这会儿倒是不在乎,满脸的吊儿郎当,就差把“有本事拖我下去打”写在脸上。   张非正在考虑要不要缓和一下气氛,钟错却忽然转过身:“没事就先离开吧……快点。”   嗯?怎么是这么个反应?   钟错急走几步跟张非拉开距离,张非眉头打结,心里隐约感到一丝不妙。   他背上的宋鬼牧身体忽然抖动了几下,那感觉很像是在笑——心念电转,张非已经悟出了什么,脸色不由黑了下去。   走到门口没花他们多长时间,在黑乎乎的地方走了太久,眼前出现了门口让张非松了口气。但看到站在门边的钟错时,他那口气又提了回去。   小鬼王斜靠着墙,长刀拄地,半边脸被月光照得发亮,半边脸却藏在阴影中。他的眼斜睨着张非,目光却有些躲闪,一触便错开。   这反应……张非脸抽了抽,心里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   一个过肩摔,把他背上那个笑得快抽抽了的混蛋砸到地上的冲动!   见他走过来,钟错站直了身体,却还是别开眼,一声不吭。   “怎么了?”   “……等会我有事问你。”钟错的嘴张了张,可即将出口的话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这里——还是不太方便。   许多和袭邵把车停在了离这里稍有点距离的地方,他们不像钟错这样直接冲过来,还留在车那边,见他们出来,两人也明显露出了松口气的表情。   先过去吧……留在这里,总觉得……   脸似乎又有点发红,钟错吸了两口冷空气,转身向车子那边跑去。   见他走远,趴在张非背上那位笑得声音渐大。张非的脸一黑到底,异常温柔地开口:“你是滚下去呢,滚下去呢,还是让我帮你滚下去呢?”   “我下去就是~”反正他现在也没那么疼了,自家出产的符纸质量就是好。   “你故意的吧?”张非现在深深后悔他刚才没一脚踹死宋鬼牧。   “不算故意,”宋鬼牧还是抱着肚子,靠着墙,脸上的表情却恢复了刚跟张非见面时的德行,“感觉到外面的阵法被人破了,所以猜到可能有人来而已——我又不知道一定是他。”   张非眯着眼睛捏拳头,宋鬼牧耸耸肩:“不过想也知道,你出事冲得最快的绝对是那一个——这下倒好,把话说开了也省得他天天跟你咬牙切齿,就算我报恩了哈~”   “报你个鬼!”张非磨牙,眼角余光往旁边一扫,他又忽然乐了起来:“行,我现在不跟你计较——反正有‘人’要跟你计较。”   宋鬼牧一怔,顺着张非的目光看过去,他看到了……一只白猫。   和尚迈着严肃的猫步款款而来,每一根白毛上都凝聚着杀气!   张非叹为观止——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猫能走出老虎的效果来。   宋鬼牧倒退三步,看样子像是想要干脆钻回楼里算了。   “和尚……”一句话,颤三颤。   “喵嗷——”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和尚立刻回了一声咆哮。   “狮吼功!”张非惊叹,“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佛门狮子吼!深得河东狮吼之三昧精髓!”   宋鬼牧迅速后退之余还不忘扔给张非一个怨念深重的白眼,和尚身影急动,娇小的身体爆发出强大的能量,宛如白色流星般直冲向前,转瞬间便消失在门口。   静默三秒后,小楼中传来一阵惨叫。   活该——张非毫无同情心的对里面某人下了注解。   乌云退去,明月高悬,四下望去是青翠农田——归先生居然把他弄到郊区来了?   不远处的公路上停着辆黑色跑车,那流线型的设计那“穷人离我远点”的气质无一不让张非联想到他的富二代学生。许多站在车旁朝他招手,笑得异常灿烂,袭邵在他身边,钟错站得离两人远些,眼睛却还盯着张非。   那眼神……张非在心里又把宋鬼牧剁了七八遍。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就算是按照张非自己的计划,他也是有考虑要不要在最后给小鬼来个真情告白的。   现在么,也不过差了两个月。   顶多就是考虑一下怎么对付他家的别扭鬼王——这个张非有信心,保证三句话之内把钟错的感情从感动转为火大。   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吧。   心念已定,张非摇头一笑,向跑车那边走去。   “不错么,还懂得换辆上档次的车来迎朕回宫——”   还真是这人的标准回答……   想想当初长生是怎么朝着电话那边咆哮要车的,钟错就默默为他不值——这混蛋看起来精神十足活蹦乱跳,压根不像个被人绑架了的。   来这里的路上,他一直在为张非担心。鬼王目中无神佛,可这段路上他几乎把一辈子的求神拜佛都用光了——想想就丢脸。   ……还不如让他吃点亏,这样他出手救人救得也舒服。   不过能听到那番话,算是意外之……喜?惊?都有点又都不对。   很难形容的感觉。   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感觉很怪,却不难受。   反正等回去就能问出答案了——自暴自弃地安慰一下自己,钟错转开脸,不去看那个一脸灿笑的人。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的眼睛,捕捉到了一抹黑色的影子。   无声无息间自地面蹿出的,黑色影子——   ——“日本那边七草家似乎有什么异动。”   他们已经来了。   潜伏楼外,始终按兵不动,直到此时,他步出小楼,心防松懈,身边又不曾有任何同伴时,潜伏者才发出了最凌厉的攻击。   原来真有忍者么……   脑中浮现出轻飘飘的话语,身体,却陡然沉重起来。   胸口传来破裂的痛楚,却转瞬即逝,剩下的,是一片麻木。   艳丽的血红在眼前绽开。   冰冷的死寂缠绕身体。   站不稳。   动不了。   ……冷。   眼前的世界开始晃动,左胸处穿出的锐利刀尖一转,彻底绞碎里面柔软的器官,再毫不犹豫地拔出,带出一片耀眼的血花。失去最后支撑的张非无力地向前跪倒,朦胧的视野中逐渐出现了人的影子。   眼皮软软地想要合上,意识却努力地将它撑开。   他听见了谁愤怒的声音,他看见了谁惊慌失措的脸……   我认识你以来,还是第一次看你这样。   泛白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出口。   ——只差两个月而已……   脑中最先出现的感情,是遗憾。   ——十二个月跟十个月也没差多少,不能通融一下么……   “张非!”   嗳,没大没小,你该叫我爸爸。   最后一点支撑身体的力气也随着血液流失殆尽,他疲惫地垂下头,额头抵在谁的肩上。   他忍着肉疼买下的白色运动服上已经全是血了,本来还觉得这件能让小鬼穿到最后呢……他穿这件还挺不错的。   结果这次还是没法回答小鬼的问题。   他还没看到和尚把宋鬼牧的脸画成了怎样惨烈的模样。   据说死前会出现人一生的回忆,但他此时能想到的,好像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视野逐渐暗淡。   失去光芒的双眼慢慢合拢。   努力张开嘴唇,最后的力气,凝聚为三个字。   “抱歉啦……”   没办法陪你到最后。   黑暗、冰冷、死寂。   这世间的一切,终于离他远去。   ☆、第一百零一章   “——这是怎么回事?”   一向语气温和的人难得严厉起来,效果确实迫人。被追问的人若无其事地别开眼,可微微拧起的眉头却泄露了他心中的不安。   毕竟……这确实是他的过错。   还是极为严重的那种。   静默三秒后,他还是开了口:“好罢,我承认确实是我之过——是我让七草家派来的人隐在那里,是我在你的阵中做了手脚。”   “理由?”   “你清楚,”莫应淡淡道,“要是那小子真点了头,我不能看你犯傻。活人加入幽鬼盟?好天才的主意。”   归先生脸色一冷,莫应扬着下巴,挑衅似的看着他,再不多说一句。   除此之外的理由倒是也有,如果张非狗屎运到极点,出来时归先生与他一道,那七草家的杀手身手再怎么精妙,也杀不了归先生在旁的张非——而经此事后,不管张非最初答应加入是存了什么心,这一条命的情他总得认下。   当然,他并不期待某人会因为救命之恩就感激涕零忠心耿耿——只是让他知道盟中有个想杀他的人,会逼他站得离归先生近些。   至于归先生自己怎么想……莫应不认为他会为了一个外人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毕竟他是王无相,是他现在唯一能勉强服从的人。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被他认为是“只有运气好些”的家伙,居然能……   “如果张非死了,你清楚接下来的是什么,”归先生深深叹息,“恶情果缺一,四凶阵法不全,就算勉强施展,效果也……而地府的人,怕是早盼着这一天了。”   “是我算错,毕竟你能被他唬走,这种事确实超乎我的想象。”莫应语带讥讽,归先生微微叹息,也不打算再说下去,只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事情总算没发展到这一步。”   鲜血溅出的刹那,所有人都愣了。   七草家用难以想象的代价换来的杀手确实有他的价值,他抓住了最特别的机会,下了最狠厉的杀手。   一开始他想要直接抹断张非的脖子,那最稳妥,但情势的变化不得不让他选择了有极小几率(毕竟有右位心这种可恨的存在)失败的心脏——所幸这一次没有出现极小的几率,刀尖传来的触感告诉他,他已经稳稳地刺中了目标的心脏,绝无幸理。   转动刀刃将那团软肉彻底拧碎,断绝最后的可能,杀手平静地拔出兵器,迎上向他飞来的子弹——子弹是朝着手腕和腿去的,开枪的人下意识避开了要害,应该是想抓活的。   可惜他已经咬碎了牙齿中的毒囊。   无名的杀手倒下时顺便向他的目标送去了最后一瞥,心里浮现出恶毒的喜悦——就算有再多人在乎,这个人,也注定要跟他一同走向死亡。   他咬牙切齿地背过脸,记忆中的最后一瞥是那人满脸的灿笑。   下一刻,充斥双眼的变成狰狞的血红。   怀里的身体软绵绵的,轻得不可思议。他看见那双眼睛疲惫的眨了眨,眼中最明显的情绪竟是歉意。   “抱歉啦……”   软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那个人低声说。   谁要你的抱歉!   他聚集全身的力量汇做治疗的法术,毫不吝惜地灌注在伤口上。一边冲上来雪白的影子,璀璨而柔和的佛门金光笼罩张非全身,却止不住那片血红的继续扩大。   无力回天……   再怎样精妙的法术,救不回已经踏在生死边缘的人。   牵系着他与张非的契约正在逐渐断裂,鬼王的力量萎缩衰落,这本是曾经的他最不愿看到的事,但此时……   眼见佛光无效,和尚双眼一闭,再睁开时,他忽得发出一声厉叫。自他口中,一颗泛着金光的舍利缓缓浮起。一绿一蓝的猫眼全部泛红,舍利上随之漫了血色,正当他要有什么动作时,一个粗暴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让开!”   受伤势拖累,宋鬼牧是最后一个来到张非身边的。他刚来到这里就看到和尚的作为,不由脸色大变,当下一手抓住和尚颈皮,生生把他从张非肩上拽下,另一手攥住空中的舍利,间不容发地拍进和尚嘴里。   最后,他还一不做二不休的抬手一甩,把和尚整个摔进许多怀里。   “不知死活!”狠狠瞪了一眼摔得头晕眼花的和尚,宋鬼牧的目光移向被钟错抱在怀里的张非。   他的眼中出现了一瞬的挣扎,但很快就被决然取代。   “真他X的腊月债,还得快……”单膝跪下,宋鬼牧闭了闭眼,手按向颈侧。   一根寸许长的银针被他捏着针头缓缓拔出,明明是自体内抽出,银针之上却不见一点血色,寒光凛然。   拔出银针之后宋鬼牧的脸色整个都暗了下来,他不敢耽搁,两指捏着银针,小心翼翼的插进了张非的身体——或者说,尸体里。   银针刺入后,宋鬼牧身体一软,浑身无力地坐到地上。和尚挣扎着跳到他身边喵喵叫个不停,宋鬼牧揉了揉他的毛,懒洋洋道:“不用叫了,一报还一报而已,省得我以后见了他还不爽……不就是一辈子只能用一次么,划算啦。”   和尚的叫声顿了顿,他盯着宋鬼牧默然不语,过了会儿,他轻轻爬上宋鬼牧肩膀,舔了舔他的脖子。   自那根银针插入的地方,诡异的血色印记开始蔓延,一开始只在颈侧,但很快,那印记漫上了张非全身,到最后他整个人都被那血色印记缠绕。钟错忽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注视着宋鬼牧。   即将崩毁的契约忽然静止,之后甚至有了恢复的倾向,虽然微弱,但那确实存在。   “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牛B的人啊,”宋鬼牧懒洋洋地抓着猫毛,语气重现昔日张狂,“赶鬼秘术,生死反转——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赶鬼人千年传承中曾出现无数精妙法术,但可惜,他们仅靠师徒传承,极少整理自家的秘法,许多法术就这么遗失在了时间长河中。幸运的,生死反转没有。   正如其名,生死反转可以让死人复生——完全的、彻底的、毫无后遗症的,不是活死人也不是僵尸,而是真真正正的,正常的活人。   逆天否?   可惜同样逆天的还有他的限制:生死反转只能在人死之后立刻施展,限制时间只有区区五分钟,就算赶鬼人有心以此换钱,想找个合适的买家也是难比登天——而且,这招又有着他特殊的代价,特殊到很少有赶鬼人会愿意出售。   如此不方便的法术之所以还能传承下来,仅仅是因为它简单,只要是赶鬼人都能学会,所以宋鬼牧才学了。   学习时他曾毫不客气地嘲笑了创造此术的前辈,扬言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用这招,可惜……世事难料。   “我的天啊……”   许多喃喃感叹着,他这一天绝对受了平日百倍的刺激——宋鬼牧突兀的背叛,一路提心吊胆地赶来,好不容易见到活蹦乱跳的张非下一秒他就血溅当场,紧接着又是赶鬼人的不传秘术……   所幸事情似乎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血红的印记逐渐褪去,张非苍白的脸上却多了血色,钟错撕开了他的衣服,左胸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愈合,最后竟恢复得不见任何痕迹。   然后,四野寂静之下,听力过人的四人一猫,同时听到了微弱的心跳声。   “太好了……”   最先出声的,居然是素来沉默的袭邵。   “是啊,这真是……”许多长长松了口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那边还有个凶手,走过去粗粗检验一下之后,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看身手,看他事后的果断,十有八九是日本那边的忍者家族训练出来的。可惜这种人身上绝对不会留下一丝能指证雇主的线索,再检验也是枉然。   好在张非没事,这种人身价相当不菲,能买下来,七草家估计要大出血……恶劣的许大公子立刻想好了一份关于此事的外交辞令,措词严厉宛如狂风暴雨,将七草家从头损到最后,最后再轻描淡写地提上半句“所幸没有人员伤亡”……预计效果是把七草家家主气吐血,50cc不嫌少400cc不嫌多。   最后踹了一脚凶手然后打电话给上面请求支援,许多转身去看张非的情况——一见之下,他的心又再度提了起来。   钟错依旧紧紧抱着他,脸上的凝重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眼中绝望稍退。宋鬼牧抓着张非一只手,眉毛拧得死紧,仿佛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怎么了?”   “情况有些不对,”糟糕的表情让宋鬼牧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更灰暗了一层,“照理说这样就够了啊……别告诉我说,他的魂魄松成这样?”   “魂魄松?”   “一般来说人死之后要稍隔一段时间灵魂才会离体,依据死法、死者生前状况而各有不同,”袭邵道,“理论上说,除非生前患有重病,阳气衰竭,否则人的灵魂至少要数分钟才会……”   “可他的魂魄现在不在这里,”宋鬼牧直言道,“否则我应该能感觉到。”   许多看向钟错,年轻的鬼王微微点头,声音艰涩:“他……不对。”   原本因张非复生而稍微缓和的气氛重新冷了下来,许多狠狠抓了抓头发,在心里把主管命运的神——甭管古今中外——来回轮着咒了一遍:“先不管这是怎么回事,好歹人活了,就算只活了一半。”   “先回去吧,在这儿呆着……总不是个事。”   宋鬼牧点了点头,慢慢起身。钟错也站了起来,同时小心而轻柔地把张非扶起。   他的头发微微垂下,挡去了脸上的表情。   ☆、第一百零二章   “女人更年要静心……”   电视上广告做个没完,如花小居里打工的小青年正算着什么时候放电视剧,旁边一只手伸出来拿走遥控啪嗒一声把电视关了。   小青年横眉怒目地转过脸,看到自家老板后立刻没了脾气:“花姨……”   “下班吧,反正就这么几桌了,用不着在这儿等。”花姨朝他们摆摆手,小青年如蒙大赦,也顾不得电视剧了,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小饭馆里就剩下两桌人还在细斟慢饮,确实用不着太多人手帮忙。溜达到收银台后面,花姨发起了呆。   收银台里面客人看不到的地方,几盘包着保温膜的小菜已经凉透了。   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过,张非毕竟年轻,就算现在比以前收敛多了,时不时也会出去过过夜生活——钟错来了之后这种日子倒是少多了——只是不管怎样,他都会记得打个电话回来。   但今天……   无端笼罩心头的阴影让花姨心情压抑,手指交叉紧握,她盯着那几盘小菜呆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穿过如花小居的厨房就能通到楼梯,上楼右手边第二间就是张非的房间。走在楼梯上时,花姨忽然听到一阵异样响动。   有些杂乱的脚步声,门响,以及几乎听不清的低语——是他们回来了?   心里一松,花姨上楼的脚步也轻快了些。走到门口时果然看到门缝中透出了些许光亮,她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点喜色,不过很快又板了起来——这种事可不能嘻嘻哈哈就过去,总得说张非几句!   有心吓吓刚回来的小混蛋,花姨没敲门,而是直接摸出了钥匙,打开房门。   “你可算回来啦?”   门未开,声先出,可回应她的,不是张非懒洋洋的声音,而是一片寂静。   ……怎么回事?   搭在门把上的手颤了颤,花姨一咬牙,还是推开了房门。   客厅里人不少,隔壁的模范租客,张非的学生,自家的帮手,还有偶尔见过的,看起来很像精英的两人……可是,张非呢?   目光游移片刻,她终于透过站在沙发前两人的缝隙,看到了沙发上的人。   以及——   白色衬衫上,刺眼的血红。   眼前的世界一片眩晕,自傍晚以来的不祥预感将她彻底淹没,花姨有些踉跄地向前几步,旁边伸过一只手想要扶住她,却被她粗暴地打开。   她终于走到了沙发旁边。   “这是……怎么回事……”   她颤抖的手抓住张非的手腕,手指传来的温度让她心中稍安,但张非身上那种与常人不同的死寂,又让她的心提了起来。   那些血是怎么回事?小非……怎么了?   “花姨。”   有些陌生的声音传来。   她循声望去,看见站在一旁的人。   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长得有些眼熟。   他是谁?   “花姨。”   第二次的呼唤,终于让她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影子。   不可能吧……   脑中出现的猜测让她觉得自己太过异想天开,但少年脸上的表情,却让她验证了那个荒谬的猜想。   “小飞……?”   极短暂的沉默后,少年点了点头。   许多现在才发现,他一直小瞧了某位小饭馆老板娘的战斗力——“钟错BIU一声从六七岁变成十六七岁”这种惊悚事件只让她愣了三秒,紧接着她便镇定下来,平静地问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而钟错也颇为配合,基本上全盘托出。地府、祭师、鬼王……无数跟“现实生活”完全扯不上关系的词汇连环砸出,她对此的评价却只有一句话——   “瞒我这么久,死小子真皮痒了。”   看她脸上的表情,许多觉得,张非还是躺着会比较幸福……   “也就是说,他现在等于是魂魄出窍了?”花姨眉头紧皱,“那他的魂现在在哪里?”   “不清楚,”宋鬼牧一摊手,“要清楚也不用这么头疼了,所以我们打算招魂。只是……少了点东西。”   魂魄出窍不算稀罕事,应对方法也简单,把魂魄招回来祛除阴气再塞回去就行。引魂咒,搜灵法,寻神诀……龙虎山和赶鬼人两边能用得上的法术不少,可他们却少了一个关键,张非的生辰。   “只能靠这个么?”花姨微微皱眉,“没别的办法了?”   “如果他是个死人——不用看我,我都说了是如果!——还能用尸骨招,问题是他现在身体还活着,”宋鬼牧瞥了钟错一眼,“活人身体自带阳气,没法拿来引灵,只能用生辰。”   花姨摇了摇头:“这个,我是真不清楚。小非他……”   她张了张嘴,表情越发苦涩:“他一直不爱提生日的事儿,我问他他也糊弄过去,以前我也纳闷,后来……他跟他爹吵了一架,我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那是张非高中时候的事情,还在他“震半城”的身份暴露之前。探亲回家的张保国跟进入叛逆期的儿子一言不合大吵起来,可以说是两人吵得最厉害的一次。花姨不好介入他们父子纠纷,又放不下心,只能在门外担心。也正是这时,她听见门里传来张非尖锐的声音——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因为你不配知道!不管是我的生日,还是妈妈的忌日!”   那句话出口后,两人好半天都再没出声。之后花姨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去敲门,那两人也真就在她眼前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他们根本没吵过架一样。   “之前我只知道他妈妈过世很早,却不知道原因是……”花姨深深叹了口气,“他不喜欢提起自己的生日,多半也是为这个了。”   自己的生日,却是母亲的忌日。   “他不肯说,保国那边也一定不知道,你们要想知道他的生日,大概,只能去老家那边问问了。”花姨道,“他爷爷奶奶已经过世了,不过老家那边还有些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在,也许会知道。”   “实在不行……”花姨抿了抿嘴唇,脸上罕见地浮现出犹豫之色,“你们也可以……去‘那边’问问。”   “那边?”注意到花姨的异常,钟错追问。   “……他妈妈那边的村子,”花姨双手交握,透露出一丝不安,“我也不好说那是个什么地方,毕竟我离开老家也太久了。只是小时候,家里人经常跟我说,不许去那个村子。”   “他们说,那里是……鬼住的村子。”   “鬼住的村子?”许多下意识重复了遍,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要说别的也就算了,这屋里的人最不愁的东西大概就是鬼了,区区一个有鬼的村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花姨瞥他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那么简单,那村子在山里头,平时很少跟外人来往,不过村里的人我也认识几个,都是很和善的好人——但是……”   她犹豫片刻,脸上再度露出苦笑:“那个村子,我去过一次,后来发生了什么,记不清了,只知道……我希望自己这辈子,都别进去第二次。”   不管怎么说,眼下总算有了一条能走的路。夜色渐深,折腾一天之后众人也都累了,长生和宋鬼牧当然是回自己家,许多他们跟花姨商量了一下之后暂住楼下,留在屋子里的,只剩下钟错,和不知该不该用沉睡形容的张非。   尾巴在张非身上一扫,和尚跳下床,冲钟错咪了声。钟错点点头,轻轻揉了揉他的白毛,低声道:“多谢。”   现在的张非身体就是一个空壳,对孤魂野鬼来说是最强诱惑,有了和尚的佛光跟袭邵临走前贴在房间四角的辟鬼符,至少能让他放心一些。   虽说这敢在鬼王身边向祭师的身体下手的鬼……好吧,世界之大,总会有那么几个眼瞎脑残的存在的。   和尚翘起尾巴尖在钟错肩膀上点了点,动作很像是安慰。钟错微微一笑,又揉了他两下:“回去吧。”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别忘了秋后算账。”   和尚的猫眼中很灵性地透出“那还用你说”的神韵,紧接着三步两步,从窗户跳了出去。   没了那一点会发亮的白,屋内,很彻底的暗了下来。   钟错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从他离开,到他回来,总共,过了也不到一天的时间。   可已经足够床上的混蛋由生到死再到不生不死,也足够他……   手指慢慢按上张非的手腕,感受着那上面的微弱脉动,然后一路向下,抵上他腕上的束灵环。   其实,想知道张非的生辰八字,还有个最简单的办法。   天底下谁的生死,不是写在地府的生死簿上的?   “别犯傻,”回来的路上,宋鬼牧这么跟他说,“现在小张老师的情况该怎么算谁都不清楚,万一地府认定他是‘死’了……你怎么办?”   “无所谓,”钟错皱了皱眉,“大不了……”   “你的想法不重要,问题是他的,”宋鬼牧打断了他的话,“你觉得张非会怎么想?等他起来之后发现你跟别人跑了原因还是为了救他……”   钟错眼放杀气,宋鬼牧耸了耸肩:“只要还有别的办法,就别选这条路。”   他顿了顿,然后有些迟疑地加上了一句:“这是我猜的——鬼王历练期间地府的兵上不了阳间,地府再傻,也不会让这个时间无限制的延长。”   有些话不用说白,点到为止就够了。   扣紧了张非的手腕,钟错闭上了眼。   他当然知道这一切未必都只会往最差的情况发展,地府未必会把张非的情况认定为“死”,而鬼王历练到底有没有限制也不清楚,就算有,他也未必是到了最后那一次,但是……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会怎么选?   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讥讽地问——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你会不会为了他,放弃?   并不只是放弃一次历练,而是放弃属于自己的一切。   会不会?   他答不出来。   意识到这点之后,涌上心头的,是对自己的厌恶。   他终究是……   纷乱的思绪让他一时难以自拔,最后使他清醒过来的,却是张非的变化。   被他紧紧握住的手腕……动了。   那动作很轻,就像是沉睡中的人无意识的举动,却足以吸引钟错的全部注意——而当他的目光移向张非的脸时,看到的,却是他微微抖动的眼睫。   眼皮慢慢分开,自一线缝隙中流露出清亮的眸光,眯眼的动作只持续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很快,他双眼完全睁开,眼神清澈明亮,还带着几分异样的侵略性——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终于落到了身边的钟错身上。   他眉头一皱,把自己的手从钟错掌中抽了出来,很不耐烦地甩了甩。   “你……”   “你谁啊?”   环着手,斜睨着钟错,醒来的张非冷冷地问。   ☆、第一百零三章   哐当!   重物砸在地板上的巨响把许多从浅眠中生生扯了出来,睁开眼抓起家伙套上外套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冲出门的时候他还有空对花姨说声没事我上去看看就好。可等他上楼拉开张非家的门,看到的东西就让他愣在了当场。   他看见钟错站在房中,手执长刀满面寒霜,而与他对峙的,居然是……张非?   魂魄不知跑到哪里理应处于植物人状态的某人背靠着墙,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原本放在屋里的落地灯倒在地上,灯泡还在尽忠职守地放着光,角度古怪的光源映得他的笑容分外阴森,看上去竟像是伺机欲动的野兽。   下意识的,许多握紧了枪柄。原本没看这边的张非忽然转头,双眼盯住了他。他目光极冷,看得许多寒毛倒竖。不过许多并没吸引他太久,轻蔑的一眼瞥过,张非的目光依旧锁住了钟错。   “怎么回事?”   左邻右舍也陆续赶来,在看到房中景象时,他们也不由一愣。宋鬼牧不知为何来得最晚,见“张非”如此,他眉头微微一皱,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什么。   “别藏啦,我闻得见。”头都懒得转,张非开口,“那东西定不住我的,你要是想找点苦头吃,请便。”   他声音清朗,与张非一般无二,只是没了张非声音里的懒散味道,反倒多了些锐利。   “你是谁?”袭邵皱眉问道。   “你说呢~”他挑了挑眉,话是回答袭邵,眼睛却还看着钟错。   “你不是他,”钟错冷冷道,“既然如此,从他的身体里滚出去。”   “不好意思,这地方我生下来就住着,你可没这个资格跟我说滚。”他笑得有些肆无忌惮,“反正原主不在,身体借我用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说完,他无视钟错几乎能穿了他的眼神,自顾自走到沙发边,坐下。接着又在口袋里摸出个硬币,手指一弹打上电灯开关。灯应声而开,照得满屋明亮,他坐在房中一派悠闲自在,反倒是如临大敌的众人看起来更古怪。   交换了一下眼神,守在门口的几人慢慢进入房间,或站或坐,将那个大大咧咧的家伙彻底围住。钟错冷着脸坐在他对面,他也不睬,眼睛在茶几上溜了一圈后盯上了张非那个招财猫的茶壶,饶有兴致地戳着猫耳朵,眼中竟有些天真无邪的味道,与之前的阴森锐利截然相反。   他这么落落大方的态度倒让其他人不好下手,毕竟天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我叫贪。”不知什么来历的人大方地自我介绍。   “……”   “不用想我是哪儿来的了,反正你们也猜不出来。”自称“贪”的人放开了茶壶,很随意地靠在沙发上,“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我也不清楚,只能说是命运捉弄的巧合。”   “贪……”许多捏了捏眉心,从记忆里拽出一个可能贴边的东西,“贪情果?”   张非吃了贪情果后他们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帮他取出,但张非自己死活不答应,他们也不好硬来……眼前这个家伙,难不成贪情果成精了?   “不错啊,”贪面露惊讶,“比我想象的聪明点。对,那个确实跟我有关系。”   “可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袭邵皱眉,“贪情果按理来说……”   “你有多了解贪情果?还‘按理来说’。”贪很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打断了他的话,“你当它是个苹果?就算是个苹果,除了吃之外也能用来砸傻子吧?”   袭邵语塞,许多挺身而出:“贪情果这东西我们确实没什么研究,至少不知道它还能种出你这么奇怪的东西来。”   贪撇了撇嘴:“奇怪?嘿……你该庆幸,我见着你的时候,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一手托着腮,眼神似笑非笑地掠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宋鬼牧身上,变得锐利了些,让宋鬼牧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算了,缘分吧。”收回目光嘟囔了句,贪懒洋洋地放松了身体,“我说你们累不累啊,大半夜的,你们不睡我还想睡呢。”   他居然大模大样下起了逐客令……   “离开这个身体,你爱睡多久睡多久。”钟错的手已经握紧了错断刀,“不然……”   “不然你怎么样?”贪笑吟吟地看着他,“杀了我?”   他的手忽然一抬,指尖抵上了自己的颈动脉,圆润的指甲看起来丝毫不带锋芒,可在场的人都相信,只要他愿意,他能用最快的速度撕开自己的脖子。   “要来赌赌看么?是你们驱魂的速度快,还是我自尽的速度快?”贪语气轻松,“死就死了,反正我也不能算‘活着’……只是这个身体,也就保不住了哟?”   “是么?”宋鬼牧忽然开口,语气轻蔑,“你未免太小瞧我了。能让他活回来一次,我自然也能让他活回来第二次。”   贪挑了挑眉,盯着他,嘴角浮上一抹古怪的笑。   下一秒,他忽然跃起,柔韧的身体仿佛某种野兽般爆发出极强的力量,轻而易举的跃过沙发,直冲向猝不及防的宋鬼牧!   “喵!”   和尚厉叫,金色的屏障随之而起。贪毫不在乎,五指一张,佛光的屏障竟如薄膜一般,被他随意划破。指尖与佛光相触的地方蹿起一阵黑雾,卷向白猫,让它一时不得上前。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欺近了宋鬼牧,手指覆上他的颈项扣紧,贪笑眯眯地看着宋鬼牧:“你确定,我小瞧你了?”   两人近在咫尺,就连摆脱黑雾的和尚也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宋鬼牧的身体完全紧绷,正在此时,贪忽得俯身,嘴唇贴上了他的耳朵——   “第二次么……我倒是想知道,你有几个三十年寿元,可以给人随随便便续命的?”   宋鬼牧脸色一变,贪耸耸肩,松开了按住他脖子的手,后退。   他声音极低,在场众人也只有宋鬼牧听见他说了什么。而贪似乎也无意把此事昭告天下,若无其事地又回到了沙发上。   他的目光移向钟错,貌似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说你也不用这么紧张……变通点不好么?”   “……变通?”   “我知道你大概是个什么,也知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贪笑了笑,“你应该也清楚,鬼王的契约其实不是那么难糊弄的东西——你看,现在在这儿的是我,可你的契约,依然有效吧?”   钟错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贪却视若无睹,自顾自道:“既然只要这个身体活着,在里面的人是谁都无所谓,那么我来当你的祭师,不是也一样么?”   “你也看到了,论身手,论能力,我都不比那个家伙差……对吧?”   他的声音,是张非都不曾有过的温柔。   “反正你要的只是祭师嘛~”   你要的,只是祭师。   只是祭师?   贪的眉头忽然一拧,身体向旁边急急避开,就在他动作的同时,错断刀擦着他的颈侧落下,迅捷的刀锋直接盯住了他的颈项!   这速度快得超乎他的想象,嘴角微微一撇,贪抬起头,迎向握着刀病的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成年的鬼王。   “我的祭师,不是你。”   他盯着贪,一字一顿地说。   “是吗?”即便被完整的鬼王拿刀架在脖子上,贪的态度却依然从容,“那你想怎么样?杀了我,然后彻底失败?”   钟错平静地看着他:“接受你,对我来说才是彻底失败。”   他抬起手,卡住贪的脖子,冷冷道:“我给你两条路,要么,给我从他的身体里滚出去。要么,我找地府的人来,请、你、出、去!”   顿了顿,钟错嘴角浮出一抹冷笑:“地府有专门的地方看管你这种不属于寻常鬼怪的妖孽,在去那之前,十八层地狱,任君体验。”   那个问题的答案,他似乎找到了。   ☆、第一百零四章   错断刀在颈,鬼王在前,四周都是严阵以待的敌人,如此形势,该如何脱身?   贪缓慢仰起了头,他的眸子微微一缩,脸上的表情极迅速地产生了变化——眼中锐意收敛,唇角懒散笑意上扬,几乎只是一瞬间,出现在钟错面前的,已经是……   “拿刀对着你爸爸,小飞你好不孝啊~”   轻佻的语气,懒散的声音,组合成最标准的……张非。   钟错的呼吸瞬间一滞,再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说出那句话后贪的身体迅速一侧,擦着刀锋退了开去。但他却不急着巩固战果,拉开少许距离后便停了下来,脸上重新恢复成他的表情。   他歪了歪头:“看起来不错,不过还差了点。”   “……”钟错脸色一沉,“你想我直接把你的头砍下来么?”   “免,我还不想把他的身体弄坏了,”贪大大咧咧伸了个懒腰,“不过你挺厉害的,比我想象中好点。这样的话,救他回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他话里透出的意思让钟错微微皱眉:“你是说?”   “我借这个身体用,是原主答应的,在他回来之前,这个身体由我暂管。”   屋内的气氛一时变得极为微妙。   “你是说……小张老师答应你上他的身?”   长生脸上表情很复杂,一方面这种事情匪夷所思,另一方面……   ……他那位从不按牌理出牌的老师好像还真能干出这种事。   “算是吧,”贪耸了耸肩,“这是最好的办法,毕竟他现在人不在,这个身体要是被什么阿猫阿狗占了就糟糕了。”   言下之意自己绝非阿猫阿狗的贪顺便瞥了眼钟错:“再说他起不来你也很麻烦吧?鬼王不能离开祭师太远,带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去乡下,总没有我自己去方便。”   “你凭什么这么说?”钟错眉头紧蹙。   “我倒是知道一些能用来说服你的事情……”贪笑眯眯地看着他,“想听的话,就过来一点。——当然你要是想要大家一起听,我也没意见……”   钟错脸色很不好看,不过他还是俯下了身,凑到贪身前。   然后,他听到了那宛如张非自己发出一般的声音——   “你是想叫汪汪,五百万,还是小飞?”   要验证身份,一句话就够了。   钟错脸黑如锅底,咬牙点了点头后就变回原样。一场风波总算过去,不过几个当事人却没有走人的意思。反正这个晚上他们注定睡不好了,倒不如研究研究那个自称贪又用着张非身体的家伙。   而贪——老实说,只要他不刻意招人讨厌,其实还是个颇有趣的家伙。   “其实他应该算是我的……父亲吧。”半坐半靠在沙发上,贪这么说,“我的身体基础是贪情果,但是成形时借了他一些东西,也是因为这个,我知道他不少事情。”   说到后面,他有意无意地瞥了钟错一眼,眼神颇带挑衅。   “那你知道他的生日么?”宋鬼牧最关心这个。   贪摇了摇头:“我知道的是他最不在乎别人知道的那些事,生日这个,他好像很不喜欢提起来,所以在最里面,我看不到。”   “那还不是没用。”钟错轻轻哼了声,贪眉毛一挑:“也未必,比如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择偶标准,想知道么?”   钟错表情一变,贪耸肩:“骗你的,我也不知道。”   “……”这家伙是把张非的欠扁全继承下来了吧?   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心中默念让自己冷静下来,钟错瞥了眼闲着没事又开始戳招财猫的贪,忽生一计。   他温柔地开口:“你现在多大?”   “几个月吧……也可能是一天。”贪说,不过很快他又严肃地补充上一句,“但是贪婪之欲乃是人类与生俱来,你们要记得尊敬我。”   “你说张非算是你爸爸?”   贪停下戳弄招财猫的手,警惕地看了钟错一眼,点头。   “那好,”钟错抬手拍拍他的头,“叫哥。”   贪的动作整个僵了一瞬,他抬起头,看着脸上带了点得意的钟错,眨眨眼。   “哥~”   声音甜美,好似炼乳蜂蜜拌白糖。   甜度如此之高的声音同时麻得屋内几人背上发毛,首当其冲的钟错脸抽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很……好。”   “哥,”贪对这称呼接受得飞快,还自己发挥加上了星星眼效果,套在张非的脸上杀伤力尤其大,“我饿了。”   “……饿了?”钟错总算把身上窜起的鸡皮疙瘩压下去,想了想张非确实很长时间没吃过东西了,他点点头,“冰箱那里有吃的。”   所谓一失言成千古恨,不外如是。   张非家有个小厨房,不过他平时不常用,只有偶尔打游戏打HIGH了懒得下楼才从冰箱里拖出点速冻食品凑合凑合——这点毛病在有了钟错之后也改了,不过本着屋里有食心中不慌的原则,他还是拿一些不容易变质的食品把冰箱塞满了。   然后,在今天,他可怜的冰箱惨遭灭顶之灾。贪一点不挑剔地把速冻饺子速冻汤圆等等统统清光,拿盆把张非的半箱泡面一口气泡完之后风卷残云地干掉,最后一边慢条斯理地咬着最后剩下的一根小黄瓜一边天真无邪地抬头——   “哥,我还没吃饱。”   钟错:“……”   到最后,钟错不得不大半夜地跑去找24小时便利店给某个胃袋里面可能装着黑洞的家伙买吃的(万幸他知道张非把钱放在哪儿),等贪再度干掉常人能吃一个星期以上的食品并把空空如也的包装袋放下给出“夜宵七分饱就好”的评语后,坚强的鬼王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清晨。   把那个“笑得天真无邪的张非吃掉了半个地球”的恶梦从记忆中清除出去,钟错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在浓浓的油香中睁开了眼。   ……油香?   一瞬间划过不祥的预感,钟错迅速起身下床,来到不知何时大敞的窗边——   “哟。”窗外,贪抬起了头,笑眯眯冲他摆手,手上还拎着半根油条。   “……”   下楼之后钟错才看到了贪的“壮举”是多么惊人——他从早上花姨开始做早餐开始就蹲在那儿,一直吃到现在,花姨做得各类早点被他清掉三分之一,幸存的那些仅仅是因为他来不及吃才被人趁机买走,花姨的脸色早已黑成了锅底,来往客人还不忘窃窃私语——   “可怜见的,小张老师这是多少年没吃饭了啊……”   “不至于吧,他不是生活挺好的么。”   “据说这年头的年轻人啊喜欢‘月光’,甚至为了玩游戏不吃饭……”   贪淡定自若,泰然处之,全当那些人议论的不是他。   “小飞,”花姨面无表情地扭头,盯着下楼来的钟错,“把你叔叔……拖出去。”   她用了多么大的毅力控制着自己不加上一个打死!   钟错迅速照做,贪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渣一脸无辜:“不是说早餐要吃饱么?”   “……”钟错瞥了眼某人平坦结实毫无凸出的小腹:“你吃的东西都到哪儿去了?”   “我喜欢的地方。”贪眨了眨眼,“没事的话可以回味。”   钟错竭力把脑内张非像牛一样反刍的镜头删掉:“跟我上去,有些事我们需要商量。”   “知道啦,哥~”贪欢快地蹦上楼梯。   “……”他还是把他拖下来打死算了。   昨晚上折腾到深夜,今天早上起来众人大都精神不济。许多打着哈欠晃进门来,看了眼活力全满的贪忍不住磨牙。   贪善解人意地送上半根油条:“饿了吧,来。”   “……”许多默默扭脸走到一边,“商量一下接下来的事情吧,花姨那边怎么说?”   “她打电话回去问过老家的人了,大家都说不清楚,”钟错叹了口气,“不过她也说,那边的老人愿意为我们提供落脚的地方,从镇上进山。”   花姨的老家是临山市下辖的一座小城,叫礼官镇,小镇靠山,地处偏远,小镇上的年轻人大多离开家乡闯社会,留守的多是不愿离开的老人。   许多点了点头:“那么,谁去?”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要——”   “你不行。”   长生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战鬼打断,顿时没精打采起来,战鬼按了按他的肩膀,语气有些无奈:“以你的身体情况,最好不要随意外出。”   “我可以把身体放着……”   “不行。”干脆利落。   长生垂头,许多忍着笑拍拍他肩膀:“你就算了,万一你出了什么事,你爷爷不得活剥了我们。”   长生不去那战鬼也得留下来陪他,宋鬼牧带伤在身,适合的人也就剩下许多跟袭邵。于是许同志整了整衣服一脸严肃:“那么,什么时候出发?”   “你们两个也不用,”出乎意料,开口的人是贪,“我跟哥~去就成。”   他吊儿郎当地攀上钟错肩膀:“这件事情去的人多不好,那个村子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那儿肯定不是个适合大家探亲的好地方。”   “如果会遇到麻烦,我跟他两个也足够应付了,你们最好还是留下来,别忘了……”   他停了停,脸上轻松之意收敛;“这边,还有个大麻烦呢。”   归先生。   一个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但一旦出现就会带来噩梦的人。   贪的说法合情合理,众人讨论之后也表示认可。于是贪跟钟错的二人旅行正式提上日程——   “哥你高兴么?”贪笑眯眯地说。   “你最好记得提醒我别打死你……”钟错如此表示。   “放心,我很有用的~”贪一脸骄傲,“比如说,我可以告诉你爸爸对那个村子的想法。”   钟错一愣:“什么想法?”   贪微微一笑,眼神一敛,再开口时笑意不在,只余清冷。   “‘他’很想回去,但是有个人跟他说,离开这儿,永远也不许回去。”   “那里是……”   “他永远都回不去的地方。”   ☆、外篇·礼物   走在临山市的大街上,战鬼的心中充满茫然。   这里是临山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两边商厦林立高楼满座,只有你不敢想的没有它不敢卖的。可惜这儿没有一样东西,商品名是“长生的生日礼物”。   后天,就是长生的生日。   战鬼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个,他对自己的过往都记不清了,自然不会对生日这个词有什么感觉。况且他只有一年的命,过生日也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他不知道,不代表某人不在乎。过年之前,长生特意买了个月历回来,挂在屋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拿出红色的油笔,郑重地,在三月份那张上面画了个圈。   “那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么?”那时战鬼正在他家帮忙打扫卫生,顺理成章地看见了这一幕。   “我生日。”长生同学回头一笑,笑得很纯。   “哦。”遗憾的是战鬼同志心里对生日这词完全没什么感觉,只给了个最简单的回复就继续低头擦地板。   “……”长生那一刻的表情特精彩,可惜战鬼没看见。   从那天起长生就跟他为了个生日较上了劲,日常聊天中有意无意,明示暗示,星座命理八字诞生花诞生石什么都用上了,生生把他的生日像个钉子似的砸进了战鬼的记忆里,让他想忘都忘不成。   战鬼再迟钝,遇到这阵仗也该觉出不对了,为此,他特意咨询了某个理应对学生心理比较了解的老师……   “他想让你陪他过生日,”被咨询的人听完之后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痛苦,“对了,记得送他个生日礼物。”   他还顺便画蛇添足了一句:“越是孩子越容易重视这个,他们觉得长了一岁是大事,理直气壮地跟爹妈要礼物的机会更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哎呀,我是不是也该送小鬼什么?”   于是,战鬼来到了这里。   不过现在问题来了,他该送什么呢?   作为临山市最有钱的未成年人,长生什么都不缺。而战鬼只是个小饭馆服务员兼三厨,虽然花姨大方,他平时也不怎么花钱,但是这几个月的工资累计下来也不过两万出头,实在买不起配得上长生的礼物。   从上午开始他在商业街来回走了三四趟,却还是没什么头绪,按了按太阳穴,战鬼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打算先想好买什么再说。   “先生,需要帮忙么?”   他刚坐下没多久,旁边就凑过来张笑颜如花的脸。   凑上来的姑娘是附近一家商店的店员,她今天上午无所事事看着外面的行人解闷,结果就注意上了战鬼——一个大男人自个儿在这商业街上走来走去并不常见,更何况战鬼长得颇为俊朗,身上衣着也不错,像个有钱人。于是她果断出击,意图为自己拉点业绩。   见她笑得很灿烂,战鬼点了点头:“我想买份礼物。”   她眼睛顿时一亮:“是送女朋友的么?”   战鬼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后面理应接上收礼物那人的具体身份,只是说到这里,战鬼的声音却微微一滞。   该说是……什么呢?   他认识长生的时间并不很长,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年多,身份更是天差地别,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跟对方很合拍。   他没有过去,也难有未来,能把握得不过是仅仅一年的现在,而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年该怎样度过。   能遇到张非、有如花小居这么一个落脚地,是他的运气,他的生活因此有了合适的轨迹,而他也乐意遵循这个轨迹,一直走到终结。   直到长生的出现。   最初他只把对方当成“张非的学生”,但是从他师从如花小居那位很擅长做点心的老板娘学艺开始,一切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一开始是战鬼端了自己的作品上去找张非品尝,结果张非没找到,倒恰好见到了长生。对方随手拿了一个塞进嘴里,脸上表情顿时变得极为精彩——后来战鬼才知道他那天不小心搞错了盐和糖的比例,做出来的点心是个什么味道就不用说了。   “……其实还挺不错的。”把嘴里的东西艰难地咽下去,长生评价,“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个。”   后来战鬼才知道,长生的身体情况很糟糕,他能正常地生活已是难事,为了他本来就不长的生命不至于被再度缩短,他的饮食从来都控制得很严格,像他那天做的那种油炸食品更是严格禁止。   “我知道这玩意对身体不好。”咬着手上的点心(这次当然没再弄错),长生一脸无所谓,“不过,天天吃那些‘符合标准’的玩意儿,我绝对会吃出自杀冲动来。”   按理来说,他应该劝阻对方,让他爱护身体。   但是那天,看着脸上露出满足笑容的长生,战鬼什么都没说。   自那以后他们就常常来往,战鬼会送他的作品给长生,长生也会时不时地拉他一起,有时是聊天,有时会拉他出去闲逛,还有些时候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单纯的,让两人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他们理应是两个世界的人,可却一天天地接近彼此。   战鬼不清楚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是他清楚……   他喜欢这样。   “……我们公司有很多专门的礼品,不管男女老少,都一定能在这里找到心仪的礼物……”战鬼愣神的功夫热情的店员已经滔滔不绝起来,战鬼想了想,问她:“有适合孩子的礼物么?”   “孩子?”店员眼睛迅速一转,“我们有‘卡通’专题。”   “那就看看吧。”战鬼想了想,说。   其实要说什么是“长生喜欢的”很难,因为他好像没什么不喜欢的,天文地理鸡毛蒜皮,他有涉猎,不算精,但却足够广博。他尤其喜欢妖魔神怪之类的事情,这大概也跟他自己就踏在生死之际有关。   实在不行,他问问钟错能不能把那个鬼仆卖给他?这份礼物,大概是足够新颖别致的吧。   认真地思考着,战鬼踏进了那家店的门。   那家店里面确实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而且每一样都价格不菲,好在战鬼的积蓄还支持得起。不过他走了大半圈,也没找到适合长生的礼物。   店员着力推荐的“卡通”系列他也看了,确实不错,就是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如果实在不行,不如买那个算了?   心里琢磨着,战鬼又走了一步,这一步,让他看到了一样有些特殊的东西。   “这个……是什么?”   “这个?”店员紧跟上来,注意到战鬼问的东西后不由一愣,接着有些犹豫地说:“这是我们公司最近推出的‘长生’……”   “我要这个。”在那两个字落入耳朵的刹那,战鬼毫不犹豫地说。   他想,他找到了。   三月十五,长生的生日。   “恭喜你成年啊长生同学,”某位老师大大咧咧地拍着学生的肩膀,“从今天起不管犯什么法都要负全责了啊~”   “放心吧,老师,”对此,长生淡定地回应,“我有钱。”   “……”张非默默把头扭到一边,“对了,礼物给你。”   张非的礼物……长生抽着嘴角撕开包装,看着里面露出的《高考必胜指南》(注:全套),沉默三秒:“谢谢。”   “就当纪念吧,”张非拍拍他肩膀,“虽然我知道你用不着这个。”   “那你还送什么,”钟错瞥了他一眼,顺手把手上的东西扔给长生,“礼物。”   “这什么?”长生看着那东西,那看起来很像是水仙花,有着细长的叶片和一朵挂在最上方的花蕾,可却通体透明,惟有下方的球根是干净的乳白色。   “冥思花,有些时候会在阴气很重的地方看见,”钟错随口道,“你的魂魄太松不是好事,这个的香气适合宁神。”   “原来你这几天晚上不睡就是为了找这个?”张非啧了声,一手搭上钟错的肩膀,很做作地叹气,“对了,这两天我觉得自己身体特别的不爽,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了,需要点什么来宁神……”   钟错一抖肩膀把他的手甩下去:“我可以每晚提供砸昏服务。”   不理那边说相声的父子俩,长生找了个小花盆把纤细的水晶花养了起来。   这一次生日过后,他就十八岁了。   他的另一个家里想必已经堆满了礼物,重华集团的太子爷过寿可是大事,谁敢忘?   可他却更喜欢现在收到的这些,至少他知道,这些,确确实实是送给“长生”的。   “抱歉,回来得晚了。”推门进来的战鬼打断了长生的思绪,他把水晶花放到窗台(同时毫不客气地把那套高考必胜指南拿去垫花盆)上,走向战鬼。   战鬼的手上拎着个大纸盒,一进门就被他放到了桌上:“老板娘的礼物。”   “嚯!”张非凑过去看了眼,一脸震惊,“花姨手制的蛋糕诶,长生同学你福气大了!”   长生迅速过去把蛋糕挪到自己视线范围内:“这是我的。”   “我像是会跟自己学生抢蛋糕的人么?”张非做大受打击状。长生瞥他一眼,在心中默念“尊敬老师”若干遍,这才压下了近在嘴边的一个“是”。   不过蛋糕不是终点,重点是……长生的眼睛盯上了战鬼的口袋,他的一只手始终插在里面,凸起的形状像是握着什么。   战鬼稍一犹豫,慢慢把插在口袋里的另一只手拿了出来——他的手中,握着只红色的锦盒。   “……”张非盯着那个锦盒,然后表情复杂地看着战鬼:“战鬼同志,您别告诉我那是戒指……”   他现在的心理承受力确实比以前强大了,但这不代表他能接受战鬼向长生求婚!   “戒指?”反倒是战鬼愣了愣,他摇摇头,“那个不合适。”   他把锦盒打开,让里面的东西露出来,然后递给一脸期待的长生:“生日快乐。”   “……”张非。   “……”钟错。   “……”长生。   锦盒里面,是金灿灿的长命锁。   锁下面挂着三个小铃铛,上面配着一条金链子,正面画着个笑眯眯的大胖娃娃,后面则是大大的四个字——长命百岁。   确实是个好礼物。   如果今天长生不是成年,而是周岁的话……   “战鬼!”张非最先反应过来,他一脸无可奈何地盯着长命锁上的大胖娃娃,觉得自己真是佩服死了战鬼,“你还是送他个戒指算了!”   “这个不好么,”战鬼皱起眉,“可是那边的导购员说它很适合送给孩子。”   “你没告诉他那‘孩子’今年十八么!”张非咬牙。   “……”确实没有。   “没关系。”就在战鬼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长生伸出手,拿过了战鬼托在掌心的锦盒。   他把长命锁拿了出来,比了比——还好,链子的长度还算适合他,看来是战鬼认真考虑过了的。   “谢谢。”抬头看着战鬼,长生认真道。   “你喜欢就好。”沉默片刻后,战鬼微笑道。   那之后,他们度过了一个丰富多彩的生日之夜,花姨的蛋糕战鬼的生日大餐以及作为寿星享有特权的长生那层出不穷的“生日惊喜”,都让他们印象深刻。几人一直闹到深夜,最后还是战鬼担心长生的身体,才让这个似乎不会结束的生日夜落下帷幕。   送走客人(虽然只是把他们送到隔壁,战鬼折返回去,正看到长生把长命锁拿出来,挂在脖子上。   该是孩子带的东西却被他郑重的带在身上,看起来有些好笑。   想到自己犯的错误,战鬼有点尴尬:“那个……”   “它很好。”寿星的特权就是可以碰平时不能碰的东西,这天晚上长生开了酒戒,于是他的脸上难得多了些红晕,看起来倒是比平日里的苍白健康了些。   就是喝酒的不良后果也一个不少地展现出来,看他眼睛已经开始乱转,战鬼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小心扶住。   有人送上门当然不能放过,长生理直气壮地挂在战鬼身上:“我是真的很喜欢,至少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送我这个了。”   他停了停,又似乎完全无所谓,小声接了一句:“之前我也有一个来着,可是被爸爸妈妈带走啦……”   战鬼支撑他的手微微一动,长生低低笑了声:“所以你能再送我一个,我很开心来着……”   战鬼叹了口气,一点点把他扶到床上。可惜醉汉不听话简直是理所当然,长生毫不配合地拽着他:“别~走~嘛~”   “我也该回去了。”   “不能陪我么?”长生一抹脸作泫然欲泣状,可惜被酒精麻痹的脸不够配合,挤了半天挤不出眼泪。   “改天吧。”   长生忽然沉默下来,战鬼不明所以,只好趁着他听话的时候,迅速把人塞到床上,盖好被子。长生也就真如他所愿,配合地躺下。   直到把长生用被子卷好,确认他不会再有着凉生病的风险,战鬼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房间。   “战鬼,”在他身后,长生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很轻,接近呢喃,“下一个生日,你想送我什么?”   “到那时,再说吧。”   “……说定了。”   说定了?   说定了。   战鬼慢慢踱出房门,他关上房门,直到确定房中人绝无可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后,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是战鬼,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仅仅一年的现在。   能有现在的生活,他已经足够幸运。   实在不该……奢求太多。   ☆、第一百零五章   窗外一猫,窗内一人。   贪晃晃手上装满野猫眼中美味的塑料袋,脸上绽开无邪的笑。窗外咖啡色的野猫冷眼相对,在他意图走近时迅速跳开,相当不给面子。   “奇怪,这猫不是挺听话的么?”贪纳闷地看着向他表现出明显敌意的将军。   钟错瞥他一眼,走上前把塑料袋拿了过来,走到窗边。见他慢慢走近,将军的猫脸上露出了极为微妙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想走又竭力忍耐……最终还是让钟错靠近了。   把塑料袋放到窗台上,将军瞥了眼钟错,低头开吃。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混蛋猫也不是那么可恶了,“我们要出门一阵,想要吃的可以去隔壁。”   将军再度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如果翻译成人话,大致可译作“知道了,有事继续,无事退朝。”   “……”钟错捏了捏拳头按捺下以鬼王之尊欺负野猫的冲动,转身,拽上还在那边为将军的差别待遇不满的贪,出门。   想去礼官镇并不容易,钟错显然不会开车,张非倒是有驾照,但是打死钟错他也不可能让贪开车。于是在贪的怂恿下,两人选择了另一样交通工具:大巴。   上车不久钟错就后悔了——贪的表现跟一个第一次出门的小孩没什么区别,一上车就欢呼雀跃着占了靠窗的位置,巴着窗户看个没完,看到什么新鲜事还不忘拽钟错过来一块看——问题在于,他用的是个成年人的身体。   于是钟错就不得不顶着满头黑线把那个招呼他“看啊大黄牛!”的家伙从窗口拖回来,并坚强地无视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好在贪的精神很快便消耗殆尽,老实坐回了他的位置上,眼睛左右乱瞄,打量起了车上的人。   他安生下来对钟错来说是件好事,微微松了口气,鬼王开始认真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小飞同学~”   无视。   “钟错先生~”音量稍大。   继续无视。   “鬼王殿下!”   还想无视……那他也得能无视得了周围人古怪的眼神!   “怎么了?”   “哦,那边有三个小偷。”   贪轻描淡写地一指,车内顿时安静下来。   “说什么呢?”被他指着的三人之一当场发火,“你说谁是小偷?”   贪斜他一眼,叹气:“我还当这年头的人都能听得懂人话呢。”   他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被指的人当即起身向他走来,问题在于贪的位置靠窗,想到他身边,无论如何也要经过靠坐道的钟错。   那人只瞥了鬼王一眼就无视了这个孩子,伸手过去就要扯贪的领子:“你TM给我说清楚了,谁是小偷?”   粗壮的手臂擦过钟错眼前,鬼王同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伸手,一拦。   他的动作并不大,却很迅速,手掌轻巧地按上伸过眼前的手臂,然后,用力。   那人顿时有种自己的手被铁钳卡住的感觉。   一声惨叫尚未出口,贪迅速起身,一团餐巾纸塞进他嘴里的同时手扫过他外套上的口袋,轻松拎出三个钱包,往地上一扔。钟错同时动作,手一推,膀大腰圆的男人便被他推到地上,叫叫不出动动不了,倒活像是他被打劫了。   “你、你、你,”贪随手点了车上其他三人,“过来认领钱包吧。”   那三人顿时一愣,接下来的动作如出一辙——立刻翻口袋,然后震惊,接着迅速冲过来把自己的钱包拿走,有礼貌的还记得说声谢谢。   此时大巴刚好到了一站,被他指过的另两人忽然起身,迅速地下了车。车上顿时议论纷纷,无外乎是抱怨这年头小偷太多这次还好遇上能人之类,间或有人拿崇拜眼神看着贪——可惜被崇拜那位全无兴趣,随口点评一句“不讲义气”后就又坐下,脑袋又转回了窗外,依旧是兴致勃勃。   “你想干什么?”不动声色地踹了地上那人一脚给他施了个定身法,钟错一脸无辜地坐回原位,低声道。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贪耸耸肩。   “……”   贪把脑袋从窗外转回来,朝钟错笑笑:“你知道我是什么出身吧?”   “知道。”   “我的根子就是那个,自然也对这东西特敏感,”或许是顾及了旁人,贪语意含糊,只有钟错能听得明白,“刚上车我就闻到他们三个身上的味了,实在有些——馋人。”   他的眼睛眯了眯,透出些诡异的光彩:“而且那味道还越来越浓,真要让他们三个那样跟我一起坐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啊……”   说到后来时,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近耳语。   钟错眉头一拧,看着贪,他沉默片刻,冷冷道:“别忘了你现在用的是谁的身体。”   “知道知道。”贪耸耸肩,“你看我都主动把他们驱除出境了……唉,结果还留了一个,好歹人都让你弄傻了,那味道也没那么难捱。”   看了眼表情严肃的钟错,他嘿嘿笑了声:“你该不会当我是人畜无害的好人吧?饕餮可是四凶之一,怎么也成不了善茬,就跟你爹差不多……”   钟错眼神一寒,贪适时地闭嘴,依旧看着他的窗外。   车行至邻近县上的车站,司机拎了小偷交给治安的人,好奇宝宝贪忽然说了一句让钟错头疼的话——“我肚子饿了。”   “……”钟错捏了捏拳头,不语。   “哥~”贪坐在长椅上摇晃他,“我饿了~”   声音凄惨,活像是要被拐卖的花季少女。两边行人几乎同时驻足看向两人,钟错脑袋上蹦出三个青筋:“好,我去给你买吃的东西。”   所幸来这里之前他把张非放在家里的钱都带上了,至于某人归来后看到空空如也的口袋该多么悲痛欲绝,钟错决定选择性忽略掉。   小卖部离得并不远,钟错随便挑了几样价值便宜又比较能顶饱的零食,迅速折返——但事实证明贪确实是祸害,短短几分钟的功夫,他已经让人围上了。   那几个人……认出带头的是刚才车上的小偷之一,钟错不由冷了脸。   “小子,挺能耐啊。”为首那任居高临下看着坐在长椅上的贪,“管不住自己的嘴,要不要让哥来帮帮你?”   贪歪了歪头:“那什么……你们认识张非么?”   “张什么飞?”那人不屑地看着他,“别说张飞,叫刘备来都没用!”   “谁说他的名字特好使来着……”贪自言自语地嘟囔了句,完全无视了周围摩拳擦掌的人。   “你……”打头那人只觉得自己的怒意在不断上涨。这里是车站,想在这动手等于把自己往治安管理那边送,他的本意也仅仅是吓唬吓唬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真正的杀手留在后面——但此刻,看着一脸若无其事的贪,他脑中的理智,似乎正在被怒火烧断。   不仅是他,跟着他的几人脸色也越发难看起来,一个个脸色涨得通红。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也不顾旁边就是车站的工作人员,他抬起拳头,狠狠朝贪打了下去!   也是怒火所致,他的拳头的落点直接选中了贪的脸,若是这一拳打实,那张惹人上火的脸怕是要整个肿起来……男人正兴奋地幻想着拳头与皮肉接触的感觉,拳头却被人生生止住。   “哟,哥,你回来啦。”贪兴奋地看着钟错……手里的塑料袋。   没好气地看了贪一眼,把塑料袋扔了过去,钟错抬眼望着那个意图袭击贪的人——他显然不能相信自己的拳头居然被一个少年人拦住,眼睛几乎要瞪了出来。   “虽然我也很想揍他……不过现在不行。”低声嘀咕了句,钟错瞥了眼周围依旧虎视眈眈着的人,嘴角一勾。   他身形稳住不动,手臂却忽然伸展,转动——被他攥住手腕的男人连叫一声也来不及,硬是被他这么拉着手腕,生生丢了出去!   若是用上技巧,把人扔出去不是难事,可是像钟错这样,腰背不动全凭一条胳膊的力量就把一个大男人扔出去……一盆冷水把几个怒火上脑的男人浇醒,打头那人脸色惨白,连句场面话都来不及撂,迅速跑了个没影。   “干得漂亮。”贪百忙之中不忘抽空赞美他一句。   “谢谢。”虽然他立刻就开始后悔不如让那男人给贪来一拳了……算了,那毕竟是张非的身体。   心里念着这个名字,钟错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了些许好转。   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在那之前,他就稍微忍耐一下吧。   “这回不是我的错啊。”迅速把零食扫荡完毕,贪不忘给自己正名,“我就是坐在这儿,哪也没去。”   “知道。”钟错皱了皱眉,“他们胆子不小。”   “这个么……”贪瘪了瘪嘴,声音低了八度,“这个貌似就……跟我有点关系了。”   “……怎么回事?”   “我是恶情果嘛~”贪一脸无辜,“虽然大部分的能耐能控制得住,不过还是会不小心漏出去点,影响不了一般人,不过那些心里有鬼的,会产生一点……嘿嘿,不良影响。”   “简单来说?”   “我帅得让人犯罪。”贪正色道。   “……”等张非回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死眼前这个家伙!   ☆、第一百零六章   带着一个热爱惹事,不去惹事事也会来惹他的人上路,无疑是一场灾难。鬼王同志已经懒得去算他这一路为了解决某人有意无意招来的麻烦费了多少事,反正现在,他们总算站在了礼官镇的街上。意识到多灾多难的旅途终于结束的那一刻,即便是钟错也忍不住在心里感谢了一下老天,并用所有的虔诚祈祷他千万别再遇到这么混蛋的事。   与之相反,会走路的灾难源贪同志却心情愉快,愉快的原因是他手里捏着的那玩意儿……   “救命啊……大人……”鬼仆小吊泪如雨下,可怜巴巴地看着钟错,眼中闪烁着失足少女的光芒。可惜他冷血无情的主人完全没有同情心地别过头去,显然不想把他从噩梦中解救出来。   在临近礼官镇的时候,为了打发看腻了风景无所事事的贪,钟错无可奈何之下把小吊叫了出来给他解闷。很久没出来透风的鬼仆欢天喜地地蹦出来,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张眼熟的脸——   “鬼仆?”一把捏住小吊,贪凑过去闻了闻,然后戳戳某人吓懵了的脸,“有意思。”   牺牲了小吊之后,他们总算走完了最后这段路,平安到达礼官镇。   礼官镇地方不大,名气却是不小——这儿从明朝起就以盛产石料闻名,出产的石料色泽白皙质地细腻,可惜硬度不足,盖房子不太合适,刻碑却是好原料。借着石料带来的人气,礼官镇从一个小村庄发展为一个人丁兴旺的小镇。而小镇的特产也从一开始的石料渐渐发展为……   钟错站在礼官镇最大的街道上,看着街道两边的商店,嘴角不由一抽。   棺材铺、寿衣店、纸扎铺……一个死人需要的一切东西,在这儿应有尽有。   这就是礼官镇的特产,殡葬一条龙——在临山,“礼官棺材”可是跟胶州白菜金华火腿一样,属于地方名产。   “真是个好地方。”贪瞄了两眼左右,做出如下评价。   “你怎么办?”钟错并没急着找人,而是皱眉看他,“就这么过去?”   贪和张非虽然气质迥异,但毕竟用着一张脸,平心而论,钟错不太希望带着他以“张非”的身份去见人。   “知道了~”嘀咕了句,贪抬手在自己脸上揉了揉。等他放下手,眉眼已经多了些变化,虽然只是些细微的改动,但结合起来,却让人只觉得他与张非“有点像”,却并非相同。   “如何?”摸了摸自己现在的脸,贪问道。   “……还好。”   “这跟我原来的脸比较像,”贪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跟他比哪个帅?”   “走吧。”不管答哪个都不爽,于是钟错直接忽略。   “喂喂,别转移话题嘛~”   对贪的呼唤置若罔闻,钟错急走几步,按照花姨给的地址,找到了地方。   那个地址住着张非奶奶的朋友,也是花姨印象中,少数跟“鬼乡”有来往的人之一。张非小时候没少受他照顾,长大之后也常常回去探望。   “他可是礼官镇最厉害的礼官,到时要记得礼貌。”说到最后,花姨还郑重地叮嘱了钟错。   所谓礼官也是礼官镇的特产,指的是主持葬礼的人。只要把事情交给他们,大到棺材石碑,小到挽联纸钱,统统一手包办,保证价格便宜又实惠。   到了后来,礼官还多了些其它意义,套用老一辈神神秘秘的说法,礼官,是把死者送归冥府的使者,能慰藉死者的灵魂,让他们安然离去——甭管这说法是真是假,在礼官镇上,这是个极受尊敬的职业。   近年来礼官镇已经不复当年兴盛,棺材也好石碑也好都能在别的地方买到,也只有讲究的人还会特意来买礼官镇的出产。礼官们也渐渐销声匿迹,没了传承。他们要找的这位,是礼官镇上仅存的礼官。   而这位仅存的礼官……   站在一间店铺前,钟错愣住了。   那间小店店面实在不起眼,门头上歪歪斜斜地挂着块招牌,嵌着邢记纸扎几个字——邢字还有半边已经没了颜色,看起来像个开。小店门户大开,两边摆着些纸人纸马,也是久经风吹日晒,可怜得很。   而在这间破烂的小店门前,有个人,正在扫地。   那人看起来已过花甲之年,一身古旧的道袍洗得泛白,灰白的头发扎成规矩的发髻,脸颊边垂着三缕长髯。他手持一柄大扫帚,轻扫着眼前的地面,神情专注,仿佛眼前这一方土地便是他的世界——仔细看,那人脚步踏出看似随意,却步步踏在点上,行走间似乎隐约含着天地方圆之理,极为奇异。   如此仙风道骨之人,要是扔到某座名山道观里,倒是正好,可是出现在这个小镇上……   “……这人谁啊?”贪从后面赶上来,见到门口之人也不由一愣。   “不清楚。”再度对照了一下门牌确定自己没找错地方,钟错微微皱眉,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打扰。正在他头痛时,门中忽然走出个人来。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容貌端正,一身运动装,手上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嘴里还叼着个苹果。出门见到两人他不由一愣。艰难地提起一只手把苹果拿下来,他问道:“你们两个有事么?买纸钱纸人纸马?还是家里有人死了?”   “……”有人问这种问题问得这么直白的么?   “我们来找邢先生,”心里叹了口气,钟错拿出花姨之前写的一封短信,“因为……张非的事情。”   “……张非?”出乎钟错意料,听到这个名字,青年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看了眼钟错,又看了眼站在他身后的贪,眉头慢慢拧紧。   “你们两个……认识鬼仔?”   这个名字让钟错一怔,但青年似乎无意多说,他扭头朝老道士嚷了声:“老邢头,有人找你!别扫地了,难得有人来买东西,你还装什么!”   ……装?   钟错把目光从青年身上收回来,转到老道士身上——老道士此时已经停下了动作,他把扫帚随手一扔,站在原地直起了腰,表情看起来极为不满:“小年轻不像话,我装什么了?”   紧接着他又看向钟错,脸上迅速挂起了笑,满脸的皱纹绽成了太阳花:“不好意思久等了——客人,有什么需要么?”   哗啦一声,仙风道骨的形象碎成了渣。   “你不是道士还穿道袍,不是装又是个啥?”青年不屑地撇嘴,把苹果塞回嘴里,风风火火地跑开。   老邢头朝着他跑走的方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念叨着“晚上回来有你的好看”进了门,顺道把两人招呼进去。他拿过花姨写的信,拆开看了看,脸上露出有些怀念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老人家。   “这么多年,小丫头也不回来看看老头子……”喃喃着把信折起来收好,老邢头好奇地看着钟错——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孩子挺面善,“你是小非朋友的孩子?这么小就出来帮大人的忙了,了不得。”   钟错含糊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个身份。   “你是小非的朋友?”老邢头转头看贪,打量过之后不由愣了愣,“长得跟他挺像啊。”   “别人都说我俩长得像亲兄弟。”贪笑容可掬。   “丫头说你们要小非的生日,怎么,很重要?”   “是。”钟错表情郑重,“有些事情,一定要用这个。”   “……小非,出事了?”老邢头双眼一眯,眼里精光微露。   钟错沉默不语,贪从一边走上来接茬:“确实是出了点事,好在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要详细出生年月日这点挺麻烦——他又死活不肯说,我们当然只好过来问了。”   他轻描淡写地略去了那到底是什么事,转为对张非的抱怨,老邢头呵呵了声:“他从小就这样,别的孩子隔三个月就开始念叨生日讨礼物了,他倒好,连自己啥时候生的都不肯告诉人,逼急了就说自己是正月初一的生日,哎……”   摇头叹了口气,老邢头算是认可了两人身份:“他的生日我也不晓得,你们要知道,大概只能去鬼乡走一遭了。”   “那个鬼乡怎么去?”钟错早有心理准备,直接问道。   “那地方我去过两次,不过我也没法带你们去。”老邢头前后矛盾地说,“你们要去,还得小混蛋回来才成——哦,我说的就是刚才那个。”   他朝门外的方向努了努嘴,钟错疑惑:“他是……”   “鬼乡的人么!”   这话让两人都愣住了——拜花姨之前的描述所赐,他们对鬼乡已经有了阴森恐怖的印象,但是方才那青年除了太直白了点之外,看起来跟个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老邢头笑了笑:“丫头以前在那儿吓过一次,回来大病一场,对鬼乡大概没什么好印象。那儿不是什么坏地方,也住着些普普通通的人——只是他们有规矩,不能随便跟外人来往,也不能随便让人往里进。小混蛋是负责采买的人,所以才能往外走。”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这次事情不一样,等他晚上回来我跟他说说,应该能让你们两个进去。”   ☆、第一百零七章   既然老人家都这么说了,钟错也只好在小店暂时安顿下来。老人家难得有两个年轻的客人,心情很好,拿出了好茶泡给两人,嘴上则唠唠叨叨地说起了当年的事儿。   老邢头是个礼官,从小就拜在一个礼官门下学艺。送鬼之说是外人附会,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只是八面玲珑擅长交际,能把最挑剔的客人也哄得服服帖帖。   “干我们这行可不容易,”老邢头严肃地说,“你看我这身,像不像个真道士?也就是你们,要是真客人上门,我得让他们在那站上十分钟再开口——别说,那些人呐,等得越久越开心,越觉得我有能耐!”   老礼官一脸得意……   钟错无语,老邢头嘿嘿笑了声:“其实我这也是近几年学来的,不光是道士,我还能扮和尚——”   说扮就扮,只见他抬手一抹,发髻被他轻轻松松拉了下来,露出油光水滑的脑壳。手接着摸向脸蛋,三缕长髯随之脱下。再接着身形一转,宽大的道袍被他一脱一反一抖,再批上时,已然是一身袈裟!   “阿弥陀佛——”老邢头双手合十,眉目间俨然是宝相庄严的慈悲。   “赞!”贪用力鼓掌,钟错扶着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邢头装道士装和尚其实也是被逼无奈,这年头礼官的生意越来越少,他不得已开了这家纸扎铺子补贴,偶尔在别人有需要的时候扮扮和尚道士念经,生活倒是无虞,可惜他无妻无子,偌大的房子就他一人住着,总让人觉得有些孤单。   据花姨说,老邢头当年也是风流倜傥的人物,可惜遇到了俗套的故事情节,他爱的人不爱他,却喜欢他的兄弟。后来他兄弟早亡,老邢头也没再婚,一直照顾着他兄弟的遗孀和她的孩子。   这事提起来有些尴尬,老邢头倒是坦然。把头套戴回去(胡子就不粘了),他乐滋滋地找出张画来给两人看:“漂亮不?”   画上的人是个身着华服的女子,画家功底极好,将衣服上繁复的花纹描绘得淋漓尽致,女子似乎是在跳舞,一手微抬挡去大半容颜,只露出如水双眸,却依旧动人心弦。   “这是他奶奶,”看着画中人,老邢头似乎想起了往事,“他奶奶家的傩舞也是极有名的,跳起来真是神仙似的好看……唉,这舞传女不传子,到了这一代,算是断了根喽。”   所谓傩舞便是祭祀之舞,驱鬼酬神意义非凡,可惜到了现代便渐渐失传。老人家聊了几句张非他奶奶当年是如何一舞夺去镇上最聪明的读书人的心的,话题,又渐渐转到了张非身上。   提起张非,老邢头笑得极暖:“这孩子啊,念情得很。他小时候跟他奶奶住,我也带过他,等后来他奶奶去了,他到了城里,也没忘了我老头子,年年回来看我。”   老邢头指了指房间,他这屋里大部分东西都带着上了年头的陈旧感,却也有些东西新得扎眼。其中有一样钟错有些眼熟,似乎是年前广告做得火热的老年人按摩椅,据说是专为老年人设计,松筋活血效果一流——他还记得张非也看了这广告,评语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每年每年,小非都会回来看我,陪我这老头子过年。今年他有事没法回来,还特意托人帮我带了这么个大家伙回来——用得着么,半截都进土的人了……”老邢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钟错抿了抿嘴,沉默不语,他别开视线,用力地把浮现出的有关张非的记忆压回心里。   他没时间沉浸在这里面……   可惜老邢头读不出他的心思,摩挲了几下按摩椅,他似乎想起来什么,拉开抽屉找出一本厚厚的相册。   “这是小非的,要不要看?”   钟错盯着相册恶俗的红色封皮,脑中天人交战。恰在此时,贪若无其事地晃到前面,顺手在他肩上按了一把,力道不强,却足以让犹豫的他来到相册之前。   最前面的几张照片看起来已经很有年头了,照的是五六岁的小张非——就算是他小时候看起来也挺天真可爱,圆圆的脸亮晶晶的眼,笑得没心没肺。   翻过几页,照片上的小娃娃已经长大了,有一张照片尤其显眼:昏暗的惨白的背景下,张非跪在地上,看着不远处的棺木,脸上全是泪水。   那泪水看得钟错心里一紧,他迅速地翻过了这页。   “他奶奶……大概是在他上初中没多久的时候去的吧,小飞伤心坏了,当时他爹就让他去城里,他也不去……还是等到高中没法子了,才去的。等他上了高中,也没忘常常给我寄相片回来,真是好孩子。”   伴着老邢头低低的声音,钟错把相册翻到了后面。   这时照片上的张非已经有了现在的他的影子,他抄着手,微抬着下巴,神情有些懒散,又有些倨傲,仿佛根本不屑留下他此时的影像。照片边角处还有其他人的影子,却没谁有资格与他并列,无一例外,那些人都注视着张非,眼中带着强烈的崇拜。   接下来的照片也差不多,里面的人越发孤傲,照片上已经没了别人的影子,而他看起来也不需要任何人。为了照相他竭力收敛了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可那强烈的感觉依旧印在了照片上。   震半城……就是,这个样子么?   翻过这一页,下一张上的张非却与前一页天翻地覆——   锐利的气势收敛了,脸上多了一副普普通通的眼镜,照片上的人微微弯着嘴角,手上拿着录取通知书,背后是临山大学金光闪闪的招牌。   这是他印象中的张非。   之后几张是张非的大学生活,他似乎不喜欢拍合照,除了一张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上有一堆模糊的影子,剩下的都是他独自一人——他走在大学的林荫道上,他在宿舍里笑嘻嘻地比V,他站在不知哪儿的山顶上迎风远眺……鲜活生动,但依然像以前一样,与人留出不着痕迹的距离。   相册的最后一页的第一张照片上,张非脖子上挂着工作证,站在重华高中门前。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留着老邢头记录的日期,最后一张是去年的五月份寄来的,张非不知去了哪儿旅游,在一片花海里笑得跟花儿一样灿烂。   几乎是,完整的一生了。   合上相册,钟错无声叹息。他本来只是想知道张非的生日,却无意间借助这个相册了解了更多的东西……感觉有些古怪,却绝非不好。   “对了,这儿还有一张呢。”老邢头忽然冒出来,手上捏着个信封,“前些日子他寄过来的,我看了信,结果忘了把照片放进去……”   他说话的时候不小心松了松手,一张纸片从信封中飞出来,在空中蝴蝶似的飘舞。钟错下意识伸出手,截住了它,拿到眼前。   照片的最下方印着俗气的彩色LOGO,看起来有些眼熟,钟错怔了一怔才想起来,那是他们常去的那家游乐场的标志。   快到夏天的时候,游乐场中最受欢迎的项目是激流勇进,在结尾会有工作人员为游客拍照……大脑忠实地交代出照片的来源,可他却无暇接收。   在那张照片上,他看到了自己。   那时候的他已经跟现在差不多大了,照片的左下角,他坐在长椅上,衣服湿了个透,正一脸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向某个方向,嘴唇微张,似乎是在抱怨着什么。   而他看着的地方,张非正斜靠着一棵树。他的衣服也湿透了,眼镜摘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是让他胸口发疼的灿烂。   张非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他。   “我就说看你眼熟,现在才想起来是哪儿看到的,”耳边,传来老邢头恍然大悟的声音,“原来是这儿——小非寄来的那些照片里难得有他跟别人一起,我还纳闷来着。”   钟错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相片,他的眼睛锁在照片中的张非脸上,注视着那个笑容,牙关紧咬,把一切软弱的声音锁在里面。   只是他锁得住声音,却锁不住从心里一点点漫出的,难以逃避的思念。   贪斜靠在门旁,静静地看着那边的鬼王。   他由恶情果而生,不光是所谓的恶念,人的感情根本瞒不住他敏感的鼻子——之前能准确地预判出有谁想攻击自己,也是靠了这个。   但是钟错例外,他是鬼王,血统的独特和习惯性的自我压抑让他的感情极难读取,就连贪都觉得棘手。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用特意探查,他都能闻到,自钟错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悲伤和痛苦。   而那里面还混杂了些其它的什么东西,微弱却无法忽视,就像细小的种子逐渐探出了头,顽强地试图证实自己的存在……   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按住自己的胸口,眼中罕见的有些不满。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把人逼成这样。只是好玩的话,这样也有些过头了吧。   真不怕那家伙回来之后找你拼命?还是说你就这么喜欢看自己后辈难受的模样?   回答我啊,鬼王空色。   ☆、第一百零八章   鬼王对感情的自我意志能力令贪佩服不已,即便他的目光快把那张照片烧出个洞来,他还是能慢慢把照片放下,不引人注意地抚平自己捏出的折痕,并插进相册上的空格里。   然后他还能把相册合起来,递给老邢头,附带一个可爱的笑脸和一声“谢谢爷爷”。   让贪心情不爽的悲伤气息被他的主人迅速收敛起来,压回心底,并加上一把重重的锁。   轻轻啧了声,贪转身出门。   即便现在屋子里的味道不是那么难闻了,可那个家伙平静的脸更加讨厌。   礼官镇虽然虽然是殡葬用品生产地,可却意外地没多少难闻的味道,在这儿的人看来那些棺材啊纸人啊都是生活的正常一部分,贪亲眼看见几个光屁股娃娃在一摞棺材上爬上爬下,旁边的大人只是吼了一嗓子让他们小心别摔下来,半点把他们赶开的意思都没有。   平和的好地方啊。   贪在心里感慨了声,开始乱逛,他的脸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不过大多数人只是看上几眼就不再说什么。   然后他看见了在老邢头那儿看到的青年。   青年此时正蹲在一家纸扎铺子前,研究着摆在那里的金银纸。他顺手抽了一张,手指随意地捏了捏,一个圆滚滚的元宝就在他手中成形。   顺手把元宝塞给路过的小孩子,他又抽一张,继续捏。店主人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对他这种近乎明抢的行为视而不见,显然也是熟人。   有意思。   贪晃了过去,并在青年把下一个元宝递给小孩儿的时候成功将之截获,失去唾手可得的玩具的小孩张嘴意图用哭声表达不满,贪朝他丢了个媚眼,同时扔过去一个“平静”的情感暗示。   小孩闭上嘴,跑开了,贪拿着元宝丢了丢,满意于它饱满圆润的体形。   青年停下了动作,他皱着眉,看向贪。   “……你是什么……”话说到一半他停了停,然后沉默不语。   “来探亲的人。”最后一个字他加了重音。   “鬼仔跟你们什么关系?”青年上下打量他,皱眉,“你们长得有点像啊。”   “人都说我们像亲兄弟,”还是老回答,“你认识他?”   “算认识吧。”青年撇了撇嘴,“他让你们来的?”   “算是。”   “是还是不是?”青年忽然执拗起来,“你直说就好。”   “不是,我们来这的原因跟他有关,但他没说过关于这个地方的任何事,也不是他让我们来的。”毫不犹豫的,贪说。   “那就好。”青年似乎是松了口气。   “怎么,他不能说?”   “对,”青年点了点头,“他当年发过誓,这辈子不近鬼乡一步,而且鬼乡的事情从来不许告诉外人。”   青年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要他真破了誓……哼。”   难怪张非记忆表层没有跟那儿有关的东西。   贪想了想,换了个问题:“你是鬼乡的人?”   “是啊。”青年点了点头,脸上表情淡淡的,不卑不亢,就像他的家乡只是个普通地方,“我出来买东西。”   “买东西?”   “这个,”青年晃了晃他手上的金银纸,“今天买了四五百刀吧。”   一刀是一百张……难怪店主根本不在乎他拿纸玩。   “买这么多干嘛?”   “快到日子啦,当然得买。”青年一脸“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这还是少的呢,接下来我还得继续买,买完还得立刻送回去——怎么就我这么倒霉。”   提起他的使命青年显得很郁闷,连玩纸的兴趣都没了。贪沉默了一会:“你能带人去鬼乡么?”   “你不行。”青年警惕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是个啥,但是绝对不行。”   “不是我。”   “跟着你的那个小孩儿?”虽然青年看起来也不过二十来岁,可他却这么称呼钟错,“他……”   他停了下来,按按头,小声咕哝道:“他是什么啊……”   “不是坏人就是,”贪怂恿,“我也不怕告诉你,张非出了点事,必须要用他的生辰八字……”   青年的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个古怪的笑:“而他从来没告诉任何人?”   “对。”   低头喃喃了一句什么,青年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跟他差不多大,不可能知道他是哪天生。大人也不告诉我——他走了之前就是这样,走了之后就更没人说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许不服气的味道,像是个不满差别待遇的孩子。   “那你能回去问么?”贪不抱希望地提议。   “不行,”青年摇头,“我回去说没用,除非有人跟我一起去。”   “那就没办法了。”贪微微叹了口气,心里勉为其难地为钟错祈祷了一下。   他虽然不知道空色到底在想什么,可那显然是个会让小鬼王吃不少苦头的计划……   其实贪觉得自己挺冤枉的,他压根没打算占了张非的身体。虽然他表面上不承认,但是他的意识确实是源于恶情果和张非的灵魂。   说得直白点,张非就像他爹,没有血脉牵连,却有更强悍的灵魂羁绊。   灵魂上的亲缘关系却难以违背,就算他根子上就是“恶”,他还是不可能对张非不利——说两句话占占便宜不算。   那天他本来是安安稳稳地蜷缩在张非灵魂的角落里睡觉,结果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灵魂波动,等他醒过神来,张非暖呼呼的灵魂没了,剩下一个冷冰冰的空壳。   贪傻了几秒,随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出事了,需要你帮忙。”   那个声音他也知道,空色,他的创造者,但贪对空色并没有像张非一样的感觉,他立刻提出质疑要求解释。   “遇到一些麻烦,我刚才在休眠,没来得及制止。”空色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等会儿我会帮你暂时占用张非的身体,你要……”   “这不算解释!”这个提议刚出来贪就本能地感到一阵厌恶,“我才不信你来不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粗心——或者说不愿去想——的张非没察觉,但是贪不是傻子,恶情果的力量中还包含了天生的知识,让他能猜出这个寄居者的身份。   空色沉默了片刻:“我确实是来不及,你可以不相信——但是相信我,如果你不帮我,对张非来说会更糟。”   他忽然笑了笑:“别的不说,如果他回来之后我说点你的坏话……你说他是信我呢,还是信你呢?”   这是红果果的威胁。   贪相信张非不会因为空色的三言两语对自己产生敌意,但是些微隔阂是避免不了的,而他讨厌这个。   于是贪只好咬着牙照做——天晓得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心情多不爽,好在他可以靠别人的郁闷开心开心。   空色的指示看起来莫名其妙,但是一一照做之后,贪大概明白了一点他的用意。   对比、反差、刺激……空色几乎是想尽办法地在撩拨钟错的忍耐极限,手法很温和,一时半会看不出效果,但是累加起来也够他受的了。   可是为什么?钟错跟他没仇吧?前后代鬼王不是名义上还有个父子关系么?   “……想什么呢?”   青年的声音总算把贪从苦思中拖了回来,贪耸耸肩:“想点心事——对了鬼乡里面是什么样的?真有鬼么?”   青年咧了咧嘴:“你忘了我刚才说啥了?别想了,你这辈子都知道不了了。”   他伸了个懒腰:“看在她的份上带他进去也成,不过那地方能不能进去我也不敢打保票,他……味道不跟你似的冲,可也不太正常。”   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贪善意地笑了笑,悄悄丢过去一个“不要多想”的暗示,青年很快释然,嘀咕着“该吃晚饭了”溜达回老邢头的家。   贪回去时钟错已经彻底收拾好了情绪,正系着围裙帮老邢头做饭。青年立刻凑上去,被虎着脸的老邢头敲了几下后才被允许上桌。   饭吃过大半,青年忽然没头没脑地开了口:“去鬼乡是把?我能带你。”   钟错一怔,诧异道:“你……”   “他下午跟我说了,”青年戳戳贪,贪立刻露出个亲切友善的笑,“你们是为了鬼仔,我不好不帮忙。不过话说在前头,能带不代表一定能进,你要是真不行,我也没办法——这个人是不能进去了,会出事的。”   钟错斜了贪一眼,贪淡定地继续笑。对这人的厚脸皮没什么办法,钟错转向青年,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   “没办法,看在我姨的份上也不好不帮这个忙。”青年耸了耸肩,“对了,我叫靳阳,按辈分算,我是他表哥。”   他眨巴眨巴眼,特别兴奋地看着钟错:“你跟他什么关系,该叫我什么?”   “……表叔你好。”钟错恭恭敬敬地开口。   “叫哥就成,不用那么客气……”靳阳缩了缩脖子,郁闷道。   钟错翘了翘嘴角,事情总算有了点进展让他的心情终于变好。忽然想起一件他在意很久的事,钟错顺口问道:“对了,为什么你叫他鬼仔?”   作为外号,这也太奇怪了点……   闻言,靳阳忽然停下了筷子。   他沉默地看着钟错,表情像是“这有什么可问的”和“问了也没用”的结合——重新端起碗,他平静地回答:“死人生的孩子,不叫鬼仔,又该叫什么?”   ☆、第一百零九章   夜深人静。   老邢头让出了自家最大的那张床给远道而来的两人,足显老人家的好客之心,问题是,那就一张床。   床很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还装着席梦思铺着刚晒过的新褥子新被子,带着股阳光的味道,贪见了之后立刻欢呼着扑了上去,钟错站在后面跟那张床眼对眼半分钟,还是走了过去。   “真不错啊~”贪满足地躺平,眼朝钟错一斜,“不上来?害羞了?”   “跟你害什么羞。”钟错面无表情地躺下,卷了被子就侧躺到床的一边,跟贪拉开了至少能再躺一个人的距离。   “又不是没一起睡过。”贪叹了口气,“我这儿还能看点他对你的睡相评价,比如你睡着的时候特天真无邪可爱……”   钟错一枕头拍了过去,贪敏捷地躲过,却因为动作太大差点掉下床,惊出一身冷汗。   一击不中,钟错也没再出手,闷闷地把枕头塞回脑袋底下。贪盯着他的后脑勺撇撇嘴,也没再说什么。   钟错做了个很糟糕的梦。   梦中反反复复地出现那一幕,张非在他眼前被鲜血染成异样的红,而他站在原地,无能为力,任由那个身体从温暖变成冰冷。   然后梦境的内容开始扭转,梦中的人还是张非,却从成年一点点后退,变成一个孩子。   他站在一片黑暗中,微微仰起头,稚气的脸上却是一片麻木和冰冷。   “死人的孩子……”   细碎的低语将他笼罩其中,那个孩子充耳不闻,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钟错。   过了很久很久,他向钟错伸出了手。   几乎是连想都没想,钟错试图握住那只手,然而就在他们的手即将碰到的刹那,整个梦境,支离破碎。   近在咫尺的孩子脸上出现惊慌的表情,钟错心口一阵闷痛,他拼命伸出手想在梦境彻底崩溃之前抓住他,但终究差了一线……   ……真是个糟糕到了极点的梦。   从梦境中抽离了意识,钟错筋疲力尽地睁开眼,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反倒比入睡前更糟了。   尤其是梦里还看到了那样的东西……   “醒了?”贪的声音适时响起,他的睡眠质量比钟错好了不知多少,此时他正神清气爽地靠在二楼窗头远眺,清晨的阳光给他的脸镀上了一层灿烂,灿烂得极为欠打。   捏了捏眉心,钟错跳下床:“几点了?”   “刚七点,好孩子的起床时间~”   “好孩子?”钟错乜了某个早早起床的人一眼。   “人家今天芳龄不到一星期。”贪眨了眨眼,愣是眨出点水润的效果来。   “……”他要怎样才能忍住揍人的冲动!   礼官镇上的人大多起得很早,钟错他们下楼的时候,老邢头已经在咕嘟嘟煮着早餐,靳阳坐在一边的小马扎上满脸期待,见钟错下来他还不忘提醒他:“多吃点,等会儿要走山路,肚里没食顶不住。”   “鬼乡在山里?”   “算是吧。”靳阳显然没兴趣纠缠这个问题,很快就开始呼噜早餐。   贪看着色香味俱全的早餐眼睛亮晶晶的,钟错额头上青筋一跳,把他拽下来在耳边小声说:“别吃太多,你已经够引人注目了!”   “你真残忍。”贪捂着脸抽噎两声,“丢下我一个人去玩不算,还不让我吃饱……”   钟错磨了磨牙:“只要你现在听话,这件事完了之后随便你吃!”   “也不用之后了,”贪忽然咧嘴一笑,“你那小鬼借我玩玩吧?”   “小吊?”钟错一愣,“你要他做什么?”   “玩么~”贪耸耸肩,“我是什么你也知道,一般鬼根本不能靠近我,近了就得疯,难得遇到一个能玩玩的。”   小吊是钟错的鬼仆,收他的时候就被钟错下手改造过,当初曾让他吃过不少苦头,现在倒是有个好处——能接近贪而不至于发狂。   虽然他本人绝对不会想要这好处就是……   “……成交。”   拿鬼仆的幸福交换了一时安宁,钟错终于可以放心出发。靳阳吃饱喝足后不知从哪儿拽出两个大包,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金银纸。   “还是你这儿的质量好,”他拍了拍纸包,颇为不满地抱怨,“别家的都太薄了,害我被人埋怨。”   “能有就不错啦,你指望人人用老法子给你做这个?”老邢头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早去早回,给你留晚饭。”   也许是因为老邢头最后那句话,上路的靳阳明显心情不错,一路哼着小曲。   礼官镇已经是临山的边缘,再往外走就是巍巍群山——临山市倒不愧临山之名,划在它名下的大山小山不胜枚举,里面不少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但还有些路途不便景色不佳的在那儿野着,只有少数野外生存爱好者和进山采药打猎的人才会光顾。   这种野山里面也有一些村落,改革开放后,这些山村也渐渐外迁,毕竟住在山里多有不便,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靳阳带钟错走的是小路,一开始还有人走出的痕迹,到后来便渐渐崎岖,走起来越发艰难。道路两旁林木高耸,密密的树叶几乎遮住了太阳。好在两人一个走惯了山路,一个并不能完全算人,走在这样的路上,倒也能保持速度。   “累的话就说一声,”前面的靳阳遥遥传过话来,“没走过这种路吧?”   “还好。”   “力气不错嘛,这年头城里的孩子也这么厉害了?”靳阳感叹了声,“对了,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之前问几次了都没问明白。”   “他是我……爸爸的朋友。”   “那你爸爸怎么不来?”   “身体不好。”谎撒了一个之后第二个就轻松多了。   “替父从军?”   “……”   “咳,开个玩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山路也越走越远,脚下的路从一开始的勉强平坦直到需要手脚并用地攀爬,即便是靳阳都渐渐喘起了粗气。   “你……呼、够厉害的啊。”回头看了眼脸不红气不喘的钟错,靳阳咋舌道。   他从小到大这条路走了不知多少次,自认体质也比一般人强,可现在表现居然还不如个城里的孩子……靳阳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钟错没回答他,只是微微皱紧了眉。   从刚才起他就觉得不对劲,这个林子……似乎太冷了些。   现在已经到了六月份,初夏时节,可随着他们的脚步渐渐深入,周围的温度也逐渐下降,到现在,已经到了让穿了长袖运动装的钟错觉得冷的地步。   但他的脚步却不曾有一分迟疑,正相反,他的动作越发轻快,体力也比之前更加充沛,靳阳已经气喘吁吁,他却几乎没什么感觉。   阴穴……不,不一样。   如果是阴穴,阴气会被控制在一个大体的范围内,阴穴之内固然阴气弥漫,阴穴之外却能让人生活如常,顶多是那些感觉灵敏的人能觉察出几分异样。   而且这个范围的大小会极有限,除了不久之前归先生的那一次,钟错记忆中最大的阴穴也就是一栋楼的面积——再大,就该让阴间出手整治了。   眼前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怎么了?”注意到钟错停了下来,靳阳也站住,“累了?”   “这里……一直都是这样?”   “嗯?”靳阳愣了愣,“哦,你觉得冷了?不好意思我忘了这事儿,早知道应该让你多穿件衣服……里面还要更冷,不然我借你件?”   “不用了。”钟错摇了摇头,“还有多远?”   “不远,再走二十分钟就差不多了。”   二十分钟……   越往前阴气越浓,再走二十分钟……钟错在心里估计了一下阴气的浓度,得出的答案让他眉头拧得更紧。   可是不管那里等着他的是什么,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走吧。”   又走了约有十分钟的工夫,两旁的林木渐渐稀疏,再走不远,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山中盆地。   这里显然少有人来往,茵茵绿草不见脚踏痕迹,看起来仿佛一块巨大的绿色绒毯。一条小溪蜿蜒着穿过草地,溪水清澈,几尾小鱼在里面蹦跳,溅起漂亮的水花。草地两边的林木中偶尔能听到悉悉瑟瑟的声音,钟错凝神望去,居然看到了像是野鹿的动物在林中穿梭。   还真是个漂亮的好地方……难不成,这里就是鬼乡了?   “还要往里走。”靳阳忽然开口,“鬼乡还得往里走……这里我们叫狐狸谷,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的声音难得的有些紧张,钟错一愣,却见靳阳满脸严肃,甚至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抓紧了,接下来这段路,可能会有危险。”   走在密林之中的崎岖山道上,靳阳谈笑自若。眼下到了阳光灿烂一片平坦的山谷,他却一反常态的认真起来……心里掠过一抹不祥预感,钟错点了点头,握住了他的手。   靳阳吞了吞口水,谨慎地迈出脚步。   自林中走进山谷,眼前明朗的感觉让人心胸开阔,即便有靳阳的提醒,钟错心里还是微微一松。   靳阳的手却是越握越紧,每走一步,他脸上的表情都越发严峻,看起来简直像是在雷区行走——不忍见他那么紧张,钟错开口道:“这里有什么问题么?”   靳阳没回答,只是忽然加快了脚步。   “靳阳?”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竟然跑了起来!   “靳阳!”   钟错心里一紧,空出来的左手一转,错断刀已然在握。恰在此时,靳阳猛地停步,惯性让钟错不由前冲,趁着这一冲一顿的交错,他猛然甩开了钟错的手。   连续的动作让钟错险险失了平衡,错断刀在地上一撑,他站直身体,有些恼怒地看向同伴:“你怎么了!”   靳阳没有回答。   他怔怔地看着钟错,双眼茫然无神,嘴唇微微抖动,却什么也不曾说出。   不知何时,两人的身边,聚起了浓浓的雾。靳阳的身体被包裹在浓雾之中,身形逐渐模糊。   “靳阳!”   钟错下意识伸手,却摸了个空——被浓雾包裹的靳阳仿佛被这雾气彻底吞噬一般,完全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怎么回事?   被人袭击了?   历代鬼王的战斗经验被全数唤起,钟错压下慌乱,双手紧握错断刀,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浓郁的雾气泛起了淡淡的乳白色,湿冷压抑的感觉让人窒息,恰在此时,钟错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由轻,到重。   那脚步声时而是与草叶摩擦的瑟瑟声,时而又是撩过小溪的水声,偶尔,它还会传来两声闷响,像是有谁情不自禁地跳跃——钟错几乎可以根据脚步声模拟出一条由远及近的路线,而脚步声的主人……   正在慢慢接近他。   敌人?   身体逐渐转向,侧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错断刀蓄势待发,只等着钟错决心动手的刹那。   近乎凝固的雾气忽然开始变淡,这阵雾气来得诡异,散得也异乎寻常得快,不到一分钟之内,浓雾已然退去,阳光重新照到山谷中,更清晰地照亮了正在走近的那个人——   他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干净的白色上衣,配着条暗蓝的裤子,看起来有几分学生气。阳光故意一般照在他的身上,把他脸上的笑容照得极为明亮,仿佛能直接印在人的心底。   他在离钟错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侧了侧头,似乎是在打量钟错——一脸严肃手上还拎着把长刀的鬼王显然不太像好人,不过他并没在意,而是大方地朝他伸出了手。   “客人吗?”   “……”   “来找人的?”   “……”   “那就是来玩的?”   他的声音和笑容一样,干净而明亮,钟错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   而且面对着这张脸,他居然生不出多少敌意……   “我是来找人的。”   “谁?”   “张非的姥姥。”   “张非?”那个人皱眉想了想,摇摇头,“我们这儿没这个人。”   怎么可能?   疑窦顿生,钟错盯着眼前的人,心里却忽然想起了一个名字——   不可能吧……   片刻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   “你叫什么?”   “我么?”他扬扬眉毛,“靳飞,我叫靳飞。”   靳飞。   他知道这个名字,张非曾经跟他提起过,管那个人叫“罪魁祸首”——   让他有了一个古怪名字的,罪魁祸首。   靳飞,张保国的大哥,在二十七年前消失,至今生死不明的人!   ☆、第一百一十章   钟错还记得那天晚上张保国提起靳飞时的模样,也记得张非那无可奈何的语气,这个人直接影响了张保国的半生,也间接影响了张非的人生——而这个“罪魁祸首”现在正完好无损地站在他对面,笑得像朵太阳花。   眼前情景只有两种可能,一种,他穿越时空回到了不知多少年前——且不说天底下有多少能完成此壮举的人或物,被人扔回几十年前,他绝不可能无知无觉。   第二种,这是幻境。眼前的靳飞,不过是某人为了某个理由制造出的幻影。   心念已定,钟错也不愿多生干戈,想要直接唤醒鬼王力量——他现在或许会为幻影所惑,但若是鬼王的完整状态,对方再想骗他就难了,力量猛增下幻境必生破绽,他也可以直接——   在他行动之前,靳飞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和活人没什么两样。   钟错忽然一怔,他看着靳飞,一时说不出话来。   “来者都是客,”靳飞眯起眼,“我带你逛逛这儿吧?”   片刻的沉默后,钟错点了点头:“好。”   山谷还是钟错印象中的那个,可却有了些不一样的地方——他刚才看到的山谷极为空旷,周围虽有林木环绕,谷中却是一片平坦草坪,但现在,山谷中多了不少树木,有些树上挂了果开了花,看起来颇为诱人。   靳飞走在见面,抄着手哼着歌,看起来十分愉快。钟错不出声地跟在后面,同时观察着眼前的山谷。   如果说眼前的靳飞确实是十二岁,那么这个山谷,该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了。   比起他之前看见的,这个山谷……多了些生气。   耳边忽然传来古怪的响动,钟错循声望去,不由一愣。   一边的树下,赫然站着一头母鹿。那鹿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身形极为肥硕,嘴巴一动一动,看起来像是在嚼着什么。   见钟错注意到它,母鹿缓慢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转开。   ——钟错发誓,他听到这家伙冷哼了一声!   “哟,肥肥。”已经走过去的靳飞转头又回来,见了母鹿就笑嘻嘻地靠过去,伸手环上它脖子用力揉搓它的毛。被称为“肥肥”的母鹿脸上生动地出现了无可奈何的表情,却也没动,还是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   鹿这种动物生性胆小,别说让人靠近,听见人声都会受惊跑远……百般确认眼前的鹿不是某种精怪后,钟错的嘴角不由抽了抽。   “等会儿再来找你。”靳飞又揉了它两把,松开手。母鹿瞥他一眼,低下头,慢慢把自己被揉乱的毛舔顺。   “肥肥怀孕了,不过她之前就很肥。”退后两步,靳飞跟钟错介绍道,“它在我这儿借住。”   “……你这儿?”   “是啊,这里是我的地盘。”靳飞眼角眉梢尽是得意。   “这个狐狸谷?”   “狐狸谷?”靳飞杨扬眉毛,一脸讶异,“什么时候有这个名字了?”   “那……”   “既然是我的地盘,当然是叫靳飞谷了!”   靳飞的语气仿佛天经地义般的得意,伴着他的宣言,忽然而来的风掠过树叶,带起一片沙沙响声。   ——就像这座山谷,也在应和着他一样。   “靳飞谷”地方不大,花样却不少,钟错跟靳飞聊了几句才知道,这些果树都是他自己种的。   这片山谷之前别说树,连草也长得稀稀拉拉,但靳飞不愿意自己的地盘(他自个声明的,反正也没人跟他抢)就这么荒着,拿零嘴贿赂了几个朋友上山帮他采草籽,开春的时候种下去,终于把整片山谷染得绿了。果树也差不多,他也没本事搞什么扦插嫁接,直接就是吃什么水果觉得好吃了就过来挖个坑把种子栽下去,过几天浇点水,几年下来,居然真让他种出了这一山谷的树。   味道不错,吃着靳飞丢下来的桃子,钟错在心里评价道。   有了树,渐渐也有各种鸟类来山谷居住,这地方人杰地灵(靳飞语)很快博得它们的好感,于是林间渐有鸟语花香。靳飞从五岁开始改造这个地方,一直忙到现在,终于把这儿从荒山改成了仙境——说到这时,他眯着眼睛靠在一棵树上,脸上全是笑意。   这是他的地方,靳飞的话虽然有些孩子气的天真,但却没什么错。   “我想睡在这里的时候,就住在这儿。”在山谷里转了圈,靳飞把钟错拉到了山谷边缘的一座小屋前。   说是屋子其实是抬举了他眼前的这“坨”东西,两棵一般粗细的树并排长着,中间捆了根竹子,竹子上一前一后再斜着搭上两片成九十度角的帘子,前面挖个门,两边又拿帘子挡上,就成了这么一座三角形的房子。   那几片帘子看起来也是靳飞的手笔,用细小的树枝捆成捆,再用绳子把几捆树枝连起来,最后在外面罩上一层叶片,至于效果如何……用靳飞的话说,至少雨天不漏。   “要不要进去坐坐?”站在他的“房子”前面,靳飞一本正经地问。   “不用了,谢谢。”看了看那个不知道能不能装下他们两个的“房子”,钟错面无表情地回答。   靳飞撇了撇嘴,挺不甘愿地看着他的房子,嘴里嘟囔着“等我长大了”之类的话——不过他很快又高兴起来,指着小屋旁边的一样东西说:“别看我的房子小,比它可大!”   他指着的那个东西看起来就像是座微缩的古典小屋,做得颇为精致,飞檐高挑,屋顶上隐约还能看出瓦片的形状,可惜看上去年代久了,掉了不少颜色,透出一股沧桑感。   这房子虽然小得跟幼年版的钟错差不多高,顶多能勉强塞进去一个人,可是看起来比靳飞的房子正经多了——这样想着,钟错绕了个半圈,转到小房子的正面。   接着,他一愣。   小房子并没有门,厅堂大敞,里面赫然是一座小小的神台。   神台上,似乎是土地公的神像正襟危坐,神情严肃,两边挂着的对联上,文字还依稀可见。   “佑一方水土”   “守一地太平”   土地神么……   好歹也是鬼王,虽然彼此间没什么业务来往,但对天庭那套乱七八糟的神系钟错还是略有了解的——土地神算是最末流的神灵,别说是其他神仙,厉害点的妖怪都敢对他们呼三喝四。早些年还有人信他们供他们,逢年过节上些祭品,可随着时代发展,人对神灵的敬仰越发淡薄,财神之类或许依旧香火鼎盛,小小的土地,却没多少人还记得了。   眼前这尊神像也不例外,虽然还能感受到些许神力附着在上面,可里面的神灵本体却不知去了哪儿,大概早就回了天庭,离开这不再需要他们的人间。   看着神像上剥落的彩漆,钟错轻轻叹了口气,手无意识地按在了小小土地庙的房顶上——   “别!”   靳飞的声音忽然响起,钟错一愣,几乎是同时,极淡的金光自房顶亮起,弹开了钟错的手。   不只是屋顶,此时,小庙通体金光环绕,庙中的土地像上金光最盛,映得土地原本就严肃的脸极为庄重,看得钟错不由怔愣。   土地……竟然没走?   “这是……我的邻居。”靳飞歉意地看着钟错,解释道,“他比我来这儿还早,原本这片山都是他的,不过他现在没啥力气了,以前还能撑着这个山谷,现在也就是……这座庙了。”   原来如此。   像是土地这种小神,如果没有人的香火供奉,又不靠灵气修炼的话,力量也会渐渐衰退,最终甚至可能直接消散——但一般来说,在这之前,他们就会离开了。   不过也不排除有那种性子倔强的,不肯卸下土地之职,硬是留在人间,眼见着自己的力量一点点衰退,最终甚至只能困守这座小庙,却顽固地依然故我。   心中微叹,钟错双手一拱,朝眼前土地庙作了一揖。   ——他是鬼王,要进神仙的地盘,当然也要守礼数才行。   小庙上笼着的金光一点点退了下去,最终恢复常态。钟错站在庙门口驻足不前,最终,他又做了半个揖,轻声道:“今日是我鲁莽,冒犯了。仙家驻守此方,着实辛苦,在下不敢打扰,就此告辞。”   随即,他的脑海中,响起了微弱却清楚的声音——   “虽职责所在,但冲撞阁下,是我之过。如今身有不便,恕我……不能礼全。”   如果这是幻境,未免也太真实了些……而他明知这个世界的真相,却也忍不住这么做了。   钟错微微苦笑,转身离去,靳飞看看他又看看小土地庙,也跟着走了过去。直退到离土地庙七八步远的地方,钟错才道:“它是你清理的么?”   小庙虽然陈旧,但里外却不见尘土,里面的神灵没法自己清理,想来也是他帮忙干的。   “是啊,”靳飞点点头,“既然是邻居,当然得帮忙。”   “你知道他是……”   “神仙啊,我知道。”靳飞叹了口气,有点沮丧地蹲在地上:“他在这儿很多很多年了,本来山里就很少有人祭土地,现在山里的村子都在往外迁,留下的人越来越少,几乎没人会来拜拜了。”   他看了眼土地庙,声音越发郁闷:“我说不然我给他烧香好了,他说不成,我跟他是朋友,祭天祭地祭神明,可没听说过祭朋友的。”   钟错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顺手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权当安慰。   靳飞偏头看看他,嘴巴鼓了鼓,嘀咕了句“我没比你小多少”就站起来,脸上迅速恢复成阳光灿烂:“不过他也说了,就算现在他就能管那一块地方,也能撑好多年,轮不到我替他伤心。”   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他迅速地换了个话题:“你之前说是要来找人的?”   “嗯。”   “这附近没什么人家,要说有,那就是我家那边。”靳飞说,“虽然不知道你要找谁,不过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不过从这儿走得过一段险路,你跟得上么?”   “险路?”按靳阳带他来时的说法,这山谷离着鬼乡也不过是十分钟的路而已。   “是啊,”靳飞耸了耸肩,拉着钟错走向山谷的出口。   到了那里钟错才明白他的意思——在他的印象中,山谷极为平坦,两边虽是林木,但他们正对着的地方却能看见一条宽敞的通道。可眼前,通道所在的地方却被一块巨大的山岩挡了起来。   那山岩极为陡峭,几乎垂直于地面,表面光滑。它也不过十步宽,却与两边的山体紧密相连,把往前的路堵得死死的。靳飞走到那儿时顺手敲了石头一下,嘀咕道:“那边有条小路,正通着我家,可却被这块石头挡住了,要回去,还得绕条远道。”   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山岩,表情努力装得狰狞:“总有一天炸了你!”   山岩巍然不动,全不理会某人外强中干的威胁。靳飞又瞪了它好几眼,最终还是意识到自己跟山岩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垂头丧气地走开。   直到上了山,靳飞才重新振作起来。之前在平地上钟错就看出他的运动能力比一般人强,现在更是明显,崎岖的山路在他脚下如履平地,轻轻一踮脚尖就能蹿上一米来高的岩石,丛生的野草压根绊不住他的脚,好几次他的身体已经产生倾斜仿佛马上就要摔倒,可在钟错伸手之前,他总能把自己的身体轻松地调整回来,动作轻盈而流畅,就像重力也对这人另眼相待。   走在山路上,他还有心东张西望,不是林间闪过的兽影打招呼就是随手摘下两枝野果,还分了钟错一半。   “这个味道很好。”叼着树枝,靳飞口齿依然清晰,“可惜鸟也喜欢吃,跟它们抢麻烦死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靳飞说的话,一抹黑影突兀冲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架势掠过靳飞眼前。猝不及防的人短促地叫了声,那道黑影立刻拔高,叼着战利品远走高飞——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痛失所爱,靳飞目眦欲裂,冲远去的黑点徒劳地挥着拳头,“下次我就拔光你尾巴上的毛!全部!全——部!”   “嘎嘎嘎!”远方传来火上浇油的鸟叫,听起来酷似嘲笑……   遭此打击靳飞没心再东张西望,很快他们就攀上山顶。靳飞嘴里介绍着“下去就到家了”,眼睛却不知为何东张西望,像是在等待什么。   马上,钟错就知道了答案。   就在靳飞的脚踏上山顶不久,风中,忽然传来了嘶哑的婴儿哭声。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座小山的山顶是一片略陡的斜坡,顶峰长着棵枝干虬劲的老桃树,树梢上还绑了些丝带,被风吹得飘来荡去。   钟错的目光在丝带上落了片刻便转到靳飞身上:他正皱紧了眉,神色紧张地四下寻觅,似乎是在判断哭声传来的方向。   那哭声被山风一搅便变得断断续续,极难辨认,靳飞犹豫一会,似乎终于找准了方向,朝着山下跑去。钟错心生疑惑,也追了上去。   这哭声虽然凄厉,可总觉得有些不对……这山里哪来的婴儿?   靳飞往下冲了几十米,哭声也越来越大,似乎证明他们找到了方向。在林中快速奔跑的靳飞仿佛矫健的兽,可就在他踏入山林中一片空地时,哭声骤停。   那声音停得极为突兀,像是被人硬生生掐断一般,钟错满心不解,靳飞在空地上搜寻一番无果后,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   “今天也找不到么……”自言自语地嘟囔了声,靳飞摇摇头,重新向山顶走去。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钟错问。   “不知道。”靳飞老实回答。   “……不知道?”   “这阵子每天到山顶的时候都能听到小孩哭的声音,可下山来找的时候又找不到。”靳飞叹了口气,“我也没办法,只好每天听到的时候都下来看看。”   每天……?   “你听到过多少次了?”   “唔,大概……三十七次。”   钟错脚步一顿。   他深深叹了口气,看着随之停下来的靳飞:“你难道觉得,那真会是个孩子?”   哪有孩子能在这山里坚持哭三十七天?还不早不晚就挑靳飞上山顶的时候?   这要还看不出他是被什么山中精怪之类的东西戏耍了,那钟错这个鬼王也甭混了。   刚才听到那个哭声的时候他就觉得奇怪,那哭声中隐隐有一种规律,几长几短交错循环,之后的哭声与之前的就像是一段录音反复播放,颇为机械。   他第一次听就能觉出不对来,靳飞难道没有一点感觉?   “这个么……”靳飞干干一笑,眼睛乱转,但尴尬只维持了一瞬,过不了多久他就一脸正经:“我当然知道这哭声不正常,但它屡屡出现,还偏挑我上山的时候出现,显然是对我的挑衅。”   个子不过钟错胸口高的少年义正词严地抬头背手:“作为靳飞谷之主,我岂能坐视不理?”   “那你直接当没听到不就好了,何必天天下来看?”钟错瞥了眼谷主大人,“任人挑衅却淡然处之,这才是大家风范吧?”   靳飞严肃点头,俨然虚心纳谏的BOSS风范:“说得也是。”   钟错摇头笑笑,随着靳飞再次朝山顶攀登。靳飞嘴上说得干脆,可上山路上却心不在焉,屡屡回头。   临到山顶,他最后回头看了眼身后山林,轻轻叹了口气。   “……你担心?”他这反应好像也就这一个可能。   “有点。”耸了耸肩,靳飞说。   “难道你还相信那可能是个孩子?”   “我知道是不怎么可信,”靳飞又叹了声,“但是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   “为什么?”   靳飞沉默片刻:“我虽然住在鬼乡,不过我的爸妈不在那儿。”   “嗯?”   “十二年前吧,我叔叔——他在鬼乡——听到了谷里有婴儿在哭的声音。当时跟他一块的人都觉得不可能,这山谷平时根本没人进出,有那块石头在,从鬼乡去山谷得绕一大圈远路,当时天都黑了,谁都不赞成他去。”   “可他最后还是去了,就在那里,他找到了我。”   看起来不过几个月大的孩子裹在襁褓里,被不知什么人放在人迹罕至的山谷正中,这件事在鬼乡引起一阵议论,关于靳飞的出身更是有无数个猜测。好在最后,靳飞还是被留下来了。   “所以你看,那地方天生注定就该是我的。”有点悲凉的故事讲完,靳飞再度嘻哈起来,“阿姨说,我搞不好是传说中的山阴子,天地灵气汇聚阴阳交合而生的灵胎异种……”   钟错撇嘴不语——山阴子倒是真有这么一说,但最近一次也是出现在几千年前,如今凡间灵气枯竭,还想再出这么一个……   “她还说我天赋异禀善与山川草木沟通如果放在古时候是修道的上好材料,指不定就是神仙的干活……”靳飞还在嘟囔,然后无限忧愁地叹口气,“可惜如今人间已无真仙,我也只能就这么荒废啦。”   “……”后面那句且不说,前面那句倒是真的,靳飞此人确实有些古怪能耐,虽说及不上心念一转便可操纵山野的山阴子,但靳飞谷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常人做得到的。   靳飞一边往山下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跟钟错聊着天,钟错随口应着,注意力却放在了周围的景象上。   幻境的大小与施术者能力息息相关,任他法力通天,也幻不出第二个世界来,那么接下来,他能走到“鬼乡”么?   答案很快揭晓。   走在前方的靳飞身影忽然被浓雾吞噬,钟错猛然驻足,浓浓雾气已经将他眼前的世界完全遮盖。   就像当初靳阳失踪一样。   钟错嘴角微微一挑,也不急躁,留在原地耐心等待。过不了多久,靳飞又冒了出来:“怎么不走了?”   他站在浓雾中,却恍然不觉周围异象,只是一脸奇怪地看着钟错。   “不了。”钟错抱着手,淡淡道,“贸然拜访毕竟不好。”   “那你现在怎么办?”靳飞皱起眉,“天都快黑了。”   “去住你那儿呗。”钟错轻松道,“怎么,靳飞谷不欢迎外客?”   “欢迎是欢迎……”靳飞盯了钟错一会,还是点了点头,“谷里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你自己也要小心。”   他停了停,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又加了句:“晚上搞不好要下大雨,小心点。”   “好。”   重又回到靳飞谷,钟错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不得不走进靳飞的“房子”。   别说,这小屋外面看起来古怪,里面却还不错,地方也比钟错想象中大不少,至少能让他挺舒服地躺着。   小屋地面上铺了层石板,上面又垫了木板,最上面铺了床大被子,手感软绵棉的。虽然条件还是简陋,不过对付几个晚上也不成问题。   钟错席地而坐,盯着门外的天空发呆。   靳飞猜得果然不错,过不了多久,天便整个暗了下来,雨丝零星落下,再过一会儿,雨势渐大,哗啦啦水声配着灰暗天色与寂静一片的山林,有种别样的阴森感。   靳飞的小屋外表粗糙,但质量却不错,外面大雨倾盆,里面却丝毫不漏。   他不喜欢下雨,这种天气总让人觉得心里发闷,张非却很喜欢,用他的话说,雨天是老天钦定的睡觉天,雨声就是催眠曲,所以下雨天还要上班简直是悖逆天意,惨绝人寰……   如果说这话的时候他不是昨天晚上刚玩到三点多,一大早被闹钟吵起来缩在被子里一脸生不如死的话,大概还能有一分钱的可信度。   当时他怎么反应的来着?好像是“不想去也随便你,但祭师有必要维持一份起码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那现在呢?他会怎么做?   ……大概是直接上去把那个混蛋从被子里拖出来扔下床吧。   心被杂乱思绪占据,钟错出神地看着连绵的雨,直到一阵响声把他惊醒。   是雷声。   沉闷的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简直追上了耀眼闪电的脚步,那雷声响得好大,几乎震耳欲聋。   钟错忽然听到了扑簌簌的声音,转眼望去,却是母鹿肥肥不知什么时候蹲到了小屋旁边,借着小屋边上那两棵树挡雨。   它也注意到了钟错,一瞬间退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慢慢挪了过来,只是谨慎地跟钟错保持着距离。   非但是它,小屋边上还聚了其他动物,有兽有鸟,有只胆大的松鼠盯了钟错一会儿后壮着胆子迈进小屋,在被子上蹭干湿漉漉的毛,堂而皇之地钻到里面,卷成一个球。   可想而知,如果是靳飞在这儿,进来的绝对不止它一个。   雷声连绵不绝,电光耀亮了整片天空。   雷电乃天怒,鬼王钟错自然不惧,但山林里如果有什么妖魔鬼怪,此时大概是要被骇破了胆。   不知道山里那个捉弄靳飞的,此时又是如何?   也许是心理作用,此时,钟错忽然听到了一阵哭声。   夹在雨声雷声里的哭声模糊得不成样子,他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几个音,别说方向,连是真是假都不敢确定……钟错皱眉迟疑,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迈进雨中。   ——虽说那幻音的水准与困他的幻阵相差极大,但毕竟都是幻术……虽然几率不大,但他还是想去看看。   而且……   看了眼黑沉的山林,钟错心里忽然生出古怪念头。   靳飞……他会去么?   雷雨中的山林比往日更加阴森,脚踩在湿漉漉的落叶上,钟错循着哭声传来的隐约方向,努力地寻觅着。   仔细听了才知道,这哭声还是跟之前那次一样,机械死板的一段反复不断,也不知道发出这声音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总不会是被吓着了?   眼前忽然闪过一个影子,钟错一怔,下意识开口:“靳飞?”   那个身影顿时停住,原地张望一下,便朝钟错这边走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这话我该问你。”   靳飞现在的模样稍有些狼狈,他身上罩了件雨衣,但是帽子拉了下来,头发已经湿透了。见钟错看他,靳飞耸耸肩:“戴上帽子就听不清了。”   “你也听见了?”钟错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在靳飞谷中能听见还算正常,靳飞不该在鬼乡里么?   “也不是听见……”靳飞皱着眉,看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觉得’,好像有哭声。”   他努力地搜肠刮肚,却也找不出适合形容自己感觉的词,只能无奈地叹口气:“所以我出来看看,没想到是真的。”   “你还觉得可能是婴儿?”   “不能,不过以往他都是在我上到山顶的时候出声,今天却忽然变了……总有些不对。”   靳飞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就像他担心一个耍了他三十七次,很可能是什么妖怪的家伙是理所应当一样。   ——“他么,就是那种不管被人耍多少次,听到‘狼来了’,还是会跑去救人的人。”   张保国的话犹然在耳,钟错微叹了口气,又问:“你觉得它在哪儿?”   “之前找不到,不过现在……”靳飞眯起了眼,看着一片幽暗的森林,“应该是……那边吧。”   钟错点点头,朝着他指出的方向走去。没走多久,哭声便渐渐清晰起来,直到他们来到一棵树下。   那是棵极高大的老树,至少要三人环抱才能抱得过来,树的根部裂开个大洞,树身外面则被一圈圈红绳捆着,从树干一直捆到树顶,看起来颇为古怪。   凑近红绳看了眼,钟错心中了然——这绳子上浸了朱砂狗血,是典型的镇妖做法,里面多半困了只妖怪。厉害法术用不了,也就是弄出点声音来惹人注意。   他正在思考该怎么解决树里那只扰人清静的小妖,顺便推出自己被困的幻境的线索,靳飞忽然上前,撕扯起捆住树身的红绳。   “怎么了?”   “把这个弄开!”靳飞嘴上说着手下不停,但那红绳异常坚韧,他拉了几次,没弄断,他盯着红绳咬了咬牙,低头在地上找了找,不知从哪里摸出块边缘比较锋利的石头,凑近红绳磨起来。   这一次比之前有效率许多,红绳渐渐开裂,靳飞一边用力一边不忘抬头看天,眼中露出几许焦躁。   钟错有心帮他,临出手时却不由一缓。   此时的靳飞并非现实,而是过去的幻象,这件事应该能由他自己解决,如果他想知道真相的话,最好还是等等。   心里说了声抱歉,钟错静静看着靳飞:他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磨了一会儿功夫,绳子已经裂开大半。此时靳飞忽然抬头,看着天空的眼中满是焦急——   他忽然不管不顾地拽住裂开的红绳两端,拼命一拽!   已经开裂的红绳这次再也受不住靳飞的力气,终于断开,靳飞立刻蹲下,朝着树洞喊道:“快出来!”   树洞里传出轻轻的声音,随即,探出个灰扑扑的东西来。   此时靳飞也顾不得别的了,直接伸手过去一拽,那东西猝不及防,被他整个拖了出来,靳飞想也不想回头就跑,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冲钟错喊:“快走!”   快走?   钟错下意识按他说的做了,立刻,他就知道靳飞为什么要这么说——   就在他们离开老树十步之后,雷声炸响,天空中一道电光忽然降下,正正命中老树!   耀眼的火光顶着瓢泼雨势亮起,在阴暗的山林中极为醒目。钟错默默看着燃烧的老树,转头看向靳飞。   他看起来累得够呛,靠着一棵树不断喘气,怀里还抱着他拖出来的那个东西。   被雨水冲过之后,外面那层灰化成泥浆淌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庐山真面目。   一只狐狸。   一只皮毛火红的狐狸被靳飞抱在怀里,眼睛盯着老树的方向,也已经愣了。   “你知道要打雷?”   “嗯。”靳飞点点头,“突然知道的。”   他重重吐了口气,低头看向怀里的狐狸。那狐狸正好也抬头看他,一人一狐目光一对,倒是狐狸先偏开了眼。   “就是你一直在骗我么?”靳飞忽然把狐狸拎了起来——这狐狸差不多是只小狗大小,他勉强能一手拎着提到自己的眼前。   “是又怎么样?”狐狸挣扎了一下,没成功,它盯着靳飞张开嘴,清脆的少年声音响了起来。   果然,是狐妖。   钟错心中暗想,却见靳飞毫不在意,就像狐狸说话是天经地义一样,盯着狐狸上上下下看了起来。   它被雨水刷了个干净,露出一身漂亮皮毛,背上从耳尖到尾巴梢都是耀眼的火红,不夹一丝杂毛。胸腹部却是一片雪白,一双眼睛黑如点漆,看起来极是灵动可爱。   “你没事吧?”仔细地看了一遍狐狸,靳飞问。   “……没事。”那狐狸一愣,好像总算想起了自己是被靳飞救了,有点尴尬地别开眼,回答。   “没事就好。”靳飞仿佛松了口气,他换了个姿势,换成双手举着狐狸,把它举到跟自己目光平齐的位置,认真地看着它的眼睛,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既然你没事,我们就来算算账——耍我三十八回,你是想被扒皮抽筋呢,还是大卸八块呢,还是千刀万剐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靳飞年纪不大,没变声,声音清脆,放柔了说话的时候软绵绵的,很好听。   这软绵绵的声音轻巧地说出“扒皮抽筋”“大卸八块”“千刀万剐”之类威胁时,连钟错都愣了愣。   被他举着的狐狸愣得更厉害,傻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要挣扎,不停扭动。靳飞松开手,它却没反应过来,直接自由落体往下掉,吧唧一下摔了个干脆。   地上本来就又是水又是泥,狐狸这一掉,让雨水冲的干净些了的皮毛上立刻又溅上一堆泥点,比之前全身一团灰的时候还要狼狈。它从地上爬起来,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盯着靳飞,身形摇摇晃晃。   靳飞看了它一会儿,蹲了下去,摸着下巴道:“你不服?”   狐狸压低了身体,发出几声低吼,咧开嘴露出獠牙。   它威胁的架势摆得很足,靳飞却不惧,自顾自伸手去摸它耳朵。狐狸避开他的手回以干脆利落的一口,靳飞也不躲,让那一口獠牙直接嵌在了他手上。   狐狸一愣,靳飞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它脖子上的毛,这次它没再躲开。   “你在这林子里也没什么意思,都会说话啦,总不能去欺负那些不会说话的吧?”   他的手慢慢理着狐狸的毛,从耳朵一直顺到颈后。狐狸慢慢松开口,靳飞抽出手,瞥了眼手上血淋淋的齿痕,咂嘴:“牙口很好嘛。”   “你活该。”狐狸冷冰冰地说。   “那大家算扯平好了,说起来我还吃亏了点。”甩了甩又吹了吹,靳飞抄起受伤的手,重新看着狐狸,“那边有个山谷是我的,很漂亮也很大,还有地方住,来不来?”   狐狸哼了声,不置可否。   “不过你不能随便吓唬谁。”   回应的还是冷哼。   “我那儿吃草得多,你别看了谁长得胖就下口啊,想吃肉我可以请你。”   依然冷哼。   “那就说好了,走吧。”   他用一只手抱起狐狸,圈在怀里往山下走,临走还不忘招呼上钟错。狐狸一开始挣了两下,最后还是老实没动,让他带下了山。   会被人用那么老套的手法困在一棵树里,狐狸当然也不是只聪明狐狸。虽然它坚称自己是修行有成的狐妖,但后来也悻悻地承认,通常狐狸精擅长的那些幻像迷魂之类的把戏,它统统不会——或者按它的说法,“只是不擅长”。   当初它是跟一群狐狸崽子一起被一只老狐狸精选中随它学艺的,老狐狸精对它极为看重,理由是它根骨最好,最有老狐狸当年的风范,将来一定能成一代大妖,起码也是妲己那个档次!   ……事实证明老狐狸精那天是彻彻底底的瞎了眼,狐狸虽然修行天赋不错,但它却有个致命的缺点:笨。   从它“精心设计”出的婴儿鬼哭那般僵硬死板就能看出它有多少斤两,偏偏对狐狸精来说,你能不能呼风唤雨一尾巴抽断一棵大树都不算什么,能骗得人晕头转向死心塌地最终国破家亡还无怨无悔才是本事,于是狐狸在它本族那边饱受嘲弄,最终导致它悍然出走,决心靠成绩证明自己。   可惜没走出几百里,它就被一个混蛋道士盯上了。那道士设计困了它之后就扬长而去,它困在那儿虽然无事可做却也清静,干脆一闭眼睡了过去,长梦几百年醒来后发现居然自己还活着,外面封印也还在。想想当年试图突破封印时吃的苦头它就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在树洞内找些乐子打发时间,比如,戏耍它唯一能看见的那个人。   结果耍了没多久,它感应到天劫将至,当场吓了一跳,拼了命冲也冲不冲去,只好困在树里急得团团转,不知怎么的它就想起那个被它耍了三十多天的笨蛋,虽然明知人不在还是自暴自弃地又玩了一次,结果……玩出了个奇迹。   据事后钟错的分析,那天晚上该挨雷劈的其实不是狐狸,而是困住它的老树。老树跟它一道经受多年风雨,又有一只狐狸精在里面给它提供妖气熏陶,早有成精的可能。可惜挨了不知多少年后修为没成天劫却来了,当场大惊。偏偏这时候狐狸又想离开,老树本着死也要拖一个下水的精神死活不让它走(否则就凭那几根绳子,当时或许有效,这么多年之后早该失灵了),结果却被靳飞误打误撞搅了浑水……总而言之,一句话:   “你只是运气好!”狐狸郑重强调。   “嗯嗯,运气运气。”靳飞点头。   狐狸其实不叫狐狸,它有名有姓,而且,是个“意蕴深长饱含期待”的名字,老狐狸精给他起的。   “那你叫啥?”靳飞脸上还带着睡眠不足的眼圈——昨晚上折腾了半天他回去之后挨了一顿好骂,今天能溜出来都是万幸。   正得意的狐狸竖起来的尾巴僵了僵,软塌塌地垂下去:“……忘了。”   它立刻又加上不服气的一句:“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多少年没人叫我名字了!”   “你被困在那里多少年?”钟错随口问。   狐狸偏着脑袋想了想,最后摇摇头:“也忘了,大概有很多年了,我还记得被那个死道士关那儿之前,我想上京去找人……”   “找人?”   “啊,当时有人说,开封府来了个厉害官儿,脸黑心明,能断……呃后面的我记不住了。”狐狸晃晃头,“我想去看看他是不是真那么厉害,据说很多妖怪都在他那儿吃了亏,如果我能耍了他,就能证明我比他们都厉害了!”   说到这时,那只狐狸眼中又恢复了明亮的神采,像是已经幻想出了自己作为“最厉害的妖怪”是如何的风光。可惜很快他就想起自己被关了不知多少年,厉害官儿早就死了个透,只好沮丧地又趴了回去。   开封府、厉害官、脸黑……把这些关键词跟某个传说中的人物挂上了号,钟错的脸不由一僵。   如果它说的那个真是那一位的话……这只狐狸,难道是从北宋一直活到了现在?   仁宗朝距今千载有余,甭管什么妖怪,只要有了千年道行(或者说,岁数),那都不能小看。如果这狐狸所言不假,那它绝对是一只厉害妖怪了。   钟错沉吟间,靳飞已经又跟疑似厉害妖怪的狐狸聊了起来:“那你总不能没名吧?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狐狸一尾巴甩过去:“你当我是什么?名字怎么可以让人乱取!”   “找个词来叫你嘛,也就是个称呼。”   狐狸盯了他一会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你说吧,我给你这个……殊荣。”   用了个有文化的词儿,狐狸有点得意地仰起头。靳飞点点头,伸手在它身上摸了摸,他仔仔细细地从狐狸脑袋一直顺到尾巴,动作轻柔且缓慢,狐狸眯眯眼睛,尾巴轻轻地晃了晃。   “我觉得……就叫你‘围巾’好了。”深情地抚摸着狐狸,靳飞缓缓道。   狐狸噌一声蹦起来,干脆利落地一尾巴抽在靳飞脸上。   “不然叫坎肩?”靳飞让它抽得往后一仰。   第二尾巴。   “小袄?”   第三尾巴。   “我总不能叫你大衣啊,这也忒骗人了……”   第四尾巴,连带着恶狠狠的一口。   钟错默默地注视着狐狸施展它的连环拳,忽然有种上去拍拍它肩膀的冲动——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靳飞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狐狸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肚子上站着,威胁似的亮出了它满口的白牙:“你再叫一声?”   “……狐狸。”   “什么?”   “就叫狐狸好了。”靳飞朝他眨眨眼。   “那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啊,以前我叫狐狸,可能是叫天底下任何一只狐狸,但以后我叫狐狸,就是叫你一个。”靳飞躺在地上,冲狐狸伸出手,脸上是他一贯的那种笑——眯起眼,灿烂得像朵太阳花,“你要答应,从今个开始,天底下所有的狐狸,只有你是我的狐狸啦。”   狐狸盯着他,很长时间没开口。最后,它朝着靳飞伸出的手,咬出了恶狠狠的一口:“谁是你的!”   “那你答应了?”靳飞嘶嘶抽着气甩着手——他这只手连续几次被咬得血淋淋,估计牙印是消不掉了。   狐狸没吭声,只是从他肚子上跳了下去,歪歪扭扭地走开。它一边走,一边冲路边无辜的兔子松鼠之类呲牙咧嘴,活像个土霸王似的远去。   它的脚步总有些摇晃,因为它的右后脚是跛足。为什么跛,它没说,靳飞也没问。   靳飞坐起来,盯着狐狸走远:“它这是答应了吧?”   “你难道还不清楚?”钟错瞥了他一眼。   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种人,最混蛋了。   之后的日子,钟错便在靳飞谷中安顿下来。山谷中的日子有趣却也平静,如果不是因为记挂着某个混蛋,钟错其实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但是……   深深叹了口气,坐在树上的鬼王直起身体,斜瞥着树下的人。   狐狸正趴在树下的青石上,尾巴一晃一晃。天气炎热,它穿着一身正宗毛皮大衣自然深受其害,吐着舌头咝哈作响。靳飞坐在他旁边,手上捏着张大树叶充当扇子,一晃一晃地自在。   分析现在的情况,最有可能导致这个幻境的,就是眼前这只狐狸了——不管是狐狸谷这个名字,还是幻境这种狐狸精的当家法术,都把嫌疑的矛头指向了它。   可是……   那只狐狸之前也展示过它的“幻术”,变出来的美人腰如水桶口如血盆,鼻子倒是小巧可爱,可却一边一个长了俩对称的——如此幻术水平,却能糊弄了他钟错……这也太伤鬼王的自尊了。   也不排除它是故意如此的可能,只是有这个必要么?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   如此真实的幻境,如此完美的重现……如果不是身为鬼王拥有的那些特殊能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钟错真会以为自己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幻境中,人的时间感也会被幻境扭曲,即便知道现实中的时间可能只过去了几分钟,可眼前真实的日升日落,仍旧让钟错心中升起了焦躁感。   生魂离体的时间越长,对魂魄的伤害就越大,最好能在七日内将生魂唤回,否则可能会产生不可预估的伤害……   心里深深叹了口气,钟错跳下树,来到靳飞身边。   “肥肥快生了。”见他过来,靳飞快活地说,“等它生那天,我一定要叫雨阳也一起来看。”   雨阳——靳飞的妹妹,从名字看,也就是张非的母亲。   这时候的靳雨阳自然也只是个小姑娘,长得跟哥哥一边高,在山林里跑上窜下丝毫不输靳飞。小姑娘也不怕生,见了钟错之后大大方方喊哥哥,倒是让钟错别扭了半天——张非他妈喊他哥,这辈分差得大了点……   “你小心它踹你。”狐狸坐起来不屑地说。   来了靳飞谷几天之后它在这儿已经以半个主人自居,虽然谷中剩下的“居民”大多对这个吃肉的家伙敬而远之,可这不妨碍它占了靳飞的小屋,并明目张胆地把这里划为自己的地盘。剩下的松鼠兔子野猫之类小动物不服去靳飞那儿闹,法官靳飞挠了半天头也不知该咋办,只好多盖出一间小房来给它们玩。   这回换肥肥不依了——我都怀了孩子这么长时间了你好意思让我在外面风吹着雨打着?——当然鹿是不会说话的,但它可以用愤怒的大眼睛表示心情。   于是山谷里多了第三间小屋……   钟错估计了一下,照这个速度,靳飞很快就能在山谷里盖出三宫六院,能不能继续发展全看他心情。   但不管怎么说,山谷里这一群,从花到树,从松鼠到兔子,从肥肥到狐狸,都很喜欢靳飞。   虽然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同情心过于旺盛,手欠嘴还常常贱……   靳飞忽然起身。   他的眼睛望着鬼乡的方向,缓慢地眨了眨眼。   眼中跃动的神采在那一瞬间散了个干净,他怔怔地看着鬼乡,迈步。   他的步伐僵硬得不同以往,钟错一怔,伸出手想要拦住他,却被靳飞晃开——他的动作太大,以至于险些摔倒在地上,勉强才保持了平衡。   “你怎么了?”   “……回家。”   嘴唇微微开合,靳飞生硬地回答。   “回家?”   时间刚过了中午,而靳飞往日都是等到太阳西斜才回去的……   “……嗯。”点了点头,靳飞缓慢地重复,“我要……回去。”   他避开钟错,一步步往前走去,很快消失在森林的边缘。钟错目送着他离开,眉头拧紧。   他从没见过靳飞这么奇怪的反应。   不知何时,趴在青石上的狐狸也没了影子。   山谷中,静得不同寻常。   幻境产生了变化么?还是说……   凝神戒备,钟错注意着周围的变化。   ……很轻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一点点变大的声音,夹杂着偶尔的兴奋低语。   有人……正在接近这里?   下意识走向山谷边缘,钟错注视着那些走向这里的人。   是几个——孩子。   他们看起来跟靳飞差不多大,大部分是男生,但也有个女孩,脸上都挂着汗珠。看到山谷的那一刻,几个孩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满满都是兴奋。   “我说了吧?这儿确实有个好地方!”为首的男孩用力地握拳,转身冲身后的同伴说。   他的皮肤很白,站在一群晒成健康肤色的同伴中有些鹤立鸡群,看上去也是那些孩子里最文静的一个,但他却站在首位,领导着身后的众人。   这个人……   想到一个可能,钟错微微瞪大了眼。那人几步跳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抬起头,打量着比他高了一截的钟错,眼里有些好奇,有些兴奋。   “你是住这儿的人么?”   “……你,是谁?”   钟错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几分命令的味道。那男孩倒是不以为忤,大人似的回答:“我姓张,张保国!”   声音清脆,却像是砸在钟错心口的重锤。   张保国……   钟错的眼睛下意识在周围寻觅——唯一的那个女孩,眉眼依稀有着花姨的影子。跟在她身边尾巴似的高大男孩,模样也很像纳兰……   见钟错久久不开口,张保国也没了等他的心情,绕过钟错开始打量这个山谷。他的嘴中不断发出低低的惊呼,张开的嘴巴几乎合不拢。   那群孩子们像是发现了桃源,在这里兴奋地上蹿下跳。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   靳飞的声音冷下来的时候,能让人心里结冰。   他慢慢从林中走出,动作还是有些僵硬,脸上的表情几乎凝固。也正是如此,他才吓住了一群半大孩子,让他们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不敢再动。   “我们……”张保国是这群孩子的领袖,他走上前,似乎想说什么。   靳飞微微抬起了头。   他盯着张保国,缓慢开口。   “——滚出这个山谷!”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靳飞的声音不大,可话音落下的刹那,整个山谷都为之震颤。   钟错一怔。   幻境,出问题了?   如果说原先的山谷是自由流淌的水,那么现在……   水,冻成了冰。   靳飞面无表情,他对面,张保国同样面无表情。   两个长相迥异的孩子,却挂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这里,不能进?”张保国机械地开口,嘴巴一张一合,声音生硬。   “不、能、进。”靳飞回答,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地上的一块石头。   其他孩子也慢慢聚拢过来,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仿佛一个模子刻出似的面无表情。   眼前的场景,像是恐怖片,又像是一出……过于粗糙的木偶戏。   是的,木偶——钟错终于想清楚了这种异样的感觉来源于何,靳飞与孩子们僵硬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刻意操纵一般古怪。   孩子们似乎接受了靳飞的要求,他们转过身,向着谷外走去。靳飞留在原地,漠然地注视着他们离去。   如果说这是一出木偶戏,那么现在,似乎是该落幕了。   ……落幕?   “诶?有客人?”   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山谷中的沉闷。   只是一瞬间,却是近乎翻天覆地的变化。   桎梏着整个山谷的僵硬刹那间烟消云散,就像是坚冰化成了温暖的水,死板的表情从孩子们脸上消失,走在最后的张保国转过身来,愣愣地看看发出声音的人又看看靳飞,一脸的不解。   发出声音的人,也是靳飞。   “这个”靳飞像是忽然从空气中走出一样,突兀地出现在它们之间。   他背着手来到张保国身边,脸上露出一贯的笑:“欢迎,这儿是靳飞谷。”   “靳飞谷?”张保国扬起眉毛,“好奇怪的名字。”   “因为我叫靳飞咯。”   张保国嘴一撇:“你拿自己的名字给山谷起名?”   “这儿是我的么。”   张保国的嘴撇得更厉害了,眼中却隐隐有几分羡慕。   两个孩子站在一起说话,本是很和谐有趣的场面,可如果加上旁边树下那个面无表情却眼神冰冷的“靳飞”,和谐有趣就变成了诡异。   靳飞和张保国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靳飞”冷冷地注视着他们,靳飞跟几个孩子说着什么满脸灿烂的笑容,“靳飞”一步步上前,拦在了他的面前——   “你干什么!”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却比之前的僵硬流畅太多。   不,这不是靳飞的声音,而是……   一瞬间恍然大悟,钟错终于明白了真相。   伴随着“靳飞”的声音,山谷,再度陷入僵硬。   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只有靳飞。   他抬起头,注视着与他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自己,眼神温柔。   却透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决然。   “帮个忙吧,”抬起头,靳飞开口,声音清澈,“那边的小哥。”   钟错微微叹了口气,紧接着,他用最快的速度,唤起了沉睡在身体中,属于完整鬼王的那份力量。   获得释放的力量在钟错的刻意纵容下飞快膨胀,原先还能欺骗他的幻影在鬼王的眼中却是不值一提,就像他想象中那样,为了适应他变化的力量,完美无缺的幻境,出现了缝隙。   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石子,眼前的山谷,一瞬间扭曲起来!   “怎么回事!”“靳飞”抬起头,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声音却透出惊慌,“为什么……”   他的目光投向钟错,声音中显出恐惧:“你……你是什么……”   “吾名钟错,”随手叫出错断刀晃了晃,冰冷的触感让被幻境折腾好长时间的鬼王身心舒畅,他抬起头,冲着那边的人微微一笑,“历练鬼王。”   “鬼……王?”“靳飞”看着钟错,似乎不能理解为何他出现在自己眼前,“你不应该是……不对……”   他声音惊惶,脸上却依然没什么表情,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笑。   似乎是知道钟错不能给他答案,“靳飞”又把目光转了回去,依旧望着他对面的少年。   靳飞表情平静,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挑眉看钟错:“厉害啊,鬼王。”   “给个解释?”钟错抬抬眉毛,看着靳飞。   “解释?”靳飞古怪的笑了笑,“能解释什么呢?”   他语气轻松,可站在他对面的“靳飞”的模样却是越来越怪——依然是毫无表情,但他却似乎是站不住了,身形僵硬地摇晃,最终,他踉跄着跪了下去,却依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靳飞。   那模样依然可笑,却也有几分可悲。   他看着靳飞的样子,就像是在绝境之中,注视着最后的希望。   靳飞安静地看着他,良久,他笑了笑,也跪了下去,伸出手,捧起了“靳飞”的脸。   他认真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与他一模一样,却透出绝望的眼。   “好了,狐狸。”   “已经够了。”   “结束吧。”   三句话。   三句话之后,“靳飞”闭上了眼。   伴随着他的动作,整个山谷中的一切,都开始变化。   原先站在不远处的孩子忽然没了踪影,靳飞小屋先是变大后来却突兀的变成一片狼藉,谷中的树一点点长高,最后一转眼又没了影子……   等到山谷的变化停止,“靳飞谷”,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这里,更像……   钟错见到的狐狸谷。   “对不起啊。”   变化的山谷中惟一没有改变的,是靳飞。   他还是原来的样子,脸上甚至都是原来的笑,却掺了几分罕见的苦涩。   “为什么?”“靳飞”——或者该叫他狐狸——抬起了头。   他盯着靳飞,表情不变,却已是满眼的泪。   靳飞沉默一会儿,抬起头,轻轻替他擦掉了眼泪,动作温柔。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钟错:“不好意思啊,麻烦你这一场。”   “不算麻烦,”钟错淡淡道,“就是看了场让人迷糊的戏,有些纳闷就是。”   “唉呀,”靳飞苦笑着抓抓头发,“这该让我怎么说……”   “其实——其实呢,我不是活人,鬼也不是。”   “要说是什么……我呢,就是个,影子吧。”   他顿了顿,似乎是要给自己把话继续说下去的勇气:“这片山谷呢,从几百年前就因为有人设计所以变得有些不太一样,又有山神在这儿,后来我来了,我来了之后又来了那么些,还有狐狸……所以,它似乎,也变得有些古怪了。”   在没有人发现的时候,这座山谷,就像是一部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了山谷中的影像。   从很久以前,一个胆大包天的娃娃进入为始,直到遥远的未来,那个娃娃再也回不来……为止。   钟错听说过类似的例子,按照人类科学家的解释那是地磁场的一种现象,地脉中富含的磁粉以特殊方式排列,“巧合地”记录下了过去的影像并在某些特殊条件下可能放出——这种解释在鬼王眼中基本等于扯淡,在他那边,这事儿的原因就一句话。   地脉有灵,能记人间事。   一座山可能修出山灵,一条河可能修出水精,却不曾听说哪儿的土地修出妖怪。无他,只因为土地太过广博,要支撑这样巨大的身躯,需要的灵识强大到无法想象。   但是有些时候,某一处的土地也可能因为周围环境的变化,人的变化,而产生混沌的,隐约的灵识。   那点灵识不足以让它思考,却能让它凭着本能,留下自己喜欢的东西。   它记下了这片山谷中曾经的过往。   “……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是吗。”   “没人能告诉我为什么。”   盯着靳飞,狐狸的眼睛泛起了血红。   它回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记忆中美好平和的山谷完全变了,参天的大树拦腰折断,他们一起辛苦盖起的小屋变成一片废墟,最重要的是……   那个人,不在了。   它怀着一丝侥幸四处寻找,因为离开前靳飞提起过有机会的话想去外面上学,可是它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得到的却是靳飞“失踪”的回答——   失踪个鬼!   人类可能会被这种说法糊弄,但是它不会!   它花了许多时间来找答案,找人的法术它用过了,但得出的结论却是阳间根本没有靳飞的存在。到最后它几乎绝望,甚至决心就算靳飞已经死了也没关系,只要它魂魄还在、还在……   “搜魂法、寻灵术、通天彻地阴阳鉴,能用的办法,我都用了。”   到最后,答案是最残酷的那一个。   天上,地下,人间,鬼域。   他不在任何一个地方。   靳飞不存在了。   它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最后的最后,狐狸回到了靳飞谷。   它在冷冷清清的山谷中醉了七天七夜,借着酒力它什么都做了,昔日靳飞给它立下的忌讳它犯了个遍,可不管它怎么做,那个人都没有出现。   最后一天的晚上,它在山谷中燃起了狐火。   青红交织的火光映亮了漆黑的天空,它瘫坐在火场中,无视了几乎要连它一并吞噬的凶猛火焰,怔怔地看着天空中暗淡的星辰。   就在那天晚上,沉静的山谷像是受不了它的疯狂,终于,给它展示出了一个奇迹。   这片山谷中,被记录下的那段时光。   那是让它欣喜若狂的至宝。   它沉醉在那段过往中,不知过了多久。   它看着它与靳飞相识,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看着他认识更多的人,看着他向往地说出想要去山外看看,看着……   看着一切结束。   山谷的记忆中没有最后发生了什么,一切突兀的定格,像是一个不和谐的尖锐音符,每每让它从美好的幻梦中醒来。   它不满足。   不满足于那一切只是自己眼前的虚幻,它希望让它变成真实。   可以被改变的,真实。   “所以你做出了这个幻境?”钟错问。   “不是我‘做出’了它。”狐狸回答,“我只是进去了而已。”   把自己送进那段过往中,并不算很难。它确实很笨,一点都不擅长幻术,但是山谷的记忆并不会挑三拣四,在它看来一片树叶跟一个人没有任何区别,它的记忆中有着山谷的一切,而狐狸只需要把它完整地呈现出来就好。   那需要很多很多力量,还好,它虽然笨,力气却有不少。   它的想法很快就变为现实,但是狐狸很快发现,“改变未来”,不是那么简单。   山谷的记忆虽然全面,却没有任何创新的能力,它储存了足够多的信息,甚至能让迷失在这里的人以为这是真实的,却无法用它们创造出未来。   狐狸可以把自己放进去,改变“自己”,却不能改变它想要改变的未来。   无数次的尝试,无数次的失败。它为了增加变化的可能甚至抓过很多人进来帮忙,但结果无一例外。   于是它有了个奇怪的想法。   “你想把保国他们从幻境里删出去,”靳飞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无奈的笑,“你啊。”   “如果不是他们,你就不会想要出去了!”狐狸红了眼,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们……”   正是那些人来了之后,靳飞才开始对“外面”有了想法。直到几年之后,他下定决心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为此,狐狸和他难得的吵了一架,负气出走没几天它就后悔了,回来时,一切却已经天翻地覆。   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那些人!   如果没有他们……   “你啊,”靳飞似乎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了,只能叹着气,轻轻揉着狐狸的头发,就像他每一次揉它的耳朵那样,“你啊你啊……”   那一出僵硬的木偶戏,自然就是狐狸为了达成目的而摆出来的。   它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关键时刻自己出马扮成靳飞,同时控制了剩下的孩子,只要赶走这里出现的张保国,不让他们见面,之后的幻境也照此改变,那么,一切就都能……   “你就不想想,”靳飞叹了口气,“就算你真在这里把他们赶走了,以后呢?”   “以后再说以后的!”狐狸想也没想,“以后我可以再改,只要没了他……”   “就算没了他,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靳飞淡淡道,“山谷的记忆,是不会改变的。”   狐狸不说话了。   他抿起唇,沉默地看着靳飞。或许是因为扮演的时间长了吧,他对靳飞的外表控制得越来越好,逐渐得也能有了些表情。   “为什么?”他盯着靳飞,“你什么时候……为什么?”   发现钟错出现的时候他没有太在意,摆在山谷中的幻境也常常无意间把无关之人卷进来,钟错不过是一个常见的意外,直到现在……   “什么时候啊……”靳飞抬头想了想,“我也忘了。”   他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小孩子的模样,脑子里却觉得自己应该二十岁了,记忆跟眼前的世界根本对不上,他花了很多时间慢慢理清思绪,也总算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个世界太过逼真,以至于始作俑者都渐渐沉迷其中,甚至忘了这只是个幻境。   不,应该说——从一开始,它就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吧?   “我知道,要想让你醒过来,没那么容易。你进来得太深啦,就算我跟你说,你也只当自己是幻境里面的狐狸,我说的全是胡言乱语。”靳飞笑了笑,“我还真试过,可是你根本听不见。”   “挺好笑的吧,你这个真狐狸反而心甘情愿干着幻境的事儿,一遍遍重复,也不嫌腻。”靳飞制止了狐狸要说的话,接着道,“我清楚,想让你醒过来,得先保证你是‘你’,不是幻境里面的那个狐狸。”   “怎么办呢?只好找你必须醒着的时候了,比如你想干坏事的时候。”   他抬手戳了戳狐狸的脸,笑得挺混账的:“我找得时机挺准吧?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变成我的样子,除了傻了点之外都挺好,继续努力啊。”   狐狸看着他,没有开口。   “光是打断你也不成啊,我怕你继续装傻,你骗人不行怎么骗自己就这么行呢——所以只好找人来帮个忙了。”   他抬起头,看着钟错,歉意地笑笑。   “正好这位小哥不小心掉进来了,我就求他帮个忙。”   ——在他行动之前,靳飞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看在你要找的那人的份上,帮我一把。”   无声的言语顺着交握的手传递出去,钟错一怔,点了点头。   在关键的那个时间,靳飞用自己的出现让狐狸保持了清醒,接着,则是借助了鬼王的力量,撕裂幻境。   只有这样,他才能有眼下的空间,来说出想说的话。   很混蛋,但是必须要说的话。   狐狸愣愣地看着他。   它用力地抓住靳飞的胳膊,看着靳飞的眼中,流露出几分乞求。   靳飞抿了抿唇,接着,他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把狐狸抱进了怀里。   很温柔的拥抱。   他轻轻抚摸着狐狸的背,就像是在安慰一个无助的孩子。   “为什么……”狐狸喃喃着说,“为什么?”   “因为你不能一直呆在这儿啊。”   “为什么不能?!”狐狸的声音陡然一尖,“既然你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来!”   他猛然推开了靳飞,死死盯着他,眼神绝望而悲怆。   靳飞闭上了眼。   “狐狸,我只是个影子。”   “靳飞已经死了,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影子。”   “只是一个——”   他睁开眼睛,眼神冰冷。   “你自己创造出来的,虚无的幻影而已。”   要创造一个完美的幻境需要什么?   需要付出许多力量,需要承担大脑近乎裂开的痛苦,需要天时地利,需要一切艰难而刁钻的条件……   要毁掉一个完美的幻境需要什么?   ……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   狐狸哭了。   泪水从它眼中涌出,一颗颗砸到地上。   它的身体一点点缩小,人的外形退去,露出的,是不断颤抖的,狐狸的身体。   它蜷缩在地上,任由泪水浸湿了皮毛。   靳飞漠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走吧,狐狸。”   火红的身影一点点淡化,消散,最终化为虚无。   它离开了这里。   离开了它创造出的梦幻。   钟错安静地看着一切发生。   很奇妙,狐狸离去,它创造出的幻境却没有一瞬间崩毁,而是一点点产生变化。周围的景物逐渐化为细碎的光点,看起来居然很漂亮。   就连刚才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人,也产生了变化。   他的个头慢慢长高,脸也发生了细微的改变,意识到这一点的靳飞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知庆幸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要长大了啊~”   钟错看着他,皱眉:“你真是个影子?”   他可不觉得山谷的记忆能想出这种计划,还能这么条理分明地击碎那只狐狸的心防。   “那还能是什么?”靳飞看着他,咧嘴笑了。   钟错没回答,只是看着他,靳飞耸耸肩:“好吧,我也许……不只是个影子。”   “它其实一直在改变着幻境,只是它自己不晓得,在它一次次进入的时候,不知不觉呢,也把自己心里的‘靳飞’加了进来,跟影子混在一块,也就是我啦!”   ……听起来好像挺扯淡的答案。   “其实它自己也知道吧,这个世界再怎么好,也不是真的,只是它不想让自己知道,没办法,只好我来了。”   靳飞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其实它真的是只很厉害的狐狸,虽然笨了点,可按照那只路过的狐狸精的说法,只要它能突破,那就是多少年都没出过的,超级厉害的九尾狐哦!”   说到这个时,靳飞的眼里全是向往。   “你说,这么厉害的狐狸……我总不能让它把时间和修为,全浪费在一个影子身上吧?”   他歪头笑了起来。   “那也太浪费了,多不值啊。”   两人说话间,这片空间中的一切已经都碎成了光点,整片空间,化作虚无的白。   靳飞的模样,也渐渐有了成人的个头,他站起来跳了两下,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对了,趁这个机会,问你件事吧——想问很久了,但是之前不合适。”   “说吧。”   “保国他们怎么样了?”靳飞认真地问,“他跟雨阳结婚了对吧?儿子叫张飞?”   “……嗯。”   “我就说么!听名字就是他的儿子!这家伙还不错,够义气,我死了也没忘让孩子用我的名!”靳飞高兴得直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就是这名字……咳,那孩子得恨我一辈子。”   “……”其实也没多恨。   “他们都还好吧?那孩子现在多大了?”   “二十多了。”   “比我都大了啊,”靳飞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   “……能问你个问题么?”   “什么?”   “当初……你出事的那个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靳飞耸了耸肩,很快地回答:“也没什么大事,你别让那只狐狸糊弄了,我其实就是——”   他的声音,中断了。   钟错愣住。   在他眼前,靳飞又发生了离奇的变化。   白色的衬衫上出现大片浓郁的血色,扎眼的红蔓延了全身,他血淋淋地站在钟错眼前,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变成冰冷的尸体。   低头看了看自己,靳飞叹了口气。   “还好它没看见这个……”   “怎么回事?”钟错追问,他咬了咬牙,终于加上了另一句,“这之后的二十七年张保国一直在找你,他始终放不下!”   靳飞一愣。   最终,是一声无奈地叹息。   “当年……不怪他,谁也不怪。”   “犯错的那个,是我。”   最后的时限似乎临近了,靳飞的身体,也开始碎裂成光点。   开口又闭上,靳飞摇了摇头。   最终的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出答案。   留给钟错的,只有他脸上满是歉意的笑,和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语。   “对不起……”   ☆、第一百一十四章   幻境,终归虚无。   从虚幻的世界回到现实的感觉让钟错全身一沉,闭了闭眼把感官调整过来,他重新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片灿烂的火红。   狐狸坐在他面前,双眼沉静地望着眼前的山谷。它的个头比方才长大了几倍,身形犹如猛虎。而在它身后,九条火焰般美丽的长尾徐徐展开,近乎灼目。   注意到钟错出来,它朝着钟错点了点头,缓缓起身。   “恭喜。”   “……”狐狸沉默了很久,才慢慢摇了摇尾巴——也就是这个动作,还能让人看出当初那条小狐狸的端倪。   多年苦修,一朝突破,确实值得恭喜。   值得恭喜么?   “那个幻境,已经碎掉了。”   “……是么。”   山谷的记忆还在那里,如果它想,还是可以构建出第二个、第三个幻境。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它要找的人,终究是回不来了。   它的身体还记得幻境中那个拥抱的温柔触感,而那也是幻境留给它的,最珍贵的东西。   “你接下来想怎么办?”   “去找他。”   钟错皱眉,狐狸咧开嘴,似乎是笑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也该知道,我想说什么。”   “所以,就别浪费时间了。”   它起身,身形轻轻摇晃,华美的外形转瞬间消失无踪,出现在钟错眼前的,还是那只小狐狸。   “……还是这样舒服点。”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狐狸点头道,它抬头看着钟错,“以后我时不时地也会回来看看,如果你认识张保国那个小混蛋,让他回来的时候小心点。”   狐狸呲出一口獠牙,阴森地笑了:“就算那不是他的错,但是人讲道理,狐狸可不讲。”   “我会的。”   “那,我要走了。”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山谷,狐狸转身离去。   它的脚步很慢,红色的身影摇摇晃晃,走了很久,才走到山谷的边缘。   在那里,它停下了脚步,回身注视着山谷。   眼前的山谷寂寥而空旷,记忆中的山谷热闹而美好。   就算只是个幻境,它也想找回当初的一切。   可是……   那个人说,不行。   他只是幻境中的影子,一旦幻境崩溃,他也会随之消失。   他却宁可毁掉自己,也要让它从幻境中清醒过来。   靳飞,靳飞。   “就算是个影子,你还是一样的混蛋……”   狐狸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之中,钟错深深叹了口气,一阵疲倦感涌上心头。   可惜上天注定鬼王就是劳碌命,那口气还没叹完,已经有人一巴掌拍上他肩膀——   “你没事吧?”   靳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瞪着眼睛看他。   “没,怎么了?”差点顺手一刀砍回去,钟错后退半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靳阳,试图判断眼前这个是真实还是幻影。   虽说狐狸已经走了,可虚虚实实折腾了这么久,他难免有点过敏。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似乎是在钟错脸上看不出什么问题,靳阳松了口气,“之前忘了告诉你,这山谷闹邪。”   “哦?”   “怎么说呢,有些时候穿过这山谷,会遇到些怪事。”靳阳抓了抓头发,脸上还带着些心有余悸,“我遇到过两回,明明记得自己在山谷里耽搁了七八天,可眨眨眼却发现根本几分钟都没过,那七八天里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得了,只觉得应该过了那么些……说也说不清,总之怪吓人的。”   他唏嘘几声:“刚才那雾一起来我就觉得不对,还想找你,结果居然找不着……还好现在雾散了。一聚一散不到二十分钟,谁见过这么邪门的雾……对了,刚才你看没看见什么?”   虽说抱怨了不少,不过提起那些“邪门”的事,靳阳脸上又露出点期待。   “没有。”钟错平静一笑,“我什么都没看见。”   雾气散去,眼前的山谷,又是那个安静美丽的狐狸谷。   依着记忆走了几步,钟错眼前出现了那座小小的土地庙。   此时的土地庙比幻境之中更加凄惨,檐角断了,门柱折了,外面的彩漆尽数剥落,两扇石门统统脱落,露出黑洞洞的门口。   钟错伸手,贴上小庙的屋顶。   没有任何反应。   庙中神像上半身碎成了几块,土地公的头滚落到一旁,面容依然严肃,却因缺了鼻子而显出几分可笑。   那个弱小却尽职的土地,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是离开了,还是……   心里涌上几分怅然,钟错叹了口气,刚想起身,眼睛却注意到了奇怪的地方。   小庙左侧的内墙边上,有些古怪的痕迹。一道道紫黑色的线痕抹在地面和墙壁交界的地方,痕迹不长,却很多,粗粗数来也有十几道,横七竖八地画在地上。   之前似乎不曾见过这么古怪的图案……微微皱了皱眉,钟错躬下身,更仔细的查看着。   那紫黑的颜色,看起来就像血迹。   脑中划过这个念头,钟错伸出手,手指在一道线痕上一抹。   线痕并不像他想象那样只是简单画在地上的,痕迹微微凹陷,看起来画的时候颇用力气。这些痕迹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就算真是血迹也不会还有什么味道,但光看颜色,确实有些相似。   奇怪的痕迹,暗淡的血色……手无意识地在地面上用力一划,传来的刺痛感让钟错不由咧了咧嘴——这座小庙虽然做得精致,但庙里的地面却有些毛糙,刚才他一不小心用力过大,居然在地上擦出了一道血痕。   往手上吹了口气,伤口自动痊愈,钟错重新把目光投向地面——刚刚擦出的血痕看起来竟与那些痕迹有些相似,只是那线条比钟错的手指细上很多,看起来……就像是个孩子,用手画上的。   孩子?   一个孩子,蜷缩在小庙之中,背紧紧靠着墙,手指在旁边地面上不断滑动,直到手指渗血,直到坚实的地面被他磨出了痕迹……   指尖的刺痛感越发强烈,钟错皱了皱眉,努力摒除脑中古怪的想法。   ……如果是紧靠着墙边的话,他应该正好能看到门外的景象——是什么让他如此关注,以至于连心之痛都视若无睹?   别去想了——用力按了按太阳穴,钟错命令自己。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怎么了?”靳阳凑过来,“脸色那么难看——不舒服可以多休息一会。”   “不用了,”钟错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幻境里面,靳飞曾发誓有朝一日要炸掉那块挡路的山岩。如今幻境之外,山岩果然碎了——靳阳带钟错走的小路两边还能看见那块山岩裂开的残骸。   “在我出生以前,这儿曾经是块大石头来着。”注意到钟错打量那些碎石,靳阳随口道,“不过二十来年前,那石头忽然裂了,出山的路也好走了很多。”   “为什么裂的?”   “不晓得咯——乡里的大人也不晓得,我阿娘倒是说过,这石头碎了没多久她就怀了我,搞不好是预示我是个大人物。”靳阳乐滋滋地说,“孙猴子不就是这么出生的?”   “厉害。”钟错随口赞了句。   “所以我姨早早把名字给了我,说是先定下,省得我以后飞黄腾达了不认人……”靳阳的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有些悲伤的表情:“可惜她走得早,我都只看过相片里的她,阿娘说姨是帮我挡了灾,这辈子都不许忘。”   他看了眼钟错,又努力笑了笑:“对了,我姨就是鬼仔他妈妈,你看名字也能看出来吧?”   “嗯——你说她把名字给了你?”好像靳飞也说过类似的话,名字……   “啊,这是我们鬼乡的传统,”想起钟错不是鬼乡的人,靳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们这儿,小孩子起名的时候,会有大人把自己的名字给他——一个字两个字都行,要是怕重名,也可以换个同音字,或者用小名,反正也不怎么讲究。”   “这个大人一般是那小孩爸妈的兄弟姐妹,或者好朋友,总之,这个人得很慎重的找,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行。”   钟错脚步一停。   名字……   “……谁都知道这个规矩?”   “从小大人就在耳边念,怎么可能记不住,外面礼官镇好像也有差不多的规矩,不过没我们这么郑重。”靳阳一脸严肃地说,“给了名字,那人从此之后就相当于半个爹娘,可不能随便。”   “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么?”   ——“不然小飞怎么样?”   有个人曾漫不经心地说。   “含义挺多的,不过一般用的是这个,”靳阳想了想,说,“说成大白话就是……‘你这一辈子,无论遇到多少劫难,总有我帮你抵挡’。……挺好听的,对吧?”   沉默片刻,钟错点头。   “确实,挺好听的。”   在靳阳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用力地攥成了拳。   “啊,到了。”   绕过最后一个山角,眼前,出现了人家。   家乡在前,靳阳不由松了口气,他快走了几步,站到村口一棵大树下,朝钟错摆了个“欢迎光临”似的POSE,夸张地说:“欢迎来到鬼乡——感觉如何?”   钟错驻足。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村落,嘴角微微抽搐。   “阿阳?你回来啦!”一个瘦高个男人注意到靳阳,几步飘了过来,用力拍拍他肩膀,“事儿办完了?我托你买的东西呢?”   没错,飘。   阳光肆意地洒落到山谷,穿透了男人的身体,把他照成半透明的样子。   “没呢,这次有点事先回来……”靳阳让他吓了一跳,赶紧瞟钟错。那男人此时才注意到站在村口的钟错,他怔了怔,脸上的表情逐渐过渡为极度的不可思议。   “你……你是……”   钟错默然无语。   “鬼……王?!!!”   ☆、第一百一十五章   鬼王是什么?   官方描述统统略过,一言以概之,地府最能打的打手。   地府是什么?   天下万鬼,皆归冥府。早在太古时期的一句论断使得地府有了无比的政策正确性,天底下所有的鬼魂都归地府管辖,由它评定鬼的一生功过,来生祸福。阴阳轮回乃是天道,任何不遵此道的都该被划为异端,打倒在地再踹上一万只脚。   诚然,以地府的实力和人手,实在做不到真正的“皆归冥府”(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孤魂野鬼来给历练中的鬼王添乱),但不管怎么说,以钟错的身份,见到了游荡在外的魂魄,帮个忙把他送进地府那是份内之举,心情不爽了直接一刀砍个魂飞魄散也没人能说他的不是。这样的他进了鬼乡,那跟猫儿进了耗子窝没什么区别。   而更要命的是,钟错身为历练鬼王气息不强,平日里遇到的阴魂游鬼大多认不出他来,他也懒得多收敛,这次迎头撞上的男鬼居然是鬼仙的修为,一眼看出了他的身份。   “耗子”们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男人(鬼)那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后,鬼乡中顿时刮起阵阵阴风,鬼影闪动。那个男鬼也没逃走,而是很有义气地站在原地,挺直了身板,满脸悲壮,显然是做好了以自己那单薄的身躯拦阻钟错脚步的觉悟。   钟错:“……”   “你是鬼王?”靳阳这才反应过来,脸色顿时一变,看钟错的眼神顿时凌厉如看阶级敌人,“你居然骗我!”   钟错:“……”   他腾腾腾冲上几步,拦在男鬼身前:“阿叔你后退,你是鬼我是人,我就不信鬼王能随便杀人了!”   钟错默默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职权范畴——的确,作为鬼王,他有义务保护凡人,更不可能随意杀人,但是地府的原则很清楚,保护凡人的前提是凡人不找事,故意拦在鬼王“执行公务”的道路上的……杀了也没人敢喊冤。   他俩耽搁的这一会儿功夫,鬼乡那边也排好了阵势,气势汹汹杀将过来。事实证明鬼乡的人很团结,向钟错冲过来的看起来得有上百人,上到白发苍苍的老人下到七八岁大的娃娃,其中有人有鬼,人人都面色严肃。为首的是位老妇,精神矍铄,头发已经全白,梳成规矩的发髻,眉眼间尚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风韵。她一马当先走在最前,身后站着一排鬼魂,各提家伙。以钟错的眼光判断,那排鬼魂居然都是鬼仙,最末流也有四五品的实力,一品二品也有,而那位隐隐为领袖的老妇……她倒是凡人,只是不知为何站在最前。   阳间修炼的鬼魂几乎没有可能达到这个境界,因为阳间阴气太少,除非用了什么损人利己的办法或者找到某些天才地宝。不过不管是这些鬼仙还是旁边的阴魂,身上气息都很纯净,不带血气,明显是规矩修炼的。能有这个进境,还是托了这片土地的福。   一进鬼乡钟错就明白这个名字的来历了,除了这里生活的众多鬼魂之外,鬼乡之中的阴气浓度,居然与地府仿佛!   在这里修炼跟在地府压根没什么两样,阳间居然有如此特别的所在,要是让那些渴盼修炼的阴魂知道……钟错不由皱眉。他思索的时候,老妇已然上前,朝着钟错微微欠身:“不知鬼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敌意和紧张并存。   看钟错没说话,老妇又绷着脸补上了一句:“鬼乡立足于此已有三百余年,大家在此潜心修炼,从不敢伤害生灵。当年天庭曾有仙家到此,也是亲口允了鬼乡存在无妨……”   “仙家?”钟错一愣,接着眉头便微微皱紧。   地府和天庭的关系几乎没怎么好过,毕竟那帮神仙仗着能耐随意干涉生死祸福的事例实在太多了。老妇口中的“仙家”也不知道是哪位,不过不管是谁,说鬼乡存在无妨……   ……这也太不把地府当回事了吧?   钟错脸色一沉老妇便看出端倪,她倒是不知道地府和天庭的关系并不像很多人想像中那么和睦,但也能察觉出钟错的不满,于是她立刻改口:“那一名仙人所言自然比不得鬼王亲口直断,不知大人……想如何处置此地?”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话里已经有了些凄苦味道。他们也能看出钟错只是历练鬼王,并非鬼王真身到此,要打也有可能打赢。但鬼王一死地府必然暴怒,到时候十万鬼军挥将过来,一百个鬼乡也给碾成飞灰了。   老人家说得凄惨,钟错却满心无奈。靳阳看到那位老人之后张口就喊了一声姥姥,她的身份……如果真是那一位,那等会儿有他的麻烦。   他叹了口气,拱手一礼。那边站着的鬼们顿时一愣,紧接着呼啦啦散了开来,犹如摩西分海。鬼王的王字不是白放在那儿的,在地府有资格让他客气的只有十殿阎罗,其他的哪怕是掌殿判官,见到鬼王也得恭恭敬敬低头行礼,这些鬼当然觉得受不起。   老妇人也是一样侧了身,脸露惊讶——没听说过鬼王还有斩鬼之前先客气的习惯,难道现在连地府都讲究文明办公了?   钟错微微苦笑,开口:“在下钟错,历练鬼王。张非……是我的祭师。”   这句话的效果比之前那一礼还好,众人先是脸露迷茫,再是一阵交头接耳,从彼此记忆中挖掘着“张非”这个名字。钟错瞥了眼靳阳,老妇人立刻开口:“阿阳,是这样么?”   “呃,好像……是,他是为了鬼仔来的……”靳阳这才想起进鬼乡之前钟错说的话——他倒是没忘,只是钟错身份一暴露他就把对方当成了潜入鬼乡的特务,之前的说辞自然全被打成了胡诌。   现在想想,鬼王真想闯鬼乡,需要胡诌么?   “小非……是你的祭师?”老妇人小心翼翼地问。   “是。”钟错点头。   “你是为他来的?”这次不怎么小心了,老人家眼睛一挑,有那么一点……狡黠的味道。   “是。”   “你们……关系如何?”   这会儿不光老妇人了,连周围的鬼和人脸上都露出了有点八卦的表情……   钟错很是纠结了一下用词,半天之后他有点磕巴地回答:“情同……呃,手足。”   打死他也说不出情同父子!   “哦——”一阵此起彼伏地感叹,老妇人大大松了口气,脸上挂起了笑。她笑吟吟地看着钟错,眼睛一眯全是精神:“我是靳雨阳的阿娘,张非的姥姥,你该叫我什么?”   “……”片刻地沉默后,钟错低头拱手:“姥姥!”   “乖!”老妇人用力一击掌,笑得跟朵波斯菊似的……   这一句姥姥喊出来众人敌意顿消,当下四散该干嘛干嘛去,少数几人留在那儿跟看西洋景似的看钟错。还不忘你一句我一句的称赞张非:我就说雨阳那孩子厉害吧一出娘胎就不凡,离了鬼乡人闯出的事业忒大,居然都当上鬼王祭师了真是厉害厉害……   要是张非在此估计能欣慰一下:他终于能光宗耀祖了。   张非他姥姥是最开心的一个,拉着钟错的手就把他拽回了自个家(去的路上还不忘敲靳阳一下,理由是他没弄明白情况搞得大家穷紧张),钟错一落座就有小孩端出一堆点心,管他叫叔叔。钟错盯着那个没他腿高的娃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旁边传来老人家乐滋滋的一句:“这是老大家的孙子,今年五岁,我的曾孙~”   张姥姥语气很骄傲,钟错有点僵硬地摸了摸小孩的头,然后塞过去两块点心。小家伙拿了点心兴高采烈地跑了,钟错才松了口气。   “你是为小非来的?他出什么事了么?”张姥姥关心孙子,一落座就急匆匆地问。   钟错犹豫了一下,开口:“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让人算计了,要破解需要生辰八字。他昏迷不醒,又从不肯把日子告诉外人,只好来这里问一问。”   他不敢把事情详说,只好约略一提。好在生辰八字这么用也说得过去,老人家忧心忡忡地叹口气,嘀咕一句“这孩子”就走进里屋。出来时,她手上多了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黄纸。   “这便是小非的生辰。”   钟错接过黄纸,问过老人之后便轻轻打开。黄纸年代已久,有些发脆,好在上面的文字倒也清晰。   扫过一眼之后钟错立刻开了手机(长生赞助)把内容照下来,顺便又记了一份文字版。长生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超强信号手机果然不凡,在这种阴气浓厚的地方居然还有堪堪半格信号,尝试数次后信息终于发送成功,看着长生回过来的“收到”,钟错长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   张姥姥一直看着他,见他松了一口气才笑道:“发出去了?”   “嗯。”   “那孩子……要你操心了。”她之前还有一分怀疑现在也烟消云散,这鬼王眼中的焦急担忧绝非虚假。   操心……?   钟错微微苦笑——他才配不上这句话吧……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有闲心去看看张非的生日,黄纸上的八字是正规的写法,天干地支看得人眼晕。好在鬼王必备的知识里缺不了这个,只扫了一眼,他就算出了张非的生辰。   “再过不到两月,他就该过生日了。”张姥姥感慨地说。   张非的生日是……   “七月十五。”钟错轻声说。   七月十五。   这是特别的一天,阴历七月为鬼月,自朔日起鬼门开,百鬼出行阴气大盛,直至十四、十五交界之夜,鬼门完全洞开,也是阳间阴间界限最模糊的日子——对阳间来说这不算什么好日子,但对地府来说,却是一年一次的大假。   但是此刻,这个日子让钟错想起的,却根本不是什么开鬼门放大假。   七月十五。   他站在窗台上,看着窗内怔愣的男人露出练习已久的笑容:“你好,我叫钟错。”   他根本不知道,那天,是这家伙的……生日。   “礼物你已经送过了,没落。”   ……所谓的礼物,难道就是之后无穷无尽的麻烦、接踵而来的敌人,和现在的魂魄离体生不如死?   “怎么了?”张姥姥温和的声音响起,钟错摇了摇头,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见他不说话,张姥姥也不急着问,只笑笑说:“难得来一趟,不想知道点别的什么事?”   她狡猾地眨眨眼:“比如小非小时候那什么什么和什么?”   那什么、什么和什么……?   钟错承认,他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只是比起张非的糗事,他更想知道另外的一些,比如……   “……我能问个问题么?”   “嗯?”   “为什么……”钟错抿了抿嘴唇,低声问,“为什么,要让他离开这里?”   还不只是一般的离开这里,而是要发下誓言。   还有,那个“鬼仔”的称呼……   张姥姥露出复杂的表情,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既然见到阿阳了,也该知道,小非他还有个小名儿……”   “鬼仔。”   “是啊。”张姥姥苦笑着点了点头,“鬼生的娃儿。”   她望着钟错,眼神流露出几许哀伤:“雨阳……是我最小的女儿。她是个女孩儿,却比她哥哥都爱闹,平日里最喜欢跟着靳飞——我收养的孩子——一起乱跑,呵……我那时候还怕她喜欢上飞飞,他们俩虽然不是血亲,可毕竟是同姓,自小叫着哥哥妹妹的,真生了情,也不是太好,可现在想想……还不如让她喜欢上飞飞,也比喜欢那个姓张的王八蛋要强。”   提起张保国,张姥姥眼神顿时凌厉起来。   “一开始我对他印象也不坏,这孩子长得俊,又聪明能干,傩巫家的孩子出身也不错,配得起我家雨阳,他还跟飞飞拜了把子……我那时候,是把他也当孩子看的。”   这些陈年往事其实不怎么适合说出来,可惜张姥姥也是憋得狠了,逮着钟错便忍不住抱怨。   “可惜我没批了他的八字看,否则八成能看出来,这孩子天生跟鬼乡犯冲!”张姥姥一巴掌拍在旁边的茶几上,红木的几案让她拍得一阵摇晃。   喘了几口气,张姥姥也觉出自己失态了。她摇摇头,对钟错苦笑道:“我们……这地方,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你也能看出来吧?”   “嗯。”何止一般的不一样。   “其实一开始,鬼乡也不是这样的。据我上头的老人说,早几百年前的时候,旁边的山里埋了个大人物。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改了这周围的山水,生气全朝他那儿跑,死气却跑到了这儿来,渐渐的,也就成了鬼乡。最早住这儿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反正在有了这名字的时候,鬼乡已经是个鬼跟人一样的地方了。”   这里从很久以前便是人鬼混居,生与死的界限十分模糊。在鬼乡,死并不可怕,因为那只是“再开始”而已。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死去,肉身生机断绝,但是魂魄却会继续清醒着生活,只是一开始会有些不方便,因为阴魂不能接触实体,但鬼乡阴气极盛,凝聚魂体的速度远超别地,用不了对鬼魂来说得太久就能恢复如常。   这一点也影响了那些生长在鬼乡却在日后离开的人,他们生活在阴气强盛的地方,身体自然与常人不同。就算离开家乡,意外身亡后灵魂也会下意识向家乡归去,在那里继续人生——第二次的生命远比第一次要漫长,很多老人都会选择看着自己的孙子、曾孙长大,心满意足后再悄然离去。   鬼乡的生活因此平静无波,温柔得不似人间。偶尔有些鬼仙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想抢来修炼,却无一例外地被鬼乡的居民赶走。唯一担忧的地府一直也没注意到这里,让他们生活得极为自在。   但是……   “这么多年以来,鬼乡真正算是‘死’了的,只有两个。飞飞,还有雨阳。”张姥姥说。   靳飞就不提了,鬼乡之人也有懂法术的,早能算出这孩子不在世间任何地方。他们不像狐狸似的傻,能明白这孩子怕是已经不在的事实,可鬼乡的人,就算死也该魂归故里,但他却没有。   鬼乡难得的遇到真正的死亡,张姥姥伤心欲绝,还是靳雨阳的安慰才让她渐渐恢复过来。那时候,张保国还不像现在这样不讨张姥姥喜欢,相反,她知道张保国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靳飞时,心里是有些感动的——她早告诉了张保国鬼乡之人“找”的结果,可惜张保国答得干脆:我不信那些阴阳鬼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我一天,我就要找他一天。   也是因为这个,她才最终答应了他们的婚事。   两人成亲后,靳雨阳很快怀孕。张保国当时被派往边关,很难回来一趟,她也没告诉他这件事,只是全心全意地祈祷着孩子能好好出生长大——鬼乡的环境固然不错,但也有小小的弊端:鬼乡阴气重,女人容易在身体里积蓄阴气,虽然习惯了之后生活无碍,却很可能妨碍孩子的长大。她能这么快有孕已经让她很惊喜,而这个孩子能平安出世长大,是她最大的心愿。   “跟外面那小山谷夹着的地方有座山,不高,以前飞飞都是从那儿来去的。山顶上,有棵老桃树,桃树亲阳,适合驱阴气,不知怎么的有了个说法:鬼乡的姑娘,只要能天天去那儿祈祷三个月,就能保了孩子一世平安。”说到这里时,张姥姥的眼中隐隐含泪。   那座小山本是靳雨阳走得熟透了的,根本不该出事,她当时虽然有孕身子却还不沉,干脆自己一人天天上山祈祷。结果……   张姥姥说不下去了,她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冷静地说:“……找到她的时候,是在山下,说来也怪,那时候她身上根本不见外伤,就跟睡着了似的……”   靳雨阳失足坠山,张姥姥吓得不轻。她把鬼乡所有擅长法术的鬼都请了过来,求他们千万救救自己的孩子。众人也是各施手段,但不管是什么法术,都没有一点用处。眼见靳雨阳气息越来越弱,张姥姥越发伤心。在鬼乡,死不算什么,不过是再次开始。可是魂魄之身无法育子,靳雨阳或许能以魂体重新活下来,孩子却……   可最后的结果,却让他们极为吃惊,靳雨阳气息断绝,可她的魂魄却并未离开,而是——留在了身体里。   因为……   “孩子……还活着。”   接下来的几个月,是张姥姥这辈子过得最难的几个月。她亲眼看着靳雨阳的身体一点点消瘦下去,最后几乎是皮包骨头。可她的肚子却越来越大。最后,阴历七月十五,阳间阴气最重的那天,靳雨阳——生下了她的孩子。   当那个孩子的哭声划破夜空的时候,张姥姥亲眼看见,靳雨阳的眼皮微微开启,一线光芒流露,转瞬熄灭。   她将自己的所有生机注入了身体,注入了她的孩子身上。   照理来说,不管是靳飞的失踪还是靳雨阳的死,都不能算是张保国的错。可惜张姥姥不这么想:她有三个孩子,还有个养子靳飞,孩子里她最疼的就是自己的幺女靳雨阳,最喜欢的却是天生灵动非凡的靳飞。结果放在心上的两个孩子认识张保国后,一个失踪至今生死不明,一个难产身亡香消玉殒。张姥姥再怎么理智也忍不住迁怒,靳雨阳死后她就不许张保国再进鬼乡,连张非她也是打算自己留下来养。   提起张非,张姥姥的嘴角泛起了一抹笑。可很快,笑容转为苦笑。   “七月十五生的孩子,大家都说,那孩子……从小不一样。”   照理来说,生辰和出生方式如此特殊的孩子,应该比其他孩子更有天分。村里早有鬼道高手看上张非,满心盘算着将从小好好教育这孩子,将来搞不好能养出个能跟鬼王一较高下的鬼来。谁曾想,张非确实不凡,却是不凡在了另一个地方。   他根本看不见鬼。   鬼乡的孩子一出生便生在阴气浓重的环境中,见鬼形听鬼声几乎是生来便会,有些天分好的竟能徒手碰到尚未凝结魂体的阴魂。可张非恰恰相反,凝结了魂体的鬼仙还好些,他总算能看见他们的模样,那些阴魂他压根看不见。   有些人觉得是张非年纪太小,等长大些,身体里阴气多了便好。但张非在鬼乡一直长到五岁,还是半个鬼都看不见。乡里最有学问的老鬼愁眉苦脸了半天,只能猜测——靳雨阳怀他的时候太想自己的孩子好好活着,心念所致驱动一身阴气转阳,所以这孩子天生纯阳之体,阴气不侵,自然不能见鬼。   “所以,我才把他送出了鬼乡。”张姥姥苦笑着说。   “为什么?”   “鬼乡里面,至少有一半人是阴魂,他看不见他们,日后生活也会有不便,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想让那孩子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看不见鬼在外面甚至是好事,在鬼乡却极为麻烦,成长中的孩子比别人敏感得多,眼见张非渐渐长大晓事,也开始奇怪他怎么看不见某些“叔叔阿姨”,张姥姥终于下了决心。   她写了信,请张保国来带走他的孩子。条件也简单,张非必须发誓,以后永远不许再入鬼乡。   这固然有不希望鬼乡的事情影响到他的原因,也有张姥姥自己的担心——张非阳气太重,在鬼乡生存不是好事,他小时候就常常生病。既然如此,不如……断个干脆。   最开始的时候,张非的名字其实是张飞——靳飞的飞,在他离开那天,张姥姥犹豫很久,把飞字改成了非。   既然上天注定你并非此乡人,那,就去外面更大的世界,开开心心地活着吧。   “那为什么还要叫他鬼仔?”   “在鬼乡,叫这个难道是坏事了?”张姥姥笑着说,“他阿娘宁可赔上自个儿,也要让他好好地来到这世上,天底下多少孩子,能当得起这个名字?”   “说得也是。”钟错苦笑。   自从听到“鬼仔”这个称呼以来,他就一直忍不住担忧,为曾经的张非——只是现在他才知道,他的担忧,其实是杞人忧天。   虽然母亲早亡,虽然有着不那么幸福的出身,可他依然是个被人爱着的家伙。   他居然会担心张非因为过去而产生什么阴影,还真是……傻透了。   “乡里面知道他的都佩服得很,有了你,以后佩服他的会更多!”张姥姥骄傲啊,毕竟就算她日后能修成一品鬼仙,见了阴差也得乖乖喊大人。如今居然能让鬼王低头喊姥姥……要不是不方便,她真想狠狠亲自己的小乖孙两口。   钟错下意识地点点头,他心里还有些疙瘩,关于靳阳——如果不是他那古古怪怪的口气,他也不会产生一系列古怪的想法,如果说这是个好名字,那为什么……   “阿阳?”听完钟错的疑惑,张姥姥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有些促狭,有些八卦,“他那样,倒是应该,应该!全鬼乡,就数他最应该!”   “……为什么?”   张姥姥笑了会儿,才总算严肃起来:“那孩子从小跟三婶儿家的姑娘一块儿长大,早喜欢上人家了。可惜三婶儿的姑娘在小非小时候就说定了将来许给他当媳妇的。后来小非走了,这桩婚事也没来得及处理。结果那姑娘有事没事拿这个挤兑他,早给这小子憋了一肚子火!”   “……”   “怎么?”张姥姥笑了半天停下来,看着忽然沉默的鬼王。   “……没什么。”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不留客天留客,钟错本想早点离开,结果天上却飘起了小雨。雨丝很细,一点点自天边连绵下来,这点雨在钟错看来构不成阻碍,但靳阳却死活不肯走了,连带着张姥姥也劝他多留半天——“反正等一等小非也跑不了”,张姥姥如是说。   于是现在,钟错坐在村里一棵大树下,看着眼前人慢悠悠地泡着一壶清茶。手指一点沸水自然飞起,玉龙似的注入茶壶,却落得极软,连一滴水都不曾溅出。   泡茶人看脸也不过三十左右,只看相貌也算精明干练,但眼神却微微透着懒散,颇为古怪。   “大人,请。”   “多谢。”   茶不是什么好茶,靳阳进山之前在礼官镇上买的,三十块钱一包,好在泡茶人手艺精湛,糙茶居然也泡出几分回味无穷。   不过比起茶,眼前的人更值得钟错关注——鬼乡里总共有四个一品鬼仙,他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之前鬼乡众人把钟错当成来扫荡的麻烦时,此人表现得最沉稳,但手上准备的家伙也最让钟错注意。   泡茶人悠然落座,朝钟错笑笑,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小玩意,手指大的一点,方方正正的一块印章,似是玉质,色泽却是通透的血红。   钟错瞥了眼他手上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喝茶:这东西大名鬼王玺,跟鬼王没啥关系,却是件狠辣的鬼仙法宝。威力先不说,光那个“三个四品鬼仙魂魄炼化”的制作条件,就足以让不少有意于此的鬼仙望而却步。更别提泡茶人手上这枚,里面至少有两三个二品鬼仙的魂魄,连一品的都可能有。   “如果当时真没别的办法,我是打算炸了它的。”泡茶人似乎看穿了钟错的心思,笑笑道。   要是真炸,钟错有五分钟保护,死是死不了,但也绝对不会好过——只是这种法宝大多与元神相合,炸了,眼前这人就算能苟延残喘下来,十成本事也要去掉九成九。   “大人是否奇怪鬼乡为何如此太平?”泡茶人道,“这里可是鬼仙最佳修炼之所,就算有几人坐镇,也不可能赶得走所有贪图此地的歹人。”   “开始是这样。”钟错淡淡道,“只是现在有点明白了。”   进了鬼乡之后他总有种古怪的懒散感,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折腾之后总算来到目的地心神松懈之后的正常现象,渐渐才觉出不对来。   “这里原本只有一个很小的阴穴,就在山谷中央。原本它过不了多久就会自生自灭,结果不知为什么,有个人看上了它。”泡茶人很是唏嘘地叹了口气,“他也真是好本事,居然把这附近的风水走向都改了,现在这几座山的风向,恰恰好,围成了一个圈。”   说得兴起,他顺手蘸了茶水在石几上画了个圆环:“阴气被囤在这里面,跑不出去,便只能在这山谷里慢悠悠的转,阴穴也因此一直没进入最后的毁灭阶段,就这么慢慢吐了上百年,终于吐出一个鬼乡来。后来有鬼发现了这儿,欣喜若狂,自以为找到了宝地,没曾想……却是个销魂蚀骨的温柔乡。”   鬼乡之内阴气浓度确实高,但是阴气却是“静”的,鬼乡独特的地势使得这儿的阴气流动极为缓慢。在这儿生活一久,鬼魂就会进入一种诡异的倦怠状态,说好听点是心平气和与世无争,说直接点,就是懒。   最初进入这里的鬼也是个有野心的人,打算以这里为根基创下一片大大的基业,以后称霸阳间甚至可以反攻阴间,结果十几年住下来,什么阴谋抱负都没影了,只剩下太平过日子的想法。   后来也有不少孤魂野鬼和鬼仙注意到这儿,最先来此的鬼仙来者不拒,但不管谁来,他都会先说明白这地方有什么蹊跷。有些鬼走了,有些鬼来了又走,却也有些鬼安心住在了这儿。又过了几十年居然有些活人也搬了进来,他们倒是不那么受阴气影响,照样活得有精神,甚至比那帮道行几百年的鬼仙更有决断力。于是鬼乡也有了个奇景:遇到大事活人拿主意,鬼仙帮忙,就像之前钟错见到的那样。   “这里还能住人么?”钟错默默灌下两杯茶,认真地问。   “怎么?”   “我想再扔几个人过来。”如果可能的话,干脆把地府十八层地狱下面关得那些重刑犯全扔这儿算了。   泡茶人呵呵一笑:“也不是真这么好,人力毕竟有穷,硬改出来的东西没有天然的那么好。这里的风水走向每隔百年就要逆转一次,那时才是大麻烦。阴阳反冲阴气爆旋,十个鬼倒有九个半要当场发疯——还好是每隔百年来一次,大不了提前到山外面避一避,或者找个洞睡上半年,否则得多麻烦。”   阴阳反冲大概是平静的鬼乡唯一头疼的事,每百年闹一次,每一回都得折腾上七八天,那时整个鬼乡连带着外面的山谷等地都是鬼魂禁区,一旦进入就会被这里混乱的阴阳气息搅得天旋地转直至疯狂。好在间隔够长,几百年下来也没出什么事。   “也就是二十七年前那次出了些岔子……”泡茶人的嘟囔让钟错一怔:“二十七年前?”   “嗯,就是那年,也是阴阳反冲,结果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把乡口那块石头炸碎了。”泡茶人叹了口气,“那块石头一碎,阴气有了出口,虽然走得很慢,可这几年也是一直在少,或许再过个几百年,鬼乡也就不是鬼乡了罢。”   看钟错皱眉,泡茶人又笑笑:“也不一定,或许过几年我想办法就把那儿堵上了呢。”   “阴阳反冲可能影响到活人么?”钟错忽然问道。   泡茶人一愣,然后恍然:“你是想问靳飞么?他倒真是在那段时间前后不见了的——说起来也过了这么些年了。”提起靳飞,泡茶人也显得有些伤感,“不过,应该不是——阴阳反冲对鬼是麻烦,对活人却比阵风强不了多少。”   两人聊了会儿天,一壶茶已经渐渐喝干。泡茶人续了水,望着一边的眼忽然亮了亮:“哟,三婶家的姑娘来了,大概是来找你的吧?”   钟错一愣,却见不远处风风火火跑来个穿红衣服的姑娘,后面还缀着个尾巴,正是靳阳。前面那姑娘眼神璨亮满脸期待,靳阳却拉着一张苦瓜脸,恨不得垂到地上。   “你就是……鬼王?张非那个好兄弟?他是你祭师?”姑娘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也不知多少是为了鬼王,多少是为了张非。   “是。”钟错面无表情。   “他现在怎么样了?”姑娘追问,“听说他在城里当老师?”   “嗯。”钟错淡淡回应。   “厉害诶——”姑娘脸上露出几分憧憬,靳阳看起来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只好在那无头苍蝇似的团团转。   钟错忽然觉得,他的心情变得很糟。   眼前的姑娘无疑是个美人,山水养出的清秀俏丽,双眼盈盈如水。这么漂亮一姑娘,居然是他的未婚妻……   ……那混蛋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   不过如果光看个人,张非的条件确实不错——有份薪水不错又稳定,一年还有两个长假期的工作,有张勉勉强强说得过去的脸,虽然私底下是个混蛋流氓,可平时戴上眼镜之后装个斯文样也很能糊弄了无知女性,据说在学校里他常年人气走高,下到年方二八的女学生上到年近八二的教务主任他妈都对其颇有好感……   卡擦一声轻响,泡茶人低头看了眼,慢条斯理地提醒钟错:“别这么用力捏,这碗太薄,都让你捏碎了。”   钟错迅速把茶碗放到一边,表情平静得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其实他也没那么好。”   “啊?”姑娘一愣。   “也许你不知道……”钟错心一横,迅速把还有一口气的良心埋了,“他在临山还有另一个名字,叫震、半、城。”   那三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在地上砸出个坑,姑娘怔住,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混……黑道的?”   “对。”钟错一脸凝重,正在心里犹豫该不该趁机科普张非当年的事迹时,却见姑娘两眼窜星星:“好帅啊!”   “……”钟错无语。   对于“自己的未婚夫是个混黑道的”这事,姑娘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不停跟钟错打听相关细节。钟错被逼无奈,只好拿张非生活中的劣迹去顶:这人睡相极糟,夸张的时候睡下去是个竖睡起来就是个横;周末晚上必熬夜,熬夜之后必然赖床到中午,有时候周一都起不来早上拉他起床的难度好比杀猪;在外人面前从来都道貌岸然戴个眼镜硬装知识青年,自己人面前眼镜一摘什么混蛋事都干得出来……   “你跟他还真熟。”泡茶人在一边听了半天,忽然开口。   “……好歹跟他住了这么长时间。”钟错怔了怔,若无其事地回答。   可惜这些斑斑劣迹丝毫没打消姑娘的向往,她听了一会儿,忽然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那他现在有女朋友了么?”   吱一声,钟错听见自己心里树起了危险警报。   良心从坟里伸出只手,颤悠悠地在空中飘荡。钟错默默注视自己垂死挣扎的良心半天,终于迈步上前,一脚把它踩了回去。   “有了。”他微笑道。   他有很多理由这么说——一来靳阳的脸色已经从苦瓜向锅底迈进,鬼王也有成人之美;二来他们现在正处于鬼王历练的关键时期,归先生那伙人随时都有可能下黑手,不能把无辜的人卷进来;三来……三来……   三来什么呢?   “他女朋友是什么人?”姑娘倒是没怎么失落,只是兴致盎然地问。   “没你漂亮。”绝不能在女人面前夸另一个女人,顶着姑娘满是求知欲的目光,钟错努力地编造,可是骗人实在不是鬼王的特长,“……呃,脾气不算太好,有时候还会惹点麻烦。”   “那他还喜欢啊?”姑娘感叹。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想。”钟错嘀咕。   “他俩感情不错?”   “……应该吧。”   “他对女朋友很好?”   “是挺好,不过也有点混蛋。”   姑娘感慨了几句,大意是早知如此我也去山外看看了云云,不过看起来也并不遗憾。她拍拍钟错肩膀:“帮我跟他问个好,再怎么说也是差点成了夫妻——不过别让他女朋友知道了哈。”   “……好。”   总算送走那姑娘,钟错心里松了口气。那边泡茶人笑吟吟开口:“他真有个女朋友?”   “有。”   “那就怪了,”泡茶人慢条斯理地问,“他对女朋友怎么跟对你似的?”   “……”钟错面无表情不说话,耳朵却微微发烫。   “算啦,这是他的事,跟我没啥关系,”泡茶人晃着脑袋站起来,随手丢了个东西给钟错,“这个送你,不是什么好玩意,权当是见面礼了——诶,能送上鬼王的礼,也是我的造化啊。”   钟错一怔,险些握不住手中小巧的玉石印章。   这可不是一份轻巧的礼物啊……   雨消云散,钟错终于能踏上归途。靳阳排除了情敌心情也是大好,没等钟错催就主动表示可以上路。   鬼王要走,鬼乡众人自然要出来送送瘟神。张姥姥拉着钟错长吁短叹,不住叮嘱他要让张非注意身体吃好睡好别熬夜别感冒……活像是要把二十多年来没说够的叮嘱说个痛快。等到说完,她有一拍脑袋,忙不迭地进屋去拿了样东西出来。   “这是什么?”张姥姥递过来的是个白布的小包,里面装了样沉甸甸的东西,晃一晃,还能听到细碎的声响,像是一条链子。   “当年王八蛋送给雨阳的,”张姥姥哼了声,“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雨阳一直戴在手上,当初送小非走的时候我就想给他带上,可是忘了,现在你帮忙带给他吧,也算是留个念想。”   钟错点了点头,把白布小包收好。可小包封口不严,他一拿,一道黑光从里面漏了出来,掉到地上。钟错连忙伸手一拦,险险把它握在手里。   然后,他愣住了。   那是条漆黑的细链,不长,勉强能绕在人的手腕上,看起来像是条普通的手链,但是那材质,却无疑是鬼王之兵!   张保国手中的宝剑碎片,被他送给靳雨阳的手链……牵扯在这件事里的,难道不止一个鬼王?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之后的事情,顺利得超乎钟错的想象。   他跟靳阳很快回了礼官镇,在老邢头那儿找到了无所事事的贪,然后拽着不情愿的贪连夜赶回了临山。   “你至不至于这么急啊~”贪瘫坐在末班车的后座上,抱怨道,“你就这么想他?”   钟错不理他,只盯着手上的东西出神。贪凑过去看了眼,眉毛一挑:“好东西,哪儿弄来的?”   那东西自然就是张姥姥交给钟错的链子,钟错瞥了贪一眼:“你看得出来?”   “闻得出来。”贪傲然地抬了抬下巴,“虽然能变哈巴狗的是你,但我的鼻子绝对比你强。”   在张非回来之前不跟他计较……钟错在心中默念几遍,把手上链子朝贪晃晃:“闻到什么了?”   “鬼王的味道呗,比你还强点。”贪说,“你们的兵器也能送人?”   “……能。”   鬼王之兵的本质其实就是地规果的果壳,鬼王诞生时,果壳自然脱落,化作最适合他的兵器。等到鬼王历练完成,鬼王之兵的神魂也会自动与他融为一体,外面的躯壳存在与否并不重要,如果鬼王愿意的话,拿来送人也不错,只是很少有鬼王会这么做。   这条锁链不仅是取自鬼王之兵,上面还附着有鬼王的力量,虽然历时久远力量已弱,却依然能被钟错感觉到。   会送出鬼王之兵的一部分,甚至附着上自己的力量,这份礼可不算轻啊。   张保国……   他还记得那个男人眼神冰冷地质问他的模样,他的手中有一块鬼王之兵的残片,那也是他寻找靳飞的线索。   那么,这条链子,他又是从何得来?他知道链子和那块残片之间的关系么?   越想越头疼,钟错摇了摇头,命令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别的地方。   比如说……张非。   那个混蛋终于能回来了。   而他又该跟他说什么呢?   其实这之间的时间不算很长,只是发生了太多事,他又被扯进了狐狸的幻境,所以无端地觉得张非已经离开了很久。但对他来说,这只是太长的一觉吧……   然后就在他这一觉里,自己去了他的故乡,知道了一堆事情,甚至见到了他的长辈,还顺便冒充了一把他的兄弟……   能说的事情太多,反倒不知怎么说出口。   还有……另一些事情。   张非送给邢老头的照片,那个名字,他的生日,他的“未婚妻”……   越想,钟错就越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   一阵细微的呜呜声把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拖了出来,钟错抬起头,正看见自家鬼仆可怜巴巴的脸。   “怎么了?”他伸出手,小吊一溜烟的窜回他的口袋里,死也不肯探头了。   “不知道啊~”贪一脸无辜地看着钟错,“我就是想跟他玩玩。”   钟错低头看了眼口袋里的鬼仆,摸出两块鬼晶扔进去,全当慰劳。贪托着下巴盯着他,一脸惆怅:“哎,就快要看不见你了……”   “我真期待。”   “无情,”贪丢过去个哀怨的眼神儿,“你就那么想他?”   又是这个问题。   “别跟我说他只是你的祭师什么的啊,看你那反应就不对。”贪哼哼两声堵住了钟错接下来的话,“诚实点又不会死,说声我想他你能怎么的?”   贪话音刚落,车子忽然停住,外面灯火辉煌,赫然是临山汽车站。钟错正好逃脱问题:“下车吧,我们到了。”   “切~”贪哼了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看你见到他了怎么说。”   汽车站外,长生派来的车子早早的侯在了那里。两人上车之后车子一路开向张非家,仗着夜深车少飙得飞快,眨眼便到了地方。而钟错下车后,长生和战鬼也早早等在了楼下。   “欢迎!”长生看到钟错和贪之后显然松了口气,“上面都准备好了,快上去吧。”   “哎哎,你们用不用这么急啊?”贪抱怨了句,嘀咕着上了楼。钟错紧随其后,心中逐渐升起了无法按捺的期待。   张非的房间里,一应物事早已准备妥当。出乎钟错意料,负责招魂的人居然不是袭邵,而是宋鬼牧。   “看我干吗?”宋鬼牧翻了个白眼,“论招魂,你说是这个下山之后就一直在斩鬼降妖的有经验,还是我这个什么事都干的有经验?”   袭邵他们隶属非正常办公室鬼怪事务司特别行动处,平时工作不是揍厉鬼就是对付不守规矩的妖怪,论招魂确实不如宋鬼牧这种只要雇主给钱什么都能干的人精通。   “放心,”看着心事重重的钟错,宋鬼牧笑笑,“我那点伤不算什么,这次就算豁出半条命去,我也得把那家伙带回来……”   他瞟了眼已经躺到床上去的贪,嘴巴一撇:“就算为了我自己我也得尽力啊,他总不好意思把两次救命恩人打半死吧?”   钟错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宋鬼牧。”   “怎?”   “如果他真想把你打个半死,你觉得救他两回有用?”钟错认真地问。   宋鬼牧的表情僵了僵,嘴巴一咧:“鬼王同志,你就不能不影响群众的积极性吗?”   招魂是个技术活,首先,要想办法让你要呼唤的那个魂魄感受到你的存在。其次,无主的身体对孤魂野鬼来说是最大的诱惑,所以要从蜂拥而来的魂魄中筛选出真正的那一个——生辰八字,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宋鬼牧凑在电脑边上敲了会儿,放在床边的音箱中立刻传来庄严的音乐:   “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你快回来——生命因你而精彩~你快回来——把我的思念带回来,别让我的心,空如大海……”   极有穿透力的声音震得几个人脸色发绿,就连负责心无杂念的贪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总比梵音唱和能吸引他吧?反正就是个背景音乐。”罪魁祸首宋鬼牧耸了耸肩,把音量调小了些,顺手把钟错拉了过来,塞给他一份歌词,“来,跟着唱。”   钟错盯着他,眼神满是杀意。   “喊魂喊魂就是要喊的,我们之间你跟他关系最亲,不是你喊谁喊?”宋鬼牧显然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顶着钟错的眼神坦然道,“不想唱说点什么也好,早晚说到那个幡子动了,那家伙就回来了。”   宋鬼牧说的幡子就插在床边,一面黑色的纸幡。说来也怪,窗户开着夜风时不时吹进来,那面小幡却纹丝不动。   “……好吧。”叹了口气,钟错走到张非床边。   “握着手。”宋鬼牧跟上一句,成功地让钟错脸色又黑了几分。   钟错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发誓等张非回来一定要跟他一块把宋鬼牧揍个四分之三死,坐到床边,慢慢握住张非的手。   很温暖,掌心并没有明显的茧子,却也并不柔软。   张非有些时候会玩笑似的拉住他的手念叨什么“拉着手才走不丢”,只不过这个时候没兴趣跟他玩大人小孩游戏的钟错一般会直接甩开……   那么,现在该说什么?   车上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可到了现在,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张非……”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从钟错嘴里冒出来,连他自己都愣了愣。   “大点声啊~”宋鬼牧欠揍的声音飘过来,钟错咬了咬牙,心一横,干脆闭上了眼。   “……快点回来……我不想等你了。”   ……这到底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钟错的脸烧得火烫,却正好听见了宋鬼牧的惊呼。一睁眼,床边小幡无风自动,诡异地飘荡起来!   “一句话就回来了?这也太夸张了吧……”宋鬼牧的话被钟错尽数过滤,他只是死死盯着躺在床上的张非。   他很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人,回来了……   张非的眼皮动了动,然后,睁开。   他眨了眨眼,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钟错,然后咧开嘴,露出一个微笑。   “Hi~”   钟错的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怎么又是你!”   ——醒来那位,居然还是贪。   “这不能怪我啊,”贪懒洋洋坐在床头,“你以为回魂很轻松?他几乎是一进来就睡着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钟错恶狠狠地瞪着他:“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睡够了吧。”贪伸了个懒腰,“哎,刚才那谁的声音可真动人……”   钟错的眼中露出杀气,贪嘿嘿两声,从床上蹦下来,往窗外一瞥:“时间刚好,不如去吃个晚饭?”   七点多快到八点,吃晚饭晚了点,不过也能凑合。下楼时他们正好遇到了花姨,她显然也是上来看情况的,得知张非回来了但是还没醒来时,她松了口气,却也不免抱怨了几句。   “你们打算去哪儿吃?我那?”   “不了,现在您也忙。”贪笑了笑,“我们打算去对面吃。”   如花小居对面……钟错朝街那边看了眼,正好看到一块“自助火锅”的巨大招牌。   “那里?”花姨愣了愣,眼睛也忍不住瞟向那块招牌。   自助……把贪扔到那种地方,还会有什么其它可能么?   花姨深吸一口气,和蔼地笑了:“贪……”   她迅速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塞到贪手上,表情特慈祥:“好好吃,别客气。”   “嗯。”贪笑眯眯地接过钞票,朝钟错晃了晃,表情得意,“走吧。”   出了门钟错才知道个中关窍:街对面新开了家自助火锅,仗着店大钱多的优势天天做广告,喇叭震天响,很是影响了如花小居的生意不说,附近的邻居联合起来告了他几回噪音扰民,人家非说不是睡觉的时间就不算扰,民愤不小。   贪此时无疑肩负了正义使者的重任。他走进自助火锅的那一刻,钟错几乎听到了饭店老板的哀鸣。   而贪的表现也不负众望,进了火锅店之后他没干别的,要了最大的一个锅,端来整盘羊肉,慢条斯理地下起来。   今天来这家店吃饭的人算是开了眼,铺满半张桌子的羊肉转眼间一扫而空,罪魁祸首还表情淡定。紧接着遭殃的是肥牛,再是各色海鲜,从比管鱼到大虾纷纷惨遭毒手,待到老板面如死灰时,贪淡然地抹了抹嘴,走到青菜桌旁:“吃得有点腻,来点素的压一压再吃。”   如果干出这种事的是个身高八尺腰围八尺的汉子,老板估计就当自己是遇到了灾星。问题是张非身高标准身材更标准,而更让人崩溃的是,吃了这么多东西下去,他的腰围愣是没有一分变化!   钟错同情地看了眼老板,默默叨起一块涮好的羊肉——比起张非的私家火锅差了点,不过还不错。   贪的扫荡一直扫到了晚上九点,他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跨出店门,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对表情如丧考妣的老板交代一声:“味道还可以,量不错,我就住隔壁如花小居楼上,认识老板吧?那是我姨。”   他笑得像个天使:“以后我会常来,老板再见啊~”   咕咚一声,老板昏过去了。   走出店门后贪显然心情不错,天上月亮高悬,他走在月光下,拉出模糊的影子。   钟错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由微微叹了口气。贪似乎注意到了,回过头来看着他:“你就那么想他?”   第三次的问题。   “是,我很想他!”自暴自弃似的喊了声,钟错狠狠别开了脸。   “那就直说嘛,”贪撇嘴,“你绕来绕去也只是让那个家伙看笑话,他多坏啊。”   钟错不吭声,贪晃悠着走过来,低下头看他的眼:“你这么想我走,真是没良心,一日夫妻还有百日恩呢……”   钟错默默捏了捏拳头,贪撇撇嘴:“好啦,玩也玩够了吃也吃够了,好好看着,他要回来了。”   “你说什么?”钟错一愣,贪没回答,只是微微笑了笑。   只是一瞬间,贪的眼神变了。   他的眼睛忽然变得迷茫,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清晰起来。他张望了一下左右,眼睛眨了眨,然后重新看向钟错。   看着呆在原地的钟错,他忽然笑了。   “你就这么迎接我回来啊,儿子?”   他不是贪。   他是……   张非。   愣愣地看着张非,钟错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有很多想说的话……   忽然,张非脸色一变。   他按住腹部,脸色苍白地半弯下腰,钟错下意识伸出手,他顺势靠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问:“我……吃了什么?”   你吃了人家不知道多少斤羊肉牛肉海鲜青菜……哦之前还吃空了家里的跟花姨的冰箱。钟错在心里回答。   很明显,贪走的时候忘了带走一些东西。   张非死死拽着钟错,他们离得很近。钟错盯着张非的侧脸,微微出神。   我想告诉你我去了你的故乡,知道了很多事情……   “老子的胃……”张非呻吟。   我知道了你给我的那个名字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了你的生日,我们见面的那一天……   “我要死了……”张非惨叫。   我看到了很多很多东西,很想告诉你……   “呕……”   “……张非。”   “什么?”张非脸色绯红泪眼朦胧(吐得)地抬起头,奄奄一息地问。   “你去死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哎哟喂呀……”   “……”   “哎哟喂呀……”   “……”   “我说小飞,你不觉得该来安慰安慰你爹?”张非有气无力地抱着肚子,哀怨地看着负责陪床的钟错。钟鬼王冷冷扫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回头。   他不揍他一顿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不得不说张非确实是个人才,刚死而复生就把事情折腾得像个笑话。吐了个稀里哗啦之后他撑着钟错勉强回了家,躺在床上哀声不绝,直到现在。   长生他们来看过了,打听完了原委之后统统想笑又不敢笑,纷纷告辞。花姨也上来看了,作为半个罪魁祸首她倒没说张非什么,还送上了消食汤,可惜张非现在看见吃的就反胃,结果统统便宜了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准时前来拜访的将军。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张非才觉得好受了点儿,除了时不时哼唧两声之外,倒也没再出什么事。   瞥了一眼床上某人,钟错的脸色不禁又黑了几分。   “我又没吐你身上……”张非嘀咕。   “你敢吐我就敢让你吞回去!”钟错冷冷地说。   “狠心。”张非闭了闭眼,想酝酿点睡意,却没成功,还是睁了开来。   他这位置,除了天花板,也就钟错还能看一会儿。盯着自家儿子的侧脸看了会儿,张非严肃地开口:“小飞。”   “什么?”   “你长高了?”这个问题听起来像废话,就几天不见,钟错就算长高了几毫米张非也未必看得出来。但它又是个事实——毕竟钟错不可能缩回去。   “……大概吧。”   “看上去越来越有你爹我当年的神韵了……”张非感叹,钟错咬了咬牙,努力克制住揍人的冲动。   “听说你为了救我去我老家了?”张非兴致盎然地八卦。   “你听谁说的?”   “贪啊,小王八蛋跟我打了个照面就缩了,吃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还敢不给我处理完……”张非提起贪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他就跟我说你‘为救父千里走单骑勇闯鬼乡平安归来’……具体的啥都没说。”   “确实去了,”钟错哼了声,“没办法,总不能让你真死了。”   “是啊,没错。”听钟错这么说,张非露齿一笑,表情特混账。   钟错气闷,扭了头不看他:“我是去了趟鬼乡,还顺便知道了不少事情。”   “奶奶还好吧?”   “嗯,身体不错。”   “那就好。”张非叹了口气,“邢爷爷呢?”   “也还好,”钟错抿了抿嘴,终于还是说道,“……你送给他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提起这个张非难得讪讪了下,眼睛朝着墙角飘,“……以防万一。”   “怎么?”   “不是经常有那种剧情嘛,忙活了半天被人把记忆洗了,我觉得地府这地方不像是很靠谱的,”张非坦白,“本人的记忆乃是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总得留点凭据。再说了,那照片还不错,至少很好地抓住了我英明神武的特点……”   “你放心,地府没这么无聊,”钟错说,“他们根本懒得理会阳间的事情,就算你是祭师,历练过了,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张非眨巴眨巴眼:“没什么附带的折扣优惠之类的?”   “是不是还要年末促销买二赠一?”跟张非逛超市久了钟错对这个也是张口就来,“想都别想。”   “这么不体贴客户,不是垄断企业早垮台了……”张非抱怨两句,“后来呢?”   “进鬼乡了,路上还遇到点麻烦,”犹豫片刻,钟错还是把幻境中所见说了出来,听得张非啧啧称奇,一脸感慨。   听到最后,他感叹道:“不愧是给我名字的人,果然有着跟我一样的精神……既然如此,我就原谅他给我带来童年阴影的过失了。”   “阴影?”   “哎,有个容易被起外号的名字绝对是人生惨剧,还好你爹我心理强韧,而且十分能打。自从我把隔壁班那俩浑小子揍得在地上爬之后,全校没人再敢喊我外号了。”张非笑眯眯地说。   “说到名字……”钟错阴森森地看着他,“解释?”   “解释什么?”张非纯洁地眨了眨眼。   “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又不是我起的……”   “另一个!”钟错一巴掌拍在床头,震得整张床都在颤。   躺在床上的张老师悄悄往另一边蠕动了一下,小声嘀咕:“另一个……哦确实是我起的。”   “解释?”   “呃,我看欧阳那小子不爽很多年了……”   钟错冷冷看他一眼,不说话。   “……好吧好吧,就是你知道的那个意思,”张非举手投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个说法,反正这一年里确实不管有什么麻烦我们一起上就是,也说不上谁替谁挡。”   张非这人,平日里总没个正形,可他一旦正经起来,却又往往正经得可恨。   钟错侧过脸,不想让张非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床吱嘎了几声,张非晃悠着坐了起来,懒洋洋地靠在床头。   两个人都不说话,屋内难得安静下来。   张非抬手搓了把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说起来,我还记得我死了之后的事情。”   “……记得?”   “嗯,一开始就觉得飘飘荡荡,”张非闭上眼睛回忆道,“后来那边好像开了道门,不过我不想进去……”   “……还好你没进去。”   “哦?怎么讲?”   “那是给死者开的鬼门,”钟错说,“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会开这么一扇门,只允许一人进去,进了人,或者误了时辰,就会关上。”   正常死亡的人大多不会误了鬼门,但横死者死时迷迷瞪瞪,很多人不知不觉就会错过鬼门。这些人要是好运遇到执行公务的鬼差或许还会被顺手收回去,遇不到的,就只能在阳间徘徊。   “我还当人死了都有鬼差来接呢。”   “阴间可没那么多勤快的鬼差,”钟错摇摇头,“除非是死者身份特殊,或者人数特别多,才会派鬼差去确保安全。”   “不过当时我也没死吧?开那么勤快干嘛。”张非嘀咕了句,“那之后我稍微清醒了点儿,但是还是搞不清情况,想找你又找不着,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明知他抱怨得没几分诚意,钟错还是心里发闷,犹豫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伸出手,犹豫着按在张非手上,像是要确认这个人现在就好端端的在这儿。   他的动作惹得张非一愣,抬眼看了看手按着脸却依然绷得严肃的钟错,又忍不住一乐。   “不过最后还是找着了,嗯,那个我快回来真是唱得慷慨激昂……”   “……”这人跟宋鬼牧绝对臭味相投。   “好啦,说说鬼乡里面吧,有没有什么好玩的?”说是故乡,可张非离开那儿的时候才五岁,到现在都过了二十年,哪还能记得多少。   “我也没待多久,虽然遇到的事不少。”想起他进鬼乡时遭到的热烈欢迎,钟错微微一笑,“见到了你奶奶,说了说我们的关系……”   “你说我们什么关系?”张非注意到了关键。   钟错扭头不吭声,张非一见之下顿时了然,立刻作悲切状:“小飞你连爸爸都不愿意认了么!”   “……”他就不该说漏嘴的!   张非声泪俱下了一会儿也恢复正常,笑嘻嘻追问:“后来呢?”   “她告诉了我你的生日。”   提起这个,钟错的眼睛眯了起来。   “哎,这也没办法,”张非叹了口气,“早知道会有这么大用处,我也不瞒着你们了……倒是找了不少没必要的麻烦。”   “七月十五,”钟错冷冷一哼,“还真是个好日子。”   “说起来再过不久我就要过二十六岁生日了,”张非感叹,“真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那个樱桃绿了那个芭蕉……”   “你不觉得你该跟我解释点什么?”   “解释什么?”张非纯洁地看着钟错。   “礼物。”钟错定定地看着他,“你亲口说过的,我已经送过你礼物了,是什么?”   问题似乎是问了,钟错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张非的答案,必然是永恒的那一个,五、百、万。   这家伙说这个词说得比什么都顺口,简直是万用解释,钟错曾在心中发誓,等他当上鬼王,立刻把祭师报酬改成四百九十九万九十九块九毛九,看他们还能不能说得那么顺溜!   “那还用说么,”张非想都不想,“答案当然是……”   钟错别开头,不想听他的答案,反正肯定是……   “你啊。”   钟错一愣。   他回过头,看着张非。姓张的混蛋笑得还是没心没肺,眼睛却异常的亮。   “我什么时候……也能算礼物了?”   “为什么不能算?”张非挑挑眉,“你来了之后我很开心啊,虽然时不时要遇上点麻烦,不过日子也有意思多了。”   钟错的手紧紧攥了起来:“……有意思?”   “嗯,很有意思,而且麻烦也不怎么麻烦,毕竟有你跟我一块嘛。”张非理直气壮地说,“你小子呢虽然嘴硬又犟还不肯承认你爹我帅气逼人天下无双,不过除此之外也挺不错的,跟你一起蛮开心,至少,我一点不后悔当初答应当这个祭师。”   钟错怔怔地看着他,表情甚至有点傻,张非越看越好笑,忍不住伸手过去捏了一把:“怎么?被我感动的说不出话?”   “……去你的。”钟错咬牙,这一声却无论如何也吼不出来,只能闷闷地说。   张非嘿嘿笑了笑,靠在床上慢条斯理地继续:“我知道你可能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连累我啊替我找麻烦啊之类的……别乱想了,这种事认识你一个星期之后我就想明白了,要是真怕被你害死,一年前我就该怕了,等不到现在。”   “当初答应了你一定会陪着你,就会说话算话,不然也就不会给你那个名字了……倒也不敢保证一定能给你把那些灾劫挡了,只是不管遇到什么,这一年,我一定会陪你走下去,说到做到。”   他伸手拍了拍钟错的肩膀,力度不大,却让钟错肩头一沉。   “你……”钟错说不出话,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声音却又再度闭紧。   “是不是觉得你爹我帅气逼人天下无双?”张非两眼亮晶晶。   “……你混蛋!”钟错咬牙。   “啧,这样了你都说我混蛋?”张非委屈,“算啦被孩子误解不算啥……对了,你也不用担心下个生日该送我啥,白无常那五百万就算你送的了。”   “……”这个混蛋就不能不提五百万!   钟错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张非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又捏了捏,躺回床上等他平静下来。   这些话他其实早想明白了,只是那时候的钟错太钻牛角尖,说了对他也没什么好处,反而会加重他负担,更让他跟刺猬似的竖起一身的刺。所以他只好时不时刺他两下,把自己干的那些好事全用“这家伙真可恨”之类的印象盖过去,也顺便让某个喜欢把话闷在心里的家伙出出气。   现在看来效果还是挺不错的,刚才那声混蛋真是响亮清脆掷地有声,搁十个月前钟错绝对骂不出来。   让宋鬼牧诓出真话是个意外,之后让钟错发现那些事儿就更意外了,不过……   意外就意外吧,这些话憋了这么长时间,他也实在有些累了。   张非眯着眼睛有点得意,却不见那边钟错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松开手,眼中复杂情绪闪动,最后,他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张非。”   “怎么?”   “我还有件事情应该告诉你,”钟错深吸一口气,表情平静得有些不同寻常,“鬼乡里,你有一个……未婚妻。”   “诶?”   张非一愣,钟错简短地说了说情况:“……感想如何?”   “能有什么感想,”张非撇撇嘴,“上一代乱点鸳鸯谱我总不能跟着来吧,人明显心有所属了,我都不认识她,掺和什么。”   “很漂亮哦。”   “多漂亮?”张非这倒是好奇了一下,不过想想又摇摇头,“不过我又不能回鬼乡……哎,缘分啊,没办法。”   “……我当初骗她说,你有女朋友了。”   张非这次是真愣了:“有长进啊小飞,居然都会这么有创意地骗人了……”   钟错没吭声,张非说到后来也没了声,安静地等着他。   “我当初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她有别人喜欢,而且现在让她认识你也不一定是好事,所以我只是……干了件该干的事。”   张非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依然沉默。   “可是我应该清楚,其实不是因为这个。”钟错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张非。   ……小鬼还真是长大了。   张非脑子里,忽然划过了这样的念头。   他心里的钟错甭管多大,都是一开始那个孩子,就算他外表渐长,他的印象却固执得不曾改变。   但是现在……   眼前的钟错,和那个“完整版”的鬼王,好像也差不太多了。   那双漆黑的眼睛异常认真地注视着自己,张非想了想,没有转开眼,而是同样认真地看了回去。   “理由找再多也好,说到底……我不希望她喜欢你,或者你喜欢她。”   钟错表情平静,但是张非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已经紧攥成拳,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一点,他不能停下。   “我……”   嘴唇发干,差点说不出话来。   “你……‘死了’之后,贪曾经问过我,他也能当祭师,为什么我不能选他。当时我没说理由,但其实……除了你,我不可能再接受任何人。”   “他看起来和你一样,但是又跟你完全不一样,我当时很担心……很害怕,很害怕你回不来了。”   “当时我真的在想……”闭了闭眼,钟错命令自己冷静下来,“……成不了鬼王也好,怎么样也好,我想让你回来。”   张非微微皱起了眉,但他立刻又恢复原样,依然平静地等着钟错说完。   “我不想你死,可也一样不想你喜欢上谁,我很怕你回不来,可是想到你会喜欢上谁,哪怕是两个月以后再喜欢,我都……”   他说不出口,深深吸了口气,钟错抬起头,看着张非。   唯一一个能给他答案的人。   “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么……我的祭师?”   也许是第一次吧,他用这个称呼,称呼张非。   张非没有开口,钟错也慢慢垂下了眼。   他实在是……说了一番不像话的话。   但是话已出口,不能回头。   他低下头,不敢看此时张非的表情。   过了好像很长时间,他终于听到了张非的声音。   “哎呀哎呀……”   说不出高兴或者反感,只是有些无可奈何的味道。   接着,有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把他拉得靠近了一些。   钟错下意识抬起头,看着张非。   看起来没生气,嘴角反倒是翘着的——不过这个也未必,毕竟张非笑着发飙也不是没有过……   “你要答案啊……”   钟错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他看见张非笑了。   从眼睛开始流露的笑意,漫到唇角眉梢。   伴随着那个笑容,他听到了张非的答案。   ——“你暗恋我?”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最初,面对张非那个问题,钟错是感到尴尬的。   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让他的心里充满悔恨、歉疚、羞愧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情绪,烧得他脸颊火烫,甚至不敢看张非的表情。   但是……   偷偷瞟了几眼张非的表情之后,钟错发现,他心中的复杂情绪正以飞快的速度消失,并被另一种欲望取而代之——   他想揍他!   为什么这个家伙能笑得这么欠扁!   满脸的得意扬扬,混着该死的理直气壮,就像他暗恋这个混蛋乃是天经地义,不暗恋才是自己瞎了眼没眼光黑白不分识人不明……   眼见着钟错脸上红潮退去,再一点一点泛了黑,张非才特温柔地笑了笑,拍拍钟错肩膀:“小同志,不用不好意思嘛,承认吧?”   “……”他真想面无表情地砸一句“对不起我看错你了”在那张混蛋的脸上。   好在钟错还有理智,因此他只是恨恨地别过了脸,不去看张非。张非摸着下巴欣赏了一下他的动作,感叹:“我怎么觉得这不是你在跟我告白,而是我要强抢民女似的?”   民女同志迅速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这才对。”张非拍拍他肩膀,哎呀哎呀着坐起来,坐在床沿上,跟钟错来了个脸对脸。   钟错本就坐在床边,这下两人离得不是一般的近。他下意识地向后退,却被张非按在了原地。   他手上力气不大,可钟错却觉得自己根本挣不开。   “跑什么啊钟小朋友~”张非取笑了一句,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笑眯眯看着钟错。   不愧是他儿子,钟错长得确实好看,就算现在还没彻底成熟,砸出去照样可以晃晕一片小姑娘。   不胜唏嘘地在心里感叹着,张非把表情调成认真档,开口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作为你的祭师和你帅气逼人天下无双的爹,我有义务来替你答疑解惑。”   “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张非声音一扬,钟错怔了怔,不由自主地抬起脸,等着张非的下一句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英俊的令人发指?”张非手比下巴摆了个忧郁的POSE,深沉地问。   “……不。”钟错僵着脸回答。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有男性魅力?让你一见之下忍不住意乱情迷心头小鹿乱撞?”张非一甩头,意图抛个媚眼出来,可惜姿势不正,怎么看怎么像翻白眼。   “……不。”钟错面无表情。   “那你难道觉得我面若桃花色比西子让你产生了某些冲动?”张非朝某部位瞟了一眼,警惕地问。   “不!”钟错几乎是从牙缝里把这个字挤出来的。   “很好,问题解决,你不是被我的美色所迷。”张非忽然恢复正经,一脸严肃,“恭喜,我们现在可以从肤浅的肉体阶段进入灵魂阶段。”   “……”他真的有点后悔了。   “我说小飞,对你来说,我算是什么?”   事实证明灵魂阶段不愧为灵魂阶段,张非砸出来的第一个问题就让钟错愣了愣。   算是……什么?   “祭师,房东,饲养员,监护人……”钟错不回答,于是张非就自己在那儿掰起了手指,一连串词儿从他嘴里蹦出来,每多一个,钟错脸就黑一分,“人生道路上的向导,漆黑未来中的明灯……”   “……不过说白了,这些除了我之外,也可能是别人。”   钟错一怔。过了会儿,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居然这么快就承认了?我可真伤心。”张非嘀咕了一句,然后在钟错磨牙之前迅速转了话题,“那么小飞,你觉得,我的哪儿是你在别人身上永远都找不到的?”   “欠揍。”坚定,果断,毫不犹豫。   张非叹了口气:“你确定你要我说你对我有这种特别的感觉是因为我欠揍?”   钟错沉默片刻,才慢慢开口:“我并不像你那么清楚……只是感觉。”   “我曾经有过很多祭师,他们人有的也很好,但是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   “这是关键问题,可别说不知道。”   “他们不像你这么不知死活。”钟错想了会儿,认真地说。   张非捂脸:“继续。”   “他们有人对我比你更好。”   张非捧心:“再继续。”   “但是没有哪个……像你一样,让我觉得……”钟错皱眉苦思了一阵措辞,终于艰难道,“……很放心。”   “怎么说?”张非愣了愣,然后笑着问道。   “我是怎样的情况你也清楚,就算我不想,还是会把别人拖进麻烦里……”沉默片刻,钟错低声道,“但是你……我不用那么担心。而且……”   “而且?”   “……”   “说嘛。”   “……”钟错张了张口,声音却比蚊子叫还轻。   “大声点我听不见~”   “……总有一天。”   “嗯?”这怎么好像不是他刚才说的话?   “总有一天会轮到我护着你,”钟错这回说得流利了,“不是现在这样。”   “你确定你刚才想说的是这个?”张非眨眼。   “不是你来挡我的灾劫,而是我挡你的。”钟错的声音渐渐上扬,“我现在也许还做不到,但是总有一天……”   “说得不错,我挺感动……”张非拍拍他肩膀,“不过你觉不觉得你有点文不对题?”   “没有,”钟错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和别人不一样,和谁都不一样……虽然你是个混蛋,可也是个我离不开的混蛋。”   “我不想让你在乎别人,在乎……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   钟错停了停,然后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有点自暴自弃了。   “我真的说不出你到底有什么好,可我就是……”   “……喜欢你。”   一番话说完,钟错如释重负。   不管张非怎么想,他至少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   ……虽然如此,可他还是希望张非……这人脸红心跳说“我也喜欢你”之类是绝对指望不上了,至少希望他能正经点!   “也就是说,你确实是暗恋我。”张非一击掌,“很好,问题解决~”   “……”   “哎,说了半天我都累了,”张非往后一躺,瘫在床上感叹道,“说起来我这才刚刚死去活来,得多休息休息才是……”   “……你的回答呢?”   “回答什么?”张非纯洁地眨眼。   “别装傻!”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钟错不吭声了。   “害羞什么,这个时候你还能说你想听除了‘我也是’之外的话?”   “……我没想过。”钟错小声说。   张非看了他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得亏你是喜欢上我这个性情柔和心地善良的典范,不然要是没啥良心的,卖了你你都得给人家数钱。”   钟错额头上蹦出个青筋:“快回答!”   “这才对嘛,要有点霸气。”张非赞赏地拍拍他肩膀,“至于我的回答么……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我之前又没想过这个问题,”张非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挺喜欢你的,不过到底要说这是哪个层次的喜欢,我还没想清楚。”   “你不是说自己很聪明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张非斜他一眼,“我这人一向说良心话,虽然我的优点很多,不过聪明不算在内。哎,人总是要有那么一个两个的缺点。”   他伸手揉了揉钟错的头:“你才刚告白就指望人家给你答复,是不是太心急了,嗯?”   看他一脸不爽,张非笑了笑,又加上一句:“不过你心急也没什么,毕竟,我们时间不多。”   钟错怔了怔,随即沉默下来。   张非站起来,转身去翻挂在墙头的日历,一边翻一边念念有词地嘀咕着什么。钟错咬了咬牙,开口:“……算了吧。”   “嗯?”张非捏着一页日历,扭过头来看他。   “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钟错平静道,“仔细想想,喜欢你太麻烦了,而且时间也不多。”   张非又转回头去:“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哦。”   “……”   “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你刚才这句话,你的成功率提高了哦小飞同志。啊,找到了。”   张非捏着日历拽了拽,嘴上嘀咕着:“七月十五是八月……唔,日子倒巧,算上……”他扭头看了眼表,发现已经过了零点,“……今天,到我生日正好是两个月。”   他松开日历,转过身来,看着钟错,露出个异常灿烂的笑。   “光阴易逝,青春难返,既然如此……”   他离钟错近了些,低下头,凑在他耳边笑嘻嘻地说:   “钟小朋友,让我们抓紧时间,谈个为期两月的恋爱吧?”   “你确定?”   张非得意洋洋地宣告之后,钟错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开口。   “当然确定。”张非坐回床上,“不过我得提醒你,你还有义务让我爱上你,这可很有难度。”   “只是爱上?”   “你要是有本事……”张非乜他一眼,笑不露齿。   钟错默默握拳,可惜张非的声音幽魂似的又追加了一句:“……前提是你知道怎么干……”   “……”总有一天,他想怎么干怎么干!   “成了,现在我可以睡觉了……”张非爬回床上,哈欠连天,“哎,这可真是一个惊心动魄又香艳刺激的夜晚……”   “哪儿香艳了?”   “不要计较这种小事。”张非卷进被子里,咕哝道。   钟错叹了口气,老实说,折腾这么一晚上,他也累了。   他换了睡衣洗漱完毕,刚想上床,却迎上张非幽幽的眼。   “你确定你不该换个地方睡?”   “为什么?”钟错一愣,虽然张非抱怨过他长大之后床略挤,不过不久之前,这人刚刚换了双人床,保证宽敞。   “因为以前我们是纯洁的战友父子情,现在你却有可能觊觎我纯洁的肉体……”张非半死不活的声音传来。   钟错怒目,张非嘿嘿笑了笑,让开半边床。   躺在床上,钟错整理了一下思绪,觉得事情颇为不可思议。   说出那番话之前,他心乱如麻。说出之后,他又心慌意乱,生怕那可能破坏了他与张非之间让他很喜欢的关系。   可现在看来……   “你真的不在乎么?”钟错的声音轻飘飘地传了过来,眯着眼睛酝酿睡意的张非眉毛动了动:“不在乎什么?”   “我是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   “现在才想这个问题?”张非翻了个白眼,“除此之外我们还是鬼王跟祭师,爸爸跟儿子,还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这里面哪条不比你跟我都是男人更糟?”   “……”他说的貌似是事实,可好像又有点不对……   “从很久以前我就想明白了,性别其实不怎么重要,像我这么拉风的男子,男人女人喜欢上都很正常……”   钟错磨牙,他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其实你不是第一个跟我告白的男人,我当年还是临山一霸的时候就有胆大包天的家伙看上我了——后果是啥就不用说了,现在想想还挺伤感的,可惜当时青春年少,不懂事啊不懂事。”   “……”钟错沉默。   “唉,不说这个了,睡啦睡啦。”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嗯?当年认识一人。”   “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干啥?”   “问问。”   “问问你表情何必这么狰狞……”   “狄可?”   “靠,你这是侮辱我的品味。”   “……欧阳飞?”   “日,你这是践踏我的人格!”   “那是谁?”   “你不认识的,别问了,再说问了有什么用啊……”   “是谁?”   “我要睡觉……”   “是谁?!”   ☆、第一百二十章   睁开眼,看见的是洁白的天花板,侧过脸,看见的是空空荡荡的另半边床。   ……等等,空空荡荡?   钟错一下子坐了起来,扭头去看床头的日历牌。   没错,今天确实是周日。   再看看表,八点不到。   “哟,起来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钟错身体僵了僵,循着声音看过去。   张非刚从门口走进来,他手上拎了个篮子,里面堆了馅饼油条等等的一堆,右手还拎了一袋豆腐脑。就在钟错无言的目光中,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碗,把豆腐脑倒上,又把篮子放在一边。一切搞定,他瞅了眼坐在床上发呆的钟错,不由一笑:“怎么,要我给你送床上去?”   张非居然在周日没睡懒觉比他起得还早还去拿了早饭……钟错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的。   那么事实就很清楚了。   他青着脸,恶狠狠地看着张非:“贪!不要开这种玩笑!”   张非一口豆腐脑险些呛气管里去,他放下碗,一脸不满地撇嘴:“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拜托,那个还没满月的家伙有我的成熟风度么?”   “……”确实没有这么成熟的无耻。   钟错默默下床拿了早餐,瞥了眼吃得愉快的张非,他忽然有点不自在。   昨晚的经历就在眼前,按照晚上说的,他们是不是……   “想~什~么~呢~”张非欠兮兮地笑。   “……”钟错恶狠狠咬了一口油条,吞下去之后才抬头瞪着张非,“我昨天晚上说了什么,你没忘吧?”   “当然没,”张非随手在他脸上抹了把,拈去一粒油渣,“你的深情告白含泪倾诉我都记得很清楚,忘不了的。”   抢在钟错咬牙之前,他又接了一句:“你也没忘你现在是在追求我吧?嗯?”   “……没忘。”   “那你还好意思让我下去给你拿饭,”张非翻了个白眼,“这也就是我对你这么客气,记得啊,以后必须比我早起,早饭送上来,一三五花姨的二四六去隔壁老王家买,周日么我就勉为其难吃点洋快餐换换口味……”   钟错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儿:“如果你‘被追求’的标准就是这样,那我大概从半年之前就在追你了。”   张非噎了下,忍不住一翻白眼:“这只是初级标准,小飞同志,你爹我的要求高得很,你还是加油努力吧。”   两人的关系说是变了,实际上也没变多少。星期天早上起来钟错出门锻炼,张非在家打游戏。这阵子他遇事太多,几乎没怎么上游戏,一上线刷啦啦蹦出一片深情慰问,全是问他这几天死哪去了。   逐条回复完“真死了,刚复活”,张非盯着聊天框,忍不住摇头笑笑。   何止是刚复活,他还刚刚跟自己的养子确立了追求和被追求的关系,这伦乱得也快到令人发指的等级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真的没办法么?”   耳边某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张非叹了口气:“昨晚上没看见你,我还当逃过这一劫了呢,差点忘了你进化的可以随时随意开口说话了。”   “可能的话,我也不想。”   “贪怎么样了?”张非换了个话题。   “还好,你的身体和他很合,耗损不多,休息一下就能恢复过来。”   “那就好。”   “不问点别的?”   “问什么?”张非翻了个白眼,“问你到底是怎么心血来潮找小飞麻烦的?”   “你知道了。”空色听起来并不意外,张非哼了声:“贪睡着之前给我说过一点,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个爱好?”   空色沉默,张非也不再说什么,只按部就班地接了任务慢慢做。   等到他把任务做了一半,空色才再度开口:“是我失算。”   “……什么?”这个答案倒是出乎张非的意料。   “我承认,我是有点想让他知道你对他有多好,”空色叹息道,“那小鬼也算不容易,给他点甜头也好。”   空色这语气让张非觉得有点怪,可他还没回过味来,那边已经继续开口:“可我倒是没想到,他居然走得比我想象中还远,而且……他还真有这个胆子跟你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这四个字从他牙缝里蹦出来的时候莫名地带了点杀气,张非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他之前并不觉得空色做的那些事有多奇怪,他对钟错似乎有种特别的感情,还曾让张非对钟错好点,这次虽然搞得过了火,不过也可能只是一时失误——可他现在怎么好像是后悔莫及?   “你是怎么想的?”过了很久,直到张非搞完任务开始闲着没事找人PK,空色才又说道,“以后怎么办?”   “你想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我劝你别自讨苦吃,”空色冷冷地说,“你以为你很擅长玩这个?别玩过火把自己也给玩进去。”   “……玩?”   张非敲击键盘的手指一停,原本被他弄得半死不活的对手顿时雄风大作,屏幕上光影连连,属于他的角色血条一路降低,转眼已经成了黑白画面。   他也不管那边的对手是怎么耀武扬威的,皱着眉毛抬起头,眼睛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好像空色就在眼前:“你当我是在跟他开玩笑?”   “我希望你是。”空色的声音平静,“以前不是没有你们这种情况,但最后都没什么好结果。”   张非嘿嘿一笑:“说得就跟我指望过什么好结果似的。”   空色一愕,可不等他再说什么,张非已经接了下去:“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答应他,可是认认真真地答应了。”   “但是……”   “不光他,哥这辈子可也是第一回正正经经谈恋爱,”张非打断了他,“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混个天下难寻的初体验,你敢找碴我就跟你急。”   “张非!”   空色的语气难得这么急切,张非哼了声:“说起来你急什么,这事最有资格急的……靠,我提他干嘛。”   “你觉得花姨会怎么想?”空色倒也知趣,绕过了那个炸药包。   “她都能接受我死去活来接了个五百万活儿还不告诉她了……”张非想了会儿,“估计再震惊点的也能接受。”   “……”   “我可是个深思熟虑的人,”张非得意洋洋,“那谁有资格,可我不听他的。花姨的我听,可她顶多就多念叨我几句。长生是我这边的人,学校那边不会有问题,至于剩下的……只要白无常不知道我把他家鬼王给套牢了,谁还有资格管?”   “……算了,随便你怎么说。”空色长长叹息,听起来极为无奈,“不过,我会这么想,他也会,那小鬼钻起牛角尖来有多厉害,你自己清楚。”   张非笑不露齿:“要是我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还谈个P的恋爱?”   空色不吱声了,听起来像是终于被张非这油盐不进的性子给气死了。又开了一次PK把刚才的对手玩弄得体无完肤,出了口气的张大法师下了游戏,看看表时间也奔着十一点去了,干脆下了趟楼去隔壁市场买了点菜。   他跟钟错的三餐大多在花姨那边解决,偶尔换个馆子,他自己下厨那是极小概率事件,也难怪钟错回来后看到站在厨房里的张非不由一愣。   张非抬头看他一眼:“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路上遇到点麻烦。”钟错言简意骇地回答——麻烦一般指的是被他吸引来的游鬼阴魂,不过现在他的实力已是今非昔比,那点货色塞牙缝都不够,解决起来也轻松多了。   “怎么不叫我?”张非埋怨,“浪费。”   钟错在桌子上丢了两块鬼晶:“反正也没多少。”   简短的对话结束之后,张非哼着小曲重新跟菜较劲,钟错坐在桌边,忍不住发起了呆。   就算是现在,他还是觉得没什么真实感。   主要是张非的态度太理所应当,就像他们谈恋爱完全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半点不适应都看不出来。   就算他压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能靠直觉觉得……所谓的恋爱好像不该是这样?   可怜的鬼王对这方面唯一的情报来源是他无聊时打发时间看的电视节目,但他看电视只看刑侦技术连环谋杀之类他觉得有用的节目,偶尔看看历史片,言情类统统是瞥一眼就转台,顶多是在楼下吃饭的时候跟着大家一起看看如花小居里的电视——他微薄的情报顶多告诉他告白要说我喜欢你送礼物要送花和金子(不用了,五百万比这些更讨张非喜欢),至于恋爱的详细过程……   他对情杀的详细过程了解得都多一点。   意识到这个,钟错的心情不由有些沮丧。   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确实很喜欢张非,但剩下的什么都不清楚。   尤其是张非的想法。   那个混蛋太擅长掩饰自己,钟错就没见过他失态的样子,也想象不出来张非崩溃或者流泪是个什么德性。   他根本猜不出来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   一个玩笑,或者一次特别的温柔安慰?   他应该不会选择前者,但后者却很有可能。   “咚”   钟错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才看见眼前多了个杯子,里面满满的一杯可乐。   “傻坐着干什么呢?”张非不满地看着他,“过去帮忙端盘子,你爹我难得下厨~”   钟错照做,闷不吭声地把盘子端上桌,张非解了围裙扔到一边,顺手也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可乐。两人杯子碰了一下,因为张非倒得很满,还稍微溅出了点儿。   有几滴可乐溅到张非手上,他低头舔了舔,抬起头来就看见钟错看着他在发愣。   张非思考了一下自己刚才的动作,然后慎重地问:“……感觉如何?”   “感觉?”钟错终于回过神来,“什么感觉?”   “……”看来他想多了,“你呆什么呢?从刚才开始就是这样。”   可乐是刚买的,让太阳晒了晒之后稍微有点热,张非灵机一动,把桌子上的鬼晶擦了擦扔进去,再喝一口,果然满嘴清凉。   直到他喝了第三口又吃了点菜,钟错才慢吞吞地开口:“我有点……”   说了三个字就把后面的内容又咽了回去,张非倒也不急。他隐约猜到了钟错想说什么,心里冒出点不爽,这点不爽让他没开口解除钟错的窘境,而是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饭。   钟错总算组织好了语言:“你真的……认真么?”   张非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钟错,眼神看起来像是要把鬼王同志生吞活剥:“你给我再说一遍?”   “我想知道。”事实证明钟错的优点里有勇敢这条。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祭师,“我想知道你是不是……”   张非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堆了满满的悲愤:“你觉得我是在跟你开玩笑?”   “……不会。”张非很有分寸,他不会开这种玩笑,“但是你可能……”   “好吧,为了我们的恋情考虑,我得认真跟你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张非一脸不满地说,“我确实很在乎你,但是小飞同志,你爹我深明大义,很懂什么叫好爹易败儿的道理。”   他拿筷子在桌子上敲了敲,语气难得的严肃:“我不会无条件的迁就你,除非这是我自己也想干、而且觉得是正确的事情。”   钟错眨了眨眼,他从这句话里听到了些他想听到的东西:“也就是说,你是认真的?”   张非磨牙:“我觉得现在是你在追我吧?为什么是你反复确认我是不是认真的?”   钟错嘀咕:“我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老天啊你难道是在惩罚我之前辜负了太多纯洁的爱意……”张非一脸绝望,然后在钟错火辣辣的眼神中后知后觉地讪笑,“总而言之,我很认真,现在的问题是你认不认真。”   钟错眼神有些飘,张非嘿嘿笑了笑:“追人可是个技术活啊小飞同学,这回可不是五百万就能解决的问题。金钱买得了咱的辛劳,买不了咱的纯洁……”   钟错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开口:“那一千万呢?”   “……”张非沉默了。   “两千万?”加码。   “那什么……”张非脸色略白。   “五千万?”再加码。   “别开这种玩笑……”张非脸色发青。   “一、亿。”钟错牙缝里蹦出来两个字,砸在张非脑袋上砸得他满眼金花,“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去找白无常!”   张非深吸一口气,一把攥住钟错双手,两眼情深似海语气甜如蜜糖:“客官,你要买前面还是买后面?”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叩、叩叩、叩叩叩。   极有节奏的敲击声把宋鬼牧从午睡中生拉硬拽地扯了出来,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盯着大门犹如盯着仇人。   呆了会儿,他果断地往后一躺:“和尚,去开门。”   “喵~”白猫发出不满的叫声,抗议某人超越猫体极限的要求。可惜宋鬼牧不管不顾,和尚只得拿出绝招,身形一转合身上床,一屁股墩在宋鬼牧脸上。   “日……”宋鬼牧有气无力地惨叫,终于还是坐起身来,慢悠悠去开门。   谁会在这个时候跑来找他?房租是一口气交了半年的,也没买什么东西,水电全权委托给隔壁的那谁……   宋鬼牧思考的时候敲门声还在继续,显然有你不开门我不休的架势。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点,宋鬼牧晃悠着开了门。   “怎么是你?”   他想了一圈谁会来扰人清梦,想不到居然是钟错——虽然是邻居,但钟错从没主动进过他家门,要是他爹可能还正常点。   钟错看了眼宋鬼牧,一脸严肃。看他表情如此宋鬼牧也不由皱起了眉,迟疑道:“出什么事了?”   “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宋鬼牧把他让进门:“什么事?张非那边出问题了?还是你找到了我哥……”   说最后半句时宋鬼牧不由有些期待,可惜钟错摇了摇头:“你追过人么?”   “……”宋鬼牧差点没一口气把自己憋在那儿,“你大中午的跑来敲小爷的门,就是为了问这个?”   钟错很自然地点点头:“对。”   宋鬼牧默默计算了一下把这小子打出门的可能性,得出一个让人灰心的数字后,他叹了口气,一指那边的沙发:“过去坐吧,反正我也没法睡了。”   宋鬼牧的房间布置得很简单,几乎没什么装饰,大厅里就两张椅子一张桌子,钟错落座后宋鬼牧本着待客礼仪过去帮他泡了杯茶——水是隔了三夜的凉白开,茶是至少放了半年的陈茶。   钟错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表情都没动一下:“你追过人么?”   宋鬼的脸抽了抽:“你以为我是谁,啊?小爷当年光追在屁股后头跑的姑娘就有一个班,个个哭着喊着要我……”   “活的还是死的?”钟错面无表情。   “……死的。”   “你没追过?”钟错表情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会比较有经验。”   表面上看他跟张非的“恋爱”进展不错,但钟错怎么想都觉得还欠缺了些什么,他又找不到恋爱教材,只好找人打听。   找人打听能找谁?他认识的人一共就那么几个:长生年纪太小又长年抱病应该没经验,战鬼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总不能指望他还记得怎么泡妞,袭邵是正宗道门弟子应该也是清修,许多倒像是个有经验的,但是他是“官府”的人,钟错尽量不想跟他打交道。   思来想去,好像就剩下宋鬼牧还能稍微靠谱一点。   钟错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主意打定就趁着张非睡午觉的时候来扰宋鬼牧的清梦。   不过他其实还是找错了对象——宋鬼牧今年还未成年,他又不是一般孩子要上学,成天不是宅在家里就是出外工作,超度过的女鬼可能都比认识的女人多。被钟错问上门来又不想露怯,他支吾一会儿,果断转移了话题:“追没追过不是重点,我有理论基础!”   “理论?”   “当然,”宋鬼牧傲然点头,“没吃过猪肉总看过猪跑,比你个连猪都没听说过的好。”   钟错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可惜宋鬼牧在这方面的理论也不过是小说和电视剧——他倒是有一肚子的某女为情郎所负化身厉鬼前来报复的实践经验,但钟错显然不需要。   “总之呢,你得先让她意识到你喜欢她……”   “我说过了。”钟错打断。   宋鬼牧哑口无言地看着他,过了会儿才接道:“那她怎么说?”   “他让我追他。”钟错言简意骇地回答。   “那你们现在是……”   “谈恋爱。”   “……”他妈的我还没谈过个鬼王居然说他在谈恋爱!   宋鬼牧绷了半天脸才缓过来:“那你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呗。”   “该干什么?”钟错打破沙锅问到底。   “逛逛街,拉拉手,买点东西送个礼,等时机差不多了就亲亲抱抱,最后上个床,完事!”宋鬼牧恶狠狠地说。   钟错点头,若有所思。宋鬼牧郁闷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你为什么不问张非?这不是他的责任范围么。”   祭师祭师总也占着个师字——就不知道那家伙知道钟错谈恋爱之后会是个什么反应。   钟错皱皱眉:“我要追的就是他,怎么能问他?”   “哦,你要追的就是……”宋鬼牧话说到一半觉得不对,眼睛瞪得比牛大:“你要追他?”   钟错点点头,起身告辞——他得快点回去准备按宋鬼牧的教程行动。   宋鬼牧默默看着钟错远去,整个人依然保持着目瞪口呆的状态。和尚转到他身边咪了声,宋鬼牧忽然一把拽住他:“和尚!挠我两下,我怀疑我在做梦!”   停顿三秒。   “喂,你还真挠啊!”   钟错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虽然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宋鬼牧的理论,但不妨碍他照做。   “逛街?”张非刚起床就对上钟错这么个要求,想了想他点点头,“好啊。”   第一步,成功。   两人出门的时候刚好遇上花姨,听张非说他们是要去逛街之后花姨递过来一个篮子:“顺便去帮我买点肉,晚上给你们加菜。”   张非高高兴兴地拎上篮子,出门就塞给钟错——不管是作为爹作为祭师还是作为被追求对象,这个篮子都轮不到他拿。   走了会儿,张非忽然觉得手上一热。   软绵绵的温度,却有点若即若离,出现一瞬后又立刻消失。张非眼角余光往后一撇,嘴角慢慢翘了起来。   钟错正在努力实践宋鬼牧的第二步,拉拉手。这倒不难,张非的手就放在那儿,偶尔自然晃动,以鬼王的眼力和速度,哪怕他把手甩得像风扇也能一把抓住。   问题在于时机——钟错眼睛盯着张非的手,恨不能在上面盯出两个洞,手伸出去又收回来伸出去再收回来,最近距离可喜可贺的只有三公分。   张非忽然停步,此时钟错正在继续第N次尝试,刚刚伸出手还没来得及往回收——于是他们的手理所应当地碰在了一起。   钟错一愣,张非倒是顺势轻松地拉住他的手,表情平静。他稍微呆了呆,也慢慢放松下来。   两个男人手拉手走在大街上不怎么寻常,好在张非这人最不怕的就是别人的眼光,昂首挺胸坦然自若,而钟错正在绞尽脑汁如何进行接下来的部分,压根没空管别人怎么想。   买东西、送礼……值得庆幸的是鬼王同志总算还有点零花钱,但他该送什么?   能讨张非欢心的东西……   钟错瞟了眼张非,张张口想问,但立刻又咽了回去——他都不用想,答案肯定是五、百、万!   ……总有一天他会拿五百万个钢蹦把张非埋了。   张非全然不知某位鬼王正阴谋活埋他的祭师,走了不远就是市场,张非在肉摊前面流连忘返,斟酌半天才精心选出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想了想又去旁边捎上俩鸡腿。   他身上没带零钱,摊主低头找钱,张非闲着没事到处乱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市场这地方,人多嘴杂声音大,无数人声畜牲叫混在一起成了嗡嗡的响声,离得稍远点就根本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但现在,他却觉得耳中的声音清晰可辨。   要形容的话,之前他就像一台缺了天线的收音机,现在,那根天线插上了——   张非存心炫耀,顺手戳戳一旁若有所思的钟错:“来,告诉我那人在说什么?”   他指着几步远外的一个摊主,正在跟人讨价还价,在这环境下,以他们的距离,一般人绝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钟错随意地往那边瞟了眼,毫不犹豫道:“‘芹菜不能再便宜了,这几天菜都涨价呢’……你问这个干什么?”   “……”差点忘了这小鬼不是一般人。   张非炫耀失败,心里却依然高兴。由此看来死一回也不是没好处,就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盼望已久的金手指……回去之后还得问问空色。   他的视力应该也有所增加,不过差别没这么明显,只能说好像比平时敏锐了点。张非东看西看着想确定,眼睛一瞟,看见了点有意思的东西。   离他有点距离的地方,一个普通打扮的中年人正在挑着菜。他身后站了个小青年,嘴里嚼着口香糖,身体一拱一拱地往前面的男人身上蹭。   张非现在甚至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肩膀和手的细微动作,显然是没干好事。   这年头的偷啊……张非在心里感慨了声,随手从一边的菜摊上顺了截菜根,扬手一丢。   那截菜根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直接砸到了小青年的肩膀上。他猛地一愣,眼睛顺着菜根瞪过来,恰好看见张非。   张非倒是不惧,大大方方让他看。那小青年嘴唇动了动骂了一声,缩着脑袋从那个已经有点警觉的中年人身边走开。   日行一善心情舒畅,出了菜市场,张非在附近找了个长椅坐下休息。   他笑眯眯地看着钟错,舔舔嘴唇。   “?”钟错不明所以。   “天真热。”张非抬头看天——进了六月就差不多进了夏天,虽然不算酷热,不过在菜市场挤了半天,他也出了一身汗。   事实证明钟小朋友还没笨到家:“我去买。”   哎,天底下有他这么苦命的被追求者么?帮人想法子怎么追自己。   张非心里自嘲,嘴角却微微上扬。   虽然呆了点不过够认真,以他这么个性格,要是喜欢上别人,他还真不放心。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呐——”张非感叹。   “地狱?”   刺耳的声音搅了张非的好心情,他侧了侧头,发现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刚才那小青年站在他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脸狰狞。   张非漫不经心地斜了他一眼,吐出口无奈的气:“这年头的偷啊……”   “你TM说什么?”   “学艺不精,没胆子上公车就来市场偷那几个辛苦钱,被人发现了还有脸过来嘚嘚——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张非摇头叹息,叹得那小偷脸色赤红。   小偷的手渐渐移向腰侧:“你妈……”   张非眉毛稍稍往上挑了挑,有点惊讶地瞅着那小偷:“说两句就动刀?你偷个钱包顶多就半年——以你那手艺搞不好还偷不够量刑标准,这一刀捅下来可就是少说三年大了没谱,觉得自己年轻日子就可以拿来挥霍了?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要搁以前,这小子那声你妈一出口张非就该把他扔出去了(要是骂的是爹他可能还会多听会儿),不过现在,作为一个正在恋爱的人,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稍微温柔点,全当是分享幸福。   那小偷倒是真沉默下来,他正站在张非眼前,把他视线挡了个结实。张非也不管他,侧过头去找钟错。   他已经从一边的超市里出来了,手上拎了个塑料袋,看起来很沉。   这傻小子该不会是买了一塑料袋的冰糕吧?他再热也顶多吃两根……   钟错也注意到了张非,他眼睛一亮,脚步不禁加快。   张非眼睛放在钟错那边,心神自然松懈,直到在钟错脸上看到一抹惊愕,他的身体才不由自主的一偏,一抹刀光擦着他腿侧刺了下去,准准地插在了椅子上。   张非一惊,抬头看见那小偷表情古怪,眼睛微微泛红。一点凉意自那小偷身上散了过来,竟让他凉快了不少。   游鬼?   见张非闪开,小偷毫不犹豫又把插在椅子上的刀拔了出来,朝张非刺了下去,可惜此时张非早有准备,迅速起身斜踢一脚踹在他腰上,小偷猝不及防,被他一脚踹出两步远,跪在地上。   他也不嫌疼,立刻又抬头看张非,视野中却见一团白色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砰!   张非龇了龇牙,看着被砸晕在地上的小偷——天底下被一袋子冰糕砸晕的人他不知道是不是第一个,被鬼王用一袋子冰糕斩于马下的他肯定是第一个。   他低头把袋子捡起来,颇可惜地翻了翻,钟错倒没真买一袋子冰糕回来,里面两根冰棍两瓶汽水还有一盒雪糕,搭配得很均衡,保证张非不管想要什么都有得吃。   他检查的功夫钟错已经跑了过来,一把拽住他,脸上泛红,表情相当难看。   张非顺手捡出一瓶冰汽水贴他脸上:“怎么了?”   钟错不吭声,依然拉着他,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小偷,眼神森冷。   “好像是跑了。”那游鬼大概刚上了这人的身不久,本身实力也可怜,掉下来那一点儿鬼晶张非都懒得捡。   他把汽水丢回袋子,朝钟错笑笑:“回家?”   “……嗯。”   回家路上,钟错的心情有些低落,他一直握着张非的手,手上力道渐渐加大。   他不是没遇到过相似的情况,不久之前贪就来过那么一次……   两个人看起来明明是一模一样,可他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那只是个小角色,伤不了张非,但看到他抽出刀的那一刻,他的眼前浮现了不久之前的场景。   贯穿胸口的锋芒,刺眼的血色……   张非忽然停步:“小飞?”   “……?”   “你再用力我的手该掉了。”   钟错沉默着松开手,张非随手拍拍他肩膀,停下来。   他们两个停步的地方是如花小居附近的街心公园,眼下这个点离下班放学还早,公园里人迹寥寥。张非找了个长椅坐下,顺手把钟错也按下来。   他扫了公园一眼,长叹:“真是个值得怀念的地方……”   想当初,就是在这儿,他被个OL妹子当成不负责任的爹——印象中那妹子长得还不错,就是声音略尖。   钟错一怔,看了看周围,表情古怪起来。   张非冲他眨眨眼:“其实那时候我在这儿看见你来着——哎,你还害我被人家姑娘骂。”   钟错脸上微微一红,张非懒洋洋靠在长椅背上,眯着眼睛追忆往昔:“当时我多郁闷啊,以为是白捡了五百万,结果……”   钟错别开头不看他,张非笑眯眯加上后半句:“不过现在算算挺值的,五百万啊五百万~嗯,还有个你。”   “那时候的你啊真是让我没辙,现在的你……”张非瞥他一眼,“也挺让我没辙。对了,你那时候怎么看我的?”   “我当时居然以为你是个正经人。”钟错叹了口气,一脸悔不当初。   “为什么要用居然?”张非委屈地看着他,“我难道还不够正经?”   “……然后你始终如一的无耻。”钟错又叹了口气。   “小飞同志,我得提醒你,我们正在谈恋爱……”   后半句话让张非咽回去了,因为钟错忽然抱住了他。   他力气用得大了点,把张非直接压在了椅背上,他的背被木条硌得生疼,脸上却慢慢浮出一抹笑。   他偏了偏头,凑在钟错耳朵上问:“哪,你告诉我,你是喜欢正经的还是无耻的?”   钟错耳朵泛红,没吭声。   他紧紧地抱住张非,像是在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就在那儿,好半天,他才低声道:“……顺序错了。”   “啊?”这算什么回答?   “应该先亲再抱……”   张非面无表情捏他脸,“谁跟你说的顺序?”   “……宋鬼牧。”   “很好。”等他回去……   张非在心里YY了一圈能让宋鬼牧背上发凉的东西,把钟错掰到脸前:“那你打算补上么?”   他笑得挺挑衅,钟错脸一黑:“你以为我不敢?”   张非干脆松开手往后一倒:“Come on,baby~”   他话音未落,两人嘴唇直接砸在了一块——baby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了他,他真的敢come。   确实是血淋淋的,钟错动作太快张非没来得及反应,牙齿砸在了嘴唇上,血腥味直接在他嘴里漫了开来。   日……   张非欲哭无泪,试图用目光谴责某人,却发现他早就闭上了眼。   如果不考虑开头的话,那是个异常小心的吻。   很轻,只是微微贴在一起,柔软的触感一点点撩过来,在嘴唇上跳动着。但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很快的,钟错把自己撑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张非。   他的眼神居然有点凶恶,表情紧张又故作镇定,脸色烫红了一片。   张非摸了摸嘴唇,回味了一下刚才的感觉,朝钟错露出个温柔又带点无耻的笑——温柔是表象,无耻是钟错脑中的条件反射。   “你管这叫吻啊……”张非一脸无奈。   一句话,钟错脸色由红转白。   “技术不行啊,小同志。”张非语重心长。   两句话,钟错脸色泛青。   “要不要我教教你?嗯?”张非笑容灿烂,“我怎么说也是祭师嘛,应该的。”   “不用了!”钟错恶狠狠站起身,张非嘿嘿笑了两声,也站了起来。   他拍拍钟错肩膀,趁他回头的时候笑眯眯抱上去,脑袋大大咧咧地压在钟错肩上。   “技术欠佳,精神可嘉。”   张非贴着钟错耳朵笑了笑,脑子里一点点浮起些片断。   最初的相遇,他表现得完美无瑕,而后意外发生,真相暴露,他又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像刺猬似的竖起防护,恨不得让自己立刻离开。   他花了多少时间,才总算把那只刺猬磨成现在的模样。   虽然说这个发展有点出人意料……吧。   不过,也挺不错的。   张非这辈子没试过去爱什么人,一开始是他太独,瞧不上任何人,后来他明白自己有多傻,脸上学会笑了,心却还留在原地,无论如何也迈不出那一步距离。   直到有了眼前这个麻烦。   特别的麻烦,麻烦得他不得不把人装在心里。   其实他该感谢钟错的勇气,否则换成他自己,别说一年,一辈子,也不可能开那个口。   他太明白,也太会装糊涂了,装着装着,也就装成了真糊涂。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悠悠长叹了声,张非松开钟错,负手感叹道。   “?”钟错一头雾水,不过看到张非那高深莫测的表情,他就觉得拳头痒。   “回家吧,”张非朝他一笑,“再不回去,花姨该怀疑我们私奔了——对了,他还教你别的步骤了么?”   “上床。”钟错据实回答。   “……”去他大爷的宋鬼牧!   ☆、第一百二十二章   晚餐果然色香味俱前,荤荤素素一大桌。张非“死”而复生以来这还是花姨给他做的第一顿饭,质量自然是上乘,其中糅合了花姨浓浓的心意——张非只咬了一口鸡腿,脸就绿了。   “多吃点,来。”花姨温柔地给他又叨去一条鸡腿——这还是下午张非自个挑的鸡,正应了自作自受这话,“慢慢吃,我备了很多呢。”   “花姨……”张非眼泪都快下来了,他是真想知道,花姨是怎么做到鸡腿外表金黄酥脆焦香扑鼻,内里却咬一口咸酸苦辣俱全,真要把这玩意吃下去,他就能立地飞仙了。   花姨笑面盈盈,又给张非盛了碗汤,汤面上一层辣椒粉红艳艳的,漂亮得就像剧毒的蘑菇。   “花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张非双手按在桌面上,老老实实低头,“我不该不告诉你不该瞒着你不该给自己找麻烦不该不知死活不该……呃还有什么不该的?”   花姨总算收敛了笑容,一指头拧在张非耳朵上——这招二指神功张非上大学之后她就再没用过,今天看来是真气的厉害了。张非老老实实让她拧,顺便还有空冲一边看戏的钟错丢过去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   好半天,花姨终于消气了,恶狠狠坐下去,眼圈却已经泛了红。   张非讷讷地不说话,他醒了之后事情接二连三地来,还真没空去跟花姨说声对不起,下午她看起来挺平静他还以为逃过了这一关,没想到……   “你胆子真大了啊。”   “嗯。”我上高中那会儿就敢一挑几十揍小流氓了。   “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跟我说!”   “嗯。”我倒是想说您能受得了么?   “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也敢做!”   “嗯。”我觉得这些都比不上揍那老混蛋一顿危险……   “还敢顶嘴!”   “……啊?”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学了他心通?   花姨又瞪了张非一眼:“对了,你是怎么答应的人家?”   “这个……”张非瞄了一眼装置身事外装得很溜道的钟错,想了想还是和盘托出,“当初吧,我不知怎么的就被个白生生的鬼看上,然后他特别欣赏我,就让我帮他们养鬼王,一年给我五百万……”   “签合同了么?”花姨皱起眉。   “……没。”   花姨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就不担心人家坑你?”   “那好歹是个鬼……”   “鬼不也是人变的?”花姨翻了个白眼。   “……反正现在预付报酬也拿到了,坑不坑也无所谓。”张非瞟了钟错一眼,后者从他话里听出了点什么,脸上不由红了红,“他要真赖账我也不在乎,正好拿人抵。”   花姨这会儿才觉得自己说得不太合适,不由对钟错歉意地笑笑,钟错倒是不怎么在乎,他现在脑子绕在张非那句话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有点希望地府资金周转不灵五百万没有了……最好一分钱都不要有。   花姨气消了之后张非总算能舒服点的吃饭,那两条秘法炮制的香酥鸡腿他也没浪费,全送给隔壁赶鬼人,借以“报答”他对自家鬼王的“教导”。   吃过饭,张非喝着汽水吃着冰糕,舒舒服服地坐在窗边下吹着夜风,满脸滋润。   钟错坐在旁边,他左手上拿着一样东西,正是在鬼乡里找到的那根锁链,而右手上,却捏着之前那块剑刃碎片。   张保国走时,没拿走这样东西,钟错便把它一直收着,想要等回到地府之后再把事情弄清楚。   却不想,如今又多了一样。   “不是一个人的?”张非拿过那条锁链,摆弄了一下,锁链入手颇沉,如果不是黑黝黝的样子,倒是有点像黄金的分量。   “不可能是一个人的,”钟错摇了摇头,“鬼王兵在我们出生时就定了形,日后也不可能再改。”   “真不科学,万一我拿着剑却想着刀呢?”张非摇头。   “鬼王历代传承,最不缺的就是战技,不管用什么兵器,耍起来都轻而易举,”钟错说,“不过,锁链这种兵器并不常见。”   “那就问问得了。”张非晃了晃他手腕上的束灵环,见钟错点头,他按亮了联系白无常的屏幕。   白无常很快有了回应,屏幕那边的他看起来还不错,见到钟错时他微微一笑,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张非再见他时莫名其妙的有点儿心虚,他现在把人家的鬼王给拐了,不知算不算是监守自盗……可惜张非的心虚也就持续了半秒,接着就义正词严起来:“你认得这个么?”   他出示了那条锁链,白无常一见之下不由怔了怔,迟疑道:“恨相逢?”   “恨……恨相逢?”这文艺兮兮的名字让张非手不由抖了抖——相比之下钟错那把错断刀名字简直不能再正常,白无常大概看出张非在想什么,笑笑道:“名字虽然不算很好,倒也贴切,见过这链子的,十个倒有九个会巴望自己一辈子没见过它。”   “看来还是个厉害家伙。”张非瞥了眼链子,“谁用的?”   “现任鬼王,空色殿下。”   张非面色如常,只是捏着链子的手忍不住紧了紧:“这名儿怎么像个和尚?空空色色色色空空……”   白无常失笑:“哪里,只是不知道哪一代开始的,历任鬼王姓名中皆有颜色,空色取碧空之色意,跟佛教没什么关系。”   “那小飞呢?”张非眉毛一挑,瞥向钟错——自从白无常出现开始他就保持了沉默,就像他们说得跟他没什么关系似的。   白无常叹了口气:“实在没合适的颜色了,错有金饰之意,且与食鬼神‘错断’暗合,便取了此字。”   解释貌似合理,但张非还是不爽:“那那个空色,用的就是这个?我怎么记得上次你还说不知道。”   白无常点头:“上次确实不知,结束之后在下有些惦记此事,便去问了几位陛下,这才有了答案。”   他忽然笑了笑:“殿下极少在旁人眼前展示兵刃,只有‘恨相逢’三字相传,也着实少人知道,那居然是条链子。”   他提起空色时眼睛发亮,看起来倒有点崇拜的味道,张非好奇,忍不住问了问,白无常倒也展现出了粉丝的战斗力,把空色的光荣过去娓娓道来。   要说空色,就不能不提幽鬼盟。   张非对幽鬼盟的最大印象是那是个不干好事的组合,归先生和莫应都是那儿的出身,但总体实力大概也不咋地,毕竟曾被政府一锅端过。但他没想到,在阴间,就算是现在,幽鬼盟还是个能让人噤若寒蝉的名字。   幽鬼盟何时所创,地府并不清楚,那时的阴间还是地府一家独大,当时他们已经有了鬼王这张硬梆梆的护身符,寻常野鬼仙根本成不了气候。也因此,地府渐渐麻痹大意,却忽略了阴间涌动的一股暗流。   幽鬼盟的创始者,姓莫,名问天。   “这名字挺霸气的么,”张非随口道,“我认识个鬼仙叫莫应,不知道跟他有没有什么关系?”   “你说莫应?”没想到白无常脸色一变,顿时严肃起来,“你认得他?”   何止认得,他们还当过不止一两次的对手。   张非曾考虑过跟白无常打听打听归先生他们,后来认识许多等人之后得到了非正常办公室那边的资料,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也许是因为钟错,他不太喜欢跟白无常打交道,况且阴间鬼仙千千万,白无常可能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   可现在看来,他不仅听过,还印象深刻。   白无常沉默片刻,淡淡道:“莫应……他是莫问天的养子,半子半徒,在幽鬼盟中只听莫问天一人调遣,和另一个鬼仙王无相一样,都是他的心腹。”   “王无相……归先生,靠。”张非敲了敲自己的头——他早该想到的,那两人狼狈为奸,既然莫应是阴间那个幽鬼盟的高层,那归先生也跑不了。   早知如此他真该多嘴问一句,估计早八百年就能把这两人的马甲扒下来了。   莫问天能教出归先生和莫应这么两个弟子,自身实力自然非凡,他极善布局策划,又很能忍,幽鬼盟出世之前他花了不知多久来经营,当地府终于注意到他们时,幽鬼盟已经成了一个无法轻易解决的毒瘤。   说到这里时,白无常微微苦笑,抬手比了个“九”。   “?”张非不明所以。   “九任——自幽鬼盟出世以来,历九任鬼王而不衰!”白无常字字切齿,“其中至少有三任鬼王,是直接死在他们手上的。”   张非不由看了眼钟错,他眉头微蹙,显然也难以想象会有这么一个组织——好在鬼王传承只传技艺,不传情仇,否则大概钟错一听到这个词,就会立刻进入备战状态。   好在白无常咬牙切齿的状态并没持续很久,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而空色殿下,便是第十任。一百五十年前,殿下即位,自此,便是幽鬼盟的末日了。”   他眼中再度亮起些微光芒:“鬼王空色最善兵法,从不轻举妄动,但一出手便是迅如雷霆,每击必中敌人要害,一击即可定乾坤!”   听出来了,这还是个铁粉。   不过从白无常的话里,张非还是了解了一点空色:据说他最擅长的不是攻击,而是防守和封锁,当年曾经以秘法困住幽鬼盟一群大将连续七日,里面的人用尽手段,却始终无法攻破他布下的防护。七日后地府大军已经把他们的据点扫了个一干二净,回师之时,空色还站在幽鬼盟外,负手而立,整整七日都不曾离开。   因为这个,还有空色那个名字古怪的神秘兵器,有人给空色的大招起了个名字叫“七日缠绵”。   对此张非这么评价:“堂堂地府鬼王绝招名字却像个娘们,他好意思么。”   “地府也有人这么笑过,空色殿下是这么回答的:‘你觉得天底下有几个能跟人来个七日缠绵的爷们’?”白无常面无表情地说。   “……”张非无语。   实力且不说,空色论城府在鬼王中却是顶尖,面对幽鬼盟的挑衅他始终不急不恼,暗中积蓄力量,最终出手之后竟将经营千年的幽鬼盟一举击破,让地府彻底扬眉吐气。   不过,幽鬼盟势大,就算是他也不能完全扫清,当日虽将幽鬼盟势力剿掉九成,却走脱了几个头目。日后空色布下天罗地网擒了莫问天,却让他拼死送走了莫应与王无相。他们两人也算有能,收集残部之后潜伏下来,直到二十二年前,才再度在阴间出现。   彼时,空色失踪,地府无鬼王坐镇,有兵无将,一时竟没什么办法。好在后来有人出面领军,再度击溃幽鬼盟,这一次成果更丰,几乎将王无相与莫应以下的反叛统统拿下,但那两个麻烦却依旧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有鬼仙用卜术算过,得出答案却是他们不在阴间,以地府的一贯作风,也懒得再理两人。   张非捏了捏下巴,倒是大体弄明白了这个时间线——一千来年前幽鬼盟(第一代)出现,把地府欺负了很多年,后来被空色扳回场子,辛辛苦苦抓了他们老大却跑了俩小的。二十二年前俩小的又出来了,这时候空色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换了个人把他们赶跑(这两个也够能跑的啊),这回阴间他们混不下去了,于是就来了阳间,一番经营后祸害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宋鬼牧他哥。将近两年前政府把幽鬼盟(这该是第三代了)砸了,结果那俩还是跑了,现在又趁着钟错历练的机会整出个恶情果意图来把大的……   最后张非问白无常:“那两人是不是属兔子的,怎么这么能跑?”   白无常耸耸肩,没说什么,张非又问了句:“对了,那个把他俩揍跑的人是谁?你能不能把他找来帮忙参谋参谋,就算不能出手,好歹可以动脑。”   白无常笑了笑,语气平淡:“那个人……正是不才在下。”   张非一愣。   他认识白无常以来,这个人始终表现得很平常,他也只把对方当个普通公务员,却没想到居然是能战胜归先生和莫应的人。   见他眼神古怪,白无常摇摇头:“我本身实力稀松平常,只是脑筋稍微好点,有些计谋而已。”   “能有计谋也不错,”张非说,“总比我好点。”   他把跟归先生与莫应接触以来发生的事情简单地交待了一下,白无常听得连连皱眉。最后听到张非说归先生有意杀他时,连旁边的钟错都凑了过来,表情相当糟糕。   张非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还没跟钟错说这事,不由讪讪一笑。   “现在离鬼王历练结束还有将近两月,此时动手?”白无常喃喃道,“看来他已经准备万全了。”   “那个四凶什么什么阵需要多少准备?”   白无常摇摇头:“王无相最善阵法,四凶狩天阵在他手上还不一定会被改出什么花样。那四颗恶情果运作起来可以释放无边阴气,化人间为鬼域,可要是他有能耐,这阴气也未必派不上其他用处。”   他看了眼两人,微微苦笑:“比如说,变成一把刀,去杀人?”   “照你这么说这玩意儿有点像核能啊,”张非嘀咕,“就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合理运用,这要是能解决了,那简直是清洁环保无污染的高科技能源……”   白无常默默看他一眼,张非自知理亏,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白无常叹了口气:“唯一的值得庆幸的是,临山是阳间离阴间最近的地方,到时候就算出了什么事,我们也能尽快赶来。”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轻快地掠过钟错,鬼王微微抿了抿嘴唇,没有说什么。   “阳间离阴间最近的地方?”张非咋舌,“我的故乡哟。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房价能降一大半吧?正好我想买房……”   “……”钟错跟白无常一起看他,张非咳嗽一声:“继续……呃,好像也没什么该继续的了。”   白无常点点头:“我会把此事禀告诸位陛下,请放心,自今日起,鬼军必将严阵以待,时机一到立刻发兵,这一次,决不会让他们再逃。”   “但愿如此。”   屏幕关闭,屋内两人都沉默下来。   钟错也不知在想什么,闷着头不吭声,张非瞥他一眼,把人扒拉过来亲了口,笑得跟个淫贼似的:“放心,你的名字我最喜欢~”   钟错抖出一身鸡皮疙瘩,迅速坐得离他远远的。张非不依不饶地凑过去,两手按上他肩膀,微一用力:“我提醒你,别给我动什么歪脑筋。”   钟错抿着嘴唇不说话,张非哼哼两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实在不行直接自杀让那群鬼兵什么的可以立刻来阳间对吧?”   他恶狠狠地瞪着钟错:“我可告诉你,你前脚自杀,老子后脚就敢给你找上七八十个后娘!”   钟错一把按住张非,脸色姹紫嫣红,十分好看。张非得意洋洋地捏他脸:“怕不怕?嗯?”   “怕你个鬼!”钟错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不就是鬼么……”张非小声嘀咕。   钟错气了会儿,又冷静下来,他看着张非,慢慢道:“但如果事情真的糟糕,我不会成为阻碍。”   “你是主力,说什么阻碍。”张非坚持。   看了看他,钟错忽然一笑:“好吧,我答应你,不这么干。”   “乖——”   “只要你没事。”   张非一怔,钟错的表情却平静如常。   他歪了歪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   钟错盯了他一会儿,撇嘴一笑:“我还当你会说就算你死了也要我好好活着呢。”   张非一翻白眼:“我说你就听啊?那我就不用愁这么长时间了。”   他叹口气,顺势把脑袋搁在钟错肩膀上:“我是真有点想劝你,不过你爹我不是大公无私的人,我要是死了……你想活着我支持,你死了,我也不反对。”   但他又立刻直起身体,双眼炯炯直视钟错:“但要是你死在前面,我可绝对不会跟着,还会想方设法的恶心你——我干得出来,你懂。”   钟错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张非笑纳,还得寸进尺地嘀咕:“你也别不服气,这叫长幼有序尊卑问题,就算不考虑这个,现在还是你追我,我占便宜那是应该的……不过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诶。”   他这句话岔得没头没脑,钟错愣了愣,刚想说什么,张非又哼着小曲跑去洗漱——忙活半天,该到睡觉的时候了。   “说起来那位白同志还真挺厉害,亏我把他当NPC。”躺在床上,张非随口道。   “我苏醒之后,就是他负责照顾我,”钟错靠着他,低声回答,“原本该是上任鬼王的工作,但是他不在,我就只有白无常一个。”   张非沉默片刻,伸手把钟错抱得紧了些,在他耳边挤出一句话来:“等我见到那家伙,一定为你讨个公道。”   “……我要那个有什么用。”钟错撇撇嘴,但身边环过来的温度太好,他也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张非只觉得意识一点点沉下去,眼前好像晃了晃,就又冒出个白生生的影子来。   空色。   张非盯了他一会儿,撇撇嘴:“你骗得我好苦啊,鬼王大人。”   “我骗过你么?”空色一挑眉,“大名在这好端端摆着,你哪怕去问贪,也能知道我的身份。”   张非哼了声:“我尊重你隐私权不行?”   “可以,事实上我也挺意外,你居然过了这么久才知道我的身份。”   这话听起来像是笑话他,张非叹了口气,正色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身体里?”   沉默。   “你为什么会把兵器送给那家伙?”   沉默。   “最重要的,二十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空色叹了口气:“你就别问了,就算你问,我也不会说。”   “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的事情告诉那家伙。”张非没说那是谁,他知道空色明白。   空色笑了笑:“我会在乎的话,就不会告诉你真名了。”   张非盯了他一会儿,空色摇摇头:“你不会说的——当然,这是我猜的,你要是故意跟我对着干,我也没办法。”   张非冷冷一哼,却实在没什么话好说。正如空色所说,他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张保国——至少,在弄明白真相之前不会。   “先说说你吧,”空色道,“你估计也看出来了,生死线上走一遭,你的本事长进不少。”   “一般主角都有这待遇,”张非说,“我这么晚才混到,已经对不起自己了。”   空色不理他,又道:“之后我会多教你点东西,你将来必然会跟那两个家伙再度撞上,多一分力量,是一分力量。”   “说起来,”张非忽然道,“当初那个莫问天是让你干掉的?可惜手脚不怎么干净,没干脆把那俩小的也干掉。”   空色轻哼了声,语气很不屑:“没了莫问天,就算王无相有谋,莫应武勇,又有何用?要是后人连这两个也解决不了,那地府也甭开了,十殿阎罗直接退位让贤比较痛快。”   张非哑然,他之前就知道空色不怎么看得起归先生,想不到是这么看不起。   空色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之前就说过了,倒是不妨再说一次,那两人虽有些能耐,但终究气魄不足,难成大器,为将为相尚且凑合,想学莫问天跟地府对着干,他们还嫩点。”   说着,他看了眼张非,又加上半句:“别的不提,连你都能弄得他们手忙脚乱最后还被抢走个贪情果,换成莫问天,一百个张非也早死透了。”   “那我真是运气不错啊——”张非磨牙。   “你确实运气不错。”空色点头。   “……”张非还真没脾气,能说什么呢,人家才是那Lv999的BOSS,他一个刚上这道一年的能比得上么?   不过比不上不妨碍他八卦,对莫问天这人,张非还是挺好奇的。   “莫问天么,比起他那两个徒弟,要能耐得多。”空色语气淡淡的,却依然夹了些许对好对手的怀念,“其实大多数时候,他的势力是不及地府的,要是地府能下得了决心,拼着折损半数兵卒,他也得乖乖投降。”   说到这里,空色叹了口气:“可惜,地府里面,太多人不想他死了。”   “为什么?”   “你知道鬼仙修炼,修到头是什么么?”空色忽然换了个话题,“没有形体的阴魂游鬼,修来修去为了修个身体出来。而有了身体的鬼仙,修到最后,据说,可以由阴转阳,再当一回活人。”   “想当活人投胎不就行了?”   “不一样,”空色摇头,“那样的活人,记忆法力都能保存,却已经跳出阴阳,不在五行,就连天道也管不得,是真真正正的神仙,仙中之仙。”   “听起来挺牛B啊,”张非向往,“有例子么?”   “没有。”   “……”那你们还修个蛋!   “可没例子,不妨碍人惦记,”空色耸了耸肩,“地府里面上上下下,除了鬼王这种特例,其实都算鬼仙,他们孜孜以求,其实也就是再当一回活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说法,想修至大成境界,必须再得一次人身,体验人间喜怒,才能最后功成。”   “然后?一帮鬼都去当活人?”   “怎么可能,”空色叹息,“一入轮回池,哪怕是十殿阎罗也会法力尽消,记忆全无,变成个干干净净的魂魄。”   “抢个身体来用?”   “你当夺舍有那么容易?”空色失笑,“一时也许可以,想要强夺人身体会人间喜怒哀乐,不比找到两个指纹相同的人容易。”   “那?”   “莫问天厉害就厉害在这个地方,”空色道,“有一个传言是,他手里,掌握着‘做’出肉身的法子——真正的肉身,与你完全契合,会有生老病死,你自可进入其中,体悟人间百态。”   “这不就相当于起死回生?”   “远比那个厉害,再造肉身这种法门早已失传,而莫问天……”空色叹了口气,“他也真是个人才。”   据空色所知,这种传言固然有莫问天分化地府让某些心思叵测的人不肯支持出兵的成分在,却也有几分真实。莫问天天纵奇材,又花了不少心血在这上面,最后真给他捣鼓出一些法子来。   这些法子大多繁复难行,比如空色知道的一个,夺血转生法,就要在自己的血脉后代身上下咒,传承数代乃至数十代后才有可能生效,在后人中“制造”出一个与自己完全相合的身体来——且不说大多数鬼仙早不知道自己的后代在哪个犄角旮旯,就算知道,谁有那耐心守上几百几千年,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肉身?   “不过后来,听说他真复原了上古时的秘法,能用天材地宝再塑人身,只要一分魂魄便可,”空色道,“受此影响,愿意出兵的人更少,甚至十殿阎罗也有几个心动的。”   “那你是怎么赢的?”张非好奇。   空色一笑:“我赶上了好时候。”   “?”   “提醒一下你,我彻底剿灭幽鬼盟,是在差不多七十年前。”   “七十年前……”张非脸色古怪。   “嗯,在那之前还花了不少时间练兵,还好兵源充足。”空色闲闲地说。   兵源充足……确实该充足,太充足了!   “你是不知道,我那时候带兵那叫一个难啊,开始还好,后面,前脚后脚下来的可能就是刚在一个战场上拼杀过的死敌……”空色一脸不堪回首,“人心何止是散!”   “也亏你能搞定。”   “别说,那些人里可是人才济济,行军打仗我不成,不少谋划,是他们帮我做的。”空色脸上有点怀念,“可惜,现在是回不到当初了。”   他叹了口气:“坎坎坷坷,总算解决了幽鬼盟,结果又跑了几个大头,追了二十多年,我才抓着他的尾巴,不过那人倒也干脆,知道自己走不了,拼着折损功体,硬是把两个徒弟送走。”   “不过与其说是他重情,不如说是他会算计,再塑人身的法子捏在手里,地府肯定不会杀他,但是那两个小的好不了。与其留着他们被拿来威胁自己,倒不如狠一点。”   “他还没死?”依张非看,这人就该一刀剁了。   “没死也差不多,十八层地狱下面专门给他辟了个单间,精兵看守,慢慢熬着呗,总有一天他把那些人要的东西吐了,才会给他一个痛快。”空色摇了摇头,言语里颇有几分可惜意思,“不说别的,莫问天这人确实是个玩人心的好手,他手下的人几乎对他都死心塌地,尤其是那两个徒弟,莫问天让他们去死,他们能连问都不问一句就抹脖子。”   张非想象了一下归先生义无反顾自杀的模样,觉得这实在太可怕了。   好在莫问天虽然厉害,却不用自己来对付。庆幸了一下之后,张非又问:“打完仗之后呢?”   “那些人严格来说是我的私军,专为清剿幽鬼盟而设,自然是就地解散,”空色冷冷道,“放着幽鬼盟做大不理,却生怕鬼王手中握着忠心的精兵强将,地府……哼。”   张非听得有点不是滋味,尤其是想到日后钟错便要面对昔日空色的局面,他心里更是别扭。   看出他脸色不佳,空色笑道:“心疼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鬼王的事情,”张非换了话题,“还旁敲侧击着让我对钟错好点,原来是心疼自己儿子。”   想想刚才落寞的钟错,他就越发地不爽。   空色沉默片刻,才淡淡道:“我是希望你能对他好点,却没希望你把自己也赔上去。”   “来不及啦~”张非咧嘴一笑,“现在基本上木已成舟。”   空色又叹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这么说来,我让小鬼叫我爹是真没错,”张非摸着下巴说,“就算他不想叫我也该叫你——虽然显而易见,我比你负责多了。”   空色扫他一眼:“是么?”   “当然。”张非自信十足,“不然我们两个一块站他眼前,看看他会喊谁爹!”   空色嘴角一撇,声音柔和:“你说,他是会管他虽不负责却是名义上的父亲的人叫爸爸呢,还是管他想按在床上操个痛快的人叫爸爸?”   “……”   ——鬼王空色最善兵法,从不轻举妄动,但一出手便是迅如雷霆,每击必中敌人要害,一击即可定乾坤!   ……果然名不虚传。   ☆、第一百二十三章   盛夏,蝉鸣嘈杂。   张非坐在讲台上,一手撑着头,满脸没精打采。下面,一群学生也个个两眼无神,眼前虽然摊着教材或笔记,却没几个人把注意力放在上面的。   现在是八月初,按学校规定早该放暑假了,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只能说,即将高三的学生是没有人权的。   临山市教育局绝对是临山最不讨学生和老师喜欢的机构,基本功能就是给人添堵。每年暑假该不该补课的问题都得扯一遍皮,一年一个样。今年的新规定是:教师不得在暑假中授课,但学校可以在自愿的前提下组织学生进行自习。   上过学的都知道,所谓自愿,就是你可以选择自愿的来,自愿的来,或者自愿的来。   鉴于看自习又不是上课,张非这个副科中的副科老师也被拉来,充当坐镇讲台的吉祥物。重华高中硬件设施还不错,教室里空调开得足足的,除了无聊之外,这活倒是没多么难熬。   “砰”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张非朝门口瞄了眼,走过去拉开门。   走廊上空荡无人,门边却放了个大号塑料袋,里面不知满满当当地塞了什么。   张非拎起袋子掂了掂,嘴边浮起一抹浅笑,转身走回教室,把袋子放到讲台上。   沉闷的声响吸引了学生们的注意力,而当张非从袋子里抽出一根冰糕后,台下响起了小范围的惊呼。   “想吃么?”张非露齿一笑。   这帮学生家境大多不错,自然不会缺一根冰糕吃,但是在这种时候,一切能打发时间的事情都能吸引他们,更何况外面的天确实热得要命?   于是他们回答地很诚实:“想——”   某些皮点的学生还掺了点声情并茂的:“老师,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小组长上来领,一人一根,口味很多,挑自己喜欢的吧。”张非拍拍袋子,下面立刻上来四个人,拎了袋子下去依次发完,很快,教室里就响起了撕包装纸和吃冰糕的声音。   “老师,这谁送来的?”某个学生注意到了关键——校领导显然不会有请学生吃冰糕这么人性化的举动,张非刚才就出去了一下,显然也不是他买来的。   “这啊,”张非自己也拿了根巧克力味的在啃,闻言抬头,嘴边还沾着点巧克力,“我女朋友送来的。”   下面顿时传来一片呛着的声音……   “老师你有女朋友了?”震惊过后,某学生发问。   “是呀~”   “漂亮不?”   “还成。”张非摸下巴。   “哦——”下面有学生小声地起哄,又有人喊道:“可怎么是她给你送冰糕啊,还送这么多。”   “他要追我呗。”张非笑眯眯地说,“当然得讨好讨好我。”   全场惊诧,这年头的学生大多早熟,班里面偷偷摸摸地谈着的就有好几对,但一般都是男生讨好女生,跑腿买零食之类的也没少干。不仅被倒追,还让人家把一袋冰糕送上门来……张非的形象,在他们心中陡然高大起来。   “老师,教教我们你是怎么让人家这么喜欢你的吧……”有个男生小声嘀咕道。   “这很难教,毕竟不是谁都像你们老师一样英俊又帅气的。”张非微笑。   全场皆默,有几个胆大地还偷偷翻了翻白眼。   “好啦,吃完继续上自习,”张非甩手一丢,冰糕棍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漂亮地坠入垃圾桶,“……垃圾别忘了收好,不然你们班主任得跟我急。”   于是教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张非瞥了眼讲台内,一个拳头大的脑袋冒出来,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哀嚎:“我要死了……”   “这不还没死么,”张非一指头把他弹了回去,“藏好,别让人看见。”   “谁能看见啊……”话是这么说,小吊还是又缩了回去。   事实证明钟错不愧是剥削阶级出身,未来的鬼王差遣起人来顺手得很——倒霉的鬼仆同志因为他的要求,拎了一大袋冰糕从张非家跑到学校来,一路上又要注意躲人又要注意不让冰糕化掉,还顶着夏日骄阳,到了学校之后直接瘦了一圈,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张非拍了拍他脑袋全当安抚,又从口袋里东摸西摸找出块鬼晶塞了过去,全当滋补。小吊三口两口吞了鬼晶,缩在桌子下面养精蓄锐。   时针一点点挪向十二点,终于,盼望已久的下课铃响了。   今天是周五,这周的自习只上上半天,铃声一响,张非分明听到了几声小小的欢呼。   “准备下课吧,下周下午上自习,别忘了啊。”   “知道了——”学生们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其中有个胆大的,开口调侃张非:“老师,明天是七夕,你跟师娘是不是要一起过?”   张非斜他一眼:“是啊,怎么,羡慕?”   “真羡慕——”   “想看?”   “很想看——”   张老师似笑非笑扫了他们一眼:“成啊,不过我不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哪怕是副科老师,食物链上也踩在学生头顶。起哄的学生立刻作鸟兽散,张非摇摇头,把小吊从桌洞里面挖出来扔进口袋,走出教室。   走到校园里,张非碰上个熟人,长生不知为何走在校园里,他虽然打了把伞,可脸色还是微微泛红,看得张非不由皱眉。   “你怎么在这儿?”拍了拍长生肩膀,张非问,“我记得你毕业了吧?”   六月高考完,长生这一拨高三生就正式告别校园了——虽然他眼前这位是个根本不用高考的。   “我又不是来上课的。”   “那你来干嘛?”   “视察。”   “……”张非咳嗽了声,“有什么感想么,原领导?”   “真热。”长生咬牙切齿地说。   张非忍不住一笑,顺手从口袋里摸出小吊放在他肩膀上:“给你避避暑吧,效果不错。”   小吊出身阴魂,周身自带寒气,成了鬼仆之后懂得收束阴气不会影响别人的身体,但是制冷效果还在,夏天随身带着相当于迷你空调。   长生不客气地笑纳了张非的好意,两人一起走出学校,刚出门,他就看见了第二个熟人。   “哟。”张非抬手。   “……你好。”战鬼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张非,不由微微一怔。   张非看了看战鬼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长生,感叹:“没想到你们两个勾搭上了……我说你怎么要辞职呢。”   他转而深沉地看着长生:“长生呐,你这墙角可挖得忒不地道啊!”   半个多月前,战鬼忽然辞职了。   他辞职得颇为突兀,花姨那时候刚给他提了工资,没想到人忽然就要辞职,死活挽留不下来,只好点头放行。   这事发生的时候张非不知情,他知道时战鬼已经走了,花姨在那边絮絮地抱怨如今这么认真踏实的员工难再找,他心里却掠过一丝不祥。   钟错待不了很久,这他清楚。但他几乎快忘了,按照他们当初的约定,战鬼也会跟他一同离开。   钟错离开,他还可以当他是去了远方,但战鬼若是离开,等待他的就是投胎转世。前尘种种尽数遗忘,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对一年前的战鬼来说这不算什么,他本就忘记了过去,就算再喝一碗孟婆汤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但现在……   瞄了眼表情平静的长生,张非在心里皱起了眉。   他“死”而复生不久,长生就搬回了他家——其实也不算搬回,毕竟他原本就住在那里,张非隔壁那间屋子只算是殿下的行宫。   他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看来……   长生抬头朝张非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张非也不多说什么,三人并肩前行。   战鬼伸手在长生额头试了试,眉头微皱,长生干笑了声:“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天最高气温都快三十了……”张非飘过来一句。   战鬼的眼神顿时降了十度,长生一缩脖子,这动作正好暴露出骑在他脖子上的小吊,战鬼一皱眉,抬手把小吊从他脖子上摘了下来,丢还给张非。   他还想拿过长生的伞,但长生摇了摇头,他也没再坚持。   不太对劲啊,这两人……   张非瞄瞄战鬼又看看长生,想问什么,却有点问不出口。   行至岔路口,两人本该与张非分开,但不知为何,长生却跟上了张非。   战鬼也没多问,只在长生的肩膀上轻轻一按。   “说吧,怎么回事?”   等到战鬼走开,张非才懒洋洋地开口。   “什么怎么回事?”   “大夏天的去学校里面绕什么圈?”张非本想直问,犹豫一下还是换了个方向。   “视察,”长生的回答还是老样子,“反正总有一天也得做,不如提前练习练习。”   “你不怕晒出问题来?”   “我的身体也没那么差。”   “那战鬼呢?你好歹让他跟你一起。”   长生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响起来:“也是练习。”   “练习?练什么?”   “练他走了之后,我该怎么办。”   张非脚步一顿。   长生抬头看了看他,一笑:“别担心,老师,至少现在我还有个时间去适应,比连这个时间也没有好多了。”   他的语气异乎寻常的平静,张非沉默了很久,才总算挤出一句回答:“……别勉强。”   “还好~”长生轻松道,“人生嘛,总是这样。”   “你才多大,就人生人生个没完。”   “按照我的预期年龄算,我已经走完人生的一多半了,换算成正常人的年龄已是年近花甲,怎么也比您有资格谈人生。”   张非翻了个白眼,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把:“等着回来一趟吧,明天七夕,正好聚餐吃个饭。”   “你确定七夕要跟我们聚?”长生算是个知道内情的,闻言嘴角不由一抽。   张非装傻:“怎么不行?好歹是个节日么。”   “……好吧,明天我们回去趟。”长生本想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声低叹。   今天是七月初六。   距离张非的生日,还有九天。   距离钟错的离开,还有九天。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七月初七,七夕。   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张非先习惯性地瞟了眼月历,上面明晃晃的“六”让他的脑袋产生了一线错觉,可惜转瞬即逝。   两个月了,他居然都忘了把月历撕下来……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张非晃了晃脑袋,起身洗漱。   等他清醒过来之后,他已经又一次地把撕月历这件小事扔在脑后。   开电脑,上游戏,在钟错结束晨练推开房门进来时,他看到的就是一个全身心投入游戏的张非。耳机挡住了门响,他甚至没注意到钟错回来了。   鬼王同志在门口思考了三秒,走过去捂住了张非的眼睛。   “靠!”PK正酣忽然失去视力的后果是什么?张非躺了。   一把扯下耳机,张非郁闷地瞪着钟错:“你跟我的连胜记录有仇么?”   “没有。”   “那就是你嫉妒电脑夺走了我。”   “……”不得不说,在经过将近一年的历练后,钟错终于能适应张非的无耻了。   反正都已经挂了,张非也不急着复活,靠在电脑桌上欣赏起钟错来——这两个月的时间里,钟错外表没有太明显的变化,只是气势有了改变,更加沉稳成熟,看起来已经不像个孩子了。   张非摸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嘴角忽然上挑。   “怎么?”虽然不指望某人能说什么好话,钟错还是问了句。   “你比我矮。”   “……”他真不该问的,“我还会长!”   “你变成鬼王也比我矮。”张非撇嘴。   钟错狠狠瞪他一眼:“等我回到地府会再造鬼躯,到时候……”   “也就是说,在你还在这儿的时候,你永远都比我矮了?”   “……”这混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趁他咬牙的时候张非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口,然后说:“晚上想吃什么?战鬼和长生他们也来。”   钟错怔了怔,然后摇摇头:“什么都可以。”   张非凝视他:“我给你做糖醋树叶也可以?”   “……肉,皮厚一点的。”最好有你的脸皮那么厚。   “明白~”张非点点头,“既然叫上了他俩那隔壁那个也得来,不知道许多跟袭邵有没有空,如果有的话,叫上他们也不错……”   说鬼鬼叫,张非话音没落,他手机响了。瞄了眼来电人上的“非正常”三字,张非嘴角抽了抽,按开:“你们已经发展出远程读心术了么?”   “正在研究当中……”会这么说的必然是不靠谱的许多,“最近还好么?”   “别绕弯子了,有事说事吧。”   “还记得您肚子里的那宝贝么?”   张非一怔,似乎有了感应,他右手上忽然浮现兽首,以饕餮之形出现的贪两眼盯着电话,表情颇为不爽。   张非死而复生之后,一群人曾经就还在他体内的贪情果折腾过半天,最后却没什么结果。   要说也是贪倒霉,按照空色的预计,如果他能将转化过程完整做下来,那么便能将贪情果中蕴含的无穷贪欲化为己身力量,虽然成不了真正的上古凶兽饕餮,却也差不了多少。可他偏偏转化到一半就被硬生生打断,这可不是下载小电影,下到一半断电了还能重来,只凝聚出一个虚影的贪花了不少力气去磨那颗贪情果,进展甚微。   “怎么,有结果?”张非夹着电话,拿左手拍了拍贪的脑袋。   “搭档他师父那边花了些时间研究这个,据说现在有不小进展,也许再过几天,就能给您作个剖腹产了……”许多笑嘻嘻地说。   “唉,这么长时间,我跟它都快有感情了,真是舍不得拿掉这孩子~”张非依样画葫芦地恶心回去,电话那边传来许多似乎是呛到的声音:“你就饶了我吧……对了,顺便也提醒你,归先生那边似乎要有什么动静了。”   “似乎?”   “似乎的意思就是我们也不能确定,”许多叹了口气,“但是你应该明白,如果不能在‘那一天’之前搞定,等到你家小鬼带大兵压境,我们把贪情果取出镇压,他这辈子都别想搞成那个什么鬼阵了。”   张非也叹了口气:“我不信他接下来这几天还能安生。”   瞥了眼钟错,张非又加了句:“对了,你们现在在不在临山?在的话来吃饭吧,今天晚上想搞个聚餐。”   “今天可是七夕,你要我跟你们一起吃饭?”许多不满。   “难道你还有别的人约?”   “有!”许多洋洋得意。   “除了袭邵之外的?”   “……”许多沉默了。   “那就一块来呗,还省一顿饭钱。”   “好吧,去哪吃不是吃。”嘀,电话挂了。   刚放下电话,张非低头就对上了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身,从兽形变成了人,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眼前,让张非不由一怔。   “我可真不是一般的帅……”深沉地注视着“自己”,张非说。   贪呲牙咧嘴地看着他,张非揉了揉他的头:“怎么,不满?”   “没什么不满,”贪哼了声,“反正就算我没实体,也能借你的身体住,大不了等哪天你魂飞魄散了我把你身体占了,正好。”   “有志气,祝你成功。”   贪又张牙舞爪了一阵,扭头钻回了张非的身体。他话撂得虽狠,却也心知肚明,就算那半颗贪情果还留在他那儿,将之炼化的几率也极低,倒不如送出去,还能跟龙虎山那边讨个人情。   至于身体……其实也没多么重要。   张非打电话时,钟错去了趟隔壁——张懒鬼是绝对不肯劳动大驾跑去请人来吃饭的,与其让他恶心巴拉地搬出“你还爱不爱我”等理由,不如他自己走一趟。   “有什么问题啊张钟氏?”推开门发现是钟错,宋鬼牧愣了愣,随即笑嘻嘻地问道。   对他俩的关系,钟错和张非既没刻意隐瞒,也没有心张扬,大家几乎都觉得这两人关系产生了点变化,但到底是怎么变的就摸不清了,也没人直接问,于是就这么你知我知的暧昧着。不过宋鬼牧是个例外,这两人的关系变化他是最早的知情人之一,受的惊吓也最大,缓过来之后自然也没少了报复——比如喊钟错张钟氏。   他倒是没喊过另一位钟张氏——没办法,得罪钟错顶多是被瞪,大不了打一场,得罪张非……他可是交了一年的房租。   如他所想,钟错冷冷瞪他一眼:“晚上来吃饭。”   “今天可是七夕,”宋鬼牧奇怪,“你们不一块吃个烛光晚餐什么的,找我凑什么热闹?”   “爱来不来。”   宋鬼牧眨眨眼:“你想吃烛光晚餐没吃成?”   “……”钟错脸顿时一黑。   要说他没期待过七夕这天那是骗人的,这年头的商家精似鬼,早多少天就摆出了“中国情人节”的招牌吆喝,他自然也有点想法,想利用一下这个浪漫的日子。可惜他还没想好怎么过,不解风情的张老师一句“大家一起吃个饭吧”,就把他一肚子的计划憋了回去。   看他脸色阴沉,宋鬼牧憋着笑拍拍他肩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他真想把这个赶鬼人剁了!   “话说回来,距离你回去,也没几天了吧?”宋鬼牧随口道。   “……嗯。”   “那么说,幽鬼盟那些杂碎要有动作,也就该赶在这几天里了。”宋鬼牧貌似自言自语,语气却透出些古怪。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努力寻找兄长的下落,结果却一无所获。   他心里明白,现在,他大哥已经成了归先生手中的一张牌,他就算再怎么不甘愿,也只能乖乖等着,等着他把那张牌打出来。   而最有力的用法……他猜也能猜出来是什么。   “所以?”钟错挑眉。   “所以你真敢请我去?”宋鬼牧索性挑明了说,“我捅过他一次,也能再捅他第二次。”   钟错瞥他一眼:“你可以试试看,如果你有胆捅他第二次。”   宋鬼牧哑然,过了会儿他试探着问:“……就这样?”   “怎么?”   “我还以为你会威胁我如果我敢将张非如何如何就把我干掉魂魄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之类……”宋鬼牧一脸遗憾,“亏你还是个鬼王,一点没有王霸气。”   “你想让我试试看么!”钟错眼中蹿火,宋鬼牧举手作投降状:“不敢不敢……对了,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凭什么告诉你。”   “看你这表情我就大概知道了……”宋鬼牧一脸同情地看着他,“肯定不是最后一步吧?”   “……”   “加油啊,鬼王同志~”   隔壁传来一声巨响,正打游戏的张非忍不住探头,刚好看到钟错黑着脸进门。   “那边怎么了?”他感觉声音好像是从宋鬼牧家来的。   “没什么,”钟错面无表情,“我不小心打死一只老鼠。”   “……那只老鼠真可怜。”张非真诚地说。   钟错没回话,只是走到张非身旁,拖了个椅子坐下,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怎么了?”   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觉得我太帅,忍不住又一次爱上我了?”   面对这个无耻的家伙,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小飞。”张非打着游戏背对着他,冷不丁地开口了。   “什么?”钟错心情莫名其妙的低落,也懒得抬头看他。   “今天晚上……”   “晚上?”这个词让钟错提了提精神。   “你打算吃点什么?”   “……随便。”钟错精神重新低落回去,甚至忘了张非早问过他这个问题了。   “包括我?”   “嗯……嗯?”   钟错震惊地抬头,却见张非摘了耳机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他。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你说……什么……”   张非一脸无辜:“你听不懂?”   钟错脸上开始泛红:“……懂什么?”   鬼王心里也是有苦自知,他的确知道宋鬼牧所言的“上床”不是两人一个被窝睡了就算完,但是具体是什么……   感谢广电总局那无孔不入的严密审核制度,钟错愣是一点儿资料都没找到。无可奈何之下他甚至去翻过张某人电脑里某个叫“现代主义特殊教育方法实例”的隐藏文件夹,但在连续看了十来个“新东方烹饪教学”之类的玩意儿后,他终于确定:他又被张非涮了。   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看了无数暧昧的朦胧的打擦边球的电视电影后,钟错终于琢磨出了点什么——虽然他还不清楚该怎么用于实战。   可现在……   张非微笑着走上去,一手勾上钟错脖子,笑嘻嘻地把脸凑过去:“不懂我来教你?”   钟错脸上的红色立刻蔓延,沿着脖子一路向下,张非低头朝他领口看了眼,再接再厉地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来嘛,英雄~”   咔。   钟错清楚地听见了自己脑神经断线的声音。   下一秒,地府鬼王落荒而逃,以迅雷下载之速冲出房门,张非只来得及听到砰的一声,眼前就没了人影。   “这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张非摸了摸下巴,深感无奈。   好在没过多久,那扇门又砰的一声敞开,钟错一脸平静的走了进来。   张非作忧郁状:“你伤害了我。”   钟错假装没听见:“你是认真的么?”   “什么认真的?”   钟错几乎是杀气腾腾地看着他,张非欣赏了一会自家鬼王,笑嘻嘻点点头:“是啊,我是认真的。”   “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了?”   这会儿换张非表情古怪地看着他:“小飞同志,你爹我有正常的生理需求。”   钟错盯他,张非一脸无辜地耸肩:“为了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我很久没见过空空兰兰她们了,今天可是七夕,连牛郎织女都能见面了,你总不能让我独守空床吧?”   这人无耻起来正常人根本抗不住,好在钟错这么多日子下来抗无耻能力水涨船高,当即咬牙道:“你的床什么时候空过?”   这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这话无耻得俨然有张非的风范,不由在心中哀叹自己的堕落。张非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回道:“空是不空,就是有点冷,所以儿子,来给你爹暖床吧?”   ……事实证明,再无耻的钟错,也赶不上半个张非。   到最后,他们两个还是没讨论出所谓“暖床”的具体是怎么暖——小张老师完全没尽到传道授业解惑的义务,钟错又没那个脸直接问,结果就是直到帮忙做晚饭,鬼王依然免不了跑神。   他看的那些“参考资料”里关于某件事情的表现方式几乎是如出一辙,男女主角抱在一起滚到床上,接着要么是屏幕一黑要么是床帘落下,难得有几个内部镜头也大多集中在脸上,钟错再怎么发挥想象力,也没法从那一张张春意盎然的脸上看出他们到底干了啥。   好在某些事情毕竟是人之本能,虽然鬼王不是人,但是谢天谢地,当初创造他们的时候,十殿阎罗没删掉某个重要的……功能。   钟错停了停手,脸上微微泛起一点红,但又迅速地被他压了下去。   张非这个人,张开嘴能把人气死,但如果他肯闭上嘴老实呆着,再把那副欺骗效果很强的眼镜戴上,还是当得上诸如斯文之类的词。但在钟错眼里,他还是另一个样子比较好看。   眼镜摘掉,整齐的头发弄乱,手上抄着家伙,头抬起来,一双眼睛迎着月光灯光,亮得像是点着了火。   那时候的张非,看起来就像整个世界都没资格让他低头。   他喜欢那个得意洋洋的混蛋,好像根本不懂什么是节操廉耻,但坚持起来却比任何人都固执。   但除此之外,钟错还有些不满足的地方。   他想要的,不止于此。   这个想法从两个月前就出现了,而两个月后的现在,钟错心里的那部分小小的不满被填补了些,可他依然觉得不够。   钟错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被他握在手中的一把芹菜惨遭池鱼之殃,生生被捏成了细细的一条。   手上冰凉的感觉总算让钟错回过神来,他迅速地把芹菜毁尸灭迹,抓了第二把过来装成无事发生,并在心里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想入非非。   不管怎么说……张非既然提出了,应该就是认真的。   暖床……   第二把芹菜追随前辈而去,钟错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如果他不希望晚上没得吃的话,最好别再想了。   当夜,七夕晚宴如期召开。   一群大老爷们凑在一起过七夕,内容当然没什么罗曼蒂克,无非是喝酒吃肉聊天打屁,偶尔谈谈正事,比如某个姓归的现在窝在哪个老鼠洞里。   “这小子真TM能躲,”提起他许多就有气,“我们快把临山掀过来了,可死活找不着他的人。”   “反正过不了几天他也得跳出来,你急什么。”张非倒是淡定。   许多瞥他:“等他跳出来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你,我说张同志,你有没有自己身怀重宝的觉悟啊。”   张非叹气:“我算是明白女同胞的苦了,我这怀了才几个月啊,就这么多麻烦。”   众人皆默,连趴在一边吃菜的和尚都忍不住丢过来一个含蓄的白眼。   张非一笑,目光在餐桌旁转了一圈,落到长生身上。   他飞快地伸出手,一把按住长生的杯子。长生一惊,发现是张非,才嘀咕道:“尝尝而已……”   “不行。”张非硬是把他手上的杯子拽下来,顺手丢给一边战鬼,“你将来可是要负责给我发工资的,当然要照顾好自己。”   “……反正也没有几年。”长生低声嘟囔道。   他的声音很轻,除了张非,大概就只有坐在他旁边的战鬼能听见。   战鬼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张非在心里叹了口气,打着哈哈带过了话题。好在长生也没低落多久,很快就凑上来,拽着张非讨论他的工资问题。未来的校长同志相当好说话,几句话之后张非已经被晋升为小组长工资连升三级,可惜要等长生成了校长才能兑现。   “你不觉得你儿子今天好像有心事?”酒过三巡,宋鬼牧忽然说。   “怎么?”钟错确实有心事——整顿饭吃下来他就没说过五句话,一直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就差把“我有心事”刻在脑门上了。   张非自然知道他的心事是什么,可装傻是他的特长。   “你跟他说什么了?”宋鬼牧慧眼如炬,直击重点。   张非咧嘴,压低了声音说:“那还用说?当然是宋老师的恋爱教程的最后一个步骤。”   宋鬼牧差点没把自己呛死:“你……”   张非又恢复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行么?”   “……别告诉我说,你真打算……”宋鬼牧忍不住瞥了眼钟错,又看看张非,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有点崩塌趋势。   他倒不是孤陋寡闻的人,这么多年赶鬼人干下来什么事都见过,可这要是发生在身边的人身上……   张非笑笑没说话,宋鬼牧盯了他半晌,忽然福至心灵:“你该不会是……舍不得他了吧?”   张非瞄他一眼:“是啊,相当舍不得。”   他的语气平静得不像话,宋鬼牧琢磨半天,也没分析出他到底是真舍不得还是又一句玩笑。   以张非的性格来说,似乎后者比较可能……?   可惜张非没给他继续分析的机会:“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那些玩养成的家伙喜欢打父嫁结局了。”   “……为什么?”   “老子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白菜,凭什么让别家的猪拱了。”张非面无表情地说。   “……”   他们这边聊着,那边的白菜同志似有所感,抬眼望向张非。   两人目光一对,张非笑了笑,冲他举起酒杯示意。   他也喝了不少酒,眼神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格外朦胧,钟错愣了愣,匆匆低头错开两人的视线。   酒过三巡,喝得差不多的客人也纷纷告辞。几个大老爷们折腾了半天的后果就是屋里一片狼藉,张非适时地“累了”,瘫在沙发上看钟错收拾。   钟错心不在焉地粗粗整理了一遍,等到屋子大概能看了,他便在对面的沙发坐下,沉默地看着张非。   “你还记得我下午说了什么吧?”张非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动作,只好提示。   “……嗯。”   “那你还等什么?”   他这语气实在是挑衅了点,钟错霍得站起,几步走到他身边。   他居高临下,表情看起来却犹豫又不安,过了很久,才慢慢低下身,屈膝跪在沙发上。   “笑一笑嘛。”张非戳他脸,“看你这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欠我多少钱呢。”   钟错最不喜欢从张非嘴里听到的大概就是钱——以及跟钱相关的某个数字,闻言他脸上又黑了一层,原本还在犹豫,这一刺激反倒当机立断起来。   晚上喝酒的人不止是张非,他也喝了不少……   咬了咬牙,钟错按住张非肩膀,把他抵到沙发靠背上——他没用太大力气,好在张非也没挣扎,顺势倒了过去。   他慢慢凑上去,吻住张非——也许是因为喝多了酒,这个吻有些冰凉。   张非忽然伸出手,扣住钟错的肩膀,把他拉得近了点。   “加油~”   他凑在钟错耳边轻轻地说。   声音里七分调笑,却还有三分,是钟错听不明白的东西。   ——“你该不会是……舍不得他了吧?”   是啊,相当舍不得。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有些东西其实用不着教,真到了临场也能无师自通。 钟错摸索着一路向上,绕过张非的脊背,从后面扣住他肩膀——这是个挺别扭的动作,唯一的好处是,可以最大程度的限制某人的动作。 张非试着挣了挣,连动都动不了,只好压着嗓子说:“你是怕我跑了还是怎么着……” 钟错没理他,只是缓慢地凑近张非的脖子,小心地舔上去。张非脖子上挂了根红绳,里面不知拴了什么,他心生古怪念头,便抿着红绳,一点点在他脖子上碾磨。 自颈边传来柔软湿润的触觉,却又夹着粗糙的痒感,张非只觉得脑后一麻——好在这感觉没持续很久,很快就被一阵钝痛感打断。 先舔后咬,小鬼你真不愧是狗变的…… 张非试图胡思乱想,可钟错咬上来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是难以避免的僵了僵。 那毕竟是颈动脉,人体要害,就算知道钟错不会把他怎么样,可身体的反应却不是大脑控制得了的。 好在张非有张非的办法:“要是让你给咬成大出血,我是不是丢脸了点?” 这话一出口他肩膀上的力道就加了几分,张非叹了口气:“好,我不说了,你继续,继续。” 钟错低声咕哝了什么,松开手,把张非衣服下摆撩了起来,一点点伸进去。时正夏日,张非只穿了件T恤,里面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张非肩膀开始发抖:“小飞……” “什么?” “我可以笑么?” “……” “很痒啊……”张非无辜。 “你敢笑我就咬死你。”钟错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张非——他算是明白了,以后不管他要干点啥,头等要事就是堵住这个混蛋的嘴! 张非趁机往他身上蹭了蹭:“问题是确实有点痒……继续?” “继续!”钟错咬着牙说。 “那我能不能先去个wc……” 钟错手捏着张非肩膀,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瞪着他。张非叹了口气:“不去就不去么……” 钟错盯了他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手——以他对张非的了解,在这人不停破坏气氛或者顾左右而言它的时候真生气那就输了,只有冷静下来,把该干的事情干完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虽然这需要强大的意志力。 好在这一年下来,钟错也练出来了。 重振旗鼓,他继续之前的动作,慢慢顺着张非上身摸索。 这人吃得多,运动量也大,身上肌肉虽不至于茁壮如健美先生,却也紧实柔韧,手感相当不错。 张非这次没煞风景,只是嗯了两声,声音暧昧不明。 他只要肯闭上嘴,可爱程度就会骤升好多倍。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钟错加紧动作,手慢慢向下,一路滑到张非的腰上。 虽然钟错在这方面是个新手,可让他撩拨了这么久,再加上之前酒精的作用,张非也渐渐有了感觉。 他伸手把人拉近了点,一点点吻着,还忙里偷闲地嘀咕:“我可是很配合了啊……” “你还要邀功请赏么?”钟错脑门上蹦出个青筋。 “我要是请,鬼王大人肯给么~?”张非嬉皮笑脸的,最后的尾音却暧昧的挑高,钟错整个都僵了一下,脸瞬间红了一层。 张非笑眯眯地在他耳边吹了一口:“给不给?” 钟错觉得他的神经快被某人撩断了:“你……” 他话未出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张非脸上整个一僵,转头恶狠狠盯着门口,眼神之凌厉,简直能在门上再打出俩猫眼。 钟错也让敲门声吓了一跳:“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他很快就要成鬼了……”张非磨牙道。 两人一时都没了动作,心怀侥幸地指望门外那位知趣地自行离去,可惜事与愿违,敲门声反倒越发急促,催命似的一阵一阵。 张非深深叹了口气,松开手,慢吞吞朝着门口走去:“我去看看……” 走去门口的路上他顺便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好在没进行到后面,让他很快就恢复成正经的大好青年,打开门时脸上还挂了笑。 出乎他的意料,门外居然站着战鬼——向来没什么表情的战鬼脸色苍白,神色竟有些惊慌。 “怎么了?”张非一愣,连忙问道。 “长生……”战鬼张了张嘴,嘶哑的嗓子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张非心里咯噔一声,也没犹豫,径直出了门,去往隔壁长生的房间。 一进门,张非的脸色就一变——门开之后,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冰冷。 “你们空调开得也太大了吧……”张非嘴上说着玩笑,眼睛却瞥见了房间一角的空调——连指示灯都是灭的。 “他忽然昏倒了……”战鬼低声解释着,“他的样子……不太对劲。” 张非皱了皱眉,也无暇多问,直接推开里屋房门,走了进去。 长生的房间非常简洁,没什么多余的摆设,长生躺在床上,半靠着床头,脸色异常苍白。 昏过去了? 长生身体和灵魂连接的很松,如果他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那他的魂魄几乎会立刻飘出来,还会指挥着别人给他的医生打电话,叫救护——这种事情张非之前也遇到过几次,可现在的情况却显然不一样。 “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才,他说困,就去床上休息,我在外面整理……” 等战鬼因为周围越变越冷注意到事情不对时,情况已经变了。 张非扫视着四周——这种诡异的温度下降显然是周围阴气过浓导致的,只是为什么? 他低头拽开长生的领口,抽出一根红绳,一直拉出挂在红绳下面的一个小布包。布包是白色的,看上去并不起眼,表面却微微泛着红光,在昏暗的室内颇为醒目。 看到这布包,张非微微松了口气。 布包里放着护身符,是之前有人送给他的,效力很强,兼有报警之力,张非弄到手后还顺便多讨了几个,花姨长生他们人人有份,就连张保国那边他都快递去了一个——当然,是挑了个外形最难看的,还在上面画了个王八。 虽然不清楚原因,可长生这样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张非也不犹豫,摸出手机便要拨许多的号码。 “……小张老师?” “嗯?”张非回头。 他看见战鬼站在他身后,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张非浑身一绷,脚跟顿地,身形猛地一转! ——可终究迟了一刹。 尖锐的疼痛自胸腹间炸开,张非脸色一白,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 战鬼漠然地看着他,窗外一缕月光射进来,恰好照在他的眼中。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空洞、死寂。 就像他们刚见面时那样。 张非胸口陡然炸开一片红光,火焰似的灼灼燃着,一路烧向战鬼的手。接触到红光的刹那,他的手臂仿佛淋上了硫酸,发出嗤嗤的声音。 战鬼恍若无感,刺入张非小腹的手迅速动作,握住了什么东西,然后飞快地抽了出来。 他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深可见骨,但战鬼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漠然的,看着他手中的东西。 他的掌心窜出无数条细细的银丝,将一颗晶莹的水滴状果实裹在里面。 “你干什么!”骤然一声怒吼,却是贪的声音。 异兽的身影自张非肩上浮了出来,却淡得几乎看不清。 “这种事情……还用问么。”张非按住腹部的伤口,嘴角艰难地向上勾了勾,“我就知道他不会放弃,却没想到……用的是你。” “我的东西你也敢随便留在身边,吃点苦头也是难免。” 异常悦耳的声音自窗外传了过来,鬼仙莫应笑盈盈站在空中,他身前,一层耀眼光屏凭空出现,数张金光幻化的符咒结成阵法,让他寸步不能近前。 可他也没有一点要向前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手上,握了个小木偶。 张非慢慢松开捂住腹部的手,原先血流不止的伤口竟已愈合。 “厉害,”莫应堪称艳丽的脸上浮上个诡异的微笑,“生死关前走一遭,看来你也是奇遇非凡。” “那是,在下可是身担天命的男人。”张非嘴角勾了勾,声音却冷得异常。 房门外猛然传来一声爆炸般的巨响,莫应眉头一挑:“本来还想多说几句……看来,是没这个时间了。” 他握着小木偶的手猛一用力,原先站在张非身后的战鬼身形骤然扭曲起来,刹那之后,他突兀地从原地消失,出现在了鬼仙身边。 莫应自战鬼手中接过已被银丝紧密包裹的贪情果,只扫了一眼,脸上便露出胜利的微笑。 他瞟了眼张非,笑容更盛:“那么……” “……战鬼?” ——不知何时,床上的长生睁开了眼睛。 他愣愣地看着窗外,迷茫的眼神与空洞的双眼交汇,最终,凝成一片暗淡。 莫应眉头一皱,目光极快的自手中的小木偶上扫过,原本得意十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色。 他再没开口,只是手一张,一片光幕自掌心泛出,将他和战鬼整个包裹起来,没了踪影。   ☆、第一百二十七章   砰!   房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下子拍到墙上。门里的人睁开了眼,看了看闯进来的人,又重新闭上。   许多呼呼喘了两口气,他刚被人从床上拽起来,满头乱发,眼里还夹着血丝。一路提心吊胆狂奔过来,刚一开门,心就往下沉了几分。   屋里人不少,大多脸色阴得难看,只有一个看起来心平气和的,却是身上血迹斑斑的张非。   他看到许多进来,还伸手朝他招了招:“麻烦有点大。”   “……发生什么了?”   张非瞥了眼身边的床,那上面躺着长生,双眼紧闭,看起来睡得不太舒服。   还好他刚才果断放倒了自家学生,否则现在,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战鬼出事了,”没等张非开口,钟错先说到,“现在他在归先生他们那里,贪情果被抢走了。”   许多脸上一抽,看着张非道:“你……”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做无麻醉人流手术,”张非摸了摸肚子,“现在的感想是:女同胞真伟大。”   “……”不得不说,在这么压抑的时候,能温习一遍张非的欠还是很有助于缓解心理压力的。   许多揉了揉头发,抓出手机开始折腾:“看来是放不成假了……好在上头之前做了两手准备,动员人没那么困难。”   他盯着手机看了会儿,抬头注视张非:“只不过现在主动权并非掌握在我们手里,以后可要麻烦了。”   “未必。”   一个让张非有几分熟悉的清冷声音传了进来,他一个激灵,只觉得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似乎比之前烫了一点。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门来,前一个是眉头紧皱的袭邵,后一个,却是个一身西装的中年男人。那身黑色西装笔挺整洁,皮鞋纤尘不染,可头发却偏偏梳成了发髻,虽然同样连根头发都不乱,搭配起来的效果却异常诡异。   袭邵走到许多身旁跟他咬了咬耳朵,许多一愣,原本发苦的脸色有了几分缓和。   “……好久不见啊,张天师。”张非本来想装病混过去,可张言渺一进屋就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让他根本混不过。   这位龙虎山大佬之前跟他只有一面之缘,但那气质已经让张非印象深刻。不久之前他们又见了一面,人还特意送了他东西顺便叮嘱他小心——可惜,最后结果还是如此,让张非不由有些惭愧。   不过惭愧归惭愧,属死鸭子的张非面上还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张言渺看他一眼,开口道:“人没死就好,如果你死了,事情会更麻烦。”   说话时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站在张非身边的钟错,鬼王微微皱了皱眉,尽量客气地看了回去——地府跟凡间道人几乎没什么友好往来,不过之前青角那件事里他出力甚多(虽然也坑了他们一把),钟错对这人的印象并不差。   “为什么说未必?”张非问。   “他上次出手露了形迹,在临郊那处布置,已经被我们毁了,”张言渺淡淡地说,“临山虽是这世上与阴间最近之地,可适合他动作的地方也不多,这几日对临山的观察,已经让我们找到一处可疑之地,阴气波动异常剧烈,俨然有化为阴穴的可能。”   “他会不会是……故意的?”吃一堑长一智,张非在归先生那儿吃的亏太多了,自然也学会怀疑。   张言渺摇了摇头:“此人并未多作掩饰,倒有几分坦荡味道,如果真想弄虚做假,不会弄得如此直白……如今的临山,也只有这一处可让他施为。之前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将那里毁掉,可惜那儿终究是个敏感之地,报告来去,不得不耽误了这几天功夫。”   提起此事,张大天师显然有些心情不佳,张非不由纳闷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让身为“有关部门”的非正常办公室束手束脚,忍不住扭头看向许多。   许多干咳一声:“咳……临山市市政府。”   “……”归先生到底跟他们市长有什么生死大仇……不,或者该问,临山这TMD是什么风水?   不过仔细一想,张非眼中又现出几分憧憬之色:“市政府居然盖在个阴穴上,这事儿要是说出去,我们市的房价能跌一半吧……”   显然不懂人间疾苦的张天师没理会小老师的肺腑之愿,他扫了一眼屋内众人,看到许多袭邵时眼含勉励,看钟错时颇为客气,看长生时眼中多了几分无奈同情,等落到宋鬼牧身上,他的眉头不由皱了皱:“……赶鬼人?”   “是。”自打他进来后宋鬼牧就溜到了角落里,他知道这些名门正派的道士都把他这种赶鬼人当利欲熏心的捣乱分子,虽然不至于跟邪魔外道一个待遇,可也好不了多少。之前对袭邵他都尽量避着走,这个大天师……如果不是还挂念着张非的情况,他一早闪人了。   张言渺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看得宋鬼牧颈后寒毛都竖了起来,才低声道:“也是应劫之人……罢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宋鬼牧并未听明,只是张言渺看他的眼神明显温和了些,让他不由有些奇怪。   张言渺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不等他开口,一阵清脆的敲击声吸引了全屋人的注意。   一只麻雀大小浑身黑色的鸟儿,正站在窗外,一下一下地敲着玻璃。它的动作好整以暇,就像是正在叩门拜访的客人。   张非啧了一声,拍了拍一边的钟错:“放那玩意儿进来。”   小黑鸟被放进房间之后还在屋内盘旋了一圈,姿态优雅,好似巡游自己的领空。直到张言渺冷冷哼了一声,它才迅速落下,停在张非眼前的茶几上。   不管是张天师还是鬼王,似乎都被它有意忽略了。   “晚上好,小张老师。”小黑鸟嘴巴一张,发出归先生的声音。   张非默默看他片刻:“小飞。”   “怎么?”   “去,开窗把将军放进来,今天晚上给它加餐。”   黑鸟轻咳一声:“我是来请您赴宴的。”   “鸿门宴?”   “百鬼宴。”   屋内气氛,顿时一僵。   虽然张言渺之前说了此事,张非他们也有要与归先生等人拼上一场的觉悟,可没人想到归先生居然会如此直截了当又如此……迫不及待。   要知道,此时离莫应下黑手抢走贪情果,刚刚过去不到三个小时。   张非平静地看着小黑鸟,它居然还有空在他眼前梳理羽毛。   眼神空洞的战鬼,震惊怔愣的长生,胸腹间仍未消去的痛楚……   他嘴角扯了扯,拉出一个笑容:“你是想把自己煎炒烹炸,送上来请我尝尝么?”   “你有兴趣?”小黑鸟绿豆大的眼睛眨了眨,竟有几分归先生笑意盈盈的味道。   “还真有点。”张非认真地说。   小黑鸟沉默片刻,没再接续方才的话题:“贪情果到手,四凶狩天阵要件已齐,你们想要阻止我,办法并不多。”   张非撇了撇嘴:“你真当我傻么……你拿去的那颗果子顶多能算半个,四凶狩天阵种四颗恶情果力量必须平衡,否则一旦失衡,溃阵之后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这段时间以来张非可没闲着,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以防万一,他几乎是每天定点骚扰白无常,逼他从地府如山如海的经卷藏书中搜寻有关四凶狩天阵的介绍。   这阵法长久以来都只是传说,留下的记载只有只言片语,在白无常的不懈努力下,总算整理出了些许情报。   归先生似乎愣了一下,连带着小黑鸟都是一呆:“想不到你竟知道这个,倒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   张非没理他,甚至连接下他的话自吹自擂一番的兴趣都没有:“分割其他三颗恶情果的感觉不太好吧?也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那个。”   “这倒没什么,”小黑鸟淡淡地说,“若想阻止我,七月十四晚,来赴宴吧。”   “你可真选了个好日子。”张非眉毛一跳。   他便是出生在七月十四与十五的交界,那天恰恰好是他的生日,如果这不重要的话,七月十五,却也是钟错来到人间满一年的日子!   他早问过白无常了,祭师契约并非精确到时分秒,只看日子,换言之……   七月十五零点一过,钟错,便是真真正正的鬼王!   归先生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那么……   “我当然知道,”归先生似乎看穿了张非心中的想法,“但别忘了,七月十四十五的交界之时,也是凡间阴气最盛、孤魂野鬼最多的日子。半颗恶情果力量确实不足,若要完整推动阵法,所需阴气甚多,区区一个人造阴穴,似乎还有些不够。”   它停了停,又悠哉游哉地说道:“咱们也交手过几次了,你总知道,我喜欢用什么办法来弥补这种缺陷吧?”   他当然知道。   去年十月,临山重华高中,正是拜某人所赐,他像个傻瓜似的绕着学校跑前跑后,斩鬼无数,却全便宜了作壁上观的罪魁祸首。虽然站在张非的角度考虑,就算知道归先生的打算他也会去做,毕竟他不可能让那些鬼怪在他的学校里肆虐,可一想到他一番热血全成了某人的垫脚石,张非就忍不住磨牙。   如今,归先生似乎想要故技重施。只是和上次不一样,这次,他坦坦荡荡,摆出了自己的筹码。   “既然是赴宴,那人便不能太多,贪情果有四颗,人便只能请来四个。”小黑鸟在茶几上踱起了方步,丝毫不在乎身边几个看起来想活撕了他的人,“小张老师你,鬼王陛下,以及……”   它的眼睛在周围转了一圈,落到宋鬼牧身上:“……有人想见你,赶鬼人先生。”   “你说谁……”宋鬼牧话未出口,脸色骤然一白。   他咬了咬牙,艰难道:“你……”   “要来么?”   “……好。”宋鬼牧双手早已紧攥成拳,但他点头之后,脸色竟渐渐恢复了平常。   “还剩一人……”小黑鸟低声嘟囔,“干脆行个方便,由你们自选好了。”   “不必麻烦了,”张言渺忽然道,“此地便有合适人选。”   “哦?”小黑鸟声音一挑,目光却看向一边的袭邵。   龙虎山出身,非正常办公室干将,论实力背景都是上上人选……   “此事事关重大,我也不放心旁人,”张言渺语气平和,“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人合适……”   袭邵表情肃穆,向前踏了半步,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这个‘宴会’,便让……”   “……在下亲自前去吧。”   袭邵一愣,小黑鸟却是整个一僵。   张言渺虽是当代的张天师,挂名非正常办公室,却避世已久,上次临山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出现在龙虎山外,在归先生的计算中,此人就算参与此事,也当坐镇局外,时刻防备,甚至主持对自己的镇压大局,而不是亲自出马,去闯他布下的陷阱。   “怎么?”   一声冷哼,让归先生回过神来。小黑鸟拍了拍翅膀,浮上半空:“既然张天师有意,在下也只好奉陪。”   “七月十四,临山之心,王某人恭迎诸位。”   ☆、第一百二十八章   长生醒了过来。   他做了一个恶梦,梦中,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战鬼。”   他小声地念着这个名字,然后感到有双手覆上了额头。   “感觉如何了?”   他眨了眨眼,摸索着握住覆在自己额上的手。   “没事。”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命令自己从恶梦中完全清醒过来,然后接受和恶梦别无二致的现实。   “放心、放心,我没那么脆的,老师。”   “我也好,他也好,本来就是活不了多久的……我没指望能天长地久,真的。”   “只是比我想象中早了点……早了点而已。”   他的身体难以自制的颤抖起来,手上的握力逐渐加大,张非沉默不语,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长生的头发。   “好好休息,”最终,张非说,“至于那些该干的事……有老师在。”   从长生的房间里出来,张非步履沉重地进了自家大厅,一进门,他就瘫在了沙发上,眼睛望着虚空,一言不发。   钟错跟着他走了进来,眉头紧锁——张非身上的衣服早给之前流出来的血浸透了,大片的红看起来触目惊心。   “放心,现在已经好了。”张非闭眼道。   钟错在他身边坐下;“你现在……”   “心情差透了。”张非斜了斜身体,把脑袋搁在钟错肩上,   他这人没个正形,别说坐着,站着的时候也可能没骨头似的地赖着人,钟错从来都不配合他这种恶趣味的爱好,但这一次,他没有避开。   “小飞。”   “嗯?”   “你太矮了,靠起来真是不舒服……”   “……我会长高。”   这回答有点出乎张非的意料,他闷笑了两声,接着叹了口气:“长生……我真有点担心他,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战鬼本来也……”钟错本就不擅长安慰别人,只能绞尽脑汁地想出几句,“留不了……太久。”   “就是因为剩下的时间短,才觉得少了一天都是遗憾。”张非淡淡道。   钟错一愣,在他说什么之前,张非抢先直起了身体:“算了,在这儿衰也衰不出什么结果——七月十四对吧,到了那天,我会把这笔账一点不少的讨回来。”   他语气轻松平常,却透着决不容动摇的心意。钟错定定注视他片刻,才道:“衣服脱了。”   张非震惊地看着他:“我说小飞,就算我答应了要跟你干点没羞没臊的事儿,可我刚刚给人开了个洞,现在正是身心最疲惫的时候,你可不能这么禽兽……”   钟错脸色一黑:“我是要看你伤口!”   张非一笑,随手把衣服拉了起来。他身上的血迹还在,看起来狰狞可怖,但若仔细看看,腹部的伤口却早已收口,俨然有愈合的迹象。   张非手在脖子一拉,抽出根细绳,下面挂着个小巧的布包:“这是那位张大天师送的礼物,说是龙虎山效力最强的护身符咒……可惜一共也没几张。”   他收下这份礼物的时候只当是张言渺的回礼,毕竟他也给了对方另一样算起来更珍贵的东西……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这件礼物救上一次。   可也只有这么一次。   呼了口气,张非站起身,把护身符从脖子上扯下来,放到一边:“好啦,最后一次复活的机会也用掉了,下次上战场,可就是要么赢要么删号喽。”   他这话说得不吉利过头,钟错皱了皱眉,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把某人的嘴堵上——正好他的实践步骤还没完成……   可张非就像能看到他的心思,话音刚一落就往沙发上重重一坐,脸色微微发白。   “怎么?”   “没什么,失血过多而已。”张非揉了揉眉心,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我得回去休息休息……”   晃悠到卧室门边,他又把住了门框,回头朝钟错“嫣然一笑”:“要不要一起?虽然睡觉双打是不成了,但咱们可以单打嘛~”   幽暗的意识空间里,张非睁开了眼睛。   空色早已等在那里,他还是老样子,脸上淡淡的,无喜无悲,让张非总有给他一拳的冲动。   “……他怎样了?”张非左右看看,不见贪的影子。   “不算很糟,”空色回答,“贪与贪情果之间的链接早已撕裂过一次,后来这段时间他虽然努力,可也不曾修复多少,如今彻底断开,只能说是让他死了这个心,却没造成更坏的影响。”   “不过么……”空色斜瞥了一眼虚空,“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一下子成了泡影,对他打击不小,安慰他的工作就交给你了,反正他也算是你半个儿子。”   “得,我这还没结婚呢,已经了违反计划生育……”张非嘟囔了一句,“对了,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一日千里功力暴增百倍,好把那两个王八蛋打成鬼饼去垫桌脚?”   “没有。”空色答得痛快,“透支性命换取实力的法子,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   张非沉默不语,空色叹了口气:“这一次你输,是输在你小瞧了王无相的手段,别说你,就连我也没想到,他会有耐心伏下如此一招暗棋。”   “那你觉得,我能打过他们两个么?”   “光比较实力并无意义,”空色摇头道,“他又不会跟你上擂台,谁输谁赢战个痛快。”   “我倒真想跟他上擂台,一场完事生死无怨,省得他把别人拉下水。”张非苦笑了声,拳头紧紧攥起。   他不在乎被人捅上一刀,却不希望这刀捅在他在乎的人身上……   重重吐了口气让一团乱麻的脑子平静下来,张非恢复了冷静:“七天之后那场他铁定准备了一顿大餐等我们,就算这次有那位老爷子压阵,我也不敢赌……有没有什么秘诀传授?最好是压箱底的那种。”   “我压箱底的东西差不多都教给你了,还能传授什么?”   “堂堂一个鬼王就这点几类?鬼信啊。”张非一翻白眼,“这么说吧,你当年怎么让那个谁还有那个谁欲仙欲死求死不能死了都想再死一次的?越卑鄙越无耻越不择手段越好!”   “我可是个以德服人的鬼王。”   “你要是以德服人,那我就是倾城倾国!”   “若以无耻来论,你确实足以倾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嗯,麻烦了。……再见。”   放下电话,许多呼了口气,脸上勉强撑起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   他挠挠头,翻开被划得乱七八糟的记事本,手指比在上面一条一条的念着,直到确定自己已经把最后一次联络解决,才稍稍松了口气。   归先生随口圈了个决战场所,他们这帮基层工作人员就得跑断腿。临山市好歹算个在国内小有名气的大城市,这要是在市政府闹出什么事来,遮掩起来可不容易。   为了不出乱子,他们还得事先清场,这清场可不仅仅是让市政府办公人员走人那么简单,政府办公楼周围方圆一公里之内都要稳妥控制,避免意外。   很不幸,临山市政府坐落的地方乃是临山市最繁华的街道段,方圆一公里内的人口密度大得惊人,把这么多人控制起来还不能让他们察觉,想想这难度,许多就觉得头皮发麻。   现在各方联络已经搞定,但当天什么事都可能发出,为了以防万一……   耳边忽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许多身体猛地一绷,姿势没变,手却已经按在了胸口。   好在随后传进耳朵的声音让他松了口气:“‘山上’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你那边呢?”   “下次进门的时候先敲敲门啊搭档~”许多半真半假地抱怨了声,朝他晃晃划拉得犹如鬼画符的小本,“目前来说基本OK,各部门都还算配合,到时候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   嘴上说着老天爷,许多的眼睛却盯着袭邵的脸。袭邵嗯了一声:“‘那边’差不多也说妥了……许多。”   “……你每次叫我的名字我都觉得毛。”许多咕哝了声,“啥事?”   “这件事结束后,我可能要回龙虎山……”   “停!Stop!”许多跟坐了爆竹似的蹦起来,“我的亲搭档诶,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也敢说!眼瞅着就要决战了你来这么一句,不就是盼着回老家结婚嘛!”   “我不成亲。”   “那也不成,刚才那句话我就当没听见,你也别再跟我说,”许多摆了摆手,“真是……你好歹也是个道士,说话就不能顾忌着点儿。”   他嘀咕着低下头,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袭邵轻轻嗯了声,走到一边坐下。   这次临山之事是危机,却也是机遇,许多是临山事件的全权负责人,一旦此事妥善解决……   无声地叹了口气,袭邵在心里续了之前没能说出来的话。   等到这件事结束,他们就不是搭档了吧……   幽暗冰冷的卧龙湖底,黑发的青年盘膝而坐,眼神专注地盯着掌中的方寸之地。   掌中之物光芒闪动,映在他脸上,照出几分诡异味道。   “鬼龙王,别来无恙。”   低沉的中年男声在空洞的“龙宫”中响起,碧尾连头都懒得抬上一抬,只有自衣摆中探出的龙尾意思意思地拍了一下地面,算是打了招呼。   张言渺走到离碧尾稍近的地方,有些好奇地打量他手中的东西——这玩意儿他在山上那些小道士那里见过,据说是叫个P……P什么来着?   张天师在侧的压力终于让碧尾把注意力从手中的游戏机上抽回一秒,他抬起头:“有事?”   “请你帮忙。”   “没空。”碧尾重新低下头,沉浸回游戏的世界里。   张言渺不以为忤——本就不能指望这条鬼龙有多么勤快,更何况他们并没什么交情。   只是……手探进袖口一捏,再抽出来时,张言渺的指间已经多了一根细细的红绳。   那红绳下面挂着块小小的鳞片,色若青玉,即便在这一片幽暗的湖底,青鳞依旧闪烁着温润的微光。   碧尾猛地抬起头,暗淡双眼紧紧盯着青鳞,眼神闪烁不定。   盯了龙鳞半晌,他才开口道:“……你,见过他了。”   “是。”张言渺说。   “……很好。”   毫不眷恋地把游戏机电源按上,碧尾缓缓起身,向张言渺伸出手。   “龙王是答应了么?”   “要我做什么,快说。”   “七月十三、十四、十五,请您降一场雨。”   “雨?”   “怎么?”   “……没什么,好吧。”   横——撇——点……   饱蘸朱砂的符笔在符纸上绘出繁奥复杂的纹路,直到最后一笔落下,宋鬼牧才松了口气,收起符纸。   和尚趴在一边,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偶尔还会翘起尾巴,替宋鬼牧擦擦额头滴落的汗珠。   “好了,准备得差不多了!”看了眼已经摞得厚厚的符纸,宋鬼牧信心十足地说了半句,下半句却话锋一转,“……不过还是多备点儿吧,有备无患……”   和尚一尾巴扫了过去,拍在他的手腕上。宋鬼牧唉唉叫了两声,苦笑着放下笔。   这几天他没干别的,所有精力都用来折腾装备了,之前辛辛苦苦攒下的积蓄两天就折腾掉了九成,最后剩的那点他用来做不时之需,估计最后也得扔出去。   他手头的准备足够应付几千鬼怪还有余,可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不够。   一想到他即将面对的敌人是那个人,宋鬼牧就觉得,无论他准备了多少多少,在那人面前,他都像个初生婴儿般孱弱无力。   他根本……没有面对他的勇气。   和尚轻轻叫了一声,几步跳到宋鬼牧膝上,抬头看着他。   宋鬼牧叹了口气,轻轻揉着和尚的毛:“不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好来……反正最坏的结局不就那个,我怕啥。”   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宋鬼牧起身,抄起了一边的笤帚簸箕,在他这几天的糟塌下,屋子乱得够呛。   “来,收拾房间——这一次要是回不来了,房子多半得退掉,花阿姨照顾我们这么长时间,总不能扔个烂摊子给她忙活吧?”   “各位同学,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   上午最后一节课,最精神的学生此时也露出了疲态,再加上是自习不是授课,教室里东倒西歪,躺成什么样的都有。张非这话把他们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揪了回来,大家打起精神,“含情脉脉”地盯着老师,巴望着从他嘴里吐出下个星期不用补课之类的大好消息。   “今天下午的课停了,”张非敲了敲桌子,“原因么,你们回去看天气预报也能知道,一大波雨云正在来袭,暴雨警告都挂到第二档了。中午放学之后不要在外面逗留,赶紧回家,这几天就别出门了。”   “老师,明天是周六啊——”一个学生惨叫道。虽然能放假半天很好,但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后天全是休息日,就算有假期也毫无意义。等到了周一,再强的雨云也该过去了,他们还是得上课。   “下周补课计划不变,带班的还是我。”张非无情地打碎了学生们纯洁的期盼,“顺便提醒大家一声,补课还有最后一周,暑假还有最后两周,大家的作业该做就得做,今年不同以往,教务处专门要抓一下暑假作业的完成情况,不是那么好混的。”   这话一出学生们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趴在桌子上哎哟哎哟的抱怨。张非倒也不管,笑眯眯地等到铃声响起:“时间到,下课——别忘了早点回家!”   一帮学生争先恐后地离开教室,张非留在教室里整理了一下东西,等他整理完,屋子里只剩了一个学生。   “有什么事?”张非抬起头,有点意外地发现留下来的学生居然是江浩——这个学生总给他一种有点不一样的感觉,毕竟不是谁都能把舍利穿成手链戴。   虽然那条手链如今……张非瞟了眼教室门,果然发现了转来转去的周泽。   “……老师,”江浩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家住在临北路……”   “好地方。”那儿的房子一平米顶张非仨月工资。   “这几天,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江浩迟疑地说。   张非笑了笑:“觉得不舒服?”   江浩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不舒服也正常,市政府就在临北路上,那一带的阴气浓度超标得厉害,普通人可能只觉得那儿比别的地方阴凉一些,但对某些敏感的人来说……   但是这事儿,张非不觉得适合告诉自家的学生。   于是他拍了拍江浩的肩膀:“别担心,大概是要下大雨了,气压低,你才觉得不舒服。这两天在家好好写作业,等雨下完,就舒坦了。”   他的说法听起来并不靠谱,只是声音里自有一种让人愿意相信的力量。江浩点了点头,脸上阴郁稍散。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道:“老师。”   “什么?”   “我的作业已经写完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在暑假最后一个星期之前写完作业的,都是人民的敌人。   最后把教室整理了一下,张非关门落锁,走出教学楼。   天空中已是阴云密布,也许是张非先入为主,他总觉得此刻天上的雨云特别的阴,寒气森森的,就像落下来的不仅仅是雨水,还有一些大鬼小鬼……   “真慢。”   忽然窜进耳朵里的声音让张非眉毛跳了跳,紧接着他露出一脸灿笑:“来接我?”   “……”站在校门边的钟错很明显地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是。”   “我真感动。”顾及着这儿是校门口,张非没扑上去来个熊抱,只是笑眯眯地搭上钟错肩膀:“回家吧,今天下午休息,有没有什么娱乐?”   “没。”   “那就依我,来看世界百部惊悚恐怖片精选……”   钟错脸色一黑:“你还嫌见得鬼不够么。”   “就当实战演习呗。”   “随便你。”   “再说,我也想多和你在一起。”   他的语气若无其事,钟错脚步一顿,轻轻嗯了声,便又追上张非,与他并肩而行。   ——“就是因为剩下的时间短,才觉得少了一天都是大亏。”   ……剩下的时间。   张非注意不到的地方,钟错的手,微微攥成了拳。   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不断流逝的时间。   ☆、第一百三十章   七月十四。   农历鬼节。   说起鬼节,全国各地的说法好像都不太一样。有说是七月十四的,有说是十五的,还有说整个七月都是的。临山这边的说法是七月十四十五交界的那晚鬼门大开,所以前一天要早早备下供奉,给来往的孤魂野鬼一顿饱饭。后一天则要放鞭炮,驱逐眷恋人间的鬼魂速速回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所谓的供奉是捏成元宝形的面点,有掺上猪油白糖的甜和葱花的咸,临山的孩子大多从小有“偷供奉”的记忆,反正按照大人的说法,他们不吃,也会进小鬼的肚子。   于是这天一大早,张非就重操了旧业,溜去花姨的厨房把昨晚准备的供奉顺了七八个回来当早餐,还很厚道地拿来分享。   “味道如何?”张非笑眯眯地看着钟错,表情得意的就跟这是他自己捏出来似的。   “还成。”花姨的手艺确实不错,这种没什么花巧的面点也能做的极好,但是看着张非那张脸,钟错实在说不出一个好字。   咬着点心,钟错抬头看了一眼日历,明晃晃的七月十四在他眼前闪动,虽然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可真来了之后,他依然感到心里发闷。   一年之前的这一天他与张非第一次相见,一年之后的这一天……   心里堵得厉害,连嘴里的点心都没了滋味。   低声叹了口气,钟错把思绪转回晚上的那一战。   他不知道归先生会如何运作,但可想而知,这人不会搞什么公平对决。   如今的他,在平常状态下大约能发挥出全盛鬼王的三成力量,虽然在钟错看来仍嫌不足,但也已经是历练鬼王的极限了。   随手唤出错断刀,钟错抚摸着冰冷的刀身,默默在心中温习他所通晓的,能用得上的法术、战技。他不清楚自己到时候会遇到什么,所以只好逼自己做万全准备。   归先生他们与鬼王作对的历史极长,对他脑中的鬼王传承想必也了解甚多,他是要跟一群对自己无比熟悉的敌人战斗。   好在……   归先生算不到的,他压箱底的手段,钟错也有那么一两个。   虽然他并不想用。   抚着手上的束灵环,张非的思绪渐渐飘了出去。   昨天晚上,他找了个小鬼不在的时间,跟白无常做了联络。   那边的白无常回答得相当干脆——地府点兵已齐,十万鬼军列阵鬼门,只要今夜零时一过,鬼王诞生,他便立刻领兵入阳间,彻底剿灭归先生等一干幽鬼盟余孽。   当然,张非也知道,他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就算没到今夜零时,只要他张某人一死,鬼王历练中止,他也可立刻领兵入阳间,彻底剿灭归先生等一干幽鬼盟余孽。   当然,以张非的角度来看,他还有第二个办法。中止祭师契约,放任小鬼自生自灭,阴间大军立刻赶来把归先生那群混蛋踩死,而他则去过他平凡老师的幸福生活……   ——前提是,他张某人良心喂狗原则喂猪,脸皮脊梁等等打包碾碎拌水泥。   “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想不到老子还有机会体验一把同生共死的浪漫……”想象一下自己握着钟错的手含情脉脉地说“一起生,一起死”的样子,张非顿觉毛骨悚然。   今天晚上归先生会摆出来的架势张非暂时无法想象,只知道绝对不是小阵仗。他这段时间没少让空色折腾,自觉身体素质和以前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张保国都能打死几个。但要去对上归先生,他依然不敢说自己有什么把握。   瞟了眼跟束灵环相对,戴在左手手腕上的漆黑链子,张非嘴角微微一勾。   还好,他总算也从空色那儿敲出了些杀手锏。   入夜,晚七点整。   “要出门?”这会儿正是如花小居最忙的时候,可出乎一群人意料,花姨居然出现在了如花小居的后门。   “是啊。”张非讪笑着说。   “这么多人一起?”花姨目光自张非钟错宋鬼牧身上依次扫过。   “是啊……”宋鬼牧有点心虚地说——张非钟错的打扮好歹还算正常,可他却是全副武装,肩膀上还扛了只猫。   “……”花姨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算了,早去早回——今天过阴神,又下雨,别在外面玩太晚。”   “知道了。”张非应了一声,迅速溜出了门。   负责接送的车子早已停在门外,一行人依次上车。托了这场从早下到晚的暴雨的福,只是七点,外面马路上便已车行寥寥,漆黑的车子几乎融入夜色,无声无息地来到了目的地。   刚到临北路张非就觉得不对了,往日里最繁华的街道此刻一片漆黑,静悄悄得吓人。市政府机关大楼威严矗立,看起来却像是黑夜中意欲噬人的兽,极为可怖。   “临时电路检修,拉闸了。”见张非一脸迷惑,担任司机一职的许多善解人意地回答。   “你们也真干得出来……”张非嘴角一抽。   “以防万一么。”   张言渺早已等在了市政府门前,见三人前来他颔首示意,表情却淡淡的,并不热络,只是看到张非的时候额外多说了一句:“碧尾答应了,你是怎么猜出他们认识的?”   “都是龙,又都在临山这片地界混,认识几率大概不小。”张非说,“可惜我的宝贝了。”   要他把那片龙鳞送出去张非很是犹豫了一阵,毕竟这东西用处多多,光一个下雨天不会被淋就够方便的了。只是考虑到今天晚上用得着这场雨,他还是忍痛割爱,让张言渺拿去一试。   耳边忽然传来刹车的声音,张非转头,脸色微变。   从那辆看起来身价非凡的豪车上下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家学生长生。车一停稳他就跳了下来,身后追上两个保镖给他打伞,却被他赶了回去,自己一个人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张非眉头紧皱。   自从那天之后长生就被他送回校长那里好好休养,一是为了他的身体,二是因为张非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长生抬头笑笑:“我当个拉拉队行不行?”   “腿不够长,个不够高,最重要的是——”张非脸色一肃,“你胸不够大。”   长生作泫然欲泣状:“老师欺负人……”   “欺负的就是你。”张非戳了戳他的额头,低下头说,“听话,早点回去,明天准备听老师胜利归来的消息。”   他没提战鬼——提起来了,不管怎么说,结果都不会让人满意。   长生嗯了声,却没直接离开。他往左右看了看,出乎意料地走向了钟错。   平日里这两人几乎没什么来往,只是此时,长生却一反常态,认认真真地注视着眼前的鬼王。   “……怎么?”钟错微微一怔,开口问道。   “……”长生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抓住钟错的手腕,一字一顿地说。   “他说……”   “……别、犹、豫。”   没头没脑,却说得极为艰难的一句话。   钟错眼神一暗,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点了点头。   那句话说完,长生恢复常态,转身走向张非:“那我先回去了,老师——别往下周一你还得上班,我记得你没请假。”   “你这还没当上校长呢,资本主义剥削的架势已经拿起来了……”张非怒目,“你老师我正在为了临山人民的幸福而奋斗,难道还当不得一周带薪假?”   “不。”   “……完了,我觉得我一点斗志都没了。”张非抚额道。   “那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   归先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轻松的气氛瞬间散去,张非表情不变,只是轻轻上前半步护住长生,目光在空中一扫。   张言渺冷哼一声:“总算来了?”   “几位何必太急呢。”之前出现过一次的小黑鸟施施然自控中降下,落到一辆车子的顶上,“足足比说好的时间早了两个小时,真是让在下惶恐。”   “废话少说,”钟错毫不客气地说,“你到底要怎么做?”   “也没什么,”归先生倒是好脾气,“来客共有四人,‘菜肴’也有四道,自然是一人一道,请诸君品尝。”   “我没记错的话,四凶狩天阵共有四个阵眼,主眼居中,次眼分落三角,依你这意思,就是让我们分别去打了?”   “没错。”小黑鸟点了点头,“倒是不瞒诸位——恶情果之力虽强,却也极难运用,四凶狩天阵第一道难关,便是如何打散恶情果之力,将果实转化为可以运用的凶力。王某人能耐不济,只好借诸位之力一用。”   他说得坦荡,一群人倒是不知该如何接茬了。小黑鸟神情自若地抬起头:“不过,就算诸位不愿帮,在下也有自己的手段将果实打散,只是会损失不少。而且,阵眼之力相互呼应,力量打散虽有助于运用,却也会让阵法更易被攻破,两边一算,在下也不是很占便宜呢……”   “你不占便宜?鬼信啊……”张非嘴角一扯,但他心里知道,归先生所说,的的确确就是四凶狩天阵的关键。   阵眼被破,对一般阵法来说是致命伤,对四凶狩天阵来说,却是必要的步骤。而这一步,也是整个阵法运行中最难的一步。   归先生利用他们来破阵眼,但若是他控制不当,破阵眼,也会变成破阵。   “最重要的是,你这人,在我这边实在没什么信誉可言……”   归先生轻轻笑了一声:“小张老师,别人也就算了,你还不知道么?”   小黑鸟的眼睛定定注视着张非,明明是在夜色中不甚起眼的黑色,却带着震慑人心的凌厉。   “这一局最大的牌,分明是被您握着吧。”   “而且,还是张,直接破局的大牌呢……”   “伤敌一千自损一万的牌,我倒想看看什么人会用。”张非淡淡回了句,却没再继续纠缠下去,“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怕我们一起去破一个眼?这样好像更快耶。”   “阵眼之间彼此呼应,四人破一眼,那一眼便会有四眼之力。”归先生答得坦荡,“如何,诸君可愿入局?”   很不幸,除了张非之外的三人,或冷哼或不屑或干脆装没听见,统统无视了他。   “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到最后,还是张非来总结,“还能说什么呢?快点准备准备,完事了爷要回家睡觉。”   瞄了眼钟错,他又笑眯眯地补上半句:   “——双人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在临山住了二十多年,张非还是第一次走进临山市政府。市政府大楼是十年前新建的,当时的临山发展势头良好,连带着大楼也建得气派,据说还从香港请了位先生,给挑了最好的风水。   当然,现在张非知道那位先生纯粹就是个坑爹货了:得是什么眼光,才能把阴穴上面的地皮当成好风水?   “也不知道他是把阵摆在了哪儿,”扫了眼大楼门前的花坛,张非嘀咕道,“难不成是在大楼里面?这要是动起手来不小心烧了什么关键材料,我们市长找谁哭啊……”   “不会在楼里,那里束手束脚,动起手来极不方便。”张言渺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大楼四周,“此地若从上往下看,却是个四角对称的结构,四方各有镇物,依四灵之分,倒也是难得的好布置……临山地脉薄弱,随时可能产生阴穴,此地能稳坐十年不动,看来当初选址指点的人也是个好手。”   张非在心里忏悔了一下对风水先生的恶意揣测:“那怎么……”   “布置的人若是好手,破局的人便是真正的高手,没有下死力气破阵,反倒是因地制宜,将四灵之吉逆转过来,反而成就了如今的凶阵……”张言渺淡淡解释了几句,听起来倒有点惋惜的味道。   说白了就是,那家伙明明有造福于民的手段,却偏偏要干祸国殃民的事儿。   张非在心里感叹了两句,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政府大楼前面的广场看起来面积不小,可真走了也没几步,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穿过广场,走到花坛旁。   再往前,就是政府大楼的台阶了。   也在此时,一阵迷雾,悄然无声地蔓延开来。   那雾气色泽极淡,融入夜色间几乎看不出来,可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雾气由淡转浓,逐渐变成牛乳似的浊白色,将四人裹在了里面。   “当心!”张言渺的声音自雾气中传来,却是忽近忽远,张非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却觉得手上传来了一阵温度。   “……小飞?”   雾气太重,张非看不到握住自己手的人,却能感到对方用力握了握自己的手,随后缓慢地松开。   这小子……   叹了口气,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见,张非抬高了音量。   “下次遇到这种事记得来个离别之吻——拉拉手算什么啊!”   “什么算什么?”   归先生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张非眉毛一跳,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顺便也把周围的景致尽收眼底。   他所在的地方已经不是方才的台阶之前,似乎是到了广场的某个角落,这里有个漂亮的喷水池,虽然现在已是深夜,喷水池却依旧运作着,沥沥水珠落入池中,溅出清脆的音符。   而在喷水池边的长椅上,归先生正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他换了身休闲打扮,短袖T恤配长裤,如果给他个阳光绿草当背景,配上那张脸,应该会博得不少小姐的青睐。   可惜这里只有被遮得残缺不全的月亮,以及毫无欣赏兴趣的张非。   “自从那一天开始,你我相识,也快有一年了。”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归先生并未直接动手,而是平静开口道,“这段时间以来你在我手上吃了不少亏,也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还是那句话,我很欣赏你,可惜你永远不可能站在我这边。”   张非跟个小痞子似的抄着手耸着肩,表情看起来百无聊赖,像是根本没兴趣应付归先生的套话。   看他这么不配合,归先生微微笑了笑,站起身。   “无论如何,今晚也是最后一战了……这具皮囊用了太久,也该让它尘归尘,土归土。”   说完这句话,归先生的身体,崩落了。   那是极为惊悚的一幕,他的身体自头顶开始粉碎,迅速地崩塌下来,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容,而那笑容在一次眨眼后便彻底消失,化作捉也捉不住的粉末。   张非不由一惊,但下一秒,他的眼睛便盯住了出现在归先生原本所在地方的“那个人”。   那是个看起来二三十岁的青年,相貌寻常,无论眉眼均不出挑,好像随处可见,平凡得没有丝毫特色。   王无相。   张非忽然想起了归先生真正的名字。   “既然是最后一战,那就得真心应对。”归先生——或者该叫他王无相了,轻声开口。与他平凡至极的面容不同,他的声音异常动听,清澈如水,听在耳中只觉心旷神怡。   “可惜,我要脱就只能脱衣服了。”张非嘀咕了句,顺手从背包里抽出一根黑黝黝的东西。   此物通体浑圆,恰能一手掌握,两头稍粗,中间空洞,赫然是……一根水管。   王无相叹了口气:“你就不能换个好看点儿的家伙。”   “习惯了。”张非甩了甩水管,笑眯眯地说,“那么,你呢?别告诉我说你要跟我单打独斗。”   “那倒不是,老实说,这一场不归我。”王无相摊开手,他的掌中,一颗让张非感到极为眼熟的果实正盈盈放光,“这一场……归他。”   瞬息间,他掌中果实散出极为耀眼的光芒,随着光芒一并迫近的,是深刻入骨的……   恶意。   明明是盛夏之夜,却生生逼出张非一身寒意。那冰冷的恶意仿佛能深入骨髓,挖掘出人心中最深处的恐惧。   光芒散去,在张非眼前,出现了一头巨大的猛兽。   它的下巴便有张非整个人那么高,身如虎豹,四足却为羊蹄,虎豹似的头颅上亦生着弯角,满口獠牙寒光凛凛,一双血瞳紧盯张非,眼中满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贪欲。   “此兽名为饕餮,贪欲化身,也是此阵的阵眼。”归先生的声音传来,张非却无暇顾及,“那么,请君破阵吧。”   手中似乎还残留着隐约的温度,眼前却没了那人的影子。   钟错低低叹了口气,抬起头时,状态已经调整到了鬼王应有的冷静。   他似乎是被送到了政府大楼周围的广场一角,这里有棵看起来年纪不小的老松树,树冠虬劲,仿佛苍龙飞天,极为惹眼。   而在那树上,有个极为扎眼的人影。   钟错瞥了那人一眼,淡淡道:“有平地不站去松树顶上挨扎,我没想到你有这么独特的爱好。”   事实证明,在长达一年的相处中,钟错从张非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在敌人试图耍帅的时候,一定要给予惨无人道的打击。   树冠上那人倒也不恼,纵身一跃而下,正是鬼仙莫应。   他那张精致好看的脸上此刻全是得色,看起来信心满满:“想不到竟是你与我为敌。”   “有什么想不到的,操纵传送之人不是你的搭档么。”钟错毫不客气地说。   “搭档?哼……”莫应脸上一僵,随即又恢复如常,“还记得紫金大厦么?在那里我们第一次对上,你这小鬼虽然年纪不大,倒是挺有气势,尽显地府忠犬之本色。”   钟错瞄他一眼,脸上连点波澜也欠奉。莫应当初能把他刺得难受,可现在……   跟张非比,他的讨人厌水平只能算是幼儿园级别。   见他的话没起到应有的作用,莫应的眉毛跳了跳,压下怒意沉声道:“很巧,此处的恶情果也是当初我从紫金大厦得来那一颗,名曰‘痴情果’……照理说,此处该有痴兽浑沌坐镇,只是我觉得,那种蠢物,实在上不得台面。”   钟错面无表情,莫应的笑容却越发得意。   “所以,我便让那个麻烦的家伙,将痴情果的力量,全数注入了‘他’的身上……原本便是空空如也的皮囊,承担这个,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一个人影,缓慢地自松树的阴影中走出。   钟错扫了他一眼,便将目光转回,他伸出手,长刀错断无声而现,被他稳稳地握在手中。   “正好,紫金大厦,也是你们相识的地方……一次性做个了断,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罢!”   是的,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钟错缓缓握紧了手中兵器,沉默地注视着走出的人。   战鬼。   曾经的敌人,曾经的同伴……   现在的敌人。   他的眼神呆滞,行走迟缓,宛如木偶。   “去吧,”莫应愉快道,“这一天,我可等了很久了。”   随着莫应一声令下,战鬼的身体猛然而动!   “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对吧。”   宋鬼牧自言自语地说着,却没有声音回答他。   肩膀上空荡荡的,少了熟悉的分量。   这一次,他没让和尚跟来。   这个“没让”的过程非常之惨烈,出门之前和尚根本不给他下手的机会,于是他干脆装作配合地把人带到地方,等和尚麻痹大意了,他再果断出手,生生把它封进笼子里。   回想一下进大门前缭绕不去的凄厉猫叫,宋鬼牧就觉得头皮发麻。   这一回若是能回去,他这张脸非被和尚划成棋盘不成。   收拾了一下心情,宋鬼牧环顾四周。   他似乎是被扔到了广场一角,这儿最明显的特征就是一门铜炮,外观做得古旧,但以宋鬼牧的眼光也能轻易看出它应该是近代产物,也不知为何被安放在此。   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宋鬼牧咧开嘴笑了笑,干脆走到那门炮旁边,靠在炮上看天。   他已经能猜到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了……   “小牧。”   ……可即便如此,那个声音传来时,他的身体还是下意识的一绷。   深深吸了一口气,宋鬼牧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所思念的人,就在那里。   站在他身边的,是仿佛巨虎,却生着人类面孔的凶兽。   怒兽,梼杌。   清瘦的少年站在凶兽旁边,向他露出微笑。   “我很想你,小牧。”   “我也很想你啊……老哥。”   低低念了声,宋鬼牧抬起头,试图微笑,可笑容却难看得要命。   自从归先生指名要他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是他逃不了的一关。   无数次努力,无数次呼唤,只想唤回的人。   如今,成了想要杀死他的敌人。   “你便是我的对手么?”   广场的最后一角,张言渺负手而立,淡淡地看着眼前的“敌人”。   那是一头形似老虎,却生着牛鼻牛角,肋生双翼的邪兽。它的眼睛紧紧盯着张言渺,大张的口中垂下涎水。   “原本以为会是饕餮,想不到只是穷奇……”有些不满地扫了眼面前的凶兽,张言渺摇了摇头,“也罢,快些解决了你,也能帮我腾出手来。”   穷奇并不懂张言渺的意思,它只知此人便是它近在眼前的美味,恨不得立刻开口,将他吞下。   只是在它张开口,将它美味的食物咬入口中前,一团光芒,在它眼前炸开。   那是……   如雪般闪耀的,雷霆电光。   ☆、第一百三十二章   轰!   爆开的雷霆将庭院一角映得亮如白昼,张言渺并指成刀,凌空划下,匹练似的电光再度闪耀,狠狠打在穷奇身上。   凶兽连遭重创,顿时发出一阵惨叫,见此情形它再不敢大意,双翼一振便飞向空中,妄图居高临下的袭击张言渺。   只可惜,它再次失算了。   若穷奇知道眼前人便是龙虎山的“张天师”,且以它的智力能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的话,那它或许会采取更稳妥的进攻方式,而不是贸贸然飞到看似安全的空中,毕竟,龙虎山上的“天师”们的拿手好戏,便是五雷正法。方才它吃得那一记掌心雷,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很不幸,它不知道。   于是,在它俯冲而下,张开大口恨不得一口将张言渺咬成两截时,半空中,一团阴云也已准备完毕。看穷奇当真不管不顾冲来,张言渺微微摇头,手掐法诀,一个“击”字出口,正是天雷降下!   轰隆!   天雷本就蕴含惩戒之力,对穷奇这种由无穷恶念组成的生物来说乃是天敌,这一发雷直接将它半边身体打得焦黑,让原本狰狞的凶兽看起来更为可怖。   狠狠挨了一下,穷奇伏在地上,哀嚎不绝,张言渺微微皱眉,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站在离它稍远的地方,静静观察。   他之前曾大约估计过四凶狩天阵的威力,阵中作为阵眼的四凶虽然注定要被打散为恶情之力,因此实力不会如传说中的原版那般强横,可那毕竟是恶情果所化,要是实力不强,恶情果怎会成了天地间注定只有一个的异数?   但如今试探,眼前的穷奇实力却并非他想象那般棘手,这让张言渺不禁心生疑惑。   多年沉浮,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胆大却冒失的小道士,见穷奇表现古怪,他没再继续攻击,而是停下手,静等那凶兽反应。   而出乎张言渺意料的是,穷奇在地上伏了片刻,非但没有起身攻击,反倒把头越埋越低,两片翅膀紧紧贴在地上,巨大身躯微微抖动,看起来不像凶兽,倒像是个……委屈的小孩儿?   他脑中刚出现这想法,穷奇便像是与他心有灵犀一般,猛地昂头,大嘴一张,便是一声哭啼。   “哇啊——”   仿佛婴啼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足以令人心惊胆战,张言渺面色一沉,心中默念定神诀,以防这哭啼声中暗藏玄机。   哭了一声之后,穷奇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它仿佛牛头的脸上沾满了泥沙,眼下被泪水冲出两道沟壑,看起来有些滑稽。   这算是……怎么回事?   正在张言渺观察时,依然哭泣不止的穷奇忽然昂头,巨大的身体猛地膨胀起来,然后——   在张言渺眼前,炸了开来!   噗哧!   仿佛气球被戳破的声音放大千倍,足以震得人头晕眼花,而伴随着这声音出现的,是无数半透明的人影。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脸上的表情。   惊恐、畏惧、害怕,半透明的人影在出现的同时便四散奔逃,可跑得稍远一些,便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般,只能呆在一个范围之内,无数虚影挤挤挨挨,每一个的脸上,都是惊惶与绝望。   被困在虚影之中,张言渺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惊惧而亡之人死后便会成为惧鬼,乃是“恶鬼”中最弱小而无杀伤力的一种,只会困在自己死前所体会到的恐惧之中反复循环,除非一朝得悟,或者被人引渡,否则不得解脱。   这种鬼魂死得凄惨可怜,又极少害人,大多数修行人见了,都会施以援手,左右不过是多费些力气而已,但此时……   这里的惧鬼,足有上千!   张言渺不抱希望地向广场中间走了几步,一道透明的屏障如他所想那般拦在眼前,手一抬,一道掌心雷狠狠劈在屏障之上,却如泥牛入海一般无声无息——也不算真的毫无作为,在那道掌心雷劈过去之后,身后众多惧鬼的惨叫,比之前又凄厉了几分。   果然。   面寒如霜,张言渺目光扫过诸多惧鬼,终于明白了布阵人的意图。   阵眼的全貌已浮现在他的眼前,只要将此阵破去,四凶狩天阵便会坍塌一角。   此阵运转,靠的并不只是惧情果之力,而是阵中这许许多多惧鬼之力,只要将这些惧鬼渡化,散去他们的畏惧,阵法便不攻自破。   当然,还有更简单的破法,只要祭起天师正传的五雷秘法,将这千余惧鬼尽数化为尘埃,阵法,自然也就破了。   张言渺并非心软之人,执掌龙虎山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岁月,他也决不可能长着菩萨心肠。但此时,面对着上千凄惨哀鸣的惧鬼,他的手微微颤抖,却终究没再凝出震慑心神的雷光。   这便是你的手段么,王无相……   雨看来是要停了。   自从四人集结在政府大门那时起,原本瓢泼似的大雨便像被关上了水龙头,转为稀稀拉拉的细雨。   王无相有些没趣地摊开手,看着点点雨珠落在掌心,心里颇有些遗憾。   决战之时,总要伴着些奇异天象才好看,上面的鬼龙虽然尽职尽责,但着实没有创意,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说也得来点电闪雷鸣,或者干脆放个极光之类,才配得上吧。   失落地叹了口气,王无相抬起头,注视着不远的地方。   漂亮的喷泉早已变成了一地残骸,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也是裂痕处处。   能与饕餮拼个不分上下,即便是个劣化版且只有一半力量的饕餮,也不是常人能做得到的。   目光注视着不远处拼斗的一人一兽,王无相微微皱眉。   这边看起来是僵持,实际上只要他加入战局,情况便会瞬间扭转;张言渺此时想必已经被惧鬼所困,面对不曾为恶还脆弱不堪的惧鬼,他定然下不了手;剩下两阵……便要看莫应的了。   还差一点。   手指微动,一个小小的沙漏自指尖浮现,上方黑色的沙已经剩下不足六分之一。   只差一点。   感受着天地间阴气的越发浓郁,王无相的眼中,逐渐浮现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兴奋。   嘎擦、嘎擦、嘎擦。   令人牙酸的撕咬声自车内不断传来,站在车外的许多忍不住一次次回头去看,被他放在后座的笼子现在正在不停地动,虽然亲眼看见了宋鬼牧是怎么把笼子严严实实封起来的,可他还是觉得提心吊胆。   就算笼子里那位曾经是有道高僧,可他现在是只猫——猫这种生物,从来都不怎么讲理。   就在他提心吊胆的时候,车里面的声音忽然停了。   他悬在喉咙口的心还没落下去,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崩裂声。   嘎吧!   麻烦了!   许多一惊,可还没等到他动作,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车窗竟被从内撞了开来!紧接着,一团东西从车内窜出,几步窜上车顶。   此时的和尚模样可不怎么好看:崩裂的碎片裹着车窗贴膜,粘在它身上,把它弄成个一块黑一块白的怪物,它的嘴边、爪尖上血迹斑斑,一蓝一绿的阴阳眼尽数染成绯红,狠狠地盯着市政府的方向。   它的背绷成弓形,全身白毛根根炸起,抬头左右嗅了嗅,便向着市政府大门冲了过去。   许多想拦,却被袭邵制止了。   “你想被它咬死么?”   “可……”   袭邵摇摇头,按了一下许多的肩膀。   他的眼睛盯着黑沉沉的天空,平板地开口:“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制止不了。”   许多一愣,怔怔地看了会儿袭邵,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从来没这么清晰地体会到,自己只是个凡人。   如果说龙虎山道人的战斗是恢弘绚烂、能闪瞎人眼的盛宴,那么赶鬼人的战斗,就注定是猥琐难看,极不入流的路边摊。   宋鬼牧在地上打了个滚,避开梼杌的利爪,狼狈不堪地靠上一棵树,还没等多喘一口气,擦过耳边的利剑就让他又滚了回去。   手持长剑的少年仿佛融入了阴影一般无声出现,他手上的剑也是夜色般的漆黑,只有一点血珠挂在剑尖上,看起来分外扎眼。   “我可不知道老哥你是耍剑的。”打出一张符纸拦了梼杌一下,宋鬼牧勉强笑道。   “我也不知道。”对面的人慢条斯理地回答,他的眼睛空洞无神,像是灵魂缺了一部分,动作却流畅得惊人,长剑在他手中仿佛成了身体延伸出来的一部分,一举一动都自然无比。   如果是单纯比拼武力的话,过不了十招他就得认输。   人造鬼王……他娘的,不用连这个都学得这么像吧?   宋鬼牧心里发苦,脸上却不动声色,暗暗计算着他的后手——或者说弹药余量。   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很久,符纸也好法器也好,能弄的都弄到了,跟梼杌他或许还有一拼的决心,可是加上“另一个”……别说赢,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更何况……   深深地看了那人一眼,宋鬼牧咬了咬嘴唇,逼着自己做出一个决定。   那是他的哥哥。   两年前如果没有他,宋鬼牧早就死得不能再死。   十年前如果没有他,他根本成不了宋鬼牧,大约早就在那两个混账王八蛋的人造鬼王计划里被折磨成了废人,死在没人知道的某个角落。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宋鬼牧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险些没能避开梼杌的一爪。   那似乎是张非去的地方……那边发生了什么?   和他们所有人都不同,张非只是个凡人,宋鬼牧对张言渺和钟错的实力都有信心,却始终不觉得张非应该参与此事。   鬼王祭师……哼,被阴间骗成这样,也亏他还心甘情愿!   烦乱的想法让他手中的符法差点失了准头,好在他立刻纠正,才没酿成败局。   不过话说回来,张非本来就是这种人……与其说是好骗的离谱,不如说是明知被骗也会跳进陷阱。   之前那次,就是如此。   ——“你说,我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哪儿写着‘以德报怨’四个字啦?”   张非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嘴上说的话和手上的动作几乎南辕北辙。   他还了那家伙三十年命,但是宋鬼牧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不是少活几十年就能算得清的。   “你在想什么?”   冷冰冰的声音伴着剑锋擦了过去,在他脸上划下一道细微的血痕,宋鬼牧咳嗽一声,几点血腥味连着唾沫一起咳了出来。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站在不远处的人,艰难地笑了笑。   “在想——新欢和旧爱,我到底该选哪一个?”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时断时续的雨总算下得大了些,连绵的雨线自天空垂下来,仿佛把整个世界圈在了一张细密的网里。   和尚在雨里急匆匆地跑着,它身上的毛早被雨水打成了湿嗒嗒的一片,贴在身上,连着之前粘上的贴膜,看起来分外狼狈。   它抬头左右嗅着,粉色的鼻尖微微抽动,耳朵时不时地竖起来,警惕着最微小的声音。   听不见,他不在这里,还是——   异色的猫瞳眯了起来,一圈金光自和尚身上散开,被佛光照到的地方原先是一片黑暗,现在却逐渐浮现出一个黑幽幽的气泡,气泡内的世界模糊不清,连佛光也无法照亮。   和尚低低叫了声,原先笼在它身边的佛光逐渐收束,紧密地贴在它的身上。它举步向前,那层“气泡”在被它碰到时微微颤了颤,像是马上就要破开,却始终保持着危险的平衡,直到和尚全身没入。   跨过那层结界后,浓郁的阴气便直接漫了开来,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阴冷气息自四面八方卷了过来,和尚一甩尾巴,身上佛光亮了少许,将逼过来的阴气驱散。   它侧耳细听着周围的动静,终于在连绵的雨声中听到一丝熟悉的声音。   顾不得犹豫,和尚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别做傻事……宋施主,小宋……宋鬼牧!   宋鬼牧第一次发现,所谓怒火,真的是会烧的。   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里仿佛有把火,嘶嘶燎烤着心肺,烧得他浑身发热,仿佛一开口就能吐出火苗来。   怒兽梼杌既然顶了这么个名字,就必然会有点相关的能耐……能撑到现在才发作,他已经可以为自己的自制力而骄傲了。   在自己被怒火烧得失去理智前,他扯断了手上的一串珠链,十八颗念珠接连落地,一轮佛光自念珠上散开,彼此呼应,硬是将原本一团漆黑的角落照得白昼般明亮。   被这种近乎天敌般的光芒照耀,原本气势汹汹梼杌生生止步,发出不甘的嘶吼。   宋鬼牧朝它挑衅地笑了笑,眼睛却盯着另外一人。   他漠然地看着落在地上的佛珠,佛光能让梼杌裹足不前,对他却似乎没有一点影响。注意到宋鬼牧的表情,他抬脚踏上一颗佛珠。   咔吧。   清脆的碎裂声激得宋鬼牧脸上肌肉一跳,守阵人移开脚,,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被自己踩碎的佛珠,随即转向宋鬼牧,脸上露出笑容,柔声道:“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   “多得很,”宋鬼牧淡淡地说,“赶鬼人么,别的不多,花样最多。”   佛光减弱,原先退在后面的梼杌重新得意洋洋地迈步,近乎于人却狰狞百倍的面孔上扯出一个狞笑,大嘴咧了开来,尖锐的獠牙迫不及待地探出来,像是已经等不及把宋鬼牧吞吃入腹。   缠斗许久,宋鬼牧的体力早已跟不上了,只要再磨上片刻,它就能好好品尝垂涎已久的人肉味道……眼见着佛光弱到无法在阻挡自己,梼杌猛冲一步,咧开大口便要咬下!   间不容发之际,一个圆筒自宋鬼牧手中滚落——梼杌并不在意,就算宋鬼牧还有第二串佛珠,它此时鼓足了力气,全身上下邪气浓郁无比,佛光也休想挡住,而且那圆筒上毫无咒力,说不准只是个障眼法——但就在它自以为即将得逞时,耀眼的白光在他眼前炸开!   “天底下要比与时俱进,谁家也比不上我们家。”丢出闪光弹后立刻紧紧闭上了眼睛,宋鬼牧低声咕哝了句,按照之前记忆的方位准确地丢出另一只手里捏着的东西——梼杌的怒吼立刻传了过来,让他忍不住嘴角上扬。   赶鬼人特制超浓黑狗血的味道如何?   别怪我不厚道,谁让您老人家嘴巴咧得那么大呢?   趁着梼杌被逼退的空隙,宋鬼牧稍作喘息,眼角余光扫向守阵人。   眼见梼杌受挫,他的表情依然没什么改变,如果不是跟宋鬼牧对上,那双眼睛甚至看不见一点神采。但只要正对上宋鬼牧,他的脸上,一定会露出笑容。   温柔的,令他怀念的……很久之前的笑容。   酸涩的滋味自心底泛了上来,宋鬼牧微微苦笑,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   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向总算从黑狗血的刺激中恢复过来,怒吼着冲上来的梼杌。恶兽身形猛地一顿,竟是硬生生被止在了当场。   传说,赶鬼人之祖宋定伯,曾以一口唾沫将鬼变成羊,赶去集市上卖了,也是自此,出现了赶鬼人的千年传说。   “后世徒孙不肖,没这变羊的能耐……”含着舌头,宋鬼牧含混不清地嘟哝,“不过,定一定倒也凑合。”   一口真阳涎,估计能拦住梼杌片刻,而他要做的事,就在这片刻之内!   抬眼看向守阵人,宋鬼牧开口。   “我问你个问题……这一阵的阵眼,到底是那头畜生,还是你?”   “不是我。”守阵人微笑着,手中长剑直指宋鬼牧心口。   “……算了,我也知道答案了。”   王无相也好,莫应也好,那两个王八蛋鬼,绝不可能给他一道轻松的选择题。   最后叹了口气,宋鬼牧抬起头,注视着守阵人。   他的兄长,他的恩人。   ——“好好活下去,小牧。”   那似乎是……与眼前的守阵人一模一样的微笑。   不过……   “帮我给那俩王八蛋带个话,”抽出绑在腿上的咒刀,宋鬼牧淡淡道,“我哥笑得,比你好看多了。”   守阵人脸上笑容不改,宋鬼牧也未再看他。那把咒刀约有他小臂长,刀锋被写了密密麻麻咒符的绷带紧紧包裹,他把刀拿在手上抖了抖,绷带自然断落,露出漆黑的刀身。   守阵人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盯着宋鬼牧手中的咒刀,仿佛在期待新奇演出的观众——至于杀了宋鬼牧,似乎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另一个任务。   宋鬼牧左手持刀,横在胸前,他看了守阵人一眼,抬起右手——紧紧地,握住了刀锋。   守阵人愕然!   尖锐的刀锋轻而易举地破开柔软的皮肉,殷红血液沿着刀锋洒了下去,落到地上。   守阵人脸色苍白,并不是因为宋鬼牧的举动,而是因为他的右手。   握着剑的右手上,一道与宋鬼牧一模一样的伤口无声无息地出现,血花滴落,溅得地上朵朵鲜红。   “想不到啊,你的血居然还是红的。”宋鬼牧轻飘飘地点评了句,守阵人冷冷盯着他,不发一言。   宋鬼牧呲牙笑了笑,抬刀横于颈前,守阵人阴冷的眼神,不远处僵硬的梼杌,之前还令他感到棘手无比的对手,此时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兄弟一场,”他小心地抬起头,看着守阵人,露出他这辈子,可能是最后一个笑容,“咱们俩,还是一起上路吧。”   我欠人太多,也欠你太多,都还不起,最后剩下值钱的东西,也就是这条命了。   宋鬼牧深深吸了口气,他的手在抖,却依然死死地握住了刀柄,让刀锋紧紧地顶在他的脖子上。   然后,一分一分的,压下去。   喷涌而出的血液覆过手背,温热而粘稠,伤口处传来的痛楚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剧烈,反倒轻柔地可以被忽略不计,他吃力地睁大眼睛,模糊的视野中,能看到那个身影如他一般被自颈边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血液的颜色竟如此分明,混在黑衣中也清晰可见。   梼杌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它的身体仿佛遭受重创般抖动着,原本凝实的巨大身躯扭曲为诡异的虚影,渐渐地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果然,他没猜错。   阵眼只有一个,守阵之“人”却有两个,那多半是阵眼在其中一个身上,只要废了阵眼,另一个也会随之消失。   这种情况下最难做的猜测便是判断哪个是阵眼,毕竟另一个若是虚影,破坏它不仅不会伤及阵眼,反倒浪费力气。   宋鬼牧没多少时间猜,他只清楚一件事:王无相那个家伙,绝对会逼他做他最不愿做的事。   可惜那个混蛋算错了一着。   就算他是贪生怕死厚颜无耻的宋鬼牧,也会有不要命的时候。   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口鼻,眼前的世界也已变得模糊,他的身体晃了晃,慢慢跪了下去。   “嗯?”   莫应微微一愣,注视着自己的掌心,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紧紧地皱起了眉。   怒情阵那边竟然……怎么可能?   这一晚的四阵他与王无相曾反复推演过,最易破的自然是惧情之阵,张天师三个字不是白给,他们也不指望能拦住他,只求之后的埋伏能将他拦住,让他无法援手其他三人。剩下三阵,张非最不可测,由王无相亲自应付,按理该是最难对付的鬼王钟错交由他莫应,剩下一阵,则交给了“他”。   宋鬼牧虽然也是个曾让他们感到棘手的麻烦,但只要对手是“他”,那人便自伤了三分锐气,怒情阵,是他们最不担心的一阵。   可是,为什么……   计划被打乱让莫应不由感到一阵烦闷,不过这种事他向来丢给王无相去操心,传了个消息给他后,他重新把精力投注到自己这边的战场上——不远处,那只小鬼王正与他的傀儡打得噼噼啪啪,十分好看。   世代相传的鬼王战技,后天灌注的战鬼杀招,本质上其实没什么区别。   注视着正缠斗在一起的两人,莫应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若不是王无相千叮万嘱,他真想自己冲上去,让那只小鬼王尝尝他的厉害。   鬼王……鬼王!   ☆、第一百三十四章   屋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电视,里面放着的晚间新闻中主持人正在讨论这场大雨会给临山带来什么——讨论的结果是虽然大雨阻碍交通但因为没有发生在高峰时段影响不大,反倒是郊外的水库解了渴,整体来看还是件好事。   长生没什么精神地靠在床头,眼睛直直盯着电视,在心里YY着那个口沫横飞的主持人如果知道了这场雨是怎么来的,又是要做什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老师他们……还好么?   还有……   几番努力想岔开的心绪终究是又绕回了市政府,长生闭了闭眼睛,干脆自暴自弃地不再努力,任由那个人从心里深处浮了出来。   他不该这么难受的,毕竟他早就知道,战鬼在这个世界上留不了多久,只要钟错的历练完成,成为真正的鬼王,就会按照当初他们说好的那样,将战鬼解脱出来,送入轮回。   这对战鬼来说是好事,他本来就不该留在这个世上,能有机会借鬼王之手重入轮回,是他的运气。   他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在这世上停留,而现在,也只是早了几天。   虽然他被归先生利用暗算了张非这件事非常让人恼火,但是长生相信,他的小张老师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你放心。”他去探望的时候,张非这么说,“天底下敢坑我的人,除了那个王八蛋,没有能不被我坑回来的。”   他那时候认真看了,张非虽然表情不痛快,但是眼神却非常平静。   想到这儿,长生微微笑了笑。   他真的很好奇张非打算用什么手段报复回来,可惜他现在这情况,爷爷是绝对不可能再让他出门了。   他天生体弱,早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医生下了活不过三十岁的断言,爷爷本来还想瞒着他,可他原长生是什么人,能被人忽悠过去么?   刚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时他也恨过,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他心里的愤恨渐渐磨平,只留下一点隐约的影子,偶尔会冒出来作祟。   也许就是这点隐约的影子,让他对战鬼产生了亲近感——他活不过三十岁,而那个男人,只有一年的时间。   ——“一年之后,你就要死了?”   他曾经跟战鬼讨论过这个问题,生死之事轻飘飘地挂在嘴上,对别人来说不吉利,对他们,却再正常不过。   “是去阴间。”战鬼纠正他的问题,“我已经死了。”   “……到了阴间,你还会记得阳间的事情么?”   战鬼点了点头:“有可能。”   他补充道:“我是用秘法强留在阳间的魂魄,身份不明,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像我这样的魂魄就算到了阴间,也不能很快发落,要等到鬼差查明身份,才能根据生前种种,决定我的归宿。”   “那你干嘛不去找小张老师帮忙?”长生灵机一动,“既然钟错是鬼王,那应该能帮你插个队,甚至不管你上辈子干了啥,直接按照九世善人算功德……”   那天战鬼的苦笑还记在脑中,只是当时没说出来的话,现在也没机会再说了。   也许他可以不要去投胎,而是以鬼差的身份,留在阴间。   那样,等到他把老天赏他的时间都挥霍完了,死到下面去,是不是,还能跟他再见一面?   铮!   肉拳与错断刀的刀刃相击,竟发出金铁之声,钟错却似已经习惯了,借势将刀刃一横,避开了战鬼的一拳。   痴情果之力如今已全数灌注到战鬼身上,他眼神呆滞,动作却灵活轻盈,一招一式精妙不下鬼王秘传。虽然没用兵器,肉身却能跟错断刀拼个旗鼓相当,一时竟有压制钟错之势。   瞥了眼悠哉游哉观战的莫应,钟错心里暗暗咬牙,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会对上什么样的对手在这之前他们曾讨论过,宋鬼牧对上谁是最不难猜的,剩下三人却不好说,只是战鬼既然在他们手上,必然要拿来对付他或者张非。   “估计是你。”张非说,“莫应比王无相差了点,没有战鬼帮忙的话分分钟就被你解决了。”   张非话里的肯定让他心情略好,不过还是有个问题冒了出来:“为什么你觉得王无相会选择对付你?”   “我这般英俊潇洒又有主角气场加身之人,不对上最大最欠揍的BOSS,群众是会要求退票的……”张非一脸理直气壮。   钟错:“……”   长刀一荡将战鬼逼得退开两步,钟错看向莫应:“你打算一直看下去么?”   “为什么不看?”莫应漂亮的脸上漾开浅笑,“我最喜欢这般自相残杀的戏码。”   他笑得刺人,钟错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看了眼战鬼,又平平道:“打得太无聊了,不如你们一起上,也好省我的时间。”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点被逼与昔日同伴为敌的不甘,反倒有点不耐烦的味道,莫应一怔,眉头不由蹙起。   王无相与他交待战策的时候只说了一个拖字,他只要将钟错绊在这儿,时间越长越好,故此他只让战鬼上去与钟错缠斗,自己在一边观战,但看钟错现在的意思……   注意到他眼中仿佛懒得掩饰的轻蔑,莫应脸色沉了下去。   他与钟错他们见过数次,可与对方真正交手,却只有紫金大厦那一次。   那时的钟错……哼,如果不是鬼王的生死关系到他们最重要的那个计划,他早就一把捏死了那条小狗!   明明那么弱,却还是在他面前摆出鬼王的架势,不过是地府养的一条狗,也敢冲他张牙舞爪!   鬼王……   心中压抑的恨意渐渐翻涌,而钟错冷淡的神情,更是给他心中的那把火,狠狠地浇上了油。   凭什么……对他露出这般表情?!   不经意间,钟错的脸,似乎与另一张脸重合起来。   他们并不相像,那人的气质也与钟错相异,即便在战场上,他周身依旧能透出些许温色——但这不妨碍他冲杀于战场,亦不妨碍他毁了那个人一生的追求!   “空色……”诅咒般低低念出那个名字,仿佛恨不得把它碾碎在齿间,莫应终于按捺不住,踏入了战局。   原先钟错尚能与战鬼拼得不分高下,有了莫应加入,战局顿时倾斜,逼得他不得不采取守势。   莫应心情大畅,嘴角笑容也愉快了几分:“如何,小狗,这便是你的能耐了?”   他嗤嗤笑了几声,又挑了当初说过的话,朝钟错戳过去:“可惜这会儿你那饲主却不会急匆匆地跑过来了……他倒是个有良心的,不过地府真当不得这份良心。”   “不是地府,”出乎他意料的,一直沉默的钟错此时又开了口,“是我。”   莫应微微一愣。   趁这机会,钟错手中长刀贯地,强烈的冲击力量震得地面颤抖,生生将痴情阵中凝滞的阴气也催得动了起来。   莫应不查,却让他抓着了这么个破绽,不由暗自恼怒。想到他刚才的话,忍不住又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地府!”将冲过来的战鬼逼退,钟错扬声道。   他的语气异常坚定,仿佛在陈述这世间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注意到他脸上神情,莫应只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那是异乎寻常的执着,毫不犹豫的信念,他在坚持着什么?   莫应瞳孔骤然一缩——这份情感,可不是鬼王该有的东西!   他心里千头万绪,手上自然迟缓,钟错却像是越战越勇,竟渐渐挽回了颓势。   莫应心中暗恨,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样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钟错不理不睬,他便继续:“你与他也只有这一年的缘分,一年之后,就算你再怎么想,阴间阳间之隔,不亚天地!”   钟错手上动作一滞,莫应心里畅快,忍不住又道:“看来你那饲主也不聪明,既然知道一年之后什么都没了,何必做太多,倒不如把这一年恭恭敬敬混过去,日后还能舒坦点……”   他话还没说完,错断刀险险自他脸前划过,惊出他一身冷汗。   钟错瞥他一眼:“让我这一年不能恭恭敬敬混过去的罪魁祸首,似乎就是你吧?”   “而且,”他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了他今天晚上,第一个明显的表情,“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   他知道他们之间只有一年的缘分,他知道在这一年之后他只能用一生去回忆去想去念,可这又有什么不好?   这一年的时间里张非给他的东西太多了,他认识了天底下最可恶的混蛋,与他一同经历风雨闯过劫难,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什么都尝过,那家伙缺过他什么?托他的福,他连生死离别的滋味都知道了!   钟错脸上的笑意刺痛了莫应,他只觉得自己心里的愤怒全被这一个笑容挑了起来——凭什么,他一个鬼王可以露出这般模样?   明明……   他的手紧紧攥起,恨声道:“战鬼!”   方才他的注意力全落在钟错身上,此时才注意到战鬼竟呆在远处,他心里不爽,只当是痴情果的力量渐渐影响了他,一边暗恼这个傀儡怕是要废了,一边命他过来帮忙——钟错的力量随着鬼王历练走向终结将越变越强,今日是最后一日,虽然历练结束前最强时的钟错也比不上真正的鬼王,但现在他的力量,已经能让莫应感到棘手。   见战鬼过来,想到钟错方才的笑容,莫应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主意。   他调整脸上表情,也露出个笑容来:“说起来,我还有件事没有告诉你。”   “……什么?”   “你应该是打算,过了今天之后,帮他解去身上咒阵,让他从这个状态解脱出来,送他入轮回,像一个正常鬼魂那般转世投胎的,是吧?”   钟错不答,只是冷冷地看着莫应。莫应呼了口气,拍了拍正好走到他身边的战鬼肩膀。   “这么说,你倒是应该感谢我。”   “如果不是我把他带回来了,今天一过,你就会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战鬼他——”   “根本没有完整的魂魄。”   ☆、第一百三十五章   魂魄为人之本。   哪怕身死身朽,只要魂魄还在,凝魂重修也好,转世投胎也罢,终究是留了一线生机。   肉身毁了,人尚能为人。但若是魂魄不存,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了那个人。   “你猜我是怎么做的他?”莫应的声音听起来极为愉快,他竖起手指,摆了个“十”的手势,“十条生魂,三魂七魄各取其一,塞入一个躯壳里,炼上数日,就是他了。”   他拍了拍战鬼肩膀,战鬼无知无觉,神情木然。   “你竟然——”钟错声音一寒,三魂七魄各取其一,这等于毁了十个魂魄!哪怕轮回转世也注定魂魄不全,或痴傻或神虚或短命,这般活着……   “别担心。”莫应柔柔一笑,“剩下的边角料,我在那之后都毁了,免去他们的轮回之苦。”   他呼了口气,似是极满意钟错的表情:“你真该谢我,若是你当真解去他身上咒阵,失去禁锢,那三魂七魄自然飞散,只怕解阵之日,就是他魂飞魄散之时。”   想到当时可能的情形,莫应脸上露出极为愉快的笑容:“成了鬼王的第一日,便以鬼王大能,亲手杀死一名故交……这礼物可好么,肖鬼·王?”   钟错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握紧了长刀。他这般反应反倒让莫应更加愉快,指尖一点,战鬼便走向钟错。   动作依旧迟缓,莫应皱了皱眉,也不管太多,只想让他挡在前面——就算拦不住钟错,至少也能恶心恶心他讨厌的鬼王。   他当然没忘了在嘴上火上浇油:“你也不必挂怀,他本就是个什么都没有的怪物,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你杀了他,倒是给他一个解脱……”   “他有。”   钟错忽然开口。   他慢慢地抬起头,刀尖指着战鬼,眼睛却看着莫应。   那双眼中有恨意,却无战意,莫应微微一愣,紧接着,他竟在钟错眼中看到一丝怜悯。   怜悯?   莫应眼神一寒,钟错却笑了起来,笑意很浅,嘲讽味道却是十足:“拜你之赐,他至少有一个真心牵挂他的人。”   虽然他们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虽然他们注定没有未来。   可感情这东西,未必能用时间去判断价值。   他看了莫应一眼,轻轻嗤了声,意思不言自明。   倒不知道你……是否有这样的人?   会捧出一颗真心给你,会在乎你的平安喜乐,会珍惜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莫应,你有么?”   钟错一句话,收到了令他自己也颇为意外的反应。莫应脸色竟变得苍白起来,嘴唇微抖,双手紧攥成拳,看起来极不甘心。   这不太正常。   他随口一句话只是为了想激一激莫应,他们这般的鬼仙,在钟错心里向来是冷心绝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这话听着刺人,却也不该得到如此反应。   莫非……   心里滑过个模糊念头,尚未成形。莫应深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神情已恢复如常。他微微笑了笑,双手捏了个古怪姿势:“本来不想用这招的……小狗,你真是惹火了我。”   “高兴吧,此招一出,别的不说,痴情阵是要破了……你搭上一条命,帮上你饲主一个小忙,也该瞑目了吧?”   他语气恶毒,手上法诀连连变换,战鬼身体一颤,原本还算正常的皮肤忽青忽白,渐渐没了血色。   布置完毕,莫应轻轻呼了口气,咧嘴一笑。战鬼身上瞬间浮出数个艳红印记,转瞬又隐没,与他惨白的肤色一映,看起来极为骇人。   这是王无相之前交待给莫应的一桩秘法,能将痴情果之力一瞬间爆开,波及的范围却极小。这法门本来的用处,便是在万一时送钟错上路。如今虽不到那个“万一”,可莫应一刻也不想再等,只想立刻教训教训钟错,让他也尝尝魂飞魄散的滋味。   此法完成后,痴情果之力泄露的少许会大大强化战鬼的实力。现在他眼神虽然呆滞,力量与速度却比之前更强,钟错就算想逃,也未必逃得了。   何况他还不会逃——莫应再明白不过,这些鬼王的自尊心,到底是怎样的可悲可笑。   钟错确实没有逃,但他也没有坐以待毙,见战鬼向他冲来,他身形猛地一晃,带着战鬼兜起了圈子,狡猾地维持着一个可算安全的距离。受痴情果影响的战鬼无法辨明他的意图,只能任他戏耍,虽然速度极快,一时却抓不住他。   莫应只见钟错眼中寒光一闪,竟朝着自己这里冲了过来。他微微一愣,随即便冷笑起来——想拉他下水?钟错也得有这个本事!   现在能控制痴情果之力的只有他一人,难道他还会傻到让这力量在自己身边爆开不成?   当然他也没忘了布置防御,以防钟错突然发难。一切就绪后,莫应几乎是笑吟吟着目送钟错自身边穿过——鬼王并未停下,甚至吝于给他一点注视。这让他心中莫名升起一点不爽,但随后而来的战鬼,却让他再度露出微笑。   只要战鬼追上钟错——   他的愉快,并未持续很久。   战鬼忽然停了下来。   停在他身边。   就在莫应错愕时,战鬼向他伸出了手。   那一刻,他的眼中再没有之前的呆滞,只有一片清明。   “等我成为鬼王的那天,便会解开你身上咒阵,送你投胎转世。”   不久之前的某一天,他曾与战鬼有这样的对话。   “……”   “怎么?”钟错微微皱眉。   “没什么……只是,不能晚几天么?”战鬼迟疑片刻,开口问道。   “……在阳间呆太久,对你来说,并不是好事。”而他……并没有把握,能很快重返阳间。   “……”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   “不用再说了,我明白。”战鬼笑了笑,笑容平静。   “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不过,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   “怎么?”   “刚见面的时候,我记得你有一种咒法,可以画在人的头上,以防万一。”战鬼眨了眨眼,似乎很为自己能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情而骄傲。   “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以防万一吧。”   ——长生拉住了他的手腕,一字一顿。   “他说……别、犹、豫。”   钟错闭上了眼睛。   他并未践诺,犹豫到了最后。   而那个比他更果断决绝的人,用了一种最惨烈的方式,结束一切。   痴情果之力爆发的那一刻并没有什么声音响起,甚至比之前还要安静。甚至也没有什么光芒亮起,只有那些能感受到阴气流转的存在,在这一刻,意识到了这个角落所发生的异变。   而对在场的钟错来说,他也并没看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壮景。   他只看到战鬼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错愕的莫应。   随即,两个人一起消失了。   阴气在那一刹那间爆成了漩涡,却收得极窄,禁锢在方寸之间的力量甚至冲向了天空,将厚厚的积云都冲散了一角。   剩余的阴气弥散开来,充斥着他所在的角落。不知过了多久,翻涌的阴气终于回归平静,他所在的角落也安静下来,方才的战斗,似乎没能给这里留下丝毫痕迹。   “若是……若是我真能与你一起回到地府,能否多留几日,而不是立刻投胎转世?”那天的最后,他画下符咒后,战鬼犹豫着开了口。   “……可以,怎么?”这要求对鬼王来说不算难办,钟错想了想,点头应允。   “没什么,”战鬼微微笑了笑,“我只是想等等他。”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好亮。   光线像把又薄又利的刀,挑开了他的眼皮,刺得他双眼微微作痛。   然后它直接插进了他的意识,硬生生搅散了那里的一片黑暗,逼着他醒了过来。   刚醒过来的时候,他还有些昏沉,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分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他耳边传来一声低吼——猫的低吼。   宋鬼牧艰难地睁开眼,转过头,看着蹲在自己身边的那只白猫。   它上半身被雨水打了个透湿,四只爪子则全被染成了泥土色,身上还粘了几块黑胶带,配上头顶的烁烁金光,造型五颜六色,简直艺术。   和尚。   宋鬼牧很想喊它一声,可他现在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白猫似乎听懂了,朝他摇了摇尾巴。   它又抬头喵了一声,半空中有什么东西慢慢降了下来,宋鬼牧眯眼望去,发现是枚印章。   只有手指那么大,色泽如血,却又带着隐隐的气势。   随着它渐渐下落,浑浑噩噩的宋鬼牧开始觉得疼——全身上下都疼,仔细一品还能分出不同的疼法,刀砍的火烧的针扎的石头砸的,在他身上来了个大联欢。   这倒不是印章的错,它只是把他有些松动的魂魄压了回去,自然的,他也会尝到他该得的那些痛。   在人将死未死之际,强行将魂魄定在肉体内,论定魂手法远不如他们赶鬼人的圆滑自如,要是没有和尚的佛光支援,他估计要被压在这个破破烂烂的身体里,一直压到肉身生机彻底断绝为止……   宋鬼牧盯着那枚印章,恶狠狠地呲了呲牙。   去你大爷的鬼王,就是这么救人的?   就凭这般不负责任的善后,充其量只能算欠了你半条命……   他痛得嘶嘶哈哈,难免忽略了一旁的白猫,直到肩膀被猫爪子挠了下,宋鬼牧才意识到和尚有些不对劲。   它前爪压在他身上,竭力越过他看向远处,宋鬼牧眼角朝它看的方向一瞟,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那里是……   他一时五味杂陈,抿着嘴唇沉默半晌,才涩声道:“是啊,我把他……”   必须面对的现实一点点浸了过来,像极冷的水,让他连指尖都透着寒意。   意识似乎整个放空了,脑海中一片惨白,他茫然许久,才在耳边低低的猫叫声中,把自己捡了回来。   他还活着。   他应该死了才对……死在那把咒刀之下,与他曾一心一意要救的人同归于尽。   那把刀在赶鬼人秘术里也是个邪门玩意儿,伤人亦自伤,想捅死人就必须把自己也一起弄死才成。宋鬼牧惜命得很,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真用上那把刀。   还是去杀“他”。   猫叫声越发急了,宋鬼牧闭了闭眼,竭尽全力地把那些糊成一团的思绪塞进意识的角落。   不是忘——他知道自己忘不了,以后的整个人生里,他都忘不了今天自己做了什么。   可他终究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他就得做活人该做的事。   “好了和尚,不用叫了……”宋鬼牧努力抬起手,捋了捋白猫的毛,并试图把它身上粘得那些乱七八糟都拽下去,“我既然还活着,就不至于去寻死,你加把劲,快点把我弄起来,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他现在体力不济,就这么一句话也能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宋鬼牧喘了一会儿,才发现和尚依旧在往它一直盯着的方向看。   它到底在看什么?   宋鬼牧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也顾不得自己浑身上下痛得有多厉害,竭力支起上身,朝那边看过去。   他这边佛光缭绕,远处却是一片黑暗,他看了许久,才意识到和尚到底想让他看什么。   怎么……可能?   黑暗中空无一物。   本该在那里的,那个人的尸体……消失了。   风声和着雨声,混成嘈杂的乐章,他的脚步声夹杂在里面,似乎也成了点缀。   钟错抬起头,目光扫向四周,眉头不由拧了起来。   他依然在“鬼域”里。   虽说是初级的不得了的伎俩,可施术者是王无相,又有恶情果之力加持,连他都被困在了里面。   解决莫应之后他本想立刻到张非那里去,可没走几步,就踏进了鬼域。   鬼域里方向和距离都是乱的,王无相布下的鬼域更胜一筹,连时间和空间都能模糊了,他转了许久,没找到张非,却误打误撞帮了濒死的宋鬼牧一把。   远方亮起了一点光芒,钟错脚步加快,可光明亮起处完全落进他眼中时,他又忍不住有些失望。   他看到的不是张非,而是张言渺。   比起奄奄一息的赶鬼人,张天师看起来无疑要好得多了,就算周身鬼影幢幢,也丝毫无损他老人家的气势。   “你来了?”见钟错出现,他还有心朝他摆摆手,“既然来了,就帮帮忙吧。”   他右手中托着一团金光,细看可见符纹悬于其上,时隐时现。左手竖起,做接引状,不时有半透明的魂魄从身边的阴影中被他引出,投入金光,消失不见。   “惧鬼?”   钟错很快认出了张言渺周身的鬼影,惧鬼不算什么,可这数量……   “那只老鬼耍的花样,不渡化了他们,阵眼就破不了。”张言渺道,“如果我所料不差……现在,你也入了惧情阵。”   钟错一惊,连忙转身,眼前立刻显出一道透明屏障,他不信邪地向前走了一步,屏障微震,随之响起的,却是身后凄厉的鬼嚎。   “不想让这些小鬼魂飞魄散的话,就乖乖退回来。”张言渺道。   自入阵起到现在,这些惧鬼已被他渡化了六成有余。张天师久未出山,本做好了与四凶与罪魁祸首大战一场的准备,却不想被困在了一群惧鬼中束手束脚。也多亏了他这几十年下来早已磨去当年的燥气,才能耐着性子将脆弱的惧鬼一一分离,送入他们该去的地方。   有鬼王帮忙,想必速度可以快上不少——张言渺刚有了这个念头,那边钟错已经默不作声的动了起来。   鬼王的渡化之法远没有道门法诀那般显眼,只是一团沉沉的暗影,几乎与无边无际的夜色融为一体,效率却一点不弱。因惊惧而死的惧鬼极为脆弱,又无时无刻不处于慌乱之中,让他们魂飞魄散容易,想将他们完好的送入轮回却极难。可在钟错那里,一切似乎都不成问题。   吵闹不休的惧鬼仿佛听到命令一般安静下来,缓慢地聚到他身边,又一个接一个地没入鬼门之中。   果然是鬼王的手段。   张言渺心里暗暗赞了一声,又向钟错那边扫了眼。跟他手上的有条不紊不同,鬼王的面色颇为凝重,又时不时抬起头,望向稍远的地方。   是在念着……那位祭师么?   想到张非,张言渺也不由皱起了眉。   若他所料不差,祭师要面对的,多半是布下这大阵的老鬼。   他知道张非并不仅仅是个凡人,可就算如此,对上王无相……他,又能坚持多久?   “莫应……”   王无相盯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难得地怔住了。   一条伤痕横贯掌心,肌肉被齐刷刷地扯出了一道豁口。他是鬼躯,伤口的横断处只能看到苍白的肌肉纹理,不见半点血色,可正是因为如此,看起来才格外可怖。   为成大事,他与莫应之间有咒法相连,一方出事,另一方也会有所感应……可怎么可能?   虽然他对上的是钟错,可一个历练中的鬼王,哪怕动用了那张底牌,莫应也不至于……何况他身边还有战鬼。   心里升起了久违的焦灼感,王无相双眼一眯,望着不远处鏖战的一人一兽。   他所求的,并不是令饕餮杀了张非,而是引张非破去贪情阵的阵眼,打散贪情果之力,这才能化那无边阴力为己用。至于阵眼破去之后,张非的死活……倒是无关大局。   王无相并不否认他对张非并无恶感,反倒有些欣赏,这份欣赏不至于让他在该杀张非时下不了手,却会让他在两可之间为他留一线生机。   可现在……   痴情阵、怒情阵已破,惧情阵也难困住张言渺,就算他能调动阴气化幻阵拦住他们,又能挡多久?   必须快些才行!   心中终于有了决断,王无相双眼一闭。心神散开,几息功夫,他已化入了自己亲手布下的四凶狩天阵中。   以恶情果为源,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阴力暗潮般涌动着。就算王无相是布阵之人,也要再三小心,以免被卷进去,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快了……   想到之前弥漫心中的不祥预感,王无相略一犹豫,还是改了阵中几处关键,算是为将来留个后手。做完之后,他才开始调集阵中阴力,注入正与张非缠斗的饕餮体内。   他做得极小心,阴力虽然注入,饕餮的实力却依旧被他压着,不至于让一切失去掌控。直到一切完成,他才将意识抽离出来,重归人间。   “咔!”   刚一睁开眼,王无相就听到了一声巨响。饕餮张开巨口试图一口建功,却被张非硬生生顶住。他那根黑漆漆的水管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居然能撑得住饕餮一咬。恼火的巨兽连声怒吼,却硬是奈何不了眼前的凡人。   凡人……么?   “小张老师。”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张非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响亮,王无相低低一叹:“永别了。”   之前注入的阴力迅速漫开,饕餮长号一声,身形膨胀到之前的五倍大小,血盆巨口整个张开,一口将张非吞了下去!   成了!   按下一切多余情绪,王无相在心中迅速盘算着张非这一死会带来的变化——他一死,钟错的历练自然中止,力量全数归零,鬼王便不足为惧。没了他没了宋鬼牧,再困住张言渺,一时之间,他便可以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瞄了眼正卖力咀嚼的饕餮,王无相微微一笑——想必此时,地府鬼兵鬼将已然列阵完毕,只待鬼王历练结束或中止,便迫不及待地杀上来,永绝后患了吧?   他终于……   “吼!!!”   饕餮的怒吼声终于将王无相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巨兽昂首惨号,四足顿地,庞大身躯摇来晃去,喷水池的残骸被踩成碎片,四周的绿化植物全数碾烂,就连王无相都不得不后退躲闪,以免遭了池鱼之殃。   这……莫非……   饕餮的吼叫声越发凄厉,若不是王无相做了手脚掩住这一带的声光,怕是能把半个临山的人都吵起来。但它的动作却渐渐无力,最终颓然一吼后,饕餮双膝跪地,整个倒了下来。   然后,王无相看到了一双手。   它从饕餮腹中伸了出来,左右一拉,生生将它的肚腹扯开。恶情果凝化出的恶兽亦有血肉,鲜血汨汨流出,将那双手整个染成血色,看起来极为狰狞可怖。   可不知为何,流出来的只有血,和一些零星的碎片,本该在里面的五脏六腑,似乎……   “……真难吃。”   破口被扯得大了,一只脚便踏了出来,紧接着,张非整个人都走了出来,重新站在王无相身前。   饕餮那一口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自己的血混着饕餮的,他整个人都是红的,可就算这样,张非依旧是笑嘻嘻的,饶有兴致地看着王无相,仿佛看到了有趣的玩具。   “你……”王无相一顿,“你是谁?”   “不错嘛,”“张非”上下打量着他,“你认出我的速度,跟那小鬼有的一拼。”   他咧嘴笑着,两点雪白的齿尖露出来,透出些许森然。   “我是贪,”“张非”说,“第二次见面,你好。”   他朝王无相鞠了一躬,态度居然称得上礼貌乖巧。王无相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些无奈,也有些释然:“原来如此……现在,倒是‘物归原主’了。”   他自然看得出,方才是贪这个由贪情果凝化而出的异物,吞噬了同样由贪情果之力化成的饕餮……考虑到这半颗贪情果本就是从张非手上夺来的,他用个物归原主倒也恰当。   “要不是你,老子也不用费这么多事。”贪一改之前乖孩子似的神情,朝王无相翻了个白眼,“现在吃也吃了,我得回去消食,揍死你这件事,就交给正主来吧。”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身上沾的血,浑身的伤,都像是被只无形的手擦干净了一般,一瞬间消失无踪。   “好了,”他自言自语道,“该干的我都干了……接下来,轮到你了。”   “……是啊,”他抬起了头,“接下来轮到我了。”   他定定地望着王无相,甩了甩依旧被拎在手中的漆黑水管:“咱们之间那么多恩怨……也该算清楚了吧。”   白玉似的长剑再度出现在手中,王无相抬手挽了个剑花,剑尖抬起,直指张非。   “请吧,小张老师。”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叮!   漆黑水管与白玉长剑撞出了清越的声音,王无相眉头一拧。   与他剑锋相撞的东西……那根古怪水管,绝不是凡铁打造。相反,那手感,似乎是……   “……鬼王之兵?”   “挺识货啊。”张非没给他拖延时间的机会,只笑着送了他四个字,就又一管子抡了过去。他力气大得出奇,王无相拼了两次便意识到不能硬抗,只好使巧劲躲闪。   张非手上的水管并非完整的鬼王之兵,是空色用那块剑锋碎片帮他炼成的,质量确实好,揍起鬼来手感一流。   ……可对付王无相,光这样好像还差了点。   张非眼睛闪了闪,超前猛地一冲,王无相举剑相抗,剑锋与水管相撞的刹那,手上并未传来应有的重量,而是……   “唔!”   漆黑水管一瞬间缩得极短,张非身体一矮,合身撞入王无相怀里,手中漆黑匕首探出,直直刺向王无相心口。   “你……”   若是活人,张非这一刀便能了结了他。就算是鬼躯,这一下也不是王无相轻易能受得住的。但他毕竟也是久经战阵的人,硬是忍痛回击,将张非逼开,赢得了喘息之机。   不能再与这家伙……这般纠缠了!   终于意识到自己跟张非拼刀是件奇蠢无比的事,王无相心神一凝,催动法力想要布下幻阵。   只要能困住张非,哪怕只有数秒,也能分出胜负!   王无相引以为豪的幻阵确实没有辜负他的信任,迅速地施展开来,袭向张非。法力编织出极精致的幻境,就算不能将他困死在里面,至少也……   张非忽然抬起了手。   他右手中握着的漆黑匕首刀锋一转,直直地刺向了他的左手,掌心被贯穿,鲜血喷涌而出,他却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抬头望向归先生。   “你那些把戏没用了,”张非说,“还是个男人——哦你是鬼,那就是男鬼——的话,就来陪我好好打一场。”   他眼神森然,盯着王无相的样子仿佛盯紧了猎物的野兽,沾了点血珠的脸上却依旧是笑着的,看得人心里发寒。   王无相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在几个月之前,张非于他,不过是随手便能捏死的蝼蚁。就算到了今日,数小时之前,他也只把张非当成今日会来的数人中最好解决的一个。可此时……   他却觉得,自己才是落下风的那一人。   不……这只是错觉,他是鬼,张非是人,这里有无穷阴气做他的后盾,张非却是孤身奋战。   赢家……最终还会是他。   似乎永远渡化不完的惧鬼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少了下去,张言渺不由松了口气。   就算他是张天师,一口气渡化这么多鬼也是件吃力的事,好在后来来了个钟错帮忙,省下他不少力气。   眼下的雨比方才又大了不少,简直有瓢泼之势,张言渺抽空抬头望了眼天,眉头微微锁紧。   他在自己身上施了避水法,就算是这么大的雨也沾不着他一片衣角。那边的鬼王却像是忘了这世间还有如此简单的法术,任由雨水把他浇了个透湿。   此时的钟错已经不是时不时抬眼望一次远处了,他看起来就像座抬头远望的雕塑。   鬼王那边没出什么意外的话,张非应该还顶得住……   就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一招”,到底有怎样的效果了。   “……哟,两位都在这儿哪。”   雨幕之外,有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走了过来。   那是宋鬼牧——他看起来比惧情阵里的两人狼狈多了,身上破破烂烂,一身伤只勉强收了口,肩膀上还扛着只脏兮兮的白猫。走到阵边上他似乎是被什么拦住了,和两人只隔着短短一段距离,却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   “别试了,”张言渺阻止了他继续往前走,“在惧情阵看来,你的实力不值一提,所以它也懒得困你。”   “……靠,你个阵法还狗眼看人低不成?”朝惧情阵比了个中指,宋鬼牧踉跄着走到一边站住,他肩上的和尚盯着阵中蒙蒙鬼影,不安地咪了声。   “我们三个都在这儿……”宋鬼牧闲不住,不能做什么,他还可以说,“剩下还在打的,就小张老师一个人了吧?”   他看向钟错,鬼王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张言渺“嗯”了声,又向天上望了一眼。   宋鬼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努力咽了回去。   这里是王无相布下的阵中,他可不想当大嘴巴,把天机漏出来。   最终,他只憋出一句话来:“他可一定……要加油啊。”   金属相撞的脆响混着雨声,回荡在贪情阵中。   王无相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张非。   他伤得不轻——王无相手中长剑不是摆设,打到现在,张非身上已是伤痕累累。雨水混着血水流下来,在地面上绘出触目惊心的图案。   可张非却像是不知疲倦伤痛一般,打到现在,他连速度都没慢下来多少。   有阴气为援,王无相稳占上风,可越是打下去,他就越觉得忐忑。   这种感觉……仿佛一切都脱了掌握,从莫应出事开始,到饕餮亡,到张非手中的“鬼王之兵”……单个看来都不是大问题,可连起来,却织成了一张令他心神不宁的网。   到底……   “叮!”   长剑与水管再次相撞,可这一次,张非退出几步之后,并未再次抢攻。相反,他停了下来,沉默地望着王无相。   谨慎起见,王无相也停了下来,静静望着张非。   “……差不多了。”张非低声咕哝了句,“再打下去,老子小命危矣……”   差不多?   王无相心中警铃大作,却见张非抬起了手。   左手。   这只手之前被他自己捅了个对穿,如今看起来格外凄惨,整只手都被染红了,连手腕上那条链子也……   ……链子?   王无相瞳孔一缩,死死盯着张非左腕上的手链。   “恨、相、逢……”   他极缓慢地道出了那根链子的名字,脸色难看至极。张非咧嘴一笑,晃了晃手腕,又疼得一呲牙。   之前淌到地上的血仿佛有意识一般流动起来,绕着王无相,形成了一个漩涡。漩涡又飞旋而起,在王无相身周,布下了浅绯色的屏障。   或者说……牢笼。   王无相抬起手,轻轻一点,被他碰到的屏障上荡起水样的波纹,仿佛已经岌岌可危,只要他稍用点力,就能戳个窟窿。   可王无相很清楚,这层薄薄的膜,到底有多么坚韧。   那时……他们就是被困在了里面,隔着它,望向不远处的那个人。   “空色……七日缠绵……”   “你果然识货。”张非说,“打个商量,以后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对你用过这招。”   他摸了摸鼻子,脸上竟显出个腼腆的笑:“我跟你七日缠绵……这简直有伤我冰清玉洁的名声,你说是吧?”   张非本意是想撩一把王无相,顺便出出之前的气。可出乎他意料,王无相的反应有些不对头。   他手抵在屏障上,眼中一片茫然,表情怔愣。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却没有用任何法术尝试破阵,而是一拳砸了上去。   这点攻击对七日缠绵来说连毛毛雨都算不上,王无相却像认准了它似的一拳接一拳,砸得屏障上水波接连泛起。   “滚开……”   “……”   “滚开!!!”   王无相声音猛地拔高,狠狠一拳砸在屏障上。这一拳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效果,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屏障,嘴唇抖了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认识空色?”   不知过了多久,王无相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张非。   方才那些狂乱的情绪消失得不见一丝痕迹,此时的他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从容不迫得像是那个被困住的人不是他。   “这么……”张非咕哝了句,“看你的样子,跟他有仇?”   “仇?”王无相嘴角微微一勾,“这个词太轻了,若不是他……”   他顿了顿,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抬起手,轻轻贴上了眼前的屏障:“想破掉七日缠绵,从里面动手是不成的,只要你不死不动,这屏障就无人可破——至少,我破不掉。”   空色教他这招时,确实也是这么说的。七日缠绵的引子是他手上那一小段恨相逢,耗的是他的血,成的,却不仅仅是一道屏障这么简单,而是某种“规则”。   只要他血未流干,双脚不移,七日缠绵里的人哪怕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休想打破这道薄薄的屏障。虽然屏障外的人同样进不去,但对张非来说,能困住王无相这一时,也就够了。   “光这样就够了么?”王无相却像是能看出他的心声一般开口,“别忘了,你还在我布下的阵中。”   似乎是为了印证王无相的话,两人身旁,阵阵阴风旋了起来。   “七日缠绵也不是万能的,只要你还在阵中,我就有一万种法子杀了你。”   “我也觉得你能,”阴风刺骨,张非却像是没事人似的,还有空朝王无相笑笑,“可我又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难道他是指……不,不可能。   就算注意力大半集中在了张非身上,王无相也没忘了阵中其他地方。钟错与张言渺都被他困进了惧情阵中,宋鬼牧倒是还在外面,可他伤成那样,就算来了又如何?最多再算上那只猫……   张非笑了笑,竖起一指,指了指天上。   ……天上?   王无相猛一抬头,恰在此时,天空亮了起来。   仿佛有人在阴云中画出了个极规则的圆,又向里面填入了正午的阳光,耀眼的光环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空中,灿烂光芒洒了下来,照得两人周围仿佛白昼。   这并不是普通的光,贪情阵中涌动的阴气对上它之后仿佛遇着了天敌一般,迅速地退了开来。张非伸了伸胳膊,很惬意似的长叹一声,却因为不小心拉动了伤口,中途转成了呲牙咧嘴。   “龙虎山……”王无相自然不会错认这光的来历,他盯着空中依然未散的雨云,心中已是一片了然,“那条龙,也来参了一脚?”   龙族天生行云布雨之能,就算碧尾是鬼龙,这本领仍未撂下。正是他唤来了这场大雨,可雨并不是关键,关键,是以雨气,遮掩藏在天上的龙虎山众人。   王无相可不会天真到认为他们躲躲藏藏这么久就是为了在此时救张非一次,相反,救张非只是顺道,他们真正的目的,应该是……   也许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天空中光芒再盛,若把之前那道光环比作烛火的话,这一次,便是真正的骄阳!   五把半透明的巨剑当空降下,剑身隐有雷霆相伴,又有金龙盘旋其上,声势赫赫。乍一看有些花哨过头,可王无相心里清楚,这阵法的真正威力,远在它的气势之上。   龙虎山秘法,五锋缚阴阵……果然名不虚传。   这五把透明长剑将整个临山市政府都锁在了里面,直接镇住了布在其中的四凶狩天阵。若王无相此时不是受制于人,由他操控,他还有信心一试龙虎山五锋之危,可现在……   “原来如此……这一回,是我着了你的道。”王无相道。   他自以为是将这四人引入阵中,借他们之力将恶情果打散,却不想对方根本是反其道而行之,所有动作,都是为了掩藏天上的阵法。   这其中的关键是张非,正是因为他以七日缠绵困住了自己,五锋缚阴阵才能完美施展开来,牢牢镇住此处。   四凶狩天阵中阴气依然汹涌,可这又如何?有这五把镇阴之剑在,保证一丝一毫的阴气也漏不出去。   “是‘我们’。”张非纠正。   他抬起头,很是舒畅地出了口气。   “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学乖了,单打独斗虽然帅,可实在不划算。要能选的话我更乐意群殴——我们群殴你一个。”   “凭我一个,打你得打到什么时候,还不如这样,省了多少麻烦。”   张非朝天上撩了眼,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更爽的,还是像现在这样,背靠大树好乘凉。”   为了完成这次的计划,由非正常办公室牵线,请出了龙虎山诸位大佬。也不知许多和袭邵做了多少工作,才让那些心高气傲的老道答应藏在天上,悄没声地施法布阵。   “我想想,这时候该说什么来着……哦,对了。”   张非双手合十,笑眯眯地朝天上拜了拜:   “——感谢国家。”   ☆、第一百三十八章   自打张非遇见“归先生”,在与王无相的较量中他几乎没占过上风,最好也就是个不输不赢的平局。如今总算农奴翻身做主人,他舒畅之余,心里也绷着一根弦。   虽然现在几重封锁算是彻底隔绝了王无相驱动四凶狩天阵化人间为鬼域的可能,但这阵法并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彻底解决的,谨慎起见,他们甚至不能对王无相下杀手,以免布阵者死后阵法出现什么不可控的变化,使临山遭难。   这心思被张非小心收了起来,半点不敢流露在外。好在王无相似乎也没想到这一茬,只静静地站在屏障里,神情竟有些淡漠。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真觉得,这样就行了么?”王无相忽然道。   在张非看来,虽然不敢说万全,可眼下这样的局势,已经是他们力所能及的极限了。   七日缠绵虽然不能完全隔绝内外神念,但只要他还在里面,对阵法的控制就会大大减弱。有龙虎山道人帮忙,他影响不到自己,也就别想从阵中出来。没有他这个布阵者催动,四凶狩天阵就算运作开来,他们也有信心压制住它。   现在的唯一的变数……就是王无相的“其他手段”了。   张非心里细细筛了一遍可能有的疏忽,嘴上还在信口开河:“要说还差点什么,就是差在你说不定还有其他同伙藏在阵里,随时可以冒出来给我一下……”   他迅速扫了王无相一眼,却没能从那张脸上看出什么痕迹:“不过我还是挺放心的,别的不说,这阵里还有位‘张天师’,有他老人家坐镇,我还能有什么事——”   背后一股寒意忽得窜了上来,冻得张非一抖。   “——更不用说,还有我可靠的钟鬼王同志。”义正词严地说完后半句话,张非才回过头,朝那边赶过来的人一笑:“哟,小飞,”   钟错冷着脸瞥他一眼,不吭声。可惜张非太了解他吃哪一招了,眼睛一垂肩膀一垮,语气都虚了三分:“你总算来了……”   “……”装什么!   钟错心中怒斥张非装模作样,身体却自动自发地走了过去,伸手在他肩上一扶。张非脚稳稳地踩在地上不动,上身一歪,摆了个自以为娇弱的造型:“哎,可真累死我了……”   这人得寸进尺起来别提多欠揍,钟错瞥了他一眼,目光在那一身伤上打了个转,抿着嘴唇把手上的力道又放轻了些。   “本来还想让你上去帮个忙,现在看来是不用了。”慢了一步赶过来的宋鬼牧低头对和尚说,“打扰别人二人世界会不会被天诛我不清楚,绝对会被小张老师诛……”   这帮人里要找个还能继续正经的那也只剩下张言渺了,他站在“七日缠绵”的屏障外,皱眉打量着被困在里面的王无相。被困的人毫无阶下囚的自觉,反倒是一派坦然,活像自己不是被几个跟他有深仇大恨的人困住,而是真正占上风的那个。   “张天师,”张非喊他,“您要是有空,就想想怎么把里面那位弄死,我可不想一直这么杵着。”   他现在看起来还好,实际上已经有些虚了,七日缠绵只要存在就会一刻不停地吸他的血,再让它这么抽下去,他就算意识还能顶住身体不动,也要被生生抽成人干。   还好,按照他们事先商量的结果,他只需要再困住王无相一段时间就够了,等到龙虎山那些人动手拆了四凶狩天阵——只把它彻底镇住也行——他就能放王无相出来。至于出来之后要怎么弄死他,那就是龙虎山、非正常办公室、宋鬼牧以及长生等诸多苦主的问题了。   张非跟他虽然也有不少过节,不过要是长生乐意,或者宋鬼牧肯出钱,他也不介意把自己的复仇权让出来,正好显得他心胸宽大……   心里念头转得极快,可隐约的,张非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也许是因为王无相的态度太平静,也许是因为被白无常吹到天上去,一直像达摩克里斯之剑般悬在头上的“四凶狩天阵”竟这么顺利地被他们制住,又也许……   他们到底忽略了什么?   心念电转,张非猛地抬头,看向王无相。注意到他的视线,王无相唇角微扬,竟勾出了一个浅笑。   莫非——   他没来得及把自己脑中模糊的想法说出口,脚下的大地,微微震动起来。   “地震?”   几人脑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这震动绝非地震那么简单。   伴着大地的震动,森森寒意漫了开来。那寒意冷得像是能直接渗进四肢百骸,张非抽了口气,咬牙道:“阴穴……”   “是‘鬼门’。”钟错低声说。   阴穴再大,也只能透出阴气,跑不出鬼。可鬼门……却是真真正正的,人间与阴间来往的通道!   只有阴差——可以算上他这个鬼王——和部分修行有成的异人有能力在人间打开鬼门,鬼门通往的地点还要受地府控制,不是想开在哪儿就能开在哪儿的。可此时,王无相打开的鬼门,却是直接用了四凶狩天阵之力,轰开了地府布下的重重界限!   这扇门通往哪里?地狱?阴谷?还是……   “唔——”   张非脸色一白,忽然跪了下去,钟错连忙扶他,张非摇了摇头,拽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他的身体一直在抖,好不容易站直之后身形一晃,终于向后退了一步。   他一退,七日缠绵立刻溃散。王无相踏了出来,却连看都不看在场几人一眼,只怔怔地望着远处。   他目光所及的地方,空气仿佛被扭曲似的波动起来,凝成一团漩涡。漩涡颜色渐深,一开始还是模糊的白,最后却成了一片深暗。   “终于让我等到了……”他低声喃喃着,脸上泛起极喜悦的笑容,“终于能放你出来了……老师。”   老师?   “莫问天……”张非似乎终于缓过气来了,低声道,“原来你是想救他。”   “是,”王无相回头看了张非一眼,脸上笑容不改,“我想救他——从一开始,我们就只想救他。”   四凶狩天阵,可化方圆百里为鬼域。但就像白无常曾经告诉过他的那样,就算不这么用,四凶狩天阵的力量也足以做成很多事。   比如把十八层地狱下专门为某人准备的那个单间轰开,把那只搞风搞雨搞得阴间大乱的老鬼放出来。   “……小飞,”张非忽然别过头,附在钟错耳边道,“做好准备。”   “准备?”   “等会儿里面的人出来,就把他轰回去。”张非淡淡道,“不就是只老鬼么,还不知道给关了多久,说不定早糊涂了。”   他脸上重新有了血色,看起来也正常多了,钟错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张非说得没错……不管里面出来的是何方神圣,他总不能就这么认输。   不光是他,张言渺与宋鬼牧也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半空中雨云散去,隐隐能看见几个身影正缓慢降下,形成合围之势。   王无相像是忽略了世间的一切,专心致志地望着鬼门,终于,鬼门那头,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只套着皮靴的脚踏了出来,紧接着是全身,那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一身古味十足的铠甲,出来之后见到眼前几人他明显愣了下,手中宽刀抬起,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   这是……莫问天?   张非不知道莫问天长什么样,但眼前这人……未免也太普通了点。   “鬼王殿下?”那人目光落到钟错身上,不由惊呼了声。他像是想对钟错行个礼,又不能放下对其他几人的警戒,表情顿时变得很滑稽。   会这么称呼钟错,又是这么个态度……这人,是地府的?   在场几人还没回过神来,鬼门里已经陆陆续续地走出了更多人,和最先出来的那男人一样,都是一身戎装,手执刀兵,出来之后先是警戒,再是为钟错的存在所惊。钟错还是第一次成为这么多人的目光焦点,难免有些不自在,可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又硬生生忍住,绷着脸接受众人瞻仰。   直到鬼门里跨出了一个熟人,张非才终于松了口气。   “想不到是你……”他嘀咕道,“白无常。”   站在无数兵卒之间,一身白衣,气质与周围之人迥然的青年向他微微颔首:“又见面了,祭师大人。”   真相说穿了很简单。   在被张非困住之前,王无相早已在四凶狩天阵中做好布置,时间一到便会自行运转,轰出一道通往十八层地狱之下的鬼门。没有他操控,鬼门不一定会顺利开启,可这回他运气不错,鬼门顺利打开,通往他想去的那个地方。   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这之前,白无常先看破了他的真实意图,早做布置,将莫问天所在之处看得严严实实不说,还布下了大量鬼兵守株待兔。   “是您提醒了我,”白无常道,“如果那人真是想布下四凶狩天阵,化人间为鬼域,那大可不必在一年之期满之前对您下手。”   只要鬼王试炼不曾完成或中止,地府就只能由着这两人在地上折腾。别说是阵法尚未完成,哪怕已经大功告成了,他们都不一定要杀了张非。   “也是此时我才想明白,王无相所图,并非人间。”   如果张非真出了什么事,地府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调兵遣将,杀上阳间,而王无相所图的,也正是这个“调兵遣将”。   这般大的阵仗,想必会让地府全力以赴。地府兵力并非无穷无尽,谨慎起见,驻守十八层地狱的鬼卒都会被抽调出来,更不用说驻守在十八层地狱下,看守“那人”的鬼卒。   前任鬼王空色十分重视莫问天,在那里派了重兵看守。可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被关得严严实实的莫问天根本没有逃狱的机会,就算逃,上面还有十八层地狱拦着,哪有那么好逃的?   “虽然几个鬼卒未必能拦住他们,可事情的变数总是越少越好,”白无常朝王无相望了一眼,“想明白其中关窍后,要怎么做,也就很简单了。”   “是挺简单的,”张非点点头,“你只需要带人在那蹲着就行,随便我们在上面怎么打都不要紧,反正人已经被你看紧了,就算那小子神威大发把我们都弄死了,你那边也出不了状况。”   “……抱歉,事关地府机密,我也不能……”   “行了,”张非摆了摆手,“第二个问题,你们不是说试炼完成之前上不来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鬼门开了之后,这一片‘阳间’与‘阴间’实际上是重叠的,”白无常解释道,“寻常的鬼门太小,自然不行,可这是由‘四凶狩天阵’轰出来的鬼门……”   他又看了钟错一眼,唇角显出淡淡的笑意:“何况,时间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   张非一愣,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钟错。   鬼王恰好也正望着他,两人目光交错的刹那,钟错的样子变了。   原本此时的他已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摸着了成人的边,可几乎只用了张非一眨眼的时间,还剩下的那几许青涩便褪了个干干净净。   白无常长出了一口气,声音中有喜悦,亦有欣慰:“恭喜。”   恭喜……?   终于成了曾梦寐以求的鬼王,钟错却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高兴似乎是高兴,可更多的,却是茫然。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又抬起头,下意识地想看看张非的反应。   他的祭师就站在他旁边,歪着头,上下打量着他,神情很是莫测。钟错略有点紧张地等着他的评价,却听到张非叹了口气。   “我说小飞,”张非郁闷地看着他,“我没记错的话……你原来没这么高的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大战收场比张非想象中还简单。   有地府、龙虎山两方出手,已是强弩之末的四凶狩天阵被迅速地拆了个干干净净,战斗的痕迹也被一帮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张非猜他们是非正常办公室里出来的)给打扫干净,就连那些碎了的花坛喷水池什么的都能弄来一模一样的装上,让张非大开眼界。   后续还有些扫尾工作,比如要编个说法解释今晚这声势浩大的龙虎山阵法到底是啥,只是这跟张非他们就没关系了。张言渺最先离开,张非他们则上了许多的车,一路朝如花小居开去。   花姨居然没睡,依旧等在如花小居的后门。看见张非后她被他这个满身是血的造型吓了一跳,张非讪讪地不知该说什么好,赶紧拉着钟错上了楼,还特意把门从里面锁住。   “还好我跑得快,”他咕哝道,“否则花姨念起来,今天晚上就不用干别的了……”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钟错一眼,鬼王长得成熟了精神似乎也有了进步,居然没让他这句话撩着,镇定地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送到张非眼前。   其实按照试炼的规则,这天晚上十二点一过,钟错就该回地府了。可张非不答应,非但不答应,他还以堪称死缠烂打的攻势磨得白无常不得不低头,又给他们增加了一晚上。   早晨六点——这就是钟错要回去的时间。   “春宵苦短,小飞小朋友,我们来干点什么吧?”张非摸着下巴说。   “张非……”   钟错低低喊了他一声,即将卸任——或者说已经卸任的祭师轻轻哼了声,没再开口。   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张非坐在那儿抬头欣赏天花板,钟错却闲不住,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时低头弯腰将张非随手乱丢的衣服书本什么的整理好。等他在自己眼前走过第三次,张非终于忍不住拦住他:“我说,最后的六个小时,你就打算用在给我打扫卫生上?”   “……那你想干什么?”钟错反问。   是啊,他想干什么?   张非松开手,难得地怔了。   想干的事其实极简单,就三个字,留下来。   可他能说么?   就不说钟错心里身为鬼王的那份责任感了,单说张非自己,他也不信地府会这么坐视自家辛苦栽培的鬼王不在阴间老实干活,而是留在阳间谈恋爱。   他早就想明白了,钟错只能在阳间留到这一天,连这六个小时都是他们赚的,更不用多想别的了。   “……过来。”   张非招了招手,钟错配合地走过去:“怎……唔!”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了喘息声和暧昧的水声,半晌之后张非的声音才重新响了起来:“最后的时间别闲着,首先,记住了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吻……虽然你以后应该是用不上了吧,可知识这东西不嫌多。”   “谁说我用不上了!”钟错恼羞成怒,张非啧了声:“哟,这气还挺足……如何,要不要学接下来的部分?”   他在钟错耳边吹了口气,吹得鬼王脸上一红,这还不算,他又变本加厉地压低了声音:“话说回来我一直没问,鬼王……有要求是童子身么?”   “张非!”   钟错声音一扬,张非呵呵笑了两声,抬手环住他。   他把自己压在了钟错胸口,钟错看不到他表情,只能听到他沉闷的声音,像是直接敲在了自己心上。   “你说怎么办啊小飞……”张非语气平静地说,“我是真的有点后悔了。”   “……后悔,当初不该答应当这个祭师?”   张非哼了声:“这我后悔什么,要是遇不着你,我这一年过得该多没意思。”   他轻轻笑了笑,又长叹道:“爽了一年,郁闷十年,怎么想都有点不划算。”   “十年?”   “不然二十年?”张非眨了眨眼,“我是不知道我能惦记你多久,说不准过两年我就看上新人了呢。”   他成心撩人,钟错这回没生气,依旧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嗯,想来我今年才二十六,离而立之年也不远了。花姨最多也就让我再逍遥两年,再不给她个交待,非把我押进婚姻登记处不可……”张非嘀嘀咕咕,“不过咱也不愁,要脸有脸要身段有身段,一表人才工作稳定还体面,银行存款直接突破五百万,绝对是抢手货,漂亮妹子我可着劲地挑……”   他嘴上火车跑个没完,钟错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直到张非说得口干舌燥,自己停了下来。   “……所以啊小飞,”张非叹了口气,声音微哑,“你在阴间呢也别客气,别把那些鬼这鬼那的当回事,该怎么过怎么过,该认识人认识人,和别人交朋友没那么难,就算你顶着鬼王的名头,诚心相待也有人看得到……以后运气好遇到了从外表从内涵都只比我差一点点的也别放过,该喜欢就喜欢去,你的日子那么长,有个人陪着多好。”   按在肩上的手瞬间收紧,捏得肩膀生痛。张非咧嘴一笑,活像疼得多爽一样。   “还有什么要说的没……哦对,该休息时且休息,不要老蹲在那里发呆,你是鬼王么,总也有个变身术之类的吧,微服出游会吧?多在阴间逛逛,有兴趣的话发展发展势力,说不定将来哪一天……咳,这话题不太和谐,打住吧。”   想想还是别撺掇小鬼造反比较好,张非叹了口气,又道:“我呢……身体挺好,吃嘛嘛香,日子过的舒畅,没有烦心的事,预计……大概还能活个七八十年。”   “等到了那时候,要是你还记得我……”他话音未落,自己先摇了头:“算了,到那时我该是什么样,你还是只记着我的英姿就行,别的就不用说了。”   他总算肯抬起头,直视钟错的眼睛。嘴唇动了几次,声音却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一点都吐不出来。   “算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最多也就一句。”他抬起手,按在钟错脸上,眼睛下面一点的地方,顺着水迹,一点点向下滑:“哭什么啊,都这么大了……得,哭就哭吧,记住了,最后一回。”   最后?   ……是最后了啊。   跟人大战一夜,浑身是伤,外加淋雨,回家之后衣服不脱澡不洗就这么滚上床,第二天早上起来时会是什么感觉?   ……反正张非是觉得,他就跟被人扔进了洗衣机又附加了一把刀片似的,全身上下都疼得厉害。时而酸痛时而刺痛时而说不出是什么痛反正就是难受,感觉之刺激,绝非言语能形容。   “小飞——”他闭着眼睛喊,“过来帮个……”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顿住了。   房间里极为安静,静得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判断,房里没有第二个人。   张非睁开眼,扫向一边的时钟。   7:35……考虑到入睡的时间,他起得还算早。   房间里确实没有第二个人了,安静得甚至让张非觉得陌生。   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吧?   只是回到了一年之前而已。   他一年前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一年自然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哦不对,现在他可是百万级的富翁了,日子应该越过越好才对。   张非扭着头,艰难地从床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卫生间。   不过在这之前,百万富翁得把自己拾掇拾掇,省得让人当成要饭的。   莲蓬头被他开到了最大,热水哗啦啦地洒下来,烫得张非一个机灵。伤口跟淤青被热水一激这感觉别提有多刺激,他咧了咧嘴,强忍着没有出声。   过了很久,混在哗啦啦的水声里,低哑的声音缓慢响起:   “小混蛋,没礼物也就算了,你还差我一声生日快乐吧……”   ☆、终章   “不见了?”   “是啊,不见了。”   如花小居的小包间里,宋鬼牧点了一大桌菜,请的,只有张非一人,再捎上一个和尚。   他抚了抚和尚的毛,坦然道:“那把咒刀应该能让我们两个同归于尽……可既然我留了口气,他也可能还活着。”   张非看着宋鬼牧,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宋鬼牧笑了笑,举起酒杯,朝张非示意。   “别用那种表情看我,我已经想开了,”他抿了口白酒,辣得一吐舌头,“那个人……不管是什么,总归不会是我哥。”   他垂下眼睛,轻声道:“我不会去找他,不过以后要是撞见了,我不介意超度了他……要是他有胆子找上门来,我也不会客气。”   但愿如此。   这话张非只会在心里说,明面上,他也举起了酒杯,和宋鬼牧轻轻一撞。   “祝你以后生意兴隆,”他真诚地说,“早日有我十分之一的身家。”   “谢谢您,”宋鬼牧翻了个白眼,“鉴于我可能活不了多久,大家多交流交流感情吧,日后到了阴间,还得你家那小鬼王罩着。”   “哎,别的不敢保证,就这事,到时候你报我的名字,保证你刑期打九折。”   宋鬼牧那边的后续还好说,可长生,张非是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反倒是他自己表现得很大方,见面之后直接问了他那件事——   “战鬼死了么?”   张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又点点头:“我知道了。”   长生抬头看了眼天,因为昨天晚上那场豪雨的缘故,今天的天空异常的蓝,一丝云彩也没有,蓝得简直通透。   “……对了老师,不知道我跟没跟你说……之前国外医学有了新突破,我的身体,或许能有救了。”   他竖起三根手指:“手术成功率,大概是百分之三十。”   “那你……”   “我打算试试看。”长生平静地说。   患者接受手术的年龄越早,成功之后可能活的时间就越长。得到这个消息后他很是犹豫了一段时间,可不久前发生的事,似乎是帮他下了决心。   既然没法跟那个人一起活完他们最后的日子……那不如,把这个世界欠他的那些日子,百倍千倍地活回来吧。   “总算结束了……”   许多毫无形象地瘫在张非拖给他的办公椅上,张非捅了捅他,示意他坐得板正点:“我这里可是教师办公室,作为成年人,你就不能为未成年人做个榜样?”   许多朝他翻了个白眼,倒真是配合地坐直了身体:“为你们这事我前前后后跑了一个多月,腿都快跑断了……”   “辛苦辛苦。”张非毫无诚意地说,“然后结果呢?”   “结果也没什么,王无相被抓回地府,莫应多半死了,赶鬼人他哥下落不明……至于幽鬼盟,这次应该是死透了。”   总算解决了这个大患,许多脸上也不由得带了笑:“还有就是,搭档他准备回龙虎山深修……”   他的笑意非但没因为这句话减弱,反倒加深了许多。张非意外地看着他,许多没忍住,终于道:“这次的事情之后国家重视起道门的法术了,张老爷子也愿意配合,让我们那边派个人过去,帮忙整理龙虎山那些秘藏。”   至于这个人是谁,显然是他许多。   许多几乎压不住自己的笑意了,张非咧咧嘴,总算忍住了不给这小子一拳。   乐了一会儿许多终于缓过来,在张非身上意识到了一点不对的地方:“你那个手镯呢?就是那个黑色的……”   手镯看起来挺漂亮,却跟张非的气质不合,许多第一次见面时便注意到了,但认识张非这么久,他是第一次看到他没带着它。   “那个啊,”张非低头朝自己的手腕上看了眼,轻描淡写道,“碎了。”   身为历练鬼王,钟错回阴间,要走一条和所有人都不同的路。   这路就连鬼王都只能走一次,走之前,他是历练鬼王。走之后,“历练”两字被摘下,他是真真正正的鬼王。   漫长而漆黑的甬道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但这仅仅是钟错的想象,实际上,数息之后,甬道便走到了尽头。   最后一步踏出,便是另一个空间了。   钟错缓缓地眨了眨眼,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身处高台之上,下方,是数以千万计的鬼魂。   鬼兵鬼卒,鬼帅鬼将,下至最弱小的卒子,上至身居高位的判官,地府文武官员,皆聚于此。在他们的外围,是逗留地府的一些魂魄——他们没有资格参与鬼王归来的盛事,只有资格观礼。   不远处的另一座高台上,十殿阎罗昂然而立,平静地注视着他。   注视着阴间最强的武器,他们未来几百年间的倚仗。   心头滑过一丝异样情绪,钟错抚平心境,向前一步。   一步踏出,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   凡间历练时,鬼王有着与凡人相似的肉体凡胎,但历练结束后,这个身体,就没用了。   暖暖的体温自周身退去,胸腔中的跃动无声停止,最后,连口鼻间的气息,也悄然消散。   一步,生死限。   钟错闭了闭眼,第二步,踏出。   这一步踏出,他的身形骤然一抖,原先穿在身上的凡间服饰不知何时被纯黑冕服所取代,以天人之手纹绣的袖摆间,金线绣出的喰鬼凶兽图纹随风而动,几欲扑出。   远方,名为“地规”的巨树周身亮起,雄浑力量仿佛示威般掠过在场诸人,来到钟错身前。钟错平静地抬头,注视着那支撑阴间的巨木。   这是他的“母亲”啊……   无边的力量自周身透入,虽强悍却温和,几息之后,他便已能将那力量运化得如臂使指。   这才是真正的,鬼王的力量。   完成历练还不够,只有被地规树认可,鬼王,才是完整的。   二步,鬼王身。   耳边似乎传来了声音,是地规树的催促,仿佛母亲温柔的絮语——她创造了他,毫不吝惜地赋予他强大的力量,可又亲手,为他佩上了沉重的枷锁。   此时此刻,钟错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以他父亲自居的人——不靠谱到极点的家伙,嘴上永远没什么好听的,占起便宜毫不手软轮到自己那是半点不让……   苦涩的味道在心中蔓延,钟错闭了闭眼,准备踏出第三步。   第三步……   没有踏下。   墨龙盘旋的踏魍履悬在空中,仅差毫厘便要触到地面,可终究是没有触及。   其实有件事情他一直都忘了告诉张非,那是阴间一条不成文却又被大家默认遵守的规则——在昔日祭师寿终正寝之前,鬼王,不得去阳间。   就算遇到了什么不得不去的情况,也绝对不许相见。   祭师寿终正寝后要入阴间轮回,可整个过程中,鬼王,不可插手。   他们只负责将鬼王磨砺成最锋利的刀兵,却没资格利用鬼王,做更多的事了。   一丝讽刺笑意在唇边浮现,却又被飞快压下,第三步,终于踏出。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钟错心中无声崩碎,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一切的一切——   全部,被压进记忆的角落中。填充他整个意识的,只剩下了那些“绝对”的东西。比如地府的规章,比如鬼王的职责。   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将无数次把角落里的珍宝取出来,去回忆他们曾经历的一切,借此让自己能支撑下去,度过漫长的孤寂时光。   但他只能回忆,不能思念。   绝对不能。   三步,凡尘绝!   在他身后,通往人间的甬道悄然消失,这是迎接历练之后的鬼王的通道,只会开启一次,也只会在此时闭合。   三步踏出鬼王成,地规树树身颤动,嗡嗡巨响回荡整个阴间,地府鬼众几乎是同时屈膝叩首,远处的阎王亦躬身作揖,不知谁先出了声,又或是同时,无数个声音汇作一处,形成了席卷天地的巨大声浪——   “恭迎鬼王!”   “叮”   原本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课堂上显得分外响亮,坐得离讲台比较近的学生下意识抬头,看着讲台上的人。   台上,年轻的老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就在刚才,他手腕上那个造型独特让学生们暗自猜测了无数次来历的手镯,裂开了。   三道裂纹同时出现在手环上,直接让它断成了三截,落到讲台上,撞出接连的三声脆响。   “老师……”   不知是谁,不由自主地出了声。   台上的老师不发一言,低头把手环的三块残骸捡了起来,握在手心里。   然后下一秒,手环在他掌心中,化成了沙。   灰色的细沙从指缝间漏出来,沙沙地落在讲台上,积成小小的一座山。   张非长长叹了口气。   他抬起头,望着台下的学生。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爱玩电脑游戏的……以后玩游戏的时候记着,选选项别太有无私胸怀,自私一点比较好。”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想反悔都难,也千万别为了一点点好处干会让自己郁闷的事,活着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他语速越来越快,台下学生面面相觑,不知道平日里温和又好说话的老师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千万别像我——”   “铃!”   下课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张非最后的话语,淹没在了响亮的铃声里。   他也停了下来,沉默地等着铃声结束。   刚才的话大概是说得太急了,不知道是牵着了哪个器官,触动了泪腺,让他眼角渗出了一点液体。   铃声结束,他抬手抹了抹眼角,平静地看着他的学生们。   “——下课。” Game End.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大家的新年舒畅点…… 后面还有个HE番外,会另开一本写。 书香门第整理,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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