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泰坦尼克]梦幻之旅 作者:谁心所欲 文案:   两个同样自私的人,相遇在一艘或许注定沉没的大船上。   女主本质上是个大写圣母,会做损己利人的好人好事。以及各种想当然情节。慎入。   内容标签:西方罗曼 穿越时空 历史剧   主角:玛格丽特·费斯,卡尔·霍克利 ┃ 配角:克拉伦斯 晋江金牌编辑评价: 玛格丽特回家时意外得知自己父亲顶替一个生病的工友上了泰坦尼克号充当锅炉工。为了拯救父亲,她在泰坦尼克号起锚前的最后一刻不顾一切地混上了船,却发现父亲其实并不在船上。在下船无望之后,接下来的四个日夜里,不想葬身冰海的她将不得不为求生而努力…… 作者笔触简练,情节安排紧凑,行文张力十足,尤其对男主角卡尔的形象塑造层层推进、亮点十足,不管有没有一颗粉红少女心,一定会被作者笔下的这个绅士“流氓”所吸引! ==================   ☆、Chapter 1   温彻斯特四月的天气已经相当宜人。阳光明媚。玛格丽特走在去往布莱克夫妇家的街道上,略微有些心不在焉。   布莱克先生拥有一家炼油厂,是当地一位十分具有名望的富翁,据说也是下一任市长的热门人选。他有一个八岁的儿子,名叫谢利。几个月前,玛格丽特成为谢利的钢琴教师,每周到家里给他上两到三次课,每节课可以获得四英镑的报酬。   这个价钱非常不错,甚至可以说,非常高。所以,虽然自己的那个学生相当的调皮,上课也是敷衍了事,但玛格丽特一度曾想着好好地把这份工作做下去。这样,到下半年的时候,加上她另份曲谱抄写员工作的报酬,她就能攒够大约三百英镑。这笔钱将有助于她做出一个对她而言十分重要的决定,接下来到底是接受史密斯教授的推荐,去新成立不久的纽约音乐女子艺术学校担任助教,还是去她向往已久的维也纳艺术学院继续求学。   布莱克家就在前头的不远处了。阳光洒在这座带了托斯卡纳风格的别墅上,让黑色屋顶和白色外壁看起来更加的庄严气派。   仆人乔伊是个黑色皮肤的非裔。和她已经很熟了。见她到来,急忙给她开门。   “费斯小姐,您今天看起来格外漂亮!”乔伊朝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谢利少爷已经在等您了。”   “谢谢您的称赞,”玛格丽特应答,“希望我没有迟到。”   “您自然没有迟到,现在离两点还差五分钟。”   玛格丽特笑着朝他点头,继续往平时上课的琴房走去。这时候,听见乔伊又说道:“不过,我猜您今天可能要提早结束。晚上布莱克先生和太太要宴请几位贵客,其中一位是来自匹兹堡的钢铁大亨,他的未婚妻可能也会陪他一道过来。据说她出身英格兰北的贵族家庭。嘿,”他略微压低声音,“英国贵族小姐嫁给来自美国的富翁,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喜闻乐道?”   玛格丽特对这个话题没多大兴趣,笑了笑,转身往里去。   ————   谢利长了一张非常可爱的小脸蛋,棕色卷发趴在他的额前,几乎盖住眉毛,映得那双长了一圈卷翘睫毛的蓝色眼睛更加漂亮。   布莱克太太对于自己儿子有着对音乐的出众感知能力这一说法深信不疑。她声称谢利还在襁褓中时,就能随着乐曲晃动脑袋打节拍。而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在这方面取得任何能与神童相媲美的成绩,主要是被之前那些庸碌的家庭音乐教师给耽误了。她抱怨史密斯教授有眼不识天才,自己再三诚心上门,他居然还不肯亲自教导谢利学习钢琴,而是给他派了玛格丽特过来。直到听说玛格丽特是史密斯教授最好的学生,这才终于勉强接受让她充当自己儿子的钢琴老师。   现在,谢利坐在琴凳上,在玛格丽特的注视下,勉勉强强地弹着车尔尼Op.139第19号练习曲。   显然,除了上课时间,平时他应该基本没摸琴。   玛格丽特听到了几个错音。在纠正了几次后,谢利显得有点不耐烦,突然停了下来,歪过头,用他那双蔚蓝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玛格丽特。   “看什么?继续!”玛格丽特面无表情。   谢利没理睬她,继续盯着她。   玛格丽特的表情更加严肃。   “亲爱的,鉴于你妈妈要为你坐在这里的这两个小时支付给我4英镑的报酬,所以,就算你再不乐意,我也不得不要求你按照我的要求去动你的手指。现在,请你扭过脸,眼睛盯着你的手指和琴键,我们重新开始……”   “你父亲是个煤炭工。他是个穷人,是吗?”谢利突然打断她,想了下,耸了耸肩,又加了一句,“是吉拉特说的。”   吉拉特是照顾他的女仆之一。   玛格丽特一怔,随即点头:“是的,我父亲在南安普顿码头工作。”   “那么,你也是穷人喽?”   玛格丽特点头,“是。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教你弹钢琴。”   男孩仿佛立刻来了精神,扭头看了下身后,见没人,凑过来压低声道:“我有钱。只要你别像我妈妈那样逼我弹,我妈妈付给你多少,我也能付给你多少。”   “怎么样?这买卖合算吧?你只需要在我妈妈面前替我遮瞒一下,就能赚双倍的钱!”小男孩说完,得意洋洋地看着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啼笑皆非,“你要我替你撒谎?”   “你知道我最恨弹钢琴了!上帝啊,是谁发明了这玩意儿?我真恨不得把钢琴整个儿塞进他的肚子里!”男孩抱怨完,改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玛格丽特,“帮帮我吧,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见玛格丽特没说话,他立刻收了刚才的可怜表情,改而翘起下巴,从鼻子里发出表示不屑的冷哼声,“费斯小姐,你听着,你要是不肯,我就去告诉我妈妈,你根本就没好好教我弹钢琴,她立刻就会把你解雇掉!”   “整个温彻斯特,甚至伦敦,你恐怕也很难能找到一节课能赚4英镑报酬的工作了!”   他最后补充了一句,目光里满满带着威胁。   玛格丽特微笑。   “亲爱的,很巧,正好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这可能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节课了。上完这节课,我就不会再来了。”   男孩愣住了。睁大眼睛,狐疑地盯着她。   “你在吓唬我?”   “不,我说的是真的。”   在确认她不像是在撒谎后,男孩眼睛里的威胁之色立刻消失,渐渐变得惶惑起来。   “费斯小姐,你为什么不肯教我了?是我太笨了?还是我妈妈付给你的钱太少了?”   玛格丽特摇头,“都不是……”   “一定是你嫌我不够努力。对的!一定是这样!”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嚷了起来,“是的,我承认我是不大乐意上课。但是如果你走了,我妈妈就会给我换一个钢琴老师,我不想再去面对那些人了!他们要么只会板着脸和我尖声说话,要么就笑得像个傻瓜!我……”   男孩的脸微微涨红,露出难为情的样子。憋了下,仿佛鼓足勇气,他终于说道:“……我喜欢你教我!费斯小姐!只要你肯继续教我,我保证我现在开始就会好好学的。我保证!我现在就重新弹给你听,保证不会再出错!”   他急急忙忙地扭过身子,坐得笔直,双手放在琴键上,开始弹琴。   一阵流畅的钢琴声从他的指下流泻而出。   玛格丽特坐在边上,听他弹完了整首练习曲。   “你看,我没骗你吧?”   他收了手,再次扭头,用满含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玛格丽特暗叹口气,抬手轻轻摸下他的头发,注视着他蔚蓝色的眼睛,柔声说道:“亲爱的,你弹得很好,但我确实不能继续教你了。你很聪明,只要你肯用心,我相信你一定能取得进步……”   “你原来说好的,可以教我到下半年!”   “是的。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很抱歉……”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继续教我了?”   男孩失望地看着她。   玛格丽特犹豫了下。   参与进这家人的生活虽然不过才几个月,但玛格丽特也看了出来,作为当地名流夫人的布莱克太太,比起在家陪伴儿子,她更喜欢往返伦敦,把大多数时间贡献给了社交,平时陪伴谢利最多的,是女仆吉拉特和保姆。   从内心来讲,她最近渐渐也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学生。如果不是出了那种事,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就算仅仅看在钱的份上,她也会继续教他至少到下半年的。   但是现在……   和他对视片刻后,她终于还是点头。“是的。”   男孩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反正明天一早,我就要去南安普顿坐上泰坦尼克号了!等我从美国回来,我早就忘了你了!”他终于偏过头去,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   “泰坦尼克号?”   玛格丽特一怔。   关于这艘著名的船和它接下来的处女航命运,没有人比玛格丽特知道得更多。   “你也想上船,是不是?”谢利误会了她的反应。   “但是之前,从没听你们提过。”   “是的。我爸爸前几天才决定的。”   谢利看着默默不做声的玛格丽特,想了下,脸上重新露出小心翼翼的,略微带了点讨好的表情:“你要是继续留下来教我,我就去求我爸爸,留下笨手笨脚的吉拉特,让你一起上船陪我。你觉得怎么样?”   “哦,不,……”玛格丽特下意识地摇头,“我不想上船。”   “算了!现在你就可以走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男孩脸色微微一变,砰的砸合上钢琴盖后,人从琴凳上跳了下去,扭头往外跑去。   “谢利!”   玛格丽特叫了他几声,但男孩仿佛没听到,很快就跑出了琴室。   玛格丽特要去追时,女仆吉拉特走了过来。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白净的脸上长了几颗麻子。她用模仿她女主人的表情,微微端着下巴对玛格丽特说道:“费斯小姐,布莱克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玛格丽特停下脚步,看了眼谢利消失的方向。   “您就赶紧去吧!谢利少爷我会照顾好的。”吉拉特尖刻地看了她一眼,用略微嘲讽的语气说道,“让太太久等,恐怕不大好。晚上她还要招待贵客呢!”   玛格丽特默默转过身,朝着女主人所在的起居室走去。   ☆、Chapter 2   布莱克太太的起居室在二楼。她端正坐在一张椅子上,身穿一条精美刺绣和蕾丝花边的银蓝色长裙,精心做出来的卷发盘扣在脑后,恰到好处地烘托出她了修长的脖颈和线条优美的肩膀。   她是一个有风仪的女人。三十不到的年龄。眼睛深邃,鼻子挺直。如果一定要在她的容貌上挑缺点的话,就是她的嘴了。大约因为总是习惯性地抿着,她的嘴角呈现出微微的下垂状。如果不笑的话,这令她总是露出有些严厉的表情。除了这一点,她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有魅力的漂亮女人。   现在,当她看到玛格丽特进入她的起居室,唇角抿得更紧,于是脸上的线条也显得更加严厉了。   玛格丽特朝她打了声招呼。   “听说您找我,太太?”   “费斯小姐,”她看了眼玛格丽特,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的冷淡。虽然她大约已经在极力掩饰了,但还是流露出了一种厌恶,“感谢你这段时间来给谢利上课。现在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我们一家明天要去纽约。大约几个月后才回来。而在回来后,大约也用不到你再继续教谢利弹钢琴了,所以……”   她推过来一个预先准备好的信封。   “这是这段时间应该付给你的薪水。希望下次你见到史密斯教授的时候,代我向他问个好。”   玛格丽特微微一怔。   虽然她原本就打算在这节课后来找布莱克太太谈自己打算停止教谢利钢琴的事,但现在,从布莱克太太的嘴里听到她用这种语气来打发自己的话,除了惊诧,说没有半点不快,那就是鬼话了。   她忍住心里突然涌出的不悦,对上了布莱克太太的眼睛。   蓝灰色的眼珠子,也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在看,泛出冷冷的仿佛玻璃的釉光。   这个女人虽然一向自视颇高,但之前对她还算客气。现在这样的态度,还是第一次。   玛格丽特仿佛明白了过来。   这个做妻子的,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所以才会突然用这种方式打发自己走。   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思及此,她忽然觉得释然了。也不想再为自己辩白什么,默默拿过信封,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想起刚才谢利的话,脚步稍一迟疑。   明天,谢利就要随布莱克夫妇去往南安普顿港口,登上那艘著名的大船了。   她知道接下来这艘船和船上大部分人将会面临的命运。   因为父亲就在南安普顿码头干活,而温彻斯顿距离那里也不过两三个小时的车程。随着那艘大船启航的日子越来越近,最近她也不可避免地时常想到这件事。   尽管她也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悲剧,但以她的能力,她实在做不了什么。没有人会相信她的,他们会认为她是个疯子,或者是居心叵测者。   号称永不沉没的巨大铁轮泰坦尼克,怎么可能会在它的处女航中就遭遇沉船的命运?   她就一直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并且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现在。片刻之前,她忽然得知自己认识的人也要登上这艘船了。   布莱克先生和太太……就算了,但是谢利……   玛格丽特自认并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甚至称得上自私。除了父亲和对自己有赏识之恩的教授,这里其实也没什么能让她关心的人了。   但,和这个小男孩毕竟处了几个月了……   她的眼前浮现出谢利刚才负气消失的背影……   “费斯小姐,你为什么还不离开?难道你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待遇?”   就在她踌躇着的时候,布莱克太太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玛格丽特抬眼,见她眼睛里的那种厌恶之色更加明显了。   “您仿佛对我很不满?”她回了一句。   布莱克太太大约没料到她突然用这样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怔。   “费斯小姐,你竟然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史密斯教授说你是他最好的学生,我才花了大价钱请你来给谢利上课的。但是你都做了什么?”   玛格丽特皱了皱眉。“请问,您认为我都做了什么?”   “好一个我认为你都做了什么!”布莱克太太生气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仿佛想走过来,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压低声音说道,“我原本不想再提这件事的,倘若你还能表现出半分应该有的羞愧的话。因为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实在叫人无法忍受的侮辱。但是你的态度实在令我生气。关于你勾引我丈夫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究竟要怎样的厚脸皮,才会令一个年轻小姐在做出这样不知羞耻的事情后还能像你现在这样用这种毫不在意的态度来面对我?”   “您的丈夫告诉您我勾引他的吗?”   “难道你还不承认?”布莱克太太的脸上现出两片气愤的红晕,“如果不是吉拉特告诉我这件事,我究竟还要被你蒙蔽到什么时候!你,这个……婊子!”   玛格丽特看着面前这个因为愤怒导致嘴唇都开始颤抖的上流社会贵妇,忽然觉得她的模样有点可怜。想到谢利还是她的儿子,对她生出的最后一丝恼怒也消失了。   她微微吁出一口气。   “布莱克太太,你在辱骂我的时候,问问你自己,真的相信你丈夫的无辜吗?虽然事实和你指责我的恰恰完全相反,你的丈夫他就是个人渣,但是,如果这样的自欺欺人能让你感到好过些的话,我愿意让你继续维持住这样的美梦。顺便说一声,即便没有你开口,原本我也想在今天提出辞职的。祝你和你的布莱克先生接下来的海上旅途愉快!”   脸上带着略微恶意的笑容,玛格丽特拿过装了钱的信封,撇下布莱克太太,转身离开了起居室。   原本她是想提醒一下布莱克太太不要登上泰坦尼克号的。   这种提醒本就显得相当突兀,加上这个插曲,布莱克太太更不会听她的。而且,玛格丽特怀疑这对夫妇稍显突然的这个决定可能原本就和自己有关。如果真这样,她的提醒反而更会令布莱克太太感到愤怒。   所以最后她决定什么都不说。   她下了楼梯,来到一楼,穿过阔大的客厅往花园去的时候,遇到乔伊走了过来。他的手上拿着一个信封。   “费斯小姐,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吗?”他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呃,是的。”玛格丽特瞥到信封一角印着白星公司的标志,心中一动,装作无心般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这是明天的船票!”乔伊朝她展示,“泰坦尼克号可是一票难求,何况先生和太太的决定又这么突然。好在谢天谢地刚才邮差总算及时送了过来,温菲尔德先生已经问了我好几次了,让我这就送到布莱克先生的书房里去。”   温菲尔德先生是布莱克家的管家。   “哦,你去吧——”   玛格丽特微笑地目送他往拐角处的书房去。   ————   片刻后,玛格丽特走出了这座别墅的花园铁门。   她回头的时候,看到房子正门一根廊柱的后边露出半个小小的身体。   谢利躲在那里看她。只露出一只眼睛。   两人目光相遇的时候,玛格丽特朝他笑了一笑,然后挥了挥手。   谢利转过身,迅速地跑掉了。   玛格丽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里,怔忪片刻。   就在刚才,乔伊从书房出来后,她悄悄进去,把放在桌上的那个信封压到了地毯的下面。   她不希望谢利上船。虽然他有可能上救生艇,但在那种情况下,变数随时可能发生。   这是她能为这个男孩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玛格丽特微微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同时,她也做了一个决定。放弃去维也纳,下半年到美国,接受那个助教的职位。   ————   第二天,四月十日的清早,玛格丽特搭上了去往南安普顿的最早的火车——她想把自己的决定第一时间告诉父亲。   她是十年前来到这里的,成为了一个十一岁的异国小女孩,从黑发变成了金发,拥有了一个新名字,玛格丽特·费斯,还有一个父亲,布朗·费斯。   就像布莱克家的男孩谢利说的那样,布朗·费斯是个贫穷的煤炭工。   他是个爱尔兰人,十年前,他漂亮的妻子丢下他和女儿与一个男人私奔。他听说有人在南安普顿看到她登上了去美国的船,于是他就带着女儿和变卖后的全部财产来到这里。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这样他就可以第一时间等到她的归来。在这里,他依靠为停泊在港口预备出港的无数客轮和货轮输送煤炭而生活,成为这个港口城市里数以万计的普通煤炭工中的一位。   那时候,玛格丽特和绝大多数与她相同命运的下层阶级的未成年女孩一样,在纺织厂里干着一份周薪不到一个英镑的工作,终日忍受着充满浮动棉絮的空气对肺叶的伤害。   布朗·费斯非常爱他的女儿。来到南安普顿,在他渐渐发现女儿变得和从前不同,不但能够准确记录下在他听起来完全不可捉摸的各种乐曲,而且无师自通般地学会乐器演奏后,他就下定决心,要让她过上一种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用自己的积蓄送她上女子学校。在她从女子学校毕业,因为偶然机会成为温彻斯特艺术学院一位著名作曲家的抄写员、继而得到他的赏识,破格收她为学生后,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赚到足够的钱送女儿到她向往已久的维也纳音乐艺术学院继续学习。   玛格丽特曾痴迷于古典乐,梦想自己能够作出撼动心灵的不朽乐曲。但她也十分清楚,这不再是古典乐的巨匠时代了。如果她依旧放不下自己的梦想,最大的可能就是贫穷潦倒一生,就像她上辈子那位清贫了一生的音乐学院教授父亲。   ——就算不考虑得那么远,仅仅从现状来说,如果她放弃了美国的那个工作机会,在接下来的可以预见的几年时间里,虽然她可以申请奖学金,但这并不足够支付她昂贵的学费和生活开支。她现在的父亲,布朗·费斯将要继续为她承担莫大的经济压力。虽然他一再强调他没问题,但从去年开始,玛格丽特就注意到他的健康仿佛有点问题了。她不想他再继续这么辛苦下去。   十年的父女相处。他是她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后第一个,也是对她最好的那个人。   更何况,再过两三年,一战就会爆发。如果现在去了美国,工作稳定后,就可以把父亲也接过去。那里才是最安全的避风港。   上午十点,火车终于抵达了南安普顿。   玛格丽特回到自己位于布林街区的家中时,父亲不在家。应该在码头干活。   布林街区是典型的下层阶级聚居区,也就是贫民区。街道狭窄而肮脏,房屋杂乱而破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里聚居着许多梦想能够去往自由女神国度的人,他们大多是爱尔兰人,布朗·费斯就是其中的一位。   玛格丽特放下简单的行李箱,环顾了下四周。   屋里有点凌乱,用木板隔出来的厨房里空空荡荡,桌上落着一层灰尘。两只正在觅食的老鼠受了惊吓,从角落里蹿了出来,飞快地从她脚边逃走。   她不在家时,大多数情况下,结束一天工作的父亲回来后,会去街边的那家破旧小酒馆里渡过几个小时,几杯廉价的掺水爱尔兰威士忌就是他的老伙计。   玛格丽特更加坚定了自己刚才的决定。   她麻利地收拾屋子时,艾伦太太听到动静过来,怀里抱着她刚生出来才两个月的女儿在门口嚷:“玛琪,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去港口看热闹?中午泰坦尼克号就要离港了,好多人都跑去看了!要不是没人照顾我的女儿们,我也要过去看看!上帝呀,如果能让我像那些有钱人一样能在那里享受一个晚上,那该多好!”   玛格丽特不想去码头,半点也不想。   她停下来,洗干净手后,过去逗弄她的女儿。   这是艾伦太太活下来的第五个女儿了。这几年的时间里,从她搬过来住到这里后,在玛格丽特的印象里,绝大多数时候,这个女人仿佛一直都挺着个大肚子,从没有停止过怀孕和生产。   “多可爱的孩子!给她起名字了吗?”玛格丽特轻轻抚摸了下婴儿长着细细绒毛的细柔脸庞。   “爱娃,”艾伦太太随口道,显得并不在意的样子。她看了下身后,随即靠过来些,低声问道:“玛琪,我听说现在有的医生能给女人身体里装一个环,这样女人就不用再怀孕了。你懂得多,你知道哪里有这样的医生吗?”   玛格丽特略微一怔,看了眼艾伦太太。   她其实三十岁还不到。但面容消瘦,头发凌乱,看起来就像四十岁的人。   “如果你知道有这样的医生,求求你告诉我,帮帮我!我丈夫一直要我生孩子,他想要个儿子。但是我真的不想再生了!你认识奥斯顿太太吧?就在上个月,她流产了,差点死掉,但是前几天她偷偷告诉我,她是故意喝下放了好几天的已经坏了的牛奶,故意流产的。她说她受够了这种生活。我也是的。但我不想喝坏牛奶。”   这是一个医学迅速发展的时代,就在几年前,已经有医生发明了在女性体内植入环的避孕方法,女权主义者也在为女性能够获得自主生育权而疾呼奔走。但女性避孕却依然是一个被主流社会抨击的话题。他们认为只有娼妓才需要避孕。一旦发现医生帮助正派女性施行这种手术,倘若做丈夫的提起控诉的话,将会可能面临吊销执照的可能。   “如果你知道,求求你,一定要帮我!”   艾伦太太再次低声恳求。   玛格丽特无法立刻拒绝这个可怜的女人的求助。想了下,低声道:“确实有这样的避孕手段了。但现在我还不知道有哪位医生能做。我会留意的。等我知道了,我会告诉你。”   她会考虑在去往美国前告诉艾伦太太。这样即便以后她那个脾气暴躁的丈夫发现了妻子不能生育的秘密,也不可能跑到美国去找她算账。   “谢谢,你太好了。”艾伦太太露出笑容。   她怀里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   “哦,她肚子饿了,我要回去给她喂奶了,我先走了……”艾伦太太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玛琪,你父亲上泰坦尼克号了,你还不知道吧?”   玛格丽特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你父亲,他上泰坦尼克号了!”艾伦太太说道,“最近这里的煤炭工人在闹罢工,你不知道吗?你父亲已经好些天没干活了。你知道乔治吧,这可怜的家伙,突然生病,干不了锅炉工的活,你父亲就顶替他上船去烧锅炉了。哦对了,他早上临走前还叮嘱我,说万一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回来,让我告诉你一声,叫你别担心他,他很快回来的……”   艾伦太太还没说完,玛格丽特已经冲出了门,朝着港口方向狂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3   上午十一点半,距离泰坦尼克号启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41号锚地码头挤满了行李搬运夫、送行人和赶着最后上船的乘客。   玛格丽特赶到的时候,头等舱和二等舱的客人早已经上船完毕,只剩下少量统舱的乘客还在排队接受海关证件、船票以及卫生状况的检查。推开汹涌人潮,她终于挤到了口岸边,仰头望着停泊在面前的这艘犹如高楼一般的庞然大物。甲板上,舷窗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已经上船的乘客,他们朝岸边的人挥手道别,每一张脸都带着兴奋的笑容。   “证件,船票!”   玛格丽特挤到登船口,一个工作人员挡住了她。   “我很抱歉,我不是来坐船的!我父亲在船上工作,发生了点意外,他不能离开这里,我必须进去找他,让他下来!”玛格丽特匆匆忙忙地解释,“先生,请让我上船,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   “小姐,不得不说,在所有我听过的企图逃票蒙混上船的借口里,你的这个借口听起来最愚蠢!”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如果你无法出示证件和船票,我是不会放你上船。”   “请帮个忙!我来自温彻斯特艺术学院,威廉姆斯·史密斯教授是我的老师,他曾受过主教的接见。他能为我作证。我真的没有骗你!“   对方打量了她一眼,略一踌躇,改而问道:“你父亲叫什么,在船上是干什么的?”   “布朗·费斯。他在锅炉间工作,事实上,是原本在那里工作的一个人生病了,他代替对方上了船——”   “锅炉间?”工作人员皱了皱眉,“你是说加煤工?”   “……是的!”   “走吧走吧!下一个!”工作人员扭过脸,朝她身后的人招了招手。   “拜托,求求你,我说的是真的!”   她在恳求的时候,刚才被她挤到身后的几个乘客发出不满的嘘声。   “小姐!如果我相信你的话,我才是疯了!”工作人员厉声朝她呵斥,“像你这样的骗子我见得多了!以为年轻漂亮就能招摇撞骗?你要是再不走,我立刻叫警察来抓你!”   玛格丽特被身后的人推开了,立刻跑到另一个登舱口试运气。   但幸运女神依然没有眷顾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被拒绝在舱口外,只能看着手握船票的人一个个地进入通道,最后兴高采烈地消失在了舱门口。   船很快就要启航了。如果她无法上船,毫无疑问,几天之后的深夜,当最后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在最底舱工作的所有锅炉工,包括她的父亲在内,将会伴随沉船永远葬身于冰冷的大西洋海底。   冷汗不住地从她后背往外冒,她整个人被一种无法控制的绝望和恐慌所深深攫住。   现在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等在边上,趁闭舱前的最后一刻往里硬闯。   她也不知道这个方法到底能不能成功,但她必须要上船,哪怕冒着被丢下码头的风险,也一定要试一试。   刚才拒绝了她的那个检票员留意到她在边上徘徊不去,不时狐疑地瞥她一眼。   玛格丽特不想让他起疑。离收板还有一会儿的功夫,她决定到边上先等等的时候,视线忽然落到了远处通往最底层货舱口的那个通道。   岸边堆着一些还没来得及送进货舱的行李,除此之外,边上还停着几辆随船的汽车。搬运工在码头和货舱之间来来往往,匆匆忙忙地将打包好的行李送进指定位置,而司机则等在边上,最后将汽车开进货舱停放。   ————   十二点整,汽笛鸣响,天空彩带飞扬,阵阵欢呼声中,泰坦尼克号在拖船的拉动下,缓缓离开了南安普顿码头,开始了它的处女航行。   玛格丽特的眼前一片漆黑。   她现在正藏身在一辆蓝色的劳斯莱斯汽车后座下。   片刻之前,她靠近了排在最尾的这辆劳斯莱斯汽车边上,趁着司机转身在和另一个人说话的功夫,迅速打开没有上锁的车门钻进车厢,然后趴在了座椅下。   直到这辆汽车被缓缓开进货舱停好、司机锁门离开时,也没有觉察车子后座处其实已经多了一个人。   ————   玛格丽特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这艘轮船吃水线下的最底部。在她的脚下和四周,隔着钢板就是海水。她的耳畔不时传来阵阵仿佛气流在密闭空间里回旋撞击般的轻微嗡嗡声,这是紧挨着在边上的锅炉房工作中发出的噪音所致。   船刚启动的时候,她感觉到一阵微微的头晕。但很快,这种不适感就消失了,船体平稳得仿佛静止在原地不动。   她一直躲在车厢里,直到大约过去有半个小时,估计泰坦尼克号已经完全驶出了港口,这才从后座爬了起来。   四周黑得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幸运的是,刚才还在外面的时候,她留意到了汽车前座边的杂物格里放了个镀金雪茄盒,边上有一盒火柴。她摸索着找到火柴,划亮了一根,推门,发现车门从外被锁,于是躺在座椅上,抬脚用力去踹车窗玻璃,玻璃被踹破,碎屑撒了一地,她从车窗里爬了出去,借着火柴的光亮,匆匆打量了下四周。   这是一个巨大的空间,至少有半个足球场的长度,一排排的行李架上堆满了钉有乘客铭牌的各种行李和携带物,几辆汽车依次停在靠近侧舱门的方向便于上下船,通往上舱层的那扇门就在对面。   玛格丽特还在打量四周的时候,火柴烧尽。她擦了第二根火柴,穿过行李架,来到了上去的那扇门后面,试着推门的时候,却发现门纹丝不动。   玛格丽特继续试了几次,门依然推不开。   一定是从外被锁住了。   她开始大声喊叫、用力拍门,但是直到喉咙变得沙哑,手心也拍得发肿,外面依然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汗水再次从她额头往外渗,玛格丽特又热又燥,渐渐变得慌乱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她只急着想上船,根本来不及考虑别的。没想到人虽然上了船,最后却这样被关在了这里。   这是最底层的货舱,边上又是嘈杂的锅炉间,除非有人正巧从边上路过,否则就算她喊破了嗓子,恐怕也不会有人听到。   她的父亲,或许此刻现在就在距离她不远的锅炉间里正用铁锹铲着煤块往锅炉里送,她在这里却无法出去。   怎么办?难道就这样被关在里面,祈祷奇迹的发生?   玛格丽特停止了无谓的叫喊和拍门,无力地靠在舱壁上,在黑暗里长长呼吸了几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她是想在今晚7点,泰坦尼克号抵达法国雪堡,稍作停留的时候带父亲下船的。   那么也就是说……   到了晚上七点,为了放置新上船的乘客的行李,这道舱门极有可能会从外被打开?   如果这样的话,即便来不及赶在雪堡下船,她也还有第二次下船的机会。那就是明天,船在爱尔兰昆斯顿停下的时候。   玛格丽特渐渐地平静下来。   火柴盒里剩下的火柴不多了。她不再浪费火柴,而是坐在了门边的地上。   耳畔那种轻微的嗡嗡声一直在持续,加上黑暗,感觉令人非常不适。她尽量忽略掉这种环境给自己带来的困扰,闭上眼睛,开始等待晚上的到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门外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玛格丽特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心情渐渐再次开始忐忑。   以她的估计,现在应该已经是晚上了。而且就在片刻之前,她耳畔的那种嗡嗡声消失了。   如果她估计没错,船应该抵达雪堡了。   但令人不安的是,行李舱外竟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运气这么差,新上船的那些乘客竟都没有携带需要存放到行李舱里的大件?   默默再等待了片刻,当嗡嗡声再起,而那种轮船刚启动时的微微晕眩感也再次向她袭来的时候,玛格丽特终于确定了,雪堡已经过了。   而她依然还被关在这里!   ————   设想落空了。   玛格丽特的心不断下沉。   怎么办?难道只能继续在这里干等,等明天中午,祈祷那时候会有人来从外打开行李舱的门?或者……如果那个流浪画家杰克·道森和被戴了绿帽的卡尔的未婚妻罗斯小姐真的也在船上的话,等着他们来这里偷情,然后自己才能出去?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即便她没饿死渴死地出去了,毫无疑问,那时候,她也已经错过最后一个可以下船的机会。到了最后,或许她还能挤上救生船,但她的父亲,一个在底层劳作的临时锅炉工,绝对是没有机会上船的。   她必须要出去,尽快。   只有在明天中午船抵达昆斯顿前出去了,才有可能让父亲和自己一道离开。   玛格丽特再次感到焦躁起来。   她摸索着掏出了一根火柴,想再划一根,好借助光明来稳定自己的心绪,却发现双手因为紧张在微微颤抖,划了好几下,火苗这才嗤地燃了起来。   火柴的昏黄光明让一直陷入黑暗的玛格丽特感到了一些安慰。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巡视着四周时,无意落到了刚才的那辆劳斯莱斯车上。   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她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走到车边,从后部找出工具箱,打开箱子,拿出一把螺丝刀,重新爬进车里,借着火柴的微光开始拆车锁护板。   这种早期款式的老爷车护板面并不难拆。她拧掉四角的几颗螺丝,将螺丝刀插入开始松动的面板边缘用力撬,撬了几次,终于将面板撬开,钥匙孔的部位出现了三对电线,分别是红黄棕三色。   带有电子控制面板的现代车已经不能使用这种影视剧里常见的短路点火方式,但现在的这种老爷车,使用短路点火完全没问题。问题是,玛格丽特只知道这三对线分别代表钥匙的电瓶位、打火位和熄火位,却不大清楚到底哪种颜色是电瓶线,哪种是打火线。   她研究了片刻,见火柴没剩几根了,唯恐最后陷入黑暗,一咬牙,先试着将两条黄线搭一起,车没有反应。再将红色短接,仪表盘忽然跳了跳。   这应该是电瓶线了!   玛格丽特小心地将线固定好后,最后试着短接两根棕色电线,嚓嚓声起,几朵小火花迸了出来,引擎发出启动的声音。   车成功点火了。   玛格丽特迅速找到车灯开关,打开车灯,两道光束立刻照亮了半个货舱。   车和舱门的中间有几排行李架,车后也有。   但现在,她没法考虑更多。   如果这艘船几天后的命运是沉没,她提早撞烂这些迟早会落水的行李,也算不了什么大罪过。   她踩下油门,顶着身后的行李架慢慢后退,在不断的稀里哗啦架子和行李砸落在地的声音中,目测留出足够距离后,深深呼吸一口气,换前进挡,踩着油门朝舱门撞了过去。   不得不说,劳斯莱斯确实是顶级好车,从一百年前的这时候开始就耐撞。   在她最后那一下,整个人被震得气血翻涌差点晕厥过去的时候,车头盖部分也不过是凹进去变了形而已,而那扇原本紧紧封闭住的舱门,终于被撞开了。   现在的汽车还没有配备安全带。刚才最后那一下撞上去时,她的胸口反弹撞到了方向盘上,疼得要死。   她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闭目等着那阵仿佛要死去般的耳鸣和晕眩感过去。   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被她刚才那阵可怕动静终于吸引了来的人出现在了货舱走廊上。玛格丽特听到有人高声惊呼:“上帝啊,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   玛格丽特被带到了位于E层中间的警卫室。   哈罗德·贝尔是泰坦尼克号的警卫队长。他出身苏格兰场,此前在白星公司旗下的另艘皇家游轮上任职多年,可谓见多识广。但碰到像今天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   “损失已经统计出来了。”   年轻的船警克鲁曼拿着一张纸走进来,瞥了眼此刻手戴镣铐坐在角落里的那个肇事者。   肇事者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穿了条朴素的浅蓝色裙子。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的半张侧脸和微微下垂的一扇卷翘睫毛。灯光从侧旁投射过来,在她脸上打出一道暗弧,显得非常柔美。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姐。娇小,柔美,让男人生出想要保护她的欲-望。但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在犯下了这么严重的足以被控告的罪行后,她竟然没有露出什么慌张的表情。看起来反而心不在焉,似乎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   贝尔先生示意他大声读出来。   “撞坏了十二个行李架,损坏四十五件乘客行李,初步损失估计在三百英镑左右。另外……”克鲁曼顿了一顿。   “……损毁劳斯莱斯最新款限量版新车一辆。价值一千两百镑……”   贝尔先生的脸色微微一变。“车主是谁?”   “住在宫殿套房里的卡尔·霍克利先生。”克鲁曼再次看了眼那个年轻小姐,语气里带了点同情,“已经去通知他了。他应该很快就会过来的。”      ☆、Chapter 4   4.10 周三第一夜   卡尔自中午登上泰坦尼克号后到现在,将近晚上的十点钟,这差不多十个小时的时间里,情绪其实一直不怎么样。   或者更准确地说,从罗斯,他追求的那个英国贵族小姐答应他的求婚开始到现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一直有一种感觉,事情仿佛并不是他原来想象的那样。并且最近,随着婚期的逼近,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自然,表面上,他看起来与此刻坐他附近正吞云吐雾、谈笑风生的绅士们并没什么区别。   “……五十块!那个家伙说,皮特曼纽特买下整个曼哈顿岛才花了不过二十四美元。”   “没错,那个妓女说,但是先生,曼哈顿岛它不会动啊!”   擅长讲这种下流笑话的福特曼先生在边上男人们发出的会心大笑声中得意地吸了一口烟,朝空中喷出一道漂亮的蓝青色烟雾。   他是来自纽约的一个银行家,头等舱客人。   像这样的场面,卡尔早已经习以为常,如果心情好的话,有时候,他也愿意加入他们一起娱乐一番,毕竟,对于有钱有势的男人来说,晚饭后聚到吸烟室消磨时光,当谈论完议会、选举、股票、国际形势、或者最新被发明出来的无线广播之类的话题之后,最后难免就会转到女人大腿上面来。   在笑声里,他应景地扯了扯嘴角,掐灭还剩一半的雪茄,摸出怀表,大拇指开始摁下怀表顶的扣锁,铮亮的镀金表壳弹开,又被摁下去,再弹开,再摁下去,反复不停。   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当他感到心绪不宁的时候,通常会这样。   他的思绪,其实还停留在两个小时前晚餐桌上发生的那一幕。   罗斯当着一桌男人的面抽烟,毫无顾忌地拿弗洛伊德那个奥地利疯子关于男性尺寸与快感的言论去讥讽伊斯梅先生对于泰坦尼克号的夸耀,并且半途丢下他起身离开。虽然伊斯梅这老东西蠢得只剩下了钱和夸夸其谈,之前甚至从没听说过弗洛伊德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罗斯刚才的表现归根结底,是在当众打他这个未婚夫的耳光。他能看到满桌子的人最后把含有各种意味的目光投到自己的身上,而罗斯的母亲,那个想靠他的钱继续维持住贵族生活的布克特夫人,望着她女儿转身离去背影的时候,脸色变得比她面前碟子里的那勺一口十英镑的鱼子酱还要黑。   该黑脸的是他才对。   “哒”!   卡尔拇指猛地一弯,重重扣上了表壳。在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里,收了表,向附近几位绅士借故告了声别,起身离开。   “霍克利先生!”   他走出A层的吸烟室,来到金碧辉煌的大厅,想回自己位于B层的套房时,被一位打扮时髦的胖女人拦住。对方笑容满面,用一种恭敬又亲热的方式和他打着招呼,“听说您很快就要结婚了?新娘是来自英国的贵族?和你简直珠联璧合,实在是太相配了,真希望下次能和她认识,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成为朋友。”   卡尔脸上露出彬彬有礼的笑容。终于打发走显得过度热情的这个胖女人,笑容倏然消失。   “这货是谁?”   他目光冷漠地看着她的背影,问站自己身侧不远的洛夫乔伊。   洛夫乔伊是他的老仆人。在他还是孩提时代时,他就来到了他家。他陪伴他长大。从十年前因为父亲遭遇朋友背叛陷入信用危机一病不起,他不得不中途从普林斯顿大学中断学业回来接掌家族钢铁企业开始一直到现在,更是从没离开过他一步。他比巴塞特猎犬更加忠诚、比歌鸲鸟更加谨慎,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他能够信任的会说话的生物,那就是站他边上的这个老仆人了。   “博比·伯劳太太,费城妇女救济会的成员。您忘了吗?去年四月份您给她们的协会捐了一笔钱。”洛夫乔伊低声应答,脸上保持着他一贯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表情。   卡尔淡淡唔了声,转身继续往楼梯去。   “卡尔!”   卡尔扭头,看见戈登议员一手夹着支雪茄,另只手臂上挽着个年轻漂亮的女郎朝自己走了过来。   这个好色的老东西,这已经是这半年来看到他换的第三个女人了。自然,此刻正勾他手臂扭着腰肢过来的这个年轻女孩……   卡尔瞥了她一眼。   又一个来自底层、做着靠男人在百老汇出人头地梦的淘金女郎。   卡尔面带微笑地和戈登议员聊天。   他不大喜欢这老家伙,但维持好关系是必要的。他在议会里的影响力将很有可能帮助霍克利钢铁厂更容易地获得一笔金额巨大的政府订单。   他们轻松聊天的时候,名叫莉莉的女郎百无聊赖地到边上要了杯酒。   戈登议员看了眼女孩的背影,凑过来抱怨着说道:“请她吃饭,给她买衣服,送她首饰,还带她上了这条船,但他妈的这女人就是不给我好脸色,到现在亲个嘴还推三阻四……”   卡尔扬了扬眉,“等下看我的!”   莉莉端着酒回来,卡尔微笑道:“小甜心,你这么漂亮,要是接下来六月的百老汇选美大赛上看不到你出现,那将实在是莫大遗憾。”   莉莉的眼睛眨了眨,“事实上,我已经报名了……”   “很好!”卡尔打了个响指,“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会赞助选美,而我的朋友,”他看向戈登议员,“到时候,他将是评委之一。”   莉莉的眼睛一亮,立刻上前挽住了戈登,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   “亲爱的,我们为什么不去甲板上吹吹风?”   戈登议员扭过脸,朝卡尔投来一个惊奇加感激的眼神。   卡尔目送议员和女郎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唇边的笑容再次消失。   他看了看通往B层套房的那家大楼梯。   或许,他该和罗斯再谈谈。   他抬脚要走时,一个身穿制服的船员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对不起,请问是卡尔·霍克利先生吗?”   “是的。什么事?”他淡淡应。   船员露出歉然之色,小心翼翼地说道:“非常抱歉,霍克利先生,您停在货舱里的汽车遭到了一点小意外。幸运的是,我们已经抓到了肇事者。或许您愿意自己亲自过去看看?”   ————   当卡尔看到玻璃碎裂、面板被撬、车头盖完全凹陷进去,整体几乎可以用完全报废来形容的那辆劳斯莱斯车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惊讶。   竟然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有人藏在货舱里,为了逃出去,还开着他停在那里的汽车去撞舱门!   卡尔俯身探到驾驶位,查看了下被损坏得面目全非的面板。几根电线毫无遮掩地裸.露在外,边上原本崭新的浅棕色胡桃木面板上留下了几道横七竖八的划痕,不难想象当时如何的粗暴场面。   他的两道眉毛紧紧地皱了起来。   作为富人阶层才能享有的汽车,会开的人并不算多,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除了工厂专业技师,知道用这种点火方式的人更少。   穷人、懂得如何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点火,唯一的结论,这个肇事者是个不折不扣的专业偷车贼。   这辆从英国专门订购出厂后还没开过一次的新车,是他特意为了与罗斯下周抵达美国后的婚礼而准备的。现在竟然被破坏成了这个样子!   今晚郁积的所有不快像是找到了一个缺口。怒火猛地从他的心里升腾而起。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很好,不管这个家伙是什么人,接下来,他会让他尝一尝用绳索吊起来被扔进冰冷海水里去洗个冷水澡的美妙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5   舱室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   贝尔队长急忙中止对玛格丽特的讯问,从桌后站起来,匆匆迎了上去。   很快,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   玛格丽特下意识地微微扭脸看了过去。   门顶上的那盏白炽灯正对着她的方向直射过来,光线十分刺眼。尽管已经微微眯起眼睛,但感觉还是不大舒服,玛格丽特想挪开眼睛躲避强光的时候,对上了一双仿佛突然出现在灯光下的男人眼睛。   距离稍微有点远,加上灯光晃着,令她无法看清这个男人的瞳仁到底长了什么颜色,但此刻,他目光里所流露出的那丝带着仿佛想要杀人般的冰冷怒气,却是毫无掩饰地朝她扑面袭了过来。   几秒的短暂对视过后,玛格丽特终于把眼前这个看起来仿佛有点眼熟的男人和一个并不怎么招人好感的名字联系了起来。   卡尔·霍克利!   如果不是情况太过糟糕,此刻她简直忍不住想要苦笑了。   还有比这更戏剧化的巧合吗?她撞烂了的那辆车居然会是他的!   “是她?”   卡尔的视线从玛格丽特的眼睛落到铐在她手腕的手铐上,沉默了几秒后,问道,语调是微微上升的。   “是的,霍克利先生,”贝尔队长解释,“或许您感到不可思议,但请您务必相信,就是这个女人损坏了您的汽车。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妥善处理,担保不会让您受到半点损失……”   “不会受到半点损失?”卡尔突然仿佛爆发了出来,近乎粗暴地打断了贝尔队长的话,深深拧在一起眉心清晰地显示了他此刻的愤怒。   “这是我为婚礼而准备的!婚礼就在下周举行,现在它被这个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的蠢货给毁了,而你还向我保证我不会受到半点损失?”   贝尔队长露出尴尬的神情,急忙赔上笑脸,“是的是的,我非常理解您此刻的心情,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尽量将您的损失减小到最小化。好在肇事者当场被抓住了……”   这时候,刚才被派去核查情况的船员带着一个脸上和蓝色制服上沾满了黑色煤烟的男人走了进来。   “队长,这是锅炉房的机务长。”船员说道。   贝尔队长忙看向机务长,问道:“锅炉舱操作间里有一个叫布朗·费斯的人吗?”   机务长摇了摇头:“没有这样一个人。”   玛格丽特抬起眼,“您说什么?”   机务长看了眼玛格丽特,露出略微迷惑的表情。   “这位小姐,声称他的父亲布朗·费斯就在泰坦尼克号的锅炉操作间里工作。”   “是的,”玛格丽特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不顾自己的一只手还被拷在柱子上,“他的名字叫威廉·布朗,他原本并不在这里工作,但一个名叫乔治的人生病,所以我的父亲代替他临时上了船……”   “不,我很确定没有这样一个人。我能叫得出所有六个锅炉舱里全部一百二十三个家伙的名字,”机务长耸了耸肩,“至于乔治……他确实生病没来,但代替他的人名叫鲁尼·卢克,不是什么威廉·布朗。一定是你搞错了。”   玛格丽特呆住了,心脏突然怦怦而跳,极力压抑住自己突然生出的狂喜心情。   这个机务长的语气非常笃定,甚至说出了代替乔治上船的那个临时工的名字,应该不会出错。   也就是说,自己的父亲,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最后并没有像他自己预想的那样上船,而是留在了南安普顿?   谢天谢地!   她知道自己不该太过兴奋,毕竟,还有一千多条人命肯能会在几天后丧生。但是……现在证明原来一切都是虚惊,她的父亲能逃过这一劫,对于她来说,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   她在极力平复着因为这个突然而至的天大好消息而带给她的情绪变动时,贝尔队长屈起指节,用力地敲了敲桌面,厉声喝道:“费斯小姐,你既拿不出任何证件,也没有船票,现在证实,就连你刚才的借口也是编造出来的!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玛格丽特回过神,瞥了一眼边上一直黑着脸的那位苦主,垂下眼皮低声说道:“我很抱歉我造成的损失。我愿意赔偿。”   “你,用什么赔偿?”   卡尔用眼角余光扫了下她身上穿着的那条两个先令一尺的廉价棉质裙子和脚上已经磨损了后跟的棕色皮鞋,唇角惯常就带着的几分傲慢神色此刻更加明显,“你全身上下全部的财产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两个英镑!”   “非常抱歉给您即将到来的婚礼造成了不便,但是我会尽量。虽然我确实无法一次性赔偿完毕,但请允许我分期进行赔偿……”   玛格丽特眼睛盯着他脚上那双擦得如同镜面般纤尘不染的皮鞋,尽量让自己的态度看起来更加谦卑,语气更加诚恳。   但显然,眼前的这位霍克利先生似乎刚刚吞下了个炮仗,半点也没有想放过她的意思。   “闭嘴!”   卡尔打断她,扭头看着贝尔,“刚才在来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该怎么拧下这个人的脑袋。现在既然她是个女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看起来我都不便自己动手了。这个小偷……”   他冷冰冰地看了一眼玛格丽特,“你认为该怎么处置?”   贝尔队长看了眼克鲁曼。   “通知船长了吗?”他问道。   “是的,船长很快就会过来。”   克鲁曼急忙说道。   ————   泰坦尼克号船长爱德华·约翰·史密斯先生在听到船员报告了这件事后,立刻匆匆赶了过来。   在他二十二年身为游轮船长的海上航行经历中,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当看到肇事者其实不过是个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姐时,他那张向来保持着沉着表情的脸也终于露出了惊讶之色。   听完了贝尔队长的讲述,爱德华船长不禁踌躇了下。   毫无疑问,眼前这个年轻小姐所犯的事并不算轻。   逃票、损毁货舱的门、更严重的是,给乘客造成了数目不小的经济损失。   按理说,除了民事赔偿之外,她还极有可能受到指控,面临着牢狱之灾。   但是……   不知道为什么,爱德华船长对这个年轻女孩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她的眼睛明亮而清澈,看着他的时候,很容易让他想起自己那个下个月就要步入结婚礼堂的孙女。为了让祖父能出现在她的婚礼上,亲口给她送去祝福话语,她特意将婚期选在了下个月,而那时候,他也将带着对大海的感恩和骄傲之心,光荣结束自己已经干了一辈子的船长生涯。   所以,虽然明知道这样有点不对,但私心里,他还是希望这事能尽量化小。   这位年轻小姐对于白星公司造成的财产损失,只需她加以赔偿就行了。让她免于受到指控,只需他一句话而已,他相信自己这点面子还是有的,问题不大。   现在,就看这位受到最大财产损失的霍克利先生是什么态度了。   “霍克利先生,”爱德华船长看向他,“首先请您接受我的诚恳道歉。因为我们的疏忽,这才导致了您的损失。其次,我想知道,如果这位小姐能按她承诺的那样对您的财产损失进行赔偿,您是否能够考虑就此了结这件事,免于对她提出指控?毕竟,对于您来说,这应该是一趟非常美妙的旅行,心情不应该受到任何破坏。”   爱德华船长说完,舱室里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卡尔·霍克利的身上。   卡尔盯着玛格丽特,目光阴沉。   “费斯小姐,你刚才在笑?”   玛格丽特一惊,立刻否认:“不,我没有……”   “不,你有,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种情绪,”卡尔微微扯了扯嘴角,“虽然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但我已经想到了一个最合适你的地方……”   “如果律师在的话,会如何建议?”他问站身后的洛夫乔伊。   “按照法律,应当受到指控。”洛夫乔伊应道。   “很好。”他看向史密斯船长,“船长先生,我建议我们都应该尊重法律。这位年轻女士非同一般,看起来很适合在监狱里搬石头玩。”   卡尔说完,略微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没再看玛格丽特一眼,转身离开。   爱德华船长略微无奈地耸了耸肩,沉吟了下。   “好吧。”他转向队长,“贝尔先生,明天中午,船停在爱尔兰的昆斯敦时,遣送这位小姐下船,移交给港口警务处。”   “是的先生。”贝尔队长应道。      ☆、Chapter 6   玛格丽特被关在了警卫室旁一间用来仓储的小舱室里。   这间舱室非常狭仄,没有窗户,因为空气不流通的缘故,到现在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新油漆味道。当然,手铐也还是没离开过玛格丽特的手腕,但是对于玛格丽特来说,这一切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当她终于能够静下心来,从头到尾地回忆一遍从一早开始直到现在的每一个细节时,她不得不承认,虽然不顾一切匆忙混上了船对与她来说是一场天大的甚至可以称之为悲惨的乌龙,但她的运气,真的还算不错,那位“绿帽子先生”的刻薄和冷酷反而成全了她——明天中午被遣送上岸,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最好结果。   是的,现在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老老实实在这个舱室里待一晚上,到了明天中午船停靠在昆斯敦时,她就可以下船了。   她不想去考虑下船后可能面临的指控。即便真的落到卡尔·霍克利所嘲讽过的那种地步,那也是后话了。她认。比起几天后可能变成漂浮在大西洋冰冷洋面上的僵硬浮尸的这条船上的许许多多人,她已经够幸运了。只要性命还在,什么也打不倒她。   头顶唯一的一盏白炽灯光线很暗。玛格丽特不知道现在的确切时刻,估计应该是10号的深夜了。   她被拷在舱壁铁环上的胳膊,一直以一种别扭的方式扭着,血液循环不畅的情况下,渐渐感觉到针刺般的胀麻。而且更糟糕的是,紧绷着的神经舒缓了下来后,她的身体就开始提醒她关于它的存在——她从早上一直到现在,滴水未进,又饿又渴。   肚子饿倒可以忍受,但是口渴却真的十分难耐。当意识到身体需要水分之后,嘴巴里那种干黏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所有人仿佛都忘记了她的存在,把她锁在这个地方后,就没有人管她了。   反正已经失去自由,成了一个等待指控的犯人,再不济,也不会比现在这种处境更糟糕了。   玛格丽特抬起另只可以动的胳膊,打算冒着被人嫌恶的风险讨一口喝的时候,舱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舱门被推开,那个年轻的船警克鲁曼出现了。   “费斯小姐,我想您或许需要吃点东西,”克鲁曼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托盘,上面有几片白面包,还有一杯水,“所以我给您送了点吃的来。”   玛格丽特感动得简直快哭了。   “太谢谢您了,您真是个好人。”玛格丽特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   “没什么,顺手之劳而已,今晚正好我值班,”克鲁曼把托盘放到了一张桌子上,看了眼她手腕上的手铐,迟疑了下,“抱歉我不能打开你的手铐……”   “没关系,你已经够好了,非常感谢您,”玛格丽特几口喝完了杯子里的水,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可以麻烦您再给我倒一杯水吗?”她舔了舔嘴唇,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我实在是太口渴了,早上开始一直到现在,什么都没喝过。”   克鲁曼一愣,“哦,当然,您稍等,”他立刻接过杯子转身出去。很快回来,这次不但拿了一壶水,还带了一碟水果。   因为实在太饿,玛格丽特也不客气了,低头张嘴大口吃了起来。   她在吃东西的时候,克鲁曼并没离开,而是坐在边上的一张凳子上,一直看着她。   等肚子终于填饱,玛格丽特抬起头,正对上克鲁曼的视线,于是再次向他表达感激之情。   “哦,这没什么,我的名字叫克鲁曼,克鲁曼·代顿,”他的情绪显得很快活,“费斯小姐,您刚才说您是温彻斯特艺术学院里威廉姆斯·史密斯教授的学生?这太巧了。我的未婚妻玛莎非常喜欢史密斯教授的作品,就在去年,我还陪她一道去伦敦听了一场史密斯教授作品的公演。虽然我不懂音乐,但依然令我感到震撼,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你大概不知道,玛莎一直喜欢音乐,可惜她家里穷,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她的父母没法让她继续读书,所以她只能放弃。这次本来她也要上船的,可惜最后买不到票了。如果她在船上就好了,她一定会很高兴能遇到史密斯教授的学生……”   玛格丽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点了点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是吗……”   如果你知道几天后将会发生什么,你一定会庆幸她买不到票。玛格丽特心里默默这样想道。   “喏,你看,这是她的照片,”仿佛为了让她相信,克鲁曼兴致勃勃地从贴身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玛格丽特的眼皮子前,“这就是她。”   照片上是一个朴素而文静的少女,嘴角微微上翘,目光显得含情脉脉。   “她真漂亮。”玛格丽特称赞道。   “谢谢,”克鲁曼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爱上了她。在我这次上船前,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她求婚,她答应了。她的父母也同意了。等我完成这趟泰坦尼克号的航行任务后,我们就可以准备结婚了。”   “恭喜你,你们会很幸福的。”玛格丽特只能这么回应。   “是的,我们会幸福的。谢谢你的祝福。”克鲁曼笑着收起照片,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回内兜里,按了按。   他脸上的幸福笑容是那么真实,落入玛格丽特的眼里,她的心情带了一种难言的微妙。   “嗨!代顿先生!”   在他收起托盘离开,走到舱门口的时候,玛格丽特终于忍不住,忽然叫住了他。   克鲁曼停下脚步,“您还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吗?”   “哦,”玛格丽特试探着问道,“代顿先生,如果我说,洋面上随了洋流漂浮的冰山很危险,甚至可能会危及到泰坦尼克号的安全,您会不会觉得我是疯了?”   克鲁曼一愣,随即笑了,“您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泰坦尼克号是绝对安全的。用水手长亨利的话说,就算上帝亲自来,他也弄不沉它。何况,日夜都有瞭望员看着呢。我敢说,再也没有比泰坦尼克号瞭望员更棒的家伙了,即便不用望远镜,他们也能在夜里看到前头漂浮在海面上的哪怕一张桌子大小的冰块!”   玛格丽特苦笑。   “好吧,我只是随便说说。谢谢您刚才给我送了吃的。”   “没关系,”克鲁曼看了她一眼,倒是露出踌躇的表情。   “您还有事?代顿先生?”   “哦,费斯小姐,我确实有点不明白,”他露出好奇的表情,“您为什么非得用这种方式上船?照您的说法,您是为了找您的父亲。可是就算您父亲他确实在船上,您也没必要冒这种风险啊!什么事情这么急,不能等他回来再说吗?现在您瞧……”他摇了摇头,露出同情的表情,“您为了从货舱出来,把霍克利先生的车都给撞坏了……”他压低声音,“他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大家背地里都这么议论他,傲慢,没有丝毫的同情心。现在事情一团糟了,您难道不担心真会受到指控入狱吗?您还这么年轻。如果……”   他顿了一顿,“如果您想试着再去恳求霍克利先生的谅解,我或许可以帮您想想办法。他的未婚妻布克特小姐也在船上,下午我碰到过她。她看起来没霍克利先生那么难说话。或许我可以帮您带个口信,看看她是否愿意帮您在霍克利先生那里说个情。虽然我觉得她帮忙的可能性不大,但如果她肯的话,明天中午船到昆斯顿的时候,您就不用被遣送下去了。在谈好赔偿条件后,您可以跟我们一道先到纽约,然后再回来……”   “哦不不,”玛格丽特急忙婉拒,“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不认为那位布克特小姐肯帮忙的,毕竟,我和她完全不认识,何况我还撞坏了她婚礼要用到的车,我想她现在一定也很不高兴。”   “好吧,你说得也对。那么,但愿您能交好运了。你休息吧。”克鲁曼看了眼舱室,最后搬了一张可以移动的椅子走了过来,放到她的边上,“您可以坐这里,这样会舒服点。明天中午我会送你下船的。”   “谢谢您,代顿先生,您是一个好人,祝您也交上好运。”玛格丽特真心实意地说道。   克鲁曼笑着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带上舱门离开。   随着他脚步声的消失,四周再次归于安静。   玛格丽特坐到了椅子上。渐渐地,疲惫感朝她袭了过来。最后她靠在椅背上,慢慢阖上眼睛。   各人各有天命。何况,这艘船也未必一定就会像她知道的那样,遭遇到撞冰山的厄运呢……   在睡过去前的一刻,玛格丽特这样告诉自己。   ————   玛格丽特睡得正迷糊,脚底忽然感觉又湿又冷,她睁开眼睛,看见地板上慢慢漫上了水,她惊骇地抬头,发现对面舱壁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犹如被刀锯割开一样的裂痕,黑色的海水瀑布一般汹涌着从裂口往里灌。很快,水就漫到了她的腰间,继而上升到胸口,她想逃走,奋力挣扎,手却一直牢牢地被铐住,根本无法挣脱开。   冰冷海水迅速淹到了她的下巴。她深陷绝望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和自己相依为命了十年的父亲那张熟悉的脸。   “上帝啊,要是他知道我就这么死了,该会多么伤心,我不想死!”   在海水就要淹住她口鼻的一刹那,她终于大喊了一声“救命——”   “砰”的一声,耳畔边突然而至的一个声音将她迅速从睡梦里惊醒,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保持着入睡前的的那个姿势,正歪靠在舱壁上。   船壁并没有破,海水也没有涌进来,更没有淹没她。   刚才,她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但是那个梦的感觉却是如此清晰。甚至直到这一刻,她醒了过来,后背冒出的冷汗还紧紧贴住她的衣衫,整个人冷飕飕的。   那个梦,太可怕了。梦中被海水淹没围困时的刺骨冰冷感和当时她的绝望恐惧心境,清晰得仿佛就像真的一样。   她的心脏跳得就像要死了一样,嘴依然保持着呼叫救命时的样子,目光呆滞地望着推门而入、把她从可怕梦境中带离了出来的那个人。   是一个不认识的船员,大约四十多岁。   “玛格丽特·费斯?”对方仿佛被她此刻的表情吓了一跳,一手扶着门把,睁大眼睛看着她。   玛格丽特终于清醒了。动了动几乎麻木了的半边身体,困难地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   “是的……我是……”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有气没力。   船员走了过来,用手上的钥匙打开了铐住她的那个手铐。   玛格丽特收回手,慢慢揉着被拷出了一圈红紫印痕的手腕。   “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船到哪里了?”   “现在是上午十点三刻,再过二十分钟,就到昆斯敦了。”对方回答。   玛格丽特松了一口气。   刚才她还有点担心,唯恐自己这一觉已经错过了昆斯敦。   “请问……是要送我下船了吗?”   船员看了她一眼,“跟我来吧。”   玛格丽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一层冷汗,深深呼吸一口气,让狂跳着的心脏渐渐平息了些,跟着船员走了出去。   他带着她来到走廊的尽头,上了一道仿佛船员专用的狭窄楼梯,又上了一道,连着爬了两层后,到了C层,顺着新出现在面前的走廊继续朝前走去,最后停在了走廊尽头一个舱室的门前。   他打开门,示意玛格丽特进去,“请您在这里等着。”他说道。   “好的。”玛格丽特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又问道,“请问,克鲁曼·代顿先生去哪儿了?”   “他有点事。”船员回答。   玛格丽特踌躇了下。   刚才梦境中自己被淹没在水中垂死前的那种深刻绝望和痛苦,直到现在让她感到心有余悸。   她很幸运,只要在这里再等上半个小时就可以下船了。但几天之后,这条船上剩余的人里,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大部分将会随着沉船悲惨地死去。   就在昨天,在她不得不考虑自己能否安然下船的时候,她还一直用人各有天命来安慰自己。但现在,她真的就要下船了,她竟然又该死的有点摇摆不定了。   她的眼前浮现出克鲁尼·代顿给她看自己未婚妻照片时那张年轻脸庞上露出的灿烂笑容。   整整一船的人命……   她实在没法能够做到完全无动于衷,就此心安理得地下船。   至少,她做自己能做的,剩下的,就看上帝的安排了。   玛格丽特决定了。   “抱歉,能麻烦您一下吗?下船前我想见代顿先生。我以为会是他送我的。”   等克鲁尼过来,在下船的前一刻,她会再次提醒他沉船的可能。如果她的话能让他产生哪怕些微的警惕,继而去提醒船上负责瞭望的他的那几个同事的话,或许悲剧就有可能避免。毕竟,泰坦尼克的沉没完全就是一系列偶然作用下的结果。这些偶然因素中的任何一个,哪怕发生了最微小的变化,最后的结局未必不会发生改变。   船员用一种略微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哦,费斯小姐,您不用下船了。”他慢吞吞地说道。   玛格丽特一时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您不用下船了,”他重复一遍,“霍克利先生撤销了对您的指控。所以您不用下船。但是很抱歉,您现在还不能自由行动,所以请您先待在这里。您请进去吧。”   玛格丽特大惊失色,“撤销了对我的指控?为什么?不不,我撞坏了他的车,他控告我是天经地义的!我要下船!你放开我——”   “请您进去吧!”   船员似乎得到过什么指令,不顾玛格丽特的挣扎,用力钳住她胳膊,往里一推,玛格丽特敌不过对方的人高马大,整个人立刻被推了进去,脚在地毯上绊了一下,打了几个趔趄,这才站稳了身体。   她转过身,扑回到门口,却听见门外轻微咯哒一声,门被反锁了。      ☆、Chapter 7   玛格丽特又惊又怒,使劲地拍门,门纹丝不动。她又开始大声喊叫。过了一会儿,终于仿佛有人注意到房间里发出的动静,朝这边走了过来,但令她感到绝望的是,刚才那个关她在这里的船员并没有离开。隔着门隐约听到他和对方说了些不知道什么的话,很快那个人就离开了。接下来,无论玛格丽特再怎么拍门,外头一直都没有任何响动了。   船体忽然轻微地晃了一下,玛格丽特停止了徒劳的拍门,飞奔到房间靠舱壁的一侧,透过一扇玻璃舷窗看出去,视线里出现了远处港湾船坞的黑色轮廓。   因为泰坦尼克号太大了,长达两百多米,排水量更高达惊人的五万吨。纽约的查尔斯码头为了容纳这庞然大物,不得不将船坞向哈德森河纵深扩建了一百米。昆斯敦更没有能够容纳它的那么大的船坞,所以船抵达的时候,没有完全进港,而是停在了这里,几艘驳船送来需要上船的乘客和货物,下船的乘客也经由驳船上岸。   玛格丽特意识到昆斯敦到了,船将会在这里停泊一段时间,然后重新出发再次驶向大西洋。而这也意味着,现在就是她能够上岸的最后时刻了。如果错过,她将可能随着沉船一道永沉海底。   “混蛋!开门,放我出去!”   她再次奔回到门口,愤怒地抬脚用力踢着门。   然后,不管她怎么踢,外面始终没有半点响动。   玛格丽特陷入了沮丧和绝望。就在她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似乎终于来了个人,而且现在正打开门锁。   刚才被抽掉了的力气仿佛瞬间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玛格丽特一下从地上爬起来,紧紧地盯着门口。   门被打开,进来了一个人。   在门被推开的前一秒,她也设想过所有可能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克鲁曼、卡尔·霍克利,即便是爱德华船长,也不会比她现在看到的这个人更加令她感到惊诧。甚至可以说,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时候竟会在这里看到这张脸。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体格魁梧,看得出来,他对保养身材相当上心,一套裁剪合体的笔挺深蓝间黑毛呢条纹西装恰到好处地烘托出了他的男子气概,雪白假领前端端正正戴着和西装相配的黑色领结,他的一只手上握着一柄文明杖,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能让他看起来更加让人值得信任的风度翩翩的表情——总之,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看起来都是一个标准的令人敬仰的富人阶层男士。   “布莱克先生!”   因为太过惊诧,玛格丽特下意识发出这么一声喊叫后,就愣在了原地。   罗伯特·布莱克,也就是男孩谢利的父亲,他出现在这条船上,其实并不是什么让人太过震惊的事。玛格丽特心里也明白,即便自己已经藏起了他们一家人的船票,但以布莱克家的身份,即便丢了船票,只要他们想上船,还是有办法可以上来的——让玛格丽特愣住的是,他怎么就会来到了这里?   罗伯特·布莱克,这位温彻斯特市的头面人物迅速关上门后,就朝着玛格丽特露出了微笑。   “费斯小姐,看到我,您一定感到非常惊讶吧?”   “你怎么会在这里?”   玛格丽特的脸立刻冷了下来,态度并不礼貌,甚至带了点质问的口气。   “听到您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实在是令我感到难过,”罗伯特·布莱克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口气,露出遗憾而失望的神色,朝她走了过来。   “谢利也上船了?”   玛格丽特想到了那个男孩,强忍住因为对方靠近自己而产生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问了一声。   “您还记挂着他,这令我感到非常欣慰,”罗伯特·布莱克蓝灰色的眼珠子盯着她,语气听起来十分真挚,“是的,他也在这条船上。您大概不知道,就在出发前,我们的船票居然找不到了。虽然折腾了一番,好在最后还是没耽误。哦,费斯小姐,我是想说,您是一位很好的钢琴老师,谢利非常喜欢您。我已经知道了您辞职的事,我感到非常遗憾……”   谢利还是上船了……   但,如果没记错的话,头等舱的乘客里,除了少数自愿留下与丈夫一起共生死的妇女,绝大部分女人和孩子最后都上了救生艇。   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希望谢利可以平安登上救生艇。   “抱歉,布莱克先生,我恐怕没时间和你在这里叙旧。”   她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她根本就不想和这个人多说话,多说一句话,就是浪费她一分逃生的机会。她抬脚往门口快步而去,但是,就在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罗伯特·布莱克拦住了她,挡在门前。   “费斯小姐,毫无疑问你闯了一个很大的祸。难道你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用被送下船去接受指控?”   玛格丽特停了下来,扭过脸,“有话快说!”   罗伯特·布莱克仿佛并不在意她冷漠的态度,脸上露出淡淡的、仿佛施舍了穷人后希冀看到对方露出感激之色的那种欣然表情。   “是这样的,费斯小姐,我与霍克利先生,就是那位要控告您的先生,我们是朋友,关系很不错的朋友,就在上船前的晚上,他与他的未婚妻布克特小姐还在我家里渡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我们一起吃了晚饭……”   留意到玛格丽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他立刻改口,“是这样的,今早我听说了卡尔汽车被毁的事。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吧,无意之中又让我得知他要控告的那个人居然就是您,这让我感到非常惊讶,又十分不忍。无论出于何等考虑,对于您现在陷入的绝境,我都无法做到坐视不理。所以我私下找了卡尔,表示愿意代您赔偿您给他造成的损失,并请他看在我的份上,让您免于受到指控。他答应了……”   “所以你就叫人把我带到这里,然后把我关起来?”   玛格丽特愤怒地质问。   她的反应大大出乎罗伯特·布莱克的预料。他一愣,脸上随即露出惊诧的表情。   “我实在是无法理解,费斯小姐,对于我为您做的这一切,您为什么竟然完全无动于衷?非但如此,您居然还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我的好心好意?姑且不论您是否有能力赔偿您因为自己鲁莽行动而造成的损失,光是来自卡尔的指控,就足够让你入狱了,如果他真这么干的话。一旦你的记录留下了污点,在你出来后,还会有什么前途可言?难道我对你的帮助非但不能让你感激,反而招来你这样的对待?”   玛格丽特忍住气,冷笑了一声。   “您只要我的感激和原谅,是吗?布莱克先生,您的目的难道仅仅只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我不但收回我刚才对您的不礼貌对待,而且还会诚心诚意地向您道歉!”   罗伯特·布莱克的脸上泛出一种略微古怪的表情。他搓了搓手,朝她慢慢靠近。   “玛格丽特——”   “请叫我费斯小姐!”   “好吧,费斯小姐,”他耸了耸肩,“我知道您的情况。您是史密斯教授最有才华的学生,如果能去维也纳继续学业,我相信您的未来一定很美好。但是现实是残酷的,您的经济条件令您无法自由地做出对您未来最有利的正确选择,如果您愿意的话……”   他顿了一下,声音略微变小了些。   “……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其实可以完全不必为钱而担忧。我可以资助您。不但资助您的学业,还包括您的一切花销,甚至包括供养您的父亲。你们可以从现在住的地方搬出来,我给他买一座能让他安然渡过下半辈子的房子……”   “代价呢?”玛格丽特打断了他,“要我成为您的情妇,是吗?”   罗伯特·布莱克注视着她,“其实大可不必用这个词来形容我们的关系。费斯小姐,您的身上有一种令我十分心动的感觉,我只是想让你过上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如此而已。我为我上次的不理智行为向你道歉……如果这是你突然提出辞职不再教谢利的原因,我会更加感到歉疚。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口中所说的“不理智行为”,发生在十几天前。   那天午后,玛格丽特像往常一样来到那座大房子里给谢利上钢琴课。布莱克太太不在,似乎几天前去了伦敦,要第二天才回来。谢利也不在,仆人说他临时去看牙医,大约半个小时后才能回,请玛格丽特等一下。玛格丽特答应了。因为前几个晚上帮人赶着整理乐谱一直工作到半夜,睡眠有点不足,在女仆离开后,她坐在琴室里的一张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异样感觉给弄醒的。仿佛有虫子在她的脸上爬过一样。她睁开眼睛,居然看到了罗伯特·布莱克。他正俯身注视着她,而刚才那阵弄醒了她的虫爬,其实是他的手在触摸她的脸颊。   罗伯特·布莱克是本城名流,有身份有地位,除了风闻有几桩可能会在以后的竞选中被敌手攻击的风流韵事外,几乎没什么能够让人指摘的地方——而所谓的风流韵事其实也没什么可怕,因为布莱克太太一直坚决站在自己丈夫的一边,声称自己与丈夫感情融洽,所有的传闻,都不过是别人对自己丈夫的道德污蔑和人身攻击而已——就是这样一个人,平时来给谢利上课的时候,玛格丽特也没怎么看到过他在家。只是最近,碰到的次数才多了些。   对于自己学生的父亲、雇主的丈夫,玛格丽特以礼相待,并且非常注意保持一定距离。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两人距离最近的一次交流,还是上周玛格丽特给谢利上完课离开的路上,恰好遇到罗伯特·布莱克的汽车从后而来,他让司机停下来,称载她一程,但被她婉拒。   所以,当意识到这个她几乎没怎么正眼看过的男人正在对自己做出非常失礼,甚至完全可以称之为无耻的举动后,玛格丽特又是惊诧,又是气恼,立刻起身挥开他的手。当时这个男人似乎也十分尴尬,在玛格丽特开口质问他之前,匆忙道了声歉,转身匆匆就出了门。正好谢利回来了。玛格丽特勉强定住心神,上完那一节课后,接下来,就是故事一开头发生的那一幕了。   现在听到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用这种口吻再次提起那件事,玛格丽特反而气极而笑。   “布莱克先生,现在你来这里见我的事,你的妻子知道吗?”   罗伯特·布莱克一愣,随即露出略微带了点尴尬的笑,“坦白说,她不知道。但是……”   “好了,布莱克先生,”玛格丽特冷下脸,“我愿意接受你的道歉,但仅此而已。我们没半点关系,我也不会接受你所谓的好心帮忙,事实上,我完全不需要。现在我要下船,请你不要阻挠——”   她绕过他,朝门快步走去,就在她的手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罗伯特·布莱克从后一个箭步上来,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费斯小姐,你似乎还不清楚自己的状况,”他的脸有点涨红,语气也没了刚才的耐心,“我不明白,你凭什么这样拒绝我的好意?”   “滚!我乐意去坐牢,关你什么事!看在谢利的份上,我不想用更难听的话骂你,你给我滚开!”   玛格丽格唯恐错过下船的时间,奋力挣脱开他的手,跟着用尽全力狠狠一把推开他。   罗伯特·布莱克猝不及防,跌坐在了地上。   玛格丽特迅速打开门。   那个船员已经不在了。她不顾一切地朝前跑去。   ————   泰坦尼克号可供乘客上下的舱门并不止一个,玛格丽特只知道自己现在的位置在C层,并不清楚靠港时船到底会打开哪一层的哪个舱门。而且更要命的是,在这艘巨无霸一样的大船里,她现在完全失去了方向。   C层的前半部分是些一等舱和套房,后半部分有个二等舱小餐厅,再过去船尾,是二等舱乘客的休息区。现在是中午,走廊上人并不少,三三两两成群往返于房间和餐厅的中间。女士打扮得犹如出席晚宴,男士衣冠楚楚,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愉快而矜持的笑容,直到玛格丽特突然出现在了他们中间,在无数惊诧的目光注视里夺路狂奔,祈祷能在泰坦尼克号离港前找到那扇正确的舱门。   对面走过来一对手挽着手的老夫妇。   老先生一头银发,穿着庄重的礼服,口袋上别了一朵深红色的康乃馨,老太太戴着一串珍珠项链,肩上披了条深绿色的披肩,两人一边走路,一边低声说着话,老先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老太太笑了起来。   情急之下,玛格丽特冲了上去,“请问你们知道哪里是下船的舱门?”   老夫妇仿佛被吓了一跳,惊讶地对视一眼后,老太太摇了摇头,但指向身后,“刚才在那里看到有个船员,或许你可以去问他——”   “要下船吗?”老先生掏出怀表瞥了一眼,“只剩五分钟了,你要抓紧时间,孩子。”   “谢谢,谢谢——”   话音还没落,她人就已经冲向了老太太所指的方向。   想到最后的能让她通往生路的那扇门很快就要关闭,而自己却还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迷宫般的船腹里绕弯,她整个人被一种强烈的焦躁恐慌感所控制。   “哦上帝啊,这位小姐,请问您是否需要帮助——”   对面终于出现了刚才那个老太太所指的船员。他见到迎面跑来的玛格丽特,睁大眼睛看着她。   “是的是的!我要下船,请问舱门在哪里——”   仿佛见到了救星,玛格丽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连声发问。   船员被吓了一跳。   “哦哦,您是要在昆斯敦下船是吗?就要离港了。如果您要下船,还请抓紧了……”   “告诉我怎么走!”玛格丽特喘息着打断他。   “舱口在B层餐厅的边上,您朝这个方向往前向右拐,就能看到大楼梯,上了楼梯后往船尾方向去,舱门就在您的右手边。当然您也可以坐电梯,但您恐怕要等了,现在用电梯的客人应该会比较多……”   玛格丽特松开了船员的胳膊,朝着他所指的楼梯方向狂奔而去。   那架从E层一直上延到A层的几乎成为泰坦尼克标志的橡木大楼梯终于出现在了玛格丽特的面前。但她此刻完全注意不到它所代表的奢侈和华丽。她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梯,到达B层后,不顾一切地朝船尾方向继续狂奔。   她已经看到了,就在走廊尽头通往舱门的通道口,有一个船员。他的手上拿了面三角小旗,正是她见过的负责舱门口乘客上下的船员的样子。   到了,到了……一定要赶在闭舱前下船,一定要赶上……   她不断地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用她这辈子从没有过的速度狂奔着。   就在这时,楼梯侧旁一道走廊的拐角处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玛格丽特根本没看到,即便她看到了,现在也完全收不住脚,而对方显然也没想到突然会有人用这样的速度从侧旁冲过来,当他觉察到不妙的时候,尽管他已经做出了最快的反应,迅速闪身往侧旁躲避,但还是来不及了,玛格丽特撞上了他,结结实实。   “咚”的一声,就在那一刹那,玛格丽特甚至听到了自己额头撞在对方下巴骨头上时发出的声音。   她撞到的那个人,是个男人,个子比她高很多,体重更不用说,远超于她。她被两人相撞时的冲力反弹了回来,仰面摔在了地上。   这一跤摔得实在不轻,当她摊开手脚倒在地上时,有那么一刻,全身骨头仿佛都被摔断了,眼前金星不停在冒,头晕得就像被人揍了一拳。   她知道那个被自己撞了的人现在情况一定也不大好。因为就在她额头撞上他下巴的时候,除了骨头相碰的声音,她也听到对方嚷了一声。   “见鬼!”那个不幸被她撞了的人当时这样嚷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很明显的痛楚。   玛格丽特感到抱歉,但现在她没功夫再去向别人道歉请求原谅了。   仿佛体内有一股奇迹力量支撑着她,几乎在倒地的同时,她睁开眼睛,晃了晃脑袋,呻/吟一声后,跟着一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朝着那扇舱门跑去。   “请等一下,我要下船——”   ————   被迎面突然而至的巨大冲力给撞到舱壁上才稳住了脚的卡尔·霍克利很快就认出了那个已经夺路而去的背影。   他靠在舱壁上,捂住自己疼得像是骨头都碎了的下巴,目瞪口呆地看着几秒前重重摔倒的玛格丽特从地上飞快爬起来,居然像个没事人一样,用一种令人惊讶的速度继续朝前狂奔。   她不是罗伯特的情妇吗?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罗伯特那里发生了什么?   惊讶掺杂着满腔怒气,他立刻朝着那个背影追了上去。   ————   “你,给我站住!”   玛格丽特还没跑出几步远,一边臂膀忽然被人从后一把抓住,耳边听到有人这样低声咆哮了一句。声音仿佛有点耳熟,在哪里听过一样。但一时却想不起来,她也没时间去想。但她猜到大概是刚才那个被自己撞了的人追了上来,慌忙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请您原谅,我必须要下船——”   她甩了几下胳膊,非但没甩开,反而觉得抓住自己的那股力道更加重了,对方的五指像一把铁钳,牢牢钳住了她的手腕,疼得要命。   她终于觉察到不对,猛地回头,赫然对上了一双正冒着愤怒火花的眼睛。   卡尔·霍克利!   “是你!”玛格丽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妈的,你再给我跑!”   卡尔骂了一声,或许因为疼痛,他脸上的肌肉略微扭曲着,表情显得有点狰狞。   “霍克利先生,很抱歉,但是请你放开我,我要下船,拜托,拜托了——”   远远地,玛格丽特听到那个船员吹了声哨子,朝着他侧旁的方向挥舞了几下旗子,看起来仿佛是要关舱门了。   玛格丽特一边奋力甩他那只抓住自己的手,“放开我,我要下船——”一边扭头大声嚷:“等等我,请等一下,我要下船——”   “你要下船?难道罗伯特没告诉你,我已经同意撤销了对你的指控?”卡尔看着她的表情,就如同她脑子有问题。   舱门眼看就要关闭了,这个该死的家伙,还在这里抓住自己不放。   玛格丽特急得简直要疯了。   “去你妈的——谁要你撤销控告了?我要下船!”   她愤怒地冲他吼道。   卡尔一愣,等回过味来,脸上再次迅速浮出一层恼火的神色。   这个时候,这段走廊上的人并不多。但两人刚才发出的动静,依然还是吸引了路过的几个人的注意力,纷纷看了过来,眼神里带了点好奇。   这里随时可能会有熟人出现。   卡尔瞥了眼路人的表情,不想自己成为旁人在背后议论的话题,终于勉强掩饰住了自己的尴尬和恼火,微微眯了眯眼睛,松开了她的手。   一旦得到自由,玛格丽特立刻转身,继续朝着舱门狂奔。   “等等我,请等等,我要下船——”   等她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舱门口时,却看到那扇门已经闭合了。   “开门,我要下船——”   她扑到了舱门上,发出一声类似绝望般的呜咽。   “很抱歉,小姐,即便我给您开了门,您现在也不能下船了。驳船已经开走。”船员狐疑地打量她的背影,“您确定您真的是在这里下船的乘客?但我核对过要下船的乘客名单,所有人都已经上了驳船。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船员在她边上说了什么,玛格丽特已经浑然不觉了。她只定定看着几十米外海面上那艘正往港口方向驶去的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驳船,欲哭无泪,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下,要玩大的了……      ☆、Chapter 8   “小姐?您还有事吗?”   船员望着玛格丽特的背影,试探着叫了一声,见她没有反应,耸了耸肩,转身离开。   玛格丽特趴在舱门上的舷窗前,盯着前头那艘渐行渐远的驳船,忽然毫无预警地爬到了舱门侧的一道应急出口前,拉开保险闩,舱门立刻向侧旁移动了半个身位的距离。   就在玛格丽特抓住扶手,朝外倾出半个身体的时候,有人冲了上来,从后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玛格丽特回头,看见卡尔现身在自己身后,满脸的怒容。   “你在干什么?”   他咆哮了一声,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船员回头,看见已经被开启的应急出口,立刻跑了过来,迅速关闭应急门,检查过一遍,确定没问题后,转身朝着玛格丽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这位小姐,我说您想干什么?从这里跳下去吗?难道您不知道船在行进时,这扇门是绝对不允许被打开的吗?您知道您这么做的后果吗?您的这种行为已经危及了航运安全,我必须通知安全人员前来处理!”   大概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在嚷嚷着的时候,脸色有点发白。   卡尔拖着玛格丽特,将她摁在了侧旁的舷窗前,强迫她看下去。   “你的脑袋有问题吗?你在找死,是不是?”   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既惊讶,又带着一种深深的厌恶。   玛格丽特低头。   她现在的舱层位置距离吃水线大约十七八米,六七层楼的高度。泰坦尼克号正在加速离港,船身劈开海面,在交界处处擦搅出一道道汹涌的水浪。   “如果你跳下去,你就别想活着上来!你这个疯女人!”他恶狠狠地说道。   玛格丽特盯了脚下仿佛正迅速往后奔流的一道道浪花。   她知道这个人的话并非完全是在恐吓她。他说的那种情况,确实很有可能发生。如果她跳下去,很有可能会随着船体翻出的浪卷进船底,而这个位置又在船尾,运气再差一点的话,等着她的就是正在高速运转的螺旋桨。   刚才时间太过紧促,加上驳船距离不是很远,仗着自己还算可以的水性,一心只想离开这条船,一时冲动之下,这才拉开了保险栓。   现在盯着脚下的波浪,不过才几秒钟而已,她忽然感到有点头晕脚软,刚才想纵身跃下的勇气忽然消失殆尽。   正在这时,布克特夫人和另几个打算一起到上层甲板坐坐的夫人太太们正沿着走廊经过这里。   布克特夫人一眼就认出了卡尔的背影。见他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站在一起。那个女人穿衣打扮似乎来自三等舱,但容貌却非常美。两人靠得很近,他的手还抓着那女人的胳膊。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趁别人还没看到的时候离开这里。迅速瞥了眼边上的几个女人,发现她们也早留意到了这一幕,视线正全都不约而同紧紧地盯着卡尔和那个女人,脸上掠过一丝旁人难以觉察的阴影,想了下,朝前走了两步,“卡尔,你也在这里?”声音是轻松的。   卡尔·霍克利回头,见是布克特太太和她的朋友们来了,忽然意识到自己手上仿佛还抓着什么东西,低头见是边上这女人的胳膊。几位太太,包括布克特太太,目光似乎全都正盯着自己的手在瞧,急忙松了手。   “我想罗丝现在应该很高兴见到你。她刚回房间了。”布克特太太的神色如常,脸上带着微笑地说道。   “好的,我现在去找她。”   卡尔转身要走。   “霍克利先生,这位小姐看着很面生,能给我们介绍下吗?”   忽然有位太太,冷不丁这样冒出了一句。   说这话的,是布克特太太的几十年老相识休斯顿太太。   这两个女人之间的较量,可谓源远流长了。年轻时比的是朋友间的美貌和嫁妆,嫁人后比夫家,再之后比儿女。最近几年,因为露丝父亲的去世和布克特家的败落,原本总被压住一头的休斯顿太太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没成想好景不长,布克特太太现在又钓到了一个金龟婿,这让休斯顿太太心里很是不适。现在好容易逮到一个可以上眼药的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   布克特太太脸色微微一沉,显得有得不高兴。剩下几个太太却是兴致勃勃,对弄明白他和他边上这个年轻漂亮小姐的关系似乎都很感兴趣。   卡尔摊了摊手,“这个女人刚才……”   他踌躇了下,下意识地回头,瞥了玛格丽特一眼。见她还扭着脸,视线定定落在远处那艘只剩下一个黑点了的驳船,目光显然茫然而绝望,似乎完全没有留意自己现在因为她而被迫要给这几位太太做一个交待的窘况,微微蹙了蹙眉,墨绿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更加不悦的神色。   “这个女人刚才似乎想跳船,被我阻拦了。”他简洁地说道。   几位太太对视一眼,哦了一声。   “原来您在英雄救美,就像电影里演的西部牛仔那样,这真是值得敬佩的一种行为。”   休斯顿太太的话原本也可以理解为是她发自内心的称赞,但加上她现在这种略微夸张的语调,听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卡尔感觉到了她话里隐含着的另一种意味,心里更加不悦。   这几个整天吃饱了撑着就喜欢说东道西的老女人,难道竟在心里把他和这个不可理喻的下等女人扯上了某种关系?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如果不是考虑到罗伯特过后可能会埋怨他见死不救,他想他是绝对不会在自己下巴被撞得快要疼晕了的情况下又冲上去阻止了她的自杀行为。   他的唇角勾了勾,对着几位太太道:“我想你们应该已经听说了,我的车被人撞坏了。就是这个女人撞的。刚才她似乎想跳海离开这条船,我正好路过看到了,我认为在赔偿还没有得到妥善处置的前提下,这不大妥当,所以阻拦了她。”   太太们发出惊讶的哦声,纷纷重新打量着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的注意力终于从那艘驳船上收了回来。她的心情完全陷入了沮丧,站在边上任由太太们用目光肆意肢解着自己。   “那么,难道她是想跳船逃走,好避免接下来要面临的赔偿喽?”   一个太太发出了聪明的论断。   布克特太太立刻认可了这种论断。她盯着玛格丽特,神色变得异常严峻。   她自然有充分的理由去厌恶这个肇事者。就是因为她,不但导致了自己女婿的财产损失——虽然要到下周,卡尔·霍克利才会真正成为她法律意义上的女婿,但现在就这么称呼他,她想也是完全可以的——而且,更可恶的是,说不定还会给即将到来的婚礼造成点麻烦。虽然以卡尔·霍克利的财力,到时候临时另换一辆别的车完全不在话下,但原本为婚礼准备的新车给毁了,总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就是她撞坏了你的车?”   布克特太太用眼角余光扫了下玛格丽特,口气既鄙夷,又满是厌恶。   “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把她交给船员就行了。”   卡尔耸了耸肩,语气已经有点勉强压抑下来的不耐烦。   他不大喜欢布克特太太,更厌恶这种场面。如果不是出于对自己未来妻子的尊重,早就拂袖而去了。   但布克特太太显然完全没有领会到自己未来女婿话里的隐含意味,她露出不快的神色。   “但是卡尔,”她的语气里带着不满,“洛夫乔伊不是告诉我,你要控告这个女人,船长昨天下令将她从昆斯敦遣送回去接受指控吗?刚才船停下来的时候,他们为什么没有派人把她赶下船?”   她扭头转向边上那个船员,语气咄咄逼人,“去把你们的警卫长叫过来!我要问问他,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船员不明所以,啊了一声,看向卡尔,等着他的指示。   卡尔在心里诅咒了一句。   或许他不该上这条船的。从昨天上来后,无论是他的心情还是运气,都是一团糟。就连打桥牌也成了最大输家,以致于同桌的几个人拿他取笑,称他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卡尔!真巧,在这里碰到你了!”   就在这时,刚刚追着赶到了这里的布莱克先生不失时机地现身,微笑着,亲热地和卡尔打了声招呼,好像他真的是无意路过这里遇到了朋友似的。   “布克特夫人!还有这几位尊敬的太太,有幸能在这里遇到,能为我介绍一下吗……”   他彬彬有礼,朝女人们微微弯腰,打着招呼。   他的仪表和态度立刻赢得了太太们的好感。布克特夫人一一为他介绍。当得知他是来自温彻斯特的罗伯特·布莱克后,大家全都肃然起敬。   “原来您就是玛利亚·布莱克太太的丈夫!我有幸在伦敦遇到过您的太太,还与她进行了愉快的交谈。没想到你们夫妇也在这条船上。真太好了。麻烦您转告一下您的太太,我很期待再与她进一步深交。”   休斯顿露出惊喜之色,显得热情洋溢。   罗伯特·布莱克满口答应。   ————   “霍克利先生!太太们!”   仿佛还嫌不够热闹,警卫队长哈罗德·贝尔也赶在这时候现身。   他是听到了报告,说这边发生了点意外,所以匆忙赶了过来。   “您来得正好!”布克特太太立刻换了副表情,口气再次严厉起来,“您需要给我一个解释,这个女人,”她指了指玛格丽特,“她为什么还没被赶下这条船?”   哈罗德·贝尔一愣,看了眼卡尔,随即应道:“太太,事实上,我们是按照霍克利先生的指示办事的。因为他后来又告诉我们,他决定不指控这位小姐了,让我们不必将她遣送下船,所以这位小姐才留了下来。”   布克特太太一愣,“卡尔?这真的是你的意思?”   剩下几位太太也一脸惊讶,齐齐看着卡尔。   卡尔脸颊一侧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下。   罗伯特咳嗽了一声,转过身来,等背对着人的时候,朝卡尔迅速投去一个请求帮忙的眼神。   他的那点心思,卡尔自然了然于胸。   无论出于哪种理由,他现在都不能告诉这几位正渴望知道真相的太太们,这个肇事女人之所以现在还没赶下船,唯一的原因是他答应了眼前这个老朋友的请求,和他本人完全没有半点关系。   顿了一顿,他说道:“是的,这是我的意思。”   “为什么?”布克特太太的脸色快挂不住了,“这个女人给我们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我认为应该让她受到应得的惩罚,这样,像她这样的人才能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我改主意了,”卡尔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过一辆汽车而已,没必要弄这么大的动静。让她赔偿就行了。”   “但是……”   布克特太太显得还是很不甘心。   “抱歉,太太们,我还有点事,失陪了。”   卡尔打断了布克特太太的追问,朝女人们点了点头,没再看玛格丽特一眼,转身就走。   罗伯特脸上挂着他依然迷人的笑容,和太太们一一告别后,转头看了玛格丽特一眼,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跟着对哈罗德·贝尔说道:“队长先生,我的朋友虽然宽宏大量决定不再控告她,但鉴于她造成的实际损失和她刚才想逃走的不恰当举动,您是不是应该再把这女人看好?”   略微有点搞不清楚状况的哈罗德·贝尔摊了摊手,上来命令玛格丽特跟自己走。   玛格丽特冷冷盯了一眼罗伯特·布莱克,在周围太太们各自迥异的目光注视里跟着哈罗德·贝尔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9   哈罗德·贝尔对于接下来该如何处置玛格丽特,感到微微的犯难。   现在他有点弄不明白这个女人与卡尔·霍克利以及另一位布莱克先生之间到底存在着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了。在带她回到原来关过她的那个舱室后,他略微考虑了下,决定将她暂时再拘押起来,当然,待遇比之前有所提高。   “费斯小姐,虽然您很幸运地逃过了指控,但是您还面临着财产损失赔偿的要求,而且,您刚才试图跳下船的举动也将被视为对航运安全的破坏,所以接下来我不得不让您继续留在这里。希望您不要再做出任何不恰当的举止让我们为难。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告诉克鲁曼,他会尽量满足您的要求。”   哈罗德说话的口气甚至算得上是温和。   哈罗德·贝尔离开后,玛格丽特再次独自被关在了这间小舱室里。   接下来该怎么办?   沮丧和绝望如影随形。刚才和卡尔·霍克利发生碰撞摔倒在地时的后遗症仿佛也在这时候朝她袭来。感觉到胳膊很疼,她卷起衣袖,发现手肘部位已经擦破了皮,血丝正一点点地往外渗。   玛格丽特没心情处理这种小伤口,胡乱擦了下血迹,她略微无力地靠在舱壁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脚步声,跟着,门被推开。   玛格丽特睁开眼睛,看见克鲁曼探头进来说道:“费斯小姐,有位先生来看您。”   来人是罗伯特·布莱克。   布莱克先生递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低声说道:“别让人知道我来过。”   克鲁曼一愣。   在这条船上,哈罗德队长的月薪是20美元,他一个月才挣12美元。   他略一犹豫,看了眼玛格丽特,朝她略微尴尬地笑了下,迅速接过钞票塞到兜里,转身关上了门。   ————   “你又来干什么?”   玛格丽特盯着他。   罗伯特·布莱克注视着她。   “费斯小姐,我来是想给您最后一个机会。我很遗憾刚才发生的那一幕,那也不是我所想。但是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样,霍克利先生之所以宽宏没有控告您,正是出于我的缘故。我的本意是想帮助您,但是您的表现却令我颇为失望……”   “你说够了没有?”玛格丽特厌恶地打断了他,“你在我这里并不受欢迎,请你离开!”   “费斯小姐,你仿佛还没有弄明白自己的处境!”   罗伯特·布莱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话语调变得充满了威胁,“倘若你不改变你对我说话的态度的话,那么很遗憾,等我离开这里,你将得不到任何的庇护。你不但要自己承担那笔你根本就赔不起的赔款,而且,霍克利先生也将会再一次把你送上法庭!”   “随便他好了,”玛格丽特冷冷说道,“现在你可以走了,希望接下来不会再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   罗伯特·布莱克的脸上渐渐浮出因为尴尬和气恼而导致的红晕。他盯着玛格丽特,忽然朝前迅速跨过去几步,一把抓住玛格丽特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你激怒我了,费斯小姐!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会遭到来自你这样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他说话时候的表情,和他平时彬彬有礼的样子判若两人。   玛格丽特没想到他忽然变了神色,吓了一跳,用力去扳他的手,但他的手指死死抓住她不放,就在玛格丽特挣扎的时候,他忽然改而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揪着她的脑袋带了过来,跟着就要强吻下来。   玛格丽特下意识地挥手去阻挡,指甲猛地刮过了他的脸颊,一下刮出几道长短不一的血痕。   罗伯特痛叫一声,松开玛格丽特的手法,伸手摸了下脸,看见沾过来的几点血痕,不可置信地吼了起来:“你竟然敢抓我的脸!”   玛格丽特后退,以防他扑上来,“你自找的!”   “贱货!看我怎么教训你!”   他的眼睛里射出仿佛野兽般的光芒,凶狠地朝她扑来,玛格丽特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退之下,一下被他扑在了地上。   “贱货!”他掐住玛格丽特的脖子将她死死摁住,另只手狠狠扇了她一耳光,“看我怎么对付你!”   玛格丽特想大声喊叫,喉咙处却像被压了千钧的重量,非但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她感觉到自己的裙子正被他掀起,他在粗暴地扯她腿上地长袜,扭头张开嘴,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啊——”   罗伯特·布莱克再次惨叫一声,终于松开了扼住她的手。   刚才那一咬,几乎用尽了玛格丽特全部全部力气,在他手腕上留下一个深深牙印,血水迅速冒了出来。   “臭婊子——贱货——”   脏话从他的嘴里不断冒出来,他甩着手腕,表情痛苦而狰狞,就在他挥起另只手要再甩过来时,门被人一把推开,安德鲁冲了进来,看到玛格丽特倒在地上裙衫不整的一幕,他的脸迅速涨红了起来。   “滚出去——,给我守好门!”   罗伯特·布莱克扭头见是他,嚷了一声。   “布莱克先生,您在干什么!”安德鲁愤怒地嚷了起来,“我以为您只是要和她说几句话!您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您太过分了!”   罗伯特·布莱克扭头,表情又惊又怒,“你说什么?你竟敢这么说话?她伤害了我!你看看我的脸,还有我的手!我没控告她已经是留情了!”   “请您现在就离开这里!否则我会对你不客气!您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您的朋友和熟人都在船上,您应该不想被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吧?”   克鲁曼仿佛没有看见,口气十分强硬。   罗伯特·布莱克硬生生停住了脚步,喘着粗气,一脸的气急败坏,显然确实有所顾忌。   “对了,我不该收了您的钱,请您拿回去!”   他从兜里摸出刚才那五美元,丢回在地上,然后打开了门。   “天生的穷鬼!”   罗伯特·布莱克骂了一声,恶狠狠扭头盯了玛格丽特一眼,随后捡起地上的钞票,走到门口,探头出去张望了下,迅速离开。   等他一走,克鲁曼迅速跑到玛格丽特边上,扶起了她,连声道歉。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请你原谅我!”   刚才挨的那一巴掌不轻,玛格丽特的一侧脸颊现在火辣辣烧疼,估计已经红了一片。她擦去嘴角的一丝血痕,摇了摇头,扯好自己的裙子,从地上站了起来,“算了,我没事。刚才谢谢你了。”   “是我不好,”克鲁曼显得还是很羞愧,“我不该收了他的钱让他进来的。我以为你们……”   他停了下来,露出略微尴尬之色。   玛格丽特淡淡一笑,“我跟他没任何关系。”   克鲁曼再三道歉后,终于出去了,到了晚上,他给她送来晚餐的时候,不无歉意地告诉她,他接到来自上头的指示,说她相当危险,接下来在船抵达纽约前的这几天要严加看管,他不得不继续让她戴手铐,并且,从明天开始,他被会调去别的岗位,接下来几天恐怕无法再见她了。   “不过你放心,汤姆和我关系还算不错,我会叮嘱他一声的,我想他不会故意为难你。”最后他安慰她。   玛格丽特知道他是因为帮了自己遭到罗伯特·布莱克的投诉而被调岗,感到有点歉意。克鲁曼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根本不在意。   “当船员是个辛苦活儿,即便这是泰坦尼克号。尤其是,当你知道有钱人住一个晚上最贵的特等舱就要花费四千三百美元,而这是我十八年的工资!这滋味更加让人坐不住,”他开玩笑地说道,“事实上,等返航后,我原本就有辞职另找份工作的打算,这样我就有更多时间能和莎拉在一起了。”   “克鲁曼!”   玛格丽特忍不住叫他。   “还有事?”他望着她。   “是的,”玛格丽特压低声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因为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很荒诞。但我告诉你,这条船可能会因为撞上冰山而沉没。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在误以为我父亲在船上时藏汽车里混上来,这也是我今天拼命想下船的理由。希望你记住,万一我的话成真的话,别抱什么船可以漂浮在海面不沉的侥幸念头,那不过是船公司的一厢情愿而已。它一定会沉没,留在船上的人也全部会死。如果你想回去和莎拉一起,你必须要在一开始就以划艇的由头登上救生艇!”   每条救生艇可以上两个船员,用以划艇和维持秩序。如果克鲁曼想逃生,这大概是他唯一的机会。   克鲁曼一愣,用一种怪异的表情看着她,张了张嘴。   “你就当我脑子有问题在胡说八道吧,”玛格丽特平静地说道,“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别忘了我的提醒。”   克鲁曼露出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迅速看了下身后,随即压低声说道:“费斯小姐,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你是善意的。我自然不会告诉别人,但是请你也不要再对别人说这种话了。如果被人知道,你可能会更加麻烦。”   “是的,我明白,”玛格丽特微微一笑,“所以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了。”   “好吧,好吧,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他应付般地说了一句,最后看了玛格丽特一眼,带着一种完全不信的表情离开。   ————   四周没有半点声响。   这是上船后的第三天清晨。   为了能在下周二晚上提前抵达纽约从而登上报纸头条,泰坦尼克号已经以全速在大西洋洋面上行驶了一夜,现在正迎着从海平面喷薄而出的朝阳继续以每小时四十五公里的速度快速前进。   在这个几乎感觉不到白天黑夜光线变化、沉寂得仿佛一个密闭盒子的狭小空间里,经过一夜的时间,玛格丽特终于从沮丧和绝望的情绪里慢慢跳了出来。   情绪一旦平静,她的思绪也就跟着条理明晰了起来。   她并不担心罗伯特·布莱克接下来会对自己怎么样。以他的身份,他是决计不会让人知道他脸上和手腕上的伤处究竟是怎么来的。并且,事情会回到起点:卡尔·霍克利如果心情不爽的话,极有可能再次生出把自己送上法庭的念头。   但她现在根本就没必要考虑这些。就算要考虑,也要等她先有命留下来才可以上法庭。   现在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因为各种她事先无法料想的到的狗屁倒灶的意外,她错过了昨天最后一个可以让她安全逃生的机会。   现在,如果她想活着上岸,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她必须干点什么去阻止泰坦尼克号在两天后的深夜撞上冰山。   第二,如果撞上了冰山,她要保证自己能在第一时间登上救生艇。   坦白说,她觉得第一种可能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她看得出来,就连克鲁曼也根本不在意她的提醒。人微言轻。在接下来的两天两夜里,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可能成功劝服爱德华船长听信自己而去驳回他老板的命令让船减速,更不可能让船改变既定的航道。那么就剩第二种可能了——抢到一个救生艇上的空位置。而得到行动自由,是一切想法的前提。如果她一直得不到自由,在出事时也像现在这样被锁在这个小舱室里,她就只能跟着船一道下沉到海底。   她现在稍微有点后悔昨天与布莱克彻底撕破了脸。其实静下心来想想,她昨天原本可以处理得更圆滑些。比如,暂时稳住对方,虚与委蛇,这样她就能在船上轻而易举获得自由,不至于重新又被关回到这里。   但这种悔意很快就就被她丢开了。如果要稳住布莱克,接下来两天可能就要受到来自于他的更多的骚扰,这让她想想都觉得无法接受,更别提和他搞什么虚情假意的把戏。   船员汤姆给她送来简陋早餐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我想见卡尔·霍克利先生,您能帮我给他递个口信吗?”玛格丽特叫住他,“我会非常感谢您的。”   汤姆露出为难的神色,“费斯小姐,您也知道的,并非我不愿意帮忙,而是即便我找到他,像他那样的的人,恐怕也不会听我说话的,何况,我觉得他也未必肯见您。”   “您告诉他,我知道一个关于他未婚妻布克特小姐的秘密,我想他听了后,应该会有兴趣来的。”   汤姆愣了下,最后勉强点了点头,“好吧,我去试试看。”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10   在泰坦尼克号一等舱的公共空间里,除了沙龙、宴会厅、吸烟室、咖啡馆和移栽了棕榈树的漂亮庭院,还有网球场、土耳其浴室和一个标准尺寸的室内游泳池。风格迥异的这些豪华设施,能让各种爱好的乘客在船上渡过愉快的几天旅程。   因为天气冷的缘故,现在并没有多少人愿意下水,和到处凑满了人的咖啡馆或者沙龙相比,室内游泳池里显得有点冷清。   “哗啦”一声,卡尔·霍克利从水面冒出了头,他抬臂抓住游泳池畔栏杆往上爬的时候,大片水珠随着他的动作从他肩背和臂膀上往下甩落。他的头发也湿漉漉的,看起来和他平时着装整齐时的样子大相径庭。   洛夫乔伊给他递过来一块雪白的毛巾,他接了过来,擦拭着头发的时候,看见一个船员模样的人朝自己靠了过来,神情显得有点犹豫。   他并没怎么在意,随意擦了下头发就扔掉毛巾,接着拿过浴衣穿,这时候,听见这个船员说道:“请问,您是卡尔·霍克利先生吗?”   “是的,”卡尔瞥了他一眼,“什么事?”   对方脸上露出恭敬的笑容,用一种小心的语气说道:“霍克利先生,非常抱歉冒昧打扰您了。但是那位费斯小姐让我给您传一句话。她说她想见您。”   卡尔停下了手里动作,扭头再次看了他一眼,眉头微微拧了拧。   “费斯小姐?”   他的眼前迅速浮现出一张脸庞。   不提她还好,提到她,他到现在还是余怒未消。被她撞了的下巴到现在还是有点隐隐作痛,甚至影响了他早餐的胃口。当然,坐他对面和他一起吃早餐的未婚妻露丝是不会留意到他的这点异常的。她看起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在自己试着和她说话的时候也完全在对付。   “是的,就是那位撞了您汽车的小姐。”误以为他一时想不起来“费斯小姐”是谁,汤姆急忙解释,“她现在被关了起来。但是她说她需要见您,能劳驾您去吗?”   “不,我不觉得你们有必要去理会她的任何要求,”几乎连想都没想,卡尔立刻拒绝,态度冰冷。说完之后,他转身就往更衣室去,赤脚踩在铺嵌了打磨得圆润没有任何棱角的洁白小鹅卵石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水淋淋的脚印。   “但是霍克利先生!她说她知道关于您未婚妻布克特小姐的一个秘密,如果您去见她,她就告诉您……”汤姆冲着他背影说道。   卡尔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汤姆。   “你在说什么?”   如果说,刚才他还只是不快的话,现在,他的神情已经变为愠怒,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汤姆顿时感到愈发紧张,吞了口唾沫,小声解释:“……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很抱歉,霍克利先生,我并非故意冒犯您……”   卡尔冷冰冰地说道:“回去告诉她,我对她所谓的关于我未婚妻的秘密没有半点兴趣!”   在这个看起来从头到脚全身每一根汗毛都散发着傲慢气息的头等舱宫殿套房乘客面前,汤姆感到胆怯了,并且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无法狠心拒绝掉那位费斯小姐的请求,跑到这里来惹怒对面这样的家伙——如果他向船方管理层投诉自己骚扰他,等着他的会是什么,他很清楚。   他急忙朝对方道歉,然后迅速离开。走了几步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那位霍克利先生的声音:“你,等一下!”   汤姆立刻停下来,转身弯了弯腰,恭敬道:“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霍克利先生?”   “去告诉那位费斯小姐,接下来的几天,如果她还敢再弄出什么花样,我会让她在监狱里蹲一辈子!”   他摸了摸下巴说道。   汤姆不敢再看他的表情,低头应了声是,急忙离开。   “先生,需要我再去警告下那位小姐吗?我认为她给您带来了不少麻烦。”   盯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船员匆匆离去的背影,刚才一直没作声的洛夫乔伊低声问道。   卡尔露出略微不耐烦的表情,“算了!”他哼了声,“这个女人这里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眼前忽然又现出罗伯特昨天私下里找他时的那副狼狈样子,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尽管罗伯特遮遮掩掩,对自己脸上的抓痕声称是在与他儿子谢利玩耍时不小心被他所伤的,但他在接下来无意抬手牵动衣袖时,却露出了的手腕上的一个新鲜咬伤,再结合他提及她时、要他让这个女人重新被关起来好让她知道厉害时的那种气急败坏的语气,尽管还不十分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卡尔可以确定,一向很受女人欢迎的罗伯特一定是在那个女人那里碰了个大钉子,不但颜面扫地,而且还吃了点那女人的尖牙利爪的亏。   这个世界,一切都正在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发生着变化,电报、电话、留声机、无线电,还有可能即将就要面世的飞行工具,但人人都爱他妈的金钱。女人也都一个样。无论是来自低等阶层的梦想在百老汇出人头地的那个叫什么露露还是莉莉的舞女,还是他之前的一些情妇,全都一个样。甚至即便来自贵族阶层的女人,比如,看起来高贵的他的未婚妻罗丝和她的母亲,从本质上来说,其实和那些来自低等阶层的女人也没什么区别。但是这个来自贫民窟的费斯小姐居然敢这么对待罗伯特,除了脑子出问题,还能有什么合理解释?   “好的,”洛夫乔伊点头,“那么关于布克特小姐……”他犹豫了下,声音放得很低,“恕我直言先生,我认为布克特小姐看起来有点不大对劲。需要我另外关照下她吗?”   说到“关照”的时候,他用了一种加强的语调。   洛夫乔伊的话让卡尔立刻想起了昨夜的一幕。   他与朋友在桥牌室里的时候,听说罗丝在船尾出了事,匆忙赶过去后,得知她是因为“要看下面的螺旋桨”而差点失足掉下海,然后被一个陌生的来自三等舱的年轻男人给救了。   就在当时,卡尔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的未婚妻和那个年轻男人之间似乎隐隐流动着一种将他排斥在外的微妙气氛。   他的脸色再次变得阴沉了起来。   “再看看吧。”   他终于这么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往更衣室快步而去。   ————   汤姆带回来的这个消息让玛格丽特感到失望异常。   没有想到,卡尔·霍克利竟然会对她的话完全不感兴趣。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个多疑、心胸狭窄的男人,但他很爱罗斯,偏偏又被罗斯看不上眼,两人相处并不怎么如鱼得水,所以他应该很想讨好她,与她进一步靠近的。在这样的前提下,她以为当他听到她抛出去的这个饵时,至少,出于想更多了解自己所爱的人的心理,他也应该会过来露个面的。   没想到他一口就拒绝了。   其实,就算卡尔真的来了,玛格丽特也没有打算在他面前告诉他要提防他未婚妻和另个认识才不过一天的男人将会发展出一段生死恋之类的糟心事儿。虽然她对男人没做过刻意研究,但大多数的男人应该都不乐意从别人那里听到类似未婚妻背叛自己这样的消息,尤其对于卡尔这种傲慢、大男子主义严重的人来说,更是这样。   她敢打赌,要是她愚蠢到去当面去提醒他提防杰克·道森拐走他的未婚妻,接下来杰克毫无疑问会倒霉,但她也别想在他面前讨到什么好。   她的目的不过是让他过来,然后放下身段向他服软,即便低声下气地道歉也没关系,只要他能放过她。   一般来说,大男子主义越严重的人,越容易接受异性的服软。如果她改变了态度,好好地向他解释,恳求他的原谅,并且承诺一定赔偿,说不定他也就不屑和自己计较了。毕竟,那么一辆汽车对于他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巨大的财产损失,克鲁曼不是说了吗,他住一夜宫殿套房的房价就是好几千美元。肯不肯放过她这种小人物,应该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情。   谁知道呢?哪怕希望不大,她也想试一试,总比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要好。   但现在,他根本就不来,这让她的计划又落空了。   船员汤姆走后,玛格丽特再次陷入了焦躁状态。   她必须要再想想别的什么办法去获得自由,至少,自己这个人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被拷在这个几乎外面完全隔绝的小舱室里。   ————   “抱歉,我能再去一下洗手间吗?”   玛格丽特大声喊着汤姆的名字,对方终于应声开门后,改而轻声问道,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这个小舱室里没有盥洗室,类似生理问题要去同甲层后半部船员宿舍的一个公共盥洗区去解决。   汤姆觉得这位费斯小姐事情特别多。刚刚大约半个小时前她就去过一次。但对着面前这张漂亮的可人脸蛋,作为一个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男青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点了点头,上前用钥匙打开铐住她手的手铐,示意她出来。   玛格丽特道谢,在他取下手铐后,揉了揉手腕,忽然睁大眼睛指着门口,“瞧,谁来了?”   汤姆应声回头,忽然听到咔嚓一声,手腕上一凉,扭头见她竟把刚解下的手铐一侧铐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咔嚓一声,手铐的另头已经被玛格丽特固定在了舱壁上的铁环上。   她的动作非常快,完全是出其不意,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做什么反抗,人就已经被拷住了。   “费斯小姐!你想干什么!”   汤姆大吃一惊,用力挣了下手铐。   玛格丽特迅速摸走他的钥匙,扔到了他对面的角落里。   “我很抱歉这么对你,但我没办法。我先走了,你的同事应该很快会来放你的。你是个好人,但愿上帝保佑你。”   玛格丽特说完,转身迅速出了舱室。   ————   这个辰点,这里并没多少船员,而且,即便遇到了船员,除了几个见过她外,别人未必知道她是谁。所以玛格丽特快速沿着走廊离开的时候,并没引起什么人的怀疑。   她之所以现在就逃走,是怕万一到时候看守的人换了,没汤姆那么好对付的话,自己的这个计划未必就会成功。所以趁现在有机会就逃走,免得到时候万一运气不好逃不出去。   她不能往上面的舱层去。上面几层,即便是住二等舱的客人,打扮得也都很光鲜。她混在其中,很容易招人侧目。   她可以往F层去。那一层除了位于后部的三等舱,还有公共卫生间、浴室、冷藏室以及洗衣烘干室等等,那么大的地方,往来的大多是和她打扮类似的乘客,她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应该不算困难。   玛格丽特匆匆往下F层的楼梯走去,快到楼梯口时,迎面来了几个嚷嚷着的人,运气竟然这么糟糕,其中一位就是哈罗德·贝尔。   一位住二等舱的太太投诉自己带上船的一件心爱首饰不见了,怀疑是打扫房间的女服务生偷走了。现在他正在处理这事。   玛格丽特一惊,急忙低下头,接着迅速转身,打算尽量不惊动他地掉头往回去,但哈罗德已经看到了她,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几秒,认了出来。   “你!怎么出来了?给我站住!”他大声喊了出来。   玛格丽特立刻撒腿就跑。   “站住!”   哈罗德·贝尔命令边上的船员抓住玛格丽特,船员立刻撇下还在大声抱怨的那个女人,追了上来。   那个船员体型有点胖,跑得没有玛格丽特快,但一直紧追不舍。玛格丽特唯恐他追上来,慌不择路,一口气跑到走廊末端,顺道一道楼梯往上继续夺路而去,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电梯下降,铁门被拉开。   “E层到了,先生。”   服务生对着对面的小男孩毕恭毕敬地说道。   他认得这个住头等舱的小男孩。一脸别惹我的表情。昨天他就独自坐电梯下过一次E层,朝他打听轮船发动机的位置。虽然他也知道,这个富人家的男孩明显是甩掉身边看护自己一个人溜下来玩,但他最后甩了他两美元的小费。所以见他今天再来坐电梯,服务生自然更加恭敬,更不会多说什么。说完之后,眼巴巴地看着他。   男孩大模大样地点了点头,从裁剪合体的小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像昨天一样甩了过去。   服务生急忙接过,脸上的笑容更加殷勤。   男孩正准备从电梯里走出来时,玛格丽特正好跑到了电梯口。   “快,我要上去!”   她气喘吁吁地冲进电梯,催促服务生关门。   服务生看了眼她身上的衣服,露出怀疑的神色,“小姐——”   “我的上帝,居然是你!”   男孩猛地睁大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惊喜表情,“费斯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玛格丽特这才看清了面前的这男孩。   “谢利!”她叫了一声。   “费斯小姐,看见你真好——”谢利差点没蹦起来。   “快上去!”玛格丽特跑得快要上气不接下气了,顾不得和谢利叙旧。   “小姐——”服务生露出不乐意的表情。   “她让你上去,你没听见?”谢利立刻板下脸,不高兴地说道。   “哦,抱歉!好的,这就上去。”   服务生一愣,急忙拉上铁栅栏门,按了上升按钮。   就在电梯开始启动上升的时候,刚才那个船员追了上来,看见玛格丽特上去了,懊恼地跺了跺脚,急忙往楼梯方向继续追去。   ☆、Chapter 11   电梯一直往上升,最后停在了A层。   “费斯小姐,您怎么也在船上?还有,他们刚才为什么追你?”   从电梯里出来后,谢利显然还没从突然遇到玛格丽特的巨大惊喜里反应过来,他仿佛已经忘了几天前两人最后见面时的不愉快情景,急急忙忙地朝她发问。   A层来来往往的人都打扮得衣冠楚楚,玛格丽特站在其中,一下就很扎眼。唯恐被人留意过多,她急忙找了个角落,用摆在那里的一株装饰大盆栽先把自己藏起来后,弯下腰低声道:“说来话长。我现在不能被船员找到,我要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慢慢说。”   谢利露出困惑之色,但很快耸了耸肩,“好吧,但是你要藏哪里?”   “我不知道,”玛格丽特左右看了下,“这条船这么大,总能找到地方藏起来的。刚才谢谢你了,谢利,我先走了,别告诉任何人你碰到过我,包括你的父亲布莱克先生和母亲布莱克太太,可以吗?”   “为什么?”谢利显得更加困惑,“如果你需要帮忙,我可以让他们帮你的。”   “哦不不,我知道你想帮我,但不需要你父母的帮忙。你只要答应我,别让你父母知道你碰到过我,可以吗?”   “好吧,”男孩再次耸了耸肩,露出无所谓的表情,“反正他们一直很忙,也不大和我说话。”   “好的,谢谢你谢利,那么我先走了!”玛格丽特凑到他耳畔小声说道,“谢利,万一这条船要沉的话,你要尽快登上救生艇,记住我的话!”   她握了握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费斯小姐,为什么和我说这个?”男孩又一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昨晚做梦梦到船要沉,所以就提醒你。”玛格丽特微微一笑,“现在我要走了。再见。上帝保佑你,谢利。”   她说话的时候,留意到不远处有两个船员正往这边过来,看着像是找人的样子。应该是得到消息来抓自己的,和谢利道了声别后,急忙转身要走时,手忽然被谢利一把抓住。   “你要藏起来吗?”他仰头望着她,眼睛里露出兴奋的神色,“我知道一个地方,他们绝对找不到你的!跟我来!”   他转身撒腿就跑。   玛格丽特不由自主跟着他去,两人从一道小楼梯迅速下到B层,继续要往下跑时,对面忽然出现了刚才追玛格丽特的那个胖船员的身影,正好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正左顾右盼地往这边来。   “你等在这里!我帮你引开他!”   谢利低声说道,朝着那个船员走了过去,到了近前,忽然捂住肚子,哎呦一声蹲了下去。   胖船员急忙上来扶住他,“你怎么了,孩子?”   “我肚子疼得厉害……”谢利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胖船员信以为真。唯恐万一有个闪失,急忙抱起他,匆匆往医务室赶去。   等他们身影消失,玛格丽特急忙出来,正要继续往下层去,不巧,刚才在A层的那两个船员也已经下来了。对方正朝这边走来,玛格丽特一时无路可退,看见边上有个房间门,伸手试着推了下,发现门并没上锁,现在也顾不得别的了,顺势推开,立刻躲了进去,然后迅速关上了门,躲在门后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两个船员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了。但很快,他们就从这扇门前走过,脚步声和说话声也渐渐消失。   玛格丽特原本吊到了嗓子眼里的一颗心终于慢慢放了下去。   她转过身,迅速打量了下自己闯进来的这个房间。   这是一个装饰非常豪华的套房。现在她所在的位置是客厅,顶上悬着一盏晶莹剔透的水晶灯,墙板是奶油色的法国栗木墙,地上铺了厚厚的玫瑰色地毯,桌上摆着精致的漂亮瓷器,雪白的双层窗帘静静垂落到地,房间里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声响。   显然,这个豪华套房的主人现在并不在房间里。   玛格丽特唯恐停留久了被人撞到,于是轻轻打开一道门缝,探头出去看了下,确定边上没人后,正要离开,忽然,一阵脚步声从走廊的一头传来,有人过来了。   玛格丽特一惊,急忙再次关上门。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和这扇门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玛格丽特忽然感到非常不妙。   脚步声竟然真的就停在了门外。外面的人和她不过一门之隔。   有人伸手搭上了门把锁。   玛格丽特迅速转身,飞一般地穿过客厅,冲进了侧旁的一个房间。   外面那扇门被打开了,她听到有人进来,跟着就是往这边走的脚步声,而且好像不止一个人。   她紧张得几乎要透不出气了,迅速看了下四周,发现一面墙上斜靠着一幅用方框装裱起来的画,画的体积很大,大约有一平米见方。   这仿佛是她现在唯一可以用来藏身的地方了。   来不及多想,她立刻冲着那副画跑了过去,在身后的人进入房间的前一秒,蹲藏在了这幅画的后面。   ☆、Chapter 12   借着画框与墙面形成的角度,玛格丽特看到一个女人的下半身出现在了距离自己不过几尺的地方。她穿着条淡蓝织金丝的长裙,裙摆上有着美丽精致的蕾丝花边,脚上是双尖头羊皮鞋。   看不到她的脸,但从裙子和鞋子的款式判断,应该是个年轻女人。   她的情绪似乎有点低落,拉下肩上的一条披肩甩在一侧的一张椅子上,然后一屁股压着就坐了下去,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玛格丽特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太太,小姐——”传来一个略带了些不安的声音,似乎是个女仆。   “特鲁迪,你先出去!”   这个女声听起来年龄就大了许多。   随着一阵离开的脚步声,房间里安静了下来,静得仿佛能听到那个椅子上的小姐发出的呼吸声。   玛格丽特尽量把自己蜷成一团蹲在墙角边。唯恐被主人被发现,那就真的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好在房间里剩下的这两个女人仿佛正各自陷入自己的某种情绪里,根本没留意到任何异常。   “罗丝!”   忽然,那个年纪大些的女人叫了一声,带着明显的责备,“你到底是怎么搞的?上次晚餐时的失态我就不说你了,刚才你明明看到卡尔朝你走过来了,你竟然扭头就走。你到底想干什么?”   年轻女子动了动身体,似乎抬手撑住额头,用一种听起来略带疲惫的声音应道:“我只是有点累。妈妈,你可以出去吗,我想休息下。”   两人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玛格丽特吃了一惊。   她知道这是哪里了,现在正在对话的这一对母女又是谁。   竟然会这么巧,她竟然闯进罗丝住的舱房!这个正在质问罗丝的女人,显然应该就是她的母亲布克特太太了。   “你太不像话了!”布克特太太继续在责备,“你也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心思,这才终于让卡尔下决心娶你,眼看婚礼就要举行了,你竟然越来越不像话!”   “就像你说的,反正婚礼在这条船到岸后就要举行了,我的态度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罗丝回了一句。   “你是说真的?你真的这么想?”布克特太太的声音显得更加气恼,“罗丝,男人再爱一个女人,也是需要哄的。你以为卡尔非你莫娶吗?他需要娶一个妻子,这个妻子除了美貌,还要有能够给他带去他家族所没有的贵族地位,你身上正好具备了这两点,而我在恰当的时间安排你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就是这样你才能嫁给他的!一旦他今天甩了你,明天马上就会有不知道多少和我一样的母亲会用各种借口领着女儿出现在他的跟前填补你的位置!你必须要给我记住这一点!还有,关于你们的婚事,先前你自己不也点头了的吗?现在为什么要这样处处和我作对,你是想气死我吗?”   “哦妈妈,求你行行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可以吗?”   “不行!你不给我说清楚,我绝不会走!我可不想我的女儿下次突然又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布克特太太斩钉截铁地拒绝。   沉默了一阵子后,罗丝忽然开口:“妈妈,如果我说,我后悔了答应他的求婚,我想解约……”   她话还没说完,立刻就被布克特太太打断。   “解约!”   她的声音一下提了个高八度,大约怕被外间的女仆听到,立刻又压了下去,但语气里的恼意依然扑面而来,“你再给我说一遍?”   在她这样的强烈反应面前,罗丝仿佛一下失去了刚才说出那句话的勇气。玛格丽特看见她的背影在椅子上动了动,低声说道:“妈妈,别逼着我嫁给他可以吗?我不爱他,我知道他爱的也不是我这个人。我们没法沟通,甚至说不上三句话。他的工厂、股票,还有他生意上的政治上的朋友圈,我半点也没兴趣,他们甚至让我感到厌恶,我根本不想参加他的应酬,我没法想象我们结婚后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你说的对,越临近结婚,我就越感到绝望,最近我甚至常常感到无法呼吸。我后悔了,妈妈,求求你,让我和他解约吧。我知道我们家欠了钱。但是我们可以卖房子,还有一些别的地产。还了欠的债后,我们可以继续搬到乡下的房子里生活。我会去找工作的。我认识一个年轻女士,她就是靠做股票交易员养活了她自己和孩子。我也可以去工作。虽然我们不能再过上从前那样的生活了,但我知道,绝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要去给人当女仆才能生活下去……”   “你给我住口!”布克特太太勃然大怒,“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我的前半辈子都过着受人尊敬、体面的上流生活,你竟然认为卖掉房子地产搬到乡下住没什么大不了?你这个自私的东西!我生你养你这么久,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妈妈——”罗丝仿佛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门被敲了下,女仆的声音传了过来,“太太,小姐,霍克利先生来了。”   布克特太太立刻打住,刚才脸上的怒气也迅速消失。凑到罗丝耳边低声说道:“罗丝,你从小就听话,你也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一个人。我知道你只是一时想不开。现在他来了,别让他知道你的任何想法。我会再和你谈。还有,”她几乎用耳语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们已经上过床了,别做傻事。”   她说完,用力握了握神色明显一僵的女儿的手,然后转过身,疾步过去开了门。   卡尔站在门口,和笑容满面布克特太太打了声招呼后,看了眼还坐在椅子上的罗丝,“太太,我可以和罗丝谈一下吗?”   “当然可以了!”布克特太太笑道,“罗丝刚才说她有点累,所以回了房间。但我相信她一定很乐意见到你。”   她给自己的女儿丢去最后一个警告的眼神后,慢慢退了出去。   ————   布克特太太带着女仆离开了套房。现在,这个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卡尔和他的未婚妻罗丝。   比起刚才,玛格丽特更加紧张了,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都那么大,缩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罗丝,刚才看见我,为什么掉头就走?”   卡尔仿佛朝着罗丝走了过来,最后停在她的面前,俯下身问道,声音听起来很柔和。   罗丝没有回答,房间里一阵短暂的静默。   “好吧,最近你一直这样,”卡尔似乎放弃了,改为直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这可不大好。沉默于事无补。要知道,我工厂里的工人如果对我有什么不满,通常都会派代表和我谈判。这样我才能知道他们的想法,继而找到一个既能让他们感到满意又不至于触及我底线的解决办法,通常我称之为双赢。”   一双擦得铮亮的用上等牛皮手工制出的男式皮鞋最后停在了玛格丽特用来藏身的那副画框的边上,柔顺的地毯长毛淹没住他的鞋底,视线往上,玛格丽特能看到一对熨烫得笔挺找不到半丝褶皱的灰色条纹西装裤腿。   玛格丽特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完全屏住了气,根本不敢呼吸。   在他说完这段话后,罗丝终于哼了一声,但依然坐着不动。   “在你的眼里,我和你工厂里的工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是吗?”   “亲爱的,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有点惊讶,“我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如果让你感到受了侮辱,我向你道歉。”   “不必了,”玛格丽特听到罗丝说道,“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知道的。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么我可以问问你吗,你为什么送我海洋之心?还有那些画,”她看向他脚边斜靠在墙边的那幅画,“你明明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但你还是替我买了下来。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我讨好你,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卡尔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是我的未婚妻,也就是我未来的合法妻子。保护你不受到任何伤害,让你感到满意,这原本就是我的责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罗丝仿佛笑了下。   “真好。那么爱呢?你爱我吗,卡尔?请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我自然爱你,否则为什么会选择娶你。”卡尔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完全没有丝毫的停顿。   “不,不,不必这么快地回答。请你仔细地想一想,你娶我,真的是因为爱我吗?”   卡尔停了片刻,似乎真的在思索。最后,玛格丽特听到他说道:“罗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抓着这个不放。我需要一个合适的妻子,你正好就是那个合适的人,所以我向你求婚,并且尽力满足你的一切要求,这有什么不对吗?”   “合适……”露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是的,你向我求婚,看中的是我家族能带给你的头衔,是吗?如果没有这个,你还会娶我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卡尔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抬脚离开了刚才的位置,重新走回到她的面前。   玛格丽特终于微微吁出一口气。   “你就是现在的你,包括你的家族头衔。我们认识了,准备结婚了,而你也答应了,这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他说话的语速加快了些。   “呵呵——”   如果说,刚才罗丝笑声里的讥嘲之意还不那么明显的话,那么现在,她似乎已经完全不想隐瞒自己的情绪了。玛格丽特看见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蓦然提高,“你给我一切可以用钱买到的东西,这不是因为你爱我。你只是需要在我面前显示你的慷慨和能力。你需要一个听话的,能给你带去体面的妻子。并且,”她再次冷笑了声,“我知道你一向也是这么对待你的情妇们的。上一个被你抛弃的情妇,我听说,你给了她不少的钱?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如果她们也像我这么问你的话,你大概也会说爱她吧?”   “见鬼!”卡尔冒出了一句脏话,声音已经变得无法掩饰恼怒了,“罗丝,我告诉过你,在向你求婚后,我就和别的女人断了联系!我不明白你现在为什么又提这个?是因为昨天中午那个被我扯住没跳下船的疯女人吗?我和她完全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但我之所以撤销指控并且阻止她跳船,唯一的原因就是罗伯特……”   玛格丽特听他忽然提及自己,吓了一大跳。   他忽然硬生生地刹住,语气变得冷硬了起来:“算了,看起来我似乎没必要多解释什么。我原本以为在你母亲的教导下,你会很懂事。但现在似乎不是这样。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你最近的举止很不恰当。别以为我不知道昨晚你一个人跑到船尾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罗丝,别总怀疑我是不是爱你,更不要再做出任何会让我丢脸的事情!我会对你很好的,但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我希望你也记住,在我向你求婚而你也答应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已经形成了一个契约。婚礼在下周就要举行,所有的请帖也都发了出去,不管你现在有什么理由,我都绝对不会允许事情出任何的差错!并且——”   他停顿了下,声音忽然变得异常轻松,玛格丽特甚至无法想象出他此刻到底是什么表情。   她听见他说道:“如果,让我知道你是因为别的男人而企图撕毁婚约的话,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而那个男人,他也别想活着登上纽约的码头,我会送他一颗子弹。”   罗丝仿佛被惊住了,一时没有出声。   片刻后,玛格丽特听见她颤抖着声音,喃喃地说道:“可怕,太可怕了——”   她忽然转身,迅速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因为蹲了太久,玛格丽特的两条小腿渐渐开始感到麻木,但她根本不敢动弹半分,也丝毫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内衣已经被冷汗紧紧贴在后背上。她只是屏住呼吸,心里不断祈祷着,但愿卡尔·霍克利能快点去追罗丝,这样她就能趁着这空挡,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如果,万一被卡尔知道现在这个房间里正躲着她这个偷听者的话,他那颗原本要送给杰克·道森的子弹,估计先会招呼她。   ☆、Chapter 13   “罗丝!”   卡尔朝着罗丝背影喊了一声,抬脚往外去,走了几步,忽然却又停了下来,在原地伫立片刻后,转身折了回来,最后坐到罗丝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从西装内兜里摸出一个烟盒,取了一支烟,点着后,深深吸了一口,最后靠在椅背上。   玛格丽特明明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了,胸中一口气刚刚吐出来,没想到他竟然又折了回来,而且还坐在那张椅子上,看样子一时半会还不打算走的样子,心里不禁再次暗暗叫苦。   画框后的空间非常小,她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已经蹲了有段时间了,加上精神一直高度紧张,这种滋味实在难以形容。但她只能坚持下去。顶到卡尔离开为之。   时间就在袅袅升起又渐渐化散在空气里的青色烟雾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卡尔仿佛陷入了沉思,除了偶尔抬手吸一口烟外,背影一动不动。在他手指间夹着的那支香烟终于燃得只剩半根的时候,玛格丽特看到他的身体动了一下,仿佛要起身了。但是就在这时候,一个四方扁盒随了他起立的动作跌落到地毯上,盒盖被跌开,香烟滚了几支出来。   他低声诅咒了一句,弯腰去捡烟盒。   玛格丽特已经可以看到他俯下来的半张侧脸了,心脏一阵狂跳,急忙用力再往里缩了缩身体,企盼他千万不要看向自己的这个方向。   他的手指在碰到烟盒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一阵就要倒大霉的不祥之兆朝着玛格丽特袭了过来。她不知道他是真的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还是这完全只是一个下意识动作。总之,毫无预警地,他突然就抬起了眼睛,视线投向了画的方向。   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瞬仿佛凝固了下来。   “完了。”   这个时候,玛格丽特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卡尔的眼睛猛地瞪圆,脸上露出极度惊诧的表情。几秒过后,他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箭步来到玛格丽特藏身的那幅画边,一脚踢开了那幅画,画框立刻四分五裂地散在了地上。   “是你!你他妈的怎么会在这里!”   他立刻就认出了玛格丽特,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吐出了这句话。语调里的那种惊诧和愤怒简直难以用言辞去形容。   在他这种居高临下的盛怒压迫之下,玛格丽特突然感到了一丝胆怯。   他发怒的样子,实在是吓人。这和昨天她面对布莱克时的情景完全不同。布莱克狂怒之下对她施以暴力的时候,她丝毫没感到恐惧。但现在,或许是自己理亏在先的缘故,她真的感到有点怕。   她用手撑着墙壁,慢慢地从地上直起几乎已经僵硬的身体,仰望着对面这个表情凶恶得仿佛随时就要伸手把自己一掌拍成肉酱的家伙,脸上堆出她能做出的最真挚、最坦诚的讨好笑容,急急忙忙地道起了歉。   “霍克利先生,很抱歉我会在这里。这实在是太巧合了,我也不想这样的,非常非常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听到,只要你能让我走,出了这个门,我就什么都不记得,我保证我会忘得干干净净,我发誓……”   “你给我住口!”   他猛地咆哮了起来,额头爆凸的青筋显示了他此刻的愤怒程度,手抬了起来,朝她伸过来。   “救命!”   玛格丽特以为盛怒之下的他要揍自己,也顾不得道歉了,保命要紧,立刻扭头往外狂奔,没想到刚跑出去一步,头皮感到一阵剧痛,他竟然一把扯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扭着拖了回来。   她原本束起来的长发立刻披散了下来,状如女鬼。   玛格丽特发出一声痛叫,眼睛里甚至被这种就要扯掉头皮般的痛楚给逼出一层泪花。为了减缓痛苦,她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折了回来,扭曲着脖颈,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   “混蛋——快松开我的头发——上帝啊——求求你了——松开手——”   在他持续的毫不手软的拽拖中,玛格丽特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疼痛的眼泪,声音也从一开始的诅咒尖叫变成了哽咽和哀求。   他似乎没料到她就这么哭了出来,一愣,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已经泪盈于睫,终于松开了她的长发,跟着,厌恶般地将她一把推开,玛格丽特犹如一只玩偶般地被他甩到了墙角。   来自头皮的那种针扎般的疼痛终于缓解了些,玛格丽特靠在墙边,依旧一脸痛楚之色地抬手揉着头皮。   他盯着她看,沉默了片刻后,刚才脸上的那种暴怒表情渐渐消失了,但眉头还是紧紧皱着,冷冰冰地说道:“别以为你掉几颗眼泪我就会放过你。我最讨厌女人在我面前哭。”   玛格丽特一惊,顾不得头皮痛了,急忙擦去还沾在自己面颊上的泪痕。   她没法指责他刚才下手之狠,完全就是要扯掉她头皮的架势。她也没空关心自己的头发在他的暴力之下到底已经被扯下来了多少根。   她敏感地感觉到了他刚才说那句话时的微妙的情绪变化。   似乎,因为自己的意外掉泪,他已经从一开始的暴怒情绪里渐渐冷静了下来。这应该是个好兆头。   “费斯小姐,关于你藏在这里的举动,你是不是要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硬邦邦的。   “霍克利先生,我知道现在我无论说什么,都很难去解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正如我一开始向您道歉时说的那样,我并非是故意的……“   玛格丽特背靠着墙,微微仰头看着他再次解释自己是无心之过的时候,见他眉头一拧,又露出她已经渐渐开始熟悉的那种厌恶里带了点不耐烦的表情,果断地停止洗白自己,选择把刚才误入这间舱房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遍。   “……就是这样,我原本只是想暂时躲避一下,等布克特太太和小姐离开后立刻就走。但是没想到您接着又来了。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我也没法突然从画框后冒出来,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当了一个可耻的偷听者?”卡尔脸色渐渐再次变得难看,突然咆哮着打断她,“如果不是恰好被我发现了,费斯小姐,你就打算揣着你那见鬼的侥幸的得意的心思离开这里,然后把我、以及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当成可以任你嘲笑的傻瓜?”   “不不,霍克利先生,我绝没有这样的想法,”玛格丽特小声辩解,“我也是没办法。如果我突然出现在你们面前,我想我也很难能给出一个能让你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理由……”   “住嘴!你原本就该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站出来承认你的错误的。费斯小姐,你的举动再一次证明了你的毫无教养和低劣品格!”   “是,是,您说的是,”玛格丽特低着头,不敢反驳半句,“我承认一切都是我的错。只恳求你能原谅。我发誓我绝对不会透漏出去半句关于刚才发生的事,我发誓,求求您了,原谅我吧,霍克利先生……”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静默。   玛格丽特屏住呼吸等了片刻,见他一直没出声,壮着胆稍稍抬起点眼皮,正好撞上了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他的目光阴沉依旧,急忙又低下头。   “请求您的原谅,霍克利先生,我保证我刚才的话都是真的……”   她嗫嚅着,再次重复了一遍   “你为什么非要逃跑?”   他忽然问了一句。   玛格丽特没立刻回答,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答案。   自然不能跟他说什么沉船之类的话,他会更加认定自己是个疯子。   “看着我,回答我!”   他突然喝了一声。   玛格丽特抖了一下,急忙抬起眼睛看着他。   “我……”她吞了口唾沫,缓解自己已经变得干燥无比的喉咙,小声道:“你说要让我坐牢,我很害怕……”   卡尔瞥了眼她嘴角一处还没愈合的淡淡伤痕,忽然联想到昨天罗伯特脸上和手腕上的伤,顿了一下。   “你和罗伯特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原本不是替你揽了下来吗,但你拒绝了他?”他哼了声,“既然拒绝了,现在何必又逃跑?我是不是可以把你的举动理解为女人一贯擅长的装模作样?”   玛格丽特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   “霍克利先生,我知道您和他是朋友,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不想在您面前表达任何我对他有关品行的看法。我只是他儿子谢利的钢琴教师,此外我和他没有半点关系。这是我唯一能给您的答复。”   “你的意思是说,你一边出手伤人,一边却又有足够教养,不在背后非议别人?”   “我看不出来在您面前评论他能对我现在的糟糕处境带来任何的帮助。”   “那么你是弹钢琴的,费斯小姐?”他耸了耸肩,忽然转了话题,口气显得很随意。   “准确地说,我学习的是作曲。钢琴只是必要的一种技能。”玛格丽特一愣,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他。   “作曲?”他讥嘲地扯了扯嘴角,“成为伟大的当代女贝多芬是你的梦想?”   玛格丽特忍住,当自己没听到,没有吭声。   见她没任何反应,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自己面前,一脸柔顺的样子,卡尔忽然觉得有点不习惯,并且开始后悔自己刚才那种似乎跟她完全跑偏了题的对话。他的脸色于是再次凝重起来,冷冰冰地道:“费斯小姐,你真的害怕我会把你送进监狱?”   玛格丽特急忙点头。想起他似乎不喜欢自己低头躲避他目光,又抬起眼睛,对上了他的视线,“是的,如果您肯放过我,我将十分感激。我保证我会赔偿您所有钱财上的损失。下半年我将去纽约工作,在一家艺术学院执教。我可以分期赔偿。”   卡尔半透明似的墨绿色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和他这样近距离地对视,对于心理上确实是一种巨大的考验。玛格丽特极力忍着躲开他视线的欲望,尽量用坦诚而恳求的目光看着他。   “请您行行好,我知道您是好人。”她轻声说道。   卡尔的眼皮子跳了跳,挪开了视线。   “你错了,费斯小姐,我从来不会滥做好人,”他面无表情地道,“你刚才的行为比撞坏我的汽车还要恶劣一百倍。鉴于你已经听到的一些事情,我不能放你随意在船上行动。到纽约还有几天的时间,我可以不把你交给贝尔队长,但我要保证你能让我感到放心。”   “您什么意思?”   “我会把你交给我的仆人看管,等到了纽约后,我再决定怎么处置你。现在你跟我走。”   他说完,抬脚要往外去。   玛格丽特盯着他,“你不能这样对我!”   “否则呢?”他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语调更是冰冷无情“或者,你更希望我把你丢进大西洋里?我警告你费斯小姐,我对你已经够容忍了。”   玛格丽特又惊又怒,一股无名之火噌地从她心里蹿了出来。   刚才自己低三下四在他面前说尽了好话,就差跪下来痛哭流涕求他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这种结果。   被他的人看管起来,和送回到原来的禁闭室有什么区别?   ☆、Chapter 14   玛格丽特慢慢地后退,朝着靠墙的一张梳妆台方向退去。   “你还不想走?”   卡尔注意到了她的举动,微微挑了挑眉,言下的傲慢与讥嘲更加明显,“难道你想一直留在这里?费斯小姐,我提醒你,你脚下踩着的这块鞋底大小的地板,每晚相当于收费40美元。三等舱更适合你。”   他说完这句话,玛格丽特也终于退到了梳妆台边。   这自然是罗丝的梳妆台。边角雕刻着英格兰玫瑰和卷藤图案的梳妆台上有个插着白色百合的花瓶,花瓶边上依次摆着雅得利面霜、樱夫人牌手霜、潘海利根香皂、玳瑁壳梳子、装饰着西班牙蕾丝的扇子,还有一瓶用了一半的娇兰香水。所有的一切无不精致美丽,与这个价格不菲的房间融为一体。   “我去你妈的!”玛格丽特回了一句。   “你说什么?”   卡尔脚步一顿,脸上再次浮现出惊诧恼怒之色。   “我说,我去你的妈的,卡尔·霍克利!”   玛格丽特盯着他,一改先前低三下四的态度,一字一字地说道。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快步朝她走了过来,在他快到她面前作势要抓她的前一刻,玛格丽特迅速抓过桌上那瓶香水对准他的脸按下喷头。伴随着“嗤”的轻微一下,他大叫一声,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眼睛,“妈的!你在干什么!我的眼睛——”   “记住我这个没有教养、品格低劣、只配待在三等舱的人送给你的教训,高贵的霍克利先生!”   “见鬼,你这个该死的女人——”   卡尔的神色显得愤怒而痛苦。他看起来似乎极力想睁开眼睛,但在毫无防备下被香水喷中的双眼想必现在又辣又痛,根本就没法正常睁开。   玛格丽特迅速放下香水,轻而易举地躲开他凭着感觉挥来想抓住自己的手臂,继而绕过了他。   在身后传来的撞翻桌椅的哗啦巨响和他不断的诅咒怒骂声中,玛格丽特逃出了这个套房,朝着走廊尽头的楼梯狂奔而去。   刚才她先故意骂他引他分心,然后趁他不备用香水袭击他的眼睛,在他短暂失去目视能力的时候获得逃走的机会。她心里清楚得很,这次自己要是逃脱失败再次落到卡尔·霍克利手里的话,等着她的结果一定会很惨。   她没做任何停留,一口气跑到B层,然后沿着小楼梯继续跑下C层,最后抵达D层,终于喘息着停了下来,四顾想找一条合适的能够带她继续往下的通道时,突然看到卡尔从对面不远处十几米外的一个走廊拐角处冒了出来。   这一层除了部分二等舱客房和餐厅外,还有一个酒吧。倘若到了晚上,有酒吧的这一层想必十分热闹。但现在是下午,所以无论是走廊还是大厅,往来的人并不多。   卡尔几乎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正找路的玛格丽特,立刻朝她追了过来。   玛格丽特没想到他这么快竟就尾随追了过来,吓了一大跳,立刻掉头重新往上逃去。   这种时候,人高腿长就占了明显优势。尽管玛格丽特已经竭力狂奔,甚至几步并作一步地往上爬楼梯,脚下木板被她踩得噔噔作响,但他的脚步声还是越来越逼近……面前眼看就剩几步台阶,玛格丽特提住一口气,抓着扶手一个大步跨了上去,就在她要成功地拐过弯时,一只脚不慎被裙裾绊住,一下摔到了地上。   “看你还往哪里跑!”   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不高,但满是怒意。   玛格丽特顾不得疼痛,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刚站直身体,还没来得及迈步,就被一步迈了上来的卡尔从后一把拽住了。   他的模样吓人。脸上沾着些清洗眼睛后的水珠,双眼通红,泛出蛛网般的密布血丝。配上他此刻表情,看起来甚至有点狰狞。   他将她强行拖了过来,一把抵在了走廊的木板墙上。   “我叫你跑!知道我接下来准备怎么对付你吗,你这个狡猾的苏格兰骗子!”   他的一只手叉住了她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的脸逼得如此的近,近得她几乎能够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甚至一根根的睫毛。   玛格丽特挣扎。但他的手劲大得超乎她想象。徒劳挣扎了片刻,她的脸憋得通红,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盲目挥舞了几下后,她的手碰到了他的外套,立刻下意识地紧紧揪住,然后将他身体往外推,企图用这种方式作最后的抗争。   这样的一幕,原本应该令人感到无比惊吓,但如果从侧旁远些的距离看过来,却又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一阵笑声飘了过来,几个太太谈笑风生从几十米外的休息室门口漫步而出,准备登上楼梯到甲板享受一下下午的灿烂阳光,突然看到发生在楼梯口的这一幕,相互扯着衣袖提醒,纷纷停了脚步。   “上帝啊,我没看错吧?那不是卡尔·霍克利先生吗?”   “他不是罗丝·布克特小姐的未婚夫吗?”   “那个女人是谁?他们在干什么?”   ……   太太们瞪大眼睛交头接耳,声音虽然很轻,但隐隐约约还是传了过来。   他扭脸,发现自己正在被人指指点点,这才留意到自己仿佛确实离她太近了。她的那张脸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头发凌乱地沾在她的面颊上,脸色白得像雪,脸颊却又因为充血刺目地红,像是涂了最浓色号的胭脂,她的嘴唇无力般地微微张着,只要再往前凑几公分,甚至就能碰到他的脸了……   这个被盛怒之下的自己叉住脖子正抵在墙上的女人似乎快要窒息了。   他一下松开了手,人跟着往后退了两步,目光依旧阴沉地盯着她。   玛格丽特猛地呼吸到了一口空气,随即就开始咳嗽,她不停地咳嗽,最后蹲到了地上。   通往甲板层的楼梯就在这个方向。太太们磨磨蹭蹭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般地朝这边走了过来,到了近前,一个昨天在晚宴厅见过一面的太太甚至笑吟吟地和他打了声招呼。   卡尔确定,这位太太在和自己打招呼的时候,视线其实一直落在依旧蹲地上的那个女人的身上。   昨天在出舱口阻止她跳船时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淡淡尴尬感又一次再现。   他扯平自己刚被玛格丽特抓得有点皱的外套,用尽量若无其事的表情回应那位太太的招呼。原本蹲在地上的玛格丽特突然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前冲了出去,倒是吓了几位太太一大跳。   “上帝啊,她是怎么了?”   她们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惊异不已。   卡尔下意识追了上去,但是只追出去几步远而已,最后慢慢停了下来。   最后他返身折回来,在这群依然钉在原地的太太们的目光注视里,耸了耸肩,解释道:“她是一个女骗子,我刚才想抓住她而已。”   太太们齐齐哦了一声,开始表达自己对于来自下等舱的骗子的不满和抱怨。   “我的丈夫昨晚就被一个来自下等舱的骗子出老千给骗走三百元!”一个胖太太抱怨。   “你不知道那些人有多脏!又脏又臭!我简直想不通,像泰坦尼克号这样豪华的邮轮为什么非要设三等舱?”另位太太道。   卡尔一边点头表示附和,一边往玛格丽特刚才逃跑的方向走去。到了拐角处,等避过了那群太太的视线,立刻加快脚步追了过去,但她人早已经不见踪影了。   一个船员正好走了过来,卡尔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有没有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从这里跑过去?”   船员盯着他泛红的眼睛,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先生。需要我提供任何帮助吗?”   卡尔放开了船员,站在原地,从衣兜里摸出一块雪白的帕子,闭上眼睛印了印,接着擦干脸上的残余水滴后,转身快步离去。   ————   “费斯小姐!”   玛格丽特改而从员工专用楼梯下到E层,正要继续去F层找个可以藏身的地方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   这声音她太熟悉了。   她回头,果然看见刚才装肚子痛引走船员的谢利跑了过来。   “谢利!你怎么会……”   “跟我来!”   谢利拉着她往上去。   玛格丽特停住,“谢利,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们在抓你。我带你去个地方,他们绝对找不到你!”   他的语气非常笃定,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莫名地让人产生一种信任感。   玛格丽特不再犹豫,选择跟着谢利重新往上层去,抵达C层,避过走廊上来回的船员和乘客,穿过一排工程师住的舱室,又拐了好几个弯,最后停在了一扇门前。   玛格丽特抬头,看了眼门牌号:C05。   这是一排普通一等舱房间其中的一个。   玛格丽特看见谢利摸出一把钥匙,熟练地打开了门,让玛格丽特进去后,迅速关上门。   “接下来你可以待在这里,”谢利指了指里面的一个房间,“没人会找到你。”   “不不,谢利,这是别人的房间,我不能……”   “你可以的,”谢利耸了耸肩,“这是我的房间,确切地说,是我和照顾我的保姆住的房间。我的爸爸和妈妈不和我住一起。他们只在晚上我睡觉前过来一下,不出五分钟就会走。至于我的保姆,我知道她很讨厌我,只在我的妈妈面前装出喜欢我的样子,而且她怕我。因为有一次她以为我睡着了诅咒我,没想到被我抓到。我答应不去告发她。所以只要我命令她出去,她绝对不敢不听我的话,所以费斯小姐,你可以放心,接下来的几天,谁都不会发现你。”   ☆、Chapter 15   玛格丽特被他说服了。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谢利的房间或许确实是这条船上最安全的一个地方了。除了没有视野开阔的观景大阳台这一点外,它和罗丝住的那种宫殿套房并没什么区别,也就是说,它拥有足够大的空间。会客厅外,它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卧室。谢利住大的,他的保姆罗森太太住在另个小的房间里。   罗森太太三十岁左右,块头很大,寡言少语,看起来温顺而老实,对主人一家也是唯唯诺诺,之前玛格丽特虽然出入过布莱克家多次,但与这位罗森太太最大的交集也不过是碰到了点个头而已。   布莱克夫人确实有点自视过高,谢利有时候也表现出了熊孩子的特质,但如果不是谢利亲口说的,玛格丽特很难相信,看起来这么老实的罗森太太竟然会趁雇主儿子睡着的时候用那种方式来发泄自己心里对雇主家的不满。   与谢利说的一样,虽然罗森太太对于自己突然被限于在一天的某个特定时段才能进入谢利房间这件事感到有点意外,但大概之前早习惯了雇主家儿子喜怒无常的脾气,她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质疑的样子,而是立刻点头应允了下来。   玛格丽特就这样藏在了谢利的房间里。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用浴室洗了个澡。洗完澡后,她搓洗自己那套已经开始泛出酸味的内衣时,听到浴室的门被轻轻扣了下,随后就没了声响。   她穿了外衣,打开浴室门,探出头察看究竟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门口放了一套用蕾丝饰边的内衣。   内衣非常精致,崭新的,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玛格丽特明白了过来,这应该是谢利拿来的,而且,要是她没估计错的话,还很可能来自布莱克太太的某个衣物箱。   玛格丽特并没有穿。一来这是布莱克太太的衣物,二来,现在的上流社会女性都还流行穿束身内衣,她实在受不了那个勒,况且,没人帮她的话,她自己一个人也穿不好这种内衣。   玛格丽特把衣服收了起来。   到了晚餐时刻,谢利反锁卧室门后,被罗森太太带去与布莱克夫妇去吃晚餐。玛格丽特一个人留在这个她生平住过地最奢侈、最豪华的房间里,透过安装在舷窗上的透明玻璃层,目送着金红色的夕阳渐渐沉下大西洋的洋面。   到了晚上大概八点多的时候,玛格丽特听到外面有了响动,开门声,说话声,咳嗽声,谢利的声音又特别大,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有人来了,立刻弯腰躲到了床底下。   没一会儿,随着钥匙插进锁孔,玛格丽特听到耳畔传来裙摆摩擦时发出的轻微窸窸窣窣声。   “亲爱的,为什么锁房间的门?”说话的是布莱克太太,“罗森太太说这是你自己的主意?门开着其实更方便,罗森太太可以随时为你整理弄乱的房间……”   “不,我不需要。我讨厌别人进我的房间。如果我那个波比·乔纳森亲自签名的网球被人偷走的话,我该找谁要?”谢利应道。   波比·乔纳森是现在最著名,也最受欢迎的网球运动员之一。   听他这么说,布莱克太太显得有点无奈,“好吧,随你喜欢。但是你要保证听罗森太太的话,别到处乱跑。要知道,这船上除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有穷人,他们当中很多都是坏人。我不希望你出任何意外。”   “知道了,妈妈!”谢利不耐烦地坐到了床上,“我困了,我要睡觉了。”   布莱克耸了耸肩,“好吧,亲爱的,那你早点休息吧。”她俯身过来吻了下儿子的额头,“你爸爸晚上不来和你道晚安了,记得那位几天前在我们家做客过的霍克利先生吗?刚才他没出现在晚餐桌上。听说他眼睛有点不舒服,叫了医生去看。你爸爸去他那儿了,叫我代他和你道声晚安,我的宝贝。”她说着,又亲了他一下。   卡尔因为眼睛不舒服而取消了晚餐?   玛格丽特略微有点惊讶。   要是没记错的话,似乎原本为了感谢杰克救了罗丝,这顿饭他是要和杰克一道吃的。现在他没现身,不知道杰克和罗丝又会怎样发展下去?   谢利扭着脸,看似非常勉强地接受了来自母亲的两个吻。   “那么晚安,妈妈,明天见。”   “明天见,我的孩子。”   布莱克太太叮嘱罗森太太后,带着吉拉特离开了。   她们一走,谢利立刻命令罗森太太也出去。   “但是小少爷——您还没洗澡……”   “我自己会洗的。现在你出去,去睡你的大觉,或者随便去哪儿找你的那些朋友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也没问题!我这里不需要你了!”   “好吧,既然您这么要求。但是拜托,别让太太知道……”   “你要是还不走,我立刻就去告诉我妈妈你诅咒我的事!”   见谢利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罗森太太吓了一跳,急忙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谢利过去反锁上门后,立刻趴到床边,探头进来轻声道:“费斯小姐,她们都走了,现在你可以出来了。”   玛格丽特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低声向他道谢。   “你肚子饿了吧?我带了些吃的回来,我跟她们说我最近常常半夜饿得受不了。你快去吃吧。”   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一个托盘。里面有烤鸡肉、鱼肉,面包,还有果汁。   “不是很饿,刚才已经吃了点房间里的水果。”玛格丽特微笑道。   怕说话声被罗森太太听到起疑,两人不再说话。谢利进去洗澡,洗完后,他裹了条大毛巾出来,玛格丽特询问是否需要她帮忙的时候,他脸微微一红,低声道:“请你转过去,费斯小姐。”   玛格丽特哑然失笑,于是转过了身。一阵短暂的窸窸窣窣声后,听见他说“好了”,转过头,看见他已经换了睡意,两腿盘坐在床上。   “我可以允许你和我一起睡我的床。”他望着玛格丽特,脸上表情显得很严肃,“除了我妈妈,你是第一个可以睡我的床的人。”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谢谢你,亲爱的谢利。”她真心实意地说道。   ————   大海的夜晚如此静谧,静得贴耳靠着墙的时候,连隔壁罗森太太的如雷鼾声都隐约能听得到。   “费斯小姐,你醒着吗?”   漆黑夜色里,玛格丽特忽然听到睡边上的谢利低声这么问了一句。   “我睡不着。我知道你也醒着。”他又说道,“我们随便说些话吧,可以吗?”   玛格丽特伸手过去,帮他顺了顺被角,“好的。”   “我拿给你的衣服能穿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忸怩,“要是你不喜欢,我可以再去换别的……”   玛格丽特心里顿时仿佛涌出了一股细细的暖流。   “谢利,我知道你是从你妈妈那里拿的,非常感谢你,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但是我不穿这种衣服,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把衣服送回去,万一被你妈妈发现那就糟了。”   “她不可能知道的,”谢利说道,“这次她上船的时候,光是装衣服的箱子就带了整整十五只。她根本不清楚她有哪些衣服。”   玛格丽特握了握他的胳膊,笑了。   现在的谢利,乖巧得和玛格丽特印象中的那个小男孩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费斯小姐,白天我都没空和你说话,”他改而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还有,你怎么会在泰坦尼克号上?”   玛格丽特想了下,道:“谢利,我上次叮嘱你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   “记得就好。关于我为什么会在船上,原因很复杂,我很难向你解释清楚。我可以不回答你吗?至于他们抓我,那是因为我损毁了他们的财物。本来我应该接受惩罚让他们把我关起来的,但是因为某种没法说的原因,我觉得我不能被他们抓到,所以……”   玛格丽特越说,自己也越觉得不知所云,停了下来。   “哦我知道了,你不愿意别人问这个问题。那我就不问了。”   “谢谢你,谢利,你帮了我极大、极大的一个忙。”玛格丽特低声道。   躺在她身侧的谢利仿佛缩了缩身体,朝她稍稍靠过来一些。   “费斯小姐,你头发闻起来好香,真好闻……”他喃喃地嘟囔,声音听起来渐渐带了些困意。   玛格丽特再次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搂住他肩膀,“睡吧,”她自然地吻了吻他的额头,“不早了。”   “嗯……”   谢利闭上眼睛,慢慢进入梦乡。   ————   “哦上帝啊,太太,请问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的一早,玛格丽特还没睡醒,就被外面传来的罗森太太的喊叫声给惊醒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慌张,似乎出了情况。   玛格丽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几乎在同一时刻,谢利也醒了,从被窝里一骨碌跳出来,赤脚着飞奔到门后,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   玛格丽特身上一直穿着完整的衣服,现在倒不费事,迅速检查了下四周,见没什么能让人一眼留意到不对的异常地方,于是像昨天一样,再次躲到了床底下。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16   吉拉特一进来,就往罗森太太的房间直奔而去,找到她的箱子,立刻打开箱盖开始翻找。外套、衬衣、甚至私密的内衣和长袜都被拉扯出来,一一丢在地上。   “太太,太太,这到底怎么回事?”   罗森太太连头发都没梳好,身上也只穿了件晨衣。见状顾不得别的,立刻跟了进去,试着阻止吉拉特,却被她一把推开。见吉拉特气势汹汹,于是改而跑到布莱克太太的面前,惊慌地嚷道。   布莱克太太脸色阴沉,坐在一张椅子上,一语不发。   箱子里的衣物全被翻了个遍,甚至连犄角旮旯的边袋也找过了,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吉拉特想找的东西。   “上帝啊,到底是怎么了?您一定要给我个解释,太太!是不是吉拉特这个爱嚼舌头的在您面前说了我什么坏话?”   罗森太太高声喊了出来,表情又是委屈,又是不满。   布莱克太太见状,脸上露出微微的尴尬之色。她一只手扶着椅子把手,似乎想站起来的时候,吉拉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冲到床边,一把掀开铺在床上的褥,眼睛一亮。   “找到啦!太太!您看!这不就是您的吗?居然在她这里!”   吉拉特手上拎着一件肤色的镶蕾丝花边丝绸内衣,得意洋洋地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这可是吉布森太太精品店里的高档货,值十五块钱哪!竟然在你这里了!”吉拉特一只手抖着当场缴获的赃物,另只手手指头都快戳到倏然没了声气儿的罗森太太的鼻尖上,气势汹汹,“还有一套洋紫色的呢?太太买过来还没穿过,今天想穿,箱子里却找不到。我明明记得出发前带出来了的。快说,是不是也被你给偷了?快交出来!”   罗森太太一张脸涨得通红,见抵赖不过去了,眼圈一红,跑上去一把拽住布莱克太太的胳膊,“太太,太太,求求您饶了我,都怪我一时糊涂,竟然偷拿了您的这件衣服。但我只拿了这一件,对着上帝发誓,我真的只拿了这一件,什么新的我真的没看到过,真的不是我拿的呀——”   布莱克太太厌恶地拂开罗森太太拽住自己的手,哼了一声,“怪不得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就经常找不着东西。我还以为自己记性差,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贼!”   “太太,原谅我吧,我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   “够了,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布莱克太太显得很生气,“我雇你来照顾我的儿子,你不但偷东西,而且完全没有照看好我的谢利!有人跟我说在下面的三等舱里看到过我儿子!看在介绍人的面上我不和你多计较了,罗森太太,你给我听着,现在开始你被解雇了!立刻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出这个房间,别让我再看到你!”   “太太,太太——求你开开恩——”罗森太太头发都摇散了,眼泪鼻涕全跑了出来。   “立刻滚出去,否则我会通知船警!”布莱克太太厉声喝道。   罗森太太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唯恐再惹恼布莱克太太,自己真就可能被船警带走,急忙止住了哭泣,从地上爬起来,恨恨盯了吉拉特一眼,低头匆匆跑进房间收拾东西。   “太太,就这样放过她?”吉拉特有点不甘心地问。   “否则呢?因为这么点事让别人看笑话?”布莱克太太皱了皱眉,“去看看谢利醒了没,接下来几天让他和我住,把这个房间退掉!”   “好的太太。”吉拉特急忙点头,走过去推了推谢利房间的门,发现门还被反锁着,于是敲门,“小少爷,您醒了吗?太太来了!”   谢利没有回答。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来到床边,趴下去对着玛格丽特轻声道:“我妈妈辞掉了罗森太太,并且要退掉这个房间让我和她一起住!”   玛格丽特人虽然躲在床底,但刚才外头发出的动静声并不小,她隐约也听了个大致。   事情非常明显。谢利从他母亲那里偷拿了一套新的内衣给她,没想到这么巧,恰好竟就是布莱克太太今天要穿的,估计罗森太太平时手脚确实也不干净早被吉拉特盯上,这才有了刚才的那一幕。   “别为我担心。等你们走后,我会自己去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玛格丽特立刻安慰谢利。因为他的表情现在看起来很沮丧。   “费斯小姐,要么我坚持住这里——”他犹豫了下,低声说道。   “不,”玛格丽特想都没想,立刻拒绝了他的这个提议,“听你妈妈的话谢利,去和她住一起。我能照顾好自己的,相信我。并且,”她握了握他的手,“难道你就不想和你的爸爸妈妈一起住吗?”   谢利一阵短暂沉默。   “小少爷,小少爷——”   门外吉拉特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   “好吧!”谢利终于勉强点了点头,“费斯小姐,抱歉你不得不离开这里。你可以暂时躲到F层的显影室里去,那里我去过。门没锁,里头也没人,我喜欢一个人待那里头玩儿。我会去那里找你的。”   “谢利!快开门!”   布莱克太太的声音也传了过来,跟着砰砰地敲门。   谢利飞快告诉玛格丽特显影室的具体位置后,从地上爬了起来,跑过去开门。   “妈妈,出什么事了,你吵醒我了——”   他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表情自动转成刚睡醒一副惺忪的样子。   布莱克太太不疑有他,让吉拉特帮他穿衣服,等穿好后,说道:“谢利,你不能一个人住这里了!罗森太太被我解雇了。现在起到接下来的几天,你去我的房间住,吉拉特会照顾你。”   “我可以说不吗?”   “不!”布莱克立刻回答,“你必须跟我一起住。我听说你前两天竟然往下面的舱层跑!你不知道这是绝对不被允许地事吗?”   “小少爷,我会好好照顾您的。”吉拉特对着谢利露出一副笑脸。   谢利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一句,“随便。”   布莱克太太吩咐吉拉特收拾好谢利的东西,牵着谢利要走。   “不,您先走,我要留下来看着她!万一她笨手笨脚弄坏了我的东西!”   谢利甩开布莱克太太的手,一下跳坐到了床沿上。躲在床底的玛格丽特看到眼前一双穿了小皮鞋的腿不住地晃来晃去,知道他坚持留下是为了防止吉拉特一个人收拾房间时万一发现自己,不禁再次为他的细心感到暖心。   布莱克太太过来时并没完全整理好妆容,现在外面人怕是越来越多,怕路上撞到什么熟人,急着先回房,见儿子坚持,只好让他留下来,叮嘱了几声吉拉特,自己就匆匆走了。   “哦上帝啊!”   吉拉特收拾着东西的时候,突然叫了起来。   “这不是太太今天要穿的那套衣服吗?怎么会在您的房间里,小少爷?”   吉拉特盯着被塞在衣柜角落的那套洋紫色内衣,讶然大叫。   玛格丽特吓了一跳,暗叫糟糕。   她自己那套洗过的内衣昨晚已经在壁炉前烘干,现在穿回去了,但谢利拿来给她的那套还放在衣柜里,没想到竟被吉拉特这样发现了。   “哦——”   谢利拖长声调,面不改色。   “可能是罗森太太怕被人发现,所以偷偷藏我这里了吧。”   “是的!一定是这样!”吉拉特恍然大悟,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她可真是个狡猾的卑鄙女人!太可怕了!幸好我告诉了太太我对罗森太太的怀疑,否则以后太太还不知道要丢什么东西呢!我早就觉得她不是好人了!”   “您真聪明,吉拉特。”谢利恭耸了耸肩。   吉拉特露出洋洋自得的表情,为了早一点去向布莱克太太邀功。急急忙忙地加快动作。   “我们可以走了,小少爷,您的东西等下会有人搬走。”   “那么一切小心!”   谢利没头没脑般地冒出一句。   “什么?”吉拉特一愣。   “没什么。走了!”   他从床上跳了下去。   房间里的动静终于完全消失后,玛格丽特从床底爬了出来。她冲到浴室,对着镜子匆匆整理了下头发,拉平身上衣服,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后,定了定神,离开了这个庇护了她一个晚上的房间。在离开前,她顺道带走了昨晚吃剩的一点面包。   东西不多,但省点吃,对于她来说,也能顶上个大半天。   运气算很不错,路上再没有什么意外,她来到了F层。   F层除了三等舱和餐厅外,还有洗衣房、烘干室、公共浴室,以及谢利提及的显影室。   玛格丽特装作若无其事地在F层游荡了片刻,不放过寻找任何一个能够让自己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安然藏身的角落,观察过后,她承认,比较起来,谢利的建议确实是最可取的。   泰坦尼克号设施完备,几乎囊括了所有能想得到的任何服务设施。这个专门为爱好摄影的乘客而设的显影暗房就是其中之一。但是与写作室一样,从开船后到现在,这个在角落里的要下一道窄梯才能抵达的显影暗房几乎没什么人用,所以边上自然也没任何工作人员。   暗房里黑漆漆的,正好也适合她藏身。   她不知道昨天吃了个大亏的卡尔在一夜过去后,现在是不是依然还打算抓到她掐死她,但为了安全起见,玛格丽特不再犹豫,选择躲到了暗房里,找了个能被窗帘遮挡的角落,总算是安顿了下来。   ————   时间过得仿佛非常、非常慢。显影室里也非常、非常安静。   玛格丽特一直坐在角落里的窗帘后,竖着耳朵聆听外面可能传来的任何动静,以此来推测时间。   大约过了半天功夫,她感到饥肠辘辘,于是摸出带着的那块面包,撕下来一小口一小口吃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踩着楼梯下来的脚步声。   玛格丽特一惊,立刻收起面包,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门被推开,有人打开了灯,借着不怎么亮的光线,玛格丽特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一个船员带着个满头银发的清瘦老者走了进来。   “施特劳斯先生,这里就是暗房,”船员的态度显得异常恭敬,“事实上,我完全可以代为您洗出您的照片,您不必自己亲自动手。”   “不,谢谢,”被称为施特劳斯先生的老者笑了笑,“我喜欢自己动手。”   “好的,那么我不打扰您了。如果您有任何需要,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谢谢。”   施特劳斯先生递出一张钞票做小费,船员接过再三感谢,转身离开。   ————   老者完全没有留意到暗房角落里有人。他关上门后,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玛格丽特看着他忙碌的专注背影,总觉得有点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片刻过后,当这位施特劳斯先生转过脸,就着显像灯观察手上胶片的时候,玛格丽特忽然想了起来。   是的。她确实见过他。   就在她登船的第二天中午,逃出警卫室想赶着在雪堡下船的时候,她在走廊上差点撞到了一对年迈夫妇。那位老先生还给她指了路。   这位施特劳斯先生,就是那天衣襟上别了朵深红康乃馨的那位老先生!     ☆、Chapter 17   玛格丽特安静地待在自己的角落里,注视着施特劳斯先生的举动。   老先生看起来似乎是个“摄影发烧友”,对暗房里的操作显得很熟悉。他也完全没有觉察到角落里的玛格丽特的存在,一直背对着她,聚精会神低头忙碌了一阵子后,他将底片从显影液里夹起来,用海绵擦掉上头沾着的水,最后将底片举到头顶观察了下,似乎很满意,玛格丽特甚至听到他轻声赞了一句“太好了”,声音听起来十分愉快。   最后他将底片挂起来等待晾干,转身朝墙角处挂了他衣帽的衣架走去,开始穿外套。   知道他终于要离开,玛格丽特在暗处微吁出口气,但,她这一口气还没出完,意外的一幕发生了——施特劳斯先生穿好外套,接着抬手要去取帽子时,胳膊忽然僵了一下,接着,按在了心口处,身体跟着晃了晃。   玛格丽特觉得情况有点不对,但一时也不敢贸然出来,继续屏住呼吸盯着看。只见他靠在墙壁上,借着墙壁的支撑力,吃力地转过身来,正好面对着玛格丽特的方向。   灯光虽然不怎么亮,但也足够令玛格丽特看清楚了。她看到老先生脸色惨白,额头浮出一层汗光,神情显得非常痛苦。   玛格丽特一怔,接着,就见老先生伸手探进外套胸口处的内兜,摸出一个小瓶子,吃力地拧开盖子,想从里面倒药丸,这时,他的身体仿佛遭到了另一阵突然来袭的疼痛,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下,手一抖,药丸洒落一地,瓶子也脱手而出,骨碌碌地朝着角落滚去,最后停在了玛格丽特的脚前。   “砰”的一声,老先生跟着一头栽倒在地。   玛格丽特明白了过来。这位施特劳斯先生应该是心脏病突然发作了。   这个时代正是西方医学技术飞速发展的年代。市面上已经有了用于缓解心脏病突发的硝酸酯类药物。老先生刚才拿出来的,应该就是这种药。   现在老先生倒在了地上不能动弹,救命的药撒了一地。   就算不是医生,玛格丽特也知道,这种情况下,如果这位施特劳斯先生得不到及时救助,将很有可能导致严重后果,甚至死亡。   基于对这位曾给自己指路过的老先生的好感,玛格丽特没再犹豫,立刻捡起脚前的那个药瓶子,从角落的窗帘后出来,蹲在了老先生的身边。   “你需要吃几颗药,斯特劳斯先生?”玛格丽特俯身下去,凑过去问道。   施特劳斯先生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涣散。   “四……”   顿了一下,他吃力地应。   玛格丽特迅速倒出四颗药,稍稍扶高他的头,将药送进他的嘴里,等他吞咽下去后,帮他抬正刚才扭曲的身体,让他平躺在地上,再解开他的领结和上衣纽扣,然后等在一边注视着他。   片刻后,老先生仿佛有点缓了过来,再次睁开眼睛,看向玛格丽特,朝她吃力地动了动嘴唇。   “小姐,”他用虚弱的声音说道,“谢谢你帮了我。我没事了,但现在自己可能还没法走路。你能不能再帮我通知我的妻子?她会和医生来这里。”   “您太太在哪里?”   “B60舱……”   “好的。您躺着别动。我这就去。”   玛格丽特冲出显影室,沿着小楼梯上了F层。   老先生和他的太太住B60号舱,要是她没记错,这和罗丝以及卡尔他们住的房间非常近。   她快步往上层甲板赶去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这一点,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   这时,玛格丽特瞥见了之前那个带着施特劳斯先生来的船员。他正站在一扇门的后面,和一个年轻女佣谈笑风生,显得十分快活。   玛格丽特确定他不认识自己。立刻朝他走了过去。   “施特劳斯先生身体有点不舒服,他还在显影室。请您立刻去通知施特劳斯太太。她住B60舱。”   船员一愣。   “上帝啊!”他反应了过来,跳了起来,“他可千万不能出事!我得过去看看。”   “他已经吃了药。现在最需要的是医生!请您立刻找到施特劳斯太太!”   在他要往显影室冲去的时候,玛格丽特说道。   船员啊了声,急忙掉头,要走的时候,仿佛突然想了起来,扭脸看向玛格丽特:“您是谁?您和施特劳斯先生一起的?”   “不,我刚才路过,恰好听到斯特劳斯先生的声音。”玛格丽特回答。   “好吧,我这就去!麻烦您再看着斯特劳斯先生等我们回来。他可千万不能在船上出事!”   船员叮嘱了一声,立刻大步跑着离开。   玛格丽特回到显影室。   老先生还是那样躺在地板上,闭着眼睛。   玛格丽特知道在医生到来前,最好不要随意移动他。她只把门完全打开,让空气可以进来。做完这件事后,她再次靠近老先生,低声说道:“斯特劳斯先生,您感觉怎么样?已经有人去通知您太太了。您再等一会儿,他们就会过来。”   老先生再次慢慢睁开眼。   “小姐……”   他动了动身体,仿佛想起来。   “医生到来前,您最好躺着别动,也别说话。”玛格丽特阻止了他。   老先生眼睛里浮出一丝淡淡笑意,看了她一眼,再次闭上眼睛。   玛格丽特守在楼梯口等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快些,就在前面了!”那个船员的声音隐隐传了过来,“太太您请放心,我已经让人守着施特劳斯先生了……”   玛格丽特立刻闪身朝对面方向走去,在他们到达前离开。   ————   对于自己无意间偶遇那位老先生并对他施以援手的事,玛格丽特并没放心上。因为接下来,她很快就面临着一个再次让她头疼的问题——显影室显然是不能藏身了。那么接下来的两个白天和夜晚,她该躲到哪里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玛格丽特游荡在到处是带着吵吵嚷嚷的孩子们的妇女们的三等舱公共区域里,尽量待在不起眼的角落,躲避着来自船员的任何有可能投向自己的怀疑目光。在经历了几次有惊无险的小小惊吓之后,她终于在洗衣房边上的一个杂物间暂时找到了落脚之处。但是好景不长,黄昏的时候,一个洗衣女工看到了她,见她投来好奇目光,没等到她开口询问,玛格丽特立刻装作自己是无意路过这里的三等舱客人,主动离开。   她现在又饿又渴,漫无目的拖着两只疲惫的脚,最后停驻在三等舱餐厅附近一道走廊的角落里,鼻子闻到了飘自那里的食物香味,胃部猛地抽动,这才惊觉除了早上带出来吃掉的那点面包,这一整天,她再也没吃过别的东西。   三等舱餐厅里现在人应该很多。   玛格丽特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按了按肚子,考虑着是不是可以趁着人多的机会溜过去,看能否蹭到点吃的东西。正在犹豫着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了一声——   “哎,你!”   玛格丽特猛地回头,看见不远处一个船员正指着自己的方向大声嚷嚷。   光线有点暗,她也没看清对方的脸,心里咯噔一跳,第一反应就是来抓自己的,立刻扭头逃跑。   “站住!小姐,你站住——”   那个船员仿佛追了上来,玛格丽特跑得更快。   “小姐,别跑!是我,我们在显影室见过的——”   玛格丽特回了下头,终于认出来了,追自己的这人就是下午被她差去通知施特劳斯太太的那位。看他现在的表情,仿佛也不是奉命要抓自己去见卡尔的模样。   她终于停了下来,但依然略微戒备地盯着对方。   船员追到她面前,喘着气埋怨:“小姐,您这个人可真怪。我叫您,您跑什么跑?还有,先前我让您守着施特劳斯先生等我们回来的,结果您却丢下他一个人自己走了!幸好施特劳斯先生没事了,否则这责任谁担得起?”   “您找我什么事?”   玛格丽特略微放松了些,问道。   船员耸了耸肩,“您运气可真不错,摊上了这样的好事。施特劳斯太太叫我找到您,她说她必须要感谢您。”   玛格丽特终于松了口气。   “不必了。如果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见她转身要走,船员的表情里露出了惊讶和掩饰不住的羡慕,“您就这么走了?难道您还不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玛格丽特顺口问道。她确实不知道。   “梅西百货的老板!议员施特劳斯先生和他的太太!”船员用略微夸张的语调嚷了出来,“您居然不知道他们是谁?”   玛格丽特一愣。   这条船上,聚集了太多当时的名人和富豪。在上面几层船舱里穿行着的,极有可能任何一位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乘客,其实就是某位提起来令人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就像现在,她没想到那天差点被她撞到的那对看起来十分普通的老夫妇就是大名鼎鼎的纽约百货业巨头,更没想到这么巧,自己竟然会在借以藏身的显影室里与施特劳斯先生再次相遇。   她依稀记得,卡梅隆电影里最后那对相拥着等待死亡的老夫妇,原型就是梅西百货的创始人施特劳斯先生和他的太太。因为沉船前,施特劳斯先生不愿占用妇孺名额,拒绝了船员让他上救生艇的好意,而他的太太也甘愿留下与他一道赴死。   “这种情况下,难道您不应该感到十分的荣幸与幸运吗?”   见她依然没有该有的反应,船员忍不住再次提醒她,“施特劳斯先生可是著名的大慈善家。你交好运了,小姐!”   ☆、Chapter 18   B60特等舱套房的卧室里,著名的梅西百货创始人伊西·斯特劳斯先生再一次接受了随行医生的检查后,陪伴了他半辈子的妻子艾达扶他躺下去休息,看着丈夫时,她的神色里还带着些后怕与自责。   “亲爱的,你感觉怎么样?都怪我不好。我不应该自己回房间的。我应该一直陪着你。”   “别责怪自己,艾达,”施特劳斯先生微笑道,“是我不让仆人跟着我的。最近这半年我的身体一直很好,我以为自己已经没事了。是我自己太过疏忽……哦对了,”他忽然想了起来,“那位小姐找到了吗?”   他躺在枕头上,嘴唇还没完全恢复血色。但精神看起来已经好多了。   “已经让他们去找了。这条船就这么大,会找到她的。”斯特劳斯太太说道,“交给我吧。对于你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休息。”   斯特莱斯先生握了握妻子的手。   斯特劳斯太太安顿好丈夫,向医生道谢。   医生收拾着箱子,说道:“幸好您一直坚持让斯特劳斯先生把药带在身边,这救了他的命。他现在应该没问题了,让他多注意休息,有任何不适的话,随时通知我。哦,顺便说一下,那位帮了忙的小姐做得不错,最大可能地保证了斯特劳斯先生当时的情况平稳。看到她的时候,顺道帮我向她表达一下谢意。”   医生离开后,服了药的施特劳斯先生渐渐睡了过去。施特劳斯太太打发仆人去向送来慰问的船上朋友们一一转达谢意,又让护士也去休息,自己一直陪坐在丈夫的床边。   房间里的时钟走到六点钟,一个仆人轻手轻脚地探头进来。   施特劳斯太太示意他噤声,自己起身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太太,那位小姐找到了,现在被带到会客间了。”仆人轻声说道。   施特劳斯太太点了点头,朝着会客间走去。推门而入,看见一个女孩正背对着门站在壁炉前,仿佛正望着火苗在出神。她的背影十分苗条,但身上的那条显得略旧的毛料裙子在这样的气温下显得有点单薄,仿佛出门前因为太过匆忙以致于忘记了携带一件足以为她提供温暖的外套。   被推门声所惊动,她回过头。   这是一张漂亮的年轻女孩的脸,干干净净,像一朵充满鲜活朝气的玫瑰花朵。而她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很容易就让斯特劳斯太太联想到一头温驯而善良的小鹿。   “您就是斯特劳斯太太吧?”   那个年轻女孩立刻朝她走了过来,“我叫玛格丽特·费斯。很高兴能见到您,太太。”   无论是她温和、略显收敛的说话语调还是悦耳的嗓音,都显示出了她身上带着的良好教养和礼貌。   斯特劳斯太太立刻对她产生了好感。更何况,若当时没有她,等别人发现突然发病的斯特劳斯先生时,说不定已经造成了不可挽救的可怕后果。   斯特劳斯太太立刻握住了她的手,带着紧紧的、足以表达她此刻内心感激之情的力道。   “亲爱的费斯小姐,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但愿我的这个举动没有让你感到困扰。事实上,是我和我的丈夫都非常感激你。我的丈夫都已经告诉我了。今天在显影室里发生了那样可怕的意外,如果不是你恰好也在,我简直无法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顿了一下,用强调的运气说道:“总之,无论用什么言语,都无法表达我此刻对你的感激之情!”   “太太,您言重了。”被她紧紧握住了手的玛格丽特显得有点羞赧,“我并没做什么,实在当不起您这样的感激之情。只不过当时恰好在边上,顺手帮了个小忙而已。我相信任何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都会做和我一样的事的,请您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她此刻流露出的这种羞涩而拘谨的表情,更让施特劳斯太太觉得自己有义务尽快让她打消她此刻的任何不安。她让玛格丽特坐到一张椅子上,自己跟坐到她边上,和蔼微笑道:“费斯小姐,别小看了自己。就连医生都夸你了,说你当时处置得很好。总之,你确实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如果不向你道谢,我心里会不安的。我丈夫现在睡着了。否则他也会亲口向你道谢的。”   玛格丽特听她提及斯特劳斯先生,用关切的语气询问他的情况。当听到他已经没事了的消息后,她露出发自内心般的笑容。   “施特劳斯先生没事,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关于我所做的那点事,完全微不足道。更何况,您和斯特劳斯先生也帮过我。”   施特劳斯太太确定自己之前不认识这个年轻小姐,但她却说自己和丈夫帮过她。应该是受过他们名下的慈善基金的救助?   当施特劳斯太太询问的时候,她却摇了摇头。   “哦,不,太太,您误会了,”玛格丽特显得有点难为情,“您可能已经记不起来了。就在上船的第二天中午,我曾非常鲁莽地差点撞到了您和施特劳斯先生。但是你们非但没有责备我,反而好心地为我指路。虽然是小事,但却让我印象深刻。”   施特劳斯太太一愣,终于想了起来。   “是的!我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件事!”   她打量着这位年轻小姐,终于把她和记忆里当时在走廊上匆忙奔跑的仓皇样子重合了起来。   是的,没错,确实就是她。   “费斯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和我说说当时出了什么事吗?”施特劳斯太太关心地询问,“我记得你当时看起来好像不大好。”   “哦太太,我本来不该提这个的。这实在让我难以启齿,”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我怕您知道了后,会瞧不起我的……”   “不,不,怎么会呢!”施特劳斯太太立刻说道,“我知道一定有缘由的。”   在施特劳斯太太的再三鼓励下,这位年轻小姐仿佛终于打消了顾虑,开始讲述自己因为误会在没票的情况下上船,被困在了货舱,为了想办法出去撞坏了客人的汽车,然后为了躲避来自愤怒的车主的可怕报复不得不四处躲藏的经历——当然,她没有提及之后她与卡尔之间发生的那些冲突——但她说的那些也已经足够了。还没听完这段闻所未闻的冒险经历,斯特劳斯太太就已经非常惊讶。   “上帝啊,你是说,卡尔·霍克利先生现在要抓住你让你坐牢?”   “我就知道,您会看不起我的,我犯了个可怕的错误……”   玛格丽特露出羞愧的难过神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太太,感谢您见我,现在我该走了……”   “哦不不,亲爱的,”施特劳斯太太立刻阻拦她,“我只是有点惊讶而已,还有点不明白。你是说,你以为你父亲在船上工作,这才躲在汽车里跟着上来的?”   玛格丽特慢慢地坐了回去,低声说道:“是的。太太,或许您会觉得我在撒谎,但我确实是因为某种无法告诉别人原因的私人理由必须要带着我父亲在昆斯敦下船,这才会发生之后的那些事……是我的错……但我也确实得罪了霍克利先生,所以他不接受我的道歉,也不接受我的分期赔偿计划。他要送我去坐牢。他有钱有势,要是被他抓到,我就完了。我害怕坐牢。还有我的父亲,我在世上就剩这么一个亲人了,我放心不下他……”   她的头垂了下去,双手不安地扭绞在一起,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直到消失。   房间里变得安静了起来,只剩下落地钟秒针走动时发出的有韵律的轻微咯哒声。   “哦,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呀!太太,实在是抱歉,我不该跟你提这个的!我不打扰您了,我该走了。”   她仿佛突然醒悟过来,略微仓促地站了起来,朝正陷入沉思的施特劳斯太太微微弯了弯腰,告辞要走。   “费斯小姐!”   施特劳斯太太叫住了她,在她扭头回望的时候,站了起来,“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相信你说的话。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太太,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但您完全没必要被卷进这桩麻烦里……”玛格丽特推却,“这和您完全没有关系。我自己可以应付的……”   “就这么决定吧,”施特劳斯太太朝她走了过去,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我原本就打算要感谢你的。正好,我丈夫和霍克利先生的父亲是朋友。由我出面帮你向他道歉请他取消对你法律方面的指控,我想这点脸面,霍克利先生还是会给的。”   “不,不,怎么能麻烦您呢……”玛格丽特的脸微微涨红。   施特劳斯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比起你对我丈夫的帮助,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说起来我倒还要庆幸,如果不是你正好躲在显影室里,也就不会及时发现我丈夫发病。亲爱的,别和我争了,就这么办吧!”   ————   玛格丽特暗暗松了口气。   这正是她之前改变想法决定顺势来见斯特劳斯太太的目的。博得她的同情,然后顺势接受她的帮助。虽然手段有点上不了台面,但,离最后的时刻到来还有两天。在接下来的这将近48个小时里,就算不去考虑吃或者睡之类的基本问题,对于她来说,还有什么比受到斯特劳斯夫妇的庇护更好的办法能让她迅速摆脱来自卡尔·霍克利的威胁?   她必须要保证自己在最后时刻来临前保持自由身。   玛格丽特压下心里因为利用了这位不明真相的善心老太太的好意而浮出的罪恶感,真心实意地向她道谢。   在斯特劳斯太太的眼里,这位费斯小姐是个还没多少社会经验、因为无意铸错得罪了卡尔·霍克利而陷入了巨大惶恐的年轻小姐。对于能够用这种方式来报答她对自己丈夫的恩情,她感到十分欣慰。   她看了眼玛格丽特,笑道:“亲爱的,别为这些事担忧了,都交给我。你还没吃晚饭吧?正好我也饿了。如果你不嫌弃我年纪太大说话没趣味,不妨陪我这个老太太一起吃个晚饭吧?施特劳斯先生刚睡着了。”   玛格丽特早就饿了。尤其是,先前一直担心着的事突然用这种方式解决了,现在她顿时感到更加的饥肠辘辘。   “我非常乐意。事实上,这是我的荣幸。”   她没有再推辞,立刻答应了下来。   考虑到施特劳斯先生随时可能会醒来,虽然边上有仆人在守着,但施特劳斯太太还是不放心离开,所以晚餐并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到餐厅去用,而是让人送了过来。   餐桌上,玛格丽特回答了些关于自己平日生活的问题。当施特劳斯太太得知她在父亲的支持下完成了音乐学院的学业,并且要于下半年去纽约工作时,显得有点惊讶。   “费斯小姐,你很出色,你的父亲会为你感到骄傲的,”她由衷地道,“知道这一点后,更加坚定了我刚才的那个决定。你这么年轻,具备才华,又这么努力,前程无限,不能因为这个并非不可饶恕的错误而把下半辈子毁在一项罪名指控上。我相信只要向霍克利先生解释清楚了,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玛格丽特再次向她表达感激之情。接下来的用餐间隙,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在仔细聆听着斯特劳斯太太的闲谈,恰如其分地接上一两句话。她的谦和态度与颇显见识的谈吐,令她更加博得斯特劳斯太太的好感。晚餐结束后,她已经改用“玛琪”的昵称来取代“费斯小姐”了。在去探望过刚醒来的斯特劳斯先生,从房间里出来后,斯特劳斯太太说道:“亲爱的玛琪,船到纽约还有两个晚上,不必再为今晚睡哪里费神了,我会为你安排地方的。和你说话令我感到开心。老实说,我边上虽然有不少年轻姑娘,但她们除了会说‘是,施特劳斯太太’,‘不,施特劳斯太太’之外,几乎就没什么别的话了……”   这时候,仆人进来,对斯特劳斯太太说道:“太太,霍克利先生听说斯特劳斯先生的事,想亲自过来看望。如果您这里没什么不方便的话,他大概十分钟后到。”   玛格丽特毫无心理准备,一惊,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斯特劳斯太太却笑了。   “这太巧了。去告诉他,我和我丈夫都非常感谢他的关心。斯特劳斯先生已经醒了。”   仆人应声离开。斯特劳斯太太对着玛格丽特说道:“来吧,正好趁这个机会,你再向他道个歉。别怕,相信我,他会原谅你的。”   想到片刻后,那个盛怒之下曾咬牙切齿要掐死自己的男人突然看到自己竟现身在这里时的情景,玛格丽特忍不住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她压抑住因为这个突然插曲而变得忐忑不安的心跳,朝边上的斯特劳斯太太露出了一个勉强的镇定微笑。   ☆、Chapter 19   老霍克利先生与斯特劳斯先生早年往来丛密,最近几年两人虽然见面不多,但还保持着一年里至少相约两三次同去钓鱼或者打猎的交情。所以当卡尔得知斯特劳斯白天发生的意外之后,于情于理,都要来探望一番。出于避免唐突打扰斯特劳斯先生休息的考虑,他先打发人送去口讯,在等待回讯的时间里,他凑到镜子前,观察了下自己的眼睛。   虽然已经过了一夜,但昨天被香水喷伤过的眼睛还没完全恢复正常,加上昨晚睡得很糟糕,眼白上的红色血丝依然没有完全褪尽,不但如此,而且不时会感到酸胀。据医生的说法,大概还要两三天才能完全恢复。   这个该死的女人!   卡尔滴完眼药水后,在心里又诅咒了一遍。   警卫室的几个船员一直帮他在找那个女人,昨晚几乎搜遍了三等舱,但很奇怪,她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要是让他再抓到她,他绝对不会再对她有任何的怜悯之心。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先生,斯特劳斯太太说斯特劳斯先生已经醒了,他们非常感谢您的好意。”   刚才被打发去传讯的仆人回来了。   卡尔唔了一声,再次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见着装没什么问题了,转身要走时,脚步忽然停下,几秒过后,他看向一直站在边上的洛夫乔伊:“去问下布克特小姐,要不要和我一道过去。”   洛夫乔伊立刻消失在门口,很快,他就回来了。   “布克特小姐说自己有点不舒服,不想去,请您帮她转达对施特劳斯先生的问候。另外,她说晚上也不能与您一道去用餐了,请您原谅。”   这样的回答,仿佛原本就在卡尔的预料之内。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地道:“我知道了。去告诉她,让她好好休息。”   “先生,”洛夫乔伊靠了些过来,用别人听不到的语调提醒他,“真的不需要我去看着她吗?事实上……”他迟疑了下,仿佛接下来的话非常难以启齿。   在卡尔的注视下,他最后终于说道,“事实上,昨晚她离开后,我听人说,有人看到她和那个画画的穷小子去了下等舱,还在那里喝酒跳舞……”   卡尔皱了皱眉头。   昨晚因为眼睛不舒服,他没像前两天那样去宴会厅用餐。罗丝在他边上的时候,他表示自己没事、让她随意,她听了后,仿佛如释重负,随后就离开了。   这并没什么,卡尔从不觉得自己要求自己未来的妻子必须时刻陪在边上。她也有自己的圈子,就像男人很多时候并不方便让妻子待在他的边上一样,何况,他眼睛的伤势也没有严重到必须要有人在边上陪着的地步。虽然对她显然敷衍态度感到有点不快,但联想到两人白天刚刚发生的那场口角,也就不奇怪了。   “先生,之前我就提醒过您的,布克特小姐有点不对劲,但是您却好像没放在心上……”   洛夫乔伊用含含糊糊的语调继续说道。   “是你自己去跟踪她的吧?”   卡尔打断了他。   洛夫乔伊一怔,但接下来,既没有承认,但也没否认,只是沉默了,表情显得有点固执。   这个比驴还倔的老家伙!   卡尔忽然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那根筋又抽痛了起来……   他想起了昨天和罗丝的那场口角。虽然在他看起来,这口角非常无谓,因为她原本就不该有那样的想法。但既然发生了,而女人通常都是记恨的,鉴于他还没有生出类似于打算取消这桩婚姻的念头的前提下,他原本应该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罗丝身上的。比如,找她再谈谈,或者至少,关心一下她的行踪。   但是他没有。现在想想,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反常。   一定是那个爱尔兰女人的缘故。他被这个莫名其妙破坏了他正常生活的疯子般的女人彻底给惹毛了,以致于从昨天开始,满脑子就只剩抓住她施加报复的念头,这才导致了对于照顾罗丝情绪方面的疏忽……   “霍克利先生?”   见他不过问了这样一句就没了下文,站在那里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出神,就连最熟悉他的洛夫乔伊一时也有点猜不到他现在的想法,于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卡尔终于回过了神,思绪转到洛夫乔伊刚才告诉他的那个消息,忍住心里忽然涌出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再次皱了皱眉。   他的未婚妻不顾体面,现在已经不止是言语上的出格,变本加厉不但与另外一个男人厮混在一起,还公然做出这样完全有悖于她现在身份的举动,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正常来说,他应该会感到非常愤怒。   但很奇怪,他现在只感到不快和深深的厌恶,并没有非常愤怒的感觉,至少,比不上那个爱尔兰女人带给他的愤怒。   他回忆了下今早早餐时见到罗丝时的情景。   虽然下个星期他们就要结婚了,但毕竟现在还只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不管他们私下里有没有夫妻之实,现在就公然住在一起,绝不是件体面的事,所以上船之后,他和布克特母女各自都有自己的房间。这几个晚上,他也没有兴致和她睡一起。昨夜罗丝离开后,直到临睡前,他一直在等着船员抓住那个女人的消息,而她也没有再出现过。今早见到她的时候,他并没怎么留意她的情绪,只记得她看起来有些恍惚,吃得也不多,心事重重的样子。只不过最近她一直都这样,而他的注意力似乎也更多地放在了那个爱尔兰女人的身上,所以他并没起什么疑心。没想到的是,昨夜她竟然瞒着自己做出了那样的事。   他并没打算责怪洛夫乔伊擅自瞒着他做出跟踪罗丝的这种举动的行为。事实上,如果不是上船之后接二连三地发生了那么多焦头烂额的意外,以他眼里揉不进沙的性格,一旦对未婚妻的举动有所怀疑,他也绝不会听之任之的。   他未来的妻子可以不爱他,但绝对不能背叛他,这是他的底线。   “布克特太太知道她女儿的所为吗?”他问了一声。   “应该不知道。”   他眯了眯眼,吐出一口气,吩咐道:“我知道了。你的考虑是对的。那就替我盯着她。还有两个晚上就到纽约了。我不希望在这条船上,会有任何关于我的丑闻流传。等我回来,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现在我该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戴上帽子,正了正帽檐,往斯特劳斯夫妇所住的舱房走去。   同住B舱层,两个地方距离并不远。   ————   “太太,霍克利先生来了。”   玛格丽特还没完全调整好心跳的时候,就听仆人再次来通报。   “太好了。”施特劳斯太太看向玛格丽特低声道,“亲爱的,你先到那里去坐坐,”她指了指她右手边的一个房间,“等霍克利先生探望了施特劳斯先生,我会单独和他谈关于你的事的,然后我会叫你出来给他道歉。别怕,一切有我。”   玛格丽特已经听到门外似乎传来脚步声了,刚刚才缓下来的呼吸一紧,忙不迭地点头,立刻冲到了施特劳斯太太所指的房间。   “可怜的女孩,怕成这样……”   施特劳斯太太看着她跑得比受惊兔子还要快的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声。   玛格丽特冲进房间立刻关上门,然后躲在门后听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卡尔来了。   她听见他与迎接他的施特劳斯太太在寒暄,又询问施特劳斯先生的情况。即便隔着门,也能想象得到他现在那种殷勤的态度和身上带着的充满绅士风度的彬彬有礼。这与她习惯了的那个随时爆出粗口要掐死她的卡尔·霍克利判若两人!   寒暄过后,卡尔轻轻搀住施特劳斯太太的胳膊,面带微笑地跟着她往施特劳斯先生的房间去。   声音渐渐消失了。   玛格丽特反过身,靠在门上,闭上眼睛,呼出了一口气。   ————   考虑到施特劳斯先生的情况,探望时间并适合过长。大约十分钟后,在送上了自己的祝愿之后,卡尔起身告辞。   “谢谢你来看施特劳斯先生,”斯特劳斯太太送卡尔出来,“放心吧,施特劳斯先生一定会像个小伙子一样地去参加你的婚礼的,你要小心到时候他可能会吃掉一头牛。”   卡尔笑着回应来自斯特劳斯太太的幽默,顺便解释了一句,“我的未婚妻罗丝本来也想来的,但她恰好身体也有点不舒服,所以只能让我转达对斯特莱斯先生的问候。”   “你们真是太好了!但愿她能快点好起来!”   走出房间的时候,斯特劳斯太太停下了脚步。卡尔看她一眼,“您还有事吗,太太?如果有,请尽管说。”   斯特劳斯太太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被你猜中了,确实有件事想请求你的帮忙,但愿你不会觉得我太过冒昧。”   “太太,我对您的尊重就像对我母亲的尊重。只要我能做到,您只管说就是。”卡尔立刻正色回答。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个慷慨仁慈的年轻人!那么我就开口了,”施特劳斯太太笑容满面,“关于我想请求你帮忙的事,和一位名叫玛格丽特·费斯的小姐有关。你应该认识费斯小姐吧?”   ”玛格丽特·费斯?”   突然听到这个他厌恶得牙痒的名字从施特劳斯太太的嘴里冒出来,卡尔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遍后,惊讶地看着她。   “是的,玛格丽特·费斯!”施特劳斯太太说道,“这位年轻小姐知道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她现在非常后悔,也很害怕,希望你能原谅她!”      ☆、Chapter 20   玛格丽特知道斯特劳斯太太现在应该已经在与卡尔谈关于自己的事了。   尽管她也笃定地认为卡尔应该会卖这个面子给斯特劳斯太太,但,只要想到卡尔现在极有可能的表情和心理状态,她就止不住地在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发虚。   时间其实并不长久,但对于等待着的玛格丽特来说,却漫长得仿佛一只蜗牛在移动。   为了缓解心理压力带给她的焦躁不安,她开始一下一下地深呼吸。   当她数到第十下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斯特劳斯太太的声音:   “亲爱的玛琪,出来吧!”   玛格丽特的心脏咯噔一跳。   就在这一瞬间,她甚至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后悔的感觉。   不找斯特劳斯太太帮忙的话,说不定也能逃过来自卡尔·霍克利的威胁,至少,她不用去面对像现在这样让她感到尴尬无比的情况。   但……   一切都是自己的决定。   她最后用力呼吸了一口气后,伸手抓住面前那把打磨得如同黄金般溜光金灿的黄铜门把锁,打开了门,然后从里面走了出去。   “玛琪,霍克利先生答应不再追究你的事了。现在你需要做的,只是向他诚恳地道上一个歉!看吧,看我之前对你说了什么!我就知道他会原谅你的!”   她刚走出来,下垂的视线还来不及第一眼看到的距离她七八步之外的地面上的那双铮亮水牛皮男式皮鞋上抬高,就听到边上斯特劳斯太太充满了欣喜的说话声音。   玛格丽特硬着头皮,抬起了眼。   他的一只手插在深蓝色带竖窄条纹长裤的裤兜里,身体靠在一张桌子的边上,姿势显得很放松。   他正看着她,脸上……脸上竟然带着和煦的笑容!   “费斯小姐,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他用听起来相当温和的语气率先和她打了声招呼。当看到她也终于抬眼,和自己四目相对之后,唇边的那缕笑纹更加深了。   玛格丽特一怔。   老实说,这太意外了,完全超出了她之前的想象。   她略微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看见卡尔忽然朝自己走了过来,最后停在她的面前。   “事实上,她完全不用向我道歉,太太,”他看了她一眼,扭脸对斯特劳斯太太说道,“一切不过是场误会而已,甚至……”他顿了一下,迅速瞥了眼玛格丽特,唇边再次露出一丝显得意味深长的笑意,“当我从您这里得知了她与他父亲之间的深厚感情以及她是如何努力地靠自己的奋斗想要让她的父亲过上更好的生活的故事之后,我甚至对她的遭遇充满了同情和敬意!太太,您说得没错,像这样一位靠自己奋斗的才华横溢的年轻小姐,我有什么理由不原谅她因为一时疏忽而犯下的小错误呢?不过是辆车而已!”   玛格丽特的脸腾地热了起来。   他的弦外之意像钉子一样扎人,但在完全不明就里的外人——例如斯特劳斯太太听起来,却这么充满了理解和风度。   施特劳斯太太笑了起来,看向从门里出来后还没吭声的玛格丽特。   “虽然霍克利先生大度到不需要你的道歉,但亲爱的玛琪,我觉得一个充满诚意的道歉还是必须的,毕竟是你不对在先。”   玛格丽特费劲力气,终于挤出一个看起来符合“充满诚意”标准的笑容,对对面的卡尔说道:“非常感谢您,霍克利先生……我为您的大度而折服……我也为自己给您造成损失和对您的所有冒犯而感到深深后悔……感谢您的原谅,我将铭记在心……”   卡尔笑了笑。   “好啦,那么问题就解决了!”施特劳斯太太高兴地说道,“关于对你和船公司的赔偿事宜,我会再找他们谈的,我将为她做担保。”   “您真善良,太太。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卡尔戴上帽子,朝施特劳斯太太弯了弯腰。   “我送你。”   施特劳斯太太说道。   玛格丽特跟在后面送卡尔出去。到了门口的时候,卡尔请施特劳斯太太留步,瞥了眼她身后的玛格丽特,唇边依然挂着着笑意,随即转身离去。   “亲爱的,看,我之前对你说的没错吧?卡尔并没你想象的那么不近人情。甚至可以说,他是我见过的最大度的人了!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后,施特劳斯太太由衷欣喜地说道。   玛格丽特对她的话表示认同,并且再次为她的帮助向她表达诚挚的谢意。   ————   天黑了。时钟指向晚上的九点钟。   玛格丽特刚洗过澡,换了施特劳斯太太给她的一件非常漂亮的新的镶花边乳色丝绸睡衣。   睡衣尺寸相对于她来说偏大,必须要束着腰带才能掩胸。   头发还没干透。她坐在床边,用蓬松柔软的白色吸水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有点出神。   距离刚才那一幕“大度的谅解”和“诚挚的道歉”过去已经差不多三个小时了,玛格丽特进到这个房间后,就一步也没有出去过。   应该说,除去因为卡尔临去前投来的那一瞥而给她带来的压迫感之外,现在的玛格丽特确实就像那个找到了她的船员说的那样,“交上了好运”。   斯特劳斯太太给她安排了这个房间,接下来最后两天的吃住难题迎刃而解。   接下来,只要不再发生别的什么意外,她等最后那一刻到来,然后冲到最前面坐进救生艇,一切就都没问题了。   她不相信卡尔真的就这么放过了她。   为了避免万一再撞到他,她决定了,绝不在没有斯特劳斯太太一起的情况下单独离开这个房间。   “费斯小姐!”   房间门口忽然响起与她同住的道格拉斯小姐的声音。   道格拉斯小姐是跟随斯特劳斯夫妇一起上船的护士。   玛格丽特过去开门。   “费斯小姐,有个小男孩来找你。”道格拉斯小姐说道,表情有点好奇。   玛格丽特立刻想到了谢利。   早上和谢利分开的时候,他说他会到显影室去找她。如果他真的去了,见不到自己,而斯特劳斯先生发病后的动静并不小,以他的精灵,联想到自己继而打听到她在这里,并不算一件难事。而且,现在才9点,对于夜生活丰富的泰坦尼克头等舱乘客来说,这个晚上不过刚开始而已。   或许是他趁着布莱克太太不在,偷溜出来找她?   “他说他叫谢利。”道格拉斯小姐补充了一句。   玛格丽特不再犹豫,立刻放下毛巾,略微整理了下头发。要出去前,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睡衣,拿过一件同样来自斯特劳斯太太的厚外套,套在外面后,匆匆往外走去。   她到了门口,朝外探出头,却没见到谢利。正想回头问道格拉斯小姐,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短促的“费斯小姐”,循声望去,见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戴着帽子的小男孩的身影,他正朝她招手。   玛格丽特一喜,急忙朝他走了过去。   这道走廊很长,尽头的灯光略暗,加上玛格丽特有点浅近视,等走得近了些,才觉得有点不对。   这个小男孩虽然身形和谢利差不多,但……   他不是谢利!   玛格丽特顿觉不妙,立刻停下脚步,转身要往回走的时候,已经迟了,一个男人从走廊尽头走了出来。   卡尔·霍克利!   玛格丽特大惊失色,撒腿就往回跑,却跑不过对方的长腿。卡尔几步就赶了上来,从后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不想吃苦头的话,给我老实点!”   玛格丽特下意识挣扎的时候,他凑到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   玛格丽特见识过他的狠,不敢造次,立刻放弃挣扎。   他哼了声,转头朝那个男孩招了招手。   男孩立刻跑了过来。   “拿去吧。”   卡尔递给他一张钞票。   男孩笑嘻嘻地接过,冲瞪着自己的玛格丽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后,迅速跑掉。   卡尔拽着玛格丽特往前走,脸色阴沉,到了他住的套房后,粗暴地推她进去。   门是虚掩地。玛格丽特应推而入,脚被地毯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站稳脚之后,看见洛夫乔伊站在酒柜边,正在仔细地擦酒杯。   他仿佛吃了一惊。看了眼卡尔,见他脸色阴沉一语不发,于是迅速迅速放下酒杯,然后面无表情地从玛格丽特身边走了过去,顺带还关上了门。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了玛格丽特和脸色不善的卡尔。他盯着玛格丽特,脸上带着近乎狞笑的表情,一步一步地逼向她。   玛格丽特现在简直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自己。   还是轻看了这个男人的报复心!   怎么也没想到,根本不用等用明天,才过去几个小时而已,他就迫不及待地用这种手段抓到了她!   玛格丽特一步步地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刚才洛夫乔伊站过的酒柜边缘,再没退路了,只好停下来。   “好吧——霍克利先生!”玛格丽特无可奈何地开口,“我承认一开始就是我不对。但是在斯特劳斯太太那里,您已经接受了我的道歉的。现在您却又这样对我。你还想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请您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照办。”   “原谅你?”卡尔撇了撇嘴,“我亲爱的玛琪——”他模仿斯特劳斯太太的语调,却叫人听得毛骨悚然,“你未免把我想得也太好了。”   虽然身上套着大衣,房间里也很温暖,但柔软丝绸料子睡衣下的胳膊,却迅速冒出一颗一颗的鸡皮疙瘩。   玛格丽特心里十分清楚。   现在又落到了他的手里,还想善了的话,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直说吧!”   她挺起胸和肩膀,不再逃避他的逼视,问道。   “我想怎么样?”   他的眼皮跳了跳。盯她那张露出死猪不怕开水烫表情的脸几秒后,忽然伸手打开酒柜中间的一个抽屉。   抽屉里,躺着一把枪。   他拿出枪,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开始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枪柄。   玛格丽特看着他,呼吸渐渐地困难起来。   “你想干什么?”   她的喉咙开始发紧。   “如你所见。”   他丢掉帕子,开了枪栓,随即一寸寸抬起胳膊,最后,将枪口顶到了她的额头上。   温暖的皮肤骤然触及冰凉坚硬的金属,这触感令她全身无法自控地战栗起来,像得了疟疾般一阵阵地发冷。   “你不敢的!”   玛格丽特强自镇定,声音却开始干涩。   “没有我不敢的事,小姐。”他将枪口用力一顶,俯下脸,狞笑着说道。   玛格丽特头被迫后仰。睁大眼睛,看着他那对一动不动盯着她的流露出近乎冷酷和残忍光芒的眼珠子,心里其实十分清楚。   如果他真的想用杀了自己的方式来泄愤,她一定会死得悄无声息。下一刻,她就将是茫茫黑夜里被丢弃在冰冷大西洋海水里的一具永远也见不到天日的死尸了。   “霍克利先生,你不能这样对我……”   卡尔听着她近乎变调的嗓音,盯着她近在咫尺的、因为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和颤抖得厉害的卷曲眼睫毛,莫名其妙地,沉睡在他身体深处的能给肾上腺带来快感的某种兴奋竟然像是突然间被唤醒,如同毒蛇般地上窜。   但他还不打算这样就放过她。   他非常享受这种时刻。   “晚了,费斯小姐,”他用不带半点情感的语调冷冰冰地道,“感谢你在三个小时前带给我的巨大惊喜,这是我对你的回敬。”   话音未落,伴随着清脆的机械“咔嗒”一声,他扣下了扳机。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21   子弹经过消音器枪口发射而出的独特的沉闷声响撞击着她的耳膜,她闻到了来自于它的清晰的死亡味道,来得那么快,快得让她根本就没有任何防备。   她尖叫一声,眼睛猛地闭了上去,大脑随之变成一片空白。   但是预料中的事情却没有到来。   一秒,两秒,三秒……   玛格丽特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脑袋并没有开花,人也没有倒下,她依然站在原地,毫发无损,只不过手脚在打颤,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中的一片落叶。   在这一刻,她的大脑依然无法正常运转,直到听到身后传来汩汩滴溅的声音,下意识地扭头回望,看到酒柜的一面玻璃碎裂,摆在里面的一瓶装有亨利四世干邑白兰地的酒瓶四分五裂,琥珀色的液体正沿着柜体缓缓往下流淌,这才慢慢地缓过了神。   她猛地回头,看见卡尔·霍克利已经收回了枪,他正看着她,一侧唇角微微往上挑起,勾出了一个明显扭曲的弧度。   他在笑,眼睛里流露出丝毫不加掩饰的满是恶意、甚至近乎变态般得意的讥嘲之意。   玛格丽特明白了。   她原本已经失了血色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脉搏连同呼吸开始急促。   “怎么,吓到你了吗?”他慢条斯理地吹了下枪口,“这把枪很久没用了,刚才不过是试枪而已。”   “你这个……混蛋!要下地狱的魔鬼!怪不得你的未婚妻不爱你!你完全就是个变态!你就等着戴绿帽子当乌龟吧!”   极度的绝望与醒悟过来觉察到被愚弄的羞耻愤怒之间相隔不过一线。片刻前的所有恐惧荡然无存了。她瞪着对面这个如同恶魔的男人,不顾一切地破口大骂。   卡尔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毫不犹豫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啪!”一声,玛格丽特的脸被他的掌力掴得扭到过去,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立刻袭来,跟着,她额头一凉,黑洞洞的枪口再次顶了上来。   “收回你的话!求我!”他恶狠狠地将她顶到了酒柜的墙边。   玛格丽特慢慢扭过脸。   她的脸再次白得完全失了血色,柔嫩无暇的一侧脸庞肌肤映了片被掌掴后留下的浅红印子,漂亮的眼睛冷冷睨着他。   “你,是,一,个,变,态!”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地从嘴里再次吐出这句话。   卡尔额头上的青筋猛地抽了一下。他盯着她毫不示弱的眼睛,食指关节微动,慢慢扳动扳机。   空气仿佛凝固在了暖黄色的灯光里。四下安静得甚至能听到残余酒液一滴一滴落溅到柚木地板上的声音。   突然,刚才被子弹打破的那面嵌在酒柜上方的玻璃残片从原来的位置上掉落下来,哗啦一声砸在地板上,玻璃碎屑四下飞溅。一片三角形的玻璃碎片划过玛格丽特裸在大衣下摆下的小腿,在一侧划出了一道口子。   玛格丽特的眼睫毛微微一抖。   卡尔的视线落到了她的小腿上。   鲜红的血从那道被划破的小口子里渗了出来,沿着她乳白色的皮肤慢慢地往下滴,最后汇聚到她形状纤巧的脚踝上,濡成似花的模样,带着种近乎妖艳的美感。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视线渐渐地往上移动。   玛格丽特忍着小腿传来的微微刺痛感,一直等着他下一步动作,却没等到。突然觉得他的静默有点反常,顺着他的视线微微低头看去,立刻明白了过来。   她出来的时候,大衣腰带系得并不怎么紧。刚才那么一阵折腾,现在腰带有点松开,领口就遮不住胸前露在睡衣外的那片肌肤了。   她脸微热,迅速捂紧领口,戒备地盯着他,“你在看什么?”   卡尔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嗤声,放下胳膊把手上的枪搁在了酒柜上,接着坐到边上的一张沙发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   “费斯小姐,你不知道女人学会在适当的时候向男人示弱是一项必备的技能吗?我很奇怪,以你这样的脾气,居然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他深深抽了口烟,瞥一眼还僵硬站在原地不动的玛格丽特,慢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听起来有点怪异。但玛格丽特无暇去多想什么。   她只知道他改主意了。   她暗暗地吐出一口气,这才感到虚汗腿软,勉强撑着才能站立。   那块突然掉落的玻璃救了她一命。如果不是这么一个岔子,或许现在她已经死在了这个喜怒无常的变态狂的枪口下。   “回答我的话!”   见她默不作声,他突然厉声命令。   玛格丽特只好说道,“霍克利先生,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了。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您面前向您道歉,但是您非要把我关起来,而我不想在船上的这几天时间里失去自由,这就是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冒犯您的原因……”   “满口谎言!充满心机!费斯小姐,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你!你竟然用这种方式攀上了斯特劳斯先生和太太。那位善心的太太让我原谅你,但你告诉过她你不但当了无耻的偷听者,还差点弄瞎了我眼睛的野蛮行径吗?”   “我很抱歉……但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我没别的选择……”   “住口!我厌恶了听你喋喋不休地为自己狡辩!”   玛格丽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好吧,霍克利先生。但是既然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请您告诉我,到底要我怎么赔偿您,你才肯原谅我?我不希望您限制我的自由,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你全身上下,有什么可以拿来赔偿我的东西?”   卡尔掐灭抽了几口的烟,用讥嘲的语气反问。视线再次从她的腿上扫过她的身体,最后落到她的脸上,   玛格丽特一愣。   她并非什么都不懂。   当一个男人用这种语气和眼光看一个女人的时候,他需要什么,不言而喻。   她只是有点不解。虽然她确实算得上漂亮,但也不至于到了让男人疯狂的尤物地步。到底出于什么原因,会让眼前这个原本已经对她掏枪泄愤的男人改变主意,忽然对她产生了这种略显突兀的欲望?   “您……”   她迟疑了下,有点不确定。   他没开口,只是靠在椅背上,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玛格丽特明白了。   她的猜测没错。这正是他现在的想法。   还有什么,比用这种方式羞辱一个女人来得更彻底?   她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而他就是个毫无道德底线可言的上流社会成功男人的代表。从本质上来说,他与布莱克先生本是一丘之貉。   玛格丽特忍住心头涌出的难堪与羞耻感,在他的注视下沉默了片刻后,慢慢脱去大衣,丢在了脚边,身上只剩那件几乎遮挡不住什么的单薄丝绸睡衣。   卡尔依然看着她,没动,但衣领后的喉结却微不可察地滚了一下。   玛格丽特的表情渐渐变得平静,甚至到了最后,坦然地与他对视。   “霍克利先生,这就是你要的赔偿吗?如果你真的要用这种方式,我愿意接受。但有一点希望能得到你的确认。在我满足你之后,我不再欠你什么,你也无权再继续为难我,也就是说,我们两清了。”   卡尔眯了眯眼,依然没有开口。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那么来吧。”   玛格丽特转身朝床边走去,爬上去笔直地躺了下去。   “希望您能快点。我怕回去晚了,施特劳斯太太会问我原因。”   她用刻板的声音催促了一句,最后闭上了眼睛。   ————   玛格丽特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靠近的脚步声,然后,床垫一沉,他好像坐了下来。   两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她甚至能够闻到来自他身上的那种混合了淡淡古龙水和烟草的气味。   她也感觉得到,他正看着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他既没动她,也没离开。   她想表现得更加老练一些,但这样衣不蔽体地暴露在一个男人审视目光下的等待还是显得那么漫长难捱,眼皮终于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   突然,一个有点突兀的声音突然在她头顶响起:“滚!别弄脏了我的床单!”   玛格丽特睁开眼睛。见他已从床边站了起来,俯视着她,目光冷漠。   她微微一愣。   “费斯小姐,在你想用肉体偿债之前,我建议你先去纽约布鲁克林的亨茨庞特街向那里的妓女学习一些必要的技巧。你觉得男人会对床上的一根木棍感兴趣吗?并且,容我提醒你,庞特街最贵的妓女价钱也远远不及我那辆被你撞坏的汽车的一个轮胎!”   刻薄的话继续从他嘴里毫不留情地浇向她。   玛格丽特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根本就不在意他用如何厌恶与刻薄的语气羞辱自己,现在她只隐隐意识到一件事,她居然好像可以逃过这一场原本看起来势必难免的肉体交易了?   一阵狂喜从心底漫了出来。   但她丝毫不敢表露,唯恐被他看了出来下一秒又改变想法。   “那么……我可以走了?”   她试探地轻声问。   “滚!”   他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一个字,目光阴沉。   玛格丽特如逢大赦般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捡起地上的大衣,一边穿一边跑,飞快地冲了出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卡尔脸上的表情立刻消失。   他略微烦躁地脱去外套,扯松领结。   洛夫乔伊迅速进来了,看了眼狼藉的酒柜,略微不解地问道:“先生,就这么放她走了?……”   “见鬼!我不是跟你说过,领结别扎那么紧吗?你是想勒死我吗?”卡尔冲他嚷了一声。   洛夫乔伊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确实,一向是他帮霍克利先生扎领结的。但是……   “是您之前抱怨我扎得过松,所以我才扎紧些的……”他小声辩解。   “好吧好吧,是我的错。以后再给我扎松点!”卡尔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我先去冲个澡。”   “您不都习惯在早上冲澡的吗?”洛夫乔伊望着他的背影继续莫名其妙,“并且,我想提醒下您,九点半您与加拿大新干线铁路公司总裁的海因斯先生约好打牌的,现在快到点了!”   “那就取消它!”卡尔的咆哮声从浴室里传了出来,砰一声关了门。   洛夫乔伊露出费解之色,耸了耸肩,唯恐让海因斯先生久等,转身急忙出去。   ☆、Chapter 22   运气总算还没有糟糕透顶。玛格丽特披头散发从卡尔房间跑出来回住处的路上所幸并没撞到什么人。只有道格拉斯小姐对她消失了将近半个小时感到有点奇怪。玛格丽特进来的时候,她问了一声。   “我与那个孩子以前认识。刚才送他回去……”   玛格丽特还没说完,道格拉斯小姐看见她小腿上的血,吃了一惊,“哦上帝,你的腿怎么了?”   玛格丽特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想了起来,见无法隐瞒了,呃一声,“……刚才我送那个男孩回他房间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一个杯子,腿被划了下。”   “快让我给你瞧瞧。”   道格劳斯小姐立刻就相信了,急忙去拿医药箱帮玛格丽特包扎伤口。   小腿处的玻璃划伤并不深,简单处理过后,玛格丽特向道格劳斯小姐道谢,回到自己房间。   ————   第二天,玛格丽特借口腿伤,一直留在房间里。   她知道卡尔昨晚最后的那一声“滚”,应该意味着他不再找她麻烦了。虽然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放过自己,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现在可以像别的乘客那样随意走动在这条游轮上了。因为斯特劳斯夫妇的关系,她甚至可以跟在他们身边出现在原本只有上等人才配停留的地方。   但是她没这个心情。   今天已经是十三号,她上船的第四天了。   过了今晚,就是明天。   如果一切都相同的话,明天,就是这条船的末日,这条船上将近一半的人,也将随同这个二十世纪初的工业“神话”陪葬在漆黑冰冷的大西洋海底。尽管她一再告诉自己,以她的能力,独善其身是明智合理的抉择,但在心里,终究还是无法做到心安理得地去面对。   所以她不想离开这个房间。这大概也是一种鸵鸟心态。看不见,也就没那么多的纠结了。   但是到了傍晚,施特劳斯太太却让她一起去参加晚祷。   “亲爱的,我听道格拉斯小姐说,你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这可不好。就连斯特劳斯先生,医生都允许他可以到甲板上散散步了,鼓励他多呼吸新鲜空气。来吧,和我们一起去礼拜堂。”   斯特劳斯太太是个虔诚的教徒,每天的这种晚祷都不会错过。   玛格丽特没那么大的脸去拒绝来自斯特劳斯太太的好意,虽然没什么兴致,但还是立刻感谢了她的好意,迅速收拾了下头发衣服,陪着老夫妇一道出了门。   礼拜堂在A层。可以经由甲板散步去往。   黄昏的时候,正是一天里甲板上人最多的时候。不但有头等舱和二等舱的客人到这里散步,那些三等舱的乘客,只要不怕挨嫌贫爱富的船员们的白眼,也是可以上来到这里,与有钱人一起享受这相同的海上落日余晖。   夕阳照在泰坦尼克号上,把甲板和甲板上的人全都染成了金色。听着不远处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声音,看着双双白头,却依然挽着胳膊喁喁细语的施特劳斯夫妇的背影,想到这极有可能就是这对可亲又可敬的老夫妇能看到的最后的夕阳了,她的心里涌出了一阵感伤。   “玛琪,看,这里的景色真美。如果不是在大海里,平时恐怕见不到这么迷人的夕阳。”施特劳斯太太指着远处的落日笑道,“知道吗,我丈夫喜欢拍夕阳,昨天就是因为迫不及待想早点看到他拍的照片,这才出了意外的。”   “确实,真的太美了。”玛格丽特反应了过来,急忙附和一句。   施特劳斯太太看了她一眼,“亲爱的,你怎么了?你有心事?还是我让你陪我们去礼拜堂让你感到不方便?”   “不不,您误会了,”玛格丽特急忙解释,“我非常乐意和你们一起去礼拜堂。刚才只是被这么迷人的景色给吸引了,所以没留意到您和我说话。”   施特劳斯夫妇笑了起来。   玛格丽特终于忍不住了。快走几步,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太太,先生,其实我确实有件事,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吧。”施特劳斯太太鼓励她,“我和施特劳斯先生都乐意听你说。或许我们还能帮你的忙。”   玛格丽特轻声说道:“其实……我昨晚做了个可怕的梦。我梦见……”   她顿了下,看了眼施特劳斯夫妇。见他们看着自己神情认真,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梦见我们坐的这条船撞上了冰山,最后……沉了……”   施特劳斯夫妇对望一眼,齐齐笑出了声。   “哈哈,可爱的女孩,”施特劳斯先生安慰着玛格丽特,“我还以为什么事。不过是个梦而已。而且,我敢非常肯定地告诉你,泰坦尼克号绝对不会沉没。放心吧,再过两个晚上,你就能踩上美利坚的土地了!”   他这样的回答,本就在玛格丽特预料之内。她也没指望能让他们相信船会被冰山撞破继而沉没——不止他们,这条船上所有的人在最后一刻真正到来之前,上从船老板伊梅斯、船长爱德华,下到三等舱里的任何一个乘客,想必谁都不可能会相信。   她只是想确定,这对夫妇不会在最后时刻到来时像她知道的那样选择共死,他们完全没必要这样做。斯特劳斯太太就不用说了,以施特劳斯先生的年纪和地位,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登上救生艇。   “啊,谢谢您的安慰。我也知道我被这个讨厌的梦所搅扰是件愚蠢的事。但是我真的竟然有点担心。施特劳斯先生,请您原谅我的冒昧,我想知道,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有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而救生艇却不够救走我们船上所有人的话,您会怎么办?”   玛格丽特小心翼翼地问道。   施特劳斯先生哈哈大笑,笑声爽朗。   “我亲爱的孩子,我小的时候,曾经梦想能成为了不起的英雄。但这辈子活到现在,不过也只是个普通人,经营了一家还算成功的商店而已。如果真有这样的一刻,我希望我能像上帝那样起拯救所有的人。如果不能,至少也要把机会让给孩子和女人们。”   “但是您完全也可以上救生艇的。毕竟,您年事已高,我想没有任何人会对此表示异议。”玛格丽特不死心地追问。   “这和年龄无关。靠抢占女人和孩子的座位活到一百岁,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一种羞耻。”斯特劳斯先生看向身边一直倾听着对话的妻子,“艾达,费斯小姐给我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命题。我这样的回答,你觉得怎么样?”   斯特劳斯太太微笑道:“你一向都是对的,施特劳斯先生。”   得到妻子毫不吝惜的夸赞,老先生再次笑了起来。   礼拜堂就在前面了。   这种每天都有的晚祷,参加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像施特劳斯先生和太太差不多上了点年纪的人。偌大的地方,空了不少的位置。   跟随与施特劳斯夫妇一样陆续前来礼拜的人们进入里面后,玛格丽特就再也没说话了。   虽然她之前就能猜到施特劳斯先生的选择,但真的听到这样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她还是没法做到无动于衷。   倘若求生是一种本能,坦然赴死则是一种情怀。   坐在礼拜堂里,耳畔传来风琴伴奏的赞美诗时,神思一直有点恍惚的她忽然又想到了卡尔·霍克利。   毫无疑问,倘与施特劳斯先生面临相同的选择,他会选择求生。不择手段。   她自然不会去谴责他。   被秉承情怀的施特劳斯先生视为耻辱的举动,在实用主义者看来,不过是件非常正常的事。就像肚子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一样。   立场决定了行动,如此而已。并且玛格丽特也知道,她其实也和他一样。   他们都是实用主义者。以自我为中心。从这一点来说,她和他其实是同类。   ————   晚祷的时间不长。   结束后,玛格丽特从座位上起身,跟随施特劳斯夫妇出来。   施特劳斯夫妇遇到一个朋友,双方聊起了天。   玛格丽特站在边上,靠在甲板的栏杆边等。   她的衣袖忽然被人扯了下,低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谢利!”   玛格丽特惊喜不已,随即四下看了下,“你一个人吗?”   谢利笑嘻嘻地低声说道:“我刚才就看到你了。昨天傍晚我去显影室找你,想给你带点吃的,却没看到你,我担心死了。后来听说有个小姐救了施特劳斯先生,我就放心了,知道一定是你。你现在住哪里,我明天来看你。”   玛格丽特告诉他房号。   他念了一遍,“我记住了。现在我先走了。要不讨厌的吉拉特就会找来了!先这样,再见,费斯小姐!”   他朝玛格丽特快活地挥了挥手,转身一溜烟的跑了。   ☆、Chapter 23 夕阳沉下了海面,天空和海水黯淡了下来,但泰坦尼克号却永不会陷入黑暗。几千扇窗户里的灯光几乎在同一时刻变亮,甲板上的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无所不在的音乐……香槟盖打开翻涌而上的泡沫……水晶杯倒映着辉煌灯光的宴会……充斥着欢声笑语的舞厅……又一个无忧无虑的海上享受之夜徐徐拉开了它的序幕…… 玛格丽特靠在栏杆边,百无聊赖,开始默默数着现在正倒扣在船舷边的整齐的一艘艘救生艇,当她数了十几条的时候,斯特劳斯夫妇结束了和那个友人的谈话,准备回房间换衣服,然后去吃晚餐。 “我肚子很饿了。可惜医生不让我吃熏肉了,他说这可能会要了我的老命。老实说,船上厨师做的熏肉倒很合我的胃口。费斯小姐,陪我们一起去吃晚餐吧,你应该尝尝这美味的。”斯特劳斯先生摸了摸肚子,盛情邀请。 玛格丽特婉拒了,“先生,太太,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还是和道格劳斯小姐一起吃吧,我们已经约好了的。” 她不想在那里再碰到卡尔·霍克利,或者布莱克夫妇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 “好吧,比起美食,你们年轻小姐自然还有更多的乐趣。” 斯特劳斯先生同意了,挽着太太走了几步的时候,施特劳斯太太忽然发现自己的披肩没在身上,应该是丢在礼拜堂的座位里,刚才忘了拿回来。 “你们先去吧。我去帮您拿,然后送到您房间。”玛格丽特说道。 斯特劳斯太太表示感谢后,和丈夫离开了。 玛格丽特转身朝礼拜堂去。 礼拜堂里现在空荡荡的,灯也没亮。借着玻璃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余晖,她走到刚才斯特劳斯太太坐的位置旁边,果然看到了她落在扶手上的那条披肩。 她弯腰去够披肩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仿佛刻意放低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见一个人影从门口闪了进来。 虽然光线昏暗,从这个距离看不大清楚对方的脸,但凭着轮廓,她还是立刻就认了出来,居然是布莱克。 玛格丽特慢慢直起腰,转身一语不发地绕过布莱克,快步往门口去,但他关上了门,堵住了她的去路。 玛格丽特停住脚步。 “你这是在干什么?”她冷冷地道。 布莱克的神色看起来有点萎靡,少了些平时惯常带着的意气风发的样儿。 “这么说吧,费斯小姐,”他盯着玛格丽特,脸色不大好,“我听说在这条船上已经开始有关于毁谤我名誉的流言在传播了。倘若一旦这种流言给我带来麻烦,而这如果与你有关的话,你知道的……” 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语气里带了点威胁。 玛格丽特一愣。 从几天前与这个前雇主的丈夫彻底撕破脸之后,她几乎就没留意过他了,自然不知道这两天,关乎布莱克先生的一些风流韵事的传言正在传播。譬如他不但与身边的女秘书有染,而且曾在拉斯维加斯某酒店同时与一个以上的兔女郎大搞不道德交易的时候被太太抓个现行等等。这种传言先是在女佣和侍女们之间流传,很快就通过侍女的口传到太太们的耳中。而现在,这已经成了住头几层舱房的女性乘客们私下聚在一起时用以打发时间的最热门话题了。布莱克太太在若无其事般地撑过了头两天后,今天终于借口身体不舒服,躲在房间里不出去了。 “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玛格丽特用强调的语气说道,“请让开路。施特劳斯先生和太太正等着我回去一起吃晚餐。” 听到施特劳斯先生和太太的名字后,布莱克一愣,语气终于稍稍缓了些,但还是充满了恼意。 “费斯小姐,难道不是你为了报复,才在这条船上四处散播这种关于我名誉毁损的可怕毁谤的吗?”他嚷道,“你要小心,倘若这种毁谤真对我日后的竞选造成不可挽回的事实损失的话,下了船,斯特劳斯先生也不可能一直充当你的保护人!” 玛格丽特终于明白了过来。 有人散播了他的一些隐私,他想当然的以为是自己? “布莱克先生,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虽然我因为谢利的缘故出入过你家,但时间并不长,我对打探你和你太太之间那些所谓私事的兴趣绝不会多于我对你家那只谢利养的小狗的兴趣!” “不是你,那会是谁?”他迟疑了下。 玛格丽特想起一个人,哼了声,“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你可以问问你太太。她应该清楚谁知道你们的底细,又是怎么说出去的。” 布莱克先生皱了皱眉,忽然脱口而出,“罗森太太!一定是她!” 玛格丽特没有作声。 她猜想应该也是罗森太太。为了报复被解雇的事。 “这个无耻的老女人!”布莱克先生咬牙切齿,“等我找到她,要她好看。” 玛格丽特没兴趣再和这个人多说一句话了。“现在你可以让开路了吗,布莱克先生?” 布莱克肩膀动了动,但并没让开。“玛格丽特……” “叫我费斯小姐!”玛格丽特厌恶地打断。 他注视着玛格丽特,“好吧,费斯小姐,我的儿子谢利应该还不知道你也在船上的事吧?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我从来没见过他像喜欢你一样地喜欢着一个人。因为你辞职的缘故,他难过了好几天。有时候我真有点羡慕你和他之间的那种关系。能和我说说,你是如何获得他的喜爱的吗?虽然我是他的父亲,但说真的,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很糟糕的父亲。他和我几乎没什么话,看着我的眼睛就像在看陌生人,这让我感到有点难过……” 他忽然把话题转到了谢利的身上,这让玛格丽特感到有点惊讶。 说真的,有时候,玛格丽特能清晰感受到谢利这个孩子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孤独感。 她再喜欢他,终究也不过是个外人,下了这条船,或许以后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无耻而卑鄙,但他终究是谢利的父亲。倘若他真的想多了解自己的儿子,这对于谢利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玛格丽特沉默着的时候,布莱克仿佛突然想了起来,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哦,对了,费斯小姐,我还欠你一个道歉。我必须要为我先前的误解和之前对你做出的野蛮举动而向你道歉。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就做出了那样禽兽般的举动。你的责骂,甚至你对我造成的那些无意伤害都是我应得的,比起我给你带去的伤害和惊吓,我所受的完全微不足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我恳请你能原谅我,真心实意。我对着上帝发誓,以后我绝不会再对你这样无礼了。” 他态度的突然巨大转变,让玛格丽特感到很是不适。 “你不说话,难道是不肯原谅我?”他露出懊丧的表情。 “算了布莱克先生,我不想听你再说这些,我原谅与否也无关紧要。”玛格丽特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些,“关于谢利,他需要你和布莱克太太更多的陪伴。做父母的并非能给孩子提供丰富的物质条件就可以想当然地获得孩子的爱,这就是我能对你说的。斯特劳斯太太还在等我,抱歉我要走了,请您让开。” 她实在不想再在此多停留一分钟了。 “啊,费斯小姐,非常感谢你对谢利的关心!我也知道,你根本看不起我!” 但是,她面前的这个男人非但没让开路,反而突然嚷了一声,露出了仿佛压抑着的痛苦表情,“我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我也有我自己的痛苦。关于我的太太,你应该也知道,她冷漠、苛刻,目中无人,终日只对能提高她地位的一切上流社会活动感兴趣,她从不在意过我的想法和需求。没有一个男人想一开始就做一个失败的丈夫和父亲。我之所以不愿意留在家里以致于错过了谢利的成长,就是不想去面对她那张脸。费斯小姐,你大概不知道,我第一次在家里见到你时,你正在教谢利钢琴,你看着他时,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种温柔立刻就吸引了我,令我深深着迷,我在你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女性的深深魅力。我的上帝啊,如果我的太太能有像你一半对待谢利那样的感情在这个家庭,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受到这样突如其来的“表白”,玛格丽特目瞪口呆,失语了几秒。 “对了!”正陷入自己情感爆发而不可自拔的布莱克突然像是想了起来。 “卡尔!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他非常痛恨你。虽然现在因为施特劳斯夫妇的关系,他不得不表示放过了你,但我知道的,等施特劳斯先生一旦下了船,失去了他们的庇护,像他这种人立刻就会重新对你施加报复的。费斯小姐,让我来保护你吧,我是真心想保护你的……” 他朝玛格丽特迅速走了过来,朝她伸出双手,作势欲抱。 这时候,距离最远的礼堂的一角忽然传来一声咳嗽,一个人影从位于昏暗角落的一个位置上站了起来。 玛格丽特看了过去,等看清那个人影之后,吃了一惊。 怎么也没想到,礼拜堂的角落里竟一直还坐着一个人。更没想到的是,那个人竟然是卡尔·霍克利!   ☆、Chapter 24 卡尔从那个已经完全与外面的浓重暮色融成了一体的昏暗角落里走了出来,摸出一盒火柴,划亮一根,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夹在他指间的一根烟,站定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口烟。 “有时候,像我们这种家伙,也是需要站在与上帝距离近点的地方让灵魂得到点净化,”他指了指礼拜堂前墙上悬着的那个十字架,朝已经呆若木鸡的布莱克笑了笑,“抱歉我的朋友,无意打断你们的,希望不要见怪。” “啊——啊——卡尔!我的上帝啊!你怎么在这里!” 布莱克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了,一张脸立刻涨得血红,几乎变成了猪肝的颜色。勉强朝卡尔打了个招呼后,立刻匆匆忙忙地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啊……我突然想了起来我还有点事,必须要先走了……” 他的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打开门,迅速消失在了门外。 玛格丽特也回过了神,低下头往门口快步而去。 “费斯小姐,对于因为我的突然出现致使你们会面不得不中断的事实,我也感到很遗憾。但愿你不要在心里责备于我!相信我,如果不是因为最后听到我的名字以不太恰当的方式提及,我会当做你们并不存在,继续感受来自于上帝给我的心灵洗礼的。” 背后他话里那根带着嘲讽的芒刺简直呼之欲出,而且,语气还隐隐带了点不快。 老实说,玛格丽特对于他竟然会在中途现身的举动,感到有点不解。 按照常理来说,既然他一开始就没打算隐身了,以他这种人应该具备的城府,即便听到了他的所谓朋友对他人品的背后中伤,也应该不至于愤怒到用突兀现身直接面对面的这种尴尬方式来打断他。 他的举动显得有点奇怪,不合常理。但除此之外,又没什么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了。 或许人就是这么多面性的吧。卡尔对来自朋友的背后中伤十分在意,在布莱克仓皇离开后,他就把对朋友的失望和怒气转嫁到了她的身上。 好笑的是,类似的事情两天前刚发生过。只不过那时候,作为被偷听者的他满腔怒火地差点要掐死她。而现在当他也成了与她一样的偷听者时,他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愧疚感,反而在布莱克离去后对她冷讽热嘲。 忍忍吧。她现在不想和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男人起任何的冲突。不过是被他讽刺几句而已,她早就习惯了。 所以无动于衷,继续低头往外去。 “费斯小姐,你不知道我在跟你说话吗?” 身后继续传来他的声音。 玛格丽特无可奈何地停下脚步,微微转身,说道:“霍克利先生,我想我大概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用不恰当方式在背后评论你的是你的朋友,并不是我。所以对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现在要回去了……” “那么你呢,你觉得他说得对吗?你就不怕我过后继续报复你?” 他用他惯常的无视于她的语气打断了她的话,咄咄逼人。 北纬四十度的北大西洋海面上,四月的白天依然还十分短暂。暮色迅速沉没下去,没有灯光的礼堂几乎已经陷入完全的昏暗。这个距离,她已经看不大清他的脸了。只能看到他融在了昏暗里的一个身影轮廓。 他的这句问话让她立刻想起了昨晚的一幕,心里顿时又涌出了一种难堪感。 她暗暗呼吸了一口气,斟酌着,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应道:“我不认为你会像布莱克先生说的那样继续为这种事耿耿于怀,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 他指尖夹着的红色烟头一闪一灭。片刻后,他扔掉烟头,用脚在地板上踩灭,朝门口的方向走去。经过她身边时,忽然冷冷说道:“离他远一点,如果你不想蹚布莱克家浑水的话!他说的这些不过是男人勾搭女人的惯常伎俩,你这幼稚脑袋的女人!”语气充满了嫌恶。 玛格丽特一愣,下意识地扭头看他,见他已经擦肩而过,快走到门口了。 …… “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安静一下!”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高跟鞋敲击着甲板发出的快步走路声音,随之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味道。 玛格丽特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但是小姐,布克特太太要我一直陪着你……”接下来的这个说话声带了点怯怯的味道。 玛格丽特想了起来。 罗丝,和她那个名叫特鲁迪的侍女! 但是这时候,她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玛格丽特脑海里冒出这个疑问的时候,看见卡尔·霍克利的背影也停了下来,他伫立在原地。 “我叫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啰嗦什么!” 罗丝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是恼怒了,“我不过是想一个人在这里安静地待一会儿而已!随便你去哪里,半个小时后你再回来,我们回去!否则我会告诉我母亲你和男仆安德烈偷情的事!” 特鲁迪显然害怕了,不再坚持来自布克特太太的命令,立刻答应,转身飞快走掉。 这对未婚夫妇很快就要碰头了。玛格丽特自然不愿成为他们碰见时存在的外人,立刻想走。但就在她刚抬起脚的时候,手腕一紧,发现卡尔竟然返身抓住了她。 她一愣。 “闭嘴!” 她刚想发问时,耳边一热,皮肤甚至清晰感觉到了他的脸凑过来时挨擦过她脸庞的热度。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另只手跟着伸了过来捂住她的嘴,拖着她迅速往片刻前他停留过的那个角落迅速走去。 她被边上这个男人强行拖到角落,还没站稳脚,看见大门口已经进来了一个人影。 罗丝虚掩上门,在门后默默站立片刻后,朝着礼堂前的十字架慢慢走去。最后她走到了那个十字架前,跪了下去。 空旷昏暗的礼堂里,她跪在十字架前一动不动,仿佛低头正在祈祷,身影显得单薄而孤寂。 卡尔·霍克利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不想让罗丝看到他与自己在这里,免得罗丝产生了误会? 但这理由,未免也太牵强了点…… 玛格丽特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她完全不想掺和这对同床异梦未婚夫妇之间的事儿。而且,与卡尔这样近距离、几乎是胳膊贴着胳膊地藏匿在这样一个伸出手都看不清五指的昏暗角落,这种感觉令她非常别扭。 站定之后,他就放开了她的手。 玛格丽特动了动肩膀决定走出来。但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意图,她感到胳膊再次一紧,又被他伸过来的手给抓住了。 她有点气恼,转头看向他。 他正盯着她,眼睛在夜色里微微闪出了光芒,带了点警告的意味。 玛格丽特一愣。这时,忽然听到礼堂的门轻声吱呀一下,仿佛又有人进来了。扭头看去,一个黑影从被推开的门缝里迅速闪了进来,然后轻轻合上了门。 “罗丝!” 听声音,这是个年轻男人。 他朝空旷礼堂试探般地轻轻喊了一声,很快就看到了正跪在十字架前的罗丝的背影,立刻朝她快步走了过去。 玛格丽特忽然明白了。 这个刚进来的年轻男人,想必就是杰克·道森了。应该是他与罗丝约好了在这里见面,所以罗丝刚才打发走了特鲁迪,独自在这里等他。 她完全没兴趣去知道卡尔·霍克利是怎样嗅到了这种未婚妻即将要与情人在这里私会的味道,她只知道这件事,从头至尾原本和她完全完全没有半点关系。但是,被动地身处现在这样的位置,意识到她正目睹罗丝和杰克·道森在私会后,她却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心脏飞快跳了起来。 这下要完了。 她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朝罗丝越走越近的杰克的身影,犹豫着该不该趁自己还没被完全卷入这件事之前抽身离开时,手腕忽然传来了一阵疼痛感,这才发现,卡尔依然还捏着自己的手腕。 他的力道蓦地在收紧,五指就像铁钳,捏得她生疼。 她不敢出声,忍着疼用肘尖顶了下,身畔的男人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在抓着她的手,立刻松开了她。但是紧跟着,他又附耳贴了过来,用低得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唇语警告道:“待着,不许动!” 他的嘴唇几乎是擦着她的耳朵,说话时的一阵热气掠过她的肌肤,颈侧的一片敏感肌肤立刻冒出了细细疙瘩。 她清晰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煞气。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动了。   ☆、Chapter 25 杰克·道森走到罗丝的身后,见她依然跪着不动,于是用带了玩笑的语气轻声道:“比起别的地方,这真的是我能想得到的最美妙的约会之处了。罗丝,我来了。” 他模仿着罗丝的举动,和她并排着跪在十字架前,双手放在了胸前,低头祈祷。 罗丝睁开眼睛,从地上站了起来,杰克也跟着她站了起来。 “刚才你在祈祷什么?”他微笑着问道,“我在祈祷,希望能一直在你的脸上看到笑容。罗丝,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很美,那种美,甚至是我无法用画笔去准确捕捉的。” 罗丝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杰克,我很抱歉,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我约你到这里,就是想告诉你,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你也别来找我了。” “为什么?” 笑容从杰克的脸庞上渐渐消失,“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你讨厌我了?” “不不,”罗丝摇了摇头,声音里流露出一种压抑着的痛苦,“我已经有未婚夫了,等这条船到岸,就是我结婚的日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都不能继续这样和你见面下去。” “你的未婚夫,还是你的母亲知道了你和我见面的事?他们向你施加了压力?” 罗丝沉默了下,深吸一口气,“好吧,我告诉你吧。我曾试着向我未婚夫提出过退婚,但被他拒绝了,毫无回旋的余地。我的母亲觉察到了我的想法后,她责备我,在我面前哭泣,甚至恳求我。杰克,我无法不去考虑她的感受,请你原谅我吧。我们原本就不该认识的。我该走了……” 她转过身,低头朝门口走去。 杰克·道森站在那里,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忽然开口道:“罗丝,你爱我吗?” 罗丝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答。 杰克朝她慢慢地走了过去。 “罗丝,你没有回答我,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否爱我。是的,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不过这么几天而已。如果不是因为我在最后一刻登上了这条船,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有机会认识你,更不可能可以像现在这样,站在和你如此的地方与你说话……” 他走到了罗丝的面前,凝视着迷蒙夜色里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那张脸。 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叹了口气。 “罗丝,你回答不了你到底是否爱我,但我却非常清楚地知道,我爱上了你,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你的头衔、你的地位或者别的外在的任何东西。我爱你,仅仅是因为你这个人。就像此刻当我这样看着你,而你也这样看着我的时候,一切都好像变得有所不同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同时也更加软弱。情感在我的心底澎湃,令我浑身热血沸腾,疑虑和恐惧也从没有离开过我,我害怕我的情感得不到你的回应。所有的这一切,感觉是如此的清晰。因为我知道,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自己想做怎样的一个男人。” 玛格丽特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个女人能对来自情人这样一番发自肺腑的动人表白感到无动于衷。 她敢打赌,原本内心就摇摆不定的罗丝此刻天平已经在悄悄倾斜了。 果然,罗丝仿佛怔住了。她立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罗丝,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开心,”杰克充满感情的说话声再次响起,“从前的你一直任人摆布。我想说的是,人活在世上,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命运做一次勇敢的选择?如果你是个热爱晚宴舞会的女孩,我是绝不会对你说这些的。但我知道你不是。以后我或许永远也不可能给你像现在这样的富足生活,但我会努力让你过上我能给予你的最好的生活。在法国的时候,我认识的一个吉普赛人说,通往快乐的秘密是自由,而通往自由的秘密却是勇气。你有没有这样的勇气把你的手交给我,让我带你一起去创造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崭新的生活?” “杰克!”罗丝叫了一声。 “罗丝!” 杰克朝她张开了手臂,抱住她,低头吻了下她的额,“相信我,我爱你,愿意用我生命去保护你!” 罗丝仿佛哽咽了一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礼堂了再次安静了下来。 距离有点远,而且光线昏暗。虽然看不大清楚,但根本不用看,也知道他们现在是在接吻。 玛格丽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更没法想象现在就在自己边上的这个男人心里到底会在想什么:未婚妻背着他和一个流浪穷画家在这里私会,两人还这么亲密! 杰克忽然松开了罗丝,“我去和你的未婚夫谈吧!你们还没结婚,一切都还来得及!” “不不,”罗丝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听起来带了恐惧,“他是绝对不会同意取消婚事的。他不会放过你的。还有我的母亲,她也绝不会允许我和你在一起。你千万不要去找他们!我已经决定了,等船一靠岸,我就悄悄和你走。我们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再也不用和他们碰面!” 杰克凝视着她,“罗丝,为了我,你真的愿意这样做吗?你不会后悔吗?” “是的,如果说之前,我还摇摆不定的话,现在我知道了,我是愿意的!我心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从前我只是太过软弱了。现在我下决心了,杰克,我愿意跟你走。即便有一天你不再爱我了,我也不会后悔,因为我知道,我,也曾勇敢地做出过选择了自己命运的决定!” 玛格丽特一直凝神听着。 从社会公认应当遵守的道德秩序层面来说,罗丝和杰克是要遭到谴责的。他们一个勾引了有夫之妇,一个背叛了自己的未婚夫。但从个人来说,玛格丽特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讨厌他们。尤其是,她比谁都清楚,卡尔·霍克利究竟是怎样一个讨厌的可怕的男人! 她现在甚至开始为这对沉浸在浓烈情感中的小情人感到担心了。或许,卡尔·霍克利等的就是这一时刻? 她的猜测很就被证实了。 她身畔的这个男人慢慢地抬手,伸进了他上衣的内兜,抽出来的时候,玛格丽特骇然发现,他的手上多了一把枪。应该就是昨天差点射穿了她脑袋的那把。 她的呼吸滞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身畔走了出去,朝此刻还因为刚刚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而紧紧拥抱在一起的那对情人走了过去。步伐迈得不疾也不徐,皮鞋鞋底落在光滑的礼堂橡木地板上,发出一下一下稳健而清晰的脚步声。 “多么精彩的表白!多么感动的一幕!道森先生,如果这位刚刚下定决心要和私奔的布克特小姐不是我的未婚妻的话,恐怕连我也会被你们之间的这种真挚情感所感动了!” 依然沉浸在幸福中的杰克和罗丝被身后突然而至的一个冰冷声音给拉回了现实。两人几乎同时回头,等看清昏暗中那张脸上挂着似笑非笑表情的男人的脸后,像是被滚烫烙铁烫了一下,罗丝颤抖了一下,接着,她猛地推开了杰克,朝卡尔跑了过来。 “都是我的错,惩罚我吧,和他没有关系!” 她紧紧抓住卡尔的衣袖,回头对着杰克嚷道,“上帝啊,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你快走!” 卡尔厌恶地推开罗丝。力道并不算小。罗丝没站稳脚,后退几步,撞到了近旁的椅子,摔倒在地。 杰克立刻冲了上去,扶住了罗丝,“你还好吧?有没有摔伤?” 罗丝摇头,拼命地推他。 “你快跑——快跑——”她压低声音说道,“我没事……你要是落到他手里,他不会对你留情的……” 因为极度的紧张与恐惧,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卡尔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杰克并没有跑,而是将罗丝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慢慢转过身,与卡尔面对面。 “既然您都知道了,那么也就没必要隐瞒了,”杰克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霍克利先生,关于这件事,我必须要向您说对不起,但是如您所见,罗丝已经决定要跟我走了。她并不爱您。如果您肯放了她的话,我将非常感激……” 他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卡尔已经举起了枪,枪口对准了他。 杰克慢慢地举起了双手。 “打开窗!” 卡尔下令。简洁而冷漠,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杰克略一踌躇,很快就按照卡尔的命令,走到最近的窗边,推开了那扇用玻璃隔开的舷窗。 窗外就是无边无际的北大西洋海面。一推开窗,带着寒意的夜风就从外面扑了进来,卷动挂在窗边的帘幕。透过窗看出去,天空已经变成了深蓝色,像一块平滑柔软的天鹅绒帐幕,而漫天的灿烂星辰,就是镶在它上面的一颗颗钻石。 夜色是如此的美,夜空下这条船的某一个角落,现在正在上演的这一幕,却叫人简直无法呼吸。 杰克照卡尔的命令推开舷窗后,回过身。 “跳下去!” 卡尔冷冷地说道。   ☆、Chapter e26 玛格丽抽了一口冷气。 逼杰克·道森从这里跳下去,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葬身海底。 就在片刻前,当卡尔·霍克利掏出随身的那把枪时,她就猜到他已经动了杀机。只是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 “你要干什么?不,不!” 罗丝也意识到了,一下扑了过来,跪在了卡尔的边上,双手紧紧抓住他一边裤腿,仰起头惊恐地哀求他,“求你放过他吧!卡尔!我错了,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背叛你的!我不和他走了!我发誓我再也不见他了,等一下船,我就和你结婚。求求你,放了他……” 她哀求着,眼泪从面颊上滚落。 卡尔的表情看起来无动于衷,他盯着依然僵立着的杰克,微微眯了眯眼,忽然调转枪口,对准了罗丝。 “杰克·道森,我数到三。如果你还不跳下去,我会开枪先打死这个女人!” 玛格丽特一凛。 她有一种感觉,卡尔·霍克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绝不是在恐吓。 他会真的一起杀了他们两个,然后抛尸大西洋的。杰克就不用说了,一个在开船前最后五分钟靠赌博赢来的船票才上船的流浪画家,他的失踪根本不会掀起什么风波。即便是罗丝,那又怎么样?有谁敢怀疑会是她的未婚夫亲自动手杀的人? “一。” “二……” 玛格丽特紧张得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当他开口数到三,手指开始扣动扳机的时候,杰克忽然喊道:“不,我跳!你别杀她!她原本就想回到你身边的!是我让她跟我走的!该死的人是我!” 他双手抓住了安在舷窗侧的一个扶手,回过头,对着含泪望着自己的罗丝微微一笑,目光温柔而歉疚。 “罗丝,对不起,我不能保护你了,希望以后你能好好生活下去。记住,当你笑的时候,镜子里的你也会对笑!” 他说完,回过头,抓着扶手,爬上了舷窗。 夜风吹动这个年轻男人垂落在额前的头发。他爬了上去探身出去,看了一眼舷窗外黑漆漆的冰冷海面,最后回头,深深凝视了一眼罗丝。 “再见了,罗丝!能认识你,我很高兴!” 他说完,松开了手,朝着下面跳了出去。 “不——” 就在他松开手跃出去的那一刹那,罗丝仿佛疯了一般纵身扑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朝外探身,伸手紧紧地抓住了杰克的一只手。 杰克整个人已经掉到了舷窗外,双脚凌空。他被罗丝拽住了,这才没有掉落下去。但是罗丝的力气又怎么可能大到能将他整个人拉上来? “别管我了!小心被我拖下去——” 杰克试着想自己攀住舷窗,但船体太滑,他试了几次,完全用不上劲。 “不,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罗丝咬紧牙关拉住他,半个身体几乎已经被拖了出去。 尽管她已经用尽全力紧紧攥住他的手,但她的力气根本就不足以支撑住杰克的体重。 杰克的手,开始渐渐从她的手心里滑落下去,一点一点。 卡尔握着枪的手缓缓地放了下来,但看起来依然无动于衷。他的背影一动不动,丝毫没有上去帮一把手的意思。 当罗丝充满绝望的痛苦呜咽声再一次飘进玛格丽特的耳朵时,原本一直告诫自己置身事外的她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 去他妈的卡尔·霍克利!只要还是个人,她就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杰克·道森这样掉到大海里去。 “你这个疯子!” 玛格丽特骂了一声,从自己藏匿的角落冲了出来,飞跑到罗丝的身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杰克的手腕,用尽全力,终于和罗丝一起把杰克一点点地从舷窗外给拖了进来,三个人最后一齐摔到在了地板上。 杰克和罗丝从地板上慢慢坐了起来,对望一眼,当意识到两人都还好好的时候,劫后余生的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哦,上帝啊!感谢上帝,你还在——” 罗丝不住得落泪,嘴里念叨个不停。 玛格丽特终于也喘出了一口气。她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忽然想了起来,急忙回头,却意外地发现卡尔已经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离开了。 玛格丽特看了眼还紧紧抱在一起的杰克和罗丝,从地上爬了起来,拿过斯特劳斯太太的那条披肩,转身往外走的时候,杰克忽然对她说道:“谢谢你救了我,小姐。我的名字叫杰克·道森。你是谁?” 情绪终于缓和了下来的罗丝朝玛格丽特跑了过来,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谢谢!谢谢!谢谢你救了他——上帝啊,如果不是你的帮忙,我无法想象——” 她不住地感谢着玛格丽特,简直像是有点语无伦次。 玛格丽特笑了笑,“你们没事就好。我走了。” ———— 玛格丽特走出了礼拜堂。 礼拜堂的位置在船的后部,这时候,正是晚餐的高峰期,几乎所有人都进去了,这里空空荡荡,看不到半个人,只有餐厅方向飘来阵阵为食客助兴的欢快乐曲声。 玛格丽特抓紧手上的那条披肩,匆匆往房间的方向走去,脑海里依然回旋着刚才惊心动魄的那一幕。 在她帮助罗丝拽回杰克的时候,卡尔离开了。他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放过了这一对令他蒙羞的情人?并且,事情显而易见,如果不是最后关头她忍无可忍地冲出去帮了罗丝一把,杰克现在必定已经掉落大海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她破坏了卡尔原本的杀人意图。 他会不会因此迁怒于她? 玛格丽特压下心里再次涌出的一阵忐忑,加快了脚步。经过一个现在空无一人的夜间船员值班室门口时,忽然看到对面的船舷栏杆侧有一个人影。他靠在栏杆上,嘴里叼了支烟头,但似乎没抽。只看见红色烟头被夜风掠得一闪一灭。 是卡尔·霍克利! 玛格丽特想掉头,但发现晚了。从他那个角度,应该已经看见自己了。 她犹豫了下,终于硬着头皮,朝他慢慢走了过去。 玛格丽特停在距离他七八步外的甲板上——这个距离应该可以保证她迅速逃离,如果他打算抓起她把她丢出栏杆的话。 “霍克利先生……”玛格丽特看着他的脸色,小声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才的事……我发誓,我原本不想管这种事的……这种事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一开始我就想走的,但是是你不让我走的。我真的不能看着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因为这样会让我陷入很被动的局面……如果警察询问我的话,我是不能做伪证的……但如果我说出实情,你肯定又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没办法,我只好冲了出来,但愿你能理解……” “滚!” 卡尔面无表情,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Chapter 27 玛格丽特立刻就滚了,动作麻溜无比。 距离她和斯特劳斯夫妇分开的时间过去已经差不多一个小时了。鉴于斯特劳斯先生的身体状况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结束晚餐回房间了。她耽搁了这么久还没回去,怕他们有所疑虑,玛格丽特匆匆加快了脚步。 她沿着通往下层的楼梯来到a层,穿过通往棕榈树餐厅的那道宽大走廊,低头继续往下层走去的时候,感觉到对面仿佛过来了人,并没抬眼看,只是习惯性地往边上让了让路,但是对方却好像突然停住了脚步。跟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嚷了起来:“哦上帝啊,看,这是谁!” 玛格丽特猛地抬眼,对上了一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眼睛。 布莱克太太! 刚才那一声惊呼,就是她边上的侍女吉拉特发出来的。 玛格丽特暗呼倒霉。真是流年不利,最不想见到的人,今晚全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前脚接后脚地在她跟前出现。早知道这样,她还不如跟着斯特劳斯夫妇一起去吃大餐来的好。 知道布莱克太太对自己十分厌恶,现在也不是雇佣关系了,玛格丽特也就没打算停下来和她叙旧,径直朝前走去。 “你,站住!” 身后传来布莱克太太充满了惊怒的声音。 玛格丽特无奈停住,回头,“请问怎么了,太太?” 布莱克太太迅速走到她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表情里的惊怒比片刻前更甚。 “你是怎么上船的?我的上帝啊!我还以为我就此可以摆脱你了,没想到你竟然也跟着上了船!当初你是怎么在我面前否认的?我就知道是你在撒谎,你这个小婊子!说,是不是你为了继续勾引我丈夫才跟了上来的?” 她压低声音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嘴唇神经质般地在微微颤抖,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光芒,表情看起来甚至有点扭曲了。 玛格丽特感到略微有点惊讶。 在她的印象里,布莱克太太是倨傲而刚强的,至少,在外人面前,极其注重保持她的形象。老实说,她现在的这个样子,和个泼妇完全没两样了。 她想起刚才在礼堂里布莱克一开始时对自己的指责,似乎有点明白了。以布莱克太太的要强和好面子,怎么受得了自己像现在这样成为圈子里旁人的笑话?内心一定早就百般折磨,突然看到自己这个本来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这才情绪一时失控爆发。 玛格丽特的猜测并没有错。 因为丈夫被传扬出去的丑闻,布莱克太太已经一天没露面。刚才一个认识的太太却叫侍女到她房间邀请她去巴黎咖啡厅坐坐,说大家都在那里了。布莱克太太唯恐不去更会被人笑话,于是强打精神装扮一番后前去赴约,但是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玛格丽特,联想到几天前丈夫脸上和手腕上不明来历的伤痕,凭着女人特有的敏感,立刻联想到和玛格丽特有关,想到丈夫到现在还对这个女人纠缠不放,嫉恨涌上心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顿时发作了出来。 玛格丽特见她模样歇斯底里,不想和她再多费口舌,转身继续往前。 布莱克太太僵在那里,盯着玛格丽特的背影,眼神里的怨毒几乎就要喷出汁了。 “太太,她太无礼了!不知羞耻的女人,您为了避开她都躲到船上了,她竟然还粘着布莱克先生不放!这种女人就是需要教训。让我替您好好教训她一顿,好让她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下三滥的货色!” 吉拉特见状,凑过去说道。 布莱克太太眯了眯眼,冷冷说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担心,一切有我。我的那对珍珠耳环送给你了。” 吉拉特一愣。 布莱克太太有一对大溪地珍珠镶嵌的耳环,之前有一次,吉拉特曾趁着她出门后偷偷佩戴,没想到运气不好,还在镜子前臭美时,正好被忘记拿东西所以突然回来的布莱克太太撞见,挨了一顿臭骂。没想到她现在竟然许诺要送给自己!大喜过望,立刻朝着玛格丽特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 在b层的后部,设有一个专门供头等舱客人写信或写作的写作室,但利用率很低,几乎是空置,现在里头更是空无一人。 玛格丽特经过写作室门口要下楼梯去往自己住的c层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有人追了上来,还没来得及回头,肩膀已经被人从后重重推了一下,整个人朝前扑去,正好撞到虚掩着的写作室的门。门被撞开,玛格丽特也摔在了地上。 玛格丽特猛地回头,看见吉拉特竟然进来了,她迅速关上门反锁,然后恶狠狠地看着自己。 “嘿!不要脸的臭女人,让你再勾引男人!” 吉拉特扑了上来,整个人压坐在玛格丽特身上开始撕打玛格丽特。 吉拉特高大而强壮,力气很大,玛格丽特被她压住一时无法起身,猝不及防之下,连续被她扇了几个耳光,最后一个耳光,扇得她耳朵嗡嗡地响。 玛格丽特终于反应了过来——这就是毫无理由可讲的厮打,要是她再不反抗,那就等着被揍成猪头。 一阵怒火从心头升起。在吉拉特再次挥手要扇她脸时,玛格丽特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死命一扯,吉拉特惨叫一声,抓住了玛格丽特的手,试图扳开她,玛格丽特趁机推开她,从地上爬了起来。 现在两个人都衣衫不整,模样狼狈。玛格丽特的嘴角肿胀,吉拉特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一绺头发被扯了下来,气喘吁吁,眼睛瞪得如同牛眼。 “好啊,你这个该死的臭女人,竟敢还手!看我怎么教训你!” 吉拉特看了眼书桌,扑过去抓起摆在桌面上的一把裁纸刀,朝着玛格丽特挥了过来。玛格丽特闪避不及,肩膀一阵疼痛,低头看去,锋利的裁纸刀已经划破她衣服,割伤了她的皮肤。 “现在知道害怕了吧。想知道我接下来做什么吗?我要在你这张可爱的漂亮脸蛋上划上个十字架,想必那样你会变得更加漂亮……” 吉拉特堵住通往门口的路,眼睛里闪着恶意的得意光芒,手里握着刀,继续朝玛格丽特逼去。 她早就厌恶透了这个女人,或者说,心里充满了因为妒忌而滋生出来的仇恨。现在看到她那双自己恨不得挖掉的漂亮眼睛里流露出的恐惧光芒,从心底里觉到了无比的痛快。 玛格丽特又惊又怒。 裁纸刀崭新,非常锋利。这个吉拉特,显然不是在吓唬自己。 她慢慢地后退,抓起所有她手边可以够到的东西掷向吉拉特,然后大声呼救,希望自己的喊叫声能引来正好从旁路过的任何什么人。 吉拉特脸色微变,恶狠狠地朝她扑了过来。玛格丽特这次有了防备,朝边上飞快躲了过去。吉拉特扑了个空,趁她脚步趔趄还没站稳的时候,玛格丽特抓起书桌上摆着的一个铜架地球仪,朝她后背砸了下去。吉拉特痛叫一声,人收不住势,一下扑在了地板。 她发出一声奇怪的呜咽声,四肢抽搐了下,然后,就这样趴在地上不动了。 玛格丽特的心脏跳得快要蹦出了喉咙,她站在一边,一双手还紧紧抓着开始不停旋转的地球仪,大口大口地喘息。见吉拉特没有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丢下地球仪,转身正要趁机从这里逃走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吉拉特依然趴在那里。她脖子边的地板上慢慢聚了一道猩红色的浓稠液体,液体在慢慢扩大。 玛格丽特的心脏再次猛地一跳。一阵不祥的预感袭上了心头。 她试探着叫了声她的名字,见她没反应,慢慢蹲到地上,将她翻了过来,这才看清楚,她的双目圆睁,嘴唇像濒死前挣扎的鱼嘴那样微微一张一合,而原本握在她手上的那把裁纸刀,现在已经割断了她的气管,斜插在她的咽喉上。 裁纸刀突然随了她的翻身从咽喉掉落,一阵血雾喷溅了出来,溅到了玛格丽特的脸上、身上。 玛格丽特惊呆了,瞬间停止了呼吸。 吉拉特仿佛还有一口气,死死盯着她,眼睛里放射出瘆人的光,手颤抖着,慢慢抬起来,似乎想抓住她。 “救我……” 她用漏了风般的嗓子,挣扎着吐出了这样两个字。 这一瞬间,玛格丽特头脑一阵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找到医生,或许吉拉特还能有救。 她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跑到门边打开门,跑了出去。 “有人吗——有人吗——” 她用颤抖的声音喊道。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盏的灯像一只只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她撑着软得像棉花的两条腿爬着楼梯上去,声音抖得已经不像她平时的声音了。 她终于爬上了甲板层,模模糊糊看见走道有个人在朝前走去,张嘴喊道:“帮帮我!我需要帮助——” 前头的人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仿佛一愣,随即迅速跑了过来。 玛格丽特终于看清,她碰到的,居然是卡尔霍克利。应该是他刚从外面甲板进来,所 以凑巧碰在了一起。 “上帝啊!你这是怎么搞的!” 卡尔看见她脸上衣服上的血迹,惊讶地问道。 “我……杀了人……” 看见他,玛格丽特腿脚一软,身子晃了晃。卡尔迅速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眉头迅速地皱了起来。 “你胡说什么!”他低声呵斥,“你脑子有病?” “我真的……杀了人……”眼泪迅速从玛格丽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她哽咽了起来,“是布莱克太太的侍女吉拉特,她还没死。她需要医生……” 船警克鲁曼突然从侧旁的一个过道出现,朝这边走了过来。 卡尔立刻将玛格丽特压到墙上,将她的脸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她的头发,然后低头下去,看起来两个人就像是在接吻。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克鲁曼走得稍近了些,问道,“我刚才仿佛听到有人求助的声音……哦……” 他终于看清靠在墙边正热吻着的一对男女,吓了一跳,急忙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 “还没看够?” 卡尔忽然回头,对着看傻了的克鲁曼冷冷说道。 克鲁曼认了出来,这是住在宫殿套房的美国钢铁巨头霍克利先生。几天前他还因为处置那位费斯小姐撞坏了他汽车的事情和他见过一面。没想到这时候会在这里碰到他! 他立刻醒悟了过来,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听错了……”说完匆忙离去。 克鲁曼非常确定,那个正和卡尔亲热的女人,虽然没看到脸,但从感觉来说,绝对不是他的未婚妻布克特小姐。 未婚妻也与他同船,他却将情妇带上了船,而且趁着边上没人,甚至迫不及待地走廊上就亲热了起来…… 有钱人的世界,真是难懂…… 克鲁曼内心吐槽完毕,摇了摇头。 ———— “带我去看一下!” 克鲁曼一走,卡尔立刻松开玛格丽特,语气不容置疑。 玛格丽特勉力撑着两条腿,领着卡尔来到了写作室。 吉拉特依然仰面躺在那里,地上一大滩血迹。她的眼睛也还睁着,但一动不动了。 卡尔蹲到她脚边,伸手探了下她脖子边的动脉,然后抬起头,对着玛格丽特说道:“她死了。” 玛格丽特再也坚持不住,一下跌坐到了地上,定定地望着血泊里的吉拉特,牙齿不住地打颤,脸色白得像一个死人。 卡尔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突然脱去自己身上外套搭在一边的一张椅背上,然后拖着吉拉特的尸体来到舷窗边,打开了窗。 一阵夜风吹进来,带着北大西洋气流特有的寒意。 玛格丽特打了个寒颤。 “你要做什么?”她睁大眼睛,颤声问道。 “丢尸到海里。”他冷冷地说道。 玛格丽特一愣,下意识再次看了眼脖颈处沾满开始凝固的红紫色瘀血的吉拉特,张了张嘴。 “怎么,难道你想自己再跑出去满世界地告诉别人你刚刚杀了个人?”他用看蠢货的眼神看着她。 “难道……你就不想问我是怎么杀了她的……” “我对此没有任何兴趣!” 卡尔不再说话,将吉拉特的尸体拽到舷窗上,像丢一个面袋一样地从舷窗里推了出去。 尸体以垂直的角度掉进了大西洋的海面,瞬间就被漆黑的浪花吞噬。 卡尔处理完尸体,来到玛格丽特边上,扒下她的外套,擦拭着染了血迹的地板,然后反过来再擦了一遍。 地板是深色的,表面光滑。擦拭过后,如果不仔细看,几乎没有任何痕迹。 最后他将染满了血的外套和那把裁纸刀丢出窗外,关了窗户后,四顾看了下,拿回自己的衣服,朝着玛格丽特走了过去。 “现在……怎么办……”玛格丽特头脑一片空白,仰头呆呆地看着他俯视下来的脸。 “有谁知道你和她在一起过?”他问道,脸色严肃。 “布莱克太太……”玛格丽特抖抖索索地回答。 他再次皱了皱眉。略一思索,把浑身骨头仿佛已经被抽掉了的她从地上强行架了起来。 “你现在不能回房间。跟我来!”   ☆、Chapter 28 卡尔架着玛格丽特的胳膊来到门口时,低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伸手从自己外套的内兜里取出一块摺叠整齐的洁白手帕,仔细擦拭刚才溅到她脸和脖颈上的血污,接着把外套披她肩上,挡住了刚才被刀划破的伤口,低声道:“记住,什么事都没发生。抬起你的头,就这样跟我走出去。” 玛格丽特深呼吸一口气,跟着他走出了写作室的门。 头等舱的住客们此时大多都还在能为他们提供晚间娱乐的各种场所里流连,就像高级酒店的楼层走廊,十分安静,中途并没遇到什么人。 卡尔停在自己房间门口,用钥匙打开门,进去后,回头迅速看了下左右走道,随即关门上锁,直接带她往浴室去,把她按坐在一个巨大罗马式浴缸边的一条脚凳上。 “坐这里稍等,我马上回来。” 他低声说道,随即出去。 玛格丽特闭上眼睛,无力地靠在背后冰凉的大理石墙面上。过了一会儿,她仿佛听到外面传来隐隐的说话声,似乎是他管家洛夫乔伊来了。再片刻后,声音消失,接着,浴室白色的门被打开。玛格丽特睁开眼睛,看见卡尔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手上拿了个日常用的小医药箱。他卷起衬衫两边衣袖,蹲到玛格丽特脚边,伸手开始解她衣扣。 玛格丽特知道他是想帮自己检查伤口,依然靠在墙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感觉到他脱去了她原本穿在外套下的那件灯芯绒罩衫,接着是衬衣,衬衣也被脱去后,她的上身就只剩一件式样保守的白色短袖棉质贴身内衣了。但现在,右边靠近腋下胸脯位置的一侧破了道长约十公分的口子,上面濡满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玩意儿也要解几个扣子才行。” 他的指尖碰触到她脖颈皮肤时,忽然说道。 “嗯。” 玛格丽特没有睁眼,只轻轻嗯了一声。 卡尔瞥了她一眼。 她的脸色惨白,嘴唇也完全失去了血色,头微微歪靠在墙上,灯光从头顶打下来,令眼睫毛在她眼下的皮肤上投出两道微微颤动着的扇形阴影,样子看起来像纸一样憔悴和脆弱。眉头情不自禁微微蹙了下。跟着视线就落到她胸前,手指继续灵活地解开她内衣前襟上的一排纽扣。解到第四颗,快要清楚看到内衣掩藏下的饱满胸部的形状前,停了下来,轻轻揭开濡了一大片血的布料,用剪刀剪了下来。 幸而外面有另几层衣物的保护,但即便这样,锋利的裁纸刀还是在她的皮肤上划出了一道不算浅的伤口。血已经开始凝固。 卡尔开始帮她清洗伤口。 “有点疼。很快就好。你忍忍。”注意到她的眉头仿佛在微微抽搐,他低声说了一句。 清洗完伤口,敷了层药,最后打上绷带。做完这一切后,他收拾了药箱,瞥了眼她几近半裸的样子,说道:“你可能需要洗个澡,换掉脏衣服。” 玛格丽特睁开眼睛。见他指着浴室墙边的一个嵌入式壁橱,“里面有我的衣服。” “谢谢……”玛格丽特低声应道。 他瞥了她一眼。 “自己洗澡有问题吗?”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 “没问题……我自己可以的……” 她强打起精神,抬眼看着他,“非常感谢你的帮助,霍克利先生。” 卡尔扯了扯一边嘴角,算是回答,随即掉头离去。 浴室的门被带上了。玛格丽特继续靠在墙边坐了片刻后,撑着墙站了起来。 右边手臂活动时牵动伤口会有点疼,但动作慢一点的话,问题确实不是很大。 她在浴缸里放了热水,拧了毛巾擦拭过布满了冷汗和血污的身体,最后穿回内裤,打开壁橱,没发现浴袍,只看见里面挂了几件衬衫。 她最后拿了件白色衬衫套在身上,扣好纽扣后,低头看了下。 衬衫又大很长,完全可以遮到她的大腿。于是打开浴室的门,赤足踩在房间里铺着的地毯上,慢慢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光线昏暗。她看到卡尔正坐在角落的一张单人沙发里,手上反复把玩着一个金属壳的打火机。觉察到她从浴室里出来,他扭头瞥了她一眼,从头到脚,然后指了指房间中间的那张大床。 “你可能需要先睡一觉。这样对你精神恢复有好处。” 玛格丽特没有过去。她局促地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后,低声说道:“霍克利先生,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但真的非常感激……我确实不是故意的。真的。她拿了把裁纸刀威胁我要划我的脸,我就用地球仪砸她……我原本只是想打倒她好离开那里的,没想到她摔倒的时候会被手里拿着的那把刀扎中喉咙……” 她的眼前浮现出吉拉特脖子上破了个口子不住往外涌血的画面,鼻端仿佛依然再次闻到那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肩膀不禁再次开始微微颤抖。 “霍克利先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请相信我……” 卡尔皱了皱眉,忽然丢下打火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酒柜前,拿出一瓶酒和一个玻璃杯,转身朝玛格丽特径直走了过来。 “喝下去!” 他倒满一杯酒后,把酒杯递给她,口吻是命令的。 玛格丽特一愣。 “我让你把它喝下去!” 玛格丽特被动地接过他递到面前的酒杯,仰起脖子,喝下了杯子里的液体。 金色的辛辣液体顺着她的喉咙流入腹部,她被呛得咳嗽了起来。好不容易停下来,看见他又倒了一杯递过来。 “再喝!给我把它喝光!”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反抗,默默接了过来,继续灌入喉咙。 酒液落入腹中,仿佛立刻有一团火在身体里燃烧,她整个人开始变得暖洋洋,冰凉的手脚也渐渐仿佛恢复了知觉。 “霍克利先生……呃……” 她痛苦地打了个酒嗝,感觉自己嘴巴里的舌头也变得不听使唤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吗……” “即便故意,那又怎么样。” 卡尔淡淡应了一句。 酒精令她反应变得迟钝了起来。玛格丽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呃了一声,定定看着他。 “现在给我上床,去睡觉!” 他眯了眯眼睛,再次下令。 玛格丽特默默转过身,朝着那张床走去,脚下忽然打了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时,卡尔一个箭步上前,伸出手臂从后一把托住了她的腰。 “我……对不起……我的头有点晕……” 玛格丽特抬手托住自己变得越来越沉的脑袋,含含糊糊地道歉。 “给我闭上你的嘴!” 卡尔不耐烦地低声斥了一句,打横把她一把抱了起来,送到床边把她放了上去。 玛格丽特的眼皮耷拉下来,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抵挡不住想睡觉的感觉,渐渐陷入了昏睡。 卡尔站在床边,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她现在以打开姿势敞在衬衫下摆外的两条完全光裸的腿,看了片刻后,下意识地抬手松了松衣领。 门口忽然传来轻微的、有韵律的三下敲门声。 “见鬼!” 他低声诅咒了一句,动作略微粗暴地扯过被子罩住玛格丽特,转身走出卧室,打开了门。 洛夫乔伊回来了。 “霍克利先生,我已经把那里重新清理了一遍。绝对没有任何痕迹了。包括那把裁纸刀,我重新放了一把回去。离开时也没有被任何人看到。”他低声说道。 卡尔点了点头。“你做事我一向放心。你早点去休息吧,今晚用不上你了。” 洛夫乔伊仿佛对来自他的称赞丝毫没有感觉,脸色依然凝重。 “霍克利先生,恕我直言,”他看了眼卡尔身后那扇此刻紧紧闭上的卧室的门,“这并不是件小事。您不是非常讨厌这个女人吗?为什么还要替她遮瞒?” 卡尔嗯哼一声,挪开了视线,不再与洛夫乔伊对视。“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但是先生,您不是要和布克特小姐结婚的吗?这位小姐她好像影响到了你——” “够了!你管得太多了!”卡尔突然沉下脸,目光重新落到洛夫乔伊的脸上,语气变得不快,“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只要照我的吩咐去做就可以。” “抱歉,先生,我明白了。” 洛夫乔伊那张向来像是戴了层面具的老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之色,点了点头,默默转身离去。 卡尔独自站在原地,片刻后,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烟盒,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那件装了烟盒的外套还被她丢在浴室里,于是改而烦躁地抓了把垂落到前额的额发。 “我他妈的这是在干什么呢!” 转过身时,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   ☆、Chapter 29 厚重窗帘静静垂着,将来自外面的所有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玛格丽特醒来的时候,如果不是看到墙壁上挂钟的指针指向了十四号的清晨五点,无法想象自己竟然就这样睡了一夜。 或许因为酒精的刺激,她的两边太阳穴还是有点疼。刚醒来的时候,有那么短暂的两三秒的时间里,她的意识甚至仿佛还漂浮在睡梦中的混沌里。但是突然间,一切就都清晰了起来,昨夜所有的记忆全都涌现了出来。 她立刻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卡尔房间里的那张床上,身上也是那件他的衬衣。壁灯亮着,散发出昏黄的灯光。但卡尔已经不见了。 心脏因为昨夜的记忆再次迅速紧结起来。她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后,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要去面对现实。终于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下来。 床头边的柜子上多了一叠女人的衣物,从内衣到外穿,一应俱全。她脱下身上套着的卡尔的衬衫,把衣服一件件穿上,走进浴室的时候,看见里面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昨夜她脱下的那些带了血迹的衣物全都消失不见了。 玛格丽特就着冷水洗了把脸,随意用手抓了下头发就转身朝外走去。走到卧室的门口,她的手搭上了那把冰凉的铜扶手时,她闭上眼睛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玛格丽特打开了门。 她被吓了一跳。 门外赫然出现了洛夫乔伊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老脸,就仿佛他一直待在这个门口等着她出来似的。 “你……您好——” 玛格丽特感到有点尴尬,定了定神,用尽量正常的语气和他打招呼。 罗浮乔伊眼皮微微下垂地盯着她。 “您醒了,费斯小姐?”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和他的脸一样,刻板而冷漠。 ———— 玛格丽特走出了这个房间的门,沿着铺了地毯的走道往自己的房间去。 清早五点,走廊上的灯还亮着,这条船上绝大多数人都正沉浸在梦乡里。她往回走的时候,只远远碰到了两个早起对走廊进行清洁工作的女佣。女佣似乎对于在这个时间遇到出来的乘客感到有点奇怪,看了她好几眼。 玛格丽特停在自己房间的门口,用还在的钥匙顺利打开了门——应该是为了给她留门,道格劳斯小姐并没有反锁, 房间里静悄悄地。她应该还在睡梦里。 玛格丽特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轻轻关上了门。 遮光窗帘把晨曦完全挡在了外面。房间里依然黑漆漆的。玛格丽特没拉窗帘,也没开灯。黑暗里,她靠在门背上许久,最后摸黑慢慢走到床边,和衣躺了下去。 六点钟,当远处海平面上的朝阳喷薄而出,几只海鸥绕着泰坦尼克号那几根巨大烟柱展翅盘旋的时候,这条船也醒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玛格丽特听见隔壁道格劳斯小姐起床的声音——七点钟的时候,她要去给斯特劳斯先生做清早例行的心脏检查,这是医生分派给她的任务。 耳畔传来了水龙头放水的哗哗声。道格拉斯小姐在洗脸……她在梳头,嘴里哼着愉快的小调……她走出了盥洗室,脚上那双式样时髦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欢快而响亮的脚步声…… 舱房的门忽然被人敲响。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玛格丽特的心猛地一跳,从床上一下坐了起来。动作太急牵动了伤口,一阵疼痛感立刻袭来。 她忍着疼,听着外面的动静。 道格劳斯小姐过去开门了。 “谁啊——” 她开了门,看见两个穿着制服的船警模样的人站在门前的走廊上,愣了一下。 “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她奇怪地问道。 警卫队长哈罗德·贝尔自我介绍了下,朝她道歉,“非常抱歉,小姐,这么早就来打扰您。但是我们想知道,玛格丽特·费斯小姐是否住在这里?” “是的,但是昨晚她没回来。我开始有点担心,斯特劳斯太太也很担心。本来想去找她的。好在后来她让人带了个口信过来,说在船上碰到个老朋友,就睡那里了。你们找她什么事?” 哈罗德·贝尔和跟随他一起来的手下对望了一眼,“是什么朋友?” “这倒没说。” 哈罗德·贝尔朝里张望,“我想进去看下她的房间。” “请问到底出什么事了?”道格拉斯小姐拦住不让他进,“我要去给斯特劳斯先生做健康检查了,你们不能进去。” 玛格丽特打开门,出现在门口。 “玛格丽特!原来你在房间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道格拉斯小姐听到动静,转头见是玛格丽特,惊喜地嚷道,“这个人什么也不说,非要进去检查你的房间!” 玛格丽特脸色还是有点苍白,但神情看起来很平静,她慢慢走到门口,朝克鲁曼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哈罗德·贝尔。 “队长先生,请问找我什么事?” “原来您在。这样最好了。”哈罗德·贝尔打量了她一眼,咳嗽一声,“确实有件事。但出于为您考虑,我们希望您能和我们到警卫室去一趟。放心,如果证实和您没关系的话,我们立刻会放您回来的。” “哦上帝,到底出了什么事!”道格拉斯小姐生气地嚷道,“如果你们再这样无礼,我就立刻去通知斯特劳斯先生!” “对不起小姐,即便斯特劳斯先生来了,费斯小姐也需要和我们走一趟。有人指控她和一件很严重的事有关。请您谅解。” 哈罗德·贝尔解释。 虽然与道格拉斯小姐才认识两天,但两人的友谊却在飞速发展。玛格丽特知道她护着自己,朝她摇了摇头。 “别惊动斯特劳斯先生了。我跟贝尔队长去就是。放心吧,我没事的。” “但是——” “队长先生,走吧。” 玛格丽特看向哈罗德·贝尔。 哈罗德·贝尔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 玛格丽特来到几天前她曾待过的那间警卫室,看到克鲁曼也在。 她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向她投来的眼神里带了点担忧。 “费斯小姐,道格劳斯小姐说你昨晚没回来。你是什么时候回房间的?昨夜在哪里?” 一坐下来,哈罗德·贝尔就这样问道。 “我……”玛格丽特垂下眼睛,“我遇到了一个朋友,谈得很高兴,就睡那里了……” “什么朋友?住什么房间?” “抱歉,我可以不说吗?” “必须要说!这能帮助我们判断你到底是否和那起指控有关,”哈罗德·贝尔的表情很严肃。 玛格丽特沉默了。 克鲁曼表情里的担忧更甚,贝尔队长却露出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的隐隐得意之色。 “那么我们就换另一个话题吧!” 见她沉默,队长敲了敲桌面,“费斯小姐,请问你认识布莱克太太,我是说,来自温彻斯特市的那位布莱克太太和她的侍女吉拉特吗?” “是的,认识。”玛格丽特抬起眼睛,“我曾在布莱克家做过家庭教师。” “很好!”队长打了个响指,“那么昨天晚上六点左右,在b层的走廊上,你是否遇到过布莱克太太和吉拉特?” “是的。” “说说当时的情景。” “当时我碰到了她们,因为她们对我态度并不友好,所以没说话就离开了。”玛格丽特平静地说道。 “她们为什么对你态度不友好?” “我不确定。可能是之前的一些误会。” “好个误会!”队长哈了一声,“暂且不提误会。我再问你,接下来吉拉特单独来找你的时候,你们都做了什么?” 玛格丽特看着他,摇了摇头。“请问您在说什么?我和她们分开后,就没有见到吉拉特了。” 队长一愣,随即沉下脸。 “撒谎!费斯小姐!你要是再不老老实实交待,恐怕我真的不得不相信布莱克太太对你的怀疑了!” “请问她对我有什么怀疑?”玛格丽特问道,“队长先生,和她们分开后,我确实就没再见到吉拉特了。请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您要把我叫到这里来接受讯问?” “够了!”队长生气地拍了下桌子,“玛格丽特小姐,鉴于你之前那些不光彩的所作所为,我不得不说,我没有理由怀疑像布莱克太太那样一位有着令人尊敬地位的高贵女士会去诬陷你。我实话跟你说吧,她的侍女吉拉特失踪了,我们昨晚动用了全部人手找遍了整条船也没找到她!根据布莱克太太的说法,在你们于走廊相遇后,你对她出言不逊,甚至用恶毒的脏话侮辱她,她非常生气,所以让吉拉特跟上你,要求你回去向她道歉。但是吉拉特去了后就再也没回来!她怀疑你们起了冲突,是你杀了她,然后毁尸灭迹!” “队长先生,您认为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我能完成杀死一个人并且过后还能将犯罪现场掩盖得让你们完全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的能力吗?” 哈罗德·贝尔一顿。“或许你还有同伙呢——”他嘀咕着道。 “如果这条船上我有一个交情好到能帮我做这件事的同伙,那么几天前我也就不必用那种被你们所诟病的方式登上这条船了,”玛格丽特平静地说道,“而如果您也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定布莱克太太是位令人尊敬的女士而我又穷又坏的话,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说,我之后就没见到过吉拉特。” “狡辩!撒谎!”队长从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玛格丽特小姐,我刚才完全是考虑到斯特劳斯先生和太太的感受这才把你带到这里才问话的。如果你还是这个态度,我告诉你,一旦我们找到证据落实你的罪名,即便是斯特劳斯夫妇也帮不了你!” “我没有杀人。我要求离开。”玛格丽特只这么说道。 哈罗德·贝尔盯着她,忽然冷笑了起来。 “那么让我们把话题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上吧。费斯小姐,显然你回到你的房间还没多久。那么昨晚你和布莱克太太以及吉拉特分开后直到你回自己房间的这段时间里,你到底去了哪里?你在谁那里过的夜?谁可以证明你之后没有见到过吉拉特?” 玛格丽特垂下了眼皮。 见她缄默着,队长得意地哼了一声,“说不出来吧?我就知道你在撒谎——” “卡尔·霍克利先生。”玛格丽特抬起眼,慢慢地说道,“昨晚和布莱克太太以及吉拉特在b层走廊碰见分开后,我就去了他那里。” 哈罗德·贝尔愣住了。边上的克鲁曼也呆了一下。 “你是说住宫殿套房里的那位霍克利先生?”队长不可置信般地倾身过来,“你必须要注意你的证词。如果为了逃避罪名而随意拉上别的任何什么人,你将更加不可饶恕!” 玛格丽特没有说话,抬起眼睛看着她。 哈罗德·贝尔想了下,转身对着克鲁曼说道:“你去找到霍克利先生,然后向他求证!” 克鲁曼急忙答应,抬脚要走时,被队长阻拦了。 “等等,还是我自己去吧。这事还是不要声张开的好。你留下来看着她!” ———— 片刻钟后,哈罗德·贝尔在烟雾缭绕的棋牌室里找到了正在与朋友打德\州\扑\克牌的卡尔·霍克利。他的对面是费城电车大亨威廉姆卡特,边上另两位,一个是密西根州的大富翁迪金森,另个是纽约的名律师弗雷德·西沃特。 这桌牌是从昨夜凌晨酒吧歇业后开始打起的,一直打到现在。几个人眼睛通红,显出熬夜娱乐的辛苦,但精神看起来都挺不错,甚至显得很兴奋。看到哈罗德·贝尔进来,西沃特伸了个懒腰,“瞧,是谁来了。贝尔先生,难道你是来处理我们彻夜打牌以致于影响到别的客人休息的投诉的吗?”他开玩笑道。 面对这些牛气冲天的头等舱客人,哈罗德·贝尔不敢造次。为自己的贸然闯入道歉后,来到背向着他的卡尔·霍克利的边上,俯身凑过去低声说道:“霍克利先生,抱歉打扰您了。但是出了一件事,需要您的帮忙。” 卡尔嘴里叼着一根粗雪茄,“什么事?”他随口说道,微微眯起的泛出红血丝的一双眼睛依然盯着桌上的牌。 “这里恐怕不方便……能请您到外面吗?是……和一个女人有关的事……”队长的声音更加轻了。但却没逃过耳尖的律师的耳朵。 “啊哈!女人!但凡涉及可爱又可恨的女人的问题,就算不上什么不方便。在这里说就是了,我想卡尔绝对不会介意让我们听到的。”和卡尔非常熟悉的律师继续调侃。 威廉姆卡特和迪金森也哈哈地笑了起来。 贝尔队长站在边上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脸上露出尴尬的笑。 卡尔瞥了他一眼,丢下手里的牌,在朋友的取笑声里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外走了出去。队长急忙跟了上去。 “霍克利先生,”站到门口后小声说道,“是这样的,玛格丽特·费斯,就是撞坏了您汽车的那位小姐,她说……” 他停顿了下,小心地看了下他的脸色,“她说昨晚和您在一起……我相信她是在胡说八道。只要您说一声不,我立刻会给予她应得的惩罚……” 卡尔挑了挑眉。 “是的,昨晚她确实和我一起。天黑下来就来我房间了。然后我让她继续睡觉。”他喷出一口烟,“怎么了?调查我和谁过夜也是你的职责之一?” 队长先生的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地站着,终于反应了过来,急忙道歉。 “您别误会。是这样的,布莱克太太的一个侍女失踪了,她声称是费斯小姐杀了她,所以我不得不找费斯小姐求证,继而找到了您。既然是误会,我这就去放了费斯小姐。” 卡尔笑了笑,将烟头摁灭在边上摆着的一个青铜雕像的头顶上。 “关于费斯小姐和我过夜的事……” 队长立刻说道:“我明白的。您放心,绝对不会透漏出去半分。” 卡尔笑了笑,从裤兜里掏出一叠绿色的钞票,数了十张出来,塞进他衣兜,随即转身重新往棋牌室走去。 队长先生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下意识摸了摸衣兜里的钱,转身匆匆离去。   ☆、Chapter 30 “我想费斯小姐说的应该是真的,贝尔先生,”当哈罗德·贝尔匆匆忙忙赶回审讯室的时候,一直在门口等着他的克鲁曼迎了上去,“事实上,有件事我刚才没跟您说。昨天晚上大概六点多的时候,我恰巧看到卡尔·霍克利先生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她的脸正好被霍克利先生挡住,当时我没认出是她。但现在我敢确定,我当时看到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玛格丽特·费斯小姐……”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哈罗德·贝尔抱怨了一句。 克鲁曼一愣,吃吃地道:“我……刚才没想到会是她……” “好了好了,”队长先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已经证实了,布莱克夫人侍女失踪一事和费斯小姐完全没有关系!这就让她走吧。”他推开审讯室的门,看了眼依然坐在那里的玛格丽特,走到她面前,在她抬头看过来的时候,脸上露出和颜悦色的神情。 “费斯小姐,我很抱歉今早给您带来的不便。一切确实都是个误会而已。布莱克太太对您的怀疑毫无根据。您现在可以走了。” 玛格丽特没有说话,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 “我送您出去。”队长前所未有地殷勤,亲自替她开门,“祝您有一个愉快的旅程!” 玛格丽特朝边上一直用复杂目光看着自己的克鲁曼点了点头,走出了审讯室的门。 “现在就算有人跟我说这条船要沉,我也不再会感到有任何惊讶了!”当玛格丽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后,贝尔队长抓了抓自己亮光脑门上覆盖着的最后一层稀疏毛发,感叹了一声,“谁能想到不过几天时间,她竟然就这样攀上了霍克利先生!真是没想到!女人可真不能小觑啊!哦对了,”他忽然想了起来,脸色变得异常肃穆,压低声道,“关于这位小姐昨晚去向的事,不能透漏出去半分,否则你知道的……” “是的先生我明白。”克鲁曼说道,“但是布莱克太太那里,你打算怎么交代?就在刚才她还派了人过来想知道事情怎么样了。” 哈罗德·贝尔眼前浮现出昨晚布莱克太太把他叫过去时咄咄逼人的高傲样子,烦恼地皱了皱眉,叹气:“唉,唉!这位太太可真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风闻她和她丈夫风评其实并不怎么样,现在看来传言并不是全无根据!怎么能够因为过去的一点小矛盾就随意诬陷别人杀人呢……”他沉思了下,“船上这么大,谁知道那个侍女会躲到哪里去?说不定她想和某个勾搭上的男人私奔这才故意把自己藏起来的呢?我从前在毛里塔尼亚号上工作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的事。对!”他迅速抬起眼,“你去告诉她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而且玛格丽特·费斯小姐已被证实完全无辜!在没有发现尸体前,我们也不能做出那个女孩已经丧命的鲁莽结论。最后就说我们还在找,会尽我们的全力!” “是的队长。”克鲁曼已经预料到等下自己会遭到那位高贵太太如何的无礼对待,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妙极了!瞧,就这么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英明的队长先生再次捏了捏兜里多出来的那卷绿色钞票,然后兴高采烈地抬手抹了抹自己那个已经濒临荒漠化的亮闪闪的脑门,露出满意的笑容。 ———— 玛格丽特回到房间。 经由道格劳斯小姐的口,斯特劳斯夫妇已经知道了她被哈罗德队长带走的消息。两人又是不解,又是生气。斯特劳斯先生刚穿好衣服,正准备和太太一道赶去审讯室问个究竟。忽然看见玛格丽特回来了,斯特劳斯太太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亲爱的,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们要带走你?你的脸色不大好,手也这么凉!” 玛格丽特露出笑容,急忙解释了一番。 “非常抱歉,因为我,让你们担心了。现在已经没事了。”最后她向他们道歉。 这对老夫妇对她确实非常好。她的歉意出自完全的真心实意。 斯特劳斯太太吁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刚才我们正想过去看一下呢。那位布莱克太太,我在船上也见过一两次,她好像有个挺可爱的儿子。但真是的,她怎么能因为不喜欢一个人就随意捏造这种可怕的罪名?好在明天晚上船应该就能纽约。下了船,你们以后就不用再见面了!” “是的。再次感谢您和斯特劳斯先生的关心。我没事了。我送你们回房间吧。” “不不,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你再去休息下。我们自己回去。” 这个早上突如其来的这场风波平息过后,道格拉斯小姐陪着斯特劳斯夫妇离开。玛格丽特回到自己房间,紧紧闩上门后,整个人仿佛彻底虚脱了,倒在床上扯过被子就把自己蒙头盖脑地遮了起来。 她在床上一直待到中午,直到斯特劳斯夫妇让道格劳斯小姐过来叫她到棕榈树餐厅吃饭,说是为了替她压惊。玛格丽特不好再拂老夫妇的好意,振作精神爬起来洗脸梳头换衣服。为了让脸色看起来好点,借用了道格劳斯小姐的胭脂扫了扫两颊,往唇上也抹了点口红。收拾完照了下镜,见镜子里的自己果然精神了不少,容光甚至可以称得上鲜艳焕发。 玛格丽特来到了棕榈树餐厅。 中午的棕榈树餐厅不像晚餐时那样满座,不少一二等舱的客人因为昨夜的狂欢派对,到现在还没起床。但位置也已经坐了差不多一半。穿着燕尾制服的侍者推着用鲜花装饰的餐车穿行于客人的中间,为他们送上经由大厨用上等食材精心烹调出来的各种各样精美食物。站在门口的侍者听她报上斯特劳斯夫妇的名字后,彬彬有礼地为她打开了镶嵌着彩色玻璃的大门。 这是登上这条船后,玛格丽特第一次步入这种只允许“上等人”才能进入的场所。她一眼就看到了斯特劳斯夫妇。他们坐在一张靠着观景露台的餐桌边,与他们同桌的仿佛还有另外几个人,其中一对像是夫妻。 玛格丽特朝着那张桌子走去。 “玛琪,你来了!” 斯特劳斯太太看见了玛格丽特,朝她招了招手。 同桌的另几位扭头看了过来。 玛格丽特定了定神,脸上露出微笑,快步走了过去。礼貌地打过招呼后,坐到了斯特劳斯太太留给她的那张椅子上。 “这位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年轻小姐玛格丽特·费斯,我和我妻子都非常喜欢她。你们大概不知道,她还是音乐大师史密斯的学生!” 斯特劳斯先生为玛格丽特简单介绍了下同桌,接着为他们介绍玛格丽特。他的语气里带了点骄傲,就好像她是自己的女儿一样。 在座的罗马统一艺术学院院长弗兰克·米利特先生和他身为画家的妻子表示了惊讶之意。 “太让人惊讶了。费斯小姐,你看起来这么年轻漂亮。我一向就欣赏史密斯的作品,磅礴大气,细腻处又打动人心。既然你是他的学生,想必也是非常出色的。希望以后有机会能欣赏到你的作品。” 玛格丽特谦逊一番后,悄悄看向坐自己斜对面的那位中年男人。他四十岁左右,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身上自然散发出一种儒雅而谦逊的气质。 他就是托马斯·安德鲁斯先生,泰坦尼克号的设计师。 玛格丽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一看到他,她就忍不住又想到了这几天来一直纠结着她的那件事情。 今天已经是14号了。如果一切依然照她所知道的发展,今夜就是泰坦尼克的最后一刻了。 仿佛觉察到玛格丽特在看自己,他的视线投向她,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玛格丽特急忙报以回礼的微笑。 ———— “尊敬的先生和太太们,能允许我加入你们的午餐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了过来。 玛格丽特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肩膀微微一僵。 “卡尔!”斯特劳斯先生已经热情地招呼他落座了,“怎么只有你一人?你那位可爱的未婚妻呢?” 卡尔和米利特夫妇以及安德鲁斯等人打了简单招呼,坐到侍者替他拉开的那个空位置上,正好与玛格丽特相对。一边铺着餐巾,一边面不改色地笑道:“布克特太太说她有点不舒服,她在陪她母亲,我这个被忽视的未婚夫就只能自己出来打发时间了。” 同桌的男人们都笑了起来。 “玛格丽特·费斯小姐?” 卡尔落座后,才仿佛刚看到玛格丽特,惊讶般地扬了扬眉,“你今天看起来很美。”他的视线扫过她,最后甚至彬彬有礼地恭维了她一声。玛格丽特实在听不出来,他最后这一句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在讥嘲她。 她的内心已然崩溃,差点连叉子都拿不稳了,脸上却极力保持着镇定的神情,向他点了点头,“谢谢您,霍克利先生。” 卡尔一边嘴角微微往上扯了扯。 斯特劳斯夫妇完全没有觉察到餐桌边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为卡尔能如此和善对待玛格丽特而感到欣慰。餐桌上的气氛更加活跃了。 “知道吗,现在大家都在打赌,看泰坦尼克号能否在周二前到达纽约。如果可以,那将打破之前由德国德意志号创下的横跨大西洋的最短记录。我赌了一百。但愿最后不要让我失望。”米利特先生兴致勃勃地说道。 “那么我也跟一百。”卡尔笑道,“倘若赢了的话,我会把它捐给斯特劳斯先生的慈善基金,但愿斯特劳斯先生不要嫌弃它少,而且,到时候记住只要感谢伊斯梅先生就行了。毕竟,是他一心想要打破这个记录的。” 桌上的人再次哈哈大笑,米利特太太看向设计师,“说真的,六天!太了不起了!安德鲁斯先生,作为这条船的总设计师,你想必感到万分骄傲吧?” 安德鲁斯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嘴,微笑道:“这自然是我所愿意看到的。但这更是所有为了能让这条船顺利创造历史而付出自己努力的人的共同骄傲。比如爱德华船长。” “听说晚上要为爱德华船长举办一个欢送酒会?”米利特先生问。 “是的,”安德鲁斯笑道,“这是爱德华船长最后一次履行船长职责了。伊斯梅先生提议在到达纽约前的今晚给他举办欢送酒会。希望到时候能看到大家。” 玛格丽特听着桌上的欢声笑语,应景般地微笑,视线基本没抬起来。 她如坐针毡,心里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这里才好。 ———— “玛琪,麻烦把我递一下胡椒瓶。” 斯特劳斯太太够不到瓶子,对玛格丽特说道。 玛格丽特应声,急忙抬手去拿,不小心牵扯到伤处,胳膊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递了过去。 “费斯小姐,你胳膊是否有所受伤,或者拉伤?如果是的话,等下或许我可以帮你看看。” 坐在玛格丽特边上的那个年轻人是斯特劳斯夫妇一位老朋友的儿子,名叫克拉伦斯。他是纽约医学院的医学硕士。他似乎对玛格丽特很有好感。从她落座后就一直殷勤地找机会和她说话。她刚才的那个停顿动作没有逃过他专业的眼睛,立刻俯身过来,关切地低声询问。 对面的卡尔正在和新认识的米利特先生说话,漫不经心般地瞥了一眼。 玛格丽特正好抬起眼睛,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嘴角还带着笑意,眼神里却含着一丝警告般的意味,并且,仿佛还隐隐有点不快? 玛格丽特一凛。急忙放下胳膊,“没有。谢谢您的关心。我很好。” “我很高兴得知你也即将去纽约工作。如果以后你在医疗方面有任何疑问或者需要帮助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我很乐意为你答疑解难。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他向站在后面的一个侍者要了张便签,写下他在纽约的地址电话,然后推到了玛格丽特的面前。 在对面那两道目光的注视下,玛格丽特硬着头皮接了过来,低声道谢。 “哈哈,看到年轻人这么快就熟悉起来,我更加感到自己老了。”斯特劳斯先生也注意到了克拉伦斯对玛格丽特献殷勤的举动,笑着打趣,“我应该早点介绍你们认识的。明天就到纽约。如果你动作够快的话,或许还能在下船前请到费斯小姐和你一起吃顿晚饭。” “这是我的荣幸。”克拉伦斯立刻说道,“事实上,我现在就可以去定今天晚上的位置,不知道您是否有空,费斯小姐?” 玛格丽特的后背开始冒汗了。下意识地再次抬眼看了下对面。 他正靠在椅背上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 “我……” 她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再次拿道格劳斯小姐当挡箭牌,“非常感谢您的盛情,但是今晚我已经和道格劳斯小姐约好了,恐怕不能取消,非常抱歉。” “没关系。”克拉伦斯掩饰不住被婉拒后的失落之色,但很快就笑道,“希望下船后能有机会。” “好的,谢谢您。”玛格丽特含含糊糊地应道。 “诸位抱歉,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卡尔忽然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道,“你们继续慢慢享用。”他站起来微笑着和同桌的男人道别,向斯特劳斯太太和米利特太太弯腰,视线最后掠过玛格丽特,随即转身离去。 “英俊,风趣,又有风度。”等他离去后,米利特太太说道,“可以预见,布克特小姐将会有一段非常令人羡慕的婚姻。” “我亲爱的太太,你说这话,将我置于何地?”米利特先生表示不满。 满桌人再次笑了起来。 玛格丽特也跟着笑,视线落向他刚消失的那扇玻璃门的方向,心里却再次沉甸甸地涨坠了下去—— 或许是因为这个昨晚帮了她大忙的男人给她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或许是因为她所知道的今夜泰坦尼克号悲情的结局,或许…… 两者兼而有之。 ———— 午餐终于结束。与米特里夫妇告别后,玛格丽特陪着斯特劳斯夫妇回房间小憩。克拉伦斯表示要一起送,而安德鲁斯也同路,于是几个人沿着甲板一起往回散步。经过一排倒扣着的救生艇边上时,玛格丽特终于忍不住,问道:“安德鲁斯先生,这条船上救生艇的数量是足够配备的吗?” 安德鲁斯一怔。仿佛踌躇了下,终于笑道,“事实上,救生艇的数量是不够载走船上全员的。不过费斯小姐大可以放心。我想能用到它们的概率微乎其微。” “那么有可能让船减速,或者稍微改变一下航道吗?”玛格丽特明知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依然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我想这不大可能,”安德鲁斯先生大约把她的提问当成好奇心在驱使,耐心地解释,“全速前进是伊斯梅先生的意思。至于航道的经纬度方向,这是经过严格测算后得出的最合理结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不允许做出任何变动。” 玛格丽特沉默了。 “玛格丽特曾被一个沉船的噩梦困扰,所以总是放心不下。”斯特劳斯先生笑着为她的不寻常疑问向安德鲁斯解释。 玛格丽特也为自己的疑虑向他道歉。 “没关系。我知道确实有少部分人会从心底对乘坐类似于轮船之类的交通工具感到恐惧,”安德鲁斯看着玛格丽特,微笑道:“费斯小姐,我以泰坦尼克号总设计师的身份向您保证,您脚下的这条船可以算得上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安全的快速交通工具之一。明晚您会安全抵达纽约的。” 玛格丽特表示感谢。 与安德鲁斯先生分开,送斯特劳斯夫妇回房间后,玛格丽特的边上就只剩下了看起来似乎还兴致勃勃的克拉伦斯。 “费斯小姐,甲板上的风光很不错。想不想继续去走走?”他邀请道。 玛格丽特正想婉拒,身后上来了一个侍者。 “费斯小姐,这里有您的一张便条。” 侍者递过来一张折叠起来的便条,朝她欠了欠身,转身立刻走了。 玛格丽特接了过来,慢慢展开。 她的心猛地一沉,呼吸也跟着一窒,下意识地扭头张望,什么人也没看到。 “你怎么了?脸色忽然不大好?出什么事了?”克拉伦斯觉察到她神色的变化,问道。 “没事,我没事——” 玛格丽特紧紧捏起那张仿佛咬住了她手指的便条,勉强稳住已经变得紊乱无比的心神,看向克拉伦斯,“很抱歉可能昨晚没睡好,我现在感到有点累,我想回房间休息……” “好的。但请允许我送你回去。因为你的脸色看起来真的不大好。”克拉伦斯立刻说道。 玛格丽特几乎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没再拒绝,转身任由他护送自己。 “费斯小姐,你真的没事吗?”送她到房间门口前的时候,克拉伦斯看了眼她紧紧捏住那张便条的手,不放心地再次和她确认,“如果感到不舒服,请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帮你。” 玛格丽特再次表示自己没事。终于送走克拉伦斯后,她回到自己房间,坐到床边,发呆了片刻后,慢慢展开那张已经被她捏皱的字条,盯着上面那一行没有落款用黑色水笔写出来的字迹潦草的斜体字: “今晚九点,到我房间。”   ☆、Chapter 31 这是玛格丽特开始有记忆以来渡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午后,也是最短暂的一个午后。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外面走廊上传进她耳朵的任何响动——乘客经过时说笑的声音、某个调皮孩子发出的尖叫,甚至是一声轻微的咳嗽声,都会让她感到心惊肉跳,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一般——到了最后,她觉得要是再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用等到天黑下来,她可能已经就失去了理智,但好像又没有勇气走出这个房间——就在她陷入无比焦虑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她整个人一下感觉到毛骨悚然。 会是谁? 她抑住因为这突如其来敲门声而加快的心跳,大口呼吸了好几次,慢慢地走过去。 才打开一道缝隙,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缝里传了进来。 “请问,费斯小姐是住这里吗?” 谢利! 玛格丽特松了一口气,急忙打开门。 站在门外的确实是谢利。他一看见玛格丽特,立刻露出笑嘻嘻的表情。 “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所以现在我就来了。你看,我没有骗你。” “是的。我很高兴你来找我!” 谢利老道地自行参观房间,顺带告诉她一些自己这几天遇到的趣事或者他对新来的照顾自己的保姆搞的小小恶作剧,手舞足蹈,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玛格丽特心思重重,虽然已经勉强打起精神陪他说话,但依然还是有点心不在焉。 “费斯小姐,你是不是也讨厌我了?” 终于,在她第三次没有跟上他的话题时,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脸上的笑慢慢定格住,最后消失,看着玛格丽特的眼睛里甚至开始渐渐流露出一种类似于悲伤的神气。 “我知道我妈妈对你做的事了。你一定恨她。你也讨厌起我了,是不是?” 他咬了下嘴唇,问完这句话,用怯怯的,甚至带了点讨好她般的眼神看着她。 玛格丽特终于意识到,从前天和他在甲板上分开后,一直到刚才他出现之前,因为深陷于自己的麻烦和焦虑,她几乎就没怎么想起过他。现在见他情绪变得这么低落,心里顿时涌出一阵糅杂了愧疚和感伤的情绪。 “不,谢利。大人的事和你没关系。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你。” “我知道你在骗我。你只是怕我难过,故意这么安慰我而已,我知道的,”他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是个坏孩子,没有人会喜欢我的。吉拉特、还有被我妈妈赶走的照顾过我的所有保姆们,她们中没一个人喜欢我。就连我的妈妈……刚才她和我爸爸在房间里吵架的时候,我听到她也在咒骂我,她说我是个令她崩溃的讨厌鬼!就像我的爸爸一样……” 他的眼睛里慢慢地闪烁出泪花的影子,却极力忍着,不想让它落下。 玛格丽特终于从折磨着自己的恍惚心神里彻底清醒了过来。自责无比。 “谢利,你别乱想!我真的没有讨厌你。我只是遇到了一件困扰我的麻烦事,所以刚才有点心不在焉。对不起,我保证……” 玛格丽特朝他伸出手,但他避开了,抬手迅速抹去已经挂在他脸庞上的一道泪痕。 “再见了,费斯小姐。” 他猛地转身,打开门跑了出去。 玛格丽特急忙追了出去,在走廊上快追到谢利时,却意外地看见布莱克太太和另个眼生的女仆模样的人匆匆赶了过来。看到玛格丽特,布莱克太太一把抓住还在跑的谢利,厉声叱道:“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你这个不听话的讨厌鬼!我是怎么教你的?你给我回去!没有我的允许,哪里也不准你去!” 谢利一声不吭,垂着脑袋,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的小鹌鹑。 玛格丽特停住了脚步。 “你要是再敢和这种低贱的人说话,我保证,下船后我立刻送你去教会学校!” 布莱克太太拉着谢利转身,临走前,用充满了恨意的敌视目光扫了眼玛格丽特。 谢利始终垂着脑袋,被布莱克太太半拉半拽地带着走,小小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玛格丽特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低落。 她陷入了新的深深的后悔和自责。 为什么没能及时调整好心情,以致于让谢利感觉到他在自己这里也受到了不欢迎。 他其实一直是个敏感而别扭的孩子。现在她明白了。一定是他听到了父母吵架,心里原本已经非常难过,所以才跑到自己这里来想寻求他熟悉的那种安慰感。但她没有给他这种熟悉感,所以他以为自己也讨厌起他了。 她想找到他向他解释。 但是…… 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玛格丽特拖着像灌了铅的脚步再次回到房间,面对舷窗,一直坐到日影西斜。当夕阳开始照射进舷窗,在她脚前的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影子的时候,她终于走出房间,来到了甲板上。 在心里,她希冀能像那天一样,谢利会突然冒出来扯扯她的裙角,笑嘻嘻地冲着她露出笑脸。 但不过是希冀而已。 甲板上到处都是享受着落日余晖的乘客,很多孩子嬉笑着跑来跑去,但他们中间,没有谢利的身影。 天空渐渐变暗的时候,玛格丽特的思绪再次不可避免地回到了泰坦尼克号的命运上来。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了驾驶台的边上,隔着玻璃,注视着里面正在值班的几个船员。 操控着这艘巨大轮船的机轮和工作台面就在这个房间里,和她隔着一扇门。 只要能够改变航向,或者减速,哪怕是一点点,或许也能改变这艘船和船上几千个人的命运。 “小姐!”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玛格丽特回头,看到佩着二副标志的一个船员朝自己迅速走了过来,严肃地提醒道:“这里是机房重地。为了安全起见,您不能在这里停留。” 玛格丽特颓然地转身离开。 ———— 天开始黑下来,泰坦尼克号再次灯火通明,甲板上的人渐渐稀少,又一个夜晚降临了。而玛格丽特却像个空洞的幽灵,徒然地在甲板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她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保证自己得到行动自由,等到那一刻到来,她以尽量快的速度第一个爬进救生艇就好了。 现在没有人限制她的行动自由了。她达到了目的。 但是为什么,她的心脏却依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捏住,当那一刻越是逼近,这种仿佛快要窒息而死的感觉就越强烈?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周围再也看不到一个乘客了,玛格丽特依然还坐在甲板上的一个角落里,抱膝望着不远处那座高高的瞭望台,仿佛一尊雕像。 “小姐,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一个注意到反常举止的船员终于忍不住,走了上来询问。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从甲板上慢慢爬了起来。 或许这一次,一切都没问题呢。她想道,这一次,泰坦尼克号未必恰好也就会撞到这个相遇概率不过万分之一的冰山。它会像这条船上所有人期待的那样,于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在镁光灯和迎接家人朋友的人们的欢呼和注目下,像个英雄一般骄傲无比地抵达。 一定是这样的。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往里去。 回到房间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八点了。 道格劳斯小姐告诉她,斯特劳斯夫妇请她回来后去他们房间一趟。 玛格丽特打起精神立刻过去。进去后,看见老夫妇正相对坐在椅子里。斯特劳斯先生戴着眼镜在台灯下看一本书,而斯特劳斯太太则在打着毛线,看见她进来,斯特劳斯太太放下手里的活计,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边上。 “孩子,”她说道,“明晚这个时候,船就要到纽约了。我和我丈夫计划在纽约停留一段时间,处理完一些事务后,我们将动身去德国。你知道的,那里有个名叫奎特林的小镇,是他的故乡。这些年他一直都很想回去定居。但从前总觉得无法脱身。经过这一次,我们更加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和活着的来自上帝的恩赐。所以要趁我们都还活着的时候去了结他这个多年的心愿。如果这样的话,以后可能我们就不大会有机会再见面了。我们原先不是答应为你的赔偿债务做担保的吗?现在我和我丈夫商量过了,我们决定直接为你偿还你这次所欠下的所有债务。” 玛格丽特一愣,急忙推辞。 “不不,别和我们说不,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斯特劳斯太太笑道,“事实上,在了解了你的情况后,我们原本就想直接为你偿还的,只是担心你会不接受。现在既然我们要回德国,事情就这么定了。就当做是我们给你的分别礼物。” 斯特劳斯先生放下书,凑了一句,“别拒绝。否则我们会难过的。” 玛格丽特再也说不出话。定定望着灯光下这对慈祥和蔼的老夫妇,眼泪忽然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斯特劳斯太太吓了一跳。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忍不住趴到了她的膝盖上,呜呜咽咽地开始哭了起来。斯特劳斯太太还以为她是舍不得和他们分离,任由她趴在自己腿上抽泣,轻声地安慰着她。 玛格丽特哭了一通,流了一大堆眼泪后,仿佛把这些天所有惊吓、委屈、焦虑,全都发泄了出来,终于觉得心里舒服了些。 就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就忍不住要对他们说实话了。 但话到嘴边,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她知道他们依然还是不会信的。 最后她抬起头来,接过斯特劳斯太太递给她的手帕,擦着眼泪的时候,心里已经下了决定。 万一今天半夜真的还要沉船,而这对老夫妇还是拒绝上船的话,就算架,她死活也要把他们给架上救生艇! ——— 距离卡尔要求她过去的九点,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 玛格丽特回到自己房间,想去盥洗室用冷水镇定一下刚才哭得红肿的眼皮,却意外地得知,她的房间里竟然有一位访客。 是罗丝。 “布克特小姐说认识你,找你有事。所以我让她进来等了。”道格劳斯小姐解释。 玛格丽特满腹狐疑。 罗丝为什么突然来找她?难道是知道了她和卡尔之间的什么,所以来问个究竟? 如果这样的话,她该怎么解释? 玛格丽特忽然感到有点无力。 虽然罗丝已经背叛了卡尔,卡尔也根本不是个正派的男人,但他们依然还是未婚夫妇,而自己这样掺在他们中间,算是什么? 她咬了咬牙,进了房间。看到一个背影正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 确实是罗丝。 罗丝听到声音,猛地回头,看见玛格丽特回来了,急忙站起来,急匆匆朝她走了过来。 “布克特小姐,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玛格丽特也不和她客套,关上门就直接发问。 罗丝仿佛有着什么难言之隐。踌躇了片刻。 “要是您没事,我恐怕不方便留您了。我还有事……” “不,我有事。”仿佛下了决心,罗丝突然说道,“我知道我这样找你非常冒昧。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也找不到别的任何可以信靠的人。我只能来找你,请求你的帮忙。毕竟你之前曾帮过我们。非常抱歉,但我没别的办法了。” “到底什么事?”玛格丽特一头雾水。 “我妈妈知道了杰克。她买通船员捏造了一个罪名,把他抓了起来!” 玛格丽特有点惊愕。 “但是……我怎么可能有办法去救他?”玛格丽特摇头,“你知道的,我自己差点也自身难保。” “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除了你,我不知道我还能向别的谁求助了!”罗丝露出绝望的神情,“我妈妈非常恨杰克。要是在下船的时候不能放走杰克,他一定会被送进监狱的!或许你能帮我向卡尔求个情?只要他开口,杰克一定会被放掉的……” 玛格丽特吓了一跳。 “布克特小姐,我怎么可能做到?您未婚夫……” “这是我的直觉,”罗丝打断她,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她,“那天卡尔逼着杰克跳海,是你冲出来救了我们的,他却没有阻止。那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我知道他原本确实是想杀了杰克的。但是最后他放弃了。所以他可能会听你的。求求你,帮帮我们吧,我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只要你能帮我,叫我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她突然捂住脸,低声抽泣起来。 “不,布克特小姐,我实在爱莫能助。您请走吧。”玛格丽特硬下心肠下起了逐客令,“您放心,你来我这里的事,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罗丝看着她。当意识到玛格丽特真正拒绝了自己的时候,脸上渐渐露出哀伤之色。 “抱歉,我知道我原本不该来的……打扰您了,费斯小姐。” 她低下头,朝着门口匆匆走去。 玛格丽特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到了八点半,距离死亡时刻,还有差不多三个小时。 而现在,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她还不得不先去面对另一道关口。 比起死亡带给她的恐惧,这道关对于她来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难堪和耻辱。 ———— 九点钟。 在附近踯躅了片刻,反复确定边上确实没有任何别的什么人看到自己在这扇门外后,玛格丽特飞快地敲了敲门。 门应声而开,依然是洛夫乔伊面无表情的脸。 他示意玛格丽特进去,随即离开了。 卧室的门关着。玛格丽特深呼吸了数次后,慢慢走到门边,推开了门。 灯亮着。没看到卡尔,但从浴室的方向,隐隐传出了哗哗的水声。 玛格丽特站在原地,屏住呼吸等待。 浴室的门开了。卡尔穿件浴袍从里面走出来。赤着双脚,额前垂下几绺湿漉漉的头发。他径直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费斯小姐,你迟到了三分钟。” 他打开放在床头柜上的烟盒,点了一支烟,抽一口,仿似随口地说道。 “抱歉。刚才我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我想您应该也不想让人看到我来您这里。” 玛格丽特命令自己镇定下来,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答道。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靠在了床头上。 “费斯小姐,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吗?” 隔着一层袅袅的淡淡青烟,玛格丽特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正盯着她。可能背光的缘故,目光显得有点闪烁。 “是的……”她再次吸了一口气,“您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而您是个商人。” 仿佛被她的这个说法给逗乐了。他竟被不慎吸入的一口烟给呛住,咳嗽了起来。 “……原来你确实还不算太笨。”最后他终于停止咳嗽,往手边的一个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看着她的眼睛里开始有隐隐的笑意在浮动。 “我受伤的地方还没好……看起来可能有点令人倒胃口……或许可以等好点再……”玛格丽特抱着一丝侥幸,小声地提醒。 “无妨。这不妨碍我现在的需要。”他径直说道。 玛格丽特垂下了眼皮,“霍克利先生,还有件事,抱歉我知道我本来不该问的,但是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如果你想问,那就问。”他的语气听起来依然很愉快。 “谢谢。” 玛格丽特道谢后,再次抬起眼睛和他四目相对,硬着头皮问道:“我想知道,接下来我大概需要在您这里待多久?” 他仿佛一愣。随即扯了扯嘴角。 “五分钟。一两个小时。或者整个晚上。看情况。”   ☆、Chapter 32 玛格丽特沉默了片刻。 “明白了。”最后她说道,手搭在了衣服领口的第一颗扣子上,开始解了起来。 卡尔仿佛一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等她解到胸前第三颗扣,开始露出里面白色衬衣的时候,突然说道:“费斯小姐,我觉得你仿佛有点误会了我接下来需要你配合的事。当然,如果你更喜欢用脱光衣服的方式和我说话,我也不会介意的。” 玛格丽特一愣。等明白了他话中之意后,脸庞迅速涨得血红。 太愚蠢了。原来从她踏进这个房间的第一步起,她就成了一只把戏人跟前被戏耍而自己却浑然不觉的猴子! 她急忙扣回自己刚才主动解开的几颗纽扣,极力忍住心头再次涌出的羞愤感,问道:“那么你让我来,是想干什么?” “我仿佛低估了斯特劳斯夫妇对你的喜爱,直到今天午餐的时候,”卡尔耸了耸肩,“看到你们相处的景象,忽然让我萌生了一个非常绝妙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如果实现的话,”他的视线投到了她的脸上,表情不再是刚才的戏谑,变得异常严肃,“费斯小姐,你不但不再欠我半分情,而且,我还可以给你一大笔钱,足够能令你感到满意的数字。” 玛格丽特吃了一惊。心底突然仿佛警铃大作。 “霍克利先生,我不知道你这话的意思……” “这么说吧,”卡尔从床头站了起来,“纽约州政府要修建一条连接柯特兰和奥奈达的收费公路。斯特劳斯兄弟经营的建筑公司是我一位朋友的最大竞争对手,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成我,因为我拥有其中很大一部分股份。我想知道竞争对手标书的内容。而它是由斯特劳斯先生亲自保管的,保险柜钥匙也只有一把。” “您跟我说这个干什么?”玛格丽特警惕地盯着他。 “很简单。我需要你利用斯特劳斯夫妇对你的信任在下船后继续接近他们。不管你用什么理由,你必须留在他们身边,直到你替我做成这件事。” 几乎连想都没想,玛格丽特立刻拒绝,“您让我太惊讶了。我不认为我能做成这件事。而且我也不会去做。” “你可以的,费斯小姐。”卡尔的声音骤然变冷,“难道你想一辈子生活在把柄被人捏在手中的阴影里?不过是件小事而已。你要多少钱,开个价就行。” “我是想赚钱,但抱歉我赚不了这个钱。”玛格丽特依然果断拒绝,“他们对我这么好,我无法去做这种背叛他们的事。而且我告诉你,斯特劳斯先生应该很快就会退出你竞争对手的行列了。” “什么意思?”他看向她。 “就在刚才他们叫我过去,告诉我说,之前那场健康方面的意外改变了他们的想法。下船后他们打算回德国定居。” 卡尔似乎感到有点意外,沉吟片刻后,笑了笑。 “感谢你告诉这个消息,费斯小姐。作为经由你的口我得以提前知道这个消息的事实,我们有理由小小地庆祝一下。放心,我已经知道了你的酒量,一点而已。” 他走到放着酒的一个柜子边上,倒了两杯酒,回到玛格丽特的跟前,递给她那个只有浅浅一点液体的杯子。 在他的注视之下,玛格丽特被动地接了过来,和他碰了下杯。 酒很呛口。依然非常难喝。 “那么,现在我可以走了吗?”勉为其难地喝下那点酒后,玛格丽特放下杯子问道。 卡尔注视着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玛格丽特有点意外,又有点生气。但不敢太过表现。 “费斯小姐,很遗憾因为你的消息,你已经失去了原本对于我来说最大的价值。而你一开始的态度也让我感到有点受伤。所以……” 他抬起一只手,在玛格丽特颤抖着睫毛越睁越大的一双眼睛的注视中,朝她的脸慢慢伸了过来,最后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拭去刚才沾留在她唇上的一点酒液。“别用这种方式看着我,否则我会以为你是在挑逗我。”他说道,语气听似戏谑,又似认真。 玛格丽特的脸再次腾地热了起来。 “不不,您误会了。”玛格丽特急忙摇头,“霍克利先生,既然没事了,我先走了!”她略微仓皇地转过身。 “我还没允许你可以离开,费斯小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玛格丽特停下脚步,慢慢地回过脸。“还有什么事,霍克利先生……” 一阵不祥的预感突然在她心里冒出了头,她的声音甚至也已经开始有点虚弱了起来。 “继续你一开始想做的事吧,既然你自己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掐灭手里的烟,“坦白说,我现在感到有点兴奋,别误会,不是因为女人,是因为你带给我的那个消息。男人通常都会这样的。而现在你应该就是能帮我解决需要的最好人选了!” 毫不留情的话从他的嘴里以一种完全直白的方式被说了出来,他甚至仿佛根本没有在意玛格丽特在听到这句话后可能会有的任何反应。说完后,他重新回到床上,见她依然僵硬地站在那里,挑了挑眉,“怎么?你觉得我的要求不够合理?或者是我刚才的表达方式伤了你的心?” 玛格丽特紧紧咬住牙关,告诉自己完全不必在意来自于对面这个男人的轻视和羞辱。 这只是一场交易而已,就像她一开始准备好的那样。 “不,先生,”她的声音冷淡,“您的要求很合理。我本来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她脱下衣服,爬上了床。 ———— “第一次?” 他压下来的时候,仿似漫不经心地问。 玛格丽特一直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费斯小姐,你必须注意,你的态度要尽量让我感到愉快。” 玛格丽特忍住操起家伙敲碎这个男人脑袋的念头,慢慢睁开眼睛。 “是的。”她说完,冲他一笑。 “好吧,”他咕哝了一声,“我会尽量注意你的感受,不至于让你感到太过难受。” ———— 玛格丽特怀疑他刚才的那句话根本就是在骗鬼。 他是挺小心没碰到她身上伤口的附近皮肤,但从一开始到现在,她完全就处于极其难受,甚至可以称之为痛苦的境地。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咬紧牙关,忍,期盼他能尽快结束。那样她就可以离开了。 “……刚才你用那样的态度拒绝了我原本想为你好的提议,你就不怕我把你干的事说出去?” 天杀的,这个该被下油锅炸一万次的家伙不会以为她现在还有心情和他聊天助兴? “你也是同党!”她盯着他就压在自己上面距离她不过十公分的那张脸,负气地应道。 他轻笑一声,把脸埋在她已经散在枕上的头发堆里,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就在玛格丽特痛得快要忍不住尖叫出声时,忽然听到耳畔又传来一个耳语声。“……费斯小姐,”他的声音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一成不变,带了点喘息,“你看起来仿佛很擅长与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就迅速攀上交情,譬如中午餐桌上的那位医生先生?” 玛格丽特没有回应他这种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讽刺。她在极力忽略身体带给她的不适,眼睛盯着对面墙上的那扇挂钟,整个人简直快要抓狂了。 “霍克利先生,我很难受,真的很难受,求求你,快点好吗,求求你了!” 她终于忍不住,开始低声哀求,带了点哭音。 上帝啊,为什么会这么久! 不是说五分钟内就可以解决的吗!现在已经过去多少个五分钟了? 或许是受了她这种语调的刺激,或许确实是差不多了,卡尔果然应声结束。 他一离开她,玛格丽特不顾自己两腿还在打颤,立刻翻身下床,急匆匆捡起衣服穿起来。 “你在干什么?” 刚翻身下来还在喘着气的卡尔睁开眼睛,不快地问了一声。 “事情已经完了。我该走了,霍克利先生!” 玛格丽特匆忙套上内衣,头也没回。 卡尔眉头皱了起来,盯着她的背影,在她穿好内衣接着和那件袖子打个结的衬衣搏斗时,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朝她大步走了过去。 “你他妈的这就想走了?”他从后一边抱起她,撒手丢回到床上。 玛格丽特跌在床上,大吃一惊,“你什么意思?不是已经完了吗?” “是的,刚才那次是完了。” 卡尔单膝跪在床边,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俯身下来逼视着她,嘴角露出一丝带了点恶意的笑。 “但我什么时候说过一次就能让你走了?”他慢吞吞地道,“而且,容我提醒你,费斯小姐,刚才为了照顾你,我几乎没在你身上得到过什么应该有的乐趣。对比起我之前为你做的事,你难道不该继续补偿我因此蒙受的损失?” “你这个无赖!”玛格丽特惊愕过后,忍不住破口大骂,“不要脸!恶棍!我诅咒你下地狱!” “等魔鬼想起我的时候再说吧。”他看着她眼睛里露出愈发兴奋的光芒,“现在管好你的嘴,什么时候让我感到满意了,我自然放你走。” “不不,我必须要走,没时间了——”在他再次压下来的时候,玛格丽特尖叫一声,“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继续嚷吧。不得不说,你的这种表现加上胡言乱语反而让我感到更加有意思,我的可怜小宝贝——” “啊——我说的是真的!”玛格丽特闭上眼睛冲口而出,“再没多久,泰坦尼克号就要撞上冰山沉没了!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Chapter 33 卡尔愣了下,随即笑了,仿佛她的这个说法让他感到很好笑。 “为什么不说自由女神像要坍塌了?这个理由听起来好像更可信些,我的费斯小姐。不过我还是为你能想出这种极具创意借口的这个小脑子感到骄傲,这让你显得更加可爱了……” 他用讥嘲的语气说完,随即俯下脸,像只小狗般凑到她颈项边闻了闻,含含糊糊地咕哝,“……唔,你用了洋橘味的香波?或者还有点甘草?味道很好闻……” “你给我滚开!” 玛格丽特一把推开他凑过来的脸,气恼地从床上再次坐了起来,“我说的是真的!泰坦尼克号很有可能要撞冰山了!” “小姐!”被她不客气地推到了一边的卡尔一愣,双肘支在枕上盯着她,“我现在的心情还算是不错,所以可以稍微容忍一下你这种无礼的态度。但要是你继续企图用这种愚蠢到家的行为来毁掉我的好心情,我保证我很快会让你感到后悔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懒洋洋的,唇角甚至还带了点刚才笑意的残余,但玛格丽特读到了他眼睛里的浓重不快,忽然意识到自己边上的这个男人并不好惹,而刚才因为自己情绪太过急躁,她似乎忘记了这一点。 “抱歉霍克利先生,”玛格丽特换了种语气,抬起眼睛注视着他,“虽然我知道你不乐意听我再提什么泰坦尼克号撞冰山的鬼话,但既然已经在您面前说了,我还是想再强调一下,这真的是件极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我知道你不会信我,也不可能会有人相信,但还是希望你给点耐心听我解释。我不知道你是否有关注过气候,但今年北大西洋暖流异常,导致许多冰山融化南下漂浮到了这一带的纬度海面。这么多的冰山漂浮在我们周围,海面仅仅露出它们庞大体积中的一小部分,而夜航仅仅只靠两个瞭望员的肉眼,你觉得一定可靠吗?一旦发生意外,以泰坦尼克号现在的速度,后果将不堪设想……” 卡尔的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 “啊哈!突然变身严肃的地理科教老师在给学生上课?费斯小姐,虽然我很被你刚才表现出来的仁爱之心和超乎常人的深远考虑所打动,但是,地理课就上到这里吧!接下来你还想扮演什么?说吧,如果比这个更有意思的话,我保证我很乐意配合你。” “不不,求你了,我不是在开玩笑,”玛格丽特徒劳无功地试图做最后的劝说,“我知道就算我去找船长说也没用,没人会重视我的话。但你不一样了。如果你能帮忙让船减速或者换个航标,或许还能挽救这条船!求你了!” “游戏结束了,费斯小姐!”卡尔终于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这条船的船长和所有的水手绝对比你我更懂得怎么让泰坦尼克号保持航行。我的耐心已经没了,停止这个愚蠢的话题!” “霍克利先生——” “我说,你给我闭嘴!”他皱了皱眉。 玛格丽特知道他真的不高兴了,立刻闭上了嘴。而且,她也有点看出来了,刚才被她那样一阵打断,虽然他不相信自己的话,但一开始的那种“性趣”仿佛已经下去了不少。 她偷偷瞥了眼墙上的钟,快十点半了……要是她没记错,撞上冰山的时间,应该是十一点四十左右。 只剩差不多一个小时了…… 就在这时,床头的电话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卡尔接起了电话。 “……是的我在房间……哈……”对方仿佛说了什么,他笑了起来,瞥了眼玛格丽特,“不,我一个人……晚上多喝了点酒,所以回来休息了一会儿……好的,你们先去,我马上就到……” 他挂了电话,下床开始穿衣服。 意识到他可能要走了,玛格丽特压住突然加快的心跳,紧张地看着他。 他会不会将她反锁在房间里?如果这样的话…… “霍克利先生,你看起来有事要走了?那么我也可以离开了,是吗?” 吸取了刚才的教训,这次她用尽量柔和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扣着衬衫纽扣,头也没回。“不,你继续给我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玛格丽特脸色微微一变。 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回过头,视线落到她的胸前,停驻了片刻。 “穿好你的衣服。我会叫个我认识的船上专业医生过来帮你再处置下伤口。然后你继续乖乖在这里等我。记住,要是回来没看到你,我会很生气。” 他用半是威胁半是玩笑的语气说完这句话,拿过一件挂在椅背上的外套,随即转身朝外走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等听到关门声的那一刹那,玛格丽特从床上爬下来,跑到门口,试着轻轻转了转门把手。 可能确实打算让医生过来给她再处置伤处,门并没有反锁。 玛格丽特松了一口气,回到卧室开始穿自己的衣服。穿好衣服后,她朝外走去,来到门口,手已经放到了把手上,却又停了下来,片刻后,她慢慢转身,视线落到了身后那个已经换了扇新玻璃的酒柜上。 她突然快步朝酒柜走了过去,伸手打开抽屉,翻开抽屉上方的东西,果然,最后在最下层的位置,看到了那把黑色的手枪。 玛格丽特伸出手拿起枪,藏在衣服下后,转身匆匆离去。 ———— 玛格丽特坐在位于c层船尾小楼梯附近的一个不易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眼睛盯着挂在斜对面走廊墙壁上挂着的那面钟,心脏依然还没有从因为片刻前突然自她脑海里冒出的那个大胆念头而引发出的剧烈狂跳中平息下来。 现在,她的手上有了一把枪。假设在最后那一刻到来前的某个恰当时候,她闯入驾驶台逼迫减速或者调整方向,那么是否意味着泰坦尼克号可以就此摆脱撞上冰山的厄运?事后即便被人问起,她想她也可以找到足够多的借口去解释自己的未卜先知。这并不是个大问题。 真正的问题在于,如果她这样做,就意味着她在冒一个巨大的、甚至对自己基本看不出有什么实质性利益的风险——倘若此刻距离这条船大约三十海里不到的正前方海面上,并没有漂浮着一座她想象中的大冰山的话,她的这个举动毫无疑问将会被视为对航海安全的严重破坏。她将极有可能面临她很难承受得起的严厉惩罚。 到底该怎么做?这艘船上现在已经躺在床上安然入眠的绝大多数她其实根本就不认识的人,到底是否值得她去冒这个险? 玛格丽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最后时刻快要逼近的这个时候突然萌生出这样近乎疯狂的念头。这和她一开始的想法截然相反。 “这太愚蠢了!”一个声音不停在劝告她,“这条船上的绝大多数人于你而言都是陌生人,他们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去冒这么大的风险?你所需要的,不就是保住自己性命上岸,然后和自己父亲重聚吗?” “但是玛格丽特,”另一个声音却又响了起来,“如果你真的在可以试着做点什么去阻止悲剧发生,却仅仅是为了害怕可能要承担的责任而选择视而不见的话,就算活下去了,良心真的就此可以得到安宁吗?” 两种念头不断交替地在她心里闪现,玛格丽特后背的冷汗越聚越多…… ———— 卡尔回到舱房,推开卧室的门,发现玛格丽特确实已经离开了。眉头微微皱了皱,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的神色。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忽然留意到酒柜的一个抽屉没有完全闭合。立刻走了过去,打开抽屉翻了下,脸色微微一变。迅速转身离开。 ———— 时针定格到了十一点的方位,分针已经走过了两大格,秒针一刻不停地继续沿着顺时针方向前进。而玛格丽特却依然无法做出决定。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整个人紧张得快要虚脱。最后,当分钟又动了一小格,停在十一点十四分的位置时,仿佛身后突然多了一只推动她的手,她猛地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滚蛋吧,一切捆绑住了她脚步的恐惧和自保心理!就算为了斯特劳斯夫妇、谢利,甚至是道格劳斯小姐那张充满了善意热情的年轻脸庞以及她被拘禁时船警克鲁曼投向她的同情目光,也值得她去冒这个风险。况且,倘若真到了那时候,场面那么混乱,万一她因为各种预想不到的突发原因最后上不了救生艇呢?比起死在冰冷海水里的这种可能性,坐牢风险好像更容易让人接受。而且,就算前头没冰山,事后证明一切不过是她胡思乱想而闹出的大乌龙,想必斯特劳斯夫妇也会原谅她,继而尽量帮助她免于受到重责的。再不济,她可以推说自己有隐性精神疾病,这种反常举止不过是疾病发作而已。反正之前,她不是就告诉过他们关于自己所做的那个沉船的“噩梦”了吗? 玛格丽特不再犹豫了。唯恐再犹豫片刻,自己又会失去好不容易才积攒出来的这点勇气。 她迅速瞟了眼那面挂钟。 十一点十五分。 距离她所知道的那一刻,还有二十五分钟。 她捏了捏藏在自己衣服下的那把仿佛能给她带来勇气的坚硬的东西,迅速朝着上层走了上去,决定先潜到甲板上,找个适当的位置把自己藏起来,然后伺机而动。 为爱德华船长即将光荣退休而举行的酒会刚结束不久,宾客都已经离去,宴会厅里只剩还在收拾场地的侍者们忙碌的身影。走廊和通道静悄悄的。这条船上的大多数人,此刻都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进入了梦乡。 玛格丽特推开那扇通往甲板层的虚掩着的门,登上了甲板。 今夜没有星光。海面平静无波,远处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昏暗寒冷的甲板上,只有不远处的操作间和前后两个瞭望台上亮着灯光,其余地方影影绰绰。 就在玛格丽特慢慢朝着操作台靠近的时候,忽然,一阵说话声在夜风里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看到过一个年轻小姐出现在附近吗?二十出头,个子大概这么高……” 卡尔·霍克利的声音! 玛格丽特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发现自己离开了! 如果被他发现自己,他是绝对不会允许她按照自己的计划靠近操作台的。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沿着甲板往后退,想先退回到船舱,等他离开后再出来。没想到快退到入口时,因为精神太过紧张,没留意到后头情况,后脚跟竟然不小心踩到了一段堆放在甲板上的锚链,发出一阵刮擦声。声音虽然很轻,但在夜里听起来却分外清晰,前头正在说话的人仿佛已经被惊动了。 “站住!”玛格丽特听到卡尔突然喊了一声,无计可施,只能迅速转身冲进了船舱。 卡尔越发确定,刚才扭头一晃眼看到的那个人影,应该就是玛格丽特·费斯。 这个女人不但没听自己的话跑掉了,而且竟顺带偷走了他一时大意留下的那把枪。 她到底是想干什么? 卡尔心头一阵怒气涌了上来,立刻朝前追了过去。两人一个逃,一个追,玛格丽特始终无法甩掉他,终于在跑到f层位于走廊尽头的洗衣房附近时,玛格丽特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霍克利先生,请别阻拦我!我真的没时间了!”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试图再和他做最后的沟通。 卡尔停了下来,神色阴沉地朝她逼了过去,一语不发。 “拜托了!”玛格丽特被他渐渐逼到角落里那扇门的前面,急得满头不停冒汗,“请相信我,我不是在胡言乱语,也不是在找什么烂借口好躲开你。前头极有可能真的有座冰山!必须要让他们减速转向——” “你闭嘴!”卡尔低声咆哮了一句,伸手要扭住她胳膊。 “后退!”玛格丽特突然拔出手枪,对准了他的胸膛。 卡尔一怔,停在了原地。 “让开!否则我会开枪!”玛格丽特用枪指着他,自己沿着走廊的墙面朝外慢慢闪去。 卡尔突然朝她继续走了过来。 玛格丽特顿感不妙。“站住!你再过来,我真的要开枪了……” 卡尔停在了她的面前,抬起手,看着她的眼睛,轻而易举地把枪从她的手上夺了下来。 “下次再用枪指着别人的时候,记得先要打开保险栓。”他把手枪放回自己的衣内兜里,声音充满了讥嘲。 玛格丽特一呆。压住突然从心底涌出来的极度沮丧,再次恳求起他,“求你了,信我这一次吧……快没时间了,泰坦尼克号真的可能要撞上冰山了……” 卡尔露出终于忍无可忍的表情,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一把拽到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玛格丽特·费斯,我警告你,玩笑不是这么开的!我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生气过!从这一秒开始,你要是再敢胡说半个字,下船后我立刻会把你丢进疯人院!” 玛格丽特噤声了。她仿佛看到了他那双瞳仁里正啪啪溅出的愤怒火星子。 “现在给我滚回去!滚回你自己的房间!你实在让我倒尽了胃口!”他用充满厌恶的语气说完这句话,转过了身,自己朝前走去,“该死的……”他低声诅咒,“这个见鬼的晚上……” “砰”的沉闷短暂一声后,卡尔猛地僵在了原地,慢慢扭过了头。 他盯着站在他身后的玛格丽特,脸庞扭曲,眼睛里放射出不可置信般的极度愤怒的光芒。 一道暗红色的血柱从他被打破的后脑汩汩而下,迅速濡湿了他身上衬衫的后颈部位。 “你……竟敢……打……我……” 他的身体晃了晃,整个人突然倒了下去。 玛格丽特丢掉了还紧紧抓在自己手中预备随时再给他来一下的压缩式灭火筒,迅速跑到已经晕倒在地的卡尔身边,从他的外套内兜里掏出枪,不顾一切地朝着通往上层的楼梯狂奔而去。 十一点三十五分。 只剩最后五分钟了! 这一刻,之前所有的恐惧、犹豫、患得患失,全部都离她而去了。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就只剩下了这样一个念头:一定要赶在最后一刻到来前阻止悲剧的发生! ———— 操作台里的气氛和前几个晚上没有半点不同。值班的大副默克多正在泡咖啡,四副约瑟夫因为白天没睡好觉,现在坐在椅子上打盹,而当班舵手希钦斯正站在那个操控着方向的巨大方向盘前和另一个刚躲进来想取会儿暖的值班船员在说话。 “明晚船到了纽约后,你打算去哪里轻松下,伙计?我听说那里有条街,有酒,有女人,还有歌舞,只要有钱,足够去逗乐子的……” 默克多端了杯咖啡递给四副,“给我醒过来,伙计!船长之前提醒说,他收到了不少来自附近船只的冰情警告,而且今晚有云层,海上可见度很低。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四副约瑟夫睁开眼睛,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好的先生,要么我去瞭望台看下,提醒一下弗兰特和李……” 他接过咖啡,急匆匆要出去时,操作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打开。 约瑟夫一愣。 “嘿!你是谁?这里不准女人进来,快出去——” 他的声音突然停止。大副默克多回头,吃了一惊。 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从门外闯了进来,手上握着一柄枪。 “马上转舵!减速!” 玛格丽特站在门口,枪口对准希钦斯,厉声吼道。 希钦斯张着嘴,一脸错愕,下意识地看了眼边上的大副。 “小姐,你想干什么,别乱来——” 反应了过来的默克多试图靠近玛格丽特。“砰”的一声,一颗子弹立刻从枪口发射而出,擦着他的耳畔飞了过去。默克多吓了一大跳,急忙停住脚步。 “马上给我转舵!” 玛格丽特改而将枪口指向了希钦斯。 “好的,好的……我马上转舵……你别开枪……” 希钦斯立刻抓住舵盘,一边用焦急无奈的目光和大副交流着,一边磨磨蹭蹭地拖延着。 “快!” 玛格丽特朝他脚下的地板再次发射了一枪。 “别射我!拜托!”希钦斯嚎叫一声,看向默克多。“我没办法,默克多先生,是她逼我的……” 他说完,急忙开始转舵,转了一圈,试探着停了下来。 “不准停!” “好的,好的——” 他的手带着舵盘继续往右打出第二圈。 “通知让引擎室减速!” 玛格丽特将枪口再次对准默克多。 默克多举起双手,慢慢走到挂着一排电话的工作墙边,但却迟迟不愿摘下,“小姐,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泰坦尼克号已经因为你的挟持改变了既定航向,而你现在还要它减速……”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警钟声突然毫无预警地传了过来。 “铛——”“铛——”“铛——” 只要是船员,就清楚这种警报声意味着什么。 “叮铃铃——”几乎是同一时刻,电话声也响了起来。 默克多脸色骤然一变,飞快冲到电话机前抓了起来。 “前方有冰山!” 他的眼睛突然圆睁,丢下电话,回过头近乎嘶吼般地咆哮了起来,“快,继续右满舵!右满舵!”下完这道命令后,他迅速抓起另架电话,“前方有冰山!前方有冰山,立即减速,减速!熄火!熄火!” “我的上帝啊——” 希钦斯嚷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奋力向右打舵。大约十几秒的平静过后,船体忽然传来一阵轻微颤抖。这颤抖的持续时间并不长,不过也是另一个十几秒而已,然后,一切就静止了下来,如果不是桌上默克多那杯刚泡好还没来得及喝的杯子里的咖啡液体还在轻微摇晃的话,刚才的那一阵颤抖就仿佛是一阵错觉。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刚才的颤抖是怎么回事?” 四副焦急地问默克多。 默克多的脸色已经变得比死人还要惨白。 就在几秒钟前,玻璃窗外,巨大冰山的山体仿佛白色幽灵一般地从他眼前一掠而过。作为航海多年的资深船员,他心里十分清楚,泰坦尼克号的船体一定已经和冰山发生了碰撞!唯一不确定的,只是相撞的位置和损伤程度而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终于从刚才的巨大冲击中回过了神,喃喃地说道,忽然打了个冷颤,清醒了过来,“我立刻去通知船长!” 他转过身,迅速往门外跑去。 “她怎么办?”四副冲着他背影问道。 “让她待在这里,等船长过来!”他头也没回地吼了一声。   ☆、Chapter 34 就在舵手希钦斯用近乎疯狂般的动作将舵盘打到满圈,船体继续安然前行了十几秒的时候,玛格丽特一度还以为泰坦尼克号就此可以逃过与冰山相撞的命运了,但是这个念头才刚闪过她的脑海,随之传来的那阵来自脚下的颤抖就浇灭了她的希望。哪怕并不具备大副默克多那样的航海经验,她的心里也十分清楚,泰坦尼克号终究还是没有逃过来这个冰山之吻。 她身体里原本冲动着的血液瞬间变为冰冷,胸口闷得仿佛要透不过气,脚步定在那里,甚至无法移动一步。直到耳畔传来一道呵斥声,这才回过神,看了过去。 四副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多了一把枪。应该是刚从柜子里取出来。“放下你的武器!”他用枪指着玛格丽特,喝道。 玛格丽特放下了手。四副随即收走她的枪,继续命令她到角落里蹲下。 玛格丽特慢慢走了过去,蹲在了角落,手腕一凉,被拷上了一副手铐。 ———— 控制住这个危险的突然闯入者后,四副开始了焦急的等待。甲板上开始陆续有人上来察看究竟,喊叫声和嬉笑声此起彼伏。 “嘿,刚才出了什么事?” 一个乘客凑到驾驶台的玻璃门前,敲了敲,举起手上的一块冰块,“看,这是我刚从甲板上捡到的!” “船为什么慢了下来?不对!它已经停了!竟然停了下来!”另个乘客跑了过来抱怨,“这样的话,明天还能到达纽约吗?我要求你们给个解释!” “走开!走开!不许靠近这里!”四副只顾赶人,什么也不说。 大约十分钟后,爱德华·史密斯船长匆匆赶了过来。 半个小时前,他才刚从那个为他举办的酒会中脱身出来。因为晚上喝了不少的酒,在转达了他收到的冰情警告后,就放心地回房间睡觉了。就在片刻前,他突然被大副默克多叫醒,得知船体极有可能已经与冰山发生擦碰之后,所有的酒意不翼而飞,他感到心惊肉跳,一种不祥的预感也朝他袭了过来,匆匆穿好衣服后,立刻来到了驾驶台。 “船长,就在刚才,这个女人——”四副立刻迎了上去,张口想先汇报玛格丽特的闯入情况。 “安德鲁斯在哪里?”史密斯在来的路上,已经听默克多提过这件事了,现在他最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这条船的情况,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他已经下去检查船体的毁损情况了!” 史密斯船长立刻转身离开。大约半个小时候,驾驶台外的甲板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玛格丽特抬起头,看见几个人急匆匆地涌了进来。 泰坦尼克号的总工程师安德鲁斯在桌上摊开了一张巨大的泰坦尼克号构造图,目光落在图纸上,一语不发。 “这条船会怎么样?请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史密斯船长的眼睛里流露出浓重的焦虑和担忧。 “……我很抱歉,全部都是坏消息……船体右侧中间位于底舱和g层相交的部位与冰山底部发生猛烈擦碰,吃水线下铆钉断裂,形成一道长约四十米的狭长裂痕,大量海水持续涌入。货舱和5号六号锅炉房进水。尽管已经启动密封舱的隔离门设备并使用了全部的抽水设备,但水位依旧在不断上涨。一旦漫过了密封舱高度,海水将会继续涌向位于船头和船尾的其余所有舱室,继而填满这艘船的所有空间……” “上帝啊,这表示……” 船长的脸色灰白,喃喃地说了一句,但话说到一半,仿佛没有勇气继续下去,停了下来。 安德鲁斯抬起视线,用一种悲哀而平静的目光看着船长。 “这艘船没法救了。”最后他说道。 操作室里一阵死寂。 “……那么,请告诉我,还剩多少时间?”几秒钟后,船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微微的颤抖。 “按照这道裂痕进水的速度和泰坦尼克号的浮力计算,大约还剩三个小时。” 继续一阵死寂。 “马上!向附近所有可以联系到的船只不间断地发求助电报!就说泰坦尼克号要沉没了,请求尽快赶到!” 船长突然吼了一声。大副立刻转身向电报室冲了过去。 “发射求救弹!” “关闭蒸汽减少部分供电,停掉暖气和热水,保证电报室的供电!” “准备把救生艇摇出船舷,船舷外照上照明灯,把船舷边门都打开,把所有绳梯放下去!” 一道道命令不断发送出去,泰坦尼克号上的高级船员纷纷离开各司其职,操作间里最后只剩下了史密斯船长、安德鲁斯和一个随时供差遣的年轻船员。 “收到回应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电报室里的第二发报员布莱德激动地冲了进来,“船长!我们终于收到了来自喀尔巴号的回应!它距离我们58英里!船长答应立刻赶过来,尽全力快速赶过来!大约要四个小时!” 史密斯船长飞快在心里计算了一下。 58英里,按照喀尔巴号十四节的正常速度,确实需要四个小时才能赶到。而根据安德鲁斯的计算,泰坦尼克号最多只能撑到三个小时。就算对方尽全力提前赶到,恐怕也…… 他的心一沉。 “怎么办?怎么办?”那个年轻船员的脸色一变,嘴里低声念叨。 史密斯船长闭了闭眼睛,走到他的边上,伸出手,握了握他的肩膀。 “孩子,镇定下来。现在需要你和你的伙伴们随时准备好帮助乘客们上到救生艇里去。但是记住,先不要透漏沉船的消息,免得他们太过惊慌。” 船员的牙齿依然在格格地打颤,“是的,船长。”最后他应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上帝啊!爱德华,你必须要给我一个交待!” 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 史密斯船长转过头,看见老板伊斯梅先生闯了进来。他的头发凌乱,身上只胡乱裹了件睡袍,神色显得十分张皇。 船长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那双饱经海风吹打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言的神色。苦涩、悲哀、自责、以及几分讥嘲。 “如您所愿,这下泰坦尼克号真的要登上明天的报纸头条了。”他淡淡地道。 伊斯梅目瞪口呆,视线忽然落到一直蹲坐在角落里的玛格丽特身上,睁大眼睛愤怒地嚷道:“这个疯女人!我听约瑟夫说了,是她,就是她让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的!决不能放过她!” 一直坐在桌边以手撑额陷入了长久沉默的安德鲁斯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玛格丽特。最后他从椅子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过身,朝向伊斯梅。 “不,先生,你说错了。恰恰因为她让泰坦尼克号提前偏离了预定航道十五度,这才让船体在接下来的紧急转向中获得了更大的缓冲。如果没有这提前了的十五度,相信我,这条船现在的破口会更加可怕,它也绝对无法在水面上坚持到三个小时。” 玛格丽特惊讶地抬起眼,看向安德鲁斯。见他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的脸色苍白,但表情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费斯小姐,我想起了昨天你在甲板上问过我的话。很不幸,你的那个梦境成真了。你是无罪的。有罪的是我们,包括我,没把这条船造得更牢固些。如你知道的那样,这条船配备的救生艇远远不够载走所有的人,所以你可以离开了,尽快登上救生艇吧。” 他从墙上摘下手铐的钥匙,替她打开。 玛格丽特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谢谢你,安德鲁斯先生。”她低声说道,“请您自己保重。” “不,不能让她走!”伊斯梅气急败坏地嚷道。 “让她走!” 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伊斯梅回头,见是史密斯船长,快步到他边上,压低声道:“你疯了吗?有这个女人在,或许我们可以不用面对来自外界更多的指责和压力,想想吧,你本来就可以光荣退休了……” “不,伊斯梅先生,请您停止您这种自上船以来就自以为是的指挥吧!”史密斯船长冷冷说道,“我才是这条船的船长!任何人,包括您在内,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我的命令。可惜今晚之前,因为我的虚荣和懦弱,我没能做到这一点。如果我能坚持自己原本认为的更合理的速度,或许泰坦尼克号也不至于遭遇这样的命运。是我严重失职,我会担负起我应当承担的责任。现在,我让这个女孩走。” 伊斯梅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谢谢您,船长先生。即便这条船沉没,您也永远是一个令人尊敬的船长。” 玛格丽特最后看了一眼史密斯船长,低头匆匆走出了操作台。 ———— 坦尼克号的甲板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样子。到处都是人,船员们也开始解开固定住救生艇的缆绳,准备将它们翻过来载客。 现在距离它停下来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乘客们中的绝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它就快要沉没的可怕命运。不少原本被惊动上来察看究竟的人在抱怨了一番后,因为气温过低,陆陆续续开始返回舱房打算再去睡觉。但也有人仿佛觉察到了什么不祥,不停地到处揪住自己看到的任意一个船员追问情况。 “不,先生,请您放心,会没事的。” “不,太太,这些放下去的救生艇只是作为备用,以防万一。” 耳边到处是这样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玛格丽特。她渺小的仿佛沙堆中的一粒细沙。她独自走在甲板上,迎面吹来一阵夜风,感觉到脸庞冰凉刺骨,抬手摸了下,手心湿润一片,这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在流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或许是因为泰坦尼克号终究还是无法改变它命运的注定般的结局,或许是在为自己刚才的贸然举动而感到后怕,又或许,完全只是在为自己的幸运感到庆幸而已。 玛格丽特擦了擦眼泪。 离上救生艇应该还有一会儿。她决定先去找斯特劳斯夫妇,一定要逼着他们和自己一起登上救生艇。 对面跑来一个衣着不整的男人,不小心撞了下她的肩膀,扯动伤处。一阵疼痛感传了过来。 卡尔,霍克利! 玛格丽特下意识抬手去捂伤处的时候,脑子里突然想起了这个被她差点完全忘掉的人,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咯噔一跳。 他被她打晕在f层洗衣房前的走廊尽头里。那里原本就没多少人会经过,现在更不会有人想到去那里。而刚才给他的那一下,为了保证奏效,她下手可以说非常重。万一到现在他还没醒来,而f层就在g层上方靠近吃水线的位置,根据刚才听来的情况,海水很有可能,或者很快就会漫到了这一层……而如果不是因为身上伤口的疼痛提醒了她的话,她几乎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玛格丽特立刻掉头朝着船舱冲了进去。   ☆、Chapter 35 这条通往f层的狭窄楼梯通道,她原本再熟悉不过了,但是这一次,她却被一道铁栅栏门挡在了外面——为了防止越来越多的人涌上甲板,船员已经收到命令,暂时先将通往上层的这道出入口关闭掉。 “到底出什么事了?让我们出去!” “房间的地板上漫进了水,水还在上涨!” “快给我们打开门!” 无数人拥挤在铁门的另一端,推挤着铁门大声嚷叫。这头的几个船员只不停安抚,表示收到命令就会放他们出来。 “你们不能锁门!我要下去!”玛格丽特冲着一个船员喊道,“有个人晕倒在了下层!要是没醒过来水继续漫上来的话,他会淹死的!” “对不起小姐,”船员仿佛连想都没想,立刻就拒绝了,“我们不能一下子放这么多的人挤到甲板上,那会出大乱子的。等收到命令,自然就会开门。” “那个人是卡尔·霍克利!住宫殿套房的卡尔·霍克利!” 船员摇了摇头,“抱歉,无论是谁,没有命令,我们不能开门!” 玛格丽特立刻转身冲往位于另一头的另个通道。但情况依然一样。无论她怎么要求,船员就是不肯打开门。 玛格丽特心急如焚。 对于她来说,倘若可以逃过这次继续活下去,卡尔·霍克利这个男人,这一辈子她都不希望再见到了。但这并不表示她希望他就此挂掉,而且还是挂在自己的手上。 她看了眼挤在栅栏门另头的乘客,突然大声喊道:“这条船撞冰山了!它要沉了!他们只是不希望你们和头等舱乘客抢救生艇位置才把你们锁起来的!” 船员生气地驱赶玛格丽特,但被关住的乘客却立刻被这段话点燃了愤怒的情绪,他们谩骂着,更加疯狂地推挤着铁门,有人拔起座椅开始冲撞,很快,连接铁门和墙壁的螺丝就被撞松,铁门变得摇摇欲坠,在最后一下冲撞后,铁门终于应声而破,船员被人流推倒在地,乘客们呐喊着,潮水一样地从里面挤了出来。 玛格丽特挤了进去,朝着洗衣房的方向狂奔而去。 走廊上的不少地方已经开始积水。当玛格丽特踩着积水终于找到先前她砸晕了卡尔的那道走廊尽头时,却发现卡尔不见了,地上角落里只留了那只压缩式灭火器筒。 这里地势稍低,水已经漫到了她的脚背。但这样的高度还不至于漂走一个成年男人。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还没醒,但被别人发现抬走了,又或者,他自己苏醒了过来,然后走了。 玛格丽特沿着纵横交错如同迷宫般的走廊到附近找了一会儿,始终没发现他,当意识到水位一直在以令人不易觉察的但却不停的速度在上涨后,她终于决定放弃寻找。 只要卡尔·霍克利醒过来了,哪怕上帝要收走这条船上的所有人,想必他也会是最后的那一个。 玛格丽特往回跑,从刚才被破开的出口上去。路上所见,船员正在不停地给遇到的每一个乘客发放救生衣。因为心里记挂着斯特劳斯夫妇,径直先往他们住的b层去。 头等舱的气氛与下面几层看起来又不大一样,显得有秩序了许多。一些太太们甚至不愿意穿船员提醒她们要穿的救生衣,抱怨太难看了,另些太太则忙着指挥侍女们包着她们的行李。 “……别忘了我的那个柳条箱!里面装的可是我的手套!整整九十一双!” “……什么?货舱已经不能下去了?我的上帝!早知道应该把那个装了我十件毛皮大衣的箱子放到房间里的!” 玛格丽特跑过一扇扇传出各种各样声音的门,最后停在了斯特劳斯夫妇房间的门前,一把推开,看见老夫妇坐在客厅里,衣着整齐,看起来就像是准备外出要散步一样。看到玛格丽特突然出现在门口,斯特劳斯太太站起来,朝她迎了过来。 “玛琪,晚上你去哪了,刚才船员来通知的时候,我们发现你不在……” “什么也别问了!请立刻和我一起到甲板,我们上救生艇!”玛格丽特说道。 斯特劳斯太太和丈夫对望一眼,“到底是怎么了?刚才船员来通知的时候,只说出了点意外,让我们穿上救生衣先到甲板等!” “船就要……”话就冲出口的时候,玛格丽特忽然忍住停了下来。 “是的,”她用尽量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他们说的没错。看起来仿佛确实出了点问题。既然他们要求我们到甲板,我们还是过去吧。” “不,玛格丽特,你没说实话,”斯特劳斯先生走了过来,神情显得有点凝重,“刚才我听说仿佛船撞上了冰山?” 见他们已经知道了,玛格丽特只好改口,“是的,应该是和冰山撞了一下,但会没事的。我刚遇到了安德鲁斯先生,他告诉我说,附近的卡尔巴号已经收到来自泰坦尼克的呼救,现在正全速赶过来。它会及时赶到然后把我们所有人都接过去的!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先去甲板吧!” 玛格丽特拿过一件厚厚的裘皮外套,帮斯特劳斯太太穿起来,然后搀着她胳膊,几乎半拖半拉地将她从房间里带了出来。斯特劳斯先生见状,只好也跟了出来。 甲板上的人比刚才更多了,到处都是各种呼喊声。场面也混乱了起来,但基本还处在可以控制的程度。尽管船员已经开始放乘客上救生艇,但大多数的人依然不相信泰坦尼克号真的会沉没。不少轮到的女人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因为看起来,她们面前这艘悬在半空的看起来小小的救生艇似乎并不比脚下坚实的泰坦尼克号更能令她们感到放心。 “妇女和孩子!只允许妇女和孩子上去!” 很巧,负责维持这边秩序的船员正是克鲁曼。他一边喊着,一边和另个船员一道用手中的棍子推开另些挤过来的想要上去但不符合条件的乘客。 “克鲁曼!” 玛格丽特喊了一声。 克鲁曼回头,见是玛格丽特,一愣,随即向她招手,“费斯小姐,你快上去吧!这里还有几个位置!” “谢谢!但是还有斯特劳斯先生和太太!” 克鲁曼看见斯特劳斯夫妇,立刻说道:“请一起上去吧!没有人会阻拦像斯特劳斯先生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登上救生艇!” 玛格丽特大喜,急忙回头要拉斯特劳斯先生,但他却停下了脚步。 “听到了吗,只有女人和孩子才能上去。” “是的,但是您也听到了吧?他都说了,以您这样的年纪,您也完全有资格上的!”玛格丽特使劲劝说。 “不,只要还有一个女人和孩子留下,我就不会上去。”斯特劳斯先生摇头。 “求求你了!请您上去吧!卡尔巴号真的快要到了。只要它一到,我们所有人都能上去!” “那么我就留在这里等卡尔巴号的到来。”斯特劳斯先生态度很坚决。 “我也要留下。”斯特劳斯太太微笑道,“玛格丽特,你还这么年轻,别管我们了,你快上去吧。” 玛格丽特一呆,扭头对着克鲁曼低声道:“请帮帮忙,我必须要让他们上去!请等我几分钟!几分钟就行!” “好的费斯小姐,”克鲁曼也低声应道,“我还记得你几天前对我的提醒。这么可怕的巧合……但是还是要谢谢你的好心。我会尽量帮你让他们两个上去的。” “谢谢。”玛格丽特告诉他自己的打算后,掉头走到斯特劳斯先生的边上,拖他来到人少点的地方,低声说道:“斯特劳斯先生,如您昨天听到的那样,救生艇远远不够载走所有人。所以我实话对您说吧,卡尔巴号确实赶过来了。但等它到的时候,泰坦尼克号应该已经沉了。这里是一片冰海,倘若您年轻力壮,我绝对不会劝您,但以您和您太太的年龄以及身体情况,就算穿了救生衣漂在海面,恐怕也坚持不到救援船到来的那一刻。所以拜托您了,请您同意上去吧!如果您不上,斯特劳斯太太也一定不会上的!” 斯特劳斯先生沉默了片刻,“我去劝我太太上去。” “不,您自己也知道,除非和您一起,否则她是不会上的!” “玛格丽特……” “我知道您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玛格丽特打断了他,“所以我有一个建议。请您和我过去,就说您愿意上去了,等斯特劳斯太太上去后,我让那个我认识的船员立刻放下救生艇,这样您太太即便不愿和您分开也没法上来了。您看这样可以吗?” 斯特劳斯先生注视着她。“好吧。”最后他说道。 玛格丽特松口气,急忙挤回到船舷边。 “……哦不,我不敢上!这条船看起来摇摇晃晃,它又这么小!万一它翻了,我该怎么办!”一个身上裹着裘皮的胖太太在克鲁曼让她上船的时候嚷个不停。 玛格丽特一把推开挡住了自己的胖太太,没理会她发出的关于她没教养的尖声抱怨,拉过斯特劳斯太太的胳膊,扶着她就要上船。 斯特劳斯太太回头看向自己的丈夫。 “我被玛格丽特劝服了。艾达,我们还是上去吧。”斯特劳斯先生微笑道,“你看大家好像都不乐意上,这无助于船员们维持秩序。我乐意给他们带个头。” 斯特劳斯太太信以为真,终于没再抗拒,任由玛格丽特扶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跨进救生艇,坐到了一个空位置上。 玛格丽特朝克鲁曼丢了个眼色,得到回应后,靠近斯特劳斯先生,正准备出其不意地将他架上救生艇时,斯特劳斯先生忽然抱起边上的一个小女孩,把她放到了斯特劳斯太太边上仅剩的那个空位置上,然后对着那个看起来像是从三等舱里挤上来的女人说道:“你快上去吧!” “谢谢您先生!”女人急忙爬了上去。 玛格丽特愣住了。斯特劳斯太太仿佛也明白了过来。 “不!伊西!”她喊了一声,扶住船舷,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 “放下去!” 斯特劳斯先生对着看呆了的克鲁曼吼了一声。 克鲁曼回过神,朝玛格丽特投来爱莫能助的一瞥,立刻和对面的船员一道,开始释放缆绳。 救生艇慢慢下降。 “不!伊西!我要陪在你边上!” 斯特劳斯太太抓住船舷,仰头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丈夫,发出无助而悲伤的喊叫声。 “艾达!你放心吧!我会没事的。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斯特劳斯先生俯身看下去,微笑着和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妻子招手告别。 救生艇抵达海面,两个船员开始划船。斯特劳斯太太终于颓然坐了回去,头却一直扭着,定定地望着船舷上那个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丈夫的身影。 “斯特劳斯先生!” 玛格丽特喊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了。 “孩子,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我是不会上去的。”老先生微笑注视着玛格丽特,“谢谢你提醒我用这个法子送走了艾达。否则她真的不会愿意和我分开的。” “斯特劳斯先生……” “好了,趁着还有位置,你快自己找条救生艇上去吧!你还这么年轻!” “斯特劳斯先生……” “放心吧,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我年轻的时候是游泳好手。虽然现在这颗心脏层差点罢工,但在水里坚持到救援船到来,我想问题应该不大。我得先去穿件救生衣,然后趁这好机会再痛快地多喝上几口酒,这能帮助我抵御寒冷!要知道,平时医生可是不允许我喝的!我已经忍了好久了,哈哈!” 玛格丽特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紧紧抱住了斯特劳斯先生。 “去吧,我的孩子,那边有救生艇,晚了怕没位置……” 斯特劳斯先生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催促她离开。 玛格丽特擦去眼泪,和斯特劳斯先生最后一次道别,转身朝另一条救生艇快步走去。 尊重斯特劳斯先生自己的选择,这就她现在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头等舱乐队团长华莱士和他的乐手们在甲板上为所有乘客演奏着。熟悉的肖邦降b小调夜曲飘进玛格丽特的耳朵。 没有人会留意他们的表演,但他们依然十分卖力,甚至比平时在宴会厅里表演时还要卖力。 “求求你,让我上去!”玛格丽特推开已经渐渐变得躁动的人群,挤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架救生艇前,对着维持秩序的船员说道,“我家里还有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她的名字叫玛琪!” “您上去吧,太太。” 船员看了她一眼,让开一个口子。   ☆、Chapter 36 玛格丽特松了口气,道过谢后匆忙要上船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玛格丽特·费斯!” 玛格丽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竟然是布莱克太太! 布莱克太太的神情失去了平日的倨傲,现在连头发都没梳好,慌慌张张的样子。她仿佛也忘记了自己和玛格丽特之间结着的仇怨,隔着人就冲玛格丽特大声喊道:“上帝啊,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你看到过谢利了吗?他有去找过你吗?” “没有!”玛格丽特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停住脚步,“他怎么了?” “他不见了,找不到他了!船上这么乱,拜托,请帮我一起找找看!”布莱克太太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就要哭了。 玛格丽特略一停顿,很快转过身,推开人群挤到了布莱克太太的边上。 “到底怎么回事?” “太可怕了!”布莱克太太哽咽了起来,“晚上谢利原本已经睡下去了,我和我丈夫却又吵了起来。一定是我们的吵架声惊醒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离开了自己的卧室,我半点也不知道。我丈夫走了,我自己躺下去睡觉了。直到我被船员叫醒通知上甲板,我去他房间叫他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不见了!” 玛格丽特顿时气得要命,“布莱克太太!你不觉得你们太过份了吗?有这么当父母的吗?” “是的,是的,但是他到底去了哪里……求求你,帮我找找看……” “这位太太,你还不上的话,位置要让给别人了!”船员在身后叫玛格丽特。 “让给别人吧!”玛格丽特喊了一声,随即转向布莱克太太,“你找过下面几层吗?” “下面?”布莱克太太摇了摇头,“下面淹水了,他应该不会在下面……” “如果上面没有,那就是在下面!” 玛格丽特说完,转身立刻往船舱的方向跑去,布莱克太太一愣,随即跟着她跑了进来。 谢利到底会去哪里? 玛格丽特沿着那架气派的橡木大楼梯往下而去的时候,脑子里不停地紧张转动着。 以她对谢利的了解,在他被父母吵架惊醒离开时,他应该会去往这艘船的下面几层。布莱克太太只在上面几层找,难怪没有结果。但,下面地方那么大,弯弯绕绕,具体位置到底会是哪儿? 玛格丽特停在了e层,和布莱克太太沿着走廊分头往两边找。嘴里大声喊着谢利的名字,一间舱房一间舱房地找,但始终没有半点结果。 “还有下面,下面!” 布莱克太太往更下一层的f舱跑去。 玛格丽特停在通往f舱的楼梯口时,冷汗不断从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里往外冒。 f舱的水位已经很高了。现在看不到半个人,水面上漂浮着许多来自三等舱餐厅的桌椅和杂物,水光反射着头顶的灯光,走廊深处的尽头看起来就像是通往未知阴森境地的入口。 布莱克太太抓住楼梯栏杆,试探着下了水。 水位已经淹到她的大腿中段部位了。 “上帝啊——怎么办——他到底去了哪里?”布莱克太太站在水中,失神片刻后,捂住脸突然痛哭起来。 玛格丽特大口地喘息着,突然,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谢利曾经对她说过,他喜欢自己一个人待在显影室里! “显影室!” 她嚷了一声,立刻朝着显影室的方向涉水而去。 布莱克太太一愣,随即停住哭泣,跟着玛格丽特艰难地涉水而来。 “谢利!”“谢利!” 两人往显影室去的时候,不断大声喊叫着他的名字。 “费斯小姐——是你吗——我在这里——” 快接近显影室的时候,玛格丽特终于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 谢天谢地! 他真的在显影室! 玛格丽特原本高高悬着的那颗心一下掉落回原地。而布莱克太太已经冲到了那个角落,嘴里谢利谢利地喊着,想拉开门,却发现门不动。 玛格丽特已经看到了。门把锁竟然被一根木棍给横插住,从外反锁了! “谢利,你还好吗?”玛格丽特大声喊道,“谁把你锁在里面的?” “我还好,费斯小姐!是罗森太太!”谢利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里面传了过来,“晚上我听到他们又在吵架,还摔东西,我就离开了房间。又不敢去找你,我就自己一个人到了这里。后来我迷迷糊糊在地板上睡了过去,等我醒过来开灯的时候,发现地上有水了!于是我就出去了,没想到正好碰到了罗森太太。她抓住我,我咬了她一口,她就把我关回到了这里,还把门给反锁了,说这是给我爸爸妈妈的报应!我一直叫,但是没人过来给我开门!水越来越多,我不会游泳,现在蹲到桌子上了!我很害怕!” “烂货!婊子!我早就该撕了她的!” 布莱克太太愤怒地咒骂。 玛格丽特也气得不轻。 她发誓,等下要是在甲板上让她碰到那个罗森太太,她绝对会从背后推她下海,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别怕,现在你妈妈帮你把门打开了!” 布莱克太太拔掉那根卡住了门把锁的木棍,打开了显影室的门。 玛格丽特一眼看到谢利蹲在桌子上。他的身上只穿着睡衣,脸上糊满了鼻涕和眼泪。看到玛格丽特和自己母亲出现在门口,他扁了扁嘴巴,仿佛极力忍着才没有立刻哭出来。 “宝贝——别怕,都怪我不好。妈妈来了!” 布莱克太太脸上露出笑容,朝他伸出手。谢利却避开了,改而抱住玛格丽特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别怕,可以上去了!”玛格丽特安慰他。 “费斯小姐!水一直在变高,我还以为我再也出不去了——” 他紧紧地抱住她的脖子,掰也掰不开,仿佛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掉似的。 布莱克太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表情变得再次僵硬了起来。 “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她说道,声音有点凉。 玛格丽特觉察到了她的不快。于是拍了拍谢利的后背,轻轻拿开他缠住自己脖子的手。 布莱克太太抱起谢利,一语不发地朝外走去。玛格丽特跟在后面,涉着大腿深的水艰难地朝前走去。走到三等舱浴室的附近时,布莱克太太放下谢利,让他站到一张还没完全被水淹掉的椅子上,回头对着玛格丽特说道:“谢利有只鞋掉在了那里。好像是在桌子上。天气太冷了,我怕他脚受冻,麻烦你能帮我拿一下吗?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在这样深度的水里走路,本来就很吃力,何况还抱着个孩子。玛格丽特见她气喘吁吁的,谢利脚上也确实少了只鞋,于是点了点头,往显影室返身而去。 玛格丽特回到显影室,发现工作台上果然躺着一只鞋子,于是重新进去,伸手过去要够鞋子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涉水声,回头看去,见布莱克太太出现在了门口。 她盯着自己,面无表情的脸蒙了一层死人一样的灰白之色,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 玛格丽特突然意识到不妙。急忙转身,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布莱克太太突然冲她呲牙一笑,接着,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随即是一阵窸窸窣窣声。 玛格丽特冲到了门口,用力拉门,门纹丝不动。 布莱克太太竟然效仿罗森太太,用这种方式把她关在了这里! “费斯小姐,再见了。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一个带着凉气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过来,随即就是渐渐远去的涉水声。 玛格丽特愤怒无比,用力地拍门,大声叫喊着谢利的名字。片刻之后,她仿佛隐隐听到谢利的尖叫声从远处传了过来,但很快,这声音就消失了。 玛格丽特继续拍门,踹门,不停叫喊,但门始终打不开,外面也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最后她终于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四周也随之安静。除了灯光照出的满室不断摇晃着的冷冷水光,耳畔就只剩下自己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气声了。 对于人性究竟可以可怕到怎样的程度,她终究还是没有足够的警惕,这才会让自己落入了这样的境地。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水位依旧在不停地上涨。现在比起她刚涉水下来找谢利的时候又升高了一些,快到大腿根部了。而这个房间里唯一那扇圆形的固定舷窗外,海水的水平线已经上升到了一半的位置。 玛格丽特站在冰冷刺骨的水里,环顾着四周,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 布莱克太太强行拖着挣扎尖叫的谢利终于来到了甲板上,气喘如牛。 甲板上更加挤了,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泰坦尼克号要沉没的消息已经传播了开来,和一开始太太们还不愿意上救生艇时的情况完全不同,现在,还没下水的每一条救生艇前都挤满了想要上去的人。 “你这个小混蛋!要不是你,我们现在早就坐在救生艇里了!你还这么不听话!”布莱克太太气急败坏地斥责。 “你这个坏女人!你想害死费斯小姐!放开我,我要去救她!”谢利尖叫着,拼命挣扎。 布莱克太太甩了他一耳光。“你给我闭嘴!” “你们竟然在这里!上帝啊!太可怕了!” 布莱克先生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还在干什么?还不赶快想办法上救生艇!” “爸爸!”谢利看见父亲,忍不住大哭起来,“费斯小姐救了我,妈妈却把她反锁在了f层!求求你去放她出来,要不然她会淹死!” 布莱克先生一愣,看向自己的妻子。 布莱克太太说道:“别信他,他在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再不放她出来,她真的要淹死的!” 见丈夫投向自己的怀疑目光,布莱克太太终于忍无可忍,哼了一声,“是,我是把她反锁在下面了。那又怎么样?这个该死的女人,这是她应得的下场。你要去放她?可以,等你回来,这里的救生艇位置早就没了,你就等着和她一起死吧!” 布莱克先生愣了几秒后,拽着谢利就往前去,“好了好了,还是我们自己先想办法上救生艇吧!” “不——你们都是坏人——我恨你们——” 谢利猛地咬了布莱克先生一口,布莱克惨叫一声,甩开了他,谢利立刻转身,穿过拥挤的人群,转眼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 卡尔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头顶那盏灯的刺目光亮照得他眼睛很难受,而后脑勺传来的剧痛则在提醒他,自己失去意识前的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 几秒钟后,他猛地抬起头,忽然又感到一阵头晕,闭了闭眼睛。 “您总算醒了,霍克利先生,您已经不省人事一个多小时了。” 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卡尔看了过去,见安德鲁斯从坐着的一张椅子上转过身看着自己,惊讶不已。 “安德鲁斯先生!” “是的,是我。”安德鲁斯合上自己正在写的日记,朝卡尔走了过来。他的脸色苍白,但神情看起来很平静,“这里是e层的工程师休息室。您被坚持到最后不得不放弃发电机房上来的工程师发现时,晕倒在f层的走廊尽头。他正好认识您,就把您送到了这里。很抱歉,现在船上乱得一团糟,我找不到医生,只能自己简单给你包了下伤口。你看起来流了很多血。但愿还能走路。水应该很快就会漫到这一层了。如果你现在还没醒过来,我正打算叫人抬你上去。” “上帝!到底怎么回事!” 卡尔从自己躺着的床上慢慢地坐了起来,环顾了下四周。 ———— 几分钟后,卡尔走出了工程师休息室,朝着通往上面的大楼梯快步而去。 他抬手捂了捂自己的后脑勺。 那里现在依然还疼得要死。 快走到大楼梯,他忽然又感到一阵头晕,急忙抬手撑在了走廊的墙上,闭上眼睛。等那阵头晕过去后,这才扶着墙继续朝前走去。 “该死的——” 他诅咒了一声。 这条破船居然真他妈的会像那个女人说的那样撞了冰山要沉了!她那张见了鬼的乌鸦嘴就算了,竟然还敢打晕他!如果不是自己运气好被从最底层发电机房上来的工程师发现的话,现在已经成了一具淹死的尸体! 这个该死的女人! 他又恶狠狠地诅咒了一句。看了眼现在已经变得空荡荡的整个通道,决定先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下保险柜里的重要东西。然后想办法尽快登上救生艇。 那个女人一定早就上去了。 等安全后,要是让他再看到她,他要扭断她的脖子。 ——— 谢利不顾一切地往下跑,终于跑回到那道通往f层的楼梯口。 f层的水位越来越高,现在已经淹没了将近一半的楼梯。 谢利扶着楼梯,慢慢地涉水而下,发现自己还没走完这道楼梯,冰冷的水就已经漫到了他的脖子。他整个人仿佛就要被漂起来了,终于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 “费斯小姐——”“费斯小姐——” 他用尽力气朝着显影室的方向大声叫喊,不小心呛到了一口水,咳嗽了起来。 ———— “帮帮我!谁能帮助我!” d层已经变得空荡荡的走廊上,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孩哭泣着,沿着走廊往上层跑去。没有人回应。他继续跑上c层,终于看到前面有个行色匆匆的人,急忙冲了过去。 “先生!请帮帮我!有人被关在了下面——” “让开!” 对方生气地吼了一声,推开挡住了自己去路的谢利。谢利一下摔倒在地。 ———— 卡尔回到房间的时候,没有遇到洛夫乔伊。这个老家伙应该一直在找他。只是这条船这么大,现在乱成这样,想碰到也不容易。 他并不担心自己上不了救生艇。只要现在尽快赶过去,还有救生艇的话,他就一定会有办法上去。但愿洛夫乔伊这老家伙也能交到足够好运。 卡尔打开保险柜,匆匆收拾了点东西,立刻转身往外去。 ———— “帮帮我——求求你们了,谁能帮帮我——” 他沿着大楼梯快步往甲板层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边上一道走廊里传来一个哭泣着的求助声。嗓音沙哑。仿佛已经这样喊了很久。但依然不难辨认,听起来应该是个小男孩。 卡尔脚步略一停顿,最后还是继续往前走去。但,就在他大步跨上楼梯的时候,身后那个小男孩仿佛听到了他发出的脚步声,飞快地冲了出来。 “先生,求求你,帮帮我——我找了好多人,但是谁都不理我——” 卡尔皱了皱眉,终于还是停下脚步,转过了头。等认出来对方后,吃了一惊,立刻从楼梯上下来,朝他走了过去。 “谢利!你怎么回事?你父母呢?” “霍克利先生!” 已经陷入绝望的谢利仿佛看到救星,立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裤管。 “救救费斯小姐!她被关在f层的显影室里出不来了!那里淹了很高地水,我不会游泳,我进不去,我也一直找不到肯帮我下去救她的人,呜呜——” 谢利放声大哭起来。 卡尔猛地蹲了下去,抓住谢利的肩膀,“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 片刻之后,卡尔在谢利的带领下,匆匆来到了那道通往f层的楼梯口。 水位已经淹过了人顶,距离e层的天花板,不过只剩几十公分了。镶在天花板上自动开启的应急照明灯一闪一灭,看起来随时都会熄灭。 “她就在里面的显影室里!门被我妈妈反锁了!我求我爸爸来救她,他却不肯下来!求求你,求你快去救她!” 谢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 “妈的!”卡尔恨恨地骂了一句,摸了摸自己刚用纱布包起来的后脑勺,一咬牙,踹掉脚上的皮鞋,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在漂浮着各种杂物的冰冷海水里挥臂快速朝前游去。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谢利描述的那扇门,深深呼吸一口气,潜到了水下,拔掉了那根反扣住门的木棍。 他双手抓住门框,抬脚发力踹门,终于把门踹开,游进去后,借着外面照进来的一点光线,睁大眼睛寻找着她的身影。 水下,除了影影绰绰看到些固定住的桌椅和工作台外,没有她的身影! 卡尔浮上水面,换了一口气后,再次潜了下去。 这一次,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甚至包括桌子底下,唯恐她被卡在那里。 依然没有找到她。 卡尔不死心。第三次换气后,再次潜了下去。 这一次,他终于在那扇圆形固定舷窗上发现了点异常。 原来嵌在上面的那面玻璃已经没了,仿佛被人用东西打破了一样。 卡尔最后看了一眼舷窗外那片黑黝黝、仿佛等着吞噬一切的水底世界,转身游了出去。 ———— “费斯小姐呢?她……” 卡尔返回楼梯口,抓住栏杆艰难地一步步爬了上去,最后筋疲力尽地躺了下去,大口大口喘息着。 水不断从他身上流淌而下,后脑勺的地方,渐渐淌出一道混合了血色的水迹。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原本迫不及待发问的谢利脸色一变,问了半句就停止了,最后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卡尔终于缓过了一口气,从地上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不在里面。放心吧。她没死。她自己已经打破窗户逃出去了,现在应该正在某条救生艇上。” 他安慰着谢利,声音却有点低沉,仿佛连他自己也有点不确定。 但这已经足够安慰谢利了。他的脸瞬间被他的这句话给点燃了。 “啊!”他一下扑了过来,紧紧地抱着卡尔,“太好了。太好了。她没有死!霍克利先生,您真是一个好人!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地爱你!” 卡尔苦笑了下,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 “我们上去吧,赶紧换身干的衣服,然后看看还能不能上救生艇。” ———— 片刻之后,卡尔带着谢利来到了甲板。 f层已经完全没入水中。泰坦尼克号总共二十条救生艇,现在,只剩船尾的那条还没入水了。 卡尔抱着谢利,推开拥挤在前头的人群,奋力往前冲的时候,忽然,眼角余光瞥到了一个他熟悉的人影。 他将谢利放到一个人少些的角落,让他在这里等自己,然后朝着那个人大步走去。 “布莱克!” 他走到那个正拼命游说船员放自己上船的男人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布莱克回过头。 “哎呀,是你啊——快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才能让这家伙放咱们上去——快没位置了!” 卡尔笑了笑,示意他跟自己过来。 布莱克急忙跟了过来。 “你一向最有办法——” 他话还没说完,“砰”的一声,卡尔一记重拳,笔直地朝他面门捣了过去。 布莱克应声倒地后,痛苦地呻吟着,最后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捂住开始狂喷鼻血的鼻子,不可置信地吼道:“你疯了——” “砰!”又是一记重拳,布莱克再次摔倒在地。扭了扭身躯,这一次,再也无法爬起来了。 “再见了,我的朋友。” 卡尔冷冷丢下这句话,转身快步离去,走回到谢利的身边,一把抱起了他,分开人群往救生艇挤去。 “刚才您去哪里了?”谢利趴在他肩膀上,问道。 “没什么,”卡尔说道,“遇到个老朋友,和他打了个招呼而已。” 最后他挤到了那个负责放人的船员面前。 “我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也是他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了。请允许我陪他一起上去。” 船员踌躇了下。瞥见缩在卡尔肩上一动不动的谢利,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你带着儿子上去吧。这是最后一个位置了。” “谢谢!” 卡尔抱住谢利,快步登上了只剩最后一个位置的救生艇。   ☆、Chapter 37 “降绳!降绳!注意平衡!注意平衡!” 负责降艇的船员操作着两头缆绳,吊环发出的轻微吱嘎声。 “上帝啊,怜悯我们吧——” 在被剩在船舷边的那些彻底失去了希望的乘客们的绝望喊叫声中,艇身开始慢慢地朝着水面下落而去。 “你的头为什么破了?很疼吗?” 谢利被卡尔抱起来放膝盖上的时候,低声问道。 “我没事——”卡尔安慰般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即下意识般地扭头,朝甲板投去了最后一瞥。 他的视线飞快扫过那些依然挤在船舷边不愿离去的乘客们。一张张脸写满了悲伤、绝望、愤怒。 而他的脸,神色漠然。 突然,他的视线停顿了一秒。 透过人群的间隙,大约十几米外的甲板上,他瞥见一个女人的身影。那件昨天她在午餐桌上时穿过的紫色外套——上等的全羊毛料搭一条润泽光滑的裘领,应该是斯特劳斯太太转送给她的,虽然款式有些过时,但依然把她衬得艳光照人,所以他印象非常深刻——她披散下来长发也是金色的,就连身段也有点眼熟。她似乎还不知道这条救生艇已经满员正被下放,正拼尽全力想分开人群挤到船舷边。突然,她被身后一个身材强壮的男人推搡摔倒在了甲板上,继而就是纷乱的踩踏,她仿佛发出一声尖叫,但叫声很快就被淹没在周围更加杂乱的嘈杂声里…… 卡尔的瞳孔不自觉地微微一缩,像被一根突然飞来的利针刺中了眼球。 “停下——” 毫无预警地,他突然喊了一声,将原本坐在他膝盖上的谢利放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先生!你干什么?” 放缆绳的船员吃了一惊,看着他将男孩谢利迅速安置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低头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抓住船舷,敏捷地攀了上去,重新回到了甲板上。 “先生!我们不会等的!”反应了过来的船员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吼。见对方没有反应,生怕边上的人会抓住这个机会不顾一切地跳下来,急忙继续松放缆绳。 谢利紧紧抓住船舷,睁大眼睛看着卡尔迅速离去的背影,直到白色漆壳船体出现了在他的眼前,片刻前甲板上的一切都开始离他渐渐远去。 “照顾好自己,你是个男人!” 这是片刻前他突然放他坐到位置上时留给他的那句话。 ———— 卡尔朝那个紫衣女人迅速跑去,一把推开聚在她边上的人,最后蹲下去,扶住了她的肩膀。 “玛格丽特·费斯!”他叫了一声。 女人慢慢回过头。一张年轻漂亮的陌生脸孔。眼睛茫然地看着他。满是痛苦的神色。 “哦,先生!他们推倒了我,还踩了我的小腿,我的小腿好像断掉了,我无法自己起来——请帮帮我——” 外套领子随了她的这个转身动作褶了起来,露出里面的船上女仆制服。 卡尔的瞳孔再次微缩,猛地抓住这个女人的头发,将她强行从甲板上拽了起来。 女人发出一声惨叫,抱住了头,惊恐地看着他。 “这件该死的大衣怎么会在你的身上?”他咬牙切齿地问,薄唇开合间,露出森森的白牙,神色看起来仿佛就要噬人一样。 “求求你,别抓我!”女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肩膀开始颤抖,“我上来的时候,经过一个房间门口,门开着里面没人,看见这件外套,大小差不多,我就拿过来了……” 一个往甲板逃生还不忘顺手偷高级衣物的女仆! “妈的!” 卡尔咒骂了一声,将她掼回到甲板上,迅速起身往船舷跑去。、 救生艇已经落到水面,正在划向远处那片漆黑的海面。 卡尔眉头紧皱,突然握拳,重重锤了一下栏杆,指节皮肤处慢慢渗出一颗细细的血珠。他却浑然未觉。双手依然紧紧抓住船舷,目光落向远处海面上零星散落分布着的一艘艘变得越来越小的救生艇,微微眯起来的眼眸中纠缠着失望、沮丧,还有一丝无奈。 ———— 海水冰冷刺骨,朝她打过来的时候,仿佛有一把冰刀在割她的皮肤。 片刻之前,当意识到不可能会有人来放自己出去,而这个禁锢住她的舱室很快就要被越来越多的海水给完全灌满之后,她铤而走险,用房间里那个曾刮过斯特劳斯先生衣帽的金属头衣帽架敲碎了舷窗玻璃,从圆形缺口中,游出了舱室,从海面冒出了头。 尽管泰坦尼克号已经快沉没到e层了,但距离外侧有环形观景通道的c层还是有将近两层楼的高度。她没法攀住光溜溜的船身往上爬,船里也没人会留意到露在昏暗海面上的一个渺小的落水者,即便有人看到,也不会加以施救,因为就在玛格丽特刚呼救了一声的时候,距离她不远的海面上就陆续掉下了好几个因为抢着上救生艇而不慎踩空了脚的乘客。 玛格丽特只能放弃重新登船的打算,抓住一张不知道被谁丢下来的漂浮在水面上的椅子,改而向离自己最近的一艘救生艇游去。 海面所幸算是平静,她的游泳技术也算不错,但到了这种近乎冰度的深水里,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种讽刺。她很快就感觉到自己四肢冰冷,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仿佛有一股力量,一直在拽着她往下面沉去。如果不是足够幸运抓住了这张来自巴黎咖啡厅的椅子,她想她应该早就已经沉了下去。 泰坦尼克号上的灯光离她越来越远,而前方那艘救生艇上手提灯发出的希望光芒却仿佛永远无法触及,甚至,越来越远。最后她停止了游动,因为浸泡在水下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感觉,只凭着一股求生的念头,用她僵硬了的十指紧紧地抓住椅子,让自己不至于沉下去。 意识渐渐开始模糊,一种想睡觉的感觉袭向她。她知道自己不能睡。一旦睡去,脚下这个仿佛带着吸力的不知深度的海底就是她漆黑冰冷的坟墓,但是这种诱惑是这么的强烈,她变得越来越无法抵抗。就在她渐渐开始放弃的时候,忽然,前头那阵曾诱惑了她的手提灯灯光闪了几下,仿佛正朝她的方向慢慢漂了过来。 她突然清醒了过来,开始喊着救命。微弱的声音从水面上荡漾开去,救生艇上的人仿佛接收到了她的存在。那盏灯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玛格丽特最后被“伟大的毛利夫人”指挥着的这条返回找幸存者的救生艇给拉上去的时候,头发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凇。她被灌下几口酒后,身上裹了条毯子,缩在救生艇的一个角落里,陷入了昏迷。 ———— 玛格丽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角落里,身上裹着条已经潮湿了的毯子。灯光昏暗,影影绰绰,周围全都是人。有和她一样横七竖八躺在任何一个落脚地方的,有四处跑来跑去仿佛像在找人的,耳边也充充斥了各种各样的嘈杂。喊叫声、抱怨声,以及此起彼伏、充满了痛苦的哭泣声。 她慢慢地坐了起来,靠在一个角落里,意识终于渐渐清晰了起来。 她被一艘救生艇给救了上去。 这里不是那艘救生艇。 那么,如果这不是个梦境,她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已经被送上了赶到的救援船上。 几分钟后,玛格丽特从边上那个仿佛犹未从巨大惊骇中清醒过来的胖女人那琐碎而凌乱的叙述中,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这就是最早赶到的卡尔巴号。 它是在凌晨3点30分左右的时候赶到的。 泰坦尼克号并没有发生折裂,它在水面上顽强坚持了将近四个小时,最后在卡尔巴号还剩十几分钟就能赶到的无奈中,它最高的最后那一根烟柱彻底消失在了水面上。 卡尔巴号立刻开始救援。 4点钟,在北大西洋的微弱晨曦中,卡尔巴号船员捞起了第一个逃过泰坦尼克号入水引发出的巨大漩涡的落水乘客。 现在是早上的九点钟。 救援已经结束。 据说,泰坦尼克号2208名的船员和旅客中,超过四分之三的人幸运地得到了拯救。但还有将近五百人,因为各种原因,永远地长眠在了这片海水之下。 在卡尔巴号船长主持的一个简单葬礼仪式之后,这条船已经掉头去往纽约,而她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卡尔巴号的三等舱休息大厅。 女人絮絮叨叨地告诉完玛格丽特她所知道的一切后,开始捂住脸痛哭。因为她的丈夫在沉船前的一刻被那阵巨大的漩涡给卷了进去,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嗷——嗷——我可怜的杰姆——我该怎么办——” 在女人持续不断的伤心哭泣声中,玛格丽特慢慢地重新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头非常疼,心也乱得像一团麻。 谢利怎么样了? 他有父母在身边,应该会安全的。 斯特劳斯先生怎么样了? 他能保住性命和她一样登上这条救援船吗? 斯特劳斯太太呢,她现在在哪里? 还有…… 她的眼前闪过一个人的面容。但立刻就否定了。 比起担心这个即便掉到陷阱里想必也能踩着别人尸体上来的人,她现在更应该先去找找斯特劳斯太太,或者带电报房去看下能不能有那样的幸运可以尽早等到一个发送电报的机会。 已经是15号的早上了,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消息想必已经登上了报纸头条。她的父亲如果已经推测到她上了这条船,想必现在正焦急万分。 玛格丽特再次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起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休息室的门口飘了进来。 “登记过的人里,有一个名叫玛格丽特·费斯的女人吗?” 玛格丽特心微微一跳,看了过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横在那里。 是卡尔·霍克利! 登记员翻到姓名m开头的一页,迅速浏览了一遍,“没有,先生。可能还没登记到。” 卡尔拿过他手上的登记本,再次浏览一遍写满密密麻麻名字的本子后,丢了回去,转身走近大厅,踩在躺了满地人的地板空隙中间,慢慢地依次搜寻过去,不时扳过某个金色头发的女人,然后说声对不起。 他看起来很狼狈,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绅士模样。和这条船上的绝大多数人没什么两样,脚上甚至没有穿鞋。向来用发蜡打成标志性绅士大背头的头发现在湿漉漉地搭在他的额前,遮住半边眉毛,两颊也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但是目光依然锐利,神情凝重。 玛格丽特的心脏忽然再次猛地加速。当意识到他的视线很快就要扫到自己的方向时,完全是下意识地,她拉高毛毯盖住自己头,将身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然后躲在刚才那个胖女人的背后,一动不动。 片刻后,她微微扯下毛毯看了出去,看到那个背影走出了大厅,脚步匆匆。   ☆、Chapter 38 玛格丽特再次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在发生了那么一连串的事情之后,现在,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他没死于自己的那一击,这就够了。而且,她也不确定现在他为什么还这么急着要找到她。报复她?还是为了沉船前她在他床上说过的那些“预言”,所以抓住她再问个究竟?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出于一种连她自己也也无法清除表述的原因——或者就是本能,她抗拒再去见到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了。 她感到心力交瘁。现在只想尽快回家和父亲团聚,然后把发生在过去这五天五夜里的所有事情都尽早忘记。 ———— 尽管卡尔巴号已经尽全力安置来自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但因为能住人的舱房有限,即便一些原来的头等舱乘客,现在也只能暂时在三等舱这一层落脚。 “……我损失了一辆雷诺牌汽车、六十件衬衣、十五双皮鞋、两套燕尾服,还有二十四套马球棍……见鬼!等上岸后,保险公司陪我多少?” “那应该取决于您上船前的投保条款,先生。” 卡尔经过地板上也横七竖八躺满了人的一道走廊时,来自费城的某富翁裹了条毛毯站在入口处,对着负责登记乘客信息的船员不停抱怨,忽然看见卡尔,嚷了起来,“卡尔!是你!上帝啊,昨天晚上我损失了一辆雷诺汽车……”他又吧啦吧啦地再次复述一遍自己没了的东西。 卡尔朝他笑了笑,继续搜索着往前走去。经过一个光线昏暗的储藏室,他的目光落到了里面一个女人的身上。她坐在角落里,身上胡乱裹了条毯子,低着头,半边脸被垂落的长发遮盖,借着走道上的灯光,隐隐可以辨认出她头发的颜色。 卡尔迅速走了过去。快到她边上时,眸光微微一暗,脚步随之停了下来。 那个女人觉察到有人靠近,微微地回过脸,目光带了点警惕。 两人四目相对。 是罗丝! 而杰克·道森,此刻就躺在她脚边的地板上,身上也裹了条毯子。他的双目紧闭,仿佛陷入了昏睡。 罗丝原本就失了血色的一张脸在看到卡尔的那一瞬间变得更加惨白。 “……” 她动了动嘴唇,在呆愣了片刻后,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如果没有他,我已经死了。我是不会和他分开的。你——打算怎么对付我们——” 终于,她轻声从嘴里说出了这一句话,两片嘴唇微微颤抖,这显示了她内心此刻的恐惧,但看着卡尔的目光却又带了点决绝,那种不会回头般的决绝。 卡尔扫了一眼地上的杰克·道森。 “和你的情人滚远点!上岸之后,如果让我听到有关于你们的任何一点消息传来,你们就不会这么好运了。” 他说完,冷漠地收回目光,转身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罗丝才终于意识到,卡尔·霍克利这是决定放过自己和杰克·道森了。 她不敢置信地抬手捂住嘴巴,以免自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而失声痛哭。 她明白他的意思。 从这一刻开始,卡尔·霍克利的未婚妻罗丝·迪威特·布克特,加入了海难事故死难者的名单之中。 ——— 就在四天之前,泰坦尼克号还被整个欧洲视为“头脑和现代工业结合的最完美之作”,《造船者》杂志称它为“永不沉没的巨轮”,谁也不会想到,四天之后,这句话就成了它的墓志铭”。人们的震惊程度,或许完全不亚于后来的9.11事件。(注:此描述来自相关资料) 第二天的中午,大约三万人聚在纽约的五十四号码头,等待载满了泰坦尼克号幸存者的卡尔巴号抵达。尽管现场来了许多维持秩序的警察,但当幸存者们开始上岸,许多苦苦等待的遇难者家属得知再也见不到自己亲人之后,场面开始。情况在白星公司老板伊斯梅神情憔悴地出现在公众视线里时变得无法控制起来,无数人冲上来谩骂,甚至朝他投掷石头、吐口水,现场乱成了一团。 玛格丽特夹杂在一群变得一无所有的爱尔兰移民群里上岸后,并没有跟随他们住到为无家可归的泰坦尼克号幸存者们暂时而设立的收容所。她找到了史密斯教授在纽约定居的女儿。在她的帮助下,给自己的父亲发送了一封报平安的电报。 ———— 一周之后,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纽约上东区的圣约翰墓地里,一场特殊的葬礼正在举行。 “……上帝深知他高贵的灵魂以及所为,正如今天站在这里的所有人所知的那样。现在这个人的灵魂脱离了他短暂的躯壳,进入永恒的光辉世界,在上帝的光辉世界里,他得到永生。人来之于尘土,而归之于尘土,愿这个灵魂在天堂安息,阿门……” 在牧师深沉而庄严的祷词诵念声中,一身黑衣的斯特劳斯夫人吻了下手里的一支玫瑰,然后将玫瑰轻轻放在殓了一套衣冠的灵柩顶上,看着黑色泥土渐渐被撒在上面,堆积得越来越厚,终于,一切都埋于尘土之下。 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们在和斯特劳斯夫人告别后,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还站在墓地前,久久不愿离去。终于,她的一位侄儿来扶她,让她回去休息。 她用柔和的目光最后亲吻了一次刻着自己丈夫名字的墓碑之后,转身慢慢离去。 当那个撑着黑伞的孤单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站在几十米外一棵大树后的玛格丽特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斯特劳斯先生终究还是没有挺过去。甚至,许许多多的遇难者一样,最后连遗体都没有找到。 在等待自己身份文件寄到的那几天里,在反复考虑过后,她终于决定去见斯特劳斯太太。 ————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她在仆人的引路下走进书房时,看到她坐在一张沙发里,正为一只德国牧羊犬梳着毛发。看到玛格丽特进来,她拍了拍牧羊犬的头,牧羊犬立刻躺在地毯上。她朝玛格丽特迎了过来,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就像之前在船上时的那样。 “我亲爱的!当我听到你就在外面的消息时,我简直高兴得像是在做梦!知道吗,我还以为你……” 她停了下来,摇了摇头,最后用力地握住玛格丽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玛格丽特知道她原先一定以为自己也死了。心里不禁闪过一丝愧疚。坐了下来后,为自己没有及早向她报平安而道歉。 “……太太,那天的葬礼我也在。非常难过。但愿您能节哀。……” 玛格丽特停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眼眶微微泛红。 斯特劳斯太太微笑着,摇了摇头。 “孩子,知道那天我在离开目的前,对我丈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我对他说,再见了,我的丈夫,虽然那时候我更想陪在你的身边,但我知道你希望我活下去,所以现在,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她看向安静地趴在自己脚边的那只狗,摸了摸它的头,“它叫奎克,十几年前还是只小狗时就来了。我丈夫非常爱它。现在它也老了,需要我的照顾。我会带它一起回到我丈夫想回的家乡,就像我们之前商量好的那样。” 斯特劳斯太太的神情还是有点憔悴,但说这话的时候,从她眼睛里能看到的,除了淡淡的悲伤影子,更多的还是从容和平静。 玛格丽特原本还担心,斯特劳斯太太是否会为自己舍弃丈夫独自活下来的这个事实而后悔自责。现在她明白了,为把生的机会让给自己的爱人好好生活下去,这才是回报对方的正确方式。 “太太,能认识你们是我最大的荣幸。希望您以后一切都好。我会想着你们的。”玛格丽特由衷地说道。 斯特劳斯太太关心地询问起玛格丽特当时的获救过程。玛格丽特隐瞒了布莱克太太把自己关起来的那一段,只说后来是自己不小心掉落下海,幸好被回来的救生艇所救。 斯特劳斯太太一阵唏嘘后,长长叹息了一声。“这场噩梦一样的经历,改变了不知道多少人的人生。卡尔·霍克利,你知道的那位,他的未婚妻也没能幸运地上岸。可怜的人,原本他们是要在这周举行婚礼的……哦!”她忽然想了起来,“是的,他在参加完我丈夫的葬礼后来看我的时候,还提及了你。说在获救者名单里没见到你的名字,问我登船后是否见到过你,还说以后要是万一你联系了我的话,让我及时通知他。我猜他可能需要和你解决赔偿事宜。但我提出我会替你全额赔偿时,他却又拒绝了。有点奇怪。” 玛格丽特心脏微微一紧,踌躇了下,低声说道:“太太,我能请求您一件事吗?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来见您的事,包括霍克利先生。”见斯特劳斯太太露出困惑之色,立刻说道,“这几天的经历太过可怕,像一场噩梦。除了您之外,我没有勇气再去面对船上认识的任何人了。我想尽早忘记这一切。” 斯特劳斯太太目光里露出同情之色,再次叹息一声,“虽然我不是很赞同,但我想我能理解……我可以答应你。” …… 布莱克太太是一个幸运的人。 在那个沉船之夜,意识到自己没办法让位置越来越少的救生艇能够等到她找回不听话儿子后再下水的这一残酷现实后,经过一番时间并不长的内心交战,她无奈地坐上了救生艇,然后热泪盈眶地目睹了远处泰坦尼克号最后沉没的悲惨一幕,最后顺利获救。 更幸运的是,她也无需为此承受更多的内心谴责。因为就在她被接上卡尔巴号后没多久,她就在其中一艘救生艇上船人员里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当时他被一个来自休斯顿的太太紧紧抱在怀里。除了因为寒冷导致冻僵了的手脚外,安然无恙。 最最幸运的是,她的丈夫布莱克竟然也成为幸存者之一。尽管发现他时,他的鼻梁骨和大腿骨折,整个人奄奄一息,但经过医生的简单处置后,看起来应该能保住命了——尽管她从心底里憎恶自己这个丈夫,但现在,他如果死了,对她这个做妻子的来说,没半点好处。所以看到他还活着,也算是可喜可贺。 现在,是泰坦尼克号沉没的一周之后了。她早就摆脱了不得不和下等人一起挤在臭烘烘的三等舱里惊魂未定地等待上岸的噩梦般的遭遇。 这场噩梦确实非常可怕,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坐轮船了。但除了留给她这一点阴影以及损失了些财物外,对于她来说,这次经历好像也没剩下什么大的影响了。哦,对了,甚至还有一点用处。回到英国后,她的这场惊魂经历可以成为令她在社交场合轻易成为众人瞩目中心的谈资。 现在,她那个讨厌却必须要活着的丈夫在纽约中心医院治伤,她的儿子谢利在陪着他,而她终于可以从医院那种令人闻到就不舒服的气味中摆脱出来,回到这间高级旅馆的房间里,一边品着葡萄酒,一边在装满了热水的浴缸中舒舒服服地泡上一个澡,洗去所有的疲乏。 ———— 浴室的门无声地打开。喝了两杯酒后,被热水泡得全身毛孔都扩张开来的布莱克太太感到昏昏欲睡,丝毫没有觉察,依然闭着眼睛。 片刻之后,她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异样,微微睁开眼睛,赫然竟对上了一双正盯着她的男人眼睛。 雾气氤氲的浴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男人。他仿佛一直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朝她微微一笑,“你好,布莱克太太。” “卡尔!” 原本要尖叫的布莱克太太一愣,从浴缸里慢慢地坐了起来。当意识到自己此刻一丝不挂,半边胸口都露在水面之外后,脸微微一热,示意他给自己拿一条浴巾。 “作为一个绅士,您用这样的方式突然出现在一个女士的面前,是否有点太过唐突?” 她用听起来其实并不十分严厉的语调谴责道。 卡尔笑了笑,拿过一条浴巾,但并没递过去。 布莱克太太也没伸手去要。反而坐得更高了些,不经意般地停了停胸,掠了掠自己的头发,“说吧,您突然这样来找我,有什么事?”她斜睨着他的一双眼睛里露出一种仿佛隐含了什么意味的微笑,“哦是的,我听说您的未婚妻没能幸存下来,这可真叫人感到心痛。不过大家全在称赞您,不知道您听说了没?现在像您这样,结不成婚还依然肯为她家偿还债务的绅士可真不多了。您这种骑士般的慷慨风度,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卡尔笑了笑,朝她慢慢伸过手。 布莱克夫人仿佛微微一愣,但没避开。 在她略微紧张又仿佛有所期待的目光注视中,卡尔的手终于碰到了她湿漉漉的头发。 “布莱克夫人,您拥有一头令人忍不住想碰触的秀发……”卡尔的指尖摸过她的头顶,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令人为之沉醉的韵味。 “您这是什么意思……” 布莱克夫人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声音也随之微微颤抖。“您要是再这样开这种玩笑,我可要生气了……” “哦,是吗?” 卡尔的声音突然变冷,一丝阴暗的光芒从他一秒前还含着笑意的眼睛里一掠而过,在布莱克夫人觉察前,他已经抓住她头顶的发,将她整个人摁到了水面之下。 布莱克夫人完全没有抵抗力,只剩两手和两脚徒劳地伸出水面胡乱挣扎。 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头顶一轻,终于被提出了水面。 “上帝啊——”她的脸涨得通红,不停地咳嗽,张大嘴拼命呼吸,“你要干什么——救——” 在她继续发出声音前,卡尔用刚才拿过来的那条浴巾堵住她的嘴,然后整个人凑了下去,冷淡的灰色眼珠子盯着她充满了恐惧的眼睛,淡淡说道:“知道我为什么要亲手把你淹死在这里吗?因为你让我感到非常生气。我不得不么做。原本我可以坐上救生艇,像你一样,不用受罪地上岸。但是,因为你的一个愚蠢行为,我不得不在冰海里像只被拔光了毛的可笑鸭子一样浸泡了这么久,差点死掉。你让我感到很生气,非常生气,”他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后,微微笑了笑,“等你因为喝了酒睡去不小心把自己淹死在这口浴缸里后,明天我就会去医院探望你那个失去了妻子的可怜的断了腿的丈夫,告诉他我终于决定答应他的请求向他那个面临破产的比垃圾好不了多少的炼油厂里注资。这样我就挽救了他的事业。然后他会继续风光下去,或许比以前更风光。你放心,他很快会娶一个能和他分享这一切美好生活的年轻漂亮新妻子。至于你的儿子,说实话我还挺喜欢他的。也也会继续过得很好,至少不会比以前差。这样的安排,你觉得还满意吗?”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布莱克太太充血的眼睛蓦然圆睁,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你是因为她才要杀我……” 卡尔的眼皮微微一跳。 “你真了解我,夫人,”他凑到她耳畔,轻声耳语道,“我睡过的女人,即便不要了,最后我也会好好打发,最后让她高高兴兴走掉的。这样就扯平了……” 布莱克夫人的头再次沉到了水底。这一次,很快她就停止了挣扎,四肢仿佛水草一样地漂浮在了水面之下。 卡尔站起来,把那块毛巾弃到水面上,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擦了擦双手,漠然地最后看了一眼躺在水底一动不动的那具尸体,转身离去。   ☆、Chapter 39 一九一三年十月,一个寻常的秋天午后,在纽约秋阳的照耀之下,来自英国的一艘轮船停泊到了码头。在一二等舱客人下船之后,三等舱的乘客也陆续上岸。这些人里,绝大部分都是来自欧洲的新移民。德国人、爱尔兰人、犹太人、意大利人……或拖家带口,或孑然孤身,但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对于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兴奋和期待。为了早点出港,他们迫不及待地涌向检查证件的移民局出口,在那里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列。 队伍里排着一对看起来像是父女模样的下船乘客。他们衣着普通。父亲身上背负着行李,女儿提着箱子,看起来和前后的人并没什么两样。 队伍行进得很慢。轮到他们的时候,已经等了有些时候。 “布朗·s·费斯——玛格丽特·费斯——父女——来自英国——” 移民局检查员检查了证件,确定没问题后,瞥了眼照片上露出微笑的那个年轻女移民,示意两人通过。 “欢迎来到纽约!”他破天荒地多说了一句,“下一个!” …… 玛格丽特和父亲随着人流走出码头,站在赫德森街口迎着略微刺目的秋阳微微仰头眺望这座城市的远景时,仿佛依然还有点隔世般的恍惚之感。 一年之前,就在脚下的这同一个地方,作为泰坦尼克号事故的幸存者之一,她第一次踏上了纽约的土地。 时间飞逝而过。当日带给世界的所有震惊和悲情,随着时间流淌,渐渐已经消弭于无痕了。不大有人再会提到泰坦尼克号的名字。这个港口依然车水马龙,路口两边新矗立了两座高大的可口可乐和骆驼香烟广告牌,广告牌前经过的路人行色匆匆——或许,除了当日罹难者的亲人朋友之外,泰坦尼克号这个曾被世界视为工业神话的传说已经远去了。 一年前玛格丽特返回英国后,就和父亲搬了家。此后父亲依然做着各种不稳定的短工,她在一家教会学校找到了音乐教师的工作。日子过得很平静。但随着时间流淌,玛格丽特知道自己不得不做决定了。伤亡人数高达两千万的一战很快就要爆发了,只有大洋彼岸的美国才是安全乐土。她必须要在大战爆发前带着父亲过去。现在虽然还没战争,但欧洲各帝国之间的撕扯已经越来越严重,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考虑到越迟,移民申请被拒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两个月前,她终于下定决心,向父亲提出要移民去往美国定居的建议。 布朗·费斯几乎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了来自女儿的这个提议。一年前她所经历的那场可怕事故直到现在还令他心有余悸。现在在他心里,早年走掉的妻子早化成了一团模糊的往事影子。玛格丽特就是他生命的全部重心。既然她想去美国,他自然不会反对。于是就这样,两个月后的今天,他们跨越大洋,一起抵达了这个在无数移民心目中如同乐土一般的国度。 汤普森大街216号就是玛格丽特和父亲的落脚地。这是位于布鲁克林移民聚居区的一间出租房。虽然窗户狭小,冬天白天基本晒不进太阳,地面墙壁潮湿而阴冷,比起那些污水横流、房间甚至是用纸板隔开的真正贫民窟,这间有着两个房间并且带着厨房的简陋砖房,条件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房东是史密斯教授女儿的朋友,所以愿意用稍便宜点的价格出租给玛格丽特。一个月八块钱。经过简单收拾之后,这个新家看起来也有模有样,当布朗·费斯背着手进入厨房,看到被女儿擦洗过的那把旧咖啡壶在窗外唯一射过来的那一点阳光的照射下变得亮闪闪的时候,他甚至感到有点心满意足了。 “玛格丽特,我现在甚至有点想拉一下小提琴了呢——”他乐呵呵地说道。 玛格丽特一愣。 她知道他年轻时能拉一手美妙的小提琴。但是这么多年,她几乎从没有听他在自己面前拉过。他只是安静地听她练习,等琴声停止后,就默默地走开。 她立刻放下手上的东西,飞快跑到房间,把自己那把保存了很多年的小提琴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这还是她十五岁生日的时候,费斯·布朗送给她的一件礼物。是他从跳蚤市场淘来的一把旧琴。但木质纹理清晰,音色纯净明朗,是件上好的乐器。她非常喜欢,这么多年一直带在身边。 “爸爸,你不知道我是有多想听听你拉一次小提琴呢!”玛格丽特把小提琴和琴弓递了过去,笑吟吟地说道。 布朗·费斯接了过来,试着拉了几个音,“保养得不错。”他称赞道。 “那当然了。这是我最贵重的一件东西。还是您送个我的。”玛格丽特笑道。 布朗·费斯脸上平时刻满了重压的愁苦皱纹慢慢舒展开来。他慈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用皲裂的、长满了厚茧的那只手慢慢触摸了下琴面,在玛格丽特期待的目光注视之中,慢慢地将琴夹到下巴和肩膀中间,搭上琴弓。 一串优美的旋律随着他的动作从琴弦上流淌了出来。 贝多芬的f大调浪漫曲! 就在玛格丽特用崇拜般的目光看着自己父亲,屏息倾听来自于他的琴声时,仿佛被自己突然奏出的这一串音符给吓了一跳,他的手一顿,琴声随之戛然而止。 玛格丽特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父亲。 在女儿的注视之下,他显得有点局促,慢慢放下小提琴,然后搓了搓了自己的手,对着玛格丽特解释道:“不行不行,我刚才太高兴,差点忘了,我其实早就忘了该怎么拉了……” “爸爸!”玛格丽特不依地撒了一下娇。 “真的忘了,忘了,好多年没碰了……”布朗·费斯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哦对了,你不让我帮你收拾房子,那我就出去找个工作!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的是,我还是得赶紧去找工作。我先走了……” 布朗·费斯戴上他那顶已经戴了许多年的帽子,转身匆匆就走。 “那您晚上早点回来。我会预备晚饭的!”玛格丽特冲他背影嚷道。 ———— 晚上,在头顶那盏昏暗的白炽灯光下,父女两人坐在旧木桌前吃着简单晚餐的时候,布朗·费斯高兴地告诉女儿,找工作出奇得顺利。 “怪不得大家都想来纽约!”他乐呵呵地说道,“我已经在一家锯木厂里找到活了!要是干得好,一个月可以挣到十五块!比我从前干煤炭工要多出好几块!再加上你的薪水,我们很快就能落下脚啦!” 因为史密斯教授的缘故,去年那个后来被她推辞了没去的女子艺术学校在重新收到她的求职信后,表示依然可以为她提供一个教职的位置。她的薪水加上父亲挣的钱,只要别出什么大的意外,目前应该还是能维持住收支平衡的。 她一直都知道父亲的辛苦。有一天自己能赚到足够多的钱让他不再这么辛苦,甚至可以买一座湖边小木屋,让他在那里钓钓鱼、遛遛狗,这是她长久以来怀着的一个梦想。 梦想非常遥远。但是就这一刻,在这间简陋却充满了温暖的旧房子里,父亲的乐观仿佛感染了她,她觉得自己浑身也充满了干劲。 …… 女子艺术学校的工作进展十分顺利。两个月的试用期还没结束,玛格丽特就得到了校长费连娜女士的认可,提前转正为正式教师。除了上两个班的作曲课外,因为同校另一位女教师待产,在得知她以前也系统学习过声乐后,兼带了她的一个声乐班。学生们都很喜欢她。除此之外,通过职业介绍所,玛格丽特还找到了个钢琴课的家庭教师兼职,每周到曼哈顿富人区里的一处高尚住宅里去给一个名叫翠西的小女孩上两次课。 生活虽然忙碌,甚至有点辛苦,但过得非常充实,而且充满希望。玛格丽特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新生活。有时候,经过房产中介亮闪闪的玻璃橱窗前时,她甚至还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研究一番张贴出来的各种房屋租售信息,然后在销售员发现她出来想向她施展推销功夫之前,快步离开,并且在心里暗暗取笑自己一番。 房子的梦想自然还太过遥远。但一双厚实而柔软的麂皮手套却仿佛并非那么遥不可及。 在玛格丽特和父亲来到纽约后的第三个月,也就是他们要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圣诞节的前一周,这个周六的下午,天气有点冷,寒风飒飒,走在身边竖起衣领裹紧围巾的行人当中,玛格丽特心情很是轻松。 她刚上完钢琴家教课,现在在回家的路上。因为没什么事了,玛格丽特情不自禁又一次逛到了靠近第五大道的一家百货商店。并没进去,而是站在漂亮的玻璃橱窗前,盯着里面的一双黑色男式麂皮手套,脚步再次钉在了地上。 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她就非常想买下它,想把它送给自己的父亲,当作来纽约后的第一个圣诞节的礼物。但它的价格实在有点高,几乎抵得上半个月的房租了。 到底要不要买? 她还在反复掂量着的时候,一个骑车的小孩从她边上掠过,擦了下她的胳膊,玛格丽特拿在手上的一个夹子被撞落在地。 小孩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夹子里放着的是乐谱。除了些经典的练习曲外,还有几页她自己作的曲子。见夹子散开在地,玛格丽特也顾不得和熊孩子计较了,急忙蹲下身去捡。 一阵狂风突然从街角口卷了过来,地上剩下的还没捡起来的几张乐谱立刻随风起舞,玛格丽特急忙追上去拣,终于捡回了两张,剩下最后的那张却像是跟她玩起了游戏,被风卷着忽高忽低地不停往前,最后飘黏到了街边的一根电线杆上,纸角一抖一抖,仿佛在向她招手。 这张乐谱是她自己的写的一首曲子中的一部分。她修改过好几次,始终觉得不是很满意。所以随身带着,万一突然有灵感了可以随时在上面修改。见它终于停了下来,唯恐下一秒又被风刮走,急忙朝它走了过去。 就在她走到电线杆边上,伸手要去够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与百货商店相连的那幢金融大厦大门被门童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两个名流装扮的男人。两人拾级而下,朝停在街边的一辆黑色汽车走去,一边走,一边似乎在说着什么话,谈笑风生的样子。 玛格丽特的视线无意掠过那个穿了件黑色大衣的男人的侧脸时,心脏猛地像被鼓槌重重给敲了一下,立马僵硬在了原地。 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里突然看到卡尔·霍克利! 按理来说,他大部分时间应该都在匹兹堡的! 对方并没有留意到她这边,继续和边上的人朝着那辆汽车走去。车里等待的司机看到他们出来了,急忙下车开门迎接。 玛格丽特回过神,压住狂跳的心脏,急忙伸手去够乐谱,立刻就要转身离开。没想到竟然这么巧,就在她的手指要够到那张纸的时候,又一阵风刮来,乐谱再次腾空而起,朝着前方飘去,最后不偏不倚,飘进了那辆黑色汽车半降着玻璃的后车窗里,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卡尔仿佛觉察到了点什么,回了下头,玛格丽特大惊失色,迅速背过身,躲在了电线柱的后面。   ☆、Chapter 40 卡尔微微转过脸,视线随意扫了一下。 收紧大衣缩着脖子在寒风里赶路的行人……没事可干所以不顾天气寒冷也要牵着小狗出来在曼哈顿秀时髦的阔太太……坐在街角等待行人施舍的流浪汉…… 他收回目光,脚步停了下来,与送自己出来的斯特夫道别。 斯特夫表面上拥有一家规模不大的普通贸易公司。事实上,他是个来往于欧洲与纽约之间的著名掮客。在普通民众还在为每日生计奔波忙碌的这个时候,那些掌握了普通人所无法掌握的讯息的人,譬如像卡尔这样的人,以及这位斯特夫先生,正密切关注着远隔大洋的此刻欧洲局势。 战争在所难免,只是迟早的事。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一旦爆发,对于各种物资,尤其是军火的需求必定大大提高。这种的浅显道理,更是谁都明白。 一个是有着欧洲各国广泛人脉的掮客,一个是匹兹堡钢铁巨头,两人一拍即合。就在刚才,身后的这幢摩天大楼里,他们已经谈好第一笔试订单的交货日期。一切顺利的话,三个月后,就会有一个来自欧洲某国神秘客户的数额高达五千万美元的巨额订单。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战争永远会是资本最大的心头所爱。 “那么再见了,斯特夫先生。很高兴我们用这种方式开始合作。” 卡尔请斯特夫留步。和他道别,目送他身影走进玻璃门后,弯腰进入汽车后座,坐到了自己习惯的那个位置上。 一坐进车里,刚才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顺手摇上车窗玻璃时,瞥见自己脚下踩了一张纸。 他弯腰拣了起来,翻过来,发现是一张铅笔手写的五线谱。上面画满各种高高低低的黑色蝌蚪,到处是涂改的痕迹。乐谱的右下角,落了一个潦草的“m·f”名字简写标记和日期。 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皱了皱眉,把手上的废纸揉成一团,顺手丢到车窗外,摇上车窗后,命令司机开车。 ———— 玛格丽特一直屏住呼吸躲在电线杆后,紧张得后背直冒冷汗。 出于习惯,她会在每一份自己的乐谱上留下一个“m·f”的名字简写和最新的修改日期。虽然能被他立刻联想到自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万一…… 片刻之后,她小心地探头看出去,发现那辆黑色汽车已经绝尘而去,地上多了团白色的纸团。等汽车消失在视线尽头后,她急忙跑过去捡了起来。展开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发现确实就是自己那张乐谱。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急忙收起来,转身迅速离开。 ———— 受了这个不小的惊吓,玛格丽特再也不敢靠近那天遇到他的街区附近了。下课回来宁可多走两条街绕个圈。这样过了一个差不多一个星期,平安无事,玛格丽特绷着的那根神经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这一天的早上,纽约飘起了今年以来的第一场轻雪。玛格丽特像往常一样,天还没亮就起床,做了简单的早餐,与父亲一起吃了后,在微白的晨曦里与他告别,冒着越来越大的雪花出门赶到距离家最近的两公里外的一个巴士站,坐上耗时将近一个小时的公共巴士,穿过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曼哈顿区,最后来到学校,开始新的一天工作。 圣诞节快到了,不止纽约大街上开始洋溢出欢乐的圣诞气氛,学校里也一样。一年一度的圣诞嘉年华就要举行。中午,玛格丽特利用午休时间和学生们一道为圣诞树欢乐装扮着的时候,校长办公室的秘书突然把她叫了出去。 “费斯小姐,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刚刚你父亲工作的锯木厂打来电话,说他被滚落下来的木头给砸中……”见玛格丽特脸色一变,她急忙安慰道,“你别担心。你父亲没生命危险。但是受了伤,现在被送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 她递给玛格丽特一张写了医院地址的纸条,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玛格丽特接过纸条,匆匆抓过大衣,立刻就往医院赶去。 学校距离医院很远。几乎是从城东赶到城西。最后当她终于赶到的时候,布朗·费斯已经做完了简单的手术。玛格丽特冲进充满异味的躺满了各种各样病患的简陋病房里,最后在一张角落的床位里找到双目依然紧闭的父亲时,眼泪立刻落了下来。 布朗·费斯脸色惨白,神情憔悴,头上包了纱布。更严重的是是他的左腿,已经粉碎性骨折。据说是下雪湿滑,工人操作不当导致堆叠起来的一堆圆木突然塌下,他恰好在边上,躲避不及,和另外几个人一起被压在了下面。他还算好,另一个波多黎各人当场就被压死了。 玛格丽特没有叫醒昏睡中的父亲,擦干眼泪后立刻去找负责他的医生。 医生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忙忙碌碌,态度显得很不耐烦。玛格丽特在边上等了一会儿,他才仿佛终于得空和她说话。当得知父亲的腿还需要进行一次大手术,而锯木厂场主以布朗·费斯自己站到木材堆下为由拒绝支付后续的医疗费后,玛格丽特问道:“需要多少钱?” “至少四百美元!还不包括手术后的护理等费用。”医生面无表情地说道。 家里的积蓄全部是由玛格丽特保管的,包括布朗·费斯的薪水。现在她能全部拿出来的,就只有不到三百块。 “明天我就来交钱。请为我父亲安排做手术!尽快!”玛格丽特立刻说道。 ———— 玛格丽特让一个护工暂时代替自己看护父亲后,转身匆匆走出了病房。 还差一百块。她考虑回学校把情况向费连娜女士说明,请求预支一部分薪水,剩下的或许就只能去找史密斯教授的女儿琳达借了。她应该肯借给她的。 雪越下越大,路面开始积出一层厚厚的积雪。玛格丽特心事重重,走下医院门口台阶的时候,鞋底微微打了下滑。好在自己及时站稳了,但胳膊不小心打了下一个正从对面走过来的人。 “非常抱歉。”玛格丽特没细看,匆匆道了声歉后,继续低头匆匆往前。 对方一愣,注视她背影片刻后,突然朝她迅速跑了过来。 “对不起,请问您是……”他停了下来,仿佛有点不敢置信。 玛格丽特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玛格丽特·费斯小姐!” 对方终于确认自己没看错,失声叫了起来。 玛格丽特一愣,终于认真地看了眼对方,认了出来。 面前这个穿了件呢子外套,头戴一顶帽子,而满脸惊喜之色的年轻男人,居然就是一年前曾在泰坦尼克号同桌吃过一顿午饭的那位克拉伦斯先生。 “克拉伦斯先生!”突然遇到一个旧日相识,尽管玛格丽特急着要走,但还是露出礼貌的微笑,和他打了声招呼。 “上帝啊!真的是您!刚才看到了您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显得非常兴奋,注视着玛格丽特,眼睛一眨不眨,“我还以为您已经死在了……哦抱歉!我不该这么说您的,但是当时我没在上岸者的名单里发现你的名字,我真的以为你已经……哈!您原来安然无恙!这太好了,简直是太好了!呃,很抱歉我这么失礼,通常我不会这样的,只是突然这样看到了你,我实在是太意外了……” 可能是太过兴奋了,自己说到最后,他自己仿佛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停了下来,不安地搓着手,朝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玛格丽特微笑道:“没什么。能再次遇到您,我也感到很高兴。但是很抱歉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下次我们再见。” 她朝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的时候,卡拉伦斯追了上去,“费斯小姐,刚才我留意到您从里面出来时仿佛有心事的样子。这里是医院,出了什么事吗?抱歉我知道我不该多问,但如您所知,我也是医生。虽然不在这家医院工作,但或许我也可以给您提供一点帮助。” 玛格丽特把父亲被圆木砸伤需要做手术的事简单讲了下。 克拉伦斯的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安慰她几句后,说道:“菲斯小姐,我建议您可以把您父亲转到我所在的圣约翰长老会医院接受手术。非常巧,现在正好有一个还在进行中的慈善医疗项目,能为像您父亲这样的意外伤害者提供减免医疗援助。而且坦白说,我就是这个医疗项目的负责人之一。这样你自己大概只需要支付三分之二的费用。” 玛格丽特意外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转过身,看了下身后医院的大门,低声道,“说实话,最重要的一点,圣约翰长老医院的设备和条件比这里要好上许多。如果您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您父亲恢复健康的。” 几乎没再有什么过多犹豫,玛格丽特接受了他的好意。 无论是从为父亲考虑还是省钱的角度来说,她都没有理由去拒绝这样一个善意的提议。 “非常感谢您,克拉伦斯先生!说真的,现在我心里感觉踏实了许多。谢谢您的帮助。”玛格丽特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 “不不,能为您做点什么,我感到非常荣幸。”克拉伦斯急忙说道,“我过来正好是想找个在这里工作的朋友,那么事不宜迟,现在我就去打个电话帮您联系我的医院,然后安排您父亲转过去。” 他转过身,急匆匆往里面跑去。玛格丽特急忙跟了上去。   ☆、Chapter 41 圣诞节过后的第二天早晨,曼哈顿西15街第七大道和第八大道之间的一座别墅式豪宅里,管家洛夫乔伊站像往常一样准点地站在餐桌边,等着主人过来用早餐。 这是他坚持多年的习惯。最近一年以来,因为在泰坦尼克号事故中浸在冰海里的时间过久,他的腿脚变得有点走路不便,但哪怕卡尔再怎么抱怨,称看到他那张没表情的脸会影响胃口,他也决不放心让别的仆人取代自己的这种贴身服务——仿佛只要桌上的那块牛排不是自己亲手端过来的话,卡尔就会少吃一块似的。 卡尔走了进来,身上随意裹件深蓝色金丝绒晨袍。坐下后倒了杯黑咖啡,喝了两口,开始翻报纸。 “先生,昨晚劳伦斯家的圣诞聚会怎么样?” 洛夫乔伊把装了新鲜奶油的罐子和几片刚烤出来的边缘泛着诱人金黄色的松软面包推到他的面前,不经意般地问了一句。 “……见鬼的圣诞节!”卡尔眼皮都没抬一下,开始抱怨,“不过是装饰品商人编出来骗钱的伎俩!……铃声叮当,孩子欢唱,一切快乐又光明!挂上你的圣诞袜,说出你的祷告词……”他用夸张怪诞的语调模仿一首时下最流行的圣诞曲,然后做了个厌恶的表情,“昨天我本来就不该去的!简直是自己找罪受!维多利亚式圣诞派对……破葡萄干蛋糕!你知道的,我最恨吃葡萄干了!” 洛夫乔伊对他这种从小就表现出来的、直到现在还偶尔会冒头的顽劣儿童式主观抱怨充耳不闻。只是尽责地提醒道:“侯爵夫妇邀请您过去,可没指望您能看中他们家的厨子。劳伦斯小姐您见了吗,觉得怎么样?” “呆板、无味。” “一只裹在裙子里的会走路的芝士蛋糕!” 他补充了一句。 尽管洛夫乔伊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刻薄,但听到他用这种口吻形容一个侯爵小姐,他还是…… 他忍住内心要暴走的冲动,脸皮抽了抽,用容忍的口气说道:“霍克利先生,之前那位马丁家的子爵小姐,您觉得她太丑;威廉姆斯家的,您评价她全身养分都浇灌了胸部以致于大脑空空;现在这位劳伦斯家的小姐,据我所知,她非常漂亮,也很有教养,更重要的是,侯爵夫妇也殷切地期待能结下这门婚事,但是您这样的态度,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呀……” 他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伤感之色,“要是您父亲还活着,他一定会……” “就算我祖父还活着,昨晚那位小姐也依然是一只裹在裙子里的蛋糕!”卡尔打断了他的话,“看吧,不用等战争爆发,现在就已经有各种各样带着各种头衔的人跑到纽约来了!够了,我不想听你啰啰嗦嗦个没完,干脆告诉我吧,我大概还要去见多少个女人?” 洛夫乔伊急忙拿出随身带着的小记事本,翻开。 “……收到艾伦·奥兰斯女伯爵的邀请函。她的前夫是波兰伯爵,现在她自己有女伯爵称号;来自俄国的一位贵族夫人,据说有皇室血统,她的女儿精通四门语言,……哦,这是刚上个月来到纽约的蓝道夫子爵夫人的邀请函,希望您能出席她和她丈夫下周举办的一个家庭沙龙,他们虽然是爱尔兰贵族,但从祖辈开始就一直活跃在伦敦社交界,颇有声望。玛格丽特是子爵小姐的名字,听起来就是位可爱的小姐……” 卡尔突然“啪”地摔下了手里的咖啡杯。液体沿着杯口漾了出来,洒在雪白的刺绣桌垫上,立刻在上面染出一团深棕色的污痕。他脸上原本带着的那几分戏谑般的表情也倏然消失,露出不耐烦、甚至是愠怒的神色。 洛夫乔伊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提了一个不恰当的名字。 “下周不是要在戴维斯酒店举办新年答谢会吗?她们要是肯赏脸的话,全都过来吧!” 卡尔冷冷说道,扯下了餐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 “玛格丽特,八点前必须把这条裙子送到戴维斯酒店!” 时装精品店的女店主莱尔森太太高声叫着玛格丽特的名字。 玛格丽特走了过来,接过这个用粉红色缎带和蝴蝶结装饰的精美扁平大盒子。在问清地址后,捧着盒子急匆匆地出了时装店。 半个月前,因为克拉伦斯的关照,父亲不但得以换到一间较为干净清静的病房里,术后护也得到了比之前好了许多的对待。这让玛格丽特非常感激。几天之前,他终于出院回家休养了。因为肩上经济压力骤然加大,玛格丽特接受了介绍所太太提供的这个职位——从学校下班后,立刻赶到这家位于百老汇大街附近的精品时装店继续晚上三个小时的工作。 这家精品店装修豪华,衣服价格昂贵,主要客人是曼哈顿阔太太、电影女明星或者百老汇剧院里的女演员。玛格丽特两周前来面试的时候,店主莱尔森太太不但检查她指甲缝是否干净、头发里有没有虱子,甚至要求她脱衣服检查皮肤上有没有任何传染病。玛格丽特对那带着点侮辱意味的一刻印象深刻。但是当莱尔森太太最后点头后,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职位,毕竟,像这样不要求全天工作的兼职机会并不是很多。 玛格丽特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曼哈顿大街上到处闪着用霓虹灯装饰的广告牌和灯箱。法国人在几年前才刚发明的这种彩灯,现在已经迅速就成了曼哈顿夜色里的最时髦的玩意儿。 她手上捧着的这套衣服的主人是时下最受欢迎的电影女明星多萝西。她原本已经拿走了衣服,突然又嫌腰身过于宽松,临时送回来修改,要求今晚八点前一定要送到戴尔森酒店,莱尔森让女裁缝赶着修改完后,派玛格丽特去送衣服。 戴维斯酒店与时装精品店隔着几条大街。玛格丽特在八点前准时到达戴维斯酒店时,见酒店边上的停车场里停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汽车。她并没有多加留意,向门童说明情况后,走进酒店大门,径直来到前台,把装了衣服的盒子交给前台。 “你可终于来了!多萝西小姐刚才还来问过衣服,说如果到了,让直接送到大礼堂边上的一号更衣室里去!”穿着笔挺制服的前台转过身,模样显得很匆忙,“抱歉今晚我们这里太忙了,刚刚我的最后一个助手都被叫走了!我实在抽不开身,能麻烦你把衣服送到更衣室吗?很好找。你往大礼堂去,不用进去,到门口后向右拐,再向左,就能看到更衣室了!” 玛格丽特答应了,转身朝大礼堂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那个方向传来阵阵乐队现场演奏的欢快乐曲声和欢声笑语。走得近了些,声浪更是扑面而来。 大礼堂的两扇大门左右大开着,里面灯光璀璨,顶端拉满颜色鲜艳的各种彩带,中间搭了个圆形高台,上面铺着醒目的猩红色地毯。到处都是穿着隆重晚礼服的男女宾客。侍者托着盛了香槟的盘子如鱼穿行其间。 里面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派对。 玛格丽特没有细看,瞥了一眼就往刚才前台所指的方向走去。顺利找到一号更衣室,把衣服交给已经等在里面的多萝西的女伴后,转身循着原来的路离开。 她再次经过礼堂大门的时候,里面的气氛正好到达了一个高潮。一辆放了个硕大的系着彩带的香槟瓶模型餐车被推到了圆形舞台的中间。乐队停止了演奏。里面的喧哗声也静了下去。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侍者打开了巨大香槟瓶的盖子,在一声模拟的“啵”的开盖声中,瓶口里霎时飞出无数条彩色丝带和闪闪发亮的彩色箔纸。就在所有人以为这就是结束时,一个非常漂亮的、烫着卷发的金发女郎突然从瓶口里钻了出来。 “多萝西!” 她在宾客因为太过意外而发出的欢呼声中朝四面做了个姿态优美的致意动作,最后看向站在距离自己不远之外的今夜派对的主人,送去了一个含情脉脉的飞吻。 “卡尔!怎么样,还不赖吧?我跟你说过,我会给你今晚派对送去一个巨大惊喜的!” 安排了这一幕的纽约某财政官员看向身边的卡尔,得意地问道。 卡尔嘴里咬着根雪茄,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已经朝自己摇曳走来的女明星多萝西,耸了耸肩,“确实是个巨大的‘惊喜’!”最后他笑着,带头鼓了鼓掌。 乐队重新奏响乐曲。在宾客的起哄声中,卡尔揽着多萝西开始在舞池跳舞,转过一个身的时候,他的视线无意投到礼堂门口的方向,目光突然停滞了一下。 一个女人的背影,就在他转过身的一瞬间,消失在了和大门相对的走廊拐角处。 不过是一瞥而已,但是,竟然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脸上的笑意迅速凝固,突然松开还揽着的多萝西,在她毫无防备的惊讶注视下,迅速朝外跑了出去。 他跑到那道走廊尽头时,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卡尔继续追到酒店大堂,没有人。最后他冲出酒店大门,目光飞快地四处梭巡。 曼哈顿的夜色里,只有闪烁着的彩色霓虹灯和从灯下走过的红男绿女。如果不是那种感觉如此熟悉,他几乎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 他站在酒店的门口,沉吟了片刻,转身问一直站在门口的门童:“刚才是不是有一个女人出去了?”   ☆、Chapter 42 “是的先生。”门童说道,“……好像是莱尔森太太时装精品店的女店员。她是来给多萝西小姐送衣服的。” “莱尔森太太时装精品店?”卡尔重复了一句,立刻接着问,“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是的,我记得!她金发,个子大概这么高……” 难道有机会为这样的人物近距离答疑解惑,门童开始使劲回忆,唯恐自己遗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下巴尖尖的……长得很漂亮……我给她开门,她笑着向我道谢的时候,我看到她脸颊上露出酒窝……对的!金发,有酒窝!笑的时候乍一看,倒有点像多萝西小姐呢!呃……”仿佛觉得这个说法有点不恰当,他急忙又补充一句,“当然,她没有多萝西小姐那么漂亮。” 卡尔的瞳孔微微一缩,眯了眯眼。 “卡尔!出什么事了?” 这时候,多萝西的身影出现在酒店玻璃大门的另一头。她跑了出来。“大家都在看着我们呢!”到了他边上后,她说道。带了点不满、但听起来却又十分亲昵的撒娇口吻。 她自然有资格和他用这种语气说话。虽然在不久之前,她还不过是无数籍籍无名的电影女演员中的一个。但大约半年前,在她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面前这个男人后,她就开始交上好运了。不断有导演找她拍片。他在曼哈顿地段最好的位置给她购置公寓,对她一掷千金、有求必应。但有一点,他从没有带她出席过任何她想露面的场合。不管她怎么暗示,他对此完全没有反应。终于等到今晚这个机会,凭着自己的小狡狯和一向无敌的甜美笑容,她轻易就说服了与自己成名前有过来往的那个纽约财政官员安排了刚才那样的精彩一幕。作为一个将派对气氛推向高潮的惊喜小节目,毫无疑问她非常成功。她是一颗冉冉升起的电影新星。大家对于能用这种方式在这里突然见到她报以热烈无比的欢迎,而她也巧妙地用这种几乎公开的方式在这场汇聚了全纽约所有名流的盛大派对上向别人宣告了她和派对主人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既然来宾们都那么高兴,作为主人的他又怎么可能计较她的不请自来?就算他有点生气,只要过后她带着自己的甜美笑容在床上向他施展一下女性魅力,他自然也就会原谅她了。这一招以前以前屡试不爽。她对此很有信心。唯一叫她感到郁闷的,就是刚才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丢下她走了。这让她感到有点丢脸。所以也追了出来。 卡尔转过头,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 电影虽然流行起来的时间并不长,而且还处在无声时代,但从问世后,迅速就成为最时髦、也最受大众欢迎的娱乐之一。著名演员受欢迎的程度不亚于老牌的百老汇明星,而对于投身这个行业的专业门槛资格要求又远远低于百老汇舞台,所以吸引了无数梦想成名的年轻女孩。能够在竞争者如云的电影圈里坚持下来,多萝西自然深谙察言观色的本领。她立刻就觉察到了他回头时表露出来的那种被打断了的不悦之色,急忙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改成委屈的撒娇语调。 “卡尔,真的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尼克森先生找到我要安排这样一个助兴小节目,说是给大家送个惊喜。我没理由拒绝……但是你突然跑出来干什么?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她仰着脸,冲他露出甜蜜的笑容——她知道他喜欢看自己对他笑。 卡尔盯着她,一语不发。在她感到开始有点不确定的时候,他突然扬了扬眉,“你是对的,我的甜心。大家看到你都很高兴。”他顺口说道,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递给门童。 多萝西松了口气。门童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样就能收到如此一笔几乎抵得上他一个月薪水的小费,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不住鞠躬感谢。 卡尔和一直紧紧挽着自己胳膊的多萝西朝大礼堂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示意她放开手。 多萝西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但不敢违抗。怏怏地松开了手。 卡尔没有立刻进去。他停在原地。掏出烟盒,点了支新的香烟,深深地抽了一口,突然回头对多萝西说道:“等下我们提前退场。我带你去莱尔森时装精品店。你随便买。” 他说完,扭头和一个已经看见自己从里面迎出来的宾客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大步走了进去。 多萝西又惊又喜。刚才的委屈和不满立刻烟消云散。 跟了他这么久,这绝对是他第一次陪她逛街买衣服!而且更重要的是,还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的! ———— 玛格丽特出来经过大礼堂门口时,只注意到被射到半空后如雪花般飘洒的亮闪闪的彩色丝带和箔纸,耳畔全是里面传出来的欢呼声,除此之外,并没多看一眼,走过门口后,就赶着离开了酒店。 曼哈顿是个不夜城。时装店附近有不少通宵营业的娱乐场所。相应的,开在这里的时装店也就延长了晚上的营业时间。玛格丽特的工作时间是从晚上七点到打烊的十点。 她回到店里的时候,还不到八点半。陆续接待了几个客人之后,过了九点,进店的人就开始少了。 到了九点半,莱尔森太太也准备先离开的时候,服装店的玻璃门突然被人推开。 “多萝西小姐!” 对于竟然在这个时间遇到上门的老主顾,莱尔森太太感到很惊讶。但立刻热情地迎了上去,脸上带着笑容。她的视线随即落在了和多萝西一起进来的那个男人身上:卡夫羊绒的黑色帽子、笔挺的裁剪合身的同质地晚礼服,脚下那双擦得光可鉴人的水牛皮皮鞋不经意地流露出曼哈顿那间最著名的意大利老工匠手工定制男士鞋店的强烈风格。他的面容很英俊,但如果不笑的话,很容易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冷漠之感。好在现在他嘴里叼着支香烟,嘴角边挂着一丝浅笑,虽然笑容很客套,但好歹让他看起来显得亲切了不少。而且,这个男人仿佛有点心不在焉。点头回应了下来自莱尔森太太的热情招呼后,就撇下多萝西,单手习惯性地插在裤兜里,感兴趣般地四下看着,独自慢慢踱着步,往里面走去。 “他就是霍克利先生。” 多萝西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向边上的莱尔森太太低声炫耀。 莱尔森太太恍然大悟。 这半年来,多萝西在店里的所有账单都集中在月底一次性支付。因为数目激增,出于人类天性中的八卦因子,莱尔森太太暗地留意过送来的支票上的签名,这才知道她原来成了来自匹兹堡的那位有名的钢铁巨头的“女朋友”。 没想到他竟然会亲自陪多萝西来买衣服。莱尔森太太立刻对多萝西刮目相看。脸上露出更加殷勤的笑容。 “玛格丽特!多萝西小姐来了!快出来接待客人!“她朝里面喊道。 玛格丽特正在里侧的小库房里和另个名叫苏珊的女孩在清点库存。忽然听到莱尔森太太叫自己接待客人,急忙应了一声,放下手中东西,低头检查了下身上的制服,确定没沾上任何灰尘后,脸上提前露出笑容,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门被她推开一道缝,她抬起视线习惯性地看出去,继续要推大一点时,脸上的笑容突然冻住。 就在外面的店堂里,她视线的尽头处,隔着几排衣服架子,一个男人站在一条走道中间,嘴里咬着支烟,视线落在对面挂在某件衣服上的一个标签,仿佛这个小小的标签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侧对着她,仿佛完全没有留意到她这边的动静,神情看起来甚至显得很专注。 玛格丽特猛地合上了门。 “莱尔森太太不是叫你吗?你怎么了?”苏珊见她举止反常,奇怪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玛格丽特的胸口像突然被一块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 “……我突然感到头疼,肚子也不舒服……”她呼吸了几口气,慢慢蹲到地上,低声恳求,“你能帮我出去接待一下客人吗?就说我突然感到有点不舒服。求求你了。” 苏珊吃了一惊,走到她面前,发现她脸色确实苍白,说话有气没力的样子看着也不像是装的,急忙说道:“我接待客人没问题。但你不能自己这样留这里呀!我帮你跟莱尔森太太说一下,你赶紧先走吧,实在不行还是要看医生的!” “不不!”玛格丽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别多说什么。我只是老毛病犯了而已。稍微休息下就好。让莱尔森太太不高兴的话,我怕她会辞退我。” “好吧……”苏珊叹了口气,“那我先出去了。再不出去她要骂了。” 她扶着玛格丽特坐到一条凳子上后,急匆匆地推门出去。 莱尔森太太对店员的拖拖拉拉感到有点不高兴。只是贵客就在边上,所以忍住没发作,只皱了皱眉,压低声问:“玛格丽特呢?” “抱歉莱尔森太太,她突然有点不舒服,所以我代一下她。”见莱尔森太太眉头一皱,苏珊急忙跟着解释,“只是有点头晕,稍微坐一下就好了。” “行了我知道了!快去招呼多萝西小姐吧!让客人等了这么久!”莱尔森太太不耐烦地催促。 “好的太太。”苏珊急忙转过身,脸上露出微笑,朝着多萝西快步走去。 莱尔森太太走到卡尔的边上,脸上已经露出殷勤的笑容,“霍克利先生,女人通常看到漂亮衣服就会挪不开脚步。您要是等得无趣,我可以带您到二楼坐坐,那是专门为绅士而设的休息室。您完全可以坐在那里消磨上一两个小时而不感到无聊……” “不必了,就这里吧。”卡尔的视线冷冰冰地投到店堂深处此刻紧紧闭着的那扇门上,盯了几秒后,转向莱尔森太太,“你店里还有一个店员?她叫玛格丽特?” “是的。”莱尔森太太急忙回答,“玛格丽特·费斯。好像是个英国人?来店里还没多久。只是晚上工作而已。刚才说是有点不舒服,所以怠慢了您和多萝西小姐,请千万不要计较。” 卡尔依然盯着那扇门,面无表情。只是咬在他嘴里的那截香烟头突然红光大炽。几秒钟后,他的额头一侧微微爆出青筋,突然吐掉烟,一语不发地用鞋底慢慢地碾,等到地板上烟头被碾得粉碎后,他猛地转过身,朝那扇门大步走去。 莱尔森太太有点惊讶。 就在刚才,她明显感觉到了来自于他身上的那种突然迸发出来的戾气。但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女店员的两分钟的怠慢应该不至于让他愤怒到这样的地步。她急忙追了上去,刚想询问他有什么需要,又看见他突然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背影顿了片刻后,他缓缓地转过身,刚才那种让莱尔森太太感到甚至有点害怕的戾气已经消失了,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我就坐这里等吧。太太,您请自便。” 他说完,走到靠墙边摆放的一圈沙发旁,靠坐了下来,翘起一条腿,从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起来。 莱尔森太太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刚才看错了。虽然她很想借机和这种人拉一下关系,但凭着她的眼见力,知道眼前这个霍克利先生仿佛并不耐烦自己去打扰他。与其惹他厌烦,还不如讨好他的女人来得好。 莱尔森太太和他别了一声,亲自去给多露西介绍衣服。 卡尔一直坐在位置上,没移动过半分位置。直到快十点钟,多萝西终于结束购物要打道回府了,他才收起打火机,从沙发上慢慢地站了起来,冷冷地最后瞥了一眼那扇依然依然紧紧关着的门,扭头走了出去。   ☆、Chapter 43 玛格丽特非常确定,刚才自己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卡尔应该是没看到她的。唯一让她感到担心的,是莱尔森太太叫了她的名字,而她在储物间里应了一声。 他会不会据此突然联想到自己,或者听出了她的声音,继而起了疑心过来察看究竟? 不不,这不大可能!玛格丽特立刻否定。距离泰坦尼克号事故过去已经一年多了。这个这么晚了还陪女朋友到这里买衣服的男人没理由到现在还会把自己记得这么清楚。而且,玛格丽特这个名字太过普通了,在英国,意思是“珍珠”的这个女孩名字非常受父母的欢迎。玛格丽特从前住南安普顿的时候,家附近就有好几个和她同名的女孩。 她就这样躲在储物间里,像一只不慎一脚踩空掉进了陷阱中的小兽。尽管不断这样安慰着自己,但强烈的焦躁和恐惧感还是朝她袭来。最后她坐在这个空气不太流通的小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凳子上,手脚无力,浑身皮肤又湿又冷,比一个真正突然犯病的人其实根本也好不了多少。她的神经绷得仿佛下一秒随时就会断裂。来自门那边的任何一点响动——多萝西小姐的笑声、莱尔森太太和卡尔之间那段听不大清楚的对话声,全都叫她感到心惊肉跳。她就像回到了一年前泰坦尼克号沉没前的下个下午,这种折磨简直叫人快要发狂。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害怕和卡尔·霍克利再次面对面。仅仅因为她曾拿灭火筒敲破过他后脑勺这件事来当理由的话,显然不足以解释。但她就是没法说服自己可以去面对他。她也没法想象,万一现在身边这扇唯一能让她把自己和他隔起来的门突然被推开,她就这样出现在卡尔·霍克利面前的话,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 时间如常一分一秒地过去,对她而言,慢得却像是停止了走动……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一下被人从外推开。 玛格丽特猛地抬起头,看见苏珊出现在门口。 “玛格丽特!多萝西小姐他们刚走了。她买了好多,等包好了,明天我们要给她送过去。” 玛格丽特绷得已经快到极点的神经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一下松懈了下来。 “上帝啊——”她喃喃低语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 “你怎么样了?还是很不舒服吗?” “不不,我没事了。我很好……”玛格丽特急忙放下手,极力挤出一丝笑容,“刚才太感谢你了,你帮了我的一个大忙……” “玛格丽特!”莱尔森太太充满了恼怒的声音传了过来,人跟着也出现在储藏室门口。 玛格丽特慢慢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莱尔森太太,抱歉我刚才……” “我不想听你的任何解释!”莱尔森太太打断了玛格丽特的道歉,生气地责备,“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刚才的怠慢差点得罪了我的一个大主顾?上帝啊,我从没遇到过比你更不靠谱的店员!当初我雇你的时候,你可向我保证过你身体很健康的!但是你瞧瞧!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支付给你工资,你却用身体不舒服作借口躲在储藏室里偷懒!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为我的客人服务的?” “莱尔森太太,她不是故意的……刚才她真的看起来要晕倒了……”苏珊急忙为玛格丽特说情。 “我辞职。”玛格丽特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 苏珊一愣,“玛格丽特!” “是的,我辞职。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助,苏珊,我很感激你。”玛格丽特朝苏珊笑了笑,转而看向莱尔森太太,“您也一样,莱尔森太太,谢谢您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工作机会。但现在我知道了,我可能真的不大适合在您这里工作。明天起我不来了。如果我的这个决定给您带来了麻烦的话,我再次向您道歉。” 玛格丽特脱下了身上的店员制服,折好放在边上,又朝惊讶看着自己的苏珊再次道了声谢后,拿过自己的外套,立即往外走去。 身后传来莱尔森太太愤怒表示将不支付给她这几天工钱的咆哮声。玛格丽特充耳不闻。 刚才被迫躲在门里煎熬等待着的时候,她就已经做了这个决定:如果运气够好,躲过这一劫,她立刻就辞职不干。否则,难保下次卡尔·霍克利还会陪那个女人来买衣服。 而她不可能每次都能这么好运地躲过去。 ———— 汽车停在了多萝西公寓大门前的街道上。 “卡尔,今天我真高兴!谢谢你,亲爱的——”多萝西凑过来,“晚上你留下来好吗?”她瞥了眼前座的司机后背,红唇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娇声娇气地低声耳语,“……我在床上为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 “我还有事。”卡尔略微不耐烦地侧过脸,“你自己上去吧!” 多萝西一怔。想起刚才回来路上,他就一直面无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要陪她去买衣服的。结果却变成这个样子。 “不嘛……”她靠过来,撒娇地扭了扭身子。 “下车!”她的手碰到他脖子的那一刻,他突然冷冷说道。 多萝西再次愣了下。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而且是命令她下车。 “卡尔,你怎么了?之前不是好好的嘛?你突然变这样,我好害怕……” 她再次靠过来,试图在他面前再撒一次娇。 按照以前的经验,应该是管用的。 “去给多萝西小姐开车门!” 卡尔眼皮都没抬,只吩咐了司机一声。 司机急忙下车,跑到多萝西坐的位置一侧,打开了车门。 “多萝西小姐,请您下车。” 多萝西咬了咬唇。看了眼边上这个男人那张冷漠得仿佛岩雕一般的侧脸,忍住心头涌上的强烈失望和惊讶,终于慢慢挪到车门口,钻了出来。 她刚站稳脚,汽车就朝前飞快滑去,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傍晚时分,玛格丽特提着一袋从街边一个贩子推的小车上买的橘子,急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父亲现在还只能躺在床上。虽然早上出门前她就给他预备了一天三顿的饭,但这样留他一个人在家,她还是不大放心。 经过她熟悉的那家职业介绍所门口时,她习惯性地扭头看了一眼。 距离她从莱尔森太太时装店辞职已经过去了一周。提心吊胆地熬过了这一周的前几天后,玛格丽特发现一切都很正常。 这应该表示那晚在时装店里,卡尔确实没有联想到自己。 这让她再次松了口气,为自己的幸运感到庆幸不已。 但是失去了那个原本可以兼职的工作,让她感到还是有点遗憾。 她犹豫了下,终于停住脚步,转身折回来,鼓起勇气,再一次进了职业介绍所的门。 桑本德太太依然坐在那个老位置上。正如玛格丽特所料,她的视线刚从滑到鼻尖的眼镜片里看到她,立刻就抱怨了起来。 “费斯小姐!你是怎么搞的?莱尔森太太打电话叫我帮她重新找人,她还向我投诉你!我好心好意给你介绍工作,你却这么对待我对你的帮助!” 玛格丽特再三道歉。终于等到她气平了些后,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您这里最近还有什么适合我干的活吗?” 桑本德太太看了她一眼,终于低头翻起了本子。过了一会儿,说道:“喏,有位桑顿太太过来,找一份钢琴课的家教工作。出的价钱很好,但要求也很高……” “您这里有我的资历证明和我工作学校校长的亲笔推荐信!您给她看了吗?”玛格丽特急忙说道,“请帮个忙!拜托了!我父亲最近受伤,我需要多找一份儿活干。” “嗯。”桑本德太太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就是看在你第一份钢琴家教工作干得还不错的份上,我已经把你介绍给她了。桑顿太太表示还算满意。但需要试上一次课,然后再确定要不要你长期教下去。” “太感谢您了!”玛格丽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谢谢您,太太!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教的。绝不会再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不愉快。” “好吧,那我就再相信你一回吧。”桑本德太太说道,“桑顿太太说,这个星期每天晚上她都有空。所以,如果今晚你就去的话,我现在先帮你打个电话,跟她说一声就行。” “好的!我今晚可以过去!”玛格丽特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 桑本德太太拨了个号码,和对方说了几句后,放下电话。 “已经说好了!今晚七点半。她会在家里等你。她住在西十五街第七大道附近——” 她写了一张纸,递了过来,“呶,这是详细地址。” 玛格丽特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就又找到了另一份教钢琴的工作,压抑住兴奋的心情。接过地址后,再三感谢过脾气急躁实际却很善良的桑本德太太后,转身离去。 ———— 她怀着兴奋心情急匆匆赶到家的时候,差不多六点半了。 看一下父亲,然后尽快出门。五十分钟内,她应该能赶到桑顿太太位于曼哈顿区的那个地址。 “爸爸!我回来了!你今天感觉怎么样!”玛格丽特跨进家门就大声喊道,“你吃了饭吗?我给你买了橘子。橘子很甜……咦,桌上的东西哪里来的?” 桌上放了一篮子价格不菲的水果,还有一束鲜花。 她停顿了几秒,忽然醒悟了过来。 应该是克拉伦斯。除了他,应该不会有别人会带着这些东西来探望自己的父亲。 果然,下一秒,她抬起头时,看到克拉伦斯脸上带着笑容,从父亲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费斯小姐!前几天就想来看您父亲了。又怕打扰了他的休息。今天顺路,所以就过来了。但愿你们能原谅我的冒昧登门。刚才我检查了下您父亲的伤,看起来愈合得不错。” “太感谢您了!”玛格丽特急忙说道,“本来应该是我登门拜访感谢您才对。之前我父亲住院的时候,多亏了您的帮忙。现在还要您上门,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时候,房间门口传来一阵拐杖落地的声音。布朗·费斯拄着拐杖出来了。 玛格丽特急忙过去扶住了他。“您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下!” “玛琪,克拉伦斯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布朗·费斯感激地说道,“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没什么。我很乐意能为您做点我力所能及的事。”克拉伦斯和玛格丽特一道扶着布朗·费斯回到床上躺下去。最后看着玛格丽特,欲言又止的样子。 “玛琪,我已经吃了晚饭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了!我刚才问过克拉伦斯先生,他还没吃晚饭。或许你可以换身衣服,带卡拉伦斯先生到附近好点的餐馆里去吃顿晚饭吧!就当是小小的谢意。但愿他不要嫌弃。”布朗·费斯突然说道。 “哦不不!”克拉伦斯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事的。我等下就走。我知道费斯小姐刚从学校回家,一定很累了……” “非常抱歉,”玛格丽特用歉意的目光看着他,说道,“原本我是非常乐意留您吃饭的。但是很不巧,正好今天我新找了一份钢琴家教的工作,约好今晚七点半过去上课。我恐怕不得不尽快出门了。克拉伦斯先生,下次等我有空,我一定会亲自找您向您表达感激之情的。” “啊!”克拉伦斯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立刻说道,“时间有点紧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吧!” 玛格丽特急忙推辞。但克拉伦斯执意要送,说自己反正也没事。玛格丽特见快七点了,只好答应下来。到房间里匆匆换了件衣服,和父亲告别,拿了自己上课用的乐谱夹子后出门了。 克拉伦斯的汽车停在她家巷子出来后的街口。上车后,克拉伦斯正要发动汽车,突然又停了下来。匆匆跑走。片刻后,他跑了回来,坐进汽车后,转头递给玛格丽特一条纸袋。 玛格丽特打开热乎乎的纸袋,看见里面装了个三明治,还有一杯带着盖子的热饮。 “你没吃晚饭。赶紧吃吧!”他冲她笑了笑,转头发动了汽车。 玛格丽特心头忽然涌出一股暖流。 “谢谢。” 她低声说道。 ———— 七点二十分的时候,汽车停在了地址所指的一座联排式两层别墅大门前的车道上。 别墅里亮着灯光,照得花园中游泳池的池面波光粼粼。 玛格丽特向克拉伦斯道谢,拿了自己的乐谱夹,匆匆下车的时候,克拉伦斯忽然说道:“费斯小姐,等你上完课,这一带的巴士应该已经停了。我今晚反正没事。两个小时后我会过来到这里接你,然后送你回家。” 玛格丽特推辞,他说道:“请不要推辞,也不要觉得过意不去。我没别的意思。这一带的出租汽车或马车原本就不多。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走夜路找车回家而已。” 他的语气真诚。虽然玛格丽特并不希望再这样麻烦他,但实在不好生硬拒绝,加上和雇主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只好匆匆道谢,随即转身往别墅大门走去。 她按了门铃。很快,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从房子里走出来,给她打开了门。 “你就是玛格丽特·费斯小姐吧?”对方脸上带着笑容,“我就是和桑本德太太联系过的桑顿太太。你请进来吧。” 她的和气立刻让玛格丽特感到放松了下来。 虽然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位桑顿太太应该不是她原先以为的女主人,更像一位女性管家。但既然她都这么和气,想必那位雇主太太也不会苛刻到哪里去。 “见到您很高兴,桑顿太太,”玛格丽特跟着她进入阔大的房子里后,看了下空无一人的四周。 “请问我的学生在哪里?是男孩还是女孩?或者,我需要先和孩子的父母先见个面吗?” 桑顿太太仿佛一愣,随即说道,“不用。他已经在等你了。我这就带你去琴房。跟我来。” 她转身,朝楼梯方向走去。 玛格丽特跟她沿着打磨得闪闪发亮的棕色橡木楼梯登上二楼,最后停在一个房间的面前。 “您进去吧。” 桑顿太太说完,转身离去。 里面应该就是跟自己学钢琴的那个男孩子。对付小孩子,她还是比较有经验的。 玛格丽特敲了敲门,没听到回应,便打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灯光明亮而温暖。桌椅错落摆放。两扇几乎落地的巨大拱形玻璃窗户前垂落着白色的刺绣纱帘。边上,拜访着一架非常考究的崭新红棕色斯坦威三角钢琴。 琴凳上没有人。静悄悄的。 玛格丽特感到有点奇怪。在原地停留了几秒。正想出去找刚才那位桑顿太太问个清楚,忽然,鼻端里飘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仿佛刚才有人在这个房间里抽烟。 循着这气味的方向看去,她才留意到,房间角落里那张此刻正背对着她的转椅上似乎坐了一个人。 “您好。我是玛格丽特·费斯。刚才桑顿太太带我到这里。请问……我的学生在哪里?” 玛格丽特朝那张椅子走了过去。快到的时候,脚步迟疑了下来。 这气味……仿佛有点熟悉。她以前在哪里闻过一样。 玛格丽特皱了皱眉。脑海里关于嗅觉的那部分记忆忽然被唤醒。 她猛地后退了一步。 几乎与此同时,那张背对着她的椅子慢慢转了过来。 她看到卡尔·霍克利靠坐在椅子里,手里握着一只正吐着欢快蓝色火苗的打火机。 “叮!” 他摁下了打火机的金属盖子。火苗瞬间熄灭。 他抬起眼,注视着玛格丽特,没有任何表情。 ———— 浑身的血液倏然凝固。 就在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原来他早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存在。或许就是从那个她还为自己的逃脱而感到庆幸无比的时装店之夜开始。之所以迟迟没有戳破,或许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让她在经历过忐忑的折磨和自我庆幸之后,在毫无防备的今晚,自己可笑地一头撞到他的面前。 这才符合他的作风。 ———— 卡尔丢下手里的打火机,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她走来。 玛格丽特想转身逃走,逃出这座房子,但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地上,无法挪动半寸,只能被动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朝自己越逼越近。 最后他停在了她面前。冷淡的瞳孔盯着她失去血色的脸。片刻后。 “久违了,玛格丽特·费斯小姐!”他冷冷说道。 沉默。 玛格丽特垂下眼睛。当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终于回归到它应该在的位置后,她闭了闭眼睛,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卡尔·霍克利先生,你想干什么?” “请你来教我弹钢琴。”卡尔扯了扯嘴角,“否则,你以为呢?” 再次沉默。 卡尔耸了耸肩,自己踱到钢琴前,坐到了一张琴凳上,打开琴盖,信手划过黑白琴键。 钢琴发出了一串跳跃的清脆音符声。 “为了准备上课,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了这架新钢琴。怎么样,你觉得还满意吗?”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仿佛闲聊般地说道。 玛格丽特继续沉默。片刻后,终于鼓起勇气,对着他的背影说道:“霍克利先生,我很抱歉我之前对您隐瞒了一些事。但是我也有我的苦衷。现在既然您都知道了,如果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您完全不必这样……” “我叫你给我上钢琴课!你听不懂我的话?你他妈的就是这样对待花钱雇你来上课的雇主?” 卡尔突然咆哮了起来,一只手重重地砸向琴键。咣的一声巨响,钢琴发出一阵怪异的、长长的嘈杂声。余声久久不绝。 玛格丽特抖了一下,立刻闭上了嘴。 卡尔仿佛余怒未消,背着她呼吸了几下后,一字一字说道:“玛格丽特·费斯,你他妈的要是再不过来,知道我接下来想干什么吗?” 玛格丽特急忙走过去,坐到了另一张琴凳上。   ☆、Chapter 44 “……” 玛格丽特坐下后,胆战心惊地看向他。 他盯着她,目光阴沉。 “给我弹!”片刻后,他冷冷说道。 “请问……您要我弹什么?”虽然已经极力控制情绪,但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微微有点发抖。 “你他妈的爱弹什么就弹什么!我怎么知道!”他冲她吼了一声。 玛格丽特急忙扭过脸,定了定神,抬起双手放到琴键上,开始弹巴哈的《g弦之歌》。 这是她非常喜欢的一首古典钢琴曲,熟悉得也像是融入了她的指端。但是身边蹲着这样一座不知道下一刻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火药桶,关键是这个火药桶还长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现在正死死地盯着她,她的手指开始变得不听使唤,频频弹错音节,好容易等这首曲子勉强弹完,她的手心已经湿透了,额头也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收完最后一个音符,顾不得擦汗,抬眼看向他。 他正低头翻着她带来的乐谱,翻得哗啦作响,视线最后落在其中一张右下角带着的“m·f”签名上,定了片刻。 “继续!” 他忽然动了动嘴唇,冷冷说道。 玛格丽特没有说话。默默地用膝盖上的裙面擦了擦湿滑的手心后,开始弹另一首曲子。 肖邦《e调前奏曲》、威尔第《四季》、贝多芬《月光》……在边上这个男人的威逼注视之下,她一曲接一曲地弹下去,或者说,她根本不是在弹钢琴,而是脑海里冒出什么就弹什么,手指在琴键上的纯粹机械运动而已。 她已经弹了快两个小时。他没让她停,她也就只能一直弹下去。最后当她弹到舒伯特《第二即兴曲》。在一开头的三连音部分,没听到她熟悉的如同溪流奔泄而出的音符,取而代之,钢琴发出连续的不协调的错音,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处理错降e大调时,从见到身边这个男人开始起就绷了一晚上的那根神经彻底断裂了。 她突然停了下来,手搭在琴键上,扭头看向卡尔,对上了他的目光。 “继续!我叫你停了吗?” 他随手把乐谱掷到地上,低头开始点一支香烟,发觉琴声突然断了,抬眼瞥她一下,挑了挑左边的一道眉毛。 “够了!我受不了了!”玛格丽特看了一眼撒了一地的乐谱,冲着他嚷道,“你处心积虑把我骗到你跟前,就是叫我给你弹琴?你到底要说什么,你说啊!这样算什么意思?我不弹了!” 她猛地合上了琴盖。 卡尔慢慢打开琴盖。 “给我继续弹。” 玛格丽特不动。 “我说,给我继续弹!”他的声音突然提高。 玛格丽特看着他。 卡尔盯着她,眼皮微微一跳。突然扔掉手里刚点着的那支香烟,从外套内兜里摸出一叠用曲别针别住的卡片,重重地甩到了玛格丽特的脸上。 卡片散落到玛格丽特的膝盖上。玛格丽特低头拣了起来,意外地发现竟然是自己向移民局申请移民的表格和她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她笑得阳光灿烂。 “这些怎么在你这里?” 因为太过惊讶,她生气地抬起头。 “你在质问我?你这个狡猾的骗子!”他咬牙切齿地反问了一句,突然伸手一把抓住玛格丽特的胳膊,像抓小鸡一样地把她整个人从琴凳上提了起来。 玛格丽特猝不及防地尖叫一声,随即发现自己被他重重地顿坐到了钢琴上。琴键承受不了这种突然而至的重量,怪叫着,颤抖着,在玛格丽特的臀下发出混杂了各种音调的奇怪呻吟声…… “你干什么?毁了这架琴吗?” 出于一种喜爱乐器的本能,玛格丽特急忙要从琴面上下来,但被他摁得死死。 “让它见鬼去吧!”他吼了一声,“玛格丽特·费斯,你他妈的可真是圣母玛利亚转世!救泰坦尼克号上的人不算,现在还心疼起一架钢琴?你他妈的怎么就把我往死里弄去?” 他抵在玛格丽特的身前,愤怒的一张脸差点压到她的脸上。玛格丽特不得不尽量往后仰去,直到后背抵靠在了乐谱架上。 “我发誓我没有不管你!”玛格丽特立刻解释,“我很抱歉当时我确实打晕了你,我怕你对我不利。但过后我跑过来找你了。但是,等我回去后,我发现你人已经不在那里了!我还去附近找过你,始终没见到你。我想你应该已经苏醒自己离开,或者被别人救走了。抱歉当时场面太乱了,我没法知道你去了哪里,那一层又快被水淹没,我没办法才离开上了甲板的!” 他眯了眯眼,仿佛在估量她这话的可信程度。 “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发誓!请你原谅我,霍克利先生。当时我也是没办法了……”玛格丽特再次说道。 他哼了一声。脸色终于稍稍放缓了些,慢慢站直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逼压着她。 玛格丽特稳住心神后,听到屁股下的钢琴还在呻吟,这种感觉很怪,于是想滑下来。就在她刚挪了下臀的时候,卡尔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脸色又转为阴沉,朝她逼压了下来。 “费斯小姐,我就当你那时候差点打死我是迫不得已,那么你能否再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让斯特劳斯太太向我隐瞒你还活着的消息?” 玛格丽特一愣,睁大眼睛看着他。 “别用这种无辜的眼神看着我!”他吼了一声,“我和施特劳斯太太通过电话!你一直和她保持通信往来,却让她瞒着我你还活着的消息!要不是现在被我发现了,你他妈的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藏起来不见人?” “好吧,好吧,霍克利先生,你冷静一下,”玛格丽特急忙安抚他,“我承认我是不该让她隐瞒我的消息,但是从获救后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不想再和这条船扯上任何关系,我想尽早忘掉那段可怕的经历。这样不行吗?” “你却联系了斯特劳斯太太!” “她不一样……”玛格丽特极力解释,“她和施特劳斯先生对我那么好,施特劳斯先生又不幸遇难,我怎么可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都对你好,就我他妈的一直在欺负你,是不是?” 玛格丽特垂下眼皮,盯着他外套上的暗色纹路。 “哑巴了?你给我说话!”他又砸了一下可怜的琴键。钢琴再次怪叫一声。 “……您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也说不好……” 她不想违心回答,又怕会惹他暴怒,在他逼问下,只好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 “玛格丽特·费斯,你他妈的知不知道,老子为了你差点——” 他的眼睛里冒出一阵火星子,话说一半,突然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 玛格丽特看着他。 他盯着她,深深呼吸了两口气,神情渐渐变得凉薄。 玛格丽特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再说话。因为刚才被迫一直往后靠在乐谱架上,时间略长,腰就开始感到有点酸。于是动了动,小声说道,“……可以让我先下去吗?钢琴这声音吵得我头晕脑胀……” 他没表示。 玛格丽特急忙从钢琴上溜下来,站到了离他稍远些的位置。 两个人都没说话了。就这样相对站在钢琴两头。气氛显得异常沉闷。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抽烟。 玛格丽特其实极其厌恶他抽烟的这个习惯,但和她没半点关系。所以视而不见。 再片刻后,玛格丽特开始把视线投向房间里的那架镀金钟,盯着它的秒针。在它终于走完最后一圈后,松了口气。 “……时间好像到了……我该走了……” 她说完,匆匆蹲到地上去捡乐谱,最后去拿掉在钢琴上的最后一张时,一只男人的手突然从侧旁伸了过来,把她的手摁在了琴键上。 这一次,钢琴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声。 玛格丽特抬眼看他。 “你给我待在这里!”他皱着眉,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玛格丽特咬了咬唇,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他有点灼人的掌心和冰凉的琴键中间抽了出来,低头整理自己的乐谱。最后抬起头,看着他。 “霍克利先生,我知道你很生气。我也知道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让你感到不高兴。但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既然到了这一步,我也不得不说,说真的,我不认为你到现在还会为我当时给你带来的那点经济损失或者麻烦而感到耿耿于怀。您现在有了新的生活,您过得非常好。既然这样,我就不大明白了,我们之间并没什么大的交情,就算我对你隐瞒了我活着的事,这也只是我自己的选择,您又何至于这么生气,好像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卡尔看着她,冷淡的一双瞳孔里倒映着来自她身后落地灯的两点灯光,微微闪烁。 他忽然朝她走了过来。 “上过床。在你眼里,这也不算什么大交情?” 他拿走她手里的夹子,随手放到钢琴盖上,然后凑到她耳畔,用讥嘲的语气问道。 玛格丽特的脸迅速涨红,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请不要提这个!虽然这对我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不过是交易而已!我想对您来说,更不算什么!” 她的反应仿佛让他感到有点愉悦。他看着她泛红的脸颊,神情变得轻松起来,最后,唇角甚至往上挑了挑。 “费斯小姐,我记得你说过我是个商人。言下之意,也就是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要是没记错,我们上次还没结束就被打断了。而且说实话,你上次什么都不会,躺在那里基本只是我在取悦你,根本值不了那个价……” “你侮辱够了没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和你这种人说话!” 玛格丽特羞愤交加,转身朝门口去。 卡尔一个箭步追上,从后抓住她的胳膊,扯了一下,玛格丽特立刻被他再次压在了钢琴上。 “费斯小姐,要是你觉得我这么说侮辱了你,那么我收回并道歉。换一个方式吧。”他忽然改了语气,听起来还一本正经的,“我会告诉桑本德太太我对你很满意。以后,除非我通知你不用来,否则每天晚上你都过来,给我继续上钢琴课。” “你要学哪门子的钢琴?我不会来的!” 玛格丽特愤怒地挣扎。 “那么我就亲自去你工作的学校接你,或许还可以顺便和费连娜女士谈点什么。比如,给学校捐一笔款之类的。虽然我这个人通常更容易招人厌烦,但我想她大概会很乐意见到我的……” 他用呢喃般的语调说着话,慢慢地压向她。 她被迫再次往后仰,直到彻底靠躺在了身后的琴架上。但他并没停下来,到了最后,沉重的男性躯体几乎完全压到了她身上,两人越来越炽热的鼻息也渐渐开始相互交织,四唇快碰到一起。 “……臭不要脸!无赖!” 就在他的唇快要压到她嘴唇的时候,玛格丽特猛地往侧旁扭过脸,咬牙切齿地骂道。 他顿了一下,片刻后,猝然放开了她,从她身上站了起来。 “行了!”他微微背过身去,用一种不耐烦的语调说道,“就这么定了!你可以走了!还有,”他侧过脸,冷冷盯了玛格丽特一眼,“那位克拉伦斯先生仿佛也并不在你想忘掉的名单之上。我想他现在应该已经在门口等你了。我不喜欢这个家伙。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他来接送你!” 玛格丽特捏着乐谱的手在微微颤抖。“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这么命令我?” “睡过你的人。这条件够了吗?”卡尔扯了扯嘴角,“要是不够,现在我就可以让我们的关系再亲密一层。” 他扯了扯衣领,朝她走了过来。 玛格丽特大惊失色,立刻转身冲到门边,打开门落荒而逃,最后在桑顿太太的惊诧注视之下,不要命般地冲出了房子的大门。   ☆、Chapter 45 快到花园铁门口时,玛格丽特放缓脚步,等喘息平定了后,打开门,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克拉伦斯看到她从铁门里出来,立刻下车迎接。 “你出来得比预定时间晚了点,”他替她打开车门,“不顺利吗?” “还算可以,”玛格丽特坐进车里后,微笑道,“第一堂课,难免时间有点把握不好。” “是的,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那么,以后你就定时来这里给你的学生上课吗?要是你不觉得有不方便,我倒非常乐意像今晚这样来接一下你。你瞧,反正我晚上通常也没什么事……” “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玛格丽特立刻婉拒,“但说真的,我可能需要重新考虑是否接下这个工作……那个学生……和我原来想象的,有点不一样……”她含含糊糊地说道。 克拉伦斯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扭头看了眼身后的这座房子。 “是那孩子淘气吧?如果确实不好教的话,那就不要勉强自己。慢慢再找合适的工作。”他安慰她,开动了汽车,最后送她回到了汤普森大街,停在巷子口。 玛格丽特进家门后,才想起来,自己的乐谱夹好像还落在卡尔那里。 幸好里面只有一些普通的练习曲谱。 没了就没了,也没什么值得心疼的。 ———— 玛格丽特躺在自己房间那张简陋的床上,辗转反侧个不停。 到了半夜的时候,她忽然听到房间门口传来父亲的声音:“玛琪,你还没睡着吗?” 玛格丽特点灯开门,见父亲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急忙扶他回房间躺了下去。 “你是不是遇到了麻烦事?”布朗·费斯躺下后,望着昏暗灯光下的自己的女儿,“晚上你从外面回来,我就看了出来,你有心事。是你今晚去上课的学生很难教吗?还是他们对你不满意?有钱人家通常都不大好相处的。如果这样的话,你别太委屈自己,勉强自己一定要做下去。玛琪,你在学校已经够累了,爸爸原本就不想你再去接别的活。也别为了钱的事太过担心。爸爸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等我一好起来,我就能继续去找事情做。放心吧,爸爸还记得我们从前遇到过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我们都过来了。现在更能过去的!” 来自父亲的安慰令玛格丽特有点想哭,又十分感动。 或许父亲说的对,她真的不该因为从前那些原本就说不清到底谁对谁错的事而太过委曲求全了。 面对卡尔·霍克利那样的男人,她越害怕,越是退缩,他可能就越得寸进尺,除非她这一辈子都打算这么提心吊胆地过下去,否则,她是必须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用正确的态度去面对他了。 ———— 拥有百年历史的纽约市政厅外今天挤满了人。除了各家报社的记者,还有许多兴奋的民众。 下午三点,市长将在这里对公众宣布历时五年的纽约地铁体系完整建成。之后,还会举行一场相关的庆祝活动。 晚上六点,位于百老汇附近的某著名高级俱乐部的一个大包间里,十几个上流社会的男人三三两两聚坐在一起大声开着各种玩笑,身边搂抱着浓妆艳抹的俱乐部小姐,吞云吐雾,碰杯声不绝于耳。他们当中,有片刻前刚在记者和公众面前发表过鼓舞人心讲话的政府要员,也有和官员有着千丝百缕利害关系联系的工业大亨。 就是这一群人,掌控了这个城市、乃至于时下大半个美国的政治和经济命脉。他们的话题,从几个月前刚结束的纽约市长选举延伸到下一届的总统选举,最后说到了时下的欧洲形势。 “……国际国会联盟就要破产了。战争快要爆发了!伙计们,我们的好日子来了,都等着数钱吧!”一周前出现过在戴维斯酒店的那个财政官员高声嚷道。 “国际国会联盟是什么东西呀,老爹?”被他搂在怀里的那个俱乐部女郎娇声娇气地凑趣。 “是好吃的东西,我的乖乖,比你还要美味呢……” 早司空见惯这种场面的男人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说到数钱,我们大概谁都没有卡尔来得快。听说你刚兼并了一个伊利诺伊州的军工厂?”另一个男人看向卡尔·霍克利。 卡尔翘着脚坐在沙发上,笑了笑,“不过是个小工厂。比不上你的地铁公司。”他转了话题,“今天你是出了大风头,明天全美国人都会知道你的名字了。” “还要仰仗你的钢铁供应……”下午和纽约市长大卫沃夫一道上了报纸的地铁公司所有者哈迪逊先生谦逊了一番,随即又哈哈大笑,笑声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当然,纽约地铁顺利落成无疑会帮助市长先生累积声望。”他朝卡尔凑过来一些,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他和幕僚有计划把目光投向华盛顿的副总统位置,前段时间你们往来丛密,是否确有其事?” “你高看我了。或许哪天要是碰到他的办公室发言人,我可以打听一下?” 卡尔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忽然掐灭香烟,推开坐自己边上的俱乐部女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诸位,你们慢慢喝,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 卡尔回到住处的时候,距离七点半还有二十分钟。 半年前被雇来协助管家的桑顿太太对他突然找钢琴老师学钢琴这件事依然还感到费解。 男主人居然突然异想天开地要去学什么钢琴…… 而且,今晚他看起来和平时更是有点不大一样…… 怎么说呢?反正就是不正常,一切都不正常! “先生,你回来了?”她迎上去的时候,先汇报了自己认为比较重要的事,“洛夫乔伊管家从匹兹堡打电话来了,他说那边没什么问题……” “房间里摆了花吗?” 卡尔打断了她的话。一边往二楼快步走去,一边问道。 “摆了!” 桑顿太太一愣,说道,“按照您的吩咐,一束最新鲜的英格兰玫瑰,瓶子是新的,我把它摆在钢琴的边上。还准备好了热茶、点心,糖果,随时都可以上。” 卡尔唔了一声。低头闻了闻身上衣服,皱了皱眉,立刻回到房间换了一套。刚穿好,照照镜子,又去换了另一身。最后自己站在镜前,开始对着镜子打领结。打几次,拆几次后,最后扭头冲着外面喊:“桑顿太太,过来帮我打一下领结!” 桑顿太太急忙跑过来,帮他打的时候,说道:“先生,看您衬衫领片的样式,我觉得换一条,可能会比较好看……” “那就换吧!”卡尔瓮声瓮气地说道。 桑顿太太去挑了另条领结,帮他打好。 “您看怎么样?”她满意地端详着。 卡尔照了照镜子。没吭声。转身出去了。 过了没一会儿,楼下桑顿太太又听见他的咆哮声传了过来——“是谁把这个雕像摆在这里的?太丑了!根本就不搭配!” 桑顿太太急忙叫了个男仆,慌慌张张地跑上去,看了眼摆在房间里的那个黑色铜质少女雕像,松了口气。 “哎呀,先生,我记得它一直就在这里呀,倒是这架钢琴,刚搬进来没两天——” “赶紧给我搬出去!”卡尔下令。 桑顿太太急忙指挥男仆搬走铜雕。卡尔最后环顾了一下房间,走到那张斯坦威钢琴前,打开琴盖,慢慢伸出一根中指,试探般地敲了一下琴键,听到钢琴发出一声“咚”的清脆响声,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 他再次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微微皱了皱眉。走到可以眺望花园铁门的那扇窗户边,掀开窗帘,看了下去。 ———— 费连娜女士让玛格丽特协助指导学校新成立的一个合唱团。事情一下变得多了起来。今天她离开学校回到家,从巴士站下来的时候,快七点了。 冬天的纽约,天黑得很快。加上今天又下雪了,路上行人并不多。 玛格丽特踩着脚下堆积着肮脏积雪的路面,在昏暗的路灯下低头急匆匆往家里赶。快到汤普森街的时候,瞥见一辆汽车停在路边。 她认得那辆汽车。但视而不见地从边上走了过去。 一个男人从车上迅速下来,拦住了她,并且立刻抓住她的胳膊,将她连拖带拉地扯进了自己的那辆汽车里,“砰”地关上了门。 司机立刻识相地下了车。车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昨晚为什么没来?” 卡尔盯着她,脸色十分难看。 玛格丽特皱着眉,弄平自己刚被他抓乱的围巾。最后抬眼,冷冷说道:“我很忙。并且我记得我没有答应过你什么。” 她的反应令卡尔似乎有点意外,愣了一下,用不认识她般的眼神盯了她一眼,最后哼了一声:“你好像忘了,我说过的话才算数。” 玛格丽特嗤了一声,扭头看着车窗外那面画满了各种涂鸦的肮脏而破旧的街边墙壁,“别开玩笑了,霍克利先生。我知道你很忙。我也很忙。我们都没空玩这种无聊幼稚的把戏。” “……费斯小姐,或许我该让你知道,你的这种态度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卡尔顿了一下。 玛格丽特再次嗤了一声,回过头看着他。 “去我学校给我找麻烦?霍克利先生,你爱去就去,随便你是捐款还是让费连娜女士开除我,我无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你都不要脸了,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玛格丽特·费斯!我警告你——”卡尔的脸色更加难看。 “得了吧,别跟我来这一套了,我受够了!”玛格丽特说道,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几秒过后,卡尔下意识地对着前面的后视镜飞快照了一下,没发觉自己脸上沾了什么。哼了一声。 “你看我什么意思?” 玛格丽特忽然微微一笑,唇边露出一个酒窝。 卡尔一愣。 “霍克利先生,能允许我问你两个问题吗?” “……” “您没说不,那我就当您是同意了。我的第一个问题,您非常痛恨我吗?” 卡尔没立刻说话。摸出烟盒,点了一支烟,深深抽了一口。 “这个问题很无聊,“最后他靠在椅背上,耸了耸肩,“能让我感到痛恨的人,不是没出生,就是已经死了。” “谢谢,”玛格丽特再次一笑,“那么我的第二个问题来了。您爱我吗,霍克利先生?” 卡尔突然像是被烟给呛了一下,咳嗽了起来。急忙转过身,摇下车窗。 过了一会儿,他停了下来,转身用略微夸张的,带着讥嘲的笑声哈哈了两下:“你在开什么玩笑,费斯小姐?我爱你?你怎么问得出这样的可笑问题?” “那就是不爱了。”玛格丽特脸上神情变得渐渐严肃起来,“现在我知道了,霍克利先生,您既不恨我,更不爱我。我也为从前的事一再向您道过歉。既然这样,您为什么还要故意这样为难我?” 卡尔一顿,仿佛一时语塞。 “为难你?” 片刻后,他终于这样反问了一句。 “是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就是在为难我!你根本不是要学什么钢琴!就算你真的要学,也有无数比我更有资格的人可以去教你!但是你却毫无道理地一再为难我,像个暴躁的,得不到玩具的没长大的男孩!霍克利先生,您大概有这样的时间和心情,但我真的没有。我需要好好工作。我的父亲在锯木厂被木头压伤,现在躺在床上也需要我的照顾!我感觉已经很累了!我真的没有心情再配合您这种无聊的游戏!如果您还稍稍有一点人性的话,我求你,请你放过我,别再像个任性孩子那样……” 玛格丽特越说越气。之前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各种气愤和委屈仿佛突然被打开了龙头,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嚷到最后,声音都略微有点哽咽了。 “等等等等——”卡尔用不可置信般的目光看着她,“你说我是个男孩?暴躁……得不到玩具……任性?”他重复着她刚才的描述,脸色僵硬又气恼。 “这还是好听的!”玛格丽特吸了一口气,扭过脸不去看他。 车厢里的气氛突然沉闷了下来。 卡尔一下一下地抽着烟,片刻后,突然问道:“你哭了?费斯小姐?” “没有。”玛格丽特用力把眼睛里的热意给逼回去。 他继续抽着烟。 “你很讨厌我吗,费斯小姐?” 他问道。   ☆、Chapter 46 玛格丽特看向他。 对面昏暗的街灯灯光透过她背后的那块车窗玻璃射进来,阴影投到了他的脸上,半明半暗。 他嘴里叼着烟,没有抽,微微眯着眼睛,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表情带了点高深莫测。 “您想听假话,还是真话?”玛格丽特沉默了片刻后,问。 “假话是什么,真话是什么?” “假话是我不敢去讨厌你。而真话则截然相反。霍克利先生,你是一个冷酷、自私、傲慢、冷血,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你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能让我感到不讨厌。我讨厌看到你的脸,讨厌你说话的方式,甚至讨厌你现在叼着烟的这个姿势……” 卡尔的眼睛蓦地睁得滚圆,身体朝她倾过来,忽然抬手掐住了她的脸。他咬在嘴里的烟头距离她的脸不过数寸之遥,玛格丽特甚至能清晰感觉到来自于它的那种灼人的热量。 封闭而狭小的空间里,沉寂得只剩下了来自于他的呼吸声。呼吸声变得越来越粗浊。空气里仿佛充满了火药粉末,随时就可以被来自任何一个角落的火花给点爆。 玛格丽特并没挣扎,任由他把自己摁在身后的座椅靠背上。 刚才落到她头发上的雪花现在渐渐开始融化,化成小小的水珠。一滴水珠沿着她的额头滚落下来,沾到她一侧的睫毛上。 她眨了下眼睛。 “您无法接受我用这种言辞去描述您,是吗?” 她忽然开口。注视着他的目光非常平静。 “我并不是故意想挑衅您。原本我也无论如何不想说的。是您自己问我的,所以我说了。现在我感觉心里舒服多了。” 她甚至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卡尔盯着她,额角的那根青筋微贲。渐渐地,他掐着她脸的手松了下来,最后终于抽离开,身体也坐了回去。 “滚出去!” 最后他冷冷地说道,脸庞像覆盖了一层车窗外地上的冰雪。 “谢谢您不和我计较。那么我就把这理解成您以后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再见,霍克利先生。” 玛格丽特推开车门,下了车,冒着雪朝通往自己家的那条巷子快步走去。 冻得手脚发冷的司机终于钻进了汽车。坐好后,并没听到他发出开车的指令。于是回头看了眼主人。发现他扭着脸,视线落在刚才那位小姐消失的巷子深处,嘴里咬着烟,神情是一贯的冷漠,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表情。 过了许久,当司机忍不住就要出声询问的时候,他忽然把烟头从车窗里掷了出去。 “开车。” 他简短地说了一声,随即拉上车窗窗帘,靠在了椅背上。 汽车立刻发动,迅速驶离了这条显得冷清而肮脏的大街,只在雪地上碾出了两道长长的轮胎痕迹。 雪下得越来越下,寂静无人。雪地里,只剩那截还没被雪水打湿的烟头躺在那里,冒着淡淡的一缕青烟。 ———— 一个星期后的这天下午,玛格丽特找到了位于百老汇中心地带的齐格菲尔德弗里斯剧院。 她站在剧院门口,仰头望着竖立在墙体上的这个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电光广告牌。它长80英尺,高45英尺,使用了11公里长的电线,镶嵌了3.2万立方英尺的玻璃。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这块玻璃牌就会在数千盏霓虹灯的灯光中变幻成一个跳动着的巨大火焰,成为整条百老汇街,乃至于整个曼哈顿夜色里的最耀眼的一幕风景。(来自资料) 玛格丽特穿过张贴了显眼的《贞洁小姐》剧目招贴画的硕大广告牌,向门童打听到自己想找的人的所在后,绕到剧院后门,来到了一处公寓楼前。 最后她停在了一扇门的前面。 她想找的人,名叫塞缪尔·沃德,是时下活跃在百老汇的著名作曲家之一。过去的十年里,他写出过许多大受欢迎的剧目。在最辉煌的时期,他的一出剧目曾在齐格菲尔德弗里斯剧院里连续公演了一百多场。齐格菲尔德弗里斯剧院也因演出他的那场剧目而名声大噪。最近这两年,他虽然有所沉寂,但提起他的名字,百老汇没有人不知道。 有名望的作曲家,通常都会雇一个抄写员帮助自己整理随手写出的各种曲谱,最后誊抄下来,整理成册。这个工作看似简单,但想真正把它做好,实则并不容易,不允许出任何一个细微差错。所以抄写员本身也必须具备良好的乐理素养。从前,玛格丽特就是做这份工作而结识了史密斯教授的。塞缪尔·沃德自然也有他的抄写员。但他用了多年的那个抄写员最近离开了。他重新找了好几个,但始终不满意。 玛格丽特现在就是来应聘抄写员这个职位的。 这应该是她除了教学外感到最得心应手的一种工作。所以她对自己得到这个职位还是颇有信心的。 而且,她也十分期待能得到这个兼职。就算不考虑报酬,作为一个音乐剧的狂热粉丝,能近距离接触到时下百老汇著名作曲家的创作过程,对她而言,更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她抬头最后看了一眼门牌号,确定没错后,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反应。 玛格丽特等了一会儿,想再敲的时候,留意到里面仿佛终于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似乎是来开门了。于是停下来,看了过去。 门被打开,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灰白、穿件黑色外套,看起来神情有点萎靡的老绅士出现在她的面前。 “请问,您是塞缪尔·沃德先生吗?” 玛格丽特礼貌地问道。 “哦,不,”对方仿佛一愣,摇了摇头,“我是约翰·爱施德……”说出名字后,他仿佛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和玛格丽特介绍自己,张了张嘴,停了下来。 “那么请问,沃德先生在吗?我和他约好了,是来应聘抄写员的……” “玛格丽特·费斯?” 门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是的!” 玛格丽特急忙高声应道。 “进来吧!我在等你了。”里面的人说道。 名叫约翰·爱施德的老绅士朝玛格丽特低声道了句歉,随即低着脑袋,慢慢地走了出去,背影显得愁苦又凄凉。 这个打了个照面的老绅士给玛格丽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目送他离开后,玛格丽特随即进了这扇门,往声音传来的那个房间走去。 ———— 塞缪尔·沃德大约四十多岁。身材削瘦,皮肤苍白,看起来文质彬彬。他坐在一张堆满了凌乱乐谱的桌子后面,用温和,但苛刻的目光打量了下玛格丽特,随即让她坐到一边,去整理一份自己刚出来没多久的乐谱。 乐谱非常凌乱,到处是涂改、涂改、重复涂改的痕迹。 玛格丽特从头到尾读了两遍,开始誊写。很快就誊写完毕。递给塞缪尔的时候,大概惊奇于她的速度,他瞥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 他低头看抄写出来的乐谱时,玛格丽特小心地说道:“沃德先生,这段连接处,结合前后,我觉得您应该是想写4/4拍的,可能因为疏忽,写成了4/2拍,我给您画了出来。您看一下,是不是这样的?” 塞缪尔看了一眼,沉默了下。忽然抬头问道:“你以前是在哪里学作曲的?” “温彻斯特音乐学院,”玛格丽特说道,“您可能听说过在那里任职的沃尔夫·史密斯教授,他是我的老师。” 塞缪尔哦了一声,注视了她片刻后。接着询问了一些她移民到纽约的情况,最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难怪。你说的没错。确实是我手写失误了。你很不错。我很满意。我正在创作一部新的歌剧。通常我是一个很苛刻的人。但我认为你应该可以胜任我助手的这个职位。在开始工作前,我需要你签这个保密协议。” 玛格丽特接过他递来的一份保密协议,又惊又喜,急忙道谢,表示自己一定会努力。 签好协议,和塞缪尔谈好工作时间,从他的公寓里出来后,玛格丽特的心情终于渐渐好了起来。 父亲的伤愈合良好。卡尔·霍克利从那天之后就没再来困扰她了。而且,她还刚刚找到了一个为著名百老汇音乐剧作曲家工作的难得机会。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父亲对自己说过的那样。 ———— 塞缪尔得知玛格丽特父亲需要照顾的情况后,同意让她携带手稿回家誊写。 这给玛格丽特带来了不少的便利。她可以从学校下班后直接回家,照料好父亲就开始工作。 这个周日的下午。在房间里坐了一天,抄写完最后一个音符后,玛格丽特顾不得休息,把原稿和自己的誊写稿装订好,和父亲说了一声后,就出发去往齐格菲尔德弗里斯剧院后的那座公寓楼。 她临出门前,还携带了一份自己感觉最好的作品。 上次和塞缪尔闲聊的时候,当得知她也有试着作曲时,他表示她下次可以带过来,他愿意帮她看一下。 塞缪尔和史密斯教授的音乐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玛格丽特并非固步自封之人。能得到一个拥有丰富百老汇舞台剧目经验的成功的作曲家的指点,对她而言自然是个学习的好机会。就算没什么大收获,至少也不会有坏处。   ☆、Chapter 47   玛格丽特抵达塞缪尔的公寓。门虚掩着,敲了下门,没听到有回应。因为最近时常出入,所以自己推开门。正要进去,忽然听到一阵说话声从工作间的方向飘了过来。   “……我说过,不会给你写东西的!你还拿剧本来干什么?”   塞缪尔的声音从里面飘了出来,语气不是很客气,甚至带了点恼意。   玛格丽特停住了。   她知道塞缪尔最近创作仿佛遇到了瓶颈,脾气不是很好。但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还是第一次听到。   “……求求你,先看一眼我的剧本吧沃德先生!我敢向你保证,它绝对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本子,你只要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她从推开了一半的门里看进去,惊讶地看到了上次在门口遇到过的那个老绅士爱施德先生。他站在桌子边,微微躬着腰,用卑微恳求的语调说道。   塞缪尔显得很不耐烦。   “我很忙,没空看你的剧本!请你马上离开。”   “等你有空了,请看一眼吧!我会尽量支付给你一个能让你满意的报酬……”   塞缪尔仿佛嗤笑了下,随即用轻慢的语气报了个数字,“这是我的价格,你付得起吗?”   爱施德先生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知道您完全值这个价格。或者我先支付你一部分,剩下的,等剧目上演后我再给你。我们从前合作过,您应该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绝对不会欺骗您的……”   “爱施德先生!”塞缪尔语调突然转冷,“你好像还没弄清楚一件事!从前你的剧院是风光过,但它现在过时了!过时了!以它现在的条件,再好的剧也不可能走红的!我实话告诉你吧,就算你能付得起我的价钱,我也绝不会把我的心血浪费在一个注定不可能成功的舞台上!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可以走了。另外,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非常忙。”   约翰·爱施德僵了片刻后,脸色渐渐由红转白,羞愧地低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慢慢转过了身。   “拿走你的剧本!”塞缪尔在他背后提醒。   爱施德先生转身拿过桌上那叠纸,走出了工作间。   为免尴尬,玛格丽特急忙退了出来。等爱施德先生打开了门,这才装作自己刚刚来的样子。   “啊,小姐,你来了——”   爱施德先生仿佛还记得她。在玛格丽特和他打招呼的时候,强作笑颜地应了一声,随即低头往楼梯走去,步履蹒跚。   一个剧院经理央求大手为自己创作,遭到了拒绝——这样的事情,在百老汇应该不算什么稀奇。   玛格丽特目送爱施德先生离开后,走进了工作间。   因为不是件什么愉快的事,加上塞缪尔看起来情绪也不怎么好,所以玛格丽特半句没提刚才的事,只连同原稿,递上自己整理过的乐谱。   塞缪尔随意翻了一下,点了点头,重新交给玛格丽特一叠新的草稿。说其中一个乐章很重要,要她马上就整理出来,其余的可以带回去做。   玛格丽特立刻答应了下来,坐到边上另一张桌子旁,开始埋头工作。   塞缪尔很快也进入了创作状态。时而打节拍,时而闭目,最后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反复地低声哼唱。忽然“啪”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玛格丽特抬起头,发现他走动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带来放在桌角的那个乐谱夹给撞到了地上,里面的几张乐谱掉了出来。   这原本是玛格丽特打算让他帮自己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受刚才那一幕的影响,她忽然有点不想麻烦他了。所以没提这事。   塞缪尔低头瞥了一眼,“你自己做的曲子?你带来了?”   玛格丽特急忙站起来。   “是的。但是您太忙的话,我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您了……”   “放下吧,”塞缪尔显得有点漫不经心,思绪应该还沉浸在他自己的音乐世界里,随口说道,“既然答应你了,我会抽时间帮你看下的。”   见他这么说了,玛格丽特只好道谢,把刚才掉地上的乐谱捡了起来,放回到桌上。   ————   玛格丽特很快整理完塞缪尔要求的那个段落,勘核无误后,告辞离开。   她往家的方向走,快到车站时,非常凑巧,忽然看见了约翰·爱施德先生。   他正坐在路边的一滩积雪边上。拐杖和帽子落在一边,剧本也掉在了地上。寒风簌簌,吹动着他花白的头发,身上沾了些积雪,模样看起来狼狈而无助。应该是刚才走到这里时,不小心被积雪滑倒了。   他仿佛想爬起来,但试了下,没有成功,最后露出有点痛苦的表情。   边上行人匆匆而过。并没有人上前帮上一把。   “啊,小姐——请行行好,帮我一把吧。我自己起不来了——”   爱施德先生四顾的时候,忽然看到玛格丽特,于是向她求助。   玛格丽特立刻走了过去,扶着他慢慢站了起来。又帮他拣回掉地上的东西。   “爱施德先生,您还能走路吗?”玛格丽特问道。   约翰·爱施德慢慢动了动腿,最后点头道:“还能走几步。幸好我的剧院离这里不远,慢慢走就可以了。谢谢你小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玛格丽特·费斯,”玛格丽特报上自己的名字后,说道,“我扶您回去吧。”   老绅士露出感激的神色,连声道谢。   “没什么。反正我也没事。”玛格丽特微笑道,扶着他的胳膊朝前慢慢走去。   这位老先生很容易让她联想到已经去世的斯特劳斯先生。加上之前两次偶然的碰面。送他回去,不过是顺手之劳而已。   扶着老绅士慢慢回去的路上,爱施德先生告诉她,他经营着一家名叫“银沙”的剧院,距离这里不远,不过隔了两条街。十几年前,银沙剧院曾是百老汇最好的剧院之一,几乎场场满座。但最近几年,随着附近许多新剧院的崛起,没有及时跟上脚步的不少老剧院被迅速击垮,其中就包括银沙剧院。没有吸引人的新剧,请不到当红的演员,加上设施陈旧,观众日益零落,只是靠着自己不断补贴投钱进去,这才勉强维持了下去。   “不少像我这样的老剧院都已经关门,或者被迫卖给别人,只有我还在苦苦坚持。剧院是我这一辈子的心血,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舍不得让它倒闭,”爱施德先生摇了摇头,“想必刚才您已经看到,我也就不瞒您了。我向银行抵押自己的房子贷到一笔钱,想排演一出新的剧目。这个本子非常好。我也非常希望塞缪尔·沃德能写这个本子。或许只有他才能挽救我的剧院。但是如你所见,他拒绝了。”他苦笑了下,“我并不怪沃德先生。他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作曲家,确实不应该把心血浪费在我这里。我只是感到有点难过……”   他沉默了下来。   玛格丽特只好安慰他,“您再找找,会找到为您写本子的作曲家的。”   他叹了口气,笑了笑。   “到了,就是这里。”他指着前面的一座房子。   玛格丽特抬头,看向街边他所指的那家剧院。门脸不算小,依稀仿佛还能辨认出一点当年辉煌时的风采。但招牌褪色,海报老旧,大门紧闭,在附近那些装饰着崭新电光广告牌的剧院映衬下,显得陈旧又破落。   “谢谢你费斯小姐,你是一位好心的姑娘。”爱施德先生向她道谢,“你说的对,我一定能找到肯为我写本子的人的。能告诉我你的住址吗?等我的新剧目上演,我会送你两张票,希望你到时候能到场观看。”   玛格丽特不忍泼他冷水,告诉他汤普森大街的地址后,和他道别离去。   ……   时令很快进入了三月。天气渐渐变暖。塞缪尔终于完成了他的创作。对于他沉寂两年后推出的这部新歌剧,无论是报纸还是观众,都报以了很大的期待。据说现在已经进入排演阶段,很快就要在齐格菲尔德弗里斯剧院上演。玛格丽特的抄写员工作也顺利地暂告了一段落,拿到一笔不错的报酬。塞缪尔对她的表现似乎很满意,称下次还会请她为自己工作。   除了这件事外,还有一件事更值得庆祝。父亲的伤差不多痊愈了,现在可以自己走路。而且,就在几天之前,克拉伦斯还帮助他在自己工作的医院里找到了一份工作。这让布朗·费斯非常高兴,玛格丽特更是感激。所以到了这个周末的下午,当克拉伦斯开口邀请玛格丽特去看电影的时候,玛格丽特答应了下来。   现在的无声电影情节比较简单,多是些搞笑爱情片。在玛格丽特看来自然没什么大的吸引力。引起她兴趣的是,是她发现她看的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正好是多萝西。虽然只是黑白银幕,但多萝西在电影里看起来还是非常娇俏迷人。当全场观众看得如痴如醉时,玛格丽特难免就会从多萝西身上联想到一个人。   距离那个下雪夜晚过去已经两个多月了。就算现在想起来,玛格丽特还是感觉有点庆幸。当时实在是被他逼得没了退路,干脆本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赌了一把,没想到居然真的奏效,他就此仿佛彻底从她生活里消失了。   电影演完了。散场出来的时候,克拉伦斯随口说道:“我刚才忽然发现,你长得和多萝西有一点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看来美人都是长得差不多的。”   玛格丽特一愣,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怪异的感觉。不大舒服,只干笑了一下,没有作声。   克拉伦斯并没留意到她的微妙情绪变化,接着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道:“正好是晚饭时间了。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法国饭店,我已经订了位置。可以赏脸和我一起去吃顿饭吗?”   “其实……”   他顿了一下,望着玛格丽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其实今天是我生日。”   玛格丽特一愣。   因为两人已经算是不错的朋友了,玛格丽特也知道了些关于他的事。他是个英国人,至今还保留英国国籍。母亲出身于上流家庭,父亲是陆军上校,但两人都已经去世。最亲近的人只有一位祖母,但她一直居住在英国。所以他现在在纽约也是孑然一身。   “您应该早点告诉我的!”玛格丽特立刻说道,“我都没给你准备礼物。那么这顿饭我来请吧。”   “不不,今天还是我来请。下次你再请吧,”克拉伦斯笑道,“你能陪我一起吃这段饭,我就非常高兴了!”   他把车子停在了一家高级法国饭店的门口。   夜幕初降,霓虹灯开始闪烁。玛格丽特从车里下来,按照通行习惯,挽住克拉伦斯的胳膊,两人并肩往饭店门口走去的时候,街道对面忽然开过来一辆汽车,最后也停在了门口。   门童仿佛认得车,飞快跑来打开车门,嘴里说道:“霍克利先生,您来了!约翰逊先生已经在等您了。”   玛格丽特循声看去,竟然看到卡尔·霍克利穿着整齐的晚装,从后车门里弯腰钻了出来。他随手摸给门童一张钞票,跟着快步往饭店大门走去。   忽然,他仿佛有所觉察,扭过脸朝她这边瞥了一眼,脚步随之停顿了一下。   这样猝不及防地在这里碰见他,玛格丽特甚至来不及转头装没看见。当觉察到他的视线最后落到自己挽着克拉伦斯胳膊的那只手上时,不自觉地微微松了一下。但随即意识到自己这种举动的可笑。于是重新挽住了。   “霍克利先生!”   克拉伦斯已经看到了他,打了声招呼。   卡尔看向克拉伦斯,笑了笑。“这么巧,你也来这里吃饭?带着你的……”   他的视线扫了眼玛格丽特,停了下来。   “费斯小姐。我们是朋友。”克拉伦斯立刻说道,“从前在泰坦尼克号上的时候,她还和我们一起同桌吃过午饭的,不知道您忘记了没。”   “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位玛格丽特·费斯小姐!”   卡尔拖长声调,仿佛刚刚想起来的样子,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随即对着克拉伦斯正色说道:“见到你很高兴,克拉伦斯先生。原本我们倒是可以一起坐坐的,但我约了人,现在时间快到了——”   “您请自便。我们正好也订了位置了。”克拉伦斯说道。   卡尔扯扯嘴角,朝克拉伦斯点了点头。瞥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玛格丽特,忽然扭头往里大步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玻璃门后。   ☆、Chapter 48   “……你听说过玛德琳·奥古斯丁女士吗?她是一位伯爵的遗孀,也是个女性社会活动家,一直致力于帮助妇女促进就业,提高女性社会地位。她最近开设了一个旨在普及女性生理卫生知识的讲座,请我去为愿意来上课的女人们讲点关于女性生理健康的知识。你知道,这虽然听起来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但在我看来,普及这些基础常识确实非常有必要。我在医院见过太多的女性因为不懂这些她们原本在少女时代就该掌握的知识而让身体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害。我也很钦佩玛德琳女士为此而做出的努力,所以欣然接受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欢迎你也来……”   “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餐桌上,克拉伦斯在和玛格丽特谈论自己最近在忙碌的一些事时,玛格丽特忽然打断了他,没头没脑般这样问了一句。   “谁?”克拉伦斯一怔,停下来看着她。   “哦,抱歉!”玛格丽特醒悟了过来。发觉自己已经说出了口。于是继续说道,“我是说刚才在外面遇到的那位卡尔·霍克利先生……你认识他很久了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他啊,是的,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了。”他顿了下,“……他确实和我们不大一样。”最后他这样说道,语气显得有点斟酌。   “是的,”玛格丽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他看起来……确实和我们不大一样。”   “原本不该这样谈论别人的。既然你问了。”克拉伦斯耸了耸肩,“坦白说,我不大认同他。或者说,不大认同像他那样的人。”   “哪种人?”   “他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业大亨。在现在,或者说在这个从它建立第一天开始就信奉金钱至上的国度里,他所取得的成就无疑令人仰望,尤其是对于他这样出身贫民窟的人来说,更叫人感到不可思议……”   “贫民窟?”玛格丽特一愣。   “你不知道?”克拉伦斯看向她,“在买下匹兹堡第一家钢铁作坊之前,他在贫民窟长大。像个传奇吧?”   “哦!”玛格丽特哦了一声,“请继续。”   “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美国式成功典范,同时也承担了他与他地位相应的社会义务。你知道已经去世的斯特劳斯先生的慈善基金吧?他现在是那个基金的董事之一,此外也为别的慈善项目捐了不少的钱。但是,除去这些,他的另一些事却叫我无法认同。女明星多萝西,就是我们刚看的那部电影里的女主角,据说是他现在的情妇。这倒无伤大雅,毕竟我们无法要求所有人都如同基督徒那样虔诚守着道德戒律,但是最近我听一位商会里的朋友提及了一句,说他仿佛还涉足了军火的制造买卖。你知道的,欧洲局势现在非常紧张,随时就有可能爆发战争。我没有立场可以去谴责远隔大洋的这些像他一样的军火商们想靠战争发大财的行为,但我本人对此非常不认可。”   “你说的没错!”玛格丽特忽然像是卸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心情意外地轻松了起来,“养情妇,可能还不止这一个!军火贩子!发战争财!我们没有立场去谴责,但可以选择远离!”   “你好像……”克拉伦斯注视着她,“对他的事感兴趣?”   “哦不不,您别误会!”玛格丽特立刻笑道,“就像你说的,他看起来和我们不大一样,所以出于好奇,刚才随口问了几句而已。我们别谈这个人了。还是继续你之前的话题吧。关于你说的那个……”   “女性生理卫生知识讲座?”   “对的!我很有兴趣!”   克拉伦斯笑了起来。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更欢迎你能带更多的女士过来。地点是在……”   ————   卡尔结束了晚餐会面,从饭店大门走出来,坐到汽车后座里,看了出去。   透过饭店明亮的大扇落地窗,他看到了那张位于窗边角落位置的餐桌。   餐桌布置得漂亮而温馨,鲜花点缀。她和克拉伦斯相对而坐,中间不过隔了两英尺的距离。她时而望着他托腮微笑,时而低声说着什么。两个人看起来谈得非常投机。   卡尔看了一会儿,习惯性地掏出一支烟,咬在嘴里,伸手去摸打火机时,发现忘在了刚才吃饭的桌子上。   “该死的!”   他低低诅咒了一句。   “需要我去拿回来吗,先生?”司机转头问道。   卡尔仿佛没有听到。目光继续落在车窗外,手指捏住香烟,突然把它折成了两截。   “开车!”他说道。   司机急忙发动汽车离开了饭店。开到街角,快要拐弯时,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一个指令:“回去!”   司机一愣,通过后视镜飞快瞥了眼后座,见他面无表情,猜测他应该是又想拿回那个他已经用了很多年的打火机,于是急忙倒车回来,停到了原来的位置。也不用他开口,自己下车就进去了。   卡尔从司机手里接过打火机,重新点了一支烟。并没有吩咐再次离开,而是深深吸了一口,吐出后,慢慢靠在了座椅靠背上。   香烟在他手指间徐徐燃烧,青烟袅袅而上。他一直坐在阴暗里,视线落到车窗外饭店的方向,一动不动。   ————   一周之后,塞缪尔的新歌剧在齐格菲尔德弗里斯剧院上演。据说观众反响不错,取得了成功。   塞缪尔为这部歌剧创作的二十多首曲子,在她看来,其实并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只能说中规中矩。不要抱着太大希望去欣赏的话,还是不错的,也匹配得上他在百老汇的地位。而且,配合上灯光、背景、舞蹈和演员表演的舞台剧与她自己在纸上读出来的旋律,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所以玛格丽特打算周末有空的话去看一场演出。   ————   布朗·费斯在医院里的工作比从前要轻松很多,但有时候需要值夜班。今晚轮到他。所以这天从学校回来,玛格丽特做了简单晚餐吃完后,就关了门,像往常那样回到自己房间。   她需要准备明天上课的内容。如果时间还早,还可以继续构思自己的曲。   家里没有钢琴,即便有,怕吵到左邻右舍,也不能随时试奏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音符。有点不方便。   大约七点多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有人敲门的声音。   玛格丽特过去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衣着整齐,看起来十分精明的样子。   “您是玛格丽特·费斯小姐吗?”对方朝她略微鞠了个躬,问道。   “是的,请问您是……”   “我叫霍华德,是塞缪尔·沃特先生的经纪人。”对方自我介绍,“很抱歉冒昧来找您。我可以进来吗?”   “哦!请进。”玛格丽特压住讶意,让他进来,“您找我什么事?”   “费斯小姐,我不妨直说吧。您应该听说过枪手这个说法吧?”他径直说道,“我的意思不是指真正的枪手,而是那些受雇于人去写东西或画画或者诸如此类的事,靠这个卖钱,放弃自己署名权的人。”   “是的我知道……”玛格丽特狐疑地看着他,“您指的是?”   “恭喜您,费斯小姐,”霍华德露出一丝微笑,“我现在过来,就是代表沃特先生来和你讨论这件事的。如果你接受的话,对于你来说,将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什么?”玛格丽特惊讶无比。   “你应该知道,许多著名的作家、画家,或者说,作曲家,当有必要的时候,往往会雇佣枪手为自己写东西,而后署名发表。对于行业里的人来说,这原本是一种常态,毕竟,人的精力有限,而因为他身上的名望,公众对他的需求又过于旺盛。百老汇就存在着这样一个枪手群体,靠卖自己的作品而生活,而且人数不少。塞缪尔·沃特先生原本一直拒绝这种方式的。但是如你所知,他的身体这两年遭遇了点健康问题,精力随之下降,而观众对他的期待却与日俱增。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因为上一次的合作,你的能力得到了沃特先生的认可。他知道你家境一般,可能急需赚钱……”   他环视了下这间狭窄而破旧的房间。   “所以愿意给你提供这个能够快速赚钱的机会……”   “等一下!”玛格丽特终于明白了过来,打断了他。“霍华德先生,您,或者说,沃德先生怎么就认为我会接受这种工作?”   仿佛有点惊讶于她的反问,霍华德看向玛格丽特。   “为什么不接受?是,是的!你在作曲方面可能确实有一点能力,否则我也不会来到这里。但是,你以为仅仅凭着你的那点能力,没有资历,没有靠山,没有机遇,你就能在百老汇崭露头角一举成名?不可能的,费斯小姐!尤其是,你还是个女人!”他用强调的语气刻意说道,“没有人会给一个女人这种机会的!但是如果你替塞缪尔工作就不一样了!他会提携你的。等到以后时机成熟了,他甚至可以推荐你加入作曲家协会。你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吗?在百老汇,即便是个打灯光的,他想得到高的报酬,也必须想方设法加入灯光师协会!这是规矩!否则他就永远只是一个在别人后面干杂活的伙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现在,如果你接受这种出自善意的提议,你不但可以赚到比你现在多上许多的钱,而且你还有一个可以预见的光明未来。我实在想不出来,你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这个提议。”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   “非常感谢您和塞缪尔先生的好意。但我目前没这样的打算。以后应该也不会接受这种工作。谢谢您的到来。您请放心,关于您今晚的到访,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   霍华德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你确定?小姐?”   “是的。非常确定。”玛格丽特应道。   “好吧,实在太遗憾了。”霍华德摊了摊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那么我先告辞了。等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他递给玛格丽特一张名片,转身离去。   ☆、Chapter 49   第二天的晚上,玛格丽特一个人来到齐格菲尔德弗里斯剧院,买了一张票,入场坐了下来。   临近开演前,剧院里观众几乎满座。到了时间,舞台灯光开启,剧情开始在变幻的背景幕布和歌声里一幕幕进展,当行至高潮,一段似曾相识,却又不尽然完全相同的主题咏叹随着女演员的歌喉送遍全场,观众为之痴醉的时候,昨晚开始起就压在玛格丽特心底里的那个疑窦忽然就解开了。   她想起白天在学校里翻报纸时看到的某报文艺版对塞缪尔这出新剧的评价。一个向来以挑刺而闻名的专栏。称“整场歌剧难以再现塞缪尔辉煌时期的魅力,波澜不惊,有些地方甚至令人昏昏欲睡,但好歹他还算是写出了点令人为之耳目一新的旋律。因为它的存在,甚至可以让人容忍这场原本只能打上个及格分的歌剧的所有不足。”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塞缪尔对与她作的曲子的评价并未表现出过多欣赏,现在却忽然又让经纪人来找她让她给他当枪手。   玛格丽特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直到演出结束,看着塞缪尔携着女演员的手来到台前,在掌声里向全场观众鞠躬谢幕。   他今晚穿得非常漂亮,笑容满面,和平时那个苍白、带了点神经质的模样完全不同。   谢幕结束后,玛格丽特径直来到后台,找到了正在与女演员和看起来像是剧院经理模样的人说笑着的塞缪尔。   塞缪尔看到玛格丽特,仿佛微微一愣。随即朝她露出笑容,“费斯小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可以和你谈一下吗?沃特先生?”玛格丽特说道。   “没问题。珀特娜,可以借用下你的化妆间吗?“他问时下百老汇当红的这个女演员。   “当然可以了,沃特先生。”   塞缪尔朝玛格丽特晃了晃头,转身往化妆间去。   ————   “沃特先生,你这部新歌剧的主题曲用了我曾经给你看过的我的曲调,我不敢说全部雷同,但至少三分之二都来源我的创作!”   门一关上,玛格丽特直接这样说道。   塞缪尔耸了耸肩。   “是的,我承认。你的曲子确实给我带来了灵感。那又如何?我已经为这个向你支付过报酬。否则你以为你怎么可能在结束后得到那么一笔报酬?光凭你替我整理抄写曲谱的简单工作?”   玛格丽特不怒反笑。   “沃特先生,我在来之前,想过你可能会为自己的这种行径找出各种理由予以推脱,唯独没有想过你竟然这么直接就承认了。对于你这种无耻到了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举动,我是该感到愤怒,还是庆幸?至少,你没有抵赖甚至反咬我诬陷了你。”   塞缪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注视了玛格丽特片刻后,忽然说道:“费斯小姐,我必须承认,在这一点上,我做了有违道德的事。但是我只能这么做。你的那段旋律对我的影响太大了。在我弹奏过一遍之后,无论我怎么冥思苦想,我发现我都无法再写出比它还要更加完美的旋律。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弥补了。除了结束时支付给你的那一笔额外加了奖金的报酬外,昨天我还让我的经纪人去找过你。只要你愿意,以后我们继续合作,我保证你会得到比现在多得多的回报,甚至多到你无法想象。坦白说,我并不缺钱,我需要的是……”   “你需要的是维持住你现在这种声望的源源不断的作品,是吗?”玛格丽特冷冷道。   “……可以这么说吧……”塞缪尔耸了耸肩,“你也是学作曲的,你应该能理解,我们这一行,很多能够得以被传唱的华彩章段,不过是作曲家灵感火花闪现而被及时抓住后的产物。过去之后,可能永远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费斯小姐,坦白说,虽然昨天我让我的经纪人去找你了。但这只是我对你提供补偿的一种方式。其实我并不指望你能继续做出达到这种水准的曲子,只要能保持住平均的水准,那就够了。”   “沃特先生,我原本是怀着愤怒来找你的,但现在我却开始可怜你了,”玛格丽特冷笑,“想想你十年之前没有成名前是怎么创作的吧!十年之后,你拥有了一切,唯独灵感却被加在了你头上的光环给压灭了,你甚至为自己剽窃的无耻行径找到了这样顺理成章的理由!”   塞缪尔皱了皱眉,露出恼怒之色。   “费斯小姐,我认为我对你的补偿已经足够了!再说了,如果不是借由我的名气,即便把你的这段创作搬上舞台,你以为你就能得到认可?我告诉你,百老汇有着无数为了一口饭而苦苦挣扎的无名作曲家!他们的水平未必不如你!如果没有我,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可以把你的作品搬上百老汇的舞台!现在告诉我吧,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更多的钱?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开支票。但别说你打算要把这件事公之于众。我告诉你,即便你现在打开门对着门外那群人呐喊,他们也只会讥嘲你是想成名想得发疯了!”   玛格丽特盯着他,片刻后,忽然说道:“塞缪尔·沃特先生,谢谢你的提醒。因为你,我知道了我接下来应该努力的方向。这不过是一支以前做出的曲子而已,你偷了就偷,对我损失并没那么大,我还可以做出更多更完美的曲子!有一天我会让你亲自到我面前向我道歉的。记住,你,欠我一个道歉!”   玛格丽特打开门,在门外众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快步离去。   ————   玛格丽特径直来到银沙剧院,找到了约翰·爱施德先生。   剧院里上演着的一出歌剧刚刚结束。这是本周唯一的一场演出。但观众依然不到一半。一结束,观众就纷纷退场,气氛冷落无比,和刚才齐格菲尔德弗里斯剧院的热烈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玛格丽特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剧院最末排的一个角落里,默默望着空荡荡的位置和舞台。一盏灯光打在他头顶,身影显得寂寥无比。   “爱施德先生,请问,上次你说的那个剧本,现在找到了愿意谱曲的作曲家了吗?”   玛格丽特坐到他边上后,开门见山地问。   爱施德先生摇了摇头,“……没有人愿意接……你能帮我推荐谁吗?”   “我自己。”玛格丽特说道,“我可以试着帮你写。我先写一段出来,如果你满意了,我再继续。并且,不用你预先支付我稿酬。等上演后,如果有盈利,您再支付也行。”   可怜的老先生,呆呆地看着玛格丽特,半晌没说话。   “爱施德先生,我知道我这样找上来,对您来说非常冒昧。毕竟,在这个领域,我毫无名气。但是我想说,我擅长谱曲,我对百老汇歌剧非常熟悉,并且最重要的,我知道观众想听到什么样的歌剧。我不敢保证我百分百能成功,但是我会努力交出一个尽量完美的答案!你敢不敢让我来试试?”   “啊,啊——”   老先生终于回过了神,搓了搓手。   “费斯小姐,谢谢你找到我。实话说,我原本已经打算放弃了。既然你这么有信心,我自然可以交给你试一下,毕竟,像你自己说的,在正式交给你之前,我们可能需要先听一下你提供的部分曲谱。但是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你突然在这个时候来找我?”   玛格丽特呼吸了一口气,说道:“您看过塞缪尔现在正在上演的那出歌剧吗?”   “自然……”爱施德先生叹了口气,“那段主题咏叹曲,实在是太美妙了……”   “实话跟您说吧,它的大部分旋律,出自我的作品。”   玛格丽特把经过跟他说了一遍。   “竟然有这样的事!”爱施德先生大为惊讶,他沉吟了下,“虽然我不是一个成功的剧院经理,但我年轻时也学习过作曲。难怪当我听到那段咏叹调的时候,觉得和塞缪尔一向的风格不大符合。我还以为他经过这两年潜心创作又突破了自己的框架!没想到竟然会这样!”   “谢谢你相信我,”玛格丽特说道,“我甚至没有百老汇作曲家协会的资格。但我会努力的!”   “费斯小姐!那么就这么说定了!”爱施德先生说道,“我现在就把剧本交给你。你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我需要一架钢琴,不用好的,能弹就行。另外,还需要一间可以让我在晚上工作不会打扰到别人的房间。”   爱施德先生想了下,说道:“剧院里有空房间,我可以搬一架钢琴进去,你甚至可以住在那里。我保证非常安全。”   “很好,谢谢您对我的信任,爱施德先生!”   ————   玛格丽特拿到剧本,回家当晚就开始工作。   剧本取材于童话剧海的女儿,延续了百老汇舞台剧一向的风格,并不复杂,讲述了她最后为了爱人自己化身泡沫的故事。虽然简单,但改编得极其动人,词也非常优美。   玛格丽特放下剧本,闭目浮想,脑海里浮现出剧本中的一幕一幕。最后她睁开眼睛,开始在空白五线谱上迅速记下脑海中闪现而出的音符。   她觉得胸中激情澎湃,全身热血沸腾,脑海中仿佛有无数音符在争先恐后地跳跃,她需要的,只是在它们消失前及时抓住它们而已。她一直写到很晚。第二天从学校回来后,向父亲交代了一声,立刻赶到银沙剧院,把自己刚完成的第一支曲子弹给爱施德先生听。   “大概就是这样。我会再修正一些瑕疵的。”玛格丽特弹完后,对着爱施德先生说道。   爱施德先生一直闭目在听。最后他慢慢睁开眼睛,脸上重新现出了一抹久违的兴奋光彩,眼睛显得炯炯有神。   “太美妙了!简直超过我的想象!费斯小姐,这就是我想要的那种感觉!请你继续下去!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听到完整的曲谱了!”   ☆、Chapter 50   玛格丽特陷入了兴奋的创作状态。为此她甚至辞了为那个女孩教钢琴的兼职,每天一从学校回来,就一心扑在剧本谱曲上,往返于自家和剧院之间。   布朗·费斯对玛格丽特正在做的这件事感到既兴奋又忐忑。但一直默默支持着自己的女儿,尽量不让玛格丽特在别的事情上分心。克拉伦斯的态度更是积极。只要他有空,当玛格丽特到剧院用钢琴试奏自己刚写出来的曲谱时,他就会在一边默默聆听,及时告诉玛格丽特自己的感受。最后送她回家。   次数多了,玛格丽特难免感到过意不去。这天晚上,当玛格丽特结束曲谱试奏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向克拉伦斯道谢后,请他以后不必再像现在这样总是在自己这里花费时间了。   “我父亲如果不上夜班,他会来接我。他没空的话,爱施德先生会让剧院里的看门人送我回来的。总是在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   “费斯小姐,请不要见外。在我看来,能第一个成为聆听你这部音乐剧的听众,我深感荣幸。不瞒你说,当我从爱施德先生那里听说了发生的那件事后,我深感震惊。我曾打算在征询过你的意见后,将这事在报纸上公诸于众。我有报社工作的朋友。但考虑到你现在可能不想受到来自外界的打扰,所以暂时搁置了下来。事实上……”他望着玛格丽特,眼睛微微闪亮,“我很乐意当你的听众,送你回家。每天!如果这没有令你感到困扰的话。”   人非草木,他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玛格丽特早就有所顿悟。   和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相处了这么些时日,他应该是喜欢自己的。这一点她心里明白。   或许是因为他的接近方式和善意总是让人无法用强硬态度开口拒绝,两人就这么一直来往了下去,直到现在。   “……不必公之于众了。除了引发口水仗,我想这应该没什么用。而且除了情绪之外,那件事对我造成的损害也可以忽略不计,”听他这么说,玛格丽特于是笑道,“但无论如何,还是感谢你的关心。我很感激。”   两人站在门口说了一会儿的话,克拉伦斯告辞要走时,犹豫了下,忽然又说道:“倘若不是很失礼的话,以后我可以称呼你名字吗?”   “当然可以。你可以叫我玛琪。”玛格丽特一怔,随即说道。   “查理!那么你也叫我查理!”克拉伦斯显得很高兴,“瞧,现在我们真的是好朋友了。”   ———   不过一个月,玛格丽特就完成了这部将近两个小时、共由十五首乐曲组成的歌剧。当她在剧院里试着第一次将全部唱段连接起来,主题曲《我在晨曦中离开》的旋律结束,在静默了片刻后,爱施德先生鼓起了掌,掌声热烈无比。   “记住这一刻吧!我有一种预感,这将是一部足够可以点亮银沙剧院舞台的歌剧!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荡之情在我心胸里鼓荡!我务必会在尽量短的时间里把这部剧排出来,然后和观众见面!”他激动地说道。   玛格丽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最后的这半个月时间,为了写出这部歌剧,她甚至向费连娜女士请了假,日以继夜地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不知疲倦,就连睡梦里仿佛也在谱曲。现在终于交了出来。能得到爱施德先生这样的认可,这让她感到非常欣慰。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   银沙剧院的排练室里。一个女演员手拿曲谱,一遍遍地引吭高歌。   “希尔小姐,抱歉,这句您唱得还是不对。应该是这样的——”   玛格丽特示范着,耐心地再唱了一遍。   因为经费紧张,玛格丽特担任了导演助理,负责指导歌曲部分。这位名叫埃米的女演员,是银沙剧院最大牌的女演员了。但是合作了一周后,玛格丽特发现,埃米似乎对出演这出歌剧并不是很上心,练习曲谱的时候也马马虎虎,并且仿佛不大耐烦玛格丽特的指导。   这让玛格丽特感到有点无奈。因为在她听来,作为整部歌剧灵魂担当的埃米唱得远远没有达到预期。且不说这是她自己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的心血,这出戏更是爱施德先生用抵押房子的钱排演的。排一天就要砸一天的钱。她必须负责。   埃米懒洋洋地再次唱了一遍。   “抱歉还是没有那种感觉。您再听我唱一遍,气息尽量提到这里,带着感情……”   “够了!我不演了!”   埃米忽然生气地把乐谱砸到了桌子上,站了起来。   边上正在排着戏的导演亚兰和别的演员都停了下来,惊诧地扭头看过来。   “亚兰先生,我辞演了!”埃米生气地说道,“我受够了!她算什么?总是在我边上啰啰嗦嗦个不停!而且我也受够了这家剧院!坦白说,我根本就看不到任何希望。再也不想把我的时间浪费在这里了!”   她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亚兰一惊,急忙追了上去,试图挽留,但希尔小姐看起来非常愤怒,而且去意已决,继续头也不回地走了。过了一会儿,亚兰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抱歉……”   玛格丽特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样,异常尴尬。或许是自己太过严苛,这才让埃米感觉受不了?   “可能是我和她的沟通有点问题。对不起,我去向她道歉,一定会让她回来的……”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玛格丽特道了声歉,急忙想追上去。   “不必了。”一个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玛格丽特扭头看去,见爱施德先生从侧门里走了进来。   “事实上,我知道她已经在和另一家剧院接触了,只是和我们的合约还没到期,这才勉强接演的。就算让她回来,她也不会全情投入的。我不想让这部剧毁在一个不爱它的女演员身上。”   “那怎么办?该找谁来代替她?”亚兰问道。   爱施德先生的目光落到了玛格丽特的脸上,亚兰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片刻后,仿佛有所顿悟,啊了一声。   “您该不会是……”   “是的!”爱施德先生说道,“我想让费斯小姐自己上。”   玛格丽特吃了一惊。   “费斯小姐,这些天我一直在观察你。你不但有优美的歌喉,而且唱得非常好,显然是受过声乐训练的。在我听来,完全不亚于百老汇的专业女演员。而且这是你自己的曲谱,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该怎样去表达它们!”   “但是爱施德先生,我完全没有舞台经验……我恐怕担当不起这样的责任……”   “不,你可以的。我们可以慢慢来。亚兰导演虽然年轻,但非常有创造力。他会指导你怎么去演。”爱施德先生走到玛格丽特的面前,微笑着注视着她,“我宁愿放慢这出戏的排演速度让它达到我预期中的效果,也不愿意为了省那么几天的钱而把它匆匆推上舞台。要知道,从前我也曾是最好的剧院经理之一。相信我的眼光,对你自己也要有信心。你年轻、美丽、歌喉动人。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亚兰一直注视着玛格丽特,这时忽然说道:“费斯小姐,我觉得爱施德先生说得有道理。只要你相信我,我会让你在舞台上展现出连你自己也无法想象的光芒的!”   ————   沉寂已久的银沙剧院在六月中旬的时候在纽约几家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上推出了一则关于新剧《人鱼公主》上演的显眼广告,带了一张女演员的剧照,连续几天。但凡瞥到过这则广告的读者,视线很容易就会在那张带着灿烂笑容的年轻美丽面孔上停留上几秒。   到了六月二十日,正式上演的那一天晚上,银沙剧院的门口破天荒地来了不少观众。许多人聚集在张贴了大幅海报的墙面前,议论纷纷,露出期待的样子。   开演时间快到的时候,剧场里观众坐了超过三分之二的位置。   这是最近一年以来,银沙剧院卖出最多门票的一场表演。   八点钟,随着幕布拉开,灯光打亮,观众席安静了下来,所有目光都聚集到舞台上。当女演员头戴金冠,身穿蓝色鱼尾裙,在一群海精灵的簇拥下从舞台后的幕布前方出现在视线里时,观众眼前为之一亮。当她舒展歌喉,唱出这场歌剧的第一声时,观众的耳朵立刻被紧紧抓住,跟随着她的歌声进入了舞台的世界。   这是玛格丽特第一次站在舞台上,对着台下这么多双眼睛进行表演。说完全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亚兰导演非常有才华,她也非常出色。她在心里不断这样告诉自己。但当幕布拉开、灯光打到她身上,而她也开腔唱第一声的时候,上台前的所有紧张和不安立刻就消失了。尽她所能发挥出自己最好的状态,成了她唯一的一个念头。甚至当剧情渐渐进展,随着幕布变幻,她仿佛也彻底忘记了自己是在舞台上表演。她仿佛融入了舞台上的这个世界,和她正在表现着的这个角色完全合为一体。最后,当整场歌剧的最高潮咏叹部分《我在晨曦中离开》随着她的歌喉送遍剧场每一个角落时,她已经成了那个为了拯救爱人而甘愿死去的公主,情不自禁地落下了悲伤而幸福的眼泪。   歌声静悄渐止,幕布徐徐拉上。隔着幕布,伴随着不断的brovo喝彩声,玛格丽特听到剧场里传来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那一刻,她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约翰·爱施德先生也成功了。   观众喜欢这部歌剧,也喜欢她和演员们的表演。   按照惯例,最后,导演亚兰携着全体演员登台向观众表示感谢。当听到这场歌剧的女演员也是作曲时,全场观众再次沸腾,纷纷起立鼓掌。   经久不息的brovo声中,玛格丽特足足谢幕了三次,这才终于回到了后台。   迎接他的,是爱施德先生和剧院工作人员的掌声笑脸,以及,来自克拉伦斯的一束鲜花。   “玛琪,你在舞台上太美了!简直像夜空星星一样闪闪发亮!我为你感到无比骄傲!”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和他平时的样子有点不大一样。   玛格丽特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接过他送的花后,笑道:“我都听爱施德先生说了,是你在报纸上登的广告吧?太感谢你了。”   “没什么,能帮上一点忙,我很高兴。”克拉伦斯急忙说道,凝视着玛格丽特,“我……”   “费斯小姐!有位观众来送花了!恳求一定要亲手送给你,站在外边不肯走!”   一个剧务突然插入,打断他们的对话。   “哦没事!你快去吧。”克拉伦斯说道。   玛格丽特朝他歉意地笑了笑。   ————   银沙剧院的这场首演获得了巨大成功。第二天的门票一早就售罄,甚至有不少昨天已经看过还要再看一遍的观众。到了开场时间,还有不少买不到当晚票的观众等在门外迟迟不肯离去。一连几天下来,口碑更是快速上升,连半个月后的票都提早卖光。   它还引起了报纸文艺版的关注,纷纷不吝用各种溢美之词去评价。连之前那个以苛刻言辞评价过塞缪尔新剧的专栏也一反常态地称赞了它的音乐。称“整场歌剧令人耳目一新,终于不用让耳朵继续去忍受百老汇的那些陈腔滥调。全剧音乐细腻而富于诗意,高潮部分辉煌而感人,可以打上80分。但是如果当你得知那个第一次登台的女演员本人就是整场音乐的创作者后,减去的那二十分也完全可以再补回一半。”   不但银沙剧院焕发了新的光彩,玛格丽特也一举成名了。每场演出结束后,她的化妆间桌上都会堆满鲜花,剧场门外也围满了想近距离看到她的热情观众。自然,大部分都是男士。   今天已经是她第七次登台了。比起首演,无论是肢体动作、台词,还是演唱,她无不表现得更加自然纯熟。   当她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舒展歌喉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在剧场二楼一个位置靠后的包厢里,一个男人正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位置上。   他一直看着远处舞台上的她。当那首感动了许多人的《我在晨曦中离开》的曲调响起,玛格丽特深情演绎着的时候,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   卡尔回到住所后,耳畔仿佛还在回荡着她的歌声。   他没法准确描述,就在刚才,当她头戴小金冠、身穿一袭蓝色鱼尾长裙,站在聚光灯下歌唱着,偶尔把目光投向自己所在方向的时候,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从没见过她这样光彩动人的样子。美得让他几乎无法转过视线。   他仿佛希望她能看到自己,又不想让她看到。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堆火上炙烤,刺得他很难受,甚至连呼吸都有点不顺畅。   忽然他又想起了他离开前看到的那一幕。剧场的前门和后门,挤满了手持鲜花的男人。他知道那些人都在等着她,为的就是能近距离看她一眼。   他忽然觉得烦躁,甚至生气起来。为了缓解情绪,于是习惯性地点了支烟,坐在椅子上。   抽了一半的时候,视线不自觉地再次落到了边上的那个乐谱夹上。   这是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她被他吓跑时忘了带走的。他原本还隐隐希望她自己会回来要。但这么久过去了,她仿佛早就忘记了这玩意儿。   卡尔随手拿了起来,翻开。视线再一次落到乐谱角落里那个他现在已经非常熟悉的签名上。   片刻之后,他忽然掐掉香烟,“啪”地合上了夹子,迅速穿起外套,然后拿着夹子,快步往外走去。   ☆、Chapter 51   次日晚的表演顺利结束。玛格丽特向热情的观众再三谢幕之后,终于回到了后台的化妆间。   她的生活骤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为了有足够精力承担演出,她不得不继续向学校请长假。好在费连娜女士非常通情达理,不但准许了她的长假,而且还称赞了她,说她也看过了这出歌剧,非常精彩。   银沙剧院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像现在这样的盛况了。这几天,考虑到后台秩序和玛格丽特的安全,爱施德先生下令不准放除了工作人员外的观众进来。克拉伦斯是个例外。不过他最近有点忙,今晚也有事,没有过来。   玛格丽特坐在镜子前,拆除着压在头发上的金冠时,化妆间的门被打开。透过镜子,她看到一个男人进来了。   玛格丽特目光定了一下,猛地回头,对上了卡尔的视线。   “怎么是你?”   她迅速站了起来,难掩惊讶之情。又用略微戒备的眼神看着他。   “你来干什么?”   她略过关于他是怎么进来的疑问,直接问他来意。   卡尔关上了门,站在门口,表情显得有点不大自然。微咳了一声,跟着朝她扬了扬手里拿着的一个夹子。   “上次你忘在我那里的。我正好路过这里,顺道给你送回来了。”   玛格丽特立刻认了出来,这是自己几个月前丢在他那里的那个乐谱夹子。   “……其实没什么用。您完全可以丢掉它的。不过还是谢谢您。放在那里吧。”她很客气地说道。   卡尔把夹子放在桌子上。但并没转身离开。手随意拨弄了下堆在桌上的观众送来的花,然后自来熟般地开始在地板上慢慢踱步,打量着这个显得有点陈旧的化妆室。就仿佛这是他的地盘一样。   “对不起,这里禁止抽烟。”   见他掏出烟盒取烟,低头用打火机点烟的时候,玛格丽特说道。   卡尔的手一顿,惊讶般地抬眼看了她一下。见她冷冷看着自己,耸了耸肩,随即收起烟和打火机,“抱歉。”他说了一声。   “您还有什么事吗?”玛格丽特问道,“我还没卸妆。您这样留在这里,我可能有点不方便。”   卡尔置若罔闻地停在她面前,目光落到她的脸上,没有说话。   在他这种丝毫不加收敛的直接目光注视下,玛格丽特渐渐觉得不自然起来。她蹙了蹙眉,转身重新坐了下来,开始自顾对着镜子摘耳环。   “霍克利先生,您好像不大方便留在这里。”她态度冷淡,再次强调着说道。抬起眼,却发现他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后,微微俯下身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人目光四对。   身后的空间好像一下变得狭仄无比。玛格丽特甚至仿佛闻到了他身上带着的那种熟悉的混合了某种男香的淡淡烟草味道。肩膀一下就僵硬了。   “请您出去,可以吗?你再这样,我大约不得不让人请您出去了!”   她想站了起来,但臀部刚离开椅子,肩膀就一沉,发现他抬手将自己按了回去。   “你干什么?”   玛格丽特气恼地扭过头。   这时候,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费斯小姐,有人给您送花了。”   玛格丽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谢及时给自己送花的那个人,松了口气。立刻推开他仍搭自己肩膀上的那双手,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匆匆走过去开门。   “费斯小姐,您的花,还有卡片。说是塞缪尔·沃特先生送来的。”后台打杂的吉姆把花和卡片递给她。   玛格丽特感到有点意外。接过看了一眼卡片。恭贺自己演出成功的。落款确实是塞缪尔·沃特。   “送花过来的人还在吗?”她问道。   “应该还在吧——”   “麻烦你帮我它退回去。让他转告委托他送花的人。就说他欠我一个道歉。”   吉姆一愣,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抱着花急忙跑了出去。   “谁是塞缪尔·沃特?”跟了过来的卡尔忽然问了一声。   “和您无关。”玛格丽特简短应了一句。抬眼恰好看见刚从医院下班来接自己的父亲过来了,站在后台门口四处张望。急忙叫了他一声。   “我父亲来接我了。我先走了。”   玛格丽特拿过自己的外套,匆匆地走出了化妆间。   ————————   第二天晚上,玛格丽特从剧院回家,和父亲说着晚上演出的情况时,忽然有人敲门。   布朗·费斯去开门,看到来人后,情不自禁地嚷了一声,“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您是谁?”   玛格丽特跟过去看了眼,吓了一跳。   塞缪尔·沃特被人架着,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鼻青脸肿。头上、腹部、胳膊和腿上都裹着纱布,模样狼狈无比。如果不是凭着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她差点没认出来是他。   “费斯小姐!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塞缪尔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度。一看到玛格丽特,立刻哀求起来,“求求你,原谅我吧!我不该对你做出那种事的!我实在是太无耻了!求求你救救我吧!你要是不原谅我,我会没命的!我肋骨已经断了三根了,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我明天就登报向你道歉,然后我保证我立刻离开纽约,再也不会回到百老汇了……”   “你这是怎么了?”玛格丽特惊诧万分,“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   塞缪尔犹豫了一下,仿佛想起什么,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的光。   “……总之是我罪有应得!我不该对你做出那种事的!求求你原谅我!”   “玛琪,这是怎么回事?”   布朗·费斯问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脑海里忽然掠过一个人影。   “是霍克利先生干的?”   “不,不,不是他!和他没半点关系!”   塞缪尔忽然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起来,“我只求你原谅我……”   布朗·费斯虽然也知道之前那件事,原本对这位沃特先生愤怒无比。但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一时又不忍心,加上门口开始有好奇的邻居围过来探头探脑,于是看向玛格丽特。   “唉!玛琪,算了吧。你看他已经受到了惩罚,也承认了他的错误……”   玛格丽特皱了皱眉。“你走吧。”   “谢谢!谢谢!感谢您的宽仁大量。还有您,费斯先生,您救了我一命……”   塞缪尔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再三道谢后,这才被人扶着离开。   “玛琪,你刚才说的霍克利先生是谁?是他叫人打了这个塞缪尔?你们是什么关系?”   塞缪尔离开后,布朗·费斯问了一句,表情有点狐疑。   “哦,不是!”玛格丽特心微微一跳,急忙掩饰,“您没听塞缪尔说的吗,他自己都否认了。我跟那个人以前是在泰坦尼克号上认识的,已经很久没见了。刚才只是随便猜的。”   “但是……”   “爸爸!爱施德先生说,再过些时候,他就能支付给我一笔报酬了。虽然不是很多,但您想要什么,我可以给您买……”   玛格丽特急忙上前挽住父亲,转移了话题。   费斯·布朗无奈地看了眼女儿,摇了摇头。   ————   凭着直觉,玛格丽特知道塞缪尔那件事一定是卡尔·霍克利干的。   她确实痛恨塞缪尔的无耻,但从没想过用这种暴力方式去报复。第二天白天在剧场排演的时候,甚至稍稍有点心不在焉。   如果今天卡尔·霍克利还过来的话,她该跟他说什么才好?   ————   晚上的演出一如既往顺利。   虽然已经上演了很多场,但观众依然爆满,剧场气氛非常好。   玛格丽特谢幕的时候,目光下意识地扫了眼观众席,并没看到她心里所想的。回到后台,也没见卡尔现身。   一周过去了,卡尔一直没再出现。直到这个晚上,她看到了一个之前怎么也想不到的人。而且是个巨大惊喜。   那会儿她还在卸妆,忽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喊着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个男孩。而且声音似曾相识。   “费斯小姐!费斯小姐!我是谢利!我是谢利!他们不让我进来——”   这阵声音钻进她耳朵的时候,玛格丽特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飞奔而出。   竟然真的是谢利。   他看起来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依然是小绅士的打扮。正被吉姆拦在后台侧门外。看见她的时候,眼睛一亮,兴奋地大声嚷嚷起来。   “谢利!”   玛格丽特跑了过去,一把握住他的肩膀,“你长得这么高了!我差点都认不出你了!”   “费斯小姐,你也越来越漂亮了——”谢利忽然像是有点害羞,动了动被玛格丽特握住的肩膀。   玛格丽特哑然失笑。急忙松开他,改而拉着他到自己的化妆间,询问他的近况。这才知道他上周才跟他父亲一道来美国。因为欧洲局势的关系,可能要居留一段时间。   “费斯小姐!要不是见到了霍克利先生,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谢利的眼圈忽然泛红,“他告诉我你在这里,我立刻就过来了!你还活着,之前为什么一直不和我联系?”   玛格丽特感到有点愧疚,“对不起谢利……我时常会想到你。但是你知道的,你妈妈可能不大乐意看到我再联系你……”   “她已经死了。”谢利说道,“我爸爸也早就另外娶了个女人。”   “你妈妈死了?”玛格丽特吃了一惊,“她没坐上救生艇吗?”   “不,”谢利摇了摇头,“她坐上了。是一周之后在旅馆里洗澡时喝了酒不小心淹死在浴缸里的……”   他顿了一下,耸了耸肩,忽然露出笑容,“不说这些了!能再次看到你,我真的太高兴了!费斯小姐,刚才你真是太漂亮了!”   玛格丽特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谢谢你的夸奖,小绅士。我很荣幸。”   谢利嘻嘻一笑,“费斯小姐,明天霍克利先生家里有个聚会,我还会过去的。你们既然是好朋友,我让他给你也发一张请帖吧!你也一起去!我希望能在那里也看到你!”   “哦!”玛格丽特一怔,急忙说道,“我和他不是朋友。事实上,我和他根本没往来。你千万不要在他跟前提到我。他听了会不高兴的。”   “怎么会?”谢利惊讶地看着她,“你还记得在泰坦尼克号上你被我妈妈关在显影室的事情吗?当时水越淹越高,我下不去,找了好多人让他们帮忙去救你,根本没人理睬。后来遇到霍克利先生,他听说你被关在里面,立刻就下水去找你了!只是出来后,他跟我说你不在里面。对了,我记得他当时脑袋好像还破了个洞了,不知道谁砸了他的。还有!后来他带我上了救生艇,看到一个和你有点像的女人被人挤倒在甲板上,他大概以为是你,又回去了。你们要是没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玛格丽特呆了一下。   “费斯小姐,费斯小姐——”   谢利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反应,抬手在她脸前晃了两下。   玛格丽特回过了神儿。   “谢利!刚才你说的都是怎么回事?你再给我说一遍!”   谢利扬起眉毛。“霍克利先生他自己没跟你说过这些?”   “没有!”   谢利挠了挠脑袋,表示无奈地摊摊手。   “好吧……我可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大人……”他嘟囔了一声。   ☆、Chapter 52   第二天,剧场关门休整一天。   玛格丽特已经忙碌了很久。克拉伦斯约她去郊外划船,说那里风景很好,她一定会喜欢的。但被玛格丽特以更想留在家里休息的借口给婉拒了。   六月底了,天气变得暖洋洋的。父亲不在家。午后,四周静悄悄,外面只不时传来几声住附近的小孩嬉笑着跑过的声音,更衬得这个午后宁静。   玛格丽特拉上窗帘躺在床上,想睡上一觉。但一直睡不着。脑子里不停盘旋着昨天从谢利那里听来的事。那个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渐渐淡忘掉的可怕夜晚的一幕一幕,突然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实在是在意外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时在她打破玻璃游出那个关住了她的舱室之后,后头竟还发生了这么多她完全不知道的事。那个男人不但回来想去救她,甚至在已经上了最后一艘救生艇的情况下还重新返回了甲板,仅仅就是因为他把另个人错认成了自己。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另一幕。   在她上了救援船醒过来后,她看到他在到处找人。她猜测他应该是想找自己。但最后她躲了起来。   那时候,她完全不知道他上那条救援船前还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如果当时她知道的话,或许她也不会躲起来了。   现在她好像也有点理解了。为什么之前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竟然发了那么大的火。   他为她做了这些,甚至是在冒着生命危险。不管他到底是出于道义还是别的什么理由,也不管对她实际有没有用,无论如何总是一份很大的人情。她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既然知道了,一句谢谢总该是起码的做人道理吧?   玛格丽特心里仿佛长了一块石头,压得她那里沉重无比。最后她低低呻吟了一声,用枕头紧紧压住自己的脸。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了最后头晕脑胀,最后终于彻底放弃了睡午觉的念头。爬了起来坐在床边开始发呆。   到了傍晚,她终于忍不住,出门找到街边的一家电话局,拨打了一个号码。   这是之前职业介绍所太太给她的客户联系方式。她刚才终于从抽屉里翻出了那张还带着地址的纸条。   电话响了几声后,她听到桑顿太太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好,霍克利先生宅邸。”   “您好,桑顿太太,我是玛格丽特·费斯,”玛格丽特急忙道,“我之前曾来过一次,给……霍克利先生上钢琴课。您还记得吗?”   桑顿太太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最后终于哦了声,“是的!费斯小姐!是你啊,我还记得!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点事想见一下霍克利先生。麻烦您能转告他吗?随便他来找我,或者我去见他,都可以。”   “真巧,他现在就在家。有客人。不过我可以帮你转达问一下他,你稍等。”   电话被搁了下来。   玛格丽特手紧紧握着听筒,屏息等待。   过了一会儿,那边重新传来了桑顿太太的声音。   “霍克利先生说,你可以现在就过来。他会抽时间见你。”   “太谢谢您了,桑顿太太!”   玛格丽特松了口气,道谢后挂了电话。回到家换了件衣服,随即往她曾去过的西十五街方向匆匆赶去。   她赶到那座别墅的门前时,天已经微微暗了下来。花园和房子里亮着灯,门口停了不少汽车,里面隐隐有喧哗声传出来。   玛格丽特想起昨天谢利的话,想必里面正在举行什么晚宴之类的派对。   她在门口踌躇了许久,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按了门铃。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桑顿太太出来开门。   “费斯小姐,你来了!”这位胖太太和上次一样,依然笑容满面地引她进来。   这让玛格丽特原本有点忐忑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些。   “霍克利先生要是很忙的话,”她说道,“我可以改时间再来。”   “哦不,霍克利先生说了,要是你来了,让我带你去他书房。你跟我来吧。”   “谢谢您,太太。”   玛格丽特跟着桑顿太太从侧门进去,上了二楼。   “这里就是书房。你稍等,我去通知他。”   桑顿太太打开灯后离开了,留下玛格丽特一个人在书房里。   玛格丽特站在中间,四顾了下这间比她汤普森大街整间住所还要大的房间。也没有过去坐到椅子上,而是一直停在原地等待。   耳畔静悄悄的,只有一架钟表走动时发出的轻微滴答滴答声。不时能听到楼下传来的宾客笑声。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真的脱不开身。她等了很久。至少过了二十分钟,最后才终于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这脚步声她有点熟。知道应该是卡尔来了。压住心底里忽然涌出的一丝紧张感,看向那扇红色的柚木门。   门被推开,卡尔进来了。穿着笔挺的晚装,脚下皮鞋铮亮,嘴里叼着一支烟,脸上带着仿佛从楼下延伸至这里的笑容残余。   “抱歉费斯小姐!让你久等了。”他朝玛格丽特点了点头。   他说着话,但脚步并没有停,快步走到书桌后,坐到了椅子上。   玛格丽特张了张嘴。   “哦抱歉,我知道你讨厌我抽烟。女士在场的情况下,不经允许确实非常无礼。”   他往一个烟灰缸里掐灭烟,然后看向玛格丽特,重新微笑道:“桑顿太太说你打电话过来找我,什么事?”   “我……”   话到嘴边,玛格丽特忽然又觉得难以启齿。顿了一下,决定先说塞缪尔的事。   “几天之前,塞缪尔·沃顿先生来过我家。他被人打了,看起来好像还很严重。是不是你……”   玛格丽特看向他,停了下来。   “你看我?”卡尔扬了扬眉,“你是指责我让人把他揍成了猪头?费斯小姐,你不该这么想的。我既和蔼又亲切,刚刚就在楼下,那几个妇女共进会里的女士就这么夸我的。你真应该去听听。”   呃……   “霍克利先生,我的意思是说……”   玛格丽特停了下来,一时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卡尔看着她,刚才脸上那种带了点调侃的轻松表情渐渐消失。   “好吧!我承认,是我叫人干的。那又怎么样?”   他的语气忽然一变,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你别告诉我,你打电话要见我,就是在你正义感的驱动下特意来谴责我对一个令人敬仰的作曲家肆意施暴的这种野蛮行为?好吧!要是你实在不高兴,我现在就可以包下整个医院把塞缪尔抬进去,连同他那个要靠吃药才能勃起的老毛病一起给他治好!”   “啪”的一声,他把刚才顺手拿到手里把玩着的一支笔给掷到桌面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哦不不!您误会了!”玛格丽特急忙说道,“虽然我对此不持赞成态度,但也不至于会为了这个特意跑过来谴责你。何况我知道你大概也是出于……”   “好意……”   玛格丽特终于想出用这个词汇表述。   卡尔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些,靠在桌边,瞥了她一眼。   “那么你找我是做什么?”   玛格丽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注视着他的眼睛道:“霍克利先生,昨天我遇到了谢利。我才知道了一些之前在泰坦尼克号上发生的事,而那些事我完全也不知晓。我被关在显影室里出不去而水几乎已经漫到天花板的时候,谢利说你潜水进到里面去找过我……还有后来你已经上了救生艇,但误以为我还在船上,于是你……”   玛格丽特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垂下眼睛,视线落到他的皮鞋面上,“……但是就在你为我做这些之前,我还刚打晕了你。随后在救援船上时,我明明看到你在找我,我还藏了起来……现在我感到非常过意不去,也非常感激你……如果不亲自来对你说一声的话,我想我的良心一辈子都会感到不安的……”   她说话的时候,卡尔脸上的表情随着她的话语变了好几下。惊讶、仿佛想要极力掩饰的一丝欣喜,但是渐渐地,随着她的话,他的脸色又开始阴沉了下来。   “费斯小姐,我还记得你之前对我的评价以及上次我去剧院找你时你的态度。而现在你突然用这样柔顺的样子来找我,仅仅只是因为你在心里感到‘过意不去’、‘非常感激’、‘良心不安’?”他模仿着她的语调。   “霍克利先生,我很抱歉我之前真的一直不知道你为我做过的这些。我想任何人,一旦知道了别人对自己曾经施加过的这种帮助的话,亲自道谢自然是必须的……”   “哈!”卡尔忽然打断了她。摊了摊手。   “我明白了。原本你一直觉得我是个应该沉到大西洋海底的人渣,而现在你突然知道人渣差点为你送了命,于是在你所谓良心的驱使下找了过来,向人渣表达一下你这个好人的感激。等人渣说没关系,你可以走了,然后你就回去继续心安理得地和人渣划清界限,对吗?”   玛格丽特嗔目结舌。   他的言辞极其刻薄。但是……   除了这样,她还能怎么样?   “霍克利先生,我没有这个意思。您误会了。我确实真的非常感激你,我想让你知道我的这种心情……”   她费力地解释。但发现好像徒劳无功,而且更糟的是,越描越黑。   在他严苛的目光逼视之下,玛格丽特最后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因为他说的仿佛确实是事实,只不过那种表达方式与她的初衷截然相反而已。   卡尔盯着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忽然哼了一声。   “哦,费斯小姐,我敢发誓我绝对没有指使谢利到你面前说这些好把我描述成一个危难时刻为了拯救公主甚至不顾自己生命安危的骑士。这太他妈的可笑了!我敢说就算到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到底为了什么会干这些蠢事!我想应该是谢利一直在边上哭着求我的缘故。我这个人渣有时候对小孩子还是很容忍的。所以你不必为此感到有任何不安。也不必向我道什么谢了。要谢就去找谢利吧。他现在就在楼下,我可以让他立刻上来见你。我的客人还在等我,我没时间听你再跟我道什么谢了!”   “霍克利先生,我真的……”玛格丽特说了半句,终于颓然放弃。“不必叫谢利上来了……抱歉我占用了你的时间……”   最后她低声说道。   卡尔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寒霜,大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   玛格丽特沿着旧路从侧门出来,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这座灯火通明的房子时,心情无比沮丧,甚至差点要哭出来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怀着感激之心诚心诚意上门去道谢的,怎么最后就变成了这样尴尬的场面?   她已经去做她能做到的事了。   他到底要她怎么样?   ————   玛格丽特回到家,已经有点晚了。   父亲今晚上夜班。要半夜才能回来。玛格丽特心情极其恶劣。换了睡衣上床,却根本睡不着觉,一直坐在房间的床上发呆,也没开灯。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被一阵饥饿的感觉给唤醒,这才想起自己连晚饭也没吃。   桌上好像还有半个面包。   玛格丽特终于懒洋洋地爬下了床,开灯走出卧室,来到小厨房切了片面包,拿起来咬了一口。   这时候,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可能是父亲回家了。有时候他会忘带钥匙。   “来了。”   玛格丽特应了一声,一边咬着面包,一边走过去开门。   门打开,她吓了一跳,差点被嘴里的那口面包给噎住。   门外站着的,不是布朗·费斯。而是今晚上把她骂得差点掉眼泪的卡尔·霍克利!   “你……”   玛格丽特终于费力地咽下嘴里的面包,顾不得去擦沾在自己嘴唇上的一点面包渣。   “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霍克利先生?”她睁大眼睛。   “玛格丽特……”   他注视着她,突然叫了句她的名字。   “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我想我他妈的是爱上你了……”   他低低诅咒了一句。忽然伸出手,把她用力揽到了自己怀里,低头一下吻住了她的嘴。   ☆、Chapter 53   那块咬了一半的面包从她手中掉落在地。   他的吻炙热而粗暴,从贴上她唇的那一刻起就径直彻底地侵占了她的全部,甚至有点弄疼了她。   玛格丽特终于反应了过来,挣扎着用力推开他,生气地扭过脸。   “你不能这样!霍克利……”   但是她还没说完这句话,被他轻而易举地推到了墙边,压在墙上。   “玛格丽特,我爱上你了。”   他耳语了一句,再次低头吻住了她的嘴。   “唔——唔——”   这样被他抵在墙壁和他身体中间,玛格丽特根本没法挣脱得开,只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声音。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刚值完夜班的费斯·布朗回到家,习惯性地推开了门,抬眼却看到自己的女儿正被一个像是上流阶层的男人压在了墙上,大吃一惊。   “上帝啊!你是谁?快放开我的女儿!”   布朗·费斯原本感到有点疲累了,但现在大吼一声,顺手抄起一条凳子,怒气冲冲地冲了上来。   “你这个混蛋!”   玛格丽特终于挣脱开他的钳制,一把推开他,转身迅速拉好刚才被他弄得有点凌乱的睡衣领口,随即跑过来,挡在了自己父亲的面前。   “爸爸!没什么!别担心。我认识这个人的。他只是突然有点不对劲而已……”   玛格丽特拿下了父亲手里的凳子,扭头对着卡尔骂道:“你这个疯子!快滚出我家!以后别给我再过来了!”   卡尔低头,正了正衣领,随即走了过来,对着依然怒目圆睁的布朗·费斯点了点头。   “抱歉费斯先生,在这种情况下和您见了面。请相信我对您非常尊重,对您的女儿也绝无冒犯之意。我的名字叫卡尔·霍克利,刚才我是想和您女儿谈几句话的。希望您不要见怪。”   “谈话?用我刚才看到的方式?”   布朗·费斯的火气没一开始那么大了,但依然十分愤怒。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等等!霍克利……你说你姓霍克利……”   他看向玛格丽特。   “他就是那天塞缪尔过来时你提到过的那个霍克利先生?是他打的塞缪尔?他现在找上你了?”   玛格丽特从没像现在这样希望父亲的记性能差一点。她抚了下额。   “爸爸!你别管这么多了。总之我没事,真的没事。”   她安抚完父亲,接着生气地冲着还钉在原地的卡尔嚷,“上帝啊,你还站着干什么?求你了,赶紧给我走吧!”   卡尔依然注视着冲自己怒目而对的布朗·费斯,说道:“费斯先生,您知道塞缪尔,那更好。没错,是我干的。我不管您怎么看待,但至少有一点,我想您可以放心。我对您女儿没有恶意。不但没恶意,而且喜欢她,相当喜欢。事实上,白天她自己来找过我。等她走后,我意识到我们有些话没说完,可能需要再进一步谈。所以我现在过来了。至于刚才您看到的,只是出了点小意外而已。希望您能允许。您放心,时间不长,然后我会送她回来。”   卡尔说完,拉过玛格丽特的手就往门外去。   “你疯了!你放开我!”   玛格丽特气急败坏,用力拍他的手臂。   “你是想让我当着你父亲的面和你继续白天的谈话?”   他忽然附到她耳边低声道。   玛格丽特一愣。   她在他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读到了一种她熟悉的意味——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意味。   “你行……”   玛格丽特呼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显然已经有点晕头转向的父亲,朝他笑了下。   “爸爸,我想起来了,我们确实需要谈一下。您放心我会没事的。很快就回来。”   “走吧。”玛格丽特甩开卡尔的手,扭头往门外去。   卡尔朝布朗·费斯点了点头,跟了出去。   “嘿!你不能让我女儿穿成这样就出去!”终于反应了过来的布朗·费斯追到门口。   “是的,我会保护她的——”   卡尔已经脱下外套,披在了玛格丽特的肩上。   ————   玛格丽特快步走到看不到一个人的巷子口,停了下来。   “我出来了!什么话你快点说!”她不耐烦地说道。   “到我车上去!就在对面。”   卡尔推着她继续往前,最后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弄进了车厢。   车里没开灯,也没有司机。他大概是自己开车来的。   一关上车门,他立刻就继续刚才被布朗·费斯打断的那个吻。双手捧住了玛格丽特的脸,嘴唇迫不及待地压下来,急切地寻找着她的唇。   “你给我住手!”   玛格丽特被他挤到座椅角落里,一边躲着他的吻,一边责骂。但是他充耳不闻,趁着她张嘴说话的时候,准确无误地再次捕捉到了她的嘴。   那种她仿佛已经渐渐开始熟悉的气息再次包围了她。   玛格丽特再次惊慌起来。情急之下,屈膝胡乱踹了他一脚,也不知道踹到哪里,听到他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猝然放开了她。   “该死的!”卡尔弯腰捂住正巧被她踢中的下腹部,低低诅咒了一句,“玛格丽特,下次你再敢踢我这里的话……”   “你说要和我说话的!什么话快点说!”   玛格丽特喘息着道。一手紧紧抓住车门把手,做好时刻下车逃跑的准备。   卡尔长长呼出一口气后,慢慢坐直了身体,盯着她。   “你想知道白天时桑顿太太突然对我说你打电话来想见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他忽然问道。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   “我的第一反应是惊喜,非常大的惊喜。别说只是几个客人,就算有再重要的事,我也会立刻放下去见你的。”   他用一种平淡的语调自顾自地说道,习惯性地去摸烟盒,摸了个空,瞥了眼自己那件还罩在玛格丽特身上的外套,耸了耸肩,改而靠在椅背上。   “桑顿太太告诉我,你来了,正在书房里等着,”他接着说道,“我当时就想上去的。并没有什么让我脱不开身的客人。但是我忍住了。二十分钟后,我才上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玛格丽特依然沉默。   “因为我想控制住自己那种想接近你的强烈欲望。你人来了,就在我的二楼书房里,中间不过隔着一架楼梯的距离。我想知道我到底能忍多久。我原本以为至少能有半个小时。但不到二十分钟,我发现我就忍不住了。”   他的语调依然十分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事。   “然后我上去了。你先跟我说塞缪尔的事。这种狗屁小事居然也能劳动原本对我唯恐避之不及的你自己找上门来,我感到很失望,甚至不高兴。好在我很快就知道了你过来的真正目的——”   “玛格丽特,抬起眼看着我!”   他忽然朝她靠过去,紧紧地盯着她。   玛格丽特慢慢抬起眼睛,对上了他的目光。   “我终于知道你来找我的目的。你是为了你突然知道的一年多年在那条该死的船上时我试图救过你的事来感谢我的!我骂了你,甚至赶走了你,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   玛格丽特咬了咬唇。   “你看着我的眼神告诉我,你确实感到很委屈。”   “霍克利先生,我的感觉并不重要,”玛格丽特终于应道,“既然你自己提起这个,我想再强调一遍,我去找你的初衷,完全不是你像你说的那样……”   “是的!”卡尔打断了她,“你原本恨不得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我了,现在却亲自跑过来找我,目的就是为了向我说一声感谢,你觉得我应该对此感激涕零,对吗?”   “不不,不是这样的……”玛格丽特辩解了几句,终于烦躁地摇了摇头,“好吧霍克利先生。你不接受我对你的感激之情。那么你告诉我,对于这件事,我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接受?”   “请求我的原谅,费斯小姐,”他忽然又改称回对她原来的称呼,“只要你对我开口,求我原谅你,我就一定会原谅你的。”   玛格丽特愣住了。   片刻后,她终于说道:“霍克利先生……或许我真的不该对你隐瞒我还活着的消息……”   “那就求我原谅你!”   “……”   “对不起,请原谅我,霍克利先生……”   “语气不对。我要听到你求我!”   玛格丽特再次咬住嘴唇。   他紧紧地盯着她,神情严肃。   “……求你,原谅我……”   最后她终于艰难地开口。   “我原谅你了。”   他立刻接道。   他回答得那么快,玛格丽特一怔。   “谢谢——那么我该走了——”   她反应过来后,脱下他的外套放在座位上,转身要打开车门下去。   一只手从后伸过来,按住了她的手。   玛格丽特回头,见他盯着自己,眉头微微皱着,仿佛又不高兴了。   玛格丽特急忙说道:“霍克利先生,我向你道歉了,你也接受了。那么就这样最好。今晚发生的事就当过去了。我会立刻忘掉的。我出来有一会儿了,必须要回去了。”   “然后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你面前,对吗?”他接了一句。   “我没这么说……”玛格丽特辩白了一句,气场有点不足。   他盯着她,片刻后,忽然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第一个对她说我爱上她的女人?是你让我像个十几岁的毛还没长全的蠢蛋一样半夜跑到这种鬼地方来找你,现在你就打算这么打发掉我了?”   玛格丽特心里忽然也冒出了点火气。   “那么请问你对你那些别的女人都说了什么?”她反问了一句,“是不是你说你爱了上我,我就必须也要爱上你?”   卡尔顿了一下。   玛格丽特抽回自己被他压住的手,打开了车门。“我该回去了……”   她弯腰要钻出车厢,身体却忽然被一双臂膀从后箍住,整个人不由自主又跌坐到了座椅上。   “你干什么!”她生气地重新坐起来。   “别一再惹我生气,玛格丽特……”他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用半是威胁半是恳求的语气在她耳边小声咕囔了一句。   “放开我……”   玛格丽特极力躲避他的亲吻时,车窗忽然被人从外敲了两下,仿佛是布朗·费斯找了过来。   车窗上拉着窗帘,他应该看不到里面。但是……   “滚!”   玛格丽特羞恼交加,狠狠推开他,跟着急忙坐起来捋了捋头发,打开车门迅速钻了出去。   “爸爸,你千万别误会——”   她面红耳赤忙着解释。   “霍克利先生,作为一个有身份的绅士,你不觉得现在的举止太过份了吗?虽然我又穷又没用,但我发誓,你要是敢再对我女儿无礼,我会和你拼命的!”   费斯·布朗让玛格丽特站到自己后面,生气地看着也已经下来的卡尔。   “非常抱歉,费斯先生,我为我的失礼道歉。”卡尔用郑重的语气说道,“但是我爱上你的女儿了。过来就是想让她知道这一点。您可能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   “闭嘴!”   玛格丽特咆哮了一声。   卡尔闭嘴了。   “我的上帝——”   费斯·布朗大约被吓了一跳,呆了几秒,转头看向玛格丽特,“看在上帝的份上,玛琪,你告诉我,你跟这个霍克利先生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胡说八道!我跟他没什么的!”   玛格丽特简直恨不得再拿棍子敲掉此刻面前这个男人的脑袋,而且,这回是把他敲死!   “回去了我再向你解释。我们走了——”   唯恐卡尔再说出什么别的更加让她不堪的话,玛格丽特使劲拽着父亲的胳膊,扭头急忙往家里去。   “费斯先生。认识您很高兴。我想我以后可能还会来拜访您的!”   卡尔目送前头身影。快消失在巷口时,喊了一声。   街边一扇破旧的门打开一条缝,一个被吵醒了的人探着头出来张望。   “谁他妈……”   他破口大骂,忽然留意到这个半夜不睡觉跑到自己家门口瞎嚷嚷的家伙开了辆汽车,好像是个有身份的人,又硬生生地把本来已经冒出了头的脏话吞了回去,只低声埋怨了一句。   卡尔摸了摸自己仿佛还残留着她唇瓣柔软滋味的嘴,心情忽然意外地不错起来。   “不好意思。吵醒了你的补偿费!”   他摸出一张钞票丢在地上,随即上车离去。   “我的上帝,真的是钱——”   等汽车开走,那家伙跑出来拣起钱,发现真的是前,而且居然是张十元的钞票,惊喜得差点跳了起来,望着汽车驶离的方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作者严肃脸:我不会跟你说,从此以后,汤普森街玛格丽特家巷子的对面多了个半夜不睡觉专门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的家伙……)   ☆、Chapter 54   “跟我说实话,玛琪,你和这个霍克利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回到家,布朗·费斯就立刻问道。   “爸爸,很晚了,你应该累了,先去休息吧,等明天我再跟你解释……”   “我不累!”布朗·费斯打断了玛格丽特的推脱之辞,布满皱纹的额头深深地皱在了一起,“这个霍克利先生不会无缘无故到我们家来找你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玛格丽特顿了下。“……我们只是认识……他晚上喝醉了酒……”   “玛琪!”布朗·费斯蓦地提高了音量,“男人有没有喝醉酒,他一张嘴说话,我会比你更清楚!”   玛格丽特知道这回大概是糊弄不过去了,咬了咬牙,终于说道:“爸爸,我和他是在一年多前泰坦尼克号上认识的。但是下船后,我就一直没再见过他了,直到我们来到纽约,大约几个月前,因为一次偶然碰见,我才知道他也在纽约。我原本以为他大部分时间应该在匹兹堡的。就是这样而已。我和他真的没什么……”   “霍克利……霍克利……”   布朗·费斯皱着眉,忽然喃喃了两声,蓦地抬眼,“匹兹堡?我知道匹兹堡有个很有名的钢铁厂主就是这个姓。难道他就是那个匹兹堡的霍克利?”   “……”   玛格丽特郁闷地低下了头,懊悔自己一时说漏了嘴。   “难道他真是那个霍克利?玛琪!你到底是怎么惹上这种人的!都这样了,你竟然还要瞒我……”   大约是气急交加,布朗·费斯忽然低下头,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因为长期从事煤炭业,玛格丽特知道他肺部不大好。见他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慌忙上来扶住,让他喝了口水,等咳嗽停下来后,只好承认,“是。他是那个人。”   布朗·费斯喘着气,“上帝啊——”他嚷了一声,看向玛格丽特,“他刚才说你白天去找过他,他才过来的。你好好的,去找他做什么?”   玛格丽特无计可施,只好说道:“我是去向他表达谢意的……前天我遇到了一个当时一起在船上的学生,这才知道沉船当晚,霍克利先生误以为我受困,曾试图救过我,为此还冒了点风险……爸爸,当时情况太乱,具体您别问了,反正我最后平安下船了就是。总之,我现在才知道关于他的这件事,而他自己此前根本没在我面前提过。我心里感觉非常过意不去,所以就去找他了,想当面向他致谢。就是这样!我没瞒您别的什么了。至于他为晚上突然找过来的事,我也完全没有想到,对不起爸爸,让你生气了,都是我不好……”   “他在沉船时试图救过你?”布朗·费斯惊讶地看着玛格丽特。   “……是的,还不止一次……”玛格丽特小声应道。   布朗·费斯眉头紧皱,陷入了沉默。   “……这可真叫我无法想象……”最后他低声嘟囔了起来。   “爸爸——”玛格丽特看向他。   布朗·费斯摆了摆手。   “别说了。我想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发呆了片刻,最后叹了口气,“他既然救过你,你知道了去表示谢意,这自然是必须的。不止你,我也非常感激他。但是……”   他看向自己的女儿,目光里充满了担忧。   “这个霍克利先生和你的关系看起来并不像你描述的那么简单。你不承认我也不想再多问什么。但是玛琪,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像霍克利这样的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是我们能沾惹的……玛琪,爸爸年轻的时候犯过一个很大的、不可饶恕的错,以致于牵累了你的母亲……”   他顿了一下。   玛格丽特惊讶地看向父亲。   十几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父亲在自己面前提及她那个她完全没半点概念的母亲。   布朗·费斯神情黯然,仿佛陷入了回忆。   “爸爸——”   片刻后,玛格丽特不安地叫了他一声。   他回过神,朝玛格丽特勉强笑了笑。   “虽然你母亲走了,但是我一点也不怪她。甚至非常感激她。因为她我才有你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儿。你就是我的全部希望。玛琪,这个霍克利先生再喜欢你,他也不适合你。我不想你和他再有过多往来,我怕到最后你会受到伤害,而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   “啊!”玛格丽特非常惊讶,立刻说道,“爸爸您放心!就算您没提醒,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他不适合我,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布朗·费斯点了点头。   “你一直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能这么想,我放心了。克拉伦斯先生很好,好几次在我面前谈及你……你也到了该考虑这种事的时候了,要是你们……”   “爸爸,这种事以后再说!”玛格丽特听他突然提克拉伦斯,有点窘迫,急忙打断他,“您今天应该累得够呛,你先回房间吧,我去给你端一盆水洗脸……”   “我自己来吧。你这段时间也累了,去休息吧!”布朗·费斯望着女儿,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好吧……”   玛格丽特站起身,往自己房间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   “爸爸,我知道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关于她的事,能跟我说说吗?以前我好像从没听你提过她……”   布朗·费斯一愣,随即避开玛格丽特的视线,露出略微窘迫的样子。   “……刚才只是突然想到随口提了几句而已……对不起玛格丽特,我不该提这个的。以后等有机会了,我再跟你说吧……”   玛格丽特知道他不想说。刚才自己也不过是一时好奇而已,于是笑了笑。   “好吧。那我先去睡觉了。晚安爸爸。”   ————   玛格丽特知道父亲昨晚好像一直翻来覆去没睡好。她其实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控制不住地浮现出卡尔·霍克利强吻她时的一幕。她感到既不舒服,又心慌意乱。尤其是,一想到最后她和父亲回去时他冲布朗·费斯说的那句话,心情就变得更加忐忑不安。   第二天下午,她到银沙剧院准备晚上的那场演出,精神有点萎靡,连爱施德先生都看了出来。趁着空,他过来询问玛格丽特是否感到太累。   玛格丽特犹豫了下,决定和他提一下昨晚自己后来考虑了很久的事,好让他有个准备。   “爱施德先生,如您所知,我也是无意间承演了现在这部剧,侥幸没有辜负大家的努力,我很高兴。但是我并不打算长期出演下去,舞台这种职业不适合我。我更喜欢作曲。而且坦白说,最近这么下来,我确实感到有点累。我希望我们能再找一个适合的女演员代替我继续出演这部歌剧。等人找到了,我就退出。您觉得怎么样?”   爱施德先生一愣。沉吟了下,说道:“费斯小姐,剧院能有现在的局面,完全是因为你。对于您之前的帮助和付出,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我完全尊重你的决定。但是你也知道,合适的女演员未必那么快就能找到……”   “是的,我知道,”玛格丽特微笑道,“所以我会继续下去,直到找到合适的人。这也是我的作品,我自然不会随便把它交给不合适的人。”   “感谢你的理解,费斯小姐!”爱施德先生说道,“那么我会尽快开始找人。”   ————   玛格丽特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真。当晚演出时,她很快就在二楼包厢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上看到了卡尔·霍克利。距离有点远,她也不可能仔细看。但她确定,那个坐在包厢里拿着望眼镜的男人应该就是他。   一想到他这会儿正拿着望远镜观察着自己,她就浑感觉浑身不对劲,心神不宁,好几次甚至差点接不上台词。   观众未必发现了她的异常。但和她对手的男演员就留意到了。中场下来的时候,他问了她一声。玛格丽特掩饰了过去,心里更加坚定了昨晚后来做出的那个决定。   当一个聚光灯下的百老汇女演员确实不是她的理想。现在的纽约,是政客、商人、黑帮、投机客的天堂。在百老汇这种娱乐中心,除了女演员之间的惨烈竞争之外,几乎所有当红的,都会有一个后台,无论这是否她自己所想,这种潜规则根本不可能改变。她无意蹚入泥沼。一开始答应接演也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现在应该及早恢复正常生活了。   况且……   更要命的是,她的舞台对面,还有一个像卡尔·霍克利这样拿望远镜从头到尾观察着她的观众!   如果可以,她简直恨不得明天就中止登台表演!   ————   玛格丽特又一次在热烈的喝彩声中和演员们谢幕。   退场前,她下意识瞥了眼那个包厢位置,看见卡尔·霍克利站起来在鼓掌。   已经接连三天了。   他每天晚上都准时出现在那个3号包厢。令她感到无比心烦意乱。   万幸的是,除了那两个小时之外,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做出别的什么事。没到后台找她,甚至没送过她一束花。   但即便这样,他的这种现身还是给玛格丽特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一想到自己在台上的任何细微举动都逃不过他望远镜后的那双眼睛,她就感到毛骨悚然。   而且,她不知道他究竟想怎么对付她,这才是最要命的。   ————   玛格丽特回到后台的时候,吉姆正在和一个剧务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演出门票的售卖情况。   “……费斯小姐!”吉姆看到玛格丽特下来了,急忙跑过来。   “今天给您送花的有那位瑞典皇家武官埃里克松上尉、还有一位……”   玛格丽特摆了摆手,继续往化妆间走去。   “还有,”吉姆对着她背影嚷道,“上次到后台看望过您的霍克利先生可真是您的忠实观众!听说他包下了3号包厢。您演到什么时候,他就包到什么时候……”   玛格丽特脚步一顿。匆匆进了化妆间。   她在里面磨了很久。最后听到敲门声,打开了门。   是克拉伦斯。说好今晚过来送她回家的。   “你好像精神很不好,是不是太累了,”路上,克拉伦斯关切地看了靠在椅背上假寐的她一眼。   “哦。”玛格丽特睁开眼睛,笑了笑,“还好。可能只是昨晚没睡好而已。今晚回去早点睡。”   “你没事就好,”克拉伦斯笑道,“还记得我上次对你提过的那位玛德琳·奥古斯丁伯爵夫人吗?她也去看过了你的演出,知道你还是作曲后,非常赞叹。周末她有一个慈善募捐派对,主旨是为女性权益基金筹款。她希望你能出席,并且做一个现场演讲。她希望你能用你的经历鼓舞更多女性为争取独立地位而努力。”   “我可以参加。但演讲恐怕无法胜任……”   “没关系的,你可以先和伯爵夫人认识一下。具体再谈。”   “好吧。但愿我不会令伯爵夫人失望。”   玛格丽特犹豫了下,答应了下来。   ☆、Chapter 55   几天之后,在克拉伦斯的引见下,玛格丽特来到了奥古斯丁伯爵夫人的宅邸,一起吃了顿午饭。   伯爵夫人是位遗孀,膝下也没有子女,十年前就随当时还没去世的丈夫从英国来到了美国。虽然已经不年轻了,但无论是风度还是气质,依然非常出众。她在纽约上流社交圈非常著名,交游广泛。   这位热心女权的伯爵夫人给玛格丽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谈吐亲切,很有见识。对方对她似乎也喜欢的。交谈很是顺利。而且她口才也很好,非常具有说服力,一顿饭还没吃完,玛格丽特已经被她说服,同意在接下来的那场慈善活动上发表演讲。   “这实在太好了!”伯爵夫人显得很高兴,“费斯小姐,只有像你这样的榜样越来越多,女人本身,甚至整个社会才会越来越重视平等的权利,争取在各方面让女性获得和男性相同的机会和待遇。你肯来,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期待到时候能见到你。”   接了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任务,让玛格丽特骤然感到自己多了份压力,决定好好琢磨一下演讲稿。   对于伯爵夫人正在从事的女权事业,就算她自身没那么多热枕,但也相当尊重。既然答应了,她自然要做到最好。   当天晚上,玛格丽特像往常那样登台的时候,首先习惯性地瞥了眼3号包厢,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他大概有事,所以没来了。   玛格丽特顿时觉得头顶灯光仿佛都亮了一大截。   ————   同一时刻,卡尔正身处距离银沙剧院并不是很远的一家俱乐部里。除了老相识外,还有一位刚从华盛顿来的伍德参议员。今晚为参议员接风,刚结束饭局,现在继续到这里消磨这个晚上剩下的时光。   包厢靠墙的沙发上,一个衣着暴露的俱乐部女郎在昏暗灯光里抱了面六弦琴弹唱,歌声靡艳而动人,但几乎没人在听,里面的人各自都在取着乐子。   卡尔抽完一支烟,看了眼时间,和边上的几个朋友道别,但坐他手边的一个女郎拖住他胳膊不放。   “霍克利先生,你都好久没来了,刚来怎么又要走……人家可想念你了……看不到你,心里空落落的……”   卡尔卷了张钞票,塞到女郎胸前挤露出来的缝里,“宝贝,它能填你空虚。”   边上男人大笑起来。女郎作势撒娇,“霍克利先生,你越来越坏了……”   卡尔抽出胳膊,起身要走时,伍德参议员走了过来,朝他举了举手里的酒杯。   卡尔停下脚步,拍了拍刚才那个女郎的头,女郎知道他们要谈正事了,不敢再纠缠,立刻起身离开。   “见过戈登了吗?”两人坐下后,卡尔问他。   伍德参议员到这里来,是寻求地方支持以顺利通过最近提交到国会的一项关于各州地方预算修改的预案。   “他们说你更值得见。赢得了霍克利,也就赢得了宾夕法尼亚的支持,这么说没错吧?”议员笑道。   “那看你需要什么了。”卡尔笑了笑,点了支烟。   “我的需求不高。一个爱我的能在家给我做饭的好女人,一张床,还有这么点钱……”伍德议员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一英寸的高度。   卡尔笑,“你现在就已经有了这些。参议员先生。你今天刚到,想必需要好好休息。我已经在戴维斯酒店给你开了个总统套房,客厅里还准备了一桶冰和你喜欢的波旁酒,如果有需要,还有一位女伴,保证是最好的。你可以慢慢享用。”   参议员耸了耸肩,玩笑道:“只有一位?”   “留点精力明天谈正事是必要的。”   “哈哈——”参议员大笑。   “那么我先走了。还有点事——”   卡尔和参议员碰杯道别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转过了脸。   边上另一张桌子上,曾经和卡尔一同上过泰坦尼克号的银行家福特曼和地方议员戈登几个人喝了不少酒,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最近百老汇刚刚开始走红的那部《人鱼公主》歌剧的女演员。   “……报纸上照片看着长得是真不错,好久没看到这种水嫩多汁的新鲜面孔了,干起来想必滋味也不错……”一向好色的戈登在酒后更是满口粗话,肆无忌惮。   “……不知道是谁捧红的。要是还没人捧,或许你倒可以去玩玩,你对泡这种女演员最上手了……”   “明天要么去捧个场,啊哈——我的美人鱼宝贝,别怕,等着我,我过来了——”   卡尔目光蓦地阴沉了下来。朝一个侍应生打了个响指。   侍应生急忙走过来。“有什么需要,霍克利先生。”   卡尔吩咐了几句。   侍应生一愣,看了眼那边,露出为难的神色。   “霍克利先生,您确定要我这么干吗?”   “确定。并且把我原话带到,一个字也不许给我改动。”卡尔冷冷说道,递给他一张钞票。   “知道了,霍克利先生。”   侍应生点了点头,快步走了过去。到了戈登议员的旁边,抬手往他头上浇了一杯冰水。   “上帝啊!该死的!”   醉醺醺的戈登被淋了一头,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擦着头上滴滴答答的冰水。发现是侍应生干的,勃然大怒,“你他妈的想找死?”   侍应生急忙后退了一步。   “霍克利先生让我转告您几句话。以下是他原话:你他妈的听好了,你刚才想干的那位小姐是他的女朋友。这次就算了,当你不知道。下次如果让他再听到你嘴里吐出半个对这位小姐不敬的词,他会割了你的那条孽根!”   包房里顿时安静了,所有人都扭头看了过来。   戈登顿时醒了酒,狼狈地站在那里,看向卡尔,露出尴尬的表情。“嘿——卡尔,我只随便说说而已,你不会当真吧——”   就算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的好处,他也真不敢得罪这个财大气粗的匹兹堡大亨。   卡尔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朝他举了举手里的威士忌酒杯,一口喝完,放下杯子和参议员点了点头,大步走了出去。   ———————   剧场里今晚的演出还没结束。   约翰·爱施德坐在经理办公室的桌子后,正在和导演亚伦谈论可能可以代替玛格丽特的女演员人选时,门忽然被吉姆推开。   “爱施德先生,卡尔·霍克利先生要和您谈一下。”   “卡尔·霍克利先生?他找我什么事?”   约翰·爱施德十分惊讶。   “不知道。但他人已经来了。”   卡尔出现在门口,摘下戴着的帽子,朝约翰·爱施德点了点头。   约翰·爱施德急忙站起来迎接,亚伦离开,关上了门。   “霍克利先生,请问您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约翰·爱施德不敢怠慢了这位不速之客,请他坐下后,小心地问。   卡尔看了眼经理办公室的环境,笑了笑。   “爱施德先生,我有意投资你的剧院,把它打造成百老汇最好的剧院。”   约翰·爱施德再次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不安地搓了搓手。   虽然这出新上演的歌剧取得了成功。但想靠这一部剧就让剧院翻身还清债务甚至盈利,根本就不现实。况且玛格丽特又要退出了。到时候代替她的女演员效果怎么样,还是个未知数。对未来他实在是不敢过于乐观。   “这实在让我太意外了。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是霍克利先生,我从没有听说过您曾经有过这方面投资的经历。您为什么突然找到了我?”   卡尔点了支烟。“自然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约翰·爱施德一紧。   “今晚是玛格丽特·费斯小姐的最后一场演出。”   约翰·爱施德这下彻底呆住了。   “啊!霍克利先生!这恐怕很难做到——”   “爱施德先生,我给你算一笔账。你的剧院只有不到五百个座位,算每场满座,收入250元,一个月七千五,这是高估了的。据我所知,你的剧院负债接近两万,还不算你最近欠银行的那笔贷款。也就是说,你的剧院要不间断四个月,每天晚上保持满座才能还债,还不计算这段时间里你要支付的所有支出。你觉得这有可能吗?现在我向你的剧院投资……”   卡尔从怀里摸出一张支票,填了个数字,推了过去。   “我不管你是关门还是找别人代替她,总之,明天起,我不想再看到费斯小姐站到剧场里。只要你做到了,它就是你的。”   约翰·爱施德看了眼支票上的数字,手微微颤抖了下。   他现在相当矛盾。   接受这笔数额绰绰有余的投资,他不但能还清债务,支付所有应付款项,还能将银沙剧场彻底翻修成最好的剧院之一。   但是突然就这么停止这出原本可以为剧场带来巨大人气并且上演还没多久的新剧目,他又不舍。   约翰·爱施德还在踌躇的时候,视线忽然撞到卡尔·霍克利透着几分冷漠的眼神,顿时下了决定。   他既然亲自上门提了这事,自己愿意也罢,不愿也好,能做的决定就只有一个。   “好的霍克利先生。”约翰·爱施德恭敬地说道,“我将怀着感激之心接受您的投资。等费斯小姐今晚演出一结束,我就去跟她说。”   “很好。”卡尔掐灭烟,拿了帽子转身。   “等等霍克利先生——”   约翰·爱施德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住他,“但是我听票务说,您不是包了一个观赏费斯小姐全部演出的包厢吗?为什么又突然……”   “我改变主意了。”   卡尔戴上帽子,走出了办公室。   ☆、Chapter 56   演出顺利结束。玛格丽特向观众谢幕时,下意识地最后瞥了眼空荡无人的3号包厢,随后返身下了舞台。   刚到后台,就见约翰·爱施德朝自己走了过来。   “费斯小姐,有件事想告诉您。”   玛格丽特跟他到了办公室,“怎么了?”   爱施德先生搓了搓手,“费斯小姐,还记得你几天前对我说想退出的事吗?这几天我和亚伦一直在找人。人虽然一时没找到,但是我有另外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剧院获得了一笔投资,我需要用这笔投资翻新剧院,所以,从明天开始,剧院将暂时歇业一段时间。也就是说,今晚这场表演就是你最后一场演出了。”   玛格丽特惊讶不已。   “爱施德先生?你确定?”   “是的,我很确定。”   玛格丽特感到疑惑了起来。   姑且不论剧院是怎么突然获得投资的,就算获得了投资,在《人鱼公主》大受欢迎,上演也才仅仅半个多月的前提下,剧院居然以这种闪电式的方式关门,而理由就是为了翻新剧场,完全不合乎逻辑。   “爱施德先生,真的没别的问题吗?”玛格丽特问道,“虽然我确实希望你们能尽快找到人替代我,但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我是这部歌剧的主创。正如您把剧院视为您的孩子一样,它也像我的孩子。我很高兴它能受到观众喜爱,我希望能有更多观众来观赏这部歌剧。在你能找到合适的人之前,我是愿意继续出演下去的。如果仅仅出于我的要求而这样做的话,我希望您更改决定。”   爱施德露出略微的为难之色,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最后说道:“费斯小姐,这个决定我认为还是必要的。我希望能让《人鱼公主》在一个设施更加完美的舞台上重新与观众见面。”   玛格丽特忽然问道:“如果方便的话,能让我知道谁是投资人吗?”   “这个……”   “是卡尔·霍克利先生?”玛格丽特道,“也是他要求你明天起就关闭剧院的?”   “不不,你别误会,”爱施德先生忙道,“他没有强行要求关闭剧院。只是我一时找不到能代替你的人,所以做了这个决定的,而且……剧院也确实需要翻修了……”   玛格丽特沉默了片刻。   “好吧……既然这样,那么我也只好同意了。谢谢你爱施德先生。我希望能尽快看到它重新上演。”   “一定!一定!”约翰·爱施德露出惭愧的表情,“费斯小姐,剧院能重新获得生机,全仰仗了你。我非常感激你。等核算过后,我会尽快把你之前应得的全部收入用支票的方式送到你手上。剧院翻修期间我继续找女演员。有合适的我通知你,如果你也觉得满意,我才会用她。”   “谢谢。那我等你消息。”   玛格丽特和约翰·爱施德道别,转身往自己化妆间去。意外地看到克拉伦斯过来了。   纽约夜晚的治安并不太好,尤其是在旧城区。这半个月来,布朗·费斯只要有空,就会自己来接玛格丽特。这几个晚上也都是他来接女儿的。   “玛格丽特,我今晚没事,所以代替你爸爸过来接你。”   “哦,实在是麻烦你了,你稍等下,我马上就好。”   玛格丽特进去卸完妆换了衣服,开门出来。   “……最近老是麻烦你,实在是不好意思,”两人并肩往剧院门口走去的时候,玛格丽特道,“好在明天开始就暂告一段落了。”   “怎么了?”   “爱施德先生决定暂停演出,关闭剧院翻修。”   “这么快?”克拉伦斯愣了一下,“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他有他的考虑吧。”玛格丽特不想多说。   “这样也行。你正好可以休息下。前段时间你太累了。”   “是,我也这么想……”   两人聊着,走到了他停在路边的汽车旁。   “玛格丽特!”   身后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   玛格丽特回头,对上了卡尔的视线。   “你!”   玛格丽特惊讶地低呼了一声。   演出时没见他来,没想到这会儿他却突然冒了出来。   “是的,我。”卡尔朝她微微笑了下,走了过来。看向表情错愕的克拉伦斯。   “克拉伦斯先生,谢谢你来接她。但我和她还有点事要谈。”   他打了个招呼,随即带着玛格丽特朝停在街对面的另一辆汽车走去。   “干什么,”玛格丽特想甩掉他的手,“你干什么……”   “等等——”   就在玛格丽特被卡尔带到汽车旁时,反应了过来的克拉伦斯终于追了上来。   “霍克利先生!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玛格丽特看起来好像不大愿意和您一起走……”   卡尔打开车门,将玛格丽特推了进去,“砰”地关上了车门。   “我的女朋友只是在和我闹别扭。见笑了。”   他朝克拉伦斯点了点头,随即跟着坐进驾驶位,汽车立刻呼啸而去。   ————   “停车!”   玛格丽特回头看了眼身后还站在原地显然没回过神儿的的克拉伦斯,气得要命。   “干什么!你给我停车!”   “晚上有点事,所以没来看你演出。现在过来送你回家。”   他没回头,只这么淡淡说了一句。   他的背影从一上车起就透出了点不快的味道。但现在,她绝对有充分的理由比他更要生气一百倍。   “……我不需要!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希望你用这种方式出现在我面前……霍克利先生,你简直让人不可理喻……”   “安静!”   他突然回过头,不耐烦般地呵斥了一声。   玛格丽特一愣。   “只是送你回家而已!”   他看了她一眼,语气终于变得稍微缓和了些,说完回过头继续开车。   玛格丽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慢慢靠回到了座椅上。   汽车驶过灯火辉煌的曼哈顿大街,渐渐进入昏暗的旧城区。最后拐入汤普森街,停在了玛格丽特家的巷子口。   巷子尽头的那座房子里隐隐有灯光透出来。布朗·费斯应该在家。   一路上他没说一句话,玛格丽特也保持着缄默。   车子停了下来,他看了眼因为没有路灯而显得有点暗的那条巷子,忽然说道:“我会尽快给你找个新的住处,你和你父亲从这里搬出来吧。”   “什么?”玛格丽特反应了过来,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霍克利先生,看起来我似乎应该感谢你的这种好意。但是我想说,这不关你的事。还有,你刚才对着克拉伦斯先生说了什么?女朋友?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女朋友……女朋友!”玛格丽特用讥讽的语气强调着重复了一遍,“像多萝西那样的你的‘女朋友’?够了霍克利先生,你可真够让人无法忍受的!”   她斥责他的时候,卡尔慢吞吞地点了支烟,随后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瞥了玛格丽特一眼。   “虽然我知道这不大可能。但你现在的语气很容易会让我认为你在为我有过别的女人这件事感到不高兴?”   “你想多了!”   玛格丽特气不过,一把夺过他手上那支刚开始冒烟的香烟,直接掷到了车窗外。   “下次请不要在我面前抽烟!还有,我只是在向你表达我对你这种不可理喻行为的愤怒!你实在让我很生气,霍克利先生!就在刚才,我还知道了另一件事,你竟然逼着爱施德先生阻止我的歌剧继续上演?你到底想干什么?”   卡尔略微无奈般地看了眼那支被她丢出去的香烟。   “事实上,我倒觉得爱施德先生很乐意得到这笔投资。而且他说你自己也想退出的。我实在不明白了,既然你自己这么想了,恰好我也不想让你继续演下去,现在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你又在生什么气?”   玛格丽特气极,最后反笑了起来。   “你居然问我生什么气?第一,我不是你的什么见鬼的女朋友!第二,涉及到我的任何什么事情,哪怕你有再多的理由,我也希望你不要这样擅自替我做出决定。在此之前,你至少需要先问一下我的意愿。这样不算过分吧?”   “可以,可以。那么我向你道歉,最诚挚的道歉,这样可以了吗?”   他嘴里说着道歉,神情分明是不以为然。   玛格丽特已经没力气再和他争辩下去了。推开车门下了车,头也不回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卡尔追了上来,挡到了她的面前。   玛格丽特停下脚步。   “对不起玛格丽特。”他忽然低声说道。   巷子里很暗,看不大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和刚才截然不同。   “刚才我不该用那种口气和你说话的。我只是……心情出了点问题……”   玛格丽特冷冷望着他。   “该死的……”他仿佛懊恼般地低低诅咒了一句,随即飞快说道:“坦白说吧。今晚在俱乐部,有个醉酒家伙用下流话谈及你。对于女演员来说,这原本不算什么。但对象变成你,我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容忍。这就是我去找剧院经理的原因。玛格丽特,我也想尽量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并没那么宽容。我承认这是仓促了些。你感到生气也正常。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玛格丽特,我很在意你。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在意过一个女人。我现在甚至在你面前努力解释,只希望你能不再生气。这是真的。说出这样的话,让我自己也感到很羞耻。因为我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对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但这是真的。我在意你,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愣住了。   “……所以,别再为这种事和我生气了,可以吗?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到现在,我们好像一直在争执。我不想这样了。”   他忽然抬起双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胳膊,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柔,并且,仿佛带了种恳求的意味。   玛格丽特依然沉默着。但心里刚才的那种气恼,渐渐开始消退了下去。   “你不生气了。我感觉得到。”卡尔忽然说了一句。   玛格丽特立刻生出一种仿佛被人窥破了内心的不安感,推开他握住自己胳膊的手。   “算了霍克利先生。就这样吧。事情已经这样了,我生气也没用。我家到了。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送我回来。你可以走了……”   “也是,”他耸了耸肩,“我知道你父亲不会乐意看到我的。”   玛格丽特一顿。   “过两天我要去参加一个晚宴,正式场合,宴会上还有哈里·霍尼迪的魔术表演,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你可以陪我一起去。”他忽然说道。   哈里·霍尼迪是当时美国最著名的魔术师,受欢迎的程度完全不亚于天皇巨星。   “不,我不去……”   几乎是自然反应,玛格丽特当即摇头。   “别一直对我说不,玛格丽特,这会让我感到很伤心。想想吧,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爱上了你的男人,而这个男人的脑袋曾被你敲破了个大洞,差点就死掉,最英勇的是,他还在头破血流的情况下潜进冰冷的海水里想去救你。我原本不想在你面前提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但说真的,直到现在,旧伤处我还时常会感到很不舒服,医生说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可以根治……”   “霍克利先生!”   玛格丽特打断了他。幸好是在暗巷里,她的脸已经情不自禁地热了起来。   巷子尽头的那扇门忽然被打开了点,传出一阵咳嗽声。仿佛是布朗·费斯听到了什么动静出来查看。   “请你快走。我爸爸要出来了!”玛格丽特唯恐被父亲看到他在这里,慌忙推他。   “那么我当你是答应了。”   卡尔仿佛低声笑了起来,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随即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是玛琪吗?”   布朗·费斯走了出来。   “是的!爸爸我回来了!”   玛格丽特下意识地擦了下刚才被他亲了下的脸颊,顾不得脸红耳赤,定定神,慌忙走了过去。   布朗·费斯狐疑地看了眼她身后,“刚才是克拉伦斯先生在和你说话?他说今晚他去接你。怎么不让他进来坐一下?”   “嗯……有点晚了……您别出来了,我自己进去!”   玛格丽特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一句,急忙推着父亲进去。   ☆、Chapter 57   银沙剧院第二天在门口张贴出暂停营业告示。玛格丽特趁空去拜访了史密斯教授女儿一家人,感谢她之前对自己的帮助。第二天就回到女子艺术学校向费连娜女士销假。   她已经请假了将近两个月。对于她的回归,学生们反响热烈,走在校园里,时常会有学生主动过来和她交谈,她俨然成为学校最受欢迎的明星老师。   玛格丽特本人也很享受这种氛围,喜欢和这群年轻、充满梦想的女孩子们一起学习生活。现在她的经济压力开始缓解。前段时间为《人鱼公主》谱曲加上主演的那笔收入虽然不算很多,但足以支持接下来一年的各种生活开支了。加上父亲现在也重新开始工作,情况比以前好了很多。   教书,然后利用空闲时间继续作曲,这就是她理想的生活状态。   但是生活仿佛总不会顺人心意地继续下去。就在她回学校后的第三天,这天下午,结束了一天工作,她和办公室的几位同事道别后出来,走出学校门口往巴士站方向去时,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距离学校门口不远的林荫道上,停了一辆汽车。卡尔·霍克利靠在汽车边上,抽着烟,仿佛等了有一会儿了。   玛格丽特立即掉头。但他已经看到了她,丢掉烟头,立刻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玛格丽特,你总算出来了!白天给你打电话,为什么总不接?”   他很快就追上了她。   中午休息的时候,办公室里打来好几个找她的电话。玛格丽特知道是谁,借故没有接。   “霍克利先生,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跟你去的!”玛格丽特一张口就拒绝。   她是绝对不会跟他去什么晚宴场合的。一旦去了,不管她自己承认不承认,就是往头上戴了顶“卡尔·霍克利女朋友”的帽子,甩都甩不掉。   “上车再说吧,”卡尔看了下四周,压低声音,“我倒无所谓。但你大概不希望让这些女孩子们看到你被一个男人强行带上汽车吧?”   玛格丽特迅速看了一眼。   附近不少原本经过的学生已经留意到了他们。大约是第一次看到费斯老师和一个英俊男人在一起,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注视。   因为是女校,费连娜女士对校规非常注重。对教师更有严格的在校言行规范。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和一个男人在校门口拉拉扯扯……   玛格丽特盯了他一眼,一语不发朝前走去。到了汽车边上,卡尔绅士地替她打开了车门。   “我不会去的,霍克利先生!”车刚一开动,玛格丽特就再次强调。   “女孩太过固执,往往就不可爱了,”后视镜里的卡尔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但是发生在你身上,我却觉得你愈发可爱了。我身上一定是出了什么错。”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霍克利先生?”玛格丽特绷着脸,“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强迫我去?”   “我相信你会喜欢看到哈里·霍尼迪的表演的。女人们对他都很疯狂。据说他晚上会表演他最著名的水牢逃脱术,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如果你想,或许我还可以帮你要到他的一个签名什么的。”   “我对此没半点兴趣!霍克利先生,你为什么总喜欢强迫别人按你的心意行事?”   “我认为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在你家门口巷子里时,你已经答应了我的。”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显得脾气很好的样子。   坦白说,从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在暗巷里用近乎撒娇般的无赖口吻在她面前提他当初因为她受的伤时,玛格丽特就觉得一切都开始不对味了。她更适应他从前动不动冲她咆哮怒吼的样子。现在他变成这样,让她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堆里的无力感。   “霍克利先生!”她简直快要崩溃了,“我没有答应过你什么!我对去什么晚宴更没半点兴趣!你就算强行带我去了,不怕我到时候丢你的脸?”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觉得很可爱。”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拜托了,霍克利先生……”   “玛格丽特,你好像很喜欢叫我霍克利先生,刚才已经叫了五次了。恰好我也很喜欢听。你知不知道,每次我听到霍克利先生这个称呼从你嘴里叫出来的时候,我就会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很难形容……”   他回了下头,朝她微微一笑。   “总之,听你在边上一直不停地叫我霍克利先生,是一种很大的享受。”   玛格丽特浑身起了层细细的鸡皮疙瘩,闭上了嘴。   汽车最后来到了他的住宅前,听到喇叭声的工人跑出来打开大铁门,车子滑了进去,最后停在车道上。   “进来吧。”   卡尔替她打开了车门,最后带着满心不情愿的玛格丽特来到了一楼一个房间的门口,打开了门。   “你需要换套衣服。莱尔森太太已经在等你了。”   “费斯小姐!”桑顿太太出现了。   “费斯小姐就交给你了,桑顿太太。我先去换衣服。”   卡尔丢下玛格丽特,自顾上了二楼。   ————   玛格丽特看到自己曾工作过的那家时装店的莱尔森太太从房间的椅子里站了起来,朝自己快步走了过来。边上还带着曾和她一起工作过的店员苏珊。当认出玛格丽特后,莱尔森太太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站在原地停顿了好几秒。   “玛格丽特!是你!怎么会是你!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你!”   苏珊惊讶地嚷了起来,直到收到来自莱尔森太太的眼刀,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慌忙后退一步,道歉了起来,“……呃,实在抱歉,费斯小姐。突然在这里看到你,我实在是太惊喜了……”   之前共事的时候,苏珊帮了玛格丽特不少忙,人挺好的。见她窘迫,玛格丽特微笑着帮她解围,“没关系。我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苏珊。”   苏珊露出感激的笑容。默默站在一边,看着玛格丽特的一双眼睛里满是艳羡。   “费斯小姐!我很乐意为您服务。我带来了店里最新款式的衣服。希望其中有您感到满意的。”   莱尔森太太很快就回过了神儿。一改从前在店里时的傲慢态度,对玛格丽特毕恭毕敬地说道。   “衣服都在这里,您来挑一下,喜欢哪一套,我亲自帮您试穿。但是我相信,以您的身材,无论穿哪一套,都一定会非常合适。另外我也带来了好几双鞋,您可以一一试一下。”   莱尔森太太殷勤地招呼,脸上堆满了想要讨好的笑容。   玛格丽特对她没什么好印象,冷淡地道了声谢,“不,谢谢,没这个必要。另外,这中间恐怕有点误会,桑顿太太,”她看向桑顿太太,“我必须要走了。”   “费斯小姐!”桑顿太太一愣,随即露出为难的表情,“霍克利先生吩咐过我,要帮您挑一套衣服的。”   “不,这是个误会。我还有事,要走了。”   玛格丽特转身往外快步走去。   “求求你!”桑顿太太显得有点慌张,急忙追了过来,压低声恳求道,“霍克利先生这么吩咐过我。要是你这么走了……”她顿了一下,“我并不是说他一定会解雇我。但我还有好几个孩子要养……求求你,费斯小姐……”   她眼睛里的流露出的那种惊慌和恳求之色看起来并不像是装的——卡尔·霍克利应该是个不大好相处的雇主。   玛格丽特很想当做没听到,但是……   “求求您了!要是您实在不愿意换,我也不勉强您。至少您留下来,自己跟他说,这样可以吗?”   桑顿太太继续哀求。   玛格丽特终究还是没法硬下心肠。“好吧。”   “太感谢您了,费斯小姐!您真是一个好人。”   桑顿太太松了口气,急忙站到了门边,仿佛生怕她随时突然跑掉似的。   玛格丽特慢慢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换衣服。不信他会带着穿得像个路人的自己闯到那种场合里去,除非他想成为全场的笑话。   大约十几分钟后,卡尔换了身行头,从楼梯上快步下来,看到玛格丽特坐在那里,依然还是原来的打扮,皱了皱眉,目光投向桑顿太太。   桑顿太太慌忙过来解释,玛格丽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不想换。我还是那句话,不会跟你去的。”   “费斯小姐,你还真的是在考验我的耐性。”   卡尔朝她扬了扬眉,一半玩笑一半责备的口气。打量着她,忽然走到她面前,抓住她胳膊带着往房间里去。   “你们都出去。”   他朝看呆了的莱尔森太太和苏珊挥了挥手。   两人急忙走了出去。   卡尔关上门,咔嗒一声上了锁,走到那排挂着礼服的衣架前,开始哗啦哗啦地翻。很快拿过一条蓝色的裙子,扔到了玛格丽特的身上。   “快点换!你要是自己不穿,那就由我帮你穿!”   玛格丽特吓了一跳。   “我也想表现得更绅士点,玛格丽特,但对付你这样顽固的小脑瓜,有时候是需要我帮你做点决定。”卡尔大步朝她走了过来,“快没时间了。我不能过去得太晚。我可不想再为你换不换衣服这种事再磨蹭上一个小时。”   他说着,已经来到了她面前,不由分说伸手就开始解她衣扣,玛格丽特的衣服很快就往下滑到了肩膀上。   “该死的!你给我滚出去!”   玛格丽特狼狈地护住就快春光大泄的胸口,咬牙切齿地骂。声音还不敢大。想必此刻门外的几双耳朵现在正在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那么你是同意换了?”   卡尔视线落到她领口大开的胸部,停留着没挪开。   “滚出去!”   玛格丽特迅速转过身,低头扣好刚才被他强行解开的衣扣。   卡尔摸了摸下巴,最后转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桑顿太太,莱尔森太太,你们可以进来帮费斯小姐了。”   ——   晚宴在市政厅附近的一家酒店里举行,主旨是新纽约大行政区成立15周年的纪念日。当晚几乎聚集了所有纽约的头脸人物。纽约市长、市政厅官员、地方议员,以及石油、钢铁、铁路、金融,各路财团大亨。不少人带着太太或者女伴出席。加上布置在场地中间的为魔术大师表演而准备的舞台。场面十分壮观。   玛格丽特步入灯火辉煌的宴会厅,就再次深深懊悔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决定了不会听从他的安排,竟然还是拗不过边上这个此刻正笑容满面地和各种她根本就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的男人,最后这样挽着他的胳膊来到了这里。   她好像有点不像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大堂里很多人。非常热闹。她原本还希冀可以不会让人过多地留意到自己。但很快就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从她挽着卡尔·霍克利的胳膊进去开始,她就发现一拨又一拨的目光不停地落到自己的身上。尤其是现场的女人们。大多带着惊讶,或者好奇。   她感到懊丧,但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必须要带着得体的微笑,去回应每一个不期而至的搭讪。   卡尔·霍克利强迫她过来时,根本就没把她声称要在现场给他落脸子或者制造难堪的威胁当成一回事。事实上,确实这样。只要置身在这样的氛围里,除非是她脑子真的出问题了,否则,心里即便有再多不满,也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失礼的举动。   “大卫·沃夫先生,纽约市长,沃夫太太。”卡尔向玛格丽特介绍朝他们走过来的一对夫妇,“这位是玛格丽特·费斯,我的女朋友。”   他这么介绍她。   这已经是玛格丽特今晚第n次听他这么介绍自己了。   她暗暗呼吸一口气,朝市长和明显比市长年轻了不少的太太露出微笑。   沃夫市长看起来是个严肃的人。看了她一眼,礼节性地问候了两句而已。沃夫太太看着玛格丽特的眼神里却露出了丝诧异,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开始亲切地和玛格丽特攀谈起来。   “沃夫太太,那么我把玛格丽特交给你了。”   卡尔显然与市长夫妇关系很熟。和沃夫先生交谈了几句后,对着沃夫太太笑道。   “没问题,你们男人走吧。我们女人有自己的话题。”沃夫太太笑吟吟地说道。   “你随便喝点什么,和沃夫太太聊聊,她人不错。我等下来找你。”   卡尔对玛格丽特低声说了一句,转身离去。   等丈夫和卡尔走了后,沃夫太太看向玛格丽特,“费斯小姐,你来自马歇尔费斯家族?”   马歇尔·费斯是当时美国著名的零售业巨头。   “哦,不是。我在艺术学校教书,也作曲。我父亲只是普通工人。”玛格丽特应道。   沃夫太太再次露出惊诧之色。看了眼不远处正和几个男人站在一起喝酒聊天的卡尔的背影,说道:“哦抱歉,我不该这么问你的。费斯小姐。你大概不知道,自从前年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他失去了未婚妻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霍克利先生带着女伴出席这种场合。我原本以为……”她停顿了下来。   玛格丽特笑了笑,“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你真好,。”沃夫太太已经恢复了常色,笑道,“亲爱的,霍克利先生既然把你交给我了,自然是信任我。来吧,我带你认识一些新朋友。”   ☆、Chapter 58   玛格丽特很快就发现,现场的女人们大致分成两种,一种是像沃夫太太那样的政要名流巨贾夫人,另一种,大概就是类似于她这样的“女伴”身份了,成员构成比较杂。主要是女明星、女演员,甚至一些当红的俱乐部女郎。只要男人愿意带她们来这里,大门也会向她们敞开。依据带她们来的男人的身份地位,前者甚至也可能纡尊降贵有选择性地和后者交谈上几句。   沃夫太太长袖善舞。不管她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待玛格丽特的,显然可能因为卡尔·霍克利的缘故,至少在表面上,她没令玛格丽特感觉到半点不自在。在把她介绍给别的太太们时,也非常周到地半句不提玛格丽特的普通出身,只说她是一位“出色的作曲家”。甚至后来,当一位恰好看过《人鱼公主》的佩恩太太认出玛格丽特就是那部歌剧的谱曲兼主演后,她还显得非常惊喜,用赞叹的语气称赞她“多才多艺”,“是女人们的励志典范”,称以后一定会去欣赏这部歌剧。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和善的笑容。但和善笑容下的各种或好奇或带了点探究色彩的目光与试探性谈话还是令玛格丽特感到非常困扰,最后甚至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心里更加懊悔自己一开始竟然没有坚持住原本的决定。但表面上,她也只能微笑,假装看不到那些,尽量保持着自己最好的风度。   “女士们!”   随着几个手上端着酒杯的男人加了进来,谈话话题终于被扯开了,不知道是谁提及了发生在上个月的一位激进女权主张者闯到华盛顿白宫前游行以期引起社会对赋予女性选举权利关注的意外事件,渐渐开始发生争论,陆续有人闻声而至,边上聚起了一圈人。   争论主要是在一位名叫艾伦·艾迪斯的共和党保守派议员和一位魏特曼太太之间发生的。前者以攻击女权主张而闻名,后者魏特曼太太的丈夫是位著名的民主党人士,妇女共进会成员,一位女权主张者。   “……倘若宪法真的赋予女人选举权,在弄清楚到底填哪个名字前,我想绝大部分女人是不是最先应该搞清楚选票箱的口子到底朝着哪个方向?”   艾迪斯议员的论调引起边上不少男人大笑。   反对赋予女性选举权,现在依然很有市场,尤其得到男性的支持。随着女权主张的抬头,这样的争论也时常在各种场合发生,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抱歉我无意指代在此的各位女士们,但对于美国剩下的将近五千万女人们来说,要她们有所改变,这确实是一个最现实的难题……”   议员最后得意洋洋地加了一句自认为中肯的补充。   争取获得和男性一样的选举权,对于不少现在的上流阶层女性来说也渐渐成为一种共识。艾迪斯议员的轻视之辞立刻引起了在场太太们的反感,纷纷皱眉。   魏特曼太太生气地道:“艾迪斯先生,请注意你在公共场合的言论!在我看来,女性之所以一直处于社会劣势地位,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们从懂事的那一天起,接受的唯一教育就是如何当一个听话的女儿、贞洁的妻子和尽责的母亲。如果社会能给予女性和男人一样平等的教育机会,我想你今天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说出这样让人感到无法接受的论调!”   “魏特曼太太,我知道您丈夫支持赋予女性选举权,您本人也是玛德琳·奥古斯丁伯爵夫人的拥戴者。您反对我的观点,这很正常。那么我还是请一位普通女性来谈谈对于你们所争取的女性选举权的看法吧。我想这应该更具代表性……就请站您身边的这位年轻小姐说一下吧。您是怎么看待的,小姐?”   艾迪斯议员的目光飞快梭巡了一圈,最后落到玛格丽特的身上。   年轻、漂亮,典型没头脑的小东西。艾迪斯议员已经在心里为自己选中的这个年轻小姐打上了个标签。正是他需要的用来佐证他观点的人选。这种年轻女孩会说出什么样的话,他实在太清楚了。   周围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了玛格丽特的脸上。   ————   玛格丽特没想到自己忽然就成了这场她原本默默旁观的争论的焦点人物。   这个艾迪斯议员,实在是有点面目可憎。   她暗暗呼吸了口气,迅速整理了下思路后,抬起视线看向艾迪斯。   “议员先生,十几年前,当意大利人马可尼还在研究他的无线电通讯时,我们根本没法想象现在的世界会是什么样。股票交易以自动收报机取代了人工,电报传递着棒球联盟赛的最新比赛结果,无线广播能在几分钟内将发生的事件传播到世界各地。这些在十年前根本是没法想象的事,现在却变得熟视无睹。我想女性权利也是一样。现在在您看来甚至比不上今晚晚餐吃什么的无足轻重的这件事,或许在不久的未来就能得到社会公认。因为它毫无疑问,是正当而进步的。”   “说得太好了,费斯小姐!”魏特曼太太惊喜不已地看着她。   艾迪斯议员露出点尴尬之色,最后自我解嘲般地勉强笑道,“啊哈!看来情况不妙,我是得罪了来自于女性的力量。”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议员先生,您这句话没错,确实不要小看了女性的力量。要知道,就连宙斯还曾恐惧墨提斯所生的儿女会推翻自己呢!”   边上的人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有人开始鼓掌。艾迪斯议员松了口气,借机也跟着鼓了鼓掌,一场尴尬顿时因为最后这一句戏谑而化于无形。   “玛格丽特·费斯,她就是你的那位女朋友?”   参议员伍德鼓了两下掌,笑着问边上的卡尔。“难道。脸蛋漂亮,头脑聪明,还有一张懂得给人台阶下的可爱小嘴巴。我要是你,也会往戈登头上倒冰水的。”   卡尔没有说话。视线落在不远外玛格丽特的背影上,眼睛里微微闪动着带了点异样的亮光。   魏特曼太太正在和她攀谈,显得十分亲热。   ————   著名魔术师哈里·霍尼迪终于在掌声里现身。很快,中间的舞台也成为全场的焦点。   因为刚才那段插曲,玛格丽特倒意外获得了包括魏特曼太太在内的不少人的好感。相处时的气氛终于融洽了不少。现在魏特曼太太甚至主动邀请玛格丽特坐到自己的位置旁边,声称这是最好的观赏角度。   魔术确实非常精彩。最后,当霍尼迪成功从一个封闭的水箱里脱困,现身朝观众致意的时候,全场鼓掌不已。   魔术助兴过后,晚宴继续进行中。   玛格丽特起身向魏特曼太太告了一声,往大堂外的洗手间去。用完出来,低头在盥洗镜前洗手的时候,留意到门口仿佛站了一个人,抬头看了一眼,有点惊讶。   虽然此前没见过真人。但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玛格丽特还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居然是电影女明星多萝西!   她的打扮看起来也像是来参加这个晚宴的,只是刚才玛格丽特没看到她。   多萝西盯着玛格丽特,神色非常难看,看起来好像还喝了些酒的样子。   玛格丽特不知道她是尾随自己而来,还是恰好遇到了。微微皱了皱眉,转身要朝门口去。   “你!就是勾引了卡尔·霍克利的那个贱女人?”   多萝西伸手拦住了她,目光憎恨无比地盯着她。   “你不会得意太久的!我告诉你吧,我才是他最喜欢的那个女人!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可好了!不管他怎么不高兴了,只要我在床上朝他张开腿,朝他笑一下,他就会回到我身边,还叫我宝贝的……呃……”   她打了个酒嗝。   玛格丽特厌恶地看着她。   “你算什么东西,到底哪里比我好?他竟然把我甩了!甩了!把我甩给了别的男人……都是你挑唆的,你这个下贱的婊子……”   多萝西嚷着,朝她冲了过来,作势要抓她的脸。   玛格丽特拿起盥洗台上一个满水的花瓶,朝她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   多萝西尖叫一声,猛地停住脚步,最后慢慢睁开眼睛。   她的头上、身上,全都是水渍,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狼狈万分。   “你竟敢这么对我,你这个——”   “酒醒了没,多萝西小姐?”玛格丽特冷冷说道,“没醒的话自己继续洗把脸,醒了的话,去找那个甩了你的男人。我对听你们之间的破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玛格丽特砰一声,把花瓶丢到洗手池里,转身快步走出了盥洗室。   ☆、Chapter 59   玛格丽特快步走出盥洗室,手心紧紧捏在一起,肩膀甚至控制不住地在微微发抖。   她的胸腔里充盈了一种正被极力克制的愤怒。并不是针对那个刚刚被她泼了一脸水的多萝西。   她一点也不恨她,甚至不怎么讨厌她。   只是一个可悲的、被薄凉男人抛弃了的醉酒女人而已。   她整个人再一次被一种深深的后悔和自责给紧紧攫住。这种感觉从今晚她踏入这个地方开始就一直如影随行。只不过从没有像这一刻般这么强烈而已。   她竟然真就屈从于卡尔·霍克利,最后以他“女伴”的身份这样站在了众目睽睽之下。在沃特夫人她们的眼里,她和多萝西又有什么区别?   事实上,也没什么区别。   ————   大堂就在前面。她的耳畔涌进里面传出的阵阵声浪。乐队开始演奏着欢乐的舞曲,仿佛有人在跳舞。   玛格丽特没有进去,掉了个头,朝酒店大门快步走去。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但中心地带的街道上依然十分热闹。   夜晚的曼哈顿总是灯火辉煌,像靡丽灯光下的一个风尘女郎,比白天看起来还要妖娆美丽。   夜风迎面吹拂而来,玛格丽特朝附近的一个巴士站台快步走去。快要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卡尔·霍克利追了上来。   “玛格丽特!”他从后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在干什么?刚刚我一直在找你,没见到你。问了门童才知道你出来了。你不声不响的是要去哪里?”   “放开我的手。”玛格丽特回过头,冷冷地道。   “上帝!你是怎么了?”卡尔惊讶地看着她,“刚才你不是还好好的吗?到底出了什么事?先跟我回去吧,有话慢慢说……”   “我说,放、开、我、的、手!”玛格丽特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你在生气?”   他疑惑地端详了她一眼,很快说道,“好吧,好吧。那就在这里跟我说也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我说就是了……”   玛格丽特抬起另只没被他抓着的手,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   巴掌落到脸上,发出“啪”的清脆响声,卡尔的脸被甩到了一边去。   他懵了一下,转过脸,诧异地看着玛格丽特,“你在干什么?”   他刚问完,“啪”的又一下,另侧脸又挨了一记响亮耳光。   “……该死的……”   他诅咒了一声,飞快瞥了眼附近凑巧路过的一个已经停下脚步开始好奇观望的路人,迅速钳住了她打自己的那只手,强行按了下去。跟着侧过身体挡住对方视线。一边拥她肩膀要带她离开,一边低声道,“玛格丽特,你到底怎么了?你要真想打我,回去再让你打也行,但是现在你先跟我回去,或者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滚开!”   玛格丽特挣脱开他的手臂,扯下出门前戴在自己脖子上的一条宝石项链,掷到了他的身上。   “我受够了你!拜托了,请你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辆艾伦出租公司的出租汽车开了过来,玛格丽特招手叫停,打开车门迅速钻了进去。   卡尔追了几步,但出租车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他无奈停了下来,望着出租车远去的影子,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她甩了重重两巴掌后到现在还隐隐作痛的脸颊。   “他妈的还没看够?滚!”   他忽然放下了手,回头对着身后那个正看得津津有味的路人咆哮了一声。   路人吓一大跳,慌忙扭过头匆匆离去。   卡尔沉吟了片刻,转身朝着酒店方向快步而去。   ————   玛格丽特到家大约九点多。父亲布朗·费斯今晚没值夜班,已经在家了。   今晚早些时候,玛格丽特随卡尔出发之前,怕回去晚了他会担心,给他提前打过电话,说学校有事要忙,回去会晚些。   布朗·费斯听到玛格丽特开门的声音,走了出来。   “玛琪,你回来了?家里还有些吃的,你肚子饿不饿……”   他停了下来,看着依然晚宴装扮的女儿,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肚子不饿。”玛格丽特尽量显得若无其事,扯了扯身上的裙子,朝父亲勉强笑道,“只是有点累。想回房间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说。爸爸你也早点去休息吧。晚安。”说完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布朗·费斯走到了玛格丽特房间的门前,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敲门,只是叹了口气,转身默默地离开。   ————   玛格丽特房间的门一直关着,里面也没再有动静。仿佛她已经睡了过去。   布朗·费斯却毫无睡意。独自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望着挂在对面墙上的那把他很久以前送给女儿当生日礼物的小提琴,一直在出神,仿佛陷入了什么思绪。   忽然,他的思绪被打断了。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布朗·费斯回过神,视线从小提琴上收了回来。走过去打开门,意外地看到先前来过自己家一次的那位卡尔·霍克利。   “是您,霍克利先生?”布朗·费斯难掩惊诧,“这么晚了,您来有什么事……”   他顿了一下。想起女儿回家时的样子,心里忽然雪亮。   这么晚了,这个匹兹堡的钢铁大亨还找过来,自然不是来找他的。   卡尔看了眼屋里,没见到玛格丽特,随即拿下头上的帽子,朝布朗·费斯问了声好,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费斯先生,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搅您。但是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能允许我现在和玛格丽特谈一下吗?”   “恐怕不行……”布朗·费斯几乎是出于下意识地拒绝,“玛格丽特回来说很累了。我想现在她应该已经睡着了。明天不行吗?”   “我知道她没睡。”卡尔注视着布朗·费斯,神情十分恳切,“请允许我见一下她,费斯先生。晚上我们之间发生了点误会,我必须要现在就向她解释一下。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布朗·费斯犹豫了下。   凭着直觉,他非常不愿意让这个男人去和自己的女儿面对面。但是当他对上这个此刻站他家门口、用毕恭毕敬语气恳求他的匹兹堡男人的那双眼睛时,他在心里又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于对方身上带着的那种隐含般的力量——仿佛某种代表了意志较量的力量。他不答应的话,对方就不会离开一样。   布朗·费斯最后败下了阵,再次叹了口气,终于不情愿地稍稍挪开了点脚步。   “进来吧,霍克利先生。”   “非常感谢您,费斯先生。”卡尔向他道谢。微微弯下腰,穿过略有些低矮的门框,进了屋子。   布朗·费斯来到女儿的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玛格丽特,霍克利先生过来了。他说有话要现在和你说。你要不要见他?”   ☆、Chapter 60   房间里没有回应。   布朗·费斯转头看向卡尔:“抱歉霍克利先生,玛琪可能不想见您。请您还是回去吧……”   卡尔一步跨到房间门口。   “玛格丽特,我知道你在听。把门打开。你知道的,见不到你,我是不会走的。”   片刻后,门被打开。玛格丽特出现在门口。   她的头发已经放了下来,衣服也换成了自己的。她神情冷淡地转过身,走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了下来。   “谢谢,费斯先生。不会花费很长时间。”   卡尔回头朝布朗·费斯道了声谢,跟着走进去,关上了门。   ————   “是多萝西。她跟你说了什么,是吗?”   卡尔注视着玛格丽特,走到她的面前站定,问道。   玛格丽特缄默着。   “事实上,我还没有见到她。”卡尔道,“刚才你上了出租车离开后,我回酒店问了声魏特曼太太,知道你在离开前去过洗手间。而恰好有人看到她也从那个方向出来。所以,虽然我还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能大概能猜得到。”   “所以呢?”玛格丽特终于抬起眼望向他,冷冷道,“所以你觉得是因为多萝西?”   “至少和她有关系。否则我想不出别的什么原因能够让你突然变得这么生气。”卡尔说着,走到了玛格丽特的脚前。   “玛格丽特,我希望你能听我解释。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小人书里的童话故事中,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代表着他爱她。是的,在知道你还活着之前,我是和她上过床,但这并不代表什么。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有女人方面的需要,当时我在她身上发现了能引起我兴趣的地方,所以我们发生关系了,这并没什么。我不爱她。再次遇到你之后,我就和她断了往来。是的我知道,今晚发生在你身上的这种不愉快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她竟还敢去找你的麻烦。但我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有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   玛格丽特冷笑。打断了他的话,“你真的以为我仅仅是因为多萝西跑到我面前说了几句醉酒的话?是的,她是让我很生气。但关键不在她,是你对待别人一向的方式。对她,对我。她勾出你兴趣的时候,你把她捧在掌心。没兴趣了,就像甩破鞋一样地把她甩给别的男人!现在轮到我了……你说你爱我。但除了一再强迫我按照你的意愿行事之外,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到底哪一点勾出了你对我的兴趣,但今晚看到多萝西的时候,我甚至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等哪一天你失去了兴趣,今天的多萝西是不是就是明天的我?晚上多萝西她喝醉了酒,但我没有醉。我很清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强迫我跟你去这种场合!宣告你对我的所有权?霍克利先生,我感谢你这么高抬我。但你知道沃夫太太她们是怎么看我的吗?对此我或许应该更大度一点。但我做不到,也没这个必要。抱歉我最后因为我可笑而廉价的这种所谓自尊受损而对你发了脾气,甚至给你带去了难堪。但是霍克利先生,我原本根本就没必要站到这种场合去接受来自于别人的评价和审视的。是你把我置入了这样尴尬的境地!从头至尾,你有半点为我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玛格丽特,我想我明白了。”   卡尔一直在凝神听她说话,听到这里的时候,朝她做了个暂停的动作。“听我解释。关于我对待多萝西的方式,一开始的时候,她自己就明白的,我和她的关系只是买和卖。就这么简单。是的,确实也是我先提出结束这种关系的。但我给了她一笔钱。至于那个男人,对方对她有兴趣,而她自己也是点了头的。所以,我可以说,你是在为一个女人自己做的选择而指责我的不负责任吗?”   玛格丽特缩在椅子里,保持着缄默。   卡尔开始在她房间里慢慢踱步。   “关于你认为的我对待你的方式,玛格丽特,有时候我承认我确实没那么绅士。但你知道的,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你真的不是毫无知觉,你应该感觉得到,现在我甚至开始为你在慢慢有所改变。但你不能指望我完全变成克拉伦斯先生,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也就不是我了。”   卡尔再次玛格丽特的面前,微微俯身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我不喜欢听到你用刚才那种语气谈论你自己,非常不喜欢。玛格丽特,知道我为什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今晚的这个场合吗?宣告所有权?或许是的。但我想换一种更加贴合我真实想法的说法。你是我的女人,我希望所有人都能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带你过去了。我很抱歉我确实没周到考虑你可能会有的那种感受,确实令人不舒服,是我疏忽了。但玛格丽特,相信我,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个女人的爱。她对我微笑,和我说话,亲吻我,愿意包容我的一切缺点。玛格丽特,她会是你吗?”   “不,我做不到……”玛格丽特摇头。   “我知道娶一个女人是男人能给女人的最大保证。”卡尔忽然说道。   玛格丽特一怔。   “两年之前我之所以决定结婚,很大程度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在发生了那个意外之后,你知道的,加上我父亲随后去世,我就没再考虑过结婚的打算。坦白说,现在我依然没这种想法。我也不想为了赢得你的信任而告诉你我现在就非你不娶。但我向你保证,如果有一天,我们发展到有结婚的必要了,或者你是这么认为的,我会考虑的。”   玛格丽特心烦意乱,不停地摇头,“这是不可能的!我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我们不适合……”   卡尔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制止了她的摇头。   “或许吧。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知道你对我而言是特殊的。玛格丽特,不管你承不承认,你自己心里知道,我对你而言也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你真觉得只要你不停告诉你自己我们不适合,我们之间过去发生的所有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   玛格丽特被动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不强迫你现在就接受我,但至少,不要拒绝我去接近你。”   “……“   “看,我们的误会已经消除了,这样多好!”卡尔一笑,低头看了眼怀表,“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他将她整个人抱起来,送到了床上。凝视她几秒后,忽然俯身下来,脸凑到她耳畔,轻声说道:“玛格丽特,今晚你很出色,我感到很骄傲。”   玛格丽特心情纷乱无比。   一切都不对劲了。这和她原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霍克利先生,不是这样的……”   玛格丽特想从床上坐起来,但被他按在了枕头上。   “这个晚上真是够呛,你应该很累了。睡一觉,明天醒来,感觉可能就好多了。”他说道,顺势帮她理了下散落到脸颊上的几缕凌乱长发,动作显得亲昵而自然。   “虽然我很想一直坐在这里。但我要是还不走,你父亲大概就快冲进来赶我了。那么晚安了,玛格丽特。”   他的手指轻轻抚了下她一侧脸庞,朝她微微一笑,随即从床边站了起来,关掉台灯,转身走出房间。   ————   “感谢你给我机会见了你女儿,费斯先生。打扰您了。我走了。再见!”   卡尔顺手带上房间的门,拿过自己的帽子戴了上去,朝一直徘徊在玛格丽特房间门口的布朗·费斯告了声别,转身走了出去。   布朗·费斯站在门边,望着前方那个很快消失在巷子里的背影,脸上难掩忧虑之色。   ————   “回去吗,霍克利先生?”   他上了停在巷口的车上后,司机问道。   卡尔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后,报了一个地址。   司机微微一怔,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见他靠在座椅上,目光平视着前方,神色冷漠异常,立刻收回目光,驾车迅速驶离了汤普森街。   ————   已经是深夜了。多萝西还靠坐在卧室床边的地毯上发呆。   她披头散发,目光怔忪,脸上带着没有洗掉的残妆,身上只挂了件薄薄的睡衣,一边吊带滑落到胳膊。   房间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几个酒瓶,以及凌乱的、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衣裙、高跟鞋。   房间的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皮鞋鞋底落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脚步声。   那个人最后停在她的面前。   多萝西的视线落到那双踩在被她随手丢在地上的蕾丝袜带上的擦得铮亮的男人皮鞋上,光裸的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慢慢抬起眼睛,对上了一个男人的视线。   他的嘴里咬着一支香烟,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面无表情。   “卡尔……”   多萝西颤抖着声音,叫出了他的名字,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慌忙理了理头发,朝他露出自己最甜美的笑容。   “酒醒了?”   卡尔冷冷开口道。   多萝西的笑容降在嘴角边。片刻过后,她的眼睛里忽然闪现出泪光,朝他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   “原谅我,求你原谅我吧。我是喝醉了,一时气不过才去找她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做……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求你原谅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声音颤抖个不停,眼泪沿着脸颊掉落了下来。   “把你的手拿开,多萝西。”   卡尔说道。声音平静,就像他此刻那张不带任何表情的脸一样。   多萝西却抖了一下,慢慢松开了他的胳膊,最后无力地再次滑坐到了地上。   “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的。”卡尔蹲到了多萝西的面前,盯着她含着泪花的眼睛,脸上神情渐渐变得严厉了起来。   “我们的关系终结。我给你钱,你也找了另一个男人。一切你都同意了的。但现在,你毁约了。”   多萝西忽然抬手捂住脸,失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但是我始终无法忘记你,卡尔……”   “叫我霍克利先生。”卡尔冷冷道。   多萝西一愣。   “别这么对我……求你了……我们之前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我吗?你在床上叫我宝贝……只有我才是你的宝贝……那个女人到底哪里比我好……她在床上能比我更令你感到满足吗……只要她能,我也可以的……只要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曾经很喜欢我的……”   她呜咽着,断断续续地抽泣,眼泪不断下落。   “宝贝,你的阴道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吸引我。”卡尔抽了口烟,继续不疾不徐地道,“我付钱给你,买的也不是你对我的爱。你的爱值不了这么多钱。我过来,只是最后再告诉你一声,现在开始,不要再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更不要试图做出别的更加愚蠢的事。”   他抬起视线,落到钉在墙上的一张《人鱼公主》的巨幅广告宣传照。   照片上的玛格丽特原本笑靥如花,但在这里,她的脸上却布满横七竖八长长短短的划痕,眼睛部位还被挖空了两个洞,看起来仿佛是用刀子割出来。这令照片上的人变得面目扭曲,看起来有点瘆人。   多萝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仿佛被火燎了一下,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到照片前一把扯了下来,藏在了身后。   “不不,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卡尔慢慢踱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抬起了她的下巴,把她的头顶在了墙上。   “多萝西,你做过的所有事情,我都清楚。上次你想方设法出现在戴维斯酒店年会里的意外,我就不和你计较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正和一个名叫杰西卡的女孩子争一个电影角色。她更得导演欢心。于是你买通小混混在夜里袭击了她,用刀割坏了她的脸。多萝西,你一直就是个小婊子。”   多萝西抖了一下,惊恐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那时候,你怎么对付别人,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但现在不一样了,你要是敢动她哪怕一根头发,你知道的。”   卡尔朝她的脸喷了一口烟。   多萝西被烟突然呛了一下,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恐惧地摇头,“不不,霍克利先生,我保证我不敢……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错了。我保证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缠着你,更不会对她有任何不利,求求你,看在我之前跟了你这么久的情分上,放过我……”   卡尔眯了眯眼睛。在多萝西充满惊恐的注视之下,将烟头慢慢掐灭在她半遮半露的一边胸脯上。   烟头迅速烫穿薄薄的丝绸料子,在皮肤上发出轻微的吱吱响声。   多萝西尖叫一声,脸庞痛苦地扭曲了起来。   “记住我的话,就是个好女孩。”   灭了的烟头被丢到脚下,卡尔转身离去。   ☆、Chapter 61   两天之后,七月底的这个周末,阳光灿烂,非常普通的一个上午,玛格丽特如约来到了由纽约妇女共进会主办的慈善活动会现场。   现场来了很多人。除了玛德琳伯爵夫人、魏特曼太太等许多著名的纽约女性社会活动积极人士外,还有纽约商会代表,市长办公室也派来了人。另外,还有几家报纸的记者也到场。   玛格丽特的演讲被安排在了活动的末尾环节。快要轮到她了。   克拉伦斯坐在玛格丽特的边上。仿佛留意到了她的紧张,低声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演讲发生在大学的第一年,最后却被我完全搞砸了。但你肯定能行。至少会比我出色!”   玛格丽特知道他想让自己放松,朝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下面,我为大家介绍玛格丽特·费斯小姐,请她上来,为我们讲述一下她的想法……”   玛德琳伯爵夫人介绍过玛格丽特后,在掌声中,玛格丽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迈着步伐朝会场前方的讲话台走去。   玛格丽特站定,谢过伯爵夫人后,在心里默默从一数到三,随后脸上带着微笑,面对台下一双双眼睛的注视,用清晰而平稳的声音开始了她准备了多时的演讲。   “……当我得知我有幸能够站到这里说话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是无比的紧张和压力。但现在,我可以鼓起勇气告诉你们,美利坚合众国,它毫无疑问是一个伟大的自由国家。它能容许一个普通移民矿工的女儿站到这里为政治贡述她自己在行家听来或许太过浅薄的观点,这就是一种进步。但是,就在这个伟大国度里,占了人口一半数量的女性至今却还没有获得她们原本应当从出生起被被神圣宪法赋予的平等权利……”   “……两年之前那个令我永生难忘的深夜,泰坦尼克号就在我身后不远处,即将要被北大西洋的海水吞没。在我漂浮在冰冷海水里,就要失去最后一丝生命希望的时候,是莫莉·布朗女士指挥着她所乘坐的那艘救生艇回来,冒着可能会沉没的危险,将我和漂浮在我附近的人拉了上去……”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被许多反对人士强烈抨击的所谓女权运动,在我看来,它不是教条,也不是主义,更不是某些持极端观点报纸所宣扬的‘女性憎恨男人’的代言词。男性和女性为什么要对立,而不把对方视为我们其中的一员呢?它会给予我们加倍的自由。在女性们至今还为自身本不该被剥夺的权利苦苦孤军奋战着的时候,更需要天生就获得了权利的男性们伸出你们的援助之手予以无私支持。男人们——我站在这里,利用今天这个机会,诚挚邀请你们加入,让这个伟大国度变得更加伟大,自由更加自由。因为女性的平等权利也与你们息息相关!”   演讲结束,玛格丽特弯腰致谢的时候,会场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不但在场的女人们,许多男人也纷纷站起来鼓掌。   ————   活动结束后,玛德琳伯爵夫人邀请玛格丽特留下来一起吃工作午餐。   “费斯小姐,你今天的演讲太精彩了。会计告诉我,我们收到了前所未有数额的捐助资金,而且资金还在继续增加。他们纷纷慷慨解囊。如果我说这和你的演讲有很大关系,我想在座的没有谁会表示反对意见。”   餐桌上,还没从兴奋状态中恢复过来的魏特曼夫人兴致勃勃地说道。   “不不,我只是尽了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而已。大家的努力才是关键。”   “别这么客气,”魏特曼夫人笑道,“至少,霍克利先生的捐款,你占了最大功劳。虽然他今天没到现场,但他捐的数目最大。”   几天前的那场晚宴想必让包括玛德琳伯爵夫人在内的许多人都知道了卡尔·霍克利和自己的关系——至少关系匪浅,   “我的女朋友。”当时他是这么介绍她的。所以魏特曼夫人此刻这么说的时候,同桌的其他人虽然流露出好奇之色,但大概出于礼貌,并没有人问什么。   玛格丽特自己却感到有点耳热,勉强笑了笑,随即端起面前的一杯水,掩饰般地喝了一口。   “玛德琳夫人,我听说您以前在爱尔兰也停留过一段时间?”   餐桌上短暂静默的时候,一起吃饭的克拉伦斯突然问道。   玛德琳伯爵夫人看向他,微笑道:“是的,年轻的时候,我在爱尔兰的柯克郡住过几年。那会儿我才十七八岁。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太巧了!柯克郡也是玛格丽特的故乡!她就是出生在那里的!是二十年前吧?只是后来和她父亲一起搬到了南安普顿。”   伯爵夫人一愣。慢慢放下杯子,注视玛格丽特片刻后,脸上露出微笑。   “是吗?这真的太巧了。费斯小姐,你对郡东那条河谷上的那座廊桥还有没有印象?我好多年没回去了,不知道它还在不在。”   玛格丽特其实对这个地方没半点印象。于是含含糊糊应道:“我也是很小就离开了,有点记不大清楚。”   伯爵夫人哦了一声。最后说道:“你父亲一定会为有你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儿而感到骄傲的。”   “是的,”克拉伦斯说道,“费斯先生人非常好。”   伯爵夫人微笑不语,只是看了玛格丽特几眼,神色显得略微凝重。话题随即被另一位依然感到兴奋不已的太太重新转到了早上的那场活动上。   简单午餐结束后,玛格丽特和玛德琳伯爵夫人告别。   “我能和你私下谈几句吗,费斯小姐?”伯爵夫人忽然道。   “当然可以。”   伯爵夫人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跟自己来。   玛格丽特跟着伯爵夫人来到一处没人的走廊里。伯爵夫人望着玛格丽特,踌躇了下。   “您有什么事吗?”   玛格丽特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   “啊——”伯爵夫人显得有点犹豫,“费斯小姐,不介意我问一下,你的母亲现在和你们住一起吗?”   玛格丽特一愣。   “你别见怪。我只是想着如果有机会,或许我可以认识她一下……”   玛格丽特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们。我是我父亲带大的。”   伯爵夫人神色微变,定定地望着玛格丽特,一语不发。   “您怎么了?夫人?”   玛格丽特感到有点奇怪。   “哦,没什么!”   伯爵夫人回过神来,“费斯小姐,我能再问一下,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吗?”   “他以前是煤炭工。到纽约后在锯木厂干过活。现在在克拉伦斯先生工作的医院找到了一个活儿。”玛格丽特回答道。   “……你的父亲,他一直是煤炭工吗?我的意思是,在你们搬到南安普顿之前?”   “是的!”玛格丽特毫不犹豫地说道。   布朗·费斯懂音乐,这对于一个煤炭工来说有点不寻常。玛格丽特猜测他年轻时应该有段别的经历。但既然父亲对此讳莫如深,她自然也不会多提什么。   “能知道你父亲的名字吗?”   “布朗·费斯。”   虽然感到奇怪,但玛格丽特还是立刻回答。   伯爵夫人脸上露出仿佛失望,又仿佛松懈了下来的表情。慢慢吁出一口气。   “您怎么了,夫人?”   玛格丽特终于忍不住问道。   伯爵夫人最后看向玛格丽特,微笑着,低声说道:“费斯小姐,其实我从前有过一个女儿,很巧,她的名字也叫玛格丽特。但是我后来失去了她。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非常亲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好朋友。我非常喜欢你,希望以后可以经常看到你。”   ————   玛格丽特与伯爵夫人告别,出来的时候,看见克拉伦斯站在门口的路边,仿佛在等她的样子。   玛格丽特略微踌躇了下,随即朝他走了过去。   天气很好,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朝前走去。   “玛格丽特,你今天的演讲十分精彩。坦白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明天的报纸或许会报道你的演讲了。”   克拉伦斯笑着称赞道。   玛格丽特谦虚了几句后,看了眼他,终于说道:“查理,关于上次发生在剧院门口的那件事,我还没向你道歉。这几天一直想着找你的。但是……”   “哦!没关系!”克拉伦斯立刻道,“我早就忘了!”   “谢谢,你真是一个好人。但是还是需要向你道歉。因为我而给你造成的一切尴尬。”玛格丽特道。   克拉伦斯停住了脚步。两人站在了临街一家面包店的橱窗前。   “玛格丽特,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关于你和卡尔·霍克利,你们……”   他顿了一下。   阳光从头顶沿着他的帽檐照下来,他仿佛有点热,鼻尖上渗了几点汗。   玛格丽特心里咯噔一跳。等着他继续说出来。   但他没有继续了。   一阵香味从面包店里飘了出来,玛格丽特扭过脸,看见厨师端着新烤的面包出来,技术娴熟地堆摆在盘子里。   “抱歉,其实没什么!我们还是走吧。”   厨师摆完面包进去后,克拉伦斯忽然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玛格丽特继续站着不动。   “查理!”   她忽然叫了一声。   克拉伦斯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   “查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玛格丽特走到他面前,注视着他的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后,道,“虽然你一直没对我说什么,但我觉得我应该让你知道。并且我很抱歉我没早点让你知道。关于我和卡尔·霍克利,虽然并不像大家认为的那样,是那种关系,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和他之间是存在了点问题,或者用纠葛这个词可能更恰当些。你对我非常好,一向以来,也帮了我许多的忙……”   “玛格丽特,你也喜欢他,卡尔·霍克利。是吗?”   他忽然打断了她。这样问道。   “坦白说,我不知道。”玛格丽特低声道,“但我确定我可能没法在短时期内摆脱他给我带来的影响。查理,我对你非常感激,更尊重你的感情。虽然你什么都没对我说过。但我不希望因为我自己这种没法理清的立场而给你带去困扰,或者任何继续的伤害……”   她顿了一下。抬起眼。   “非常抱歉,查理。”   最后她说道。   克拉伦斯怔怔望着她。   片刻后,终于苦笑了起来。   “不,你不必向我道歉,玛格丽特。是我自己的问题。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但却想着只要我不说,听不到你的拒绝,那么我就可以继续抱着希望……”   他耸了耸肩,停了下来。   “抱歉,查理。”   玛格丽特再次说道。   “新闻!新闻!刚刚听到的无线电新闻!约瑟夫皇帝向塞尔维亚宣战!欧洲终于开打了,伙计们!”   街对面一家剃头店的门忽然被人推开,里面跑出来一个手上还拿着剃刀的理发师,激动无比地朝着路上行人大声嚷嚷。   他的喧哗声很快就引起了路人注意,许多人纷纷跑了过来,涌到剃头店的门口,听着店里的无线电广播播报,议论了起来。   克拉伦斯一愣,朝玛格丽特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后,立刻也跑了过去。   片刻后,他穿过街道回来,神情显得有点沉重。   “玛格丽特,战争真的开始了!”   他说道。   ☆、Chapter 62   当晚,卡尔从费城回到纽约宅邸,在书房里见了白天刚回来的洛夫乔伊。   洛夫乔伊向他补充了些关于伊利诺伊州军工厂运作的情况。   “一切运转良好。”最后他说道,“另外,我们与矿工联合会的谈判也快结束。您应该知道了的。”   上个月,矿工联合会以半罢工的方式要求为匹兹堡燃料与钢铁公司——霍克利旗下众多公司中的一家的工人们增加工资并改善生活条件。担任霍克利基金会董事的浸信会著名牧师盖茨作为代表与劳工方进行谈判,谈判一直在艰难推进,最近终于快接近尾声。   “适当的让步是必要的,”卡尔点了支烟,“让他们得到点好处后回去干活,带来的利润会远比我要付出的多。但是如果再有下次,我可能会不大乐意了。”   “菲尔茨侦探所答应会替我们在工人中加快发展自己人。我要求数量至少达到一千人。警卫也需要增加。另外,如果下次再有类似情况,州国民警卫队答应帮忙,但最好需要您亲自先和州长交洽一下。”   “没问题。过几天我就回匹兹堡。我待在纽约已经够久了,现在事情都差不多了。”卡尔忽然看向洛夫乔伊,“布拉德·罗德,最近有新动作吗?”   布拉德·罗德是宾州的一个老牌军火商,在收购伊利诺伊州军工厂时和卡尔遭遇,曾经造成了点麻烦。   “据我所知。目前他很老实。我会一直派人盯着的。您放心。”   卡尔耸了耸肩。“但愿吧。对了,你应该听说了吧?奥匈人向塞尔维亚宣战了。今天在费城,到处都谈论着这事。看吧,用不了多久,英国法国德国人都要扛着枪上阵了。”   “这不正是我们的好机会吗?”洛夫乔伊应道,“我听说您今天和斯特夫先生见面了?谈得怎么样?”   “很顺利。马克沁机枪被大量需求。你真该见识一下这玩意儿的恐怖火力。李菲恩尔德在它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但需要工程师对它改进。这玩意儿笨重了些。”   “需要我跟进吗?”   “不。我自己跟。你不懂这些。我已经找到一个这方面的专家在着手改进了。他非常出色。”卡尔道。   洛夫乔伊摊了摊手。   卡尔手指敲了敲桌面,转了话题,“还记得布莱克家的儿子谢利吗?”   “当然!”洛夫乔伊道,“怎么了?”   “明天是他十岁生日。小家伙就要十岁了!布莱克和他老婆不在纽约,居然说赶不回来给他庆生。这他妈的是怎么当人父母的。我打算明天晚上在家里给他办个生日派对,最盛大的派对,把哈里·霍尼迪也请来表演魔术,他所有同学和朋友也会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您一向喜欢小孩子。”洛夫乔伊习惯性下垂的嘴角终于给面子地往上抬了抬。   “桑顿太太在准备派对了。哦对了,明晚你最好不要露面。我怕你出现会吓到孩子们。”   洛夫乔伊刚刚抬起来的嘴角又垂了下来。   “开玩笑。”卡尔显得心情很不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应该累了吧。早点去休息吧。这里没你事了。”   “谢谢。”洛夫乔伊点了点头,转身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过了身。   “还有什么事?”卡尔看向他。   “先生,明晚的生日派对,那位玛格丽特·费斯小姐会过来吗?”他问。   “我想谢利应该已经邀请过她。但她来不来,我不大确定。”   洛夫乔伊顿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趁我现在心情不错,一起说了吧。”卡尔坐回到椅子上。   “抱歉先生,我知道这原本不该我过问。但是我听说……”他顿了一下,“这位费斯小姐,您带她出席了市政府的晚宴?”   卡尔伸手往烟灰缸里弹了下烟灰。抬眼瞥他一下。   “你是对此有什么建议吗?”   “哦不不,您别误会。”洛夫乔伊立刻道,“我只是……感到有点意外,没想到您会带她去那种场合。”   卡尔不置可否,顺便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他走过来。   “洛夫乔伊,虽然你都已经有孙子了,但关于女人,尤其是我自己的女人,相信我,我显然比你更有发言权。”最后他盯着他道。   “当然……我明白。抱歉霍克利先生。”洛夫乔伊立即道歉。   卡尔笑了笑。“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   第二天是周日。   欧洲战火已经点燃,随时会蔓延得更大。但对于大洋彼岸的美国人来说,除了增加一个令人感到兴奋的话题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质影响。生活依然十分平静。   昨天那场慈善活动的报道虽然被淹没在今天连篇累牍关于欧洲开战的新闻里,但取得的效果还是十分令人满意。几篇见诸报端的报道不约而同都提到了玛格丽特,称她做了一个“富有感染力的令人为之振奋的演讲”,“是纽约妇女社会活动的新星”,一家八卦报纸则把关注点放在她的百老汇经历和传说中与匹兹堡大亨霍克利之间的非同寻常的关系。   玛格丽特没怎么看报纸,所以这些倒没给她造成什么困扰。让她感到有点为难的,是今晚谢利的庆生派对。   谢利早几天前就自己打电话到她学校,邀请她今晚去参加。   她知道布莱克先生不会出现在派对上,所以不会出现什么尴尬。但问题是,派对是在卡尔·霍克利家里办的。   ————   早上九点。玛格丽特找到了位于曼哈顿某街的一座房子,摁下了用繁复花纹装饰着的铁门上的门铃。   “谢利少爷,外面有位小姐找您。她说她姓费斯。”   出来应声的仆人返身进到房间,对着坐在地上正独自搭着类似乐高积木的谢利说道。   谢利立刻丢下积木,从地上一跃而起。   “费斯小姐!你怎么来这里了?”他兴高采烈地跑到门外,“我的派对在霍克利先生家举办的,要晚上才开始,霍克利先生会让司机来接我。哦我知道了!你是现在要和我一起过去是吗?你等等,我马上就出来!”   “不不,谢利,我不是和你一起去霍克利先生家,”玛格丽特道,“我晚上可能有点事……”   谢利一愣,露出失望的表情。“你不来?费斯小姐,哈里霍尼迪也会到的!他会表演很奇妙的魔术!要是你不来的话……”   “是这样的,”玛格丽特微笑道,“我白天一整天都有空。虽然去不了你的派对,但我可以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玩。比如说,中央公园的健达堡游乐场,你觉得怎么样?要是你愿意,游乐场回来后,还可以到我家,我给做枫糖,烤个生日蛋糕。你想尝尝我的手艺吗?”   “上帝啊!这简直太棒了!我愿意费斯小姐!”谢利立刻嚷了起来,“我早就想去游乐场玩了!还有去你家!”   “对了,我还给你买了礼物。”   玛格丽特递上一个包装起来的盒子。   谢利拆开,见是一顶帽子,咧嘴笑了起来,拿出来戴在头上。   “瞧,费斯小姐。我现在就可以戴着它和你出发了!”   ————   从游乐场回来,玛格丽特带着谢利来到自己家,做了枫糖和生日蛋糕。谢利一整天几乎都在笑。傍晚时分,玛格丽特打算送他走时,卡尔亲自开车过来接他了。   “……所以,晚上的派对你是不参加了?”   卡尔牵过谢利的手,望着玛格丽特道。表情似笑非笑。   “……我想谢利应该已经谅解我了。”玛格丽特挪开视线,避免和他对视。   “虽然我也很想费斯小姐再去派对,但她有事,霍克利先生。”谢利插了一句。   “好吧。既然你都谅解她了。那么我们先走了。你的朋友们很快就要到了。”卡尔微微一笑,最后看了玛格丽特一眼,带着谢利离开。   等他们身影消失在巷子里,玛格丽特关上门,默默开始收拾吃剩的枫糖和蛋糕。忽然,门再次被人拍响。   玛格丽特过去开门,见谢利站在门口喘着气,仿佛刚才急急忙忙跑回来似的。   “怎么了谢利?”玛格丽特问。   “费斯小姐,我刚才忘了说,我过些天要去伊利湖度假——宾州不只有矿山和工厂,还有很多森林和湖泊,景色非常迷人!你学校不也快放暑假了吗?我想你陪我一起去度假,好不好?”他仰着脸,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望着她。   伊利湖在宾州,距离匹兹堡只有几十公里。   玛格丽特看了眼巷子头。卡尔的汽车停在那里。车窗被摇了下来,他坐在里面,头扭过来看着这边,仿佛在等谢利回来的样子。   “谢利,我也很想陪你去,但是……抱歉我大概去不了,”玛格丽特狠下心拒绝,“刚才我们闲聊时,我不是告诉你我正在写一部新的歌剧吗?这要花费我很多时间。”   “拜托了!费斯小姐!”谢利抓住玛格丽特的裙子不停地央求,模样可怜巴巴,“我真的很希望你能一起去!暑假时间那么长,你不能一直都工作的。求求你了!”   “……好吧,好吧……”   面对他这样的哀求,玛格丽特实在做不到继续一口拒绝,再次瞥了一眼远处卡尔·霍克利的侧影,含含糊糊道,“我再考虑考虑,要是有空,我大概可以过去……”   “太好了!”谢利露出笑容,“那我等你消息。你不能骗我费斯小姐!”   “谢利,我只说我再考虑下……有可能到时候会没时间的……”玛格丽特急忙强调。   “好的,好的,我明白的。只要你答应考虑就行了。那么我先走了,霍克利先生还在等我。”   谢利笑嘻嘻地和玛格丽特挥了挥手,扭头跑了。跑到车上进去后,似乎与卡尔说了什么,卡尔拍了拍他的脑袋,驱车离开。   ————   她原本以为卡尔会继续来找自己。但一个多星期过去,他仿佛很忙,一直没露面。谢利也没催着她追问到底去不去伊利湖,这让玛格丽特终于松了一口气。   进入七月,学校快放暑假,期末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玛格丽特再次忙碌了起来,暂时把这事给抛在了脑后。   这天,放假前的最后一个在校日。玛格丽特正忙着做学生的学期考评时,校长办公室的秘书请她过去,说费连娜女士找她。   玛格丽特放下手头的事,到了校长办公室。见学校的另一位老师怀特女士也在。打了招呼后,询问叫自己过来的原因。   费连娜女士摘下眼镜,说道:“费斯小姐,现在遇到了点小麻烦,可能需要你的配合。”   “您说吧,”玛格丽特应道,“要是我可以,一定会配合学校工作的。这是我的职责。”   “谢谢你能这么理解,亲爱的,”费连娜女士道,“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学校每年都会参加七月份在宾州举行的东海岸校际合唱比赛。东部几乎所有学校都会派队参加。这是一项传统赛事。学校对它一向十分重视。今年原本是由怀特太太带队的。但是很不巧,她刚刚来找我,说她家人出了点状况……”   “怀特太太?”费连娜女士看向怀特太太。   “是我姑姑。她病得快要死了……可怜的人,也没有自己的孩子……”怀特太太急忙站起来,一脸抱歉的样子,“我不得不留下来照顾她。”   “鉴于这种情况,她可能没法继续带着合唱队去参加比赛了。怀特太太向我推荐你。我考虑了下,觉得你确实最合适的代替人选。费斯小姐,之前怀特太太因为妊娠请假的时候,原本就是你代替她上声乐课的。女孩子们也都喜欢你。虽然这确实加重了你的工作量,但我想,你应该乐意带领女孩子们取得好成绩,为我们学校延续这份荣誉。”   “……”   ——————   “费斯小姐,真的太感谢你了!”   两人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怀特太太对着玛格丽特道谢个不停。   玛格丽特冲她笑了笑。   “这是学校的事,我也有义务尽力。但是怀特太太……”玛格丽特实在忍不住,狐疑地盯着她,“上次您孩子出生,我和同事们去参加派对时,您的亲戚好像都来了。没听你提过你还有个姑姑?”   “哦!”怀特太太呃了声,随即道,“……她是个老处女,脾气古怪,一个人住在德克萨斯州,所以我不大提她。上帝啊,我一想到明天我不得不丢下孩子坐火车穿过整个美国去德州就感到头疼!总之,非常感谢你,费斯小姐,你帮了我一个大忙!等我从那边回来,我会给你带个最英俊的牛仔!哦,别误会,是牛仔公仔!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假期。宾州是个好地方!”   怀特太太使劲握了握玛格丽特的手,冲她眨眨眼睛,扭头离去。   玛格丽特望着怀特太太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郁闷无比。   要是说,片刻前在校长办公室里还半信半疑的话,现在,她敢百分百断定,怀特太太嘴里那个所谓“病得快要死了的老处女姑姑”绝对是子虚乌有。   不管她现在愿意不愿意,这趟宾州之行看来是铁板钉钉,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   ☆、Chapter 63   一周后,玛格丽特与学校另一位负责外勤的施拉德先生带着由二十五名学生组成的合唱团,坐火车抵达了宾州州府哈里斯堡的火车站。   “这里不但有工厂矿山,还出产全美国最好的土豆、甜菜、牛奶和鸡肉!远道而来的女士,先生,以及可爱又漂亮的女孩子们,欢迎来到拱心石之州!”   玛格丽特和学生们刚下火车,站台上就来了个手持宾州州鸟皱领松鸡玩偶的人,用热情的语气欢迎她们的到来。   施拉德先生走过去,与对方握手,简单交谈了几句后,回头道:“费斯老师,他姓文森,是东海岸校际合唱比赛组委会的工作人员,他会送我们去迪金森学院并且安顿下来。”   迪金森学院就是比赛的举办场地,始建于18世纪,是一座著名的独立学院,位于哈里斯堡的西面,距离火车站有一点距离。有人能来这里接她们直接过去,自然方便。玛格丽特道过谢后,带着学生们出了火车站,一起上了辆停在那里的大巴车。   陌生城市的风景总是很容易让年轻女孩子们变得兴奋。一路之上,她们对着窗外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   “……说真的,文森先生,今年你们考虑得非常周到,十分感谢。”路上,施拉德先生和开着车的文森聊着天,“去年我也带着学生们来到这里参加比赛。出了火车站后,交通不幸出了点问题,我带着一大帮孩子,一直折腾到晚上才抵达迪金森学院附近的旅馆,当时可真够呛。”   “今年不一样了!”文森道,“霍克利基金支持了本州不少的公共项目,但原本一直和我们无关。感谢上帝,今年它终于注意到了我们这个有这光荣传统的东海岸校际合唱比赛。它资助了我们!也就是说,它不但资助所有三十二个合唱团接下来两天里的住行问题,最后冠军合唱团所在的那个学校还将得到基金提供的一笔奖金。怎么样,这个消息应该能更加激励你们的斗志吧?”   女孩子们立刻高声欢呼了起来。   “费斯老师!去年我们输给了惠特克公立中学,今年一定要打败他们!我们能做到的,是不是?”   “是的,我们一定能的!”   玛格丽特压下心里那种隐隐不安的感觉,笑着给学生们打气。   接下来,她需要在这里停留两天。第一天比赛,第二天是赛后的一个校际联谊活动。   她现在只希望能顺利结束这两天的行程,然后尽快带着合唱团女孩子们离开这个地方。   ————   在迪金森学院附近的一家旅馆安顿下来,玛格丽特就带着合唱团投入了紧张的赛前排练。   第二天,比赛在学院的戏剧大厅里如期开始。台下坐满了观众和应邀而来的嘉宾。其中包括哈里斯堡市长、迪金森学院院长、宾州州立大学副校长、以及当地一些学校、艺术联盟和妇女社团的负责人,场面隆重而热烈。   玛格丽特所在的艺术学校合唱团实力排名靠前,好几年都是第三名。去年是爆发的一年,原本非常有希望夺冠,但最后却被实力强劲的惠特克公立中学给夺走了桂冠。无论是费连娜校长还是合唱团的成员们,对今年的比赛都非常重视,希望能夺得第一名,作为带队老师兼指挥,玛格丽特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合唱团的女孩子们表现稳定。在第一轮比赛中以第三名的成绩进入决赛。最后决赛时,倒数第三出场的她们发挥得异常出色,获得评委的一致高分。   最后,女子艺术学校以微弱优势战胜去年的第一名惠特克公立中学,赢得了今年这场赛事的桂冠。玛格丽特作为合唱团代表,从迪金森学院院长的手中接过了奖杯,全场掌声四起。合唱团的女孩子们激动万分。   “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样,霍克利基金为本次比赛慷慨提供了赞助和丰厚奖金。但是,不仅仅只是这样,现在,我还有另一个好消息要宣布……”主持人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后,笑容满面地宣布,“比赛第一名获得者,我是指合唱团的所有成员,在明天的校际联谊活动结束后,都将获得前往风光优美的伊利湖区度假的资格。全程所有费用也将由霍克利基金赞助!当然,”主持人最后也不忘卖卖自己的幽默,“这并不排除此刻在座的剩下所有人,如果你也想沾沾这些幸运女孩们的光的话,我想卡尔·霍克利先生应该不会拒绝支付你们寄过去的账单。”   台下笑声四起,玛格丽特听到身后自己的学生们发出惊喜的尖叫声。   “费斯小姐!这不是真的吧?上帝啊,我们还能去伊利湖区度假!这是不是在做梦?”   从台上一下来,玛格丽特被兴奋得到了已经到了极点的女孩子们团团围住。除了笑容满面地告诉她们这是真的,她实在不知道该说别的什么话了。   当天晚上,女孩子一直聚在玛格丽特的房间里,兴奋地聊着白天的比赛和接下来的度假事宜。当施拉德先生走进来,告诉她们费连娜女士对比赛结果十分高兴,并且同意她们在注意安全的前提下去湖区度假之后,房间里爆发出了欢呼声,原本担心校长可能不会予以放行的女孩子们彻底要乐疯了。   第二天,作为赛事一部分的校际联谊活动顺利结束。午餐会过后,剩下三十一支合唱团或者继续留下自己进行活动,或者准备离开。获得了额外免费度假资格的女子艺术学校的女孩子们则兴高采烈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憧憬着明天一早出发的度假之旅。   ————   玛格丽特一直等待着。   事实上,从一个多星期前,她被迫从怀特女士手上接过这个领队职位开始,就已经在等着了。   但一直到现在,卡尔·霍克利依然还没有出现。别说他人,连半点消息都没有。就仿佛这一切和他没半点关系似的。   傍晚,玛格丽特送走几位在联谊会中新认识的朋友,询问旅馆前台,得知并没有人找自己,也没有什么电话或留言后,终于按耐不住在心里已经发酵了多时的那股怒气,借用旅馆电话,打了她向赛事组委会问来的霍克利基金联系人办公室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一个女人礼貌地询问她的来电目的。   “请问,您现在可以联系卡尔·霍克利先生吗?我认识他。我现在找他有急事。”玛格丽特说道。   “抱歉小姐,我没有这个权限。”对方继续礼貌地回绝。   “那么麻烦你找你那里有这种权限的人!”玛格丽特报上自己的名字,“请你们务必告诉他,我必须要联系到他!现在!”   玛格丽特说完,挂上了电话。   大约五分钟后,旅馆的电话响了起来。前台接起电话后,随即叫正坐在大堂椅子上的玛格丽特,“费斯小姐,您的电话!”   玛格丽特迅速起身,走过去接起电话。   “玛格丽特,听说你有急事要找我?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语调轻松。   “卡尔·霍克利先生!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听到这个将近半个月没听到了的声音,玛格丽特心里那股火气顿时无法遏制地冲了上来,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你在生气?怎么了?”电话那头继续没事般地说道,“你现在应该是在哈里斯堡吧?合唱比赛结束了吧,成绩不理想吗?”   “你当我是傻子吗?少给我来这一套!”玛格丽特生气地道。   前台露出困惑的表情,开始不停地瞥她。   玛格丽特侧过身体,压低了声音,“我知道全都是你搞出来的!你以为你躲着我就不知道是你?你现在在哪里?”   “有点巧,我下午正好刚到哈根斯堡,住在利兹酒店,房号801……”电话里那个声音慢吞吞地说道。   玛格丽特啪地挂了电话,转身往外快步走去。   ————   哈根斯堡虽然是宾州州府,但面积远不及匹兹堡或者费城。利兹酒店是本市最好的一家酒店,位于市中心,距离市政府也不远,很容易就能找到。   玛格丽特气冲冲地赶到利兹酒店,最后停在了门口的台阶下。   酒店大门玻璃闪亮,穿着制服的门童为进进出出、衣着光鲜的客人们不停开着门。   玛格丽特仰头望了眼这座带着十八世纪英伦风格的建筑,长长呼吸了一口气后,提着裙子步上台阶往里走去。门童微笑着替她开门。玛格丽特找到电梯,径直来到八层,最后停在801号总统套房的门前,抬手摁下门铃。   ☆、Chapter 64 玛格丽特摁下门铃,里面没有回应。 她继续摁,还是没有回应。 她开始拍门,用手掌使劲地拍。 “小姐,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玛格丽特回头,见是一个酒店侍应,站在距离自己不远的走廊上。 “呃!” 玛格丽特略微尴尬地放下了手,“我找卡尔·霍克利先生,他告诉我他住这里。” “是的。”侍应应道,“但是他现在应该在酒吧。或许我可以带您过去。” “那就麻烦您了。” 玛格丽特道了声谢。 “我的荣幸。请这边走。”侍应在前头带路。 玛格丽特跟着他来到位于二楼的酒吧门口,一眼就看到卡尔·霍克利。他和几个男人一道围坐在靠窗的一张圆桌前,不知道在谈什么,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侍应让玛格丽特在门口稍等,自己进去,走到卡尔的边上,低头说了句什么。卡尔扭头,看到玛格丽特在外面,立刻掐灭手上的香烟,和另几个男人道了声别,起身快步走了出来。 “玛格丽特!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注视着玛格丽特,目光里全是笑意,但语气听起来却仿佛很惊讶。 侍应还站在边上。玛格丽特盯着他,用克制的语调说道:“希望我的冒昧来访没打扰到您,霍克利先生。” “当然不会!看到你能来找我,实在是个很大的惊喜。” 卡尔摸出张钞票递给刚才带路的侍应,“谢谢,弗雷德。” “霍克利先生,如果还有别的任何事情,请尽管吩咐我。” 那个名叫弗雷德的侍应接过小费,躬身道谢后离开。 “霍克利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的!” 侍应一走,玛格丽特立刻拉下脸,“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你实在是得寸进尺……” “你看起来很生气。”卡尔看了下四周,凑了些过去,压低了声音,“你不会是打算在这里就扇我两个耳光吧?来吧,跟我过来,我们找个地方,不管你要说什么,我保证我会好好听你说的。” 卡尔说完,往前而去。 玛格丽特脚步顿了一下,跟了上去。回到八楼的客房层,卡尔用钥匙打开门,示意她进来。 “你实在是太过分了!”一进去,玛格丽特就冲他嚷了起来,“怀特太太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快病死的姑姑?是你让她到校长面前这么说的!还有昨天才刚宣布的什么湖区度假赞助!全都是你搞的鬼!你让我太生气了!上帝啊,我简直快要被你弄疯了……” 玛格丽特嚷嚷着的时候,卡尔到酒柜边倒了杯酒,端到了她的面前。 “你的情绪有点激动,喝一口吧。甜蓝莓口味,很适合女士。”他把酒杯递到她面前。 “少个我来这一套!我不喝酒!”玛格丽特拂开他的手,“你别想抵赖!不管你怎么抵赖,我都不会相信的!” 卡尔略微无奈般地放下酒杯,朝她摊了摊手。 “好吧,好吧,我没想抵赖。我承认是我干的。但是你听我解释。怀特太太刚添了个孩子,丈夫最近很不幸又失业。她需要赚点额外的钱给孩子买牛奶什么的,我不过顺手小小帮了她一把而已,你不至于感到不高兴吧?至于让合唱团女孩子们去湖区度假,虽然我不在现场,但我可以想象她们听到这消息时会有多高兴。既然她们高兴,而我也乐意出这个钱,玛格丽特,你忍心让你的学生们失望?” 他不解释还好,等他笑容满面地说完这番话,玛格丽特已经气得恨不得拿刚才那杯酒泼他一脸了。 “狡辩!完全是狡辩!世上怎么会有像你这么卑鄙无耻的人?你不会以为你这样我就钻进了你的套,高高兴兴地任你摆布,然后还安慰自己,这没什么,这没什么?” “不不,玛格丽特。我知道你大概会不高兴,因为我这种显然很是愚蠢的举动。我现在向你道歉,真挚的道歉。倘若你可以忽略我在这其中令你感到不高兴的地方,反过来想一下,你已经忙碌了很久。人不能一直都工作。你也需要放松和休息。现在趁这个机会带着你的学生们一起轻松一下,难道不好吗?还有谢利,谢利已经到了湖区了,他也正盼着你过去。” “谢利会去湖区度假,分明也是你的安排!” 玛格丽特的语气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激动了,但还是带了点气呼呼的味道。 卡尔注视着她。忽然说道:“……好吧,我承认,刚才对你说的一切都是借口。事实上,我这么做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能多点和你相处的机会。我用了点手段。但倘若我直接告诉你,我想和你约会,你会答应吗,玛格丽特?” 房间里静默了几秒钟。玛格丽特最后避开了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算了,霍克利先生,你无论做什么都认为自己理所当然,我觉得我没法和你再说下去了。我也不该来这里的。我走了!” 她飞快说完,略微仓促地扭头,往门的方向匆匆走去。但是一只手被他拉住了。 “你还想怎么样?”玛格丽特掉头看着他。 “玛格丽特,你应该还没吃晚饭吧。我也没吃……” “不必!我没兴趣和你去吃晚餐!”玛格丽特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不去别的地方。就在这里。” 他忽然转头朝与餐厅相连的厨房方向说了句法语,厨房的门应声而开,走出来一个头戴高帽的看起来像法国人的厨师。厨师笑容满面地回应了他一句,跟着拍了拍手,后头又出来一个助手模样的侍者,手上托着装了盘的托盘,走到餐桌边,动作熟稔地布置起餐桌。 “玛格丽特·费斯小姐,很荣幸能为您服务。希望您喜欢我的手艺,来自巴黎八区香榭丽大街最正宗的法国菜。祝您用餐愉快!” 法国厨师用有点蹩脚的英语向玛格丽特致意,满面笑容地看着她。 玛格丽特目瞪口呆。下意识地点头微笑回应。等他转身回到厨房后,终于看向卡尔。 “别担心。”卡尔替她拉出张椅子,按她坐了下去后,笑道,“他只会说这一句英语。听不懂我们刚才说的话。” “我……” 玛格丽特刚开口,那个侍者又出来了。从冰桶里拿出一瓶红酒,开盖斟酒,然后退到几步之外,站在边上等待召唤。 “开始吧?”卡尔坐到了玛格丽特的对面,朝她微微一笑,“若埃尔先生的手艺很不错。你会喜欢的。” ———— 平心而论,大厨的手艺确实非常好。上来的每一道菜都非常美味。即便玛格丽特完全无心于美食,到最后,当那道鹅肝酱舒芙蕾的甜点上桌,唇齿间被那股难以言明的醇美味道所弥漫的时候,玛格丽特还是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若埃尔先生,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舒芙蕾。谢谢您。” 她抬起眼,笑着对亲自送上甜点并站在边上一脸期待看着自己的大厨说道。 仿佛听懂了她的称赞,大厨露出高兴的神情,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话。 玛格丽特看向对面的卡尔。 “他说烤好的舒芙蕾必须立刻品尝,否则很快就会漏气塌陷。它最适合做给最亲近的人吃。因为它从烤箱拿出来那一刻就开始变形。所以舒芙蕾从不等人。想想吧,你最亲近的人,就在旁边坐着,等你的舒芙蕾,等你做好马上就吃。这种感觉很棒,对不对?” 卡尔说着这段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忽然感到有点耳热。掩饰般地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她平时从不喝酒。但今晚在餐桌上,不知不觉,已经喝下去了好几杯。 卡尔看了眼她已经有点泛红的脸颊,微微笑了笑。 ———— 晚餐结束。等大厨和侍者离开,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了玛格丽特和卡尔两个人。 她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才好。 他也没说话,只是靠在酒柜边,注视着她。 气氛变得微妙了起来。 片刻后,不知道是酒意涌了上来,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玛格丽特觉得自己的脸更加热了,甚至仿佛有点头晕,站不稳脚的感觉。 “……谢谢你的晚餐……很棒……” 最后,她终于这么说道。 莫名其妙地吃了他一顿饭,即便来之前心里有再多不满,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再提了。 “你喜欢就好。”卡尔笑了笑。 “那么我该走了……出来有些时候了,我的学生们说不定在找我了……” 她转过身的时候,“想跳支舞吗?”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 “呃?”玛格丽特转过头。 卡尔走到唱机旁,放进一张唱片,将唱针搭在了上面。 “……有一个睡精灵, 它随着晨露悄悄到来。 还有一个老男人, 他会买走你的旧日时光, 带走你所有的忧虑……” 随着唱片上黑色螺纹一圈圈摇摇摆摆地转动,唱机里传出一个深沉的、带了几分忧郁的女低音。 卡尔走到玛格丽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她没动。他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将她轻轻一拉,另只胳膊顺势就绕到了她的腰上。 房间里静悄悄的。唱机里的女低音继续在耳畔不疾不徐地唱着。玛格丽特的脚步被此刻搂住了她的男人带着,和着如泣如诉的歌声,慢慢踏出柔和的、仿佛梦中才会有的舞步。 她的鼻息里渐渐充盈了他的气息,意识仿佛也开始漂浮起来。 “玛格丽特!” 忽然,她听到他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声音就在耳畔,低沉而温柔。 “嗯……” 她用甜腻的鼻音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微微仰头看向他,一双眼睛半睁半闭。 “玛格丽特……” 他又叫了她一声。 “嗯……” 她的应声忽然断了。那个男人的脸朝她的脸压了下来。下一刻,他吻住了她的嘴。 ———— 卡尔抱起被他吻得完全没有招架之力的玛格丽特,踢开卧室的门,快步走到床边,将她放在了床上,整个人跟着压了上去,继续亲吻着她的嘴。 她浑身软绵绵的,鼻息又甜又香,就这么躺在了他的身下任他亲吻,乖顺得像一只小绵羊。 “玛格丽特,我要你吻我……” 卡尔强忍住立刻要将她生吞下去的念头,用喑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命令着。 她只发出一声含含糊糊的咕哝声,一动不动。 “玛格丽特……” 卡尔终于停止了亲吻,抬头看向她。 她竟然就这么在他身下睡了过去,两颊和嘴唇绯红,眼睛闭着,两扇眼睫毛微微颤动。 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玛格丽特!” 卡尔伸手拍了拍了她的脸。没有反应。 “见鬼!” 卡尔的视线落到她因为刚才纠缠而褪落至半的胸口,低低地诅咒了一句。   ☆、Chapter 65 玛格丽特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这也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巨大而奢华。墙壁的每一条壁线和天花板四周都雕刻着伊丽莎白时代的精致花纹,天花板中间悬吊着一盏玲珑剔透的枝形水晶灯,它被镶嵌在闪烁发光的银质灯座之上。覆盖了整整一面墙壁的内层窗帘从天花板垂落到地,像挂了面雪白丝绸的瀑布。 房间里静悄悄,听不到半点响声。 空气里漂浮着新鲜玫瑰花的香氛,但对气味一向敏感的玛格丽特依然闻了出来,这里还残留着另一种她熟悉的气息,属于某个男人的特定气息——混合了烟草、古龙水和松木味剃须水的那种味道。虽然很淡,但她确定,它附着在了这个房间的空气里,甚至就留在她的发间和身体的皮肤之上。 大脑停顿了几秒之后,昨夜的景象忽然像一帧帧用线串联起来的胶卷,开始飞快早她眼前闪现。 她记得她气冲冲地来找卡尔·霍克利质问,然后不知道怎么,坐下来和他一起吃了顿饭,她喝了不少的酒,接着是跳舞,他好像在跳舞时吻她,她被吻得昏昏沉沉,然后…… 玛格丽特心咯噔一跳,整个人一下子坐了起来。顺滑柔软的白色丝缎被立刻从她肩头滑落,她低头,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上原来的衣服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睡裙。 一阵脚步声近,卧室的门被人推开。 玛格丽特抬起视线,看见卡尔·霍克利出现在卧室门口。 他穿得整整齐齐。应该刚刮过胡子,两颊只留有淡淡的青色胡茬印,显得人十分精神。 “你醒了?” 见她两眼发直的样子,他走到床边坐下,抬手帮她把散落到脸颊一侧的长发捋到耳后,仔细端详了下她,摇了摇头。 “昨晚不该让你喝那么多酒的。你居然醉了。要是觉得还不舒服就再睡一会儿。或者,口渴吗?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站起来。 “卡尔·霍克利!” 玛格丽特突然叫住了他。 卡尔回头,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玛格丽特死死盯着他。“昨晚后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什么什么?”卡尔扬了扬眉,疑惑不解的样子。 “你少装模作样了!”玛格丽特嚷道,“昨晚我喝醉酒了,后来你都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卡尔咕哝了一声,仿佛在使劲回忆,“我们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跳舞,然后……” 他瞥了她一眼,“……我吻了你……” 他停了下来。 虽然对于这段还有记忆,但真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玛格丽特的脸庞还是迅速变得又热又涨,强压住心头涌出的那种羞耻之感。“再然后呢?” “再然后?”卡尔摊了摊手,“没有再然后了。你睡着了,我就离开了。” “那我身上的衣服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你脱的?” 玛格丽特抓起一个枕头朝他掷过去,脸涨得通红,冲着他继续嚷道。 卡尔接住枕头,仿佛终于明白了过来,意味深长般地哦了一声。 “我让酒店女侍进来帮你换的。穿睡衣你应该睡得更舒服点。”最后他说道。 玛格丽特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的身体似乎没什么异样感,加上他都这么说了,看来应该是真的。昨晚除了跳舞时意外发生的那个吻,他们之间应该确实没发生过别的什么。 卡尔把刚才她掷过来的枕头放回去,顺道坐回在床边。 “玛格丽特,原来你担心这个。说真的,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我再无耻,也不至于会侵犯一个醉得睡了过去的女人。昨晚后来我睡在边上的客房里。” 玛格丽特脸变得更加热——现在纯粹是因为窘。 “……抱歉,霍克利先生,我不该那么想的……”她低声向他道歉,垂下视线,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没什么。所以我说我们需要多一点相处,这样才能对彼此有了解更多。不过,”他朝她倾靠过来,声音压低了些,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意味,“说真的,玛格丽特,下次要是再有这样的情况,我就不敢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了。昨晚对于男人来说……简直就是定力的巨大考验。” 随着他的靠近,那种属于他的淡淡气息再次充盈了她的呼吸。 “拜托!求你别说了!” 玛格丽特简直羞愧得要死,肩膀往后缩去。 卡尔笑出了声。站了起来。 “好吧。听你的,我不提这个了。那你起床吧。虽然时间有点晚了,但动作快点的话,或许我们还可以去吃个早饭……” “上帝!”玛格丽特忽然想了起来,失声嚷了出来。 “现在几点了?糟糕!早上我原本要带学生出发的!而且昨晚施拉德先生也不知道我离开了旅馆!他一定很着急!我要马上回去!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放哪了?” 玛格丽特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去,慌慌张张找着自己的衣服。 “昨晚我打电话给旅馆的人,让他们通知施拉德先生你可能没法和他们一起去往湖区了。我想他现在已经带着你的学生在去往湖区的路上了。现在你需要做的,只是起床,然后我们一起吃个早饭。” 卡尔望着她,微笑道。 ———— 玛格丽特陷入了一种不安的情绪里。 抵达度假湖区已经三天了。这三天时间里,她几乎无时不刻不被这种情绪所折磨着。 卡尔其实并没有一直出现在她面前。只在抵达湖区的第一天,邀请包括施拉德先生和女学生们在内的全部人到他位于湖区的一座别墅里举行了一个露天烧烤派对。然后他亲自送来了谢利。玛格丽特、谢利和他三个人一道吃了顿气氛轻松的饭后,他就告辞了,一直没再出现。 知道留给她一点空间,不至于面对面地逼她太紧,但又绝对不容许她忽视他的存在感。关于如何平衡这两点,他显然是个中高手。而玛格丽特的心境也确实彻底被搅乱了。白天她和学生们在向导的带领下尽情游玩,享受着湖区的优美风光。但到了晚上,她基本就没睡好觉。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不停冒出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些念头时而令她心慌意乱,时而令她鄙薄自己。而且更可怕的是,昨晚,在她好不容易把各种杂乱念头驱逐掉,终于快入睡前,最后一个从她脑海里蹦出来的念头竟然是“他现在在干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也开始关心起他的去向了? ———— “费斯小姐!你在这里再坐一下。霍克利先生答应再陪我骑一会儿马!” 谢利一身骑马装扮,驱着一匹体型稍小的母马来到凉棚前,朝玛格丽特大声嚷着。 快中午了,气温开始升高。谢利满头是汗,但神情显得十分兴奋。 卡尔答应今天带他来马场骑马。玛格丽特也来了。这是到湖区度假后两人的第二次见面。 “好的。但你小心点!” 玛格丽特喊道。 “知道了!”谢利应了一声,驱马继续朝前跑去。 对于骑马,谢利显然并不陌生。而且还有卡尔在一边带着,其实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玛格丽特忍不住瞥了眼不远处正坐马背上的卡尔。他正好也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见他冲自己招了招手。有点不想理他。于是装作没看见,微微眯起眼睛,扭过了脸。 卡尔仿佛哈哈笑了起来。笑声中追赶谢利而去,身影很快变小。 玛格丽特继续坐在凉棚下的椅子里,看着不远处之外,他带着谢利越过一个又一个的障碍。 日头越来越高。太阳白花花的刺目。马场里的人渐渐变少。 即便这么坐在凉棚下不动,玛格丽特也觉得开始热了起来。怕谢利玩疯了万一中暑,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朝远处的卡尔叫了一声。 卡尔很快驱马停在了她面前。大概是热的缘故,把穿在身上的骑马装外套脱下,朝她扔了过来。衣服正好罩在了她肩上。 玛格丽特瞪向他。他再次大笑起来。 “我说,太热了!让谢利回来吧!” 玛格丽特没理会他。把衣服放在椅子上后,说道。 卡尔眯起眼睛,看了下头顶的太阳。 “好吧!虽然我确定他大概会有点不乐意。” 他转过了头。 “嘿!小伙子!收工了,下次再来,怎么样?”他朝依然在障碍区里跑动的谢利喊道。 “不——我想再玩一会儿!让我再玩一会儿吧!费斯小姐——你别总是坐着,你也来骑啊!” 玛格丽特看着谢利纵马越过一个又一个的障碍物,朝着自己跑了过来。 “不,我不骑——”玛格丽特喊道,“有点热了!我们好回去了!” “来嘛!我可以教你!霍克利先生也可以教你的!” 谢利继续大声嚷着,驱马朝她迅速跑来。 “不不,我们真的好回去了——” 玛格丽特忽然定住了。 可能只顾和她喊话,谢利骑马朝她这个方向跑来,在越过最后一道栏杆的时候,身下那匹马的前蹄被栏杆打了一下,马身趔趄,前蹄一下跪倒在地,他没控制好姿势,整个人从马上摔了下来,沿着略带斜坡的草地骨碌碌地往前滚去。 受惊了的马努力挣扎,最后终于勉强重新站起起来后,竟朝谢利的方向狂奔而去。 玛格丽特尖叫一声,整个人都被这突然而至的变故给惊呆了。 卡尔脸色微变,迅速调转马头,朝着谢利的方向疾驰而去。就在母马一只前蹄快踩到还躺地上的谢利身体的前一秒,他驱着座下的马直直迎头撞了上去。随着一声沉闷的“砰”的声音,两匹马猛烈相撞在一起,随即被巨大的反冲力反弹开来,各自飞摔出去倒在了地上。 “天啊!” 玛格丽特飞奔着冲了过去。 “谢利!谢利!” 玛格丽特冲到了谢利边上。唯恐他已经伤到了脊椎或者骨头,不敢摇晃他,只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费斯小姐……我没事……” 谢利脸色苍白,两眼发直,从草地上慢慢爬坐了起来,声音微微颤抖。 “卡尔!” 玛格丽特掉头改而朝正倒在地上挣扎着的马跑去。 她看到了。 他正被他原先骑的那匹马压在下面,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卡尔!卡尔!” 玛格丽特扑了过去,跪在边上使劲拍他的脸,趴他耳边不停叫他名字。 她整个人抖得像得了疟疾。烈日当空,浑身却不断往外冒着冷汗。 “……该死的……” 片刻后,玛格丽特听见他嘟囔着诅咒了一声,跟着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你没事吧?”玛格丽特差点喜极而泣。 “见鬼!我的腿可能断了——”卡尔皱眉,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叫人过来,先帮我把这匹该死的马给挪开——”   ☆、Chapter 66 马场的人迅速赶到,将压住了卡尔的马移开。应急医生在现场简单处置后,将他放上担架紧急送往附近伊利镇的医院里。医生检查过后,宣布他左腿挫伤,问题不是很大,但另一条腿可就没那么幸运了,膝盖髌骨骨折,并且,胫骨因为来自外界的巨大暴力也导致了粉碎性骨折,在固定前需要进行手术复位。 “霍克利先生,哈里斯堡的布兰登医生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外科医生。鉴于您伤情的严重性,最好由他为您进行手术。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等他一到,立刻就为您进行手术。” 医生最后这样说道。 ———— 布兰登医生在几个小时后赶到了卡尔所在的医院。经过将近三个小时的手术后,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打开,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布兰登医生!他的腿怎么样了?” 一直等在手术室外的玛格丽特立即迎上去,焦急地问道。 布兰登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可能是赶路加上长时间的手术,这会儿显得有点疲惫,取下口罩后,瞥了玛格丽特一眼。 “请问您是谁?”他问道。 玛格丽特一顿。 “玛格丽特·费斯,他的……女朋友。”犹豫了下,她迅速说道。“他在马场受伤时,我就在边上。我只想知道他的手术进行得怎么样?” 布兰登医生露出略微惊诧的表情,再次打量了眼玛格丽特。终于说道:“复位很成功,关节内血肿也清理得很干净。但是骨折端穿破皮肤嵌入了软组织,通常情况下,更容易导致局部感染,从而对骨折的修复愈合造成不良影响。严重的话,可能会使肢体发生残疾,甚至需要截肢。” “唰”的一下,玛格丽特的脸色立刻变白。 虽然对医学并不怎么关注,但她也知道,盘尼西林到现在还没被发现。现在应用最广的消炎类药物就是磺胺。效果应该比不上盘尼西林。 “……那么,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最后她稳住心神,问道。 “刚才只是最坏的假设而已。”布兰登医生道,“好在霍克利先生身体强壮,只要护理周到,过段时间进行适当的理疗促进血液循环,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健康。” 玛格丽特终于舒了口气,连声道谢。 布兰登医生再次看了一眼玛格丽特,“刚才你说,你是霍克利先生的女朋友?” 玛格丽特咬了咬唇。“是的。”她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一段时间,你应该都会在他边上吧?” “是的。”她再次点头。 “嗯。关于术后护理的注意事项,南希护士虽然都十分清楚了,但鉴于你和他的特殊关系,我觉得最好还是跟你也说一下。因为吗啡麻醉的关系,他现在还没醒。但醒过来之后接下来的几天将会是他感到非常难熬的时期。伤口处会非常疼痛。许多病人难以忍受这种痛苦,因此要求继续使用吗啡或者大麻来镇痛。但作为医生,我强烈不建议这样。这类镇定药物不仅可能加重病人的依赖性,而且也不利于伤口毛细血管的自我修复。所以需要你配合我们帮他渡过这段过渡期。并且还有一点需要你注意,尽量要让病人保持好心情。好的精神状态对于伤口愈合也有一定的帮助。” “好的,我明白了。”玛格丽特点头。 “接下来几天我也会继续留在这里。有问题随时可以联系我。” 布兰登医生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最后安慰了她一句:“放心吧,他会没事的。” ———— 和布兰登医生告辞后,玛格丽特来到卡尔的病房。 手术刚结束没多久,就像布兰登医生说的那样,他现在还没醒。躺在病床上,腿上裹着绷带,戴着固定器。 护士南希女士四十多岁,是医院里最富有经验的护理员。动作麻利而仔细。正在边上检查着病人醒来后需要用的药。 手术刚结束没多久。通常情况下,这种特护病房里是不允许有别人留下的。但是躺在病床上的这位本地几乎无人不知的霍克利先生在被施麻醉前特意叮嘱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赶走玛格丽特·费斯小姐,所以她也只好照办。没让玛格丽特离开病房,只是小声提醒她不要发出声音。 玛格丽特坐在一张椅子里,双手十指紧紧交握,注视着边上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目光最后落到他的脸上,停驻了下来。 他的脸色苍白,闭着眼睛,额发略微凌乱地散在他的额上——与平时那种带着的令她感到讨厌的傲慢、自高自大或者嬉皮笑脸的样子相比,现在完全像是换了个人。 现在的他看起来安静而虚弱,甚至带了点病娇的味道。 和他认识这么久,甚至还曾有过一段让她回想起来就恨不得能抹煞掉记忆的肌肤相亲的经历,但是她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仔细看过他的脸。通常情况之下,她的视线从来不会在他的脸上停留超过三秒钟。 现在仿佛才发现,他其实真的是个非常非常好看的男人。眉深似画,鼻梁高挺,脸庞线条立体而峻瘦,有点像年轻时安迪加西亚和的混合——当他温柔凝望着你的时候,深邃眼神能够融化一座铜像。 玛格丽特注视着他,心里渐渐被一种完全陌生的柔软怜惜之情所充满,尤其是,当忽然留意到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浓密的眼睫毛也随之微微抖了一下,仿佛在睡梦里还感受到来自肉体的疼痛折磨之时,心脏立刻紧紧纠结在了一起。 “他大概什么时候会醒来?” 玛格丽特终于忍不住,低声询问护士。 “不一定。可能很快,也可能要到晚上了。取决于他对药物的耐受程度。”南希说道。 玛格丽特点头,在旁边继续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谢利。 他很幸运,从马背上摔下时,身下的马已经跪在地上,有效地减少了落地时受到的冲击,所以并没受到严重的伤害,只有一些皮外伤。与卡尔一并被送到医院做过包扎后,就被留在了观察室里。 既然这边暂时没事,那就去看望下谢利。想必他应该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玛格丽特起身,蹑手蹑脚地离开病房。打开门的时候,意外地看到谢利正站在门口。额头包了块纱布,表情呆滞。看起来像是已经站了有些时候了。 玛格丽特急忙将他带到走廊边的一张椅子旁,让他坐了下去。 “你怎么出来了?我送你回病房吧。” “不,我没事了。”谢利摇了摇头,视线还落在卡尔病房的方向,“霍克利先生怎么样了?他还没醒吗?他会不会……死掉?” 问这话的时候,他的脸色苍白,眼神显得慌乱而无助。 “不不,他没事。他只是麻醉还没醒来。”玛格丽特急忙解释。 谢利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些。但依然显得心有余悸。他望着病房的方向,忽然紧紧抓住了玛格丽特的手。 “……太可怕了……费斯小姐,我眼睁睁看着那两匹马在我跟前撞在了一块儿,霍克利先生就这么被压在了马的下面……当时我以为他就会这么死掉了……费斯小姐,我不喜欢我的妈妈,但她死了之后,有时候想起她,我又很难过……幸好还有霍克利先生,我妈妈死了之后,他对我一直很好……要是他也出事了的话,我该怎么办……我真后悔,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听话,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 他的眼圈变红,眼泪开始成串地掉落。 这是玛格丽特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巨大惊吓过后,或许这才是一个男孩原本该有的正常情绪。于是将他搂住低声安慰道:“霍克利先生真的没事,我向你保证,布兰特医生也向我保证过了。他很快就会醒来。等他醒来,你再去向他道个歉就好了。他会原谅你的。” “……谢利!原来你在这里!” 一个年轻护士终于找到了擅自离开病房的谢利,匆匆忙忙地跑到近前。 “小姐,他还在观察期,不排除有脑震荡的可能。没有医生的允许,不能就这么离开病房。必须马上回去。” “抱歉,我这就送他回去。” 玛格丽特牵着谢利的手,跟着护士回到病房后,让谢利躺了回去。 “听话,别到处乱跑。我等下再来陪你。” 谢利点了点头。“我没事。你再去看一下霍克利先生吧。要是他醒了,马上让我知道。”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俯身下去吻了下他的额头。 ——— 卡尔伊利湖别墅里的管事乔治等人得知意外,这会儿也已经赶到了医院,正在办公室里询问关于手术的各种情况。 玛格丽特借用医院的电话,给施拉德先生打了过去,接通过,简单讲述了下白天发生的意外。 “……非常抱歉,施拉德先生,因为霍克利先生和谢利现在都还在医院里,接下来几天我可能没法回去和你们一起继续接下来的活动,但愿您能谅解我的缺席……” “可怕的意外!上帝保佑,幸好霍克利先生没什么大事!” 施拉德先生在感慨了一番后,立刻说道,“费斯小姐,您尽管忙去。放心把学生交给我好了。事实上,湖区旅游局原本也就非常照顾我们,全程一直有导游随行并且安排好一切了。交给我吧,我会带着学生们游玩,并且负责把她们安全送回去的。这里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施拉德先生在来湖区的当天就已经联想到了点什么——费斯小姐这边他或许还不敢十分肯定,但霍克利先生那边,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这位先生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否则实在很难解释,这位显然原本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先生凭什么会这么关注一场校际间的合唱比赛,甚至还邀请他们去他的别墅里玩乐了一番。 “谢谢您的谅解,施拉德先生,那么我们再联系。” 玛格丽特放下电话,转身要离开的时候,门被人推开,看见南希护士探了个头进来。 “费斯小姐,您在这里!”南希一看到她,仿佛见到了救星,急忙朝她招手。 玛格丽特立刻朝她走去。“怎么了?” 她的表情让玛格丽特感到有点紧张,心一下悬了起来。 “您刚才去哪儿了!一转眼就不见人了!” 南希护士带着玛格丽特匆匆往回赶去,语气略微带了点惊恐。“霍克利先生刚才醒来了,现在正在发脾气!您还是赶紧跟我回去吧!”   ☆、Chapter 67 “……小姐!你他妈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什么都不会就跑到我跟前拿我练手?给我滚出去——” 还没进病房,玛格丽特就听见卡尔的咆哮声从里面传出来。 地上掉落着一个医用铝盒,血压计、药瓶子、棉签撒了一地,像是被人掀翻的。卡尔坐在床上,一脸的怒容。病房角落里缩了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小护士,应该是南希的助手。 “抱歉,霍克利先生!”“抱歉,霍克利先生!” 她一直不停地道歉,神色惊惶,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听到开门声,小护士回过头,见南希进来了,慌忙走了过来。 “凯特,怎么回事?”南希低声问道。 “……布兰登医生吩咐六点钟给霍克利先生打针……”小护士的眼眶通红,说话的时候,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我过来没看到您,他也醒着,就自己给他打了。他……”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突然动了一下,我一不小心,弄歪了针头……我发誓我没有说谎,真的是他在我要注射的时候自己突然先动了一下的……我一直道歉,但他还是很生气……” 南希飞快看了眼掉落在病床前地上的针筒。 药液都还在针筒里,但注射针头确实像凯特说的那样,已经扭曲了。 凯特是她的助手。虽然年轻,但技术熟练,完全具备给病人注射的资格。刚才之所以会失手,估计确实跟此刻正大发雷霆的这位先生自己脱不了干系。 但是…… 对此她又能说什么? “非常抱歉,霍克利先生!” 南希急忙朝病人走了过去,替自己的助手向他赔罪:“是我们的错!刚才我不该离开这里去找费斯小姐的!我保证,以后所有关于您的注射全部由我亲自操作,绝不会再发生像刚才那样的意外——” 卡尔脸色依然十分阴沉,但抬起视线看向门口。神情变缓了些。 南希朝小护士丢了个眼色。 小护士急忙收拾好地上狼藉,慌慌张张地走掉。 玛格丽特来到病床边。 “你醒了?”她注视着他轻声道,“南希护士允许我一直留在这里。刚才你没醒的时候,谢利过来想看你。我告诉他你没事。然后送他回病房了。” 卡尔的脸色终于缓了过来。任由玛格丽特扶着自己肩膀,重新慢慢地躺了回去。 “该死的……刚才疼死我了……” 躺下去的时候,他捂了下刚才被扎了一针的臀部部位,皱着眉低声咕哝。 “你刚才为什么乱动?你还对别人发那么大的脾气。”玛格丽特说道。 卡尔嗯哼了一声,语气略有点不满:“下次我让她扎成蜂窝也不吭声,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心情看起来还是不太好,因为我说了你的缘故吗?”玛格丽特端详了他一眼,“布兰登医生说,务必要使你保持愉快的心情。或者我去谢利那里陪他。等你心情好点了,我再回来?” “不!你待在这里!”他绷着脸拒绝。 玛格丽特暗暗白了他一眼,看向南希护士。 南希已经准备好了另一个注射器,走了过来。“霍克利先生,抱歉刚才那针没打成,您需要重新打一针。” 卡尔瞥了眼她手中的注射针头,嘴角微微抽了一下,露出不大情愿的神色。但在玛格丽特的注视下,终于勉强慢慢地侧过了点身体。 “费斯小姐,能麻烦您能来这边,帮我一下吗?” 因为病人的一条腿完全不能移动,为了防止刚才那样的情况再次出现,南希示意玛格丽特到自己的一边,帮她固定住卡尔的身体。 玛格丽特哦了一声,急忙走了过来,伸手搭在了他身上。 “不用她帮我!” 南希的一只手碰到他的时候,忽然听到卡尔这样说道。 南希一愣,抬眼看向他:“霍克利先生,鉴于您的情况,她可以帮您固定住姿势……” “我说,不用她帮忙!”卡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憋闷。 “……好吧。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让我的助手凯特护士再过来……” “别让我再看到她出现!”卡尔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保证我不动!” 南希看向玛格丽特,示意她松手。表情有点无奈。 玛格丽特于是松开了手。 “小姐,能不能麻烦你先回避一下?” 玛格丽特依然站在原地盯着他打针部位的时候,听见他又说道。像一字一字地从嘴里冒出了这句话。 玛格丽特一愣,忽然明白了他别扭的原因。心里顿时隐隐冒出一种想笑的念头。极力忍住了。哦了一声,转身走到另一侧的窗户边,面向窗外。过了一会儿,估计打完针了,于是转了回来,见他已经平躺了回去,眉头皱着,一副痛苦的样子。 “很疼吗?”玛格丽特问。 他没应声,只嘶了一口气。 “麻醉药效渐渐减退,伤处痛感也会加剧。接下来一段时间,确实非常难熬。但如果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布兰登医生不建议继续使用镇定剂。霍克利先生,我们会尽量帮助您减轻痛苦的。您可以随时告诉我您的感受。”南希护士说道。 卡尔依然皱着眉,一语不发。 “费斯小姐,能跟我过来一下吗?” 南希护士忽然看向玛格丽特。两人走了出去。站到走廊上一个没人的角落里。 “费斯小姐,我很抱歉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但愿您能谅解……”南希护士回头看了眼病房的方向,踌躇了下,停了下来。 “您想说什么,说吧。”玛格丽特道。 “毫无疑问,霍克利先生是位令人尊敬的先生,医院对于他的入住非常重视,愿意为他的治疗提供一切的便利条件。但坦白说,他也是我迄今为之遇到过的最……”她顿了一下。 “最差劲的病人?”玛格丽特接道。 “哦不不,您别误会!”南希护士急忙否认。 “他确实脾气不好。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您有话直说吧。”玛格丽特说道。 南希护士叹了口气。 “谢谢您的理解。刚才您也都看到了。我们需要霍克利先生十分的配合,这样才有利于他尽快恢复。我注意到他似乎肯听您的话。而接下来几天非常关键,也很难熬。所以……” 南希护士看向玛格丽特,露出恳求般的神情:“要是您没别的事,接下来几天可以尽量协助我的工作吗?这也是为了霍克利先生好。并且,我知道我这么说非常不恰当。但是刚才那位凯特护士,她是我的助手。表现一向很出色。我想她现在一定正在担心。万一遭到霍克利先生投诉的话,她肯定保不住这个工作了……” “您放心吧,我保证他不会投诉她的。”玛格丽特说道,“另外,这几天我也会留在医院的。” “感谢您,费斯小姐!”南希护士松了一口气,朝玛格丽特作了个谢谢手势,“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 天黑了下来。 从傍晚开始,不断陆续有人得知卡尔受伤住院的消息。有人送了慰问花篮,有人到医院探望。医院门口的路上停满了汽车,比过节还要热闹。当然,所有来访者都被挡在了病房之外。 布兰登医生到病房做术后检查的时候,玛格丽特趁空去了下谢利的病房。 他的情况十分稳定。护士表示,过完这一夜,没问题的话,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玛格丽特陪他吃了饭,说了一会儿的话。当听到明天在他出院前,玛格丽特可以征得医生同意带他去探望卡尔后,他显得十分开心,乖乖地躺下去睡觉。 玛格丽特坐在边上一直陪着他,等他睡着之后才离开。回到卡尔那边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访客已经散光,布兰登医生也早走了。南希护士在距离特护病房几十米外的护士站值班。玛格丽特找她询问了下情况,得知术后反应良好,感到松了口气。 “费斯小姐,您应该也累了。霍克利先生那边暂时没什么事了。这里一整夜都有人值班。您可以回去休息。明早再来医院。”南希护士说道。 “我去看一下他。等下就走。” 玛格丽特说道,来到了病房门口,轻轻推门而入。 病房里的窗帘已经拉上,墙角亮着一盏灯。卡尔还没有睡觉,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感觉怎么样?”玛格丽特走到他边上,轻声问道。 “不好。”他皱了皱眉。 “很疼吗?”玛格丽特视线落到他的腿上。 “嗯。”他闷闷地应道。 “全身都疼。”他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你很难受。但坚持一下,”玛格丽特柔声道,“你也听到了,医生说头几天是很难熬的……” “……不止这样!这地方也太讨厌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凯特小姐是个冒失鬼!我怎么她了?她看到我像见了鬼一样害怕?南希女士啰啰嗦嗦,不停在我耳边叨叨个没完,要我这样,要我那样!我还不得不像个标本一样躺在这里忍受着她们带给我的可怕折磨!总之,这鬼地方没一处能叫我感到顺心……” 卡尔喋喋不休抱怨着的时候,玛格丽特拿过一个苹果削皮,削完后,切在一个干净的盘子里,然后给他叉过去一块,喂到他嘴边。 他张开嘴咬了一口,吐掉。“太酸了!” 玛格丽特尝了一块。明明很甜。 “你要喝点什么吗?比如葡萄糖水之类的?” “我不喝!” 她叹了口气,放下盘子看着他。 “那么你想怎么样?” “或许我应该像大多数断了腿的倒霉家伙一样,要求医生继续给我用点镇定剂什么的,否则我恐怕很难在这种地方睡得着觉……” 玛格丽特盯着他。 “你是个成年人!” “我很疼。” “谢利都比你听话!” “我很疼。” “卡尔·霍克利先生!” “我很疼。” …… 玛格丽特彻底无语了。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很疼。但除了这一句,你还会说别的什么吗?” “我想你吻一下我。” 玛格丽特一愣,回过神来,对上了他的视线。 “你确定你脑袋没摔坏?你都这样了,还胡说八道?” “我确定我没胡说八道。”卡尔一本正经地望着她,“很早以前我就这么想了。今天更是想得要命!刚才我躺在这里,整个脑子都在想象你吻我的感觉。我想一定是药物造成了我的幻觉!要是你不答应,我保证我今天晚上没法在这里睡得着觉!玛格丽特,看在今天我这么不要命的份上,难道你不该慷慨地表示点什么吗?求求你了,吻我一下吧。只要一下,我就不会疼了!”   ☆、Chapter 68 第二天,谢利被允许出院了。在征得医生同意后,玛格丽特带着他到病房探望卡尔。然后由别墅管事安排,接他暂时回到别墅里住下。 南希护士惊喜地发现,病人霍克利今天一改昨天的暴躁,特别安静,也格外配合,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连半句抱怨都没有。除此之外,他也不大说话了。白天吃了药睡了一会儿,下午接了几个打到病房的电话,剩下的时间,要么看报纸,要么盯着天花板出神,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南希护士把病人的改变归功于玛格丽特,对她十分感激。至于玛格丽特,自然也留意到了他今天的情绪变化。从她早上来到医院后,她发现除了谢利过来看他的那会儿他有说有笑,表现得比较正常外,白天剩下的时间里,他显然非常不对劲。甚至在她试着和他说话时,也是爱理不理的一副样子。 玛格丽特知道他在生闷气。为昨晚索吻被自己拒绝了的事。 他居然会怄气,这让玛格丽特感到好笑又好气。 一个白天过去,到了傍晚的时候,洛夫乔伊从纽约匆匆赶到。 玛格丽特离开了病房。 天快黑的时候,玛格丽特在走廊里碰到了从病房里出来的洛夫乔伊,见他仿佛要和自己说话,于是停了下来。 “费斯小姐,感谢您这两天对霍克利先生的照顾。”洛夫乔伊脱下帽子,对她微微弯了下腰。 他虽然是在致谢,但看着玛格丽特的目光却依然客气而冷淡,和之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自然,玛格丽特也没期待能得到他的认可。或者说,她其实也挺排斥这个看起来有点阴沉的管家。于是微微弯了弯嘴角。“能帮上点忙,我很高兴。” “那么要继续麻烦您了。我明天就走。” “应该的。如果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 玛格丽特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去。 洛夫乔伊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 ———— 布兰登医生刚刚来到病房,做完今天最后一次例行检查后,吩咐了南希护士几句,随后离去。南希护士也走了。房间里最后只剩下了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看了眼墙上的钟。 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伤口还很很疼吗?”想了下,玛格丽特开口问他。 “不疼!” 卡尔靠坐在病床上,把摊在面前的一份晚报翻得哗啦哗啦作响,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么……你想吃点什么吗?晚饭你吃得很少。”缄默片刻后,玛格丽特又问道。 “不饿!”他继续面无表情地道。 “或者,需要我打点水,给你擦下脸和手吗?” “我花钱雇了护工,是让她们偷懒的吗?”他冷冷反问了一句。 玛格丽特摊了摊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过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和包,转身朝外走去。 “你去哪儿?” 快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不高兴的声音。 玛格丽特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这里好像没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而且你似乎也不大乐意看到我在你跟前晃。既然这样,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她扭过头,继续朝外走去。 卡尔望着她背影消失在门口,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最后把那份大标题印着“威尔逊总统宣布中立”的晚报揉成一团掷在了地上。随后用手扶住自己那条动了手术的腿,微微挪了下,眉头随即皱在了一起。 “……操!” 他爆了句粗口,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被他丢掉的报纸骨碌碌滚到了门口,最后停在一双女式皮鞋的边上。 卡尔抬起眼,意外地看到玛格丽特又回来了,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但很快,他又沉下脸,双手放开腿,改而交叉着放在自己脑后,人靠在枕头上,望着玛格丽特,懒洋洋地道:“你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干什么?” 玛格丽特走到他边上,坐到了床边,微笑道:“我刚刚才想起来,今天忘了一件事……” 她朝他靠了过去,在他的注视之下,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南希护士说你今天很配合。这是奖励。” 卡尔的眼睛里开始隐隐有东西在流动,但人继续靠在枕头上,盯着她,面无表情地嗯哼了一声:“就这样?” 玛格丽特回头看了眼门口。犹豫了下,又凑到了他的唇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他一下。 “好了!”亲了一下,她立刻分开,跟着要起身,“这下我真的该走了……” 她站起来的时候,一只手被卡尔迅速抓住,人就又坐了回去,而且,不止这样,整个人还被扯得扑到了他的怀里。 “别过分!” 玛格丽特急忙用手撑住他要靠过来的脸,低声警告着他,“这里可是病房!南希护士她们随时会过来……” “……去它的病房!她们识趣的话,就不会挑这时候进来……” 卡尔双手捧住她的脸,随即吻上她的嘴。 这个吻缠绵而热烈,最后两人分开时,玛格丽特两颊通红,连气都喘不匀了。 “瞧,你就这样,我只要对你稍微好一点,你马上就得寸进尺了!” 等喘息稍定些,玛格丽特急忙坐得离他远了点,抚了抚头发,轻声责备道。 “玛格丽特,你要知道,这条不能动弹的腿非但不能压抑住我对你的感情,反而令我更加渴望来自你的抚慰。但是你却让我感到非常受伤。这里!”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位置,“昨晚你居然真就那么丢下我走了!我难过得一夜都没睡着觉!” 玛格丽特不知道这种肉麻的话是怎样从他嘴里滔滔不绝地说出来的,而且还说得这么严肃认真。 她的脸忍不住又烧了起来。离他坐得又远了点,目测安全距离了,最后终于极力板起了脸。 “我知道你在生气!但是上帝啊!我实在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像你这样这么小气?本来我是不想理你的。看你自己气到什么时候!” “但是你还是回来了。”卡尔的眼睛微微闪着光芒,朝她再次伸来手,“坐得近一点,玛格丽特,我还要再吻你一遍。刚才只是弥补昨天的。来吧,难道布兰登医生没告诉你,让我保持好心情对我伤后复原也很重要吗?” “别胡说八道了!万一一被别人看到怎么办!”玛格丽特没理会他。 “这就是我讨厌这鬼地方的原因!上帝啊,真想马上就回去!”他失望地收回手,又开始抱怨。 “别想了。布兰登医生说你至少要住院大半个月。”玛格丽特开始仔细地帮他搡好刚才有点弄乱了的被角。 卡尔默默看着玛格丽特。“我饿了。”他忽然道。 “你刚才不是说不饿?” “刚才你还不是要走了!” “好吧……你稍等,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玛格丽特!” 她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他又叫了生自己的名字,于是扭过头。“又怎么了?” “晚上布兰登医生过来,提及你的时候,称‘你的女朋友费斯小姐’。是你自己对他这么说的吗?” 玛格丽特没想到他忽然提及这个。顿时感到有点尴尬。 “……呃……我……” “还有,你刚才终于也主动吻我了。虽然严格来说,这根本不算是一个吻……”他凝视着她,声音温柔无比,“但是玛格丽特,这是不是表示,我可以认为你愿意当我的女朋友了?” 玛格丽特的脑袋现在有点犯糊。 心底的某个角落里,其实一直有一个声音,即便到了这一刻,也还是在不断提醒她,这一切都是不应该的。她和这个名叫卡尔·霍克利的男人之间,根本就不应该发展到像现在这样的亲密关系;但是与此同时,另一个角落里,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一步步地怂恿着她行至今日,令她再也无法能像从前那样,对着面前这个男人凝视着自己的这双眼睛斩钉截铁地说出一个“不”字。 “霍克利先生……” “你应该叫我卡尔了。那天在马场,我被马压住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叫我的。”他微笑着纠正她的称呼。 “……好吧,卡尔,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玛格丽特最后终于含含糊糊地道,“或许吧……反正,大家不都这么认为了,不是吗?” 卡尔眼睛里掠过一丝夹杂了点不快的失望之色,但稍纵即逝,摸了摸自己肚子,笑道:“我快饿死了。” ———— 时间进入了八月底。 卡尔半个月前就出院,回到了位于伊利湖的别墅继续养伤。周围风景如画,是个非常适宜疗养的居住之地。 施拉德先生和学校合唱团的女孩子们早回了纽约。谢利也在今天,被他父亲和继母亲自过来接了回去。 布莱克夫妇之所以会亲自过来,估计也是为了表示对卡尔受伤的关心——卡尔回到别墅的这个半时间里,访客一直络绎不绝。布莱克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鉴于两年前的那段不愉快回忆,玛格丽特并不想见到他。选择了回避。 卡尔也没有留布莱克夫妇小住。他们当天就走。只在最后,玛格丽特和谢利告别的时候,布莱克太太现身。 布莱克太太的态度非常恭敬,甚至带了点恭维的味道。她代表自己和丈夫,感谢了玛格丽特这段时间对谢利无微不至的照顾,并且热切盼望以后能经常和玛格丽特见面,甚至有进一步的深交。 玛格丽特礼貌地予以回应,最后目送谢利上了汽车。汽车影子渐渐消失在别墅门外的宽阔车道尽头。 玛格丽特回到房子里,在阳台上找到了卡尔。 他坐在椅子上翻着报纸,边上放了一支拐杖。 现在他已经可以在拐杖的协助下自己四处走动了。 “……看了今天的报纸吗?法国边境战役暂时停火了。法国人和英国人在撤了。你猜他们会撤到哪里?” 卡尔兴致显得很不错,喝了口咖啡,然后往嘴里丢了一块枫糖。 在玛格丽特的要求下,最近他开始戒烟。所以时不时地往嘴里丢一块糖。再这样下去,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一个胖子了。 玛格丽特坐到了他对面,没有说话。 卡尔抬头看了她一眼,放下报纸,朝她张开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边上。 玛格丽特坐了过去。他张臂抱住了她,吻了吻她的脸颊。 “怎么了?你好像不高兴?” 现在他们之间,像这样的小亲昵已经非常变得非常寻常了。 玛格丽特笑了笑,摇头。 “我明白了。因为布莱克这个混账今天过来了吗……” “哦算了!跟他没关系!”玛格丽特打断了他,“说到混账,你当初比他可好不了多少!” “好吧……”卡尔摊了摊手,“那么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一只手抵在桌面上撑住额头,看向他。 “我也要回纽约了。” 卡尔皱眉:“学校不是九月底才开学吗?还有一个月时间!” “是我父亲。我来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他很不放心。昨天我收到了他的电报。我必须要回去了。” “不。我不想你回去。”卡尔立刻说道,“让我和你父亲谈谈吧。原本我就该早和他谈一下的……” “不不,千万不要!”玛格丽特急忙下意识地阻拦。 “为什么?”卡尔仿佛一怔,“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他我们的事。” “别!……他还完全不知道我们的事!你这么告诉他,他会很难接受!我觉得……由我告诉他,可能会更容易让他接受点……” 卡尔沉默了下来。 “求你了!在没征得我的同意之前,你决不能自己对我父亲说什么!这一点很重要!” 玛格丽特抓住他胳膊,央求般地晃了两下。 “我明天回纽约。我会和他说的。我向你保证!” 最后,玛格丽特还主动亲了下他。 “好吧,既然你这么要求了。” 卡尔最后扬了扬眉,拿过拐杖,另只手搂住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哈瑞温斯顿珠宝行刚送了些宝石样品过来。我们去看看,你喜欢什么……” 他显得兴致勃勃地说道。 —— 晚餐过后,卡尔在书房里接待一位预约好的从哈根斯堡来的当地议员。玛格丽特在自己房间里收拾行李,预备明天早上离开。 议员一直停留到很晚。大约十一点左右,玛格丽特才听到汽车驶出花园铁门的声音。 卡尔出院后的这段时间,每天除了固定的理疗、偶尔见个客人之外,剩下的时间基本都和玛格丽特待在一起。能走动后,他甚至带她一起到几英里之外的一座教堂参加了几次弥撒和礼拜。牧师也受邀到别墅和他们一起吃过几顿晚饭。生活得非常有规律。 之前每天晚上到这辰点的时候,他通常都已经睡下了。 玛格丽特也习惯早睡。何况明天还要早起。 但是今晚,她有点睡不着觉。 一方面想着明天回去后该如何向父亲解释自己这两个月在这里的停留,另一方面,心里仿佛又有点牵绊。 她其实敏感地觉察到了,自己下午阻拦他想和自己父亲交流时的态度似乎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情绪。 现在想想,她当时的口气好像确实有点伤人…… 明早离开前,她是不是应该向他道个歉? 玛格丽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觉。 “当——当——当——” …… 远处教堂的钟声忽然敲响,在静谧的夜色里传得很远,一直传到了玛格丽特的耳边。 十二声后,她的耳畔再次安静了下来。 玛格丽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叮铃铃——” 突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半夜时分,显得尤为刺耳。 玛格丽特被吓了一跳。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盯着电话的方向。 电话铃声还在继续。 在它响了三声后,她终于伸手过去,拿起了电话。 “喂——” “是我。” 听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睡不着觉。你到我房间来!” 他的语气仿佛带了点命令。说完之后,挂了电话。 玛格丽特呆坐在床上,手还紧紧握着电话,心脏却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突然“砰砰”地加快了跳动。   ☆、Chapter 69 玛格丽特手握电话,在床上坐了片刻后,慢慢挂回去,然后探身伸手拧开了床头台灯的开关。 她从床上爬了下来,走到一面穿衣镜前,端详了下镜中的自己,随后穿上外衣,最后拿了根发带,把披散下来的头发箍在一起,开门走了出去。 他的房间就在隔壁。门是虚掩着的。玛格丽特推开一点,探头进去看了眼床的方向。 床头灯亮着,被褥凌乱地拖了一角到地。但他不在床上。卧室的窗户敞开,风不断涌进来,卷动着窗帘。 她仿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 玛格丽特推开门走到露台。看到卡尔靠在玻璃雨棚的一个角落里,正眺望着远处教堂的方向。 快要下雨了。 教堂尖顶上方的黑色夜空不时被一道闪电撕裂,短暂的蓝色电光过后,又迅速恢复了它原本的暗沉面目。 卡尔嘴里叼了支烟。边上的一个绿萝花盆的泥土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个烟头。显然,已经抽了好一会儿了。 玛格丽特走到他边上,把他嘴里的那支香烟拿掉了。 “不是答应过,要戒烟了吗?”玛格丽特有点不高兴地道。 卡尔转过脸,慢慢吐出一口气,最后抬手抓了抓自己被风吹得有点散乱的额发,朝她露出一个带着歉意般的笑。 “睡不着。一时忍不住。” 他说话的时候,房间里那盏床头灯的余光恰巧从被风卷起来的窗帘缝隙里透了出来,光影刷剌剌地打在他的脸上,忽明忽灭。跳跃着的光晕里,这个男人此刻显得温敦又安静。一定是玛格丽特的错觉,他的轮廓看起来甚至仿佛还带了点寂寥。和刚才电话里那个用略带粗暴的语气命令她过来的人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人似的。 夜风卷了过来,掠动边上那株绿萝的繁茂枝叶。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紧跟着,一滴雨点被风吹了过来,打到了玛格丽特的脸上。 “要下雨了。进去吧。” 玛格丽特朝他伸出手,挽住他一边的臂膀,让他撑着自己的肩,往房间里走去,最后让他靠坐在了床头上。 “不早了。睡觉吧。我帮你关下窗户……” 她嘴里说着话,转身要往窗户的方向去时,看见他忽然朝自己伸过来一只手。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卡尔,我想向你道歉。”顿了下,玛格丽特低声道:“我知道白天我的那些话可能会让你感到有点不被尊重。抱歉,我是无心的。希望你能理解……” 他没有作声。那只手依然固执地朝她伸着,停在半空。 她暗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坐到床边。 “怎么了?”她问道,“这么晚了,突然打电话?” “明天你就走了。玛格丽特,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你这一去,可能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 他注视着她,用一种平静得近乎异常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目光像幽深湖底下经年寂阒着的一道暗流。 玛格丽特稍怔,随即微微一笑。 “不会的。”她抬起手,抚了下他刚被夜风吹得凌乱的额发,柔声道,“如果我的心告诉我,和你在一起是正确的话,那么谁也不会令它改变。即便是我的父亲的反对。” 他握住她停留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挪到嘴边,轻轻碰触了下。 “那么你的心,现在是怎么告诉你的?” 玛格丽特凝视着他,片刻后,轻声道:“卡尔,我想我大概也爱上你了。” 卡尔定定地望着她。忽然张臂将她整个人抱住,迅速压在了枕上,接着,吻像片羽一样,落在了她的额头上,眼皮上,脸颊上,还有嘴唇上。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他亲她一下,喃喃地叫一声她的名字,“……我会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受宠爱的女人。我的女人……” 空气有点闷热。被他吻过的每一寸肌肤却迅速竖起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当他张嘴含住她的耳垂,用舌尖轻舐,用牙齿轻啮着的时候,她甚至情不自禁地轻哼一声,哆嗦了下。 “……不要这样……” 玛格丽特想阻止他。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呢喃声却仿佛更加鼓励了他。他的吻开始下移,落到了她的脖颈上,胸口上,带着可怕的仿佛能将她皮肤点燃的灼人热度。一只手也移到了她的腰间,略微粗暴地扯开了外套的扣子,灵活手指开始拉睡衣那根系住的腰带时,忽然停了下来。 “……可以吗,玛格丽特……可以吗?” 他停止动作,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被他压在枕上的玛格丽特,反复央求着,声音喑哑。 他的脸涨得血红,眉微微蹙着,呼出的鼻息炽热无比,目光紧结又暗沉,流露出经受着折磨般的交织了痛苦与兴奋的光芒。 心底里的那个声音一直提醒着她,必须悬崖勒马。但意识却变得飘忽了起来——她的脑袋被这个男人浑身散发出的糅杂了他独特味道和强烈男性荷尔蒙的气息给弄得昏沉了起来,甚至,她已经迷醉在了这种气息里。 “……但是……你的腿还没痊愈……” 当她意识到自己嘴里说出了一句什么样的拒绝之语时,就像窗外已经开始大作的那场夜雨,什么也无法阻止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了。 卡尔的喉结无声地动了一下。手指不再停顿,扯开了那条绞缠在他手掌中的腰带。 …… 窗外风雨开始大作。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敞开的玻璃窗上,水渍沿着窗台飘了进来,打湿窗帘,吸饱了雨水的窗帘变得沉重而迟缓,被风掠动时,偶尔发出两声沉闷的噗噗之声。雨、风、和着房间里的另一种声音,宛如一支夜的合奏之曲。 玛格丽特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里仿佛都在渗着汗。长发湿漉漉的。身下揉得不成样子的那条床单也变得潮湿了起来。到了最后,甚至分不清楚那到底来自于他们身上的汗,还是窗外随风飘进来的濛濛雨雾。 他的精力旺盛得可怕,足以媲美一头刚刚结束了漫长蛰伏期的兴致勃勃的雄狮。受伤未曾痊愈的腿非但没有阻碍他,反而成了他要求她配合自己种种的最佳利器——不是两年前他们初次肌肤相亲的那个夜晚的重复——那时候,他只是是在享受一只新鲜猎物到手时的那种快感;而现在,他渴望和这个正与自己做着世界上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的女人紧紧结合成一体,用各种他能想得到的方式去取悦她的身体,征服她的感官,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他沉沦,永远也无法离得开他。 窗外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停歇下来。夜终于又恢复了它的宁静。 …… 他们已经做了几次。从床上到床下,又回到了床上。最后,当一切也像窗外那场风雨般停歇下来后,玛格丽特就这样筋疲力尽地趴在了他的身上,把他压在自己下面。全身软绵绵失去最后一分力气,甚至懒得翻身从他身上下来。 “……我已神魂颠倒。我被你征服了,玛格丽特……” 当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发出这样一声充满了满足的长长叹息声时,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从他身上下来,扯了被单裹住自己身体。 “你的腿没问题吧,英勇先生?”她半睁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问。 一开始的时候他在上面。后来考虑到他的腿不大方便,改成了以她为主导的方式。但还是有点担心。 “当然。要是你愿意,我们再来一次?” 卡尔的手臂跟着她的身体,作势翻身要压住她。 “一边去!”玛格丽特推开他,“我很累,要睡觉了。” 她真的很累。闭上眼睛伏在他臂弯里,意识快要陷入朦胧时,忽然听见他叫了声自己,于是嗯了一声。 “我说,玛格丽特,或许我们可以考虑结婚了?” 她睁开眼睛,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等我先和我父亲谈,好吗?”她应道。 “好吧,希望能顺利。”卡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刚才我没做任何的防范措施,万一你要是怀孕了,恐怕你父亲会更加厌恶我。不过……” 他顿了一下,语气忽然透出了点愉快的味道:“之前从没想过要个孩子。不过,要是你真怀孕了,我倒求之不得。我们立刻就结婚。有一个我们的孩子,倒也是件令人值得期待的事,不是吗?” 他自顾自说着话的时候,玛格丽特忽然回忆了起来,两年前在泰坦尼克号上的那个晚上,他在开始之前,确实是戴了套的。 虽然现行的《康斯托克法》规定了避孕类药物及物品为淫秽品,被严令禁止,但价格不菲的避孕套依然是不少上流社会男性寻欢作乐又不必担心疾病传染或女方以怀孕为借口过后纠缠的最佳拍档。听他刚才的口气,似乎之前和女人做事时采取这种避孕方式也是他的习惯。只不过这次,他没有。 玛格丽特压下心里涌出的那么一点点酸意,哼了一声,转过身背向他。 卡尔笑了起来,强行将她翻转过来对着自己,吻了吻她的唇,低声道:“好了,好了,你不高兴给我生孩子的话,我们暂时不生。现在先还是头疼你父亲的事吧。上帝啊,我现在要是到他面前说我想娶你,他会不会把我赶出你家大门?” 玛格丽特听他哄了自己一阵子,心里终于感到舒服了点,于是说道:“别担心。我父亲不会强迫我顺服他的。等我和他说了,我会立刻告诉你消息。” “既然你回纽约,那么我也不待这里了。我过两天就回匹兹堡。处理完一些事后,要是你去不了我那里,我会回纽约找你。” 卡尔吻了下她,说道。   ☆、Chapter 70 当天傍晚,玛格丽特抵达纽约的家中。 父亲一个人在家。看到玛格丽特出现在门口时,一愣,脸上随即露出欣喜的笑容。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埋怨了一句:“怎么不提早发个电报给我。我好去火车站接你。” 卡尔已经派了纽约的司机到火车站接玛格丽特将她送回家。所以玛格丽特没有通知父亲。 父亲的慈爱和宽容让玛格丽特感到有点愧疚。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父亲比两个月前看起来更消瘦,脸色也不大健康,透出点灰败之色。 吃完晚饭,收拾好后,玛格丽特来到父亲边上,坐了下来。 “爸爸,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上次克拉伦斯先生给你开了些咳嗽药,吃完了没有?或者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再检查一下吧。” “不用。老毛病了。时好时坏的。这几天只是没睡好觉而已。”布朗·费斯摆了摆手,看向女儿:“这一趟你去了两个多月。情况怎么样?希望那个孩子和霍克利先生都平安无事。” 玛格丽特在之前的一封电报里曾给父亲简单提过自己滞留在哈根斯堡的原因。所以布朗·费斯也知道马场发生的那场意外。 “谢利已经被他父亲接走了。霍克利先生腿部受的伤比较严重,但现在已经在恢复了。估计没什么问题。” 布朗·费斯点了点头:“感谢上帝!” “让你担心了,爸爸。”玛格丽特向父亲道歉。 “他们没事就好。何况你也回来了。”布朗·费斯说道,“你不在的时候,克拉伦斯先生向我问及过你。那位伯爵夫人十分客气,也曾派人到我们家来给你送过邀请函,想让你去参加个什么聚会。对了,刚前几天,爱施德先生也来找过你。他说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女演员,希望你去看一下。” “好的。明天我就去找他。” “你今天应该累了。早点回房间休息吧。玛格丽特,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帮你整理了下你之前的一些曲谱。快好了。晚上趁着有空,我赶紧最后整理一下,明天你就可以拿回去了。玛格丽特,你真的非常有才华,爸爸为你感到骄傲。” “爸爸,不用麻烦您,我自己就可以……” “反正我也没事。你去休息吧。”布朗·费斯望着女儿,脸上带着慈爱的微笑。 ———— 九点多了。 父亲仿佛还没睡觉。隔壁间断地传来他咳嗽的声音。 玛格丽特犹豫了许久,终于走到父亲房间门前,推开了虚掩着的门。看到父亲坐在一盏灯下,正聚精会神伏案抄写着她的曲谱,甚至没有留意到她进来。 玛格丽特望着灯光里父亲花白的头发和略微佝偻的背影,心里忽然一阵发酸,快步走了过去,像小时候那样,从后抱住了他。 “爸爸——”她把脸伏在父亲的肩膀上,低声叫了一句。 布朗·费斯回头,放下笔,笑道:“你怎么还没睡?” “爸爸,我——” 玛格丽特原本已经打算向父亲坦白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没什么。刚才听到你咳嗽声,所以过来看看。爸爸,你别忙了。你也去睡吧。另外,明天我帮你去把医院的那个活给辞了。上夜班对你来说太辛苦了。我现在能养你了,爸爸。” 玛格丽特收拾起桌上的乐谱,催促父亲上床。 布朗·费斯摇了摇头,“现在夜班不多了。另外,我自己也想继续。不做事的话,我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事另外再说。现在你去睡觉吧。我去给你打水。” 玛格丽特转身往外走去。 “玛琪,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身后忽然传来父亲的声音。 玛格丽特停住脚步,回过了头。见父亲注视着自己。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还和那位霍克利先生有关,对吗?” 父亲的语气异乎寻常的平静,像是早就已经知道了似的。 玛格丽特的心里再次涌出一种愧疚之感。想起自己之前曾对父亲下过的要远离那个男人的保证,这种愧疚感变得更甚,甚至有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慢慢走到父亲身边,最后蹲在他的膝前,握住了他的手。 “爸爸——” “你们已经在一起了?” 布朗·费斯问道,声音微微紧张。 “……是的,”短暂的沉默过后,玛格丽特低声应道,“他说他想来拜访您,谈一下关于订婚的事……” “上帝啊!我就知道!”布朗·费斯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语气充满了恼怒,“我就知道!这个不安好心的家伙!从我第一次看到他开始,我就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危险的影子!是的!这是个危险无比的家伙!玛格丽特,你真的喜欢上他,愿意和这种人过一辈子?” “爸爸!求你了,别这么生气!你听我解释。他对我真的很好。我做不到再去拒绝他了。求您原谅我……” “你爱他吗,真的爱他吗?”布朗·费斯生气地问,“如果不是出于你自己的感情,而是受到了他的胁迫之类的话,我拼着这条命不要,也不会容许他欺负到我女儿头上!” “爸爸!”玛格丽特跪在他脚前,紧紧抓住他的手,仰脸看着他,“他没有胁迫我。是我自己喜欢上他了。爸爸,我真的喜欢上他了。求你原谅我。” 她的这句话,就像一瓢水,迅速浇灭了做父亲的刚才突然而至的所有怒火。 他呆呆地望着玛格丽特,忽然又剧烈咳嗽了起来,仿佛快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玛格丽特急忙从地上站起来,抚着他的后背。 布朗·费斯终于停止了咳嗽,脸色灰败无比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略微怔忪,仿佛陷入了什么思绪之中。 “爸爸——” 虽然父亲的反应在她的预想之中。但真的见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伤心的样子,玛格丽特依然感到十分难过。 “爸爸,如果你不愿意见他的话,我让他不要过来了。我和他的事也不急。以后再说吧。”最后她说道。 费斯·布朗的目光落到玛格丽特的脸上,注视了她片刻,长长叹了一声息。 “玛琪,最近爸爸总会想起你小时候的一些事。那时候你还那么小,一切就好像刚发生在昨天一样。但是我知道,你已经长大了……” 他忽然苦笑了下,摇了摇头。 “刚才是我不好。我的反应过激了。玛琪,虽然我不喜欢那位霍克利先生,你的决定也让我感到很失望。但你是成年人了,一向也懂事,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你觉得你真的喜欢他,想和他生活一辈子的话,带他来见我吧。我会祝福你的,我的女儿。” “爸爸!” 玛格丽特声音哽咽,紧紧抱住了父亲。 ———— 第二天,玛格丽特去见了施拉德先生。 银沙剧院的装修已经进入尾声。经过改头换面,现在焕然一新。那位女演员来自伦敦西区,最近刚移民到美国不久。虽然年轻,但舞台经验丰富,声线也非常优美。玛格丽特对她十分满意。事情敲定后,她离开了剧院。 玛格丽特走出剧院大门,往家的方向去时,留意到身后仿佛有个男人似乎在尾随自己,鬼鬼祟祟的样子。年龄看起来三十出头,头发凌乱,眼睛仿佛因为睡眠不足而充血,脚下的鞋也布满了褶皱和灰尘。 被这个人尾随了一段路,来到一处行人往来密集的街道时,玛格丽特忽然停下脚步,冲着对方厉声喝道:“附近就有一个警局。你再敢跟踪我,我立刻叫警察来抓你!” 男人仿佛吓了一跳。迅速看了下四周后,急忙走到玛格丽特的边上,朝她露出带了讨好的笑容。 “别误会!我不是坏人!请问,您是玛格丽特·费斯小姐?” 玛格丽特盯了他一眼。“你是谁?” “我叫沃伦·福特。”男人急忙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展开,指着上面一篇附了她舞台剧照的文章给她看:“报纸上说,您和卡尔·霍克利先生往来密切?” 这是一张几个月前的旧报纸。他所指的那篇文章就是当时影射她和卡尔关系的八卦报道之一。 “福特先生,我不认识你!也没什么和你说的。你要是再跟着我,我立刻叫警察了!” 这个人目光躲闪,举动鬼祟,还随身带着这种报纸。说他是记者,又不大像。玛格丽特直觉地感到不喜。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费斯小姐!”对方追了上来,“我对您完全没有恶意。之所以找到您,是因为一件与霍克利先生有关的事。这件事对他而言非常重要。我一直想当面找他谈。但是您也知道的,像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我根本没机会接近。我打听到您和他关系匪浅,这才冒昧地找上了您,希望您能帮个忙……” 玛格丽特停住了脚步。 见她停了下来,沃伦·福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得意的神色。但很快,神态又变得恭敬。 “是这样的,小姐,”他看了下四周,朝玛格丽特靠了些过来,压低声,用一种神秘的语调说道,“麻烦您帮我转告他,两年前,我在格拉斯旅馆工作的时候,曾有幸见到过他。如果他愿意和我谈谈,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沃伦·福特递过来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小姐,就这样而已!但这件事不仅对我很重要,对霍克利先生也是一样!请您务必一定要转告给他!” 他说完,双手插在裤兜里,吹着口哨离去。 玛格丽特望着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离去的人的背影,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附近就有一个电话局,玛格丽特踌躇了下,转身朝电话局走去。 ———— 电话很快被接通,几乎没什么等待,另一头立刻就接了起来。 “玛格丽特!你怎么样了?”卡尔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很好。”玛格丽特说道,“我打电话是想跟你说一下,我父亲已经同意我们的事了。” 对面顿了下,仿佛有点意外,很快,他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太令人意外了。我还以为至少要过段时间才能有好消息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愉快。随后又略微小心地问:“你父亲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尊重我自己的选择。”玛格丽特回答道。 既然父亲最后已经勉强同意,玛格丽特也就不想在他面前再多提别的什么了。 “我明白了。我会尽量让他对我改观的。”他沉默了几秒后,说道。 玛格丽特在电话里笑了笑。 “玛格丽特,谢谢你这么快就告诉你父亲了。以及,所有你在他面前为我说的话。这边事好后,我尽快去纽约见你们,应该在一周之内。”他郑重地道。 “嗯。没关系,你等腿伤痊愈了再来也不迟。我父亲知道你受伤的事。不会怪你的。还有,”玛格丽特瞥了眼手里的那张纸条,“刚才我遇到了一个人……” 她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报上电话号码,“……他让你打这个电话联系他。这个人有点莫名其妙,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你认识他吗?” 卡尔的声音从电话另端传了过来,不疾不徐,“我不认识这个人。可能是知道我想找上来求助的。你知道的,我时常会遇到这种事。他竟然找上了你!玛格丽特,下次如果他再缠你,别和他说话,立刻通知我。我会处理的。” “我知道了。” 两人在电话里继续说着话。 “好了,先说到这里吧。我想早点回家。”玛格丽特说道。 “好的,你先挂。”卡尔的声音非常温柔,“我到了纽约就来找你。” “嗯。到时候见。” 玛格丽特挂了电话。把手上的那张纸条揉成一团,随手丢到脚边的一个垃圾篓里。 另一头,卡尔放下电话后,刚才脸上的柔和神情消失。他的神色变得冷冽,目光甚至带了点阴沉。稍稍停顿片刻,随即拨了另一个号码。 “洛夫乔伊,查清这个人的底细和所有与他有关系的人。” 电话接通后,他报出刚才从玛格丽特那里得到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如果我没猜错,这个人可能以某种我们疏忽了的方式知道一点两年前发生在格拉斯旅馆里的那件事。” “我立刻处置。”洛夫乔伊的声音变得凝重。 “还有一点尤其重要,这也是我打电话给你的主要目的。我提醒你,现在开始,绝不能让这个人再出现在费斯小姐的面前。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顿了一下,对面的声音说道。 “我尽快过来!” 卡尔挂了电话。   ☆、Chapter 71   那位突然出现的奇怪的沃伦·福特先生并没有给玛格丽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她很快就忘了这段小插曲。父亲的健康状况倒让她感到担心。因为他不愿意再去看病,第二天,玛格丽特自己来到了克拉伦斯工作的办公室。   克拉伦斯十分忙碌,候诊室外坐了不少等待看病的病人。玛格丽特在护士那里登记过后,就坐在椅子里等待。等到快中午的时候,终于轮到她。   她进入办公室的时候,看见克拉伦斯坐在桌子后面。   “请您稍坐,我马上就好……”   他并没有抬起头,一边飞快写着手边的一本病例档案,一边说道。   “查理。是我。”玛格丽特说道。   克拉伦斯抬起头,一愣,脸上随即露出笑容,急忙放下笔,从椅子上站起来。   “玛格丽特!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前些天我遇到过你父亲,他说你还在宾州。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玛格丽特让他坐回去,自己也坐到他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微笑道:“我刚回来没两天。”   “怎么样?旅程应该很不错吧?你在那边待了那么久。”   “事实上,因为出点了意外。”玛格丽特把谢利和卡尔受伤的事简单讲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霍克利先生为了救那个男孩而受伤,这一点让我很钦佩。幸好他没大事。”   “是的。”玛格丽特说道,“他的腿伤快痊愈了。所以我回来了。”   “那么你们已经……”   克拉伦斯望着玛格丽特,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最后搓了搓手,“抱歉,我不该问的。”   “没什么。”玛格丽特微笑道,“是的,我们在一起了。我父亲也同意了。”   克拉伦斯短暂失神了几秒,脸上随即露出笑容。   “恭喜你,玛格丽特,等你们订婚时,别忘了给我发一份请柬。我一定会参加的。”   “谢谢你,查理,一定会的。”玛格丽特说道,“我今天过来找你,其实是想问一下关于我父亲病情的事。他的咳嗽一直没有停。我很担心。但他不肯来看医生。”   克拉伦斯说道:“事实上,我最近正也考虑找你谈一下这件事。有一个好消息。下个月,医院会到一台x射线机。这是目前最先进的一种医学设备,对于帮助我们诊断疾病有非常大的作用。到时候让你父亲来,我再给他做一次彻底检查。”   “太好了。到时候我一定带他来!”玛格丽特说道。   ————   从医院出来后,玛格丽特又去拜访了玛德琳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见到她,显得非常高兴。   虽然玛格丽特和伯爵夫人现在很熟,对她也很有好感,并且怀了敬意,但毕竟,对方是没有关系的外人,所以谈话时没有向她透漏自己即将与卡尔订婚的消息。倒是伯爵夫人对她关怀备至,甚至到了亲热的地步,询问着她在宾州的经历,事无巨细。最后甚至问了一句:“玛格丽特,如果你不介意,愿意和我谈谈你与霍克利先生之间的事吗?”   玛格丽特感到有点意外,看向她。   伯爵夫人这才仿佛意识到自己失礼,掩饰般地拍了下额,随即笑道:“是这样的,我正好遇到了一件事,想请霍克利先生帮忙。如果你能帮着说上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什么事?”   “你听说过希金斯·桑格女士吗?”   玛格丽特摇头。   “她去年曾创办过一份《节育评论》的杂志,指导女人们应当何时避免怀孕。当时遭到纽约邮政局长的禁令,被指控犯有违反《康斯托克法》的九项罪名,被迫逃到英国。今年年初才回来。在我的斡旋下,司法局终于取消了对她的指控。就在半个月前,她与一个医生朋友在布鲁克林又开办了一家避孕诊所,可以为女性进行避孕方面的指导。但就在几天前,她的妹妹来找我,说诊所被查封了,她和医生也被警察逮捕,面临即将入狱的罪名指控,她请求我再次帮忙。我很愿意帮。但不幸的是,和我关系不错的那位司法局官员已经离任了。据我所知,霍克利先生和纽约司法局局长关系不错。如果他肯帮忙的话,桑格女士和那位医生应该可以避免遭到起诉。他们做得没错,不应该遭到这种对待。”   “没问题。我会尽快和他提这件事的。”玛格丽特想也没想,立刻就答应了下来,“我想他应该也很乐意帮这个忙的。”   伯爵夫人深深地凝视着玛格丽特。   “亲爱的,谢谢你答应帮忙。但是……这是不是也告诉了我,你和霍克利先生确实……”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见她这么看着自己,玛格丽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想了下,终于承认道:“确实。我们在交往了。或许接下来会考虑确定进一步的关系。”   伯爵夫人露出欣喜的神色,朝玛格丽特张开臂膀,轻轻抱了抱了她。   “亲爱的,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衷心祝福你和霍克利先生获得幸福。如果愿意,以后你可以把我当成家人一样。这里的门会永远向你敞开。”   ————   玛格丽特与伯爵夫人道别,来到附近的一个巴士站,准备坐车回汤普森大街。   她在站台等待的时候,一辆汽车开了过来,经过站台十几米后,忽然又慢慢倒退回来,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   “费斯小姐,是你!太巧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对着玛格丽特喊道。   “弗雷德!”   玛格丽特叫了声对方的名字——卡尔在纽约的司机。几天前,就是他到火车站载她回家的。   “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坐公车回家就可以。”她笑着道。   “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没事了。”弗雷德说道,“霍克利先生早上到纽约了。我从车站接了他。刚刚开车去汽修厂检查了下。现在正要回去。来吧,我送你回家吧。”   “霍克利先生到纽约了?”   “是的。早上刚到。”   玛格丽特感到有点意外。   她以为他要几天后才会来的。没想到今天就到了。想起刚才伯爵夫人请求帮忙的事,想了下,问道:“那么他现在在家吗?”   “应该在的。您要去找他吗?”   “好的。那么我坐你车去吧。谢谢你弗雷德。”   玛格丽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汽车很快开到曼哈顿西15街那座别墅的铁门前。玛格丽特进去时,遇到了桑顿太太。桑顿太太看到她,露出惊喜之色。   “费斯小姐!您来了?”   “是的。我恰巧在路上遇到了弗雷德,他说霍克利先生来了。他现在在吗?”   “他在的。在楼上书房呢!需要我带您上去吗?”   “谢谢。不用麻烦您了。我自己上去吧。”玛格丽特说道。   这座房子里的仆人都知道男主人对她的重视程度,所以不像一般客人,到访后必须要先通报。   “那么也好。霍克利先生看到您,一定会很惊喜。”桑顿太太站在楼梯口,笑眯眯地目送玛格丽特上去。   玛格丽特自己上到二楼,朝着书房走去。   ————   书房里,洛夫乔伊正在向卡尔汇报着刚处理好的那件事。   “……也就是说,当时他在对面的一个房间里行窃,准备开门离开前,恰好看到我从布莱克太太的房间里出来?”   “是的,先生。很抱歉,当时我疏忽了这一点,没有考虑到这种情况。是我的错。”   “算了,”卡尔摆了摆手,“谁都难免会都疏忽的时候。”   “这个人当时是格拉斯旅馆里的行李员。大约半年之后,他再次行窃时被发现遭到解雇。之后就一直没再找工作,靠着混迹赌场维持生活。两个月前,他欠下一大笔赌债,走投无路之下,费尽心思想弄钱。这就是他找到费斯小姐的原因。靠莫须有的恐吓,想敲诈上一笔。”   卡尔靠在椅子上,皱了皱眉。   “坦白说,就算这个人说出点什么,对您根本也不会有什么实质的影响。但考虑到这种毁谤可能对您名誉上带来的损害,所以事情我已经处理了。处理得非常干净。世上不再会有沃伦·福特这个人。但是还有件事,侦探所的人告诉我,他还有个同居的女人,带了个孩子。这女人之前是个妓女,经常酗酒。不排除他曾向这个女人透漏过这件事的可能。怎么处理她?”   “送她去疯人院。”卡尔的声音淡淡的,带了点发自骨子里的冷漠,“至于那个孩子,送去霍克利基金捐助的圣玛丽福利院,交代院长,基金支持他全部支出,包括教育,直到大学毕业。”   “明白了。我这就去处理。”   洛夫乔伊转身朝门口走去。打开门后,脚步停顿了下来,随即慢慢回过头,看了眼卡尔。   “玛格丽特!”   卡尔抬起眼,看到玛格丽特站在门口,微微一怔。但很快,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拿过放边上的一根手杖,撑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Chapter 72   玛格丽特已经完全惊呆了,以致于失去了任何反应,只僵立在原地。   片刻之前,当她走在去往书房路上的时候,和全天下所有刚陷入一段热恋的女孩子一样,突然萌生了悄悄出现在他面前看他露出惊喜反应的念头,所以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然后轻轻旋开门把,将门推开了一道缝。   没有想到的是,迎接她的会是这样的意外。   两年前。格拉斯旅馆。那个几天前突然出现的沃伦·福特。还有,布莱克太太……   谢利曾经告诉过她,他的母亲是在旅馆房间里洗澡时因醉酒滑入水中而淹死的。   事情显然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   卡尔来到门口,见玛格丽特没有回应,神情显得茫然而怪异,于是示意洛夫乔伊出去。   洛夫乔伊用暗沉的眼神盯了眼玛格丽特,随后走了出去。   卡尔走到玛格丽特的面前,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柔声说道:“玛格丽特,你先进来,可以吗?”   玛格丽特仿佛终于反应了过来,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抽了出来。   “布莱克太太的死不是意外,是你杀了她?”她问他。声音有点干涩。   卡尔重新握住了她的手,“你先进来。坐下来可以吗?”   他将她带到一张沙发上,按她坐下,自己跟着也坐到她边上。   “玛格丽特,我很抱歉让你听到了这件事。但是别放在心上,尽快忘了它,可以吗?我保证,这件事已经彻底过去了。以后绝对不会再有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在说什么?”玛格丽特盯着他,“你在两年前杀死了一个人,现在因为这件事,又有一个人死去,一个人将被送进疯人院,剩下还有一个孩子要被送进福利院。而你就用这样轻描淡写的口吻告诉我,这并没什么?”   “玛格丽特,你听我解释。是的,布莱克太太确实是我杀的。我知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感到更加无法接受。但那时候我以为你死了。而这个女人对你的死负有直接的责任。所以我杀了她。这就是唯一的原因。至于刚才你听到的那件事,我很抱歉,确实让人感到不那么愉快。但我相信你应该能够理解的。”   “上帝啊!你的意思是说,你接二连三地杀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玛格丽特嚷了起来。   “如果这种说法让你到有负罪感,那么换一种说法。我之所以做这些,只是因为我觉得应该这么做。和你无关,玛格丽特,这一起和你都无关。你听我的话,忘掉今天的事,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并没有什么改变。”   玛格丽特注视了他片刻,忽然摇了摇头,低声道:“卡尔,你明明杀了布莱克太太,却可以表现得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这两年里,你和布莱克先生依旧保持往来,谢利爱你甚至多过他的父亲。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还有那个沃伦·福特,现在他已经死了,是吗?另一个女人和孩子,也因为这件事,一个被送进疯人院关到老死,一个一夜之间就没了父母。而你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仅仅只是为了掩盖住你的一个秘密。是吗?”   “玛格丽特,我以为你应该明白的,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所谓的公平可言!”   卡尔的眉微微皱了皱,声音变得稍稍生硬了些:“如果我不这么做,那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让那个沃伦·福特威胁我,从此让我听命于他?或者我主动去找警察自首,承认我在两年前因为误会杀死了布莱克太太?”   玛格丽特定定地望着他。   “你看,你说不出话了。因为你心里也明白,我做的事情,确实有我的理由。玛格丽特……”   他伸臂将她揽到了自己怀里,注视着她,声音重新变得温柔了起来:“我不是正人君子。但玛格丽特,我也绝对不是杀人狂。我做事一向有原则,我自己的原则。是的,我杀了布莱克太太,但我随后投资并且挽救了布莱克当时濒临破产的事业,让谢利继续得以过上上流社会的生活。我尽量关心他,把他当儿子一样看待。我在用这种方式尽量去弥补他。至于你口中说的另外那个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的可怜孩子,他的父亲是个无所事事的赌鬼,母亲是个酗酒的妓女,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他的命运会怎样?现在他确实没了父母,但他将受到很好的资助,只要他自己上进,甚至可以读到大学毕业。你认为对于这个孩子的未来来说,他今天的遭遇可以简单地认定就是不幸吗?”   玛格丽特继续望着他。   “你一直抱怨我无论做什么都能为自己找到理由。现在你一定也这么想。但玛格丽特,你并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的。一开始的时候,你就清楚我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我以为你既然接受了我,那么也就接受了关于我的一切,不是吗?”   最后,他凝视着她,慢慢地道。   玛格丽特继续望着他,说不出一个字。   “……听话,忘掉刚才的不愉快吧。”卡尔低头下来,吻了下她的额头,“来吧,跟我说说你父亲。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想尽快去拜访他,然后敲定我们订婚的事……”   “卡尔!”   玛格丽特突然打断了他。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抱歉,我现在的心情有点乱。我想回去了。你让我好好想一下,可以吗?”   卡尔注视着玛格丽特。片刻后,微微一笑:“没问题。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那么我让司机送你回家。但是玛格丽特……”   他顿了一下,“别让我等得太久。你知道的,这会让人感到非常难熬。”   “谢谢——”   玛格丽特站了起来,在卡尔的注视下,快步朝外走去。   ☆、Chapter 73   接下来的几天,玛格丽特一直往返于剧院和家的之间。   《人鱼公主》已经重新进入排练,预备九月份新剧院开张的时候第一时间重新推出。剩下没多少日子了,而导演力图要在各种细节上完胜之前的版本,所以排练十分紧张,每天忙忙碌碌,总感觉时间不够用。   鉴于这部歌剧之前取得的成绩,之前传出换角的消息后,许多人争相自荐,其中不乏一些在百老汇已经很有名气的女演员。考虑到观众对新鲜面孔的渴求和长期合作,剧院最后选定了这位刚来百老汇的名叫贝丝的年轻女演员。她对于自己能够主演这部歌剧感到很兴奋,对玛格丽特也很崇拜,演唱中任何一个细节的转音乃至感情的表达方式,都不厌其烦地向她请教。作为这部歌剧的主创者,玛格丽特自然悉心在旁指导。   这天晚上,玛格丽特回家时,在巷口看到了一辆汽车。弗雷德坐在车里。昏暗的路灯下,围着还没回家的小孩,用欣羡的目光盯着那辆汽车。   弗雷德看到玛格丽特,急忙从车里下来。   “霍克利先生来找您了。”他小声说道,神情显得有点尴尬。   虽然不大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隐约猜到霍克利先生和她之间仿佛发生了点不愉快,而这不愉快的源头,就是自己那天干的那件蠢事。虽然雇主霍克利先生并没有因此迁怒于他,甚至没在他面前提过一句,但他自己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并且暗暗期盼他们能快点和好如初。   玛格丽特朝他点了点头,继续往家门口的方向去。   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父亲已经辞去了之前的活儿。这两天一直在家休息。   到了家门口,她推开门。   昏黄的灯光下,卡尔和父亲正相对着坐在桌子的两边。   桌子上放了一束鲜花,以及一个包装得非常精美的礼物盒子。没有拆开。   两个人看起来仿佛已经沉默了片刻了。卡尔衣着整齐,手杖靠放在边上的一条凳子上。神情凝重。而父亲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不大自然。   屋子里的气氛显得略微尴尬。   听到开门的动静,布朗·费斯扭头,见玛格丽特回来了,仿佛松了一口气,急忙站起来,迎了过来。   “玛琪,你回来了!”他扭头看了眼卡尔,“霍克利先生来了有一会儿了。我们刚才谈了些话……他在等你回来。”   卡尔拿过手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看向玛格丽特,脸上露出微笑:“玛格丽特!”   “霍克利先生,你腿脚不便,还是坐下吧。”布朗·费斯扭头,看了眼沉默的女儿,露出费解的表情。顿了下,说道:“我去伊森酒馆坐坐。你们谈吧。”   他戴上自己的帽子,转身默默离开了。   ————   “玛格丽特,抱歉我不请自来。”卡尔说道,“我已经等了好几天,一直没你的消息。听说你很忙,估计你是不会自己来找我了。所以我来找你了。我想知道你的答复。”   “你坐下吧。”玛格丽特脱掉帽子和外套,“要喝点什么吗?我家只有水和咖啡。”   “不必了。你父亲刚才招待过我了。他是个好人。”   玛格丽特看了眼卡尔,坐到了父亲刚才坐过的位置上,和他面对面。   “抱歉卡尔,这几天我确实忙着剧院里的事,所以没有去找你……”   卡尔注视着玛格丽特,扬了扬眉。   “或者,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用奥地利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话来说,你只是在潜意识里有点不想去面对它。而工作给了你一个可以逃避的机会?”   玛格丽特抬起眼,盯了他一下:“卡尔,你总是这样咄咄逼人。”   卡尔微微一笑:“不是咄咄逼人。只是不想再这么等下去了。玛格丽特,我知道你,如果我自己不来找你,你可以一直这么躲下去的。”   玛格丽特张了张嘴。   “先让我猜猜,这几天你在想什么吧。”卡尔做了个手势,阻止了她,“我猜,这几天你一定是在想,我为什么,竟然会和他在一起了?”   玛格丽特沉默。   卡尔继续说道,“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你有这样的想法,非常正常。但是这个世界很现实。我打个比方。在狮群里,狮王不用狩猎,却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食物,获得最充分的交配权。人从本质上来说,和动物完全一样。处在最高等级的人得到最大的享受,他们可以呼风唤雨。而最底层的人,每天只能为维持生活而不停奔波。这就是社会。”   他停了一下,仿佛犯了烟瘾,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看向玛格丽特,“可以吗?”   玛格丽特望着他,没有应声。   他拿出一支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随后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玛格丽特,之前我为了讨好你决定戒烟。但我现在知道了,如果你不能接受我,那么即便我到老死不再碰一支烟,你也不会对我多出哪怕一点好感的。”   “你爱抽就抽吧!”玛格丽特盯着他,“既然你刚才提到了弗洛伊德,那么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人之所以称之为人,除了你刚才说的动物本能之外,人格结构中的道德部分才是人性中的完美原则。”   “我同意。你们凭着道德,习惯把人分成好人坏人,并且有了高尚和卑鄙的区分。比如克拉伦斯先生,他在你看来,就是一位高尚的人。但是玛格丽特,我想说的是,人之所以被定义为高尚和卑鄙,仅仅只是因为他们面对过的机遇不同而已。倘若面对下一次的选择,高尚者可能会做出不道德的事情,而卑鄙者也未必永远卑鄙。我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但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屋子里静默了下来。   香烟的烟雾在他指尖缭绕上升,盘旋在头顶那盏电灯的周围。透过淡淡的烟雾,卡尔看了眼对面沉默着的玛格丽特,忽然道:“玛格丽特,你还记得你在船上杀人时的情景吗?你跑过来向我求助的时候,非常紧张,紧张得几乎要虚脱晕倒。”   玛格丽特迅速抬起眼。两人四目相对。   “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你当时的情况和我现在完全是两回事。我突然想起这个,只是想告诉你,我第一次手上有人命的时候,和你一样紧张,甚至比你还要害怕。因为那时候,我才不过六七岁。”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继续抽了一口烟。   “那时候我一家人一周只赚5美元。有一天,我在路边拣了一条被人打断了腿的狗。我治好了它的伤,给它起了名字,决定好好养着它。但是没多久,一个比我大了很多的孩子抓了我的狗,带到垃圾场里继续虐待它,说它原本就属于他的。他的父亲是那一带人人害怕的帮会头目,向所有做生意的人收保护费。我去救我的狗时,它已经被他杀死。把我也打得头破血流。于是我搬了块石头,趁他蹲地上的时候,砸破了他的脑袋。他倒在地上,一开始没死,威胁我要去告诉他的爸爸。于是我继续砸他脑袋。他就死了。我把我身上沾了他血的衣服脱下来烧了,和狗的尸体一道埋在了另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我回家了。第二天,大家发现了他的尸体。而他的父亲以为儿子是被仇家打死的,发誓要报仇。”   卡尔弹了弹烟灰,微微一笑。   “这就是我第一次杀人的经历。那件事过去后,我才感到了害怕。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在做梦时也梦到那个被我打死的孩子脑袋破了个大洞倒在地上流血的样子。但是后来,我渐渐就忘记了。也习惯了类似于这样的事。这个世界很现实。人爱听好话,所以政客满嘴谎言讨好民众,只是为了达到目的。欧洲战争每天都在导致数以万计的人丧命,但你以为它的起因是正义吗?狗屁!不过是掌握了社会最大资源的人因为分赃不均在打架而已!一切都是为了钱和权力。就连上帝也有私心。他创造人类的目的也是为了得到崇拜。玛格丽特,绝大部分的人,他不做与法律或道德抵触的事情,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没有选择的机会而已。”   玛格丽特怔怔地望着他。   缭绕的青烟里,对面他的那张面容显得仿佛有点虚幻。   “玛格丽特,在赌场里,你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赌徒吗?就是不会盲目下注。我就是这样一个赌徒。我这一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没有把握的事,就是你。”   “我第一次在泰坦尼克号上看到你的时候,对你几乎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卡尔朝她笑了笑,“你很漂亮,但不是我有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你也很聪明,却不是最聪明的。我认识很多女人,她们比你有手段,有心机,通常来说,我会认为这样的女人更有魅力。但后来,你却渐渐引起了我的兴趣。你知道我真正爱上你是什么时候吗?”   他停了下来,深深地凝视着她。   “是在泰坦尼克号沉没了,而我知道你曾经不顾一切试图去救那一船人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怎么就那么笃定那条船会撞上冰山沉没。这也无关紧要。但是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真的爱上了你。我为失去了你感到无法接受。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布莱克太太的原因。”   “我说过,人在本质上就是动物,所以总是很容易会对自己没有的东西产生渴望拥有的欲望。我爱上了你,是因为你和我不一样。而恰恰因为这点不同,让你现在感到无法接受我的所作所为,这听起来,是不是非常矛盾?我觉得我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你,就是是上帝派过来惩罚我的那个女人。”   “卡尔!”玛格丽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摇头,“不不,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我爱你。玛格丽特,别这么继续折磨我了,可以吗?”   他掐了烟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丝绒的首饰盒,打开,取出一枚戒指,走到玛格丽特的边上,凝视着她,最后慢慢跪了下去。   “接受我,嫁给我吧,玛格丽特。”他说道。   ☆、Chapter 74   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磁性的、仿佛能够令人催眠的力量。   玛格丽特知道自己又一次开始动摇了——每一次,当她觉得应该慎重考虑他们之间关系远离他的时候,他就将她拖了回来。周而复始,循环不停——无论当时她的感受到底如何,到了最后,往往都是她屈服在了他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执拗力量之下。   “嫁给我,玛格丽特!”   卡尔微微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再次向她求婚。   玛格丽特心乱如麻犹疑着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接着,门被人猛地拍响。   “玛格丽特!”一个充满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快开门!你爸爸刚晕倒在酒馆里!”   玛格丽特大吃一惊,冲过去打开了门。   跑过来传话的,是个经常和布朗·费斯一起坐在街尾那家小酒馆里喝上几杯的邻居。   “你说什么?”   “你爸爸正好好喝着酒,忽然开始咳嗽,咳出了血!最后就晕倒在了地上!你快跟我来!”   “上帝啊!”   玛格丽特大惊失色,立刻跑出家门,朝着酒馆狂奔而去。   玛格丽特跑到了那家他经常去的小酒馆。   布朗·费斯已经被人抬起来靠在一张椅子上。他的脸色白如金纸,头歪在一边,嘴角挂着一丝残留的血迹。   “爸爸!你怎么了!”   玛格丽特分开人群,冲上去叫了一声。   布朗·费斯听到女儿的声音,睁开眼睛,勉强挣扎着想站起来:“我没事,玛琪……”   “你都这样了,还说没事!”玛格丽特的眼泪夺眶而出。   “嘘——镇定。”卡尔随后赶到,扶住了玛格丽特后,转头对着司机说道:“马上送他去医院!”   弗雷德立刻背起布朗·费斯,快步走出了酒馆,和卡尔一道,将他放进了已经开过来停在门口的车里。   汽车很快驶离汤普森街,将布朗·费斯送进了全纽约医疗条件最好的长老会医院。   “我要你们,用一切的方法,对他做最好的治疗!”   卡尔对着被惊动了亲自赶来医院的院长这样说道。   ————   尽管医院竭尽全力,组织了最好的医疗团队对布朗·费斯进行救治。但他的病情还是迅速恶化了下去。   一个月后,玛格丽特心里已经十分清楚,父亲患了肺癌,而且,现在是晚期了。   学校已经开学。但她请了长假。也不再跟进剧院的事情。日夜留在医院里悉心照顾着父亲。   十月了。已经再次能感受到纽约秋天的凉意了。   玛格丽特记得非常清楚,一年前的这一天,她正好刚刚与父亲走下轮船,抵达这座正迅速成为世界中心的城市。和万千新涌入这座自由之城的移民一样,无论是父亲还是她,那时候,除了对这座陌生城市朝他们迎面扑来的盛世繁华感到略微不惯之外,心里更多的,还是充满了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   时间过得是那么的快。而今,整整一年过去了。   那个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年后的同一天,她会像现在这样,坐在医院病床的边上,看着父亲躺在那里,除了陪伴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父亲最近几天的情况仿佛有点稳定了下来。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睡觉。但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尽管医生没有明说,但玛格丽特知道,他的生命没剩多少日子了,随时都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或许就在下一分钟。   傍晚,玛格丽特离开医院,回家去取一些换洗衣物,回来的时候,在医院的走廊上,碰到了玛德琳伯爵夫人。虽然她穿得很朴素,并且还戴了顶蒙着面纱的帽子,但玛格丽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叫了她一声。   伯爵夫人正低头往外匆匆而去,听到玛格丽特的声音,这才抬起头,停下了脚步。   “啊,玛格丽特!”她应了一声。   “真巧,在这里碰到您。”玛格丽特说道,“您是来看谁的吧?”   “哦,是的,一个朋友在这里住院……”   伯爵夫人的神色显得略微有点不自然,并且,玛格丽特留意到,她掀起面纱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眼睛略微有点红,似乎刚才流泪过的样子。自然,她不会对此多问什么。   “玛格丽特,很抱歉,原本我该一道去看望下你父亲的,但是我现在有点不方便。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她说道。   “哦,没关系!谢谢您的关心。”玛格丽特说道。   伯爵夫人凝视着玛格丽特。   “那么我先走了。玛格丽特,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你看起来瘦了很多。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谢谢您。我会的。”   伯爵夫人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朝她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玛格丽特目送她背影离开后,回到父亲的病房。让护工去休息,自己坐都了父亲的床边。   可能是药物的缘故,他睡得很沉,还没有醒来。玛格丽特轻轻握住他露在被角外的一只手,放进了被子里。   忽然,父亲的眼皮动了下,仿佛快要醒了。   “……”   玛格丽特听到他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有点含糊,听不大清楚。   “爸爸——您要什么?”   玛格丽特俯身过去,轻声叫他。   “埃玛……埃玛!”   这一次,玛格丽特听清楚了。   他在叫一个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   玛格丽特微微一怔,停了下来。   父亲慢慢睁开眼睛,短暂的茫然过后,神志似乎终于清晰了起来,看向玛格丽特。   “玛琪,你还在这里啊……”他叹了口气,说道。   “爸爸,你醒了?”   见他似乎浑然不觉刚才说的梦话,玛格丽特也就不提。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微笑着问道:“肚子饿了吗?可以吃饭了。”   “……我不饿。你自己去吃吧。”父亲说道。   身体的快速衰败加上药物的影响,最近他的食量也越来越小了。这让玛格丽特感到非常担心。   “爸爸——”   “玛琪,你最近瘦了好多。”布朗·费斯心疼地端详着自己的女儿,“别为我担心。我挺好的。护工很周到。你不能一直这么待在这里照顾我。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听话。”   可能睡眠不足,加上整个人心力交瘁,最近她胃口也很差,甚至偶尔感到头晕,人确实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我好得很呢,爸爸,”玛格丽特笑道,“你先吃饭吧。”   ————   玛格丽特匆匆吃完饭,回到病房的时候,见父亲靠在枕头上,目光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神情显得有点恍惚,仿佛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   “爸爸,”玛格丽特走过去,整理花瓶里插着的花——她每天都在病房里插鲜花,希望这能让父亲感到心情愉快一些,“早上施拉德先生来过。还有几位我学校的同事。不过你在睡觉。我在外面接待了他们。”   “唉,总是劳烦他们,怪不好意思的……”父亲嘟囔了一声。   “今天这束剑兰,你觉得好看吗?我亲自挑的。”玛格丽特引着他闲聊,没听到他回应,转过头去。   “你在想什么,爸爸?”   “玛格丽特,我想回家了。”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   “为什么?”玛格丽特一愣。   布朗·费斯看着女儿,微微笑了一下。   “玛格丽特,我知道我没多少日子了。医生也挽救不了什么。现在这样躺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和钱……”   “爸爸!你别为钱担心!”   布朗·费斯摇了摇头,“……这样躺在医院里,让我感觉非常难受,每一分钟都像在煎熬。我想回家。你明天就帮我办出院手续吧。”   “爸爸!”玛格丽特嚷了一声。   “玛琪,听爸爸的话。回家我会更舒服点。”   布朗·费斯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坚持的意味。   ————   第二天,在与医生和克拉伦斯协商过后,玛格丽特终于决定遵循父亲的意思让他出院。   她其实也明白,即便到了一百年后,父亲的这种病也依然是不治之症,何况这个现代医疗水平发展还处在初级阶段的时代。留在医院确实也只是在熬日子。还不如照他自己的意思让他回家过完最后一段时间。   出院的时候,卡尔亲自来接,建议送他去曼哈顿附近的长岛住下。那里他有一座房子,环境十分清净。但布朗·费斯拒绝了。坚持要回他熟悉的家里。玛格丽特决定遵照父亲的意思。   大约一周后的一个傍晚,玛格丽特从唐人街抓中药回来,自己在厨房里煎着的时候,听到父亲在剧烈咳嗽,跑进房间,发现地上吐了一滩血。   为了便于联系医生,家里已经安装了一门电话。玛格丽特立刻要打电话叫克拉伦斯,却被布朗·费斯阻拦了。   “刚才只是喉咙有点痒,现在舒服多了。叫他过来也没用,不过又一阵折腾而已。”   等气喘定了些,他说道:“玛格丽特,我忽然有点想听你拉小提琴。你去把它拿过来。”   玛格丽特压下心里涌出的酸楚,去拿了小提琴过来。   “爸爸,你想听什么?”她问道。   “贝多芬……f大调浪漫曲……”他低声说道。   玛格丽特想了起来,一年之前,他们刚来到纽约搬到这个地方,父亲自己拉小提琴的时候,她听到的就是这支曲子。只不过,当时他只拉了一小段就停了下来。   或许这支曲子,对于他来说,有过一段回忆,所以他才会这样念念不忘。   玛格丽特默默将弓搭上弦,在四周变得渐渐浓重的暮色之中,开始拉这支抒情委婉、含蓄深远的琴曲。最后,当她拉出一段简短尾声,静静结束全曲后,父亲沉默良久,最后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多么美的旋律啊……玛格丽特,你拉得真好。比我当年要出色多了。”   “爸爸——”   玛格丽特的眼眶红了,哽咽着叫了他一声。   “玛格丽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关于你母亲的事吗?”布朗·费斯说道。   “不,要是你不想说,我也不想知道。”玛格丽特摇头。   “现在我想告诉你。你过来。”他拍了拍床沿。   玛格丽特放下小提琴,走过去坐了下去。   暮色四合,房间里光线渐渐变暗。父亲的脸也显得有点模糊了起来。他的目光略微涣散,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玛格丽特,你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埃玛。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她是英伦本土贵族苏塞克斯家的小姐,跟随她的父母来到爱尔兰,而我只是总督府里聘用的一个乐师,虽然在当地有点小名气,但又算得了什么?有一天她和她的父母到总督府做客,我们认识了。她很喜欢音乐,让我教她拉小提琴。然后……”   他苦笑了下,摇了摇头。   “……我们违背道德私自结了婚,逃到偏远的柯克郡隐居下来,并且有了你。但很快,各种现实问题接踵而来,我们的感情开始出现裂痕。几年之后,她得知她父母相继去世的消息后,变得非常消沉,最后离开了我们。后来,我听说她和她的兄长一道去了美国。这就是我最后知道的她的消息……”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下去,闭上眼睛,神色显得萧索无比。   从前没事的时候,玛格丽特也曾想象过几个关于自己母亲的版本。但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出身贵族,与父亲的结合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在这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两年前在泰坦尼克号上遇到的杰克和罗丝。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玛格丽特呼吸了一口气,轻轻握住父亲的一只手。   “……爸爸,你恨她吗?”她轻声问道。   布朗·费斯睁开眼睛。   “怎么可能?”他摇了摇头,“她背弃了她的身份和家人,把她最好的几年时间都浪费在了我的身上,而且,因为她,我还有了你这样一个女儿。我怎么可能恨她?现在想到她,我唯一的感情只有愧疚。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只希望她离开我后能过得好,只有这样,我的负罪感才能稍稍减轻一些。”   “那么你想见她吗,爸爸——”玛格丽特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   布朗·费斯沉默了片刻后,摇了摇头,慢慢道:“最近我时常想,如果时间能够回到过去,我一定不再犯这样的错。我和她相差太大了。违背了阶级的结合,即便一开始再相爱,注定也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玛格丽特,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开始坚持反对你和霍克利先生走得太近的缘故。不止是阶层,你们的性格、生活经历也相差太大了。你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我也只希望你能过上普通人的幸福生活。但是他,我虽然不了解,但他能有今天,他的经历一定是你无法想象的。虽然他现在很爱你,但我总担心有一天……”   他停了下来,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爸爸!”玛格丽特已经泫然。   布朗·费斯叹了口气,用不舍的目光望着玛格丽特:“可能是我太爱你了,我的女儿,所以总是感到不放心……”   他忽然再次咳嗽起来,等平定后,大口地喘息,“你去把他叫来吧。我有话要对他说……”   卡尔现在并不在纽约。前天他曾来找过玛格丽特,告诉她他有事不得不去华盛顿一趟,最快明天傍晚可以回来。他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让她万一有事可以找到他。   “爸爸!我先叫医生过来吧!有话你明天对他说也行……”   “不,我想现在就和他说……”父亲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固执。   “好的,好的,你等等,我这就找他——”   玛格丽特擦去眼泪,急忙过去打电话。   ————   第二天清早的五点钟,汤普森街还被朦胧的晨光笼罩着。屋顶薄雾淡淡。街上看不到人。只有一条流浪狗蜷在街边角落的一个垃圾堆旁,无精打采地闭着眼睛。   一辆车身沾满灰尘和泥浆的黑色汽车突然穿破晨雾,由远及近地开了过来。马达发出的噪声打破了原本的宁静,流浪狗被惊动,从地上跳了起来,飞快地跑掉。   汽车最后戛然停在了那道巷子口,司机下车打开车门,卡尔从车里下来,快步朝里走去。   他一夜没睡,眼睛有点血丝,两颊也冒出了点胡茬,风尘仆仆的样子。   昨晚他接到了玛格丽特的电话,听到她在话筒里传来的带了哭音的声音后,立刻就放下了华盛顿的事,连夜赶回纽约。   他走到那扇门前,还没推开,心就微微一沉。   一个声音正从里面传了出来:“……我听见从天上有圣灵的声音说,他们息了自己的劳苦。从今以后,在主里面而死的人有福了……”   卡尔迅速推开门,看到玛格丽特靠坐在墙边的一张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埋头在膝盖上。克拉伦斯在她边上,低声正安慰着她。   “玛格丽特!”   卡尔叫了她一声。   玛格丽特慢慢抬起双眼已经红肿的脸,和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我父亲……他走了。”   她低声哽咽着道。   ☆、Chapter 75 葬礼结束了。 卡尔与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一一告别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落到了不远处玛格丽特的身上。 她坐在墓地旁的一条长椅上,一身黑衣,目光定定落在她父亲的墓碑之上,神情木然中带着伤悲。 不过短短两个多月时间,她人就瘦了一圈,形容憔悴。 抑制不住心底涌出的怜惜,他朝她走了过去,坐到她的身边,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玛格丽特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玛格丽特,你可以住到我那里去的。”他说道。 玛格丽特睁开眼睛,扭头再次看了眼父亲的墓穴,摇了摇头。 “……我想住在自己家里。”她低声说道,声音沙哑。 “也好。”卡尔想了下,“那么我让桑顿太太过来陪你。她也可以照顾你。” “别拒绝。现在这样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他补充了一句。 玛格丽特没有应声。 “那就这么办吧。我先送你回家,你好好睡上一觉。这里剩下的事交给我了。” 卡尔扶着玛格丽特站了起来。 ———— 一个星期后,玛格丽特才终于从那种骤然失去了至亲的巨大悲痛中慢慢恢复了些元气,终于能够走进父亲生前住过的那间卧室,整理他留下的遗物。 一口几十年前的旧衣箱,几套衣裳,一个烟斗,这就是父亲这一辈子最后留下的所有东西了。 在走进房间之前,玛格丽特已经一再告诉自己,不要再哭泣了,这并不是父亲愿意看到的。但是当她的手抚过父亲用过的那个缺了一角的烟斗时,眼泪还是忍不住再一次扑簌簌地掉落了下来。 玛格丽特擦去面颊上的眼泪,打开旧衣箱,把父亲的遗物整齐摆放进去的时候,看到箱子的一个角落里,一件衣服的下面,压着一本书。 玛格丽特拿出书。 《大卫·柯森的救赎》。 书已经很旧了,纸张泛黄,边角也起了毛边。 玛格丽特翻开书的时候,目光停顿住了。 书的扉页里,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纸张也泛黄了。看起来已经有很多个年头。 这是一张全家福。 一个英俊儒雅的年轻男人站在一个坐着的美丽年轻女人身边,年轻女人的膝盖上,抱着个看起来还不到一岁的小女孩。 他们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即便已经隔了那么多年,那种幸福的味道仿佛还能从这张泛黄的纸张上散发出来。 照片的背面是一行漂亮的花体字:“致我最亲爱的妻子埃玛以及女儿玛琪。1892年。” 玛格丽特翻过照片,目光落在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上,视线定住了。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呼吸渐渐开始急促,到了最后,连捏着照片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费斯小姐,午饭做好了,出来吃饭吧!最近你瘦了很多,要多吃点。我做了美味的小牛肉,还有……” 桑顿太太来到门口叫她出来。 玛格丽特转身朝外走去。 “费斯小姐!你去哪里?”桑顿太太有点惊讶,急忙追上去问道。 “我有点事出去一下,您先吃吧,别等我了。”玛格丽特说完,匆匆出了家门。 ———— 玛德琳·奥古斯丁伯爵夫人这会儿正坐在起居室里接受身体检查。她的脸色不大好,看起来十分疲惫的样子。 克拉伦斯检查完后,收拾着器具,说道:“没什么大问题。但您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 他正说话的时候,门忽然被人推开。玛格丽特快步走了过来。 她的神色不大好。 管家匆匆赶了进来,连声道歉:“抱歉,夫人,她刚才自己闯进来的,我来不及通报……” 伯爵夫人表示没有关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露出笑容:“玛格丽特,真高兴你终于出来了……” “我能和您单独谈谈吗?现在!”玛格丽特说道,声音冷淡。 伯爵夫人略微一怔。 克拉伦斯看了眼玛格丽特,迟疑了下,走到她面前,低声问道:“你怎么了,玛格丽特?伯爵夫人身体不大舒服,我正在给她做检查……”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眼睛依旧盯着伯爵夫人。 “没关系。”伯爵夫人说道,“我先和她谈下吧。” 克拉伦斯再次看了眼玛格丽特,露出费解的表情,离开了房间。 “亲爱的,能看到你过来,真是太好了。”等他走了后,伯爵夫人朝玛格丽特走了过去,端详了下她,脸上露出笑容,“我这几天很担心你,怕你太过伤悲……来吧,你先坐下吧。” “我应该称呼您埃玛·苏塞克斯,还是玛德琳·奥古斯丁伯爵夫人?” 玛格丽特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冷冷地道。 伯爵夫人愣住,看着玛格丽特,神色微变。 片刻后,她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苦笑。 “你知道了?你父亲告诉了你?” “别提我的父亲!你根本没有资格提他!”玛格丽特把那张照片朝她甩了过去。 照片落到地上。 伯爵夫人蹲下去,捡起了照片,目光定定落在了上面。 “玛格丽特,我的女儿……” “我过来不是认母亲的!”玛格丽特打断了她的话。 “……是……玛格丽特,我能理解你的感受。这也是为什么我早就知道了你是我的女儿,却迟迟没有和你相认的原因。我害怕你和你父亲不肯原谅我当年离开你们的举动,甚至因此而恨我……” “你错了,”玛格丽特深深呼吸一口气,压抑住自己此刻正在自己身体里攒动着的怒意,“我感到愤怒,不是因为你离开了我父亲。就连我父亲也承认,你们当初的结合是错误。所以你根本不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承担你年轻时犯下的错。我尊重你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让我愤怒的是,你既然偷偷到医院去看过我的父亲,为什么就不能站出来和他见上最后一面?你分明知道的,他就要快要死了!和他见上一面就那么难?会玷污你今天的地位和名誉吗?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慢慢坐回到一张椅子上,神色中露出一丝疲倦。 “玛格丽特,过去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见面又有什么意义?恳求他原谅我当年离开了你们的自私举动?” “你确实非常自私,伯爵夫人!”玛格丽特说道,“即便现在你做再多的慈善和公益,你也去不掉你这个阶层人所特有的那种自私和伪善!你以为我父亲恨你吗?他直到临走前的最后一刻,对你怀着的唯一感情也只是愧疚。他放不下你,担心你因为从前和他结合的那个错误而影响你的生活。他不知道你现在拥有伯爵夫人的头衔,不知道你过得有多体面和尊贵!他只是自己担心,牵挂!如果他能知道这些,他走的时候,心里一定会更好过一点!” 伯爵夫人怔怔望着玛格丽特,眼睛里渐渐开始有泪光闪烁。 玛格丽特再次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过来对你说这些。很愚蠢!或许只在为我父亲感到不值而已。伯爵夫人,在你们那段错误的感情里,真正被毁掉了人生的,是他。不是你。我父亲其实根本没必要因为你而背负了一辈子的负罪感!”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朝外走去。 “玛格丽特!”伯爵夫人叫她。 玛格丽特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走到门边,她的手抬到门把手上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胸闷头晕,停顿了一下,人就软在了地上。 ———— 玛格丽特很快苏醒了过来。 她躺在一张床上,边上是伯爵夫人和克拉伦斯。伯爵夫人正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你醒了,孩子!”伯爵夫人见她睁开了眼睛,露出欣喜的神情,人朝她靠了过来,“刚才吓死我了。幸好查理还没走!”她说道。 “玛格丽特,你血压很低,心跳速率也偏快。”克拉伦斯看了眼伯爵夫人,随后道,“我建议你休息一下,吃点东西,然后再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坐着别起来!”伯爵夫人站了起来,从女仆手里接过一个餐盘,“你还没吃午饭吧?吃点东西,感觉可能会好点。” 餐盘里一杯牛奶、几片面包、还有一块刚煎好的新鲜奶油鲑鱼。 伯爵夫人把餐盘送到玛格丽特面前,让她吃东西时,鱼的味道熏了过来,玛格丽特忽然感到肠胃一阵翻搅,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伯爵夫人愣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她。 等干呕停止后,玛格丽特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穿了鞋子朝外走去。 “玛格丽特!”伯爵夫人回过了神,追了上去,“你先休息一下……” 玛格丽特人已经走出了房间。 “您不必担心。我送她回去吧。”克拉伦斯看了眼露出无奈之色的伯爵夫人,急忙追了上去。 克拉伦斯开车送玛格丽特回到汤普森街,最后停了下来。 路上几次,他从后视镜里看着玛格丽特,欲言又止的样子。 玛格丽特原本一直闭目靠在后座位置上。感觉到车停了,睁开眼睛,对着克拉伦斯道:“谢谢你送我回来。查理。我先进去了。” “玛格丽特!” 她推开车门要下车的时候,克拉伦斯忽然回头,叫住了她。 “?” 玛格丽特看向他。 克拉伦斯轻轻咳了一声。“上个月的月经,你来过吗?” 玛格丽特愣了一下。 他的话仿佛提醒了她。 从宾州回来后,父亲病倒、入院,接着是葬礼,她整个人一直就处在一种下一刻随时仿佛要崩溃的纷乱状态里,根本没留意到这种日常生活细节。 “那么……真的没有?”克拉伦斯仿佛也愣了一下。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神色略微茫然。 “希望我接下来的话不会被你当成是一种冒犯。”克拉伦斯望着她道,“刚才我替你检查的时候,就觉得你的心跳和脉搏类似于我之前遇到过几个早孕病人。加上你刚才对食物的反应。当然,只是我个人的经验推测而已,做不得准。作为医生,我建议你先休息,然后明天到医院做个尿液培养,确切结果,一周后就能知道了。” “谢谢你,查理,如果我去,我会找你的。” 玛格丽特沉默片刻后,低声道谢,推开车门下去。 ———— 玛格丽特回到家,根本没胃口吃东西,胡乱喝了半杯牛奶,就回到房间躺了下去。 克拉伦斯的提醒让她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她努力回忆,离开宾州前的那个晚上,虽然不是排卵期的高峰日子,但濒临危险期,并且,到现在为止,她的月经也确实没有再来过。 不用去医院做什么检查,十有八九,她知道自己应该是怀孕了。 玛格丽特感到头痛欲裂,异常的心烦意乱。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坐起来,发着呆的时候,桑顿太太敲她的门,说霍克利先生打来了电话。 玛格丽特过去接电话。 卡尔告诉她,他接了谢利晚上到他那里去。他希望玛格丽特可以过去,一起吃个晚饭。 “桑顿太太说你精神一直不大好,胃口也很差。我希望你能多出来,走动下,有助于恢复心情。”他在电话里说道。 “卡尔,我可能……”玛格丽特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问道。 “……没什么。”她呼吸了一下,“我过去吧。等晚上见了面再说。” “可以,那么我让弗雷德早点来接你。”卡尔的语气很愉快。 “好的。晚上见。” 玛格丽特挂了电话,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继续发呆,最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见了面后,只能告诉他了。 否则,她还能怎么样?   ☆、Chapter 76 弗雷德开车接玛格丽特到位于曼哈顿第七和第八大道之间的那座宅邸时,主人还没回来。洛夫乔伊在。他亲自接待了玛格丽特,带她到了书房。 “霍克利先生吩咐过,如果您到了他还没回来,可以请您去书房坐。您在这里可以看看书。” 玛格丽特道了声谢,来到书架前,有点心不在随手翻着书时,听见洛夫乔伊在自己身后又说道:“先生很少让人进到他的书房。您是个例外。” 玛格丽特觉得他今天的话多得有点反常,回头瞥了他一眼。“我的荣幸。”她淡淡地道。 洛夫乔伊依然没有走,还像刚才那样站在边上。 玛格丽特知道这个管家不喜欢自己。她每次看到他那张脸时,感觉也不是很好。所以像现在这样,他一直站在自己身后,可能盯着她的背影在瞧。这让她感到不大舒服。既然不好开口让他出去,于是她放下了书,打算出去,经过一个置物柜时,脚步不由地停了下来。 柜子里有一个相框。卡尔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并肩骑马。照片里的他一身马师装束,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年轻而英俊,坐在马上英姿焕发。边上那个老骑手,感觉是他的父亲。 应该是多年前的一张老照片了。 相框的边上,还有一排大大小小的奖杯。 玛格丽特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视线随后挪到边上的奖杯上,开始辨认奖杯底座上的刻字时,听见洛夫乔伊的声音在身后再次响了起来:“霍克利先生是查尔列斯顿马术俱乐部的会员,持有高级教练证。年轻的时候,他经常参加马术比赛。这些都是当时参加比赛得到的奖杯。” 总部位于弗吉尼亚的查尔列斯顿马术俱乐部是美国历史最悠久的一个马术俱乐部团体,至今差不多有两百年的历史了,对会员的遴选资格非常严格。要想成为高级会员,马术必须达到赛级的标准。至于身份就不必说了,一般人也玩不起烧钱的赛马。 洛夫乔伊的解说让玛格丽特感到略微意外。但没有说什么。只再次看了眼照片里那个十几年前的卡尔。 “费斯小姐,”洛夫乔伊继续说道,“几个月前,当我得知霍克利先生在马场里发生意外,以致于遭受到那么严重的身体伤害时,我的震惊简直难以形容。您可能不知道,在越野障碍里,当两匹马发生突然冲撞,或者类似的意外情况之下,如何有效地保护自己避免受到严重伤害,尤其是,绝不能被摔倒的马匹所压。这非常危险。这是一个骑师必须具备的基本技能。为此他们受过严格的训练。这几年霍克利先生虽然没再去参加比赛,但就算技能有所生疏,以他的专业,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即便受了伤,这么严重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但他却失了水准。” 他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慢慢转过身,看向洛夫乔伊:“您想说什么?”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费斯小姐,”洛夫乔伊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盯着她,“正是经由这件事,让我意识到,您对霍克利先生的影响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这一点,才是真正让我感到不安的。他为了获得您的心,甚至不惜拿自己的身体来冒险。我想任何一个女人,能得到他这样的对待,应该都会感激不已吧?而您却一直在鄙视着他。我知道我这么说没错。从一开始,您就习惯于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去面对他,即便到了现在,我也看不出您有任何改变。容我问一声,费斯小姐,您到底凭了什么,以致于可以在霍克利先生面前做出这样的姿态?是您的家世吗?在我看来,您根本就不适合他,更不适合霍克利夫人这个位置。但是很遗憾……” 他耸了耸肩,“娶什么样的女人做妻子,现在全由霍克利先生自己说了算。所以,既然这一点无法改变了,那么出于我对老霍克利先生应当担当的责任,我希望您要改变您的态度。您必须学会尊重您将来的丈夫,他才是这个家族的主人。并且,在结婚前,您最好去接受一些必要的培训。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为您安排。当然,霍克利先生自己是不会对您提这种要求的。但出于我的责任,我认为我必须提醒您。” “费斯小姐,我个人并不喜欢您,但这无关紧要。只要你们结婚了,我会像忠诚霍克利先生一样地为您效劳,提供任何您需要的帮助,好让您更快地胜任霍克利夫人这个角色,并且赢得尊重。如果刚才我的言辞中有任何冒犯到您的地方,我向您道歉,希望您能谅解。” 洛夫乔伊朝她欠了欠身,一个周正的礼仪之后,转身离开了书房。 玛格丽特僵在了原地,半晌没回过神。 从认识到现在,说过的话统共没超过三句的洛夫乔伊居然突然对她说了这么一大通话,她完全没有半点心理准备。 显然,在洛夫乔伊,或者别的所有知道她和卡尔关系的人看来,他们结婚是迟早的事了。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这个管家突然忍不住对自己说了这番话的缘故。 虽然最后他表现得很是恭敬,但事实上,他的话并不好听,字字句句带出羞辱的意味,毫不掩饰他对自己的不满。 但这不是重点。 从洛夫乔伊原本应当无心的起头的那段话里,她仿佛终于明白了点什么。 玛格丽特闭上眼睛,把最近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在脑海里迅速理了一遍。 之前她就有过一种感觉,从她代替怀特太太开启那趟宾州之行开始,一直到那个他们在一起的夜晚,一切都那么环环相扣。她简直忍不住要怀疑,这都是卡尔设好的套。他摸透了她的心理,和她玩着猫鼠游戏,挖了坑设了陷阱,等着她自己呆呆地往里跳。而他,是猎人。 这个想法当时稍纵即逝,被她立刻就否定了——因为马场发生的那场意外实在太过突然了。她根本不可能去怀疑什么。 但现在,事情好像不一样了。 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卡尔在马场的那次意外受伤,极有可能是他自己故意为之的——他原本完全可以做到不受伤,或者不至于受那么严重的伤。 但事实却是他受了伤,而且很严重。 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欺骗自己。 玛格丽特盯着照片上卡尔那张年轻的英气的脸,心跳慢慢加速,呼吸渐渐也变得困难了起来。 一阵飞快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有人正朝这边跑来。门很快被推开,谢利进来了。 “费斯小姐!您果然在这里!”他跑到她的面前,仰头看着她。 “我听说了您父亲去世的消息。但愿您不要太难过了——” 卡尔的脚步声随后而至。他停在了书房门口,看向玛格丽特,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 现在他受伤的那条腿已经差不多好了。除了还不能跑跳之外,对走路基本没造成什么大的影响。 “谢谢你,谢利,我没事了。” 玛格丽特面露微笑,弯腰下去,摸了摸谢利的头发,“我想和霍克利先生说几句话,你自己先去玩一下,可以吗?” “好的。我去楼下等你们。别让我等太久啦!” 谢利应了一声,从卡尔身边跑了过去。 卡尔关上门,走到神色已经变凉的玛格丽特的边上,目光落到她的脸上,端详了几秒钟的时间,随即摇了摇头。 “你看起来还是不大好,玛格丽特……” 他抬手,仿佛想揽她入怀。 玛格丽特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胳膊。 他不过一停,随即继续朝她走来,这一次终于将她揽在了怀里。 “……玛格丽特,”他低下头,吻了吻怀中的她的前额,低声道,“我知道你还没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走出来。关于之前的那件事,你可能也还在生我的气。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们结婚吧。让我可以照顾你。相信我,等到了以后,你不会后悔你今天做的决定的……” “你在欺骗我。”玛格丽特冷冷说道。 卡尔看了她一眼,“欺骗你?” “是的,欺骗!你在欺骗我!”玛格丽特推开了他。 卡尔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你怎么了,玛格丽特?” “卡尔·霍克利!你在欺骗我!你杀人的事我就不说了,当做你有你的理由。之前在宾州马场里发生那场意外,你受了伤,其实也是你自己故意为之的,是不是?” 卡尔一怔,扬了扬眉,没有立刻应答。 “你敢否认吗?你敢对天发誓,你那天没有存了半点故意把自己弄伤的念头?” 卡尔神色微微一沉。 “谁跟你说了什么吗?”他忽然问,“洛夫乔伊?” “是的,是他说的,就在刚才,在这个地方!”玛格丽特冷冷道,“你不会是想否认这一点吧?” 卡尔皱了皱眉。但很快,恢复了起先的神情。 “玛格丽特,关于这件事,我们为什么不换一个角度来看待?在我看来,一开始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因为这件事而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我们相互爱着对方。这不是很好吗?” 玛格丽特盯着他,摇了摇头。 “卡尔,你让我感到失望,非常失望。你一直在欺骗我,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而现在,你竟然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后悔之意!” “玛格丽特,如果我表现出后悔能让你感到更容易原谅的话,我向你道歉。但是我可以发誓,我完全没有半点像你说的那样在玩弄你。我的本意只是为了接近你。因为你一直不给我机会。” “多么动听的说辞!”玛格丽特冷笑,“洛夫乔伊跟我说这个,他的本意也是在提醒我,看啊,霍克利先生对我是有多么的好!为了我甚至不惜拿自己的身体来冒险!我应该感恩戴德的。但是抱歉,我做不到!我甚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厌恶,对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看起来道貌岸然的人的厌恶!卡尔,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我不知道你对我说的话里有几句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你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从头到尾,你一直在欺骗我!” “玛格丽特,公平一点!”卡尔朝她走来,“关于这件事,我确实不该骗你。我道歉。但坦白说,就我个人来看,并没有严重到你说的那种地步。我知道你最近遭遇了很多意外,所以情绪一直非常敏感,也很容易激动。我们先放放。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说吗?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了!卡尔!我父亲原本就反对我们往来。他说的没错。我们根本就不适合,即便勉强在一起了,最后也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不想再重复这种悲剧!我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知道我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我们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玛格丽特几乎是嚷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随即转身朝门口跑去。 “你给我站住!” 卡尔从后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火气仿佛也冒了上来,语气十分严厉。 “玛格丽特,你可以冲我发脾气,或者随便你怎么样。但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你指望我会因为你丢下一句完了就允许你离开?这不是我!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如果我一定要离开你呢?”玛格丽特回过头,眼睛开始冒火,“你会拿枪顶着我的脑袋?哦是的,”她讥嘲地冷笑,“反正这种事你以前就干过。杀个把人对你来说更不算什么。你现在就可以再来一回!” 卡尔脸色铁青,眯了眯眼,忽然拽着她朝外去。 玛格丽特一路挣扎,却挣脱不开他那只手的钳制,最后被他强行推进了一个房间里。看起来像是他的卧室。 “滚开!”玛格丽特一只手死命抓住门把,不让他推自己进去。实在挣脱不开,低头咬了他手腕一口。 “见鬼!” 卡尔嘶了一声,收回手,改而一把抱起了她,最后将她丢在了床上,俯身看着她。 “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你好像还没认识到这一点!”他的脸色十分阴沉,“现在起你给我老实待着!在你收回你刚才那句话之前,哪里都不许去!” 丢下这句话后,他转身走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了门,随即传来一阵锁被钥匙反锁的声音。   ☆、Chapter 77 “给我把它吃掉!” 卡尔把一个餐盘放在床单上,沉着脸下令。 玛格丽特仿佛没有听到。 从昨天被他关起来到现在,她一直很安静。没大吵大闹,也没砸东西泄愤。唯一抗议的方式就是绝食。 已经第二天的晚上了,她什么东西都没吃,连水也没喝一口。现在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嘴唇也干燥得起了一层皮,显得十分憔悴,但神色依然十分固执,卡尔走进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望着前方,半坐半卧在床头,一动不动。 卡尔坐到了床边,抓住她肩膀带她坐了起来。 “张嘴!” 他的一只手掐住她下巴颏,迫她张嘴,另只手端起一杯水,强行要她喝下去。 玛格丽特紧咬牙关。 他加大了手劲,掐得她甚至感到有点疼。但她依旧执拗地不肯松口,最后还别过了脸去。 杯子里的水大部分都泼了出来,洒在了被子上。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该死的!” 卡尔仿佛彻底失去了耐性,把杯子砸到了地上,玻璃碎裂声中,餐盘也跟着被他掀翻在地。 一阵盘碟落地碎裂的稀里哗啦声中,他沉着脸站了起来,疾步朝外走去。 玛格丽特盯着那扇被他再次带上的门,发了片刻的怔,最后慢慢重新躺了回去。 ———— 钟的时针指向了十二点。 窗外漆黑,四周十分安静。 玛格丽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头顶那块黑乎乎的天花板时,门被打开,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门口。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她知道是卡尔。 他的身影在门边伫立片刻后,走到床边,坐了下去。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这么坐在昏暗的夜色里。侧影仿佛凝固住。身上不复白天时的那种戾气。坐了片刻后,他抬起手,沿着床单,摸索着探了过来,最后找到了玛格丽特的一只手,握住。 “……我投降了,玛格丽特……” 他低声说道。声音听起来,透出了点疲惫。 “你不想住我这里的话,我送你回去。现在就可以。但答应我,别的事情,等你冷静下来,觉得可以谈的时候,我们再谈,可以吗?” 玛格丽特没有作声。 “那么,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握了握她的手,随后松开。 ———— 第二天,玛格丽特到了克拉伦斯所在的医院。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克拉伦斯路过汤普森街来看她的时候,给她带来了一张报告单。 “玛格丽特,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你需要尽快告诉他这件事。” 克拉伦斯迟疑了下,对着低头看报告单、一语不发的玛格丽特说道。 她的脸看起来不带半点血色。一片阳光从她身侧的那扇小窗户里照射进来,映得她皮肤近乎透明得白,连皮肤下分布着的毛细血管仿佛都能看得到了。 “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告诉我。”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 “我知道。谢谢你,查理。” 玛格丽特慢慢折起报告单,抬起了头,微笑着道。 ———— 希金斯·桑格位于布鲁克林区的那家诊所在一家杂货铺的后面,非常的不起眼,门口只简单挂了个“妇女顾问”的木头牌子。几个月前,因为被举报,在卫生局的一次突袭检查中被控触犯了《康斯托克法》,桑格女士差点锒铛入狱,幸而通过玛德琳伯爵夫人的帮助,当局随后又撤销了指控。 桑格女士年轻时做过护士,后来嫁了一位十分有钱的丈夫。丈夫死后,她开始投身女权运动,并立志要为此奋斗一生。之前在这条道路上遭遇过的种种挫折并没有令她退缩。诊所依旧还开张下去。 玛格丽特找到了桑格女士,递上报告单,表明自己的来意后,桑格女士问道:“你确定你要这么做?” “是的。” 沉默了几秒后,她应道。 “那么在这里填写资料,并且签名。”她递过来一张表格。 玛格丽特填写完表格,桑格女士看过,最后说道:“通常病人都需要等待几天。但你来得很巧。医生今天下午会过来,为几位和你处于同样境地的病人做同样的手术。你需要提前缴清费用,我在单子上盖个章。医生看到章,才会给你做。我不收任何费用。这是支付给他的。毕竟,你也知道,他在冒着很大的风险。然后你在那里等着就可以了。别紧张。虽然有一定的危险性。但医生经验丰富。他会很好地帮助你渡过难关的。” ———— 手术室毗邻诊所,但更加隐蔽。需要穿过一条巷子,最后进入一间四面窗户都用窗帘紧紧遮挡住的旧平房里。 玛格丽特进到等待区的时候,看到里面已经坐了几个女人。前头有个看打扮像是妓女的女人,无精打采地靠坐在墙边,听见门被打开的动静,懒洋洋地抬起眼睛,瞥了一眼,随后打了个哈欠,继续自己原来发呆的表情;她对面是个看起来还非常年轻的少女,十六七岁的样子。边上有个年纪大点的女人陪着。她显得十分仓皇。双手一直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扭在了一起。玛格丽特进来的时候,她仿佛吓了一大跳,抬头不安地朝门口迅速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玛格丽特走到角落里的一张空椅子旁,坐了下来。头略微无力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慢慢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坐到了距离玛格丽特几个位置之外的一张椅子上。 片刻之后,金发女人挪到了玛格丽特的边上,开始跟她攀谈,或者说,基本是她在向玛格丽特诉苦。 “……那个该死的东欧狗杂种,不但骗了我,临走前还把我藏在地板下的二十块钱给偷走了!没良心的杂种!我诅咒他不得好死……” 玛格丽特整个人基本一直处于半虚浮的状态,现在被边上的女人吵得更加头痛欲裂。终于不胜烦扰,扭过脸,看了她一眼。 她还很年轻,和自己差不多大。诅咒着那个男人的时候,咬牙切齿,眼睛里含着泪花。 “他居然偷走了我的钱!天杀的!那可是我辛辛苦苦存了好几个月的工钱!” 她抹了把眼泪,跟着探头过来,看了眼玛格丽特手里捏着的那张写有名字的表格上的付讫章,露出羡慕的表情,“……我甚至没法支付医生的钱。等下只好求他了,但愿他发发善心先帮帮我,等我以后再付钱。嘿,”她打量了下玛格丽特,“你的情况是什么?不会也是被男人给骗了吧?” 玛格丽特实在没力气和她说话。摇了摇头,再次闭上了眼睛。 手术室的门忽然被打开。玛格丽特睁开眼睛,看见里面走出一个年轻女人。佝偻着腰背,一手扶着肚子,在护士的搀扶下,慢慢走到一张空椅子上,最后坐了下去。 “艾曼达·休!”护士叫着下一个病人的名字。 那个妓女模样的女人应了一声,站起来,懒洋洋走了进去。脚下蹬着的高跟鞋踩在略微不平的涂了石灰的地面上,发出一阵得得的响声。 门关上了。 边上的女人还在她耳边不停絮絮叨叨。玛格丽特看着刚从手术室里出来坐自己对面的那个女人。她的表情显得十分痛苦,一只手一直扶着小腹,上半身几乎俯在自己的两边膝盖上。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忽然一头栽到了地上。 玛格丽特吓了一跳,边上正在咒骂负心男人的那个金发女人也停了下来。 那个女人就这样倒在地上,脸色惨白,额头布满汗珠,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样。 玛格丽特反应过来。急忙走过去,试图唤醒她。 “医生!医生!” 玛格丽特朝手术室大声喊叫的时候,地上的女人自己已经醒了过来,忽然开始哭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用双手捂住脸,眼泪不停地从指缝里流出来。 “上帝啊,饶恕我吧!我都干了什么呀——”她呜咽着,身体不停发抖。 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医生和刚才那个护士匆匆跑了出来处置。过了一会儿,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医生继续回到手术室,那个女人的情绪也终于恢复了过来,最后被护士扶着慢慢离开了等候室。 女人离开了。但她的意外显然影响到了等候室里剩下的人的情绪。那个少女脸色惨白,神情越发呆滞。就连玛格丽特边上的金发女人也不再咒骂了,开始自己一个人在那里长吁短叹。 玛格丽特觉得自己浑身冰凉,手心和后背不停往外沁着冷汗,胸口发闷,有点透不过气的感觉。 从她走进这间阴暗的,空气里甚至飘着霉味的房间开始,她就有这种感觉了。 只不过现在更甚。 大约二十分钟过去后,那个妓女结束出来,轮到了对面的少女。 下一个,就是玛格丽特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子里的光线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暗。 玛格丽特的心跳开始加快。不得不张开嘴巴深深呼吸,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至于会在下一刻晕厥过去。 手术室的门后开始有了响动。 门被打开,那个少女出现在了门口。陪她的女人急忙上去扶住她,低声向医生询问着什么。 “下一个,玛格丽特·费斯!” 护士站在门口,低头翻了翻本子,喊了一声。 心跳在这一刻剧烈加速,跳得仿佛就要蹦出喉咙。一滴冷汗,倏地沿着玛格丽特的额头滚下了面颊。 她猛地站了起来,快步逃也似地走出了这间屋子。 “玛格丽特·费斯!”护士再次叫道。 金发女人见玛格丽特匆匆走掉,露出困惑之色,目光落到她落在椅子上的那张表格时,眼睛一亮。 “……哎,来了!我来了!” 她急忙拿起表格,匆匆走了过去。 ———————— 天黑下来的时候,桑顿太太到外面给雇主卡尔·霍克利打了个电话。 霍克利先生让她照顾好玛格丽特。考虑到她最近情绪反常,唯恐她出事自己脱不了干系,精明的桑顿太太多了个心眼,在她出去的时候就会跟着。 白天玛格丽特出去的时候,她也尾随跟了过去。一直跟到那家杂货铺外,最后找到了挂着“女性顾问”牌子的那家诊所。 桑顿太太是个普通的老派美国女人,对于这种机构了解不多,并且平时也从不关心。她以为这只是个类似于让女人交友放松的机构,不大在意,所以一直远远在外面等着,等了很久,还没见她出来,终于觉得不对劲,朝边上铺子里的人打听后,才隐隐明白这里是干什么的。 桑顿太太非常吃惊,并且迅速联想到了一件事。 最近基本是她在照顾玛格丽特的饮食,有几次,她见到玛格丽特在呕吐。 作为一个已经有了孙子的女人,对此她自然不会感到陌生。但之前她根本就没往那上头去想。只以为是玛格丽特肠胃有点不适而已,唯恐是自己的厨艺问题,一直努力在调整菜谱,想让她吃得更好一点。 但现在,情况看起来仿佛并不是这么回事。 桑顿太太感到心惊肉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终于看到玛格丽特从里面出来,急忙跟了回来。 桑顿太太回去时,玛格丽特已经在她的房间里了。 她像平时那样做好晚饭之后,犹豫再三后,终于悄悄出去,打了这个电话。   ☆、Chapter 78 七点钟,挂有“女性顾问”牌子的诊所里灯还亮着。桑格女士正与西班牙裔的医生在谈话。 “……我很抱歉,我也想继续下去的,坦白说,收入还算可观。但最近查得非常严,为此几个月前还差点入狱。我不得不告诉你,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了。” “太遗憾了,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桑格女士努力劝说着的时候,诊所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进来一个面容冷峻的男人。 对方穿戴显然来自上流社会,但神色不善。也不像过来进行突击检查的政府人员。 “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桑格女士立刻站了起来。 “今天下午,你这里是不是来过一个名叫玛格丽特·费斯的女人?”男人停在了她的面前,问道。 “抱歉。先生,请问您是谁?在没有得到当事人允许的前提下,我们不会泄露关于客户的任何资料。” “有,还是没有?” 男人的视线冷冷扫过她。 桑格女士脸色微微一遍,踌躇了下。 “我最后问一遍。有,还是没有?” “您稍等……” 桑格女士无可奈何,快步走到里间,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开始一页一页地翻找。 夹子被男人拿了过去。他快速翻着,很快,视线落到了一张纸上,盯了足足有半分钟之长,最后抬眼看向医生时,目光里已经带出狰狞之色。 “是你给她做的手术?” 他抬起手,文件夹劈头盖脸就砸到了他的头上,塑料壳当场碎裂成几片飞了出去,里面的纸也散了出来,飘得满地都是。 “上帝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太野蛮了!” 桑格女士被惊呆了,回过神后,高声叫了起来。 男人回过头。 “希金斯·桑格?女权斗士?”他的目光森冷无比,“你最好祈祷接下来的运气够好,否则十个奥古斯丁伯爵夫人也救不了你!” 桑格女士吃了一惊,“你到底是谁?” 男人没再理她,回头看向医生。 医生额角被破碎掉的文件夹硬壳尖角刮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但顾不得脸上滴落的血,更不敢有任何反抗的表示。 他有一种感觉,要是他敢再进一步激怒对方,自己的下场一定会比现在要惨上十倍。 他用恐惧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脑海里使劲回想着下午的病人,终于把刚才这个名字和人对上了号,慌忙嚷道:“先生!这真的不是我的错。那位费斯小姐自己要求的!在手术开始前,我总还会再和病人确认一番的。有时候,确实会有人临时改变主意的。但她态度非常坚决。对,我记得非常清楚。她很年轻,金发。我最后和她确认时,她对我说,她恨透了那个男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她是死也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 男人额角的一根青筋突然迸了出来。眼角也跟着跳了几下。目光凉得令人不寒而栗。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慌乱中口不择言,慌忙打住了。 “先生,我的意思是说,她当时的态度非常坚决。既然她这样强烈要求了,我就没有理由再去阻止。求求您了,放过我吧。原本我就决定了,以后不再干这一行了,求求您了……” 因为恐惧,他的眼睛睁得滚圆,加上额角破口地方不住汩汩而下的血,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求求您了,我刚移民来美国没多久,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没办法才干这一行的……” 他继续苦苦哀求着的时候,男人已经转身,踩着满地的纸张走了出去。 ———— 桑格太太打完电话回来,去敲了敲了玛格丽特的门。隔着门听她说自己已经睡下,让她也早点休息,于是独自坐在灯下,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犹豫着,该不该告诉玛格丽特刚才自己打电话那件事的时候,听到门被敲响。 她急忙站了起来,飞快过去开门。见卡尔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口,急忙让到一边,说道:“霍克利先生,您来了?费斯小姐已经睡下了……” 卡尔没有停留,径直经过她的身边,朝玛格丽特的卧室快步走去,到了门前,伸手推了一下。 门被反闩着,推不开。 下一刻,没有丝毫停顿,“砰”的一声,门被他一脚踹开,撞到墙上后,又反弹了回来。 桑格太太吓了一大跳,意识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忽然后悔自己打了那个电话——虽然卡尔·霍克利是她的雇主,她有义务完全忠诚于他,但从内心来讲,她对玛格丽特还是很有好感的。 受雇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见他流露出如此的愤怒,不禁感到害怕了起来,慌忙跑了过去。 “霍克利先生,求求您,别这样,费斯小姐精神不大好,已经睡下去了——” “滚出去!” 卡尔咆哮了一声,人大踏步地走了进去。 ———— 房间里床头灯亮着。玛格丽特躺在床上,视线正落在挂对面墙上的那把小提琴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桑格太太说话的声音,抬头微微撑起身体的时候,卧室门已经被踢开了,在它发出的巨大的响动声中,看到卡尔朝自己大步走来。接着,胸口处的领子一紧,整个人就被他从枕上拎着坐了起来。 “你怀孕了!竟敢瞒着我打掉了它?” 他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衣领,整张手背青筋毕露,整个人朝她逼过来,眼睛里满是勃然的怒意。 玛格丽特微微一怔,被动地望着他。 “玛格丽特·费斯,你他妈的看着我干什么?给我说话!你今天下午都干了什么?”他猛地摇晃了下她。 玛格丽特的头发被他摇得散落了下来,有点头晕恶心,忍住那种突然涌上的想吐的感觉,说道:“你觉得无论你做了什么,只要说一声你是爱我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最后我就会按照你的预想顺从于你,是吗?卡尔,你错了。我其实不恨你。我只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而已。你对我确实很好,但不适合我。我也一样。我不是那个适合你的女人。” “所以你就杀了我的孩子?”他咬牙切齿,“你他妈的瞒着我竟然干得出这样的事?” 玛格丽特注视了他片刻。 “抱歉。我没打算要这个孩子。”最后她说道。声音很轻,但十分清晰。 “再给我说一遍?” “抱歉卡尔,我没打算为你生下这个孩子……” 卡尔的呼吸声骤然变得粗浊,眼睛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到了最后,甚至渐渐泛起了血丝,一双眼睛变得通红。 突然,他猛地将她掼回在了床上。跟着站直了身体。 “玛格丽特·费斯,以后不再要让我看到你!否则我不敢担保我会干出什么!” 他说道,俯视着她的一双赤红眼睛里带着深深的冰冷厌恶。 他从兜里掏出厚厚一叠钞票,朝她的脸甩了过去,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 1918年的11月,距离美国总统威尔逊宣布加入协约方对德战争过去已经差不多两年。现在,除了德国在少数地区还负隅顽抗之外,欧洲本土的战争基本已经结束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一列始发于加州洛杉矶的火车经过长途跋涉,车头喷着烟雾,最后停在了纽约中央火车站。 车站里人来人往,人头攒动。奉命来接人的管家乔琪在站台出口翘首等待,最后终于看到了要接的人,急忙迎了上去。 “克拉伦斯太太!您终于到了!伯爵夫人早就收拾好房间,就等着您和可爱的邦妮小姐过来了!哦上帝啊,看啊,她越来越漂亮了。真像个小天使!嗨!邦妮小姐!” 乔琪对牵在玛格丽特另只手上的那个正朝自己笑眯眯招手的小女孩咧着嘴笑。 “谢谢你,乔琪。”玛格丽特笑道,“邦妮也一直想来纽约。现在她总算高兴了!不过我提醒你,别对她太好。否则不出三天,我保证她会让你吃不消。” 这场席卷了世界的战争带来的影响毫无疑问是巨大的。在美国,从威尔逊总统宣布加入战争,派遣200万军队赴欧洲参战以来,各种反战团体就在不停活动,女权运动的影响也更加扩大。反映到日常生活中,女人们的装束也发生了根本变化。不过短短几年时间,束身内衣就失去了市场,许多新潮的女人们更喜欢穿带着硬朗线条的服饰。 和几年前相比,玛格丽特的外貌也发生了些变化。她现在留着短卷发,戴一顶简单的阔边帽,身穿裁剪合身的苏格兰格子呢大衣,脚下是一双粗跟靴,显得干练而优雅。 她手上牵着的小女孩三四岁大,长得非常漂亮。一头齐腰的金色卷发上系了个红色蝴蝶结,眼睛是纯净的绿色。穿着一条和蝴蝶结同色的红裙子,系着小斗篷。脚上是一双柔软的红色羊皮鞋,露出一截白色的袜子。 “瞧您说的!邦妮小姐这么可爱!” “哦,乔琪!我总算来纽约了!我非要把这里的每一家商店都逛个够不可!妈妈说今年我可以留在这里过圣诞节。这是我第一次在纽约过圣诞节!我会当一个淑女,让你们大家喜欢我的。” 邦妮最后认真地纠正玛格丽特的话。 乔琪大笑,“邦妮小姐,您这么漂亮又可爱,谁会不喜欢您呢?您的奶奶已经等您好久了。见到您不知道会怎么高兴呢。我们这就走吧。汉娜,箱子给我吧。”他接过一起过来的黑人保姆手里拿着的一只箱子,领着她们穿过中央车站朝停车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对面来了几个全身罩着尖帽白袍,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人,正在向路人发着传单。 “……爱国者们!白人兄弟们!团结起来吧,不能让黑鬼们继续抢走原本属于我们的工作机会……” 保姆汉娜原本高高兴兴东张西望的。突然看到这一群人,急忙低下头,匆匆跟在了玛格丽特的后面。 “妈妈,他们是什么人?汉娜好像很怕他们?” 邦妮有点好奇,悄声问道。 玛格丽特微微皱了皱眉。 这些是三k党人。随着美国参战,这几年这个民间仇恨组织也实力大增,吸引了许多生活在底层的白人加入这个团体。但在加州,三k党活动不像这里这么频繁,所以邦妮之前没见过。 “没什么。我们不要靠近他们就行。” “那么他们说的黑鬼又是什么意思?”邦妮盯着三k党人,继续不屈不挠地发问。 “那是脏话。有教养的人是不会说脏话的。”玛格丽特说道。 “哦,明白了。我是淑女,我也绝对不会说的。”邦妮点头。 玛格丽特抱起女儿,转过了她的头。   ☆、Chapter 79 抵达伯爵夫人的住所。午饭过后,邦妮被汉娜带走去休息,玛格丽特和伯爵夫人坐在了起居室里。 这是最近这几年,她们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是在她与克拉伦斯结婚的时候,伯爵夫人来参加了教堂婚礼。第二次是邦妮出生。之后,玛格丽特一直住在加州,几年没踏足纽约。只是其间,偶尔会应伯爵夫人的请求,寄一些邦妮的照片过来。 母女两人的关系,虽然依旧有点生疏,但随着时日推移,比一开始已经好了不少。或许自己也成为了一个妻子和母亲的缘故,玛格丽特渐渐学会更多的理解和宽容。 “玛琪,祝贺你,我以你为骄傲!你是第一个获得这个奖项的女人!” 伯爵夫人望着玛格丽特,难掩脸上的欣喜之色。 她说的奖项,是艾迪最佳作曲奖。 在1947年托尼奖问世之前,艾迪奖是百老汇戏剧行业的一个年度奖项,只颁代表荣誉的奖章,没有奖金。包括最佳导演、男女演员、剧本、作曲等奖项。奖项由剧院、演出人联盟,剧评家等组成委员会,所有成员投票表决。它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是百老汇歌舞剧的风向标。直到之后三十年代美国陷入金融危机,百老汇迅速走向衰落,这个奖项评选才告终结,继而被后来的托尼奖所代替。 从第一部《人鱼公主》开始,玛格丽特就有了知名度。最近几年,她一直保持着一年一部剧目的速度进行创作,灵感泉涌。她也保持着与银沙剧院的合作。之后的几部剧目也都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事实上,在之前的两次评选中,她就得到了提名,但一直没有获奖。直到今年,第三次提名的时候,在一个星期前,她知道自己得了奖。一位参与评选的委员会成员表示,她获奖实至名归。如果仅仅因为她的性别而拒绝把票投给她的作品,那么他将不得不质疑他们是否目盲耳聋。 获奖代表自己的努力得到认可。玛格丽特也感到很高兴。 “那么,你这次到纽约,是为了参加明天晚上的颁奖晚会?” “可以这么说,但是我还有另一件事……”玛格丽特顿了一下,随后注视着伯爵夫人,“我打算去欧洲一趟。我不在的时候,想请您帮我照顾一下邦妮。” 伯爵夫人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惊讶道:“你想自己去找查理?” “是的。”玛格丽特说道,“我有一种感觉,他没有死。可能是出了别的什么意外。你看了前几天的报纸吗?至少有数千军人因为各种原因遭受脑部创伤导致失忆或记忆偏差从而与部队失去联系。他可能需要我,现在正在某个地方。我想去找他。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觉。” 三年之前,因为西线战争进一步吃紧,在邦妮出生仅仅一个月的时候,一直保留着英国国籍、父亲又曾是陆军上校的克拉伦斯就被征召回国,被迫和玛格丽特分离,回到欧洲以军医身份参战。 头一年的时候,玛格丽特每隔一两个月就能收到他的一封信。但是随着战况不断发展,他的信件越来越少,流露出的对她的思念和悲观情绪也越来越浓重。去年6月康布雷战役后,她收到的那封信,是他写来的最后一封。 他在信中告诉她,德国人在一次失利后,用坦克在飞机的配合下对战壕发动报复性的突然袭击,他们伤亡惨重,他所在部队的大部分军人都牺牲了,幸存者的情况也非常糟糕。 “……仅仅两周的时间,战斗使英军伤亡了四万五千人,德国人也差不多这个伤亡。到处是鲜血,断臂、残肢,绝望的呻吟,呼喊妈妈的哭泣声,药品严重不足……玛琪,我是个医生,原本应当对这些习以为常,但我觉得我就要崩溃了,如果不是靠着你寄给我的照片的支撑,我想我的精神下一刻就会崩溃掉了,和这些死去的,或者即将就要死去的人一道……” 这就是玛格丽特最后收到的来自克拉伦斯的消息。在那之后,直到现在,一年多过去了,他不再有任何新的消息。军方的阵亡名单也找不到他。就在上个月,他的名字被归入了失踪者的行列,而这其实也宣判了死亡,只不过,是没找到对应尸体的死亡而已。 “玛琪,你真的这么决定吗?如果他真的已经死了……抱歉,我当然希望他还活着,但是……” “几个月前,我联系到了曾经和他在同一个团的一个军人,他告诉我,就在今年年初时,在法国南部一个叫托斯伽的地方的医院里,有人看到了他,他当时受了伤,昏迷不醒。所以我相信他没有死。我打算到那一带去找他。如果他真的在那里停留过,一定会有线索的。” “他是我的丈夫。如果他没有死,而是出了别的什么意外才无法回来的话,我必须要去找到他。否则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顿了一下,她又说道。 伯爵夫人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神色愈发凝重:“虽然战争结束了,但是很多地方都还被划为军事禁区。如果你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就是禁区,军方是不会允许你进入的。” “这就是我来纽约的目的之一,”玛格丽特说道,“剧作协会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下周会举行一个庆祝胜利暨为战后伤残军人安置而募捐的慈善活动,哈登伯格准将会出席这个活动。我知道您认识准将,并且关系还不错。我希望您能把我介绍给准将,我想请求他为我办一个能够进入军事区域的许可证。他们通常可以为战地记者之类的人颁发这种许可证。我可以以记者的身份过去。我想您应该会帮我这个忙的吧?” “玛格丽特……” 伯爵夫人叹了口气,最后沉默了下来。 ———— 位于曼哈顿派克大道华尔夫饭店塔楼三十六层的高级赌场里,一场牌局从昨晚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坐在赌桌上的人全都来头不小。美国钢铁业代表卡尔·霍克利。他左边的是通用公司的杜兰特,对面是泛美矿业的副总裁。右手边是古巴总统经济顾问美国人纳尔逊。参议员伍德和另几个下了牌桌还醒着的人坐在边上,一边看着牌局,一边议论着前几天德皇威廉二世退位,新政府迅速向协约国求和的新闻。 欧洲战争让美国大发横财,实力大增。欧洲战争刚结束,为了笼络一向是美国附庸的古巴,华盛顿召集了许多著名工业家到纽约,与受邀来到美国的古巴总统以及经济团进行友好会晤,磋商在古巴进行投资交流的合作事项。 卡尔·霍克利是几天前刚到纽约的。昨晚起开始这个牌局,一直打到了现在。 桌面中间已经堆满了筹码。因为熬夜和香烟,房间里的人眼睛都有点红。 这轮牌局已经快到尾声,每个人手上都只剩最后一张牌了。边上围观的参议员等人也停止了闲聊,纷纷看了过来。 “两千!” 卡尔朝桌子中间丢去筹码。 杜兰特看了眼自己手里的牌,摇了摇头,“运气太差了。我不跟!” “……我也不跟。”纳尔逊踌躇了片刻后,显然也放弃了。 剩下对面泛美矿业的斯科特。 这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和卡尔有生意往来,两人还算熟悉。 斯科特捂住手里的牌,看了一眼,扔下筹码:“我跟!”接着又投了筹码,“比你多两千!” 卡尔看了眼手里的牌,喷了口香烟,看了眼边上正蹲在地上为自己擦着皮鞋的饭店侍从,随口道:“哈兰,你觉得我该继续跟吗?” 侍从停止擦皮鞋,蹲到桌边,看了眼桌上的筹码,“这应该取决于您和其他先生手里的牌,霍克利先生。”他谨慎地说道。 边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卡尔也扬了扬眉。“说得很对。那么你觉得斯科特先生手里有什么牌?” “……我不知道,霍克利先生……”侍从老老实实地道。 卡尔哈哈一笑:“这正是这个游戏让人着迷的地方。桌子上已经有很多钱了。你觉得有多少?” 哈兰盯着看了一会儿,“很多。大概有一万……或者两万……”最后他迟疑地说道。 “确切地说,是两万五千两百美元。”卡尔笑道,“你这辈子能赚这么多吗?” “不可能的赚得到。先生。” “你有孩子吗?” “我有两个孩子。今天正好是我最小儿子的生日,晚上回家我要给他带一份礼物。”哈兰咧着嘴,说道。 卡尔扬了扬眉,“来自父亲的礼物,听起来真不错。那么你祈祷我接下来有好运气吧。如果能赢,或者你可以给你儿子买一份好礼物了。” “跟注?还是弃牌?”斯科特催促。 卡尔再次投出筹码,“跟你的两千。再多出五千!” 边上的人面露讶色。 侍应哈兰更是惊呆了,眼睛直直地盯着桌上的筹码。 “现在该你了。” 卡尔放下手里的牌,以一个放松的姿势靠在椅子上,看向斯科特。 斯科特脸色微变。手在桌面上下意识地敲了两下后,再次看了眼自己的牌。踌躇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丢下了牌,沮丧地摊了摊手:“你赢了。我在虚张声势而已。” 卡尔笑了笑,“我知道。我也一样。” 在边上众人的目光注视之中,将手里的最后一张牌摊在了桌上。 梅花3。 房间里发出一阵哄声,斯科特一脸的懊丧,“该死的!”他诅咒了一声。 卡尔丢给哈兰一个一千元的筹码。 “鞋擦得不错。”他赞了一声,看向桌上的人,“休息一下怎么样?晚上再继续。” 边上的人开始伸懒腰,议论着刚才的牌局,纷纷拉椅子站起来。 “啊!霍克利先生,这……这……” 哈兰捏着手里的那个筹码,望着卡尔,变得有点语无伦次。 卡尔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胳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牌局散了。卡尔和住在饭店里准备回房间睡觉的几位道别后,穿上外套,神色漠然地独自坐电梯下到一楼。经过大厅旁立着的一个广告玻璃橱窗时,瞥了一眼,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这是一幅百老汇艾迪奖颁奖晚会的宣传画。颁奖现场就在华尔夫饭店,只不过,时间是一周之前。饭店经理还没来得及撤掉宣传画。 “最佳作曲奖,玛格丽特·克拉伦斯。” 在一列密密麻麻的名字当中,几乎第一眼,他就看到了这个名字。 他盯着这个名字,神色依旧漠然。只是目光里,微微掠过了一丝阴影。 “霍克利先生!您在这里!沃夫副总统从华盛顿打电话找您!”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卡尔仿佛从什么思绪里被惊了出来。脸上露出微微的愠色。随即扭过脸,对着刚刚跑过来的弗雷德道:“该死的!德国佬都已经投降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这么慌张!” “……抱歉……他刚连着打了两个。我回楼上时又找不到您。怕耽误了您的事……” 弗雷德急忙道歉。 卡尔转过了身。 “先生,我刚才听见你说脏话了。我妈妈说,绅士和淑女是不能说脏话的。” 他转过身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稚嫩童声在边上说了一句话。 好像……应该是和自己说的。 卡尔回头,看见刚才那个一直坐在供客人休息的沙发上的小女孩正望着自己,一双漂亮的圆圆眼睛里流露出天真俏皮的神色。 他没和这么小的小女孩打过交道。见她仰着脸似乎在等着自己回答的样子,感到略微有点不自在。僵硬着脸,最后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对她笑了一下。 “邦妮!你跑这里来干什么?我以为你去哪儿了!” 正慌慌张张四处找她的汉娜终于发现了她,松了一口气,急忙跑过来,紧紧拉住了她的手,仿佛唯恐她下一刻又会跑丢。 “对不起先生,打扰您了。” 汉娜朝卡尔道歉后,拉着邦妮的手往电梯方向走去。 卡尔的目光落在别在小女孩卷发上的现在正随了她走路微微跳跃着的一个红色蝴蝶结。 小女孩走了几步,仿佛感觉到卡尔在看自己,忽然扭过头。 “别担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她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挥了挥手,随即转过头,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电梯口。 卡尔微微一怔。抬眼见弗雷德站在一边盯着自己,随即转过了身。 “走吧。”他淡淡地道。   ☆、第80章 CHapter80 卡尔回到了位于戴维斯酒店二十一层的一个套房里。 最近两年,他长年包下了这个套房,用作自己来纽约后的落脚之所。 那处位于西十五街的宅邸,他甚至很久没有路过了。 卡尔拿起房间电话,接通了副总统专线。 去年大选年。因为受到欧洲战局的影响,威尔逊总统毫无争议地获得了连任。而之前的纽约市长沃夫也如愿以偿,以共和党人的身份进入了白宫。这次对古巴的经济合作就他一手促成的。鉴于对古巴政治缺乏信心,工业大佬们对这项合作计划仿佛并不怎么热衷,所以古巴总统提出了请美国工业代表团到哈瓦那实地考察的邀请。沃夫希望卡尔能率先响应投资计划。 “……阳光、海滩、比基尼美女。哈瓦那是个好地方。只要你去一趟,一定会迷上它的。”沃夫在电话那头说道。 “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副总统阁下,”卡尔说道,“用你们的话来说,经济是政治手里的枪。但枪手在扣动扳机之前,至少也要给它上上油、填个子弹。坦白说,如果华盛顿不能让这些人相信自己的付出会有所得,他们是不会轻易扔出去一个子的。” “也包括你?” “自然。” “我可以向你保证,现在开始至少二三十年里,哈瓦那会被我们牢牢抓在手心里。” “政治家没有诺言。虽然每句话听起来都像是。”卡尔玩笑般地道。 “哈哈——”电话那头起了阵笑声,随后顿了一下,“那么让新兴的高速公路直接通到你的工厂门口呢?你知道的,公路法案正在审议修正中。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听起来还不错。如果这样的话,我倒很乐意当一个爱国投资者,即便投出去的钱有可能最后打水漂。” 电话那头再起了几声笑。气氛轻松地继续聊了几句,约好下次详谈之后,卡尔挂了电话。 “霍克利先生,还有一件事,”弗雷德递上了一张邀请函,“布拉德·罗德也来了纽约。邀请您明天与他一道共进晚餐。罗德小姐也在。” 布拉德·罗德就是四年前欧战刚开始时在军火制造上与卡尔处于竞争状态的那个宾州老牌工业大佬。但现在,罗德家族不但开始退让,而且有意联姻。罗德有个妹妹,名叫蒂娜,和卡尔之前在各种场合见过几次。蒂娜本人也十分期待。如果卡尔娶了她,那么这将是宾州两大最著名工业家族的握手言和,对于双方应该都有裨益。 卡尔瞥了眼邀请函。不置可否。 ———— 一周后,为庆祝胜利暨战后伤残军人安置为主旨的一个盛大慈善活动在华尔夫饭店如期举行。纽约各届名流,包括军方代表悉数到场。作为战争英雄的哈登伯格准将出席了这个活动,发表慷慨演讲,并表示自己将力促国会为安置数以十万计的退伍伤残军人而尽快拨下特别款项。与会人士纷纷慷慨解囊,气氛十分热烈。 现场进入跳舞阶段时,准将发现了玛德琳伯爵夫人,主动过来向她问好。两人攀谈了一会儿后,头发花白,但依然很有风度的准将看向玛格丽特,“伯爵夫人,我是否有荣幸能知道这位美丽的女士的名字?” “这位是玛格丽特·克拉伦斯太太。”伯爵夫人说道,“上周就在这里,同一个地方,她刚刚获得了今年百老汇艾迪最佳作曲奖。” “哦是的!我想起来了!我上周在报纸上确实看过这个新闻!”准将注视着玛格丽特,难掩惊讶之色,“克拉伦斯太太,很高兴见到你本人。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很多,更不用说,你还是一位优雅而迷人的漂亮女士。” “我也一样。认识您是我的荣幸,准将阁下。因为您的英明指挥,卢卡茨一战中,我们的士兵才得以以最小的牺牲战胜了人数多于我们数倍的德国人,最后赢得整个关键战役的胜利。您是美国人心目中当之无愧的英雄。”玛格丽特道。 “你连这个都知道得这么清楚?”准将再次露出惊讶之色,随即笑着摆了摆手,“不过是尽我的职责而已。不过,我以为女士们通常对战争没什么兴趣。她们通常更喜欢舞会和茶艺。” “您这么认为的话,伯爵夫人恐怕不乐意了。”玛格丽特笑道。 准将哈哈一笑,拍了拍额头,看向伯爵夫人:“是的,我承认我确实失礼了……请容许我请您跳一支舞,好请求您谅解我的无心之过,伯爵夫人。”他伸出手。 伯爵夫人递过手去。一曲舞毕,送伯爵夫人回来后,准将接着请一直等待在边上的玛格丽特跳舞。 玛格丽特刚才婉拒了几个来请自己跳舞的男士,目的就是等这一刻。立刻答应了下来。 “……克拉伦斯太太,伯爵夫人刚才告诉我,您的丈夫是英国人,在战争第二年就回国参战了?” 跳舞的时候,准将问道。 “是的,他的名字叫查理·克拉伦斯。他原本是个医生,以军医身份参战的。”玛格丽特顿了一下,“或许伯爵夫人也告诉过您,他已经被英国军方列入失踪者名单的是吧?” “是的。我很遗憾听到了这样的消息。战争确实夺走了许多家庭的亲人。”准将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同情,“希望你能节哀。”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谢谢您,准将阁下,您真是一个好人。或许您不相信,但我有一种感觉,我的丈夫他并没有死。现在可能正因为某种我所不知道的原因而和我们失去了联系。我从他从前的一个战友那里得到了消息,说他最后曾出现在法国南部一个叫托斯伽的地方。当时他受了严重的伤。随后就没了消息。我总觉得他并没有死。英国军方可以放弃他,但我没法放弃。我希望我能去那里找他。我知道那里还有很多地方被列入军事禁区。准将阁下,您能帮帮我吗?为我批一个特许证。我知道您能做到的。” “克拉伦斯太太!”准将吃惊地看着她,“你真的要去?” “是的。我想去,我也必须要去。” “这……克拉伦斯太太,我确实感动于你对你丈夫的深厚情感。但不是我打击你,坦白说,即便美国军方,对于战争中数十万计的美国失踪士兵也没法有更好的处置办法。他们中绝大多数死者都无法辨识身份,甚至没法运送遗骨回来,只能在当地就地集中掩埋,然后竖一个碑,如此而已……” 准将的话让玛格丽特突然感到一阵难言的沉重。 她本来只想请求他帮忙给自己颁发特许证,并不想在别人面前过多流露出情绪。但现在,想到克拉伦斯或许可能就这样被随意掩埋在法国某个不知道名字的荒野地下,她的心就控制不住地开始感到酸楚。 “克拉伦斯太太,抱歉,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或许你丈夫真的像你认为的那样,并没有死。” 准将留意到她眼睛里仿佛微微泛出泪光,急忙道歉,又安慰她。 玛格丽特吸了吸鼻子,把刚才眼睛里的那阵热意给逼回去。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的。即便,他真的死了,我也要去一趟托斯伽。否则我会一辈子感到不安心。阁下,您能帮我吗?” 她抬起眼睛,用恳切的目光望着他。 哈登伯格准将觉得这不大妥当。但是面对这双看着自己的、充满了恳求之意的漂亮的眼睛,他实在没法忍心让她失望。终于说道:“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可以为你特许办一个,以记者的身份。” “太感谢您了,准将阁下!”玛格丽特露出欣喜的笑容。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 准将沉吟了下,“这个月底,正好有一艘美国海军军舰要去往英国,你可以搭它过去。另外,到了后,你联系一位姓海森伯格的英国上校。他负责那片地区的战后事项。我会为你安排好的。” “您对我的帮助我将铭记在心。再次感谢您,准将阁下。” 玛格丽特再三道谢。 准将哈哈一笑,“那么接下来,你总可以专心陪我跳完这支舞了吧?” “抱歉……当然了!” 玛格丽特笑道。   ☆、Chapter 81   舞曲结束,童子军开始在现场穿插演出。准将谈笑风生,送玛格丽特退出舞池。   “……或许明天我需要吩咐秘书给我订票。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进到过剧院了。上一次我记得还是十年之前。那时候我的妻子还没去世。”   “银沙剧院现在正在上演一部新戏,观众反响还很不错。经理会非常愿意送您两张贵宾席位的保留票,您可以带朋友一起过去。”   准将哈哈一笑,随即抬眼在边场的人群里寻找着伯爵夫人的身影,“唔……或许我该试着邀请伯爵夫人和我一道去欣赏。就是不知道她是否抽得出空……”   他的视线在人群里梭巡着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什么人,停了一下。   “啊哈!瞧,谁来了?”准将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声,脸上露出欣喜之色,示意玛格丽特稍等。   玛格丽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时,心脏猛地收缩。   虽然已经几年没有碰面。但现在,就在这一刻,即便只是一个背影,她也依然能一眼在人群里认出他。   是卡尔·霍克利。   她没想到他竟然也来到了纽约。而且这么巧。时隔数年,在她第一次回纽约的时候,会这样再次遇到了他。   他就站在舞池的边上,看起来像刚到不久的样子。正和边上的几个人说着话,笑声不断,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他的边上有个珠光宝气的女人,面容姣好,打扮得也非常得体,靠他站得很近。显得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准将叫了声他。   卡尔转过头,面上带笑。   “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就在他转过脸的那一刹那,毫无预警地,玛格丽特的耳畔竟然仿佛再次响起了当初他对她说过的这句话。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想过去的事情了。一开始或许还是刻意。但最近一年,因为一直担心记挂着生死未卜的克拉伦斯、到处打听寻访着他的消息,这些事占去了她大部分的精力。一些旧事更是变得模糊了起来。   但就在这一刻,过去的记忆却仿佛一下子复活。连他当时把自己重重掼在床上后说出这句话时的那种语气和神情,这一刻仿佛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迅速变凉,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   卡尔看到准将,笑着回了他一声招呼。几乎同一时刻,他的视线跟着扫过站在准将边上的玛格丽特。眸光在她脸上定了几秒,一暗。   “准将阁下!”   但很快,他就收回了落在玛格丽特身上的视线,继续笑容满面地看向哈登伯格。   “卡尔,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刚刚才到的吧?沃夫告诉我你最近也在纽约。刚才我还在想,这家伙是不是找不到支票本,所以迟迟不到!”   准将戏谑道。显然,两人关系应该非常熟悉。   边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卡尔也笑了。“诸位,知道我与准将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顿了一下,他笑道,“他是位战斗英雄,而我,一向出手大方。既然我人在纽约,像今晚这样需要我们展现爱国热情的时候,我怎么可能不带支票来?”   边上再次发出一阵笑声。   准将和卡尔寒暄过后,将他介绍给玛格丽特:“这位是卡尔·霍克利。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他吧?卡尔,这是玛格丽特·克拉伦斯太太。你可能不会相信,克拉伦斯太太刚获得今年百老汇的最佳作曲奖。一周之前,颁奖典礼就在这里举行。”   卡尔笑了笑,目光漫不经心般地再次落到了玛格丽特的脸上。   “很了不起。没亲眼看到克拉伦斯太太当时的风采,实在是遗憾。”   最后,他用一种轻慢的,或许只有玛格丽特才能听出来的带了讥嘲的语气这样说道。在玛格丽特稳住心神后出于礼节朝他点头并微笑时,他落到她脸上的目光显得幽深而冰冷,下颚线条紧紧绷着,甚至没有半点社交场合该有的起码回应。   准将并未留意到来自玛格丽特的深深尴尬和不安,看向一直站在卡尔身边的那个女人。   “这位是……”   “罗德小姐。感谢她今晚愿意抽空陪我来这里。”卡尔说道。   “叫我蒂娜就可以。”   罗德小姐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卡尔的胳膊,对准将笑道,“布拉德·罗德是我的哥哥。一直在为国防部供应武器。您或许听说过他。他今晚也来了,非常希望能认识您。希望我能有这个荣幸,可以将我哥哥介绍给您,准将阁下。”   准将哈哈一笑,“当然,我知道他。我很乐意。但在这之前,我需要先为克拉伦斯太太介绍一个人。卡尔,等下我们再坐下喝一杯。”   卡尔扬了扬眉。   “跟我来吧。”   准将朝玛格丽特伸臂,玛格丽特轻轻挽住了。   她的脸色稍稍有点白。但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朝对面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罗德小姐点了点头,转身走掉了。   “卡尔,这位克拉伦斯太太刚才对着你的时候,看起来有点不自然。你有感觉吗?”   等玛格丽特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后,罗德小姐忽然说道。   “有吗?我没留意。”   卡尔淡淡道。   ————   准将将玛格丽特介绍给今晚也出席了聚会的那位主管证件的军官后,回来找到了卡尔。   乐队再次奏起舞曲。但他没跳舞,已经和罗德小姐分开。坐在专为男士而设的吸烟角落的一张沙发上,和边上的人在谈笑。   准将坐到了他边上。   一个侍者上前为他倒了杯酒。   “抱歉,刚才带克拉伦斯太太去见了下马格中尉。她很焦急,所以……”   准将歉然地摊了摊手。   卡尔端起自己的杯。两人碰了下。   “找马格中尉?什么事这么急?”   卡尔仿似随口地问了一句。   “她的丈夫上了英国军方失踪者名单。但她坚持认为他没死。想亲自去找。所以请求我给她办一张通行证。”   卡尔放下了酒杯。   “现在去欧洲?她一个人?而你也同意开给她了?”   他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   “是啊!她恳求我,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除了点头,我还能怎么样?”   准将摇了摇头,“女人是世界上最难捉摸的动物。你没法弄清楚她们到底在想什么……”他顿了下,“其实我倒有点被她对她丈夫的感情所打动。恰好她要去法国南部。我知道那一带算安全。所以同意了。我会替她安排好的。”   卡尔不置可否。目光扫向刚才她所在的方向。   现在已经不见她的人影了,只剩几个女人坐在那里。   “罗德小姐来了!”准将说道,“边上那位想必就是她哥哥布拉德·罗德了?听说你们最近关系修复得不错?”   卡尔收回目光,看向朝面含笑容朝自己走来的蒂娜·罗德,掐灭手里的香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   在得到马格中尉的应允,答应尽快办出通行证后,玛格丽特找到伯爵夫人说了一声,随后就离开了饭店。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中尉打来了电话,通知她去两年前设在市政府里、现在还没撤销的纽约战时临时军事办公室办证件。   今天天气难得的好。连绵阴雨了数日的纽约天空终于放晴。伯爵夫人住所附近有个公园。冬天天气晴好的时候,水面上会飞来很多水鸭子。汉娜要带弗罗拉去公园散个步。边上还有伯爵夫人家的司机陪着。所以玛格丽特很放心。临出门前,还和弗罗拉约好,自己要是回来早的话去公园找她。   ————   玛格丽特找到临时军事办公室,马格中尉亲自接待了她。她填写了许多冗长的表格,回答了一些问题,最后还接受了基本身体检查。在折腾了将近两三个小时后,最后终于拿到了那张盖有军部钢印的通行证。   “非常抱歉,克拉伦斯太太,耽误您这么久,”中尉送她出来的时候向她道歉,“但您想必也能理解。事实上,我们已经为您在特办了。通常需要至少一个星期才能走完这些程序的。”   玛格丽特向他表达谢意。告辞离去。   她来到公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和她预想的一样,到了这个时间,公园里看水鸟的人大多都散了。弗罗拉和汉娜她们也不见人。估计应该已经回家了。所以玛格丽特径直回去了。但回到家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弗罗拉几个并没有回来。伯爵夫人上午出去,现在也没回来。   独自一个人等了片刻,依旧不见弗罗拉他们回来。玛格丽特隐隐觉得不安起来。于是重新穿上外套,决定再出去,到附近去找找看。   ☆、Chapter 82   弗雷德驾驶着汽车,小心而平稳地开在莱星顿大街上。   纽约的冬天总是又湿又冷的。如果再碰上下雪,即便是一场小雪,路上的泥泞也足令人够呛。虽然已经跟随卡尔·霍克利在纽约生活过很久,但从小在佛罗里达长大的弗雷德对这里的天气还是感到不那么习惯。   接连几天的阴雨过后,今天终于放晴了。虽然已经接近下午四点,但莱星顿大街上依然到处是人。推着板车售卖牡蛎的小贩、抱着大堆需要清洗的旅馆床单匆匆而行的女仆、以及趁了好天气带着孩子出来走动的女人们。   莱星顿街与四十二号大街毗邻,一向是繁华的商业区。但与那些标签价格让人望而止步的高级商业区不同,这里售卖的东西相对平价。加上久雨放晴,所以今天人更多。卡尔要去附近的代斯勒大厦。弗雷德平时很少走这条道的。今天原本想抄个近路。但驶过几个街口,发现前头车流渐渐缓下,最后甚至不得不停下来等待的时候,他开始后悔了。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上的卡尔。见他目光落在车窗外,神情冷淡,但没有露出什么不耐烦的表情,微微松了口气。   “先生,买包香烟吧!骆驼!长红!百乐门!应有尽有。抽一口,保管您快活胜过上天堂!”   车窗玻璃忽然被人敲了敲。   弗雷德看过去。   是个六七岁大的男孩,脖子上挂着个木制的香烟托盘。见汽车停下来了,趁机跑过来兜售香烟。   卡尔只抽来自古巴的trinidad,市面上没有。弗雷德降下车窗,自己买了一包烟后,指着前头问道:“前面怎么回事?”   “哦!三k党在火拼,好几百人呢!”小男孩飞快道,托着香烟盘子跑了。   弗雷德回头,看了眼后头也已经被汽车给堵住的路。懊丧地看向卡尔:“非常抱歉,霍克利先生,我不该走这条路的……”   “等路通了,你自己把车开过去吧。我走路过去。”   卡尔推开车门下去,站在路边点了支烟后,压低礼帽,开始沿着人行道往代斯勒大厦走去。对面时不时跑来几个神色惊恐的黑人,有几个还头破血流。他们的身后是一群年纪都不大的白人男青年,手里拿着空酒瓶和棍棒,一边追赶着前头夺路而逃的黑人,一边放声大笑。   一个黑人被追上了。被按在地上殴打。惨叫声不断。卡尔面无表情地从侧旁走过,几百米后,快到莱星顿大街的尽头时,连人行道也开始阻滞了。几百个三k党徒拿着印有各种标语的牌子,向沿途经过的白人发放传单,嘴里高声喊着口号。   “先生!加入三k党吧,驱逐肮脏的黑鬼和移民,净化我们这个国家!”   一个迎面走来的三k党徒朝卡尔发放传单。   卡尔瞥了一眼,随手抛在脚下,转身往侧旁一条人少些的副道走去。这时候,对面十几米外一家面包店的门口忽然起了阵骚动,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一个黑人妇女抱着个白人小女孩推开人群朝前夺路而逃。身后追着两个男人。女人很快就被追上,后背被棍子重重击了一下,扑倒在地,小女孩尖叫一声,也跟着摔在了人行道上,手里拿着的面包滚了出去,头上戴着的红色蝴蝶结发夹也脱落在地。   卡尔扫了一眼,目光随即定了下。   只一眼,他就认出来了。这个小女孩就是几天之前曾在华尔夫饭店大堂里和他说过几句话的那个。   ————   “求求你们了,放过我吧!我只是路过买个面包而已!”   汉娜把弗罗拉紧紧护在身下,苦苦哀求着。   “……干死黑鬼!你们这些吸血的臭虫!还有雇佣了你们的白人!统统全都该死!”   一个三k党徒朝她吐了口口水,抬脚开始踹她后背。   弗罗拉睁大眼睛,神情里满是惊恐。   “……求你们了,别打汉娜!求求你们了,不要打她……”   她不停地哀求,泪水不停地从眼眶里滚落。但是没有人理睬,更多的谩骂和踢打落到了汉娜的身上。   “妈妈——妈妈——”   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嘿!小鬼!回去告诉你那个挨操的妈妈,她以后要是再雇佣这些黑臭虫,等着一起下地狱吧!”   一个十六七岁但人高马大的少年拽着弗罗拉的胳膊,将她从地上强行拖了起来,放声狂笑。   弗罗拉尖声大叫,使劲挣扎,连脚上的小皮鞋都踢掉了一只。但被少年拎着,就像一只悬在空中的洋娃娃,看起来那么的脆弱无助。   附近路人没人敢惹这群三k党暴徒,纷纷低头绕道而行。   “妈妈——妈妈——”   她不停地叫着妈妈,漂亮的脸蛋上糊满了眼泪和鼻涕。   “放下她。”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少年扭过头,见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神情严峻的男人。对方个子很高,戴一顶礼帽,身上大衣考究,脚上的皮鞋擦得一尘不染。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严厉而冷漠,带着一种迫人的无形压力。   少年慢慢放下了在他手里挣扎的小女孩,但不甘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俯首听命,用威胁的语气说道:“先生,如果你不立刻走,那么你会被认为是黑鬼们的支持者,也就是我们的敌人。你知道下场会是什么?”   “滚!”   卡尔冷冷说道。上前接过小女孩,将她抱了起来。   弗罗拉也认出了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紧得几乎有点勒住了他。   “……我们在公园里等不到妈妈,我肚子饿了……肖恩在街口等着……汉娜就带我到这里买面包……他们突然冲进来打人,汉娜想带着我逃跑……”   弗罗拉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卡尔清晰地感觉到小女孩的软软身子在他怀抱里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怎么的,一种久违了的、令他想要疼宠怀里这个此刻完全依靠着他的小人的柔软感情慢慢地从他心底里蔓延了出来——这种感觉,也就几年前他对着另一个女人时曾经有过。   “嘘——别怕,没事了。我这就带你去找你的妈妈。”   卡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任由她眼泪鼻涕不小心涂抹在自己衣领和肩膀上,低头柔声安慰着她。   “还有汉娜……先生,求您也救救她——”   卡尔看了眼依然倒在地上的保姆。   “你还能走路吗?”他问,“我的汽车距离这里不远。”   汉娜额头青肿,从地上慢慢坐了起来。   “……谢谢您先生……”她喘息着,“……我想大概还能走几步……”   弗罗拉突然尖叫一声:“小心!”   卡尔回头。见一道寒光闪过。距离自己非常近了。下意识地侧身将怀里的小女孩护住,另边手臂挡了过去。   手心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迅速地从伤口里涌了出来,滴溅到人行道的砖块上。   卡尔看了眼伤口,抬起视线。   十几个白人青年朝他逼了过来,把他围在中间。刚才那个抓住弗罗拉的少年手里甩着一把沾了血的小刀,狞笑着道:“你惹上麻烦了,先生!刚才不过是个小小的教训。接下来你如果不表示悔改,你就别想离开这里!”   “先生,你的手流血了!”   弗罗拉刚刚好不容易干掉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双手捂住耳朵。然后闭上眼睛。”卡尔对她说道。   弗罗拉眼睛里噙着泪花,呆呆望着他。   “照我说的做。我们玩个小游戏。”卡尔微笑道。   弗罗拉抽噎了一声,终于抬手捂住耳朵,又闭上了眼睛。   卡尔抬起那只流着血的手,伸进大衣里,拿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手枪。   “砰”的一声,他开了枪,刚才那个划伤了他手的少年应声倒地,捂住中弹的大腿,痛苦地哀嚎了起来。   剩下的三k党青年被这突然一幕给惊呆了,定在了原地。   “我只警告一次。谁再上来,子弹射的就不会是他大腿了。”   卡尔冷冷地道。   三k党徒面面相觑,开始慢慢往后退。   “霍克利先生!”   弗雷德推开人群冲了进来,见他握着枪的那只手还在滴着血,脸色微变,“上帝啊!您的手怎么回事?”   “打电话叫警察。这里需要维持秩序。”卡尔说道。   弗雷德点头,急忙去找电话。   三k党党徒们面面相觑,纷纷抛下手里的棍棒和传单,开始四散逃跑。   ————   戴维斯饭店二十一层的一个套房里,医生刚刚处理完卡尔手心的伤口。用纱布裹好后,留下一些药,叮嘱了些注意事项,随后离开。   警长丹·威利闻讯,亲自赶了过来。现在正坐在外面的会客厅等待。见医生离开,得知卡尔·霍克利可以见自己了,急忙站起来,走了进去。   卡尔坐在一张沙发里。   “霍克利先生,实在是抱歉。我们警力有限,也没有充分估计到这帮三k党的危害性,这才导致了您今天的意外。您完全是正当防卫。而且,我已发下通缉令,警员会逮捕今天参与袭击的所有三k党党徒,绝不姑息这帮人。但愿您能谅解。”   卡尔抬起自己那只裹了纱布的手,看了一眼。   纽约警局是全美最大的警察局,由州长任命的警长委员会管理。虽然警局入口就挂着“至死忠诚”的格言牌匾,但从上至下贪污成风,不少高级警司甚至与纽约黑帮私下有往来。这位警长刚上任没多久,正忙着结交权贵打点下手,虽然对于三k党近期活动猖獗有所耳闻,但既然连国会里的那帮大佬对这个民间仇恨组织到底是否属于非法也没争出个结论,他自然不会自己没事找事。只是没想到,今天那帮人竟然惹到了这个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霍克利先生,您可以告诉我您任何的诉求……”   警长继续陪着罪的时候,门突然被敲响,弗雷德略微冒失地探头进来。   他的表情像是见了鬼,显得十分怪异。   “霍克利先生……那个小女孩的……母亲……来……来了……”   他甚至话都说不好了,连舌头都开始打结。   卡尔瞥了他一眼。   “让她进来吧。不过,跟她说一声,她可能要等一会儿。那个女孩受了惊吓,刚睡过去了。”说完后,他看向警长,笑了笑,“谢谢你的到来,警长先生,我没有任何诉求。”他跟着站了起来。   警长知道自己该告退了。再次诚恳道歉后,离开了房间。   “你这是怎么了?”   卡尔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扯了扯衣领,朝会客厅走去。   “我刚刚才知道……”弗雷德站在门口不动,吞吞吐吐地道,“那个女孩的母亲,她是……”   卡尔走到了他边上,看他一眼,皱了皱眉,“上帝!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是……费斯小姐!哦不对,是克拉伦斯太太……事实上,她已经进来了……”   弗雷德小声说道,回头指了指。   卡尔一怔,目光落向弗雷德身后的方向,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正神情焦急地朝这边张望。见他出现在门口,她没有犹豫,立刻朝他快步走来。   “该死的……”卡尔终于回过神。下意识地低声诅咒了一句。   “谢谢你打电话通知我,弗雷德。”玛格丽特向弗雷德道谢后,看向依然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   “也谢谢您,霍克利先生。警察告诉我,您甚至受了伤……”   她垂下眼睫,视线落到他那只裹着纱布的手上,停留了几秒后,抬起眼睛。   “……但愿您没事……也谢谢您救了弗罗拉和汉娜。能告诉我,弗罗拉现在在哪里吗?”   最后她问道,语气显得十分恭敬,也非常礼貌。却掩饰不住她暗藏起来的那种想见到女儿的迫切之感。   从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卡尔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脸上。   这是一张曾经令他非常着迷的女人的脸。在他最着迷的时候,闭上眼睛,他就能清晰地在眼前描绘出她眉眼的形状,甚至连她那张嘴唇微笑时露出的酒窝和嘴角上翘的弧度,他都能想象得分毫不差,就好像她是长在他身体里的一部分。   他并不恋旧。无论对物,还是对人。一旦决定摒弃,无论之前多么喜欢,也不会再念念不忘。   所以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刻意去打听过任何关于这个女人的消息。她刻在他脑海里的那张脸仿佛终于变得模糊了。而他也觉得自己对这张日益模糊的脸只剩下了厌恶。   他只知道她在离开自己后,没多久就和克拉伦斯结婚,然后克拉伦斯接受了加州一家医院的聘请,两人搬到了那里。在一周前他抵达纽约之前,这就是这几年他知道的关于她的全部了——但此刻,当边上不再有别人,他这样近距离地再一次把视线投到她那张脸庞上,发觉她的眉眼依然是记忆里的那副眉眼,而她就这样望着他,在用一种仿佛与他真的毫无瓜葛般的语气道谢、询问着她女儿的情况时,他的心里忽然升出了一阵无名的怒火。   “出去!”   他突然说道。   弗雷德一怔。随即意识到他这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看了眼玛格丽特。见她脸色略微有点白,但看起来还很镇定。耸了耸肩,只好转身离开。   ☆、Chapter 83   “卡尔……”   玛格丽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出去!”   他再次开口。打断了她。注视着她的目光充满厌恶之意。   弗雷德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听到身后再次传来的声音,迟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回过头。   “……抱歉,卡尔。但是我想接回弗罗拉……”   玛格丽特站在原地没动。用勉强镇定的声音道。   “滚出去!”   卡尔忽然咆哮了一声,随即抬眼看向站在那里已经有点不知所措的弗雷德,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谁允许你放她进来的?给我送她出去!”   弗雷德急忙走了回来,低声劝着玛格丽特:“克拉伦斯太太,实在是抱歉。要么您先回去?弗罗拉小姐没事。只是睡了过去。等她醒来,我会送她回去的,您放心就是。”   玛格丽特抬起视线,对上了卡尔的目光。   他盯着她,抬起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当着她的面,闭上了那扇门。   他消失在了门后。   “卡拉伦斯太太,请您见谅,您应该也知道霍克利先生的脾气,他现在好可能有点生气而已……”   弗雷德露出尴尬之色,继续低声劝说着她。   玛格丽特沉默了片刻,终于转过了脸,低声道:“也好。那么麻烦你了,弗雷德。”   “没什么。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弗雷德急忙道。   玛格丽特朝他露出一丝无力的浅浅微笑,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套房的门。   ————   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弗罗拉睡醒了。   她的眼睛还没睁开,下意识就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妈妈”。   卡尔从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床边,拧亮台灯,俯身注视着枕头上这个刚睡醒的小女孩。   弗罗拉揉了揉因为哭泣还没完全消肿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一睁开眼睛,她就想起了下午发生在面包店门口的那段可怕经历,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妈妈!妈妈!”   她转头寻找,没看到玛格丽特的身影,脸上立刻露出焦急慌乱的神色。   “别怕,”卡尔抬手,帮她整理了下有点散乱的头发,脸上露出小心翼翼的、仿似带了点讨好的温柔笑容,“你感觉好点了吗?好了的话,我们吃点东西,然后我就送你回家。”   弗罗拉仰着脸注视着卡尔,眼睛里渐渐露出信赖的光芒。   “先生,您救了我和汉娜。我妈妈会非常感激你的,我也非常感激你。我的名字叫弗罗拉,你叫什么?”   “卡尔。卡尔·霍克利。”他微微一笑。   “卡尔……”弗罗拉念了一遍,“真是个好名字,霍克利先生,”她像个大人般一本正经地称赞道。忽然仿佛想到了什么,看向他的手。发现他手心处裹缠了厚厚一圈纱布,啊了一声,急忙爬了起来跪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他的那只手,嘴巴凑过去,轻轻吹了几口气。   “上帝啊,你一定很疼,”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怜惜的表情,“在加州的时候,有一次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了手心的皮,我就疼得哭了出来。妈妈就唱歌给我听。她唱歌可好听了。我就不疼了。”   卡尔注视着弗罗拉,眼睛里的柔软渐渐满得仿佛快要溢出了。   “她都唱了什么?”他低声问道,及至话出口,才惊觉不当。   但小女孩丝毫没有觉察到这有什么不对,说道:““我不会唱她的歌,但我能唱我的歌给你听。您要听吗,霍克利先生?”   “是的。”   弗罗拉在床单上跪直了身体,清了清喉咙后,开始抑扬顿挫地唱起了一首童谣:   “蜜蜂做什么的?酿蜜的!”   “爸爸做什么的?带钱回家的!”   “妈妈做什么的?花钱出去的!”   “孩子做什么的?吃蜂蜜的!”   卡尔终于大笑。发出哈哈的声音。   “您笑了?”弗罗拉露出欣喜的表情,“您喜欢我唱的歌吗,霍克利先生?”   “是的,非常喜欢!没有比这唱得更好的歌了!”   “可惜我爸爸没听过我唱歌。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弗罗拉叹了一口气,露出难过的表情,“他的名字叫查理。他是一个医生。妈妈对我说,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欧洲打仗了。她很快就要去找他了。我真希望他能早点回来。”   卡尔顿了一下。最后抬手,摸了摸她的卷发。   “你爸爸是个很好的人。他会回来的。来吧,亲爱的,”他改而单手抱起她,站了起来,“让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吃的,然后我送你回家。要不然你妈妈会着急的。”   ————   汽车最后停在了伯爵夫人住所的大门外。弗雷德下车,打开了后车门。   “霍克利先生,您不进去顺便认识一下我的妈妈吗?她会非常感激你的。”   弗罗拉挽住卡尔的胳膊不肯松开。   “亲爱的,我和你妈妈认识,她也已经向我道过谢了。”卡尔的一只手略微笨拙地替她扣上外套的扣子,“而且等下我也还有事。下次我再来拜访你们。”   “好吧。”   弗罗拉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卡尔的胳膊。从座位上站起来,问道:“可以亲一下你吗?霍克利先生?”   “我妈妈说,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可以用亲他脸颊的方式来告诉他。我觉得我喜欢你,霍克利先生。”   卡尔一怔,随即露出笑容,“当然可以了,亲爱的。这是我的荣幸。”   弗罗拉凑过来,亲了下他的脸。   “我妈妈还说,今年圣诞节我可以在纽约过。我能和你一起过吗?我妈妈不在。”   “当然,我再乐意不过了。”   弗罗拉露出笑容。   “那么我先进去了。再见,霍克利先生。”   “再见,弗罗拉。”   卡尔微笑着,目送她被弗雷德牵着走向那扇门。   ————   玛格丽特从戴维斯饭店出来,到医院看望了汉娜,随即回来后,一直就在等待。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完全黑了下来,依然迟迟不见弗罗拉回来,她心里的那种焦虑和不安也变得愈发强烈起来。她不断走到门口朝外张望。好几次,忍不住拿起电话想拨过去,但最后又都颓然放弃。   “上帝啊,玛格丽特!你能不能坐下来?你走得我头都要晕了。霍克利先生刚救了弗罗拉。她可能刚睡醒。他不过稍迟点送她回来而已。你觉得他会对弗罗拉做什么?”   伯爵夫人端起面前茶几上的一杯茶,轻轻啜了一口。   “不不。不是担心他会做什么。出了这样的意外,我只是希望弗罗拉尽快回来而已。”   “其实我有点不明白。既然你这么不放心,之前去接弗罗拉的时候,为什么不在那里等着?”   玛格丽特看向伯爵夫人。见她手里端着茶杯,视线落在自己脸上,目光里带了点探究般的意味。背过了身去。   “……当时有点不方便……”她含糊其辞地说道。   伯爵夫人摇了摇头,放下茶杯。   “既然你这么不放心,自己又不打电话,那我打个电话过去吧。向霍克利先生再道声谢,也是起码的礼节。”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时,玛格丽特忽然听到了门铃声,立刻冲了出去,打开门,看见弗雷德站在门口,手里牵着弗罗拉。   “弗罗拉!”   玛格丽特蹲下去,一把抱住了女儿,紧得仿佛生怕她下一秒就会飞走似的。   “亲爱的,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她检查着女儿的手脚。   “我没事,妈妈,”弗罗拉挣脱开她的胳膊,回头指着停在街对面的那辆汽车,“霍克利先生和弗雷德一起送我回来的。但他不下来。”   玛格丽特松开女儿,慢慢站直了身体,看向停在几十米外的那辆汽车。   车门紧闭,车窗也关着。看不到里面的人。   她收回视线,改而看向弗雷德,向他道谢。   “没关系,我说过的,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那么我先走了,霍克利先生还在等我。”   弗雷德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汽车很快开走,消失在了夜色里。   “妈妈,今年圣诞节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但我或许可以和霍克利先生一起过呢!”弗罗拉迫不及待地说道。   “不不,亲爱的,不行。我们不能总是去麻烦他。他很忙的。”   “为什么?他答应我了!”   玛格丽特抑住心里再次生出的那种烦乱不安感,转过身。“我们还是先进去吧。外面有点冷。”   她转过来时,看见伯爵夫人站在通道口看着自己,目光里仿佛带了点什么意味。   “抱歉。弗罗拉今天受了惊。我先带她回房间了。”   玛格丽特牵着女儿的手,从伯爵夫人身边匆匆走过。   ☆、Chapter 84   几天之后,准将递来了消息。奥尔加尼号舰将在30号上午抵达纽约伊丽莎白港,短暂停留之后,它将去往法国的布列塔尼亚军事基地。他让玛格丽特准备好到时候上船。   临行前夜,玛格丽特一直在弗罗拉房间里陪着她。平时八点半她就睡觉,但今晚,或许是舍不得和母亲分开,弗罗拉迟迟不肯睡觉。   从女儿出生后,玛格丽特基本就没离开过她。想到接下来至少会有一个月见不到,她也感到十分不舍。母女并头睡在一个枕头上,她给弗罗拉讲故事,陪她说话,最后等她终于睡着,时间已经很晚了。   玛格丽特往自己房间走去,意外地看到了伯爵夫人。她身上随意裹着件家常服,靠在二楼休息室的露台边上,手指间夹着一根烟。   “不早了。您还没去休息?”玛格丽特停在她身后,问了一句。   伯爵夫人转过头,示意玛格丽特过来。   玛格丽特走了过去。   “玛格丽特,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伯爵夫人望着她,“……我要和哈登伯格先生结婚了。”   玛格丽特一愣,随即笑道:“这是好消息。恭喜你们。准将是个不错的人。那么,婚期定了吗?”   “明年吧。至少会等你回来。我希望你能参加婚礼。”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伯爵夫人笑,“谢谢。”   两人静默了下来。   玛格丽特站了一会儿。“……要是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回房间了。可能还需要整理些东西……”   “玛格丽特,”伯爵夫人说道,“今天我去了趟你父亲的墓地。   玛格丽特再次沉默了下来。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没有遇到过你父亲,现在的我会在哪里,又会是什么样。他会在哪里,又会是什么样……”   伯爵夫人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但是没有如果。发生了的就成为过去。没有人能改写过去。”   “这就是人生。不管从前做得对还是错,回头没有用。我们必须向前看。”   她吸了一口烟,看向玛格丽特,脸上重新露出微笑:“我很高兴你肯过来找我把弗罗拉托付给我。放心吧。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好好照顾我的外孙女的,包括你叮嘱的……”   “不要让她和霍克利先生过于接近。”最后她说道。   “谢谢您。”玛格丽特低声道,“那么我先回房间了。”   “玛格丽特,告诉我,弗罗拉真的是你与查理的孩子吗?”   她转过身的时候,忽然听见伯爵夫人在身后问了一句。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慢慢回过头。见伯爵夫人注视着自己,神情凝重。   “是的!”   玛格丽特应道,随即转身离去。   ————   第二天的早上,玛格丽特顺利登上了奥尔加尼号舰,离开纽约去往法国。舰长杰科特尼对她十分照顾,为她安排了一个单独的舱房。虽然不大,但各种设施齐备,条件舒适。   经过一周日夜不停的快速航行之后,军舰抵达了法国布列塔尼亚军港。玛格丽特下船。海森上校派来的人已经等在了那里。接上她后,就带着她去往托斯伽地区。   长达四年的战争刚刚结束。作为欧洲主战场之一的法国创伤严重,很多地方几乎成为焦土。沿途所见,到处是炮弹袭击过后留下的废墟。但是人民的精神状态却都很好。玛格丽特甚至遇到了不少庆祝活动。一天晚上,车停在一个名叫泽塔的小镇过夜,吃饭的时候,在一家门还没修好却已经重新开张的酒馆里,周围奏着快乐的管风琴乐曲,人们尽情舞蹈。玛格丽特最后也被热情的店主拉出来强行跳起了舞。   店主告诉她,他的房子被炸平,一个儿子在战争开始不久就牺牲在战壕里,但幸运的是,另一个儿子回来了,并且很快,他就要和一直等着他的心爱姑娘结婚了。   “就像重新活了一遍!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祝的好事?”最后他这样说道。   “tchin-tchin!”   欢乐的干杯声此起彼伏,玛格丽特也被深深地感染了,从踏上法国后就一直压在她心头的那种压抑和阴霾仿佛终于得以消散。   失去了房子、财产、甚至是亲人,固然伤悲,但只要活下来了,明天就依然值得期待,不是吗?   ————   几天之后,玛格丽特终于抵达了托斯伽地区。   过去的几年里,这一带曾发生长期的激烈拉锯交战。虽然战争结束了,但许多战后事项亟待处理,所以现在还驻扎着一部分协约国部队,而且被划为军事禁区,不允许平民进入。   顾不得风尘仆仆,玛格丽特立刻要求去见海森上校。第二天,她被带到了一处用作办公场所的简陋平房里,在等待了片刻后,终于见到了上校。   他是个英国人。但不像绝大多数更容易给人留下矜持印象的英国人,上校十分风趣。   “感谢上帝!在经历了连续十八个月的阵地生涯后终于见到了一位不是穿着制服的迷人女士!欢迎你来到托斯伽,克拉伦斯太太!”   上校的开场白令玛格丽特感到放松了不少。微笑着致意过后,她立刻询问起克拉伦斯的情况。   上校不复片刻前的轻松。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克拉伦斯太太,对于您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寻找您丈夫下落的举动,我表示十分的感动,也希望不会让您失望,但是……”   他顿了一下,“在知道了您会过来后,我就已经为您多方打听过关于您丈夫的消息。他是第三集团军下二十八团的军医。中尉衔。他是一位优秀的军医,他挽救了许多战友的生命。但是非常遗憾……”   他望向玛格丽特。   “去年底的一场战役中,他受了伤,被送到临时野战医院救治。当时他脱了险。但在接下来,他和一部分伤员随同我们的一支部队转移到另一家伤员休养营的路上,很不幸,遭遇了德国人的突袭。我们得知消息赶到后,开火已经结束,绝大部分人都死了……”   “上校,他也死了?是吗?”   “我们没找到他的尸体。但这很正常。战争情况下,你不能指望把所有死者与他的名字对应起来。”   玛格丽特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   几秒钟后,她睁开了眼睛。   “他应该有个埋尸之地,是吧?能允许我去看一下吗?”   上校看着她的目光里满是同情。   “克拉伦斯太太,我希望您不必过去。看了之后,或许会更令您感到更加难过。”   “不,上校,我想去。请您让我去。”她注视着他,恳求道。   上校踌躇了下,终于道:“好吧。既然您都到了这里,我想我大概也没法阻拦。我亲自带您去吧。但愿您能尽快接受这一切,然后忘掉战争,开始新的生活。””   ————   第二天的中午,军车停在了一个名叫马默内的地方。穿过一片用铁丝网拦起来的警戒线,上校带着玛格丽特爬到一处山坡上,最后停了下来,指着山坡下的一个地方说道:“就在那里。”   玛格丽特看下去。   这是一片很大的平地,靠近山坡的地表,每隔几步路,横七竖八地插着一块写有名字的简陋木头牌子。再过去,就没有木牌了,只有一个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坡,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了视线的尽头。几个身穿工装的人手里拿着工具,现在正行走在下面。   “这是我们用来埋尸的场所之一。那场突袭中牺牲的人员,就埋在了这里……很残酷。也很无奈。年轻人们为国家捐躯,最后却……”   上校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已经下了山坡,朝着那片墓地走去。   “蒂姆·罗宾斯,1897-1915。”   “山姆·诺顿,1899-1916。”   “基尔·贝罗斯,1895-1917。”   ……   一个个名字用墨水写在木头上,风吹雨打,字迹已经开始消褪,变得模糊不清。   玛格丽特穿过这片墓地群,一直走到了后面,最后停在一块巨大的石碑面前。   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无数的名字。她的视线落在上面,从第一个名字开始飞快地搜索,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看到那个她熟悉的名字。   “查理·克拉伦斯,1891-1918。”   玛格丽特盯着这一行字,眼泪开始无声地从面颊上滚落。   ————   第二天,玛格丽特离开了禁区。   车开出去一段路了,玛格丽特再次回头,看向远处那块消失得快要看不到的马默内山坡,悲伤感袭来,眼眶忍不住再次湿润了起来。   她低头拭着眼角的时候,身后忽然追上来一辆军车,示意司机停下来。   “克拉伦斯太太,有新的情况。”车上下来一个军官,对着玛格丽特说道,“上校刚刚从一个土耳其俘虏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可能和您的丈夫有关。您需要回来一趟。”   ————   玛格丽特匆匆赶回到那间平房,看到椅子上坐了一个土耳其人。   “克拉伦斯太太,这个土耳其人名叫伊什基,是几个月前在马其顿区一场战役中的俘虏。他说他可能有您丈夫的消息。”   土耳其人会说英语,指着手里那张克拉伦斯的照片,激动地对着玛格丽特嚷道:“太太,这个人我见过!三月里在萨洛尼卡的时候,一颗子弹射进了我的肚子里,就是这个医生给我做了手术我才活过来的!没错,就是他!”   “克拉伦斯太太,如果他没认错人的话,根据他的说法,克拉伦斯中尉应该没有死。极有可能在那场突袭战中被俘虏了。你知道的,军医在战场上被大量需要,无论是我们还是敌方。我们可以推测,被俘虏后,他有可能被送到了马其顿区,然后在那里为同盟军队服务……”   “上帝啊!”   玛格丽特喜极而泣,双手捂住嘴,看向土耳其人:“那么他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现在我不知道了,太太。之后在另一场战役中我被俘虏,然后就送到了这里……”土耳其人看向上校,“上校,我为你们提供了这个消息,我要求得到更好的待遇!”   上校命人带下土耳其人后,看向玛格丽特:“克拉伦斯太太,既然有了新的消息,或者您在这里暂时等待,我派人到萨洛尼卡去查一下?”   “不不,上校,我不想等,一刻也不相等!”玛格丽特激动不已,“等待的每一分钟对于我来说都是煎熬。我想自己也过去!请您一定要答应我!”   ————   玛格丽特坐上了一辆联络军车。与她同行的,还有两个准备去往马其顿的战地记者。一个是法国人,名叫也若夫,一个是英国人科尔。为了安全起见,上校派了一小队士兵护送。   路上旅途辛苦无比。索性还算顺利。大约一周之后,车到达了波斯尼亚靠近塞尔维亚的一个地方。   在这里,两个记者要下车了。   接下来再继续走一天,就是玛格丽特此行的目的地萨洛尼卡了。   一路这么同行,大家早已经认识,关系也变得十分亲密。两个记者也知道了玛格丽特此行的目的,纷纷向她赠送祝福。最后又一起合照留念。   拍完照后,玛格丽特和他们道别,上车正要离开的时候,突然,身后一声枪响。玛格丽特扭头看去,见路边的一座矮小山丘后冒出了一群穿着平民服装、看起来像是当地人的男人。至少有二十个。全部手持武器,用英语大声命令他们趴在地上。   随车士兵虽然带着武器,但人数不过四个而已,双方悬殊过大,没有任何抵抗,连同这几个士兵在内,玛格丽特和两个记者全都成了俘虏。   ————   1918年圣诞节的前一天,四名英国士兵、一名法国记者、一名英国记者,以及一位美国国籍的平民女性被塞尔维亚国军游击军越境在波斯尼亚劫持为人质。游击军以此和塞尔维亚军政府谈判,要求释放几个月前被抓捕的重要首领西梅昂——这个新闻很快就通过报纸传了出去。报告也随后呈到了华盛顿特区战后临时军事办公厅的桌面之上。   ————   一周之后。   新年的欢庆钟声仿佛依然回荡在人们耳边。纽约的大街上,到处可见孩子们充满欢笑的脸和还没被撤掉的各种圣诞装饰。   或许是之前的战争阴影太过压抑,所以今年的圣诞和新年,纽约前所未有地热闹。百老汇的霓虹整夜闪耀,许多饭店和俱乐部里举行彻夜派对。在冒着气泡的美酒和通宵达旦的狂欢里,1919年如期而至。   ————   戴维斯饭店二十一层的那个套房里,卡尔现在半靠在床上,正在抽着烟。   他刚从一个派对回来没多久。喝了不少的酒。目光略微带了点醺意。他的外套已经被脱下,随意丢在了床头。身上衣物也不大整齐,衬衫扣子解了几个。边上是一个穿了件丝绸睡袍的年轻女人。   睡袍是肤色的,中开。年轻女人并没有系上腰带,衣料便柔顺地贴着她身体的曲线自由垂荡下来,从她优美的天鹅般的颈项一直开到腹脐,如同没有穿衣,却又比穿衣更多几分令人想入非非的女体之美。   年轻女人名叫伊芙,是百老汇银沙剧院里最近的一个当红女演员。也是最近两年和卡尔·霍克利保持了最久一段关系的女友。   现在她像只慵懒的波斯猫样趴在他的边上,手里拿着个奶油慕斯,用小勺舀着,一口一口慢慢地往嘴里送。   “……亲爱的,你在等什么人的电话吗?我见你一直在看它。”伊芙用带了娇慵鼻音的声音问了他一声。   卡尔没说话。朝空中吐出一口烟。   “……我听说,你就快要和罗德小姐订婚了?”   伊芙看了他一眼,试探般地问道。   卡尔抬手,安抚般地摸了摸她的头。   伊芙顺势靠了过去,丰满的胸抵在了他的胳膊上。   “……前几天你和一个小女孩去了梅西百货?你给她买了好多东西?她是谁呀?”   卡尔瞥她一眼:“伊芙,好女孩是不该有这么多问题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虽然怀孕会破坏我的身材,但是我还是愿意给你生个孩子……既然你那么喜欢孩子……”   “就在酒店里?”卡尔笑了笑。   “你不相信我会是一个好妈妈吗?卡尔?”   “不,亲爱的,我相信天下所有的女人都能当一个好妈妈。包括你。但我没这个需要。”   伊芙重新慢慢坐了起来,舀着一勺慕斯往嘴里送的时候,仿佛不小心,哎呀一声,一勺的白色奶油滴落在了她裸露的胸前。   她用一根手指沾起落在皮肤上的奶油,送到嘴里舔了一口,“……真是美味,我好喜欢……”她注视着卡尔,伸出粉红色的舌尖,舔了舔沾了点奶油的唇,最后慢慢俯身下去,靠向了他的下体。   “……我也喜欢这里的美味……”   她喃喃地说道,含糊声音渐渐消失在了唇舌之间。   卡尔的视线再次落向边上的一架电话。在她解他衣物的时候,阻拦了她。   “不是现在。”   他简短地道。   “……怎么了……”伊芙嘟嘴,“人家想尝你的美味……”   卡尔掐灭烟,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到隔壁房间睡吧。或者回去。随便你。”他探身拿过外套,摸出一叠钱,“明天自己去逛街吧,买点亮眼的东西。”   伊芙撅着嘴不肯起身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卡尔把钱丢到床上,迅速翻身下床,接起了电话。   ☆、Chapter 85   “你总有这么多的接不完的电话……”   伊芙跪在床上望着他的背影,抱怨了一声。   “出去!现在!”   卡尔握住话筒,回头说道,眼神已经变得冰冷。   伊芙咬住嘴唇,从床上慢慢爬了下来,最后拿过自己的外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怎么说?”   等她出去后,他对着话筒问道。   “卡尔,我已经联系到了共济会的头目。他答应帮忙出面和游击军斡旋。他在当地很有影响力。只要他肯出面,问题应该不大。”   “条件呢?”   “他要一千条黑鱼。”   “没问题。你在欧洲的仓库里应该有足够的货。用最快的速度发给他。”   “是的,这没问题。但是……他还要你亲自送货交到他手上。我知道这个条件有点苛刻,但他坚持这样。他说他做生意一向习惯和买家面对面。而且,他也不相信我这种美国人……”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无奈。   “可以。”卡尔立刻道,“告诉他,我要他务必保证那个美国女人的安全。并且不能对她有任何的侵犯!”   “不用你说,我知道的。但是卡尔……”对方仿佛有点惊讶,顿了一下,“那个女人到底跟你什么关系,值得你这样?连军方都不愿妥协,现在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   “有人要我帮忙,我答应了而已。”卡尔淡淡道。   “好吧,这个人的面子可真够大的,值得你冒这样的风险。”对方哈哈地笑,“那么我就这么回复了。”   “尽快!我明天就动身!”   “放心吧,交给我,绝对办得妥妥当当。那么先这样了。明天我们再联系。”   “谢谢你,老朋友。”   卡尔挂了电话。   刚才打来电话的,是这些年和在军火买卖上一直有合作的那位掮客斯特夫。对方欧洲人脉广泛,认识不少巴尔干地区的地下武器贩子。这些武器贩子售卖非法军火给当地地黑帮和游击军。共济会是塞尔维亚当地最大的一个黑帮。而所谓的“黑鱼”就是马克沁机枪在黑市的代称。美国宣布参战后,政府就禁止军火商售卖武器给同盟国以及巴尔干地区支持同盟军的反政府力量。所以这两年黑鱼供应紧张,在黑市的价格快速飙升。   卡尔立在原地,出神了片刻。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一把推开了窗。   夜风挟裹着刺骨的寒意迎面吹了进来。   这时候,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卡尔走过去拿起了电话。   “……可以,让她上来吧。”   最后他挂了电话,开始穿衣服。   ————   门被敲响。卡尔走过去开了门。   玛德琳伯爵夫人出现在门口。   她的脸色略微有点苍白。看到卡尔的时候,朝他露出一丝歉然的笑意。   “非常抱歉,霍克利先生,这么晚了还冒昧来打扰你。”她说道。   “没关系。我还没睡。您请进吧,伯爵夫人。”卡尔点了点头,请她进来。   “既然您这么晚过来,想必是有要事。您可以直接说。”   坐下后,卡尔说道。   伯爵夫人道:“实不相瞒,我过来,是因为玛格丽特的事情。想必您已经知道了。”   “略有耳闻,”卡尔往后靠了靠,“很遗憾发生了这样的事。希望她能平安无事。”   伯爵夫人双手十指交握放在膝上,顿了一下,最后抬起眼睛。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其实玛格丽特是我的女儿。我在年轻时有过一段婚姻。后来我离开了她父亲。但她是我的女儿。”   卡尔扬了扬眉,“这确实令人感到有点意外。但伯爵夫人,我不知道您跟我说这个的目的是什么?”   “实不相瞒,玛格丽特出事后,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更不敢让弗罗拉知道。她还数着日子在等她妈妈回来。原本我也不会来麻烦您的。但是报纸说,因为当地政府的拖延,他们前几天已经处死了两个士兵和一个英国记者。这简直太可怕了!就在今天下午,我又从哈登伯格那里得知,华盛顿并不准备接受游击军的要挟而向塞尔维亚政府施压释放那个头目。他们只承诺让当地政府去救人质。一想到玛格丽特现在的处境,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上帝啊,我真后悔我当时没有拦住她。我原本就不觉得克拉伦斯还活着。即便她过去了,也不过白跑一趟。但我没法阻拦她。她性格非常执拗,自己认定的事情,谁也劝不住!我当时想着,既然她想去,那就让她去一趟,这样她就会死心了。但是没想到……”   伯爵夫人双手捂住脸,长长吸了一口气。   “……霍克利先生,”最后她放下手,看向卡尔:“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是绝不会来打扰你的。我知道你从前和玛格丽特有过一段关系。虽然后来你们分开了,但我想……”   “抱歉,伯爵夫人。”卡尔突然打断了她,“我理解您的心情并且对您和您女儿的处境深表同情。但我和克拉伦斯太太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如果这就是您过来找我的目的,那么您可以回去了。这件事,我爱莫能助,大概帮不了您。”   “抱歉……”   伯爵夫人失神片刻,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转过身,停顿了几秒后,她忽然回过了头。   “霍克利先生,如果我告诉你,弗罗拉或许是你的女儿呢?”   卡尔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   “弗罗拉可能是你的女儿!”伯爵夫人转过身,“虽然我不敢确定,但有这个可能。玛格丽特是在十一月结婚的,第二年的六月就生下弗罗拉。没有足月。当时我去探望的时候,原本很担心这个孩子,但她看起来非常健康。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弗罗拉的父亲应该不是查理,那么就剩下你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霍克利先生,难道你就不想当着玛格丽特的面问个清楚吗?”   卡尔一语不发,眼角肌肉突然猛地抽搐了一下。   “抱歉打扰你的休息了。我告辞了。”   伯爵夫人朝他点了点头,转过了身。   ————   已经是被俘的第二十一天了。   这漫长的二十一里,从恐惧、希望、到现在陷入了完全的绝望,玛格丽特整个人几近崩溃。尤其是几天之前,另一位法国记者终于也步了英国记者的后尘被带出去枪毙了,全部人质只剩下她之后,她就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也会是同样的命运。   并且,可能由于水土的缘故,她也感染了当地流行的一种类似于肺炎的病症。虽然几天之前,游击队派了个医生过来给她看了病,但病情没有半点好转,最近两天,她咳嗽得更加厉害,身体也变得十分虚弱。   傍晚时分,夕阳的最后一点余光从囚禁着她的囚室窗户里照了进来。她躺在一张简易木板床上的时候,门被打开,一个游击队员命令她出来,最后给她戴上头套,推她上了一辆汽车。   汽车驰在颠簸不平的路上,有时候,她几乎会被震得从位置上跳起来。她的耳畔传来游击队员用当地话说笑的声音。心里十分清楚,极有可能,从现在开始到车子停下来,这就是自己最后的时间了。   这样的时刻,那种因为即将死去而应该有的极大恐惧竟然没有降临。她无力地靠在座椅上,在漆黑的头套里闭上眼睛,如同放电影一般,弗罗拉、克拉伦斯,还有那个男人的脸,相互交替着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感到后悔。为这一次的旅程,以及那些过去了的一切。但就像她母亲伯爵夫人说的那样,发生了的就成为过去。没有人能改写过去。   她原本就微不足道。成人世界里,没有谁真的离不开谁。时间是最强大的疗伤机器。没有了她,如果克拉伦斯真的还活着,像他那么善良的人,他一定会自责,会难过,但迟早有一天,他的伤口会被时间抚平;至于那个男人,更不用说了,他们早就成了陌路。以后回想到她,一声冷笑或许就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这一刻,她唯一感到深深不舍和遗憾的,就是从此再也没法回到女儿弗罗拉的身边了。想到有一天她不得不知道自己的死讯,她的心就像刀绞一样。想到她会慢慢长大,而她却再也不能陪伴在她的身边,她就感到无比的绝望……   ————   路面仿佛渐渐平坦了下来。开了许久之后,汽车终于停了下来,她被人带下汽车,继续朝前走去,最后仿佛进入一个房间,然后,那个人解开了她的手铐离去,周围的一切就安静了下来。   玛格丽特的心怦怦地跳。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她就这样站在地上,默默等待了片刻后,终于,她试着伸手,摘掉了头套。   外面天应该已经很黑了。房间里开着灯。因为突然从漆黑中接触光源,她的眼睛感到有点不适,闭了闭眼睛。片刻后,她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卡尔·霍克利竟然就站在她的面前!   他盯着她,面无表情,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里还有情绪在隐隐跳动着的话,此刻的他完全就像是一尊雕像。   因为太过震惊,玛格丽特接连后退了几步,脚后跟碰到了一张椅子的腿,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坐了下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玛格丽特颤抖着声音,问道。   他依然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玛格丽特忽然仿佛明白了过来。   为什么谈判明明破裂,和她同为人质的几个同伴都相继被杀了,最后就剩下她一个人。最后那些天,她甚至还得到了相对于俘虏来说十分人道的对待。   “是你……”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卡尔终于动了一下肩膀。低头打开烟盒,取了支烟出来,叼在嘴里。打了几次的火,打火机却只冒出点火花,都没有成功。   他的情绪仿佛突然被这个不顺给点爆了,猛地挥手将手里的打火机朝玛格丽特身后的那扇门砸了过去。金属重重砸到门上,发生砰的一声,随后掉在地上,一个角落深深地凹陷了进去。   他吐掉了嘴里的香烟,几步走到玛格丽特面前,俯下身去:“上帝!告诉我,你当初没有打掉孩子?你竟然带着我的孩子嫁给了别的男人?”   ☆、Chapter 86 ……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她略微茫然地想道。过去的几年里,她从不愿去多想过去那些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任何事情,或许就是不希望会有这样的一天。 但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 他的一只手慢慢紧捏成了拳。玛格丽特甚至能听到骨节摩擦时发出的那种格格之声。 ……或许她该否认的。就像她面对伯爵夫人时的那样。这不是最聪明的选择,却是最合理的选择,既然当初她已经这么选择过一次了——在这个问题上,克拉伦斯永远会站在她的一边。所以,只要她自己一口咬定,在这个时代,面前的这个男人再一手遮天,他也无法改变什么。 但她却说不出口。她只这样望着他,与他四目相对。 距离不及咫尺。她清晰地看到了在他那双眼睛里跳动着的仿佛已被极力克制着的情绪。他毫无疑问是愤怒的,却又不仅仅只是愤怒。带着抑郁的深深愤懑,或许才是能够用来描述她此刻感觉的最恰当的词汇。 “说话!” 他突然咆哮。握起的拳朝她的脸落了下来。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耳畔垂落的几根鬓发随风动了一下。拳头砸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她感觉到椅子剧烈晃了一下,随之发出榫头移位断裂的轻微喀拉之声。 她睁开眼睛,发现椅背断裂了一截,而他手背凸出骨节处的皮肤也破了,开始有血慢慢地渗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已经病了好几天,原本就十分虚弱,加上刚才情绪波动巨大,现在她只觉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下一秒仿佛随时就会晕厥,冷汗也开始不住地沿着额头皮肤往下流淌。 他一直盯着她那张白得不见血色的脸,目光中的愤怒渐渐褪去,而阴鸷愈盛。 “你的母亲,伯爵夫人深夜来找我求助时告诉我的,”他用冰冷的口吻说道,“玛格丽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你觉得我怎么可能会来到这种地方?” 玛格丽特的头无力地靠在已经变得摇摇欲坠的椅背上,闭了闭眼睛。 “你不否认。那么这是真的了?” 不等她回答,他突然站直身体,转身朝外走去。 “等一下!”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玛格丽特忽然叫了一声。 他的脚步一顿。 “你想怎么样?” 玛格丽特勉强支撑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问道。 卡尔慢慢回过了头。 “玛格丽特,你不是法官,却剥夺了我做父亲的权力,令我错过弗罗拉的出生和她长达几年时间的珍贵成长。现在我知道了,你居然还问我想怎么样?” “你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不,我绝不会允许的,弗罗拉也不会离开我的!” 卡尔嘴角微微扯了一下,“那就看着吧。”他冷冷瞥她一眼,开门走了出去。 ———— 这个房间仿佛位于某个小镇上的旅馆里。当天半夜,玛格丽特再次发起了烧。 感染了病症后,她就一直反复发烧,咳嗽,浑身无力,情况时好时坏。但这一次的病症仿佛来势汹汹。第二天早上,旅馆里的女侍给她送早餐时,发现她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人也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玛格丽特很快就被送进了距离小镇几十英里外的一家医院里。她在医院里接受了正规的治疗。大约一周后,病情渐渐退去,人也开始慢慢恢复了精神。 感到自己好了不少,玛格丽特立刻要求出院,但却遭到院方的拒绝。在她再三要求下,一个会说英语的护士终于声称,是一位姓霍克利的美国先生要她继续住院的,直到完全康复了为止。 玛格丽特沉默了下来。 之前几天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就知道应该是卡尔送她进医院的。一种简单直觉而已。 在她登上奥尔加尼号直到发生绑架事件之前,她唯一想的,只是怎样尽快找到克拉伦斯的下落。是生是死,总需要一个结果。但现在,事情一下子变得完全失去了控制。她既记挂着依然生死未卜的克拉伦斯,又担心卡尔·霍克利会夺走弗罗拉。现在他还把她限制在医院里——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其实完全可以出院了。 她知道他现在一定非常恨她。甚至比从前以为她打掉他孩子那会儿还要恨。 他到底想怎么对付她?难道就这样以治病为由把她丢在这个地方,然后他自己动身回了美国,直接带走弗罗拉,等她回去发现后,一切都迟了? 玛格丽特被这个念头搅得心乱如麻。勉强在医院里又住了两天。依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同样也没有任何消息。她要求那个护士去联系卡尔。 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在她入院第十一天后,她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经过反复思考,决定暂时中止寻找卡拉伦斯,先尽快回美国。 她和发现了她意图继而阻拦的护士发生争执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一直没出现的卡尔站在了门口。 他不复平日衣冠楚楚的派头,脸上带了点倦色,胡渣拉嗒的,看起来仿佛已经几天没刮脸了。 原来他还在这里! 玛格丽特终于舒了一口气。悬了好几天的心稍稍定了些。 “带你去一个地方。” 卡尔瞥了眼她手里正提着的一个仅剩的行李箱,冷淡地说道。 ———— 玛格丽特跟着他离开医院,上了一辆汽车。 汽车里已经有两个当地男人。一个是司机,另一个,仿佛是向导。玛格丽特留意到他们身上都带了枪。对卡尔态度非常恭敬。 汽车离开镇子,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往不知名的方向开去。 玛格丽特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看起来不像是回美国。当越开越远,汽车一直前行,路越来越颠簸,而周围的景象也越来越荒凉之后,她抑制不住心里的不安,终于问了一声:“你要带我去哪里?” “布萨。”卡尔的视线落到车窗外远处绵延的山麓上,说道。 “这是什么地方?” “你丈夫可能在的地方。”他冷淡地说道。 玛格丽特惊呆了。全身血液仿佛瞬间涌聚到了心脏的部位。心跳猛地加快。 难道这些天,在她住院的时候,他一直在帮她寻找克拉伦斯的下落? “……上帝……”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捂住嘴,看向了他,“你一直在找他?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这简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是真的,对此我非常感激……” 卡尔扭过脸,看了她一眼。 “克拉伦斯太太,你觉得我找你丈夫是为了得到你的感谢?”他的眉头皱了皱,显出厌恶的表情,“事实上,我比你更希望你的丈夫活着。女人碰到不如意时要死要活的我见多了,简直像噩梦。如果他还活着,你们可以继续生你们自己的孩子,生一打最好。这样我就不必忍受可能会来自于你的任何纠缠,弗罗拉也能顺利开始她的新生活。” 玛格丽特一怔。重新沉默了下来。 他扭过了头。没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汽车一直行驶,除了中间一次短暂停歇,从早开到晚,最后在傍晚的时候,终于停在了一个村庄的路边。 这是非常普通的一个小村落。依山而建。房子大多是用当地随处可见的一种石头筑成的,房屋群沿着山势慢慢往上延伸。在半山腰的地方,似乎还有一座残缺的小教堂般的老建筑。 卡尔下了车,在向导的带领下,朝村落里走去。 玛格丽特踩着脚下的小路,在村口几个玩耍着的孩子的好奇目光注视下,跟着往前走。 村路崎岖而曲折,并且地势一直往上。天擦黑的时候,才终于抵达了那座看起来很近,但事实上却有好一段距离的小教堂。 向导走了进去。很快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牧师模样的男人。 卡尔看向身后已经走得气喘吁吁的玛格丽特,示意她靠近。 “有人告诉我,大约半年之前,这里来了一个外国人。清醒着的时候,他可以替人看病,应该是个医生。但大部分时间,他都醉醺醺的。村民叫他醉酒查理。我想他有可能是你的丈夫。你可以自己进去看一下。” “太太,您请跟我来。” 牧师会说英语,示意玛格丽特跟他进去。 玛格丽特看了卡尔一眼,见他已经背过了身去。随即低头,跟着牧师往里去。 “……太太,您的丈夫,我是说,如果他是您丈夫的话,他是半年前过来的。那会儿战争还没结束。就在他来的前几天,一颗炮火还落到了教堂顶,炸毁了一块墙,到现在都没修好。那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发现他倒在教堂外,身上都是血。他受了伤。我救了他,等他伤好后,他不走,就留下了他。他医术很好,能替村里人看病,但老酗酒……上帝保佑!我也拿他没办法……喏,他就睡这个房间,你自己进去看看……” 牧师停在一扇门前,指给玛格丽特看后,转身离去。 玛格丽特深呼吸几口气,等骤然加快的心跳有点平定下来后,终于抬手,试探着敲了敲门。   ☆、Chapter 87   没有反应。   等待了片刻后,她推开门。扑鼻一股浓重的酒气。   房间里没有电灯,靠墙的一张桌子上点着根蜡烛。借着黯淡的烛火,玛格丽特看到床上倒着一个人,脸孔朝里,一动不动。   玛格丽特朝着那人慢慢走了过去,最后停在床边,俯身看了过去。   是个男人,应该已经喝醉了酒,闭着眼睛在睡觉。但她看得不是很清楚。在身后烛火投出的暗影里,玛格丽特只看到对方一张蓄了满脸胡须的脸。   她拿了蜡烛,走过去再次辨认。   这一次,她终于认了出来。   这个卧在一张简陋木板床上酩酊不醒的男人,正是查理·克拉伦斯!   但他和玛格丽特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他变得消瘦无比,头发凌乱打结成团,胡须也很久没刮过,乱蓬蓬地长着,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的脸——如果不是凭着脸容剩下露出部分的熟悉线条,玛格丽特几乎认不出他了。   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曾经那么风度翩翩的一个英俊男人,现在竟成这副颓废的样子!   怔了片刻后,她把烛台放回去,开始拍他的脸,叫他名字,试图唤醒他。   但他烂醉如泥。无论她怎么叫,始终没半点反应。   房间里的空气污浊不堪。玛格丽特起身走过去推开两扇窗户,让外面的新鲜空气可以进来,然后出去到她刚才进来时看到的一口水井边打了盆水,回到房间。   ———   村庄没有通电。因为战争的缘故,村庄里人口锐减,空房子不少,剩下的村民也都习惯早早闭门早睡。远处只有几点模糊灯火闪动。   窗户对出去的教堂后面有几棵月桂树。好些年头了。几片枝桠早早地爆出了些米粒花蕾。当夜色浓重下来,空气里漂浮着的那种混合了花香和烟草的气味也仿佛愈发浓烈了。   卡尔站在一株树下,身影被树冠的阴影完全吞没,昏暗中,只有忽明忽灭的一点烟头在闪动。   他原本早就该离开这里的。在她进去后久久没有出来的之后。这表示里面的那个人确实应该就是查理·克拉伦斯。但是他的双脚仿佛被什么给钉住了。   他竟然一直没有走。   他的视线落在那扇紧紧闭着的窗户上。隐隐地,仿佛能看到里面有人影在走动。他无法控制地想象着此刻,就在距离他几十步外一墙之隔的那个房间里,她到底在干什么,又和她分别了数年刚刚才见到的丈夫在说着什么。   她曾经施加在他身上的那种带了魔咒般的吸引力已经消退。他也完全不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这些年他交过的所有女朋友都比她年轻,无一不是尤物,性格更是温顺可人。他再也不用像面对她时那样费尽心思地去讨女人欢心。在他需要的时候,纵情享受就可以了。他觉得他已经成功地把这个名叫玛格丽特的女人从自己的生命里彻底给抹掉了。有时候偶尔回想起她,他甚至会为自己当初那些为了讨好她而做出的愚蠢举动感到匪夷所思,甚至带了一种深深的羞耻感。   如果不是因为最后她走的时候也那么决绝,他甚至会怀疑,是不是她曾让某个游荡在街头捧着水晶球宣称能占卜命运的吉普赛巫对自己下过什么可怕的魔咒。否则,像他这样一个足够老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女人产生过这样近乎疯狂的热烈感情?   那时候,仅仅只是想到能够和她共度一生这个念头,甚至就能让他感到发自心底的幸福。   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现在的他,没有所谓幸福感——这原本就是人的常态。除了还相信圣诞老人会沿着烟囱爬下来往自己袜子里塞礼物的孩子之外,幸福对于人来说,原本就只是一个概念;他也没有任何遗憾。他甚至比从前更加春风得意。欧洲那场消灭了1500万人口的战争让他不但大发横财,也令他的钢铁王国更加稳固。他的对手一个个地臣服,他的相交上达白宫。毫不夸张地说,像他这样阶层的人,几乎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甚至比美国总统还要自由。除非有一天上帝觉得应该让他下地狱,否则他是不可能摔倒的。   但是现在,他的生活仿佛又开始偏离了他的设想——从两个月前,这个女人再次与他不期而遇之后。他已经治愈的旧病毫无征兆地突然就复发了。他根本没法忍受看着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遭受任何的苦楚,于是一直在干对自己毫无好处的各种蠢事,根本就不受控制。   就在这一刻,他感到后悔,并且无比地沮丧。   他根本就不该替她去找卡拉伦斯的。这个英国人的生死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却偏偏动用了当地一切可以调用的力量去找他,而且居然真他妈的让他给找着了!现在,他还把她送了过来,让他们共处一室互诉衷情,而他却像只找不着地儿可去的流浪狗一样,躲在这个阴暗的角落吹着来自地中海的潮湿又冰冷的夜风!   “妈的!”   他烦躁地丢掉了手里的烟头,碾灭后,最后瞥了一眼那扇窗户,决定转身离开的时候,那扇窗户忽然被打开,昏暗烛火里,她的身影出现在窗前,若隐若现。   他的心微微跳了下。唯恐被她看见自己。屏住呼吸,立刻转到了树干的后面。   他看到她推开窗户,仿佛想让房间通风。过了一会儿,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他看到她从教堂里走出来,在水井边打了一盆水,然后,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夜色里。   卡尔伫立片刻后,转过身,开始朝山下村落的方向走去。   ————   玛格丽特在房间角落的一个木架上找到一条毛巾,放在水里浸泡后拿出来,坐到床边仔细擦拭克拉伦斯的脸和脖颈,还有他的手。   他的手修长,线条优美,如果不学钢琴,天生就该去握手术刀。   玛格丽特仔细擦干净他的双手后,坐在他的边上等待。   过了很久,他的头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模模糊糊的声音。她立刻站起来,到桌边倒了一杯水,回来扶起他的头,喂他喝水。   “查理!”她叫着他的名字,“我是玛格丽特!你醒醒!”   克拉伦斯的眼皮动了一下,在她持续的叫声中,眼睛终于慢慢张开,视线茫然地落在玛格丽特的脸上,仿佛还没有彻底清醒。   “查理!是我!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压抑住激动,大声嚷道。   克拉伦斯的眼睛动了一下。终于仿佛真的醒了过来。从床上慢慢地坐了起来。   “……玛格丽特,是你?真的是你?”   他伸出手,仿佛想摸她的脸。   “是的,是我!”玛格丽特抓住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多么真实的触感……多么温暖的皮肤……”   克拉伦斯喃喃地道。忽然将玛格丽特拥进了怀里,紧紧抱住了她。   他抱得那么紧,紧得令她几乎有点透不过气来。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他颤抖着声,叫着她的名字,连续不断。   玛格丽特任由他抱着自己,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   克拉伦斯一直紧紧抱着她。突然,他一下子松开了她,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预警地低声抽泣了起来。   “查理,我都知道了!这几年你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但现在,战争的噩梦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玛格丽特安慰着他。   “不……不,你不知道……”克拉伦斯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玛格丽特,你不知道这几年我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一切比噩梦还要可怕……”   “查理,虽然我没有经历过,但我知道,如果不是比噩梦还要可怕的战争,你怎么可能不回去,还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现在我过来了。请你讲给我听吧。告诉了我,你会感到舒服点的。”   克拉伦斯的双手一直紧紧地抱着头。半晌之后,他的情绪仿佛终于有点平静了下来。   他抬起头,用一种悲哀绝望的目光注视着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不祥之兆。   他看着她的目光,令她不复有三年之前依依不舍离开她去往战场的那个克拉伦斯所留给她的熟悉感。   他仿佛有所变化了。   “玛格丽特,对不起,我背叛了你。”   片刻后,他缓缓地道。   玛格丽特一怔。微微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打断他,任由他接着说了下去。   “……玛格丽特,我的腿……这里……”他指了下右腿膝盖上方的部位,“在两年前被炮弹碎片打中。做过两次手术。医生对伤口处理得很好。他们尽力了,但现在我还是时常会感到胀痛,就像有无数虫子在往我的骨头里钻一样。这种痛苦非常难受,有时候我甚至恨不得锯下我的这条腿,好终结这种永远没有尽头的折磨。”   “查理……”   玛格丽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这就是你在战后不愿回去,宁可躲在这个地方终日醉酒的缘故吗?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不不,这只是开始。玛格丽特。你应该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我的信了吧?你寄给我的照片我一直保留着,但后来,我没有勇气再去联系你了,玛格丽特,战争让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每天都有我认识的人死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崩溃,在我受伤被送进战地医院,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我甚至感到就此是个解脱。但我没有死,活了下来。不但这样,接着我又成了德国人的俘虏,被强行押送到了土耳其充当他们的军医。玛格丽特,我是个医生,原本就该救治任何需要的人。但那段时间我真的生不如死。我不知道这场战争什么时候会是尽头,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日复一日,我听着炮弹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爆炸,这已经成了我最习惯的一种声音。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遇到了爱丝。”   他停了下来,目光茫然地落在了窗外不远处那株月桂树的树冠上。   “……她是当地人。一个护士。后来被派过来充当我的助手。几个月后,有一天,她告诉我,她能帮我逃走。玛格丽特,你不知道,对于当时我的来说,这样的诱惑就像是来自天堂的召唤。我根本就没考虑什么,几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的提议。她真的带我逃了出来,我们来到布萨。她说她的一个叔叔是牧师,他可以收容我们,直到战争结束……”   “……我们发生了关系……玛格丽特,就在我们快要到布萨的时候。那时候,我已经彻底丧失了再去想你的能力,玛格丽特,我对不起你……”   他沉默了下来。   玛格丽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那么她呢?现在她在哪里?”最后,她轻声问道。   “她死了。”   他说道。   玛格丽特的呼吸再次一紧。   “……我们躺在一起,我听她给我讲述她小时候跟随她父母一起出海钓鱼的经历,她笑得正开心的时候,一颗炮弹落了下来,在我们的头顶爆炸,她就这么死了,半边脑袋被碎裂的弹片削掉,血溅得到处都是。她就这样死在了我的身边。剩下的一只眼睛还看着我,里面仿佛还残留着她回忆小时候时光时的快乐神情……”   克拉伦斯双手再次抱住了头,痛苦地哽咽了起来。   “都过去了,查理,都过去了!”   玛格丽特紧紧抱住了他。“战争结束了。一切噩梦都结束了。跟我回去吧。我们重新开始新生活。对了,你还没见过弗罗拉吧。她现在已经三岁了。她也一直在等着你回去……”   克拉伦斯慢慢抬起了头。   “玛格丽特,抱歉,但是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玛格丽特怔住了。   “你在说什么,查理?你忘了,我们是夫妻!我从美国找你找到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听你告诉我这句话?”   “……对不起玛格丽特,我没法回到过去了。我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她临死前看着我的样子。如果不是你像奇迹般地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没有勇气再去联系你。玛格丽特,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根本没法再去履行当初我对你许下的诺言了。我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我。回到美国对于我来说是另一种折磨。我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原谅我的懦弱和自私吧。玛格丽特,求求你,别逼我。我现在这样很好。”   玛格丽特从他边上站了起来,注视着他。   “查理,看着我的眼睛,我要你回答我,你真的决定这样了吗?”   克拉伦斯慢慢抬起眼睛。目光望着她。痛苦而颓丧。   片刻过后,玛格丽特再次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很好,”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说的没错,你确实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查理·克拉伦斯了。英国军方把你的名字列入失踪名单。或许我本来就不该来这一趟的。当你已经死了,可能对我们双方都好。”   “抱歉,玛格丽特,一切全都是我的错。求求你,别逼我了……”   他再次痛苦地垂下了头。   玛格丽特走了几步,端起刚才她打来的那盆水,转过身,将满满一盆冷水朝他浇头盖脸地泼了过去。   克拉伦斯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头。   玛格丽特望着全身湿透、呆若木鸡的克拉伦斯说道:“查理,我知道你在为那个女孩的死感到愧疚。你也在为自己背叛了我而感到愧疚。残酷的战争更是摧毁了许多人从前曾经深信不疑的人生信条。你也否定了关于你自己的一切。查理,我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真的觉得离开我才能得到内心平静,我是决不会勉强你留在我身边的。但是看看你自己现在,你成了什么样子?人都会有软弱,这不是什么羞耻。但是,如果这一辈子就这么醉死在这个地方才能让你求得内心平静的话,我会非常瞧不起你的,查理!现在我该走了。但是在走之前,我想告诉你,当初我之所以接受了你的求婚,并不是因为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对我伸出援助之手,而是因为你对我说,不要把你的求婚看做是你对我的怜悯,而是你发自内心的感情。你希望我能成为你的妻子,同时我也能从心底里把你视为我的丈夫。就是因为你的这句话,所以我才答应了你的求婚。查理,世事难料,即便我们现在做不成夫妻了,我也希望你能真正战胜你的内心,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醉在这个能让你彻底麻醉自己的肮脏房间里!”   “我走了。如果你还愿意见我,到美国来找我吧!”   她说完,“咣当”一声丢掉了盆子,转身打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沿着回旋的小路往记忆中村口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路后,脚下忽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人一下子扑在地上。   一阵疼痛从触地的手掌和膝盖传了过来。   她久久地趴在路上,没有起来,最后把脸埋在手臂上,开始无声地抽泣起来。   ☆、Chapter 88   玛格丽特哭了一会儿,最后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擦干眼泪,回到了村庄口。   车还在,但卡尔不见人了。想必已经离开了。   司机载着她循原路离开了村庄。   第二天,玛格丽特发了个电报给伯爵夫人向她报平安。然后联系了海森上校先前告诉她的在卡洛尼亚的联系人拉尔夫上尉。上尉得到她的消息后,立刻驱车前来。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个本地军方官员。   作为此次绑架事件的唯一幸存者,她心知卡尔一定是走了特殊渠道才令自己得以释放的。所以在被询问详细经过时,不提半句,声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提她已经找到了克拉伦斯,只表示游击军自己释放了她,现在她要回美国。   看得出来,上尉和那个本地军官对她的说辞并不太相信,但因为她一口咬定,也就只好作罢。上尉联系了海森上校后,很快安排人送玛格丽特回到法国,在那里,她登上了一条返往美国的船。   这条船途中停了数个地方,最后抵达纽约的时候,已经是2月初了。   从去年11月底到次年2月初,这一趟欧洲之行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比玛格丽特原来设想中的延长了不少。她疯狂地想念着弗罗拉。下船后立刻直奔伯爵夫人的宅邸。但等她跨进门,迎接她的并不是弗罗拉的笑脸,而是一个坏消息。   弗罗拉已经卡尔带走了。   玛格丽特当场愣在了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伯爵夫人显得无奈又愧疚。   “抱歉玛格丽特,确实是我告诉了他,弗罗拉可能是他女儿的事。但我别无选择。哈登伯格告诉我,华盛顿不准备插手这件事。报纸又报道已经有人质被杀了。当时我快要急疯了。我想得到的唯一一个有可能帮得上就是卡尔·霍克利了。如果我不告诉他这件事,他怎么可能愿意帮忙?”   玛格丽特知道她不能怪自己的母亲。当时如果不是她去找卡尔,现在她也和那两位记者一样,已经死在了塞尔维亚游击军的枪口下。   还在海上航行着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担心,卡尔会不会比她早回美国,然后直接带走弗罗拉。   现在证实了,她的直觉没有错,他真的这么做了!   “他带弗罗拉去了哪里?他还在纽约吗?”玛格丽特白着张脸,问道。   “他是一周前来的。他对我说,他要带走弗罗拉,称这是他的正当权利。他的态度非常坚决。而且弗罗拉当时非常想念你,看到他的时候,十分高兴。玛格丽特,他刚把你从游击军手里救了出来,我欠了他一个很大的人情。当时我根本没法拒绝他的要求,玛格丽特,我很抱歉,希望你不要过于担心,汉娜也和弗罗拉在一起,她会好好照顾她的……!”   “您应该知道,我担心的,并不仅仅是这个!”   玛格丽特转身冲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戴维斯酒店。   前台告诉他,酒店的房间还保留着,但卡尔·霍克利已经于一周前离开了。   连口气都没有喘,玛格丽特又赶到了他位于西十五街的那座宅邸。   桑顿太太已经不在了。出来应门的,是一张陌生人的脸孔。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玛格丽特。当听她询问卡尔是否在时,她摇了摇头。   “霍克利先生来纽约了吗?我不知道。虽然这里的房子保持得干干净净,随时可以住人,但霍克利先生几乎就没来这里住过一天……”   “谢谢!”   玛格丽特短促地道了声谢,扭头离去。   不在纽约,那么应该是回匹兹堡了。   ————   当天晚上已经没有火车到匹兹堡。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大早,玛格丽特就赶到纽约中央车站,坐上第一班发往匹兹堡的火车。   傍晚六点多的时候,她下了火车,走出匹兹堡车站。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座钢铁之都。路上随便拉住一个人问起卡尔·霍克利,没有人不知道他。但问及他住在哪里时,却没有人知道,好在最后,总算打听到了霍克利钢铁厂的地址。   钢铁厂位于郊区,今晚无论如何也赶不过去了。玛格丽特找了家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找到了钢铁厂。   钢铁厂占地面积非常大。林立的烟囱里往外冒着黑色火龙般的巨大烟柱。她找到大门,向荷枪的警卫打听卡尔·霍克利今天是否在这里时,他摇了摇头。   “霍克利先生最近一直没来。”   “那么他什么时候会来?”   “不一定。”   “请问您知道他住哪里吗?我从纽约过来的。我认识他。找他有急事。”   警卫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我说,女士,就算我知道,我也不可能会告诉你的。何况,这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请你立刻离开。”   玛格丽特无可奈何,只好退去,等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期待运气够好,能等到卡尔自己突然过来。   空等到中午,她终于放弃了这个守株待兔的笨法子,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她回到旅馆,给伯爵夫人打了个电话。请求她帮忙打听卡尔在匹兹堡的住址。   傍晚的时候,伯爵夫人电话打了回来,告诉了她一个地址。   玛格丽特立刻照着地址找了过去。   这是位于城南华盛顿山的一处高级住宅区。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匹兹堡。   玛格丽特找到门牌,摁下门铃。一个仆人出来开门。   “请问您是哪位?”对方礼貌地问道。   “玛格丽特·克拉伦斯。霍克利先生在吗?我要见他!”   仆人打量了她一眼,“先生恰好不在。”   “他去哪里了?告诉我,他去哪里了?”   “对不起,没有允许,我恐怕不能告诉您。”   他要关门的时候,被玛格丽特拦住,提高了音量:“我必须要见他!要是他真的不在,你去通知他,告诉我来了!我一定要见到他!”   “对不起,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两人发生争执的时候,一个人从铁门里走了出来,玛格丽特抬眼望去,见是洛夫乔伊。   他看起来和几年前变化不大,还是老样子。看见玛格丽特,他仿佛微微一怔,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朝她走了过来。   仆人急忙向他解释。   “洛夫乔伊先生,想必您也知道了,霍克利先生未经我的许可就带走我的女儿。我必须要见他,尽快!”玛格丽特忍住气,说道。   洛夫乔伊冷淡地道:“但是霍克利先生确实不在这里。抱歉,我也不能告诉您他去了哪里。我觉得您最好回去。如果先生愿意见您了,他自然会去找您。”   他说完,朝仆人扬了扬脸,仆人会意,关上铁门,从里面上了闩。   “你给我回来!”   玛格丽特愤怒地晃着铁门,黑色的高大铁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但洛夫乔伊仿佛充耳未闻,继续往里走去。   玛格丽特最后颓然靠在了门边,整个人陷入无比沮丧的情绪里。   她有一种感觉,洛夫乔伊应该没有骗她,卡尔确实不在这里。   但是,如果他不在这里的话,那么他带着弗罗拉,到底会去了哪里?   又如果,他真的刻意不想让她找到他的话,她又该怎么办?   “该死的……该死的……”   除了愤怒,她现在剩下的,还是愤怒。这种焦心如焚之下因为连续的扑空而导致的愤怒情绪甚至让她没法再对那个男人之前救了自己并且帮她找到了克拉伦斯的举动再感到有任何的感激。反正,他救她不过是为了和她面质,找克拉伦斯是为了从她这里彻底夺走弗罗拉,不是吗?   玛格丽特不住地深深呼吸,等愤怒的情绪渐渐有所缓和后,终于决定暂时离开,在附近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这里是他的老窝,她不信他会一直不回来。有一句话他倒说得没错,女人遇到不如意事,通常都会寻死觅活。带不回弗罗拉,她也宁可撞死在他家大门前!   玛格丽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扇大铁门里的房子,转身朝前去。走过一个街角时,听见身后有追赶的脚步声传来。   她回过头,发现竟然是桑顿太太。而明显,她就是来追她的。   “上帝啊!您也在这里!”玛格丽特惊讶极了。   “是的费斯小姐,哦抱歉,克拉伦斯太太,”她忙改口,“事实上,我也刚过来没多久。”   玛格丽特看着她,心里忽然一动。   “您一定知道他去了哪儿,是不是?求求您,告诉我吧!我想见我女儿!”她紧紧地握住这个胖太太的手,苦苦哀求。   桑顿太太显出犹豫的模样,最后终于说道:“霍克利先生让我过来,是让我和那个汉娜一起照顾弗罗拉小姐的。他们前几天确实在这里住了几天。原本我是不该告诉你他们去了哪儿的。但是瞧你太可怜了……唉,怎么能让做母亲的就这么和女儿分开了呀……”   “谢谢!谢谢!请你告诉我,他去了哪?”玛格丽特感激不已,“我保证我不会让他知道是你告诉我的。”   桑顿太太叹气。“霍克利先生带弗罗拉小姐去了辛辛那提看棒球大联盟的比赛了。”   棒球大联盟赛是美国当下最受欢迎的体育职业赛,明星受到万人追捧。弗罗拉虽然不过三四岁,却也已经是洛杉矶道奇队的一个忠实小球迷了。   玛格丽特一愣。“那么他住哪里,您知道吗?”   “是的,利兹酒店。”桑顿太太报了个房号,“恰好昨天,汉娜打电话回来问弗罗拉喜欢的一只玩具小熊有没有落在这里。她说记得带出去了的,但在行李箱里没找到。”   “谢谢,谢谢!您真是个大好人!”   玛格丽特紧紧抱了抱桑顿太太,转身急匆匆离去。   ☆、Chapter 89   “……亲爱的,今天的比赛精彩吗?”   卡尔从汉娜手里接过换上睡衣的弗罗拉,抱着她往儿童房走去,问道。   这是利兹酒店最好的一间大套房。除了主卧、客卧、仆人房,还有一个精心设计过的儿童房,墙面上绘了各种可爱的小动物图案,弗罗拉很喜欢。   这几个晚上,临睡前都是卡尔自己带着弗罗拉哄她睡觉。汉娜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转为习以为常。摊了摊手,和给自己送晚安吻的弗罗拉道了别,转身走了出去。   “是的!太棒了!我决定喜欢乔纳·本齐了!当然,这并不表示我就不喜欢洛杉矶道奇队的泰迪·威廉姆斯了。我妈妈也喜欢泰迪·威廉姆斯。所以他永远会是我的最爱。但乔纳实在太帅了!你不觉得这样吗,霍克利先生?”   乔纳·本齐和泰迪·威廉姆斯都是现在非常受欢迎的棒球运动员。弗罗年轻拉激动表达着她对刚进入她视野的乔纳·本齐的热爱之情时,卡尔原本是笑吟吟的,但听她忽然提及玛格丽特,眸光略暗,随即扬了扬眉,微笑道:“嗯。明天我可以帮你要到一个乔纳亲笔签名的棒球,如果你想要的话。你还可以去看他训练。”   “……太棒了!我想要!”   弗罗拉兴奋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卡尔含笑望着她雀跃的样子,眼睛里满是宠溺的神情。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   “霍克利先生,弗罗拉该睡觉了!”   汉娜略带了点不满的声音跟着传了过来。   卡尔回头看了一眼,转过脸。   “……好吧,亲爱的,时间不早了,”他耸了耸肩,“你该睡觉了。要不然汉娜不高兴,她会在我跟前唠叨。”   “好吧……”弗罗拉也摊了摊手,露出无奈的表情,压低声音,“她总爱那么大惊小怪!以前还把我踢了邻居那个坏小子屁股一脚的事告诉了我妈妈。我不喜欢他总拉我的头发。害我被我妈妈拉去道歉,还罚着站了半天的墙角!”   卡尔哈哈大笑起来。   “干得好!坏小子就是该挨揍!道什么歉!亲爱的,你踢他还是给他面子!下次他要是再敢拉你头发,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你真不可思议,霍克利先生!我太喜欢和你待一块儿了!”   弗罗拉惊奇地睁大眼睛,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卡尔,“下次你能帮我这么告诉我妈妈吗?”   卡尔呃了一声,在弗罗拉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中,干笑。   “……有机会的话,我会试试的……好了,你真的该睡觉了。躺下来吧。”   等她躺下后,他给她盖上被子,仔细地掖好被角,然后调暗灯光。   “闭上眼睛睡觉吧,亲爱的,我会陪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他俯身过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然后坐在她的床边。   弗罗拉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   “怎么了?”卡尔问道。   “我想妈妈了,”弗罗拉注视着卡尔,轻声说道,“你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吗?我有点想回纽约了。她说让我在纽约等她回来的。我怕她回来万一看不到我,她会着急的。”   卡尔沉默了片刻,抬手抚了下她的头发。   “弗罗拉,如果让你离开妈妈,一直和我生活,你会怎么样?”   弗罗拉摇了摇头,毫不犹豫。   “霍克利先生,我真的好喜欢你。但是我爱我的妈妈。我舍不得和她分开。她也舍不得我的。”   卡尔再次沉默了下来。   “我知道了,亲爱的。明天我就送你回纽约了。现在睡觉吧。”   最后他温柔地说道。   “谢谢你,霍克利先生。”   弗罗拉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小酒窝。然后闭上眼睛。   白天他带着她疯玩了一天,她应该真的很累了,很快就睡了过去,甚至发出像小奶猫一样的轻微呼噜声。   卡尔一直注视着她,许久过后,俯身下去再次轻轻吻了下她脸颊上刚露出小酒窝的地方,然后关了灯,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已经快十点了。汉娜也回她的房间去睡觉了。   卡尔毫无睡意,倒了杯酒,来到露台,坐在了一张椅子里,抬脚架在桌角上。   从酒店的这个露台,可以俯瞰整个辛辛那提。不像霓虹彻夜闪耀的曼哈顿,这个城市到了这个辰点,街道大多就陷入了昏暗,只有几条主干道上还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卡尔找到被丢在抽屉里的烟盒,拿了一支烟,放到鼻下闻了闻它的气味。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碰香烟了,从弗罗拉过来之后。原本也只不过略微觉得有点不惯而已。但现在,他觉得心情低落无比。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几乎不能自拔的情绪里。   他为她找回了丈夫。那么带走他自己的女儿,原本就是天经地义。既然知道了,他怎么可能还会容忍让自己的女儿叫另一个男人“爸爸”?   他相信自己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他会把他全部的爱,以及她想要的一切都献给他的女儿,让她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公主。他做到了。弗罗拉跟着他的这几天,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她毫不掩饰她对他的热爱和崇拜,用热情洋溢的赞美和时不时就大方奉上的拥抱来表达她对他的喜欢。   她就是个最可爱的,最热情的降临到凡间的小天使。来自她的任何一个小小的嘉许,都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幸福和快活。   但是,她的母亲,那个名叫玛格丽特的女人,却仿佛一直夹杂在他们的中间,时刻提醒着他关于她的存在。弗罗拉几乎随时随地会提到她。并非有意,而是一种自然流露。她会在餐桌上抱怨她强迫她吃讨厌的莴苣而不准许她多吃一口美味的冰淇淋;在他带她买衣服的时候,说她如果现在也在的话,一定会买替她这条裙子,而她其实觉得非常丑;她在纵声大笑着的时候也会突然停下来,问他知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因为她又想她了……   每当听到弗罗拉絮絮叨叨地抱怨她或者想念她时,卡尔就觉得自己心里仿佛有点酸,他觉得可能是妒忌。这个女人自私地带走了他的女儿,把弗罗拉原本应当分给他一半的爱全都占有了,甚至要让她认另一个原本和弗罗拉完全没半点关系的男人为父亲。这非常不公平。但是他又仿佛忍不住地想听弗罗拉提到这个女人。借着弗罗拉那些零零碎碎的抱怨和描述,他仿佛渐渐拼凑出了许多关于这几年里她日常生活的片段。她喜欢什么,她不喜欢什么……   有时候,卡尔甚至突然会产生一种感觉:原本他对她其实并不那么的了解。至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了解。   卡尔终于点着了烟,在带着寒意的夜风中,深深吸了一口。   现在,他需要这种熟悉的来自尼古丁的慰藉。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叮咚的声音。   有人按了门铃。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这声音显得十分突兀。   已经这么晚了,谁还敢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来摁他房间的门铃?   怕吵醒了弗罗拉,卡尔放下脚,带了点被打扰的不快,快步走了过去,站在门后,透过窥视镜看了一眼外面。   透过略微变形的镜体,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女人的脸。   她面带疲倦之色,神情显得有点憔悴。但两颊泛红,眼睛也异常明亮,里面甚至仿佛有微小的火光在跳跃,带了一种坚定的,仿佛什么都无法阻拦她般的神色。   卡尔皱了皱眉。在她抬手继续要按门铃的时候,打开了门。   玛格丽特站在酒店走廊的地毯上。边上是酒店的夜班经理。看到卡尔出现在门口,急忙向他道歉:“抱歉霍克利先生,她……”   玛格丽特不等他说完,冷冷瞥一眼卡尔,一语不发,推开门就往里走去。   “……我可以叫警卫来,如果您被打扰了的话……”   卡尔摇了摇头,示意他离开。关上门后,一把抓住了玛格丽特的胳膊。   “你干什么?”他问道。   玛格丽特停下来,扭过头。   “我要带回我的女儿!”她用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卡尔注视了她片刻,扯了扯嘴角,“用你这种理所当然的方式?”他慢吞吞地说道,“既然弗罗拉是我的女儿,你应该知道,我有权利把她留在我的身边的。”   玛格丽特环顾了一下四周,猛地甩开他还抓住自己胳膊的手。   “就用你现在的这种方式?”她愤怒地反诘,“让她习惯你抽烟喝酒,让她跟着你到处住酒店,让她等着你深夜从不知道是什么见鬼的派对里回来而她只能在保姆陪伴下入睡?对了,还有,你也打算让她在某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陌生女人从你的房间里走出来?够了!我知道你恨我,但如果你真的爱弗罗拉,你应该知道,让她和我一起生活,这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排!”   “你看起来很激动。”   卡尔掐了刚点着没一会儿的烟,淡淡地道,“但是你也清楚,我是绝对不会允许弗罗拉认另一个男人为父亲的。”   “这点以后再谈。现在我要带弗罗拉走。你不能阻拦我!她在哪个房间?”   玛格丽特开始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房间走去。   “你给我坐下!”   卡尔忽然低声喝了一句,语气十分严厉,而且带着恼怒。   玛格丽特一顿,停下了脚步。   “她睡着了。”卡尔说道,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玛格丽特,我对你已经够容忍了。如果你继续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我告诉你,即便你是她母亲,你也不可能从我手里带走弗罗拉的。”   ☆、Chapter 90 “你终于还是说出了你的心里话!你就是想把她从我的身边夺走!” 玛格丽特转过身,说道。 “……你不喜欢我用刚才那种态度和你说话,那么告诉我,你要我用什么态度和你说话,你才能让我带着弗罗拉回家?”她问道。 卡尔盯着她。沉默着。 “……为什么不说话?” 玛格丽特开始朝他慢慢地走去。 “……要我求你吗?求求你了,不要夺走弗罗拉!这样可以吗?” 她停在了他的面前。 卡尔眯了眯眼。 “……或者还不够。你需要我跪下去求你吗,卡尔·霍克利?只要你说是,我也完全可以做到……” “玛格丽特,你在激怒我。这不是明智的做法。”他忽然打断了她。 玛格丽特直直地盯着他。 “……如果你这么认为,你就这么认为好了。”她淡淡笑了下,“你觉得你是弗罗拉的父亲,所以理所当然就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卡尔·霍克利,除了血缘上的关系外,你和她之间还剩下什么?你以为你带走了她,你有钱有势,她就不要我了,然后高高兴兴地认下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 “是你他妈的不给我这个机会!”卡尔突然咆哮了起来。 刚才他们说话的时候,彼此情绪都还克制着,声音也压得很低。但现在,他突然就这样吼了出来,满脸的怒容。 “玛格丽特,是你他妈的不给我让我和我女儿相处的机会!” 仿佛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他顿了一下,再次压低了声音,但脸上怒容依旧。 玛格丽特脸色苍白。 “……你只责备我欺骗了你,剥夺了你这几年做父亲的权力,卡尔,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不给你机会?难道你就没有欺骗我?你可以嘲笑我太过理想主义,但我一直认为,在一段感情里,相互理解、彼此尊重的两个人才能走得长久,否则,一旦等到当初吸引了彼此的那种激情退却之后,生活就会露出它原本的面目。卡尔,你只强调那时候你爱我,但你的爱却只让我感到惶恐,甚至让我觉得它不是爱,只是一种占有欲而已!如果我们就那么在一起了,很快,你就会发现我身上的无趣、乏味和平凡,而你一旦开始质疑你自己,那时候,叫我又该如何自处?” 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眼睫也跟着微微颤抖。灯光映照下,眼睛里仿佛隐隐开始有水光浮动。 “……我承认在弗罗拉这件事上,我做得不对。但我发誓,一开始的时候,我是想告诉你的。那也是我那天打电话给你的目的。我觉得我应该让你知道。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它令我原本就忐忑的心情变得更加摇摆。卡尔,那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一点,虽然我们上过床,我甚至怀上了你的孩子,但我对你这个人根本就不了解。除了你说你爱我,你追求我之外,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凭什么就能让你爱一辈子。发生在我父母身上的悲剧更令我动摇害怕。我觉得我不能因为怀孕就这么贸然地做出足以影响我下半生的这个重大决定,所以一时冲动之下我去了诊所。但我中途变卦又逃跑了。就在我再次陷入犹豫的时候,你闯了过来。卡尔,是你的态度帮我做出了最后的那个决定。你让我感到你只看重那块在我肚子里的根本还没成型的小血肉,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想法!你怎么可能还指望我在那样的情况下主动告诉你我并没有打掉它?” 她眼中一直强忍着的泪花忽然堕下了脸庞。 她迅速转过身,抬手飞快抹去泪水。 卡尔注视着她迅速转过去背对自己的那抹身影,神色里的愤怒渐渐淡去,变得复杂了起来。 片刻后,他的肩膀微微动了下,似乎抬脚要朝她走去时,一扇房间的门被打开,弗罗拉出现在了门口。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呵欠,“……霍克利先生,您刚才怎么了,我听见你的声音……”她含含糊糊地说道。 显然,刚才应该是被卡尔的那一声咆哮给吵醒了。 “上帝啊!妈妈!” 她突然发现了玛格丽特,所有的睡意顿时不翼而飞,伴随着惊喜的一声尖叫,整个人已经朝她飞奔着扑了过来。 玛格丽特张臂紧紧地抱住了弗罗拉,不停亲吻她的粉嫩面颊。 她太想念她了。现在这样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恐惧全都消失了。 她是她的女儿。无论如何,她也绝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了。 “妈妈!刚才睡觉之前,我还和霍克利先生说起你呢!”弗罗拉和分开了几个月后突然出现的母亲拥抱亲吻完后,手臂依然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兴高采烈地嚷了起来,“我怕你回纽约看不到我会伤心,霍克利先生答应我,说明天就送我回去。没想到你现在就来了!太好了!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玛格丽特感到微微有点惊讶,转头看向卡尔。 他原本一直定在原地,望着她们相见后欣喜拥抱的样子,身体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等她看过来,两人目光相对,他扭过了脸去。 “妈妈,你好像哭了?” 弗罗拉忽然留意到玛格丽特还带了点湿润的眼睫,问道。 玛格丽特感到有点尴尬,收回视线,急忙再次擦了下眼睛,随后微微笑道:“没有。刚才路上过来时,外面风大,眼睛里进了点沙子。现在已经好了。”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哭了呢……”弗罗拉说道,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玛格丽特,“妈妈,你不是去找我爸爸吗,他现在在哪里?” 玛格丽特踌躇了下。 面对着卡尔,她忽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卡尔忽然走了过来,对着弗罗拉说道:“你妈妈刚到,她很累了。你带她先去睡觉吧。有事明天再说。” “哦!可怜的玛琪!霍克利先生说得对,你真的瘦了!” 弗罗拉仔细端详了玛格丽特,脸上露出怜惜的表情。 “来吧,我先带你去我房间睡觉!” 弗罗拉扭着身子从玛格丽特怀里挣脱出来后,拉着她的手要往自己房间走去,“那么晚安了,霍克利先生!” 她转过头,冲着卡尔道晚安。 卡尔微笑着和她再次道晚安,随后看向还站在原地的玛格丽特。 “晚上你就睡这里吧!” 他简短地说了一句。拿过自己的帽子和外套,随即转身往门口走去,打开门,迅速走了出去。 ———— 第二天上午,早餐过后,玛格丽特和汉娜收拾着行李,准备搭下午的一班火车离开这里了。 票也已经通过饭店前台订好。 弗罗拉没有昨晚刚见到玛格丽特时那么兴奋。现在穿着整齐的旅行外套,闷闷坐在房间里的一张高脚椅上,两条悬空的腿无聊地晃动着。 “弗罗拉小姐,这样很不雅观,不是一个淑女该有的表现!” 汉娜忙忙碌碌中还不忘制止她晃腿。 弗罗拉翘了翘嘴,看向玛格丽特再次哀求:“妈妈,能再多留一天吗?霍克利先生答应我了,今天要带我去看乔纳·本齐的训练,我还能得到他的签名棒球!你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的!” “不,不,亲爱的,我不去,你也不能去。票都买好了。我们不得不要今天离开这里……” 玛格丽特努力合上衣箱盖——卡尔这几天带着弗罗拉狂扫百货商店,她原来的几只箱子已经放不下这么多新添置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的东西了 外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响动,门仿佛被人推开。 弗罗拉立刻从椅子上跳下去,朝出现在门口的卡尔冲了过去。 “霍克利先生,我妈妈说今天一定要带我走!”她哭丧着一张小脸,“但是我还不想走,我想去看乔纳·本齐!你能帮我和我妈妈说说吗?求求你了!“ 卡尔单臂抱起弗罗拉,和出来向自己问好的汉娜点了点头,随即走到房间门口,站在门框边,对着还在低头忙着收拾行李的玛格丽特说道:“就不能再多留一天吗?” 玛格丽特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来。 “抱歉,我们恐怕不能留了。票已经订好。”她说道。 “票可以退,或者到时候重新再买,随便怎么样!”卡尔注视着她,“弗罗拉还不想走!而且我答应过她,今天要带她去的。” 玛格丽特平静地说道:“我们真的要尽快回去。希望你能理解。” 卡尔沉默了下来,眉宇间露出微微无奈之色,最后看向弗罗拉,露出歉然的表情:“亲爱的,恐怕我没法让你妈妈改变主意了。下次有机会我再带你去看乔纳·本齐。这次我先把他的签名棒球寄给你,可以吗?” “可怕的、顽固的女人!”弗罗拉凑到卡尔耳边,用低得只有他才能听得到的声音抱怨了一句。 “那么我就只能和你告别了。希望很快还能见到你,霍克利先生。”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表示无奈接受了这个结局。 “我也一样,亲爱的。现在你能不能先找汉娜让她带你玩一下,我和你妈妈有几句话要说。” “好吧。”弗罗拉点了点头。 卡尔放下弗罗拉,目送她被汉娜带走后,慢慢踱进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Chapter 91 玛格丽特把弗罗拉的一件玩具强行塞进已经满满的箱子里,合上盖,转身,把视线投向门后的卡尔。 他从进来后,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可能需要向你道个歉。” 她踌躇了下,最后迎上他的目光,说道:“……我一到纽约,就得知你带走了弗罗拉。当时我非常担心。我追到了匹兹堡,找到你的工厂,最后终于找到你的住所,遇到洛夫乔伊,但他拒绝告诉我你去了哪里,你应该想象得到,当时我的心情是什么样的。还以为你打算把弗罗拉从我身边带走的。所以昨晚刚找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情绪有点……抱歉,有点失控……原来这是一个误会……” “这不是误会,玛格丽特,”卡尔说道,他的表情看起来依然冷淡,“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是弗罗拉令我改了主意。我不想看到她有任何的伤心。” 玛格丽特垂下了视线。 “……好吧,”几秒后,她再次抬起眼睛,“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你放心,我会带好她的……” 卡尔不置可否。踱了几步,走到边上的一张椅子前,坐了下去。 “关于克拉伦斯先生,你是怎么打算的?”他问她。 玛格丽特一怔,看向他。 “别误会。我不是指你们的关系,这和我也无关,”他微微皱了皱眉。“我关心的是,你打算怎么告诉弗罗拉关于她父亲的事?” “他……现在还没回来……” “他迟早会回来的!” 玛格丽特沉默了片刻,最后终于说道:“坦白说,我还没想好怎么和弗罗拉说……请给我点时间,我会想清楚的……” “既然你没想好,那就让我帮你做决定。” 卡尔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门的方向走去。 “你想干什么?” 玛格丽特吃了一惊,下意识飞快追了上去,在他的手伸到门把手上的时候,一把按住了。 他的视线落到她那只按在他手背上的手,几秒过后,抬起眼皮,瞥了她一下。 玛格丽特略微讪然地松开了手。 “你想干什么,卡尔?” 她压低声音,再次问道。 卡尔注视着她。 显然,此刻的她紧张了。虽然她已经在极力掩饰,但她无意识大睁的眼睛和紧紧绷住的声音,无不流露出她此刻的这种情绪。她很紧张。 “告诉弗罗拉,我就是她的父亲。”他说道。 “不行!”玛格丽特断然拒绝。顿了一下,忙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卡尔唇角略微扯了扯,露出淡淡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胆怯了?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了?还是你原本打算永远瞒着她这件事,让她认别人为自己的父亲?” 玛格丽特忽略掉他话里的那种讥嘲之意,低声说道:“她还小。你不能直接这么跟她说……” “如果我现在不说,恐怕很快她就会把别人当成父亲了!”卡尔的语气转冷,“玛格丽特,我知道我该怎么和她说。我的女儿非常聪明,她会理解我的话的。” 话音落下,他的手再次搭在了门把手上。 玛格丽特整个后背迅速靠在了门上,用这种方式挡住他的去路。 他看了她一眼。 “求你了,不必一定非是现在!” 她微微仰着脸看着他,央求了他一声,神情里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丝疲倦和无助:“说真的,现在情况已经够乱了,我不想再让弗罗拉因为这件事而受到困扰。卡尔,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我怎么可能还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总之,我向你保证,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她你是她父亲的。” “出什么事了?” 几秒后,卡尔忽然问道。 “……没什么,”玛格丽特避开他审视般的目光,略微不自然地扭过了脸,“……只是最近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意外,我感到有点累了。弗罗拉要是再因为这个消息而受到影响的话,我觉得我可能有点难以应付……” “永远不要再对我撒谎!”卡尔打断了她的话,紧紧地盯着她,“如果你能坦诚一点,玛格丽特,或许我还会酌情考虑你的要求。” 玛格丽特低头深深呼吸一口气,片刻后,终于说道:“是我和查理之间出了点问题。他在参战时,遭遇到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外,受到了很大的创伤。所以他现在还不愿回来。” 卡尔仿佛感到有点意外,握在门把手上的那只手缓缓收了回去。 “据我所知,美国军方就专门设立了战后军人心理康复中心。你丈夫或许可以去看下。”他说道。 “是的……所以我向你保证,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就考虑弗罗拉的事情。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 她望着他,用恳求的语调说道。 卡尔沉吟了片刻。 “也好。”最后,他非常勉强般地慢慢吐出了一口气,“那就过段时间再说。” “谢谢!”玛格丽特道谢。意识到自己还堵在门后面,急忙往边上退了一点。 卡尔的手重新搭在了门把手上。微微拧了下,忽然停下来,回头看向她。 “你爱他吗?玛格丽特?”他问道。有点没头没脑。 玛格丽特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时呆住。 “既然你选择嫁给了他,毫无疑问,他自然是理解你,尊重你的,”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了点飘忽的味道,“但我还想知道,你爱他吗,玛格丽特?或者说,你有多爱他?” “卡尔,现在我们说这个,是不是有点不合适……”玛格丽特勉强应道。 “你担心什么?我会出于不甘心,想方设法破坏你们的婚姻?”他扯了扯嘴角,仿佛在笑,却怎么看都带了种仿佛压抑着的奇怪的感觉。“我还不至于没品到这种地步。只是作为一个被你抛弃了的失败前任,对此我一直感到好奇而已。如果你还感激我没强行夺走弗罗拉,那就回答我的问题。” “……” “你不回答,表示你不爱他?还是你根本不知道?” “不,他是我的丈夫!我怎么可能不爱他!”玛格丽特立刻说道,“而且,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任何女人,能嫁给这样的男人,都是一种幸运。” 卡尔沉默了下来。随即扬了扬眉。 “明白了。他是好人,而我是个恶人。这就是你选择丈夫的标准。谢谢你的回答。那么再见了,克拉伦斯太太。” 他朝她抬了抬帽子,然后压下帽檐,开门走了出去。 ———————————— 玛格丽特带着弗罗拉回到纽约后,第二天就去找了哈登伯格准将,把克拉伦斯的情况告诉了他,请求他帮忙。 准将十分惊讶。但很快就答应了下来,说立刻会联系自己在英国军方里的朋友去将他接出来,然后第一时间给她消息。 玛格丽特对此表示十分感谢。 她已经打定主意了。如果不能指望克拉伦斯自己在短时间内振作起来的话,不管他是否愿意,她都必须强迫他回来去接受心理治疗。否则,在那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待得越久,他的精神状态恐怕会越糟糕。 过了两天,她就收到了一个来自准将的消息。 准将在电话里告诉她,克拉伦斯自己已经去向英国军方报道了。考虑到他曾被俘,之后又长久失踪的那段特殊经历,英国军事法庭现在正在对他进行调查, 对于这个消息,玛格丽特感到又是惊喜,又是愤怒。 惊喜的是,克拉伦斯既然主动去向军方报道,这就应该意味着他已经振作了起来,至少,不再像她找到他之前那样终日靠酒来逃避现实了。而令她愤怒的是,他现在还被法庭羁押着。 在准将的协助下,玛格丽特最后赶到了华盛顿,见到了英国驻华盛顿的特使。 “……特使阁下!我绝不接受这个事实!我的丈夫他是个战地英雄,不但拯救了无数战友的生命,而且,为了他的国家,他也身负重伤,差点牺牲在战场上。他的被俘更不是他个人的主观意愿。至于他被你们列入失踪名单这一点,恰恰更证明了军方对曾为这个国家浴血奋战过的无数士兵生命的漠视和不作为!他只是其中一员而已。到底还有多少像他一样的军人现在依旧下落不明?作为他的妻子,我恳求你为我向你们的军方调查委员会转达来自我的严正抗议!如果他不能尽快被释放,而是继续以各种见鬼的罪名被羁押在那里的话,我告诉你,我认识许多著名记者。我不但要在报纸上进行申诉,呼吁来自大众的评判,而且我还要亲自过去进行抗议,哪怕他们也逮捕我!直到我的丈夫被无罪释放为止!” 特使急忙安抚玛格丽特,表示这只是一个必要的程序。 “克拉伦斯太太,我向您保证,我们对每一位曾为国家服役过的军人所怀着的深深敬意。请您安心等待,我会转达您的意见,并督促法庭尽早给您的丈夫一个公正的判决。” ———— 半个月后,玛格丽特终于收到了一封电报。 电报是克拉伦斯发来的。 他告诉她,他已经被军事法庭无罪释放了。现在,他正在给她发这封电报。而两个小时后,载着他回美国的轮船也将驶离码头。 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Chapter 92 伴随着鸣荡在纽约港上空的深沉轮船汽笛声,来自欧洲的玛丽皇后号缓缓排开一层一层的水浪,开始慢慢靠岸。 玛格丽特带着弗罗拉站在迎客码头,眺望着远处视线里那艘变得越来越清晰的轮船。 克拉伦斯就在这条船上。 弗罗拉一直踮着脚尖不停瞭望着远处。当轮船终于泊岸,船员开始放下驳接踏板预备让乘客下船的时候,她突然扭脸,看向玛格丽特。 “妈妈!我今天看起来怎么样?你觉得爸爸会喜欢我吗?” 她今天穿了那件她最喜欢的红色斗篷,戴一顶用花朵装饰的帽子。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洋娃娃。 “当然了。亲爱的,你看起来非常美。”玛格丽特称赞道。 弗罗拉松了一口气。 “你看起来也很漂亮,妈妈。你总是那么漂亮!”最后她也不忘嘴甜地称赞了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 “先生,您挡住我了。” 弗罗拉突然朝前走了几步,来到一个刚刚挤到她前头的男人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大衣下摆。 对方扭头,发现身后站了个还不到自己腿高的小女孩,正仰着脸蛋看着他。一怔。 “我爸爸就在那条船上。”她指了指玛丽皇后号,神情十分认真,“我出生不久他就去打仗了。他是个英雄。他现在才刚回来。您可以不挡住我,这样他下来的时候,我第一眼就能看到他吗?” “哦!抱歉!当然可以了。” 男人急忙让开了位置。 “谢谢您,先生。” 弗罗拉朝对方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表示谢意,然后攀住防护栏,继续睁大眼睛望着已经开始有人出来的通道口。 玛格丽特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出了一会儿的神。 她再次想起了那天在辛辛那提和卡尔见面时两人关于弗罗拉的那一番对话。 显然,现在她已经不可能再继续隐瞒弗罗拉是卡尔女儿的这个事实了。卡尔绝对不会允许她这样。 但到底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告诉弗罗拉,她纠结了很久。 就在昨天晚上,她终于做出了决定。她必须先征得克拉伦斯的同意。在他点头之前,什么都不会变。 这是对一个做丈夫的最起码的尊重。 …… “妈妈,哪个才是爸爸?他下来了吗?” 随着通道口出来的乘客越来越多,弗罗拉也变得兴奋起来,不住地左顾右盼,又回头问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回过神,紧紧抓住她的手,目光掠过迎面而来的一张张面孔。 大约十几分钟后,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克拉伦斯手里提着一只简单的箱子,从通道口走了出来。 他已经剪短了头发,原本蓄着的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面容显得十分清瘦,但精神看着还不错。 玛格丽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查理!” 她大叫一声,朝他挥了挥手。 克拉伦斯朝她的方向扭过脸,很快就看到了她,神色微微一定,随即露出笑容,朝她大步走来,最后停在了她和弗罗拉的面前。 “玛格丽特!” 他叫了她一声,目光随后落到弗罗拉的身上,几秒过后,脸上露出笑容。 “……让我猜一猜,这个漂亮的小公主应该就是弗罗拉了,是不是?” 他蹲下身,注视着弗罗拉,温柔地问道。 弗罗拉突然变得安静了。紧紧拽着玛格丽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克拉伦斯。 “您……就是我的爸爸?” 最后,她小声地问。 克拉伦斯仿佛微微一怔,随即扬了扬眉,笑了起来。 “是的,我可爱的小公主。终于见到你了。我非常高兴!”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垂落到肩膀的一绺卷发,然后打开自己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只可以套在手上的毛绒玩偶。 “亲爱的,我给你带了个小礼物。你喜欢吗?”他把玩偶套在手上,操控玩偶朝弗罗拉做各种动作。 “我喜欢。谢谢。” 弗罗拉终于松开玛格丽特的手,走到他的面前,接过玩偶后,轻轻亲了下克拉伦斯的脸,然后退到一边,继续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我们走吧。”玛格丽特上前挽住了他的手,“前段时间我和弗罗拉一直住在伯爵夫人那里。如果你不介意,离开纽约前,我们可以继续在她那里住两天。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我没问题。”克拉伦斯注视着她,微笑道,“玛格丽特,谢谢你带着弗罗拉一起来接我。” ———— 晚餐桌上,伯爵夫人请来了哈登伯格准将。 这就相当于一次家庭聚餐。 在回去的路上,玛格丽特已经告诉了克拉伦斯他们将于五月份结婚的消息,所以克拉伦斯第一时间送上了祝福。准将十分健谈,话题也令人感到愉快,餐桌气氛十分融洽。快结束晚餐的时候,准将看向弗罗拉,笑道:“亲爱的,今晚怎么没听见你说话了?” 弗罗拉放下叉子,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那是因为我对你们的话题没兴趣。” 准将哈哈大笑,“那么你想谈论什么,我的小天使?” 弗罗拉眼睛微微一亮,看向坐自己斜对面的克拉伦斯。 “爸爸,你能给我讲讲你在战场上的故事吗?我想知道。” 餐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玛格丽特往弗罗拉面前的碟子里放了一块鱼。 “亲爱的,我们还是先吃东西吧……” “不,我想听爸爸的故事!”弗罗拉推开碟子,支起自己的下巴,“连霍克利先生都对我说,您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给我讲讲吧,我想知道!”她用热切的目光望着克拉伦斯。 玛格丽特迅速瞥了克拉伦斯一眼。见他脸上露出微微错愕的表情。轻轻咳了一声,正准备再错开话题然后带走弗罗拉的时候,克拉伦斯已经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拭了下嘴,然后对着弗罗拉微笑道:“亲爱的,我只是一个普通军医,并不是什么英雄,恐怕会让你失望了。不过,如果你想听真正的战地英雄的故事,我倒知道一位了不起的狙击手。等哪天有空,我再讲给你听,可以吗?” “好的。”弗罗拉点了点头。 “那么可以上甜点了!”伯爵夫人拍了拍手掌,示意仆人上菜,“弗罗拉,我保证你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甜点,小心别把舌头也吞下去了!” 弗罗拉嘻嘻一笑,扭头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正被送上来的甜点。 …… 九点钟,弗罗拉已经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玛格丽特洗过了澡,从浴室出来。发现克拉伦斯还在书房。没有回卧室。 她等了一会儿,穿上一件罩袍,来到书房,推开了门。 他正坐在书桌后,手里握着笔,应该是在写信。但笔并没有动。表情看起来像在出神。 “查理,今天你应该很累了。还不休息吗?”她探身进去,问道。 克拉伦斯仿佛回过神,立刻站了起来,朝她歉然地笑了笑,柔声道:“抱歉玛琪,今晚还有好几封重要的信要写。你先去睡吧。我很快就好。” “好吧。你别太累了。”玛格丽特回他一个笑容。“那么我先回卧室了。” 玛格丽特回到房间,就着床头灯看了十几页的《象牙塔》后,关掉床头灯,躺了下去,闭上眼睛。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克拉伦斯终于回到了卧室。 他轻手轻脚地进来后,并没有立刻上床,而是坐在床边,仿佛陷入了沉思。 玛格丽特等了一会儿,伸出自己的手,慢慢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他的手触感很凉。 “……还不睡觉吗?”她低声问道。 克拉伦斯的身体动了一下,最后慢慢转过来,凝视着昏暗中的玛格丽特。 “抱歉,玛琪,现在我恐怕……” 最后,他的声音消失了下去。 玛格丽特顿了一下,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是的。没关系,我能理解。” “谢谢你,玛琪。”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 玛格丽特拧亮了台灯。卧室里立刻罩上了一层柔和的晕光。 灯光里,克拉伦斯的神情显得有点疲惫,不像白天时看起来那么有精神。 “查理,有一件事,我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玛格丽特望着他低声道,“关于弗罗拉在餐桌上提到了卡尔·霍克利,我想可能会让你感到意外。我想向你解释一下……” “玛琪,伯爵夫人已经告诉了我一些事。”克拉伦斯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我刚才向你道谢,就是因为你为我所做的这一切。这也是我为什么决定回来,站到你面前的原因。” 玛格丽特惊讶地看着他,“她刚才告诉你的?” “不,在你知道我主动去向英国军方报到之前。”他说道。 玛格丽特错愕。 “准将的人在一个月前找到我的时候,也带给了我一封发自伯爵夫人的电报。这是我见过的最长的一封电报。我这才知道你在寻找我过程中发生的可怕意外。玛格丽特,当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想到你为了找到我差点丧命,而我却躲在那里靠逃避现实度日,我就羞愧无比。你骂我骂得很对。连我也痛恨我自己。我不该这样过下去的。” “上帝!我不知道伯爵夫人给你发了电报……我原本不想让你担心的,反正已经过去了。”玛格丽特下意识地捂住嘴,“但无论如何,能看到你重新振作起来,我还是非常高兴。” “伯爵夫人是个很好的母亲。她很爱你。”克拉伦斯微微一笑,“还有卡尔·霍克利。我非常感激他的帮助。如果因为我而让你遭到了像另几个人质那样的可怕的结果,玛格丽特,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都过去了!”玛格丽特微笑道,“现在战争结束了,你也回来了,我们可以回洛杉矶,像战前那样生活。” 克拉伦斯注视着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玛格丽特问道。 “玛琪,我……” 他从床边站了起来,来到窗前,对着窗外默立了片刻后,仿佛下定决心,回过头继续道:“玛琪,事实上,我这次回来,是想和你告别,并求得你的原谅。抱歉,我恐怕真的不能履行当初我在圣坛前许下的诺言,照顾你一辈子了。” “出什么事了?”玛格丽特惊讶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要去哪里?” “我认识的一位名叫约翰·维诺的教廷传教士下个月要去澳洲传教。那里医疗条件非常落后。他需要一个医生助手。我觉得我会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因为太过震惊,玛格丽特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 “为什么突然做这样的决定?这太荒谬了!” 她终于反应了过来,激动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去。 “我知道了!是卡尔·霍克利的缘故吗?因为他救了我,让你觉得我和他之间还旧情未了,所以你觉得你应该让出这个位置?上帝啊!如果你是因为这个原因而选择离开我,查理,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答应的!这太可笑了!这是对你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我的羞辱!还有,我想你大概也知道了弗罗拉和卡尔·霍克利认识了的事吧?听着,弗罗拉是他的女儿没错,他也要认回她没错,但这完全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弗罗拉可以有两个爱她的父亲。她这么可爱,查理,难道你不愿意当她的父亲?” “不不,你别误会。”克拉伦斯走到玛格丽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按她坐到床边,最后将她抱住,安抚般地轻轻拍她的后背。 “玛琪,你听我说,”等她情绪稳定些后,他松开她,说道,“我的这个决定和卡尔·霍克利无关。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他的目光落到了窗外的夜空里,出神了片刻。 “……玛琪,我也想过继续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像我当初向你求婚时许诺过的那样。但是我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他闭了闭眼睛。 “我的内心无时不刻都在煎熬。每次想到你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同时出现她死时的情景。玛琪,我很感谢你的宽容,但我却无法原谅我自己。我很抱歉,直到现在,我才清楚我原来竟然是这么软弱的一个人。就算我们回到洛杉矶,玛琪,我也不可能得到内心宁静的。这样的一个丈夫,怎么可能给你带去幸福?玛琪,求你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 玛格丽特定定地望着他。 “所以你决定离开我去澳洲?那里能让你得到内心的平静?” “……坦白说,我不知道……”克拉伦斯摇了摇头,露出略微茫然之色,“但是维诺传教士说,那里的人会需要我的帮助。” “我明白了!到一个真正需要你的地方,或许确实能改变你的心境!”玛格丽特紧紧抓住他的手,“你可以过去,查理,我不会拦你,但你完全不必为此而毁掉你当初对我许下的诺言。我可以等你回来的,等多久都没关系!” 克拉伦斯久久没有说话,最后他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抚过玛格丽特的脸庞。 “……玛格丽特,”他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如果没有这场战争,那该多好。我们现在一定过得很幸福。即便我现在已经失去了爱你的资格,我也想告诉你,我依然还爱着你。但我没法留在你身边了。更没有能力去对你的将来做什么许诺。” “查理!” 玛格丽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 “玛格丽特,你还记得许多年前,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吃饭时,你问及霍克利先生,我对他所下的评判吗?” 他微微笑了下,“我说我不认可他这样的人。现在我知道了,那时候的我何其主观和肤浅。我用我自己的道德和价值观去评判一个我根本就不了解的人。而最具讽刺意义的是,他还是原来的他。在多年之后的今天,当时我用来评判他的那些原本属于我的道德和价值观却已经彻底破碎了!” 玛格丽特含泪望着他。 “……弗罗拉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我猜她和霍克利先生相处得应该也非常好。她需要一个真正的父亲。我想他会是一个好父亲。” 克拉伦斯拥抱了她一下。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然后松开,转身走出了卧室。   ☆、Chapter 93 半年之后。 洛杉矶郊区不远的橘郡,阳光明媚得就像花园里盛开的玫瑰。对着花园的一扇窗户里,断断续续传出一阵弹钢琴的声音。 一个邮差骑着自行车穿过整洁的步道,最后停在一个竖在篱笆墙边的信报箱边,往里面投了一个信封。 “克拉伦斯太太!你的信!” 他冲那扇窗户喊了一声后蹬车离去,留下一串轻快而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今天就练到这里。去玩吧。” 玛格丽特让弗罗拉停止练琴,自己出来往信报箱去,从里面取出一个信封。回到房间里,拆开信。 信是克拉伦斯写来的。 这也是他离开半年后,她收到的第一封来自他的信。 他在信里说,他已经在昆士兰附近一个叫做莫瑞的地方落下了脚。那里是一个白人和土人混居的地带,当地土著生存状况堪忧,卫生医疗条件更是恶劣到了极点。上一周他收治了一个因为小腿处小伤口感染得不到及时处置最后差点要截肢的土著男孩。现在那个男孩已经能拄着拐杖重新慢慢走路了。就在他给她写这封信的时候,男孩正趴在他的窗户前看着他写字。他的皮肤是棕色的,但眼睛非常明亮,就像这个地方头顶上的太阳光一样。 玛格丽特读了几遍信,最后慢慢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心情忽然变得也愉快了起来。 她出神着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蹑手蹑脚的脚步声。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来了。 “妈妈,”弗罗拉停在了她的身边,探头看着还摊在桌上的纸张。 “这是什么?查理写给你的信吗?” “是的。” “他过得怎么样?” “挺好。”玛格丽特回头笑道:“你不和汉娜去玩?” “不想去。” 弗罗拉跳着坐上了她边上的另一张椅子。 “他以后不再回来了,是吗?”她问道。 “或许有一天,他还会回来吧……”玛格丽特说道。 “如果你写信给他,别忘了告诉他,我会想念他的。” 玛格丽特俯身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会记得的。你是个小天使。” “妈妈,既然霍克利先生才是我的爸爸,查理又和你离婚了,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和他住一起?”弗罗拉接着问道,“我的朋友辛迪、迈克,他们的爸爸妈妈都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的。” 这已经是最近她第n次向自己发出类似这样的疑问了。 玛格丽特暗暗吐出一口气,对上自己女儿正一眨不眨注视着她的那双大眼睛,耐心地解释:“弗罗拉,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妈妈和霍克利先生……” “我爸爸!”弗罗拉嘟了嘟嘴,不满地纠正她。 “……好的,你爸爸。妈妈和他之间有一些分歧,很早以前我们就分开了,所以我们没有像辛迪迈克他们父母一样住在一起。但这并不影响我们都爱你。辛迪麦克他们只有一个家,但你却有两个家,比他们还多一个。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不好。”弗罗拉摇了摇头,“我喜欢他!”她用强调的语气说道,“我希望他也能和我们住一起!” “弗罗拉,他会定期来看你的……” “但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就像能看到你一样!”弗罗拉打断了她的话。 “弗罗拉!你不能这么任性!”玛格丽特的语气严厉了起来。见她沉默下去,咬着嘴唇不说话,心又软了,想了下,放缓语调,安慰道,“我答应你,只要他有时间,就尽量多地让你和他见面,这样可以吗?” 弗罗拉盯着她,继续沉默着。 汉娜从门口探身进来。 “太太,马斯基先生打电话说,他已经抵达橘郡,大约半个小时后到!” ———— 马斯基是百老汇的顶级制作人兼导演,他制作并导演的一部剧曾创下连续公演一百五十场的记录,这在现在的百老汇来说,成绩非常骄人,这个记录迄今还没有人能打破。他出身于银行业的马斯基家族,是家族里的小儿子,但年轻时就对舞台剧产生浓厚兴趣,凭着天分和家族财力的支持,还不到四十岁,就在百老汇获得巨大成功,确立了自己的地位,被人冠以“百老汇之王”的头衔。 玛格丽特是在去年的艾迪奖晚宴上正式认识马斯基的。那次晚宴结束后不久,他就开始联系玛格丽特,称自己正在准备一部历史题材的舞台剧,投资将是空前,力图打造出前所未有的视觉和声音震撼效果。他希望能和她合作。而当时玛格丽特正困扰于和卡尔的重逢,所以婉拒了他的邀请。但他一直没有放弃。就在上个月的时候,马斯基通过银沙剧院的爱施德先生再次联系上了她,表达了想要和她合作的诚挚愿望。玛格丽特看过剧本,产生了兴趣,于是答应考虑一下。马斯基欣喜若狂,当即带着助手大老远地从纽约赶到了这里。在和玛格丽特会面过后,玛格丽特答应会尽快创作出第一部分交给他试阅。 一周之前,玛格丽特寄出了自己的乐谱。他很快打来电话,说整体非常满意,好得超出了他的想象。但还有另些问题需要和她做进一步探讨,因为电话里不方便细说,他想自己再过来一趟。两人约好今天再见面。 ———— 玛格丽特看向依然还沉默着的弗罗拉,站了起来。 “我有客人要来了。等我有空了,再谈这个话题,可以吗?” 弗罗拉从椅子上跳了下去。“你是一个坏妈妈!” 玛格丽特示意汉娜带她离开。 弗罗拉走了两步,回过头:“太太,请问我可以表达我对那位马斯基先生的看法吗?” “不,我不想听。”玛格丽特断然拒绝。 弗罗拉撇了撇嘴,嘴角露出一种和她父亲有点神似的不屑表情,扭脸看向汉娜:“那我对你说吧,汉娜。我讨厌那个马斯基先生!而且我敢担保,用不了两年,他脑门上的头发就会掉得像约翰逊牧师那样光溜溜的,所以我真不懂,那些女人为什么会觉得他很迷人?” “亲爱的,我也搞不懂。”汉娜应道,“其实我也没觉得他有多迷人。” 弗罗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玛格丽特望着她的背影,抚了抚额,无奈地叹了口气。 ———— 匹兹堡霍克利基金董事会的办公室里,卡尔翻着律师递来的一份份文件,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在你父亲的那个年代,他们那些人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但现在,基金会能更好地为你服务。既提高了效率,又能合理避税……”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几声后,女秘书的声音传了过来:“霍克利先生,弗罗拉小姐的电话,我替您接在了一号线。” 女秘书得到过卡尔的指令,凡是弗罗拉打来的电话,无需请示,直接接进来。 他接起一号线,示意律师噤声。 “亲爱的。”他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律师面露讶异之色。 “爸爸,下周妈妈要带我去纽约。你可以过来吗?”弗罗拉在电话那头说道,“我很想你。” “当然没问题!我也很想你,亲爱的,我会过去的……” “太好了!我多想能天天和你在一起呀!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这是我今年唯一的圣诞愿望了!爸爸,我今天还和妈妈说了我的希望,但她说你不愿意!”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委屈,“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们住一起?” 卡尔看向律师。 律师站了起来,离开办公室。 “……亲爱的,你妈妈真的这么说?”卡尔皱了皱眉。 “嗯。她说你不愿意,你们之间有分歧……爸爸,什么是分歧?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分歧就是看法不同。亲爱的……”卡尔转过椅子,“你不要信她。你要相信我,我也希望能每天见到你……”他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但是你能告诉我,你妈妈她为什么突然要去纽约吗?” “您听说过百老汇的马斯基先生吗?” “是的。以前还见过一次面。” “他今天就在我家里!才刚走不久!您想不到吧!”弗罗拉的声音听起来又变得兴高采烈了,“他非要找妈妈合作一部舞台剧,已经来过好几次啦!他长得可英俊了,连汉娜都被他给迷住了!他还给我带了礼物,夸我可爱。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先生呀,如果不是有了你,我大概也会喜欢上他的。对了,妈妈看起来很喜欢他!我猜她下周去纽约,应该就是为了和他见面吧……不过也不一定……但是谁知道呢……反正她也不会告诉我这些的……” 最后,她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在电话那头开始小声嘀咕了起来。 卡尔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停顿了几秒,“好的,我明白了,亲爱的,下周我会去纽约的。我们纽约见!”他说道。 “纽约见!爸爸,我爱你。对了,千万不要让妈妈知道我在偷偷给你打电话。她会骂我的……” “我知道。弗罗拉,我也爱你——” 耳畔传来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卡尔手握话筒出神了片刻后,慢慢放下电话。   ☆、Chapter 94 一周后,玛格丽特带着弗罗拉再次来到纽约。 伯爵夫人五月时结婚,最近和准将还在佛罗里达度假。玛格丽特和以前一样,住在她那里。 她这次来纽约,主要是为了出席百老汇每年最大规模的一个慈善活动。当晚嘉宾云集,百老汇几乎所有知名人物都来到了现场,作为去年艾迪奖的获得者,她自然也在受邀行列。 当晚,玛格丽特和早前认识的朋友叙旧,马斯基又为她介绍了一些共同参与他新作品创作的工作人员,时间飞快而逝,到了十点钟,正是晚宴的最高潮,玛格丽特记挂着在家的弗罗拉,结束了和一个剧作家的聊天,打算告辞提前离场。正好这时候,乐队奏响了一支舞曲。 “很高兴今晚你能过来,但我甚至还没机会能邀请到你跳一支舞,我能有这个荣幸吗?” 马斯基走了过来,伸出手邀舞。 玛格丽特笑了笑,接受了他的邀请。一曲舞罢,马斯基送她下场。玛格丽特说道:“今晚很愉快。谢谢您马斯基先生,但我女儿还在家里,我想先回去了。” “可以再等几分钟吗?”马斯基立刻说道,“我和几位朋友道个别,然后送你回去。” “不不,这太麻烦您了……” “完全没有。相反,这是我的荣幸。请您务必不要拒绝。而且,正好我有一点关于这部作品的新想法,送您回去的路上,我们正好可以探讨下,我觉得您的一些建议对我将会有很大的启发。” “……好吧。那么麻烦您了。” 马斯基露出笑容,示意她稍等,随即转身往前走去。 玛格丽特站在门口等待着的时候,视线落到舞池里正翩翩起舞着的一个年轻女郎身上。她长得十分漂亮,身材婀娜,显然受过良好的舞蹈训练。伴随着节拍鲜明的探戈舞曲,她的每一次转身、回旋都是那么引人注目,加上身边男伴的配合,将边上几对烘托得黯然无光,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探戈舞曲结束,那位女郎看到正走回来的马斯基,立刻丢下舞伴,脸上带笑地迎了上去。马斯基停下脚步,两人说了几句话。马斯基似乎提及了玛格丽特,那位女郎扭头看了她一眼,跟着马斯基朝她走了过来。 “伊芙,这位就是玛格丽特·费斯小姐。本来她就要走了的,但我想今晚机会难得,所以带你过来把你介绍给她。费斯小姐是我这部作品的作曲。她的才华有目共睹。我相信接下来她应该能在你的演唱方面为你带去一些大有裨益的指导。” 马斯基说完,转头看向玛格丽特,笑着说道,“费斯小姐,请原谅我自作主张再耽搁你几分钟。她是伊芙,这部作品的主演之一,我相信有了你的帮助,她一定能更好地表现出这部作品。” 那位名叫伊芙的女郎看起来自许甚高,并不大看得起玛格丽特的样子,只是碍于马斯基,勉强朝她打了个招呼。 这样的当红女演员,玛格丽特见得多了,并不在意,微微笑了笑,也就过去了。 伊芙离开后,马斯基与玛格丽特一道出来。他应该对伊芙刚才的态度并不满意,或者唯恐玛格丽特不高兴,解释道:“她虽然当红,但并非一定要用她。只是候选考虑之一。你大概不知道,她和匹兹堡霍克利钢铁的那位先生关系不错,所以难免自高了一些。希望刚才她的态度没有冒犯到你。” “你是说卡尔·霍克利?”玛格丽特一怔。 “是的。不过那是去年时候的事了。当时我曾听她经纪人提过一句,似乎霍克利先生有意娶她。现在怎么样倒不大清楚。”马斯基耸了耸肩。 玛格丽特哦了一声,心里忽然浮出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就像无意间吞下了一只苍蝇一样。 马斯基并没留意到她突然被败坏了的兴致,一路上继续谈着他对于这部剧的想法,最后汽车停在了伯爵夫人宅邸的门前,他下车为她殷勤地打开车门。 “马斯基先生,您刚才说,那位伊芙小姐只是候选女演员之一,是吗?”她突然问道。 “是的。当然,她自己非常希望能得到这个角色。” “那么我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我觉得她并不是适合我这部作品的最佳人选。”她直接说道。 马斯基微微一愣,“你想换掉她?” “是的。” 玛格丽特从车上下来,望着他坦然道。 马斯基踌躇了一下,随即点头:“没问题。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谢谢您,马斯基先生,相信我们会合作愉快。”玛格丽特朝他伸出手。 “合作愉快!” 马斯基握住她的手,说道。 ———— 卡尔抱着弗罗拉从外面回来时,弗罗拉已经趴在他肩膀上睡熟了。他示意迎出来的汉娜不要发出声音吵醒她,自己继续抱着她送回到她房间,把她轻轻放在床上,为她脱了外套和鞋子,最后替她盖上了被子。 卡尔从弗罗拉房间出来,摸出怀表看了一眼,已经十点钟了。 “她是几点出去的?” 他下楼的时候,问汉娜。 “六点钟。” “有没有说几点回来?” “她只说尽量早点回。” 卡尔略微皱了皱眉,走到客厅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对着汉娜和边上伯爵夫人的管家说道:“我等她回来吧。有点事。你们不用管我,自己去休息吧。” “需要咖啡,或者什么茶吗,先生?” “不必,谢谢。” 汉娜和管家对视一眼,两人朝他弯了弯身,各自离去。 卡尔掏出怀表,打开盖子放在边上的茶几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已经十点半了,她还是没回来。 卡尔习惯性地往放烟盒的口袋里摸去,摸了个空,才想起来没带在身边。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开始在客厅里慢慢踱步。 汉娜冒了出来:“霍克利先生,真的不需要来点喝的吗?或者要是你饿了的话,我可以给你上点小点心什么的……” “她经常这么晚不回来吗?”卡尔打断了她的话,扭过脸问道,“我是说,在橘郡的时候,她也经常出去这么晚还不回来?” “哦不!她晚上很少出门的,除非有邀约。” “什么邀约?” “她是郡乐团的成员,有时候会去参加一些排练或者公演,还为橘郡一间中学上晚课……基本就这些了……我说,霍克利先生,您真的不要来一杯咖啡吗?” “好吧,不加糖。” “您稍等。” 汉娜下去,很快端了一杯咖啡过来,放在桌上。 卡尔重新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有点心不在焉地端起杯子,眼睛再次瞟向放在边上的怀表,一不留神,嘴巴被滚烫的咖啡给烫了一下。 “见鬼——”他诅咒了一声,略微仓促地放下杯子,抬起头,“汉娜,你想烫死我吗!这么烫的咖啡!” “霍克利先生,难道你喝咖啡都是直接往嘴里倒的?” 因为之前他带弗罗拉走的那段经历,汉娜已经和他混得相当熟了,并不觉得他有多令人敬畏,所以现在被他责备,不但不在意,反而惊讶地呛回了他一句。 卡尔长长呼出一口气。 “先生,这么晚了,也不知道费斯小姐什么时候回,如果您实在等不住,或者可以先回去,我帮您转口讯。” 卡尔略微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 正在这时候,外面似乎传来一阵汽车停下的声音。他凝神,随即从沙发上迅速站了起来。 “应该是费斯小姐回来了!” 汉娜说了一声,急忙过去开门。 ———— 玛格丽特进来,对着迎接自己的汉娜说道:“弗罗拉睡觉了吗?抱歉,我想早点回的,但是现场来了很多认识的朋友,实在脱不开身……” 汉娜朝她挤挤眼睛,往后头嘬嘴。 玛格丽特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意外地看到卡尔,不禁一愣。 “您出门不久,霍克利先生就过来了,接了弗罗拉出去,然后他把她送了回来。现在弗罗拉已经睡觉了。” 汉娜接过玛格丽特的帽子和手包,说道。 玛格丽特迟疑了下,走了进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注视着他,问道。 “我在等你。” 卡尔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目光掠过她全身,从她时兴的俏丽短发到身上的晚礼服,以及脚上的那双高跟鞋,最后落回到她的脸上。 “什么事?”玛格丽特的语气有点冷淡。 卡尔看向汉娜。汉娜离开。 玛格丽特走到边上的一张椅子边,坐了下去。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有什么事吗?” 卡尔慢慢靠到椅背上。依然没有说话。 玛格丽特等了片刻,换了个坐姿,直接发问:“卡尔,找我到底什么事?”她的语气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卡尔视线停在玛格丽特的脸上。 “你好像有点不高兴?”他终于开口了,却来了这么一句。“因为我没有和你提前约好?” 之前的几个月里,他去过几次橘郡见弗罗拉。和玛格丽特碰面的时候,她的态度虽然谈不上殷勤,但一直也都是以礼相待的。但今晚,从她一进来看到自己的第一个眼神起,卡尔就觉得她不一样了。 “不是!”玛格丽特强调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什么不高兴!只是不早了,我感到有点累。有什么事你就快点说吧。我想早点去睡觉。” 卡尔再次看了她一眼,突然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算了。那就下次再说吧。” 他拿过自己的帽子和外套,打开门,走了出去。 玛格丽特目视他身影消失在门口,站了起来,感略意外。但也没挽留。等他走了后,往自己房间去。 “我说小姐,霍克利先生这么快就走了?他已经等了你很久。刚才还被我端上的咖啡给烫了。上帝啊,都怪我不好,忘了提醒他……”汉娜跟她一起上去的时候,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 玛格丽特没有作声。到弗罗拉房间看了下,随后回到自己房间,脱了衣服洗澡。洗完澡后,她穿了件睡衣,坐在梳妆台前擦着湿头发的时候,隐隐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门铃声。 过了一会儿,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费斯小姐,霍克利先生回来了,要见您。”   ☆、Chapter 95 玛格丽特再次来到客厅,看见卡尔站得笔直,表情显得隐忍而凝重。 她掠了掠掉到额前的一绺湿发,坐到一张椅子上,刚想开口,听见他已经说道:“玛格丽特,我们结婚吧。” 玛格丽特以为自己听错了,手一停,抬眼看向他。 “你刚才……说什么?” 她怀疑地向他求证。 “我们结婚。”他注视着她再次说道。声音极其清晰。 “哦——我的上帝!这简直太好了!” 跟了过来的汉娜情不自禁地嚷了一声,看见玛格丽特扭头看过来,急忙捂住嘴,做了个抱歉的表情,随即转身匆匆走掉。 玛格丽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卡尔!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卡尔朝她走了过来,停在她的面前。 “我能冒昧地问一声,你现在有任何想要与另外一个男人结婚的计划吗?” “这太荒唐了!当然没有!” “既然这样,我们就结婚!”他干脆地说道。 “你是疯了吗?凭什么我要和你结婚?” “因为弗罗拉!” 玛格丽特一怔。 卡尔的神情现在显得很平静。 “我知道现在有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着了魔一样地到处在宣扬女权,或许也包括你在内,她们宣称女人应当首先为自己而活,其次才是家庭和孩子。你可以批评我守旧,但我完全不认同她们。这也了违反天主教义。在我看来,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首先必须承担起他们的责任,对于家庭和孩子的责任!” 他用强调的语调继续说道:“玛格丽特,我们之间原本确实可以毫无干系了。但是因为弗罗拉的存在,我做不到。我不得不更多地为她考虑。她是我的女儿,她希望能和我一起生活,这也是我所期待的。我对她的爱比罗马所有教堂里的神像加起来还要多!我的女儿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按照你规定的什么见鬼的日期才能和我见上一面!” “什么?!” “你必须接受这个决定,玛格丽特,没得商量!我们以前犯下了错,这是我们一起欠她的!现在就是弥补的最好时机。” 他的目光落到她写满了震惊的脸上,语气缓了一缓。 “你放心,结婚后我会充分尊重你的意愿,绝不强行要求你履行任何你不愿意的义务。我的私人律师很快会联系你的。在尽快结婚的前提下,如果你还有任何要求,尽管向他提。只要能做到,我会答应你的。这就是我今晚找你的原因。那么,我先走了,晚安。” 他朝她点了点头,转身开门而去。 ———— 玛格丽特一整夜都没睡着觉。后来干脆起床,找到伯爵夫人的香烟,点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大口,不留神被香烟呛了一下,开始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最后趴在露台上,迎着夜风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卡尔·霍克利竟然会这样突如其来地向她求婚! 不不,这根本不是求婚,而是命令。为了弗罗拉,他竟然容忍和自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或者,这是一个充满了大男子主义的老派男人自以为是地对女儿做出的最大牺牲?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竟没有当场拒绝,或者和他翻脸。可能是太过意外和震惊了,以致于头脑有点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荒谬,除了荒谬,她没别的想法了。她绝不认可他的理由。为了给弗罗拉一个名义上的“完整”家庭,他居然异想天开地要把两个已经“相看两生厌”的成年男女用婚姻的名义给绑在一起! 这样真的对弗罗拉好?她不认同。 除非她也疯了,否则,她是绝对不会点头的。 ———— 第二天早上,才五点多钟,玛格丽特头晕脑胀刚刚感觉到有点睡意的时候,突然被床头的电话铃声给惊醒。 她迷迷糊糊抓起电话,喂了一声。 “玛琪!” 伯爵夫人大叫她的名字,声音直冲耳膜,吓了玛格丽特一大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睡意顿时被赶跑,她睁开了眼睛。 “上帝啊,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要和卡尔结婚了?”伯爵夫人的声音继续传来,语速飞快,充满了兴奋,“这是真的吗?太令人意外了!我本来想等到白天再给你打电话的,但我实在是太兴奋了,我忍不住,但愿现在没吵醒你!玛琪,这简直太好了!我今天就回来……” “等等!是他告诉你我和他要结婚的?”玛格丽特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听着!没有这样的事!我怎么可能会和他结婚?” “但是……” “就这样!我先挂了!” 玛格丽特挂上电话,拨了另一个号码。电话很快接通。 “……玛格丽特?是你?” 听筒里传来一个带了点迟疑,以及类似于早晨刚睡醒时的那种微微沙哑的男人嗓子。 玛格丽冷笑了一声。 “卡尔·霍克利!你睡得倒真安稳啊!” “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变得清晰了起来,似乎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竟然告诉伯爵夫人我要和你结婚了?你嘴巴也太快了吧?凭什么就这样决定了一切?你这个自大、可恶的家伙!” 玛格丽特一肚子火气全冒了上来,冲着话筒高声嚷了起来。 “伯爵夫人?”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困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是我跟她说的……” “不是你还会是谁?难道是我自己……” 玛格丽特忽然停了下来。 她想起了汉娜。 “玛格丽特,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个吗?”卡尔的声音继续传来,“说真的,她知道了也没什么。我正考虑尽快告诉她……” “你做梦!你要结婚,去找你的伊芙小姐好了!” 玛格丽特说完,挂了电话。 几秒过后,电话响了起来。 玛格丽特拿起电话,挂掉。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她拔掉了线。走到外面,把客厅那架同时在响的电话也拔了线。 汉娜刚起床,听到电话铃声,正跑过来要接,见玛格丽特拔掉线,有点不解地看着她。 “你告诉了伯爵夫人我要和霍克利先生结婚了?”她问汉娜。 “是啊!昨晚告诉她的。这是个好消息啊!夫人听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哩!”汉娜咧开嘴,“等下弗罗拉小姐起床我就告诉她。我想她一定也会高兴坏了……” “我的上帝……” 玛格丽特抚额。最后看向汉娜:“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汉娜。我不允许你在弗罗拉面前再提半句任何关于卡尔·霍克利的事。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现在就走!” “去哪儿?”汉娜呆呆地看着玛格丽特。 “回橘郡。现在去收拾吧!我叫弗罗拉起来!” 玛格丽特朝女儿房间走去。 ———— 六点半,玛格丽特带着弗罗拉和汉娜坐上了第一班去往洛杉矶的火车。 虽然包厢都已经被预定出去了,但普通位置的票还有,而且车厢里很空旷。 弗罗拉在连续追问为什么突然回去又抗议无果后,现在翘着嘴巴缩在位置上不说话。玛格丽特让她吃东西,她扭过头望着窗外,一语不发。 汉娜坐在对面的位置上,小声哄着弗罗拉。弗罗拉终于转过头,对着玛格丽特生气地说道:“为什么都不让我和爸爸告别一声?他发现我就这么走了,会以为我不理他了!他该多伤心!” “亲爱的,他好得很。你还是先替你自己担心吧,”玛格丽特哼了一声,“我想知道,是谁背着我告诉他我们昨天到纽约的?他昨晚就过来带你出去玩了!” 弗罗拉露出慌乱的表情。 有时候,玛格丽特会是一个很严厉的家长。弗罗拉犯错的时候,她会对她进行惩罚。 现在弗罗拉就感觉到了这种气氛。 她小声为自己辩解道:“……但是我没有对你撒谎,妈妈……你又没有问我……我只是想见爸爸,想要他和我们住在一起而已……”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垂下头去。 “弗罗拉,我告诉过你,妈妈和他有分歧……” 玛格丽特压低声音,耐着性子再次解释的时候,忽然看到一颗眼泪从她眼睛里滚落,滴溅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她一愣,停了下来。 弗罗拉虽然是个女孩,但性格有点像男孩,平时很少哭。 “亲爱的快别哭了,都怪我不好,怪我不好,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汉娜慌忙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弗罗拉慢慢抬起头,咬着嘴唇,用倔强的目光望着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感到一个头两个大。说道:“好了,这次就算了。但是弗罗拉……” 她停了下来。 对着女儿的目光,她忽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带着弗罗拉回橘郡,自然不可能就此便将卡尔·霍克利从她们的生活里彻底抹去。这只是一种态度的表达。她不接受他那种粗暴安排的态度表达。 但是这样,不可避免又伤害到了女儿的感情。她想和她的父亲在一起,这自然不是错。 最后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 上午十点钟,火车抵达一个名叫奥克兰的小站,停留五分钟。 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多。原本空旷的车厢,到了这个站,随着又一批乘客上来,位置差不多就坐满了。 火车继续前行。 弗罗拉一早上都没怎么说话,情绪很低落。而且也没吃多少东西。玛格丽特剥了个橘子,小声哄她吃的时候,从狭窄的通道口过来了一个男人,视线四下扫视,看起来像在找人的样子。 弗罗拉张开嘴,吃了一瓣橘子,然后抬起头时,看到了那个男人,眼睛猛地一亮。 “爸爸!” 她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声叫了出来。 “霍克利先生!您怎么在车上?” 汉娜也看到了那个男人,诧异地嚷了一声。 玛格丽特抬头,看见卡尔正朝自己这边走过来,心脏猛地一跳。 卡尔脸上露出笑容。很快走到了她们的位置旁,视线从玛格丽特的脸上飞快掠过,最后看向弗罗拉,俯身下去,把她从位置上抱了起来。 “我亲爱的小天使,居然不和我打一声招呼就走了。你就不怕我伤心吗?” 他把她抱在手臂上,笑容满面地说道。 他俯身下来抱弗罗拉的时候,身体和坐在外面位置上的玛格丽特挨得极近,玛格丽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那种熟悉的淡淡味道。 她屏住呼吸,微微扭过了脸。 “哦爸爸!我就是担心你会伤心!是妈妈非要我走的!”弗罗拉紧紧抱住他脖子。 “我就知道,只有你对我最好了。”卡尔亲了一口她的脸颊,然后把她放回了位置,“亲爱的,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想和你妈妈说几句话。” “好的!妈妈你快去!爸爸要和你说话!” 弗罗拉用期待的目光望着玛格丽特,最后伸出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胳膊。 “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卡尔低头看着玛格丽特,问道。 玛格丽特微微仰头,和他对视了几秒后,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两人来到一处没人的车厢连接处,最后停了下来。   ☆、Chapter 96 火车全速前进,在车轮碾过铁轨发出的有规律的震动声里,两旁景物迅速向后移动。 “你在生气?” 卡尔问她。 玛格丽特扭着脸,视线落在车窗外被迅速抛到身后的一根根电线杆上,没有应声。 卡尔伸出手,将她肩膀扳了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 “玛格丽特,你在生气,所以一大早就带着弗罗拉回橘郡?你昨天才刚来纽约!” 玛格丽特拂开他的手,“我的行程需要向你报告吗?” 卡尔仿佛在观察她的神色。 “因为伊芙吗?”他突然说道,“早上电话里你提到了她。因为她你在生我的气?玛格丽特,我不知道你都从哪里听来了什么,但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和她早断了往来了,从去年底开始,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你把和你交往过的女人都当什么了?你又跟我解释这些干什么?”玛格丽特打断了他的话,神色里浮现出恼怒之意,“你真让我感到恶心!我才不管你和她们怎么样了!你给我听好了对于你那个可笑的提议,昨晚我本来就该当场说不的。不过现在说也不晚。我欣赏你为弗罗拉愿意做出的牺牲,我也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父亲,但抱歉,我不会和你结婚的!关于弗罗拉,等她稍微再大一些,如果她自己选择跟你一起生活,我也可以考虑!这样,你总该满意了吧?” 卡尔仿佛愣了一下,随即,眉头轻轻皱了皱。 “玛格丽特,我觉得你还没弄明白我的意思。我提议我们结婚,目的并不是要从你这里带走弗罗拉。而是我认为,她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算了吧!”玛格丽特冷冷道,“我从不认为让孩子生活在有着一对貌合神离父母的家庭里是件对她成长有益的事!从她出生到现在,在你出现之前,她跟着我的时候,过得一直很好!或者,我干脆地告诉你吧,卡尔,虽然我也爱弗罗拉,但我没你那么伟大,可以为了她而不计前嫌地娶一个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的女人,仅仅只是因为她是你女儿的母亲!就这样吧,我请你打消这个念头。我们之间保持现状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说完转身要走,却被卡尔拦住了。 他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玛格丽特甩不开,露出嫌恶又气恼的神色。 “放开!” “等一下,我还有话……” 玛格丽特二话不说,抬脚用高跟鞋的尖头狠狠踢了他膝盖一下。卡尔发出一声抽痛声,俯身摸了下被她踢中的膝盖。 玛格丽特一愣,忽然想起从前他就是这条腿的膝盖部位动过手术,不由地停了下来。 “冷酷的女人……” 卡尔直起身,嘀咕了一句,脸上露出微微痛苦的神色。 “你活该!” 玛格丽特冷冷说道。甩开他那只依然拽着自己的手。 “玛格丽特——” 卡尔再次伸手抓住了她。 “滚开——” 玛格丽特生气转过身的时候,一个乘警恰好从侧旁经过,停了下来,看了一眼。 “女士,需要帮忙吗?” 他打量了眼卡尔,迟疑了一下,最后看向玛格丽特问道。 “她是我女儿的妈妈!在和我闹别扭而已!” 卡尔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乘警再次瞥了眼玛格丽特。见她脸色虽然十分难看,但两人似乎确实很熟的样子。而且,这个男人一看就来自上流社会。倒真的像是夫妻或者情侣在吵架的样子。于是道了声歉,转头继续朝前走去。 “你可真够让人丢脸的!” 乘警走后,玛格丽特压低声骂他。 卡尔刚张嘴要说话,又一个乘客从侧旁走了过去。 他皱了皱眉,不由分说半推半拽地带着十分不情愿的玛格丽特往前头的包厢车厢走去,来到第一个包厢前,推开了门。 里面坐着一对年轻男女,看起来像是新婚夫妻,两人抱在一块儿正在亲热,却忘了锁门。冷不防门被人一把推开。年轻女人惊叫一声,慌忙拉上有点下滑的裙子领口。 做丈夫的生气地站了起来。 “嘿!你是谁!这是我和我太太的包厢——” 卡尔看也没看,随手摸出了几张钞票。“抱歉,借你的包厢用一下!” 从纽约到洛杉矶的包厢票还不到十美元。但他递出来的二十面额钞票却有好几张。女人眼睛一亮,急忙扯了扯丈夫,接过钞票,两人迅速走了出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 玛格丽特脸已经涨得通红,生气地质问。 “咔嗒”轻微一声,包厢的门锁落扣。玛格丽特一怔,扭脸看向卡尔。 卡尔凝视着她,忽然抬起手臂,将她一把拥到了自己的怀里,紧紧抱住。 “我想这样——” 他低声道了一句,随即不由分说地吻住了她的嘴。 玛格丽特大吃一惊,眼睛睁得滚圆。 他的脸在她眼前骤然放大,一种熟悉的气息瞬间充斥了她的鼻息,她皮肤上的每一个毛细小孔仿佛都能清晰感受到来自于他皮肤的温度。几秒钟后,当她反应过来他正在强吻自己的时候,拼命地摇头,生气地踢他,紧紧咬住牙关拒绝他的唇舌。 他一直用手紧紧箍住她的头,唇贴着她的唇,无论她怎么反抗。最后她终于因为憋不住气微微松了下牙关,他立刻趁虚而入,两人唇舌碰触在了一起。 玛格丽特全身毛孔仿佛骤然放大,每一根汗毛都竖立了起来。她感觉到他在强行入侵自己,一狠心,牙尖咬了下去,一阵带了微微甜味的腥气开始慢慢在口中弥散开来。 卡尔终于松开了她。 “你活该!” 玛格丽特趁机后退了几步,最后靠在包厢门上,胸口起伏喘息着,脸上带着冷笑道。 卡尔抬手抹了抹刚被她咬破了的一块唇皮,然后抬眼看向她,浑不在意般地朝她咧嘴一笑,视线落到她被他吻得颜色鲜润的嘴唇上,眼睛里渐渐露出一种类似于兴奋的表情。 他的这种表情,玛格丽特实在太过熟悉了。立刻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急忙转身要打开包厢门出去,但已经迟了,她整个人从后被他抱了起来,然后压在了包厢的位置上。 “玛格丽特——” 他注视着她越睁越大的一双眼睛,低低地叫了声她的名字,低头下去,仿佛想再次吻她。 “卡尔·霍克利,我再说一遍,你真的让我感到恶心,非常恶心!” 她盯着就在自己眼皮子上方的那双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 他眼睛里的刚才突然闪现出来的那种类似于激动兴奋的光芒渐渐消失了下去。 他依然压在她身上,但动作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用力,终于嫌恶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 “玛格丽特,别走。听我把话说完——” 她站起身,用手指整理刚被他弄得有点乱的头发时,听见他在自己身后低声说道。 “我没兴趣听!”玛格丽特没有回头,只冷冷应了一句。 “玛格丽特,听我说下去!昨晚我的求婚并不是一个临时决定。” “求婚?昨晚那是求婚?”玛格丽特反问了一句。 “抱歉,我昨晚的表达是有点问题。但它不是一个临时决定,而是我考虑了很久的想法……” “不管你是临时决定还是考虑了很久的,我还是一样的回复。卡尔,我是不可能和你结婚的!” “如果我告诉你,我撒谎了!昨天晚上我跟你说的并不全是真话。我希望你能和我结婚,不仅仅只是因为弗罗拉的缘故,还因为我希望这样,那么你能接受吗?” 玛格丽特微微一顿。 卡尔注视着她的背影。见她依然不肯回头,略微烦躁地抓了下头发,跟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开始在狭小的包厢里来回走动,走了几圈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好吧,我承认好了!我担心你!我感到妒忌!马斯基是个花花公子,和不少女人都有过关系,并且始乱终弃。玛格丽特,我知道他对你一定另有意图!” “你脑子有病吗?就因为马斯基先生?”玛格丽特实在忍无可忍了,转过身面朝着他,“我们只是正常的合作!劳你费心了!我也不是不经世事的小女孩,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事!何况,卡尔,”她冷冷地嗤笑了一声,“你居然也有资格在我面前评论别的男人在男女关系上过于随便?” 卡尔顿了一下。 “你可以骂我,鄙视我,随便你怎么样,玛格丽特,我确实是个人渣,没什么借口可以为自己辩解的。但是,我请你相信我,在你嫁给了克拉伦斯后,我原本发誓不想再和你有任何联系的!我想彻底忘记你。但去年,就在我重新见到你之后,我发现我做不到。我们分开的那几年里,即便我有过再多的别的女人,我也没法彻底把你忘掉。任何和你有关的事情,哪怕再小,都会影响着我的情绪,令我时刻感到焦虑不安。我痛恨这种感觉,但我自己根本没法摆脱!玛格丽特,即便你现在已经不爱我了,但我知道我依然还爱着你,和以前一样。这就够了。我发誓我会尽量做一个能让你满意的丈夫。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结婚,就当帮我的忙,把我从这种折磨我的状态里解救出来。”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 玛格丽特心跳得飞快。 “不不,别逼我!”她躲开了他的视线,摇头,“卡尔,求你了,别逼我。结婚是件足以影响双方的大事。我不能断定我们彼此就适合对方……” “五年之前,你就是用这种借口拒绝了我,然后选择了克拉伦斯。现在你还是这个借口!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努力?”卡尔打断了她。 “玛格丽特,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吗?你上了泰坦尼克号,货舱里那么多的汽车,你唯独上了我的那辆,撞坏了它。” 他注视着她,微微一笑,“从这一点来说,我们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已经被绑在了一起。这辈子,不可能再撇得清关系了。”   ☆、Chapter 97 “……请问,你们看到过我爸爸妈妈在哪里吗?” 包厢外的走廊上,隐隐传来弗罗拉的声音。 卡尔立刻走过去开门,探身出去叫了她一声。 因为久久不见父母回来,弗罗拉感到不放心,忍不住拉着汉娜一起过来寻找,遇到了刚才那位乘警。乘警想起片刻前那对看似在吵架的夫妇,于是带着她找了过来,正好又遇到让出了包厢的夫妇。弗罗拉开口询问他们时,忽然看到卡尔开门出来,叫了一声“爸爸”后,跑了过来。 卡尔抱起了弗罗拉。 “妈妈,你和爸爸刚才在说什么?你们谈得怎么样了?”弗罗拉转过脸问玛格丽特。 “我们……” 玛格丽特停了下来。 卡尔看了一眼玛格丽特。 “亲爱的,我们已经谈好了,就缺最后一步。现在你等着。” 他放下了弗罗拉,到包厢座位前的那张桌子上摆着的一个小花瓶里抽出一支花,来到了玛格丽特的面前。 “玛格丽特,用我发自心底的诚挚,我再次向你求婚。求你能嫁给我。”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在她面前慢慢地单膝跪了下去。 “上帝啊,多么令人感动的一幕!” 闻声而来的汉娜站在门口,双手握在胸前,一脸感动地看着卡尔现场求婚。刚才的乘警和那对新婚夫妇也按捺不住好奇走了过来,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后,露出恍然的表情,一起站在门口,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妈妈!你快点头!快点头!” 弗罗拉在边上兴奋地又叫又跳,不停催促着玛格丽特答应,忽然像是想了起来,“爸爸!”她嚷了起来,“你没有准备戒指吗?” “亲爱的,你们走得太急,我光顾着追你们,一时没带出来。” “没关系!幸好我有办法!” 弗罗拉呲着牙,忍痛扯下自己的一根头发,用笨拙却认真无比的动作把发丝儿结出一个圆圈,然后送到了卡尔的边上。 “爸爸!你用这个向她求婚!她一定会答应的!” “你真是我的小天使!你帮了我的大忙!” 卡尔笑吟吟地接过发丝儿圈。 “玛格丽特,可以吗?” 他仰头望着她,问道。 玛格丽特此刻已经有点手足无措了,脑子里乱成一团。发生在包厢里的这个动静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路过的人驻足围观。门口挤满了人。大家都面带笑容,仿佛就等着她点头了。 玛格丽特低头,定定望着卡尔面带笑容的脸。 “赶紧答应下来啊!多么相配的一对!” 见她迟迟不点头,一个性急的乘客忍不住出声催促。 “妈妈!” 弗罗拉也焦急地叫了一声。 卡尔握住玛格丽特的一只手,将用弗罗拉头发卷成的指环套在了她的手指上,然后站了起来,凑过去轻轻吻了下她的脸。 车厢门口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大家仿佛都松了口气,纷纷鼓起了掌。 卡尔转身,满面笑容地对着围观的人鞠躬表示谢意。 …… 一个月后。当满城银杏树在季节变幻里渐渐渲染出属于金秋的绚烂颜色时,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匹兹堡圣安娜教堂里,一场天主教婚礼正在进行着。 虽然准备时间有点仓促,但这依然是匹城有史以来最隆重、最盛大的一场婚礼。大约有五百名受邀的贵宾从美国各地来到这里参加了今天的仪式。他们来自政界军界和商界。而在教堂外的两边大街上,更是挤满了闻风而来的当地市民,他们翘首以待,为的,就是亲眼目睹今天这一对新人的风采,并且分享着来自于他们的喜悦之情。 玛格丽特穿着一套洁白的婚纱。这是由伯爵夫人挑选的设计师为她量身赶制出来的。玫瑰花边的蕾丝面纱、微露香肩的设计、紧身的束腰、象牙丝绸加雪纺的面料;她的手上佩戴着来自新郎的钻石戒指,胸前的钻石胸针则是继父哈登伯格准将送的。她看起来优雅而高贵。当她手捧一束由玫瑰、兰花和栀子花组成的花束,挽着准将的胳膊出现在教堂通道的一头时,现场宾客纷纷回过头来,面带笑容地送上注目之礼。 “亲爱的玛格丽特,今天我很荣幸,能代表你的父亲将你送到新郎的身边。相信他会看到这一幕,并且深感欣慰的。” 在挽着她走上地毯前,准将对着玛格丽特低声说道。 玛格丽特低声道谢。随后在现场响起的音乐伴奏声中,跟随准将的步伐,在前头由弗罗拉担任的花童的引领下,一步步地朝着圣坛的另一头走去。 透过一层薄薄的白色面纱,她能看到卡尔·霍克利就站在另一头。 她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庄重的装扮。他穿着崭新的黑色燕尾服,白衬衫,打着一条粉青色领带,领带末端服帖地压在马甲下,镶了钻石袖扣的衬衫袖口从燕尾服袖里微微露出。左胸衣兜口是一小截折叠整齐的白色丝绸手帕,衣襟上,别了一朵用与领带同色的粉青缎带系住的郁金香。他精神奕奕地站在牧师的边上,面容英俊,身姿挺拔,气度不凡,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她被准将送着,一步步地朝他走去。 就算已经到了这一刻,玛格丽特依然还有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在她的潜意识里,事情仿佛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不应该这么快。她觉得自己真的还没有准备好再走进这一段婚姻。但从一个月前发生在火车上的那场突如其来的、让她当场手足无措、根本就没法拒绝的现场求婚开始,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一路走到了这里。来自他的深情到甚至令她有点不敢相信的告白、伯爵夫人热络张罗,还有弗罗拉丝毫不加掩饰的兴奋和幸福之情,这一切,仿佛都成了她身后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今天这样成了他的新娘。 她根本就没有后退的余地。 准将挽着她,终于停在了他的面前。 距离越近,他看起来英俊得更加逼人。当他神采奕奕的目光穿过覆落在她脸上的面纱准确地捕捉到她正看着他的目光时,玛格丽特忽然感到心弦仿佛起了一阵轻颤,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 “……今天我们走到一起,站在上帝的面前,站在我们所挚爱的亲朋面前,见证这场得到祝福的结合。玛格丽特·费斯和卡尔·霍克利神圣的结合。他们将在肉体心灵和精神上结为夫妇,在圣父的佑护下,共享婚姻带来的欢乐,相互支持,相互慰藉,在这纷扰而脆弱的世界上,建立起相互的责任之心……” 牧师的祝词在玛格丽特的耳畔响了起来,声音铿锵而清晰。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忽然微微发热。 “……婚姻并非儿戏。知晓这些,那么请问,玛格丽特,你是否愿意接受卡尔·霍克利成为你的丈夫,伴他一生一世?” 牧师开始向玛格丽特求证。 “……我愿意。” 停了一秒钟,她呼吸一口气,应道。 对面的新郎至此,仿佛彻底松了一口气。看向站在边上一直扭头看过来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的弗罗拉,飞快扬了扬眉。 “卡尔·霍克利,你是否愿意接受玛格丽特·费斯成为你的妻子,伴她一生一世?” “是的。我愿意娶她为我的合法妻子,伴她一生一世。” 他用清晰而有力的声音应道。 “天主见证了这场神圣婚姻。新郎,你现在可以吻新娘了。” 准将将玛格丽特的手交到了卡尔的手上。 他紧紧握住她有点冰凉的手,掀开她的面纱,深深凝视着她,然后低头下来,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轻轻吻她的嘴唇。 “你是我的妻子了,玛格丽特。” 短暂的亲吻过后,他放开她时,嘴唇移到她耳畔,用温柔的声音轻声道了一句,然后挽住她的胳膊,面上带着从容的笑,带着她朝开始纷纷起立鼓掌的宾客们走去。 仪式过后,教堂来宾以及另外数千名宾客来到了位于华盛顿山附近的珍珠泉庄园参加婚宴以及之后的盛大舞会。最后,在来宾们抛出的漫天彩色纸屑和祝福声中,新婚夫妇坐上婚车离开庄园去往位于宾州东北部的波克诺胜地度假。 刚进入二零年代。许多后来成为了热门蜜月地点的地方都还只具备雏形。拉斯维加斯只是个到处是妓院和小赌场的用于为军人服务的小镇,海滨胜地迈阿密人口还不到十万。绝大多数上流社会新婚夫妇的首选蜜月地点都会是纽约。那里是都会和繁华的象征。但玛格丽特不想再去那里。照顾她的情绪,所以卡尔选择了距离匹兹堡不远的波克诺胜地。当天晚上就可以到。那里不但风光优美,各种度假配套设施也十分完善,很适合放松。   ☆、Chapter 98 新婚夫妇抵达波克诺度假区的酒店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但整个酒店依然灯火通明。车道的两边布置着用玫瑰、郁金香和常青藤装饰的花道,霓虹闪烁其中。经理身穿胸前别着礼花的礼服,戴着白手套,率领侍者整齐分列在酒店门口,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这对新婚夫妇。 蜜月套房位于酒店顶层。内部装饰美轮美奂。从门口开始,沿着地毯撒了一条满是玫瑰花瓣的走道,一直通到卧室的圆床边。圆床铺了簇新的洁白丝绸床品,中央摆放着用深红色玫瑰扎成的心形花圈。新婚夫妇抵达后,一辆装了新婚庆祝蛋糕的餐车也跟着被推了进来。蛋糕的顶端,是一个长了翅膀手拿弓箭的爱神丘比特,雕刻得栩栩如生。 “霍克利先生,霍克利太太,非常荣幸您二位今晚莅临此地。我是酒店经理詹姆斯。”经理笑容满面地鞠躬说道,“餐厅随时可以为您二位提供服务,不受时间限制。您二位想跳舞的话,乐手也随时候命。此外,在您二位停留的期间,我们最好的温泉池将一直为您二位保留着,你们随时可以过去享用。如果还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召我。能为您二位的新婚蜜月之旅提供服务,将是我极大的荣幸。” 卡尔瞟了眼玛格丽特,见她兴致缺缺的样子,于是笑了笑,朝经理道了声谢。 经理鞠躬过后,领着侍者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 卡尔走到玛格丽特身后,帮她脱掉外衣,接着,手指自然地来到她身上那件舞会礼服后背的暗扣处。 “……我想你应该累了,要不去洗个澡吧……” 他温柔地说道,开始帮她解暗扣。 “谢谢。” 玛格丽特简短地说了一声,往前跨了一步,朝浴室方向走去,推开门进去,关上了门,随即传来一声轻微的落锁声。 卡尔站在原地望了那扇门片刻,随后略微无趣般地摸了摸下巴,脱掉自己的外套,扯下领带随手挂在椅背上,最后倒了一杯酒,端着坐到了沙发上,开始了等待的时光。 ———— 玛格丽特洗完澡,穿了件宽大的浴袍,系好腰带后,打开门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卡尔手里的酒杯已经空了,正拿在手上转着圈把玩,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忽然见她走了出来,立刻放下杯子站了起来,朝她走了过去。 “……玛格丽特……”他面露笑容地叫她。 “我先上床了。”玛格丽特抬起眼睛,说道,“浴缸我清理过了,你可以直接用。” 她说完,转身朝卧室走去。 卡尔注视她背影消失在卧室门的后面,略微无奈般地耸了耸肩,自己朝浴室走去。 ———— 卧室里的这张圆床非常大,足以能让一个人在上头滚上个好几圈。 玛格丽特爬上床,躺在一边。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带出来的那本没看完的书,翻了起来。 卡尔洗澡仿佛很快。没一会儿,就推门走了进来。 他也穿了睡袍,赤着脚,头发还湿漉漉的。坐到她那一侧床沿边的时候,一滴亮晶晶的水从他发梢滚落,滴到干燥的床单上,床单濡出了一小片慢慢扩大的深色水痕…… “……在看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身体微微凑过去些,搭话般地问道。 玛格丽特没应声,只是把书举得稍稍高了一些,让他自己看。 “象牙塔?这是讲什么的?”他念了一遍封面上的书名,随口问了一句。忽然又道,“等等,你先别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说法……”他露出费力思索的表情,片刻后,眉头蓦地舒展开来。 “我想起来了!要是我没记错,旧约雅歌里。所罗门王诗歌里的新郎用这种说法来赞美新娘漂亮的颈项。没错。就是这样!这可倒是有点应景……”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后,注视着玛格丽特,露出求称赞般的带了点微微小得意般的神情:“我小时候,总被我母亲逼着去教堂。她也时常给我读里面她喜欢的段落——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记性还算可以,所以到现在还有点记得……” “这是19世纪法国一位文艺批评家的著作。和圣经无关。讲的是他的观点。艺术家要从庸俗的资产阶级现实中超脱出来,进入主观幻想的艺术天地,他称之为象牙之塔。” 卡尔扬了扬眉,“艺术家们确实有点瞧不起现实。但是没有现实支持,他也会感到饿肚子的。” 玛格丽特笑了笑:“你说得对。所谓仁者见仁。但作为文艺批评家,他还是很有才华的。我只是看看他的理论系统而已。” “刚才你看起来好像很累了……” 卡尔凝视着她,“玛格丽特,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你不会是想把时间都用在和我讨论什么象牙塔上吧?” 玛格丽特再次笑了笑,顺服地任由他把书从她手上轻轻拿掉,合起来放在了床头柜上。 “玛格丽特……玛琪……” 卡尔低低叫了声她的昵名,用手背抚了下她散在枕上的头发,慢慢地朝她俯下脸去。 在他的唇快要碰到她的时候,玛格丽特闭上了眼睛。 卡尔停了几秒,接着,吻上了她。 他的吻起先还带了点试探的味道,很轻,很温柔。人也没有完全压上她。更接近于一个纯粹的亲吻而已。但渐渐地,仿佛开始迷醉于她发间、唇齿和肢体散发出来的幽幽馨香,他的亲吻开始变得热烈起来,最后他整个人压在了床上,压住了她,他的一只手也从她的衣襟下慢慢探了进去,掌心密密地贴压在了她柔软的身体肌肤上。中间不再有任何阻隔。 “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他不断地低低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出一种仿佛正被极力压抑着的激荡之情。 从头至此,她没有任何抵制。任由他所为。 但也仅此而已。 不管他怎么用他的低语、他的唇舌和他的指掌去挑逗她,向她示着好,她始终没半点他期待着的该有的反应。 仿佛他身下的,只是一具玩偶。 卡尔原本已经粗浊的呼吸渐渐凉淡了下去。最后他趴在她身上,停止了动作。 他支起上身,一语不发地注视着身下的玛格丽特,直到她慢慢睁开眼睛。 “……怎么了?”她用一种有点懒洋洋的神色对他说道,“……我倒好像真的有点累了。今天一早开始就没停下来过。你要的话就快一点。然后好睡觉了……” 她说完,应景地打了个哈欠。 “你在报复我。” 卡尔忽然说道。 “报复你什么呀?你倒是给我说说。” 玛格丽特盯着他,目光冷淡。唇角却微微上翘,眉眼仿佛也在笑。 虽然已经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但这会儿,这样躺在他臂弯下的枕上,在柔和灯光的晕烘下,她看起来仿佛还带了满满的少女娇俏之情。 明知道她不可能是在诱惑自己,却偏偏觉得她就是在诱惑。 卡尔的眸光蓦地再次变暗。 他的心里已经钻进了一条虫。它看不见。但却真实地存在。这会儿它突然再次躁动不安地扭了起来,不断地啃咬着他。令他十分地难受。 下面的男人本能让他立刻就想要了她。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但是上头还存着的最后一丝理智还是阻止了他的冲动。 他慢慢吁出一口气。怕再这样下去他会把持不住。 他离开了她的身体。坐了起来。 “我知道最近你其实一直在生气。”他柔声说道,“原谅我,玛琪。那天火车上我的求婚确实过于仓促了。但是我真的非常渴望你能尽早成为我的妻子。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激动万分,头脑发热,我根本没法控制我的举动。原谅我玛格丽特,如果你觉得我对你有所不尊重,那也是因为我太爱你了……” “撒谎!”玛格丽特也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拉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胸口。她的眼睛盯着他。 “卡尔,我知道你,就像你一样地知道我!你的头脑根本就没发热!你都算计好了!你分明笃定我没法当着那么多人面,当着弗罗拉的面拒绝你的求婚,所以你才这么做了!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希望我们能结婚。我能拒绝吗?正如你想的一样,因为你是我女儿的父亲,而我的意志也不够坚定,所以我没法拒绝。但你知道今天在教堂里我脑子里冒出了什么念头吗?我在想,如果我在牧师面前说不,那会怎么样?明天我们是不是就成了全匹兹堡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 卡尔深深地凝视着她。“但是你没有。” “是的,我没有。”玛格丽特冷淡地说道,“既然都到了这一步了,我接受这个结果。但这并不表示我从心里原谅了你对我的情感绑架。你令我感到我就像是你看中的一样东西。因为你觉得你想要,所以你就非要把它弄到手摆在家里一样!老实说,这种感觉很不好。” 卡尔露出一丝略微懊丧的表情。沉默了片刻。 “……我实在想不出在你面前该怎么为自己辩护……虽然我觉得我不认同你的想法……但是玛琪,既然你自己都说了你接受了这个结果,我们已经结婚了,那么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玛琪?” 最后他注视着她,缓缓问道。 “你言重了。就这样如你所愿了,挺好的。刚才我不过是扮演了一个爱抱怨的妻子的角色而已,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 玛格丽特朝他满不在乎般地笑了一下,重新躺了回去。 卡尔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神情有点僵硬。 过了一会儿,玛格丽特再次打了个哈欠,转了过身侧躺过去。 “你不睡觉吗?那我先睡了。” 她闭上了眼睛。 卡尔注视着她背朝自己的背影,半晌,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败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玛格丽特……” 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嘲。他地低低道了一句。 “我知道你还不乐意和我同床。我不会勉强你的。你睡吧。我到客房去睡。” 他俯身下去轻轻吻了下她的肩膀,站了起来关掉床头灯,只留一盏光线昏暗的地灯,最后走了出去。   ☆、Chapter 99 匹兹堡华盛顿山附近的一座宅邸里。 晚餐时间。 餐厅天花板水晶灯下的一张长桌一头,坐着一个正手拿刀叉一本正经吃着东西的小女孩,切着一块牛排的时候,刀叉和磁碟不小心碰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刮擦声。显得这个空旷空间里的她的身影愈发孤零零了。 这个小女孩就是弗罗拉。父母婚礼过后的第二天,在他们去往波克诺后,她就来到了位于匹兹堡的这个家。 她用叉子叉了一小块牛肉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去,然后停下了动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站她边上不远处的弗洛乔伊。 这几天从这个小女孩过来之后,这个老管家就留意到,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似乎很快就成了她的关注对象。他几乎无时不刻地收到来自于她的注目。一开始他并不在意,直接忽略掉。但这两天,他发现她盯着自己看的频率越来越高,时间也越来越久,甚至就在昨天晚上,在他忙着分派完仆人第二天整理库房的任务后,一转身,赫然发现她又站在自己身后,歪着脑袋在打量他。 这是这个老管家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竟成了别人的关注焦点,而且对象还是个小女孩。 这一辈子,他更习惯于站在主人身后,做一个旁人不会留意的影子。 现在这种感觉…… 实在一言难尽。 ———— 在被对面的小女孩盯着看了足足有一分钟之后,洛夫乔伊终于也挂不住他习以为常的“面无表情”的表情,微微咳了一声。 “小姐,请问您在看什么?” 他破天荒地主动问道。 “哦,我在想,您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先生?”弗罗拉看着他,“从我过来的第一天开始,每次我吃饭的时候,您就站在边上,也不说话。” “因为您是霍克利先生的女儿,也就是这座房子的主人。所以我要站在这里为您服务。”他耐心地解释了起来,“这是我一直以来坚持的习惯。从您祖父开始就这样。您父亲后来不让我这样做了。但考虑到您刚来这里,我认为我应当恢复这个习惯。另外,您可以叫我洛夫乔伊。” “谢谢你,洛夫乔伊。你真是一个好人。但是你的腿不会累吗?” 洛夫乔伊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不累。谢谢您的关心,小姐。” 弗罗拉哦了一声,重新拿起了刀叉,看似要继续对付她面前的那块牛排。 就在洛夫乔伊微微松了口气,暗暗地调换了一下左右腿的着力点时,忽然看见弗罗拉又停了下来。 “但是你为什么一直不笑?” 弗罗拉带了点研究色彩的好奇目光再次投到他的脸上。 “我过来好几天了。从没见过你笑过一次。大家好像都很怕你。” 洛夫乔伊嘴角再次微微抽搐。 “咳咳……小姐,您再不吃牛排,它就凉掉了。” 他顾左右而言它。 “那我就不吃了。反正我已经饱了。” 弗罗拉再次放下刀叉,一只手托着下巴,继续盯着弗洛乔伊。 “你不喜欢我吗,洛夫乔伊?”她严肃地问道。 “不。您漂亮又可爱。” 洛夫乔伊立刻表明立场。 “但是你从来都不对我笑。我妈妈说,第一次见到别人,笑容就是介绍自己的最好名片。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对你笑了。但是你没有对我笑。你没理我!” 洛夫乔伊吓了一跳。 “我笑了,小姐。” “你没有!” “确实有!” “难道是我看错了?那么你可以再笑给我看一下吗?就照你当时笑的样子。” 弗罗拉干脆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走到他的面前,仰起脸盯着他。 洛夫乔伊的嘴角第三次开始抽搐。 他的孙子都大到已经开始上大学了。 第一次,他在一个豆丁大的小女孩面前感受到了一种压力。 见她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大有不看到他笑就不肯走的架势,老管家无可奈何之下,终于微微弯下腰,努力扯动两边嘴皮,最后做出了一个又僵硬又怪异的笑容。 汉娜正好手端托盘走了进来。讶异目光投了过来。 洛夫乔伊立刻收起笑容,站直身体,恢复了原本的表情。 “您还可以再吃几块小饼干,小姐。”他严肃地说道。 弗罗拉爬着坐回到椅子上,拿起一块刚烤出来的又香又脆的饼干,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要尝尝吗?这是汉娜做的。我最喜欢她做的饼干了。可好吃了。” “不。谢谢您小姐。” “你也吃一块吧!很好吃的。” “不,我不吃。” “就吃一块!” 趁着汉娜转身出去的功夫,老管家看了下门口,见没有人,迅速走过来,拿起一块饼干塞进嘴里。 “好吃吧?我没骗你吧?”弗罗拉眉开眼笑。 洛夫乔伊直着脖子咽了下去,唔了一声,神色不知不觉已经变得柔和了起来。 “洛夫乔伊,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说不准,但大概还要过些天吧……” 他话音刚落,外面花园方向的铁门口仿佛传来汽车按喇叭的声音。洛夫乔伊示意弗罗拉稍等,自己快步走了出去,看见几个仆人提着箱子进来了。 “霍克利先生和太太回来了,先生。” 一个男仆看见洛夫乔伊,说道。 洛夫乔伊微微一愣。 新婚夫妇去度蜜月。他以为至少要过个一周半月才回的。没想到才几天,两人就回来了。 这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 这几天的蜜月之旅,老实说,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乏善可陈。卡尔显然是想尽量讨她欢心,安排了各种活动,她也打起精神不去扫他的兴。但显然效果并不如意。到了最后,搞得两个人似乎都有点疲倦,并且兴致全无。于是昨晚她提议提早结束回去,免得弗罗拉一个人在陌生的匹兹堡感到无所适从。卡尔同意了。两人就这样回来了。 晚上,等兴奋的弗罗拉终于睡去后,玛格丽特回到主卧,卡尔随后跟了进来。 他们的行李早被仆人送到房间归置了起来。 “是这样的,”卡尔轻咳了一声,“我们现在已经回家了,继续分房睡的话,仆人难免会在背后有所议论……” “没问题,你说得有道理,我完全同意。” 卡尔脸上露出笑容。 “那么早点休息吧。我想你大概累了。我去帮你放水……”他转身往浴室走去。 “卡尔!”玛格丽特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 “谢谢你,但现在我还不想睡。我想先去琴房。” 卡尔看了她一眼。 玛格丽特解释:“之前我就和马斯基先生说好,这个月底要完成谱曲的。但是你也知道,因为我们突然结婚,我的工作进度受到了点影响……” ———— 马斯基先生起先对于她突然结婚的消息感到很惊讶。带了点遗憾之意,很快也送来了祝福。并且也隐隐表露出一点担心。虽然双方已经签了合同,但唯恐她对于《宾虚》这部作品的创作会因为嫁给了卡尔·霍克利的这个重大改变而无限期延迟下去,或者干脆取消。因为非常看好她已经完成的那一部分,他表示他和整个团队可以耐心等待她蜜月结束后再继续创作。只希望不要中止合同。 玛格丽特当时就向他保证过,她会按照约定如期交付乐稿。 现在距离原本最后的约定日期不到一个月了。如果没有结婚这桩意外,时间原本是足够的。但现在,她的时间被婚礼占用了很多。虽然之前她也见缝插针地继续工作,但进度条已经严重滞后。如果她无法按期提供作品,相应的,整个团队包括导演、演员、舞美、乐队……都会受到影响。 而这并非玛格丽特愿意看到的。 所以她现在必须要加快进度才不至于食言。 ———— “你在担心合同吗?”卡尔道,“我可以代你和马斯基先生谈一下,赔偿他一切的损失。” “我不习惯这样。”玛格丽特道,“我更习惯答应了的事要做到。” “好吧……但你也可以在卧室里工作的,我不会介意。”他注视着她,说道。 “谢谢你理解。但琴房可能更适合点,”玛格丽特说道,“有时候我也需要用到钢琴。” “好吧……那你早点回房睡觉,别太晚了。” “我知道。”玛格丽特朝他点了点头。 ———— 凌晨一点多了。 卡尔没睡着觉。他独自来到阳台,抽了一支烟。然后到弗罗拉房间看了下。 弗罗拉睡得很熟,被子被她卷在身下,一只脚挂在床沿外。 卡尔轻轻抱她起来放平,重新盖好被子,就着灯光俯身下去端详了下女儿沉睡的面容,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微微笑容。吻了吻她的脸后,熄灯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他在走廊上踌躇了下,转身往琴房去。 短暂的蜜月度假回来后,最近这大半个月,为了赶进度,不止白天,玛格丽特几乎每天晚上也都工作到很迟才回房睡觉。甚至有时,下半夜他醒来,也会发现边上少了个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去了琴房。 他停在门口,伸手轻轻推开门,灯光立刻从门缝里漏了出来。他往里看了一眼,微微一怔,立刻走了进去。 桌子上、钢琴上,散乱放着许多乐谱,纸上涂涂改改。玛格丽特就趴在桌子边,脸压在一张乐谱上,闭着眼睛睡了过去,一只手上还握着只铅笔,看起来像是因为倦极了想稍微休息下,不小心就这样睡了过去。 卡尔的眉微微皱了起来。抽掉她手上的铅笔,将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玛格丽特被惊动,睁开眼睛。 这段时间她感觉到创作欲望澎湃,脑子里不断有灵感的音符跳跃。她的作品快接近尾声了,她想一鼓作气尽快把它完成,这样剩下的时间她就可以用来修改润色。刚才她只是感到眼睛酸涩,所以想闭上稍事休息一下而已。没想到竟这样睡了过去,而现在卡尔还抱着她。 这大半个月,他们虽然同床而睡,但卡尔确实就像他自己先前说过的那样,看起来并不急着要她履行妻子的义务。两人只是“同床”而已。除了有时候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的被他拥着而眠之外,两人甚至没多少刻意的肢体接触。见这样被他亲昵地抱了起来,玛格丽特感到微微有点窘,动了动身体,想让他放下自己,扭过头要说话的时候,发现脖子僵了,再一动,颈侧的一根筋仿佛被吊住。忍不住轻轻哎了一声。 “怎么了?”卡尔问她。 “脖子,有点不舒服……” 卡尔立刻抱着她来到一张长椅前,将她放了下去,伸手搭在了她脖颈侧,轻轻揉压起来。 “好多了。谢谢。”过了一会儿,玛格丽特试着慢慢动了动脖子。 卡尔看了一眼凌乱的工作台。 “玛格丽特,为了避免被你认为我是在横加干涉你的自由,所以最近我一直忍着没说。但你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玛格丽特慢慢坐了起来,看向他,露出歉然的表情,“非常抱歉,卡尔,我知道最近因为我的不规律作息,你也睡得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这样身体会受不了的。弗罗拉告诉我,你以前也经常这样。玛格丽特,我不想你工作得太累。” “快结束了。”玛格丽特解释道,“接下来只要再修改一下就可以了。等这阵子过去了,我会好好休息的。” 卡尔注视了她片刻,露出略微无奈的表情,拉着她站了起来。 “去睡觉吧!” —— 回到卧室。玛格丽特躺了下去,闭上眼睛。片刻后,一只手伸了过来,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她睁开眼睛,对上了卡尔的目光。他就靠在床头,身体朝她微微侧过来,低头看着她。 朦胧的床头灯里,他看着她的目光显得十分温柔。 玛格丽特忽然感到有点耳热。不经意般地微微扭过脸,在他的手指触及她脸庞的一刻,躲了过去。 “你还不困?” 她趁机往被窝里缩了缩,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声。 卡尔的手指就留在了她的发间,微微一顿,但没有拿开。 “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 玛格丽特睁开眼睛看向他。 “州长办公室在几周前,也就是我们结婚的那会儿通知了基金会,州长要给我颁葛斯底堡奖章——这玩意儿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但也算是个正式场合,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来。我需要你陪我一起出席。” 葛斯底堡奖章是宾州议会颁发给公民的用以表彰获奖者为宾州所做的杰出贡献的一项最高荣誉,每年只有一位获奖者。去年的奖章获得者是一位一战飞行英雄,他曾驾驶战机击落了三十六部敌人战机。 “恭喜你。我会陪你一起去的。什么时候?” “这个周五。”卡尔说道,“这也是我们结婚后第一次在社交场合的正式露面,玛格丽特,我很重视它。” “没问题。”玛格丽特说道。 卡尔微微一笑,俯下身凝视着她,手指仿佛不经意般地轻轻抚过她的面颊。 “谢谢。”他柔声道。   ☆、Chapter 100 霍克利一家提前一天,在周四傍晚抵达了费城。跟随他们一起的,除了保姆汉娜,还有一个新来的以后专为玛格丽特提供贴身服务的女仆,名叫维拉。洛夫乔伊坚持认为她身边必须要有一个这样的女仆。玛格丽特也就没有拒绝。 按照惯例,明天的颁奖仪式将会在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城市的市政厅礼堂里举行,晚上则有一场庆祝活动。 当晚他们入住麦凯特。这是一家距离市政厅不远的豪华饭店。卡尔已经预定好了房间。在前台报上名字后,门童立刻殷勤上前,准备引领他们去往通到楼上房间的电梯。 “走了,我的小宝贝!” 卡尔朝弗罗拉伸出手,下意识地要抱她,这时,听到边上的玛格丽特轻微咳了一声,突然想了起来,她对此并很赞成。这趟来的路上就刚提醒过他,不要动不动地总抱着弗罗拉走路,这样会助长她的娇纵脾气。 “爸爸!” 已经渐渐习惯父亲抱自己走路的弗罗拉飞快跑到了他跟前,仰着头眼巴巴盯着他。 卡尔瞥了玛格丽特一眼,见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于是扬了扬眉,改而蹲了下去。 “亲爱的,等你妈妈不在边上的时候,爸爸再抱你走路。”他凑到弗罗拉的耳边,低声嘀咕了一句。 弗罗拉扭头看了母亲一眼,也效仿他的样子,凑到了他的耳畔:“妈妈是在妒忌你不抱她走路吗?但是说真的,我觉得她太重了,你可能抱不动她。” 她的声音虽然也放轻了,但还是传到了站在边上的汉娜和玛格丽特的耳中。汉娜绷着张脸仿佛没听到。卡尔瞥了眼玛格丽特。见她神色尴尬,一副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的样子,心情忽然好得不得了,差点没笑出声,于是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道:“我抱得动的。不信的话,等没人的时候,我抱她给你看。但是现在我们先去房间了。” 他微笑着站了起来,牵住弗罗拉的一只手,带她往电梯方向走去。 玛格丽特盯着前头两个一大一小的背影,摇了摇头,正要跟上去时,注意力忽然被接待处传来的一阵说话声给吸引了。下意识地回过了头。 那里站着一对中年夫妇。看穿衣打扮也是有钱人的样子,脚边放了大大小小五六个箱子。似乎他们声称自己预定过房间,但不知道为什么,饭店却查不到他们的订房记录。 “汉斯·布朗?您确定您是用这个名字预定房间的?” 闻声而来的大堂经理再次和这对夫妇确认。 “……呃,是的,我是在一周前让我的管事贝斯订的房间……”丈夫语气显得有点犹疑,仿佛自己也不是很确定的样子,抓了抓头发,看向边上的妻子。 “或许他是用我太太的名义预定的?” “莫莉·布朗。”他边上的妻子报上名字。 经理再次查看了订房记录,摇了摇头。 “非常抱歉,布朗太太,我们这里也查不到一周前曾用您名字预定房间的记录。”他礼貌地说道。 “好吧!”布朗太太无奈地摊了摊手,“那么现在还有空房间吗?既然我们的行李都已经搬到了这里!我需要一间我和我丈夫住的高级房。我们还带来了一个随从。也需要一个房间。” “非常抱歉,布朗太太,”经理再次道歉,“您大概不知道,明天在市政厅有一场盛大活动,全宾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会到来。作为本市最好的饭店,几天前连普通房也已被预定一空。到了现在,我估计附近的几家大饭店应该也没什么好房间了。我建议您可以到远一些的街区去看看,或许还有不错的房间。” 布朗先生失望地叹了口气,布朗太太看了眼脚边的行李箱,忍不住低声抱怨起丈夫:“我早就跟你说过,贝斯先生做事冒冒失失的,早就该换掉他了。否则我们也不必特意跑到费城找人来解决生意上的麻烦!你偏偏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别的不说,现在我们该住哪里去?” 布朗先生脸上露出难为情的神色,迅速瞥了眼边上的人,随即低声道:“别急。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 卡尔已经走到了电梯边,扭头发现玛格丽特没有跟来,还站在原地,示意汉娜看着弗罗拉,自己走了回来,发现她正盯着接待处前的一位胖太太在看,眼睛一眨不眨。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 对方头上戴了顶插羽毛的帽子,有钱太太的打扮。这会儿也不顾当庭广众的,正抱怨着显得有点沮丧的丈夫。 非常普通的一对夫妻而已,丢在路人里就会被迅速吞没。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我们可以走了。” 他不经意地收回目光,低声说了一句,随即伸手轻轻揽她肩膀。 “哦!等一下!” 玛格丽特推开他的胳膊,朝那位胖太太快步走了过去。 “打扰您了,但是您就是那位莫莉·布朗太太?” 玛格丽特压抑住自认出她后便发自心底油然而生的些微激动之情,走到她的面前问道。 布朗太太正无可奈何地指挥丈夫和门童往外面搬行李,听到有人和自己搭讪,抬起头,打量了玛格丽特一眼,迟疑了下。 “……是的。但是您是……” 她觉得面前这位打扮高贵富丽的年轻太太看起来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是玛格丽特·费斯!您忘了吗,当年我也在泰坦尼克号上。我在海里快要冻僵的时候,是您指挥着救生艇回来救起了我!” 玛格丽特压低声激动地说道。 布朗太太蓦地睁大眼睛,盯着玛格丽特瞧了一会儿,终于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上帝啊,真的是你!我想起来了!是的,我记得是有这么一位年轻小姐。但是现在你变成了这样,要不是你自己上来,否则我真是认不出你呢!上帝啊!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是啊,真是个巨大惊喜!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再次看到您!” 玛格丽特紧紧抓住胖太太的手。 “是的,是的,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布朗太太喟叹了一声,再次打量玛格丽特,“费斯小姐,你看起来像是结婚了?是和你丈夫一起来费城的吗……” 她忽然留意到朝自己走了过来的那个男人,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几秒后,很快就认了出来,难掩脸上露出的惊讶之色。 “上帝啊!我看到了谁?”她再次低呼,“这不是卡尔·霍克利先生吗?” “是的,是我。”卡尔已经微笑着站到了玛格丽特的边上,“能在这里再次遇到您,实在是个惊喜,布朗太太,请容我再次向您介绍玛格丽特,她现在已经是霍克利太太了。” “哦,我的上帝——” 布朗太太发出了她第n次用以表达惊奇和震惊的感叹声。 “你们……你们居然结婚了?” 她抬手捂住嘴,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露出笑容。“真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呀!恭喜你们,霍克利先生,霍克利太太!” “谢谢。顺便说一声,我们的女儿也来了。”卡尔回过头,示意汉娜带着弗罗拉过来。 “太太,我叫弗罗拉。很高兴认识您。” 弗罗拉停在布朗太太的面前,提起裙裾微微屈膝,朝她行了个标准的小淑女礼仪。 “哦,瞧啊,多么可爱的一位小天使!”布朗太太满脸笑容地称赞。 “能有这个荣幸为我们介绍一下您的丈夫吗?” 卡尔看向一直站在布朗太太身后的那个男人,笑道。 “哦,我差点忘了!我的丈夫休。” “卡尔·霍克利。认识您很高兴。”卡尔主动朝休·布朗伸出了手。 休·布朗在七八年前与人合伙所投资的那个非洲金矿幸运地获得成功前,还只是一个经营着一家小纺织厂的厂主而已。因为金矿的发现,让他一跃跻身富人行列,开始过上了上等阶层的生活。但他显然适应得不是很好。并且仿佛泰极丕来,这两年,因为战争的影响,加上斥巨资投资的好几个项目都失败,他的生意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不得不考虑卖掉手头所持金矿的股份。泛美矿业的斯科特家族有兴趣买他的股份,但声称最具价值的那部分明矿已经开采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部分也就不值钱了,所以将价格压得很低。他们夫妇这趟来费城的目的,就是为了和斯科特再次磋商这笔交易。鉴于对方身份,他们自然也需要入住高级酒店。没想到现在却出了这样的意外。 布朗也算是在美国成功人士圈里混过几年的,对于匹兹堡的钢铁大亨霍克利的名字自然如雷贯耳。只是没想到他看起来比自己要年轻许多,而且竟然会对自己这么客气。见他主动朝自己伸手过来,压下心里的惊讶,将刚才略微汗湿的手心在裤子上暗暗飞快擦了擦,随即握了上去。 “认识您是我的荣幸,霍克利先生。”他用一种带了仰慕的目光看着对面的那个男人,恭敬地说道。 布朗太太并没怎么留意丈夫的心情,接着用略微无奈的口吻向玛格丽特解释道:“我和我丈夫过来是为了点生意上的事……原本以为预定了这里的房间,但是没想到出了点意外。我们正打算离开去别的饭店看看……” “稍等一下。”卡尔朝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边上的大堂经理跟自己过来。两人站到边上地上说了一会儿话后,经理微笑着走了过来,对着布朗夫妇说道:“事实上,为了应急,我们通常都会留下一两个套房,以备不时之需。既然你们是霍克利先生的好友,自然可以为你们提供贵宾服务。您请跟我来,这就为您二位办理入住登记。” 休·布朗松了口气。布朗太太也喜出望外地向卡尔道谢。 卡尔瞄了眼玛格丽特,见她正看着自己,目光里似乎带了点赞赏。于是笑了笑。 玛格丽特和布朗太太道别后,随卡尔离开来到酒店套房,等一切安顿好,她坐在床边,整个人依然还为刚才和莫莉·布朗的偶遇而感到兴奋。 “上帝啊,你不知道,我刚认出她的时候,我的心情简直是……”她沉思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好多过去的记忆,一下都涌了出来……” 卡尔手上端了杯酒,走到她边上,“你看起来很高兴?” “是的。当然高兴了!那时候她救了我……”玛格丽特忽然站了起来,“我刚才忘了问她晚上有没有空,我想请她吃饭!她的房号是什么?我现在就去打个电话……” 卡尔按住了她,让她坐了回去,自己跟着坐到了她边上。 “亲爱的,你好像忘了,我们晚上已经有饭局了。”他微笑着道。 “哦是的,我忘了。”玛格丽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我们要去市长家里吃饭的。那么只能改时间了……但是我不知道她会在费城停留几天。” “为什么不邀请他们明晚来参加庆祝晚宴?”卡尔忽然说道,“我想他们应该乐意来的。” “你不介意?” “为什么介意?”卡尔仿佛失声笑了起来,“我知道这会让你感到高兴。只要是能让你感到高兴的事,我都愿意尝试。” 他说得非常自然,这句话仿佛脱口而出。玛格丽特心里微微一动,抬眼看向他,正对上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他的眼睛里仿佛含着笑,就那么温柔地看着她。两人坐得又这么近,身下还是一张床…… 她的心跳忽然有点加快,动了动肩膀,想站起来的时候,卡尔喝了一口手上端着的酒。 “……还不错。你也来一口?” 他将自己喝过的玻璃杯递过来,送到她的嘴边。 在他的注视之下,玛格丽特略微被动地张开嘴,慢慢地喝了一口酒。 卡尔的目光落到玛格丽特的嘴唇上。 “这里,沾了点酒……”他低低地说道。 玛格丽特下意识地伸出米分红色的舌尖,舔了下。 他笑了起来。 “……这边……还有……” 他说道。脸跟着慢慢朝她俯了过来。 玛格丽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嗯哼了一声,微微躲开脸。 “好了,不早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准备更衣了。要不然会迟到……” “在这之前,我想吻一下霍克利太太,可以吗?”他顺手把酒杯放到脚边的地上,凝视着她低语。 玛格丽特咬了咬嘴唇,略微窘。有点不知道该纵容他的这种蛇随棍上还是拉下脸拒绝。在她犹豫着的时候,他慢慢地贴了过来,微凉的唇试探般地轻轻碰到了她的唇,然后分开。接着又碰到了一起,带了点亲昵。 “闭上眼睛。”最后他低声命令她。 玛格丽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玛格丽特很快就被丈夫吻住,继而压在了床单上。 他唇上的温度迅速升温,热情也不可阻挡——这是婚后几个月来两人第一次有过的如此亲密的接触。她那显得并不怎么强烈的拒绝反应在他的热情面前显得完全不堪一击。 “玛格丽特,别再和我生气了好吗……接受我。我是你的丈夫……” 他用唇舌不断挑逗她敏感的耳垂,把她紧紧压在自己的身下。 玛格丽特一阵战栗。她下意识地觉得这样不妥……但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她只觉得自己浑身软绵绵的,没半点力气…… 很快,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卧室的门没有上锁,突然毫无防备,被弗罗拉推开。 “爸爸,妈妈,你们看我这么穿漂亮吗……” 高高兴兴的声音突然断了。 刚换上为做客准备的漂亮裙子的弗罗拉仿佛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鹅,睁大了眼睛,定在门口。 “上帝啊!瞧你在干什么!”玛格丽特吓得不轻,打了个哆嗦,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推开了还压住自己的卡尔,拉了拉衣服,跟着迅速从床上坐了起来,手忙脚乱之下,脚不慎又踢翻了他刚才随手放地上的酒杯,杯子碎裂,剩下的酒液漫在了地板上。顾不得收拾,玛格丽特急忙朝女儿走了过去。 “弗罗拉,你别误会,我和你爸爸……” “亲爱的,你刚才不是说你妈妈太重吗?我只在做预备抱她之前的热身准备而已……” 卡尔急忙也跟着从床上一跃而起,急中生智地找了这么一个烂得无复以加的借口。 “爸爸你撒谎!我都看到了,你明明在亲她!”弗罗拉嚷道。 玛格丽特顿时面红耳赤,停住脚步,回头盯了卡尔一眼。 卡尔略微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 “我知道,那是因为你喜欢她!”弗罗拉仿佛突然明白了过来,继续嚷,“我希望妈妈也能喜欢你,要是她也能亲你就好了!” 玛格丽特现在郁闷得快不行了。 汉娜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带她走? 卡尔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亲爱的,你说得很对。那么我就让她也亲我。但是你一直站在那里的话,她会害羞的。你看,她的脸都红了。” “我明白,我明白。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弗罗拉嘻嘻一笑,立刻转身跑了出去。跑出去两步,又回过头,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卡尔转过头,看着玛格丽特,搓了搓手。 “……亲爱的,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再继续刚才的事……因为弗罗拉就这么说的……” “你说呢?” 玛格丽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叫服务生过来清理地板。 卡尔注视着她消失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心情再次变得愉快无比。 他有一种预感,从刚才偶遇布朗太太的那一刻开始,或许他的好运就要降临了。   ☆、Chapter 101 第二天,州长和费城大主教都出席了典礼,向今年的奖章获得者授奖。按照惯例,获奖者在最后登台演讲。卡尔的演讲简洁而有力。在简短表达了得知被授奖时的惊喜和感激外,他承诺霍克利基金将会加大对慈善和公益的持续投入,“上帝赐予我们多大的能力,本意就要让我们承担起多大的责任。”最后他这样说道。 他的演讲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典礼结束后,在离开礼堂时,一个供职于一家颇有市场的女性杂志的著名女记者从人群里挤过来,向他提问他对于不久前田纳西州终于通过的关于妇女获得参选权的宪法第19条修正案的看法。 上个月,田纳西州终于通过修正案,由此凑够了法案得以批准的州数,美国妇女为争取选取权的将近百年的斗争终于以胜利画上了句号。但法案的通过也引发了保守人士的哗然。许多颇有影响力的大人物甚至纷纷公开表示不赞成。 “我的女儿前几天刚在抱怨,她为什么就不能往票箱里投票。我告诉她,她还太矮了,够不到投票口。等到她能够到的时候,美国的法律就能让她当一个为自己想法投出手中一票的神圣选民。对了,她今年只有四岁。”卡尔笑容满面地说道。 他的回应引来一片笑声。提问的女记者显然不满意于他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接着又问: “您真幽默,霍克利先生,能再回答一个问题吗,比起刚才那个问题,我想我们大多数的读者更关心这个。关于您的夫人,在去年的百老汇艾迪奖颁奖礼上,我曾有幸见过她的面,并且和她进行过交流。她是一位拥有自己事业的新女性。那么您介意为我们的读者答疑,在家庭生活中,如果您和您夫人就某事有了不同意见,通常最后都是如何处置的?” 卡尔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请不要把这当成是对您隐私的冒犯,而是您看起来确实更像是位传统人士。”女记者相当犀利,接着说道,“欧洲战争虽然结束了,但我认为战后的这个世界会和从前有所不同,并且这种改变正在迅速发生着,尤其是新旧观念的冲突。我想来自于贤伉俪的有益的相处经验能更好地启发阅读我们杂志的成千上万的读者,她们全都来自家庭。” “我尊重我的妻子,就像尊重我的思想。而她相信我,就像相信太阳每天早上都会升起一样。如果这个回答能让你们的读者受到哪怕再小的一点启发,我将不胜荣幸。” 卡尔说完,朝明显愣了一下的女记者笑了笑,继续朝前走去。 ———— 第二天晚的庆祝晚宴嘉宾云集,白天刚结束的那场典礼是话题的中心。 自然,最后联袂现身的霍克利夫妇成为了焦点人物。乐队奏起第一支开场舞曲,两人在众人注目之下滑入舞池翩翩起舞,舞步配合得天衣无缝,令人赏心悦目。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卡尔却依然有点舍不得放开她的手。 “今晚你真美。”他注视着她,低声说道。 “你看起来也非常英俊,霍克利先生。” 她目光闪亮,红唇微翕,用只有他能听得到的声音低语了一句。 或许她并没别的意思,纯粹只是对他的一种回应。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听到她这样私语般地夸自己,他觉得他仿佛嗅到了一丝撩拨的味道…… 卡尔心脏立刻砰然而动,他觉得莫名地就兴奋了起来。要不是晚宴刚开始,而他们是主人,他现在就想带她离开……回饭店的房间…… 昨晚他们睡在饭店的同一张床上。或许陌生的环境更容易让人卸下防备,昨晚她看他的眼神儿也不像在匹兹堡时那么冷淡了,天知道,他为什么居然还放过了那么好的机会,两人明明同床共枕,他却碍于自己之前一时脑热说出的什么“只要她不愿意他就绝不勉强”之类的空口白话,像个傻瓜一样地只和她盖着被子聊了一堆诸如费城历史的废话? 其实他分分钟只想扑过去压住她。就像昨天下午弗罗拉闯进来之前他做的那样。 “舞已经跳完了。你在想什么?” 玛格丽特看到卡尔的一个朋友走了过来,而他迟迟还不松开自己的手,感到有点奇怪,于是低声提醒了一句。 卡尔如梦初醒,哦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手,面露微笑和妻子一道向宾客致意,感谢他们拨冗出席了这个晚宴。 因为宾客众多,这场晚宴采用了美国上流社会刚开始风行不久的自助取用形式。洛夫乔伊在几天前就来到这里,亲自安排并监督了一切,以保证今晚出现在宾客面前的一切都尽善尽美。 餐台区的长桌铺了雪白的桌巾,点缀鲜花,银质的餐具和玻璃器皿在灯光里交相辉映,即便是一只小小的果酱勺子也被擦得闪闪发亮。浇以藏红花醋汁的芦笋沙拉、新鲜俄罗斯牡蛎、薄汁油焖龙虾、苹果白兰地焖鸭、三文鱼慕斯、松露烤蛋糕、香槟……出自最顶级大厨之手的各种丰盛料理摆在桌上,供客人们自由取用。 玛格丽特看到了应邀前来的布朗夫妇,急忙走了过去。 “很高兴你们能过来。” “非常难得一见的盛大派对,应该谢谢你们夫妇的邀请才对。”布朗太太笑道。 卡尔走了过来,和布朗夫妇寒暄了几句后,对着布朗先生道:“我恰好知道一位有意投资矿藏的朋友,要是您不介意,或许我可以为你介绍一下。多认识几个人,总不是件坏事。” 布朗先生道谢,表示自己非常期待。等他们走后,玛格丽特继续陪着布朗太太,给她介绍认识了一些来宾,最后两人坐了下来。 “布朗太太,当年下船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那位杰克·道森先生了。我知道在船上时,您和他的关系还不错。您有他的消息吗?”玛格丽特问了一声。 这些年来,有时候她也会想起杰克·道森和跟随他一起走了的罗丝。不知道他们现在去了哪里,下落又如何了。现在看到布朗太太,往事再次浮上心头,于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确切的消息我也不知道,”布朗太太说道,“但道森先生在离开前,倒确实找过来和我道过别。他似乎爱上了同在船上的一位姑娘,那位姑娘也获救了。但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只知道他可能会带着那姑娘去远东。当时他就这么跟我说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或许已经分开,或许死于那里的炎热天气,又或许,像有些幸运的家伙一样发达了,谁知道呢?但我宁愿相信他已经在孟买,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赚到了他自己的茶园,现在正和那姑娘好好过着日子呢。毕竟,那孩子身上带着的那种劲头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玛格丽特沉思了片刻,微微笑了起来。 “你说得没错。我也相信他们现在一定过得很好。” 布朗太太点了点头,扭头看了眼另一头卡尔和自己丈夫的背影,摇了摇头。 “霍克利太太,说真的,我到现在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您居然会嫁给霍克利先生……”她停了下来,“抱歉,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昨天突然知道你们结婚了,太过意外而已。” “没什么。我能理解您的震惊。事实上,连我自己有时候也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毕竟……”她笑了笑,“您也知道的,在船上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布朗太太仔细看了玛格丽特一眼,仿佛在观察她的神色。 玛格丽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无意间情绪流露似乎有点不妥,于是掩饰地转过头,“您要喝一杯吗?我去给您拿。” “不不,谢谢,我不渴。”布朗太太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刚才你们跳舞的时候,简直太相配了,完全的天造地设,我看得简直舍不得挪开眼睛,”她顿了一下,“并且我看得出来,霍克利先生非常爱你。我想他一定是个好丈夫的。”她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玛格丽特忍不住笑了起来。“您真会开玩笑。不过无论如何,还是谢谢您的好意。” “我说的是真的。”布朗太太正色道,“并不是因为他今晚礼遇了我和我丈夫,我才在你面前说他的好话,实在是他令我感觉到,他现在和从前在船上时给我留下了最初印象的那个人完全判若两人了。难道你没有发现,他变了许多吗?并且,昨天刚遇到你们的时候,我无意留意到有一瞬间,他看向你时的那种目光。我遇到过许多夫妇,已经很久没有在一个做丈夫的眼中看到对妻子流露出那样的注视目光了。那是一种完全自然的流露。那会儿我就知道你在他这里的分量了。” “……” 玛格丽特感到自己耳朵都热了起来,难为情地看着说话这么直接的这位胖太太,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布朗太太哈哈一笑。 “相信我,我看男人的眼光绝不会错。我丈夫虽然没大用处,年轻时刚认识他时,他甚至还只是我父亲纺织厂里的一个小工头。但我还是嫁给他了。因为我看得出来,他会对我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当初的判断并没有错。现在我告诉你,霍克利先生会是一个好丈夫。我不敢对他为人到底如何下结论。其实对于我们女人来说,这也无关紧要。他会是一个重视家庭的好丈夫,这就足够了。” “在我的老家德州有这么一句话,好男人可不像鸠鸟窝的蛋,隔个一两天就会生一只出来。” 最后,她这么说道,带了点意味深长的味道。 玛格丽特一怔,下意识地抬起眼睛,搜寻卡尔的背影。 他正和几个男宾站在不远的地方,其中就有昨晚请他们夫妇上门做客的费城市长。他似乎和另个人因为什么正起了点小小的口舌争执。 “抱歉我没法接受你所谓的我们英国人恪守陈规的论断。在我看来,恰恰是你们美国人不能理解传统和传统的重要性!” 说这话的那位绅士,玛格丽特恰好刚被介绍过认识,是位英国领事,也是一位爵士。大概是多喝了几杯酒,所以口气有点冲。 和爵士起了争执的费城市长似乎有点尴尬,掩饰地喝了一口酒。 “……我觉得诺兰先生并不是这个意思,可能是他的表达不够确切。” 玛格丽特听到卡尔适时地替市长接了话:“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和美国人谈历史是个笑话,但这不表示我们不尊重传统。只是不想被传统过于牵制而已。从某种程度来说,正是历史和传统将欧洲卷入了这场刚结束没多久的大战。所以我如果这么说,接受改变和沿袭传统一样重要,您应该不会反对吧,爵士阁下?” 领事仿佛还有点不服气,但又无法反驳,只好怏怏地闭上了嘴。 卡尔笑,“这么美好的晚上,实在不应该浪费在这种争论上。我为今晚准备了几支上好的蓝冰威士忌,我们可以慢慢喝。” 他朝边上的侍者吩咐一声,侍者快步离去。 边上几个男人表示赞同,跟随卡尔往酒台走去。 卡尔仿佛觉察到玛格丽特在看自己,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 玛格丽特急忙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和布朗太太说话:“那么,您大概要在费城停留几天?” “什么?” 布朗太太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不一定,看情况进展……” 卡尔很确定,她刚才就是在看他。偏偏还要装出没在看的样子。 他扬了扬眉,转过头,继续朝前走去。   ☆、第102章 Chapter102 晚宴结束,等宾客离开,卡尔和玛格丽特最后回到下榻饭店时,已经是深夜了。 “弗罗拉喝药水了吗?睡了吧?” 玛格丽特脱下外套和帽子,问闻声迎了过来的汉娜。 昨晚夫妇俩带着弗罗拉到费城市长诺兰家中做客,离开市长家时,因为时间还不算晚,拗不过她的恳求,两人带她到中央广场一带的夜市游玩。弗罗拉吃胡椒烤牡蛎,喝平时不怎么被玛格丽特允许喝的汽水,看街头艺人表演吞火,被卡尔纵得差点没玩疯。要不是玛格丽特觉得太晚了加以阻拦,做父亲的最后甚至还要应她恳求买票去看在玛格丽特看来甚至带了点恐怖意味的什么人头蛇身剧场表演。回饭店房间后,她还一直处于兴奋状态,闹到很晚才睡着觉。今早起来就嚷喉咙有点干痒,咳了两声。玛格丽特有点不放心,白天时请了个医生过来看了下,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留下一瓶药水,并吩咐让她多喝水注意休息。 晚上在晚宴会场里,玛格丽特中途出来曾往饭店房间打了个电话,得知她在看画册,也没嚷喉咙不舒服了,于是吩咐汉娜带她按时睡觉。现在一回来,先就问她的情况。 “她九点就睡着了。嚷着药水苦,但也喝了。很乖。没什么问题。” 汉娜接过她的衣物,说道。 玛格丽特来到弗罗拉房间的门口,看见卡尔已经弯腰站在女儿床前,正轻轻替她拉高被子。地灯的光从侧旁投射过来,在墙边照出一个柔和的侧影。 卡尔替女儿拉好被子,抬头看见玛格丽特站在门口,抬起一根手指放到嘴边示意她噤声,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带上了门。 “她睡得很熟。看起来应该没问题了。”卡尔低声说道。 “霍克利先生,太太,你们忙了一天也累了吧,早点去休息吧。弗罗拉已经没事了。晚上我也会睡她房间的。放心吧。”汉娜插了一句。 “谢谢你,汉娜。” 道谢过后,两人回到卧室。 ———— 玛格丽特洗完澡换睡衣后躺在床上,习惯性地顺手拿起放在床头的费城指南翻了起来,等卡尔也上来后,感觉到他仿佛在看着自己,偏偏又不说一句话,渐渐感到有点别扭,于是放下指南,扭头看向他:“睡觉吧?不早了。” 卡尔朝她微微一笑。体贴地俯身过来替她拧暗了台灯。 玛格丽特习惯性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她当然没睡着觉,虽然确实感到有点累了。今晚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一切仿佛都有点不对味。 她开始在心里默默数羊。 数到第三百只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翻身回来朝向他。 “你睡着了吗?” “没有。” 朦胧暗影里,卡尔的声音传来。 “……我也睡不着……今晚布朗太太离开前很高兴。她告诉我,布朗先生新结识的那位克里斯多夫先生对他们的矿藏表现出了兴趣,他们约好进一步商谈。这样可供选择的买家或许就不止原来那一家了。她说谢谢你。” “能帮上点忙,我很高兴。”卡尔说道。语调不快也不慢。 玛格丽特嗯了一声。 “玛琪,刚才我一直在想,晚上你和布朗太太都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玛格丽特听到他突然这样说道。 玛格丽特一顿。 “……我看到你们说了很久的话,你还在看我?所以我猜,你们谈话的内容和我有关系?” “没有!” 玛格丽特立刻否认。“我们不是在说你。”她开始再次转身,“……唔……还是睡觉吧……我好像又困了……” 她的肩膀忽然一沉,搭过来一只手,阻止了她要翻身背对他的动作,接着,床头灯被拧亮。 突然变亮的暖黄光晕里,玛格丽特见卡尔正凑过来俯身看着自己,眼睛里仿佛含着碎芒,有点幽远,又微微闪动。 她的耳根慢慢开始发烫,假意灯光刺目抬手挡住眼睛,“……嗯……”她低低地哼了一声,声音里已经带出一种她自己也没觉察得到的撒娇意味,“你看什么呀……我都说了又困了,要睡觉了……” 卡尔拿开了她挡住眼睛的那只手,凝视她片刻后,忽然叹了一口气,放开她躺了回去。 “你怎么了?” 玛格丽特已经被他看得心跳开始加快,觉得他会有接下来的什么动作,这会儿却见他又突然地松开她躺了回去,心里竟然忽地有了一种仿佛类似于失望的感觉。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发问。 “说真的,玛格丽特,我现在开始感到有点后悔了。”他看了她一眼,说道。语气郑重。 玛格丽特心微微一紧。刚才那种令她感到心跳加速的若有似无的微妙之感慢慢地消去了。 她仔细看了他一眼。 他靠在床头,神色有点凝重,加上刚才说话的那种语气,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某种最合理的推测。 玛格丽特用胳膊支起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坐了起来。 “你后悔什么?后悔和我匆忙结婚了?”她轻声问道。 卡尔看着她,眉头微微扬了扬。 玛格丽特心头迅速涌上了一种堵塞感,堵得她甚至有点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明白了!等你考虑好,直接跟我说就行了。” 她一把掀开被子要下床,卡尔伸手一把拉住她。“去哪儿?” 她回过头。“去弗罗拉房间睡觉!” 卡尔把她一把拽了回来,按在了枕头上。 “你的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我什么时候说我后悔和你结婚了?” “难道不是吗?”玛格丽特负气地看着他凑过来的脸。 “当然不是了!我后悔的是,我之前怎么会那么蠢,竟然对你说什么不经你允许我就不去碰你的鬼诺言。现在我知道了,我这简直是在和我自己过不去!” “坏蛋!你故意的!” 玛格丽特脸涨红了,推他。 卡尔低声笑了起来。“是的我故意的。每天晚上这样和你睡一张床,我真的当不了一个你所喜欢的绅士……” 他突然一个翻身,压在了玛格丽特身上,她立刻动弹不得。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光滑的脸颊。 “听着,我想要你,就是现在。” 他径直说道。声音沙哑而紧结。   ☆、Chapter 103 玛格丽特枕在他的臂弯上,和他对视了几秒,嫣然一笑。 “……你猜得没错,”她唇瓣微翕,呓语般地说道,“晚上我和布朗太太确实在谈论你……” “哦,都说了我什么?” 卡尔眼中浮现出笑意,手指顺势插进散在他手心的一堆秀发里,慢慢地揉捏着,感受来自于她发丝的奶油慕斯般的微凉丝滑感,空气里也有若有似无地开始蔓延着暧昧的绵长气息。 “你想知道?” “是的,非常想。” “她说你……”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玛格丽特忽然停了下来。 “可是我就是不想告诉你!” 卡尔手一顿,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坏女孩……竟敢这样对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在玛格丽特忍不住发出的吃吃笑声里,他抽出被她枕着的那只手,没再询问她的许可,手掌灵巧地探进了她睡衣的胸前衣襟里,握住触手的温软,轻轻揉捏了几下,接着就剥掉了遮挡的衣物。 玛格丽特低呼一声,抬手去遮胸口,却被他抓住了手腕,扣在两边的床单上,接着他起身跪在了她身体两侧,将双臂插进她腋下,像抱婴儿般地抱她后背悬离了床。 她的脖颈像天鹅颈项地舒展,头无力地往后仰去,而胸脯变得更加耸立,悬空的两条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不要遮挡住它们。我喜欢它们……” 他喃喃地低语,视线尽情地梭巡,最后将脸压了上去…… —— 这个迟迟终于到来的“新婚之夜”虽然让做丈夫的那位先生等了很久,但过程却异常美妙。做爱结束之后,玛格丽特仿佛打完了一场仗,倦得在他怀抱里很快就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朦胧里她被放在自己身上的一只手给弄醒了。知道是身边的这个男人又蠢蠢欲动了,眼皮黏腻地实在睁不开,只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但是那个男人显然不肯就这么放过她,最后抬起她的一条腿,从后顺势紧紧地贴了过来。 “玛琪,我睡不着觉,怎么办……”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欲望。 “不要!我好困……不要了……”玛格丽特含含糊糊地拒绝。 她要是再和他来一次像睡之前那样的激烈运动,明天就别想好好起床了。 她收回自己那条腿,把身体缩成一团。 卡尔显然不会放弃。从后紧紧抱着她,张嘴含住了她的耳垂继续哄诱着:“亲爱的,我保证你不会再感到累……你就这么躺着,让我来……” 玛格丽特终于睁开眼睛,转过来伸臂揽住了他的脖颈。 “好吧……” 她叹了口气。有点无奈,也带着点甜蜜。 她是很困,但要是现在不满足边上这个睡着睡着又变得兴致勃勃的家伙,她保证自己这个晚上剩下的几个小时里别想再好好合眼了。 …… 几天之后,费城之行结束,卡尔带着妻女回到了匹兹堡。玛格丽特也渐渐变得忙碌了起来。 婚姻看起来已经步入了正轨。作为匹兹堡的霍克利家的女主人,每天都有许多事情等待着她。这其中,交际占了大部分的内容。匹兹堡上流社会里的日常交际、各种五花八门协会和妇女团体代表的来访或者请求协助……倘若她全部予以回应,哪怕一天二十四小时也不够处理。幸好还有洛夫乔伊从旁协助。 虽然到了现在,玛格丽特还是没觉得这个老管家有多认可自己,他看到她时也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至少在这些事情上,就像很久以前他曾对她提过的那样,他确实给予了她不少及时的提点,让她不至于因为突然的身份转换而变得手忙脚乱甚至出错。这让她十分感激。 除了交际,玛格丽特这几天也开始考虑着手另一件事情。 就在一周前,钢铁厂里一个爱尔兰移民工人的妻子因为罹患乳腺癌死去,那个工人承受不住丧妻压力,有一天晚上喝醉了酒,不慎掉到河里淹死,丢下了家里几个还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的邻居,同样在钢铁厂工作的一个工人的妻子在两天前找到了玛格丽特,苦苦恳求她的帮助。 玛格丽特当时放下了手头的事,带着食物去了那对死去夫妇居住的工棚探望几个孩子。虽然她打扮普通,但霍克利夫人来工棚探望孤儿的消息还是很快传来。她到了那里的时候,引来了许多工人家属的围观。她们看着她的目光十分复杂。好奇、仰慕、敬畏,当然,更多的还是疏离。 在解决了那几个孩子的落脚问题后,玛格丽特的心情并不平静。 她想到了从前她在纽约协助克拉伦斯举办妇女健康知识讲座的那段经历。 这个年代的工人还没有任何的保险,工厂主,或者说资本家愿意凭良心出的抚恤就是工人因工伤残或死亡所能得到的唯一保障。据她所知,生活在当地霍克利钢铁工业区附近的工人家属不下万。他们的妻子,这些女人,因为生活条件限制,身体即便出现了不适,只要还扛得住,一般都不会去看医生。如果有人能免费为她们进行身体检查,相信她们中的大部分人还是愿意接受的。而这样,就能避免更多的人遭遇到像之前那个女人那样的不幸。 这些女人,她们的丈夫、父亲,或者兄弟都在为自己丈夫工作。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她愿意,也有这样的义务去为她们做一点事。但考虑到工人家属人数庞大,如果真的实施起计划,无论是时间还是金钱都不是一项小的耗费,而且也需要合适的助手。所以她需要先征得卡尔的同意。 这天晚上九点,卡尔还在书房里工作的时候,玛格丽特推门进来了。 “弗罗拉已经睡着了。你还不回房间吗?”她来到他身后,亲昵地趴在他肩膀上搂住他,凑到他耳边问道。 卡尔回头瞄了她一眼,见她歪着头,笑容甜蜜地冲自己笑,意外之外,又有点惊喜。 他自己一直是很忙的。为了能多些时间和她还有弗罗拉在一起,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尽量减少外出。但自从把她娶回家后,他就发现她似乎比自己更忙。尤其是最近,白天她永远忙忙碌碌,而到了晚上,她不得空闲。因为和马斯基合作的那部歌剧快进入排演阶段,追求完美的她在试听了演员的连贯演唱后,觉得有部分乐章还需要润色,所以这些天等弗罗拉睡觉后,她就一头钻进琴房,通常要到十点多,甚至更晚才回卧室睡觉。当然,她事先已经得到了卡尔的点头。说就这段时间要占用点晚上的时间。等她修好乐谱后,她就保证不再工作到这么晚。 卡尔心里其实不大乐意。他倒想一回家就能抱着她上床。但是她都这么说了,他哪敢说半个不字,装出一副支持她的样子爽快点头。她工作的时候又拒绝他在边上干扰,所以这几个晚上,在和弗罗拉道了晚安后,卡尔通常也在自己书房工作,借此消磨掉等待她回卧室的这一两个小时。 但是今天晚上,她居然这么早就结束了工作,而且还…… 在夫妻生活方面通常有点被动的她,现在居然跑到他跟前亲昵撒娇要勾他回卧室? 卡尔再次瞄她一眼,视线微微下落。透过她身上那件紧紧系了腰带的宽大家常服的领口窥到了穿里面的蕾丝性感内衣,身体立刻诚实地起了反应。 “回!” 他当即丢下手里的笔,站起了身。   ☆、Chapter 104 进了卧室,卡尔立刻抱着玛格丽特滚到了床上。 “等一下!我有事想和你说……” 玛格丽特极力躲着他亲吻自己的嘴。 他扯开了她的衣带。“……亲爱的,什么事都没这个来的重要……” “哎——” 玛格丽特的嘴被他堵住,声音也随即淹没。 云雨过后,玛格丽特闭着眼睛躺在他的臂里,感觉着他的手抚摸自己发丝时的那种满足的静谧之感。 “亲爱的,你不是说有事要和我说吗,什么事?”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终于想了起来,睁开了眼睛。 “卡尔,前几天工厂里有个姓穆勒的工人醉酒落水死了,你知道这事吗?” “盖茨牧师对我提起过。”他漫不经心地应道。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醉酒?” 卡尔顿了一下。 “……很多工人宁可把薪水扔到酒馆里去。酗酒对于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或许他也是个酒鬼吧!”他说道。 “这次不是的!”玛格丽特翻身用手肘支起身体,望着他,“他的邻居告诉我,他不是个酒鬼。一周前,他的妻子因为乳腺癌不幸死去。他经受不住打击,这才借酒浇愁。他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才七岁。可怜的孩子,一下子就失去了父母……” 卡尔扬了扬眉,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 “一个工头告诉我,你前两天去了一趟工棚。你就是去看那几个孩子?” “是的。他们还有一个姨母。她倒愿意暂时收养他们。但她自己也有孩子,而且丈夫不久前刚失业。你也知道的,如果有亲戚愿意照顾孩子,总比送他们去孤儿院要好。” “哦,玛琪,我很高兴你有一颗天使般善良的心。但是那种地方以后你还是尽量少去。又脏又乱。那些人也很粗鲁。我怕他们冲撞了你。” 玛格丽特笑了起来,抬手屈指,弹了弹他的下巴。“你好像忘了,以前我就来自这种地方。” 卡尔捉住它,轻轻揉捏着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想了下,说道:“那个工人的死和工作无关,原本无需工厂负责的。但你既然提了,我明天就让盖茨牧师按照工伤死亡给予双倍抚恤,让那个亲戚照顾孩子。并且也可以给她丈夫提供工作职位。让他过来找盖茨牧师就是。” “你真好!”玛格丽特凑过去,亲了他一下,称赞道。 卡尔嗯哼了一声,躺回枕头上,朝她张开手臂。“过来!” 玛格丽特爬到了他身上,他一把搂住,翻了个身,又把她压在了身下。 “……卡尔,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件事!”玛格丽特再次煞风景。 “嗯,你说吧,我在听——”他随口应。 “穆勒太太的死让我感触很大。如果能早点发现这种妇女疾病,她未必会死。她不死的话,这几个孩子现在也不会变成孤儿……” “唔……” “你停下来!你在听我说话吗?!” 玛格丽特生气地抓住他的头发,阻止他再继续往下亲吻。 “我在听呢,亲爱的……”卡尔叹了口气,终于停下来,抬起了头。 “所以我有一个设想,”玛格丽特继续说道,“我希望工厂组织一次活动,为工人家属进行免费的妇女疾病筛检。并且定期举办关于女性基本卫生健康知识的讲座。就像从前在纽约时克拉伦斯曾做过的一样。我可以负责这件事。我认为这非常有必要……” “不不,亲爱的,我不建议你这样。”卡尔打断了她。 玛格丽特一愣。 她原本也没指望他从善如流。但拒绝得这么干脆,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为什么?”她问道。 “不算在别地的工厂或油田,光匹兹堡工厂,你知道有多少工人和他们的家属吗?你已经很忙了,我不想你太累。况且,各种悲剧每天都在上演,我们不是上帝,没法阻止。玛琪,要是你有空,我倒希望我们能再生个孩子……” 玛格丽特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坐了起来,扯了衣衫裹住身体。 “卡尔,我知道匹兹堡有多少你工厂里的工人家属。我也知道我不是上帝。但她们的男人都为你工作,在为你创造利润。我希望我可以在她们中间普及一些必要的卫生健康知识,或者提供医疗上的帮助。对于我来说,这不过举手之劳,并非什么危险的事情。但对于她们来说,我认为非常有必要。你的基金会不是有专门的款项用于各项慈善和公益吗?我记得不久前你好像还给宾州艺术馆捐了一大笔钱。我并不是说那没意义,但我觉得比起艺术馆,这更有实际作用。事实上,我跟你提这个,目的主要不是向你要钱,而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我可以自己联系医生、筹集款项。” “玛琪,你误会了。当然不是因为钱的事情。” “那到底为了什么?” “每个行业都有一套从业者共同默认并遵守的潜在规则,谁要打破,必定招致侧目,甚至是微词。这自然也包括我所在的钢铁协会。刚才你提议的这件事,我不否认它的意义。但它和一般慈善事业性质不一样。霍克利钢铁年产量占全美国钢产量将近四分之一,它的任何举动都足以引起行业注目。全美国还没有一个工厂为工人提供这样的福利,也没有哪个工厂主愿意提供。如果霍克利钢铁厂带头这么做了,那么其余工厂或许就会遭到来自工会方面的压力。这会令我的工厂在行业里显得标新立异。而我不希望打破这个局面。玛琪,你对很多事情都有超乎我想象的理解力。所以这件事,我相信你也应该能够理解。” 玛格丽特愣住了。 必须要承认,前几天她考虑这件事的时候,确实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一方面的顾虑。现在被他提醒,站在钢铁厂所有者的身份去考虑的话,她不得不承认,卡尔拒绝的理由还是十分正当的。尽管,她从内心深处并不认可这种站在食物链顶端的阶层为了维护利益而达成的所谓潜在规则。 但时代,或者说他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的想法。她不能强行要求自己的丈夫有超越时代的觉悟。且事实是,即便到了一百年后,这种资本和劳工的对立其实也依然存在,只是不像现在这么赤裸裸地不加遮掩而已。 她压下心里的失望之情,咬了咬唇。 “好吧。我能理解。是我之前考虑得不周。那就算了,当我没说过吧。”最后她朝他笑了一下。 卡尔注视她片刻,摇了摇头,最后再次朝她伸出手。 玛格丽特柔顺地靠到了他怀里。 “宝贝,你真的很想做这件事?”他吻了下她的发,问道。 “算了。你不方便。我再想想是不是还有别的方法。” “其实也简单。”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嗯?” 玛格丽特仰头看着他。 “以你的名义成立一个由你执行并运转的独立基金会。这样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属于你的事业,和我的工厂没关系。当然,我很乐意时不时地充当一下你慷慨的捐款人。” 玛格丽特腾地坐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他。 “上帝!你怎么想得到这个法子!”她有点激动,“是啊,我被你提醒了。如果这样的话,我还可以自己去筹集善款!” “我知道以你的魅力,你完全可以筹集到需要的善款。但是霍克利太太,我警告你,我必须始终是你最大的捐款人。否则我会从中搞破坏的。”他哼了一声。 “你敢!” 卡尔呵呵一笑,顺势扑倒了她。 “……好了,别总再说这些没趣的事了。我帮你解决了这个难题,你是不是要好好感谢一下我,亲爱的……”   ☆、Chapter 105   玛格丽特计划的前期筹备非常顺利。匹兹堡当地进步妇女团体里的一位伊莎贝尔女士曾当过护士,自愿协助玛格丽特的工作,并且为她推荐了一位很不错的医生。考虑到女人们要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为了方便她们过来,玛格丽特将地点选在了距离工人居住区不远的一座楼房里,租下整整一个层面。楼层除了分设等待区、检查室、上课用的教室之外,还辟了一个大房间出来用作孩子的娱乐室,购置儿童书籍、画册以及可供他们玩耍的玩具。当地修女院里的两个修女会来看护孩子,并且有计划教他们识字,这样,那些带孩子过来的女人们就可以安心等待检查或者上课。   十一月初,健康中心一切都准备完毕,来自州卫生部门的许可执照也早下发了。玛格丽特让之前找过自己求助的那位名叫若拉的工人妻子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鼓励女人们来接受检查。但是效果并不好。第一天,只有一些女人陆陆续续过来仿佛瞧热闹般地站在门口张望,看到玛格丽特,女人们对她露出或羞涩或拘谨的笑容,也有人恭恭敬敬地叫她霍克利太太,向她问好。但却没有谁肯进来接受医生的检查,包括那个对她非常感激甚至崇拜不已的女人若拉。   第二天,第三天,情况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改善。   出师不利,让玛格丽特意识到自己一开始想的还是太简单了。疑惑、对她的不信任、或者就是出于不好意思的缘故,让这些女人们迟迟不愿迈进检查室的门。即便是安排在晚上的上课,来参加的人也是寥寥无几。只有好心的若拉为了给霍克利太太撑场面,坚持天天过来。   倒是宅子里的厨娘成了响应女主人号召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天回来后,胖胖的厨娘先是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感谢上帝让她身体安康,接着对愁眉不展的玛格丽特粗声粗气地说道:“太太,我给你出个主意。要是你能给那些女人发上一个面包,我敢担保,上课的地方会被挤得连座位都抢不到!”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对啊!即便她再多长一百张嘴去游说女人们进来,效果恐怕也比不上一个面包来得实在。   玛格丽特用力抱了厨娘一下,立刻着手安排。   第二天,霍克利太太会给自愿来上课的人发一个面包的消息在工棚区不胫而走。当天晚上,离上课预定的八点钟提前一个小时,才七点,原本能坐四十个人的教室里就没有了空位置,后到的女人们不愿离开,就站在边上,到了八点钟,连门外走廊和窗户边也没了站脚的地方,以致于前来上课的伊莎贝尔女士吓了一大跳。   伊莎贝尔女士的课上得非常好。配合图片,讲解得深入浅出。这也是现场的这些女人们生平第一次这么细致地了解到她们原本再熟悉不过的关于自己身体的构造和各种秘密。在上课刚开始的时候,她们中的很多人都还不过抱着等待下课领一只面包的心思,但随着伊莎贝尔女士的讲解,课堂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当伊莎贝尔讲解到关于女性怀孕的内容时,课堂里的女人们显得恍然大悟。   “上帝啊,我都生了四个孩子,才知道原来是这么来的!”   一个女人忍不住嚷了出来,语气十分惊讶。   全场哄然大笑。   一节课上完,分发面包之后,许多女人显得依然意犹未尽,纷纷围着玛格丽特向她道谢,并且表示明天还会继续过来上课。除此之外,她们也开始表现出了对于体检的兴趣。几个女人打听着情况,流露出愿意尝试的表情。   不管她们是出于真的兴趣,还是只是为了继续能领到一只面包,能让她们接受体检并继续吸引她们过来上课,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玛格丽特相信,只要坚持下去,假以时日,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女人会走进这扇大门,从而获得对她们,甚至她们的女儿终生有益的健康知识和指导。   九点半,今晚前来上课的女人们终于全部走光。玛格丽特和伊莎贝尔女士道别,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忽然叫了一声“霍克利太太”,声音似乎有点迟疑。   玛格丽特回头看去,见一个女人站在走廊的角落。她的身后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小女孩很瘦小,躲在母亲的背后,只露出个脑袋,用一双大眼睛好奇而敬畏地看着玛格丽特。她的手上紧紧攥了个面包。   显然,应该是今晚来上课的女人。   玛格丽特停下脚步,对女人露出微笑,“是的,我是。您有什么问题吗?”   女人慢慢走到她的面前,注视着玛格丽特,脸上的迟疑表情更甚。   “我……我是艾伦太太……霍克利太太,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一九一二年的时候,我还曾做过您的邻居。您和您父亲费斯先生就在南安普顿……”   她吞吞吐吐地说道。   玛格丽特微微一怔。借着走廊顶并不十分明亮的灯光仔细看了眼前这个带着满身愁苦生活烙印的女人一眼,尘封的记忆忽然一下子涌现了出来。   艾伦太太!   她想起来了!就是八年前的那一个早上,眼前的这位太太抱着她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女儿来串门的时候无意中告诉她她的父亲上了泰坦尼克号,这才有了之后的一切意外,她的命运也由此发生了改变。   她记得很清楚,在她从泰坦尼克号上获救回到南安普顿后不久,艾伦太太一家就移民去了美国。此后她再也没看到过她。   怎么也没想到,时隔八年之后,竟然会在这里再次与她相遇!   “是的,我想起来了!艾伦太太!您怎么也会在这里?”玛格丽特高兴地说道。   见她居然还记得自己,而且态度还这么亲切,一直惴惴不安的艾伦太太终于稍稍放下了点心,急忙扯过身后的那个小女孩说道:“霍克利太太,她就是爱娃。快向霍克利太太问好!”   “亲爱的,见到你很高兴。你刚一个月大的时候,我就抱过你。”玛格丽特蹲下身,抚摸了下小女孩的头发,微笑着道。   记忆里那个当时出生还不久的女婴,现在也已经长这么大了。除了时光易逝,玛格丽特再没别的感叹了。   爱娃羞涩地朝玛格丽特笑了一下,随即再次躲到了母亲的身后。   艾伦太太爱怜地责怪了一声女儿的不懂事,随即对着玛格丽特道:“霍克利太太,当年我们一家到了美国后,我丈夫就四处打工,中间失业了好几次。去年的时候,他到了匹兹堡,在霍克利先生的钢铁厂里找到了活儿。那天您去工棚探望那几个可怜孩子的时候,我就认出了您。但是当时我还不敢叫您,怕您已经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呢!”玛格丽特笑道,“我和从前一样,并没什么区别。艾伦太太,爱娃是您最小的孩子?”   玛格丽特记得当初因为她丈夫一直要她生儿子,她还曾向自己打听过怎么避孕的法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的丈夫是否已经如愿了。   女人低头吩咐女儿到边上玩后,低声道:“后来我又生了一个女儿,然后终于生了儿子。但是很不幸,他们都没养活。这之后可能是我身体出了问题,再也没怀孕过了……”   “抱歉,艾伦太太。”玛格丽特歉然地看着她。   “没什么,”女人摇了摇头,“只是……”   她踌躇了下,脸上再次露出迟疑的表情。   “您有问题?”玛格丽特看了出来。   艾伦太太脸上露出忐忑的表情,最后终于低声说道:“霍克利太太,我知道发生在穆勒太太为什么死的。我怀疑自己也可能得了这种可怕的癌症……最近我的这里摸起来仿佛有个肿块……而且一直胀痛……我不敢告诉我丈夫。反正告诉他了他也不会在意。我感到很害怕……”   “别害怕。”玛格丽特立刻说道,“我很高兴你能找到我。明天下午医生会来。你可以过来。他会替你做完全免费的检查。”   “谢谢您,霍克利太太……万一要是癌症的话……”   她的眼睛里露出恐惧而愁苦的神色。   “您别害怕。医生告诉我,像穆勒太太那样的极端病例并不很常见。大部分的肿块都是良性的。”玛格丽特立刻安慰她。   艾伦太太仿佛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露出担心的神色,“太太,如果治病的话,大概要花多少钱……”她吞吞吐吐地问道。   她的丈夫是不可能为她治病出钱的。她也不怪他。实际情况是,他的收入,加上几个大点的女儿做工挣来的钱,也不过勉强维持家人生活而已。   “艾伦太太,您别担心。无论检查结果怎么样,我一定会帮助你一起渡过难关的。”玛格丽特向她保证,“明天我会过来陪你接受检查。”   艾伦太太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露出感激的神色,不停向她鞠躬道谢。   玛格丽特叫人把剩下的几个面包全包起来给了爱娃,目送母女离开后,走出中心大门的时候,听到一阵汽车喇叭响,循声望去,看见路边停了辆汽车,卡尔坐在司机位上。   卡尔打开车门下来,快步走过来。   “弗雷德呢?”玛格丽特问。   这里距离家有点远。玛格丽特自己会开车,也已经获得了驾照。她原本想自己开车。但卡尔坚持要弗雷德接送。   “我叫他走了。反正我没事了,顺道来接你。”卡尔笑道。   “进展得不错?”他和她闲聊着,“你看起来挺兴奋。”   “你也知道,一开始并不顺利。但多亏了厨娘出的好主意。我相信接下来会越来越好。说起来也要谢谢你,卡尔,要不是你的支持,我的想法也不可能这么快实现。”   卡尔微笑。听着玛格丽特一路说着健康中心的事,偶尔插问一两句。最后到了家,汽车停在花园车位上,临下车的时候,他忽然对玛格丽特说道:“玛琪,有件事我想提醒下你。”   玛格丽特扭头看他。   “我很支持你为这些女人们所做的事情。我也认为它很有意义。但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去做。”他顿了一下,“希望你不要接受这些女人关于避孕的求助,我的意思是说,以后如果有人向你求助的话。”   玛格丽特微微一怔。   卡尔耸了耸肩,“我知道现在已经有进步人士在报纸上抨击《康斯托克法》。我不想评论它的存在是否合理。但目前它还是法律。你是我的妻子。所以……”   他看向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的。”   卡尔俯身过来,吻了下她的脸颊,“乖女孩。”他在她耳畔低声亲昵地笑道。   ☆、Chapter 106   第二天艾伦太太准时来到健康中心接受了检查。医生初步诊断后,告诉她现在还不能立刻下结论,需要抽取部分积液送到州立医院进行检验。   半个月后,忐忑的艾伦太太终于等到了检验结果。当天玛格丽特特意抽空陪她到了医生面前。当医生告诉艾伦太太,检验结果显示她患的只是良性肿块的时候,在焦虑忐忑中渡过了半个月的艾伦太太激动不已,眼中甚至溢出了泪光,朝着玛格丽特和医生再三道谢。   玛格丽特请医生为艾伦太太做接下来的必要治疗,以缓解她现在的症状,费用将由她名下的基金承担。   中心的工作现在进展日益顺利。课堂一周三个晚上正常开办。每天也都有工人家属过来表示希望接受检查。伊莎贝尔女士忙不过来,刚刚新招用了两个助手。除此之外,这几天也开始有霍克利工业区外的女人闻讯过来打听消息。工作人员告诉她们,任何人都可以来这里上课并接受免费的检查,唯一要求她们做的,就是让更多的人知道匹兹堡有这样一家旨在普及女性基础卫生知识的健康中心。   当天晚上,玛格丽特离开健康中心回到家,心情十分的愉快,第一时间想找卡尔和他分享关于艾伦太太的好消息。但他还没回来——最近他通常晚上都是在家的,这样的情况倒不大多见。桑顿太太说卡尔曾打过电话回来,工厂里有点事,要晚点回。   卡尔回来的时候,弗罗拉已经睡觉了。   夜深,躺在床上临睡前,卡尔搂着玛格丽特,手掌摩挲着她光滑若丝的后背肌肤,摸着摸着,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   玛格丽特本来已经有点困了。被他叹气声弄得睡不着,于是睁开眼睛。   “玛琪,下周我可能没法陪你一起去纽约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郁闷。   玛格丽特和马斯基合作的新剧将于下周正式上演。作为重要的主创之一,马斯基力邀她去纽约观看首演。玛格丽特答应了下来。卡尔原计划陪她一道去的。但不巧的是,今天堪萨斯州工厂地负责人传来消息,那边出了点问题,因为事关重大,希望他能亲自过去一趟。   “……所以明天我就要动身。”卡尔解释了下,随即歉然地看着她,“很抱歉玛琪。我原本非常希望能陪你一起去看首演的,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意外。等那边事情处理好,要是你还在纽约,我会尽快过去的。”   “没关系。”玛格丽特立刻道,“你的事情重要。我自己带弗罗拉去就可以了。也希望你那边一切顺利。”   ————   卡尔第二天出门。   几天之后,玛格丽特将健康中心的事托付给伊莎贝尔,自己带着弗罗拉登上了去往纽约的火车。一路平安地到了纽约。   伯爵夫人和准将婚后,有时停留在华盛顿,那里准将有自己的房子。回纽约时,夫妇便居住在她原来的寓所。现在他们正好在纽约。玛格丽特不想过于打扰他们,原本想住酒店的。但伯爵夫人表示已经很久没看到弗罗拉了,十分想念,希望她停留在纽约的这段时间能和她住一起。弗罗拉也很乐意亲近伯爵夫人和准将。所以最后玛格丽特还是选择住在了伯爵夫人家中。   玛格丽特到达纽约的第二天,接受了之前她曾接触过的那位女记者琼斯的采访。   采访中,除了谈及就要公演的新歌剧,玛格丽特更多地把重心往她正在做的妇女健康中心的话题上引导。琼斯对此也表露出了赞成和激赏的态度。采访结束后,她表示非常敬佩玛格丽特为此做出的努力,她会尽量帮她的基金和这项活动进行宣传,以期能让更多的大众了解。   ————   卡尔投资修建的银沙剧院现在已经百老汇最好的剧院之一。明晚的首演票已经售罄。前一天,玛格丽特去了剧场最后观看一遍正式排演。马斯基也在。   排演结束后,马斯基向玛格丽特表达了衷心的谢意。   “您客气了,马斯基先生。应该我感谢您才对。舞台、灯光、乐队,还有演员,一切都太棒了!我相信明天的公演一定能给观众带来极大的震撼。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期待那一幕了!”   “一切全都基于您写出的非同一般的音乐!”马斯基注视着她笑道,“霍克利太太,我听说您刚成立了一个基金,致力于在医疗健康方面帮助广大妇女。对此我非常敬佩。为了表示对我决定把明晚首演的全部收入都用于对您这个基金的捐助。希望您能够接受。”   “您的决定实在太令我惊喜了!”玛格丽特一愣,随即高兴地道谢,“我代表基金会的所有成员向您表示谢意。”   “并且我还有一个想法,”马斯基笑道,“首演结束后,周末晚上在华尔夫饭店不是有一个预定好的庆祝酒会吗?我们为什么不顺便把它办成一个慈善夜呢?”   “……这样,方便吗?”玛格丽特踌躇了下。   “当然了!比起端着鸡尾酒在无聊话题中度过周末那两个小时,我相信这样更有意义。我也已经邀请了很多记者到现场。我相信这一定有助于让更多人知道您这个基金会正在致力于的工作。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我看不出您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玛格丽特考虑了下,承认他说得非常有道理。这确实是一个能扩大宣传的好机会。   “那就这么定了!”马斯基显得很兴奋,“虽然时间很紧了。但一切交给我吧!相信我,周末的这个慈善夜将会非常完美!”   ——————————   正如玛格丽特期待的那样,这部歌剧的首演非常成功。饱满曲折的剧情、使用了最新技术手段展现的美轮美奂的舞台、演员重金打造的华美戏服、台上精彩表演和演唱、以及全剧一气呵成高低转折时而婉转时而磅礴的音乐,无不令现场观众受到了深深的震撼。表演结束后,剧场里的掌声经久不息。   两天之后的周末晚上九点,曼哈顿华尔夫饭店里的庆祝暨慈善夜如期开始。因为马斯基在百老汇的地位,百老汇几乎大半的知名演员或导演都汇聚到了现场,当晚可谓星光灿烂。除此之外,现场也来了许多商界的人士。   在开香槟庆祝了歌剧演出的大获成功之后,特意请来的著名的纽约克里斯蒂拍卖行拍卖师罗伯特·金主持了慈善拍卖。拍卖的物品大多来自百老汇著名导演或演员的捐助。戏服、道具、首饰、五花八门。这其中,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年仅十六岁登台便一举走红,曾三次获得艾迪最佳女演员奖,而今早已退隐嫁给了一位政府要员的百老汇著名老牌女演员安娜塔西亚女士为活动捐出的她早年登台时戴过的一条道具项链拍出了一千美元的高价,掀起了义卖活动的一个小小高潮。   已经很久没有出席过公开活动的安娜塔西亚女士今晚也盛装而来。她感谢了慷慨解囊的那位竞拍者。随后拥抱向她表达谢意的玛格丽特,在她耳畔低语道:“霍克利夫人,我很喜欢你创作的作品。知道今晚有这个活动,所以我才特意来参加。可惜当我知道你的时候,我已经退出了舞台。如果你能早几年来百老汇,那该多好!”   玛格丽特笑,再次为她对自己的欣赏表示衷心的感谢。   ————   “来宾们,现在是今晚拍卖的最后一件物品!”   拍卖台上的罗伯特·金展示手中的一份手写乐谱,笑容满面地道:“这就是玛格丽特·霍克利女士所创作的第一部歌剧《人鱼公主》的原始手稿。上面的每一个音符都出自霍克利女士的手。就是凭着这部打动人心的作品,她开始进入我们的视野,一步一步征服了我们所有人的耳朵和心灵,继而成为首位获得了艾迪奖的女性歌剧作曲家,这一成就无疑将会进入百老汇的光荣殿堂!为了今晚的这个慈善夜,她特意拿出了她十分珍惜的这份手稿。下面请有意收藏的诸位开始出价。底价五十元。”   “两百!”   “三百!”   “五百!”   价格不断被叫高。马斯基也参与了其中。在一番竞价后,最后只剩下了他和另一个可能当年曾是玛格丽特仰慕者之一的先生。   “八百!”   “一千!”   ……   马斯基似乎志在必得,对方也不肯退让。两人轮番抬价,最后在马斯基一口将价格从两千出到四千的时候,对方终于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退出了竞争。   作为今晚这个活动的发起者,玛格丽特捐出了自己的手稿。不过是普通的一份手稿,本只是为了表示她对参与这个活动的众多宾客的谢意。没想到最后会被马斯基以这样的高价买走,不禁略感诧异,看向了他。   马斯基正好也回望过来,朝她笑着点了点头。   “四千一次。”   “四千两次。”   “各位,还有没有比这个价格更令人惊喜的出价了?如果没有,那么我宣布,四千第三次……”   拍卖师举起手中的槌,就要落下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两万!”   全场惊讶。纷纷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玛格丽特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谁杀出来了。   她迅速回过头,果然,看到卡尔笑容满面地站在距离会场门口不远的地方。和玛格丽特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朝她扬了扬眉。   玛格丽特瞠目。   她根本不知道他今天居然已经来了纽约……   拍卖师认得卡尔。手停在半空,愣了一下后,很快恢复如常,笑道:“各位,就在我落槌的前一秒,卡尔·霍克利先生,也就是我们今晚慈善夜女主角玛格丽特女士的丈夫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这里,并且以两万元的惊人出价要拍下属于他妻子的乐谱。我想这对于他来说应该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是我主持拍卖多年第一次遇到的、也是最精彩的一幕!鉴于霍克利夫妇带给我的感动,所以请容许我今晚小小地放肆一下,打破我们拍卖的规矩,由我单方面宣布,霍克利先生就是这件拍品的最后得主。马斯基先生,”拍卖师笑看着明显呆了一下的马斯基,“我想您应该会很乐意把这个机会让给霍克利先生吧?”   在现场的善意笑声中,马斯基回过神来,笑着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心甘情愿地退出。   “那么现在我宣布,霍克利先生以两万元的价格拍得了乐谱。这笔钱,连同之前的所有款项,当然,也包括我深受感动而临时决定捐出的原本我该拿的那点佣金——”罗伯特·金幽了自己一默,在笑声里继续说道,“这些钱将全部进入玛格丽特基金的账户成为善款。善款将接受完全公开的账务监督,以保证每一分钱都得到恰当的使用!”   在笑声和掌声中,卡尔走上台,接过拍卖师手中的乐谱,然后拥住玛格丽特,当众深深吻住了她。   ————   “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什么时候到的纽约?”   卡尔带着玛格丽特跳舞的时候,玛格丽特忍不住压低声连珠炮地发问。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会尽快到纽约来的吗?”   “那你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   “好吧……我是今晚刚到的。原本想给你个惊喜。结果你却不在!你母亲告诉我你在这里。于是我就过来了。玛格丽特,对于我来说,在这里找到你,这才真是个惊喜啊——”   他说出“惊喜”的时候,语气平淡,但听起来总有那么点不对味的感觉。   玛格丽特急忙向他解释,“这确实是个因为临时想法而决定的活动。原本我并没计划的……”   “是马斯基提议的?也是他帮你筹备的?”卡尔瞄了眼在舞场另一头正与安娜塔西亚女士跳舞的马斯基,语气里的酸意终于彻底掩盖不住了,隔着几米恐怕就能闻出来。   玛格丽特终于明白了过来。   “哦!你不会是在胡乱吃醋吧?”玛格丽特啼笑皆非,“卡尔,我很抱歉我没有事先告诉你。但我向你保证,一切都只是巧合。我没理由拒绝马斯基的这个好建议。今晚也只是出于宣传基金会的目的。你也看到了,来了那么多人,还有记者们,效果非常好……”   “我们现在走吧!”   卡尔注视着她,忽然低声道。   “什么?”   “我都一个多星期没见到你了。我在这里开了个房间。”   “呃……”   卡尔没再说话,带着玛格丽特旋到边上,随即拉着她穿过人群,走出了会场。   ☆、Chapter 107   ————   电梯被拉开,在身后门童的目光注视之下,两人来到一个套房门前,一进去,甚至来不及到卧室,门一关,卡尔就将玛格丽特抱了起来,放坐到门边的一个衣帽柜上。   “卡尔!酒会还没有结束!我不能离开!”   柜面狭长,玛格丽特被迫用胳膊挂住他脖颈和肩膀才不至于掉落下来。她略微挣扎,拒绝着他。但显得并非特别坚决。   “抱紧我!”   卡尔答非所问。   “听着,现在真的不能。马斯基先生……”   卡尔径直掀起了她的裙子,动作略微粗暴地脱她裙下的裤袜,接着迫不及待般地顶了进来。   两人结合在一起,情不自禁地同时发出了一声闷哼。   “你真是疯了……”   玛格丽特缓过一口气后,半是甜蜜半是苦恼地埋怨了一句,“我们分开才不过八天……”   “已经八天了!”   卡尔的声音听起来紧结而压抑,全部情绪仿佛化为力气再次一顶。“玛琪,别再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了。这八天里,我几乎无时不刻都在想着你……”   玛格丽特不再作声。两条胳膊紧紧抱住了他……   ————   等到丈夫终于肯放过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玛格丽特估计自己也不用再下去了。她原本端庄的盘发被拆了,妆面花了,晚礼服也揉成皱巴巴的一堆团在了地上。就算现在她冒着可能会被人看出什么端倪的风险整理了仪容再下去,想必酒会也早已经结束了。   今晚的这个酒会,后半场进入慈善活动后,几乎就成了她的慈善夜。除了马斯基肯定会找她之外,原本也和几个记者约好了要做个简短的采访。   而现在……   当他们满场子找她时,却发现她和丈夫一块儿消失了……   他们会怎么想?   “都怪你!”   玛格丽特扯过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而比起一个小时之前,她的丈夫现在的心情则完全治愈了——   想象一下吧。事实上,当玛格丽特最早告诉他她想为工人家属做点事的时候,虽然他给她出了这样一个主意,但他的本意原本不过只是为了顺她的心意哄她高兴而已。他以为过段时间她的热情就会消退了。怎么也没想到,她非但一直坚持了下来,健康中心影响日益扩大,而且现在,她还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在纽约办了这样一场相当有影响力的慈善活动。最最不能容忍的是,那个站在她背后协助了她的人居然不是身为丈夫的他,而是另一个从前意图追求她只不过比不上他手快的男人。   卡尔甚至怀疑,马斯基即便到了现在还是对她有所企图。别问为什么。他的直觉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对她的想念,失望,加上那么一点嫉妒,最后发酵起来就……   卡尔扯下她蒙住脸的被单,恬不知耻地又亲了她一下,想了下,说道:“用我们夫妇的名义约个时间请马斯基先生吃顿饭吧。我会向他道个歉,并致以我对他的谢意。最真诚的。”   ————   卡尔夫妇在纽约宅邸里与应邀而来的马斯基以及他携的一位女伴吃了一顿气氛十分愉快的晚餐。男主人显得热情而好客,做客人的自然也很识趣地闭口不提几天前发生的那场小小意外。一蹲下下来,可谓宾主尽欢。送走马斯基和他的女伴后,卡尔表示自己已经让剧院经理预留了明晚的一个包厢,他想让玛格丽特陪他一道去欣赏她的这部最新作品,以弥补几天之前他错过的那场首演——见他兴致勃勃要捧自己的场,玛格丽特自然不错过这个或许能熏陶他“艺术细胞”的机会,于是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带着弗罗拉,一家三口坐到了剧院的包厢里。   中场休息时间,卡尔遇到了一位久未碰见的老朋友。和玛格丽特告了一声后,两人来到供男客临时休息的抽烟室闲聊了开来。片刻后,卡尔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见下半场快开始了,于是起身和对方告辞,走出吸烟室往包厢去。   “卡尔!”   有人叫他。是个女人。   卡尔扭过头。   “罗德小姐!晚上好!”   他转过身,唇边露出一丝礼貌而客套的微笑:“这么巧,这里遇到您。”   蒂娜·罗德走到他的面前停下,没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神情略怪异。   卡尔略耸了耸肩,“抱歉罗德小姐,见到您很高兴。但我陪我的太太还有女儿来欣赏歌剧。非常精彩,不是吗?下半场快开始了,她们还在等我,失陪了。”   他略微弯了弯腰,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卡尔!”罗德小姐快步追了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卡尔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皱了皱眉:“还有什么事吗,罗德小姐?”   “刚才你和你太太坐在包厢里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原本我不想来找你的,但是我实在忍不住……”   罗德小姐的神情里开始露出微微激动的神色,“我不明白,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以为你也是有意和我的家族结下婚姻关系的。但是为什么,后来你就突然改变了想法?你我两家在宾州敌对已久,我一直认为,无论对于你还是我的哥哥来说,这都是一个绝佳的言和机会,何况我的哥哥也确实希望如此。为什么你拒绝了?”   “我改变了最初的想法,在需要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如此而已。”卡尔略微冷淡地道,“如果没别的事了,我先告辞。”   他准备离开。   “你因为你现在的这个女人抛弃了我!”罗德小姐忽然冷笑道,“我竟然因为别的女人而在你这里遭到了这样的羞辱。卡尔,你难道一点儿也不觉得对我有所愧疚?”   “坦白说,这让我有点惊讶。”卡尔转过头,“是的,我承认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确实考虑过接受你兄长抛来的示好橄榄枝。如你所知,我迟早是需要娶一位妻子的。罗德小姐,你确实是一位非常理想的对象。但是,我以为你当时接受你兄长的这种安排,更多的也是出于对家族利益的考虑,难道不是吗?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也只是一桩经过考虑后未被其中一方予以确认的利益联姻而已。罗德小姐,我很尊敬你,为你对罗德家族所怀的责任感。我也很遗憾,如果我的最后决定让你受到了伤害。但谈及抛弃或者愧疚,坦白说,我确实有过不少女朋友,但以你仅仅曾只以我女伴身份和我在舞会里一起跳过几只舞的交情来说,我认为言重了。”   “你竟说出这样的话!你太无礼了!”罗德小姐的脸迅速涨红,“霍克利先生,我的哥哥认为这是你施加在他身上的极大羞辱!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个决定对于你我两家的关系来说会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那个女人能给你带来什么,比得上与罗德家族联姻能够带给你的利益?”   “哦,小姐,等再过几年,等你经历足够多了,或许你会明白,像我们这种习惯了只会盯着利益的人偶尔也是需要犯一下糊涂的。否则人生岂不是太无趣了?”   “抱歉,我不能让我太太等久。我先走了。”   卡尔朝她点了点头,朝着包厢走去。   ☆、Chapter 108   卡尔回到包厢的时候,歌剧的下一幕已经开演了。   卡尔向玛格丽特道了声歉,低声解释道:“我和朋友许久没碰着,所以刚才多说了几句话。抱歉迟到了。”   玛格丽特朝他笑了笑,表示没事,接着转头看向舞台。   坐在他们中间的弗罗拉扭头看一眼自己左手边的母亲,再看一眼右手边的父亲,两条眉毛上下挤着,神情看起来有点古怪。   卡尔笑着摸了摸她头发,把目光落到舞台上。   过了一会儿,弗罗拉实在忍不住了,凑过去挨到父亲的耳边。   “爸爸,你要倒霉了。”   她低声嘀咕道。   卡尔哦了一声。   “刚才我去尿尿,妈妈带我回来的时候,明明看到你和一个女人一起……那个女人是谁呀?你为什么要说谎?”   卡尔一怔,看了眼玛格丽特。见她视线一直落在舞台上,全神贯注的样子,似乎并没留意到弗罗拉在和自己咬耳朵。   “我觉得她好像有点不高兴了!”   弗罗拉和父亲咬完耳朵,冲他嘻嘻一笑。   卡尔愣住。   弗罗拉对他报以同情之色,接着从中间的位置上跳了下来,坐到边上去。   卡尔朝女儿投去感激的一眼,随即挪了位置,坐到玛格丽特的边上。   “玛琪,抱歉我刚才没提这件事……”   他看了下她的脸色,凑过去些低声解释,“事情是这样的。我和朋友告辞出来后碰巧遇到了罗德小姐……”   “嘘——”   玛格丽特转过头,食指放到嘴上,示意他噤声。   卡尔无奈闭上了嘴,转头求助地看向弗罗拉。   弗罗拉脸上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朝他摊了摊手。   ————   演出结束了,一家三口回到了家。卡尔和跟着汉娜去睡觉的弗罗拉道晚安。   “爸爸,祝你好运!”   弗罗拉瞥了边上的母亲一眼,笑嘻嘻地和父亲挥了挥手。   ————   卡尔追着玛格丽特进了房间,什么话也没说,先就一把抱住了她。   “你这是在做什么呀?”玛格丽特身子往后仰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正要换衣服呢——”   “玛琪,你听我解释。刚才在剧场的时候,确实只是凑巧遇到了罗德小姐。我们并没什么。许久没见,只是问了声好,随意聊了几句而已。后来我之所以没对你提她,只是不想让你多心而已。”   他停了下来,略微忐忑地注视着她。   玛格丽特和他对视了几秒。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小气,连你和别的女人说几句话也不行吗?”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卡尔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弥补,“你当然不是这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我对她根本没什么,所以觉得没必要在你面前提。现在我知道这有多蠢了。很容易会给你带去一种我仿佛想特意隐瞒的误会……”   “难道不是吗?”她反问了一句。   “我……”   卡尔一时语塞,最后只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   玛格丽特忽地哧一声轻笑了起来。   “算了,”她微微嘟了下嘴,“要是我连罗德小姐都不能忍,那下次万一遇到你以前的那些什么伊芙小姐多萝西小姐等等,我是不是该当场就翻脸呢……   卡尔咳了一声,露出略窘的告饶表情,突然抱紧了她,用吻堵住了她那张不饶人的嘴。   一场意外小插曲很快烟消云散,最后卡尔抱起了妻子往浴室走去,笑道:“亲爱的,让我陪你一起试试新装的大浴缸吧……德国人打仗不行,但造出来的东西确实还不错……”   ————   半夜,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吵醒了床上的玛格丽特。   她睁开困顿的眼皮,看见卡尔坐了起来接起电话。接完电话后,他凝神了片刻,从床上下去,开始穿衣服。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玛格丽特揉了下眼睛,躺在床上问道。   “工厂里出了点意外。我想我尽快回去应该会好点。”   玛格丽特立刻坐了起来。   临近年底,工厂非常忙碌,最近一直有夜班。   “出什么事了?很严重吗?”   “没什么,只是出了个意外而已。”卡尔微微一笑,“你和弗罗拉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多住几天也没关系……”   “到底什么意外?不严重的话你为什么现在就要赶回去?”玛格丽特拉住了他的胳膊。   卡尔看了她一眼,终于说道:“夜班的一个炼钢炉发生了爆炸,死了两个工人,还有几个人受伤,并且引发了火灾。局面已经控制住了。但我最好还是尽快赶回去看一下为好。”   “上帝啊!”   玛格丽特放开他的胳膊,“你快点回去吧。明天我带弗罗拉回。你自己要小心!”   卡尔看了她一眼,俯身下来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   “你继续睡吧。不用担心。我会处理的。”   ——————   玛格丽特目送汽车驶出花园铁门后,回到房间,就再也睡不着了。几乎坐等到天亮,等弗罗拉起床后,她叫仆人收拾好行李,打电话告诉了伯爵夫人一声,就带着女儿登上了回往匹兹堡的火车。   傍晚时分,她回到了家里。没见到卡尔。应该还在厂区。   虽然她急着想知道进展,但心里明白,这种情况下,即便她过去了,也只是添乱,所以一直等着。   晚上将近十一点,卡尔终于回家。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我睡不着。”玛格丽特说道,“你晚饭吃了没有?”   仿佛被她提醒,卡尔摸了摸肚子,笑了起来。   他吃着东西的时候,告诉玛格丽特,两名死去工人的后事已经处理好,抚恤会很快发放。受伤的几个工人也送进了医院,工厂会负责接下来的医疗费用。爆炸引发了火灾,但昨夜匹兹堡消防局及时赶到,所以只烧毁了大约几百平的厂房,情况并不算严重。除了事故区还被封锁外,今天工厂已经恢复了生产。   玛格丽特松了一口气。但想到那几个工人的伤亡以及可能带给他们的家庭的不幸,心情不禁又有点低落。   卡尔仿佛看出了她的情绪,推开面前的盘子,说道:“玛琪,这样的意外我也不想看到,但它已经发生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查明原因,避免下次再次发生类似事故。我知道你心肠软,有可能你也认识那几个伤亡工人的妻子。但听着,现在你最好不要去探望,或者表现出任何的额外的同情。工厂有一套应对类似事故以及工伤抚恤的制度。不是我自夸,比起类似洛克菲克家族的油厂,为霍克利工作的工人能够得到的人道方面的保障已经好上不少了。上次你帮助了那个醉酒死去的工人。但那是个例外,仅此一次。我们不能因为同情而破坏了工厂的制度。明白吗?”   玛格丽特一怔,抬眼看向他。见他神色严肃地看着自己。   实话说,他的语气让她心里感到略微有点不舒服。但他看起来很疲倦,眼睛里还带着红血丝,想必从昨夜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休息过,心又软了下去——或者,从他,或者说管理者的角度来说,他的话虽然冷酷,但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她暗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了。你应该很累了,去睡觉吧。”   卡尔露出笑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   健康中心还是照常开放。过来的女人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发生在几天之前的那场意外。玛格丽特没见到若拉,她们说她的丈夫那天晚上正好就在那座炼钢炉的附近上夜岗,被爆炸时喷溅出来的钢水所伤。所幸没有生命危险。若拉现在正在医院里照顾她的丈夫。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健康中心有课。玛格丽特照常过去,发现人比平时少了很多。来的女人们也显得心不在焉,各自在那里窃窃私语,看到玛格丽特过来,这才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感到有点奇怪,于是问了一声正好过来的艾伦太太。艾伦太太低声道:“您还不知道吗,太太?工会不满工厂对这次事故的处理,发动了好些工人罢工了。我叫我丈夫不要参加。他听了我的。”   玛格丽特愣住了。   “霍克利太太,我丈夫也没有参加。”另一个女人说道,“听说这次是沃伦特带头煽动闹的事。这家伙不是个正派人。以前还想占我便宜,被我用锅子敲跑了!”   “我丈夫也没参加!”   “我家的也是!”   剩下的女人七嘴八舌地纷纷表态。   正在这时,弗雷德匆匆进来,看到玛格丽特,仿佛松了一口气,急忙跑过来说道:“太太,您在这里,太好了!赶紧跟我回去吧!”   “工厂在罢工是不是?”   “我不大清楚。但霍克利先生打电话叫我立刻带你回家。他自己好像出不来。您别再问了,赶紧和我回去吧!”   弗雷德不由分说,扯着玛格丽特就往外走去。   玛格丽特预感到应该情况应该比较严重了,急忙对着伊莎贝尔女士喊道:“你们也都解散了吧!晚上不要再上课了——”   她话还没说完,人就被弗雷德拉着几乎是跑了出去。   伊莎贝尔急忙让女人们都离开,自己和中心的几个工作人员也匆匆离去。   玛格丽特坐上汽车驶上道路的时候,对面路上有十几个戴着鸭舌帽、工人装扮的男人正朝健康中心跑了过来,看到弗雷德驾驶的汽车,纷纷从地上捡起石头,朝着车窗玻璃砸过来。   “趴下!”   弗雷德大叫一声。   玛格丽特急忙趴到了座位下。   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中,弗雷德猛地踩下油门,企图拦截汽车的男人急忙退到两边,汽车轰鸣着,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太太,您没事吧?”   开出去一段路后,弗雷德放慢车速,扭头问道。   玛格丽特慢慢坐了起来,几块玻璃碎片从她的身上掉落下去。   “我没事,你呢?”   她看到他的额头上有血流了下来,惊呼一声。   “太太,我没事,只是被玻璃碎片划了一下而已,回去包一下就可以了。”   弗雷德擦了下脸上的血,不再说话,再次踩下了油门。   ————   洛夫乔伊仿佛在等她。汽车一进去,他就命令将大门严严实实地关上。很快,透过房间玻璃,玛格丽特看到一辆车开了过来停在门口,下来一队穿着州国民警卫队制服的人,他们肩上背着长枪,守在了门口,显然,是为了防止有人冲击住宅。   连州国民警卫队都出动了。事态到底到了怎样的地步?   玛格丽特询问洛夫乔伊,但他表示没事,让她放心。   玛格丽特知道他不会跟自己详说什么。放弃了追问。她回到卧室,整个人坐立不安,更担心卡尔的安全,最后忍不住往他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电话一直在响,但没有人接。   他那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玛格丽特不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妈妈,出什么事了?门口为什么那么多警察?我问汉娜,她说不知道。爸爸呢?他去哪里了?”   门忽然被推开,还没有睡觉的弗罗拉探头进来,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   玛格丽特定了定神,急忙走过去,微笑道:“警察只是在例行公事,保护我们而已。爸爸很快就会回来。你先去睡觉吧。一觉醒来,就能看到他了。”   “可是……”   “来吧,我送你回房间。”   玛格丽特牵过女儿的手,送她回到房间上床,一直陪在她边上,给她讲故事,直到她渐渐合眼睡了过去。   玛格丽特再次回到卧室,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她的焦虑更甚。再次往卡尔办公室打电话,这一次,连电话也打不通了。   玛格丽特急得简直快疯了。冲出了卧室,来到一直守在客厅的洛夫乔伊面前嚷道:“卡尔那边到底怎么样了?我打不通他的电话!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要是知道,求你告诉我!”   洛夫乔伊转过身,神情平静地看着她。   “太太,我也不知道那边的情况,这是真的,霍克利先生只让我留在这里保证您和弗罗拉小姐的安全。”   玛格丽特颓然摇了摇头,转身上楼去,“算了——”   洛夫乔伊注视着她的背影,神情微微一动,忽然说道:“太太,您不必过于担心。不管出了什么事,霍克利先生绝对都能应付得了。”   玛格丽特停在楼梯上,慢慢转过头,见他看着自己,神色显得比平常要温和不少。出神片刻后,朝他略微牵了牵嘴角。   “是的,你说的没错,他能应付的。”   ☆、Chapter 109 玛格丽特转过身继续往楼上去的时候,装在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洛夫乔伊走过去迅速接了起来,随即看向玛格丽特:“先生打来的,请您接电话,太太。” 玛格丽特几步并作一步地跑下楼梯,拿起了电话。 “玛琪,我很好,你不必担心。”卡尔的声音从电话另头传了过来,不疾不徐,带着种仿佛能镇定人心的力量。 听到他的声音,玛格丽特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本一直提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了些下来。 “上帝,太好了……你那边怎么样了,你现在在哪里……” “情况还好。我就在厂区。我很安全,你放心。我怕你担心,所以打个电话回来跟你说一声。你自己先去睡吧。在我回来之前别出门就行。” 玛格丽特顿了下,终于说道:“我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放心吧。晚安玛琪,我先挂电话了。” 他挂了电话。 玛格丽特慢慢放下电话,抬起眼,见洛夫乔伊看着自己,朝他略略点了点头,转身往楼上去。 ———— 玛格丽特一夜无眠,一直在等卡尔。 拂晓时分,玛格丽特听到外面似乎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了窗户前,掀开窗帘。 铁门重新被打开了。卡尔的车停在边上。他站在门口,似乎正在和在门外巡逻了一夜的国民警卫队的领队在说话。片刻后,他和对方握了握手,拍拍肩膀,似乎在向他表示谢意。随后他朝房子快步走来,快到台阶前时,抬起头,朝玛格丽特所在的卧室方向看了过来。 玛格丽特朝他挥了挥手,急忙转身匆匆抓过衣服披在身上,打开卧室的门跑了出去迎接他。 她跑到楼梯口时,卡尔已经快步登上楼梯,两人相遇在拐角处。 他两颊看起来胡渣拉耷的,但脸上带了笑容,张臂接住了玛格丽特。 “哦亲爱的,一切都解决了。什么都别问。我很累,现在只想抱着你好好睡一觉。”他在玛格丽特开口想说话前,笑着说道。 —————————— 卡尔应该确实很累了,头沾到枕上,一只胳膊搭着她,很快就睡着了。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过程,但看他的样子,玛格丽特知道厂区那边的麻烦应该已经解决了。心一放,一夜没睡的疲倦便也朝她袭了过来。 她躺靠在丈夫的边上,听着他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闭上眼睛,很快也睡了过去。 ———— 玛格丽特睡了长长一觉。醒来时,发现是下午了。卡尔已经没在床上了。房间里静悄悄的。 玛格丽特到窗户边看了一下。外面阳光灿烂。国民警卫队的那队人也已经撤走了。 她穿好衣服下去。洛夫乔伊正弯着腰在和弗罗拉说话,脸上带着笑意。看见玛格丽特,他直起身体,叫了声“太太”。 弗罗拉欢快地朝她跑了过来。 “妈妈,爸爸答应我在我生日的时候送我一只小狗。洛夫乔伊说他会帮我一起养它。你不会反对吧?”她眼巴巴地看着她。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好吧,亲爱的,既然你爸爸答应你了。但是你要保证,你不能过几天就不想要它了。如果这样的话,我会生气的。” “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养它,把它当我的好朋友!” “好吧,去玩吧。就在花园里,不要出去!” 玛格丽特让汉娜带她下去玩,随即看向洛夫乔伊。 “卡尔呢?” “先生出门了。临走前让我告诉你,他晚上会回家吃饭的。” “好的。洛夫乔伊,厂区那边真的已经没事了吗?罢工结束了?” “是的。已经没事了。工厂秩序正在恢复中,很快就会正常。您放心吧,太太。” “好吧。这样最好了。谢谢你,洛夫乔伊。”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转身要离开时,听见洛夫乔伊叫了声自己。 她回过头。 “太太,先生还让我告诉您一声,最近健康中心那里最后暂时关闭一段时间。您也不要过去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您知道,这也是出于谨慎的安全考虑。” 玛格丽特脑海里浮现出昨天那十几个人朝汽车砸石头的一幕,吁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对了,弗雷德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请医生包扎过。只是皮肉伤。没什么问题。先生已经放了他假。谢谢您的关心。”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 ———— 半个月之后,一切恢复了正常。健康中心也在关闭了半个月后重新开放。 玛格丽特来到了健康中心。发现里面和前两天一样,显得冷清了许多。快上课时间了,除了之前来过的一些来自匹兹堡的学员,几乎看不到来自工厂的人。 “霍克利太太,您来了?” 负责保全的乔治恭敬地和她打招呼。 中心重新开放后,就来了两个携枪警卫。 玛格丽特回了他的问好后,问道:“今天工厂的人还都没来吗?” “没有,太太。”乔治应道。 玛格丽特哦了一声,眺望了工棚方向一眼,转身走了进去。 “伊莎贝尔,出什么事了你知道吗?她们都不来了?”玛格丽特问准备去上课的伊莎贝尔。 “霍克利太太,应该是最近她们忙吧。”伊莎贝尔应道,“我想过段时间她们就会回来了。”她笑着应道。 一连几天,情况依然没有得到改善。玛格丽特最后终于决定自己过去看个究竟。 弗雷德已经回来上工。坚持要陪她一起。玛格丽特知道他是得了卡尔的吩咐,也就随他了,带了一篮子的食物,来到了工人聚居区。 她想去找艾伦太太,打听一下情况。 她的汽车停在距离聚居区有点远的路口,下车后,她在弗雷德的陪伴下步行进去。 艾伦太太住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玛格丽特找过去的时候,一路遇到了不少之前来中心上过课或者体检过的女人。但她们看到她出现时,神情里却不复往日渐渐熟悉起来后的那种亲近,而是恢复成了当初开始时的疏远,敌对,甚至是畏惧。 迎面走来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玛格丽特认得她,刚朝她露出笑脸,叫了声“艾弗森太太”,她仿佛吓了一跳,迅速看了眼左右,低声应了一句“霍克利太太”,急忙就拉着手上的小孩子站到了一边,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玛格丽特满腹狐疑。终于找到了艾伦太太住的地方。 艾伦太太正忙着在做一个煎饼,发现玛格丽特站在了自己家的门口,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匆匆迎了出来。 “霍克利太太,您怎么会来这里?我家又小又乱……您恐怕连站脚的地方都找不着……” 她显得有点紧张,甚至带了点不安。 玛格丽特放下带来的食物篮子,朝好奇看着自己的她的小女儿爱娃笑了一笑。随即说道:“我没事,所以过来看一下你,顺便打听点情况。若拉丈夫的伤好点了吗?” “已经好多了。”艾伦太太说道,“再过段时间,她男人就能出院了。工头答应让他伤好后再回来做工。若拉十分感激。说幸好遇到了霍克利先生。她想去找你表示一下她的感谢,又怕打扰了你呢。” 玛格丽特笑了笑,“她丈夫没大事就好。叫她好好照顾他,不用来表示什么感谢。这原本就是工厂应该负起的责任。” “您真好心,霍克利太太。我会帮你转达给她的。” “艾伦太太,现在大家为什么都不去健康中心了?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她们看到我,好像有点怕我。你知道为什么吗?”玛格丽特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啊——这个——” 艾伦太太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不安地擦着她那双已经被擦得通红的手。 “您一定知道情况的。请你告诉我。我会非常感激。” “太太——” 艾伦太太走到她边上,吞吞吐吐地说道:“您真的不知道那天发生的事?就是罢工那天。” “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家现在这么怕我?” 艾伦太太犹豫了下,终于小声说道:“太太,那天工厂里的部分工人不是在闹罢工吗?起先也只是罢工而已,后来沃伦特和一帮子人就去围工厂的楼房。人越来越多,至少有五六百。接着,州国民警卫队的人就来了,向这些人开了枪……当时场面我没看到。但听说死了至少十几个人。沃伦特也被打死了。带头闹事的也都被逮捕了。还抓了上百人。当时乱的呀……” 玛格丽特惊呆了。 那天清早卡尔回来后,不过轻描淡写地告诉她麻烦解决了。她也就没多问了。一直以为是通过谈判和平解决的。怎么也没想到,当时场面竟然会暴力血腥到了这种地步。 州国民警卫队会向闹事工人开枪,自然是得到过卡尔默许的。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怪不得现在卡尔会在健康中心加派了持枪保安。也怪不得这些原本已经渐渐和她建立起了信任关系的女人们会突然变得这么畏惧她,敌视她。 她出神了片刻后,站了起来,告辞要离去。 “霍克利太太,原来您真的不知道这件事……”艾伦太太显得有点不安,送她出来的时候,用恳求的语调低声道:“请您帮帮忙,千万不要让霍克利先生知道是我告诉您的……我想他应该是不想让您知道的……” “放心吧。谢谢你,艾伦太太,我走了。”玛格丽特笑了笑。 “霍克利太太!求求你帮我丈夫说句好话!” 她转身要离开艾伦太太家的时候,一个以前经常来中心的女人突然闯了进来,朝着玛格丽特跪了下去。 玛格丽特吓了一跳。 “我丈夫那天听信了该死的沃伦特的话。现在他被抓起来了!听说至少要坐几年的牢房!求求你了,太太,帮我们在霍克利先生面前说句话!饶了他吧!他已经后悔了,保证再也不会听信谣言了!太太,求求你了……我家里还有几个孩子要养……” 女人跪在地上声泪俱下,不停地恳求。 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聚来了十几个女人,站在两边,默默地看着屋里的情况。 艾伦太太尴尬地看着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停在原地,没有作声。 ———— 晚上,卡尔从书房出来,回到卧室,像往常那样上床躺了下去,侧身过来将她抱住,手探进她的衣襟,慢慢抚摸着她衣服下的柔软肌肤。 玛格丽特没什么反应。 片刻后,卡尔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 “你很累?”他关切地问道。 玛格丽特朝他歉然地笑了下。 “那就睡觉吧。”卡尔体贴地抽回手,将她衣襟拉好,“最近你看起来精神不大好的样子。” “卡尔。”玛格丽特注视着他。 “怎么了?”他用臂膀撑起一侧肩膀,俯视着她。 玛格丽特终于说道:“今天我听说了一件事……” 他微微挑了下眉,“什么?” “我听说那天罢工,国民警卫队向工人开了枪,死了不少人,还抓了许多人……” 卡尔皱了皱眉,“谁这么告诉你的?” “别管是谁告诉我的。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事?” 卡尔注视了她片刻。 “是的。”最后他说道。 “那么,是你授意他们开枪的了?” “那是当时能快速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他说道,声音听起来有点冷漠。 玛格丽特呼吸一滞。想说点什么。一时又说不出来。 卡尔望着她,忽然说道:“玛琪,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希望你听我解释一下当时的情景。这不能称之为正常的罢工。那些工人,也不能纯粹称之为工人。他们中的一部分是被人收买的蓄意捣乱的份子,还有一部分是听信了撺掇想要借机捞取便宜的蠢货。他们拿了铁棍到处打砸,和暴徒没什么两样。盖茨牧师遭到他们的围攻,头被打破,公务楼里的几个职员也受了伤。有人甚至往厂房泼汽油放火。这样的情况之下,除了开枪镇压,我不认为还有别的选择。事实也证明,这是最有效的手段。” “但是你却让人瞒着我。我想伊莎贝尔女士也是知道的。” 玛格丽特望着他轻声道。 “玛琪,霍克利钢铁和燃油公司下并不止匹兹堡这一处的工厂。除了钢铁厂,它名下还有煤矿和油田,分布在全美国各州,为它工作的全部工人总数达到将近十万。我可以接受正常范围内的罢工,并且听取来自他们的意见,寻求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案。但对于这种以暴力威胁的怀疑有预谋的群体活动,如果有了任何的妥协和退让,那么这将会起一个极坏的开头。这不是我能接受的方式!” 玛格丽特沉默了片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卡尔,关于管理工厂,你有你自己的方式。我会尽量去理解你的。只是那些被抓起来的工人,他们可能只是一时糊涂听信了有心之人的撺掇而已。人难免会犯这样的错。让他们为他们做的事得到一个应得的教训就差不多了。事情不必做得太绝。现在工人聚居区里人心惶惶,我想这也不是你希望看到的。有时候,适时的宽容对人心收拢的效果要比一味的独裁有效得多。” 卡尔注视着她,“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谢谢。”玛格丽特朝他笑了笑。 卡尔伸手过来,轻轻抚摸了下她的脸,仔细看了下她。 “玛琪,你最近看起来确实好像精神不大好。是不是中心那边的事让你太累了?你以后不必再经常过去。那里已经开始步入正轨,伊莎贝尔女士会负责的。这个月底我要随商务部长去古巴一趟,需要带女眷,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过去,顺便散散心。我希望……” 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温柔了起来,“我希望以后你能把心思更多地放到我们的家庭上来。弗罗拉不止一次抱怨,说妈妈现在晚上都不怎么陪她了。她还希望能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玛琪,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卡尔……”玛格丽特微微扭过脸,“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卡尔的手微微一顿。注视了她片刻,忽然坐了起来,下床来到浴室,出来的时候,他的手上多了一个装满了液体的棕色玻璃瓶子。 “这就是你所谓的‘顺其自然’,是吧?你打算每次和我一起后都用它来避孕,是不是?” 他的声音不复刚才的温柔,变得生硬了起来。 玛格丽特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瓶子,吃了一惊,从床上一下坐了起来。 沉默了片刻后,她抬起眼睛,对上他显得有点凌厉的视线。 “是的……我承认这是我的……但这只是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准备的……事实上,一次都没用过,我发誓。既然你早就发现了,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否则你觉得我会一直当做不知道地任由它被你藏在角落里?” 卡尔哼了一声,将手上的瓶子丢进了一个垃圾桶。   ☆、Chapter 110 装满了液体的玻璃瓶与桶壁碰击,撞倒了它。 落地的时候,瓶身裂开。 棕色的液体很快就流了出来,沿着倾覆在地的桶壁,溢到了地板上。 玛格丽特望着它,一动不动。 卡尔神色也略凝固,看起来并没有打算叫人立刻来清理的意思。 他最后的这句话,让玛格丽特的心里慢慢生出了一种别扭的感觉。 就如同…… “你一直知道它在那里,却装作不知道。卡尔,你在试探我?”最后她问道。 “玛琪,我只希望你能真正把我们的婚姻视为你最重要的东西,至少是最重要的东西之一。但你却藏了这该死的玩意儿。” “我已经告诉过你,这是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准备的!” “是的。我相信。我也能理解你那时候的想法。但是直到现在,你依然还是保留着这东西!有时候我会去看它,希望它不在了,已经被你悄悄地扔掉了。我一直都这么期待的。但它一直都在!”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卡尔……”玛格丽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就在你刚才拿出这个瓶子之前,我几乎都已经忘了它的存在了。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说的是真的。” 卡尔注视着她,仿佛在考校她这句话的可信度。片刻后,他的神色渐渐转缓。 “我想我没有理由不去相信你……” 他走了过来,最后坐到床边,迎着她的目光,将身体朝她微微倾靠了些过去。 “玛琪,”他低声说道,“我为我刚才的态度向你道歉。”他顿了一下,“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不,不必向我道歉。最近接二连三地出事,我知道你已经够累了的……”玛格丽特朝他微微笑了下,“早点休息吧。” 卡尔凝视着她,最后抬手,用拇指轻轻抚了下她的脸。 “谢谢你,玛琪。”最后他说道。 ———— 地上的那摊狼藉液体很快被仆人打扫干净了,看不出半点污痕。第二天开始,无论是卡尔还是玛格丽特,两人也谁都没再提昨夜的这段不大愉快的的意外小插曲了,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还是真的是这样。玛格丽特觉得她和卡尔之间,随了昨夜这个玻璃瓶的意外出现,两人之间随着这段时间的相处而渐渐擦出的那种亲密无间之感仿佛突然就消失了。 工厂的意外爆炸和罢工事件接踵而来。现在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卡尔变得比之前更加忙碌。几乎天天早出晚归。玛格丽特觉得他应该不只是忙碌于工厂的事。但到底是什么,他从不会跟她说。有时候他会和洛夫乔伊单独在书房里待很久。他回房间后,当她出于多些交流的想法告诉他自己今天都做了些什么,而后试探着询问他最近在忙什么的时候,他却显得不大愿意告诉她的样子。不是含糊应对,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最后干脆就用和她上床做爱来转移她的注意力。至少她是这么觉着的。 这令玛格丽特不可避免地感到有点沮丧。并且开始反思自己之前考虑过的暂时中止工作,包括推拒了百老汇另一位著名制作人的一部看起来还相当不错的新歌剧的合作邀请到底是否是个明智之举——至少,她的工作能让她得到价值和归属感。 温吞而沉闷的这半个月终于过去了。 到了月底,原定的古巴之行如期而来。 这是一次由美国、古巴两国商务部和古巴总统经济顾问纳尔逊牵头的商界以及实业界代表赴古巴的商业交流访问,也是对于去年由副总统开始启动的这个项目的后续跟进。除了卡尔代表的钢铁公司,通用、泛美以及联合太平洋铁路等著名的大型公司也都出动了一二把手的人物。按照预定的计划,这个商务团会在古巴停留一周左后,随后回国。 考虑到行程安排并不适合孩子,所以这一趟接下来的古巴行程并不打算带着弗罗拉同行。 可能是被汉娜教导了,又或者,是她自己感觉到了父母之间最近这些天的异样,一向喜欢充当跟屁虫的弗罗拉这次十分乖巧,表示自己会乖乖待在家里等爸爸妈妈回来。 ———— 出发前的一天晚上,卡尔再次和洛夫乔伊在书房里待到很迟才回卧室。 玛格丽特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谈什么。前几次的试探无果后,她现在也不想再多问什么。 等这趟古巴之行结束后,如果状况还没得到改善,玛格丽特决定不再沉默,再和他彻底谈一次。 第二天,她随了卡尔抵达佛罗里达州。在迈阿密与从华盛顿而来的商务部长列文斯以及商务团其他成员汇合后,登上了一艘轮船,横渡弗罗里达海峡到古巴的玛塔萨斯港。短暂的休整停留后,一行人在古巴方的陪同下,抵达了距离玛塔萨斯港大约一百公里的此行的目的地哈瓦那。 哈瓦那政府对于这一次的美国商务团之行似乎非常重视,甚至发动了许多市民前来迎接。玛格丽特坐在汽车中,跟随前头车队去往下榻的酒店时,行进速度非常缓慢。大街两旁挤满了手持星条旗和古巴国旗朝着车队挥舞表示欢迎的民众。民众中几乎看不到有衣衫光鲜的。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当然,这中间也不乏前来凑热闹的乞讨者。趁着车队行进缓慢,几个大胆的小孩甚至跑到玛格丽特坐的那辆汽车边上敲一下玻璃,然后朝坐外侧的与他们隔着层玻璃的卡尔伸出手要钱。 玛格丽特看了卡尔一眼。 他的视线透过玻璃,正看向哈瓦那大街两侧在阳光下显得愈发破旧而灰暗的建筑。目光冷漠。 几个要钱的小孩很快就被警察给赶走了。 ———— 当晚在酒店下榻。常规的欢迎晚宴后,第二天,商务代表团成员跟随列文斯部长与古巴方的相关人员进行了会谈。类似的会议陆陆续续一连进行了几天。大约一周之后,会谈终于结束。 第二天,地点转到了距离哈瓦那大约一百公里的巴拉德罗。 这是全古巴最宜人,也是最著名的一个海滨度假胜地。 玛格丽特住进了一个类似于庄园风格的巨大的度假酒店,里面供客人居住的房子都是独立的排屋。 当晚,卡尔携着玛格丽特来到了总统梅诺卡尔夫妇举办一个答谢晚宴。晚宴里衣香鬓影。除了美方代表,几乎也集齐了哈瓦那所有的权贵阶层和上流人士。 进入晚宴的安保措施做得非常严格,据说是为了防备一些蓄意破坏古巴和美国“友好”关系的危险分子——事实上,自上个世纪末美国赶走西班牙在古巴的殖民统治,并强迫通过普拉特宪法修正案,允许美国保留干预古巴内政的权利之后,这些年来,虽然古巴一直都是由美国扶植的傀儡政府统治,但迄今,也已经发生过数次政局动荡。虽然规模都不大,还没来得及造成什么大的影响就在美方的干预下破产了,但反对声也一直不断——这也是为什么去年副总统游说卡尔投资时那么费力的主要原因。 当晚的晚宴上,傍着丈夫的玛格丽特打扮得得体且艳光四射,她的口齿和恰当的机敏反应更为卡尔的应酬增色不少。但是开始没多久,一杯鸡尾酒下肚后,她就感到有点不舒服了,仿佛气闷的感觉。 玛格丽特不想过于表现出来。但当她再次感到气闷,不得不用深呼吸缓解这种不舒适感的时候,还是被卡尔察觉了。 “可能是天气的缘故吧。”玛格丽特向他解释道,“我到边上坐一下。等下就好了。” 哈瓦那现在潮湿而温暖的天气和天寒地冻的匹兹堡确实天差地别。 “我先送你回房间休息吧。”卡尔看了她一眼,说道。 “哦,没关系的……或者我让司机送我回去也行……” “我送你回去吧。” 卡尔扶住她胳膊,带着她从人声喧闹的晚宴现场出来,召了汽车送她回到了距离晚宴现场并不是很远的那家度假酒店。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后,玛格丽特觉得舒服了许多。 “那边才刚开始。你可能还有事。你去吧。” “玛琪,你真的没事了吗?我可以留下来陪你的。”卡尔注视着她说道。 “我真的没事了。”玛格丽特微笑道。 卡尔探手过来摸了下她的额头。想了下,点头道:“那么我先过去了。我会尽早回来的。你累了就先睡觉。” 他俯身下来,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然后走了出去。 ———— 卡尔离开后,玛格丽特独自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的书,就觉得有点困了,不知不觉地阖上眼皮,渐渐睡着了。 门忽然被人轻轻推开。但玛格丽特还是被惊醒,睁开眼睛,见是卡尔进来了,又闭上眼睛,懒洋洋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卡尔走到床边,俯身下去,用尽量平缓的声音低声说道:“玛琪,这里出了点事情。我们最好现在就离开。” 玛格丽特再次睁开眼睛,“怎么了?” “刚刚得到的消息,哈瓦那可能发生了军事变乱。晚宴已经中断。梅诺卡尔总统宣布进入紧急状态。这里不安全了。我们尽快离开……” 玛格丽特打了个激灵,刚才的瞌睡顿时消失,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 “别担心,”卡尔仿佛看出了她的不安,安慰她,“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会很快安全离开这里的。你先把衣服穿起来,带走必要的东西就可以了。其余的行李都不要带了。” 玛格丽特立刻翻身下床,飞快穿好衣服。 她匆忙收拾东西的时候,卡尔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了眼窗外的草坪。 白天的时候,这里的园林景致非常漂亮,草坪和低矮灌木错落相间。但现在,除了附近路灯照射出的隔了段距离的几幢和这座格局类似的排屋,剩下的地方,都是黑漆漆一片。 卡尔转身要去取放在抽屉里的一把手枪时,目光下意识地落到十几米外一簇低矮的灌木旁。凝神看了几秒。忽然,心头迅速生出了一种不祥的异样之感。 “趴下!” 他猛地回头,朝在收拾东西的玛格丽特大吼了一声。 玛格丽特一愣,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一声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就响了起来,接着,一颗子弹携着被击碎了四下飞溅的玻璃碎片,射进了对面的墙壁。 卡尔转身扑向玛格丽特,将她按在地上。 子弹如同密集的雨,噼噼啪啪接连不断,击碎了整扇大窗户上几乎所有的玻璃,在对面的房间墙壁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弹孔。 在头顶接连不断的弹雨里,卡尔抱着玛格丽特滚进了床底,将她压在了身下。 仿佛过去了很久,头顶的子弹爆裂声才终于平息了下来。 玛格丽特趴在地上惊魂未定,直到身上仿佛有一阵温热的液体汩汩流下,这才突然惊觉过来。 她没感觉到自己身上哪里受了伤,那么…… “你受伤了?” 她颤抖着声音,回头看向还趴在自己身上的卡尔。 “嘘——” 卡尔示意她噤声。 门被人推开。透过床单和地面的尺余宽的间隙,玛格丽特看到走进来一双男人的脚。 这个人穿了条酒店服务生的制服裤子,但脚上的,却是一双服务生不会穿的皮鞋。 他在门口停留了几秒,随即朝着床的方向走来,越来越近。 玛格丽特紧张得几乎要透不出气了,心脏在剧烈地狂跳着。 “待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忽然,她听到卡尔在自己耳畔用几乎弱不可闻的声音飞快叮嘱了一句,接着,她的后背一轻。 卡尔从床底迅速翻身而出,在对面那个手上握了一把手枪的男人的枪口对准之下,举起了双手,慢慢站了起来。 玛格丽特终于看清楚了。 他的一边胳膊中了弹,血正沿着他的臂膀慢慢地滴落下来,溅到她面前的地面上。 玛格丽特紧紧咬住唇,血几乎都要咬出来了。 ———— 杀手是个目光阴沉的中年男人,穿一套酒店侍应生的制服。他的手上握了一把枪。 因为房间很大,他正在四处察看目标,突然看到卡尔从床底出来,一怔。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去扣下扳机的前一秒,卡尔整个人已经朝他扑了过去,两人翻倒在地。杀手扣动扳机,第一颗子弹从卡尔肩膀上方射了出去。在他调转枪头要射第二发的时候,手腕被卡尔死死扳住,枪头对着天花板,砰砰砰砰砰,连着五发子弹出膛,全部射到了天花板上悬着的那盏水晶吊灯上,玻璃飞溅,碎屑落满了一地。 杀手怒吼一声,丢掉了已经空膛的手枪,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猛地发力,一个翻身将卡尔压住,匕首跟着刺下。 卡尔的手紧紧钳住杀手想要下压的手腕。两人拼劲全力相持着,双方额头都青筋毕露,眼睛里迸出了血红的血丝。 卡尔中弹的那只胳膊上的血迅速涌流而出。 匕首渐渐往下压。在杀手愈发狰狞的表情里,再不过一寸,就要刺到他的咽喉部位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一只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正全神贯注于要将手中匕首刺入猎物咽喉的杀手的一侧太阳穴上。 “砰”,一声枪响,子弹从枪口里发射而出,射穿了他的头颅,从另侧太阳穴贯穿而出,留下了一个拳头大的血洞。 污血和着白色脑浆迸溅而出,杀手连半声都没来得及发,人就像被抽去了脊梁一样,软软地扑在了卡尔的身上。 卡尔用力推开了压住了自己的杀手,看到玛格丽特跪在地上,手里依然还紧紧握着他那把原本放在抽屉里的枪。 她的脸色雪白,但两颧通红,眼睛睁得滚圆,死死盯着已经死在了地上的杀手,仿佛只要他再一动,她就随时准备再要给他补上第二枪似的。 卡尔微微呻吟了一声,“他已经死了,别管他了!” 玛格丽特丢下手枪,朝他飞快地扑了过来。 “你怎么样了?” 她在强自镇定,但有点发抖的声音却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卡尔在她的搀扶下慢慢坐了起来,注视了她片刻,忽然微微一笑:“玛琪,这回你终于记得开枪前要先开保险了。干得漂亮,我的好女孩。”   ☆、Chapter 111 玛格丽特一怔,很快就知道了他的意之所指:当初在泰坦尼克号上时她夺了他的枪指着想威胁他,但当时却忘记了开保险。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着这事。而且都到这时刻了,他竟还有心情拿这种陈年旧事来开自己的玩笑。 玛格丽特没有应答,从地上站起来,很快找到房间里的一个备用医药箱,拿出里面的一卷纱布,然后回到他身边,蹲下去用纱布开始紧紧裹缠住还在不断淌着血的手臂伤口处。 “卡尔,我承认有时候你的情话确实很能打动女人的心。但现在不是个好时候。我没半点心情听你和我调情。” 纱布在紧紧缠绕几圈,最后,她用力打了一个扣,以暂时止血。 卡尔嘶了一声,以示痛苦。 “你怎么样了?谁派了杀手要杀你的?” “玛琪,很抱歉让你跟我遭遇了这样的危险。”卡尔借着她的胳膊从地上站了起来,神情变得凝重,“等有空了我再详细告诉你。这里已经不能留了。我们马上离开。” 玛格丽特此刻满腹疑虑,但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卡尔拣回枪,两人从房间出来。来到门口的时候,玛格丽特看到兼作司机的保镖已经倒在了台阶下的一滩血泊里,显然已经死了。 卡尔拉着玛格丽特迅速朝停在车道上的汽车跑去。玛格丽特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发动了汽车。“你受伤了不方便,我来开车。是要去使馆吗?” 卡尔摇头。 “政变是由军方发动的,头领是一个姓马丁内斯的将军,这个人早年曾因犯下战争屠杀罪被判终身监禁,但后来流亡,他在南方很有影响力。据说他们已经控制了哈瓦那的大部分地方。这里也会是他们的目标。使馆应该已经没法保证安全了。我们现在就去马坦萨斯。我恰好有个关系不错的人在军方里,他答应会趁港口封锁前尽快送我们离开。” 玛格丽特立刻踩下油门,驱车沿着车道朝酒店大门疾驰而去。 平时白天的时候,这里每隔几步就能遇到一两个等待着为客人服务的工作人员。但现在,附近却看不到一个酒店人员。略显昏暗的灯光里,只看到一些和他们一样看起来急着要离开的客人。 开出去一百多米时,对面车道上忽然迎头来了两辆军车,一左一右地堵在了路口。车上的人示意他们停车。 玛格丽特只得踩下了刹车。 军车上跳下来几个手上端枪的士兵,跑到了汽车边上,包围了起来,接着下来一个军官。示意他们下车后,他借着灯光看了眼卡尔,又和手上的一张照片对比了一下,随后说道:“霍克利钢铁的卡尔·霍克利先生?” 卡尔略微皱了皱眉。“是的。” “抱歉霍克利先生,您的名字在名单上,所以您必须要和我们走一趟。” “什么名单?你们带走他干什么?” 玛格丽特吃了一惊,质问道。 “您应该就是霍克利太太了。很抱歉太太,我只是奉命行事。”军官转向玛格丽特道。 玛格丽特还要争辩,被卡尔阻止了。 “玛琪,别担心。我会没事的。”他安慰完玛格丽特,看向上尉,“那么我的妻子呢?你们也打算要将她扣押?” “恐怕是的霍克利先生。但您放心,只是暂时请她不要四处乱走,这也是出于为她安全的考虑。我们得到过上头指示,会很好地照顾她的。” 卡尔沉吟了下,走到玛格丽特耳边低声说道:“我想他们应该是想扣我为人质,我先跟他们走。你别反抗。他们不会为难你的。也别担心。我会找机会脱身,然后尽快接你出来。” “我没事!我也不怕!”玛格丽特担心地望着他,“你自己千万要小心!” 卡尔张开没受伤的手臂用力抱了一下她,最后放开了,转身朝军车走去。 “他的手臂中弹了!你们必须尽快找医生为他治疗!” 玛格丽特冲着军官大声嚷道。 “放心吧,女士!霍克利先生是我们的贵客,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军官关上车门,自己跟着上去。 玛格丽特站在原地,目送载着卡尔的军车掉头离开,很快消失了夜色里。 “霍克利太太,请您暂时跟我们去一个地方。” 剩下的两个士兵让玛格丽特上他们的那辆军车。 玛格丽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卡尔离开的方向,弯腰上了军车。 ———— 玛格丽特连夜被送回到了哈瓦那。 哈瓦那已经不复一周前她刚来时看到的祥和与平静了。虽然已是下半夜的凌晨,但街上到处都是带着行李和孩子想要逃离市区的民众,许多路段被杂乱无章行驶的汽车给死死堵住,喇叭声和着叫骂声连天不绝,远处还能听到激烈的炮火交加声,应该是政府军和叛军正在交火。 玛格丽特被送到位于使馆区的一座大房子里。这里原本是为各国使节准备的下榻之地。但现在已经变成了戒严区。外面有持枪士兵把守,没有允许,任何人都不能离开。 在担惊中度过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响了一夜的炮火声终于渐渐停止了下来。到了八九点钟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响亮的欢呼声——据说叛军在昨夜的交战中击溃了政府军,已经完全控制了首都哈瓦那地区,马丁内斯将军还将在稍后对民众发表演讲,宣布将由他们取代原来的梅诺卡尔政府——用他们的话说,这个“被美国人操纵着的木偶政府”。 玛格丽特得知这个消息,心情变得异样地沉重。 虽然对这个国家的政治并不十分了解,但她也知道,刚被叛军推翻的梅诺尔卡政府是由美国人一手扶持起来的,而马丁内斯将军则向来被视为美国之敌。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华盛顿绝不会撒手不管,更不会承认这个军政府的。叛军和政府军之间的交火一定还会持续下去。就算最后政府军获胜再次掌控住局面,想必至少也需要一段时间。叛军也一定是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所以才挑这个机会发难,继而迅速扣押根本就来不及离开的一些重要美国人质,以此加大自己的砝码。 玛格丽特推测,被扣押住的人质应该不止卡尔一个人。 她的推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从当天中午开始,就陆续不断有人像她一样被送进这个使馆区里拘押起来,远远打照面时,玛格丽特认出有几位还是数天前和她在各种场合里见过面的,其中就包括了商务部长的夫人列文斯太太。 一晃眼,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玛格丽特得到的待遇还算不错。但她不能出去,不能打电话,也没人可以说话——被扣押在这里的人质之间被禁止相互见面。 外面情况进展如何,卡尔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心里清楚,时间拖得越久,他们可能面临的境况就越糟糕:一旦叛军处于劣势,到了动用被扣押人质进行最后反击的时候,他们这些人所面临的危险也就更加不确定了。 就在玛格丽特焦急万分的时候,这天晚上将近十点钟,过来了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黑瘦男人。 “我丈夫现在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玛格丽特还没睡觉。立刻冲他发问。 军官示意开门的看守士兵出去后,压低声说道:“霍克利太太,我是加塞特上尉。您请放心。您丈夫现在很安全,事实上,我现在过来是带您离开这里的。如果一切顺利,到了明天这时候,我想您和您丈夫应该已经上了回往美国的船。” 玛格丽特狐疑地盯着他。但很快,她就决定相信他。 卡尔才是被列入名单的人。如果不是真的确有其事,即便是要带走自己,这个自称加塞特上尉的军官也完全没必要和自己说这种谎。 她立刻朝他道谢。 “现在您请跟我走。”上尉说道。 ———— 玛格丽特跟着加塞特上尉走出拘押了她三天的这个地方,坐上了一辆停在外面的军车。 整个哈瓦那的中心地带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戒严区。就连当地平民也被禁止出入。虽然已经入夜,但总统府附近的大街上仍到处可以看到端着枪来回巡逻的叛军士兵。他们出城的时候,一路遇到的哨卡似乎都认识加塞特上尉,并没什么人上来盘查。只是来到戒严区的边界,要通过一道用铁丝网拦起来的门前,停下来的时候,一个持枪士兵示意他们停车,走过来要求检查证件。 上尉向他出示了通行证。士兵检查过后,看一眼坐在军车后座的玛格丽特,没再多问什么,朝上尉敬了个礼,接着大声吆喝开门。 汽车通过铁丝网拦出的门,在夜色里朝着马坦萨斯的方向疾驰而去。 ———— 天快亮的时候,经过几次停停走走,汽车开到了一个山坡附近。 这里距离哈瓦那已经一百多公里了。附近就是政府军和叛军交火的地点。昨天仿佛刚有过一场激战,一路过来的时候,几乎见不到什么民众。黯淡晨曦中,道路两旁的一些房子上也到处可以看到被炮弹轰炸过后留下的痕迹。 对面不远处,飘荡着的淡淡晨雾中,忽然出现了一小队看起来像在进行巡逻的士兵。他们身上的制服与上尉相同,应该属于叛军一方。 加塞特上尉见避让已经来不及,于是朝随行的两个下士丢了个眼色。 下士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巡逻兵看到了军车,示意停在路边。一个少尉走了过来开始盘查。加塞特上尉下车,朝他出示了通行证后,说道:“司各特上校是我的上司。我奉命押送这个美国人质去马坦萨斯,”他指了指车上的玛格丽特,“但是好像走错了路。您知道该怎么走才近一点?” 对方归还了通行证。看一眼坐在车里的玛格丽特,随即扭头指了指边上的一条岔道。 上尉道了声谢,转身佯装上车离去。开出去十几米后,他突然停下车,打开车门跳下去,举起机枪和早已准备好的两个下士一道朝转身离开的那一队巡逻兵就是一顿突然扫射。毫无防范的七八个人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全部倒在了地上。 加塞特上尉迅速走过去,朝地上几个还没死透的士兵补了几枪。确定全部死去后,和两个下士一道,将尸体全部拖到路边,推下了山坡。 “他们见到过我们从这里经过。所以不能留活口。” 上尉处理完尸体继续开车上路的时候,对因为着突然变故而有点惊呆了的玛格丽特解释道。 玛格丽特压下胸口涌上的一阵闷恶感,勉强朝他笑了笑,表示理解。 车子又开了一段路。到了大约早上七八点钟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跟着上尉下车。 上尉指着不远处一座建在山脚下的平房说道:“霍克利太太,那里是座孤儿院。现在里面已经没人了。我们就在那里等。港口现在被完全封锁,没法从那里离开了。但这里离卡德纳斯不远。等霍克利先生到来后,我会抄一条小路送你们到卡德纳斯一个已经被废弃的旧船坞,到时候会有一条渔船接应,送你们到萨尔岛。岛上驻扎有美国军队,也有渔民居住。是个安全的地方。你们可以从那里回美国。” “谢谢您上尉,”玛格丽特踩着崎岖的石头路,跟着他往那座平房走去,“但是我丈夫什么时候才能过来?” “大约中午吧,太太,”上尉说道,“但具体我也说不好。我的上级只让我把你安全地带到这里,然后送你们离开。别的我并不十分确定。” 玛格丽特终于感到稍稍放心了些。 虽然还没亲眼见到卡尔,但这个军官既然说得这么肯定了,想必他应该很快就会过来的。 ———— 孤儿院建筑外有道围墙,里面坐落了大大小小的几间旧平房。一扇大铁门紧紧关闭着。但靠东北角的一堵墙可能是被飞过来的一枚流弹击中过,坍塌了一个角落,地上到处是破碎的砖瓦。 上尉让同行的其中一个下士进去先察看下情况。下士片刻后出来,说里面确实已经没有人了。 玛格丽特跟着上尉进去,推开一扇虚掩着的门,进去后找了张凳子坐下去,开始了令人煎熬的等待。 卡尔迟迟没有出现。更糟的是,到了中午的时候,远处又开始传来了陆陆续续的炮火声。 玛格丽特已经来到围墙边朝外张望了无数次了。但那条通往坡下的路上一直空空荡荡。 “上尉,你确定我丈夫真的很快能过来?” 玛格丽特再一次回到院落里向上尉发问。虽然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再问也是无济于事。但她心里就是止不住的一阵阵紧张发虚。仿佛必须要再次听到来自他的保证才能踏实些似的。 “是的,太太。即便中间出了点耽搁,我相信他们也一定会来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上尉再一次说道。 “谢谢您——”玛格丽特有点有气没力地朝他道谢。 “太太,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我劝您还是进去坐着。我看看这里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我想您肚子应该也饿了——” 上尉抬头看了眼日头,嘴里咕哝了一句,“……居然忘了带点吃的出来——”随即朝那个下士喊道:“找到吃的了没?” “报告长官!没有!但这里发现了个地窖——”下士的声音传了过来。 上尉立刻跑了过去。玛格丽特也跟上去。 原本盖在地窖口的一张破草席已经被挪开,里面黑漆漆的。其中一个下士站在地窖口向下张望的时候,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 “是谁?立即出来!否则要开枪了!” 上尉神色略微一紧,回头示意玛格丽特出去,跟着朝两个下士做了个手势,自己立刻端起枪,戒备地盯着地窖口。 “求求你们……别开枪……” 一道声音从下面传了过来,听起来像是个男孩。 上尉神色一松,随即走到地窖口往下张望。 一架梯子的头露出了地窖口,很快,爬出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 “求求你长官,别开枪!我叫鲁本,我就住这里的。院长两天前自己就跑了,孩子们都散了,剩下我和我妹妹艾丽莎,还有那些没地可去的,全藏在了下面的地窖里……” 对着枪口,男孩显得有点害怕,紧张地看着上尉。 “下面还有人?” “是的……” “叫他们都出来!” 名叫鲁本的男孩弯腰朝着地窖口喊了一声,很快,从下面陆陆续续又爬上来十几个孩子。最大的八九岁,最小的是个女孩,看起来才四五岁的样子。一字排开站在墙边,用畏惧的目光看着面前端着枪的几个大人。 上尉显然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扭头看了一眼也同样错愕的玛格丽特,似乎在打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时候,一个炮弹突然落到山坡附近,随着沉闷的爆炸声响起,房子似乎也跟着略微抖了一下。房顶簌簌地落下了一层粉尘。 那个最小的女孩肩膀抖了一下,仿佛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从眼眶里迅速滚落,接着,她就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名叫鲁本的那个男孩急忙走过去低声安慰她。 “嘘——艾丽莎,快别哭了!小心惹他们生气——” 他一边安慰着妹妹,一边回头,不安地看着神色阴沉的上尉。 小女孩的恐惧哭声让玛格丽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弗罗拉。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蹲下去轻轻搂住不停哭泣的她,低声安慰了起来。 在她的安慰下,小女孩终于止住了哭,眼睛里含着泪,怔怔地看着她。 “上尉,别伤害他们。” 玛格丽特走回到神色明显阴晴不定的上尉边上,低声说道。 “但是太太……我怕他们会走漏消息……您也知道,我们是冒了很大风险帮助你们离开的……” 上尉露出为难之色。 “长官,太太!我保证他们不会多说一个字的!要是有人问起来,我们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全都听我的!真的!我向你们保证!” 男孩鲁本非常机灵,听到上尉的话,立刻大声向他保证。 “或者可以带他们一起到萨尔岛。如果这样能让你感到放心的话。”玛格丽特说道。 “好吧,既然您都这么说了。”上尉终于勉强点头。 男孩松了一口气,朝玛格丽特投去感激的一瞥,立刻回到他妹妹的身边,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喂,你们这里有没有吃的?”一个下士冲鲁比问。 “有的,你们稍等一下!”鲁比急忙站起来,“我们把所有能吃的都藏到了地窖里,我这就去给你们拿上来。” 他像只灵活的猴子,迅速爬下梯子,上来的时候,手上提了一个篮子。 篮子里还有几块面包、十几个马铃薯和几节玉米。面包表皮已经变色发硬,马铃薯和土豆看起来也都已经放了好些天,眼快就要坏掉的样子。 “院长逃跑的时候,什么都没留下……所有吃的都在这里了……” 见下士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男孩不安地解释,“或者我去附近地里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可以吃的……我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 “不必了!你待在这里!”上尉出声阻止,随即拣了一块看起来好点的面包,递到了玛格丽特的面前。 “抱歉,霍克利太太,只有这点东西可以吃了。” 玛格丽特朝男孩鲁比道了声谢,接过面包掰了一块,慢慢地吃了起来。 虽然早已经饥肠辘辘,但因为心事重重,吃了不过几口就吃不下去了。抬头见那个小女孩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面包,露出饥饿的表情,于是走了过去,把面包递到了她手上。 小女孩仿佛想要,又怯怯地不敢拿。看向自己的哥哥。 鲁比拿了过来,向玛格丽特道谢,接着把面包掰成了几瓣,塞一块到自己妹妹手上后,把剩下的分给了另几个稍小点的孩子。最后他坐在房间角落的地上,用戒备的目光看着上尉和下士。 ———— 一个下午过去了,卡尔一直没有出现。不止是玛格丽特,现在就连加塞特上尉也显得有点不确定起来,开始不停在院子里张望。 天渐渐黑了。但政府军和叛军的战斗却变得比白天还要激烈。不时能听到远处突然爆发的一阵枪炮声。 玛格丽特的焦急和担心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卡尔一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否则绝不会这么晚还没到这里。 一想到他有可能遭遇什么不测,她浑身就感到发冷。随着时间推移,夜色越来越重,她的两条腿甚至软得已经站立不住了。 “太太——” 玛格丽特坐到凳子上一动不动的时候,听到有人低声叫自己,扭过头。 昏暗的夜色里,那个名叫鲁比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边上,朝她伸过来的手上仿佛有样东西。 “太太,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这是我藏起来的,给您吃吧。别让院子里的那几个长官看到了。” 他压低声说道,往玛格丽特手里塞了一块饼,然后迅速跑了回去,继续和那些小孩坐在墙角的地上。 玛格丽特站起来,走过去弯下腰。 “谢谢你,鲁本。我不饿。还是你们自己吃吧——” 她那那块饼放回到男孩的手上。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被人一把推开。 “玛琪!”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玛格丽特猛地回头,看见一个人正朝自己快步走来。 漫长的一天等待之后,他终于还是过来了! “卡尔!” 玛格丽特一阵狂喜,情不自禁地转身朝他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还好吧,玛琪?”卡尔问她。 “是的,我很好。很好。你呢?你的伤怎么样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到,我担心得不得了——” “我也很好。只是在路上出了点意外,所以耽搁了下。抱歉玛琪,让你担心了。” 卡尔低头飞快地吻了吻她的脸。 “我们先离开这里。等安全后,我再详细告诉你经过。” 他说完,拉着她的手转身朝外快步走去。 “卡尔!” 玛格丽特跟他走了几步后,踌躇了下,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 卡尔这次看清,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挪出来了十几个高矮不一的小孩。明显一愣。 “上帝!这是怎么回事?”他嚷了一声,声音里透出掩饰不住的惊讶。 “他们都是没地可去的孤儿……这里很危险,随时都可能会有炮弹落下来。并且,我担心我们走后,加塞特上尉可能会对他们不利——他怕孩子们泄露消息。要是可以的话,把他们也一并带到萨尔岛吧,那里无论如何比这里要安全。” 卡尔立刻转头问跟进来的一个当地人:“船上坐得下这么多人吗?” “很难说。要去了才知道。”对方应道。 卡尔扫了眼面前这一群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孩,又瞥了玛格丽特一眼,摇了摇头。 “见鬼了!那就先都跟过来吧!” 最后他说道。拉着玛格丽特快步走了出去。 男孩鲁本的脸上露出欢喜之色,急忙招呼孩子们跟上。 载卡尔来的那辆车就在外面。车上的人突然见到一群小孩跟在卡尔后面涌了出来,一愣。但既然是跟着卡尔出来的,也没说什么,打开了车门。 十几个孩子被分成两拨塞进了两辆汽车里,最后加上几个大人,在浓重的夜色里,开始朝着卡德纳斯开去。 在颠簸的路上行驶了一段后,前头的那辆车突然停了下来,那个当地人跑了过来,敲了敲玻璃。 “霍克利先生,不好了,”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前头好像有个叛军……”他瞥了加塞特上尉一眼,“……的临时哨卡。” “能走别的路吗?” “我只知道走这条道能让我们在十二点前到达。如果超出时间,船就不会等了!” 卡尔下车,眺望着前方。 “哨卡人多吗?如果不多,我们来个趁其不备,把人全干掉!”加塞特上尉突然说道。 当地人一愣,脸上露出不赞同的表情:“这个……恐怕把握不大……最好等他们撤卡,然后我们再尽快赶过去。运气好的,说不能还能赶上船……” “先生!你们是要去那个旧船坞吗?我知道附近有一条近道,保证可以让我们在十二点前到达!” 一直缩在后座的男孩鲁宾突然直起身体说道,眼睛闪闪发亮。 当地人和上尉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卡尔看向他,“你确定你知道路?” “是的先生!我父亲死去前是渔民,我小时候经常跟他去那个船坞,对这里的路再熟悉不过了!我知道还有另一条近道,只不过最后一段可能不能开车,需要走过去。”男孩响亮地回答。 卡尔略一沉吟,看向正在等待着自己做决定的当地人和加塞特上尉。 “让他带路吧!”他说道。 ———— 距离十二点还差半个小时的时候,一行人抵达了预定的目的地。 船坞被废弃多年,海滩上布满了乱礁和腐烂了半截的木头船壳。灯塔早就不再亮了,四下黑漆漆静悄悄的,只有海浪发出一阵阵轻拍岸边礁石的声音。 那个古巴人点亮一盏煤气灯,朝离海岸大约两百米远的一处礁石的方向来回照了几个回合。片刻后,一条不大的渔船从礁岩后划了出来,很快抵达了岸边。 古巴人跳上船,和船上的两个渔民用当地话交谈了一番后,下船对卡尔说道:“霍克利先生,萨尔岛离这里大概二十海里不到。这两个渔民对这一带的海况非常熟悉,经常往返中间。他们说今晚天气很好,非常适合夜航,保证能在天亮前把你们安全送到岛上。” 卡尔道了声谢,扶着玛格丽特让她上船。 ———— 这是一条普通的近海渔船,两头尖窄,中间略宽。玛格丽特坐到船头的一副隔板上,再坐一个小女孩艾丽莎后,边上就没剩多少位置了。 “霍克利先生,你确定要让这些孩子都上船?” 那个古巴人看着一个个相继爬上船的小孩,再次和卡尔确认。 “是的。带过去。”卡尔不假思索地道。 古巴人摊了摊手,“好吧。” 十几个孩子相继爬上了渔船,位置渐渐满了。 船尾的渔民见状,扭头朝古巴人说了一串话,开始不停摇手。 古巴人扭过头:“霍克利先生,他说已经没位置了。最多只能再上一个人,否则会有危险。你自己上去吧!不早了。他们马上就要走了。” 卡尔看了一眼身后。 跟出来的一群小孩里,其余人都已经坐在了船上,只剩鲁本一个人还留在沙滩上。 鲁本立刻说道:“我不上了!太太,还有这位先生,谢谢你们愿意带他们到萨尔岛。你们快走吧!” “哥哥!” 坐在玛格丽特边上的小女孩喊了一声,仿佛要站起来爬出去。 “艾丽莎,我的妹妹,别害怕!这位好心的太太要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到了后在那里等着,我会想办法来找你的!” 鲁比大声喊道。朝自己的妹妹不停摇手,示意她赶紧坐下去。 “哥哥——哥哥——我不想和你分开——” 小女孩望着他,声音里开始带出强忍着的哽咽。 “霍克利先生,您快上去吧——” 古巴人开始催促卡尔。 卡尔看了一眼玛格丽特。她取下了自己身上的披肩,改披在小女孩的身上。低头仿佛在安慰着她。 他踌躇了下,忽然扭头,对站在他身后的男孩说道:“你上去吧!” 男孩鲁比一愣。 剩下的人的也都愣了。 玛格丽特也听到了他的话。迅速抬起头。 “卡尔!” 她失声叫道。 卡尔突然涉水朝她走了过来,走到海水齐腰深的船舷边,停在了她的边上。 “玛琪,到了萨尔岛,你直接找一位姓德尔曼的美国上尉求助,坐军舰先回美国。别为我担心!” “卡尔!” 玛格丽特的声音有点慌张:“卡尔,听着,我确实对你说过我希望能将这些孩子们带到更安全的地方,但这绝不是要以留下你为代价……” “我知道,亲爱的,”卡尔朝她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做这样一个决定。但我知道这么做是对的。事实上,只要你能安全离开,我这一趟的目的就达到了。别为我担心,我会再想办法尽快回去的。你要相信我的能力!” “但是——” 卡尔不再说话,用一个有力的拥抱打断了她的话,随后松开,扭头朝着还愣在沙滩上的男孩喊道:“小子,趁我没有改变主意前,上去!” 男孩终于回过神,朝他深深鞠了个躬后,匆忙爬上船,坐在了最后一个位置上。 卡尔和另几个人一道合力,将船推入了深水区,然后目送船只渐渐远去。 玛格丽特一直扭着脸,望着站在岸边目送自己的卡尔,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个点,融入了茫茫的海上夜色里。 ———— 天亮的时候,渔船抵达了萨尔岛。 岛上大约有两百名美国驻军。德尔曼上尉通过电报已经知道了数日前发生在哈瓦那的军事政变,现在正在等候来自美国军方的命令。当玛格丽特和这一群孩子被负责守卫的士兵带到他面前,得知她的身份后,惊讶不已。 “霍克利太太,这些孩子我会暂时接管。您放心,会照顾好他们的。”沉吟片刻后,上尉道,“明天这里会有一艘来自弗罗里达的军舰抵达,您可以搭它回美国。” “不不,上尉,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等我丈夫过来,然后我们一起回美国!” 玛格丽特立刻说道。 上尉看了她一眼。“太太,您确定您要留下?要知道,这里的条件并不怎么好……” “我确定,非常确定,在我丈夫抵达之前,我哪里也不会去!”玛格丽特说道。 ———— 玛格丽特给洛夫乔伊发送了一封电报,简单告知了下目前境况,并请他代为照顾好弗罗拉后,开始了等待。 卡尔始终没有回来,只有各种消息不断传来。 政府军和叛军的交火一直在持续,胜负犬牙交错…… 华盛顿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干涉邻国内政…… 叛军不敌政府军,撤离了哈瓦那,往南方退去。据说撤离路上造成了至少数千无辜民众的伤亡,并且挟持了一批因事发突然来不及离开的重要美国人质,其中包括了数位美方副部长级别的官员和著名的美国工商业人士…… 美方与撤到了卡马圭山地的叛军首领马丁内斯将军谈判营救人质,但对方提出的条件十分苛刻,谈判陷入僵局…… 卡马圭叛军内部发生变乱,马丁内斯将军被身边的一个副官枪杀。梅诺卡夫总统再次执政,古巴开始恢复秩序。美方人质也被营救,但不幸的是,据说有人质在交火中有伤亡…… 消息次第传来,每一则都牵动着玛格丽特的心脏。 终于,玛格丽特从德尔曼上尉的口中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 很快,载着获救人质的船将会抵达萨尔岛。 卡尔·霍克利就在这条船上。 而这时,离她那天晚上和他短促相拥后分别,过去了已经整整两个月。 现在,日历已经翻到了1921年的一月。 ———— 完全没法用言语来形容玛格丽特在许多人中一眼便看到了卡尔时的那种激动和狂喜场面了。 两个月,在那些幸福中的人们看来,不过是一转眼。 而对于陷入了度日如年般煎熬等待的人们来说,却漫长得仿佛永远等不到尽头。 好在,他们终于重新又见面了。 ———— 玛格丽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朝她快步走来的卡尔,眼睛里闪动着抑制不住的欣喜的泪光。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带着胡茬,人黑了不少,衣服更不复从前的讲究,外套皱巴巴的。 最后他停在了她的面前,眼睛里含着笑意,朝她张开了双臂。 她立刻扑到了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不顾边上还有许多的人,捧住了他的头,将他压向自己,然后吻住了他的嘴。 在她终于肯放开他之后,她端详着他。 “卡尔,你像个流浪汉!” “在被人带到山区躲藏了一个月后,我觉得我现在还算是他们中比较英俊的那一个!”他摸了摸脸颊,笑道。 玛格丽特又哭又笑起来。 他凝视着她,抬手轻轻抚摸了下她的脸颊。 “玛琪,你瘦了不少。是我不好,让你为我担心了……” “不不,卡尔,你回来就好。在等着你的这段时间里,我无数次地向上帝祈祷,恳求能让我尽快再次见到你。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再也没有什么比你一直在我身边更加重要的事情了,卡尔。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句话。”玛格丽特眼睛里再次浮出了一层薄薄的泪光,“我竟然这么愚蠢。直到你不在我身边,当我终日为你担心,希望你能好好回来的时候,我才终于知道了这一点,并且急着想让你知道!” “卡尔,我爱你!” 最后,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卡尔定定地望着她,忽然,他咧嘴笑了起来,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哦,玛琪,亲爱的,我也爱你。并且,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他略微松开她一些,低头凝视着她,“为了赢得你的仰慕和爱,我会一直愿意尝试着去做一个更好的人,是的,这其实就是那天晚上我突然决定让那个孩子代替我上船的原因了。因为我知道,你希望我能帮助这些孩子们。当时,这就是我唯一的办法了。所以我去做了。你看,玛琪……我大概永远都不可能会成为像你这样真正发自内心地愿意去帮助别人的人,但我会一直愿意尝试去做一个更好的人。因为你希望我这样。” 玛格丽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而嘴角噙着笑意。 “卡尔,在我眼里,你已经很完美了。你是我的英雄,一辈子的!” 卡尔低声笑了起来,张开双臂,再次拥她入怀。 ———— 轮船向着北面的弗罗里达半岛平稳地驶去。天亮之后,他们就能抵达迈阿密,然后踏上回家的路途。 夜深人静,卡尔和玛格丽特还毫无睡意,两人并头躺在舱房的床上,额头相抵,相拥着喁喁私语。 “……卡尔,那个杀手是谁派来的。谁要杀死你?”玛格丽特终于问出了一直压在她心头的这个疑问,神情显得有点担心。 “玛琪,我向你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不,我想知道是谁!我要你告诉我!我讨厌你瞒着我事情!”玛格丽特朝他嘟了嘟嘴,不满地说道。 卡尔叹了口气:“玛琪,我不想让你参与这些男人间的事……” “但是已经迟了!你忘了,为了你,我还开枪杀了一个人!” 卡尔再次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坚持。布拉德·罗德,你知道这个人吧?” “罗德小姐的哥哥?”玛格丽特有点惊讶。 “是的,”卡尔顿了一下,“霍克利钢铁和罗德家族之间一直存在着竞争。不止是生意,还包括在宾州的势力竞争。这种竞争关系在欧洲战争的时候达到了恶化的边缘。随后有所缓解。但是因为那件事……” 他咳了一声,“你知道的那件事,我和布拉德·罗德再次交恶。工厂炼钢炉发生爆炸,技术人员后来提交的事故调查报告显示,炼钢炉应该是被人为破坏导致的爆炸。就在一个月前,那台炉子还刚进行过安全检查。随后又发生了那场罢工。所有迹象都令我怀疑罗德就是背后的主使者。但我还不十分确定。直到我们在两个月前遇到那个杀手。我确定了我的猜测。除了罗德,没有人敢对我下这样的手。” “上帝啊!那怎么办!他会不会还会继续找你的麻烦?”玛格丽特担忧地看着他,“或者我们可以找警方报警?” 卡尔笑了起来。 “我知道这大概没什么大的用处。”玛格丽特争辩,“但这样可以起到一个警告的作用。让他知道你已经开始怀疑他了。至少可以让他不至于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 “不不,亲爱的,对于我们男人来说,既然怀疑已经得到确认,警告那一套就不适用了。” “什么意思?”玛格丽特狐疑地看着他。 卡尔再次一笑,伸臂揽住了她。 “玛琪,我保证我会彻底解决这件事的。很快。以后不会再让你为这个担心了。你看……” 他翻了个身,压到了她的身上,低头开始亲吻起她,声音也变得含糊了起来,“我想要你……” “不要……” 玛格丽特阻拦他。 卡尔停了下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卡尔,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玛格丽特顿了一下,双手搭在他脖颈上,嘴凑到了他的耳畔,“我想弗罗拉应该很快就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卡尔一愣,呆呆看着她。 玛格丽特脸上浮出一层淡淡红晕,“我想我大概……怀孕了。” “上帝啊!这是真的吗?” 卡尔终于反应了过来,嚷了一声。 “嗯。”玛格丽特轻声说道,“我想应该是怀孕了……” 卡尔立刻从她身上滚了下去,动作敏捷无比,接着,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我刚才有没有压到你?上帝啊!你居然怀孕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他看着她还平坦的小腹,露出紧张又兴奋的表情。 玛格丽特抑住从心底里慢慢涌出的一种幸福和甜蜜感,摇了摇头:“一切都好。” “啊!啊!”卡尔不停地搓着手,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内心的欢喜。突然他俯身下来,用力亲口一口玛格丽特的脸。 “玛琪,今天会是我这辈子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因为我不但听到了你对我说你爱我,而且我还收到了来自上帝的另一件珍贵礼物!玛琪,谢谢你,你让我成为最幸福的男人!” 最后他注视着,笑容满面地说道。 ———— 两个月后的某天下午,阳光灿烂,被提名参选下一届宾州州长之任的布拉德·罗德结束了他在一个响应联邦禁酒令的妇女集会上的演讲,在掌声中走出礼堂,面带笑容地朝支持自己的女性选民挥手作别。 他走下台阶,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这时候,对面街角出来一个人,手上握了一把因欧战而扬名的马克沁机枪。 机枪对着他的胸口开了火。 随着金属弹壳不断落地跳跃,这位财力雄厚原本在民意调查中遥遥领先看起来很有希望竞选成功的州长候选人身中十数发子弹,仰面倒在了血泊之中,四肢抽搐了几下后,一动不动。 杀手收起枪,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恐惧尖叫声中迅速离去,身影很快就消失了人流里。 ———— 这起暴力枪杀案在宾州乃至全美都引发了震动。第二天,宾州当地多家报纸以此为头条报道了此事,隐隐质疑另一位名声并不怎么样的州长候选人或许就是这起袭击案的主谋,并且由此而引发了一场关于竞选黑暗内幕的深刻讨论和抨击。 ———— 就在枪击案发生前的一周,卡尔陪着玛格丽特,携了他们的女儿弗罗拉,登上了由纽约去往欧洲的玛丽皇后号豪华游轮。 他们准备去往德国探望斯特劳斯太太。 这位可亲可敬的老妇人对于他们夫妇的意义自然非同一般。 她现在已经七十岁了。从十年前丈夫离世后,她就回到了斯特劳斯先生的故乡,经历过战争,坚强地生活到了现在。 就在上个月,他们夫妇收到了来自于她的一封信。 她告诉他们,她想在自己离世前将属于她和她丈夫所有的全部财产都捐给他丈夫生前就设立的慈善基金会。但她需要一个信得过的执行人。她希望霍克利夫妇会是她理想中的人选。 玛格丽特已经怀孕五六个月了。但身体非常健康。并且,医生也建议她多出去走动。所以在和卡尔商量后,他们决定坐游轮去一趟欧洲,一来是探望这位与她在十年前因为偶然结缘延续至今的老妇人,二来,也是为了她此前在信中的嘱托。 ———— 温暖明媚的阳光撒在游轮的甲板上。一场充满了幸福意味的婚礼正在甲板上举行。在洁白玫瑰花的簇拥之下,牧师正在临时布置起来的婚礼场地上为一对新人证婚。 几天之前,这对原本住在统舱的年轻人相互爱上了对方,找到了船上的牧师,请求他为他们简单证婚。牧师答应了下来,并且把这件事告诉了玛格丽特。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场虽然谈不上隆重,但却非常幸福的婚礼。 年轻的新人身穿礼服,两人显得有点紧张,但脸上的幸福却扑面而来。他们手牵着手,在船上乐队的伴奏和围观乘客的掌声中,一步步朝着牧师走去。 “今天我们汇聚在这里,见证这对年轻人的结合……” 玛格丽特靠在船舷边,侧耳倾听着来自牧师的证婚词。 “……好的婚姻,像是心灵的港湾,永远为疲倦孤独的我们敞开它的怀抱,得到过它庇护的人们更是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 “……今天在这里,借着主的名,我向这对新人赐下神圣祝福。愿在上帝的眷顾下,你们永远彼此照看,不离不弃,直到天国来临的最后一刻……” 热烈掌声和善意的欢呼声响了起来,想必是新郎在吻她的新娘了。 一只臂膀从侧旁伸了过来,挽住了她的腰。 “在想什么,玛琪?”卡尔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玛格丽特侧过头,看向正用温柔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朝他微微一笑。 “我在想……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好像没有好好吻过我。” 卡尔露出笑容,挑了挑眉。 “那就现在弥补吧,我亲爱的太太……” “见鬼!你要是再跟着我,我就把你屁股踢成两半!我说到做到!” 卡尔正要吻自己的妻子,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扭头看去,见弗罗拉正生气地冲着一个已经跟了她一早上甩也甩不开的小男孩大声嚷着。 卡尔嘴角微微扯了一下。忽然留意到玛格丽特皱眉看着自己,立刻反应了过来。 “我发誓,这绝不是我教的!”他急急忙忙地否认,好撇清她对自己的怀疑。 玛格丽特嗯哼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她说脏话,还威胁别人,这些都是我教她的了?” “当然更不是了!” 卡尔急忙扶着玛格丽特坐到一张躺椅上,冲她讨好般地笑,“我这就去教育一下弗罗拉。你先坐着。等下我就带她来认错!” 他说完,急急忙忙地朝着女儿走去。 玛格丽特看着他来到弗罗拉的身边,蹲了下去,凑到她的耳边,父女一边看着自己,一边小声地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心里慢慢涌出一种淡淡的幸福之感。 阳光很暖和,她可以在这里睡一个午觉。 她拿过一顶帽子,随意盖在脸上,嘴角边带着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