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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大少爷回来了!”喜儿眉飞色舞,“听大少爷身边的端砚说,大少爷本来晚几天才能到呢,还是记挂着小姐生辰,才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顾嘉梦扯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大哥提前回来,她很开心。可这也意味着,她的梦境再一次成真了。梦里,大哥就是在九月初八傍晚回来的。 她摸了摸脖子里的平安符,又按了按袖口泛黄的符纸,自我安慰:她有护身符呢,不怕。这次她绝不会喝梅子酒,不给那个孤魂机会。 大哥顾彦琛年初去江南游学,这次回来带了不少精巧的小玩意儿送给她。 顾嘉梦半点惊喜都没有。无他,这些与她梦里收到的礼物并无两样。 他们是一母所出,虽然不甚亲近,但毕竟有血缘牵绊。顾嘉梦沉吟许久,异常严肃地屏退下人。她想跟大哥好好聊一聊。 顾彦琛今年才十八岁,容貌随了他们的父亲,身量颇高,风姿俊秀。他一双眼睛湛然若神,眉眼之间,隐含风流。 他和经常低眉垂目沉默寡言的顾嘉梦并不相像。 妹妹突然主动要和他谈心,还如此郑重。他不由得认真起来:“你想说什么?”他心头划过很多想法,他不在家,莫不是她受了继母姚氏虐待? 他们的生母张氏已经过世十年了,继母虽然不曾苛待他们,但终究不是亲生。他是嫡长子,有父亲看重,也就罢了,不会受太多委屈。妹妹不善言辞,若是…… “大哥,我可能明天会死。” 妹妹软软的声音飘入耳中,顾彦琛愣了愣:“什么?”他没听错吧?她说什么傻话呢? 话一开口,后面的就顺当多了。顾嘉梦轻声说道:“真的,我明天过生辰,会喝两杯梅子酒。然后,我就会死掉,会有一个孤魂野鬼占据我的身体……” “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哪有人像你这样红口白牙自己咒自己的?”顾彦琛打断了妹妹的话,“你好好歇着,明日还要去给老爷太太磕头呢。别说死不死的,小小年纪,心思倒挺重。” 顾嘉梦的心沉了下去。在发现那个梦有预言功能时,她试探着告诉了父亲。顾尚书只是摆了摆手,叫她退下。隔日姚氏就敲打她,女子当贞静,要慎言。 她那时没多少失望。她性子沉闷,并不讨父母欢心,是个隐形人的存在。如果不是有大哥和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只怕顾府没几个人记得她吧。 顾彦琛连日奔波,疲惫不堪。看时间也不早了,他只挑要紧的问:“我不在这几个月,太太对你可好?” “好。”顾嘉梦下意识地回答大哥的问题。 “姐妹相处可和睦?” “和睦。”她的那两个异母妹妹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来往不多,自然和睦。 顾彦琛问出他最关心的两个问题后,就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别多想,若是实在无趣,就多打打棋谱,别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他转过身,打了个哈欠,叫守在外面的丫鬟进来伺候,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望着大哥的背影,顾嘉梦默默叹了口气。她就知道,大哥不会相信她。这种事,谁会信呢? 她打定主意,明天一定小心,不给那个孤魂可乘之机。 次日,顾嘉梦换了件鲜艳的衣裳,给父亲和继母磕了头。父亲顾尚书赏给她一本棋谱,姚氏赏给她的是一套时兴头面。两个妹妹各赠给她一个她们亲手绣的荷包。 顾嘉梦一一接了道谢,心中惶惶不定,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慢慢熬到晚间,望着面前的梅子酒,顾嘉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颤抖着手,将酒折进了痰盂里,一滴不剩。 席间,她一滴水都没有喝,她要保持清醒。 戌时一刻,她扶着小喜儿的手回了自己的院子。坐在榻上,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在梦里,此时的她已经微醺了。 看来,现实和梦境还是不大一样的,是她想多了。 她心里的喜悦咕嘟嘟直冒泡,被她忽视的倦意袭来。她苦熬过戌时三刻,她被穿越之际。 一交亥时,她就卸下钗环,解了外衫,将平安符和符纸都小心翼翼地放好,她去屏风后的净房沐浴。 不料刚走两步,她就身子一晃,视野忽的开阔起来。 顾嘉梦心说不好,自己竟轻飘飘到了半空中。她低头看去,只见“她”扶着小喜儿的手站定,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来。 顾嘉梦慌了,拼命往自己身体里去,每每靠近,却被弹开。每一次靠近,她都像是被撕扯一般,四肢百骸都痛得厉害。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是已经熬过戌时三刻了吗?她求的符纸和平安符都还在屋子里啊。 “你是小喜儿?”占据了她身体的那个孤魂惊奇地问,“我叫顾嘉梦,今天是我十三岁生日?” 小喜儿有点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小姐现在的神情比往日生动多了。 一样的,都一样,和她梦里一样的! 顾嘉梦大声斥责这个孤魂:“你出去,你别占我的身子!”她又急急地转向小喜儿:“我才是你的小姐,她不是!” 没有人能听见她的话。 新的“顾嘉梦”拍了拍小喜儿的手:“你先退下吧。我今日想自己沐浴,不用你们伺候。” “是,小姐。”小喜儿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顾嘉梦再次试图回到自己身体,却再一次被弹远。她居然穿过了屏风,她成了一缕幽魂。 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镜前,端详着镜中的面容,拍了拍脸颊,又撩起齐眉穗儿,低声道:“倒是浪费了。” “真没想到,老天竟然会给我穿越的机会,还穿成了个投胎小能手。”“她”抚摸着镜中的脸,叹道,“只可惜,你这么好的身份容貌,却活成这个德行。爹不疼娘不爱,跟亲哥哥也不亲近。虽然我没有得到你的全部记忆,不过我既然占了你的身体,我就会代替你,好好活下去的。我顾九九说到做到,你就放心去吧。” 顾九九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顾嘉梦则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飘了出去。 第2章 我想回去 顾嘉梦再次拥有意识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半是透明的“身体”沐浴在浅金色的阳光下,似乎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不由得面露苦笑。对如今的她而言,连站在地面上都成了奢求。一不留神,她就会飘向空中。 还好,她不惧怕阳光,她也没被牛头马面给捉走。 顾嘉梦环顾四周,很快认出这是她从小居住的院子。她心中五味杂陈,这里还属于她吗? 她看到顾九九顶着她的皮囊从她的房间走出,也许是她很少照镜的缘故,对着她自己的脸,她竟觉得陌生又惶恐。 不可否认,这张脸看起来漂亮了许多。 顾嘉梦性子沉静,一直低眉垂目,不见笑颜。而顾九九神采飞扬,气质卓然。一模一样的容貌,全然不同的风格。 小喜儿忍不住悄悄打量自家小姐,越看越觉得移不开眼。 顾九九脸上浮起一抹浅笑,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小丫鬟的偷窥,她当然有所察觉。其实,她也不过是换了个发型穿对了衣裳而已。 唉,她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却在上班的途中出了车祸。然后,她就发现自己穿越了。 顾九九父母双亡,又没有割舍不下的亲友。她对那个世界的牵挂着实不多。如今平白多了一个活下来的机会,她自然很高兴。尤其是当她接收到原主留下的大部分记忆,更是觉得这次穿越是上天的恩赐。 虽然原主性子懦弱沉闷,留了不少烂摊子给她,但是原主的那一手好绣工和留她脑海里的棋谱算是弥补了这些不足。原主自小练就的本事更像是一种本能,她只要将脑袋放空,就能熟练运用。 顾九九对她的新身份比较满意。她想她现在需要做的是一点一点改变,扭转别人对她的印象。总不能还让人以为顾家小姐沉闷怯懦吧? 她是顾九九,是积极向上,永不服输的顾九九。纵然是在连抽水马桶都没有的古代,她也会活出别样的风采! 顾嘉梦还在尝试着回到她的身体。可惜和之前一样,还在在三尺开外,她就被弹远了。 她的身上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她冲不破。而且,只要她一靠近,她就能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疼痛,像是硬生生被撕扯开来。等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发现早就没了顾九九和小喜儿的身影。 顾嘉梦满心凄惶,前所未有的无助。她活着的时候就不聪敏,如今成了一缕幽魂,她又能做什么? 她知道顾九九不会伤害她的家人,她也知道顾九九会比她更好更出色。也许所有人都会更喜欢顾九九而不是她。 可是,明明她才是顾嘉梦不是吗?她才是父母的女儿,是大哥的妹妹,是嘉敏、嘉荣的姐姐,她才是真正的顾嘉梦啊! 她不想就这样消失,不想悄无声息地被取代。她该怎么做才能回到属于自己的身体? 找大哥?对,她可以找大哥的!昨日她跟大哥提过她会被穿越之事,大哥心里肯定会有点怀疑。他比她聪明得多,一定能看出顾九九不是她。 一想到顾彦琛,顾嘉梦就有了底气,她仿佛看到大哥怒斥孤魂,帮她夺回她的身体。她使自己平静下来,摇摇摆摆就往顾彦琛居住的松涛院飘去。 阳光正好,微风和煦。 顾嘉梦飘飘荡荡,很快就到了松涛院。——若非要说死了的好处,恐怕也只有这一点了,穿墙越户,易如反掌,万物都不是阻碍。——可惜,她此刻哪里有心思去想这些。 她知道顾彦琛有早起打拳的习惯,所以当她看到顾彦琛在院中纵横腾挪,行如龙,动如闪,一套拳法打得虎虎生威时,她并不吃惊。 让她吃惊的是,顾九九也在。 在顾嘉梦的梦境中,她被穿越之后发生的一切,画面跳跃很快,时间跨度也极大,并非事无巨细的展示顾九九的点滴,而是像皮影戏那般,有详有略。 顾嘉梦看到的画面里,并不包括这个场景。 明知道大哥不可能听见她的话,顾嘉梦还是忍不住唤道:“大哥,我在这里,我回不去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她眼睛酸涩得厉害,情不自禁一点一点向大哥靠近。 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是在母亲去世后,拉着她的手说不要怕的哥哥。虽然近来他们都大了,亲兄妹之间也要避嫌,关系是生疏了,可亲近的心从来都没改变过。 可惜,现在她站在他对面,他却看不到她。所谓咫尺天涯,大约如是。 恍惚中,她没注意到离顾九九略近了些,疼痛瞬间席卷而至,她再一次被弹远。 而这一切,顾九九并不曾察觉。 顾九九曾在心里为原主惋惜,握着一副好牌,却打成这个样子,也算是能耐了。空有美貌而不自知,有父母却不知孝敬,有兄长却不知亲近。硬生生把白富美活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 原主都十三了啊,不是说古人早熟吗?怎么连感情是靠经营的道理都不懂?顾九九叹了口气,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遇上既不聪明,又不勤奋的原主,她这后人自然要多努力一些了。 顾彦琛一套拳结束,一面擦汗,一面问顾九九:“怎么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妹妹,今天看起来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顾九九眉眼间蕴含着清浅的笑意,甜甜糯糯唤上一声:“大哥。”待对方应了之后,她又小声赞道:“大哥的拳打得真好。” 她这不是违心之言,虽然她看不懂拳,但是顾彦琛年轻俊朗,行动之间自有一种潇洒恣意。仅从审美的角度看,也够赏心悦目了。 顾彦琛却笑着摇了摇头:“强身健体罢了。你身上可好些了?”他记得清楚,昨夜家宴上,妹妹脸色苍白,滴酒未沾,似是身子不大爽利。偏偏她又隐忍懂事,不肯提前离席,怕伤了大家的兴致。 顾九九抿嘴一笑,摆了摆手。——近两个月的事情,在顾九九脑海里不甚清晰。说来也怪,久远的记忆记得牢固,近期的却渐渐忘却了。大概这就是人脑的奇妙之处吧。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荷包来:“我没事,哥哥,你送的那些小礼物,我很喜欢。这个给你,算是谢礼。” 这是原主早在前两个月前就做好的,花费了不少心血,可不知这姑娘在别扭什么,到死都没送出去。现下,就当是了她一桩心愿吧。 顾彦琛面带微笑,珍而重之接在手中。顾家自有管针线的婆子,可是自家妹妹绣的,总归是不同的。“我在外面得了本残谱,据说有些年头了。改日使人给你送过去。” 顾九九眉眼弯弯:“多谢哥哥,妹妹却之不恭。”她不好棋道,只是单纯觉得不可放过增进兄妹感情的好机会。她从小就想有个哥哥,没想到穿越一遭,这个愿望倒是实现了。 她抬头仰望着顾彦琛,眉梢眼角流动着温柔的笑意,缱绻美好。就目前看来,这个哥哥,她给打九分。 如果能□□成妹控,那就更棒了。 第3章 她比我好 顾九九和顾彦琛相处甚欢,上辈子一直梦想有个哥哥的她,在俊朗大方的顾彦琛面前,自动化作了软萌妹子。当然,她不敢变化得太明显,毕竟她不是原装的。——虽然她有原主大部分记忆,但是她还是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可不是什么高调的穿越女。 然而事实证明她多虑了,顾彦琛对她的表现固然有些许怀疑,但他心里更多的是欣喜,是满意。妹妹的转变,他不是看不出来。不过转念一想,哪个人从小到大是一成不变的?而且更重要的是,比起以前的妹妹,现在的她,似乎更讨人欢喜一些。——以前的妹妹,终究是太沉闷了。 妹妹到底是长大了,真好。顾彦琛欣慰之余,暗想她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就更好了。 他望着妹妹,她墨玉般的眸子在阳光下隐隐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一时恍惚,竟记起了她小时候。那时,母亲还在世,妹妹也是天真烂漫的模样,想想还真是怀念啊。 顾九九小嘴一张一合,关切地问他在外游学的经历,她的眼中盛满了温暖的笑意。那种温暖仿佛流进了他的心里。顾彦琛竟有些呆了。 清晨的阳光打在他们身上,美好得仿若一幅画卷。 顾嘉梦还在期待着大哥能明察秋毫,帮她赶走孤魂,夺回身体。她却不知道,顾彦琛一开始就从内心深处接受了顾九九。 她看到大哥和顾九九相谈,大哥的言谈举止,与平日仿佛有哪里不同。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她素来性子沉闷,心思也不够活络,可是大哥的态度,她不会看错。大哥和那个孤魂在一起,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顾嘉梦只觉得心口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她知道顾九九比她好,比她招人喜欢。她一开始就知道,可她还是压不住心里的苦楚。 她很想告诉大哥,那个人不是她,那个人占了她的身体。可她现下一点本事都没有,她魂魄离体,已非阳世之人,她有什么能力回到自己的身体? 顾嘉梦怔怔的,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遇上这种事情。她原本活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成孤魂了呢?若是她死后无知无觉也就罢了,可她偏偏什么都能看得到。 不知道从前那些被借尸还魂的“尸”是否乐意被人借?是不是她太小气了些? 顾嘉梦有些糊涂了,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她在顾家飘飘荡荡,看着顾九九一点一点变得明艳照人,和顾家越来越亲密。 时日久了,顾九九原来的性子渐渐表现出来,时而大方爽利,时而温柔可亲,赢得顾家上上下下的喜欢。 不止是顾彦琛,顾尚书也开始注意到并心疼这个酷似亡妻的长女,时不时地表一下关切。嘉敏、嘉荣近来也对姐姐赞不绝口,谁不喜欢集温柔敦厚与聪明机敏于一身的姐姐呢?甚至是姚氏,也因为顾九九的刻意亲近,愿意照拂她三分。——姚氏无子,将来必定是要指靠顾彦琛的,以前只是情面上过得去,现下,即使不是为了顾彦琛,她也愿意厚待顾九九。 其实,何止是主子?如今顾家上下,提起大小姐,哪个不称赞几分?——人出落的飘逸,性子也是顶好的。顾嘉梦的奶嬷嬷赵氏更是不止一次地感叹,现在的小姐愈发有当年夫人的风范,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转眼间年关将至,顾家内宅忙碌起来。今年姚氏破天荒地要顾嘉梦帮衬着料理家事,且事事提点。 顾九九聪明剔透,有一副玲珑心肝,自然明白姚氏这是在教她管家之道了。——之前原主还在时,姚氏并不让她插手家务,明面上说是为她好,可内里如何,她隐隐能猜到一些。——顾九九真心实意地道谢,她也不求姚氏将她视如己出,只要尽到一个太太的本分,她就满意了。 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可顾九九依然精神满满,斗志昂扬。 只有在夜里躺在床上时,她才能松口气。到现在顾家才算是真正有了她的立足之地。唉,但凡原主争气些,她何至于费这么大功夫?不过还好不算太迟。听姚氏话里的意思,到年节,会带她出去走动。 ——转了年,她就十四了,是该议亲了。她心里明白,她的亲事都拿捏在姚氏手里,好在她近来和姚氏很亲近。她毕竟是个姑娘,又有意示好,想来姚氏会看顾她一些。也不知姚氏会给她找个怎样的人家。 顾九九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时满足,一时忧虑,思绪纷飞,直熬到三更天才模糊睡去。 到五更时分,雪花飘飘洒洒降了下来,映得窗子亮堂堂的,顾九九也没了睡意,披衣坐起,细细思索。 灯光朦胧,顾九九长发柔顺,美得惊心动魄。 饶是顾嘉梦自己,都看得痴了。她自魂魄离体后,一直跟着顾九九,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回到身体里的念头。 三个月了,她看着顾嘉梦融入顾家,一点点抹去她给人留下的所有的印象,或者说她存在的痕迹。 现在的顾大小姐不爱棋,也没空做绣活,她时而端庄贤淑,时而活泼可爱,她性子多变,古灵精怪。 顾嘉梦必须承认,顾九九比她优秀得多,比她更适合做顾家的小姐,做父母的女儿,做大哥的妹妹,做嘉敏、嘉荣的姐姐。 顾嘉梦甚至在想,也许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幻想,是她嫉妒顾小姐聪明美貌,才会臆想出那所谓的梦中种种。不然,怎么可能大家都喜欢顾九九而不是她呢? 可是,如果顾九九是她,那她又是谁呢? 顾九九命小喜儿做了指头分开的手套送给父母兄妹,这新奇好看的手套自然受人喜欢。 嘉荣还小,抱着粉色的手套喜得不肯松手。 顾九九打趣她:“早知道就做个加绒的了。”话一出口,她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这个笑话,除了她没人能听得懂。尽管在这里,她又有了亲人,可到底意难平。她孤身一人,在陌生的世界,孤孤单单。 她握了握拳头,给自己打气,顾九九,多愁善感可不是你的性格,加油吧,你一定可以的! 这一刹那,她双目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惊艳了顾彦琛,也震惊了一直站在她三尺开外的顾嘉梦。 第4章 慈恩寺中 一直以来,顾嘉梦都知道,顾九九聪慧美丽,比她强上许多。而她唯一的优势,是她才是真正的顾嘉梦。 可现在想想,这个优势委实算不得什么。顾嘉梦在顾家只活了十三年,今后的漫长人生都将是顾九九顶替。论血缘,她们用的是同一个身体,一样的亲疏。论感情,刻板沉闷的她又怎及聪明灵秀的顾九九?更遑论,她如今只是一缕幽魂,不属于阳世之人,她又有何资本去证明、去夺回自己的身份? 正厅里,顾家一片祥和,其乐融融。顾嘉梦只觉得寒意深入骨髓。或许,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即便是顾家得知了真相,要在她和顾九九之间做一个选择的话,他们选择的也是顾九九而不是她。 这想法教她不寒而栗。烧着银炭的正厅热气腾腾,她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她心里隐隐有个念头,这个身份也许并不是独属于她的。她顾嘉梦的存在,可能就是为了在恰当的时机给顾九九让路。也许她只是这身体暂时的管理者,而不是所有者。这身体终究是要属于顾九九的。这荒谬的想法在她脑海挥之不去,似乎有个人在她耳边重复:“那本来就是她的……” 一遍又一遍,如魔音贯耳,她头痛欲裂。 如果这是真的,那她的十三年,又算是什么?难道只是她的臆想吗? 她拼尽全力,向自己身体扑去。拼着魂飞魄散,她也要努力回到自己身体里。 顾九九身上的万道金光,在刹那间化为利箭,射向顾嘉梦这个入侵者。 铺天盖地的疼痛再次笼罩了她的全身,顾嘉梦看着自己虚化状的“身体”被撕扯开,随风四散,她再次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才一点点凝聚起来,轻飘飘地悬在半空中。她清醒过来,俯视下方,蓦然发现,这不是尚书府。 灵魂出窍的数月中,她在自家上空飘荡,对顾府的布局再熟悉不过了。这里大气古朴端庄凝重,与精致小巧的顾家全然不同。 顾嘉梦见此地花木扶疏,院落洁净,隐隐有些似曾相识,她一时想不出是何处。待看见青石路上行走的小沙弥,她才醒悟过来:这里是慈恩寺。看寺中情景,竟像是春天来了。原来恍惚间数月已过。 她活着的时候曾到慈恩寺上过香,还求过一个护身符,挂在颈中。此刻故地重游,她不禁有些黯然,慈恩寺的护身符并不能护她周全。 她尝试着落在寺庙中,希望可以沾一点寺里的福泽。——也许,寺里的佛祖菩萨,会突然显灵,保佑她回她该去的地方呢。——尽管知道这可能微乎其微,但她还是不由得多了几分精神。 慈恩寺是本朝太子主持所建。当日先皇后病逝,太子请旨建寺,悼念亡母。皇帝想起结发妻子的种种好处,自然点头应允。慈恩寺建成后,弘明法师入寺,做了主持。岁月流逝,慈恩寺竟俨然成了京城第一寺。 算起来,慈恩寺也才数年光景,能有今日的声望,不外乎是因为皇家所建,弘明法师主持。——慈恩寺的护身符可着实称不上灵验。 这么一想,顾嘉梦难免有些意兴阑珊,她也失了求神拜佛的心思,只管在寺中游荡。对她而言,魂归何处并无区别,反正也不会有人怀念她,祭奠她。 或许,她该认命了。 青瓦白墙,草木深深,慈恩寺单看外表也看不出是皇家寺院。太子建寺的初衷是悼念亡母,因着先皇后慈悲,故对百姓开放,不拘身份,皆可去进柱香。久而久之,慈恩寺已经变成了京城达官贵人求神拜佛的不二去处。不过,慈恩寺的规矩,前殿尽可上香,禅房不留俗客。后院倒是安静的很。 通往禅房的小径是青色卵石铺就,一大片竹子将禅房与前殿分开,竹影婆娑。风吹竹动,愈发显得静谧。 顾嘉梦的一颗心渐渐宁静了下来,她沿着小径,慢慢地往前飘。她甚至饶有兴致地想,若是在夏季,赤了脚,踩在光溜溜的青石路上,该是何等的舒服! 唉,她瞧瞧自己虚幻的身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下降,试图踩着青色卵石行走。 她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脱了鞋袜,用力地踩着卵石,冰凉的卵石挨着她的脚掌,那凉意顺着小腿蔓延,一直凉到心窝里。她的唇畔浮上满足的笑意,直到她睁开了眼。 她垂眸凝望,她现下离地面尚有寸许之距。脚踏实地的感觉,只怕她要寄希望于来世了。许多事情,活着的时候,并未觉得有多珍贵。一旦逝去,才惊觉再难追回。 顾嘉梦站在阳光下,只觉得凄凉无比。她自问不曾作恶,老天为何会这般待她? “阿弥陀佛。”一声悠远的佛号拉回了她的思绪。她循声望去,小路那头,有两个人缓步走了过来。当前者一身灰色僧衣,须发皆白,慈眉善目。单看仪表,就给人一种世外高人的感觉。 老僧身后立着一个玄衣男子,瞧着约莫二十来岁,头发绾起,浑身上下无半点饰物。他正合十行礼,一双手莹白如玉。 顾嘉梦下意识避了过去,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能轻易与外男见面?飘了好远后,她才回过神来,她已然是死人了,人世间的规矩,早就不能束缚她了。更何况,这怎会是见面?不过是一个孤魂留恋人间罢了。 她叹了口气,复又落了下来。忽听老僧又道:“施主有此想法,实乃百姓之福,社稷之幸。” “大师说笑了。”那年轻男子的声音却也好听,如同泉水流淌,清冷悦耳。 顾嘉梦心中一动,下意识多看了他几眼。她虽然不算机敏,却也不是傻子。听大师的意思,这个年轻男子似乎不是普通人。——百姓之福,社稷之幸。谁的一个想法能惠及百姓、恩被社稷? 她细细打量着他,见他鬓若刀裁,眉如墨染,唇红齿白,生就一副好相貌,只是眉眼之间,透着那么一股萧索的味道,倒不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顾嘉梦如今失意,她最见不得失意人。她心念微动,看得愈发认真。他绾发的玉簪通透无瑕,简单的玄衣袖口隐约有暗纹浮动。再看看他脚上穿着的小朝靴,基本上,她能够猜出这个人是谁。 第5章 太子姬央 当今圣上身子康健,宫中颇多内宠,皇子皇女也有十数个。太子姬央居长,是先皇后费氏所出,论尊贵,无能及者。且太子聪敏纯孝,天下皆知。 朝野上下提起太子,皆是一片赞颂:“太子性高洁”、“太子纯孝”、“太子谪仙人”、“太子龙章凤姿,仪表不俗”……可惜,所有的夸赞似乎都是针对姬央而不是太子。在众人眼中,太子是失足落入人间的仙家,却不是堪当大任的东宫储君。 与此相对应的是,皇上不止一次提过,信王果敢,英王类君。比太子小四五岁的景王都开始办差了,太子仍是一副超凡脱俗、高高在上的模样。——自然,皇帝也不给他办差的机会。 前几年,皇贵妃程氏建议给太子娶妻。一正妃二侧妃人都选好,就等钦天监看日子了。谁料泰山地震,虽然未曾造成伤亡,但着实震惊了四方城里的皇帝。 钦天监连忙上书,声称,东岳地震,震在东宫。太子命格尊贵,不宜早婚。 皇帝无奈,只得下诏,此事作罢。他又不能耽搁了人家姑娘,干脆另选了青年才俊,指配为婚也就是了。皇上到底是心疼自己儿子,赐了不少美貌宫女过去。然而次日就听说,那些宫女被太子发放银两遣返回乡了。 听说皇帝得知消息后,独自在先皇后生前的寝宫静坐了一夜。 经此一事,民间传言更多,据说见过太子的,都认为太子高洁,不会轻易沾染凡尘。甚至有人猜测,太子是天上的仙家来人间游历,也许哪天就回天上去了。就像是前朝的昭敏太子,聪明毓秀,天纵英才,却堪堪只活到十八岁,身后连个子嗣都未留下。 所以说,下一任皇帝不是信王就是英王,也可能是景王,唯独不可能是太子殿下。 据说,太子笃信佛教,与弘明法师交好,他在宫外的时间,泰半都在慈恩寺度过。 顾嘉梦几乎已经能肯定他是太子姬央。在她那个长长的梦境中,他仿佛出现过几次,只是隔得远,她的注意力又在顾九九身上,记得不大真切罢了。 若真是他,倒也是个可怜人。太子是否真的是神仙转世,她并不知晓,但她隐约记得,这位殿下后来在信王英王的夺储之争中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大约是死在哪个无人知道的角落了吧? 顾嘉梦的心底忽的生出浓浓的同情来。这样的人儿,竟也会落得那般境地?她跟随着他们,心说,要是有机会提醒他就好了。也不求太多,只消能保他性命就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竟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老僧笑了一笑:“施主不必理会,佛门净地,随她去吧。” 忽然一个小沙弥疾行而至:“主持,大长公主求见。” “大师既然有事,不如先去忙碌。孤对慈恩寺,也算熟悉。” 老僧双手合十,带着小沙弥匆忙离去。 目睹了这一切的顾嘉梦,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能自称“孤”,又对慈恩寺异常熟悉的,除了姬央,还有谁? 顾嘉梦难掩兴奋之情:“原来他真是太子啊。”她悄悄上前,飘在他右手侧,她记得传言中说,太子的右手有七星红痣,不知真假。 太子笼手于袖,在小径上施施然前行,他衣袂飘飘,高贵优雅,的确如传言所说,是个谪仙样的人物。 顾嘉梦在他身侧飘了许久,把她能想到的姿势都换了一个遍,始终没能看到他的手心。她暗自琢磨,除非钻进他的袖子里,否则恐怕是看不到了。 七星红痣,怎么着也得有七颗吧?人的手掌也就那么大,布满红痣,该有多丑啊! 这么一想,她又庆幸自己没看到了。生来不凡又如何?神仙转世也逃不了早夭的命啊。 “你这么年轻,这么好看,死了还真可惜。”顾嘉梦飘在半空中,知道他听不见,她又感叹道,“下辈子,你千万不要生在帝王家了。” 他从小就是太子,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目光下,他的几个庶出的弟弟,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皇帝忌惮储君,一方面把他捧得高高的,一方面又拒绝给他实权。 太子高洁,非凡尘俗客。顶着这么一个名头,即便是哪天死了,也会被人认为是羽化成仙,回他该去的地方了吧。 顾嘉梦重重地叹了口气,看太子的眼神愈发同情了。 太子停下脚步,抬眸看向她所在的方向,轻声道:“姑娘,你能下来吗?” 轻风吹过,小径两旁的竹影摆动,发出沙沙声。 顾嘉梦回头看了一眼,并无旁人。她呆了一呆,晃晃悠悠,继续朝前飘去。 只见一道人影闪过,琉璃瓦上,滚下来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倏忽间已到太子身前。那人跪伏于地:“殿下有何吩咐?” 顾嘉梦目瞪口呆,竟不知道房顶上还能藏个人。她好奇地凑过去看,心说太子也着实厉害,这么远不但知道有人,还知道是个姑娘。 不过,这个跪在地上面貌普通的人,不像是姑娘啊。 她侧着身子看了看他,确定自己看到了喉结。她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有喉结的话,不是姑娘吧?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暗卫啊? 太子目视前方,眼神温和,不染尘俗。他摆了摆手,温声道:“无事,劳你现身,孤之过。” 暗卫双手抱拳,口称不敢。他在原地几个纵越,很快隐匿在竹林深处。 顾嘉梦看得激动,她也只在顾九九的梦里见过暗卫。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真是让人既羡且妒啊。 她漫无目的地飘在半空中,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 按道理来说,她在人间逗留的时间也不短了,为何不见阴间的使者接她去地府? 她就那样悬在空中,茫然地看着郁郁葱葱的竹林,混没留意到她挡住了原本不宽的小径。 “姑娘,你能下来吗?” 太子清冷悦耳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顾嘉梦一怔,有些回不过神。她狐疑地看看身后,蓦地瞪大了眼睛! 太子微微一笑,如春花初绽:“姑娘,你挡了孤的路。” 第6章 民女有冤 顾嘉梦四下张望,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如果太子不是有癔症,那么就是他真的看见了她。 她大惊之下,飘出好远。自她魂魄离体至今,还从未有人看到过她。虽然人人都说太子是谪仙人,可说到底也是个人。莫非太子真是个通灵的不成? “你看得见我?”鼓足勇气,顾嘉梦小心翼翼飘到太子身前,努力慢慢下降,伸手在他面前挥动试探,“真的看得见?” 太子唇畔挂着无奈的笑意:“姑娘,你非要如此么?” 真能看见! 顾嘉梦瞬间后退,飘至数尺开外:“你莫不是诳我?”也许太子是怪胎,喜欢自言自语呢。 太子衣袂飘飘,缓步向前:“姑娘衣衫的配色,真新奇。”他的声音清冷,若淙淙流动的泉水。 顾嘉梦听他夸赞,心下暗喜,下意识坠在他身后。飘了数丈,才恍悟。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身体”僵了片刻。——若是还在躯体内,只怕她要羞得无地自容了。 她魂魄离体时,是去岁的九月初九夜。那时,她卸了钗环,解去外衫,在去洗漱的路上,脚下一个踉跄,人没摔倒,却摔丢了身体。 如今她竟还是那夜的装扮,乌油油的长发,无半点装饰。她身上只穿了软纱质地无镶滚的浅色寝衣,光脚踩着粉色的软底鞋。两只鞋子就那样大剌剌地露在外面,隐约还能瞧见一段纤细的脚踝。 她以袖掩面,羞不能抑。——这半年来,她有意识的时光不多,而且大多时候,她都在苦苦思索回自己身体的法子,并未关注过衣着。何况,她已不是阳世之人,从没人能看见她。——眼下乍然被人看到并说破,她顿感狼狈不堪。 这种尴尬不同于幼时瞒着嬷嬷做一些不合礼仪的举动而被撞破。——这次是一个陌生男子看到了她仪容不雅的样子。 她捂着脸,万分难堪。既然他能看到她,那么她最初变换各种姿势绕在他身侧,只为了看一眼七星红痣的种种形状,岂不被他尽收眼底?还有她悬在半空中的模样…… 他最后请她下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吧? …… 好丢脸。 …… 不知过了多久,清风送来悠远的佛号。顾嘉梦一颗躁动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既有人能看见她,那么也就是说她有了沟通阳世的法子。她忽的又兴奋起来,飘到上空,俯视下方,寻着太子的方向,飘摇而去。 可是,待看见在院落里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儿的太子殿下后,她又踌躇了。她不敢再悬在半空,努力下降,离石阶只有尺余距离。她想上前,却又不敢,只能虚虚踮着脚尖,眺望远处院墙外参天的古树林。 她心里盼望着太子早时结束这一局,注意到她这么一个小鬼的存在,然后大发慈悲,温声细气地问她有何要事。 如此一来,她就可以上前讲诉冤屈,即便是不能夺回身体,也要想法设法通知家人,那个身体里的魂魄不是她。——是了,她还可以告诉太子,不出三四年的光景,太子就会失踪。下一任皇帝既不是英王也不是信王,而是跟太子走得近的景王。 她有些惘然,若是太子帮她伸冤,她回了自己的身体。没有顾九九相助,景王能当上储君么?如果不能,那她之前说的话,岂不是成了不实之论? 她将心事在心头翻来覆去的想,没留意她早就又飘到半空了。待她回过劲儿来,恍然发现她悬在太子面前三尺开外处,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她的目光正好撞进他黑沉沉的眸子里。 顾嘉梦陡然一惊,这可是大不敬!她慌忙后退、下降,恨不得自己生出八只脚来。 太子忽的一笑,招了招手:“上前来。” 顾嘉梦扭头看看身后,并无他人。她来了精神,有心要好好表现一次,于是万分小心,一点一点在半空挪着碎步子往前移。她遗憾魂魄离体时穿的是这身衣裳。若是她还穿着初九白日那身颜色鲜亮的衣服,京城时兴的款式,也不会像现下这般局促了。 嬷嬷教过她规矩的。她自小恪守规矩,无半分逾越,做了鬼后,才渐渐恢复了几分活泼的本性。可惜眼下,只怕她解释给人听,别人也回当她是轻浮放浪无半分教养的女子。 她好生懊恼,也不行大礼了,只胡乱福了一福,便站在一旁。等了片刻,不见太子发问,她反倒被太子面前的棋盘吸引住了。 顾嘉梦生前唯好棋道,她脑子不够活络,但是记性极佳,胸中名家真谱不知记下了多少。 不过太子的棋艺教她大开眼界,她原以为他既是谪仙,那必然是样样出彩,断没有是个臭棋篓子的道理。更何况他都高手寂寞到跟自己手谈了。 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道:“殿下落子之前,好歹慎重些。” 太子持棋的手一顿,骨节分明的手僵在半空中。白皙的手指和墨色的棋子相衬,宛若玉琢。他侧头看向她:“这一步不对?” 顾嘉梦郑重地点了点头,十分严肃:“自然是不那么妥当。”何止是不那么妥当,这分明是找死啊。 “那姑娘认为该如何?”太子很是客气,语言也温和有礼。 顾嘉梦却僵了一僵,哑了半晌。她规规矩矩地站了,低眉垂目:“民女失言,殿下请自便。” 太子闻言,右手食指弯曲,轻叩棋盘,半合的手心堪堪露出了几个红点。 这意外之景不可错过。顾嘉梦倾身上前细看。白皙的肌肤上点缀着殷红的痣,如同盛开在雪地里的红梅,红白相映,甚是艳丽。她叹道:“原来这就是七星红痣啊……” 也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满足,她满心怅然,呆呆地盯着他的手心瞧,红红白白,模糊成一片,脑海里竟闪过梦中的画面。白茫茫大地上几滩鲜血,红得触目惊心。 她心中一凛,虚虚跪伏在半空,敛容肃眉:“民女有冤,请殿下做主。” 太子将棋子一粒一粒收拢,温声说道:“起来说话。”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了一句:“站得近些,不许飘在半空。” 顾嘉梦低头瞧瞧自己遮掩不住的粉色鞋子,脑袋垂得更低了。她不敢大意,勉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站在棋盘的另一侧,希望借棋盘遮挡一二。 第7章 是生是死 “说罢,你有何冤屈?” 顾嘉梦略一定神,老老实实答道:“殿下容禀,民女是京城人士,姓顾。去岁七月初七,民女贪凉染了风寒,卧病在床时,发了一个梦。那梦竟全是未发生之事。梦里在重阳日,会有异世的孤魂强占民女的这身皮囊。此后还有种种,不足为道。本以为那只是个梦,谁料如今……”她黯然神伤,低头看着自己无法踩在地面上的鞋子,心中酸涩得厉害。 太子沉吟片刻:“你是说,你被人夺舍?”——虽然她说的不甚清楚,可他却是听明白了。 顾嘉梦点头又摇头,一脸迟疑之色。 “那么你是阳寿已尽被人借尸还魂?” 顾嘉梦坚定地摇头。 “那是如何?” 顾嘉梦也说不清楚:“她不是恶意夺舍,只怕她也不知道我还活着。她不是故意抢我身体的。可是我回不到自己的身体里去。”生怕他误会,她急忙分辩道:“我没有死,真的。我还活着呢,不是借尸还魂。若是借尸还魂,那么必然有尸的存在,我……” 她恼恨自己笨嘴拙腮,连原委都讲不清楚。 “不急,慢慢说。”太子声音温和,似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她不安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她思考了一下措辞,从去年七月初七说起,事无巨细,统统告知了他。待讲到家人与顾九九相处甚欢,她尽量平和的语言里已经掩饰不住她的委屈。明明是她的家人,他们却更喜欢另一个她。 “人人都说太子殿下是仙人,殿下可有法子助我回到身体里去?”顾嘉梦想着,她若是回去了,她会好好对待家人。诚然她没有顾九九招人喜欢,可她以真心相待,长此以往,大家会接受她吧?思及此,她心下又是一阵酸涩,明明她才是真正的顾嘉梦…… 她眼巴巴地看着承载了她全部希望的太子。既然他能看见她,那么他必然是有通天的手段。人人都说,他是世上最善良、最高贵的人,他会帮她的吧? 然而,太子却摇了摇头,脸上挂着歉然的笑:“很抱歉,孤也是凡夫俗子,帮不上你什么忙……” 顾嘉梦提得高高的心,随着他摇头的动作,一点点垂了下去。她强笑道:“哦……”太子后来说什么,她也听不清楚,耳朵嗡嗡嗡直响。她勉强将本来要说的话说完:“殿下日后小心些。信王和英王都有夺嫡的心,可皇位最后是景王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不是?殿下若是无意江山,还是及早撤手……” 太子随后说的那句话是:“不过,孤可以请弘明法师出面看看。”他狐疑地看着她,她嘴唇蠕动,声音却极低,几不可闻。好在,太子精通唇语,盯着她的樱唇,他的眸色渐渐转深。 顾嘉梦心内发苦,强打起精神道:“殿下不要怀疑,这都是民女那个会预言的梦说的,兴许也做不得真。若是殿下得空,劳烦殿下垂怜,将民女的现状告诉家中父兄,请他们……” 她又茫然了,告诉他们又怎样?难道还要他们打杀了顾九九吗? 她咬咬牙,续道:“请他们好歹给我建个衣冠冢,烧件衣裳呗!若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能再照看一二就更好了。我,我,我不跟她争,我也争不过她。她替我尽孝,我也该去我应到的地方……” 她还能怎么样呢?她蹲下.身子,掩面抽泣。谁会为了不讨人喜欢的顾嘉梦去伤害堪称完美的顾九九呢?大约所有人都会说,既然她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九九代她活着,对所有人都好吧? “你为什么会认为你的家人更喜欢那个孤魂而不是你呢?”太子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解,“你的父兄若是知晓真相,岂能容忍一个孤魂抢占你的身份?” 不是的,不是的……顾嘉梦拼命摇头:“不是的,你不知道顾九九的好……”顾九九聪明善良,样样出色,连皇贵妃都夸她是个四角俱全的姑娘。 尽管站在了她的对立面,顾嘉梦都必须承认,她挑不出对方的半分错处。 她内心深处,甚至希望顾九九可以坏一些,不懂事一些,那样至少不会把她比得一无是处。 从姬央的角度,他能看见她乌油油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能看见她小幅度颤抖的“身体”。小小的,缩成一团,像是还没长大的孩子。 微风轻轻吹着,院子里安安静静。 顾嘉梦难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她止了悲戚,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抬起头,偷偷看向太子,见他目视远方,眼中除了悲悯,再无其他情绪。他似乎不曾看见她的失态。 她不免有些庆幸,还好能看见她的这个人是个有名的好人,宽厚,高贵,善良。 方才真是……太丢人了! 她站起身,重又施了一礼,小声道:“民女失态,让殿下见笑了。” 姬央嘴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无妨。” 说完这两个字,他便垂了眼眸,再不看顾嘉梦一眼。 他的态度教顾嘉梦琢磨不透,像是有一条名叫尴尬的丝绸在他们中间流动,将她紧紧束缚在其中。 顾嘉梦“站”在棋盘的另一侧,眼巴巴地看着他,期待着他能跟她说点什么。他答应了她的请求吗?不对,她根本就没提自己父兄是谁!他怎么不说话,难道他对将来皇位归属,对他的命运也丝毫不关心吗?他……就没有一丁点好奇之心吗? 她左思右想,终是按捺不住,颤巍巍开口道:“殿下……” 翻滚在喉头的话还未出口,却见太子立起身来,冲她所在的方向唤道:“大师……” 是弘明法师。 “大师佛法高深,可有办法送一位姑娘还阳?” 顾嘉梦怔了片刻,朝太子感激地一笑,瞬间飘到了弘明法师面前,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随风而动的白胡子。 她知道这很失礼,但是她真的很想活着。 第8章 吾心已死 哪怕是只有一点点的可能呢。活着,总比死了好啊…… 太子以及其简练的语言讲述了她的经历,末了才道:“大师有何高见?” 弘明法师垂下眼角的白眉微微挑动,他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这才转向顾嘉梦,询问细节。 顾嘉梦微怔,方知弘明法师竟也能看得见她。自那个梦开始,她的所见所闻早就超越了她的认知范围。她略静静心,调整好情绪,一五一十地回答。 弘明法师的神情凝重,手中的念珠也越转越快。他沉声问道:“施主所言可属实?” 顾嘉梦忙道:“句句属实。小女子敢对天发誓,如有虚言,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她现下可不就是不得好死吗?她刚要改口说“死后不得超生……”话到嘴边,醒悟过来,她死后许久,仍在人间飘荡,可不就是不得超生吗? 多说多错,想来大师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她索性低了头。如非必要,绝不开口。 她摸不准弘明法师的态度,记得在那个梦里,顾九九见过弘明法师,并凭借自己对佛法的新奇理解,被弘明法师引为知己。弘明法师曾说她命格奇特,是外来客,算半个人,既是少年早夭,又是母仪天下尊贵无比…… 能有这样的评价,弘明法师应该知道顾九九不是原本的顾嘉梦吧? 顾嘉梦尽量忽略心里的那些不舒服,梦里,弘明法师只知九九,不知嘉梦。现在不同了,现在她向他讲明了真相…… 她心里有个声音却十分冷静地说道:“可是那又怎样呢?不要抱太大希望,毕竟所有人都喜欢她,你不如她。她比你有价值的多……” 弘明法师俯身拿着棋子在棋盘上推演了许久,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密集……许久才一声长叹,收回棋子。 “如何?”姬央好看的眉眼浸染着几分好奇,“大师可有法子?” 年迈的僧人抬起头来,用宽大的袖袍擦拭着额角的汗珠:“阿弥陀佛,老衲无能,堪不破这其中的玄机。恕老衲直言,女施主命格奇特,面向却是生死不明。恐怕只有见到了本人,才有可能判断一二。不知施主可否愿意告知父兄姓名?” 顾嘉梦沉默了片刻,对弘明法师的话,她倒也不算太失望。事实上,她对能够回到自己身体里,已经不敢有过多奢求。不过,父兄的姓名…… “女施主若不方便……” “不是。”顾嘉梦摆了摆手,后退了半尺,若是说了父兄的姓名,那会怎样?她用不太灵光的脑袋想了一想,眼前闪过许多梦中的片段: 弘明法师和顾九九相谈甚欢,互为好友;顾彦琛和顾九九兄妹情深,感情甚笃…… 她只觉得脑袋痛得厉害,哑声问:“见了本人的话,大师就一定有办法助我还阳吗?”不等他回答,她便摇了摇头:“不能吧。大师见到她,会和她成为挚友,会说她是有福气,有大气运的人;还会对她说,既来之,则安之……所有人都喜欢她,我算什么?” 活得好好的,被人莫名其妙抢走了身体。她到底算什么? 她这边低声细语,那厢弘明法师和太子姬央交换了一下眼神,齐齐皱了眉头。 顾嘉梦抹了一把脸,强笑道:“我父兄的姓名,大师日后自会晓得。至于我本人,大师定然是会见到的。不仅会见到,你们还会相处很愉快,成为忘年交。你会从她身上学到很多……” 不顾弘明法师惊愕的神情,顾嘉梦续道:“人总是要死的……”她笑了一笑:“就当我死了吧……” 就当是自己死了吧…… 她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少年早夭的人多的是,意外亡故的也不少。她死在十三岁没什么好奇怪的,家人不晓得她的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们不但不会伤心,反而会为了“她”的改变而高兴。顾九九那么优秀,比她更适合当顾嘉梦,是好事,是好事……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安慰,可还是压抑不住翻腾在胸口的痛意…… 心神恍惚中,她朝两人福了一福,倏地飘向半空。连弘明法师都无能为力,这世上只怕没人能帮她还阳了。 她不停地安慰自己,看开些,人总是要死的,她只是死的早了些,死的突然了一些。她不用受苦,不用一点点变老,不用受生活的苦楚。而且还有人替她尽孝,有人助她青史留名,她要多看看好的一面…… 飘飘忽忽行走在半空中,她心头茫然一片。她知道方才她的态度很不对,太子殿下和弘明法师目前是唯二能看到她的人,他们也有意帮她。 她想,她是在嫉妒顾九九,嫉妒她可以长长久久以顾嘉梦的身份活下去;嫉妒她能够获得所有人的喜欢。嬷嬷说,女子最忌善妒,可她真的忍不住。 她是顾嘉梦呵…… 她脑海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要不干脆狠了心,回头请太子殿下帮忙告知父兄真相,要他们驱走甚至打杀了顾九九?她死了,顾九九也别想占着她的身体活着?那身体是她的,她用不了,别人也不能用? 但很快,她又摇头,否决掉这个念头,她怕他们会真的打杀顾九九,也怕他们会罔顾她的生死和心情,接受顾九九……何况,杀人这样的事情,她做不到。 她仰起头,看着头顶飘过的一朵朵白云,凄惶无助。谁能告诉她,她该怎么做? 第9章 姚家六少 顾九九自穿越以来,事事顺遂。——当然,这与她的努力和小心经营密不可分。 她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多了,父母家人早就习惯并接受了现在的她,一家人其乐融融。她很满意,也很珍惜当下。 唯一让她担忧的是她的亲事。她心里清楚,这里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封建社会追求自由恋爱,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无异于痴人说梦。现代男人有钱没钱还要出轨呢,何况纳妾合法的古代。就连她的父亲顾尚书,算是这个世界好男人的代表了,不还是有俩小妾吗? 她想,也许她应该看开些。守住自己的内心,只把将来的老公当成上司也就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尽管她不停地给自己做思想工作,可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平静接受。 不过,也许是她多虑了。现在她的父兄对她都不错,继母姚氏待她也算宽厚,想来为她挑选人家时,会为她考虑一二吧。 她披衣下床,坐在梳妆台前,轻手轻脚揭掉了镜袱,对着镜中人发呆。明明还是个小萝莉,在现代也就是个初中生,这就要为终身发愁了。 顾九九叹了口气,人生毕竟不是十全十美的。她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人生的道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夫妻的感情也靠经营。即便是她不幸嫁了个花花公子,她也有自信把他调.教成忠犬。 转眼到了四月,姚氏的嫡母姚家老太太过寿,姚氏带着女儿前去拜寿。顾九九犹豫了一下,决定陪同前往。姚氏自然欢喜无限,又赏了她一套头面。 这一去,免不了要与姚氏的侄子姚庆之碰面。 姚庆之这个人,顾九九并不陌生。在原主的记忆里,姚庆之可以说是这世上最大的恶人,显而易见,他们两人在幼年时相处并不愉快。 顾嘉梦小时候到姚家去做客,最害怕的不是年老势威的姚老太太,而是姚家六少姚庆之。 继母姚氏是姚家庶女,姨娘早逝,养在嫡母跟前,但究竟是不能与正经嫡女相比。顾嘉梦又非姚氏亲生,在姚家更加觉得百般不自在。 而姚庆之是姚家最小的嫡孙,老太太亲自教养,对他甚是宠爱,因此养成他无法无天混世魔王的性子。他从见她的第一面起,就看她不顺眼,当众给她难堪。此后更是见一次欺负一次。连姚庆之的母亲都曾笑说,表姑娘也太好性些。 顾嘉梦偏偏又是个刻板沉闷,戳一针不会动一动的,凭他怎样欺负,总默默忍着,只是每每需要到姚家去,她称病拒绝。——反正她有自己真正的外家,虽然远在江南,可那才是她母亲的娘家。跟姚家,不过是面子上的情分罢了。 姚氏知她性子古怪,也不多做勉强。如今见她肯去,自是欣慰异常。姚氏特意安慰她,六哥儿这几年大了,也懂事多了,且内外有别,不会像幼年那样常在内宅厮混了…… 顾九九当然不会把姚庆之放在眼里,一个十六岁的小正太罢了,何惧之有?她想去姚家,她不想被困在四方的宅院里,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能出门的机会。哪怕是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呢? 从原主的记忆里可知,姚家老太太和当今太后关系匪浅,同是公侯之女的她们,也曾是闺中密友。 是以老太太的寿辰,不但京中贵妇悉数到场,宫里太后还赐了礼物下来。 顾九九磕了头,将她绣的佛经恭恭敬敬奉上,喜得老太太连声说好,拉着她的手好一通关切。 旁边陪坐的贵妇着重夸奖了顾家小姐的孝心和好绣工。顾九九只低了头,有些难为情。 姚老太太隐约记得她性子腼腆,怕她不适应这样的场面,便唤了自己的孙女姚四姑娘,教她陪着顾家姐妹自行玩耍,不必在身前伺候。 顾九九松了口气,随姚四姑娘出来。那群贵妇炽热的目光,让她有点难以接受。果然太受人关注,也不一定是好事啊。 姚四姑娘已经定亲了,许的是北威侯家的次子。她温柔大方,颇有长姐风范,带着三个表妹,在自家园子里闲逛。 因为有女客,姚家的大太太早就通知了家中男子,不要到园子里来。所以,园子里倒也安静。 姚四姑娘大大方方,同她们品赏花卉。 顾九九今日心情不错,微风吹过,美景当前,她摘了两朵花,插在嘉敏和嘉荣鬓间,逗弄着这两个萌萌的小萝莉,看着她们红彤彤的小脸,她不由笑出声来。 她的笑声清脆如银铃,散在风里,传入了不远处小亭内三人的耳中。 “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倒是有一把好嗓子。”姚家五少姚远之啪的一声打开扇子,遥望着与两个妹妹嬉戏的顾九九,“咦,有几分眼熟啊……” 他不大识得顾嘉梦,但是顾嘉敏和嘉荣他还是有印象的。这两姐妹常常随着顾姑妈到府里来,他在老太太跟前见过几次。略一思忖,他就猜到了九九的身份。 他正打算避开,却见他六弟庆之黑沉着脸,怒气冲冲地向那几个姑娘走去。 最爱看热闹的姚五少冲六弟的背影挑眉一笑,回转身对端坐在石凳旁眉目清冷的男子道:“四殿下稍坐,臣去去就回。” 四殿下却道:“不必了,一起去看看吧。”他缓缓站起身来,丝毫不曾意识到不远处是闺阁女眷。他笑了一笑,拍拍苦着脸的姚五少:“本王是真的好奇,什么人能让庆之有这么大的反应。” 姚五少掐着指头算了算,他今天带四殿下逛园子已经不对了,再错一次也无妨。反正都是自己人,谁也不会说出去,那么见一面也没什么打紧。想通了其中关节,他故意苦着脸点了头:“臣,遵命。” 顾嘉梦正和妹妹们玩儿得开心,忽然肩头一沉,竟是一只黑色的八哥!她喜出望外,取下八哥儿,抱在怀里,微笑着逗这小家伙:“你好,你好……” “喂,你不是说我的东西,你绝不会碰一下吗?顾家的人都这么喜欢出尔反尔吗?” 一个明显处于变声期的男子声音在身后响起,顾九九愣了愣,反应过来这八哥是有主之物。 第10章 黑皮八哥 顾九九向来落落大方,知错就改,是以她虽然心中有火气,却还是回身行礼道歉:“是我的不是了,不知道这小家伙……” 道歉的话尚未说完,她就被姚四姑娘的话给惊住了。 温柔端正的姚四姑娘隐含怒气:“六弟莫不是忘了太太老太太的叮嘱?还不带客人出去?冲撞了哪家的小姐太太,可怎么好?” “六弟?”顾九九一怔,脑海中闪过一帧又一帧的画面,竟然是他啊…… 原主原主记忆里那个凶悍的总是欺负她的小胖子,就是眼前这个高颜值少年吗?一晃五六年,他还真是不大招人喜欢呢。可能受原主的记忆影响,又有眼前的不好印象,尽管她是颜控,对面前的少年,她也生不出太多的好感来。 姚庆之朝四姑娘胡乱抱拳,口中却道:“都是自家人,哪里就冲撞了?”他一面说着,一面越过四姐姐,捉了顾九九怀里的八哥,塞进笼子里,毫不客气地冲顾九九道:“什么东西都敢往自己怀里揽,就不怕它咬你!” 切,八哥会咬人吗?顾九九不愿意搭理他,她佯装害羞,只低低地叫了一声:“六表哥。”便低下了头。 她方才与姐妹嬉戏时,笑声清脆悦耳,如鸣佩环。此刻“六表哥”三个字则低声细气,娇婉可人,听在姚庆之耳中,百转千回,与旁人的声音都不一样。他方才初见她时莫名升起的怒火,随着她的声音,慢慢湮灭,取而代之的是灿烂无比的烟花。她害羞地低下头时,他却想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了。 小时候他只觉得这丫头不言不语闷死个人,着实可憎。他见了她就想欺负她,原本打算只要她讨个饶,就放过她。偏偏她是个不识趣儿的,任凭他怎么欺负就是不愿意求饶。他也是个倔脾气,逮着机会就为难她。 那次,他害她掉水,他还被自家父亲给抽了一顿。他心里憋了口气。她倒好,竟然不再上门了。这怒火着实无处发泄。这几年他偶尔想起她,还都是当年的木头模样。谁料,一别多年,再见她时,他竟然对她产生了别样的情愫。仅仅是那三个字,就教他听到了心底花开的声音。 “顾……顾家表妹……”他有千言万语想讲给她听,可话到嘴边,又都生生咽了下去。他很想问她,这些年为什么都不到姚家来?是真的生他的气了吗?现在肯来,是表示原谅她了吗? 嘉敏和嘉荣常随着母亲到姚家,跟养在老太太跟前的姚庆之颇为熟悉。两个小姑娘有模有样地行礼。 姚庆之随口应了声,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顾九九,心想女大十八变果真不假,当年的木头而今也成灵动美人了。 姚四姑娘见不得堂弟这个模样,扯了顾家姐妹就走。可惜她才刚移步,就听到了姚五少的声音:“哎,四妹妹,顾家三个表妹,何事如此匆忙?” 说话间,他已经和面无表情的四殿下到了跟前。 姚四姑娘只得暂时停下,回转身来。 春光明媚,俊男美女,着实养眼。顾九九不动声色地打量并比较着面前的三个年青男子。原主记忆中的人不多,她穿越过来后,接触最多的男性是父亲顾尚书和兄长顾彦琛。顾尚书自然是个中年美大叔了,顾彦琛也是俊彦少年。 而眼前这三个男子虽然类型不同,但实打实都是美男子。诚然姚庆之爱针对原主,但不可否认,他是个清俊少年;至于面如冠玉的姚五少隐约还能看出一点童年的影子。只是,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冷着一张脸也遮掩不住他通身气派的男子,饶是她翻遍原主的记忆,也无半点头绪。看他的衣饰华丽,想来非富即贵。会是谁呢? 或许是她想得出神,不经意间竟感到有一双炽热的眸子在盯着她。那眼神灼热而又黏人,令她很不舒服。她一回神,径直撞进了那个贵气少年的视线。 他的眸子,纯粹、清澈。她呆了一呆,下意识冲他一笑。 他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长眉微皱,很快转移了视线。 顾九九撇了撇嘴,最讨厌这种人了。 她偏了头,不曾注意到四殿下通红的耳根。 本朝虽然较前朝开放,青年男女也可以在旁人陪同下见面。但是大户人家对男女大防仍看得极重,姚四姑娘已然订了亲,顾家三个女孩都尚未及笄,若是传出去,不知道要被编排成什么样子呢。 姚四姑娘瞥了一眼立在五哥身后的年青男子,并不是有通家之好的哪一姓子弟,而是一副陌生面孔。她心下暗恼老五老六行事荒诞,也为自己事先不曾打探清楚而自责。 她将三个表妹拦在身后,深深一福,口中只说出来时间已久,怕老太太担心,这就告辞了。 搬出老太太了,姚五少自然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离开。 途中,姚四姑娘向三个表妹道歉,实在是她大意了,不该贸然带她们进来的。 顾九九连忙安慰她,其实,又不是什么大事。安抚好姚四姑娘的情绪,顾九九暗自琢磨,今日见的三个人,挺让她意外的。 她们姐妹四人回到老太太身边,一直陪着老太太,直到结束。 一交酉时,姚氏就带着三个女儿坐上了回府的马车。即将启程之际,忽的跑来一个小厮,拎着个鸟笼子,停在马车前。这小厮口口声声说是六少得了个小玩意儿,要孝敬姑姑,请姑姑务必收下,否则就是不心疼侄儿。 姚氏有些纳闷,叫人接了,谢过庆之。 马车骨碌碌地一路前行。姚氏掀开黑布,见是只黑皮的八哥,她忍俊不禁,笑道:“六哥儿真是孩气,倒难为他有孝心。” 嘉荣却指着八哥道:“咦,这不是六表哥今个拿那只吗?大姐姐抱一下,他就恼的,他怎么舍得送人了?到底是太太的亲侄子,可不是外人。” “哦,是么?你们今儿在别的地方见过老六?” 顾九九心中暗叹一声,情知不可隐瞒,便将在园子里的事情系数说了。然而,下意识地,她没有提那个一身贵气的陌生少年。 姚氏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顾九九却心神不宁,那双眸子似乎变成了实质性的东西,烧的她灼热不安。 第11章 兄妹婚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九九总觉得,从姚家回来后,姚氏有常意无意在她面前提到姚庆之。 顾九九为人聪敏,她暗自琢磨着,如果不是她多心,那么就是姚氏有撮合二人之意了。 按说表哥表妹一家亲,姚氏作为出嫁女,希望跟娘家亲上加亲,这无可厚非。顾九九若是原主,只怕也就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含泪答应。 但是,顾九九不是懦弱的原主。 她很不明白,姚氏怎么会想起把她和姚庆之凑成一对儿呢?是因为那只黑皮八哥?还是因为他们曾在园子里相遇?若是因为八哥儿,那可是他孝敬给姚氏的;若是因为花园相逢,当时可还有别人在场啊! 别人…… 一想到别人,她眼前浮现的不是五表哥,而是那个不知名的贵气少年。他那双眸子不期然地在出现在脑海,熠熠生辉。 她想,姚氏是真的想多了,莫说她不愿意嫁给姚庆之,恐怕姚庆之也不想娶她吧?姚氏这次可是乱点鸳鸯谱了。 于是,她趁着每日请安的机会,跟姚氏闲谈时,佯作无意地提起两人幼年的不睦和姚庆之对她的厌憎。 她翻出原主记忆里的那次落水,更是趴在姚氏膝头抽泣,满腹委屈。 姚氏忙将她揽在怀里,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顾九九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姚氏也是从娘家回来才突然有此打算,她原本瞧着两人年纪相仿,才貌家世相当。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有一定感情基础,总好过嫁到陌生的人家去。既然继女不情愿,也就罢了。 夜里,她跟顾尚书略略提了此事。 顾尚书近日与女儿亲近了不少,对女儿的事情格外上心。他想了想内侄的品貌,沉吟了片刻,说道:“劳夫人费心了,梦梦还小,此事不必太不急,咱们多留她们姐妹两年也就是了。倒是琛儿也不笑了,夫人不妨多留心些京城何时的闺秀,也不拘家世,只要人品好,性情好,配得上琛儿就行。” 姚氏点头称是。 顾尚书是个风流不羁的,闺阁之内也无外人,他便笑嘻嘻地给妻子做了个揖:“内宅的事儿,劳夫人费心了。” 姚氏掩了嘴吃吃地笑,灯光下人美如玉,别有一番风情。 顾尚书看得心神摇曳。 …… 顾九九发现,自己那天的哭诉还是有用的,姚氏没再提起姚庆之,但是那只八哥儿,姚氏嫌它闹得慌,到底是赏给了九九。 虽然不待见它的原主人,顾九九对八哥儿还是很感兴趣的。因为兴趣太浓厚,她甚至下意识忽视了它曾是姚庆之的爱宠。 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墨云,每天闲来无事,就逗它说话。 这是一只被揉过舌头的八哥儿,嘴儿甜得很,一口流利的俏皮话,是个解闷的好玩意儿。 日子又闲散下来,她隐隐听说姚氏在给哥哥顾彦琛物色媳妇儿,她在期待的同时,隐隐又有一点不舒服。 顾彦琛如今离妹控更近了一步,但与她心目中的绝世好哥哥还差得很远。到底是封建社会的男人,她不该奢求太多的。 不知道姚氏会给他挑选什么样的妻子。老实说,她对姚氏的眼光持怀疑态度。她真怕姚氏会乱牵红线,自家哥哥自然是最好的,这世上应该没什么女人能配得上他。 温柔的女子没主见,像原主一样,恐怕担不起责任。泼辣些的女子,又怕进门之后,闹得家宅不宁。容貌鄙陋些的,远远配不上哥哥的出色容貌;姿容绝代的,又怕是绣花枕头…… 唉,顾九九为他担心了许久,可偏偏顾彦琛仿佛丝毫不放在心上。她左思右想,忍不住试探着问他的想法。 顾彦琛不知是城府太深还是真不在意,只说道:“只要人品好性情好就成。”看着妹妹忧心忡忡的模样,他心下一软,续道:“别怕,有太太呢,她定会选个孝敬公婆,友爱小姑的贤惠女子。” 姚氏进门时,他已经八岁了,男女内外有别,他与姚氏相处着实不多。近来还是因为姚氏跟妹妹亲近起来的缘故,他才对姚氏又多了些敬重。 说起来,自从他去年从江南归来后,妹妹长大了,家也更像家了呢。 他安慰犹不放心的妹妹:“放心吧,这个家没人能欺负你。” 顾九九重重地点了点头,一股暖流缓缓地流入心间。顾彦琛虽然不是合格的妹控,但是至少对她还是不错的。 希望他有了家室后,能在和嫂嫂和睦的同时,还能对她关爱如昔。 顾彦琛对自己的婚事的确不大关心,他早早地就中了举,只等今年下场,至少也要得个进士。如此一来,不但能为他的亲事增加筹码,将来妹妹议亲,也能多个倚仗。 他的妹妹,最好嫁进人口简单,家风清白的人家。家境贫寒些也没关系,多给些嫁妆就是了。他必能护她周全。 顾家内宅的事情,向来是由姚氏做主的。顾家兄妹的婚事,顾尚书也拜托给了妻子。姚氏少不得要处处留心了。一来二去,她竟感了实症。 顾九九作为家中长女,迅速打理家务,井井有条。 姚氏欣慰异常,指着她笑道:“我这样乖巧能干的女儿,不知将来要便宜哪家小子呢!” 顾九九笑笑,心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嫁给谁呢?若是她能自己做主就好了…… 姚氏病了的事情不知怎地,传到了姚老太太的耳中。姚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只有姚氏这么一个养在跟前的庶女。老太太上了年纪,慈心一片,忙派了婆子带着上好的礼物去探视。 这事竟然被姚庆之知道了,他闹着老太太,要亲自去探望姑姑。 老太太不耐烦,就随他去了。 第12章 弘明法师 顾九九听说姚庆之来访,心里隐隐生出不安的情绪来。她忙使人去请哥哥顾彦琛招待姚庆之,她自己则躲了起来。 她当然不是个自恋的人,不会以为是姚庆之对她念念不忘,想法设法来接近她。但是姚庆之反常的举动叫她不得不多心,莫名其妙地赠送八哥儿,又特意借着探病的名头来顾府。 这殷勤未免太过了。 顾九九先是疑惑不解,她在瞧见那只八哥儿后,仿佛明白了什么。 在现代时,她曾听说过这么一种说法,说是古代许多表兄妹近亲相恋的。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们见识太少,接触的同龄异性也少。贾宝玉和林黛玉不就是兄妹为之的典型代表吗? 不不不,是她想多了。单看原主记忆,姚庆之只怕讨厌死她了,怎么会对她产生旖旎的心思? 想通了此中关节,她心里舒服多了。 不过,谨慎起见,姚庆之探病期间,顾九九始终尽量避免与他见面。凭她对顾家后宅的掌控,这点小事儿自然难不着她。——毕竟姚庆之只是探视而非久住。 姚庆之直到离开,都没见着顾九九,只能带着满腹遗憾恋恋不舍地离开。他心里很疑惑,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会给带来他完全不同的感觉? 这些日子,只要一闭上眼睛,她那天在阳光下花丛中低头含笑的模样就会浮现在他的心头,娇艳美好。 他从没想过,那个木头般的丫头竟然会有这么美丽灵动的时刻。 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他想,也许,他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还好,现在还不算太迟。 姚庆之和顾家人一样,或许察觉到了顾嘉梦的变化,却不曾想到现在的顾嘉梦躯体里早已经换了一个灵魂。 而此刻的顾嘉梦却像一个真正的游魂一般,终日游荡。她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也不明白她该怎样做才是对的。 她又试过回自己身体,可惜浑身疼痛,苦不堪言。她试着托梦给父母家人,可惜以失败告终。 她努力了,也失败了。 最悲哀的不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回自己,而是在所有人的眼里,那个外来者比她好太多;更悲哀的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远远不如她。 可是,若让她把躯体身份拱手相让,她又不甘不愿。夺回身体,她一来没这个本事,二来怕后果她不能承受。 纠结万分,顾虑重重。 如果人可以什么都不想就好了。 在外游荡时,她无意间见到出殡。那似乎是一个颇有声望的老者,丧礼办得很是隆重。哀乐震天,一片素白之下,是孝子贤孙悲痛欲绝的脸。 她竟有些不合时宜的羡慕。 是的,羡慕。羡慕有人在死者身后的哭泣。至少有人知道,他们不在了。 但很快,她又对她这种想法厌弃不已。她很讨厌自己,懦弱,沉闷,蠢笨,想夺回身体又没本事。想放弃又不甘心。这样的自己,有什么用?!她要是能像顾九九那样聪明就好了。 顾嘉梦陷入了一个怪圈,对自己既憎又怜,对九九既羡且妒。种种情绪交织,她痛苦不堪。 直到遥遥传来一阵木鱼声,似有魔力一般,她在半空怔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乌油油的长发,竟有种想皈依佛门的冲.动。斩去三千烦恼丝,顾嘉梦不是顾嘉梦,她,也就没那么多烦愁了。 可是,她已经死了啊…… 为什么她死了,没有人来接引她去她该去的地方呢? 顾嘉梦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飘着,竟再次来了慈恩寺。听着隐隐约约的木鱼声和诵经声,她一颗心慢慢安定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在慈恩寺里,见过小和尚撞钟,听过老和尚念经;看过白云舒展,听过竹音沙沙。刻意忽略了许多事情后,她也减少了些许烦恼。 也许有一天,她会习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另一个顾嘉梦的生活。 这样,也好。 在慈恩寺见到弘明法师,她并不意外。——毕竟是在他的地盘上,哪有避过主人而常住的道理? 她恭恭敬敬地施了礼,避在一旁。 四下无人,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施主近日可好?” 她摇了摇头,继而又笑了一笑。好与不好的有什么打紧,她也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啊。 弘明法师道:“施主可否告知令尊姓名?或许见到施主本人后,事情会有转机。” 顾嘉梦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那倒也不必着急,该见到时,大师自会见到的,而且,大师会很欣赏她的。” 此时已经到了六月中旬,暑气正盛。再过几天,会有不少女眷进慈恩寺进香、彼时,弘明法师就会见到顾九九了。他会对她一见如故。他会破天荒地想收她为徒,却被她婉拒…… 他们是忘年交,是知心人。 顾嘉梦颔首告辞,她何必自讨没趣呢。 她飘走后,弘明法师脸上才露出不解的神色来,若是这位施主所言属实,那么她为何两次三番言之凿凿说他会很欣赏那个夺人躯体的孤魂呢? 四天后,弘明法师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顾尚书家的千金到慈恩寺替母还愿。招待她的小沙弥磕磕巴巴地讲着佛家故事。 顾小姐却三言两语将他驳倒,小沙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弘明法师闻言笑了一笑,顾小姐的话,并非没有漏洞,而且还有几分诡辩的反觉。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能有此见地,已经不错了。 只是这个小姑娘的声音,听着很是熟悉。他心中一动,看向这个戴着帷帽的姑娘。 帷帽的轻纱并不能完全遮住她的面容,虽然她和后院竹林里的那个孤魂身形并不完全相同,声音相较而言,也更为柔媚。但是,他依然能得出一个结论来: 这个顾小姐,和后院竹林那位女施主是同一个人。 或者说,她们用的是同一具身体。 第13章 重逢钟情 小沙弥毕竟年纪小,被她驳倒了,不服气,又讲了一个,再次被她驳得哑口无言。 顾小姐声音悦耳动听,语速又快,真如珍珠落在玉盘上,让人听了心生欢喜。她才思敏捷,反应迅速,角度又极为新颖。别说小沙弥了,就是研究佛经几十年的弘明法师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出应对之词来。 弘明法师叹了口气,不期然想起了前几日那个施主说的话:“大师会很欣赏她的。” 她说的没错,这位顾小姐的确是能博好感。她年纪轻轻,知识渊博,偏偏又无一丝骄矜之色,谁会不欣赏她呢? 只是这位顾小姐的气息着实奇怪,而且她的身侧隐约有一团光晕,将她包裹在其中。这等奇景,在当今天子身上,都不曾见到。 看来,她的确不是普通人。 弘明法师上前,宣了一声佛号:“不知施主可否愿意借一步说话?” 顾九九愣了一愣,听到旁边小沙弥口称“住持”,很快回过神来,露出得体的笑容:“当然愿意。” 眼前这个老僧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没想到是主持啊,那岂不是大名鼎鼎的弘明法师? 她抑制住心中的激动之情,她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些吧? 跟在弘明法师身后,顾九九开心之余,又有点害怕。听闻弘明法师是世外高人,他主动跟她攀谈,难道是看出了她是异世之人? 瞧了一下周围,确定四下无人。顾九九郑重地施了一礼:“不知大师有何指教?” “老衲心中有一疑问,还请施主不吝赐教。” 顾九九心里一咯噔,依旧淡定:“大师请讲,在下定知无不言。” “施主似乎不是常人,周身气息,与世人大为不同,请问施主是何道理?”弘明法师转了转念珠,即便是之前不曾见过竹林里的那位施主,他也想问这个问题。毕竟眼前的顾小姐,太特别。 他出家多年,见过的人多到数不清,顾小姐的情形是他所见过的最奇特的。 顾九九小心翼翼观察地弘明法师的神情,见他只是怀疑,并非笃定,便放了心。她笑了一笑:“大师这话说的好奇怪。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自然有自己与众不同的气息,这有什么值得探讨的吗?” 弘明法师微怔,这位顾小姐说这些话时,周身光彩大盛,虽然看不见面容,却给人一种宝相庄严之感。他眼前不由地浮现出一副画面:她摘下了帷帽,风采无二。 在他怔忪时,她又福了一福:“小女子还有事,大师若无要事,请允许小女子告辞。” 顾九九缓步离开后,弘明法师望着她已远去的背影,宣了一声佛号。方才的事情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会突然被她的光彩所震慑,被她的气质所折服。 他还是参禅修身之人,想来是他魔障了。 弘明法师摇了摇头:“罪过,罪过。” 顾九九告别弘明法师,也无心再逗留,直接坐上了回家的马车。马车行驶了一段路程后,她才拍着胸口,大口喘息。 她在这个世界快一年了,那个世界的事情,在她的努力下,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今天弘明法师的一句话,勾起了她不少的回忆:她那过世了的父母,她独自生活的辛苦…… 要回到那样的日子吗? 六月末,天很热,可她却只觉得遍体生寒,寒意一点点渗入骨髓。她抱着膝头,眼前浮现顾尚书、姚氏、顾彦琛和嘉荣、嘉敏的脸…… 不,她不愿意。 顾九九抬起头来,倚着马车壁,心里琢磨着,反正弘明法师拿她没法子,大不了,她以后避着他就是了。——若是真是有本事的,她恐怕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她现在很好很幸福,他又不是专门破坏别人生活的法海,她不会有事的。 如此这般自我安慰了一番,顾九九舒了口气,放下心来。她想,她这凡事爱多想的毛病是该改改了,老是自己吓唬自己,一点意思都没有。 正想着,马车突然趔趄了一下,她险些被颠了出去。她大惊:“出什么事了?” 一把掀开车帘,只见街上的店铺都飞速向后退去,歪歪斜斜。街上尖叫声一片。 是马惊了! 她暗骂一声,好好的,马怎么会惊?这样小概率的倒霉事件,居然都给她撞上了,今天真是不宜出行! 她暗暗思索,该如何自救,忽听一声清啸,一道身影闪过,不出两分钟,颠簸的马车安稳下来。 她听到车夫激动地连声道谢。 一个清润如清泉的声音极有礼貌地回了一句:“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 顾九九心想,这世上真有一种声音,听了能让人的耳朵怀孕。只看一眼,就看一眼。 她悄悄掀开了车帘的一角,低声道:“多谢恩公。” 目光一点点移动,停留在马车不远处那个人的脸上: 救下她的人,年纪甚轻,五官堪称完美,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掩饰不住通身的气派。 ——是她在姚家见到的那个贵气少年。 红色的夕阳映在他身上,他完美得不像是尘世中人。 这世界,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她突然就胀红了脸,手忙脚乱放下车帘,一颗心砰砰砰跳个不停。 闭上眼,就是他的模样。 她摸了摸她的眼角,有泪水流出。 你相信一见钟情么? 你相信你的白马王子是一个古代的封建男人吗? …… 这些问题,放在以前,她肯定会很直接很干脆地回答:“不。” 可现在,她动摇了。 她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的姓名,仅仅只是见了两面,他却在她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第14章 豁然开朗 顾嘉梦遥遥看见弘明法师朝她走过来,便竭力停了下来,着实很好奇他今日与顾九九相见的情形。 是不是也像梦里那般,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破天荒地想要收她为徒,反而被她拒绝? “大师见到她了?感觉怎么样?” 弘明法师点了点头:“的确见到了,如施主所言,她不是寻常人。老衲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顾嘉梦心里一酸:“然后呢?大师欲她为徒,反而被拒绝?” 弘明法师明显一愣:“施主何出此言?”或许,如果没有这位施主提前提起,单凭那位顾小姐给他带来的惊艳之感,他会突发奇想,想收为她弟子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他叹了口气,“那位顾小姐,看气息生死不定,的确不像是当世之人。可是她身上似有祥瑞庇佑,贵不可言……” “祥瑞?”顾嘉梦精神一振,抢道,“是金光吗?我只要靠近三尺之内,就会被弹开……” 瞧,连老天都护着顾九九…… “那么,大师知不知道我怎样才能回到我身体里去?” 弘明法师的神情瞬间变得凝重:“这正是老衲要告诉施主的。那位顾小姐,虽然周身气息奇特,甚是罕见。但是,她并非不容于那具躯体……” “什么意思?”顾嘉梦忽的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大师是说……” “很契合。” “什么很契合?” “比起施主,那具身体更像是为顾小姐而生,况且,有祥瑞庇佑。”弘明法师转了转念珠,叹道,“阿弥陀佛,这种情形,老衲也只听家师说过。他曾说过,孝文太后当日有孕时,远远望去,身上有霞光护体。老衲也不曾亲眼所见。顾小姐的情况,大约与之相似……” 他后面的感叹,顾嘉梦并没有听进去,她耳朵旁边反复响起的只有那一句“那具身体更像是为顾小姐而生……” 这话验证了她的猜测,也把她再一次推进深渊。 她不得不再次面对,她不如顾九九的事实。梦里那长长的三年是梦,梦外她从小到大平淡无奇的十三年又何尝不是一场梦? 她委屈,她不甘。 如果说她活了十三年,只为了给顾九九养身体,那么她宁愿她早早地就死了,化成灰,碾成粉,什么都没有。也好过活到十三岁上,将身体拱手相让。 冲弘明法师草草施了一礼,她就要飘摇而去。 然而,弘明法师叫住了她:“施主请留步。” 她僵在半空里苦笑:“大师还有什么话要说?” 弘明法师双手合十:“施主的经历,老衲深感痛惜,然而确实是无能为力。不知施主今后有何打算?老衲能为施主做些什么?” 顾嘉梦闻言心里一暖,她愣了一愣,重新郑重施了一礼:“谢大师好意了。我想,我没什么需要您做的。”她惨然一笑,“谁都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我……除非她把身体还给我,否则,否则,谁都帮不了我……” 她仰头看向天空,她想要的,恐怕这辈子都得不到了。 “施主曾说顾小姐是个值得人欣赏的人,那你可知道顾小姐今日在慈恩寺讲了什么故事?”弘明法师突然问了一句。 顾嘉梦先是不解,正要细细回忆,却听弘明法师道:“顾小姐讲道,一人去寺院去拜观音,看到一人正在拜观音,原来拜观音的这个人正是观音菩萨。这人就问观音菩萨,你就是观音菩萨,为何还拜观音。观音菩萨说,凡夫求别人,我求自己。依老衲所见,即便是顾小姐有心,也不可能就此将身体归还。她是有大机遇的人,难道施主就一直这样徒增伤悲吗?” 弘明法师的声音并不像他外表那般苍老,大约是修行之人。短短的故事,被他讲得也带了淡淡的禅意。 这个故事其实算不上有多新鲜,但是顾嘉梦回想了一下梦里顾九神采飞扬舌战小沙弥的场景,被她的光彩所慑,由衷感叹,她终究是不如顾九九。 也许她差的不仅仅是气运,还有心性。 弘明法师说,她夺不回她的身体。可是,如果没有身体,她怎样才不是徒增伤悲? 听说人死后,有轮回;可她什么都没看到。不做个孤魂也鬼,又能做什么?难道也去想法子借尸还魂?或者去找找有没有适合她的身体? 借尸还魂的话,且不说是否可行,单说占了别人的身份,和顾九九又有什么区别? 但是,终归是要走下去的,不是浑浑噩噩,不是光彩照人的顾九九背后的幽灵。 她不喜欢顾九九,可也羡慕顾九九,有时候她也觉得顾九九的很多话都极有道理。 梦里,顾九九曾经说过,存在即合理。 她虽然无法回到自己的身体,可也没有烟消云散啊。 顾九九说,她在现代的车祸,是为了古代的一场穿越。那么她顾嘉梦的死,也是老天别有用心的安排吧。 她可以去她活着的时候去不了的地方,她同样可以做她活着的时候做不了的事情啊。 像是想明白了什么,顾嘉梦一笑,朝弘明法师长长一揖:“多谢大师。” 第15章 含山公主 平心而论,辞别弘明法师后,顾嘉梦也不甚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她心下明白她不该再颓废,但是前路如何,她心里并没有明确的章程。 她十三岁之前,和寻常女子并无半分不同。十三岁后,她的人生并非她所想的那样,由她掌控。 首先,她得重视她的形态问题。 一个孤魂能做什么?而且还是一个几乎没有人能看得见的孤魂。 她有心像顾九九说的那样,做些什么,留下她存在的印记。但是细细思索下来,她能做的真的很少。 她是个普通女子,她所擅长的棋谱是拾人牙慧。她没有身体,她引以为傲的绣工无处施展…… 她叹了口气,她倒是知道一些对朝政的分析,一些发展的方法,可那也是顾九九的思想,而不是她。 她的确是很差劲啊。 想到顾九九,难免就想起她的无双风华,想起她的人人敬仰,想起梦里的种种。 其实,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她知道后事,知道将来会怎样。——只是这后事,大多是从顾九九的眼光看过去的。与其说是后事,不如说是知晓顾九九的将来。更何况那些记忆如同她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要她一时半会全回想起来,难度很大。 现在是六月末,顾九九十四岁。今年的七月初七,她会受邀到含山公主府上,参加乞巧,拔得头筹。再后来,她会接受皇贵妃的接见。 一步一步,最终贵不可言。 顾嘉梦不是顾九九,她心中很清醒,若是换了她,定然不会达到顾九九那样的高度。 可惜,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儿,要她心平气和,欢欢喜喜地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顾嘉梦飘在半空里,想了许久。明明已经答应了弘明法师不再颓废,可是,她还是不大清楚她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她也曾想过请弘明法师给她指条明路,具体而确切地告诉她,她下一步该怎样走。 但她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别人能指点她多久呢?她情况特殊,她将来的路注定了要一个人走啊。 望了望头顶的天空,顾嘉梦不可抑制地生出一种苍凉之感来。有时候,她宁愿自己像梦里那样,被穿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样,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了。 顾嘉梦没想到,她会再次见到太子殿下。 毕竟在顾九九的梦里,太子殿下大概也就在顾九九出嫁的当天,以及某些重要场合出现过。她实在是无法想象出,高贵如谪仙般的太子会踏足纷闹的大街。 已近黄昏,太子姬央陪同一个女子漫步在行人渐渐稀少的朱雀街上。 当时顾嘉梦正在街道穿行,同往常一样,她是在半空中飘行的。还没靠近那个女子,偶一低头,便对上了他沉沉的目光。 顾嘉梦顿觉尴尬,别人瞧不见她,她行走在人家头顶上方也就罢了,反正他们不知道。可如今被人撞破,她就十分地难堪了。 她只得停下身,尽量慢慢地降下来,朝他们福了一福。她悄悄瞧了一眼他同行的做妇人打扮的女子。 那女子并未戴帷帽,瞧着约莫二十来岁,美貌而尊贵,令人不敢逼视。顾嘉梦又瞧了一眼,隐约觉得挺面熟。 噢,是了。她是金尊玉贵的含山公主。她很喜欢顾九九来着。那个梦里的含山公主总是一身华服,贵不可言;和眼前衣饰简单,容貌美丽的女子判若两人。 见到太子,已然出乎她的意料;见到含山公主更是让她震惊,以至于梦里的一些场景一窝蜂地涌现在她的脑海。——那些,她原本是记得不大清的。 在梦里,含山公主后来是她的嫂子,是大哥顾彦琛的妻子。 梦里关于含山公主的片段,断断续续,不大连贯,都是透过顾九九的眼睛去看的。 乞巧节,顾九九在公主府得到含山公主的赏识。她不因为公主的身份尊贵而故意逢迎她,而是真心实意拿公主当朋友。含山公主大为感动,将她引为知己。 含山公主是太子姬央的胞姐,她的驸马是拥兵四十万,镇守西北的威武侯的小儿子祁瑞。 可惜祁瑞是个短命的,尚主后不到一年就过世了。含山公主自十八岁守寡后,平日里甚少出门,京中贵妇的聚会也很少参与。——顾九九后来知道,公主偏爱一个人易服走在街上,感受市井生活。 含山公主突发奇想的一次乞巧节聚会,使她交到了一生的挚友。 有含山公主相助,顾九九入宫觐见,得到皇贵妃的称赞。她的及笄礼是由皇贵妃的胞妹卫国公夫人亲自主持的…… 再后来,顾九九被指婚给了景王。——这其中固然有景王的坚持,但是也离不开含山公主的相助。 婚礼前几日,顾九九突然晕倒,危在旦夕。含山公主易服前来探视,偶然遇见了因为关心妹妹而突然闯进来的顾彦琛。 第16章 后来之事 顾彦琛刚得知正和他议亲的孙家姑娘,失足落水而亡;他最宠爱的一母同胞的妹妹又不明不白生了重病。他心急如焚,急吼吼就闯了进去,也没注意到妹妹的房中还有他人,甚至还将公主当作是新来的仆妇,指挥她给顾九九倒水。 含山公主金枝玉叶,素来大气,对顾彦琛的失礼,只是笑了一笑,也不放在心上。 顾九九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初莫名其妙地病了,后来又莫名其妙地醒了。京中有人传言,她命格奇特,贵不可言,无形中给她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 她这一场怪病,并未影响到她的婚事。她风风光光嫁给了景王,成为了尊贵的王妃。 顾九九在新婚当夜,借着合卺酒带来的微醺醉意,说出了她的心愿,她想与自己深爱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说夫妇一体,夫妻平等,他以真情待她,她自然也会回以真心。他若不肯全心相待,也休想得到她的心。 景王大受震动,他见过不少京城女子,从未见过如此独特的。她竟然这般胆大,丝毫不畏惧妒妇的恶名。然而,这样的真性情女子,更让人心疼,值得人真心相待。 他本就钟情于她,如今能娶她为妻,又听她的真心话,自然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有加。 然而寻常人家尚有磕磕绊绊,更何况尊贵如皇家?信王妃跋扈,英王妃鲁莽,两人常常暗暗挤兑顾九九。 不过顾九九有皇帝和皇贵妃庇佑,有含山公主相助,倒也不怕她们的算计。 顾九九很幸运,善良的她难免会想起别人的不幸来。比如青春年少却寡居的含山公主,比如哥哥顾彦琛。 后来,顾彦琛又见过含山公主,得知公主身份后,他颇为尴尬,潇洒俊逸的少年郎,在公主面前红了脸,还有点小结巴,不停地道歉,只说唐突了公主。 他这般态度,含山公主也不好意思了。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顾九九心下百味杂陈,不知是何等滋味。她也曾设想过未来的大嫂是什么样的人,她好不容易接受了孙家姑娘,可惜那却是个短命的。看哥哥的神情,八成是看上了公主。 也不是说公主不好,相反公主很好,公主一直拿她当亲妹妹看,处处维护。但是公主的好,是作为姐姐,作为闺蜜的好,而非作为大嫂的好。 且不论公主是寡妇,不是云英未嫁。单说以她公主之尊,尚主可不像表面那般尊贵。一家里公婆不是公婆,儿媳不是儿媳,而且哥哥也是个有本事的,若是尚主,只怕也就只能远离政局中心了。更何况,儿子尚主,女儿做王妃,对顾家,也不知是福是祸。 顾九九很烦闷,但还是悄悄试了哥哥的口风。见顾彦琛一听到公主二字,就一脸尴尬,顾九九的心沉了下去。 哥哥果然是上了心的。 顾九九忧心忡忡,自然瞒不过枕边人。景王得知她的忧虑,却笑着摇了摇头:“本朝从来没有驸马不得参政的规矩。大哥若真有本事,不会因为尚主而被埋没。” 他称赞顾彦琛有眼光,感叹缘分的奇妙,姬家姐弟,顾家兄妹。若能事成,也是一桩好事。 等皇贵妃和皇帝再为含山公主的事情发愁时,正好景王在侧,便提起了顾彦琛。 皇帝对含山公主心怀愧疚,对顾彦琛印象颇佳,当即便允了此事。 顾彦琛对婚事本就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只要是能孝敬父母,善待妹妹的贤惠女子就行。含山公主是妹妹的好友,自然与妹妹相处融洽。妹妹的朋友,肯定不是个好的。 这桩婚事,顾九九也说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大概人生总会有那么一点子缺憾吧? 亲上做亲,顾九九和含山公主更亲近了。 只是,再后来,世事发展出人意料。英王信王夺嫡,太子姬央失踪。含山公主怀胎数月,惊惧流产。 再后来,皇帝驾崩,景王继位,顾九九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如传说中所言,贵不可言。 顾九九在景王府时,生下一女,入主中宫后,更是好孕连连。又先后生下一个男婴和龙凤胎,中宫稳固。 景王重诺守信,废黜后宫选秀制度,他的女人只有顾九九一个。 顾九九自然是相信丈夫的。但是,她为哥哥顾彦琛发愁。 当日,英王信王作乱时,景王不在京城。顾彦琛护着怀孕在身的妹妹,保她安然无恙。她就知道,顾彦琛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虽然他没有如她所愿,成为妹.控。 现在顾彦琛年近而立,膝下却没有一个子女。太医断言,含山公主只怕终身难孕。 顾九九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17章 误会重重 同为女人,顾九九不希望含山公主受委屈;但是身为顾家女,她又不忍心看顾家绝后。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竟然得知她身边的小喜儿一直暗恋着顾彦琛。 她静下心来想想,有几分心疼,小喜儿跟她同龄,已经二十四岁了。她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小喜儿却一直陪在她身边,还是独自一个人。 这些年,顾九九拿小喜儿当亲妹妹看,她也曾想过帮小喜儿找个合适的人。然而,都被小喜儿给拒绝了。小喜儿说,要伺候她一辈子。 原来,小喜儿不是不愿嫁,而是她心中那个人是哥哥。 顾九九是现代人,非常讨厌小三,但是面对多年来对她掏心挖肺的小喜儿,她却无从指责。 毕竟小喜儿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从小也没见过几个男人,情窦初开时心系大少爷,一动情,便是一生。她也从没想过去破坏什么,把那份爱慕藏在了心底。 顾九九很为难,含山公主和小喜儿对她而言,都很重要。她不愿意伤害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个。她拍了拍小喜儿的手,低声道:“让本宫想想。” 她在古代待了十一年,知道古代女人和现代人的观念差异,也许在这些自小接受三从四德的女人眼中,她的苦恼根本不值得一提。 或许,她可以听听含山公主的意见。她召含山公主入宫,佯作无意,提起了子嗣之事。 含山公主云淡风轻,不答反问:“娘娘意下如何?” 顾九九思考了一下措辞,试探道:“本宫身边的小喜儿,从小便与哥哥相熟,嫂嫂也知道,她是个老实的。不如就让她到哥哥嫂嫂身边伺候如何?一年两年的,添上一儿半女,也是她的造化。” 她想含山公主肯定会拒绝,那她自然也不会勉强。含山公主性子高傲,肯定会拒绝的吧? 然而,含山公主却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娘娘说她好,那她自然是好的。谢娘娘割爱了。” 顾九九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她又问了一次:“嫂嫂此话当真?” 含山公主笑道:“怎敢在娘娘面前撒谎?当然是真的。” 顾九九有些失落,含山公主到底是封建社会长大的女子,尽管贵为公主,还是会向三妻四妾的陋习妥协。她原以为,含山公主是不同的。 不过这样也好,内心麻木,大概会少许多悲哀吧。 她看着含山公主带着小喜儿离开,颇为感伤。 听说哥哥和含山公主待小喜儿都不错,小喜儿也是个好命的,很快怀了身孕,一举得男。 顾家上下都很欢喜,顾九九也松了口气。 大约是府里有了孩子,含山公主也忙了吧,她常常称病不到宫里来。 顾九九掌管后宫,也忙得抽不开身,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又过了两三年,才三十多岁的含山公主就已经有油尽灯枯之兆了。 在这个时代,顾九九只有两个同性好友——小喜儿和含山公主。听到含山公主病入膏肓,顾九九的眼泪扑簌簌便往下掉。 她想起那年她病重,含山公主易服前去看望她,同哥哥意外相逢。现在想想也不知是孽还是缘。她隐约听说哥哥嫂嫂性格不好,近两年感情也不大和睦。 顾九九亲自去探望含山公主,看着嫂嫂憔悴的面容,她泪如雨下。太医说,公主的病是心病。 顾九九又怜又痛,她屏退了众人,和嫂嫂说知心话,说她的不舍,说对她早年行为的感激。 含山公主却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帮顾彦琛纳妾? 顾九九一怔:“嫂嫂何出此言?” “娘娘希望椒房独宠,为此陛下废黜后宫。私以为娘娘是明白人,可为什么您要让别人纳妾呢?” 顾九九愣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嫂嫂,你是说,当年你是介意的?”她指尖冰冷,难道说这就是嫂嫂的心病? 含山公主倚着引枕苦笑:“哪个女人能不介意?” “可是,当初你很欢喜啊。”顾九九以手撑额,长叹一声,“我以为你不介意的。嫂嫂,我以为你不介意的。当初我明明问过你,你可愿意,你完全可以说不愿意的。你若说了不愿意,我又怎么会强逼你?嫂嫂,我以为你不介意的……” 她控制不住肆意的眼泪,她是真心实意拿含山公主当好朋友的。她是真的不知道公主介意。虽然本朝律法没有明确规定驸马不能纳妾,但纳妾的驸马也是屈指可数。——毕竟公主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含山公主如果反对,没人敢说半个不字的。 “呵,你是皇后啊……” 顾九九想,含山公主是恨她的,可这件事说到底,只能是误会。但凡含山公主强势一点,不追求贤良的虚名,也就不会有今日这般场景。 含山公主含恨而逝。顾九九也为此自责了很久,这是她一大恨事。 …… 顾嘉梦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再看一看眼前微微含笑的含山公主,她想,也许她需要做点什么。 第18章 泄露天机 顾嘉梦不喜欢顾九九,但顾九九那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愿却深得她心。她想,这是天下女子的期盼。至于那所谓的贤良淑德,妻妾和睦不过是男子的意.淫罢了。 公主金枝玉叶,本该一生顺遂,享无限尊宠。可惜祁瑞短寿,而顾家…… 顾嘉梦自幼和大哥顾彦琛亲厚,但此番她被穿,他非但察觉不到还更喜欢顾九九,教她心里生出了一些隔阂来。 她不想公主和大哥在一起。公主尊贵,该有更好的人与她为配。而大哥,在顾九九的影响下,大哥心里最重要的就是妹妹,娶什么样的妻子,都没区别。 在梦里大哥夫妇感情不和,作为妹妹,顾嘉梦却更心疼公主一些。她想,如果他们没在一起,就好了。 顾嘉梦一路尾随着太子和公主,目送公主从侧门进了公主府,太子也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顾嘉梦果断跟了上去,她飘在车帘旁犹豫着要不要打声招呼。 车帘的一角被掀动,露出太子半张脸来,风姿隽然,人若珠玉。他声音极低,笑容浅淡:“姑娘有事?” 不要说赶车的车夫没有听见,就连近在眼前的顾嘉梦也只看出了他的唇形。 她使劲儿点了点头。有事,有大事! 原本面对太子的她,随着马车的前进,不得不疾速向后飘动,看上去有点小小的狼狈。 “进来说罢。”太子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嘉梦心想她一个野鬼,没必要跟谪仙计较男女大防,便小声道谢,利索地飘进了马车。 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穿过车帘时,她心头浮起了淡淡的惆怅,小时候不大出门,但是她上下马车的姿势还是很好看的。现如今,只能用飘了。 马车里很宽敞,铺着竹制的席子,小方桌上放有冰浸的杨梅汁,风吹车帘飘动,有风进入,倒也不算闷热。 太子很随意地坐在方桌的一侧,指了指对面,温声说道:“坐罢。” 顾嘉梦瞧着马车的高度,从善如流坐在了他的对面。 “不知顾姑娘所为何事?” 顾嘉梦闻言忙半直起身,勉强施了一礼:“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要请殿下帮忙。” 太子以眼神示意她说下去。 “是这样的,京兆尹孙大人家的二小姐命中忌水,明年的十一月初六,恐有一劫。” 顾嘉梦思前想后,觉得在那个梦里,大哥和公主能结为夫妻,是有许多偶然因素造成的。若是少了中间一环,也许一切也就不同了。 太子略一沉吟,认真地道:“孤记下了。” 顾嘉梦准备了一肚子话来应付他的好奇,他却什么都没问。她在感激的同时,适当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疑惑:“殿下不问吗?” “问什么?”太子似乎有点不解,愣了一下,笑笑,“哦,这个啊,你和孙二小姐素不相识,能特意告诉孤这些,左不过是因为提前知晓她那日会有劫难。” “殿下怎么知道我跟她素不相识?”顾嘉梦脱口而出,“殿下,殿下知道了……” 他知道了她是谁,也许是弘明法师告诉他的,也许是他见到了顾九九…… “殿下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太子摇头:“孤见到了顾姑娘的画像。”他笑了一笑,眼中光华流转,“在四弟那里。” “景王?”顾嘉梦一怔,倒是忘了景王姬然。 “少知慕艾,人之常情,没什么好奇怪的。四弟还特意让人查了她。”太子扫了她一眼,似是漫不经心地添了一句,“不止是四弟,皇姐对那位顾姑娘也很好奇。” 顾嘉梦点头,毫不意外:“我知道公主对她好奇,公主邀请她参加乞巧聚会,她会在聚会上拔得头筹。公主会和她成为挚友,公主甚至会成为我的嫂嫂……” “你说什么?”太子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嫂嫂?” 顾嘉梦思忖了一下,将梦中的场景挑挑拣拣说了,只说大哥原本与孙家姑娘定亲,但孙家姑娘落水身亡,后来机缘巧合大哥结识了公主,在景王夫妇的帮助下,圣上下旨两人结为夫妻。她只含糊地说大哥和嫂嫂的感情并不和睦,公主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没说大哥纳妾的事情。她想,如果太子事先知道了大哥和公主的悲剧,作为公主的同胞弟弟,大概会极力避免大哥和公主在一起吧?而且,听说太子是天下最善良最出尘的那个人,想必不会因为未曾发生的事情就迁怒大哥。 她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偷看太子的神情,见他面沉如水。她一激灵,心说谪仙也是有情绪的。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些。 马车里的沉默有点可怕。 还是太子打破了沉默:“你大哥命硬克妻?”他声音温和,倒不像动怒的模样。 “啊?”顾嘉梦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大哥不克妻。”她从没听谁说过大哥克妻。 “哦,那是命硬了。”太子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克母,克妹,未婚妻,嫡妻,的确是命硬……” “不是不是……”顾嘉梦急了,“我大哥不是的……那都是意外,是意外。”她急着替大哥辩护:“我大哥他,其实也很好的……”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睛酸涩得厉害。 “孤知道了。”太子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似乎有些不解,“你难过什么?” 第19章 初次进宫 是啊,她难过什么?不是说自己想清楚了吗?她还难过什么?她抹了一下脸,抬起头来,强笑道:“我并没有难过。”顿了一顿,她像顾九九常做的那样握了握拳:“我以后都不会难过。” 恢复了精神后,想到她方才的举动都被他看在眼里,她不禁有些尴尬,偷偷瞧他一眼,见他眼眸低垂,面容恬静,并没有注意她。 她暗暗松了口气,很笃定自己先前说的关于孙姑娘,关于公主的话,他都记在了心里。 也许是因为民间传言,也许太子给她的感觉太超凡脱俗,她坚定地相信他不是寻常人,相信他有着常人所没有的能力。那些让她担忧的问题,太子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低头看看自己的绣鞋,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强忍着羞意问道:“殿下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嗯?” “我,我,我想要一身衣裳……”顾嘉梦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明知道他不会取笑,她还是下意识解释,“我,以前没人看见我,穿成这样也没关系。可是,在殿下面前,太失礼了……” 太子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温声道:“无妨。” “不是,不是,我……”可还是很尴尬啊。她结结巴巴:“我没有坟墓,我也没有牌位,另一个我,还活着,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她心说,上次慈恩寺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他那句衣衫配色新奇,窘得她差点没钻进地缝里去。 他静静地等待她说完,才温声说道:“孤会想办法。” 依旧是带着能安定人心的魔力的声音,顾嘉梦安静下来。她很庆幸太子可以看见她,她也有些遗憾,为什么能看见她的不是她的亲人。她暗暗叹了口气,知足吧,顾嘉梦,至少还有人能看见你,愿意帮你。 马车里又陷入了安静。 顾嘉梦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可奇怪的是,她竟然不是很想离开。她静静地打量着对面的太子殿下,活着的时候她可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能离这个谪仙这样近。 然而一想到民间传言,他只是借胎来人间历练,迟早都要回天上去,她竟有点心疼。 她低声说道:“殿下不妨对自己好些……”对自己好一点,省得哪一天就羽化成仙到天上去了,还怪遗憾的。 “嗯?”太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他转了话题,“姑娘真的不打算让家人知道你的现状吗?” “还是不了吧,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吧?” 太子笑笑:“那倒未必。不相信孤,还不信弘明法师和闲云道长吗?” 顾嘉梦有几分犹豫,之前她的确很想让家人知道,希望家人能站在她这一边。她还曾因为家人认不出她的变化而生气愤恨。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情绪有了一些变化。 易地而处,如果家中别人像她这般被穿越,那人的记忆规矩都不差,她也察觉不出来吧?顾九九比她好,比她招人疼,他们更喜欢顾九九也是在情理之中。 更重要的是,顾九九有大气运,有祥瑞护体,最好还是不要得罪吧? 从小嬷嬷就教导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兴家之道。 想到此处,她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又不是告诉了他们,我就能回去。而且,我又抢不过她,连大师都说她有大气运,我抢不过她……” 她不知道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太子,连声说着:“我抢不过她,我不和她抢……” 太子瞧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顾嘉梦却还在找理由:“而且,我家里人知道的话,肯定会难过,会家宅不宁。太平盛世,这样的事传出去,说不定还有损国威,影响陛下的声誉……” 她绞尽脑汁,想证明自己不是懦弱胆小,而是真的没必要。她突然觉得她有点卑微,有点多余。——事实上,现在的她的确不愿,也不敢跟顾九九正面为敌。 马车骨碌碌向前行驶,不知不觉已到了宫门外,太子换上宫中的马车,见顾嘉梦呆愣愣地飘在半空,神情茫然,便低声道:“跟上来。” 顾嘉梦正自犹豫不决,猛然间听到这话,仿佛有了主心骨,忙轻飘飘跟了过去。 飘了数丈,她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进宫了啊。她被太子殿下领进宫里了! 她之前的凄苦郁闷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雀跃和满足。她想,死了也有死了的好处。至少她活着可不能俯视皇宫。 因为那个梦,她对皇宫还不算陌生。但是飘在半空看皇宫,无论是在梦里以顾九九的眼光,还是在现实中以她顾嘉梦的目光,都是头一次。 还好传说中的皇宫啊龙气什么的,对她构不成威胁。她得以轻松自在地,不受任何拘束地,飘行在皇宫半空。 可能是心情不错,她飘得略快了些,一回神,竟然不见了太子的马车。 第20章 见到景王 她茫然四顾,只见宫殿巍峨,有宫女内监经过,却不见太子所乘坐的马车。她心底有一瞬间的惊慌,静了片刻,才又恢复了几分镇定。 慌什么?她是鬼而不是人。游走在皇宫内院何惧之有?不过是不见了太子而已,她难道不会去寻他么? 顾嘉梦是第一次进宫,但顾九九的后半生可都是在皇宫度过的。梦里关于皇宫内的许多场景虽然模模糊糊并不清楚,但是走向东宫的路,大约还是有印象的。 今上节俭,太子并未另建宫室,如今的东宫乃是今上做皇子时的承德殿。顾九九入主中宫后,还曾和姬然一起去过那里。 顾嘉梦依着那点记忆慢慢摸索,顺便欣赏一下沿途风景。 飘行途中,她竟然见到了一个不算熟人的熟人:景王姬然。 风华绝代的贵气少年迎着夕阳走来,衣饰华贵,气质卓然。 面对这个人,她的心情有点复杂。在那个长长的梦里,他和顾九九纠缠颇多。 他是顾九九的丈夫,是后来的帝王。梦中有不少顾九九和他的亲昵之状。 顾嘉梦闭了闭眼,尽量不去想顾九九用的是她的身体这个事实。 据他所说,顾嘉梦小时候见过他的…… 摇了摇头,把这些乱糟糟的事情全抛之脑后,顾嘉梦加快了速度。 到承德殿前时,暮色四合。 她略一犹豫,“身形”斜斜向上飘动,虚虚站在殿顶的瓦片上。 星光点点,凉风习习。她重重地叹气,心说,她其实并不是非到东宫不可。 下方一阵响动,顾嘉梦微惊,循声望去,两个提着灯笼的内监后面,衣袂飘飘的那个人,不是姬央又是谁? 她下意识冲他招了招手。 大约是察觉了她的目光,他亦朝她看了过来,眼中盛满了细碎的星光。他无声地动了动唇。 下来。 顾嘉梦不敢不从,忙努力下降。 他又瞧了她一眼,跟上来。 顾嘉梦性子软懦,又少主见,她惯于听从别人的命令行事,接收到他的信号,自然而然就跟了上去。 曾经隐约听说,太子谪仙人,和常人大不相同。顾嘉梦原以为他住的宫殿,该是仙雾缭绕,有美貌的宫女成群结队走过才对。 等她真正见了,才知道自己先前想错了。和她梦里一直欢声笑语不断的皇后所居住的宫殿相比,东宫异常冷清。 六月,她甚至能感受到阵阵凉意。 顾嘉梦想了想,也不是所有的仙人都是美貌仙侍环绕周身的,听说有的神仙就偏爱住雪洞提升修为呢。这大约和苦行僧是一个道理吧? 自以为想明白了的顾嘉梦再回过神时,眼前只剩下了太子一人,宽袍博带,手持书卷,不似凡尘中人。 烛光摇曳,太子笑了一笑,放下书卷,向她招了招手:“上前来。” 顾嘉梦瞧瞧烛台的蜡烛,再想想梦里照明用的夜明珠,越发觉得谪仙和凡人就是不一样。 凡人追求享受,仙人追求的莫非是内心的宁静? “偏殿虽鄙陋,但勉强可住人,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先歇在那里。”他看着她,声音温和。 顾嘉梦有点懵:“我吗?” 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偏殿该给谁住,而是她已经死了,不吃不喝都没关系,居然还有人想着为她安排安歇的所在。 不论她是否需要,她很喜欢这种把她当人的感觉,就像是她还活着。 她郑重地施礼,语无伦次:“谢殿下,谢殿下……” 他抬眸,很是客气:“不必言谢。今日天色已晚,姑娘所提衣物之事,孤明日再做如何?” “当然,多谢……”顾嘉梦懊恼,心说,除了道谢,她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无事,举手之劳。” “殿下早些歇息。”顾嘉梦再次施礼,告辞离去。 她并没有如太子所言,宿于偏殿内。自从魂魄离体后,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太子的行为其实多余得很,可她偏偏就是觉得心安,仿佛是又有了庇护之所。 顾嘉梦就在偏殿外待了一夜。 次日天未亮,顾嘉梦便欢喜雀跃,期待着自己换一身衣衫。她对太子的本事毫不怀疑,只是隐隐有些奇怪,太子也太清闲些。 联想到民间传言,今上格外宠爱太子,生怕劳累了他,只愿他修身养性,不让他插手政务。她心中明白了几分。 今上怜惜太子,更防备储君。 记得梦里,顾九九提过,皇帝属意的储君本就不是姬央,难道是因为姬央将来是要羽化而去的,所以皇帝不肯在他身上花费心思? 那么,如果太子没有失踪呢?作为名正言顺的储君的他,是否会顺利继承皇位?没有母族妻族的支持,又无半点参政经验,只凭借着民间虚无缥缈的声望,和不适合当皇帝的传言,他能登上皇位吗? 若是他的弟弟登基,他能活着吗? 历来没当上皇帝的储君,可没几个有好下场。 顾嘉梦开始替他担忧了。 第21章 闲云道长 再次与太子共处于马车内时,已经是在前往西山闲云观的途中。 马车辚辚,顾嘉梦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回想着太子方才说的话。 他说,宫中对巫术多有忌讳,烧衣之事不如在宫外进行。恰逢皇帝命他去请闲云道长,是以要等到了闲云观后,才能兑现承诺。 他为此向她道歉。 顾嘉梦表示理解,既感动又不安,他哪里用跟她道歉?本来就是她求他帮忙啊。他能答应相帮,她已经感激不尽了,实在不敢再提诸多要求。 只是,要见闲云道长么? 因为那个梦,她也曾去过闲云观,求到符纸。那次她只在观前待了三个时辰,是观中的道士将符纸赐予她。可惜,并未保佑她度过那一劫。 对见闲云道长,她并无太多期待。对于她的事情,弘明法师都无能为力,和他齐名的闲云道长,只怕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吧? ——那个梦里,顾九九和弘明法师交情颇深,和闲云道长却无甚交集。或许,闲云道长还不如弘明法师也未可知呢。 顾嘉梦摇摇头,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 闲云观位于西山的半山腰,观不大,只有几个道士。比起京中贵妇上香首选的慈恩寺,闲云观无疑要寒酸得多。 在顾嘉梦的印象中,闲云道长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唯一的特长是,活得时间长。 老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闲云道长据说已经一百零九岁了。而且,在那个梦里,似乎也没有听到闲云道长仙逝的消息。 顾嘉梦默默计算了一番,年高德劭的道长,难怪皇帝会三番四次邀请他去讲述延年益寿之道。 马车的暗格里,有新从成衣店带来的服饰,也有五颜六色的彩纸。顾嘉梦很是好奇,不知道给她烧衣服时,是烧真正的衣裳,还是烧这些彩纸呢? 距离寒衣节还有三个多月,若是烧了这五色纸,她怎么把纸变成衣衫? 正胡思乱想之际,马车已经到了西山脚下。 太子当先下了马车,他掀开车帘想等那位顾姑娘下车时,却见她已轻飘飘地站在了半空中。 她低着头,圆骨碌碌的眼睛转来转去。 蓝天白云,青山丛林,给山腰的闲云观平白增添了一丝神秘。 太子与随从徒步上山,微风吹动,衣袂飘飘,似乎随时都能乘风羽化而去。 顾嘉梦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一面飘动,一面欣赏山中风景。 待到得闲云观外,随从前去叩门。 少时,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七八岁的小道童探出脑袋来,远远看了姬央一眼,很快又掩了门。 “师祖,师祖,太子又来了!” 顾嘉梦默然,瞧瞧负手而立的太子,心想,那小道童好生奇怪,认出了他是太子,还将他晾在门外。 再看姬央,他在山间徒步行走多时,仍不见丝毫疲态,双目温和有神,一派悠然之色。 不多时,门再次被打开,小道童走出来,将太子一行人迎了进去。 顾嘉梦终是见到了传说中的闲云道长,她想象中的一百来岁的老人,应该是发秃齿落,老态龙钟。闲云道长是方外之人,应该像画上画的老寿星那样,鹤发童颜,广额长眉。——眉毛至少要比弘明法师还要再长再白些。 事实上,须发皆白的闲云道长真有几分画上画的老神仙模样,不见老态。 顾嘉梦暗暗嘀咕,真有一百零九岁么? 太子和闲云道长似是极为熟稔,两人对坐,谈茶论道,你来我往,甚是投机。 顾嘉梦站在不远处,心中感慨不已,到底是谪仙,居然和佛道两家都能保持友好关系。 本朝治国,佛道儒三教并重。但是私底下这三家不算顶和睦。能和两家领军人物交好,之前在顾嘉梦的印象里,只有顾九九。——当代大儒季先生被她折服,一心想将她收为义女,当然被她给拒绝了。 顾嘉梦叹了口气,若是顾九九也能见到闲云道长,想来闲云道长也会很欣赏她。毕竟聪明人都是惺惺相惜的,不是吗? 怎么又想起顾九九了? 这边实在是没意思,顾嘉梦朝太子做了个手势,自己飘到了院中。 那个领他们进来的小道童正指挥着太子的随从布置案台。顾嘉梦瞧了瞧暂时放在案台上的五色纸,忐忑而期待。 也许过不久就有新衣裳了呢。她想想在成衣店添的鲜艳漂亮的衣裙,真是遗憾不能穿在身上。 外面安排妥当后,闲云道长和太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一个仙风道骨,一个俊朗飘逸,瞧着倒是十分好看。 太子冲她招了招手:“上前来见道长。低些。” 顾嘉梦心里一咯噔,知道闲云道长这是看得见她。高人就是高人,她忙上前行礼。 闲云道长点了点头,并不吃惊,只问了她的生辰八字以及名姓。 第22章 祥云罩顶 得到确定的信息后,闲云道长信步走到案前,接过道童递过的木剑,肃然站立在案前,渊渟岳峙,一派高人风范。 顾嘉梦看着闲云道长行云流水的动作,欣喜而雀跃,又隐隐有些不安。 “不用担心。” 顾嘉梦瞧了太子一眼,又将注意力转移到闲云道长身上,看他纵越腾挪,口中念念有词,在符纸上写写画画。 她不懂那是什么,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五色纸在空气中燃尽,闲云道长缓缓收手。 顾嘉梦低头看看自己,依然是那身寝衣,并无半分变化。她迷惑不解,不是说她很快就要有衣服了吗? 闲云道长缓步走了过来,留下道童指挥太子的随从收拾残局。 顾嘉梦还未开口,太子就说出了她的疑问。 闲云道长擦拭着额头的汗:“这位姑娘的情况有些特殊,她并非一般的鬼魂。她尚滞留在人间,是阳世的生魂。阴世的法子,在她身上并不管用。” 顾嘉梦愣了愣,不是一般的鬼,是说她阴世不要,阳间不留吗? “大师的意思是……”太子略一沉吟,“顾姑娘是生魂,难道还有生还的可能?” “未可知。”闲云道长微微一笑,高深莫测,“天意,谁又说的准呢?” 未可知?是说她还有生还的可能吗?顾嘉梦闻言,心儿噗噗乱跳,还能活,多么不可思议又充满诱惑的事情! “道长,我,我……”她语无伦次,“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很厉害的人,她,她有祥瑞护体,她将来会母仪天下。我,我抢不过她的。我,我也不会去抢别人的身体,我不要别人跟我一样……” 闲云道长已经转了身,欲回殿内,闻言,他停住了脚步,目光轻飘飘地从顾嘉梦身上闪过,笑道:“祥瑞护体?”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听的笑话:“哈哈,祥瑞护体?” 顾嘉梦心中不解:“我说错什么了么?弘明法师就是这样说的啊,而且,我,我试着回我身体回不去……” “贫道年轻的时候,也会观气。曾经见过一个人,紫云罩顶,身有帝王之兆。”闲云道长一甩拂尘,悠悠然说道。 “是哪个皇帝?”顾嘉梦追问。 连太子也有了兴趣:“哦?不知是哪位先祖?” 闲云道长哈哈大笑:“山野之人,哪里见得了九五之尊,那个紫云罩顶,生有帝王相的人不过是山间一樵夫,目不识丁,去岁又见他,帝王之气早就淡了。所谓的气运也是有变数的,那个异物眼下有祥云护体,谁都奈何她不得。可那祥云真能随她一辈子不成?姑娘又何必担忧呢?” 顾嘉梦心神大震,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是说吉人自有天相么?她甚是迷茫,但还是行了个大礼:“受教了。” 她得好好想想,或许是因为闲云道长还没见到顾九九,所以言语中对她多有轻视,等他见了顾九九,知道了九九的好,也许就不一样了。 太子此次前来,乃是奉了皇帝的口谕,请闲云道长入宫传授延年益寿之道。 闲云道长自称是乡野之人,不懂规矩,入不得深宫。但到底是写了几个养生的法子交给太子。 太子知其性情,也不勉强,只说改日再来拜访。 闲云道长却似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一般,连连摆手:“可别,贫道这就再次闭关去。你来了也没人接待你。” 太子只是笑了一笑。 顾嘉梦暗暗嘀咕,以前就听说闲云道长常年闭关的,看来果真是这样。想着想着,她又想到了顾九九身上,若是闲云道长也在京城内,并没有常年闭关,只怕顾九九跟他也会交好吧? 她一会儿欢喜,一会儿酸楚。闲云道长和太子的对话,也没听进去。 直到闲云道长正色问道:“这位姑娘莫不是真要以生魂的身份在人间行走?” 顾嘉梦微怔,迷惑不解,不知如何作答,不以生魂的身份行走?难不成还抢个身体或是学闲云道长闭关么? “虽说是生魂,可是离体过久,终是不妥。姑娘可有古玉?不妨暂时栖身于玉中,等待时机。”闲云道长笑得很是古怪,“古玉养人也养鬼,若是通灵的就好了,保人身体康健,鬼魂魄不散。” 顾嘉梦沉默了,藏身在玉内,她只觉得荒谬,玉能有多大?况且,以她眼下的情形,只怕一挨着玉,就会任它自手中穿过吧?她低了头,神色黯然:“我没有……” “没有通灵的养魂玉,古玉也行,越古越好。以灵魂的状态在人间行走,时日短还无碍,但若长此以往,难保不会魂魄消散。” 顾嘉梦怔怔的,却听太子温声说道:“东宫库房别的不多,玉倒是不少。若能用,顾姑娘尽管取去便是。” 第23章 父子相见 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风凉飕飕的,顾嘉梦在马车里一路沉默。到目前为止,能看见她的三个人,无论是太子,是弘明法师,还是闲云道长,可能能力有限,但都在给她指明方向,给予她帮助。 也许她一开始就想错了。她并不是孤单一人,这世上终究是有人念着她多一点。 顾嘉梦瞧了一眼对面的太子殿下,想起他在山上时因为没有兑现承诺而向她道歉,她颇感愧疚。 本来与他无关的。 她想了想,悄悄向他身边挪了一挪。 马车辚辚行驶,平稳而快速,太子坐在马车里,许是无聊,食指弯曲,轻轻敲着桌面。他微侧头,竟瞥见那位顾姑娘离他近了些,一脸迟疑之色,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笑了一笑:“有事?” 顾嘉梦下意识摇头:“没有。”退回原点,她才又犹豫着说道:“殿下,其实没我想的那么糟糕的。” “嗯?”太子似是不解。 顾嘉梦却只是微笑,不肯再回答了。 太子明显感受到她身上的忧愁的气息淡了一些,笑容也较一开始明朗许多。他不知道缘由,但也乐于看到这样的情况。 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他唇角微勾,轻轻摇了摇头。 马车里又恢复了安静。 “殿下,道长不进宫也没关系吗?” 太子笑笑:“没关系,父皇所求的不过是他的养生之道罢了。” “皇上是想长生不老吗?”顾嘉梦叹了口气,“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 她知道,皇帝会于五年后的冬天驾崩。五年后,皇帝病重,信王英王趁机叛乱,太子失踪,信王英王两败俱伤,景王领兵归来,收拾残局。皇帝刚把皇位传给了景王就驾崩了。 算起来,皇帝也只有五年光景了。 想起梦中雪地里的一滩血迹,顾嘉梦恳求道:“殿下,请皇上一定要保重身体,防备信王和英王。” 如果皇帝身体无碍,信王和英王就不敢趁机作乱了吧?她有些后悔方才在闲云观,她被自己的事情分去了心神,忘了问问闲云道长,有什么办法能延长人的寿命。她坚信,君父安康,臣子定然不敢作乱。 太子点头:“孤记下了,多谢顾姑娘。” 父皇的心思也很好猜。父皇答应母后,不再立后,却立了皇贵妃,形同副后。他说所有人都动摇不了储君的位置,却对太子处处防备,要他做一个“谪仙”。父皇最宠爱的是景王姬然,景王类君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 这些,他不是不知道。 他默默回想着在慈恩寺时,顾姑娘语无伦次的话语,缓缓闭上了眼睛。 太子回宫向皇帝请罪,他没请到正主,只带回来了养生之法。 皇帝抬眼看看长子,仪表如玉,身形如松,在帝王之势的威压下,淡然自若。虽身处富贵乡中,却出尘飘逸,不像红尘众人。也难怪民间传言,他是误入人间的谪仙。 这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俩不咸不淡说了几句,皇帝便借口乏了,让他离开。 太子施礼告退,临了却道:“还请父亲保重身体,别让母亲和儿子担心。” 皇帝一怔,挥了挥手,心绪起伏。太子秉性寡言,性情高洁,很少说这样的话。刚才他竟莫名觉得儿子多了点人气。 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是和他同甘共苦的发妻费氏所出。 想起费氏,他心中又是一痛,他曾答应费氏,不对付她的娘家,但为了江山社稷,还是贬黜了她的兄长,下旨费家三代不能入朝为官。——当然,这件事,费氏不能怪他,他对费家已经够仁慈了。 他曾答应费氏,除非太子谋逆,否则永不废黜。可是,然儿出生时满室红光,天降异象,那才是命定的帝王。谁能争得过天? 他答应费氏的不再立后,他也做到了。尽管程氏深得他心,他也只给了她皇贵妃的名分,算起来,是委屈了程氏。 …… 闲云道长说,顾嘉梦栖身的玉,若不能通灵,则越古越好。 所幸,东宫玉多。 太子回到东宫,便命人寻玉。东宫的管事开了库房,搜寻了一番,将大大小小的玉器呈放在太子面前的案上。 案上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玉,璜、瑗、璧、珏…… 太子屏退众人,看向飘在半空的顾嘉梦,深感无奈:“下来。” 顾嘉梦依言下降,不敢辩驳,她也想站在地面上的。 “上前来,看看这些玉,挑一个你最喜欢的。” 顾嘉梦点点头,其实喜不喜欢的,也没什么分别。她是藏在玉中,又不是要戴在身上。 “这些都是有些年份的,质地也好。” 顾嘉梦看看,的确,她也算是有几件玉器首饰的。但是和眼前的玉,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不可同日而语。 她随手一指:“就那个吧!” 太子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来:“这个吗?” 第24章 玉中乾坤 “怎么?这个,不可以吗?”顾嘉梦有些不解,她指着的是一块素面玉玦,不大,温润细腻。 在一大堆精美的玉器中,她第一眼就看上了这一块,它外表虽然普通,可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一般,吸引着她。 太子拿起玉玦,仔细摩梭了片刻,低低喟叹:“那就这个吧。” 他的态度教顾嘉梦捉摸不透,她略一迟疑:“要不,算了换一个。” “无碍,道长说讲究缘分,既然它合了你的眼缘,那就是它了。” 太子将玉玦翻转,顾嘉梦才看到玉玦上似乎有字。她小心翼翼飘上前凑近去看,只见玉上有四个篆字:“央儿弥月。” 顾嘉梦暗暗纳罕,这倒像是太子的弥月纪念。但是一国储君,用这样的材质,未免太普通些。 “还是不要它了吧?”顾嘉梦不大好意思了,“换一个吧,我换一个……” 虽然她口中不停地说着换一块,可是“身形”却不由自主地被它牵引,一点一点向它靠近。 太子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他声音温和,语带怅然:“再换一个?换一个可未必有这个年份久。这原本是一对儿的,据说是本朝太.祖皇帝的元后的一对耳饰,素面无纹,质地普通,却是难得的珍宝。至于它有何特殊之处,则无人知晓。后来到了父皇手中,孤和皇姐出生,父皇初为人父,亲手将一对玉珏雕刻,赐给我们姐弟……皇姐那一块,被粗心的宫人遗失,孤这一块,便也收了起来……” 这是顾嘉梦第一次听到太子说这么多话,她努力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玉玦上转移到太子身上。 看他精致的眉眼浸染淡淡的愁绪,她心底竟生出莫名的怜惜来。他贵为太子,出尘高贵,却也有烦心的事呢。 顾嘉梦年纪小,可也听说过景王出生时,皇帝龙颜大悦,大赦天下。比起亲手雕刻满月礼物,她也迷惑了,究竟哪个是帝王更看重的。 在她茫然四顾自己,太子已经将其他的玉器收起,单留这一块放在案上,对顾嘉梦道:“顾姑娘,你不妨试试。” 烛光摇曳,殿内只有太子一个人的身形。 顾嘉梦定了定神,郑重地向太子施礼,一些试探,一些希冀,还有些小小的不安。 闲云道长说,这个要看机缘。 她看看正含笑望着她的太子,眉眼温润,突然觉得也没什么可怕,成功也好,失败也罢,都没什么可怕。 反正,她不会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她降落在案前,将手伸向玉玦,似曾相识的熟悉感笼罩了她的全身。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她在一个陌生的所在。 蓝天白云,一座院落,她就站在院落里,四周再无旁人。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给她一种异常诡异,没有人气的感觉。是因为她是鬼吗? 道长只说她可以依附在玉器上,可没说玉器里是不是另有乾坤啊? 恐惧不安在心头弥漫,她惊呼出声:“殿下!殿下!” “孤在。” 太子的声音不知是在何处响起,顾嘉梦抬头看看天,莫名觉得心安了许多。 “殿下,我是到玉里去了吗?为什么玉里有院子?有天,有云?是玉成精了吗?这里面,就像是一个家一样……” 惊慌无措的感觉减轻后,顾嘉梦开始有了观察这里的想法。她壮着胆子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口,想穿门而入,却被门隔住。 顾嘉梦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次伸出手,试探着推了推门。 手没有消失,她也没有穿过那道门,反倒是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殿下,我,我,我好像活了!我活过来了!” 这一刻,她很想站在太子面前,告诉他,她活过来了,她可以触摸到门,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 刚一动这个心思,她就轻飘飘地站在了太子面前。 顾嘉梦目瞪口呆,难以置信,这一切,只合该出现在梦里啊。 “殿下,我在那玉里面,我可以推开门的,我是不是……” “活过来了?”四个字被她咽了下去。她低头看着自己仍旧悬浮在空中的脚,仿佛有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了下来。 她自嘲地笑笑,想什么呢?那玉只是栖身之所,不是还魂之物。 是她想多了。 “殿下,是我想错了。”她眼睛有些酸涩,“玉里很好,谢谢殿下。” 太子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若是不喜欢,尽可以换别的。” “不,没有。”顾嘉梦抹了一把脸,“没有不喜欢,它很好,很好。” 福了一福,她又走向了玉玦。 再次出现在院落中时,她已经平静了许多。她走进房间,不大明白,为什么房间里会堆满器械粮食。 第25章 深夜寝宫 顾嘉梦养在深闺,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暗暗吃惊。若不是先前早已经历过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怕她早惊呼出声。 她慢慢走过去,一步一步,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把她的一颗心都填得满满的。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面前的粮食器械上。这些东西是本来就有的?还是谁放进去的?若是本来就有,这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事物?若是被人放进去的,那么是谁?又是如何放进去的? 兵器锋利,寒光凛凛。麻袋鼓鼓囊囊。 她眯了眯眼睛,还是不大明白,摇了摇头,她退了出来。 很奇怪,现在明明已经入夜,可这玉里却还是白天。 这个院子里,总共十二个房间,她一间一间推开看去,全部都填得满满当当,除了粮食器械,还有铠甲、草药……甚至是金银玉器。 她不由得感叹,这里是还真是宝。心思一动,她想起太子说的,这玉玦虽然质地普通,却是难得的珍宝。可能不是因为玉玦本身,而是因为玉中之物? “殿下,殿下,你还在吗?” 她想告诉他玉里的情形,念头一起,她瞬间已轻飘飘地站在了太子的面前。 “那个玉里有很多好东西,真的,不但有粮食器械,还有……” 看清眼前的情形后,顾嘉梦的脸腾地热了,她看着一向尊贵出尘的太子殿下,斜倚在床榻的门围子上,摩梭着手里的玉玦,眼神温柔,目光怀念。 她,她方才就在那玉中。 她转了头,看向一旁的漏刻,已经戌时了。看来她在玉里待的时间不短,难怪太子已经沐浴过,换了衣衫。 他的头发还带着湿意,散在额头。看见顾嘉梦,他抬眸:“嗯?” 顾嘉梦定了定神,努力不去想他把玉玦拿在手上的事情。她这才说起自己出来的缘由:“殿下,玉里有十二间房子,房子里堆了各色东西……” 将玉里的情况说明后,她又有些后悔不安,她应该拿一件东西出来试试的。也许那些东西和她一样,出了玉就又看不见摸不着了。那样的话,她不是欺骗太子么? 她忙又摆了摆手,要打断太子的沉思:“殿下,可能那东西拿不出来……” “孤知道了。”太子只是笑了一笑,似乎对玉里的金银器械毫无兴趣。 “就像是谁特意储存在那里,为打仗做准备呢。”顾嘉梦小声说着,无不遗憾,“可惜我只看见了铠甲,没有衣裙。要是衣裙就好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那色彩鲜艳的寝衣,再瞄了一眼即将安寝的太子,心里不可抑制地生出别扭的情绪来。 她想,她是不是出来的次数太多了些?太子殿下是好心给她提供栖身之所的,她不该屡次打扰他正常的生活。 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她想回到玉里,让太子好好休息。可是,那玉玦还在太子手里啊…… “殿下……” “嗯?” “你把玉玦放在案上好不好?您休息,我,我要进去了……”她小声央求,羞不能抑。 太子微怔,继而握掌成拳,抵在唇边,无声地笑。 顾嘉梦傻傻的飘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见到他笑,竟似受了感染一般,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呵呵一笑。 太子止了笑意,起身如她所言,将玉玦放在一旁。 顾嘉梦在手指碰到玉玦的那一瞬间,便转换了所在。 她想,她可能需要一个漏刻。 想想自己方才的种种形状,还真是丢脸啊。然而,脑海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没关系,殿下又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才更可怕啊……” 顾嘉梦摇摇头,赶走这些想法。反正太子殿下是谪仙,估计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凡夫俗子,她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凡人在仙人面前丢脸,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然而这么一想,她非凡不觉得理所当然,反而更加气闷了。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以后就要活在玉玦中,等待时机了么?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也许等到了那一天,她已经很老,或是已经失却了回去的兴趣。 百无聊赖的她,再次逐个推开房间的门,摸摸冷冰冰的兵器,看看坚硬的铠甲,以及那些耀眼的,成箱成箱的珠宝。 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啊! 她走出房间,站在院落里,寻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她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仰头看着天上奇异的白云,有点欢喜有点感伤。也只有在没有别人的玉玦里,她才像一个人。 不会时不时地飘在半空中,可以真正地触摸到物体。在这里,她仿佛还活着,只是被困在一个四方的无人陪伴的院子。 好在她从来不缺少打发时光的法子。 她拿了一把匕首,在地面上划棋盘,又寻了珍珠来做棋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第26章 皇子选妃 顾嘉梦待在玉玦里,下棋倦了时,就站起来走走,看看兵器,默念诗词。 玉玦里的太阳似乎永不坠落。 她想,也许她很快就能等到那一天,回到自己身体里,重新做回顾嘉梦。 有时她能听到太子和周围的人交谈,但大多数时候,天地都处在一片安静当中。 还好,她并不畏惧孤单。 顾嘉梦不知道太子将玉玦戴在了右手的拇指上。太子本就寡言少语,又不刻意对着玉玦说话,以致于她并不清楚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 七夕节,含山公主设宴遍请京城贵女,顾九九也在其中。 先前景王姬然使人打探她的事情,含山公主略略知晓。在宴会上,她难免就对顾九九高看了几分,能让老四看上的姑娘,肯定不是普通的女子。 顾九九容貌不俗,气质高雅,言行举止既合乎规范,又有一种潇洒飘逸之感。更难得的是,在别的闺秀或明或暗讨好公主时,唯独她一人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含山公主比在场的贵女都年长,她们的那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她。她笑了一笑,心说老四的真是好眼光,这姑娘不错,可为妻。 可惜啊,老四都有娶妻的念头了,姬央还是清清静静不染尘埃的模样。 一想到这个弟弟,她就犯愁。他们一母同胞,感情深厚。她知道他的储君之位并不稳固,他们没有母族支持,又不得父皇喜爱。等她及笄后,她挑祁瑞为驸马,未尝没动过借助祁家力量的心思。 可惜祁瑞早逝,威武侯伤心欲绝,甚至迁怒于她。她闭门不出守孝三年,才得到威武侯一家的敬重。然而,这点敬重远远不够。 她想要姬央得到那个位置,她想保住姬央的性命。她才不信那什么仙人借胎的传言。她的弟弟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清楚。 父皇把姬央放在万众瞩目的位置,又对他防备忌惮。如今父皇身体康健,四个弟弟表面还算和睦。然而,英王信王私底下的小动作不断,父皇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敢想象,一旦父皇有恙,诸王异动,毫无实权的东宫怎样才能站稳跟脚,保住性命? 乞巧结束,含山公主意兴阑珊,赏了拔得头筹的顾九九一对羊脂玉镯。 她心里暗赞这位顾小姐品貌不俗,进退有度,还有一手好针线,跟老四倒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 含山公主暗暗叹了口气,想起前两日姬央无意中说起父皇又在后宫说景王类君,可惜不是长子的话来。 平心而论,含山公主很欣赏老四和这位顾小姐。老四虽然性子冷了些,但聪明孝顺,友爱手足,还明确表示愿为富贵闲王。而顾小姐貌美聪慧,人也善良,她没有理由不喜欢他们。 但是一想到父皇的话以及他对皇贵妃的宠爱。老四也好,顾小姐也罢,含山公主纵然对他们万分欣赏,也不敢推心置腹了。——父皇最喜欢最看重的是老四啊。 诚然她对那三个异母弟弟都不错,跟他们也一团和气。可在她心里,他们都不能和姬央相比。 她知道,姬央为帝,三个弟弟都会活着。但若是换了旁人,姬央绝对留不下性命来。——毕竟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含山公主挥了挥手,让顾九九退下。 少顷宴会散了,顾九九坐着马车回家。她摸着新得的玉镯,暗暗思忖。她隐约听别的姑娘说,似乎是公主想替皇子选妃。 本朝成年皇子有四个,信王英王俱已娶妻。信王妃是镇南王的嫡女,从小在边境长大,顾九九见过一次,信王妃豪爽泼辣,是京中有名的妒妇。英王妃是陈翰林的女儿,秀丽雅致,温柔腼腆。 未婚的只剩下太子姬央和年仅十七岁的景王姬然。这两人听说都是人中龙凤,太子清冷高贵,景王年少有为。 也难怪今日宴上许多闺秀为了讨好公主,几乎丑态百出。 顾九九细细思索着,不可能是给景王选妃。按说公主虽为长姐,但皇上皇贵妃尚在,轮不到她相看人选。那么就是给太子姬央了。 太子与含山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感情甚笃。世人说,长姐如母。若是给太子选妻,就说的通了。 民间传说太子命格奇特,不宜早婚,如今太子已经二十多岁,应该不算早婚了吧?含山公主是做姐姐的,担心弟弟的终身大事,想亲自把关,再正常不过了。 就像是现在的她和哥哥,哥哥要娶妻,至少得让她满意吧。 摸着羊脂玉镯,顾九九心中一凛,今日公主明显表现出了对她的欣赏,难道说公主希望她做太子妃? 啊呀,这可如何是好? 第27章 公主进宫 诚然太子风华绝代,尊贵出尘,但是顾九九并没有因此而迷了双眼。 这些日子,从哥哥顾彦琛那里以及在宴会中交谈时得到的讯息可知,太子的荣宠只浮于表面。而且,人人都说太子是谪仙,不会久活于世。 即便是谣言不实,太子长命百岁,顺利登上帝位,她也不想去趟这浑水。他若真成了皇帝,少不得会有三宫六院,而且后宫勾心斗角,权力倾轧,实在是太累了。——虽然她也曾设想过如果不幸嫁给了一个花心男子,要怎样调.教他成为忠犬。但这种事情能避免,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如果可以,她想嫁一个能真心待她的男子,两人携手一生。她是真的只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顾九九有些后悔,她今日在公主府应该低调些的,真不该引起公主的注意。“唉……”她叹了口气,算了,公主肯定不会单凭这一次就选中她。待以后有了机会,她再推脱就是了。 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她又开始为家里的事情烦心。 前些日子,姚氏请舅母姚二太太到家中做客,还特意安排了哥哥来见面。当时顾九九也在侧,看姚二太太的眼神,就明白她是相看女婿。 她知道姚氏没有儿子,想让娘家侄女帮忙拴住继子的心,使其在顾家的地位更加稳固。 对于姚氏的做法,顾九九理解却不支持。这姚氏也太固执些,看九九不可能嫁到姚家,就动了顾彦琛的心思。 如果顾家两代女主人都姓姚,哪里还有他们兄妹的立足之地?况且姚家五姑娘虽然貌美温柔,但是性子未免怯懦一些,顾九九不想说她配不上哥哥,但是哥哥分明值得更好的。 可惜婚姻大事,历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宅的事情父亲不肯插手,岂不全都是继母说了算? 她不能让姚氏的私心毁了顾家。 顾九九攥了攥拳头,这件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姚氏的一厢情愿,只要父亲或者哥哥明显表现出不愿与姚家结亲,想来姚氏都不会拂他们的意。 毕竟姚氏没有儿子,在顾家的底气不算很硬。 顾九九想不明白,姚氏向来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在哥哥的婚事上,偏生这么糊涂呢? 姚氏相看的姑娘,除了她娘家的侄女,还有几个京城贵女。——为着姑娘的名声,姚氏自然没有明着相看,但是她的态度,顾九九还是能看出一二的。——然而在顾九九看来,那些姑娘,真没有一个合适的。 唉,看来,在古代也不省心啊。 马车辚辚而行,顾九九回家后先给姚氏请了安,闲谈一会儿,便告辞回了自己房间。 黑色的八哥怪声怪气地说着话,顾九九也没心情搭理它,近来烦心的事情太多了。 姚家送过来的七夕礼中,有指明了送给她的牡丹绣屏。顾九九对天发誓,她对姚家没有恶意,但这不代表她乐意跟姚家亲上加亲。 想起蛮横霸道的姚庆之,顾九九念头一转,又想到了那个贵气的少年身上。说来也怪,她有轻微的脸盲,并不能准确地记住每个人的面庞,可那个少年的模样,她却记得一清二楚。 她想,她有一天会嫁人生子,可能她永远都不会再见到那个他,但是不管过去多久,她都不会忘记那个少年。 顾嘉梦待在玉玦里,不知不觉,七夕已过。 按照梦里的场景,含山公主在七夕后入宫时,会向皇上和皇贵妃提起顾九九,会亲口夸赞顾家小姐落落大方,是个妙人。从而皇贵妃感兴趣,召顾小姐进宫,在宫中巧遇景王,发生一系列事情。 可惜现实与梦境略有不同。七夕过后,含山公主身体微恙,称病不出。皇上和皇贵妃忙派了身边的嬷嬷,前去探望。 等公主再进宫,已然是十多天后了。 皇帝在皇贵妃的提醒下,记起八月初是公主和太子的生辰。他感叹一番,唤她女儿近前,关切询问,身体是否好些了,想要什么,生辰打算怎么过。 含山公主是皇帝的长女,容貌性情颇似先皇后费氏,又因为驸马祁瑞早亡的缘故,皇帝对这个女儿心疼怜爱,比其他女儿更甚,看着女儿纤瘦的身形,尖尖的下巴,他不由得一阵心疼:“不如换一块封地给你做寿?” 含山公主笑笑,也不看一旁温柔含笑的皇贵妃,起身谢了皇帝:“父皇美意,原不敢辞。只是女儿久沐皇恩,不应……” 皇帝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你还小,哪里知道做父母的心思?都是恨不得把一切都捧到孩子跟前。你是元后嫡女,是朕最宠爱的女儿。朕疼你,是应该的。” 父心拳拳,一派慈爱模样。 公主低了头,轻声说道:“父皇对我们姐弟,向来是极好的。” 皇帝的表情有些僵硬了。 第28章 玉玦空间 含山公主说这话时,言辞恳切,感情真挚,似是肺腑之言。听到皇帝的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也是在听到皇贵妃的提醒后,才想起女儿的生辰。她那声“姐弟”更是让他狐疑。 可是再一细看,女儿神情坦荡,不似作伪。皇上心念微动,暗笑自己多疑。含山与旁的儿女不同,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乖巧可人,当年费氏病重,就是她衣不解带在一旁侍疾。 这么一个孝顺的女孩儿,又怎会对父亲生出不敬的心思? 他拍了拍女儿瘦弱的肩,温声问道:“祁瑞过世也有四年了吧?” 公主眼圈微红:“回父皇的话,到十一月,就满五年了。” 皇帝点了点头,想到女儿十八岁守寡,身边一子半女都无,不免对她怜惜更甚。如今西北安定,威武侯也无异动。含山守寡已有五载,是时候为她再考虑考虑了。 至于姬央么,皇帝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痛。这个儿子,越来越不让他省心了。 皇贵妃在一旁转移了话题:“太子和公主是同一天的生辰,说起来太子也该选妃了呢。” 皇帝闻言精神一震,摆了摆手:“央儿的事情不急,爱妃可是忘了。央儿命格奇特,不宜早婚。倒是老四今年也十七了,该着人相看了。早日娶妻,咱们这做父母的,也好早抱孙子。” 皇贵妃叹了口气,似喜似嗔:“一转眼,孩子长大了,臣妾也老了。”她凝视着皇帝,低低地道:“还好有皇上在。” 皇帝握住了皇贵妃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虽然没有话语交流,却觉得默契无比,心意相通。 公主螓首低垂,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唇角微微勾起,似微笑,又似嘲讽。 眼看皇帝与皇贵妃之间,再容不下其他人,公主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了。 皇帝没做挽留,反而是皇贵妃笑道:“皇上,不如今年就让他们兄弟姐妹聚上一聚,咱们就不要掺和了,省得有咱们在,他们束手束脚的,反倒拘着了他们。” 只要无关乎朝政,皇帝很少拒绝皇贵妃的提议。——毕竟,他没有给她后位,自觉负她良多。这点小事,他乐意满足她的心愿。 公主笑笑,告辞离去。她刚回府没多久,就有内监奉了皇帝的旨意,带了不少奇珍异宝到公主府。 红艳艳的珊瑚树,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件件是珍宝。她的父亲的确待她很好,可是她更希望,他能把这份善意转移到姬央身上。 公主斜倚在榻上,以手撑额,甚是疲惫。不期然地,顾九九微笑的模样竟浮上了心头。 那位顾小姐的笑容还真是让人沉醉啊。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有这般真诚的笑脸呢? 不对,怎么就想到她了呢?公主摇了摇头,赶走这些奇怪的想法。 …… 东宫。 “宫中小聚?”听完皇帝身边的太监王公公的话,太子微微一愣,点了点头,“孤知道了,届时定会前往。” 王公公笑道:“殿下放心,这次是家宴,绝对不会有谁污了殿下的眼……” 太子只是笑笑:“有劳王公公了。” 顾嘉梦在玉玦中百无聊赖,隐约听到外边响动,便站在院落里侧耳倾听。太子和王公公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呀……”她忍不住惊呼出声,她没留意,太子的生辰要到了呢。比她早了整整一个月。也不对,太子今年二十又三,她到九月初九满十四周岁。也就是说,他比她大了九岁还多。 顾嘉梦脸上微热,隐隐觉得她不该产生这样的想法,仿佛是对太子的一种不敬。但是哪里不敬,为何不敬,她又说不出个缘由来。 过了好久,她才静下心来,听外边已经没了动静。她小声试探着问:“殿下?” “嗯?” “我能出去么?”顾嘉梦连急急地补充道,“我很快就回来!” ——其实她要出去,原本不用跟他报备的。但是他把玉玦戴在拇指上,她从他指头上跑出来,肯定会尴尬。至少,在她出来前,他把玉玦放在一旁的案上啊。 顾嘉梦尽量不去想,这些日子她听到的东西。——也许太子是谪仙,是完人,没有秘密,可是不代表她很想知道他生活的点滴。 她想,太子肯定不知道,只要她站在玉玦的院子里,凝神倾听,就能听到太子周围的声响。 “可以。” 太子起身,取下玉玦,放在一旁,温声道:“可以出来了。” 顾嘉梦心念微转,捡起一粒珍珠,收在手中,转瞬间她已经离开了玉玦。 “殿下!”她摊开手,手里空空如也。她叹了口气,原来玉玦里的事物并不能带到外边。 不经意间,眼角余光扫到案上,玉玦旁躺了一粒熟悉的珍珠。 咦?!竟是可以的么? 顾嘉梦呆愣愣的,那十二个房间里的事物都是可以给人用的么?像她这样的孤魂,不可能带外面的东西进去。那么又是谁把东西搬进了玉玦中? 第29章 八月初九 “殿下,我把珍珠带出来了……”顾嘉梦激动万分,“里面还有好多东西,都是可以用的,有兵器,有粮草……” 不经意间看见太子微微含笑的目光,她下意识降低了声音:“真的……” 她大脑转得飞快:“太.祖皇帝元后传下来,还说是稀世珍宝,那他们多半是知道这玉玦的秘密。里面到处都是作战的物资和珍宝,说不定这就是他们留给后代的宝贝呢!” 见太子并没有反驳她的话,她兴奋之余,思路越加清晰:“我记得书上说,白皇后精武术,善谋略,高瞻远瞩,不逊于太.祖皇帝。这要是她留下的,也不足为奇。” “殿下,这是你们家的宝物呢!”虽然说皇帝富甲四海,天下都是姬家的。可是,这种实质性的传家宝似乎更吸引人,更有说服力些。 太子的脸上并无笑意,他目光悠远,目视前方,许久才轻声道:“此物出世,只怕会引起一番争斗。” 他声音温润清和,却仿佛带着低低的叹息声。 顾嘉梦微愣,抿了抿唇。殿下出尘,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将宝物据为己有,而是担心它会为祸人间。她看着他的背影,隐隐害怕他会出于什么考量,想毁掉这块玉玦。 “殿下,你……”她心说,我不去这个玉玦里了,你能不能帮我再找块玉?只要能容身就行。 “嗯?”太子笑了一笑,“还好是被顾姑娘发现了,看来是天意。” “呃……”顾嘉梦转转眼珠,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太子的意思是说她待在玉里是件好事?“殿下不打算赶我出去么?” “为什么会这么说?”太子露出愕然的神情来,“孤答应给你栖身之所,这玉又恰好与你投缘,赠给了你,自然归你所有。赶你出去又是何道理?” “我,我……”顾嘉梦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又是欢喜,又是不安。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谢殿下了。可是,我……” 太子摆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这玉玦他本就弃之不用多年,况且,秘密是顾姑娘发现的,万物讲究缘法。于他而言,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玉。对她,则是栖身的所在。但这位顾姑娘仿佛是因为玉玦太贵重,不敢接受。 “可是,这里面有……”玉玦里的东西无一不对他大有裨益。他身为皇储,却无既无钱财又无实权。她又对他说过他未来会在夺储之争中失踪。她以为面对这些本就是属于他的器物粮草金银珠宝,他不该拒绝才是。 太子似笑非笑:“怎么?还要孤起誓么?”收敛了笑容,他站起身来,走到案旁剪烛花。 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内殿里静悄悄的。 “顾姑娘,孤听说顾尚书曾是两榜进士,博古通今。顾姑娘家学渊源,想必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吧?”他回转身,含笑看着她,“孤眼下的境况,拥有太多未必是好事。顾姑娘就当是在帮助孤好了。“ 顾嘉梦飘在半空中,沉默了许久。她自然知道事情不像他说的那样。他大概是想让她心安吧。 她如今身无长物,甚至无法报答他的恩情。她心下黯然,现在的她,真的很没用啊。如果能想办法,改变殿下的命运就好了。 梦里的他,真的是太可怜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姑娘,孤能把这玉玦戴在指上么?” “啊?当然。” …… 重新回到玉玦后,顾嘉梦坐在石头上,懊恼了好一会儿。她都跟殿下说了些什么啊!本来不是想陪他说说话,顺便散散心的么?怎么到头来变成拐弯抹角讨要宝贝了?——那玉玦不但价值连.城,还是君父所赐,他竟然就这样给了她。——虽然现在玉玦戴在殿下拇指上,可她对他毫无保留地信任。她相信他不是随便说说,她相信他是真的不打算收回。 她连连叹气,心想,殿下真是太好了。 ——她自幼养在深闺,接触过的人很少。她内向怯懦,家里亲友除却大哥顾彦琛,与她交好的极少。 说起来,她离魂之后,何其幸运,能遇上太子殿下。 百无聊赖的她手托腮坐在石头上,默默思索,距离八月初九还有多久。他对她照拂良多,她总得为他做点什么吧? 可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所擅长的,无非是刺绣和棋艺。这里没有针线,她的刺绣本事无用武之地。至于棋道,殿下的棋艺不敢恭维。这两者不予考虑,利用玉玦中的事物,她能做的,其实也有限。 …… 很快到了八月初九夜,月明星稀,皇贵妃命人在御花园设宴,给太子公主祝寿。皇子皇女均在席上。皇帝记着皇贵妃那日的话,不想拘着孩子们,象征性地喝了杯酒,在戌时一刻,就同皇贵妃离开了。 皇贵妃是个雅人,着人将御花园布置得雅致大方。灯笼高挂,烛光摇曳,有美貌的舞姬伴着阵阵丝竹声翩翩起舞。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信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舞姬瞧,杯子里的酒都差点撒出来。 他一旁的信王妃黑沉着脸,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信王吃痛,杯子差点掉在桌上。 妒妇,妒妇! 别人的王妃贤良淑德,偏偏他遇上一个妒妇,醋性大,武功高。明明他才是王府的主子,她却把王府把持得滴水不漏。他看上的丫鬟,没一个敢回应他的。就连他原本的侍妾也不敢在他身边邀宠。 这些舞姬原不算倾城之色,以前他也不会多瞧,现下这般失态,完全是被这妒妇给逼出来的。就连他们皇子皇女之间小聚,她都要巴巴地跟来。难道他能从宫里带几个宫女回去吗? 她还在他耳边轻声道:“王爷,别把眼珠子掉出来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信王猛地一拍桌子,刚想发作,但又想想王妃显赫的娘家;想想她还算得上美貌风情,他只能将这口气暂时压下。 握住王妃的手,他恶狠狠地在她耳边说道:“回去爷再跟你算账。” 王妃抽出手,斜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嘎巴嘎巴作响。 信王身子不由得抖了一抖,恰好听到英王正在对景王提起娶妻的种种好处,他忍不住凑过去搭话:“老四,莫听老三瞎说。娶妻要娶贤,宁可迟些,也不能娶个妒妇啊!更可怕的是,那妒妇还是个悍妇。”不顾胳膊被拧的痛,他继续说道:“老三有福气,弟妹是个贤惠的,瞧你这两年,后院抬了一个又一个,唉哟哟,这福气……不过,要我说,那位才是最聪明的,死活就是不娶。” 他口中的那位——太子姬央冲他们笑笑,举了举酒杯。 眼神交汇,信王一愣,目光闪烁,又端起了酒杯。 “二哥醉了,休要胡说。莫不是忘了东岳地震之事?大哥是命格奇特,不宜早婚,跟咱们不一样。”景王面色严肃,神情凛然。 英王笑笑,皮里阳秋:“那是,大哥是仙家呢。” 很快话题又回到景王娶妻上,也不知道父皇为给老四选一个怎样的岳家。老大是不可能了,就看父皇对老四的态度怎样吧。 第30章 空间秘密 景王姬然笑而不语,对于未来妻子的人选,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父皇曾允诺过他可以婚事自定,他不担心父皇乱点鸳鸯谱,他只等那个姑娘及笄。 他看了一眼含山公主,见她如玉的手把玩着精致的杯子,脸上笑容缥缈,在光亮下,看不真切。 “皇姐可大安了?” 含山公主抬眸,静了片刻,放下杯子,笑笑:“嗯。本就不是什么大毛病。”她忽的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一眨眼老四也该娶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她伸手欲抚摸自己的脸,却又倏地放下,正色道:“娶妻是大事,马虎不得。” 景王点头称是,心下恻然。他没有异母的兄弟姐妹,小时候皇贵妃常教导他,多与太子亲近,太子待人和善却稍显疏离。二哥三哥又因母妃受宠的缘故,跟他并不亲近。兄姊当中,唯有含山公主温柔大方,很有长姐风范,对他颇多照拂。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想,含山公主如果是他亲姐姐就好了。 后来,她年青守寡,三年闭门不出。他也想过为她做点什么。可是,看见这样的她,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很苍白,财宝她未必需要。 动了动唇,他什么都没说,静静地退了回去。 他原本想跟她说会话,或许她会提起那个姑娘。但是他想,他不该在她心上插刀子。 那边,信王已经把话题转移到了英王妃身上。他不停地夸赞英王妃贤良温顺,是女人中的女人。 然而英王并不大喜欢自家王妃,觉得她懦弱阴沉,当不得正妻,更遑论将来母仪天下。但是听到二哥这么真心实意的夸赞,他点了点头,心说,她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她从来不敢阻止他纳小。况且,她现在有了身孕,看在她腹中胎儿的面上,他姑且给她留几分脸面。——也许这会是父皇的第一个孙子,无疑会给他加分许多。 父皇的态度显而易见,如今的太子只是枉担了虚名。既然将来的储君不是嫡长子,那么他们都有机会。谁比谁又差了多少呢? …… 他们如今年岁见长,私底下又有较量。兄弟姊妹坐在一块,面子上和睦,实际上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不过饮了两杯,说几句祝福话,赏一会儿歌舞就各自散了。 临别时英王拍拍二哥的肩:“二哥,葡萄架要倒了。”哈哈大笑而去。 信王一回头,见王妃又在活动手腕,虎躯一震,忙回转了身,走到她身边,主动搭话:“哎,你在娘家,可曾看过这么好看的舞蹈?” 信王妃似笑非笑:“妾是乡野粗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只是记得爷说,要回去算账是吧?” 信王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呃,这个,这是本王是说,府里近来的开销太小了,王妃精明,持家有道。可本王担心王妃良善,恐被恶仆蒙蔽,自然是要帮王妃好好理理账的。也不能累着王妃,是吧?” 王妃笑得甚是灿烂,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如此……” 两人这才一同回府。信王暗暗擦拭额头的汗,心里窝火,老三都要当爹了,他府里还没动静。若不是有这妒妇,他的孩子只怕塞满院子了。 他心说,若不是看你父兄镇守边境,手握重兵,爷才不受你这气! 不过,她笑起来还真是好看,生了孩子也一定俊俏。 …… 夜深人静,太子沐浴罢,换上寝衣,刚走两步,便见一道人影从他手中飘出,倏忽长至人高,怯生生地立在他面前。 “哐当”一声,有物体坠地的声音。 太子目光微垂,见他脚边躺了一把匕首。他弯下腰,捡起匕首,在手里掂了掂,诧异地看向顾嘉梦。这是何意? 顾嘉梦双脚也不着地,与他视线平齐,笑得拘谨羞涩,隐隐又有些小担忧:“祝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想了一想,她又续了一句:“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这是,礼物,殿下用来防身。” 她心下懊恼,幼时跟着继母姚氏去给姚老太太拜寿,翻来覆去,也只会说这么一句。如今长到这么大,也没多大长进。 太子有短暂的愣神,很快他笑了:“谢谢。” 匕首的鞘上镶了一颗指头大小的红宝石,还有浅浅的花纹,外观极为精美。 太子出行皆有明卫暗卫,兵器对他的用途不大。但她一番好意,他甚是感动,拔.出鞘,寒光凛凛,锋利森然。他赞一声:“好。”他再次对顾嘉梦道“如此,孤很喜欢,多谢顾姑娘了。” 顾嘉梦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是真的欢喜,才松了口气。她隐约又有点失望,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匕首上的红宝石和花纹啊。匕首是玉玦里的,鞘上的装饰才是她的心思啊。 不过,喜欢就好。 “殿下可以用来防身。”她不无遗憾地道,“如果我能接触外面的东西就好了。最好做一根腰带,宽一些,结实一点,内里有暗格的,可以装上打火石,装上金创药……”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讪讪地道:“是了,殿下不需要这些的。” 他的随身之物,自有宫人保管。而她不能为他做任何事,她其实无用的很。 “孤也需要。”太子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嗯?” 太子笑笑,低声道:“这些东西,孤不是不需要。”他微露怅然之色:“母后还在世时,给父皇做的腰带里就有暗格,有生津丹,有金创药。可惜,父皇并没有用过……” 自皇贵妃得宠后,父皇所用之物,多是皇贵妃一手所制。所谓的帝后情深,不过是一个笑话。 顾嘉梦见不得他这个模样,她上前一步,虚虚握了他的手,安慰道:“殿下……” 太子一怔,手下意识地一缩,匕首脱手。他本能去捉,待反应过来想收回手时,匕首已在他虎口划了一道。 因为他拇指戴着玉玦,伤口极浅,但仍血流出,染了他拇指上的玉玦。 生怕顾嘉梦自责,他笑道:“不必担心,小事罢了。孤……” 他安慰的话未来得及出口,便被吞入腹中,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顾姑娘,孤知道玉玦里的情形了。” 顾嘉梦正自责不已,一眨眼,太子竟不见了。她惊惶无措:“殿下,殿下!” 第31章 九九重阳 “孤在玉玦里。”太子的声音蓦然响起,似乎近在咫尺,又像是远在天边。 顾嘉梦惊喜交加,抚了抚胸口,长舒一口气,真好,真好。她不去想他为何在玉玦中,只想快点见到他,确定他安然无恙。 念头微转,她眼前的场景已变。她站在玉玦的院落里,一抬头便看到太子姬央。 他神情泰然,许是早就知道了玉玦里的情形,他看上去并无多少意外。看见她,他招了招手:“过来。” 顾嘉梦迟疑了一下,咬咬牙,上前施礼。这是她第一次站在他面前,而不是以魂魄的方式飘在半空中。 “殿下的手,还疼么?” 说这话时,顾嘉梦的心被尴尬所占据。若不是她一时冲动握住他的手,就不会惊了他,他不会受伤。——当然,也不会发现这玉玦的另一个秘密。 难道说沾染了血,人就可以进到玉玦里来吗?好生古怪的玉。 她想凑近去,看看他的伤势,但又生怕他尴尬。 “小伤罢了,无碍。”太子摆摆手,看向两边的房屋,“孤可以进去瞧瞧么?” “嗯。”顾嘉梦连连点头,“当然可以。”本来就是他的。 太子推开了房门,一间一间看去,越到后来,他的神情越凝重。 顾嘉梦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暗暗琢磨着,如果他能进来,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带了鲜亮的衣衫过来给她换。她就可以不必总是穿着寝衣了。 不过转念一想,殿下如今可也是只着寝衣啊。她的别扭感减轻了些,反而有种莫名的欢喜。 她胡思乱想着,在那个梦境里,信王英王夺嫡,太子无故失踪,东宫的院落里,白茫茫雪地上是点点鲜血。如果当初殿下手上有玉玦,他就可以先避到玉玦里去…… 太子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粮食放置一百余年而不坏,果然是稀世珍宝。” 顾嘉梦微怔,不知该怎么接话。她在这里待了不少时日,并不曾细致观察过房间里的物品。还是随太子一道,才看清了麻袋上贴着的字:神龟元年。 这个年号,大约是乱世年号,非前朝所有,也非本朝的正式年号。 “若是丰年能将粮食存在此处,到荒年再取出来,不失为一件善事。” 太子大概也不在意她的反应,他沉默了一会儿,温声道:“顾姑娘若有想要之物,尽可言明。孤不宜在此久留,就先告辞了。” 话刚落地,他就消失不见了。 顾嘉梦盯着他方才站立过的地方,不知为何,竟有些怅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坐回了那块石头。 …… 姬央面上虽然不显,可心里不可谓不惊讶。他只不过是动了动出去的念头,就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寝宫。 他伤口的血已经止了,烛台上的蜡烛比方才短了一截。 这些,都不是梦。 所幸他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老天让他拥有这块玉玦,又是何意? 他阖上双目,笑着摇摇头,罢了,既是天意,顺着来也就是了。 …… 圣心难测,皇帝竟然下诏,命太子主持编选诗书。 姬央领旨谢恩。 晚间,他带了一套衣衫并几本话本子进到玉玦里,却见顾姑娘神情恍惚,满面忧愁。 “殿下,你一定要好好活着。”顾嘉梦喃声道,“一定要活着。” 太子主持编纂的诗书,历时五载,成书于他失踪后的次年正月。当时新帝改元,此书刚献上,便有人提议,以年号为名,叫《泰启文选》,以流传后世。 活着的时候,太子殿下对于她而言是遥不可及的皇储,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与他相处的时间久了,她不由自主地想对他好点,尽管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想让他活着,想让他们都活着。 皇帝命太子主持编选诗书,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陛下防备太子,民间百姓看不出来也就罢了,朝中大臣哪个不是心知肚明? 编选诗书,看起来远离朝政,但无疑是在天下士子中提高声望的一件事,更遑论流传后世了。 所以,皇帝陛下的意思是说,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太子? 且不说大臣如何揣摩君心,只顾九九听闻消息后,惊讶地道:“这不是和昭明太子一样么?怪不得人们都说太子殿下注定早夭,我怎么听着耳熟,原来都是一辈子的太子命啊。” 九月将至,顾九九难免心生惆怅。她和原主虽然有很多不同,但有两点一样,一是她们都姓顾,二是她们都生在九九重阳节。也许她们的缘分是早就注定的。 只是,她叫九九,不叫嘉梦。 她很想,有人叫她一声九九。 顾九九向顾尚书提出请求,她想去祭奠生母。——顺便在心里祭奠一下她真正的父母。 她对登高望远兴趣不大,反正原主也没这习惯。她只想出去走走,思念一下父母。 顾家家底不厚,扎根京城,顾嘉梦母亲的坟茔就在京郊。 女儿这一年来变化很大,懂事善良,做父亲的,不会不顾全她的孝心。顾尚书便让顾彦琛陪她前往。 然而顾九九难得态度坚决,她不要哥哥陪伴:“女儿想跟母亲说些话,哥哥听去了唯恐不便。而且哥哥要和同窗好友登高。” 她笑着轻轻摇晃父亲的手臂:“爹爹就成全女儿吧!有下人跟着,有小喜儿陪着呢,爹爹还怕女儿丢了不成?” 顾尚书近来对女儿甚是疼爱,她这么一撒娇,他只觉得心都化了,哪有不允许的道理? 顾九九喜出望外,笑颜如花:“谢谢爹爹。” …… 很快到了九月初九,顾九九乘着马车出城,遵循着原主的记忆,找到了原主生母的墓碑。 让下人离得远远的,她独自一人上前,烧了一些纸钱,代原主磕了头。 她对墓碑说话:“唉,我还能给你烧点纸,我在那个世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我爸妈烧。你也知道,我不是你女儿了吧?不过,你放心,我会替她好好活着,也会好好照顾家人的……” 她感觉她在顾家内心是寂寞的,此刻对着一块墓碑,倒是能说出不少心里话,她讲了一会儿府里的趣事,心说,其实她过得还算不错。 忽的,她脖颈一凉,一具身体从她背后贴近了她。 她眼角余光望去,一把匕首架在她的脖颈。 她握住了拳头,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 “帮我进城。” 第32章 姚府寿宴 顾九九低声问道:“我该怎么帮你?”这种场景,她在小说和电视中见过许多次,万没想到,她竟然有亲身经历的一天。 她几分担忧,几分恐惧,隐隐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因为之前顾九九想要向墓碑倾诉,便令跟随她来的下人退得远些,以至于没人看清这边的情形。她被身后的歹徒胁迫着上了马车。 “现在就回城。”那人声音很低,气息有些不稳,“回城后我就会离开。如果想活命,就乖乖听话。” 顾九九一动不动:“我自然可以带你进城,但还请阁下进城后,遵守诺言,立刻离开。”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哼。 顾九九好心问道:“你是受伤了么?怎么不自己进城……” “少废话,快点叫你的人回去!” “这只怕不能,你也看到了,我嫌他们烦,不让他们到我跟前来。要不,我自己先下车,要他们过来?”顾九九唇角沾染了一抹笑意。她敢打赌,她身后这个人必定不会放她下去。 果然他哼了一声:“年纪不大,心眼儿倒不少。”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没多久,听到小喜儿的呼唤声:“小姐,小姐,” 感觉到冰冷的匕首贴近了些,顾九九低声对身后人道:“劳烦阁下躲到暗格里去,我的小丫头一向是跟我一起坐车的。她年纪小,嘴有些快。” “我也想知道,是她的嘴快,还是我手里的剑快。”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迟疑了一下,“你如果敢……” “放心,我还想活着呢。” 身后一阵响动,顾九九估摸着他已经藏好,才扬声应了小喜儿的呼唤。 “小姐,我们要走了吗?”小喜儿掀开了帘子,眨巴眨巴眼睛。今天是小姐的生辰,以小姐的性子,肯定是要赏赐他们的。早点回去,也可以早点领赏。 顾九九点头:“嗯。” 小喜儿喜笑颜开,放下帘子,去招呼车夫以及随性的下人,才又掀开车帘,爬上马车。 顾九九眼睛一瞥,瞧见了她身侧一点血渍,她忙用脚拭去。 小喜儿叽叽喳喳变着花样说吉祥话来讨好她。顾九九笑笑,心里甚是熨帖。 顾九九在思索着暗格里那个人的身份,是采花贼?还是江洋大盗?是朝廷钦犯?或者是陷于宫斗或宅斗的皇子王孙? 那个人的声音听着很年轻,但是有气无力,像是受了伤。他会是谁呢? 马车辚辚行驶,到城门口,才发现,今日守卫严了许多。 小喜儿掀开帘子,看看外面排队接受检查的行人车辆,嘟囔了一句:“唉,真是的,烦人!” 顾九九心里一咯噔,她刚才遇见的那个人大约不是王孙公子。可是为什么要到城里去呢?呀,莫不是朝廷钦犯,或是江洋大盗?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轮到了他们。顾家的家丁说明车中是顾尚书家眷,卫兵摇手正要放行,却听得得得的马蹄声。 一个玉面金冠的少年策马而至,开口询问:“马车中是何人?” 清润如清泉的声音,马车里的顾九九双目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是他!是他的声音,她虽然只听过一次,却不会忘记的。 “回王爷,是顾尚书家女眷……” 顾九九身子一软,扶着马车壁才勉强坐好。王爷?他是王爷?原来他是王爷。她怔怔的,很快猜出了他的身份,看年龄,他应该是景王姬然。 姬然,姬然。 她默念着他的名字,只觉得隽永细腻,有一种淡淡的感觉萦绕在心间。 车帘被掀开,他冰冷的视线扫了过来。 顾九九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帮那个人掩护。 景王只略略扫了一眼,冲她拱了拱手:“打扰了,顾小姐请。”便挥手放行了。 顾九九轻抚胸口,微笑道:“王爷辛苦。” 车帘被放下,顾九九倚着马车壁,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她别无选择了,只能命小喜儿告诉车夫,去城南。 城南有家书斋,在胡同深处,清幽雅致。 顾九九戴上羃篱,下车进了书斋。她拿出几两银子,命小喜儿交给随行的下人,以便于他们可以在附近的茶肆歇歇脚。 顾家僮仆无不感谢小姐恩德。 顾九九选了几本书,又磨蹭了一会儿,才再次回到马车上。她敲了敲暗格,无应答声。她长舒了口气,看来那个人是真的走了。 调转车头,马车向顾家驶去。岂料,途中遇上景王姬然。 他坐在马车,隔着车帘道:“近来京城恐不太平,本王着人送小姐一程。” 顾九九一颗心扑扑通通直跳,直觉告诉她,景王是起了疑心。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她低声感谢景王的好意,不敢再多言。 还好,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她倒也不惧怕什么。只是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愧对景王。明明她什么都不欠他。 顾九九回府,拜见父母,将新买的书赠给哥哥顾彦琛,一家人其乐融融。 初时她还担心她先前救下了什么不该救的人,于是时常旁敲侧击向哥哥打听外面的事情。数月过去,也没听到类似于江洋大盗或是采花贼的风声。她渐渐放下心来,可惜,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有一点莫名的遗憾。 十月,姚家二舅母过寿,顾九九想起给姚老太太过寿时,在姚家的经历,她心念微动,再次跟着姚氏去了姚府。 二舅母的儿子姚家五少姚远之与景王相从甚密,其实她早该想到他的身份的。单凭他的气度,她就该想到,他不是寻常人。 也不知他是否还会在姚家出现。 可惜,姚二太太年纪尚轻,又不是整十寿数,并没有大操大办。延请的客人不多,都是相熟的人家。 顾九九不好托辞出去,只得耐着性子,陪在姚氏身侧,听着那群贵妇闲谈。她面上乖巧柔顺,心里却充满焦虑,面对那些善意或非善意的打趣,她也提不起精神来。 直到含山公主进来。 顾九九在姚氏的提醒下,才理顺关系。原来,姚二太太郑氏和公主婆婆郑氏乃是堂姐妹。 居然还有这层关系。 顾九九的耳根突然有点发红。 公主小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顾九九发怔之际,有个面生的小丫头到她跟前,悄声说道:“表小姐,四小姐请您过去聚一聚。” 姚四姑娘快出阁了,婚期就在腊月。她未来的婆婆如今也在座上,她不好在此久留。 顾九九点了点头,随小丫头出去,兜兜转转,竟又进了花园。 十月的花园里有些凄凉,小丫头不停地说着,到了到了。顾九九越发狐疑,却不动声色,只管跟着小丫头往前走。 小丫头忽然捂着肚子哎呦哎呦直叫,不等顾九九反应,就跑走了。 顾九九心知是有人故意引她至此,却并不惊慌,反而有些期待。她也想知道,是谁诳她到这里来。 忽然,转角处闪出一个人来,唇红齿白,俊朗飘逸,竟是姚家六少姚庆之。他恶声恶气地问:“我上次送你的东西,你怎么不要?” 那是他花了不少时日才找到的棋谱,在她生辰前,巴巴地托人送了过去,却被她给退了回来。 顾九九看着他,心情复杂。喜欢棋谱的是原主,而不是她。 她想,这少年大概是青春萌动了,三天两头寻着借口搜罗礼物给她。——这少年自以为做的隐蔽,每次都是准备了顾家全家的礼物。最开始,她也没多想,但是送给她的次次都是她“应该”喜欢的东西,不由得她多想。 可惜,他的一腔感情注定是要白费了。 “我不喜欢棋谱,表哥不必费心思了。”顾九九淡淡地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她转身就走,只听他在她身后大声问:“那你喜欢什么?你喜欢什么,你说啊!” 听他话里的意思,他似乎并不相信她的话。 顾九九突然回头,冲他温柔一笑,果然见他红了脸。她忽的敛容肃眉,一字一字道:“凡是你送的,我都不喜欢。” 姚庆之的脸色由红转青,直至苍白:“你,你说什么?” 顾九九福了一福,浅笑道:“母亲还在等候,妹妹先告辞了。”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她快步往回走,心里隐隐有种快意,又有些歉然。她承认,她今日心情不好,迁怒了他,可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她实在是没精力也没心情陪他玩下去。 反正,他们互相看不顺眼。 匆匆出了花园,她一抬头,竟看见迎面走来两个人。一个是姚家五少,而另一个则是景王姬然。 顾嘉梦脚步一顿,眼角有了湿意。她佯装没看到他们,低头疾行。 第33章 皇后手札 傍晚顾九九和姚氏坐着马车要打道回府时,有人在马车外送上一个精致的盒子,来者自称是公主府的下人。 顾九九狐疑,含山公主不是早就离开了吗?她心中一动,掀开帘子的一角,映入眼帘的是远处倚着马车的贵气少年。 他冲她颔首微笑,顾九九的脸腾地红了。她忙放下车帘,挽住了姚氏的手。 姚氏还在猜测公主此举的原因,顾九九却笑了。明明没有饮酒,醉意却浸染了她的心。 盒子里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还有一个小小的珠串。姚氏失声惊呼。顾九九则淡定地合上了盒子。 她不稀罕宝贝,但是他送的,她都喜欢。 她想,这世上最幸福的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两情相悦。 …… 顾九九沉浸在幸福中时,顾嘉梦却日渐焦灼不安。因为按照梦里的情形,顾九九会在近期和景王定情。 闲云道长说,等时机成熟,顾嘉梦就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她害怕等她回到自己身体时,“顾嘉梦”已经是景王的妻子,或者还是孩子的母亲。 在太子殿下的帮助下,如今的她能在玉玦里像普通人那般生活,虽说寂寞了些,但比起孤魂,则要幸运得多。 然而,她终究是要回到自己身体里去的。她曾想过请求太子帮忙阻止顾九九和景王相恋,又觉得此事难以启齿,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除却这个原因,拆旁人姻缘也太不道德。如果因为自己想重活,而影响阻碍顾九九的正常生活,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顾嘉梦摇头,真是魔怔了。那身体本就是属于她,她回到自己的身体,恢复自己的身份何错之有?诚然她不如顾九九,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将活下去的机会拱手相让。她是有种种不足,可她没招谁惹谁,她原本活得好好的,她不该莫名其妙地让出身体,让出活命的机会。 太子殿下带领一帮文士整理文集,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差使,尽心尽力。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怠慢她,隔三岔五的,带些东西进来,陪她解闷。有时是一本古籍,有时是罕见的棋谱。 他兴致上来,会主动与她手谈一局,使得顾嘉梦信心大增。 时间久了,她与太子熟悉了,敬仰之情未淡,亲近之心却多了不少。顾嘉梦暗暗恼恨自己,有什么话,是对殿下说不得的? 她将心一横,开口说道:“还有一件事想劳烦殿下。” “顾姑娘想要什么?”姬央微感诧异,瞧了她一眼。她身上的衣衫是京城时兴的样式,头上的发簪也清丽雅致。这个小姑娘缺什么了? “殿下,可不可以想个办法,教顾,教那个她,先不嫁人?”她脸憋的通红,“我过了年,就要及笄了。可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要是我……我回去之后……我,我不要跟景王……我不要嫁人!” 不仅仅是嫁人的问题,成亲后,还会有孩子。她想早些回去,越早越好。她怕迟些,她会狠不下心。 姬央一愣,他确实没想到这一点。他略一沉吟:“的确是个问题,是孤疏忽了。” 顾嘉梦心下惴惴,怯怯地问:“我让殿下为难了吗?” “那倒也没有。”太子笑得温和从容,“你还未及笄,现在谈及婚嫁,确实是早了些。不过,先不嫁人,那是要推迟多久?三年?五年?” “我……” “女子年华珍贵,顾姑娘心中可有期限?若是顾姑娘回到身体时,已经韶华不再,到时再论及婚嫁,只怕……”太子没再说下去,而且,顾姑娘是当朝尚书之女,即便是天子,也没有阻止臣子女儿出嫁的道理。 “三年!”顾嘉梦道,“三年,三年。明年及笄,三年后我十七岁……” 这也是她给自己的期限。若是三年后她还是不能回到自己身体,她会选择放弃。届时,大哥已经高中,顾九九年龄虽然大了一些,但是未必不能得到一门好亲事。 顾家上下都很好,所有人都很好。她就这么躲在玉玦里,看着大家幸福,也很好。 太子摇头:“十七岁,其实也还是早了些……” “什么?” “闲云道长曾说,成亲太早,并非好事。这话孤在白皇后的手札中也见到过。白皇后在手札中,讲明了早婚的种种弊端。可惜本朝建立之初,人口凋零。太.祖皇帝不得不下令女子及笄便可出嫁。若有不从者,则由官府做主发嫁。这规矩是人定的,也不是不能更改。”太子将手负后,目视前方。 顾嘉梦有些不安:“殿下,不可因我之故而……” “不是因为你。”太子摆摆手,“闲云道长和白皇后都是见识卓绝的人,他们的话自有道理。孤请教了多个名医,女子过早成亲生子,确实对身体不利。我朝人丁兴旺,为鼓励生育而让女子早稼,使其处于危险的境地,确实不当。这不是你的缘故。” 顾嘉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谢殿下了。” “不必。”太子笑笑,“你若是闷得慌,孤下次进来,可带白皇后手札给你看。” “真的吗?”顾嘉梦双眼一亮,笑染双颊。 白皇后是个极富传奇色彩的女子,据说她不但有倾城倾国之貌,还通武艺,善医术,她救活的人不计其数。据说,乱世中有不少人因为感念白皇后的恩德,而向太.祖皇帝投诚。 一百多年过去,民间还流传着她的轶闻。只是,她从没听说过,白皇后留下了手札。 “不过很抱歉,孤只能给你带来手抄本。” “手抄本也很好啊,谢谢殿下。”顾嘉梦喜笑颜开,神往不已,那可是白皇后啊。 太子只笑了一笑。这个姑娘缺乏自信,优柔寡断。也许白皇后手札可以帮她正确认识自己。 他这次奉旨编选诗文,收获良多,最大的收获就是在文渊殿发现的白皇后手札。 ——白皇后手札并不见诸于史册,而且甚是杂乱。若非那字迹与玉玦中箱笼上附了姓氏的封条字迹相同,姬央也不敢作此论断。 手札里的内容观点新奇精妙,大都可以流传后世,警励世人。 其中还提到了两块玉玦,一块储物,可容纳天下珠宝,玉玦内的粮食可在荒年用于赈灾。一块有神泉,可洗筋伐髓,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更有起死回生,强大灵魂的功能,可发给百姓,治疗时疫。 让人想不明白的是,玉玦的奇特之处为什么会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 史书记载,太.祖皇帝和白皇后崩逝于同一天。是以民间传言,他们携手隐居了。可若是隐居,秘密何至于尘封?从内容上看,白皇后是想将手札传下去的,可为什么手札会文渊殿的角落沾染厚厚的灰尘? 一百多年来,并无暴卒的皇帝,绝不至于秘密中断。 当年肯定发生了不为人知的事情。 太子没有把他近来在寻找另一块玉玦的事情告诉顾嘉梦,顺其自然吧。但是顾姑娘如果能活下去,他希望她可以坚强些,快乐些。 至于白皇后的一些观点,他会想办法让其流传下去。 次日晚上,顾嘉梦就见到了太子带来的手札。她捧在怀里,眉眼弯弯:“多谢殿下,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殿下。” 太子见她一扫多日来的阴霾,喜动颜色,也笑了一笑,温声说道:“不必言谢,若真想报答,就开心些。” 第34章 闲谈对弈 顾嘉梦胸口一热,用力点了点头。 “你缺什么东西,尽管开口。”太子轻笑,声音温和,“只要孤有。” 顾嘉梦点头,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谢的话,她已经说了无数次,殿下的恩德,她实在是难以报答。不管她是否能活着,她都会尽她所能,帮助他,报答他,盼他一生平安喜乐。 两人闲话两句,对弈一局,太子便起身告辞了。 顾嘉梦捧着白皇后手札。这是他亲自誊写整理的。顾嘉梦家学渊源,自幼学习书法,虽未大成,却也有几分眼力。 他的字迹瘦劲清峻,自成一体,虽然与顾嘉梦想象中不大一样,但又仿佛是在情理之中。 她很快被手札的内容给吸引住了。 白皇后在卷首言道,她自认为她这一生算是成功了八分。她师父的教导,她半生的感悟,可以一记,留给后人。 白皇后说,女子首先是人,其次才是父亲的女儿,是丈夫的妻子,是儿女的母亲。她说,人与人相处,除却真诚,还要讲究方法和技巧。她说,不管旁人是否爱你,首先你得爱你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不可自我轻贱…… 看到这里,顾嘉梦的心情有些复杂,这其中有些观点,与顾九九的相类似。是白皇后来自未来?还是她那位神秘的师父?或是白皇后自身思想太过超前? 在第一卷的女子必读篇里,白皇后也曾提到如何与父母、伴侣、子女、朋友、伙伴相处。 她以颇为感慨的语气说道,师父说,世上夫妻,最幸福的莫过于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同甘共苦,一生守候。可惜师父遇人不淑,被人所伤。荷幸运,得遇二郎…… 顾嘉梦放下了手札。先前太子已经说明这是白皇后手札,看到这里,她无疑更加确信了他的推断。白皇后单名一个荷字,这个传奇女子在史书上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画像。只是,白皇后所说的一生守候,却有些艰难。 这个女子从小居于山林,后来慢慢发现,师父教给她的道理与世俗不同,教导给她的为人处世之道,也需要她自己琢磨体会。 天下大定,她想将自己的心得流传后世,二郎却说,这些言论,若流传开来,会使女子不安于室。白荷的珍贵,在于世上只有一个白荷,独一无二。可若天下女子,皆与她类似,还要男子做什么? …… 太.祖皇帝与白皇后相识于年少势微之际,两人并肩打下江山。太.祖皇帝也曾说,江山万里,朕与卿同坐。太.祖皇帝所有的女子都是白皇后所出。帝后和谐乃后世楷模,只是晚年两人意见不合,相逢只做不相识。 是以,野史中说,太.祖皇帝晚年宠爱一个异域女子,帝后失和,荒废朝政。白皇后极力劝谏,皇帝斩杀那媚主的妖女,被皇后拦下,帝后重归于好。两人假死,隐居民间…… 当然,此事并不见诸于正史,只有那些稗官借此来夸赞太.祖皇帝不沉湎女色,知错能改;夸白皇后贤惠豁达,善良大度;夸赞帝后情深。 顾尚书生平最讨厌野史稗闻,这些话本子还是顾嘉梦小时候跟着大哥顾彦琛偷偷看的,印象极为深刻。 顾嘉梦不大相信野史的记载。但她想,那个时候的白皇后一定很不快活。比起野史的异域女子说,顾嘉梦更愿意相信他们像正史记载的那般,只是政见不和。 白皇后文治武功惊才绝艳,可从字里行间中可以看出,她生平最得意的,是她遇上了太.祖皇帝。 顾嘉梦感叹不已,再度拿起手札,继续看下去。隔着一百多年的时光,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美丽的女子。 以前,在她看来,顾九九就是人间难得的四全姑娘了。但是看了白皇后手札,她更敬佩那个被时光掩埋的女子。 敬仰,心疼。 她想,也许只有白皇后这样的先祖,才会有太子殿下这样的后人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顾嘉梦抱着白皇后手札。太子偶尔会进来,给她带来一些新的抄写本。 顾嘉梦问太子:“殿下,太.祖皇帝和白皇后真的是隐居了么?” 太子一怔,摇了摇头:“不是。”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先祖之事,不可妄议。” 顾嘉梦忙转移了话题:“殿下可要手谈一局?” “好。” 顾嘉梦快速摆好“棋盘”,看得出来,太子殿下的心思并不在棋上,他也无意提升自己的棋艺,似乎在他看来下棋不过是一个消遣。 她不由地说道:“殿下,就没想过要赢一局么?”她想过相让的,可是两人实力相差太远。 太子笑笑,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今日孤陪皇祖母去了慈恩寺。” “太后?”顾嘉梦不解。 “孤的姑母,安国长公主的生辰,便是在今日。”太子解释道,“姑母十五岁及笄,嫁与首阳侯为妇。十六岁生子时,身量尚小,难产,一尸两命。” 顾嘉梦手一顿,拈着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这是皇祖母一生最大的憾事,她今日还特意见了弘明法师。”太子看着她,“皇祖母回宫后,跟父皇谈了半个时辰。” 顾嘉梦抬头看向他:“殿下的意思是?” “是。”太子含笑点了点头,“父皇已经让人拟旨了。本朝以孝治天下,父皇至孝,不会违拗皇祖母的意见。况且,父皇也有女儿,也希望可以多留女儿两年。” 女子未出嫁时,有父兄照拂,有母亲疼爱,天真快乐。一旦为人妇,则免不了会有诸多不如意之事。所以,虽然朝廷明文规定,女子十五岁必须出嫁。但是近年来,已经有许多人家会借故推迟一两年,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殿下。”顾嘉梦忙站起身来,郑重地行礼道谢。 太子摆手,笑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顾嘉梦一愣,只觉得这句话,有些亲密太过,却见太子不以为意,又落下了一字。她忙打起精神,跟他对弈。 她努力让他输得不那么惨烈,他方才那句话总在她脑海里回响。她平日里不大规矩,我呀我的,他不怪罪也就罢了,他居然也跟她你我相称哩! 或许是分了心神,胜负很快见了分晓。 太子是真的不在乎输赢,只笑了一笑:“顾姑娘,棋艺不错。” 顾嘉梦心说,不是我好,是你太差,但这话说出来未免有损他的面子。她转了转眼珠,冲他微微一笑。 太子看在眼里,也许她自己不曾察觉,比起最初,她开朗了不少。身上阴郁的气息渐渐退去,显示出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才有的娇憨。 第35章 除夕家宴 时光荏苒,不觉已到了年关。顾嘉梦待在玉玦里,若不是有太子时常进来,陪她说说话,下下棋,她恐怕都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 毕竟玉玦里的时间与外界不同。听说外面已经大雪纷飞,而玉玦里依然温度适宜。 顾嘉梦想家了,明日就是除夕,往年这个时候,她早就准备好了给家人的礼物,会在除夕夜,与大哥和两个妹妹一起守岁。她性子沉闷,不爱说话,可是过年时,一家人聚在一起,她也会感到温暖。 离开身体一年多,家人不知道她的现状,她倒是越发想家了。其实,她早就想通了,认不出她,并不是家人的错,因为穿越之事,太匪夷所思,超出人们的想象,她不该埋怨他们。 她想看看家人,想知道他们好不好,会不会偶尔想起从前的她。 她看白皇后手札,知道那是一个极为乐观的女子,字里行间的潇洒大气非寻常女子所能比拟。 看得多了,难免会受到影响。她自己的亲身经历也告诉她,人生在世,开心是一辈子,悲伤也是一辈子。而开心却能给身边的人带来欢乐,能获得更多的爱和喜欢。 她也想开心些,开朗些,将日子过得顺心自在些。如果能为身边的人带来快乐,那就更好了。 …… 太子进来,带了一个包袱。 顾嘉梦正欲行礼,却见他打开了包袱,抖出一件黛色的连帽斗篷来,递给了她。 “这,给我的?”顾嘉梦惊喜交加,这斗篷,她很喜欢。 太子咳了一声,难得的露出一点子尴尬来:“孤听闻民间的孩童,过年都会添新衣。外面天寒地冻,这衣服兴许用得上。” “啊?”顾嘉梦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殿下的确是说是送给她的,可是,他那句“民间的孩童,过年都会添新衣”教她莫名的憋闷。 “怎么?不喜欢?” 顾嘉梦摇头,强笑道:“没有,谢殿下赐衣,我很喜欢。”恭恭敬敬地接过了斗篷,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声说道:“过了年,我就要及笄了。我不是小小的孩童。” 太子愕然,怔了一瞬,不由得笑出声来。 顾嘉梦斜了他一眼,别过头去。 太子握掌成拳,抵在唇畔,低低地笑了一会儿,才道:“好好好,不是孩童了。” 他语气中有罕见的敷衍,顾嘉梦自然听得出来,偏又不能跟他置气。她走了两步,轻咳一声,笑道:“殿下近日可要出宫?” “嗯?” “我想回家看看。”顾嘉梦小心说道。她性子柔顺,事事爱听从他人意见,浑没有下棋时的杀伐果断。自从跟在太子身边后,她似乎就养成了凡事先向他报备的习惯。 姬央与她相处日久,知她性格如此,一时半会儿勉强不得。但她若要在世间生存,以这种性子,必然十分不易。只能日后慢慢劝说教导。 日后?姬央恍惚,日后她回了自己的身体,自由父母兄长庇佑,哪里还用得着他去教导? “殿下?” “嗯。”姬央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明日就是除夕,出宫不便。要到过了年,才能出去。你可等得?” “等得,等得……”顾嘉梦连连点头。她离家多时,多等一两天也无碍。她再次施了一礼:“谢谢殿下。” 她暗暗叹了口气,心说她自己词汇贫乏,连道谢的话都说不出什么新意来。 次日除夕,太后皇帝皇贵妃并各个皇子皇女在太和宫守岁。 皇贵妃多年来统领后宫,整理内务,深得太后皇帝信任。皇帝把第一杯酒敬给了皇贵妃。 太子念着顾嘉梦在玉玦中,担心她寂寞,会多生忧思,便请她出来,共同守岁。 顾嘉梦自是求之不得。她在玉玦里待了小半年,稍有的几次出来也只是在太子的寝宫活动。如今能与当今最尊贵的人共同守岁,她怎会不心生喜意? 太子只叮嘱了她一句:“不许飘在半空中。” 顾嘉梦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我保证,就乖乖站在殿下身后。” 也是,除夕家宴,在场诸人都是他的家人。她飘在半空里,着实不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在玉玦里待了小半年,玉养人聚魂,她似乎能对自己的“身形”多了几分掌控。她的“身体”不会再时不时不受控制飘出去,而是可以勉强“站立”在一个固定的所在。 太和殿烧着银炭,暖洋洋的。 皇帝如同天下所有的父亲那般,询问子女近况。皇子公主无一不回答得恭谨得体。 皇帝龙颜大悦,连连赏赐。太后偶尔兴起,也会夸赞两句,赏赐一些。皇贵妃在一旁打趣。 一家人和乐融融。 连平日里冷着脸的景王姬然面上也带了淡淡的笑意。 顾嘉梦不期然一眼瞥见了他,她愣了一愣,下意识转移视线,把目光投向了信王妃。 “怎么了?”太子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 顾嘉梦不料他竟然能察觉到她的异样,也不愿多谈,只含糊说了一句:“原来信王妃也来了。” 太子笑了一笑,不再说话。 第36章 顾家小姐 场中诸人,顾嘉梦最熟悉的是景王姬然。在那个长长的梦里,出现次数最多的那个人就是他。 一想到梦里的一些场景,顾嘉梦尴尬不已,连头都不敢抬。好在她近来看白皇后手札,看到不少调节心情转移注意力的法子。 她自我安慰一番,细细思索了一局棋,又看看似温和从容,实则落落寡合的太子殿下,她干脆与他搭话:“殿下,那个小公主多大了?她长的真好看。” 太子有时会嘴唇翕动,回答她的问题;有时则是一笑置之。 顾嘉梦也不以为意,饶有兴致:“殿下少饮些酒,喝多了头疼呢。以前我大哥喝了酒,就央我去煮解酒汤……” 姬央听着好笑,唇边笑意不断。若不是她现下是灵魂状态,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真想问问她,可要喝些茶水润润嗓子。 这个姑娘初时寡言少语,近来才略活泼了些。今晚的异样挺明显的。莫不是看别人一家团圆,小姑娘想家了? 宫中守岁,一直到初一晨光微露,才各自散了。 顾嘉梦没有立即回到玉玦里,而是跟着太子一路回到东宫。她轻飘飘的,离地面很近,跟在他身后。 他走一步,她飘一步。他步子大时,她飘得远些;他步子小时,她飘得近些,不亦乐乎。 太子忽的停了下来,回头含笑望着她,见她眉眼含笑,不像着恼的模样。他摇了摇头,继续走路。 雪已经停了,踩在还未来得及清扫干净的雪地上,咯吱咯吱响。 一路都有宫人内监说着吉祥话。 顾嘉梦似模似样地还礼贺新春,现学现卖,倒是学会了不少吉祥话。虽然除了太子,没人瞧得见她,她也能自得其乐。 她也是近来才发现灵魂状态也有不为人知的妙处。穿墙过户,来去自如。 初二,含山公主进宫,向皇帝太后请安。太子姬央送皇姐回府后没有直接回宫,而是来到了葫芦巷。 顾嘉梦从玉玦中飘了出来,向太子打个招呼,飘出了马车,晃晃悠悠就往家里去。 顾家教女,以贞静为主。顾嘉梦从小到大,出门的机会屈指可数。除了幼时随姚氏去姚家,大概就是她十三岁上两次外出求平安符了。 往日连她大哥顾彦琛出门,她也只是送他到二门外。 如今站在家门口,她竟然有种陌生惶恐的感觉。回头瞧一眼停在巷口的马车,她知道太子就在里面,仿佛受了鼓励一般,她大大方方穿堂过户。 父亲的书房,大哥的院子,又去正厅看看继母并两个妹妹。她有心想回自己的院落看看,但终究是下定不了决心。 她害怕看到一家和乐的情形,怕显得自己多余。 顾嘉梦飘在半空出了会神,转身离开。 如果终有一天她会回来…… 顾嘉梦冷不丁地出现在马车里时,太子正在看书。他扫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只扬声吩咐车夫:“走吧!” 马车辚辚而行,顾嘉梦缩在角落里,几次三番想开口跟太子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才没头没脑地说:“殿下,如果我真回我身体里,我就天天求神拜佛,希望老天保佑您长命百岁。不,殿下是储君,将来是要万岁的。也不一定,他们都说,殿下会成仙,那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 姬央有点好笑,只见那个小姑娘乌油油的头发垂下来。正月里,还穿着那件水绿色的裙子,并不曾换上他送的新衣,衣衫单薄轻柔,看着可怜得紧。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飘在半空里,缠在他身旁,变换各种姿势,随他走了很远。没想到现在她竟然被他养在了身边。 不知道是不是玉玦的作用,她看起来比初见时长大了些。她说她不是孩童,唔,也许是对的。 “唉,我会想念殿下的……”顾嘉梦轻轻叹了口气,还没离别,倒开始为未来的事情担忧了。 太子收回了思绪,继续看手上的书卷。 …… 带有东宫徽记的马车在葫芦巷口停了半个时辰。消息传到顾尚书耳中,他百思不得其解。 太子高洁,不沾尘埃,根本不知拉拢朝臣为何物,与百官甚少来往。 在顾尚书的印象里,与太子交好的,多是山中高士,是乡野隐者。莫非葫芦巷里住的有大贤?还是说太子此举是在向他示好? 顾尚书是向来明哲保身,他有几分才干,便只管做好自己手头工作,不拉帮结派,不结党营私,对信王英王的示好,都不予理会。——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今上最宠爱的,着力培养的是景王殿下。 不过,太子殿下嘛,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和信王英王不同。他得想办法摘出去。 于是,在觐见皇帝时,顾尚书提起太子的马车曾在葫芦巷停留了半个时辰。当时他不知情,怠慢了太子殿下。 皇帝摆手一笑置之,随后却命人去查。听说那半个时辰里,姬央都待在马车里,且无人靠近马车,着实怪异。他是在等与什么人接头?还是有什么阴谋?…… 捏了捏眉心,皇帝笑笑,许是他想多了。那个孩子,生不出这种心思来。他心念微动,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顾家小姐。 皇贵妃近来提到顾家大小姐,品貌俱全,难得的是姬然也上心。皇帝虽然答应了景王,由他婚事自定,但是仍是放心不下,派人去打探过那个顾小姐。听说,她命格极其贵重。 女子最贵重莫过于母仪天下。此事不论真假,皇帝都不会让此女嫁给他人。 当年因为答应了费氏此生不再立后,他只能辜负皇贵妃程氏。皇贵妃温柔善良,不以为意。可是九五之尊,怎么忍心她委屈? 可惜他是帝王,一言九鼎,不能违背对费氏的诺言。他只能在他死后许她后位。——以新帝生母的身份被尊为太后。何况,姬然生来自带异象,是命定的帝王。 天子多疑,难免对太子的动机起疑。他又想起,那日太后自慈恩寺归来,建议女子晚出嫁两年。他还纳闷呢,太后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一出了。他记起来了,陪太后去慈恩寺的,可不就是姬央么? 早年有高人曾说过,姬央命格奇特,不宜早婚。听闻那位顾小姐今年就要及笄,想来是他怕那姑娘等他不得,偏要拖那姑娘两年! “这小子!” 皇帝一时百感交集,他做皇子时,无意间见了费氏一面,想尽法子,终于娶她为妻。那时真是志得意满,他也将她捧在心尖上。可惜,成了夫妻才知道,美人也不过如此。身为帝王,有些事情,他也很无奈。 闭了闭眼,将费氏的身影从脑海里赶走。 他会给姬央娶天下最好的妻子,但是这个注定会贵不可言的顾小姐,是留给姬然的。 是时候定下来了。 第37章 学习成长 上元节,景王姬然的表妹——卫国公么女李绮外出赏灯,小姑娘孩子心性,撇了下人,独自游玩,不幸遇上了歹人。 幸运的是,她被顾尚书的长女所救,顾小姐温柔明媚,对她好一通安抚,并使人将她送回了卫国公府。 早已急坏的卫国公夫妇见女儿完好无损回来,喜不自胜,一询问,方知是顾家千金相助。夫妇俩对顾小姐感激万分,亲自登门道谢。一来二去,两家熟悉起来。 皇贵妃膝下只有景王这一个儿子,一直遗憾没有女儿的她,对妹妹卫国公夫人的两个女儿都甚是喜爱,尤其是李绮,年纪小,容颜俏。 新年已过,她清闲下来,便接了李绮进宫。小姑娘提的次数最多的人是顾家小姐。 皇贵妃对顾小姐愈加好奇了,给皇帝打了招呼,便召了顾小姐进宫。 早就听闻顾小姐美貌,她也没放在心上。然而却见顾小姐盛装之下,容貌端丽,虽然年齿尚稚,却是难得一遇的绝色。更难得的是,她聪慧大方,是个才貌双全的人儿。 皇贵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说顾小姐善棋,便与她对弈一局。自然是皇贵妃胜了,但顾小姐小小年纪便有这等棋艺,也是十分难得了。 仔细打量顾小姐,皇贵妃越看越满意。虽说姑娘年纪还小,有些聪明外露,自视甚高。但以她这个年纪,也是很不容易了。没及笄的姑娘,还年轻呢,心性还没完全定下来。只要好好调.教,没什么大问题。 这天下做父母的,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孩子吗? 顾小姐走后,皇贵妃暗自琢磨。顾小姐是尚书之女,身份堪与皇子为配。只是,若能为顾小姐加点分量,然儿面子上也好看。 皇贵妃一咬牙,去求了皇帝。在皇帝面前,她向来是温柔娇媚善解人意的。她很少向皇帝请求什么,往往是皇帝怜惜她,主动给予她。 她刚一开口,露出求恳的神色来,皇帝只觉得心都化了。他拿出一道圣旨来:“爱妃瞧瞧,这是什么?朕早就想到啦。只等那姑娘及笄呢。” 皇贵妃怔怔的盯着赐婚的圣旨,眼睛一酸,泪珠滚落:“谢皇上。”这赐婚的圣旨,给她似曾相识之感。 皇帝揽了皇贵妃入怀:“朕和爱妃的心是一样的。” 说来也怪,皇贵妃并非人间绝色。宫中比她美,比她媚,比她有才华的女子不知凡几,却只有她,教他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他想,也许是因为她生下了生来不凡的姬然;也许是因为她就是她。 他活了半辈子才懂得,感情之事,最是无法强求。年少时,他也曾以为他会和费氏白首与共,但是后来他才明白,纵然是天子,他也不能事事顺遂。因为费家,他们中间的隔阂再也填不上。让他失望的是,作为妻子,她竟然不能体谅他的不易。 好在皇帝深情,她虽然冷落了他,他却不曾亏待她半分。 …… 顾九九进宫的事情,顾嘉梦也隐约知道了一些。她出了会儿神,继续捧起了白皇后手札。 白皇后手札包罗万象,若非亲眼所见,她实在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等样样精通的女子。白皇后在手札中说,她的本事尚不及她师父的万分之一,她的师父又该是何等人物? 顾嘉梦有些遗憾,可惜她年纪大了,错过了习武的时机。不然,看白皇后留下的武术,练练也好啊,好歹还能防身呢。她擅长记忆,将那些招式心法如同记棋谱那般很快烂熟于心。 她在玉玦的房间里拣了一把匕首,闲来无事便来练习那简单易学的拼命三招。 太子有时瞧见,会夸她两句,顾嘉梦得到认可,更加努力。 她很开心,因为终于有人认可了她的努力。 记忆中,好像没什么人夸过她。 她自幼丧母,父亲很快续娶。顾尚书不插手内宅之事,认为教养女儿是母亲的责任,他看重的唯有嫡子。 顾嘉梦很想得到父亲的关注,因为顾尚书好棋,她便努力地学好棋艺。 顾尚书说,女子要德言容功俱佳,她就听嬷嬷的话,不多行,不妄语,勤学女红针黹。 顾尚书身体不好,她也特意从古书上寻了药膳,亲自做了,命人送给父亲。 可惜她与父亲见面的时间有限,往往她还来不及告诉他,自己新学了什么,有了什么进步,他就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曾经她以为是父亲忽视女儿,是她不够努力。后来才明白,是这样,但也不仅仅是这样。 白皇后说,与人交往,不仅需要诚心,需要努力,还需要技巧,需要方法。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到你的付出;对于那些看不到的人,也许你得明明白白指出来给他看。 你为我刀山火海,你为我出生入死,你说你对我天地可鉴,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顾嘉梦想象不出当年是否发生过什么。但是这话让她心中一酸,委屈而茫然。 她明白她错在了哪里,除了她本身性格不好,她要学习,要改变的,还有很多。 她想变好,变得很好很好。 顾嘉梦的变化,太子看在眼里。 或许是从年前就开始了,她的笑容渐多,眉眼舒展开来,温暖柔和,更增丽色。她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些,她的音色很好,不再刻意压低后,如风吹碎玉,悦耳动听。 她时不时地会给他一点小惊喜。 其实,她本来就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她自己不曾发现。 姬央有意无意指出她的优点长处,告诉她,她有很多闪光点。她很好很好。 顾嘉梦对太子甚是信服,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她有时也会从玉玦中出来,站在太子身侧,看他与文士来往,风采无二,湛然若神。 很快到了八月。这期间,英王妃产女,元敏郡主出嫁,一切都与梦中相同。 八月初九,是太子和含山公主的寿辰。顾嘉梦记得清楚。去年这个时候,她赠他匕首,不小心伤了他,阴差阳错,发现了玉玦的另一个秘密。 原来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了。 今年她送给他的东西多一些,除了她早就提过的腰带,她又精心做了鞋袜。还有她专门写给他的适合初学者使用的下棋之法。 她眉眼弯弯:“殿下可还喜欢?” 第38章 及笄赐婚 太子垂眸,良久,微微一笑:“多谢顾姑娘,孤很喜欢。”顿了一顿,他又说道:“顾姑娘的绣工很好,字也好,心意更好。” 顾嘉梦喜动颜色,却不接话。他喜欢就好。 太子嘴唇微动,有心提醒她,腰带鞋袜等物事未免太过亲近,送给男子终究不大妥当。 但见她笑容明媚,眼神坦荡。他也就只是笑了一笑,日后再委婉提醒吧,此刻她正在兴头上呢。 咳了一声,他问道:“顾姑娘想要什么?” “我么?”顾嘉梦环顾四周,细细思索了片刻,抬头凝视着他,“我没什么想要的。哦,是了,我想要殿下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太子微怔,转了头去,许久才道:“孤记下了。孤会尽力。” 如果可以,他也想活着。 九月初八夜,太子进玉玦时,带了茱萸,并一个玉匣。他记得,明天是她的及笄之日。——对女子而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殿下!”见他进来,她兴高采烈,放下了手札。 他将匣子递给了她,温声道:“顾姑娘的及笄礼,只怕会冷清些。顾姑娘可要好好准备,除了皇姐,孤还没见过女子行及笄礼。” 顾嘉梦眼睛酸涩,仿佛有泪光。 她以为及笄礼是独属于顾九九的,她知道他记得,可他这样特特提出来。她觉得很暖心。 “原来殿下记得……” “又不是什么难记的日子。”太子摆了摆手,“孤听闻及笄要用簪子,匣子里有一些,你看看喜欢哪个……” 顾嘉梦粲然一笑:“我都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太子无奈:“你连打开都不曾……” “可我就是喜欢啊。”顾嘉梦少见的固执,“所有,全部,统统都喜欢。” 太子摇了摇头,含笑看着她。 对于明日的及笄礼,顾嘉梦突然期待起来。也许,两个人的及笄礼也不错。 …… 九月初九,顾九九的及笄礼,京中贵女命妇大都在场。主持及笄的,是近来与顾家走的很近的卫国公夫人。 刚礼成,便有内监赶来宣旨。 顾家忙布置香案,皇帝赐婚的旨意,让所有人都懵了:将顾小姐赐婚给景王? 年初不是有一道旨意,说是女子矜贵,天下父母养女不易,可晚两年出嫁么?皇帝怎么在人家姑娘及笄礼上赐婚了。这是多怕人家被抢走啊! 顾九九跪在人群里,面无表情。她要嫁给他了,却是以赐婚的方式。皇帝赐婚本是件荣耀的事情,她偏偏感到别扭。 他没有向她求婚,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就这样专断地定下了他们的婚事。 虽然这结果是她愿意看到的,可是她不大开心。 卫国公夫人笑得格外得体,对姚氏说道:“哎呦,这可真成亲戚了。” 来往的客人频频向顾家道喜,姚氏红光满面,与有荣焉,没想到家里还能出个王妃呢。 消息传开,姚庆之打碎了一方砚台。 在东宫的太子也皱了眉。怎么会毫无征兆地赐婚? 这大半年来,姬然和顾九九并无来往,皇贵妃也没再召顾九九进宫,反而是孙翰林的女儿常常出入宫廷。他以为,不会再有赐婚一事。即便是有,对象也不会是顾九九。 是他大意了。 他不愿意惊着顾嘉梦,立即请求面圣,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他也想试试看能不能让父皇收回成命。 他在殿外站了两个时辰,皇帝才唤他进去。 太子施了一礼。 皇帝从奏折中抬起头来,他叹口气,只作不知儿子的来意:“央儿有事?” “父皇,顾家女不宜为景王妃。” 皇帝啪的一声放下奏折:“退下!” “父皇……” 皇帝厉声道:“宜与不宜,不是你说了算的。顾家小姐与老四品貌相当,八字相宜,怎么就不宜了?”少顷,他脸色略缓和了些:“央儿,你命格奇特,不宜过早婚配。等有合适的姑娘,父皇也会给你赐婚。你且退下,莫让父皇生气。” “父皇所求,不过是顾家女的八字。可若是那人并非顾家小姐呢?” “你说什么?” 太子摇头,易魂夺舍之事,父皇若不信,自是无用。可若信了,要打杀顾九九,那顾姑娘可就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父皇,此事还需慎重。” 皇帝霍地站起来:“慎重?朕已经很慎重了!朕不妨告诉你,旨意是早就拟好的,等到今日才宣旨,就是为了慎重。” 看一眼殿下站立的儿子,皇帝深深叹了口气:“央儿,不要任性。你们是手足兄弟,不可为此事伤了情分。” “顾姑娘刚及笄,年纪还小……” “朕说了,着礼部慢慢筹备,两年后完婚即可。”皇帝语带怜惜,仿佛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央儿,不要胡闹。” “父皇,儿臣不是胡闹。”太子叹了口气。“倡议女子晚婚的圣旨刚下半年,就在顾小姐及笄当天赐婚,是否不大妥当?” 皇帝挥了挥手:“朕乏了,央儿退下。” “父皇……” 王公公上前,低声道:“殿下还是先避一避吧。” “殿下,算了吧……”顾嘉梦从玉玦中飘了出来,站在他面前,脚不沾地,与他视线平行,“算了,算了,不要争了。我没关系的。” 太子一怔,后退了半步:“你知道了?”他歉然:“抱歉,是孤之过。” 顾嘉梦摇头,微微一笑:“不是,殿下很好,很好很好啊。皇上身上龙气太重,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太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在回东宫的路上,顾嘉梦一直飘飘荡荡:“殿下,您瞧,我这样飘着,是不是就和殿下一样高了……” 她声音轻柔,似乎不为赐婚的事情发愁。 太子停下来,揉了揉眉心:“顾姑娘……” “殿下……”顾嘉梦也停住了,凝视着他,“您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了。”她笑了一笑:“君父之命不可违。现在我不是还没回去么?还有两年呢。” “顾姑娘,如果……” “我要是回不去,殿下能不能长长久久地收留我?” 太子点头。 顾嘉梦笑了,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她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回不去,回不去的话,还有殿下愿意收留她。距离她十七岁,还有两年。 第39章 忽然消失 太子皱眉,正欲开口,却见她伸出手来,虚虚抚向他的眉心。 他后退一步。 “殿下笑一笑,不要为了我的事情不开心。”顾嘉梦收回手,声音轻快,“闲云道长说,气数也是会变的,将来的一切谁说的准呢?也许突然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就又回去了呢。再也许,我就这么待在玉玦里,时间长了,就能修炼出一副身体呢?又或者,等我回去的时候,牙齿都掉光了……” “顾姑娘……” “殿下,今日我及笄,殿下可否赏脸观礼?”她俏生生地飘在他面前,眼含期盼,“赏脸么?赏脸么?” 太子看着这个姑娘,晚霞映在她脸上,红艳艳的。他怔了一瞬,莞尔:“荣幸之至。” 顾嘉梦的及笄礼很简单,观礼的,为她加笄的,祝辞的,都是同一个人。 她心说,这样也很好啊,是殿下给她行的及笄礼。除了她,天下也没谁,还有这份殊荣了。 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既然现在她无法回到自己身体里,那就不妨先使自己变得优秀些。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依旧研究白皇后手札,找出自己的种种不足,一点一点改变。 偶尔她也会从玉玦中溜出来,摇摇摆摆,看看外面的风景,观摩太子日常行事,增长点见识。 她不去想赐婚的事情,只努力地充实自己。至于那些烦心事,到有条件,也有能力的时候,再去发愁吧。 ——也许她永远都回不去,也许她回去的时候已经白发苍苍,濒临死亡。谁又说的准呢?——所以还是先不要胡思乱想了。 很快到了十一月中,顾九九外出上香,正与主持交谈时,景王领兵而至,封了寺院,说是要缉拿藏在寺院里的钦犯,要女眷先暂避居士寮房。 顾九九自然依言而行。然而,她刚进寮房,房梁上就跳下一个人来,将匕首顶在了她的后腰。顾九九倒还淡定,小喜儿却尖叫出声,惊动了外面耳力过人的景王。 姬然推门而入,却见他要捉拿的钦犯,胁持了他的未婚妻。 顾九九暗叫倒霉,身后这个人方才在她耳边要她掩护。一听声音,她就记起来了,是去年那个歹徒。 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又一次遇见他! 可眼下这情景,不由得她不妥协。 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姬然,希望他可以想个法子,既助她脱困,又能捉了这个歹人。 从景王的话中得知,那人名叫何亦远,武功高强,手段毒辣。他父亲牵涉到一桩案子,全家流放,父母姊妹俱死在途中。他杀了押解的官差,一路逃回京城,割了审案的官员的脑袋后潜逃。 没想到前些日子,他又回来了,而且还杀了他父亲生前旧友一家老小。 顾九九的身体微微颤抖,原来这是个杀人狂魔。直觉告诉她,这中间有隐情,他杀人肯定是出于无奈。多半是他父亲的旧友陷害,审案的官员又不肯秉公办理。 他都被逼到杀人了,可见他当初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是个有本事重感情的,沦落到这种境地,真是可怜。 这么一想,她也不大害怕了,配合着何亦远,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姬然不敢大意,按照何亦远的要求,备马,命士兵退下,生怕他伤了顾小姐分毫。 何亦远胁持着顾九九上了马,喝令景王不许跟上来。 顾九九在马车上颠簸,有点难受。她这次才看清何亦远的模样。他很年青,眉眼中有股戾气,但是他的眼睛很明亮。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轻声说:“你以后好好生活,不要再杀人了。” 他身子一僵,好久才“嗯”了一声。 景王究竟是放心不下,策马跟着后面。 跑出一里余地后,路中间立着一个骑马的虬髯大汉,他手里还牵着另一匹马。 顾九九微怔,蓦地腾空而起。 原来是何亦远一把提起了她,把她往路边一扔,道声:“多谢。”便跃上了大汉手里牵着的骏马,两人绝尘而去。 电光石火间,顾九九闪过一个念头,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利弊,便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旁边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头上,她脑袋一痛,似乎有液体流出。 迷迷糊糊中,她想,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帮他啊…… 景王见未婚妻昏倒在地,大惊失色,也顾不上追赶逃犯了,忙下马将她揽在了怀里。 她面色苍白,额角有血迹,看上去虚弱无比。姬然心疼极了,手忙脚乱帮她止血。 随着汩汩流出的鲜血,他心里好像也有什么流走了,空空的,茫然若失。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方才,她原本可以不摔倒的。是他看错了还是想多了? 但是情况不允许他多想,他简单帮她止了血,带着她匆匆忙忙往回赶。 她可千万不能出事。 …… 与此同时,玉玦的院落里,正和太子对弈的顾嘉梦忽然消失不见了。 原本被她拈在手里的棋子啪的一声掉落在棋盘上。 姬央站起身来:“顾姑娘?顾姑娘!” 一片安静,无人应答。 一丝惊慌弥漫上他的心头,姬央环视四周,并无人烟。 玉玦里没有,外面也没有。 她留下的痕迹还在,她去了哪里? 记得她说过,她曾经从顾宅一下子跑到慈恩寺。最初她控制不好她的“身体”…… 姬央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他使人驾了马车,他要去闲云观,求见闭关许久的闲云道长。 听说闲云道长闭关时,每日有一个小道童送些水和干粮进去。 到了闲云观才知道,闲云道长外出云游去了。 姬央无功而返。 他告诉自己,她曾经在玉玦中待了一年多,玉能养人能聚魂,所以她肯定不是魂飞魄散了。 只要不是魂飞魄散,只要她还好好的,那么一切都好说。 会不会是她回了她自己的身体? 第40章 你是何人 顾嘉梦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枫红色的帐子,脑袋隐约作痛。她盯着帐子,那红色一点一点晕染开来,眼睛有些疼意。 这是哪里?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她不是在和太子对弈么? 她心中一激灵,猛地清醒过来:她能感受到久违的疼痛感! 自从她魂魄离体以来,她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难道,难道说她活了过来么? ——她很确定这不是做梦,因为两年多来,她不眠不休,怎么可能会有梦? “小姐,你醒了?”耳畔是小喜儿惊喜交加的声音。紧接着小喜儿出现在了她面前。 顾嘉梦怔怔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小心地坐起来,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色中衣,她贪婪地看着房中熟悉而陌生的摆设,眼泪汹涌而肆意。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小姐……” 顾嘉梦哽咽不止。她拉着小喜儿的手:“我回来了,小喜儿,我回来了……” 时隔两年零两个月,她终于回来了。 小喜儿莫名其妙:“是啊,小姐回来了。小姐别怕,有景王呢,您当然会平安无事了……”她挤眉弄眼:“你是不知道,当时景王的脸色可吓人了……” 景王?姬然? 顾嘉梦也很茫然,这是哪一出?梦里,皇帝在顾九九及笈当天赐婚,婚期定在同年腊月。十一月底,顾九九生了一场怪病,危在旦夕…… 是这一次么?可现在不才十一月中么? 小喜儿在一旁感叹着,说那歹徒是如何恶毒,说景王是怎样担忧…… 从她的话里,顾嘉梦隐隐猜测出了大概。 大约是顾九九外出上香,遇上了歹徒,以她为人质。歹徒离开时,她不小心摔倒了…… 良家女子落入歹徒手中为质,传扬出去恐对名声有损。故此事并无多少人知晓。景王请的太医看诊后便离开了。而景王姬然放心不下,他就待在顾家书房,由顾彦琛招待。 听闻顾小姐清醒过来,景王才放心离去。 顾嘉梦命小喜儿拿了个引枕给她靠在身后,她静静地坐着。 她略歇了一会儿,父亲顾尚书,继母姚氏,大哥顾彦琛,以及两个妹妹都先后来看望她,嘘寒问暖,关切无限。 顾嘉梦原本以为见到他们,会喜出望外,会激动万分。然而当他们真正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心中的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记忆中,她身子不适,父亲和继母也就是打发个婆子或是得脸的丫鬟来询问一番。像这般亲自到她房中探望,是顾九九才有的待遇。 算起来,是她沾了顾九九的光。 如今,她在这里,顾九九又在哪儿?会不会也像梦里那样,到腊月初,顾九九清醒过来? 不…… 顾嘉梦打了个寒战,不会的,她回来了,和梦里已经不一样了。 她会好好的,会很好很好的。 迎着家人关切的目光,她有些酸楚,有些心虚。也许他们担心的另有其人。 她应该将一切都说清楚。 在这之前,她得考虑一下措辞。 见她无大碍,她的亲人们嘱咐了几句,也就离开了,要她好好休息,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顾嘉梦按了按额头,不小心碰到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魂魄游离在外时,她也设想过回来后,该怎样做。然而现在,真的回来了,她却有点胆怯了。 最好能有万全之策。 不过,圣上赐的婚事,她一定要想办法解决掉。 如果跟顾家有婚约的是别人,是顾嘉梦和顾九九都不认识的人,也许她会接受。可是那个人是景王,是对顾九九情根深重的景王,顾嘉梦难以接受。 可以说,如果非要嫁人的话,嫁给谁都可以,但景王绝对不行。 事实上,顾嘉梦自己都不记得她很小的时候和姬然有过一面之缘。梦里还是景王成婚后,对顾九九提起的。 他说,他幼年上元节偷溜出宫,偶遇顾家兄妹。顾嘉梦那时年纪小,用头上的珠串换了他手里的花灯。 …… 梦里,顾九九为此暗生闷气,终是忍不住对丈夫坦白,她不是原本的顾嘉梦,而是一抹异世的孤魂。 景王大惊,难以置信,当确定她说的是事实后,他抱着她:“没关系,我要娶的是你……” 他要娶的一直都是顾九九,想相伴一生的也是顾九九。小时候的事情还是后来才想起来的。 而顾嘉梦只是童年有过一面之缘而又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夫妻俩和好如初…… 顾嘉梦不想跟顾九九再有任何联系。 她正思索之际,大哥顾彦琛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她笑了一笑:“大哥……” 顾彦琛眸色微变,将托盘放到一旁,掀起袍角,坐在了她床边,将手伸向她的额头。 顾嘉梦佯作无意,躲避开了。她有种说不出的尴尬,虽是亲兄妹,可他们以前也注意避嫌,斯斯文文,很少有肢体接触。 如今夜深了,小喜儿也不在。兄妹两人相对,她有点不舒服。 “可好些了?”顾彦琛轻声问道。 顾嘉梦点头:“嗯,好多了,谢大哥关心。” 她想,不管怎样,大哥和她终究是亲兄妹,是她最亲近的人之一。 顾彦琛的手微微一动,端起了犹冒着热气的碗:“厨房做了燕窝,你好歹吃点。” 顾嘉梦摆手,无奈地看着他:“大哥,我吃不下。” 她已经很久没有饥饿感了。 顾彦琛神色不改,端起了另一个碗:“不喝点吗?好歹喝一点,你都昏迷了两天了。” 顾嘉梦只得接过,勉强饮了一口,甜甜的,并不合她的口味,她轻声道:“甜腻腻的,我不爱喝……” “你究竟是谁?”顾彦琛忽的伸手,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声色俱厉,“说,你是谁?” 顾嘉梦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大哥,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一把撸起她的袖子,看她光洁如玉的手腕上,的确有粒胭脂痣,不似作伪。 第41章 兄妹兄妹 顾嘉梦手足冰冷,身体发颤,眼睛酸涩得厉害,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这是她的大哥,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他攥着她的手腕,喝问她是谁。 她是谁,她是他妹妹啊。 顾彦琛更加笃定了,她的模样并无丝毫变化,可是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不是她了。从她这次清醒过来后,他来看她的第一眼,他就发觉了。 虽然说人受了伤,会神情恹恹,但不可能眼神气质都发生巨大的变化,当然还有那些小细节。 她眼神闪躲,浑没有平日的温暖。她唤他大哥,而不是哥哥。她不喜欢她制出的花茶,嫌它甜腻腻。她没有习惯性地翘起小指…… 种种迹象表明,她不是他熟悉的妹妹。 想起景王说道,她被人劫去,焉知眼前的妹妹不是假的呢? 他在外游学时,曾听人提过,江湖中人有易容术,可变换相貌。虽然此说匪夷所思,但事关妹妹,他最重要的人,不由得他不小心。 “说,你到底是谁?我妹妹呢?” 顾嘉梦的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了下来,心像是被割了一道口子,冷风呼呼地刮进来,凉凉的,木木的。 她仰头看着他:“大哥,你说我是谁?” 顾彦琛冷笑,大哥?他将他心中的疑惑尽皆说出。 顾嘉梦闭了闭眼,只觉得酸楚无限:“大哥只记得这两年有人唤你哥哥,却忘了早前的十三年,我都是叫你大哥的。大哥只知道有人偏爱甜食,却不知我从不爱吃甜的,从小就不爱。我最爱的茶是龙井,不是花瓣配蜂蜜。赵嬷嬷曾说过,女子要端庄,我从未有过翘起小指的习惯……” 顾彦琛一愣,回想起来,记忆深处,似乎的确如此。看着眼前的人,好像也很熟悉。不知为何,他竟然有点不安:“那你怎么……” 早年他不大留意,毕竟男女内外有别,他们不大亲近。可近年来,她确然不是这样的啊!他很熟悉她的习惯。 “大哥可还记得前年的九月初八?”顾嘉梦早止了眼泪,“大哥前年年初去了江南,为了赶上我的生辰,快马加鞭,在初八的黄昏赶了回来……” 往事历历在目,顾彦琛并不曾忘记,能说出旧事,肯定不会有假。她受了伤,行为举止,习惯气质与往日不同也有可能。 他想有可能是误会了,他生平最见不得她的眼泪,匆忙赔笑道歉:“是哥哥的错,哥哥真是该死,还请妹妹原谅哥哥这次。” 他松开她的手,向她作揖,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他暗骂自己糊涂了,怎么会以为妹妹不是真的呢?当时有景王在场,景王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顾嘉梦却道:“那天,大哥带回来的有一本前朝的棋谱,有江南第一绣娘绣的荷包,里面还放了一对玉镯子……” 顾彦琛细细回忆,的确如此。只是妹妹近两年学了管家后,不大爱棋谱和绣活了。 “大哥可还记得,那天我对大哥说了什么?” 顾彦琛心中一凛,声音嘶哑:“你说,什么?”他皱了眉,她那天说什么了? “我说,大哥我可能明天会死。”顾嘉梦笑了一笑,续道,“大哥问了一句,什么?我说,真的,明天我过生辰,会喝两杯梅子酒,很快就会死掉,会有一个孤魂野鬼占据我的身体……” 十三岁那年的九月初八夜,她和大哥的对话,一字一句,她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她不止一次地想,也许那时如果大哥信了她的话,纵然不能改变她被穿越的命运,也不会接受顾九九…… 顾彦琛后退了半步,这些话,他都忘的差不多了,她如今提起,他才隐约记起来有过这么一回事儿。可她说这些,什么意思? 总不会是…… “这两年间,大哥一刻都没有怀疑过。反倒是我回来后,大哥却起了疑心。”顾嘉梦擦擦眼泪,勉强一笑,“大哥,我是嘉梦。” “你,你说什么?什么回来?”顾彦琛不可置信,连连后退。他隐约想到了什么,却不敢再想下去。 “我是说,你没猜错,我和这两年中的我,的确不是同一个人。”顾嘉梦冲他灿然一笑,“大哥,我是嘉梦,我回来了。” “你,你是说……” 顾嘉梦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只略去了和太子有关的那部分。 顾彦琛的脸色青红白交替,额上冷汗涔涔,这事匪夷所思,生平闻所未闻。但是,他终究是选择了相信。 她没必要撒这样的谎,她也的确让他想起了以前的妹妹。他没有理由不相信她。 听到她轻描淡写地说她回不到自己的身体,魂魄在外飘荡,他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又是惭愧。 他方才都做了什么啊!他以前从没对她说过半句重话的,他在母亲的病床前发誓,要好好保护妹妹,不让她受委屈…… 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也不敢想象她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喝问她是谁,肯定伤透了她的心。 他不停地道歉,希望妹妹可以原谅他。 顾嘉梦叹了口气,那是她的大哥,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他事先也不知情,她连怨他,都无从怨起。 瞧,他知道了真相,还是愿意站在她这一边的。毕竟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妹。在他心里,她还是重要得多。 她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好好安抚了一番顾嘉梦,顾彦琛走了出去。 月儿弯弯,挂在空中,凉风吹来,顾彦琛的后背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他忍不住对月长叹,今日的连番刺激,教他疲惫不堪。 原来,这两年中的妹妹,居然不是真的。想起她温暖明媚的笑,他心绪复杂,胸口发堵。她的身份是假的,他们这两年的情分也都是假的吗? 嘉梦回来了,那她呢?那个九九是像以前的妹妹一样魂魄无依?还是她,已经死了? 顾彦琛连连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抛之脑后。 他对自己说,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嘉梦才是你亲妹妹,你看她吃了那么多苦,你必须好好待她,不能再让她受半分委屈。 第42章 公主驾到 顾彦琛对妹妹格外上心,呵护备至。 他也不明白自己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来留意她的生活习惯,观察她的神情,记下她的动作。 他知道其实还是不够了解,他想做些什么来弥补。 那个叫九九的姑娘语言俏皮,与她交谈,只觉如沐春风,让人身心舒泰。而和他的亲生妹妹在一起,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妹妹不爱说话,也不想说话。 顾嘉梦不知道该与大哥说些什么。她看得出来,他很愧疚,很自责。 她只推说受伤需要静养,委婉暗示大哥不用总到她面前来。他尴尬,她也不自在。 顾彦琛长舒口气,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待她,方对得起亡母在天之灵。 妹妹的魂魄换了又换,除他之外的家人,无一人察觉,只以为是她受伤了的缘故。 也是,谁会想到夺魂易魄呢?当年,她倒是对他提过,可他那时偏偏没有上心,只当是她小孩子随口乱说的。 后来,九九进了她的身体,光彩照人,他欣慰自得,妹妹长大了。他们关系越发亲近,他从来不曾想过,那身体里换了一个人…… 他想妹妹心里怨他,他也能理解,毕竟是他没能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他会好好补偿她,尽自己所能。 只是有时对着妹妹,他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另一个人来,同样的面容,不同的气质。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再念着九九的好。但人最难控制的,就是自己的内心。除却占了妹妹身体这一点,他真的想不出九九半点不好来。 如果可以两个妹妹都活着,那就好了。他知道是他贪心了,嘉梦就很好了。他一定要好好对她。 至于九九,他现在也只能祈祷她投胎去个好人家,下辈子幸福安康。 …… 经历过离魂游荡归体这一系列事情后,顾嘉梦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前看得重如生命的东西,现在回头再看,也不过尔尔。 父亲,继母,两个妹妹,以及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并没有察觉到她身体里的魂魄换了又换。她没有再一一解释。 她想的明白,解释了他们也不过是和大哥的反应一样,她何必再给自己给别人添堵? 就这样吧,她会努力做好自己,孝敬父母,友爱手足,会做很好的顾嘉梦。 魂魄飘荡时,她一心想回到身体里。可真回去了,她倒是开始怀念还在外飘荡时了。她突然消失不见,也不知太子殿下那边怎么样了。 她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无法打探情况。她跟姚氏提出,想到慈恩寺去祈愿,被姚氏拒绝。 顾嘉梦并不意外,她额头上的伤还没好,顾九九又是在上香时被劫持。姚氏做事素来力求稳妥,自然不会答允。 她本可以拜托大哥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里并不愿意让他知道她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所以还得另求他法。 在她醒来的第三天,含山公主来到顾家,来探视顾小姐。 这是顾嘉梦第一次真正见到公主,公主衣着素雅,气质无双,温声细语问她身体状况。 顾嘉梦简单答了,心中疑惑不安。 记得梦里顾九九得怪病时,与她交好的含山公主易服前来探望,偶遇闯进来的大哥……公主应该不会遇上大哥吧? 她不明白为什么公主会来探望,毕竟和梦里不一样,顾九九和公主并不是很相熟。 少顷,公主屏退众人,拿出一个盒子,递给顾嘉梦,只说是和东宫一起补送的及笄礼。 顾嘉梦一见到盒子,就愣住了。这盒子原是她及笄时,太子送给她的。她很是爱惜。可惜她突然回到身体里去,他所赠之物皆留在原地。 如今盒子由公主交到她手上,不难猜测是太子所托。想来他是知道了她的现状,也没有因为她回到身体里而忘记她。 顾嘉梦抱着盒子喜笑颜开,这两日的小郁闷一扫而过。她心说,你们认不出我也没关系,有人记得我。你们更在乎顾九九也没关系,这世上终究会有人更在乎我多一点…… 含山公主静静地看着她:“你如何认得东宫?” 顾嘉梦一愣,她知道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情分非比寻常。她最信服太子,自然也能信任公主。但她离魂之事,太过匪夷所思,不可轻易对人言说。她便只含糊答道:“并不算相识,神交已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她总不能说她的魂魄和太子共处了一年多吧。 含山公主没再追问,想起隐约听人说过,两个月前,姬央曾反对父皇赐婚,当时她没放在心上,只当是谣言。此刻见了顾小姐的形容,又有他补送及笄礼一事,只怕传言多半是真的。 公主不悦,暗怪姬央糊涂,授柄于人。明知自己不得圣心,偏偏还要违逆圣意,也不怕他的处境更加艰难。 看来必须得跟他好好谈一谈。 答应姬央的事情已经完成,公主起身离去。临走前,公主叮嘱顾嘉梦,好好将养身体,好好备嫁,安心做景王妃。 顾嘉梦低着头假装害羞,心里却在琢磨着该怎样才能把这婚事给退掉。 直到公主离开,顾嘉梦还在思索退婚的事情。 却见小喜儿一把掀开帘子走进来了,脸色很奇怪。 顾嘉梦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小喜儿叹气顿足:“小姐,刚才大少爷,大少爷他……” “大哥怎么了?”顾嘉梦瞧了小喜儿一眼,是了,小喜儿对大哥有意。 “大少爷冲撞了公主。”小喜儿一脸担忧的模样,很快又拍着胸口,十分庆幸,“不过还好,公主大度善良,什么事都没有。” 顾嘉梦心里一咯噔。 第43章 故地重游 明明已经和梦境有了不同,为何大哥还会和公主尴尬相逢? 梦里大哥与公主的种种纠葛,顾嘉梦都还记得。她并不希望看到大哥和公主再有任何牵扯。 不过,这次没有了顾九九和景王从中撮合,皇帝不会赐婚吧? 顾嘉梦忽的想起一个人来:孙二小姐。 梦里正和大哥议亲的孙二小姐在今年的十一月初六失足落水身亡,而这次因为慈恩寺的弘明法师说孙小姐今年忌水,孙大人便命人放干了家中所有池子里的水,并特意指派了水性好的丫鬟贴身侍奉,唯恐女儿有意外。好一番安排后,他犹不放心,严禁女儿出家门半步…… 如今已经十一月中了,孙小姐仍平安康健。如果不是顾九九上香受伤耽搁下来,只怕都要放定了。 顾嘉梦有些期待,孙小姐活着,是不是说明,一切都不一样了? 梦只是梦,顾嘉梦也可以活得很精彩。 顾嘉梦安心养伤,闲时教导妹妹刺绣,她绣功极好,连赵嬷嬷都赞不绝口。是以她略一指点,嘉荣嘉敏便欢喜无限。 顾嘉梦笑笑,觉得教导别人,看别人一点点进步,也挺好。难怪她每学会一点本事,殿下就十分欣慰的模样。 也不知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她养伤期间,景王姬然遣人送来不少补品礼物。顾嘉梦很尴尬,该怎么告诉姬然,她不是顾九九,不是那个让他一见倾心非卿不娶的女子? 用他将来的话说,她和他的缘分,也只有幼年时的一面之缘。 想了一想,她让小喜儿取出那个盛着夜明珠的盒子来,盒子里除了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还有珠串。 这珠串毫不起眼,顾嘉梦盯着瞧了半晌,也想不起它曾经属于她。她有点疑惑,小时候的她,真的会为了一盏花灯拿珠串与人交换么? 见她盯着珠串发呆,小喜儿凑趣道:“小姐是想姑爷了么?姑爷待小姐可真好……” 顾嘉梦嘴唇微动。——若在以前,小喜儿肯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赵嬷嬷重规矩,要求顾嘉梦谨言慎行,连带她身边的丫鬟,也小心翼翼,哪敢出言调笑? 是因为赵嬷嬷于半年前离开顾家,去与她侄儿团聚了吗? 小喜儿笑嘻嘻地又道:“小姐,这珠串可有什么古怪?或是姑爷在里头藏了什么情意?” 顾嘉梦不耐烦听到景王,便道:“你先下去吧,我乏了。” “哦。”小喜儿应了一声,悄悄退下。 顾嘉梦歪在塌上,微感疲惫。 未几,小喜儿竟又闪身进来了,抱着一个匣子,笑嘻嘻的:“倒是忘了,小姐,你瞧这是什么?” 顾嘉梦揉揉眉心,看了过去。 小喜儿献宝似的将匣子打开呈到小姐面前:“小姐,你看,这都是赵嬷嬷特意留给小姐的。虽然不大值钱,可这也都是赵嬷嬷的心意……” 顾嘉梦扫了一眼,过时的发簪,色泽暗沉的玉饰,的确不大起眼。只是,这块玉玦倒很面熟。 小喜儿察觉到她的视线,心中一喜,忙拿了玉玦:“小姐,你看,这上面还有字呢,是茵茵弥月,茵茵是谁?” 顾嘉梦曾教导小喜儿识字,是以她粗通文墨。小喜儿双眼亮晶晶的,等待着小姐的夸赞。 从小姐受伤到现在,很少看见小姐的笑容。虽然小姐待她和和气气,可她还是希望笑嘻嘻的,可以跟她说笑玩闹。 顾嘉梦接过玉玦,见它与太子手里的那块大小质地均相同,显然是一对儿。这玉玦大概就是含山公主遗失的那块了。茵茵是公主的乳名么? 赵嬷嬷是十年前先皇后过世时,被放出宫的宫女,接受顾尚书的邀请,进顾府做了顾嘉梦的教养嬷嬷。 玉玦很有可能是从宫中带出来的,只是不知为何会留在顾府。按道理来说,赵嬷嬷无儿无女,只有钱财傍身,她应该将其变卖,或是带回老家啊。 顾嘉梦摇头,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她想她大概知道原因了。 如果不是她回到身体,顾九九出嫁时,这个匣子会被压在箱底带进景王府…… 闲云道长说,气数是会变的。 顾嘉梦突然觉得顾九九不是那么可怕了,她也会有属于自己的气运,她会一点点摆脱顾九九留给她的阴影。 至于这块玉玦,顾嘉梦想,她最信赖殿下,还是交给殿下处置吧。 只是怎样才能交到殿下手里,这可是个难题。 伤口痊愈,顾嘉梦再次提出去慈恩寺祈愿。 姚氏略一沉吟,允了,不过要顾彦琛随行。姚氏真怕顾嘉梦有个好歹,她无法向丈夫和景王交待。毕竟她是准景王妃。 顾彦琛一心想弥补妹妹,自然不会推辞。他特意腾出时间,亲自护送。 他真心希望所有家人都可以平安喜乐,尤其是妹妹一定要幸福安康。甚至是那个九九也可以投个好胎。但他又怕,九九因为曾占过妹妹的身体,会受到惩罚,魂魄不宁。 ——没办法,对那个会笑靥如花,软软地叫他哥哥的女孩子,他是真的恨不起来。 到慈恩寺,妹妹下车时,顾彦琛护在她身边,他比任何时候都期盼妹妹健康幸福。只有她幸福,他才会心安,他的愧疚才会少一些。 听小沙弥说,景王今天也在慈恩寺,顾彦琛看了看妹妹,微微一笑,心中莫名有些怅然。 他想,九九进了妹妹的身体,却也帮妹妹成就了与景王的亲事。焉知这一切不是命中注定呢? 他小时候偷看坊间话本,其中不乏狐仙化作凡间女子牵红线凑姻缘的故事。九九明媚出色,可能也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小狐仙吧。 他无法用恶意来揣度她。 顾嘉梦不知道大哥的心思,故地重游,一步一步走在慈恩寺,她难免心绪起伏。她在这里待了好久,她在这里认得了殿下和弘明法师。 当弘明法师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行了一个大礼,她眼眶湿润:“大师,我回来了。” 第44章 能退婚否 当初在慈恩寺的时候,顾嘉梦没敢奢想她还能回到自己身体,和弘明法师面对面。 也许是因为在慈恩寺待了一段时日,也许是因为他是太子殿下的好友。她对弘明法师有种莫名的亲近。 弘明法师微怔,面带笑容,宣了一声佛号:“原来是女施主。” 顾姑娘和那个来自异世的顾小姐,他还是分得清的。他也没料到她竟然有回来的一天。 弘明法师看看护在她身侧的顾彦琛,笑道:“老衲有些话,想说给女施主听。不知施主可否行个方便?” 顾彦琛心中一凛,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点了点头:“大师请。”他又对妹妹道:“我到那边看看。” 顾嘉梦点头,随弘明法师离去。正好,她也有话要与大师讲。 弘明法师问了缘由,顾嘉梦尽数答了,弘明法师沉默了许久,叹道:“阿弥陀佛……” 顾嘉梦忍不住问:“大师可知道那位顾姑娘现在在何处?她是投胎转世了么?” 她希望顾九九已经转世,有了自己的身体。那样,她就不必担心再次魂魄离体,也不必对顾九九有异样的情绪。 弘明法师摇头:“施主知道那位顾姑娘的八字或是相貌吗?” 顾嘉梦一怔,摇了摇头。 “老衲无能,算不出来。”弘明法师道,“不过那位顾姑娘心性坚定,气运极佳,应该无碍。” 顾嘉梦不知道所谓的气运极佳是怎么一回事,就转了话题:“小女子曾受太子殿下恩惠,未曾当面致谢,实在是遗憾得很……” 弘明法师闻弦而知雅意,笑道:“老衲多日不见太子,想于三日后请他到寺里一见。施主以为如何?” 顾嘉梦笑笑,施了一礼:“甚好,三日后甚好。谢谢大师。” 太子与弘明法师交好,她也是知道的。太子殿下与朝臣无甚交集,但是与弘明法师闲云道长这类世外高人,倒是极为熟悉。也难怪都说他不是凡尘中人。 想象着自己与他见面时的情景,顾嘉梦眉眼弯弯,连步子都轻快起来。说起来,她还没有真正见过他。 也不知道他见了她,会是什么反应。 忽听弘明法师道:“景王殿下也在慈恩寺……” 顾嘉梦轻快的心蓦地沉了下去,是了,她现在跟景王有婚约。她看向弘明法师:“大师,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暂时出家的?” “施主何出此言?” “大师也知道,我现在跟景王殿下有婚约,可是景王认识的,皇上赐婚的,都是顾九九,而不是我,我……” 她不能,也不愿抢了顾九九的丈夫。她想,要不她就避到那个尼姑庵里,景王总不能娶个姑子吧?可这样一来,可能会影响她的父兄幼妹。她的两个妹妹,将来还要议亲。 弘明法师愣了愣:“皇家赐婚,已经昭告天下。景王又是圣上看重的皇子,只怕退婚不易。” “我知道啊,大师,你说我可不可以找人测八字,就说我命中克夫?”顾嘉梦转转眼珠,“天下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若是我命中克夫,皇帝肯定会下旨退婚。” 她甚至想,天下最厉害的莫过于弘明法师和闲云道长,只要这两人中有一个说她命硬克夫,就不会有人生疑。皇帝爱重子女,当然不会为了这么一桩婚事让儿子冒险。 弘明法师啼笑皆非,摇了摇头:“施主说笑了,施主的命格是死中求生,贵不可言,只会旺夫,断无克夫之理。何况圣上赐婚前,钦天监已经合过八字。此法不可行。” 顾嘉梦恹恹的,低了头去:“唉,我就知道。” “不过,听闻圣上曾许景王婚事自定,如果景王愿意退婚,想必圣上不会拒绝。” 顾嘉梦点头,这样说的话,会容易得多,只要能让景王同意就可以了。 弘明法师似乎不大明白:“景王是人中龙凤,堪为良配。” 顾嘉梦瞧了他一眼,含糊道:“他是顾九九的良配,不是我的。” 她想,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她捡了顾九九的便宜。说起来,的确如此。只是这便宜,她并不想占。 …… 顾嘉梦上了香,许了愿,刚走出大殿。大哥便轻声说道:“景王在外边等你,你要不要见上一面?” 他担心妹妹将来进了王府,难得景王欢心。毕竟妹妹性子怯懦,不爱言语。诚然景王爱其颜色,但天下美貌女子何其多。以妹妹的个性,少不了会闷在心里。不如让她在成亲前与景王见上一两面,届时能多得他几分感情也好。 他是她大哥,他会护她,却无法护她一辈子。 怕妹妹害羞,不肯去见,顾彦琛忙道:“不用害怕,你们有婚约在身,见一两面也不打紧。” 他以为他要劝说好一会儿,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 顾彦琛松了口气,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妹妹曾经很信赖他,现下却越来越疏远了。 说是要让他们见上一面,其实不过是假装在慈恩寺的后院偶遇,互相施礼,由顾彦琛和景王寒暄两句。 毕竟,还是要避嫌的。 景王的目光在顾嘉梦身上流转,她戴着羃篱,冬装厚重。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距离他上次见到她,还不到一个月。 顾彦琛特意与陪同在景王身侧的弘明法师谈棋。他记得,妹妹棋艺极好,不逊于他。有才的女子总会让人多生出一些好感来。 如果景王能对妹妹心生爱慕,那就再好不过了。 景王果然关切地问顾嘉梦是否大安了,话已出口,他就后悔了。她如果没有大安,怎么可能到慈恩寺上香? 顾嘉梦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注意,便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请王爷解除婚约。” “什么?”景王神情不变,目光却渐渐转冷。他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面孔,有姚庆之,有何亦远,甚至还有姚家五少…… 她是为了谁,要和他解除婚约? 第45章 再见姬央 顾嘉梦下意识后退半步才堪堪稳住身形。她静了静心,说道:“妾姿容鄙陋,性情怯懦,配不上王爷,情愿退婚。还请王爷另选名门淑媛为妻……” 话未说完,便被景王打断。他嘴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性情怯懦?本王记得小姐受制于何亦远时,可还临危不惧,何来怯懦之说?”不等顾嘉梦辩驳,他就一锤定音:“此事不必再提。本王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他也不理会不远处的弘明法师和顾彦琛,转身便走。 顾嘉梦心头一慌,疾行两步,赶上他,低声说道:“如果我不是她呢?不是那个在歹徒面前临危不惧的她呢?” 姬然骤然停住了脚步,长眉一皱,眸色转冷:“你说什么?什么不是她?” 这一瞬间,顾嘉梦眼前闪现许多画面,她仿佛看到了后来杀伐果断的帝王。她摇摇头,赶走那些画面,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我说,那个临危不惧,开朗乐观的顾小姐不在我的身体里,她已经走啦,不知道去了那里。我还是以前那个木头一样的我……” 她记得姬然在后来曾说,京城中的女子多是呆木的大家闺秀,他独爱顾九九大方灵秀,与众不同。 姬然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按了按额角,斥道:“胡说八道什么!”他脸色到底和缓了一些:“不要胡思乱想,我以为我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了。上次因为我的缘故,你置身险境,是我不对。你害怕也很正常,以后,有我在,必不会再让你遇险……” 顾嘉梦有点发懵,迟疑了片刻,才惊觉他说的是顾九九受伤的事,那也是她回到她身体的缘由。她心底泛起一丝冷意,颤声说道:“不是的,我和她用的是同一个身体,可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你想娶的,是果敢坚毅,是聪明灵秀的她;不是我……” 姬然揉了揉眉心,心知她多半是因为营救不利,导致她受伤的事情,对他心生怨怼。他能理解,他自己也未尝没有因为那件事心生芥蒂。 她到底是年纪还小,气性大些,为这件事,就要提退婚。他虽然不快,但还不至于真和她置气。他喜欢的不就是她的与众不同么? 婚自然是不会退的。 他只尽量温声说道:“不要乱想了,那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发生,你只管安心待着,万事有我。” 顾嘉梦微怔,安心待着,万事有我。这样的话,太子殿下也曾对她说过。她没想到有一天这话也能从景王口中听到。 他对顾九九情根深种,却也看不出她的身体里换了一个灵魂。她的家人分不出她和顾九九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穿越易魄之事,谁又想得到呢?她想,或许她该放下芥蒂,好好生活。 不再给顾嘉梦说话的机会,景王转身便走。他怕多待一会儿,他就会想起那天她做人质的场景。 那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顾嘉梦回过神来,想追上去,景王已经走远了。她叹了口气,暗怪自己笨嘴拙腮,犹疑不定。如果一上来就把话说清楚,说不定他就退了呢。 她心里也清楚,退婚一事不会太容易。皇帝金口玉言,亲自赐下的婚事,哪有说退就退的道理? 少时与弘明法师告辞离去。路上顾彦琛见妹妹似乎郁郁不乐,心中担忧,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慢慢来吧,他们是亲兄妹,一母同胞,血浓于水,即使现在疏远了,日后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会是她的依靠。 回府后,顾嘉梦拜见了父亲和姚氏,简单提了两句见闻,继而又说起她三日后要到慈恩寺与弘明法师论棋。 顾嘉梦善棋,姚氏也略略知道一些。弘明法师声望极高,听说是应弘明法师邀请,姚氏自然是应了,只叮嘱她要注意安全。 顾嘉梦一一应下,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她慢慢退下,手心里是一层薄薄的汗。她很少撒谎,这感觉真的不大好。 不过想到三日后可以与殿下见面,她又期待起来,只是隐隐又有些不安。她如今是人,是及笄定亲的姑娘——无论定亲是否是她的本意,她跟外男之间,终归是要避些嫌疑的。何况,殿下还是景王的兄长。 三天的光阴匆匆而逝。顾嘉梦仍由大哥陪同去了慈恩寺。 她原说不必如此,大哥却执意跟随。她对大哥说,过去的事,怨不得任何人,大哥不必再愧疚,就让它过去吧。他们永远都是兄妹。 顾彦琛不说话,心说,天长日久,妹妹终会看到他的诚意。他是真心想待她好,他会好好照顾她。 他对下棋无甚兴趣,他远远跟在妹妹和弘明法师身后,百无聊赖。 冬日的阳光清冷,顾嘉梦随着弘明法师走在通向后院的小道上。她悄悄摸摸袖子里的玉玦,微微含笑,蓦然想起她跟殿下初遇时,不就是在慈恩寺么? 那时的她不知道他能看见她,变换着姿势绕在他身侧,身上穿的衣衫也极不得体。她默默叹了口气,再看看自己身上厚重的冬装。原本的七分期待生生降到了三分。 太子静坐在石桌前,正盯着桌上的棋盘。听见响动,抬头瞧了过去。 顾嘉梦一身黛青色冬装,戴着羃篱,跟在弘明法师身后,慢慢走了过来。虽然看不清面容和身形,但他知道那就是她。 太子笑了一笑。她终是回到了她的身体里,不必做一个游魂,很好。他替她高兴。 顾嘉梦远远瞧见太子,怔了一怔,眼眶一热,泪水几欲流出。她上前一步,郑重地施了一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她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是他第一个发现了她,毫无保留地帮助她,为她置衣,看她及笄。他还指点她,教导她…… 他是她最感激最信赖最敬服的人。 姬央眼眸微垂,温声道:“姑娘不必多礼,听闻顾姑娘擅长棋艺,可愿与孤手谈一局?” 顾嘉梦眉眼弯弯,暖意一点一点流进心里。她尽量平静,点了点头:“请殿下赐教。” 她有些好奇,不知道殿下的棋艺可有进步。 顾彦琛进来时,妹妹已和一个男子相对而坐。他愣了一愣,看那男子的气度容颜,知其不凡,心下暗暗纳罕。 他知道妹妹性子怯懦,极少见外客,如何能坦然自若与外男下棋?如果是九九,倒还有可能些。 顾忌妹妹的名声,他有心想上前阻止,但见那男子坦坦荡荡,他又迟疑了。这一迟疑不要紧,他又打量那人两眼,看其衣着仪态,不似凡尘众人。他突然福至心灵:莫非是东宫? 第46章 商谈亲事 顾彦琛疑惑不解,妹妹缘何认得东宫? 关于太子的一些传闻,顾彦琛也听说过,人人都说太子秉性高洁,是误入凡间的仙人。皇帝爱重这个儿子,不忍心见他被俗物缠身,是以从不肯让他插手庶务,只教他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不下凡尘。 顾彦琛自认不是乡野愚民,稍微有几分眼力的都知道皇帝此举意图何在。 叹了口气,顾彦琛恭恭敬敬地行礼。他想,妹妹多半也不识得太子殿下,只是见殿下面前有棋,便犯了痴。 他无不遗憾地想,妹妹若有九九一样的灵秀,该多好。 念头一转,他心中就是一凛,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再有这样的想法,妹妹就是妹妹,妹妹也很好。他不该拿九九姑娘与妹妹比较。 姬央看着他,含笑道:“顾公子不必多礼。孤不善棋道,教公子见笑了。” 顾彦琛口称不敢,心下愈发狐疑。妹妹听人道出了太子的身份,也不见惊慌。难道她是知道的? 妹妹是准景王妃,是太子未来的弟媳,这般对弈,未免不大妥当。 顾彦琛环视四周,小院中除了他们兄妹,只有太子殿下和弘明法师。冬日的阳光不甚温暖,对弈的两人看起来竟然意外的和谐。他看向站在一旁双目微阖的弘明法师,心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 但这想法太匪夷所思,很快被他甩到了脑后。 弘明法师睁开眼睛,与顾彦琛论佛,不着痕迹,使顾彦琛的视线离开了对弈的两人。 顾彦琛看出了弘明法师的意图,暗暗纳罕,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和愤怒:妹妹身上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弘明法师和他讲着佛法,他只能随口应着,跟着弘明法师一点一点离开这里。可他心里着实憋闷。 那边一局终了,仍是太子输了。太子笑了一笑,不大在意,只说:“顾姑娘找孤,可是有事?” 顾嘉梦一怔,正在收棋的手顿住了:“没事。”她从袖中拿出那块玉玦来,献宝似的说:“殿下看看,这个和殿下手里的那个可是一对儿?上面还写着茵茵弥月。” 太子点头:“茵茵的确是皇姐的乳名。”他接过了玉玦:“是那块。” 她还是魂魄的时候,因为这块玉玦内有灵泉,可强身健体,强壮魂魄,他曾努力想将这块玉寻来给她。可惜未能成功,没想到玉玦现在竟然出现在她手上。 他取下右手拇指的玉玦,递还到她手里:“当日孤曾应允,将这块玉赠你。如今你魂魄归体,是时候拿回去了。” 顾嘉梦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是白皇后留下的,是你家传的宝贝,怎么能随随便便赠给外人?而且玉玦里的机械粮食,与江山社稷大有裨益。我不能要……” 她无意间对上他的视线,见他正含笑看着她。她呆了一呆,暗暗庆幸,还好戴着羃篱,她脸颊发烫,他也看不到。 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要不,就当是我再送给殿下好了?”她知道这对玉玦价值□□,可是她用不着,没必要留在身边。她信任太子殿下,她想他会有更好的处置方法。 顾嘉梦的态度很坚决,不肯收下。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孤知道了。”白皇后希望将玉玦流传下去,必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于百姓,用于社稷。 两人静坐无言,顾嘉梦心里原本有许多话,现在在他面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明明以前他们很熟悉的。 犹豫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道:“殿下近来可好?” 太子点了点头:“尚可。顾姑娘呢?” “我不好。” “嗯?” “我想跟景王解除婚约,可是他不肯。” 太子微怔,歉然:“是了,你那日说过,不愿嫁给四弟。”他食指轻叩桌面,沉吟道:“父皇金口玉言,不可能收回成命,除非是四弟同意。” “可是他不同意!我说了我不是顾九九,他不相信,也不同意。” “顾姑娘似乎不大喜欢四弟?”太子有些疑惑。景王姬然身份尊贵,容貌不俗,年少有为,深得帝心,是京城中无数贵女倾慕的对象。可是顾姑娘似乎很讨厌他。 顾嘉梦低了头去,一字一字:“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他是顾九九的良人,不是我的。我不想抢顾九九的东西,不是我的,我不要。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也不要嫁给他。” 太子一笑:“这话若让四弟听见,只怕他自己反倒要嚷着退婚了。他那般高傲的人,也不愿强人所难。”顿了一顿,他笑道:“顾姑娘不用太担心,你若坚持,这桩婚事必定成不了。” “真的?”顾嘉梦双眼写满喜意,直直地盯着太子。 太子笑笑,移开了目光:“自然是真的。只要你自己不后悔。” “我怎么可能后悔?”顾嘉梦急忙表明态度,她恨不得立刻摆脱准景王妃的身份。 “若是跟皇家退了婚,你要再议亲,可就不大容易了。”太子摇了摇头,“这也不悔?” “不悔。”顾嘉梦想了一想,小声说道:“再过几年,等大家都忘了,再嫁也不迟。或者嫁的远远的。不然,不嫁也可以……”她的脸烫得厉害,她怎么跟殿下谈论起她的亲事了?她求恳道:“殿下不要笑我……” 太子失笑:“女子韶华珍贵,你就不怕错失良缘?” “殿下都不急,我急什么?”顾嘉梦小声反驳,记得白皇后手札上说,出嫁不是女子唯一的归宿。女子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嫁人。 “怎么净说孩子话?”太子倒也不恼,只是笑了一笑,“孤的情况,与你不同。” 顾嘉梦想起太子命格奇特,心里一紧,道:“殿下一定要好好的,长命百岁,子孙成群。” 一定不要像梦里那样。 少时弘明法师与顾彦琛回来,顾嘉梦打起精神与弘明法师对弈。也许是大师有意相让,他们居然互有输赢。 顾家兄妹中午在慈恩寺用了斋饭,午后又听弘明法师讲经,时光飞快。 临别时,弘明法师赠给顾嘉梦一个书匣,说是难得一见的棋谱。 顾嘉梦一脸诚恳,连连道谢。方才与殿下谈话时,他说,要她将白皇后的手札拿走,大概就是这个了。 她抱着书匣,回想着太子说过的话,不必担心退婚,也不用担心会对两个妹妹带来不好的影响。如果需要,他会帮她。 她想,她是相信太子的。 顾彦琛看了妹妹一眼,也许她自己没注意到,她身上流淌着名为快乐的情绪。他不禁恍惚,她固然不同于九九,可也不是懦弱沉闷的她了。 第47章 罗家碧玉 与太子的见面使得顾嘉梦心情大好,她抱着白皇后手札,心说,若是能把亲事给退了,这人生就完满了。 顾家兄妹刚一回府,就得到消息:景王遣人送了年礼过来。 顾嘉梦原本因为见了太子而轻快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在本朝,有了婚约的人家逢年过节有人情往来很是常见,景王此举也无甚稀奇,只会教人觉得他重视岳家,重视这桩婚事。 顾家上下都很高兴,只除了顾嘉梦。 顾彦琛将妹妹的神情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打算跟妹妹好好谈一谈。 寻了个机会,屏退下人,兄妹二人相对而坐。 顾彦琛开门见山:“妹妹是不是在担忧亲事?” 顾嘉梦一愣,看着大哥。 “我不是,我是看你听到有人提起景王时,你不大开心。” 顾嘉梦心里一暖,原来大哥对她也是极为关心的,她点了点头:“大哥没猜错,的确如此。大哥你知道的,景王爱重的那个人,不是我。” “你不用担心,景王认不出来……” “大哥,他认不出来,可我知道啊。”顾嘉梦打断了兄长的话,“大哥,我想退婚。” “你……”顾彦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退婚?”为什么要退婚呢? 在他看来,客观公正地讲,他的亲妹妹不如九九,她也不可能会有比做景王妃更好的亲事。更何况皇帝赐的婚事,哪能说退就退?而且,即便是退了,一个被皇家退亲的女子,还有谁敢娶? 虽然不忍心指责妹妹,他还是板了脸:“不要意气用事,景王品貌俱佳,是好儿郎。” “我没说他不好,大哥,他再好,也不是我的。” “怎么不是你的?他要娶的是顾家大小姐,你就是顾家大小姐! 顾嘉梦瞧了大哥一眼,幽幽地道:“大哥,你我都知道的……” 他们都知道,景王要娶的是顾九九。 顾彦琛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张宜笑宜嗔的脸来。他心中一凛,忙道:“婚姻大事,历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和景王是皇上亲自赐婚,昭告天下,断没有退婚的道理。听哥一句话,天下夫妻莫不如是,日后你二人也能相敬如宾……” 顾嘉梦没再说话,如果是十三岁之前的她,她会愿意接受别人的安排,同天下所有的女子一般,嫁给一个陌生人,相夫教子,老死于宅院中。可这两年多,经历了种种的她,内心深处竟然生出一丝不甘来。她好不容易回到了身体里,难道就这样度过一生么? 可如果不这样,她又该怎么做? 兄妹二人终是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不欢而散。顾嘉梦琢磨着要找个机会,当面跟景王解释清楚。她不是他要娶的人。 以她对景王的了解,他肯定不会将她曾被人穿越的事情宣扬出去。这一点,她信得过他。 只是年关将至,不但是她忙碌,景王手上也有一大堆的事务要处理,并不理会她提出的想见面的暗示。 她只得先耐下性子,等年后再说。 除夕夜时,顾嘉梦与大哥妹妹共同守岁。外面大雪纷飞,正厅里暖洋洋的。她不期然想起去年除夕,她还是魂魄状态,站在太子殿下身侧。 原来都已经一年了。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不是还像去年那般,看似温和从容,实则落落寡合? 嘉敏和嘉荣说着俏皮话,顾彦琛嘴角微勾,看看妹妹,不知怎地,笑意忽敛,慌乱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也许是正厅里太过温暖,顾嘉梦静静坐着,脑袋昏昏沉沉的,思绪也混沌起来。朦胧间,她竟然发觉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心中大骇,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正厅里依然暖洋洋的,她的家人还在浅笑着守岁。 顾嘉梦暗舒一口气,她闭了闭眼,那只是梦,她已经回来了。 她会好好活着的。 顾彦琛看了妹妹一眼,放下酒杯,打算将一些事情一起放下。 ……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顾九九艰难地下了床。 她醒过来已经快一个月了。现在的她,有另外一个名字,罗碧玉。是的,她的新身份,人如其名,是个小家碧玉。 这次的她没有原主的记忆,但是从周围人的谈话中,她能判断出,她还在这个世界,只是又换了身体。 起初她只当是她被何亦远劫持到了另外一处,还没来得及骂他忘恩负义。她惊觉她不是顾家小姐了。 从镜子里,她看到了她的新面容,清秀有余,美貌不足,倒是和她原本的模样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青涩些。 她有些失望,也有些茫然。 确定自己再次穿越后,顾九九双手抱膝,沉默了好久。她大概能猜测出她再次穿越的原因:一定是她摔了那一跤。 第一次穿越,是她出了车祸。这一次,竟然是摔倒。穿越是大白菜么?而且还一次不如一次! 这次的身份,教顾九九觉得槽点太多,无处可吐。 罗家所在的白水镇很偏僻,据身体的老爹说,这里距京城还有一个多月的距离。镇上大部分人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县城。 拥有数十亩良田和两家铺子的罗老先生,就能被人尊称为罗员外了。罗碧玉有一个丫鬟,但忙碌的时候,还需要她和她母亲下厨帮忙。 当然,罗员外夫妇对她很好,毕竟夫妻俩只有这一个女儿,爱如珍宝,焉有不疼爱之理? 顾九九想,如果没有第一次穿越,直接穿成了罗碧玉,她也就认了。可偏偏她已经做了两年的顾嘉梦。她收获了爱情、友情和亲情,却一夕之间,失去她所拥有的一切。 她就这么死了,她的家人,她的爱人,不知道该有多难过呢。她一定得想办法,告诉他们,她还活着。她要回到他们身边。 她看看镜中的自己,她换了张脸,他们还能认得出她么? 第48章 上元相见 虽然没有得到罗碧玉的记忆,但是顾九九根据罗员外夫妇的话,也对原主以及她所处的环境有了一定的了解。 罗碧玉今年十六岁,正是碧玉年华。她自幼和同镇的刘志高定亲,小姑娘没见过世面,对在县城读书的刘志高,自然是动了几分真情,把他当作可依靠的良人。 然而刘志高在书院认识了院长的女儿,便萌生了悔婚的念头。他求了父母上门退亲。 暗中偷听的罗碧玉刚烈冲动,她一言不发,回房闩了房门,投缳自尽。还好发现的及时,给抢救过来。 ——当然罗员外夫妇不知道,活过来的已经不是他们的女儿。 顾九九不记得前尘往事,只能自称失忆来搪塞。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兴许还喝下了孟婆汤,什么都忘了。 罗员外夫妇差点失去女儿,心力交瘁。如今只要女儿能平平安安的活着,老两口就心满意足了。只是失忆而已,过去的事情忘掉了也没关系,她能活着就好。 是以,他们对女儿更加疼爱。 那刘志高得知自己险些闯了大祸,吓得登门请罪,要履行婚约。顾九九隔着屏风拒绝了。 她不是罗碧玉,对这么一个见异思迁的渣男没有一点好感。他要退婚,她求之不得呢。而且听罗员外的意思,两家只是口头约定,那婚约也未必作得数。 得知不用再履行婚约,刘志高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隐隐有些失落。——虽然隔着屏风,没有见到碧玉的面容,可她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心灵。 顾九九借机劝说罗员外夫妇举家搬迁到京城去。她被退婚,整个白水镇都知道。他们一家少不了要被人指指点点。她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罗员外夫妇疼惜女儿,想到女儿曾试图自戕,生怕她再一时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哪里还有不依的道理? 夫妻俩合计了一夜,决定卖掉良田和铺子,收拾细软去京城投靠妹婿一家。只是京城那么远,得准备一辆马车,得雇几个镖师护送…… 让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妇背井离乡,顾九九深感抱歉。但她更不能抛下这对可怜的夫妇,独自一人上京。好在罗家在白水镇并无别的亲族,他们离开了也没什么不舍的。 罗员外告诉女儿,再等待一些时日,等一切准备妥当。最迟开春,他们就能动身了。 顾九九浅笑吟吟,也不着急,她也得好好准备啊。 虽说和刘家的婚事作罢,但刘志高仍然上门拜年。罗员外一见到他就心头火气,亲自抄了扫帚,将他打了出去。 刘志高无意间看到了被他退婚的罗碧玉。记忆中的小姑娘好像突然张开了,倒不是容貌有多少变化,而是她通身的气派,一点也不像是乡野中人。她的眼睛明亮幽深,他竟然有点后悔自己退婚的决定了。 然而罗家没给他后悔的机会。正月还没过完,罗家便将铺子转手,田地租赁出去,去官府办了路引,离开了他们生活的地方。 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刘志高常常会想起那个眼神温暖的女子。虽然他得偿所愿娶了院长的女儿为妻,但终究意难平。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 顾嘉梦终于有了和景王见面的机会。 上元节,顾家三姐妹上街赏灯,堪堪遇上了景王姬然。 景王命侍卫保护嘉敏和嘉荣,他自己则走在了顾嘉梦的身边。 灯海人潮动,他小心翼翼护在她身侧,唯恐她被人冲撞。 顾嘉梦心里一叹:“王爷,我们谈谈吧。” 周围乱糟糟的,但奇怪的是,她的话,他听得很清楚。他心头涌上一丝莫名的慌乱,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我的两个妹妹……” “放心,有侍卫跟着呢。” 七拐八拐,景王带她到了一家酒楼,临窗而坐,观赏街上各色的花灯。 顾嘉梦知道,这是景王的产业。他能带她到这里来,她还是挺吃惊的。 “不知顾小姐想对本王说些什么?” 顾嘉梦郑重地施了一礼,恳求:“还请王爷同意取消婚事。” “为什么?”景王的声音沾染了些冷意。这不是她第一次提退婚的事情。在慈恩寺时,他已经拒绝了,她还不死心么?他倒想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不惜违抗圣命,也不愿意嫁给他。 顾嘉梦吸了口气,将自己被异世孤魂占了身体的事情挑挑拣拣说了出来,略去了顾九九的身份和与太子有关的部分。 景王盯着她,许久,涩然问:“你是说,你能同意赐婚,是因为你被鬼附身了?” 这话听着有点别扭,但事实的确如此。顾嘉梦点头:“是。”想了一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她也不能算是鬼。” 景王冷笑:“那现在呢?” “什么现在?” 景王按了按眉心:“听你的意思,你那时被鬼上身,万事做不得主。现在总归不是鬼了。那你对这婚事,是什么看法?” 顾嘉梦愣了愣:“我不是她,不是王爷要娶的人,这亲事自然要作废啊。”难道还要将错就错吗? 他的一生挚爱是顾九九,不是她顾嘉梦。 景王摇了摇头,一字一字道:“本王不同意退婚。” 顾嘉梦一怔,下意识问:“为什么?我不是她啊。”他不是想找到一个女子两情相悦一世厮守么? 景王眯了眯眼睛。 到底还是尚未及冠的少年,此刻的他还不像后来那般喜怒不形于色。顾嘉梦明显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 景王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本王会请父皇下旨取消婚事。” “啊?多谢王爷。”顾嘉梦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是这样的结果是她求之不得。他忙施礼道谢。 景王阻止了她的动作:“不过,父皇会不会同意,就不是本王所能决定的了。” 顾嘉梦连连道谢。皇帝特许景王亲事自定,他不同意,皇帝肯定不会强逼他。 第49章 啊啊啊啊 顾嘉梦知道景王信守承诺言出必行。——比如在梦里,他答应了顾九九一生只有一妻,便真的做到了生平无二色。——如今他同意了退婚,肯定不会反悔。她信得过他。 她对景王心存愧疚,觉得对他不住。她回了她的身体,拆散了他的姻缘。无论他们的亲事以何名义取消,他是退婚还是被退婚,想来他心里都不会痛快。但是转念一想,这样总好过他被欺瞒,而且她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稀里糊涂做了别人的替身。 话已经说开,顾嘉梦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因为梦中种种,在景王面前,她总会感到阵阵尴尬。 顾嘉梦提出告辞,却听景王说道:“急什么?” 他临窗而立,指着街上的灯海:“十几年了,这灯也没什么新花样。” 顾嘉梦微愣,并不接话。 “其实,你方才有一点说的不对,本王不是没见过你,只不过那时你年纪小,不记得事……”他伸手比了一下:“也就这么高。你看上了……” “王爷。”顾嘉梦打断了他的话,“时候不早了。”她隐隐觉得不大对劲儿,看景王的样子,似乎是想追忆往昔。可他们之间,也不过是那一面之缘。 景王的手微微一顿,收敛了本就不多的笑意:“本王送你回去。” 顾嘉梦松了口气。如果可以,她希望以后不要跟他再有任何往来。 解决了一桩心事,她微感困倦,没多少赏灯的心思。与两个妹妹会合后,顾嘉梦就想打道回府了。 一路上,嘉荣兴高采烈,举着灯给她看。顾嘉梦点头微笑,偶尔夸赞几句。 嘉敏到底大了几岁,小姑娘故作聪明旁敲侧击打听景王的事情。 顾嘉梦笑笑,将话题岔开了。 回府后,顾嘉梦去见了自己的父亲,直言想退婚。 顾尚书呆愣,似乎没听懂女儿的话。 顾嘉梦又重复了一遍,并说明景王也已经同意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顾尚书只摆了摆手:“你先下去,为父知道了,这事改日再议。” 顾嘉梦只得先退了下去。 顾尚书使人把儿子顾彦琛唤了过来,劈头就问:“你和你大妹妹素来亲近,你可知道她为什么跟丢了魂儿似的想要退婚?” 顾彦琛大惊:“退婚,她真这么说?”他以为,他跟她的那次谈话,已经打消了她的念头。 “你二妹妹说,她今晚还和景王一起赏灯,一团和气,怎么会突然想要退婚了?”顾尚书既愤怒又疑惑,但毕竟是记得女儿一向懂事,又是准景王妃,不忍心当面斥责她。现下对着儿子,没了这层顾虑。 顾彦琛看父亲胡须微微抖动,知道他是给气着了,忙安慰道:“父亲不必忧心。皇上赐的婚,哪里容得她说不?只怕是和景王怄气了,一时意气。过两天就好了。” 这话说到了顾尚书的心坎里,他也是这么想的。景王是人中龙凤,京中女子哪个不想嫁他为妻?况且还有圣旨在那儿呢。 顾尚书很快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而顾彦琛却无法平静,这一夜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天亮后,他和妹妹好好谈了谈。 得知妹妹是真的想要退婚,顾彦琛遗憾的同时,还有浓浓的疑惑。他不明白妹妹为什么坚持如此。 许久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如果妹妹确实要决意退婚,他会站在她身后支持他。记得他曾在母亲病榻前起誓,要永远保护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今年的春闱,他一定不能失败。只有他强大了,妹妹们的底气才能足些。娘家强硬,将来她们在婆家才能自在。 …… 景王寻了个机会,向皇帝委婉提出了退婚的事情,他说长幼有序,大哥还未婚配,他这做弟弟的,不好抢了先。 皇帝失笑:“你大哥是命格奇特,不宜早婚,跟你哪里一样了?你这话,还好是在父皇跟前说了。若是让你老二老三听见,还以为是你编排他们呢?”皇帝拉着儿子,好一通教导。 奈何景王态度坚决,决意退婚,却又不肯说出个理由来。 皇帝也有了几分不快:“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是这顾小姐有哪里不好?还是她老子得罪了你?” 景王只答道:“父皇曾答应儿子,亲事自定,儿子不愿意,父皇不能强逼。” 皇帝不怒反笑:“不愿意?赐婚的时候,你可是乐意得很。圣旨下了快半年,现在你说你不愿意?” 景王说来说去,也只是那句,婚事自定,父皇不能强逼。 皇帝被气乐了,儿子的婚事,是他自己定下的。担心顾小姐被别家定下,他甚至选择在她及笄礼上赐婚。他的一番心血,儿子不但看不到,还口口声声要退婚。如果是别的姑娘也就罢了,偏这个顾小姐,命格极贵,宁可杀死,都不能让她嫁给别人。 他跟儿子的关系,向来是先君臣后父子,唯独姬然,是他实打实疼到了心眼里的。偏偏这孩子却不领情。 “朕再问你一次,你真要退婚?” 姬然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求父皇成全。” 皇帝将儿子的犹豫看在眼里,心中暗笑。他就说嘛,他的眼光很好,老四不可能看不上。他之前打探过的,姬然对顾小姐很上心。他故意板起脸,坚决不同意。 父子对峙,谁都不肯退让,还是皇贵妃不放心,乘奉茶之际,劝父子俩各退一步。 皇帝神色缓和,景王也不敢让母亲担忧。两人只得先搁下此事。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此次退婚不成,景王微感失望,心说,此事倒也不急在一时。若是婚事退了,他们就真的一点关系也没了。 …… 顾九九也在发愁。 从白水镇到京城,这一路并不容易。罗员外夫妇上了年纪,旅途颠簸,不大吃得消。在王镖头的建议下,他们放慢了行程。这样一来,不知何时才能到京城。 她悄悄打探过京城顾家,她很想知道她死以后,她的至亲至爱之人怎么样了。可是,也不知道是消息闭塞还是怎样,她并没有听说顾家小姐亡故。 越靠近京城,她越心焦,她如今换了身份容貌,他们还能认得出她吗? 第50章 呃呃呃呃 罗员外夫妇只当是女儿失忆后又要一路奔波,所以才会郁郁不乐。夫妇俩少不得想着法子安慰女儿,逗女儿开心。 顾九九感念两位老人养女不易,不忍心见他们担忧,便有意收敛了戚容,佯作欢喜。一家人相互体贴,甚是和睦。连一旁的王镖头也艳羡不已。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赶路,这日行到太平山附近。太平山附近人烟稀少,一条大道通南北。 王镖头走南闯北,早年曾从此地经过,对这里也算熟悉,他和徒弟李大脑袋一起驾着马车行驶在道路上,说说笑笑。 忽然,几个手持大刀的虬髯大汉从路旁的树上跳下。 王镖头一看他们的装扮,便知道这是遇见劫道的了,他握紧了兵刃,跃下马车。 几个回合下来,王镖头师徒俱被打倒在地。 强人恶声恶气,欺向马车,要罗家交出钱财来。 罗员外夫妇心惊胆战,他们大半辈子住在白水镇,一向与人和和气气,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可他们身上的钱财,是卖掉了田地铺子换来的。若是交给歹人,他们一家三口该如何度日? 为首的虬髯大汉说他们只抢钱财不伤人命,留下钱财速行就是了。 顾九九心中狐疑,这大汉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见过一般,是在哪里呢? 那大汉又重复了一次:“留钱不留命,留命不留钱!” 顾九九心头一道惊雷划过,是他!她记起来了,他的声音,她绝对不会听错。情急之下,她道:“阁下可是何义士?” 那大汉明显一怔,眼中杀气忽现,他压低了声音:“你是谁?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话间,就有一把匕首抵在了她的喉头。 顾九九一动不动,心中百感交集。这是第三次了,他第三次威胁她的性命。 罗员外夫妇吓坏了,忙哭求道:“好汉,放过我的女儿,这钱你们都取去,尽管取去。” 他不为所动,倒是将匕首往前微微一送:“说!你是谁!” 顾九九心神一震,知道自己没猜错。她正要说出自己的身份,话到嘴边,忽的想起来,自己现在换了身份,说出来,他怎么可能相信?她苦笑,低声道:“我是谁并不重要……” 瞧了罗员外夫妇一眼,见他们一脸担忧,她知道,现在她是他们的依靠。 她打起精神侃侃而谈,说何亦远身为忠良之后,可惜蒙受不白之冤,她甚是仰慕。但是拦路抢劫,未免让人不齿。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欺凌老弱妇孺? 罗员外夫妇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何亦远大为震动,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哪句话打动了他,他最后竟挥手放行了。他甚至不顾同伴的阻止,唤醒王镖头师徒,亲自保驾护航,送他们一行离开了太平山。 顾九九倚着马车壁长长地松了口气,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还好,她没看错,何亦远良知尚存,不是恶人。 临别时,何亦远恶狠狠对她说道:“这次放过你们,是看在一个故人面子上。如果让我知道你多嘴多舌,你们的下场,你自己清楚。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顾九九盯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知道他说的那个故人就是她。可惜,当着罗员外夫妇的面,她不便也不能与他相认。 不过他能因为想起她,而终止行恶。她想她那次也不算白死了。虽然何亦远凶巴巴的,但她还是轻声说道:“你以后好好生活,不要再杀人了。” 这是她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在做顾嘉梦时的最后一句话。 马车向前行驶,她也不知道何亦远听到那句话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正所谓一饮一啄,自有天定。之前她一直为那次死亡而神伤,她没想到,她那时帮过何亦远,现在竟派上了用场。 他们一路前行,因着太平山抢劫一事,王镖头师徒心中有愧疚,低声闷气,也不再高声爽朗说话。担心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干脆舍弃了小道,专走平坦人多的大路。天不黑就打尖住店,早晨天光大亮才动身启程。 罗员外夫妇对此毫无异议,一切以安全为重。 原定一个月到京城,拖拖拉拉,一个月时,才将将走了半数的路程。 顾九九一路又是期待又是担忧,可能这身体底子也不大好,竟还在途中生了一场病。罗员外夫妇爱惜女儿,怎肯委屈她带病赶路?也只能等她身体痊愈再上路了。 …… 二月,天下举子齐聚京城,进行会试。已经是举人的顾彦琛也下场参加了春闱。他自幼饱读诗书,又曾拜在大儒名下,很有几分才学。这次他又好生准备了一番,信心满满。 到了放榜日,顾彦琛果然高中。 顾家上下一片欢喜,顾尚书鸣放鞭炮,以示庆贺。女儿是准王妃,儿子又考取了功名。顾家,至少还有二十年的荣华。更不要提,皇帝看重景王,有意以景王为继了。 顾嘉梦也替大哥高兴。还好,这里还和梦里一样,大哥并没有因为她活过来而错失功名。 顾尚书有意来个喜上加喜,催促着姚氏去和孙家议定婚期。 孙家对顾彦琛很满意,婚事基本就定下了。 顾彦琛看不出开心,也看不出不开心。 顾嘉梦不由得忧心。她当日请求太子殿下帮忙,太子又说动弘明法师,又有孙大人等人的严密防范,才使得孙二小姐避免了梦中落水早夭的噩运。 可是,孙二小姐活着,不是给人磋磨的。 孙二小姐嫁给大哥,真的合适么? 大哥容貌家世都不错,自己又有功名在身,与孙二小姐倒也相配。——如果顾嘉梦不记得梦境的话。 ——记得梦里,公主与大哥决裂时,曾问过他,既然无意,为何要娶。大哥回答的是,这是圣命,也是妹妹的希望。妹妹要他娶,他就娶了。小喜儿这个小妾是妹妹选的,他自然也就接受了…… 顾嘉梦在与大哥谈话时,委婉说起希望他将来善待大嫂。 顾彦琛很吃惊,不明白妹妹为何会这样说,男儿立世,自然是要顶天立地,成为妻儿的依靠,他怎么可能不善待自己的妻子? 顾嘉梦笑笑,这样就好。 顾彦琛见妹妹似乎不大相信的样子,心中莫名的愤怒,咬了咬牙,最后却只说了一句:“妹妹只管看我日后行事便是。” 他暗暗发誓,今生今世,绝对会善待妻子,身无二色。 顾彦琛又郑重地对妹妹说道:“妹妹且信我这一次。” 顾嘉梦看着大哥,低声说道:“大哥,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是一个女子一辈子的事。大哥真的能永远爱惜她,敬重她吗?” 顾彦琛愣住了,想起妹妹执意要退婚,他仿佛有一点明白,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的。” 他想,妹妹多虑了。他和孙二小姐,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他名正言顺一生相随的妻子。他肯定会好好待她啊。至于永远爱惜敬重,只要她孝敬父母友爱手足,是个好妻子,那么他就会以她为重。 第51章 贵不可言 怕妹妹不放心,顾彦琛指天立誓,说此生此世,定不负孙二小姐。 时人多重誓言,见大哥如此郑重,顾嘉梦自是深信不疑。她想,这样也好。大哥和孙二小姐好好的,公主也会好好的。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 顾彦琛的亲事顺利得不可思议,只是孙二小姐与顾嘉梦同年,才十六岁。皇上年前下旨,女子年满十七方可出嫁,孙家也想多留姑娘两年,于是将婚期定在了明年。 两家对此都很满意。 顾彦琛进了翰林院,每日间勤勤勉勉,偶尔会给妹妹带回一些棋谱或是名家书法。两兄妹似乎回到了三年前。 大哥的婚事已经成了定局,顾嘉梦开始担忧自己和景王的婚约。上元节时,景王答允了她退婚,到现下数月已过,却无一点动静。 她倒不担心景王食言,她害怕的是皇帝震怒,迁怒于景王。 尽管弘明法师和太子殿下都明确告诉她,退婚一事要从景王下手,只要景王同意,婚约定能解除。她也知道景王深受皇帝宠爱,一般不会拒绝景王的请求。 可那毕竟是皇帝。皇帝一言九鼎,皇帝金口玉言,皇帝的权威不容冒犯。 她想,也许她让景王为难了。是她想要退婚,她却将难题扔给了景王,着实不够厚道。 这婚事是一定要退的,只是要怎么退,却需要好好思量。 其实,景王并没感到为难。他与皇帝的相处,同寻常百姓家一般无二,甚至可能会更亲近些。他倒不怕向皇帝提出请求,通常情况下,皇帝不会拒绝他。 只是,那次受挫后,他没再向皇帝提起此事。过了一段时日,他才又提出解除婚约。 这次的他,言语中对顾家,对顾小姐百般嫌弃,甚至还挑剔了一番顾彦琛的未来岳父京兆尹孙大人的外貌。 皇帝苦笑不得,这小子是来真的?顾家小姐容貌端丽,皇贵妃亲口夸赞过。老四既然见过她,没道理嫌弃成这般模样? 跟儿子沟通了无果,皇帝烦了,直接甩下一句:“她的八字贵不可言!” 他想,这下儿子不会犯傻了吧?其实,他原本不想跟老四提起的,他作为父亲,合该为儿子安排好一切。儿子不知道也没关系。 皇帝没想到,景王只是愣了一愣,面色不改:“那又怎样?” 皇帝按了按眉心:“贵不可言,女子顶尊贵的是什么!是凤命!是能母仪天下的!有这样命格的女子,你真能看着她嫁给别人!” 景王一脸惊愕:“大哥才是太子啊!”他心神巨震,他也隐隐猜测过父皇有以他为继的意思,可是他非嫡非长,储君犹在啊。 皇帝给儿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细心栽培老四这么多年,就换来这儿子一句“大哥才是太子”么? “你就真没一点这个心思?”皇帝冷着脸,严肃地问。 景王连忙跪下:“父皇,儿臣之心,天地可鉴。” 人人都说太子高洁,不似凡尘中人。这样的谪仙,老天早晚会召回去的。更有甚者,言之凿凿,太子不会久留凡尘,就像是前朝聪慧早逝的昭敏太子。 姬然从来没想象过大哥继位的情形。他下意识地就以为大哥等不到登基为帝的那一天。——不独是他,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 二哥信王鲁莽少智,难当大任。三哥生母出身低微,且刻薄寡恩,不宜为帝。父皇看重他,有意培养他,他心里是隐约明白的,也努力完成父皇的期盼。但是,这不代表,大哥还活得好好的时,父皇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仿佛父皇在心里,直接就将大哥看作了死人。那不仅是他的父亲,也是大哥的父亲。 这想法教他心中一颤,如果父皇说的是真的,顾小姐是凤命,贵不可言,能母仪天下,把她许给大哥不是更合适么? 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先退下吧。” 景王依言退下,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他想了想,使人驾车去了慈恩寺。 慈恩寺的弘明法师声名在外,景王因为生来不凡,常常出入慈恩寺,与弘明法师倒也熟悉。 姬然来慈恩寺,就是冲着弘明法师来的,先前早已与顾家小姐交换过八字,他直接就问弘明法师,顾小姐的命格是不是真的贵不可言。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执着于这个问题,但是不问清楚,他不大甘心。 弘明法师扫了一眼,面容沉静:“这位姑娘的八字,很奇怪。” “怎么说?”景王心里一紧,难道真的贵不可言? “绝处逢生,贵不可言。”弘明法师捻着胡须。 姬然心神一震,低低叹道:“果真如此……她真的是贵不可言的凤命么?” 得到了答案,他有些怅然。他和她的缘分,说深也深,说浅也浅。如果她真是凤命,那他…… 弘明法师似是没看到他的神情,续道:“八字之说,终是虚无。普天之下,同日同时出生的人不知有多少,难道这些人的命运都一样的吗?”弘明法师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不是的,不止是八字,事实上八字并不能定生死主富贵……”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那位来自异世的顾姑娘时,她身上有祥云护体。可她还不是离开了那具身体么?也不知道那尊贵的命格是属于原本的顾姑娘,还是来自异世的那个。 命格气运,最是玄妙,他参悟了半生,也只是窥得门径而已。 景王又小坐了一会儿,告辞离去。他的心沉甸甸的,不想回到宫里去,便教人转了车头,去了姚家,找姚五少。 …… 景王刚一离开,弘明法师就去了后院,太子姬央双手负后站在院子里,看到他进来,笑了一笑:“大师,这一局,还继续么?” 弘明法师扫了一眼棋盘:“施主已经输了。” 太子叹了口气:“孤的棋艺,还是没有长进。” 第52章 加更一章 两人在石桌旁相对而坐。 弘明法师忽然开口说道:“命格之事,虚无缥缈,并非绝对。逆天改命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太子微怔,继而一笑:“孤知道了,谢大师指点。” 弘明法师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没有忍住:“景王来替顾小姐测八字。老衲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太子笑笑,拈起了一枚棋子:“四弟也会好奇这个?”他笑容微敛:“哦,是了。他和顾姑娘的婚约还没有解除。” 他忽的站起身来,也没了再下棋的心思,低声道:“她现下还执意退婚么?” 弘明法师不清楚,便没有接话。 太子仰头看了看天边流动的云:“四弟能来找大师,大约是知道了她命格奇特。他向来是不关注这个的,只怕是谁刻意提点了他。果真是父皇不同意退婚么?” 事关圣上,弘明法师不便回答,只说了一句:“八字,还是不可尽信。” 太子点了点头:“孤知道。”他看看弘明法师:“可惜大师是出家人。” “施主此话何意?” “出家人不打诳语啊。”太子理理袖子,又是一笑,“不然的话,以大师的声望,一句八字不合,想拆多少婚事,就能拆多少。” 弘明法师瞠目结舌:“这,这……” “孤戏言罢了,大师不必当真。” 弘明法师心里却暗暗嘀咕:他竟也能说出这种话来。但到底是没有说出来。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道:“八字之说,老衲并未虚言,的确不能尽信。” “孤知道。” 白皇后的手札上说,太.祖皇帝年少时,曾有人给他算命,说他努力一下,能当个八品小吏。可他最终还不是拔剑而起,君临四海? 姬家,很少有人信命。 …… 景王与姚家五少姚远之素来投契,他不愿回宫,也不想去见大哥,便去了姚家。 姚五少一看即知,景王是有心事,便哄了景王去喝酒。姚远之爱热闹,口中说着一醉解千愁。 景王向来清冷自持,对借酒浇愁的说法不屑一顾,但此刻不知怎地,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们干脆相偕前往一家酒馆。 姚五少喝了酒,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老六执意出去游学,老太太不同意,正僵持呢。他要真出去,只怕没个三年五载,是回不来了。 景王随口问了一句,六少何至于如此? 姚五少斜了他一眼,语气古怪:“王爷不知道?哦,是了,王爷怎么会知道?王爷明年就要大婚了。” 景王皱眉,那次在姚家花园,姚六少和顾家小姐的互动,在他脑海里蓦然浮现。姚六少炽热的眼光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不大舒服。 那时候的顾小姐和现在的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吧?姚家六少记挂着的是哪一个? 不止是姚庆之,他自己呢? 景王怅然,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 皇帝一来不想景王胡思乱想,二来又想让他多些历练,提高声望,便又指派了不少活计给他。 景王从百忙中抽出时间,请姨母卫国公夫人帮忙,安排他与顾家小姐一见。卫国公夫人性子爽朗,想着两人有了婚约,见一面也无妨,便欣然同意。 顾九九当日曾救过卫国公的小女儿李绮,她的及笄礼都是卫国公夫人主持的。卫国公夫人邀请顾家小姐到卫国公府做客。 顾嘉梦接到帖子,颇为羞惭。卫国公家的小姐,是顾九九好心救下的,与她顾嘉梦无关。 但是卫国公夫人下帖,她没有拒绝的理由。何况她疑心这是景王所邀,大概就是商议退亲的事情吧? 顾嘉梦略准备了一下,前去赴约。魂魄离体的那两年,许是看得开了,再回来后,她在人前举止端庄,虽不像顾九九那般引人瞩目,倒也落落大方。 卫国公夫人拉着她的手,好一通夸赞,只说她多日不见,容颜更胜当日,又夸赞了她送的绣活,仿佛很是遗憾,没能有这么一个女儿。 顾嘉梦微笑应答。 此时桃花开得正好,卫国公夫人命人在桃花树下摆了棋案,邀顾嘉梦对弈。 顾嘉梦爱棋,两人你来我往,互有输赢。 不多时,有人来报,说是景王求见。 卫国公夫人一把拉住了顾嘉梦,笑道:“哪里用得着避开了?”她只让顾嘉梦戴了羃篱,等景王过来。 厮见毕,卫国公夫人便借故离开了。 景王开口就退婚一事,向她道歉,父皇尚未同意,只怕还要再等一段时日。 顾嘉梦早料到如此,也没多少失望,只点一点头:“让王爷为难了。”她心中惶急,景王最受皇帝喜爱,连景王提出退婚都不行,难道这婚真的退不了了吗? 景王恋慕的是顾九九,她顾嘉梦也对景王无意。她不愿,也不能与景王凑成一对儿,她不要抢顾九九的东西。 姬然听她声音不大对劲儿,他心里也不自在:“顾小姐不必着急,此事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也许父皇会改了主意呢。” 顾嘉梦摇了摇头:“多谢王爷。”她低下头,暗自思索她执意退婚的可能。 若是她生了重病,会染及他人,皇上还会要她嫁给景王吗?或者说她命不好,克夫,皇帝总不舍得儿子吧…… 不过这样一来,她大概就真的嫁不出去了。也许,还会面临欺君之罪。毕竟皇帝给儿子赐婚,之前总要合八字的。他不可能把克夫的女子许给自己儿子。 顾嘉梦轻声细语,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出,却被景王一一否决。她叹了口气:“那你说有什么法子?” 她声音软软的,姬然心里一动,心说,嫁给他,做他的王妃,她就这么不痛快吗?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桌上的棋盘,竟想起大哥来了。 听说大哥近来也爱上了棋。 第53章 再来一章 这念头来的莫名其妙,在他脑海也只是一闪而过。 两人并没有商议出个所以然来,连姬然自己都疑心他是不是只想找个理由见她一见。 她执意退婚,父皇不肯让步。 姬然不想再信誓旦旦的说,他会如何如何。他很严肃地叮嘱顾嘉梦,她的那些念头都动不得。——无论多么想退婚,都不要越过他,自作主张。 顾嘉梦被他气势所震慑,下意识后退半步,点了点头。 姬然声音温和对她解释,此事由他处理的话,只能算作一桩家事,但若是由顾家提出退婚,就不会这么简单了。他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如果父皇赐婚当日,顾家能找个理由辞了,那当时婚事也就作罢。可惜了……” 顾嘉梦心里一酸,赐婚时,她的魂魄还在外飘荡。太子殿下去求皇帝收回成命,被皇帝拒绝,还遭到皇帝的训斥。 她都是记得的。 她原以为景王受宠,他的话,皇帝是听的。本朝皇帝赐婚之后又收回成命的也不是没有。——当年皇贵妃给太子殿下选的妃子,不就是另许了人家吗?——却不知轮到她时,竟这般艰难。 见她郁郁不乐,景王心里也不痛快。被整个京城的妙龄女子视为择偶对象的他,头一次被一个姑娘当面“嫌弃。” 他不是非她不可,她大可不必急吼吼地想跟他划清界限。 他口气有些冲,问她:“你心里可是有了思慕之人?” 顾嘉梦愣了愣,摇摇头。 姬然胸口的抑郁之气散了些,心说,那你着急什么?到底还是安慰了她一番,说自己近来忙碌,但这件事会记挂在心上。她如果有事情,可以去找他,他定然会倾力帮助。 顾嘉梦叹了口气,真的只能如此么? …… 姬然近来心情一直不大好,他忙里偷闲,去找大哥姬央。 对于太子,他的情绪有些复杂。大哥待人温和而疏离,身为储君,却不插手朝政。他其实更想和大哥像民间的兄弟那样。 等太子接待了他后,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有许多话,许多事,对大哥说不得。兄弟俩只不咸不淡地闲聊着。 景王问道:“大哥何时娶妻?难道大哥也相信命格吗?” 太子只笑了一笑:“此事不急在一时,父皇自有主张。” 景王叹道:“父皇只管赐婚,哪管内里如何?想来想去,还是二哥幸运些。” 信王妃是云南王的女儿,当日随了父兄进京,高挑美丽,英姿飒爽。信王苦求了皇帝赐婚,才结下这桩婚事。人人都说信王妃善妒,把持着王府,但至少这是二哥自己的选择。 “父皇不是允你婚事自定吗?怎么?对顾小姐不满意?” 景王只说:“父皇的心思,哪是我们能猜的。” 其实,他明白父皇的意思,正是因为明白,才更觉得难受。大哥从不曾亏待于他,他有心提醒大哥,但是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想,也许大哥从始至终都是明白的。 最终,他也只对太子说了一句:“大哥,你一定要好好的。” 太子眉眼含笑,点了点头。 …… 又两日,皇帝听闻闲云道长云游归来,命太子去邀请道长进宫。——这两年,他一直用道长给的食谱,身体康健,远胜以往。 太子姬央领命而去。 多日不见,闲云道长风采如昔。 道长笑道:“你来迟了,顾家大姑娘昨日刚来过。” 太子“唔”了一声,不置可否,但心底有点遗憾。他那日曾说过,如果有困难,尽可向他求助。她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闲云道长又道:“真没想到,皇帝下手挺快,她竟然成了景王妃。” “她还不是,只是赐婚了而已。”太子纠正道。 “有甚么区别么?皇帝老儿下的旨,谁还能拒绝不成?” 太子笑笑:“这就要看道长的本事了。” 闲云道长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太子点头:“赐婚的时候,接旨的是另一位顾姑娘。现在的顾姑娘和四弟对这桩婚事,都不大满意。所以,央想请道长帮个忙。” 闲云道长笑得古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道长可觉得为难?” “不为难,不为难……”闲云道长连连摆手。 太子施了一礼:“多谢道长了。” 闲云道长忙道:“你先别忙着道谢,成与不成还两说呢。”他叹了口气:“拆人姻缘之事,终是不大厚道。” 太子肃然:“若上天惩罚,请降于央一人。” 闲云道长摆了摆手:“无碍。与景王有缘的,本就不是这位顾姑娘。她也只是一个穿针引线的人。” 太子默然。他也不能确定,这么做,是对也不对。但愿,一切都好吧。 …… 皇帝多次请闲云道长入宫,这位老人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偏偏皇帝还奈何他不得。这次闲云道长进宫,皇帝大喜,热情招待。 道长侃侃而谈,从养生之道讲到王朝气运,旁征博引,口若悬河,皇帝深以为然。不知不觉夜深了,皇帝命人掌灯,要与道长夜谈。 皇帝信气运,信命数,他宠爱皇贵妃母子,除了他们深得他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皇贵妃有孕以及生产时的种种吉兆。他坚信,那是一个不凡的孩子。 话题渐渐转到了命数上,皇帝甚是神秘地说起景王的不凡和顾家小姐的命格。他很想让一个权威的人士来证明景王是天定的帝王命,以此为景王造势。 道长却神情凝重,长长地叹了口气。 皇帝不解。 道长道:“这两人的命格都是极好,可惜啊,可惜……” “道长此话何意?” 道长连声叹气,只含糊说道:“也未必会有灾祸,未必会有……” 他愈是如此,皇帝愈是着急:“还请道长讲个明白。”莫非这婚事会对儿子不利? 第54章 退婚成功 皇帝最爱惜这个儿子,在他身上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一定要问个明白。 道长说顾小姐的命格看似贵不可言,实则不然。她的八字生死不定,极易招惹异物,偏偏她又压不住,她招惹的异物是善的也就罢了,可如果是恶的呢? 皇帝一愣:“道长是说,她易招鬼?”皇帝能想到的也只是这些了。他年少时,见过宫中年老的嬷嬷突然发疯,力大无穷,见人便伤,作出各种丑态……旁人说是她被鬼附身了。 幼年的记忆太过深刻,皇帝此刻想起来还不寒而栗。顾家小姐一个妙龄女子,又似乎颇得老四的心意。她若在老四面前被鬼上身,那万一伤害了老四,可怎么好? 闲云道长顿了一顿,点了点头,含糊说道:“差不多罢。” 皇帝了然,叹了口气,狭长的双目微微一眯,比了一个杀的手势,声音中透着萧索之意:“既是如此,那便杀了罢。” 反正老四注定会继位,她的凤命于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但若是她有可能被鬼附身,从而威胁到了老四,那她也不用活着了。他想帮儿子添助力,而非祸患。容易被鬼上身的人,随时都能伤到别人,怎么能做老四的妻子? 道长连忙摆手:“那倒也不必。”他玄之又玄,讲述破解之法,直说的皇帝连连点头。 末了,道长又道:“那顾家小姐原也可怜。皇上仁善,自然不会为难一个小小的女子。可是,她若是留在了景王殿下身边,又着实不大安全。虽说贫道有法子教异物近不得她的身,然这世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皇帝打断了道长的话:“朕明白了。”到底是不大甘心,他又问道:“道长可确定?朕从来没听说过她……” 闲云道长也很遗憾的模样:“事关女儿家的名声,谁家会把这样的事情大肆宣扬呢?不过,景王殿下也是知道的。” 皇帝一怔,是了,难怪老四心心念念想要退婚,大约是见识到了她被鬼上身时的模样。难怪这顾家小姐几次三番往慈恩寺,往闲云观跑,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寄情佛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偏生老四又是个仁善的,不愿意揭了那姑娘的短,只愿自己将责任扛了,死活都不肯向他解释。皇帝越想越心疼儿子,哪里还舍得将儿子往火坑里推? 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是皇家无情,只是这顾小姐的情况太特殊。朕也为难啊。” “皇上仁善,可七出里还有一个有恶疾呢。” 皇帝久久不语,深以为然。 闲云道长又岔开了话题,说到了皇帝平日里很感兴趣的养生术。可惜皇帝心里一直记挂着方才的事情,神情恹恹。 太遗憾了,他原本以为这女子将来会母仪天下,那她的丈夫只能是老四。可如今听道长的意思,这姑娘似乎压不住自己的命格。 闲云道长说,不管老四娶谁做妻子,他都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这一点没错。老四尊贵不会因为他妻子的人选而改变。既是如此,他又何必冒这个险? 只是如何安排顾家小姐,还是个难题。她的父亲顾尚书有几分才干,自诩为圣明君主的皇帝不想寒了臣子的心,自然不会让顾家面子上难看。 处理这种事情,皇帝很有经验。当日给姬央定亲时,东岳地震,震在东宫,于是皇帝下旨,给那一正妃二侧妃三个姑娘另许了婚事。 嗯,前两日文渊殿走水,没有伤亡,应在老四的婚事上极好的。不过,皇帝私心里还是不乐意顾家小姐他嫁。尽管道长说她的八字半吉半凶,可到底后面还跟了一句:贵不可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既然顾小姐容易被鬼上身,那她还是不嫁人好了。 又两日,皇帝在下朝后留下了顾尚书,君臣闲谈了一番。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只是第二日,顾尚书便请旨,说女儿身子弱,近来又梦到亡母,悲不自胜,想到庵堂为亡母祈福,顺便将养身子,恐不能嫁与皇家,还请皇帝为景王殿下另选名门淑女为配。 皇帝温语抚慰,奈何顾尚书心意甚坚。皇帝竟勉强不得,一声长叹后,感叹顾小姐至孝,赏赐了一些绫罗珠宝,婚事就此作罢。顾小姐青春年少,不必长居庵堂,只在家里设个佛龛祈福也就是了。 与景王的婚事终是退了,顾嘉梦松了口气,有些惘然。这件事,太过突然。那天父亲唤了她去,疾言厉色,喝问她是不是对景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还未回答,父亲就叹气,说这婚事恐怕是不成了。 顾尚书很遗憾,本以为女儿做了景王妃,顾家至少还有二十年荣华。可惜皇帝竟然取消了婚事。还好皇帝依然重用他,并没有因此而冷淡他。 顾尚书自我安慰,这样也好。皇帝年迈,储君无权,信王英王蠢蠢欲动。虽然景王有皇帝宠爱,但将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顾家向来中立,本就是不求泼天富贵,只求平安无虞。 退就退罢,只是女儿这一副宠辱不惊毫不在意的模样着实教他生气。她可曾想过,她被皇家退婚,将来可怎么嫁出去? 顾尚书连连叹气,暗自琢磨着,等这阵风头过了,再给女儿找个敦厚的后生,远远嫁了罢。 顾嘉梦对此倒不甚在意。反正她也不急着嫁人,不过让她烦闷的是,她要一直在佛堂礼佛吗? 她想,景王果然言出必行,答应了她退婚,还真的做到了。 …… 景王退婚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连正在进京途中的顾九九也听说了。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退婚?也就是说顾小姐还活着? 怎么可能?顾小姐不就是她吗?如果顾小姐还活着,那她是谁? 第55章 九九进京 她以为她如今成了罗碧玉,那么顾嘉梦这个身份肯定是死掉了。为什么顾小姐还会活得好端端的呢?难道说那两年都是她的幻觉? 不,不是这样的。那两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她和她的亲人爱人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怎么可能是她的幻觉? 十里路上无真信。传到顾九九耳中时,事情已经演变成顾家小姐被家人安置在了佛堂。 已经跟皇家定下婚约的大家小姐怎么可能被人关在佛堂里?关进佛堂可是大家族惩治犯了事的女眷时常用的手段啊。 顾九九左思右想,恍然大悟。肯定是她死之后,又有人占了那具身体。而且,那个人八成也是穿越的。 她在现代时看小说,知道并非所有的穿越女都同她一样,低调做事,努力适应环境,慢慢改变。 有些穿越女很高调,动辄强调自己的穿越身份,要改这个,要改那个,要与众不同,要张扬个性,是不折不扣的玛丽苏。 顾家小姐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爹爹和哥哥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们那么聪明,一定能察觉到异样。可惜他们是古人,受时代的局限,不知道穿越之事。兴许还以为是她沾染上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所以,才不敢要她嫁给景王,只能谎称身体孱弱,借着给母亲祈福的名头,将她关在家中的佛堂。 爹爹和哥哥不定有多伤心呢。 还有,景王。他赠她夜明珠,与她缔结婚约。未婚妻却性情大变,他被不明不白地退婚。他心里,也不知怎么样呢。 可是她该怎么做呢? 那两年,她和顾家上上下下都很和睦,因为她有原主的大部分记忆,她也把顾家当成自己的家,把顾氏一门当成自己的亲人。她怎么忍心看爹爹和哥哥难过? 顾九九低头看看自己,现在的她,已经换了一副身体,成了罗碧玉的她,该怎样与哥哥和爹爹相认? 他们能认出她吗?他们会相信她吗? 她恨不得当即生出双翅,飞到父兄面前,与他们相认。可她眼下这副形容,贸贸然说出来,谁会相信?只怕还会伤了罗员外夫妇的心。 她攥紧了拳头,心说,不怕不怕,她现在快到京城了。届时她和他们同在京城,何愁没有相见的机会?只消说出往事,他们也就信了。 她要相信爹爹和哥哥。 只是,她尚需好好思量,从长计议,务必使他们第一时间便相信她就是她,是他们熟悉疼爱的那个她。否则的话,她日后无论说太多,恐怕在他们眼里都是狡辩。 罗碧玉的姨丈在京城做把总,秩比正七品,虽然京城遍地是权贵,七品小吏不算什么。但是在来自白水镇的罗员外夫妇眼中,这已经是顶大的官儿了。 颤颤巍巍,多方打听,才找到这位姓孙的姨丈家。 罗太太与妹妹小陈氏多年不见,甫一厮见,便抱头痛哭。旁人劝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劝解开来。 小陈氏问起情由,罗太太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大骂刘志高忘恩负义,哭女儿命苦,白水镇竟是住不得了,只能到变卖家私,到京城来投奔妹妹妹婿。 小陈氏听得直掉泪,一把拉了顾九九过来,心肝儿的一阵揉搓,末了又安慰姐姐,只管在京城住下,姐妹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罗员外夫妇第一次进京,两眼一抹黑,有个熟人照应也好。他们打算先在妹婿家借住几日,同时相看房子。好在他们手里有些积蓄,就在妹婿家附近或买或赁,找个落脚的地方,总不能长居妹妹家里。 罗家已经找到妹婿一家,王镖头师徒任务完成,交割干净,告辞离去。 小陈氏设宴招待姐姐一家,又唤儿女来见姨母姨丈。小陈氏膝下有二子一女,长子已经成亲,次子与罗碧玉同龄,只比她大了几个月,一见到她,耳朵根都红了。另有小女儿孙萍,比碧玉还小了两岁,尚未及笄。 两家是至亲,多年不见,也不必避嫌,索性一起坐了。 顾九九到了京城,一心记挂着她在顾家的父兄亲人,难免有几分郁郁不乐,偏又不能显露出来,只得含糊应着。 至于那个姨丈把总,一看就是个粗俗的武人,大嗓门,问东问西,当着她的面就说给外甥女找个贵婿。她心里厌烦,但也知道他是好意,不得不得体应对。 在宴上,她竟偶然得知,这位孙姨丈和京兆尹孙大人连了宗。她心中一喜,京兆尹,孙家!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出事时,哥哥顾彦琛正和孙家的二姑娘议亲。她顺口问了一句,孙家二姑娘许的人家,可是顾尚书家的公子? 罗员外夫妇俱是一怔,手里的箸都停了下来。 孙姨丈点头:“是极,是极。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他是粗人,识字有限。 顾九九缓缓捂住了胸口,眼眶微湿。她竟是以这种方式得知他们的近况,她有心多问两句,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听说表妹孙萍与孙家的几个小姐还算熟悉,她只能盘算着日后慢慢询问。 不管怎样,她总归是知道了他们的消息。 她和他们的距离,其实也不算很远。可是,要怎样才能更近一步?要怎样才能找回她的亲情爱情? 夜里躺在床上时,她无数次地回想起她还是顾嘉梦时的点滴,早知今日,她那天就不该去上香。 可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她也不求别的,只求能与她在乎的人相认。 …… 婚约解除了的顾嘉梦略略心安,饶是每日里只能在佛堂礼佛,她心里也是欢快的。起初,她还担心她退婚的事情,会影响家中父兄以及两个妹妹将来的婚事。还好皇帝又赏赐了顾家,以显示顾家恩宠未断。她也能放下心来。 她本性喜静,独坐佛堂也不是不能忍受。为亡母念经,为家人祈福,同时希望佛祖庇佑太子殿下一世安康。 有时,她也会翻看太子所赠的白皇后手札,遥想那个女子当年是何等的绝代风华。 等过两年,她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也许她会像白皇后那样做她想做的事情。她也许不能著书立说,但她能把一些对的东西给想法子传下去。 她今年十六岁,她还年轻。 第56章 半夜有贼 顾嘉梦长居佛堂,不愿让小喜儿相伴,索性回了继母姚氏,要她对小喜儿另行安排。 姚氏看小喜儿年纪尚轻,恐难捱佛堂清冷,又没到放出去嫁人的年纪,便把小喜儿调到身边,就当多个人手。 顾嘉梦对此并无异议,倒是小喜儿依依不舍,很是担忧小姐。 所谓的佛堂其实也不过是在顾嘉梦的小院子里选了个房间,布了佛龛。顾嘉梦除了茹素,一切供应同往常并无两样。 顾嘉梦心里清楚,这样的日子她不会过太久,等风头过去就好了。 是夜,月色入户。 顾嘉梦模模糊糊似睡非睡,正要沉沉睡去,忽然听到窗棂有细微的响动。 她心中一凛,睡意全无。因为她礼佛要清静,她身边侍奉的人并不在侧。她摸了枕畔的簪子,握在手中,披衣下床。 她正要扬声唤人,窗子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身影跃了进来。 “来……”她刚一开口,那身影就瞬间窜至她面前,一把掩了她的口,悄声道:“噤声,是我!” 顾嘉梦大骇,手中的簪子已抵向了那人腹部。这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纱,她不知道这人是谁,但半夜潜入女子房间的肯定不是良善之辈。 顾家高墙大院,有门房,有会武的家丁。她住在后院,居然还有人能潜进来。这人肯定不容小觑。 将那夺命三招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顾嘉梦惊慌之心渐退,心里也有了些许底气。 “别怕,是我。你松开手,你别叫。”那人声音压得很低,语调含糊。顾嘉梦记忆力极好,她在心里细细搜索了一番,却无半点线索。但是他既然能说出“是我”这样的字眼,必然是她认得的人。 可是她认识的人里,绝对没有品德败坏到半夜潜入女子房间的登徒子。 顾嘉梦心头气恼,然而顾惜名声,又不能惊叫,只得点了点头。 那人松开了手,顺手扯掉了蒙面的黑巾,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 借着从窗子里钻进来的月光,顾嘉梦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的人。看模样,并不算丑,只是眼中隐约闪露着凶光,让她难以生出好感。 这个人,她并不认得。 不过是一瞬间,她就明白过来,这是顾九九的故人。 那人瞥了一眼抵在自己腹部的簪子,桀桀而笑:“好狠的小丫头,亏我还放心不下,特意来救你。” “我不用你救。”这人来救她,不会以为她是被困在佛堂的吧? “小丫头别逞强。”他似乎丝毫不把她的簪子放在眼里,“我且问你,除了退婚,那个景王,可曾为难于你?” 完全不知道前情的顾嘉梦一头雾水,只含糊答道:“婚都退了,我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他为难我做什么?” “果然是因为我的缘故吗?这姬然也太不算男人了!”那人恨恨地骂了一句,“男人自己无能,却要女人背负罪名!” 顾嘉梦垂眸思索,实在是想不出眼前这位是谁,和顾九九又是如何认识的。在她那个极长的梦里,仿佛并没有这么一位人物。 男人无能,却要女人背负罪名?景王姬然自从开始办差,到后来继位为帝,鲜有败绩。无能之说,从何而来? 她心里灵光一闪,有了个极为胆大的想法,这个人总不会是从景王手上逃走的何亦远吧? 她回到身体后,听身边的人提起,顾九九在上香的时候,遭钦犯何亦远劫持。景王无法,只得看着他从眼皮子底下逃脱。 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件事,能证明景王“无能”吧? “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他伸手拍拍她的头,“你那日的恩情,我一直记着呢。” 他的手刚伸过来,顾嘉梦就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低头看看手上的簪子,她迟疑着又上前。恩情?什么恩情? “何亦远?”她低声问道。 那人噗嗤一声笑了:“真个是傻了不成?前两次见你时,你的聪明劲儿哪去了?”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你是不知道,我在劫道时,遇到一个小姑娘,说话的样子,跟你可是一模一样。要不是知道你没出过京城,我还以为那是你乔装打扮的呢。” 顾嘉梦只听到了“劫道”两个字,心说,果然是个强人。只是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和顾九九颇为熟稔。顾九九行事堪称完美,怎么会与强人有所牵连? 她低声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帮过你。半夜三更,孤男寡女,传出去于礼不合。阁下还是速速离去吧。” 这人能不惊动任何人潜入顾家大宅,准确地摸进她的房间。她自忖绝非他的对手。如果惊叫,恐怕闻声而至的人还没赶到,她就没了性命。她眼角的余光从他腰间的匕首上划过,暗暗思忖着自己与他争斗,活命的机会有几成。 她极力压抑着的不耐的情绪还是没能瞒过他的耳朵,他语气古怪;“怎么?你这是在赶我?怪我毁了你的好姻缘?枉我听说你被退婚,被关在佛堂,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迢迢赶回来,想……原来,你一点都不稀罕……” 他原以为她是因为帮了他的缘故,才得罪了景王,被他寻了个由头,强行退婚。他自认为做事道义,不忍心看一个弱女子因他之故,被羞辱被欺负。 顾嘉梦听得莫名其妙:“我的婚事与你何干?”明明是她自己想要退婚,才求了景王同意,耽搁了数月,婚事才退掉,与他有何干系? “你……”他咬牙道:“原来是我想多了,只当你被软禁起来,天天以泪洗面,想带你离开这儿……” 顾嘉梦的手微微抖了一抖,不过是退个婚罢了,哪里就值得以泪洗面了? “阁下也看到了,我很好,那么,是不是可以离开了?”她的声音已经隐隐发颤。 他一噎,看了看她手里始终不肯放下的簪子,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原本也是官宦子弟,现在虽然落草为寇,但是身上的傲气,并未减去多少。见顾家小姐没有求助他的意思,他也不愿再多待下去。 深深地看了顾嘉梦一眼,他几步窜到了窗子边,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当啷一声,顾嘉梦手里的簪子落在地上。她紧了紧身上披的衣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复了心情,闩紧了窗,重新躺倒床上。 夜很静,她也困极,脑袋疼得厉害,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心中划过一个又一个的念头,翻来覆去,直到拂晓时,才勉强眯了一会儿。 顾嘉梦早早地去见了大哥顾彦琛,托他做两件事,一是将她房间的窗子钉死。二是,请大哥帮忙到官府报案。 她知道何亦远这个人,身上背负着几十条人命。即便他不是何亦远,一个劫道的强人,也非善类。 顾彦琛大惊,忙关切地问她,可曾受到伤害。 顾嘉梦摇了摇头,那个人大概是看在了顾九九的面子上,才会如此。他担心她的现状,她却要人去官府报官捉他。说起来,她的确很不厚道。 顾彦琛待听得她的猜测后,神情凝重:“妹妹是女儿家,名声要紧。这事交给我就好。妹妹不必担心了。” 他想,那个人肯定不会是何亦远。何亦远是杀人狂魔,而九九处事向来很有分寸,怎么可能与他有牵扯? 第57章 街头偶遇 然而歹人入室,还是应该重视起来的。只是事关妹妹名声,不好说歹人进了她的闺房。报官时,顾彦琛只说歹人入宅,惊动了家丁,就逃走了,还好家中并无财产损失。 又两日,含山公主亲自上门,赠给顾嘉梦数卷经文,并一些玉器。 顾家连连道谢。众人皆知,含山公主自驸马祁瑞过世后,闭门三年不出,为亡夫抄写经文,想来对佛法有一定了解。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她能登门探视,足见皇家对顾家恩宠未断。 公主只软语宽慰了顾嘉梦几句,少坐一会儿,便起身离去。 顾嘉梦与公主无甚交集,心中明白公主探视是受人所托。这经文上的字她再熟悉不过,确然是出自太子殿下之手无疑。 他还在卷尾说道,佛经读一读也就罢了,切莫移了性情。如有事,尽可使人去慈恩寺找弘明法师。 顾嘉梦抱着经书,微微含笑。也许撞上她这个一个小鬼,于殿下而言,只是一次偶遇,一次伸手;对她而言,却是她黯淡人生中最耀眼的光芒。 她想,哪怕是为了这一道光亮,她都应该努力成长。 她不能一直被别人的光彩所掩盖。 …… 顾家小姐在佛堂里吃斋茹素,修棋艺,练绣工,研究为人处世之道,弥补自己的不足。 同在京城的顾九九,则与表妹孙萍一起出了家门。 这是她进京以来,第一次出门。罗员外夫妇只当她人生地不熟,却不知她曾在京城待了两年。顾九九几次提出想到外面走走,都被他们拒绝。 在白水镇时,女子抛头露面的也不少。罗家都算是讲究的了。到了京城才知道,大户人家的女子,规矩多得吓人。 罗员外夫妇不放心女儿外出,还是孙萍力邀,他们才允了。毕竟初来京城,女儿所需之物太多,不能总借孙家的。女儿自己用的东西,自己置办会更合适些。 顾九九这才得以出门。 坐在马车里,听外面人声鼎沸,她恨不得立刻见到家人,告诉他们,她回来了。 孙萍小姑娘心性,喜欢胭脂水粉,直接让车夫驾车前往碧玉轩。她拉着顾九九的手,笑道:“表姐不要看它的名字不好,碧玉轩的胭脂水粉,可是京城有名呢。” 顾九九只笑了一笑,孙萍哪里知道,以前的她根本看不上碧玉轩的胭脂水粉呢。她的那具身体,天生丽质,无需胭脂点缀。有时她为了增些丽色,亲自写了胭脂方子,教丫鬟们去做,绝对不伤肌肤的。 “表姐是不喜欢这里的名字吗?” “有时间,我给你写个胭脂方子,保证比这里好。”顾九九笑了笑。 孙萍心说,碧玉轩都是顶好了,哪里还有比这里更好的?表姐是初到京城,没听过碧玉轩,才说这样的话。但是那是她表姐,她也不想驳了她的面子,只笑道:“多谢表姐啦。” 两人下了马车,进了碧玉轩。 碧玉轩的女客很多,孙萍和顾九九的打扮不算出众,隐在人群里。 顾九九见客人里面,有几个熟悉的身影,都是她见过的。可眼下,对面不相识。她不免心中怅然。 孙萍给两人都买了胭脂,姐妹俩相偕离去。孙萍抱着胭脂盒,心里乐滋滋的。心情甚好的她,还悄悄掀开了帘子,观望着外面。 顾九九伸手拉她,低声道:“放下帘子!” 这一下不要紧,马车外的人群中,有一个人让她再也移不开目光。 她喃声道:“哥哥……” “啊?表姐说什么?” 那个人弱冠之年,容貌俊朗,穿着一袭蓝衫,端坐在马上,在人群中格外耀眼。那是顾彦琛,是她哥哥。 “停车,停车!车夫,快停下!快停下!”顾九九回过神来,大声说道。 车夫不知何故,依言停了下来。顾九九提着裙裾,跃下马车,向顾彦琛奔去。 “表姐,表姐……”孙萍吓坏了,表姐这是怎么了?她手足无措,出门前,母亲叮嘱过,要她照顾表姐。她闯祸了!她听姨母提过,表姐曾因为被退婚而自杀,她现在不会是又萌生了不好的念头吧? 顾九九在顾彦琛的马前停了下来,仰着头直视着他。她漆黑的眸子在阳光下深邃得惊人。 顾彦琛高中后,进了翰林院,甚是勤勉。今日,他忽感身体不适,告了假,骑马归来。 街上人多,怕不小心踩了人,他只放缓了缰绳,慢慢行驶。 他没想到,他会被人当街拦下。 下了马,顾彦琛冲眼前陌生的姑娘拱了拱手:“姑娘有事?” 顾九九胸口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气,千言万语在心口,却难以言说。 有好事者围了过来。 顾彦琛看着她的眼睛,没来由心中一慌。他想了一想,他确实不认识这个姑娘,略略放心,又温和地问:“不知姑娘所为何事?姑娘如果需要银钱,可到杏花巷顾家,找门房钱伯。” 他今日身体不大舒服,没精力跟一个陌生女子在街上纠缠。况且他定了亲,传出去,于孙家小姐面子上也不好看。 顾九九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他是把她当作当街乞讨的乞丐婆子么? 顾彦琛慌了手脚:“姑娘,姑娘。你莫不是有冤屈?” 围观者众,人言可畏。 顾彦琛拱了拱手,道:“京兆尹孙大人,清廉正直,明镜高悬。姑娘若有冤屈,不妨去击鼓鸣冤,相信孙大人会为你做主。” 他按了按眉心,抑制着头痛。 顾九九上前一步:“哥哥,是我啊……” “公子见谅,公子见谅……”顾九九细小的声音被匆忙赶至的孙萍的道歉声压住了,孙萍连连道歉,“公子,我表姐她刚到京城,她记性不大好,她……” 顾彦琛摆了摆手:“无碍。” 顾九九抢道:“我,哥哥,我……” 孙萍忙道:“公子见谅,公子见谅……” 顾彦琛笑笑,看这样子,大概是一个得了癔症的姑娘,也是可怜。他冲孙萍点头致意,牵着马走了过去。 他今日精神不济,也不愿多话。 孙萍一把拉了顾九九,冲围观的人道:“散了吧,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她听母亲说过,表姐被人退婚,差点死掉,记忆有点混乱。也许,脑袋也不大清楚。她不敢让表姐出事,只能紧紧拉着表姐。 她力气大,顾九九好容易才挣脱开来,朝着顾彦琛的方向追了过去。 她不想与哥哥擦肩而过。她原本想过怎样与父兄相认,却毫无头绪。他们今天能相遇,那就是上天的意思。哥哥看起来精神很差,大概是被家里的事情烦透了心吧。 孙萍顿足,叫了丫头,连忙追过去。 不能让表姐出事啊。不然她哪有脸面去见姨母姨丈? 第58章 谁是妹妹 顾彦琛牵着马才走出十余步,一个娇软的身体就撞上了他的后背。他一个踉跄,回转身,堪堪撞进一双漆黑的眸子里。 那个仿佛是得了癔症的姑娘,眼睛隐隐含泪,神情复杂,仰望着他。 顾彦琛微怔,有些不安,他不明白这个姑娘为什么这样望着他。他们素不相识,她这种眼神会不会太哀怨缠绵了些? “姑娘家住何处?不如在下送姑娘回家?”他随口试探。 “杏花巷。”顾九九轻声说道,“杏花巷顾家,哥哥,我是……” 顾彦琛神色剧变:“你说什么?”这一声“哥哥”唤起了他的某些回忆,他莫名就想起了唯一会叫他哥哥的那个笑容温暖的九九。 顾九九拉着他的袖子,像以前向他撒娇那般,软语说道:“哥哥,我是嘉梦,是你的妹妹啊……” 话音未落,她便泪如雨下。 顾彦琛大惊,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匆忙赶至的孙萍也几乎尖叫出声。表姐在胡说什么! “我妹妹好端端地在家中!我岂能连自己的妹妹都认不出来?”顾彦琛说这话时,有点心虚,他那两年,可不就是没认出妹妹么? 顾九九低声泣道:“哥哥都忘了么?妹妹亲手所制的花茶,妹妹给家人做的手套……” 这些都是她带来的,是独属于她的印记。哥哥肯定会相信她。 顾彦琛眼前金星乱冒。她说她是他妹妹,她会制花茶和手套!他闭了闭眼:这个姑娘是九九,是跟他做了两年兄妹的九九。 他记忆中的九九是妹妹的模样,只是眼神温暖,笑语如珠。现在她换成了一副陌生人的面孔,连感觉也变得生疏起来。他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一个声音告诉他:“她的灵魂不是你妹妹,身体也不是你妹妹……”她和你,其实毫无关系。 不,有关系的。那两年,你们一直是亲密无间的兄妹。 他身体不适,思绪也较平时迟钝地多。还是顾九九抱着他的胳膊,泪水涟涟,他才回过神来,怜惜之意顿起。 “哥哥,我是顾嘉梦,是你的妹妹啊……”她把这数月的委屈和思念统统哭了出来。“你也知道顾家那个不是我对不对?我一醒过来,就成了这个样子。我才是你妹妹啊……” 周遭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大抵都是当作了兄妹相认的戏码。 孙萍瞠目结舌。表姐真的糊涂了吗?怎么随便就管人叫哥哥?她说她叫顾嘉梦。顾嘉梦,这不是,不是瑜姐姐将来的小姑子吗?表姐怎么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那,眼前这个公子,是瑜姐姐将来的夫婿? 孙萍家里和京兆尹孙家同姓又同乡,便连了宗。孙家二小姐孙瑜比她大了两岁,素来待她亲近。孙萍觉得,表姐这样,很不好。当街和一个男子拉拉扯扯,不成体统。而且,传到瑜姐姐耳朵中,也不大好。 不对,表姐怎么知道顾家小姐的名字?没有时间细想,孙萍上前,拉着表姐就往外拽:“表姐,我们先回去,好不好?这么多人看呢。” 顾九九挣扎:“我不是你表姐,我不是……”她心中无限凄凉。她从来都不是罗碧玉。她知道她可能会被当作疯子,但她不能不和家人相认。 孙萍又急又气,罗碧玉容貌酷似其母,表姐说她不是表姐,是什么意思?她对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忙上前,帮她一起拉住顾九九。 顾彦琛恢复了平静。他为九九并没有魂飞魄散而开心,为九九还记挂着他而感动;他有生之年还能看见她,很好。然而他并不是很喜欢哭泣的她。他记忆中的九九,堪称完美,笑容温暖,眼睛明亮。眼前的九九让他欢喜心疼的同时又隐隐失望。 九九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也许她只是太过思念,所以才会失态。处事稳妥的九九,竟忘了女儿家的名字不能随意说给外人听,更遑论当街叫出来。 街上人来人往,围观者众。顾彦琛身子不适,他按按眉心,对孙萍抱拳道:“不知姑娘家住何处?顾某送两位姑娘回家,事情我们改日再议可好?” 他想,现在的她另有亲人,也不知这是原本的她,还是她又一次“穿越”,贸贸然说出来总归是不好。既然知道她还在人世,也在京城,那么将来或是私下认成干亲,或是明面上人情往来,都好办。 孙萍看看表姐,知道女儿家看重名声。她唯恐再生事端,口中连声说道:“不必了,不必了……” “哥哥,我在城南九里巷。哥哥如果还记得兄妹的情谊,还相信妹妹,请……”她知道她今日当街拦下哥哥是冲动了,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继续说道,“哥哥一定要来……” 顾彦琛忆起二人那两年的种种,心绪万千,冲顾九九点了点头,又生疏地做了一个以前的她做过的手势,以示安抚。 顾九九瞬间泪如雨下,哥哥果真还是记得的。今日表妹在侧,不大方便。不然,也许他们就相认了。 …… 顾彦琛在原地待了好久,待人散了,才翻身上马。一路上他想了很多,直到回到家门口,他才怔住,这件事该如何跟妹妹提? 他能把九九当作另一个妹妹,妹妹未必愿意把九九当成姐妹啊。还有父亲继母,这事该如何与毫不知情的他们讲说? 把缰绳交给小厮,他径直去了妹妹的小院。 顾嘉梦见到大哥,搁下了笔,起身笑道:“大哥今日回来的好早。”略走近了些,看清他的脸色,她诧异,眼含关切:“大哥身上不好么?怎么不让人唤大夫?” 顾彦琛踌躇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59章 ×梦无痕 “那就等大哥想好了再讲。”顾嘉梦笑了一笑,“大哥身子不适,还是先唤人请大夫吧。” “我没事,不是什么大病。”顾彦琛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口,“妹妹,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那位九九姑娘还在人世,妹妹当如何?” 顾嘉梦笑容微敛,斟茶的手也停了下来,低声问道:“大哥此话何意?” 这一段时日,她正一点点忘掉顾九九留给她的阴影,只把那两年当作一场梦。她和大哥商定将前尘往事尽皆忘却。她不明白大哥提起顾九九是什么意思。 “大哥只是问问……”顾彦琛接过茶盏,神情有些慌乱,“如果她还在这个世上,妹妹会怎样?” “还在这个世上,还随时有可能占了我的身体?”顾嘉梦看向兄长,“大哥想说什么?” 是提醒她注意一下,想方法保住自己吗? “不是,她是换了个身份,她有了别的身体,你不用担心会占你的身体,她会和你和睦相处。”顾彦琛小心翼翼,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她还想到父母跟前尽孝,你……” “大哥……”顾嘉梦遍体生寒,身子微微发颤,“大哥是想要我欢欢喜喜地接纳她?” 顾彦琛有点后悔,他是不是说错话了?“她也算是顾家的女儿……” 顾嘉梦面无表情,许久才低低地道:“大哥,你不要欺人太甚。” 顾彦琛慌了,忙道:“妹妹,大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问问。妹妹不高兴提,咱们就不说这个。妹妹可有什么想要的,大哥一定想办法帮你弄来。” 顾嘉梦闭了闭眼,压抑着情绪,良久才道:“大哥,你先出去好么?你先出去看大夫。我也乏了,有什么事,咱们以后再商量。” “那……妹妹好生歇着,大哥明日再来看你。方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过,是大哥在胡言乱语,妹妹别往心里去。”顾彦琛连声道歉,见妹妹似乎无意招待他,只得起身离去。 大哥走后,顾嘉梦叹了口气。她翻开佛经读了一会儿,心中的郁气依然没有散尽。她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莫名其妙说这些。 大哥的语气,不像是猜测,倒像是在这个人世又一次见到了顾九九,见到了换了身份的顾九九。 顾嘉梦心中一凛,忽的忆起那夜何亦远说的话,他说他劫道时遇到一个女子,说话的语气与她一模一样。那时她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那个女子会不会就是换了身份的顾九九? 如果顾九九真的换了身份还在这个世上,是不是说她又换了身体?是不是也有个人与她一样,魂魄无依? 她知道相较于她,大哥更喜欢顾九九。也不独是大哥,只怕在父亲继母两个妹妹以及顾府上下眼里,她都不如顾九九。 大哥说,顾九九想到父母面前尽孝,顾九九也是顾家女儿。 她知道顾九九很好,每个人都喜欢。可是,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再见到顾九九,不愿意再回想起那段岁月。如果不是顾九九出了意外,恐怕她要永远魂魄飘零,不得归体。 顾嘉梦随意摊开一本棋谱,却无法集中注意力到棋谱上。她脑海里许多场景轮番浮现,有她十三岁以前和家人的相处,有那两年漂泊的事情,还有那个长长的,大约不会再变成现实的梦…… 她合上了棋谱。 不管顾九九怎样,顾嘉梦就是顾嘉梦。 这一夜,并不安静。顾九九回孙家后将自己关在房里,连晚膳都没用。孙萍斟酌着措辞,将在街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姨母姨丈。 罗员外夫妇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罗太太竟抹起了眼泪。 而顾彦琛用了些药,稍微好受了些。他独自一人在妹妹的小院外,站了好久。他想,如果当年母亲生下的是双生子,那就好了。 可惜,这一切只是他的假想。 他细细思量了许久,父亲和继母都不知情,移魂易魄的事情不能教人知道。妹妹又似乎对九九有很深的成见。既是如此,那就先不要认下,他暗地里多照顾照顾她也就是了。 白天在街上见到她,抛头露面,衣衫首饰皆非上乘,哪里还有当年明艳照人的样子?他想,她那两年与人为善,竟连名字都不能留下,也是可怜可叹。 …… 顾嘉梦睡得很不安稳,模模糊糊中,她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她还没认识太子殿下,孤孤单单,在空中飘来飘去。尚不能控制“身形”的她,站在房檐上。 场景忽转,她又似乎是乘龙飞向云端。风呼呼地刮在耳畔,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生怕掉下去,忙一把抱住了龙身,不肯松开。 隐约却是男子的轻笑,她诧异地睁了眼去看。 她抱着的哪里是龙,分明是一个男子!她也不是在云端,而是在那块玉玦里。她仔细一瞧,咦,这男子不是太子殿下么? 她羞窘,松开手。 只是太子殿下不知怎地,竟浑身是血,他凑近她,恶狠狠地卡住了她的脖子。 顾嘉梦大惊,拼命挣扎,然而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他张口便咬了她的耳朵…… 顾嘉梦吃痛,惊醒过来。睁开眼,夜色沉沉,还是深夜。她摸了摸耳朵,软软的,有点点痒。 毫无睡意的她索性披了衣衫坐在床上,她实在是不明白这个梦究竟是何寓意。 太子殿下浑身是血,是不是说殿下有危险? 顾嘉梦翻身下床,悄悄掌灯,一遍一遍翻看着太子殿下亲手写录的手札。 也许,她该想法子见殿下一面了。 顾嘉梦天亮以后,去向姚氏请安,并提出想到慈恩寺去上香。姚氏可怜她被退婚且长居佛堂,心说去慈恩寺也好,弘明法师开导一番,她或许会快活些。毕竟青春年少,被皇家退婚,这辈子只怕也毁了。 第60章 重逢赠玉 姚氏原本是想等顾彦琛到了休沐日,让他陪同顾嘉梦前去。顾嘉梦却以大哥近来忙碌为由婉拒了。姚氏一想,到底是对外宣称要常年久居佛堂为亡母祈福,外出上香之事不宜张扬,便点头允了。 顾嘉梦带着两个面生的丫鬟,并一个老车夫,悄悄去了慈恩寺。如果佛祖有灵,就保佑顾九九远离顾家,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小沙弥见是顾家小姐,便领她去后院,说是住持说过,若是顾小姐来访,可直接带来见他。 路上小沙弥故意给她说禅,想引她与他辩驳。顾嘉梦只笑了笑,以示回答。 小沙弥有点失望,加快了脚步。 踩着青石,穿过幽长的小径,顾嘉梦叮嘱两个丫鬟在院门外等候,她则随小沙弥入内。 转过门,出现在她面前的,除了须发皆白的弘明法师,竟然还有太子殿下。顾嘉梦微怔,脚下一顿,心说,好巧。 数月不见,弘明法师风采依旧。太子殿下也一如她还是伴在他身边的魂魄时。看见他们,她眼睛有些酸涩。这世上不是没人待她好。 她原以为要等她见了弘明法师,约定了时日,才能与殿下见面。不料,他竟和她于同一日来了慈恩寺。 小沙弥见她停下了脚步,诧异地道:“女施主?哦,那位施主是当今太子……” 顾嘉梦点头:“我知道。” “你又知道!”小沙弥快走几步,冲弘明法师和太子各施一礼,“主持,顾家那位女施主来访。” 弘明法师笑笑:“可真是巧了。” 太子也笑:“是很巧。”他远远地冲顾嘉梦招了招手,“上前来。” 正离开的小沙弥暗暗称奇,心说,原来太子也认识她。 顾嘉梦加快了脚步,向两人施礼:“大师,殿下。” 太子上下瞧了她一番,温声道:“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了,高了些,也瘦了些。” 暮春阳光温暖,柔柔地撒在人身上,顾嘉梦盯着沐浴在阳光下的太子,笑得灿烂,声音却有些哽咽:“大师和殿下还和以前一样呢。” 太子微笑着摇了摇头,只问道:“顾姑娘近来可好?” “我很好啊,景王仁义,想办法解除了婚约。我不用为婚事担心了,这段时日在家中礼佛,聆听先贤教诲。” 太子道:“如此甚好。”笑了一笑,他又说道:“大师佛法高深,顾姑娘既然礼佛,也不必屈居一室,不妨多来慈恩寺走走。” 顾嘉梦点头应下,犹豫了一会,看向弘明法师,说明来意:“大师,她又回来了。” “什么?”见多识广的弘明法师神色顿变,“她,还在你身体里吗?” “没有。”顾嘉梦摇头,想起大哥的话,忍不住掉泪,“我大哥见到了她,她换了个身份,还在这个世上。她和我大哥相认,我大哥说她想到父母面前尽孝,我不许……”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这几个人能让她无所顾忌地吐露委屈。 “大哥说,她那两年与人为善,孝顺父母,也算是顾家的女儿。可她要是顾家女儿,我算什么?我那两年算什么?”她偏了头,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她好,我比不过她,所以,就算我差点因为她而死掉,我也要欢欢喜喜地接纳她吗……” 最让她心寒的不是大哥当日的认出与认不出,而是他得知真相后的态度。 弘明法师少与女子打交道,面对哭泣的小姑娘束手无措。 太子叹了口气,轻拍她的脊背:“你很好,不比谁差。你大哥,你大哥……”他一向温和,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该怎么形容顾彦琛,停顿了一会儿,才道:“你大哥大约是命硬,被克着了。” 顾嘉梦正侧耳听着,想听殿下说出个缘由来,没想到他竟然来了这么一句。她呆呆的,记起那次在马车里,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大哥命硬”的场景。她下意识反驳道:“我大哥不是命硬,从来没人说过他命硬。” 被这么一打岔,她到底还是擦干了眼泪,自己整理了一下。她又向弘明法师施了一礼:“大师教我。” 弘明法师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良久才道:“女施主不必担忧。她既已又有了栖身之所,和施主自然再无牵扯。令兄仁善,太过惜缘。女施主不同意,令兄想必不会强求。只是那位顾小姐,接连两次移魂夺魄,固然是有大气运,却也欠下了因果。” 顾嘉梦暗暗记下,其实她也不是真的要向弘明法师讨主意。弘明法师几次劝解她,都是要她随缘等待,并没有具体真切的建议。 她所求的是权威的指示,是一个心安。她自己心里早就有了决定。她的一切被夺走了一次,但她不会让它们再次被夺走。 与弘明法师又谈了一会儿,弘明法师便借故走到了远处,只留下她与太子两人相对而坐。 顾嘉梦心里一慌,没来由想到那个梦,明明是很惊险的梦,她竟然一阵脸红耳热。 太子斟了茶,笑道:“大师说的是,你的确不用担忧。”他褪下拇指上的玉玦,交给她:“这玉玦你先拿着。” “殿下!”顾嘉梦愣了愣,“我不能……” “拿着。如今天下太平,百姓无饥馑。这玉玦在谁手里都一样。那时你只在玉玦的小院中,不曾出去,不知小院外另有天地。孤也是前些日子无意间发现,这玉玦里也有甘泉。或许不及另一块,但聊胜于无。道长说,玉养人聚魂。那位顾小姐既然还在人世,你多少还是注意一些好。不与她为敌,也要保护好自己……” “殿下……” “这玉玦滴血,便可进入。你只当是暂时保管,等有需要时,再拿出来也不迟。孤信得过你。大师重因果,讲缘分,遇事不愿一争。你若愿意,可到闲云观去。找孤也可以……” “殿下……”顾嘉梦道,“殿下不必如此的,真的不必的。”她何德何能,能得殿下待她若此? 第61章 太子释梦 太子温声说道:“你先收着便是。” “多谢殿下了。”她正欲施礼,却被太子拦住。 他笑了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这玉玦当日本就是要赠与你的。” 顾嘉梦想了一想,太子说的挺有道理。她也不舍得把推掉他的好意。她想她有必要把那个梦告诉殿下。只是,该怎么开口,她又犯了难。 “嗯?你想说什么?”太子似是看出了她有心事。 顾嘉梦小声道:“我做了个梦,不是很好。” “什么梦?不妨说来听听。”太子神情肃然。她的梦能预知后事,他不得不重视。 “那梦很不连贯。我梦到殿下一身是血,卡着我脖子,咬了我……”顾嘉梦下意识省去了梦的前半部分。 太子不解:“孤,要伤害你?”他皱眉,少许,郑重地道:“孤决不会伤害于你。” “我知道那是梦,梦里殿下浑身是血。”顾嘉梦道,“我,我还是尽数说了罢。” 她脸色微红,将梦境详细讲了出来。讲完后,她悄悄松了口气,瞧着太子,却见他神情不大对劲儿。尴尬,慌乱,诧异……向来镇定的太子居然有些失常。 顾嘉梦暗道奇怪,她的那个梦,很可怕吗? 太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尴尬。 顾嘉梦微微侧头,轻声问道:“殿下,这梦很要紧么?”她隐隐担忧,可是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要不,我请大师解梦?” 弘明法师是当世高人,解梦应该不在话下吧? 太子忙道:“不必,不必请教大师。”末了,他叮嘱她:“这梦不能再对任何人提起。” “是。”顾嘉梦见他如此严肃,连忙点头,“我不说就是了。可是,殿下,这有破解的法子吗?殿下浑身是血……” “那只是梦,不要再多想了,也不许再提起。”太子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很奇怪地问她,“你和四弟解除了婚约,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 “打算?我只等过两年,这件事淡了,再说罢。是了,殿下交给我的白皇后的手札,可否刊印成书,流传开来?”顾嘉梦不大情愿与太子殿下谈论她的婚事便转了话题。 太子颔首:“孤也有此意。” “我这些日子,正在着手校对。只等校对完,就能刊印了。” 殿下点了点头:“你使人将样稿交与大师即可。”他还是对前一个话题感兴趣些:“你的婚事,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殿下,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顾嘉梦仰头看着他,小声祈求。 她声音轻柔,眼神恳切,他心里一突,想起她方才说的那个梦来,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好,不说这个。你想说什么,你说你说……” 顾嘉梦虽然生性喜静,但长久待在家中,很少与人交流,杂七杂八的一些情绪一直藏在心里。在太子面前,方得卸下心防,她挑挑拣拣,说一些身边的事情。 太子只静静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句,一如当日在玉玦中。 “有时候我觉得一直在玉玦里也好……” 太子忽的说道:“不要这么想,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而不是一直屈居玉玦内。不是你的,你可以不去争取。但,是你的,你不能放弃。” “我知道的。”顾嘉梦笑笑,“殿下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我只是很遗憾,我回到自己身体以后,跟殿下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太子微怔,旋即笑着摇了摇头,心说,她这话说的,为时过早。 顾嘉梦说着说着,又说到何亦远来,说起他半夜潜入,她还隐约有点后怕。好在那人看在顾九九面子上没有为难她。她没听说他被捕,大约这个杀人狂魔依然逍遥法外中。 太子神情一顿,略一沉吟,点头道:“孤知道了。你身边总没有得力的人,倒是孤疏忽了。” “殿下?” 太子站起身来,徐徐前行,扬声道:“阿四,出来。” 他话音刚落,远处的屋顶上就落下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来。那身影疾行数步,来到太子面前,抱拳行礼。 顾嘉梦心知这是暗卫,脑海里浮现的却都是她与太子初见时的场景。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得体的衣着,再想想那时太子说她衣衫配色新奇,她竟酡红了脸。 太子温声对阿四道:“小七常说,孤不肯重用她。如今有一桩事情要托她去做。阿四若见到她,就代孤问一问她,是否愿意去陪一个很好的姑娘?” 阿四瞧了顾嘉梦一眼,点一点头,纵身一跃,瞬间不见。 顾嘉梦道:“殿下是想让一个暗卫姑娘保护我?”她已经收下了玉玦,他还要将他身边的暗卫遣到她身边吗? 太子摇头:“也不尽然。”他很含糊地说道:“许多时候,见面不便。你又出门不易,身边有个得力的人手,会方便许多。” “殿下,我……” “不要拒绝。”太子道,“听话。” “我没有拒绝。”顾嘉梦道,“我是想说声谢谢。道谢的话说的次数太多,恐怕连殿下都觉得没意思了。”顾嘉梦低头苦笑:“殿下不要嫌我没用,我会努力,努力有朝一日可以帮到殿下。” 她静静地看着他,小声而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有人待她好,她想还回去。她要拥有守护的能力。 太子只笑了一笑:“好,孤等着那一日。”比起她以魂魄的形式伴在他身边,他更希望她可以在人世间真正成长。 午间在慈恩寺简单用了斋饭,太子先行离去。顾嘉梦终是将梦境挑挑拣拣告诉了弘明法师,请他解梦。 弘明法师一愣,哈哈大笑。 顾嘉梦急道:“可是有什么不妥?或是这梦有深意?” 弘明法师摇头:“并无不妥。女施主青春年少,做这样的梦也不奇怪。万事讲究一个缘字……” 正说着,小沙弥来报,说是景王来访。 顾嘉梦心说,今儿可真是巧了,倒像是谁下了帖子似的,一个一个都来了。她不愿意与景王碰面,便匆忙离去。 第62章 女儿之思 临走时,弘明法师笑得古怪,安抚她说:“这不是坏梦,只是女施主还是不要对人提及的好,以免给有心人听到,于名声不利。” 顾嘉梦连忙施礼应下。 坐在马车里,顾嘉梦回想着在慈恩寺发生的事情。弘明法师的话,太子的神情,都在向她昭示:她的梦很尴尬。可到底是什么,她又想不明白。不是坏梦,还有可能对名声不利? 马车辚辚行驶,她在车内,细细思索,隐约听见马车外有男女拌嘴,虽是争执,但语气甜蜜。 她忽然福至心灵:或许她的梦涉及了男女之事。 所以,殿下尴尬,叮嘱她不许对旁人提起;大师只说她青春年少,做这样的梦不稀奇,只是传出去于名声不利…… 顾嘉梦脸胀得通红,幸好在马车里无人瞧见。如果她的推测是真的,也就是说她有可能对殿下有了某种不可说的心思?那可真是…… 她也无心去思索那梦究竟是何意义了,脑海里只有一句:“我竟然对殿下有别的心思……” 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欢快,像是随时都能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捂着胸口,暗暗责备自己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心思,然而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唔,不过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她在最失意时,遇见了他,被他收留,得他庇护,与他朝夕相对两年。他对她,很好很好。她早就把他看作了极为重要的人。 她仰慕他,信赖他,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能遇见他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幸事了。而此刻,念头一起,她却忽然贪心地想更幸运些。 是的,她想更幸运些,她想也成为他极为重要的人。 她摸了摸玉玦,戴在她拇指上略有些松,她干脆握在了手心里。她希望能和他一起活下去,希望到老迈的时候,他们还能如同在玉玦里时那样闲谈对弈。 只是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她的妄念。 没两日,顾家就多了个叫小七的小姑娘,主动到顾嘉梦身边。她容貌清秀,看着比顾嘉梦还小些。话不多,安安静静待在那里,像是一个隐形人。 顾嘉梦暂时收起心思,认真整理白皇后手札,小七就在一旁给她打个下手。如果不是很确定这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暗卫,顾嘉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小姑娘竟是个高手。 将整理好的手札交给小七,小七轻松出了顾府,并没有经弘明法师的手。 顾嘉梦待在顾家,并不知道白皇后手札的传世在外面掀起了怎样的风浪。 …… 白皇后在世人心中是近乎于神的存在,虽然有人怀疑这是后人假托她的名字所作,但仍有不少人愿意一读。毕竟那是白皇后啊,是陪着开国帝王打下江山的白皇后。 孙萍也托二哥带回来两本,一本赠给了近日闷闷不乐的表姐,一本留给了自己。 顾九九随手一翻,就变了脸色:这超前的观点,怎么可能是一个古人提出来的!而且,如果真是白皇后手札,何至于过了这么多年才重见天日? 这分明是穿越女的手笔啊!假借白皇后的名头,妄想以一人之力改变这个世界,想以委婉的方式改变古人的观念,未免太异想天开。 这么高调的穿越女,想来也只能是现在的顾家小姐,占了她身体的那个玛丽苏。 她没想到这个玛丽苏这么厉害,人都进了佛堂了,居然还能掀起风浪来。 一个有心计的穿越女比一味追求高调的玛丽苏要难对付的多。 如果现在的顾家小姐收敛了高傲的性子,向爹爹和哥哥服个软,卖个乖,他们是不是会相信她?她想会的。 毕竟,哥哥和爹爹受时代局限,不会想到穿越上。他们大概只会想当然地认为她先前遇上了脏东西,现在正常了。怪不得答应了会来接她的哥哥将她抛到了脑后。 当务之急,是她尽快与家人相认。 她的确有法子证明现在那个顾小姐是个西贝货。当日慈恩寺的弘明法师能看出她是异世之人,那么自然也能看出那个高调的穿越女不是原装的。 只是这样一来,她的秘密也就保不住了。如果知道了她原本不是顾家的女儿,爹爹和哥哥他们会失落的吧?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愿意走这条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她还没那么傻。 可是,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西贝货享受并挥霍着她努力得来的一切吗?她苦心经营的名声,她一点一点培养出来的感情被那个西贝货给消磨掉,她怎么能甘心? 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 白皇后手札已经刊印发行,流传开来,顾嘉梦了却一桩心事,然而心情却并没有轻快多少。 一旁的小七有时会看见正在绣东西的顾姑娘忽然毫无征兆的发呆,叹息,或是微笑,真是莫名其妙。不过看在顾姑娘从来不支使她做事,还绣了荷包给她的份上,她很大度地不笑话她。 小七不知道顾嘉梦在思考一个问题:她该怎样才能与他比肩而立? 第9章 .23 她心里清楚,她和他的距离很远很远。 不说她曾经与他弟弟有过婚约,只说太子高洁,不近凡尘,民间多传闻他可能羽化而去。这样谪仙般的人物,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 顾嘉梦性子绵软,与世无争。即便是下棋,也不是非要与人争个高低输赢。她很少有什么是真正想要的。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很强烈的想要给予,想要拥有。 记得在慈恩寺时,殿下曾说,她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那么,他愿不愿意翱翔在她的天空里? 顾嘉梦想念太子殿下了。 有时小七会问她,有没有什么话是想带给殿下的。她总是摇摇头,说什么呢?想说的话有很多,却似乎都不大适合让第三人听到,更遑论央人传递了。 不过如果有机会,她想她会亲口对他说。 反倒是小七,时不时地从外面带些东西回来,有时还带回大内之物。顾嘉梦啧啧称奇,同处一室,她竟连小七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小七一笑,甚是得意。若让你知道,我这许多年也白学了。不过,顾小姐这吃惊的小模样,很是能取悦她。 小七有时兴致来了,想与顾嘉梦说话。 顾嘉梦仔细倾听,心里隐隐有点期待。小七是殿下身边的人,不知道会不会偶尔说起殿下。 这些日子,她做着别的事情,或是打棋谱,或是绣活,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殿下身上去。甚至是念着佛经时,竟也会走神。她暗道罪过罪过,这可是对佛祖大不敬。 可是一想到他,心里就暖暖的,唇角就会沾染上浅浅的笑意,完全是毫无征兆地便能想到他身上去。看见棋盘,想起他们曾经对弈。看见发簪,会想起他曾送她及笄礼。甚至她诵读的佛经,都是他亲手所写就…… 静下心想想,她身边到处都是他的影子。随时都能想到他,似乎也不奇怪。 她陡然一惊,这可不大好。她还没有优秀到能站到他身侧,还没有强大到能跟他一路同行,她还是先收敛一下自己的情绪为好。 小七跟她交谈,从来没有透露过东宫的任何事情,也不提自己的暗卫生涯,只说些有的没的。 顾嘉梦略微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小七这么做是对的。要是真的一股脑把什么都说出来,她倒替殿下担心了。她对小七又添了几分好感来,重做了香囊给她。 小七不知就里,也挺喜欢香囊,便接了。她对绣活和下棋都不大感兴趣,至于佛经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她跟顾小姐没什么共同兴趣,同她说话,只是怕她一个人在佛堂太寂寞罢了。 临行前,阿四说,殿下待顾小姐不一般,小七也不知道是怎么个不一般法。阿四顾忌暗卫规定,不肯细说,吃了她一拳头,才含糊说顾小姐对殿下和公主有恩。 这说法小七不大相信,顾小姐不会武功,哪里会施恩给公主和殿下?不过顾小姐这个人,她不讨厌就是了。嗯,至少看在香囊和荷包的份上。 可是,她不大喜欢顾小姐的大哥。顾家大公子一表人才,风流俊彦,可她就是莫名的不大喜欢。 她有次还问顾小姐:“你和你大哥不和睦吗?” 顾嘉梦微微一愣,摇了摇头:“没有。我大哥待我挺好。”大哥的确在尽量对她好。 这话她说的很慢,小七只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小七又问:“你大哥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顾嘉梦想了好久,琢磨着该怎么回答,小七又开始说别的了。她悄悄松了口气。大哥没对不起她。 近日里,大哥顾彦琛时常过来探视她,每次都带些精巧的小玩意儿。顾嘉梦知道他费了心思,也明白他是在有意弥补他们之间的裂痕。可是,她看见大哥,仍然会心里阵阵发堵。 她想,也许对大哥,一直以来是她奢求太多。如果最初没多少期待,就不会太难过。 她收下了大哥送来的东西,也赠了大哥新绣的荷包。看起来,他们还很好,兄妹和睦,手足情深。 大哥没再提起顾九九,她也没提。仿佛那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一直是亲近的兄妹。 时日久了,顾彦琛渐渐放下心来。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血浓于水。 顾九九疑心顾彦琛不相信她,然而事实上,顾彦琛不是不相信顾九九,他是相信九九的,但是他不能去接她,至少现在不能。诚然他的确想过把顾九九接回来与父母家人团聚,他想一家人和睦相处。 可是,那天妹妹明确表明了态度。她不愿意。 他不明白一向善良大方的妹妹为何突然小气起来。九九在她身体里的那两年,代替她照顾父母,为她博得好名声,为她挣得好姻缘,不曾伤害任何一个人,亦并没有半分亏欠她。 妹妹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不管九九如何,妹妹顾家小姐的身份不会改变,她也始终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她完全可以大度一些,她其实不必提防九九的。 虽然他这么想着,可他还真的不敢现在就把顾九九给接回来与父母相认。他发过誓,要好好对待妹妹的,不能伤了妹妹的心。既然妹妹眼下不同意,那就只能暂时委屈九九了。 更何况,父亲继母尚不知情,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解释这件事情。 但他终究是放心不下她,放不下那个全心全意信赖他,会拉着他的衣袖,娇娇软软唤他哥哥的九九。毕竟她做了他两年的妹妹。那两年的记忆太过美好,他舍不得她流落在外。 也许他可以悄悄去看看她,妹妹不知道,也就不会伤心。等妹妹想通了,父亲继母那里也了解情况了,再认下来就好了。 他想,妹妹大约是一时别扭,如果她知道九九有多好,一定会很喜欢九九的。 顾彦琛多方打听,还真给他找到了城南九里巷孙把总家。 青砖白瓦,比起阁楼精致的顾家,这宅院未免太过逊色。而且,据他得来的消息,这里并不是九九现在这个身份的家,而是她目前借住的姨丈家。 一想到她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却无法与他们相认,只能寄人篱下,他怜惜之心顿起。但是,真正站在孙家门口,他却停步了。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更怯,他不清楚他该以什么身份登门拜访。 他静静地等了很久,直到孙家大门打开,有人从门内出来。他下意识闪身躲到门口粗壮的大树后面。 那个家丁大约是有事外出,径直向远处去了。 顾彦琛略一思索,跃上树,眺望着孙家。也是看到孙家,他才清楚明白地意识到,现在的她不仅仅是那个做了他两年妹妹的姑娘,她还有别的身份,有父母,有亲人。 她既有别的亲人,那还要不要认回?想起她以前娇憨的模样,以及她那日在街上令人不舒服的眼泪。临别时,她哭泣着要他去接她…… 犹豫了很久,顾彦琛从树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衫,轻叩孙家的大门。门开后,他通报了姓名。 不多时,他就被迎进了府里。 招待他的是一个年纪甚轻的男子,瞧着也是个读书人。那人自称姓孙,行二。 孙姨丈是把总,但是格外尊重读书人,是以他的两个儿子都自幼读书,孙二谈吐尤佳。 顾彦琛看那天在街上的情形,忖度着九九的亲人不知道前事,或者说她的表亲是不知道。 他便委婉只说偶遇一女子,酷似亲妹。一打听是在孙家,其间种种,不便为外人所知,只求请出一见。 孙把总与京兆尹孙家连了宗,两家时常走动。顾彦琛不识得孙二,孙二却识得顾彦琛。顾尚书一家在京城也算有些名气,已经订了亲的男子公然登门说要见人家没出阁的闺女,这就是大家公子的做派! 孙二可没听说过顾彦琛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妹妹,还像他罗家表妹的! 前些时日,罗家的表妹与小妹一起外出,回来后便神思不属郁郁寡欢。为此小妹还被母亲数落了一通。偏偏那日在街上发生了什么,小妹只肯对姨母姨丈讲,再不肯说与别人人听。 孙二猜测,一定是那次,她们遇上了这位顾公子,顾公子假称表妹酷似其妹。偏巧表妹失忆,傻傻地信以为真,故此闷闷不乐。 表妹从小在白水镇长大,容貌极肖姨母,怎么可能不是亲生?而且,罗姨丈一家之前从未离开过白水镇,和顾尚书家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他一面感慨表妹单纯易骗,一面鄙夷顾公子为人不堪。他声称表妹随姨母外出上香,不在府中。笑话,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岂容他说见就见?虽然与顾家相比,孙家小门小户,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顾彦琛自然不会相信,但他隐隐能感觉到孙家对九九不错,孙二的言辞之间对他略有敌意,对表妹则甚是维护。也是,九九生性善良,为人堪称完美,又有几个人不想待她好? 知道她没有受苦,他略略放下心来。 他到底是脸皮薄,不愿公然与孙二争论,便装作不知孙二撒谎,客客气气地将他带来的九九平素喜爱的东西留下,告辞离去。 等九九见到这些东西,就会明白他一直拿她当妹妹,从来不曾改变。在他这里,顾家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 然而顾彦琛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走,孙二后脚便让人将东西给收拾了一下,隔墙扔了出去。 什么玩意儿! 顾彦琛来访的事情,孙二只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当然也不会告诉罗家表妹。父亲问他,他只说路过讨水喝的。孙把总还甚是遗憾的样子。孙二低头勾了勾唇角。 他只在后来看见小妹时,颇为自得地说了一句:“我可是什么都知道了。” 孙萍简直莫名其妙。 瑜姐姐邀请她和表姐去家中做客。孙萍本来是很欢喜的,有一段时间没见瑜姐姐了。可是想到表姐,她又有点犹豫。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天表姐哭着管顾家公子喊哥哥的事情。她连回瑜姐姐帖子时,都百般不自在,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瑜姐姐的事情。 顾九九一听说京兆尹家的二小姐邀请她们去做客,愣了一愣,笑道:“去,当然去。人家盛情相邀,岂有不去之理?” 孙萍一怔,显然是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这些日子,她有一些姐妹来访,表姐淡淡的,似乎不愿多谈。原来表姐竟是愿意出门的。 她委婉提醒表姐,瑜姐姐已经定亲了,许下的是顾尚书家的公子。 顾九九笑了笑,她当然知道,京兆尹家的二小姐跟哥哥定下了婚约。这婚事还有她的一份功劳呢。算起来,孙二小姐是她未来的嫂子。 在她还是顾嘉梦的时候,就跟孙瑜认识了。孙瑜性情也算爽朗,没什么心计。她当时就觉得这样的女子可与哥哥为配,日后也好相处。 只是再重逢时,只怕孙瑜已经不认得她了。 顾九九苦笑,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孙瑜一如她所想的那样,待她们姐妹挺热情。但旁人就难免有些捧高踩低了。顾九九隐在人群里,看着以前对她极为恭敬的人,现在话中冷嘲热讽,因为她来自白水镇而轻视她。 她心中郁郁,又颇感委屈,为她们的态度而生气。以前她们中许多人可是上赶着与她交好的。罢罢罢,全当是认清她们的嘴脸了。只是,这样一来,她越发的思念哥哥和爹爹。 在那些女子斗诗时,顾九九用自己的学识碾压了她们。她不是非要意气之争,而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孙萍全程目瞪口呆,姨母不是说表姐只略略识得几个字吗?真是太谦虚了!孙萍与兄长不同,读书不在行,对能吟诗作对的人极为佩服。 在回去的路上,听着表妹孙萍的夸奖,顾九九仿佛看到了嘴甜喜庆的小喜儿,不免怅然。 她最近才发现,成了罗碧玉后,她之前的穿越福利,下棋和绣工似乎都消失了。她仍然记得棋谱,却不能融会贯通。她明明知道绣法,却笨手笨脚,连个荷包都绣不好。 她隐隐担忧,占了她身子的那个高调的穿越女会不会剥夺了她的穿越福利?也拥有了原主的技能?那她们对峙,她未必会占得上风啊! 半年了,如果还不能认回家人,她怕她永远都无法认明真身。 她是顾九九,是顾嘉梦,但不是罗碧玉。她想,或许是雏鸟情节,或许是因为没有罗碧玉的记忆,她只能把顾家当作自己的家,把顾家人当作自己的亲人。罗家虽然待她很好,但终究不是她的家。 这次在京兆尹孙家,更坚定了她认回亲人的决心。只有平等,才会有真的友情。只有恢复了身份,她才能重新拥有原本属于自己的感情。 她想过将她曾经亲手做的手套绣活,重新再做一次,交给父母家人,他们一定能相信她,可是现在的她绣工不好,不比得以前绣工精妙。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是同一个人做的。 她能证明现在的顾家小姐是假的,却难证明自己是真的。 说来也巧,正当她犯愁时,她在孙家门口下车之际遇到了哥哥。 正欲离开的顾彦琛一时没认出她来,还是顾九九叫了声哥哥,他才恍悟,她换了身份,自然也不再是那副容颜。 他心中百味杂陈,半晌说不出话来。 孙萍心说不好,拉了表姐,悄声道:“表姐又糊涂了,他哪里是你的兄长了?他是瑜姐姐未过门的夫婿。” 顾九九笑了一笑,挣开她的手,遥遥看向顾彦琛:“哥哥,你是来接我的吗?” 顾彦琛别过头,躲避着她的视线,只含糊说道:“哥哥来看看你。” 孙萍心里有气,上次在街上,还能说是表姐糊涂,强拉着这个顾公子不放。但这次可是顾公子主动找上门来了。她咬牙说道:“顾公子,我和表姐刚从孙家回来,就是京兆尹孙家。” 她将京兆尹孙家五个字念得极重,心想搬出你未来的岳丈,你总会收敛些吧? 顾彦琛却只冲她点了点头,又看向顾九九,微微一笑:“你近来可好?那日在街上……” 孙萍急得直跳脚,给街坊邻居看到,指不定说什么闲话呢。 好在这时,孙二从家中走了出来,见此情形,大步上前,挡在了顾九九身前。 顾九九拉了他的衣袖,柔声道:“表哥别误会,这是我哥哥,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哥哥。” 她想,既然哥哥来接她,来与她相认,不如索性对罗家和孙家将真相讲明好了。 孙萍和孙二都大惊失色,孙二挥拳欲打向顾彦琛:“我今天涨见识了,堂堂进士,尚书公子,竟是欺骗妇孺的浑人!真当我家中无人么?” 顾彦琛伸臂一格,他毕竟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孙二身子发麻,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顾九九道:“你们别打了!表哥,哥哥,咱们先进去好吗?” 她眼睛隐隐含泪,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们。罗碧玉虽然容貌只是清秀,难得的是有一双清澈美丽的眸子,为她加分不少。 孙二和顾彦琛对视一眼,不忍心看她流泪,便点了点头。 顾九九略静了静心,请了罗员外夫妇,委婉请孙家兄妹避开。见该来的人已经来了。她对着罗员外夫妇倒头便拜。 老两口心里俱是一慌,罗太太的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这些日子,女儿待他们两口都是淡淡的,感觉也与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他们一直拿失忆,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来安慰自己,觉得只要她活着,比什么都强。 如果不是很熟悉女儿的身体,确定这就是他们的女儿,罗太太甚至疑心是谁假扮了他们的女儿来诳他们夫妇。他们嘘寒问暖,女儿却没什么反应。老两口一直惶恐不安。他们找好了房子,不敢立马搬过去。现在女儿偶尔还能和外甥女儿说说话,要是搬过去,她一个人关在房里,该有多难受。 罗太太弯腰欲扶起女儿,却被她拒绝。罗太太擦了擦眼泪,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果然,顾九九张口便道:“有一件事情,我瞒着两位老人好久了,今日大家都在,我打算说出来,请二老不要悲伤,保重身体要紧。” 罗太太哭道:“我的儿,你都在浑说些什么?” 顾九九一字一字地道:“我没有浑说,你们的女儿罗碧玉,已经没啦。我不是你们的女儿,我本是京城顾家女,一夜醒来,却成了罗碧玉。这才是我的亲生哥哥。我不是失忆,我只是是另外一个人罢了……” 想起自己多日来受的委屈,顾九九泪如雨下。 罗太太闻言,一阵头晕目眩,直直地便后仰。 几人皆慌了手脚,罗员外又是按人中,又是掐虎口。好一会儿罗太太才悠悠醒来。 顾九九暗暗自责,抽泣不止。 罗太太伸着手:“我的儿……” 顾九九擦了擦眼泪:“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可我真的不是你们的女儿。” 罗太太收了手,仍是不愿意相信,只说:“我的儿糊涂啦,你是我怀胎十月,含辛茹苦生下来的孩子,你是谁,旁人不知晓也罢了。做娘的哪有不知道的?” 罗员外握了妻子的手,也不知怎样安慰老妻。他希望女儿是在浑说,可是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她没有撒谎。 顾九九说流利的官话,识文断字,走路姿势,生活习性都与以往有很大差异。原本他还能安慰自己和老妻,说是她历经生死,有变化是正常的。毕竟失忆了要从头学起嘛。 可是,当她在太平山叫出强人的名字时,他开始起疑。若真是失去了记忆,怎么还记得那什么何大人何壮士的? 他只是不敢想,不愿想,宁愿糊涂。 她朝他们跪下,他就知道,这一日,终是来了。他不是没听过借尸还魂的事情,他只是不愿意相信这会发生在他女儿身上。他们夫妇一辈子只有那么一个女孩儿,如珠似宝地疼着,如何肯接受她故去了的事实? 顾九九一句一句说着自己的经历,一件件,一桩桩,打破了这对老夫妇最后的一点幻想。 她知道这样对罗员外夫妇而言,很残忍。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她不能瞒他们一辈子,而且她若回了顾家,他们早晚是要知道的。更何况,她从来都不是罗碧玉。 顾彦琛惊诧于她只说自己是顾家女,而不肯说出她来自异世。但转念一想,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罗员外夫妇至多能理解借尸还魂,异世的事情,不必告诉他们。 顾九九抱着夫妇俩失声痛哭,说感念他们的恩德,虽然不是他们的女儿,但还是会孝敬他们,会给他们养老送终。 外面的孙家兄妹只听得里面的痛哭声,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急得团团转。孙二自责不已,早知道就应该在那个顾彦琛一进门时,就把他赶出去的。 良久,罗员外夫妇平静下来,事已至此,他们还有什么法子?他们为了女儿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投奔妹妹妹婿一家。现下告诉他们,女儿不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接受不了,也不愿接受。知道了女儿内里已经换了人,他们还是一口一声“我的儿……” 他们自我安慰,到底身子还是他们孩儿的身子,是他们夫妇精血所化。不管再怎么说,都还是他们的女儿,至少从血缘上,她还是罗太太身上掉下来的肉。 有一个女儿,总好过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权当是,另一个女儿罢了。 顾九九甚是感动,擦干眼泪,含笑望着哥哥。 顾彦琛也松了口气,看样子罗家是好相与的,通情达理。要是他的父亲继母也是一点就透的人,也就好了。 他不免又想到亲生的妹妹,罗员外夫妇能接受九九,妹妹怎么就不能够呢? 等众人都情绪平静了,顾九九看向哥哥,她想,哥哥这下是要接她回去了。她眼睛红肿,头发凌乱,会不会太狼狈了些? 然而,顾彦琛只是向罗员外夫妇行礼,拜托他们好生照顾妹妹,并没有提接九九回府的事情。 罗员外夫妇没有多想,女儿在身边,有个念想也好。 顾九九不解地问哥哥,不准备接她回去孝敬父母吗?她很想念爹爹和妹妹们的。 顾彦琛只得说道,此事还未禀明父母,尚需等待些日子,放心,总会接她回去团聚的。 顾九九泣道:“等待总有期限,哥哥莫让妹妹空盼。” 顾彦琛指天发誓,必不会教妹妹久等。其实,在他看来,父亲和继母那边都好说,他们也会乐意多个女儿。难的是他的亲妹妹嘉梦。她对九九不大友好,未必乐意看九九回去。 他下意识地没有提到他的亲妹妹,顾九九也就顺势没提。 得到哥哥的保证,顾九九放下心来,依依不舍,任他离去,只管静心等他来接。 罗员外夫妇收了眼泪,老两口局促不安,不知该怎么对待女儿。说是他们的女儿没错,可人家是尚书千金啊。再想起自己亲生的女儿,更是悲从中来,可又不好当着女儿的面,露出戚容来。夫妇俩拿出十二分的心意来对待女儿,就这么别扭的处着。 顾彦琛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敢直接劝说妹妹,他怕兄妹交恶,他怕妹妹伤心。因为瞒着妹妹,他心里有愧疚,便加倍对妹妹好,换着花样,带新鲜精致好玩儿的小玩意给她。 但是,他到底还是想说服妹妹的,不能明着来,可以潜移默化,慢慢影响她。 他少时不学好,爱看坊间的奇书话本,也悄悄拿给妹妹看过,其中不乏辞藻华丽,意境深远的。当时赵嬷嬷还在,妹妹因为偷看话本,还被赵嬷嬷严厉批评过。 顾彦琛隐约记得,有不少故事都可以拿来给妹妹看。比如狐仙化作人类女子的模样,帮其度过难关或是帮其穿针引线,事后悄然离开的,未尝不可稍微影响一下妹妹。 待妹妹看得多了,他再一劝说,以妹妹善良大方的性格,肯定会回心转意。到时,一家和睦,岂不美哉? 他特意选了几本写的好的,故事曲折离奇的,并着上好的棋谱,一起赠与妹妹。 然而顾嘉梦早过了看话本子的年纪,她自认清自己的心思后,一直思索的都是该怎样变强大,怎样才能帮助太子殿下,避过梦中的结局。 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皇帝是希望传位于景王的,那么太子殿下肯定挡了景王的路。她知道景王为人宽厚,日后称帝也是圣明君主。可她不知道太子殿下会如何? 梦里殿下失踪了,东宫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只留下一滩滩血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人人都说太子殿下羽化升天了。彼时,皇帝驾崩,信王英王乱,景王顺理成章登上了帝位,之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可她不想殿下失踪,她想殿下好好活着,即使没有登上那个位置,也可以从容自若高贵优雅地活着。 殿下性情高洁,不近凡尘,也许他不在乎生死,可她在乎。 她研究权谋,学习本事,努力希望强些,更强些,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帮到他,哪怕只是一点点。 那些话本子,被小七拿去看了。小七哪里看过这些,觉得新奇好玩儿,连带着对顾彦琛也有了几分好印象。 顾彦琛委婉问妹妹可还看得,顾嘉梦只按照小七说的,请他再多带过来两本。 顾彦琛悄悄舒了口气,他没猜错,妹妹果然是喜欢的。只管等些时日,就好了。至于父亲继母那边,很好办,不宜惊动妹妹,可等妹妹同意后再提。 他又开始琢磨别的了,到时候九九肯定是要认成顾家义女的,她议亲时也能添些助力,只可惜了她与景王殿下。哦,是了,景王! 景王当日中意的就是九九,而且景王和妹妹解除了婚约,婚事还未定。景王还不知道九九回来了。 …… 夜里,顾嘉梦正在灯下看书,小七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交给她几卷书:“呶,有人让我给的。” 顾嘉梦呆了呆,接过书,忽然脸有些发烫。 小七习武之人,视力极佳,看见顾小姐在灯光下晕红了双颊,有些不解:“你很热吗?” 顾嘉梦笑笑:“还好。” 她能认得出这是谁的字,以前倒也罢了,如今小七帮忙递个东西,她总有种私相授受的感觉,很紧张,又有点兴奋。 她连忙摆正心态,只是借一卷书而已。 小七忽道:“你要一直待在这个小小的佛堂吗?” 顾嘉梦反问:“你觉得呢?” “我要是你,闷也就闷死了。你就没想过到外面去,游山玩水,逛逛庙会?” 顾嘉梦合上了书:“当然想啊。可是,我怎么出去?皇上下旨表彰我事母至孝,为亡母抄写佛经……” “你不是抄了很多了吗?还不够啊?” “这种东西,不是够不够的。”顾嘉梦笑了一笑,“你,常常游山玩水逛庙会吗?” 小七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我是说你啊,你长得好看,整天关在屋子里,多可惜……” 顾嘉梦摇了摇头:“容貌这东西……”她对小七笑笑:“你也很好看啊,只是你平日里的衣衫太单调些,换上鲜亮的衣衫,也标致得很。” 小七小嘴一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反正她自认长得不差就是了。她很认真地向顾小姐建议:“其实我觉得你可以假死的,假死以后,我把你运出去,你就不必每日困在这里了。真的,我可以在你们家来去自如,不惊动任何一个人。反正,你和景王解除了婚约,也不敢有人娶你。还不如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呢。我觉得,太子殿下就不错……” 顾嘉梦怔怔地听着,没想到这小姑娘竟然说出这么一通话来。 “你要是挂念你的家人,也可以将来悄悄来往啊。不过我倒觉得你家里人不大看重你。不说这个了,皇帝整天忙得很,哪里有时间管你们的闲事?你只咬死了你不是你,他还能把你怎么样……” 顾嘉梦笑了笑:“小七姑娘,你是不是在这里觉得无聊了?” 小七说了好一会儿,只换来她这么一句,她有些气恼,冲口道:“原来你不愿意啊。” 顾嘉梦沉默了,小七说的挺好,但是她并没有假死的想法和勇气。她在顾家长大,身上流淌的是顾家的血,她是顾家的女儿。 假死说的容易,实际上是与父兄与宗族断绝关系,是完全背离自己的身份,背弃自己的宗族,成为无根的人,如同孤魂一般。可她记得无论如何,她都是顾家人。 小七是个孤儿,不大理解她的想法,她只问道:“那你不喜欢太子殿下了吗?不想嫁给他吗?” 顾嘉梦瞬间胀红了脸,像是隐藏最深的秘密被人看破,她一时间手足无措:“小七姑娘,你……你……” “我说错了吗?你不就是爱慕太子殿下吗?我偶尔说到他,你都要脸红很久的!” “我,我……”顾嘉梦强道,“太子殿下尊贵出尘,仰慕尊敬也是有的,哪里就……” 她声若蚊蝇,也难为小七耳力极佳,能听得到。 小七“哦”了一声,追问道:“原来你不喜欢啊,那你喜欢谁?景王吗?” 64|9.23 “不是景王。”顾嘉梦连连摇头,“我不喜欢景王。” 因为梦里的种种场景,她一见到景王,就觉得尴尬万分。他退婚的事情做的仗义,她很感激他。她也知道如果他称帝,会是有为明君,她很敬重他。但也仅此而已。见过他对另一个女人毫无保留的深情,她怎么可能喜欢上他? 景王的妻子顾九九,即使不是顾九九,也会是别人。 她和景王,只是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小七点点头:“我猜也是。所有人都喜欢景王,你总不会落了俗套。” 顾嘉梦有点想笑,小七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却没有反驳。 她笑笑,是啊,很多人都喜欢景王的。 顾嘉梦转了话题,问起她近来看的话本子。 小七两眼放光,兴致勃勃,作势要讲给顾嘉梦听。她不大擅长讲故事,将好好的话本子讲的寡淡无味。 顾嘉梦含笑听着,从小七的话里抽丝剥茧,自己总结故事情节。 可是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怎么尽是狐仙报恩,花妖牵线之类的?狐仙化作人间美貌女子,与男子暗生情愫。待成亲之日,狐仙抽身离去,将新娘换成容貌相似的人间女子。夫妻两人感激狐仙…… 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小七注意到顾小姐沉了脸,她不明所以,停下来看向顾嘉梦:“怎么了?我讲的不对?” 顾嘉梦忙道:“没有,小七姑娘讲的很好,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点事情。你继续讲,不必我理会我,我听着呢。” “我知道我讲的好。”小七小嘴微扁,“不早了,我不讲了,你自己看吧!”她将话本子放到了顾嘉梦面前。 顾嘉梦笑笑,她对小七的性子也有了几分了解,笑道:“那明日再劳烦小七姑娘讲给我听。” 小七得意一笑,也不说话,闪身离开。 顾嘉梦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在灯下,她随意打开话本子,一目十行,愈看愈惊,心也渐渐凉了起来。 她希望是她自己想多了,也许这些话本子只是巧合。若非如此,她真不知道她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大哥。 他就那么想让她感谢并接纳顾九九吗?在他的心里,她这个亲妹妹究竟有几分重? 后几日,大哥也时常过来,关切殷勤,更胜往日,他绝口不提顾九九。顾嘉梦几乎都要以为自己错想了大哥。然而,临别时,他又满怀期待地问起了话本子,问她可还喜欢。 顾嘉梦只作不知,笑道:“初看倒也罢了,看得多了,回想起来,这些故事好生不通。” 顾彦琛忙问:“哪里不通?” “这个狐仙,扮作了阿绣,拆了阿绣原本的姻缘,硬将阿绣嫁与刘生。刘生心里的妻子明明是狐仙,如何能与阿绣长久?这阿绣也古怪,明知道刘生要娶的是狐仙,她怎么就能坦然接受安排,还将狐仙视作恩人?不通,不通至极。” 这故事顾彦琛也略略翻过,知道话本中的故事只是一些酸腐书生的意.淫之作,他取来不过是想暗暗影响妹妹。妹妹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愣了一愣,道:“故事罢了,本就是给妹妹解闷的。妹妹若不喜欢,下次大哥拿别的过来就是。” 顾嘉梦瞧了他一眼,只笑了一笑。父亲顾尚书是严禁他们兄妹几个看这一类书籍的,她幼时偷看野史逸闻还被处罚过。大哥瞒着父亲,特意带了话本子给她,真的是想给她解闷吗? 她记忆中的大哥,是顾家的骄傲,风流俊彦,年少有名,对她格外照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大哥之间变成这个样子的? 顾彦琛没有久留,面对熟悉又陌生的妹妹,他尴尬而不知该如何自处。走出妹妹的院子,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看着天空。 他也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他们兄妹为什么会生疏至此?明明他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他答应了母亲,要好好照顾她。母亲过世时,她才三岁,他们在母亲面前立誓,要一辈子,相扶相持。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 小七神秘兮兮地告诉顾嘉梦:“你大哥经常站在院子外面,也不进来,就那么站着,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顾嘉梦放下手里的笔,轻声道:“是么?” “是啊是啊,你大哥很奇怪的。” 顾嘉梦笑了笑,继续拿起了笔。 小七扁扁嘴,没再说话。她没有告诉顾嘉梦,她跟踪过顾彦琛。她奉命保护顾家小姐,自然要注意她身边一切可疑人物。 原本顾彦琛是顾嘉梦的大哥,她不必起疑的。可是顾彦琛的表现,却仿佛是对顾小姐有所亏欠的模样。 然而得来的结果,却让她闹了个大红脸,对顾彦琛甚是鄙夷:堂堂尚书府的公子,竟然在外面养外室。——当然,这只是她的推断,不过她自认为她的推断一向很准。 她亲眼看到他走进一户人家,与一个姑娘打扮的女子甚是亲昵。 她因为话本而对他生出的那点好感也随着这件事烟消云散。难怪他探视妹妹时,眼神闪躲,魂不守舍。 小七琢磨着这种事情也不好告诉顾小姐,但是也不能瞒着别人,任顾彦琛逍遥快活。她觉得她得做点什么。 于是,她很委婉地问顾嘉梦:“如果有件事,我知道是对的,那么我要不要去做?” 顾嘉梦微感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既然是对的,自然可以去做。怎么了?” 小七一脸郑重:“我明白了。” 顾嘉梦待要再问,小七已经闪身离开了。她愣了一会儿,不明白这姑娘想做什么。 …… 天还没大亮,顾尚书就起床了,穿戴整齐,梳洗完毕。偶一低头,门缝里竟有一张名剌。 顾尚书一怔,弯腰拾了起来,下意识打开。名剌上不是谁的名字,而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就着灯光看完名剌上的字,顾尚书怒不可遏,胸口起伏,半晌才平静下来,问一旁的小厮:“可知道这是谁递来的?” 小厮连连摇头。 顾尚书连问数人,无人知晓,这名剌似是从天而降,竟无人知晓来处。这也倒罢了,顾尚书瞧一眼名剌上的字,就气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他抑制着怒气,尽量平静地道:“去把大少爷给我叫来!” “是。” 顾彦琛早已收拾妥当,听到父亲传唤,惊诧不已。看小厮的模样,似乎父亲不悦,他想来想去,也不知是何缘故。 父子厮见,顾尚书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他让人退下,独留下儿子。 顾彦琛刚一施礼,父亲就将一张名剌,摔在了他身上:“你看这是什么?城南九里巷,养外室?” 一听到“九里巷”,顾彦琛心里就是一突,待听得父亲后半句是“养外室”,他松了一口气,哭笑不得,随口答道:“父亲明鉴,孩儿不曾。” “确然不曾?”顾尚书的声音不辨喜怒,“连福伯都说,你近来流连九里巷,迟迟不归。” 顾尚书心中一紧,心说不好,若他此时说出那是九九,她曾做他两年的妹妹。以父亲的性格,定然不会相信他在这种情形下说的话,只会当作是他的推脱之词。 九九的身份本就敏感,妹妹已经不喜她,不能让父亲也失去对她的好感。一定要找个合适的时机。 他不能让九九冒险。 心念微转,顾彦琛已答道:“孩儿的确流连九里巷,不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帮景王殿下寻访一位故人。孩儿虽然不肖,但是规矩还是懂得的,必然不会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情。”他低下头,续道:“想来是有人恶意中伤儿子,借此调拨我们父子关系,想使顾家不宁。” 顾尚书也是一时气愤,他知晓儿子素来不爱女色,洁身自好,况且,儿子对与孙家的婚约也很满意,不会冒着得罪岳家的风险去养外室。 比起一张来路不明的名剌,顾尚书更愿意相信儿子,他点了点头,只叮嘱儿子,日后小心行事,莫落了把柄到旁人手上。 顾彦琛连忙保证会爱惜羽毛,洁身自好。 顾尚书这才稍微满意了些,复又提起和孙家的婚事。 顾彦琛忙打断了父亲的话,时候不早了,父亲可否改日再教导? 这算是告一段落。顾尚书让姚氏整顿内宅,却没揪出污蔑主子的奴才。好在府里没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来。顾尚书渐渐淡忘了此事。 顾彦琛暗暗松了口气,心中愤懑。他刚帮九九和罗员外夫妇从孙家搬出来,住到了九里巷的另外一处宅院。不过是这几日往那边去的勤快了些,是谁竟污言秽语,说他置办外室?将他置于何地?将九九置于何地?他暗地里也查,却没查出造谣的人。 …… 小七左等右等,也没等来顾尚书教育儿子。她不解地问顾嘉梦:“你们家不管养外室的事吗?” 顾嘉梦一怔,诧异地问:“你说什么?”养外室?谁养外室?外室的意思,她还是明白的。小七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家啊,有人养外室啊!”小七翻着话本子,漫不经心地道。 顾嘉梦下意识摇头:“没有,我父亲对太太很敬重,不会养外室的。”顾家家风清白,纳妾的都少,哪里会有人养外室? “我说的是你哥啊!”小七道白了她一眼,不明白她怎么这么傻,“你爹那么大年纪了,养什么外室?” “我大哥?”顾嘉梦更不相信了,“我大哥绝不会养外室。” 大哥顾彦琛不近女色,这一点她很确定。 “小七姑娘听谁说的?” “什么听谁说的?我亲眼看见的啊。城南九里巷,你大哥置的外室就在那里,巴巴地等着你大哥去。你大哥也放不下她,这每隔三天去看她一次……”小七急了,脱口而出。 顾嘉梦摇头道:“你大概是看错了,我大哥……等等,小七姑娘,你说他每隔三天去看一次?” “是啊,我亲眼见的。” 她身子微微发颤,她想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65|9.23 她很清楚,大哥不慕女色,他对妻子也无甚要求,只需孝敬父母,友爱手足即可。能被他放在心上的女子不多,能让他牵肠挂肚的更是少见。 顾嘉梦叹了口气,联想到他那天说的话,以及近日莫名其妙的话本子,她已经能够确定,那个女子是换了身份的顾九九。 顾九九,顾九九…… 顾嘉梦回了自己的身体,却还是难以完全摆脱顾九九。 “你不开心吗?”小七在一旁道,“唉,你爹也真是,你大哥养外室,这么大的事情,你爹竟然也不管一管!” 她本来准备好了看顾尚书教子呢,谁知白欢喜一场。 顾嘉梦摇头,勉强一笑。父亲不管,无非是因为他信得过大哥。大哥是父亲的骄傲,父亲肯定不认为大哥会做这样的事情。 只是也不知父亲是否知道顾九九的存在?若是知道,父亲又想如何处置? …… 次日,适逢顾尚书休沐,顾嘉梦向父母请安时,被留下用饭。饭后,姚氏关切地询问她现况,说着说着竟将话题引到了下棋上。 因为顾嘉梦几次去慈恩寺,顾尚书和姚氏都知她的棋艺得到了弘明法师的认可。 顾尚书一时兴起,笑道:“来,爹爹看你棋艺如何。” 顾嘉梦施礼道:“请父亲赐教。”听父亲的一句话,她能判断出来,父亲尚不知九九之事。父亲对她的态度,一如对顾九九时。 布好棋局,父女对弈。顾尚书少年时便有才名,擅长书法,精通棋艺。顾嘉梦最初学棋,就是因为父亲。 顾尚书起初漫不经心,走了几步,才惊异起来:“咦,梦儿棋艺大有进益!”犹记得去年与她对弈时,她虽然棋风诡异,但他心里清楚,她不过是在照搬前人棋谱。不到一年,不料她棋艺精进至此。 他原以为弘明法师欣赏不过是客气一下,却不知他女儿还真有两下子。 顾尚书拈须微笑,甚是自得。他顾某人的儿女,个个不凡。只是一想到她被皇家退婚,独居佛堂,他暗暗叹气,不无遗憾。 这是顾嘉梦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父亲对弈。她全神贯注,既有夙愿得偿的满足,也有物是人非的怅然。 一局终了,顾尚书笑道:“你小小年纪,就有这等棋力,虽然输给爹爹,但也算难得了。” 顾嘉梦笑笑:“多谢父亲手下留情。”她知道父亲并未出全力。 顾尚书打量着女儿,这半年来,她沉静了不少。当时她不知怎么想的,非要跟景王解除婚约,他只当是小儿女玩闹,为此还训斥过她。没想到圣上竟真的下旨退了婚事,还将她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子安排到了佛堂。 他起初也愤怒,怨女儿胡闹。但数月过去,他的怒气也尽消了。他唯一庆幸的是顾家恩宠未断。 顾尚书接过女儿奉的茶水,看向侍立一旁的女儿,心中一动,笑道:“怎么不见你饮那花茶了?你不是还说什么小小女子,与花茶相得益彰吗?” 顾嘉梦笑了一笑,父亲的确不知道她身体里的魂魄曾经换过。她微笑道:“父亲如果喜欢,女儿可以一试。” 顾尚书摇摇头:“女人家喜欢的东西,爹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喜欢?”他饮了一口茶,赞道:“这茶泡得不错,比那劳什子花茶强多了。” 顾嘉梦微怔,点了点头,有点欢喜,有点惆怅。她小时候想得到父亲的关注,苦心学过很多东西,父亲却不曾注意。她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得到父亲的称赞。 可惜她已经不是小时候一心想引起父亲关爱的女童了。 这些日子,她给父母请安时,奉的茶水都是玉玦里的灵泉水。父亲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 顾尚书难得今日无事,与女儿下棋品茶也轻松愉快。他难免就多看了女儿两眼,见她乖巧沉静,虽因退婚一事,不像两年前笑语如珠,娇美无匹,却也确确实实是个大姑娘了。 他素来政务繁忙,很少待在家中。即便是在府里,也多是待在书房。他的一子三女,顾彦琛是嫡长子,他自然会多留意一些,亲自教导。嘉荣和嘉敏因为姚氏的缘故,他相处的次数也多,感情自会深厚点。 唯独这个女儿,自幼低眉顺目,寡言少语,他很少关注她。三年前她突然开窍,笑语朗朗,活泼娇美。他也乐意陪她玩笑。如今,她似是成长起来,气质沉静。他也不知是喜是忧。 可惜了,原本她和景王是极相配的。 顾尚书自我安慰,罢了罢了,景王深得帝心,将来圣上老迈,定然有一番争斗。退婚了,将顾家摘出去也好。只是可怜了他的女儿…… 顾嘉梦坐在父亲下手,听着他的询问,一一作答。 顾尚书听她轻描淡写讲述着佛堂生活,他也问过下人的,与女儿讲的并无出入。他心中有浓浓的心疼。 她才十六岁,碧玉年华,青灯古佛最是磋磨人,她的一生不应该在佛堂里度过。纵然他对她关爱不多,但毕竟是他女儿。她母亲病重时,殷殷叮嘱,切莫薄待了她…… 顾嘉梦并不多言,父亲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顾尚书默默叹了口气,令女儿退了下去。 顾嘉梦行礼告退。 顾尚书记得,那次皇帝单独留下他,暗示他要解除婚约。他当日不知圣意,只得以女儿要替亡母念经为由,推拒婚事。皇帝则顺水推舟,解除婚约,并嘉奖顾嘉梦事母至孝,还特意赏赐。除了珠宝,竟有佛经。 这样一来,女儿想离开佛堂都难。 …… 翌日,顾尚书求见皇帝。他在汇报了本职工作后,看皇帝的神情,知其心情尚好,便重重跪了下去。 皇帝眼睛微眯:“爱卿平身,有事尽管直说,无需多礼。” 顾尚书抬起头来,眼眶微红,说是昨夜梦见亡妻,问起女儿,说只愿女儿平安喜乐,不愿意她为一个过世了的人长居佛堂,蹉跎青春。她在地下,也会不安…… 他心中惶恐,生怕一句话不对,得罪了皇帝。可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皇帝自诩有道明君,想来不会因为这件事为难他。 “原来如此……”皇帝很意外,顾尚书竟是为了女儿来求他。他慢慢地问道:“爱卿对令爱可真是疼惜啊……” 顾尚书不明所以,只含糊应了一句。 皇帝心说,看来顾尚书并不知道他女儿八字古怪,容易惹鬼上身。不然,也不敢请求将她放出去。 如果不是怕于名声不利,又有闲云道长多次保证,皇帝其实是想赐死顾家小姐的。这么一个女子,生死不定,贵不可言,留下来也是祸害。但闲云道长既然再三恳求,说她不会造成祸患。他不能不给道长面子。毕竟吃了道长给的方子,他精神大涨,自觉年轻了许多。 不过顾尚书提起女儿,真让他莫名火气。他不怀好意地问:“顾爱卿可知道令爱的生辰八字?” 顾尚书愣了愣,细细回忆了一下,大致是知道的。只是皇上问这个干什么? 皇帝一本正经地道:“令爱的八字,贵不可言,可惜她压不住。她易招鬼。” 顾尚书一脸茫然:“什么?” “爱卿以为朕为何要她住在佛堂?为何独独赐她开了光的佛器?因为她易招异物,她自己又弹压不住啊……”皇帝一副朕是为你好的模样,“顾爱卿,听朕一句话,你若什么时候,见她大异于往日,那就一定是鬼上身了……” 顾尚书一脸“我很惶恐”的模样,认真听着,心里却暗骂皇帝胡说八道。他女儿怎么就易招鬼了? 皇帝叹了口气:“朕是天子,岂会欺你?爱卿若真放心不下,让她出去也好。切记,一定要让她身边跟几个会武的嬷嬷。闲来无事,让她多到佛堂走走……” 顾尚书瞠目结舌,皇帝笃信命运,朝中大臣尽皆知晓。他是真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当初皇帝莫名要解除婚约,也不肯说出缘由。顾尚书暗自猜测,大约是女儿和景王闹了矛盾的缘故。——他可是记得女儿上元节回来后,向他表明了要退婚的意愿。——但也只是猜测,他自己都不信的。皇帝九五至尊,怎可为了小儿女闹别扭,就解除既定的婚约? 顾尚书当时思来想去,从朝中势力想到皇位继承…… 现在皇帝突然告诉他,退婚是因为他女儿的八字易招鬼?他只觉得一口老血梗在心头,憋了好一会儿,才闷声应了。 不管怎样,皇帝还是同意女儿离开佛堂的。皇帝既允了,她日后另行择婿也就不是难事了。 皇帝近一段时间,身体康健,能夜御数女,他心情很好,不跟顾尚书计较。 顾尚书退下,擦了擦额上的汗,真是莫名其妙。 …… 皇帝将手头的折子批完,信步去了内殿。 近日他宠爱几个年轻的妃子,不免冷落了皇贵妃,心中甚是歉疚,多陪陪她也好。 66|9.23 顾彦琛漂浮在半空里,看着顶着他身躯的那个人。 昨夜中秋,他和几个同窗一起饮了些酒,回家又陪着家人用了几块月饼,稍一洗漱,便回房沉沉睡去。 再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漂浮在了半空中。 床上那个人翻身,磨牙,呼呼大睡。 他惶恐、讶异、不安。为什么会这样?他这是灵魂出窍了吗?他靠近自己的身体,想重新回到身体里去,却一次又一次穿过了他自己。 他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等天亮了,醒过来,就好了!他自我安慰,可心里着实没有底气。 日上三竿,床上那人揉揉眼睛,清醒过来:“咦,我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难道天堂是这个样子的?”他看了看四周,又捏捏脸:“咦,这分明是穿越啊!啊啊啊啊啊,我竟然穿越了啊!” 顾彦琛心中一凛,巨大的不安笼罩着他,穿越,这,这,这是,夺舍! 他也被人穿越了! 不行,他得想办法回到自己身体里去!他的身体,绝对不能被旁人占有!他是顾家长子,谁知道进他身体里的是个什么人? 顾彦琛再次奔向自己,却再一次穿过。 他厉声喝道:“你这妖人!将我身体还我!” 那人却似不曾听见一般,不肯理会。那人拍了拍脑袋,叹道:“头疼,难道原主是个酒鬼?竟然是醉死的!可真是,咿呀,竟然穿越到一个酒鬼身上!”他很嫌弃地嗅了嗅胳膊:“还好,还好,没什么酒臭味!” 顾彦琛大怒:“你这妖人,休得胡说!” 那人也不理他,盯着胳膊出神,像是难以置信般,大叫道:“啊……啊……” 顾彦琛更怒了,也不管那是自己的身体,挥拳便打了过去。 当然,拳头再一次穿过了他的身体! “天呐,难道说,我,我变成了一个男人!”那个人死命摇着脑袋,又猛抓头发。他闭上眼,掀开衣领,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模样,偷偷睁开眼,往里瞧了一眼,随后发出高亢的叫声:“啊……” “大少爷,怎么了?”小厮端砚匆忙过来问道,“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人黑了脸,匆忙掩住衣领:“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啊!出去啊!”最后竟隐隐带了哭腔。 端砚不明所以,一面告罪,一面退了出去。 “端砚,端砚……”顾彦琛连声呼唤端砚,端砚却似没听见一般,边走边感叹,大少爷今日可真奇怪。 顾彦琛这才不得不相信,他现在魂魄离体,无人看得见他。他自认为忠君爱国,孝顺父母,友爱手足,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那人掩面哇哇大哭,引起了顾彦琛的注意。顾彦琛说不出的难受,他堂堂七尺男儿,那人竟用他的身体做女儿悲态,真教人膈应。他哪怕是死无全尸,也好过被这样的人占了身体。 那人哭了一会儿,似是犹不死心,盯着下.体看了好一会儿,用手指戳了一戳,受惊一般,身子后倾,哇哇直叫:“啊啊啊啊,真的是男的啊啊!” 顾彦琛目瞪口呆,“真的是男的”?难道说占了他身体的,竟是个女人?呃,当然也有可能是太监。 不管是女人还是太监,都够让他恶心了。他现在唯一希望的是,他的家人能一眼认出这个妖孽,请高人做法,收了要妖物。 那个怪物抹了眼泪,豪情万丈:“男人就男人吧!只要活着就行!搞基还是百合,还不是任我选?我就说我失忆了,他们能奈我何?” 顾彦琛听不懂这怪物说的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一定不是什么好话。他眼睁睁地看着妖人撸起袖子,赤着脚下床。 妖人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显尽女态,看得顾彦琛恨不得自戳双目。真是无耻! “来人!来人!”妖人自己艰难地穿上了衣衫,蹬上鞋子,坐在床上,手托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彦琛看得心头窝火,想把这妖人赶出身体,却不能够。 端砚快步进来,施了一礼:“大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妖人抬起头,眼睛湿漉漉地看着端砚,轻声道:“我失忆了,我不知道我是谁了。” 顾彦琛的容貌本就不错,一双眼睛深肖其母,甚是漂亮。 妖人这么一瞅,端砚呆愣了片刻,手足无措:“这,这,小的去禀告老爷……” 端砚正欲离开,他的衣角却被人揪住了。他一回头,堪堪撞进少爷的目光中。他脑海有点空白:“大少爷……” 顾彦琛大怒,眼前这一幕委实不堪,这妖人怎么可以? 妖人小声恳求:“你不要告诉旁人好不好?老爷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担心的。我不能让他担心。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你大致先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底。也许等过些时候,我这酒醒了,就能想起来了呢……” 端砚晕晕乎乎的,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便详细地将顾彦琛的身份以及顾府的现状一点点全告诉了他。 顾彦琛又急又怒,连声大喝,试图阻止,却毫无结果。 端砚将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也都说了,直到那妖人满意,他才退下。 顾彦琛深吸一口气,端砚跟着他多年,平日里也是个机灵的,怎么今日这般呆傻?什么话都信? 那妖人坐在床上,长吁短叹,絮絮叨叨:“唉,顾彦琛,颜晨,这么说其实我们还是很有缘分的?难道说这是我的前世?我前世怎么着也不可能是个男的啊?那小厮说我还没娶妻,也没丫鬟小妾什么的?难道说我前世就是个同?啊啊啊,好有爱啊,好有爱啊……” 顾彦琛听得莫名其妙,却也知道妖人的意思是,她是他转世。呸,怎么可能! 颜晨寻了镜子,仔细打量着镜子里的面孔,铜镜模糊,看不清楚,但隐约可以看出容貌不错。她叹了口气,拍拍脸颊,有点遗憾:“唉,怎么这么老啊。这至少也有二十岁了吧!啊呀……我一下子老了这么多……”她摇摇头,扔下镜子,很不满意的模样。 顾彦琛气得“身体”发颤,这个妖人占了他的身体,竟还嫌弃他老?他……他想,这人与他言行举止,差距甚大,大家肯定能看出异样来。找了高人做法,哪怕是杀掉他,毁了他的身体,都比被这人强占强的多。 可惜,他的家人并未察觉出异样来,反而与这个冒牌货相处融洽。他急,他怒,可他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想,至少妹妹应该能看出来,因为她不是也被人穿越过吗?只是她幸运,九九聪慧善良。而他,摊上的都是什么事儿?但是,让他失望的是,他的妹妹并没有起疑。他知道这件事不能怪妹妹,因为那个妖人对外一直掩饰的很好。 因为端砚不知道九九的存在,那个妖人也没和九九联系。九九来找过她,竟被她给赶了出去。 顾彦琛很愤怒,很不甘,却无能为力。那妖人在他身体里待的时间渐长,越发如鱼得水。在翰林院,有同僚元策帮扶,在家中,有端砚提醒。几乎人人都要夸赞她一声少年英才。 顾彦琛渐渐发现,他能听见那个妖人的心声。他知道她是个女的,她叫颜晨,她才十四岁,与父母闹别扭,赌气自杀,谁知一睁眼竟然到了这里。她老在心里想着,穿成男人,不能坐拥美男,不能大建后宫,就只能搞基了…… 他不明白她想的是什么,却能看出来,她的目光老盯着男人,而且是年轻俊美的男人。她会用懵懂而醉人的眼光看着他们。 那眼神让他羞惭地无地自容。他不好男风,他不能忍受有人用他的身体做这种事情。 颜晨似乎很依赖元策,顾彦琛的这个同年。有时候,她看元策的眼神,莫说元策,连顾彦琛自己,都有种招架不住的感觉。 顾彦琛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转眼到了深冬,元策开始有意无意躲避着颜晨。偏偏颜晨还懵懂无知地问他为什么要躲她?元策避而不答,颜晨苦苦追问。 顾彦琛真希望他是烟消云散了,也好过看到元策将他的身体压倒墙角,用暧昧至极的语气说:“这样,你明白了吗?” 颜晨吓得闭上了眼睛:“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她虽然说想搞基,可也只是说着玩玩,以男人的身体和男人谈恋爱,她不敢。不过,她很喜欢元策就是了,呆头呆脑的,却长的好看。 元策一反常态,竟然强吻了她。 颜晨呆呆地,傻愣着。好一会儿后,红晕爬上了她的脸颊,她低着头说:“你是在追我吗?” 元策不明所以,并不答话。 颜晨上前,在他脸侧轻轻一吻,轻声道:“你是想跟我在一起吗?我喜欢你亲我。” 元策大喜,一把抱住了她,叹道:“为了你,便是断袖也做得……” 顾彦琛杀了他们的心都有了。枉他平日把元策当兄弟,元策竟然对他生出这种龌龊的念头。有朝一日,等他回到自己身体里,他拼着一死,也要杀了元策。 然而他迟迟无法归去。 颜晨和元策相从甚密,很快便有了流言。原本与顾彦琛订亲的孙家借故取消了婚约。流言传到顾尚书耳中,他素知儿子不好女色,却没想到儿子竟好男风。 顾尚书请了家法,逼儿子和元策断了。 颜晨被打得嗷嗷直叫。 顾彦琛难得有个好心情,暗暗希望父亲下手狠些,将这个妖人直接打死更好。 元策得知消息赶来,拼死挡在颜晨身侧,信誓旦旦要好好照顾顾彦琛。 顾家下人虽然不敢明言,但是一个个将这看在眼里,背后不知道怎么嘀咕呢。 顾彦琛只觉得他的一世英名就这样毁了。虽说好男风不是大过错,有一些富家子弟蓄养娈童,家中长辈也会教导一番,并不妨碍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可这个颜晨口口声声,要与元策一起过活,而且当着众人的面,甘愿以女子自居。 可怜顾彦琛二十年来洁身自好,在外名声甚好,却被人传成是甘愿雌伏人身下的兔爷。 顾尚书被气坏了,顾彦琛也一阵眩晕,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顾彦琛是被疼醒的,从脊背往下,火辣辣的疼。他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是回到身体里了。他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大约是那颜晨留下的后遗症,他的眼睛有点酸涩…… 端砚战战兢兢,一副生恐被他非礼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说:“大少爷,元公子……” “让他滚!”顾彦琛大怒,如果不是现在动弹不得,他真想杀了元策,再自尽。 端砚吓了一跳,连忙退了出去。 他到底是年轻,底子好,没几日,便能下床了。他向父亲请罪,只说自己前些日子是被鬼上身了。父亲信不信他不知道,但他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伤势未愈就出了门,甫一走出大门,便有一个身影朝他扑了过来。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看着面生,却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小姑娘张口就道:“你帮帮我,帮帮我,你告诉元策,我才是跟他相爱的顾彦琛。我叫颜晨,他爱的人是我……” 顾彦琛手足冰冷,胸口发麻,原来是她!他牙齿打颤,连声说:“好,好,真好……” 颜晨笑道:“可不是好?好歹咱们共同用过一个身体,也是缘分啊……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呢,你是女的还是男的?” 顾彦琛冷笑,好一个缘分,你可真说的出口! “啊呀,这下皆大欢喜,我是女孩子,元策不用再担心自己断袖,顾老爹也不用生气了。我们可以做好朋友是不是?哎,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也喜欢元策?你也是个断袖……” 顾彦琛胸口一阵阵发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做好朋友?他怎么可能跟一个占了他身体的妖怪做好朋友? 怪不得,怪不得…… 这一定是报应,是报应。 “哎呀,你怎么了?你要是真喜欢他,那咱们可以公平竞争嘛……” 顾彦琛头晕目眩,意识全无。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睛,脑袋有点痛,是宿醉的后果。月光透过窗棂,洒进他房中,地面是银白一片。还是秋天,而非隆冬。 他看看沙漏,才四更天,后背毫无痛感。房中装饰,一如中秋夜时。 他背后的冷汗褪去,暗松了口气,还好,那只是梦。他没有被人穿越,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情。他还是他,还是顾彦琛。 只是梦里的那种憋屈和无奈和浓浓的恶心感,却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久久消散不去。 67|9.23 皇贵妃正在宫殿中休息,听闻圣驾到来,连忙起身迎接。她近两日身体不适,心情也有些抑郁。但是在皇上面前,还是习惯性地露出了得体的笑容。 皇帝一看见她,便觉得她一颗心都宁静下来。他与皇贵妃对坐闲谈一会儿,愧疚渐消。 他在皇贵妃宫中用了饭。撤下餐具,收拾停当。皇贵妃主动提出要为皇帝抚琴,皇帝甚喜。两人相处,极为融洽。皇帝感叹,能得到皇贵妃相伴,是他一生之幸。 …… 顾尚书回府后,将皇帝允许顾嘉梦离开佛堂的事情告诉了姚氏,请她日后人情往来,出门见客时,可带上女儿。她已被皇家退亲,恐无高嫁的可能,但是嫁给家世略差些的后生也是无碍的。只要人好就行。 至于皇帝说的,八字古怪,易招惹鬼。顾尚书一点都不信,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之说,只是虚妄。 听说皇贵妃近来常召卫国公家的幺女入宫,顾尚书琢磨着,大约那才是景王妃的人选。皇上看重景王,想为他挑一个能做助力的岳家,也在情理之中。 姚氏喜不自胜:“圣上英明,合该如此。” 顾嘉梦没有得罪过她,姚氏不会盼着她不好。姚氏也是有女儿的,而且她的长女已经十一岁,即便是议亲迟,再过几年也该相看人家了。有一个长居佛堂的姐姐,终究不好。 姚氏也希望顾嘉梦可以有一个不错的归宿,至少不是青灯古佛长伴一生。 …… 这样的结果,顾嘉梦并不意外,她知道这其中有她父亲的功劳。昨日她与父亲闲谈时,父亲神态有异,她心中已略略有数。父亲的厚待,她会铭记于心。——也许他永远都不知道女儿曾经换过灵魂,但他到底还是一个父亲。 顾嘉梦今年十六岁,姚氏作为继母,不得不为其婚事操心,早先姚氏打算将顾嘉梦许给娘家的六侄子姚庆之。毕竟庆之那段时日对顾嘉梦格外上心。只是当时顾九九表示了拒绝,后来又有圣上赐婚景王一事,此事算是搁下了。 赐婚的旨意一下,别人倒也罢了,听说庆之摔坏了一方砚台。后来他又闹着要出去游学,被老太太拼命给拦了下来。他不得不留下来,在家中帮伯父打理庶务。 今年皇帝下旨取消了婚事,姚庆之借故往顾家跑了好几次了。 姚氏是庶出,自幼养在嫡母膝下,她与几个哥哥的感情有些尴尬。若无皇帝赐婚一事,将顾嘉梦与姚庆之凑做一对倒也无碍。可惜有了皇帝赐婚并取消婚约之事,姚氏也不好再提此事,只得另谋他法。 但思来想去,合适的还真不多。 姚氏外出,便带上了顾嘉梦,借以告诉京中命妇,顾家有女,待字闺中。 顾嘉梦知道姚氏好意,她也的确需要走出去。她异常配合,该有的交际,还是要有的。 不过,她没想到,她收到的第一张帖子,竟然出自公主府。 顾尚书和姚氏都很高兴,公主金枝玉叶,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她的一举一动,间接代表了皇家。 公主邀请她做客,无疑是在对外说明,皇家对顾家尚有恩宠,皇帝没有厌弃他们。 “去啊,公主邀请,为什么不去?”小七很高兴,“我好久没去公主府了!” 顾嘉梦也笑了:“自然是要去的。”她也想见见公主啊。 到了日子,她略略收拾了一下,换了件鲜艳些的衣服,带上小七,去了公主府。 她原以为公主邀请的人,多是京中适龄闺秀。到公主府才发现,除了京城贵女,信王妃、英王妃、元敏郡主等人竟然都在公主府上。 顾嘉梦一出现,公主便唤了她过去,与王妃郡主一道待在敞亮的亭子里。 她们都是皇室宗亲,顾嘉梦一人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她不大明白,公主唤她来,所为何事。 是了,公主帖子上说的是共赏荷花。 公主府的荷花池很大很美,六月天,荷花盛开。荷叶田田,荷花鲜艳,的确赏心悦目。 含山公主笑容温和,素有才名的元敏郡主还即兴作诗,英王妃是信王之女,向来端淑内敛,此刻也有了兴致,与元敏郡主诗文酬唱,甚是和睦。 英王妃生产后,愈显瘦削,脸儿小小的,下巴尖尖的,让人一看便心生怜惜。可惜英王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听说他前几日,才又抬了一个绝色女子入府。英王妃许是看开了,许是心死了,每日照管女儿,也不管英王的风流韵事,倒是比以前的气色还好些。 信王妃自幼在边境长大,高挑健美,好习武弄棒,不好读书。元敏郡主和英王妃作诗对词,她兴趣不大,就拉了顾嘉梦闲话。 对这个莫名其妙被皇家指了婚又退婚的姑娘,信王妃是很心疼的。她不好明着安慰顾嘉梦,只能明里暗里,说皇家看着光鲜,其实内里并不好过。 顾嘉梦知其好意,心中感慨。信王妃的闺名唤作薛碧菱,十六岁嫁给信王。夫妻俩怄气,争斗,她善妒的名声传遍京城,但到底是将丈夫吃的死死的。 他们婚后多年,她都没有生育。信王闹着要纳侧妃,却终究还是不敢越过她。 在那个长长的梦里,信王妃终于生下了孩子,还是信王盼了很久的男孩子,是皇帝的长孙。他们夫妻都很高兴,只是那孩子还没满月,信王便死于与英王的夺嫡之战中。 那一夜很乱,皇宫失火。皇帝驾崩,信王薨,英王薨。太子失踪,公主小产…… 还在坐月子的信王妃听到消息,披头散发,去寻丈夫尸骨,意外身亡,只留下一个未满月的婴孩。 那个孩子被新帝带在身边教导,年岁稍长,被他远在边境的外祖接了过去。皇帝不舍,但无奈薛家态度坚决。 …… “顾姑娘在想什么?”信王妃好奇地问,她心直口快,知道顾嘉梦在出神,便当场问了出来。 顾嘉梦回过神来,笑了一笑,低声道:“我在想,这一世,我们都要好好的。” 信王妃不解其意,只呵呵一笑:“那是自然。”她告诉顾嘉梦,被皇家退婚也没什么。天下好男儿多的是,不独独是一个姬然。 顾嘉梦微笑称是。其实,和景王解除婚约,她一点都不难过,真的。 英王妃做的诗里,提到了菱角。她声音温柔,用英王的话说,就跟蚊子哼哼似的。 可信王妃依然听见了。她名字中带菱,在娘家也好,在信王府也罢,还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说菱角的。乍一听到菱角,她下意识瞧了信王妃一眼,动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顾嘉梦看着好笑,在那个长长的梦里,这妯娌俩经常针对并欺负景王妃顾九九,顾九九在公主的帮助下安然无恙。 这一世,大家都要好好的才好。 也有年龄相仿的姑娘与顾嘉梦攀谈,顾嘉梦大方得体应对,并无一丝不妥。 在闲谈中,顾嘉梦竟然得知,如今景王不在京城。刘家的姑娘很神秘地道:“你们不知道吗?竹山大旱,颗粒无收。听说老百姓都挖草根,吃树皮了。皇上圣明,开仓放粮,救济灾民。景王殿下得了圣谕,亲自押送粮食出了京城。恐怕要好几个月后才能回来呢……” 她看了顾嘉梦一眼,似乎有些歉然:“啊呀,我不是有意提起景王的,该打,该打,你莫见怪啊……” 顾嘉梦只笑了一笑,很平静地说道:“我与景王并无干系。” 他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了,不必再将他们的名字放到一起。父亲希望她出来交际,希望她能尽快许下婚事。可父亲大概是忘了,京中大户人家健忘的不多。她和景王解除婚约才数月,她的亲事,其实不必着急的。 景王出京赈灾一事,顾嘉梦那个长长的梦里也是有的。十六岁,顾九九已经是景王的妻子。记得景王这差事办得很漂亮,回来得了嘉奖不说,在湖广一带也有极高的声望。 这一次,大概也是他积累声望的时候吧。 回家的路上,她和小七坐在马车里,静静思索,景王是皇帝精心培养的继承人,是他属意的储君,而太子殿下只堪堪担了虚名。 她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如果殿下不曾失踪,那个位置会属于谁。他们会不会都活着,活得好好的? 她想与殿下见上一面,她想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想知道他的未来里有没有她。 但她终究还是把这想法压在了心底。 顾嘉梦刚一回府,还没换衣,便被姚氏唤了过去。 68|9.23 姚氏见她过来,便招手唤她到身边来,含笑问她今日在公主府的见闻。 顾嘉梦不解其意,一一答了,只是略去了刘家姑娘提到景王那一节。 姚氏点头,沉吟片刻,说道:“今日你姚家三舅母过来了,可惜你不在,没能见得。她给你们姊妹都带了礼物。你的那份,我让人送到你院子里了。你回去看看,可还喜欢。” 顾嘉梦已经知晓姚家舅母来过的事情了,只笑道:“舅母赐礼,怎么可能不好?自然是喜欢的。今日没能见到舅母,很是遗憾,只能改日再去向舅母请安。” 姚氏勉强笑笑,三嫂今天过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跟顾家结亲。姚氏当时假装没听懂,只以语言含糊了过去。 她思忖着她毕竟不是顾嘉梦的亲生母亲,在顾嘉梦的婚事上,她能提意见,却不便完全做主。 听闻顾嘉梦回府,姚氏就使人唤了她过来,旁敲侧击,只当是闲谈,问她怎么看姚庆之。 ——这个问题,姚氏以前也含蓄问过,那时,回答她的是顾九九。顾九九十分明确地表示不愿嫁与姚庆之。不过姚氏思忖着今日终究不如往日,顾嘉梦被皇家退了婚,多多少少在议亲时会受到些影响。 何况,姚庆之也算是姚氏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在家里闹出的动静,她这做姑姑的都知晓了。若能成了,也好。 顾嘉梦心里一咯噔,有些意外,却又觉得这是在情理之中。毕竟那个长长的梦里,姚庆之对顾九九也是情根深种,终身未娶,后来仿佛是在族里过继了一个孩子。 她默默叹了口气,姚庆之自幼便看她不顺眼,见她一次就欺负她一次,她那时唯唯诺诺,不懂反击,被他欺负得狠了,只能借故不去姚家,就为了能避开他。 顾嘉梦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看法,末了向姚氏表明自己想在顾家久留,不愿出嫁。 姚氏笑笑,挥挥手,让她自去休息。老实说,顾嘉梦的回复,教姚氏很意外。她话说的含蓄,可姚氏能听明白她的意思。 顾嘉梦竟然说,她对姚庆之,只是看在两家是亲戚的情分上。也不知是她害羞,还是真的这么想。不过女孩子,不出嫁怎好?而且,嫁人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顾嘉梦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呢。 …… 顾嘉梦不是害羞,她是真的对姚庆之没什么好感。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换了家常的衣衫,坐在梳妆台边,卸下钗环。 小七忍不住问道:“她是要给你做媒吗?” 顾嘉梦将簪子放进首饰匣内:“或许吧。”姚氏态度模糊,似乎并不愿意左右她。 她十六岁,又是退过亲的人,继母忧心她的婚事,很正常。只是她自己,还不想考虑终身。 “那你急着嫁人吗?”小七歪着头问道。 顾嘉梦笑笑:“这种事情,不是急不急。历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子女的,有几个做得了主?” 说起来,她倒是很羡慕景王的婚事自定。 “那你爹要是非要你嫁呢?”小七追问。 顾嘉梦没有回答,笑着眨了眨眼:“小七姑娘,我们去慈恩寺拜访弘明法师好不好?” 小七一愣,点了点头:“好,很好。” 顾嘉梦道:“我想去求个签,求一个不宜早嫁的签……”她佯作无意低下头,不让小七看见她微微泛红的脸。 小七也没注意,只“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 顾嘉梦要到慈恩寺去上香,姚氏也不阻拦,只叮嘱她多带些下人,要注意安全。顾嘉梦含笑应下。 她刚回到身体的那一段时间,她每每外出,大哥必护卫一旁,唯恐她有半点闪失。时日久了,又有那天他们的不愉快,她这两次出去,都没再惊动大哥。 据小七说,大哥近些日子忙得很,常常往城南九里巷去。 不过,这些都与她关系不大了。自从她对大哥的期待降低后,大哥再做出什么来,她都不觉得奇怪了。 她是顾嘉梦,这一点,不是顾九九能改变的。 顾嘉梦不知道,顾彦琛原本是打算找机会安排景王与顾九九见面的。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景王奉命出京赈灾,此事只得暂且搁下。 顾彦琛挂念着顾九九在京城身份不明,举目无亲,得了空就去探视,兄妹感情倒是更增进了一步。 …… 离慈恩寺尚有些许距离,车夫就停下了马车。 顾嘉梦正感诧异,却听车夫说道:“大小姐,前面是姚家的马车。” 她还未说话,小七就奇怪地瞧了她一眼:“咦。” 顾嘉梦想,到慈恩寺上香的多为女眷,想必是哪个舅母或是表嫂,也真是巧,少不得要去拜见。 马蹄哒哒。 小七掀起了帘子的一角,顾嘉梦瞧了过去,正好瞧见一张年轻的面容。她神情一僵,下意识放下帘子。 竟然是姚庆之。 姚庆之坐在马上,看着还在微微晃动的帘子,想起她突然僵硬的表情,一张脸瞬间变白。他握紧了手里的缰绳,“驾”。 姚家三太太掀开帘子,看看赶上来的儿子:“看见了?” 姚庆之没有回答,他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她了。她怎么突然就变了样子?他心里很憋闷,说不出是为什么。他明明看到了她,为什么还不开心? 到慈恩寺,顾嘉梦先行见过舅母表哥。 姚家三太太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客客气气,甚是慈爱,拉着她的手好生关切了一番。 顾嘉梦只得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来,怯生生站着,问一句答一句,甚是乖巧可人。 姚庆之在一旁看着,直觉告诉他,她这个样子,是装出来的。她就是个愣愣的呆木头,戳一戳都不知道动一动的。哪里会讨人欢心的?可是,又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她在姚家也曾经光彩照人的……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还是说,从头到尾,他都不够了解她? 姚三太太拉顾嘉梦一起去上香。 顾嘉梦含笑应着。她看向知客僧,心说,也不知今日还能不能见到大师。 姚三太太哪会看不出顾嘉梦偶尔的心不在焉?她看了看不远不近跟在她们身后的姚庆之,暗暗叹了口气,便对顾嘉梦道:“我想听这个师父讲禅。外甥女若嫌无趣,可让你六表哥陪你在寺院里转转。” 顾嘉梦低了头,心说,陪姚庆之逛寺院,还不如听小师父讲禅呢。她笑道:“我在这里陪着舅母就好。” 姚三太太笑道:“我用不着你们陪。慈恩寺景色不错,去看看也好。” 顾嘉梦无奈,又急着去见大师,便福了一福:“如此,便依舅母所言。” 姚三太太笑着摇头,她其实并不是很喜欢顾嘉梦,这姑娘小时候闷闷的,呆呆的,她就不大中意。长大后性子开朗,长袖善舞,她也没有多喜欢。更何况,顾嘉梦还和皇家有过婚约,身份敏感。但没办法,谁让她儿子欢喜她呢。儿子那架势,分明是,除了她,不愿他娶的。 一想到这个让她不省心的小儿子,姚三太太头痛而无奈。罢罢罢,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只要儿子好好的,就成。 顾嘉梦与小七刚走几步,姚庆之便追了上来,拦在她面前:“你,你想要怎样?” 顾嘉梦听得莫名其妙,福了一福:“表哥,我与弘明法师有约,不便久待,请表哥见谅。” 她转身欲走,胳膊却被姚庆之给拉住了。小七出手迅疾,逼得姚庆之连连后退。 他咦了一声,难以置信。 “小七姑娘……”顾嘉梦又向姚庆之福了一福,“表哥莫怪,小七她……” “你被退了婚,可想过以后怎么办?”姚庆之声音冷硬,有几分不耐烦,“你要是嫁不出去……” 顾嘉梦应声道:“谢表哥关心,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怎样。” “我……我不是,我是说,木头……” 顾嘉梦一瞥眼,见到远处经过的小沙弥,正是上次引她去见弘明法师那个。她喜动颜色:“小师父!” 那小沙弥还记得她的声音,闻言快步走过来,施了一礼:“原来是女施主。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姚庆之只得停下了话头,眼睁睁地看着顾嘉梦同那小沙弥一道离开。 摆脱了姚庆之,顾嘉梦暗暗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现下性子不好了,明明小时候很能容忍的。怎么现在这么沉不住气? 顾嘉梦熟门熟路,穿过青石铺就的小路,径直去了后院。一看见院中阴凉处相对而坐的弘明法师和太子殿下,笑意就溢满了她的脸颊。 她提起裙裾,拾阶而上。到末二阶时,她停住了脚步。那个梦里的场景在脑海挥之不去。再看一眼太子殿下,她突然就红了脸。 羞死人了,她竟然还把那个梦告诉了他们。 小七看见太子,心里高兴,越过顾嘉梦,几步走到太子身边,笑得甚是灿烂:“殿下!”她又冲弘明法师笑了笑:“大师,多日不见,大师安好?” 小七从暗卫转成明卫,最大的好处就是她可以随心所欲,不必在隐藏在暗处。 弘明法师却是第一次见她,愣了一愣,很快猜到了她的身份:“女施主好。”他念头转了转,难怪太子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太子施施然站了起来,冲顾嘉梦道:“过来罢!” 微风吹过,有树叶摆动的声音,树上也有虫鸣。 顾嘉梦却只听到了他那句“过来罢”,再也听不见其他。她原本还在思索着要怎么从他眼皮子底下逃开,但此刻,她微微笑了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她尚未施礼,太子便温声问道:“可是有事?” 顾嘉梦连连摇头:“没事,我是来找大师的。”像是怕他误会一样,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是来找大师的,我有事找大师帮忙。我不是来找殿下的。” 太子点了点头:“如此,孤知道了。” 正文 69|9.23 顾嘉梦“哦”了一声,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怎么隐隐觉得殿下仿佛有些失落似的? 这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给压了下去。她心说,殿下向来云淡风轻温和从容,失落一说从何说起? 虽然这么想着,可她还是忍不住偷眼瞧着他,见他面容宁静,目光悠远,不像是不开心的样子,她一颗心才略略放下。 恭恭敬敬地施了礼,她也不知自己何时生出的毛病,总是控制不住目光,要看向所在他的方向 。 他一个眼神暼过来,还未说话,她却先红了脸,匆忙转过身去,定了定神,拜见弘明法师。 弘明法师和颜悦色,先与她寒暄一番,复又笑问她来意。 顾嘉梦有些犯难,动了动唇,犹豫不定。 她本就是来向大师求助的,大师问起,她原不该迟疑。只是一想到殿下在侧,她的来意似乎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诚然她以前也曾和他说过,要嫁给谁,不嫁给谁,或是一辈子不嫁人又怎样。 可那时,她心中坦荡,谈论这些时,除了害羞些,倒也没什么。但此刻,认清了自己的心思后,她总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需要小心注意,不能让人以为她在暗示着什么。 “什么事?莫非孤听不得?”太子笑了一笑,温和随意,“那孤就回避一下。”说着作势欲走。 顾嘉梦的脸隐隐发烫,忙低声说道:“也不是,殿下不必回避的。我是有事想恳求大师帮忙。”她又补充了一句:“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弘明法师也笑了,想起顾小姐的梦来,宣了一声佛号,笑问:“女施主可是遇到了烦心的事?” 顾嘉梦瞧了一眼太子殿下,他站在远处,双手负后,目视远方,似乎没有关注这边。她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酸酸的,胀胀的,又有些微的满足。 偶一抬头,迎上弘明法师含笑的目光,他仿佛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她心里一慌,下意识说道:“真的是有事找大师,还请大师帮我……” 她说她想求个不宜早嫁的签。她还未说明缘由,小七便笑道:“和殿下一样。不过殿下不宜早婚是钦天监给的,顾小姐想让大师给。大师比钦天监那伙人高明多了!” 弘明法师连说不敢。 顾嘉梦红了脸,小七这话说的,好像她不愿早嫁是为了太子殿下。但是,她也说不出什么话语来辩驳,只含糊说道:“现下议亲多有不便罢了。” 父亲和继母都希望她可以早点定下终身,可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后,她不可能也不愿意草草嫁给旁人。那样,对她,对那人都不公平。 她想从佛堂走出来,并不是为了早早出嫁。匆匆嫁人的话,不过是从一个内宅走到另一个内宅,除了不必守在佛堂,与之前能有多大的区别? 弘明法师笑着摇头:“女施主大可不必如此,此事老天自有安排。这种签,不求也罢。” 顾嘉梦看着他,声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大师,只能这样吗?” 记忆中,她几次求大师帮忙,大师回答的总是随缘,等待。一次两次也罢了,次数多了,她都要怀疑大师是不是只是在安慰她了。 弘明法师笑了笑,遥遥看向太子,又对顾嘉梦道:“不是只能如此,而是不必麻烦。女施主若执意想要,慈恩寺也不是没有……” 顾嘉梦待要再说话,太子已衣袂飘飘向她走来,温声问道:“为什么不愿早嫁?” 弘明法师见状,对一旁的小七说道:“这位女施主,老衲看你面相,亦是有福之人……” 小七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她拉着弘明法师,连声问道:“真的么?真的么?”她有些疑惑:“我自幼父母双亡,五服以内亲眷全无。连我这条命都是捡来的。我能有什么福气?大师告诉我啊。” …… 眼见太子已经到了面前,顾嘉梦低了头去,想了一想,小声说道:“殿下不也不急么?” “你是女子,自与孤不同。” 顾嘉梦盯着他的衣角,一阵恍惚,竟忆起还在玉玦中时,他们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忽的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太子不解。 顾嘉梦抬起头,将心中那些缠缠绕绕的小心思尽皆放下,答道:“我笑此情此景,与往日相似,却又大有不同。” 那时,她没想到她真能回到身体,也没想到她会对他产生别的感情。 那他呢?他知道了她的梦,知道了她的小心思,却还肯待她如初,是不在意还是不讨厌? 太子一笑,大约也是记起了往事,他看着她的头顶,她比那时高了些,容颜也更明艳了些,只是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自以为掩饰的很好,小心翼翼,遮遮掩掩,却不知一切早就落在了别人的眼中。 他有些感慨,不知不觉,这小姑娘长大了。犹记得他刚见她时,她就飘在半空中,穿着奇怪的衣衫,做出各种奇怪的姿势。 一晃眼,已经三年。 他只知那是个小鬼,却不料那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他咳了一声,再次问道:“告诉孤,好端端的,怎么就不想早嫁了?你今年十六岁,现在议亲,最早明年……” 顾嘉梦不明白他为什么执著于这个问题,她偏了头,打断他的话:“就是不想,哪有那么多理由?”她又加重了声音,重复道:“我就是不想。” 末了,她压低了声音,似恳求,似撒娇:“殿下,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么?” 她声音软软的,像是松软的羽毛拂过耳膜,又轻轻扫过心间。 太子胸口微热,也笑了一笑:“好了,你不愿提,我们不说便是。”看她重新绽出的笑颜,他忽的想:仿佛上次也是这般。 她这样跟他说话,他难以招架。他想他是知道缘由的,这个原因让他惆怅担忧的同时,隐隐还有些若无若无的兴奋。 是的,是他久违了的兴奋之情,一如他第一次听到她那个梦时。 自幼教导他的夫子说他清心无欲,不似俗人。 不似俗人,也只是不似罢了。 他终究是个凡夫俗子,他也要活下去,最好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两日之间又陷入了长久的安静,可奇怪的是,顾嘉梦并不觉得尴尬。她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想问,可又似乎不到时候。 她很想知道他对将来的打算,想知道他将要如何。过了好一会儿,她也只不过问了一句:“殿下会活下去的吧?会长命百岁的吧?” 她的眼睛中流动着不安的情绪,她是真的害怕,害怕他如梦中那样结局惨淡,害怕他会明知厄运降临而不去努力改变。 太子看着她的眼睛,很奇怪,明明她是在惶恐不安,他却莫名感到温暖。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会。” 简短有力,对她做出保证。 顾嘉梦微怔,眼睛一酸,忙别过了脸:“殿下说话一定要算数,不能骗人的。” 太子“唔”了一声:“算数不算数,等你九十一岁时,不就知道了么?” “九十一岁?”顾嘉梦有点发愣。 “是啊,到时候,你头发白了,眼睛花了,人也糊涂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今日的话……”太子笑了,他很少说这样的话,偶尔说出来,不大习惯,“只怕也忘了孤是九十九还是一百了……” 他比她年长九岁,等她年老的时候,不知道是否在他身边。 顾嘉梦脸颊微红,轻声道:“我记性一向好,有些话,我可是能记一辈子的。” 太子只是含笑望着她,并不说话。 顾嘉梦又有点失望,大概是她想多了。殿下明显是在说笑。她赌气般别过头,远远看弘明法师给小七看相。 然而终究是按捺不住,不过是片刻钟,她又回转了身,壮着胆子瞪了一眼悠闲从容的太子。她这边心绪起伏,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有些委屈,又不明白自己在委屈什么。她冲他施了一礼,低头走到弘明法师身旁。 小七听弘明法师一番话,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见顾嘉梦过来,她忙将顾嘉梦往弘明法师面前一推,笑道:“大师,你给她看。看姻缘,给她看姻缘!” 顾嘉梦无奈:“小七姑娘……”她不是恨嫁的人,没必要这样的。 弘明法师收敛了笑意,只说了一句:“这位女施主的姻缘,不是早就定了么?” 小七再问他,他却不肯讲了。 顾嘉梦瞧了远处的太子一眼,心说,下一次要算命或是别的,真不能再找弘明法师了。 闲谈一会儿,终是散了。弘明法师到底是给顾嘉梦寻了支签。签上绘着盛开的桃花。 顾嘉梦想着只要有用就好。也许,正如弘明法师所说,还不一定用得着呢。 她恭恭敬敬道了谢,偕小七离开。 刚一走出小院,站在外面的人便迎了上来,张口就道:“你怎么才出来?又是如何认得弘明法师的?” 顾嘉梦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她肃容,福了一福:“六表哥。”顿了一顿,她才答道:“因为常到寺里上香,一来二去,就认得大师了。表哥有事吗?” 倦意涌上心间,她不大明白,她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正文 70|9.23 按说姚庆之对顾九九情根深种,在不知道身体里的灵魂已经换了的情况下,他对她不该是这种态度。 他这般厌弃憎恶,倒像是知道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顾九九。 姚庆之黑沉着脸,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母亲在外面等你,你快一些。不要再磨蹭了。” 他的语气不善,顾嘉梦也不在意,只点了点头。正好,她也想与三舅母告别,回家里去。今天出来的时候不短,再迟些,就不大方便了。 然而姚家三太太见到她后拉着她的手,好一番爱怜询问,仿佛久别重逢。 顾嘉梦有点尴尬,姚家毕竟不是她真正的外家,她去姚府的次数也不多。对这位三舅母的热情,她委实有些招架不住。 姚家三太太复又问起她与姚庆之去了哪里、玩儿了什么。 顾嘉梦更加难以回答,只用言语含混了过去。 还是一旁的姚庆之突然插话,顾嘉梦才得以脱身。她找准机会,提出请辞。 姚家三太太很遗憾的模样,也未多做挽留,只是命姚庆之送她回府。 顾姚两家并不顺路,顾嘉梦又不愿与姚庆之有牵扯,她下意识便拒绝了。她身边有车夫,有下人,不用麻烦表哥。 姚三太太态度甚是坚决,姚庆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到底还是姚庆之百般不情愿送了她一场。在杏花巷口,顾嘉梦便隔着车帘向姚庆之道别了。 姚庆之一阵错愕,呆了一会儿,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你的婚事,担心也没用。反正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嫁不出去……” 在巷口,顾嘉梦身边尚有下人,他直接就将她的婚事挂在了嘴边,还说她嫁不出去。 顾嘉梦又急又气,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地答道:“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不必担心。何况我今日刚在慈恩寺求了签,弘明法师说我不宜早嫁。多谢表哥好意了。” 她虽然声音温和,可姚庆之听出了她话中隐含的怒气,他又是委屈,又是气愤。他这般是为了谁,她却只会糟蹋他的好心! 他本打算去拜见姑父姑母的,被顾嘉梦这一气,也没了进顾府的兴致,只拱了拱手,勉强压抑着情绪,说道:“如此说来是我多事了。劳烦表妹转告姑父姑母,只说侄儿今日有要事在身,不能进府拜见,改日再登门致歉。” 言毕拨转马头,策马而去。 顾嘉梦待在马车里,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自嘲地笑笑。其实,姚庆之待她,比小时候强多了。 他们从小就不和睦,第一次见面时,他害她当众出丑,他自己也被好生教导了一番。从那以后,他见她一次,便欺负她一次,直到她怕了,厌了,干脆不去姚家了。她被他欺压的状态才有所改变。 她不喜欢姚庆之,很不喜欢。 回到顾府后,姚氏听说姚庆之在顾府门口却不入内,很是诧异,问起顾嘉梦缘由,顾嘉梦只将他临别时的话复述了一遍,再不讲其他。 姚氏心知其中有隐情,略一思索,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也奇怪,这俩孩子小时候感情不好,顾嘉梦每每从姚家回来,都要郁郁不乐好久。怎么长大了,姚庆之却动了结亲的念头?可看顾嘉梦的样子,分明是十分不情愿此事的。 虽说儿女的婚事,儿女自身做不得主,可若真成了怨偶,她这个夹在中间的继母,必然讨不得一个好字。她又不是顾嘉梦的亲生母亲,何必去做这个恶人? 顾嘉梦去慈恩寺,给家人都求了平安符,一起交予了继母。 姚氏接过来,正要说话,却见顾嘉梦又从袖袋里取了一支签。姚氏不解:“这是?” 顾嘉梦含羞说道:“今日女儿去慈恩寺里,求了一签。” 姚氏度其神色,知道是支姻缘签,笑了一笑:“签上怎么说?” 顾嘉梦答道:“大师说,不宜早嫁。”她又笑了一笑:“女儿早先就说过,想留在家中,陪伴父亲太太。却不知原来佛祖也是这个意思呢。” 姚氏笑容收敛,接过签,瞧了瞧。她原是姚府的小姐,长在嫡母膝下,充作嫡女教养。虽不能填诗作词,却也粗通文墨。这签的意思很浅显,她一看便知。 “真是弘明法师说的?”姚氏虽然这么问着,可心里早就信了一大半儿。 顾嘉梦及笄当天,被圣上赐婚,这算是早了。然而到头来,这婚事不了了之,她身份也变得尴尬。兴许也就是这个缘故呢。 姚氏略一沉吟,留下了签,对顾嘉梦道:“这签放这儿,你先回去休息吧。” 顾嘉梦点头,施礼告退。 姚氏又将签翻来覆去看了,发愁的同时,又释然了。三嫂那边,就用这个理由推了吧。 晚间姚氏将签拿给丈夫看,顾尚书瞧了瞧,也不以为意。这种东西,他向来是不信的。不过儿女婚事,是一辈子的大事,理当慎重,多相看相看,也没坏处就是了。 顾尚书向妻子施了一礼,笑道:“有劳夫人费心了。” 姚氏又提起三嫂的暗示,说侄儿大约是有意,此番还送了顾嘉梦回来,只是过家门而不入。 顾尚书大惊:“梦儿可是和他不清不楚?” 姚氏连忙摇头:“当然不是。梦姑娘怎么会有这些心思?是庆之,这小子犯浑,自那年老太太寿辰,见了梦姑娘一面,就上了心。”如果顾嘉梦与人有了私情,她这做继母的,肯定要有一个教导不力的名头。 顾尚书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女儿和人有私便好。听妻子这么一说,他拈须笑笑,“唔”了一声,笑道:“原是如此,该当如此。”他顿了一顿,也没注意妻子的神情变化,继续说道:“那再瞧瞧吧,梦儿还小呢。还请夫人多费些心思。” 姚氏点头应了,在心头将合适的人选又过了一遍,终是难以决断。 几日不见大哥,顾嘉梦不免有点奇怪。毕竟自她回到身体后,大哥几乎日日都要探视她的。她如今可以在府中走动了,见大哥一面,却比之前难了。 “你大哥多半是在他外室那里。”小七很是笃定地说道。 尽管顾嘉梦多次向她说明,那不是外室,可小七依旧坚持自己原本的观点。 顾嘉梦纠正多次无果,也就不理会了,知道小七说的是谁就成了。 她现下已经能平静地接受大哥去见顾九九,与顾九九私下往来的事实。她没有权利左右大哥的人生,他爱认识什么人,爱对什么人好,不是她能决定的,跟她关系也不大。只要他不将顾九九领回来,只要他不再口口声声说,九九也是顾家的女儿,她都能装作毫不知情。——但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就不一样了。 对大哥,她再也没了最初的那种希冀。她很早就明白,感情的事很奇怪,不是有了血缘的牵引,就一定能情深意重。 他们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还是这世上至亲至爱的人。 …… 顾彦琛在傍晚再次走进了顾嘉梦的院子,兄妹厮见后,他关切地问了妹妹近况,吃得可好,睡得可好,有没有觉得闷…… 顾嘉梦一一答了。 顾彦琛坐了会儿,饮了茶,问起她去慈恩寺的情形,说起弘明法师法术高明。 顾嘉梦认真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应上两声。她不大明白大哥说这些目的何在。也许是为了多了解妹妹,增进一下兄妹感情? 毕竟,他想对她好,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过了一会儿,顾彦琛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兄妹静坐着,他自己都觉得尴尬。明明他与九九有说不完的话,怎么在妹妹面前,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顾嘉梦默默叹了口气,接过了话题,问大哥近日读了什么书,在翰林院与同僚关系可好。将该问的尽数问了,她才把在慈恩寺求签的事情说了。 顾彦琛愣了愣,也没多意外:“没事,有大哥在。” 顾嘉梦笑了笑,小时候,大哥也常这么说呢。但是他们之间,到底不比小时候了。 顾彦琛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走了。期间他几次想问问她,准备怎么对九九。但是话到嘴边,他都又咽了下去。他怕伤害了妹妹。 走出妹妹的院子,他叹了口气,顿感疲惫。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才能和平共处,一家人团团圆圆。 他隐隐感到她们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很有默契地谁都不提,让夹在中间的他,很为难,真的很为难。 他日常办差,都没这么累。如果妹妹肯退一步,大方一些,就好了。 …… 大哥走后,顾嘉梦沐浴更衣,擦干头发,倚在榻上,盯着床帐发呆。大哥几次欲言又止,她不是没看到。不过,既然他自己都觉得不好说不出口,那她干脆就不问,也省得他为难。 她在家中读书学棋,帮姚氏理家,日子也算舒心。 到七月份,忽然有个消息流传开来,说是景王出事了。 连小七都说起了此事。 顾嘉梦心说,景王不会有事。这次的差事对他来说,并不难。梦里他不但完成了差事,而且办得很漂亮,威望大涨,怎么可能出事? 小七摇头:“是真的,景王此次出京,是带着粮食赈灾的。为了赶路,早点缓解灾情,他没带多少精兵,自己押了粮草走在前面。可能是遇上强人了……” 顾嘉梦心里一咯噔,强人? “不过,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景王一向福大命大……” 正文 71|9.23(番外:白皇后) 白荷长到十七岁上,第一次出了凌霄谷,第一次离开师父,到外面闯荡。 临别时,师父亲手给她准备了行囊,并将一对玉玦郑重地交给她。 师父说,等天下大定,等世间百姓再无饥馑,她就可以回来了。 彼时天下动荡已有十余年,皇帝荒.淫昏聩,奸臣把持朝政。民间义军四起,平民流离失所。苛捐杂税与频繁征丁,使得百姓在丰年临饥,荒年临死。 世间百姓再无饥馑…… 十七岁的白荷在凌霄谷时,看师父的神情,觉得她说的很容易。但是当她真正独自一人背着行囊出了凌霄谷,她才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说到底,她也只是在凌霄谷长大的,从来没有离开过师父的小姑娘。难道完成不了师父的命令,她就不能回去了吗? 师父啊,师父,你的确没有小瞧徒儿,可你未免把徒儿看得太高了些。您确定徒儿真的能办得到吗? 在凌霄谷时,师父详细为她分析了天下大势,要她出谷后南去找与师父有旧的薛氏。 白荷牢记在心,出了谷,径直南去。 路途遥远,为了在人群中显得不那么特殊,白荷干脆作男子打扮,将脸膛涂得黑黑的。将干粮吃光了的她盯着来来往往面如菜色的人们,开始担忧第一个问题。 吃什么啊? 临行前,师父除了给她现钱,还在她的行囊里塞了银票,可如今这世道,银票流通不便,而且面额太大,一时半会儿兑换不易。而那些现钱,她出谷没多久,就散给路边穷苦百姓了。 白荷暗忖以自己的身手,定然是不会饿死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随便一伸手,就是吃的啊。再不济,这路上总有野菜之类的吧。 可事实证明,她真的想多了。莫说野菜,草根树皮已经被挖的差不多了。 文武双全,被师父寄予深厚期望的少女用自制的□□打下了飞过的鹧鸪,然而还未赶到跟前,就被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捡了去。 他们护着那只鹧鸪,生怕她再抢回去。 白荷盯着那几个孩子看了一会儿,看看她们瘦骨嶙峋的身体,她掂了掂□□:“把它还我,如果你们真的想要,我可以教你们。” 她虽然看着瘦弱,但手里的□□着实厉害,让人不敢小瞧。那几个孩子犹豫着到底还是把鹧鸪还给了她。 白荷沉默着,再次射下几只鸟雀,一言不发交给了那几个孩子。看他们手忙脚乱,收拾那几只鸟雀,狼吞虎咽。 其中有一个,怯生生地问她:“你要吃吗?” 白荷摇摇头,做成这般模样,她还真吃不下。 几个孩子说起了自己的身世,无非是生逢乱世,父母双亡,想学强人拦路抢劫,讨口吃的。可往来经过的也多是流民,他们一连几天,毫无所获。 师父说,乱世之苦,升斗之民最甚。这一路,她看到的已经太多,也不想再看到了。 那就想办法,早点结束这乱世吧。 休息好,她再动身时,这几个孩子跟在她身后,任凭她如何驱赶拒绝,他们仍然不远不近地跟着。 她也想过施展武力,迫使他们远离。但是欺负不会武功的孩子,有悖她的侠义之道。可若是用轻功,她又没学会千里飞行,在这道路上跳来跳去,肯定会被人认为是师父所说的“神经病。” 她怎么可能是神经病?! 白荷有点头疼,师父教的与人相处之道,如何委婉拒绝别人,在他们身上根本没有用嘛!罢了罢了,跟便跟吧! 她不想承认是她心软,做大事的人,怎么可以心软?以后万不可如此了。 师父的旧友薛伯伯很好找,他在南边高张大旗,招兵买马。 听闻故人来访,见到师父的信。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竟然眼睛红肿,颤声问:“她现下可好?你,是她的女儿?” 白荷呆愣愣地点头,连声说好。她被这薛伯伯吓得不轻。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本质!她单知道师父被情所伤,避居凌霄谷,却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女儿。她忖度着说:“大约不是,她只说她是我师父。” 薛伯伯拿着师父的信不肯松手:“她不肯见我,她不肯见我,她宁可一个人躲起来,也不肯见我……” 白荷连忙安慰,师父哪里是不愿见你?她是谁都不愿意见的啊,这不是连我都赶了出来吗?越想越伤心,她也忍不住掉了眼泪。 薛伯伯反过来倒要安慰她。 白荷擦了眼泪,说师父讲道,只有天下大定,世间再无饥馑,她才可以回去,回到师父身边。 薛伯伯当即表态:“如果这是她所想,我自当倾力如她所愿。” 白荷看着他,也许师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让她出谷后直接找他。 只要能结束乱世,由谁结束的,又有什么区别? 薛伯伯孤身一人,无儿无女,颇有将她当女儿看待的意思,对她很是信赖。她所学很杂,自幼跟师父学谋略,学武艺,学医术,学算学……她在凌霄谷的日子过得并不算轻松。 可她所学之物又岂无用武之地? 她在军营中一面学习新的本事,一面大展所长。她美貌聪慧,胸有韬略,谁见了她,不夸赞一声? 甚至有人说她是老天派来的仙女。不过她倒觉得她的运气无人能及。师父教给她的财富够她受用终身,更不用说那一对宝贝玉玦。 崔家独子病重,无能治者。是她出手救回来的。崔家心中感激,遂将半数家产相赠。 江南才子柳嶅函也因为她救了老母的缘故,甘愿投到薛氏麾下,出谋划策。 …… 白荷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帮助的人里,大部分背后都有着不小的势力,或者其本人在某方面有旁人不及的本事。——当然,每个人都有优点,只是有些人他们自己发现不了。 她随薛伯伯出征,但凡是她的计谋,几乎被采纳,而且只要采纳的,就一定会成功。 她悄悄捏了自己无数次,确定不是在做梦。但这比做梦还可怕啊! 那些师父教的在她看来很浅显的应该为常识的东西,他们都不懂。师父说过的典故战术,他们也都没听过。他们一个个目光炽热看着她,夸她机敏,让她很是惭愧。 而且,很多师父教授给她的观点,并不能被他们接受。 她在这里,其实也是很寂寞的。 白荷在夜里乘着月色,悄悄溜出营帐,绕过巡逻的士兵,来到河畔。她盯着水里的倒影,想看看她身上是不是发着常人看不见的万丈光芒。 波光粼粼,看不大真切,她干脆往前走了一步。 身后有细碎的踩踏树叶的声响,她听在耳中,暗暗提高了警惕。正要回头,却被人扑倒在地,滚了好几滚。 “姑娘,好好的为什么要寻死啊?天下没有什么坎儿是迈不过去的……” 白荷愣了愣,也忘了把压在她身上的人推开。待他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她才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他,自己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多谢兄台搭救,不过我不是要寻死。只是这月色实在太美,一不小心入了神。” 月光下,她一身浅色衣衫,微微一笑,恍若月宫仙子。 那人不由得就呆了:“仙……女……” 白荷有些尴尬,她最不习惯的称呼就是仙女,叫她白姑娘,白大夫都行。有师父在前,就她的容貌,哪里称得上仙女了? “我不是仙女,我是白荷。” “哦,我叫姬堇。”那人挠了挠头。他穿着薛氏普通士兵的服饰,高高的,瘦瘦的,笑起来很羞涩的模样。 “什么?饥馑?”白荷强忍着笑意,心说这世上居然有人叫饥馑? 姬堇心想,她肯定是误会了,连忙解释:“不是怀瑾握瑜的瑾,是一种菜,很常见的……” 白荷敛容行礼:“原来如此,好名字。” 姬堇也笑了。他今天真的好幸运,睡不着溜出来,竟然遇见了白仙女,而且,她还夸了他的名字。她笑得真好看,她要是能一直这样对他笑,就好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这时的他们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由误会而相识。他们都不曾想到,后来他们并肩作战,他们结为夫妇,他们共创盛世,再后来互为仇敌。 正文 72|10.1 福大命大么?也许是真的,可命这回事儿谁又能说的准呢?若真福大命大,也许就不会有这么一遭了。 顾嘉梦想不明白,明明梦里没有这一出啊,景王出京办差,在极短的时间内到达灾区,缓解了灾情,救助不少百姓,人人称颂。 为何偏偏现实中,他却和随行之人一起,失去了联络?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而且景王出事,粮草不见,等待着救济的灾民又当如何? 京城都传开了,皇帝派了袁大将军,率军沿途寻找,即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景王找到。 皇贵妃病倒,皇帝很是心疼。每日除了处理朝政,就去陪伴皇贵妃。至于灾民,赈灾的粮食都不见了,他们只能先等着。 顾嘉梦内心深处觉得景王不会有事,即使有事,他也能化险为夷。她相信景王有这个能力。何况,除了他身边的暗卫明卫,他自己也身负武艺,她坚信他一定会平安的。 这信任来得莫名其妙,可她就是固执地认为景王会平安归来。 顾嘉梦摸了摸玉玦,玉玦的空间里有大量粮草,是白皇后留下的。太子殿下也说过,粮食该用在有需要的时候,那么大概就是此刻了吧。 小七还在猜测着原因:“听说是在太平山附近不见的。太平山近来多强人,行人都绕着走呢。景王也是胆大,唉……但愿他没事吧……” 顾嘉梦对太平山并不熟悉,也猜不出其中缘由。但是小七本事大,消息多,应该不会有错。等小七说完,她才低声问道:“小七姑娘,我想见殿下,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或许是错觉,小七竟觉得顾小姐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仔细瞧了瞧,见顾小姐很是镇定,除了眼神略微有些躲闪,看不出一丝异样,她心想大约是她看错了。 不过顾小姐想见殿下么?小七算了算,距离他们上次见面,还不到半个月啊。但是顾小姐都提出来了,还真是不好拒绝啊。 小七认真思索了一番,点点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行?” 反正殿下整日除了带领一番文人编纂书籍,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真的么?”顾嘉梦的眼睛瞬间亮了。 小七瞧了她一眼,不再回答了。她刚才不是错觉。 顾嘉梦有点讪讪:“谢谢小七姑娘了。” 其实,将玉玦交给小七,请她转交也是可以的。但是,这样的话,见他的机会就又少了一次啊。 她不知道将来怎么样,可现下能多见一次,自然有多见一次的好。 因为顾嘉梦说明事情紧急,小七也不含糊。于是,次日,顾嘉梦便收到了公主府的帖子。 近来,姚氏希望顾嘉梦多出去走走,公主府的邀请,她比顾嘉梦更上心。公主金尊玉贵,能与公主交好,机会难得。 是以,顾嘉梦轻轻松松就出了门,前往公主府。只是临近公主府,她越发不安,她很严肃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私会,她这是去做很正经的事情。 但是一想到公主明知她是要见太子殿下,还特意下了帖子给她,安排机会,她就脸红耳热,心跳加速。连公主都知道了啊…… 然而,有另外一个声音说,你怕什么? 真是……太不争气了。你这是有要事在身啊,作什么小女儿情态?这般自我调节一番,她一颗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在公主府侍女的带领下,她穿过庭院,去了花园。 上一次来时,满塘的荷花,开得灿烂,京中闺秀赏花游玩,热热闹闹。此刻花儿凋谢,荷塘边亦无人烟,看上去颇为冷清。 远远地,顾嘉梦看到亭子里相对而坐的两个人,观其身形,她知道是两位殿下,心中一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她隐约听到了公主的声音:“你若是有意……就该……真要拱手相让……拿什么许给人家……” 距离远,顾嘉梦听得并不真切,但是公主的声音一如她记忆中。等她赶到时,公主已经停住了话头,正在给太子殿下斟茶。 公主举止高雅,举手投足风华自现。 顾嘉梦施了礼,这是她在现实中第一次见到两位殿下坐在一起。细看之下,公主和太子殿下的容貌,与许多仿佛之处,毕竟是亲姐弟。相较而言,公主的模样更加柔媚些,仪态也尊贵。 不过,她还是觉得太子殿下的眉眼更熟悉。 公主笑着应了,又看了一眼沉默的弟弟,对顾嘉梦招了招手:“快过来。” 顾嘉梦依言上前。 公主执了她的手,含笑说道:“乞巧节时,本宫身子不爽利,也没叫你们过来,还怪想你的。”笑了一笑,公主起身道:“本宫才饮了些酒,有些乏了,去那边吹吹风。你且在这里待着。” 顾嘉梦脸颊隐隐发烫,低声应了。 待公主走远,她才抬起头来,将玉玦推向了太子。 太子知其意,也不多话,只郑重地向她施了一礼:“多谢。” 顾嘉梦忙还礼不迭,说道:“这东西本就不属于我,殿下谢我作甚?好东西自然要派上用场。只是,要怎么跟皇上解释来历呢?” 乍然拿出这么一个宝贝来,不大好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怕玉玦的现世会给殿下带来不好的影响。 太子笑了一笑:“你放心,孤自有办法。”顿了一顿,他问道:“如果有一天,孤……” “什么?”顾嘉梦凝神听着。 太子叹了口气,没有继续下去,只笑着摇了摇头,温声说道:“没事,你要好好待自己。” 顾嘉梦莫名其妙,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殿下似乎比初见时,多了一丝烟火气。她喜欢他这样的改变,不再是谪仙,老天就不会轻易收走了吧。 太子又叮嘱了她一番。 顾嘉梦有些欢喜,又有些委屈,他总这般殷殷嘱咐,似乎还是在把她当孩子,而不是当成一个姑娘。但是,他关心她,她又很开心得很。 太子没有待多久就起身离去了。 顾嘉梦正要离开,含山公主却回来了。公主邀顾嘉梦品茶对弈。 相处的时间久了,顾嘉梦对公主好感大增。她有点庆幸,又有些遗憾。庆幸的是公主这一世不再是她的嫂子,遗憾的也是如此。 公主落落大方,待人亲和,如果真是她嫂子,那该多好。可是又一想大哥,还是算了吧。何况大哥与孙家姑娘有婚约,只希望大哥能好好对待孙家姑娘,希望公主另有良人。 含山公主对顾嘉梦也算是有好感,不管怎样,总归是她弟弟看重的人。这姑娘眼神很干净,跟她共处,至少不会累。 正文 73|10.1 太后挂念着失去联络的孙子景王,一面亲去寺庙替他祈福,一面将她的体己拿出来,用以赈灾。 太后带头,京中权贵纷纷效仿,一时之间,捐赠者众。 让人意外的是,东宫竟然献上了大批粮草。众人皆知,太子殿下是世外谪仙,皇帝格外爱惜他,不舍得让他插手朝政。这许多年来,他也的确一副仙人模样,诸事不理。 这粮草从何而来?而且这数量,连暗地里拉拢南方商界巨擘的英王都暗暗咂舌。 莫非太子大哥真人不露相? 不独英王,皇帝也起了疑心。他自认为对长子还算了解,他不相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姬央能筹来这些粮草。 皇帝春秋鼎盛,他的臣子也不敢明目张胆站队。即使是有的,他也尽数知晓。在他的印象中,太子与大臣素无往来。与他走的近的不是翰林院的酸腐书生,就是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 无妻族母族支持,毫无人脉,难不成这粮食是他变出来的? 皇帝承认,他需要这些粮食,灾民也需要。但是身为帝王,他有责任知道其来历。 太子从容自若,只说是夜间发梦,梦中仙人所赠。醒来后,这粮食便遍布东宫。 老实说,这说法皇帝是不相信的。如果真有仙人托梦,那也应该是托梦给皇帝,而不是姬央!他才是真龙天子! 皇帝沉着脸问:“那仙人长什么模样,都说了什么?” 太子躬身回答,说那是一位仙女,容貌端丽,非常人所能比,见百姓有难,特来相助。末了补充一句,仙人自称姓白。 姓白么? 皇帝第一反应就是太.祖皇帝的原配妻子,皇后白氏。只是这越发无稽了!莫说白皇后已经仙逝一百多年,从来就没听说过托梦庇佑后代的事情。即使是她真的魂魄犹存,也不该指点姬央啊! 皇帝还活着,而且比起好端端待在东宫的姬央,失去联络下落不明的景王姬然不是更值得白皇后怜惜吗?况且,景王出生时天有异象,他自己又是帝王之才,不是更重要吗? 若真是白皇后,那她也太没眼光了! 可是,这粮食的确是一夜之间遍布东宫的。东宫的守卫大多是皇帝的人,知晓太子动向。太子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运来这些粮食。除了是神仙相助,皇帝想不出别的理由。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是他呢? 皇帝想不明白,他略一沉吟,当场命人呈上笔墨纸砚,要太子画下那女子容貌。 太子也不推辞,提笔就画。 皇帝见他并不惊慌,莫名有些不快。白皇后的画像,如今在民间仍有流传。皇帝年少时有幸曾见过太.祖皇帝亲手所绘的版本,与民间流传的并不相似。只是太.祖皇帝的手书,密不外传。 皇帝可以肯定姬央没有见过白皇后真正的画像。 画像呈上来时,皇帝愣了愣,仿佛看到了那泛黄的画像。他很惊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可知她是谁?” “儿臣猜测,是放不下子孙后代的武烈皇后。” 皇帝闭了闭眼,命人将画像撤下,许久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他也是听白氏的事情长大的,他身上也流着白氏的血。他知道姬家不凡,这不凡里面就有一半是因为白氏的血统。 皇帝是相信鬼神,相信命运的。他年少时还好些,认为鬼神之说终不可信。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他越来越信命。 姬然出生时的不凡,对皇贵妃的亏欠,都让他坚定不移地想以景王为继。至于姬央,皇帝想了想,他不是能通鬼神么,那他倒是去问一下,姬然怎么样了啊。 皇帝按了按眉心,真是头疼。当初答应了费氏,有生之年,绝不废黜太子,他算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有时候真他恨极了自己的言出必行,这么多年委屈了皇贵妃母子。 有了充足的粮食,来源也算能讲清楚。皇帝不想让太子在民间树立威望,干脆重新派了使臣,带着粮食出京赈灾。同时,加派人手,寻找景王姬然。 皇帝不相信景王会出事,景王出生时的异象,他至今不能忘记。他确信儿子肯定能平安归来。历来做大事者,哪能不经历一番风浪? 只是姬央,委实多余啊。 …… 太子有白皇后托梦相助的事情,很快在京城传开。寻常百姓给这位素有谪仙之称的太子殿下,新增加了一层仙人光环,倒也不觉得吃惊,只觉得大约仙人都是不凡的。 而朝中大臣,却另多了一层思量。皇家哪有真正的闲云野鹤?就说东宫表面温润,私底下肯定有动作。 太子选在景王出事之际出手,焉知景王出事背后,没有他的推动?纯善之人不会出自皇家……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顾嘉梦在深闺中也听说了。对于外面的说法,她表示理解。这粮草本就是白皇后留下的,说是白皇后所赠,倒也不假。不过,她有点担心太子殿下。这样,对他而言,真的好吗? 小七教她不用担心,说殿下自有计较,要她对殿下有信心。 顾嘉梦瞧着小七,心说,她的担心有那么显而易见吗?连小七姑娘都知道了? 大哥这些日子来的次数越发少了,府里都说大少爷近来忙得很。 顾嘉梦笑笑,或许吧。 顾彦琛的确很忙,除了每日必须办的差事,他还得多去陪伴顾九九。景王出事,京中人尽皆知。顾九九在九里巷也听说了。 最开始,顾彦琛是瞒着她的。九九曾与景王有过婚约,两人大概也有情意。他原本打算安排他们两人相见的,只可惜时机不巧,景王奉旨出京赈灾。他本想着,等景王回来,再帮他们见面也好。 但他没想到景王会出事,生死未卜。他不敢让九九知道,九九吃的苦已经太多。他不愿再让她再多一重伤痛。 然而,纸里包不住火,九九还是知道了。她是从孙二口中得知的。顾彦琛听说后,真想把孙二狠狠揍一顿。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尽力安慰九九了。 九九怔怔的,面无表情,眼泪如珍珠般往下掉,喃声说:“他不会有事,他不会有事……”他怎么会有事呢?那个气度无双的男子,她未来的夫婿。他们定下了婚约,他还不知道她仍在人世…… 太平山……太平山…… 顾九九脑海里灵光一闪,仿佛记起了什么。何亦远……强盗……太平山…… 一幅幅画面在她脑海里闪现,一点点线索连在一起。 去年的十一月,在寺庙里,何亦远劫持了她与景王对峙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她脑海…… 不会的,不会的……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太平山多强人,未必就是何亦远。而且匪哪里斗得过官兵? 可她仍然不安。 顾九九身子隐隐发抖,牙齿打颤,她捉住哥哥的衣袖,泪水涟涟:“哥哥,他不会有事,他不会有事的……” 顾彦琛见不得她流泪,连忙柔声安慰:“景王吉人自有天相,自然不会有事。你不用担心。皇上已经派了人去找,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不是的,哥哥,不是的……” 顾彦琛叹了口气,将她轻拥入怀,低声安慰了好一通,再三保证,景王不会出事,顾九九才渐渐平静下来。 时候不早了,顾彦琛向罗员外夫妇提出告辞,嘱托他们好好照顾九九。看他们应下,他才松了口气,离开九里巷。 顾彦琛觉得很疲惫,以前他不是这样的。现在,却累得很。接九九回家的事情还没着落,景王就又失去了联络。 他之前见过景王,知道景王身边高手如云,景王自己也深藏不露。按道理来说,景王不会出事。他也希望景王平安归来。如果景王与九九相认,看在景王的面子上,九九以后会容易许多。 所以,哪怕是为了九九,他也希望景王可以平安归来。 回到家里,他被父亲唤去问话。 顾尚书以为儿子总去九里巷,是因为那里住着景王的女人。反正顾家与景王的婚事已经取消,景王在外面养女人,与顾尚书没什么关系。顾尚书意外的是,儿子竟然和景王走的这么近。 联系到朝中的传言,顾尚书又教育儿子一番,不要站队,不要与皇子走得过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顾彦琛应了,告退后出了父亲的书房,习惯性地走向妹妹的院子。 院子的门已经闩上,远远地能看见点点灯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离开了。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妹妹。 景王失踪,生死不定,可是听下人说,妹妹这几日竟毫无担忧反常之态。 他真是越来越不懂自己这个妹妹了。明明他们以前很亲近的。 …… 灯光下,顾嘉梦抬起头来,看向忽然出现的小七:“怎么了?” 小七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到底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我还是觉得你跟你大哥不和睦。”她亲眼看见顾彦琛在顾小姐的院子外面徘徊,黯然离去。 顾嘉梦笑了笑:“没有,我们很亲近。” 只是,那时他们都还小。 正文 74|10.1 三年前的顾嘉梦,认为大哥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他在她心中的分量,丝毫不逊于父亲。 但那是三年前。 大哥在她院外徘徊而不肯进来,多半是像那次一样,有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他们兄妹都知道顾九九的存在,也都知道彼此对于其的态度。他们都没开口。他在等她退一步,而她却始终不愿挑明。是的,她知道顾九九的存在,她也知道他在试探着希望着她可以接受顾九九。 但是,她不肯。她知道她被穿越一事不怪顾九九,可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和一个曾经占据了她的身体的人和和美.美,姐妹相称。 顾嘉梦自嘲地笑笑,她是有多失败,才会让她一母同胞的兄长为了一个占据她身体的人,跟她渐行渐远? …… 夜里,顾彦琛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白日里九九含泪的双眼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心生疼惜。这也是他的妹妹。 如今他的亲生妹妹出入公主府,见各种贵人,风光无限,这一切都是九九给她挣来的。而九九现在却只能屈居九里巷,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 他叹了口气,又一次告诉自己,他不能伤害妹妹,他答应过母亲,要好好对待妹妹的。 他又回想了一番年幼时期与妹妹的二三事,渐渐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他收拾停当,刚一走出顾府大门,便被人拉住了衣角。顾彦琛一愣,回身看去,竟然是罗员外。 他心中疑惑,连忙问道:“伯父因何至此?” 罗员外一脸担忧:“她不见了,碧玉不见了……” “什么?怎么会?”顾彦琛知道他不能慌,他忙拉着罗员外到一僻静处,细细询问。 罗员外平静下来,只说罗太太早上醒来,不见女儿的踪迹。桌上只留了一封信,被褥已经凉了,想是已经离开有一段时日了。 罗员外夫妇慌了手脚,罗太太匆忙去求助妹妹妹婿一家,罗员外想着顾家官大能耐大,可能会更管用些。他正愁着该怎么进去,正好顾彦琛出来了。 顾彦琛很快恢复了镇定,接过信匆匆看了一眼,信中只说有事外出,家人勿忧,不日定归。他念头微转,猜测她可能是去寻找景王了。 对顾九九这一举动,顾彦琛既心疼又气愤。心疼的是,她不愿他们为难,为此不惜将自己置于险境。气愤的是,她做出这一决定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想过这些为她担心的人?太平山有匪患,景王都下落不明,她去不是送死么? 九九有事,作为哥哥,顾彦琛不能坐视不管。他草草安慰了一下罗员外,回府命小厮替他去告假,而他则骑马出城,沿路寻找。 顾彦琛快马加鞭行得极快,生怕慢一些,迟了,就赶不上了。 …… 另一边,罗太太的妹婿孙姨丈早早就得到了消息。这位把总姨丈官衔虽然不高,手下却有一些兄弟。他带着这群弟兄,并两个儿子,去寻找无故出走的外甥女儿。 顾九九那时还没出城,她稍微伪装了一下,在人群里分外迷茫,被孙二一眼看见,带了回去。 顾九九内心茫然一片,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也没挣扎。很温顺,很乖巧地跟随孙家表哥回去。 她昨夜难以入眠,挂念着那个气度无双,与她有婚姻之约的少年。她害怕他出事,她更怕他出事与她有关。她忍不住,想去太平山,想看看他好不好…… 她思来想去,留下一封信,想孤身去寻找他,可是现在的她身边无可用之人,亦无可用之物。她悄悄离开九里巷的罗家,到了城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她茫然而落寞。她孤身一人,能顺利到太平山吗?能找到他吗? 罗员外夫妇来京城时,尚且要请镖师,她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安然无恙,找到他?她知道,这是她冲动了,是她思虑不周…… 孙二实在是弄不懂这位表妹。他知道她曾遇上负心薄幸之人,惨遭退婚,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这才全家搬到京城。母亲原本想过在京城为她物色青年才俊,比对妹妹孙萍还要上心些。然而自那次顾彦琛来后,姨母却统统推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姨母一家三口并一个小丫鬟从孙家搬了出去,就在九里巷,与孙家比邻。顾彦琛三番两次登门的事情,隔得不远,他自然也有耳闻。而姨丈和姨母居然也不阻止。 真是奇怪! 孙二暗暗跟罗姨丈透露过,说顾彦琛早已有了婚约,是京兆尹孙家的姑娘。他还含糊提醒姨丈,顾家高门大户,与咱们并不相配。 但一向清明的罗姨丈却总是含糊应对。 孙二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只是表亲,何况他是晚辈,有些事,也只能提点。 顾九九回到罗家,二话不说,就回了房间,任凭罗太太敲门,也不肯出来。她趴在床上,泪水浸湿了枕巾。 她真的很委屈,很难过。如果去年那天,她没去寺里上香,就不会被何亦远劫持,她就还是顾家小姐,安安心心在家中待嫁。景王也许就不会出事…… 他还不知道她回来了。他还不知道她在想他。 他现在生死未卜,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罗太太也在外边掉泪,拉着陪伴她的孙萍的手,哭道:“我的儿,我的儿……” 孙萍不知就里,只能陪着姨母,慢慢开导。她隐隐觉得表姐身上有秘密,却不知道是什么。 …… 顾彦琛到暮色四合,才悻悻而归。九九一个人不会行那么远,也许是错过了。或者说,他的方向有错误。 在顾家门口,他刚一下马,隐在一旁等候多时的罗员外就从旁边匆忙迎上来,打着哈哈告诉他:“女儿回来了,回来了……” 顾彦琛将缰绳交给小厮:“回来了?她现在在哪里?身上可好?我去看看她……” 罗员外连连摆手,说她一切都好,在家中,已经休息了。 顾彦琛点了点头,松了口气,疲惫笼罩着他的全身,九九没事就好。那他明日再去看她。 罗员外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说,一步一步离开了。 顾彦琛也不以为意,径直回府。刚一进家门,他就被父亲顾尚书唤了过去。 他无故告假一事,顾尚书已经知晓了。顾尚书好生敲打了儿子一番,言语中透露出对儿子的失望。 顾彦琛默默承受着,也不辩驳。他几次张口,想说明真相,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不行,妹妹还没同意。若是父亲直接认了,接了九九归来,妹妹会很难过的。而他不能伤害妹妹。 他要一个两全之策。 如果时机合适,他想安排她们见一面,她们两个都是好姑娘,都是他的妹妹。等她们相处的时间久了,他相信她们会喜欢上彼此的。 唉,他这做兄长的,夹在她们中间,也很为难啊。 他现在的心愿很简单,不求青云直上,光耀门楣,只求一家人和睦相处。 …… 罗员外忧心忡忡,犹豫了好久,还是对老妻说了,他今天无意间听到的事情。他们听说女儿身体里的灵魂是顾家小姐,想当然地就以为顾家小姐已经不在世了,所以才会借尸还魂,成为他们的女儿碧玉。 他们是从白水镇来的,第一次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又不好总是麻烦妹妹妹婿一家。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到顾家看看,他内心深处更是刻意躲着顾家。 他希望女儿只是他们的碧玉,而非顾家千金。他知道这想法自私,但是他实在是不愿意将养育了十六年的女儿让给旁人。他不甘心。 所以这些日子,他很开心那位顾公子常来陪伴碧玉,而不是认下她,将她接回顾家去。 然而今日事出突然,他不得已去向顾彦琛求助。在顾府门口,等待顾彦琛之际,他和街坊闲谈了几句,他佯作无意提起了顾家那位早逝的小姐。 但是街坊的态度却教他大吃一惊。对方很是不解,顾家小姐好端端活着,怎可红口白牙咒人死呢? 罗员外迷惑不解,怎么可能?如果顾小姐活着,那借尸还魂是怎么一回事?他再三确认,是那位十五六岁的姑娘啊,不是别人…… 那人也恼了,言之凿凿,说是顾家小姐确确实实是活着的,前些日子,她还出门去公主府呢。那人还透露了一件事,是关于顾小姐被赐婚,又被退婚的事情。 这在京城都传开了,你这老汉怎就不知事呢? 罗员外懵了,他是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顾彦琛和碧玉的话都对得上,他们没理由撒谎。而那个热心的邻居,也没有说假话的必要。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罗太太听了丈夫的话,愣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只是一寻常妇人,诸事不懂。见了丈夫的神色,又想起女儿碧玉,眼泪直往下掉。 罗员外无奈,也不敢再提,但怀疑的种子,到底还是在心里生了根。 顾彦琛再来九里巷时,罗员外夫妇依然热醒招待,比以前上心了许多。 罗员外闲来无事,找了外甥孙二过来,详细打探顾家的情况。 孙二不解其意,但还是老老实实答了。他对顾彦琛成见极深,言语中不免带出几分来。 罗员外只静静听着,长长叹了口气。 孙二心里莫名一酸,总觉得姨丈和姨母这几个月来似乎老了很多。 …… “竟然有人认为你死了。”小七凑到顾嘉梦身边,开口说道。 正在做荷包的顾嘉梦抬起头,瞧了她一眼:“曾经我也以为我死了。”她那时魂魄离体,也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只是一个孤魂野鬼了。 小七听得莫名其妙,只当她是不喜欢这个话题,也不在意。她很认真地瞧了瞧顾小姐手中的荷包,见上面绣着一丛青竹,随口问道:“这是送给你大哥的吗?” “不是。” “那一定是你爹。”小七很笃定地猜测,“这是给男子的,我能看出来。” 顾嘉梦脸色微红,摇了摇头,并不说话。这荷包也不知能不能送出去。 她轻轻抚摸着荷包上的青竹,刚分别没多久,竟然又有些想念了。 顾嘉梦翻看着白皇后手札,一点一点描摹着熟悉的字迹。 又两日,小七忽然告诉她,景王有消息了。传言无误,景王姬然与亲兵一起在太平山遭遇强人,他临危不惧,与强人斗智斗勇,周旋多日,成功剿灭山贼,抽身离开。 正文 75|74|10.1 顾嘉梦悄然松了口气,虽说这是在她意料之中,但得知他安然无恙,她才真正放下心来。她希望他可以平安。 据说景王已经和奉旨寻找他的林将军会合了。所幸粮草只遗失了一部分,景王要亲自将余下的粮草送到灾区,却被林将军拦下了。 圣上有旨,找到景王后,应火速护送回京,不得耽搁。 景王无奈,又唯恐祖母以及父母担心,只得请林将军派人将粮草运往灾区赈灾,他则回京请罪。 皇帝见爱子归来,喜不自胜,先批评了儿子的鲁莽,又夸赞了儿子的有勇有谋,继而再三叮嘱,以后切莫白龙鱼服,让长辈担心。 景王又是自责,又是感激,暗暗发誓,以后绝不会如此。 末了,皇帝才挥挥手,教他去向祖母和母亲请安。 景王此次办差,虽然不大顺利,但是能虎口脱险,还又端了贼窝,也算是不虚此行。而且,皇帝的态度摆在那里,是以人人夸赞景王有勇有谋。即使有不和谐的声音,也不会传到景王耳中。 明明差事办砸了,还被人交口称赞,景王心里并不舒坦。这苦闷,又无处可吐。偏偏父皇心疼他,要他好生歇息,没给他指派新的差事。他无事可做,干脆就去找太子大哥。 他也听说了,大哥得仙人托梦,东宫一夜之间,遍布粮草,解了燃眉之急。他原本是不信这些的,但是有顾小姐身体被占在前,他自觉承受能力提高了不少。这件事,姑且相信吧。 毕竟他无法怀疑看起来飘然若仙的大哥。 很快到了八月初九,是太子和含山公主的生辰。因着今年竹山那边赈灾还未结束,皇贵妃又刚痊愈不久,于是就不大操大办了。 …… 顾嘉梦悄悄计算着日子,在八月初就对小七说,她想见殿下一面。 小七也不多问,只点了点头。 次日,小七就问顾小姐,初八可行? 顾嘉梦点头,自然可行。她用手背挨了挨发烫的脸颊。 犹记得小时候跟着大哥偷偷看话本子,其中也曾看到大家小姐与人私会的。赵嬷嬷发现后狠狠教训了她一番,告诉她,正经姑娘家断没有看这样的书,做这样的事的。 真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将嬷嬷的教导抛之脑后,与人行私会之事。 顾嘉梦摸了摸绣好的荷包,她绣工本就很好,这又是花了心思绣的,自然更加精致。 去年太子生辰,她还在玉玦里,当时就是亲手做了鞋子荷包之类的赠给他。那时,她心里坦荡,无一丝绮念。而现在,她一针一线,似乎都多了情丝。 也不知殿下懂也不懂。 顾嘉梦接到了公主府递来的帖子,邀她初八日到府里小坐。 对于公主府的帖子,顾尚书夫妇已经见怪不怪了。能得到公主的赏识,是好事,她日后议亲也会方便许多。 到了八月初八,顾嘉梦特意换了姚氏新给她做的衣衫,薄施粉黛,同小七一起坐马车去了公主府。 小七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原来你涂了胭脂啊……” 像是隐藏了多年的秘密被发现,顾嘉梦有瞬间的惊慌,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她笑了一笑,神情不改:“是。小七姑娘如果喜欢……” “我不喜欢。”小七打断了她的话,“胭脂有香味,不方便。你用着就很好,比平时还要好看。” 顾嘉梦微怔,点了一点头:“谢谢。” 马车在公主府门口停下,顾嘉梦下车时,无意间看到不远处标有东宫徽记的马车,她耳根有不免些发烫。 那马车她熟悉得很啊。 她曾经和他共乘一辆马车,只是那时,她是魂魄状态。如今她回了身体,与他反不能像当日那边随意。 不过,这样也挺好。她有身体,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做她自己。 清风吹来,脸上的温度褪去,她又成了那个举止有度的顾嘉梦。 顾嘉梦给公主准备的礼物除了她绣的插屏,还有她特意搜罗来的琴谱。她隐约记得,含山公主擅长抚琴。 公主接了礼物,道了声谢,笑道:“顾姑娘有心了,本宫的琴艺,远不如东宫。” 此时太子并不在侧。 顾嘉梦讶然,她与太子共处一年多,她竟不知道太子好琴。 公主笑道:“可惜他多年不曾碰琴了。”言下之意,甚是遗憾。 顾嘉梦没有接话。 公主与她闲谈了几句,忽然眼睛一亮,笑道:“不知顾姑娘可曾易服出行?” 顾嘉梦微怔,摇了摇头:“不曾。” 她知道公主喜欢易服出行,在那个长长的梦里,公主和大哥的第一次相见,就是在公主易服的情况下。 不过,这一次,大哥和公主没半分关系了。 顾嘉梦心想,公主邀她易服出行,足见公主是将她视作自己人的。她心里一暖,那些遗憾也消失殆尽。 易服出行,不用坐在马车里,可以近距离听街上喧闹的声音……顾嘉梦有点心动,她年岁渐长,这种经历越来越少了。 说起来是不大体面,可对她而言,真的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顾姑娘可想试一试?”公主的话里隐约有诱哄的味道。 顾嘉梦点了点头:“想。” 她的确是想,可是,她今日来,是想见见殿下啊。她亲手誊写的棋谱,她亲手绣的荷包,她想好的祝辞,她都想当面赠给他。 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的。 “不过,公主,我……殿下……” “好了,就这样……”公主笑着一击掌,有侍女捧了衣物过来。 侍女捧来的服饰,布料色泽都不能与她们身上所着之物相比。 公主所说的易服出行,其实不过是带上两三个下人,穿上简单的衣物,在街上走走罢了。 顾嘉梦也有几分跃跃欲试,但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个与殿下见面的机会。 然而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犹豫,小七望着她,眼睛亮晶晶的。 顾嘉梦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罢了,看来这次礼物要托人转赠了,只是不知道殿下会不会细心地看到荷包里面的绣样。 几人换上简单的衣饰,戴着羃篱,坐上一辆普通的马车,从后门离开了公主府。 小七掀开了帘子的衣角,探出脑袋看着外面。 顾嘉梦时不时和公主谈两句,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咦,后面有辆马车跟着咱们。”小七冷不丁说了一句,“是从公主府出来的吗?” 顾嘉梦心里一咯噔。 公主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那辆马车赶了上来,跟他们的马车并驾而行,仅有一臂之距。 顾嘉梦忽然福至心灵,将目光转移到了对面。 那辆马车的帘子也被掀开了,露出半张熟悉的面庞。 是太子姬央。 顾嘉梦下意识躲了起来,喜悦一点点冒出来,溢满了胸腔。她的唇角不可控制地扬了起来。 冷静了片刻,她又悄悄望了过去,迎上他含笑的目光,她也笑了一笑。好一会儿,她才想起她还戴着羃篱,他看不见她的笑容。 再悲观点,也许他连这是她都不知道呢。 她有点懊恼,退了回去,倚着马车壁,也不说话。 公主笑道:“怎么了?” 顾嘉梦不答反问:“不知公主欲往何处?” 公主笑笑,教小七放下了帘子:“随意走走。顾姑娘愿意陪本宫,很好。” 公主的神情似乎洞察一切,仿佛早就知道了她对殿下的小心思。那太子殿下是什么意思? 今天的事情,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殿下也参与在其中?进一步讲,殿下肯定是知道了她的心意。 ——她给他说过梦的。 两辆马车渐渐驶向街市,一前一后,在一家茶楼门口停下。顾嘉梦和公主等人先后下了马车。果不其然,太子也进了这家茶楼。 刚一进去,就听到一阵掌声夹杂着叫好声。 顾嘉梦知道京城有些茶馆里,会有说书人,或讲前朝轶闻,会讲神仙故事。 她小时候也曾跟着大哥出来听过人讲书的。可惜被父亲发现,将他们兄妹教育了一番。再后来,她出门渐少,再也没听过说书。 她们连同太子一起,被请到了二楼的雅间。 二楼的雅间用屏风隔开,远远能看见说书的情形。 方桌,古琴,尺子,折扇。 那先生瞧着四十几许,声音微哑,但是讲起故事来,却颇有一番滋味。他现下讲的正是太.祖皇帝的故事。 小七最爱听英雄演义,目不转睛地盯着,全神贯注。 这场景对顾嘉梦的吸引力多于故事本身。 出门在外,一切规矩从简。顾嘉梦上首是公主,对面是太子。这姐弟俩低头饮茶,对自家先祖的故事,不是很感兴趣。 顾嘉梦侧了头,听先生说书,借以分散自己多余的注意力。明明是在听书,可她总觉得有目光在她身上流连。 然后,她的脸就热了。 先生讲了一节,停下来休息。 公主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有侍女过来施礼,面带急色:“公主!” “何事?” 侍女看看小七和顾嘉梦,并不说话。 公主道:“无妨,只管说来就是。” “公主,幻月来报,说是五小姐到了府上。” 公主微愣:“五小姐,哪个五小姐?” 侍女迟疑了一下,说道:“是威武侯五小姐。她说是来恭贺公主芳辰的。” 公主脸色微变:“祁玥吗?她怎么来的?” “是,她说她是威武侯府的五小姐,她只带了几个随从……” “真是胡闹……”公主叹了口气,对太子说道,“我先回去,央儿替我好好招待顾姑娘。” 太子点了点头:“皇姐放心。” 公主带着侍女离去。小七瞧瞧太子,又瞧瞧顾小姐,干脆随着公主离开,近距离去听先生讲书去了。 转眼间,雅间里只剩下了太子和顾嘉梦。 顾嘉梦咳了一声,都有几分怀疑公主是不是故意的了。 可是祁玥这个名字,顾嘉梦并不陌生。梦里顾九九还与她打过交道。只是祁玥也进京了吗? 算一算,好像的确是这个时候。 “你要对孤说什么?” “啊?我嘛,我……”顾嘉梦低头从袖袋里取出荷包,小心翼翼递给他,含羞道,“这是给殿下的生辰贺礼,望殿下事事如意,岁岁康健。” 正文 76|75|74|10.1 太子看着递过来的荷包,微微一愣,随即眼中浸染了笑意,光华流转。 顾嘉梦心中的喜悦咕嘟嘟直冒泡,充满期待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夸赞。 姬央郑重地接了过来,纳在怀里,低声道:“其实……” 顾嘉梦见他瞧也不瞧,就收下了,“哎……”。 她心里蓦地生出一点失望来,又不好显露在脸上,只勉强笑了一笑。 她的眼神变化,太子瞧在眼里,觉得好笑,也不戳破,止住了原本要说的话,温声说道:“这是孤今年收的最好的礼物,一定要好好珍藏起来。”倒像是真的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顾嘉梦心里一暖,眼中涌动着喜意,心说罢了,荷包里层,他一时半会发现不了也好。要是真的当面发现并指出来,她才尴尬呢。 “殿下,我……”她鼓起勇气,想含蓄地问他一些问题。 却听对面不远处古琴响起,原是那先生休息过后,又开始讲书了。 古琴萧萧,带着一丝清冷。 顾嘉梦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一下子消失地无影无踪。她心下懊恼,顿了顿足。 两人本是相对而坐,距离不远。她这么一顿足,太子岂会感觉不到? 顾嘉梦对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红晕爬满了脸颊。她壮着胆子瞪了他一眼,却是柔声问道:“殿下笑什么?” 她声音本就动听,在他面前,她又多了几分柔媚而不自知。再加上刚才那一眼,明明青涩得厉害,却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人之处。 姬央微怔,匆忙侧脸,移过目光,过了一会儿才回转过来,道:“并没有发笑,只是看到顾姑娘,就觉得温暖,自然而然心生喜意。” 顾嘉梦听了这话,又羞又喜,脸红彤彤的,也不敢接话,生怕一句话说错,眼下的场景就会一下子消失不见。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 她疑心他也听到了,连同她的心事一起传到了他的耳中。可又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因为他怎么看都不像是窥得了她心事的模样。 太子沉默着并不开口,雅间里静悄悄的。 说书先生略显沙哑的声音伴着阵阵叫好声,似乎很远,又仿佛很近。 外面已经说到太.祖皇帝登基为帝了。这个原本普通的,后来被神选中的少年一步一步成为天下之主。 说书先生正说道:“太.祖皇帝对那白氏言道,‘江山万里,朕与卿同坐’……” 顾嘉梦仿佛隔着百年时光,看到了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这句话,白皇后手札中也曾出现,她唤他的夫婿二郎,字里行间,都有浓浓的眷恋与怀念……白皇后和太.祖皇帝崩逝于同一日,可奇怪的是,妻子的手札中,竟然满是怀念。 太子忽的叹了口气。 顾嘉梦猛地清醒过来,流淌在空气里的淡淡的小暧昧仿佛只是她刚才的幻觉。她怔怔地看着太子:“殿下……” 他似乎有点意外,笑了一笑,试图安抚她:“怎么了?你怎么忽然不开心了?” 顾嘉梦心说,他看出了我不开心,他是能洞察我的心情的。她暗暗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也不说话。 太子闷声笑了:“好姑娘,你是在同我置气吗?” 这一声好姑娘,低沉悦耳,教顾嘉梦莫名有点脚软。 顾嘉梦摇头,她怎会与他置气?她希望他开开心心,百岁无忧。她不是置气,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罢了。 “你近来还做梦吗?” 太子看似无意问道。 顾嘉梦一听到梦字,就想起她当日特意给他说梦的情形。她的脸唰的就红了,又羞又急,站起身来,转身就要离开。 他怎么……他怎么可以……这样欺负她! 她起身急了些,身子踉跄,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稳稳托住了手臂。 热气从正被他托着的手臂散开,瞬间爬到了她的脸上,变成红霞;钻到了她的耳中,嗡嗡作响。 她迅速站好,也不知哪里生出的胆量和力气,用力一挣,抽出了手臂,飞了他一眼,却见他正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 刚刚消散的热气再一次涌上脸庞,她低了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是她误会了么?殿下好像也很在乎她啊。 外面一阵叫好,原来是已经讲到了太.祖皇帝大封功臣,大赦天下。 顾嘉梦有点恍惚,在先生的口中,得到天下似乎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太.祖皇帝是神选中的人,又有一班文臣武将辅佐,有白皇后相助,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太子收回手,咳了一声,温声说道:“顾姑娘坐罢。接下来是大施仁政,听着解闷也好。” 顾嘉梦悄悄舒了口气,幸好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化解了她的尴尬。 她福了一福,闷不做声,重又坐了下来。她隐隐觉得可能在殿下心里,她也是不一般的。可是,她又觉得是她想多了。殿下待人和善,也许并不是独独待她不同。只是他那句“好姑娘”,还特意提及她的梦,教她不得不多想。 太.祖皇帝登基后的故事,本就没太多趣味,何况顾嘉梦早就尽数知晓。先生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却吸引不了她。 她只盯着对面太子衣袖上的暗纹。 他正给她斟茶,动作流畅,举止优雅。 她想起初见时,她要看他手上的红痣,傻傻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太子抬头看看她,笑着摇了摇头,忽的说道:“孤近来常常做梦。” 顾嘉梦凝神望着他,收在袖子里的手紧了一紧。 “梦里你是个大姑娘了,举止娴雅,聪慧大方。”他顿了一顿,笑笑,“你作妇人打扮,在院子里,与孤对弈,孤侥幸赢了你一子……” 他停下来,含笑望着她。 顾嘉梦起初还听得很认真,待听到这一句,心说,可见真的是梦。殿下的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也只能在梦里赢她一局了。明明她也教过他的,可他就是没什么长进。 说到棋艺,她倒是想起来了,说道:“我誊写了一份棋谱,在公主府。殿下要是真想学棋,不妨多跟大师学学……” 太子闻言,笑容微敛,神色有点奇怪,似乎想要说什么。 顾嘉梦知他不擅此道,索性换了话题:“我听公主说,殿下的琴就学的很好。可惜我没有耳福……” 太子瞧了她一眼,低头饮茶,过了一会儿,才道:“勉强可入耳罢了,是皇姐过奖了。” 顾嘉梦“哦”了一声,她也学过琴,可惜不擅此道。 雅间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外面先生的讲书声。白皇后建议女子晚嫁,却被太.祖皇帝以人丁稀少拒绝。女子及笄必须出嫁,否则官府强制执行…… 顾嘉梦难免就记起她还在玉玦中时,他们曾谈论过此事。此时他还在眼前,可是感觉似乎比那时要疏远了些。她要见他一面,都不大容易。 “你今年十六岁。”太子放下杯子,含笑望着她,“还早了一些。” “什么?”顾嘉梦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胀红了脸,只假作不懂,“殿下说什么太早?” 太子笑笑:“下个月,你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只要孤能做到。”竟是把这话给带了过去。 顾嘉梦有些怏怏,提起精神,有点赌气:“我想要河清海宴,物阜民安。殿下可能许我?”她盯着他的眼睛,他还没回答,她自己倒先躲开了。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妥了。殿下只是储君,况且还不得圣宠。她这样说,他心里会不舒服吧?即使是世人眼中的谪仙,在人后,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她正要改口,他却低低地笑了。 “孤知道了。” “呃?” 太子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你说的,孤记下了。” 他认真地看着她,像是在对她承诺。 顾嘉梦心跳莫名加速,别过脸去,许久才“嗯”了一声:“其实,我,我只缺一根簪子。” 他愣了一愣,旋即轻笑:“簪子?” 她点了点头,是的。他问她想要什么,她想要簪子。去岁,她及笄时,魂魄还在玉玦中。他一个人见证了她的及笄礼,她绾发用的是他给的簪子。可惜那天皇帝赐婚,她的及笄礼连完美都称不上。 以他们现下的身份,她向他讨要簪子,确然于礼不合。可她私下赠他荷包,与他几次相会,难道就符合礼法了吗?多走一步是多走,多走两步也是多走。既然迈出了第一步,何不继续走下去? 她这辈子,大概是不会要别人的簪子了。 太子点一点头:“好。” 顾嘉梦瞧着他,她的眼睛一点点描摹着他的眉眼,温润精致,是她熟悉的模样。 “殿下,我……” 外面掌声如雷鸣般响了起来,把她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她很遗憾,叹了口气,望向外面:“结束了呢……” 太.祖皇帝的故事,于四方来朝处终结,最是繁华热闹不过。 也是,只有单独讲白皇后时,才会额外多讲些后来之事。 少时小七推门进来,喜气洋洋,满面红光。她兴致勃勃复述着刚才听的故事,她对英雄美人,一向很感兴趣。 顾嘉梦瞧了太子一眼,发现他也正看向她,心头蓦地一暖,那些子郁闷和遗憾随之烟消云散。 罢罢罢,以后有的是机会呢。 故事讲完了,人也该散了。 顾嘉梦心说,这茶她才喝了一半呢,故事也没到结局啊。 …… 因为公主有事先行离去,顾嘉梦和小七只能与太子一道回公主府了。 她镇定自若端庄大方。 然而她却在冲她脑海里那个不安分的小人说:“又不是第一次共乘一辆马车,你好歹争气些吧!” 饶是如此,她还是不由得面色绯红,心如鹿撞。 现在不比以前,她自己动了绮念,不比那时,心中坦荡。 太子扶着她上了马车,随后才进去。 顾嘉梦小心翼翼端坐在马车中,离他远远的。 他看看她,笑着摇了摇头。 马车向公主府驶去。 …… 这一幕,恰好被站在酒楼窗口的男子尽数看在眼里。他黑沉着脸,眼中冷意渐重。 “王爷?” 姬然摆了摆手,低声道:“跟上去,看那马车去了哪里。” 正文 77|75|74|10.1 马车辚辚,车内安安静静,马车外的声音时不时飘进车里,和马车内的安静相比,分明是两个世界。 顾嘉梦只低头凝神研究衣衫上的绣样,细细思索自己方才可有什么话说的不对。仔细想来,似乎每一句话都不大妥当,对她的笨嘴拙腮,她不禁有点懊恼。 她低着头独自生闷气,自然也不会知道他一直含笑望着她。 马车行驶了一会儿,小七忽然“咦”了一声,竟从车帘处翻了出去,干净利落。 马车还在前进,小七竟然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顾嘉梦一愣:“她……” “无事,她的身手很好。”太子神色不改,顿了一顿,又道,“阿四也在呢,大约是察觉了什么。你不必太担心。” 顾嘉梦点点头,略略放下心来,小七功夫好,她是知道的。她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问道:“小七姑娘要一直陪着我吗?” 她心里明白,小七到她身边,是因为殿下放心不下她,小七是来帮她的。可小七毕竟也只是个小姑娘,她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总不能常伴在她身侧。 太子看她神情,已知其意,笑了一笑:“小七性子跳脱,由暗卫转成明卫,对她而言,是一件好事。她只需做两三年明卫就好。放心吧,她的路她心里有数。” 顾嘉梦点了点头,以示了解。她沉默了一会儿,心念微动,两三年?如果现实与梦境一样的话,三年后,就是皇帝驾崩时,也是殿下…… 这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她给压了下去。她告诉自己,那个梦与现实到底是不一样的。现在她还在她的身体里,顾家与景王没有联姻,公主与大哥也毫无关系。 殿下自然也会好好的。 她望着他,试图将他的眉眼一点点印在心里。 三年后,她十九岁,也不知她与殿下届时又当如何? …… 快到公主府时,小七回来了,脸颊通红,神色很奇怪,只说的确有人跟踪,被她发现后就逃走了。那人身手很好,她没追上。 姬央笑了一笑,没再询问。 小七大约是因为没追上人,不大高兴,也不肯说话。 顾嘉梦随着公主府的下人前去,换了自己的衣衫,又将她誊写的棋谱赠给太子,一脸认真看着他:“殿下若真想梦境成真,这棋谱可以看看。平时多学学,多看看,总会进步的。” 这可都是她特意挑选出来给他的,很适合他学习。 太子接过来,笑的无奈:“好姑娘,你……”他按了按眉心:“也好,希望梦境早日可以成真。” 看她笑容忽绽,他也笑了。他若钻研棋艺,真的能如梦中一般么?若真如此,多看看也无妨。 顾嘉梦心里有些异样,她隐隐觉得太子的神情不大对劲儿。可哪里不对劲儿,她又说不上来。再细看时,殿下又恢复了以往从容自若的模样。 …… 顾嘉梦欲向公主请辞,有客人在,便多等了一会儿。过了大约有半刻钟,公主身边的侍女才请她过去。 公主的客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容貌俏丽,眉眼灵动。她半倚在公主身边,见顾嘉梦进来,也不起身,只抬眼瞧了瞧,娇声问道:“嫂嫂,这是谁?” 这姑娘,便是威武侯的幺女祁玥了。 含山公主的驸马是威武侯的小儿子,威武侯拥兵四十万,镇守西北,威名赫赫。可惜驸马祁瑞是个福薄的,尚主才一年多,就过世了。 含山公主三年闭门不出,悼念亡夫,赢得威武侯府上下的敬重。公主和威武侯府至今仍往来密切。 不过,这个祁玥姑娘,虽说是公主的小姑子,但是常年住在西北,与公主相处的时日不多。她这次来京城的目的,还与梦里一样么? 公主笑道:“顾姑娘来的正好,这是本宫的小妹,乳名叫做玥儿的,小你一两岁,刚从西北过来……” 顾嘉梦施了礼,与祁玥厮见,末了才道明辞别之意。 公主勉强一笑:“如此,本宫就不久留了,顾姑娘路上小心,改日再来府里坐坐。” 顾嘉梦含笑应了,施礼告退。 她刚一离开,公主便收敛了笑意,轻轻推开祁玥:“真是胡闹,你在这里待几日,本宫着人送你回去……” “嫂嫂,我好不容易才来京城,你就要赶我走啊?”祁玥拉着公主的胳膊,轻轻摇晃,“我人都来了,也不能白来,是不是?” 公主挑眉:“你不经翁姑同意,独自一人进京……” “不是一个人啊,我带了好几个侍卫呢,而且我自己的武艺,也不差劲。我这一路上,不都没出事吗?”祁玥立马反驳,继而又佯装拭泪,“四哥与嫂嫂大婚时,我才七岁,嫂嫂送我的项圈,我现在还收着呢。我从小就没姐姐,只把嫂嫂当姐姐亲近。偏生如今四哥去了,嫂嫂也不疼我了……” 说着说着,她眼圈红了,想到自己一路进京,挺不容易的。好不容易见了个亲人,却还要赶她回去,她本是假哭,此刻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公主闻言,眼睛一涩,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生生给忍住了。她与祁瑞,虽然相处时间短,感情不算深厚,但毕竟是少年夫妻,也相敬如宾,从不曾红过脸。他英年早逝,她心里又怎会好受? 轻轻拍拍祁玥,她声音温柔却不容反驳:“我疼你,和先时是一样的,只怕还要多上你四哥那一份。你莫胡闹,教父母担心。这样吧,我先修书一封,教人送给公公。你在京城小住几日,我派人送你回去。” “嫂嫂……” 公主摆手:“不要再说了,你一路辛苦,先歇着吧,明日进宫去给太后请安。我这就去书房。” 公主态度甚坚,不容拒绝。 祁玥只能闷闷应下,对着公主的背影无奈地唉声叹气。 ……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顾嘉梦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就是那个长长的梦。祁玥,进京了啊…… 她沉浸在回忆里,也没注意魂不守舍的小七。待她睁开眼时,才惊觉小七神情怪异。 “小七姑娘,怎么了?” “啊?”小七眼中的慌乱一闪而过,她摇了摇头,“我没事啊,我什么事都没有。”顿了一顿,她叹道:“那先生故事说的真好,真好……” 顾嘉梦猜测她有事隐瞒,但小七不肯明言,她自也不好追问,只笑了一笑,转而问起小七,可曾听过太子抚琴。 小七来了精神,说了几桩旧事。 据说,太子当日抚琴,曾被人错认为是司乐的琴师。闲云道长与太子交好,就是因为他的琴声。 顾嘉梦将信将疑,不过可以知道,殿下擅长此道就是了,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耳福了。 她想起他说的梦,如果在将来,她真能日日与他在院子里对弈,即使次次输给他,又有何妨? 唉,她今天应该将话说的更明白些的。 愁肠百结,柔情无限。 她在心头翻来覆去地想着,一直到回到顾府。 向姚氏请安时,姚氏只简单问了两句,便叫她退下了。 顾嘉梦习以为常,也不意外。只是回房后,小七犹豫了好久,似是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顾小姐,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顾嘉梦也来了兴趣,她还是第一次见小七露出忸怩之态。 小七道:“你读书多,懂得也多,你说,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身体碰到了一起,是不是就算是有了肌肤之亲?” 她眼睛骨碌碌直转,看起来略显慌乱。 “肌肤之亲?”顾嘉梦脸上一热,蓦然记起他托住她胳膊的画面。热气晕开,她含糊答道,“不能一概论之,这要看具体情况。圣人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啊?是吗?” 顾嘉梦神色如常,很认真地道:“是啊。不能一概而论的。只要心中坦荡就好。”不知是说服小七,还是说服自己。 小七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顾小姐这么说,大概就不会有错。所以,她今天不算是跟人有了肌肤之亲。 很好很好。 顾嘉梦再次摸了摸胳膊,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可他手的温度似乎仍有残余。 她想,她可能是陷进去了。 …… 景王站在酒楼窗口,居高临下,面无表情。他派出去的人,向他请罪,说人跟丢了。景王没有责怪,只让他退下。 他苦笑,即使是没跟丢又能怎样呢?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会看错的。那的确是他大哥和他曾经的未婚妻。 他们上了同一辆马车。 他闭了闭眼,即便是订了亲的未婚夫妇,都没有共乘一车的。 他对自己说,大哥秉性高洁,不近女色,他不应该想多的。但是那一幕却着实刺目惊心。 诚然他与顾小姐已经解除了婚约,她与谁来往,不是他能决定的。可是,原本应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却在私下里来往甚密,他不由得不怀疑自己一直以来被人蒙在鼓里。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去查一下顾小姐常去哪里,不要惊动任何人。” 正文 78|10.7 前两日,顾尚书的儿子顾彦琛特意来找景王,说要告诉他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并约他今日在此见面。 景王当时只笑了一笑,也没放在心上。顾彦琛能有什么秘密?不过,他近来无事可做,走一趟也不打紧。 他甚至提前了半个时辰出现,在此等候。 等待的时光最是无趣。百无聊赖之际,景王索性看向街道上来往的人群,竟意外看到了那一幕。 难道这就是顾彦琛想透露给他的秘密? 可他知道了这秘密,对顾彦琛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刻钟左右,景王却不打算再等下去了。秘密已经知晓,他也没了再等下去的必要。 比起在被人设计的情况下,看到所谓的真相,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相信大哥。 匆匆结了帐,他信步离开了酒楼。 可那一幕到底是印在心头,磨灭不去。每每想起,都郁结于心。 …… 为了这一日,顾彦琛也好,顾九九也好,都做足了准备。九九与景王毕竟曾是未婚夫妻,互有情意,只要拿出证据,说的合理,景王应该会相信的。 这些日子,九九受了太多委屈。希望与景王的相认,可以给她一点温暖。 大概是近乡情怯,到了目的地,顾九九却因为害怕而停步不前。他下落不明时,她敢独身一人去找他。偏偏他安然无恙,就在前方,她却不敢相认了。 她怕景王认不出她,怕他不相信她,更害怕他信了她,认了她,却不再接受她,不再对她真情以待。 那样的话,她又该怎么办? 在哥哥的鼓励下,她终于鼓起勇气,去见他。 然而却被告知,景王已经先行离开了。 顾九九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除了满满的失望,竟还有丝若有若无的庆幸。 顾彦琛一面安慰九九,一面暗骂景王失约。 顾九九却闭了闭眼,教他不要再怪景王。 她这个样子,顾彦琛更加心疼了。原以为景王有君子之风,没想到却不守承诺。怕九九不开心,他难免就又多说了几次。 顾九九心里本就不好受,听了他的话,越加难受,不由得轻哂:“什么话都让哥哥说了。跟我说今日一定能相认的是哥哥,指责王爷不守时的也是哥哥。这几个月,哥哥一直哄我,说总会有法子,有法子,让我等。可我在京城数月,连父母的面都不曾见到,我还能信哥哥吗……” 越想越委屈,她强忍多时的泪也掉了下来。 她一心拿他当哥哥,他却总来敷衍她。她虽然住在九里巷,不大出门,可是也曾在无意间听见邻居的悄声议论。他们竟当她是那等下.贱的女子。 而哥哥,却从头到尾,只假装不知道,更不曾改变过什么。 她对哥哥很失望。他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温暖的,会护着她的大哥了。他从来不再她面前提起那个穿越女,也没真正说过要站在她这边。 顾彦琛一愣,盯着她,难以置信。这些日子,他多方筹谋,所求的不就是一个两全之策吗?九九就是这样想他的吗? 可是,九九的话,他却难以反驳。她说的没错,他的确没帮到她什么。 他心中愧疚,连连道歉:“对不起,是哥哥不好,哥哥会想办法的。”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护她周全,不让她再受委屈。 顾九九擦了眼泪,知道自己失态了,忙向哥哥道歉。 兄妹和好如初。 …… 罗员外夫妇惴惴不安等他们回来,夫妻俩知道他们要去见一个大人物,也许就会因此而恢复女儿顾家小姐的身份。 纵然他们万分不舍,却也没有阻止的法子。他们自我安慰,女儿能有更好更高贵的身份,是好事,总比跟着他们夫妇强。 女儿很快回来,一脸伤感,脚步凝重。 罗员外夫妇既心疼,又暗生喜意,也不敢多问,只赶紧端茶递水,好生招待,绝口不提今日之事。 顾九九也不愿就此事与罗员外夫妇多谈,便揭过不提。 …… 次日是太子和含山公主的寿辰。虽说不大操大办,但该有的还是要有的。 一大早公主就带着小姑子祁玥进宫向太后请安。恰巧,太子、景王都在。 太后上了年纪,喜欢热闹,喜欢晚辈,喜欢拉纤保媒。祁玥容颜俏丽,性子活泼,很讨人喜欢。太后见她年纪容貌都与景王相配,便起了做媒的心思。 她瞧瞧这个,看看那个,越看越觉得合适,她拉着祁玥的手,正要开口笑着询问,不经意一瞥,瞧见一旁的姬央,干净冷清。 老太太愣了一愣,姬央,今年已经二十又五了。老三比他小了三岁,都满院妻妾,有了女儿。姬央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钦天监那帮老家伙说,姬央命格奇特,不宜早婚。皇贵妃不过是刚替他选了姑娘,就泰山地震。他这婚事一耽搁,就是许多年。 二十五了,不小了,现下再议亲事,不算是早婚吧。得跟皇帝提提,一定要跟皇帝提提。 这么一想,太后也失了做媒的心思。先不急,兴许皇帝会把这个姑娘指给姬央也说不准呢。先不急。 少时众人散了。景王略一犹豫,追上了大哥。 从下属那里,他得知顾小姐经常去慈恩寺上香,近来也常到公主府去。原先的半分怀疑,如今已变成了三分。 谁人不知,大哥与弘明法师来往甚密。而大哥与皇姐关系亲密更是人尽皆知。 太子邀请景王到东宫小坐,景王欣然应允。正好他也有事情想与大哥谈谈。 景王不是第一次来东宫,对这里并不陌生。坐下之后,他默默打量着布局,蓦地想起父皇那天的话来“你就一点心思都没动过吗?”他心中一凛,连忙回过神来,一抬眼,正对上大哥的眼睛。 他身子一僵,手腕微抖,亏得他身手好,才稳住了,杯子里的酒一滴都没溢出来。 “大哥今年二十又五,不知道大嫂何时进门?” 景王盯着太子,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表情的变化。 姬央放下杯子,唇角缓缓勾起,笑得无奈:“这事孤做不得主,至少也得再等两年吧。” 等两三年,她年岁够了,她和姬然的婚事也淡了。 景王心口一堵:“是么?弟弟有点好奇,大哥心里可有中意的姑娘?”他连忙又道:“大哥如果不愿回答就算了。我不过白问一句。” 太子笑着轻轻摇头,也不说话,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逃避这个问题。 景王暗暗攥了攥拳头,神色不改:“大哥?” “啊?”太子又是一笑,“什么?” 景王心中失望之情更重,看来大哥果然是不愿意回答的。他继续说道:“听说昨日大哥去了皇姐府上,想来跟那位祁小姐已经见过面了。” 姬然是出了名的性子冷淡,寡言少语。他突然话多,未免有些反常。 姬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是摇了摇头:“没有,孤昨日与皇姐去茶楼听书。中途听闻祁小姐来访,皇姐提前离开。孤是听完才走的,并未与祁小姐见面。” 他与姬然自幼相熟,自然看出今天的姬然不大寻常。他心思微转,蓦然记起昨日曾被跟踪一事。莫非此事与姬然有关? 从景王回来至今,朝中各种闲言碎语就没断过。多少人摩拳擦掌等待着看景王与太子打擂,偏偏他们兄弟倒比以前更亲近了些似的。 景王点一点头,大哥与祁小姐怎样,他一点都不关心。他介意的是,大哥与顾小姐。 他和顾小姐退了婚,是因为她身体里换了一个人。她强烈要求,他不便拒绝。但大哥并不知道其中缘故啊。大哥与他曾经的未婚妻来往甚密,甚至共乘同一辆马车,将他这做弟弟的置于何地。 若是事出有因迫于无奈才共乘一车,倒也罢了。可是还一起去茶楼,一起听书。看来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知道他没有阻止的立场,她跟谁来往,跟他毫无关系。可他就是心里不舒服,像是受到了背叛。 明明不该如此的。 今天是大哥的生辰,他不想问太多,干脆保持沉默,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微醺,才起身告辞回去。 还未出宫门,他就被皇贵妃的人拦下,带到皇贵妃宫中。 皇贵妃一面唠叨,一面命人给他煮了醒酒汤,又教他歇了好一会儿,才派人送他回去。 姬然不由得感叹,这世上还是他的父母待他最好。 …… 今天是太子殿下的生辰,不能亲自与他道贺,顾嘉梦深感遗憾。还好她昨日已经把礼物给了他。 她以前也曾送过他荷包,可这一次意义不大一样,而且荷包里层还有她绣的字。她既盼着他发现,又不想他早些发现。 她如今已出了佛堂,便又重新帮姚氏打理内务,安顿后宅。她刚翻一会儿账本,就有人来报,说是姚家四姑娘来了。 姚家四姑娘在前年年末嫁到了谢家,婚后不久就随夫婿去了任上,前不久才回来。 顾嘉梦与她幼时相识,后来多年未见,但一直记得她的好。她出嫁时,顾嘉梦仍在玉玦里,没能亲至。 算起来,她们有许多年没见了。 姚四姑娘现下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比做姑娘时,更多了一分娴静大方。她先向姑母请安,闲话几句,这才拉了顾嘉梦,要说些私房话。 大概是做了母亲,她眉眼温柔,比往日更甚。姚四姑娘细细打量着顾嘉梦,只管问一些绣活上的问题。 顾嘉梦一一答了,见对方几次欲言又止,心知她是有话要说。 果然,姚四姑娘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问道:“好妹妹,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果真要这样一辈子么?”她似乎也不在乎顾嘉梦的答案,继续说道:“我本以为你是个好命的,没想到上面却下了那么一道旨,你的终身,可该怎么办……” 顾嘉梦将帕子递给她:“表姐不必担心,有父亲和太太呢,急什么?” 她的将来么,不知道能不能如她所愿。 她明白表姐是好意,但是怜悯同情对她而言,没什么用处。 “表姐,我前些日子在慈恩寺,求了签,说是不宜早嫁。看来这种事情,老天自有安排,我们就不用太过担心了。”顾嘉梦又搬出了护身符。 她清楚自己的心意,她是真的不急。 姚四小姐拭泪:“还有这劳什子不宜早嫁……”她忽的压低了声音,悄声道:“姐姐问你一句话,你只管老实回答。” 顾嘉梦点头。 “如果有人愿意等着你,你可愿嫁给他?”姚四小姐道,“好妹妹,你也别害羞,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和六弟也算知根知底……” 顾嘉梦心中微怒,小时候,姚庆之常常欺负她,多次害她出丑,甚至还曾将她逼到水塘里。 这一切,姚四姑娘也是知道的。 这是来替姚庆之问话吗? 她按下心中的怒气,一字一字答道:“我不愿意。”待心情平复了一些,她又解释道:“我与六表哥自幼不睦,做不得夫妇。硬凑在一起,只会是怨侣。万一闹出人命,伤了和气,顾姚两家,亲戚也没得做了。” 她想也许是她以前拒绝得不够明白,态度不够坚决。这一次,说的够清楚了吧? 唉,若是她在殿下面前,也有这样的勇气就好了。 姚四姑娘瞠目结舌,难以置信。许久她才点了点头:“如此,我明白了。”她本想着青梅竹马,若能成,也是一桩好事。可惜老六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看来是她多事了。 姚四姑娘走后,小七转了出来,神情奇怪:“你刚才是在以死相逼么?如果非要你嫁给那个什么,你真会杀了他么?” 79|10.7 顾嘉梦微感诧异,这话从何说起? 她细细回想方才说过的话,她分明是在说,如果她与姚庆之结为夫妇,她很有可能死在他手上啊! 姚庆之恋慕顾九九,却厌恶她顾嘉梦,若是知道她们并非一人,莫说鸳梦和谐,只怕相安无事都难。 她何必去趟这浑水,给自己找不愉快。更何况,她心里已有了殿下,又怎能另嫁他人? 见她不想回答,小七也没再追问。 晚间,小七神秘兮兮拿出一个食盒,将食盒打开,竟是小巧精致的寿桃,桃子的清香扑面而来,不细看,还真以为是新鲜的桃子。 小七笑道:“顾小姐可要尝尝,沾点喜气?东宫的厨子,厨艺很好的。”她狡黠一笑,压低了声音:“这可是特意从殿下那里带回来的。” 顾嘉梦笑笑,净了手,与小七分食,味道的确不错。宫中之物,大抵与外面不同。他的生辰,她以别的方式,陪他度过。 但愿以后的岁月里,她可以真正陪在他身边。 …… 翌日,景王姬然与两三好友外出游玩。 他刚跨上马,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拦在马前。 景王一惊,勒住缰绳。他身后的侍卫纷纷上前,将那人围住。景王定睛细看,来者竟是顾彦琛。他面色不由得沉了几分,喝令侍卫退下,这才问顾彦琛:“顾大人有事?” 顾彦琛整了整衣服,抱拳行礼:“敢问王爷,前日可是有要事在身,所以,才不得不先行离去?” 他不提还好,一提此事,景王心头火气:“你要说之事,本王已尽知晓,就不劳顾大人费心了。” 他轻叱一声,策马离去。 景王都知道了?顾彦琛一惊,景王是怎么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高声问道:“那王爷可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顾彦琛的声音飘进景王耳中,他冷冷一笑,也不回头,在马臀上轻轻抽了一鞭。他心说,这个顾彦琛可真是个蠢物。他知道了顾小姐的事情,他这个做兄长的,面上就有光了不成? 顾彦琛观其反应,也不知景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只暗暗叹了口气,寻思着,如果景王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安排妹妹和九九见面了。 只要妹妹同意,九九进府就会容易许多。 …… 顾九九在京城待了一段时日,除了顾彦琛,她旧日的亲友爱人一个都没能相见。 原本她以为与哥哥相认后,会容易很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哥哥看似温和热心,实则懦弱无用。她进京已经数月,事情却无半点进展。 时间越久,她越不安。她引以为傲的容貌、绣工和棋艺都随着她成为罗碧玉而消失不见。再这样下去,终有一日,她会再也做不回顾嘉梦。 她做了两年多的顾嘉梦,而现在这个穿越女,也来了快一年了啊。她的优势一点点减弱,她惶恐,她不安。她告诉自己,她不能放弃的,她一定不能放弃。她还要去向父亲和继母请安,她还要和两个妹妹一起玩笑,她还要与那个少年相认…… 她不能放弃的。 这段时间,她算是看明白了,顾彦琛心软而无主见,到底还是指靠不上。看来,她还得自己努力。她想起她还是顾嘉梦时,带着小喜儿去慈恩寺上香,她给小沙弥讲的故事。 求人不如求己。 那时,她可没想到会有今日。 顾九九想,不管人的容貌家世如何,但给人的感觉,肯定不会变。不管怎样,她的灵魂还是她啊。 罗员外夫妇一直供着她,怕委屈了她。他们夫妇在白水镇时,也有些积蓄,进京后只赁了房子,也没太大的花销,平日里任凭顾九九使用。 顾九九请人照着她在顾家时的衣衫首饰,添了一身新的行头,戴上羃篱,换上旧时装扮,坐在梳妆台前。乍一看,镜中人颇有几分顾嘉梦的感觉。 可羃篱下的这张脸,终究不是那一张。 眼窝湿湿的,是泪。 顾九九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天对她这样残忍,她好好的做顾家小姐不好么?偏要在她已经拥抱到幸福后,突然狠狠给她一个耳光,将她的一切都要夺走? 她攥了攥拳头,无论如何,她都要拿回属于她的一切。顾彦琛靠不住,那她就自己来。无论多难,都不能放弃。 …… 顾九九在还是顾嘉梦时,曾救过卫国公的小女儿李绮,这姑娘对她很是信赖。更重要的是,李绮的表哥是景王姬然。 顾府有穿越女,那穿越女瞧着像是有本事的,不但能从佛堂出来,还能出入公主府,与公主王妃等人交好。 顾九九自忖与其相比,她毫无优势,她只恨她当初听信顾彦琛的话,错过了回顾府的最佳时期。眼下,她只能先与景王相认了。 她与景王是未婚夫妻,两人虽未言明,却互有情谊。他曾赠她夜明珠,曾为了她放走狂徒…… 他本该是她的夫。 或许,她可以从李绮下手。李绮曾跟她交好,李绮的兴趣爱好,她大致还是知道的。她有八成的把握能让李绮把她带到景王面前。 她记得李绮最爱浮香斋的胭脂,每月初一必然亲自前去挑选胭脂。 顾九九做好了准备,只待初一。 另一方面,她勤练泡花茶的本事,又指点着罗太太做出了指头分开的手套。望着与记忆中十分相似的手套,她不由得喜极而泣。 这些都还在,足以证明她曾是顾嘉梦,证明她是顾九九。她不是罗碧玉,不是的。 不管她做什么,罗太太都不敢过问。这个女儿,他们夫妇俩宠着,供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怠慢了她,委屈了她。 她是他们的女儿,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让她住在九里巷,没有仆从跟随,没有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是他们无能,自然要尽量满足她所有心愿。 这一切,顾九九都是瞒着哥哥顾彦琛的。若是还依靠顾彦琛,只怕她这辈子都只能是罗碧玉了。 …… 顾九九不知道的是,顾彦琛也在为她的事情烦心着。他思来想去,终是走进了妹妹的院子。 数日不见,妹妹容颜愈发夺目,只是神色冷清,不似九九那般温暖人心。 唉,九九,九九近来也不像之前那般快乐温暖了。 简单寒暄过后,顾彦琛说明来意。他说中秋举家团圆,但母亲长眠地下,冷冷清清。虽然不是正经忌日,但到底也该去坟前祭拜一下的。 听大哥提到早逝的母亲,顾嘉梦心里一酸,红了眼眶。她不知道大哥为何提起母亲,但若母亲还在世,她必然会比现下安心许多。姚氏对她也算宽厚,但终究不是她的母亲。 去祭拜母亲么?也好。 见她应下,顾彦琛松了口气。九九很好,妹妹一定会喜欢上她的。 他不能再拖下去了,他不能让九九失望。 …… 顾彦琛又委婉要顾九九陪他一起祭拜母亲。 顾九九愕然,点了点头。母亲?她既然是顾嘉梦,自然要承担一个女儿的义务。身为人女,去祭拜母亲是应该的。 但是,一想到去祭拜顾嘉梦的母亲,她难免就记起了一些不大好的事情。她第一次出城祭拜,遇上了受伤的何亦远……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那该有多好啊。 顾彦琛又道:“我妹妹她那天也会去……” “你说什么?”顾九九心中一凛,疑心自己听错了,“她也去?”哥哥称呼那个穿越女为“我妹妹”,大概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接纳了那个穿越女吧。 她心里一阵悲凉,这种被背叛的滋味并不好受。 “我们去祭拜母亲,她去做什么?哥哥这样做,将我置于何地?” 顾彦琛也愣了,这话好生耳熟。是了,妹妹也曾说过的。他按了按眉心,很是无奈:“妹妹,不要胡闹,你见见她,你放心,她会喜欢你的。” 顾九九苦笑:“我为什么要她喜欢?” 她看着顾彦琛,失望之情渐生。 顾彦琛很不解,他起先只以为妹妹不喜欢九九,可眼下的情形,似乎九九也不大喜欢妹妹。因着不想尴尬,他很少提起顾嘉梦。他以为,至少九九对妹妹是没有恶感的。 他耐心解释:“为什么不呢?你是顾家的女儿,她也是顾家的女儿,你回家后,你们自然是要一起相处的。她喜欢你,哥哥能放心些,便是父母也能安心。” “她怎么是顾家的女儿?”顾九九指尖冰冷,难怪,难怪哥哥一直拖延,不肯帮她,原来在他心里,早就把那个穿越女也当成了顾家的女儿。 呵,顾家的女儿就那般廉价吗?她在顾家两年,孝顺父母,友爱手足,尽心尽力,努力对每一个人好,长达两年。那个穿越女做了什么?凭什么也是顾家的女儿? 顾彦琛深感疲惫,也不想就这问题多做解释。妹妹就是妹妹,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他只说:“不要胡闹。听话,你们先见一面。” 顾九九笑了一笑,反正她已经决定放弃了顾彦琛这一条路,那么会一会那个穿越女也好。她很好奇,那到底是怎么一个玛丽苏。 80|10.7 啊啊啊,今天试一试防盗,如果感觉不能接受,我再想办法替换。给你们带来不便,很抱歉,么么哒。 正文在作者有话说,比要买的字数多一些。么么哒。不要生气啊啊么么哒啊么么哒。 抱歉抱歉。 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便言多令才. 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 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 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 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 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惟闻通:唯)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一作:愿借明驼千里足)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贴通:帖;惊忙一作:惶)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81|10.7 么么哒,么么哒,今天正文3521,防盗没这么多。其实昨天,正文也比防盗多的。 以下为防盗章节。 呃,么么哒。 她盯着对方,后悔万分。若是没有她那次摔倒,给对方捡了便宜,也不会像现下这般。但是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她希望对方可以放弃顾嘉梦的身份,可是,她自己也明白这想法很不切合实际。对方的态度,一看就不像是会退让的。 “我就是顾嘉梦啊。”顾嘉梦笑笑,“九九姑娘以为我是谁?我被穿越了一次,难道还要再苦命地被穿第二次不成?老天不会对人这么坏的。” 顾嘉梦四下看看,大哥不在,随从们也离得很远。她想,这定然是大哥的安排了,怪不得要在今日去给母亲上香。大哥想要她与顾九九和睦相处,别说她不愿意,就连顾九九似乎都不大开心。 不过,话说大哥没有跟九九提过吗?为什么顾九九会质问她是谁呢? 她不提穿越一词倒也罢了,她这话一说,顾九九更笃定了她是穿越来的啊。试问一个古人,怎么可能知道穿越? 顾九九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原主的魂儿早就和我合为一体了,不然我怎么可能有她的记忆和情感?我很怀疑,你真的有我的记忆吗?” 她记得很清楚,三年前的九月初九,当她在心里说出要代替原主好好活下去时,分明感到什么东西离开了身体。那应该就是原主残留的情愫。 很难去评价这部作品,比起金大侠后来三部曲的巅峰之作,这部作品看起来是生涩很多,但是不做比较,单单作为一部武侠小说来说,而且是作为开山之作来说,这部作品还是很值得去读的,而对于我来说,这个重要的理由是因为李沅芷这个角色。 这部作品的主角陈家洛,我相信有很多人对于这样一个角色都谈不上喜欢,他身上有张无忌的影子,同样是带领一批江湖异士,做着推翻政权的事情,但他们身上没有该有的洒脱,反而都给人懦弱的感觉,但是更多人对陈家洛嗤之以鼻的原因有很多,在感情上,他负霍青桐在先跟她妹妹香香好了,后来更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直接导致了香香公主的死。而在事业上,他更是执迷不悟的错信乾隆。虽然张无忌跟陈家洛有些相似,但是张无忌在感情上做出了跟陈家洛完全不同的选择,他选择了美人,而丢弃了江山。所以陈家洛很难得到读者的喜欢,也很难得到感情的投射。除了陈家洛以外,另外两大女主,就是霍青桐和香香公主,对于霍青桐来说,巾帼不让须眉,在战场上用兵如神,又师承名师,但是在一开始没有解释清楚的误会,注定了她终身的遗憾。而香香公主,作为一个很美的存在是逃离不了红颜薄命的宿命,书里竭尽渲染的是她的美丽和单纯,而我却觉得香香公主最美的时候,却是在最后为了给陈家洛传递信息的时候最美。 这本书出彩的地方,很重要的是在于配角上,感觉配角的风采可以盖过主角,这几个配角给我留下了重要的印象,我对于他们的故事的兴趣更多于主角,首先是俏李逵周绮和武诸葛徐天宏的爱情,是冤家变情侣的经典模式,两个人都有鲜明个性,两人的爱情直接不拖沓,相比于陈家洛扭扭捏捏的爱情,这两人的爱情让更多读者更为关注,除了这一对以外,就是金笛书生余渔同和官宦之女李沅芷的爱情,在这一对里面上演的是女追男的戏码,在开篇我就说了,李沅芷是我在这本书里面最爱的角色,另外金庸笔下,我最欣赏的就是赵敏了,或许是李沅芷的身上也有赵敏的影子吧,同样是官宦之家,喜欢乱臣贼子,为了爱情背叛自己的家庭背叛自己的国家,甘愿随爱人走天涯。但是李沅芷身上没有的是赵敏的霸气和精明,多的是调皮和可爱,而在她这段爱情故事中,我替她总是感到无奈和同情,赵敏的爱情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就像她的人一样。而李沅芷则是千里万里的从江南追随余渔同到大漠,她的爱情在余渔同的掌握之中,而余渔同则沉浸在对洛冰的迷离案中,所以当李沅芷重伤,看到海市蜃楼的时候,感觉到她的不容易,和心酸,而当余渔同终于抱着她说,心里喜欢的是她的时候,读者才会想,终于!也只有金庸笔下能有这样的痴男怨女了,用现在的评判标准来说,李沅芷就是白富美,她爸爸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身份地位跟余渔同不在一个水平上,而再来看余渔同呢,他首先毁容了,而且还出过家,是红花会的一个当家,两人的背景天差地别,但是就是有这样的爱情,而且还是李沅芷死心塌地的追随他。总觉得李沅芷虽然是个配角,但是确是这本书里潜在的重要角色,首先,她是这本书里出场的第一个角色,再者她直接导致了陈家洛和霍青桐的悲剧。 书剑恩仇录,给我留下的居然只有李沅芷的影子,和她的海市蜃 金庸小说人物众多,但要数我偏爱的角色却不多,可能我这人比较挑剔吧,即使很多人推崇完美的杨过,我都只是淡淡然,看过之后也无太多特别的感想...更不要说是女性角色,女人对女人原本就天生有忌妒心,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李沅芷算是我最喜欢的金庸小说人物之一,如果硬要凑人数,那么小昭、杨不悔、纪晓芙、木婉青还能勉强算是我比较中意的。 不喜欢黄蓉的古怪任性,不苟同小龙女的所谓超凡脱俗,更不要说刁蛮的叮当、心狠手辣的周芷若,冷若冰霜的王语嫣...因为自认为是俗人,因此也特别排斥那些脱俗空灵的东西。喜欢李沅芷,就是因为她有血有肉,她是那么真挚,那么的直率,那么的聪慧...当然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其他几个人物的原因之一。 只是先入为主,于是她就成了我的最爱。她缠着陆菲青教她射苍蝇的本事,她下巴豆捉弄关东三魔,她和阿凡提比赛...那么的纯真,那么的机敏。只是想不通为何如此般可人的女孩子,却得不到余鱼桐的真心?想到这里,真的气不打一处来...想想李沅芷,人家好歹也是总兵的掌上明珠,为了余鱼桐甘愿落草为寇,放着好端端的小姐不做,跟着一群朝廷侵犯四处逃避,已经够委屈了。偏偏那余鱼桐还一根筋到底,非但不领情,还总是让李沅芷受气。红花会十四当家,金笛书生,余鱼桐。当时第一次看这本书的时候,真的很为李浣芷打抱不平,但是可能太沉浸在李沅芷的思想中,以至于也疯狂的痴迷着余鱼桐好一阵子。 搞不懂为什么余鱼桐一开始那么痴迷骆冰,无数次伤李沅芷的心。以至于就算最后他接受李沅芷,总是让人觉得不是心甘情愿,让人不爽...可能这世上没有根本就没有“专一”二字,只是古人造字的时候给予人们的美好期望吧。既然他余鱼桐当初为了骆冰可以不顾生死,那么他有种就一直坚持到底;既然他余鱼桐无视李沅芷的一片痴心,情愿出家为僧,那么他就不要看到李沅芷的时候欲遮还羞的样子;既然他余鱼桐心里只有一个骆冰,根本不把李沅芷放在心上,那么他就索性一视同仁的好好善待他这个小师妹,不要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做作的让人鄙视! 一个被宠坏的大小姐,人生中遇到第一次失败和挫折,所以奉行越得不到就是越好的原则,她想尽一切方法,不择手段,即使最终到手时这件物品已经有严重的损坏,但是起码还是最后得手了。这是很多书上对于李沅芷会对余鱼桐如此专情的解释。真的是如此吗?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只是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她的执着呢?我不能!你能吗?她才是这个故事中最从一而终的人。骆冰的婚姻没有自主权;陈家洛一会儿是霍青桐,一会儿又爱上人家妹妹;更不要说余鱼桐这个白痴了...无论是在封建社会,还是有选择权的当今社会,李沅芷都是特别的。现今的社会,教会女人独立,教会女人要洒脱...所谓的洒脱就是在一场失败的爱情中,迅速的复活,然后重新投入另一场爱情中。爱是什么?什么是爱?见了以后就电,喜欢以后就追,腻了以后就飞...在一个推崇洒脱的时代,真的很难再去追究执着了。 该是重温一下“书剑恩仇录”的时候了,在这样一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时代,真的该歇歇脚步,学学李沅芷mm的韧劲、执着。起码如果我是她的话,我一定无法坚持到底... 82|10.7 么么哒,正文在作者有话说是不算字数的,么么哒。 有姑娘问我,群什么的,我怕我说了,你们会撕了我。 书剑如今还能回头重看,自然是为了霍青桐。 这个时候金庸还在学梁羽生,不过最最要紧的风格已经形成:第一章里出现的,在长篇多半做不了主角。尤其——尤其是女子,定然不能和男主角双宿双飞。是小师妹也就罢了;令狐冲一生一世心心念念地挂着,再不会爱一个女子爱到手足无措。偏是霍青桐命苦,就算被人想起,也从来不能独个儿在他的脑海里,总有旁的女子同时出现,相比相较。还不如不要他想的好罢。 霍青桐出场,老金竟然偷懒到原文照抄红楼梦,也不看看这段放在文章里是什么味道: “那女郎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采照人,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 再到香香公主,也不知道是老金的段位提高了,还是心里就偏爱她——老金偏爱白痴美女,大家都是知道的,又美又没有脑子,据说是男子情人的不二人选。总之这段描写明显见着境界上的不同: “只见湖边红花树下,坐着一个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长发垂肩,正拿着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双脚,脸上发上都是水珠。陈家洛一见她的脸,一颗心又是怦怦而跳,暗想:“天下哪有这般美女?”只见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边,明艳圣洁,仪态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头上、衣上、影子上。他平时潇洒自如,这时竟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这个美丑之分,人人都看得出来。就连霍青桐的自己人,他师父陈正德在见到喀丝丽的时候都这么觉得:“怪不得这小子要变心,她果然比青儿美得多。”他两人原是去杀陈家洛和喀丝丽的,可就是忍不下心,只想着要是也有这样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可该多好。 喀丝丽单纯——我也不忍心再说她白痴——罪不至死。陈家洛这样的男人,一刀砍了才解恨。 我不是恨他变心,实在恨他没有担当。不要你对全天下人交代,只要跟自己清清楚楚说一句:我从前喜欢过霍青桐,可是我变了心。偏偏他总将这责任推在霍青桐的身上,怪只怪李沅芷当初女扮男装去握霍青桐的手。若是霍青桐也黏黏忽忽,净打哑谜,倒也罢了。人家明明叫了他去,坦坦荡荡地交代过:“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为了甚么,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见了那少年对待我的模样,便瞧我不起。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 一个女孩子家,纵然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当得万般男儿气概,□□上面,你叫她如何说得出更大胆的话来? 可惜陈家洛就放不下面子,好好地去向陆菲青问那么一问。霍青桐话说得光明磊落,他时时刻刻却只顾着耿耿于怀,陆说霍李两人要好,他倒全往着人家一见钟情上去想,全不思及霍青桐为什么会叫他去问。 他变心的事,自己不敢想,旁人倒是个个看得清清楚楚。连周绮那么粗枝大叶一个丫头,都晓得:“霍青桐姊姊送了一柄古剑给他,总舵主瞧着她的神气,又是那么含情脉脉的,我虽然蠢,可也知道这是一见钟情……”所以要问陈家洛:“那么为甚么你见她妹妹好看,就撇开了她?” 这样的同情,霍青桐在书中还得了不少。以至于她自己的爹爹和哥哥在关键时刻都信不过她:“我再不信你的话啦!你,你喜欢陈公子,他却喜欢了你妹子,因此你要让他们两人都死。你……你好狠心!” 这样光风霁月的一个女子,却蒙着这样的冤屈。可是看这冤屈的时候,我心里的难过,倒远远不及每一次看人对她的同情。翠羽黄衫,风姿磊落的她,为何要天下人个个都来怜悯? 所以再回头看到开头她师父威胁陈家洛的时候,又是好笑又是叹息:关明梅打小儿被人宠着,哪里知道感情这个东西,有的时候便如水一样,不留心竟不知道它在身边;没有的时候,却是无论智取豪夺,甚至坑蒙拐骗,怎么也要不来的呢? “关明梅点点头,微微一笑,忽然厉声道:‘如你无情无义,将来负了赠剑之人,我老婆子决不饶你。’” 陈家洛听完只是愕然,竟没有一点委屈么? 要说香香不是白痴吧,有时又实在傻得过头。情郎爬山采雪莲她怕得要死,陈家洛跟人打架的时候她到是不担心了,就摆出崇拜的神气来。陈家洛打得过便罢,打不过呢?她倒是有个好处,至不济的时候,定然会说,那我跟你死在一起。 她要跟陈家洛死在一起的时候,霍青桐却知道设法救人。轰轰烈烈地陪着情人死了,倒是容易,伤心的时候又怎么会怜惜自己的性命?有时倒恨不得死了干净。瞧瞧遇狼这一节: “原来霍青桐乘三魔一齐注视陈张两人之际,已割断缰绳,跨上马背,手中挥动火把,纵马冲出,心想:‘他先前为我拚命而入狼群,现下我为他舍身。我也不去甚么古城,让饿狼在大漠中将我咬成碎片,一了百了。但愿他和喀丝丽得脱危难,终身快乐。’”(其实,陈家洛入狼群,明明是为了她和喀丝丽两个人。不过陈家洛的脾性,为了好些人,他大抵都是肯入狼群的,所以且不去说这个。) 她早先就不想一了百了么?若为了自己,她自然是想的。可是她没有。她蒙受那么多痛苦冤屈,隐忍求全指挥部队奔袭大漠之中,全只是为了这令自己蒙冤的两个人。 “现今我爹爹不相信我,哥哥不相信我,连我部下也不相信我,为了要使他们听令,我只得杀人。真主,求你佑护,让我们得胜,让爹爹和妹妹平安归来。如果他们要死,求你千万放过,让我来代替他们。求你让陈公子和妹妹永远相爱,永远幸福。你把妹妹造得这样美丽,一定对她特别眷爱,望你对她眷爱到底。” 这样一个聪明可人的女子,是可以做到情人知己的吧?我时常想,两个人携手江湖,联辔并骑,只要相视一笑,就能彼此通晓心意,该是怎么样的神仙眷侣的生活? 不过看起来。我恐怕倒是小人之心了。陈家洛不要这轻松舒坦的生活;他就要守护一个碰一碰就碎的瓷人儿,一个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崇拜她的小女子,辛苦地去照顾她,保护她。或者这才是勇敢的男人? 请容我为霍青桐样的女子大哭三声。你们生来原不该想着为男子分担忧愁痛苦,陪他们闯荡江湖,你们所有的职责,只该是无忧无虑地笑,天真地仰慕,痴缠地撒娇,余下的一切,自然有人甘心去解决。 可是这样就行了么?遇上陈家洛只怕怎样都是没有用的,他到底把香香送进了清宫。 他送香香回宫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想着他那句动人的情话:“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 齐人之福,自然是陈家洛梦寐以求的。在古城之中,时时思及有如此姐妹两人在身畔,真是神仙般生活。喀丝丽也情愿的: 香香公主叹道:“以前我是个小孩子,甚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宫里住了这些日子,我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从前许多不懂的事,现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是么?”陈家洛道:“是的,我本来不该瞒你。”香香公主道:“不过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咱们快去找姊姊,找到之后,咱三人永远快快乐乐的在一起,你说那可有多好。”说到这里,眼中一阵明亮,脸上闪耀着光采,心中欢愉已极。陈家洛紧紧握着她手,柔声道:“喀丝丽,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他们有没有想过,霍青桐会不会一样觉得幸福呢?她心疼妹子,她欢喜陈家洛,她为了他们出生入死,这样她就情愿和他们“永远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吗?这一部书,我就感激老金这一件事:没有“王子和两个公主在一起,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香香死了,霍青桐和陈家洛一同避往回疆。且不说陈家洛怎么还有这么厚的脸皮罢,他们两个,会就这样在一起了么? 不会的。否则,叫霍青桐这样的女子,情何以堪? 原来霍青桐到底只得这四个字:情何以堪。 83|10.7 京郊的十里长亭附近。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施主不必再送了。” 姬央笑了一笑:“也好。大师此次离京,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弘明法师双手合十:“或许十天半个月,或许一年半载,说不准。”看了看天,他又郑重地道:“京中风云多变,施主万事小心。” 姬央颔首:“大师也是,路上小心。” 弘明法师日前收到旧友的信,邀他一聚。弘明法师遂将寺中事务托给师弟,自己准备去探视故人。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谁知竟给姬央知道了。他执意相送,弘明法师拗不过他,就随他去了。 弘明法师点了点头,正欲转身离去,目光却被远处的一对男女所吸引。他“咦”了一声:“顾小姐?” 姬央一惊:“什么?”他望了过去,很快,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她。” 那个女子的衣着体态,与她类似,但并不是她。这姑娘身边的男子,仿佛竟是顾家大公子顾彦琛。 两人似是在争执什么,那女子头发散乱,略显狼狈。 弘明法师瞧了姬央一眼:“不是那个顾小姐,是另外一个。” 姬央微怔,旋即明白过来。他眼睛微眯:“是么?” 弘明法师点了点头:“是,老衲不会看错,只是很奇怪……” 很奇怪,这个来自异世的姑娘不像初见时那般身上光芒大盛。现在的她,除了隐约能看出是再世之女以外,竟与寻常女子无太多不同。 …… 这两人便是顾彦琛与顾九九了。 顾九九深感受辱,含恨离开,顾彦琛担心她出事,就追了上去。顾九九原是雇了马车过来的,因为有顾彦琛穷追不舍,她也不愿回车里了,一步一步,走得高傲而倔强。还被不知哪里来的飞石打散了发髻。 她委屈到了极点。 顾彦琛向她解释,那个妹妹是他亲妹妹,他答应过母亲,要好好对待妹妹。 顾九九不肯信,也不愿相信。她更愿意相信,是那个穿越女本事了得,才哄得顾彦琛如此。 两人争执不下。 一抬眼,顾九九竟看到前方长亭外,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童颜鹤发。顾九九惊喜交加。 这是弘明法师!是慈恩寺的弘明法师! 在她还是顾嘉梦时,曾见过弘明法师一面。弘明法师直接就道破了她来自异世的秘密。她知道,他是世外高人。 她最初也曾想过,请弘明法师出面,来揭穿那个穿越女的身份。但是,那时她也是穿越女的身份就会被揭破。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未免太不划算。 然而,现在的事实是,顾彦琛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她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说的秘密了。 那么,此刻遇到弘明法师,焉知不是天意? 她低落黯淡的心忽然明快起来。 顾彦琛还在费尽唇舌,说着妹妹就是妹妹,试图给她洗脑。 顾九九轻轻拉了拉他,低声道:“那是弘明法师……” 顾彦琛不明所以,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顾九九也不理会他的反应,直接拽了他,大步往前走。 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人生分外美好。她忽然又有了勇气和信心。她仿佛看到了那穿越女被拆穿后的凄凉局面。只是,偶尔她脑海里却会闪过不和谐的念头:“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万一她真是原主呢……” 这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很快被她给压了下去。她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那个肯定是穿越女,不然怎么会知道穿越? 弘明法师似乎是在等待他们。 顾九九小心理了理发髻,郑重地施了一礼:“大师。”她转而看看姬央,有点眼熟,还未开口,顾彦琛已经施礼了:“见过太子殿下,大师。” 原来这是太子,是他的哥哥。 顾九九心里一软,也没多想,施礼问好后,殷殷地问弘明法师:“大师可还记得我?” 她一双妙目充满期待和恳求。 弘明法师点了点头:“阿弥陀佛,自然是记得的。” 顾九九笑了,久违了的自信重又回到她身上。果然,弘明法师是当世高人,她换了身体,他依然能认得出她。对接下来的事情,她又多了几分信任。 她思考了一下措辞,自嘲地笑笑:“记得当日大师曾说我来自异世,那时我年少无知,被大师说破后,只会落荒而逃……” 弘明法师听着,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心中疑惑更重。 顾彦琛在一旁听她自叙旧日经历,心疼,歉疚,百感交集。 顾九九又道:“后来,我离开了那个身体,等我想要回去拜见父母双亲时,却发现,顾小姐身体里,又进了另外一个人……”她顿了一顿,悄悄观察着弘明法师的神色,见他一脸吃惊,心下稍安,又续道:“也是来自异世的,善恶不知,恐对顾家不利。但哥哥却还不知情。希望大师帮我一个忙……” 说着她就要跪下去,被弘明法师拦住了。 弘明法师与姬央对视一眼,两人都没错过对方眼中的惊愕。 顾彦琛急道:“妹妹,不是你想的那样……”要怎么跟她说,她才会明白,那就是原本的妹妹呢? 顾九九对他笑笑,低声而坚定地道:“是真是假,大师一看便知。哥哥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弘明法师么?” 她傲然而立,言辞恳切:“大师可愿随我走一遭?给哥哥一个真相?也好避免以后有更大的祸患……” “妹妹,你误会了……” 顾九九不理他,心说,等会儿他就知道了。 弘明法师看看姬央,点头道:“还请女施主带路。”去拜访旧友,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他也有些担心,难道说顾姑娘身体里又有了别的魂魄?总要亲眼看看,才能放下心来。 顾九九长长舒了口气,眼窝湿湿的,她又转向太子:“不知殿下可愿前往做个见证?” 她方才与弘明法师的话,他全程听在耳中,竟也能毫无讶色。是了,毕竟是他的哥哥。人人都说太子谪仙人,他的话,应该也有点分量吧? “妹妹……”顾彦琛待要阻止,但转念一想,教她知晓真相也好。他是真的拿她没办法了,只是,弘明法师真的能看出来吗? 这点他持怀疑态度。 姬央颔首:“孤正好无事,做个见证也好。” 张氏的墓就在左近,相距不算太远。 顾九九满怀期待,恨不得即刻就叫那穿越女无处遁形。她走起路来,衣带当风,丝毫不觉得疲惫。 到得目的地时,她远远看见那穿越女倚着墓碑,背影凄凉。她莫名感到阵阵快意。再给你嚣张一会儿。 “妹妹……”顾彦琛抢先上前,对顾嘉梦道,“太子殿下和弘明法师过来了。” 顾嘉梦微愕,回转过身来,看向不远处的几个人。除了大哥口中的太子殿下和弘明法师,竟还有顾九九。 她心头火起:“大哥,为什么要带她来?我们母亲的墓前,为什么要有一个害得她女儿差点死掉的人?”她攥了攥拳头:“你若真顾忌手足之情,能不能不要让她再出现在我面前?” “不是,妹妹,你听我说,那些事情都过去了,那也不能怪她,再说,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顾九九冷笑:“跟真的一样……”她对弘明法师施了一礼,笑道:“大师,您看……就是她。” 大师一定能看出这个穿越女来自异世吧? 然而弘明法师却宣了一声佛号,声音朗朗:“女施主,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顾九九一呆,疑心自己听错了。 顾嘉梦收敛了怒容,分别向弘明法师和太子施了礼。 弘明法师面带笑容,松了口气,一脸放下心来的模样:“还好还好,老衲还以为施主又被人附身了呢。还好还好……” 顾嘉梦笑笑:“没有,我还好好的。被穿越一次,已经算是倒霉,若还有第二次,那真是不敢想象。” 顾九九心里一慌,有点发懵:“大师,您说什么?她也是来自异世的,对不对?” 弘明法师摇头:“女施主误会了,这位女施主,原本就是她自己,何来异世之说?她早年阴差阳错,身体被你借去了两年。现在魂魄归位,才是正理啊。” “不可能!她怎么会是原主?大师,你一定是看错了,你仔细瞧瞧……”顾九九连连摇头,“她不是原主的……哦,是了,你认得她,所以为她遮掩……” 她似是在说服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一字一字道:“你在为她遮掩……” 顾嘉梦冷眼看着她:“遮掩?说出真相,就是遮掩吗?” 看着顾九九这个样子,她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不明白,顾九九为何一意认为她和她一样,都来自异世。 “真相?什么是真相?你说你是顾嘉梦吗?” 顾彦琛道:“她真的是我妹妹,我跟你说过的……” “你闭嘴!都是你……” 顾彦琛一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敢以性命做担保,这位顾姑娘,的的确确不是异世之人。她就是原本的顾姑娘。” “你骗我,你骗我……”顾九九喃声自言自语,这事实,她无法接受,怎么会是原主呢? 可是,她辩驳不了啊。他们都说那是原主。连她视为权威的弘明法师也这么说。 如果那真是原主,那么她这近一年的努力,又算是什么呢?她甚至还找了弘明法师过来想揭穿别人的面目。然而到头来,她的行为却如同她自己一样,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顾九九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都在嘲笑她,讥讽她,笑她不自量力,笑她瞎了眼。 她浑身冰冷,身子还在隐隐打着摆子。旁边人说什么,她都听不到,只固执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她不是……” 五脏六腑似是移了位,痛得难受。她按着胸口,艰难地咳了一声,喉咙腥甜,竟是吐了一口血出来。 她眼前一黑,软软倒了下去。 顾彦琛大惊,连忙抱起她:“大师,救救她!您快救救她!” 如果早知道这真相对她打击这么大,他该拦着她的。 弘明法师忙上前,探了探她的脉象:“无碍,急火攻心。”他说着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瓶子来,递给顾彦琛:“喂她吃下,歇一歇就好了。” 顾彦琛依言照办,又掐人中,又按虎口的,不多时,顾九九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顾彦琛大喜,连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真不想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出事。 “女施主身体可还好?听老衲一言,女施主既然已获新生,何必再拘泥于旧事……” 顾九九沉默半晌,忽的桀桀而笑。她森然的目光从在场所有人的脸上一一掠过:“好,好……”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顾彦琛竟不敢直视她,而是避开了她的眼睛。 顾九九冷哼一声,一把推开顾彦琛,站起身来,低声道:“她是原主又怎么样呢?难道我那两年就该白白付出了吗?” 84|10.7 她声音很低,微哑,隐隐带着凄凉和不甘:“那两年,我诚诚恳恳,努力对每一个人好,做好每一件事。我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却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哈……” 眼泪肆意地流,看得一旁的顾彦琛心里发疼。她的苦,他知道。 顾嘉梦闻言,心里一沉:“那九九姑娘想怎样呢?” “我想怎样?呵,我想怎样!难道这是我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吗?你会让我称心如意吗?你不会!你只会心安理得享受着我的付出,却狠狠地一脚把我给踹开……” 顾九九的话,一句一句撞在顾彦琛心房,他看向妹妹,默默叹了口气。 顾嘉梦怔了怔,勾唇,自嘲一笑:“你说你那两年付出了很多,你不容易。那我呢?就该做两年幽魂吗?我就活该被人夺去性命吗?甚至如果不是你出事,我连重新为人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看着你用我的身体。这笔账,我又该找谁算?” 顾九九哈了一声:“你要算账?你现在身份尊贵,美名在外,又有父兄疼爱,有贵人照拂。何况,我到你身体两年又非我本意,而且我还给你的还不够吗?” 顾嘉梦一愣,没想到对方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身份尊贵?美名在外?”她摇摇头,“我要这些有什么用?至于父兄疼爱,你大可以问问你的好哥哥,他疼爱的是哪一个。”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这些,也不想有失去身体的经历。” 那两年,如果不是有人能看见她,陪着她,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撑下去。想到这里,她不禁看向姬央,恰好与他目光相对。他含笑点了点头,似是在鼓励,又像是安抚。她心里蓦地一暖,冲他笑了笑。 他是她那两年间温暖的来源。因为有他的陪伴,那时她才不那么孤单。 顾彦琛起初还听着,待听到“好哥哥”时,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下意识道:“妹妹,我……”他想说,他待她们是一样的。可他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来。这些话,有时连他自己都不大相信。 顾九九冷笑,这样的话,谁不会说呢?“哥哥疼爱哪一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连父亲的面都见不得。两年相处,承欢膝下,却连见他一面都不能,更遑论侍奉左右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抬头看看天,试图逼回眼泪。初秋的天空,云朵稀少,孤孤单单。 “阿弥陀佛……”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老衲记得,女施主颇有慧根。女施主那日在慈恩寺的一番话,老衲至今仍然记得。不知女施主,可愿听老衲一言?” 顾九九别过头去,并不说话。她才知道,弘明法师与顾嘉梦早就相识。他怎么可能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做主? 弘明法师又道:“老衲不知道女施主为何会有这等奇遇,能两次死而复生,而且女施主的魂魄还能与身体十分契合。可是,既然老天这样安排,自然有它的道理。女施主应该珍惜才是。忘掉过去,只当作是一次新生。女施主现在可有父母兄长?” 姬央接道:“大师,自然是有的。这世上,谁人没有父母家人?这位姑娘既然是重感情之人,想必也舍不得让现在的父母伤心。” 顾九九听着,心里冷笑不止。她没猜错,果然大师没有支持她。她摇摇头:“你们不是我,你们不懂……我只想回到我父母身边……” 她当初尽心尽力地对待顾府上下,经营每一份感情。一夕之间,却失去了一切。本以为夺走她身份情感的是穿越女,那样的话,她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夺回来。 然而事实上回来的却是原主。对方名正言顺,瞬间将她推到了尴尬的位置。 她不能输,至少她要与家人相认,与他再续前缘。 顾嘉梦冷眼看着她,待她止了眼泪,才道:“哦,我知道了。那么,你现在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你……”顾九九气结。 “我母亲不喜欢别人在她坟前哭泣。”顾嘉梦看向顾彦琛,“大哥,你觉得呢? 顾彦琛看看母亲的墓碑,想着九九与母亲不曾相处过,这样扰了母亲安宁,的确不大好。他心中惭愧,暗道一声罪过,再想想两个妹妹相处并不愉快,再任由她们相处,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来呢。他低声对顾九九恳求道:“妹妹,不如我们先行离开?母亲生前喜静,你这样,不好……” 顾九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经说过无数次要守护她的人,如今和别人一道,当众欺负她。她又羞又怒,苍白的脸颊胀得通红。她环视四周,在场诸人,没有一个站在她身后。从头到尾,她都是孤身一人。 她心里弥漫的凄凉,几乎要将她淹没。是不是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一个上窜下跳的跳梁小丑?是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将她的尊严,她的骄傲,踩在脚下? 她顾九九不是可以任人欺凌的。但是留在这里,她绝对讨不到半点好去。 她转过身,挺直脊背,一言不发,大步向前走去。 顾彦琛叹了口气,终是放心不下,快步追了上去。 顾嘉梦望着他们的背影,低声说道:“也许,我该把这些都告诉父亲的。是否与她相认,我不能代他做主。” 事先给父亲说明情况也好。她的确是想一直隐瞒,可大哥和顾九九并不想让那两年成为秘密。她只担心,父亲也和大哥一样。 姬央笑笑,温声说道:“不必担心,令尊既能做到尚书,自非令兄能比。令兄,到底还是……”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性子温和,也该有个分寸。” 顾嘉梦没有说话。 弘明法师道:“阿弥陀佛……”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连安慰劝解,都不知从何说起。他顿了一顿,只提醒道:“女施主多加小心,有些事情,与令尊商量一下也好。” 顾嘉梦点头致谢:“多谢大师提点。”她的目光转到大师背负的小包袱上,奇道:“大师这是要远行吗?” 弘明法师含笑答了。 顾嘉梦点点头:“原来如此,大师一路小心。”她心里唏嘘不已。怪不得顾九九去而复返,回来时还成竹在胸,原来如此,也真是巧了。 她又看向一旁的姬央,低声问道:“殿下呢?又缘何至此?” 弘明法师代答:“施主说是来送老衲的。唉,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这里来……” 他摇头晃脑叹气,顾嘉梦却听得脸红耳热,心跳也乱了一拍。也不知是不是多想,她仿佛猜到了另一个原因,低声含糊说道:“原来如此……” 弘明法师又道:“老衲即将远行,想托付女施主一件事,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大师请讲。” “老衲在慈恩寺的后院,种了一些花卉,恐小沙弥粗心,女施主有空,可否前去帮忙照料一下?” 顾嘉梦有点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不大明白,大师为何特意提出来。再一瞧弘明法师的神情,答案呼之欲出。 他是想教她多去慈恩寺。往再深处想,为什么要她去慈恩寺呢?因为…… 一直沉默的姬央忽然开口说道:“顾姑娘,与孤一道,送送大师可好?” 顾嘉梦还未表态,弘明法师倒先笑了,连声说好。 如此一来,顾嘉梦也不好意思起来,一扫先前的郁闷情绪,轻轻点了点头。“不过,小七姑娘她……” 姬央咳了一声:“小七身手好,她想去一旁玩玩儿,是不是?” 从他们一行人出现,就开始神游天外,摸不着头脑的小七这时听到了她的名字,一脸茫然:“啊?哦,好。” 她脑海里乱糟糟的。什么穿越?什么附身?占了身体?完全都听不懂,但是别人好像都明白的样子。她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装作自己也清楚。 小七很听话离开。 顾嘉梦和姬央一同送弘明法师。一路上,都是弘明法师在说话,说佛法,说近来的轶事,以及对顾嘉梦笨拙的安慰和劝解。 待弘明法师的背影消失不见,姬央才开口说道:“那位顾小姐的事,用孤出手么?” 顾嘉梦微愣,顾九九么?顾九九的事情,在她看来,原本不是什么事。她可以解决。而且,说到底,这是她自己的事情,是她和顾九九之间的恩怨,她不想求助他人。 姬央沉默了片刻,点头:“如此,孤知道了。” 85|10.7 “只要有用得着孤的地方,尽管来找孤。” 顾嘉梦点一点头:“我记得的。” 张氏夫人的墓前,安安静静,仿佛方才的一切纷争都不曾发生过。 顾家的马车停在远处,小厮端砚倚着马车,远远看见大小姐归来,忙迎了上去,搓着手,笑道:“大小姐……”继而又向姬央行了礼。 顾嘉梦只点了点头,看样子,大哥还未归来。 端砚动动嘴唇,几次欲言又止,好容易鼓起了勇气,大小姐却向张氏夫人的墓碑处走去。他叹了口气,收回了原本要说的话。 姬央站在墓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夫人若泉下有知,请保佑令爱,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顾嘉梦立于他身后,心说,如果母亲真的有灵,那就也保佑保佑殿下吧,保佑他长命百岁。 姬央忽的退后一步,与她平齐,转向她,温声说道:“记得那次,你说你缺根簪子,是不是?” “啊?簪子吗?” 姬央笑笑,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来:“嗯,拿去,看看可还喜欢。” “哦。”顾嘉梦接过来道了谢,笼在袖中。她壮着胆子看向他,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她心中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明显。 “你,不要看一看,试一试么?万一不合心意呢?” 顾嘉梦柔柔一笑,半歪着头:“殿下送的,我都喜欢。”阳光洒在她脸上,白玉般的脸颊隐隐泛出珊瑚之色。本就容颜出色的她,更显美貌。 而她这样娇憨的模样,更教人心神摇曳。 姬央愕然,随即以手握拳,抵在唇畔,轻咳一声,低声道:“以后不要轻易这般对人笑。” “为什么?” “因为,因为……”姬央少见的语塞,他笑了一笑,又拿出一物来,递与她,正是先时那枚玉玦。粮食多半到了灾民手中,灾情也已经缓解。这玉玦还是交予她的好。 顾嘉梦下意识摆手拒绝:“这玉玦用处大着呢,我保管着不大方便。” 姬央却笑了一笑:“不方便?孤倒觉得,是方便了你我相见。”他叹了口气,不由分手,将玉玦放进了她手里:“这半年来,相见的时候,是越来越少了……” 顾嘉梦闻言,耳朵嗡的一声,浑身血液上涌,集中到了脸上,她抽出手:“你,你……” 姬央伸手,拂去她头顶不知何时沾染上的小树叶,说道:“好姑娘,当着令堂的面,说这些,是不是不大好?嗯,是不是应该先去拜访令尊大人?” “你,你,我……”顾嘉梦呆愣愣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和她理解出来的是否一样,“殿下是说……” “孤本想多等两年,等一些事情安定下来,再向你承诺。但方才,孤好像改变主意了。”他眼中盛满细碎的光,声音温润,像是潺潺流过的河水,“孤想站在你身前,想替你扛一些事,可以么?” 顾嘉梦微仰着头,眨了眨眼睛:“殿下是说……”她指了指他,再指指自己:“你?我?” 他笑了一笑,点点头:“是。”他顿了一顿,续道:“只是不知道顾姑娘是否愿意给孤这个机会。” 顾嘉梦轻抚发烫的脸颊,这样的场景,她有些意外,仿佛却又是在意料之中。 她细细回忆起与他相识后的一些场景,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只是她自己迟钝得不敢相信。 她心里有喜悦,有迷茫,又有若有若无的恐惧和不安。 这种感觉很奇妙,很新奇。 她下意识想从他身上找到答案,然而却看到了他脸上罕见的紧张与慌乱。她的心莫名就轻松起来,不安散去,她盯着他的眼睛,莞尔一笑。 似是被她的笑容所感染,他也笑了,愣了一愣,别过眼去。 顾嘉梦侧着头,笑道:“殿下就不怕我拒绝么?” “那么你会拒绝么?”姬央不急不慢,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好姑娘,你也是乐意的,是不是?” 他面上尽显自信,可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心里清楚,今日并不是绝佳的时机,他前路未明,她年纪还小。但是在看了她与另一个女子的对峙后,他忽的就改变了主意。 在他眼里,他的姑娘,自然是很好很好的。若说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她性情柔弱。要她一个人去面对,他放心不下。他想站在她身边,想告诉她,他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他是她的依靠。 顾嘉梦螓首低垂,柔颈秀美,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最信赖殿下,殿下说我乐意,那么我大约就是乐意的吧?” 姬央微愕,这是什么话?是乐意吗?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对自己的理解能力产生了怀疑。 对方长久沉默,顾嘉梦不由得抬起头来,斜了他一眼,嗔道:“我都说了乐意了啊。”她都已经答应了啊。 她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来,眉眼弯弯,含羞带怯,脸颊酡红,娇柔无限。 “什么?”姬央一怔,旋即从狂喜中回过神来,上前一步,伸出手,最终却停留在她发髻边,咳了一声,“你的头发有些散。” “啊?”她半抬眼,眼中写满疑惑。 他笑了笑,帮她正了正簪子。 尽管那日在慈恩寺,他就知晓了她的心意,但是当面听她说乐意,他还是难掩兴奋之情。——毕竟那时的她懵懵懂懂,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他还曾想过要怎样一点点引导她正视内心。 这一刻来的太突然,他的欢喜,手足无措。 如果不是在张氏夫人的墓前,如果不是她在身边,他想他可能会长啸一声,并辅之以手舞足蹈来抒发心中的喜悦。但最终,他却只是退后一步,喃声说道:“你说乐意,我很欢喜……” 他素来清冷寡欲,很少有什么能让他提起兴趣,更毋论想去追求,想去拥有了。 可是,他的姑娘,从一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 犹记得,她一身狼狈闯进了他的视线。孤孤单单的小鬼,就那么飘在半空里,跟在他身边,怪态百出,意外地惹人怜爱。 再后来,她伴在他身边长达两年,朝夕相对,出入相随。那时,他并无异样的情绪。 只是等她回到了她自己的身体,他才察觉到心里的悸动。然而那个姑娘,不再是只属于他的姑娘。 …… 顾嘉梦笑了:“我也很欢喜啊。”能亲口听到他的话,而不是自己在心里暗自琢磨,她心里也很欢喜啊。 她想起白皇后手札中的话,这世上最难得的感情,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一生相守。 两人相视而笑,明明没有说话,却仿佛已经交流过千言万语。 许久之后,姬央才道:“好姑娘,你且等一等。”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么他就会努力扫清一切障碍。 以前不争不抢,是因为没有争抢的必要。可现在他有要护着的,想一生相守的姑娘。 他想留着这条命,和她好好的,一起走下去。等到年老时,还能与她一起,在院中品茗对弈。 姬央在张氏墓前跪下,低声说道:“夫人放心,央必倾力,许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顾嘉梦站在他身侧,眼睛一热,重重地点头。娘亲,女儿也想他平安喜乐的。 她心里明白,如果真要跟殿下在一起,这条路肯定不会容易。 无论是他们之间的身份阻碍,还是他将来的生死存亡,都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难题。 她瞧着他的侧颜,只要他敢,她就愿意陪他走下去。 她希望上天可以眷顾他们多一些。 …… 临近日中,顾彦琛还未归来,小七抱着一大束花,眼巴巴看着他们。 姬央看看日影,说道:“时日不早,我们先归去吧?” 顾嘉梦冲他微微一笑,轻点下巴。 自从坦诚心意后,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在他面前随意了许多。 临别之际,他轻声问她:“真的不用孤帮忙么?” 她摇了摇头:“不用。”有些事情,需要她自己解决。顿了一顿,她忽的扬起笑脸,柔声说道:“九月初九时,殿下可愿登高?我听说西山风景很好,闲云观也很有名……” 两人视线交汇,姬央微笑,颔首:“好。” …… 顾嘉梦坐在马车里,慢慢打开了小匣子。一根碧色的簪子,花样很简单,并不是市面流行的样式。她紧紧握在手里,心里又酸又甜,嘴角却不由得勾了起来。 在小七夹杂着好奇和揶揄的目光中,顾嘉梦淡然自若收起了簪子,小心翼翼收回袖中。 小七将嘴一撇,摇了摇头。 回到顾府时,顾彦琛仍未归来。 顾嘉梦默默叹了口气,先去换了衣衫,继而去向继母姚氏请安。 姚氏只闲闲问了两句,她对顾嘉梦的生母并不感兴趣。末了,她才又问起下个月关于顾嘉梦生辰,可有什么要准备的。 顾嘉梦这才提起重阳登高一事, 姚氏点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巧是你生辰,你们小孩子家,既然不特意过寿,出去登高望远也好。你如今也大了,这些事,自己做主就好。” 顾嘉梦点头,吁了口气。对于即将到来的生辰,隐隐生出期待来。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姚氏状似无意,提起小喜儿来:“你那个叫小喜儿的丫头,我想打发出去。她年纪也不小了……”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顾嘉梦的神色,续道:“有别的心思不大好,正好,借着你生辰,打发一些丫头出去嫁人……” “小喜儿?”顾嘉梦愣了愣。小喜儿与她同龄,在顾府,十六岁的丫头,打发出去嫁人的不多。听姚氏的意思,大概关键在“有别的心思”上。 小喜儿的心思,她大致能猜到一些。她点了点头:“后宅之事,太太做主便好。只是这小喜儿,跟随我多年……” “你放心,必不会亏待了她。”姚氏笑了,神情轻松,她轻轻拍拍顾嘉梦的手背,“除了她应得的,还会额外多赏赐一些,总不能让人以为顾家薄待下人。” 顾嘉梦含笑不语,心里却感慨不已。小喜儿要出嫁了,这辈子她不会是大哥的小妾了。大哥也不会是驸马,一切都不同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和殿下也能好好的? 晚间,顾嘉梦提着灯进了父亲的书房。 顾尚书正在灯下看书,见女儿前来,放下书本,问她来意。 86|10.7 顾尚书年近半百,曾经英俊儒雅的他,已不复年轻时的模样,两鬓也有了微霜。 书房里只有他们父女二人。 顾嘉梦直接跪了下去:“父亲,女儿有话要说。” 顾尚书一愣,站起身来:“好端端的,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话好好说。”他双手托着女儿的手臂,将她扶起来。 短短一息间,顾尚书心头转过万千念头。他这个女儿,自小不声不响,安分守己。虽不说有多出彩,但也没教他担心过。后来,她长大些,也活泼些,会撒娇卖巧吗,讨人喜欢。再后来,她受伤,退婚,性情也沉稳下来。 她现下这般跪在他面前,郑重其事,想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顾尚书一颗心悬在半空,却若无其事地要女儿坐下,说清楚,讲明白。 顾嘉梦重又施了礼,这才缓缓说道:“有件事情,女儿欺瞒父亲很久了……” 顾尚书只点了点头,心说,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惹下官司或是与人私.通有辱门风,他这做父亲的,都不会动怒。 顾嘉梦悄悄观察父亲的神色,从她十三岁说起,一点一点,娓娓道来。 起初,顾尚书还只听着,再后来,神情越来越凝重,怀疑,震惊,一脸的不可置信。不过,他并没有打断女儿的话,而是耐心听着她的离奇经历。 父亲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大概是不信这些的吧?顾嘉梦在心里叹了口气,把能说的都说了,包括弘明法师,闲云道长…… 末了,她看向父亲,忐忑不安,自我安慰,心说,他不信也没关系的。既然不信她,那么自然也就不会相信大哥和顾九九。可到底,还是有些失望。 沉默了许久,顾尚书才涩然问道:“你说,你曾经被鬼附身了两年?” 他没忘记,数月前,他向皇帝委婉请求,希望女儿可以走出佛堂,皇帝给的也是这么一个理由。 顾嘉梦略一犹豫,点一点头:“可以这么说。”顾九九可不就是来自异世的孤魂么? 顾尚书继续问道:“你说,你曾经有两年,人不人,鬼不鬼?就那么……飘着?” 他声音发颤。 顾嘉梦眼中隐隐带泪,点点头:“是。”怕父亲不相信,她详细说起宫中布局,甚至是皇宫大殿的装饰。 顾尚书神情剧变,在他记忆中,女儿的确曾奉诏进宫过一次,是去见皇贵妃,她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你真的,当了两年的鬼?” 顾嘉梦点头,拭去眼角的泪:“是。” 顾尚书猛地站了起来,沉声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想法子告诉家里头?”他胡须微颤,手也在发抖:“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跟家里人说?为什么不说?啊?” 他眼睛通红,隐约有泪光闪烁。 顾嘉梦怔怔的,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擦了擦眼泪:“是女儿不孝……” 她不敢,人人都爱顾九九,就像大哥,明明知道了她是亲妹妹,却还是选择支持顾九九。她怕父亲也是这般,她不想自取其辱。 顾尚书背转过身去,她方才已经说的很明白,当世高人都说,那个鬼比她更适合她的身体,她一度曾想过放弃。而且,那两年,如果有人告诉了他那个不是她女儿,他也不会相信啊。 他这个做父亲的,对女儿和那个鬼魂的态度对比太过明显,她不敢,也不足为奇。更何况,在她回来后,有她大哥的表现在前,她哪里还敢再提这件事…… 他心里明白,他都明白,可是一想到他的女儿曾经人不人鬼不鬼飘在半空中,就看着他们“一家”和睦相处,看着他对那个鬼魂百般疼爱,他心里就跟针扎一样难受。像是有什么堵在胸口,他不得不重重地捶了几下,才稍微好受一点。 他知道,这些他不该相信的,他往日是从来不信这些的,他是读书人,他不信这些。 但是一对上女儿的眼睛,他却瞬间没了怀疑的理由。委屈,脆弱,希冀……这眼神,让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他的原配张氏。 不,张氏的眼神要再多些哀怨缠绵,依依不舍。 他和张氏是少年夫妻,虽不说情深意重,可也相敬如宾,夫妻相谐。而张氏又在美好的年华逝去,他后来虽然续娶了姚氏,夫妇和睦,但他心里始终有着张氏的位置。 张氏病重,知道他肯定会续弦。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她这一双儿女。她拉着他的手,殷殷嘱托,一定要善待他们。 张氏,张氏。 顾尚书看着女儿,知道她没必要去编造这么一个故事,这些对她没半点好处。 但他宁愿相信,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不敢想象那两年她是怎么过的。他十三岁的女儿,一个人,孤零零的飘在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把另一个人当成她,极尽疼爱。 她从小到大,他对她的关注就不多。张氏过世时,她年纪还小。他那时在朝堂正是艰难,顶多管教一下长子。她是个女孩子,不吵不闹,他哪里有心思去关心她? 后来,继室姚氏进门。姚氏出身大家,他对她很放心,从来不问内宅事。再后来,嘉敏和嘉荣相继出世。嘉梦在中间,性情又不算出挑。他不由地就忽视了这个女儿。 可她终究是他的女儿,是他的骨血,是张氏临终前还放心不下的小女儿。 他将来有什么面目,见张氏于地下? …… 顾嘉梦跪在地上,只低声告罪:“是女儿不孝,是女儿不孝……” 顾尚书终究还是没忍住掉下泪来,他那两年有多疼爱那个鬼魂,现在就有多内疚。他弯腰,扶起女儿:“不是你不孝,是爹不慈,是爹不慈啊。我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要是你娘还在……” 若是张氏还在,他肯定会对女儿多关爱一些,必不会糊涂至此。 听父亲提起早逝的母亲,顾嘉梦更是鼻子一酸,泪如雨下。就着父亲的手,她站起身来,摇了摇头:“不怪父亲……” 父亲能相信她,能接受她,而不是像大哥那般,她已经很知足了。 顾尚书轻轻拍拍女儿的脊背,低声道:“莫哭,有爹在,莫哭……” 两人止了眼泪,顾尚书出门叫丫鬟端来热水,给他们父女洗手净面,又叫小厮去唤大少爷过来。 小厮答道:“大少爷还没回来。” 顾尚书脸色一沉:“等他回来,叫他立即过来见我!” “是。”小厮应声离去。 顾尚书看看眼睛微红的女儿,心里一窒,尽量温声问道:“我听你说,你大哥也知道这件事?” 顾嘉梦道:“是,我回来的第一天,他就认出了我。” 这些细节,她一开始就说了。顾尚书也有印象,再次询问,是因为他不敢相信。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儿子,竟然会为了一个孤魂野鬼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妹妹。 一直以来,顾尚书最为自得的,不是他从一介布衣到朝廷尚书;而是他的四个儿女,尤其以长子顾彦琛为甚。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不但是容貌像极了他,才气也不输于他。年方弱冠,便已中举。谁人不赞一声他年少有为? 顾尚书不信儿子是不辨是非之人,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我听你说,那鬼魂还在世上?又一次借尸还魂?” 顾嘉梦点头道:“那位姑娘,的确是换了身份,仍在人世。” 顾尚书冷笑:“什么姑娘?分明是个怪物!”能两次驱人魂魄,进人身体的,怎么可能是个普通姑娘?也许不止两次。 那是个有手段的,那两年,她让顾家上下都对她赞誉有加,想想都觉得可怕。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鬼魂现在是不是在九里巷?” “啊?” 不等顾嘉梦证实,他就很肯定地道:“是在九里巷啊……” 前些日子,他收到名剌,名剌上说,顾彦琛在外养外室,将那外室安排在了九里巷。他把儿子叫过来询问,儿子信誓旦旦说绝无此事,常去九里巷,是照顾景王的女人。 景王的女人…… 顾尚书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他当时怎么就信了呢?顾彦琛和景王来往不多,怎么会帮忙照顾景王的女人?除非那个女人,他也认得…… “父亲?”顾嘉梦见父亲神色奇怪,心中不安。 顾尚书摆了摆手:“我儿勿忧。有爹在,无人能伤你分毫。”话一出口,他有点心虚,又认真地说了一遍:“万事都有为父。” 顾嘉梦心里一暖,乖巧地点了点头。这是她十六年来,与父亲最亲近的一次。 顾尚书慈爱地笑笑,安抚女儿:“那个鬼魂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你大哥糊涂,可爹还没老。有爹在,就不会委屈了你。这件事,交给爹就好。”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的语气教顾嘉梦心生不安。她低声道:“父亲,此事由女儿处理可好?这是我跟她的事情……” 顾尚书嘿然一笑:“什么你跟她的事情?你的事,就是你爹的事。连子女都不能保护,还有什么资格为人父?” “父亲……”顾嘉梦鼻子一酸,再次湿了眼角。 顾尚书轻轻拍拍女儿的脊背:“你莫要多想,男儿立世,功名利禄,才华本事都在其次,首要的就是能照顾妻儿老小。你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不能教你委屈。” 顾嘉梦望着父亲,百感交集。在她的记忆中,父亲并不大喜欢她。有时,她连跟他说句话都难。可今天,他的话,却一扫她多年来的委屈,只教她心生暖意。 “父亲……”她轻轻拉拉父亲的胳膊,“父亲一定小心……” 这是她父亲,愿意替她遮风挡雨解决一切难题的父亲。 顾尚书笑笑:“我儿放心,为父心中有数。” 他知道那个鬼魂不简单,能让儿子死心塌地,不惜委屈妹妹,哪里会简单了?或许那是有异术的,她一定是对顾彦琛下了蛊,摄了魂,他才会这样。 顾尚书最开始一点都不相信,但是信了一点后,他年少时看过的闲书上,关于这方面的记载,一个字一个字往他脑海里涌。 顾嘉梦想起父亲方才的那个眼神,心中一凛,急切地道:“父亲不要杀人。” 顾尚书微愕,旋即笑笑:“我儿想哪里去了?为父是朝廷命官,岂会知法犯法?我儿不要多想。” 他承认,他的确想过,这样的怪物,最好是一把火烧掉,永世不得超生。只是不知道烧死她后,她会不会再到另一个身体里去。 顾尚书不敢想象,若是又占了女儿的身体,那可,该如何是好? …… 小厮忽然来报:“老爷,大少爷回来了。” 顾尚书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叫他过来!” 小厮支支吾吾:“老爷,大少爷他,他受伤了……” “什么?” 87|10.7 顾尚书霍地站起:“受伤了?!” 他的儿子他很清楚,顾彦琛自幼得名师教导,习武修文,样样不曾落下。平白无故的,怎么会受伤? “说!怎么回事!” 小厮低着头:“小的不知。” 顾尚书深吸一口气,摆摆手,令小厮退下。他尽量温和地对女儿道:“我儿先回房休息,爹过去看看。” 顾嘉梦心中不安,柔声道:“父亲不要着急,女儿陪您一起前往。” 顾尚书看了看她,点一点头:“也好。” 书房离松涛院不远,途中,顾嘉梦安慰父亲,大哥不会有事。顾尚书也不说话,只猜测着种种可能。他最担心的,就是儿子受伤与那个鬼魂有关。 松涛院灯火通明,刚一进院子,就听到端砚的声音:“快,去拿醒酒汤了,这里也要通通风!” 顾尚书的火气噌的一下,升腾起来。原来是喝醉了啊!真是好大的胆子,就假装受伤,惹老父担心。他大步向前。 顾嘉梦忙轻轻扯了扯父亲的衣袖,低声道:“父亲不要动怒,保重身体要紧。” 顾尚书轻拍女儿的手臂,温声道:“别怕,你在这里等着,或是先回去。”儿子醉酒后,保不准会有丑态,给女儿看到不好。 顾嘉梦略一思忖,就知道了父亲的想法,“嗯”了一声,便没再上前。 …… 小厮们发现了顾尚书,纷纷变了神色。顾尚书加快了脚步,推开小厮,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榻上的儿子。 屋子里虽然熏了香,但仍有浓浓的酒味。顾彦琛可能已经换过了衣裳,然而头发散乱,鼻青脸肿,看着甚是狼狈。 顾彦琛看见父亲,忙下榻行礼。或是行动匆忙了些,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竟忍不住呻.吟出声。 顾尚书这才注意到他除了脸上,手腕处也有淤青。这只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还不知有多少。他惊怒交加,心疼愤恨,沉着脸问道:“怎么回事?” 顾彦琛的酒瞬间清醒了大半儿,甚是惭愧:“儿子喝醉了酒,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顾尚书怒极反笑,上前,一把撸起儿子的袖子,见他胳膊上果真另有伤痕。他冷笑一声,“摔了一跤?” 顾尚书方才已经听女儿讲了今日的事情,虽然不甚详细,却也知道,他的一双儿女去祭拜亡妻,儿子顾彦琛却找了那个鬼魂出来,说是顾家的女儿…… 顾嘉梦早早就回了府,顾彦琛却迟迟未归,回来时还一身酒气,身上带伤。顾尚书焉能不怒? 顾彦琛额头冷汗涔涔,不是他不如实作答,而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话已出口,也不好再改,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 他今日自忖办砸了事情,得罪了这个,伤害了那个,里外不是人。他送顾九九回了九里巷,因为顾九九脸色灰白,神情憔悴,罗员外夫妇没给他好脸色不说,连正好也在罗家的孙二都敢给他没脸。 顾彦琛年少有名,颇受赞誉,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心里怎会好受?他独自一人,去了一家小酒馆,借酒消愁。但是,酒入腹,愁难销。 他一个人一杯又一杯,一直喝到暮色.降临,才付了账,跌跌撞撞,出了小酒馆。 然而当他走过一条小巷时,突然眼前一黑,像是被人套在了麻袋里,劈头盖脸,一顿猛揍。若在往日,他还不至于毫无反手之力。只是这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的,对方又出其不意。他乍然被套在狭小的空间中,无从招架,只能白白受着。 从声音可以听出,打他的人不少,大概有五六个。那些人的拳头,一个个都很硬。一拳打来,他都要闷哼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人终于收手了。周遭静悄悄的,只有他耳朵里嗡嗡嗡的耳鸣声。 顾彦琛钻出麻袋,四周并无人影。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渍,顾不上查看身上的伤,步履蹒跚,赶在宵禁前回到了家。 如今父亲问起,教他如何回答?除了谎称摔倒,难道还能有别的应对之语?说被人打了,这话他说不出口! 被殴打的痕迹如此明显,顾尚书又不是年老昏聩,岂会看不出来?听女儿讲过前尘往事,他本就自责愤懑无处发泄,此刻干脆一股脑全转移到了儿子身上。糊涂,酗酒,斗殴,欺瞒长辈,在生母墓前欺侮幼妹,前脚刚去祭拜生母,后脚就喝得烂醉…… 他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 顾尚书气不打一处来,手腕发抖,咬牙道:“来人,传家法!” 顾家所谓的家法,是一根藤条,顾彦琛少时顽劣,曾见识过这家法的厉害。此刻忽然听父亲提起,不由得慌了几分。 一旁的小厮站在原地,一脸为难,却不敢行动。 顾尚书隐含怒气的眼神扫过,冷声道:“还不快去?” ——若是以往,顾彦琛发生这样的事,顾尚书只会心疼,或是口头责骂两句。但今日,他心中积攒了太多情绪,急需找一个发泄口。 顾彦琛一慌,连忙跪下:“父亲恕罪,父亲息怒,切莫气坏了身体……”他连忙将喝酒被袭之事说了。 顾尚书冷眼看着儿子,目光森然,一字字道:“为何喝酒?” 顾彦琛心中一凛,不敢说出顾九九来,只答道:“儿子从母亲坟上回来,心里难受,就去饮了几杯。” “好,好,好。”顾尚书口中赞一声,眼里的冷意就更盛一分。从母亲坟上回来,心里难受?这话说的可真好听,要是真的顾忌母亲,他何至于当着母亲的面,欺负他亲妹妹? 顾彦琛心说不好,却听父亲冷声喝问:“家法呢?!” 此时的顾彦琛,脸颊肿起,眼角淤青,看着他这狼狈的模样,顾尚书倒更想给他添些新伤了。 他教了二十多年,就教出这么一个儿子。往日的自豪与满意此刻统统化成了失望和愤怒。 小厮颤颤巍巍递上藤条。 顾尚书直接一藤条抽在了儿子背上。 顾彦琛不敢躲避,只能生生受着。 好在顾尚书并未使用太大的力道,可仍疼得顾彦琛拧起了眉。 “父亲!”顾嘉梦听到响动,匆忙赶至时,顾彦琛已经吃了几藤条。背后的衣衫撕.裂,露出几道血痕来。 她匆忙跪下,哀求道:“父亲息怒……” 她无意间瞥了大哥一眼,唬了一跳,才几个时辰不见,大哥怎么伤成这样?她不知道父亲动用家法,其中她的缘故占了几成。但无论如何,这般责打大哥,终是不妥,必须阻止。 莫说大哥身有功名,明日还要出门,单说大哥身上有伤,就不宜再挨打。家宅不合,骨肉背离,终非幸事。 顾尚书扶起女儿,温声道:“你让开,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不要多管闲事。” “父亲,这是顾家的事情,怎么叫闲事?父亲不看别的,只看在大哥身上有伤,看在母亲面上,饶过大哥吧?”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顾尚书冷笑:“身上有伤?你可知他这伤是怎么来的?看在你母亲面子上,你记得你母亲,他可是把你母亲忘得一干二净!” 不记得生身母亲,这是在指责顾彦琛不孝。 这话不可谓不诛心。 顾彦琛忙道:“孩儿不敢。” 顾嘉梦也道:“这中间想是有误会,大哥一直很敬重母亲。父亲,大哥手上还在流血,可否先请大夫给他包扎一下?” 她与大哥是回不到从前了,但终究还是兄妹。看见大哥受伤,她心情复杂。父亲要责罚大哥的场景,总会让她想到小时候。她看了大哥偷偷带回来的话本,大哥被父亲责打。一晃眼,他们都大了。 大哥让她失望,可她并不想看到父亲难过。大哥是家中长子,也是这一辈唯一的男丁。若是他真与父亲有了嫌隙,家宅失和,对谁都不好。 顾尚书手里的藤条没再落下,儿子一声不吭,直挺挺地跪着。他也说不清是心疼多些,还是恼怒多些。 这是他看重了二十多年的长子,他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误会了儿子。可是一想到,儿子这近一年来所做的事情,他就心里发堵。 正僵持着,姚氏的声音突然响起:“老爷,您这是做什么?”说话间,姚氏已走了进来。 大约是赶得匆忙,姚氏鬓发微散,身上的衣衫也甚是简单。八月末的夜晚,她额上有了薄汗。 顾嘉梦悄悄松了口气,方才听到声响,知道父亲要请家法,她就使人去向姚氏求救。 这家里,真正能拦住父亲的,也就是继母姚氏了。 姚氏比顾尚书小了十岁,出身大家,容颜秀美,进门后管理内宅毫无差错,膝下又有两个女儿。对这个继室,顾尚书很是尊重。 顾尚书见她过来,只得转向她,说道:“教训一下这个逆子,教夫人见笑了。” 姚氏瞧瞧跪在地上的顾彦琛,惊呼一声:“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请大夫了吗?老爷,他明日还要去翰林院呢,打坏了可怎生好?” 顾尚书也不答话,怒火渐退,他也知道他方才太过冲.动了。 姚氏佯作无意,从顾尚书手里拿过藤条,柔声说道:“老爷好歹先歇一歇。孩子们哪里做的不好,做父母的,好好教导就是了。那里就值得动家法了?大少爷一向懂事,这中间想是有什么误会。再说了,就是他做错了什么,那等他伤好了,再教训也不迟。此时加重了伤势,万一有个什么的,心疼的还不是老爷?” 她这般给了台阶,顾尚书也就顺势下了。 毕竟顾彦琛脸上的伤看着不像是唬人的。姚氏没说错,等他伤好了再教训也不迟,顺便将之前的账一并算了。 只是,他儿子到底跟谁结下了仇怨,竟被打成这个样子?对方目的何在? 姚氏将藤条递给一旁的小厮,轻笑道:“三姑娘今天学了新花样,想给爹爹绣东西呢。老爷要不去看看?” 顾尚书点点头,对顾彦琛道:“这笔账,先记着。等你养好了伤再算。”他又看看顾嘉梦,温声说道:“我儿先回去吧。” 顾嘉梦点头行礼告退。 顾尚书叹了口气,与姚氏一起,在走出两步后,却又停住了,他对一边的小厮道:“去请个大夫吧!明日给他告个假。” 小厮应了。 姚氏也道:“库房还有些药材,让人一并取去吧。” 顾尚书点点头,一步一步,走得很沉重。 顾彦琛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88|10.7 直到被小厮重新扶到榻上,顾彦琛都没想明白,今天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先是同时得罪两个妹妹,再是莫名其妙遇袭,甚至回到了家里,还被父亲动了家法。 一不小心碰到身上的伤,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父亲今日是怎么了?他好像不大认识父亲了。 …… 顾尚书在灯下看了看顾嘉荣新学的绣样,随口夸赞了两句,就放了下来,无声地叹了口气。 姚氏挥手令丫鬟退下,跟他说起家里的一些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说道:“叫人去请了席大夫,大少爷年轻体健,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顾尚书嘿然一笑,并不答话。 姚氏忖度着说道:“大少爷向来懂事,这次大概是喝了酒,才会糊涂。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 “这事儿你不用管,时候不早了,歇了吧。”顾尚书打断了妻子的话,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姚氏柔柔一笑,不再多言。 顾尚书睡得并不安稳,一个个场景犹如一帧帧的画,在他眼前一一浮现,女儿的眼泪,儿子身上的伤……最后定格在张氏临终前。 无论如何,那都是他的儿女。 …… 次日一大早,顾尚书就教人递了帖子给京兆尹,说明儿子被打一事,希望可以尽快查明真相。他的儿子不肖,自有他教训。 毕竟是姻亲,京兆尹孙大人对此很重视,还派人去顾府探望。 只是顾彦琛究竟是被何人所打,孙大人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来。一方面,顾家不愿意详谈此事,另一方面,事发的地点和时间掐的很准。 过了好几日孙大人才有了眉目,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是跟他连了宗的孙把总的次子。他见过孙二好几次,这后生斯斯文文,也有些才华,跟顾彦琛毫无恩怨,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孙大人使人唤了孙二过来询问。 孙二供认不讳。 原来那日,在九里巷,孙二见到罗家表妹妆容凌乱,脸色灰白,姨母姨丈忧心忡忡。这一切都是从顾彦琛频繁出入罗家开始的。 关于罗碧玉是顾彦琛置的外室这样的传言,在九里巷传得沸沸扬扬。孙二心中有气,就想教训教训那个顾彦琛。 孙把总是个武人,孙二也认得一些兵痞子,他不过花了一点小钱,那些人就答应了揍顾彦琛一顿,让其吃些苦头。他以为以顾彦琛的性子,被打了也只会藏着掖着,没想到孙伯父竟然知道了。 孙大人皱眉:“你说,那顾彦琛养外室?” “自然不是!”孙二连忙解释,罗家表妹乡下来的,见识短浅,但也知道礼义廉耻,坚决不肯做人外室。是那顾彦琛天天往九里巷跑,甚至还直接登堂入室。姨丈姨母都是普通老百姓,他们也很无奈啊。 孙二对顾彦琛成见很深,逮着机会自然不会错过。他不着痕迹地抹黑,说得孙大人眉头直皱。 顾彦琛家世模样都不错,年纪轻轻又有了功名,在孙大人看来,这是一个好的女婿人选。可听孙二的意思,似乎并非如此啊。 孙大人最开始是不信的,但是孙二是读书人,又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总不可能拿着女子的闺誉来造谣,更何况那姑娘还是他表妹。事实如何,还需要好好查查。 事关女儿婚事,他不能不慎重。 孙大人只告诉顾尚书,查无结果。顾尚书虽然遗憾,却没再追问。孙大人叫了心腹,去九里巷,去杏花巷细细打探。 如果孙二说的是真的,那他就得重新考量与顾家的婚事了。他的女儿也不求嫁入高门大户,只要一生顺遂就好。 顾彦琛毕竟是年轻,受的伤又多是皮外伤,有名医诊治,有珍贵药材治疗,疗养一段时日,身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在他养伤期间,他的家人竟没有一个亲自探视的,都是派身边的下人问上一两句。 他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失落。听小厮说,这几天,父亲和妹妹关系很亲近。这让他既欣慰又烦闷。 他有种他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顾尚书自从知道女儿曾被附身之后,的确对女儿越发关心。从朝堂归来,常会唤了女儿过来,品茗对弈。 对于女儿归来后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真相这件事,顾尚书耿耿于怀。 顾嘉梦的笑容缥缈虚幻:“因为父亲更喜欢她啊……” 顾尚书一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是更喜欢她,只是以为那是你。”他很认真地说:“爹以为那是你啊。” 他以为那是他女儿长大了,谁的性情是一成不变的?若是一早就知道那是占了他女儿身体的鬼魂,他怎么可能善待她? 顾嘉梦别过脸去,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 现在这样就挺好,她有父亲疼爱,很好。 …… 顾彦琛受伤数日后,顾尚书走进了他的院子。 彼时,顾彦琛正斜躺在榻上,看话本子解闷,乍一见到父亲,那一夜的家法蓦然浮上心头。他后背正在愈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他心里一慌,手里的话本掉在脸上。他也顾不得疼,连忙起身行礼:“父亲!” 顾尚书神色略和缓了些,他点点头,自己寻了一把椅子坐下,开口便道:“你的伤好的怎么样了?” 顾彦琛悄悄松了口气:“回父亲,伤口在愈合了。” “你可知道为什么要对你动家法?”顾尚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顾彦琛心下惴惴,却很老实地摇头:“孩儿不知。” 顾尚书面色一沉:“九九。” “父亲?”顾彦琛大惊,差点跳起身来,“父亲如何知道……哦,是,是妹妹?是妹妹说的?妹妹她……” 他也形容不出自己现在的感觉来。一直以来,因为担心妹妹不同意,他从没向父亲透过半点风声。没想到,到头来却是妹妹自己讲给了父亲听。 顾尚书眼睛微眯,神情复杂:“与你妹妹无关。九里巷,你藏的还挺深。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我还知道你打算把她接回来?” “孩儿的确动过这样的念头,但此事还要父亲做主。妹妹她,并不愿意九九回来。孩儿也不忍心教父亲为难……” 顾彦琛想了好久,终于接受了九九和妹妹水火不容,难以和睦相处的事实。妹妹是真正的顾家小姐,不可能让她搬出去。那他只能委屈九九,可是九九思念父母家人,无论如何也该教她和家人相认。哪怕只是被认成干女儿呢,好歹给她一些安慰和应得的感情。 顾尚书已经提起了腿,待听得最后一句时,才勉强忍住生生收回了腿。“你还知道你妹妹不愿意!不忍心教我为难……哈!” 然而他到底是没能忍住,一脚踢了上去,退后一步后,又补了一脚,这才觉得畅快了些,连声骂道:“逆子!逆子!你把她接回来,将你妹妹至于何地!” 若不是儿子的态度伤透了女儿的心,女儿何至于隐瞒他到现在?! “父亲……”顾彦琛一怔,忙道,“父亲息怒。妹妹的身份地位不会改变啊!父亲,难道您真的忘了那两年吗?” 他心中莫名悲凉。那两年,父亲和九九很亲近啊。 顾尚书深感无力,他按了按眉心,说道:“这件事先不急,以后再议。你改日到翰林院递个辞呈,去江南吧!” “父亲!”顾彦琛大惊,他也顾不得问九九的事了,连忙问道,“此话何意?”要他辞去身上的职位么? “你舅父前日来信,说是近来身体有恙,常常会想起你的母亲。你外祖父早逝,你母亲是你舅父舅母一手带大的。如今你母亲不在了,你就替她往江南走一遭吧!” 顾彦琛道:“去照顾舅舅,是人之常情,孩儿毫无怨言。可是为何要辞掉官职?父亲教导孩儿,自当一展所学,报效皇恩,为民谋利。怎可消极出世?” 顾尚书看着儿子,脸上闪过一丝怜悯,口中却道:“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不正,家不齐,何谈治国?翰林院,不缺你一个小吏。你舅父的好友吕子言先生是当世大儒,我这里修书一封,你去试试能不能拜他为师。真等到出师了,再回京不迟。” 顾彦琛头脑一阵发懵,他已有了功名,本无需再拜师。而且那吕子言据说很少收徒,脾气古怪,他怎么可能拜在吕子言门下,并成功出师? 父亲分明是在为难他,他心中一凛,不,父亲是要支开他,是要他长久离开京城!这想法教他后背一凉,抬眼看向父亲,父亲面无表情,站在那里。 顾尚书又道:“好好养着,伤好了,就上路吧!” “父亲,父亲!” 顾尚书只作没听见,大步走了出去。不是他非要把儿子赶出京城,是他担心儿子糊涂,被人利用。他想对付那个鬼魂,但儿子留下来只会拖后腿。 有时他甚至疑心儿子是不是被人下了蛊,摄了魂,不然明明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偏帮一个异物?儿子就从没想过,一个两次进人身体,驱人魂魄的异物怎么可能良善? 风吹在身上,凉凉的,顾尚书心头的火气消了许多。他从松涛院出来,走向了女儿的院子。 顾嘉梦正在看书,见到父亲进来,连忙起身,请父亲坐下,她自己则去泡茶。 顾尚书拦住了她,轻声道:“不用去忙了,爹就跟你说会儿话。” 顾嘉梦应了,安安静静坐在父亲下手。 顾尚书与女儿闲谈时,看着她,生怕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的身体里就会换了灵魂。 他一定要护住他的女儿。 89|10.7 又两日,京兆尹孙大人登门来访。【 更新快&nbp;&nbp;请搜索】 顾尚书连忙热情招待,又叫人去唤顾彦琛。孙大人却拦住了,连说不必。毕竟顾彦琛身上有伤,顾尚书便没有勉强。 他暗暗猜测是儿子遇袭一事有了线索。 孙大人神情严肃,刚一开口,顾尚书就怔住了。 “解除婚约?”顾尚书不解,“可是我顾家哪里做得不对?君子立世,自当信守承诺。孙兄不像是背弃承诺之人。” 孙大人也不着恼,只笑了一笑:“小弟这么说,自然是有原因的。”他将近日查得的信息一一摆出来,九里巷,罗氏…… 他查的清楚,那个来自白水镇的罗氏,并不是顾彦琛的外室,但是关系匪浅。顾彦琛在成亲前,就与女子纠缠不清,分明是不将未婚妻放在心上。他但凡对孙家有一分顾忌,就不会教流言传的沸沸扬扬。 孙大人对顾彦琛的好感直线下降。 顾尚书听罢,沉默不语。教儿子离开京城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但做决定时,他并未将孙家考虑在内。听孙大人提起此事,他才深感惭愧,冲孙大人施了一礼,先是解释九里巷罗氏并非外室,继而提起了想要儿子到江南去。 孙大人甚是诧异:“到江南去?”顾彦琛身有功名,又在翰林院供职,日后肯定会有一番建树。现在辞官到江南求学,这不是生生将前途断送了吗?还是顾尚书笃定等儿子再回朝时,他已经给儿子铺好了路? 顾尚书叹了口气,期间种种也不好与孙大人细讲,将能说的都说了,舅兄有恙,想要顾彦琛前往江南等等。他言辞恳切,如果孙家想退婚,那就退吧。 九里巷的事情他也知道了,顾彦琛与那鬼魂来往甚密,孙家不满,他毫不意外。而且顾彦琛现下的模样,贸然成亲,只会连累了人家姑娘。 孙大人有些意外,他此行虽说是为退婚而来,但内心深处并非真的要退婚不可。 毕竟两家的婚事早就定下,亲朋尽知。顾彦琛又没真的置外室。退婚于女儿名声有损不说,且孙瑜过了年就要十七岁了。姑娘家到了这个年纪,又顶着个退婚的名头,以后再寻良婿也不容易。 若是顾彦琛能从此改了,拿出应有的尊重态度来,这婚事也不是不能继续。 不过正好,现在顾尚书既然同意退婚,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 孙大人愤然离去。 不久后,孙家将庚帖信物尽数退回,两家婚事,就此作罢。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姚氏,感到莫名其妙,却还是听从顾尚书的吩咐,备了厚礼,送往孙家。虽说不能结成秦晋之好,但也不能成了仇敌。 晚间,顾尚书才对姚氏说明两家解除婚约之事,并将对顾彦琛的安排告诉了姚氏。 姚氏目瞪口呆,暗自忧虑,顾家的儿女已经有两个被退婚,她的两个女儿将来议亲可该怎么办? …… 顾彦琛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解除了婚约。当他得到消息时,已是两天后,那时木已成舟,再无回旋的余地。他从没见过孙小姐,也谈不上有什么深厚感情。可是,被人无缘无故退亲,无异于被人当众打脸。 对一向顺遂的顾彦琛而言,这是奇耻大辱。更何况,端砚还说,外面传言,孙家退婚的原因是顾彦琛好色重欲,不是良配。甚至有人言道,说顾彦琛在家多日,是在养伤,而之所以受伤,就是因为他与人争夺米分头。 外边传的似模似样,连细节都很生动,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 顾彦琛怒不可遏,他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根本就不是什么好色重欲之人! 他想出去澄清,证明自己清白。父亲却对他说,流言蜚语,不足为惧。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将那些放在心上?清者自清。 顾彦琛素来敬重父亲,纵使受了家法,也不敢心生怨怼,更遑论违逆了。 顾尚书又道:“明日是你妹妹生辰,你再过几日,伤势痊愈了,便动身吧!” 顾彦琛下意识应了,心中恍惚,原来已是九月了。妹妹的生辰…… 犹记得三年前的今天,他为了赶上妹妹的生辰,连夜从江南赶了回来。 那时他们还很亲近,这三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想到妹妹,他不免又想到九九。他去了江南,自然也就不能再帮九九了。父亲对九九并无怜惜之意,恐难与九九相认。九九那两年的真情,算是错付了。好在九九还有罗员外夫妇,想来日后不会太孤单。 顾彦琛的伤还没完全好,他犹豫了一番,终究还是走进了妹妹的院子。 顾嘉梦坐在院子里看书。小七在一旁指挥着小丫头打理院中花草,闲适美好。 顾彦琛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他心中一突,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许多画面。他想,如果三年前的今天,他重视了妹妹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顾嘉梦瞧见他,站起身来:“大哥。” 她神情淡淡,不见亲密,也不见冷漠。 顾彦琛点了点头,自己寻了椅子在她对面不远处坐了。他迟疑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来,放在石桌上,距离妹妹一臂远的地方。 “这是一点心意,恭贺妹妹芳辰。” 顾嘉梦道了谢,并没有看那精致的小匣子。 顾彦琛在心底叹了口气,涩然道:“我不日将动身去江南,妹妹在家中,要多多孝敬父母。” “嗯?” 顾彦琛苦笑,说出了父亲的决定。末了才道:“我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了。你好好照顾自己。”他伸出手,想拂拂她额边的碎发,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硬生生收了回去。 顾嘉梦心中发堵,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顾彦琛笑了一笑,又道:“妹妹不必担心,江南风物极好,爹娘年少时都在江南。我能回去,也是福气,何况还有舅舅照拂。我去求学,是好事……” 顾嘉梦听着听着,眼睛莫名有些酸涩。 顾彦琛又说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大约是身上的伤尚未痊愈的缘故,他的背影看着竟然有些凄凉。 前几日,父亲就告诉了顾嘉梦大哥即将去江南。父亲说,大哥性情温懦,缺少主见,不宜在朝为官。江南的吕子言先生是舅父的好友,希望大哥能拜到他门下,钻研学问。 ——她心里明白,这话真假参半。她私以为,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父亲不喜欢大哥与顾九九走的太近。 大哥被退婚,外面流言四起。她心说,这样也好。大哥离开京城也好,也好避开谣言。 至于大哥和孙家小姐的婚事,退了也罢。大哥心中以顾九九为重,若真娶了孙家小姐,以后还不知怎样呢。 顾嘉梦如此这般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又翻看了一会儿棋谱,心中烦闷渐消。 次日一大早,顾嘉梦梳洗罢,给父亲继母磕了头,领了赏赐。 她早先便说过,要在重阳日登高。虽然近些日子,顾家事情不断,但姚氏琢磨着也该出去走走,散散晦气,便含笑叮嘱她路上小心。 顾嘉梦应了,收拾停当,带着小七并几个仆从出了门。 九月初九,重阳登高的习俗由来已久。顾嘉梦与太子有约,遂径直前往西山。 马车辚辚,顾嘉梦在马车里思绪纷飞。上一次来时,她还是飘在半空的灵魂,一心想换身衣衫。 想着想着,她不由低头浅笑。 那日在张氏墓前,小七将一切都听在耳中。自那以后,她对顾嘉梦亲近之余多了一丝好奇恐惧。 这段时间,她的话很少。此刻知道很快要见到太子,她心情颇佳,眉飞色舞,话也多了起来:“顾小姐,其实西山不大好玩儿。山也不高,山上还有道士。人家登高,都不去西山的……” 顾嘉梦浅笑吟吟:“我也去过西山的。西山不高,可是仙气重啊。” 有闲云观在,每年到西山的人并不算少。 很快到了西山脚下,她们下了马车,开始登山。 小七自幼习武,健步如飞。顾嘉梦虽然久在深闺,但毕竟曾用过灵泉水,也不逊于小七太多。 不多时,就见到了在半山腰的闲云观。 顾嘉梦略停了停,与小七一道向闲云观走去。 闲云观大门紧闭,似乎并不欢迎外客。 小七不以为意,上前一步,直接叩门,口中说道:“故人来访,小铁,小铁,快开门!” 顾嘉梦讶然:“小铁?” 小七得意一笑:“是个小童子,他不识得我,我可认得他!” 话音刚落,大门便被打开,露出半个脑袋来。正是顾嘉梦前次来时,见到的那个道童。 乍逢熟人,顾嘉梦心里一暖,上前施礼:“小道长,闲云道长可在?” 小道童看看顾嘉梦,又看看小七。 “小铁,你们家道长在不?”小七凑上前去,低声对小道童说了几句。 小道童不情不愿,将门打开,请她们进去。 顾嘉梦连忙道谢,跟在小道童身后,平复略显激动的心情。 她回到自己身体后,还没去拜见过闲云道长呢。 道长那句,人的气运是会变的,她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不同于慈恩寺的热闹,闲云观略显冷清。 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闲云道长,正在舞剑,纵横腾挪间,行云流水,潇洒恣意。一套剑法结束,闲云道长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他看了顾嘉梦一眼,“咦”了一声,将剑递给小道童,向顾嘉梦走了过来。 顾嘉梦连忙施礼,声音哽咽:“见过道长。” 闲云道长哈哈一笑:“小姑娘如今能出入自由了?” 顾嘉梦一愣,心说,原来道长也知道我曾待在佛堂。 闲云道长往她身后看了看,奇道:“他呢?他没跟你一起来么?” “我……”顾嘉梦脸色微红,“殿下他……” 小七抢道:“殿下他等会儿就到!” 闲云道长瞧瞧顾嘉梦,“哦”了一声,似是恍然大悟。他神情揶揄:“难怪他当日求贫道,要帮你解决亲事的困扰,原来那小子存了私心。唉,早知道,当初该敲他一记竹杠的。” “他?亲事?”顾嘉梦闻言一怔,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努力抓住,急切地问,“道长说的他,是太子殿下?” 难道不是景王想办法解除的婚约吗? 正文 90|10.7 “他?”闲云道长语气古怪,“他是谁?谁是他?小姑娘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顾嘉梦“啊”地一声低呼,退后几步,脸现红晕。原来真的是他!她当初以为退婚成功是景王之故,心存感激;却不料是他从中推动。 细细回想,那时她分明是拒绝了他的相助的。她还曾在他面前表达对景王的感激,也不知他当时作何感想。 闲云道长奇道:“莫非你不知道?” 她螓首低垂:“现下知道了,多谢道长从中斡旋。”她郑重地施了一礼,心中似喜似叹,百感莫名。 不过她现下已经知晓了,也不算太迟。 闲云道长笑道:“小姑娘过来,让贫道好生瞧瞧。” 他笑得慈祥,不像是名动天下的高人,倒像是和蔼的邻家老人。 顾嘉梦依言上前,静立在他面前。 闲云道长笑容顿敛,双眼微眯,一脸高深莫测。 顾嘉梦心内狐疑,不由得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她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说出顾九九仍在世上之事。 却见闲云道长哈哈一笑:“无碍,无碍。好得很,好得很啊……”他提高了声音,甚是自得:“贫道早就说过,命不可信。哈哈哈……” 顾嘉梦莫名其妙,异常诚恳:“还请道长教我。” 闲云道长正要开口,忽见那个叫小铁的道童走上前来,低声道:“有客人。” “多日不见,道长风采如昔。”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温润悦耳,似潺潺流动的溪水,正是姬央。 顾嘉梦心头一喜,转过身来,浅笑盈盈:“殿下。” 他们距离上次见面,也不过半月,却像是经年未见一般,乍然相逢,喜悦席卷全身,连简单的一声称呼,都似乎多了一丝莫名的缠.绵之意。 姬央笑了一笑,微微颔首,向她走来。 顾嘉梦进了闲云观后,在闲云道长面前取下了羃篱。此刻她青丝如瀑,发间别无他物,只在乌压压的发间,有一根浅碧的玉簪掩映其中。 姬央经过她身边时,看似无意,瞥了她一眼,眼中笑意渐浓,步子也放慢了些。 顾嘉梦有所察觉,微微一笑,明艳无俦。 姬央早知她容颜绝色,只是他见惯佳丽,很少注意到皮相。只从知她心意开始,他才惊觉,他的姑娘容貌极美。不,不止是容貌,他的姑娘,样样都很好。 闲云道长将他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越看越觉得有趣,他大声咳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姬央垂首行礼。 闲云道长看看顾嘉梦,忽的说道:“小姑娘,贫道想借他一会儿,成不?” 顾嘉梦微愕,旋即恍然,不禁晕生双颊,羞染眉间。她点一点头:“道长请便。” 闲云道长冲她点头致意,拉了姬央就此大步离开。 顾嘉梦站在原地,看不远处的盛开的秋菊,耳中听着小七和那个叫小铁的道童斗嘴。 也不知小七说了什么,小道童气鼓鼓地嚷道:“再说,不给你们吃饭!” 小七一噎,丝毫不肯退让:“你当我自己不会做么?”说这话,她有点心虚,她还真不会。 闲云观建在西山的半山腰,今日登高之人虽多,却很少有人到闲云观来的。偶尔有一两个来叩门,也被小道童拦了下来。 顾嘉梦心说,原来他们是特殊的啊。她颇有些受宠若惊。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闲云道长与姬央一前一后走了过来。一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一人飘然如仙,湛然若神。 闲云道长冲顾嘉梦招招手,笑道:“小姑娘,原来今日是你生辰。贫道倒是忘了,你的八字很特别。” 顾嘉梦笑而不语。 闲云道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符纸来,郑重地递给她:“你且拿着,只当是避邪。” 自三年前被穿越后,顾嘉梦对符纸已不抱太大的信心。但是闲云道长相赠,她仍是接下致谢。这个大概比她当日求的要灵验许多吧? 顾嘉梦心中一动,又道:“道长可能赐我平安符?” “这不够么?” “够,只是我贪心。”顾嘉梦道,“我有家人即将远行,恐长久不能相见。想求一符,保平安。” 闲云道长点了点头:“如此。”他提高了声音,冲小七和小道童道:“你们两个,过来!有东西给你们。” 小七和小道童对视一眼,一起走了过去。 闲云道长在他二人各自头上轻拍一下,带着他们离开了。 清风徐徐,落叶飘飘院中静谧无限。 顾嘉梦端详着手中的符纸,并不能看懂,只是瞧它隐约透着时光的味道,想来要比她三年前求的,要厉害得多。 “你大哥要远行?”姬央开口问道。 “对。”顾嘉梦点头,眼中写满诧异,“殿下如何得知?” 姬央眉眼含笑:“是顾尚书的决定?” 顾嘉梦叹了口气:“是啊,我父亲要我大哥到江南去。” 她轻声细语,将近些日子顾家发生的事情,尽数说了。她语带喜悦:“殿下,我父亲是相信我的。不但相信我,还说要帮我,要保护我。我以前只当他偏爱九九,其实不是的。父亲是很在乎我的。他说我很好的……” 她说着说着,有些语无伦次。能得到父亲的喜爱,她很开心。之前因大哥的态度而受的委屈也一扫而光。 她的父亲也是在乎她多一点的。 姬央由衷为她高兴,笑道:“好姑娘,你本就很好。” 顾嘉梦斜了他一眼,嗔道:“殿下哄我呢。”话一出口,惊觉太过亲昵,未免显得轻佻了些。想收回去,却来不及了。 她两颊布满红晕,更添丽色。 姬央一怔,双眸微闪,却没有避开,而是诚挚地道:“不是哄你。孤不是哄你。”他略一沉吟,温声说道:“你不用为你大哥的事情自责。恕孤直言,顾尚书所虑甚是,令兄的确不宜入朝为官。吕先生是当世大儒,若真能拜到他名下,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顾嘉梦眼神微闪,不料他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昨日大哥来看她后,她的确对大哥起了些愧疚,心生不忍。她只当她隐藏的深,却还是被他给发现了。 他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她欢喜惊叹。但她对姬央素来信服,见他所言与父亲的话并无出入,想来父亲确实是慎重考虑,才有此决定。她不必也不该再胡思乱想,平添烦恼。 想通了此中关节,她冲姬央施礼道谢:“多谢殿下。” 姬央笑笑,避开了她的行礼,说道:“孤抚琴与你听,可好?” 那次在茶楼听书时,她好奇地问他的琴艺,星眸璀璨,熠熠生辉。他一直不曾忘记。 “真的?”顾嘉梦闻言心头大喜,连连点头,“好啊好啊。”一副女儿情态,神情娇憨可爱。 姬央心旌摇曳。他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倒要借道长的琴一用。” 听说姬央要抚琴,别人犹可,唯闲云道长满面红光,一脸期待之色,急吼吼地叫小道童抱了琴出来。 小七对着顾嘉梦咬耳朵:“殿下的琴艺极佳。当年信王娶妻时,殿下抚琴,有那起子不晓事的,竟以为是乐师所奏,想要招揽回家,日日为他抚琴呢……” 她正说的起劲儿,姬央横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小七陡然一惊,连忙闭嘴。 顾嘉梦听着有趣,有心多问一些他的旧事。小七却不敢再提了。 姬央净手焚香,准备得当。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儿,才道:“小七,唱一首贺芳辰。” 小七大惊,忙道:“我不会,我不会。”她往顾嘉梦身后一躲,连声道:“顾小姐,你知道我不会的。” 顾嘉梦只得笑道:“殿下不要为难小七姑娘。” 姬央只笑了一笑,也不再多言。 琴韵响起,如朝花润露,似晓风拂柳,优雅缓慢,中正平和。 顾嘉梦于琴一道,并不精通。琴音入耳,恍如天籁,她只觉得仿佛身在云端,说不出的受用。她双目微阖,细细倾听。 许久之后,琴音渐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 顾嘉梦睁开眼,心中遗憾。对于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她向来报以极高的敬意。更何况,刚才的琴声,闻所未闻。她轻声夸赞道谢,笑语如珠。 姬央只笑笑,叫小道童收起了琴,低声道:“手生了。” 闲云道长道:“还以为你真会弹一曲贺芳辰呢!”他转向顾嘉梦:“小姑娘不和一曲?” 姬央笑容一僵:“贺芳辰?” 顾嘉梦忙摇头:“道长说笑了,我并不通琴艺。” 闲云道长大笑:“不会没关系,名师就在这里,可以拜师学啊!”他笑着离去,也不理会因他这一句话而笑容收敛的姬央和顾嘉梦。 待闲云道长走远,姬央才道:“道长的话,很有道理,不考虑一下么?” 顾嘉梦迟疑了一会儿,挑了挑眉:“等殿下的棋艺,能当我师父再说吧。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她的确想过要学琴,但不是一窍不通时拜他为师。而是想等站到和他相近的高度时,再走近他。 “说的是,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姬央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渐渐染上笑意。 顾嘉梦有些羞恼,心里却不无喜意。他们很少提起将来,但听他话中之意,他的将来分明是有她的。 方才闲云道长的话在姬央耳畔回响:“气数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世上只有弱者才会信命……” …… 本朝重佛轻道,虽然闲云道长名扬天下,颇得圣宠。但是道家的发展并未因此而繁荣昌盛。拿闲云观为例,闲云观的道士依然很少,远不能与慈恩寺相比。 不过,闲云观如同一朵闲云,堪堪停留在京郊西山半腰,倒也安静。 顾嘉梦与姬央立于闲云观中,赏花看草。她看着身侧的人,不由得心想,日后若能日日如此,比之神仙也不差了。 正文 91|10.7 时光在不经意间匆匆溜走。申时刚过,他们就告别闲云道长,踏上了归程。 人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许是西山不高也不陡,顾嘉梦行走在山间,竟丝毫不觉困难。 姬央与随从就在她身前三步外,且一直保持着这个距离。他仿佛背后另有眼睛,她快,他也快;她慢,他跟着也慢了下来。 顾嘉梦心说有趣,竟起了玩闹的心思,她越行越快。衣带当风,疾行在山间。到山脚下时,也刚刚只过了半个时辰。 顾家的马车就在左近,与标有东宫徽记的马车毗邻。 姬央温声道:“顾小姐,不如一起?” 顾嘉梦点一点头。他们此行顺路,自然无需刻意避嫌。 马车辚辚,相距甚近。 小七将耳朵贴在马车壁上,认真倾听。偶一回首,却瞧见顾嘉梦正对着手里的平安符发愣。她撇了撇嘴,心想闲云道长真大方,顾小姐想求平安符,他竟然送了顾家一人一个。 也不知道是否灵验。 马车离了西山,径直东去,一路顺遂。进城后,才堪堪分开。 顾嘉梦回府后,换了衣衫,便去向继母姚氏请安,并将闲云道长所赠的平安符转交给她。 闲云道长与弘明法师齐名,听说是他所赠,姚氏喜不自胜,含笑接了,与顾嘉梦闲话几句,才叫她离开。 父亲顾尚书外出与友人相聚,尚未归来。顾嘉梦使人将平安符送给大哥顾彦琛,却得知大哥也不在家中。 顾嘉梦深感诧异,大哥竟然出门了?他的伤不是还没痊愈么?转念一想,大哥即将远行,他在京中友人不少,借着重阳节,与朋友小聚,也在情理之中。 …… 顾彦琛伤势未愈,本不该外出,但是他既已决定遵从父命,前往江南,自然要与他的同僚好友告别。 关于他近日的种种流言,他略微解释了一番。至于对方是否相信,他也无力强求。反正,他短期内是不会回来了。旁人的眼光,于他关系不大。 少时众人散了,顾彦琛犹豫再三,终是前往九里巷去探视九九。 罗家大门紧闭,顾彦琛叩门后等了许久,才被迎了进去。 罗员外夫妇神情不虞,显而易见,他们并不欢迎他。 顾彦琛这才知道,在他卧床养伤的这些日子,九九也不好过。 她病了,身形消瘦,眼窝深陷,小脸儿黄黄的,不施脂粉,越发显得憔悴,教人心疼。 前次他们不欢而散,此刻见到顾彦琛,顾九九只勉强一笑,不哭也不闹。 顾彦琛胸口一窒,温声安慰了几句,踌躇许久,才说明了来意。 他的婚约被解除了,他要去江南了。父亲要他拜一个脾气古怪的大儒为师,不出师不能回还。只怕三年五载内,他都不会回来了。 “你说什么?你不回来了?”顾九九大惊,心头茫然一片。 诚然顾彦琛性子温懦,缺少主见,根本不能成事。但他对她还算不错。可以说他是这世上极少数对她好的人之一。 连他也要离开她了么? 顾彦琛苦笑:“父命难违,我也没法子……”想了又想,他咬咬牙,将心一横,说道:“父亲知道了你的存在……” “真的?那他怎么说?”顾九九悲喜交加。记得那两年,除却顾彦琛,就数顾尚书待她最好。 顾尚书符合她对父亲的所有想象,是她理想中的父亲。平心而论,顾尚书和她的父女关系比之与原主要好上许多。 她原本已经冷掉的心又渐渐有了热度。 顾彦琛不忍看她希冀的眼神,偏过头去,狠狠心说道:“父亲重视血缘,虽然也疼你,却不能与你相认。” “不能……相认?”顾九九脸上血色全消,她咬咬唇,似哭似笑,“不能相认?” 她捂住了脸,任泪水肆意流下。既是如此,顾彦琛何必要告诉她?何必给了她希望后又教她失望? 顾彦琛慌了手脚,忙道:“妹妹,别哭,你别难过。” 他匆忙中想到了一个理由:“你也知道,父亲是朝廷命官,如果突然多出来一个女儿,恐怕于名声有损。妹妹纯孝,又重感情,想来不愿让父亲为难……” 顾彦琛已经明白,父亲不喜九九。说到底,顾家仍是父亲当家做主。父亲和妹妹对九九成见颇深。他们两个都不松口,那么九九想回顾家,基本是没可能了。——若他还在京城,或许能周旋一二。但是他要离京,只怕九九连父亲的面都见不到。 顾九九抬起头,直视着顾彦琛,仿佛看到了他的内心深处。所以说,她那两年的感情,到底还是错付了么? 她辛辛苦苦,诚诚恳恳,终究是比不过身份和血缘么?说她纯孝,说她重感情,要她莫让别人为难,可有人真正替她想过? 顾彦琛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温声安慰了她好一会儿:“身份名头并不重要,父亲知道你孝顺就足够了……” 顾九九双目紧闭,面色灰白,对顾彦琛,对顾家,她失望到了极点,再深厚的感情也被消磨殆尽。 他们不在乎她,她何必还顾念他们?他们想抹去她的痕迹,可她为什么要让他们称心如意呢? 顾彦琛还在笨拙的安慰,他想尽法子,想让她相信,父亲不是不疼她,只是不能认下她。他只希望她不要太难过。他希望她还是记忆中那个笑容温暖的姑娘,是会娇声软语唤他哥哥的女子。 顾九九面无表情地听着,等顾彦琛再也说不下去,才轻声道:“我知道了。哥哥此去,一路小心。”她笑了一笑:“我在京城,等哥哥回来。” 顾彦琛心中一喜,立时露出了笑脸。他悄然松了口气。她不生气就好,她不难过就好。她还有罗员外夫妇照顾,难过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他在江南,会常常写信给她。他会让她知道,她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她那两年,不是毫无意义。 时间不早了,顾彦琛不便久留,起身告辞。 他离开后很久,顾九九才唤了罗太太进来。她倚着靠枕,一脸疲态:“把药煎了吧,从今天起,我喝药。我会养好身体。”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半个月,她也是傻了,才会拿别人的过错来折磨自己。她要先养好身体,才能再谈其他。 罗太太大喜:“好,好,好。你等一等,你等一等,很快就好……” 背过身来,罗太太擦了擦眼角的泪,女儿终于愿意喝药了,真好,真好。之前她每日煎的药,都被女儿给倒掉。现下老天开眼,女儿总算是想明白了。 她默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忙亲自下厨煎药。 顾九九低头苦笑,轻声道:“有谁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笑容收敛,她的目光渐渐转冷。 …… 顾彦琛拖着步子回了杏花巷顾家,他心头放下一桩大事,只觉得快意非常。听闻妹妹早就回府,还特意又去了妹妹的院子,将在浮香斋买的胭脂赠与妹妹。 他即将远行,又主动示好。顾嘉梦自然不会冷颜相对,兄妹两人客客气气,生疏有礼。 晚间,顾家小宴,如同三年前,却又不大一样。父亲继母,大哥,嘉敏,嘉荣都在座上,却不再是三年前的模样。 顾嘉梦心中一阵恍惚,一时竟分不清是真是梦。 顾尚书看女儿神思不属,心中暗叹一声,忙出言安慰道:“我儿莫怕。” 顾嘉梦一怔,回过神来,笑了一笑:“父亲。”她摸了摸袖中的符纸,摇了摇头:“女儿不怕。” 父亲知道真相后的这段时光,是她最轻松愉悦的时刻。有家人的相信支持,她很心安。 宴席撤去,顾家众人散了。顾尚书却把儿子叫到了书房。 顾彦琛一见到父亲,身上的伤就又隐隐作痛,他肃了神色:“父亲。” “你今日去了九里巷?”顾尚书面无表情,喜怒不辨。 顾彦琛心里一慌,猜测是谁出卖了他。但想来想去,却没一个可疑的人选。 顾尚书叹了口气:“能到城南去,看来你的伤,好的也差不多了。既是如此,就早日动身吧!” “是。”顾彦琛暗自吁了口气,施礼退后。想了又想,他终是忍不住道:“父亲,其实……” “嗯?” “其实,那个妹妹,也是个好姑娘。她一直记挂着父亲,想到父亲跟前尽孝。她并没有恶意……”他不知道妹妹都对父亲说了什么,但他知道,父亲对九九成见颇深。他也清楚,他的三言两语不可能让父亲对九九就此改观,但至少不要误会得那么深。 顾尚书心中大骇,面上却波澜不惊:“是吗?” 顾彦琛观察着父亲的神色,试探着将今日的事情大致说了。末了才道:“还请父亲原谅儿子的自作主张……” ——他说的是,他安慰九九,父亲对她也很疼爱。父亲不会生气吧? 顾尚书边听边点头,也没表态,只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你今日也与故人告别了,翰林院那边的辞呈也批下来了。你明日收拾收拾,后日就动身吧!” 顾彦琛心情忐忑,依言离开,刚走出两步,却被父亲叫住。 “你妹妹今日在闲云观求了平安符,你戴在身上。” 顾彦琛闻言一怔,下意识伸手抚上了胸口。他点了点头:“是。” 说到底,妹妹还是关心他的。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啊。 儿子走后很久,顾尚书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儿子的话,真假未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儿子心中,那个鬼魂分量很重,丝毫不逊于家人。 可能顾彦琛自己都没注意到,他提到那个鬼魂时,神情温柔,语带怜惜。 顾尚书有一点想不明白,据说那鬼魂又有父母家人,那为何还对顾家念念不忘呢?难道说,她还想到梦儿身体里去? 顾尚书脸上煞气忽现,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正文 92|10.7 夜里,顾尚书嘱托姚氏,帮顾彦琛收拾行李,安排下人,要他早日动身。 姚氏讶然:“这么快,大少爷的伤,还没痊愈吧?” 顾尚书嘿然一笑,心说,若真的伤势很重,就不会独自一人跑到城南九里巷了。但此中关节,不好说与姚氏听。他只笑了一笑:“夫人不要担心,他已经好了。” 姚氏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毕竟不是她的亲儿子,她这做继母的,不便多管。 次日,姚氏打起精神来,教人给顾彦琛收拾出行必备之物,以及给江南张家的礼品和给吕先生的厚礼。她又拨了两房忠厚的下人,并若干伶俐小厮给顾彦琛。 虽说是求学,可也不能委屈了他。 顾家忙着大少爷远行的事,而顾彦琛自己倒淡淡的,可有可无。过去许多年,他去江南不下十次,唯独这一次,他一点都不开心,也生不出期待来。 他内心深处并不很清楚,父亲要他去江南的真正原因。父亲说,他不适宜官场,适合埋头研究学问。父亲说,他学问不够,理应南下求学。 既是如此,那便去吧。他放不下的,唯有在京城的家人,和九九。 顾彦琛思来想去,亲手写下厚厚的家书,将九九的事情,尽数写在信中。他不能交给父亲,便将其藏在书房的书架上父亲常看的书内。希望父亲可以看到,对九九多些了解,多些怜惜。 他们大家都好了,他在江南就能真正放心了。 大哥即将远行,顾嘉梦心中感慨万千,匆忙赶制了笔袋荷包,由下人交给了大哥。但愿他在江南,潜心求学,能有所成。父亲在京中也能放心,她也能安心。 顾彦琛临行前向妹妹告别,不提前尘往事,只愿妹妹身体康健,事事如意。他笑容温暖:“妹妹最好早日得个如意郎君,哥哥还等着送妹妹出阁呢。” 这话教顾嘉梦心里一颤,眼前模糊。幼时看了话本后的戏言,他竟也记得。 她微微点头:“大哥在外,万事小心,记得常往家里报平安。” 其实,以前他外出游学时,他们也这般依依话别。只是那时,他们的心思都还单纯,心里只有不舍和担忧罢了。 骨肉亲,骨肉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如果不牵涉到顾九九,顾彦琛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兄长。可惜他们之间隔了一个顾九九,原本不错的感情也不复当初。 顾彦琛动身南下,顾家又恢复了平静,一切照常。 如同顾彦琛想象的那样,在他走后的第二天,顾尚书就看到了他留下的信件。顾彦琛极尽详细阐述了顾九九的不易。她的经历,她的性情,她的无奈与哀伤…… 虽然顾彦琛的描述难免有些主观,但是顾尚书抽丝剥茧,从儿子的描述中,勉强也能还原出一些儿子想表达的真相来。 这与顾尚书自己使人查到的讯息区别不大。种种迹象看来,这鬼魂表面上,确实是毫无奇特之处。但能说动家人,背井离乡赶到京城,又能在换了身份的情况下与顾彦琛相认,绝对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也许她究竟如何,也只有真正与之接触过才会知道吧? 顾尚书拿开灯罩,就着油灯的火焰,将厚厚的信,一页一页都给烧掉了。儿子说,只要他与那个叫九九的鬼魂多多接触,他肯定会喜欢她。 顾尚书哂笑,摇了摇头,肯定会喜欢上她?他倒真有点好奇,那个九九究竟有多优秀,手段多高明,才会教顾彦琛对她有这么大的信心。 唔,不急。既然她很尊敬他,思念他,想到他面前尽孝,那想来不用发愁没有见面的机会。 …… 九月中旬,姚氏感了风寒,静心养病,教顾嘉梦带着妹妹理家。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打理内宅,虽然累些,却也得心应手。 姚氏挺满意,只是心里感叹,眼看着都十七了,婚事还没有着落,她不免忧心。 听说人家京兆尹孙家的二姑娘,这才解除婚约多久,就有人上门提亲相看。反观顾嘉梦,被皇家退亲,唯一愿意求娶的姚庆之,还被她给拒绝了。 姚氏琢磨着,得赶紧把顾嘉梦的亲事给定了。不然,旁人说她不慈也就罢了,拖累了她的两个女儿,可就不好了。 九月二十八是卫国公夫人小程氏的生辰,要宴请京中权贵。顾家竟也收到了帖子。 小程氏是皇贵妃的胞妹,即景王的姨母。京中人人皆知顾嘉梦与景王曾有婚约。顾嘉梦前去难免尴尬,在姚氏征询她的意见时,她下意识就拒绝了。 “公主府都去得?卫国公府为何偏去不得?”在一旁的嘉荣插言,“大姐姐是怕景王吗?”她不大明白,公主是景王的姐姐,卫国公夫人是景王的姨母。大姐姐既能去公主家,为什么不能去卫国公府呢? 顾嘉梦摇头:“不是怕。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太带着两个妹妹去,我在家就好。” 其实,不完全是景王的缘故。卫国公的幺女李绮曾被顾九九所救,卫国公府上下并不知道顾嘉梦和顾九九之间的区别。他们对她热情,坦诚相待,教她不知所措。她不想冒领顾九九的功劳,又不便解释。那索性不要去好了。 顾嘉梦不愿前去,在姚氏意料之中。姚氏只点一点头,并不勉强。姚氏自己身子还没爽利,也不耐烦去跟人应酬,便以身子不适为由,推了卫国公府的邀请。但仍命人备了厚礼送去。 …… 卫国公府近年来炙手可热。小程氏的寿宴,更是办得异常热闹。皇帝和皇贵妃都使人赐了礼物。 景王作为外甥,近来又无要紧的差事,自然要亲自去给姨母祝寿。他将准备好的礼品赠上,又面无表情说了祝辞。 卫国公夫人,知道外甥的性情,只笑了一笑,要人好生招待他。 景王贵为皇子,又颇得圣宠,明的暗的,有不少人谄媚逢迎。景王一向不耐烦这些,他黑沉着脸,拉了姚五少就躲开了。 这日卫国公府客人很多,他避开人群,竟信步走到了花园。 落叶飘逸,秋菊绽放。虽有太阳,但是秋风阵阵,花园里冷冷清清。 景王看着园子里光秃秃的桃树,微微一愣,眼前竟浮现出今年春天时在桃树下的情形。 落英缤纷,顾家小姐一脸诚恳地请求他同意退婚。他那时鬼迷心窍,竟然相信了她给的理由。不但同意了,还包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想起重阳节时,他无意间看见顾家的马车和东宫的马车一前一后回了京城。他想起下属的禀报,说是太子与顾家小姐携手登高,同路而返…… 景王握掌成拳。他心中一凛,他今日前来,除了给姨母祝寿,是不是还存了别的念头? “王爷想什么呢?”冷不丁的,姚五少问了一句,将他从思绪中唤回。 景王摇头,脱口而出:“无事。”过了一会儿,他才佯作无意,问道:“怎么今日没见顾尚书家的人?” “哦,顾家啊。这我知道,我姑母身体有恙,我那几个表妹在床前侍疾,不能离开。” 景王点头,以示知晓。 姚五少叹了口气:“唉,王爷不知道,我那六弟,到底还是外出游学去了。老太太不舍得也没用,这小子倔着呢……” 姚庆之在皇帝赐婚顾嘉梦给景王时,他就想出去游学,然而被老太太给拦了下来。后来皇帝下旨,解除了婚约。姚庆之又有了精神,托了母亲向顾家求亲,却被拒绝。甚至姚庆之自己,也被顾嘉梦当面婉拒。听说姚庆之后来还请了四姑娘做说客,都没能成功。 高傲的少年,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姚庆之这次态度甚坚,连老太太也奈何他不得。只能安慰他还年轻,出去游学几年,多些历练,涨点见识也好。 姚五少心疼堂弟,对顾嘉梦的感觉就有点微妙了。老六挺不错的,顾嘉梦再优秀,也是被退婚过的人,年纪也不算小了,她连老六都看不上,将来还想嫁个怎么样的? 但这话不能对景王提。毕竟她曾是景王的未婚妻。毕竟男人都爱面子。 景王冷哼一声,也不答话。 姚五少心说不好,他就不该提老六的。老六的心思太明显,只怕景王也知道。他忙换了话题,说起京中新近发生的事情。 景王听着,偶尔附和两声,他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 昨日进宫,母亲暗示他,该娶妻了,而且母亲似乎很喜欢祁玥小姐。 正文 93|10.7 对于母亲的暗示,他只能装作没听懂。威武侯家的小姐的确俏丽活泼,但非他心中所想。他近来并不愿意考虑婚姻大事。——反正父皇曾经答应过他,允他婚事自定。母亲一向疼他,想来不会勉强于他。 只是那位祁小姐着实不简单,她带着几个随从,私自从西北跑到京城。 听说皇姐原是要将她遣送回去的,谁知这姑娘撒娇卖痴,在进宫数次后,得到了太后和皇贵妃的喜爱。太后开口要她先留在京城,甚至还特意将含山公主召进宫,要公主写信好好与威武侯夫妇解释清楚。 这姑娘,祖母喜欢,母亲喜欢,可惜他喜欢不起来。 景王待在花园里,待卫国公府的寿宴结束,他才重新见过姨母姨丈,并与其告别。 此时宾客散尽,小表妹李绮随侍在父母身旁,趁父母不备,狠狠地瞪了景王一眼。 她跟景王素来亲近,虽说是小孩子性情,有时会没大没小,忘了规矩,但这般态度还是第一次。 景王一怔,借故叫了表妹过去,询问缘由。 李绮气呼呼地道:“因为你,顾家姐姐都不来了!” 景王眼神忽变:“胡说什么?是顾家太太身体有恙,她们姐妹才不能前来。跟我有什么关系?”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不要老想着出去玩儿,每日在家多养养性情,看看书,下下棋。再这样,看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他一直想有一个姊妹,然而母亲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就把姨母的女儿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疼爱非常。——也难怪在皇帝赐婚他和顾家小姐前,皇贵妃曾想过等李绮长大。 李绮小嘴微扁,斜了他一眼,转身便走。走出两步,又觉得不对,回转身,福了一福,这才离去。 她嫁不出去,自有她父母养着,哪里用得着他操心?他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没解决,还在这边煞有其事地劝别人,羞也不羞。 景王按了按眉心,经李绮这一闹,他眼前顾家小姐的身影更清晰了。默默叹了口气,他匆忙离开了卫国公府。 一想到顾嘉梦,他就心中愤懑还隐含委屈。他现在基本已经肯定,大哥和顾家小姐关系不一般了。但是没有亲眼看到实质性的东西,他又不愿意去相信。 他清楚地记得,她请求退婚时,他曾问过她,是不是因为她有心仪之人,所以才执意要退婚。那时,她眼神澄澈干净,直说没有。她说她想退婚,只是因为与他有婚约的是占了她身体的鬼魂…… 往事历历在目,他实在不想接受她会对他撒谎的事实…… 景王命人给顾府送去了一份礼物。并不是多珍贵的礼物,打的名头却是送给顾家小姐迟到的生辰贺礼。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但是想象一下顾家小姐收到礼物后,或惊喜交加,或不知所措,或心神不宁……种种反应,他心里莫名畅快很多,甚至还隐隐有点期待。 然而事实上,这礼物根本就没到顾嘉梦手中,半路被刚回府的顾尚书给截了。顾嘉梦连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顾尚书对景王这番举动不大理解。婚约已经解除,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景王这般表示亲近,是何道理?他总不会以为只要订过亲,哪怕是解除了婚约,也一辈子是他景王府的人? 顾尚书心里明白,他是在恶意揣度景王。景王若真是这种心思,当初坚持不同意退婚就是了,又何必如此麻烦? 难道真是那所谓的什么迟到的生辰贺礼? 顾尚书摇摇头,这更不可能了。当初双方交换了八字。景王如果真有心,何至于生辰贺礼还迟到? 思来想去,顾尚书也没猜透景王的心思。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梦儿的婚事,是该定下了。 顾尚书有点发愁,梦儿过了年就要十七岁了,已经不是议亲的最佳时机。何况她又被皇家退亲过,现在又有一个态度不明的景王。要找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如意郎君,并不容易啊。 顾尚书在脑海里,将适龄青年划拉了个遍。好一些的,怕不愿与他们家结亲。差一些的,又觉得委屈了女儿。 ——梦儿那两年已经吃了不少苦头,他想让她后半生过得好些。 不知怎地,他竟又想到了景王身上。若是没有退婚那一节,这两人其实倒也相配。——不不不,景王是皇子,将来可能被卷进夺嫡中。无论成败,顾尚书都不大情愿让女儿趟这浑水。 唉,顾尚书叹了口气,还是跟姚氏好好商量吧。也许,可以问一下梦儿自己的意思。 这种事情做父亲的也不好问,他只能托了姚氏去征询。 …… 顾尚书说的含糊,姚氏听得心里惴惴不安,唯恐是顾嘉梦做出了什么不合礼法的事情。届时她这个做继母的,恐怕少不了要担一个教导不利的名头。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姚氏使人唤了顾嘉梦过来,闲话时,问起了此事。 面对姚氏的问题,顾嘉梦笑容微滞,尽管她极力镇定,可那一瞬间的愣怔和眉梢眼角的情愫与羞意还是没能逃过姚氏的眼睛。 姚氏心里一叹,暗暗忖度着,顾嘉梦自幼受赵嬷嬷教导,为人刻板守礼;即使动心,大概也不会做出不守规矩,与人互许终生的事情。姚氏轻声问道:“是谁家的儿郎?” 她暗暗琢磨,不是庆之。可是顾嘉梦认识的人有限,会是谁呢? 顾嘉梦只低了头笑:“太太……” 姚氏很无奈地以手撑额:“若是他家世清白,门户相当。他自己又是个上进的孩子,那就叫他托人来提亲吧!” 顾嘉梦只笑了一笑。 “你又不肯说他是谁,又不愿教他来提亲,你想要如何?”姚氏轻轻抚了抚跳得正欢的眼皮,不大明白顾嘉梦的想法。 顾嘉梦这才低声说道:“什么他?太太莫不是忘了,我在慈恩寺求过签的,不宜早嫁。婚姻大事,历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来还要劳烦太太操心。” 姚氏一呆,回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她笃信佛教,既是佛祖的意思,那么不然不好违背。她笑一笑:“倒是我疏忽了。”她挥挥手,叫顾嘉梦退下自去休息。 顾嘉梦施礼告退,走了出来,她摸摸藏在袖中的玉玦,有些茫然。她心里明白现在不是好时机,可是她也想他可以像姚氏说的那般,托了人,上门提亲。 她曾经是景王的未婚妻,他是景王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们如果真的要在一起,别说皇帝是否会同意,只怕民间的舆论也不会放过他们吧? 太子在民间声望极高,梦中得粮一事后,他更成了百姓心里的活神仙。她不想成为他羽毛上的尘埃。 …… 姚氏将两人的谈话告知了顾尚书。 顾尚书沉默了一会儿,很惊讶姚氏竟然说梦儿心里有人。他下意识就觉得不可能,三年前,梦儿才十三岁,很少出家门,几乎没见过外男。她回到自己身体里还不到一年,接触过的,统共也没几个人。 不是姚庆之,不是景王。那是谁? 不宜过早婚嫁?顾尚书脑海里忽的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这话似曾相识啊! 犹记得多年前,皇贵妃给太子选妃。人选已定,可惜泰山地震。钦天监言之凿凿,东岳地震,震在东宫。太子命格奇特,不宜早婚……如今梦儿的八字也被皇帝说古怪,弘明法师也说她不宜过早婚嫁…… 太子今年二十又五,还是孑然一身。其中虽说有许多原因。但梦儿若真如同他一般,岂不要生生熬成老姑娘? 顾尚书想想自己如花似玉正处于碧玉年华的女儿,不敢想象女儿熬成大龄未婚女子的情形。他想,得想个法子,破解一下。 寻了机会,顾尚书向钦天监相熟的西门博士悄悄打听,如果命格奇特,不宜早婚,可有破解之法。 西门博士摸了摸长长的胡须,先眯着眼睛,抛了半刻钟的书袋,才猛地睁开眼睛,叹道:“顾大人,东宫的事情,不好说啊……” 顾尚书心说,太子的婚事,还真轮不到我担心。 西门博士又说了好一会儿,才凑近顾尚书,低声道:“什么时候不算早,还得看圣意啊!”他打了和哈哈,又继续掉书袋,仿佛方才的话只是顾尚书的错觉。 顾尚书耐着性子听西门博士说完,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反倒是西门博士那一句“什么时候不算早,还得看圣意”教他心中一凛。 太子不得圣宠,果然是人尽皆知。 …… 顾九九养了一段时日,身体渐渐康复。大病了一场的她,下巴颏尖尖的,眼睛也显得比以前大了很多,楚楚可怜,清秀可人。 罗太太小心翼翼,每日细心照料,见她康复,着实开心。 顾彦琛多日不来,听说是要去江南读书。顾家也不再有人过来,罗太太暗自琢磨着是不是这样一来,女儿就单单是属于他们老两口的?罗太太为自己自私的想法而感到惭愧。做人父母的,怎么能阻了女儿的前途? 女儿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一生下来,就该穿金戴银。她是遭了罪才到了他们家,做了他们的女儿。他们若是真为她好,该盼着她做回大家小姐才是。 但到底是舍不得。 罗太太不敢在女儿面前流露情绪,每日变着花样不着痕迹地逗女儿开心。她不大明白,既然顾家知道了女儿是顾家小姐,怎么就没一点表示呢?就算是不便接回去,至少也得寻个由头,认回去吧? 可是,丈夫说从没听说顾家有过世了的小姐,那么他们的女儿是怎么一回事? 可顾家的大公子,总不会无故诅咒自己妹妹吧? …… 顾九九请罗太太帮忙,重新置办了一身行头,静静地等待时机。 正文 94|10.7 罗太太只当是女儿身体康复后心情好转,才生出了打扮的心思。她心中欢喜,自当尽量满足女儿的心愿。 ——虽然现在的女儿不是他们原本的碧玉,对他们也淡淡的。但到底是他们的骨血。看见她,就仿佛碧玉还活着。 顾九九知道罗员外夫妇对她好,暗暗感激。她心说,等将来得了时机,一定要好好报答这对淳朴善良的老夫妇。 …… 十月初一,卫国公的幺女李绮外出,于浮香斋邂逅一个女子。那女子戴着轻纱软帽,身形袅娜,看衣着打扮,却是顾家姐姐。 李绮在去岁的上元节贪玩与家人走散,幸亏得遇顾九九,送她回府。这份恩情,李绮一直记得。顾家姐姐比她年长数岁,待她很好。可惜皇上下旨解除了顾家姐姐和景王表哥的婚约,不然顾家姐姐就是她表嫂了。 “顾姐姐!”李绮乍逢故人,喜出望外,连忙上前问好。 那女子却是守候多时的顾九九。顾九九要见李绮,除了想通过李绮见到景王,还有一个原因。 那两年的顾家人待她好,是把她当成顾嘉梦。罗员外夫妇对她好,是为了罗碧玉。在这世界上,只有李绮,只有李绮一个人赤诚相待,是因为她曾在上元节帮助过,照顾过这个小姑娘。 顾九九低咳一声:“绮儿。” 李绮拉了她的胳膊撒娇:“顾姐姐,前几日,我娘亲做寿,你都不来看我!你这些日子,怎么瘦……”她“咦”了一声,奇道:“你不是顾姐姐!” 轻纱软帽的纱巾甚是轻薄,凑近了,看得分明,那不是记忆中明艳端丽的容颜。 浮香斋里尽是女客。李绮在家受宠惯了,也不多想,直接掀开了对方软帽上的轻纱。 这张脸,文静秀美,不是顾家姐姐。 “哦,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李绮忙道,她心里却狐疑万分。这人的衣着打扮,分明是顾姐姐的模样,又不是京城时兴的搭配。而且,她唤顾姐姐,对方也应了啊!“你是谁?” 有人听到响动,看向这边。 顾九九叹了口气,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低声说道:“绮儿忘了去年的上元节么?刘记阳春面……”她语气微变,以极为夸张的语气,说道:“老板,我的阳春面,多放些面。多放些汤……” 她说着说着,眼睛发酸。这是她当日为了逗李绮讲的笑话。却没想到再重温时,竟是这般场景。 李绮讶然而迷茫。这动作,这语气,这话语,活脱脱是顾姐姐,可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顾九九道:“绮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可好?” …… 在一个精致的小茶楼里,顾九九给李绮讲了一些事情。 李绮面无表情听着,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顾九九苦笑:“你不信是不是?这种事情,谁会相信呢?” 她眼中的泪摇摇欲坠,眼神哀婉地让人心碎。 李绮也说不上信还是不信,顾九九的话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心里唯一的念头是:表哥知道吗? 景王的婚约解除得莫名其妙,眼前这女子如果说的是事实,这一切倒也解释得通了。 不过,是真是假,其实跟她关系不大。这近一年,顾家姐姐似乎有意疏远了她,又有表哥的缘故,她们相处也很尴尬。 李绮站起身来,说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也许,她该给表哥透露点什么。 顾九九只笑了一笑。以她对李绮的了解,李绮肯定会听进心里,也会告诉景王。 至于景王,快一年了,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她。 …… 李绮思来想去,心中疑虑更重,难以释怀。她给母亲打了招呼,径直去了顾府。 数月不见,顾家姐姐气质沉稳,不同于旧时。 李绮心里一咯噔,看顾嘉梦,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她试探着提起上元节的旧事,对方却眼神闪烁,不愿多提。 李绮开始倾向于顾九九所讲的“故事”了。当日救她的,不是眼前人。与表哥有情的,也不是面前这一个。 她瞬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但究竟是怎么责任,她也说不清楚。 匆匆告辞,李绮回到家里,也不敢说给母亲听。她借故进宫,瞧见也来请安的景王,直接将他截了过去。 景王不理解小表妹这怪异的举动,但还是习惯性地被她拉走了。 找了个僻静的所在,李绮张口便道:“表哥,你知不知道,你认识的顾姐姐和现在的顾姐姐,不是一个顾姐姐?” 景王一怔,眼中寒光闪过,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他理了理衣袖,将被李绮抓出褶皱的袖子捋平,轻声道:“什么顾姐姐?你听到什么话了?” 李绮急了,仍是尽力压低声音:“我前几日,遇见一个人……”她小心翼翼把她遇见顾九九的事情,以及她试探顾嘉梦的事情,尽数告诉了景王。 景王却只点一点头:“哦。” “就这样吗?”李绮有些失望,“表哥,你相信吗?” 景王反问道:“你呢?你相信吗?”不等李绮回答,他就说道:“不要多想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你多半是遇上骗子了。回去好好歇歇,没事看看书,做做针线,学琴下棋都好,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李绮垂着脑袋,听着表哥的说教,时不时应上一声。反正,该说的,她都说了。信与不信,在他,而不在她。 景王正要再说几句,却听到不远处女子的声音:“太子哥哥,您真的见过神仙么?神仙是什么模样……” 这女子声音清脆悦耳,隐隐带着一丝撒娇的感觉,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声音的主人是威武侯的女儿祁玥。太后做主,要她暂留京城。她住在公主府,常常随着公主到宫里来请安。 景王暗自纳罕,听这姑娘的语气,似乎与大哥很熟稔啊。 太子是出了名的无欲无求,谪仙临世。可说到底,也不是真正的神仙。 过了一会儿,才听太子的声音响起:“没有。” 景王和李绮在僻静的角落,看见不远处的道路上,太子和祁玥正陪着太后走来。 祁玥穿着京城时兴的衣裳,娇俏可人,小脸儿红扑扑的,眉眼俱是喜意。而姬央却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 太后笑道:“傻玥儿,神佛在人心里,轻易不给人看的。” …… 李绮悄声道:“太后这是要做……” 景王瞪了她一眼:“噤声!”他们在这里,虽然没有做什么,但终究是不大好看。他觉得好笑,怎么祖母和母亲都相中了这个祁玥姑娘,想要祁玥嫁进姬家? 祁玥是威武侯的小女儿,威武侯镇守西北,拥兵四十万。祁玥的婚事,哪有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祁玥还不同于当年的信王妃。信王妃薛碧菱的父亲也镇守一方,手握重兵。可那时,信王当众求娶,声泪俱下,非娶不可。信王妃竟也答应了。这才有了他们的婚事。 至于大哥,看大哥的态度,对这位祁姑娘分明没什么兴趣。 景王心里一刺,猛然记起下属回报的关于顾家小姐和大哥的种种。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们共乘马车的场景…… 等太后一行走得远了,李绮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继续刚才的话题:“表哥,你真不相信吗?” 景王默然不语。信与不信又如何?现在的他和顾家小姐毫无关系啊!他使人送给她的生辰贺礼,她并无回应。 “表哥……” “我和顾家小姐已经没了婚约,你明白吗?她的事情,不是你我该关心的!”景王的语气少有的冷硬。 李绮唬得连连点头:“哦?哦。我知道了,记下了……” 景王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 李绮低了头,小声念叨:“还是没说,信还是不信……” 景王目视远方,信还是不信?这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还能将已经解除了的婚约,重新再定下来吗? 只是,那个鬼,还在世上吗?这才是真正教他担心的。她到底是什么来历?又将真相告诉他,究竟是什么目的? 两人信步走向皇贵妃的宫殿。 景王叮嘱表妹:“不要再与那女子相见,也不要相信她的话,更不要听她的话行事。出门多带些仆从……”又看一眼小表妹满是稚气的小脸,他顿了一顿,很无奈地说道:“算了,你还是待在家里陪着姨母,尽量少出门吧!” 李绮一脸不情愿地应着,好生后悔。早知道他是这般态度,她就不该告诉他。所以说,他其实是不信的,是吧? 景王脑海里,一道身影闪过,他隐隐生出些担忧来。表妹性子单纯,不会撒谎。她肯定是遇见了自称曾是顾小姐的人。 谁会闲着没事假装是一个深闺女子呢?顾小姐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也就是说,很有可能,那个人就是在上元节救过李绮的顾小姐。 她仍在人世,还特意告知李绮,究竟意欲何为? 景王又看看李绮,深知她并没有将他的话记在心里,又叮嘱了她一次。 可惜弘明法师不在京城,不然倒是可以请他出面帮忙。 …… 弘明法师离京时,曾笑着请顾嘉梦帮忙照顾他院子里的花卉。虽然戏言的成分居多,但顾嘉梦既然答应了,自然要重视。 姚氏身子痊愈了,想着要去上香还愿。听说顾嘉梦要到慈恩寺去,她心念微动,干脆带了顾家姐妹三个,一同前往。 嘉敏和嘉荣年纪小,去慈恩寺的次数不多,两人甚是兴奋,眉飞色舞。姚氏咳了好几声,她们才安静下来。 顾嘉梦想想她在她们的年纪,每日待在后宅,偶尔外出,也是这般形容。 虽然弘明法师不在京城,但是慈恩寺依然热闹。姚氏带着她们上了香,末了,由小沙弥带领着在寺中游览。 顾嘉梦跟姚氏打了声招呼,带着小七到后院去照看弘明法师的花卉。 刚过洞门,忽然闪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黑衣,高挑消瘦,神情肃穆。 小七闪身挡在了顾嘉梦面前,充满戒备地看着黑衣人。 那人抱拳施了一礼,开口说道:“顾小姐,我家殿下有请。” 小七呆了呆:“啊?”殿下么?殿下也在么? 顾嘉梦看看小七,点一点头。 转过洞门,走进小院,台阶上站了一个人,负手而立,背影高大挺拔。 顾嘉梦一喜一惊:“殿……王爷?” 正文 95|10.7 那人转过身来,五官俊美,眉目清冷,并非她以为的太子姬央,而是景王姬然。 顾嘉梦一怔,不由自主停止了脚步。 小七也是一惊,小声嘀咕:“怎的是他?” 景王将她们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他瞥了一眼瞬间护在顾嘉梦身前的小七,长眉一轩,低声道:“让开。” 小七挺了挺胸膛,毫不退让。 气氛有些冷硬。 顾嘉梦低声对小七道:“小七姑娘,可以先到别的地方走一走么?帮我看一看太太在哪里。” 小七明知顾小姐是要支开她,却只能“哦”了一声,转身而去。 景王使了个眼色,他的随从也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院子里只余下他们两人,相距不过数尺。 顾嘉梦莫名有些紧张,忙低头施礼:“王爷有何指教?” 景王目光沉沉,盯着她墨缎般的长发,半晌才道:“顾小姐,近来可好?” 顾嘉梦笑笑:“谢王爷惦记,家中一切都好。”她微微垂眸,不着痕迹后退半步。她与景王已经解除婚约,私下单独相处,终归是不大妥当。 景王唇角勾起,摇了摇头,哂笑:“你怕什么?本王还能为难你不成?”顿了一顿,他才又道:“本王今日来找顾小姐,只为一事。” 顾嘉梦心中一凛,忙道:“王爷请讲。” 景王上前两步,凑近她,低声说道:“你说的那个鬼魂,就是占过你身体的那个,她仍在人世。而且,你曾被附身的事情,不止一个人知道了……” “我……”顾嘉梦呆了一呆,抬起头来,“王爷,你……” 景王见过了顾九九? 她眼前蓦然浮现出许多画面,都是用着她身体的顾九九与景王言笑相拥,亲密无间……她摇摇头,赶走这些奇怪的想法。她现在好端端的在她身体里,顾九九不可能再进到她的身体里去。 景王低声:“不要问本王怎么知道的,你自己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该说的话,本王已经说过。顾小姐可以离去了。” 顾嘉梦这才明白,景王这是要告诉她,顾九九仍在人世。他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但仍是福了一福:“是。” 弘明法师所说的花卉就在院子中的南边。她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景王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方才顾小姐忽然改了称呼。不知道顾小姐原本以为的殿下是谁?” 他盯着她的背影,见她的身影微微晃动,他的心也跟着紧了一紧。他内心深处隐隐能猜出那个人是谁,但他还是想知道答案。 顾嘉梦只当没有听见,径直向前走去。 景王攥紧了拳头,脑海里闪现的一直是她诚恳地告诉他,她退婚,并不是因为有了心仪之人。 她当时是在撒谎。 他心中憋闷,却无处宣泄。又看了一眼低头打理花草的顾嘉梦,她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他拂一拂袖,转身离去。 顾嘉梦默默松了口气,继续埋头查看花卉。 景王是见过顾九九了么?他与顾九九感情深厚,非比寻常。顾九九和她不睦,那么景王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时小七过来,站在她身边,沉默不语。 顾嘉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注意到小七的小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觉小七异样的沉默。 细细询问,小七却不肯回答。被问得急了,小七只答一句:“顾小姐不要问了,没有什么大事的。” 顾嘉梦闻言,只笑了一笑,也不再多问。 两人去和姚氏她们会和,又在慈恩寺中歇息了一段时间,才动身离去。 …… 景王出了慈恩寺,不想回府,干脆骑马出城,纵马跑了好几圈,才渐渐平复了心情。 他今日本来不必去见顾小姐的,那个鬼魂,即使仍在人世,也不算是什么大事。若是好鬼,留着就是。或是恶鬼,或杀或收,本朝自有高人。他没必要特意去提醒顾小姐的。 可不知怎地,他像是着了魔一般,竟然在听说她要去慈恩寺后,巴巴地非要赶去告诉她。 原本他很想质问她,当日为何要撒谎。想问问她,是不是真的和大哥关系匪浅。但他又觉得难以启齿。毕竟这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很有脸面的事情。 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他们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他们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他以后,会有自己的妻子,绝对不会是她。 …… 自打他在太平山被劫归来后,皇帝大约是心疼他,就很少再给他要紧的差事,只要他好生将养身体,多进宫陪陪父母祖母。 一日,景王闲来无事,独自在他自己开的酒楼饮酒解闷。他临窗而立,忽见楼下街上有佳人娉婷而至。 为首者身量尚小,衣饰华贵,正是李绮。另一人,衣着首饰,给人莫名的熟悉感。 他心中一动:是她!然而,再定睛细看,却又不是。他怔了一怔,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自称曾是顾小姐的鬼了。这姑娘在阳光下,竟也是有影子的。他忽的自嘲一笑,还真信了那起子戏言不成? 景王咳了一声,低声道:“来人,去把李小姐和她身边那位姑娘请上来。” 他的目光从顾九九身上移到了表妹李绮身上,眸色渐深。她还真是,从来都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对方是敌是友,是善是恶,她都不清楚。他叮嘱过她,莫与此人联系的。 其实,李绮也很冤枉。她在家待了好几日,心里烦闷,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出门,也没想到会遇上自称是顾姐姐的顾姑娘啊。 顾九九说有话要与她说,她知道这酒楼是景王表哥的,自然就把人带到了这里来。 一听说表哥要见她,她笑容收敛,忐忑不安。 顾九九的眼中却瞬间迸发出了光芒。她紧张不安又充满期待,老实说,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完美见面。她不应该就这样匆忙而准备不足地出现在他面前。但是,如果真的错过了这一次,她又不知道下一次见面的时机又在几时。 她在心里鼓励自己,不要怕,九九,你不要怕。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他。 …… 景王使人请她们进了一个精致的雅间,用上等的茶水招待着。他等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 李绮本来在不安地等待,一瞧见他,立时弹跳起来。 景王低声道:“你先出去。” 李绮如逢大赦,连忙溜走。经过表哥身边时,又听到他以极低的声音道:“在外面等着,好好反省一下。”李绮连连点头,甚是乖巧。心里却说,再见了,表哥。但愿下次见你时,你已经忘了今天的事情。 她才不要傻傻的在外面等着被他说教呢。 顾九九身体僵硬,她早就取下了轻纱软帽,此刻背对着景王,也不敢回头,只低声问道:“王爷,近来可好?” 她的声音轻细,似呢喃,似喟叹,深情无奈,让人听了不由得心酸。 景王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眼前浮现的竟是顾小姐的脸。他想赶走这画面:“本王很好。不知姑娘可否转身?” 顾九九轻轻摇头:“妾姿容鄙陋,不敢有污君目。” 她害怕她转身后,他看清了她的脸,会失望。 景王想起那日顾嘉梦敛衽行礼,说:“妾姿容鄙陋,不堪为配……”他笑了一笑,慢悠悠地道:“女子最要紧的德行,容貌美丑,倒在其次。本王听表妹讲了姑娘的故事……” 顾九九身子轻颤,泪水充满了眼眶,强忍着泪意:“那,王爷相信吗?” 景王迟疑,点了点头,知道她看不见,他才说道:“本王很容易相信人。” 顾九九大喜,回转过身,含笑带泪:“王爷真的相信么?相信我就是我,相信我不是她?” 他这话是不是代表他相信与他定下白首之盟的人是她? 景王虽然早就知道她与顾嘉梦容貌不同,但乍然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他还是吃了一惊。 他那一瞬间的吃惊神色,顾九九看在眼里,心痛难当。还好,他只是吃惊,并无嫌弃之色。她悄悄放下心来,福了一福,柔声道:“王爷。” 景王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番,她虽然不及顾嘉梦容色出众,但是清秀可人,并不是她所说的姿容鄙陋。他笑了笑:“姑娘过谦了,姑娘容貌清丽,气质端庄,与鄙陋毫不相干。” 顾九九一双妙目,如幽深的湖水,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想要把他的模样记在心里。 她的眼神太过深邃,景王被她看得不大自在,又不肯输了阵势,便也静静地望着她。 一时之间寂静无声,两人目光相汇,空气变得稀薄而暧昧起来。 景王回想着记忆中的“顾小姐”,初见她时,是在姚家的花园。她眼神灵动,神情多变,与姚庆之对峙时,和京中闺秀不同……画面一转,变成了那次她被何亦远所劫持时哀求的目光…… 他心念微动,开口问道:“姑娘找本王,所为何事?” 就是这句话,教顾九九瞬间苍白了脸颊。景王心中疑惑,他这话不对么? 正文 96|10.7 说起来,他与这位姑娘见面的次数甚是有限,但毫无疑问,她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当时她还是顾家小姐,容貌美丽,气质卓然,一双眼睛煞是灵动。无论是在姚家花园的相逢,还是那次的街头邂逅,抑或是她被劫持时凄婉而隐含期待的眼神……她总能在第一时间夺去他关注的目光。 她模样性情都很好,知书达理,落落大方。母亲姨母表妹都对她赞不绝口。父皇想给他们赐婚,他当即就同意了,心里还有些窃喜。 ——他知道他对她萌生出了爱慕之意,他们有幼年的缘分在,又有君父之命。能与她结为夫妇,大约是天意如此,甚好,甚好。 只是没想到,她不是顾家的小姐,甚至根本不属于这人世。她不过是来历不明的一缕幽魂。他已萌生出的感情霎时间变得晦涩不明,渐渐变淡,几乎湮灭。 真正的顾嘉梦坚持与他解除了婚约,她和大哥关系不明,这种类似于双重背叛的感觉教他愤懑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有时他也会想起这个姑娘,遗憾,茫然……种种情绪,一言难尽。 然而当相隔近一年后,这个姑娘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内心反倒平静下来。过去那几年,一纸婚约,两个姑娘,仿佛只是一场绮丽而荒唐的梦。 景王笑了一笑,径自坐了:“姑娘也坐吧!还不知姑娘现在该如何称呼?”他也忘了顾嘉梦是否提到过,但是想来这个姑娘亲口所说的,会更有可信度吧。 他自嘲地一笑,他之前只当大哥婚事艰难,不料论起曲折程度,他丝毫不逊于大哥。 顾九九告诉李绮的故事很简单,只着重讲了她进入顾嘉梦体内,后又离开的经历。 李绮也看过话本,知道离魂记,对顾九九复杂曲折的历程并不大熟悉。她将她听到的尽数讲给了景王表哥听。与顾嘉梦说的,大致能对得上。 顾九九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来,小心翼翼坐在了他不远处。看着他为她斟茶,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她心绪复杂,期待而又不安。端起了茶盏,她低声说道:“我原本姓顾,生在重阳节,母亲为我取名,九九……” 景王讶然,也是重阳么? 顾九九一面悄悄观察他的神情,一面小声说着自己的经历。她本来生活在一个很奇特的年代,忽然有一天,无缘无故成了顾家的小姐……那两年,她真的以为她是普通穿越,是重生,是新的一世,她好好生活,直到有一天,她又莫名其妙离开了那个身体…… 她想知道真相,于是千里迢迢,从白水镇来到京城。路上遇到劫匪,几乎丧命……她与大哥顾彦琛相认,可惜在她想让将真相告诉景王时,景王却离京赈灾……景王出事,她动身去寻找,被现在的家人拦下…… 顾九九虽然不曾刻意提起自己的辛酸,但是景王确实从她话里听出了不易。 他面无表情,心中却大受震动:竟有一个姑娘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待他若此。他们之间,说到底也不过是几次相遇,一纸婚约。 对感情忠贞的女子,总是让人敬佩而心疼的,尤其是当她忠贞的对象是他。——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她特殊的身份,忘记她不是这个人世的人,忘了他曾想过,如果她是恶鬼,立时教人杀了她或收了她…… 他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她,语带歉然:“对不起,我不知道……” 顾九九摇头:“王爷用不着道歉,王爷能相信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景王默然,忽的哑声问道:“那次,顾彦琛说要告诉本王一个秘密,可是此事?本王还以为……” 他还以为顾彦琛是想让他发现太子和顾嘉梦不寻常的关系,却原来是为了她。 顾九九苦笑:“是。”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景王看看顾九九微红的眼睛,一时踌躇不定。他有心想问问她千里迢迢来找他,究竟是作何打算。但是他心里明白,这话问不得。一个女子,历尽千辛万苦去找一个男人,还能是为了什么? 但他呢?如何安排她,他感到很为难。他承认,他被她的深情忠贞所感动。但是究竟要怎么对待她,他现在心里也没一点谱儿。 景王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才问道:“你会一直这样么?就,这个身份模样……” 最初的激动褪去了些,他开始考虑别的问题。这位自称叫九九的姑娘是不是过了一段时间,会再变一个身份?她目前身体的主人现在何处?是生是死? 顾九九摇头:“我不知道。”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小声说道:“大概不会了吧。” 穿越不是大白菜,哪能说穿就穿?若是真能随心所欲,穿无限次,她岂会是罗碧玉? 顾嘉梦与她生辰姓氏相同,罗碧玉的这张脸,与她原本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也许这两人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这身体原先的主人现在何处?” 顾九九闻言身子一僵,脸色煞白,许久后才道:“她应该是死了……”她没有接收到罗碧玉的记忆,而且听罗员外夫妇说,罗碧玉被退婚后,是上吊了的。 她不敢想象,罗碧玉的灵魂飘在她身边的画面。若是罗碧玉灵魂犹在,而且环伺在她身边,时时刻刻等着她离开。她不敢再想下去,仿佛身后就有一双带血的眼睛。 不,不是的,罗碧玉已经死了。 她牙齿咯咯打颤,很肯定地说:“她被退婚后,羞愤不已,上吊自尽了。我想我是借尸还魂的那个魂儿。” 景王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心情忽然复杂起来。好一会儿,他才笑了一笑:“原来如此。” 顾九九莫名觉得后背一凉,正要说些什么,景王却问起了她的现状。她依言回答,感慨良多。 景王边听边点头,偶尔会叹息一声,或是安慰一句。 时间一点点过去,顾九九面上虽不显,可心中不安与疑虑越发的重了。景王的表现教她担忧,他虽然很温和,很关切,但直觉告诉她,他待她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 这结论教她心里着实酸楚。 也许,是他性子冷,做不出久别重逢后激动难耐的模样来。可是,尽管这样安慰自己,她心里仍不大安稳。 景王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不安,心里一柔,颇为惭愧。她不过是个挂念着他,担心着他的小姑娘。她努力来到他身边,他却没能让她感到心安。他“啊唷”一声,站起身来。 “王爷,怎么了?”顾九九忙问道。 景王答道:“倒是忘了那小丫头……”李绮还在外面等着他呢。 顾九九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李绮。她柔柔一笑:“绮儿想必等急了。” 两人出了雅间,才发现李绮早就没了踪影。景王微怒:“这丫头,真该好好教训!” “王爷息怒……”顾九九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匆忙之中,他身子又动了一下,她竟捉住了他的手! 她即刻收回了手,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他盯着自己的手发愣。甜蜜与尴尬浮上心头,她咳了一声:“王爷,绮儿她年纪还小呢。” “嗯。”景王面色如常,可方才的酥麻战栗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他顿了一顿:“你住九里巷是么?本王送你回去可好?” 他想看看她现在的生活环境。 顾九九点一点头:“如此,多谢王爷了。” 顾九九这次出来,只带了一个小丫鬟,赁了一辆马车。景王是带了几个随从,闲步出门的。他犹豫了一下,只说男女有别,到底是没与顾九九共乘一车。顾九九想了想,也放弃了乘车。 反正此地距离九里巷也不算远。她戴着轻纱软帽,走在他身旁。 记得那年七夕,她从公主府回来,路上惊了马,是他从旁相助。她永远都忘不了他那天的模样。 现在他就在她身边,有意无意,护在她身前,帮她挡开人群。 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他说,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过,他愿意认她,愿意帮她,她已经很开心了。至少,比起顾家,他委实称得上有情有义。 景王只把她送到了九里巷附近。 顾九九依依不舍,低声道:“我真怕这是一个梦,怕我一转身回去,你就会消失不见。” 景王心中一震,为她这一刻的真情流露而感动。他所见过的各色女子中,从未有像她这般的。他笑了一笑,温声安抚道:“别怕,我会看着你离开。” 顾九九温柔一笑,清秀可人。她一步一步离开,直到她进了巷子里,还能看见他站在原地。她轻轻抚了抚胸口,这一段时日的郁闷一扫而尽。 回到罗家,罗太太连忙迎上来,端茶递水。见顾九九脸色微红,眉梢眼角俱是喜意,罗太太虽然不知就里,却还是为她高兴。 罗太太试探着问道:“姑娘,我想问你一件事成不?” 顾九九笑笑:“您说。” 罗太太道:“你今天可是去见了顾家的人?” 顾九九笑容微敛,摇了摇头:“不是。” “喔喔,姑娘,你是顾家的哪个小姐啊?” 顾九九饮了一口茶,轻声道:“在女儿中最长。不说这个了,我有点累了,先去歇一会儿。”放下茶杯,她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罗太太盯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顾家大小姐,活得好好的啊……” 前些日子,她去慈恩寺上香,想求佛祖保佑她的碧玉好好的,来世去个好人家;也保佑现下的这个女儿心想事成,事事顺心。 恰好那一日,顾家的太太也带了三个小姐去上香。人家大户人间,跟随者众多。罗太太只远远地瞧了一眼,无意间听旁人议论起顾家的小姐。 她记得清楚,他们都说顾家大小姐,原本跟皇帝的儿子有婚约,后来却又解除了…… 没有人说,顾家大小姐已不在人世。顾家小姐好好的活着啊。——上次,罗员外在顾府门口打听到的消息也是如此。 难道一个人,还能有俩魂不成? 正文 97|10.7 罗太太忽的想到一个人来:外甥孙二。 孙二是读书人,还是个秀才,将来是能做大官的。他见多识广,大概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真要教人知道那不是她原本的女儿么?若是有人把现在的这个女儿当成了鬼物,拉去烧了,可该怎么办? 不行,不能教旁人知道。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可是顾小姐仍在人世啊……这念头在她脑海挥之不去。要是这个女儿不是顾小姐,那她又是谁?他们的女儿又在哪里? 罗太太和丈夫细细商量了一通,最终决定问一问孙二。那是她亲外甥,应该信得过才是。——京中多高人大师,但是他们不敢去问。生怕高人多事,铁面无私,连这个女儿都不肯给他们留下…… 孙二闻言大惊失色,不敢置信。罗太太再三说明,他才收起了讶然之色,沉吟许久,方道:“姨母是说,她不是原本的表妹?” 罗太太点头:“去年十一月份,她不是被那挨千刀的退婚了吗?一时想不开,趁我和你姨丈没留意,就上吊了,还好救了回来……到京城后,那顾家大公子说她是顾家的小姐……可是,顾家小姐好端端活着啊……” 孙二心中惊骇,但不想让姨母姨丈更加惊慌,便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来。他笑了一笑,嘴上只说道:“京城大户人家私密的事情很多。兴许是一个不被人知的小姐也未可知。顾家大公子总不会拿这种事情撒谎。” 罗太太一听,好像是这么个道理。这样一来,顾家的老爷太太没认下她,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虽然孙二这么安慰着姨母姨丈,可他心里明白,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顾尚书家中虽也蓄有几个婢女,但他是出了名的后宅清明,四个儿女皆是嫡出。不可能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儿。而且,若真是顾家的女儿,她到京城已有数月,顾尚书为何不来相认? 她不是表妹,也不是顾家的女儿,至多是和那个头脑不清楚的顾彦琛关系匪浅。 孙二去罗家的次数多了起来,常常不动声色暗暗观察着顾九九。细细观察方知,她的行为举止,的确与小户人家的女子不大相同。但若说是端庄的大家闺秀,却又不像。 姨母姨丈对这个女儿掏心掏肺,比亲生女儿还要好些。可这个顾九九待他们就显得冷淡了。 孙二心头火气,罗家姨母膝下只有一女,可惜不幸早逝。若是有人借尸还魂,代罗家表妹尽孝,他们也愿意真诚以待,拿她做真正的亲人看。 可是,若这鬼魂身份可疑,又不能孝顺姨母姨丈,反而尽惹两位老人忧虑伤心。那么这个“女儿”,不要也罢。 他刚在姨母姨丈面前流露出这么一点意思,罗太太就湿了眼眶。那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待他们夫妇生疏些也没什么的。 ——如果她原本的碧玉孩儿能够活着,她哪里会稀罕旁人的女儿? 孙二连连叹息,不敢再提此事。他开口提醒顾九九孝敬父母。 顾九九诧异,她从来都不是罗碧玉啊,她会善待罗员外夫妇,但与孝道无关。不过当着孙二的面,她还是点了点头,裣衽行礼:“表哥说的是。” 孙二轻哂,且看她以后如何吧。只是这个姑娘的身份必须得查明白,不能在姨母姨丈身边留下隐患。 …… 顾彦琛到江南一个多月后,寄回了家书。家书里详尽讲述了这一个多月的经历。他赶到了江南,去拜见了舅舅。舅父舅母身子康健,众表兄弟姐妹也都安康。他已经见到了吕先生,不日便将拜师。只是能否成功,还是未知数。 顾尚书亲自回了儿子的信,要他务必排除万难拜到吕先生门下。 顾彦琛还给家人送回来一些江南特产,给顾嘉梦的礼物格外上心。 顾嘉梦在母亲牌位前上香,但愿大哥在江南能成功拜师,好好研究学问,再学一学做人之道。 十一月,顾嘉梦收到含山公主府送来的帖子,要她去赴消寒会。 时人常在入冬后,邀请亲朋好友消寒雅聚。 顾嘉梦自然前往。 含山公主邀请的人不多,左不过信王妃,英王妃,元敏郡主与顾嘉梦等几个女子。祁玥打扮一番,站在公主身侧,明艳动人。 厅堂里暖洋洋的,几人吟诗作画,甚是惬意。 少时,信王妃最先称乏了,她本就不好此道,不过是凑个趣儿罢了。座上也有不善此道者,跟着喊累,公主笑笑,命人撤下诗词画具。 下人呈上香醇的佳酿,消寒解闷。 顾嘉梦不善饮酒,又不想扫了她们的兴,便只略略沾了沾唇。 信王妃几杯酒下肚,两颊嫣红,说话也没了顾忌。她拉着祁玥说道:“好妹妹,你听我说,那位是有名的谪仙,天上来的,不懂女儿家的心思……” 她话音刚落,元敏郡主,英王妃也把目光投向了祁玥,她们笑得甚是暧昧。 祁玥在她们的注视下飞红了脸颊,她羞得顿足,低声说道:“王妃醉了,都说起胡话来了!什么女儿家的心思,我怎么就听不懂?” 顾嘉梦听到“那位是有名的谪仙,天上来的,不懂女儿家的心思”,她心里一咯噔,知道这说的是太子姬央。她再看一眼眉眼隐含羞意的祁玥,在心底轻叹一声。信王妃话中的意思,教她不由得不多想。 信王妃指指自己的眼睛道:“你的心思,我都看在眼里呢……” 祁玥看看公主,急道:“嫂嫂!” 含山公主微微一笑,轻轻拍拍祁玥的手,以示安抚:“信王妃醉了,你莫往心里去。太后上了年纪,爱说玩笑。你是公公婆婆的心头宝,他们必然不舍得你离得太远。” “嫂嫂……” 含山公主只笑了一笑,又道:“你若真留在这儿,公公婆婆心里指不定要怎么埋怨我呢。留下了一个还不够么?” 她声音渐低,隐约带着萧瑟之意。她想起了尚主后,永远留在了京城的祁瑞。当日,威武侯并不希望儿子尚主。可惜祁瑞只见了公主一眼,便上了心,说服了父母,尚含山公主。 祁玥闻言,知道嫂嫂是想起了哥哥,她心中微酸,也低了头去:“嫂嫂……” 顾嘉梦听她们姑嫂对话,心中暗叹。她只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笑了一笑,以言语岔开了去。 …… 在回顾府的路上,顾嘉梦一言不发,脑海里全是消寒会上的事情。信王妃的醉话,祁玥眉眼的羞意…… 她知道殿下的心意,也知道公主话里的意思。但是一想到当时的场景,她莫名地就有点不大舒服。 小七没跟她进正厅,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她明显感到顾小姐不大对劲儿。她故意讲故事给顾小姐听,想让她开心一点。 顾嘉梦知道她的意图,心中感激,笑了一笑。 小七这才放下心来,喜动颜色。 夜里,顾嘉梦洗漱完毕,握着半干的长发,坐在榻上。 小七忽然抱着一个长长的匣子出现,带来寒气。 顾嘉梦忙道:“小七姑娘,你去哪里了,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小七接过茶盏一口饮尽,她一脸喜色,献宝似的将匣子打开:“顾小姐,你瞧,是殿下做的九九消寒图!” 她展开画轴:“你瞧,是不是很好看?” 顾嘉梦心中一暖,笑了一笑,握上了小七的手,低声道:“好看,图很好看,小七姑娘也很好看。” 小七脸色微红,笑着抽.出了手:“我不冷呢,我学武,不怕冷。这图是阿四送来的,阿四非要跟我说话,不然我早就进来了。”她挑了挑眉,笑道:“殿下做个消寒图,还记挂着顾小姐,巴巴地教人送来,真是让人羡慕。” 顾嘉梦看着小七亮晶晶的眼睛,忽的就笑了,笑容明媚,心情也跟着好转起来。 …… 夜里,信王妃惊醒过来,想起今日白天的醉话,暗暗懊悔。她踢了踢一旁的信王。 信王睡眼蒙眬,忙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信王妃叹了口气,将消寒会上的事情说了。 信王揉了揉眼,很是无奈:“王妃多虑了,不是什么事儿。这个姑娘父兄不一般,她也是个美人儿,这个香饽饽儿,人人想要。听说皇贵妃也很喜欢她呢,有了她,就相当于有了西北的四十万……” 话还没说完,他脑袋上就挨了一记。他嗷了一声,张口便骂:“你这臭……你这手可疼么?” 他还是很没出息地改了口,抓了王妃的手,轻轻揉着。 王妃哼了一声:“想要那威武侯的支持,王爷大可以杀妻再娶啊……” “不敢不敢,本王岂是那种人?有王妃就够了,有王妃就够了……” 正文 98|10.7 王妃这才满意了些,打了个呵欠,沉沉睡去。 但是信王却没了睡意,偏生耳中听着王妃均匀的呼吸声,他又不敢翻身,只能睁大眼睛,兀自强撑着。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海里却杂七杂八上演着大戏。他甚至还勾勒出了一张不大清晰的人物事件关系图来。 父皇近来大约是养生有道,精神甚好,满面红光,走起路来虎虎生威。听宫里相熟的内侍说,父皇进入内宫的次数渐多,有几个年轻貌美的宫妃争相承宠,皇贵妃心里不大好呢。 虽说如此一来,或许父皇会多给他们添一两个弟妹,但是信王对此却并无丝毫不满。他的母妃地位虽高,却不得宠,心中对皇贵妃颇有怨怼。如今见皇贵妃吃瘪,他们母子自也快意。 老四自从在太平山受挫归来后,父皇就没再给他派要紧的差事。老四倒还镇定,可皇贵妃的心思只差没写到脸上了,给儿子找个儿媳,也想添个助力吧?——祁玥身后可是拥兵四十万的威武侯。 皇贵妃母子不怕父皇猜忌,他可不愿意教他们这般顺遂!信王脑海里灵光一闪,瞬间有了主意。 王妃的呼吸声均匀而沉重,信王心头放下一桩事情,他的眼睛也快要睁不开了,终于慢慢睡了过去。 …… 又两日,天气晴朗,信王夫妇邀请众兄弟姐妹到马场赛马。 ——众人皆知,信王妃好骑术。信王每年都会邀请几个弟兄或是姐妹来赛马,来讨王妃开心。有时皇帝有空,还会下场跑马。 太子、英王夫妇、景王、含山公主等人都很给面子如约前来。连含山公主的小姑子祁玥也跟着过来了。 ——她在西北长大,骑术高明,与信王妃甚是投契。她收到帖子后,欣喜万分,焉有不来之理?至少也得教这些皇室贵胄们见识一下西北女儿的骑术! 众人面上一片和睦,谈笑风生,越发显得手足情深。 英王生平最爱美女与权势,见到娇俏可爱又英姿飒爽的祁玥,眼神微闪,目光便有些不受控制。 他心中无比惋惜,可惜他已经有了正妃,以祁玥的身份万不可能给他做小。英王看看自己的妻子,更加嫌恶。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鲁莽却又沉闷,真是扫兴!若不是她不善妒,能积极主动给她纳小,他才不会给她半分好脸色。 英王妃扯了扯嘴角,瞥了一眼不远处夫妻相偕的信王夫妇,自嘲一笑。 人各有命。 信王妃热情地招呼众人去选马,信王只在一边含笑看着,心中充满了期待。 大家谦让一番,各自选马。 祁玥她原本想选一匹枣红色马,却听信王低声说道:“哎唷,真巧,王妃也喜欢小枣红……” 信王说着掩了唇,自悔失言。 祁玥闻言心中一动,自然不能选了信王妃的心头好,便改选了旁边威风凛凛的白马。 信王点点头,连声道谢,眼角堆满了笑意。 祁玥笑了一笑,心说,信王夫妇的感情可真好。若她也能遇上一个疼惜她,尊重她的夫婿,那可真难得了。 原本一切安好,不料信王忽然异常诚恳地对太子拱了拱手:“大哥,今日难得咱们大家齐聚一堂,热热闹闹的。这儿没琴师,大哥何不给咱们兄弟来一曲,乐呵乐呵……” 话音未落,众人已齐齐变了脸色。他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把太子比作了琴师。信王偶尔有点不着调,大家心里都有数,含山公主便想着含糊过去,低声道:“二弟!” 信王续道:“听说大哥琴艺出色,天下无双,比之最优秀的琴师还要好。大哥……” 信王妃扶额,颇感无力,她在丈夫臂上狠狠拧了一把。她看向太子,一脸歉然之色,微笑道:“殿下,王爷他是说笑呢,殿下莫往心里去。”她给了丈夫一记眼刀,小声道:“你给我等着……” 姬央只笑了一笑:“弟妹放心,孤知道。” 信王“啊唷”一声,捂着胳膊不说话。 因为有这么一个小插曲,赛马的事情稍微延迟了一些。 信王这次特地安排了许多新花样,他声称务必要王妃满意。众人抽签选择了比赛的对象。 太子对含山公主,信王对信王妃,英王对祁玥,景王对信王妃。 对这个结果,景王第一个表示不满。怎么都是男子跟女人比赛?这不是胜之不武么? 信王妃轻哂:“四弟此言差矣。女子就不如男人么?你问问你二哥,他能不能胜得了我?” 她甩一甩手里的鞭子,信王目光一闪,不着痕迹后退半步,大力点头,极力佐证妻子的话。 景王笑笑,见他们执意如此,也就不再强求。不过是一家人消遣的玩意儿,又不是非要分出个胜负来。 英王妃柔柔一笑,轻声说道:“四弟手下留情,莫要让嫂嫂输得太难堪。” 景王尴尬,连称不敢。 …… 这边景王同意了,那厢祁玥却有了意见。她倒不是对自己的骑术不自信,而是单纯不喜欢英王。 她才来京城几个月,就已听闻英王好色的名声。听说英王的女人他的王府都塞不下了。 她不愿与他为伍。到底是年轻,祁玥把情绪都摆在了脸上。 含山公主暗叹一声,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柔声道:“别急,嫂嫂跟你比就是了。” “我不!”祁玥挣脱开来,指向姬央:“我选他。”她拉拉公主的衣袖:“嫂嫂,我选他!”她上前一步,在姬央面前站定,笑容明媚:“太子殿下,我要和你比。” 姬央垂眸,却不答话,而是看向了英王。 被美人儿瞧不上,英王微怒,待要拂袖离去,却听含山公主说道:“玥儿年纪小,被宠坏了,不大懂事,三弟莫怪。三弟若不嫌弃,与本宫下场比试一番,可好?” 含山公主是长姐,在皇帝面前又颇有脸面,英王纵使心中不快,却也不便再表露在脸上。 至此,含山公主与祁玥做了交换。 一切顺遂。 信王妃毫无悬念赢了丈夫。景王有意放慢了速度,被英王妃领先。 妻子获胜,英王脸色愈发难看。他对比赛,也没了兴致,竟输给了含山公主。 虽说是一家人的玩闹消遣,可他仍觉得自己失了面子,面色黑沉,一言不发。 信王输了比赛,兴致不减,他摩拳擦掌,眼睛微眯,甚是期待太子和祁玥这一赛。 他所料的分毫不差,祁玥的马行到途中,突然发疯了一样,癫狂暴躁,大力将她掀翻在地。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含山公主大惊,脸色苍白,高声惊呼:“来人!” 侍卫不在左近,自然不能立时赶来。 信王妃翻身上马,待要上前相助。却见那受惊了的马抬起了腿,碗口大的马蹄上有马蹄铁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狠狠地对准祁玥的脑袋踩了下去。 英王心说不好,跌足叹息。哎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莫不是要丧生在马蹄下。真是可惜啊可惜,还不如跟了他做小。 这一幕到底是没有发生。 姬央从马上飞速跃下,抱了祁玥,护着她,也顾不得许多,在地上滚了几滚,从马蹄下逃脱。 匆忙赶至的侍卫密密麻麻的箭羽铺天盖地,发狂了马身上多处中箭,倒在地上。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没了声息。 众人皆松了口气,还好无人出事。这几位,个个身份尊贵。若有个好歹,不知要连累多少人去。 风平浪静,这时大家才注意到,祁玥还倚在姬央的怀里,脸色煞白,眼神慌乱,眼角隐约挂着一串泪珠。 姬央温声道:“祁姑娘,祁姑娘……” 祁玥惊魂未定,她自幼骑马,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把抱住姬央的脖子,“哇”的哭出声来。 含山公主和信王妃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深意。 信王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忽然开口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咦,大哥和祁家小妹妹,这,这岂不是有了肌肤之亲……啊呀,也好,男未婚,女未嫁,也是一桩好姻缘……” “这哪里算肌肤之亲?你胡说八道什么?”信王妃打断了他的话。在他们家的马场,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想着补救也就罢了,他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这不是事出有因么? 正文 99|10.7 顾嘉梦当夜就知道了在马场发生的事情。 小七站在她面前,委婉告诉了她太子与祁玥抱了个满怀。小七小心翼翼观察着顾嘉梦的神色,努力替太子解释。这是事出有因,危急关头,情非得已…… 顾嘉梦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殿下和祁玥?梦里可不是这样的。 她隐约记得,在景王与顾九九成婚后,景王曾因为救过祁玥而跟她有了肢体接触。但是那时景王已有妻室,又发誓与顾九九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以祁玥的身份,也不可能给人做小。 此事最终不了了之,祁玥很快回了西北,再也没进京。 那么这一次呢?太子尚未婚配,祁玥又是云英未嫁。皇帝不会顺势给他们指婚吧? 姬央委托小七递过来一张二指宽的纸条,熟悉的字体,很简单的两个字:“勿忧。” 顾嘉梦握着这纸条,渐渐放下心来。她最信任他,他要她勿忧,她就努力不担忧,也不让他为她担忧。 父亲顾尚书回府后,她去见了父亲,旁敲侧击询问此事,但是父亲似乎对此一无所知。顾嘉梦只得暂且按下心头的疑惑,焦灼不安地等待着。 ——皇帝当然不愿意顺势给姬央指婚。他素来多疑,听人道明原委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设计。 谁设计的呢?哦,谁得力最多,那自然就是谁设计的了。威武侯拥兵四十万,是不可忽视的力量。皇贵妃请求他把祁玥指给姬然,他都尚在犹豫。更何况是姬央? 皇帝近来身体康健,自忖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那么,这身后之事可以先不考虑。他首先要提防的反而是这几个已经成年了的儿子。 皇帝按按眉心,看着一众儿女小辈,只若无其事把这件事一笔带过,完全无视信王着重强调的“肌肤之亲。”他甚是慈爱说道,将心比心,威武侯疼爱幼女,怎么舍得把女儿远嫁京城? 他原本想着将祁玥收为义女,好堵了众人之口。但转念一想,如此一来,那老四跟她不也成了兄妹么?——他到底还是看重景王的。 正僵持着,接到姬央求助消息的太后匆忙赶了过来。老太太眼睛通红,连说这是天意不可违。央儿已经二十六岁了,连个可心的人都没有。既是天意如此,何不就此成了好事? 老太太絮絮叨叨,真情流露。旁人在姬央这个年纪,早就儿女绕膝,而姬央却还是孑然一身。他母亲不在,父亲不慈,也只有她这个做祖母的疼爱了。 皇帝无法,本来想用八字来推脱不好,却败给了自己的母亲。他也不好再拿八字说事,只能从威武侯下手。 他当即拍板,说要收祁玥为义女。哥哥救妹妹,身体上有一点接触,也与礼节无损。 老太太退了一步,表示那好,可以不是祁玥,但姬央的婚事必须定下来。她看看孙子,祖母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皇帝按着眉心,咬了咬牙,点头同意。不就是娶妻,那就给他娶!只要他有这个命! …… 圣旨降到公主府,祁玥面无表情接了圣旨,复又换衣跟着公主进宫谢恩。 这结果出乎她的意料。众目睽睽之下,她与太子举止暧昧。她以为皇帝会顺势赐婚,她自己的容貌家世与东宫倒也般配。能嫁给那谪仙般高洁的男子,真是意外之喜。他抱着她,将她从危险的境地拉回来。她感激他,崇敬他,自然也想亲近他。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甚至还想着该怎样才能说服父母高高兴兴同意这桩婚事…… 然而这圣旨却如同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在了她的身上。她浑身冰冷,脑袋发烫,脚底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她想,恐怕所有人都知道了。太子不肯要她,皇帝也不愿意她嫁入皇家。他们宁愿给她一个公主的爵位封地,也不想她成为姬家妇。 祁玥是在父母跟前娇宠着长大的,何曾受过半点委屈?他们不喜欢她,当她就稀罕他们么? 她大大方方在皇帝太后面前谢恩,举止得体,进退有度。 皇帝心说,可惜了,这原是个不错的姑娘,跟老四倒也相配。若不是有姬央从中作梗,也不至于如此。 …… 祁玥进宫谢恩的当日,顾嘉梦就知道了宫里新近发生的事情。小七告诉她,皇帝将祁玥正式收为义女,太子和祁玥成了异姓兄妹。 顾嘉梦悄然松了口气,终于将心放到了肚子里。殿下叫她不要担忧。可说到底,她还是在意的。 她和殿下之间,距离太远。她不知道她该怎样,才能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 …… 十二月初,皇帝正式收祁玥为义女,并昭告天下,还特意在宫中设宴,以示庆贺。 祁玥成了皇帝的义女,旁人犹可,皇贵妃最失落。景王姬然第一次的婚事,被莫名取消。好不容易又来了一个姑娘,样样出色,偏偏阴差阳错又成了然儿的妹妹。皇贵妃兴致缺缺,再一瞥眼,看见近来得宠的年轻妃嫔,心中更是烦闷。 皇帝用了闲云道长的养生法子,身子康健,如今竟又重视起女色来了。皇贵妃管理后宫,自然知道皇帝近来常常歇在何处。虽然在外人眼中,她恩宠不变。可她心里清楚,皇帝对她似乎不如当年。 皇贵妃轻轻摸摸自己的脸颊,帝王的恩宠,本就不长久,她能独宠二十年,已然不易。想想先皇后费氏,她已经算幸运了。 皇贵妃笑了一笑,皇帝靠不住没关系,她还有儿子。 …… 祁玥拒绝了太后和皇贵妃的挽留,执意要回西北。她声称离家时日已久,唯恐家中父母担忧,必须早归。 她初来时,含山公主不想她留下。如今她打算离开,公主反倒不舍了。这几个月,祁玥陪在她身边,贴心乖巧。祁玥这一走,山高路远,不知何时还能再见面。 公主极力挽留,再过几天,可能会有雪,大雪阻了道路,出行不便,总不能在路上过年。不如等到来年开春,再动身不迟。 祁玥犹豫了好久,觉得很有道理,最终点头同意。她隐隐也想知道,皇帝到底要给太子选个什么样的妻子。 含山公主安抚好了小姑子,又开始发愁姬央的事情。因为皇祖母态度坚决,父皇终于决定同意姬央娶妻。 她知道姬央钟意顾家小姐,顾家小姐大约对姬央也有意。可是顾家小姐曾是老四的未婚妻,只怕此事不会太容易。 …… 皇帝有意给太子选妃的的事情,渐渐传开。大家伙先是一怔,继而感叹:也是,东宫年纪不小了。 早年坊间传言,说太子姬央这样的人物,必然不会在人间久留。——前朝不就有这种活生生的例子么?前朝的昭敏太子,聪明毓秀,天纵英才,堪堪只活到了十八岁了,连半个子嗣都未留下。 当初民间传言,说太子是错留在人间的谪仙,老天必然会早早地召他回去。后来,他选妃时,泰山地震,震在东宫。更是间接佐证了这一说法。钦天监还官方证明,太子命格奇特,不宜早婚。 这一拖,就是七八年。 人人都习惯了太子不近凡尘,甚至是他今年平白变出许多粮食来,大家也都相信他是有仙人相助。如今这谪仙要娶妻了么? 太子身份尊贵,但是却很少有人愿意将女儿送到东宫去。命格奇特,可能早逝,又不为皇帝所喜。谁愿意跟他有所牵连? 皇贵妃忙着准备年节,太后闲着无事,开始频繁召各家闺秀入宫。瞧瞧这个,看看哪个,每一个都很好,都很合她心意。 左右老四姬然也还没娶妻,不如一并也选定好了。 信王的生母高氏陪着太后见了各色年轻女子,也暗暗动了心思。信王妃进门数载,一儿半女也没添下。信王不急,她这做母亲的也急了。她也曾数次召信王妃进宫,旁敲侧击要儿媳主动纳小。可偏偏儿媳妇是边疆长大的,听不懂她含蓄的提醒。 高氏也赐了宫女,然而听说她们连信王的面都见不得。 趁着给太子选妃的机会,高氏希望能给信王府中也添几个人。她想抱孙子了。 可惜她不过跟儿子略提了提,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儿子就唬得脸色发白,茶都没喝一口,连连推辞,逃也似的离开了。 高氏心头不满,只能把精力转移到给太子选妃一事上,倒是比太后还积极些。 …… 顾嘉梦知道这些,还是从父亲口中听到的。顾尚书在与女儿闲谈时,无意间提到了皇帝想给太子娶妻一事。 “父亲说什么?”顾嘉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子选妃?”她不是听错了吧?梦里,直到殿下失踪,太子都不曾娶妻啊。怎么这次多了这么一遭?是因为她的缘故么? 顾尚书不明白女儿为何突然变了脸色,却还是如实答道:“是啊,是要给东宫选妃了。二十六了,不小了……” 身为臣子,对皇帝的行为,他不想多做评价。但是太子姬央,只怕不像传言那般。他先时也只当这是一个不问世事的谪仙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仙去了。可近年来,太子似乎跟传言有了差距,他身上仙气犹在,但又隐隐约约多了人气。 也许,他会是下一任的君主,也未可知。毕竟他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顾嘉梦低声问道:“父亲可知道太子妃是哪家姑娘?” “唔,还没定下呢。”顾尚书道,“太后疼爱长孙,自然会选一个才貌双全能配得上太子的姑娘。何况太子妃将来可是要母仪天下的……” 顾嘉梦点一点头,表示知晓。她心中慌乱,怎么会这样?她居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他为什么瞒着她?是不想让她知道么?是怕她担忧难过?还是觉得此事与她无关…… 顾尚书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看到女儿手里的帕子被拧成了绳状,他心里一惊,奇道:“我儿怎么了?” “啊?”顾嘉梦抬头,“父亲说什么?” 顾尚书眼神忽变:“你……可是出了什么事?”他的女儿不大对劲儿,在这一瞬间,他心头闪过万千念头,最坏的结果竟然是女儿又被人附身了…… 然而顾嘉梦却站起身来,施了一礼:“女儿无事。只是有些乏了,这就回去了。” 顾尚书却拦住了她,温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话是对父亲说不得的?” 此刻顾嘉梦心中五味杂陈,思绪紊乱,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她抬眸直视着父亲,恳求道:“父亲,女儿想去歇一歇可以么?” 看着女儿苍白的脸颊,顾尚书收回了到嘴边的话,点一点头:“那你早些休息。要不,教人请个大夫吧!” 顾嘉梦施了一礼,只说不用,告辞离去。 冬月的风吹在身上,冷冷的。 顾嘉梦理了理衣服,沉默着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回走。 小七抱着手炉,大步追上了她,看看她的脸色,急切地说道:“顾小姐,这事不能怪殿下,是我没跟你说。”她拦在顾嘉梦面前,一字一字,极为认真地说道:“殿下说,这不是坏事。你不要……” “我没有多想。”顾嘉梦打断了她的话,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轻声道,“走吧,要下雪了。” 正文 100|10.7 小七小心观察着顾嘉梦的神色,实在看不出什么来,料想并无大碍,便略略放心。她跟在顾嘉梦身后,悄声说道:“顾小姐不必担心的,万事有殿下。这不是坏事……” 顾嘉梦脚步微停,看着小七:“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没有很担心……” 她只是内心感到无力,她想和他在一起,只怕不会容易。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太大,她想忽视都难。她可以忘记,可天下的百姓不会不记得她曾是景王的未婚妻。 若是她仍在玉玦中…… 顾嘉梦摇头,赶走这些念头。他说的对,她不应该囿于玉玦的方寸之地。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袖中的玉玦,缓缓一笑。既然老天教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那她就该好好活着。 腊月初八,宫里赏赐下了腊八粥。虽然放在特制的食盒里,但是等到顾家时,粥也早就冷了。 不过是顶着个御赐之物的名头。顾尚书教下人拿去热了,一家人勉强分食。 这时却有下人来报,大少爷送了家书回来。顾尚书展信一看,拊掌而笑。 原来顾彦琛在江南经过重重考验,已成功拜到了吕先生门下。看他来信,这两个月,他的日子并不舒坦。吕先生百般刁难,勉强收下了他。日后漫漫求学路,想来甚是艰辛。 临近午时,有一小沙弥叩门。门房只当是化缘的,正欲施舍一碗粥,打发了去,竟意外得知这是慈恩寺的小师父,乃是奉了住持之命,给顾家小姐赠粥的。他们连忙将小沙弥迎了进去。 顾嘉梦大喜:“大师回来了么?”九月份时,弘明法师出门访友,归期未定。也不知是何时回来的。 小沙弥答道:“主持昨日方归。” 弘明法师的大名,京城无人不知。他给顾家赠粥,顾尚书心中诧异,道谢后,随口问道:“小师父,这粥都赠给了谁家?” 难道京中权贵家家皆有? 小沙弥合掌宣了一声佛号,老老实实答道:“这与寻常的粥不同,是主持亲自煮的佛粥,除了赠给顾家女施主,另有一份,东宫已令人取走。” 顾尚书暗暗纳罕,太子与弘明法师交好不是秘密,他女儿多次出入慈恩寺他也知道。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在弘明法师那里,他的女儿竟然与太子殿下有同等的待遇。他面上含笑,心中却甚是惊讶。想了好一会儿,只能归结于女儿因为棋艺出色而被弘明法师看重。 傍晚顾尚书闲来无事,信步到了女儿的院子。 顾嘉梦正在临窗的桌边习字。得知父亲前来,连忙迎了上去。 顾尚书微微含笑,点了点头,目光却被桌上的书卷所吸引。他随手拿过来翻看,这是市面上流行的白皇后手札,他也略有耳闻。 “父亲……”随着父亲的动作,顾嘉梦心中一紧,有心转移父亲的注意力,“父亲可是有事?” 顾尚书仔细瞧着这手札的字迹,越看越奇,他合上手札,直视着女儿:“这字……是东宫所书?” 太子姬央的字,他不会认错。 顾嘉梦点一点头:“是。” 顾尚书手里的手札“啪”的一声掉到了桌上,脑海中有许多念头闪过,他皱起了眉:“你与东宫相从甚密?” 这不由得他不多想,女儿竟有太子手书。他忽的想到那日说起太子选妃时女儿的异样。他心头大震:“你和东宫……” 姚氏那次与他说,他的女儿可能有了钟意的人。难道竟是…… 顾嘉梦后退了半步,并不作答。 顾尚书道:“那看来是了。怪不得,怪不得……”他想起以前的种种疑点,似乎都有了答案。“弘明法师赠粥也是因为他的缘故是不是?” 顾嘉梦摇头:“我不知道。”被生身父亲发现自己的秘密,并不是一种很愉快的体验。 她略一沉吟,干脆说道:“我的确认识殿下。”她抬眸看向父亲,自嘲一笑:“那两年做魂魄的时候,只有三个人能看得见我。一个是弘明法师,一个是闲云道长。另一个就是太子殿下……” 想起那段岁月,她心中百感交集,但是面对着自己的父亲,她却只能说道:“那时候,我以为我随时都有可能灰飞烟灭……是闲云道长说,气数是会变的,也许我有回到身体里的一天……那两年,他们三人对女儿颇多照拂……” 顾尚书听女儿说着往事,胸口一堵,原本的质问再也说不出口。那句“为什么不找人告诉家里”就在他喉头翻滚。为什么不告诉家里?告诉了他会相信么?如果不是女儿有这种遭遇,他只会把弘明法师和闲云道长当作邪僧妖道。 良久,他才涩然说道:“原来如此。你……”他咳了一声,神情尴尬:“你,你和他可是有了私情?” 顾嘉梦脸色通红:“父亲!” 顾尚书看她神情,哪里还能不明白?他正色说道:“为父自然相信你。可你年纪小,经历过的事情少。很多道理,都还不明白。东宫于你有恩,我们顾家自当感激,为父会替你还了这恩情,你只管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就好。” “父亲,我……” 顾尚书摆手打断了女儿的话:“我儿一向懂事,这次也不会让父亲失望是不是?” 太后正在给太子选妃。无论太子妃是谁,都不可能是顾家的女儿。梦儿曾与景王有过婚约,这辈子最好的归宿就是远远嫁了。而且,即便是真能嫁给太子,他也不想他的女儿再与皇室有牵连。 ——那不是一个闲散宗室子弟,那是不得圣心的储君。 顾嘉梦望着父亲,迟疑了一下,笑笑,轻声说道:“父亲放心,女儿心里明白的。” 顾尚书这才稍微满意地笑了。他就知道,他的女儿素来听话懂事,从来不会让他操心的。 父亲离开后,顾嘉梦才将白皇后手札放好。父亲的态度,她并不意外。别的事情倒也罢了,只是这一次,她并不想退步。 …… 顾嘉梦在过年前,寻了时机又去了趟慈恩寺。 数月不见,弘明法师风采如昔,见到她,难掩喜色。他异常诚恳感谢她帮忙照顾花卉之德。 顾嘉梦暗道惭愧,她来慈恩寺次数有限,并没有照顾多少。 弘明法师同她待在大殿后面的禅房,谈起外出访友经历,却绝口不提京中之事。 两人对弈一局,顾嘉梦许是心绪不宁,比以往还要多输了几子。她心下歉然:“让大师见笑了。” 弘明法师笑笑:“女施主似乎有心事。”顿了一顿,将棋子收起,他轻声说道:“姻缘的事情天注定,急不得。” 他轻轻落下一子。 顾嘉梦勉强一笑:“我知道的,我不过是……” 正说着,一个小沙弥匆匆走了过来,施了一礼,说道:“主持,有客人来访。” 弘明法师闻言起身,冲顾嘉梦一笑:“女施主稍待,老衲先离开一会儿。” 顾嘉梦点头:“大师请便。” 就在此时,蓝色粗布缝制的棉帘被掀开,一行人缓步走了进来。 “多日不见,大师可安好?” 熟悉的声音响起,顾嘉梦回身看去,正是姬央。他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微微含笑。 顾嘉梦微怔,这个老太太不是别人,乃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当今太后。 她匆忙起身回拜。 弘明法师已经迎了上去:“施主安好。” 太后连忙还礼:“*师不必多礼,哀家今日前来,是求*师帮忙来着。”她又对跪在一旁的顾嘉梦道:“快起来,这是哪家的孩子,瞧着倒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顾嘉梦尚未回答,姬央已代她答道:“回祖母,她是姚家老太太的外孙女。很少到宫里来,祖母当然不认得。” 太后“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她的外孙女。”老太太眼睛微眯,姚家老太太没有亲生的女儿,只抱了一个庶女养在膝下。那庶女似乎是做了顾尚书的续弦。顾尚书的女儿,十六七岁的。唔,原来是她啊! 老太太笑容微敛,细细打量着顾嘉梦,心下遗憾。这姑娘容貌举止都不错,可惜跟然儿的婚事却不了了之。 皇帝说,顾家姑娘要替母亲尽孝,所以他才解除了她跟姬然的婚约。 老太太在深宫多年,又岂会相信这样的理由? 顾嘉梦待要告辞,却被太后拦住了。老太太笑道:“怎能哀家之故,怠慢*师的客人?”太后瞧了瞧棋盘,有道:“好孩子,你且等一等,哀家有事情要拜托*师。” 弘明法师也笑道:“女施主稍待。咱们这一局,才开始啊。” 顾嘉梦只得留了下来。 小沙弥又添了座位,并奉上了茶水。 太后这才对弘明法师说道:“哀家这次,是有两件事求*师帮忙。” “施主请讲。” 太后说道:“哀家近日发梦,梦到安国长公主。*师能不能帮忙再给她做个法?” 安国长公主是太后的女儿,难产而亡,一尸两命,是太后心中的痛。 弘明法师应道:“当然可以。不知道另一件事是什么?” 太后脸上略微露出点笑意来,她看一眼,姬央,声音比方才轻快了许多:“哀家的这个孙儿,要二十六岁了。哀家想请*师帮忙看看,他脚上红线的那一头,拴在哪家姑娘脚上?” 太后近来召了不少闺秀入宫,很多她都觉得合适,却都被皇帝否决。她这才想到了弘明法师,她倒是想知道,哪一个才算合适?皇帝才不会否决! 正文 101|10.7 太后倒也不是真的要弘明法师给她指定一个合适的人选,而是想有一个权威来支持她,证明她的决定并没有错。 知子莫若母,太后也明白,皇帝内心深处大约是不大乐意给姬央娶妻的。她不能道破这一点,只能顺着他的思路,教他无法拒绝。 弘明法师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施主方才说什么?” 太后看了姬央一眼,笑道:“请*师帮哀家看看,他这红线系在了谁身上啊。” 弘明法师瞧瞧神色不改的姬央,再看看面无表情的顾嘉梦,微微一笑,答道:“历来婚姻大事,无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来圣上心中自有决断。老衲不敢妄言。” 太后笑着摇头:“无碍,大师只管细细推算,届时再说给哀家听就是了。” 弘明法师起身应下。 太后笑笑,无意间瞧见安安静静待在一旁的顾嘉梦,不知怎地,忽的心中一动,竟觉得这姑娘的容貌气质无一不与姬央相符。 她心中暗叹,可惜了。她冲顾嘉梦招招手,一脸慈爱:“好孩子,你过来,扶哀家到外面走走。” 此话一出,不单是顾嘉梦,姬央和弘明法师也心中凛然。 然而太后却依然笑得慈祥可亲。 顾嘉梦依言上前,同姬央一左一右,伴在太后身侧。 虽是冬日,但外面阳光甚好。太后走的很慢,口中说着安国长公主的儿时旧事。 “好孩子,你母亲小时候同安国很亲近呢。你母亲老实,常被安国欺负。啊呀,安国那时候坏着呢……” 老太太的话语里有显而易见的伤感,顾嘉梦心说,也未必是继母太老实,只是欺负她的人是公主啊。 可听着太后的话,她仍是心中恻然,贵为太后,皇帝至孝,也弥补不了女儿早逝带来的伤痛。 姬央轻声宽慰着祖母,顾嘉梦也跟着说些逗趣的话。太后叹息,转移了话题:“好孩子,你可许了人家?” 顾嘉梦忙道:“回太后,并不曾。” “是了,你要给母亲念经尽孝。”太后恍然,轻轻拍拍顾嘉梦的手臂,感叹道,“其实不必这样的,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只有盼着儿女好的。再没有看见,有谁家的母亲,愿意看着儿女为了自己断送了终身幸福的。尽孝,不是这般尽的。” 顾嘉梦连忙称是。 太后又道:“想来你的母亲泉下有知,也不愿你孤苦无依。” 她双目微阖,又想到了早逝的女儿。如花的容貌,正是和眼前这小姑娘一般的年纪,不由得又生出一些怜惜来。 太后想着,这小姑娘说是自己要跟皇家退婚,但实情恐怕是她的皇帝儿子出尔反尔吧? 她知道,皇帝看重皇贵妃母子,大约是嫌弃这姑娘配不上景王。可若真看不上人家姑娘,一开始就不该赐婚。不说皇帝金口玉言不能反悔,单说退婚对一个小姑娘的名声影响有多不好。莫不是真要毁了人家一辈子? 看来也只有皇家赐婚,才能教这小姑娘面子上风光些。——这也算是皇家欠了她的。 太后上了年纪,生活安逸,年轻时候的心计果断渐渐褪去,都化作了一副慈爱心肠。 她如今也没了别的想法,只愿天下太平,她的一干儿孙幸福顺遂。 顾嘉梦和姬央陪着太后在寺中闲走,他们对慈恩寺都很熟悉,介绍寺里风景建筑。太后听着听音,慢慢展露笑颜。 说起来,慈恩寺还是姬央主持建造,来怀念生母的。 先皇后费氏活着的时候,太后对她感情复杂。等她过世后,太后想起她,倒满满是叹息和感慨了。 费氏留下了一双儿女,身份尊贵,却并不快活。 对皇帝而言,儿女分为心爱女子所出,和非心爱女子所出;然而对太后而言,这些皇子皇女无一例外都是她的孙辈。 皇帝对他们差些的,她这做祖母的,自然要对他们好一点。 过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工夫,弘明法师追了上来,呈给太后薄薄的一张纸。 太后打开一看:是人的生辰八字,她不解其意,诧异地看向弘明法师。 弘明法师看看姬央,又瞧一眼顾嘉梦,一脸踌躇之色。 太后了然,对他二人道:“你们先到别处瞧瞧。哀家同*师说说话。” 两人施礼退下。 弘明法师这才解释道:“女施主想必也知道,施主命格奇特,自与旁人不同。”似是回忆起了往事,他叹了口气:“老衲犹记得,八年前,皇贵妃想给施主娶妻。人选都定了,却有了泰山地震一事。东岳地震,震在东宫。固然是因为他不宜早婚,另一方面,未尝不是因为那个女施主与他八字不和……” 太后边听边点头,心说确然如此。她的孙儿姬央的确不是普通人。说是谪仙临世,也不奇怪。兼之又有夏天时,他发梦得粮一事,她越发觉得孙儿不同寻常。 但是,真的要他一世伶仃,如传言所说那般,早早离开人世么? “这八字……是破解之法?”太后年纪越长,越发相信命运鬼神。 弘明法师点头说道:“万物相生相克。施主八字奇特,自有克他八字之人。” 太后心说有理:“那这就是他命定的妻子的八字?” 弘明法师沉吟道:“他若一世不娶便也罢了,若要娶妻,这八字必得如此。” 太后道:“哀家知道了。”她的孙儿不可能一世孤苦。 她将八字纳入了袖中,暗暗盘算,该如何才能找到有这八字的人。 …… 姬央和顾嘉梦一前一后从太后身边离开,出了后院,穿过洞门,走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 此地清幽寂静,并无人烟。 顾嘉梦轻声问道:“殿下没有什么是要对我说的么?” 姬央脚步微停,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可是,我……你并没有特意告诉我啊。我知道还是从我父亲那里,我父亲他……”顾嘉梦想到前路未知,父亲又不支持,她心里一酸,低了头去。 “孤,我以为这件事会很快做好。本想等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再告诉你。”姬央叹了口气,温声说道,“你这不是在见皇祖母么?她一直担心孙子的婚事,都来问计大师了。” 顾嘉梦呆了一呆:“殿下是说……”她也想过今日在这里见到他和太后不是巧合。 姬央点头:“过了年,你就十七岁了。你还记得那时候你说什么?” “什么?”顾嘉梦不解,“我说了什么?” 姬央笑了:“你那时说,若你在十七岁前,不能回到身体里,就不再回去了。是不是?” “是。” “如果不回去,是不是就会一直留在孤身边?” “是……”顾嘉梦后退半步,晕生双颊,“殿下,我……可我回来了啊。”她微微偏头,笑容明媚,远胜冬日的阳光。 “知道你回来了,所以好姑娘,你还愿意后半生陪在孤身边么?”姬央唇角含笑,一脸期待望着她。 他原本对答案有几分笃定的,但此时竟莫名多了些紧张。 她今天没戴羃篱,白皙的脸庞在阳光下,染上了一层浅浅的胭脂色。也许是因为他离她近,他鼻端仿佛有她身上传来的幽香。 似兰似麝,让人心神摇曳。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到她螓首微动,听到她的声音:“只要殿下不介意,我自然是愿意的。” 她狡黠一笑:“那么殿下愿意么?” 姬央道:“孤求之不得。只是,这条路并不容易。孤不能保证,会比你活得长久,会一直照顾你……” “殿下!”顾嘉梦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殿下既然知道,那就努力活得长久些,长命百岁,儿孙绕膝。至于路是否艰难……” 她笑了笑:“能难到什么程度?比当日成了幽魂更甚么?我不想殿下与别人成亲,我也不想嫁给别人。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吃些苦头也没关系。” 她性情温吞内敛,这种表白的话刚说出口,心头就涌上了悔意。她站在原地,一时想不明白,她是该夺路逃走好,还是该想法子把刚才的话混过去好。 她脑海里乱糟糟的,还没想个清楚明白,就被人轻轻拥到了怀里。 “你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两人很快分开。 顾嘉梦怔怔的,红霞后知后觉爬上了脸颊。 这样亲昵的举动! 她放心,她对他一直很放心。 …… 太后命身边的大宫女去请了姬央和顾嘉梦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而至,冬装厚重,却无端给人一种飘逸之感,仿若一对璧人。 太后笑了一笑,冲二人招了招手:“好孩子,快过来。” 她此行的两个目的都已达到,心情甚好。——虽然不知道应了那八字的姑娘在何处,但是到底是有了眉目。她蓦地又想起顾嘉梦婚事未定了,嗯,还有一个姬然,还有含山。算起来,她老人家要操的心还多着呢。 在他们的陪伴下,太后又在寺中游玩了一会儿。毕竟上了年纪,很快她就有点精神不济了。 姬央趁势向弘明法师提出告辞。弘明法师亲自送他们祖孙出了慈恩寺。 待太后太子走远,弘明法师才回转过来,冲顾嘉梦双手合十,施了佛号,笑道:“该来的,这不就来了么?” 顾嘉梦迟疑了片刻:“大师?” “女施主的八字,确实奇特啊!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弘明法师哈哈一笑,竟不似平日模样。 顾嘉梦心下了然,诚恳道谢:“多谢大师从中斡旋。” “女施主说笑了,老衲何曾斡旋来着?一切都是天意啊……” 弘明法师与她继续那一局棋,说道:“这世上有很多事,看着难,其实不然。有时候,破解棋局的,偏偏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 顾嘉梦静静听着,明白了弘明法师的意思。她笑了笑:“多谢大师教导。” …… 太后回宫后,教皇贵妃帮忙查看京中闺秀的生辰。 皇贵妃正忙着准备年节,太后的吩咐又不敢怠慢。她小心询问,闺中女子生辰,轻易不给外人知道。不知太后为何要查生辰八字。 太后给她看了弘明法师的手书,也不详细说明。 皇贵妃细看之下,不由得一惊,问道:“这不是她的八字么?” “她?谁?哪个姑娘?”太后闻言一喜,连忙问道。 “太后,先时皇上给然儿赐婚,那姑娘的八字同这个一样。” 太后一愣,难以置信:“是她?” 怎么会是她?她极为失望,如果是她,那此事岂不是十分棘手? 太后略一沉吟,挥了挥手,令皇贵妃退下。 太后将纸展开复又合上,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收将起来。 ——她倒不曾怀疑过弘明法师,那是当世高人,光明磊落,教人敬重,想来不会在这等小事上撒谎。 那也就是说,可能的确是这个姑娘了? 是谁不好,竟然是她?纵使是家世差些也没关系,怎么偏生是她? 太后对顾嘉梦并无恶感,相反还挺同情这个姑娘。但是她毕竟曾与姬然有过婚约。等来日昭告天下,百姓会怎样看待姬央?抢夺弟媳么? 不然呢?去哪里再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八字的姑娘?总不能真的教他一世孤单。 等皇帝来请安时,太后屏退宫女,又与皇帝论起了姬央的婚事。 她故意说了几位父兄是朝中大臣的姑娘,毫不意外,被皇帝一一否决。皇帝这次只说,教钦天监合过八字的,都不妥当。 ——姬央命格奇特,这个理由,太后也辩驳不得。 太后只得拿出了弘明法师手书的八字,并将弘明法师的话转告给了皇帝。 皇帝一怔,随口说道:“这有何难?让人找到符合的就是了。”他心中却颇不以为然,凭八字找人,谈何容易? 太后笑了:“说的是,现下已经找到了一个。” 正文 102|10.7 皇帝一噎:“找到了?是哪家姑娘?”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啊。 太后笑道:“你也认得,是顾尚书的女儿。”她小心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皇帝愕然:“是她?”他松了口气,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她。他神情凝重,甚是为难的模样:“母后有所不知,这个姑娘,不行。” 太后忙问起缘故。 皇帝迟疑了片刻,便将顾嘉梦八字奇特的事情说了。这姑娘易招惹鬼物,实在是不堪与央儿为配。不然,当初怎会好端端地就解除了她跟姬然的婚约? 他不无遗憾地道:“若单单是因为她曾与老四有婚约,倒也罢了。大不了着人寻个由头掩了天下人的耳目就是。可惜,她八字太怪,易招鬼。” “易招鬼?”太后迷惑了,“皇帝是说她八字轻?这有何难?教人给她画了符戴在身上,哪里还能有鬼气入体……” 太后又说起皇宫有皇帝在,龙气重,什么邪魔外道只有躲避的份儿,哪里敢上前?况且她八字怪,姬央的就不怪么?*师都说了啊,万物相生相克。他们的都怪,配在了一起,正合适。难道皇帝真的忍心看儿子一世孤苦么? 皇帝沉默了,如果顾嘉梦只是易招惹鬼物,将她许给姬央,也无不可。可是,她明明还有贵不可言的命格啊! 女子贵不可言是什么?是皇后,是太后。若是真的许给了姬央,难道要在皇帝百年后,由姬央继位么? 诚然他答应过费氏,会善待姬央,有生之年绝不废黜东宫。可他也在心里发誓过,他活着不能给皇贵妃后位,死后,定要许她一个太后之位的。 他是皇帝,一言九鼎。而且,他的确很喜欢姬然。 皇帝很为难,只对太后说,事关重大,他要好好考虑一番。此刻的他俨然是一个慈父模样:“朕不能拿央儿的安全开玩笑。” 太后点了点头,却有些不以为然。想来*师不敢拿这种事情说笑。他既然说了适合,那就一定适合。 皇帝离开后,太后令人合了八字。确然般配,龙凤呈祥,天作之合。 太后着人将结果送给皇帝,等他表态。 恰好,这一日,含山公主进宫,正亲自斟了茶水,奉给皇帝。 皇帝感叹着女儿贴心,连斟的茶水都比宫人的香甜。他近来感觉自己是越发的年轻了。 含山公主问起姬央的婚事,皇帝将太后送来之物给女儿看。再次解释自己的无奈。 皇帝知道含山公主和姬央感情深厚,料想她不会同意拿弟弟的安危冒险。 正说着,忽然有宫人来报,说是新近得宠的一个年轻妃嫔有了身孕。 皇帝闻言大喜,也顾不上女儿了,连忙亲去探视。 他不免有些得意,他都快到知天命的年龄了,竟然又有了孩子,还是在新年来临之际。他如何不喜? 走在去探视妃嫔的路上,他心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来:他身子康健,活二三十年不成问题。既是如此,那么便是给了姬央一个贵不可言的妻子又能如何?何况,那还是一个能招鬼的。 贵不可言,追封的皇后,也是皇后。 想通了此中关节后,皇帝的脚步轻松了些,心情却复杂难言。 唉,说到底这是他的长子。他也曾期盼过姬央的出世。可惜,二十多年过去,他们竟成了这般模样。 几日后,皇帝亲自去了东宫,与姬央详谈了许久。他终于给了太后答复,等过了年,就教人着手姬央的婚事罢。 翌日,皇帝又传了顾尚书进宫,委婉提起此事,皇帝言说:“朕欠了你们顾家一个王妃,现在还一个太子妃。顾爱卿不吃亏的。” 顾尚书晕晕乎乎,犹在梦中:“这……皇上三思啊……” 天下女子多的是,皇帝是跟顾家杠上了吗? “皇上不是说小女命格奇特么?如何进得东宫?还请皇上三思,太子身份尊贵,不能冒险……” 皇帝摆摆手:“无碍。朕已经请高人看过了。顾爱卿莫不是看不上东宫?” 顾尚书忙说不敢。 “既是如此,那朕即日下旨。东宫年纪不小,此事可速办。” …… 顾尚书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脑海里混沌一片。太子尊贵不得圣心,前路吉凶未定。跟他绑在了一条船上,不是什么好事。 梦儿先许景王,后许太子。也不知外人会如何看她。 早知道,还不如先给她定下亲事。顾尚书后悔不迭,蓦地想起那天提起姬央时,女儿的神情。也不一定都是坏事,至少梦儿应该是愿意的。 回府后,顾尚书与妻子儿女说了此事,并教顾嘉梦早做准备。 顾嘉梦一愣,喜悦汹而至。皇帝赐婚,是说她以后就会是他的妻子么? 那天跟他见面后,她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她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她悄悄低下了头,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快要过年了,明年一切都会很好。 姚氏惊诧莫名,但知道天意难测,也只是感叹了一句:“太子将来可是要当皇帝的……” 顾尚书以眼神制止了妻子的话,心中却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姬央是太子,原配嫡出,东宫储君。只要他不犯下谋逆的大罪,他都不会轻易被废。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也许情况没他想的那么糟糕。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要给太子和顾家小姐指婚的消息,渐渐散开。连对此事不大关注的景王姬然都有了耳闻。 ——信王从他母妃那里得到消息,特意透露给了景王知道。 “四弟且莫动怒。圣意难违啊!”信王口中安慰着,心里又是同情,又是快意。 祁玥没到手,先前的未婚妻竟然跟了大哥。虽然说这算不得实打实的绿帽子,可老四的脑袋上也泛着绿光啊!得了老四不要的未婚妻,大哥脸上也不见得好看。 他越发觉得自己先前在马场的设计高明。 大过年的,也不知道老四还能不能好好过年了。 景王一惊,手中的茶盏一歪,溢了些茶水出来。父皇不可能下这样的旨意。父皇爱面子,怎么会允许一女两次许给皇家的事情发生? 信王却甚是笃定:“听说都合过八字了……” 信王说了好一会儿,见老四始终面无表情,他也觉得无趣,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景王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许久之后,才慢悠悠地出了门。 临近年关,街上洋溢着新年的气息。走在街上,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些惆怅来。 生在皇家,万事由不得他做主。二哥他们羡慕他有父皇宠爱,但这宠爱却教他难以承受。 他不清楚父皇这一举动意欲何为,但是无疑在很多人眼中,这是把大哥放到了他的对立面。 他尊重大哥,他不愿与大哥为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城南。他心念微动,眼前忽的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来。 他胸口一窒,微微叹了口气。 画面陡转,很快又成了顾九九含笑带泪的模样。 他心中一动,既然已经到了城南,何不索性见她一面?他后来教人查过她,知道她的底细。 他信步前往,根据记忆,来到九里巷。试探着敲响了其中一户的门。 很快有小丫头开了门:“公子找谁?” “罗员外在吗?” 小丫头连连点头,见景王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自然很有好感,当即引了他进去。 景王刚一进门,就看到顾九九穿着一身白色大氅,乌发如瀑,坐在檐下。 看见他,她跳起来,眼中流淌着喜意,像个小孩子一般飞奔到他身边。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扑进他怀里,而是对他柔柔一笑:“你可算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景王诧异。 顾九九摇摇头:“没有啊,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我只是每天在这里等着。你要来了,我自然欢喜。你若不来,也没关系啊。” 景王大受震动,过去的几个月,她就是这般等着他的到来么? 这个顾姑娘待他,倒是一往情深。他何德何能,有她待他如此? 听闻有客人,罗员外夫妇赶忙出来,见景王气度非凡,呆了一呆,有些手足无措。 景王瞧瞧顾九九,知道这是她现在身体的父母。他这才意识到不妥来,颇为歉然。他自称姓姬,是顾九九的故人。 姬是国姓,罗员外夫妇一听,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两人局促不安,连忙磕头行礼,被景王拦住。 景王知道他待在此地,只会让他们拘束,便也没有久留,坐了一会儿,就要告辞离去。 临走时,顾九九依依不舍。罗员外送景王出了九里巷,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王爷大人,你们什么时候接她回去啊?她一个姑娘家,在外面不大好。” 景王讶然:“接回哪里?”她现下不是他们的女儿吗? “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是皇上儿子的媳妇儿。怎么好一直留在这儿受委屈?” 景王愣了愣,略一沉吟,答道:“老丈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原本的顾小姐早就回去了,现在好端端地在家里待着呢。” 他下意识回避了罗员外那句“皇上儿子的媳妇儿。”他和顾九九的婚约,自然是不能作数的。 不再理会罗员外,他大步离开。 正文 103|10.7 然而罗员外却一迭声喊道:“王爷大人,王爷大人,你等一等。” 他拦在景王面前:“什么叫原本的顾小姐回去了?谁是原本的顾小姐?回去了?回哪里了?” 他心头茫然一片,原本的顾小姐不是他现在的女儿么? 景王皱眉,不大喜欢罗员外的无礼,却还是很好脾气地回答道:“原本的顾小姐跟现在这位令千金颇有渊源。令千金不是在她身体里待了两年么?顾小姐漂泊两年后已魂魄归位,自然是好生生地在家里待着啊。” 他拂袖欲走,却见罗员外嘴唇抖动,脸色煞白,似是在喃喃自语。 景王心中奇怪,罗员外这般激动做什么?他的女儿不是已经死掉了么?又不像顾小姐那般还有生还的可能。 他走出好远,不经意回头,仍然看见罗员外呆呆地站在原地。 罗员外心绪复杂,景王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女儿骗了他们。 不,那不是他们的女儿。 按说他不该因为王爷的一句话而怀疑她的,但平日疑点太多,多到他们夫妇数次起疑。是以,王爷的话直接摧毁了他对“女儿”的信任。 什么顾家小姐?假的,顾家小姐好端端的。那她是谁?跟顾小姐颇有渊源,顾小姐在两年后才回到自己身体…… 罗员外仿佛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肯定。听那个王爷的意思,顾小姐是在被人占了身体两年后回到体内的,那是不是说他的女儿碧玉也可以做到? 碧玉也许还活着,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许她也能像那个顾小姐那样回来呢。 罗员外心头狂喜,他快步回到家里,顾九九正站在檐下,目光悠远望着前方,看见了他,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 罗员外心里一咯噔,脊背发冷,莫名生出一丝惧意来。他扯了扯嘴角,机械地点头,从她身边越过。他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说着:“把她赶走,把碧玉找回来……” 顾小姐能回来,他女儿肯定也能。得想法子问问顾小姐,她是怎么回来的。——罗员外不去想女儿已经不在人世的可能,他坚信他的女儿也还活着。——至于现在这个,管她去哪里,只要把他女儿还回来就行。 ——初时罗员外并不觉罗碧玉有多好,但是当她身体里换了个魂儿后,他才渐渐意识到,别人和自己女儿的不同。身体容貌都一样,但是她跟他们离了心。 顾九九忽然觉得身上一凉,刚才罗员外投过来的目光,怎么泛着寒意?她摇摇头,赶走这古怪的念头。 罗员外将自己的猜测透露给了妻子听,现在这个“女儿”曾经说过,她本是顾家小姐,一次意外,才变成了罗家女。罗员外甚至推测,或许再让她出次意外,她就能再换个身份,他们的女儿就能回来。 夫妇俩抱头哭了好一会儿,颇为心动,恨不能立刻去换了女儿回来。但是万一只是猜测呢?若是没成功,他们老两口岂不是杀了人?老天哪里还会再给他们一个女儿?——这一年多,他们可是拿这个当亲生女儿疼的。——不,比当初对碧玉还要再好上一些。 不能因为那个景王大人的一句话,就寒了她的心。 再试一试吧。 次日罗太太委婉问起顾九九,都要过年了,顾家怎么没人来接她没人来看她。 顾九九闻言笑容微敛,神情黯淡。 罗太太便道:“我那日去上香,见了顾家小姐,跟你一般年纪,她……” 顾九九瞧了她一眼,眼眸微垂,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不是她。我不是她啊,我只是做了一场长达两年的梦,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到头来……” 罗太太用帕子掩住了嘴,没让自己尖叫出声。她说了,说她不是顾小姐,两年,她真的在顾小姐身体里两年! 顾九九黯然神伤,罗太太却悄悄退了出去,直接去了同在九里巷孙家。她不敢教旁人知道,只唤了孙二出来,将近来的事情说了,想向他讨个主意。 孙二大惊,勉强镇定下来,先暂时安抚了姨母,说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切记,不要在那个姑娘面前露出什么风声来,只管像以前一样就好。 罗太太点头,思忖着等过了年,就去慈恩寺求见弘明法师,请他来瞧一瞧,她的女儿是不是还会回来。 一想到她的碧玉孩儿,罗太太胸口一热,泪水打湿了眼眶。讨好顾九九的心思,也渐渐淡了些。 或者他们也可以去见见那位顾小姐。 …… 除夕,皇帝下了赐婚的旨意,震惊朝野。正在准备过年的大臣们听闻,都疑心自己听错了。先前虽有传言,但没几个人当真。直到圣旨到了顾家,大家都不敢相信。 太子的婚事,拖了好久,都以为他要孤独一生了,谁知道皇帝竟来了这么一出。这是在打太子的脸还是在打景王的脸?皇帝的心思,一时倒教人看不懂了。 皇帝本以为会有臣子反对,岂料反对之声寥寥。他正失落,他最爱重的儿子姬然求见。皇帝挥了挥手,教儿子进来。他知道景王心情不快,却假作不知,只和姬然说一些闲话,末了才道:“你大哥的婚事定了。” 景王“嗯”了一声,他忍了好久,终是没忍住问父皇缘由。父皇口口声声说最疼爱他,这就是最疼爱?将他原本的未婚妻许给大哥,教他站在大哥的对立面?让天下的百姓看他的笑话? 哪有这样的父亲? ——他本以为在父亲心里,他比大哥重要很多的。也许他一直以来都想错了。 皇帝瞧他神色,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真当那个顾小姐是个宝吗?要她真的很好,哪里轮得到姬央? 皇帝很失望,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他挥手教景王退了下去,独自一人静坐了好久。 正文 104|10.7 对顾家而言,这个新年很特殊。大少爷顾彦琛远在江南未归,大小姐顾嘉梦又被指婚给了太子。 除夕夜,顾嘉梦和两个妹妹一同守岁,嘉荣年纪小,悄悄问姐姐是不是将来要当皇后,却被嘉敏轻轻拍了一下。 顾嘉梦笑笑。她从来没想过要当皇后,她不知道他前路是怎样的,但是无论如何,她都想一直陪着他,同他一起面对。 这一世,与梦境有了很大的不同。他肯定会好好活着。这一点,她很确定,她愿意相信他。 顾尚书起初也以为会有朝臣反对,更怕有那起子老古板大人会上书要送了她女儿出家,以防止太子和景王争夺一个女子,发生兄弟阋墙的情况。还好还好,反对者很少,被皇帝驳回后,那些大人也不再执意反对。 他想,也许是因为太子多年未婚,着实不成体统。在一些人看来,太子能娶妻,已然是一桩盛事了。 至于太子妃是谁,并没有多么重要。 只是,教顾尚书面上难堪的是,就在赐婚的旨意下来后不久,东宫就教人送了年礼过来。——这倒也罢了,但是紧接着就是景王的礼物,年礼的贵重,不在东宫之下,分量与去年无异。 ——去年景王和顾嘉梦的婚约还未接触。他这一手,着实教人尴尬。 大过年的,顾尚书不好命人原封不动送回去,不能公然给景王没脸。他只能令添了些贵重之物,当作还礼,教人回赠过去。 ——顾尚书瞒着女儿,不想她心中不快。 但顾嘉梦还是从小七那里知道了。府中的许多事情,都瞒不过她的耳朵。 小七瞧着顾嘉梦,摸不清她的想法,只有点暗暗为太子担心。她小心翼翼地问:“顾小姐,你很感动么?” “没有。我为什么要感动?”顾嘉梦摇摇头,“他又不是因为我才送的,再者,我父亲不是教人还了回去么?他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父亲的意思才对。” 她和景王本就不该有交集,因为顾九九的缘故,才阴差阳错有了联系。现在皇帝赐婚,她更成了他未来的嫂子。她为什么要因为他的行为而感动? 顾嘉梦叮嘱小七:“小七姑娘,这话以后莫再提了。” 小七“哦”了一声,不再提起此事。 …… 今年宫中事多,除夕夜,只留在宫中的皇子公主同皇帝太后及一些嫔妃小聚了一下。 几倍薄酒下肚,皇帝微醺,看着这些尚未长成的孩子和年轻貌美的宫妃,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孩子们还小,其实他还很年轻啊。一直以来,他都下意识把姬然当成了下一任的继承人。可是若他真的长命百岁,等他百年以后,姬然只怕也已经年迈了。那时的皇贵妃,是否仍在人世,他都不能确定。 皇帝按了按眉心,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还年轻呢,想那些是不是太早了些? 直到皇帝的圣旨到了顾家,皇贵妃才知道这件事。之前她身体不大好,皇帝教人刻意瞒着她,不教她劳心,以至于她竟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 近来皇帝身体康健,精神甚佳,数月之间,宠爱数个妃子,甚至还有承宠后怀孕的。皇贵妃面上淡然大方,可心里哪能平静下来?尽管她早就明白皇恩易变,可仍然忍不住黯然神伤。 皇帝不晓得她的心思,他最喜爱皇贵妃的温柔大方,善解人意,自然不会把她和“妒”联系起来。他还特意嘱托了皇贵妃好生照顾刘嫔,细心打理后宫。至于姬然的亲事,皇贵妃不必担心,姬然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他不会委屈了姬然的。 皇贵妃含笑谢恩,但是对皇帝的话,却有了几分怀疑。 为了安慰姬然,皇帝将姬然喜欢了很久的一柄异域宝刀赏给了他。 景王接到宝刀,并未表现得有多欢喜。相反对父亲的态度,他有点哭笑不得。这是拿他当小孩子么?当他受了委屈,所以特意来补偿他?若真的在乎他的感受,又何必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还有大哥,从赐婚的旨意下来,他就在默默等待着大哥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在日前,已经知道了,当日原本不同意他解除婚约的父皇,是在见了闲云道长后突然改变主意的。——人人皆知闲云道长与大哥相从甚密,闲云道长是受了谁的指示,他自然明白。 他尊重的,敬爱的大哥,竟然在很早以前,就与她关系匪浅了。 这种被人蒙在鼓里当傻子耍的感觉,教他很不舒服。 可惜大哥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仍同以往一样,半分愧疚之情都没有。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景王去了东宫,旁敲侧击,问起旧事。 姬央微怔,继而失笑:“原来四弟在介意这个。”他微笑着轻轻摇头,替景王将茶续上:“四弟心中的姑娘,不是另一个顾姑娘吗?外人不知道,四弟还不清楚她们的区别?说起来,四弟应该见过她了……” 景王一愣,脱口而出:“大哥知道?” 他疑惑万分,这种事情,大哥怎么也知道? 是了,是顾小姐告诉他的。他们之间关系匪浅,也不知她都向他透露了多少秘密。想到这里,他心里一堵,胸口发闷。 姬央点了点头,静了片刻,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四弟也知道,孤能看见一点东西……” 景王恍然,这一点,他隐隐有所耳闻。不是说大哥曾发梦遇到仙人得到粮食吗? 姬央又道:“孤在很早以前见过顾小姐的魂魄,大概算得上是故人……” 景王饮了茶水,面无表情。如果大哥说的是真的,大概只能归结于天意如此了。 他沉默了许久,等大哥说完,站了起来,冲大哥施礼,说道:“弟弟还没向大哥道喜。愿大哥与大嫂白头偕老。” 不等姬央回答,他就转身走了出去。 他仰头看看天空,阴沉沉的,看不见太阳。景王出宫,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姚家,找姚五少。 正是年节,姚五少也无事可做。两人结伴外出。此时营业的店铺不多,他们两人干脆去了景王名下的酒楼。 两人也不多话,叫人上酒,一杯又一杯,不觉都有了些醉意。姚五少觑着他的神色,问他为何伤心。 ——姚五少自己猜测着是因为顾家表妹的缘故。——呃,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男人的面子和尊严。 景王一记眼刀扫过,冷飕飕的,成功使得姚五少闭了嘴。 姚五少又想到自己过年时仍独在异乡的堂弟,难免对顾嘉梦多了一些怨怼之情。这丫头也不知道是好命还是坏命,没了跟王爷的婚事,竟然被赐婚给了太子! 又不能打探好友的内心,顺便往伤口上撒盐,又有什么趣味? 又坐了一会儿,姚五少便嚷着要回家去了。他这么醉醺醺的回去,还得要小心老爹呢。 姚五少离开后,景王看看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又看看对面空空的座位,心中莫名凄凉。他不想回府,偌大的景王府,没有一个人是他的亲人。他喝醉了酒,也不能进宫,惹父母担心…… 想来想去,他竟是无处可归之人。 他慢悠悠出了酒楼,被街上的冷风吹了一吹,清醒了不少。他心念微动,又想去九里巷,找顾九九了。 那个姑娘看他的时候,眼中的情意几乎要将他溺毙。她的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如斯深情,教人动容。 循着记忆,他施施然走了许久,才到达目的地。 敲开门,再次看到站在檐下静静等待的顾九九,看到她眼中陡然亮起来的小火苗,他心头一热,向他小跑过去:“你来啦?” 景王点一点头,酒意上头,竟伸手轻轻揽了揽她:“是。” 他心说不妥,很快松开,后退了半步。他四下张望,堪堪看见不远处眼神奇怪的罗员外,他心中一突,只当是自己举动不当,匆忙道歉。 罗员外却像是被吓到一般,转身躲开了。 景王心中疑惑,又看看顾九九,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顾九九惊呼一声:“王爷喝酒了?” 景王点头。 顾九九踌躇着,低声说道:“王爷,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昨日,孙家一个姑娘来这里做客,对我说,皇上下旨给太子赐婚了……”说到这里,她心中难受,声音也有些哽咽。 她在那个原主身上两年,帮她铺了路,果然成就了对方。嫁给太子,太子妃?顾九九在心里哂笑,甚至连顾嘉梦和太子第一次在张氏面前见面,还是因为她的缘故…… 景王笑容微敛:“是。” 顾九九勉强笑了一笑,眼睛望着景王,低声而无奈地说道:“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这个问题,她考虑了很久,以她现在的身份,她怎么才能光明正大和他在一起?她最初以为,这些他都会考虑。可是,如今的她真的没有一点把握。 她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相差太远。而这又是有阶级的封建社会。 “我们?” 顾九九闻言后退了半步,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105|10.7 她声音发颤:“王爷?”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景王并没有考虑过他们将来的事情。 景王见她脸色惨白,眼中含泪,心下歉然,又隐隐有些心虚。 他很喜欢现状,就这样时不时地来看看她,他觉得很好。 ——他们的婚约早就解了,她来自异世,身份不明。父皇不一定会喜欢她。她有可能在一两年后又换了个身份…… 原因有很多。也许最重要的是,诚然她对他情深意重,可他对她却是感动多于情.爱。——他们原本相处不多,她又是在他初初动心时,就离开了顾小姐的身体,刚萌芽的感情来不及茁壮成长,就被退婚和“她是鬼”的消息就磨灭掉了。 父皇的确许过他婚事自定,他要一力强娶,也未必不能成功。但是他自己却不确定他是否要娶她为妻。 如今被顾九九问起,他的心跳乱了一拍,避开了她的眼神,只说道:“天冷了,不要站在檐下,有风呢。” 顾九九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孙萍告诉她的不止是皇帝给太子赐婚,听说太后和皇贵妃也在操心着景王的婚事。她眼下的身份,不比从前,她怎样才可以跟他在一起? 但凡他态度强硬些,她心里也会舒坦点。可他对竟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 “是因为我的身份么?”顾九九心里发苦,声音很低,几不可闻。她为什么偏偏就成了罗碧玉? 景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顾姑娘,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些事情还要看天意。个人勉强不得。” 即使是他贵为王爷,也不能事事如意。 顾九九闭了闭眼,转身走进了堂屋。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她低微的身份,厌恶这个阶级分明的世界。 景王站在檐下,凉风吹着,他酒意全消。顾九九背影萧瑟,他按了按疼痛的眉心,两道浓眉紧紧皱了起来。 其实,娶她也不是不可以。他无意于那个位置,也不需要什么助力。也许他再也不会遇见一个比她更深情的女子。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在姚家花园时,她倔强灵动的眼神;也记得在街上的马车里,她陡然变亮的眼睛…… 那个生动的女孩子不是顾嘉梦,而是深情如斯的顾九九。 景王在院子里站了好久,眼前闪过许多画面。可是,真的要娶她么? 他又茫然了。 直到景王离开,顾九九都没再出来见他。 阴云密布,雪花如搓绵扯絮一般纷纷落下,飘到他头上,肩上。还是罗太太邀请他到屋里去,他才惊醒过来,告辞离去。 顾九九躲在一旁看着,眼泪流下。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能有跟他相匹配的身份地位?为什么老天非要为难她? 夜里她愁肠百结,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翻身坐起,披衣抱膝静坐。可能是她翻腾的时间久了些,竟瞧见了床铺下隐隐露出的一截黄纸。 她心里疑惑,将其抽了出来。昏黄的油灯下,她看得分明,那是符纸。好端端的,是谁在她床上放的符纸?这是做什么的? 她对这符纸,有种莫名的恐惧感,直接下床,就着油灯给烧了。看着符纸化成灰烬,她才悄然松了口气。 她疑心这是罗员外夫妇特意拿来对付她的。——罗太太可是经常给她叠被铺床的。 她不由得身子发颤,手指冰凉:他们好生恶毒! 但是后来的几天,罗员外夫妇对她扔向往常一般,嘘寒问暖,呵护备至。也许是她想多了,因为她在罗家别处也发现了类似的符纸,不单单是针对她。 可他们事先没有与她相商,她心里对他们到底是有芥蒂的。 与罗员外夫妇相处越多,她就越能想起顾尚书的好来。那两年,他待她,真的很好。他完全满足了她对父亲的想象。可惜,他们父女缘分有限。 她若是他女儿,是顾家小姐,她和景王的事情也就不会这样教人为难了。 横在她和景王之间的,是他们的身份差距。他们要想在一起,只有她改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谈何容易? 顾彦琛从江南寄了信给她,关切地询问她近况,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她笑了一笑,心想,不如就去见一见顾尚书吧。 说起来,她回来后,还没真正去拜见过这个父亲呢。——成与不成暂时不论,她总要试一试的。 幸福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她自己不去争取,难道还要等着幸福从天而降吗? …… 顾尚书近来正忙着女儿的事情,一日外出,见一女子轻纱遮面,身形瘦削。那女子一见到他,便盈盈下拜。 顾尚书愣了一愣。 那女子正是顾九九了。她在顾家两年,对顾尚书的一些习惯了如指掌。她如果真的想见他,易如反掌。 顾彦琛说,顾尚书也很思念她,但是顾忌名声,不能认她。顾彦琛能给她寄信,与她来往,都是得到了顾尚书的首肯的。 那么,若是她身上有了景王做加成,顾尚书是否还介意多一个女儿呢?——那两年,他们之间的父女情应该不是假的。他对她,应该是疼爱的。 顾九九轻轻取下面纱,低声道:“爹爹,是我……” 她只有叫过这么一个人“爹爹”,不同于称呼自己生父的爸爸,不同于对罗员外的罗老爹。她尊重他,孺慕他。她要真的是他女儿就好了。 顾尚书大惊,瞬间明白过来。他理了理衣袖,很快收敛了多余的表情,不冷不热地说道:“是你?” “是我。”顾九九眼睛一热,幽幽的说道,“爹爹不要惊慌,不会给人看见的,也不会抹黑了爹爹的名声。” 她心中委屈,神情中不由自主地显露了一些出来。 顾尚书点一点头:“是你。你,近来可好?” 顾九九闻言,百感交集。好?怎么可能好?一夜之间,失去一切。原本的投胎小能手变得一无所有。亲情、爱情、友情一朝散尽。她那两年的付出,都是在为他人作嫁。 她一点都不好。 顾尚书心情复杂,眼前这个鬼物,面貌清秀,楚楚可怜,与他想象中的相差很远。他之前也想过会一会她,可她并无动作。他又因为家中朝中之事,将此事暂且放下。 如今她出现在他面前,他心里隐隐有个声音:“来了,这一日终于来了。” 他提高了警惕,想看看这鬼物,究竟要做些什么。 顾九九提议两人移步,到一僻静的所在。 顾尚书自然同意。 两人到了一个茶楼的精致雅间。 顾九九理了理思绪,说起往事,忆起往昔,她中间几次哽咽。 顾尚书在一旁沉默着看着她,不知她此举究竟是何意。他心说,这鬼物主动来找他,肯定是有备而来。她所图何物?梦儿被指婚给太子,莫不是说,她想要再次占了梦儿的身体,想取而代之? 不对,若是如此,她又何必来找他?事先引起了他的注意,不是提高了她的难度吗? 顾九九终于说到了正事。太后和皇太后正在给景王选妃,家世肯定是很重要的一项。她与景王彼此都有意,可她现下的身份不免低微了些…… 顾尚书讶然,他仿佛有点明白这鬼物的意思了。她看上的是景王而不是东宫,是不是她能笃定将来继承大统的是景王而非太子?——历来鬼物都是有些手段和眼力的。 他淡淡地问:“嗯?所以呢?你想要什么?” 顾九九脸色微红,尽量忽视心底的羞意。她轻声说道:“我和爹爹父女一场,也是天意……” 顾尚书浅笑吟吟听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这鬼物竟然说,她很想念他,很想念顾家,很想再成为顾家的女儿。她与景王有意,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 所以,她的合适的身份是什么?她是想再次占了梦儿的身体?还是要他认她做干女儿?这鬼物就笃定了他一定会同意吗? 顾九九小心分析了现下的局势,太子虽为储君,但并不得宠。而景王身份尊贵,又深得圣意。将来鹿死谁手,还是未知。 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多一个选择,多一份保障。 ——她当然不在乎姬然的身份,但是顾尚书不可能不在乎。 她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顾尚书宦海沉浮多年,他会好好权衡利弊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106|10.7 顾尚书沉默了好久,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要我认你为女?” 她是这个意思吧? 他有三个女儿,梦儿又被刚刚指婚给了太子,他怎么可能再去给自己找一个景王妃做女儿? 皇帝素来多疑,肯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就是顾尚书自己也不肯去出这风头。 顾九九道:“爹爹,我没有别的法子,而且这是两全之策啊!太子失宠,将来不知道会怎样。就算是为了咱们顾家,爹爹也该多考虑一下……” 这时顾尚书才意识到她是认真的。他很奇怪,按说鬼物活了很多年,见多识广,城府颇深,不敢这般天真才是啊。 “此事没那么容易。顾家和景王已经没了关系。皇上做事向来周密,他即使再赐婚,也不会给景王选顾家的女儿。”他想了想,沉吟道,“而且我听说,皇上允许景王婚事自定。既是如此,只要景王同意就好了。你们既然已经互许了终身,那么你的身份地位,父兄是谁不重要……” 顾九九见他神色踌躇,似是犹豫再三才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低声说道:“爹爹有所不知,王爷他,终究还是有所顾忌的。爹爹一直很疼我,真愿意看女儿后半生都不快活吗?只是多一个女儿而已,而且不会对顾家有半分不利……” 她目中隐约带着哀求。那两年,她是真的拿顾尚书做父亲看的,她给他泡花茶,她陪他下棋解闷…… 顾尚书呆了一呆,没半分不利?怎么可能没半分不利? 他若真的收了一个义女,并嫁给了景王,皇上肯定会生疑。——皇上对儿女感情深浅不一,但是极其讨厌臣子站队。 ——况且此女是鬼物,身份不明。万一她日后对景王不利,或是皇帝身边有高人看出了她的身份,顾家上下都讨不了一个好去。 顾尚书向来谨慎,自然不可能冒险。可他又不知顾九九手段如何,不能直接回绝了她,只得含糊说道:“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他委婉说了皇帝的性格和当下局势,暗示她,如果他认下,皇帝必定生疑。对她,对景王,对顾家都不利。他希望顾九九能够想开,改了主意。 顾九九看着他,他说的道理,她也明白。她知道她要和景王在一起,困难重重。但她又能怎样呢? 最大的阻碍就是她的身份,明明是有法子改变这一切的。可是父亲却不愿意帮她。 她很失望,所谓的父女深情,也不过如此。她苦笑:“爹爹,您真的不愿意吗?” 顾尚书心中一凛,又说起京中权贵也有膝下犹虚的,她大可以想法子认一个。何况,以景王的本事,安排好她的身份,完全不成问题。至于顾尚书,他心里当然是拿她当女儿看待的。可是,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认她。 顾九九听他言下之意,对顾尚书的感情也微妙起来。 她心说,顾尚书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顾忌名声不肯认她,却又想要她在感情上倾向于顾家。他想的真好。 收敛起不该有的多余的情绪,她也没了跟顾尚书叙旧的心思,很快提出了告辞。——她又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只是对顾尚书,她却没了最初的孺慕。她在这个世界认识的人都一样,一样的自私冷漠。 顾尚书心下惴惴,任她离开。他顾不上回家,直接去了景王府。正好景王也在家. 厮见毕,他张口就问景王关于顾九九的事情。——顾尚书暗暗怀疑,顾九九来找他,是不是景王授意的。毕竟景王送年礼的事情,他记忆犹新。 ——他不明白的是,景王深得帝心,给心爱的女子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难事。顾尚书在朝中并不算显眼,景王怎么偏偏就认准了顾家?还是说,那鬼物另有盘算? 景王听他说明原委,甚是诧异。她竟然去找了顾尚书,只为了有一个跟他相配的身份? 这姑娘挺傻,他哭笑不得,却又有些心疼。他直截了当地说明,顾九九此行并非是他的授意。他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做。看来,她的确很在乎他。 顾尚书有些不解,却还是言说,王爷若是有意,大可以安排好了她的身份,再去请皇帝赐婚。他暗自观察着景王的神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景王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件事不急……”顿了一顿,他又笑道:“顾尚书倒是重情重义。” 是揶揄还是感概,顾尚书并不在意。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他起身告辞。 景王默默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被人深爱,也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她待他好,他知道。可是真的要因为这份好,而娶了她,与她一生相伴吗?但若不娶她,是不是显得太绝情寡义了? 真奇怪,明明他曾经为她心动的。 …… 景王又去看过顾九九,但是她竟然绝口不提此事,上次两人间的不愉快,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她温柔大方,善解人意。但是他不会忽视她微微泛红的眼眶。 景王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他不提婚事,不是因为她是罗碧玉,不是因为她没有一个身份显赫的父亲。有时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向她坦白,可对上她的眼睛,他又迟疑了。 太后和皇贵妃在商量他的婚事,母亲悄悄问过他的意见,对那些见都没见过的闺秀,他能有什么意见?她们还不如顾九九,他见过,而且还对他情深意重。 他推说他的婚事不必着急,大哥不是拖到二十六岁才遇着合适的么? 皇贵妃一心想有个高贵优秀的儿媳妇儿,最好能帮衬到儿子的。可她的傻儿子却一点都不放在身上。然儿的情况,跟太子能一样?皇贵妃气得脸色发白,却奈何他不得。 景王歉然,向母亲承诺,最多三年,他一定会娶妻。届时若他仍然不愿意,母亲尽可以替他做主。 皇贵妃终究还是心疼儿子,便应了下来,又替他小心应对皇帝和太后。 太后虽然不解,却没再说什么。而皇帝一向看重景王,而他自己又确然曾承诺过允姬然婚事自定,见他执意如此,只笑了一笑,也不再勉强。 景王悄然松了口气,再看见顾九九时,竟莫名感到愧疚。三年的时间不短,他未必不会再次对她动心。 …… 顾九九自那次被顾尚书拒绝后,就再也没出现。顾尚书使人去查看,得知她近来与卫国公府的小姐走的很近。 顾尚书到底是心存畏惧,乘着沐休日,素来不大信神佛的他,带了妻女前往慈恩寺。听说那弘明法师是高人,问一问他,可有什么法子除了那鬼物,保佑他一门平安。 顾嘉梦今年十七岁,因为太子的年纪,婚事就定在了三月份。她在家中备嫁,出门不易,于是对这次机会,格外珍惜。 到得慈恩寺后,顾嘉梦陪着姚氏上了香,就想去见弘明法师。但是弘明法师正与父亲细谈,两人神情肃穆,她情知不能打扰,就带了小七,前往慈恩寺的后院。 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她正想着不知会不会见到太子,却听小七叱道:“什么人?出来!”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口中连声告罪。 顾嘉梦瞧了一眼这个男子,约莫五六十岁,眉目周正,须发灰白。他衣履干净整洁,让人心生好感。 “你是谁?跟着我们做什么?” “敢问,姑娘可是顾尚书家的千金?”那人笑了笑,“我姓罗。” 107|10.7 小七扯一扯顾嘉梦,悄声说道:“这是罗员外,九里巷那个。”她曾跟踪顾彦琛前往九里巷,知道那女子姓罗。此刻见对方自称姓罗,她自是明白过来。 顾嘉梦一怔,心下了然,却不知这位姓罗的老汉所为何事。她暗暗提高警惕福了一福:“家父正是姓顾,不知老汉有何指教?” 罗员外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身姿袅娜,仪态大方,果然是大家闺秀,与旁人不同。他本是来求见弘明法师的,却得知顾尚书偕妻女前来上香。顾尚书同弘明法师交谈,他却忽然很想见一见这位顾小姐。 这念头一旦生出,他竟压抑不下,一路悄悄尾随。谁知,不过才数十歩的距离,他就被发现了。 罗员外看着顾嘉梦,他动了动唇,开口问道:“姑娘身体可好?” 顾嘉梦莫名其妙,答道:“谢老汉挂念,很好。” 因为顾九九的关系,顾嘉梦对罗员外感觉微妙,她点一点头,欲转身离去,却听罗员外问道:“姑娘是怎么回到身体里的?” 罗员外知道机会不易,生怕她就此离开,便匆忙问出了盘桓在心头多时的问题。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声音隐隐发颤,胡须也在微微抖动。 顾嘉梦心头巨震,她略定了定神,才恢复了几分镇定。她笑了一笑,道:“老汉说笑了。” “姑娘,我不是在说胡话,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怎么回来的?我的女儿是不是也能回来?”罗员外紧跟着上前一步,“我的女儿也被人占了身体,一年多了,不见踪影。她跟你一样的,她怎么才能回来?” 距离不远,顾嘉梦确定她没错过罗员外发红的眼眶。她心中一软,莫名想起父亲刚得知真相时的场景。她低声说道:“回来么……” “是,姑娘。我知道你现下回来了,你是怎么回来的,能不能告诉我?我女儿跟你一样,我要怎么做,她才也能回来……” 罗员外说着,泪水流出,作势欲跪,被小七给拦住。 顾嘉梦后退半步,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老汉不必如此,有话慢慢说。” 看这罗员外的模样,分明是知道了顾九九不是他的女儿,且他一颗心都在盼着自己亲生的女儿回来。 “姑娘……”罗员外一脸期待瞧着顾嘉梦,眼睛眨也不眨。 顾嘉梦本不想跟顾九九有任何牵扯,但是罗员外这般询问,殷殷之情,教人难以拒绝。 她只答道:“令爱之事,我并不清楚。至于是否与我相同,我自然也不知晓。我只知道,我当日莫名离开身体,在外飘零两年。后来,阴差阳错,那位顾姑娘受了伤,我才得以回去。她究竟做了什么,我却是不知道。弘明法师是当世高人,老汉不妨去向他请教。”顿了一顿,她又说道:“出了京城,往西去,有座山,山上有个道观,名唤闲云观。观中有位闲云道长,道行颇深,想来也会有些主意。” “弘明法师,闲云道长……” 顾嘉梦点头:“是,我那两年,多得这两位相助。希望令爱可以早日回还。”她想了一想,又说道:“还请老汉莫要对人提起此事,尤其是现在的令爱。”她旋即转身离去。 罗员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口中喃喃自语:“受了伤,才回去。受了伤,才回去……”他回过神来,待要再问,却不见了顾小姐的身影。 他拖着步子,往回走,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顾嘉梦的话。约莫过了一刻钟,他才反应过来:“哎呦,弘明法师,去请教弘明法师!” 而此刻,弘明法师正在与顾尚书论佛。顾尚书不信此道,但他早年涉及极广,也能跟弘明法师谈论一二。 两人谈论了一会儿,顾尚书就提起了来意。因为从女儿那里得知弘明法师知道女儿离魂一事的始末,他也不再详叙,直接打听起顾九九来。 这个姑娘是何来历?是不是法术高深?若非如此,又怎能一次又一次进入旁人身体?有什么法子可以收了她…… 他一下子抛出这许多问题,弘明法师沉默了一会儿,才一一作答。 他只知道这姑娘来自异世,至于法术,倒看不出来,不像是有法术的。她初时金光罩顶,贵气凛然,而上次见她时,那金光已散去了很多。她为何能进入旁人身体,弘明法师自己也不清楚。很奇怪的是,这姑娘与她两次附身的人看着都很契合,倒像是那身体本是为她而生的一样…… 弘明法师没提收顾九九的法子,而是说道:“她与施主,说到底曾有过两年的父女情分,如今她换了身份,已是新生,不再联络也就罢了。” 顾尚书轻哂:“不再联络?”他也想不再联络,可对方不肯啊。既然那不是什么法术高明的恶鬼,他倒也不必再忌惮万分。 感谢了弘明法师一番,顾尚书笑笑,起身告辞。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也不知自己方才的回答,是对是错。他正欲教人去请顾嘉梦,贺她订婚之喜,却有小沙弥来报,说是又有人求见。 他虽然名声在外,但是每日专程来拜访他的香客,并不算多。有人执意要见他,他正好无事,遂教小沙弥带了那人过来。 那人是罗员外,罗员外施了一礼,神色中难掩激动,开口就问顾九九的事情,又问起他的女儿罗碧玉。他很想知道,他们夫妇要做些什么,他们的女儿才能活过来。 弘明法师讶然,心说,今日可真是奇了,一个两个的,都来打听那位顾姑娘。顾九九姑娘的事情已经给这么多人知道了么? 听罗员外表明身份,诉说对女儿的思念,饶是弘明法师是方外之人,也不由得恻然。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对于罗员外的问题,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以为那位顾九九姑娘这次是借尸还魂,应该不存在原来的罗小姐回来的可能。可听罗员外的意思,莫不是他疑心他的女儿也同顾小姐一般么? 看了罗碧玉的八字,弘明法师摇摇头:“这位女施主的八字,是命中早夭,十六岁而逝,只怕已无生还的可能……” 他这话说的含糊,罗员外自不肯相信:“不可能,那顾小姐都能活着,为什么我的女儿就不行?她们是一样的,她都能活着,我的孩儿自然也可以……大师,您救救她,救救她,您要什么都可以,只要我们有。只求您救救她……” 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弘明法师一惊,连忙将其扶起,叹道:“施主,不是老衲不帮。只是从八字看,令爱确然不是长寿之人,况且九月的时候,老衲曾见过那位顾姑娘,她与令爱的身体,十分契合,不像是强行夺舍。若令爱魂魄犹在,或许同顾小姐一样,有生还的可能。可令爱早不知魂归何处,多半是已经到了该去之地。只怕顾姑娘身故,令爱也无法生还……” 罗员外哪里肯信?他连声哀求道:“大师,您救救她,找不到她的魂儿,那就给她招魂儿啊。我听说那顾小姐,可是在外头当了两年的游魂儿,我女儿和她一样,我的孩儿也是在受苦呢。大师是个高人,佛法高深,救救她吧……” 弘明法师一脸踌躇,罗姑娘的情况跟顾小姐未必相同。他安抚劝罗员外安心等待,若罗姑娘魂魄犹在,就还有回去的一天。若是罗姑娘魂魄已不在人世,不妨把顾姑娘当作亲女。万事皆有天定,急不得。——毕竟罗姑娘芳魂飘渺,不知现在何处。 然而罗员外却冷笑一声:“大师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无儿无女,哪里知道天下做父母的心思?安心等待?我女儿不知道在哪儿受苦,我怎么能安得下心来?” 弘明法师愕然,宣了一声佛号:“是老衲失言。” 罗员外理了理情绪,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并再次请弘明法师帮忙。 弘明法师略一犹豫,点头:“老衲道行微末,但是愿意一试。” 罗员外喜出望外,连连道谢。他满怀期待,看着弘明法师设坛招魂,却以失败告终。罗员外眼中的期待一点点散去,哀求道:“大师,您再试试,您再试试……” 弘明法师歉然:“也许令爱已经去了她该去之处。上天的安排,自有他的意图……” 罗员外怔怔的,仿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满怀失落,离开了慈恩寺。他的女儿真的回不来了么? 不,他不愿意相信那个大师。那个大师明显是偏袒着顾九九的。 回到家中,见到独自站在檐下的顾九九,他脚步一顿,直直地盯着她。 她冲他点头示意,罗员外却悄悄攥起了拳头,耳旁回响着顾小姐的话“她受了伤,后来我就回来了……” 108|10.7 转过身的顾九九忽然察觉到不对,她猛地回头,堪堪看见罗员外阴鸷的眼神。她不由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展露笑颜:“怎么了?老爹是累了吗?” 她眼中盛满清浅的笑意,倒教罗员外愣了一愣,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他的碧玉孩儿。他回到家中,女儿迎上来问:“爹爹累么?歇一会儿吧?” 他呆了片刻,缓缓松开了拳头,慌乱地说:“没有,没有……檐下冷,你回房去吧。” 他匆匆忙忙离开,生怕走得迟些,就回压抑不住心里的冲.动。 而顾九九却盯着他的背影,疑惑地皱起了眉。直觉告诉她,罗员外不对劲儿,她稍一思索,迈着轻盈的步伐跟了上去,柔声问道:“老爹今天去了哪里?怎么现下才回来?” 她离罗员外近了些,隐约仿佛嗅到了檀香味儿,心内越发狐疑。符纸在她面前浮现,面对一向善待她的罗员外,她第一次生出警惕之情来。 罗员外只得停下来,将攥紧了的拳头藏在袖子里:“啊,就随意走了走。” 顾九九点头,表示知晓了。 罗员外身体微微放松,长长吁了口气。他拭了拭额上的汗,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顾九九偏过头,百思不得其解。往日罗员外夫妇见了她,脸上流露的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哪怕是知道了她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夫妇对她的善意比起之前,也只多不少,甚至明明白白带着讨好。 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发生了变化?方才,她分明感觉到了罗员外身上隐藏的恶意。他眼神中的冰冷,她绝不会看错。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不可能啊,罗员外一向很疼爱她啊。他不可能用那种眼神看她的。 晚间,罗太太和小丫鬟一道做好了饭菜,布好碗筷,唤顾九九用食。 顾九九瞥了一眼菜肴,心里有些不快。罗员外虽然在白水镇也算是小有资产,可他们夫妇的确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这菜肴味道平平也就罢了,她也不是爱口腹之欲的。可罗太太给她夹菜的举动,着实教她无语。 她今日心情不大好,神情中也微微带了一些。 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教罗员外看在眼里。 顾九九略微用了一点,就自称乏了,要回去休息。 然而她刚站起身,才移了一步,裙裾却被挂住了,发出“嗤”的一声响。——她的衣裙层层叠叠,裙裾迤逦,美则美矣,却不利于行。 她心下懊恼,迅速回头,偏偏忙中生乱,不知道是谁推了她一把。她身子踉跄,下意识按住了身边罗太太的脑袋,想稳住身形。 罗太太“呀”地尖叫一声,移开了自己的头。 顾九九失去支撑,身子一歪,撞倒了椅子,而她自己则摔倒在地,脑袋正好碰到了椅子脚上。 罗太太大惊,连忙去扶她。罗员外却抢在了她前面,连声问道:“玉儿,玉儿……” 顾九九只觉得后脑勺隐隐作痛,她慢慢伸手,轻轻摸了摸,肿起了一个大包,手上一片黏稠。她眼前满是腥红,茫茫然抬起眼来,却意外捕捉到了罗员外眼里的期待和喜悦。 她失去了知觉,迷迷糊糊还在想着,他为什么高兴? 再次醒过来时,已是白天。她环顾四周,床帐仍是熟悉的床帐,还是九里巷罗家。她心中冰冷一片。 她这一次伤了脑袋,却依然是罗碧玉。 当时有人推了她!她无比确定这一点。 在场诸人,除了她,只有罗氏夫妇并一个小丫鬟,是谁人面兽心,想置她于死地?还是想教她出丑? 她是在罗碧玉身体里啊,这对夫妇是憎恶罗碧玉,还是单纯的憎恨她? 罗员外夫妇就在她身侧,见她醒过来,罗员外连声问道:“玉儿,玉儿,你怎么样,玉儿?” 顾九九抬起眼来,不曾忽略罗员外眼中的期待。电光石火间,她猛地忆起失去意识前他的眼神。她仿佛明白了什么,脊背发寒,汗毛倒立,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就做出了决定。 “你们,是谁啊……”她一脸懵懂,眼神纯真无害。 ——她想,这方法虽然笨拙,却是最稳妥不过了。罗员外夫妇对她,并不像表面那般无害。她提前将底细透给了他们,太傻了。 罗员外夫妇对望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慌无措。 “我的头好疼啊,啊,……你们是谁?”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罗员外颤声问道。这是碧玉吗?还是九九?抑或是旁人? 顾九九眼中满是惊恐:“你们是谁,我的头好痛……” 她翻来覆去,也只这么两句话。 罗太太的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了下来,哭道:“我可怜的玉儿……” 罗员外倒还镇定些,强自说道:“玉儿,我是爹爹,你是玉儿,是我们的女儿……” 顾九九惊恐莫名,泪水涟涟:“爹爹?娘亲?” ——诚然罗员外夫妇想过,顾九九受了伤,他们的碧玉就会回来。可是真当顾九九在他们面前头破血流时,罗太太又感到内心一片茫然了。 这姑娘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也无法判断这是不是碧玉。但是,只要一天无法证明这不是碧玉,他们都不可能怠慢她半分。 顾九九受的伤并不严重,可难医的是她的心伤。她后来仔细回忆了那一夜的场景。在她两侧是罗氏夫妇,小丫鬟离得远,胆子小。所以,推她的肯定是罗氏夫妇。而且她摔伤后罗员外眼里的喜悦骗不了人。 他希望她受伤,说不定还希望她死去。他自从知道了她不是罗碧玉后,很少再叫她玉儿。那时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还是预谋已久? 顾九九很难受。自她到罗碧玉身上以来,罗员外夫妇对她很好很好。他们除了见识短浅,素质低些,但是待她实在是没话说。虽然说是因为罗碧玉,可他们到底也算是一对慈爱的老人。 可他们竟然这样对她? 顾九九知道她应该离开罗家的,可她心力交瘁,大病一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装作失忆,按照罗碧玉的习惯行事的缘故,他们认不出她是谁,待她小心翼翼,倒颇有些最初的感觉了。 ——这让她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这夫妇面慈心狠,真教人失望。 她只静静等着景王前来,她好暗示他,带她离开。她现下,只剩下他了。 这罗家,竟是待不得了。 罗员外夫妇心里迷茫,不知道现在女儿身体里到底是谁。这姑娘自称没了记忆,说话行事颇似记忆中的碧玉,可又不大一样。 他们希望这个是罗碧玉。若真不是,他们不敢想象下去,也不愿再想象下去。 罗员外夫妇合计着只等这个女儿身体好了些,就带她去见弘明法师,教大师瞧一瞧,是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也好放心或是死心。 …… 顾嘉梦的婚事定在了三月,算起来,留给顾家准备的时间不多。——虽然说是嫁入皇家,不用他们准备什么。可她毕竟是顾家嫡长女,顾尚书自然不愿意女儿受了委屈。 ——当日顾九九被指婚给景王,顾家已经准备了一次。如今换成了顾嘉梦,指婚的对象也成了太子。上次准备之物,顾尚书弃之不用,嫌晦气。他宁愿多花些时间精力,再准备新的。 顾尚书忙碌异常,顾嘉梦也没闲着。一面跟着嬷嬷学习规矩,一面还要应付据说是来添箱的闺中密友。 她听小七说,大哥顾彦琛从江南寄了信回来,请求父亲允许他回京,送她出嫁。此事父亲并没有给她提,至于他是否同意大哥回来,她自也无从得知。 那些闺中密友,真正与她相熟的并不多,大多是顾九九还在时,认下的。 顾嘉梦没想到,祁玥竟然也来见了她。因为之前听过祁玥和太子在马场意外肢体接触的事情,她看到祁玥,不免有点尴尬。 祁玥瞧着清减了些,但是精神很好。见到顾嘉梦,她笑了一笑:感慨万分:“真没想到,太子妃竟然是顾小姐。” 也是,她自忖家世容貌都不错,皇家看不上她。她本来还期待着太子妃是怎样一个德言容功样样俱佳的美人,才能与东宫为配。却没想到,居然是曾经被皇家退婚的顾小姐。 她感觉微妙,哭笑不得,看顾嘉梦的眼光也带着同情。——这也是一个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女子。皇家教她嫁哪一个,她就得嫁哪一个。 109|10.7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祁玥对顾嘉梦并无多少恶感,反而极为同情。她同顾嘉梦聊了一会儿,少时无话,尴尬在两人中间流淌。 静默了少许,祁玥才说起她不日就要离开京城回西北去。西北有风沙,可她在心里远胜京城。 祁玥告辞之际,忽然对顾嘉梦道:“若你在京城过得不快活,那就想办法出宫。西北很大,不多你一个人。” 她展颜一笑,转身离去。 顾嘉梦怔了一怔,很是意外。虽然祁玥在她婚前说这样的话不大吉利,但她愿意承这姑娘的情。 她知道祁玥是皇帝义女,离京时定有皇家相送。那时再见面,恐有不便。她就准备了一些精巧的物品,使人送给祁玥,权作念想。这次分别,只怕今生相见无期。能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了。 期间小七暗示过她一次,问她要不要与太子见面。她只装作不曾听懂。已经订了亲的男女在婚前还是不要相见的好。反正他们将来还有很多的时间,有很长的路要走。 再过一个多月,她就会是他的妻子。他们会相互扶持,会一起走下去。 …… 景王闲来无事,再一次去见顾九九时,却听闻她身体有恙。 罗氏夫妇欲言又止,只说她失足跌倒,然后就失去了记忆。 他们说的含糊,景王听后浓眉紧蹙,莫名记起了前年十一月,她被何亦远劫持的场景。就是那次,九九姑娘离开了顾家小姐的身体,变成了现在这个罗碧玉。 他心绪复杂,半晌才问:“她失去了记忆?性子可还同以前一样?” 罗员外夫妇对望一眼,神情惶恐,答道:“现在她不能认人,性子和以前,不大一样,胆小一些,也热情一些。倒是有点像,有点像我们本来的……” 景王点头,勉强一笑:“也是,合该如此。”他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罗员外解释:“当日那顾小姐就是这样……或许是令爱回来了……只是她为什么会失去记忆,本王却不知道。” 罗员外夫妇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见他竟然没埋怨他们夫妇照顾不周,夫妇俩又惊恐莫名。 “不知道是不是碧玉,说像又不大像……” 景王摆了摆手:“是,肯定是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念又想到,那九九姑娘去了哪里?总不会是又到了顾家小姐身上吧? 若是到了顾家小姐身上,那该怎样?若是不在顾家小姐身上,那她又去了哪里?会不会再次来找他? 他心中一凛,想要告辞离去。但不知怎地,刚走出数步,他就停住了,而是向罗员外夫妇提出,想要见她一面。 罗氏夫妇不敢阻拦,匆忙领他前去。 一看见她的眼睛,景王就能确定这是顾九九。——哪怕是她失去了记忆,她也是顾九九。她的眼神骗不了人。 乘罗氏夫妇不备,顾九九悄悄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景王一怔,垂下眼眸,静默了一会儿,才请罗氏夫妇暂且退下。 左右无人,顾九九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简单说了经过,请景王带她离开。她不明白,为什么罗员外夫妇会待她如此。她甚至还想过将来好好报答他们的,他们却这样对她。 景王讶然,只问了一句:“你没有失忆?” 顾九九点头:“当然没有,当时是没办法,如果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们不会伤害我,或者能扮成罗碧玉。我也不至于如此。” 不是没想过假扮成罗碧玉,可是一来她不屑如此;二来她又没有足够的自信,不得已才假装失忆。还好景王来了,他会带她离开这里。 然而景王却轻哂道:“姑娘想多了,罗员外夫妇一片慈爱之心,怎会对你,对你,怎么会有心伤害你?” 他几次来到罗家,罗员外夫妇对顾九九的好,他一点一点看在眼里,亲生的父母也不过如此,怎么可能有歹念? 这位九九姑娘以前是多么聪明毓秀的一个女子,怎么换了身份以后,身上的灵气远不如从前呢? “不是的,王爷,那晚的确是有人推我,我不会弄错的。除了他们,再不会有旁人……”顾九九有些心慌,又有点失望,景王竟然不相信她! 景王心说,或许真是有人无意间碰到了她,可这又说明什么呢?只因为一次摔倒,她就要将罗氏夫妇之前待她的好,尽数抹去么? 他恍然想起,记忆里顾九九从来把罗员外夫妇称为父母过,她当日对顾尚书似乎不是这样…… 这念头教他不大舒服,他知道他不该这样揣测九九姑娘,便温声说道:“兴许是无意呢。你心思缜密,恐怕是想的多了些。你若不愿待在九里巷,本王改日帮你们再看一处房子……” 顾九九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说来说去,他还是不相信她,不但不相信,而且他绝口不提带她离开。 他是在避开话题,不愿意给她承诺将来么? 景王一直记着罗员外夫妇对顾九九的好,明知道不是他们的女儿,还心甘情愿呵护她,照顾她。为她不惜背井离乡,来到京城。哪怕是她从来没唤过一声爹娘,他们也没半句怨言。 他素来孝顺,所以对九九的行为不大理解。但是想来她来自异世,内心惶惶不安,便耐着性子劝慰了一会儿。 然而顾九九却直直地看着他,直到他再也说不下去。 他诧异地问:“怎么了?” “王爷不相信我么?”顾九九眼中隐隐含泪,“王爷不肯相信他们对我不利么?” 景王顿了一顿,答道:“如果他们真的要对你不利,你就不会好端端站在这里了。而且,你既然早知道,何必拖到现在?早早地离开,向人求助,不是更安全吗?”他神色略微柔和了一些,温声说道:“姑娘,你想太多了……” 顾九九摇头,泪水流下:“不是的,不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肯信我?为什么不肯信我?” 在这个世界上,她投入感情最多的就是顾家和景王。顾彦琛认了她,却不能兑现承诺。顾尚书亦然。而景王,不肯相信她。 ——不止是不信,从相认到现在,他从来就没给过她承诺。她依然在九里巷,诚惶诚恐,像是妃子等君主临幸那般期待他偶尔的到来。 他们之前的白首之盟呢?他赠她夜明珠,他请求赐婚……他都忘了么?是因为她的身份,还是因为她的容貌? 景王浓眉紧蹙,将帕子递给了她,低声说道:“九九姑娘,你冷静一些。不是本王不相信你,只是你说的委实匪夷所思,教人难以相信。罗员外夫妇待你,不逊于亲生父母,你这样揣测他们,未免,太让人齿寒。” 顾九九刚刚接过的帕子,又掉到了地上,她面无表情,白皙的脸颊上是尚未干涸的泪痕:“原来,你是这么看我……你是这么看我的……” 她活了两世,只爱过这么一个男人。然而在他眼里,她却丝毫不值得信任。 她眼神空洞,景王竟有点不安。他连忙说道:“不是,本王是说……” “王爷什么时候娶我?” “什么?”景王一愣,心里莫名一慌,“姑娘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从来没想过是不是?”顾九九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来。她苦笑:“我为了你,从白水镇来到京城,千方百计与你相认。甚至为了能有个跟你相配的身份,我还,我还……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妄想高攀……” 她笑着笑着,眼泪却顺腮流下,爬满了脸颊。 景王听在耳中,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惭愧,又有些不赞同。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等她平静了一些,才说道:“顾姑娘,这件事不急。父皇答应了本王,婚事可以等到三年后。本王并不是……” “不是什么?”顾九九看着他。 并不是不能娶你。只是,你这个样子,让我犹豫。 景王按了按眉心:“不要多想了,你需要好好养身体。先把身体养好,再考虑别的。本王还有些事,就先行离开了。” 他转身欲走,衣袖却被顾九九捉住。 她苍白的手指印在他玄色的衣袖上,越发显得手指苍白纤细。 “你,真的不肯信我?”顾九九的声音轻飘飘的,不带一丝情绪。 景王无奈,小心抽.出了衣袖,尽量温声说道:“你不要多想,本王没有不信你。”他抬腿离开。 顾九九一颗心如坠冰窟。说到底,他还是不信。 泪水从眼角滑落,这世上竟无她可以信赖之人了么? 110|10.7 景王离开后,罗太太进来探视顾九九,见她眼睛红肿,不由得暗暗心疼。罗太太亲自打了热水,给她净面,安抚她睡下。 从顾九九房中走出来,经冷风一吹,罗太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不对,王爷和失去记忆的碧玉能有什么话说,会让她哭成这样?一个念头蓦然浮上她的心间。 那不是碧玉,那是顾九九。 她待要转身回去质问,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她的猜测是真的,她又能怎样?受了伤,碧玉都没回来。这姑娘身体上的伤没好,难不成要她再受伤一次? 她不敢深想下去,离开家,悄悄掩了门,径直去妹妹家里,寻外甥孙二。 孙二先前已经知道了表妹出事,姨丈姨母说的含糊,他只当是一场意外,也没多想。今日听姨母提起,才惊觉中间另有隐情。他一面安抚姨母,一面随她前去一看究竟。 然而,顾九九竟不见了,随之不见的还有她的一些衣物细软。小丫鬟犹在院子里,听闻小姐不见,吓得面色苍白,连连告罪。 罗太太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孙二连忙掐人中,揉虎口,好一会儿,姨母才悠悠醒转过来。他教小丫鬟看护着姨母,自己则回家唤人去寻找表妹。 京中户籍严,表妹又是一个柔弱女子,按说应该很好找才是。可是,直到天黑都没一点消息。 孙姨丈是把总,也叫了几个兄弟,帮忙寻找,可惜一无所获。 罗员外夫妇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经孙二提醒,才想到去向景王求助。 景王得知在他离开后不久,顾九九就不见了,心知是自己的缘故,心下难免有些歉疚。他忙带人去寻找,无论如何都要将她找出来。 景王身为皇子,手下能人极多。可惜,找遍京城,都没见到那位顾姑娘。 罗员外夫妇不得不接受了她出走的事实,自责伤痛,甚是不安。 景王叹了口气,委婉告诉他们那是没有失忆的顾九九,而不是他们的女儿,希望可以减轻他们的伤痛。至于顾九九,大概是去她想去的地方了吧。他会努力找她。 接下来的日子,景王的确是不遗余力寻找顾九九,甚至是连杏花巷顾家,都派了人去查看。可惜毫无收获。顾九九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不见踪迹。 不但是他,就连罗员外夫妇都不得不死了心,只当是女儿在白水镇时就已经死了。老两口这半年来心力交瘁,似是老了十岁。 在此期间,顾家一直忙着顾嘉梦的婚事,顾尚书对顾九九的警惕畏惧之情又降低了不少。他忙碌之中,对顾九九出走一事,竟一无所知。 …… 很快到了三月,婚期将至。 顾嘉梦准备好了一切,期待而焦灼地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婚礼前一天,她的一些妆奁就被送到了东宫。姚氏拉了她过去,细细叮嘱一些话题,唯恐大婚当天事情太多,会疏忽这些。 顾嘉梦犹可,姚氏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拉着顾嘉梦的手,语带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这十多年来,姚氏对顾嘉梦并不大上心,但是看到即将出嫁的顾嘉梦,她仍是感慨万分。 顾嘉梦也有些心酸,到了明日,她就是姬家妇,而不再仅仅是顾家女了。 姚氏收了眼泪,又细细叮嘱了一遍,确定顾嘉梦已经记住,才教她离开。 姚家四姑娘送的添妆之物是一枝沉甸甸的金镶玉双股钗,样式新颖,分量极足。 顾嘉梦连连道谢,见姚四姑娘欲言又止,她心下奇怪,却什么都没问。 黄昏时分,顾彦琛竟然回来了,风尘仆仆,一脸疲态。 数月不见,他看起来消瘦了许多,颧骨突出,眼神沉静。他是特意从江南赶回来,祝贺妹妹大婚之喜的。 顾尚书允许他回来的时间很短,待妹妹大婚后,他就还得去江南的。 兄妹相对,两人不由得都想起那年的九月初八,也是为了一个跟妹妹有关的日子,他一路赶回,马不停蹄。 如今一晃眼,妹妹就要出嫁了。回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他之前的确有不对之处。 不管以前怎样,妹妹现下是要出阁了,而且是嫁到宫中,嫁给高贵出尘却不得宠的太子。期间种种,一言难尽。他这做兄长的,未必能照顾得了她。他只能希望她夫妻和美,一生顺遂。 顾彦琛在江南拜了吕先生为师,那吕先生除了学问高,在雕刻上也有一手。顾彦琛幼年也曾学过雕刻,经名师点拨,手艺精进。 他送给顾嘉梦的是一朵玉雕的并蒂莲,栩栩如生。 顾嘉梦接过,道了谢。 正说着,外面突然一阵喧闹。顾尚书使了人唤了顾彦琛过去,不让他打扰顾嘉梦。 因着明日会很忙碌,顾嘉梦早早就沐浴歇息了。不过,只要一闭上眼,她面前就会出现大婚的场景,铺天盖地的红,他含笑望着她。 她心跳加快,晕生双颊,捱了好久,才堪堪睡去。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梦一个接着一个,有喜有悲,似是要将她一生度尽。 她醒过来时,外面还黑沉沉的。她愣怔了一会儿,想到今天她就要出嫁。她一时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她不过是静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就有人唤她起床。嬷嬷、全喜婆婆、丫鬟仆妇挤在她房中,给她沐浴捯饬。 顾嘉梦任由她们摆弄,将羞意都藏了起来,分外配合。 她沐浴了三次,白皙的肌肤隐隐透着粉色,娇美可人。 她依照嬷嬷们的吩咐,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她们将她如瀑的秀发梳起,念着古老而好听的歌谣,一声一声全是祝福。 梳好发,有嬷嬷为她上妆。她肌肤莹白,皮肤光滑,稍用些胭脂,愈发显得光彩照人。 在场不知是谁夸赞了一句,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顾嘉梦只微微一笑。 终于戴上了凤冠,换上了繁复华美的嫁衣。顾嘉梦心神恍惚,如在梦中。 与她交好的几个姑娘陪在她身边,说着不重样的祝福,更有泪窝浅的,直接眼圈红红的。 嬷嬷忙道:“不要招小姐哭,仔细花了妆。” 众人这才换上了笑颜。 许是怕她紧张,小七悄悄站在她身后,低声跟她一些闲话。 “昨日府里来了个姑娘,高个子,使鞭子,是打进来的。进来就问,你大哥在哪儿。凶巴巴的,一看就是练家子,恨不得要杀了你大哥的模样。她半边脸很好看的。可惜那半边脸上有疤……” 顾嘉梦听了也只是笑笑。小七极擅长打听消息,她说的多半是真的。不过,那又怎样呢?大哥的事情,终究是大哥的。 不过如此一来,她倒是比之前心静了很多。这不是梦,是真的。她的确是活着,还正要嫁给她想嫁的人。 隐约听到了外面的喧闹,想来是迎亲的队伍。顾嘉梦又紧张起来,猛地抓住了小七的手。 小七轻轻拍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别怕,过了今天,你就能永远跟他在一起了。我也能回去了……” 自太.宗皇帝以来,本朝皇子娶亲,皆是皇子亲迎,以示尊重。——据说是白皇后提议的,以期将来夫妻相敬如宾。 姬央一大早就去向太后与皇帝并先皇后费氏的灵位行三跪九叩礼。待皇帝点头发话后,他便带着年命相合生辰不忌的属官以及浩浩荡荡的卫队前去迎接新娘。 太子娶亲,是一桩大事。迎亲的队伍本是之前就安排好的,但是今日无事的信王英王景王以及年纪尚幼的泰王都兴致勃勃,随他一道前来。 从皇宫到顾家的道路,早就被清理了。迎亲的队伍一路顺畅,很快到了顾家。 站在顾家门口,一向从容淡定的姬央竟然微微手抖。眼尖的信王看到,笑着揶揄了两句。姬央只笑了一笑。 …… 顾嘉梦向顾尚书和母亲的牌位以及姚氏跪拜行礼。 顾尚书倒还镇定,姚氏却哽咽了,含着泪劝诫了两句,再也说不下去。 顾嘉梦按照嬷嬷之前说的来应对,眼睛一热,泪水掉了下来。 111|10.7 拜过父母,聆听教训。顾嘉梦又依照女执事所言,静静地等待太子亲迎。她知道迎亲的队伍已经来了,却不知具体如何。耳旁听谁隐约说着:“殿下进府了。”“已经到中堂了呢……” 顾嘉梦手心微微有了汗意。他要来了么?她的房间里有不少女眷,你一言我一语,乱乱的,她却只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 约莫过了半刻钟,顾嘉梦被两个女执事引领着离开闺房,缓步前行。她心里明白,这是中堂的右侧。继母姚氏站在她身前,轻轻安慰了她一句,要她莫紧张。 她微微笑了一笑,尽管姚氏看不到。 顾嘉梦此刻耳朵异常灵敏,度其声,知道是内官捧雁上前,太子奠雁于案,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不安。她要嫁给他了呢,他就在离她不远处啊…… 心头如小鹿乱撞,执事者何时撤下了案,她都不甚清楚。 再回过神时,太子已经到了中门外,女执事恭敬地请她上轿。她心下了然,依言 坐着女轿夫抬的软轿出中堂,至中门。 此时太子妃的仪仗已经停到了中门外。 “请太子妃下轿。”随着主婚者的声音响起,太子亲自上前,启了软轿的轿帘。 顾嘉梦端坐在轿中,隐约瞧见搭在轿帘上的修长的手指,心里一动,蓦然记起初见时在慈恩寺,游魂状态的她变换各种姿势,想看他手心里的痣。 或许缘分在那时就已种下。想到自己那时的傻样,她竟低低笑出声来。 幸好旁人离得远,并不曾听到。可轿外的姬央听得清清楚楚。他挑了挑眉,低声道:“好姑娘,下来吧。” 顾嘉梦的脸腾地红了。他,他竟然在这里,叫她好姑娘!万一给旁人听到,她羞也要羞死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了,只机械地按着规矩,一步一步,不敢有丝毫懈怠。 等仪仗队走出了很远,顾嘉梦才惊觉,她这已经是离开了家门,要嫁人了。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是很开心的事情,可是却忍不住掉下泪来。 不知不觉间,队伍竟然已经到了皇宫。 顾嘉梦心里微感慌乱,轻轻叹了口气,将那些奇怪的情绪,尽皆赶走。今朝入了宫门,成为他的妻子,今后自当与他休戚与共。 剩下的环节繁琐却极为重要。交拜,合卺……顾嘉梦小心翼翼,谨慎对待。 很奇怪的是,她记得本朝规定,太子大婚行交拜礼时,是太子先两拜,太子妃回以四拜的。怎么今日并非如此,是她糊涂了么? 合卺用的酒清甜,不若想象中醇厚。顾嘉梦暗暗松了口气,只可惜她不善饮酒。待合卺礼行毕,她的脸颊已经热腾腾的了。 还好,在她累得力气全无之前,婚礼结束,她终于可以如愿沐浴,换上常服了。 在她还是游魂的时候,她常在东宫,是以此刻,置身在东宫内殿,她慌乱烦躁的心,竟渐渐安稳下来。 记起前尘旧事,她唇畔沾染上了一丝笑意。那时她哪里会想到,有一日,她会和他结成夫妻? 酒意上头,上下眼皮直打架,身上也有些燥热。她强撑着才没有睡过去。默默在心底记了一段佛经,她才勉强压下了汹涌的睡意。 太子大婚与常人不同。虽然庄重,却远不及民间随意热闹。姬央在东宫前殿接受了众人的祝贺。来贺者除却皇室宗亲,多是翰林士子。 太子主持编纂文典已有数年,身边的读书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大儒。他的地位尴尬,与他亲近的多半也知道。甚至他今日成亲,在不少人看来,也颇不如意。诚心道贺的多,惋惜喟叹的也不少。 众人感慨万分,而姬央早寻由头去了内殿。 甫一看到脑袋正一点一点的顾嘉梦,他微微一愣,知道她是累了。他挥手令一旁正准备唤醒顾嘉梦的宫女退下,将步子放轻,缓步走近。 “殿下!”顾嘉梦听到声音,猛然惊醒,站起身来,“我,妾……” 姬央笑笑,摆了摆手,低声说道:“累了一天,你先歇会儿吧。” 合卺礼结束后,他们两人都按照规矩换了衣衫,不同的是,她换上了方便简单的常服,他却是庄重的太子礼服,越发显得尊贵出尘。 顾嘉梦不是第一次见他这种装扮,但是今日一见,仍是不由得晕染双颊。她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我们是夫妻了……” “夫君……”软软糯糯的声音一出口,顾嘉梦自己都呆了一呆,立时低下头去,天,她怎么就说出来了…… 然而,姬央微怔之后,却笑了起来。不同于以往的浅笑,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娘子……” 顾嘉梦明显能感受到体温的差异,她眨了眨眼,也勾起了唇角道:“夫君,殿下,央……” 她想到的称呼还没唤进,身子便腾空而起。她低呼一声,忙抱住了他的脖颈,哀求道:“殿下,殿下……” “嘘。”姬央抱着她,快走几步,将她小心地放到榻上。 “殿下,我……”顾嘉梦奇道,“怎么没有枣子和花生和桂圆?”话一出口,她就悔得恨不得吞了舌尖。 姬央笑笑:“宫中与民间不同。今日没有枣子,明天却有枣栗膏。”他瞧了一眼帐子:“百子千孙帐都在,不愁不会早生贵子。” 顾嘉梦脸颊发烫,强辩道:“我并不是……”她不是急着生娃娃啊,她只是好奇问一问啊。 “嘘。”姬央虚虚轻点她的唇,笑道,“好姑娘,时候还早,你且休息一会儿。” 顾嘉梦点一点头,甚是乖巧。 姬央细细端详着她,将她发上唯一的簪子小心取下来,纳入袖中。 他这一举动,教顾嘉梦再次红了脸。他一定认出来了,那是他赠给她的玉簪。方才沐浴过后,换了常服,她本可以不再绾发的,可思索过后,还是用玉簪松松绾了个髻。 她红着脸,将手伸到他面前:“簪子还我……”声音细若蚊蝇 姬央却充耳不闻,只温声说道:“你先歇会儿。”起身欲走。 顾嘉梦一慌,扯住了他的衣袖:“殿下要走么?那我不困了,我不睡了。”她将眼睛睁得滚圆,生怕一不留神,他就不见了。 姬央一眼瞧见她眼中的慌乱与羞涩,心中颇为感慨。他安抚性地笑笑:“二弟他们还在外殿,孤去看看。你放心休息,东宫的人都还能信任。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他们说就是。” 顾嘉梦点一点头,松开手,任他离去。 她昨夜睡得并不安稳,今天又早起折腾了一天,到底还是疲倦得厉害。她起先还在打量着精致的百子千孙帐和绣着交颈鸳鸯的大红被面。不多时,眼前便成了一片大红,脑袋混混沌沌,终于沉沉睡去。 再醒过来时,不知道已经睡了多久。鼻端萦绕着甜甜的香味,她睁开眼睛,微微转头,就看到了坐在床畔的姬央。 他似乎是刚沐浴过,身着常服,头发半湿,犹带水汽。他脸上挂着清浅的笑:“醒了?” 她坐起来,呆呆地点头:“殿下,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她方才失礼得很,她应该下床行礼才是的。嬷嬷教过的,她心里也清楚。可是,见了他,什么都忘了。 “既然醒了,那就把事儿办了吧!” 顾嘉梦一听,心颤了一颤:“办事?什么事啊?” “结发啊。” “哦?哦哦。结发啊。”顾嘉梦松了一口气,心说,倒是忘了这个。她暗暗庆幸礼成之后,执事和嬷嬷们都已经退下。不然,若是当着她们的面结发,那多羞啊。 正想着,姬央已拿过来一把精致的缠着红绳的小剪刀,剪下了他们各自的一绺头发,结在一起。 顾嘉梦浅笑盈盈,待他放下剪刀后,将他们的头发男左女右共髻而束。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她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唯恐弄痛了他。 红烛映照,顾嘉梦粉颈低垂,眉目如画。 姬央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制止了她的动作,低声道:“不必如此,本朝没有这样的规矩。待会儿反而不方便……” “哦。”顾嘉梦依言收了手,又顺手将他头发理了理。 他忽然问道:“好姑娘,你还记得你那个梦么?” “哪个?” 他笑了一笑,倾身上前,含住了她的耳朵,含糊不清:“这个。” 112|10.7 耳珠上湿热的触感传来,痒痒的,麻麻的。热气从耳朵开始蔓延,顷刻间遍布全身,连眼睛似乎也被融化,只看见一大片的炽热的红…… 第二天早晨,顾嘉梦醒来,映入眼帘的仍是铺天盖地的红。顾嘉梦呆了一呆,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愣了一会儿,她才想起她已经嫁到了东宫。 回头去看,姬央却已经不见了。 她拥被而起,身体的不适教她想起昨夜的画面,不由得红了脸。她静了静,高声咳了一下。 有宫女鱼贯而入,打头的却是一身浅绿宫装的小七。她先行礼,继而笑容满面,眨了眨眼,“太子妃醒了?” 顾嘉梦见到她,略心安了些,点一点头:“殿下呢?”话一出口,略感羞涩,微微偏过了头。 “殿下也刚起身,约莫是在沐浴更衣。太子妃不用着急,时候还早,先梳洗吧。” 小七言毕,她身后早有准备的宫女便上前服侍顾嘉梦起床沐浴穿衣。今日要去拜见太后与皇帝,所穿的服饰乃是太子妃翟衣,绾了一个庄重的发髻。 顾嘉梦看着镜中的镜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是了,她已为人.妇。 收拾停当,走出内殿,见到身着太子冕服的姬央,正微微含笑,向她走来。 顾嘉梦只觉得眼前一亮,心跳也加快了几分。 女执事神情肃穆,奉上了枣栗膏。 顾嘉梦也不清楚这一节是有何深意,但规矩如此。她按照女执事所说,拈了枣栗膏,小心放入口中。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确然美味。 用毕枣栗膏,太子和太子妃这才前去拜见皇帝。 顾嘉梦不是第一次见皇帝,不管是梦里,还是她做游魂时,她对皇帝都不陌生。但是今日一见皇帝,她不由得怔住了。 皇帝比记忆中要精神许多。 她今年十七岁,梦中皇帝崩逝于两年后。可看皇帝身材奕奕,精力充沛,与梦中全然不同。 她心下暗暗纳罕,却不敢流露出来。 皇帝看看姬央,再看看顾嘉梦,半晌方命王公公宣了赏赐之物,口中夸两句佳儿佳妇,叮嘱他们日后要夫妻一心之类的。 他对姬央的感觉一向微妙,对顾嘉梦则更是觉得一言难尽。细细打量了她两眼,见她身穿翟衣,大约是要面圣,只浅浅敷了一些胭脂,美则美矣,却总让他想起闲云道长的话来。 这个女子,易招鬼物。 这么一想,他也不大乐意看到她了,勉强又勉励祝福了几句,教他们夫妻退下。 皇帝近两年对闲云道长是极为信服的,自从用了他的法子,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精神愈发好了,夜御数女也不成问题。 只是他有一点不解,姬央同闲云道长一向交好,怎么闲云道长明知那女子易招惹鬼物,还不劝阻他们的婚事?难道他们真的八字相配,天作之合,姬央就一点也不顾忌?还是看上了那前半句“贵不可言”?——那弘明法师跟姬央可走得也很近啊…… 正想着,王公公来报,说是景王来请安。 皇帝精神一震,忙命人宣景王进来。他心中暗叹,姬然也不小了,可惜他答应了姬然许他婚事自定。也不知他将来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 姬央略微停了停脚步,等顾嘉梦上前,只落后他半步,才低声说道:“皇祖母你也见过,最是慈爱不过的。” 顾嘉梦点头,她知道的。他们婚事能成,可离不开这个慈爱的老太太。 太后等待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们两人向她叩头行礼时,老太太红着眼圈,连连说好。 太后拉着顾嘉梦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又温和地问了许多问题。 有些顾嘉梦能答,就答了。有些不能答的,她就含笑看着姬央,向他求助。 太后忽道:“听说你进宫没带几个人?” 顾嘉梦瞧了姬央一眼,答道:“宫中有殿下,不用带太多的人。” 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哀家身边还有些人,算是有点本事的。跟在老人家身边,不免屈才。给了太子妃可好?” 顾嘉梦连忙推辞,口称不敢。 太后故意板了脸:“太子妃莫不是不曾听过‘长者赐,不敢辞’?” 太子忽道:“皇祖母是好意,快谢皇祖母。” 顾嘉梦忙起身道谢。 太后这才露出了笑颜:“你刚进宫,肯定不熟悉。有人帮衬着,会轻松很多。你也不必道谢,早些给哀家生了曾孙,才是正理。” 顾嘉梦红了脸,羞不能抑。 姬央却正色道:“皇祖母放心,孙儿自当尽力。” 顾嘉梦飞了他一眼,心说也不知羞。你尽力,你能生,你倒是生啊。 …… 姬央的生母先皇后费氏早逝,宫中后位悬空。故此,他们要拜见的也只皇帝和太后两人。 从太后处出来,时候尚早,他们回东宫换了常服,只等待晚间皇帝的赐宴。 期间,东宫诸人拜见太子妃。这些人顾嘉梦在做游魂的时候,大多已经见过。偶尔有几个面生的,她多瞧了两眼,暗暗记在心里。 进宫前,她帮姚氏理家多时,此刻倒也不觉得困窘,落落大方,甚是得体。 姬央只含笑望着她,时不时开口说上一两句。末了,才道:“太子妃亦是东宫之主,尔等要尽心尽力,切不可怠慢半分。” 众人连忙称是。 东宫大婚,太子与太子妃皆有赏赐。少时,宫女内监得了赏赐之物后退下。 顾嘉梦换了一身衣裳,大红的衣裙,发髻庄重,明艳惊人。她款步走向姬央,盈盈施礼:“殿下。” 姬央放下手中的书卷,冲她招招手:“过来坐。” 他们身在内殿,原不必太过拘泥。 顾嘉梦笑笑,依言上前。他们已是夫妻,朝夕相对,名正言顺。 “你穿这身衣裳,很好看。” 顾嘉梦浅笑盈盈:“殿下怎么不说,这衣衫配色新奇呢?” 想起他们的初遇,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笑出声来。 笑声偶尔传到外殿,宫女内监皆面无表情,只做未曾听到。 在内殿,姬央又将东宫诸事细细分说给她听。顾嘉梦对宫里本就不陌生。有些话,他只略微提点一下,她就瞬间明白过来。 听姬央话中的意思,对于皇帝和皇贵妃,只尽了自己的本分即可,除此之外,能避则避。如果有事,可寻求太后的帮助。 东宫里的宫女内监,她大可放心。小七会作为贴身宫女,伴在她左右。顿了一顿,姬央又道:“除了小七,你还另有暗卫,不必担心安全。” 顾嘉梦点头。 姬央执了她手,温声说道:“有些话本该昨夜就说的。”他笑了一笑:“只是那时你太累了。也罢,孤与你既成夫妻,今后自是一体。你放心,你的那个梦不过是梦,孤定然不会教你梦中的事情重现。” “殿下……”顾嘉梦起先还在微笑,待听得最后一句,面色由红转白,继而恢复如常。她反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无论如何,我与殿下共进退就是了。” “好姑娘,你……” 顾嘉梦另一只手的食指点在他唇上,笑道:“可是,我知道,殿下一定会努力好好活下去的。我还等着变成老婆婆的时候,跟殿下一起切磋棋艺呢。” 姬央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许久之后,才道:“孤记下了。” 他们已经成亲,他们还会有孩子。她既然将终身托付给了他,他自然要许她一世幸福。 …… 因为皇贵妃身体有恙,皇帝便命王公公直接安排了这次晚宴。本来只赐宴给太子太子妃即可。可是皇帝想了一想,单独面对他们夫妇能有什么趣味?干脆叫了一干儿女,又请了太后过来,只当是家宴,顺带认了亲,省得以后麻烦。 然而信王府却递来消息,说是王妃今日查出有孕,信王正欢天喜地在府里陪王妃呢。这晚宴,怕是不能来了。 “咦?老二媳妇儿有喜了?”皇帝愣了愣,“赏!” 信王妃进府已经数年,终于有了喜讯。皇室添丁,总归是好事。皇帝想了一下,又道:“去向太后报喜吧。太后天天念叨着曾孙,这下曾孙来了。” 顾氏刚进宫,老二媳妇儿就有了身孕,还不算太坏。 113|10.7 晚间信王夫妇果然未曾亲至。皇贵妃带病出席,略微施了脂粉,伴在皇帝身侧。她本比皇帝年幼许多,近来身体有恙,而皇帝却愈渐精神。此刻看起来倒依稀仿佛是同龄人了。 除却信王夫妇,太后、含山公主、英王夫妇、景王以及一些年幼的皇子公主,均在席上。 皇帝赐宴太子与太子妃夫妇,菜肴规格皆有规矩。待国礼行毕,才开始了真正的家宴。 顾嘉梦与姬央座位相邻,来之前,他们已经稍微用了些东西。御赐之物寓意美好,看着鲜亮,但味道却不一定合口味。 太后上了年纪,小坐了一会儿,就由宫人搀扶着离开。 太后刚走,皇帝便放下了箸,开口夸赞了太子妃几句,再次劝勉太子妃要贤良温婉,襄助太子,早日诞下皇孙云云。 顾嘉梦连忙行礼称是,谨遵教诲。 皇帝点一点头,自称乏了,便偕同皇贵妃离开。他委实没有兴致留在这里,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 此地只剩下一众皇子皇女。没了长辈约束,反而更自在了些。 姬央带着顾嘉梦走到了含山公主面前,正式见过皇姐。 含山公主早就识得顾嘉梦,也知道弟弟的心思,见他们鸳梦能偕,喜不自胜,连连说好,眼中竟是沾染了泪花。她低声说道:“央儿要担负起丈夫的责任,护妻儿周全。” 姬央瞧了顾嘉梦一眼,微微一笑,点头道:“皇姐说的是。” 含山公主又对顾嘉梦道:“央儿若是欺负了你,尽管跟皇姐说。本宫替你做主。” 顾嘉梦看看姬央,见他将眉一挑,似笑非笑,她也笑了:“皇姐说笑了,殿下不会欺负我的。” 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他哪里舍得欺负她? 自含山公主以下,众皇子皇女都来拜见皇嫂。 众人都恪守礼仪,格外尊重,偶尔有性子活络的,也会趁势开句玩笑,一派和乐。他们都很聪明,避过了许多敏感话题。 甚至是连女色一道上素来上心的英王,也只是在心里大呼可惜。太子妃容貌美丽,举止大方,可惜嫁给了老大,这命也忒差了些。 太子妃曾是景王的未婚妻。今日景王在侧,日后还少不得有相见的机会。这尴尬只怕是免不了了。有那些好事的,面上不显,可心里却在暗暗期盼,想看好戏。 不多时,众多皇子皇女均已见过太子妃。独独剩下一个景王姬然。 姬然看看四周,面上含笑,只那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他越众上前,举着酒杯,一字一字说道:“皇兄,皇嫂。臣弟祝你们夫妻和美,早生贵子。” 他将目光从姬央脸上,转到了顾嘉梦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迅速移开。 因为梦中的缘故,顾嘉梦对景王的神情异常敏感。她略垂眼,就捕捉到了他另一只手上突起的青筋。 她暗暗叹了口气,耳中听姬央正答谢景王好意。她冲景王点一点头,也低声道谢:“多谢四弟。” 景王却挑了挑眉:“皇兄皇嫂不喝一杯么?” 姬央看看顾嘉梦,含笑答道:“你嫂子她,不擅长饮酒。这一杯,就由孤代她喝吧。” “皇兄和皇嫂感情真好,一杯酒都不舍得她喝。” 顾嘉梦暗暗捏了捏姬央的手,笑道:“我来吧。不过是一杯酒罢了,没有大碍的。”她端过酒杯,一饮而尽。 英王见状,当即说道:“皇嫂可真偏心,只喝了老四这一杯。莫不是还记着往日的……” “老三!”含山公主知道他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冷声喝斥,打断了他的话。 顾嘉梦只得又端起一杯酒,笑道:“这杯是敬三弟的。” 英王摸摸鼻子,似笑非笑,击掌赞道:“皇嫂果真是爽快人!” 他冷眼看看太子,云淡风轻又怎样?又不是真的谪仙,神仙还有动怒的时候,绿帽子在眼前晃动,这谪仙真能沉得住气?再瞧瞧老四,这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顾嘉梦勉强一笑:“可以了么?” 景王抿唇,也觉得没意思起来。若那天大哥说的是真的,那她又有什么错?他堂堂七尺男儿,何必为难于她一个小女子? 只是看她和大哥,相偕而立,真是一对璧人。原本想好的祝福的话,却全然说不出口了。他知道,他对她未必是男女情意,可是到底是意难平。 世事难料,他也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景王洒然一笑,对姬央说道:“时候也不早了,府中还有些事,臣弟这就先行告退了。”姬央刚一点头,他便转身离去。 原想看热闹的人,如英王,见景王都走了,知道不会有什么热闹可看了,干脆提议散了各回各处。 顾嘉梦饮了酒,初时还好,但不多时,红晕就慢慢爬上了脸颊,眼中也渐渐沾染了一层雾气。她回过头,冲姬央娇憨一笑:“殿下……” 姬央心底暗叹一声,知道她是醉了。他轻轻揽住她,点一点头,任众人散了。——皇帝赐宴,皇帝早就先行离开了。他们余下的这些人其实也没必要久留。 早有宫人准备了轿辇,扶微醺的太子妃上轿,前往东宫。 姬央任由顾嘉梦枕着他的腿,心说,这姑娘的酒量也太差些。虽说日后不用她喝酒应酬,可她这两杯就倒的酒量,的确是太浅了。 轿辇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突然停了下来。有宫人上前禀道:“殿下,景王殿下求见。” 姬央讶然:“四弟?”他不是刚回去么? 姬然方才的确是要出宫回府,只是行到途中,还未出宫门,忽的想起一事,这才返回,却不料众人已经散了。 他行得急,发髻微乱,玉冠也有些歪了。他略微整了一下发冠,也没行礼,匆忙说道:“大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想来想去,还是跟大哥说一声的好。” 姬央听出了他话里的急切,忙道:“四弟请讲。” 景王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前些日子的事了,那位顾姑娘,她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跟顾小姐,她跟皇嫂关系匪浅,大哥还是注意一些吧。” 他也是突然想到这一点的。按说,顾九九与顾嘉梦已经没了关系,可他无端的,感到担忧。这担忧,甚至盖过了他心里各种莫名的情绪,只希望一切安好吧。 姬央施礼道谢:“多谢四弟提醒。”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景王点一点头,转身离去。 姬央重回轿辇,轻轻摸了摸妻子酡红的脸颊,良久,才道:“好姑娘,四弟也盼着你好呢。” 不管是不是故意,说到底,他们对景王有所亏欠。前一阵子,听暗探说,姬然常常出入九里巷,已经与那位顾姑娘相遇。本以为他们可以重续前缘,却不料,顾九九不见了。 找不到?她能去了哪里? 顾嘉梦迷迷糊糊,似醉非醉,恍惚间,又做了个梦。梦里,眼下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并没有回到她的身体里,她甚至连太子都不识得。可梦里的她竟是嫁给了太子,她魂魄飘在空中,看着另一个她用着她的身体,与她的丈夫相亲相爱,与她的父母家人和睦相处……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看到坐在她身侧的姬央。她呆了一呆,紧紧抱住了他:“殿下,我是在做梦么?” 这时,他们已经回到了东宫。姬央早沐浴过换上了常服。他愣了愣,反抱住她,轻轻拍拍她的脊背,温声说道:“不是,这是真的。”他拿起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诱哄般道:“你瞧,是真的,都是真的。我们已经成亲了……” 顾嘉梦眨了眨眼,目中雾气一片:“是,我不是做梦,我回来了,我还在。”她紧紧抱着他,告诉自己,那都是梦。 她已经许久没做那个梦了,再次做这种梦,是因为喝了点酒么? 姬央温声安抚着她,终究是没把顾九九失踪的事情告诉她。 皇太子大婚,规矩步骤极多。新婚数日,他们每日都要忙碌。等回门时,已经是第七日。 顾嘉梦再与父母家人见面时,已是君臣有别,远不如未出阁时随意自在。至于大哥顾彦琛,在她出嫁后第二天就离京去了。 114|10.7 顾尚书一家按照规矩招待新婚的太子与太子妃,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顾嘉梦几次开口,姚氏才渐渐恢复了几分旧时模样。 无论如何,顾嘉梦顺利出嫁,成为太子妃,对姚氏的两个女儿而言,不是坏事。她真心实意期盼顾嘉梦,在东宫事事顺遂。 反而是顾尚书,看起来冷冷清清,也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连对待太子,也很少展露出笑颜来。 他私下叮嘱女儿在宫中好生照顾自己,不必担心家中的父母亲人。 顾嘉梦鼻子一酸,眼泪几欲落下。 顾尚书又暗示她,太子是中宫嫡子,元后所出,只要行事妥当,想来应无性命之虞。 ——其实,如果女儿能远远地嫁了,与皇室毫无牵连,是再好不过了。可惜,她被皇家退婚一次,又指婚另一次。太子能稳稳当当继承大统便罢,若是不能,梦儿恐也难活命。 少不得,那就只能以后见机行事。 沉默了好一会儿,顾尚书才问女儿:“他待你好吗?”尽管早知道女儿与太子相识已久,可这个问题不能不问。 顾嘉梦点头:“很好。他待我很好。”想了一想,她又低声补充道:“我们很早以前就,就认识了……” 顾尚书嘿然不语。待她好就成。 回宫时,两个妹妹颇为不舍,待顾嘉梦再三答应会常与她们相聚,她们才展露笑颜。 顾嘉梦与姬央同乘一车,说起家中诸人,不免心生感叹。她幼时和家人不大亲近,以至于她被人穿越后无一人发现,人人都喜欢顾九九而非她,她为此耿耿于怀多年。 如今年岁渐长,回首往事,心酸怅惘之余,仍有几分犹有余悸的庆幸。若是真的如梦中那般,她再无回转的机会,那她又当如何?她又能怎样?她家中父母亲人,身旁的夫婿,她岂不是永远都没了再与他们相见相亲的机会? 忆起前几日那个梦,她心中一凛,隐隐不安,低声说道:“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去趟慈恩寺吧?” “唔,带新妇拜见长者,理当如此。”姬央微笑,轻轻握着她的手,“听梦儿的。” 他也是今日到了顾府,才知道她的父亲是这般唤她的。他试了试,也挺好。 太子向来不受重用,他新近成了亲,皇帝也没指派给他更多的差使。他现下唯一的任务,仍是主持文典编纂一事。 不过,这也有一定的好处,至少士子对他格外尊崇。 他本以为民间会有他强占弟媳的传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太子姬央尊贵出尘,不似凡尘中人的说法由来已久,又有他当日发梦得粮救济灾区一事。人人只说是皇帝下旨,是天作之合,竟无人非议,也是奇事一桩。 挑了一个合适的日子,姬央与顾嘉梦一同前往慈恩寺。 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拜访弘明法师。他们大婚之前,弘明法师还特意命小沙弥送去了他的亲笔手书。 他们夫妇能走到今日,不能不感谢弘明法师。 三月里风光甚好,弘明法师热情招待了他们,满面笑容。 两人道谢,顾嘉梦思索了片刻,站起身来,施了一礼,委婉讲起了自己前不久的那个梦,她苦笑道:“大师,我以为我已经看开了。可我还是会做这样的梦,心中不安,走不出来。还请大师教我。” 弘明法师还礼,宣了一声佛号:“女施主还是往前看吧。女施主是聪明人,自当明白‘一念放下,万般自在’的道理。不再执著于往事,对所有人都好。” 顾嘉梦摇头:“我不想执著往事,我也以为我放下了,但那个梦教我不安。大师有所不知,当年,我被穿越的数月前,我曾经做过有预言的梦。我不是望不到过去,我只是怕梦里的事情再次成为现实……” 她看了看姬央,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怕有一天,我现在的这一切还会成为别人的……” 她为自己感到悲哀。也许是她杞人忧天,可她真的担忧害怕。害怕她会突然有一天失去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幸福。 ——她身上有符纸,有古玉,但这也只能减轻她的一点恐惧。 姬央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傻姑娘,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再次发生?”他看着她的眼睛,心中蓦地一疼,她是从那夜发梦,就开始不安了么? 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你不要担心,还有大师在呢。” 弘明法师愕然,许久才道:“原来如此。”犹豫了一下,他才说道:“女施主不用担心,老衲保证,女施主再不会被人易魄。” 他说的很笃定:“那只不过是一个梦罢了。人每夜都要做梦,难道说每一个都会成真?非也。女施主之所以做这个梦,想来不过是因为偶然想起了前尘往事,并非是预言。” 他笑了一笑,又道:“说起预言,老衲倒是想起女施主的一个旧梦来。如今看来,到也算是成真了。” 弘明法师看看顾嘉梦,再看看姬央,笑得暧昧。 顾嘉梦脑海里“轰”的一声,炸了开来。她知道弘明法师说的是哪一个梦了。她脸色微红,只装作不记得,再次站起身来,施礼道:“谢大师指点。” 姬央握着她的手,笑笑:“大师所言甚是。” 少时,弘明法师请顾嘉梦帮忙去照看一下他的花卉。顾嘉梦应下离开。 等她走后,姬央才轻叩桌面,笑道:“大师今日莫不是有心事?”他才十余岁时,就与弘明法师相识。那时先皇后费氏犹在人世,慈恩寺还没建立。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摇了摇头:“施主说笑了。” 姬央笑了一笑,不置可否。过了片刻,他才将顾九九出走一事讲给了弘明法师听。——那日姬然拦着他,说了这件事后,他又派人查看了一下,确然如此。联系到妻子的梦,他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竟有此事?”弘明法师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未必是坏事,许是她已经想明白了,打算开始新生活。那位顾姑娘,原也是个有灵气的人。施主不要多虑。” 姬央垂眸,似是细细思索了一番大师的话。良久,才笑道:“但愿如大师所言,一切安好。” 弘明法师留他们夫妇在慈恩寺用了斋饭,与顾嘉梦对弈几局,才任他们离去。 他们夫妇刚回到宫中,沐浴更衣,就隐隐听到消息,说是刘妃小产了。——这个新近得宠的年轻妃嫔,因有孕而备受关注。这已经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竟然在这个时候小产。 皇帝惊怒交加,失望伤心,难以言说。他盼了许久的麟儿,能证明他不曾老去的孩子。好几个月了,怎么说没就没了! 据太医所说,刘氏身子娇弱,这一胎本来就不大稳,先时他们努力保着,可近来她腹中的胎儿已经不再长了。 而刘氏却面色苍白,满脸泪痕,向皇帝哭诉着说是老天残忍,肯定是有谁冲撞了小皇子。 作为一个母亲,她实在是不愿意相信她的孩儿还没来到人世,就先没了性命。 这不仅是她在后宫的依靠,这更是她肚子里的骨肉。 皇帝初时还温声安慰,但是她越哭,他不耐烦安抚她,甚至觉得她的眼泪也可憎起来。仗着失去了孩子,想获得他的怜惜,着实可恶!以为他不心疼这个孩子么? 不过,冲撞么?谁能冲撞了他的儿子? 皇帝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他霍地站了起来,或许起身得急了些,他竟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大片墨色。他闭了闭眼,才恢复如初。 他心头一阵惶急,方才怎么回事?他一向身体康健,怎会如此? 115|10.7 他下意识伸手一抓,也不知捉住了什么。自己闭上眼睛勉力站了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 他心中大骇,面无表情。偶一低头,见他抓着的是身边宫人的胳膊。他哼了一声,松开手,大步离开。 身后刘氏的低泣,令他心烦意乱。 听身边的内监来报,东宫已协同太子妃归来。皇帝脚步一顿,静了片刻,才道:“教他们来见朕!” 内监领命而去。刚走出两步,却被皇帝从背后叫住。 皇帝面上闪过犹疑之色,一字一字地道:“罢了,你去吧。”他双手负后,嘿嘿一笑,沉默不语。 少时,太子与太子妃得令前来。他们施了礼,站立一旁。 皇帝不动声色,暗暗打量着他们,见他们神情平静,略带惶恐。他轻哼了一声,问他们今日去了何处。 ——这些他其实已经知晓了。他在东宫耳目众多,他们的行踪,很少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听他们夫妇如实回答说是去了慈恩寺,皇帝的表情才稍微和缓了一些。 弘明法师是当世高人,如果顾氏真的有问题,他肯定不会教她再回宫来。——这一点,皇帝很信任弘明法师。以弘明法师的严谨,想来也不敢皇帝有置身于险境的可能。 皇帝犹豫不定,起初他几乎笃定了刘氏小产以及他头晕目眩是顾氏的缘故,但是他仔细思考了一番,等顾氏真正站到他面前后,他又觉得并非如此了。 天下最正之气,莫过于他身上的龙气。当日弘明法师敢说姬央与顾氏八字合适,肯定就想过其中种种。皇宫的龙气绝对能压得过顾氏的邪。而且顾氏入宫不久,老二媳妇儿也的确有了身孕。 他心说,原也不必麻烦的,如果不能确定是不是顾氏的缘故。宁枉毋纵,直接杀了也就是了,一了百了。 可是,再看看站在她身侧的姬央,他又犹豫了。一个隐秘而略带阴暗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起起落落。 他的目光落在长子身上,透过那张与费氏有几分相似的脸,仿佛看到了逝去的岁月。他移开目光,正了正身形,他是圣明天子,断没有这样武断地要人性命的道理。 顾嘉梦不知道皇帝唤了他们前来,所为何事。她安安静静站在姬央身边。皇帝问起,老老实实温温柔柔作答,不敢有丝毫大意。 但是皇帝偶尔一闪而过的眼神,凉冰冰的,教她心中一寒,隐隐不安。 两人宽大的衣袖相接,姬央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回望他一眼,微微一笑,心下安定了许多。 皇帝看着顾嘉梦,开口道:“刘妃小产了……” 顾嘉梦一怔,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跟他们小辈说这些。她沉默了一会儿,答道:“父皇不要太难过了。这个孩子大概是与人世无缘,娘娘年轻,养好了身体,以后还会有孩子。” “可刘妃说,她是被冲撞了……” 皇帝盯着她的眼睛,说的极慢:“太子妃说说,这宫里,又有谁能冲撞她?” 顾嘉梦先是一呆,继而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她手脚冰凉,是在说她么?是说她冲撞了刘妃? 她待要辩解两句,却听姬央的声音响起:“这个儿臣并不知晓,不过,弘明法师在京中。父皇若是担心,可以请他进宫看看。谁冲撞了刘娘娘,一看便知。” 皇帝轻哂:“是么?” 姬央一脸诚恳:“当然。儿臣犹记得,父皇亲口称赞大师是佛陀在世,并请他暂管慈恩寺。父皇是信不过他么?” 皇帝摇头,意兴阑珊:“朕自然是信得过他的。”他也没了再盘问的心思,只说了一句:“那改日就请大师进宫来看看吧!” “是。” 皇帝沉吟片刻,忽然说道:“央儿如今已经娶亲,可愿意开府另住?” 此言一出,姬央和顾嘉梦都愣住了。 本朝皇子成年封王后都会另外开府,但是东宫太子却是一直长居宫中,随侍帝王之侧,将来继承大统,断无开府另住之说。 诚然皇帝待他态度微妙,但是他的一切规格都比照着规矩而来。除了他没有参与政事,他做太子以来,不曾受到丝毫怠慢。 父皇,这是动了废黜的心思么? 姬央眼眸微闪,轻声问道:“不知父皇此话何意?” 皇帝看着儿子,他没有错过儿子脸上的惶恐之色。这一点慌乱,教他感慨万千。央儿是他的长子,他曾经也想看重这个孩子的。那时央儿还不是旁人眼中的谪仙,那时然儿还没出世。 他忽的生出一丝慈父情怀来,轻声说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母后过世时,你就在她身边。朕答应过她什么,你忘了不成?”他停顿了一下,说道:“你永远都是太子。” 是的,皇帝曾向费氏许诺,有生之年绝不立后,永远不会废黜姬央太子之位。——但也仅限于此了。若姬央如传言那般命短,那谁都影响不了姬央的太子身份;若姬央侥幸活到了皇帝百年之后,那他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太子。” 他不会废黜太子,但他会传位给别人。 皇帝自觉对先皇后费氏母子,对皇贵妃程氏母子,他都仁至义尽了。谁也不负,谁也不欠。 姬央连忙下跪:“儿臣惶恐。”顾嘉梦跟随着也跪了下来。 皇帝摆了摆手,不胜疲惫:“什么惶恐不惶恐的?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你们夫妻年纪轻,在宫中陪着一干长辈,没的憋闷坏了你们。” ——尽管自我安慰了很久,可他面对顾氏时,内心仍然不大安稳。既然她活着还有用,他也不想杀了她,那就让她离得远远的,和姬央一起,离得远远的。 他们八字是否相配,是谪仙还是易招惹鬼物,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姬央与妻子对视一眼:“父皇过虑了,陪在父皇与皇祖母身边,是儿臣分内之事,何来憋闷之说?” 皇帝一噎,刚生出的慈父情怀又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深吸一口气,干脆说道:“刘氏小产,据说是太子妃冲撞。太子妃八字古怪,易招惹鬼物,这可是那闲云道长亲口所说。是与不是,暂且不论。可你皇祖母年迈,万一被她冲撞了,又当如何?” 姬央心里暗叹一声,当日为了退婚,请闲云道长出面相助。没想到,今日竟然栽在这句话上。 顾嘉梦身子微颤:“父皇……”皇帝竟是笃定了刘妃小产是她冲撞的么?她连刘氏的面都不曾见过。易招惹鬼物?说来说去,她也只是招了一个顾九九。 皇帝又道:“当然。朕不是要打杀了太子妃。毕竟你是央儿明媒正娶昭告天下的妻子。都上了族谱,见过祖宗了。朕倒也罢了,朕是担心太后的安危。” 116|10.7 皇帝明确指出其中缘由,又搬出了皇太后的名头来,不由得他们不从。——即便是他们不乐意,又能怎样?还敢公然抗旨不成? 皇帝也倦了,挥手令他们退下。他转而命人拟旨,给太子开府。 圣旨一出,朝野不安。太子谪仙,不受重用,众人皆知。但他只要没被废黜,他东宫储君的身份就不会有变,待遇供应也不该有丝毫短缺。 皇帝这是要废了太子么? 太子人选关系着宗庙传承,江山社稷。以往皇帝不肯重用太子也就罢了,若真的要改立他人。朝中不少大臣都明确提出了反对。立嫡立长,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君王不可因个人好恶而废嫡立庶,废长立幼。何况,太子并无过错。 持这种意见的臣子竟然不在少数。连皇帝都有些诧异。可如果说姬央结交重臣,那又是绝无可能。他心里明白,这是正统思想作祟。世人皆以为嫡长子若无大错,立为继承人名正言顺。 反正他又没想过要废了姬央。于是面对着雪花一般飞向他的劝诫奏章,他统统留中不发。皇帝明确表态,东宫地位稳固,他并无废立之心。给太子开府,另有原因。 皇帝这一举动,教人费解。他以往对太子的态度,众人看得分明。可眼下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也许,东宫并未失宠?先是让太子娶亲,继而出宫开府,然后是不是就是指派差使了?皇帝莫不是要把这谪仙拉下凡尘,悉心教导? 若真如此,皇帝一片慈心,倒教人动容了。 皇帝一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带给朝臣的却是种种猜测。 甚至连景王姬然都有几分相信父皇是打算培养大哥了。犹记得当日他曾向父皇提出解除婚约时,父皇提到顾家小姐的八字,贵不可言,更怒问他,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那种心思…… 如果真的是以大哥为重,那么也很好啊。大哥是嫡长子,元后嫡出,无论立嫡立长,都该是他。 以前人人都说大哥是谪仙,不会在人间久留。他又受父皇宠爱,在其暗示下,他的确生出过别的心思。——他自忖比其他兄弟更适合那个位置,也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可如果大哥一直好好活着,那么他又去争什么?那皇位本就该是属于大哥的啊。 姬然有些难言的失落,却又隐隐松了口气。这世上有些东西,若是本来就不属于他,他也没有去争的必要。 他近来没什么要紧的差使,常常会到宫里去向父母请安。皇贵妃程氏身子不爽利了好一阵子了,面色微黄,每日喝着药调理,见到他来,气色才略好些。 皇帝教太子出宫开府一事,皇贵妃自然也知道。她心思玲珑,设想了种种可能。皇帝来探视她时,她旁敲侧击,又不敢深问,心里只剩下几种猜测。具体如何,终不能断。 这大半年来,皇帝宠爱年轻妃嫔,她身子又不好。皇帝虽然不曾将她抛之脑后,却比以前的确是淡了不少。她的确大度贤惠,可她暗地里也不是不担心。她年纪大了,于君王恩宠已不大上心,但她忘不掉的是皇帝以前许下的誓言。 先皇后费氏缠绵病榻时,皇帝虽不曾言明,却暗示了立她为后。后来费氏临终一哭,迫得皇帝发誓,有生之年,不再立后。太子除非谋逆,否则决不废黜。 她成了皇贵妃,形同副后。他安慰她说,他活着不能给她后位。百年之后,一定要她母仪天下。 她原本也没放在心上的,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温柔本分,她只想好好将儿子养大,在宫中度过一生。 可这十多年来,皇帝屡屡暗示,又对姬然格外恩宠。她滋生出别样的心思,也不足为奇。 皇帝近来举动反常,旁人犹可。皇贵妃却渐渐不安。她自己已是半截身子没入黄土的人,可然儿年少。姬然深得帝宠,若是不能继位,新帝哪能容得了他? 皇贵妃借口身体不适,已经叫妹妹卫国公夫人小程氏进宫数次了,商量对策。可惜卫国公夫人是个不大管事儿的,只当是姐姐病中多思,除了安慰一番,毫无帮助。 卫国公夫人给姐姐推荐了几个民间的名医,希望姐姐早日康复。 皇贵妃心里不舒坦,又不便跟她明言。再看看似乎没有受到一点影响的姬然,她更加难受。她这是为谁着急呢? 可她心思愈重,身体愈不见好,明明不是什么要紧的大病,却一直拖着。她咬咬牙,强撑着,略施些脂粉,在皇帝来探视时,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太子好端端在宫里,怎么就要开府搬出去? ——她在皇帝面前一向多思少问,是温柔的解语花。她细细想了想,这个问题,皇帝应该不会怀疑。 皇帝微感诧异,却也没瞒她,只说太子妃八字不好,可能跟宫里人有冲撞。皇帝想了想,又道:“爱妃身子一直不好,兴许也有这个原因。” 刘妃小产后,胡言乱语,先是说有人冲撞,后又说是皇贵妃害她……皇帝自然不信,皇贵妃温柔小意,最善良不过,哪里能做出这种事来? “冲撞?”皇贵妃脸色微变,立刻联想到小产的刘氏身上。 “是啊,冲撞啊。朕知道爱妃心善,见不得孩子们吃苦受罪。”皇帝甚是遗憾,“只是要他们搬出去,也是无奈之举。爱妃就不要再劝了,朕自有道理。” 他心底的忌讳和那个隐秘的期盼,不方便告诉皇贵妃。她只要知道,他们母子在他心中最重要就是。 皇贵妃默然不语。劝?她很少劝阻他的。他做的决定,她不会阻拦。可是,皇帝到底还是忘记了往日说过的话么?他信命,明明认定了是太子妃冲撞,却能因为太子的缘故,护住她,仅仅是教他们搬出府去。 ——看来在皇帝心里,太子要比未出世的小皇子重要的多。他比他想象的要更看重太子。 他是天子,天子重信,金口玉言,一诺千金。她记得他在先皇后费氏临终前立的誓,他若真的要遵守诺言,那他们母子这十多年又算什么?是他树立的活生生的靶子么? 想起这十多年来的明枪暗箭,皇贵妃身子一激灵,背上硬生生多了一层冷汗。经凉风一吹,倒是比平时更清醒些。她呆呆的,半晌才柔声说道:“皇上说的是。” 皇帝微微一笑,心中甚慰,他近来虽然爱新鲜,但是还是皇贵妃最得他的心。他温声说道:“后宫佳丽虽多,但爱妃却只有一个。今生得遇爱妃,朕之幸也。” 皇贵妃笑得温柔,内心却一片悲凉。宽大的袖子下,她长长的指甲刺进掌中。帝王的誓言…… …… 因为皇贵妃身子还未痊愈,皇帝便也没有久留。只是略坐了一坐,就起身离开。自那日在刘妃那里他头晕目眩后,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的身体仿佛不如之前。 他使人请了闲云道长进宫,一方面是为了驱邪,一方面是想向闲云道长请教一下养生之道。上次道长给他的养生方子,他受益良多。 然而闲云观却声称闲云道长正在闭关,不能进宫觐见。 皇帝失望不已,却只得作罢,再等一等吧。 117 含山公主进宫探视父亲,见皇帝心情不好,她主动给父皇斟茶递水,品茗对弈。 皇帝心下甚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女儿亲手斟的茶水,比旁人斟的竟似要甘甜许多。 他连喝数杯,只觉得神采奕奕,浑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气。再看一看含山公主,温柔典雅,眉宇间隐含愁绪。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是他最疼惜的女儿。当日西北不稳,他将她许给了威武侯的幼子,致使她年少寡居,又三年闭门不出。很早以前,他就想过要给她另指婚事,怎奈眼前并无合适的人选。每每想起,他都深感愧疚。 皇帝慈爱地问道:“茵茵可有什么想要的?” 他唤着她的乳名,仿佛她还是个小小的孩童。 “女儿什么都有,没有想要的。若说有,那就是希望父皇岁岁康健。”公主柔柔一笑,轻轻摇头,“别的,什么都不想要。” 她笑容真诚,语言简单,毫不作伪。 岁岁康健?皇帝心中激起阵阵暖流,不怪他最疼含山,她的确比旁人更敬重他。 虽然含山不要赏赐,可皇帝依然重重赏了她。知道她与姬央素来和睦,他甚至拿出回复皇贵妃的说辞,讲给她听,免得她太过担忧。 含山公主垂眸不语,面上也看不出喜怒,只低声说道:“父皇这么做,自然有您的道理。女儿并无异议。” 她微微低了头,暗暗松了口气,瞥一眼父皇渐显亢奋的脸,轻轻笑了笑。 身为人女,她不好打探父亲的宫闱密事。可是近来年轻妃嫔争宠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 她今日来拜见皇帝时,见他虽然仍精神很好,却面色暗沉,脚步虚浮,分明是纵.欲.过度的模样。既然父皇认为自己龙马精神,能夜御数女,只近些日子略感疲惫。那她这做女儿的,自当为他分忧解难。 摸了摸隐在袖中的玉玦,她唇畔的笑意一闪而逝。——这玉玦中的泉水,确实对人的身体大有裨益。父皇若好好将养,自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惜父皇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沉湎女色,那就不好说了…… 略坐了一坐,她便告辞离去,不再打扰父亲。 不知何故,皇帝竟又找回了年轻时的感觉,泛白的鬓发隐隐转成青丝,肌肤也不若之前那般松弛,手背上沉淀的色素似乎浅了许多。不止是他暗暗称奇,连伺候他的宫人都察觉到了,连夸祖宗保佑,皇帝是真龙天子,与常人不同。 皇帝颇为自得,留在后宫年轻妃嫔处的次数愈发多了。只怕不用多久,宫里就会又有好消息传出。 太后顾惜儿子,偶尔会委婉劝他,不要太过迷恋女色,当以龙体为重。 皇帝年过半百,被母亲教训,尴尬而恼火,只能赔笑应下。可心里却颇不以为然,他自己的身体,他心里有数。 太后叹息,她知道儿子固执,不肯听人劝。皇贵妃素来是皇帝的解语花知心人,她只盼着程氏早日康复,好收拾了那帮小妖精。 皇贵妃心里又何尝好受?她近来身子的确是好了些,可皇帝到她宫里只是略坐一坐,还心不在焉。她根本就说不上话。 现下皇帝还记挂着旧日的情分,但真等那群年轻妃嫔再生下皇嗣,她身上的恩宠又能剩下多少?不止是她,还有她的儿子。太子身上的隐形衣被剥落,年幼的皇子又渐渐长大。皇上的心思,越发难懂了。 ——皇帝近来勤于政事,又不肯冷落后宫,很少有休息之时。偶尔停下来在御花园闲逛,面对一片花团锦簇,他却忽生凄凉之感。 一只乳燕掠过柳梢,皇帝心中一动,竟忆起不少少年事来。他与费氏初见时,也是这般时分。 美丽大方的费姑娘分花拂柳而来,只是一个微笑,便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他按了按眉心,内心柔软而怅惘,好端端的怎么就想起费氏来了?他抬起头,看了看飘在蓝天中的白云,转头对身边的太监道:“准备一下,朕要出宫。”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不必惊动旁人,只带几个侍卫就行。” “皇上是要微服出行?”王公公惊道,“皇上,不可啊。白龙鱼服,只怕不妥。” 皇帝摆摆手:“怕什么?不过是去慈恩寺罢了。太后去得,太子去得。朕如何去不得?何况天子脚下,哪里会有危险了?” 他执意如此,王公公也不敢阻拦,只能尽量安排,明卫暗卫,确保万无一失。 慈恩寺是先皇后费氏仙逝后,太子姬央主持建造来纪念自己母亲的。寺建成之日,姬央又请了弘明法师担任住持。 自慈恩寺落成之后,皇帝也只来过一次,并不算熟悉。 皇帝一行由弘明法师亲自陪同,在寺中闲逛。他心情甚是复杂,这里香火鼎盛,却并不是因为先皇后费氏。 “朕听闻,东宫常到这里来?” 弘明法师答道:“不止是太子,景王殿下,英王妃,含山公主,也是这里的常客。” 皇帝笑笑,不置可否,许久后才道:“人人都说东宫谪仙,非凡尘之人,大师以为如何?” 弘明法师只宣了一声佛号,并不作答。 大殿、禅房、后院……皇帝信步所至,弘明法师只能跟着,还要时不时回答他的问题。——方外之人,也不能全然脱离红尘。 皇帝目光一转,忽然指着后院远处矮山上隐隐约约的木屋,问道:“那是什么?” 弘明法师神色一顿,静了片刻,才答道:“那是一间木屋。” 皇帝点了点头:“唔,木屋里住的是什么人?”不等弘明法师回答,他就又说道:“朕方才见小沙弥提了食盒,往后院来,后院没人,他是送往那里吧?那里住的是谁?” 弘明法师又是一阵沉默,继而答道:“木屋中的人,身体不适,出来不便……” 他并没有回答,皇帝却下意识以为那是一个得了重病的和尚,甚至还可能过了病气给别人。 皇帝觉得晦气,也没了在慈恩寺闲逛的心思。他初时心血来潮,想要到这里看看。可是真正到了慈恩寺,他却兴致缺缺。 时候也不早了,他是皇帝,不能常在宫外。他略理了理心情,跟弘明法师闲谈几句,就要踏上归程。 正欲告辞,一个小沙弥匆忙赶来,口中说道:“住持,主持,那个施主,想要见你……”见到皇帝气度不凡,他连忙将话头收回,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皇帝脚步一顿:“施主?”他摇了摇头:“原来不是和尚。”快步离去。 弘明法师在他身后,静默不语。 皇帝离开后,弘明法师才唤了小沙弥回来,询问木屋里那位施主的情况。 小沙弥口齿伶俐,说木屋里那位女施主身子已经大好了,气色也很好,她已经说了好几天了,她想见见主持。 弘明法师沉默了一会儿,宣了一声佛号:“老衲知道了。” 118 待寺中香客少些,弘明法师便经由后院的小门,去了矮山上的木屋。 这矮山就在慈恩寺外面,据说是属于慈恩寺。山不高,树木丛生,行走不易。慈恩寺的僧人很少到那里去。 弘明法师行了半个时辰,才堪堪到了木屋前。他站定,轻叩木门。 “谁?”木屋里传来女子警惕的声音。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是老衲。” 少时,门被打开,一个纤瘦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眉目清秀,面色苍白,正是现在的罗碧玉——顾九九。 数月前,她带着一些衣物和细软,只身离开罗家,她那时心碎欲裂,浑浑噩噩,也不知要归往何处。 当时她病痛缠身,身体还未痊愈,躲在客栈思索了一夜,只想远离京城,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可惜罗家、孙家、甚至是景王都在寻找她,她自忖拖着病体不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离开。 天下之大,竟难有她容身之处。 也是刹那间的灵光一闪,她想到了慈恩寺的弘明法师。那次在张氏墓前,弘明法师劝她重现开始新的生活。现下,她想忘掉过去了,他是不是可以帮她? 她辗转来到慈恩寺,向弘明法师求助。 弘明法师自然接纳收留了她,因为寺中尽是僧侣,又多有香客来往,她一个女眷,又要避开景王等人,的确不好安排。 弘明法师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了慈恩寺后面矮山上的小木屋。他每日派一个小沙弥给她送衣食汤药。等她身体康复了,景王他们寻找她的心思也淡了,再任她离去。 慈恩寺晨钟暮鼓,她每日待在小木屋,不去想往事,不去想将来,也不去想那些她爱过又伤过她的人们,只安心养病。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已是数月过去。顾九九今日烦给她送饭的小沙弥请了弘明法师过来,她有话说。 她现下身子养得差不多了,虽然仍还虚弱些,但是病气全消。她决定向弘明法师告辞,离开京城。 所幸她还有些钱财,她拿着它们,就在这异世做无根的浮萍吧。 听她将要说的话说完,弘明法师静了片刻,宣了一声佛号。 数年前,第一次见这位女施主时,他就感到了她与常人的不同。那时,明知道她来自异世,身份不明,但他仍然对她极为欣赏。因为这份欣赏,纵使她后来身上光彩不再,他也愿意相信这个姑娘有自己顿悟的一天。他愿意在她处于困境时,伸手拉她一把。 她说她想离开京城,忘掉之前经历过的一切,重新开始,做回自己。弘明法师虽然不是十分认同,却也尊重她的想法。 放下,未尝不是一种成长。只是……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终是忍不住道:“女施主,罗家曾经找过你。你和罗家施主之间尚有因果……” “我不欠他们。”顾九九打断了他的话,轻声说道,“大师,我不欠他们了。我谁也不欠了。我算是死过一次,重获新生的人。我还欠他们什么呢?”她的后脑勺已经不痛了,他们欠她的,她也打算忘记了。 顾九九叹了口,微微一笑:“说起来,还要感谢大师的收留。”她顿了一顿,感慨道:“我这些年,也算什么都经历了……付出过,努力过,可惜到头来,却还是我一个人,茕茕孑立。” 她低下头,拭掉了眼角的泪,换上笑颜:“现在我只想把那些都忘掉,全部都忘掉,只当是一个噩梦,一次流浪。” 弘明法师叹息,宣了佛号,只希望这位女施主能早日消除心魔,真正能做到放下。 顾九九勉强笑笑,说明自己离开的具体时间,希望大师可以帮忙。——她知道,在她刚出走后,罗家、孙家、景王都在找她,只差没把京城掀过来。可是,时日渐久,他们也淡了。 ——这样的结果,她也不知道是该喜悦还是神伤。——直到今日,她想起姬然,依然会感到胸口的痛意。她摇摇头,将这些念头抛之脑后。她要忘掉这一切,她要逃离这牢笼。 弘明法师沉声应下。他真想帮一个人离开京城,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 顾嘉梦自从进东宫之后,便接手了东宫内务。皇帝直言她八字会冲撞旁人。是以她平日里除了必要的请安,绝少在宫里走动。而东宫的主子只他们夫妇二人,内务不多,她时常会觉得无趣,只能看书排解烦闷。 姬央安慰她,待他们的新府邸建好,他们搬离东宫就好了。在宫外,会自在很多。他轻抚她微蹙的眉,笑道:“开心些,你这样,会让孤以为你成亲后,并不快活。” 顾嘉梦拂开他的手,微笑道:“没有,嫁给你,我很快活。”她只是觉得自己连累了他。若不是因为她,他不会搬出宫去,惹人非议。可他们夫妻一体,她心下明白,这种话万万说不得。他也不会这么想。 既然已成定局,她就不该再多想的。 好在含山公主时常会到宫中来,除却向太后与皇帝请安外,也会到东宫坐坐。顾嘉梦未嫁入东宫时,与公主便已相识。此刻成了她的弟媳,关系更亲密了些。 公主从来不忌讳那些所谓的八字冲撞之类的流言,只跟她谈茶论道。公主说道太子与太子妃要搬出宫一事,笑了一笑:“你这性子,将来可不知道要……” 她及时止住了话头,喝了口茶。 顾嘉梦心下暗叹,公主是怕她拖累了殿下么?她很认真地道:“公主放心。”她会努力,即使帮不了他,也不会拖累了他。 …… 也许是看她情绪不佳,姬央干脆带了她出宫,去会友,去听书。 顾嘉梦想起他们那次在茶楼听书的场景,不由得浅笑。许多事情,还当是昨日,却不想已是很久以前了。 他们能走在一起,很好。他们还要一起走下去。 先生讲的故事,不算新鲜。她听着也不过是凑趣儿。待故事讲完,他们出了茶楼,上了马车。 车帘晃动,顾嘉梦目光微闪。她是看错了么?方才车外走过的人,个子不高,做男装打扮,脸上涂了黑黑的一层物事,是顾九九么? “怎么了?”姬央看出了妻子的异样,轻声问道。 顾嘉梦摇头:“没什么,大概是看错了。”她笑笑,她真是想多了。顾九九好端端的还在罗家,怎么会做男装行走在街上?她轻叹一声,告诉自己,那些噩梦忘掉就好,不要再想。 ——她还不知道顾九九出走一事。 姬央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再等些时日。” …… 顾九九在脸上抹了层黑粉,换了男装,背着行囊。她告别了弘明法师,带着路引,准备离京。 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行走在京城的街上了。她只觉得人生无常,太过荒唐。 原本的顾嘉梦嫁给了太子,身份尊贵。听说皇帝要让太子出宫建府,顾嘉梦日后如何,已经与她无关。 而她自己却要凄凉地离开京城,再不回来。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冲淡了脸上的黑粉,露出两道白痕。她毫无所觉,一步一步走着。 走到城门口,见到守城的士兵,姬然的身影再一次浮现在脑海。她告诫过自己,不去想往事的,可有时候那些事,总是不受控制地钻进她脑袋里,强迫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 顺利出了城,顾九九考虑着要不要想法子雇辆马车,却不知她被人给盯上了。 119 她身体刚康复,还很虚弱。她出城没多久,便感到腰酸腿软,疲惫袭来。她只好先停下来,站在路旁歇息。 她暗暗叹了口气,自嘲地一笑,世事艰难,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她没想到,她才走这么一段路程,就没了力气。看来,她还是寻一个代步工具比较好。 她琢磨着想请路过的行人搭她一程,到了前方,她再雇马车。可惜并未如愿,出城的人虽多,但跟她方向一致,且是驾了马车愿意捎带她一程的并不多。 她只能等自己恢复了几分体力后,再前行。她独自一人,心中酸涩。她这一生就会这样么? 正想着,忽然有人跟她搭话,问她欲往何处,可愿同行。 顾九九见那两人形貌猥琐,目光闪烁,心下不喜,她断然拒绝。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却忽的一改之前的和善,目露凶光,一左一右扯了她的胳膊,拽着就要走。 顾九九大惊,拼命挣扎:“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可偏生此刻周遭并没有多少人。 “做什么?你说我们做什么?”其中一个人揪掉了她的发簪,如瀑的乌发倾泻而下,“你又是什么正经女人?” 另一个人则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抹掉了她脸上的污渍。 顾九九暗暗叫苦,后悔不迭。她这真是时运不济了,还没真正远离京城,就遇上了这样的情况。她一面柔声与他们周旋,一面期盼着有人打此经过。 上天还是眷顾她的,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骑马路过,咦了一声,几拳打跑了那两个歹人,在她面前站定。 顾九九惊魂未定,此刻确定危险已除,腿都酸软了。她勉强站好,女子身份既已拆穿,她也不再隐瞒,干脆向对方福了一福:“多谢义士相助。” 那人却不答话。 顾九九心中好奇,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这一瞧不打紧,她不由惊呼一声:“是你!” 她在这世上认识的男子不多,但是每一个她都记得很清楚。面前这人虽然胡子拉碴,右颊还有一道疤,从眉梢直到嘴角,狰狞可怖。但这并不妨碍,她认出这个人来。 竟是何亦远。 她闭了闭眼,身子微微发颤,心情极为复杂。方才她救了他,她该感谢他的。可是,她一看见他,就会想到那年的十一月。若不是被他劫持,若不是要助他离开,她何至于摔倒,脑袋碰到石头上?又怎会有后来的种种遭际? 细想起来,她后来种种神伤,皆是由此而起。可偏生他又帮过她。她苦笑,这一切,还不是因他而起?她心念一转,想起一事,不寒而栗。 她进京时,他在太平山劫道。后来,景王赈灾,也曾在太平山被人所劫,震惊朝野。后来景王诛杀匪贼,夺回大量粮草。都是太平山…… 她之前只顾着担忧景王,并未深想,或许也曾怀疑过。可现下,她竟然认定了太平山的匪贼是何亦远一行,再不作他想。 可是,若真是他,景王诛杀匪贼,何亦远怎么还能活下来?居然还能出现在京郊? “我见过你。”何亦远很肯定,“我肯定见过你,你这双眼睛,我不会认错。” 顾九九后退了一步:“可我不认得你。”她内心狂跳不止,想避开他。 何亦远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仿佛是记起了她。他忽然问道:“你父母呢?我记得你在太平山……” 顾九九白了脸色:“你不怕我去官府告你么?” 初见他时,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再次见他时的场景,她已不愿意去回想。他在她心中的印象一降再降,从最初的落难公子,到现在,真是一言难尽。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她从来没见过他。 何亦远哈哈一笑:“哈哈哈,我既然敢进京,就做了万全的准备,不怕见官,反倒是你,看你的打扮,像是约了情郎,想要私奔。怕见官的是你吧?” 顾九九心中一凛,并不答言,似是默认了他的话。她心里隐隐不安,这人进京城,是要做什么? 很久以前,在她还是顾九九时,她同情并怜惜何亦远,以至于明知他手上有不少人命,她还愿意为他辩护,认为他是被逼无奈,是有苦衷的,还曾帮过他。 可那是之前了。现在的她,经历了种种之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再有当初的热忱了。他想做什么?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可那何亦远却仿佛对她很感兴趣,不但问她那并不存在的情郎,还向她打探顾家小姐。 顾九九苦笑,略微答了几句,想要离去。 何亦远却没让她如愿。他很好奇,他记得她很像一个故人,自信满满,不明白她现下为何自信不再。她当日是和父母一起进京的,为何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不可能短短一年间,她父母双亡,多半是与父母闹了矛盾。 他想到自己的父母家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想劝她回去,向她父母认错,求得他们原谅,以免后悔终身。 顾九九自然不从,这个何亦远什么都不知道,却在这边指手画脚。她拒绝了他的建议,执意要走。 何亦远明明有要事在身,不便停留,却被她激起了怒火。他耐心有限,直接敲晕了她,将她扛到了马车上,转而进京。不能否认,他对她很好奇。 好奇,往往是兴趣的开始。 …… 送走了顾九九后,弘明法师在寺中礼佛,估摸着她早已出了京。他宣了一声佛号,只盼她真的能放下过去,迎接新生,也不辜负了她自己的灵性。 忽听小沙弥来报,说有客人来访,竟是姬央夫妇。 弘明法师微楞,迎了他们进来。闲谈几句,从他们话中知道,他们今日出宫,只为散心,大师不必特意招待他们。 弘明法师点一点头,莫名松了口气。他与他们夫妇素来亲厚,他略一思索,说起前次皇帝微服来到慈恩寺。 姬央讶然。父皇竟然来过慈恩寺么?“父皇,来这里做什么?可有为难大师?”话一出口,他自己也笑了,弘明法师是当世高人,父皇对其一向敬重,又怎会为难于他?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摇了摇头:“施主过虑了。”他思考了一下措辞,说起皇帝的气色,看着神采奕奕,可眉眼间隐现黑气。他虽然没给皇帝把脉,可是能看出来,皇帝的身体并不像表面那般健康。 姬央只点一点头:“多谢大师告知了。”他顿了一顿,又道:“父皇政事操劳,是该注意龙体。” 弘明法师道:“施主若能陛下分忧解难就好了。” 姬央笑笑,并不回答。父皇对他看似宠爱,实则防备,他也想过替父皇分忧的,可惜父皇不会给他机会。 顾嘉梦欲言又止,心说,父皇精神极佳。只要他在女色上收敛一些,就会好好的。梦里,他崩逝于两年后,可他现下比梦中的此时看起来要健康得多。奇怪,明明在那个长长的梦里,他在女色上并不上心啊。 120 顾嘉梦与皇帝相处不多,可是对梦里的他,她并不陌生。皇帝宠爱景王,是以在那个长长的梦里,他对景王夫妇颇多照拂,种种优待,连信王妃等人都心生不满。 不过,那只能是梦了。 弘明法师虽在红尘外,却也担忧君父安危。顾嘉梦私心里,是希望皇帝多活两年的,若皇帝真的不在了,原本的暗潮涌动就会在瞬间变成明面上的斗争。她不知道殿下有几成胜算。 她记得梦里英王信王之争,皇帝生命垂危,两王相斗,太子失踪,景王名正言顺登上了帝位…… 白茫茫的雪地里,殷红一片。 她心中一凛,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惊呼:“殿下……”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不能掌握主动权呢?与其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期盼着一切安好,还不如……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又惊又愧,那是君王,亦是阿翁。她怎么会生出这种大不敬的心思? 她身子微微颤了一颤,旁边弘明法师与姬央的对话,明明离她很近,她却听不清楚了。 …… 回宫途中,她静静地坐在马车里,只握着丈夫的手,也不说话。 姬央似是不曾察觉,笑着提起信王夫妇。信王妃有了身孕后,越发骄纵。以自己眼睛疼为理由,将家中的美貌婢女又遣散了一批。信王正疼她疼到心坎儿里,不敢有半句异言。 顾嘉梦心情轻快了许多,笑道:“信王对王妃真好。” 姬央故意说道:“你是说,孤对你不好么?” “哪有啊……”顾嘉梦又是一笑,轻倚着他,轻声说道,“你待我也很好,比信王要好得多。” 现实与梦境不同,梦里信王妃有身孕是在两年后。皇帝驾崩时,她还没出月子。信王那时与人相争,弃妻儿于不顾…… 顾嘉梦瞧瞧丈夫,她也曾经想过要不要问问他,可有想过放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到一个无人识得他们的地方。反正皇帝防他甚深,反正前路迷茫未知…… 可这想法,连她自己都看不上。且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走到哪里去。单说在慈恩寺时,他曾说过“不是你的可以不去争取,是你的一定不要放弃。”他大约是不想逃避的。 他们夫妻一体,她自然不会教他为难。他若想进,她陪他进。他若想退,她陪他退。 她轻声说道:“我也会待你,比信王妃更好。” 她轻轻抚上小腹,她今年十七岁,无论是她的年龄,还是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她不希望孩子过早来临。 至少要等到风平浪静尘埃落定。 姬央察觉到她的动作,一惊一喜:“你,有了?”——他熟读白皇后手札,床笫之间,格外注意,不想让她过早有孕,怕对她身体有碍。 她连忙摇头:“没有。”唯恐他误会,她又将自己的想法讲与他听,末了才道:“我们成亲才多久,你也说了我的年纪……” 他笑笑,似是松了口气:“不急,等日后有的是时间生。你还小,先养身体吧。” 顾嘉梦低声咕哝了一句:“你晚上可没嫌我小……”话音未落,她自己先红了脸,将脸埋进了他怀里。 她声音极小,姬央并未听清。他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顾嘉梦咯咯浅笑,却不肯作答。 姬央也笑了,她说了什么并不打紧。她不愿意他听到,他不听就是了。他抱抱她,笑道:“先把身体养好……” 只要她身体康健,日后不愁没有子女承欢膝下。也许在这之前,他也可以学一学怎样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马车辚辚行驶,回宫后,姬央向皇帝请安,顾嘉梦却直接回了东宫。——皇帝当日说她八字不好,恐与他人冲撞。她就尽量避免与旁人见面。 皇帝正闲着无事,遂见了姬央。他知道儿子常常出入道观寺庙,既不鼓励,也不阻止,只淡淡地问了两句,说道他前些日子也曾去过慈恩寺。 这个话题,他还算有些许兴趣,说了两桩费氏的旧事,不胜唏嘘。面对姬央,他难得生出一些慈父情怀来,面容比平日慈爱了许多。他甚至还问起姬央主持编纂文典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姬央静静听着,时不时应上两句。他略略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出了弘明法师的提醒。他印象中的父皇似乎不大爱女色的,反倒是这两年身体康健后,对女色比之前更上心了。 皇帝听说是弘明法师的叮嘱,初时还耐心听着,后来却越听越不像话。什么叫沉湎女色?什么算是外表看着健壮?…… 他当即沉了脸:“是吗?大师真这么说?” 姬央点一点头:“确然如此。” 皇帝冷笑数声,心说,这孩子,也不怪他疼他太少。这种诅咒生父的话,他竟也说得出口!如果真像姬央说的那样,那弘明法师早就告诉他了,还用得着姬央转告? 今日含山公主进宫,还夸父亲神色极好,越发年轻呢。一母同胞的双生孩子,怎么就差这么远! 皇帝素来多疑,不免就又多想了一层。莫非是姬央担心,会有小皇子出生,从而影响了他的地位?这想法,让他对姬央的感觉更加微妙了几分。 他目光微转,眼角余光看到了殿后的一尊半人高的青花缠枝瓷瓶。他闲步踱至,握着瓶颈,轻松拎起,在姬央讶然的目光中,又轻松放了下去。 “父皇……” 皇帝轻哂:“你看到了?你是长大了,娶了亲。可朕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这世上哪有做子女的窥探父亲宫闱的道理?连太后都不敢过分过问他宠幸哪一个。 皇帝顿了一顿,压下怒气,半晌他才挥了挥手,颓然道:“你先退下吧!” 姬央看看父亲,暗暗叹了口气,转身退去。 回到东宫,却听说信王来了东宫。他咦了一声,今日刚跟妻子提过信王,信王这就来了么? 信王自从王妃有孕后,眉眼间的喜色就遮掩不住。这次他前来,一是炫耀孩子,二是来请太子帮忙的。 王妃有孕,脾气有点古怪,爱好也多变。她一时喜欢酸的,一时又喜欢甜的,一时喜欢看武艺,一时喜欢舞蹈。她近来又喜欢上了丝竹之声,偏又嫌弃家中乐师技术不行,为此郁郁寡欢。 信王心疼万分,思来想去,竟想到了太子姬央。为了教王妃以及他腹中的胎儿开心些,他只能觍着脸来求姬央帮忙,全然不顾上次在马场的尴尬。 这个时候,就得拿出弟弟的身份来了。他一口一个:“大哥,你就心疼心疼你弟弟,你弟妹,以及你那没出世的侄儿……” 顾嘉梦掩唇而笑,此刻的信王,不见传说中的暴虐,只是一个担心妻儿的男人。 信王又看向她,做了个揖:“嫂子倒是帮帮忙呗,弟弟定有重谢。” 121 顾嘉梦只笑着摆手,却不肯应承。她含笑看向姬央,是否同意还要看他自己。 最终姬央是点了头,可这件事到底还是搁下了。信王回到府里,兴冲冲地告诉妻子此事,却得知王妃已经不想听人抚琴了。她想看胡女跳舞。 信王暗骂她善变,心说,如果不是看在她怀着孩子的份上,他肯定狠揍她一顿。刚要硬气地拒绝了她,但是一对上她的双眼,再看看她因为有孕而不施脂粉的脸,小脸儿白白净净,跟平日里的健康红润全然不同。她还没说话,他自己先酥软了三分。罢罢罢,天大地大,孩子最大。谁让他是做父亲的人呢? 只得另想法子。他思忖了一番,胡女并不难寻,能歌善舞的也不少。就近来说,老三府上就有。 英王好美人,王妃又是懦弱不争的。于是英王府女人最多,在他府上,略平头整脸的都会被收为侍妾。有人说,英王的俸禄以及收受的贿赂都被他拿来养女人了。 信王和英王暗地里各种争斗,但是表面上还是很和睦的。 他心里瞧不上这个弟弟,整天泡在女人堆里,雄心壮志迟早给消磨干净。也许哪一日就死在女人床上了。 但这个时候是来求弟弟帮忙的,该觍着脸还得觍着脸,该服软就服软。信王带着厚礼去拜访英王,两人你来我往,寒暄了几句。他忖着时间不多,便说明了来意。 信王自认为坦荡,可英王是个遇事爱多想三分的。原说送老二几个胡女也不妨,可是谁知道老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英王犹豫再三,不肯应答。 信王心中有气,看了奉茶的侍女,高鼻深目,不像是中土人士。他一把扯了侍女,恶声恶气:“我看你这模样,穿了胡服,假扮胡女也是无碍的……” 侍女一脸惶恐。 英王嘿然冷笑:“只怕她跳得,二嫂也看不得。”他扫了侍女一眼,低声呵斥:“还不退下!” 侍女匆忙退下。 英王揉揉眉心,叹道:“二哥,听弟弟一句话,女人,不要宠得太过了。不然,她能骑到你头上去。不就是怀孕吗?天底下哪个女人不会怀孕?可你见过谁仗着自己有孕,就要星星要月亮的。谁知道肚子里有没有货?也就二嫂她……” 他话没说完,右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有点懵。 信王冷着脸,眼睛几欲冒火。他甩了甩手,身子直挺挺地撞向英王。英王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手,躲避不及,被信王撞得肋下一阵钝痛。 英王勉强一笑:“二哥,你这是做什么?” 回答他的又是一拳。 英王大怒,他本就不是肯吃亏的人,被这莽汉欺到头上了,哪里还能忍?当即一记老拳甩出。 他二人年纪相近,幼时便多有争执。他一让再让,对方却连接着几拳,他积攒多时的怨气被点燃,再也不肯忍耐。兄弟二人竟打了起来,最终不欢而散。 信王怒气冲冲回府,想得到王妃的安慰,谁知他脸上的淤青惹得王妃嗤笑不止。这倒也罢了,不知是哪个嘴碎的,将他们兄弟相争的事情捅到了皇帝那里。 皇帝召了他们兄弟过去,见了两人狼狈的模样,又是气愤又是想笑,也不问缘由,劈头盖脸就是一阵臭骂:“朕还活着呢,这就开始不把朕放在眼里,真等朕驾崩西去,你们是不是还要斗个你死我活……” 他胸口堵得慌,抚着胸口,慢慢坐了下来,吐出一口浊气,心说,不是朕偏心,着实是这几个太不争气,比之姬然差得太远。 他思索了一会子,低声说道:“朕必须得罚你们。” 两人俱是一怔,匆忙低下头来,积极认错。 皇帝冷笑一声,要罚他们去守皇陵。 两人唬了一跳,慌忙求情。信王放心不下怀孕的王妃,英王也放不下新纳的小妾。兄弟二人前所未有的团结,俨然是知错就改好少年的模样。 皇帝觉得好笑,板着脸,他也不是真的想教他们长期去守陵,但是一顿责罚是免不了的,而且最好得让人知道这两人的劣迹。 皇帝口谕,信王英王兄弟不睦,手足相争,愧对祖先,责令他二人前去守卫皇陵,反思己过。无诏,不得返京。 守皇陵? 信王当即就慌了:“父皇!父皇……” 谁耐烦去守那些过世了饿得祖宗?他还得守着他那没出世的孩子呢。那女人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若没了他在身边,她若想要什么,得不到,可不是委屈了他的孩儿? 英王也很意外,他原以为不过是一顿训斥,没想到竟然会责令他们去守皇陵。他呆了一呆,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这是厌弃了他们?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明明,前些日子,父皇还夸他办事老道呢。 皇帝心意已决,甚至不给他们求情搬救兵的时间,就令他们出了京。 待太后知晓后,木已成舟。老太太不明白,不过是兄弟打架,怎么就闹到这种地步?孩子不听话,不懂事,教训一顿也就是了,怎么就让去守皇陵了? 虽说那是祖宗安寝之处,可到底是阴气重,孩子们还小。皇帝怎么舍得?老太太给孙子求情,即使不看孙子面上,不看她老人家的面上,也要看在还没出世的重孙面上。 “老二媳妇儿还怀着孩子呢。这要是给惊着吓着的,可不是轻松的……” 皇帝笑笑,告诉太后,此事就是由信王妃而起的。信王妃骄纵跋扈,仗着有身孕,无法无天。老二畏妻如命,这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正好趁机给信王妃一个教训。 太后瞠目结舌,说女人怀孕时一定要小心,信王妃纵然有不对,怎可此时给她教训?万事当以王妃与她腹中的胎儿为重,不可马虎大意…… 皇帝听得烦了,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一番。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罢了,过个十天半个月地,就会教他们回来。他们不小了,不是孩子了。 ——反正他原本的目的也不是真的要罚他们,不过是想让人知道这两人品行不佳,不堪为继。 太后这才放下心来,又忙教人去安抚信王妃和英王妃。 信王妃正自不安,换了正装,想要进宫求情,见到太后派来的嬷嬷,才悄然松了口气。圣意难测,她只管护着她腹中的孩儿也就是了。 而英王妃却有些失望。她正欲命人将王府大门紧闭,却听说英王不到半个月还会回来,她脸色一白,动了动唇,却没再说话。 …… 因为有皇帝的督促,太子在宫外的府邸很快建好,还未收拾妥当。皇帝流露出想让太子夫妇早日出宫的意思,负责此事的官员,不敢怠慢。只是那府邸现下还住不得人,他们自然也不能教储君就这么住进去。 皇帝为了一点小事,将两个成年皇子逐出京去,莫不是要替下一任君王铺路?是要先替他除去权杖上的刺儿?京中的成年皇子,可只剩下太子和景王了啊。他下一个要对付的是哪一个? 上位者的一个举动,总是引得各方思考议论不休。 皇帝耳目不少,隐约听得外面的风声,只是笑一笑,也不以为意。他近来心情甚好,又有妃嫔有孕。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二十年后,他又有好几个出色的子嗣。若是姬然不能使他满意,他大可以在他们中间重新选择继承人。 近来颇得他意的妃子有孕,不能近身伺候。 也许是天意,皇帝偶然遇着了一个小宫女,眉眼颇似年轻时的皇贵妃。皇帝心中一动,感慨万分。皇贵妃卧病在床将近一年,虽说依然美貌,但是面上到底是有了岁月的痕迹。而眼前这个小宫女,却仿佛让他回到了过去。 …… 皇帝看上了一个小宫女,宠爱非常,夜夜留宿。 皇贵妃本来不满,但是看了那女子的容颜,却呆愣愣的,嘴唇翕动,眼中有泪花闪烁。 皇帝知她心中感动,也不多说。他谈起了皇贵妃的生辰,就在左近,想要给她做个寿。皇贵妃百感交集,连忙谢恩。 然而,到了那一日,皇帝却没能醒来。 皇帝驾崩了。 122 三更时分,曹嫔的尖叫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 这位年轻貌美新近得宠的妃嫔脸色苍白,满面泪痕,她衣衫不整,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守在外面的宫女太监匆忙赶来,听候吩咐,见娘娘这个模样,也不知出了何事。有胆大的内监擎灯细看。皇帝面如金纸,唇色发青。他颤抖着手指探皇帝鼻下,竟是没了呼吸。 内监“呀”的一声惊呼,手里的灯苍然落地,迅速燃烧起来。内监怔怔的:“皇,皇上,驾崩了……” 话没说完,他面上就挨了一巴掌,右颊高高肿起:“胡说八道!” 可是皇帝确然是驾崩了。这变故太突然,不单单是曹嫔,守夜的内监宫人也觉得脖颈发凉,这脑袋大约是保不住了。 皇帝出事,自然该第一时间,通知宫中的主子。 太后、太子、皇贵妃先后闻讯。 太后刚一听完,就两眼一番,向后倒去。宫女连声呼唤,好一会儿太后才悠悠醒转过来:“皇帝,驾崩了?” 宫人不敢隐瞒,只能具实回答。 太后从太子妃到太后,历经三朝,不是第一次经历皇帝驾崩,虽说这次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她也只能暂且压下悲痛,先料理大事才是正经。太后命人摆驾,匆忙赶去。 皇帝死在了曹嫔的床上,曹嫔先是一阵低泣,乘身旁的宫人不备,一头撞向了床栏,当下血流如注。 她这一撞,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下了必死的决心。待太医诊治时,她已没了性命。 太后赶到时,皇帝已经被略微收拾了一下,不再是先前衣不蔽体的模样。 姬央也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发髻有些歪,只簪了一根簪子。他面无表情,正帮皇帝擦拭着脸颊。 太后看着孙子,忍着泪意,问道:“你父皇,真的是去了?” 姬央点一点头:“是。” 太后双目微阖,有眼泪流出。她沉默了许久,才道:“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你父皇驾崩,你是太子,你要忙的事,还有很多。到底该怎样,你还要拿出个章程来。” “皇祖母?” “你是太子,是储君,你父皇不在了,你就是新帝。这种事情,还用我老太婆教你?”太后厉声说道。 姬央心中一凛,连忙施礼:“是。” 姗姗而来的皇贵妃程氏在听到太后厉声呵斥太子的话时,心下一悸,难以置信。她来不及去看大行皇帝,而是怔怔地问太后:“太后……” 不是的,皇帝说过的,他若百年以后,皇位由姬然继承的。他说过,他活着不能立她后,他死后,定要许她一个太后的名头。 他怎么突然就死了? 太后只对姬央说道:“叫人去请丞相、太傅……”末了她又说道:“对了,让人去叫老二老三回来吧。把老四也叫来吧!你父皇,真是荒唐!” 方才太医含蓄说了皇帝的死因。太后听得眉头直皱,冷笑不止。原本的悲痛被愤怒所代替。 “那个女人呢?” 太医一呆,知道说的是曹嫔,连忙答道:“臣无能,曹娘娘已经随皇上去了。” 太后一口气憋在胸口,心说这女人倒也聪明。太后见过曹嫔,知道其模样类似皇贵妃。她深深地看了皇贵妃一眼,神色莫名。 皇贵妃此刻心情复杂,皇帝常说,她是他一生挚爱,他曾许下她种种,他最终却死在了别的女人床上。 她现下没工夫怅惘感叹,眼看着周遭的人隐隐有默认姬央为继的趋势,她心中惶急,问道:“王公公,皇上可留下什么密旨不曾?” 皇帝说过的,姬央永远都是太子。皇帝从来都没想过让姬央当皇帝的。他属意的储君只有姬然一个。皇帝应该留下了什么物件来吧? 王公公一怔,一脸为难之色。皇帝自忖身体康健,常常感叹,再活过二十来年不成问题。他哪里会去立遗诏? 皇贵妃怔然后退半步,那是没有了?她瞬时泪如雨下,也是,也是,他怎么会想到他会死在今日,还是死于马上风! 今天是她的生辰,他前两日,说了要陪她,原来就是这般陪的。 太后大约是听到了她的话,面无表情,说道:“莫非皇贵妃手上另有密旨?” 皇贵妃摇头垂泪:“臣妾,没有。”她只觉得荒唐莫名,自己仿佛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嘴唇翕动,想说出皇帝平日里对她说过无数次的话,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说了又怎样?谁会相信?看太后的样子,分明是站在了太子一边的。皇帝不止一次说过,太子地位不变。那是太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谁会心生怀疑?何况,姬然还在宫外,这先机早就失去了,更遑论远在皇陵的信王英王。 皇贵妃自己都迷茫了,皇帝做这一切是有意还是无意?难道真是外间传言那般,是为了给太子铺路? 她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说道:“不是的,不是的。皇帝明明是厌憎太子的,皇帝再三强调太子地位不改,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是想掩天下人的耳目……” 可是,这些她知道,说出来,旁人谁又肯相信呢? 皇帝忽然驾崩,最先得到消息的朝廷重臣,匆忙进宫。皇帝已逝,当下最要紧的便是立新君,以及料理大行皇帝的身后事。 既有储君,皇帝崩逝,自然该由储君继位。顺理成章,毫无疑问。更何况,前不久,皇帝刚表示了对太子的尊重与信赖,言犹在耳。 当下,太后下旨,朝臣奏请,请新帝继位,安抚人心。 姬央笼手于袖,略一沉吟,应承下来。 大行皇帝的遗体被放进棺木中,大殿里乌压压跪了一片,哭声震天。 皇贵妃胸口一阵钝痛,心头茫茫然一片,也不知自己在难过什么。 她看着自己迟来的儿子,见他双目红肿,惊痛交加,仿佛不能接受父亲的故去。皇贵妃垂泪,仿若有钝刀子一刀一刀割着她的肉。她低声泣道:“然儿,你父皇他,你父皇他……” 姬然不待母亲说完,便泪流满面。他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先是母亲的人,继而是宫中的人。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好端端的,生龙活虎,怎么会突然去世? 宫人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他心中疑虑丛生,他痛哭一场后,来拜见母亲,想知道真相。 皇贵妃也不想替皇帝遮掩了,她压低声音,冷冷地吐出三个字:“马上风。” 姬然原先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他咬牙道:“马,马……” 马上风是什么意思,他自然是知道的。他一向敬重的父皇,竟是死于马上风么?他很是难堪。 皇贵妃抱着一丝侥幸,低声问道:“我儿,你父皇可曾留下什么与你?” 姬然不解,他思忖了一下,突然明白了母亲眼中的焦急与期待。他心下一悸,正色道:“父皇留给儿臣一颗忠心。” 言毕,不等皇贵妃答话,他便稍作挪步,跪行到姬央面前,口称万岁。 大殿有瞬间的寂静。 姬央默了片刻,低声道:“四弟……”算是应了他的称呼。 姬然内心一片平静。今天的事情太过突然,直到此刻他脑袋还有点懵。但是他心里明白,父皇过世,首要的便是立新君。 往日有朝臣暗暗支持他,父皇也屡屡暗示。他也不是没想过那个位置。——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父皇驾崩时,大哥已经仙逝。现在大哥犹在,他又怎会生出旁的心思?他自当尽心竭力,辅佐新君。 皇贵妃的身子颓然倾下,泪珠顺腮滑落。然儿,你可知道,你这一声万岁出口,就相当于承认了姬央是新帝,你可就再也没了半分争的可能。 按说做个闲散王爷,也许能一世无虞。她的心不大,她不是非要做太后不可。她担心的是她的儿子。 姬然曾经是大行皇帝最宠爱的儿子,皇帝又不止一次暗示过要将皇位传给他。焉知新帝不会心中忌惮,怀恨在心,继位之后伺机报复? 是,人人都说姬央是谪仙,不问尘世。可还有人说他会早夭呢,现下还不是好好的?他都要继位为帝了,看来之前的种种传言颇多有误。那么,谁知道他会不会为难然儿? 皇贵妃向大行皇帝拜了一拜,暗暗祈求,你若真的在天有灵,就多多保佑然儿。我可以不在乎你的言而无信,只求你保他平平安安。 …… 初时还有人担心景王有异心,然而待见得景王自己先认了新君,不由得松了口气。大局已定,纵使是在外的信王与英王回来,想来也不会再有变故了。 123 信王英王收到太后旨意,来不及多想,连夜赶回京城。待他们风尘仆仆赶到宫中时,大局已定。 父皇驾崩了? 信王在守皇陵时,因为心里有气,也曾恶毒地腹诽过,他怎么不去死之类的。但是当他真正见到大行皇帝的遗体时,他却半点快意也无,有的只是难过与茫然。 他的母妃高氏悄悄拉着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儿,你大皇兄继了位,拜了你父皇之后,快去拜见新皇帝吧!” 她知道儿子有雄心而少计谋,生怕他犯浑,便把“新皇帝”三个字咬得极重。 信王呆愣愣的,他与父亲不过是半月未见,谁承想竟已阴阳相隔。母妃话中的深意,他也未曾细究,只老老实实跪在棺木前,磕头痛哭。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他才后知后觉想到新帝一事。 是了,他们说继位的是太子。 他素来是有贼心的,不满于父皇对老四的偏心。回京路上也曾想过若有可能,定要斗上一斗,争上一争的。 他琢磨了一下,他是不是错过了最佳时机?他现下说他有疑问,还来得及么?他想了一想,他也是皇子,问一问也不打紧。他还未起身,就遥见那边英王已经向姬央行礼了。 他刚生出来的念头被生生压了下去。罢罢罢,老三老四都认了,那是太子,元后嫡出,刚出生没多久就被立为了太子,二十多年来,父皇虽没指过什么差事,但是姬央储君的地位从来没有动摇过。 他争什么?以他现在的人脉本事,他拿什么争? 高氏悄然松了口气,低声在他耳畔说道:“你还没回府吧?你媳妇儿没什么事儿,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好。就这样吧!” 她说到“就这样吧!”已经隐隐带了哀求之意。她儿子有几斤几两,她心里清楚。她生怕他糊涂,做出什么不该的事情来。 信王一听这话,不免就想起了他被赶到皇陵的缘由。他当日要娶王妃薛碧菱,除了她不算丑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父兄手握重病。他原想过,将来要向他们借兵的。是以成亲多年,他对她一直忍让,莫说侧妃侍妾,连个美貌点的婢女都没有…… 所以说,他在她跟前受的委屈都白受了? 过了好一会儿,信王才对母妃高氏说道:“母妃放心,孩儿懂得。” …… 英王早就知道了皇帝的死因,也听说了老四已经向姬央称臣了。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他原本还想看看老二怎样,谁知道这个浑人一进来就,就跪了下去,竟像是把一切抛之脑后。 他们这四个已经成年了的皇子中,老大是太子,身份尊贵。老二有外家和岳家倚仗,老四有父皇宠爱。唯独他,所能倚靠的资本最少。心比天高,奈何命不如人。那俩人都认了,他还能怎么办?还不如表示忠心,日后也许还能多得些益处。 太后看他们兄弟和睦,心下稍慰。 …… 皇帝突然驾崩,好在一切皆有定例,只管比照着前例来,虽然宫里宫外,忙成一片,但好歹未出大的差错。 太后身体有恙,皇贵妃因为悲痛,数次晕厥过去。 顾嘉梦与女眷一起在内殿哭泣。 她嫁入东宫才数月,因为皇帝曾言说她八字会与人冲撞,她很少在宫中闲逛,那些年轻的妃嫔,她大多都不识得。其中还有怀了身孕的,月份尚浅,悲痛疲惫,哭晕过去。 顾嘉梦也怔怔的,如在梦中。她与皇帝交集不多,谈不上有多悲痛。但是一个人失去性命,难受是难免的。梦里皇帝是死于两年后的冬日,不该是这个时候。 她心底隐隐有些小庆幸,皇帝提前崩逝了,一切都不像梦中那般。太子好好的,信王和英王也没有相斗。她在女眷中,看到了已经显怀的信王妃。 信王妃比梦中早有孕两年,信王活着,她和她腹中的胎儿也好好的。 含山公主握着顾嘉梦的手,她似乎用了不少力气,顾嘉梦被她攥得眉头直皱。 顾嘉梦瞧着公主脸上两道泪痕,眼睛却亮得惊人,心下一悸,低声道:“公主……” 公主愣了一会儿,才慢慢收回了手,轻轻叹气。她喃声说道:“父皇不在了,不在了……” 如同魔怔一般。 顾嘉梦大惊,忙握了她的手,在她耳畔道:“公主,公主!” 公主身子一僵,良久方道:“无事。” 顾嘉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心说,无论皇帝待皇子们如何,他待公主一向是很好的。希望公主不要太悲痛,要保重身体。 …… 国不可一日无君。众臣请命,太后下旨。太子顺利继位,因为大行皇帝丧期,一切从简。 新帝尊太后为太皇太后,尊其生母费氏为皇太后,其妻顾氏为皇后…… 时值夏日,虽然皇帝的梓宫是金丝楠木所做,宫中又有冰块。但是还是应该早日下葬。 陵墓早就建好,大行皇帝下葬。 在给先帝商议商议时,竟有大臣建议“灵。” 姬央当即变色。谥法说,乱而不损曰灵,好祭鬼神曰灵。这可不是什么好字眼。纵然先帝晚年重色信鬼神,但并不意味着他只能得一个“灵”字。 早有人知道不妥,再去商议。 …… 新旧交接之际,京城戒严,人人都提高警惕,分外小心。幸而天子圣明,百官拥戴,一切顺利,毫无差错。 国丧期间,臣民缟素,停止宴乐婚嫁,京城静悄悄的,并无丝竹之声。 听说含山公主在先帝下葬后,请旨出家,在被拒绝后,她竟再次封了公主府的大门,约莫是又要闭门不出了。在这之前,她使人给顾嘉梦送去了一枚玉玦,上书“茵茵弥月”。 这玉玦顾嘉梦本是认识的,又是她妥姬央赠还给了含山公主。含山公主如今要还给她,又是何意? 姬央摩梭着玉玦,沉吟了许久,才道:“皇姐既然给你了,你就收着吧。” 顾嘉梦道:“那我下次还她。”这玉玦上刻着公主的乳名,是公主所有之物,不是她的,她拿着心里不安。 姬央没有说话,而是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额头,轻声说道:“从小,皇姐就待我很好。她说她是姐姐,要护着我。可她也不过是比我早出生一刻钟……” 顾嘉梦心下一沉,脑海里仿佛有一道白光闪过,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模模糊糊,不能十分确定。她记起弘明法师对先帝身体的担忧,她记起含山公主失常的模样,还有玉玦里的灵泉,白皇后的手札,她颤声说道:“公主她,她……” 姬央松开了她,直视着她的眼睛,慢慢摇了摇头:“不是。” 顾嘉梦脑子有点乱,她点了点头,一颗心很快安定下来。 先帝是因为在女色上百无禁忌,不知收敛,与含山公主无关。 …… 景王上书请求接了母妃回自己府上,获准后,立即行动。说来也怪,皇贵妃身体孱弱,一年多来缠绵病榻,先帝驾崩后,她痛哭了几场,晕厥数次,以前的毛病倒是都没有了。 皇贵妃提心吊胆,每日家里,唯恐新皇帝对付她的儿子。 景王知道母亲的担心,安慰数次无果,也没别的法子。他心说母亲是杞人忧天。大哥是大宗,是正统,继位名正言顺,底气足得很,不会也不必拿他们兄弟开刀。母亲委实是多虑了。 他忽的忆起顾氏的八字来,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忍不住轻笑。大概,这就是天意吧。 大哥之前没有参与政事,乍然登基,难免会遇到不少难题。还好二哥三个看起来都很老实,又有良臣辅佐。景王暗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身上也轻松了许多。 他现下只想着孝敬母亲,做好差事,再过个三年五载,娶妻生子。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他没想到,他会遇上故人。 124 新帝登基,京城戒严,直到数十日后,这样的情况才有所改变。 大局已定,身份已明。景王心头一块大石悄然降落,出行也随意许多。他偶然上街,只带一两个暗卫,看街上的淳朴百姓为生活努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心安。 偶一侧目,他眼角的余光竟捕捉到了一个人。他心中一凛,狭长的双目寒光微闪:是他! 景王略一思索,做了一个手势,要身边的暗卫追了上去。 这个人,他不会忘记。 景王年纪不大就开始办差事,他能力出众,鲜有败绩。为数不多的几次的失误,都是栽在了同一个人手上:何亦远。 何亦远也是官宦子弟,他父亲犯事,全家被流放。因为父母姊妹俱死在途中,他心中愤恨,杀了押解的官差,又逃回京城,杀了负责案子的官员后潜逃。后来,他又回了京城,杀死他父亲的旧友一家老少。 当日景王亲自带人捉拿,何亦远却逃到了寺院,劫持了当时还是顾嘉梦的顾九九。景王投鼠忌器,何亦远又有人接应,成功逃走。 景王派人去追,却没有收获。再次见到何亦远时,是景王奉命去赈灾,在太平山,他带的人遭到偷袭,粮食被劫,连他自己都差点被掳。景王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夺回粮草,端掉了匪窝,唯独走掉了何亦远。 今时今日,再见到何亦远,景王惊觉,他这些日子,委实是□□逸了,连斗志都被消磨掉了。 何亦远此人,杀人如麻,罪无可恕。即使大赦,他也不在被赦免之列。 晚间,暗卫来报,说是跟了一段路程之后,怕被对方所察觉,便没有跟进。但是,已经大致掌握了对方的落脚点。 景王点头,立即细心部署,他这次定要解决了这个何亦远。 两日后,他带着人将客栈包围,堵住了何亦远。 何亦远大吃一惊,猛地将门关上,喝问顾九九:“是你?你出卖我?” 顾九九莫名其妙:“什么?” 她那日告别了弘明法师,背着包袱出京,却被何亦远打晕带回了京城。他半逼迫半诱哄,问她父母家人现在何处。她不愿意再与过去有牵连,就闭口不答。 何亦远似乎隐隐怀疑过她的身份,也曾试探。然而她打算重新开始,不想再以他恩人自居。 未几,皇帝驾崩,新君继位。全京城戒严,他们只能暂时待在客栈。近两日外面守卫松了一些,何亦远日日外出。她的细软在他处,她想悄悄走掉也不能。 不过出卖,什么出卖? 外面景王的声音骤然响起,她不由得苍白了脸颊,几乎站立不稳。她扶着桌角堪堪站定,目中有泪光,亦有怒火。出卖?她还不知道她被谁出卖了呢? 她心底隐隐有个念头,也许,景王不是冲着何亦远来的,而是冲着她。毕竟,她刚出走那几个月,他也曾尽心尽力找她来着。 但是理智又告诉她,可能性不大。他若一直寻找,没有懈怠,她那次就不会差点出京。 她低了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能再相遇,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尚有缘分? 景王喊话时,何亦远推开窗子,看了看下面团团而站的士兵。他咬一咬牙,抽出长剑,对顾九九道:“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去!”说着纵身一跃,从窗口跳下。 顾九九惊魂未定,听得外面兵器交接以及惨叫,她站在窗边,悄然望去,只一眼,惊得她快速关上了窗子,捂着胸口,心内迷茫一片。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古代看到有人相争,她也曾被劫持为质,曾被人拦路抢劫,可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有人被杀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撞开,有几个士兵冲了进来,口中说着:“王爷,有同党!” 她正要申明她也是被人劫来的,话未出口,她已经被人强硬的带走。 这天,阳光很好,景王双手负后,看见了她,亦是一惊:“是你?” 顾九九微微眯了眼,自嘲地一笑:“是我。” 有人向景王解释,这是何亦远的同伙。 景王身体一僵,何亦远已被拿下,她是同伙?他摇摇头,不大相信,但是无端的,那年十一月,她还是顾嘉梦时,她被劫持时的场景却出现在了脑海。再看看身上毫无损伤的顾九九,他心里的感觉便微妙起来。 顾九九沉默了一会儿,不见他表态,心中酸涩难忍,低声说道:“你还信我么?” 她的眼泪就在眼角,她努力不想让它们在他面前掉落。 景王顿了一顿,吩咐士兵带她和奄奄一息的何亦远离开。 何亦远被带走,而顾九九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回去,我又没错。我想离开这里。”她望着他的眼睛,低声说道:“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可你能不能让我离开?我不想,我再也不想,留着这里……” 她让景王教士兵退下,她细细说了近来的事情。从她出走开始,她去了慈恩寺,养好身体,在弘明法师的帮助下,成功拿到路引,易装出京,却在京郊遇上了何亦远。 她瞧了景王一眼,又说起她当初进京时,就曾遇上拦路抢劫的何亦远…… 景王却打断了她的话,神色莫名:“你何止见过他那一次?当日,在寺庙里,劫持你的,不也是他么?说起来,你们倒是有缘。” 何亦远因为父母姊妹染上时疫,愤而杀死负责他父亲案子的官员,后来又屡次为恶,并非善类。而顾九九却与他关系匪浅。这样的情景,他不愿意看到。 这声“有缘”刺痛了顾九九,她冷笑一声:“我几次被他劫持,差点死掉,也是有缘么?这种缘分,不要也罢。” 她方才还曾隐隐期待过,见到景王后,他会不会欣喜若狂。他若流露出一些思念眷恋的神情来,她不是不能回头的。 可是,他再一次伤了她的心。 景王垂眸,许久方道:“抱歉,那次你在寺中受伤,是本王办事不利。你若想离开,本王可以帮你。不过,你真的不要去看一看罗员外么?” 顾九九摇摇头:“不,不……他们会杀了我的,我不去。” 她不要再见罗员外夫妇。那天的场景,她记忆犹新。他们是想置她于死地的,她不要回去,不要见他们。 景王紧抿着唇,待她说完,才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天下父母皆类似,无不期盼儿女好好的。 他之前数次前往罗家,知道罗员外夫妇待顾九九绝对胜过亲生女儿,反而是顾九九待他们不冷不热。顾九九失踪后,他们的担心不似作伪。 顾九九没有回答,她要怎么说?说她猜测是因为她不是原本的罗碧玉,所以他们才要杀了她想换回自己的女儿么? 这话她怎么说得出口?她说了景王也未必相信啊。罗员外夫妇在人前可是待她很好的,谁会想到他们对她有恶意呢? 景王又问了一次,目光灼灼,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感觉。 顾九九叹了口气,心说,罢罢罢。她咳了一声,苦笑道:“我那日早就对你说过,是他们推了我,他们不像你想的那样,真的,他们还曾在我的床铺下贴了符纸,你以为他们是真的把我当女儿么?不是的,都不是的。也许最开始,他们是真心待我好,后来就不是了。王爷,你相信么?就算是最开始,他们对我好,也只是想教我代替他们的女儿。可我是我啊,我不是他们的女儿啊。我不是罗碧玉啊……后来,他们不就是露出了本来面目么?他们后来对我不好的。” 景王眉头紧蹙,沉声问道:“顾姑娘在做顾家小姐时,也是这么想的么?也是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愿意做顾家小姐么?” 顾九九有些恍惚:“我……”她辩解道:“我那时,我……” 她想这是不同的,说她那时有原主的记忆,她以为这是一次单纯的穿越。她在现代死去,是老天给她的恩赐,她以为她会以顾嘉梦的身份活一辈子,她当然是要好好经营,做好顾嘉梦的。 景王看她神色,暗暗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又有些遗憾,许久才道:“好,本王让你离开。” “我……”顾九九上前一步。 景王捏了捏眉心,又道:“顾姑娘,你说罗氏夫妇后来对你不好,可你又何尝对他们好过?你从来都没把他们当成家人,你又怎么要求他们愿意为了你舍弃自己原本的女儿?” 125 “我……”顾九九道,“不是的……”她想说,并非如此。罗氏夫妇待她好,因为是想让她也善待病孝敬他们。他们最初的目的也不单纯,可是她一对上景王的眼睛,她却心下一悸,脊背发冷。 他的眼睛很好看,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发觉了。可是,此刻他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失望,疑惑,和若有若无的不喜。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可能不单单是不喜,还有憎恶。 他在厌恶她。 她慢慢垂下头去,苦笑在唇畔蔓延开来。她让他失望,并使他厌恶。 景王又道:“顾姑娘,如果你还愿意离开,本王……”他还未说完,就惊见顾九九软软倒了下去。 他大惊,连忙扶住她:“顾姑娘!” 她靠在他怀中,脸色煞白,眼角泪珠滚落,唇畔也隐隐有血迹。她轻声问:“你对我感到失望了是不是?你很讨厌我是不是?” 对于他的答案,她既好奇,又害怕。然而,他却避开了她的眼睛。 ——起初,景王对顾九九印象极佳,即使是知道了她来自异世,身份不明。但是因为她的情深意重,他下意识地怜惜她,爱重她。 真正发生变化是由于他见到了她对罗员外夫妇的态度,他从最初的不能理解到后来的心生芥蒂。直至她不告而别,带病出走。而他寻找无果后又经历了丧父之痛,这次与她重逢,或许怜惜仍有,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和失望。 ——顾九九苦笑:“原来如此。”虽然早料到了是这样,可她还是不由得心中一痛。 自去年九月她大病一场之后,几次心情起伏,感情动荡,身体也不如以前,此刻心情激荡之下,竟是咳出血来。 她小心拭去嘴角的血渍,勉强一笑:“我没事,我愿意离开。我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你们也不用再担心我影响了你们的生活。” 瞧,多可悲。她在这世上四年,一个交心之人都没有,还活得人人厌憎。 她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像是要把他的面貌印到脑海里去。 景王有些发怔,看她此时的模样确实可怜。他本是冷情之人,但顾九九跟他的关系不同寻常。他抱起了她,沉声说道:“你还是先把身体养好吧。” 景王府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他的母亲程氏又在王府里,他自然不会把顾九九领回王府里去。他在外面置有私宅,便暂时将顾九九安排在其中。 顾九九抓着他的衣袖,倔强的道:“我不要让人以为我是你的外室。”顾彦琛当日留给她的伤痛和羞辱,她记忆犹新,并今生今世不想再经历一次。 景王顿了一顿,道:“你放心,只是普通旧识。你若想离开,等你身体好了,本王亲自送你走。” 顾九九这才不再说什么了。是了,她还奢求什么呢?她与他,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普通旧识。 景王说到做到,虽然收留并安置了她,却很少去探视她,只在何亦远被处决后,去告知了她。 顾九九怔怔的,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一个她熟识的,曾帮过她,也曾害过她的人,就这么被处决了。她想象着那个画面,身体发颤,牙齿格格相撞。 景王似乎只是来通知她一声,并未过多停留,很快就离开了。 …… 姬央登基之前很少参与政事,实践经验不足,但好在身边有一干贤臣能士辅佐,他自己又勤恳聪慧,除却最初的无措,渐渐也能习惯政事了。 当初,先帝还在世时,最受宠的皇子莫过于景王姬然,亦有大臣暗地里支持他。如今见新君不是他,不但有借机疏远的,甚至还有上书指责他,以表忠心的。 姬央就看到了弹劾景王在国孝期间置外宅的奏折。他委婉说给景王听。 景王一愣,很快明白过了,这所谓的外室,指的是顾九九。 他有些哭笑不得:“臣弟没有……”想了一想,他又说道:“还好大哥你肯相信我。那个姑娘不是什么外室,只是一个故人。” 姬央瞧着他,沉吟片刻,忽道:“是那位顾姑娘?” “大哥,你!你知道?” 姬央垂眸:“四弟认识的姑娘,无家可归,需要你安置的,只怕就那个顾姑娘了。难道还有旁人不成?” 景王叹了口气:“是她。”他向姬央解释了他那次捉拿何亦远时遇见了她。他说她想离开,只是现下身体不好。 姬央点一点头,忽道:“记得父皇曾许你婚事自定……” 景王闻言,神色微变,打断了他的话:“父皇的确许过的。那位顾姑娘只能算是旧识,便是她自己,也不愿意与过去多作纠缠。” 姬央一笑:“四弟自己做主便好。” 景王告退离去,心说,等她养好了身体,就尽早送她离开吧。 …… 顾九九近来常常做梦,各种各样的梦,一个接一个。 有时是她在现代的生活,她毕业了,要去工作,却在上班的途中,被一辆卡车撞飞。 有时是她穿成了顾嘉梦,并没有变成罗碧玉,她在及笄那年被赐婚。成婚前一个月,她莫名得了一种怪病,魂魄离体,面对着两个空间,一个是顾嘉梦,一个是她所生活的现代。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选择留在这个时空,永远做顾嘉梦。 她醒了过来,在一个月后嫁给了景王。她说她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夫妻和睦,感情甚笃。在他说出他们幼时也曾见过时,她向他坦诚了她来自异世的秘密…… 景王当上了皇帝,立她为后。他实现了他的承诺,一生只有她一个人。他们有两儿两女,皆聪明孝顺。他们很幸福,很幸福。 可是在梦中,她很清楚,这只是梦。现实中不是这样的,皇帝的确赐婚了,可婚期不是她及笄那年。她去寺中上香被何亦远劫持,意外成了罗碧玉…… 她从梦中惊醒,额上冷汗涔涔。她摸了摸脸颊,湿漉漉的。 夜幕沉沉,她竟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如果可以,她真想永远留在梦中。 她再次闭上了眼,脑海里浮现的却依然是方才的梦境。梦中她有多幸福,现在她就有多心疼自己。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她。是不是在一开始,在她当初出车祸时,就该死掉?死的彻彻底底。如果那时候她死了,是不是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伤心事了? 真奇怪,梦里她那么幸福,老天却还要给她一个选择的机会,问她愿不愿意回到现代。为什么她现在不快活了,老天却不让她选择了?如果可以,她是想回去的啊。 次日,景王再次出现在这里。她心中欢喜,下意识奔了过去,脸上溢满了笑,她笑问道:“你来啦?” 景王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顾九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得分明,他的眼神,并不像梦中那般深情,反而带着戒备和无力。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清醒过来,再抬起头时,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王爷。” 景王点一点头,闲谈两句,问她近来身体可好。 顾九九的话很少,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不想被他左右了情绪。如果那梦境永远都不可能成真,那他还出现在她面前做什么? 她说:“谢谢你,可是,你能不能别来看我了?” 景王微愕。 她勉强一笑:“等我自己好了,我就离开。你不必催我,你这样,就不怕我误会么?你明知道我……” 景王默然,许久方道:“你有事可找陆管家,本王有要务在身,先行离去。”他起身离去。 顾九九的眼泪却掉了下来。这会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忽然叫住了他,问道:“姬然,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她叫他姬然,像梦中那样,而不是王爷。 姬然一怔,停住了脚步:“什么?” “你小时候是不是见过顾家小姐?”她从梦中醒来后,便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她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姬然说道:“是。”她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126 景王没再去过那处宅子。他只吩咐了陆管家,不管她要什么,都尽量给她。金银钱财,衣衫首饰,只要她要,就给。 他让人替她打点好一切,帮她雇马车,雇镖师,送她到她想到的地方。至于什么时候离开,由她自己决定。 然而,陆管家却告知他,顾九九出事了。 她自他离开后,一直很平静,众人都没在意。谁也没想到,在出城之际,她突然自飞驰的马车上跳了下去。 她现下受了伤,昏迷不醒。 顾九九昏昏沉沉,看到自己轻飘飘地从“身体”里出来。她低头一瞧,现代的服饰,先是一惊,继而一喜:她是顾九九,而非罗碧玉。 她再瞧一眼榻上的罗碧玉,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头上缠着纱布,隐隐有血迹透出。 顾九九心头茫然一片,往事一幕幕出现在她面前。画面陡转,忽而是做皇后打扮得顾嘉梦,浅笑盈盈看向新帝。忽而是罗员外夫妇虔诚地祈祷着什么。忽而是繁华而热闹的现代社会…… 这是老天听到了她的心声,要再给她一次机会么? 三幅画面相交织变换,似是一个神秘的漩涡,吸引着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她死死盯着最后一幅画,一点一点想走进画里去。 死也罢,活也罢。她再也不要留在这个世界。 “顾姑娘……”身后似乎有人在呼唤她。可是,是谁在叫她?没关系,反正,她早就该离开了。 …… 顾九九在三个时辰后,没有了呼吸。 景王守在一旁,直到太医确定她脉搏和心跳都已停止,他才确信,她是真的不在了。他守了很久,既不见顾九九醒来,也不见罗碧玉复苏。 屋子里烧着银炭,暖洋洋的。罗碧玉的身体却慢慢冰冷下去。 忽然,一个念头蓦然浮现在他心间。他来不及回府换衣,直接骑马进宫。 初雪纷纷扬扬,洒在他玄色的衣衫上。天很冷,可他的鼻尖上却在冒汗。他的一颗心悬在半空,巨大的不安笼罩着他。 直到进得宫中,亲眼见到顾嘉梦,他的心才慢慢放回肚子里去。 被景王紧紧盯着,顾嘉梦不大舒服。她下意识避开,轻咳一声:“王爷?” 她的声音不大,却成功教景王回过神来,他笑了一笑:“皇嫂。” “到底什么事居然这么急,瞧你头上都是汗。”姬央跟景王说这话,将手炉放到顾嘉梦手中,才又看向景王,“先喝杯热茶吧。” 景王依言喝下他递过来的茶水,稍微定了定神,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看见下雪了,想和兄长共饮一杯。这才赶得急了些。既然有皇嫂相伴,那弟弟就不多打扰了。” 姬央轻笑,摇了摇头:“说什么打扰?四弟来的正好,还真有些事要与你商量。” 顾嘉梦早知道他们要谈什么,在此之前,姬央也曾问过她的意见。她笑了一笑,借故离开。 景王有心事,是以虽然姬央所说的政令,他很感兴趣,却也渐渐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 姬央自然察觉到了,他低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觉得推行艰难?” 景王连忙摇头:“不是,这些政策对百姓大有裨益。只要方法得当,想来不会有太大的阻碍。即使有,克服就是了。做大事,怎么能被小困难吓倒?” 姬央点头,这些政令,多是出自白皇后手札,又有不少能臣根据本朝实际情况调整而成。两人又细细商议了一会儿。 “四弟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事?”姬央温声道。 景王暗叹一声,只含糊说了顾九九出事。他没说他先前的担心,算了,何必再让他们知道从而心生不安? 姬央讶然:“什么时候的事?” 景王略一思索,将具体时刻说了。 姬央沉吟道:“竟是这样么?” “大哥说什么?” 姬央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很意外。” 景王叹了口气,她出事后,他才觉得其实也不算很意外。她后来是想离开这一切的,原来她的离开,竟是以这种方式。 又捱了一会儿,他才告退离去。出宫后,他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又去了私宅。 …… 景王走后,姬央又坐了一会儿,才去了内殿,见到正在看书的顾嘉梦,轻轻吁了口气。还好,她还在。 …… 顾九九再也没有醒来。 景王命人悄悄打听,京中可有谁家姑娘小姐突然失忆,或是死而复活,或是性情变化的。 他想了又想,终是将罗碧玉的尸首还给了罗员外夫妇。 罗员外夫妇自打顾九九出走,寻找无果后,便互相安慰,只当女儿当日在白水镇就已投缳自尽了。此刻见了女儿尸首,相当于再经历了一次丧女之痛。 顾九九没了,罗碧玉却再也没回来。 夫妇二人抚尸痛哭,不能自已。在场诸人,无不垂泪。 景王心中怅然,他将顾九九之物——那些衣衫细软一并给了罗员外夫妇。他请人找了坟茔,想帮忙安排罗碧玉的身后之事,却被罗氏夫妇拒绝了。 罗员外夫妇原本一直生活在白水镇,因为当日顾九九的劝说,才背井离乡,进了京城。可惜进京之后,经历种种,两人才发觉是真的失去了女儿。顾九九不愿留在这个世界了,他们又何尝想留在京城这个伤心地? 他们的女儿罗碧玉生前从不肯离开白水镇,想来死后也不愿意葬在他乡。他们要带女儿回家去,回到白水镇,回到女儿从小生活的地方。 景王无奈,只得随他们去。他教人准备了棺椁,给他们夫妇一并办好路引等物,又拨了几个兵士,护送他们还乡。 几个月过去,直到来年春天,都没有听说京中有疑似顾九九者。景王想,可能她这次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护送罗员外夫妇的士兵返回了京城。听说罗员外夫妇在路上遇到一个被遗弃的女孩儿。 天气寒冷,那孩子病痛交加,瑟瑟发抖。夫妇俩心中一动,求士兵帮忙,救了这个孩子。待孩子醒来后,问清身世,感慨万分。想到早逝的女儿,泪珠滚落,只把一腔柔情都浇在这孩子身上。 据说,那孩子随着他们一同去了白水镇。 景王只是点一点头,表示知晓。 他问过弘明法师,弘明法师只宣了一声佛号,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景王叹了口气,有些失落,有些遗憾,又有些释然。 这样,也好。 这一年春,新帝改元,开始着手推行一些新的政令。如先前预想的那样,不可避免地遇到了阻碍。 好在姬央名声在外,托仙人之名行事,减小了部分阻力。日子一天天过去,政令得以缓慢而又坚决地实施起来,有些变化也在不经意间悄然发生。 时光荏苒,转眼又到了年关,外面大雪纷飞,内殿里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 顾嘉梦忽然放下书,轻声道:“殿下!” “嗯?”,姬央微怔,她已许久不叫他殿下。她这么唤他,他不由得想起了过往的岁月,唇角微微勾起。他含笑看向她,温声问道,“怎么?” 顾嘉梦看着他,有些欢喜,有些无措:“我,有孩子了。” “吧嗒。”姬央手中的笔掉落在案上。 127 信王第一次见到薛碧菱时,她才十几岁。她随兄长进京,一身鲜艳的红衣,高挑健美,笑容爽朗而明媚。 可是,信王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喜欢的姑娘,要柔情似水,要娇媚动人。但是母妃高氏不经意的一句话,教他心中一动。 “哎,你要是有那薛家的支持就好了。” 他点一点头,心说,是极。皇帝宠爱幼子,太子不知能活到几时,皇位落到谁手里,犹未可知。他也是龙子皇孙,他外祖家也是开国元勋。可惜他的外家,近来没落,并无多少可用之人。而薛家在云南盘踞多年,势力雄厚。若真成了他的岳家,他的资本肯定会更雄厚些。 他这才对薛碧菱的关注多了起来,这姑娘精通骑射,使得一手好鞭子。他细细思考了一番,深觉利大于弊,便大胆请皇帝指婚。 彼时他年近弱冠,府中已有几个侍妾,为了表示诚心,特意将她们尽数遣散。他告诉自己,为了将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指婚并不十分顺利,中间也有不少波折,他多方运作,好在事情总算是成了。他欢欢喜喜娶了薛碧菱过门,志得意满,仿佛看到了无限美好的未来。 可惜,后来他才知道他错得有多离谱。他哪里是娶了一个助力,分明是娶了一尊煞神! 新婚燕尔,她又是他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娶进门的,自然是讨好她,敬重她,生怕委屈了她,谁知竟把她娇惯得越发恣意任性,这为后来他在夫妻关系中的劣势地位打下了基础。 成婚三个月后,他一方面觉得新鲜感已过,另一方面又受不了老三的轻视,下决心振一振夫纲。 他收下了旁人赠送的美人儿,大摇大摆带回了家,趾高气昂。听说王妃在后园,他直接就把两个美人儿带到了王妃面前。 王妃擅长骑射,又使得一手好鞭子,此时正在后园练鞭。 信王开口要她好生安排这俩美人儿。 薛碧菱口中说着好,手里的鞭子却不肯停歇。半刻钟后,王妃停了下来,信王捂着胳膊,额上冷汗直冒。 王妃歉然一笑:“哟,失手了。” 俩美人对视一眼,早闻信王妃善妒,果然传言不假。 信王深觉被落了面子,想努力扳回一局,他板着脸,教导王妃应该贤良。 王妃也不说话,直接回房换了衣衫,竟似要进宫。 “你要做什么?” 王妃很平静:“还能做什么?妾不够贤良,自然是让贤,请父皇再指贤良的王妃过来啊。” 信王倒吸一口气,心说这可不行。她跑了没关系,她身后的势力,要是打水漂了,可该怎么好? 美人儿嘛,其实都差不多。 他当即表态,这两个女子跟他无关,是友人所赠,明天还要退还回去的。他心中只有王妃,天地可鉴。王妃可一定要相信他啊。 他忍着胳膊的疼痛,还要好言好语请求她回心转意,万分憋屈,却又无可奈何。明明是她善妒,是她拿鞭子伤了他,他还得拉下身段道歉。 次日一大早,他就命人将俩美人儿送了回去。 婚后初次交锋失利,他很是低沉了一段时日,斗志也不复当初。罢了罢了,谁教他还想着指靠她父兄呢?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才是好汉。 再说了,他虽然女人少,可是他后宅安稳啊,总强过老三,后院女人成群,一个个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信王府就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 他的王妃除了有好父兄外,她自身还是很能给他长脸的。她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连父皇都夸赞他“家和”,远非英王能比。 时间久了,他大约是也习惯了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不吵不闹。至少他回到府里,没人给他添堵。她虽然不是那种柔情似水的,可是偶尔温柔一下,胜在新鲜有趣。 可饶是他擅长自我安慰,成婚三年后膝下犹虚,他也不免心生遗憾。眼看着英王府的侍妾们怀了又流了,连隐形人似的英王妃都怀孕了,薛碧菱的肚子还没一点动静。 他请太医开了药,给她调理身子。每每他一提及此事,她就低眉顺目,温柔地表示歉意:“是妾无能,王爷不如……” 可是她说这话时,要么是活动手腕,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要么是手里正握着鞭子。 他还能说什么?她这个模样,才是真正要吓到他啊。 有时,他也替自己感到委屈。他为了她身后的势力而娶了她,可是成婚多年,他何尝用上了她的势力?他们薛家远在云南,他何时能用得着她娘家?他想,很有可能是他给自己画了一张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 他也想过,什么都不理会,像老三那样,该立侧妃就立侧妃,该纳侍妾就纳侍妾。可是一想到他这么做时,她的反应,他就没了兴致。——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十有八.九会赏他几鞭子,然后要求和离。 他若有别的女人,自然是为了教她面上不好看。可如果她要和离,那他不是白折腾了么?不成不成。没道理为了个玩意儿,教夫妻失和的。太不划算。 母妃高氏心疼他,几次要指了宫女给他,都被他拒绝。他知道别人暗地里说他畏妻如命,他心说,等将来事成,你们再看吧。 薛碧菱终于有了身孕,他比她还要高兴。推了宫中的晚宴,他亲自写信给薛家报喜。 只要在王府,他几乎是一刻都不眨眼地盯着她,唯恐她有半点闪失。她要吃什么,玩什么,他必须要他最信赖的嬷嬷一一经手。 ——英王府的事情听着可是怪吓人的。 偏偏薛碧菱怀孕期间,比平日要求要更多些,一时想吃这个,一时想看那个。他嫌弃她娇纵,想着,若不是看在她腹中胎儿的份上,我才不会…… 他想,一定是天下最慈爱的父亲,为着还没出世的孩子,就能放下身段,百般讨好它那分外娇纵的母亲。儿啊,等你长大后,可一定要好好孝敬父王。 因为她想听人抚琴,他去东宫求太子;因为她想看胡女跳舞,他去求英王。英王出言不逊,他们当场互殴,结果被皇帝赶到皇陵去守墓。 他们出京还不到十日,皇帝竟突然驾崩了。待他们回到了京城,大局已定。 信王除却悲痛,更多的事茫然。他既然与皇位无缘了,那他该怎么对待王妃?最初他娶她,可是为了她身后的势力来着。 现在新君已定,他也不需要什么有力的岳家了。那他是不是可以重振夫纲了?他摩拳擦掌,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期待。——嗯,她有孩子,估计也不会提和离的事情。看来,他重振夫纲的日子就要到了。 不过,现下还不行。她怀着身孕,听说女人怀孕时,身体最娇贵。他不敢造次,那就等着,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不急,他还年轻,就让她再称意一些日子。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他守在产房外,听着里面的声音,担忧焦虑,心忽上忽下,一直到孩子落地,他才松了口气。 产婆向他报喜,说是小世子,母子平安。 他连声说好。平安好,平安好。 孩子出世了,他原想着他可以重振夫纲了,但是一看到王妃少见的娇弱,他咬了咬牙,听说女人坐月子,一定要小心注意,不能落下病根了。 那就先等着,等她出了月子再说。 他的儿子娇娇软软,轮廓像他,眉眼像她。他越看越欢喜,算了算了,看在儿子份上,就让王妃再得意一段时间。 如此一拖再拖,转眼间儿子都能走能跑了。他想,他不能再忍了,该让王妃明白,什么叫夫为妻纲。 他挑了个黄道吉日,板着脸回府,见了王妃,只当没看见。他也不用膳,直接进了书房。他命人转告王妃,他今夜就歇在书房了! 他早早就睡下了,盘算着王妃请他回房时,他该怎么拿捏她。首先,必须说明,以后家里得由他说了算。至于其他的,嗯,以后再说吧…… 可惜他左等右等,也不见王妃过来请他,甚至连她身边的人都没见到一个。他躺在床上,心说,再给她一点时间,像她这样的人,要放下面子,需要一点时间。 等了一个时辰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吩咐小厮,去暗示一下王妃,王爷不是无缘无故睡书房的,王爷很生气。 这下,那个女人该明白了吧? 他重又躺下,静静等待,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也许是心里揣着事儿,他也睡得不大安稳,竟做了噩梦。 梦中,他要造反,要跟老三抢皇位,失败后死掉。——当然老三也没能活着。皇宫失火,王妃还在坐月子,竟一身戎装,骑着烈马,要去抢了他的尸首回来,却没能活着出宫 他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气。他摸了摸额头,一手的汗。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月光溶溶,透过纱窗洒了进来。他想起方才的梦,犹有余悸,不安而又感伤。 罢了罢了,他想儿子了。 没惊动任何人,他悄悄回了房间。 王妃已经睡着了,他看看她的睡颜,是他熟悉的模样。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抚上她的脸庞。 他们还都活着,真好。那只是个噩梦。 她被惊醒,咕哝了一声:“你做什么?” “阿菱,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信王异常诚恳,“我们和好吧。”他想,她肯定感激万分。 薛碧菱“啊”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你……”信王咬牙,心说,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原谅你。 至于重振夫纲之事,那就再等一等吧。 128 英王不喜欢他的王妃。 他们兄弟中,除了老大因为命格奇特不宜早婚,老四得了旨意,可婚事自定,老二则自己求了皇帝指婚,得到云南薛家的助力。唯独他,他的王妃只是个翰林之女,偏偏还不得他意。 他生母容貌极美,出身微寒,又早早过世。他不像老二老四那样,有显赫的外家。他本来还期待着能有个势力雄厚的岳家,作为日后角逐的资本。 可惜,父皇竟指给他了一个寒酸的翰林之女。 他不像老二那样没头脑,也不像老四那样受尽宠爱。纵使心中百般不情愿,他也不敢明着拒绝。 圣旨上说,他的王妃沈氏品貌端庄。他在女色上向来上心,若真是给他指了一个绝代佳人,他也能稍感慰藉。 然而,成婚当天,当他掀开盖头时,盖头下的那张脸,教他失望透顶。沈氏不丑,不但不丑,也勉强算是个美人儿,但是跟他期待中的风华绝代,差了很远,很远。 他自小在宫中长大,见过的美人儿不计其数。他的王妃莫说远不及他容颜绝世的生母,就连不以美貌著称的皇贵妃,都胜她许多。 父皇赐给他的妻子,就长这般模样么?还是说,在父皇心里,他只配有这样的妻子? 沈氏进门的第一年,除却洞房花烛夜,他也只在初一十五歇在她房中。美人儿一个接一个地抬进门。 初时,他隐约还有点小想法。毕竟是结发夫妻,也不是她自己求着指婚的,给她一点尊重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他受不了她的怯懦蠢笨。她不争不抢,哪怕是他当面给她没脸,也没见她吭一声。就连没正经的名分的侍妾都敢当着她的面,向他邀宠。她进府一个月就有了身孕,却不明不白地流掉了。她竟然只会向他哭泣。 她自己都做不好正妻,她得不到应得的尊重,还能怪到他头上? 他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他也是想争一争那个位置的。就凭她的本事,她能母仪天下么? 沈氏容颜清秀,可是在他的王府,她的姿色只能算是末等。本来她还有个王妃的头衔,偏偏却又没有正室的气概,她连王府都打理不好,又不能给他任何帮助,他不瞎,也不傻,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尊重她? 成婚多年,她唯一让他满意的是,她明白自己的分量,不吵不闹。他是好美色之人,王妃谦和不争,总比老二家的妒妇强些。 只是,各人都有各自的无奈。 英王府美人儿很多,沈氏管理不好后院,只能教人将西苑收拾出来,把那群没正经名分得美人儿安置在其中。 他在美色上素来上心,又勤于耕耘,西苑偶尔也会有好消息传出来。但是,这些女人怀了又流了,竟没一个把孩子给生出来的。 这让他对沈氏越发不满 蚀骨烈爱,总裁的独家专属。侍妾流产,皆因主母管家无能。父皇夸老二家和,却教他诵读《礼记·大学》,分明是在指责他不能齐家! 沈氏竟连薛氏那妒妇都不如! 他怒气冲冲,若非沈氏突然有孕,他定不会让她好看。 沈氏怀孕期间,他们略微和睦了些。他也尽量给她尊重和呵护,至少得让她把孩子平安生下来。这可是他的嫡子啊,也是他第一个孩子。 可惜沈氏仍旧让他失望,似乎他的关心,对她而言,可有可无。他放下娇滴滴的美人儿,就歇在她房中的长塌上,想就近照顾她。 可这样的荣宠,她竟也毫无感激之意。 他生出的热情,在月余之后,也渐渐消退了。 他暗暗祈祷,希望是个男孩儿,那么便是皇帝的第一个孙子了。皇家重长,他的嫡长子肯定能给他加分不少。 当他从产婆口中得知她生的是女孩时,他脸上半点笑意也无。虽说女儿也是他的骨血,但是,不是儿子,他很失望。 沈氏还在坐月子,他就又抬进了新的美人儿。他知道皇帝嫌弃他内宅不稳,可他又没想过要皇帝待他像对老四那样。不喜就不喜吧。再说了,连父皇自己都一个接一个地纳妃。上行下效,有何不可? 女儿出世之后,沈氏眉目间的愁苦之色淡了不少。她似乎是把整颗心都放在了女儿身上,连为人.妻子的基本责任也都忘却了。 他对她已不抱任何希望。 后来,因为与老二互殴,他们被派到皇陵去守墓。 听说,薛氏挺着肚子,要进宫求情;而他的王妃,却直接命人关了王府的大门,要过自己的小日子。 他怒火中烧,气愤不已。莫名的,他竟有些羡慕老二。诚然薛氏善妒,但是至少她能担忧自己的丈夫。而他的王妃,说不定巴不得他出事。 也许是皇陵凄凉,站在祖宗墓前,他竟然生出茫然之感来。即使是争了皇位又怎样?到头来不过是一抔黄土,一堆白骨。雄图霸业终成空,连太.祖皇帝,不也是躺在了坟墓里? 他在皇陵思考人生,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皇帝就驾崩了。这意味着,皇陵里,即将再多一个人。 大哥姬央继位,老四已然投诚。他看看站在老大身后的重臣,也基本接受了这个现实。 大行皇帝下葬,新帝登基。 待一切尘埃落定,英王回到家中,想听听沈氏是怎么解释当日的事情的。他觉得,他身为丈夫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战,不,是践踏。 但是,沈氏一如平时,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她只管照顾女儿,仿佛当他不存在。 他怒了:“你当本王不敢休你么?” 沈氏一脸无奈:“王爷说什么胡话?妾是先皇指婚,是上了玉牒的,又不曾犯了七出之错,王爷为什么要休妻?” 他恨得牙痒痒:“你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王妃战龙!”既不能打理后宅,又不能教导姬妾,甚至连最基本的伺候夫婿都不会。 她更无奈了:“那王爷还是休了妾吧!” “你……”他气急,愈发失望,拂袖而去。 虽然对外宣称先帝是由于积劳成疾,才会突然驾崩,但是真实原因,英王心里也清楚:父皇是栽在了女色上。 这教他心下一悸。他暗暗算了算后院女人的数量,隐隐有些担心有一天,他也会步了父皇的后尘。 他不由得埋怨沈氏,身为妻子,她就不会操心丈夫的身体健康吗? 国丧期间,他不能近女色。他也不能闲着。于是,他想起了他还有个女儿。 他的女儿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他偶尔逗逗女儿,听她怯怯地喊“父王”,看着她孺慕的眼神,他的心蓦地一软,轻轻摸摸她软软的脸颊。说到底,这是他的女儿。 瞧,她的眉眼跟他多像,也有几分像她的祖母呢。 也许是父女天性,他和女儿处得时日久了,对女儿也上心了不少。有时不见她,他还会分外想念。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竟看到一个略微眼熟的侍妾讨好诱哄他的女儿,要她吃不易克化之物。 他勃然大怒,当即斥责了那个侍妾,并严令府中姬妾不得接近郡主。 他怒气未消,去找了沈氏,待要埋怨她治家无能。但看她一脸平静,他的话便都被堵在了喉头。 他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出孝之后,他没再往府里抬新人,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他在沈氏房中歇息的次数也多了些。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他好女色之名,人人皆知。可是奇怪的是,他这一生竟只有一个女儿。西苑那么多女人,竟无一人生下子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年重欲,他年纪不大身体就坏了。这个时候陪在他身边,细心照顾他的,竟是沈氏。她亲自奉药,毫无怨言。 她早已过了花信之期,反倒比年轻时多了几分从容优雅。他心下感动,记起早年旧事,知道自己当时荒唐,也有错误。 临终之际,他握着她的手,艰难地道:“下辈子,咱们……好好的。” 沈氏却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下来,轻声说道:“不会了,王爷,下辈子,我不要见到你了。” “蓉蓉……”英王的眼中盛满了不解和失望。 “王爷,你知道你为什么没儿子么?”她凑到他耳边去,低声说道,“因为在小萱出生之后,王爷就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你——” 英王薨了。 沈氏将他的眼睛合上,声音很轻:“不怪我的,你不能怪我的。最开始,明明是你错了。”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