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祇影ヾ)为您整理制作 ============================================= <教你养成一只圣母> 作者:五色龙章   第1章 重生   任卿这个名字,天然就带了几分亲昵。最是适合画楼朱阁之内,舞袖霓裳之间,丹唇发皓齿,含情含笑地说上一句:“亲卿爱卿,是以卿卿”。也合在朝堂奏对之际,一声“任卿”便可显示帝王对臣子的信任亲厚。   唯独不适合在囚室之中,由一个要杀自己的人说出。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只穿着一身青色常服,用玉带束出蜂腰乍背,庄重而不失潇洒,俊秀中透出勇武。正是初掌天下、意气风发的时候,整个人犹如朝阳初举,照得这片斗室都明亮了几分。   不愧是结束了大齐数十年割据乱世,重新统一天下的人。   凭心而论,任卿这一生也没见过比眼前的徐绍庭更适合为君的人了。就是对着自己这个敌对了十余年的前朝遗臣,徐绍庭还能大度地劝他归降:“任卿是荥阳任氏子弟,德才天下皆知。纵使昔日领兵拒朕大军于城下,也是尽臣子的本份,朕不会追究。只要卿愿意改事新朝,凡事皆可任卿所请。”   他的神情顾盼自雄,又带了三分礼贤下士的亲切,一派明君风采。再加上这任由对方随意提要求的条件,哪怕是终南山上的隐士,也要叫他这样劝得动心出仕。   任卿平静地听着这动人的许诺,越发挺直了身子,仔细打量着对面的新君。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素绢深衣,囚室中的阴寒直侵骨髓,眼前的皇帝却如骄阳般灼人。只要他肯进一步,那光辉就能照到他身上,他立刻就能回到从前轻裘肥马的生活,而且这天下也不会有人笑他旧朝才亡就改投新君。   可他与这位皇帝之间偏偏夹杂了儿女私怨,说什么也不愿在他面前折腰——他本来是先帝为独生女邑城公主选中的驸马,赐婚之后不知出了什么事,公主竟在婚礼前私逃出京,就此一去不返。   直到先皇驾崩,末帝登基,这位公主才以徐绍庭正妻的身份回到了众人视线中,此后便展露出一身才华,辅佐丈夫攻城掠地,打下了卫国江山。而他这个曾经的驸马人选却成了京中笑柄,就连荥阳任氏之名都为他蒙羞。   这十余年来他全力辅佐末帝,对抗徐氏所立的卫国,有几分是为了公义,几分为了私仇,他自己都不敢去想。   如果当初做事真的是出自公心,那么今天无论是生是死,是劝末帝出降,还是悍卫齐室正统,至少也能落得问心无愧。可这些年他做的事哪件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怨呢?   从公主成为徐家妇之后,他就像发疯一样恨上了徐绍庭,无论做什么都只有一个目的——为了打压徐家,抢回邑城公主。   当时狂热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如今身陷囹圄,才终于从大梦中清醒过来。   只要稍稍回想旧事,就觉着寒意彻骨、夜不能寐。这些年他辜负皇恩,愧对同袍、百姓的地方太多,也唯有用这条性命做个交代了。   任凭徐绍庭再三相劝,任卿也只拢了拢袖口,缓缓答道:“君为天下英主,自有四方才俊来投。我受皇室两代深恩,只愿做个忠臣。”   头顶小窗外有霜月如钩,他的脸色却比月色还冷。徐绍庭劝无可劝,只得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过不多久,就有小黄门送酒来。   酒是冷的。喝下去后身体更冷,肠胃却热得像沸汤煮过。这种时候他也不愿失去风度,强忍着疼痛倚在床边坐直了身子。当痛觉也开始麻木时,他脑海中忽然飘过一副画面,画中之人正是当初逃婚私奔的邑城公主白明月,正面带笑容,温柔款款地对他说着什么。   他们什么时候见过面?   任卿震惊得忘了周身疼痛,努力回忆着那场面。他听到白明月妩媚低柔的声音,比丝弦更加动人,还带着几分乞求之意,娓娓说道:“我并非女子,而是父皇的长子。只是当年羊皇后把持后宫,容不下宫人生下男孩,母妃为了保我一命,便将我当作女儿抚养。卿若肯为我杀了羊氏之子,扶我登上皇位,我必与任氏共享江山,绝不负卿。”   任卿看着这不知是真是假的场面,心下既觉得荒谬,又有种莫名的不快——公主找他造反时要自己当皇帝,怎么找上徐绍庭之后,就肯连皇位都相让,自己退居后宫做皇后了?   耳中忽然响起一个不分平仄的奇特声音,替他解答这个问题:“如果你当时答应了他的请求,现在当皇帝的人就是你了。”   伴着这声音,他看到了自己的激愤和坚定的拒绝。画面中温柔解语的公主忽然抓住他,抬起的手掌中闪过了一抹银色光芒:“我的身世绝不能曝光,既然你不肯为我所用,也就留你不得了。”   随着她素手挥下,任卿胸前忽然一凉,然后就是烧灼般的巨痛,与内腑的痛楚融为一体,几乎烧化了他的神志。   迷离之中,又听到方才那个奇怪的声音说道:“当时你用自己的主角光环交换了复活机会,但为了不影响白明月的主角气运,你这段记忆被抹去了。后来白明月选中了徐绍庭,和他分享了主角光环,把自己的气运分薄了,再加上你这个主角人设跟他们对抗,所以拖了这么久才得到天下。如果你当初接受了白明月,庄帝死后你们就能逼宫上位了。”   虽然不明白什么是主角光环,什么是人设,但他至少知道了邑城公主的身份,知道自己这些年所受屈辱的由来了。他被这毒妇、不、毒夫所害,半生一无所成,还辜负皇恩,断送了大齐江山!他只恨自己当初无能,竟没能阻止邑城公主作乱,可惜现在已经太晚了……   任卿垂眸看着床上僵硬屈曲、大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的身体,缓缓伸出手,拂向还未完全闭上,却已经黯淡得毫无光彩的双眸。   “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他心中掠过这句歌谣,手指穿过自己的脸庞,却空落落的什么也感觉不到。就连给周围的景色、声音也渐渐远去,唯有刚才那个声音萦绕在心头:“恭喜您,在主角模式下失去主角光环并达成死亡结局,开启新增惩罚系统——炮灰模式。”   眼前的黑暗中,忽然多了几行写在空中的明亮文字,字体圆润婉畅,自右而左读来分别是“渣攻”“贱受”,最左边还有个光芒黯淡的“炮灰”。   竟然只有一层字迹浮在空中!   任卿震惊不已,试探着碰了碰那些不知是仙术还是妖法结成的字,手指却从那闪动的光芒中穿过,什么也碰触不到。方才那个奇怪的声音却在他指尖穿过文字时响了起来:“恭喜您选中[炮灰渣攻]模式,重生后请努力让主角受白明月爱上您,并在主角感情路上制造更多波折。”   炮灰渣攻?他碰得明明是头一个词,炮灰不是在后头吗,而且还是灰蒙蒙的看起来就和前两个词不同……再看回来,那个方才还闪着光彩的“渣攻”也黯淡无光了。   那声音又解释道:“本次重生处于炮灰模式下,所以炮灰选项自动锁定,无论选哪一项都会被主角碾压。”   顿了一顿,另一个更活泼正常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这和你以前干的也没什么区别嘛。不过你这次重生处于惩罚模式下,生存难度提到了最高级别,希望你能及早适应环境,做一个合格的炮灰,努力活到主角攻徐绍庭称霸天下的时候。”   这么连着听下来,他好像有点明白空中那三个词是什么意思了,可若真是他猜的那样,他还不如不明白、没听过。无论这声音是鬼怪或神仙发出的,都不像是有什么善意,提出的要求也极为怪诞,不是大丈夫所为。与其受鬼神拨弄,过上身不由己的生活,还不如舍了这条性命,只求个忠贞之名记入齐史。   他只动了动这念头,那个声音就像是能听到,又带着几分不满开了口:“现在的人真不像话,动不动就拿不活了威胁系统!你被白明月捅死时拼了命要复活的激情呢?想尽办法给徐绍庭送经验送人头的行动力呢?一点点困难都受不了,你的前辈死了四次都还想再活五百年呢!不用再说了,我不会放弃你的,来生再见吧!”   第2章 我家好像有点不对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又活了!   任卿睁开眼就看到熟悉的雕梁画栋,并不是后来皇帝赐下的京师府第,而是更加华丽厚重的,他在荥阳任氏的故居。许多年没住在这里,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自己所在的环境,然后仅用了一眼的工夫,就确认自己重生到了小时候——就在坐起来掀被子时,他看到自己伸出两只纤细短小的手,肌肤粉嫩剔透,只在右手指尖上有一层淡得不易查觉的薄茧。   这是习字留下的茧子。他五岁开始悬腕练字,七八岁上大概就有了这样的薄茧。从这薄茧和幼嫩的双手看来,他应在七岁以上、十岁以下,果然是那个鬼神所说的“重生”了。   那么他这一生就要受鬼神摆布,做什么“炮灰渣攻”了?   忆起前世邑城公主逃婚之后,他做下的昏聩之举,再想到被抹掉的那段记忆,任卿很难不把自己上辈子性情大变和那两个鬼神联系上。他们搅乱了他前世还不够,为了再看一回热闹,竟让好容易平定下来的天下重回到动乱中,可知不是善神。   不管他们是好心还是恶意,这一回他绝不能再失了心志,迷恋上白明月这种心狠手辣、丧心败德的乱臣贼子。等过几年被征聘入京,一定要找机会让邑城公主的身份暴露天下,好让天子早做安排,免得受这反贼之害。   至于徐绍庭……按鬼神的说法,前世他和白明月共享主角气运时就能得天下,这辈子他怕是占了自己的气运,将来十有*还是要代齐立卫。不过若没有了邑城公主在身份和气运上的助力,再加上一个神志清醒、有前知之能的对手,徐氏还能不能像前世一样顺利地杀入京师呢?   天子之是平庸仁弱,又不是昏君,只要有他这样的贤臣畏佐,未必不能平定天下,成为中兴之主。   任卿起身走到书案边,想要写下今后要发生的大事,梳理一下思路。   书案放在明亮的东窗下,坐下时正好能看到夹缬屏风后立着的一座鹤嘴铜炉。铜炉的尖嘴里冒出袅袅轻烟,在空中束成一道白线,顶端竟凝出卷云般的形状,从云尾慢慢散开到空中。凝神吸一口气,便闻到比从前常用的苏合香更清逸幽远的味道。   任家几时用过这种烟如卷云的奇香,他怎么不记得了?   从烟云里回过神来,他手里已经拿起了一卷近在咫尺的帛书。那本书似乎是常经翻看,边缘已经开始毛糙,开卷便写着:“锻体之法,本承自天仙。昔者仙帝白衍得上界天书,以大毅力锻炼骨肉,修至绝顶而明悟天道,蹈虚空以升仙界。锻体法遂流传世间,以为以武入道之基,世间第一法。”   把大齐开国之君编成这样,皇室中人知道吗?   开卷不到半尺就能把狱卒出身,因为官府不发饷而带着犯人、流民起义的齐太祖白衍编成仙人,后面的肯定更荒唐无稽。他小时候竟还看过这种怪力乱神的小说?   不,不可能,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攻四书了,从没看过这种东西。大约是哪个侍女收拾书案时,错把哪位堂弟落下的书放在他这儿了吧——   不对!就算是他堂弟们淘气,也没有机会买到或是抄来这种书,家里的长辈们更不会看这东西。所以这书其实不是任家的,而是……临死前那两个声音再度响彻在脑海中:“我不会放过你的,来生再见吧!”   这是那鬼神特地留给他的书!任卿不敢掉以轻心,卷起这一段乱编的历史,抱着了解鬼神目的的念头继续往后看。接下来居然并不是神仙故事,而是正正经经地介绍起所谓“锻体”的境界来:   锻体分为开窍、炼骨、洗髓、通经、合脉、周天、还神和入虚八个境界。   其中开窍境是入道第一步,炼开气海一窍,才能承载真气,算是武道中人。第二步是炼骨与洗髓,经过这一步骨骼就能坚牢如玉,髓满则气壮,寿命也能延至一百二十岁以上,可称为武士。第三步便是通经、合脉,突破后一身经脉通达,真气运转流畅,寿元达到二百岁,称为武师。第四步便是周天,经脉运转相合之后,就有胎息绵绵自生,身体圆满无漏,自成周天循环,入水不溺、刀兵不伤,俗世称为宗师。   再进一步达到还神境界的宗师便可以称为大宗师,寿元接近四百年。还神修到圆满之后也被单独提出来作为一个境界,称为陆地神仙。不过陆地神仙数量极少,而且一般不会在这境界逗留多久就会突破至入虚,也就是……破碎虚空,飞升到传说中的仙界。   写得倒是挺有诱惑力,可是重生前听那鬼神说是让他接受惩罚来的,怎么可能给他真的入道法门。多半还是借此控制他,好让徐绍庭更容易得天下罢了。   正要再往后看,门外却有珠帘响动,四名粉衫低鬟的侍女各捧着盆、盂、巾、镜鱼贯而入。任卿忙掩了卷,起身走到屏风外看了几眼,才认出是自幼照顾他的侍女采蘩、采萍、采薇、采藻。   洗漱之后,采蘩便从熏笼上取下衣裳给他换上。淡青色的春衫轻薄柔软,摸起来凉滑似水,裹在身上却十分温暖。正是嫩芽初绽、春寒未歇的天气,穿了这件薄衫竟也感觉不到一丝寒气。   任卿不免又觉着蹊跷,但看到熏笼里燃着的银丝炭,又觉得应当是自己多心,是他房里燃着炭火才觉不出外面寒温的。他摇了摇头,试图把脑中的违合感甩出去,采蘩心思细腻,见状便担忧地问道:“郎君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任卿微微摇头,和蔼地安抚了一下小姑娘,顺道问了问今天的日子。出口的声音如同石上清泉,带着几分清脆稚嫩,听得他自己十分不适应,侍女却露出了安心的笑容,轻快地答道:“如今是二月廿三了,今日大人便要上京,郎君可是急着要出门了?”   上京?父亲应召入京该是至德十五年的事,难道他十岁时才这么矮?任卿又看了看幼小的身体,神色不动地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他垂下眼时,长长的睫毛便如蝶翼一般颤抖着,脸像雪团般粉嫩,周围碎发柔顺地垂在肩头,身上的衫子颜色也鲜嫩清透。再像长大后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就有种小孩子装大人的可爱神态。采蘩想笑又不敢,掩口道:“是至德十三年。”   十三年,果然之前估计得不错。今年他正是八岁,要到六年后才会得荫职,到至德二十四年,也就是弱冠时被选为驸马。而徐绍庭发迹,则是在至德二十四年公主私奔下嫁——谁知道他们两人是谁娶谁嫁——之后。   任卿嘴角微挑起来,冷冷一哂,拿过侍女捧来的妆镜,看着镜中年轻了二十来岁,稚弱得令人感慨的面容。   这面铜镜清晰至极,将他疏朗的眉和秀长双目映得纤毫毕现。镜中之人虽然年幼,眼中却已透出成人一般沉稳淡定的光彩,于本身的秀美清逸中又添了端凝厚重。就像是一块美玉被雕琢成了圭璧之类的礼器,不但不损本质,更添了底蕴和尊贵。   若没有这样的姿仪,当初也不会被选为驸马,更不会受邑城公主逃婚之辱,被鬼神驱使着丢掉性命了。不过君子如玉,越是经历磋磨,便越是能成大器。不论这一世又将遇到什么,他已经有了前世数十年的经验和对鬼神的戒心,难道还跨不过去吗?   他丢下镜子,带着侍女去堂上请安。此时天色刚刚透亮,料峭春风吹得庭中花枝乱颤,他身上只着一层单衫,居然还温暖得很。看来刚才不是他的错觉,这衣裳的材质果然不俗。   他便问侍女这布料的来历。采蘩娇笑道:“这就是咱们荥阳织云坊产的天水碧双金罗,哪有什么来历。夫人给郎君做了几套入京穿的礼服,用的是蜀山下仙工坊的布料,郎君一见便知不同了。”   真的没什么特别吗?任卿沉思着走到堂前,就被红漆门槛挡住了。往日走惯了的门槛不知怎么显得特别高,他费了好大工夫才保持着优雅清逸的仪态迈过去,抬眼便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父母。   一日之间,他的双亲又从垂暮之年重回了青春。看着他们温柔满足的笑容,听到母亲褚夫人从饮食到衣服无微不至的询问,任卿才终于感到这次重生有那么一丝好处。   前世为了邑城公主逃婚的事,他一直拖着没再成亲,又不务正业,一心只顾打压徐绍庭,连累得父母总要为他担心。这一回他定要痛改前非,为国尽忠,事亲尽孝,早日迎娶一名端庄淑女诞育子嗣,好为任家延续香火。   他垂眸掩去愧疚之色,过去向父母请了安。褚夫人忙扶住儿子,牵着他到桌边坐下,亲手夹了一块甜糯的蒸糕到他碗里,含笑劝道:“阿卿就要和你父亲出门了,路上的东西粗糙,这两天在家里多吃些好东西。”   任卿连忙谢过母亲,也给父母各夹了一块做成玲珑花样的点心。   他父亲任凝笑道:“阿卿年纪渐长,越发懂事了。等这次从玉京朝见归来,父亲就慢慢教你城中政务,将来把这座荥阳城交到你手里,我和你母亲也可以放心颐养天年了。”   慢着!荥阳城什么时候成我家的了?荥阳太守可是到二十年后还活着呢!   第3章 新世界   任凝温雅地笑了笑,说出的话却狂傲无比:“太守?那是什么?这座荥阳城自来就是我们任家的,城主之位现在是为父的,将来定然是你的。”   父亲真是太霸气了,当初徐绍庭恐怕都不能这么轻描淡写地杀了一方太守,还说出这么无视朝廷法度的话来。可他好歹也做了一辈子忠臣,前世还不屈殉国,结果刚重生自己就要成反贼了吗?   任卿心情十分复杂,垂着头跨过一重重或高或低的门槛,随父亲走出了府门。没等他想明白他们一家反贼怎么还能入京朝见,一声霹雳般的惊吼便自门外响起。   他抬眼看去,几步之外竟停着一辆富丽堂皇的四轮马车。车身较平常的车子大上两三倍,质地非金非木,漆成了纯黑色,四周绘以鎏金饕餮兽纹,车窗嵌着明亮通透的琉璃,门窗上又挂了雪白纱帘。车辕上架着的是两只鬃毛像是正在燃烧的火焰、头像虎豹、颈背的毛发如麟片,背后还生着一对五彩羽翼的异兽。   这是什么东西,他家出行不是该乘牛车吗?   后面还有几辆大车,车上也拴着生有肉翅的翼兽,只是不如这两只眩目。任卿眼里心里满满都是那辆大车,根本看不到其他,直到任凝把他抱进车里,才稍稍回过神来,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问道:“父亲,我们就乘这车去京师?”   就是咱们家有本事捕到异兽驾车,就不能低调一点,只在荥阳城里用吗?驾着两只怪物入京,这一路上得吓着多少百姓。更别提进了京……这是打算献祥瑞去还是炫耀武力去?   任凝把他抱到白虎皮垫子上,温和地笑了笑:“你不是早就想乘这辆狁狻车了吗,怎么坐上来又不喜欢了?这次去玉京朝见仙帝,自然要乘最好的车,才能显示我荥阳城的实力。”   不是朝见庄帝,而是要谒先帝皇陵吗?任卿实在是跟不上父亲的思路了。难道是他重生一回,脑子也跟着年纪一起缩水了?   他把额头顶在冰凉的琉璃窗上,想让自己冷静一下。但没想到,才在窗上抵了一会儿,他的脑子就更热了。   隔着透明的琉璃车窗和薄纱窗帘,他竟看到周围的房舍、树木和人都在以极快的速度往落下,眨眼之间车子周围就只剩下了一片碧空,需要往下看才能看到一片连绵的屋顶和玩偶大小的人。   他们竟然飞到了空中!   任凝从旁边看着他几乎要把鼻子贴到窗上的可爱模样,忍俊不禁地说道:“还要半个时辰才能飞出荥阳城,城里的景色你都看过,不用这么紧盯着。到我身边来,为父考较考较你的锻体法诀背得怎么样了。”   锻体法……就是早上那卷把本朝太祖写成仙人的怪书?他脑中猛地闪过一丝灵感,书上的“仙帝”两字和任凝刚刚说的“朝见先帝”合为一体,醒来后见识到的种种怪异之处在这一刻都涌上心头。   他终于不再自欺欺人的念头,承认自己并不是重回到了少年时,而是到了一个充满鬼神之力的奇异世界。   ——那两个鬼神说的“生存难度提升到最高级别”原来是指这个!   这既是他的过去又不是他的过去,和大齐处处相似却又处处是陷井。记忆中的一切都有可能变化,他掌握的先机没有任何用处,只能眼看着这天下再度落入徐绍庭手中,而他自己——   任家现在就形同谋反,他就是想当忠臣都没人会相信了。   事实让人太难接受,任卿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缩回到椅子上对任凝说:“父亲先给我讲讲仙帝的事可好?”   任凝看到他忽然打了蔫,以为他是没背好口诀,怕自己考较,便笑着把他抱进怀里:“锻体法你都练了这么多年,还怕父亲考吗?也罢,既然出了门,就许你放松几天。你要听哪一任仙帝的故事?”   当然是这一任,不过管当今圣上叫“先帝”,就没人觉着别扭吗?   他低着头倚在任凝怀里,满心的苦闷都被藏在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具下,看起来既乖巧又懂事。任凝越看儿子越可爱,得意地捋着颏下三柳长须,缓缓开口:“当今仙帝讳信,是前朝惠妃所出,七十岁践位,至今已经有五十年。不过这位仙帝天资不佳,十六岁才得入道,至今也只是个武士,寿元已到了尽头,只靠着皇室灵药续命而已。”   无论哪一世的庄宗都算不上英主。难怪他父亲都形同造反了,还敢大摇大摇地进京。任卿暗暗为皇室叹息一声,又问道:“那么宫里其他人呢?”白明月现今多大年纪了,开始谋朝篡位没有?   任凝用手指刮了刮他的脸蛋,笑眯眯地说道:“宫中如今只有一位赵昭仪所出的长公主,今年才满五岁,却是真正天资纵横,已经打通气海,成为武道中人了。仙帝寿元将尽,特别爱重此女,若是羊后这一胎生不出嫡子,只怕将来仙朝要出一位女帝了。”   说到女帝时,他还心情甚好地拿儿子开了个玩笑:“我儿如此风姿,将来说不定能被选为女帝夫婿呢。”   当不成女帝夫婿,只能当个驸马,还被公主逃婚扔下了。任卿扯了扯嘴角,勉强答道:“父亲说笑了。”   任凝当然是在说笑,只是看着儿子鼓着小脸认真听自己说话的样子太可爱,逗逗他而已。这次上玉京朝见最重要的事并不是见那位摆设一样的仙帝,而是要拉拢和他一样拥有广阔城池和宗师以上高手的大家族族长。   当年仙朝太祖白衍飞升之前,遍寻天下,天外陨石上落下的浮空石筑造了一座高踞云间的仙都,然后把九州划为十七座城池,分封城主管理。这座城虽然令仙都永远高高在上,俯瞰天下,可也让白氏对九州大地的掌控力降低了。   尤其是到了这一代仙帝,只有武士之力,不乘鸾车根本就无法离开仙城,对地面的掌控力名存实亡,天下的力量和财富大都汇入世家大族手中,仙朝只余一个正统名号罢了。   他略讲了讲仙朝历史,就又提到了任卿熟悉的内容——世家。前世天下就以五姓七家为贵,如今任凝介绍的也还是那几个熟悉的家族和人物,只不过这些世家都成了各自所居之地的城主。   所以他们家并不是反贼,前世的荥阳太守赵原还在家乡好好活着呢。   任卿松了口气,倚在父亲怀里一一记诵那些前世本是大儒或名士,这辈子都成了武夫的同僚亲故的履历。   下午天色刚刚暗下,任凝便吩咐车队落到,在一座名为雍城的小城中过夜。任卿已经是成年人的心性,自然不会像小孩子那样质疑父亲的决定,任凝却主动开口向他解释道:“这座雍城前方是一片雒湖,里面生着紫吻鹭、火麻鹰、蚩蛇等妖兽,不能通行。所以今晚必须留在城里过夜,明早绕湖而行。”   任卿这一天受多了打击,有妖兽这种小事已经动摇不了他的心志了。他诚恳地表示自己什么意见也没有,下了车随父亲和几位同行的近枝族叔一起进客栈休息。   用罢晚饭之后,大人们凑在一起商议接下来的行程,他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沐浴更衣。随行的采蘩、采薇已经备好了香汤,汤水颜色微微发褐,散发着苦涩的草药香气。   任卿伸手掬了捧水,见色泽有些混浊,便问她们:“这是什么汤?”   采蘩躬身答道:“仍是延龄锻骨汤。夫人说了,郎君正是锻骨的要紧关头,路上不方便练功,万万不可省了药汤沐浴这一步。”   到了锻骨的关键时刻,这么说他也已经入了武道,而且现在的水准不弱于白明月了?若能一直保持下去,再到这反贼图穷匕现的时候,他就能亲手抓住他了!   任卿心中鼓荡,手掌微倾,将里面的药汤洒回桶里,跨进了冒着热气的浴桶。滚热的药水烫得他全身的皮肤立刻通红了,泡到的地方针刺一般疼痛,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透过毛孔渗入体内。   像是回应他的想法,一股股热流真的顺着他的毛孔渗入了体内,而且越流越深,直流到骨头上才被撞散,然后结成一片热流网裹住了骨头。   不知泡了多久,他体表的刺痛感渐渐温和下来,乘车带来的疲惫不知不觉消失,只余下温暖舒适的感觉,让人昏昏欲睡。侍女也不再添水,扶着他从浴桶里起来,换上了新的白绢中衣。   任卿两颊被热气蒸成嫣红的色泽,连声音也被泡得更加柔软,倚在床头硬屏上问道:“那卷锻体法带来了吗?”   两名侍女顿时想起白天任凝要考他背书,被他混过去的事,都偷笑起来。采薇从行李中翻出书送了过去,悄悄指点他:“大人不会考得太深,郎君只看锻骨篇就够了。”   任卿接过帛卷,倚在床头看了起来。   这回他已经受了新世界的洗礼,不再拿这卷书当鬼故事看,仔细看了如何打通气海、引气入体,与后面通过特殊的打坐和拳法接引天地灵气覆到骨骼上加固骨质的部分。这些东西仿佛已经看过千百次,稍一过目就都在胸中融汇贯通,手脚不由自主地按着那些图例上的动作微微摆动。   又看了几遍,他便忍不住跳下床练习。   这功法已然刻在了他心底,每一个动作练出来,都比他预想中更流畅到位。骨骼筋肉完全伸展开,呼吸之间吞吐的仿佛不是平常的空气,而是更为浓郁空灵的,就像是沐浴时渗入体内的那种暖流,练得身上和心中都十分快意。   他就在方寸间举手抬足,身姿灵动如鹤舞,宽大的衫袖卷起猎猎风声,刮得搭在架子上的衣衫都摆动起来。   房门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被人推开一丝,任凝半倚在门上,眼中含着骄傲的光彩,静静在廊中看他练功。   第4章 上天宫   转天启程后,任卿就见识到了那片据说充满了妖兽的湖泊。隔着窗子看过去,湖面上飞满了雪白紫吻的鸶鹭,还有些火红色的鹰隼在其中穿行,水面上则蒸腾着灰白的雾气,有如仙境一般。   湖边是千里平原,方圆数十里内都没什么人烟,地上草丛比人还高,隐伏着许多毛色鲜亮的野兽。从雍城出来有几条小路延伸到湖边,有褐衣短裤、肩扛钢叉的猎手没入草丛中捕猎,也有一些胡服骑马的武人直接往湖边奔去。   任凝也倚在窗边,右手倒执着白玉柄麈尾,以其尾端指点窗外:“那片湖上飘荡的雾气就是蚩蛇的喷出的毒气,经年累月形成的瘴气,普通人吸上一口就会致命。所以在雒湖里生活的水鸟都带着毒性,特别是那些紫吻鹭,它们就以蚩蛇为食,爪牙毒性比蛇还要厉。而火麻鹰速度奇快,数量又多,其中雌鹰更会吞吐毒火。我们车队昨日歇在雍城,就是为防夜里宿错了地方,叫这些妖兽缠上。”   的确可怕。任卿望向湖里的时候,竟感觉到远隔着数十里面的一只火麻鹰感觉到了他的视线,锐利的鹰眼直盯着他,眼中一片血红光彩。   那只鹰长啸一声,扬起双翼向他们车队追来。这动静又惊起了几只火麻鹰,跟在它身后,化作几团火块撞向车队。   “它们难道敢追上来吃人吗?”任卿细嫩的手指按在窗上,有些担心湖上那些妖鸟都被惊动。尽管他们出门带的护卫不少,自己也算是个武人了,可父亲手无缚鸡之力,万一不小心受害可怎么办?   他警惕地伸出手挡在父亲身前,细瘦的手臂,看得任凝心中无比温暖,伸手把他按到位子上,自己潇洒地站起身来:“不必担心,这些鸟是破不了车队防卫的,之所以绕路也不过是为了省些时间,你只管看着就好。”   门边侍女会意地打开了车门,寒风顿时长驱之入,吹得众人衣袂翻飞。任凝大袖在风中飞舞,遮住了任卿的视线,人却已一步跨到了车门外,借着最后那一步跳到了空中。   “父亲!”   任卿震惊地扑到门口,却被那名侍女扯住,只能看着他文弱的父亲……在空中飞起来了!   任凝借力弹起来之后便直扑向那几头冲来的火麻鹰。已经冲到车辕上的护卫们全都停了手,落回车上看着他们的城主挥手打散一团火焰,利落潇洒地转了个身,恰恰踏在了一头红云般的鹰身上。   他右手轻挥白玉麈尾,叶尖般的麈尾头上蒙了一层淡淡光芒,轻斩在另一头冲上来的火麻鹰上,然后脚尖轻点,借着鹰身反冲力纵入空中避过一团火焰,侧身挥动麈尾。   一道清光从其上飞出,连断两只鹰首才在空中消散。这一剑收回之后,他竟还能在空中轻身纵跃,轻松自如地漫步回车上,而之前被他踏过的火麻鹰就保持着双臂张开的模样坠了下去。   短短几个呼吸间,任凝便结束了这场杀戮,身上仍旧不染半分尘埃。   这一战简直可以用惊艳形容,完全打破了任卿对武夫的印象。可这世界的可怕程度,也打破了他对自己未来的信心。他努力收拢着眼睛和嘴张开的弧度,才能把自己脸上的表情从“惊悚”收敛到正常的“惊羡”,起身赞道:“父亲方才真如神仙中人。”   任凝笑道:“这又算得了什么。你年纪还小,待修为高些、见识几次战斗就会知道,这种妖禽诛来只如反掌尔。”   或许是他这一战吓到了那些火麻鹰,之后就再没有水鸟缠上他们,平平顺顺飞离了湖边。后面的路程就顺利了许多,绕湖而行虽然多花费了些时间,但能在半空欣赏山川胜景也是种享受。   越接近长安,任卿越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从他十四岁入京,到三十八岁城破身死,这二十多年都住在京中,对这里比对家乡还要熟悉。   这里是他一展抱负的地方,也是他受邑城公主羞辱、名声扫地的地方,更是他饮下毒酒,以身殉国的地方。而现在的他已经重生,长安也成了浮在空中的仙城,人与城皆是面目全非,他还能回到朝中,如他前世所想那样匡扶皇室、维护正统吗?   =============================================================   狁狻车飞行的路线从平直变成了倾斜向上,因为仙都玉京筑在天上,狁狻总不能直飞向上,从长安外十余里就开始斜飞入天。远远的似乎还能看到下方繁盛如昔的长安旧城,其中却没有了纵横数十里的辉宏皇宫殿宇,布局也没有作为都城时那样对称完美。   而九天之上的玉京却和下界的景色完全不同。   这座城是以万年前落于扶桑的一块陨石中取出的浮空石制成。每块浮空石砖能承受六十斤重量而浮在空中,这座都城的城基,包括其上所有的宫室建筑都是浮空石砌成。城中筑出沟渠、池塘,规划好森林和花园,引种了下界各城的珍奇树木,并在花园中饲养妖兽,取其内丹滋养池水和花木,使得所有园景都笼着淡淡的灵光。   城中的房舍因都是浮空石制成,比下界殿阁少了些婉转秀致之处,却更加堂皇庄严,漆色艳丽浮华。石柱与墙壁雕满了精美的壁画,檐角柱头塑着彩绘蹲兽,不承重的地方则用镂空石砖透出明明暗暗的光彩。配上园中四时不谢的灵花,道边青青垂柳,景致层层递进,不让人眼有落空的地方。   因为浮空石数量有限,承载不了更多负重,所以这座城中只住着仙朝皇族和数千宫女内侍。中枢重臣则住在下方的长安城,每日乘仙禽上下朝。只是为了宣扬仙朝实力,震慑四方城主,太祖白衍特地在仙城东部辟出一座迎宾园,供来朝的各地牧守居住。   仅仅是这片臣下住的地方,就已经足够让任卿神思飘摇、目不暇给了。任凝把他带下车来,摇着麈尾笑道:“传说玉京的景色堪比仙境,虽不知是真是假,却是比地上的城池更奢华宏壮。这几日为父要入宫朝贺圣寿,不能陪你,你尽可以在东城游玩,只是不要走得太远,以免误闯内城。”   任卿拱手应是,随着父亲进了为他们准备的客房。   迎宾园中丹楼如霞,层层叠叠地掩在盛开的桃李花云间,远看灿如堆锦。住进去之后,那些房间也是极宽阔精美,陈设着各种御供珍玩。浮空石的地砖上铺着厚可没至脚面的锦毯,房中设有熏笼,地下又通烟火取暖,尽管空中远比地面寒冷,呆在房里时却温暖如春。   任凝先要去吏部述职,几位身为辅官的堂叔自然也要陪他同去。任卿独自留在迎客园中,白天看书和炼习锻体法,天色晚些就会到园中散心——园中白天有不少女眷游玩,他仍旧把自己当成前世那个未曾成婚的成年男子,极看重男女大防,只有在女眷都回去之后才肯出门踏青。   不过月下游园也别有一番趣味。花木上的灵气在月光下更为清晰,像是给树丛上披了一层轻纱。淡淡花香融入月色,红色楼宇在夜色下深沉厚重,比之白天的艳丽宏壮又多了几分静谧之美。   任卿提灯照着花树,曼声吟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两名陪他出行的护卫高声笑了起来:“郎君已入武道,还有什么生年不满百?哪怕是武士的寿数也不只百年,郎君将来肯定能突破到宗师,起码四百年是跑不了的!”   他有点文人忧思不行吗?现在天下又不太平,就不许他代百姓发一句“逝日长兮生年浅,忧患众兮欢乐鲜”的哀叹吗?   所以他讨厌武人,这种时候净会破坏气氛!   任卿的诗也吟不下去了,安安静静地顺着小径往园门走去,打算迎候任凝他们回来。然而走到一处花圃外,空中忽然涌动起淡淡腥气,破风之声从头顶传来,一个身着窄袖胡服,满身血污的孩童重重地从头顶摔了下来。   一名护卫护住任卿,另一名伸手揪住那孩子的腰带,把他拎过来看了一眼,立刻脸色大变:“他左腿已断,右肩骨中了一记裂骨手,像是被人从那边扔到这里的。不知什么人会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毒手,小郎君你看……”   话未说完,一道利风便从黑暗中悄悄发出,却被那名护卫发现,手疾眼快地抽出剑磕了出去。清脆的金石交击声在夜空中响起,两名黑衣人沉默地从花圃中跃出,瞄着那个小孩挥剑。   任卿眼前一花,他的护卫就冲上去和刺客战成了一团,刀兵之声在夜里清脆地响起,带着慑人的血腥杀意。他冲过去护住了那孩子,毫不畏惧地直视刺客,厉声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在京师重地擅杀良家子,是置国家法度于何地!”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又带着孩童特有的尖利,远远地在夜空中响彻。远处渐渐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呼喝声,还有几点灯光自园门处飘来,看样子是惊动了守园的御林军。   那两个刺客依旧默不作声,动作却狠戾了不少,拼着自己当胸中剑,硬是从任家护卫手下挣扎出来,鬼魅一般跃到任卿面前,提剑刺向被他半抱在怀里的胡服少年。   剑上犹带着血腥气,寒光闪闪,让他想起了从前没入他胸口的那柄匕首。他从前不曾屈服于匕首和毒酒之下,难道现在就能被一个刺客吓倒,让他们在自己眼前杀害这么幼小的孩童吗?   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身体已经先于理智行动,惯于握笔的右手抬到空中,握住了那柄寒剑的剑刃。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滴落到怀中幼童的脸上,任卿右手伸得笔直,硬是挡住了这即将刺入他心口的一击。   他手中的剑刃一转,像是剜下了几块肉来,可他握得越来越紧,让那刺客无法抽出,只好弃剑,改用掌拍向他们。然而掌风到了半空就失去了力量,他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但那名刺客的动作的确忽然停住,然后软软倒在了他面前。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是那两名护卫终于杀了刺客,赶上来救了他。   任卿松了口气,颔首称谢:“两位辛苦了,我回去必报知父亲,请他奖赏你们。”   他正想把怀里的孩子交给护卫,放手之际,却借着星光和地上灯笼着起来的火光看清了那张被碎发遮住的脸庞。虽然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气质也天真纯良了不少,可那副堪称温柔妩媚容貌分明就是——   “邑城公主。”他喃喃低语,声音甚至有些轻颤。夜色中那张幼嫩的脸庞和记忆中忽然狰狞的面容重叠到了一起,让他的心中一片混乱。   只要没有这个人,他就不会被人逃婚抛下,荥阳任氏不会被他牵累了声誉,甚至徐绍庭造反也可能不会成功……他的手不知不觉落到了那白嫩的颈子上,指尖颤抖着伸进胡服翻领里。   就在此时,一个尖利响亮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住手!那是你念兹在兹求之不得不可侵犯的主·角·受!”   第5章 圣母系统   这声音……这就是他临死前听到的那个,说不会放弃他,要跟他下辈子再见的鬼神的声音!   呵呵,白明月果然是天命垂青,不论何时都能逢凶化吉吗?可惜他任卿既不畏天也不认命,鬼神越是护着这个乱臣贼子,他就越要杀了此獠以正朝纲!   正当他动了杀机,手指狠狠收拢之刻,脑中又响起一道平板无波的声音:“恭喜您拯救了主角受白明月,获得系统奖励的隐藏金手指——圣母系统,第一级现已开启,所接触到的一切都不能主动造成伤害。”   圣母什么?他一个大男人,和圣母怎么扯得上关系的。自打遇到这两个鬼神就没有过好事,还说什么“所接触到的一切都不能主动造成伤害”,他们能真的给自己一个不受人伤害的法宝?   能的话他现在就不用死了!任卿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全身力道都贯注到手指上,注意力从未有过的集中,不知不觉竟有股热流从他小腹丹田所在涌了出来,顺着胳膊流注到指尖。   他莫名地有种感觉,那股力量若是爆发出来,将是他平生从未试过的强大。   不过为什么手指动不了了……任卿面无表情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一次不行再一次,实在不行试试用胳膊,再不行上脚踢呢?   可不论他怎么试,所有想动的部位都动弹不了,沾到白明月身上的部分却只能用最轻柔的力道,似爱抚一样温柔的碰触。白明月倒是被他摸得很舒服,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在月光下亮得瘆人,嘴角微含笑意,抬手抚向任卿的脸庞,将他眉眼间溅上的一点血迹轻轻抚开,晕成桃花般艳丽的薄红。   “我记住你了。”白明月的声音轻柔婉转,有如梦幻,目中霎时绽开比月色还要明亮的光彩,然后忍痛起身,奔向了来勘查现场的御林军。   任卿仍旧维持着之前的动作一动不动,连眼神也没丢过去一个。实际上,他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心灵指挥,不然早就失去理智把他掐死了,哪还等得到有人过来。   “死心吧!你已经开启了圣母光环,伤害不了自己接触到的人物,再试也没用。”引导者烦恼地叹了一声:“上次重生的顶多就是要把自己弄死,这个居然想弄死主受,更要命啊!”   任卿更想弄死的是这个引导者,可惜对方不是鬼便是妖神,非人力所能斩杀,只好等回去之后再求父母,找龙虎山张天师来除祟了。   引导者似乎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们不是鬼,是来自更高位面层次的引导者。再说给你的这个圣母系统可是原本只有主角才能装备的,你以为它仅仅只能让你成为世间最伟大最宽容的圣母吗?当然不是!系统出品的金手指一向都是买一赠一甚到买一赠二的,圣母值刷满之后,你还可以开启脑残光环,所有见到你的人都必须成为脑残,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任卿冷笑:“我又不是女子,你弄了这么个东西,硬说我将来要当太后,还敢大言不惭地说那是好东西,说自己不是魍魉妖鬼吗!”   “谁说你要当太后了?谁说这系统不是好东西?圣母就是胸怀天下,受尽委屈却宽容别人,道德品质高超的人,哪是你说的那意思了。要不是白明月走的是妖孽路线,这个圣母系统本来应该给他的!”   引导者的声音委屈得不得了,口口声声解释着自己的好意,任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护卫带回房的,耳中只回荡着他叽叽呱呱的恼人声音。他眼前靠下的地方多了一排有形无质的小字,左边写着他的名字,右边写着:   圣母等级:一   圣母品质:不可伤害身体接触到的人或物   现有圣母点数:三十(意图杀害主角,已扣除二十点)   升级需要点数:一百   最下方还有一片灰色的“脑残光环”。   引导者委屈之中还透着点骄傲:“白明月可是这个世界气运所钟,要不是我给你装上了圣母光环,阻止你杀他,你当场就要被气运反噬,不知道又得怎么死了。只要你多做好事,多承受别人的冤枉和伤害,圣母值就能快速上升,到时候开了脑残光环,徐绍庭和白明月也可能受影响不杀你了呢!”   原来圣母的意思不是指圣上的生母吗?那他还真是错怪了这个引导者。   可任卿没有半分愧疚感,依旧冷冰冰地问道:“按着你说的这个圣母的意思,我以后对敌人就要百般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然后等到和同僚或是天子在一起时,因为我之前受仇人伤害多了,开了什么脑残光环,又会让他们变成什么都不懂的痴儿……你倒敢说这是好东西?”   引导者差点吐出血来,苦情地咆啸起来:“你倒着用不就得了吗?其实扶起摔倒的老太太也是可以涨圣母值的,或者给小草培个土浇个水什么的,圣母的光环是要普照世间万物的,你有点想象力不行吗?”   还以为古代人好哄,他喵的比现代人还要麻烦,这身血都快要不够吐的了!引导者憋屈地切断了联系,留下更加憋屈却没法说的任卿独自躺在房里,回想着这一晚上遇到的事。   圣母光环也不碍什么,反正只是不能伤害亲手碰到的东西,只消不用手碰,拿匕首刀剑应当就能杀人。再说他饱读圣贤书,杀人用笔就足够了,何须一定要用刀?   只是竟然亲手救了害死自己的仇人,这才是最叫人难受的。   他右手伤口深可见骨,两名侍女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伤口,时不时地盯着他的脸色,生怕弄疼了他。任卿一直在和引导者对话,后来又忙着后悔出手救人,根本没注意到手伤,治疗途中连眼也不曾眨一下,倒是颇有几分宗师风范。   过不多久,任凝便从宴会上匆匆赶了回来,博袖衫上的衣带都有些凌乱,进门便直奔到任卿床前,满怀愠怒地直盯着他裹成粽子样的右手。   任卿连忙起身行礼,转眼一看两位堂叔任凂和任净也都跟着回来看他,便也上去一人作了一揖,惭愧地说道:“怪我行事不够谨慎,累得父亲和叔父担心了。还要多谢父亲为我留下护卫,方才都是亏得他们,我才能脱身。”   他是真心后悔救了白明月,还被扣上了个圣母系统,脸色难看得吓人。父亲和叔叔们却以为他是受伤太重,疼得脸色发青,连忙和颜悦色地劝他不要多想,养伤要紧。   任凝看过伤口后倒是缓了脸色,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小的玉瓶递到他手中:“这是仙帝赐下的御药灵髓生肌丸,你晚上吃一粒,到明日伤就好了。今晚的事涉及宫闱之私,不要和别人说起,仙帝明日或许要召你觐见,早些睡吧。”   那伤药十分管用,服下之后疼痛立刻缓解了不少。只是任卿这副身体毕竟还在幼年,受伤之后精神不济,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连父叔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皇室仙药的确有灵效,转天起来后,他的手就像没受过伤般轻松,拆下裹伤布,只能看到一片鲜红的印子,翻卷的伤口已完全长在了一起。试着握了握手,触到伤口也不觉着疼痛,而且关节运转十分灵活。   他前世从没听说过邑城公主遇刺,昨晚来不及,早上裹好伤后便问侍女打听:“你们可听说了我救下的那个孩子的消息?”   侍女没听说什么,他眼前蒙着的那个圣母系统却忽然闪了一下,圣母值那一栏忽然变成了三十一点,同时一个平淡得不像人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主动关心主角受,使用者圣母值增加一点。”   任卿:“……”   他根本不关心白明月,也不想变成圣母,他就是想知道白明月是死了还是残了而已。   虽然没从侍女那儿得来消息,外头倒还有别人来替他送消息。起来后休息了一会儿,迎宾园内便来了一群内侍宣旨,说是仙帝召他到宫内赴宴。   宣旨的小黄门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一路上拼命夸奖任卿少年英才、前途无量,还称仙帝早就知道他天资过人,堪为国家栋梁,今日赐宴怕是要赐他个出身,让他以后有机会别忘了拂照自己。   任卿原就为这事后悔不已,还强笑着敷衍了一路。好容易进了紫宸殿,小黄门不敢再说话,他才出了口气,行大礼参见了皇帝,然后侧身见过坐在阶下的任凝兄弟。   他行止有度,礼仪优美准确得连许多在礼部演过礼的外省官员都比不上。庄帝本就是平易近人的性子,见此更是满面笑容,夸奖他有乃父之风。   任凝代儿子推托了几句,庄帝却不以为意地说道:“爱卿过谦了。朕看你这儿子器量过人,小小年纪便有舍身救人的胆识,将来前程只在你之上,不在你之下。”   城主已经是九州官员最高的位置,再往上不是入玉京为枢臣,就只能封侯裂土了。任卿有些惊喜和期待,垂眸等着庄帝的敕封,结果却得来了一句:“昨日任卿所救的是朕的掌珠明月,朕看这两个孩子年貌相当,根骨和武道修为也相匹配,想要你这儿子给朕做东床快婿,卿意下如何?”   胡闹!庄帝怎么能赐婚给他!驸马不是该在朝中和世家子弟里筛选三次,直到公主及笄才选的吗?   难道他命中注定,避不开娶白明月这一关了?   第6章 人怕出名   如今的武道世家都习惯联姻,以此获得更好的武道血脉。仙朝太祖白衍是以武入道的第一人,这些拥有仙帝血脉的公主们自然不愁嫁。若是仙帝伸手找任家要女儿,任凝或许会考虑一下仙帝的寿元,舍不得白白赔上个嫡女;但是要嫁一个五岁入道、武学天资奇高的公主给他儿子,他自然什么意见也不会有。   庄帝下旨,父亲欣然接受,任卿见这事快要推不出去了,只得自己站了起来,在殿中和乐气氛中浇了一盆冰水:“臣不敢欺瞒陛下,臣昨日于园中救的并非公主,而是一名男童。”   虽然早了点,但现下真是揭破白明月身份最好的时机。无论庄帝以后怎么安排这个庶长子,只要不让他和自己、和荥阳任氏扯上关系就好。   庄帝不以为忤,反而呵呵笑着,对任凝称赞了起来:“这孩子真是诚实,这样天大的好事落到头上,还知道不敢轻易贪功。”笑过又转向任卿,慈爱地说:“你昨晚救的便是朕的女儿,她不过是小孩子心气,换了男装而已。”   他不是女扮男装,而是男扮女装!任卿实在想告诉庄帝真相,可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   难道说是白明月上辈子告诉他的?这也太荒诞了,别人必定不信,就是信了也要找道士把他这个重生之人当妖孽收了。可是……难道说他摸到了公主胯间之物……   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   他正拼命想着有什么证据可用,屏风后忽然转过来一个穿着大红宫装的少女,手中执着缂丝便面遮住下半张脸,仅露出一双明亮得惊人的凤眼,目光定定落在任卿脸上。   任凝兄弟立刻起身,顺便把紧盯着那张脸无法动弹的任卿也拉起来给公主见礼。   这一揖根本没落下,就被身边的宫女扶住,前世有仇今生相冲的白明月走过来向他施了一礼,娇声软语地道了谢。任卿无奈地客套了一句,耳中立刻又响起刻板平淡的声音:“得到主角受的感谢,圣母值增加两点。”   就不能换个词吗?听着圣母就想到圣母皇太后,哪个男人受得了啊!   庄帝对这个女儿十分爱重,温和地笑着,招呼他到自己身边来:“明月昨晚受委屈了,朕已经着廷尉去查那些刺客的来历,不日就能有结果。不过你这么急着过来,是来催父皇为你报仇的,还是来见任家小郎的?”他调侃了女儿一句,伸手把白明月抱到膝上,指着任卿问:“既然任郎救了你,父皇把你嫁与他可好?”   白明月一双既狠又媚的凤眼缓缓转动,眼波中透出几分喜色,看着任卿低低答了一声:“父皇说什么便是什么,儿皆无异议。”   他没有,任卿可有。虽然指证不了这个公主是男的,但婚事也绝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下来!   任卿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拱手答道:“我救人只是激于一时义愤,不愿意让仙朝百姓无故被害,并不是为了公主的身份。若是我昨日救人,而今日便要公主以身相许作报答,岂不成了挟恩图报的小人?何况我还在年幼,又是武人,若中途有什么不妥,岂不是误了公主终身?请陛下三思。”   他急得差点要诅咒自己早夭了,庄帝却还是笑咪咪地像尊大佛一样坐在上位夸他“忠直诚实,堪为皇女良配”,直接就想把他养在宫里当女婿了。不过到底考虑到任卿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可能,给这份婚约定了个限制条件:“阿卿与明月都已经入了武道,寿元以后必会长久,倒也不必急着成婚。元精失得太早对他们武道修行不利,所以朕愿与你家约定,等他们两人都成了武师,朕便为他们赐婚可好?”   只要不立刻赐婚就好。任卿暗地舒了口气,跟着父亲和叔父们谢恩。   任凝兄弟看他的眼光充满慈爱和自豪,庄帝也是同样欣喜。满宫上下大概只有他一人不高兴,宫宴回来后,庄帝和皇后、赵昭仪宫中都有赏赐下来,连送礼的宫人都个个面带喜气,恭喜他小小年纪就得了皇帝垂青。   同住在迎客园中的各城城主也纷纷上门,恭喜任家生了个将来能娶公主的好儿子。白明月不仅出身高贵,天资亦是绝佳,还能带着仙帝白衍传下的正统锻体法下嫁,哪怕庄帝死后羊皇后掌了权,能娶到这位公主也是合算的。   任家的孩子怎么这么幸运,随便逛个花园就能救了公主呢?再回头看看自己年纪差不多却远远不如人家懂得讨女孩欢心的儿子、孙子,众城主的脸上难免挂了颜色,无形中给任卿招来不少仇恨。   但除了嫉妒和仇恨之外,也还是有人对他抱着更正面的赞赏态度的。   过了没两天,庄帝的新宠王贵人和她父亲彬城城主王烨被查证出是刺杀公主的主谋。行刺公主依律当处族诛,来朝见的王氏众人都下了诏狱,廷尉左监曹诚领旨去王家缉拿剩下的王氏族人。众人的关注焦点转到了彬城,也就不再像之前那么关心任卿英雄救美之举了。   而这天晚上,任卿在父亲房中见到了一名神情疏朗的儒衫男子。   那人外表虽然不及他父亲清逸俊雅,身上书卷气息却更浓,举手头足无不合乎礼仪,动作潇洒从容,有种“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恰到好处。   竟是大儒郑卫!他前世不是清高得不肯受朝廷征辟,一直窝在山野教书,直到十几年后才入帝京吗?   任卿愣了一下才过去行礼:“任卿见过郑先生。”   郑卫手中正摇动的麈尾停在胸口,目中带上了几分惊讶之色:“你认得我?”   怎么能不认得?   当初他主编《六经集注》时,郑卫正是他召集来的大儒之一,主要负责注《论语》。后来他还把郑卫的注释按自己的思想改了不少,被这位大儒评为“才思独蕴,析理精微”,两人相处得可是十分融洽。   任卿这才想起自己现在不该认得他,便随意找了个借口:“晚生曾听人说过先生的风采,今日得见名士,又怎会认不出来?”   郑卫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笑容,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他侧倚在凭几上,等任卿坐下后便问:“你那天在宫中奏对,说自己不愿意挟恩图报而娶公主,这可是你自己想到的?”   任卿答道:“正是,君子之行应当符合礼义,我救公主是为了不悖逆本心,不是图什么回报。公主与我的婚事并未定下,还望先生替我解释几句,以免耽误了公主未来的姻缘。”   他现在见人就要解释和公主没有婚约,惟恐别人误会得太深,等白明月逃婚或是男子身份曝光时,再牵累他们任家一起丢脸。只是别人总不信他的真心,连任凝等人都被表面的好处蒙弊,不舍得断了这要命的婚约。   或许是他的态度太过真诚,郑卫倒是相信了他是真不想娶公主,绝非出于虚伪的客套。   他身上的气息更是温煦,扭过头对任凝说道:“令郎器量宏大、性情忠直,且又不受官爵美色诱惑,真是难得。而且能以锻骨期的修为硬接下刺客致命一击,武道修为也足够扎实。我实在喜欢这孩子,所以今天才厚着脸皮不请自来,想要令郎给我做个弟子。”   武道修为够扎实和做他的弟子有什么关系,他不是隐逸大儒,专研论语吗?   何况要读书也不必跟着他读。郑卫学问虽佳,却不怎么会教弟子,平常自己盛张女乐于帏幕后,让弟子们在幕前读书,教了几十年也没教出一个成器的弟子来。也就是他自己学问精深,名声在外,才能年复一年骗那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来求学吧?   任卿与他曾经是同僚,自然不会有真正的少年见到世外高人的感觉。可是这一世的郑卫已不是大儒,而是当世少有的几个大宗师之一,据说已经接近了还神圆满的陆地神仙境界,整整高了正准备冲击大宗师的任凝两个小境界。   武道需要苦修,更需要高屋建瓴的指点。得郑卫这种境界的高手指点一句,甚至胜过数十年苦修。   所以任凝才不管他家里养着多少歌伎舞女,听闻儿子能入这位大宗师门下,脸上便透出了喜悦的光彩,起身施了半礼:“小儿顽劣,以后就要托赖前辈教导了。不管前辈有什么需要,我荥阳任氏一定尽力满足。”   郑卫神情也十分愉悦,躬身还礼:“城主太客气了,我一见令郎便觉喜爱,可见是师徒缘份早定。我授徒时绝不藏私,来日必定还给城主一名大宗师。”   这两个人愉快地决定了任卿的未来,让他给郑卫行三叩九跪大礼,定下正式的师徒名份。   郑卫在自己开的关山书院——如今叫关山武道院——里收了许多学生,却都只是记名授功,不是一对一指点的正式弟子。任卿算是他的开山大弟子,礼仪自然格外郑重,行足礼数之后就规规矩矩地站在师父肩下。   任卿分不出是认了前世下属当师父,还是认了个完全不会教徒弟的师父更悲剧一点,反正他是两项都赶上了。而且有师徒名份压着,以后只能腹诽两句,前世那样想说什么说什么,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人家文章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当别人弟子真是件令人忧伤的事。   第7章 徐家   郑卫认了这个弟子之后,根本不打算让他回家拜别母亲、收拾行李,直接就要把他带走。他的理由也相当充分,完全是为了任卿好,由不得当父亲的不答应:“皇长女遇刺一事虽然推到了王贵人身上,可天下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这件事与羊氏脱不了关系。任卿才得兼备,羊后必定不会让皇长女得此佳婿,说不定在路上安排了什么。这孩子不如直接随我回关山武学院,免得中了羊家的算计。”   前世郑卫开的是关山书院,这辈子连名字都没换,直接成了武学院,恐怕教学方式也和前世一样不靠谱。   任卿实在不想这么早就跟他走,任凝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也舍不得。可是想到儿子能早一天受到大宗师教导,也就狠下了心肠,拉过他教训道:“待大朝结束后,你就随着郑前辈回华亭吧。以后好生练武,不可任性,别辜负你师父的教导!”   至于他自己,既然想到了羊皇后一家会对他儿子和未来儿媳不利,这种事就绝不能姑息。任卿随郑卫西下之事可以暂且瞒下,这一路上羊家不来生事最好,若是真敢打他儿子的主意,他有的是时间设下陷井,切断羊家几只爪牙。   宫中也不能再出事——羊后独占圣宠的时间太长了,赵昭仪那里也需要一些更进一步的助力。赵氏寒微,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亲友,还有谁比公主未来的婆家更合适插手此事呢?   趁着大朝还没结束,任凝便和宫中布下的眼线联络,拉近与赵昭仪宫中的关系。任卿虽然知道他将来的大敌其实是这位谋朝篡位的公主而不是占正统之位的皇后和太子,可他也管不了父辈的安排,只好自己回房努力练武,准备将来有一天亲手擒拿逆贼。   他一片拳拳报国之心,竟被人传成了为了配得上公主而努力练功。这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入禁宫,招来了他根本不愿意见,却总是莫名其妙扯上关系的白明月。他穿着一身素白襦裙,披帛当风而起,裙裾上还沾了点点桃花瓣,手中执着一把绡金边白绢纨扇,扇上绘着一枝桃花,正如他这个人一样带了几分过于凌厉的艳。   任卿无奈地见了礼,忍不住刺了他一句:“臣这里房舍狭窄,又多有男子出入,皇女身份尊贵,怎好在这里驻足。”   耳边居然又响起一声招人厌烦的:“关心主角受,圣母值增长一点。”   不仅圣母系统分不出好歹话,白明月也一样当他在关心自己,将那柄扇子向下移了移,露出一张尚未长开,却已见得到前世倾国之姿影子的面容:“任郎多虑了,我等武道中人只有境界高下之别,没有俗人那等尊卑之分。你炼骨已近小成,我才刚刚入道,自然该是我来拜望你。”   雪白的纨扇抵在他尖尖的下颏上,给他平添了几分柔软,却不太显女气,还不像前世的邑城公主那样婉媚。他说话时身子不停往前凑,逼得任卿步步后退,直至抵在屏风上再没有退路,才忽然动手,将那枚扇子塞到了任卿手中。   “这扇子上的桃花是用我那天伤口所出的血绘制的,经过炼器师炼制成了下品灵器。以后郎君拿着就能知道我的安危,若有机会,说不定还可以再救我一回……”白明月眼皮微微垂下,手指在扇面桃花上拂过,嘴角微挑,露出一丝诡艳的笑容。   任卿手指一松,那枚扇子将要掉下去,却被他硬是塞了回去,握着那只比自己还要大些的手掌,释出足以握碎骨骼的力量。他另一只手按在自己耳上一枚红珊瑚珠似的耳珰上,满心愉悦地低声说:“那天任郎为了护我流下的血,我都收集起来,炼成了此物。以后不论你到何处,我都能凭着它找到你了。”   小小年纪竟然古怪到了这地步,难怪长大能谋朝篡位!   任卿忍无可忍地抬手去抓他的耳饰,白明月却往后一张身子,倒退出四五步才站定,笑微微地对宫女们说:“既然心意送到,我就不打扰任郎练功了。我们回宫去。”   任卿追了两步,便看到满院的内侍和任家的几位堂叔,情知没办法把那耳饰弄回来,只得依礼送了公主出门。回去之后他就狠狠把扇子掼在地上,采薇和采蘩不知他恼什么,也不敢上去劝解,等到他去厅中练功时才捡起团扇,收进了他行箧里。   任凝听说此事,便把他抱进怀里,朗笑着教导起来:“皇女是觉着我儿生得太过风流俊秀,怕你日后爱慕旁人,才特地将这纨扇送过来,提醒你莫使她有秋扇见捐的悲哀。不过是小女儿心思,你该多体谅她才是,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这姓白的哪里是女儿心思!一个男人成天扮成女子,为了权势就肯嫁给男人做皇后,还弄这种鬼蜮伎俩监视任家……实在是不知廉耻!   任卿满腔苦衷说不出口,回去之后就翻出纸笔写字静心。足足写完了一条松烟墨,这次圣寿大朝也到了尾声,各城城主都领过了宫中赏赐,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而任卿与父亲、叔父们的分别也到了眼前。   郑卫从这时起就露出了严师的本色,只许他带些衣裳和日用品,两个侍女绝不能跟着同行。任凝自然满口答应,最后一次抱着儿子,恋恋不舍地安慰道:“父亲会常派人看你的,你要好生习武,等修为高了就有机会回家探亲了。”   带着儿子出门一趟,还没回家儿子就多了个公主未婚妻和大宗师师父,任凝对此满意得不得了,就连儿子即将要离开自己的伤感都冲淡了许多。   任卿前世离开父母就有数十年,今生又要离开,心中甚是不舍。好在这一世的人寿元都长,等他学武有成再回去尽孝也不晚。而且按着前世算来,明年初他的二弟就要出生,到那时候父母也就可以分分心,不会太想他了。   他认真地听着父亲吩咐,又叫任凝回去后代他安慰母亲,依依惜别之后,就跟着郑卫上了关山武学院的马车。   那辆车由两只白颈黄纹、嘴如鸟喙的角驳拉着,车厢外表不如任氏的精美,内里却也宽阔舒适。郑卫那些弟子中修为最高的还没踌入宗师境,朝会时他就一个没带,只带了几个仆人和侍女路上服侍。   车子飞入云端,远远还能看到任氏惹眼的车队,但两队人一东一西,终究是越来越远了。   任卿对着车窗叹了口气,拧回身端正坐好。他这么老实地不哭不闹,郑卫满意之余还有些怜惜,温和地安慰道:“你努力修行,等突破到了武士之后我就给你放假,允你回乡探亲。”   任卿眼底写满坚定,轻轻颔首。他不光是为了父母,更为了维护大齐正统,为了还没出生的末帝白琏。他要面对的敌人太过强大,自己不快些强起来,怎么能护得住那位始终信任和倚重自己的可悲帝王呢?   他神色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沉重苍凉,郑卫担心他郁结于心,便说道:“我们这趟不直接回关山,先要南下一趟去接我外甥。他大概和你差不多大,以后在山上你们两个住在一起,就不必担心周围都是大人,没有玩伴了。”   他自己就是大人,不需要什么玩伴。但任卿能感觉到师父的关心,便打起精神来答道:“太好了,我是家中独子,自幼便盼望有个弟弟能陪我呢。不知我们要去何处接师弟,到时见了面又该如何称呼呢?”   提到那个孩子,郑卫也有些迟疑,想了想才答:“他父亲家姓徐,住在蜀山下的益城里,并不是什么大族子弟,小名大约是叫阿继。”   居然姓徐吗?刚见了白明月,就又要见到徐绍庭的同宗,看来他跟这两个“主角”还真有缘份。   不过前世没听说徐绍庭和郑卫有什么关系,而且他从未提过自己的出身,祖上应当出自庶族。益城徐家在世族中排不上名,但好歹也算是一郡之望,若是他出身那家,早可以凭着出身收世家之心,不至于到登基都被讥笑是寒门草莽了。   他最近大概是被白明月吓到,才会这么草木皆兵的。任卿自嘲地摇了摇头,随着郑卫一路往西南而去。   这片九州大地比前世的齐国更大几倍,从荥阳飞到长安便花了小半个月,这回飞到益城,却是足足用了两倍的时间。这一路上任卿白天读书、晚上用药汤沐浴锻骨,已经感觉到自己的骨头一天天厚密坚牢,每次锻体的时吸入的灵气竟有种无处可补的感觉。   郑卫探了他的经脉,满意地笑道:“你修行得甚是用心,炼骨已臻至圆满,不消太久就可以突破至洗髓期了。这些日子先不急着修炼,等回到关山之后再行突破,之后配合丹药修行,才能更好地巩固境界。”   此时他们也已到了益城外围,没有时间让任卿安心练功了。徐氏宗族聚居于益城东部,郑卫便命车夫直接驶到了徐氏所住的两条街,将车子停在空中,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信纸,输入了自己的真气。   那张信纸得了灵气滋润,就在空中化作一只灵巧的纸鹤,绕着郑卫转了两圈,撞出车窗往道北当中一户颇为豪华的宅第飞去。郑卫牵着任卿的手迈出车门,脚下空无一物,却像是踩着台阶一样稳稳当当地顺着纸鹤留下的灵光走了下去。   徐氏已有不少人被他们惊动,在下面惊惶地指指点点,还有几个衣着华贵却不够时兴的中年人从房里跑了出来,慌慌张张地在院中问他们是何等人,为何闯入徐家。那些人大多不通武道的平凡人,修为最高的才不过武师级数,倒是能看出郑卫出手不凡,却也对他穿门入户却不拜访主人的无礼之举没有任何办法。   郑卫前世素来以知“礼”闻名,可在徐家穿行时竟毫无顾忌,直闯到了人家后宅,循着清光落到了一处看起来有些破蔽的小院落。   朱漆大门紧闭着,将这座院子和周围鳞次栉比的精美建筑隔成了两个世界,院里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耳房。房子像是许久没修缮过,露出几处斑驳的木色,窗棱上糊着的白纸已经发黄发脆,推开屋门便是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迎面而来。   郑卫的目光从看到这院子就冷了下去,此时更是铁青着脸推门而入,看着旧床上一名形容枯槁的女子,冷冷问道:“你现在知道悔了?”   任卿被房里的味道冲得倒退了两步,才跟进门去,看到了站在床头的一个小男孩。那孩子大约只有三四岁,瘦得厉害,神色却十分宁静淡定,隐隐有些期待和向往,像是早知道他们两人是谁,一直等着他们来推开这座门,带自己母子离开。   任卿曾住过阴曹地府一般的诏狱,此时看着这死气沉沉的房间,却觉着比狱中更阴冷难禁。   他正是该结婚生子的年纪,最看不得小孩子受苦,忍不住上去握住了阿继冰冷的手,把他拖到门外阳光和春风之下。他本想拿些吃的哄哄这孩子,可惜在怀里掏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好先拿出手帕来给孩子擦了擦脸,温柔地安慰道:“屋里那位先生是你舅父,我是他的入室弟子,也就是你师兄。以后先生会照顾你母子,你什么也不用再担心了。”   他的手绢上熏着淡香,擦过那张黄瘦的小脸时,便有泪水自阿继过份明亮的眼中流下来,沾湿了他的手。温热的泪水直烫到他心底,他伸出手搂住阿继幼小的身体,耳中猛然响起系统平淡无波的声音:“细心照顾主角攻,圣母值增加两点。”   “得到主角攻真心感谢,圣母值增加五点。”   主角攻……徐绍庭?!   这不可能,上辈子没有这一段!任卿死活不敢相信,木然搂着“阿继”稚弱的身体,死死盯着他的脸,企图找出能证明他就卫开国之君,大齐天下最大的反贼徐绍庭的证据。   第8章 大儒风范   先是和白明月订了婚约,现在又遇到徐绍庭,难道他这辈子都要跟反贼纠缠不清?   任卿不知道自己扶着徐绍庭肩头的手用了多大力道,只听到耳边不绝的:“系统绑定者有暴力伤害倾向,系统已自动修正力量输出。圣母值降低一点。”   那声音连绵不绝,吵得他脑中一片嗡鸣声,眼前“阿继”脏兮兮的小脸又和他记忆中徐绍庭意气风发的面容融合到一起,晃动得他心烦意乱。耳边响着一片极尖利的嘈杂声,像是有数十个人在说话吵闹,什么也听不清楚,只余一股无处抒发的烦闷难受。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掩着耳朵厉声喝斥道:“闭嘴!”别在他耳边说什么主角、圣母之类的鬼话!   周围竟真的清静下来。任卿深吸了口气,一手按着眼睛平复心绪。怀中忽然传来一道稍有些颤抖的清脆童声,安慰他道:“师兄别怕,这些人不会伤害你的。他们顶多只会骂我两句而已。”   什么人,这里不是只有徐绍庭母子吗?任卿放下手来,心情复杂地看着瘦小的男孩,从前世延续下来的仇恨渐渐退去,神思又清明起来。他实在没办法像刚才那样毫无芥蒂地安慰这孩子,只能克制着看他一眼:“我刚才有些头痛,故而失态,你不要在意。”   说罢转头环顾院里一圈,便看到了刚才脑中嗡鸣声的一半儿来源——这院子里不知何时已挤了许多精壮的仆役,还有两三个衣着精美,像是主人模样的年轻男子。从他们站立的姿势和呼吸方式看来,倒也像是武道中人,只是他接触武道不久,看不出别人的深浅。   门外再远处还有不少年长的女眷,被一群侍女环着,躲在男人身后窃窃私语。   任卿在他们身上扫过一圈,但见这些人衣饰鲜明、精神饱满,和院里这对形容枯槁的母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饶是他与徐绍庭曾有灭国之仇、夺妻之恨,此时看到这些人也没什么好印象,冷冽地问道:“我师徒是来接徐夫人与徐……师弟回关山的,不知汝辈是何等人,竟在此喧哗?”   “我们自然是徐家的人,你说我们是何人!这里是徐氏内宅,不是你们要来就来、要去就去的地方,狂徒还不束手就缚,一会儿城主护卫队到了,定要将你们拿入大狱拷问!”   郑卫还在房里替妹妹续命,任卿看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也只好替他护住徐绍庭,朗声答道:“我是荥阳城主之子任卿,家师是徐夫人之兄,关山书……武学院山长郑卫。我们师徒来此是为了接郑氏夫人与徐师弟回关山书院,不知徐郎安在?”   徐绍庭站在任卿身后,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紧张得闭住了呼吸。   徐家人倒还有几分见识,听到荥阳任氏和郑卫的名字就变了脸色,仔细打量他的衣裳和佩饰。为首的年轻人勉强扯出了个笑容:“小郎说的可是真的?郑氏……二嫂竟是大儒郑卫之妹?”   任卿看到他们卑躯屈膝的模样,又想到床上那位生死不知的女子,嫌恶地皱了皱眉,点头应道:“幸亏师父来了,不然还不知你们徐家如此苛待妻子!此事不是外人可管的,你们去将徐……阿继的父亲带来,我师父要当面和他说话!”   徐家的人也不是没脑子,单看郑卫能从空中一步步走下来,便知道他的武学造诣远在徐家所有人之上。所以门外即便挤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打扰任卿,更不敢往那间房里踏上一步。   如今知道了这两尊瘟神的身份,他们心里更是发苦,两个年轻人还能涎着脸让任卿请郑卫到上房坐坐,那群女眷中就有人开始埋冤一名年长的妇人不该这么搓磨儿媳了。   徐绍庭从任卿身后探出头来,愣愣地看着那些人,嘴角紧紧抿着,眼中露出了几分悲伤怅惘。   他祖母徐夫人被妯娌数落得既尴尬又愤怒,费力地扯出一抹假笑,上前几步,冲着徐绍庭伸出了手:“阿继乖,祖母疼你呢。你跟任家小郎说,祖母不曾苛待你们母子,只是你母亲病了怕过人,不得不住到偏院里。”   徐绍庭仍是那样木然的神色,一语不发地看着徐夫人,看得她险些绷不住笑脸,提高了声音叫道:“阿继乖,带着小哥哥到祖母这来,祖母给你们拿糖吃。”   任卿虽然看不上徐家的作派,但从自身说来,更是盼着徐绍庭能留在徐家,免得以后朝夕相对。他侧了侧身,回头问道:“你愿意过去吗?有郑先生在,徐家不敢再苛待你们母子,她毕竟是你祖母,违逆的话会有损你的名声……”   徐绍庭反而后退了一步,枯瘦的小脸正对着远处的徐夫人,神色竟有几分渊深莫测:“从前他们待我和母亲,便是凭着身份财势强压着我们。可是如今舅父和师兄来了,他们又为你们的身份所迫,不得不对我低头……难怪徐氏汲汲于权势,只有握着权势,才不会叫人轻易欺辱。”   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想法,难怪会和白明月一拍即合,为了皇位娶一个男人为妻。这孩子若不及时教导,哪怕扔在寒门小户家里,几十年后仍要是个反贼!   若是去了关山书院,有郑先生看着读几年圣贤书,或许会懂得忠孝节义……   不,不对。他差点忘了,关山书院已经成了关山武道院,只教武术不教经书。郑卫已经从大儒变成了大宗师,哪还教得好徐绍庭呢?   这世上坚守着文臣气节,还能知道这个小小孩童将来的危害,肯用心从小扳正他的……只剩下他自己了。任卿神色复杂地看着对面枯瘦的男孩。这孩子现在还是郑卫的外甥徐继,是可以被他带在身边教导的。只要他管得严些,也有机会让他一辈子都是徐继,不变成卫国开国帝君徐绍庭。   他伸出手抓住徐绍庭,用尽力气,像是抓住了大齐的安宁未来,冷冷地看着门口万分尴尬的徐家人:“郑夫人身体不适,阿继还是留在这侍疾吧。我也在这里陪他,等到徐郎君归来,师父自然有话和他说。”   徐家的事任卿懒得插手,徐绍庭做儿子的又不能直言父过,他就直接把人带回偏房休息。这孩子虽然将来要当反贼,现在倒是个听话勤快的好孩子,进门之后便涮了自己的杯子给他倒水,还在床上铺了自己最好的被褥请他坐下。   任卿看得心酸,捧着水杯说道:“你不必做这些事,先坐下歇歇,我们呆不了多久就要回郑家了。”   徐绍庭这才停了手,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边,乌黑明润的眼瞳透过长睫偷看他。又过了一阵,徐家院里响起了沸腾的人声,徐绍庭之父徐离终于被人叫回家中,来到这间小跨院见妻舅。   此人还十分年轻俊美,又没留须,看起来正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从他进来这一刻,徐绍庭的笑容便冷了下来,出门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父亲。任卿在后面跟上,却看到徐离抬手打了徐绍庭一掌,恨声说道:“逆子!竟坐视祖母受孺子之辱!”   第二掌下来时任卿就已经赶了上去,伸手挡住那一掌,忍着怒气问道:“徐郎君是觉得与我说话,是有辱令堂与徐氏尊严了?”   徐离的脸色青了又红,到底顾忌他的身份,不敢公然动手,甩着袖子冷哼了一声。   正在此时,正房大门被人从内推开,走出一名宽衫大袖、飘然若神仙的中年人,冷冷叫了一声:“徐离。”   当面直呼人的名字,已经是极不客气的叫法了,徐离自然听得出他心情不好,连忙低头拱手,问道:“舅兄怎会来这里?这处院落太狭窄,不方便说话,请宗师随我到堂上坐坐吧。”   周围的徐家人还未散去,又多了几名武师级的护卫和长辈,其中一名修为最高的老者也走上前来,请郑卫随他们到正房去。至于郑氏和徐绍庭,他们保证立刻就换到最好的院落居住,不让他们母子受半分委屈。   郑卫叹道:“早知有今日,何必做出这种不给人退路的事?我妹妹若不是被你们欺凌太过,寿元不久,也不会写信将外甥托付给我。”   他神色微有些苦恼,风度儒雅端方,即便衣服压褶了、脸色有些灰暗,依旧令人倾心。徐家那名武师长辈叹道:“阿离父亲早亡,又被他母亲娇惯坏了,小孩子家不懂事,有些风流罪过。有郑先生教训他,我们做长辈的也会多加管束,以后必定会与妻子相敬如宾,不会闹出这样的事了。”   郑卫不答,只看了徐离一眼。   徐离立刻反应过来,赌咒发誓以后只宠爱郑氏一人,再也不接近其他侍妾婢女。   他说得情真意挚,郑卫的脸色略缓了些,双手交握在身前,徐徐说道:“是我郑氏没教好女儿,使她私奔徐氏,本不堪为妻。承蒙徐家怜爱,才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地,是我有愧啊!”   徐家人没想到他来得这么风风火火,说起话来竟比任卿这样的小孩子还平易近人,连声道“不敢”,又保证以后要善待郑氏。然而他话风一转,态度又凌厉了起来:“不过当初徐氏子在关山武学院习武时诱拐我这妹妹,如今见郑家无人管她就如此折磨,想害死她之后再娶名门淑女,这件事不论法理如何讲,我做兄长的绝容不下。舍妹与外甥我都要带走,至于妹夫……”   徐离眼中透出几分焦急之色,连声说道:“舅兄说错了,我与阿绒夫妻情深,只是她的八字与主宅不合,来了后就常常生病,不得已挪到偏院来养病的。这些怠慢主母的仆役我这就都发落了,请舅兄万万不要生气,只看在阿继的面子上,勿使他失了父母怜爱!”   徐绍庭有些慌张地拉住任卿的衣服,怕被他们真的听了父亲的话,丢下他们母子。任卿身体僵了一下,努力放松下来,拍了拍那只有些粗糙的小手。   郑卫忽然笑了起来,抚掌答道:“原来你对舍妹一往情深,真是太好了。我也不希望她的丈夫是个朝秦暮楚的小人,在她病重之际留连妾侍房中,死后立刻谋娶新人。”   徐离连连保证自己不会再娶,并求郑卫将徐绍庭留下。郑卫却招手叫徒儿和外甥到自己身边来,旁若无人地对任卿说道:“你拜师这么久,为师也没正式指点你什么。今日机会正好,我就让你看看如何将精准地控制真气,只断一点而不伤其他。”   他的动作十分潇洒从容,右手一翻,麈尾尖向前点了一下。任卿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徐离的衣摆上破了一道极小的口子,开始看不到什么血迹,等血洇出来时人就已经捂着伤口惨叫起来。   任卿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那股真气是打在什么地方,只觉腿间也跟着一凉,连忙捂住了徐绍庭的耳朵,把他扣在自己怀里,免叫他看到这血腥的一幕。   这是大儒干的事……学武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第9章 初教师弟   一个徐离倒下了,一群徐家人站起来了。   那几个男人看得出郑卫的深浅,不敢往郑卫边上凑,远处徐离的母亲、妾室和子女们却吓呆了,一窝蜂地挤到徐离身边哭闹。徐夫人抱着儿子狠狠哭了两声,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扑向旁边冷冷看着的任卿——郑卫剑尖上的血还没擦呢,老夫人虽然痛恨他到了极眼,眼却还没瞎。   不过她也没敢对荣阳任氏的儿子怎样,尖利的指甲在空中打一转,最终扑向了任卿怀里羸弱的孙子。她这么一动,那些妾室也找到了同仇敌忾的对象,哭喊着扑向徐绍庭,骂他大不孝,竟然勾结外人伤害自己的父亲。   不管出于真心还是权宜,既然任卿已经把徐绍庭护在怀里,自然不能容他被贱人欺负。妾侍是奴婢、妾婢之子等同于奴婢,不管他们在徐家地位如何,从礼法上看这些人都是没资格动嫡子一根手指头的。   任卿已经入了武道,哪怕抱着个孩子也能躲过普通人的袭击,带着徐绍庭躲开后,便冷冷地看着徐家的武师长辈:“徐家欺凌嫡妻,放纵婢妾庶子殴打嫡长子。这样无礼的人家,我荥阳任氏不敢再与徐氏之人并立于同一地。”   荥阳任氏是天下五大武道世家之首,家中姻亲关系更是盘根错节,都是徐家高攀不起的顶级名门。任卿这句话说出来简直是要断徐家的根——不敢并立于同一地,徐家还有在仙朝中为官的,是让任氏子弟辞官还是徐氏子弟辞官?将来到洞天、小密境探险时遇上,是徐氏子弟进去还是任氏子弟进去?若有机会到高门做客,座上有任家的人,他们徐家的人还进得去门吗?   别说真遇到任家的人,就是那些想攀上五大世家的小人就能把徐家作践死!   徐离的母亲伤心糊涂了,徐家长辈们还没糊涂,连忙吩咐人把那些人都扣住拖下去。除了对徐夫人稍稍客气些,那些妾室和孩子都已经被按到了地上,一个个钗横鬓乱,十分的颜色也憔悴成了三分。最肯怜惜她们的人还断了根,正在地上号哭打滚,没法像往日那样替她们争取权益。   徐家老祖脸上的皱褶笑成了菊花,低声下气地跟任卿说:“妇人无知,冲撞了郎君。这些奴婢孽庶徐家立刻处理,绝不让各位再有半分不快。”   那些衣着光鲜的妾室和娇嫩秀美的庶子庶女们还在号哭,被护卫一手一个打晕了过去。连徐夫人都不敢再哭闹,狼狈地缩在地上,看着昏迷过去的儿孙低泣道:“这是要断了徐氏嫡宗的根啊!我儿可是准武师啊,才三十六岁的准武师啊……”   郑卫连看都不看这些人,收剑入鞘,回屋抱起妹妹就要回去。他已叫角驳车停到了院子上方,此时拾步登天,就像下来时一样潇洒从容地走了上去。   徐氏的人情知只要让他把人带走,两家、不,三家的仇就要结下了,几名武师老祖忙都凑到了郑卫面前哀求他留下徐绍庭母子。郑卫的态度极其疏离,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们,只差没踩着众人的头往上走了。   任卿把徐绍庭护在怀里,对着那些上来求情的人说道:“这是徐家的事,只要不违礼法,任卿也不会插手。各位不必违心向我这个晚辈低头,徐绍、阿继和徐家的事,还是等他长大了自己处理的好。”   将来徐绍庭要是改邪归正了,他就约束他不要再跟这种门风不正的家庭来往;要是以后还是当了反贼……看前世他从不提出身的样子,大概徐家也不会有什么下场。   所以干脆不提此事,让徐家人过几年安心日子吧。   他把徐绍庭递给刚从车上下来的郑卫抱着,自己牵着师父的大手,仍像之前下车时一样轻巧地回到了车上。初时隐隐还能听到徐家嘈杂的怒喝声和哀哭声,但车门关上后,车夫便扬鞭催动角驳直上青天,除了呼啸风声和角驳的嘶吼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了。   尘俗间的烦乱已完全抛诸脑后,云端之上一片清净宁和。自从见到徐绍庭之后的杂念和烦恼也像是被吹入长风中,哪怕车内挤了一个病人和一个孩子而显得狭小,还有久病者身上特有的气味弥漫在鼻端,他的心里也平和空寂。   只是稍稍闭上眼,便似乎能看到周身骨骼的形态。每一根骨骼外都覆着一层淡淡光辉,洁白如玉,映照得血肉皮毛像琉璃一样剔透。而那些玉质之外还有一层淡淡青气紧裹着骨头,像是有实质一般向内渗透,从坚固洁白的骨头外硬挤了进去,化作一滴清水融入骨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到的,却是明明白白地感知道,那滴水渗进去之后骨髓便饱满了、灵动了,血气旺盛地从骨中透出来,化入周围血肉中。这和之前锻骨的感觉完全不同,整个生机都健旺了几分,才上车坐了这么一会儿,血气升腾的速度就比平常练几趟锻体功都更快。   郑卫坐在妹妹身边,眼看着灵气自车外涌来,仿佛江河归海一样盘旋呼啸着撞到任卿身上,忍不住叹了一声。   刚才自己那一剑实在妙到巅毫,小徒弟竟被他刺激得当场破关!可见任卿不仅有积累、有悟性,和他这个师父的缘份也深厚,不然怎么才看了一剑就能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他稍稍倾身,握住徐绍庭冰凉的小手,把他拖到自己身边安慰道:“你师兄现在正是晋级的关键时刻,你乖乖坐在这儿别去打扰。”   徐绍庭点了点头,倚在他身边,悄然向空中伸出了干瘦的小手。他也能感受到车内涌动的灵气,尽管这些灵气只在他身上拂过,半分也无法留在体内,但仅仅像普通的风一样吹过,也令他身心都感觉舒适了许多。   他出生时郑氏在徐家就已经不怎么受宠了,本身又因为生产损了身子,只能教他一点基本武诀。徐家的人对他一向视若无睹,更不会主动教他锻体,因此今天在任卿身边,他才是第一次真正体会到灵气的变化。   第一次被人保护、第一次看到徐家人惊慌恐惧的样子、第一次见到真正精妙的剑法、第一次感受到灵气……这些都是因为舅父和这位师兄的出现。他慢慢握住手,像是要握住掌心流动的浑厚灵气,然后收回到胸前,紧贴着砰砰跳动的胸口。   那里比别处鼓了一点,衣襟下方贴着一块柔软光滑的手帕,其上还沾着淡淡的香气。就是在徐夫人的堂上也闻不到这么清远悠深的香气,在徐家也见不到这么好的布料,更是从没有人用在他身上过。然而这位师兄就毫不在意地用它擦掉了自己脸上的脏污,而且半分嘲笑都没有。尽管后来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上车后也就不肯再碰他……   不,师兄是要晋级,所以没时间那么细心照管他而已,不然在徐家时怎么会一直抱着他呢?   他掏出那块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收起来的手帕,仔细看着其上绣得精美的竹丛和手帕角上一个圆润工整的“卿”字,低下头微笑道:“师兄真是个好人。”   可怜的系统被禁了言,无法出声提醒使用者。于是在任卿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圣母值又增长了。   *************************   任卿醒来之后,郑卫就交代给了他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照顾徐绍庭,并尽量给他打一些武道基础。   现在郑氏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以郑大宗师的本事也仅能以本身真气为之延续生机。郑卫无暇分心,又不能把刚刚失去家族、马上又要失去母亲的外甥丢给无知仆妇,所以就只好抓了任卿这个大弟子的壮丁。   话说回来,身为师兄的照顾师弟,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在关山武道院那一院记名弟子有不少还从没见过他,只靠他唯一一位武师弟子方行简教导呢。于是郑卫毫不虚心地让外甥叫了任卿一声师兄,然后就把这个小点的孩子扔给了另一个大点的孩子。   把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五岁幼儿扔给了和他前世有仇的冤家。   幸亏任卿先前就有了扳正徐绍庭的打算,才不至于接过这孩子的第一刻就把他扔到窗外小河里淹死。他只是神色淡淡地把徐绍庭领到客栈的房间里,也不用拿书,就坐在椅子上给他背了一篇《大学》,边背边讲解。   大学之道,大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要教徐绍庭这个小反贼的第一课就是“知止”。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不管上辈子如何,这辈子他必定要让徐绍庭谨记住为人臣子的立身之本,不要为了无边的欲壑就搅乱这天下。   ——虽然天下之乱也不是从他起,反而自他终止,但此人若好好做个忠臣,以其才能该可做朝中砥柱,辅佐末帝重振朝纲了。   想到这一点,任卿的神情也柔和了几分,唇边露出一丝笑容,徐徐问道:“方才我讲的为人之道,你听懂了吗?”   徐绍庭也忍不住跟着他笑了起来,因为脸庞过于瘦小而显得硕大的双眼弯起,生机勃勃的光芒便从其中透出,朗声答道:“师兄的意思就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所处的位置,有自己必须尊守的本份。就像师兄待我十分仁厚,我也会敬重师兄,听从师兄的安排。”   嗯,这么小的孩子能想到这一点也不容易了。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有郑先生这个榜样在,指着徐绍庭孝顺父亲、友爱兄弟是不可能了;至少能教得他孝顺舅父与母亲,友爱自己这个兄长,将他的心绑在忠恕仁孝的标杆上,这孩子将来就不至于长得太歪了。   他畅想得十分快意,却不知对面乖巧听话的小小孩童脑子里转着和他完全不同的想法:   “为人父,止于慈”,可是他父亲这样不慈,如果没有舅父和师兄在,他们母子一辈子也无可奈何。“为人子,止于孝”可他现在在舅父庇佑下,徐家人再也不能强压着他顺从他们。师兄教的这些道理都是很好的,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所以……果然还是要有力量才能够保护自己。   要是他以后有了舅父那样的武学境界,能让所有人都按着师兄说的来做,那样的话,师兄会不会对他笑得更好看,像在徐家时那样温柔地摸他的脸呢?   所以说,有时候反贼就是天生的,不是随便读两本书就能正回来的。   第10章 主角的实力   郑氏的身体不好,所以他们的车队路上走走停停,回去这一路上花的时间比来时还长。病人最怕吵,在车里不方便讲课,任卿就抓紧晚上的时间,从《大学》讲到《中庸》,不管这么大的孩子能不能真的理解,连原文带译注硬灌一段,然后让徐绍庭自己回去背记。   至于郑卫让他教的武道——他这个弟子还没从师父身上学到过,又怎能以己之昏昏而使人昭昭?干脆还是不要耽搁徐绍庭,让他在入武道时就走上歧途的好。德行才是君子立身之本,武道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还是等郑大宗师有时间自己替他开蒙吧。   他白天考较徐绍庭背书,郑氏听着,脸上渐渐泛起了笑容,费力地抬起头对着他说:“郎君肯教阿继经书,也是他的福分。这孩子都是被我这个无知的母亲害了,若我当初没有行差踏错,他也不会跟我吃这么多年苦。”   说罢又转头叮嘱徐绍庭:“舅父和师兄教你的都是好的,你都要认真地学,将来修身养德,不要像我一样……被人看不起……”   她只说了这么几句就气喘吁吁,脸色青黄,憔悴得让人不忍卒睹。徐绍庭连忙保证会听她的话,任卿也起身施了一礼,十分郑重地答应她:“阿继也是我师弟,以后我自然会引导他克己复礼,做一个品性清白无暇的贤人。”   郑卫本还想让他教徐绍庭锻体口诀,但听到妹妹的意思,也就默然,放手让徒弟随便教了。   直到两个月之后,他们才回到了关山武学院。   这座前书院座落在群山之间,正在一座山壁环抱中,方圆有百十亩大小,从正堂到抱厦共分为十几间武室,可供师徒授课,也能让弟子们静心揣摩锻体法诀和招式。   外面院落的青石地面也被修整得平坦如镜,一棵树也不留,越是寒冬凛月或是炎炎夏日就越难熬,也越能磨炼武者的毅力。能耐得下心困在斗室中研究武道,狠得下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能在武学一道上有所进境。   书院的山门就建在一条高峻狭窄的山路上,沿着山崖蜿蜒回环,每一阶都有小腿高。而且这条山路极窄,只有一面贴着山壁,走起来处处险况。中间还有一道夹梁是完全悬在空中的,是由郑卫以武学大宗师之力切石壁为梯,架在一高一低的山壁间,身心稍有动摇就要滚落下去。   不仅是普通人绝难上山,就是入了武道之人走上这么一趟,精神和身体也都要绷到极致,更不必提上山之后还要在凛冽山风间锻体了。   当然,郑卫自己回山时是不会走这趟路的。他们乘着角驳车直接落到了书院所在山峰顶上的精致宅邸中,郑卫抱着妹妹回了正房,任卿和徐绍庭则在侍女的引领之下住到了旁边一座小院里。   这座房子远比不上任氏的精美宽敞,可是因为建在深山中,就多了许多自然趣味。无论是房前房后的大树还是园中不知名的花朵,都有种疏疏落落的天然之致。山风穿过庭院和门窗,给他们两人住的小屋里送来一股清爽的草木芳馨,比西域传来的高级香料更沁人心脾。   唯一的缺点就是房里得住两个人。郑卫怕两个孩子夜里害怕,也不想让任卿像在家时一样长于妇人之手,特地安排他们同住一间,这样每日同进同出、互相照应,也省得大人担心了。   徐绍庭倒是习惯了两人同住,小脸上挂着几分安心的笑容,把自己的衣服放进床头柳筐里,然后帮忙收拾任卿的行李。他个子虽小,干活却十分利落,忙前忙后地跟着仆人搬东西,小小的身影忽东忽西,额上不一会儿就挂了汗珠。   任卿看着十分碍眼,一把把他揪到身边教训道:“你不必做这种仆役的事,静心坐下来跟我读书。”   男孩子不能每天囿于房舍之内,干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是该立下鹏程之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除了造反以外,志向越大越好。   而且之前在路上不方便,才只空口给他讲些典籍,现在已经回到书院了,写字这一项也该提上日程了。   这间偏房里也有书案和纸笔,下面铺着精美的卷云文草席,坐上去既清凉又柔软。现在已经是五月间望六月的天气,打开东窗之后坐在书安后,只觉清风徐来,正好静心读书写字。   他让徐绍庭坐在自己肩左,然后铺开一张白纸,研好半池墨汁,提笔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徐”字:“这就是你的姓氏,徐家是益州郡望,源自帝颛顼玄孙伯益之子若木。本朝真宗时曾出过一位左都御史徐谦,前朝……”   这个世界还有前朝吗?任卿不大确定,也就不敢再往前数,而是把笔塞进了徐绍庭手中,让他模仿着自己的笔迹写出来。但这个字在初学者写来有些复杂,徐绍庭努力回忆着他刚才的握笔、运笔方法,盯着那个“徐”字努力摹写,笔画却像是毛毛虫爬成的,当中涂得一团黑,弯弯曲曲极难看。   男孩脸上发红,握着笔的手直往身后藏,甚至恨不得把这字也藏住了。任卿却不管他写得好不好,直盯着他写了大大小小十个徐字,才伸出手去,握着他的手指,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掰到了正确的位置。   徐绍庭虽然已经满了五岁,个子却还不如一般四岁的孩子高,又单薄枯瘦。任卿一伸手便将他半个身子都拉到了怀里,然后握着他的手一撇一捺地写了起来。他的鼻端充满了淡淡的兰香,半个身子都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右手被人牵着在纸上游走,一笔笔写下了刚刚无论如何也写不好的“徐”字。   徐绍庭紧张得全身都僵硬起来,甚至不敢呼吸,生怕出什么错漏,会影响师兄的心情,让他觉着自己不可造就,不再教自己写字。两人的手宛然已经合成了一只,流畅自如地在空中滑动,而指间握着的笔杆也听话了起来,笔头浓淡得宜的墨汁印在纸上微微晕开,画出了令人惊叹的漂亮线条。   就在他的忐忑中,任卿已经带着他写了几个婉转圆润的徐字,然后就放了手,让他自己写来试试。   乍一离了那双有魔力的手,徐绍庭紧张得手指都微微发颤,回忆着刚才的动作,一笔笔写了下去。才被抓着写了这么几下,其实还不够他体悟出用笔的定式,可是他的武学天赋太高,方才运笔和方式和手指用力的轻重都被他的身体自然记住,然后在独自写字时完美地模拟出来。   虽然字体和风骨之类还看不出来,但笔画已不像刚开始写时那样歪歪扭扭,而是饱满舒展,能准确地搭成字。任卿坐在他身边添水研墨,衣服上淡淡的熏香随着起坐的动作飘散出来,虽然算不得什么红·袖,确实也能添香了。   环境也能促进人的学习劲头,徐绍庭越发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哪一笔写得不到位,让任卿觉着他朽木不可雕。他越写越流畅,写满一张纸后恰恰就有另一张纸递到眼前,于是毫不停滞地接着写这同一个字。那只纤细的手腕悬在空中,旋转时灵动如意,像是舞蹈一般按着一定的节律连绵不绝地划了下去。   写着写着,他的心里一片澄静,之前为了讨师兄欢心而一定要写好的刻意感渐渐淡去,整个身体都沉浸在了那空灵高远的境界中。笔下的“徐”字渐渐也脱了简单的模仿,字体仍是脱胎于任卿的楷体,圆润端正,笔划却渐渐看出了筋骨,有了独属于他的风骨。   任卿边看边轻轻点头,心中暗赞:“天赋过人,果真是个读书种子。”   可惜这个读书种子天生就是和他来做对头的。他刚刚夸过一句,就觉着身周吹来的风有些变化。本来是清爽快适的长风,忽然变得凝滞了起来,像有胶水将空中凉意沾住。并非感觉不舒适,而是舒适过了头,有种平常打坐冥想或是锻体时才能感受到的,灵气在身周涌动的感觉。   他凝神仔细感受,方觉出自己的感觉不差,现在凝在他们身周的并不是普通的山风而是武道中人吸取的灵气。只不过这灵气并不像平常那样投入他身上,而是自他身上拂过,活泼泼地都投入到了徐绍庭身周,将他裹成了一个茧子。而被灵气裹在当中的徐绍庭,仍是毫无知觉地专心写着字,一举一动之间若合着什么节拍,浑然天成,竟有几分“近于道”的味道。   可他这些日子明明只教过读书写字,这孩子怎么就自然悟通了武学之道,还破开了武道第一关的气海一窍,正式成了武人呢?   而且看这灵气涌动的速度和凝胶一般的质地,简直比他这个已进入洗髓期的武士也差不了多少了。刚刚他还夸徐绍庭是读书种子,敢情完全夸错了方向,这人天生就是个习武的种子!可再怎么有天赋,这么一点基础都没有的孩子,怎么能在写字的时候就突然打通了气海关窍呢?   难不成这就是那个聒噪的鬼神说的……主角光环?   第11章 兄友弟恭   主角气运的强悍任卿上辈子已经领教过了。想想徐绍庭能从一个小家族不受宠的嫡子走到天下至尊的位子上,用天资纵横、雄材大略尚不足以形容。能够坐拥天下的人,读书写字比旁人快一点,习武天份比旁人高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前世任卿嫉妒了他半辈子,到临终前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是宇内英主。现在嫉恨之心已去,自然更能平静地、单纯以师友的态度来看待他骄人的天份。只不过任卿在意的并不是徐绍庭习武的天赋,而是他写字的天赋。   才教一字就能写出风骨来,以后多加教导,岂不就能教出个王右军父子之流的人物?   这样的才士若是也沉沦武道,白白浪费了自己这一身造化,实在有煮鹤焚琴之嫌了。郑先生也是,不好好地当他的大儒,非要习武干什么?还把书院开成了武道院,生生耽误了徐绍庭这个书法大家的苗子。   任卿感慨地看着这一幕,等徐绍庭从空灵境界退出来,便把他手里的毛笔抽出,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声:“方才你写字时已经突破了气海命窍,能感悟到天地灵气,从今天起就算是武道中人了。”   徐绍庭先是吃了一惊,过了好久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眉眼舒展开,小脸上洋溢着一片欢欣雀跃。他自打离开徐家之后,就跟着郑卫吃住,所用的都是蕴含灵气、促进武者体魄的海内奇珍,如今的模样虽然还是瘦小,却已经有了几分小孩子该有的粉嫩水润,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可爱。   恰好任卿就坐在他身边,而且为了说话,特地将半边身子转过来,胸口正好对着他,两手也落在身侧——这个温柔包容的胸膛简直就是给他准备的,徐绍庭自是不会客气,一歪头就扑进了任卿怀中,乖巧地笑道:“都是师兄教导得好,要不是师兄带着我写字,我怎么能感受到灵气运转呢?”   胸口忽然贴上了一个热乎乎毛绒绒的小脑袋,任卿也有些别扭,乍着手不知该推出去还是怎么样。可听了这句诚心诚意的感谢,又不忍心生硬地把人推出去,终是抬了抬手,在他头顶上轻摸了一下:“这都是因为你自己天资卓出,不是我的功劳,不必谢我。只是为人根本在于德行,不在于武力,你要牢牢记住这点,不可因为开始锻体就懈怠了读书。”   他的语气转为郑重,这就是教导了。徐绍庭连忙从他怀里爬起来,长跪作揖,稚嫩的小脸上一派严肃:“阿继以后必定牢记师兄教导,不会因为习武而荒废读书的。”   任卿对这肯受教态度十分满意,顺手又他头顶摸了两下,只觉他的头发也比初见时光滑柔顺了许多,摸起来蓬蓬松松的,手感倒也相当不坏。   徐绍庭灵心慧性,渐渐也悟出了这位师兄的好恶,趁他高兴贴了上去,软软地恳求道:“师兄再多教我几个字吧?刚才师兄握着我的手写字,我就记得特别清楚,比一开始单凭模仿进益快得多了。”   任卿奇道:“你已突破入道关卡,不急着学锻体诀吗?”他还以为这个世界的人个个好武成痴,徐绍庭也是跟了他之后学不到武诀,无奈之下才肯读书的。   他本还想着,与其让徐绍庭心不宁意不静地磨字,倒不如先讲了入门关窍,当作是给他点甜头。想不到这孩子如此乖巧文静,温顺地坐在他身边,和前世记忆中雄姿飞扬的卫国开国皇帝徐绍庭简直判若两人。   或许他的心性本就温和纯粹,只是后来吃了太多的苦,又受到白明月挑拨,才变得那么偏激了?哪有那么多像白明月一样天生反骨,小小年纪就会用权谋手段拉拢操控人的呢?   嗯,以后得注意不能让这两个人见面,以免他教得好好的师弟,被白明月带歪到上辈子那条道上。   任卿心情大好,又裁了一张纸,教他写了个“继”字:“这个字念‘继’,就是你的小名,阿继的继。继有承续的意思,望你将来能承续圣贤之志,将天下兴亡、民生哀乐担于肩上,做文、不,做周公那样辅佐天子、振兴天下的忠臣……”   差点说出文王来。武王伐罪吊民、覆商建周,其中哪能没有文王打下的基础。徐绍庭万一学文王不成而做了武王,就是他亲手把一个有忠臣潜质的人材教歪了。   徐绍庭还眼巴巴地看着他,小脸上一派钦佩之色,等着听他多讲讲自己这名字的由来。任卿不觉微笑,徐徐讲着诗书中与继字有关的句子,握住他的小手写下了一个个继字。   徐绍庭已经掌握了握笔的方法,也知道了如何下笔、收笔,写好这个字比一开始更快,只是没再出现写着写着就顿悟的恐怖进展。他倒是很沉得下性子,一笔一画都写得极认真,任卿放手任他自己写,他也能像有人管着时一样,动作严格按着师兄教的来,没有半分浮躁。   任卿越看越满意,起身去翻了翻自己的书箱,取出一卷淡黄色帛书。他捧着书回到案边,居高临下地问徐绍庭:“师兄一直压着你读书,不许你接触武道,你可着急了?”   徐绍庭放下笔,起身答道:“师兄教我什么自然都是为我好,读书才能明道,这是立身的根本,我年纪还小,学武可以晚些再说。”   他这些话乃是出自肺腑。从一开始他就发觉了任卿不愿意教他习武,反而极为注重教导他的德行。他也没见过郑卫教导任卿,并不清楚他们这些武人该怎么学习,只是查觉出了师兄在教他读书写字时,只要他学得快就会高兴。而在这种时候,他提出更亲近一点的小小要求都不会被拒绝。   他这辈子除了舅父之外,哪还见过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这样的人待他竟还十分温柔,从见面就一直护着他,就像是上天赐给他的救星。而且更令他欢喜的是,师兄看待他的眼神也和别人不一样,从没把他当作过无知孩童,而是很平等的、期许的,像是对待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名门子弟。   那双眼里偶尔会掠过复杂的神色,像是透过他在看别人,可是只要他读书读得好,那种感觉便会很快退去,变成更温暖喜悦的神彩。   舅父和母亲待他的确很好,可都是隔了一辈的人,又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没法子这样陪着他、照顾他。所以他就忍不住贪恋师兄的照顾,希望他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不要去想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师兄喜欢他读书,那么他就等到侍疾时再向舅父请教武道,在师兄面前就只读书,不习武好了。   他的诚意从身体处处透出来,眼睛明亮而灵动,却又能沉静下去,不因天赋而兴起任何浮躁的浮澜。任卿看着他,就像看到一块藏在石中的璞玉,已给自己落下了第一刀,从缝隙中透出一丝微弱不可查的莹莹光彩。   哪个做师长的,不得意这样的弟子呢?他唇边微含笑意,坐回书案边,摊开那卷开篇磨得微旧的帛书,指尖点着卷首三个大字说道:“这是我荥阳任氏传承的锻体法,或许比不上仙朝白氏的,却也是直指入虚的上品功法。你现在刚刚入道,我也才突破了炼骨境,借着上一境界的感触还未完全忘记,就指点你一二吧。”   徐绍庭激动之情简直无以言表,拼命点着头,目光紧随着任卿手指移动,努力记下那些繁复陌生的文字。任卿快速念过那段怪力乱神的仙帝史和锻体境界之类的介绍,待念到炼骨法诀时,就拿出了新纸,握着徐绍庭的手一字一字抄录起来。   既然他这方面天赋绝佳,就连武诀带写字一起教,炼骨法短短一百五十字,抄个百八十遍就该能牢牢记下了。万一这当中徐绍庭再进了阶,他立刻就下山让人给自己打块牌匾,上面就题上“万世师表”就好。   手把手教徐绍庭写了十几遍之后,任卿便撒手不管,坐在旁边看着他一笔笔摩仿,同时半背半念着这段法诀。   转天一早,他们去向郑卫请安时,这位出了名不会教徒弟的大宗师脸都有些抽搐,抓着任卿的手反复问道:“你是怎么教他的,不是只读了几本经籍吗,怎么这么快就入道了?想当年我这般天资,还是炼了半年的锻体拳才能突破气海、引入灵气的,这孩子居然进境比我还快……”   任卿谦虚地笑道:“弟子没教什么,都是师弟天资高,写字时突然顿悟,就入了武道。”   郑卫“啧啧”叹道:“还是老夫的眼光好,收到了你这样有天赋又会教人的开山大弟子。原先我还觉着行简教师弟教得不错,跟你一比,简直是全无章法……不行,你修为还是太低了点,要不让你去武学院里带带那些弟子,说不定就能教出个宗师来……”   他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书院里那位大弟子方行简不管用,自己修行的还算凑合,教师弟时却一点也不讲究方法,这么久也教不出个上档次的师弟,搞得他还得上外面千求万恳地才弄回来一个开山大弟子。   他前世的爱徒兼今生的外门大弟子方行简憨厚地在一旁陪笑,羡慕地看着新任首座师兄。来请安的其他弟子也有惊叹于他们修行速度快的,也有羡妒交加的,虽然在师父面前不敢表现出什么,眼神中却流露出了几分心思。   任卿习惯性地客套道:“哪里,方师弟器量恢弘、才识过人,性情也疏阔,有颜子‘不迁怒、不二过的风范’呢。”   这些都是郑卫上辈子夸方行简的词,为的是绕着弯夸自己是孔子一样的圣师。他正好拿过来点评,仍像前世与郑卫平辈相交时一样点评他的弟子。可这话长辈能说,他现在不过是个八、九岁大的小孩子,强作大人相夸奖比他大三十余岁的成年人,这情形就显得有些滑稽了。   郑卫笑起自己的徒弟自然没有顾忌,掩在唇边的麈尾毛都被吹得来回摇动。方行简也忍俊不禁,低声说道:“小师兄年纪不大,可真有前辈高人的气度。”   满室弟子不管是真心喜悦,还是暗含嫉恨,至少在郑卫面前都是一派和气。徐绍庭挨在任卿身后,看着任卿言笑晏晏地与那么多人说话,心中却有种无以言表的失落和不安。   师兄还从没这么夸过他呢。是不是因为他太小、太弱了?也许等到他也像方师兄那样强时,不,等到他像舅父那样强时,师兄也会看到他的好处,像现在这样夸他了吧?   第12章 玉佩   在山上安定下来后,徐绍庭每天便早晚去郑氏房里侍疾,回来跟着任卿读书锻体,并不用去武学院跟着方行简和那些弟子学习。任卿武道上和书院那些入门多年的师弟们差距太大,又要当兼职保姆,所以也一直留在这边的小院里。   这样平静的生活注定也不会太久,因为郑氏的身体已经撑不下去了。哪怕有郑卫不计后果地以本身真元为她续命,她之前的耗损也弥补不回来,仍是一天天地消瘦枯槁。   徐绍庭留在她身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晚上入睡后时常惊醒,然后缩在床头一角,久久不能入睡。他的脸色也随着母亲的病情加重而黯淡下去,眼下面一片黑青,身上才刚养起来的一点肉迅速地落了下去,憔悴得就像生了重病。   任卿半夜被他惊醒,才发现他夜晚不能成眠的事,顿时就怒了:“你母亲养你成人何等艰难,就是为了让你这样自毁的吗?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把自己弄得这么憔悴,是想让你母亲和师父在这种时候还要为你担心?”   难得有正当理由骂前世仇人一顿,他重生以来郁积的怒气也借着宣泄了不少。心情一好,睡意就涌上心头,直接抓着人往自己被窝里一按,硬压着他躺下。   徐绍庭也不知是挨骂挨得老实了还是任卿的被子比他的温暖舒适,往师兄怀了缩了缩,不知不觉间心中杂念渐去,难得安稳地睡了一觉。   转天早上他起得就晚,醒来之后看到天都大亮了,心头蓦地一惊,立刻就要起身去看母亲。等他慌乱地穿好衣服,正要往外冲,房门外就踱进来个比他高大不少的清逸身影,一把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抖腕扔回了房内。   嗯,学武是有些好处,扔这一下子感觉真是……舒心快意。   任卿浅笑着活动了下手腕,潇洒跨进远比他家里低矮的门槛,抓着徐绍庭坐回了食案旁。跟在他身后的女婢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色晕红,将盘里托着的煎成嫩黄色的羊肾毕罗、青碧剔透的青精饭、香气浓郁的黄芪羊羹和几样色味俱佳的时令菜蔬安放到了食案上。   这些都是补气升阳的东西,任卿一早特地吩咐厨下做得,就是为了给徐绍庭补一补中气。看他每天熬得这么狠,对自己的身体也不上心,郑夫人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只怕是连哭灵的力气都没了。   明明刚见面时还想直接掐死他,可是在一起住了这么久,居然也生出了几分兄弟之情,忍不住要照顾他。任卿有时也嫌自己多事,可真看到徐绍庭苍白削瘦的小脸和枯瘦的身形,就还是无法当作没看到。   算了,只当是为了师父和郑氏夫人,代他们照顾这孩子了。任卿把羊羹推到徐绍庭面前,又给他舀了小半碗青精饭,疾颜厉色地说道:“静下心来慢慢吃,吃饱了才许出门!”   任卿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从头到尾板着脸吃饭。徐绍庭起初还真被他吓住了,老老实实地拿起筷子,学着他的动作和节奏依相画葫芦,不敢像平常那样随意吃两口就起身。可是吃着吃着,他的嘴角就扬起了一抹浅淡得不易觉察的笑意——   从前师兄待他虽好,却总是多了一层疏离,无论他怎么想再亲近一些,那种相隔甚远的感觉也无法消除。可是现在师兄竟肯开口骂他,看着有些严厉可怕,其真正心意却是出于关心他,连那种谪仙人一般不可接近的感觉竟也减了不少。   虽然师兄肯夸奖别人,可是真正关心的还是他,不然怎么会抱着他入睡,还特地替他准备朝食呢?   他比平常多吃了一半才停箸,到郑氏房里侍疾时脸色也好看了些,还欢喜地把师兄特地给他备饭的事说与了母亲和舅父——至于他半夜不睡让师兄硬按进被窝里的事还是不说了,省得母亲为他担心。   任卿早上也要来给郑卫问安,刚坐下就听到徐绍庭在屏风后夸他,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低了头慢慢吃茶。郑氏干枯的脸上也露出笑容,眼波盈盈,像是少女一样温柔,抚着儿子的头顶说道:“有任小郎照顾我儿,阿母也可以放心了。”   她心情好转,身体也似乎轻快了些,硬撑着倚坐在引枕上,把任卿也叫到了内室,握着徐绍庭的手交到了他手中,神色哀戚地说道:“妾平生遇人不淑,以至有今日。本不敢拖累兄长,却有此子牵挂,不忍遽去。郎君德行出众,又与我儿相善,望日后多加照应,我于九幽之下亦必衔念郎君厚德。”   徐绍庭似乎也能感觉到什么,紧抓着母亲的衣袖,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几乎就要滴落下来。任卿感觉到包着他手背的大手冰凉枯瘦,已经无力再握住了,连忙答道:“夫人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阿继,教他知书识礼,做个顶天立地的君子。”   郑卫神色悲凉,一语不发地努力灌注真气。从前痛恨妹妹轻薄无知、恨不得与她终身不复相见的心情都随风而去,唯有一片悔恨印在心底:悔当初竟让她和徐离相识;悔后来生生断了往来,不曾早去徐家看她;悔自己修为不足,不能带着妹妹破碎虚空,到上界寻找灵丹异草……   从今以后,他必当好生照料这个外甥,不到他能独立,绝不破碎虚空!   郑氏艰难地抬起手,喘息着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送到任卿手中:“这是我昔日嫁到徐家时所得的储物玉佩,里面能堆半间房舍的东西。只是我这些年病得厉害,原本存下的灵珠和丹药都用尽了,只能将这枚玉佩予你,当作照应我儿的谢礼了。”   这么奇异的东西,必然十分贵重,不然怎么他随父亲上玉京时都没见过呢?任卿说什么也不肯要,郑氏却硬是要给,两下推让,郑卫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就拿着吧,也好让阿绒安心。”   任卿无奈地收下,却又向她保证:“我先替阿继收着,等他长大了再还给他。”   郑氏这才露出一丝安心的笑容:“郎君不必给他,男儿立世何须要父祖遗泽?我愿他一辈子不见徐氏之人、不用徐氏之物才好。”   徐绍庭依在她身边拼命点头,抓着她的手悲泣道:“我听母亲的话,以后只要舅父和师兄就够了,再也不和徐氏有任何往来。”   徐氏尽力握了握儿子的手,力道却轻得几乎无法感觉到,眼里的神彩也渐渐消褪,声音细弱得侧耳难辨:“我负兄长良多,只能来生再图报答……”   郑氏的气息终于淡化至完全停止,徐绍庭也成了孤儿。   郑卫将她的灵柩停在正堂,依古礼举丧,他的弟子们都过来帮忙,左近的名士和世族也纷纷上山吊唁。徐绍庭跪在灵前哀哭致礼,本就消耗过度的身体撑不下去,一日之内昏过去了两三次。郑卫便把他教给任卿照顾,亲自带着弟子在灵前招待众人。   停灵三七之后,郑卫便将她安葬在了山中一处砂环水抱的吉穴。本该让徐绍庭结庐其下住上三年,可他年纪太小,身体又承受不住,只是在草庐中住上几天尽了哀思,就又接回到郑卫的宅邸里。   无论住在哪里,徐绍庭的精神都一样颓丧,虽然接人待物还不失礼,但眼底已是一片荒凉。自从郑氏殁后,他就没睡过囫囵觉,每天半夜都要惊醒几次,就是躺在任卿怀里也睡不着。亏得他修为太浅,还没开始正式炼骨,不然的话少不得要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郑卫没了妹妹,便加倍疼惜这个外甥,叫侍女为他准备精致的饮食和汤药,想让他补一补身子,可是无论他吃多少东西,还是那副形销骨立的模样,木呆呆地毫无生气。   别人居丧虽然也悲伤,却没有过份到这个地步的,他却是哀毁逾礼,简直到了“死孝”的地步,若再劝不回来,等不到郑氏七七人就要没了。任卿劝过他几回也不见奏效,于是拿出郑氏留给他的那枚玉佩,在徐绍庭眼前晃了晃:“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当时她已油尽灯枯,仍强撑着将此物交托给我,为的就是让我照顾你。你若是自己不争气,非要自死路,我便将这玉佩砸了,叫它随你母子于地下!”   他话语铿锵,动作更是利落,手腕轻轻一抖,凝脂般的玉佩就在空中划过一道清光,划破了徐绍庭枯朽的心。他的眼中闪过焦虑、悲伤和愤怒,激动得额上青筋暴露,却是终于有了丝人气,身体向前倾倒,拼力去接那玉。他的动作虽然没什么章法,速度却是异乎寻常地快,而且随着这一扑,凝滞在他体外的灵气终于重新转动起来,呼啸着向他体内灌去。   他竟然赶在玉佩落地前接住了,跪在地上仔细看了一阵,却忽地抬起头来,似悲似喜地看着任卿:“师兄,这不是我阿母的玉佩,你方才是骗我的么?”   他积存了许多的悲伤忽然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从地上挣起来,迅疾无比地扑到任卿身上,双臂越环越紧,几乎要将自己揉进他的胸口。任卿的肋骨被他勒得稍稍疼痛,却也不忍心推开,就拍了拍他的背,任由他抱下去了。   徐绍庭紧紧将脸埋在他胸前,泪水不一会儿就濡湿了大片衣襟,心绪却渐渐平和下来,嚅嗫道:“师兄这样苦心待我,我以后必定会学得懂事些,不会再叫你和舅父担心了。”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工夫,他不仅突破了悲伤的心瘴,连修行速度都更上了一个台阶,四方灵气亲昵地向他涌动,连被他抱着的任卿都吸纳了不少灵气。   徐绍庭有主角光环在身,那对鬼神也不可能让他出事,他到底是跟着担什么心,还差点砸了自己的随身玉佩!任卿的纠结并未形诸颜色,徐绍庭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紧握着那枚蟠龙玉佩,安心地依在师兄怀里汲取一点勇气和力量。   第13章 习剑   郑卫发现徐绍庭腰间那块蟠龙玉佩,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他当场就把玉佩要到手里,连任卿也一起叫过去骂道:“小儿辈无知,这样贵重的清心玉佩也胡乱送人!武道修行时因为没有太多锻炼心志的手段,极容易被力量侵扰心神,成为行事偏狭、不分善恶只求武力强大的邪道中人。这玉佩是产自北海的辟魔清宁玉,能清心定神,使武人不生魔念,定是任城主怕你晋阶太快、心境不稳,特地为你准备的。如此珍贵之物岂能胡乱送人,赶快收回去!”   能让人不生邪念?这样的宝物当然得给徐绍庭,这样他就不会再因一念之差沦为反贼了。他自己身上套着圣母系统,连一根指头都无法加诸他人,要这种东西干什么?   本来他是觉着玉佩已到了徐绍庭手里,不好再往回拿,现在听了这功效,却是真心实意地觉着自己送得好:“这玉佩再好,也抵不过我们师兄弟的情谊贵重。阿继年纪幼小,又刚逢丧母之痛,正需要这玉佩护持本心。何况前日郑夫人将传家玉佩给了我,我做师兄的得了师弟的东西,岂能不补一样还他?师父不必着急,就是我父母知道此事,也定会赞同我的做法,让我把玉佩送与阿继的。”   他再三劝解,郑卫终于叹了口气,转而劝他:“你和阿继关系好,送他一样物事也就够了,以后这样珍贵之物不可轻赠。将来到书院里教导师弟时可不许这样撒漫,不然任城主给你收拾的这些李都不够你送的。”   任卿连连答应,带着师弟回房休息。徐绍庭明白了这玉佩的好处之后便不敢再收下,硬要还回去,被他教训几句硬塞了过去。   如今这块玉佩却不是他强向师兄要来,而是师兄心甘情愿给他的了。徐绍庭低下头将灵佩重新系在腰间,心中眼底都是一片温暖。   郑卫似乎还有几分预言天赋,刚说了任卿东西不够送的,荥阳城来送东西的人就上了门,正是任卿的堂叔任冼。他这位叔父从小就不经俗务、也不好读书,只喜欢游山玩水,常伴着僧道一流人物入山——据说在南方几座山里还有人当他是神仙临凡,给他塑了五郎庙。   如此脾性做派,家里有正事需要人出面一般都不会派他,到郑家吊孝怎么会让他来了?虽然任冼的外表也俊美到了可以“借面吊孝”的地步,可这种见谁都直接翻个白眼嫌庸俗的世外高人,真的不好随便放出来得罪人啊!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回任冼的姿态竟十分平和,不仅在灵堂上行足了礼数,对郑卫的弟子也没像前世那样不屑一顾,而是略略指点了几句武道精要。   难不成因为从前是做名士,一腔愤世嫉俗血;如今成了武人,被锻体法百炼千锤出了平和心境?这倒也是好事,一个骄狂名士在乱世中很难保全,还是懂些进退更有前途。   任卿便牵着徐绍庭上去见礼,任冼欣慰地看着他:“阿卿在家时才是炼骨上阶修为,现在就已经是洗髓初阶了,可见郑先生教导有方。大兄和阿嫂若知道了,必定要以你为荣。对了,阿卿明年就要有弟弟了,等你锻体有成,也可早日回到家里探望父母与幼弟。”   任卿早已知道将来还要有两个弟弟,但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高兴,谢过了叔父传信,又请他代为向父母请安。   任冼温和地答应下来,又送给徐绍庭一枚产自西极昆吾海的玉璨实,让他服下补养元气。等到吊唁之礼行足,才私下与郑卫说了这趟来时所要传达的消息:“中宫于上月诞下皇子,家兄已去玉京朝贺了。可惜皇子的根骨资质还不及今上,宫中见有一个资质逆天的皇长女,又有把持六宫的羊皇后,只怕仙朝之乱就在眼前了。”   郑卫沉吟了一会儿,再抬起眼来已是一片凝重之色:“阿卿与皇长女的婚事尚未成定局,任家不妨冷上一冷,看天心如何吧。”   反正任卿习武资质上佳,不出意外的话数十年中就能晋入宗师境界,拥有四百年寿元,任家不用急在这十几年内站队。何况仙都高高在上,能真正如臂使指的只有长安一地,其他各城早已自成一体,就是任卿做了女皇的丈夫也未必能给家族带来更多好处。   任冼得了这句话,便谢过郑卫,派人将送给郑卫和任卿的礼物卸下,带着车队回了荥阳。   他们离开之后,郑卫还特地把任卿召过去说了一声:“如今仙后生了皇子,宫中怕要有些动荡,你和皇长女的事还要从长计议。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有师父和荥阳任氏,什么风雨也吹不到你身上。”   任卿听出他话外之意是不看好这桩婚事,高兴还来不及,痛快地应道:“弟子年纪尚幼,这等大事自然该由长辈处置。”   郑卫虽然早知道他不喜欢这桩婚事,但凭白丢了个天家公主媳妇还是件值得安慰的事,于是态度比平日更和蔼,摇着麈尾问道:“你的境界已稳固在了洗髓初阶,除了锻体之外,也该学些能用于对战的武技了。不知你是想学拳脚还是兵刃,抑或是符咒、通灵、驭兽、炼器之类的辅助法门?”   任卿还真没想过这么深,他一直以为锻体法就是全部了。既然郑卫愿教,他自然是要学的,可他身上还有个圣母光环,不能伤害身体直接接触到的人,也不知用剑伤人会不会被阻止呢?   罢了,只当是为了锻体,先学一样剑术吧。   辅助的四项法门倒是不直接伤人,也许能绕过圣母光环里的禁制,让他有自保之力。这四样当中,因他平生好洁,并不适合驯兽;打制兵器时少不得袒胸露乳,也不合礼仪;至于通灵……那两个鬼神如此聒噪,好容易让他们闭了嘴,若是再通灵招请下来岂不是自寻苦头?   就是画符了!   他心念一定,上前答道:“弟子愿以符咒为主,兼修剑术,请师父教我。”   郑卫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徐绍庭:“阿继欲学哪一样?”   徐绍庭偷偷瞄了任卿一眼,看他穿着素净的秋香色长衫,颜色沉稳、气质端凝,尽管与自己近在咫尺,却是有如云泥之别。将来师兄还要娶皇女,成为高高在上的皇族中人,而他却只能留在地面仰望他们……他什么时候也能那样高踞云端,不至被师兄抛下呢?   徐绍庭愣愣地站在那里想着,一时没听到郑卫的问题,等回过神来时便冲口答道:“我想要像仙帝白衍那样强大!”   像齐太祖白衍那样强大?别是像他那样当开国帝君吧。明天开始继续抓思想教育,非把徐绍庭从内到外打造成一个圣贤不可!   郑卫却没那么多想法,脸上难得挂了笑意,把外甥拉到怀中,摩挲着他有些干枯的头发说道:“好!我郑卫的外甥就是要有这样的气势,我便将这一身武学倾囊相授,看你能学到多少吧。”   他起身往庭外走去,在一片千年古槐树荫下站定,右手一翻,麈尾上便覆满光华,待光芒落尽后化作一柄流动着淡淡青光的长剑。如此神仙手段,别说是年幼的徐绍庭,就连亲眼见过父亲飞到空中杀妖兽的任卿也只情痴痴地看着,心神都为这异景所夺。   宝剑从极静到极动只花了一霎那,而后他们就再也分不出人与剑的区别,目光只能追随那道夺目的剑光移动。剑光在空中绕出一条连贯流畅的弧线,首尾相接、绵绵不绝,线条极为简洁庄重,看下去却似整副心神都沉入那光华当中,连自己的存在都感觉不到,天地之间唯余一道剑光。   直到一道剑气迎面而来,在他们眼前化作星光湮没,任卿才蓦然清醒过来。郑卫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重新变回了麈尾,冲他招了一下:“跟我到书房去取剑谱,阿继或有所悟,让他自己慢慢想,想清楚就会醒过来了。”   徐绍庭果然似有所得,正闭着眼睛站在那里,浑身上下萦绕着一股活泼泼的气息。这种气运所钟的主角旁人比不了,任卿倒没有半分羡妒之类的念头,叮嘱了洒扫的丫鬟别叫人打扰他,便跟着郑卫去到书房拿了两卷帛书。其中一卷薄些的便是他们刚刚看到的剑法,厚些的却是一卷符咒入门。   郑卫从书桌后多宝架上翻出一个小小的印盒,直接将帛书和符印丢给他,简单提点了两句:“画符之法,诚乎一心,须要以你本身精气沟通天地,引天罡地煞融入笔墨之中,凝于画符的材料上。你初学画符,体内真气很快就会耗尽,借着这机会打座恢复真元,会使真气增长比平常更快。”   他说到这里便即缄口,目光炯炯地看着任卿,意思是问他:我已经讲得这么明白了,你还有什么不懂的,现在怎么还不回去自己练习?   任卿便顺了他的意思敛衿施礼,朗声谢道:“弟子回去之后一定多加练习,也会催促师弟练剑,请师父放心。”   郑卫当真就放心了,微笑着摇动麈尾:“我对你自然放心,回去之后你也要抽些时间练剑,毕竟武道一途还是以自身修为、武学为主,符咒只是辅助之物,不及自己的身体可靠。”   任卿谢过他的教导,转身出门,便着人到管家那里去领两柄长剑和画符用的朱砂、黄纸一类材料。   他回去时徐绍庭还在院中骈指试演着剑法,小小的身子竟也动得有章有法、灵动矫健。任卿既惊叹于他的悟性,也为自己教育之路漫漫而叹了口气——端看郑卫教他习剑画符的方法便可知道,这位师父是真的不擅教导弟子,自己从今天起也要踏上书院大弟子方行简那样一边自学一边教师弟的道路了。   那就把这卷符咒入门放一放,先记熟了剑法招式,回头好指点师弟吧。   第14章 师兄职责   一日之计在于晨,任卿给徐绍庭安排的练剑时间就是早上卯初鸡鸣之后。此时山脉间灵气升腾,草木亦吐露精华,练剑时吸入灵气,也有滋润身体的功效。徐绍庭读书时也颇乖巧用功,可正式拿起剑来,整个人的精神立刻就提升了一个档次,全身心浸入剑道修习中,丝毫不以为辛苦。   郑卫所传下的这套流云剑法是拟浮云消长之势,所以时而剑气纵横,时而沉厚内敛,灵气吞吐绵绵不绝。不仅剑招繁复,更要配合体内真气运转,以己身之真气引天地灵气,而后化作锋锐灵动、无所不至的剑气。   任卿足足研究了旬日才将内力运转的路径彻底摸透。练剑时真气自骨髓生出,化入血脉筋肉,总汇至执剑的手指,最后化作一道凌厉罡气透入剑身。手腕转动间引动身周天地之气运转,内外交融,长剑如同是被气机牵引着在空中划出连绵不绝的剑路,比之单以腕臂之力挥剑更要飘逸宛转许多。   等他自己摸索出了真气聚散之法,能引动灵气、从头到尾练成这套流云剑,便正式开始指点师弟。   徐绍庭只看郑卫练了一回,便能将整套剑法铭记在心,独立演练出来,于剑法一道可谓是极有天份。但他才刚刚突破入道一关,不会运用体内真气相配合,运用起这套剑法只能得其似而不能得其神,故而任卿对他的指导,就是从如何运用吸入体内的灵气开始。   从拿起剑的第一刻,他就要开始调动之前存入体内,却没有完全被骨骼吸收的灵力,试着将其从全身汇入手中,然后从掌心施放出,附在剑上。   徐绍庭才入道没几天,体内灵气极为稀少,调用起来更是困难,往往汇聚全身灵力也供不上一式所用。但他心志极坚定,只要是任卿教过的,他就尽其所能地做到最好。等到全身灵气抽干,实在无法以气带剑之后,还要凭着肉身之力一遍遍练习剑路,直到大汗淋漓也不肯歇息一下。   有这样奋发向上的师兄,做师兄的怎么能不加倍努力,以求不被他超越甚至甩在后头?任卿赞叹之余,自己也默默地增加了习武的时间,又叫厨下照着自己从前炼骨时用的方子熬制药汤,每晚给徐绍庭沐浴。   等到接近正午,太阳毒辣起来,任卿就不许徐绍庭再练剑,而是带着他移步东之下读书。   徐绍庭的功课仍是抄写锻体经书,任卿便坐在他身旁研读那卷《上清神霄符咒真解》。   现在的符咒跟前世相比,就像是牛车升级到了狁狻车一般,不可同日而语。单是入门级的画符材料就有灵霄草汁、玄狐血、灵犀砂、夜明珠粉几样,用的笔也是灵木制成,拿在手里就能感觉到里面透出的纯净灵气,蘸着调好的药水划下一笔,纸面上就闪过一道光华。灵符所用的纸也不是普通黄纸,而是招摇草茎制成的重纶纸,墨汁划过不滞不滑,稍用灵力一带便能与纸融为一体。   画符其实也没什么特殊技巧,和练字差不多,唯手熟尔。任卿依着仪轨焚香打坐,清净身心之后,便拿起纸笔按着书上的符箓画了起来。   画符时精力需要高度集中,以内罡勾动外煞,将细若蚕丝的天地灵气均匀布入每一片墨迹中,笔画虽断而灵气不能断。直到最后一笔将尽未尽之间,再将笔尖凝着的灵气猛然打入符中,称作“结煞”。   符无煞不灵,只有能结成煞的符才算得上真符。然后用符印蘸上纯阳朱砂镇压灵煞,等整张符中的灵气归于平静,便是可以应用的真正灵符了。   这其中但凡有不能引入天地灵气,或是灵气断裂、不均匀、没有及时结煞或用印的,灵气都会随之散逸,这次制符也将告失败。   画符看似和写字、绘画一样简单,但真正下笔时要消耗的精力和真气却是无法估量。他只画了十几张符就已经到了真气枯竭的边缘,头也隐隐疼痛,连忙放下纸笔,就地打坐恢复真气。   真像郑卫所说,在练到真气枯竭之后再行锻体功法,修行的效果会比平常高上几倍。他能感觉到灵气迅速地从空中渗到体内,拂过隐隐酸痛的肌骨,最后填充入骨髓之中,将其中的杂质排入血肉乃至毛孔之外。   这一入定足足花了两个时辰功夫,他醒来之后便有种身体调畅、神气完足的感觉,境界也彻底稳固在了洗髓初阶。只是洗髓时排出了太多瘀滞湿邪和汗水,将几层薄而软的轻罗长衫紧紧粘在了身上,让他略觉着有些难受。   他身边的师弟撂下笔殷勤问道:“师兄可要沐浴更衣?”   当然要,但是在那之前,他得修改一下徐绍庭的习武日程。   “你明早练剑练到灵气枯竭之后立刻开始锻体,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重复剑路上了。等体内再度生出灵气,再按着我教的法子练剑,如此反复,等天气热上来就休息。”   徐绍庭明白,师兄是入定之后有所感悟和突破,清醒后立刻就给自己制定了更有效的锻体方法。哪怕是舅父也没这般细心地针对他做指点,而师兄却是为了他反复研究练剑的方法,甚至连自己修行的成就都不放在心上,才一睁眼就开始考虑他该怎么修行。   他并没有当面道谢,因为只凭言语感谢太过轻浮,唯有他早日修行有成,以后能反过来护持师兄,才算是真正的回报。徐绍庭把目光从遮断房间的屏风上收回,努力按捺下纷繁的心绪,提起笔一字字临摩了下去。   用于沐浴的耳房也和东厢一样安静。任卿泡在热气氤氲的木桶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朱漆横梁。他以后再也不嘲笑方行简那些“小颜回”“小子贡”之类的绰号了——教一个师弟尚且这么耗费心力,他一个人教着整个书院的师弟,硬还调理出了几名武士和武师,别说只比作圣贤的弟子,就是比之孔子、墨子这样的名师也不差什么了。   ****************************   修行不能一蹴而就,锻体和习剑的方略也要与时俱进,随着被教导者的进步不断调整。徐绍庭守孝这三年里,任卿就针对他的进境和弱点调整了不下几十次方案,自己对锻体和流云剑法的领悟也更透彻,比起本打算作为主修方向的符箓,剑法反而练得更精深。   等到徐绍庭炼骨大成,灵力积累到足以顺畅地练完整套浮云剑法,任卿便试着给他喂招。一来是在实战中寻找衔接不畅、姿势不准的地方;二来则是为了试探虽然一直什么存在感,却是实实在在威胁着他性命与前程的圣母系统。   他被有攻击时能不能反击,还是只能等着被人杀死?若是仅为切磋而不是抱着伤人的目的,在战斗中偶尔失手,有没有可能伤到对方?   除了和徐绍庭对练之外,他还用院外一些野兔田鼠之类的小兽试验,终于一步步试出了系统的底线——   他不能亲手伤害任何那些禽兽,但只要持着剑或是树枝之类的兵器,便可不受系统节制。且和徐绍庭试招似乎也不太受限,只是不能首先动手,而且只能以切磋为目的,不能有伤害他的心念。   如此看来,这个系统虽然累赘,倒也没多大制约力量,在遇到攻击时不至于只能束手待弊。   等到徐绍庭出孝时,他已经彻底掌握了郑卫教授的剑法和符道,修为了稳稳停留在了洗髓上阶。长时间的练剑和锻体使他的身形颀长秀美,骨肉脏腑日日受灵气洗刷,自有一股莹莹光彩自内而外透出,气度也越发清逸旷远。   徐绍庭成长得则更快些,个子拔高了尺许,身上也长了肉,肌肤被灵气洗练得温润如玉,五官也渐渐长开,有了前世那位英俊帝王的影子。他的修为同样进境神速,才花了短短三年便已炼骨大成,只待一点机缘即可晋入洗髓阶段;而剑法也从开始一招一式都练不到位,到了如今可以和任卿对练一个时辰也不力竭的程度。   到了这一步,他们两个教学相长已经没有多大作用了,最需要的是实战锻炼。   郑卫虽然大部分时候不好好教徒弟,但境界在那里摆着,只是随手指点,就能切中他们最需要修正的地方,让弟子们得以再进一步。所以等他外甥换下齐衰,他就把两人召到堂前,潇洒地挥了挥麈尾:“你们两人也该出去历练历练,长长见识了。我已经和行简、伯晏打过招呼,叫你们和书院里武士以下的弟子一起去后山知返峰狩猎妖兽。”   修行这么久,终于有机会真正试试身手了。哪怕是任卿这样不好动武的人也难免激动,徐绍庭更是跃跃欲试,恨不得一步就去到知返峰见识妖兽。郑卫又叮嘱了任卿这个首座弟子在外要对内外门师弟一视同仁,好生管束照顾他们,便宽心地摇着麈尾放他们离开。   第15章 初次试炼   数日之后,任卿便收拾好了东西,带着徐绍庭进了关山武学院。他们两人从没来过这边,书院当中新入门或是修为太低的也没资格到郑卫所居的慎独峰,因此和同行的师弟们几乎都不认得。书院大师兄方行简再度徒代师职,安排了曾上山见过他们几面的两位武士境界师弟赵袆、吴伯晏带队,也免得两个年少的真传师兄怕生,在全是陌生人的队伍里吓着或怎样。   赵吴两人上辈子也是郑卫的得意弟子,虽然比不上方行简的“吾之颜回”,但郑卫进京编《六经集注》时也是带着这两个弟子同去的。《子罕》《阳货》等几篇似乎就有他们参与,注解精微,博采百家之长而又能有自己的见解,的确都是难得的饱学文人。   ——可惜如今也成了武士。   不过单看外表,吴伯晏还是前世那个严肃好强的书生,赵祎也没变成粗俗壮硕的武人,说话行礼都文质彬彬。后面跟着十来名低阶弟子,有的神仪俊秀如世家公子,有的外表平平、衣着朴素,有的身姿如剑、锋芒毕露,更有的身材壮硕、颊生横肉,一看就是武人。这些人却中最年少的也将近弱冠,衬得他们师兄弟二人就像是被长辈带着出游的子弟,显不出任何做师兄的威严。   岂只是不显威严,在那些外门弟子眼中,他们两个只是运气好投生对了地方才会被收为真传。而这么年少便有炼骨洗髓修为,自然都是父母师长悉心指点、指供丹药的功劳。若论起真正的资质悟性,别说得和方行简、吴伯晏那样的武师和武士上阶师兄相比,恐怕他们自己都要强出不少。   偏见一生,他们看待任卿和徐绍庭时就带了三分贬低之意,见礼时也不够尊重,长揖作到一半儿便自行起身。吴伯晏与赵祎也有几分傲气,并不太承认这两个小师兄的地位,因此自己的礼仪倒还规范,却不管束师弟,任由他们轻慢真传师兄。   众人的声音稀稀落落,和揖礼一样不整齐,漫不经心地问候道:“见过首座师兄,见过徐小师兄。”   徐绍庭眼中闪过一丝怒火,紧握住郑卫给他们两个人小手短的弟子特制的浮伽钢木剑,冷冷盯着那些人。任卿也不还礼,整了整衣服,肃容问道:“徐师弟亦是真传弟子,依院规汝等须称他为二师兄,或者直呼姓氏也可以,‘小师兄’却是哪一条院规上写的?各位师弟若不肯待礼敬师兄,便莫怪我依院规惩戒你们了。”   武学院中的弟子到底比真传差了一等,众人不尊重任卿和徐绍庭,想给他们个下马威什么的,只能欺这两人年幼无知,悄悄地做。但这种举动都是见不得光的,最怕人挑明,一旦把事摊开来,他们就必须要依院规而行。不然受罚还是小事,万一传到山长郑卫耳朵里,他们岂不更难得机会接受教诲了?   可怜这些人上面有方行简这个大师兄担着教导重任,到现在也不知道郑卫到底是怎样的师父,还做着被他亲自指点,一夕拨云见日直升宗师的梦呢。   赵祎和吴伯晏最先回过神来,连忙约束师弟们郑重地长揖到地,同声开口:“见过首座师兄,见过徐师兄。”   任卿拉了拉徐绍庭的袖子,强按着他随着自己还了半礼,答道:“师弟们不必多礼。我和徐师弟第一次入山历练,还要多劳赵师弟与吴师弟指点,各位师弟扶持。”   众人齐道“不敢”,把那丝欺他们小孩子好哄骗的心都收回来,但因为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要挟着低了头,对任卿的观感却是更差了。至于徐绍庭……一个黄口孺子懂得什么,还不都是那个出身高门,目中无人的真传首座太多事?   众人议论之余,也都磨拳擦掌,准备在知返峰多杀些高阶灵兽,让那两人知道知道,他们这些书院弟子自己拼博出来的本事可不是用高阶锻体诀和丹药堆出来的修为能比的。   方行简带人领了灵兽回来时,院中已经重新变得一团和气了。赵祎正为师兄们介绍着:“这位是虞翻虞师弟,洗髓初阶修为,练的是坠星剑法;这位是陆遥陆师弟,洗髓初阶修为,练的是罡体功;这位是吴晋吴师弟,炼骨圆满修为,炼的是乾元剑气……”   等他介绍完了,方行简就牵上了一头雪白的灵鹤给任卿,教他骑上去:“这鹤都是院中管理特地训成的,飞行时极为平稳,哪怕是不懂武道的普通人坐上去也不会掉下来。两位师兄体态瘦小,同乘一鹤就足够了,有赵师弟和吴师弟在队伍中看顾,不会出问题的。”   任卿道过谢,先送师弟上去坐好,自己也轻飘飘地落在鹤背上,盘坐在徐绍庭身前,让他抓着自己的衣衫。其他弟子也难得乘灵禽入山,激动之下,早忘了之前那点龃龉,各自挑中一只灵鹤或是白雁、巨鹰,按着师兄所教的法子坐上去驾驭。   赵祎和吴伯晏帮他们一一调整姿势,最后才各自乘上灵鹤。赵祎望空长啸一声,满院灵禽便同时展翅,载着众人飞入云端,向无数青峰之外的知返峰小灵境飞去。   空中罡风极硬,猎猎扬起众人衣角,吹得人脸颊与胸膛都是一片冰凉。任卿运起体内灵气,薄薄地覆在身外一层,回手摸了摸徐绍庭单薄的肩膀,叫他靠近一些,免得被风吹着。其实不必他说,那双纤细却坚定有力的手就已绕到他腰间用力抱紧,将一个软软热热的小胸膛贴在了他背上。   徐绍庭长跪着将嘴唇凑到任卿耳边,愤慨地低声说道:“刚才赵师兄介绍武学院那些人时,我听到他们言语间不尊重师兄,说师兄多事。还说咱们是靠吃丹药堆出来的修为,一会儿到了知返峰要借着妖兽吓唬咱们。”   任卿问道:“听到这些话会让你感觉畏惧,不敢去杀妖兽吗?”   徐绍庭摇了摇头,小脸在任卿背后蹭来蹭去,意气风发地答道:“我跟着师兄练了这么久的剑法,怎么会怕他们?他们当中虽然有人修为比我高些,但看神仪都不如我坚定,更不及师兄了。”   任卿微笑起来,因为徐绍庭在背后看不见,反而比平常更加恣意一些,不必怕在他面前失了做师兄的尊严。   “既然你的心志不会被动摇,就不必在意那些人说什么,只要看着他们做什么就够了。他们若只是随便说说,你听入了心,便是动摇自己的心境,而且因为听到几句流言就在背后议论别人,也不是君子所为。”   “万一他们用什么诡计呢?”徐绍庭有些着急地问道。任卿被那些人怨恨的起因是他们对自己无礼,叫什么“小师兄”,所以任卿才说要惩罚他们,逼他们低头行礼。若因为他的缘故让师兄被人记恨甚至伤害到,他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任卿不明白他的心意,只以为他被那群人吓着了,于是拍了拍交握在自己腰间的小手,徐徐答道:“有我在。”   这句话像清风般拂去了徐绍庭心头的尘埃,也给他添了无穷豪气。是啊,不过是几个小人扬言报复,又能真的将他们怎么样?就算他们真做出什么来,有师兄和自己同心协力,什么敌人对付不了?他紧绷的面容渐渐缓和,紧了紧环在任卿腰间的双臂,安心地坐下来看着下方景致。   这一世的关山比任卿从前在地图上见过的更辽阔了不少,飞在空中时满目只见郁郁青山隐现于云海之间,有若神仙洞府。整座山呈龙腾之势,头、角、耳、爪无不毕现,书院所在的山峰正是龙口中所吐的灵珠,而他们所要去的知返峰却是从山脉中横伸出,犹如龙身当中的第五只龙爪。   这座峰上的妖兽修为较低,大多是相当于炼骨、洗髓阶段武人的一二品妖兽,偶尔得见几只相当于武士初阶的三品妖兽,再没有更强大的妖物,也就保障了来历练之人的安全。   群鸟翔集峰顶,在一片平坦的石台上落下,而后众人便自灵鸟身上跃下,各自呼朋引伴,还没正式开始狩猎就分成了几个小队伍。赵祎给他们每人一枚传讯烟花,便挥手道:“两位师兄与各位师弟便请下山吧,若遇到危险请及时将烟花放出,我和伯晏便会去救你们。”   虽然这山上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危险,但谁也不能保证不出意外,尤其是那两位真传弟子都极受郑卫重视,万不可在他们两人手上出什么差错。他分发完烟花之后,还特地扫了对任徐二人心怀不满的弟子一眼,警告他们不可节外生枝。   领了烟花之后,众人便各自散开。   任卿领着徐绍庭在山顶转了一圈,最后挑了最为平缓的东坡下山。   山壁之间散布着不少两人高的巨羊,其中几只正抵在地上进食。细看来它们竟不是以草为食,而是用尖利长角抵入石壁间,撬开一处处山穴,从中拖出一种形若野鼠、四条腿却细长如鹿的异兽来吃。甚至有几只巨羊能跳到半空,长角顶入飞过的鹰隼之类猛禽体内,然后猛甩到山壁上摔死后以供食用。   这种羊他从郑卫书房里一本《异兽志》上看到过,名叫猇羊。其肉味鲜美,擅奔跑、能作婴儿啼,啼声会搅乱人的心志,让人想起悲苦之事。   他心里始终郁结着前世之事,徐绍庭也无时或忘徐家的欺凌,正好可以用这种羊的啼声锻炼心志、勘破心底怨恨。若然迷障不破,只凭着圣母系统和清宁佩这种外力控制心境,修为浅时或许还管用,等到以后修为深了却是更容易走火入魔。   任卿心念已定,便从徐家传予长媳的玉佩中取了两张清心符和成对的化石符、爆炎符、起雾符、天雷符给二人分别贴在身上,然后握着师弟的手,给他讲了这羊的来历和特性。徐绍庭听得极认真,等他讲完后才洒然一笑:“既然这羊肉味美,等一会儿杀了它们,我就给师兄烤一只来尝尝。”   果然是小孩子,心里只想着吃东西。   任卿哑然失笑,但看着徐绍庭毫无忧惧之色、只含着满满兴奋的清澈双眸,也不由兴起了豪情,抽出浮伽木剑指向山下群羊:“走,师兄与你同试剑锋!”   第16章   锻体带来的真正效果,直到任卿跃下山崖时才感受到。他的身体就像山间奔跑的猇羊一般轻盈,落下去时山风在耳边呼啸,身体轻飘飘有若凌空飞翔,落下时仅需脚尖一点便可借力重新跃起。   他右手紧紧握着徐绍庭的臂膀,几乎算是挟着他奔跑,左手倒提长剑,几下兔起鹘落之间,就已经踏进了一头猇羊的狩猎范围。   这种羊十分敏感,他们奔跑途中就已引起几头注意,等停步时更是已经落入了一头下在吃山鼠的猇羊狩猎范围内,巨羊立刻抛下正在吃的食物,转头望向他们。与普通羊相似却大了几围的长脸上赫然睁开了四只眼睛——在正常的两只圆眼上方贴近眉心处,还有一对金色的竖瞳!   那对竖瞳中闪动着莫名的光彩,一不小心盯上了,就有种深陷波光的错觉。看得时间再稍长一些,就有一道细细的呜咽声自不知名处响起,声音极为轻微,其中却含着人世间极至的悲怆之情,只要听上一声,就觉着心中动荡,眼眶鼻端也遏止不住地涌上酸涩之意。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前世有多少憾恨就不提了,这辈子居然成了武人当道的世界,可怜他二十载苦读诗书,现在却只能和徐绍庭,不、徐继这样还没束发读书的总角少年一样锻体练剑,满腹经纶只能给徐绍庭做开蒙之用,甚至一笔学自王右军的飘逸书法也只能教人抄录锻体功法用,真是明珠暗投……   怨念一起,贴在胸前的清心诀就闪动了一下,像有一股凉风吹进他脑海中,将任卿从自伤自怜中唤醒。心头清明之后才发现,那只巨羊已经撒开四蹄,低着头向这边冲来,尖长的利角像长枪般狠狠扎向他们。而他紧握着徐绍庭的右手也被甩开,本来紧紧并立在身旁的师弟已经举剑冲向了那只猇羊,举手投足毫无章法,简直像是自己跑去将胸膛送到那角上似的。   想不到徐绍庭对徐家怨恨之重,对母丧伤痛之深还在他预料之上,仅凭着清心符无法让他从悲痛中清醒过来!任卿大略也能猜到他不知是将猇羊当成了曾欺压过他们母子的什么人,所以带着一身火气横冲直撞了上去。   眼看着长角就要扎进徐绍庭胸前,任卿心中一时失措,忘了他有主角光环护身,抽剑出来就直冲了上去,抢在他面前横剑挥出,一道明亮如星的剑光便晃花了猇羊两双怪眼。   苦练三年的功夫现在终于显露出来,真气随手放出,在浮伽木削成的轻薄长剑上覆了一层淡淡青光,面前的空气也被这道剑光撕裂,直到任卿收回剑后才发出“嘶”地一声清响。   猇羊的奔势仍然不止,在空中的动作却是完全僵硬了。羊身又对着他们撞了一段儿,前腿落地时忽然屈膝,整个身子猛地栽倒,发出沉重的坠落声。   直到此时,那双长枪般尖锐的羊角才从中间断裂开,骨碌碌滚落到地面上,两双竖瞳上方现出一道横着的血线,涌出的鲜血转眼染红了翻卷的皮毛,化作一道细小的喷泉涌出,在地上聚起了一片腥气扑鼻的殷红水洼。   任卿早在猇羊倒下之前就抓住了徐绍庭的手腕,一把夺过长剑,将一道真气输入他胸口的清心符里,终于唤醒了他。那双乌眸中渐渐浮现光彩,像是从深沉的噩梦中醒来,最后终于完全清醒,含着愧意说道:“师兄,我刚才听到一个很怪的声音,然后就控制不住自己……”   这也不能怪他,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又不像自己这样活了几十年又重生,哪能这么容易就挣脱妖法。任卿将木剑交还给他,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不用想太多,带你来就是来历练的,能长长见识就很好了。”   虽然他在徐绍庭面前表现得淡然,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少雀跃——当初去玉京时看到父亲仙人一般在云间袭杀妖禽时他就有些羡,如今亲自试剑,竟然也干脆立落地杀了只妖兽猇羊,也值得稍稍自豪一下。不过这猇羊只是相当于炼骨圆满的一阶妖兽,他已经是洗髓圆满的修为,杀这种妖兽锻炼不到什么,还是看护着师弟,让他拿这妖物练手吧。   任卿长袖一挥,又在徐绍庭胸口贴了张清心符,剑指下一只猇羊所在之处,说道:“我为你掠阵,你也试着亲手杀一只,只是注意不要看它的眼睛,那双竖瞳和声音一样都有些邪异。”   徐绍庭慨然答道:“我已经知道它们怎么施展妖术的,定会努力守住心神,不被其迷惑,师兄尽管放心就是了。只是这只猇羊的皮肉都这么完整,咱们就都不要了吗?”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羊尸一眼,任卿却只是拉住了他的手,腾身纵向下一只妖兽栖身之处:“一会儿我会盯着你多杀几只,到时候你想留哪只就留哪只。”   可他更想留下这只师兄亲手猎杀的……徐绍庭脚下紧跟着任卿前进,眼角余光却意外扫到了一个人影落到那只羊尸旁,正在羊身上翻找着什么。   他正想回去理论,手腕却忽然被人捏了一把:“别再走神了,去杀了前面那头猇羊。记着时时谨守心神,不要被妖声侵蚀动摇了本心。”   清脆的声音犹如一线清泉流入徐绍庭脑海中,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前方果然见到了一头正在散步的猇羊,似乎还没注意到他们,他便屏去了脑中杂念,挥着木剑揉身而上,一剑刺向了羊腰厚软的皮毛。   这一剑便没有任卿那种一剑断角进而断头的强悍,剑刃上覆着极淡薄的青光,仅能让剑身更形锋锐和坚硬,却不能外放。剑刃入肉不过两三寸,猇羊后蹄一挫,竟是生生把身子转了过来,口中发出阴柔悲戚的叫声,低头冲徐绍庭戳去。   任卿先一步激发了清心符,右手剑尖微抬,死死盯着徐绍庭,唯恐他突然被妖声影响心智。但他师弟并非凡人,吃过一次亏就长了教训,绵绵悲声才起,他就已经将体内真气逼入清心符护住了神智,然后提剑往右前方冲去,险而又险地擦过一只锐利的长角,而后将剑交到左手,像握匕首一样反握着划过羊身,留下一道长而浅的血线。   错身而过后,他又转身纵跃到空中,右手轻晃,剑尖便在空中化作五点冰冷的星光刺到猇羊背上,留下五瓣梅花般的血痕。那只羊连受了几次伤,动作就不如一开始利落,但狠戾之气也被激了起来,厉声哀叫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撞向他。   徐绍庭的眼睛渐渐红了,还是被那声音影响了心志,出剑的姿势渐无章法,对着那只猇羊横冲过去。木剑与长角抵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而后顺着羊角滑开,将徐绍庭的半个胸膛暴露在另一只羊角下。   任卿再不等待,纵身扑上去,长剑横掠将羊身划为两断。   他将徐绍庭身上的清心符激发,等他清醒过来之后便以鼓励为主,稍稍给他指点了一下动手中的错误:“第一剑力量不够投入,后来在空中时过于追求招式美观,不如聚力一处,剑尖也好刺得更深一些。不过你能坚持到这时候才被猇羊叫声影响心志,已经是有进步了。”   既然这只失败了,就再找另一只。任卿拖着师弟在山壁上纵横来往,专挑猇羊来杀,以锻炼二人的心志,顺便让徐绍庭练剑法。好在这些羊不习群居,也不会在其它猇羊狩猎时过来相助,他们两人才能一只只地顺利杀过来。   他们两人增长的不只是对敌经验,对妖声的耐受力也是直线提高。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徐绍庭便在清心符辅助下克服妖声,亲手杀了一只猇羊。只是他身上也被羊角擦出了几道伤痕,胸前长衫扯开长长一条,几乎洇出血来,头发更是凌乱地垂下来几绺,看着十分狼狈。   任卿从玉佩里拿出伤药和水让他服下,取了梳篦从背后给他挽发。徐绍庭气息未定,心情却是极好,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边比划边给师兄讲他杀那猇羊时用的剑法和身法,全然不去想他杀羊之际任卿本来就是在他身边看护的。   他好像从没有过这么痛快,这么开怀的时候。心里的郁气和伤悲一再借着妖声宣泄,又平生头一次亲手杀了妖兽,只觉着心也随着这片天地宽了。而且这一路上师兄都在旁边细心关照着他,甚至不惜放下自己的历练机会,只为了让他多用这种和他水准相当的妖兽试剑……   他的脸上凝满了喜色,哪怕任卿将他的双髻扎得一高一低,碎发都没束起,乱披在脖子后面,他也满心愉悦,丝毫不觉着丢人。   ——这可是师兄头一次给他束发,哪怕手艺潮一点,他也恨不得让整个武学院、不、让全天下的人都看见。   徐绍庭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提着木剑往猇羊尸身处走去,想要从这只亲手猎的妖兽身上割下几块滑嫩的肉给师兄尝鲜。然而他才走到羊身边,耳边便忽然响起一道破空之声,有什么快而有力的东西擦着他的耳朵直飞过去,擦得他的耳廓和脸颊都火辣辣的。而那样东西去势不减,深深地扎在了羊腹内,却是一柄银光流动的细长宝剑。   他蓦然回首,盯着长剑飞来的方向,却发现几丈之外站了三个修为他都看不透的武学院弟子,其中两人横握长剑,当中的却是双手抱胸,冷笑道:“徐师兄莫不是要抢外院弟子的猎物?那羊可是师弟我刚刚杀的,有长剑为凭证,师兄不信可以拔出来看看,上面刻了我的名字呢。”   他身材本就生得高大壮硕,笑起来脸上挤出一条条横丝肉,显得凶煞无比,声音也放开来,响得整座山头都能听见:“两位师兄方才不是一直不把这么低阶的妖兽放在眼里,现在怎么要出手横夺师弟猎到的东西了?”   另两个人同样神色不善地看着徐绍庭和任卿,高声应和道:“任师兄要仗着自己是洗髓圆满的修为欺负我们这些书院来的弟子吗?这可不行,我们虽然不如师兄家世好、修为高,可也不是真传师兄就能随便欺负我们武学院的弟子,抢我们猎到的东西的!”   他们特地将内力融入声音中,响亮地传遍了山峰。远远地能听到有人在山林中呼喊:“真传弟子欺负咱们武学院的弟子了!”   徐绍庭气得胸脯不停直伏,眼中射出冰冷愤恨的光芒,右手握紧长剑,盯着那三个人:“刚才我师兄杀的猇羊就是你们偷着收起来了,现在你们故意要抢我们的东西,还要抹黑我和师兄,我岂能容你们!”   他提着剑便往前走,那三人看他向自己这边副来,反而露出了笑容,仿佛等着他动手似的。但走到中途他肩头便觉一重,被人按得不能前进,胸前的清心符同时激发,清凉的灵气抚平了胸中燃起的无名火。   而后他的视线就被一个比他高不了多少,却有如孤松修竹般清高疏离的身影挡住,耳边听到清脆而平缓的熟悉声音徐徐说道:“不教而诛是为虐。我等身为师兄,在师弟有过犯的时候不能只想着处罚,须要教他们明白自己错在何处才是。你且在这里站一站,看我教导这几位外门师弟。”   第17章   为首的高大弟子往前跨了两步,逼到任卿面前问道:“首座师兄是要倚仗身份欺压我们这些书院里的低阶弟子了?陆某虽然修为低,却不是没有骨头的人,能对着一个小孩子百般巴结,连自己剑下的猎物也能拱手让人!”   他个子比任卿高了一头还有余,说话时居高临下,想让任卿心生恐惧,呆会儿和他动手时无法施出全力。那张精悍的脸渐渐压低,扯出一抹讥笑,压低几分声音说道:“真传弟子又怎么样?我也是华亭城主陆敬的堂侄,师父与我伯父相善几十年,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怎么会因为你这个才入门两三年的毛孩子的话而不相信我呢?”   此人就是赵祎刚刚介绍过的陆遥,已经是洗髓初期修为,比任卿低了两个小境界。但练的是罡体功,这种功法能将身体锻炼得比钢铁还要坚固,而且身上全无破绽,同阶之内几乎无人可破。就是高一两个小境界的,大多也只能靠消耗战耗尽他体内罡气后才能伤到其人。   而任卿若真敢动手伤他,在他身旁的两名同窗自然也就有理由同时攻击这两个真传师兄。周围所有武学院的弟子都是见证,是徐绍庭先强夺他的猎物;而任卿包庇亲师弟,以洗髓后期之身挑战洗髓初阶的同门。哪怕他们几个一同出手伤了任卿,回到师父面前也有话说,绝不至于受到什么惩罚。   反而是这两名真传弟子,今天就要在武学院众多同们面前狠狠地丢掉面皮,以后再也没脸在他们面前充什么师兄了!   他越想越激动,再度跨步上前,头低得几乎要贴到任卿脸上,狂傲地逼问:“师兄不是要教训我吗,怎么不动手?”   赵祎和吴伯晏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探头看到双方对峙的模样,两人都是一片心惊——一个师父的真传弟子,一个是华亭城主的侄儿,也算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师弟,哪个受了伤他们也要为难。两人高喊着“首座师兄不可”“陆师弟小心”飞奔下来阻止他们,可眼看着还是晚了一步。   “陆师弟既然求我教训,那我就教训得透彻一些,好让各位师弟一体受教。”任卿态度一如平常,好像身前站着的不是这么个高大的武人,而是才开蒙读书的黄口小儿:“第一,你们身为关山武学院弟子,不能友爱照顾年幼的师兄,反而以剑气伤了徐师弟的脸颊,是为无情——”   情字还没吐完,他手上的浮伽木剑忽然横扫出去,生生逼退陆遥。然后手腕一抖,剑尖便从下方挑起,对着他抓来的手掌横拍过去,一沾就走,眨眼功夫就用剑身在他掌上连拍了十下。剑身虽然不能伤人,可里面饱含洗髓上阶的凝练真气,渐渐打肿了陆遥的手心,简直像是蒙馆先生给小学生打手板一样。   十记手板一过,任卿立刻收剑后撤,继续开了口:“第二,你等都是几十岁的人了,竟以成人的心志手段算计一名才满八岁的幼童。不仅要抢徐师弟的猎物,更颠倒黑白,反诬他抢了你们的东西,是为无耻!”   无耻二字吐得更是铿锵有力,没等陆遥反应过来,任卿再度提剑纵上,又横过剑身去找他的手掌。陆遥被打得掌心火辣生疼不说,更难忍地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这么教训,怒火从心头勃然烧起,运起一身真气向任卿抓去——   不行,手掌已经被抽肿了,换手背吧。   他变掌为拳,怒吼一声,揉身扑了上去。大如醋钵的拳头挟着威势赫赫的风声压向任卿,劲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衫猎猎飘扬,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拳风压得摇摆不定。   然而一道剑光忽地划破天地,将这拳风也切成两断。衣衫与人摆动的感觉仿佛镜花水月般消散,只剩一柄不显厚重锋利,却令人无法抵御的长剑狠狠拍在了陆遥手背上。无论他是趋是退、是出招或是抵挡,那把剑都能恰好封在他的拳掌前头,足足连拍了十五下,打得他脸与拳头一样通红才停。   而任卿的声音也在拍击声消失的同时响了起来,清清楚楚地钻到在场所有人心里:“第三,我与徐师弟均为师父亲传,论身份自然在众人之上。你不知尊卑,从见面起便一再挑衅于我二人,是为无礼……”   他长剑一撩,正打算再打一回手板,眼前却忽地一花,有无数半透明的文字自他眼中掠过,耳边也听到连绵不绝的叮咚声,有一个熟悉得让人生厌的声音在清脆乐音之间说道:“恭喜您越阶领悟到‘脑残光环’中最具威力的攻击招式‘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脑残光环试用系统已提前开放,只需五十点圣母值即可况换一次‘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攻击试用机会,受攻击者会陷入自我厌恶中,反省自己的无情、无耻和无理取闹,同等境界以下百分之百有效,高于使用者一个小境界以上会因修为差距而逐步产生无效化现象。目前使用对象修为低于使用者,可以保证成功,是否立刻开始试用?”   这声音好久没响过,怎么忽然又来了?他正在教导师弟的关键时刻,却被眼前一片乱糟糟的画面和这聒噪的声音打断,连已经覆到剑身上的真气也因为心境不稳而散开。若是这时候陆遥忽然发难,他就算反应得快,也难免要吃些亏了。   任卿心下焦虑,双眉微皱,低低说了声:“住口!”   引导者却没像之前那样乖乖地住口,而是又说了一句:“使用者未选择,默认开启试用版脑残光环。已扣除五十点圣母值,剩余45点。”   眼前半透明的文字一行行飞速上移直至消失,他眼前终于清亮起来,却看到刚刚还满身戾气与他对峙的陆遥竟已经跪坐在地上,满面羞惭,诚心诚意地悔悟道:“任师兄说得对,是我无情、无耻、无理取闹,挑衅两位师兄,硬将徐师兄所猎的妖兽认作是自己杀的,还想骗书院各位师兄弟帮我欺侮师兄们,我陆遥实在是大错特错,求首座师兄责罚!”   刚才任卿说了他第三条过恶时,这人还眼露凶光,打算拿出堂伯赐下的灵器偷袭反击;这么眨眼工夫就跪地痛悔,别说是两个和他心意相通的同窗好友,就连赵祎和吴伯晏都惊呆了。   任卿其实也和师弟们一起惊呆了——他始终觉着鬼神拿出来的必定都是祸害他的东西,谁想到这个脑残光环竟真能有用,而且功效还这么强悍的?这是生生把一个以势凌人的小人改造成了吾日三省吾身的君子啊!   徐绍庭在他身后叫了好几声“师兄”,还扯着袖子来回摇他,任卿才从惊吓中清醒过来,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陆师弟快起来吧,我与阿继都不是没有容人之量的人,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以后时时记着自省,勿再犯下同样的错误就好。”   陆遥脸上还带着几分惭色,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又对他们两人深施一礼,取了自己的细剑,顶着周围同窗看妖物一般的眼神退到远处,还跟那两名跟班说道:“任师兄胸怀宽广,我们也不能得寸进尺,一再打扰他们猎杀妖兽,还是到那边的岩犇群去寻猎物吧。”   正主都走了,其余看热闹的人自然更站不住,纷纷离开。赵祎和吴伯晏脸上还挂着既惊讶又敬佩的神色,对任卿拱了拱手:“徐师兄竟能几句话间就说得陆师弟那样自负的人诚心悔悟,真让我等佩服!”   他们对任卿的态度也稍稍亲近了些,毕竟武人并不太看重年纪,更重的却是资质和武道修为。这位师兄年纪尚小,一手剑术却是十分精妙,打得修炼天罡武体的陆遥跪地悔罪,那可绝不可能只是把手打红了能做到的,其中暗藏了什么手段……   修为增长的快还罢了,那些他们无法接触到的高阶手段,啧啧,真是让人羡慕啊!   这两人也是经过多年苦修,心如磐石一般,看到任卿的手段之后只有些羡慕,并没有更多想法,反而指点他们挖开猇羊肚腹,从中取出其一身精华所在的羊肝。   这种低阶妖兽腹中没有妖丹,可是妖力在体内凝结,却将它的肝炼成了一种含有含气的特殊美味,武士以下的人吃后便可淬炼灵气、排除杂质,更有清肝明目的功效。而它的肉虽然无此灵效,却也味道鲜美,饱含温和灵气,也是武人用来进补的不错食物。   徐绍庭提着郑卫特地寻来的浮伽木剑剥开羊尸,先从中取出呈淡金色的羊肝放在几枚宽大的草叶里盛着,然后又拿宝剑割下肋条处肥嫩的羊肉,到一处浅溪边清洗。而任卿自然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干活,自己只是闲着,便从那枚玉佩里拿出了火盆、火箸、小刀和锅盘碗筷之类东西,又去一旁树下捡了些干树枝来生起火盆、架好烤肉用的架子,等着徐绍庭料理羊肉。   虽说是君子远庖厨,可也不能看着那么小的孩子忙前忙后,他自己却擎吃坐喝吧?   徐绍庭拿了小刀切肉,果然比用剑顺畅得多,不一时就剔骨去皮,割下了约有三四斤的一大块羊肋肉,串在树枝上烤制。羊肝因为是灵物,他便料理得更为精致了些,接了烤肉时滴下的羊油,然后用铁锅细细煎了羊肝。   他也不曾进过厨房,但小时候在徐家过得清苦,干活时显得颇为利落,刀工也因为练剑练久了,相当精准。这猇羊是天生妖灵,并没有寻常羊肉的腥膻气,现烤现割下来,入口便是一股浓厚的焦香,多嚼几下能尝出不易查觉的淡淡腥咸,却更显出野趣。而羊肝切成薄片后用油煎香,只稍稍洒点盐就能提出本身的鲜香,口感鲜嫩滑腴、软糯细腻,滋味之美难以尽述。   徐绍庭吃了一片羊肝之后,就觉着一股灵气从喉中流下,然后化作气雾一样的东西散到全身各处,当即便是精神一振。他回味般舔了舔嘴唇,颇觉可惜地说道:“之前那些猇羊的羊肝都被他们取走了,也没还给咱们。当时咱们若是取了,就能带回去慢慢享用了。师兄你真是太好心了,那些人是故意欺侮咱们的,只是看着赵师弟他们来了,才不敢再闹下去……”   他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爱用咱们这个词,任卿也听凭他随口抱怨,将盘子里的羊肝都给他夹到碗里,自己只慢慢割着羊肉吃。又连吃了几块羊肝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吃得太多,而师兄还一口也没碰过,连忙夹起自己碗底仅剩的那块递到他唇边:“师兄你也吃。你也是突破境界在即,吃这个对身体有好处……虽然都快被我吃完了……”   他的声音渐渐放低,脸上也有些发烫。任卿看了他一眼,嘴角浅浅地扯出一抹笑意,张口咬上了那块微凉的羊肝。   第18章   猇羊肝中饱含着灵气和药力,两人吃过了饭,便在清边找了清净地方,打坐运化那些灵气。徐绍庭果然天资过人,闭目之后就立刻陷入了深定中,身周灵力翻腾,化成一片淡淡云气包裹住他,细细修补滋养骨骼。任卿就坐在他身旁三尺以外,目光一直关切地落在徐绍庭身上,见他潜心入定了,才向空中轻轻叫了一声:“引导者?系统?”   引导者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似乎是因为憋了许久没能好好说话,激动得连口气都不换,滔滔不绝道:“你已经体会到脑残光环的好处了吧,是不是特别想现在就把圣母值充到满点,开启真正的脑残光环?等到你能圣母光辉照耀天下时,脑残光环就可以不需要圣母点交换,随时随地展开,那些想来打脸的脑残不用你出手就能主动给跪了……”   任卿极冷酷、极残忍、极无理取闹地轻叱道:“够了!这东西的效用以后再说,我现在找你是想问,怎么得到那个圣母点数?”   引导者虽然一口气哽在喉头,但听说他要主动提升圣母等级,都快要感动哭了,连忙主动替他介绍:“圣母点非常好积累的,平常多帮助别人做好事就可以,但有一种方法会更快捷——就是忍受别人的误会和伤害,然后毫无芥蒂地原谅他们。圣母的最高品质就是无怨无尤地被人伤害,用自己高尚的情操感化那些人,让他们和你一起升华思想境界,达到生命的大圆满……”   “原来如此。”任卿眉头紧皱,努力从引导者的话里挑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只消我平日积德行善、助人为乐,这圣母值就能提高了,然后积满五十点便可对人说一次‘无情无耻无礼’,令其悔改初心,成为有德之人,可是如此?”   大丈夫当周济天下,做善事是理所当然的,不算什么。至于凭白忍让别人的委屈伤害,还要谅解感化对方之举……那就不是圣人而是痴傻了,岂不闻孔子也曾说过“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么?   引导者飞快地答道:“恭喜你,都学会抢答了!我们的脑残光环就是这么功能强大,无论多心狠手辣的人,只要被脑残光环照到都能立刻改过自新,而且效用持久,绝不会因为同一个理由来找你两次茬儿。”   他说得信誓旦旦,就等着任卿崇拜惊叹抱大腿了,可惜等了半天却只得了一句:“这些日子我不曾和你说话,你便一直没开口,也是为难你了。”   虽然没有崇拜,能体谅他们的辛苦也不错了。引导者大人有大量,慨然答道:“没什么,谁叫我的本职工作就是这个呢。只要你能懂事一点,早早去追求白明月,再努力给徐绍庭送经验送人头、帮他当上皇帝,就不辜负我一片苦心了。”   任卿点了点头,诚恳地答道:“以后我不招呼你,你就不必再开口,之前那样乱得人眼花的提醒也不要再出现。只须简单提醒一句,令我知道你们弄出了新花样,等到安静无人时,我自会再问你的。好了,咱们就此别过。”   自从上次一句话斥得引导者闭了嘴,他就慢慢领悟过来,这引导者看起来灵异非凡,却只能用话语引导他做事。也许是因他今生转修武道,体内阳气升腾健旺,才使鬼神不得轻易侵体吧?   那两个引导者这回却是作茧自缚了。不过他绝没有同情的意思,反而打算更进一步破坏他们的计划——还有两年他就该被征辟入朝了,到时候想法积攒够了圣母点,就把这脑残光环用在白明月身上,断了他争天下的路,也叫那时时刻刻不忘了引他走向死路的引导者自作自受,岂不痛快?   他想得畅快,心里堵着的千钧重担似乎也松动了一丝,仿佛头顶密密枝叶之间落下的阳光照进他颅顶,照得心底一片明澈。周围的灵气不知不觉也包裹住了他的身体,争先恐后地冲进他全身骨骼中。直填至全身骨髓无法再吸取灵气时,灵气竟如巨手一样开始压榨他的骨骼,从胸口当中那一节胸骨里攥出了一滴精纯的灵液。   灵液滴落后,就顺着血肉渗入最初入武道时打通的气海穴,化成一颗柔软润泽的明珠悬在其中。这颗珠子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残之处,可是才一落入膻中,同属任脉的上下两个穴便一同震动起来,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像被日光照到的薄冰一般化去,整个胸膛都是一片清爽通透。   洗髓完毕,灵气开始打通经脉,就是晋入了武士境界,骨髓内可以自生灵液,流入气海中存储起来,不像初入武道时那样依赖天地间的灵气了。   此时他体内臻于饱和的灵气也有了去处,纷纷拥向那滴灵液照映到的地方,一点点消融着穴道间的无形隔膜。任卿整个人都像被包裹在灵气的茧子里,心神深深沉浸在那两处穴窍里,完全没发觉一旁的徐绍庭已经从入定中清醒过来,正怔怔地看着他。   “本来以为这回入了洗髓境界,就有机会再接近师兄一些,想不到现在差距却是更大了……”刚刚晋入洗髓阶的兴奋还没完全过去,却看到了师兄再度提升境界,走到了更远、更难追逐的地方,徐绍庭心中颇觉复杂。   他是真心为了任卿能在武道上更进一步而高兴,可是洗髓与炼骨之间只是小境界的差别,武士与普通武人就可谓隔着山岳了。以后师兄还会看得上他这么个小小的洗髓境武人,像以前那样关照他吗?还是会和书院里那些武士来往更多,把他这个本就是舅父硬塞过去的师弟忘到脑后……   任卿这些年待他越好,他的依赖之意就越重,也就越担心有一天会失去这份关爱。看着那道仿佛要随着灵气飘然而去的身影,徐绍庭忍不住伸出手,虚按着他胸口,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以后会更听话,师兄可否一直这么留在我身边?”   任卿还在入定中,并没做出回应,林间却忽然响起一道迅急的风声,直撞向他背后。徐绍庭急转身体,本想避开那道厉风,却又想到任卿就在他身后突破境界,受不得打扰,硬生生将身体拔起之势止住,右手一招,将长剑挽了几个剑花,层层灵气便从剑上迸出,拦住了那飞来之物的势头。   灵气消失之际,浮伽木剑也化作一线流光刺中了那东西。如今他已突破到了洗髓境,剑气自然比之前狠戾强横了不少,这一剑如中败革,生生将那东西打了下去。   待落到地上之后他才发现,那竟是一只木雕的小人,刻画得活灵活现,嘴里粘着一丝细不可查的淡青色毫毛。却不知是什么人放出的东西,为何要对他们师兄弟不利?   他弯腰去捡那木偶时,却发现草丛之间趴着只皮毛蓬松,毛色却作青碧的奇异狐狸。那狐狸伏在草丛中就如同一蓬野草,唯有一双乌黑的小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又不时瞥那木偶一眼,像是急着取走那东西,又怕被他发现似的。   徐绍庭心思一动,捡起木偶看了看,似不经意地往空中一扔。趁着那只狐狸专心看毫毛时,便悄然将灵气在胸前一转,激发了任卿给他的那枚石化符。一道清光在他灵气指引之下打进草丛中,眨眼便将狐狸化作了一只光泽莹润的石雕。   他这才丢下木偶,垂眼看着那只石化的狐狸,冷笑着低声自语:“竟知道把追踪自己的木偶这到这边,让我和师兄替你挡灾,也有几分小聪明。可惜我不是师兄那样心善的人,你既然算计我们,就别怪我拿你这身皮子抵剑钱了。”   狐狸肉虽不好吃,但这皮子丰厚浓密,回去解除化石符效力,可以留着给师兄做衣掌。他脑中闪过任卿穿着碧水般亮眼的狐皮大氅的模样,脸上的冷笑也染上了几分温度,低头去捡那只狐狸。   然则就在此时,不远处空中却传来一道雷鸣般的厉喝:“何人竟敢毁了我的寻踪傀儡,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声音才至,人就已经飞到了,见面后不发一言便砸下一柄缠绕着雷光肃杀暴烈之性的巨剑,将他和在旁打坐的任卿都笼罩其中。这样不讲理,简直像是刚刚和他们抢夺猇羊的陆遥等人一样,却又更狠戾无情,完全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徐绍庭看不透他的修为,却是知道自己与他相差太远,凭剑法破不了他的雷剑,反而会令任卿受其波及,打断进晋后的领悟。于是当机立断用灵力激活胸前雷符挡了一挡,借着这空档放出了传讯焰火,等着赵吴两位师弟救援。   头顶威势惊人的一剑被雷丸炸开,终于露出了执剑者的脸庞。那人年约二三十岁,外表十分精悍,看着却极眼生,并不是他们关山武学院中的任何一人!   眨眼之间,后面又追上来了五六名有男有女,均作仆人装束的人,都在那个武人身后垂手侍立。其中一名看起来地位最高的中年男子扫了他和任卿一眼,神色立刻为之一变,贴到那男人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那个之前还要杀了他的人也变了脸色,眼中凶悍的光芒褪去,满面笑容地向他走去:“方才是误会了,误会!小友便是郑大宗师的外甥徐小郎吧?那位定然是令师兄,荥阳任少城主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乃华亭陆城主夫人的外甥钱谦,一时鲁莽,险些伤了两位郎君,还望徐郎多包涵则个。”   他眉梢眼角全是春风,仿佛刚才不问青红皂白便挥刀杀人的是别人似的,亲亲热热地便要拉徐绍庭的手。   那只手握上来的时候,一道剑风却倏然划过,在他们两人之间划开楚河汉界,不远处本在入定的任卿不知何时清醒过来,冷然问道:“汝等是何人,竟敢在关山武学院地界对我师弟无礼?”   他刚刚清醒,只看到一个大汉伸出蒲扇般的手掌抓向徐绍庭,因此也不问前因后果,一剑便劈了过去。这一剑包含着他晋阶之后的感悟,虽然无声无息,剑气中却带了几分流云无常的灵活,灵气一半儿压制壮汉,另一半儿卷着师弟落到了他身旁。   钱谦受了一惊,却是丝毫未显出不悦之色,涎着脸凑上去套交情,一口一个任郎、贤弟,恨不得立刻随他回荥阳城,把自家的祖宗也都改了姓任。任卿伸手把师弟划拉到身后,与他客套虚应了几句,不动声色地打听他们的来意。   这两人站在一起,就如乌鸦立在灵鹤身边,徐绍庭只看这画面,心中就油然生出一个念头:师兄身边怎么能站上这么个人,哪怕师兄只是敷衍,他也不配。能够立在师兄身边的人,至少该有一片纯善之心,该有追得上师兄脚步的天赋,该有同样俊美的容貌……该有……   有他一个就够了。   第19章   钱谦好容易能遇上任卿这样的高门子弟,怎么聊也是聊不够的。若不是对方的态度已经敷衍到了明面上,他都已经打算来一句“你我一见如故,不如义结金兰”了。因见任卿与徐绍庭都丝毫没有折节下交的意思,他琢磨了琢磨,就觉着光靠嘴说不够诚意,要更深一步发展情谊,就得上点干货了。   可是凭着眼前这两人的身份,普通的干货他们必定是看不上眼的。于是钱谦的笑容越发豪爽,打算拿自己追捕许久的那头妖兽来借花献佛:“其实我带从人来这山里,是为了捉一种名叫鉴狐的异兽。这兽是禀天地山川灵气而生,外表像是毛发碧绿的狐狸,实则与狐狸并不是一类,而是介于妖灵之间的一种动物,对灵气特别敏感,可以用来寻找灵脉和天材地宝。方才我的偃偶追踪它到了这附近,想来还没逃得太远,不知任贤弟愿不愿意陪愚兄一同去寻找?若是贤弟能寻到,便是贤弟受气运所钟,愚兄愿将此兽拱手相让!”   一般人听到这种异兽,十之八、九是愿意同行赌一赌运气的,剩下那十之一二少不得也得考虑一下——哪怕任家再豪富,法宝灵药也是不嫌多的,将来他总有历练的时候,带着这小东西就能发掘前人留下的天材地宝,有谁不愿意要呢?所谓要考虑的,只是衡量一下值不值得为了得到这狐狸付出一些代价而已。   然而钱谦就打算不要任何代价,只求和这位任家子弟套个交情,献上份忠心而已。这样便宜的事,他们主仆一行想了又想,都觉着这两个少年没有推拒的理由。   于是他开口相邀,然后就踢到了铁板上。任卿本该是年少好新奇的时候,可惜那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他少年壳子里装的是个积年的道学先生,对怪力乱神的东西仅止于接受,却没有任何好感;而徐绍庭倒是个真正的少年,也对那能寻物的狐狸有点好奇心,可那狐狸已经给他石化了,现正丢在草丛里,自然更不会跟着这群人去找。   任卿微微点头,客套又带点矜持地说道:“家师这次安排我等弟子出来历练,指明了是只允许在知返峰上下见识见识低阶妖兽,又有赵吴两位师弟守在这里,我们也不好随意离开。妖兽狡猾,钱君还是莫在这里耽搁时间,早些去寻找为好。”   恰巧赵祎也被徐绍庭之前放出的焰火引来,他跟在郑卫身边多年,自然也认识钱谦这个华亭城主的外甥,就把这一行人引到山上说话,还了任徐二人一片清净空间。徐绍庭看看周围无人,才从草丛中拎出那只碧狐化成的石块,双手托到了任卿面前:“方才那队人就是在找这东西,还险些用一个木制傀儡打伤了师兄。我削掉傀儡、用石化符定住了狐狸,不想这群人出现后不分青红皂白便想伤我,多亏师兄及时醒来才救了我。”   他说到这里缓了口气,微愠的眉宇间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本来想拿这小东西的皮给师兄做衣裳的,既然还有这么好的用处,就送予师兄以后寻宝用吧。”   他这个师弟养得太成功了,小小年纪就知道谦让兄长,将来说不定能有孔融那样的品性。任卿心情颇为愉悦,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狐狸,翻手收进了玉佩里:“活物不好管束,先这么带回去,叫师父帮你订了血契之后就不怕它乱跑了。”   徐绍庭连连摇头:“我难得能送给师兄一样东西,师兄就收下吧。再说你我养还不都一样,将来咱们也总能在一起,你……总不会丢下我不管吧?”   怎么可能不管,任卿的计划都已经列到入朝后该帮他寻什么官,何时娶妻,娶哪一家的女儿了。他摸了摸那头绑得乱七八糟的细软短发,感慨地低叹一声:“我已经养了个会说话的了,这个不会说话的还是你养吧。”   想起那个会说话的引导者,真是一把辛酸泪。任卿想得入神,摸着摸着手就停在了毛绒绒的圆润头顶上,温热的掌心正按着百会穴,暖意直透入心。徐绍庭那点忐忑不安的小心思都被这暖意驱散了,牢牢抱住比自己高大不了多少,却显得无比可靠的师兄,快活地想着:师兄愿意养着我,师兄只愿意养我一个,除了我什么都不要……   *********************************   可怜那只鉴狐落到这对不晓得珍惜重宝的师兄弟手里,生生化石七日,在玉佩里呆得几乎饿死。幸亏这储物玉佩里有大量灵气滋润石化的狐皮,它被郑卫恢复原身之后才没饿得扑上去咬人,成为九州世界有史以来第一只因为咬了大宗师而被罡气震死的鉴狐。   郑卫掐着鉴狐毛绒绒的尾巴倒提起来,悠然说道:“算你们两人运气,这鉴狐才刚初生,只有二阶妖兽的水准,再长大点儿就不是一张化石符能定住的了。知返峰的灵气不足以生出这么只宝贝,应当是被钱谦他们从陇头峰左近撵过去的,结果叫阿继捡了便宜。钱家的人是有些欺软怕硬、趋炎附势的毛病,看在陆城主面子上敷衍一二即可,不许与他们深交。”   两人本就对钱谦没什么好印象,自然点头应喏,答应不和那样的人来往太多。郑卫教导了徒儿们几句,觉着他们乖觉懂事,说到这里差不多了,便提着狐尾朝着外甥晃了晃,叫他接住:“把这狐狸精血逼出来一滴,融进你识海中,以后你就能凭此控制其神魂,不怕它逃跑了。”   三言两语教了订血契之法,郑卫的目光就落在了更加出色的大徒儿身上:“阿卿真是有大师兄的样子,自己修为进境也快,还会教导师弟,这才几年功夫就让阿继也晋入了洗髓境。这些日子你先闭关稳定境界,等稳定下来,就去武学院里跟行简他们一起教导师弟吧。”   任卿早从方行简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下来。郑卫要打发过去的自然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对外甥的要求还更严格:“你也一起闭关,待出关后就去武学院和其他师弟一起习武,每天早上也要和他们一样走一趟山前的青云道!”   大徒儿刚进门三年就晋阶武士,除去天份好之外,自然多亏了自己这个师父教导有方。只是他这些年光顾着照顾这两个真传弟子,倒是有些忽略了武学院里的外门弟子们。如今外甥三年孝满,不那么需要人照顾了,他也可以重开武学院的课程,让两人去那边教边学,也增加些实战机会。   两个做弟子的回了东厢,就开始准备闭关。   在那之前,徐绍庭还要先收了妖狐做灵宠。他按着郑卫的指点逼出了一滴精血点在鉴狐额头,画成一个变体的“驭”字,而后用灵力拍下,那滴精血就融入了碧绿皮毛下,只留下一片若隐若现的血色。可怜鉴狐都饿傻了,闻着精血的气息就一口咬上,拼命吸吮他指尖带着灵力的血液。人狐灵气相通、血脉交融,待狐额上那若隐若现的血痕完全吸收掉,血契便告成就,鉴狐神魂自分出了一丝,投入徐绍庭额前识海中,与他心意相通了。   之前听起来不明其意的叫声进入他识海中,化成了一声声细弱可怜的:“饿,饿,主人,喂食。”   这狐狸是吃什么的?徐绍庭揪着狐颈上的软皮,也不想事事都问任卿,就往厨房里一扔,任它自己觅食——师兄养他一个人就够了,别的都由他来养,省得分薄了师兄的关心。   这狐狸倒不挑嘴,房梁上吊的腊肉和案上堆的鲜鱼都能吃。还没有猫儿大的身子,竟足足吃了三尺长的灵鱼和两条腊肉,还把锅里炖的鸡汤喝得干干净净,这才抱着肚子瘫在灶旁。吃饱喝足了之后,那身皮毛更是碧绒绒光彩夺目,上头仿佛流动着一带灵光,越发适合做衣裳了。徐绍庭两眼放光地看着鉴狐,心思都写在了脸上,更不用提主宠之间心灵相通,想什么都能传到狐狸心里,吓得它“嗷”地一声从灶上跳下去,拼命往东厢跑。   饲主要杀他,能救他的只能饲主的饲主了!它虽然话说不太利索,脑子却还挺灵光,疾奔到东厢一头撞开房门。正要往大饲主身上扑去,背后就有一只纤细而有力的小手握住它的尾巴往上一甩,把它甩到了自己单薄的肩头上。   任卿正在里间整理妖兽肉和灵草,听到撞门的巨响才匆匆走出来,恰好看到师弟和他过份活泼的灵宠嬉闹。   “刚才我听到撞门声,可是鉴狐出了什么问题?”他手上还抓着块鲜嫩的金丝鹿肉,神仙般的风姿便打了个折扣,可是看在徐绍庭和小狐狸眼中,却是充满了温暖可靠的感觉。   徐绍庭将狐狸按得更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任卿,关切地说道:“师兄以后要去书院教导那些师弟,想来会比只得咱们两人在一起时辛苦得多。我要跟师弟们一起上课,也不能常守着师兄,望师兄以后多多珍重,不要只顾教导旁人,误了自家锻体。”   他这些话字字句句都出自本心,情谊真挚,如今碧绒绒的狐狸就趴在他肩头,长尾缠在脖子上,衬着那张小脸越发莹润如玉,惹人喜爱。任卿心中温暖,神色也更柔和了下来,对他点了点头:“我已经晋入武士境界,身体强健,只教些基础的东西也累不着什么。反倒是你攀爬青云道容易出危险,还是别自己尝试,等十日后我陪你同去吧。”   第20章   三十里盘肠青云道,他们还是头一次攀爬。郑卫到底还是考虑到了两个徒儿的年纪,特地让灵鹤送他们到山门前,只消从下面爬到书院,而不用从后山折腾下去一趟再回来。   灵鹤在山间转了一圈,将二人放在山门前,便自顾自地振翅飞去。这里却有一片依着关山武学院为生的坊市,在山门外这条路上聚起了不少收购妖兽灵植的店铺和卖吃食的小摊。摊主们见惯了来登青云路的武人,见他们出来便纷纷招呼道:“我家有索饼、馄饨、荤素馒头、玉尖面……味道极好,小郎来尝尝不?”   鉴狐尾巴盘在徐绍庭脖子上,两只前爪已经立在了空中,朝着肉香味最浓的一处毕罗摊子乱挥,尖声叫着:“吃,肉,肉!”   徐绍庭嗅着空中飘散的香气,也觉着食指大动,却按住了狐狸,装作没听见一般往山门处走去。他手头没有钱,从小在家里也没人给他买过东西,哪怕是这些年在郑家过得好了,也不习惯对大人提要求。但没走两步,肩上就落了只手,将他往回拉了一把:“咱们出来得早,空腹行路对身体不好,用过朝食再上去吧。”   大人带着孩子出门,哪有一文钱都不花的?   任卿手里一文钱也没有,但腰上挂着徐家那枚祖传玉佩,里面就有不少灵药和兽皮兽骨之类材料。他带着师弟在市集转了几圈,先在一家专收灵兽的炼器店卖掉一金鳞蛇皮,然后就找了处洁净的小摊子,点了煎得酥香的羊肉毕罗、素馒头、鸡汤环饼,配上爽口的醋芹和蕨菜,又要了甜丝丝的乳粥和水晶粉糕之类小孩子爱吃的东西,最后还找人家买了熬汤时炖得烂烂的山鸡给鉴狐。   两人吃相斯文,速度也不像普通武人那么快,粥汤还没用完,就看到山门那里进了几拨人,有些是他们认识的武学院弟子,有些却完全不识得。那些陌生人中有的衣着朴素,独自登山;有些却排场颇大,呼奴引婢地犹如世家公子;但这些人进了山门,登上青云道后却都需要独自行动,带来的奴仆本事再高也只能跟在后面护持,不能直接扛着主人上山。   周围的小贩们见惯不怪,甚至开始议论起那些人中有谁能登到峰顶,或是走到哪里就该落下来,好事的甚至会以此开赌局赌赛。任卿撂下筷子,专心观察着那些登山的人,却见那些陌生人当中有几个才爬上不到十丈,就摇摇晃晃地从空中跌落,山间却能恰好飞来一只灵禽接住,将他们驮回山门外。   那些人中有的再试,有几个却是毫不留恋地回头就走。他看得奇怪,就叫了摊主过来问:“这些人进山是要干什么的,怎么就走了?”   摊主笑道:“两位小郎君不也是走青云道失败,从那山上落下来的吗?这关山学院收徒的规矩,是必须要一次攀完这座青云道才能入学院,中途落下山就算是白爬了,只能转天再来。但许多人也愿意多爬几次练练身手,只有那些年少气盛的,有把握一次爬过的才这么回去呢。说起来这些人也是可怜,几十里的山路,哪有那么容易就一次上去了。”   摊主说起来也有几分唏吁,仿佛是可怜那些被摔下来的武人,但一转脸就兴高彩烈地迎上那些从山门退回来的人,高声叫卖胡麻饼和热腾腾的粥汤。   两人吃罢了饭,将钱排在桌子边上,就顶着狐狸往山门走去。   任卿的腿这些年好歹已经长长了不少,徐绍庭却还处在高高抬腿才能踩上台阶的尴尬岁月,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费力。做师兄的自然不能只顾自己,为了迁就短腿的小师弟,两人就如乌龟一般慢慢往上磨。   这一路上山壁巉岩、石径狭窄陡峭,徐绍庭的步子越迈越艰难,速度也越来越慢。他额头上沁得满是汗水,呼吸声粗重至极,只是凭着一股韧性强撑着步步往上爬去。这样的毅力心性,任卿自然是喜欢的,可跟在他们身后的人却因为在路上堵得久了满身火气,烦躁地呼喝道:“你们两个小儿到底走不走,若是没有上山的本事就直接跳下去,别拦着旁人的路!”   那人却还是个小世家的子弟,陪在他身前身后的都是家中给他雇来的护卫,自然对主人百依百顺,见他发了火,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便阴阴笑道:“三郎莫急,这两个小儿不听良言,是他们自讨苦吃。仆这就叫他们尝尝厉害,早些给三郎让路。”   他的恶意丝毫不加掩饰,加快步伐冲到徐绍庭背后,一掌就拍了下去。徐绍庭的确是腿短爬不快,可不代表和人动手时反应也不快,掌风落下来时他就将身子一矮,半趴在石阶上,一脚勾到了那人小腿上,用力往外一带。   那个护卫的修为也才在洗髓上阶,出手时又要身子前倾,下盘不稳,被他一脚勾上去之后便歪了身子。护卫眼中戾色越发深重,双手在空中摆动挣扎,想要勾住徐绍庭一起倒下去。就在那只大手堪堪要够到他衣领时,一只碧绿毛皮的狐狸忽然从上头跃下来,一口咬住了那侍卫的手,又在他大叫着甩手时灵活地扭了扭身子,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徐绍庭头上。   那名护卫反而因为立身不稳,落到山崖间,被一只灰鹤驮了下去。另一个老成些的护卫看得清楚,回头劝主人:“前面那两个孩子都有不俗的修为,还有妖兽相伴,背后肯定也是有世家或是高手支持,郎君何不退一步,只当是休息一会儿也好?”   那青年越发暴怒,高喝道:“忍让忍让,若是连这等小儿都要我忍让,我带你们这群护卫出来做什么的?在家里忍让大郎、二郎他们还不够吗?我来关山武学院是为了成为绝世高手,不是只知道忍让的窝囊废的!”   护卫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再说什么,径直将一道掌风打向徐绍庭。这一掌既阴又厉,徐绍庭一条腿刚迈到上一阶,另一条腿还踩在下头,完全施不出力,仓促间运到手上的真气也比不得对方有备而来,眼看这一掌就要吃亏——   然而两人的手掌还没接实,另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掌就横空插了过来,正对上下方护卫的大掌,劲力吐出,将那人狠狠推了下去,连撞了两三个人才停住,整个队伍泰半都被兜下了陡峭的崖壁。   任卿的身体不知何时旋过来,收起刚刚与人对过掌的手,抓着师弟衣襟拉向自己,冷冷对着那个来拜师的青年说道:“心性如此冷酷,不配进入关山武学院。你们不必再爬山了,就算爬到山顶也无法成为大宗师的弟子。”   那名青年脸与眼白都涨得通红,死死盯着他说道:“你们两个先阻我上山之途,现在又打伤我的护卫,真以为我罗严不会对小儿动手吗?”   罗严?这名字感觉很耳熟啊……这不就是上辈子杀了冀南太守自立为王,后来被徐绍庭打残了二十万大军,又号称看出他是天定明君,主动率残部投入他麾下做了镇北将军的那个罗道威吗?   可惜这辈子罗严再没有认出真命天子的运气了,有自己在徐绍庭身边,绝不许这群反贼再引诱他走上邪路!   罗严羞怒交加,掣出长剑当头劈向徐绍庭——他离后头那群人还比任卿近一个台阶。不等这对前世君臣搞出什么以臣弑君的惨案来,任卿就一把将师弟捞进怀里,用临着山谷的左手拔剑拦了下了这一击。   长剑交错,再加上抱孩子时身体重心不稳,他虽然磕开了罗严这一剑,身子还是栽歪了一下,脚下一空便落入云间。   下方骤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鹤唳,半空将他们两人接住,却不像对那些来拜师的人一样直送下山门,反而朝着武学院所在的山顶飞去。身下的鹤羽毛绒绒,裹着温热弹软的肌肉,躺上去颇为舒适。那只鉴狐也颇富眼色地跳进主人怀里,跟着二人一起跌到鹤身上,毛绒绒的尾巴在他们脸上扫来扫去,倒是将徐绍庭的怒火扫了下去。   真正令他火气全消的,其实是他正躺在师兄怀里这个事实。因为在空中不好变换姿势,任卿又担心长剑伤到他,就始终用维持着半抱的姿势把他护在怀里。一路上猛烈的山风几乎都被那温暖的怀抱挡在外头,呼吸间尽是妙手调合的熏香气息,眼前风景如画、雾霭绵绵,犹如置身仙境之中,令人不禁沉醉其中。   直到两人落到书院前的空地上,这趟怡人的旅程才中断。吴伯晏已经在外头候了他们许久,看到他们从鹤身上落下来才算安心,连忙上来抱起徐绍庭:“师父在堂上等你们许久了,我还担心两位师兄路上出了什么事,险些就要下去找你们了。”   果然还是师弟靠得住。师父敢不敢用脑子想一下,这么小的孩子哪爬得了青云道?要不是半路上掉下山撞上了灵鹤,搞不好他们得到下晌才能过来。   任卿收好长剑,拿手帕给徐绍庭擦了擦汗,稍稍整理了两人的衣服,牵着师弟往正堂走去。   郑卫果然还像前世一样盛张女乐,可那些弟子们已经不能在屋里隔着屏风边听乐曲边读书,而是要在堂下烈日曝晒的空场上练武,待遇实在还不及从前。郑卫把他们两个召到堂上,让众弟子暂停习武,过来见过真传师兄:“从今后卿儿便与行简一般,代为师传道授业,汝等需当尊重,不可因其年小而有所轻慢。阿继虽则年幼,却也有了洗髓初阶的修为,以后跟着众弟子一起习武。”   两人一同应喏,该起身时任卿却不起,而是拱手问郑卫:“弟子教导师弟的手法与师父和方师弟都有所不同,师父是要弟子依着自己的方式教导,还是萧规曹随?”   郑卫潇洒地笑道:“只要教得好,管你用什么手法呢?师父不是那等迂腐的人,既然放手让你做,就不会再掣肘。”   任卿恭身再拜,朗声答道:“既然如此,弟子便先开‘德行’一科,为各位师弟试讲立身之本!”   ***************分割线**************   过了晌午,罗严才在侍卫的半推半扶之下,头一次登上了武学院前的广场。广场侧面立着一面玉馨和一张皮鼓,凡是登上山来的人都可敲响玉磬,自会有人来接引他们到院侧知士殿登记。   然而罗严一行在守柱仆人引导下敲响玉磬后,见到的却不是他心心念念想要追随的大宗师郑卫或是武学院实际上的山长方行简,而是白天那对堵住他的路,害得他几名侍卫掉进山谷的男孩。   那个年纪大些的男孩就站在众人面前,没了爬山时的汗水和红晕,唯有那副目中无人的神情还和早上一模一样,冷冷清清地说道:“我已经说过了,你对无辜孩童动手,心性不佳,不可能进入武学院。”   话音未落,那少年就抽出剑来,化作一道流云卷上他腰身,猝不及防地将他们一行拍落山崖。   第21章   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亲厚疏远之分,徐绍庭是亲师弟,关山武学院那些,就只好算后娘养的了。给这些师弟讲课时,任卿便不像对徐绍庭那样尽心,四书五经步步吃透,而是从武道入手,只讲一本《道德经河上公章句》。   所谓以武入道,其中这个“武”字只是手段,追求的根本却是长生之道。阐释大道的文字当中,还有什么比老子五千言更直指根源,震聋发聩的?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通玄,深不可识。”   古代的得道之士能通达玄妙之境,精神与天地相合,道德深远,浑然独立于世外,不是凡尘中人可以揣度的。而这种境界岂不就是武道中人所追求的“陆地神仙”乃至“破碎虚空”境界?先从道德经中体会到玄微幽远、与天地相合的境界,心境眼界广阔了,习武时不拘泥于一招一式或是体内那一点点灵气增减,反而更容易提升武道境界。   读书的好处他拿徐绍庭试验过,纵然别人用着不那么有效,但念书时能沉下浮躁的激进之心。念头通达,武道之路自然不会狭窄,就算一时半刻见不到什么进展,至少和人比试动手时,心静一分就更有机会看破对方招式,找到取胜的时机。   然而时俗重武薄文,刚开这门课时,师弟们也根本不愿意来学,都是碍于院规不得不进课堂。念书时也都是歪斜坐着,唯有徐绍庭在第一排坐得笔直,硬生生显出比那些七尺男儿还高了半头。任卿每个问题他都抢着答,还答得自出机杼,总能挑出那么一两点闪光处。   亲师弟就是比后的强,任卿对他的满意不是一点半点,留作业时也比旁人多了两篇。写过几回作业,经过一两次堂考后,原本嫉妒他身为真传弟子、才八岁就晋入洗髓初境的师弟们,看他的眼光都带了几分微妙的同情。下课之后便有几名师弟偷偷接近他,同情地问他:每天被迫和任卿呆在一块儿,是不是压力非常大,日子过得特别苦?   学习楷模徐绍庭表示,完全没那回事:“师兄人可好了,读书是美事,哪里苦呢?”   红袖添香的幸福汝等不学无术之辈哪儿有机会理解?   他洒然一笑,神光清正朗阔,隐隐已经有了几分让人折腰的王者风采,主动介绍自己的学习经验:“当初师兄教我《大学》,我就在抄书时打通了气海关窍,正式迈入武道。后来守孝三年读完了四书五经,自自然然地就突破到洗髓境了。”   真有那么管用?以前从没听说过读书能突破武学境界的,该不会是这对真传师兄资质太好了,随随便便就能晋升,跟他们这些凡俗之辈不一样吧?   可是万一能管用呢?他们卡在炼骨或是洗髓境界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在任卿的浮伽木[手]剑[板]管束,和徐绍庭三五年间连续突破洗髓中、上境的成就鼓励下,关山武学院的风气也大为变化,恢复了几分还是书院时,满院莘莘学子手不释卷的模样。后来几年间,除了徐绍庭外还有两三名弟子突破了境界。不管这其中和道德经有没有关系,任卿这个大师兄的位置已经坐得稳稳当当,再没有人因为他年轻而不服管教了。   ********************************   当然,对待亲师弟,就不能只随便念几本书了,主要得靠言传身教。所以自打每天开始攀青云路,任卿就订下了带着徐绍庭为善助人的计划——多做点好事不就能积下圣母点换成脑残光环了?等到入朝后见着白明月,劈头一句“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礼取闹”,看着他痛哭流涕着要求悔过的模样……   感觉天都高了几丈啊!   吃罢朝食之后,他也不像之前那么急着上山,而是领着师弟在坊市里慢慢闲逛,寻找需要帮助的人。眼前视野下方那片半透明的文字在他动念间就飘了上来,显示出他现在拥有的圣母点数,在他给乞儿买了几枚胡饼之后,就从四十三涨到了四十四点。   原本应该是四十五点,只是因为上回把罗严打下山,被扣了两点。不过扣也是值得的,总比让师弟跟那种反贼在一起强。只要能让徐绍庭老老实实呆在他身边,以后按步就班的入朝为官,做个名垂青史的贤臣,他就是每天修桥铺路也心甘情愿!   于是他转身又买了几块糖果,散给了围在小贩身旁眼巴巴看着,却又拿不出钱来买的孩子们。那些孩子拿着糖笑嘻嘻地跑了,始终他身后的那个孩子却奇怪地看着他:“师兄今天怎么会想起给这些人散东西,难道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要积阴福?”   “不一定要选什么良辰吉日才能做善事,相逢即是有缘,能帮旁人一把就帮一把吧。”   帮了才好累积圣母点数。任卿把一块松子糖塞进师弟口中,顺着那条路边走边继续行善。   他也不嫌掂轻怕重,一路上看到有货物掉了的就帮忙捡起来;有人搬重物就垫一把手;有车轮拔了缝就抬一下车厢方便人更换;有被人偷抢了东西的就替人追回来;有人摔倒就上去扶起来送到医馆……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往回转。攀青云路上山时,如果遇到罗严等人上山就顺便再打下去一回。   这么经年累月地做下去,他也就有了经验:这些善事暗中也是分出了高下的,有的善事每天做多少次也只能给一次圣母点数,比如给一个乞儿散了吃食,再给下一个就不会增加圣母点;还有的做一次就会增加一次点数,譬如卖身葬父、葬夫、葬兄……哪怕明知是骗人的,只消给了钱不领人,圣母点数就会增加;拆解那些武人斗殴居然不涨圣母点,但替他们赔偿周围被砸的摊子就会涨,也不知其中有什么门道;而最令他不可理解的,就是扶起摔倒的老人会增加三点,比旁的善行足足翻了两倍,而且一天重复扶几次就增加几次圣母点。   后来徐绍庭开始抢着替他扶助快要昏倒的妇人、打发卖身葬父、葬兄的小娘子们,而且做好事从不留名,帮了人之后就带着他飘然远遁,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高士风采。   虽然师弟太积极,减少了他积累圣母点数的机会,但能看到这个原本心中只装着天下霸权的人在自己塑造下变得越来越贤良纯善,任卿还是觉得很高兴。并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之类大义,仅仅作为师弟的抚养者、引导者,他已经足以为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而自豪。   唯一一点遗憾大概就是如今离他十四岁已经过了近三年,皇帝征聘他入朝的诏书也还没下,也没直接则荫职,就像是把他这个人和荥阳任氏都忘了一样。不过这辈子变化的事情太多,时间上的一点点滞后似乎也不值一提了,还是按步就班地先带好师弟,练好自己的武功再说吧。   一名中年武士远远在巷子后头看着他们离开,不觉赞叹道:“那个姓任的倒真有几分仁善之心,不然也不能连做了这么多年善事。那个师弟也给他教导得知书达礼,救了人也不图报。”   从他身后走出一个高大英武的青年,只是眉眼间一片浮躁和戾气,破坏了原本大气的好相貌,沉着脸说道:“一个小白脸儿,能有什么好心眼!你看他帮那些小娘子了,没看见他把咱们从山上打下来吗?倒是那个小的落到他手里,早晚也得给养成个伪君子。”   护卫神色也有些黯淡:“可那两个人是郑大宗师的真传弟子,小的更是大宗师的外甥,有他们两个拦着,郎君怕也难进入武学院了。不如还是回冀城吧,郎君也到了成亲的年纪,成亲以后再想法子进召南武学院……”   “呸!”罗严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双拳紧紧握在一起,眼底一片暴烈的火焰:“我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罗家我是不会回去了,召南武学院算什么,比不得关山武学院一半的名声,进去了也只能庸庸碌碌一辈子。反正这坊市里也有不少卖功法和灵药的,总比冀城那种荒凉地方强,我就不信磨不过那个小白脸,这辈子都没有出头的机会!”   他说着说着,脸上忽地露出一丝阴冷笑意,暗暗想道:那个小的跟小白脸关系也没那么好,不然怎么有娇滴滴的女娘倒下时都要抢着扶了,还不许小白脸多说两句话,看两眼人家的脸蛋儿?哼哼,那小子看着也有十三四了,怕是到了知人事的年纪,开始和师兄争风吃醋了吧?   这两个人也不能好一辈子,等他跟郑大宗师的亲外甥搭上关系,让他帮自己进入关山武学院,看那个姓任的脸上是什么颜色!   任卿并不知道有人惦记上了他师弟,或者说他一向不在乎外人的想法,如今他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荥阳郑氏送来的一封家书上。   ——太学要招生了。   这次招生是面向九州所有三十岁以下、洗髓上阶以上的武人,最晚到明年圣寿节结束,其中一个测试地就是荥阳郑氏手中的归藏小灵境中。郑卫把信摊在两人面前,严肃地摇着麈尾问道:“你们两个可愿意入太学院习武?”   任卿被“太学院”和“习武”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组合震憾了一下,恍惚答道:“我们已经拜了师父,难道……”   难道这习武也和读书一样,还能分座师、蒙师、业师、房师……这么多种师父?   郑卫笑道:“我是你们的授业师,天下皆知,自然不会有人强收你二人为徒。但是太学院与普通武学院和家族传承不同,那里是仙帝白衍留下的道统,又有皇室供奉的大宗师坐镇,哪怕只能进去看看书,长长见识也好。而且太学十年才招一次学生,难得阿卿的水准足以入门,阿继也只差一个小境界,何不试试呢?”   是等恩荫还是进太学?任家能送这封信来,应当是愿意让他考入太学了。   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徐绍庭父亲家是那样的,又随着舅舅长大,无论征招还是举孝廉都指不上,举秀才也未心及得上进太学读……进太学习武……   他正考虑着,就听到徐绍庭正在变声时期,有些粗嘎的稚嫩声音响起:“我一定会加倍努力修炼,赶在测试前晋阶,师兄能不能等我一等,不要急着去参加测试?”   第22章   关山武学院是私学,太学却是官学,从私学练两年武之后进官学深造,在这个世界也是很普通而正常的的选择。郑卫越是得意这两个真传弟子,就越希望他们能更进一步,至于在谁的手里更进一步都不大在意——本来他就是那种因材施教,让弟子遵循天性成长的名师,只要这两个孩子学得好,管他中间又从哪儿学了什么呢?   他把麈尾往桌子上一拍,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既然你们两人都愿意入太学,那就尽早收拾东西,过两天就去荥阳准备测试。你们去通知一下其他弟子,有愿意去的就一道同行,此外我还有书信和礼物送与任城主,你们代我向任城主问安吧。”   我好像还没答应?算了,反正师父都不在乎我们多拜个师父,我想那么多干嘛呢?任卿干脆抛掉多余的念头,去武学院那边通知了太学召生的消息,然后宣布自己不再授课,回去带着徐绍庭收拾东西。   临行之际,郑卫终于显出了做师父的大方,给了他们每人一柄星陨铁铸成、掺了少许浮空石粉末的轻质长剑;三十瓶能迅速修补经脉、补充灵气的千年灵玉髓;十瓶可在进阶后迅速加固身体、稳定境界的培灵丹;各色伤药、灵符、既能吸收灵气又能作金银流通的灵珠灵玉、专供妖兽服食的妖元丹……几乎装满了一整块空间玉佩。   而最珍贵的,却是三道封有大宗师一击之力的保命灵符。临行之际,郑卫将这六道护符亲自交给他们两人,并殷殷叮嘱他们两人以后相互扶持,进入太学院后也不可被外面的功法和权势财富所迷,忘记了师兄弟的情份。   任卿跪在师父面前,叩首答道:“我在一天就会照顾阿继一天,不会让他受任何人欺侮,更不会让他走上歪路。”   徐绍庭自然也有样学样地行礼,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听师兄的话,绝不会做出令师父和师兄蒙羞的事。郑卫从小就看着这两个弟子相互扶持,如今只是多叮嘱一句,并没担心过他们将来会有什么误会龃龉,见二人都答应得好好的,也就举手让他们起了身。   “阿继也快成大人了,这些年因为跟在我身边不必见人,我也没给他正式取过名字。等你们回了荥阳之后,就请任城主替我这个外甥取个名字,将来入太学后也好和人往来。”   郑卫叫任凝给他取名字,也就表示把这个外甥托付给任家了。   任卿眼中有丝压抑不住的愉悦,向身后扫了一眼,落到那张阳光般俊美的面庞上。之后无论是在太学读书还是入朝为官,徐绍庭都将与他共同进退,不会离开他的眼睛,被那些不知好歹的反贼影响。而且这辈子由任凝取名字,“徐绍庭”这个名字,这个大卫开国皇帝也将不复存在,身后的这个少年只会是他的师弟、同僚、好友,记入仙朝史册的一代贤臣。   他行云流水般拜别郑卫,挽住少年纤长有力的手,徐徐走下阶梯,离开这座住了将近九年的山居。   山门处已经有三名收拾好东西准备参加测试的弟子在等他们,其中一名是从新郑游学来的寒门子弟王矫;一名出身江左武道联盟,也是个小家族子弟,名叫刘清江,为人热诚又爱说话;最后也是最让他们觉着奇怪的,就是华亭城主的侄儿陆遥了。   头一次见面时,他长得就已经像是三十开外的人了,这都四年过去,怎么还会去参加太学测试?这对师兄弟的目光中带了十分相似的怀疑之色,看得陆遥满面羞红,大喝道:“看什么!我已经修到了洗髓上阶,方师兄亲自替我测过的,你们怀疑什么?”   刘清江看出他们目光中真正的涵义,连忙给王矫打了个眼色,叫他安抚那个一点就炸的陆遥,自己悄悄凑到任卿与徐绍庭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其实陆师弟今年才二十六,只是因为练罡体功的缘固,外表比旁人成熟了些……”   就是显老。   难怪他刚才暴怒,原来是被那眼神触到伤心处了。任卿忽然觉着自己这么以貌取人太伤人自尊,忙善良体贴地转过头不再看他,带着徐绍庭上了车。   这趟路并不比长安远多少,郑卫又给他们安排了两辆角驳车,速度较寻常飞马更快,他们几个年轻人不计日夜地赶路,只花了半个月有余便赶到了荥阳。   荥阳城城高十丈,纯粹是由巨大的青石砌城,远远望着就觉气势逼人。而近看之下,城头上更是立着无数手执兵器、杀气森然的护卫,车队刚靠近城头就有一排响箭射破长空,守城将士高喝道:“你们是何处来的车队,立刻落下去,荥阳上空禁止飞行!”   任卿走到车辕上,解下一枚令牌隔空扔向城守,运用真气将声音远远送入他们耳中:“我是城主之子任卿,派人通报城主府,我带关山武学院的师弟们回来了。”   他的衣襟被长风吹得翻飞,脸颊被日光照着似有光芒笼罩,风姿气度犹如谪仙一般,只除了更年轻俊美些,和城主任凝几乎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城守光看脸也不能错认,连忙捧着牌子躬身答道:“我等失礼了,但荥阳城上有阵法护持,不是任氏的马车就不能通行,还请少城主见谅,带令师弟从城门入内吧。”   “不妨。是我一时忘了此事,你们身负重责,正该严谨些。”他抽出浮伽木长剑轻挥了一下,绵软若浮云的剑气便将那块令牌卷回手中,低头吩咐车夫:“将车子落下,从城门进去。”   他们这一路上没遇到过大城,那些小城也没有财力物力设这样的禁空阵法,他竟没想到会被拦下。好在他们人已经在荥阳城外,快些慢些都没什么大不了。   连他自己都意外,那几位师弟们自是更加惊讶。陆遥满心羡慕地低叹道:“这才是大城气象,华亭就设不起这样的阵法,城墙也没有这么高。”   刘清江也满眼羡慕,喃喃道:“早知道任师兄家世不凡,想不到荥阳竟然大到这地步,不愧是五姓之首的任家。”   王矫的关注点和别人都不在一条线上,直到车子进了城还拧着脖子回望城墙:“城墙上、城墙上刻着的那些阵文,我在武学院哪本书里见过,是仙城玉京才能用的,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他们三人围在车里回味着刚才受到的震憾,徐绍庭却早已从前门爬了出去,跟任卿一起站在车辕上看着这座壮美富饶的巨城。他眼中闪动着羡慕与好奇的光彩,拉着师兄的衣摆,要他替自己介绍这座城池。   可惜任卿熟悉的是上辈子没有武道妖魔的世界,这个比从前高大宽阔了不知多少的荥阳也还没逛过。大道两旁一间间灵器店、护甲店、灵药店……取代了从前熟悉的香行、生药铺、南货铺子,让他恍然如置身异乡,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明明是走在自己自幼生长的城池里,却觉着处处都陌生而遥远,只有身边这个师弟是熟悉的、一直不曾变过的。   任卿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一直在他身边的手,目光透过这陌生的宽阔城市,回到了前世的家乡。入城后他们所行的方向与记忆中的街巷终于重叠到了一起,他伸手指向北方高踞众飞檐斗拱之上的一重阁楼,怀念地说道:“那座楼便是我家中的藏书楼,我以前最喜欢在那里流连,楼下花园中还有一座莲池,如今正是夏天,我带你们到池上泛舟饮酒。”   在满池莲花间趁着荷香饮酒,这样美好的情景,只消想想就令人心醉。关山上没有荷塘,徐绍庭一时想象不到那种意境,但想到在水池上泛舟、和师兄两人对坐饮酒时,心里顿时也像被凉风拂过一样,说不出的舒爽适意。   车子顺着大道前行,转过几条街巷就到了荥阳任氏府第所在的大街。朱漆大门完全打开,管事和仆人都已得到城卫通知,在门外列队迎接他们。他的两名幼弟也被带了出来,由丫鬟仆妇们簇拥着站在最前头。二弟任卬已经有了几分小大人的神情,见到他之后就一板一眼地欠身行礼:“见过大兄,弟弟受父母之命来迎接大兄,请兄长与世兄们随我进来吧。”   小弟任邵今年才五岁,却没有徐绍庭那样早熟的心志,还懵懂不知事,只是跟在二哥身后有样学样的行礼,叫一声“大兄”而已。前世这两个弟弟生得晚,他早早读书出仕,竟始终也没见过几面。如今见到才觉出来,这两个孩子就像是玉人一样清美,严肃有严肃的可爱,懵懂有懵懂的可怜,让人怎么看怎么喜欢。   任卿的眉眼不知不觉弯起,眼中流露出不自知的温柔怜爱,俯身摸了摸两个弟弟的脸颊,含笑答道:“弟弟不必多礼。”   他的手指还按着任卬娇嫩的小脸蛋,把那张板肃得像大人一样的脸按出了个酒窝。任卿嘴边的笑意越发温柔,脸上流动着夺目的光彩,徐绍庭的目光从他脸上落下来,缠到那根手指上,最后又掠过了任卬和任邵的小脸,右手无意识地伸向空中。   师兄小的时候应该就是这样可爱的吧?要是他能早生几年,见到这样小小的师兄,碰一碰他的脸颊……任卬清嫩的声音猛然响起,在兄长手指压迫下含含糊糊地努力说道:“卬已经是大人了,大兄不该这样戏弄我。”   清脆的话语和周围的笑声将徐绍庭从幻想中揪了出来,他猛地握着那只伸到空中的手,僵直了身子。   第23章 入V公告   一行人进了大门之后,就先到前院书房见任凝。这位城主看起来都比陆遥年轻些,风姿潇洒、神态高远,坐在房间里就像立在山巅一般,全身上下没有半分尘俗气息。但见到许久未见的长子时,他也忍不住润湿了双眼,几乎要起身去迎他。   不等任卿跪下,他就扶起了儿子,激动地拍着他的背说:“我儿长大了,修为也高了,为父心中甚慰,心中甚慰!不知郑大宗师身体如何,这几位世侄又如何称呼?”   任卿连忙把郑卫的信和礼单递了上去,又拉过四位师弟一一介绍:“这位是师父的外甥,儿子的二师弟,姓徐,小字继。这三位都是关山武学院的师弟,王矫、刘清江和陆遥。他们同我一道过来,也是想参加太学入门测试的。”   任凝待他们的态度也和自己儿子差不多亲切,特别是徐绍庭年纪又小长得又俊美——关键是生得俊美——让这位名士十分喜欢,特地多跟他说了几句话,指点了几句功法上不明白的地方。   任凝是宗师境界,仅比郑卫差上一个大境界,肚子里既有干货又会教导人,在关键处点拨几句就能令人茅塞顿开。另外三人听得心痒难耐,忍不住也向他提问,任凝一一答了,毫无不耐烦之意,反而夸奖他们好学:“这次入学测试直到明年二月才结束,你们留在这里多练习一阵子,把握也会更大些。我虽然不常有时间,但任家也有几位教习,你们有问题只管去请教他们。”   众人留在堂上吃了一顿接风宴后,三位年纪大些的师弟便被引到了外院的小客院中住下。唯有徐绍庭年纪还小,又是任卿的亲师弟、郑卫的亲外甥,就跟着师兄一起进了后院,拜见褚氏夫人。   任氏的宅邸是经过数代经营的,不比山居清简,几乎步步都有景致,有景致的地方更会有韶龄芳姿的婢女,穿着色彩鲜亮的襦裙出入。任卿带着徐绍庭一路走来,不知有多少秋波绕在他们身上,襦裙摇曳、长袖当风,比关山下那些精心打扮的小娘子还要媚人。   徐绍庭不自在地看了任卿一眼,却见师兄神光清正、目不邪视地往前走去,将周围这些侍女都视作无物。感觉到他不安的目光,还特地叫了引路的侍女过来吩咐道:“徐郎性情端庄严肃,叫这些侍女都庄重些,别惹得客人不快。”   侍女离开后,他又回首教训师弟:“你年纪还小,不宜太早接近女色,就算要娶妻也得再等两年。我家里没有年貌相当的女儿,亲戚家里或有合适的,师兄自然会为你留心。”   这话不好被任卬、任邵两个孩子听见,他说话时就稍稍凑到师弟耳边,声音也刻意压得极低。温暖的气息随着话语吐到少年的嫩脸上,像是沐浴时的蒸气一般,迅速地烫红了他的脸。   “我没有……”徐绍庭急着想向他解释自己没有成亲的意思,对这些女人都没兴趣,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合适。周围有太多侍女仆妇在,再加上任卬和任邵不时偷看他们,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他只得无奈地咽下这番心事,打算等到晚上两人独处时再提。   沿着这座宅邸的中轴线走进重重跨院,便是任卿父母所居的主院。褚夫人听说长子回来,早早让人安排下了糖煮酥酪、甘蔗浆、粉糕糖果之类他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好容易等到儿子进门,就连坐也坐不住,起身迎到门口,一把抱住他,含泪带笑地夸道:“我儿竟长得这般大了,越发俊秀出息了。这些年你在山上过得还好吗?练武辛苦不?”   任卿许久没见母亲,激动得眼眶微红,由着她抱着哭了一会儿才跪下来正式行礼,然后跟她介绍了自己带来的师弟:“师父对我诸多关照,我在那里过得十分自在。徐师弟小小年纪也会照顾人,我这些年得他陪伴,方才忘了独居异乡的孤寂。”   褚夫人的颜控症状虽然没有丈夫那么重,但看到儿子带来一个俊朗有礼的小郎君,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连忙上前挽住他的手,带到身边细细问道:“荥阳天气比华亭热得多,徐郎可习惯吗?你师兄年纪也不大,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只管和伯母说,你们从小学武已经够苦的了,别的地方万不能再委屈了自己。”   她左手握着自己的大儿子,右手拉着徐绍庭,仔细看着两人的气色身材,忽然“咦”了一声,看着两人腰间的玉佩问道:“大郎这枚玉佩莫不是和徐郎交换了?这枚上面仿佛是刻了徐字?”   的确是交换了,阿母眼睛真利啊。任卿便把玉佩解下来递给褚夫人,解释道:“当初徐夫人临终时,将阿继托付给我,拿这枚玉佩当了谢礼。这里面有一片能储物的空间,我不能无功受禄,后来听说那枚玉佩有清心宁神之效,就给师弟系上了。”   褚夫人叹道:“想不到徐郎身世如此凄苦,你以后定要好生照顾他,不可辜负了徐夫人的请托。不过储物玉佩也是贵重得用的东西,你拿了徐郎的,他放东西就不方便,一会儿我叫人给徐郎送一枚来。”   徐绍庭纤细的手指落在任卿送他的玉佩上,说什么也舍不得拿下来,垂着头说道:“不必了,我一直受师兄照顾,哪里还能要他这么珍贵的玉佩?”   师兄的母亲给的东西再好,也不及师兄亲手给的,戴了多年的贴身玉佩更能显出他们师兄弟的情谊。   褚夫人怜爱地摸了摸他的手,随口吩咐侍女:“去取枚储物玉佩来,再替徐郎挑一座与大郎相邻的院子。反正如今咱们家没有小娘子,我年纪已大了,就让他住在内宅吧。”   徐绍庭既感激她的细心,又有些空落落的感觉——他和任卿在山上时一直是同居一室的,到荥阳的路上也同样是订一间上房,各自睡在不同房间罢了。但住在两个院子,还是这么大的院子里,那岂不是离得太远了吗?可是褚夫人并没有特地拆开他们的意思,反而是好心将他安排到离师兄最近的地方,又没有任何理由反对……   他没法反对,任卿却站了出来,拦住那名侍女:“不必安排客院了,阿继晚上还要跟我读书,也在我房里睡就好。替他拿一副铺盖放在外间,房里值夜的人也选庄重懂事的,别的都不用。”   任卿说话时流露出了几分不容抗拒的威严,侍女们不由自主地答应下来。褚夫人蓦然见到软嫩乖巧的长子有了这样的威仪,既高兴又有几分心酸,拉着他的手不停感慨:“阿卿越来越有城主的样子了,怎么长得这么快……”   母子两人足足叙了一下午离情,任卬和任邵的年纪小,坐不了这么长时间,后来就被带回自己房里午睡了。徐绍庭反倒跟着坐了一下午,到晚上任凝回来,还留下跟着吃了顿团圆饭。   没有外人在眼前,任凝的态度也比平常放松了许多,让人端了自己案上的炙鹿肉给徐绍庭,亲切地说道:“郑大宗师书信里将你托付给我,又叫我替你取名,我便将你当作自己的亲子侄相待了。以后你在任家便和阿卿一样,万事都不要同我们客气。”   徐绍庭撂下筷子,彬彬有礼地答道:“师兄这些年视我如亲弟弟,伯父伯母也对我这般照顾,阿继受之有愧。”   他说话时谈吐文雅、语音清亮,兼又长了副朝阳初升般的好容貌,任凝越看越是喜欢,笑道:“阿卿是师兄,照顾师弟是应该的,只要你们记着兄弟情谊,进太学乃至入朝为官后也能互相扶持照应就好。对了,郑大宗师信中托我为你取名,我想了一下午才得……就叫做‘绍庭’可好?”   果然还是叫徐绍庭了!“绍庭上下”这种描述武王德行的词套在一个小孩子身上,父亲一点都不觉着别扭吗?   任卿的脸白了一白,握着筷子的手指也有些僵硬,但看着师弟惊喜的笑容、父亲满意的神情,却终究只是低垂了眼眸,什么也没说。   哪怕不用徐绍庭这个名字,徐绍庭还是眼前这个人;换句话说,哪怕还用前世的名字,现在的师弟也已经被他养成了不势衷权势荣华的谦谦君子。何必为了一个称呼而怀疑自己这些年的教养之功,怀疑这个听话懂事的师弟?   自己真是要成了惊弓之鸟了,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有什么可紧张的!   任卿缓缓呼吸,努力平和下心境,含笑举杯,向徐绍庭道贺:“恭喜师弟得了正式的名字,再考入太学、娶一房贤妻,就算是真正的大人了。”   任凝笑道:“阿卿想得甚是深远,我这个做父亲的反倒忘了。你的婚事暂时不须考虑,绍庭年纪却也不小了,这两年就让你母亲代访淑女,等到弱冠正好可以成亲。”   徐绍庭脸上不知是被酒气所激还是被这话羞的,已经是一片通红。他只觉着心跳得从没过的急,脑中一片混沌,求助般地看向任卿,想让他帮自己推掉婚事。然而这一眼过去,他的目光就再也挪不开,连褚夫人关于哪家女儿的点评都再也入不了他的耳朵——   任卿正倚在他身旁的案上饮酒,身子半侧向他,眼眸中含着清清淡淡的笑意,脸颊到白玉般的耳垂上都染上了一层薄红,清艳至极,瞬间夺去了他眼中所有的颜色。   第24章   任家的酒好像比山上的浓烈许多。徐绍庭一边觉着自己有些不清醒了,一边又喝下一杯清酒。至于之前关于娶妻的事,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任凝与褚氏说的话也像是隔了一层帐幔似地听不清楚,眼中心上都只有一个玉树汀兰般清雅的身影。   那道身影忽然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俯身下来问道:“阿继,你喝醉了吗?”   不是醉,只是有些出神罢了。他也是习武之人,身体远比普通人健壮,哪会这么容易就喝醉了。这话他并没说出来,只顺着任卿的话语笑了笑,握着他伸来的手借力站起,向任凝夫妇行了一礼:“晚辈不胜酒力,请伯父伯母勿怪。”   他的脸上一片绯红,呼吸浊重,果然像是醉酒的模样,任凝自然不会怪他,反而有些惭愧:“今日太过高兴,忘记绍庭这般年少,应当不会喝酒了。阿卿也少喝些吧,你们兄弟一路劳顿,是该早些回房休息。这几天你也不必急着晨昏定省,先带师弟们松散松散,休息够了才好准备太学测试。”   任卿答应下来,领着师弟回了自己的院子里。房间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派了四个年幼的丫鬟服侍,看起来都温柔端庄,干活十分利落,进门便服侍他们更衣,又在屋里架设屏风和浴桶,请二人沐浴。   徐绍庭远来是客,又喝了个半醉,任卿自然先把他送到屏风后,自己则解了外衣和巾帻,坐在几案边看书。隔着两道屏风还能清楚地听到徐绍庭略带羞窘的“不用脱,我自己来”的呼喊,声音越来越急迫,甚至有几分可怜。   他忽然想到前世当了皇帝的徐绍庭在后宫沐浴时,也在宫人甚至妃子面前这么胀红了脸要求自己来……他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过了半晌才勉强压下笑意,吩咐侍女们退下:“这里不需要你们服侍了,只留个人在门外等着,一会儿我叫人再进来。”   侍女们敢逗弄徐绍庭,是因为他年纪小脸又嫩,对任卿这个少主人的命令却是不敢有所拖延,当下便把手巾和澡豆放下,垂头退出了房间。她们走后房里便安静下来,只有屏风后传来的沥沥水声,比起春雨更温柔细碎,似乎让这盛夏的夜晚都染上了一丝清凉。   任卿一手支颐,侧倚在书案上,眼睛从一行行端正圆润的字上滑过,渐渐分辨不出是哪一行哪一段。或许因为饮酒,或许因为天气太热,又或许因为回到家中心情放松了,他并没刻意打起精神,而是放纵自己的眼皮渐渐合拢,手中书卷无力地落下,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沉入了梦乡。   屏风后的水声终于停了下来,一身熟绢深衣、长发微湿的徐绍庭穿着软底鞋转入内室,一路行来就像踏在云上般,半分声音也没发出来。而坐在书案边上的人更是已经沉沉睡去,只有额角处几茎散落的短发随着夜风摇曳,给这副画卷般静好的景色添了几分生气。   “师兄?”徐绍庭仿佛怕将他叫醒似的,压低了声音,凑到他面前叫道。   那张睡颜如此宁静安详,两颊上红晕未退;平常明亮清冷的双眼紧闭着,睫毛温顺地翘起,一丝不动,在眼睑下方投下了道浅浅的阴影;平常总是紧抿着的双唇也微微张开,唇色红润似水,给那张平素总是过于端严的脸添了一抹柔和的艳色。   徐绍庭无法控制自己的手,任由它抚上了那张微微发烫的脸颊,顺着光滑柔软的皮肤摩挲着滑下去,最终止于那双在灯光下鲜润夺人的双唇上。那儿比脸颊还要柔嫩,摸上去像是融化的饴糖一样带着微微的湿润,让人留恋不已,舍不得抽回手指。   他半蹲半跪地呆在桌前,久后腿脚都压得发麻,却完全想不到要起身离开,只是保持着这姿势,感受着指尖最细微的触觉体验。早上看到任卿摸弟弟们的小脸时,他还只能想到自己也那样按一按师兄的脸就够了,可是现在他明明也可以这样俯视着师兄,碰到他的脸颊甚至嘴唇,却还觉着不够满足。   还想要……什么呢?   或许是他想得太专心,手指的力道放得重了些,任卿忽然动了动嘴唇,舌尖轻触了那个一直在骚扰自己的东西一下,想把它弄掉。   指尖上湿热的感觉一闪而事,迅速得仿佛错觉似的,可习武之人的感知异常灵敏,那一瞬间的感受在徐绍庭心里被无限放大和拉长,他受惊般猛然收回了手指,而后麻木的双腿被这力道带得站立不稳,整个人都倒在了冰凉光滑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紧握着手,按在砰砰跳动的胸口上,紧张又惊慌地看到任卿睁开双眼,目光从朦胧再到清澈,最终聚拢到他脸上,幽深冰冷,又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人似的,沙哑地叫了一声:“徐绍庭。”   这一声并不像平常那么温柔,反而含着几分嫌恶的味道,难不成师兄发现了他刚刚的举动,生他的气了?   徐绍庭连忙坐正了,急切地道歉:“师兄,我方才不是故意失礼,只是、只是……”不是故意也是有心的,其实根本就没有解释的余地,他就是想这么摸摸师兄,这个念头不知何时起在他脑海里扎了根,若不做一回就不能死心,可做了以后也不能满足……   他干脆把心一横,目光灼灼地盯着师兄,任凭他处置了。却没想到他不解释了之后,那双黑沉冰冷的眼眸里寒意却自己消退了下去,低沉冷淡的声音也重新变得温和:“刚才怎么摔倒了?嗯,今天酒喝得不少,少读一天书也罢,我先去沐浴,你把头发擦干了再睡。”   任卿站起身来,在徐绍庭微带湿意的头顶上摸了一把,出门吩咐人换水洗浴,又叫侍女进去给师弟梳头。等他重回到内室时,徐绍庭已经缩进被窝里,连脸也被埋住,完全听不到呼吸声。   “真是小孩子,喝这么点酒就醉了。”任卿过去替他掀开被子露出口鼻,弹指挥灭灯煜,翻身躺到了另一床已铺好的被褥中,放空心思沉入了梦乡。   而在他的呼吸变得深长匀净之后,原本该睡着的徐绍庭却蓦然睁开眼,直愣愣地盯着头顶无尽的黑暗,过了许久,又把那只手按在唇间,重复了一下任卿刚刚的举动。   似乎并没有那种被烫到似的悸动感。如果能再试试就好了,师兄好像也不是很生气……   不,还是算了。这次师兄是当他喝醉了才肯原谅他,下次万一真的生气了怎么办呢?只要师兄最喜欢的人是他,一直待他比待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弟弟——都更好就够了,别的他都不在乎。   **************分割线**************   徐绍庭这一夜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生,任卿却是难得好眠,早上拉着师弟锻体练剑,给父母问安之后,就例行公事地出门做善事。   他手上已经积攒了九十二点圣母点。这些年善事做得虽多,但因为总要把罗严和一些不长眼地想和他们挑衅的登山者拍下去;再加上调停那些在城里斗殴的武人时偶尔会做得过火点;教导不听话师弟时也会被判定为主动攻击他人,来来回回地也扣了不少。但现在的点数也足够多了,若凑满了一百点,就要被迫升到第二级,一来不知系统又能有什么要命的限制等着他,二来还要重新凑那五十个点数。   所以后来出门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他都已经不再亲自出手,而是放手让师弟去做,也好培养他的观察力和柔软善良的心性。   他们师兄弟和乐融融地在荥阳城日行一善,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关山脚下,还有一个安排了美姬在市集上卖身,天天翘首盼着徐绍庭下来英雄救美,好借此机会和他交好的罗严正在生闷气。   一连空等了十余天,反而费了不少力气打发其他被那名胡姬美色所迷的武者富商之流,罗严的愤怒终于烧到了顶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爬到武学院所在的山顶上,用力敲响了招生玉磬。   哪怕再被小白脸儿拍下山也认了,再这么等下去他非得急出个好歹不可!   孰料出来迎接罗严一行的不是相看两相厌的任卿,而是武学院二师兄,为人沉稳又和气的吴伯晏。他看到罗严时都有些恍神,因为这人来得实在太勤,下去的也太快,总是刚一击磬就被任卿一剑拍下去,连句话都没跟别人说过。   罗严的坚持不懈精神和可悲遭际深深刻在这座武学院所有学生心里,以至于吴伯晏见着他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要不要趁着真传师兄们不在,让师父把他收作记名弟子,全了他这些年的苦心?   然而这人一开口,他顿时就打消了一切念头。   “怎么换了个大胡子来,姓任的小白脸儿跟他那个小尾巴呢?”罗严问得理直气壮气贯长虹,怒火澎湃得像是自己吃了亏一样:“他们不是天天下山勾搭小娘子吗,这些日子怎么不来了!”   吴伯晏总算明白了任卿为什么要把他拍下山,招人的念头也烟消云散,板着脸说道:“请阁下尊重本院的真传师兄,不要胡乱起绰号。如今太学院招生,年在三十以下、功体洗髓上阶以上的武者都可以参加测试,任徐两位师兄自然是去测试了。”   “什么?他们竟然那么早就跑了?亏我辛辛苦苦找了半个多月才挑出个绝色的胡姬来……”罗严愤愤然开骂,吴伯晏已经听不下去,右手轻挥,比任卿更强的掌风就把他生生拍到崖下。   他乘着灵鹤飞在空中时还不住口儿地骂任卿不战而逃,浪费了他百两金子买来的绝色。被山风灌了一路,落到地面上时却已经清醒许多,狠拍着山门外的石头喝道:“再不上这座山了,我们也去长安!我非得考上太学让那两个人看看,他们把持得住一座私学,可还能把持住官学不让人进不能!”   第25章   为了方便太学的入学测试,归藏小灵境入口从得到消息那天就交由太学博士布置。符合条件的武者都要到城主府报名,每月初八乘着任家的飞马车,由城主府的护卫带到汜水旁一片幻阵中,从那里转道进入小灵境。而在小灵境外又有太常寺派来的两名宗师级太学博士,和任凝的叔祖、一位三百余岁的宗师上阶高手守护,防止测试者出现太多伤亡。   王矫、刘清江和陆遥来到任家只是为了参加测试,在客院歇了两三天,买到足够的药品和灵符之后,就主动向主人家辞别。他们到任家时是六月初三,小住几天正赶上头一场测试,于是任家武师稍稍提点了他们一下测试内容和灵境内的情形,便放三人跟着其他报名的武者一起去了小灵境。   几位师弟都要参加测试了,徐绍庭也有几分跃跃欲试,但任凝知道之后果断表示了反对:“你那些师弟们都是大人了,他们的选择我管不了,但郑大宗师将你托付给任家,我就得替你打算。要进太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全天下的精英都要来参加测试,没有武士境界,哪怕进得了初试,到了长安也要被刷下来,不如赶着测试结束前这段时间抓紧把境界提升上去才是正经。”   徐绍庭的境界就在洗髓圆满的关卡上悬着,只差一口气便能突破。   任城主早先被他的外表遮了眼,没注意到这一点瑕疵,此时认真看了他的修为,顿时就看不下去这不上不下的状况,摇着玉柄麈尾问儿子:“绍庭卡在洗髓圆满多久了?这几天横竖你们也没别的事做,用丹药也能堆到突破了,何必以洗髓阶修为参加测试去?我这就叫人给你们送筑灵丹去,不突破就别一早出门到处玩了。”   父亲还是这么个求好求精的性子。任卿苦笑了一下,上前答道:“师父不许弟子们用丹药提升修为,说是是药三分毒,化不开的药力毒性存在身体里,会妨碍以后的武道修行。我原本是打算带着师弟进入小灵境之后,让他在战斗中寻找到突破契机的。”   任凝用麈尾尖上的细毛刮着脸颊,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想法子给你们安排一次小灵境的历练吧。不算是入学测试,只让你们提前见识一下,寻找突破契机。不过此事还得费些时日,你们平常可以到城外狩猎游玩,别成天在城里做那些消磨男儿意气的小事。”   说归说,他还是很乐于看到任卿这些日子干的事的。虽然细碎了些,但是要当城主的人,可不就该把百姓疾苦放在心上么?   任凝挥了挥手,把儿子和世侄撵出书房,考虑着什么时候让他们进小灵境历练合适。   书房内放着冰,又有侍女打扇,呆着清凉舒适,门外青石地板却被太阳烤得干热,哪怕在树荫下也一样酷热难当。任卿被日头一晒,倒想起来之前许了要带师弟们游湖,虽然三位后师弟已经去参加测试了,但亲师弟还在身边,正好可以一起去荷塘上饮酒乘凉。   还有自己的两个亲弟弟,以后进了太学,再入朝为官,能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太短了,趁着还在家时能多相处一时是一时吧。他吩咐人准备画坊,叫任卬和任邵过去,自己领着徐绍庭穿过前院,去往园中那处荷塘。   才走到池边,清凉的水风便扑面而来,夹杂着芰荷细细的清香,吹得人心头烦恼尽去。湖上已备好了画舫,里面不只摆了酒菜,管事还细心地安排了婢女服侍。两个弟弟到得比他们还早,行礼之后就由他一手一个抱上了船,徐绍庭则跟在他身后,轻盈地跳到了甲板上。   湖边有人临风吹笛,悠悠扬扬的声音暗送入舱中,尽是红尘繁华声色,与清净山林大相异趣。   徐绍庭的心弦被缠绵的曲子勾动,跳得乱了拍子。他端着酒杯倚在窗边,目光强迫性地留在满池碧水和娇艳的莲花之间,眼角余光却若有似无地缠在任卿脸上,期望他还能像那天晚上一样被酒意染红了双脸,甚至醉得再沉一些,在他碰触时不会那么快醒来……   可惜旁边还有师兄的两个弟弟在,若是只有他们两人该有多好?他痴痴地想着,举着酒杯却不敢多沾唇,生怕自己醉后失控,做出什么令师兄不喜欢的事来。   岸上的曲声渐渐隐去,换成清扬婉转的歌声:“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   任卿白玉般的手指执着酒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微微点头,品评着歌伎的声音。他从前做官时习惯了饮宴时有舞乐助兴,现在虽然只有个不怎么喝酒的师弟陪他对酌,弟弟们一个只顾低着头喝甘蔗浆,一个因为换牙而板着小脸不敢说话,风雅之兴也不减当年。   听到清亮入云处,他还忍不住放下杯子,意态洋洋地舒展手臂,随着歌者的节拍俯仰转折,跳了半曲鸲鹆舞。   徐绍庭从没看过男子起舞,平素也不留心郑卫那些女乐,故而也没看出舞蹈中有“鸿鹄之志,不与俗态而同尘”的激扬慷慨,只是按捺不住地将目光从舱外转了回来,牢牢粘在任卿身上不放。相比这矫健而奔放的舞姿,外面荷花的颜色过于媚艳,姿态过于呆板,香气也不及他身上的熏香清雅悠长。   他本以为经过八年相处,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了任卿,可离开关山,来到这座精致壮丽的府邸之后,他的师兄却展现出了更多从前不曾表现出的面貌。他在弟弟面前温柔似水,对那些美貌侍女也能游刃有余,还会纵情饮酒,品评歌伎的歌声,甚至和着歌声跳舞……他还会不会有更多更令人倾心的模样?而那模样又会是为何人展露呢?   徐绍庭看着任卿双眼明亮、嘴唇被酒水润得泛着光芒的模样,心中忽又响起刚刚被水风吹进舱中的那句“……百虑相缠绵……散思莲子间”。   他的心当真乱得很,就是握着任卿给他的那枚清心玉佩也无法安定下来,只能强迫自己起身走到舱外,跪坐在船头看着周围接天莲叶和可用雄浑来形容的楼阁亭台。   缠绵的清吹曲萦绕耳际,更缠绵的却是他心底的念头。   他一直以来都觉着,只要听师兄的话,每天留在师兄身边就足够了,可现在却觉着越来越不满足。他想要的不只是跟在师兄身后,而是比任卬和任邵这些有血缘之亲的兄弟更亲近;想让师兄的眼睛停留在自己身上,就像自己看他时一样专注;想要让师兄住在属于他的,比这个任府更加精美宏伟的府邸里;想要师兄碰过的每一样东西,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只属于他。   这念头从脑海中滑过,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从那天晚上起便困扰着他的心思如抽丝剥茧般清晰了起来。徐绍庭始终动荡不休的心湖反而平静了,执念的根一旦扎下,就迅速成长着,成为支撑他心灵的根本念头,让他的心思达到一种诡异的通明境界。   徐绍庭的识海宁静清晰,一念不起,唯有湖中灵气化作长风涌入身体的感觉明白映照在灵台中。那道卡了许久的关口终于在灵气冲击下松动,他就在这满天芰荷香气和湖水清凉的波涛环绕之中榨出了骨髓中的头一滴灵液,将其存储在空荡荡的气海穴窍中,踏入了武士境界。   徐绍庭清醒过来时,任卿已经站在他身边护法,见他睁开眼便递了枚培灵丹过去:“先吃一粒稳固境界。父亲若知道你顿悟了,定然十分高兴,我们也不必小灵境觅什么机缘,就在家里修炼几个月,就可以直接参加测试了。”   徐绍庭能晋阶武士,任卿这个师兄比他本人更为高兴,也就没注意到师弟服药时并非用手拿过药去服用,而是直接就着他的手含住了药,柔软的嘴唇还刻意在他掌心蹭了蹭。就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徐绍庭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这样吃药只是图方便罢了,还能有什么想法呢?   又不是白明月那样未及笄就惦着谋朝篡位,还跑过来色诱他做协从的反贼。   任卿对于自己教导师弟的手段和成果相当有自信,特地把任卬和任邵都叫出舱来,让他们向徐绍庭这个游湖饮酒时也不忘了运转真气,看到荷花就能顿悟到突破武学境界的榜样学习:“业精于勤而耽于嬉,以后你们也要像徐师兄这样,将习武融入行走坐卧中。只有从小就勤勉不辍,将来才会有大成就。”   任卬认真地表示自己会按着大兄的说法去做,任邵也狠狠点头,把徐绍庭突破的画面记在了心里,自此后每年夏天都要在湖上修炼。修行速度提高了没有不得而知,反正等到他长大以后,就成了一众族亲兄弟中最黑的一个,连父亲出门介绍他时,偶尔都会说漏了嘴,叫他作:“我家黑三郎。”   后来任邵又见过徐绍庭一面,远远看着便如芝兰玉树般俊美挺拔,肤色正是时下流行的玉白色,完全不像常常游湖挨晒的人。原来大兄当时是骗他们的,别人都知道,就他当真了!   这是多么痛苦而难以置信的领悟。   第26章   第一场测试结束后,陆遥三人便回到任家向他们辞行。出人意料的是,三人当中只有一人通过了测试,而且是其中修为最低的陆遥,洗髓圆满的刘清江和武士初阶的王矫都被刷了下来。刘清江倒是不大在意胜负,洒脱地笑道:“本来就是想来长长见识,失败就失败了,还是关山武学院更适合我。”   王矫似乎有些受打击,人都沉默了几分,但是眉眼间还有股挥之不去的坚韧之色:“卢博士说这次失败后还能再测一次,我想再试试。反正还有大半年半年工夫,或许我还能有进益。”   唯一真心高兴的就是通过了的陆遥了,喜气洋洋地掏出白玉令牌,跟他们说了自己的经验:“秘境里的测试就是找令牌,找到的人就有机会去长安复试。我进去之后就被传送到了一片巨大的密林里,到处都是滑溜溜的怪花和飞来飞去的蝴蝶呀蜜蜂之类的,都比人还大。幸亏我练得是罡体功,不怕它们蛰咬,也不畏毒素,旁边有个人活活被花吞进去了,就剩只脚露在外头……”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怎么救人,怎么顺道吃了那朵花里的花蜜,重点歪到了天边上:“花瓣边缘上是甜甜的蜜,好吃,心儿里不行,掉进去的那个人头发都烧没了。”   他看那人连身上带的传讯符都烧没了,就带着那人一起往外走。在树枝上来回跳跃穿行几天,下面忽然出现了一条清澈见底的宽广河面,他一个激动就从枝头直跳进了水里。河里有许多巨蚌和鱼虾发现他之后就要来吃他,都被他引到岸边浅水处宰杀,他救的那人也下来帮忙,两人也不知杀了多少,反正晚上吃肉的时候就从一枚老蚌里吃出了枚令牌。   那人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便没和他争夺,主动将令牌让给了他。陆遥讲到这里又感慨了起来:“那片林子里长的都是巨大的浮伽木啊,看着就觉着手心生疼,就好像任师兄在后面盯着一样,所以见了落难的人不敢不救。幸亏救了他,事后不就有福报了?”   刘清江脸色黯淡了几分:“果然是善有善报,我却是看着一个同行的测试者被巨鱼吞下而没施救,莫不是因此才不能得到令牌?”   王矫也开口问道:“我们到的地方都不一样吧?我是落在一片草原上,到处都是狼和野狗,令牌就挂在一头雪白的老狈胸口上。护着它的狼都是洗髓上阶的妖兽,几十只聚在一起,日夜巡行流动,我跟在它们后头守了七天,还是没机会出手拿到令牌。”   他们对坐着讨论了一番,发现三人进去之后就被卷到了不同的地方,落地后也不会立刻遇到同行者。遇到的妖兽不分种类,倒都在武士境界以下,修为越高的碰到妖兽等级的似乎也越高。至于怎么找到令牌,就需要看各人的机缘和手段了,靠运气的部分比靠实力还要多些。   刘清江忽然起身拍了拍徐绍庭的肩头,带着几分羡慕和怅惘说道:“两位师兄修为进境这么快,不是屡有奇遇,就是气运所钟,我看你们进入秘境后一定都能得到令牌。”   王矫也跟着他站起身来,冲着两人拱手作别:“反正就是一起进去,到时候也会分散,我就不邀两位师兄同行了。若有缘份,咱们到长安再见。”   陆遥死活拖着两人,一力邀请他们到城中酒楼吃了顿饭,才放他们离开。众人都还年轻,也没有什么“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的离愁,各自去得潇洒,向着本心所求一路绝然而去。   依着任凝的安排,徐绍庭本来不急着进入小灵境测试,只消先闭关巩固境界,再跟师兄去城外试着猎杀成群的魔兽就够了。可是才刚过了八月,玉京里就传下了一道谕旨,将他们两人的安排完全打乱。   实际上这道圣旨和徐绍庭没有半分关系,是仙帝受了爱女请托,特地下恩旨让任卿不必参加太学测试,提前去长安熟悉太学院的环境和太学博士们。那名内侍宣旨时笑得谄媚,先赐下玉制令牌,又从小黄门手里托过一个盒子,直接递到了任卿手中:“这是皇长女宫中赐下的,任郎可不要辜负天恩,早些晋入武师境界,为陛下和皇女效命啊。”   任卿深深低下头去,摆出恭敬的态度答道:“任卿深荷皇恩,敢不尽心用命,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管内侍怎么提白明月,他都只当没听见,把话题扯到忠君爱国的大义上,让他们没法多提那桩婚事。等到使者离开后,他便将盒子扔给小厮,命人收进库里去。任凝顺手取了那盒子过来,啧啧叹道:“皇长女天生武体、身份高贵、样貌亦不差,就算不能继承皇位,凭她未及笄就晋阶武士的天份,将来也定能当好荥阳城的城主夫人,为你诞下资质上佳的麟儿,你怎么就不喜欢呢?”   他打开盒子,从中拿出一枚打磨得极精致的圆头雕龙玳瑁簪,顺手插到儿子只裹着巾帻的发髻中,怡然笑道:“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皇女这般玲珑心思,大胆明示,你这个男儿就不必矜持了。”   任卿抽下头上温润的玳瑁长簪,毫无眷恋地放进盒子里,冷淡地答道:“皇长女现在年幼,见得人少。将来有了武师修为,见得人多了,未必还将我看在眼里。此事掌握在天家手里,贵人心思一变就要有波动,父亲不必放在心上。”   做长辈的本来都想打趣任卿两句,但看他这副不加掩饰的愠色,也都不好再逗他,只谈着家事或是太学招生的事各自散去。   徐绍庭虽是客居在这里的,也跟着到前院接了旨,亲耳听了那个内侍提到皇女对他师兄一片深情,还看见了任凝拿着皇女赐下的玳瑁簪簪到他头上。他从前也觉着师兄如此风华,唯有高踞云天之上的仙朝帝女能配得起,但当真看到了内侍送来的东西,听到任凝的话,他心里却忽然有些发凉发空,恨不得握紧了任卿的手,替他摘掉那枚发簪。   还好师兄并不喜欢公主。   直到此时徐绍庭的呼吸才恢复平和,努力作出真诚的喜悦模样,走到任卿身旁说道:“师兄这次不必参加测试,可以直接上长安了,真是值得恭喜。我会尽快通过小灵境的测试,到太学去找师兄的。”   任卿盯着人把那盒子拿走,才回过回看了徐绍庭一眼:“我陪你参加测试,就当是开开眼界,寻找机缘。皇恩不可辜负,但是我等读、我等武人的根本是靠自己,不能将裙带当作晋身之阶,更不可以沉溺于美色和权势中,明白吗?”   不明白也牢牢记住,以后见了白明月给我离远点,别跟他同流合污!   他如此郑重地教训了,徐绍庭哪敢说不明白,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暗地里寻思着:师兄是不是在向他保证以后不会为了公主抛下他?还是向他保证,哪怕是进了朝堂,有再多美人诱惑也都不会喜欢,只在意他一个人?   他心里既然有了想要掌握住任卿的执念,反过来再看对方的一举一动,就少不得有些歪曲。这歪曲却令他念头更通达,心情更舒畅,本人却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其中的问题,于是将错就错地怀抱着愉快的错觉,跟任卿回院子里锻体去了。   因有圣旨命任卿提前进太学,他们也不好在荥阳拖太长时间,于是徐绍庭的测试就提前到了八月这一场。任凝提前给了他们一张归藏小灵境的地图,二人提前做了预案,收拾好各种可能用到的东西,到了初八那天便乘上飞车,和十几名武者一同乘车去参加测试。   众人下车后,任家太叔祖才运起灵力将一枚凤形血玉拍在空中,那片空气嗡然震动起来,像是被剥去了帘幕的铜镜,当中映出一个模糊又扭曲的世界。两位太学博士发给他们每人一道传送符,冷淡地叮嘱众人遇到危险立刻捏碎灵符逃出来,而后就叫他们排好队伍,按次序进灵境。   任卿打的是护持徐绍庭的主意,事先就从内库中寻了一束极为坚韧的金丝缚妖绳,一端系在自己手上,另一端系在徐绍庭腰间,免得进去之后被传送到不同地方。小灵境入口窄小得只能容一人进入,他就侧过身子抓着师弟的手腕,自己跨过那道门后立刻将手臂往回一带,把那具纤瘦的少年身躯紧锢在怀中,顺着灵境中的乱流之力飞了进去。   巨大的风力撕扯着他们,他们两人就像风中的落叶一样被吹送着飘向不知名的地方。徐绍庭反应极快,被任卿拉进怀里之后就立刻环抱住了他,用力勒紧对方柔软而温暖的身体,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享受着这难得的亲近。   周围的狂风撕扯得他脸颊生痛、衣衫凌乱地翻飞着,气温也越来越低,吹得他手脚几乎麻木,呼吸间连胸肺都冻得生疼。从乱流中脱身后,两人才看清了周围的情形——他们竟是处在一片极寒的冰原上,周围是莽莽白雪,一眼看不到边际,还有雪丘被风吹动,像活物一样在这冰原上来回移动。   来之前他们看过地图,分辨得出这里就是小灵境西北处的莽荒冰原。其下雪层厚达数十丈,常年刮着阴风,只有火猞猁皮做的衣服才能抵御其严寒。这片荒原是灵境阴寒之气汇聚而成,阴气老而生精,就在荒原寒冰中生出了一种毛发如针般锋利坚韧,相当武士初阶武者的妖兽雪兔。   其他人去的地方都没这么严苛,莫非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武士,又结伴进来,才会被送到这个最难生存的地方?两人面面相觑,先解下了缚妖绳,又从储物玉佩里拿出毫无杂色的火红猞猁皮大氅披上,待身体回暖才有心思观赏周围充满陷井的苍茫雪原。   “师兄,我带了鉴狐来,要不放它出来替咱们寻路吧?”徐绍庭压低了帽沿,隔着风雪看向那张被红衣衬得格外明艳的脸庞,好半天才想起说话来。   进太学的令牌也是经过炼制的灵器,那只鉴狐善长寻宝,在任家白吃白喝了这么久,也到了该出点力的时候了。他从灵兽袋里往外一倒,肥壮了不少的鉴狐就打着滚儿掉到了地上,在雪原上砸出了个浅坑。   “冷,冷!”鉴狐冻得直哆嗦,也不知是有眼色还是太没眼色,径直避开了要去捞他尾巴的亲主人,三蹦两跳就爬到了还肯怜惜它点儿的太上饲主胸前,拼命往温暖的猞猁毛领里挤。   任卿略扯开了衣领,让它趴在自己怀里取暖,徐绍庭冷冷看着碧狐,凑到师兄耳边进谗言:“这鉴狐要贴近地面才好感知灵气,师兄别太纵着它了,看它这身肥肉和长毛就知道,扔到地上也冻不坏的。”   可怜一只肥嫩嫩油光水滑的狐狸,就被无情的主人硬揪到雪原上,暗地威胁:“快去找出令牌来,若还磨磨蹭蹭不出力,冻坏了我师兄,晚上就烤了你当晚食吃。”   第27章   鉴狐的脑子还是很清醒的,在雪原上冻了一会儿之后,就在挨冻和变成烤狐狸的威胁下果断选择了前者,低头循着雪层下的灵气往南方跑去。   毛蓬蓬的软胖身躯在白雪间蹿动,因为体脂过高和温度流失而显得不够灵活,刨起的冰雪碎屑翻腾得老高。当中还不小心掉进了一只雪兔挖出的巨坑,把那只冰原王者从睡梦中砸了出来,一口咬住了它扫帚般蓬松的尾巴。   徐绍庭这个主人虽然大部分时候看不上这只鉴狐,但现在正是要用它的时候,绝不会看它被兔子吃了,二话不说就扔了张爆炎符上去,炸得雪兔嚎叫着松开嘴,狐狸也趁机夹着尾巴跑向主人这边。   武士初阶的兔子是什么样的,他们终于见识到了。   那只和荒原一色,唯有眼睛像铜钵一样通红巨大的兔子站起身来,露出乍着长毛的滚圆身体和瘦长得能容一匹骆驼站在肚皮下的四肢。巨大的、找不到脖子和肚皮边界的圆脸对准了两名敢于来犯的人类,张开巨口猛地俯冲下来。徐绍庭接住鉴狐,轻盈地拧身往后跃去。只差那么一片衣角的距离,雪兔锋利的长牙就要落到他身上,将他的肚皮像厚实的冰层一样挖开。   雪兔虽然长得不平衡,动作却出乎意料地灵巧,身子像离弦的箭一样从雪堆间弹射而出,长牙高高翘在空中,又向徐绍庭刨来。任卿提着剑在旁边掠阵,指点师弟该在什么时候转折提纵,用哪一招剑式,有意地将这只妖兽留给他磨练实战技巧。   雪兔的弹跳力和长腿能让它在厚厚的雪层中如履平地,而徐绍庭的身体轻如飞絮,落在地面上连脚印也不会留下。火红的猞猁长袍衬出他俊美如朝阳般的容貌,动作优美迅捷、游刃有余,看不出正在被妖兽追杀,反而像是个缜密而老练的猎人,正一步步将猎物引进绝杀的陷井中。   ——那陷井就是雪兔自己为了在雪中休息而挖出的洞窟。他的剑也和人一样利落、大气,一剑出而无回,趁着雪兔前腿陷入雪窟中折断之际,将那具比他自己大上数倍的兽躯牢牢钉死在地上。   鲜血淌过他同样热烈的猞猁皮衣下,清透洁白的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一抹夺目的亮色,像是火一样将冷彻入骨的世界照映得温暖起来。   这是和前世的皇帝徐绍庭完全不同的沉稳可靠,是在他手中塑成的,更加优秀的铮铮男儿。任卿眼中染上了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温暖笑意,接住自己跳过来的鉴狐,扬起下巴唤道:“到师兄这边来,别站在血泊里,小心沾湿了鞋。”   徐绍庭可能注意不到别的,却绝不会错过任卿的每一点细微变化,看到他眸中赞许之色,简直比刚才独自杀了雪兔还要得意。他稍稍避开地上的兔血,踩在雪兔身上含笑答道:“我先把这畜牲的肉割下来几块,晚上也好加个菜。那只肥狐狸也能吃得紧,多弄些妖兽肉来,省得它抢咱们事先准备的干粮。”   因为养大他的是个远疱厨的君子,徐绍庭剥皮剔骨的技术已经相当熟练了,三两下就剥了整张兔皮,然后剔出约有二十来斤的精瘦肉,装进褚夫人给的储物玉佩里。鉴狐趁机趴在兔尸上吃了一顿,直撑得肚皮滚圆,才在主人的催促之下接着去探索令牌。   后来鉴狐也长了心眼,小心翼翼地感受着雪层下其他妖物的存在,努力避开兔穴。无奈他们两人一狐色彩如此艳丽,在这冰天雪地中简直是活的食物招牌,再怎么低调还是招来了许多巨大的雪兔和一种与更难防御的雪猬攻击。   雪猬的力量算不上太强,个子也只有半个人大小,可是皮肤和背后的毛刺根根晶莹透明,趴在雪地上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雪,哪里是兽。而且这东西还能将全身尖刺化作暗器射向敌人,徐绍庭与一只雪猬周旋时就差点被它射出的暗器刺穿。   漫天透明的尖刺在阳光下奕奕生辉,他躲闪的速度远及不上这些尖刺,而挥剑去挡也挡不完。他似乎已经能感觉到那尖刺扎在自己睫毛上,而后眼前就是一片刺目的血红。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胸前和肩头都像被什么扣住,然后整个人就向后倒飞出去,倒在了一片松软的雪地上。预想中的疼痛和黑暗都没有落到他身上,只是胸口和腿骨被砸得有些疼痛,身上还重重地压着个人。   “……你没事吧?”徐绍庭缓缓睁开眼,就看到师兄跪坐在他身上,一手翻开那身猞猁皮大氅低头凝视,目光深邃而专注,在他身上寻找可能被雪猬伤到的地方。   “没事。”   腰间的重量压得徐绍庭呼吸不畅,他却甘之如饴地承受着,直到任卿起身之后才恋恋不舍地爬起来。刚刚差点杀了他的妖兽身上却已钉了一把长剑,原本他落脚的那片雪地上却孤零零地铺着一幅火红的兽皮大氅,上面插满了寒光闪闪的雪猬毫刺。   他仔细地拔下尖刺,然后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想换上这身被扎得千疮百孔的大氅,却被人半途截了去。任卿气势惊人地把那身好衣服扔到他身上,自己则披上漏风的那件,在雪里弑尽剑上鲜血,责怪地瞪了他一眼:“小孩子家家的,逞什么强?师兄大了你几岁,武道修为也高,比你耐寒得多。”   徐绍庭盯着裘衣上翻开的碎皮子和他几乎与雪原一色的脸颊,忽然有一股血气冲上头顶,脱下左半扇外衣,从背后裹住了任卿。   从裂口处灌入的寒风顿时被另一件皮衣和少年人火炉般的身躯阻挡住,暖意从身上直侵入心底。   真是个傻……好孩子。任卿停住步伐感受着这份温暖,抓住大氅边缘,把徐绍庭瘦弱的身躯也紧紧裹住。   *****************分割线***************   这一路上遇到的妖兽不少,收获也是十分惊人的。鉴狐不愧是天生灵物,对灵气的敏感程度远非人类可比,才在荒原上找了两三天就嗅出了一处灵穴,欢腾啸叫着让主人们挖掘。   任卿穿着师弟亲手补的、红色猞猁皮底上揪着大块小块白色兔毛的大氅,拿星陨铁剑挖了小半天,深深的雪洞下方就露出了一簇如冰柱宝石般聚在一起,颜色剔透莹白、萦绕着幽幽寒气的千年寒玉髓。此物比寒玉精英更加珍贵,再加几味药就可以炼成延龄丹,服下一粒可保证三十年容颜不变。这一捧足够炼成三炉延年丹,拿到外面足够让天下女子打破了头争抢。   任卿小心地用玉盒将其盛起,放入储物玉佩中,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失笑道:“等回去我就叫人将这玉髓炼成延龄丹,炼好后自会分一半儿给你。以后你拿着这药去讨好中意的女子,这世上的美人儿都要不计代价地嫁给你了。”   “我不会去讨好什么女子!”徐绍庭急着要剖白,但看到任卿似笑非笑,眼中带着几分狡黠之色望向他的模样,脑中忽然一片空白,涌到唇边的话都忘了个干净,心跳得像要撞出腔子,脸上抑制不住地泛起了潮红。   幸好地上还滚着一只鉴狐,在旁边又打滚又呜呜地叫地朝主人索要吃食,才打破了他这份尴尬。徐绍庭难得给了狐狸一个好脸,掏出前两天剩下的烤肉丢给它,然后抓了把雪悄悄揉着脸,却不知雪水当时能镇着脸皮不热,搓过之后反而更会让皮肤发红。   任卿只当他提起女子害羞,笑吟吟地背过脸不去看他,到稍远处冰峰边探索一圈,找到一处雪峰壁上的浅洞,稍加打扫,预备度夜。   过了不久,脸颊仍然红扑扑的徐师弟就抱着狐狸追了过来,自觉地在洞外架上大锅,用火灵符煮上满满一锅雪,取出几块兔肉和从家里带来的灵米、灵蔬准备煮饭。   他料理这些东西的手段十分利落,雪水化开之后先拎出去淘米、洗菜和兔肉,然后又烧了锅开水,把米下进去熬煮成粘稠的细粥。粥滚上几滚之后便下入兔肉、姜丝、咸和香辛料,待锅里冒出温暖诱人的香气,再将切细的青菜丝扔下去烫熟。   这么冷的天只喝粥当然是不够的,火堆边还烤了穿成串的雪兔肉和细面炊饼。雪兔是至阴之地孕育的妖兽,体内阴极生阳,烤到滋滋冒油再刷上一层酱料,夹在炊饼里酥软嫩滑,咬一口就全身热乎乎的,比羊肉馅的酥皮古楼子更滋补暖身。   山洞虽浅,也足够两人容身了。门口再点燃几张不会熄灭的火符,荒原上凛冽的寒风就都被热气隔在了外头。两人盘坐在雪兔皮毛制成的毯子上,脚下便不会被雪层冻透,锅里蒸腾的白气和烤肉的香气充斥了整片山洞,既暖热了胃肠,也驱除了洞里残余的寒意。   他们热呼呼地喝着粥,洞外忽然传来一声带着颤音的:“两位郎君,可否容我在门外烤烤火?”   火符的光芒跃动,映照出一个外表儒雅斯文的青年。他身上只穿着普通的长衫,看起来全身都被冻透了,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在这片冰天雪地里看着十足地凄凉。可是他身上的武人气势并没能完全收敛住,任卿也不相信一个穿着这么单薄的衣服在冰原上生活了四五天的人会是什么弱者,撂下碗半带防备地说道:“山洞太小,恐怕容不下三人同住。阁下若是要在洞外休息,我自然不敢阻拦。”   “那是当然,你我初次相逢,郎君小心些也是应该的。”那人态度十分温和,就从肩上解下个包袱,从里头掏出兽皮铺在地面,在火线之外坐下,就着符火烤热了面饼,又用铜钵煮雪水来喝。   吃过东西,那人的身体不再颤抖,声音似乎也流畅了不少,便隔着火焰自我介绍起来。   他自称是山阴城人,名叫常鹤,二十五岁便踏入武士阶,后来就在殷城一个大商人家里做供奉。本来打算等升到武师就投奔哪座大城的城主,想不到这回太学招生,他正好符合条件,就想拼一拼搏个更好的前程。   即便洞里这对师兄弟没什么热情,他也自己说得有来道趣:“我从六月的第一次测试就进了场,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回了,可没想到这回能被送到极阴荒原来。幸亏前两场测试之后我和那些同道交流了不少经验,也听人说了这荒原,好歹有点经验,要不然现在就被冻死了,哪还有机会见到两位贤弟……”   他倒是个自来熟的人,几句话之间便把任卿和徐绍庭当成了弟弟,以大哥的身份告诉他们许多危险——这片雪原上不只有妖兽,浮雪下还有活动的裂隙,深可通到虚空中,若是不小心掉下去,可就连用传送符传回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常鹤说得口干舌燥,又烧开一钵热水喝下,仿佛酝酿着什么一样,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开口:“我与两位贤弟一见如故,不如……”   义结金兰吧?当初给他们送鉴狐的钱谦每次见了面就要来这么一句,任卿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想起了那段被人追着结义的经历,忍不住同时开口:“萍水相逢,不敢当阁下厚爱,此事还是容后再议吧。”   “我只是觉着三个人一起走更容易应付妖兽,多杀些雪兔,出去后也可以多卖点毛皮换钱,真的不行吗……”常鹤紧了紧单薄的衣裳,捧着水钵喃喃自语,脸庞在火光映照下显出一派失落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投喂,我会继续努力更新的!   夜沉月谢衣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2 21:03:42   莫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2 23:05:11   肋骨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3 11:45:40   来自热带的鱼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3 19:58:02   醉也风流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3 22:56:13   星光叹息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3 23:38:42   winni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4 22:21:33   星光叹息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5 17:23:07   瓜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5 20:06:20   醉也风流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5 20:14:12   夜沉月谢衣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5 21:20:08   ninoefu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6 03:10:01   萌包纸(*^__^*)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26 06:26:56   14698550扔了一个地雷   第28章   转天早上,任卿就拒绝了常鹤的极力邀请,揣上狐狸、拖着师弟往外走去。风雪终日不歇,三人分道而行不久,就被雪幕遮掩了视线,再也看不到对方的形迹。眼见得连雪花背后那点暗影也看不到了,徐绍庭才长长出了口气,浅笑着说道:“那个人可算走了,昨晚被他聒噪得不行,连觉都没睡好。”外头老有个人盯着,都没法趁师兄睡着时滚到他怀里,闻着香气入眠了。   任卿皱着眉教训道:“慎言。背后褒贬人物可不是君子所为,何况常君昨日还给我们讲了些雪原上的忌讳,不管有用没用,本意都是好的。”   “可师兄不是也不愿意与他同行?”徐绍庭的好心情丝毫不受影响,把狐狸从他胸口掏出来,扔到雪里去找令牌。两人压着风帽在雪地上并行,身法轻盈得只能在浮雪上留下一层浅浅脚印,被风一吹就掩盖了痕迹。   任卿紧了紧领口,回望了一眼常鹤消失的方向:“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咱们带着这只鉴狐,将来不知还能找到什么样的珍宝,万一引了人心动,倒是自找麻烦了。而且常鹤的修为我看不透,肯定是在你我之上,而咱们师兄弟又是两人联手,与其到时候我们猜忌他、他又要提防我们,不如早早分手,谁也不必担心同行之人忽然发难。”   他来这里是帮徐绍庭拿令牌的,又不是来打妖兽的,跟着常鹤还不知要跑到什么地方去。看他连进两回秘境都毫无收获也可猜到,此人不是运气极差,就是做事毫无章法,只顾着眼前的蝇头小利而忘记根本目标,不是可相与的人。收留他一晚已经是全了风雪夜相逢的缘份,哪里还能接着同行。   他不想多谈外人,收拾好了自己的衣服,顺手又压低师弟头上的雪帽,拉着他加快了步伐。   鉴狐选的路虽然小有曲折,大体上是奔着西北至阴之地去的。越往那里走雪兔巢穴连得越紧密,一路下来足足杀了十几只妖兽,多得储物玉佩都装不下,只能取了皮子和灵气最浓郁的肉收起来,剩下的都扔回坑里埋掉。   在这令人疲惫的杀戮中,鉴狐终于发现了他们要寻找的令牌。那牌子就落在一只雪兔窝中,玉色与雪原几乎相同,唯有上头刻了个鎏金小篆的“令”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任卿心中惊喜,长剑当胸划落,剖开一只拦在身前的雪兔,将周围几只虎视耽耽的妖兽都吸引到自己这边,让徐绍庭去接应鉴狐,取回令牌。   这块地方正是小灵境阴气汇聚的地方,雪兔的实力比远处更强。虽然有任卿牵制,也还有几只雪兔能分出身去袭扰徐绍庭,明明令牌就在眼前,他们却是腾不出手去取。鉴狐倒也乖觉,看到两个主人都顾不上管它,又真心想要令牌,就忍着冰寒刨开一条雪路,把自己的身子大半儿埋进疏松的雪层下,只留着鼻尖儿露在外头透气,像游水一样偷偷潜到令牌所藏的地方,一口叼住就往回跑。   雪地上松松鼓起一条细长的拱廊,当中露出一点湿漉漉的黑色鼻尖,看起来既滑稽又可爱。徐绍庭一剑劈开正面扑来的雪兔,脚下稍一借力,像鹰隼般轻凌厉地扑向雪道,身子在空中一折,手伸出来利落地抓向雪堆,也像初次捕猎的雏鹰将爪子伸向猎物般猛厉而精准。   然而指尖只差一步就能抓到令牌之际,一道冰冷的银光忽然自空中射来,擦着徐绍庭的手背掠过,划开雪堆,露出一丛碧绿色的狐毛。徐绍庭猛地在空中翻过身,避开一只被他身上血腥气引来的雪兔,冷冷望向暗器飞来的方向。   不远处一座低矮的雪堆缓缓分开,藏在下头的人揭开白茸茸的雪兔外皮,站直身子,冲他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笑了笑:“本来不想这么早和两位相见的,可是若再晚一点,我又怕你们撕了传送符回去,所以只好现在就动手了。”   “你怎么会在这?”徐绍庭脸上真的露出了一丝震惊之色——这人不是早和他们分道扬镳了吗,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常鹤温文尔雅地笑了笑:“惭愧,在下跟着两位贤弟已经有几天了,本来只是想着你们有鉴狐,跟着你们更容易寻到令牌,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挖到了千年寒玉髓。宝物唯有德者居之,你们两个黄口小儿哪里守得住?且这令牌也只有一块,我不忍你们为了争夺它兄弟阋墙,也愿意一并替你们解决这麻烦。你们两人只消把身上的宝物和衣裳都交出来,我就饶你们性命,让你们明天被灵境囫囵送出去,如何?”   徐绍庭气得脸色铁青,只说了声“做梦”,就执剑冲了上去。   常鹤右手一扬,挥掉伪装用的兔皮,取出一枚长剑扬手相迎。两人长剑在空中交击,金铁交鸣声吓得鉴狐又往下狠刨了一段儿,不顾憋死的危机,把自己完全埋进了雪层下方。   常鹤的剑法并不是明师指点出来的,单论剑意与真气运用的精妙处也远远比不上徐绍庭。却是正巧抓住了他们兄弟与妖兽缠斗多时,精气即将耗尽;又眼看着令牌就要到手,心神稍稍放松的这个巧妙时机;真正交起手来就抢战了上风。   他的剑锋步步紧逼,不留给徐绍庭半点服下丹药恢复体力的机会,借着沉重的剑身以力破巧,横剑压下徐绍庭的攻势,割伤了他的右臂。   星陨铁长剑随着鲜血飞到雪地里,常鹤狞笑着踏上一步,原本儒雅的脸上闪动着贪婪与市侩的光茫:“小贤弟的剑是什么铸的,这样轻盈坚牢,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呢。你们身上的衣裳料子也不俗,还带了储物玉佩,料来里头的东西足够我几年开销了。虽然小贤弟不懂事,但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我一会儿也得好生安葬你们,免叫这些妖兽吃了你们的尸骨。”   任卿眼看着师弟一点点落入下风,自己却被一只妖兽缠着不能去救援,急得呼吸与剑法都乱了节拍。情急之下,他拼着被细长的兔腿蹬了一下,借力飞到空中,一个扭身挡在师弟面前。坚固锐利的星陨铁长剑挡住了常鹤一击,可是对方的真气厚实凝重,两厢交击之下竟是他吃了暗亏,身子被拍飞出去两丈,深深砸进冰层里。   “师兄!”徐绍庭惊叫一声,左手捞起长剑,合身就往这边扑来。常鹤来得却更快一步,照准他左臂一剑撩去,占了他不会使左手剑的便宜,顿时也削去了一大片血肉。   任卿后背撞在松软的雪地里,并没受什么外伤,可是脏腑却被之前那剑震伤了,呼吸间全是血腥气,身体也因为喘不过气而发软,不能立即爬起来。   照着眼下的情形,他就是冲过去也来不及了,唯一能够得上救徐绍庭性命的就是脑残光环。他顾不上计较圣母点还是白明月,盯着常鹤艰难地说道:“你无情……”   刚刚开口,雪原中就回荡起一片历乱铃声,眼前接近下方处本来半透明不碍什么事的字又跳动起来,引导者的声音在最不该响的时候响了起来:“恭喜您将圣母值积满一百点,圣母系统顺利升到第二级,以后您亲手碰到的一切物体都不能对人造成伤害。”   不用多话,他现在要用脑残光环,别在这里碍他的事!任卿在脑中斥责引导者,让他别在自己不需要的时候随意出现,而对方也甚为委屈地表示:“我愿意被你呼来喝去吗?你现在升到二级了,圣母点已经用完了,只剩下刚才救主角攻得到的三个圣母点,已经用不了脑残光环了!”   不能用了?那他师弟怎么办,徐绍庭的小胳膊就要断了!任卿一口血哽在喉头,简直想直接把这个引导者劈了。可越是着急,他就越是无法呼吸,眼前一阵阵闪动着金光,连手中长剑都握不住了。引导者不知是安慰还是要气死他,还在火上浇油地劝着:“你拿得起剑来也没用啦。圣母系统到了二级之后,你碰到的一切物体都会被罩上圣母光环,这剑砍到人身上也砍不伤,就像你之前不能拿手伤人一样。”   我当年弃文从武,辛苦锻体、练剑近十年,这些努力都付诸流水了么?任卿无声地蠕动着嘴唇,心底一片冰冷,除了这些年苦练都成了无用功之外,更痛恨的却是自己现在的无力。不只是这只手无法伤到人,就连这星陨铁铸的利剑在他手里也成了玩具,无法割伤人……   等等!不能伤到人,那么能伤到他自己吗?   他心底忽然闪现出一丝希望,连声问引导者:“我如果握住别人的剑刃,那剑还能伤到我吗?”   “不能。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到你手里就不能造成伤害,哪怕是活物也一样。可你一个圣母,成天老想着打架杀人干嘛?这种时候应该果断跳上去给主角挡剑,多吐两口血,圣母点增长得才快……”   “……够了,不用再说了。”再让引导者说两句,他就不用等着人杀,直接可以气死了。任卿细细抽着气,努力摆脱窒息和无力的感觉,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   他被抽到雪坑里不过短短数息工夫,外头的情势却已经一变再变。   常鹤不止伤了徐绍庭,更及时伸剑将落下的星陨铁宝剑挑到了自己手上,回身往他身上打出一片暗器,速度不减地往任卿这边扑来。   他做事十分小心,落地之际就先将剑尖顶上任卿胸口,然后俯身捏住他纤细的脖颈,可惜地看着他的脸:“好俊俏的脸,一看就是世家子弟。这样的容貌和身份,若是到黑市上倒一手,也能卖得几百两金子了。可惜这座灵境外头有太多人盯着,我不敢冒险,只能白白浪费了好货色。”   手掌下的少年脸庞和雪原一般颜色,像是被吓坏了一般,目光涣散空洞地落在空中,同样苍白的嘴唇微微开合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但即便是这副容色惨淡的模样,也仍旧遮掩不住俊美如画的眉眼和世家精心养出的尊贵气度。常鹤左手在那滑腻如丝绸缎的颈子上游移着,本拟直接折断颈骨、再摸走他身上值钱的东西,指掌收拢时却又有些下不去手。   反正也是个没用的纨绔,稍微吓吓就成了这样子,不如冒点儿险把他弄出去,或者干脆就在这尝尝滋味……还有那个年幼的也不错,虽不及这个容貌好,身体却是肯定更柔软生嫩。   叫这念头一搅,他的杀意和防备心就淡了些,右手长剑稍稍放松,不再那样深地压进任卿胸口血肉里。然而正要完全撤出长剑,身下少年原本僵硬的手忽然像灵蛇一样反缠了上来,一手直接抓住他的剑身,另一只手则握上了他按着自己喉咙的手腕。   那双散乱的眸子终于重新聚了焦,眼里闪动着从没有人见过的雄雄怒火——哪怕是挨了这么多年抽的罗严和书院里那些弟子们也没见过他这副神色。任卿整个人像是燃烧起来一样,猛地一拧身坐了起来,右手紧攥着薄而利的剑身,用力往常鹤身后一带,将那两只手反拧在背后。   常鹤惊怒交加,喝道:“你是诈我?你没受伤?”   他拼命运转真元想反抗,可不论使出多大的力道都石沉大海,连抽剑都抽不出来,整个人都被他刚刚还看不起的无能世家子弟拥在怀里,像是粘在蛛网上的飞蛾般无力挣扎。   任卿眼中的怒火渐褪,杀意却比这片荒原上的寒气更重,扬声叫徐绍庭:“师弟快拿缚妖……绳……”   他已经困住了这人,就想让徐绍庭拿绳子捆了他,扭送出去交给父亲或是曾叔祖处置。却不想他话还没说完,迎面就是一大片血飞溅过来,常鹤的五官忽然完全扭曲,眼珠几乎突出眼眶,瞳孔缩得只有针尖大小,整只头颅便随着血流横飞了出去。   他无法形容、无法回忆那颗头在眼前生生飞出去的感觉,眼中空空地,只能看到一片雪白血红的底色。而在那片鲜血染成的世界当中正站着一个艳红长袍的少年,双手握着一把浮伽木长剑,眉眼都被血色模糊了,声音带颤地叫他“师兄”。   任卿心中也是一颤,猛地清醒过来,推开怀里还温热的尸身,冲上去抱住了徐绍庭。怀里的师弟还在不停轻颤,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头无力地倚在他肩上,可见是吓得不轻。   任卿连忙从玉佩里取出灵丹和玉髓给他灌下去,然后把那张写满疲惫惊恐的小脸按在自己怀里,不停安慰道:“没事了,有师兄在,你什么也不用怕。那人不仅出手抢夺咱们的东西,还要杀人,按本朝例律就应当处以斩刑,杀也就杀了,不值得多想。什么也不要看,师兄会护住你的。”   前世他上过战场,知道士兵们头一次杀了人后都会害怕,有些甚至会吓得连续做几个月噩梦,直到杀了更多的人,在战场间把自己打磨成一柄没有思想的刀锋为止。可他不愿意徐绍庭也变成那样把杀戮当作寻常的人,也不愿意让他背上杀人的罪恶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先劝慰住他。   他小心地抱着师弟挪出这片血海,打了个呼哨,招呼鉴狐跳回自己怀里,然后将令牌收起,飞快地撕碎了两张传送符。   第29章   短暂的黑暗之后,他们就从无尽的冰雪荒原回到了温暖明媚的夏日。周围是郁郁葱葱的密林,扑面而来的微风中还夹杂着淡淡水汽,洗去了方才布满整个视野的血腥,仿佛从地狱重新回到了人间。   任卿深深吸了口气,向守在灵境入口处的曾叔祖和两位太学博士行礼,交出令牌,以徐绍庭的名字登了记。年轻些的太学博士卢涵负责录下名字,然后将玉牌和一张写满字的纸都递给了他:“太学的复试从明年三月开始,通过复试的人从今天起就可以到京里驿馆寄住,直到测试为止。你们自行安排时间,复试会比初试更困难,提前多准备些保命的手段。”   任卿抱着师弟唯唯应下,却看到任家老祖冲着他微微一笑,弹指送过了一瓶丹药:“此药有敛创宁神之效,你们做得不错,回去安心养伤吧。”   小灵境中的景况都在这三人的监控下,透过入口幻阵,可以将各个测试者的表现看得一清二楚。他们两人在雪原上陷入危机时,这位老祖本也打算相救,可没等他进入灵境,任卿就已经暴起制住了常鹤,而徐绍庭更是直接提剑杀人,转眼就把情势逆转过来。   他只当两人早已知道了常鹤的存在,故意示敌以弱,用事先准备好的、能制住灵气的东西困住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比他们高一个小境界的敌人杀死。误会之下,倒是觉着两个后辈有心机、有决断,对他们十分满意,故而特地赠药以表示自己的欣赏和喜爱。   任卿接了伤药,向这位长辈道了谢,又乘上外头等着接送的马车,直接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他们俩这副模样,若不换洗一下就去见人,怕是要把父母和弟弟们都吓坏了。   他自己满身是血,师弟的伤口更要立刻处理,还需要热热的水来温暖他的身体和心——可怜徐绍庭到现在还偎在他怀里,一手紧扣在他背后,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脖子,手指软弱无力,半张脸都埋在他颈窝中,到现在也不敢离开他半步。可见他身上的伤已重到了影响走路的地步,杀人带来的阴影更是牢牢盘踞在他心上。   任卿已经等不及丫鬟烧水,直接把徐绍庭带去了外院一处日夜有地火温着热水的池子里。因为怀里有师弟不配合,他干脆连外衣也没脱,只扒掉两件火猞猁大衣,就抱着人泡进池子里。   鉴狐是野物,不喜欢游水,刚被扔进池子里就烫得一跃而起,嚎叫着到屏风外找美人安慰去了。任卿也不多管它,只顾扶好了徐绍庭,先替他洗去了露在外头的血迹。   大量清水冲淡了鼻尖萦绕的血气,胸前的少年却似乎抓得更紧了些,呼吸越发急促,把头从他颈窝间抬了起来。那双原本清澈见底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睫毛轻轻扇动着,目光却有些躲闪,不肯直视他,只是低垂了眼,紧盯着他的脖颈。   那里似乎也没受什么伤吧?只是被人掐了一下……任卿自己摸了摸,倒是有些红肿,但不太疼痛,远比不上徐绍庭双臂上的伤重。他一手撑着师弟的肩膀,尽可能温和地问道:“你伤得厉害吗?把衣衫解开,师兄看看你身上的伤。”   徐绍庭连连摇头,终于开了口,声音压抑而低沉:“师兄,我的伤不要紧,你项子上伤得重,我先给你擦些药吧。”   他的动作既坚定又迅速,不等任卿有反应,就从玉佩里取出了伤药,小心翼翼地抹在了那片隆起红肿的指印上。他留在任卿身边这么久,从来只看到过他威风凛凛,似天神一般教训各色讨厌的家伙,可是刚刚在雪原中却被伤得不能动弹,还被常鹤掐伤了脖颈,露出那样脆弱的神色……   真是不可饶恕!一刀杀了,都太便宜那贼子了!   敷药时看到自己平常连碰都不敢碰一下的细腻肌肤鼓起一片鲜红的指痕,徐绍庭心里就像有火烧起来一样,烧得他神色晦暗不清,既恨那个敢对他师兄无礼的人,更恨自己的武道修为太低,警惕性太差。   那天夜里他来投宿时,要是直接杀了那人不就好了?那时他们身上又有大把的灵符,又可占刚吃过饭、体力充足的便宜,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有底气轻易杀了那个穷酸的恶贼。他却偏偏没看出那人心怀不轨,结果养虎成患,让那人反过来害了他们。   下回再遇到这样的人,宁可错杀也不能轻易放过,即便师兄心软,不喜欢看他杀人,那也……就在师兄看不见的地方杀了吧。   徐绍庭的目光渐渐清明坚定,终于不再一层层地拼命往任卿脖子上糊药,低下头来解开了自己腰间的丝绦。   他两臂都受了重伤,胸口还中了几枚细小的暗器,任卿之前虽然给他紧急处理过,也只是止了血,皮肉伤然没有完全收口,看起来狰狞得紧。但除了这伤口之外,他的身体已经抽出了稍逊于自己的高度,胸膛和手臂因为练武而有了少许紧趁的腱子肉,穿着衣裳时大袖当风飘然若仙,脱了衣服却已经看不出太多少年人特有的单薄细弱。   师弟长得真是太快了。   任卿上药的时候都有些感慨。平常两人虽然行影不离,却没有过这般裸裎相对的时候。他对徐绍庭的印象还留在那个软糯地依在自己怀里学书法的孩子,而现在亲眼看到了这副体魄,他才赫然发现,师弟已经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小了。   “阿继长得真快,马上就要赶上师兄了。”任卿既高兴于师弟的成长,又有点说不出的伤感,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从自己身边离开,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的模样。   徐绍庭的双手在水下紧抓着他的衣摆,深深看着他的双眼:“我也盼着长得再快一点,早点能换我保护师兄。”   “好……”任卿从池边拿过手巾,替徐绍庭拭抹干净伤口,仔细敷好了每一处或狰狞或细小难以发现的伤口,轻轻点着头:“我等你长大。”   任家老祖送的药比他手里的还要有灵效,才刚抹上,就见到伤口处的血肉向当中合拢,短短半柱香的工夫,徐绍庭左臂上半个巴掌大的伤口就完全愈合,只留下一片粉红色的幼嫩皮肉证明这伤曾经存在过。   待两人的伤口都处理好,人也打起了几分精神,任卿便先一步起身,在屏风后换下了湿衣。他并没太在意身后的池子里还有一个人在,就那么大大方方地将湿透的衣衫踢到一旁,从屏风上拿了浴巾擦干身体,一件件换上了轻薄的夏衣。   荥阳的夏天比关山上难熬得多,衣料自然也要单薄得多,三层罗衣披在身上,还能透过阳光清清楚楚地看到流畅优美的腰线、修长笔直的双腿,还有背后被撞伤之处一大片令人心疼的青紫。等到他换好衣服离去,徐绍庭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眼睛也有些干涩酸痛。   他方才几乎连气都没换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副完美的身躯,从师兄挎着湿衣走出浴池到换上新夏衫,分毫也没错过。那幅画面好看到他的心都空了,除了这个人之外什么也容不下,什么也想不起,只想也跟上去,把他拥入自己怀里,然后……   然后他就也爬出了浴池,换上了另一套干燥凉爽的新衣,走到屏风外,静静地看着那些侍女给任卿挽发。   什么都不能做,他不能冒任何可能让师兄不喜欢的风险。徐绍庭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念头,走过去跪坐到那张席上,露出和平常一样纯洁柔软的笑容,叫道:“师兄。”   任卿待他比平常更精心,擦干头发之后便带他回到房里,坐在床头哄他入睡。这一天又是受伤脱力又是受惊,徐绍庭很快就沉入睡梦中,呼吸细长匀静,脸色安详,看起来睡得十分香甜。   他能睡得着,也就说明心里并没担着太多压力。任卿稍稍安心,唤人在外间服侍师弟,自己出门去向父母报平安。   他们回来的消息早已传遍内院和外院,一出门便有褚夫人派来的丫鬟引着他到正堂拜见父母。任凝早已在夫人房里等了他半天,见面后便连声夸奖:“你这次测试做得很好,叔祖传讯给我,说你们用了骄敌之计,装作受伤杀了一个想杀人夺宝的魔道武人,做得不错!”   褚夫人一把拉开他,泪水涟涟地把儿子抱进怀里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实在没看出任何伤痕,这才止了泪问道:“我听婢女说你们回来时满身是伤,血染得衣服都红了,这是怎么回事?要是受了伤可要给阿母说,阿母这就找医士给你……给你和阿继治伤。”   任卿无奈地笑了笑:“我身上没什么大碍,只是溅了些血罢了,倒是徐师弟为了救我受了重伤。我已经帮他敷过药,哄他睡着了。这趟我能得回性命,还在雪原上挖了一簇寒玉髓,都是徐师弟的功劳,所以我想请父亲把寒玉髓炼成延年丹送给他,算作一点报答。”   任凝接过盒子,打开看了看里头寒气逼人的宝石,点头叹道:“你们运气不错,竟能寻到这么大一簇寒玉髓。我明日就叫人开炉炼丹,你可得叮嘱他不要太早服用,不然一直是孩子身形面貌,容易叫人看轻了。”   徐绍庭还不至于傻到这地步吧?任卿答应下来,又请任凝帮他们安排上京事宜,然后就留在厅里陪侍父母说话,把这七天在小灵境荒原中发生的事,捡着轻松有趣的说了几件。   直到晚上他才回到院子里。进门便看到灯烛几乎都熄了,只留一只红烛点在桌上,照得房中晦暗不清,而榻上那具纤瘦的身体裹在被褥里,似乎是已经睡熟了。   他走到床边,借着那点微弱的烛光看着徐绍庭,却见他眼睫微微颤动,双眉紧皱着,脸上满满都是痛苦挣扎的神色,两颊烧得通红。他担心地伸手探了一探,却并不是太热,而且出了汗,不是发热的样子。   微凉的手指或许是刺激到了徐绍庭,他忽然拉住了覆在脸前的衣袖,发出痛苦而压抵的声音,低低叫道:“师兄,师兄,我……”   他在任卿身边长了这么多年,从没有过这种病弱的模样。任卿既担心他出事,又觉着他白天装作无事的样子都是怕自己这个师兄担忧,又心疼他懂事,顺势便握住他的手,倚坐在床头上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将他从噩梦的缠绕中拉回来。   蜡烛不知不觉便烧到了尽头,夜色深重地笼罩着房间,也将任卿拖入同样深沉的睡梦中。他的气息渐渐悠长均净之后,徐绍庭忽然睁开了眼睛,神色复杂地盯着他,伸出手指顺着他脸庞上由月光照映出的轮廓线轻轻抚摸着。   “师兄……”徐绍庭的声音还像睡着时那样压抑、沙哑,缓缓翻身坐起,扶着任卿躺到自己身边,就像两人还在荒原上相互取暖时一样亲密的挨了上去,低下头,用嘴唇游走过颈间那片曾被勒得红肿的肌肤。   柔软、细腻、清凉,是在他梦里也没能想象到的美妙感受。   转天任卿清醒过来时,也没怎么觉着和他脸贴脸地别扭——实在是在雪洞里相依偎着睡惯了,回来之后也没热到睡不着的地步,于是就默认了这种睡法,只要徐绍庭不做噩梦,别的就都随他去了。   任卿强拖着让师弟休养了五六天,待他脸色恢复了光彩,才收拾好各色灵符、丹药、弓弩之类,登上了城主府的狁狻车驰往京师。   这一路上是由任卿的小堂叔,他们家最富世外高人气质的任冼护送。这位长辈不惜身份地亲自驾车,硬是让狁狻的飞行速度比任卿上京朝见那次足足快了三倍,风驰电掣到连下方景色都看不清,两只狁狻更是累得不轻,每天早上看见他就腿软。   其实他们师兄弟两人看见任冼也觉得腿软。无奈这位高人虽然比前世平易近人多了,可本质上还是那个恣意而为的隐士,不管别人怎么抗议,他也只坐在车前意气风发地扬鞭驱使狁狻,高声吟诵:“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下了车之后才高冷地对着两个会晕车的无知小辈说道:“既然是驱狁狻车,当然要达到神人乘云驾雾的速度,不然乘普通的飞马车,甚至马车、牛车不就行了?下回乘车时把自己想象成云间飞行的神仙,就不会觉着晕了。”   两人下次乘车时果然试想了一下,然后看着窗外不停倒飞的景色,只觉着晕和更厉害,只好拉上窗帘生生忍着。不过有这样的速度,他们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少得多了——上回且行且游,半个月才到玉京,这回却只用了不到六天,夕阳擦到地平线时,狁狻车就已经驶进了长安,落在了任家在长安的别院门外。   这里是他曾经住过数十年的地方,记录过他最意气风发和落魄的时刻,比任家老宅更像他的家。任卿踩着卧牛石从车上下来,看着熟悉的院门和影壁,眼前一酸,心头已经像滚水一样翻腾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嗯,以后就是二人世界,没有大人管着了   第30章   任冼前生倾倒在山水间,如今倾倒处换成了云端上,反正是不染尘俗的绝世高人。若不是天底下的浮空石几乎都被仙帝白衍拿去筑了玉京,剩下的散散碎碎不易收集,他早就拿浮空石筑作殿阁,自己也搬到空中住了。   因此上他十分看不上长安这样住满了武人和富商巨贾的俗地,才住了一晚就驾着车驾云驾雾地回了荥阳,留下任卿自己在京城当家作主。   任卿也不觉着独自生活有什么压力。前世在比这还要年轻的岁数就已经上了京,收拢任家的产业,由在京里做官的长辈亲戚们引领着拜访朝中重臣,然后一点点铺开自己的人脉,成为京中人人赞誉的青年才俊,最终成了驸马的不二人选……这辈子从头再来,虽然任家已经改为只看重武力和地盘的武道家族,许多本该在朝任职的长辈都回荥阳修习武道了,但他扶持仙朝正统,成为皇帝肱股重臣的未来却是绝不会改变。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带徐绍庭去一趟太学院。   任卿本觉着自己在长安住了廿余年,早晚朝途中都能看到太学院,对它的位置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可是别院里的车夫拉着两人到太学院的时候,他却是狠狠吃了一惊。   ——太学院已经不在前世那条街上,而是直接搬到了从前长乐宫的位置。而原本的三省六部等处的公廨都搬到了头顶玉京上,官员们每天乘飞车上天办公,不占长安的地皮。   如今偌大个宫城现在都已经是太学所在,比前世扩建了十几倍,而建筑更是精美绝伦,楼台馆阁都高达数丈,装饰缛丽之处不让宫室。而这片富丽堂皇的建筑群外更似有烟雾笼罩,远看着历历分明,近看起来却处处模糊,半点声音也传不出来,令人无法窥视其中的真正情形。   这哪里还是太学,简直就是在长安里另建了一座仙城了!任卿震惊地握着徐绍庭的手,激动得几乎把真气都用出来了,可真正施展出的力量却温和得像是情人的轻抚。再加上他脸上永远能控制在喜怒不形于色范围内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丝毫不为这宏伟建筑所动,只是为了照顾师弟而来,正冷淡地评估着这里的好坏而已。   这副司空见惯、不以为意的神情,顿时引发了师弟深深的崇拜和爱慕。特别是落在他手腕上那轻柔似羽毛般的握力,更是搔得他的心微微发痒,这座恢弘壮美的太学院在他眼里似乎也褪去了初见时神秘感和吸引力。   在这里学习,哪比得上从前在山上时与师兄日夜相处,跟着他读书习武好?   两人虽然想法不同,但是不为此地豪奢建筑所动的神情却是一模一样,引得院里一名博士隔着门口幻阵赞叹道:“这对兄弟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这般年少就有了武士修为。天份高不说,心性竟也不错,见到太学院时竟也丝毫不为所动。”   这样好的苗子,若是能收做个亲传弟子该多好!看他们的衣服都不是京里式样,应当是刚刚入京、想要考入太学院的世家子弟,那么肯定也愿意拜在他这个太学博士门下吧?念头一起,他索性撂下手头的事不管,通过门口幻境走到任卿身旁,十分和蔼地笑了笑:“你们二人是哪里来的武士,怎么呆立在太学院门外?”   他的神情温文儒雅、气质卓然,没显露出半点儿诱拐良家子的猥琐模样,然而任卿看到他之后,那点被太学院新风貌震惊的感觉顿时消失,心里真真正正淡定了下来——地方虽然变了,太学博士却还是那几个熟人。   眼前之人名叫崔远,在他上辈子曾任太学仆射,不过那也是二十年后的事了,现在他应当才过花甲,还在做着五经博士之一。   当然,这人对比前世也有些变化。因为习武的缘故,此世中人寿数都比前世长了不少,外貌也显得更年轻,六十余岁的老翁看起来还像而立之年。若不是这位崔博士右眼下一溜垂着生了三颗泪水般的黑痣,五官轮廓大体也没变,他还真不敢这么肯定。   任卿认出他来,态度就更从容了些,拱手答道:“弟子任卿,与师弟徐绍庭都是关山武学院郑大宗师的真传弟子,今日是来太学院报道,并带师弟来长长见识的。”   好学生怎么都有主了!崔远不由得暗暗叹息,因为见了这两个好学生而燃起的激动火苗像是被水泼了,顿时只剩一堆不冷不热的余烬,说起话来都不那么端着了:“你们来得太早了,太学入学测试要到明年三月才正式开始,过了初试的学生只能在驿馆等着,不能随意出入太学。”   任卿从储物玉佩里掏出令牌,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沉稳地分辩了一句:“弟子接了旨意,可以提前进入太学熟悉环境。”   他手里那枚令牌和徐绍庭的完全不同,玉料选的是昆仑灵玉,上头刻了能与太学院幻阵气息交融的阵符,正是太学院正式学生用的令牌。崔远交游广阔、消息灵通,自然也知道这份旨意背后的缘由,接过令牌看了一回,打量他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几分暧昧:“小郎是便荥阳任城主的长子?”   “正是。”任卿略一点头,任由他打量着,不卑不亢地问道:“还请博士教我等如何用这令牌。”   对着这样神仪清湛的少年,崔远许多打趣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维持着一副慈爱长辈的模样把令牌放在任卿手中,指点他将真气输入令牌中,然后把令牌贴向大门。令牌上的气息与大门处的幻阵交汇,原本看起来像是厚实铁门的地方就无声无息地打开一道半月型通道,露出太学内部的真正面目。   任卿向他道过谢,就携着师弟并肩踏进门内。   门内与门外,完全是两个天地。从外头看来,太学是一片精致宏大的学舍,而真正进到这里面来,却发现之前看到的亭台楼阁皆是幻象,太学不在宫城里、不在闹市间,而在一片比关山更峻丽清幽的山水之中。   周围天地一片青碧,远处有几座高拔入云的孤峰,峰顶和山腰间隐约可见几处高大的朱漆建筑。大片白云横贯山腰,在空中结成一片云海,其下隐隐露出几个骑鹤飞行的潇洒身影,无论是向前还是左右望去,都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壮阔山河,哪里还有半分长安的影子。   唯有他们身后像是有道琉璃屏风,将这个世界与外头人流喧嚷的朱雀大街完全隔开,虽能影影绰绰地看到街上的景像,却是无法听到任何声音。崔远就从那片无形的墙壁中穿了过来,温文含笑着说道:“这片小秘境才是真正的太学,外面那片馆阁都是幻像,吃惊了么?”   ……还没有任家的小灵境大。   这种带着嫌弃意味的话语虽然没真正说出口,他们两人过于淡定的神情就已经表达出一切了。崔远自我调节的能力相当强,轻咳了一声,就浑若无事地走上前说道:“我带你们去中枢阁登记身份,即日起你就能在弟子馆住下,而你师弟么……若要留下,就只能以随从的身份与你同居一室,或者留在外头等着复试。但住下来也不能进入学堂听博士们讲课,不能进入藏书阁、不能在太学里随意走动。留与不留,你们自行选择。”   “我留下来照顾师兄。”徐绍庭答得理所当然,几乎是压着他的尾音就开了口。任卿却既不答应也没反对,只拍了拍师弟的手,对崔远说道:“弟子想看看住所条件再作决定。”   “你们师兄弟感情倒是深。”崔远对两人的印象更好了一层,含笑点头,弹指召来一头胁生双翅的巨大黄罴,轻身跃到罴背上,招呼二人:“上来吧,太学秘境地方极广阔,殿阁之间不是凭双脚能走到的,一会儿登记之后,你们也可以领一头灵畜来代步。”   黄罴四爪腾空,双翼展开有数丈长,比普通的飞马速度更快,不一时就腾入云海之间,飞向一座高大嶙峋的竖直山峰上。山腰间奇松怪石环抱着一座灵气氤氲的瀑布,在这座瀑布边上的密林中,便座落着一座比从前的太学更高大宽阔的殿阁,殿门上挂着一座大红牌匾,上书“中枢阁”三字。   黄罴驯顺地落在阁前,崔远率先走了下来,领着他们两人进了中枢阁。阁里有两名助教坐镇,因为没有学生过来,正互相辩难武学招式,见崔博士这时候带了两个少年人进来,都有些惊讶,起身相迎时便问:“不是明年才招新弟子进来,崔博士怎地这就带人来了?”   崔远就介绍了一下任卿的身份,要他们现在就为之登记,发下房舍、衣裳、代步灵兽之类正式弟子该有的东西。任卿彬彬有礼地谢道:“多谢博士这一路上的指点,任卿与师弟来日必当刻苦修习武道,早日通经明义,以报圣上栽培之恩和博士的指点。”   崔远微微含笑,一派慈爱师长的模样:“不错,你们二人虽有天赋,更重要的却是这不骄不躁的心态,勿以自己年少,就放松了追求武道的心念。早日打通全身经脉、跨入武师境界,才能在太学院立住脚,也不辜负你们这一身根器了。我是学院的拳经博士,将来你们若有兴趣学拳法,尽可以在休沐日单独找我。”   好!拳经好,有个拳经博士比有个毛诗博士指点对他更重要!任卿从没这么感谢过前世熟人们身份上的变化,立刻拱手谢道:“弟子以后便要学拳掌,到时候还要多劳老师,万望老师不要嫌我打扰。”   他现在因为圣母系统作祟,手碰到的东西都会变得无法伤人,若能好好利用这一点,这双手便可以制住所有敌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他自己也不能伤到对方……可他不是还有师弟吗?只要下回提前沟通好,别叫他受惊杀人,两人配合着也就能抵御所有强敌了吧?   他的目光不由得从崔远身上挪到了徐绍庭身上,抬手摸了摸他比自己已经低不了多少的后脑。   崔远得了个好学生,虽然不能收成真传弟子,也颇觉心满意足,就在这殿上指点两人一些锻体功法中的疑难点。年轻些的助教丁湛便替他们作了登记,叫担任职事人的太学生取来衣裳、丹药和灵谷灵植之类的吃食,又替他们挑了一只温顺的白鹤作代步灵兽。   灵鹤虽然不及飞罴威风,但胜在乘坐起来既安稳又能显出仙人般的姿态,大部分学生都喜欢用。徐绍庭也特别喜欢跪坐在鹤身上,紧抱着师兄的腰身,整张脸和大半儿胸膛都能贴在他背后的感觉,当场就替任卿拍了板:“还是灵鹤好,让我想起了在舅父家里乘鹤飞行于山间的日子。”   他师兄原本还想挑个更有男儿气概的灵兽,听了这话顿时怜惜起他小小年纪就要背井离乡,一语不发地在登记册子上填写了自己的名字。   另一位助教霍纲纪则去后殿挑了一处位置上佳的房舍,拿着令牌走过来亲热地说道:“这间学舍位在成均峰竹林下,正邻着成均峰的灵脉,位置清幽,灵气也充足,你们师兄弟两人一同修行也不会有灵气匮乏的问题。旁边还有一间空学舍我已经替你师弟留好了,将来他通过入学测试,就可以到我这儿来领取。”   他的态度十分亲热,倒不像是助教对学生,更有几分刻意结交的意思。任卿不晓得根底,未敢回应,只跟他客套了几句,就随着崔远去往弟子馆那里看自己的新学舍了。   他们两人离开之后,霍纲纪还恋恋不舍地站在门口,目送那头白鹤消逝在云间。回到枢机阁内,他脸上还带着几分回味的笑意,低声问丁湛:“你觉着任郎如何?”   “任郎固自佳,与你我女有什么关系?哪怕他没拜过师父,也有崔博士抢在前头,轮不到咱们这样的助教。”   霍纲纪摇了摇头,脸上笑容浅浅,显得高深莫测:“我家中有两个女儿,都在碧玉之年,虽然修为不值一提,容貌却颇不恶……”   丁湛一把捂住他的嘴,拉着他到殿中坐下,指着头顶低声说道:“任卿是宫中禁脔,你莫胡乱打主意。”   “难不成是……”霍纲纪的目光也随着同僚的指头落向头顶横梁上:“皇长女何时选的驸马,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前些日子宫中发下旨意,让他不必参加入学测试就提前进太学院习武,难不成真因为他姓任?天底下可不只荥阳任氏一家世族,怎么可能凭着一个姓氏就能让他压倒天下武者,如此轻易地进了太学院。”   丁湛眉眼飞扬,滔滔不绝地述说着自己的推论,一直推到了徐绍庭身上:“徐郎才十四岁就能有武士修为,又是郑大宗师的外甥,前程定然不可限量。你女儿不是才大他两岁,年纪正相当,何不打算一下?”   这两人背地里议论皇室禁脔的时候,头顶玉京的皇宫里也有一个人正想着任卿这个早已被他视为所有物的人。   白明月身着淡黄宫装,长发如流水般披在肩头,仪态恣肆倚在几案边,左手指尖把玩着一枚小小的红珊瑚耳饰,嘴角微挑,双瞳中流溢着近乎深情的光彩,缓缓说道:“任郎在外头流连了这么久,可算是来到长安了。”   他身边的宫女也附和着笑道:“娘子若是想见他,不妨召到玉京来看一眼,反正陛下疼爱娘子,这点小事无有不允的。”   白明月横了她一眼,眼神中却没什么不悦之色,反而慵懒艳丽得连真正的女子也及不上。他将那枚耳饰挑到掌心,紧紧握住,侧着头缓缓笑道:“任郎少年时害羞得紧,不知如今是否能有些改善。前些年他躲到外头,我想下旨召他都不可得,如今终于是……又回到我身边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有没有九年前为我挡刀那一晚,那样令人心热的模样了……”   第31章   霍纲纪给任卿千挑万选出来的那座学舍位置极佳,正在一条灵脉分支环抱中,一进门就能感受到浓郁如雾的灵气,呼吸之间便自自然然地涌处人体,修炼时的效率也比在外头更高几分。原本任卿还想看看房子大小、布置安排合不合心意,踏进门来只看这灵气就已经有了九分好感。再加上院里只有两座房子,一间是他的,另一间正是留给徐绍庭的,地方也清幽安静,不会有外人打扰,自更是合了他的心意。   崔远看出他们两人满意这房子,笑吟吟地说道:“如何,可愿意住下来了吗?当年□□建玉京时便把长安三条灵脉拔起,用仙人手段塞进了玉京里,整座长安都已成了凡地,唯有这座小秘境另有灵脉,不受影响。只要出了太学,可就没地方找这么灵气充沛的地方锤锻武体了。”   “老师为我兄弟费心安排,弟子又怎能推托好意?今日起我便是太学弟子,以后功课上还有许多要劳烦老师的。”任卿淡淡一笑,神色旷远高逸,衬得这片竹林精舍有若神仙府第。就连崔远都忍不住怦然心动,想起自己还有几个从侄女和侄孙尚未许字,若不是还没忘了仙城那位皇长女,只怕立刻就要提亲了。   纵然不能把女儿嫁入任家,大宗师的外甥似乎也不错啊。看任卿这副跟养儿子一般的态度,能把他师弟弄来做东床,不也和联姻任家差不多吗?   他念头一转,便把目光落到了同样天资不凡,只稍稍年幼一些的徐绍庭身上,顿时又看出这个侄女婿无数好处来。他随手从袖子里摸出两瓶洗灵丹当作见面礼送了过去:“你们小小年纪就能晋阶武士,修行速度当真奇快。可是这样的速度也容易造成修为虚浮、境界不稳,正好趁着不能正式入学多闭关,巩因根基。武学招式都是旁枝末节,修为才是根本,哪怕你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一朝不能破碎虚空,终究摆脱不了寿元将尽的困扰。”   这话正是为他们将来的成就,任卿与徐绍庭如何能不知?两人诚恳的道了谢,任卿便也换了更亲近的态度问道:“依老师的意思,我也该等到明年其他太学生入学,再跟他们一道学习么?”   “不错。”崔远慈爱地看着他们,索性把能说的都告诉了他们:“太学院与私学不同,院内始终保持着只有五十人的规模。若是放在从前,哪个学生入朝为官或是被黜退归乡了,就会由博士在各地寻找资质上佳的弟子补上位置。不过前些日子仙朝在西域地方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秘境,里头处处都是仙人遗迹,正需要大量人手进去探索,太学生都要调拨到那边,故而这回是由朝庭主持,重新招收一批学生。这些日子博士们讲的都是应对秘境的实战内容,你也可以去听了长长见识也行,但更重要的还是打好基础。”   “原来如此,多谢老师指点。”难怪天下最大的十七座城池都各行其事,仙朝仍旧高高在上,完全不理会下界权力变迁,还能养着如前世般冗繁的官宦,看来与这些秘境仙境之类脱不了干系。这么说来,其实只消能阻止白明月逼宫篡位,仙帝的地位可说是十分稳固,完全没必要担心会像上辈子那样被反贼和流民推翻。   至于他身边这个新朝开国帝君——他悄悄扫了徐绍庭一眼,却不经意地发现这位师弟似乎也正在偷看他,而且与他目光稍一相接就要别开,像是做了什么坏事怕他知道似的。   不对,他现在这么乖巧仁善,能做什么坏事?或许只是嫌崔博士讲得无聊,悄悄走了神,又怕给自己抓住了要挨骂吧?任卿唇角浅浅地勾了起来,右臂微曲,借着宽大的衫袖掩饰,轻轻拍了拍徐绍庭的手背。   他的身体仿佛受惊一样激灵了一下,直到崔远离开之后,那种僵硬和紧张的感觉也没完全消褪,攥着腰间玉佩说道:“师兄先到内室休息一会儿,我去弄些饭菜来吃。”   任卿看他像小松鼠一样战战兢兢的样子既觉着有趣,又怕他这一吓连起上回杀人的事来,还是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顶,安慰道:“这一上午你也够累了,反正现在讲的咱们也不懂,还是回家收拾些行李再正式搬过来。中午想吃什么尽管点来,师兄请你。”   徐绍庭并不重视口腹之欲,真心想尝的唯有师兄的味道,奈何这话他敢说出口师兄就敢不要他了,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答道:“天气这么热,不如喝些酒浆解暑,师兄以为如何?”   葡萄酒最宜解暑,任卿脑中迅速闪过了几座上佳的胡人酒肆,挑了其中最近的一家仪和楼,乘车过去拣了一个雅间坐下。因为天气太热,他并没点在关山常吃的馄饨、胡饼、古楼子之类肉食,而是选了井水冰过的槐叶冷淘,配上时新蔬菜和各色鲜果下酒。   酒是西域来的陈酿葡萄酒,颜色殷红如血,用冰镇过,端上桌来时还泛着丝丝白气,饮上一口沁凉之感直透入心。而冷淘的味道亦是清爽开胃,配上脆嫩鲜爽的蔬菜,吃下去暑气全消,浑不似在盛暑未消的长安。   徐绍庭跪坐在精美的草席上,捧着金爵一口口品尝,只觉着味道清新甜美,与以前喝的清浑白酒都大不相同。只是这葡萄酒酒性似乎不烈,甜甜软软地像饮子一样,喝得再多也看不到师兄比酒浆还能醉人的模样,未免有些遗憾。   不过这酒颜色甚美,偶尔有酒液挂在任卿那双端正姣好的唇上,再被他鲜润的舌尖舔去的模样,也着实动人得紧。徐绍庭自己的脸倒是越喝越红了,胆子也渐渐乍了起来,仿佛偷看被师兄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举着酒樽,直盯着他被酒水润得鲜妍的双唇。   他的师兄似乎并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流连在何处,目光扫过他手里半满的金樽,含笑劝道:“喝不下去就不要喝了,这酒不是家里酿的灵酒,对身体没什么好处,只是清凉解暑而已。”   徐绍庭终于收回了目光,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定了定神才涩然开口:“这酒很贵吧?让师兄破费了这么多,若不喝完岂不是浪费了?”   任卿朗声笑道:“这样的美酒岂有喝不完的时候。若是你我喝不完,也可以拿去散给街头乞儿,还能涨一点圣……唔,不提那些讨厌的东西。”   葡萄美酒不只沾在他唇上,酒意更早已经化入心底。只是任卿酒品极好,别的都不失礼,唯有脾性比平常放旷得多,抬手拧上了师弟的鼻尖,偏着头看他:“小孩子家家的,成天装出一副老成模样干什么?以为师兄是那等迂腐书生,一点小错都要罚你么?”   他的力道极轻,指尖还有些练剑磨出来的茧子,只摸得徐绍庭鼻尖微痒,恨不得把那只手拿下来亲亲。这念头一经想起就有些压抑不住,他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在那近在咫齿的手掌上轻舔了一下。   味道很清淡,好像沾了点酒气,还有熏入肌理的丝丝幽香……他还没分辨出什么,那只手就像烫着了一样松开,决绝得令徐绍庭心颤。   他怎么竟没忍住?万一师兄发觉了他的心思,不要他了,以后可怎么办?他心底一片冰冷,惊惶地看向任卿,等着他宣布对自己的厌恶和驱逐……可他等来的却不是臆想中的嫌恶和斥责,而是一樽酒。   那樽葡萄酒顶在他唇间,执樽的正是徐绍庭原本以为会嫌弃自己的师兄。执酒之人脸上晕着浅浅的绯红,目中含着一片水光,而那温柔如水的眼中倒映着的唯有他一个人:“师兄手上没沾着酒,还是喝这杯吧。”   师兄是误会了……误会得好!徐绍庭悄悄舒了口气,低下头就着那杯子饮尽了满杯清甜的酒浆。任卿慢慢倾着杯子喂他,一手支颐,低声叹道:“阿继可要记着师兄喂你的情份,将来我老到自己吃不了饭,你也送个儿子来这样服侍我可好?”   师兄怎么会老!再说就是师兄要人照顾,他也会亲自来做这些事,哪会只派个儿子……他要儿子,他要娶妻做什么,他只要有师兄就够了!徐绍庭怔怔地抬起眼看着任卿,腹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敢真的开口,生怕这话令他不快。   不过他总是不会坐视师兄老去的。徐绍庭看着眼前神清骨秀,年少风流的师兄,脑中不期然浮现出当日在雪原上挖到的千年寒玉髓。三十年服一次延年丹,三百年也只需十粒,师兄岂不就会永远像现在这样年少,不会变老了?   *********************************   延年丹还没炼好,徐绍庭的理想注定暂时无法实现了。   两人回去收拾了任家别苑里的东西,派仆人送信回荥阳城,就正式搬到太学里居住。每天任卿都会去听博士讲课,回来再捡着有用的讲给师弟,而徐绍庭就留在学舍里锻体练剑,每日三餐用灵米灵植和买来的妖兽肉煮饭菜来吃,两人过得倒也不比有侍女环伺时差多少。   唯一的缺点就是课业太忙,还要从头开始练拳掌功法,没有时间做善事,积攒圣母点了。他翻看着从明经峰藏书馆里借来的拳经总论,心里总有种挥之不去的莫名在意,可四十五点圣母值又哪有那么容易凑出来,只好强迫自己把心思集中在书上,别去想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反正他还没正式入仕,仙帝不会召见他,所以他暂时应当没机会见到白明月,还有时间慢慢积攒圣母点……吧?   不幸的是,他没有那个时间了。没过多酒,庄帝便要设宴款待众臣,特旨赐他以太学生的身份入宫赴一场宫宴。   这场酒宴太学博士们和仆射都没有资格参家,唯有他这个白衣学子受了皇命,还要乘着皇室的青鸾车上去,在太学院中出尽了风头。他当时正在听课,众目瞠瞠之下被内侍扶起,几乎是架着他就要离开,满堂人或羡或妒,或是清高不屑的眼光刺得他心里十分不适,只匆匆和博士请了假,叫相熟的弟子替他传话给徐绍庭,就被内侍们带走了。   可是皇宫饮宴多是设在晚上,他上课时正是不早不晚的时候,怎么这群人如此着急地把他弄到车上,而且驾车速度几乎能和他堂叔任冼比肩了?   任卿满腹疑惑,那群内侍却一句也不回答,只谄笑着劝他:“小郎受陛下恩宠殊遇,岂能和其他人一样?这些年陛下时常提起任郎,只盼着你早日步入武师境界,成为国家栋梁哩!”   到了玉京仙城中,那群人的马车便直接落下,将他带到一片花园里。园中来来回回地有许多宫人内侍奔走,除了他却更无一个男子,只是他在御园中不敢轻易抬头,竟没看出异常来。那几名内侍将他带到一座外垂纱缦、石桌上摆满精致酒菜、周围还有数名宫女服侍的凉亭里,便请他坐下等待。   这种无遮无拦的凉亭,怎么会是皇帝赐宴的地方?   他站在凉亭外说什么也不肯再进一步,回首逼视着那些内侍问道:“陛下是在何处设宴,此处仅有这几个石墩,哪里是容得下群臣的地方?”   那个传旨的内侍脸色僵了僵,刚要说什么,背后便传来一个略微沙哑的慵懒声音:“用来宴请群臣,这座亭子自是不够,倘若只有二人对坐的话,这几个绣墩难道还不足吗?”   白明月!他又把自己骗过来做什么,莫不是现在成了武人,胆子肥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商议造反之事?   任卿这一刻只觉着愤恨,倒是没觉得多么吃惊——仙帝会召他一个太学生进宫才有蹊跷,也就只有白明月才有胆子调用内侍,矫诏把他引到这里了。他微微颔首,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板板正正地行了一礼:“学生冒犯公主殿下了,还望公主宽宥则个,叫人带我到该去的地方。”   轻而干脆的脚步声步步逼近,一根晶莹如雪的手指忽然伸到下颌处,硬是抬起他的下巴,令他只能平视对方。记忆中妖艳而带着几分青涩的脸庞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视线,嘴角扯开一抹令人心悸的笑中:“任郎不必担心,今日当真是父皇传旨要你入宫。只不过父皇要在含元殿宴请众臣,你身上无勋无职,只好在御花园中稍等一等,宴会散后他自然会抽时间过来。我怕卿枯坐无聊,特地来相陪。”   任卿听不得他叫自己“卿”,偏偏两人君臣有别,却没有理由让他换称呼,再怎么恼怒也只能强忍下去,倒退一步避开那根手指,紧拧着眉拱手说道:“臣站在这里等候就够了,不敢劳公主设宴款待。”   他退一步,眼前身着窄袖胡服、头上簪花,竟也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公主就逼进一步,眸光流转,几乎要欺到他脸前:“任卿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反正就是今日不陪,反后探索新秘境时,卿也是要护送于我,和我同行数月,朝夕相对的。”   任卿避无可避,脊背都被逼到了亭上垂着的布缦上,眼前唯有白明月那张放大的俊美脸庞笑吟吟地晃动着,白生生的手指还捻着左耳的珊瑚耳坠:“卿的精血都已与了侬,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呢。”   简直是无耻之尤,这是女子……男子能说出来的话吗?周围还有这么多宫女内侍,他就不怕听到别人耳中,坏了自己的名声?   第32章   白明月目光流转,刚刚捻过那枚耳饰的指尖触到他的眉头,顺着眼角轻轻抹了一抹:“卿还是和从前一般害羞,其实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又怕得什么来?”   “君臣有分,内外有别,还请皇女自重身份,勿与外臣有太多瓜葛!”任卿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握住了白明月的指尖,一点点将其从自己脸上拉开,按到空中。   他能感到对方的抵抗,可这抵抗的力量轻微得就像普通不会武功的少年——看来这圣母光环还是相当能用的,连主角都能压制住。他微微扬头,将白明月讶异的神情尽收入眼底,心中竟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畅快,也更期待将来用出脑残光环之后,能看到此人痛哭悔罪的模样。   他想得痛快,神色却越发严肃,将白明月的手往外一推,冷冷说道:“皇女恕罪,若皇上没有恩旨召见,我还是到外面等候吧。”   说罢,他转过身迈步就走。背后却忽地伸过来一只修长细致的手,五指成爪向他抓来,当中还伴着一声微微沙哑,却颇有些动人的声音:“我这个皇女说出的话也是旨意,卿不肯奉旨领宴,又意欲往何处去?”   任卿感应到掌风,第一反应便要拔剑,可惜上京之前就已经卸了兵刃,腰间什么也摸不到。只差这一线没反应过来,白明月的手就已经落在他肩头,横拖倒拽地把他按在了锦墩上,自己半个身子压了上去,低下头来和他目光相对:“还是要我亲身相请,任卿才肯留下么?”   白明月从桌上拿起一杯酒,强压向任卿双唇间,神情亲昵得犹如真正的爱侣之间互相劝酒,手上却催发了本身真气,欲强逼着他喝下这杯酒。   酒盏递到半空,任卿已伸出手去遮挡。白明月的胳膊在空中一转,柔若无骨地换了方向,原本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却已从上头穿插下来,也按向他那只手。两人就在这方寸之间递掌拆招,动作并不大,但掌中饱含真元,已经到了引动天地灵气的地步。每一招出手便有细细风声响起,灵气相互冲突而卷成漩涡,将桌上的菜品带得微微晃动,唯有白明月手中那杯酒仍然平静无波,一丝不曾洒出。   任卿初学拳法,小巧功夫远及不上他,又不能当着宫人的面伤到皇女,动起手来处处被动,直到一次掌风交错之间,他忽然骈指施出剑招,以真气驭灵气裹住了白明月的手腕,反手如灵蛇般缠了上去,总算又把场面扳了回来。   他自然是完全无法伤人,可是白明月一只手被他攥住,无论是再强悍的内力和多少精巧手段也都用不出来,两人相互僵持着,竟是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白明月连连变招,无论是想抽手出来还是想压制住任卿却是都不可得。那只手束缚的力道轻柔无比,却又牢不可破,而攻击到其他地方时任卿虽然连抵挡也不抵挡,他的攻击竟也没有丝毫效果,直如泥牛入海,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法伤到。   白明月呼吸节奏开始紊乱,变招也不如之前流畅。于是他干脆不再施展手段,只向任卿露出一丝狡黠笑容,身形一转,干脆坐在他身旁的绣墩上,大大方方地任由他握着手,将那盏清酒喝了下去。任卿不放手也不是,放手又怕他作出什么妖蛾子来,只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背过身子站着,徐徐吐纳调息,借着此地浓郁的灵气补回之前动手时消耗的真气。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园外终于响起了大批整齐的脚步声。仙帝白信乘着御辇亲到御花园中,身旁还坐着仙朝唯一的嫡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末帝白澄。   直到此时,任卿才敢放开白明月的手。   他倒退一步想要迎驾,刚刚被他抓握在手中半天的纤细手腕便一扬一挑,五指如钩般扣住了他,强拖着他往前走去。白明月脸上露出了和之前截然不同,像正常少女一般的纯良笑容:“父皇怎么才来,儿臣与任郎等候许久了。”   说罢又看了一眼刚从辇上下来的男孩,贤良淑德地招呼着:“阿弟一直在父皇身边么?刚才的宴席上有什么趣事没有?”   白澄先施了一礼,目光穿过白明月看向他身边的任卿,随口答道:“还不就是那样,坐上都是些大胡子,远不及母后办的宴会有趣。这又是何人,怎么会和阿姐在一起?”   任卿恭恭敬敬地行过君臣大礼,而后看着那张清秀木讷,还带着几分孩提天真的脸庞,微笑着长揖到地:“荥阳任卿见过皇子。”   这对兄弟站在一起,世人眼中便只能看到白明月,末帝的光彩实在微弱到看不清。可是这个少年是朝庭正统,庄帝的嫡长子;也是他曾经投注了数十年心血,倾力辅佐的主君;更曾经给过他太多的信任和支持,君臣之情又岂是一句“资质平平,不善为君”就可以抹杀的?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他心甘情愿地在这个并没有什么光彩的孩子面前低下头,温和地与他答话。两人之间的气氛绝不同于之前的剑拔弩张,看得白明月脸色微寒,目光变幻不定。   庄帝则越看越欣喜,满心愉悦地说道:“任郎年少有为,又能与明月、澄儿都相处得这样融洽,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朕这女儿大胆好强,像男儿一样,又闹着要探索秘境什么的,到时候你也跟着同去,可要替朕好生约束她。若是你能降得住她,叫她平平安安地跟着队伍出来,朕就赏你个出身,省得每次入宫见面都要朕特地下旨,如何?”   不如何,他既不想跟着白明月进秘境,更不想入宫见此人。   只是再不高兴也不能推辞不干,任卿只得深施一礼,领了皇恩。白明月瞟了他一眼,垂下眼皮,掩去眸中一丝锐利的光芒,含笑答道:“父皇这样器重任郎也是儿的福份。我也盼着早些晋入武师境界,不知任郎是否与我心意相同?”   ……我等着你自毁婚约,逃出宫门那一天。   庄帝已经有了些酒意,对这对佳儿佳婿自是怎么看怎么满意。又坐下稍稍陪女儿喝了几杯酒,到天色近晚,才命宫人把任卿送了下去。   白明月独自坐在宫中,微微眯着眼,看不出喜怒之色。近旁宫女小心翼翼地问道:“任卿今日几次对娘子无礼,娘子竟然全不在意么?哪怕他是荥阳任家的子弟,也没矜贵到这地步……”   “任卿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白明月的声音轻缓而又威严,那宫女顿时不敢再开口。他侧倚在条案上,一条腿曲起来,右手搭在膝头,自言自语般说道:“倾我一身真气,竟然憾不动他一条臂膀。那些拳掌打在他身上时,掌下分明能感觉到肌肉平缓,没有半分真气防备,我的掌力就像拍在水中,不,是拍在泥沙中,完全陷了进去。这样的实力绝不是普通武士能有的,怕连武师也不会这么强,莫不是大宗师郑卫的什么手段……”   他皱着眉寻思良久,忽然又露出一丝锐利如刀锋般,明亮又惊艳的笑容:“任郎只是性子古板,心地还是那般柔软——他有这样的本事,握住我的手腕时却像握着棉花一样轻柔……可是他怕什么呢?就是像小时候那样再碰碰我的脸颊,我也不会怪他的。”   宫女察颜观色,觉着她心情尚好,便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娘子这样美貌温柔、心思灵巧,哪有郎君会不喜欢呢?”   “也不一定。”白明月不知想到了什么,趴在案上,举扇遮住脸庞,低声自语:“父皇要把他赐予我,任家和妃母也早有来往,可他偏偏对我不假辞色,反而待阿弟更温和些……这么说来,似乎听说郑大宗师的外甥跟着他住进了太学院……”   或许任卿并非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女子而已。若是喜欢男子的话……他盯着被人紧握了一上午却仍然白嫩光滑的手腕,神色越发暧昧缥缈。   任卿回到太学时,徐绍庭正在房中用小泥炉煮水。见他回来了,便将事先碾好的茶倒进去,加了姜泥和盐调味,煮好后分出一杯捧到他面前:“师兄今日入宫领宴,相必是喝了不少酒,还是先喝杯茶解解酒吧。”   茶水火候正好,入口后辛辣温热,冲洗去了一身紧张疲惫。善体人意的师弟主动上来揉捏着他的肩,虽然提不上什么技术,却能在按摩时用真气引导,揉散开纠结的肌肉,也揉得任卿那口郁气渐渐散开。   他撂下茶盏,叫师弟不必再揉了,那孩子却不听他说话,手越按越靠下,顺着腰骨敲、捏、揉、抓、捶,倒是似模似样地弄了好一阵。这么揉下来,他肩头腰间僵硬不适的地方都松泛开了,软洋洋地像是泡在温热的泉水里,呼吸渐渐绵长轻浅,也不像之前那样坚定地要推开徐绍庭了。   那双手在腰窝处稍稍停留了一阵,便顺着胡床往下,落到了随意伸展着的大腿上。沉实有力的手掌猛然推捻开肌肉,力道比之前稍重了些,刺激得任卿腰身一下子挺直,腿也收回来,按着他的手说道:“不要再按了!你是我师弟又不是仆婢,哪能执此贱役。”   徐绍庭却不听他的话,蹲身下去,按住他的腿弯,将一股温和精纯的真气揉散到大腿皮肉里,双手交错着向下捻揉,将他因久站而僵硬的肌肉捻开。他做得十分专心,只低头看着自己双手揉到的地方,对任卿的话语充耳不闻,寸寸捻揉着他的腿,说道:“师兄在宫中陪侍公主,必定心牵佳人,顾不上休息。这双腿若不趁着现在推捻松泛了,只怕有几天都要不舒服。”   任卿被他揉得骨酥筋软、心荡神驰,倒是听到“公主”二字时稍微分了分心,忍着双腿被人手与真气包裹的异样感答道:“公主金枝玉叶,不是外臣可以评断的。你我俱是铮铮男子,只消记得忠君爱民就够了,如何能问后宫的事!”   师兄既然在这种极度放松的情况下都不肯说半句公主的好话,那看来至少是不怎么着迷,光这一点就是好消息。徐绍庭那见不得人的妒火也似被这句话浇熄了,握着那双腿的力道放轻了些,不那么急切地要揉散他的意志,趁他神志松懈的时候套问什么了。   过了一柱香工夫,这场按摩才算完全结束。徐绍庭两臂酸软,任卿却也给他揉得脸色通红,额头鬓角都见了汗,箕踞在胡床上慢慢喘息。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气终于喘匀了,按摩带来的酸疼不适感也完全褪去,只剩下一种筋骨松快、血气顺畅的舒适感。   他又倒了碗茶汤喝下,只觉精神焕发,再看委顿在席上的师弟,便觉着又是心疼又是歉疚,忙握着他的双臂揉捻了一通,连声问道:“你这孩子真是不知道爱惜自己。师兄不过进宫领宴,哪有什么可累的,反倒是你这么一揉,倒是消耗了许多真元和体力吧?”   徐绍庭享受着轻柔的按摩,一身疲累都被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快意压了下去,将头埋进任卿怀里,毫不客气地答道:“师兄,我肩膀酸得很。”   被两个难缠的主角折腾了一天,任卿也是身心俱疲,精神却是极为亢奋,倚在床头细细梳理着这一天的收获。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的圣母光环可以压制白明月,所以明天开始必须想法子积德行善,早点攒足圣母点;第二件虽然不如这件紧急,却也极重要——庄帝亲口下旨让他带白明月进秘境探索,这件事是躲不过去了,他必须找个可靠的人家寄放徐绍庭。   万一复试之前白明月就要去探秘,他的师弟就不能再在太学里住下,若是独自住在任家那片宅子里他也不放心……啧,要是师弟已经订了亲就好了,有丈人照应,他出门就不必担心了。   他盘算了大半夜,其中大多数想的却是给徐绍庭相哪家的亲事。一会儿觉着羊氏女白皙美貌好生养,一会儿又嫌弃羊家目光短浅,连皇后都没有皇后样子,别的女儿更配不上他师弟。连皇后家都看不上,至于五姓七家中的其他几户自然也是一一褒贬过来,完全没想到自己这背后挑剔女子的行为有多么失礼。   ——可惜任家嫡枝没有适龄的女儿。以他们家的教养身份,养出来的女孩儿才配得上徐绍庭么。   纠缠了大半夜之后,师弟的婚事还是没有头绪。任卿也只得暂时放下此事,先去处理最要紧的一件。他几乎一夜没合眼,天色才刚刚放亮就揪起徐绍庭,梳洗一番后便乘着仙鹤下了成均峰,飞往秘境与长安城的交汇处。   徐绍庭从背后紧紧搂着他,声音低哑中还带着微微的鼻音,含糊不清地问道:“师兄今天不用做早课吗?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任卿回手托了他一把,以防他真在鹤背上睡着了滚下去,眯起眼看着幻壁外熙熙攘攘的大街,冷静坚毅地说了一句:“我们去花钱。”   他已经把父亲给他带上的千两黄金和灵珠、灵玉都带在了身上,准备以此施医赠药、济困扶贫,在最短时间内积累到足够的圣母点数。   时机稍纵即逝,一天也不可耽搁。西域秘境正是他制服白明月,掐断乱政根源的最好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33章   积攒圣母值的任务,没钱时有没钱的做法,有钱了自然就有更方便的做法——手里拿着真金白银,又有什么是买不下来的?任卿带着师弟离开太学秘境,往京城最大的药铺保和堂里坐了一会儿,就买下了药店最近所有来看过诊、又买不起药的病人的消息。   当然,还有那些人现在正需要却又买不起的药材。   那些人中有老病缠绵的普通百姓,更有受了重伤的武道中人。买下这些消息和药材花费之高,不只徐绍庭这样淳朴的少年平生未见,就连药店主人都变了脸色,一口一个“任君”地叫他,笑意顺着皱纹横淌,恨不得上去亲亲那堆金子,再认他做个义父义兄之类的。   负责点数的帐房先生眼都看花了,摸着金子喃喃叹道:“唉哟,老儿活了八十多年,可从没见过这么豪阔善心的小郎君。敢莫是天上的神佛托生,专门来救济穷苦落难人的?”   徐绍庭暗笑了一声:这算得什么,你们是没见过师兄在关山武学院时,早上出门一趟就有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朝他怀里倒、人稍少些的地方就有打扮得俏丽整齐的女娘哭求他买下自己的情状……师兄也忒心善,若没有我在前头挡着,还不知有多少人要得寸进尺地缠上他呢。   他心中充斥着得意、宠溺和无奈种种情绪,垂头浅笑,主动把药材和那些病人的信息按着地方远近、武功高下分好了类,然后才开口打断了店主滔滔不绝的奉承:“师兄,我都安排好了,咱们先去西二坊送药吧。”   主人拦了他们一拦:“两位郎君能有救济贫苦之心,我岂能不见贤思齐?我已经吩咐人备车马了,一会儿将药材都放到车上去,两位郎君乘车走这一趟,也不怕路远累着了。”   他一片好心,任卿自然愿意笑纳。至于牵来的车壁上绣了大大的“保和堂”字样,让人看了便要以为他们两人是药铺的人,代店主行这善心,任卿也不大介意,点头吩咐道:“将药材都装上。”   徐绍庭皱眉看着车身上的标志,当中拦了一句:“慢来,师兄若乘这车去,岂不是为人做嫁衣了?不如叫他们通知家里的车驾来,才好让人知道这都是师兄的善心。”   任卿要的本来也不是扬名,而是圣母点的真实惠,花钱能买到脑残光环就已经值回票价了。他摆了摆手,低声教导师弟:“行善不欲人知、不图后报,才是君子所为。你当初救助那些弱女子时,岂不也是连名姓都不肯留?我如今做的和你那时都是一样的事,只领受店主人好意就是,不须计较顶了谁家的名字。”   何况那些病人看到药铺的名字,恐怕对他们的信任还多些。教罢了师弟,他又吩咐店主:“再送一辆车来供我们兄弟乘坐,让你们坐堂的骆大夫和陈大夫上车随行,万一遇到病人有什么变化,也好当场看诊开方。”   店主笑容浅了几分,脸上闪过一抹惊诧神色:“任君竟认得我店中两位供奉?可是他们两位老人家不轻易看诊……”   什么不轻易看诊,上辈子还不都是出诊一趟十两银子的普通大夫。难不成这辈子也升级成什么宗师、大宗师的了?这世界也太不讲究了,读书人都改成习武的也就算了,医士又来凑什么热闹!两个坐堂大夫不给人看诊,这是打算改行开武馆么?   他好看的眉毛略皱起来,整个人便多了分疏离出尘的冷意,一种微妙的鄙夷气场缠绕在他身边,目光淡淡,像是要从店主的湖丝长袍下榨出那个“小”来:“要多少钱?还是灵珠、灵玉、妖兽内丹、灵药、灵符法器……”   为了行善救人花出大笔金银不算,竟连这些习武之人孜孜以求的宝贝都肯拿出来,只为了请大夫给素不相识的看诊,这是何等……视金银如粪土,才干得出来的事啊!这下子连店主都觉着自己遇见神仙了,深吸了几口气,让因为听到太多珍材重宝而翻涌的心平静下来,压抑着扑上去认大哥的心情答道:“任君请稍坐,我这就去问问两位供奉。”   “不必问了,我和陈兄都答应。”低沉苍老的声音从楼上响起,一个鹤发朱颜的矮胖老儿便从楼上步下,步伐看似沉重,脚下却丝毫声音也听不到,三两步便飘飘然落到地面,向任卿拱了拱手:“小郎君悲天悯人,我们两个老头子自负为杏林国手,可这医者仁心都不及郎君多矣。既蒙郎君相邀,我们这就同你前去,不需要另加什么报酬。”   上辈子再普通不过、连自己家门都很少有机会进的坐堂大夫就这么以世外高人的姿态出现,这感觉简直比郑卫成了武学大师、崔远从诗经变成了拳经博士更古怪。任卿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忍了好一阵才忍下那股荒谬感,也拱了拱手:“两位大夫如此仁心,晚辈和师弟代那些病人谢过了。”   骆大夫下楼不久,更仙风道骨的陈大夫也下来了。他的态度和充满仙气的外表全然相反,客套至极地说道:“救人是我、我、我们兄弟、的本份,哪能还要郎、郎君感激,不像话,实在不像话。”   他大约是口舌不便给,有些自卑,说起话底气就不如骆大夫那么足,但也只是说话不利落,看诊时倒是一把好手。他们乘着车子从西二坊的普通病人那边转起,如一般老人气喘、中风之类的老病都是由他接手,一针下去顿时气脉通畅,瘀滞疏散,症候眼看着就见好转。而一些低阶武人的跌打伤则由卢大夫出手,削肉接骨无所不为,也当得上是手到病除的良医。   这些病人大多家境贫寒,没病的人看着也是满脸愁容,小孩子们更是瘦骨伶仃,几乎比得上当年在徐家见到的徐绍庭了。任卿亲手送了药之后,出于点不知是同情还是爱屋及乌的心理,还给那些人家留下点散碎银子,让他们给病人和孩子添菜。   他们一路走,后头就拖了一路受助者的感激声,几乎要把他和徐绍庭传成上界下凡来历劫的神仙。听得多了,再厚的脸皮也有些承受不住,徐绍庭终于佩服了师兄的先见之明——这还是打着保合堂的名义,要是以任卿的名义来做,明天他们俩就能被人供到堂上了吧?   可惜看病施药增长了圣母点之后,再赠银子就不涨了。而且并非救治每个病人都能增加点数,换作第二个得了同样病症的人,圣母点就不再增长。他们将店主那张单子上的人家跑了大半儿,圣母值才涨了三十三点,再加上从雪原回来剩下的五点,差两点才满四十。   剩下的只能寄望那些武人受的都是不重样的重伤,每治一个人都能涨一点了。他弹了弹手上的单子,抬眼望向对面位子上的两名大夫:“下一个是义宁坊余方炻,病况不明……两位大夫不曾给他看过诊么?”   陈大夫费力地说道:“看、看、看过了,但是,看不成,疯、疯虎一般,好厉害——”   骆大夫赶忙接过来说道:“那人身上没有外伤,我不擅治内病,故而是请陈老上门接诊的。他似乎是出门游历时伤到了头,神志不清,陈老才进门就险些给他砸伤。而且那人不知得了什么奇遇,功力比本身境界高出来好大一块,家里人都制不住他,只能锁在屋里,开的药也吃不下去。可惜了,好好的一个人,若是不疯该有多大造化……”   说话间马车就停在了余家门外,药店的伙计从车上下来,主动上去敲开门,将任卿施医赠药的善举告诉了出来开门的妇人。那妇人自称是余方炻的妻子,含着泪将众人迎进门,大礼谢道:“几位若能救得阿郎,妾来生愿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陈大夫在外人面前一语不发,神情落落穆穆,被墩实又面善的骆大夫衬托下风姿越发卓然。妇人一双眼绕在他身上,恨不得将这位活神仙用目光送到丈夫身边,立时治好他的病。   她急急地领着众人穿过一重院落,往后院走去。路上只听到声声沉重的“咚”“咚”,不像是撞门声,倒是连地皮都有些摇动,仙风道骨的陈大夫走路越发轻飘了,低声说道:“就、就是、这个声……”   任卿刚从白明月身上试验了圣母光环的实力,正是气势最盛壮的时候,哪怕这撞击声中已经搀了砖瓦落地的清响,也还能气定神闲地安慰众人:“进去之后由我制住那人,陈老只管放心给他看诊就是。阿继你别跟得太紧,留在后头保护两位大夫。”   两位大夫有什么可保护的,徐绍庭想保护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可惜那个人的步子走得太快,始终站在他前头,向着他还没能达到的地方向往无前地走着,叫他怎么努力,也始终差着那么一线够不着。   但是……徐绍庭暗自比量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抬眼看了看云端上妆盒大小的玉京,暗暗冷笑了一下:至少比某人近。   再往前走了两步,内院大门忽然被人撞开,跌跌撞撞地冲出两个武人,冲着那新妇惨声叫道:“尤娘,他冲出来了……”   尤娘脸色稍变,厉声喝道:“住口!今日有神医上门给余郎治伤,你们大呼小叫地成什么样子!”   她这么一喝,那两人倒不敢再说话,只是额头青筋乱蹦,脸上冒了虚汗,看着有些不像样了。但在他们身后露出来的,是一片更不像样子的世界——   那个院落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院落,正房的门窗和门窗之间的墙都已经破破烂烂,破洞间还可看到些锁链的踪影,两侧厢房更是倾塌了一半儿,院里的青砖坑坑洼洼,原本还种了两棵古槐,也歪歪倒倒,半个树冠都陷进了房顶上。   任卿目光在破烂的院子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正在院中挣扎的男子身上。那人若没疯时,应当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而现在却神色狰狞,衣袍破烂得有一块没一块,露出伤痕累累的干瘦身体,手臂上还缠着银光闪闪的铁链,咆啸着向外奔来。   尤娘站在众人身前,目光闪动着,像是在想什么主意,终究只是咬了咬唇,楚楚可怜地看着任卿:“我家兄弟们已经制不住余郎了,请小郎君救他一救吧。”   任卿就是干这个来的,当场抽出星陨铁长剑,行云流水地在地上划了条线。剑气顺着那条线冲向前方,掀开了满地屋瓦,将那人的来势狠狠阻拦住,他就趁着这一点工夫腾身而起,从玉佩里取出傅妖锁缠向那人的双足。   他的姿态如凌空低飞的鸿鹄,说不出地优雅舒展,右手长剑剑气吞吐,使得如自己的手臂一样;左手的绳索就欠了几分灵活,抽出一个后弯的弧度,带着呼啸的风声往他脚踝处抽去。里头那人眼里似乎也没有他,根本不知躲避他的招式,挥舞着短短的链子一头撞上来。   地上的砖头如雨般打在那人的膝头,他却全无反应,缚妖索狠狠抽在他脚上,竟也没能拦住他的脚步。这人的皮肉像是钢铁做成的,全无痛感,绊也绊不倒,任卿只好放弃更保险的法子,身子在空中一倒,头下脚上地伸出手,五指成爪按向他头顶。   尤娘和两个大汉脸色骤变,齐声厉喝道:“住手!”   三人生怕他这一掌打伤了余方炽,联手向空中冲去——这时候倒不怕那疯子伤他们了。尤娘的身法竟也不弱于那两个大汉,而且纤腰一拧,速度还更快些。但他们的速度虽快,却快不过一道剑风。就在三人跃起之际,门外横扫过一道剑光,正削在余方炽的脚踝上,连削带打,把他一只脚削断,推得身子往后歪倒。   任卿被人三面围堵,又不好用剑对付这些只是来解救夫婿兄长的苦命人,只好将左手缚妖索一抖制住了尤娘,右手从玉佩中摸出一把不知是灵珠还是寒玉的,天女散花般望空抛洒。   他还没带得及学暗器,这一手既没准头也没力道,却打得两个人身体如长虫般蠕动,在空中拚命乱扭,只为多收集一颗灵珠。这个空当间,任卿双腿一收,人就在空中平平挪了几步,右手落下去贴上了余方炻头顶,五指被体重坠着滑向下方,终于紧捏住他的颈背。   野兽般疯狂的男子仍在咆啸踢打,却像是被掐住了三寸的毒蛇,任它怎么挣扎也挣不出捕蛇人的手心。   “师兄!”徐绍庭急急冲了上来,剑气一绕一甩,便把正在专心捡灵珠的两人拍到砖墙上,又用缚妖索扣住尤娘,急赶过去将剑架在余方炻脖颈上,哑声问道:“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任卿收起陨铁剑,冲他摇了摇头:“我无事,你做得很好。只是下次记着先护住旁人,师兄还不至于被这样的人伤到。”   保和堂的伙计战战兢兢地捡起了灵珠灵玉送还给他,徐绍庭便代收了,放进自己玉佩里。任卿看着那两人被扫进砖墙里的人,便想到自己一把灵珠洒出来,两人争相抢夺的情形,忍不住低笑了一声:“想不到拿这珠子当暗器,人竟争着自己往上撞。真有这么好用的话,我也不必想着去打造什么趁手的暗器了,直接洒灵珠多省事。”   那是灵珠、灵玉啊,寻常武士不管是狩猎妖兽还是做保镖、侍卫,一年能拿到十几二十枚灵珠就不少了,灵玉更是见都少见,拿大把这种东西当暗器,有人舍得不抢吗?   两个被埋在墙里的苦命汉子回过神来,听见任卿的说法,各各肚子里都燃起一腔仇富的火焰。若不是被徐绍庭一剑抽得厉害了,说不准真要冲出去把自己辛苦接住的宝物再抢回来。   这对师兄弟天生开挂,从来不用外物辅助修行,也没有过要需花灵珠换东西的时候,看这些却是不当好东西。徐绍庭只管用长剑压制住余方炻,看着他疯狂狠戾的模样和地上三个不识好人心的男女,嫌恶地问师兄:“这病还治么?”   自然要治,虽然功利了些,但这人可是他的圣母值啊。任卿看了一眼飘浮在眼前的那些文字,忽然发现其上的数字涨了一点。   病还没开始治,今天又撒过几回银子了,为什么圣母值会平空涨了?要说他下车到现在只做了两件事,也就是制住余方炻,打伤困住了那三个人……打伤人会减一点圣母值,这以前在罗严身上试过,而现在却增加了。他寻思良久,只想到了一个理由,就是他困住这三人实际上是救了某人——   他紧扣着余方炻的颈背,指挥徐绍庭:“你先制住那两个人,和这女子一条索子捆了再说。”   第34章   余方炻的腿之前让徐绍庭砍了,又被任卿擒着后颈提到屋里榻上,左脚还留在庭中,一路上却没流出什么血来。洛大夫上来看了断肢处一眼,便“咦”了一声,凑上去扣住他的断腿,从袖子里不知怎么倒腾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刺到断面上,挑出条细细的金丝。   “金丝蛊!”洛大夫那张圆润饱满的脸上骤失血色,手腕微抖,将那条金丝整个儿拉扯出来,一圈圈绕在针上,挑到阳光下细看。   任卿也探过头来看着那金丝,问道:“这蛊莫不就是余方炻发病的缘由?”   洛大夫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想不明白,依理说,他体内中了金丝蛊,血脉气脉都会被蛊虫贯通,就和蛊主人的提线木偶一般,手脚身法都被蛊虫操纵。可是郎君你看,我挑出的这条蛊虫盘在针上纹丝不动,而且金丝枯细无光,分明已是死了。既然他体内的金丝蛊已死,肢体中淤塞着蛊虫尸身,又哪儿会有这么大的力量,连房舍和树木都撞倒呢?只怕他这身力气还有别的来历,这可就要陈老来看了。”   洛大夫小心地把蛊尸收进小瓶里,抹干净针头血迹收进怀里,起身给陈大夫让位:“陈老只管上来,任郎君武功绝高,这一下子可是掐住了病人的气脉,他现在虽能折腾,落到人身上却没半分力道了。”   陈大夫也过来亲身体验了一下,上来时挨了一拳一脚,也觉着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也惊讶地叫道:“好、好厉害!这是什么、什么功法?”   这不是什么功法,就是个专坑主人的系统而已。不过现在余方炻被他攥住,也只得跟着一起埃坑,施出多大力道也伤不到人。   陈大夫也不是真要问出他的武功底牌,问了一句不得回应,就上手捏住了余方炻的脸颊,扒开眼皮、嘴唇等处看颜色。清隽得神仙也似的老脸一片沉郁之色,然后也抽出了一排长针,只是这针等级更高了些,隐隐泛着毫光,灵气逼人。也看不出他怎么行针,就从病人头顶胸前的大穴探了进去。余方炻仍是挣扎得极凶,这些针扎进去也看不出任何效果,但陈大夫并没有什么挫败感,而是伸出了他的手。   那只手清瘦修长,指甲修得极短,皮肤细腻光润,虽是暮年之人,单从这只手看来倒还像盛年似的。那只手缓缓落到了余方炻的头顶,陈大夫神色肃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倒像陷入了什么玄之又玄的境界。   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说话间居然也不结巴了,冷冷说了一声:“失魂。”   洛大夫替他解释道:“这失魂症不是平常所说的离魂症。那些都是病人心神不交、神思散乱而致的病症,说是离魂,魂魄却是不曾离体,只是头脑昏沉,行事不明白而已。这失魂症却是说,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体内了。”   魂魄都离体了,人哪还能活着?任卿惊讶地问道:“既然魂魄离体,不该昏昏沉沉一睡不起么,怎么又会这样疯狂?”   陈大夫费力地说道:“是有、有、有人针对他的魂、魂魄用刑,导致魂、魂魄不全。但、但是他体内,又有别的东西护住了……”   他的口舌实在不给用,说了这几句话就急得脑门直冒汗了,干脆直接撕扯了这人的衣服。露出来的肌肤上可见大量淤青和陈旧伤痕,看着并不是撞伤或是一般武人打架所伤,而是些更凄惨的酷刑痕迹。   有些伤口任卿坐牢时曾见过,瞳孔顿时缩成一点针尖大小,心底一片冰寒,强忍着愤怒问道:“两位大夫能先把他的足伤接好、金丝蛊弄出来吗?省得这人生不生死不死地,还要受身体不全之苦。”   他事先有了圣母系统提示,自然而然地就把这刑伤和蛊虫都与那三人联系在了一起,等徐绍庭进来便叫他仔细搜一遍这院子。洛大夫也叫这惨刑激得义气激昂,站出来主动请缨:“万一这院里还有金丝蛊,恐会伤到小郎,我与他一起去查看一番。”   徐绍庭卷着袖子答道:“陈大夫与师兄只管救人,剩下的交由我来做。我还记着舅父以前教过些有用的法子,想来足够撬开那两个男人的嘴。”   他潇潇洒洒,甚至有点迫不及待地带着洛大夫和车夫出了房门,陈大夫便请任卿按住余方炻,最好连挣扎也别叫他挣扎,他才好施展手段探明此人体内的状部,找出真正驱使他如此疯狂的东西。缚妖索已经捆了外头那几人,任卿便摸了条腰带出来,一劈为二捆住余方炻的手脚,将他牢牢缚在床头。   任他一身惊天动地的蛮力,在圣母系统的坑害下,也只能像尺蠖般在床上软软地移动,拼尽全力的挣扎却连薄绢衣带也挣不开。陈大夫从怀里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来,一手剥开病人的衣服,两个指头夹着刀身运斤如风,当当正正地照着胸骨划下去,将这人剖成了两半儿。   任卿看得毛骨悚然,但再细看一眼,那刀子划过的地方,却是连层油皮也没破,更见不到血滴。陈大夫顺着他的骨骼走向一刀刀划下去,每一刀都似血肉翻卷,每一刀却又都伤不到病人。只是后来下刀越急越快,满室都能听到一股低沉的嗡鸣,而余方炻的身体却在眨眼间就能变化数次,其中筋骨血脉历历可见。   他的脏器眼见着都有些萎缩,血脉中也充塞着细长金丝,看起来似人非人。却有一块近似半圆形的黑色碎块嵌在他下腹丹田处,上头浮着一层淡淡的光彩,光芒时大时小,整个身子都呼应着那光彩而动。陈大夫这才停下刀,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珠,刀锋指向那块东西所在,回头问任卿:“这东西,取、取不取?”   若不取,这人就疯狂得制不住,若取出来他怕就要死了……任卿紧按着那人的手腕,反问道:“若是取了,大夫可有手段保住他一命?”   陈大夫斟酌了一阵才道:“要、要有灵药,他是武者,或许能、能保一命。”   灵药么……他倒是有不少治伤的丹药,还有用来补充真气的千年灵玉髓,便一样样拿出来给陈大夫看。那位仙风道骨的老大夫挨个儿看过,倒了几粒生肌丹和培元丹、玉津丹、半瓶灵玉髓,一股脑倒进了余方炻口中,同时用手按摩他的喉头,硬是把灵药都倒了进去。   灵药入体,他又用刀子顺着咽侯划了几趟,那副骨肉暴露于空中的景象就再度出现。药力过处,那些黯淡萎缩的血脉肌肉却像是受了雨露滋润的花草般,从上到下舒展开来。直到药力行过了那块黑色碎片所在之处,陈大夫才换了柄大些的薄刀,飞快地割开那片皮肉,将刀尖伸进去一搅一挑,将那东西挑了出来。   黑色碎块在刀尖上嗡鸣震动,眼前这片空间都随着震荡起来,像是有千丈巨浪向他们当头打来。陈大夫执刀的那只手像是被什么碾过,顿时贴到了下方人体上,难得不结巴地喊了一句:“唉哟!”   任卿眼前也是一黑,感觉整个胸口都被砸进去了似的,强咽下一声痛呼,伸手抄住了那枚碎片。碎片入手之际,他竟感觉到一阵入骨的寒意,眼前视野开阔过份的明亮房间蓦然换成了一片阴暗低垂的天幕,四周是高大黯淡的城池。而在城正中高高矗立着一个类似浑天仪的黑色圆球,球上雕琢着九龙盘绕,周围环绕着两个交错的圆环,周围是一片寂静广场,看不到任何活物存在,连根草也没有。   但他能从那黑暗冰冷的浑天仪上感受到一股篷勃而压抑的生命力,像在吸引着他,又像要冲出画面到他身边来,感觉既矛盾又诱人。   他也像化入了那片黑暗的世界,静静坐在床头,碎片就在他手里一动不动,温和得像是普通石块一般。方才浪涛般汹涌的力量完全消失,陈大夫深深吸了口气,抖了抖险些压扁的那只手,心疼地看着他的刀:“好、好险,这把刀,差点、差点废了!”   但余方炻这回是真的安静下来了,半闭着眼,呼吸微微弱弱,一动不动地由他处理伤口。陈大夫甩了甩伤手,就从怀里掏出一包针头如钩的金针,认命地一条条挑起了金丝蛊。   阳光寸寸在屋内延长,半挂在墙上的木门忽地被人推开,徐绍庭背着阳光从门外走入,身姿潇洒飘逸,身周更被镀上了一层金光,影影绰绰有了几分当年真龙天子的光彩。他进门之后眼就没往别处看,直奔任卿身边,握住他的手道:“师兄,我问出来了,这些人是从西域秘……”   他的师兄缓缓睁开双眼,眼瞳却是从未有过的沉黑,毫无光彩。瞳孔当中映出的也不是他充满活力的俊美容颜,而是一个有两条环轨环绕着的巨大圆球,细看起来似乎还在缓缓转动,像要把他也吸引进去似的。   徐绍庭几乎也被卷入那异样的景象中,缓缓低下头,凑向任卿的双眼。但低到中途,他的鼻尖就磕到了任卿颧骨上,刹那间酸楚溢满了他的鼻尖眼眶,眼前一片朦胧,隔开了那充满异样魅力的景致,将他从沉沦中唤醒。   他连忙定了定神,伸手合上那双诡异的眼。本想拍拍脸颊唤醒师兄,手伸出去却又不舍得使力,从空中落下去时不自觉收了力,指尖轻盈如蝶翼,在冰冷却细腻的肌肤上来回滑动。他右手托起任卿的下颌,左手顺着他的胳膊滑落下去,手指交握,凑到师兄耳边说:“师兄,我有要紧消息要告诉你,你快醒醒,不然的话……”   我就要吻你了。   他眼角余光扫过还在兢兢业业挑着金丝蛊的陈大夫,心跳微微急促,但还是按捺不住这突出其来、又似酝酿了太长时间的念头,寸寸压下了自己的脸庞。   两人手指交握住,一块黑色的东西骨碌碌滚了下去,任卿脑海世界中的黑暗随之褪去,终于感觉到了身外之物——徐绍庭身上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未睁眼睛时他就已经感觉到了。   “阿继?”只是稍稍翕动嘴唇,一股奇异的柔软感觉就从唇尖传来,却是稍纵即逝。来不及分辨那是不是错觉,他眼前的世界已重现光明,而原本衣香萦绕在他鼻端的师弟就站在榻前不远处,身子笔挺犹如标枪。那张稚气未脱的俊美脸庞被夕阳余晖镀上了一层金红光彩,耳垂似乎映得更红些,见他醒来便紧张地紧张地问道:“师兄方才是怎么了?眼中好像有个浑天仪似的,我一看见就有些头昏,险些被吸进去了。”   第35章   任卿下得床来,先从玉佩里摸出枚放丹药的玉盒,将那枚内藏了无数迷团的黑色碎块收进盒里,放回玉佩空间中。那碎石块经他手之前震荡不休,经圣母光环降伏了一回,倒是老实许多,再捡起来时就没了那种异像,像块普通石子一样静静躺在玉盒里。   师兄弟两人各有各的消息要说,他不想打扰陈大夫施针,便带徐绍庭到外间坐下,简单提了一下握住石子后看到的情景,然后问起捆了的那三人的来历。   徐绍庭脸上的红晕已褪尽了,一派智珠在握的从容淡定,从怀里拿出一张白色粗布,抖开托到任卿面前。布上用炭笔画着简单的线条,粗陋得几乎认不出的宫殿和花园,上头标着简单的名称。他因为要托着布给任卿看,身子就往这边倾斜了一点,好像许久以前这位师兄教他写字时,几乎把他抱在怀里那样。   只是时光荏苒,任卿再也不像从前那样高大得能把他整个人包裹在怀里,而徐绍庭也不是只被人稍稍关心就能满足的孩子了。早前在心中生出的执念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支撑住了他整片内心世界,只差一点火星就要化成燎原之焰,将自己与身边之人吞噬进去。   不过此时,他的心里还只是郁郁葱葱的密林,眼神清亮,神色温柔,将自己方才问到的东西一一说明:“师兄可还记得崔博士所说的西域秘境?这张地图便是秘境内的简图。图上标的地方有的是他们去过的,有的是从余方炻嘴里拷问出来的,都确定是人仙人遗泽存在的地方。”   这群人本来是在西域安西小国和仙朝间往来,做炼器材料生意兼马贼的,后来西域小秘境平空出世,他们也进去探索过一回,就是在那里遇到了余方炻。不过这群贼人运气不佳,进去之后就陷在了一座妖兽聚居的山谷里,被一只相当于宗师境界的妖狼追杀,几十名追随者死得死逃得逃,仅剩下不足十人活了下来。   但逃出秘境之后,他们的运气就扭转过来了。因为他们抓到了一个同样从秘境出来,却在其中收获极为丰厚的人,就是余方炻。   当然,这人既然能独自进得秘境,还带着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没能得到的宝物出来,其自身的实力就比这群人高了一个大境界。尤娘最初见到他时,还有几分献产献身投奔于他的打算,可后来交情深了才发现他从秘境里得到的不只是宝物,还有一段传承。   身外之物犹可,仙人传承这种东西,哪怕是给了亲爹亲儿子,也不如落在自己身上的好。   尤娘就悄悄给余方炻下了蛊,又命自己的从人设下埋伏偷袭,拿十几人的性命拼一个中蛊半废之人,终于擒住了他,之后就是严刑拷问,肉刑得不出结果便用散魂药剥去他的灵智,让他成为由人摆布的傀儡。可就算如此,余方炻也没交出什么传承来,反而是灵智散失之后,忽然有一天力气暴境,挣断了锁着他的镣铐,徒手掰开囚室之门,逃了出去。   他身上出现了这么蹊跷的变化,尤氏一行自然更不肯放过。可他的力道越来越大,制又制不住,放又舍不得放,这群贼人只好拿铁链锁住了他,到京里寻名医化解这身蛮力。   结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天神医上门,请神医来的贵人就把他们给抓了。   徐绍庭说贼人的事时并不太上心,重心都放在了这张地图上:“这上面就有余方炻自称获得传承的那座仙宫所在,我愿与师兄同去,哪怕得不到传承,至少也能开开眼界。”   任卿的目光落在图上,脑中却想着那座巨大空旷的城池,还有在黑暗中充满诱惑力的浑天仪。那块碎石、那片场景,恐怕就是余方炻所得到的传承,可是能把人变成那样的怪物,出现在空中时就散发出几乎能击杀人力量的东西,当真会是仙人遗留的吗?   他习惯性地摸上了徐绍庭的头顶,绕着头巾乱揉了一通,板着脸教训道:“你只看到仙人遗府,就没看到有多少人死在其中吗?何况秘境如今已经交付有司监管,也不是你说要进就能进的地方了,与其想这些没用的东西,不如去把洛大夫请来给病人看诊。”   余方炻身上的惨状连他看了都觉得心有戚戚,徐绍庭这样的小孩子还是避开些好。   任卿牵着师弟出了房门,呼吸着外头新鲜的空气,才从陈老刀下血肉翻卷的人体、从屋中浑浊腐朽的气息和那个巨大浑天仪的压迫中清醒过来。心情平静下来,他才想到自己的师弟刚才去干了什么,十分顺手地又拎过人来问道:“那些贼人是怎么招供的?”   徐绍庭略转过脸去,轻描淡写地说道:“也不过是把当初舅父对我父亲做过的给他们示意了一遍,想不到这些人的反应还不如他。”   ……当初郑卫对付徐离的手段,连任卿自己都觉着腿间生寒,想不到徐绍庭竟然看见了,还记到今天,学以致用——难怪人家是亲甥舅,真是一脉相承。   他看向徐绍庭的目光不自觉带了几分敬畏,看得可怜的师弟浑身别扭。幸好洛大夫这时候正抱着个包袱走进来,见二人呆愣愣地互相看着不说话,便笑盈盈地伸手递了包袱给任卿:“来来,这是我从那些贼人房里搜出来的,蛊毒药物之类都留下了,这些金珠正好分润与两位小郎。”   慢着!这是哪来的东西?任卿愕然道:“这不是贼赃么,我等怎能私下瓜分?待会儿把这三个贼子送到京兆府问罪,这些东西怕还要作证物吧。”   洛大夫一脸不屑地笑道:“京兆府里都是些不入流的武者,我等武人之事哪儿容得上他们插手。那三个贼子的尸身老夫都已处理了,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查出端倪来,两位郎君只管收下东西就是。咱们武人一向这么行事,你们初出家门不晓得这些,我洛沾却不是那等占小辈便宜的人。”   行善积德的大夫都开始杀人劫财,这世道肯定不会再好了。任卿仿佛从这红光满面慈祥老儿脸上看到了仙朝平静外表下潜藏的乱流。侠都敢以武犯禁,何况这些近似仙人的武者,礼乐崩坏纲纪废弛的景况就在……其实已经持续千百年了。   连他自己都成了这些武人当中的一员,将来必然会在某个情况下,破坏自己遵循多年的律法准绳。时移世易,坚持这些还有意义么?他心里沉沉地,接过包袱看了一眼,然后裹起来推给洛大夫,拱手问道:“我愿意将这包宝物送予两位大夫,不知可否换阁下一个承诺?”   洛大夫不肯接受,只是一脸通透地笑了笑:“郎君放心,今日之事只有我们四人知道,那驾车的也不知内中实情。我与陈老寿元不多,连门也懒得出,更不会为了个不知真假的传承就去西域送死。”   任卿想起那传承碎片就在自己手里,不由感激地鞠了一躬,而后再度奉上了那包袱:“我手上颇有些余财,留着这些东西没用,我师弟仁厚勇毅,也不是贪财之辈。这些东西本该是余方炻的,听陈老说他的身体已经不能恢复了,所以我想用这些换保和堂照顾他终生。”   洛大夫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起来,郑重地朝他拱手为礼:“任君真是仁人。我是大夫,本就该救死扶伤,又得了这些灵药宝物,自当照顾此人,哪里还敢要君子的东西?”   从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拖得长长的“就、就是”。陈大夫的也从墙上的破洞里迈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表示:他们已经收了任卿不少钱,照顾个已经失去功体又昏迷不醒的病人根本用不着再付钱,更不能拿这么多仙人遗宝。   任卿还是把东西塞了过去,说道:“既然两位觉得这东西该分给我,那么就由我做主,请两位代我保管这些财物。除了照顾余方炻后半生所用,剩下的就算作给那些无钱看病的病人预支的药钱。两位大夫仁心圣手,将这些东西托付给你们,定能比留在我手中更有用。”   两位大夫推托半晌,终于收下了包袱。不过经过这一场乱事,众人也都没心思再去治疗别的病人,于是便约了来日再见。回程时他们把余方炻也捎上了保和堂的马车,由两位大夫照顾,任卿放出灵鹤与师弟共乘,贴着房顶低飞过了半个城池。   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语,直到回了学舍,任卿才率先开了口:“今天我做的事不曾问过你的意思……”   徐绍庭温柔地笑了笑,神色一片坦荡:“师兄教了我这么多年,难道我会毫不长进,成为那种为了一点营头小利就不顾大节的人?师兄要做的就是我要做的,珍器重宝在别人看来可贵,在我眼里……”   只有一件珍宝,虽然近在咫尺,却又求而不得。   任卿在对面看着他,自豪感简直溢于言表,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我们的收获也不小,你之前不是在我眼里看到浑天仪么?那个可能就与余方炻受到的传承有关,过些日子我就要跟着皇室的人进入秘境探索,虽然不能带你同去,但有了你带来的地图和那东西,我定会给你带来更好的东西。”   皇室的人?会不会和皇长女有关?徐绍庭脑中立刻想到了那个有资格光明正大地拥有他师兄的女子,呼吸顿时停了一拍。一股见不得光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长,促使他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对面之人清瘦的身躯,双臂越揽越紧,声音低沉喑哑,仿若哀求地说道:“师兄可否带我同去?我的修为只低师兄一个小境界,剑法也越来越纯熟了,不会拖你的后腿的。”   这是皇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更何况这世上若有什么人是任卿最不希望和徐绍庭见面的,必定就是白明月无疑。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他都无法答应这个要求,只能狠下心来看着师弟像被抛弃的小动物一般的伤心神色,坚定地拒绝了他。   然而转天一早,徐绍庭就主动向他道了歉,说自己昨天太过任性,没考虑过那是仙帝的旨意,不容得任卿安排,以后再不会这样让他为难了。这话说得任卿这个师兄满心感动和惭愧,再去往保和堂的路上,特地买了一盘奶酪炼制成的滴酥鲍螺来哄他。   鲍螺奶香十足,入口即化。徐绍庭吃了一个,就觉着那香融融甜滋滋的感觉打心底里泛出来,眉眼间萦绕的淡淡忧虑都化在了这美味之中,自自然然地用指尖捻了一个送到师兄唇边。   任卿也不忍心拂他的好意,略低下头,张口咬住滴酥鲍螺,然后用舌尖一卷,将那个小小的点心卷入口中。这一咬一卷之间,他的舌尖就不经意拂过徐绍庭的手指,留下触电一般,既迅速又缠绵的柔软触感。   ……简直比鲍螺还要柔滑。徐绍庭经过数月历练,已非昔日被任卿舔到指尖就能吓得倒在草席上的毛头小子,此时还能镇定地拿起另一枚鲍螺放入口中,借着吃东西作掩护,将那枚指尖放到自己唇间,留恋地品味着那一闪即逝的感觉。   比鲍螺还要甜美柔滑,只可惜不能像鲍螺一样含在口中细细品尝。他一口口吃着比刚才更美味的点心,目光顺着盒子垂落下去,凝在任卿指尖,这一天都有些神思不属。他师兄还以为可怜的师弟是受了自己那通教训的打击而沮丧,温柔地哄了他一整天,也不知被吃了多少比现捡的鲍螺还新鲜的嫩豆腐。   *********************************   洛大夫和陈大夫早早就在保和堂等着他们,四人见面之后,就接着乘车去看单子上其他病人。这一天出入的都是武人聚居的坊市和客栈,遇到的病人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容易接触,有的人分明需要医治,可看到任卿与徐绍庭从药铺车上下来后,就又摆出一副傲视权贵的模样,不肯受他们的恩惠。   不过任卿已经没了昨天那样急迫的心思,因为经过余方炻一事之后,他的圣母值整整涨了七点——大约不收贼赃在圣母系统计算中是比救人更高的美德,所以给的点数也更高些。眼看着圣母值跳到六十点以后,任卿就不敢再像之前那样亲手赠药给伤者,唯恐再像上回一样不小心升个级,脑残光环又要不能开了。   也直到这时候,他进入长安之后就一直提着的心才沉回了该有的位置,回太学之后便独自一人拜访了崔远。   “弟子受皇命,将要随贵人去西域秘境探险,今日来见老师,是想向老师学一种能挡住所有敌人攻击、抓住各种兵刃和暗器的拳掌。”   崔远本来还想先考察一下他拳经背熟了没有,可是刚要开口,一个极重要的念头便自他心底浮现,让他本来略显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略带讨好的笑意,和气地托起了这位心爱弟子,眼睛亮亮地问道:“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不过是小事,我有一事倒想向你请教。”   “老师有问,弟子必定知无不言,哪里谈得上请教?”任卿诚恳地答道。   崔远脸皮绷了又松,松了又绷,挣扎良久才老着脸皮问了一句:“不知令师弟今年多大年纪,家中可给他安排了婚事没有?”   “这……”任卿这些日子一直考虑着给徐绍庭找个妻族,在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代为照顾师弟。可当真有人上来毛遂自荐了,他头一反应却不是惊喜,而是有种旁人要觊觎抢夺他师弟的不快。   他把这种感觉归咎于崔远只是山阴崔氏旁枝,家中女儿不是配得起他师弟的真正世家贵女,定了定神答道:“师弟尚年幼,家中又有郑大宗师作主,家慈也只是在替他相看淑女,我这个做师兄的更是做不得主。”   崔远丝毫没感觉出他的不悦,关注点全在徐绍庭尚未成亲这个事实上,拍着任卿的肩头笑道:“真是太好了,我也觉着他应该还没有婚约。有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放心操持了。啊,这事倒不太急,你要学擒拿掌法是吧?我这儿有一套小五经的‘齐物掌’,练成之后可达物我相齐,交融内外的境界,掌随心、心随意、意随道生,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你觉着如何?”   掌法不错,可我不会为了一套掌法就把亲师弟卖了的。他打定主意写信回去提醒家里,不要随随便便给徐绍庭定个家世不显的女子,这边就只能对崔远暗道一声抱歉,拱手谢道:“徐师弟的婚事自有长辈主持,并非我可以置喙的。掌法的事我也不敢多求,但凭老师安排就是。”   第36章   “师兄最近要练武,救济长安百姓的重任就落到你身上了,你跟着两位大夫出门,一定要多做少说,不可轻易和人结怨。”任卿连连拍着徐绍庭的肩膀,一脸严肃悲壮地送他出了太学院,把济世救民的担子都砸在了幼稚无知的师弟肩头。   实在是庄帝的圣旨下得太快,还有月余就要进入小秘境,他必须在那之前练好掌法,遇上什么危机才有本钱自保。可惜圣母点不能多存,存过百就要自动升上一级,不然他现在就出去多存个千八百点,遇到妖兽也好贼人也罢,一句“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上去,谁敢不跪下痛哭忏悔?   可惜这种好事只能在他想象中存在。任卿长叹一声,乖乖地乘鹤上了传习峰,跟着崔远学习齐物掌。   这套掌法的招式并不算多,指掌间的变化也简单,但每一掌都是千锤百炼而来,精简到了古拙的地步。掌力若含而不发,随时可以有无穷变化;但若将招式使到老,内中一往无前的凌厉气势也足以夺敌人之志,让人不敢撄其锋芒,也挡不下这一击之势。   当然,掌法再好,还要看本人的修为如何。一个十二经尚未完全打通的初阶武士,就算学了天下最经妙的掌法,面对高一境界的武师也只有逃跑一途可走,若是敌人再高一等到了宗师境界……话说得快点还是能留下遗言的。   崔远情真意挚地劝他:“你的身份亦自不贱,到了秘境之中千万记得和贵人的护卫好生结交,也不要离着贵人太远。遇到解决不了的妖兽和机关,至少还能指望一下别人来相救。”   任卿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功体、剑道和新学的掌法造诣,不得不承认这话听着丧气,却实在是老成之言,于是诚心诚意地谢过了他的教导。崔远自从看上了他家师弟,对这位未来亲家晚辈的情谊日深,除了亲自教掌法之外,更亲自找来了一位三年前才入太学,比任卿修为略高一线的博士弟子姬叔衍做陪练。   巧得很,这人也是这代弟子当中唯一一个和他这个插班生有交情的。倒不是因为他入学时间也不长,和那些动辙一呆二三十年的同窗没有共同语言,而是他们两人的学舍就在同一条山路旁,姬叔衍每天早上都要登山锻炼体魄,见面多了自然脸熟。   他的态度比爬山偶遇时热络了许多,谦虚地笑了笑:“任师弟是郑大宗师的高足,天资远胜于我,这次比试倒该是我请师弟多指教才是。”   任卿连忙还礼,答谢他拨冗前来给自己当陪练。大家都是武人了,没有那么多礼仪规范,寒暄几句之后,就是拳掌相见。   姬叔衍入太学前也是鲁地出名的天才,自幼练的就是家中流传下来的罡气炼体法。其身体早练得坚硬如玉,体内真气已经化罡,动手时可以变成一片薄薄的铠甲覆在体表,在发力时罡气又可外放,起到攻其不备的作用,乃是一种以防守为重,攻防兼有的特殊功法。他也知道任卿还不算正式学生,年纪又小了自己近三分之一,动手时收敛了外放的罡气,只放了三分力道给他喂招。   但真正动手之后,姬叔衍的脸色就越来越凝重,拳法一变再变,运用的力道也不自觉地一再增强。他本是来喂招的,初试手时还刻意放缓了速度,一拳一掌地递到任卿面前,给他时间应对变招,好接住自己的攻击,但越是打下去,就越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下意识地动用了真力。   那种放出的力量都被人完全化解,犹如打在丝绵上的感觉极为痛苦。拳上的力道放出之后不能收回,所有招式都被迫使老、变招不灵活,连带体内真气也出现了运转失衡、经脉中时而雍塞时而空荡荡没有真气可用。他学拳二十年,无论和多么强大的对手比试时,也不曾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下意识就把任卿看作了强敌,一身罡气渐渐发挥出来,露出了真气化罡、以罡御拳的真本事。   姬叔衍的拳如急风骤雨,任卿便是这急风骤雨下的一竿青竹,任由再强的风吹到身上,也只弯而不折,再起身时便弹起更强的抗力,如鞭子一般反抽回去。他的掌法或许还没到能收漫天拳影的地步,可是在郑卫门下呆了十年,剑道与基本身法却不弱于任何人,此时以指代剑,也能从天幕般的拳影中划开一道生机。   何况……要把整座武学院的师弟收拾得服服贴贴,看到浮伽木就会手疼,你以为真是件容易的事吗?   姬叔衍拳上的罡气浓烈如火,胸中也烧起一片战意之火,哪还记着自己被崔远叫来是为了给师弟喂招?战意燃到极点之际,他猛地长啸一声,右手拳头上凝出一团人头大小的罡气,随着他一拳挥出,竟脱手而出,如流星般砸向任卿。   罡气脱手之后,他才想起对面的不是需要拼尽全力对抗的前辈师兄,而是还不算入门的师弟,顿时变了脸色,手足无措地叫道:“老师!”   那一拳是他全身精神意达到巅峰的产物,他来不及阻止,也无力阻止,只能寄望于崔远了。然而转瞬之间,更令他心悸的变故就在他眼前发生了——那枚罡气冲到任卿面前时,他只是抬了抬右手,轻柔地按在了罡气团上,简简单单地往外推了一下。   那团罡气就像温顺的兔子一样被按在了空中,而后缓缓在他掌中坍塌直至消失。   他们当然想象不到这一招失效的真正原因,实际上就连任卿自己也是在交手中体悟到这功效,还不能理解罡气这种无形无质的东西怎么会被他接住——这是因为在物理学里,气态只是物质的一种形态,罡气当然也被算在物质里,接触到任卿的手之后,自然就变成了无害的普通气体。   简直是神乎其技。   姬叔衍的嘴都合不拢了,崔远则用一种混合着可惜和喜悦的目光看着他,赞叹道:“不愧是大宗师郑卫的真传弟子,哪怕年纪再小,学到的手段也是普通人不能想象的。可惜大宗师不肯接受太学聘任,使我等缘铿一面。”   不过以后他能把徐绍庭弄成侄女婿,可不就能和郑卫多亲近亲近了?崔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满意地拍了拍任卿的肩头:“你的武学基础与剑技都远出我意料,掌法学得也还有些样子,这些日子再勤加练习,遇到危机时足有时间写遗书了。”   崔博士计时的方法大概异于常人,所以翻译过来应该是——哪怕遇到宗师级的对手,他还是有逃跑的机会的?管他原本的意思是什么,先这么想着心里总能好受些。   姬叔衍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压下嘴角的笑意安慰他:“师弟不必多想,老师是夸你基础扎实、真气浑厚。只是方才我与你对战时,你似乎守多于攻,而且攻击时常用剑气,不习惯以掌伤人,这方面还要多练习。”   这方面是被圣母系统限制,因陋就简想出来的法子,不是多练能练出来的。   这话当然不能说给人听,姬叔衍这么劝他也不是一定要逼他杀人,更多的倒是被这场由压抑到痛快,或者说正因为开始时的压抑而在后来显得格外酣畅淋漓的战斗勾起了战意。这一战之后,姬叔衍每天登山锻体时又多了一项活动——就是顺路敲一敲任卿的门,叫他出来和自己比试一场。   只是随随便便学个拳法,然后由老师安排了一位师兄陪练,结果就惹上了个如此好战的对手,从此后天天不得清静,真是……万万没想到。   不过战斗技巧需在战斗中磨练,他在关山时的对手几乎都是方行简教出来的,老师的水准就平平,学生自然也高不到哪儿去,以他学剑三年的水准就能收服整个学院。可到了太学中就不一样了,这些学生都是各地精英,又受天下名师多年教导,哪怕武道境界与他只在伯仲之间,战斗技巧和经验却要丰富得多。   有个主动送上门的姬叔衍和他不时带来的同窗做陪练,任卿的战斗设想倒是有了验证的好机会,并在实践中反复做了调整,终于确定下来右剑左掌的配合战术。   流云剑法他练了近十年,已经不可能改动;齐物掌法却是双掌掌法,摒弃右掌变化不用,单以左掌作为剑的补充,进可以擒住强敌,退可以接下暗器剑气罡气……若不是境界高他太多的前辈,凭这套剑掌足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任卿凝神看向空中压下的掌影,剑气吞吐,转瞬间便从轻盈的流云化为能遮住整片天空的厚重乌云,左掌则自剑光中探出,迎向被罡气包裹的重拳。拳掌相交之际,他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根本不该在此时想起的声音:“恭喜您实现了圣母光环泽被苍生的第一步,圣母声望已达到全城传诵级,圣母等级自动提升至第三级。”   怎么回事,施医赠药增长圣母点不是很慢吗,不是只有他亲手赠药才能增加吗?这个该死的系统连提醒也不提就给他擅自升级,他这些日子费力在外头救人岂不就白救了!   ……对了,升到第三级,又得有什么折腾人的规矩等着他了吧?   想到这点,他就觉着头疼得厉害,这场比试也不敢再继续下去,连忙收掌撤剑,倒退一步喝道:“且住,我有些不舒服,这场比试到此为止了。”   他们两人比剑的地点就在学舍旁一片方圆不丈许的空地上,后退一步便是直上直下的山壁,任卿心神不属,这一脚就险些踏空,亏得姬叔衍及时收了拳,一步踏上来拉住了他。   他的脸色的确苍白至极,完全没有比试之后该有的润泽血色,却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纯粹是被这个时不时就要出来作妖的圣母系统气的。姬叔衍自然不知道根底,只看到他神色萎靡,便以为他是受了什么暗伤,忙按住他的脉门,盯着他问道:“你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突然发病……”   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任卿,他忽然发现这个打了一阵子交道的少年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也或许是他之前看得不仔细,今天凑近了细看才发觉,他身上有股特别的气质,温柔而毫无侵略感。那感觉就像是看到了一泓深湛明澈的泉水,既能包容滋养万物,又不会给人造成任何伤害,让人忍不住就要放下心防,倾心结纳。   这种难以描述的融洽感并非错觉,更不是与生俱来。此时在任卿识海中,那位引导者正滔滔不绝地说道:“因为你声望基本传遍了长安城,初步满足了圣母‘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损其身’的标准,所以圣母系统主动提升一级,不消耗你事先积存的圣母值。”   这就好,要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再积攒五十个圣母点,他的时间和钱可是真的要不够用了。任卿暂时透了口气,又狠了狠心,破罐破摔地问道:“升到第三级之后,我又不能伤害什么了?是不是连用剑气隔空打人都不行了?”   引导者悻悻地说道:“你怎么能把我们专门为主角配备的神圣系统当成那种坑爹的东西呢?升到第三级之后,系统就要全面培养你的圣母气场了,第一步就是外表。现在你已经拥有了最标准的圣母像,所有人见到你之后,深层意识里都能辨认出你的身份,知道你不会伤害他们,也能包容他们的伤害,是个以德报怨的圣母。”   “……你的意思是,所有人看见我之后都打算和我结怨,然后等着我以德相报?”不是他不往好处想,实在是这系统的下限深不可测,尽情往坏处想都及不上他们能做到的。   引导者受辱一般高声叫道:“怎么可能!我们的光环都是正面的,要是真有人要利用这点对你下毒手,那肯定是因为他本性邪恶,需要长时间感化才能改邪归正。只要你多被他们欺负折磨几十集、啊不,我是说,这些人伤害你到最后肯定都有忏悔的一天,以后你们就能互相谅解、互相关爱,过上和平幸福的生活了!”   任卿狠狠咬着牙关,给了他两个字作评价:“呵呵。”   *********************************   徐绍庭乘鹤飞回山上时,恰好看到姬叔衍半扶半抱着他师兄,低着头凑到他面前的模样,一股无明火顿时从胸膛烧起,烧得眼前一片通红。他从鹤身上站起来,抽出和师兄成对的星陨铁长剑横空劈下,一道锐利无匹的剑气便从空中压向,削向姬叔衍的肩头。   一剑劈下,他也不在空中停留,御鹤贴着地面飞过去,又是一剑斩上姬叔衍的手臂,左手轻舒,把师兄拉进怀中,同坐在鹤身上。此时他才看出任卿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抖,像是气弱得说不出话的模样,一下子就没心思再管姬叔衍干什么,驾鹤转身便往外飞。   姬叔衍在后头看着他们两人离开,脑中才渐渐有了思考能力,自言自语道:“刚才是怎么回事?”刚才他怎么就无缘无故挨了两剑,还有他为何觉着新入学的这位任师弟特别可亲可信似的?   ——好像他就是这么个温柔体贴值得信赖的人吧。   他想不明白的也就不再多想,接着攀爬巍峨陡峭的成均峰。而灵鹤背上的任卿也在此时结束了和引导者不甚愉快的交流,看了眼紧抱自己的师弟和身周一望无尽的碧空,问道:“你回来了?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不是正和姬师兄切磋武艺么,应当先和他道别再离开……”   徐绍庭紧抱着他,冷冷说道:“他打伤了你,不要他的命已是厚道,还有什么可道别的。师兄你受了伤不要轻动,我这就带你去医馆治疗。”   这误会闹的……任卿连忙挣扎起来,解释道:“不是姬师兄伤我,是我自己忽然头痛发作,险些从崖上掉下去,姬师兄只是拉我一把而已。我没什么大事,咱们先回成均峰去,跟师兄解开这误会。”   师兄误会,师弟难道就不会误会吗?徐绍庭深深凝视着任卿,一腔感情几乎控制不住要流溢出来。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上了任卿的脸庞,心中竟有股笃定的感觉,仿佛能肯定师兄不会责怪他的放肆,指尖游移到他下颌处,挑起他的脸庞说道:“师兄,我刚才很生气,气你不知道照顾自己,还让姬叔衍……”   碰了你。   他没来得及说出这话,太学大门就已经到了,灵鹤长唳一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低飞贴地,将两人驮到长安城中。繁杂扰攘的声音打断了包围着他们的孤独暧昧气氛,徐绍庭一口气泄掉,再也没勇气像之前那样逼问师兄,默默地放开手扶他坐起来。   任卿也被徐绍庭刚才展现出的气势压得失神了一下,心情极为复杂地想道:难不成以后他听话懂事温柔可爱的师弟也可造反,管起他这个师兄来了?   可师弟及时恢复了正常,街头又有一片极具冲击性的画面闯入他眼中,使他顾不上追究徐绍庭之前的变化——保和堂门口摆了半条街的义诊摊子,周围树上高挂彩带条幅,写着“太学院生任君义助保和堂免费施诊”。   ……   他算是知道誉满长安、圣母等级升到三级是怎么来的了。徐绍庭这孩子天生就是来坑他的,哪怕跟着他学好了,命数里的东西也是没法改了!   第37章   半条朱雀大街上都搭着免费看诊的摊子,两人往保和堂方向走去,路上的医者与病人都认得徐绍庭,见面之后纷纷起身见礼。医师们的礼数还好些,那些病人们看到他时所行的礼就要重了许多,其中还有几个是任卿带着大夫上门看过的,远远地便冲着他们长揖到地,起身之后还要和别人宣扬他们施医赠药的功德。   从这种小事便可看出来,徐绍庭做事十分有心思,真正是为了让百姓受益,而不是像他那样功利心强,单纯为了积攒圣母点做善事。将来他若能掌管一城之地,或者成为辅政重臣,自然也会像今天一样善待百姓,何愁天下不清平?   想想这个师弟的好处,他就不再计较徐绍庭把自己的名字扬得遍长安都知道,以致圣母光环又升了一级的事了。反正这一级只是让他外表看起来仁善宽厚,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坑人,说不定能把升级后必定会带来的麻烦变成这样,还是徐绍庭此举替他积了些阴德的缘故呢。   他自我安慰了好一阵,才把心态调整得平和了,拉着师弟往保和堂走去。   二人一头走一头和人见礼,短短一段路竟花了半炷香工夫。而在他们背后小巷中不知何时转出来一个高挑俊美、五官颇为端正大气,气质却似有些阴柔的锦衣男子,双手拢在袖中,微微抬着下巴,瞄着他们的背影道:“长安城也是天子脚下,遍地都是权贵和武道高手,也只有荥阳任氏嫡长子、当今天子心许的东床快婿,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邀买人心,不怕引起旁人侧目。”   他身后站着一圈仆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地不敢随意接话,唯有身侧那名张扬肆意的年轻武士冷哼了一声:“呸!什么邀买人心,我早看透他们了!当初他们俩在关山武学院就是这么干的,就是为了出出风头,勾搭个把小娘子而已。现在把摊子铺得这么大,还不是为了在公主面前留个好印象,免得这桩好事中途让人挤了!”   罗严想起花费百金买来,后来听说任卿进京之事,一时激动得热血上头,就白白扔在了关山脚下的胡姬,悻悻然吐了口口水:“姓徐的倒是真会来事儿,顶着他那小白脸儿师兄的名头施药,可这城里的人有多少认得姓任的,还不都把恩德记在他身上了?徐先生,你说是不是?”   这位徐先生是他入京之后才结识的,才四十出头就有了武师修为,而且能谋善断,胸怀大志。只是初遇时这位先生似乎有些落魄,寓居客栈中整日独自买醉。后来他请这位武师喝了顿酒,谈了谈天下大计和他的抱负,徐先生就被他的壮志和才德倾倒,主动投奔他门下给他做了谋主。   想起当初在关山下花费的工夫财物,他都为自己不值——徐继算什么,他的徐先生也姓徐!而且徐先生是武师小周天境界,足足碾压那小子一个大境界!徐先生出身也好,蜀中名门子弟,一口益州话软绵绵的,比所谓的中原雅音还好听!而且徐先生惠眼识英材,一看就看出自己将来不只是一城之主的格局,以武师身份主动投奔,眼力价儿都比他高多了!   要不是徐先生劝他看在郑大宗师的面子上盯住了徐继,他才看不上这样毛都没长全的小子呢!   **********************************   秋收过后,就是仙朝另一批官吏探索西域小秘境的日子了。任卿既然要随队过去,这个师弟就不能再留在太学院里,可是要交给一心想把徐绍庭弄成自家女婿的崔远,他又有种送羊入虎口的感觉,只得写信回家,请父亲送一名得力的管事和几个护卫来替他照顾孩子。   临行之前,任卿就把家里仆婢和侍卫都召集到一起,握着徐绍庭的手站在阶上,神色威严地宣布:“我这次受王命出行,到明年才能回来,家里的事务都付予绍庭。他与我兄弟敌体,所下达的命令也就是我的命令,若有人抗命不肯遵从,或是欺他这个主人年幼……”   他回望徐绍庭,平淡又郑重地说道:“你随意处置,驱逐也可、打杀也可,不必在乎他在荥阳主宅是什么地位。”   满庭下人都战战兢兢地看着徐绍庭,这个从没离开过师兄的少年却一眼也没落到他们身上,只是乖顺地对任卿说道:“那么多想考太学的人都是独自进京的,我住在任家的别苑里,闲来出行还有陆遥师弟作伴,怎么会出事?师兄不必担心我,在秘境里要小心保重自身,别让我担心才是。”   被小孩子担心了。   啧,这种感觉……倒还不错。任卿也知道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徐绍庭是这个世界的主角,身负大气运,就是他自己出了事,他也不会轻易出事的。   这么想着,他就安心地收拾好行李,登上了仙帝派人驾来的白鹿车。这种鹿身上并无肉翅,而能踏云御风而行,驾车极为平稳,只是速度慢了些,舒适度却比任家的狁狻车强得多,驱到最高速也不会让人头晕恶心。   徐绍庭在后头追着送了他半条街,随着鹿车升空疾驰,终于被甩下,混在长安街头熙攘的人群里,再也分辨不出来。   车上内侍看他一直回望后方,忍不住劝道:“郎君这趟是陪贵人出行,身边有的是好手,绝不会出问题的。几个月之后自然就能回家,不必如此眷恋不舍。”   任卿点了点头,安静地垂手坐在位子上。车驾飞出长安,便看到空中飞车已聚成了方阵,阵中都是和他一模一样的白鹿车,当中围着一只比这车子大了三四倍的巨形白鹄,背上驮着顶形状精巧如宫殿的华美多檐轿,不问可知正是白明月的坐骑。   若是由得他选,这一趟真是宁可不去也不愿陪着仇人同行。   可惜此事不由他做主,坐上这辆车就像是进了监牢一样,车中有人监视、车队飞行又日夜不辍,想要摆脱内侍独处一会儿都不可能。直飞到西域那座秘境入口处,车队才停下来休整,并将车中所载的侍从都留在外头,护卫则五人并入一车,将原本浩浩荡荡的车队精减到只有五辆,唯有白明月还是乘着那头引人注目的巨大白鹄。   任卿也随众人下车,在车队间漫步着松散身体。走不多一会儿,换车造成的混乱便渐渐停下,一名内侍到面前拦住了他:“皇女有命,令郎君落车之后就去谒见。”   相隔数月才能见一面,在他看来已经太过频繁,在白明月看来却实在是隔得太久了。任卿踏进轿子之后,便看到这位皇子素颜男装,毫不掩饰本来身份,大喇喇地坐在当中的位子上,挑着一双媚眼看他。   那双眼里的狠意如今已经收敛无踪,看起来温柔多情,任是再心如钢铁的人,叫他看上一眼也会化成铁水。即便不化妆,他的容姿也不逊于后宫那些盛妆美人,难怪十几年来都没人发觉他是男子——就连他自己,也是听了他自陈身世才敢相信这点。   任卿深施一礼,站在原地问道:“不知公主何事召见?”   “无事便不能召见么?你是我未来的驸马,陪侍在我身边又有谁敢说话?”他含笑抬臂,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玉石雕刻成一般纤美的手指向里勾了勾:“卿还不坐到我身边来?”   任卿就像是瞎了一样,对那只完美的手无动于衷,反而低下头答道:“公主清誉怎能容人玷污,外臣不敢留在公主鸾轿子里,请恕我告退了。”   他的礼仪无可挑剔,出门时也是保持着躬身的姿态步步后退,可背后的轿门已被两名侍女堵住了,十分强硬地抵住他的背说道:“请郎君不要为难我们,还是留在轿中陪侍娘子吧。”   眨眼之间,白明月就已到了他面前,托着他的手拽到自己身边,嘴角噙着得意的笑容:“任郎上次握着我的手不肯放时可没有这么小心,现在轿里也都是我的人,实在不必害怕。我也不要你做什么,只要坐下来陪我说说话,给我作两句诗就好。”   ……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时机,他还想着什么时候用脑残光环合适呢!   任卿直起身来,深深看了白明月一眼,含着几分愉快、几分期待答应了下来:“既然如此,我就给公主讲个故事吧。”   送他前来的内侍早已退了出去,脚下微微有些晃动,窗外的景致也开始变化,换成了一片无垠碧空,和影影绰绰跟在后头的鹿车。车轿已经飞入空中,哪怕他想离开这里也离不开,只能乘着这座鹄轿飞到白明月愿意放他下去为止了。   好在这时间不会太长。他跪坐在下首的蜀锦彩茵上,脑中略一转,就编了个故事:“从前楚襄王为太子时,曾在齐国做人质,怀王死后,他想归国继承王位,齐王却扣住不让他归国,并说:‘给我东地五百里,我才放你回去,否则就不放你回归’。”   白明月坐在他身旁听着这个早已烂熟于心的故事,心思当然不在齐楚之争,而在讲故事的这人身上。短短数月不见,任卿的气质更显温柔敦厚,就算是刚刚托词要离开时,也少了几分从前的疏离冷淡,就好像一块刚刚出土、还能看得出棱角的美石被打磨成了温润光滑的玉壁,让人越发想捧在手中把玩。   他斜斜倚在几上,眼波如水地流到任卿身上,嗓音没有刻意压紧,流露出了几分少年该有的质感:“这故事很好,我明白卿的意思了——方才你说要告辞时,是不是就等我开出条件,要你留下……嗯,能有什么东西换得了你这个人呢?不如你这几天就留在我的轿上,不然我就把你带回玉京,不许你回太学了。”   任卿只当没听到这话,抬起头,直盯着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忽然勾了勾唇角,说道:“襄王答应割地之后,又与秦国结盟,使秦将陈兵齐国西境,对齐王说了一句话,便让齐王恐惧后悔威胁襄王。公主想不想知道这句话是什么?”   他在白明月面前一向板着脸,此时乍然一笑,竟照得车厢里也明亮了几分。白明月愣愣地看着他,只听他嘴里吐出一  句:“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故此秦军要伐不义,保全楚王。”   那句话一说出来,系统的声音就在任卿脑海中冷冷响起:“圣母光环成功使用,扣除五十点圣母值。”   任卿唇边的笑容渐渐漾开,平生头一次觉出这圣母系统的好处,甚至破例允许引导者开口说话。他的腰背挺得笔直,满心期许地看着白明月,等着他像陆遥那样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的罪过。   谁知等了半天,白明月那双诡艳的眼里也全无流泪的迹象,反而绽放如明亮的光彩,似笑非笑地起了身,像条艳丽至极的毒蛇般向他缠来。   “无理取闹……这个词用得好,有意思。我今天就要无理取闹,将卿扣在身边,又有谁会充当秦国将你救出我这座轿子呢?”   不对,他的反应怎么是这样的,这跟之前说的不一样!   任卿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右手脉门就被白明月扣住,身边凑上了一具算不上太温软,却纤瘦如女子的身躯:“卿这故事讲得没什么意思,但若你讲故事时能这样笑出来,就多讲几个,我愿意听下去。”   任卿哪还有心思讲什么故事,连声问引导者:“为什么白明月没像陆遥那样痛哭悔罪?”   引导者懒洋洋地回道:“因为等级差异太大。之前不是说了吗,对方等级比你高,脑残光环是有闪避机率的。”   “他哪儿比我高!”任卿仔仔细细、从头到底地把白明月看了一遍,怎么看怎么是武士初阶。就凭他一眼就能看出白明月境界,动手时也能感到他真气比自己薄这一点看来,对方绝不可能像之前引导者说过的那样,是比他境界高得多的大高手。这简直不应该……   “他是主角受,你虽然能兑换临时版脑残光环,可你已经不是主角攻了。你只是个炮灰而已。”   这句话像巨槌一样砸碎了任卿所有的期待,也砸得他心灰意冷。他甚至没心思阻止引导者更多的废话,紧紧捏着白明月环上自己肩头的那只手。   他用的力道极大,连自己的指尖都压扁了,白明月却还是毫无感觉,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那具清瘦紧趁的身体比寻常女子重得多,胸前似乎不知用什么东西垫过,有种诡异的柔软感,不过他两生加在一起也没碰过女子胸膛,不知那感觉像不像真的女人。反正不管是真是假,这个人在他心里都已经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磨,怎么也不会对这投怀送抱有什么感觉。   ——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把人推出去。一只柔荑般的纤手抚上他脸庞时,他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按住白明月的肩膀,用力往外推了一下。然而他发力起身的同时,脚下柔软平坦的鹄背忽然狠狠摇动了一下,向一侧栽了下去!   这一下摇动之后,空中便充塞着白鹄凄厉的鸣叫声,轿子左右摇动,里面所有的人都站立不稳,滚成了一团。任卿拼命稳住下盘,将自己固定在轿壁上,正要推开不知何时滚进怀里的假公主,问问门口的侍女到底出了什么事,眼前忽地闪过一道冷光。   那是精钢的光芒,不容错认。他下意识骈指如剑,划出一道剑风挡开了那道流光,而后便听到闻利刃入肉的钝声,一道血线便浇向他面前。他略偏了偏头避开血线,就正面对上了白明月杀气犹存,却越发艳丽夺人的面庞。   他低沉笑着,像是已不打算再遮掩自己的嗓音:“我就知道,任郎虽然态度冷淡了些,人却比那些当面讨好我,背地就去向羊氏摇尾乞怜的奴婢和官员都靠得住,遇到危险时总是会护住我的。”   第38章   徐绍庭是个好孩子,或者说,他愿意做个好孩子。在任卿看得到的地方,他可以是世界上最乖巧能干的好师弟,只有在师兄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他才会放纵自己显露出师兄没期待过的模样。   比如说在大街上遇到一个确实很熟,但完全谈不上有好感的人时。   当时他刚看望过病人,从保和堂出来不多远,人群中忽然撞出一个穿着破烂褐衣的男子,一头撞到他身上,然后一语不发地转头就跑。那人转身时,他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腰间被人扽了一把——他腰间系着师兄亲手送的玉佩,无论遇到什么意外情况,都会首先注意一下那里。   而现在腰间坠着玉佩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师兄与伯母送的两枚玉佩都已不见了。   从前在关山时他和师兄专注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别说是偷东西,就连打架的武人们后来见到他们都要主动停手。进京之后虽没再亮过功夫,可是这条街上的人都敬他施医赠药的义举,更不会有人不长眼地偷到他身上。   这辈子头一次被人偷东西,感觉十分微妙。若不是那两枚玉佩太过贵重,他都可以当作施舍那个偷儿,不去计较了。   可是师兄和伯(岳)母送的东西又怎么能落到旁人手里呢?徐绍庭为难地长长叹息,五指却毫不犹豫地探了出去,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深深扣进那偷儿手背里,一抖手把他拉回自己怀中,左手如闪电般摸过那人全身,从他怀里摸出了自己的玉佩。   惨叫声此时才刚刚响起,那人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恨恨看着他,似乎要动手,却不知为什么强忍了下来,目光在人群里搜索了一圈,抱着手闪电般撤身飞出了人群。   徐绍庭也环顾四周,目光对上了一名眼熟的武人,慢慢勾起一丝冷笑:“阁下方才看得还满意么?现在还不出手,是因为同伙失手,打算撇清关系,还是想再盯我一段时间?”   那人被他盯得倒退几步,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是个真正的老实人,老实人到了该说谎话的时候,最容易因为编不出来而慌乱。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顿时都觉着自己明白了,在两人身边散成一个圈子,等着看他们如何解决。更有血勇一点的,则已悄悄盯上了那人,打算帮徐绍庭拉拉偏手——一个二三十岁的武人,伙同小偷为难个才十几岁的少年,任谁也看得出来哪方是正哪方是邪。   那人支支吾吾,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就在他急得想跑的时候,背后终于有人一把推开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朗声长笑道:“徐郎君错怪我这手下了,他是看在当初相识的情份上,想帮你抓住那个偷儿。只不过方才你那一手施得太过精妙,让他看入神了,不知该做作反应才好。”   那人走到徐绍庭面前,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抬手去拍他的肩膀,还要在他冷淡如霜的目光注视下,艰难的保持住豪气的笑容:“我倾慕徐郎已久,只是当初令师兄管得太严,不愿让你和我有来往,故而始终不得亲近。今日难得有缘相会,又没人拘束你,便由我做东,请你尝尝京师的美酒佳……”   他压低声音,凑到他面前补充道:“佳人。”   一炷香之后,他们就从街上转到了城东最大的酒楼上,上楼陈列着一排来趁食的歌伎,各个都是云鬓花颜,轻裾摇曳随风,瞻望之有若神仙。罗严要了一间最大的雅间请徐绍庭饮酒,更挑了四五名美伎服侍他,自己志得意满地端着酒杯,欣赏他被那些女人围绕时全身僵硬的样子。   难为这小子,跟他师兄抢了这么久的女人,到现在还像个没开荤的雏儿呢。罗严莫名得意起来,举杯劝徐绍庭:“难得与吾弟相遇,今天一定要给愚兄面子,咱们不醉不归!”   他认识了徐绍庭这么多年,从前每次见面都是在对方面前被他师兄狠狠拍下山崖,几乎是头一次这样以平视近乎俯视的姿态看着对方。就凭这点好处,再普通的酒喝在口中也变得像陈年美酒一样香醇了,更何况这回他请的本就是孤山灵泉配上殷墟灵麦酿成的极品灵酒,连宗师都可以醉倒的,更让人舍不得停口。   罗严很快就有了酒意,交谈之间忍不住就说了句实话:“为了请你这顿饭,足足花了我五十两金子。那个人让你抓伤了,回来要钱时肯定又得多给点补偿……亏得你今天来喝酒了,不然我还得多花……”   他掰着指头算自己花了多少钱,徐绍庭慢慢饮着灵酒,颇有几分同情的意思看着他:“你花了这么多钱来找我,肯定是有正经事要说,不是来报帐的吧?我手头虽不富裕,五十两倒也拿得出来,再多一点也可以先从师兄家借来,只当是日行一善,看在你是熟人的面上多施舍些。”   他说话这样刻薄,罗严若是清醒的时候,早就该气得跳起来了,可现在酒意上头,他却只是咧开嘴,不屑地笑了笑:“你都这么大了,还要事事都跟在你那个小白脸师兄身后吗?男子汉大丈夫不能独立于世,张口就我师兄我师兄的,你不嫌丢人吗?你也是大宗师的外甥,听说还出身世家,怎么就不能有点出息,自己建功立业,让那个小白脸巴巴儿地追着管你叫师兄?”   他说那句“小白脸”时,徐绍庭已经想和他翻脸了。但听到最后一句,他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任卿眼中含着敬慕之意喊他师兄的模样,虽是自己幻想中的景象,也叫得他骨头都轻了几两,喃喃自语道:“这样倒也好……”   罗严的耳朵里还没灌满酒,当然把这句话听得真真切切地。他顿时觉着自己有了刘皇叔的本事,三言两语便能说动这个少年,对自己纳头就拜。   他忍不住呵呵大笑,想拍徐绍庭的肩膀,却被他避让了过去。不过这也不影响他的兴致,大笑着将手掌拍在了桌子上,继续劝道:“不错!你自己投个名主,立下不世功业,岂不比让人家养成只拔了牙齿爪子的猫儿强?我看你比你师兄强得多,可做了这么多事,见了这么多人,人家都只认得姓任的,恐怕还把你当个长随呢。我现在虽然不如任家,但有徐先生相助,过个几年,你看我还把他放在眼里么!”   徐绍庭脑海中缠绕总着一声缥缈缠绵的“师兄”,翻来调去地想着如何让此事成真,倒也顾不上找罗严的茬了。他蓦然起身,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拍,打断了那醉鬼滔滔不绝的癔语,含着不易查觉的愉快说道:“今天的酒就喝到这儿吧,我还有些事要做,不能久留。来日方长,罗君有什么计划,等进入太学之后还可以再与我说。”   若罗严能进得太学,还算是有点与他来往的资格,若是连太学都进不了……这等蠢物还是远着些吧。   他步履轻快地离开了酒楼,神色清醒,没有半分酒意。但他所行的方向并不是任家那座别院,而是更靠城外些的一座稍小的宅邸——正是那位拳经博士崔远的家。   任卿离开之后,这位博士曾派了一位武功在炼骨圆满境界,还十分年幼美貌的侄女代自己上门问候了徐绍庭一回。那位师妹不仅登堂入室,还悄悄地在他家里留了一条熏着上好安南香的绣帕,帕子上一枝桃花静静缀在角落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余归,宜其室家。   如此明示,徐绍庭若是看不出来,也就成了瞎子了。但若要他配合对方的打算,等师兄回来不经意地发现这么条帕子,知道还有个少女对他芳心暗许……他更是做不到。所以他递了拜帖,约好今日登门拜见崔远,打算装作什么也不明白,把帕子当面还回来。   进门之后,他就受到了隆重到令人心惊的招待。崔远亲自把他拉到堂上,叫人上了最好的阳羡茶汤,小心翼翼地问他家里的情形,和任家的关系如何。堂上染着天子游春的夹缬屏风后隐隐传来呼吸声和低笑声,他都听得清楚,却故意装作不知,朗声答道:“我从小由师兄带大,哪里不知道他家的事呢?任伯母夫妇待我极好,舅父在我们下山时就把我托付给了任家……”   他绕来绕去,就是不提自己到底想不想娶亲,看没看上那天登门去看望他的少女,崔远实在听不下去了,厚着脸皮主动开口:“婚姻大事固然是父母做主,但在异乡先娶了妻再禀告父母也不是没有的……”   徐绍庭心思一动,起身向他深深致了一礼:“其实这些事我师兄便可做一半儿的主,伯父伯母倒未必会多管。老师与其问我,不如带我直接去问师兄,到时候公主也知道了此事,当面同意……这不是比什么都保险么?”   哪个公主能许驸马没成亲就纳妾的?这位皇长女要是那样贤淑的人,师兄怎么会提起她就没个好脸色?   他现在倒不急着还手帕了,只想看看这位崔博士听到公主大名是什么反应。他的反应倒是出了徐绍庭的意料,但却比简简单单地断了许嫁念头更叫他高兴——崔博士居然抚掌笑道:“也好,我就向太常寺上表,申请同他们一道去秘境开拓,顺路当面问问任郎不就成了?我看你们兄弟情深……”   他想说“任郎自己和公主朝夕相处,怎么能忍心叫你形单影只,无人嘘寒问暖”,可是还未说完,徐绍庭就长跪在他面前,一揖到地:“我愿与老师同去,当面和师兄、公主分说此事!”   屏风后传来细细的抽气声和敲击夹缬的细微声响。崔博士安抚了他几句便退席出去,再回来时已是满面笑容,左眼下三颗泪痣都似明亮饱满了许多,慨然答道:“我随行还能带上几名护卫,徐郎若不弃,不妨去见见世面。反正之前已经有几批侍卫探过路,公主他们走的定然是那趟最安全的路线。”   **********************************   他们师徒远在长安,顶多了想到任卿与白明月两人在秘境中如何朝朝暮暮,却没想到他们能遇到伏击,一步步沦陷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   那头白鹄最初开始哀鸣颤动时,白明月还有余裕死死抱着任卿,倚在他身上回望车里的宫女内侍。那些人都战战惶惶地伏在地毯上,杀手的血漫过众人脸前,他们却连头也不敢抬,生怕公主手中那枚银闪闪的宝剑会落到自己头上。   白明月把玩着精巧的细剑,斜倚在任卿肩头,修长妩媚的双眼里含着令人不敢逼视的森然杀气。但这目光从地上的死人和奴婢身上移向任卿脸上,就迅速换成了嫣然巧笑:“这群杀手早在宫里就已经盯上我了,我怕他们等得不耐烦,就特地请旨出来一趟,好让他们有机会下手。想来是他们背后的人有吩咐,让他们不许在外头动手,所以他们按捺到进了这秘境,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剑身在他指间摇晃,像是普通小女孩在玩着玩具,但他每晃这么一下,就会有一道剑光闪过,收割一名宫人的性命。惨呼声此起彼伏,任卿实在看不下眼,抬手抓住了他的剑身,白明月便也不再使力,反而就这么偎在他怀里笑道:“我跟你打个赌,这群人我要是一一杀过来,五个之内就能找出另一名刺客,你信不信?”   任卿仍旧抓着他的剑,嫌恶之色却渐渐被沉重取代:“点破他们的气海,废了他们的功体不也就够了?外面还有敌人袭击,你在这里杀人也阻止不了外头的人攻击这头白鹄。”   白明月神色温柔到了缠绵的地步,点头应道:“卿既然不愿杀人,我就为你饶了这些奴婢的性命。不过你放一个人,也得赔我一个人,要放了这一轿人的性命,将来就给我生这么多孩子可好?”   你一个男人生得出什么,少在我面前装了!   任卿骈指如剑,弹出一缕指风打向面前内侍的膻中气海。宫女内侍都是不许习武的,废了气海也不碍以后做事,白明月喝令众人都跪直了不许反抗,阴恻恻地笑倚在任卿肩头看他伤人。剑风打向最左手一名宫女时,轿内杀意忽然沸腾起来,那名宫女与另一名内侍忽然暴起,其中一人手里捏着爆烈符,扑下来时手中已闪过一道火苗,将灵符点着了一角。   任卿猛地推开白明月,像金雕一样凶猛地扑上去,一手弹出指风戳向宫女膻中大穴,另一只手毫无畏惧地拿住了正在燃烧的灵符。火苗在符纸被他团成圆球捏在手里时就失了温,爆烈的灵气也被消化成了普通空气,一场爆炸就此化归无形。   任卿落地之后再回首,便发现地面已是一片血海,无论是刺客还是无辜内侍宫女都被白明月杀了个干净。而这个杀人者脸上扬着纯洁清朗的笑容,向他努了努嘴唇:“我说得如何?这群奴婢里伏了杀手吧?”   他看得出任卿神色不豫,却不怎么怕他生气,反而媚眼如丝地瞟了他一眼,邀功似地笑道:“我也是怕你将来给我生不了我那么多孩子,现在将那些没用的人都杀了,你就只需赔我你自己一个人了,不好么?”   跟这个人说话,简直还不如听引导者废话。他痛苦地想了想,刚才终于沉默了一会儿的引导者又不满地聒噪起来:“谁说废话了,难道不是你先问我脑残光环的事,我才给你解释一下吗?还有我早就想说你了,徐绍庭跟白明月才是主角,他们俩是渣攻贱受的组合,你就一个炮灰攻,别老弄得自己这么有存在感好不好?好好的渣攻都让你养成圣母了,你考虑过我们这些测试维护人员的感受么!”   任卿还指着他的声音化解一下和白明月说话的憋闷感,也就充耳不闻地任他唠叨着,一剑割开轿帘,踢开门跳到了白鹄身上。外面的情形比车子里还要坏些,白鹄的身子是向着一片阴森森的从林撞过去的,极目远眺也已经看不见他们来时所行的那条玉石仙路了。后面倒还跟着两辆白鹿车,但坐在车辕上的已不是车夫而是武士护卫,看着衣服也不大整齐,可以想见那些刺客不只对鸾驾动了手。   白明月握着细剑出来,看着那两辆已不如出门时整齐的鹿车,冷笑一声:“她果然把能安排的地方都安排上了杀手。幸好进来之前我让人把护卫打散了分乘鹿车,那些刺客要向我动手前,也难免要挨上我的人一剑。”   任卿想问他既然早知道了刺客的身份,怎么提前预防,还让自己落到了这种地步。可想到白明月的年纪身份,想到刺客背后主使者,他便把这问题咽了回去,默默地执剑守护在他身边。   他是不喜欢白明月,甚至在重生之初恨不得杀了他泄愤,可多少年过去,他的不甘和恨意已被和前世完全不同的世界消磨掉了不少,再也做不出刺杀皇族的事。哪怕白明月是个反贼,他也是庄帝亲子,末帝之兄,有权赐死他的只能是皇帝而不是他这个臣子——也不会是中宫皇后。   不管是为了庄帝的旨意还是皇室威严,在这个秘境当中,他的使命就是保护住白明月。   第39章   天色渐晚,羽林卫们在栖身的山洞外生起篝火,将白天打来的妖兽蜚鹿肉和野雉肉收拾干净,烤到油脂滴入火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和焦香味时,才割下最精细柔嫩的部分,用瓷盘托着送去给白明月。   自从他乘坐的白鹄受伤逃进了这片森林里,他们就像是被什么阵法迷住,再绕也绕不回进来的那条路。所幸带来的侍卫众多,其中为首的校尉孙安国还是武师中阶的高手,应付那些来捕食的魔兽之余,还能有余力捕食一些低阶妖兽食用。   哪怕陷入这种地方,白明月也有办法过得像在京里一样舒服。他坐的是铺在白鹄轿里的缂丝地毯,上面推了许多软枕和坐垫,可坐可倚,身周设着三丈紫罗步障,遮住了周围吹来的森寒凉风。虽没有宫人内侍服侍,可那些护卫大多也是官宦子弟出身,英俊风雅、又体贴又能干,只消他咳嗽一声,都肯争着替他做下仆的工作。   唯一令人不满的就是,他的未来驸马总不肯像别人一样守在他身边,反而找了不少借口远远离开他。也不知他在避什么嫌,以他们二人的身份和关系,这群羽林卫谁敢有不长眼地多说多想?   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野雉菌子汤,一汤匙一汤匙地慢慢舀着,直舀到清汤见了底,任卿也没进来陪他用膳。他翠羽般的长眉皱起来,掀开步障环顾四周,压细声线叫着任卿的名字。   正在用餐的羽林卫纷纷放下餐盘,擦去嘴角和手指上的油渍,凑到近前巴结。这其中却还是没有他想见的人,白明月长眉一挑,问道:“任郎为何不在?”   孙安国自以为看透了他们小儿女的心思,呵呵笑道:“任郎君说想看看溪水源头在哪儿,顺着溪流往上寻路去了,约么等月亮上来,他也就该回来了。”   论起对森林的了解,还真没人比得上在关山住了十年的任卿。这些日子无论是寻路还是找食物、水源,都要指着他在前头指引,若非如此,白明月倒恨不得把他留在自己身边朝夕陪伴——他对这些侍卫也不怎么信任,唯一愿意倚靠的就只有这一个。   而且任卿总要拒他于千里之外,被他摸一下就像是受了惊吓,却又要强忍着做出一副淡定姿态的模样真是让人忍不住想多逗弄逗弄他。想到前些日子把他撩拨得紧咬着嘴唇、浑身都有些颤抖,却又不舍得推开自己的模样,白明月的神色才像拨云见月般重新明朗起来,捻了捻左耳上鲜红的珊瑚耳坠。   茫茫荒原的景象在他眼前展开,赫然已不是这片围困了他们许久的森林。白明月心跳得厉害,果断地将全身灵气都输入进去,眼前的画面果然又有变化,竟似有一座城池立于不远处,而城门口模模糊糊的,像是有人在晃动。   他们终于要走出这片阴森的树林,回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了?他心里一阵激动,也无暇理会任卿发现了人为何不回来告诉他们,压细嗓音喝道:“立刻收拾东西!任卿已经找到了森林出口,还有一座有人居住的城池,我们这就过去!”   他穿着窄袖胡服,英姿飒爽,年轻的羽林卫们歆羡地看着他,都恨不得自己能挤了任卿的位置,当上这个驸马。他却浑不把这些爱慕的眼光当一回事,解下一头拉车的白鹿,一骑当先,引领众人往任卿发现的那座巨城方向飞去。   此时月亮刚刚升上来,柔和的白光洒满了森林顶部,正好替他们照路。众人都受够了露宿野外的清苦,听说能找到人烟,驾车的速度比逃命时还要快了几分,跟着白明月一路疾驰,终于在森林外缘见到了正要返回的任卿。   数里之外,就是一座高大肃穆,比长安还要恢弘的巨型城池。   白明月展颜一笑,容色比月光更加明丽,按着白鹿降落云端,飞驰到任卿面前时,便一俯身将他拉到了鹿背上,从背后抱住他,直奔城门。   任卿拉住缰绳,回头喝道:“不要进城!我刚才看到这座城里有人活动,我看着不是朝中派过去的人,却像普通百姓。可这仙人遗府中怎么会有人在,怕不又是一座迷阵……”   话未说完,那辆载着羽林卫的车子就已经冲向城门,眨眼间便闯了进去。城门口还有两名守卫在,却对那辆鹿车视若无睹,像是有些困倦了,拿枪顶着自己的肩头,倚在城上打盹儿。   白明月笑道:“都到了城边上再让他们不要进去,就像是罗带轻解、玉体横陈的时候再喊不要,谁会听你的呢?反正我到了那时候,是决计不会做出这种败兴的事。”   “无……”任卿简直想骂他无耻,可又不愿暴露自己已经知道他身份的事,只好把后头那个字咽下去,硬生生改成:“论如何,这话也有些不像样,公主天之骄女,怎能这样说。”   白明月反而长笑起来,笑声低哑动人,喉咙里像长出小钩子一样搅动着人心:“父皇纳第一个美人时也不过是我这般年纪,难不成你以为我养在宫中,和外头那些不经事的小娘子一样什么都不懂么?”   他紧紧贴伏在任卿身上,胸前软绵绵的东西似乎比上次又垫少了些,双手也不安份地动着,手指从任卿胸前轻轻划下去,落到接近鹿背的地方时却忽然用力勾起,在那片平坦的腹地上划了个圈儿。趁任卿的身体僵硬地绷起来时,他便猛地一拉缰绳,驾着白鹿直入城中。   出人意料的是,这座城的确就像个普通的城池。   城中灯火不禁,并不像那座森林一样鬼气森森,反而十分热闹,街上还有士女游玩,民居、客栈都是灯火通明。客栈老板似乎并不觉着多了这么几个外乡人有什么其怪,极热情地招呼他们,问他们需不需要酒菜之类。众人在森林里露宿了十几天,什么心思都动不起来了,连饭也懒得吃,进房之后就扎进松柔温暖的床铺里,各各睡了个昏天黑地。   转天日上三竿,任卿才清醒过来。其他人起得比他还晚,房门都紧紧闭着,他就先下楼去点了吃食,坐在大堂里等众人下来。   传菜的人来时,他就摸出一枚灵珠塞到对方手里,含笑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么一座大城?你们就一直生活在这城里吗,可见过外头是什么样的……”   传菜人满面含笑,却答非所问,只是一道道地介绍这些菜品,递过去的灵珠也推回来放在桌上,仿佛没什么兴趣。任卿细看他身上也有灵气氤氲,只是看不出修为高低,应当是在自己之上,只当他看不上区区一枚灵珠,于是又摸出两枚灵璧递过去,诚恳地说道:“晚辈并非想打探城中*,只是误入此地,想求前辈指点离开的路径。”   那人不接灵璧,脸上又全无怒意,只是笑着解说这些菜的来历。这情形实在太诡异,任卿顿时咬住嘴唇不敢再说话,将真气运上双眼,往周围看去。   店中的客人们都在吃喝说话,看起来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可仔细看来,他们的境界也都像这个传菜者一样高于自己,整间客栈中连一个普通人都没有,这本身就够可疑的了。哪怕是长安那种贵人云集的地方,客栈的小厮也用不起最低级的炼骨期武者,而此地所有人境界都在武士之上,连一个普通人都没有,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也不敢再和那名传菜人说话,站起身来道辞:“在下还有些事要先行一步,不敢劳阁下再做指点了。”   他起身之后,传菜者就闭了嘴转身回后厨去,并不多注意他,也不在意桌上堆的灵珠灵璧。任卿也无心收回那些东西,起身便往客栈外走去。外头阳光明丽、空气温暖干燥,和那座充满妖兽的森林不可同日而语;街上的人流也还算得稠密,往来之人无论是小贩还是富贵公子都打扮得十分新鲜整齐,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街头还有儿童嬉戏打闹,恰巧一个孩子被追得急了,正巧撞到他腿上,磕出一声闷响。他的身体是经多年锻炼的,肌肉坚硬如铁,这一下怕是要把孩子撞着个好歹。   任卿连忙伸手去扶,正打算要道歉,可那孩子抬起头来仍是一脸笑容,浑不似撞着了的,脚下仍旧蹦蹦跳跳地。任卿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罩了圣母光环,根本就不可能真的伤到人,苦笑着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问了一句:“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玩。叔叔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虽然已经亲自尝试过,知道了圣母光环到底有多没用,但引导者只说过白明月可以闪避,也没说一定不能成功,多试几次大约也没坏处……就是不为这个,他做善事也成了习惯了,便去路边小贩处买了几块糖,回头分发给那些孩子。   可他将糖递过去时,那孩子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仍旧蹦跳着和伙伴玩耍。其他孩子也是一样——他们会围着卖饴糖的摊子看,却没有一个人看向任卿手里的糖。   简直像是看不到有他这个人似的。   这念头在任卿脑中一闪而逝,又被他强压了下去——传菜的人和卖饴糖的小贩明明能看到他,还能和他说话,只是有些自说自话,不管他问的是什么……这岂不也是一种古怪?   他们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对和他们所做之事无关的人视而不见,对和他们本行之外的话听而不闻。   任卿越想越是心惊,连忙提起真气,顺着昨晚来时的路往外走。他们选的客栈倒是也离着城门不远,快步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看到了大敞着的城门,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加快速度闯了出去。   然而踏出这一步之后,眼前的世界骤然黑暗,像是从白天忽然进入了夜晚。适应了黑暗之后,他才发现,城外并不是他们来时那片荒野,也没有森林和徘徊其间的妖兽,而是一片寂静苍凉的城墙和屋宇,像乌云一样沉沉地压下来。   他想要退回那座至少是明亮的、有人来往的城池,却有一个声音在心底不停催促他往前走。任卿的目光牢牢地粘在那片黑沉沉的天上,身体不由自主地步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要把青石地板踏穿。   他的步伐越来越沉重,每走一步力气就消散一分,到后来就有种已经走了数万里的错觉,可看两边建筑的模样,却仍是在那条大街上。层层叠叠的房屋在他眼前分开,露出当中一片寂静广场,和矗立在广场正当中,高可达数十丈的巨大浑天仪。   那天拿到碎片时,脑海中浮现的场景竟然出现在了现实中。   任卿忽然觉着手中一阵滚烫,却是不知什么时候,那枚装着碎片的盒子已经被他拿到了手中。坚硬的玉盒不知何时开始融化,露出当中正不断摇动,发出极高热度的黑色碎片。   他这一烫倒是回过神来,转身便往回跑去。方才不断流逝的力量倒像是重回到他体内,运转起真气来也是轻松自如,一掠便是*丈出去。   可他飞纵之间,这条街也似跟着他延长了,原本在街巷两侧的房子像是活物一样向当中合拢,由里到外层层关住这片天地。任卿几乎撞上两座合在一起的房屋,亏得及时退回来,才没把高挺的鼻子直接拍扁。他倒退几步,想从另一条巷子离开,那片房子竟也在他进去之前挤成了一步,仿佛不把他逼回那片广场就不死心。   手掌上的灼热感再度提醒了任卿,他又返身往城中跑去,到了广场边缘便打开玉盒,取出碎片狠狠地向浑天仪扔去。   这是仙人之物,本就不该由凡人持有,他还了回去,这座城就不会再困住他了吧?   这一掷有千钧之力,碎片狠狠砸到浑天仪上,发出非金非玉的脆响,而后整座浑天仪上竟泛起一层淡淡金光,缓缓陷入了地面。可周围的建筑并没恢复到他进来时那般模样,而是不停地向中央逼来。流金的浑天仪消失在了地平线上,任卿却被逼进了那片方寸之地,连天空也似低垂下来。整座巨城似乎挤在了一块儿,城中的灵气像蛋黄一样粘稠地包裹着他,将他压在最核心处,全然动弹不得。   但他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和存身的这片城市在缓缓转动,身周灵气发生着极小幅的变化,时间久了即可感觉到其规律,有如潮汐一般。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偶尔会闪过点点柔和的光芒,像是从纯粹的黑暗转到了星空下,他渐渐失去了初进这城的恐惧感,像初生的婴儿一般安宁舒适,只是偶尔还会有一点念头在这死水般的平静下兴起。   ——他把徐绍庭一个人丢在京城里,若是回不去了,他岂不又要承受一回丧亲之痛?   任卿无法想象到,他正想着的那个人就和他站在同一片仙境中,而他没想过的那个人则躺在客栈松软舒适的大床上,做着平生最甜美的梦——梦境中的主角就是他。   白明月梦境中的任卿似乎比现在的年纪大些,也更潇洒风流,衫袖飘飘,望之犹如神仙中人。而他的态度也不像现在这样生涩和古板,看向白明月的时候眉眼含笑,情意浓得几乎要从眼中流出来,又带着几分难以查觉的紧张,似乎是担心自己的外表不够迷人,谈吐不够雅致风趣,无法给公主留下最完美的印象。   白明月仿佛像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和他说话,又好像成了梦中的自己,可以轻松愉快地和这个人交流。他甚至不避嫌地将自己在父皇死后便控制前朝后宫,恢复男子身份,登基为帝的打算告诉了任卿,在说出口之后也没有半分后悔,只是激动着、期待着对方答应扶持自己登上皇位。   可是之后的变化就让他猝不及防了。   他看到任卿脸上的情意化成了冰霜,猛然起身,用清冽如泉水的声音说了最残酷的话语——他不愿意。任卿不仅不愿意,还说白澄才是父皇嫡长子,正统的皇位继承人,还说要具表请父皇收回赐婚……   然后梦中的白明月就从怀中取了一柄匕首,猛地插进任卿胸膛,决绝地、毫无余地地,杀了他。   这不可能!不该是这样的!白明月从梦中醒来,才发觉自己已是大汗淋漓。他手掩胸口拼命地喘息着,踉踉跄跄地下了床,只随手披了件胡服在身上,就直奔旁边任卿住的房间。   第40章   没有人。   白明月撞开房门时,那房间里的空气都已经冷透了,被褥上还染着淡淡的郁金香,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能显示出有人住过的痕迹。他心跳得既快又重,心里莫明其妙地认定,昨晚那个梦并非他一个人知道,任卿一定也共享了这个梦境。   他知道了,所以他离开了。那么接下来他会去哪里?会不会……丢下他直接回长安,甚至像梦里说的那样,上玉京向父皇揭发他的身份?   不,不可能。任卿心地柔软,绝不会那样决绝地拒绝他,那只是个梦而已,怎么能当真。哪怕是真有那么一天梦境中的场景成真了,他也不可能毫不留情地杀了这个人,只要……把他关在自己身边,牢牢看住他就够了。   这么想着,白明月居然慢慢冷静下来,系好胡服,随手挽了男髻,推开窗户跳了下去。他没心思管那些羽林卫,也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这个似真似幻的怪梦,落地之后便直接到后院兽棚里解下一头白鹿,跨上去一紧缰绳,冲向客栈门外。   这一路上也不知冲撞了多少行人,亏得也没人和他计较,就让他这么撞出了大门。驾鹿冲到了街上,他才想起该将真力输送到珊瑚耳坠上寻人,但按着从前的法子转用耳坠时,却感应不到距离远近,也看不见任何景象,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难不成有人囚禁了任卿?又或者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自从这灵器炼成之后就没出现过这种状况。白明月再三试过,怎么也呼应不到任卿的血脉,刚刚平和下来的心渐渐揪成一团,脑中像也被那片黑暗覆盖住,什么也想不出来。他烦躁地狠狠拉住白鹿,自己旋身跳下,拉过路边一名小贩问:“你刚刚可看到过一名这么高,约么十七八岁,生相俊美、衣着华贵的少年郎君?你若说得出他往哪儿去了,我自有赏赐给你。”   那个小贩眼里像是看不见他似的,仍然满脸堆笑,吆喝着卖糕饼。白明月正是满心烦燥担忧的时候,哪里容得一个平民百姓这样戏弄自己,掐住小贩的脉门打入一道灵气,冷冷喝问:“你敢戏耍我?那么大一个活人你都看不见,还留着这双眼有什么用!”   他骈指如风,点到那小贩的脸上,在他眼角下留下一道深痕。可那小贩竟毫无反应,脸上也没流出半滴血,指尖过处如同划开软皮,底下的就如木石一般坚硬古怪。   这根本不是活人!   白明月手指倏然撒开,想要离开这古怪地方,脑中念头又一转,觉着任卿之所以失踪,肯定和这些活人般的机关傀儡有关。这傀儡实在太过逼真,绝不是人力所能制成的,或许本就是当初拥有这个小秘境的仙人做出的东西。   只有这一个小贩是傀儡,抑或这座城中根本就没有一个活人?他放开小贩,想多试几个人,看看他们是真是假。可没等他转向,被抓伤的小贩已经反手一拳砸上来,拳头上带着呼啸风声,快而狠厉地打中了他的脸庞。   白明月只来得及倒退一步,外衣上绣着的防护阵纹被拳风激发,自然挡住了这一击。那名小贩步步逼上,动作逼真自然,蕴含的力道也强悍得几乎击碎护在身周的灵气罩,压得他无法反击。好在周围来往的人流并没加入这场战斗,他们就像看不到这里出了变故一样,仍然在按着自己的节拍做着之前在做的事。   这些人果然都不像活人。白明月看明白了之后,就不再理会傀儡的纠缠,借着对方拳势退到白鹿身边,翻身跨鹿,飞到了空中。   ——任卿并不是因为知道了他的梦才失踪,而是与这些傀儡,这个秘境从前的主人有关才对。他既然不是因为怨恨自己杀了他而主动逃离的,那么也很可能是被这些傀儡吸引,到城中探查仙人遗迹了。   想到任卿不会知道这个梦,他竟感到一丝庆幸,深深吸了口气,扯着白鹿缰绳返身往城中央飞奔而去。   ***********************************   “师兄……”   徐绍庭从梦中清醒过来,耳中似乎还回荡着任卿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可环顾四周却只能见到一片茫茫草原和低矮杂乱的荆棘。   他们进入秘境之后就被困在这么一大片荒野里,地形、路径和之前在尤娘手里拿到的地图完全不符。就连崔远等人也不知该往哪走,因为之前羽林卫和太学的人都已经进入秘境探索多次,得到的地图一模一样,进来后就该是一条通往秘境中心的玉石甬道,绝不会是这片无边无际的草丛。   这种情况下,别说追寻公主的车驾,就连想找到之前驻扎在秘境中的侍卫都是千难万难。他们已经在这片荒原中走了两三天,又是用定灵针定位,又是放出鉴狐寻觅灵脉,倒是猎到了不少珍奇妖兽,绘制了几张地形图。可他们进来绘制地图是假,解决婚事才是真,别说徐绍庭想师兄想出了幻觉,就连崔远都急得嘴上起了燎泡。   今天早上这个梦一做,徐绍庭是真正呆不下去了。他把鉴狐从一位极喜爱毛绒绒野兽的博士弟子王昌被窝里挖出来,远远拎到一片狐狸叫起来也没人能听见的草丛中,摆出主人威严威胁道:“我不用你找什么灵植和宝物,你也是只狐狸,鼻子肯定比狗差不了多少,就是用闻的也得给我找出师兄的行踪来。不然我就剥了你的皮给师兄做成皮手筒,肉烤了请大伙儿吃!”   鉴狐吓得呜呜低叫,乌黑的小眼珠滴溜溜地四处打转,恨不得找个爱狐之人保护自己。可惜眼下太上饲主早就不在了,新近一直保护他的王师伯还在被窝里睡觉,唯有这个可怕的主人正虎视耽耽地盯着它,想跑都没法跑。它苦呵呵地缩成一团毛球,在徐绍庭手里小声叫着,试图劝主人理智一点:“没有,味道。闻不到,要有气息,痕迹,才能找到。”   徐绍庭咧了咧嘴,像恶鬼一样狠厉地威胁它:“那就给我快点找出这地方的出口,要是今天之内再找不到,我就剃掉你后半身的毛,让你当个秃狐狸,看还有人喜欢你没有。”   可怜的狐狸遇主不淑,在徐绍庭的逼迫下也不敢找人做主,只好低着头灰溜溜地走在荒山野地里,感受四周灵气的变化。平日里这狐狸寻一会儿路就要歇上半天,还得赖在人怀里打几圈滚,讨些肉干来吃;今天有了剃成秃狐狸的威胁,便是一息也不敢浪费,绕着草场上的灵脉拼力奔跑,终于赶在被剃毛之前将这一行人带到了两片灵气的分界线上。   众人看到狐狸停驻的地方,都无法下脚再追,转而看向徐绍庭,让他问问狐狸这是什么意思。   凡人看不见灵脉,只能看到眼前白浪兼天,是一片望不到头的大湖拦在他们面前。而那只碧绿肥壮的狐狸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半身狐毛被湖水打湿,少了蓬松的毛发遮挡,露出来的肉居然也是圆滚滚肥嘟嘟的一大坨。   徐绍庭问道:“从这里就能出去吗?”   狐狸吱吱叫着,翻译成人话就是:“这片湖里的灵气和草原上完全不相接,属于另一片空间。在这片草原上晃了这么多天,唯一有区别的就是这片湖了,要是胆大就跳下去试试,不然咱们就绕着湖走,没准儿再走几天还能找到别的出口。”   众人脸上都露出畏难之色,崔远斟酌了一阵,还是做了更老成的选择:“不如绕着这湖走一阵看看,咱们都不擅长游水,更不知水下有什么妖物,若有别的路走,总比贸贸然探入险境的强。”   鉴狐感激地拼命点头,从湖水里拔起身子,噗嗤噗嗤连毛儿带水地往崔远怀里蹦去。这位老博士倒不大喜欢狐狸,随侍的弟子便乐呵呵地代他迎了上去,也不嫌鉴狐半身泥水,张开双臂就要抱它。   可怜这狐狸才跳到半空中,刚要享受王昌的拥抱,两根冷酷的手指就拎住了它颈后那层软皮,让它悬在空中。王师兄看着它拼命挣扎的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连忙替它求情:“徐贤弟莫太苛责这鉴狐,它已是尽力了,今天找不到出口也不要紧,我们这么多人,慢慢再找就是。”   徐绍庭神色忧悒,轻轻叹了口气,越发显出俊朗出色的容颜和雍容气质,看得王师兄心头摇摆,又觉着狐狸在空中吊一会儿也不能怎么样,还是让这位没进太学的小师弟舒舒心出出气的重要。   徐绍庭舒眉展开,那股忧色都化成了百折不回的坚定,拎着狐狸说道:“各位老师、各位师兄,我想带着这狐狸下去探探路,万一有造化遇到了出口,也好回来报与各位老师和师兄,免得大家再在草原上浪费时间。若是遇不着什么,我年纪轻,也不怕在水底下泡一遭,咱们也省得拿这狐狸的话当真,白白绕着水边乱走。”   崔远连忙劝道:“就是要下水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孩子,再说你从小长在关山,懂水性么?我知道你急着……”急着娶他侄女这话是不能说的,咽下这段,改口道:“我知道你急着见你师兄,可这事也不在一时半刻,公主鸾驾且要在这里消磨几个月呢。”   其他人虽然不像崔远那么盼着与他结亲,可是一路上相处下来,也对这个温柔有礼,又有眼色、会照顾人的孩子都有几分关照,自然也不愿意让他下水,纷纷好言相劝。   可若劝得回来,他也就不是徐绍庭了。他从储物玉佩里取出两张避水灵符往自己和狐狸身上一贴,断然拒绝了众人的好意:“我身上有师兄赠的避水符,足够在水下潜行三四天,请各位老师和师兄暂等我一等,只要看出水下的形势我就回来。”   不等众人再劝,他就抱住狐狸往后一倒,施展了个千斤坠的基本身法,把自己的脚牢牢贴在水底砂石中,又拍上两张敛息符和护身符,让自己的气息与湖水完全融合,听着狐狸指点,一步步向水底走去。   越往前走,环境就越暗,头顶上隔水照进来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穿不透厚厚水层,水底下能看到的光源都是细小的怪鱼,或是连鱼也算不上的东西。有时他能感到山峰般强大的灵气扑面逼来,有时完全感觉不到灵气,却有一条鱼尾不知从何处抽来,险险就要抽到他脸上。   他抽出剑来护住自身,可在这种处处危机,却连危机来处也看不到的地方,也不太敢下杀手——湖中妖灵太多,他曾在还不那么黑暗的地方见过一只巨鱼身上挂了伤口,短短几息之间就被一群姆指大的小鱼啃了个干净;湖底更是悄无声息间就发生了一场场杀戮,他踩过的松软砂地,每一寸都埋着妖兽尸骸。   狐狸进了水里就没敢再叫,一直以神识和他沟通,带他攀下一条深沟,顺着沟缘走了几个时辰,又转而向上爬去。   这湖底竟也有山丘沟壑之类的地型,和他想象中碗底的形状完全不同。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但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舍不得停下,饥渴与睡意都被忘在了脑后,若非狐狸饿得不行要吃喝,自己都想不起还有这些事要做。   换过两张避水符之后,他终于见到了鉴狐所说的灵眼。那地方实在是太过显眼,远远地就能看到一座宫殿,内中不知是以明珠还是什么照亮,数十丈内的水域都被照得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环游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灵鱼,还有一条似蛇而生着鱼鳍的怪物盘踞其上。   这里难不成就是秘境之主住过的地方?或许这里会有整个秘境的地图,甚至总控这座秘境的地方,到那时他就能直接找到师兄了!   徐绍庭心里早已扎下任卿这个执念,哪里还管得了别的?此时也不用鉴狐给他指路,就把狐狸收进玉佩里,从储物玉佩里取出几枚丹药补充体力和灵气,左手握着大把各色灵符,又手执着星陨铁长剑,小心翼翼地向水宫移动。   他这么孤身犯险,若是在平常,任卿见着了必定会狠狠斥责他一顿。可是现在做师兄的自己也正陷于危机中,无论看到何等让人紧张、担忧的景象,也只能暗暗记下来,等着回去之后再收拾这个不听话的小子。   任卿仍然陷在那片黑暗当中,周围不知是房子还是什么东西不停挤向中央,幸而身上还有圣母光环加持,双手抵住的地方就不能再伤到他。过于浓郁的灵气渐渐被压进他的毛孔中,十二条经脉寸寸打通,每个穴窍里都悬着浓郁的灵液,短短数天之间就从通经中阶升到了通经圆满。只差一朝将打通的经脉中的灵液融合成一条涓涓灵泉,便能跨过武士与武师之间那层障碍。   这种被迫提升功体、被迫晋阶的感觉也十分玄妙,若不是双手总得撑着挤过来的墙壁,感觉大概会更好一点。   待他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能吸收灵气之后,身周的情况又有了新变化——虽说他仍然被挤成一团,眼前无尽的星空上却映出一片庄严高大的殿阁,一名容颜极清极艳,目光转动间却总带着淡淡戾气与杀机的胡服少年正在其中走动。再后来眼前的画面破成了两块,一边仍然是白明月,另一边却多了个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人自然是徐绍庭,他的形象比白明月更落魄些,一身儒衫都已扯得破破烂烂,眼角不知被什么伤到,在那张俊朗阳光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白明月出现在那画面中,他顶多要担心一下此人若是死了,他和羽林卫们回去要受何等责罚;可徐绍庭出现在这种诡异的地方,还受了不轻的伤,他却是打心底里既生气又担忧。   怎么才能离开鬼地方,去救出徐绍庭,再狠揍一顿扔到秘境外头?他再也淡定不下去,拼命挣扎着踢打,又在指尖凝出剑气,一点点打磨着不知是什么材料的墙壁。   不知不觉间,那片紧压着他的墙壁倒像是离远了些,他慢慢活动着身体,竟也一点点从蜷缩的姿态恢复到跽坐,再到长跪,最后竟能站起身稍踱几步了。投射在空中的景象也越发清晰,白徐二人在宫殿中一间间房间地翻找着什么,有时会遇到遍地珠宝灵器,有时会遇到从未见过的妖兽,看得他心里骤起骤落,无暇关心自己这边。   然而他不关心,却有个人替他关心,正看得入神的时候,身旁竟有个淳厚苍老的声音问道:“你好像认得他们俩?”   任卿心不在焉地答道:“自然认识。”   那人低声笑道:“那你看哪个资质品性更好,更适合继承我的道统?”   “徐绍庭。”任卿毫不犹豫地开口,说罢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跟他说话的人口气如此之大,倒好像是这片秘境的主人。他连忙向空中施了一礼,恳切地问道:“不知阁下是秘境主人,任卿方才失礼了。那片画面中的人是我师弟,仙长可否高抬贵手,容我见他一面,和他说几句话?”   那人笑道:“这怎么行?我这座别府现世,就是要挑个合适的继承人,既然你们三个有缘进入,就要完成我的测试,留下最好的继承我的道统才是。”   任卿有些不可思议:“我们三个?这当中也有晚辈的事?”有我的事你把我关在城里要挤出汁儿来是怎么个意思?   仙境主人叹道:“不错,也有你。凡人常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读书不论,能做到前四条的人便有机会得望仙缘。你就是平日阴德积得多了,才比之前进入别府的那些人多了几份机缘,得到了这座界星仪承认,也算是薄有收获。可阴德抵不过命数——你看那两个人,一个天生紫微星入命,又有真龙龙气加持;另一个则是本世界大气运所钟;各占了命、运一个字,便压得你这积阴德来的仙缘如萤火之光,算不上什么了。”   “命、运?不就是主角光环么?”任卿冷笑一声,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引导者成天挂在嘴边上的话。仙境主人“嗳”了一声,朗声笑道:“你这娃娃说话倒有趣,好像也看得出他们身上气运铸就的毫光幻彩似的。那两个小娃娃一个上承天命,一个气运所钟,你猜最后赢的会是命还是运呢?”   第41章   徐绍庭一间间地打开走廊上的房间,越往前走,那条走廊就显得越幽深莫测。打开的房间里或者存着他从未见过,甚至听也没听过的天材地宝;或者圈养着种种奇形怪状的妖兽;或者干脆只是一间空荡荡的大殿,里头有个宝相庄严的道人高踞殿上,要传给他无上真法……   这些若落到别人身上,自然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唯有这位大气运加身,随便进个秘境都能赶上仙人选择道统传人的少年,无论珍宝道统都看不上眼;妖兽也不管好歹,要杀他的一律杀了,不杀他的只当没看见;只管把这座水宫从头滤到尾,再从尾走到头。他把水宫的地形摸了个遍,终于在一间看似寻常的大殿里发现了一道宽窄仅能容他这样瘦削的少年出入的暗门。   那道门推开后也是一片黑暗,看不出到底通向哪里。徐绍庭从灵兽袋里拎出鉴狐,问它能不能感应出里面的情况。   鉴狐拼命摇着头,吱吱乱叫:“别过去,乱,灵气,进去难受。”   徐绍庭却只问它:“那里和这座水宫的灵脉连在一块儿吗?是不是和外头荒原一样,跟这座水宫分属两片地域?”   狐狸小圆眼眯起来,苦呵呵地一点头,徐绍庭就把它塞回灵兽袋里,大步走进了那条暗道。里头果然灵气驳杂,稍一运灵气就觉着经脉中万针攒刺般疼痛,只能放下一切武道功法,单凭肉身的力量前进。   这条通道长得漫无边际,盘旋屈曲,越到后头越难走,简直重走了趟青云道的感觉。也亏得他从小就走山路,小十年下来也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脚感,才能在这条黑暗寂静的通道里坚持下去。直到他双腿都已累得麻木了,这条通道才终于见了尽头——   初初适应了通道外刺得人睁不开眼的光芒,他就看到一片灼热逼人的火海,金红色的岩浆滚滚流动,仅有几座山头立在火海之中,而在最高最陡峭的那座山峰顶上,正有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穿着翻领窄袖胡服,俊秀得不可思议的少年,在和一个浑身是火的怪物缠斗。   那人的脸被火光映得发红,眉眼修长、脸容精致,便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貌的女子也无法相比。可他动手时神色威严冷酷,杀气凛然,却又没有半分脂粉气息。徐绍庭平生所见唯一一个比得上这少年风采的人物就是他师兄,但若真将这两人相比较,又觉着像是将一块雕琢精美的玉璧和一柄寒光闪闪的精钢匕首放在一起,完全没有可比性。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峰顶上的少年便发现了他,低下头叫道:“你是活人么?若是听得懂我的话就快上来,我一个人对付不了这东西!”   这人说话倒真不客气,不过他先来到这鬼地方,想来知道的东西比自己多些,也没准会有他师兄的消息?   不管有没有消息,他也养成了行侠仗义的习惯,路遇有人遭到危险就觉着不能不管,不管师兄就要对他失望似的。趁那少年和火人缠斗时,徐绍庭便取出一盒任家小灵境里取来的玄冰碎块,揉身登上山峰,挥手对着火人撒出一片冰屑,而后取出洪水符,轻飘飘地拍到火人身上。   水能克火,三道滔天巨浪喷出来后,不只那火人被浇成了黑黢黢的石头,就连底下的火海也浇灭了大片。峰顶上的少年一剑斩碎了那个结成石块的火人,冷峭的双眼掠过徐绍庭脸庞,竟微微回了丝暖意:“方才你救了我,等我出去之后自有回报。你是从哪儿走出来的,快带我过去,这片阵法我始终找不到出口,再待些日子真要困死在里头了。”   他说话总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味道,却不惹人讨厌,反而觉着理所当然——这样的人材,理应站得比旁人高一些,骄傲一些,才配得上他的身份。徐绍庭也不计较他态度傲岸无礼,驻足山间,含笑问道:“我为阁下指路倒也无妨,只不过我是来寻人的,想请教阁下是从哪儿来,可知道怎么才能到这片秘境里最早开发的灵兽狩猎场?”   他的笑容十分温暖,饶是白明月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鬼地方,见他这样大方含笑地问话,也没像平常对别人一样不客气,而是平和地答道:“我来时也打算去那片狩猎场,可惜一进秘境就遇到了些事故,闯进另一片森林,后来辗转到了这座房间里,却被阵法困住不得出去了。这房里的阵法破了一层就会再变化一层,不能久留,你我还是先出去了再细谈吧。”   “也罢。”徐绍庭亲历了一场战斗,并不怀疑他说的话有假,回身指向自己进来时的暗道:“我是从那里进来的,出去之后便通往一座水宫,再出去就是一片草原,但也不知道怎么离开这个秘境了。”   他回头看向秘道时,赫然发现,刚刚被他推开的那扇门已经完全消失,只留下一片凹凸不平的山璧,和其他各处都看不出区别。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下那片火海上已覆了一层水,不知水是从哪儿流出来的,但见水面不停上涨,直欲逼到他们栖身的这座山峰上。   徐绍庭脸色骤变,疾问道:“这是……阵法?”   他也见过关山武学院的护山大阵,见过笼罩了整座太学院的幻阵,却没想到世上还能有这样逼真,变化这样迅速,破了一重眨眼又变化出另一重幻像的阵法。白明月看着出去的希望消失,身上冷意大盛,却又不知为何无法对这个神色温暖,出手便救了他的人发作,只冷淡地说了句:“这地方就是这样,阵法发动后,大概还会有个水凝成的妖灵出来,要斩杀了它才会启动下一重幻阵。”   只是不知道到什么时候,这幻阵才能完全消失,让他们两人离开此地。   他不知不觉已经把徐绍庭划归到能和他并列的位置,而不是随手利用的奴仆,这在他平生来说也是罕有的事。只不过现在两人被困在一片大水中,还有强敌等着对付,来不及多想那些更深层的东西罢了。   而这点原因他看不透,却有两个人比他看得更透彻。   任卿默默垂着头,不再看空中合成一片的影象,身旁那个自称仙人的老人则已经现化出身形,看着他们两人并肩厮杀的场景说:“我本来以为他们两个人一个承天命而生,一个坐拥大气运,见面必然是气运冲突,不死不休的景象,想不到两人气运交融,反倒都有些壮大的意思。你想不想看看?我将他们身上的气运光彩具现出来,也叫你开开眼界。”   他随意挥手,头顶画面中的景象就为之一变。徐绍庭身边环绕着五色毫光,白明月身上则缠着一道深紫色云气,此时两人并肩而立,那两道霞光紫气边缘都有些模糊,离得最近的地方已经结成了一片,融合得越多便越能看出其氤氲壮大之势。   天命如此,果然不是人力所能及。   任卿看着两人和乐融融的模样,胸口却是一阵阵翻腾,烦闷得恨不能吐出口血来。他这些年悉心教养徐绍庭,时时提醒他不要对皇女有什么非份之想,还安排着给他成家立业,只为了隔绝这两个人,想不到费了这么多年的心力,这两个人终究还是要见面,而且这一见便是气运勾连……   他心灰意懒,慢慢滑坐到了地上,闭上眼任由他们去了。   老仙人倒看出了兴致来,自己不转眼地看着两人在水中如何进退配合,对付化作海妖的阵眼,还有心思顺带和他搭两句话:“你怎么不看了?莫不是看出自己一辈子也比不上旁人——对了,这里头还有你一个熟人。这两人看着还都小你两岁,就都有大气运加身,仙缘有份,你自己却只能在这儿瞧着,难怪心情不好。”   这仙人说话真招恨,要不是他修养实在太好,现在就该扔个脑残光环上去。任卿苦笑一声:“不是这回事。我实在不想再看这画面了,只是后进来的那个人若有什么危险,还望仙长救护一二,我愿意奉上……呵,我这一身也没什么东西能入得仙人之眼,只能厚着脸皮恳求仙长垂怜了。”   那仙人不以为意地笑道:“我是找传人,又不是要养蛊,也舍不得简简单单折了这两个大有造化的好孩子。你不愿看也就罢了,你也无缘继承我的道统,看得多了说不准要生出妒恨之类阴暗的情绪,反而不美。”   他一挥手,头顶天幕间的画面倏然消失,周围重新恢复了一片沉寂,唯有他的声音回荡:“虽然你无缘我的道统传承,倒也有些运道和本事,已经得了这座界星仪认可。你收好这东西,将来修为到了武道上限,便可以凭它打碎虚空,不需悟道便可进入上界。到那时修道资源远胜过这小世界,你要以武入道也是极容易的事了。”   话音在空中袅袅消散,周围的黑暗也飞快地褪去,阳光一下子刺入眼中,逼得任卿连连眨眼,才慢慢适应了这环境。只是他已经不在城中,而是坐在一条平整宽敞的官道上,手里还紧紧握着某样东西。   ——拿到眼前细看,正是之前在城里看到的那座巨大的浑天,不,该是叫界星仪。现在它已经失去了那既可怕又吸引人的感觉,只像个普通玩具一样,静静躺在他掌中。   能够让人在大宗师圆满境界直接破碎虚空,这样法宝落到旁人眼里,为了它葬送百千条人命也不稀罕。可任卿只随意看了一眼,就把它扔进玉佩中,也和扔一把普通灵珠没什么区别。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徐绍庭和白明月,连自己身在何方都不在意了,直坐了小半天,才有一个同行的侍卫发现了他,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任郎君,你怎么在这里?公主呢?”   任卿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答道:“我也不知道,清醒过来之后就坐在这儿了。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跑到这来的,公主呢?”   他在界星仪里看到徐绍庭和白明月的事料来那两人也不会知道,更不必和这些侍卫说。将来他们两人谁能得道统,还是夫妻一道儿得了,再谋朝篡位,他都管不了了。他被那副情形刺激得心灰意冷,一时间只想抛下这一切归隐山林,不再试图和天命对抗。   那名侍卫惊恐得脸庞都扭曲了:“我们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传送出了秘境,唯独你和公主不见了。现在你都找着了,公主却还没下落,万一她有个好歹,咱们这些人只怕也难逃个护主不力的罪名,能不牵连家人都是好的。”   公主现在还没死,而且可能已成了仙人道统的传人,他们也不会入罪的。任卿强打起精神安慰了他几句,问清了仙境已经关闭,里头的人大约都已经被甩了出来,便有了计较,劝他带自己回仙境外等候。   不管哪个得了仙人道统,还是他们两人共享了,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就算做再多打算,也敌不过仙人神通,更敌不过天数……   也不必想得太消极,或许他们以后就只求飞升,不在乎这座小世界里的江山了呢?   任卿在外头想着徐、白二人将来成亲的事,却不知他离开之后,那两人联手又破了几次阵,终于有了闲暇聊天,而聊天的内容都绕着他这个人。   他们存身的这座房间阵法变幻了四五次,两人逼到绝境,自然要通力合作,一次次除掉幻化出的妖物。最后还是由徐绍庭放出鉴狐,找到了真正的阵眼,白明月取了玄阴雷丸炸开阵眼,两人才算摆脱了那无尽的杀戮之阵。   幻象消失之后,他们便出现在一座空旷的大厅里。厅里四白落地,没有门窗,虽然不知道怎么出去,但也看不出哪里有机关或是妖兽的痕迹,总算能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了。   徐绍庭在暗道中走了不只一整天,出来之后就打了几场硬仗,已累得顾不上仪态什么的,拿出葫芦和干粮,坐在地上就开始吃喝。白明月拿出垫子和竹席铺好,也拿出水来慢慢喝,配着吃一口徐绍庭递来的肉干。   两人的气运本就互相吸引,又配合着打了几场硬仗,渐渐地褪去生疏和警惕,吃过东西之后,便放松地说起话来。   “……我也是为了找人才陷进这地方,我的……”在这个新认识的少年面前,他的心情就总有些不由自己的微妙变化,不想让人知道他这男扮女装的可耻身份,便咽下了那声“任郎”,改口道:“我的未婚妻和我一同进来探秘,今天早上失踪了。”   “原来你也和我一样。”徐绍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倒不知是羡慕他能光明正大地说出这话,还是被他的姿容气度所吸引。不过听到对方要找未婚妻的说法之后,他也觉着自己这个师兄弟的身份拿不出手,羞涩地低了头说道:“我亦是因为心上人来到这座秘境寻宝,才过来找他的。”   他本来想问问白明月见没见过他师兄,可是为人实在年轻脸嫩,刚刚已经打肿脸充胖子地说了心上人三个字,就不好意思说明他的心上人是男的,只大略描述了一下:“我叫徐继,不知道郎君怎么称呼?在外头可有没有见过一个大约这么高、脸有些尖,长眉星目,看起来特别温暖可亲的……美人?”   这个美人听着略有些耳熟,不过世家贵女十有八、九都装出一副温良贤淑的样子,也不算太出奇。他这一路上哪曾见着半个女人,便摇头道:“没见过,我们刚进秘境就遇到刺……啊,劫道儿的贼人,并没见过别人。这么说来,你可见没见到过一个身材高挑、气度雍容、外表微有些冷淡,心地却十分善良的男、男装玉人?”   徐绍庭当然也没见过,他一路见着的都是真汉子,不过看着白明月凤目含情,对那位佳人情意绵绵的模样,心下便为之一软,主动说道:“不知你要找的人怎么称呼,咱们离开这里之后,我如果遇到旁人,也能替你问问。”   白明月对他的防备心不算太重,可是未婚妻是个男人这问题不好解决,既然之前听他说一路上没遇到外人,那就不可能见过任卿,至于离开这地方之后……凭他的身份调动全秘境的护卫找人,比这少年的力量强得多了。   但他也不愿意拒绝徐绍庭的好意,嘴角微微挑起,答道:“他的闺名不好外泄,不过出身天下名门的任氏,雍容华美、卓然不群,但见其人便可认出。”   这样的少年,未婚妻自然该是名门贵女,不过这个任氏有些耳熟。天下名门里有几个任氏?他一边飞快地回忆着世家谱系,一边报上了自己要找的人:“我那心上人小字卿卿,是这世上最善良温柔的人……”   卿卿这名字耳熟得狠哪……   “任卿!”两人一同念出了这个名字,只不过一个声音中饱含惊愕,一个更多的是愤怒,各自抬起头注视着眼前与自己相同年纪、同样光彩出众的少年。   第42章   短暂的沉默之后,白明月脸上的怒气渐渐收了起来,凤眼流转,化作一点若有似无的轻蔑和嘲讽:“原来是你,你是任郎的小师弟吧?”   徐绍庭的嘴唇也闭合起来,不笑的时候居然也有几分冷峭:“不错,我的确是师兄唯一的嫡亲师弟,你又是谁?我倒是听说过我师兄深受皇恩,有可能将来指婚公主,你是哪儿冒出来的,就敢自称是他未婚夫?”   白明月凤眸微眯,目光像醇酒般流淌在他身上,不勾人也要醉人,翻手取出便面半遮住脸:“你就是徐绍庭,很好,我听说过你。你若是知道礼数,明白自己的身份,过来叫我一声师嫂,我也就看在你听话懂事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什么。不然的话,你也该知道尊卑之别有若天地,我动动小手指头,就能把你贬进九幽之地不得翻身。”   徐绍庭从没对仙朝和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室中人有过任何敬畏心思。他舅舅就是直呼仙帝之名,指斥其资质不佳的人,他师兄更是提到公主就要冷脸,既然上梁是这样的,下梁只能歪得更厉害。因此他半点儿也不在意得罪了公主能怎么样,反唇相讥:“你以为自己长了张狐狸似的脸就真是女人了?方才在水底下我就看清楚你的胸口有多平了,现在改口是不是晚了点儿?你一个男人冒充公主,是天大的罪名,还敢倒过来威胁我?”   “呵呵,你这是想要胁我?你到哪儿跟谁说这话,有人肯信么?”白明月神色愈冷,勾起嘴角,拂了拂自己的衣摆:“我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任卿与我成亲之后能享驸马之尊,入朝后的路顺利百倍,父皇百年后,我们还可共享江山。你呢?你一个做师弟的觊觎师兄,传出去又是什么名声?别说任郎容不下你,看你舅舅还肯要你这个丢人现眼的外甥不要!”   方才看着他清冷凛然如出鞘利刃,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份,再看就挑出了许多叫人看不上的地方——冷笑就冷笑,还要拿扇子掩着嘴是什么毛病……   不好!   徐绍庭身上霎时冒出一道金光,一道细如蚊蚋的声音夹在其中,连响了两下,一下是撞在他身上时被护持肌肤的符箓反弹,第二下是被撞到地面上的清响。他不是吃亏的人,反手抽出张五雷符就往白明月脸上拍去。雷符上光芒才起,被那把编织精美的仙骨草便面一扇,便又轻飘飘地化为一张废纸。   “不愧是大宗师的外甥,保命的东西倒是不少。”白明月倒退一步,神色中带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动作却是一刻没停,霎时间便打出漫天花雨般灿烂的暗器:“可惜你舅父只教了你功夫,忘记教你人情世故了——我身为仙朝公主,将来的驸马自是由着我挑。只要我说一声看上了任郎,便是任家上下和他本人也都要感激涕零、叩谢天恩,用得着你一个外姓人在这里阻挠?”   “别做梦了,我自幼跟着师兄长大,十年间只听他提过你两句:一句是你们皇室的人喜怒无常,婚事作不得准;二一句是皇室中事不是我们可议论的——哪一句也没有要娶你的意思。”徐绍庭冷冷淡淡,右手长剑一抖,将漫天暗器拢入剑气划成的圈子里,同时左手一拍储物玉佩,从中取出一张符来,逼出一点精血抹上。   空中蓦然出现一把长剑的虚影,化作万千流光,抵住了夹在那片暗器中拍来的一张巨掌的虚相。这一击有天崩地裂之势,整个空间都晃动起来,四白落地的墙面像被海啸砸过一遍,处处泥灰绽开,墙皮大片大片地脱落,从白墙底下露出了四座非石非木的黑色大门,门上用上古金文各写着“道”“法”“术”“势”四个大字。   能出去了?两人来不及研究门上的字有什么来历,头一个念头就是惊喜。在这个鬼地方一关数日,还要应付数不清的妖兽诡阵,好容易遇见出去的机会,谁不想尽早逃出去呢?   只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个人要解决。这人知道了自己最不能为人知的隐秘,不除掉就是后患无穷!   两人身上的杀机几乎凝实,都已打定了在出去之前除掉这个情敌的主意,寸步不让,把一直观查着这两人,想从中择一佳弟子而传承下道统的人给急坏了。老仙人后悔得捋着胡子直叹:“早知道就不把那个孩子送出去了,他好像认得姓徐的娃娃,总能问问他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恩怨,这俩人看上的又是哪个……啧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要不得,争女人也就罢了,怎么还能争着要嫁男人呢?”   他本该也觉着任卿这个名字耳熟,在这两人打起来时就拿这名字压住他们。可是他初次现身,任卿报上身份时,他是因为瞧不上对方的气运,觉着两人没有师徒之份,根本没听他说话——一个下界的小辈,连入道的边儿都没摸着,原本就不值得他在意,若不是因为眼看着就能找到传人,没别的人可以分享这喜悦,他也是懒得现身相见的。   所以现在他就只能干看着两个堪为传人的好苗子相杀,没法轻轻巧巧化解——或是扩大这场混乱。   他嘴上说着这两人“要不得”,可是看着他们的天份、悟性、根骨、气运无一不是上上选,满心欣赏喜爱都快流出来了。这座小秘境流转了几个大小世界,见识了无数进来求仙缘的年轻人,却无一个比得上这两人。若叫他们俩为了一个男人打成两败俱伤,或是哪怕伤了一个,他都要觉得可惜。   老仙人将手一划,满厅的灵气就归复平静,徐绍庭与白明月体内的真气也为他的力道压制着施展不出来。   那两人一扫落空,又觉出真气滞涩,符箓和灵器都不能用了,立刻反应过来情形不对,知道各自捧剑护住自身,警惕地环顾四周。不知该说他们是天作之合还是懂得审时度势,刚刚还边唇枪舌箭边暗施偷袭的两人竟背对背站在一起,缓缓在房中转身形,将四面墙壁和头顶藻井都收入眼底,防备着再有敌人出来。   把这房子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都没发现活物出现的迹象,但是手下再行偷袭似乎也不能成功。他们正打算分开探查房门时,房中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你二人能有机缘进得老夫昔日道场,还能闯到这一关,资才、运道都算是上上等,怎地不知珍惜,一味地只想着厮杀内斗?须知还有人为了不能继承我道统而灰心丧气、无意求生呢,你们两人有此仙缘,岂不该更珍重有用之身?”   “仙缘?”徐绍庭与白明月对视一眼,还不知那人说得是真是假,已经和对方拉开了距离,生怕中途再遭偷袭。   老仙人看他们不再动手了,才撤了法力压制,满意地说道:“这样才好,有什么可打的,嫁人哪里比得上继承我的道统,求一个长生久视、与道合真呢?”   他的声音似虚似实,仙意盎然,一一介绍道:“这四座门中分别藏着我毕生的收藏你们两人可从中选择,自己是想要得到道、法、术或是势,只消通过我最后一关考核,都可以得到。到那时区区情爱小事,也不值得你们放在心上了!”   仙人的声音消失之后,白明月就瞟了徐绍庭一眼,摇着便面走到四栋门前一一看过。   他手里的便面亦是法器,由千根仙骨草编成,平常可以防身,法力到处更有一种妙用,不过此时最优先的是以其灵气防着徐绍庭发难。四门从头看过来,他终究停在了最后一道“势”门上。道是飘渺无用的东西,术法……只要他将来站到了那个位子上,自有无数大宗师、宗师供他驱策,要多少便可有多少。   他要的是“势”。   以高临下就是势,凭他什么力量,在绝对的权力之前都毫无意义。皇家自有大量关于破碎虚空的记录,破碎之后也不能长生不朽,而是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从头修行。就是能有几百千年的寿命,都耗在修行之上,人生还有什么乐趣?他要的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日子,其他东西都要为此退让!   徐绍庭就在他左手的门前,已是选定了写着“道”的那座门。他自幼跟着任卿读书,在关山武学院里学了几年《道德经》,不论门里的东西有用没用,反正他师兄喜欢道德,选了没坏处。   他却不比白明月想得长久,推开门就要进去。白明月摇着手中便面,最后瞟了他一眼,也同样推开了眼前的大门,那把仙草编成的便面就在他手里化成一条长蛇,无声无息地顺着地面爬了过去。他嘲讽地笑了笑,迈步跨进大门——   进门之际,他的身子猛一踉跄,背后像是被人狠敲了一闷棍,连宫中大宗师供奉封印下的护身法力都被打了个粉碎。他烦闷地扶着墙,呕出一口鲜血来,脸上却露出一丝狠戾得艳色逼人的神情:“小贼倒是狠心,全不像他师兄那么纯善。今天能被仙骨蛇缠死才算他运气,万一活着出了这座秘境,呵呵,只要经过这座凉州城,料你也是插翅难飞……”   他摸出粒伤药服下,盘坐在地面慢慢疗伤。这条甬道清静又黑暗,他很快进入了入定状态,心中一念不起。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状态被一道声音惊破,他警惕地睁开眼,周围的景致就已换成了外面的世界,似乎在不知哪座城池中。而他眼前却出现了一个丰神俊朗、神情清湛的青年人,披着阳光向他倾身伸出了一只手,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那声音实在动听,情形也实在感人,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顺着那人的力道站起身来。直刺入眼的阳光因为角度转换而柔和下来,他终于看清了那张俊美而过份熟悉的脸庞——   果然是熟悉,熟悉到刚刚才见过,连他所给予的疼痛都还留在身上。   “徐绍庭?”   作者有话要说:让公主恢复记忆就是为了虐,来狗血一把吧   第43章   长长的甬道走到尽头,白明月还没完全从刚刚那个梦中回过神来。他十分清楚那个梦都是假的——他梦里的世界竟没有武人存在,徐绍庭也不是任卿的师弟兼跟班,只是个益城小世家的子弟,身边带着几千个不会武的手下,性情也和现在这个完全不一样。   梦里的徐绍庭年纪长大几岁,人也更通透懂事,是个值得扶持的对象。而且他身后没有大宗师支持,没有任何武学势力,连他自己那个落魄公主的身份对那些人来说也是天人一般的存在。   不错,是落魄。他自己在那个梦里也没有武功,更不像现在这样得圣宠,面对羊氏的势力毫无反抗余地。他杀了任卿之后就不知所措地逃出了京城,落魄到连一个出身小世家、手下才不过千余人的年轻人都当作合作者甚至依靠的对象,凭靠着对方手里那点人马才能站得住脚。   再后来父皇驾崩,他那个没用的弟弟登了基,本就不怎么如臂使指的各地守官更是纷纷顺势割据自立。他与徐绍庭借着这股东风收了徐家和整座益州城,招募军士、扩张地盘,一步步在各地太守和反贼中打出了名头,终于不用再过藏头露尾的日子。   可在他们展露头角之后,朝庭大军却是最先盯上了他们,带兵来攻打他们的正是他之前捅死过一次,却不知怎么又活转了过来的任卿。   那一刻,他是真心恐惧的。无论是梦里的邑城公主还是梦外的他,都无法面对任卿。梦里的人担心的是自己的秘密外泄,梦外的人恐惧的则是这个人不会像之前那样关爱、保护他,还会和他的敌人们走到一条道儿上。   可是最终的结果大出他——或者说他们——意料,任卿对他的感情竟如此之深,再度见面时不仅闭口不提当初的那一刀,似乎还对他余情未了似的,只把剑锋对准了徐绍庭,指称他诱拐公主……这份情谊之深足以感动苍天,梦里的他怎么会毫不动心,还跟徐绍庭那个眼也不眨就背后捅人一刀的小贼在一起的?   清醒之后再回想起那梦境来只觉着荒谬得可笑,可是梦里他却真的深深体会到那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也真心舍不得放弃和徐绍庭一起经营起来的那份基业,直到现在还无法完全把自己从那情境中抽离出来。   这是仙人手段,在考验他的心境么?还是预示着将来他要做出这样的选择?无论如何,他也看不出自己有杀了任卿投靠徐绍庭的可能性,哪怕是在梦里那种情况下,任卿也是更好的选择——他要是不那么性急地在成亲前就将自己的打算合盘托出,而是等成亲之后水到渠成,把任家绑上自己的战车,哪至于落到那种地步!   哪怕是任卿真的要将此事告诉父皇,他一个武道天才,又得了仙人传承,难不成就会因为男扮女装得什么罪?梦里的世界太过怪异不好评说,可是现在的他却是并不怕这个身份曝光的,更不会因此杀了如此深爱自己的人……   白明月深吸了口气,反复想着梦中的场景,再对比着现实中冷冷淡淡却又确实值得依靠的未婚夫,不自觉地开始修改自己将来的行事计划。直到有了腹案,他才将精神完全集中到仙人设下的这个测试上来,伸手推开大门,迎接最后一项考验。   巨大的战场在他面前展开,一群披坚执锐的将士跪在他面前,口称“陛下”,请他带领他们打倒那些敢来侵犯仙朝的敌人。这情景与刚刚光怪陆离的梦境又似结合到了一起,白明月心中刚刚压下的痛苦、屈辱、激愤等情绪顿时有了发泄的出口,从腰间抽出长剑举向天空,用力在空中划下。   剑身上有一道尊贵又明亮的紫气随着他的动作升起,冲入云霄之中。而对面战场兵众之间,也同时升起了一道煌煌金光,化作一条头角峥嵘的五爪巨龙,呼啸着直上青天。   这场战争打了不知多少时日,将他的戾气和傲气都激了起来,也将他的剑法和心志都磨练得越发精纯,战场上临阵突破了一个小境界,于今已是武士中境的修为。沙场上尸横遍野,对面那条威仪赫赫的金龙也在他面前俯首,主动没入浮在他头顶的那条紫气中。   眨眼之间,紫气上便显出龙鳞,龙鳞上也隐现紫光,两道粗壮的龙气相互纠缠融合,盘旋在白明月头上,化作一条明亮威严的紫色巨龙,鳞、角、须、爪无不活灵活现,宛若真正的神兽。   那条巨龙在空中摇头摆尾,强大的气势震压得战场上这片天地都摇摇欲坠,然后化作一道紫烟,迅速投入白明月头顶百会穴中。   仙人的声音蓦然在他耳边响起,蕴含着恢弘浩大的威压,将他刚刚因为吞噬了龙气而生起的傲慢之心打成粉碎:“你既然选中‘势’这一门,也就是凡俗中人,到底不得超脱。我将这座小世界生成的武运与一篇从前收集的战阵残篇送与你,以后你好自为之,从此不必再踏足这座仙境了。”   白明月手握着长剑,虽然有些失意,但还不至于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他本来也不信什么长生久视,来到秘境之前更没想到会得到仙人垂青,能得到眼下这份造化就足够满意了。   他将长剑归鞘,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深鞠一躬,再起身时就已经站在了一条官道上——正是进入秘境之前那条路。只不过当初站在这儿时,抬眼就能看到秘境入口处露出来的玉石大道和两旁的瑶草琼花;而此时再往前看,就只有一片无尽荒漠和几个绕着大道巡视的普通士兵。   他已经出来了,任卿呢?徐绍庭呢?白明月抬手捻了捻那粒混入鲜血炼成的珊瑚耳坠,惊喜地发现血脉联系重现,任卿既没出意外也没被关起来,反而比他更早地离开秘境,现在就在离他不足五里的地方。   他安心地笑了笑,取出一件雪白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月下梨花般清艳动人的脸庞,迎向那几个巡视的士兵,取出一面羽林卫令牌一晃,命他们带自己去这片秘境外新设的都护府寻人。   大都护苏厥之前接过鸾驾,见着他就激动得放声恸哭:“真是老天开了眼,让公主平安回到臣眼前来。臣与孙卫尉日夜思念公主,恨不得以身相代,如今能见到公主平安归来,是苍天垂怜老臣,垂怜我仙朝啊!”   苏厥五体投地地伏在席上,眼泪滚滚落在席子上,倒不是有多敬爱这位公主,而是白明月万一有个好歹,他这个都护就做到头了,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全。他狠狠哭了几声,把要丢官发配北州的惊恐发泄出去,立刻换了副脸色,抬起头来讨好地笑道:“臣这就安排汤沐和饮食,再把这好消息告知孙卫尉一行,请公主安心休息就是。”   白明月抬了抬手,沾着干硬血痂的修长手指就拦在了苏厥面前:“且慢。我之所以不先去找羽林卫而是来见大都护,是有见事想叫你替我办了。这件事必须要办得好,还要掩住风声,万一让旁人知道了——”他干燥的嘴唇微启,唇边一道裂痕便翻出鲜红的血珠,配着珠玉般的皓齿和眼中璀灿光芒,有种诡异至极的美感:“罪名也不比我在你这里出了意外的小,你明白吗?”   苏厥平生也杀过无数妖兽和武人,可是看到这笑容,这颗心就从里凉到外,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整个身子和魂魄都被冻住了,只好连连点头:“公主只管吩咐,臣必定办得漂漂亮亮,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此事。”   “好。我要你做的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是替我找个人,一个修为与我差不多,可能略低一点儿的少年。”他起身从苏厥案上拿了纸笔,几笔便勾勒出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像:“我要你给我找到这个人,今天找不到就守在秘境外头慢慢找,就算把方圆几百里翻遍了,也得把这个小贼找到,然后……”   他神色阴晴不定,一时想着进入“势”门时受了徐绍庭那一击,一时又想到梦里和他相互扶持,共图大业的青年,身上的杀气凝而不发,倚在案前,玉指轻轻点着红木桌面,须臾之间就把桌上按出了几个浅坑。苏厥不敢太劳这位尊神费心,主动请缨:“等臣捉到那小贼,就将他关进地牢,秘密传讯公主,请公主到时候慢慢发落可好?”   白明月手上流出的真气顿时收敛,闭着眼懒懒地答道:“罢了。我先去沐浴更衣,这地方的侍女粗陋无知,不必安排他们侍浴。着人叫随羽林卫同来的太学生任卿过来等我,沐浴之后我就要见他。”   就当是奖励他在自己梦里的痴心,给他一点甜头……啧,他不可能像梦里那样蠢,把任卿推到徐绍庭身边的。   他愉快地洗了个澡,换上一套轻薄艳丽的绯红宫装,衬得人面比花色更艳,穿着木屐踢踏踢踏地走到了花厅。他已经是武士中阶修为,走起路来步履虽有些急切,裙脚却纹丝不动。直到进入厅堂之后,任卿起身给他见礼,白明月才故意提了提裙摆,微露出那双柔美光滑的霜足,粉嫩的脚趾还诱惑地挑了挑。   结果……就没有结果了。   任卿如同没看见一般,行过礼就起身禀报:“这座秘境已然关闭,我等在周围寻找数日也没能再找到开口,想来是有些不稳定,不适合再进入。我知道公主在秘境中受了惊吓,可秘境关闭的事已报到了玉京,陛下与昭仪心里必定更加惦念公主,苏都护虽然已传讯回京报了平安,到底不如公主亲身回宫更令圣人安心。不知鸾驾何日启程还京?”   白明月既讨厌他这么冷淡,又实在吃他这副正人君子的做派,看他这样子就心痒痒地想撩拨几下。于是故意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按在他肩上,略略施力拿得他不能后退,附到他耳边笑道:“卿卿替我拿主意便是了。”   他嘴角含笑,一双眼却冷静地盯着任卿的每一丝细微反应,只想要知道——徐绍庭当面叫过任卿“卿卿”没有?   可他从那张脸上没看到任何类似羞涩或是愧疚的感情,也不像之前那样用冷漠外表掩饰不知所措的慌乱,只是从眼底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苍凉和疲倦,再没有其他反应。就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打扮得娇美绝伦的公主,不是他不计生死都要追回的心上人,而是一块生了锈的木头似的。   难不成他真的能共享那个梦境,看到自己杀他了?白明月虽然在第一刻就否定了这个离奇的念头,可还是无法控制心底的隐忧,原本柔软灵活的身体僵硬起来,连精心装扮的外表都因为患得患失的心态失了韵致。   任卿这副失魂似的神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若不是看见了他的梦,难不成是因为徐绍庭……他以为徐绍庭死了?   第44章   十年精心教导,抵不过这两个人气运交缠,命中注定要相遇相知相亲相爱。白明月越是做出一副对他用情极深的样子,任卿就越是觉着他心怀不轨,不知又要怎么琢磨利用自己——上辈子能捅自己一刀逃婚的人,怎么可能忽然就真心看上他,亲密到这样仪容不整地就要见他了?   叫卿已经够亲近了,“卿卿”二字简直不能忍!   他拉开白明月的手倒退几步,拱手阻止了他再上来:“既然公主愿意立刻回京,我这就请孙卫尉安排行程。如今天气已经转凉了,公主湿着头发易惹风邪,还是早些回内室休息的好。若无别的事,我先告退了。”   话说出口,他也不等公主答话,转身就直接出了厅堂。   白明月心怀鬼胎,也不敢狠留他,自己坐在堂上回忆了一下两人的对话,觉着自己没露出不该露的口风,任卿也不像是知道了什么的样子,甚至临走时还叮嘱他注意身份,分明还是对他好的。只不过世家大族的嫡长子,又有个大宗师的师父,从小无数人围着捧着,没受过挫折,所以这次在秘境里受了挫,又丢了心爱的师弟,也难免心情不好。   他想通了这一点,脸上又带了笑模样,特地回到内室,打散长发等着晾干,有一搭无一搭地考虑着如何解决自己的身份问题。   ***********************************   他们只在都护府呆了两天就启程回,消息传回去的速度则更快,从都护府发出传讯灵符,等到他们出发半天之后就传到了宫里。庄帝捧着书信,激动得眉眼飞扬,连连拍着桌案:“苍天怜见,朕的女儿总算是平安回来了!明月孤身涉险,这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惊吓,等回来时朕可得挑些好的赏赐,给她压压惊。”   送信进来的内侍秦安笑道:“有什么赏赐比得过一个贴心懂事的驸马呢?奴婢看任家小郎对大娘子一片痴心,当初那些羽林卫都出了秘境,不就只他一个人留在里面陪着娘子?后来虽说出来了,也一直守在凉州那样偏僻的地方,换了旁的世家子弟可没有这个心。”   他平常虽然谁家好处都肯收,谁家的事都能办,但揣测上意才是本行,见仙帝高看这位女儿一眼,也就愿意顺情说好话,敲敲边鼓,让白明月和任家联系得更紧密一些。至于九年多前说定的什么进了武师之后再赐婚,不过是仙帝怕未来女婿“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罢了。   现在既然人人都看得出任卿修为武道都没落下,散漫花钱、邀买人心的本事也不差,那么婚事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不行的?   庄帝一向也不是太有自己主意的人,左右稍稍劝劝,就觉着这主意不错。白明月一行还没回到京城,这道圣旨就已经拟好了,连着公主封号都着礼部拟了出来,大典的东西也准备下了。   等白明月回到宫中,迎接他的就是一道圣旨,将他封为邑城公主,等到及笄之后就赐婚与任卿。   未来驸马若只是个太学生,那也太拿不出手了。因此紧跟着这道圣旨,还有道旨意直接发到了太学院,授了任卿一个散骑常侍之职——至于驸马都尉,那是要等成亲时再授的。   任卿虽没想到这旨意能来得这么快,但上辈子已有此事,这辈子又无时或望,既然来了也就来了。他平平静静地接了旨,就去向仆射辞行,回到自己学舍里收拾东西——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这房里的东西都是徐绍庭安排出来的,如今连人都跟着白明月跑了,还要东西有什么用?   随手从架上拿起长衫,细看竟是徐绍庭的外衣,任卿眼前便不期然浮起那张温暖人心的笑颜。他心口就像是被人猛地打了一拳,到此时才醒过神来,觉出了心疼,可再疼也是无可奈何,那两人“一见知君即断肠”的模样已是他亲眼所见,再留恋下去也不会让他回头,只能徒惹人笑罢了。   他将那件衣裳掼到榻上,走到东窗下,摊开一卷雪白细纸具表谢恩。   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不管白明月愿不愿意嫁,圣旨已下,他要么就把自己诱出去杀了,要么就逃婚去找徐绍庭。后者也不必说,若是白明月再敢来杀他一回,他就敢凭着圣母光环压制住此獠,然后想法废了他的功体,一辈子关在家里养着。   反正他还有两个嫡亲弟弟,也不怕娶个男人生不出孩子来。只要多找些会武的仆婢看紧点儿,谅白明月这辈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他一面想着一面笔走龙蛇,写到一半儿门外忽然跑进来个人来,风风火火地冲到他面前高呼:“任常侍,不好了!”   公主变成男人了!   任卿手里的笔“啪”地一声落到桌上,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来人的眼睛问道:“怎么回事?”   就是封公主的圣旨明发之后的事。邑城公主这个封号在白明月梦里出现过,当时他还能劝自己不要把那段奇诡的梦境当真,可这个封号砸到头上,他的心境顿时动摇了。   他不想让自己的未来和那梦里有哪怕是一丝半毫的相似,因此旨意下来之后就果断地跪在堂上哭诉:“父亲,儿,我,我不能接这份圣旨,不能当这个邑城公主,嫁与任郎了!”   他的神色既柔弱又决绝,带着壮士断腕的凛然,瞟了皇后和赵昭仪一眼:“我早先本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说,如今却是不得不扫父亲母亲的兴了……”   羊皇后惊讶地站起身,满脸都是怜惜悲悯的神色:“明月莫伤心,你是咱们仙朝唯一的公主,身份何等高贵,哪怕遇到什么不幸,也不是臣子可以挑剔的。此事自有你父亲与我为你做主,不就是一个荥阳任氏的嫡长子么,只有他配不上你的,哪有你配不上他的道理?”   白明月低头掩面,冷眼看着这位皇后唱做俱佳地给他扣上个在秘境中*的帽子。庄帝本就是个耳软心活的人,又是心爱的娇妻说了这番话,便把他的伤心劲儿先勾了起来,走过去亲手扶起白明月:“我儿莫哭,天大的事自有父亲为你做主。你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说来,父亲哪怕请出皇家供奉的三位大宗师,也要给你讨回这个公道!”   他这位父亲真有这么可靠吗?他回想起梦里杀了任卿被迫出走的无助,眼底冷意更深,哽咽着将头埋进了庄帝怀里说道:“我倒没受谁委屈,反而有了一番奇遇,成了那座仙境之主选定的继承人。之前秘境关闭,只有我留在其中,就是因为我通过了仙境主人的考验,得以传承仙人道统和武运。那位仙师说,凭我所得到的传承和气运,只消融汇贯通之后,就能剑指天下,战无不胜。”   庄帝惊喜不已,抓住他的肩膀,深深看着他清水芙蓉般素净的脸庞:“我儿说的是真的?真乃是天佑我仙朝,你既有这本事,将来自然能替我和你弟弟收拢各城城主,开拓域外疆土……为父百年之后也可以去见列祖列宗,告诉他们我养出个好女儿了!”   他笑得开怀,赵昭仪惊喜得拼命咬着唇抑制笑意,唯有羊皇后容颜扭曲,一双杏眼冷冷地眯起来,隔着庄帝的肩膀狠狠瞪向白明月。   白明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眨眼又逼出一滴眼泪,楚楚可怜地看着庄帝:“可我接受了武运传承之后,因为女子之身不能承担如此浩大的气运,仙师便施展秘法,将我变成了男子。我,我不能再嫁予任郎了,这可怎生是好……”   满场冰一样地冷,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哭泣呼喊,声音里已完全不见了刻意压出来的柔软纤细,完全是正常的少年生音。庄帝呆愣愣地看着他的脸,也从那张梨花带雨的娇颜上看出了几分男儿的阳刚,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   羊后勉强开了口,声音就像锯木头一样粗哑,低声笑道:“明月儿,你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男女相是天生成,哪有半途改了的……”   白明月低下头,双手掩着脸,冷笑着反驳道:“那是仙人手段,我等凡人又怎么能知道?皇家也有破碎虚空的大能留下的笔记,其中写着仙人能生死人、肉白骨,移山倒海也只在挥手之间,只是给我换一副男体又算得了什么?母亲不信的话可叫人查看,我若不是真的成了男子,怎么舍得不与卿卿成亲……”   她把从那座傀儡城里搜寻出来的仙界法宝拿出来一件,顿时晃花了众人的眼。庄帝虽然耳软心活,倒也没糊涂到了法宝也不认识,有仙缘的女儿、不,儿子也不要认的地步。   他被这宝光一照,立刻明白起来,双手扶起白明月,无比和蔼地说道:“这是大好事,哪里值得悲伤呢?虽然你一时还不能适应……嗯,我叫任卿多开解于你,你们两个都好孩子,可是到底是仙缘更重要不是?这个公主是不能再封了,却也不能让你白白受这一趟劳累和惊吓。罢了,朕就封你为卫王,将来替朕和仙朝戍卫疆土,保卫天下太平可好?”   又不是太子,有什么好的?哪怕他得了仙缘,白澄还只是个炼骨期的废物,他父亲心里也只有那个嫡子,只把他当个可以利用的东西罢了。这倒也无所谓,他早就不指望着父亲和母亲赵昭仪能把江山给他,有了这身武运和光明正大的卫王身份,再谋划什么谋划不到呢?   而且……他脑中浮起任卿如绝顶积雪般的高不可攀的淡漠神色,借着叩谢皇恩的机会抹去了过于明显的笑容。任卿既然喜欢男子,能对着徐绍庭百般耐心,对着白澄也温柔可亲,那么对着恢复了皇子身份的自己,又该是怎样一番态度呢?   作者有话要说:我发现好久没感谢过投地雷的GN们了,等我下去找找,一会儿贴上来感谢各位~~~~   第45章   眨眼之间公主未婚妻就变了男人,白明月特地派来安慰任卿的内侍看他时脸上都带了几分同情,更不要消息传得飞快,已经知道任卿因为保护公主有功进散骑,马上就要一步登天的太学院诸位博士和没能进秘境解决就业问题的太学生们了。   好好的婚事就这么没了,真是可怜,真是无辜,真是……喜闻乐见啊。这种出身高贵长得还比别人好看的世家子弟实在太拉仇恨,若是再让他娶上个美艳如仙的公主,太学这群三四五十还没成亲的博士弟子们还有什么活路?牺牲他一个,平衡全太学学生心里的怨气,实在是太值得了!   一片额手称庆的混帐当中,还是有那么一股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泉的,他就是当初差点到任卿面前提亲,还把人家师弟弄丢了的崔远。从那座秘境出来之后,他就一直在为丢了徐绍庭愧疚。犹其是后来发现秘境中先前进去的人都被送了出来,就连一样迷失其中的任卿和公主也先后出现,唯有他带进去的徐绍庭始终不见踪影,心里就一直觉着对不起任卿。   尽管后来任卿安抚过他一次,说这件事与他无关,该由他们师兄弟自己负责,可崔远的心里总像欠下了笔帐似的,这些日子更是加倍照顾任卿。等白明月派下来内侍出了门,他就主动带着姬叔衍和几个弟子过来帮忙搬家。   任卿看着他们自来熟地进门收拾铺盖、整理衣服,有心告诉他们别干了,却抵不住这几人热情太过,一下子就把房子里收拾得四白落地,就连学院之前准备的笔墨和摆件都装进箱笼,扛起来就扔到了外门的马车上。   ……那里面还有不少徐绍庭的东西,他原本都不打算带回去了的。   那些人连说话的余地都不给他留,收拾好了之后就直接把他送回任家那座别院,然后把箱笼折腾下来,让下人看着收拾。任卿不好拂了众人的好意,就留他们下来吃了晚饭,等这些人都走了以后,才冷淡地吩咐下人:“徐郎暂时不会回来住,那些箱笼都收到库里,不必再拿出来了。”   其实收拾了这些也没用,这座别苑徐绍庭已经住了几天,就把自己的东西都摆得处处可见,凡是任卿行动之间,总错不开要看到他的手笔。更可怕的是,两人在一起将近十年,品味已经熏染得十分相似,任卿住在这里只觉着色^色安排得都合自己的心意,根本没想到这其中并非仆人,而是他师弟的功劳。   纸是常用的雪浪纸,帛是西州产的薄黄绢,笔墨都按照他的习惯排好了位次,连脚下的草席也也是通州地区出产的红缘灯芯草席,气息能提神醒脑,坐下去就让人宁心静气。任卿推开窗户,吹着微凉的秋风一面醒酒一面重写奏章,然后再给父亲和师父分别写信,告知他们公主忽然变成男人,婚事取消,他也要入朝做散骑常侍一事。   至于徐绍庭在秘境中得到仙人传承这种不可随意让人知道的事,他出了秘境后就传讯告诉了郑卫,对自己家里人则瞒得严严实实,连徐绍庭当初追着自己去了那里都没提过。   该传的消息传出去,该收的东西也都收起来了,任卿便决定就此抛下过往,好去走下一段与前世完全不同,却也未必能安稳多少的人生。   只是连这算作和过去告别的一夜他也没能睡得安稳,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刚刚被郑卫带到徐家,在院里看到那个幼小的男孩时。现实中的情绪似乎不会带进梦里,他看到那个小男孩时只觉着亲切、可怜,还有几分高兴——头一次见面时他对徐绍庭并不算客气,以致这孩子在他面前始终带着几分紧张和讨好,哪怕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无法忘记当初他冷下脸来时,徐绍庭眼神中含着的紧张和脆弱。   所以这次他放缓了表情,俯下丨身抱了一下那个孩子,轻叹道:“你要是永远都这么大就好了。”   徐绍庭眨了眨眼,担心地问道:“我长大了,师兄就不要我了吗?”   任卿唇角微挑,眼底却全无笑意,摸着他头顶茸茸的短发答道:“你长大了,就会遇到更喜欢的人,更想做的事,不会像现在这样听师兄的话了。可你喜欢的人偏偏是我不想让你喜欢的,想做的事也是我不愿你做的……不是我不想要你,是我们的缘份到头了,再往前走,难免会反目的一天。”   师兄弟做不成,以后说不得还要做敌人。   他身在梦里,神魂不交,看到眼前的徐绍庭忽然长大了不少,眨眼之间又回到了和他分别时的少年模样也没觉出奇怪来。那双短小幼嫩的手臂忽然长到了足以将他的腰身圈住的长度,并且也确实那么做了,双臂一紧便将他拉得半跪在地上,那双清澈透底的星眸中光华闪动,竟有几分逼人的威严,看得他一时无法动弹。   “徐绍庭……”任卿开口时竟觉着自己的气势被压了下来,这三个字说得有些艰涩。而徐绍庭的气势越发强盛,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两人就这么默默对视了半天,任卿才想起来要挣开他。   可越是挣扎那双困住他的手臂就收得越紧,徐绍庭脸上掠过一丝复杂苦涩的笑容,缓缓开口,声音细弱之极:“原来师兄已经知道了,还这般嫌恶我。那也没什么……不管师兄如何看待我,我还是喜欢师兄,此心日月可鉴,绝不会变的。”   任卿也险些被他这番誓言打动,然而就在要劝他回头的时候,心中忽然掠过了一个念头——这里是他的梦境,梦中徐绍庭说的,自然都是他想听到的,又如何能当真的?现在他的师弟……他还在秘境中接受仙人传承,又怎么会忽然回到京城来找他,就更不可能出现在这益城徐家的院子里了。   这大概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从秘境回来,自己就成日家想着怎么把徐绍庭和公主分开,让他回归那个听话懂事的小师弟,所以连做梦也要梦见他这么乖巧的模样……他抬手摸了摸徐绍庭的脸,将他他充满孺慕的神色尽收眼底,但还是狠下心来推了一把:“去吧,以后不要再来缠我了。”   梦也好,执念也好,都不要再来纠缠他了。   可这一推之后,梦竟未醒,徐绍庭也没离开他半分,仍旧牢牢困着他。少年朝阳般的容色中闪现出一丝淡淡阴霾,右手抬起,也像他刚才做的那样,划过了他的脸庞。   “师兄方才说得太轻松了。你怎么会这么自信,以为随便推一下,就能把我推开了吗?”那只手紧紧扣着任卿的脸,小指勾住下颌稍稍往上一抬,让他的视线对上了那双清明到锐利的眼睛。任卿本能地想转身离开,却忽然发觉自己无法动弹,甚至握住徐绍庭的手臂也无不阻止他的动作。那双手似有千钧力道,紧紧箍住他的身体,然后那张脸也缓缓压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他素日里竟藏着这样龌龊的念头吗?唇间接触到一点柔嫩的触感时,他还能震惊地反省自身;等到那张脸压下来遮住他的视野,那栩栩如生的触感温柔又不容拒绝地占满他心神的时候,他就没心力再去想别的事情了。   这种逼真的感觉完全不似做梦,他既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也不知该怎么抵抗——上辈子该结婚时遇到了公主逃婚,他还没来得及学习如何做一名丈夫,就因为这个打击而对男女之事生出许多厌恶。而徐绍庭做这事时虽然也不见得怎么高明,那种悍然不由人反抗的劲头却是他从没感受,甚至没有想象过的。   在梦里不会有疼痛和窒息感,那样狂热的亲吻,也只能让他感觉到被强行侵入的羞耻和不知所措,却没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适。甚至可以说,时间长了以后,他渐渐还觉出了几分难言的快意,仿佛魂儿都已不在这副身体里了。   过去几十年都能洁身自好,现在竟然做梦梦到被这么小的孩子强吻,他的修养和人品简直都长到狗身上去了!任卿一面唾弃自己,一面尽力从喉间挤出呼唤声,想把自己从梦中唤醒。   可这法子似乎不怎么管用,喊声几乎都被另一个人堵了回来,还夹杂着另一种不是出自他意愿的细微声音,听起来低沉又古怪,连在梦里都不怎么能听清楚,更不必说是要唤醒沉眠的身体——或是睡在脚踏上的侍女了。   徐绍庭倒是忽然放开了他,满眼都是快要流淌出来的炽热情感,隔着长袍抚摸他纤细有力的腰身,炽热的胸膛抵在他胸前,缓缓托着他的背压至地面,激动地低声叫道:“师……卿卿,你也不讨厌我这样对不对?”   听到“卿卿”两个字时,任卿心里就像是被巨锤砸了一下,神魂都动荡起来,猛地想起了白明月在仙境之外叫的那声“卿卿”。   难不成他竟还要梦到和白明月……这简直不能忍!他深吸了口气,清啸一声,右手狠狠印上了徐绍庭的肩头,心中一动,再睁开眼就已经回到了任家那座别院的正房寝室里。   周围一片黑暗寂静,空气微凉,清爽得很,可他周身乃至身下的被褥都已湿了一片,还有汗珠正从额角滚落,冷冰冰冻得自己的心都在打颤。刚才那个果然是梦,可他为什么会梦到这个?难不成他因为知道公主是男扮女装,打击受得太大所以突然变成个断袖,还对自己悉心教养的师弟有了不轨之心?   他在黑暗中枯坐许久,直至一身汗水塌下去、湿透的寝衣重新晾干,才回过神来,唤人送热水来沐浴。   他这边提心吊胆地想着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仙境中的徐绍庭却是有些悒郁地醒过来,盘膝坐在云床上发呆。他进入任卿的梦里本来不过是想见见他,一解这些日子的思念,谁想到见面之后任卿对他们说的头一句话就是不要他了,实在是让他无法忍受,一时冲动,就冒犯了师兄……   他这下子是真的惹师兄生气了,可该怎么办呢?可刚刚他轻薄师兄时,怀中之人似乎也没什么抗拒,虽然开始时稍稍有些僵硬,但到后来他似乎也是舒服的,还发出那样好听得让人欲罢不能的声音……   直到仙境之主、他的新师父天衡真人进门,他还沉浸在刚刚那段回忆里,一时激动得脸红心跳,一时又悔恨得冷汗涔涔,看得天衡真人十分不悦,冷然斥道:“你这样子像什么话!不就是入梦*成功了一次,怎么就激动成这样子了?再说,我玄机门传承当以道为本,机巧法术都是旁枝末节,哪有为了一点小术就激动成这样的!”   徐绍庭叹道:“我方才入了师兄的梦,他说我——我与他志不同道不合,以后不要我了。”   天衡到现在也不知道他选中的两个继承人抢的男人就是任卿,既然连当初一起观赏徐白二人争斗、让他送出了界星仪的一点香火情都没有,说起话来自然更是不客气:“本来道就不同!你是仙,他是凡,他看不上你,你还看不起他呢!这点小事就能影响心境,你还修什么道,不如回家抱孩子去吧!”   他倒也想抱,问题是师兄不肯给他生哪。徐绍庭摸着挨打的那片肩头,无奈地说道:“男子哪能生养。何况我也不舍得——女子生育尚且是在鬼门关前转一圈,男子行此逆天之事肯定更危险,我可舍不得。”   母亲的身体就是生了他才损伤的,所以他虽然也曾做过和师兄要个孩子的白日梦,只是再往深处想一步就觉着十分害怕,不等别人打击,自己就先断了这妄想。   天衡真人懒得听他的梦话,一道袖风把他冻成冰块,化冻之后问了声“清醒没?”就盯着他打坐修行。   仙法自有妙用,打座了一会儿,他的灵台就重新恢复清明,把方才受的打击都压制到了平静的识海下头,心中倒是又涌起了一股信念,开解起自己来:“反正师兄打我时也舍不得下重手,我只要忍住了、挨多了,他总有心软的一天。他要和我断交是他的事,我不断是我的事,他就是打我几下,还能真把我的心打得回转了不成?”   第46章   突然变成了断袖该怎么办?   而且做spring梦梦到的对象,还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师弟,这一步就直接拔高到乱了伦常的地步了!难不成上辈子他对徐绍庭的仇恨太多,这辈子矫枉过正,反而孳生出了男女……咳,男男之情?   他剖心剖肺地自己想了几天,仍是想不出什么结果,若要找旁人问问这事,更是不知道该找谁。两方家人自然不能说,上辈子倒是有几个好友,无奈这辈子他在山里呆了十年,那群人现在又都还没做官,连认识都没机会认识,更不必提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陆遥师弟虽然人就在京城,可他性情粗疏,连妻子还没有,想必更不懂……   他认得的人当中,唯一知道这种事的好像就是白明月了吧?他上辈子就嫁了徐绍庭,这辈子两人又有了拉扯——打住,越想越不成话了。他宁可自己纳闷死,也不能把这现成的把柄递到白明月手上。   断袖之癖。说出来他还要不要脸,两个弟弟乃至堂兄弟们还要不要娶妻?   所幸那场spring梦并没重复过,他私下纠结了几天,到门下省任职时也就把这桩事暂压到心底了。正式就任散骑常侍那天,他还担心白明月会出来给他找什么麻烦,后来才听说这位新任的卫王自从剖白身份之后就在闭关炼化仙人传下的武运和法器,短则三年长则五载,大概是不会有时间出来找他的麻烦了。   悄悄给他传递消息的,正是当初到太学院通知他公主变成了男人的小黄门岳博。自打那次传迅得了一块极品的羊脂玉璧打赏,岳博对这位可怜的未能上位的驸马就加倍亲近,白明月身边的风吹草动都恨不能私下告诉他。   这当然不是出卖内闱*,卫王在殿上不也哭着说为了任卿宁愿做女子吗?岳博怀着一腔成就这对有情人的慷慨忠义之心,劝任卿:“卫王对常侍之心一如从前,奴婢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望常侍体谅卫王身遭大变,可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就疏远了王爷。”   任卿眼角狠狠抽动了几下,从腰带上解下一枚荷包塞过去,扯开唇角,假笑着客套了几句,请他多多传递白明月的消息过来。岳博原就是为了这些黄白之物来的,捏着荷包里硬实沉重的金锞子,脸上的神情更加凛然:“任常侍放心,奴婢宁可舍了这残躯不要,也要替你和卫王牵线搭桥,一解相思之苦!”   他和白明月之间能有什么相思,留着岳博这条线,只是监视一下白明月的动向罢了。什么闭关炼化武运和法器都是骗人的,那条紫色烟龙他亲眼过,已经鳞爪俱备,乖顺地缠绕在白明月身上,他支出去的这三五年光阴不是为了炼器,而是为了等——   前世的庄帝就是在五年后过世的,而今生他寿数早已过了武士最高寿限的一百二十载,靠着服食丹药勉强延寿,若无意外,白明月应该已经算出来庄帝山陵崩的时刻,就等着到那时候再现身,夺取这个位子了吧?   正好,他也想试试能不能扭转前世的失败,让太子白澄坐稳这个天下,自己也能像管仲、商君一样,成为流传青史的能臣。   任卿目光深远,脸色不知是因为想得兴奋了,还是为那身绯红官袍衬托的,两颊微微红润,越发地丰神俊秀。整个人就像一朵红云般,潇洒地从廊下转回侧殿,翻开文档开始整理抄写。   散骑常侍一职吏属门下省,内备皇帝咨询政务,出门则要骑马随驾,大体上就是世家子弟到皇帝身边镀金的地方,只要一张拿出去能给皇家撑场面的脸就够了,没有什么正事可干。像他这样愿意从卷宗下手了解政务的,有的是案犊工作可做;不愿意做事的,凑在一起喝茶聊天,熬过午时,蹭一顿午饭也就能回家歇着了。   左常侍崔济和右常侍卢笙都不是争权夺势的性子,又兼年轻好勇,每天不是讨论哪里出了高阶妖兽,就是显摆自己新买的代步灵兽如何神骏,只消仙帝不宣诏,就关上殿门自己吃吃喝喝。另一位右常侍赵源却是很有几分进取心,看不上这两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本来任卿进来时他也觉着是崔、卢一流的公子哥儿,只凭着家世和当初好运救了公主才能进来,见他能塌得下心来做事,倒是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当然,这好感中也有圣母光环几分功劳。任卿本就生得俊美,只是原先常常板着脸,在关山武学院比方行简还要有威严,并不容易招人亲近。开了圣母光环之后,却不管是板着脸还是沉着脸,甚至动手打人时,都能让人觉着温柔可亲。   赵源自然没机会挨打,所以加倍觉着他器量恢弘、温柔敦厚,正是他在散骑常侍中能找到的唯一志同道合之辈。崔济和卢笙则出身五姓七望门庭,拐几个弯就都能和任卿攀上亲戚:一个是他堂姑母婆家的小叔,另一个则是祖母娘家的姻亲,两人都比他要大上一辈,自然天生就该照顾后辈。   只不过他们俩照顾的方式和正常长辈不大一样,除了把文案上的工作都以“锻炼年轻人”的理由交给了任卿,平常聚众喝酒时倒是时常叫上他,美其名曰让他见识当今名士。   如今庄帝年纪大了不愿出京,在内也有些懒怠朝政,连侍中都不常见,他们这些散骑常侍更是无事可做,只有年节和圣寿这两个节日稍忙些。等到圣寿节过后,崔济和卢笙又恢复了吊儿啷当的工作态度,还特地在休沐日联袂找到了任府上,满脸邪笑地道:“阿卿怎么还呆在家里?走走走,难得休沐日,叔叔带你转转长安好玩的地方。又不是小娘子,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别跟姓赵的似的,养出副鹌鹑样儿。”   崔济还只是用说的,卢笙直接就拖着他往外走:“走吧走吧,先出了门再说。我新得了一只飞廉,那个毛色啊……啧啧,你来看看就知道了。这样的骑兽带出去才威风,哪有人还骑个飞马就出门,也太失你的身份了。”   骑飞马的人当然不少,还有人乘着灵鹤上玉京的,也没见谁嫌他们丢份了。任卿被卢笙拖着往外走了几步,果断出手反制住了他,抽出手来轻甩了两下,客套冷淡地告了声罪,转身回去换外出的衣服。   卢笙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半晌才发出场来:“咱们侄子真的只是武士上阶修为?刚才他抓我那一手,你看出什么不同了吗?”   崔济撇了撇嘴:“什么咱们侄子,说清楚了,这是我亲侄子,你那拐出八丈远的亲戚就别论了。我倒没看见他干什么,不就是握了你的手一下,然后把手抽出来了吗?”   卢笙纳闷地说:“不对,我握着他的手时也用了几分真力。后来他拉住我的手时,我明显地就感觉到手上的力道像是泥牛入海一样,握得简直不像人手,倒像是……真不好说这感觉……”   没等他想出来怎么说这事,任卿就换了身天青色长衫出来,头上只系了幅逍遥巾,被庭中硬风吹得衫袖猎猎作响,就像马上要御风而去一般。卢笙也顾不上研究手腕了,呆呆看着他走过来,轻叹了一声:“以后不能穿青衣了。我再年轻二十岁,也没有这样的风采啊。”   崔济感慨之余,还是有些得意的:“果然是我嫂子的侄儿,就是像我。”   出于对晚辈的爱护,卢笙主动把那匹新得的飞廉让给任卿乘坐,自己毫不客气地抢占了崔济那头白狮肩头的位置,把他挤到自己身后坐着。两人打闹惯了,那头白狮有灵,也不去管他们,撒开四蹄长啸一声,便向城南最繁华的街巷飞去。飞廉也是驯过的,不需人催动便紧跟在白狮身后,贴着楼顶低飞过半个京城。   **********************************   巨大的白狮先落地,从上头走下来两个衣饰光鲜,体态风流的青年男子,已足够夺人眼目;而后面更落下一只头如雀、身如鹿,皮毛油光水滑,神色威猛的飞廉,背上盘坐着一名谪仙般清雅的少年。   那少年先垂下腿,右手一撑,从飞廉背上跃下,扫了对面仙宫一般精致的建筑,问道:“此处不是酒楼么,又有什么可新鲜的?”   崔济笑道:“在我们看来自然不新鲜,可是对你这样的少年郎,还有什么是不新鲜的?世叔还能害你么,只管随我上来就是!”   他一伸手便按住了任卿的肩膀,带着他便往酒楼走去。这两人也算是常客,自有小二殷勤地替他们牵走灵兽,另有一人在前引路,带他们到楼上包厢里。这间酒楼倒和别的地方不同,楼间美人靠上没坐着等人叫的伎女,传菜人也是一色俊秀的少年男子,比别人家的看着更赏心悦目。只是论到传菜的手法,略有些不如那些老字号的酒楼。   崔济往席上一倚,左腿曲起来托着半个身子,极随意地说道:“要一副上等席面,三坛融金酿,再要几个绝妙的孩子来佐酒。得让我这侄儿满意,不然我可要拆你的招牌了。”   文人喝酒时总要招呼几个伎子作诗佐酒,这倒也没什么。任卿浑没在意,替三人各斟了茶,就顺便问那些掌握在朝庭手里的秘境的情况。   卢笙怀念地答道:“那些秘境可是好地方,我的飞廉不就是他们在招摇秘境寻到的?早些年仙帝爱狩猎,咱们跟着去狩猎时,打到什么都能带回家。可惜现在仙帝年纪大了,要去哪个秘境,就得等下去巡察的机会。”   散骑常侍虽然大多数时候都陪在仙帝身旁,但因为常能随侍在仙帝身旁,算是天子心腹近臣,巡视秘境,监察当地官员的重任都是交由他们负责。崔济抿了口茶水,颇有长辈风范地说道:“年后就有一次巡视秘境的机会,到时候我们荐你去开开眼,赵源那边不必担心,我和阿卢一起推荐,他挡不了道儿的。”   任卿自然想得到这是怎样的优差,连忙起身道谢。崔济推托道:“这有什么可谢的?咱们都是亲戚,不照顾你还能照顾谁,何况这也是有人关照……”   外头忽然响起几下敲门声,然后门扉被轻轻推开,走进来几名高挑秀美,身着艳色长衫的——少年。后头跟着的传菜人越过他们端上了蜜饯、果仁和鱼鲊、鹅脯之类凉菜,然后就悄悄垂手下去,只留这些少年在堂中。   任卿心里一跳一跳地,仿佛又把那天的spring梦勾了起来,再看这两位同僚时眼神就有些不对了。   难道他们两个也是断袖?不然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之前他们两人同乘一骑,关系可也亲密得很呐。可他们两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同出同入,还把他引到这种地方,就不怕他将此事告诉别人吗?   他的目光太过赤果果,正坐在他对面的卢笙先顶不住了,以袖掩口轻咳了一声,问道:“阿卿不喜欢这些少年么?其实男子有的地方也不逊于女子,只要情投意合,也无谓分什么男女。”   崔济稍稍自然些,起身走到座下,指着一名最娇艳的少年道:“你看,这男子当中也有不逊于女子的佳人。当今风俗就是如此,男子相互恋慕,是为了与对方志趣相投、才智相当,连体力也强过女子许多……”   他说到“体力”二字,老脸也不由得红了红,硬着头皮道:“那个,其实你也该知道,有的人,就是男子也堪为佳配。我们两个也是你的世叔,不会害你的,有些事只是造化弄人……你就只当他是生病了,身上长了个瘤子……难不成你们这些年的情份,也会为了这点病况就变了吗?”   任卿终于知道他说的是谁了,方才被风吹得微微发热的脸颊顿时冷如霜雪,双目微眯,扫了他们两人一眼:“此话是两位前辈商议后得来,还是什么人教你们的?”   他神色冷凝如冰,可还是给人一种宽容大度,绝不会真正生气的印象。崔济老脸微红,一时说不下去,卢笙便替他开口:“你也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妙处才觉着抗拒,其实朝中也有不少人好此道。再说皇……他也着实可怜,仙帝想起此事就伤心。其实也不妨碍你娶妻生子……”   任卿从席上站起身来,长袖一挥,不言不语地转身便往门外走去。人都说破人亲事如杀父,可这强行搓合亲事,于他看来倒比拆人姻缘更可恨些。这肯定也不是他们两人自作主张,而是庄帝或者白明月背后推动,不然谁会闲得难受去给两个男人牵线搭桥?   不是号称闭关么?竟还支使人来给他添堵,简直是阴魂不散!   他满面寒霜地就往外走,崔济再当他是圣母,也知道事情不妙,连忙上去拉住他的袖子劝道:“阿卿慢走,慢走,再听我说一句……”   任卿握着他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扳开,抽回袖子拱手答道:“方才两位所说的话,我只当没听到过,其余的也不必再说了,我不敢听。”   崔济反射性地又抓了一把,挥手赶那群少年下去,关起门来堵着他说道:“你误会了,其实这背后另有隐情,你且稍安勿燥,听我一言。”   “我不听。”任卿连客气也不想客气了,顾不得两个人是武师级别的高手,又是自己的前辈,扫视了他们两人微带惊惶和悔恨的眼睛:“我知道两位都是受命而来,不是故意要为难我。可是圣人言道非礼勿听,这种有悖伦常的东西两位尽管对别人去说,我就不听了。”   他转身就要走,卢笙和崔济却忽然像是被人捏住了脖子一样,涕泪横流,激动地摇头说道:“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一定要听我解释啊……”   他们两人哭成一团,互相抱着慢慢滑坐到地面上,不停说着“你听我说”,却是除了这两句什么都没说。任卿这回也走不动了,他脑海中又响起了那声许久没听到也没想念过的平板声音:“恭喜您,激活脑残光环‘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被本光环影响者会拼命试图解释,但不能说出想解释的内容。使用本光环只需扣除三十点圣母值,希望您有一个愉快的使用经历。”   这也算脑残光环?这东西有什么用,连拷问囚犯时都用不上啊。   不过看到这两个人痛哭流涕的样子的确是略爽,扣的圣母点数也不多,下次再有人劝他跟白明月怎么怎么样,就再用一回试试。趁着没人阻扰,任卿转身便出了房门,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座南风酒楼。   脑海中传来引导者微弱的声音:“我都给你开了新的脑残光环,你居然也不说叫我一声,我都多久没出来了?好好一个人都快被你憋死了。我说你为什么不同意他们的要求?求求你快明白自己是炮灰攻不是炮灰受,你是白明月的攻略对象,别再走徐绍庭线了成不?”   什么攻略对象,什么线,这个引导者一天到晚胡说八道,没有一句正常的东西。任卿冷笑一声,低声说了句“我不听,我不听,我就不听”,那个引导者果然噎住了,虽然没哭出来,却也“你你你”了半天,脑羞成怒地说道:“简直是不识好人心,我不管你了!”   引导者不废话他就谢天谢地了。他当然知道白徐两人才是一对,皇帝皇后,岂不是天下皆知的关系?何况他应该不是断袖,那天的梦只是个意外而已,今天看到那些少年时,他是没有半分感觉的。   就是徐绍庭也打扮成那样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   “师兄!”一声低沉嘶哑,有气无力的呼唤声传入任卿耳中,顿时打断了他的思绪。那个打扮成什么样他也不会动心的师弟就带着一身伤痕血迹闯进了他视线中,唯有一双眼仍旧明亮如星子,紧紧盯着他:“师兄,我被人偷袭,还以为要……看不见你了……”   那双眼中的光茫渐渐暗淡,整个人晃了晃,就往前倒去。那张俊朗灵动的脸庞差一点就拍到尘土里,最后却稳稳停在了一副并不算宽厚,却似能容纳一切的温暖胸怀中。   第47章   徐绍庭再度睁开眼时,已经是天地转换。幸而躺的地方还是他认识的药铺厢房,陪在身边的也是他心心念念想见的师兄。任卿神色略有些紧张、疏离,不像从前两人住在一起时那样亲昵,可看向他伤处的眼神分明还是充满关怀,见他睁开眼要坐起来,立刻就要伸手扶他。   这就够了。不枉了他仙府之外一头扎进都护府将士的包围圈里,受伤后又抢了都护苏厥的啼云兽千里迢迢赶回京城,养出了这副憔悴神色和满身还未结痂的伤口。果然师兄看到他的伤口就什么都只顾上关心他,不在意前些日子梦里相冒犯的事了。   不过……那到底仅仅是不在意,还是其实也有几分愿意接受他呢?徐绍庭狠狠咬着牙,忍得脸都扭曲了,才不至于在任卿面前笑声来。   他紧紧咬着下唇,脸色扭曲得古怪。任卿只当他还有什么内伤发作,忙去柜上取了枚蕴元丹,喂着他吃了下去,坐在床头问道:“到底是什么人伤了你?”   徐绍庭连忙正了正神色,爬起身来要跟师兄谢罪。任卿一只手就把他按回了床上,皱着眉说道:“你要跪也等好了再跪,回到家里任你跪多久我都不管,现在只说是谁伤了你,怎么伤的,那些人现在还缀着你没有。”   徐绍庭老老实实地躺回被窝里,沉思了一会儿,才迷惘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叫人盯上的。那天我本来是跟着崔老师去寻师兄,结果进了秘境就被关在了一片荒原里,怎么转也转不出来。我放出鉴狐找了几天,才找到一座水宫,进去之后误打误撞倒是得到了一份仙人传承,所以在里头停留了几个月才出来。可出了秘境不远,就有许多人冲上来围杀我,我拼命逃出来,却被他们远远地缀上,直到陇西境内才得甩脱。”   这话说得有七分真三分假。真的是,他的确被苏厥的人上天入地地追杀了几百里,假的却是——他早知道杀他的是谁的人,也不是被别人缀上,而是为了要这一身风霜和伤痕,特地在路上留下形迹给人追踪。直到快进入陇西地界,怕动静大了引来舅父关注,才出手将那些追兵斩杀了个干净。   任卿本来看他的伤口还没愈合,以为他就是在长安附近受的伤,想过去除掉这帮大胆妄为的贼人。听说这伤是早以前受的,更多地就责怪起了徐绍庭:“怎地也不知道裹伤?路上又不是没有医馆药铺,实在没有不是还能拐到关山向师父求救,你怎么就带着一身伤跑回长安了!幸好是遇到了我,万一遇不上呢,摔在长安街上很好看吗?”   徐绍庭垂着眼,长长的睫毛一抖一抖,仿佛委屈到了极点,又有点吓坏了的样子,低声辩解:“崔老师带着我们进入秘境后被困在荒原里出不去,所以我冒险潜入水宫,遇到了许多妖兽,打斗之间就受了不少伤,出来之后又一直被人追杀,不知不觉地把药都吃完了。我这几个月没见到师兄,只想着早点儿见你……”   他看着任卿脸上怒气渐收,就得寸进尺地爬起上半个身子,磨磨蹭蹭地挨到了师兄身旁,把头压在他手上:“况且太学院入学测试的日子也将近了,我总得考进太学,才能像从前那样跟师兄形影不离啊。”   这话里已经带了几分试探的意思,只可惜试探的结果并不如他的意。任卿没有脸上没有半分娇羞的意思,反而抽回了被他枕着的那只手,郑重地问道:“阿继,你还愿不愿意听我的话?”   “我当然听师兄的话。”徐绍庭半点犹豫也没有,张口答道:“难不成师兄不想让我进入太学了?”   “不错。”岂止是不想让他进太学,只要徐绍庭离白明月近一点,他心里就哆嗦。这俩人在仙府中分明已经见了面,还一见如故,气运交缠,回来对着他倒是一句也不提,真是儿大不由……咳,弟大不由兄。   不管怎么样,任卿也想试试两人这些年的情份够不够让他远离白明月,仍旧像从前那样听自己的话。   “我现在已经被征召为散骑常侍,不会进太学了。你也没必要提什么为了我而考学的事,若真是肯听我的话,就去任家,或是回关山修炼吧。”   散骑常侍,就是能在玉京出入,经常和公主幽会的大官了?徐绍庭眨眼就想到了这事上,眸色也沉了沉,盯着任卿修长的手指问道:“师兄是怪我没听你的话,跟崔老师去秘境找你,才要把我送回去的?其实我也是为了师兄好,公主再好也是天家骄……女,不知道温柔体贴,崔老师想嫁个侄女与你为妾,我只想着……”   “慢着!”任卿抬手在空中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崔老师何时想把侄女嫁与我为妾了?他本是想跟我提亲,把侄女嫁给你的。至于公主,他在秘境里遇到仙缘变成男身,已经改封了卫王,是不可能再下嫁臣子的了……”   他本来还想告诫徐绍庭男子相恋有违天道,但一来身在保和堂的厢房里,二来他自己也不是太清白,说这话还有些心虚,就都咽了回去,只就:“你伤好之后就回去吧。”   那个公主本来就是男的,跟仙人道统半分关系也没有,分明是怕成亲时露了男相,才编出这种谎话来欺骗世人。假公主还在秘境外埋伏了人要杀他,是因为知道了他的心思,想先下手除掉他,好独占他的师兄不是?可师兄到现在也对那小子没有半分好感……   可对他不也是一样?明明是这么温柔的人,怎么对待爱上他的人就这么残忍呢?他能比假公主强一点,得了师兄这么多年的怜爱,可再要往前进一步,就也被牢牢地挡在那颗心外头,甚至要远远送走,连看都不许再看他一眼。   徐绍庭苦笑了一下,索性赖在床上不起来,虚弱地说道:“我还能再留下养几天伤么?师兄总不会让我这样就转回关山吧?”   他流露出一派无依无靠的可怜神气,任卿轻叹一声,替他拉起被角,道:“你有伤病在身,先睡一觉吧。”   等到师弟睡着了,任卿才起身离开。出了厢房之后,药铺主人夏思源便主动找上了他,殷勤地问道:“徐郎君怎么受了这样的重伤?我家里虽比不得两位郎君,倒也有些可用的药材,已经叫人包好了,任君回去时可别忘了带上。”   事关徐绍庭的身体,任卿也就不跟他客气,实领了这份好心。夏思源带他看过药材,又一拍脑门想起件事来:“上次任君送来的那个叫余方炻的修士已经有了起色。虽说救不回来,但肉身上的伤都已治好了,以后找个人照顾他,也能再活几十年。”   任卿今天难得听到高兴的事,欣然道:“那么就请主人引路,我也去探探他的病况。”   这一路上经过不少诊室,里头的病人或有认识他的,都把他当成天降的财神来拜谢。虽说他为了积累圣母点疯狂花钱的日子已经过了小半年,但有从尤娘等人手里搜刮来的财物支持着,这间药铺时不时地还在舍药,自然也还在宣扬着人的为人有多么慷慨大方。   光凭着四方传扬的口碑,那趟秘境回来之后他就时常遇见拦路申冤告状的苦主、卖身葬父的小娘子、求他施舍钱粮的穷人……圣母点一天天地增涨,现在才能连用两个脑残光环不眨眼。   他们一路上和病人打着招呼,比平常多花了两三倍时间才走到了余方炻所居的厢房,见到了那个当初枯骨般可怜的武师。如今他身上伤势痊愈,脸上也有了肉,显出一副俊朗大气的好相貌,只是二目紧闭,眉心深深一道刻痕,显出几分苦相。   夏思源主动解释道:“这人不能进饮食,全靠着灵丹补充体力,修为不退反进了。只看他的修为也有武师初阶,将来万一能得了老天眷顾重新苏醒,倒可以给郎君当个护卫。”   任卿越看越觉着这人可惜,叹道:“这也只能看机缘了。我家倒是有清心宁神的东西,只不知对魂魄有没有用。这人既然是我送来的,就不能劳贵店一直照顾着,不如由我带走,反正只是拨个小厮照顾的事,也不必再劳烦贵店上下了。”   夏思源着实夸了他一通乐善好施、矜贫救厄的大仁大义,又多打包了几瓶固本丹,连着余方炻和徐绍庭一起送回了任家。   到了晚上徐绍庭又有些发热,任卿喂他吃了药,便坐在床头盯着他入睡——本来是该同寝,不过自从做了那个怪梦之后,任卿就有些忧心自己的人品。如今师弟又正是衰弱的时候,万一自己有个把持不住的……还是防患于未然吧。   他连外衫都没敢脱,徐绍庭侧躺在床上,伸手抓着他的外衫袖口,半张脸庞被烛光照着,显得轮廓比平常更加深邃俊美,呼吸平稳均匀,睡得正甜美。任卿仔仔细细看着这张才隔了几天没见,却似变得陌生了不少的脸庞,不知不觉目光就集中到那双微张的嘴唇上,梦中的景象也似与眼前重合起来……   简直是不像话!任卿猛地清醒过来,一掌拍在自己额头上,起身就往外走。临起身时袖子却被拽了一下,才想起徐绍庭还抓着他的袖口,又退回两步,小心地往外抽。   袖子还没抽出来,他的人就倒了下去,恰恰被一只从旁边伸出来的手臂当胸揽住,抱到了床榻上。徐绍庭双眼神光湛然,再看不出半分病态,看着他苦笑道:“师兄,你真是狠心。我都伤成了这个样子,你却连陪我睡一会儿都不肯,这么急急忙忙地就要扔下我。”   他的声音低得近乎呓语,融进了门外不知何时兴起的风声中,除了自己再无人能听到。他低下头含住那双从重逢起就不停吐出伤人词句的嘴唇,小心地品尝着真人才有的温软馨香,缠绵良久才舍得稍稍离开。   “本来我是担心假公主及笄后就要和你成亲,才赶回来处理此事。不过现在他既然公开宣称自己是男人,倒是不必担心你一时走眼看上他,和他成亲了。既然你不愿意见我,我也如你所愿,暂且离开京城,免得公主再派人杀我时牵连到你……”   任卿醒着的时候,他一句也不敢提自己的爱慕之情,更不敢说和公主在仙境里争风吃醋的事,此时人昏过去了,他才放开胆子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我只放手这一次,等我练成《通玄道经》再回来时,不管你还有多少顾虑,都不会这么轻易放开你了。”   任卿自然不会答应他,他也不需要回应,轻轻拥抱了师兄一下,就起身走到了外院一处客房里。   房门外有两个小厮在值夜,因为房里的人本就不会醒来,所以也早早睡了。徐绍庭在他们两人颈上轻点了一下,保证两人不会起来碍事,就推门进到了寝室中,借着窗外月光看着房里不言不动的武师高手。   “师兄看起来挺重视余兄,所以在下得借你的身份用一下,想来余兄你不会介意的。”神色疏朗的少年笑了笑,脸庞在月光映照之下清透如玉,散发着淡淡清光。他伸手在房中一按,空中就像是有道竖直的水面,在他的手掌下荡起了涟漪,露出一座大气简洁的房间,房里只有几张石制桌椅和一台云床。   徐绍庭提起余方炻往房里一扔,自己也悠然转身,走进了那房里。他进去之后,这房间也消失在了天地间,而外头这间真正的房间也空空荡荡,像是从没住过人一样。   进入秘境之后,他新拜的道门师父清宇真人便现化出身形来问他:“你又不需要夺舍,我也只是当年活着时留下的一缕执念,活不过来,弄一具凡人肉身干什么?”   徐绍庭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求他替自己炼一具傀儡。这正是清宇真人的拿手好戏,在秘境中长日无聊,那一座城里的傀儡都是他的手笔,而且只需少量灵石即可催动千百年,除了反应不够灵敏,与活人几乎毫无区别。   清宇真人道:“有这么副好躯壳在,何必另做傀儡,炼成尸傀岂不更好。为师等了千载才等到你这个徒弟,还指着你光复我通玄门道统,恢复宗门千年前的气象,哪有时间让你又是情情爱爱,又是做傀儡玩的?”   徐绍庭笑道:“这两件事合起来正是一件事。我知道师父随手便能炼出一个傀儡,何不成全于我?我师兄喜欢行善,这人是他花了大心血救的,不能死在我手里。咱们还是炼个可以由我控制的傀儡才方便。”   “什么叫咱们方便?是你方便,有我什么好处?修士要追求的是大道,你这样只顾着儿女情长能有什么出息……”清宇真人一边痛骂徒儿不知上进,一边还是照着余文炻的模样去替他炼制傀儡,顺便教给他通玄门制傀儡的手法。   这东西也不是一天能炼成的,徐绍庭把人拖回去放好,然后用真气逼出寒热之状,借着病在任卿身边多留了月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师兄,乘着任家的马车往关山武学院飞去。   而在他离开两天之后,看守余方炻的小厮忽然来报,那位魂魄尽散,本该一辈子醒不过来的武师,他醒了。   他不只醒了,还在任卿门外长跪不起,口称:“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余方炻身无长物,仅有这一身武功修为,请恩人收留我做个护卫。我愿意从此为恩人出生入死,绝不敢惜身!”   第48章   “任世侄去秘境巡察,我这心呀,才算是落到肚子里去了。”崔济掰开一块水晶糕,大的那一半儿送进自己口中,小块的推到卢笙碟子里,眉梢眼角淌满了舒心的笑意:“也不知怎么弄的,每次见着他都觉着对不起他似的,这些日子我走路时连头都不敢抬啊。”   卢笙满嘴烤鹌鹑,没空理他,倒是一同开小差吃酒的门下侍中严涛说了句公道话:“这本来就是你们的不对。人家好好的未婚妻成了男人,本来就伤心着,你们两个当长辈的不说安慰他,给他找几个好姑娘,反而劝他断袖——这是他修养好,要是我就直接撸袖子上去揍你们了。”   “可我们看他跟公、跟卫王的情谊也挺深厚的,当年才几岁就懂得英雄救美,后来在秘境里听说又救过一回……”崔济揉着额角,痛苦地回忆着任卿和白明月的订婚始末:“要不是看他们郎有情弟有义的,再加上仙帝苦苦相求,我们能劝人断袖吗?结果倒好,坏人都我们俩当了!”   卢笙啃完了一只鹌鹑,愤愤然地把手上的油往崔济的紫罗巾帕上一抹,啪地拍着圆桌:“上当了!谁能想到阿卿英雄救美之后只有卫王看上他,他没看上卫王啊?早知道这点我们也不劝了,大人是不知道,我和阿济那天在酒楼里抱着哭了半个时辰……亏得当时脑子已经急懵了,就知道喊‘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要不然万一不小心泄露了皇室秘辛,倒霉的不还是我们俩吗?”   严涛同情地看了他们一眼:“算你们运气不好。那任常侍回来之后怎么样,你们还接着上门痛哭赔罪去,还是天天在署里躲着不敢见面?”   崔济和卢笙都丢下了碗筷,眼带乞求地看着他:“这事正要求大人帮忙。这趟阿卿到秘境巡视,不论抓不抓什么,是极容易活动个功劳出来的。到时候请大人与我等一同举荐他再升一级,最好离了门下省……反正以他的出身来论,官位再高些也不是没有过。”   严涛挥着筷子连连拒绝:“哪能这样!他的年纪我就不说了,一个武师上境的人占了三品已经是皇上加恩了,再往上提,那些武师乃至宗师境的大人哪个肯答应?就是太仆寺养骑兽的地方,少说也要武师中阶的修为。”   “修为不算什么!”崔济长身而起,鼻尖都要贴到严涛脸上了,据理力争道:“他刚进太学才什么修为,到门下省时什么修为?短短几个月连晋两个小境界,巡视两年回来,晋升武师可谓是板上钉钉的事,到时候大人愿意跟我们一同举荐他吗?”   “我看应该举荐你们俩去太仆寺,省得成天在我这儿混吃等死。”严涛一口咬断筷子上那条肉干,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好牙齿:“这主意不错,亏得你们提醒。任常侍回来时要是不能成就武师,我就把你们送去喂灵兽,也省得你们入值时愁眉苦脸地跟上刑一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京里有人烧香拜佛地盼着他早日突破境界,任卿这些日子修行进境也极大。   仙朝掌握的各种秘境加在一起虽也有十来个,但要用到散骑常侍这种近侍贵臣巡视的一共也只有三个,也就是皇室畋猎的三座猎场,分别在上京、洛阳、扬州三处,都是物产丰富、灵气充足,出产高阶妖兽的地方。他这趟巡察就是从上京的寒光秘境开始,每个秘境住上几个月,其中既有办公事的时间,也留够了修行的空当,还能随意取用秘境中的天材地宝,正是一趟难得的优差。   寒光秘境是个清净地,整片秘境的基调就是一色纯白,却不是真正的冰雪,而是这片秘境的土就是纯白色的玉屑土,生长其中的琼树也都高大笔直,枝岔向两旁伸出不远,就都长向了头顶。秘境中并没有日月星辰,白日里天色清朗剔透,却不会映得地面和玉白枝干过份耀眼;到晚上空中一片漆黑,那些琼树却能散发出淡淡白光,犹如传说中的隋侯珠般照亮天地。   藏在这些玉树琼花之间的妖兽也都是一色雪白毛皮,比起外头生的同种妖兽秀美百倍。其中的雪狮、白虎和玉麟兽三种都是武师圆满级别的异兽,不仅皮毛极为精美,体内更能凝成妖丹,是祭祀天地和历代仙帝的最佳祭品。而此境特产的白鹿能踏云而行,最有仙气,是各种典礼上必备的骑兽,在这秘境中却也像普通野兽一样成群结队地在人住的地方游荡,痴痴昵昵,完全不知道怕人。   任卿来到这里月余,便已带着本地留守的驻军检查遍了行宫和狩猎场。剩下的大好时光,就在官邸中挑了座安静偏僻的院子,把这些日子因为入朝做官而浪费的修行时间补回来。   他体内真元越来越浓厚精纯,似乎隐隐已经能感觉到那个隔绝了两个境界的障壁在什么地方。一天天的水磨工夫费下来,终于有一天,那道拦在他身前的厚厚障碍裂开了一道逢隙,让他看到了另一边更鲜亮动人的景致。   任卿当机立断,推迟了到下一座秘境巡视的时间,就将自己暂住的那座小院封闭住,做了闭关之所。   冲关时他将界星仪取了出来,放在手中仍是一个小小浑天仪的样子,两条圆轨闪动着莹莹星光,每闪动一下,他体内的灵气珠便呼应着鼓动一下,有着如同心跳般独特而神秘的节律。任卿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使其与这节拍重合,耳中很快就只剩下心跳般的整齐节拍。眼中却不像从前入定那样只能看到一片玄之又玄的黑暗,而是化成出了一片闪动的星斗海洋。   那些闪动的星光,就是凝结在他体内的灵液散发出的。秘境里纯净的灵气从四面八方涌入房间,呼啸着灌注入每一个穴窍,而后依着运转多年的路线穿过十二道经脉,也穿过穴窍间穴着的细小灵液珠。   渐渐地,经脉中灵气流转的速度越来越快,穴窍震动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灵液共鸣着快速鼓胀、收缩,直到一个极限到来之际,那些晶莹剔透的液珠同时被灵气冲击得破碎,粘稠的灵液渗入快速流过的灵气中,一股股地融合成更具流动性的液体,最终化成一条涓涓细流,在经脉中如水般循环流动。   这细如清泉的水势从手太阴肺经开始流动,一条条地连接上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自手三阴经转入手三阳经,再流入足三阴三阳六经,最后化成一条长河流入督脉。灵气之河再由本身神识牵引着缓缓上升,强行部破命门、悬枢、风府三关进入头顶会阴穴,最后终于汇成一片气势雄浑的灵瀑,飞流直下冲入了身前任脉。   至此,灵气终于完全液化,十二条奇经与任督二脉也融合成了一体。   合脉之后,就是武师境界。这具身体终于达到了经脉气血完全融合的地步,只消一动念,身体就能完美地执行自己的想法,再也不会因为真气流转中出现滞涩而影响出手速度。同时因为经脉气血凝合,身体每一处都能得到丰厚的灵气滋养,外表衰老的速度会延迟两倍以上,寿元也可达到两百岁以上。   任卿缓缓吐出一口灵气,睁开眼睛,只觉着房间里的一切都更加清晰;耳朵也像是清洗过一样,飞花落叶的声音历历可闻;就连炉内已经熄灭了几天的合香味道也萦绕鼻端,十分清淡,却又叫人无法忽视。   就像是一直蒙在头上的薄纱忽然被揭开来,这世界更生动美好的一面如此突然地贴近了他。   任卿甚至不必靠耳目就能分辨出那些在房间外来回走动的仆人和护卫,而在院外替他护法的,就是当初为他和徐绍庭所救,醒来后失去本身记忆,却还记着他的救命之恩,苦求着要以身相报的余方炻。这趟到秘境巡视,他硬是缠磨着跟了上来,而且抢了那些小厮和侍卫的工作,里里外外地把这座临时宅院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让这么一位武师中阶的高手替自己执仆役之事,实在是于心不安。   任卿隔着房门也能听到余方炻衣摆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声音,闭着眼也能描摩出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的姿势,甚至能想象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个人是怎么样勤勤恳恳地洒扫庭院、驱逐妖兽,他也能想象出来。不知为什么,他时不时地会觉着余方炻身上有徐绍庭的影子,可是定盯看去,无论是他的外表还是武功、行事风格却都完全不同。   或许只是因为他不习惯徐绍庭离开自己身边,所以看谁都觉着像他吧?   任卿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收起界星仪,站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余方炻似乎没注意到他出来,慢了一拍才转过身来向他道贺:“恩公已经晋阶到武师境界了?真是可喜可贺。”   任卿含笑答道:“多亏了余兄护法,我才能安心突破。不知如今是什么日子,我在这里闭关已有几天了?”   余方炻答道:“才半个月。恩公体内真气精纯,基础也扎实,所以晋阶比常人快些。这些日子没进饮食,想必饿得狠了吧?我这就去吩咐厨下准备宴席替恩公庆祝。”   他转身就走,步伐轻盈流畅,像是踏乐起舞一般美妙。可不知为什么,他跨过院门槛的那一刹那,又让任卿想起了徐绍庭。   一旦想起那个满身是伤都顾不上医治,只为了早点看到他,却被他不留情面地赶走的师弟,任卿心里就是一阵伤感。这些日子他在秘境巡视,也无暇写信回关山问问情况,师弟离开时似乎带着满腹委屈,也不知道这几个月想开了不曾,还怪不怪师兄这样粗暴地断了他的前程。   其实这也不是徐绍庭的错,气运交融是天命,好色而慕少艾也是男子的天性,就连他自己不也曾为白明月送过两次命还险些执迷不悟么?幸亏他当初没有龙阳之癖,知道公主是男的就斩断了这心思;可他这个师弟却是天生的断袖,前世能和白明月做上十余年的夫妻,这辈子怕也不会因为他改当卫王就瞧不上他的。   要是徐绍庭能喜欢上别人就好了。   可他到哪儿去找比得上白明月的绝色少年呢?唉,现实中的徐绍庭怎地就不能像梦中那样对自己倾心,不然他也就不必担心到赶着把师弟送出京……   他这是在胡思乱想什么!   第49章   一夕之间天地改换,亲近了任卿的不只是灵气,更有驻守寒光秘境的都护府众人。他来时还只是个武士,修为尚且不如本地都护林安,却要端着上使的架子领着人日夜巡检,把这群驻守的将士使唤得团团转。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恨煞了他——明明是个又古板又不讲情面的人,居然还装出一身温和亲切的气场,搞得他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掉进了火坑。   等到该罚的罚、该打得打、该干的活干了个溜够,大伙儿壮着胆子准备好了陷井要坑这个魔王一把,结果他竟然闭关修行去了!而且等他闭关出来,也就到了该去下个秘境巡视的时间,一身修为更是从武士上阶一步登天,突破到了武师境界。这群值守的将士还能生出什么心思,还敢生出什么心思?   若他只是一个武士也就罢了,不管现在多年轻、多有前途,但没跨过那一步就是没跨过,在朝里翻不起浪花来。同为武士阶,随便找个切磋的借口打了他,反正法不责众,这小家伙回去告状都找不到人管。可是晋阶武师之后就不同了,且不提未及弱冠的武师何等精贵,就单以武功来论,境界上的碾压不是人数可以抵过的,他们这些护卫中武士已经不多了,还有不少洗髓阶的人物,哪怕有多少人偷袭也没用。   还没动手人家就把你的伏兵数量和位置都摸得一清二楚,还想有什么赢面?   都护府由此人心浮动,怨气冲霄。林安听说之后,慈祥地安慰了众人一圈,然后把他们统统扔到秘境里去围捕妖兽,并将猎来的十几头白鹿、雪狮、白麟兽都送到任卿面前:“寒光秘境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些按例都是可以送予各位巡使的。大人只管挑选,多带几匹回去做脚力也不碍什么。”   任卿已经从同僚口中听过规矩,到了这地方也就和光同尘,挑了一匹雪狮和一匹白鹿,也还了一份谢礼给林安。   尽管白麟兽外形更为神异,雪狮、白虎气势凌人,任卿还是喜欢“呦呦白鹿毛如雪,踏我桃花过石桥”的感觉,自己留下了白鹿作座骑。另一头则叫余方炻送回关山武学院给徐绍庭当个骑兽,也作为强行送他回山的赔礼。   徐绍庭自然不希望这个傀儡离开师兄身边,可是以余方炻的身份,却没办法劝阻任卿送东西给自己的师弟,只好骑上那头白狮,以最快速度飞往关山。   徐绍庭担心之余,想到师兄得了这样的东西就立刻叫人给他送来,而非献给那个假公主,甚至没想着给自己的亲弟弟,心里还是相当得意的。余方炻把东西送到时,整座书院上下的学生全都羡慕不已,连郑卫都感叹道:“你师兄对你真够尽心了,连我这个老师都没得着什么东西,就先给你这小子了。”   徐绍庭用血契束缚住了雪狮,眉花眼笑地道:“师兄这么照看我,还不是为了舅父的面子?舅父也不用吃我的醋,师兄和我这么多年,哪样东西不是两个人共享的。这头狮子也不算什么礼物,只不过是和从前一样,他的东西都尽着我用罢了。”   郑卫当然也不是真吃醋,看够了雪狮就往外甥头上敲了一记:“阿卿是你师兄,不是你舅舅,待你怎么好都是该当的。他不让你进京也是为了你好,仙帝寿元不多,公主又变了男儿,庶长嫡幼、庶强嫡弱,都是乱家的根源,也难保不是乱国的根源。这两个皇子和他们的母亲之间,且有的斗了……”   郑卫捻了捻长须,忧心忡忡地想道:卫王万一登了基,会不会因怕人知道他曾要嫁给一个男子,刻意打压任卿,甚至对他不利?   徐绍庭眼中带上了和舅父如出一辙的忧色,只是忧的方向不同:那个假公主万一登了基,会不会凭着权势强迫师兄?与其等着他当皇帝,不如直接刺杀了他的省事……   这对甥舅在家里胡思乱想时,任卿已经南下往河洛小秘境走去。   他有了白鹿之后就懒得再乘车,把两名小厮甩在身后,自己盘坐在鹿背上,先行踏着黄河冰面去洛阳。此时才是二月初的天气,气候却比寻常温暖得多,鹿蹄下的冰面时有松动。不过这鹿本就能踏云而行,走面冰面上也只是为了感受河面上清爽的寒气,观赏千里冰封的美景。尤其是白鹿蹄踏下去,冰面下总会有一条游鱼迎着阴影上跃,那一瞬间冰下映鲤的景色既新鳞又有趣。   千里冰川上,一白鹿、一闲人,旷远如画中仙景。远远地有一队车马从空中飞过,车中人看到这景象,也向往地说道:“这人真潇洒,我若也能乘鹿在河上走就好了。”   坐在他身旁的是一名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闻言笑道:“大……二郎要乘鹿有什么难的。咱们后面的车子里就有几套鹿车,奴婢去吩咐,现在就让他们解下一头来。”说罢又十分自觉地加上了一句:“河上那位也有名士风度,二郎要不要召他过来请安?”   被称作“二郎”的少年仍看着窗外,眼含羡慕,却摇了摇头:“罢了,我改乘白鹿已经是任性,老师他们肯定要不高兴的,再随意见外人,他们又要劝谏了。”   “喏。”中年人退出车外,站在辕上发号施令,命车子落在河上,解下一头白鹿来供主人骑乘。   后头的车队层层传讯,驭手几乎同时收了缰绳,将各色飞车停到了河中不算厚重的冰层上。他们正落在任卿面前十余里外,犹如一条长蛇般迤逦在冰面上。车厢精美华丽,无论从制式还是装饰看来都十分熟悉,所用乘兽十之八、九都是他刚刚从寒光密境里看过的,只是为首的不是白鹄,而是两对胁生肉翼的陛犴。   这是皇家的车队,难不成是庄帝忽然想起来狩猎,还是白明月嫌找人游说不够,又亲自过来找他的麻烦了?   见到王驾本来该上前拜见,可是一想到里面的人可能是白明月,任卿就恨不能转身就跑。这么一踌躇之间,从前头车上就已经下来了几名青衣内侍,拿着一张绒毯从车上铺到冰面。   车门大开,一个纤细矮小的身影从里头探出——就在这将出未出的一刻,河面上忽然响起一声龙吟般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整片宽敞如镜的冰面霎时显出了无数细小碎纹,水下浪涛涌动,眨眼就冲开了已经破裂的冰面,巨浪高高扬起,挟裹起无数碎冰,卷向冰面上的任卿和那条车队。   白鹿与主人心意相通,登即四蹄踏云升到了空中,可那队疑似公主的车辇却被卷了个正着,驭者、仆婢、乘车的贵人发出此起彼伏的尖锐呼喊,有人从车里跳出来救人,然而在这天地的力量前却如螳臂挡车,没有什么效果。   任卿无暇再揣测这些人的身份,唯有这些年养成的救人,避开一道从身后拍来的巨浪,催动白鹿冲入风浪中救人。那些妖兽天性也知道求生避死,只是驭者都是凡人,车子摇晃得太厉害,就将许多人真接颠了下去。   更危险的是狴犴车中正要下来的人,他的身子一半儿已经探出来,脚下的资势也不稳定。车前的两对狴犴腾空飞起,便将这人甩了出来,而下面裹着碎冰的海水恰恰扬起了另一道浪滔,迎着他直抽上去。   生死之间,却有一只手从空中伸来,紧紧拉住二郎的手臂,将他横拉到了雪白柔软的鹿背上。他上半身倒挂在鹿身上,只能看到掩到脚面的秋香色蜀锦长袍和一双黑色薄底皮靴,正是他在车里时看到的模样,只是无法看到救命恩人的脸。   脚下的冰河渐渐远去,视野中再度出现了荒凉干枯,却令人无比心安的土地,而那只救了他的手再度扶他起来,动作轻柔无比,似乎小心翼翼地怕碰痛了他。二郎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想要看一眼恩人的模样,然后好好跟他道歉,请他陪自己走这一程。   然后他终于直起身子,看到了那张温柔俊美,似乎还有点熟悉的脸庞。正要按着自己学过的方法礼贤下士,那人却已经一把把他扔到了滩涂上,双腿一夹白鹿再往河里飞去,其明亮而充满悲悯之情的双眼从始至终都紧盯着河面,并没看过他一眼。   很快地,从水中脱身的侍卫和老师、属官都过来围住了他,还有人找了鹿车来让他上去更衣。只有骑着白鹿的人还在水中出入,从侍卫到内侍、宫女,再到普通的驭手,尽力救回每一个还在水中挣扎求生的人。   那头白鹿的皮毛被水打湿,一绺绺粘连在一起,还划出了不少伤口,乘在鹿上的人更是长发散乱、一身狼狈,已没有了适才高坐鹿身上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姿仪。   但这种时候,还有谁会管他外表如何?等任卿救完了人回到岸上,正打算整整衣冠见驾,两名刚换好了衣冠、胡子还湿漉漉的中年男子就走上来扶住他,连声道谢:“方才多谢先生相救我家主人,还救了我们这些从人。大恩不敢不报,还请先生到车上更衣梳洗一下,我家主人想当面向先生致谢。”   任卿被他们俩拉到车上,便有宫女主动上来服侍他洗脸更衣,替包扎伤口。好容易眼前的水珠抹净,能看清东西了,就被人拥簇着走到那辆重新整理好的狴犴车上,拜见车队之主,那位被他救了的宫中的贵人。   车门大开,里面露出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往外走了几步来迎接他。少年的脸色微微发白,似乎还没完全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眉目清秀而略显平淡,眼神也不够灵动,却正因此而显出一种踏实感,外表并没有其前长姐现长兄那么强的侵略性。   任卿直直地看着少年,将这张脸深深印入脑海,渐与前世的印象相重合。他直视太子的动作甚至称得上放肆,可太子自己不计较,身旁内侍又承了他的救命之恩,不好大声喝斥,就任由他将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看了个满眼。   前尘旧世似洪水一般从脑中涌出,任卿压下心中激动,倒退一步,在曾经相互扶持了二十余载的主君面前敛衽为礼:“臣左散骑常侍任卿,见过太子殿下。方才救人心切,未及见礼,还请殿下见谅。”   太子看着他新换的雪青长衫和被深色衣衫衬得明净如雪的脸庞,脸上缓缓露出笑容,点头答道:“原来你就是阿……阿爹那天带我在御花园里见到的人,我记得你。我正要到河洛秘境狩猎,你要去哪儿?”   任卿垂头答道:“臣奉皇命,也正要到秘境巡狩,只是前些日子忽然突破境界,故而在那边多留了一个月。”   留得好,留得正好,不留的话今天太子哪怕不淹死也得受一场惊了!他们这些随驾的臣属如何下场不说,仙朝就无后了。外头听壁角的东官僚属们还习惯性地把白明月当成女子,之前对这位没过门的驸马态度也很复杂,现在却是只剩下一个看法——好人哪!   工作迟到、路上闲逛那都不叫事,太子都到了秘境还没检查过也不是个事,有了这救驾的大功,一切小节都不必追究。太子亲自搀扶起了任卿,坚定地要求:“这趟我去秘境狩猎,还请先生陪我同行,直到回京为止。等回去之后我自会向父皇解释,不会让他责怪你的。”   “既然是太子吩咐,臣……自当从命。”   等到余方炻骑着一匹飞马赶到河洛秘境门外,便被守卫拦在了外头。他亮明身份,说自己是任卿的贴身仆人,都护府的侍卫们仍是不肯通融,倒是私下告诉他:“任常侍现在正陪侍太子狩猎,无关人等不能进去打扰。你如果有急事要见他,不妨在外面等一等,我们找人进去通报。不过这种随驾的差事哪儿能带着随从,那两个小厮都遣回家了,你或许也能回去休息几天呢。”   太子?假公主的事还没了呢,他的弟弟又要蹦出来了吗?余方炻的消息传回来后,徐绍庭紧握着双拳,一点妒火再也按捺不住,从心头烧了起来。   ——这是什么朝庭,这是什么皇子,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要抢他的师兄!   第50章   连等了几天,余方炻才如愿被人带入河洛秘境,见到了正在行宫偏殿外等他的任卿。此时天光微熹,照着庭中繁花含露初绽的模样,娇美无限。而这片玉楼金阙、满庭花树的光彩在他看到那个只着一身素衣、头上系着一字荷叶巾的人时,都被比得暗淡无光。   他贪婪地看着这个才分开不久的人,却如隔三秋的人,良久才想起行礼来:“仆不辱使命,已经将恩人的雪狮送到关山,并向郑先生和余郎君转达恩人的问候了。郑先生他们听说恩人晋入武师境界,都十分高兴,让我转告先生,好生修习武道,不要为官爵迷了眼睛,当以自身修为为本。”   最后一句话是他自己加的。郑卫是讲究在其位谋其政的人,既然任卿入朝了,就主张他好生做好本份内的事。可徐绍庭却不想他师兄跟这个太子离得太近,于是借着舅父的身份口吻,想法子劝师兄远离白氏兄弟。   任卿自然不会怀疑徐方炻中间添减了什么话,谢道:“有劳余兄替我跑了这一趟。前些日子我要陪侍太子,不好叫你跟在身旁。如今太子要回京,我这一路上要随行护驾,太子已答应让你跟在队伍里,路上有劳你帮我一同警戒。”   虽然不能让他远离太子,但能一路随行总比之前那样见不到人强。任卿一旦强硬起来,就连徐绍庭也能送走,以余方炻这个半仆的身份,也没法要求太高。徐绍庭只得答应下来,让傀儡以随行仆从的身份和那些内侍混座一车,呆在车队末尾。而太子却能骑着白鹿和他师兄并辔而行,一路上说说笑笑,和乐融融。   这场景实在太过刺眼——那个太子只是个才入武道,一无是处的平庸少年,却能得到师兄全心全意的关爱,而他这个真正的师弟只能躲在后面的车厢里,借着傀儡偷看他们两人的背影。徐绍庭心里堵得难受,一时竟看不下去,断掉了对傀儡的控制,起身到院外练剑。   漫天枯枝被他的剑气催动,扫落在庭院里。剑气中不知不觉掺入了清宇真人所授的浑天剑意,以本身真气搅动八方灵气,如同一条条极细的金属线延伸到空中,将整座院落中的花木乃至风都割成碎片。剑越舞越快,徐绍庭心底的郁气和妒火也凝成一片战意,清啸一声,长剑横空斩落,剑气为之牵引着坍缩,院内灵气都被斩灭了一霎那。   他体内的真气也被这剑气牵引着,骨碌碌地从经脉中滚动,点点落进了丹田气海之中,汇聚融合,扎下了一枚种子。   自此,他终于告别了武修门庭,窥见了道修的一线天地。   清宇真人闻得此事,激动得现出真身来朗声大笑:“天赐佳徒予我,我通玄门复兴有望矣!”然后按着徒弟语重心长地说道:“等到你筑基之后,就能打破这座九州小世界与天宇大世界之间的障壁,也就是凡人所说的破碎虚空,飞升到上界。当年我陨落时,通玄门因被强敌攻破而没落,你若有一天能修炼至元神境界,一定要回去寻找同门,重振本门声威!”   徐绍庭身上如同压上了千钧重量,但他知晓这担子并非真实,而是师父以法力模拟出来的,他将来必须背负的重量。尽管只听师父的说法就知道通玄门现状黯淡,甚至或许还有强敌在旁窥伺,他却没有半分迟疑,顶着重压答道:“只要我修行有成,必定完成师父的心愿,重振通玄门。”   前路再多艰难困苦又能怎么样,难道还比得上被师兄赶回舅家,只能借着傀儡之眼看那太子缠着他师兄的痛苦?   他被清宇真人留在秘境中学习了数日通玄门历史,出来之后才有空控制傀儡。好在清宇真人自有仙人手段,炼出的傀儡也能支应日常生活,这一路上还算平静,余方炻也没露出什么马脚,平平安安地跟到了京城。   徐绍重新控制了傀儡后才发现,任卿竟直接留在了京城,并没有重新南下巡察秘境。现在他正在朱雀大街上飞奔,而余方炻这个身体反应不够快,只能在后头看着他振衣而起,拦住一辆行驶得飞快的巨胜马车,右手拉起蜷在马蹄下的老人,送回路边。   车前巨大的赤角马喷着响鼻儿栽倒在路面上,车厢翻倒,里头传来带着哭腔的女子呼救声。驾车的仆人滚到路面上,惊怒交加地叫道:“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竟敢惊了娘子车驾,你担得起这责任吗?”   后面跟着的马车也都停了下来,响起了更多呼喊声。任卿眉梢眼角都是愁色,低声道:“谁叫你撞人了?你不撞到那老妇人,我也不用拦马车。现在还要过来扶车里的女子……啧,只要有老弱妇孺求救就不能袖手旁观,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他一边抱怨,一边又不由自主地走到车边,把里头跌成一团的女娘救了出来。后头车里的仆妇下来去扶自家娘子,有的抱怨车夫不当心;有的一径在哭“我的儿”;有的怪任卿不知礼数,竟近了自家娘子的身……   眼看着那群人将要赖上任卿,徐绍庭忙操纵着傀儡上去抢人。不过他竟也晚了一步,当中不知怎么地插过来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手中拿着连鞘的长剑,一点点向任卿,厉声喝道:“又是你!”   你果然又开始调戏小娘子了!   罗严每次看到任卿,都有种混合着挫败感和道德优越感的奇异感情,眼看着这个无耻的纨绔光天化日之下扒下了伪善的面皮,公然毁车戏人,激动得心跳都快了几分,恨不得立刻拔剑出来行侠仗义。他身后却不知何时贴上了一道幽灵般的影子,以手掩口,悄声对他说了一串话。   这人却恰好是他平生最信任、最爱重的一位谋主,不由得他不听。罗严经过了艰难的思想斗争,狠狠心把从前被抽下山多少次地恩怨暂且放下,从后面揪住了正要逃走的任卿和他身边的另一个跟班:“你别想跑!我有话要跟你说,先跟我过来!”   徐绍庭也认出他来,本拟动手打退他,一错眼却看到他身后之人,竟是一下子怔住了。任卿也有些失神,被他牵着离开那家子主仆的口水围攻,到了一座酒楼上,点了个清净包间。   罗严横眉怒目地盯着他们,那位谋主却按了按他的肩头,自己站起身来,向任卿拱了拱手,淡淡说道:“任世侄,许久不见了。我有些事想问世侄,不知可否你这位朋友暂且离开?”他又瞟了余方炻一眼,神色中带了几分凄侧,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此事关乎我家族内一点私事,还望先生体谅。”   余方炻一语不方地站在任卿身后,说什么也不离开。任卿也稳稳地坐在他面前,对他的伤心之色视若无睹,唯有罗严是真的吃惊,结结巴巴地问道:“徐先生竟然认得这个小白脸儿?”   徐先生幽幽地看着任卿,苦笑道:“这是我平生大恨,所以当初没和郎君说过。若是罗君因为此事不再相信我,不愿意留我在身边效力,我也只好离开……”   “这怎么行!”罗严虽然惊异于谋主竟然有事欺骗自己,可是身为人主,必须要能容得下手下有点小秘密。何况徐先生是他身边唯一脑子好的人,他虽然自己没什么智慧,还是有几分看人的能力的。于是他宽容地答道:“先生何出此言,哪怕你是小白脸儿的亲爹,也还是我的徐先生,罗某不会怪你事先不说明的。”   徐先生不是任卿的亲爹,却也快要有个差不多的身份了。徐绍庭看向罗严,头一次觉着他的话中听入耳,但看到坐在对面的徐离时,又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徐离满面伤感惭愧的神情,拱手谢道:“多谢郎君不罪之恩。”然后转过来问任卿:“任郎深受圣上垂爱,先是得配公主,后来又成了如成了东宫侍读,前途无量——”   他口风一转,神色忽然犀利起来:“我儿徐继一直跟在任郎身边,却不知现下又在何方?”   任卿想起远在关山的师弟,脸色微僵,随即冷冷答道:“徐绍庭是我的师弟,我自有安顿他的地方,阁下又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徐离叹道:“我与阿绒半生恩爱,只得这个儿子。本以为他有舅父照顾,将来能得鹏程万里,胜似留在徐家,才狠心将他托与舅兄,谁料到如今任郎前程似锦,我儿却……”   徐绍庭愤怒得几乎要不顾这个傀儡身份曝光,上去质问他:若是还有夫妻、父子情份,当初为何让人作践他们母子这么多年?却见到任卿忽然站起身来,问道:“郑夫人坟茔就在关山,年年怎地不见徐家人来培土?徐绍庭跟我在京里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曾来见他一面?”   徐离一怔,正欲辩解,任卿却将大袖一甩,冷冷说道:“因为你无情、你无耻、你今天来此就是为了无礼取闹!”   徐离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然后是深深的屈辱和恨意,未及收敛好神情,眼中就突兀地流出滚滚热泪,跪在地上痛哭着反省起自己当年的罪过,看得任卿十分舒心。   前世他但凡关心徐绍庭一点,把他送到哪儿读个书,长大了帮他跑个官职,后来他能跟白明月搅合到一起,还当了反贼吗?能折腾得自己到今天都不得安宁,光是发愁怎么把这孩子跟白明月拆开就愁得睡不着觉吗?   他转身就走,罗严却回过神来,先把徐先生扶到椅子上,让他倚着桌子慢慢哭,然后冲到任卿身边喝道:“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对着父亲徐绍庭或许还会有点左右为难不好动手,可对罗严就没那个顾忌,拿剑鞘挑到地上,上前一步挡在任卿身前,冷冰冰地盯着他。罗严挨了摔之后还是很硬气,爬起来喝道:“你别跑,你到底对我的徐先生施了什么邪法,别以为你武功高我就怕你了,喂……”   任卿也不跟他客气,转头冷笑着说道:“闭嘴吧。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   连用两个圣母光环,实在是痛快。   他在黄河上救了太子之后,不知引导者是怎么计算的,硬说他救了太子就是连带救了整个车队,圣母等级一下子翻了两级还多出来不少,像现在这么浪费着用都不心疼了。这圣母等级反正是越涨越没用。升到第五级之后,他又多了个不能拒绝老弱妇孺求助的约束,是以白天那辆险些撞人的车倒了,他竟干出了不避男女,进车扶人的事来。   想想以后的日子就觉着前途黯淡,他自己不痛快,自然也不打算让别人痛快,连罗严这个基本算是无辜受诛连的,也得不到他半分怜惜。一个光环砸得罗严也趴在地上痛哭,拼命摇着头,试图去抱余文炻的大腿:“你听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我了……”   哪怕不是自己的腿,徐绍庭也不想让这人抱上。他虽然不明白罗严在发什么疯,却还是灵活地倒退一步,让过那只手,跟着任卿下了楼。   到家里歇了一阵,他才想起徐离在酒楼上说过,任卿已经调到了东宫做侍读。他终究忍耐不住,借着傀儡之躯为媒介,进入了任卿的梦里。   梦境里并没有他,有的却是那个毛儿还没长齐,却已经跟他哥哥一样没脸没皮,硬缠着他师兄的太子。他似乎长大了不少,脸庞略有了几分阳刚之气,穿着一身冕旒兖服,看起来已当上了皇帝,却没半分天子威仪。   而任卿身着银光闪闪的甲胄,年纪似乎比现在大了几岁,俊美的脸庞上一片坚定之色,向太子躬身抱拳:“臣一定不辱使命,为陛下守住徐州!”   这是什么怪梦?   徐绍庭无语地挥了挥手,将太子先从梦中除去,尔后忽然心中一动,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变得得刚才的太子一样,走上前去,按着任卿的衣甲叫道:“卿……”   师兄好像不爱听卿卿,罢了,还是单叫一个卿字吧,免得他再像上次那样中途惊醒。   任卿看着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声音干涩而低沉地叫了一声:“徐绍庭……”   他怎么会梦到前世的徐绍庭了?难不成是白天受了徐离的刺激,又是梦见末帝又是梦见徐绍庭,真是叫人不得安生。他有种鬼压床的感觉,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身体却不听指挥,梦里的一切自然也是杂乱无比,都是自己平常根本不会想到的东西。   这个做了皇帝的徐绍庭竟然问他:“阿卿,你这么喜欢太子吗?那我呢,你我之间十几年的情份,还及不上一个刚刚认识的太子吗?你肯在我父亲面前护着我,为什么在太子面前,就把我抛到脑后了?”   任卿想退开,可也不知是盔甲太重,还是徐绍庭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太有力,他竟脱不开身,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有着今生徐绍庭面孔和前世皇帝衣冠的,不伦不类的形象。   看了半晌,他终于确定自己梦中的徐绍庭是那个梦里对他一片深情的少年,于是抬手去剥他的衣冠:“脱下这套衣服来,我不想看你穿成这样。我这些年教你为人之道,不是让你僭越君权的。”   他的话一向这么正经,徐绍庭也没太在意,唯一入心的就是他师兄正在脱他的衣服,而且在解腰带时双手环过他的身躯,因为现在这模样比他本身更大了几岁,着甲的双臂也可以轻松环过自己腰身。并无冷意的铁甲贴在他胸口上,让他有种莫名的兴奋感,待自己的外袍被师兄脱去,就礼尚往来地解开皮带,一件件摘下铁甲,露出里头纯白的中衣。   他眼前一阵阵眩晕,忍不住一把抱住任卿,下巴抵在他肩窝里,轻叹道:“师兄,你怎么能变得这么高大,怎么能不等等我,怎么能……怎么能让我这么喜欢。”   任卿眨了眨眼,看着眼前一如记忆里那般纯净,眉梢眼角却写满爱慕的少年,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低叹了一声:“你喜欢的要真是我就好了。”   第51章   “我喜欢的人当然是你……师、师兄,你说的是真的?你当真也愿意接受我的心意?”徐绍庭激动得差点忘了怎么说话,结结巴巴,竟有几分保和堂陈大夫的风范了。   任卿抬手拍了拍他的背,本拟要把他推开,又想起有些日子没见到师弟,梦里这个又特别乖巧贴心,说的每句话都是自己想让他说的,干脆就改推为抱,也算是给自己撑起一点信心。至少在这梦里,徐绍庭还是他身后那个听话懂事的小师弟,而不是一个翅膀长硬了,要飞到他的手抓不到的地方的叛逆少年。   “早几年我都不能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有想听到男人说喜欢我的时候。”任卿苦笑道:“可惜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怎么会是自欺欺人呢,他们竟是两情相许,并不是他自己为的单相思。徐绍庭激动得脸红心跳,将嘴唇凑到任卿耳边说道:“我自幼就恋慕师兄,别无他念,师兄竟不相信我的真心吗?即便对我没有信心,也该对自己有信心,师兄这样的人物,天底下有谁不喜爱,就连公主和太子不也都倾心于你。”   他情到深处自然黑,根本感觉不出自己这话里有多重的醋味。   任卿却没像他想象的那么受感动,只以为眼前这个师弟是自己梦中之人,这些话都是他自己的想法,竟被这念头蠢笑了,摸着少年的头顶道:“以后睡觉可真要小心些,不敢让人在房里值夜了。不然万一说梦话时说出这个来,岂不是要让人笑掉了牙?”   “没人会笑的。”他房里也没人值夜,若是将来有了人,那也必定是就是任卿一个人。徐绍庭微抬起脚尖,仰着脸凑到任卿面前,坚定地亲了上去。千言万语也不如行动更能证明他的心意,只不过这次行动时有点小小的不美——任卿现在这副外表比实际上高了不少,不像上次亲着那么方便了。   徐绍庭心念转动,也把自己的身材往上拔了拔。这下子他终于能轻松地将师兄拥入怀中,以最合适的姿势碾压下去,小心地品尝着柔软的唇舌。这回他并不像上次那样激动到横冲直撞的地步,技术似乎也好了些,一面掠夺着任卿呼吸的空间,一面轻抚他仅着深衣的腰身。   ……比他记忆中的腰身粗了一些,肌肉也更紧实,不再是少年细韧如杨柳枝般的体态,更像武人应有的模样了。   师兄长大以后就是这样子吗?徐绍庭忍不住睁开双眼,将灵气调整到双眼上,在最近的距离上欣赏着这副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的脸轮廓更鲜明,不像真人那样光滑水嫩,眼周有了淡淡皱纹,但也很好看,有一种时间与风霜才能雕刻出的,成熟坚毅的气韵。   只是眉梢眼角那些纹路中透着丝丝疲惫和痛苦,不是该长在他师兄脸上的。   徐绍庭蓦然想起当初在任家小灵境里采到过一捧万年寒玉髓,制成灵丹之后师兄就都给了他,还说让他将来拿出当聘礼。看来真该要给师兄服一粒,免得他脸上生出这么多让人心疼的碎纹。   他拿手指一寸寸展平眉头、眼底、唇间的细纹,抱着任卿倒在了一片虚空中,稍稍直起身子,注视着他迷离的双眼问道:“师兄,反正那个假公主也不能嫁你了,你要我可好?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肯像从前那样只对我好,不要理会什么公主太子的就行。”   任卿被他吻得七荤八素,没注意到两人的姿势变成了什么样,十分老实地呆在他怀里,轻轻“啊”了一声。那双眼里已被挑起了极罕见的动人水波,嘴唇被折磨得异常艳丽,泛着淡淡光泽,还有一丝银线顺着唇角划下去,落在了雪白的颈间。   他的深衣也敞开了些,当中系着的腰带不知什么时候被扔到了一旁,紧裹着的衣裾散开,露出轻薄的丝质长裤。而藏在裤腿之下的小腿也因为衣料翻卷而稍稍露出了一线,腿型修长健美,肌肉紧绷着,蕴含着无限的爆发力。   这是经过多年战争洗礼得来的身体,和现在这个尚未成年的身体相比,更形完美。徐绍庭的指尖划过他的颤动的喉结,顺着深衣领口向下落去,挑开两侧碍事的衣料,露出与自己记忆中完全不同,却同样诱人的肌骨,忍无可忍地低头咬了一口:“师兄,你要是再不推开我,我就要忍不住了……”   任卿胸口轻轻一痛,随即感觉到徐绍庭的牙齿正碾磨撕扯着他的皮肉。也不觉着真的疼痛,却有股陌生的难受感,像是心脏被人抓在手里揉着,一揪一揪地无法放松。他从没想过让人咬一下也能咬出这么多花样来,细细抽着气,抬手推开徐绍庭,道:“别咬那里。你不是该听我的话么,怎么总是自己就做出这种事了……”   他实在不想承认自己到了做这种荒唐梦的年纪,更不想承认自己梦到与师弟行非礼之举时竟没多少乱仑的愧疚,甚至还混合了点期待的感觉,身体就像一张绷得过于紧张的弓,稍稍一碰就能发出清越的响声。   师弟果然听话地不再乱下嘴,而是改为动手。他身上的衣服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剥开,那双手游走的地方越来越靠下,终于到了平常时候他连看都不愿意看的那个地方。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连他的师弟也一样身无寸缕,光滑温热的肌肤紧紧贴在他胸前,一条腿正跪在铺开的衣摆间,另一条则曲起来压住了他的左腿。   当初崔济劝他只当公主生了瘤子,凑合着将男作女,继续来往;而现在徐绍庭身上那块肿物就大喇喇地吊在面前,看得他心里五味杂陈:果然是主角,什么地方都生得比别人好些,这么小小年纪……也不对啊,他从前看时虽然也像了大人样儿,可也不到这一步,这梦里竟还带替他修饰描补的吗?   不只带修饰描补的,还带各种特效呢。   徐绍庭伸手握住他时,任卿就觉着喘气突然困难起来。虽则在梦中本该不用呼吸,可他胸口就是闷闷地难受,全身血流都像涌到了头顶,连根手指头都抬不动,仿佛圣母光环的祸害力更增大了几倍那般软弱无力。   身体似乎已脱离了自己的掌握,被细线牵着落到徐绍庭手里,只能按着他的意思起起伏伏。这感觉逼真得完全不像梦,任卿哽咽着,抬起手摸着师弟激动得发红的脸庞,喃喃自语:“阿继,我怎么会做这种梦……”   徐绍庭握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吻了一下,目中似有星光闪动,明亮得让人不敢逼视:“这不是做梦,师兄,你也碰碰我,看看我这里热不热,你就知道这不是梦了。”   他拉着任卿的手,覆在已经涨到超过任卿记忆乃至想象力的地方,带着他的手缓缓滑动。手中充满生命力的跃动;几乎失去支配能力的身体;缭乱全身的炽热火焰;与他亲手带大的师弟同寝的罪恶感……一层层叠加到他心头,压得他透不过气。而这痛苦之上,却有一层掩盖不住的极度欢娱在不断增长,直到某一刻激烈得惊起了他还在沉睡的身体。   原本明亮的世界一下子变成了黑暗,徐绍庭的声音消失,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又急切的喘息,而他的手正握在某处滑腻湿热的地方,上面溅满了温热的液体。任卿震惊得猛然坐起身来,许久才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又做了这种梦,而且这次的场景竟比上次更不堪……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要生出别的心思,到关山武学院去把徐绍庭拉出来……不许他成亲了。   他自己这么讨厌白明月步步紧逼,难不成也要做出相同的事来?   腥膻的气味还染在手上,房间里也萦绕着同样浓郁的味道,令任卿心中甚为难受。他随手抽了外袍披在身上,起身往门外走去,才走了两步,却忽然觉出一点不对——似乎有什么人在窥视着他。   虽然在房里看不到外头,也听不到有人活动的声音,可是心底就是有那么一点警兆,告诉他有人在门外窥伺。这种时候能闯进他内院的人,定然绝非善类,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任卿小心地转过身子,借着长袍遮掩,手指在袖内骈指成剑,全身真气汇到指尖,化作一道乌云般沉厚的剑气撞开房门,打中了庭中窥测之辈。   任卿的身形也随着剑光一同踏出门外,随然刚刚失了元阳,身子有些虚,可行动时行云流水的风姿不减,灵动莫测的剑路也不减。他来不及拿储物玉佩,右手便以指代剑连施剑气,左手则齐物掌法,将对面的杀手压制成不会动弹的花木土石一般。   那人并不恋战,想尽办法只为逃脱。然而在黑暗中打斗了一阵,任卿就已凭着试探出的一麟半爪招式上认出了他的身份,愕然叫道:“徐方炻!”   余方炻被他叫破身份,反倒不逃了,转过身来道:“方才我听到恩人房里有声音,担心是出了什么事,所以过来看到眼,却不想遭恩人误会了。我又不敢和恩人动手,所以只好暂且退避。”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可任卿身下被风一吹,湿冷得难受,那股欲丨火倒是泻得清爽,更一股无明火却拱了上来,怎么看他也不顺眼。偏见一生,倒是真看出他几样破绽:   这大半夜的,连他自己都只披着一件外衣就出门,这人怎么就穿得整整齐齐,没有半分突然醒来的模样?而且如果是为了看他房里出了什么事,他追出来时为什么不直接报上名来,说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反而转身要逃?   更要紧的一点却是,余方炻是住在他家外院客房的,纵是他半夜惊醒,也不应该惊动此人!那道窥视目光绝不是他的错觉,任谁能受得了夜半三更、睡得毫无防备的时候,门外有人在窥探自己?   任卿越想越冷静,心也越发冷硬,只恨自己白天只顾一时痛快,把脑残点数用光了。他伸手拢了拢外袍,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余兄了。也是我考虑不周,余兄既非我家仆佣,也非雇来的护院和部曲,乃是客人,我却使客人为了我的安危夜不能寐,真是失礼。也怪我孤身在外,处事不够周全。这样吧,我在荥阳还有几分薄面,这就写封信荐余兄到我父亲手下做些事,得个出身,强过在我这里受委屈。”   余方炻傀儡是不会有什么表情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徐绍庭却是既羞愧又紧张。刚才那场梦境正到了最激动的时候,任卿忽然醒了,撇下他孤伶伶地留在梦中,他不免担心,就指挥余方炻过去一探究竟,谁知竟让任卿发现了。他自己的师兄自己清楚,但看这神气就知道任卿是动了真怒,偏偏此事确实是他做差了,又被抓在了当场,真是无法可想。   他只好提起当日任卿带他救了余方炻的恩情,让傀儡指天誓日地要报恩。任卿却是铁了心,淡淡地答道:“既然如此,我再写封信到关山,请余兄向我师弟报恩吧。家师也在关山,他是大宗师,也能指点余兄修行,也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缘份。”   徐绍庭尽力分辨,可还是拗不过师兄的意思,耗到任卿上朝又回来,终究还是拿着任家仆人收拾的银两行李,被送上了一匹飞马。任卿亲自把他送到了京郊十里长亭,临行时还说了句:“来日我会叫人捎信给家师,请他派人照顾余兄,以弥补我这里让余兄执仆役之事,夜半劳心费力关怀我的罪过。”   徐绍庭有股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悲哀感,指挥着傀儡连连赔罪,最后灰溜溜地飞离京畿,往长安以西转了一圈,才换了马、戴了披风,重新飞回长安。   师兄赶他是一回事,他走不走是另一回事。这个傀儡哪怕现在不能留在师兄身边,只要身在长安,就大有可为。   余方炻潜回去之后就在长安城西,离着任府和保和堂远远地租了间院子住下,一方面监视着京中动态,另一方面,就是打听徐离的下落。   问起徐离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但一说起罗严,上次相遇的那座酒楼里小厮却是十分熟悉,收了银子便把他平常来吃饭的时间卖了出去。余方炻依言在酒楼中等了几次,远远地看着他和徐离上到包厢,然后私下跟踪他们几趟,也便知道了罗严已经考入太学,徐离和罗家的护卫们则住在罗严在城南买下的一座小院里。   他这个父亲这些年一直不敢见他,不敢踏进关山一步,却在他离开京城之后,借着他的名义想向师兄讨什么好处,真是年纪越大越有出息了。   徐绍庭嘲讽地笑了笑,眼中却是一片冷漠。自从看到徐离在他师兄面前痛哭流涕,他就连恨都恨不起来了——这样软骨头又无耻的人,自己竟还放在心里这么多年,简直是浪费了心思。但是不恨归不恨,徐家还有许多欠了他的东西,如今徐离既然撞上来要利用他,就别怪他讨回来自己该得的那些。   第52第章   自从在酒楼上当众哭泣求饶之后,罗严就连在太学习武都提不起精神来了。对手强大如斯,一句话就打碎了他的心防,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那么大丑,甚至连徐先生也中了他的妖法,堂堂一个武师真人,哭得竟比自己这个武士的时间更长……   当初见面时那……姓任的好像还没这么妖异啊?   呸,正常人有不足弱冠就晋阶武师境界的吗?他自己都四十多了也没摸着武师的门,徐先生也是五十出头成就的的武师,这小子真是太邪门了!罗严越想越愤怒,怒中还掺杂着惊恐,再也提不起找任卿麻烦的心思,甚至有了几分远远躲开那妖星,回家乡从头来过的心思。   这念头他已经想了很长时间,趁着休沐日,就回到宅院去找徐先生商议。一路上他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担心中途再遇到任卿那个妖星,谁想妖星无暇理他,却是实实在在地引来了个煞星。   回去见到徐先生,他就想摊开来说清自己的打算,可是徐离竟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地,直愣愣地盯着他身后。   罗严被他的脸色吓着,僵着身子一点点转头朝后看,便看到了一张年轻俊秀、充满生机和活力的面孔。那张脸上浮着一抹无谓的笑容,见他回头,还拱了拱手:“多谢罗兄带我来这儿。我有些事想和徐先生谈谈,罗兄既然与他关系甚好,也不妨坐下一同听听?”   原来是徐绍庭!看这样子倒不像突破了武师修为的,也不像他师兄那样横眉立目地找茬,罗严的心才放回肚子里,长笑一声:“原来是徐小兄弟,怎么,是来和徐先生父子团圆的,还是知道了你师兄干的那些事,过来代他给我们道歉的?”   都不是。徐绍庭笑了笑,径自走进房里,在案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徐先生请坐,你是我生身之父,若叫你站着陪侍我说话,那就是我的不孝,不合这些年师兄教我的道理。”   徐离僵硬的脸似乎被热水泡开了,从容走回房中,对他露出一个爱怜的笑容:“阿继,想不到你都这么大了。咱们父子已经有十年没见过面,为父每每想起旧事,都是痛彻心肺,夜不能寐啊。这些年父亲留在京中都是为了你,只是你师兄一直看我不顺眼,不肯让我们父子团圆。他出身高门,又在朝廷里做官,我怕惹他不快,反而连累了我儿的前途……”   徐绍庭含笑听着,呡了一口茶汤,将茶杯倒扣在桌上。清水便从里头缓缓流出来,漫得整张桌案上都是,随着他抬手之势汇成一条头角峥嵘的细小水龙,发出一声清越长啸,忽然飞入空中,扑向徐离的脸。   他反应不慢,立刻倒退几步挥剑格挡,那龙却在剑上一撞即开,化作水滴落到地面。   徐离身上被罡气护得严密,一滴水也不曾沾到,只是脸色不大好看,痛心疾首地问道:“阿继,你这是要和父亲闹别扭吗?你是我徐家的孩子,该当知道父子之亲胜过甥舅,更胜过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师兄弟。任家势大,故意折辱咱们家,你不敢劝说也就罢了,还嫌别人欺你生父,欺你出身的家族不够,自己再来欺辱一遍么?”   他眼中痛苦与爱怜之色交错,真像个慈爱又无助的父亲,徐绍庭却比他师兄还无情,像看戏一样看着自己的父亲,轻轻鼓掌:“不愧是徐家十几代以来最出色的人物,说的谎话连我都要信了。既然你这么爱我,怎么连我敬的一杯茶水都不敢喝呢?”   徐离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罗严虽然自己也不大孝顺,可也最看不得徐绍庭这样的不孝子,冲上来就要帮徐离教训儿子。徐绍庭挥了挥手,空中便浮现出一个熟悉的人形,轻松接下了罗严的拳头,把他掀到墙边,然后束手立在徐绍庭身后。徐离认得这人的模样,惊愕地叫道:“余方炻?原来你跟任卿始终没断过联系,他连这个武师高手都借给你了!”   徐绍庭笑道:“你现在和这个蠢货混在一起,可见在徐家过得不怎么得意。来找我师兄,无非是想借用任家和舅父的名望、人手,夺回徐家那点权势……”   “胡说!”罗严挡在徐离面前,怒斥道:“徐先生眼界何等宽阔,哪里你这种小鬼能揣度的?我们所谋根本不在一家一地,而是在这个天下……”   他喊得痛快,喊完了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在京城说了是要有性命之忧的。   杀人灭口……这念头才动,就看到徐绍庭起身向自己走来:“好主意。剑指天下,扫落玉京,你若有这胆气,肯为我所用,我也可以饶你一命。”   他伸出手拍了拍罗严的脸颊。动作轻缓随意,罗严看着手过来时就变幻身法往后躲去,却怎么也避不开那只手,只能任他像摸不会武功的孩童一样拍着自己。哪怕刚才那个武师高手余方炻,出手时也没有这样举重若轻,不带半分烟火气的手段。   明明还是同一大境界下,徐绍庭是武士圆满小境界,自己也有武士中阶修为,本该有一拼之力,他是怎么强到这个地步的?   罗严还茫然着,徐离就已经是脸如死灰,汗水涔涔而落。徐绍庭淡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道:“我曾答应过舅父和师兄,不再和徐家扯上关系,不要徐家那点家产,所以我才得留下你,替我处理徐家。”   “你是徐氏长房嫡长孙,徐家的东西本就该是你的。只要你随我回徐家,我们父子才是宗家真正的继承人……”徐离的脸色渐渐缓了过来,又开始劝诱徐绍庭,却只得到了一声哂笑:“当初我身无武功,和母亲被关在徐家偏院时,也从未将财货放在心上,何况如今?我要徐家不过是当一块踏板而已,不是徐家就是别人,都没什么区别。”   真正的实力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明面上推出来的只要当个傀儡就够了。如果他们不甘心当傀儡,就用真的机关傀儡来代替。   他始终恪守着师兄的教导,凡是任卿不愿让他做的都不去碰。然而在师兄没教到的地方,他就开始发挥自己的天性,从仙府洞天中取出清宇真人留下的一件仙道法宝六识通印,轻轻打在两人胸前。   道印落下后便印下一个扭曲古怪的文字。初看时只是普通印纹,其中所含的法力却能刻入神魂中,依着印主人的心意,将受印者六识感受到的东西传到自己心中,也能屏蔽对方的六识。   此印落下,他才将余方炻推到了徐离面前:“我看你在京里钻营这么些年,也不见有什么大成就,不如还是按我的指点来做吧。我在西域秘境颇有些收获,此人就是我炼制的傀儡,与我心神相通,你带他回去,借徐家之势,先为我拿下益城。”   徐离死死盯着徐方炻,激动地问道:“这是傀儡?这分明是三阶武师高手,气息和境界上作不得假。你能炼制这样的东西……那你现在是什么修为,难不成你真的得了神仙传承?”   徐绍庭如若未闻,只道:“我知道徐家人势力到什么地步,除了这傀儡之外,还得让你有点拿得出手的实力。这儿有一件仙人灵器,足够让你、让徐家占下益州了。”   他眼也不眨地从仙府中取出一幅画卷,摊开来给徐离看了一眼,然后装在一个储物手环中,交到了余文炻手上。这画卷在灵器中并不算上品,更比不得仙界中人用的法宝、道器、仙器,却也只能由神魂之力驱动,大宗师以下是用不了的,必须由他的分神运用。   徐离被这灵器震得一时回不过神来,罗严却先反应过来,激动得目眦尽裂,只差没往他身上扑了:“你有灵器?你有仙人传承?是我小看你了。从前徐先生劝我拉拢你做个心腹爱将,我还嫌你跟小白脸儿关系太近,现在我才知道……徐先生那么早以前就能预测出你有今天,果然是大才!罢了,我罗炎也不是和命争的人,我愿意跟着你干,也不用你三请四请的,但是打下天下之后我要冀城,你答不答应?”   徐绍庭淡淡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并没什么特殊意味,却叫罗炎有种羞愧得抬不起头的感觉。他抹了抹脸上急出的汗水,红着脸道:“我出身冀城罗家,家族在冀城排得上前三,虽然没有城主之位,可比起城主杜家也不差什么。何况冀城是仙帝钦定的十七城之一,比益城更有价值,你得了我,才是如虎添意!”   他并不是迂腐之人,实惠才最重要。他现在实力太差,别说是家族,就连任卿都能死死压着不给他上进的机会,而他的前途也可以想见,比不上这个从仙境得了大好处,年纪轻轻就有武士圆满修为的少年。   自己这样的大才,就是不能王霸天下,也得择着了天下名主,将来求一个封妻荫子,列土封侯!罗严狠了狠心,双膝脆倒抱拳道:“罗严愿为主公取下这片江山,将玉京打落尘埃!”   徐绍庭负手站在房中,如同站在九霄之上,垂头看向罗严,眼中无喜无怒,淡淡说了句:“好。”   徐绍庭分了一丝心神监视徐罗二人,然后就回到关山,在清宇真人和郑卫两人监视下努力修行。他的天资再高,气运再盛,也不可能成天只想着入梦诱骗男子就能有成就。入道九重的台阶且要一阶阶走上去,师父领进门,剩下的修行还是要靠自身努力。   比起闭关苦修的师弟,任卿的心思则没太放在修行上,更多地耗在了太子和白明月身上。   仙帝寿元不久是世人皆知的事,越是身居高位的朝臣得到的消息越多越切实,给自己做的打算也就越精细。一个武道天赋极高,母家身份低微的皇长子;一个寿元短暂得多,却曾占过多年“嫡长”二字,母家是当世望族,势力足够把持整个仙朝的太子;两方各有优劣,愿意把宝压在皇长子卫王身上赌一把的人也不少。   前世白明月始终只是个公主,从未享受过这般待遇,任卿也失去了前知优势。好在任家当初和公主议婚时往宫里掺了不少砂子,赵家也还把他当成同盟,时不时借着卫王名义要任家提供些丹药法器之类的支持。有宫里传来的消息,再对照着赵家的活动和索要的东西,抽丝剥茧地,总也能把他们的动作大体勾勒出来。   庄帝的寿元越来越少了。虽然他用灵丹延寿,活着的每一天都矍铄如昔,可是只要丹药药力一散,他的身体就会像流星般忽然坠落,无法挽回。只要他一死,这座天外仙境一般的玉京,立时就要化作修罗血海,只看哪一方出手能更快些。   第5第3章   就在朝中暗流最汹涌的时刻,白明月忽然出关了,并以皇长子卫王的身份,得与太子并立于朝堂上。   从前他没资格上朝时,庄帝暮气沉沉、太子平庸呆板,朝上众臣的争斗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迟滞和胶着感,而他正式上朝那天,其卓绝风姿照得朝堂都明亮了几分。他的容貌比少年时少了几分圆润娇艳,更显得棱角分明、骨秀神清,挟着武师中阶的境界,将身边小了五岁的弟弟衬得黯淡无光。   哪怕是再忠心的□□,看着这样鲜明的对比,也难免有些灰心丧气。而那些已打算投机白明月,或是只忠于仙朝,不在乎谁人上位的大臣则多是欢欣鼓舞,恭喜庄帝生了个好儿子,仙朝将迎来一位有力的守护者。   庄帝高踞宝座上,对着天人般俊秀逼人的长子招了招手,让他到身边来细看,夸赞道:“我儿穿上这身服色,是比以前更俊俏多了。”   白明月执手为礼,举手投足间已经没了半分女气,分明就是个尊贵无比、锐气逼人的年轻皇子。他淡笑着谢过父亲称赞,又夸了弟弟一句:“阿澄这些年也有不小的长进,我记得我闭关之前他才是初入炼骨境的修为,现在已经快要晋洗髓境了吧?”   白澄红着脸低了头:“不敢当阿兄夸奖,都是老师们,还有,还有任先生教得好。”   白明月闭关将近五年,出来之后就由武士上阶经脉刚刚打通的修为直接晋至武师中阶,一口先天真气炼得由虚转实;而他弟弟在这五年间却连最突易突破的大境界也没突破。虽说这进展比起父祖们其实也差不多,但跟这位才华横溢,还得了仙人眷顾的长兄一比,就被比得连渣都不剩了。   白明月却摆出一副温柔长兄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早就听说任卿进了东宫,他是仁人君子,修为也高,你跟着他定然长进得快,将来能像父皇那样成为一代明君。”   太子略带羞涩地答道:“我怎么敢和父亲相比。任先生教了我好多东西,我其实都还不懂,学得十分艰难呢。”   白明月打了个哈哈:“也不用学别的,任卿的‘仁而爱人’一道,尽够你学习了。”   “是,是……”太子红着脸连连点头,“弟弟正在学习,任卿的确是常劝我行‘仁恕’之道,利惠百姓,才能让天下归心。”   白明月微笑着点了点头,双手拢进袖子里,往下扫了一眼。太子太傅阮诚在朝中任中书令,早朝时坐得靠近御座,当场便看出一丝不对,可未及说什么,下方就传来御史秦巨的声音:“陛下,臣实在不忍有欺世盗名、邀买人心之辈蒙蔽陛下与太子,今日必须将此中真相奏请天听!”   秦巨直接排众而出,双手执笏,直斥太子侍读任卿在京中邀买人心,意图不轨:“臣听说太子侍读任卿每日上朝时,识与不识者皆夸其豪富,传言长安半城之人都受过他的好处,还有不少外乡人千里迢迢到京中投奔于他。许多百姓遇到灾祸时,只知念任卿之名而不知记仙朝之恩,此人居长安而收天下人心,又能欺哄得太子这般信任,将来之事臣恐有不忍言者!”   “不是……”   “放肆!”太子刚刚开口,白明月已经转过身来厉声喝斥道:“你虽然身为御史,有闻风奏事之权,可也不能凭空说任卿邀买人心别有所图!”   他甩了甩袖子,对着庄帝深深一躬:“父皇不可信这等危言耸听之辞。任卿当年两次相救儿臣,难不成也是为了沽名钓誉?若真如此,他也不会到现在才做到太子侍读之位了。以父皇对儿臣的宠爱,只消他稍稍肯挟恩求报,儿臣与弟弟必当尽力为他求到能站在堂上参与朝会的的官职,父皇以为是也不是?”   太子也跟在后头低声道:“皇兄说得是……”   庄帝的心思都在自己的寿元上,每天上朝不过是为了皇室权威,对朝事并不太放心思,既然两个儿子同时求情,也就点了点头:“这也有道理。当初朕也是看好任卿,想将他当作东床快婿,后来事虽未成,却把他弄进了东宫,总算也是留给了我儿。”   他想起这事还有几分得意,摸着下巴猥琐地笑了笑。白明月也陪笑着,依稀还有几年前那个乖巧爱娇的小女儿模样,笑得庄帝心都软了。偏偏这个时候秦巨还要来添乱,拿出奏章来,把这些年长安城外聚集的流民、城中出的武士斗殴事件、因斗殴有人赔偿造成的银价和工钱飞涨、奴婢放良人数和各家缺少奴婢的缺口数量对比、出入京城的人流变化……桩桩件件都列了清单,再接再励地弹劾任卿这个祸害。   这回白明月也不那么大义凛然地痛斥他,而是委婉地劝庄帝:“任卿好行善助人是我所知,底下这些变化却也对百姓生计有些不利之处。依儿臣之见,不如暂令他到玄光小秘境看守几年,那里清静又适合修行武道,等过几年长安平静下来,再召他回来就好。”   眼看着庄帝点头,就要开口下旨了,阮征连忙出列,道:“此事都是秦御史一面之辞,未必真与任侍读有关。陛下纵然因此见疑,也得给他一个当面辩解的机会。”   正是庄帝寿元将尽,两个皇子夺位的关键时刻,不明不白地就把太子侍读流放出去,知道的是他惹上了小人,不知道的要以为太子失势,连自己侍读都护不住了!   他言辞铿锵,再加上太子有一句没一句的“是啊”“对”,硬是把庄帝那颗左右摇摆的心拉了回来。仙帝便宣任卿上殿,让他就此自辩。   任卿满头雾水地上了殿,但看到站在阶下含笑望向自己的白明月,顿时就明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的身心同时进入了警戒状态,行过大礼之后便问秦巨是以什么罪名弹劾自己。   秦巨神色孤傲,仿佛不屑和他这个靠父母和师门的世家子弟多说一句话似地,冷冰冰地质问他这些年为什么要在长安邀买人心:“长安百姓只知有任卿,不知有玉京,四方之人为你投至长安,城外流民聚集……数年间奴婢价格一涨再涨,医士药材都流入平民百姓家,官员治病反而要退居下民之后,都是你的罪过!”   白明月关切的目光落在任卿脸上,丹唇微启,似乎随时都要帮他开口。任卿避开他的目光,神色宁静淡定,等秦巨闭上嘴才问:“秦大人说完了?”   “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你心里的打算我更猜不透。”秦巨的神色更倨傲,只差翻个白眼出来了。   任卿点点头:“秦大人列出的数字我都听见了,只有一事不明。”   秦巨不说话,只瞟了他一眼,算是叫他说话。任卿神色温和,在他看来仍是一副任人欺凌也不会有半分脾气的软弱相,淡淡开口:“我只不明白这些数字和我有什么关系,秦大人可有人证物证在?”   秦巨眉头微皱,冷冷地说道:“御史有闻风奏事之权,找证据则是大理寺的责任,你若敢求陛下审理此事,肯定会有能人找出证据来。”   太子心生不忍,试图帮自己的爱卿说句话:“任卿是孤的侍读,不是你说审就能审的。”   白明月怜爱地看着太子,甚至生出了种“这么蠢的弟弟,养着当块友爱手足的牌子也无妨”的念头。   任卿的嘴角也不明显地抽了一下,抬头对上白明月的目光,却又露出一丝冷笑,答道:“秦御史既然这么说,臣不得不分辨一二。我的确曾在长安救过几个人,那却是见着了有流离失所、伤病残疾之人,不能不心生怜悯,可也没有那么多钱财和工夫,让长安生出这样大的变化。秦御史自己见死不救,还不许旁人行善,你这是何等无情?又因为我肯施惠于人就编造数字,要陷我于不义之地,我说你一句无耻也不为过。无恁无据就要构陷大臣,天子面前岂容你这样无理取闹?”   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三个条件同时满足,脑残光环瞬间打开,一道众人都看不到的光辉就照到了秦巨身上。   他本来被任卿骂得脸色涨红,几乎开口就要反驳,脑中却猛地一抽,跪地号哭了起来,边哭边忏悔:“我不该构陷任侍读!原本我也没想要弹劾你,只是你素日脾气好,一看就是那种有容人之量的人,就是弹劾了你你也不会生气报复。而且我家皇……”   秦巨的声音戛然而已,一旁的刑部侍郎赵元悄悄收回手指,上前觐见:“秦御史构陷大臣,罪责重大,又在君前失仪,臣不忍见朝堂为这等小人搅闹,不得已出手制止,还望陛下见谅。”   方才秦巨哭得涕泪交加,说话里掺着极重的鼻音,几乎听不出在说什么,可任卿与白明月等人都十分清楚,他最后一句话要说的是“我家皇长子”。   不能让他说出这句话来。   所以赵元不顾君前行凶的罪名打晕了秦巨。反正庄帝寿元不久,就算是有什么罪名,等到秋天卫王上台也能大赦,有了这拥立之功,以后再图晋升也不难。只是秦巨为什么中途倒戈,莫非真被任卿的善心感化了?   众人都想不明白,倒是太子因为压根什么都没想,倒是头一个反应过来:“父皇,既然秦巨所言都是是诬陷,任先生就不用到秘境驻守了吧?”   庄帝也被这场神转折震惊了,嗯了两声才回过神来,安抚任卿:“方才秦巨无状,令爱卿受委屈了。你与朕两个儿子都有缘份,朕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好容易留给儿子的少年才子,可不能因为一个不知抽什么风的御史给气跑了。庄帝安慰了两句,又拿出皇帝的豪情来承诺:“你也是朝中重臣,以后不管什么人弹劾你,只管分辩,澄儿总会像今日这般信你的。”   任卿连忙拱手谢道:“臣何德何能,能得陛下和两位皇子如此信重。太子一向知臣,臣的谢意可容回东宫再报,可是卫王与臣一向少见,现在竟这样回护微臣,真令臣感激又惭愧。”   他低下头,抬手擦了擦一丝湿意也没有的眼眶,倒勾起了庄帝的愧疚——他说好了把女儿嫁给人家,结果他们家女儿变男的了,闪得人家从二十三了都还没成婚,也没相过亲,这要是搁在别的人家起码也该放定了。   庄帝颤巍巍地叹道:“我家明月……”   任卿也叹道:“卫王年长于太子,太子在东宫已有了一应属官,卫王却只有头衔,并未开府,近弱冠的年纪还随母亲住在内宫,真令臣不忍。”   庄帝耳软心活地附和道:“这些年我只顾着他要闭关了,却不想这样是委屈了我的明月儿。是该给他拨一个出产丰厚的秘境,和周围的城池做封地,才不负他……”   白明月脸色微变,连忙劝道:“儿臣年纪尚幼,舍不得父皇。”   任卿在下方含笑劝道:“的确如此,成家立业,成家立业,陛下不妨择淑女与卫王成了家,到时候他也成了大人,自然就有独立之心,不肯住在父母眼皮底下了。”   这话简直说到了庄帝心坎里,也说得满朝有子女的臣子心有戚戚焉。不免就有人暗暗猜测他是不是瞒着众人置了外室、有了孩子,要不怎么这么懂得为人父母的心思?   给卫王指婚和封食邑都是大事,不可能庄帝一拍脑袋就议出来,也就先将此事交于中书令。下朝之后白明月弃辇而行,在殿外追上了任卿的车驾,拉开车门便踏了进去,笑道:“卿卿走得倒快,怎么不等等我?”   他这一笑眉眼弯起,仍显出既狠又媚的动人神色,依稀还是旧年间任卿在玉京上救了的那个小男孩。任卿起身敛袖,一丝不苟地行了礼,答道:“卫王殿下住在宫内,怎会走这条路?”   “自然是为了见你。”白明月一手按着车门,看着周围来往的飞车,笑道:“你真要在这种地方说话,不怕那些人听到你我之间那些私事?”   任卿答道:“殿下与臣相见数次,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我之间能有什么私事可言。莫不是殿下想对我说,秦巨今日弹劾我都是殿下授意,故意要把我调出长安,好斩断太子一条臂膀?其实是卫王高估我了,我在太子身边并不是什么得力的人材。”   白明月扣上车门,脸色白得像瓷器一般,双眸闪着过于明亮的光泽,低声答道:“我的确是想让你出京,却不是为了我那个傻弟弟,而是为了你。”   他的手无声无息地抬到空中,去摸任卿的脸庞,却被另一只手中途拦住,交缠良久也未能达到目的。但他的目光却如有实质一般,贪婪地落在任卿脸上,从上而下、再自下而上地缓缓拖动了几回:“我是想让你离开这场风波的中心,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再接你回来。到那时候就不会再有人横亘在我们当中,要你在忠臣之道和我之间做选择了。”   不需要半分迟疑,任卿斩钉截铁地说:“我不需要选择。”早在我知道了你的本来面目,知道自己曾被你杀死那刻,我就已经不可能再选你一次了。   5第54章   庄帝寿元将尽,山陵崩的日子一天天倒数着,后宫前朝,人人心底都绷紧了那根弦。尽管庄帝对白明月的看法始终是不该有继承皇位心思的“女儿”,可是他的母家、依附他的朝臣和内侍,以及坚守正统倾向东宫的臣子们,都不会这么想。   他本人自然也不那么想。   庄帝每日三餐,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这些消息都像流水一样传入中宫与赵昭仪的长信宫。前朝的官员消息也并不迟滞,虽然不至于像后宫中人那样能得到各种细节消息,在大方向上留意的却更多。   阮征在东宫里私下就和几位詹事、侍读和太子宾客说过:“太子处境艰难,中宫虽然脾气急,做事却无章法,反倒让长信宫和——”他伸出手比了比大姆指:“得了个委屈求全、被嫡母迫害的名头。”   白明月刚出生时,众人都议论庄帝再生不出孩子,这女儿将来要当男儿养,且他也的确出息,武学天资简直高到了返祖的地步。羊氏针对他这么多年,行事又毫无顾忌,留下了许多破绽,光凭自己的跋扈就给白明月送了无数自愿追随的垫脚石。而这位太子则除了一个嫡字和庄帝的宠爱,剩下的再无出挑之处,虽有仁厚、爱士之心,可年纪在这儿摆着,又没接触政务,顶多是记下来别人说的什么,自己再重复一遍罢了。   两下一对比,连这些属官都觉着残酷。   唯有任卿对这些事实不屑一顾:“卫王是不择手段的人,素来视人命如草芥。今日未得势时肯礼贤下士,来日一朝登基,绝不会允许有违逆他心意的人在。太子若不能登基,我还可以退居山野,躲在师父身后,各位打算退到哪里?太子又能退到哪里?”   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抓住庄帝崩逝后的时间差,抢在卫王党动手之前将太子送上皇位。先占了大义名份,就可以顺势而行,把卫王党弄出玉京去了。   在众人的紧张、焦虑、担忧甚至一丝丝盼望之下,庄帝终于于九月初十日下午驾崩。   这消息第一刻就被羊皇后封锁住,只传到了东宫和几位一直支持太子登基的朝臣耳朵里。众臣匆匆从前朝赶往内宫,羊后则隔绝内外消息,亲手主持装裹停灵之事,唯有云板始终不曾响起。   ********************分割线****************   梓宫已停在了乾清宫,羊皇后一身生麻大功,头裹麻帻,却离得宫中那具棺木远远地,满眼怒火地盯着站在棺木旁不远处的白明月,恨恨地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得到消息,怎么来到这里的?是不是秦安那个惯会巴结的奴才看你有了什么武运,便想把你捧成了新主?哼,你就算来了又有什么用,我的澄儿身为正统,才该是未来的天子,陛下临终前已有了手谕给哀家!”   白明月也是一身素白,正低头把玩着坠在腰间麻绳上的储物玉佩。等羊后申斥完了,他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点膝般沉黑乌亮的眼睛,冷诮地看着她:“皇后这个时候就把自己当作皇太后了吗?可惜你派去传讯的人都已经被我截在此处,在这殿里只有咱们两人,手谕这种东西……你有我也能有,当不得真。”   羊后眼看着他从玉佩里拿出一张明黄诏书,上面写着和庄帝手书一模一样的字迹,还加盖了足可乱真的印玺,心底交织着激愤和淡淡的恐惧,指着他怒斥:“你竟敢伪造圣旨!哀家与朝中忠义之事都不会让你的妄念成真的!快来人,内侍!唤人来,快叫侍卫来拿下这个叛逆!”   她脸上高贵精致的戚容被愤怒和恐惧破坏得一塌糊涂,宫门忽然被打开,门外是穿着黑甲的侍卫,乌压压地遮住外头照进来的日光,将大殿都挡得暗沉许多。众多黑甲卫士之中,缓缓走过白明月高挑如玉树的雪白身影,朝着她微微一笑,容色清俊如神仙,这笑容落在羊后眼中却诡秘得犹如鬼神。   “父皇半生宠爱皇后,如今仙驾西游,想必在天上也十分寂寞。我做儿子的不能让父亲身后不安,不如请皇后陪他共登极乐吧?”他挥了挥手,眼中杀气已再不掩饰:“来人,送皇后和这些人上路。”   那群黑甲军齐刷刷地从门外闯了进来,就地处死宫女内侍,其中两人则越过白明月抓住了羊后,随手拆下窗帘来勒到了她颈上。羊皇后虽然也从小锻体,却因为宫规不许后妃习武,到底比不得武士修为的侍卫,被人牢牢制住,只剩一双眼还能死死瞪着白明月。   只是瞪一下,又能有什么用呢?白明月畅意地长笑一阵,十分温柔地说:“娘娘从小派了多少人来杀我,今天也该偿偿这滋味了。我手下这些人有分寸,自会给你留一副全尸,不会有辱你后宫之主的身份的。”   他的手伸在空中,秀长的五指稍稍攥了一下。但还没挥下去,门外便忽地传来一阵巨响,兵戈相交的声音便从外头急促地响起。空中回荡起清脆的云板声,已经庄帝之死传至整片玉京。   天下大丧,天下大乱。白明月当机立断地挥手叫人勒死皇后,以免多生枝节。正当此时,门外的甲士也忽地乱作一团,有不少人倒进了殿里,其背后还跟着一群衣甲鲜明的羽林卫,执着刀枪剑戟,冲破甲士的阻拦冲入大殿。   而在这群羽林卫当中,当先走进来一名身着绯红官袍,面如冠玉,神色冷硬之间带着无法掩盖的柔软的青年人,手中提着一柄较普通剑更细而短的陨铁宝剑,手掌翻转,两道锐利剑气便向着勒住羊后的那两名甲士的手斩去。   羊皇后眼里闪过一丝微光,挣扎着叫道:“杀、杀了这反贼……”   那两道救命的剑光中途被人拦下,而甲士们的动作也更粗鲁急切。羊皇后的声音还没能传到空中就已经消散,双眼中的神彩刹那间凝固住,唯有一滴不甘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去。   白明月不动声色地瞟了她一眼,吩咐道:“先用薄被装裹了皇后,勿使她尸身暴露在外。”   任卿一手捧剑,缓缓走向前,双目紧盯着白明月,冷冷道:“你竟做出弑母犯上之举,陛下九泉之下有灵,定会后悔立你当这个卫王,而不是早早废掉武功流放到封地。”   白明月深深盯着他,神色苦色又痴迷,殿中的杀戮似乎都与他无关,所能看到的唯有眼前之人:“想不到是你,你竟会来碍我的事。是为了我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蠢弟弟吗?我有哪里比不上他,你喜欢男子,我回来便换成了男子的身份,你为什么……见了他之后,就对我变心了?”   任卿手中的长剑毫不迟疑地伸到空中,喝令众人:“都缴剑住手,不然我杀了卫王!”   殿中甲士中有不少惶惶然看向白明月的,他却一挥手:“你能杀我吗?舍得杀我吗?你这些年对我一直不假辞色,可我也知道,你心里是真的喜欢我,不然不会一再从羊氏手下救下我。而且你今天只是独自过来,你我之间还有转寰余地。”   任卿倒退一步,右手轻划,一道剑气就照着白明月执剑的右臂砍了下去。   那张充满自信的妖异脸庞突然僵硬,露出被人打了一拳般错愕的神情,挥剑接住了那道剑气,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对我挥剑?上次皇后派人行刺我时你明明就在旁边,还救了我和一行侍卫,现在却为了她向我挥剑?”   任卿默默看了皇后的尸身一眼,一语不发地拦住白明月。宫门外涌来的羽林卫越来越多,整片外大殿已成了血海,唯有当中这两个人一个周身缟素,一个高冠绯衣,正在殿中唯一不曾染血的地方僵持。   “你能出来,就说明我派到东宫的人失败了。”良久,白明月才哑着嗓子开了口:“不过白澄登基又有什么用?他的武修资质还不及父皇,命好了能活一百二十年,若连武士境界也突破不了,几十年后朝中还不是要动荡一回?”   “何况,”他轻蔑地笑了一声:“父皇寿元将近才有了儿子,他到了这个年纪还能不能生,也未可知呢。”   任卿仍然沉默不语。他上辈子再往后只活了十几年就见末帝生了一对儿女,至少比白明月和徐绍庭这对能生。不过那些已是隔世之事,无谓再提,他只是沉默地举剑劈向白明月,一招一式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抵挡,拖着时间,直至羽林卫的声音彻底占据上风,将这座大殿团团围住。   任卿的剑法需要放出剑气才能伤人,所以需要的空间极大,在这片逼仄殿中又要防止伤了周围将士和先帝梓宫,只好弃剑用拳。白明月则毫无顾忌,长鞭舞得风雨不透,又灵活如却蛇,任卿既然握不住,便无法借着圣母光环压制住这反贼,可对方的鞭子却是一时绕到他腰间、一时挑开他发冠,弄得好好的大臣衣袍不整,若遇见御史在此,难免要得一个失仪的罪名。   他们两人之间的战斗犹如灵猫戏鼠,铁甲军与羽林卫之间的胜负却渐渐偏向后者,大殿外已埋伏下了数百羽林,手执强弓硬弩瞄准殿内,只等着将军下令便要万箭齐发。   一声呼哨远远响起,长箭如羽般射向内殿,毫不留情地指向白明月甚至任卿。白明月俊美的脸上一片肃杀之色,冷然问道:“值得么?你竟恨我恨到要让这群人将你我一同杀死在这儿?”   他一拍腰间玉佩,取出一面颜色乌沉沉的铜镜,反过来往外一照,镜面上便流转出一片光华,照到哪一处便将那里射来的飞箭化成粉末。任卿小心地避着镜身上的光芒,终于结束了长久的沉默:“箭不要停!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有我负责!”   白明月脸色骤变,喝问道:“你不想活了?”   殿前射来的飞箭如雨,上面还附着真气,一个失手便要被长箭所伤。但夹杂在万千破风声中的,却似还隐隐有一丝细细乐音,正是最中合平正的黄中大吕之音。   外头的箭雨渐渐停了下来,任卿嘴角微扬,笑容淡淡:“我并不是来抓捕卫王的,更不是带羽林卫来杀人的。我只是想拖你一段时间而已——”   他转过头看着殿外青天,道:“陛下的驾崩的消息已经传遍玉京,现在应已传到长安了,而太子现在……正在行登基大礼。”他的眼中绽出从未在白明月面前流露过的光彩,笑容越发诚恳:“新皇已然登基了。”   “你……你!”白明月惊怒交加,心底已是一片冰冷:“你为了白澄,竟然做到这一步。为什么,我这辈子哪一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这样算计我?”   任卿幽幽叹道:“殿下只当是前世曾当胸捅了我一刀,这么想想也许就不这么难受了。”   “当胸……捅了你……”白明月脸色如雪,甚至有几分受惊了的模样:“你难道也知道了那个……我在秘境中看到的那个……”   那几段梦境……他果然都知道了,难怪进入秘境之前还舍身救我,回来之后就改投向了白澄。他痛苦地看着任卿,试图辩解:“可那不是我,不是真的我,我没干过……那一切都是虚假的,你怎么能当真!”   “我亲眼所见,也是虚假么?你和徐绍庭气运相连,禀天命而生……”   “那你为什么不恨徐绍庭!”白明月眼中闪烁着明亮狠戾的光芒:“他也和我一样,他也杀过你,也和我想要你,为什么你只对我这样,对他就百般相护?你那个好师弟每天跟你在一起,想的都是怎么把你吃干抹净,你为什么就能容下他!”   徐绍庭喜欢他?他怎么没看出来?这俩人在秘境不是一副一双两好的模样吗?早知道徐绍庭也喜欢他,他还费心费力地把人赶到关山去干什么,直接让他留在身边,用主角光环对抗主角光环,岂不比他自己上来得利索?   他心神散乱,不知是悲是喜,脑中又闪过了自己曾做的那两场怪梦。右手不知何时被白明月的鞭梢缠上,鞭子上的尖刺扎进手中,冒出点点血珠,却不觉着怎么疼痛,只是略略有些发麻。他心中一凛,立刻想到自己可能是中了毒,忙用手抓住鞭梢,从玉璧中取出一瓶解毒丸,咬开瓶塞吞服。   丹药自是稀世良药,服下之后手腕的麻木感便觉散去。可解开鞭子时,毒药仍是源源不断地流进血里,他的身体越发大协调,头脑也觉着麻木,不知不觉竟已经被白明月抱进了怀中。   长鞭落地时,玉瓶中的解毒药都已经吃尽了,他却是无法挣脱白明月的怀抱,只能听着他带着怨毒的声音:“又不只是我杀过你,后来徐绍庭不也赐了你毒酒么?前世你明明爱我的,被我刺伤之后始终前志不改,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是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吗?”   因为当时他根本不记得白明月杀过他,也是有那个引导者欺骗诱导和主角光环压制,他才会像失心疯一样追逐了这假公主二十年……他身死之后便不受他们气运压制了,又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可不就只剩仇恨,再没有半分爱慕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醉也风流的留言,十分惭愧.说好了要早更,可又更晚了,我要向大家道歉!   第555章   “你我眼前还躺着皇后与内卫尸身,卫王却在提这些儿女私情,不觉着可笑吗?若你不曾妄动,新皇登基之后或留在京中,或另择一处封地,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亲,现在却是弑母逼宫的罪人,说什么都是奢谈了。”任卿侧过头,直视着这位几近癫狂的皇子,神色绝然,毫无转圜余地。   白明月脸色惨白,恨声道:“当初羊后几次三番派人杀我,是你亲眼所见。你明明也曾在杀手手中救下过我,知道那女人何等心狠手辣,现在却站到了她那边去,对我这样不容情!”   “你若肯好好地做你的卫王,我自然要履行臣子之责保护你。可你现在搅闹灵堂、弑杀嫡母,要行谋逆之举,我没能阻止你弑母已经是有负天子与先皇信重,难不成还要随你一同造反吗!”他终于碰到了白明月的手,将自己的身子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回身招呼羽林卫进来擒拿首逆。   门外的甲士都已被羽林军拿下,几名随白明月同来,预备在灵前伏击皇后与太子的将军也已伏诛。只是羽林军中能听由任卿调动的人手不足,中途跑掉的从逆者也不少。这还是亏了阮征信他,带了太子宾客和詹事跟过来,以他们武师、宗师的手段,亲自出手拿下了不少甲士,不然这场斗争的结果还难说了。   阮征的紫袍玉带都染上了点点暗红,进门前还取出手帕擦了擦手脸,抹净胡子上的血点,匆匆踏着猩红的地毯走进宫中,吩咐身后众人:“擒下逆贼卫王,等候陛下过来处置!再去找些宫女内侍替皇后入殓,通告天下,国母薨逝。”   太子宾客夏景挽袖子上去抓白明月,眼前却忽然划过一道白光。幸亏他反应及时,往旁边撤了一步躲过那道光照,右袖却也被光芒割掉了一半儿,半边手臂也被烧化,露出了平滑平整的血肉和森森白骨。他吓得不敢再上前,任卿也惊呆了——白明月的腕子还在自己手里呢!按说圣母光环用起来可没有脑残光环那么大禁忌,坑害起自己人来一向不遗余力,这怎么会不管用了?   殿中众人目光都集中到了白明月身上,他嗤笑一声,只手把玩着一面形制古朴的青铜小镜,镜面照向下方,看不清楚镜中画面,只能见到其上流动着幽幽光彩。   “这是我从仙人遗府得来的东西,炼化了三年才能使用,施放的光芒可在瞬间将人的罡气和血肉烧化,不怕死的尽可以上来试试。”他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又落在了任卿身上,却少了之前的疯狂,冷笑着问道:“徐绍庭也在那秘境里得到了不少东西,还有仙人传承,你待他这么好,他就不曾给你看过吗?”   原来是这种东西。   这种无形无质的东西就像剑气,只要脱离开他的身体,就不会再为圣母光环压制。那么他得想法抓住这镜子,只要小心点别被光芒照到,或是照到时试着以手接住,这镜子到了他手里,白明月也就无所倚仗了……   他体内真气暗蓄,不动声色地答道:“那是他所得的,我要来做什么。师弟能有仙缘,我做师兄的与有荣焉,卫王若也能只专心修行,便是再有千百件仙器,天下人也只会为你高兴。”   白明月冷笑道:“只有我当了皇帝,天下人才会以我之喜为喜,以我之忧为忧。本来我这一搏已经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杀了羊氏和白澄之后就能顺利坐上江山,可偏偏是你……”   他越说越是悲凄,镜面上宝光迸出,胡乱射向下方的大臣和羽林卫,逼得众人就地乱滚,全无仪态。大殿中惨呼声不绝,脚步也极为杂乱,唯有白明月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在任卿耳中:“你上辈子不肯与我共成大事,逼得我离京飘泊也就算了,这辈子又破坏了我布下的大好局面。你到底是从哪得到的消息,为什么会过来阻止我?”   任卿答道:“卫王不是也知道陛下何时驾崩的?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怎么知道的……”   先知道了庄帝驾崩的时间,再设这局就容易多了,特别是任卿并非做梦而是亲身经历了庄帝驾崩一幕,当时作为中书舍人且是忙碌了许久,记忆自然更加清晰准确。   “那只是个梦而已,你怎么能信!”白明月悲愤地打断他,身子一转,用力将任卿的脸按进自己怀里,右手镜面上光华绽放,将大殿墙壁打破,露出外头森严整齐的羽林卫,和刚刚进入大门的銮驾。   白澄从辇上下来,震惊地看着满地血腥,惨呼一声:“父皇!母后!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宾客夏景最早受了伤,也是最早撤出大殿的一个,见他下来忙拦在面前嘶声喊道:“卫王造反,正用灵器杀害大臣和羽林卫,众人速速护住圣驾!”等白澄被围在重重人墙之后才有闲暇禀报:“卫王在乾清宫设下伏兵,已杀了皇后娘娘,幸而侍读任卿看破他的阴谋,请阮大人率羽林卫过来剿贼,将他困在乾清宫里。只是他手中有仙人灵器,我等未带武器,一时阻拦不住。”   白澄眼中顿时涌出大颗泪滴,不可置信的问道:“卫王谋反?不可能,阿姐明明说了要我当明君,他愿意为我戍守四方,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丞相傅咸忙拦住他这一场哭:“卫王身怀灵器,不是羽林卫可阻拦地,请陛下开恩,许我等取回储物玉佩,再开武备库择取灵器,臣等愿为陛下捉拿逆贼,以告慰皇后在天之灵。”   白澄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又加了一句:“别伤……尽量留他性命。”   傅丞相办事效率高,得了口谕之后便直接解了驾车的白麟兽,带了内侍总管秦安和几名力士,乘妖兽直奔武库。留在原地的一众君臣则透过殿前大洞,看着白明月与任卿在棺前纠缠。   卫王痴心不改。   任卿这是大义灭“妻”啊!   卫王都谋反了还没忘了要嫁人吗?   卫王谋反其实就因为变了男人不能嫁进任家了吧?   各种念头在群臣心中一闪而过,可惜眼前尸山血海地横着,谁对着这场景也不敢多思。白明月此时却架着任卿出来,两人手掌交握,谁也不敢甩开谁,唯有那枚铜镜随着白明月的念头浮在空中,仍旧闪着令人胆寒的流光。   白澄眼泪汪汪地问道:“皇兄奈何为此不义之举?母后当年待你不薄……”   白明月冷笑道:“待我不薄?的确是待我不薄,你母后当年为了杀我不惜将死士弄进玉京城做内侍宫女,又派人在秘境设伏,要将我与侍卫们一网打尽……我的傻弟弟,天底下相信我能和羊氏母慈子孝的只有你和父皇了。唯一的区别是父皇故作不知粉饰太平,你却真是被人保护得太好,什么都看不到。”   “母后……要杀你,为什么?”白澄是真心惊讶,想问清此事,门下侍中严涛却清咳一声,喝道:“卫王纵与皇后有隙,也该上表请圣上处置,以子弑母已经是大不孝,何况逼宫谋反。你就是有再多的委屈,也不该在乾清宫设下兵甲,还打伤太子宾客等大臣,威胁圣上!”   白明月傲然抑头,长啸一声,那面镜子忽然转向天空,照出一道极明亮的斑斓彩光。   众人大惊之下连忙放出罡气护身,并护着新帝后退避险。羽林卫已张弓搭箭准备射向白明月,又碍着他怀里还抱着个任卿,两人双手交握、以身相偎,一副分也分不开的模样,射得这个就要伤了那个,难免都有些投鼠忌器。   白明月冷冷扫了众臣与将士一眼。他现在已经没了刚刚被任卿揭露身份时的痛苦,异常冷静地说道:“我这些年受羊氏迫害,其中也有你的责任。若你不曾出生,不是男孩,这皇位本该就是我的——我并不是得了仙缘才变成男子,而是羊氏祸乱后宫、扼杀皇嗣,我母赵昭仪才将我充作女儿教养。你母子害我负我,如今竟还来追究我的罪过,苍天何等不公!”   白澄眼中还在流泪,眉头紧皱着,眼神迷惘又痛苦:“原来、原来你是我皇兄么?果然是母后对不起兄长,可是……可那也是我母后……你要怪就怪我好了,我愿意代母后赎罪……”   任卿脸上一紧,扬声劝道:“陛下不可自责!卫王欲谋天下,自然诸多藉口,此事又与陛下何干!”   “可是母亲……兄长……任卿你又怎么样了?皇兄你纵有怨气也冲我来,不要再伤害无辜了!”白澄往前走了两步,身子摇摇欲坠,内侍连忙扶住了他,免得他伤心过度摔倒了。   白明月轻蔑地瞟了他一眼:“你也是当作太子养大的,父皇自幼抱你在膝上,教你处理政务,可看看你这副模样——你比我装作女子时还要软弱,还要像个女儿!”   一句话骂得弟弟抬不起头,又道:“我既然败了,也就自认失手,不用你的人下手,我这就离开玉京。这一路上你不得派人监视,不得派人追杀,不然……”   圆镜镜面翻转,一道从未有过的强烈白光擦着白澄耳际照了出去,被白澄旒冕和衮服上升腾起的金黄龙影挡住,只那龙影并不凝实,虽没被打穿,冕上的珠串却也烧化了不少,前方守护他的羽林卫更是当场化作灰烬。年少的帝王“啊”地一声,眼泪成串落了下来,惨声道:“兄长莫伤人,我不会叫他们追你的,可是任卿,你别杀他,他,他没对你不好,他还救过你……”   “不错,羊氏在西域仙境中要杀我,是他救了我。”白明月诡异地挑了挑嘴角,“你母亲之所以会死在我手上,都是因为他插了一手,当初让我活了下来。你觉不觉得此事有趣,恨不恨他当初多事救我?”   严涛喝道:“卫王,任卿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何苦这样诋毁他?你们曾经也是一对恩……嗯,他也是先帝信重的臣子……”   头上空中传来妖兽长啸,从殿上飞来数匹驯顺的飞廉与雷公豹之类,都是宫中驯养的速度最快的骑兽,从空中缓缓落下。白明月眼角余光扫过那些妖兽和上头的卫王党人,满怀恶意地长笑:“澄儿,兄长知道你优柔寡断,今天最后帮你决断一次。任卿我带走了,叫你的人别去追我,也按住任家的人别去寻我们。你母子对不起我大半生,今日又抢了我的宝座,只当拿这个人当补偿吧!”   他的双手被任卿抓着,自己也反过来抓了任卿的手,两人拆解不开,被骑在一匹雷豹上的党羽用鞭子缠住了拉到空中。   眼看着这群乱党就要全身而退,任卿忙叫道:“不可放了乱党离开!臣不敢恤此身,请陛下即刻命人封锁玉京,待傅相回来便可抓住这群乱臣贼子了!”   下头羽林卫的弓箭已张满,新帝却迟迟不下命令。   白明月目光莹亮如星,哪怕是造反失败的当下,也自有股孤高傲人气度,坐到豹身上便命人取了绳子绑住任卿,冷笑道:“阿澄做不出这等事,你与其劝他杀了我,不如好好想想……”他低下头,将干燥苍白的嘴唇压在任卿耳际:“想想将来怎么赔我一个太子。”   雷公豹长啸一声,在武士驾驭之下疾升入空中。白澄最终也没下令射杀,任白明月一行冲出了玉京,向之前庄帝打算封给他,却因宠爱舍不得他立刻就藩的封地襄城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发晚了,还是有点提不起劲来,明天再努力更吧,多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以后我也要写"用脖子以下不能描述的地方让他脖子以下不能描述的地方不能描述起来"这么和谐的肉   第56章   白明月一行离开后,玉京内库等地便有玄光赤火弹连环爆炸,傅咸他们去取灵器御敌,险些被埋在宝库里出不来。灵兽监与迎宾园的骑兽也受了不少损失,灵兽惊飞,将玉京头顶天空都遮住了一片,一时间也无法再追出去。亏得跟随白明月的人少,其中还有些倒戈的,总算没把国库和公廨都一体炸平。   白澄连遭噩耗,受到的打击太大,脑子里倒还记着要救人,叫阮征替他安排人救援任卿。偏偏灵兽园里没跑掉的骑兽还不够百头,大臣们自己乘来的车骑也损伤惨重,还要留够了皇帝、大臣们紧急避险用的车骑,两人一骑追上去,才勉强凑出了百十余人。   有人追踪反贼,还要再派内侍千里加急给任、郑两家送信——人家好好的儿子送进京,说好的公主也不给娶了,新皇上位还没等升官,突然就叫反贼掳走了,生死都难卜。这要是再不给师长送信,不等白明月重新杀回来,这两家就能造反!   不只外患众多,内忧也是够呛。玉京整座城都是由浮空石建成,炸坏了的建筑再找不到材料添补,也不能用份量沉重的普通木石重建,不然这座城就要落地了。可就算没另添份量,浮空石料损失了这么多,城池高度也降下了几丈。   这降的不是城池,是皇室威仪与长安城的安危!众臣愁得头发都要白了,为了处理这场谋反的后患各个连值了数月的班。   不过这么看来,徐绍庭曾想过一剑将玉京斩落尘埃,倒是由白明月替他实现了一半儿,真不愧是气运相连、两心相通的一对璧人。   他自己倒没太在意这桩丰功伟绩,只是远远地在空中看了一眼玉京城上的黑烟,便驱使雷公豹化作一道孤光,瞬间穿越百里之遥。被派出来缉拿叛贼兼救人的常舒兵分两路,一路去采买灵兽,一路跟在他们身后死死咬住,后来也交手过几次,却是人手太少,阻拦不住他们。   这么日夜疾驰,连赶了十余天路后,襄城终于到了。这里自从被赐为白明月的封邑,就已叫赵氏经营得风雨不透,城下还埋设了仙人洞府中得来的防护阵,一共是三阵相套,完全打开之后便能将襄城外方圆百里禁闭成类似小秘境的独立空间,从外面看来这片地方只是普通的森林荒原,根本找不到城池所在。   打开仙阵,隐藏了城池之后,追随白明月母子而来的众人才长舒了口气。赵昭仪换过了衣裳,高坐王府正殿上,脸上的皱纹也被藏在脂粉之下,独那抹怨恨不甘无法掩饰,冷冰冰地盯着任卿,对自己的儿子发话:“此人坏我儿的大事,如今咱们已经落到这地步,何不杀了他以抚众臣之心?”   赵氏族长比赵昭仪恨得更深切,落到任卿身上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不错!卫王本是男子,留着这个未婚夫又有何用?不如杀了他以平众人之怒!”   任卿跽坐在阶下,半垂眼眸,嘲弄之色尽掩在秀长的睫毛下,静静听着众人指责。他这些日子双手被绑在身后,手臂气血不通,几乎已经麻木了,多亏得他每天抓着捆住自己的绳子,才不至于让麻绳深陷到体内,损伤血肉和经脉。   他都死了两回,早不将生死放在眼里,只担心死后又要被引导者弄着再重生一回,加上什么奇怪的系统。向引导者问及此事时,那个话唠头一次拒绝了他:“住口!别理我!我好好的渣攻贱受、拱手河山讨你欢的情节都被你搞毁了,我最近心情非常复杂,一点也不想跟你说话!”   听到引导者不高兴,任卿心里顿时就好受多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看来白明月没有天子命,徐绍庭也不会造反了,他这辈子能搅乱命数换得仙朝太平,纵然是被反贼们剥皮实草,也算得上是划算的买卖。   白明月缓缓踱到他面前,略略躬身,伸手挑起他的下巴,看着那双平静的眼眸,淡笑着问道:“任卿后悔不?我若登基为帝,你本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一步行差踏错,不仅是坏了我的大事,连你自己也成了阶下之囚,朝不保夕。”   他的手指用了几分力,深陷到软玉般的肌肤中,任卿半张脸都疼得发木,心底却是痛快的,笑道:“这一生所行都是出自我的本心,有什么可后悔的?我不用等到九泉之下就能看到你等反贼的下场,纵死又有何憾?”   白明月双眉倒纵,如刀锋般锐利,脸色冷凝如霜,叹道:“我平生待你不薄,你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就践踏我的心意,搅扰我的大计。之前是我待你太过宽厚,今后却不能再放纵你了。”   他甩开手,缓缓环顾周围,最后对上了赵昭仪的双眼:“我带任卿回来自有道理。有他在手,荥阳城与大宗师郑卫就要投鼠忌器,不能与我们公然翻脸。若是我们成了亲,他们便翻过来成了我的助力,重回玉京也要容易得多。母亲就且将眼光放得长远些,只管听我的安排就好!”   ——就甭提什么好处了,直说你舍不得杀不就是了?   赵氏党徒们顿时也有了朝中大臣们一样的心理活动,默默地刷新了自己对真爱的认识。   白明月的君威却比白澄重得多,哪怕是夺位失败了,武运却没因此被削弱,刻意释出威势之后,众人并没有能硬顶着和他抗衡的。赵昭仪一向也没什么主意本事,只是痛恨任卿到了极点才想杀了他,儿子这么专断,她也只能咬咬牙咽下这腔恨意,同意让左右先把人关进后殿。   亲王开府,形制虽然比不得皇宫,房间也都装得美仑美奂。任卿被关的房间就是一间精致小巧的偏殿,殿里门窗紧锁,中间横着素色屏风,里面是一张架着低矮硬屏的罗汉床,几案席垫都摆放整齐,博古架上的东西却都被收拾了起来,还有一条铁链横拖过半个房间,铐环扣在任卿右腕上。   他身上的冠服早已叫人扒去了,只着一袭深衣,披头散发地坐在殿中,手腕上的链子长度只够在室内活动。而这手铐也是特制成的,能阻断人体灵气交流,连打坐调息也不成。   这种时候,他也只能学学颜子“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假装自己就是安贫乐道的隐士。不过禁闭在空殿里还是有些寂寞,要是再有几卷书,一支笔就更好了。任卿可惜地叹了一声,将书案当作缣帛,用手指沾着水在上面写写画画打发时间。   紧闭的房间忽地被人推开,从外头走进一队气势汹汹的人,为首的却是一名衣饰鲜明,云鬓高耸的美貌妇人,满面怒气地冲到他面前,挥掌就要打他。   任卿一眼认出这是赵昭仪,忙将身子往后仰了仰,伸手抓住她。修长的五指已经贴到了他脸上,好在圣母光环坑人的水准是无下限的,就在这种情况下也能牢牢压制住她的力道,造成只如摸一下的效果。   赵昭仪怒道:“来人!拿板子来,给我把这个祸害拖下去打!”   周围内侍们连忙凑上来抓任卿,他自知挣扎不动,干脆放了手随他们去了。众人架起他两腋按在地上,待要褪了裤子打又碍着贵人在看着,就把这道程序省略了,拿了朱漆板子来,高高抬起,看着赵昭仪的脸色狠狠敲了下去。   清脆的敲击声在殿中响起,任卿心中一紧,却没等来应有的痛楚,细听之下才查觉那板子是远远地落了地,敲击地板时发出了一声脆响。而行刑的人已跪在他身旁,对着门外砰砰扣头:“卫王殿下,小人错了,小人不该对任大人施刑……”   两旁按着任卿的人也都撒开了手连连请罪,赵昭仪被闪得不上不下,满腹怒火化作悲啼:“你就非得要他不可吗?我是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扮作女儿,可你现在已经成了男子,再和这狠心贼子在一起有什么好处!你不是女儿,终究不能嫁人的,他害得你不能做皇帝,你若执意要嫁他,就是赵家的心也要散了……”   白明月缓缓走过来,疲惫地对赵昭仪解释:“我能争天下不是因为我与赵家有什么关系,而是因为我是父皇长子,身上流着白家的血。母妃不懂这些事,以后也不必管,我还安排了后手,早晚有带母妃堂堂正正回到玉京的一天。”   赵昭仪这才咽下半口气,再看任卿还是不痛快,唠唠叨叨地劝白明月记清楚了自己是大好男儿,又说要给他订亲赵氏。任卿又坐回原处,一手支颐,凭几看着这对母子的笑话,听着听着倒有几分同理感——他本来还打算给徐绍庭说样呢,拖到现在亲也没说成,到了适婚年龄又疑似看上他了,看来是姻缘线长得不好,注定了婚事上要遭磋磨。   想着旧事,任卿紧抿的嘴角不知不觉松开,眼睛里也有了光彩。赵昭仪一行何时离开偏殿的他都没注意到,垂头在书案上写着自己当年教过徐绍庭的文章: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   “任卿修节,也是为了止欲吗?”白明月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任卿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就看到他端坐在自己身旁略靠后一点的地方,身上的气息收敛得极佳,眉间疲惫之色已经消失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却显得十分危险。   任卿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到他,撑着书案起身就要离开。他手上的镣铐拖得极长,随着动作叮呤作响,往外走了几步,其上就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硬生生把他半个身子拉向地面,而在下方更有一双纤细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将他按进自己怀中。   “母妃说得不错,我是舍不得杀你,是想娶你。哪怕你坏了我的大事,害我逃到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我也……怪你归怪你,我还是想要你像上辈子那样痴心恋慕我。”白明月唇角的笑容加深,将铁链一圈圈缠在手腕上,左手随着铁链缩短而渐渐靠向任卿的手,最终一把抓住。他的嘴唇也压了下去,喃喃低调:“你刚刚已经承认了,是因为对我有欲才要止,现在我也愿意顺你的情,就不必再苦苦克制自己了。”   他的唇落下去,却没感觉到想象中的柔软甘美,而是贴在了一片生着薄茧的掌心里。任卿的脸微微侧过去,目光隔着手掌斜瞟向他,冷淡得像是看着路人。   这样的神色比生气或怨恨更让白明月受不了,他强拉开那只手压在席子上,将额头抵在任卿额前,半个身子压上去,将他牢牢困在宽不盈尺的玉席上。   任卿嫌恶地皱了皱眉,右手五指扣住白明月,防止他做出些什么来——有了梦见徐绍庭的预防针,他大体也知道了男人能做什么,并且绝不打算把这个做什么的对象换成白明月。   两人在地上滚了半天也未能成事。白明月急得满头都是汗水,那张明月般俊俏的脸庞更显得诱人,呼吸声也越来越粗重,身子蹭得滚烫,却是连一件衣服都没能撕开。   他臂间困着的人已是衣衫不整,长发如水般散落身周,被汗水塌湿,越发乌黑可怜,铁链在挣扎中缠到了深衣衣摆下方,勾勒出纤长秀美的孤线。明明该是伸手便可采撷的佳肴,却怎么也吃不到嘴,这感觉实在是憋屈死人。   任卿身上连块玉佩也没落下,又上了绝灵铁打成的手铐,明明不该有挣扎的余力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力取不可得,只好以怀柔手段徐徐图之了。白明月铁了心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让他重新像梦里那样死心塌地迷恋自己,见用强的不见结果,便从地上爬起身来,捋了一把光亮如镜的长发,将发簪扔到地上,缓缓宽衣解带。   这一身整齐的亲王装束是给臣子看的,在这种时候自是不需要穿着。一层层宽大的礼服脱下去,越发显出他清瘦颀长的好身材,和凝脂般娇嫩的肌肤。脸颊上的红晕尚未褪去,衬得他越发威严锐利的眉眼都多上了几分媚色,眼中更是波光流转,明亮得要将人心烧化,纵是铁石人看了也要动心。   他脱衣服的动作缓慢而有节奏,像是一曲动人的舞蹈,衣料在身上磨擦的声音就是应和舞蹈的节拍,每落下一件,都在人心上砸出重重的声响。直到最后,只留下一层薄薄深衣,扯开腰带之后更是半隐半露,深衣遮掩不住的风光就在任卿眼前晃动,渐渐向他迫去。   美人如玉,其情似火。任卿被他按着看了半天更衣的场景,几次闭上眼转过头去,又被人扳着脸转过来,被迫再看得更多。最后一条长裤也落在了地上,露出线条优美的白袜,步步向他逼来,只要睁开眼便能将那副美景收入眼底,印在心中。   简直是不知廉耻!庄帝若还活着,看到他这副自甘堕落的模样,怕是早就要把他流放出京,一辈子不再见这儿子!   任卿脸色羞得通红,坐在席上一点点往后蹭着,雪白的袜筒却被铁链缠住扯了一下,身子向后仰倒,眼睁睁地看着白明月单披一件轻薄的云罗内衫,坐到了自己腰间。而从下方收了满眼的不可言说之地紧紧贴在他束得整整齐齐的深衣上,刻意向下压着,胸膛也挺了起来,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仔细。   “我不是你梦里的人,卫王何苦相逼至此……”任卿闭上眼不愿再看,白明月便拿起他的手,让他用指尖代替双眼看清楚自己的模样。他越是拒绝,白明月欺得就越紧,声音低哑而诱人:“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我想要你,就一定得要到手。我比你师弟如何?这里……这里……是谁的……更天赋异禀?”   第57章   任卿握住白明月的手,深深呼吸,以免被眼前这艳极盛极的美景诱惑,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反应,冷笑着反问道:“你们两个结发夫妻过了几十年都不知道,反倒来问我一个外人?”   这两人不是狼狈为奸时的关系了,这倒是很好,可没事非要牵连上他算怎么回事?白明月脑子里转的都是什么东西,上辈子弃他私奔,这辈子就非得把遗憾补上,来个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才能满足吗?就是要拥也不该拥他,去拥——算了,还是宁可拥他也别拥徐绍庭吧。   他好容易从小养大,养得笔笔直的一根好苗子,再造起反来可要不得。白明月这边倒不用太担心,他有资格争夺皇位时肯呼应他的人自然多,可现在天下已定,跟着他这个落魄皇子下来的只有赵家那些人和几个无法回头的死硬派。他们自家都不是铁板一块,手上又没有兵,纵然有武道气运加身,应当是闹不起什么大事来的。   尽管有个绝色美人坐在身上,任卿的心思还是不知不觉就跑远了,直到听见白明月沙哑动人的笑声才回过神来:“卿卿莫不是吃醋了,所以才一直对我不假辞色?说起来你师弟当初本该进入太学院,你却特地将他赶回了关山,大概也是因为那个梦——”   对白明月来说只是个梦,对他来说却是亲身经历,将他本该平顺的人生彻底颠覆了的现实。只是这些年过去,他不再有当初的年轻气盛,心态也被引导者和日夜相见的徐绍庭磨得平和了,才能在白明月提起那些时,像在听别人的经历般平静地答道:“卫王不必再逼我,你我都是男子,能有什么情缘?我和徐绍庭也只是师兄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白明月看着他失去血色的脸庞、感受着正坐着的地方由热至凉,渐渐褪去温度,心尖儿不自然地颤了颤,竟有点心虚的感觉,定了定神才道:“也罢,你既然和徐绍庭没关系,为什么咱们在西域仙人遗府中那段日子,我会见到你身上带着刻有他姓字的玉佩……”   一个是和他相互扶持登上皇位的梦中夫婿,一个是本该对他情深不悔,现在却偏偏不肯碰他的前未婚夫,简直都不知道该吃谁的醋好,这破事儿怎么会赶到他身上的!   白明月暗骂了那个仙境几声,含着不知为谁而发的醋意低吟:“何以结恩情,佩玉缀罗缨。何等旖旎的风光,我当年送你的罗扇早已见捐,他那玉佩却能时时得你贴身带着,徐绍庭的运气怎么就比我强这么多?”   ……因为他是本世界大气运所钟,你不是。   任卿趁着白明月起身,将腿上缠的链子脱开,扯住链子翻身起来,一手拢住衣襟,身子猛地从地上拔起来,按上他未被深衣盖住的凝脂玉肌——这回不必特地找手腕这种露在外头的地方了,用力将他压在玉席上。   白明月并不在意被任卿压倒,躺在席上看着他,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可惜期盼了半天,任卿竟始终保持着坐姿,目光远远落在窗棱上,仿佛在怀念着什么人。从席上这个角度,正好能将他最细微的神色变化收进眼底,白明月妒恨之意几乎要化成怨气从身上溢出来,在他身上又用不了强的,纠缠了半宿之后也只能抱着他在地上躺了一夜。   转天离开时,白明月那张芙蓉般清艳的脸庞堆满倦色,强撑着冷笑一声:“你再想着徐绍庭又有什么用?我知道他肯定也得了仙人传承,可我所得的乃是武运,于武道、兵法和龙气上足够压服天下。气运在我,只要没人能斩断我这条武运紫龙,这片天下早晚是我的,除了我身边,你也找不到第二块立足之处。”   白明月满心愤慨,拂袖扬长而去。他离开之后,殿外就进来了一众侍女替他梳洗,收拾殿内床榻。她们来之前都是一脸羞涩,收拾罢了回去时,就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任卿的眼神混合了佩服和怀疑,似乎在考虑他到底是柳下惠,还是哪里有什么毛病。   不知是白明月的吩咐,还是赵氏要监视他,这座本来十分安静的偏殿中竟挤进了不少丫鬟小厮,一语不发地垂首站在房里。这些人并没释放出敌意,只是他稍稍一动,就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身上,刺得他如芒在背。   殿外传来的声音一日比一日杂乱,白明月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必定是在做什么祸国殃民的罪业。只可惜他被锁在这殿里,就像是身在独立的小世界,与外界完全隔离,得不到一丝消息。   任卿心底的焦虑与浮躁一点点堆积,眉心皱出一条深纹,来回摸着手上的镣铐,试图把手抽出来。手铐的宽度比他的手掌细两圈,就是故意抹上菜油也取不下来。唯一可安慰的就是,只要用手握住铐环,他身上的真气便能重新开始流转,而且小心地试着外放时,也能感觉到真气凝在指尖,形成一层淡如云烟的罡气。   或许是白明月对这镣铐太有自信,房里监视他的人都是些不会武功的侍女和小厮,即便他的真气外放出来,也没人能够发现。任卿也不敢动作太明显,就用袖子挡住双手,行走坐卧时都不停地用罡气切割手铐下连着的锁链,真气输出的速度和强弱都必须维持完全一致,还要把外罡的波动压到最低。打磨链子的同时也在打磨着他运用真气的能力,让他对真气的运用把握得更精细入微,体内各经脉中狭窄淤塞的部分也被这束得极细,压力极大,因而流动得更加强劲的真气冲开。   到了武师境界,要磨练的就是经脉的宽度,直到十二经与任督二脉完全通畅,真气循环不息,从外气中生出一口先天胎息,才算是周天圆满,可以晋入宗师境界。到得那一步,就是像任凝一样能长寿驻延,在空中短暂飞翔,世俗中看来像神仙一般的人物了。   经脉越打磨越是通透,人也被打磨去了浮躁。尽管那链子没有半分被磨断的迹象,但任卿的精神气已被打磨了出来,困在偏殿中时,也能如同优游林泉之下一般洒脱自在。   门外有人进来时,就看到他神色平和地倚在几案边,双手拢在袖中,显出细腰乍背的好身材,哪怕是衣冠不整、长发像野人一样披在身后,也仍和穿着官袍时一般气度凛然,让人不敢轻侮。   “任学士一向可好?”来人不觉放轻了脚步,挥手叫侍女们退下,自己坐到条案后拱手问好。   任卿一眼就认出他来,正是当初在门下省时曾教他处理卷宗的右散骑常侍赵源,也是散骑中最肯务实,受庄帝爱重之人。不过他出身赵氏,虽然与赵昭仪只是三服以外的远亲,到了帝位变更的关键时刻,却也是做了决断,跟着白明月一同谋反,并逃亡到这片秘境里。   也只能叹一句“卿本佳人,奈何从贼”了。任卿早已放开握在铁铐上的手,以防他感觉出自己身上真气波动,袖手问道:“任某已经是阶下之囚,不敢与赵君攀交情,不知君有何事来找我?”   赵源惭愧地低下头,叹道:“殿下本是不许人来打扰你,可兹事体大,我们实在劝不动殿下。所以我只能厚颜仗着从前共为散骑常侍的交情,请你出面劝劝卫王,他,他实在是着了魔了!”   任卿叹道:“赵君诚是忠勇之人,我也觉着卫王不该谋反。倘使他及时收手,太、陛下就算再伤心羊后之死,也不会对他这个唯一的哥哥怎么样的。”   赵源脸庞抽动了一下,神色古怪地盯着他:“任君说什么?我说的是殿下和你的事,你难道没听殿下说过,他要派长使和宾客向你父亲求婚?”   “什么?”这回轮到任卿惊讶了。什么风仪态度也丢到了脑后,拍案而起:“他做什么梦,我父亲怎么会做这种荒唐的事!”   赵源还在感叹:“殿下处处都好,唯有一念痴心萦在你身上。我听说殿下亲手写了盟书让人送去任家军中,说是只要任氏拥立他,待他登上帝位后,愿与任氏平分天下……”   又是平分天下,他以为别人都像他一样为了这个皇位汲汲营营,忠孝节义都不顾了吗?他狠狠拍了一把桌子,镣铐在桌上叮当乱响,一口气堵在胸中,身子摇晃了两下,几乎倒在地上。   赵源连忙扶住他,拍着他的胸口劝道:“顺顺气,你要是有了好歹,殿下又要伤心了。”   任卿反手一把抓住他问道:“不提白明月,你方才说,任家军是怎么回事,我父亲难道来了?”   赵源点了点头:“若非令尊出现,殿下也想不出这主意来。也不知是谁的手笔,竟似乎能看破这片仙人传下的万法归元阵,大军是直奔着阵眼来的,步步都踩在阵中节点上,踩得大阵几乎运转不起来。”   那必然是徐绍庭……他们找来得可是真快啊。   他却不知道,任家找来得那么快不仅是有个徐绍庭指点破阵的缘故,白明月自己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任凝得知儿子被未成亲就变成了男人的儿媳妇掳走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当年白明月用自己鲜血炼制的那面扇子。   任卿在哪里他们找不到线索,但找到了掳走儿子的罪魁祸首,不是就能得到他的消息了?只是那扇子不在任家,而在关山武学院,任卿当初留下的几箱旧行李中,他便派了驾车速度最快的堂弟任冼去关山寻那扇子,自己则在城中召蓦私兵,准备武器。   白明月一行在襄城刚刚立足,任凝这边就带了三名宗师高手、数十名武师和三百武士,与郑卫师生合为一路,乘飞马异兽从荥阳出发,遮天盖日地压向了襄城。   “有人天生就受众人宠爱,有人却事事都要靠自己拼搏,人世间就是这么不公平。”白明月站在幻境之后看着形似神仙,神色却锋利如刀的任凝,一面操控阵中变化,一面对身后的长史感叹:“这些人若能为我所用就好了。你们去劝任家与我联盟时不要刻意提任卿在我手中的事,还是要以情感之,以利诱之,使他们放下芥蒂与我精诚合作。”   长使喏喏,带了两名卫王宾客,捧着白明月的手书离开。白明月看着他们萦绕着慷慨悲壮气息的身影,忽地笑了笑:“一纸盟书不够有诚意,那么再加上一个人呢?早晚还是得亲自见一见……见一见我那丈人和徐绍庭。”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文晚了,不好意思,明天一定努力早发   第58章   “卫王有诚意?卫王的诚意就是把我儿子扣起来当人质,逼着我这个做父亲的向他低头,逼着我家人陪绑上他夺位的战车?”任凝手里抓着白玉麈尾柄,狠狠拍在书案上,再抬起手来,那千年铁杉木制成的桌子中心就多了一个与麈尾柄上般粗细的凹槽。   卫王长使目不斜视,答道:“臣不过是来传达大王的意思,城主纵不念我王一片诚心,也该考虑任赵两家多年来的默契——当年宫中也时常收到任家送来的东西,中宫的行踪能这么容易送到卫王手上,其中也未必没有任城主的手笔。你我两家所谋都败在了任侍读手中,卫王却毫无怨言,待他恩爱如初,城主难道不该感卫王深情,反倒要怪他吗?”   当初任家为了儿媳过得好些,才往宫中伸了伸手,可是后来太子降生,就冷了夺嫡的念头,只想娶回个身份资质都上佳的城主夫人。再后来公主成了卫王,任卿做了东宫属官,姻缘已尽,任家哪儿还会有扶持他的心思?   他好好的儿子生下来不是为了给人做娈宠的!别提白明月还不是皇帝,哪怕他已经登上了皇位,敢对他儿子伸手,任家也得拼尽全力把他拉下云端!   “你回去把话传到,朝中的事任家不会插手,但我卿儿若受了委屈,我任凝绝不善罢甘休!”他哪儿还有平常神仙般的从容气度,身上杀意弥漫,掩藏都掩藏不住,右手狠狠一甩,麈尾上细毛飞舞,在地上划出一道深达数尺的细沟,其中的土石都被罡气压成了粉末。   卫王长史是做说客来的,在任凝面前半分护体真气都没敢用,生生被溅了一脸灰尘,心里暗暗叫苦。两位宾客同样灰头土脸,跟在长史身后腹诽着任家父子的不知好歹:卫王以(未来的)人君之尊、倾国之色,这样低声下气地相求,哪怕是个男的,又有什么配不上他家的了!   三人出了任家的营寨,脸上才恢复了人色,各自整理衣冠,往襄城走去。他们身上的气息已经留在了襄城外的大阵里,不需要门牌之类的东西,单凭气息相融就能在大阵上打开一道传送门,别人也无法冒他们的身份进去。若非如此,白明月也不会安排人贸然出城会谈,把出入的钥匙送到人手里。   只是他们并没注意到,回去的路上,背后间有一只桃核大的蜘蛛悄然缀上了他们,并在护阵光华闪动,即将吞噬他们的身影之际,猛地从地上跃起,咬住了一名太子宾客的官靴后跟。   脚跟处突然增加的重量在通过护阵时的灵力波动遮掩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人并没查觉到不对。等到他们真正踏上襄城土地而非阵外幻景时,蜘蛛便立刻撒开嘴,落到地面上就地一滚,拉出一条细长丝线,悄然隐藏在草丛中。   远在幻境外的徐绍庭却是全身一震,长长地出了口气——虽然他现在的水准还不够找到阵眼,师父又不能从秘境里出来帮他破阵,可是谁说一定要找出阵眼才能破阵的?只要他这只傀儡蜘蛛能碰到主持阵法的人,毁了阵盘,这座襄阳城就无法阻拦他们的脚步。   他的眼睫轻轻眨动了几下,终于睁开,露出一双漆黑深沉的眸子。武道修的是身体,而仙道主修的则是神魂:武道越深,经脉中血气就越旺盛,五脏之中元气充盈,眼睛自然滋润明亮;而仙道则更重于将神气收敛起来,外表则返璞归真,看起来更贴近不习武道的普通人。   是以圣人被褐怀玉,说的就是道修这种精气内敛、神魂凝实的情形。   不过他的入道基础打得再好,旁人也顾不上欣赏。见他醒来,郑卫就第一个催问道:“怎么样,找到地方了吗?”   徐绍庭眼中露出一点神彩,点了点头:“已经进到幻阵之内了,我已经留下了蛛丝指路,跟着他们大概就能见到卫王了。”   想到那个在秘境中曾见过一次的假公主,他背后被草蛇咬出的伤口又似乎隐隐作痛了。不过当时他也没留情,两人在幻境之外分道而行时,他也借机将一道剑光斩过去,总算是有前知之明,替自己报了毒蛇噬体的仇。   那么现在该讨的,则是觊觎他师兄的债了。   徐绍庭略微缓了缓神,便又把精神集中到那只蜘蛛傀儡上,循着地上剔透纤细如无形的蛛丝往城里爬去。那三人进入城外大阵后就乘了骑兽飞行,蛛丝就在风中越拉越长。直到傀儡蜘蛛腹中的丝线快要抽到尽头,绕着蛛丝的滚轴却忽地停了下来,半晌再没有动静。   这种使者回去之后不可能直接回房,必定是先去见了他们的主人,而进殿之前要先脱履解剑,所以蛛丝断掉之处,就是卫王所在的殿阁外了。徐绍庭心念电转,神识控制傀儡施展术法,那原本就微不可查的细丝便在空中散化成淡淡烟气,在地上留下了一趟只有修士神识才能查觉的印记。   傀儡蛛顺着这印记爬行良久,徐绍庭的神念也借着傀儡之眼记下了进城路线。襄城原本建筑平平无奇,但经白明月布置下了守护阵之后,此地灵脉中的灵气便都被禁锢在阵中不能外泄,城内的灵气还发生了稍妙的扭曲,似乎是刻意为了干扰修士神识。好在徐绍庭神念是附在傀儡上,即便偶尔受了干扰,傀儡本身也能记下方便供他参详。   爬了一天有余,他终于看到了太子长史曾停留的那座房间,并小心地附在一名不会武的侍女裙裾内,趁着她入内打扫时钻进了房里。   进入殿中,他就见到了那位曾经做了多年公主,如今虽然谋反失败逃到襄城,却依然一副孤高之态的卫王白明月。他正在房中写着什么东西,脸色略显疲倦、眼底一片青黑,正是肾阴亏虚、津液不足的症候,可见至少已经有一阵子夜夜笙歌不曾好睡了。   只一想到白明月夜夜笙歌的对象是谁,徐绍庭心头那点火上就像浇了热油,猛地燃烧起来。本来渊深似海的眸子猛地大亮,想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操纵蜘蛛一跃而起,落在了书案上。杏核大小的蜘蛛当当正正地挡在白明月笔下,在他嫌恶地伸指弹上蛛身时,那点神识忽地从蜘蛛核心中脱离,借着手指接触,钻入白明月识海中。   识海是人身最娇嫩的地方,经不得任何外来冲击,而修士的神识经过锻炼,只是分裂出来的这一丝,闯进去之后也足够造成极大的冲击。白明月指尖碰到蜘蛛,还没来得及弹出,整个人就陷入一片黑暗,仿佛无数雷爆符在自己脑海中引爆,强烈的冲击几乎将他震昏过去,而在他神志稍稍软弱的此时,却似有什么人在他脑中窥探,甚至试图控制他的身体。   任家什么时候请来了这样的高手?以他在皇室所过的秘籍记载,唯有悟透天人之道,踏入半步神仙境界的人才能掌控人的神魂,但哪个半步神仙会为世俗人家效力?连仙朝也只有那么两个大宗师老祖,还是寿元将尽,一直在皇陵中闭关的……   不是陆地神仙的话,难不成真的是神仙?脑中一闪过这念头,白明月原本被撞得虚浮混乱的神识忽地清明起来,万千怀疑都化作一个曾和他共同争夺仙府遗泽的形象——   “徐!绍!庭!”   记忆像是开闸的洪水一般流泻出来,脑中昏乱的感觉比起刚刚神识被伤的感觉更加痛苦。但也就在这万般混乱的记忆当中,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侵入自己体内的外来者,在断绝了耳目之用后,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原本只像个光点似的东西化成一个人模糊的影象,和他梦中的徐绍庭相重叠。   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愤和委屈一起涌上头顶,白明月拼命控制身体,一头撞向那个那个人形。然而他外在的身体一动没动,仍旧保持着指尖弹向纸面的姿态,只是纸面上的蜘蛛早已不在,保持这个姿势多少就有些可笑。   赵昭仪闯进来时就看到儿子端坐案前,手指摆成近乎兰花指的姿势,依稀还是个端庄娴淑的小女儿模样。她心头顿时觉着堵得难受,冲上来掰开他的指头,叫骂着:“你做什么,难不成为了嫁给任卿,又要拿起女孩那副做派了吗?”   她这么一扯,白明月的身子蓦然倒下,口中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就溅到了帛书上,人已是昏迷不醒。赵昭仪吓得厉声尖叫起来:“快去找大夫来,找人来救我儿子!我儿子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们都要给他陪葬!对了,任卿呢?都是他不好,都是他气着了我的明月儿,叫人去……去绑了他来!明月不就是想要他吗,这有什么难的,一个阶下之囚还敢推三阻四,给他换上礼服,替我的明月冲喜!”   赵昭仪胡乱发旨,将襄城搅得一片混乱之际,徐绍庭也在营帐中缓缓睁开双眼。醒来就听到郑卫和任凝急促的追问声:“怎么样,找到地方了吗?那阵盘是在白明月手里吗?你什么时候才能毁了这座大阵?”   众人的声音听在他耳中像是隔了个世界般模糊,从已经湮灭的神识中传来的画面却是真实得令人震惊。为什么在白明月的记忆中,会有穿着女装和他成亲的画面,还有他身着兖服的画面?神识断裂的痛苦都被震惊压制住,他来不及看完那些汹涌的记忆,心里却牢牢烙下了这个印象——他和白明月成了皇帝和皇后,相处得居然……似乎还挺……和谐的?   徐绍庭脑中堆满了不属于他的记忆和感情,分不清眼前看到的是现实还是白明月的念头,两耳嗡嗡作响,满口都是血腥气。郑卫看他脸色不好,连忙又是喂药又是输送真气,许久才将他抢救回来,眼神仍是透着诡异的迟滞。   但他总算能开口说话了,盯着窗棱外虚空中某处,说道:“白明月识海受了我全力一击,现在肯定已经支持不住了,接下来几天也未必能爬起来,现在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我已经从他识海中看到了阵图,等我考虑破阵之法……”   刻意记下的阵图、路线和涌入脑中的记忆碎片交织,他忍不住抹了把脸,擦掉手上湿漉漉的汗珠,扶着桌子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去。   他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谁知道白明月做什么梦呢?就算他真的当了皇帝,要立的皇后肯定也是师兄,不会是那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假公主……不可能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更得比较少啊,有点愧疚。我好像注意力集中不起来,写得比之前慢了,我再努力调节一下,大家不要急,一定会再恢复肥更的。   第59章   有了阵图,要推算阵眼所在就容易得多了。徐绍庭在门外吹了会儿风,强行压下了那些涌入脑中的记忆,回房里推演阵图,寻找破阵的关键。虽然之前在幻阵中心一时冲动,用神识攻击了白明月的识海而非控制傀儡毁掉阵盘,可是这条选择也未必不能开出一片新局面来——没有白明月主持阵法、控制灵器,他们还怕赵家什么?   他从储物玉佩中取出一面空白阵盘,右手执着玉管刀笔,将胸中揣摩出的阵图刻了下去。刀锋如笔,行云流水地在云石阵盘上划过,将白明月记忆中的阵盘中心图样一丝不错地拓写下来,而周围则加上了几重更繁复的图样。他还做不到直接将护阵的操控权从主人手里夺过来,只能先混淆阵法本身对庇护方向的认知,然后用阵盘外的导引纹将阵中灵气拨乱,塞住阵法运行的脉络,他就能从一个个节点下手破解了。   此事只得他一个人能做,任凝兄弟索性用人不疑,把最关键的一步都交给他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处理。他们则按着地图和徐绍庭所记的路线,将带来的数百武人连同骑兽都埋伏在城北一片矮丘之中,准备等城外护阵一破,就从空中直袭王府。   郑卫则亲自做了徐绍庭的护卫,陪外甥走向襄城方向。走到那三名使者消失的地方,徐绍庭便停下脚步,请郑卫在一旁护法,自己坐在当地,感受着灵气变化,将手中阵盘朝着巽方贴去,提起真气送入阵盘中,激得阵盘放出一片淡红色光彩,图案却渐渐模糊,像是上头多了一层什么东西似的。   就在此时,阵中灵气也发生了极细微的变化。一排飞箭挟着利风从空中蓦然飞出,旋转着射向徐绍庭,他却连头也不抬,只专心致志地融合灵气。身旁的郑卫向前迈了一步,箭雨就像撞在墙上,猛然停顿在空中,然后向着来时的方向倒飞回去。可惜那些箭没能重回阵中,而是在空中疾飞数丈,便被另一股力量干扰,落到了幻象化成的荒野中。   “可惜。”郑卫大袖飘飘,双手负在背后,目光凌厉地在空中扫过。尽管有幻阵阻隔,阵中士兵们却都背后一凉,仿佛那目光能看穿阵法,与他们的目光对上。他们手里的弓已经拉满,还有炼骨以上的武者配备了爆烈符、洪水符之类高阶符箓,却在这一眼之下顿时勇气,施放出来也失了准头和力道。   徐绍庭安稳地坐在舅父背后,天地间充斥着各种巨响和灵力波动,唯有他身周三尺被郑卫护得风雨不透。他手中的阵盘一点点模糊,阵纹明灭不定,犹如活物般在盘上流转,与周围灵气交融,化作一条长蛇钻入空中。而他分出的一道神识也缠在蛇身上,随着阵纹法力钻入阵中。   神识所见到的世界是人类肉眼无法看到的炫烂与简单,只有一道道或细或粗的金丝在空中交织。时而有一道金丝波动,其他丝线也随之颤动,整片金丝交织成的大阵瞬间便生出了无穷变化。而阵纹化生的红蛇进去之后,便分化成数条细丝混入金丝中,这红丝却撑得极稳固,并不随着金丝波动而变化,其上散发出的波动反而能感染金丝,抵消了阵法本身的变化,使其只能凝固在此刻的状态。   阵法安定下来后,徐绍庭便收回神识,起身往第一个阵中关节走去。现在是白明月最为虚弱的时刻,而这时刻能持续的时间大概也只有三四天而已,这期间他不仅要解开护阵,更要让任家的部曲有时间打破襄城,不然等白明月缓过神来,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他起身就走,郑卫连忙从后头跟上,边走边叹:“这孩子真是长大了,什么事都堆在心里,不像小时候,哪怕是学会了一式剑法都要跟……”   诶,不对啊。小时候这孩子有什么事也是跟师兄说,轻易想不到他这个舅舅,难不成他还不及任卿值得外甥信任?想到自己的徒弟,郑卫心里也有几分沉重,只能盼着白明月看在旧日情份上,别做出太过份的事来。   ***********************************   这时候的白明月,其实已经是什么都做不出来了。徐绍庭那点神识在他脑中识海爆开,波及魂魄,损伤的都是人身上最娇嫩又难以修复的地方。他从吐出那口血之后就直接昏迷了过去,城中事务被赵氏族长赵琳和卫王长史周延接了过去,但他们两人都无法驾驭护城阵和仙器,只能尽力调动人手修整城池、防备外面的动作,还要从城里选出百姓采集小秘境特产的星陨铁,以供打造武器。   众人忙乱不已,又没人能查出白明月昏迷的原因,心里都颤巍巍地如履薄冰,操心自己的性命前程尚且不足,就没人看住赵昭仪,让她办出了有失世族身份和皇家体统的事——   她叫人从城里翻出一套吉服——并非正式的王妃服色,只是普通的女式大礼服——连着狄髻和满头珠饰,让侍女送到了任卿房里,给他换上。右散骑赵源因为上次偷偷跟任卿通报白明月要向他父亲求婚之事,被赵昭仪看进了眼里,就抓了他的壮丁,让他负责办理这场冲喜的婚事。   赵家虽然不是世家,赵源却是在玉京做了多年的近侍官,初初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简直想把赵昭仪的脑壳打开,看看这女人到底是发了什么疯。可是赵昭仪在宫中多年做小伏低,如今乍出宫墙,儿子又杀了羊皇后,使她整个人精神面貌都与从前大不相同,生出了几分不容人违逆的偏执。   赵源劝她收敛一点,不要做出这样非礼的举动,她就像只受惊的母狮,瞪大了眼厉声喝道:“你是不是看我的明月昏迷不醒,起了另投任家的念头?我告诉你,这座襄城的守城阵法可是仙阵,这片空间现在已经是独立世外了,明月一天醒不来,你们就一天别想离开这里。你存了讨好任卿,让任家手下留情放了你的心思,我却偏偏不让你们如意,明月真有个好歹,你们就都等着困死在襄城里给他陪葬吧!”   赵源无奈,只得再去找了任卿,挥退房中侍女,劝他答应了赵昭仪的条件:“卫王自那日昏倒在书房里,就不能再理事,赵昭仪命我备办婚事,让你嫁予他冲喜。我知道你对他没什么心思,两个男人成亲也是荒谬事,可是你就当成全赵昭仪舐犊之情,将来卫王醒了自然会妥善安置你。”   赵源忐忑着说出这番话,不知任卿要怎么反应。看他平常的态度,肯定不会这么容易答应嫁给卫王,自己这个婚使更是会被他当作小人痛骂出去……   想当初御史秦巨在朝堂上被数落到痛哭流涕地向他认错的场景还深深刻在赵源心中;还有之前左右散骑常侍崔济卢笙在酒楼中因为劝他断袖而被骂到哭泣忏悔的事……尽管人人都说任卿脾气好、能容人,就是得罪一下也不要紧,可赵源看着这桩桩件件的,总有种这人绝不能招惹的感觉。   他的直觉一向极准,不然哪怕后宫有赵昭仪,也不能在不满百岁的年纪,便以寒门之身做到左散骑常侍的位子。   就在他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任卿发作的时候,耳边却传来略带暖意的声音:“卫王病体昏沉,赵昭仪要我冲喜?这又有何难哉,只不过我不愿穿女子服色,还要劳烦大人替我斡旋。不知道赵昭仪打算何时行礼?”   他就这么容易地就答应了?不是应该据礼力争,死活不肯与男人成亲吗?该不会是任卿早就喜欢上了卫王,这些日子拖着不答应就是要等大王生病了不能人道,好趁机占了……不不不,他这是在想什么呢!卫王是未来的天子,天子家事不是他这个臣子能胡乱揣度的!   倒也有那么一丝“他是不是要借机行刺卫王”的念头从赵源脑海中划过,可是未及深思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别说任卿身在襄城,左右都是人,敢行刺就要搭上一条性命;只要看看他手上那条链子也该知道,这么个真气完全被封固的人,就是给他把刀,他也没能力刺破卫王身上的罡气。   再抬起头来,就见到任卿温和的眼神:“我还有一件事要求赵大人,成亲当日服侍的人可否一例用内侍,不要见到各家女眷?我虽然身为阶下囚,但也还有几分傲气,不愿意自己沦为女流之辈围观议论的对象。”   他身上还背着个圣母光环,不能拒绝老弱妇孺求助,行动时万一出来个女子呼救,就得不计自己的大事先去救人,不知要闹出多少乱子呢。   赵源离开时满心地不敢置信,赵昭仪闻言却冷笑了一声:“他有什么可不愿意的,我的明月儿是先帝长子,比白澄强得多,更不要提那些臣子。之前不过是仗着明月宠爱他,故意拿乔罢了,如今可不是要认清形式?”   她挥退赵源,回到卫王寝殿里,坐在白明月床头和他说话:“你要娶那个任家的男人,阿母已经给你娶了,明月儿,你可要快点醒过来,等你醒过来,这天下和你想要的人都是你的了。”   她涂了丹蔻的指甲在白明月脸上轻轻划过,指尖下那双紧闭的眸子忽然挣扎着眨动了几下,睫毛颤抖着,像是努力要睁开却又醒不过来。赵昭仪惊喜地捧着他的脸道:“我儿醒过来了?明月,你快醒醒,可叫阿母担心死了!”   白明月被她抱在怀里,叫浓厚的香气冲进鼻端,打了两个喷嚏,渐渐醒转过来。只是识海中的损伤并不那么容易恢复,他虽然醒了,脑中还是阵阵嗡鸣,看人也像隔着层纱雾似地不清楚,扶着赵昭仪的胳膊半坐起来,哑声问道:“我昏迷几天了,外头的情势可有什么变化?”   赵昭仪报喜不报忧:“你的病还没好呢,想那么多做什么?我的明月儿,你可是怎么会吐血昏过去的,难不成是羊氏那毒妇给你下了毒,到现在才发作?”   白明月稍稍摇头:“没什么,说了也治不了,是有人……伤了我。”   神识攻击他母亲自是不懂得,赵家这些人也没资格看到仙朝收藏的典籍,说了也不懂。若叫他们知道有人能破仙阵,隔着大阵攻击到他,这些人还不知要怎么担忧害怕,恐怕未战就要先卖了他投降了。他垂下眼道:“我之前身上就有伤,这些日子运转大阵有些劳累,歇歇就好了。”   赵婕妤不大相信,可又不敢多问,便只说起闲事:“对了,你病势沉重,母亲就做主叫人劝任卿嫁给你,他已经答应了。择日不如撞日,就让你们明日成亲,也好冲一冲你的病气。”   任卿答应了?成亲?   白明月本能地觉着其中有什么不对,可是略一想就头疼欲裂,只好暂时放下思虑,只加意嘱咐赵昭仪:“任卿身上的锁链有锁住真气的功效,不可轻易给他解开。既然要成亲,就在那间偏殿里行礼吧,反正以后我登基了,在玉京里要补办什么样的仪式也容易。”   才说了这么几句话,他便觉着头昏眼花,满头都是冷汗,不得已又躺了回去。但他能醒来、能说话,众人就有了主心骨,管他是冲喜还是巫蛊,只要可能把白明月弄醒了,就都随赵昭仪去了。   只是赵氏族长赵琳这两天负责防务,从下面将士口中得知了徐绍庭的异动和防护阵的丝丝细微变化,本想将此事禀报白明月,却又因为他身体不佳,能清醒的时候太少,故而只能忧心忡忡地在房间外等着,打算到他能见人时及早说明此事。   反正明天就是婚礼,总不至于婚礼上新郎都不见人吧?   他满怀忧虑地回到城外巡防,盼到天亮就赶快回来看着婚礼仪式。一大早起来赵昭仪便派了内侍宫女去替任卿梳洗打扮,总算是看在他冲喜有功,把白明月唤醒了的份上,给他换上了一身男子的大礼服。   红黑相间的礼服给任卿凭添了几分坚毅和厚重,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若松柏,气质温柔敦厚,自有一番上古君子般的卓然气度。他右手的镣铐始终不曾解开,所以衣裳要提前穿好,到了身上再缝好前襟和右袖,光这一项就费了一上午的工夫。但缝衣的侍女们都毫无怨言,不时还要问问他哪里不合适,有没有别的要求。   任卿只有一个要求:“婚礼要吉庆才能让卫王醒来,所以今天一天你们都不可以说‘求’字,能做得到吗?”   给他缝袖子的侍女险些把针扎到手指里头,激动地说道:“有什么不能的?今天哪怕是昭仪娘娘要打死我,我也愿为了郎君不开口求饶!”   众人纷纷应和着,任卿温柔地笑了笑:“真是好姑娘。”他今天要做的事,却是要让这些好姑娘陷身险境了。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   时俗婚礼是要在黄昏时举行的,到了天色将暗的时候,白明月就乘着步辇被人抬到了偏殿中。因为成亲的两个都是男人,所有礼节又都只能在殿内行,所以赵昭仪与宾客们也只能挤在这么间不算宽大、光线也有些昏暗的偏殿中观礼。   白明月苍白的脸上略点了些胭脂,匀出稍稍红润的气色,目中的神采却画不出来,在这阴暗的偏殿中却发显得沉黯。任卿穿着大礼服站在他身边,整个人却像朝阳一般明亮,仿佛被迫成亲的是白明月,而任卿才是得偿所愿的那个。   宾客脸上堆着强挤出的笑容,赵昭仪也毫无喜色,场中除了赵昭仪再无女子,整个婚礼都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氛围。   好似山雨欲来。   第60章 修一下文   这场婚礼虽然仓促了些,但真正行礼时的场面还是尽量办得热闹正式,拜堂的时候众臣和襄城当地的世族都到王府观礼,光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挤得这座小小的偏殿水泄不通。   偏殿墙上镶着数十盏鲸油长明灯,隔出来的寝殿内红烛高烧,虽然比不上夜明珠珍贵,火光所照出来的光彩却更温暖喜气。白明月执着任卿的手笑道:“我也不管卿卿这回答应是有什么别的念头,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只要你抛下徐绍庭,还像从前那样痴心迷恋我就够了。”   任卿被烛火映得满面华光,左手摸上了腕上铁铐,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我那时候只想见你一面,当面问你为何逃婚,却是想不到能有今天……公主殿下,从我记起你面容的那天起,就盼着有朝一日……”   正说到甜腻动人的地方,大殿的地而忽地摇了摇。白明月起初还觉着这是他神魂受损,自己站不住脚的缘故,但很快第二下动摇又来到,空中灵气的流转方向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容不得他自欺欺人。   是了,徐绍庭那个无耻的贼子不知用什么手法替入他脑中,肯定偷走了控制大阵的法子,可恨他伤重不能动心思,竟没顾得上防备他作妖!白明月怒气冲上头顶,立刻从储物玉佩中取出阵盘,强提起真元送入其中,控制防护阵运转。他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薄薄的胭脂也掩盖不住憔悴之态,直接坐在了上首赵昭仪身旁交椅上,一边控制阵盘一边吩咐众人:“快去守住城墙,阵法略有松动,或许阵中会出现几处缝隙,你们及时顶上,莫让外人侵入,我这就修复大阵!”   众臣应喏,抛下办到一半儿的婚礼鱼贯而出。赵昭仪吓得瘫软在椅子上,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连声逼问:“那些人真打进来了怎么办,我可听说他们光宗师就来了三个,咱们这城里武功最高的也只到武师圆满,和人家不啻天渊之别呢,我儿可有法子解此危局?”   问了半天,又哭着骂任卿:“都是这个煞星害了我儿,若没有他,先帝殡天那天我儿就能登基了。结果羊氏贱人虽已身死,她所出的孽种却仍然登了皇位……”   一行哭着,一行就要侍卫打死任卿,以报新仇旧怨。白明月本就识海受损,控制阵盘又要用神魂之力,正弄得头疼难忍,更忍不得她的哭声,强行叫人将赵昭仪送出了偏殿。殿中众人陆陆续续都要离开,还有在退出时因担心过度,失魂落魄地踢到铁链的,发出连绵的叮当声,让他重新将注意力落到了任卿身上。   任卿也正在看着他,正确地说,是看着他手中的阵盘,目光深沉冰冷,像是在算计什么。白明月受不得他用这种目光看自己,皱着眉道:“你是担心任家攻不进来么?不必担心,就算他们进来,我也能让他们再也出不去。这阵盘不只能指挥大阵,还有更精妙的用途,你最好还是祈祷丈人他们不要冒进,到了什么我也控制不住的杀阵里吧!”   他苍白纤细的手指在白玉阵盘上划动,玉盘与手全无区别,唯有指甲粉红娇嫩,划动时如同颤微微绽放的花瓣,楚楚动人。任卿看了几眼便转开目光望向殿门,右手衣袖轻轻抖动着,神色凝重,似乎有许多事想求他,又似乎已经和他再没有任何可说的了。   宾客们都急匆匆地出去拒敌,殿门外只站着一个正犹豫着该不该走的赵源——他是这场婚礼的司仪,就是想要跟着退出去,也得先得了白明月许可。可是眼看着这两位又都拉着个脸子,不像是还有心思成亲的样子……   他咬牙问了白明月一句:“殿下,婚礼还要行下去么?”   白明月虚弱地倚在交椅上,闻言翻了个白眼给他:“哪有成亲成一半儿的,这算是进了我家门还是没进?我和卿卿前世有缘今生有约,就算是我站不起来了,叫人搀也要搀着我将该行的礼行完的。”   殿中自有内侍服侍,上来搀着白明月起了身,站在堂上等着任卿行礼。任卿并没像他想的那样抗拒,只是将右手吞进袖子里,整理一番,对着他拱手作揖。   四拜下去,这场婚事就算成了。白明月忽地有些感慨,不敢相信这次成亲竟能这么容易。这么多年的纠缠和追逐在他心底一一回放,从开始的感激、权衡利害之后的笼络,再到知道了他前世对自己至死不渝的情谊之后想找回那份钟情爱慕,他对任卿的感情其实是一步步加深的。怜其痴情,感其品貌家世,从哪方面看都是无可挑剔的人选。   之前虽然有些波折,现在任卿不也还是记起了对他的深情,肯心甘情愿地结这婚姻之契了吗?   白明月双手捧着阵盘,目光温柔,指尖上流出的真气都断了一刹那。然而就在这瞬间,他眼前忽地亮了一下,有一道微光破开世界,从那双玄色大袖下疾飞而落,当当正正地斩在了他手里的阵盘上。   阵盘是仙人遗物,自然不会被一名武师的剑气斩碎,可那道剑气到底干扰了盘上灵气运转。余下的散乱剑气波及向白明月面庞和身体,激得他不得不立刻调运真气护身,这一下又招惹到还没痊愈的识海,头脑又是一阵昏沉。   两名扶着他的内侍是凡人,就连这剑气余波也消受不得,当场气绝,将白明月也带得坐倒在地。这一剑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双眼瞪得极大,目光中凝满恨意:“原来你有法子克制这锁灵铐,隐忍不发竟都是为了今天!你怎么知道徐绍庭今日能找到阵眼的?”   任卿一语不发,左手从头上抽下长簪挥舞起来,剑气顺着簪身溢出,在空中合成一把短剑的形态,转眼就斩杀了几名殿角侍卫。也有机灵的内侍用力抓着铁链往后拖,企图带倒任卿,可任那链子绷得多直,任卿都笔直地站在那里,浑如不曾受力。   又是一道剑光亮起,赵源终于反应过来,一把将白明月护在身后,冲上来抬掌打向任卿。   血光迸溅,染得赵源半张脸都是温热的鲜红,左眼前一片血雾,模糊不清。但奇异的是,他并没觉出多少痛苦来,只是掌中不知接着了什么东西,温热柔软的,抓着时感觉十分熟悉,熟悉到让人不敢相信。   铁链落地的声音沉沉响起,赵源没被血雾遮住的那只眼看到任卿自己撞上了他的手掌,能打穿三尺城墙的掌风狠狠拍在那具并不算壮硕的身体上,却好像没能造成一丝伤害。不仅没有伤害,下一道剑风来得更快更狠,他下意识伸出左手去接,手上还拿着的东西明晃晃地亮在他眼前——那是一只修长白皙,指尖略带薄茧,却完美得足以令少女赞叹的手。   可这手现在和手臂断开,皮肤上染满了血迹,伤口处血管筋肉略略收缩,再也显不出任何美感。   “我的手断了,赵大人身上可带了伤药?”他的声音竟还十分平静,好像那只手不是从他身上落下的,不是被他亲手斩断的。   赵源一时被吓住了,愣愣地点了点头:“倒是有,就在怀里……”他只来得及说这句话,就再也开不了口了。最后一道剑光割开了他的胸膛,几枚瓷瓶从重重衣襟中滚出。任卿拨开他的尸身,捡了几粒止血收敛的药服下,听着系统扣除圣母点的提示音和引导者拼命阻止他伤害白明月的呼喊,嘴角略略挑起,露出一抹无论多么森寒也会被人当作温暖善意的笑容。   “你为了杀我,竟不惜断自己一只手么?”白明月眼瞳缩成针孔大小,终于抛弃了一切幻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杀机。   静静躺在地面的白玉阵盘忽然破碎,外面的天仿佛裂开了一层似地,无数碎片从空中落下,又露出了外层真正的、更璀璨的星光。白明月脸色铁青,猛地呕出一口鲜血:“不可能!这座大阵不会那么容易碎的,明明还该有一道传送阵挡在外头……”   他不敢置信地摸着碎裂的阵盘,却又立刻警醒过来,抓了一把破碎的玉片,强提起真气,天女散花般扔向任卿。这一下子又损耗了他不少心神,刚刚平静下来的气血再度翻涌,又吐了一小口血出来。   只消争取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够了,他在这座大阵中还套了座传送阵,尽管此时阵盘已毁,但凭他的鲜血和真气也能激活,将他传送到早前安排好的那个秘境里养伤。等到伤愈之后……等到……   没等到激发阵法,白明月的眼中便映出那道毫无停滞地奔向他的身影。空中碎玉被任卿不费吹灰之力地收入掌中,竟是一弹指的工夫都不用,人就已翩然落到他身前,用那只完好的手掐住他的后颈,右臂伸到他腿弯处,用力托了托,把他打横抱在怀里。脚尖一点,又把那只断手踢到空中,接到白明月怀里。   “卫王殿下,请随我回玉京吧。”任卿大步踏出殿门,走得极慢极稳,除了脸色略嫌灰暗,竟像个从未受伤的好人。白明月在他手里挣得脸红气短,却无法让他的脚步停上半分,眼中赤红如血,又忽地笑了起来:“真是命啊,上辈子你就阻止我夺下江山,为此连死了两回。这辈子又是如此,你不怕再死一次吗?还是说,你只不许我称帝,却不管你那好师弟徐绍庭?”   他态度强硬到底,只是挣扎的时候竟不敢碰那只断手,甚至目光也不愿意往上落一下。任卿砍的哪里是手,分明就是对他的情意,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缘份,是他顺利登基、与他共享这天下的可能。   为什么他总是要逆自己的意来行?白明月心中悲愤交加,左手揽住任卿的的后颈,撑起身来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这一下他尽了最大的力道,本拟在他唇上咬破一道伤口,尝尝这么狠心的人血肉是什么滋味,咬了半天却连个印子也没留下——那双唇十分软糯,分明没用什么罡气护持,却怎么坚韧到了咬不穿的地步?   难不成他的心跟自己对着干,连这副血肉之躯都有什么特异之处,不能叫自己碰着!   任卿并不在乎他的心事,只留心着周围有无人偷袭,等他的唇移开便道:“你不必挑拨我们的关系,我养了他十几年,怎么不知道他的心性?他是不会让我伤心的。”   白明月冷笑道:“那我就跟你打个赌,徐绍庭将来不会比我强到哪去,总有露出狼崽子脾性的一天,你信不信?”   任卿正要接口,远方殿门处便传来一声响亮的回答:“不必打赌,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我跟你不一样!师兄想要我当个良臣贤士,我就会恪守他的教诲,不会像你这样事事逆着他的心意来,还以为自己能逼得他……”   那声音忽地变成了恸呼:“师兄,你的手怎么了?”   一语未落,剑光已先逼人而来,这片殿阁顿时成了修罗血海。从殿外有一人踏着血泊缓步走近,眉眼清俊、气度朗阔,只是眉心深深皱出一道细纹,见了任卿便扑上来,小心地托起他断掉的那只手。   那只手断的时间长了,血早已经流干,肤色苍白,伤口处血肉平滑,皮肤处稍稍收缩,像是被刀剑砍断的。虽然已经几年未曾见过,徐绍庭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师兄的手,而这只手本该生长的断臂却垫在白明月膝下,温柔小心地将他抱在怀里。   徐绍庭的眉头又略略收紧了几分,伸手便从玉佩里取出一枚生肌丸喂到任卿嘴里,然后强行从他怀里接过白明月,催促道:“师兄快将断手接上,不然呆得久了经脉萎缩,要再长上就要多花费许多工夫了。”   他的师兄却任性地不肯放开,说什么也要牵着白明月的手,反倒对自己的伤情并不在意:“手伤而已,又不碍得什么。若真是接不起来,不能再入朝为官了,以后我就带你游历天下,见识各处胜景,那也不非得要多高的武功,多么灵活有力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节日快乐,今天我也请假一天,不要骂我   第61章   城外的天空已被各色飞剑和法宝的光芒照映得通明,数百武士驾着骑兽从北方迫向城墙,赵氏族人乘骑兽迎上,王府属官与朝臣则据着护城阵的地利阻拦先生扑上来的郑卫、任凝等人。   郑卫身为大宗师,已经达到了一动一静皆出自然的地步,手掌轻轻一招,眨眼就引动天地间的飓风流转,夹射出丝丝钢针般锐利的麈毛,打散护城大阵发出的雷火。任凝更是担心爱子安危,扔掉了平常八风不动的高士气质,手中麈尾化成一柄双手合力才能挥动的巨剑,照着护城大阵一剑剑砸下去,每一剑都劈得山摇地动。   罩在城头上的白光在震动声中訇然破碎,巨剑化为一道流光,狠狠斩在城头女墙上。堂弟任凂则护持在他身边,挡开护城大阵的反击。   就在城头一片混乱之际,一道清朗平和的声音传遍全城,就像在众人耳边说话般清楚:“首逆卫王已被我师兄擒下,其余附逆者只要放下武器,便可免死!”   这声音并不高,话里的内容却着实惊心动魄。守城的官员将士循着声音转头看去,就见到穿着一身吉服的卫王被个不认识的少年抱在怀里,而任卿左手紧紧拉着卫王的手,右手……右手掩在袖子里看不见,只是玄色大袖沾湿了一下,有些皱巴巴地不够飘逸。   任卿握着白明月的手,温柔得像是在爱抚他一般,低头道:“请卫王下令,让这些人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白明月闭上眼不去看他,将头转向徐绍庭怀里,鼻子贴到那温热的胸膛时又转着不对,忙又转向外面。这么一转,他的脸倒是完完全全露在了人前,那些还有心拼杀的将士从半空中转回来袭击徐绍庭,更多软弱的人则已经放下武器,向任凝乞降。   徐绍庭的声音又传入众人耳中,清楚至极:“谁敢过来,我就先杀了卫王。你们不扯起这个先皇长子的大旗,再想造反,就连乡下的土财主也不会支持你们了。”   两人同站在一朵青绡化成的云上,压着城头飞到众人面前。徐绍庭干脆把余方炻放下去开了城门——这傀儡不仅有武师圆满修为,更是上界仙人亲手制成,材料坚固无比,一路顶着各色攻击,从城里打开了大门。   主君落在人手里,城门也守不住了,将士们最先没了斗志,扔下刀枪乞降。赵琳看着大势将去,向对面的任冼最后砍了一剑,无奈地叹道:“罢罢罢,反正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老夫就叫你们看看我赵家的骨气吧!”   他纵身从数十丈高的城头上跳下去,故意散去了护体真气,跌了个尸骨如泥。白明想喝令众人不要寻死,等着他东山再起的一日,可惜中气不足,声音传不到下方,只能听着那些忠诚于他的将士慷慨赴死。   是命运不肯眷顾他,为何况不肯眷顾他,他想要的一样也得不到?   场上的形势已定,守城官员将士都已解甲去剑,白衣出降。任卿一只手始终牵着白明月,落到地上之后只躬了躬身,见过任凝、郑卫和族中叔伯兄弟。   任凝手里的长剑重新化成麈尾,走上来抱住爱子,眼角挂着一串泪珠,嘴角却已拐向了上方,拍着他的肩膀道:“亏得徐郎救了你,父亲听说你被卫王掳去的消息,不知有多么担心!你……”   他去握儿子的手时,却只摸到了一截断腕,耷在手上的袖子精湿冰凉,竟是已经被血浸透了,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把他的手臂举了起来:“这是剑伤!是谁伤了你,谁砍断了你的手腕,莫不是卫王为了报复你坏他篡位一事,故意毁了你这只执剑的手?”   他瞬间就脑补出自己的儿子受了多少折磨,任凂等兄弟子侄看着这光秃秃的手腕也不禁悲叹:“卿儿武道天赋这么好,怎么能这样毁了……必定要杀了卫王,以报此仇!”   可怜卫王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砍手,就被诬成了凶手,想辩驳都没人听。幸好有徐绍庭从中打断了一下,才不至于被愤愤的任氏众人当场杀了:“师兄断肢仍在,我这儿还有续骨生肌丹,请任伯父替师兄接上吧。”   任凝这才注意到白明月腰间那只手,眉梢眼角杀意凛然,但还是先拿过了那只手替儿子接骨续肉。郑卫拍了拍自己死心眼的大徒弟,叹道:“你还有父母在,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大不了屈一屈膝,反正也不吃亏,先保全自己的有用之身再图报仇不行吗?”   看到一只光秃秃血淋淋的手腕,任家两位叔父简直都要把白明月恨到骨头里,也不讲究什么君臣身份,当即就想杀了他为任卿报仇。剑都提起来了,远处忽地响起一声凄利地哀号:“别杀我儿子!求你们了,不要伤害我的明月儿……”   赵昭仪亲手挽着一头青鸾,从城里俯冲出来,催着鸟儿疾冲至众人面前,跳下来叫道:“任卿,之前我是对你有无礼之处,可明月儿都护住了你,没叫你受半点委屈。求你放……”   她的声音一传过来,任卿就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提高声音叫道:“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饶是说得快,也只堵住了最后一句,没让赵昭仪说出“放他离开”这句话来。   拦住了这边,他长吁了口气,又劝众人:“卫王不过是用镣铐锁住我罢了,是我为了捉他,也为了脱身方便,自己把手砍下来的。卫王虽是罪在不赦,却还是该送回京中由陛下亲自决断。”   新帝派来的天使中就有宗正少卿在,此时也挤过来劝道:“卫王毕竟是皇亲,若能解回玉京再议罪自是更好。”不过人已经在你们手里了,非要报个负隅顽抗误中流矢或是不降自尽什么的,我这个小小的少卿也是拦不住的。   任凝怒道:“他不锁住你,你砍自己的手做什么?这都怨我当初迷了心,当这个公主是什么好媳妇,害我儿受了这一场委屈……”   儿子出了事,最担惊受怕的就是当父亲的。他擦了擦眼角泪花,一错眼看到任卿正拉着白明月的手,便愤然拉开那只手,带着他往营寨方向走。   徐绍庭连忙跟了上去,走了两步想起自己手里还有个公主,欲要交给别人,他师兄又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你亲手将卫王送到安全严谨的地方,把他身上的灵器搜出来,别忘了绑住他,封了他身上的灵气。”   当初在秘境中那神仙向他展示过“命”和“运”哪一个更胜,结果便是徐绍庭的气运压制住了白明月,得到了仙人传承。如今白明月又受了重伤,搁在别人手里或许还会出差池,可是徐绍庭绝不会让他失望的。   任卿安心地跟着父亲去休息,郑卫留在外头收拾残局,而徐绍庭则独自抱着情敌走到新扎的营寨里,捡了间空房当作囚室,把白明月扔了进去。白明月从始至终都不曾挣扎过,嘴角噙着冷笑,被扔到地上之后还嘲讽了一句:“我总算和他拜堂成亲了,你呢?你一辈子也找不着这机会,只能当个好师弟了吧?”   徐绍庭站在他身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认真得仿佛要看透他的神魂:“无论幻觉还是现实,你脑子里都只有这些拿不上台面的东西,所以才会被人逼临城下,成了阶下囚。”   “什么?”白明月神色一凛,眼神明亮得像刀光一般惊艳:“你看了我的记忆……呵,看得怎么样,我那些梦有趣吗?在我梦里……哦不,在我们所不知道的上辈子,任卿是喝了你赐的毒酒而死的,你觉得他这辈子真的能把你再当成好师弟,允许你近他的身?”   “我不知道你一个做皇子的,脑子里编的东西怎么会比说书人还要荒诞。那是你自己的妄想,与我何干,与我师兄何干!师兄怎么会为了你脑子一热想出来的东西就对我不好了?”徐绍庭俯身摘下他的储物玉佩,又在他胸前按了一把,从怀里取出一面背后铸着缠枝莲花纹的铜镜,倒是兢兢业业地完成任卿交给他的任务。   白明月索性一动不动地躺在席上,看着徐绍庭搜自己的身,冷笑道:“我原本也以为是梦,还觉着这梦做得古怪,可是新妇——是你师兄当日亲口告诉我,他曾经有过上辈子,就是被你一杯毒酒赐死的。你猜他会不会还像从前那样信任你,这次叫你处置我,是不是存了考验的心思?”   徐绍庭的动作稍稍停顿,目光落在他苍白凄艳的脸庞和玄红相间的喜袍上。这样庄重又吉祥的配色,在他识海中也曾见过,只是当时白明月身上的礼服是女子翟衣凤冠,而这男子礼服却是穿在他自己身上的。   那情景在他眼前浮动,和穿着男子吉服的白明月脸庞重叠,感觉十分怪异。   其实从那天看到了白明月的记忆,徐绍庭就想当面问问那些到底是怎么来的,而今天听到了来处,他又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不忍相信。   师兄曾被他毒杀?   师兄对他始终怀着恨意?   不,这不可能,世上哪有死而复生,重生到自己少年时的事……   可是那清晰无比,犹如真实的记忆碎片已经从他脑海中自己翻了出来——那是白明月在宫中听人回报:“大郎劝任卿降卫,他却不肯,后来就赐了毒酒。”   至于更多的他和白明月的纠葛,他看过了,知道了,却不像这段那么触动他的心。   久远的记忆又从心底浮起,徐绍庭忽然想到,当初他刚被舅舅接回去时,师兄待他总有种若有似无的疏离。最开始不教他习武,却只教他读书;在关山武学院多年,直至进了太学,都时时叮咛他做个贤臣;再后来他们从仙府出来,师兄又一反常态地不许他进太学,几乎是强行将他送回关山……当时只觉着师兄的想法有些古怪,可如果那时候师兄其实已经知道了所谓的前世……   难怪师兄这些年一直教他向善,让他读书明理,原来是早知道他会成为一个谋夺天下的反贼,还会联合白明月鸩杀自己。不,他和白明月是不同的,他一直是个好师弟,以后也会是,绝不会做出那种事!   徐绍庭转过无数心思,一股寒意蒙到背后,整个人都像浸在冰水里。可在白明月面前,他却不愿露出半分失态,缓缓挺直了背,强撑起一个笑容:“你不能成大事,就是因为把心思都放在了这些小巧上。你做事本末颠倒,器量又狭窄,如何能得天下?”   白明月冷哼一声:“成王败寇,随你怎么说。我虽失败了,也不一定没有翻盘的机会,天下又不是只有你徐绍庭能当皇帝,旁人只能给你陪衬的——”   徐绍庭渐渐缓过神来,斜睨着他:“你不服气么?那我就直说,你当不了皇帝是因为你只能转些小心思,哪有半点正经主意?你是皇帝的长子,武功又这么高,居然把自己混成这副模样……”   “你知道什么!”白明月拍着草席,猛然坐了起来,脸色一片苍白:“我没生下来时,母亲就阴受羊氏迫害,逼得她将我当作女儿养大。父皇也偏宠羊氏,对我母亲的苦楚视而不见,后来白澄出生之后更是偏心幼子,我武功天份再高他也视而不见,一心把皇位传给白澄!后来好容易熬到父皇驾崩,我本来安排好了一切,却又被任卿搅合到了这地步……苍天不仁,竟是定要逼得我无立锥之地吗?”   徐绍庭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依我说,你落到今天这一步,不能怨别人,直是你自己愚蠢,把大好的局面生生搅成了死局。”   “你!”白明月气得吐了口气,嘴色染得殷红,衬得眉眼越发艳丽逼人,厉声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这世上莫不是只许有你一个聪明人,借着我的公主身份谋反,代仙朝而立国?”   徐绍庭闪电出手,拿住他一双手腕,反折到背后,掏出缚妖索牢牢绑住,先替师兄讨点断腕的利息,又把他按回地上教训道:“你父皇一百二十余岁才生了你,寿元还剩几年,谁敢轻易赌他还能再生一个?若不是赵昭仪将你做女儿养,你当时就可能被立为太子,皇帝对羊后的宠爱也会被你母亲分薄。不过后宫妇人做了蠢事也在难免,且不说她……”   白明月挣扎着站起身来,一双凤眼中写满恨意:“你懂得什么,那时羊后宠冠六宫,权势滔天,母亲若不是将我当女儿养,我哪里长得了这么大?纵是如此,她怀孕时还曾派人追杀我许多次,若非我运气好,早连尸骨也不存了。”   说到此时,他的恨意中又夹上了几分伤心,泪光盈盈,格外惹人怜爱。   徐绍庭摇了摇头,叹道:“就算那时候你武功不行,不敢说出身份,从秘境回去之后那么好的机会为何要放过?你那时候都已经公然自称是男子,却留在后宫闭关了近五年。这么多年里只敢私底下结交几个不成器的臣子,浪费了让众臣接受你这个皇长子的大好机会,影响力甚至还不如怀抱中的太子,你拿什么夺位?”   “可父皇宠爱太子,羊氏党羽遍布后宫,羽林卫也不可靠。我那时也才是武士上阶修为,哪儿对抗得了她们……”   “所以说你只会弄小巧心思,像个妇人似的。你杀不了别人,难道杀不了你弟弟太子?就是在宫人面前,在皇帝面前公然杀了他又能怎样,你们仙朝难道还有第三个皇子?只要你弟弟死了,你就是皇太子,他不仅不能杀你,还要替你把这事弥平!”   白明月叫他说得脸色青红不定,但不是因为羞愤气恼,而是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不够心狠手辣,定要等到仙帝殡天才肯动手。早该杀的不是羊后,而是他儿子,要是白澄早早死了,羊氏又能如何?就是想派刺客来暗杀他,父皇……就算父皇指不上,朝臣们也不可能坐视不理,等父皇殡天,灭了羊氏全族又有何难哉!   他越想越愧恨,一时竟忘了和徐绍庭的恩怨,连声追问:“现在又该如何?”   徐绍庭盘坐在书案边,指尖在硬木上轻轻敲击:“当初逼宫夺位,又是一错。你都要造反了,还不先盯住你弟弟和满朝大臣,竟只顾着杀一个女人,让他被大臣们护着在前殿登基,简直蠢得叫人难以置信。”   这个却不是他没盯住,而是任卿搅了他的好事。白明月眯着眼看向徐绍庭,脸上狰狞的神色终于褪下,重新恢复了平静:“你是来向我炫耀你师兄的功绩来的?不必你说,我当然知道任卿当日坏了我的安排,逼得我不得不出逃。可这些债我已经从他身上讨回来了,我们之间本是夫妻一体,天大的错失我都愿意原谅,与你这个外人何干?”   两人目光相对,徐绍庭眸中映出那副艳丽至极的姿容,凝视良久,忽地笑了起来:“在你的记忆里,我和你不是也成过夫妻么?既然你我也曾是一体,那么你的新夫婿自然也是我的,哪里与我没关系?我还奇怪你记忆中的自己为何放着皇帝不当反而当了皇后,现在这么一说倒是明白了几分。大概是你打心底就是个女人,只知道后宫那点阴谋诡计,根本掌控不了江山,也只好做个皇后了吧?”   第62章   “你嘲讽也嘲讽得够了!事后诸葛谁不会做?我的确是有做得不到的地方,可你若在我这位置,能忍得住让那毒妇和庸碌无能的小儿占着大统,自己却只能屈就一地,做个连世族族长都不如的普通城主吗!”白明月咬着牙认下他的讥讽批判,眼中闪动着不屈的火焰,盯着徐绍庭问道:“你不是有本事会谋反吗,要是你落到我这境地又有什么翻盘的手腕?”   “想用激将法逼我替你出主意?你可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徐绍庭轻笑了一声,拍拍手站起身来:“我是受师兄之命来看住你的,凭什么帮你夺位?难不成让你得了天下,好再跟我抢师兄吗?”   白明月牙关紧咬,将左腿横扫过去,从后头踢到徐绍庭的脚腕上,绊得他一个趔趄:“你以为我进了京就一定会死吗?哼,我身上流有仙帝血脉,臣子是无权议我的罪的,白澄……白澄除了会哭还会做什么。只要我能活下去,百年之后,咱们还有再会的时候!”   徐绍庭站稳身子,半是嘲讽半是怜悯地瞥了他一眼:“百年之后?你要是有点耐心,早想得到事缓则圆,你现在就还是高高在上的仙朝卫王,我见了你还要退避三舍。有这个身份在,哪怕是到封地好好修行,图谋将来也容易,可现在……我就当是看在你对我的‘夫妻之情’份上,让你在仙府中休养百十年,到我们师兄弟飞升时再放你出去。到时候你爱夺天下还是怎么样的,只要不碍我们的事,就随你高兴了。”   进了仙府秘境休养,岂不是落到他手里做个任他揉捏的囚徒!说不定到他晋阶时,这混帐还要带着任卿在他面前卿卿我我,坏他的心境、害他走火入魔。   他上辈子怎么看上的徐绍庭?就是任卿坏了他的大事,至少心地也比这个姓徐的狠心贼子强上千百倍!白明月咽下一口心头血,强撑着皇子修养答道:“我还不想把自己送上案板任人鱼肉,将来的事不劳阁下费心。不过看在你曾亲手赐过任卿鸩酒,也在他心里留下了坏印象的份上,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   他嘴角牵起一抹快意的笑容,贴近徐绍庭的耳朵:“任卿真正喜欢的是白澄,我固然比不上他,你也不行。只要白澄还要留他在朝为官,他这辈子也不会跟你走。”   徐绍庭微眯起眼,眼中闪过一抹晦暗,很快又收敛住神色,转身走出偏殿,只留给白明月一句:“到现在也不忘了施展挑拨离间的小花招,卫王,不,公主殿下,你还真当我是后宫那些无知妇人哪。”   傀儡余方炻就在门外守着,徐绍庭离开后便让他进去看住了白明月,自己寻人问了任卿的房间,进去看师兄。   任卿此时已经接好了手,换了衣裳,正襟危坐地在父亲身边受庭训。郑卫这个师父也在,两人一递一答地教训他不该如此不知轻重,孤身一人就去阻止白明月造反——这是运气好没出事,万一出了事呢?是要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是要兄弟们没了长兄依靠,是要老师十几年辛勤教导付诸流水吗!   除了老师的辛勤教导里水份多了点,家人的宠爱和担心都是实实在在的,任卿低了头听着长辈教诲,时不时诚心诚意地答一声:“儿子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轻身涉险了。”   白明月已经兴不起什么风浪,天下也没有要乱的迹象,他也不可能像这次一样落入敌手了。任卿认错认得顺口,唯有在任凝要求他直接跟自己回荥阳时不肯立刻答应:“此事总要有始有终,我做东宫侍读已近五年,与陛下一向君臣相得,怎么忍心不和他当面告辞?”   徐绍庭一进门就听到了“君臣相得”四个字,顿时又勾起了白明月那段话,还有在他识海中看到的那些凌乱记忆。若是师兄真的有什么前世,还当了几十年的臣子,和白澄的情份自然是要比他们俩这十几年师兄弟结下的缘份更……   不,不对。他险些被白明月的挑拨动摇了心思。   师兄对白澄若有什么想法,当初也不会在梦中说“从没有过想听到男人说喜欢我”这种话了。他难不成不信自己、不信师兄,反倒去信一个心思诡诈,还要和他抢师兄的人?   除掉白澄容易,可这个皇帝一死,皇兄卫王就能被放出来,岂不是给自己凭空添了麻烦?还是先处理了白明月再徐徐图之吧。   他含笑进门,给房中三人见过礼,又取出一瓶仙府中留下的灵药出来,递给任卿:“师兄的手虽然接上了,可还要小心保养,注意通络活血。这一瓶华阳通经丹每日用酒调开,敷在伤口周围按摩一阵,可以促进经脉通畅。”   任凝欣慰又慈爱地看着他,回手拿麈尾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看看你师弟,多懂事、多省心,以后好好和师弟学学,免叫我和你母亲在家里担心你!”   任卿连声答应下来,徐绍庭又主动取出酒壶酒杯,调了一枚药丸,亲手敷在他手腕上。那里的伤口已经完全长好,从外表只能看得出一线红痕,落在羊脂玉一般肌肤上,倒像个装饰似的,十分漂亮。摸起来也光滑平整,抹了药膏之后更有种滑腻感,让人舍不得放开手。   他就这么当着两位长辈的面公然占起便宜来,脸上的神情还极其正经,怎么看怎么是个关心师兄的好师弟。就连任卿这个亲身被摸着的,也只觉着他是怕碰疼伤口,才刻意将力道放轻了些;抹药时间太长也是为了促进药力吸收;至于腕上那种酥丨麻感,也是因为按摩时用了真气,而他经脉不通畅,才会有些异样的感觉。   郑卫看着两个弟子兄友弟恭的模样,只觉着老怀大慰,劝任凝在自己外甥而前给任卿留些面子,也让他们师兄弟叙叙离情。当初任卿入朝后,就把徐绍庭送回了关山,两人算算也有小五年没见,如今战场相会,应当也有不少他们年轻人的话要说。   “咱们这些老头子说话,年轻人也不爱听,还是让他们师兄弟多聊聊吧。”   任凝也舍不得再数落儿子,也就顺坡下驴,叮嘱了他几句“好好休息”“别累着了师弟”之类,便跟着郑卫出去处理襄城的善后事宜。   两位长辈们一离开,这房里的温度就好像猛地升高了几度,徐绍庭上过药的那块皮肤更是像火烧了一样,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从前梦中,两人坦城相待,通彼我之怀,使得两情皆得,彼此俱畅的时候……   现在可不是做梦,他这是对着师弟想什么呢!   任卿脑中狠狠唾弃了自己一回,等师弟回来要接着服侍时,便握住手腕倒退了几步,道:“药力已经揉进去了,不必再揉了。”   徐绍庭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师兄。我只想看一下师兄经脉伤口处的瘀塞是否有好转了。刚才舅父和任伯父在,我怕分心会失礼,没仔细查看过。”   可刚才明明是查过了的……师弟这么关心自己,任卿也没别的可说,只好忍着心里那一丝丝忐忑把手递了过去,让他重新探入真气。指尖摩挲的热烫感觉越发鲜明,徐绍庭捧着他的手腕仔细看了许久,忽地低了头,双唇细细描摩着那圈红线。   那轻柔温暖的触感从手腕一直传到了心里,任卿手腕一抖,踉跄地坐倒在锦茵上,紧盯着徐绍庭问道:“徐师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徐绍庭神色温柔又纯洁,来回蹭着他的手腕,抬起眼看着他道:“师兄怎么和我生份起来了?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也不算什么,远不及当初咱们在梦里做的……师兄那时候待我多么温柔,没说过半个不字呢。”   他轻咬着任卿的指尖,温存又自然地倾身扑到了师兄怀里,咬着他的发簪缓缓拔了下来,看着那头长发滑落到两人肩头,甚至挡住了那张微带错愕的脸庞。   徐绍庭已经到了弱冠之年,个子和任卿差不了太多,身材也褪去了少年人的瘦弱,肩宽腿长,双臂坚实有力,这一扑下去,几乎就是把任卿抱在了怀中。再略略用力,就带着师兄一起倒在了织成五色的茵褥上,然后伸手拂开堆在他脸颊上的漆黑长发,俯身吻上了他颤动的眼皮。   浓密睫毛像小刷子一样不停扫过他的双唇,身下能感到细微的挣扎,却连推开他的力道都没有,温柔得反倒像是在安抚他。比起从前梦境里所见,现实中的师兄对他更包容、更顺从,只除了在他的手想往下伸时紧紧按住了,别的地方都肯从他的意。   只是一道含着惊惧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怎么会……那是我的梦,你怎么会知道的……”是徐绍庭能看到他的梦,还是他和徐绍庭的梦相通了?   做师弟的却无心解释,任由师兄胡思乱想着,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看着那双深潭般明澈的眼睛:“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师兄说过愿爱我,我自然也会对师兄一往情深,想要更亲近师兄。这几年不见,我日日都恨不得飞到京城,这样呆在你身边,结果却听说你被人掳走,又看到你断了只右手——师兄可知道我有多么担心?你这样伤我的心,不该补偿我么?”   这话他藏在心里已经有多少年,说起来比挑剔白明月的造反手艺还利落,如走珠般流利,堵得任卿一时忘了想要说什么,就这么看着年轻俊美的师弟一点点压下来,将一枚丹药从唇齿间推入了自己口中。   那药丸微带寒意,呼吸间都能闻到清甜的药香。而更甜美的则是修道之人舌底华池玉液,比起梦境中尝到的滋味更令人沉醉。当年的徐绍庭还带些清涩,现在却不知从哪学来的本事,直到那粒药丸被搅成了药水,滑入任卿腹中,他才缓缓抬起头,蹭到师兄耳边说道:“师兄,当年你让我送与心上人做聘礼的延龄丸我已经给你吃下了,你什么时候答应下嫁?”   “什么?”任卿吃了一惊,终于清醒过来:“这种药你喂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女子,不需要驻颜!”他也不是朝中那些不肯服老、拼了命弄驻颜药装嫩的老头子,还正愁着自己太年轻,恨不得再长得老成一些,更有威严些呢。   徐绍庭痴迷地看着他几近完美的外表,将鼻尖抵在他秀挺的鼻梁上,喃喃道:“因为师兄长得太快了,我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抓不住,所以只能用这丹药让你停下来等等我了。”   第63章   师弟长大之后,就再不像小的时候那样说什么听什么了,反而有点要造反的苗头。任卿用力推开他,低下头觅得了一点喘息的空当,小心翼翼地听着外头的动静,少歇气喘匀了,才皱着眉头教训师弟:“这是成什么样子!父亲和师父都还在外面,这营寨里又有不少人,万一叫人撞见了,你说他们会怎么看待你我?”   “应当是称赞我们兄弟如明珠美玉,交相辉映?或是劝师兄怜取眼前人?”徐绍庭把梦中那事混过去,胆子也大了不少。反正师兄既没起来揍他一顿也没打算再把他赶走,这种时候若还不乘胜追击,把他们师兄弟的情份再加深上一步,他就可以改名柳下庭了。   “师兄上次在梦里抛下我一人,闪得我到现在还难过呢,不信你亲自丈量这里,是不是你上次丢下我时的尺寸?”   要说这个师弟不懂事,平常做起正事来都是让他放心的,可怎么越长大越会撒娇了呢。居然还记着他做的那个梦,该不会当时根本就是徐绍庭得了什么离魂症,半夜魂魄飘进他梦里,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吧?   任卿胡乱转着心思,一时注意到周围发生的变化,再回过神来,当初所见便更加真实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眼前。用手指丈量起师弟成长的进度,才发现这几年他不只是身材模样长了,连素日不肯见人的地方,也长得不逊于他这个师兄了。   当真是后生可畏……   不对,他该考虑的不是这个。从师兄弟在卫王府邸见面到现在短短几个时辰,他们就完成了从久别重逢到坦诚相对的变化,这速度是不是太快些了?而且这里人来人往……   徐绍庭诱人沉沦的低叹就在耳边起伏,此时听来像是放大了无数倍,声声砸在任卿心头。他惊喘一声,汗湿的手心滑了一下,狠狠地,却又轻柔无比地砸在徐绍庭身上,压抑着情绪问道:“阿继,听话,这里人太多,万一让师父和父亲他们听到……”   徐绍庭湿漉漉的眼睛连连眨动,十分机智地把手指塞进了他唇间:“师兄若是难受就咬着我的手指,这不就不怕传出声音了?我也会尽量小心,不让师兄受半点委屈的。”   任卿当然舍不得咬他,反而尽力将他的指头往外推,又引来徐绍庭以下犯上的调弄。他平生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受,这些年哪怕偶有需要,也只是冲个冷水澡,或是自己草草解决,哪里像这样被人伺候得无微不至,像是有双手托着他举上云端似的?   哪怕是玉京仙城、神仙府第,怕是也不会让他呆得这么舒适了。纵然后来有一坨柔软冰凉的药膏被涂在他从未受过伤的地方,他也无力拒绝,只是紧咬住了师弟献上的手指,忍受着慢长磨人的攻城掠地。   恍惚之间,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人在耳边说话,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尖锐,终于把他从半失神的状态中惊醒。那声音一遍遍地响起,杂夹着惊慌和愤怒:“你们不能这样!你是个炮灰攻,有点职业道德,别把自己作成主角的真爱白月光好不好?你上辈子就是因为太作死才会进入惩罚模式重生,这辈子徐绍庭和白明月要是被你拆了,当不了皇帝,你可会在更高级惩罚模式下重生的,什么时候剧情走上正轨,你才能停止重生惩罚!”   还要重生……徐绍庭和白明月不能登上皇位,他就得不停地重生?他挣扎到今天,好容易稳定下了局面,这个引导者一句话就要让他前面的努力全都付诸流水,再让天下陷入一次战争动乱?这群妖魔鬼怪也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死且不怕,难不成还会为他们几句威胁就助纣为虐,帮着反贼断送仙朝江山!   “现在身体是我的,就要依着我的意志而活。我既然做下这些事,就不怕你们惩罚,不过……那也要等我死了再说。”他曾在书上读到过,上界仙人能叫人神魂俱灭。那么他努力修习武道,将来破碎虚空进入仙界,临终时就能请人将他的魂魄粉碎。那些妖怪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让他魂魄重生,再受什么无限重生的折磨了吧?   反正对于凡人而言,人生只有一世,来生就算活着也不是这个人了,有与没有都不要紧。   让引导者闭上嘴之后,他就主动拉住了徐绍庭的脖子,弓起身来吻他:“阿继再用力一点……我现在除了你的声音,什么都不想听。”   “师兄不怕丈人和舅父听到了?那我就叫你了,师兄,师兄……”他眉眼间的爱意浓烈得几乎要流出来,唇角始终弯着,欢喜之情压抑不住,更不想压抑:“师兄,你暂时不要成亲好不好?我得到了西域仙府传承,有能让武人在百年内破碎虚空的功法,等到咱们一起去了仙界,就可以正式成亲,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了。”   任卿浅浅地喘息着,抬起头在他脸颊上擦去了眼角被逼出来的泪痕,虚弱地答道:“这事以后再说。等我回京了结卫王之事,就托人把你带进国子监,等你做了官就算大人了,家里管得也会少些。”   师兄与白澄果然是君臣情深,不舍得离开中枢。会不会等到百年之后,他们到了破碎虚空,离开这世界的关口,师兄也说一句“这事以后再说”,硬要拖到白澄寿终正寝,下一任皇帝登了基才肯走?   他真的得看看那位新皇帝到底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长处,竟能把白明月比得连渣都不胜,在师兄心里占的位置还要压他一头。   这念头却只像在水上划过一刀,当时看似深得能切断水流,眨眼之间也就什么都不剩了。一个远在玉京,连情敌都算不上的皇帝,怎么能跟已经抱在怀里的心上人相比?现在他想着师兄还来不及,哪有那么多工夫花在仙帝身上。   身下玉华草编成的席子已经染上了大片湿痕,随着两人的滚动皱得不成样子,美玉琢成的飞廉席镇被踢出了几尺,滚到房间当中。徐绍庭半跪在床边,在盆里投了几条手巾,亲手清理自己留在师兄身上的污物。转眼这一盆清水就洗成了白水,他才舍得放下毛巾,从储物玉佩里取了药膏给师兄涂上。   直到此时,他才有“师兄已经是他的人了”的实在感,低头吻上了任卿光洁的额头,替他穿上深衣,在挽发时悄悄割下一缕收到自己的袖子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从当初相遇到如今相知相许,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小时候被师兄带在身边的美好岁月如流水一般过去,后来就是将近五年的漫长等待。可现在再回头看看,那段时间竟也过得飞快,而且再相见时得到的补偿更是出乎他意料的丰厚美好。而以后的十年、百年、甚至千万年,他们都能像现在这样安稳平静地生活在一起,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徐绍庭激动得心砰砰乱跳,满身的力气不知往哪里使,于是决定……趁着师父和任伯父他们没来,还是先把屋子收拾了吧。   徐绍庭扫得了一屋,他师兄就敢让他扫天下。   任卿还要回京做官,再把师弟送进太学院,或是直接征召入朝,休息好了身体就开口找师父要人。郑卫是个不爱操心的人,看着大徒弟恢复得挺好,就把外甥往他手里一交,自己安心地回关山去了。任凝满心地不乐意、不放心,却拗不过儿子,只好陪他们飞行一路。等到了荥阳附近分手时,又拨了两百名武士和十几名武师陪着他上京。   与任家的卫队相比,宗正少卿一行简直就是缩在墙角里的小可怜,出门和他们打招呼时,稍不小心就淹没在人群里看不见了。也亏得任凝留下的人多,不然从逆的赵氏族人和朝中官员加起来也有几十人,比天使数量多上十倍不止,指着这几个人押送,中途说不定就都能跑光了。   众人因押了重犯,一路都是走得直线,甚至没敢绕路去荥阳城歇上一两天。任卿一想到父亲独自回去,母亲该有多么担心失望,心里就沉沉地提不起精神来。徐绍庭与他同乘一辆车,看到师兄心绪不宁,便从储物玉佩里取出一把古琴,弹起清宇真人传下来的能宁神清魂的仙曲。   幽幽清音在车中响起,如流水般涤去人心中尘垢,一切烦恼都随之洗去,只留下平静宁和的心态。窗外白鹭群飞、众鸟和鸣,似乎也被这乐音感染,从远处一片湖泊往他们车队这边追逐来,压得半个天空都是紫红色,景色美不胜收。   同行的几名大臣都已经被着这湖光天色迷住,风雅地讨论起哪只鸟儿更肥,哪种烤着吃嫩,哪种炖着吃香。这几位高士都有点固执己见的毛病,说着说着就陷入了争论,争着争着就撸胳膊网袖子往车外跳,非要打下几只来亲自做熟了让大家一起品题不可。   能在朝中为官的,除了任卿这样走后门荫官的,至少都有武师以上水准,打几只紫吻鹭全不费事。反正天色快晚了,逮几只正好给晚饭加点荤腥,那边还有湖水,顺便还能捕几条鱼熬汤。   撞向车队的群鸟越来越多,不只是打算上晚餐的官员们,就连任家的护卫也从车上出来,把那些冲着他们骑兽和车身来的紫鹭、火鹰斩于空中。   任卿正听师弟的琴声听得昏昏欲睡,车门忽地被人推开,一名侍卫探进身子来报:“大郎,雒湖里的妖兽发生了动乱,紫吻鹭群正向咱们车队这里撞来,若不能及时离开,车队恐有损伤。朝中有几位大人去捕猎时陷身妖兽群中,我等已抽出人手救援,又怕俘虏那边有异动,还请大郎出来指挥众人。”   徐绍庭收起古琴,十分自觉地起身:“师兄身上有伤,这两天休息得也不太好,还是由我代师兄处置此事吧。”   任卿点了点头,不动场色地运转真气封住腰椎以下的感觉,待徐绍庭出去之后就也站起身,在车门处看着外头妖兽的动向。   漫天低阶妖禽飞舞,哪怕明知它们没什么战斗力,那密密麻麻的样子也让人心里发冷。而空气中弥漫的腥臭妖气更是给人种不祥的预感——这味道并不像是禽类妖兽,而是带着股暴雨前才有的土腥气,沉沉地笼罩一方天地,令人站在这么高的空中,却平白生出压抑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他拧身跳到车顶上,将真气运到眼前,向着压抑感最强烈的地方看去,却见群鸟起飞处,那片湖水里却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动,湖面上无端升起千丈白浪,浪花中影影绰绰地,似乎能看到一线青光。   空中鸟群厉声长鸣,似乎被那妖力压制得失去理智,一排排地往他们的车队上扎。他这辆车被护在中心,还算安全些,外围的车壁都已经被血染红,还有骑兽受伤,不得已换乘另一辆车的。只那些被关在囚车中的犯人无法自行逃走,车外的护卫稍有不周,令妖兽受了伤,这一车人就有摔死的危险。   尖利的哭喊声在那车队中连连响起,几乎压过了妖鸟的鸣声。任卿运起真气将声音传到各人耳中,指挥队伍往地面落去,避让开空中妖禽,也防止有人因为骑兽受伤而摔下去。任家这群护卫自是令行禁止,除了去救援陷入鸟群中的官员的,都立刻驱车向下飞掠。而下落过程中不方便护车,竟有几辆车被后面跟着的妖禽啄破车厢,生生叼了人出去。   一声尖利的女子呼喊从车队当中传来,嘶哑高亢,几乎听不出来是在叫救命。任卿转头看去,竟是一身青衣素袄的赵昭仪被一头紫吻鹭叼在口中,正逆着车子飞行的方向往空中去。   这可不是能随便丢掉的人,哪怕没有圣母光环束缚,他听到呼声也不能不救。任卿来不及和众人打招呼,从腰间解下玉带往空中一扔,自己纵身飞起,踏着腰带又跳出数丈,落在一头紫吻鹭头上,轻身在鹭群中纵跃飞奔,往赵昭仪那边挪去。   第64章   哪怕是在儿子造反失败,被迫从玉京逃至襄城,再从襄城被任家以下犯上的贼子们绑住时,赵昭仪也从没受过如此惊吓。她悬在半空中时,甚至能感觉到裙带撕裂,身体一点点往下坠,而脚下更是万丈深渊,看一眼就让人头晕。   有人拉着她的衣带把她扯上鸟背时,赵昭仪甚至忘记了来的必定是坏了白明月造反大计,害她陷入这境地的朝廷中人,纵身扑进他怀里,娇弱地哭成一团:“快救救我,杀了这畜牲,快要吓死我了。”   “昭仪放心,我既然来了,肯定就要平安把你带回去。”温柔平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无须太多语言,就让她生出了无比的信心,仿佛冥冥中有神仙在跟她保证,这个人一定能救她离开。   她的心在这声安抚下平静了下来,缓缓放开来人,抹着眼泪说道:“大恩不言谢,我儿若有机会东山在起——”   擦去泪水后,眼前终于露出了救她之人的真容,后半句答谢也被赵昭仪生吞了回去。她双眼瞪得滚圆,指着眼前温柔俊美的男子问道:“你、你、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这个害得他们母子大业不成,反而被人一网打尽的任卿?   任卿并没答话,甚至连个眼风也没甩给她,神色却是奇异的温柔亲昵,让赵昭仪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而这神情与他的心态几乎是完全相反的,因为此时正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一个无论听多少次都不能习惯、不想习惯的声音:“恭喜您,领悟到‘女配虐我千百遍,我待女配如初恋’的高阶圣母特质,圣母等级自动提升至六级,开启被动技能‘初恋光环’,会给伤害过你的人带来初恋般如沐春风的感觉。”   初恋是什么东西?老是弄这种莫名其妙的没用光环,还要他对着赵昭仪如沐春风……算了,和女人计较什么。赵昭仪只不过是个无知的后宫妇人,造反这种大事本也和她没多大关系。幸而只需要对女子如沐春风,要是他刚才不走运救了哪个男逆贼,搞不好这系统就敢压着他放走白明月了。   啧,这想到就糟心的系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甩脱。   引导者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我也糟心,我的心痛得快要死掉了!要不是你乱来,徐绍庭在秘境里就会跟白明月一见钟情;白明月也不会一回来就宣布恢复男人身份;然后他们俩联手造反,眨眼就能平平安安地登上皇位了……我在这个世界守了好几十年了,你就不能让我顺利测试完了回去休个假吗?”   “你还能回去?”任卿敏锐地听到了这个词:“回去之后就不回来祸害我大齐的江山百姓了吗?”   “谁祸害谁啊,一直是你在祸害我好不好!”引导者悲愤地在他脑海中嘤嘤嘤:“这个世界要是再失败了,我这个测试员的工作就要保不住了!我刚开始工作就遇见这么极品的穿越者和重生者我容易嘛……”   听着引导者的哭声,任卿的心情莫名地就好了许多,在强制性温柔态度上又加了几份真心,对赵昭仪笑道:“娘娘请抓紧了这妖鸟的羽毛,湖边人毒蛇和障气,不是落脚的地方,我们要直接飞到巽方平原上才好和车队汇合。”   赵昭仪满腔恨意竟被他笑得发不出来,不施脂粉的脸上也泛起一层可疑的薄红:“本宫又不懂武道,随你罢。”   任卿心倒是宽,只当她脸上长得是一张白板,自顾自地按着紫吻鹭颈,驱鸟斜飞了下去。远处看到这一幕的人却都没有他这好心情,各自拉着一张沉沉如水的长脸,紧盯着鹭背上这对单看外表甚至有几分登对的男女。   徐绍庭倚在白明月所乘的特制囚车外,隔着窗上铁栅栏问他:“你对赵昭仪倒是放心。师兄还担心你趁乱脱逃,特地派我来盯着你,我倒是想不到,赵昭仪都落到了妖兽嘴里,你竟能忍着不设法救她。”   白明月冷着脸答道:“你是想让我逃走,然后藉着这借口引起混乱,以拒捕逃亡的罪名杀了我吧?可惜,坏了你计划的人正是你那心爱的师兄。若是这车队里只有你这样的人,我就是拼着坠入你的陷井也得去救阿母;可是任卿既然在,我就知道他肯定会救人,不能如你的愿擅动了。”   徐绍庭露出一丝冷笑:“你怎么看谁都像你似的?你固然满脑子都是阴谋诡计,我却不好行此道——我从小在师兄教导下长大,知书达礼,最爱积德行善、救死扶伤。若是我知道你这样狠心不顾亲母,我自然是要亲身上阵替师兄救了赵昭仪的。”   白明月瞟了他一眼,讥讽之色溢于言表:“你有积德行善之心,当初在秘境中怎么背后给了我一刀?前世登基之后又为何把持朝政,把我这个助你登基的最大功臣丢到深宫里,最后还……”最后还安排亲信魏辛在朝中设了埋伏,在自己的葬礼上猝然发难,把他和朝中亲近他的一派大臣都乱刃砍死!   不过,这只是梦中的事,而且是极不吉利的梦,白明月再怎么为梦中之事不甘、不平,也绝口不向人提半句。自从被俘那天被徐绍庭抱出去,他就断断续续地梦到了许多与他相关的事。之前从仙境相遇后他也梦到过所谓的前世,那梦境却只到他与自己成亲,建立卫朝、赐死任卿为止,所以他在封王时向父皇求了这个“卫”字,期望能圆了梦中的遗憾,以卫王之身亲自登上皇位。   而在这一次的梦中,他却看到了江山在手之后,他和徐绍庭如何一步步走向分裂。   他不甘心以女子的身份终老一生,把皇位拱手让给徐氏后人,所以一方面安排选妃,另一方面收拢朝臣、控制后宫,准备等自己有了孩子,就扶持自己的亲子上位。可徐绍庭却偏偏既不肯纳妃妾、也不许他插手朝政,把那些投向他的人贬的贬斥的斥,竟是要忘恩负义,一辈子把他困在后宫了!   他从皇宫逃到外头,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可不是为了仅仅当个有名无权的皇后的!后宫中连个妃嫔都没有,前朝也没有他能随意调动的兵马、事他如事皇帝的臣子,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既然徐绍庭连个垂帘听政、扶持太子登基的希望都不留给他,那么他也不必再顾念什么夫妻之情,留着他压制自己了!   他花了年余时间精心安排,终于一杯鸩酒毒死了徐绍庭,又安排了一名宫女假孕,准备过几个月就弄个婴儿进宫,以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等地位稳固了再废掉他自己登基。   可惜这一切计划竟都没来得及实现,徐绍庭竟是个比他还要疯狂、还要无情的人,早早就给自己的亲信将领留下诏书,让他们在他驾崩后便杀了他。   倒在离皇座最近的那一步,这感觉当真是痛彻骨髓。哪怕只是场不知是真是假的梦,他的心都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样,活生生从睡梦中疼醒。而梦中的遗憾对比上醒来后的失败,更是凄凉得无以复加。   若是早在他还是卫王时做了这个梦,一定不顾一切地杀了徐绍庭,阻止这一切成真。可这次夺嫡失败,已经将他的心磨砺得坚硬了许多,也磨出了从前所有没有耐性,让他能忍耐着不立刻出手杀了此人。   这人比他擅长造反、比他心黑手狠,如今还得了仙府传承,没有必杀的手段不可轻举妄动。反正这段恩怨现在也只有他知道,徐绍庭却是只记得他们两个曾有过夫妻之情的,到时候或许还可以利用这点情份……   白明月咬住苍白的下唇,沉着脸一语不发。徐绍庭目光瞟向空中那只飘飘摇摇的紫吻鹭,淡淡答道:“你那梦也好、前世也罢,都和我没半分关系。你自己要信就信好了,反正我只知道我师兄不在乎那些,他愿意许我一个将来,所以我也不在乎那些。不过如果你这次能活下来,或许我也会给你个机会,让你不用永远做个失败者。”   白明月的心不能自抑地跳动起来。徐绍庭虽然不是什么良人,却是个可靠的反贼,若能得他相助,要东山再起夺回帝位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期许地看向徐绍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道:“你想帮我?为什么?”   徐绍庭的身子已经彻底背转了过去,向着任卿招手,露出一派纯真的喜色:“因为你和现在这任仙帝在我师兄心里的地位天差地别。他当了皇帝,我师兄总会牵挂着朝廷,若是你……他就会毫不牵挂地跟我破碎虚空,到上界共享长生了。”   “真该让你师兄看看他的好师弟背后是什么样子。”白明月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嫩白纤长,细看来却已经是血迹斑斑,再多沾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都没什么区别:“可我落到这地步,身上有缚妖锁锁住灵气,哪还能去行刺?要杀白澄,你得先放了我们母子,再给我几样拿得出手的灵器。”   徐绍庭满面笑容地迈步去迎接任卿和赵昭仪,最后传声一句话给他:“谁说我要杀白澄,我只是要他心甘情愿地把天下让给你,让我师兄对他失望而已。”   师兄心里不需要有别人,有他一个就够了。   徐绍庭摸着自己热切跃动的心,努力按捺下扔开赵昭仪的念头,把那个还想往任卿怀里扑的女子交给任家的侍卫看守,自己则掏出手帕替任卿擦拭头上溅的妖兽血:“师兄辛苦了,我知道你担心白明月逃跑,方才一直守在外头看着他。等回到玉京之后,师兄这场功劳一定会受到仙帝重重嘉奖的。”   他的手擦着擦着就擦到了颈上,任卿目光在场中转了一圈,看看没人注意,就把心落到了肚子里,微笑着接受师弟服侍,顺便教导他:“我们平逆是为了维护朝廷正统,人伦大义,不是为了什么奖赏。但愿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天下太平,不再有今日之乱,便足慰我平生之愿了。”   我只希望你再也不管什么朝廷正统,什么人伦大义,只看着我一个人,这才是我平生的愿意。徐绍庭握着巾帕的手指慢慢收紧,等回到车上之后便忽然从背后抱住任卿,拉下几重衣领,在他颈后烙下点点宣示所有权的鲜明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徐绍庭和白明月的前世很久以前就定好了,只是一直没写到.其实上章应该先写白明月恢复记忆的事,不过顺着就写主角那对了.   第65章   车队周围的鸟群飞散,天地间重新恢复了平静,他们的车队也到了重新启程的时候。只是从车厢内回望那座湖时,犹能看到白浪涛天,浪花中时不时会闪过一道青光,与这浪花交相映照,景色美不胜收。   离开这座湖之后,一路就没有什么妖物扎堆的地方,路上小城又多,每天都能遇到宿头,后头的路倒是走得平平顺顺。   不用半个月,押解着反贼的车队便迤逦飞进了长安城。身上没有官职的人不奉召不能轻易上玉京,徐绍庭就和任家的侍卫们一起在下头等着,由宗正少卿等官员和几十名羽林军押着比自己数量还多的反贼上了玉京。   任卿身为擒拿匪首的功臣兼证人,是最早一个进了太和殿,向仙帝白澄与众臣报告此事的。反贼们都被看押在偏殿中,所以也不需要什么证人证物,他就把当初自己被绑之后的经历一一详细陈述,只把白明月宽衣解带来诱惑他的事瞒了下来。   反正这也跟谋反没什么关系……他才不会相信白明月谋反当真是为了光明正大地把他纳入宫中。世上造反的理由虽然各种各样,但归根结底都能算到“权力”二字上,为了睡个男人就能逼宫弑母的疯子还没生出来呢。   尽管他没说出那段经历来,但之前送到御前的信里面,已经极其详尽地描述了卫王宫人的口供:卫王被擒时,是被任卿从成亲的偏殿里抱出来的,腿上的衣裳血迹斑斑,脸色苍白地偎在他怀里,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   当然,正式战报里写明了任卿当时为了脱困自断手臂,血迹都是断腕里流出来的。可是对着美貌痴情的卫王还能舍得下手擒拿,甚至为了阻止自己情动而狠心断臂,这人的心必须得是铁铸的。有几家本来都挑好了嫡女准备跟任家联姻的大臣们见此,也就熄了嫁女的心——万一他们家也出个什么事,凭任卿这副狠心,怕是不会下手拉拔岳家一把,反而要把自家女儿送到大理寺吧。   众臣私下想什么,白澄并不晓得,他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龙椅上,一字字听得认真。等任卿说完了,他便垂眸盯着鲜红的地毯,光滑的额头上已多了几条与年龄的愁纹,眼中泛着水光,低声道:“卫王弑母逼宫,罪在不赦,依律当……”   这个“斩”字在他舌尖溜了几圈,硬是说不出来。白澄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也不敢相信一向最得他信任和喜爱的兄长杀了他的母亲,还要杀了他夺位。   他当日坐在乾清宫那片血海里时还想着,要是早知道白明月也想要这个皇位,他其实可以拱手把皇位让给他,只要跟母亲到封地平平安安过一生就够了。反正他对武学全无天份,到现在还没突破炼骨期,说不定这辈子都不能晋阶武士,只能当个普通人。若能用这个宝座换来父母的性命,他又有什么可舍不得呢?   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所以他的父亲、母亲都已不在了,连卫王这个仅有的血脉之亲也……   白澄咽下了涌到喉头的悲声,站起身迈下两级台阶,微红的眼睛看向大殿外,猛地提高了声音:“白明月与庶母赵氏交付宗正寺、大理寺重审,按‘八议’   条规酌情量刑。”   “陛下宽容。”任卿看着堂上被逼着成长的少年,不由得生出种愧疚感,暗暗叹了口气——那天他到得要是能再早一些,能拦住羊皇后独守乾清宫,这个孩子就不必背负同时失去父母的悲伤了。   白澄并没命人把白明月带上堂来对质,该问的造反那天他都问清楚了,现在他还没做好再见这位兄长的心理准备。不过他特地宣召了徐绍庭和任家那三名侍卫首领入宫觐见,并把任卿留在宫里用了顿午膳。   吃着吃着,白澄就端起酒杯来,亲手敬了任卿一杯,口称“先生”:“卫王谋反时多亏先生及时看破其阴谋,救了朕一命。后来先生被卫王挟持南下,又托赖先生的父亲与师父出手擒下他们,这些功劳朕都记在心里,已经叫他们去议赏赐了……”   任卿连忙谢过,举杯一饮而尽,劝白澄节哀顺便:“陛下不仅是先帝先后之子,更是天下万民仰仗的天子,请陛下为苍生保全龙体。”又劝白澄以天下为任,广选淑女充实宫闱。   白澄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从座位上下来,走到任卿桌边,忐忑不安地问:“朕与卫王同为父皇所出,当年我母亲待他确实不好,他待我却是很好的……先生,你说我能不能放、不,能不能不杀他呢?你会不会怪我,母后在地下会不会怪我?”   他又期待又担忧地看着任卿,一张小脸白得发青,下巴都显出了尖尖的形状,眼睛也深陷在眼窝里,在亲情、仇恨和朝政的折磨下,短短几十天就瘦得几乎脱了形。   看着他这模样,任卿也不自觉地心软,小步趋到他身旁,不顾礼仪,碰了碰皇帝的肩头:“陛下是天下之主,不必这么在意臣下的想法。只是卫王心中反意未消,陛下不想杀他,也要废了他的武体,断绝他勾结外人的门路,以免他将来有一天脱困,再度祸乱天下。”   白澄满腹忧思,顺势扎进任卿怀里,双手扯着他的衣襟,闷声闷气地问:“先生,我们兄弟怎么就到了这地步呢。我一直不知道阿兄这样恨我,我现在又恨他,又觉着对不起他……”   任卿吃了一惊,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在空中晾了许久,终于不忍地落到仙帝背后,拍了拍他:“陛下怎么做都是对的,只需要顺着自己的心意,剩下的由臣……臣与各位大人为陛下处理就是。”   仙帝在位一天,就关着白明月一天,等到有一天山陵崩了,他也还会在朝中,可以为下一任皇帝抹去这个□□乱政的根源。   直到回到长安别院里,玉京中的压抑悲苦才从他脑海中渐渐褪去。徐绍庭身上总像是带着阳光,人在哪里,就照得哪里明亮如春日清晨,仅仅是坐在他身边就觉着身心都松快了。   任卿松了头发,坐在胡床上休息,师弟就主动站在身后替他按摩头皮。得师弟如此,做师兄的真是有福气。任卿放松地倚在他身上,一边享受着他力道恰到好处的按摩,一边和他说起了进宫的事:“陛下是个重情的人,白明月肯定不会处死,当是流放或是囚禁。不管如何,这件事既然已经了了,我也能腾出心思关照你了。你是想再进太学学武,还是直接入朝为官?”   徐绍庭的手滑落到他腮边,低下头在他额头上偷了个吻,含笑问道:“我要什么师兄都答应?”   任卿点头,仰起头承接住师弟压下来的双唇,努力发掘他更深层次的优点——柔软、甜美、殷勤,还有点侵略性。等到两人的了解再深入一点,以这个姿势相连不舒服的时候,徐绍庭就果断拉住任卿的胳膊,让他转过身来贴在自己胸前,更深入地让师兄适应自己的存在,也更习惯吞下自己的给予。   “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踏遍九州,等到百十年后,我们看厌了这里的风景,就一起破碎虚空,到仙界生活。”两人分开的时候,任卿那件被仙帝哭得微湿的深衣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身上罩了件犹带体温的柔软外衣。   那件衣服穿起来竟十分合体,肩头、手臂和衣摆这些地方也不显短小,甚至胸口还略显得宽了些,穿上时还要往当中稍拢一拢。五年不见,徐绍庭的身材已经和他差不多了,而这五年里他为了自己一念之私,把师弟强压在关山里,现在也的确该补偿一二了。   “踏遍天下暂时不行,但还可以带你看些没见过的风景。”   他微笑起来,长发散落在地上,衬得肌肤如温玉一般闪着润泽的光彩。徐绍庭   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渐渐将脸贴上去,目光温柔如水:“有的风景,哪怕看一辈子也不会腻。”   过了几天,宗正寺终于议出了对白明月和赵昭仪的处罚:将卫王与赵昭仪贬为庶人,发往星宇秘境守陵。而对任卿的奖赏则更早一步由仙帝白澄当面赐下:“先生既然经脉受损,无法再担朝中重责,朕便任命你为洛阳都护,驻守河洛秘境。什么时候你想回来了,只管回京就是,朕总会留个职位给你。你师弟也是这回平叛的功臣,朕便赐他一个参事之职,随你一同去秘境休养。”   他宣旨时愁容满面,看得任卿心里也不好受。但如今仙朝动荡的根源已去,天下眼看着也算太平无事,他这些年心里总是扯着一根线,日日夜夜都提心吊胆地,现在必须要放松一下了。   他跪在地上接了旨,狠心无视了小皇帝充满挽留之意的视线,退出大殿。走到半路上,内侍秦开又追上了他,宣了另一份旨意:“陛下只信任大人,所以这次押送庶人白明月母子去皇陵的队伍,还请大人也一并担待了,等送他们到了皇陵之后再去就任。”   然后又塞了一枚上头刻着“徐”字的玉佩给他:“这是宫变当日,陛下特地替大人收着的。万望大人看到这枚玉佩时不单想着棠棣之情,也念一念吾皇一片爱才之心和师徒之谊,休息够了就早日回朝吧。”   任卿轻叹一声,将玉佩挂回腰间,回身对着宫门行了一个深深的揖礼。抬起头来,似乎还能看到敞开的殿门之后,有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正看着他,也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哪怕时世翻转,这世上大多人和事都变了,末帝对他还是如此依赖信任。他也不会辜负这份信任,等从秘境回来,必定会还给仙朝两名鞠躬尽瘁的贤臣。任卿微微一笑,对大殿又行了一礼,便捧着圣旨转身离去。   又过了半个月,刑部才安排好了白明月母子流放的事宜。他们两人已换了庶人服色,却有几分“乱头粗服不掩国色”的惊艳感,尤其是赵昭仪,因为圣母光环的作用,在看到他那一刻竟焕发出不可直视的容光。   徐绍庭的脸越发黑了,这一路上都死死盯着囚车,更以男女授受不亲、恐伤先帝名声的借口叫人准备步障,每次赵昭仪要下车就先围上步障,隔绝她瞟向自己师兄的目光。   这一路晓行夜宿,风餐渴饮。星宇秘境就在京东三百里外,没走几天就到了地方,其入口是在一片巍峨的高山之内,仅有一条崎岖又黑暗的小道从山腹中引出,和外界相连。   众人在山门外守卫处验看过圣旨和身份腰牌后,便改列成两人并行的长队。有四人举着烛火在前头探路,剩下的在后头押解,白明月母子并肩而行,任卿和徐绍庭紧跟在他们身后,顺着蜿蜒的小路进入山腹中。山腹中守护洞口的官员为他们打开秘境入口,一片璀璨星空便映入眼帘。   这片星宇皇陵也是名副其实的星宇,踏进去之后便看到漫天星斗,沉沉地压在人头顶上,近得仿佛立刻就会掉下来。脚下的大地也闪动着繁星般的光彩,光芒一明一暗,随着呼吸变化,视线所及便是大片广寒宫般美丽的殿阁。   那里便是各任仙帝的陵寝,上头也可以住人,被流配至此的守陵人就住在宫殿中,饮食都由外面的护军送来。白明月的目光璀璨如明星,含笑看着周围的景致:“不错,偏偏是把我们母子放逐到了这地方,倒也算是阿弟还念着兄弟情份呢。”   “人已送到,我们师兄弟就不多留了,告辞。”任卿头也不回地出了秘境,和守墓的护军们交接过,便带着押送队伍出了山洞。他们却没注意到,众人刚刚进入秘境时,就有一只闪着冰冷光泽的细细黑蛇游到了地上,在地面闪动的星光掩映下,跟在白明月身后游进了一座宫殿里。   第66章   河洛秘境离着荥阳城只有三五天路程,任卿身为都护,虽然不能擅离职守,家里人要来看他却是十分方便的。任凝还要收后善后上次再兵出攻襄城之事,无暇出门,褚夫人便带了两个儿子亲自登门探望长子和世侄。   才一见面,褚夫人就把高了自己一个头的儿子拉进怀里,死死抱着不肯撒手:“我的大郎怎么瘦成这样子了,这么大的人竟还不如你的两个弟弟壮实,叫阿母怎么放心得下啊。做这个官有什么好处,何必呆在外头,留在家继承你父亲的城主之位不好么?”   任卿被她哭得心都酸了,连忙请罪,保证再也不让父母为自己担心。褚夫人心绪难平,他又尽心尽力地安慰道:“阿母看岔了。我只是穿着胡服,显得身形利落,其实外面那些巡视的将士们还不及我身材好呢。你们先随我进都护府再叙吧,这里人来人往的不好看。”   褚夫人放开他,两个弟弟才得空插上来向他行礼,叫一声“大兄”,然后拜了徐绍庭一拜,谢过他对自家兄长的救命之恩。这两个孩子也有十四五了,看着已经有了几分大人模样,个子挺拔得像株小树,行礼如仪,一举一动都叫人赏心悦目。   任卬仍是一副端方严肃的神情,似乎从小就越过了青少年期,心理年龄直上了四十;而任邵长开了之后,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粉嫩嫩的一个雪团子模样,胳膊腿都拉得纤长,肤色却比家里人都要深些,和兄长站在一起就像一副画儿一样——他是淡墨,任卬是留白。   虽然不大厚道,任卿还是忍不住扭过脸笑了一会儿。徐绍庭倒是比他这个亲兄长更体贴,忍着笑意平静地还了礼,亲自引着两位弟弟进了都护府,安排在内院褚夫人所住的正院旁,还拨了几名军士在院外保护。   褚夫人进门没多久,任卿就体会到了家中有主母的好处——他的房间几乎被布置成了荥阳家中的翻版,从床幔到席子无一不妥贴周到。香炉里燃上了西域来的落伽香,清神醒脑;外面暖阁里徐绍庭的房间也被重新收拾了一通,换上了更大的牙床,被褥全换了新的,红彤彤地十分喜气。   给这两个孩子收拾房间时,褚夫人还抱怨儿子不细心:“阿继年纪也大了,哪能老是睡在隔间里。都护府那么多房间,你也该正经给他挑一间,这么大的孩子哪有愿意和大人住的,做什么事都在你眼皮底下,他心里肯定不舒服。”   徐绍庭其实连外头那间都不要睡,从小到大都乐意挤在他床上。任卿没敢告诉母亲他们俩已经暗度陈仓,只作出一副担心弟弟不晓事的古板兄长模样,分辩了一句:“他正是没定性的年纪,洛阳又是美人扎堆的地方,保不齐哪天就有人诱惑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我特地把他带在身边,免得一时不留神叫他走岔了路,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天份?”   徐绍庭安顿好了两位内弟回来,恰好在门外撞上这对母子说话,手按在门板上不知该不该推。稍一犹豫,就听到褚夫人念叨:“你们俩的年纪也不小了,当初因为公主的事,我一直没管过你的婚事,倒是给阿继挑了几户人家。这回连你的我也看了一遍,年纪相当的差不多都已经嫁了,你是打算娶个年纪稍大、因为习武嫁人晚的,还是小你几岁的普通姑娘?”   他房里见放着一个小他几岁,因为习武到现在还没嫁娶的师弟了,何必再耽搁人家女子?任卿握住了她从储物玉佩里取出的画卷,郑重劝道:“当初我在秘境中得了那件界星仪,就打算好了将来要走修行这条道,长生面前也容不下多余的心思。阿继的婚事我也替他操心想过,现在这些人家的闺女都配不上他,还是暂且按下,将来再看吧。”   听到这时候,徐绍庭终于推开了房门,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伯母、师兄,两位世弟已经安排在了后面的致虚院,伯母的院子也收拾好了,可要过去看看?”   褚夫人笑道:“去吧。你师兄年纪越大越是古板了,到现在还把你当小孩子,步步盯着不肯离开呢。伯母今天既然来了,就要盯着他给你放几天假。你就听我的安排,跟小娘子们到郊外赏花饮酒吧?”   徐绍庭低头答道:“侄儿在西域秘境中得了仙人传承,依着师父的意思,修道人是不可近女色的,恐怕要拂伯母好意了。不过这座河洛秘境中景色极佳,伯母不如放开胸怀,带两位世弟进去玩赏一回?”   褚夫人连连被拒,看着这两个孩子又都是那么副一心向道堪破红尘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声:“你们两个孩子也真是态……唉,哪能因为一个公主,就吓得不敢成亲了啊。罢了,你们也年轻,不晓得家室的好处,等到十年之后,二郎、三郎都抱上了儿子,我看你们还嘴硬不!”   她果然不再提此事,带着儿子们进入秘境,好好享受了一把皇家胜景。又命丫鬟们贴身服侍任卿和徐绍庭,时不时就问他们一声:“家中有女子服侍,是不是比什么都要自己动手来得舒服?”   男子服侍其实也比自己动手来得舒服。任卿念头这么一转,并不说出来,而是教训两个弟弟要懂得自力更生,不能长于妇人之手,养成女子般的性情。   任卬板着一张小脸站起来,力挺他兄长:“我等武人当然是以寻求武道极限最重要。阿母不要逼迫大兄了,我也觉得男子要武功绝顶、心胸放达才算真男儿。像冼堂叔那样的真名士,不也从来不近女色吗?”   他长出这么副小老头的性格,崇拜的居然是任冼那样目中无人的狂士,真是叫人叹为观止。任卿对他的志向表示十分同情,摸着他已经戴了巾帻的头顶,语重心长地教训道:“名士都是闲人才能做的,你将来要身负荥阳城一城之责,可不能轻易做名士。”   虽然这么说有诋毁他们堂叔不干正事之嫌,不过家里出了一个任冼就够了,二郎还是当个正常人吧。幸好任邵没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只举着自己的手背对比了一下徐绍庭的,幽幽叹道:“习武一途真是充满了艰难险阻,奈何我天份不及大兄与徐世兄,花了更多的时间还没晒出、嗯,练出效果,习武还来不及哪还有空想那些没用的东西呢?”   褚夫人这趟过来本来是要给任卿和徐绍庭议亲,结果发现自己跑出去的长子不近女色不说,一直在家里养着的两个小儿子似乎也出了什么问题,只好暂时放下两个已经有了准主意的大孩子不管,匆匆回家重新教育小的去。   只是临行前,她刻意留下几卷之前准备好的美人图,劝他们没事多看看:“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大多也不是什么一见钟情,而是看得久了,顺眼了,渐渐就觉出好来。再处得更久些,生活上相互契合,觉着没有她就别扭,这就是极深的夫妻情份了。你们多看着这图,万一对哪个生出好感来,只管送信回家,阿母必定成全你们。”   尽管母亲如此期待,任卿还是狠着心没许下承诺:“我现在还是以武道为重,恐怕要让阿母失望了。”   送走了母亲和弟弟们,任卿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每天巡视秘境,或是在都护府处理文书,到下午天色未暗时就能回去休息。徐绍庭不过是个参军,平常要做的事情就更少,每天落衙之后就不见人影,也不知去了哪里,在干什么。   任卿偶尔问起,他也只道:“是在做些私事,过几天师兄就知道了。”   既然他不愿意说,任卿也就不逼问,只暗地猜测他是要弄出丹药还是什么法器来,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期待,等着师弟自己拿给他看。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师弟炼出来的法宝灵丹仍没见到,人倒是越来越见古怪,晚上坐在房里,自己莫名其妙地就笑能出来。任卿不由得开始担心他是吃错了东西,或是撞了客,特地从府里找了根千年雷击木悬在房门辟邪。   可这木头也没能阻止徐绍庭的异常。那天晚上他回房时,才一开房门,就见到徐绍庭坐在地上,身边堆了许多打开的卷轴。那些画卷上面各画着一个不同的美人,都有娇花嫩柳之态,但这么敞开堆在一处时,却显得凌乱又诡异。   任卿走过去拾起一张,边卷边问他:“你这是在弄什么,怪乱的。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我不想……”   我不想看到这些美人?我不想成亲,所以也不想你成亲?   接下去的那句话忽然卡在他唇边,怎么也说不出来。徐绍庭却忽地起身抽出他手里的画卷,含笑问道:“师兄怎么不多看看,也没准就能对哪个日久生情了呢?”   任卿无奈地笑道:“对着这种画像若是生了情,那见到真人就要像见鬼了。我不是志怪小说里的书生,不能从画上看出个美人来,难不成你真从这画上看下了个画中仙?”   徐绍庭答道:“画中仙倒是没有,我只是觉着伯母说的话有些道理——师兄是不是跟我在一起时间长了,看得熟悉了,就对我有情了?”   大约就是这样吧,反正不是一见钟情,初见时那副连骨头没有二两重的模样说起来也让人同情,可绝不是什么能倾倒他的绝代佳人。任卿微笑着,明亮温柔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不错,好像就是你离开之后,处处都不适应,总觉着你还在似的。再后来就是梦见了和你……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也可能是断袖。”   反正更亲昵的事都做了,他就大大方方地把自己那段心都说了出来,握着徐绍庭的手问道:“可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我直到听你当面剖白,一直以为你喜欢白……喜欢白皙高大的女子。”   师兄果然知道他和白明月的事,现在居然还在隐瞒,是怕他知道了伤心吗?徐绍庭心里一颤,想起白明月那天嘲笑他鸠杀任卿,和自己一样没资格留在他身边的事,猛地扑上去抱住了他,低声道:“师兄,你别离开我,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了。”   任卿“嗯”了一声,将他抱得更紧了。   两人相依相偎了一会儿,徐绍庭缓缓抬起手,遮住任卿的眼睛,满怀期待地问道:“师兄,我想给你个惊喜,你信我吗?”   任卿点了点头,他便从怀里掏出一条红绸手帕,蒙到任卿眼前,然后牵着手往外走去。踩着满地画像走了几步,徐绍庭忽地伸手在空中一划,便露出了另一个与外界完全不同,却同样清静而充满灵气的空间。   任卿眼前是一片暗红,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轮廓,只能由徐绍庭牵着前行,踏进另一片更柔软的地毯里。然后他就被牵到一张石凳上坐下,身上的外衣叫人剥下,换上了另一件衣裳。   这孩子是在闹什么呢,难不成这衣衫是什么法器?任卿配合着换了整套衣衫鞋履,然后就坐在凳上,听着身旁传来的悉琐衣料摩擦声。过了良久,徐绍庭才又走回来,轻缓地解下系在他脑后的红绸,让他重新得见光明。   睁开眼之后,他就看到满眼刺目的大红色。床上的幔帐、床单被褥、墙面、地毯、屏风……处处都是鲜亮的艳红,红色蜀锦地毯上站着一个人,穿着同色系的大礼服,脸色衬得也微微发红,带着动人的笑容,比平常更加光彩照人。   任卿心头恍惚了一下,竟没注意到房间的陈设和平常所见不一样,仰起脸看着徐绍庭,抬手碰了碰那张映得微微发红的脸:“这就是你这些日子在做的事?”他语带责备,眼神中却是自己也想象不到的温柔宠溺:“这又不是咱们自己的家,弄成这样,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呢。”   徐绍庭握住那只按在自己脸颊上的手,缓缓站起身来:“这怎么不是咱们的家,这里是通玄仙府,是我师父清宇真人留下的洞府,以后咱们到了仙界,就要长长久久地住在这仙府中了。”   直到他修成元神,有能力重建通玄道门为止。   他俯下身来抱住任卿,目光温柔又纯真,双手却越揽越紧,似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血肉里,永不分离:“师兄,我们不要让伯母担心,早些成亲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都到这时候了,就往死里甜吧   第67章   婚姻大事,自然不是他们两人商商量量自己办了就成的,须得有长辈主持。能在这座仙府秘境中给他们主婚的,自然就是仙府的前任主人,徐绍庭的老师,清宇真人。   清宇真人早知道他要跟师兄成亲,但真正看到另一个成亲的人时,还是吃了一惊:“嚯,怎么是你?难不成我择徒那天,他们俩争来吵去的什么心上人未婚妻的,就是你?”   心上人也就罢了,未婚妻是怎么回事?就算他跟白明月真的订亲了,那时候他也该是未婚夫才对……任卿清咳一声,拱手见礼:“见过仙长。之前有幸得仙长垂青,赠我仙器,如今又劳动仙长照顾我这师弟,为我二人主婚,任卿在此多谢了。”   “谢什么,都是自家人!早知道你就是我徒弟跟他气运相连之人争得死去活来的人,我就不送你出去了。可惜了,几千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热闹,要是当时也送你到问道堂去,肯定就更热闹了。”清宇真人仙气盎然的脸上眉毛乱飞,高高在上的神仙气质顿时被拉低了一个档次:“绍庭和那个真龙入命的少年气运相连,本该是良配的,想不到他到现在还是想娶你,真是个长情的好孩子啊。”   当师父的不遗余力地夸自家弟子,徐绍庭的脸上却挂了几分心虚,恨不得求师父别再说了。他和白明月气运相连,还是良配?这话说得他都难受,万一师兄听了不高兴,不肯嫁他了怎么办?   可他从任卿脸上看不出喜怒,也不敢妄加揣测,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悄声问道:“师兄不生气么?”   任卿笑道:“有什么可生气的,你和他本来就是主……就是气运相连、姻缘天定的人物。不过天意也未必能强改人心志,只要自己的心意坚定,管他天命是怎么规定的,只照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追求下去就够了。”   虽然师弟心虚胆怯的样子很可爱,任卿还是不打算让他担心下去,主动借着长袖掩饰,在下面握了握那只微凉的手。他和徐绍庭之间从来没有过误会,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过去的事情他都知道,甚至亲手改变了,不值得再计较。将来或许还会有什么波折,但只要两人坦诚相待,有什么是渡不过去的?   两人相视一笑,脉脉不语,闪得清宇真人的老眼一阵昏花。他揉了揉眼,握着空心拳清咳一声:“你们也别闹了,还是早些行礼吧,等我走了你们爱怎么看怎么看,爱怎么闹怎么闹。”   仙人的婚礼自有一套流程规矩,这样喜气热闹的装饰都是徐绍庭为了照顾他们两人的情绪弄出来的,正式行礼时却是由清宇真人一条条像牵线木偶一样指挥着他们做,处处都新鲜又惊人。   他们要行的第一道礼便是要先将两人的气运连在一起,此后休戚与共,生死不弃。气运相连之后,道行也会相互提携着共同提升,特别是在飞升之际,若有一个人得了长生,能够渡过飞升大劫,道侣也可借着上界接引之光同登仙界。   而在结气运之前,徐绍庭却得先斩断一段气运——就是当初他和白明月在这片秘境相遇,相互扶持着闯关时,冥冥中自动连接在一起的气运。   清宇真人从桌上取来一柄刀,颇有些遗憾地说道:“你和那个真龙入命的少年人气运相互哺养,已经壮大了不少。若是斩断了,不仅增长的部分气运会散去,还会因为削运而折损一些,数年之内是恢复不过来的,两人都要呈颓势。而你这个师兄的气运远远不如他,气运相连之后也无法弥补你的损失,反而会分薄你的气运,你当真不悔?”   运气差些也无妨,我能护得住他。任卿心中如此想着,正要说出来,徐绍庭已经先一步开了口:“现在师兄都已经与我成亲了,我还要气运用什么用?师父只管帮我斩断,我不需要再有别人插在我和师兄之间。”   特别是那个敢抢他师兄的假公主。   清宇真人可惜地看了一眼空中无形的气运之云,将那柄看似普通的斩运刀拿在手中,身周灵气流转,借着着仙府的力量握住刀身,望徒儿身后轻轻一斩。   这一刀下去没有任何威势,连半点风声也没扬起,可徐绍庭却好像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咯嚓”,心中像是一把锁被人打开,又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有一种既轻松又沉重的奇异感觉。   心理上微妙的失衡让他的身体也稍稍摇晃了一下,然后不加控制地顺势倒进了任卿怀里。做师兄的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揽住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斩断气运还有别的后遗症?”   清宇真人的嗓子又有点发痒,狠狠咳了两声,把那把刀扔回桌上,又取了一条细细的金线来,用木盘托着送到两人面前:“这是连结气运所用的无尽丝,你们两人各逼出一滴心血来,沾在这条无尽丝上,从此两心相连,命格气运也能自相融合了。”   斩断了天定姻缘,再结一段自择自配的姻缘,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该说随心所欲好呢,还是逆天而为好呢?罢了,反正修行就是逆天的事,修道之人要是事事都顺从天意,不如早依自然之道死了更合理。   清宇真人给徒弟找到了理由,于是心安理得地微笑起来,捋着颏下长须,指导两个年轻人逼出心血滴在金丝上。在血滴滋养之下,那条细短的金线长成一片如云如雾的轻绡,如活蛇般从盘里浮了起来,两端分别扎进两人胸口,汲取着精血真气和他们看不到的气运之力,渐渐化于无形无质的气运锦云中,将这两人的命运锁在一起。   第一道礼已成,接下来便是合仙籍。合籍之后,这桩婚事便受天道承认,以后任卿就是徐绍庭的道侣,可以得传通玄门的功法,也可以随意调用徐绍庭份例之内的各种灵石、丹药和材料。清宇真人早替他们将名字注在本门仙簿上,承认了任卿的身份,然后另具金册玉页,由他们两人以自身精血书写,写好之后再用一点阴阳平衡的化生火烧掉,将这消息告祭天地。   合籍之后,再剩下的就是双修。这点通常师长都不必插手,做弟子的就能自由发挥了。可惜这对道侣一个入道不久,一个是彻头彻尾的凡人,成亲之前虽然已经不清白了,却只是普通的不清白,而不是道门真传的三峰采战、龙虎交丨媾之法。   徒弟不懂事,做师父的不免就要多辛苦一些。从徐绍庭开始筹备婚事那天起,清宇真人就从仙府藏书里随随便便地找了几本适合凡人用的双修功法,等两人行过谢师礼后,便随随便便地塞给他们,背过身去,负手教训他们:“这是修行功法,不是让你们胡乱玩闹的,用时要配合行功,懂不懂?”   懂!徐绍庭笑得意味深长,拱手谢道:“我会尽快教师兄学会通玄门功法,来日相互扶持,回到天宇大世界,让师父亲眼看到通玄门重新兴盛起来的。”   “嗯,年纪人就得有这点志气。”清宇真人转过头来,扫了两人在下面悄悄勾起的手指一眼,摆出仙风道骨的高人姿态教训道:“你们成亲归成亲,修行却是不能落下。哪怕是那个……功法再好,也抵不上滋养神魂之功……要懂得劳逸结合!”   他大袖一挥,形象便消散在空中。徐绍庭恭恭敬敬地等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紧紧抱住了任卿:“师兄,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道礼行完了还要行俗礼的,你以不能多陪我行一次礼?”   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行个交拜礼而已,还有什么可忸怩的呢?任卿含笑点头,应道:“好。你我都是男子,也就不必像常人成亲那样,分出谁先拜谁还礼,同拜四拜就是了。”   “是师兄照顾我。”凭他们的师兄弟身份,哪怕在榻上都是他占了上风,交拜时也得低头执妇礼。任卿肯让他与自己同时下拜,就表明实在是疼爱他到了骨子里,这种礼仪上不起眼的地方也不舍得他受半点委屈。   他也舍不得师兄受委屈。徐绍庭端出两杯仙酿,与任卿对饮,趁着酒中的灵气还在两人丹田内盘旋滋养之际,取了一册功法送到任卿面前:“此时正宜练功化解灵气,请师兄任择一功法,我好教你修行。”   那本书里写得是什么,简直不问可知。任卿心跳得忽然急促起来,刚刚因为饮酒而泛红的脸庞更加艳丽动人,就着徐绍庭的手随意翻开一页,便背转过脸去,按着书页道:“就是这个吧。反正是为了提高功力,其实不用那么……那么紧张……”   这事本来也不值得紧张,可就在他说了不紧张之后,徐绍庭的手忽然从他肘下穿了过来,把那本书摊开到他面前,一点真气打入书中,同时将嘴唇贴到他耳边低声道:“师兄不解仙家秘法,这本书不是用翻看,是要这么用的。”   那本书忽然飞到空中,书页翻飞,恰巧打开了他选中的那一页。一道清圣光芒从书页上闪出,画中的两个人竟活灵活现地走出了书页,就在面前化成了与他们两人面貌身材皆十分相似的活人,然后在空地上极其平实且深入浅出地教起这套功法来。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虽然自己看自己算不得什么非礼,任卿却真是一眼也看不下去了,抓着徐绍庭的手连声说:“把、把这两个人弄回去,咱们先不学这个、这个功法了。”   他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耳根和脖颈都铺了一层红霞,身体微微颤抖着,缩在人怀里,显得十分可怜,又叫人更想欺负他,让那层血色延深更更多的地方。   徐绍庭的脸也有些红,目光同样没太往地上那对教具身上落——有活生生的师兄在这里,谁要看假的呢?他十分慷慨地答道:“这虽然是很要紧的修行功法,可也不是少修行一次就能影响你我功体。师兄既然不愿意看,咱们就不看了。”   任卿那口气还没舒出,徐绍庭忽然抬起手,将之前那条红巾又系在了他眼前,从背后紧贴上来,温柔地笑道:“师兄不愿意看就不看罢,行功姿势由我帮师兄做到就好。咱们先学个形似,至于深处的真气走向,我会一寸寸地教会你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终结于一个令人心软、身更软的亲吻中。   作者有话要说:从医院回来,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整个人都萌!萌!哒!太激动了所以今天少了点,明天或许会多一点吧,总之这章也萌!萌!哒!   第68章   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   两人虽是悄悄地成亲,也不曾进过宗祠、拜过祖先,但该有的仪式,徐绍庭都愿意努力做到。所以在新婚之后,他就踅摸着要做些有特色的菜品给师兄尝尝。   这座河洛秘境的特产是各色灵花,和花间一种玉版般的巨大白蝴蝶,说是帝王狩猎的三大秘境之一,却更偏重于景观而非妖兽。但花丛之间也生长着一些与花相伴的温和妖兽,可以供皇室狩猎——其中有一种嘴尖而细长、身体却像仔猪的妖兽白豚就是难得的美味。因为以花为食,白豚的皮肉骨髓都浸染了芬芳甜蜜的味道,稍加烧烤就是一道佳肴,若再配上理气通脉的紫花云萝同食,则不仅能令人齿颊生香,更有温养经脉的好处。   这两样东西都是供品,任卿虽为秘境都护,却也是不好公开捕猎取食的,徐绍庭这个参事更没资格这么做。于是他就趁着夜里学习功法后,师兄累得沉沉睡去的时候,取了他出入仙境的玉诏符,独自进了秘境去捕猎。   秘境中也是夜晚,正是这些以花为食的小妖兽们入眠的时分。白豚即便在这片秘境中的数量也不多,而且此物不习惯群居,通常要找遍数十百里才能寻到一只,捕捉也不太容易。徐绍庭乘着一匹飞马进去,先是寻到了紫花云萝丛割藤取花,然后放出许久没能露面的鉴狐,给它闻了闻作贡品的白豚干的气味,然后就开始把这头能寻觅天地间灵气灵宝的灵妖当狗用。   这种事已经不是头一回了。鉴狐抬起后腿挠了挠肚皮,认命认在地上嗅着带着蜂蜜香气和一点点烟熏味的干肉气息。它的嗅觉虽然也不算弱,可熏肉和活妖兽的气味差别实在太大,附近花香也太浓,嗅到哪里似乎都有那香气,又似乎都差着一点。这么只胖乎乎的短腿狐狸就在花丛中左冲右突,蹿上蹦下,溜狗一般毫无目的性地带着主人乱跑。   就在鉴狐踩折了几朵大花,吓跑了漫天玉蝶之后,没良心的主人也发了怒,拿着干肉条,像拿着折扇一样风雅地在掌心敲了两下,丹唇轻启,露出一副雪白整齐的牙齿:“认真地找,你再在花丛里乱转下去,我可就要拿你当白豚煮汤喝了。”   尽管徐绍庭的威胁每次都这么没创意,鉴狐还是吓得全身长毛乍起,一蹦一蹦地在花丛里乱跑。它干脆也不去闻哪儿有肉干味,而是潜心感受着灵气波动——它是灵兽鉴狐又不是狗,本职工作是寻找灵气、法宝不是吗!再说……万一找到什么好东西,说不定主人就不强逼着它找妖兽了呢?   抱着这样机智的念头,鉴狐终于从那片花圃里跑了出去,撒开四爪往灵境深处跑去。徐绍庭骑上飞马,在空中追着它的踪迹飞奔,终于停在了一片宽阔繁盛的花海中。其中生长的都是外面再普通不过的牡丹,整片土地也全无灵气,唯有当中有一小片花丛有丝丝缕缕的清淡妖气溢出,花枝也四下摇晃,果然像是有什么妖兽在下头乱拱。   徐绍庭眉眼含笑,终于夸了鉴狐一声:“不错,这样灵的鼻子,抵得上好猎犬了。”   鉴狐呜呜叫了一声,一点也不高兴听到这赞美。徐绍庭翻身下了飞马,缓步踏着花枝前行,衣摆迎风翻动,脸庞洒满清晖,趁月当风,直如天上仙人。鉴狐也主动自觉地在花田中蹿了几步,猛地跳到他身上,咬着衣袍爬到了主人肩头,摇动尾巴指向灵气变动的根源。   几个呼吸之后,一人一妖就站在了那片似乎有妖物栖居的花丛中,可是尽管仍有细微的妖气从下方流溢出,牡丹也被摧动着摇摆,却怎么找也找不到白豚——就连只白鼠都没有。   果然这只鉴狐就只会混吃等死,跑到师兄怀里撒娇,让它干点正事十有□□是不成的。徐绍庭无奈地抚了抚眉心,伸手按上灵兽袋,打算把它召回去,鉴狐却忽然人立而起,前爪拼命拍打着地面泥土,嗷嗷尖叫着让他往那儿看。   难不成这花下埋着什么灵器?徐绍庭有仙府随身,也算是艺高人胆大,抽出长剑扫平了那一片花丛,果然找出了诡异之处——大片纠缠的花根下,竟露出了一片平整幽暗的星空!   徐绍庭怔了怔,又掀开一片泥土查看,竟还是一样的景致。土层下是一片踩起来坚硬光滑,看上去却和头顶天幕别无二致的奇异存在,上头遍布大大小小的星子,正依着神秘的规律闪动着光芒。   鉴狐纵身跳到那片“天幕”上,举起两只前爪狠狠拍打着表面星光,仰起头嗷嗷地叫了一声,示意他看自己的动作。   小小的爪子拍在星光上之后,似乎陷了下去,被埋进了那片黑暗当中。徐绍庭惊讶地“咦”了一声,俯身也摸上了那片光滑如地面,又幽深似天宇的东西。   指尖摸到处不是自己想像中的坚硬,而是微带着弹性,稍一用力就能穿透,可穿透之后只摸到一片虚无,甚至连灵气也感觉不到。既能承受一个成年男子的份量不下陷,又绵软到一碰即能陷落,即便是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徐绍庭也能猜到,这下面一定有什么仙府或是非人力所能及的珍宝。   得记下地方,回去告诉师兄,带他同来寻宝。徐绍庭随手取出一枚星标扔在天幕上,用作指引方向的标志,就要起身去抱狐狸。   指尖将将要离开那片天幕时,天地间忽然响起了一片连绵如滚雷的巨响,霎时间淹没了一切声息。徐绍庭反应极快,施法护住了双耳,可那巨响虽然听不到了,却有个至为清晰的声音直接回荡在他脑海中:“吾……儿……”   他心头一震,紧紧抱住鉴狐,纵身往上便跃,同时将手指弯起,塞进唇间吹出一声响亮的长哨。停在空中的飞马顿时迎着这个方向飞来,几个呼吸之内就飞到了他面前,低头将他拱到了背上,展开双翅便往上飞。   这马的灵智虽然不高,却也感觉到了天地间震动的力量,和从地面玄空下传来的强大威胁感,飞行速度都比平常快了几倍。可他们的速度却还不够快,那震雷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响,连这秘境中的天空都低沉了几分,星光摇摇欲坠,风中传来不祥的血腥气。   周围的整片世界都如同镜子般片片碎裂,风中时而吹过来一片盛着景物的碎片,从他衣角皮肤上掠过,就将那片肌肤划出一片血口。飞马身上亦被划开了无数细口,哀鸣着在空中回旋,不知该往哪儿走。   而上原本只有些微妖气流出的地方却像是煮沸了水般,咕嘟嘟地冒出大量浓稠的妖气。地面星光乍灭,那片空地上忽地裂开一道口子,从中探出一颗巨大狰狞的妖颅,张开大口对他吸了一下。   一道风从无名处吹来,化成漩涡将他裹住,拖进那张巨口。天地霎那间失去了一切光明与声音,断绝了空气,唯有压迫性极强的妖力充斥在他身周。   **********************************************   “师弟!”徐绍庭被妖兽吞没那一刻,任卿也从沉眠蓦然中惊醒,一股无明恐惧与空虚从心底生出,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敏锐地感觉此事定然与徐绍庭有关。   ——合籍之后,两人气运相连,在对方遇到危险时自然会有感应。   任卿起身摸了摸身旁的床褥,只摸到满手冰冷,立时就明白了徐绍庭已不在此地。他随手抓过长袍系上,散着满头长发冲出门外,正欲叫人来问问他师弟何时离开,脚下大地却响起了连片雷声般沉闷的轰鸣,由远及近。声音响过之后,整片大地都开始摇动,开始仅仅是轻摇,后来震动感越来越明显,房顶上的瓦片都纷纷落地,门外也传来了士兵们跑动的声音和起伏交错的哭叫。   师弟是他的责任,可外面的危机也得有人管。任卿轻身纵跃,几步便跨出十余里外,将副都护付遗贤堵在院门处:“地龙翻身,你着人编整士兵,别叫他们在夜里挤出意外,再过来随我监看这次地震是从何处而起,震势能有多大。”   地震乃是天下大事,他这个都护必须从旁监看,还要去察看秘境外布置的阵法有没有因为地裂而损坏的。这一忙起来怕是就没时间去找徐绍庭了,可师弟莫名失踪之事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稍一念及便是满心不祥的预感,他也不敢不管。   他主动呼唤系统:“引导者,我师弟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事了?他可是主角,你们一定有办法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遇到了什么危险吧?”   引导者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带着一股生无可恋的颓丧,“呵呵”了一声:“你还记得他是主角啊?那干嘛跟他结婚,还逆天改命,把你们俩的气运连到一起了?他和白明月之间的联系都断了,然后还把自己的主角光环分了你一半儿,现在正是平地走路都能摔跤的倒霉期,出什么事都不新鲜……”   “我要知道,徐绍庭现在在哪儿,怎么才能找到他!”叫他一说,任卿顿时也想起了成亲那天清宇真人所说的,斩运会损伤徐绍庭的气运,而他的气运远不及白明月,是不可能给他补上的。那时他在想什么?   他当时心里发过誓要护住师弟,可现在却是在明明知道师弟已出事的情况下,竟连去救他都做不到。   任卿心头一跳跳地疼起来,双眼急得布满血色,身上的杀意按捺不住,丝丝缕缕溢出。配上他披散的长发和苍白的脸色,简直像地狱里的饿鬼复生,吓得在身旁一同探查震源的付遗贤浑身一激灵,把自己的身子缩了再缩,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到底存不存在,任卿其实根本也没注意到,他只是专心致至地在脑海中逼问着引导者:徐绍庭到底去了哪儿,出了什么事?   在他的一再追问之下,引导者终于提起点精神,用自己的监测手段找出了那位说不定会成为第二个主动降成男配的不靠谱男主:“他就在你值守的那个秘境里,不过现在秘境里出了点事,他算是呆在一个……”   话还没说完,远处秘境外守阵将士处便传来一声真气完足、清晰得如在耳边的呼喊:“不好!秘境入口被地龙震碎了,连护境大阵都震裂了几处,反噬阵法,我们没法找到河洛秘境了!”   引导者的声音此时才慢条斯理地将那句话补完:“在一个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系的独立空间里。”   第69章   河洛秘境入口消失,徐绍庭进入了一个独立的秘境,两条消息相结合,他哪还能猜不出这人去了哪儿?来不及回房找进入秘境入口的玉符,任卿就只盯着引导者问:“怎么才能去到徐绍庭身边?只要能把他救回来,哪怕这圣母光环再提高多少重,让我一辈子只能受人欺压不能反抗,我也愿意交换。”   引导沉默良久,不知抽了什么疯,忽然在他脑中大笑三声:“你也有今天!现在可不是你一会儿要自杀,一会儿让我闭嘴的时候了,你也有求到我头上的一天!这才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是我错了,我如今真心求你。”任卿在心中苦苦恳求:“你要高兴等到救回人来以后,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再也不拦着你。以后要我做什么,只要不涉及谋朝篡位的大罪,我也都可以听你的。可如果我师弟死了,我……他是主角,你不可能让他出意外吧?”   引导者冷笑道:“出了意外又怎么样?反正他现在只剩一半主角气运,你也分了他一半气运,要是你跟白明月在一起了,就能助他登上皇位。这次测试我可以报个你改邪归正走好了上辈子的主角路线,然后我就能放假了!”   不知是自暴自弃,还是真的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引导者终于放弃治疗,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这种普通观察者的残暴程度远远比不上土生土长的古代人。这么一笑,倒把任卿哀求的态度笑了回去,眉眼一片肃杀冷厉,冷冷威胁道:“徐绍庭要是出了半分问题,我就去星宇秘境杀了白明月,然后飞升仙界,求得长生之法,叫你一世也等不到回去休息那天。”   “你这是在威胁系统!”引导者急得大叫:“你又来了,没事你就威胁我,你以为我弱智吗?你一个炮灰,现在就算分了徐绍庭的气运,也别想杀白明月这个真正的主角!”   任卿一拍腰间储物袋,当即把剑抽了出来:“我杀不了白明月,难不成还杀不了守护秘境的军士么?只要杀了他们,彻底封住皇陵,那里头没有吃喝,堵他个十天半月、乃至一年两年,我就不信他还能活得下去!”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声音冷厉如鬼,单是听着就令人心底发麻。引导者虽然时常被威胁,可任卿的破坏力太强,已经破坏了太多次剧情,万一这回再让他饿死了主角受……   这就不是没有休假,而是必须被开除的节奏了!   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反正他本来也不能真的让主角攻死了,这么做都是为了他的绩效,不是被一个古代重生者威胁着做的。引导者咬牙咽下了这口气,答道:“你上次在仙府秘境里不是得到了一个能穿越次元的道具界星仪吗?只要把真气输送进去,尽量想着自己要去的地方,就能传送过去了。如果没有目的的话,是要随机传送到不同世界的。”   界星仪……他差点这东西忘了。可这不是必须等到他有了大宗师水准才能用的东西吗?任卿从储物玉佩中拿出那个小型浑天仪般的灵器,试探着将真气送入其中。   手上的界星仪似乎更幽暗了些,可要说更具体的变化却是没有。但这也可能是他输入的真气太少,若是将他一身真气都耗干,说不定真有穿越世界之能呢?若是真的救不了师弟,大不了就再重生一回,来世再保护好他,不让他将主角气运分给自己,以至于出这种意外了。   任卿的脸色比刚出来时更难看,吩咐付遗贤整顿士兵修复守护秘境的阵法,自己则从来报信的士兵手中抢了一骑飞马,跨上去说了句:“我去看看秘境的情况,若暂时不回来,你也别急着传迅与朝廷,我手上有保命的底牌,就是遇到危险也能撑个把月。”   留下这话,他便头也不回地策马直奔河洛秘境入口。留下付遗贤呆滞着一张脸看着遍地灰尘,和比他更呆滞的护军将士。   “任大人亲身赴险,查探秘境的情况去了,你们也早些把手里的活干完,跟我一起过去搜索残余的秘境入口。这座秘境在咱们手上丢了,大伙儿都有看护不利之罪,好的是要丢官,运气不好可能就要丢命了,明白吗?”   付遗贤一边教训下属,一边自己也到处找飞马,恨不得立刻追上去——任卿这种背景出身,御前挂了号的人物,都吓得跟见了鬼似的,披头散发地就往那边跑,可见这回的事真是要震动天地的大事了!   付遗贤还在胡思乱想的当口,任卿已经打马飞至秘境入口处的护阵里。他随意丢下飞马,找到记忆中入口的位置,那里却只剩下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场,半点看不出从前的样子。   周围除了那匹马,也并没有别人,或者说就是有任卿也顾不上看了。他盘坐在秘境原址,取出界星仪拿在手中,毫不保留地将真气输送了进去。   这些年勤苦修行,已经让他体内的灵气在气海中汇成了一颗透明的灵珠,在全力运转之下,灵珠形态竟完全破裂,化作水流似的灵液流向右手掌心,自劳宫穴透掌而出,流入界星仪底座中。   开始时还是他努力将真气压气,到后来界星仪漆黑的表面上开始闪动星光,主动吸取他体内的真气,吸取速度比真气自主流动的速度更快,眨眼之间便将经脉中流动的液态真气吸净,又将他的丹田和经脉当作吸取灵气的介质,引动了这片天地间灵气流转,绕着他的身体形成了一座气流漩涡。   过于丰沛的灵气灌入体内,冲得他紫府摇荡、经脉几欲碎裂,只是还有一念牵挂,心志始终未失,才能强撑着调整灵气保护经脉,不至于被这庞大的灵气损伤了武道修行的根本。   那座界星仪已脱离了他的手,在空中越长越大,头顶的星空也被它牵引着,漫天星斗一颗颗坠落,投射到其表面星光中,直至整片天地都化作无边黑暗,而界星仪也长到了三层楼高矮。灵气漩涡戛然消失,任卿尽力睁开眼,抹去流到睫毛上的汗水,回身四顾,却发现周围多出了一座空荡荡的黑色城池,正是他初次见到界星仪时所在的那座影城。   周围的灵气也和那时候感觉到的一模一样……那么,他是回到仙府了吗?   场中的界星仪重新缩小至葫芦大小,飞入任卿手中。他随手将其塞入玉佩,又稍坐了一会儿,便撑起身子,费力地把腿从地上拔起来,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   额前汗水不停滴落,模糊了他的双眼。任卿随手撕下一幅外衫擦着汗,闭着眼往前直走。只是没走几步,就累得双腿发软,左膝无法控制地弯了下去。   他本以为自己会摔倒,可是腿才弯了一半儿,脸便栽进一副温暖宽厚的胸膛当中。那副胸怀不算柔软,胸骨磕得他鼻子酸疼,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眶,可是熟悉的怀抱力度和香气都让他无比安心,泪漉漉的双眼微眯起来,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轻轻叫了声:“阿继。”   太好了,不用重活一世,从头养大一个不认识他的徐绍庭,而是还能抱住这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师弟。能将这人拥在怀里,哪怕是这身功体都不要了,也是值得的。   当然,现实情况和任卿想得略微有点不同,他拥着徐绍庭的双臂没那么有力,反而是自己被人打横抱起,紧紧按在怀中:“是我错了,师兄。我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想不到惹出了这么大的事,还害你强行使用界星仪来找我,累成这个样子。”   “嗯。”任卿累得脑子都转不太动,想了一会儿才回答:“秘境入口已经毁了,我只好借着界星仪的力量进到仙府里找你。河洛秘境本身有什么变化?是不是也出了事,你才会躲到仙府里来?”   河洛秘境……恐怕已经不存于世了。   徐绍庭苦笑了一声,带着任卿转移到他们两人的卧房中,把他放下之后才道:“我最后一眼看到秘境,它已经在崩溃了,整个空间都成了碎片,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没了。而咱们现在——”他轻手轻脚地拿手巾擦干了任卿脸上的汗水:“是在一只巨型妖兽栖身的封禁之地。”   “这里不是你的仙府秘境么?”任卿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用力抬起上身,又被徐绍庭一掌压了下去:“我本来想到秘境里打一只白豚来吃,却被那只肥狐狸引到了一片牡丹花丛中。当时我扫开一片牡丹和花下泥土,竟发现地面闪着星光,和头顶天幕一模一样,好奇之下便伸手摸了摸。然后地膜便破裂了,连整片秘境都像镜子一样碎裂开,从地膜下伸出一只妖兽的巨头,用力将我吸进了这片空间。”   徐绍庭三言两语介绍了自己的奇遇,心有余悸地扎进任卿怀里:“我当时反应不及,被他吸入一片空无一物的秘地,之后便及时划开空间,缩进了这座秘境里。可是这仙府的入口只能在我进来的地方重新打开,再出去又要遭遇妖兽,所以我一直留在这里没动,也没法通知师兄。”   他之前倒是着急着要离开这里,现在任卿也进来了,他反而安心,恨不得这种只有两人独处的日子再长一些。毕竟出去之后师兄又要去忙着别人的事,和太多人来往,远远不如在这仙府中只有他们两人……咳,当然还有师父,可是师父肯定不会和他抢师兄的,不是吗?   徐绍庭下意识地瞒下了那只妖兽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属于其子的灵气,把他吸进来之后,发现他不是自己的儿子,还威逼他要替它寻子之事。   本来他是想答应这交易,换那妖兽送自己回到九州世界的,幸亏当时想到了和师父商议,临时回了仙府,这不就等到了师兄过来找他么?师父还说他这些日子气运不佳,会遇到许多麻烦事,可只要师兄能在他身边,什么事还能算得上烦恼。   徐绍庭嘴角含着未能完全压住的浅笑,将自己的期望灌输给师兄:“那只妖兽身长百余丈,能轻松打破一座秘境,就连师父也说没办法收服它。所以我们只能留在仙府中修行,等踏入筑基境再出去试试,或是干脆直接破碎虚空,到仙境去。”   任卿每次想要起身,都被他按了回去,只能从下方仰望着师弟那张蒙上了淡淡阴翳的俊美脸庞。   其实他们还负着守护秘境的使命,必须得回去复命。此地的变化和外面的地震恐怕也有所牵连,更该尽早出去告诉众人真相。可是……一点自私的念头忽地从他心中浮现:师弟既然被吓坏了,倒也可以就留在这里陪他几天,反正有付都护在外头看着,等五七天后回去也不算晚。毕竟秘境入口消失了,这妖兽也无法出去伤到外头的人,略等几天应当不至出问题吧?   而且他体内的灵气已经枯竭了,怎么也得歇一阵子,等到灵气恢复再说。任卿按捺下了焦急心思,握住徐绍庭的手贴在脸颊上,温柔地说:“师兄既然来了,你就不必再胡思乱想了。我们先在这里安静休息几天,等我体内灵气恢复,就用界星仪带你回去。河洛秘境消失这么大的事,必定会惊动仙帝,我们得整理一份奏折,准备到玉京具述详情。”   可他一点也不想去玉京,不想师兄和仙帝见面。徐绍庭脑中转着将他留下的心思,脸上却是挤出一片惊喜之色:“还是师兄有办法,我一时没想到还有两界仪在。不过你现在体力不支,我先服侍你休息几天,养回真气,到时候我将真气输送给你,咱们一同操纵界星仪,也省得你累成这样了。”   说着话,便有一股绵绵真气顺着脉门送入任卿体内,而输送真气的人也已侧躺在他身边,一只手横过他胸前,将他紧紧揽住。任卿本就累得狠了,如今又松了心,就在那怀抱中彻底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他们的二人世界才刚开始,秘境外的付遗贤却是急得团团转:“刚才明明还看见任都护在的,现在这是到哪儿去了?唉哟我的天哪,他上回被绑就赔上了一个卫王,这回失踪了,任城主一家子岂不是要把我生吞了!这事可万万不能泄露出去,得悄悄地找,悄悄地……反正他说了能撑一个月,要不我趁这段时间辞官归隐了吧……”   第70章   原本任卿是打算歇个六七天就回去,可是不知怎么着一天天地磨下来,不是被师弟教导着修习仙法,就是被师弟引导着体验双修的神奇之处,把那份急着要回去的心都淡了下来。   这种让清宇真人睁不开眼的日子足足拖了近一个月,任卿才蓦然惊醒,想起他临进来时对付遗贤说过,自己有保命之法,能撑上一个月。可如今日子将近了,若不及时回去,怕是那位副都护就要把他出事的消息上报朝廷。到时候父母和师父又要为他们忙乱上一回,朝廷还未查明秘境消失的缘故,再要知道了他失踪的事,又有不知多少人要担上责任。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就算在这秘境里修行再舒适,他们也必须离开。任卿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休养近一个月,身体也算有了起色。当初为了驾驭界星仪而被迫吸入体内的灵气截流了下来,重新化作一身真气,受损的经脉也已经看不出裂痕了,若只是承受天地灵气灌注……大概还能用一次。   若有后遗症,也能等回去之后再治,远胜过在这地方空等。他念头已定,就向清宇真人说明了自己的打算,然后拖着师弟出门,随意找了片空地祭起了界星仪。   他才要输送入真气,徐绍庭的双掌便包住了界星仪和他的手:“你体内真气尚未恢复,这次就让我帮你一把,替你分担灵气冲刷的损伤。”   任卿本不舍得他也跟着受伤,可是徐绍庭双手牢牢握着他的,坚定地道:“我看不到时,师兄自己来也就罢了,现在我既然在你身边,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做这种损伤身体的事?”   他态度十分强硬,不等师兄再劝,就把一道真气打入了界星仪中。他体内的真气比任卿要丰沛,更是早已凝出神识、踏入道修门境,所以尽管这界星仪认了任卿为主,在他的神识驱动之下也已经开始吸收真气,主动运转起来。眼看着界星仪表面的色彩开始变化,任卿也没法再强行把他推开,只得将自身真气也输送进去,依着自己的经验,观想进来前所在的那片空地。   可惜他师弟和他想的不一样。任卿输送真气时花了多大心血观想外面的世界,徐绍庭就费了多少心思要把这界星仪留在仙府中。这仙府中有数千里土地,灵植、灵兽和丹药、法宝都不缺,还有师父清宇真人随时指点,修行起来比外头还要方便。要是能在仙府里修行个几十年,他们稳稳当当就能破碎虚空,进入仙界。比起在都护府还要巡视秘境、处理公文,连双修都要背着人的日子,可要强上不知多少倍了。   他的主意打得是不错,错就错在这心思没跟旁人说过,故而连他师父清宇真人也没理解他的真意,在两人正较力的时候伸了把手,拨弄着仙府中的灵气灌入界星仪中,准备帮着他们离开这妖物洞府。   界星仪上的星光闪耀到了极点,周围的城池渐渐虚化,露出了真正的景色。只是出乎两人意料,他们所见的既不是秘境入口,也不是那片仙府空间,而是一片幽深似星空的地方,而在他们身旁不远处,就站着一名身着玄金相间衮冕的俊美中年人。   那人神色高华、气度潇洒,双眼比闪动的星光还要明亮,下巴似乎是习惯性地微微抬起,垂目看着他们。徐绍庭眼中一暗,伸手便去划开空间,那人却忽然开了口,态度彬彬有礼,却是让人一看便知那是上位者对着位置比自己低的人才有的疏离客套:“抱歉,我知道两位想用法器移动出去,可我已经用法力封锁了空间,你们出不去了。”   徐绍庭倒退一步护住师兄,扬手在空中一划,那名打扮犹如上古帝王的男子便扫了他一眼,屈指弹向空间入口,用一道黑光将其封死。封住之后又道:“你我之前也曾商议此事,我自问提出的条件足够丰厚,也给你思考时间。可你答应我考虑之后便逃入洞府不说,现在又欲和人私逃,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任卿看了他轻描淡写封住仙府入口的一幕,立刻抓着徐绍庭往身后一推,不卑不亢地问道:“在下是阿继的师兄,守卫这片河洛秘境的都护府大都护,不知阁下把我们困在这里所为何事?我手下可以调拨数百人,若是我能做到的事定会为阁下办到,若是我也做不到,我师弟自然更无能为力,还望阁□谅。”   那人看了他一眼,神色微微一滞,忽地笑了起来:“好,原来你身上也有吾儿的气息,方才你躲在他身后,我一时闻岔,以为是他身上的味道变浓了。你应当也见过吾儿,还是凡人的大官,果然比他更好用……”   他看着任卿连连点头,仿佛是十分满意的模样,也开始作自我介绍:“我名云皇,本是华霄大世界龙族之主。不过在万年前人族崛起,当时的人皇以无上伟力平定诸族,并借用了这座洞天,抽取整座洞天之力凝成界域,将我囚禁在其中,投入了虚空。幸而我当时还残存一些力量,将这座洞天勾连到了这个小世界,还趁着洞天尚未完全封锁住,将尚在卵中的后代投入到了这座世界里。”   他的神色越发温柔,满是为人父亲特有的慈爱与担忧,任卿自己也干过差不多的勾当,同理心顿时大盛,主动接话:“龙皇爱子之心真令人敬佩。这么说来,你截住我们,就是想让我们替你寻到令郎了?却不知他外表有什么特征,或是龙族之间有什么辨认身份的法子——毕竟万年未曾见面,凭我们两个凡人说话,他也未必肯相信。”   云皇对他的态度比对徐绍庭还要温和,闻言摇了摇头:“龙族之间虽然有辨别身份的法子,却都要靠血脉和魂魄吸引,不是人类所能做到的。我想你师弟已经说了我的打算,既然你比他能干得多,又愿意帮我,那就过来……”   “不能去!”徐绍庭用力拉住任卿的袖子,冷冷地看着云皇:“你放了我师兄,我的身体给你就是。”   ……这不是找儿子么,怎么又涉及到献身……他是不是来得太晚,错过了什么东西?   云皇挑了挑眉,像是看个不懂事的孩子般看了徐绍庭一眼,主动向任卿介绍:“我的身体太过强大,一旦离开这座界域,就会使整座洞天崩溃,连我自己也会被虚空碎片割裂,所以只能将神魂附在你们身上,借着这副人类身体的出去。”   徐绍庭脸色冷冽如刀,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就要把任卿推进去。可是他的动作仍是快不过云皇,仙府大门才开,就被一只手掌按住,而那穿着玄衣金裳、头戴旒冕的俊美男子正和颜悦色地看着他师兄:“不过是暂借你们的身体几天,何必把我当成夺舍的妖物。人类的身体如此软弱,你们两个又没有那人皇之姿,我也看不上。”   不,他是没有,徐绍庭一定有。任卿如此深信着,却也没说出口,只是抬手摸上了师弟的发顶:“既然阁下坚持,那我也不吝惜将身体借给你几天。我还记着这些日子走过的地方,可以替阁下指路,阁下可否放我这师弟离开?”   徐绍庭还要劝他,头顶却流下一道真气,将他的身体完全禁锢住,只能看着云亭含笑点头:“你师弟小小年纪,戒备心却这么重,实在不好。我已说了,我若要夺舍,凭你们两个凡人的力量,又怎么能阻止得了呢?”   任卿叹道:“的确如此。请容我师弟回去,我这副身体便任君使用。”   尽管对方的话未必可信,可如果对方必须夺舍一个人,而他们无力阻止的话,这个人最好是他,必须是他——他这副身体无论是由何人控制,也绝对无法伤害到徐绍庭的。   他定定地看着云皇,对方却毫无回应,修长的手指在仙府入口上抓了一把,硬生生地把那条缝隙重新合上,然后挥手按住了任卿的胸口:“不必再浪费我的时间了。我进入你身体之后,你的神魂会被压制入眠,无法替我指路,所以我还要你这师弟做向导。”   既然这样,那他当初要占徐绍庭的身体,又是打得什么主意?任卿还想给师弟传个消息,让他知道自己这副身体不能伤害他,眼前就是一花,身体的感觉完全消失,自己就像是毫无份量似的,飘浮在一片真气融成的海洋上。这片世界虽然黑暗,却给人一种平静安宁的感觉,许久以来积聚的疲劳与不安似乎都被这黑暗世界吸尽,让人只想沉眠其中,永远不再醒来。   那是他的神魂被另一个更强大的魂魄压制住,只能蜷缩在识海一隅,无法联系外界而造成的昏沉。而占据了他身体的龙君云皇却在进入这身体的第一刻就听到了一个连他这样的大能也说不出来历的声音:“恭喜您领悟到圣母最高奥义‘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圣母光环升至七级,开启特别功能——处男怀孕!不需框框也能生子,只需要五百圣母点即可兑换一次生育功能。圣母系统达到满值,脑残光环同时开启,无限惊喜等待您开发!”   如果他是后世穿来的,自然能领会到这坑爹的话语和电视营销里“只要998,最新产品带回家”是多么的相似。可惜他既没看过直销广告,也不是从重生前就认识了系统的知情者,这一下子就被吓得不浅,强行收缩了神魂之力,把任卿从沉眠中拉了回来,把系统的话学了一遍,担忧地问:“你的身体里是否植入了什么高阶灵宝,还是有人试图夺舍你之后失败了?”   早知道这副身体里还有别的东西存在,他就用另一个少年的身体了。   任卿虽然已经完全了解了系统的无下限程试,但听到“处男怀孕”这种槽点过于密集的说法,还是忍不住怔了怔,半晌才回过神来——亏得这个得花圣母点兑换,只要他永远不兑换不就得了?   云皇连声叫他,终于把他从深思中惊醒了过来,压抑着自己的愤恨与惊恐答道:“不用管那东西,他既无形体,也不能操控人心,只能说几句话而已。不想听的时候只要说声闭嘴,他就不会再说了。”   都要让你怀孕,还要开什么叫人残疾的光环了,真的没危害吗?   云皇试图从一团白光般的神魂上看出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任卿的态度太过从容镇定,感染或者说欺骗了云皇,让他放弃了另换一具身体的打算。他控制着任卿的手在自己原身上点了一下,将那具身体化作一条细小的黑蛇,五指在头上抓了一下,那蛇身上莹莹的宝光就完全消失,化作凡物之态,被他收进了袖子里。   而占了任卿的身体后,他的外表就在圣母光环笼罩下多了分温柔又令人忍不住信赖的魅力。徐绍庭看得十分复杂,皱着眉问道:“出去之后,你就能离开我师兄的身体了吗?”   云皇往前迈了一步,像是还不能完全适应这身体似的,带着点僵硬感,然后一   步步走到了徐绍庭面前,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缓缓开口:“我的身体力量太过庞大,若是以原形出去,对你们所在的这个小世界也有损害,所以还得多借他的身体一些日子。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你们师兄弟之间的关系,晚上会把身体让给他的——不过你们也别闹得太过份,我还在他体内,什么都能看见的。”   徐绍庭的脸都要绿了。之前他还单纯是因为担心师兄安危而厌恨这条龙,现在还要加上一条多事嘴贱。就凭这样的父亲,生下来的儿子也不会是什么好龙,将来父子再狼狈为奸搅闹人间……他就是拼着境界不稳也要服单药把修为堆上去,然后——   砍了那头龙!   他咬牙切齿地想着以后怎么虐龙,云皇就已经抓着他破开了封禁自己的那片界域,走到了河洛秘境中。两人存身的那片地方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只留下一片连风都没有的黑暗区域,但云皇拉着他一步就走了出去,然后在空中随意按了一下。   眼前的空中荡起层层涟漪,越荡越大,最后形成了一片单扇门大小的通道,门外果然就是河洛秘境原本入口所在处,透过那道空间裂隙已经能看到都护府诸将士颓丧的脸庞。   其中却有一个胡茬参差的中年男子比旁人都激动十分,见他们两人的形容露出来就惊喜地大叫了一声,照着占了任卿身子的云皇扑了上来:“任都护,你终于活着出来了!太好了,我的副都护算是保住了!”   他太过激动,一跤跌进了秘境里,双手在空中扎煞着扑向任卿,却被云皇闪身躲开,然后叫徐绍庭捞起,抓着衣领拎了出去。云皇自是不会和这些凡人说话的,徐绍庭只得代他开口:“这些日子秘境异动的根源我们已经查到了,只是内情有些复杂,必须直接上玉京报知陛下。副都护这些日子独守此地辛苦了,还要再劳你费心几天,我们到了京中自然会替你和将士们报功。”   “不敢,不敢。”付遗贤叫人闪过一回,终于想起来自己不是身娇体软的二八娇娘,不讨男人喜欢,连忙退开几步行了个大礼:“秘境外这片地界的变化我都已着人记下了,大人进京时也带上,顺道禀报陛下吧?”   云皇对他的态度还是很受用的,拒绝了他设宴送行的主意,就带着各色卷宗乘上了飞车,由徐绍庭亲自驾车离开。   等到离了众人视线,车里的云皇才开口:“你们身上的龙气虽淡,但也该是近些日子才沾上的。你们这一年里去过什么地方,见到过什么特殊的人物没有?”   一年之内,最大的事不就出在白明月身上吗?他们从襄城抓住了白明月,再把他押到星宇秘境,这一路上肯定染上了不少他的气息。而且白明月天生真龙入命,又生具龙气,倒真像是这头老妖龙的私生子转世……   若这两人不是父子还好说,万一真是父子,凭那假公主的野心,定然会撺掇他隔世的父亲把他的卿卿掳走。当真是两下为难啊!他一时也想不出好的处置之法,只得先敷衍道:“我们到这座秘境值守之前,师兄曾在玉京城里做官,这回我们兄弟正该上报秘境损失,正好上京一趟,你可以到那里辨一辨有没有令郎的气息。”   染在他们两人身上的气息那老龙都能感觉到,白明月在京城住了这么久,肯定也会留下痕迹。先带这老龙上京去看一趟,万一他真的认准了白明月的气息,干脆就来个李代桃僵,反正白澄身为天子,也有龙气护身,也有真龙入命,只说他是转世次数太多以致龙族气息淡薄,也未必不能瞒过妖龙,来个一举两得呢?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是误会,没有公主的事   第71章   云皇到底是曾经做过一个世界之主的大能,从河洛秘境到长安数千里路程,他竟只花了一个白天便走到了。用任卿的身份玉牌打开玉京城外护阵后,他就隐去身形,独自在前宫后殿转了几圈,特别是在仙帝白澄身边仔仔细细地嗅了一阵,直到日色西沉才回到徐绍庭身边。   回去的时候,他脸上那种充满期待的光彩就消褪了几分,倦倦地说了句:“确实有味道,但比你们身上还要淡,应当是沾染过龙息的人来过这里留下的气息。吾儿应当不在,再去别的地方吧。”   话音才落,神魂就主动缩进了任卿的识海中,将身体还给了原主。任卿正在识海里漂得好好的,猛地有了身体,反而不知手脚该怎么放好,摇晃了两下,便一头栽进了等候已久的师弟怀里。   徐绍庭这一天的脸都是黑沉着的,见到真正的师兄回来,态度立刻回了春,温存小意地安排酒店、布置房间,力图让师兄补上白天没享受到的地方。   可任卿身体里到底是多了个人。虽然依着徐绍庭的意思,他们就该该干什么干什么,最好能把那头老妖怪臊走,他师兄却说什么也不答应——老妖怪害臊之前,自己心里就先过不去这道槛儿。有一个人占在他身体里,能看到他做的一切,这种时候就连话都不想说了。徐绍庭这个傻孩子也不经事,怎么让人一吓唬就把他往玉京带了?明明他们还去过襄城和星宇秘境,先把别的地方都转过了再回京多好?或者是到了星宇秘境,直接想法把妖龙锁进去,就和关在河洛秘境里一样……   他心里虽然转了这么多念头,却是哪一样都无法说出口,只怕叫妖龙听到,最后只能化成一声长叹,铺纸研墨,照着付遗贤送到的卷宗写奏折。人是不能再回玉京了,总要把消息传回去,不然自己半路突然失踪,仙帝还得不到秘境这里的消息,岂不是要耽误大事?   有这么个妖龙搅合在当中,也说不准要占他的身体多久,不只要上表说明这回的乱子,还要顺便请罪和……请假。身为都护满天下乱转实在是太不像话,不如先辞了官,将来或许还有再回来的一天,到时候活动一下也能再度入朝;若是回不去了,至少先有了这个铺垫,不会消失得太过突然。   墨已研得浓淡适中,缣帛下面垫了吸水的薄毛毡,笔洗、笔架都摆在他最顺手的位置。甚至在他提笔的一刻,磨墨的工作也被人抢了过去,坐在他对面细细研磨,右袖被挽起,露出白玉般优美的手腕。   虽然不算红袖添香,却不可否认,这一刻的视觉和心理享受都达到了极限,比起真正依偎在一起的时候更令人放松愉悦。任卿看一眼人、看一眼缣帛,笔走龙蛇,脑海中似有无穷灵感等待挥洒,援笔写就了一篇奏表。   不得不说,男人的劣根性就是这样,有佳人在身侧,他不仅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文字也辞藻华丽、情深动人。徐绍庭含笑拿过奏章来看了几遍,直至把每句话每个词都融汇进脑海中才道:“师兄每次给仙帝写东西都这么深情,真是令人羡慕。”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这孩子自己做文章做得也不错,若是觉着赶不上他,多读多练就是了……嗯,家里还有一套《文选》,来日叫人捎过来给他讲讲好了。   他哪想得到自己的师弟吃醋吃得花样百出,正收拾好了东西打算休息时,就毫无准备地落到了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里。   “……有人看着。”任卿还是相当有原则的。   “我什么也没想干。师兄,咱们从小不就睡在一起吗?白天那个姓云的占了你的身子,我连看都不愿意看他,现在总该得点安慰吧?”他师弟却是个没有原则的人,死死扒着他不放手,虽然并没做别的事,两人之间却只隔着薄薄的寝衣,温暖的气息完全包裹住了两具年轻的身体,将云皇横插一脚带来的疏远和紧张完全弥平。   “我明天又见不到你了,师兄总该让我抱抱你,安安心。”   徐绍庭的怀抱实在太过舒适,任卿挣扎了两下,就带着“反正他们俩是成过婚的,就是叫人看了也不能怎么样”这种自欺欺人的念头安静了下来,挥手打灭灯烛,趁着外头淡淡的月色看着师弟在他怀中入睡。   ——白天被人压制着睡了一天,任卿现在是毫无睡意的。   其实不只他睡不着,他师弟也并没真的入睡,只是调整均匀了呼吸,安安静静地躺在师兄身边,神魂却分出一缕连接了当初丢在星宇秘境中的黑蛇。   神识连通之后,他就看到了一片幽暗诡密的地道,和困在地道当中,白衣尽数*裹在身上,艳丽到妖异的脸庞也蒙了层灰暗气息的白明月。这般狼狈的形象实在不太适合他,就连徐绍庭这个情敌看了都有几分吃惊:“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知道自己出不来,就破罐破摔地找个坟墓就地躺进去了?”   他“呸”了一声,抹掉脸上的泥水,阴沉着脸道:“还不是你这条蛇老跟着我,害得我背运。本来我在仙墓中找到了不少好东西——哼,料你这等平民也猜想不到仙朝积累有多丰厚——就是因为你这条该死的蛇跟进来,我才会被困在地宫陷井里!”   这果然是得怪他。斩断气运之后,两人的气运都要受到折损,徐绍庭因为将气运分了一半给任卿,倒霉得更厉害些,但看到白明月身陷地宫、一身狼藉的模样,到底还是有了种微妙的愉悦感。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但他的声音还是很诚恳:“我不是来笑话你的。你还记得咱们之前的约定不记得了?我现在找到了一个让师兄随我离开此界的绝佳机会,可惜他心里总有个白澄晃荡着,我是打算放你出来,好让他断念的。”   白明月环抱着双臂,眼神阴冷地盯着黑蛇:“我非要听你的干什么。我在仙墓之中已经找到了既合用又可靠的东西,不用你插手,至多再过十年八载,这天下照旧是我的。为你驱策这一回也不知能不能成功,你是抱得美人归了,我有什么好处?”   徐绍庭那只蛇傀的眼睛焕出莹莹绿光,像活蛇一样盯住了他:“听我的话,你还能得到江山;若要和我作对的话,只要我在这世上一天,你就别想再踏进玉京,怎么样?”   他这么认真的威胁,白明月背后也有些发凉。世上再没有别人比他更知道徐绍庭的本事,和他有多么心狠手辣。当年他们还是携手打下江山的夫妻,这人就能提早留下遗诏叫人诛杀自己,如今连那点香火情份都没了,徐绍庭真的狠下心来……他忍气吞声咽下了上辈子被杀的仇恨,可不是为了平白翻脸的。   想到这一点,他就冷哼了一声:“废话不必多说,你先把我从这片坟墓里弄出去,不然我如何配合你?”   那条蛇脸上露出一丝人性化的笑意,眼中虽然还是冷淡,却比之前的模样要软和得多,还有心思开了他个玩笑:“我还要带一位法力强横的前皇帝陛下到星宇秘境寻子,怎么敢敷衍殿下?你就在棺材里躺几天也不要紧,这位先皇帝鼻子灵着呢,能把你从地下嗅出来。”   也就是从云皇的反应中看出白明月不是那个龙子,他才开得起玩笑。徐绍庭说得含糊,白明月却听得又激动又有些惊惶。仙帝白信肯定是没有什么高深的仙法,不然不会一辈子只是个武士,一百三十余岁就耗尽寿元而终;可那模糊的字句却表露着这么个意思——有一名武道修为极高的人到秘境寻子,又要救他,难不成真是仙帝还魂了?   或许还有别的可能,但他实在不相信赵昭仪还有这样的胆略和城府,能在仙朝后宫中偷上别的男人。   那条蛇眼里的光彩消失后,白明月便将蛇收进袖袋里,顺着墙壁石砖滑坐到了阴冷的地面上,右手举到空中,掌心掉下来一枚小小的玉蝉,蝉颈上用一枚极细的金索穿着,坠在他纤细优美的食指上。   玉蝉上自生光辉,照着这片幽深黑暗的地宫,也照亮了白明月嘴角一弯笑意:“都道踏破虚空便能成就长生,可谁曾见破碎虚空的高手回来呢?这世上的长生大道都是虚的,唯有抓到手里的道法和权力才是真的。愿高祖勿怪我这个不肖子孙发了你的衣冠冢,来日我得了天下,必将白家传承万代,以赎今日冒犯之罪。”   这些日子他在皇陵中的收获亦不小,只是徐绍庭斩运之后开始走霉运罢了。   这片天宇秘境里的皇陵如此气派,甚至前几代破碎虚空的高手们也都要留下衣冠冢,不只是为了昭仙朝国力,更是为了镇压龙脉。当年仙朝初起时,白衍便以人仙之力收拢天下龙脉,一部分镇入玉京城守护仙都,剩下的则藏在这片天宇秘境,再以帝陵镇之,其风水之力便可庇佑仙朝不衰。   而这枚玉蝉正是当年白衍以本身真气凝成,最初用于镇压气运之物。其上缠绕着最为浓厚精纯的龙气,又含有陆帝神仙的三成法力,只要他能炼化,一个徐绍庭又算得什么?   任卿本来是痴心迷恋他的,若不是徐绍庭横□□来,他怎么会变心?上辈子他没能珍惜那份心意,误择了头野狼当作忠犬,这辈子一定要拨乱反正,将错过的都握回掌心。白明月微微一笑,面容在微光下显得诡异又偏执,对着那枚玉蝉轻轻一吸,便有两道白气从蝉头上腾起,顺着风钻入了他鼻间。   在地宫里呆了不知多少时间,星宇秘境中忽地响起了隆隆闷响,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或是坍塌。那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近,短短一炷香工夫就传到了白明月眼前。同时他头顶上厚达数十丈的泥土也不翼而飞,露出一片灿烂星空,和袖手而立,浑身上下流溢着帝王般尊贵气质的任卿。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收起玉蝉轻身跳到地面,微抬下巴,故作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你竟还会来见我,是白澄让你来看我的死活吗?”   对面的任卿竟比他还冷漠,像看着一块石头般扫了他一眼,随即转过头去,望着不远处的另一个人,缓缓吐出一句:“不是他,但也有同样的气息,当是和你们在一处沾染的。”   旁边站着的那人嘴角微挑,笑容却也同样没有达到眼中,闻言点头道:“那就还剩下一个地方,请龙皇陛下先行一步,这里毕竟是皇陵,我还要为师兄收收尾,免得他因此获罪。”   云皇大袖一挥,转身便往外走,徐绍庭却对白明月使了个眼色,要他跟上自己。直到云皇先一步迈出秘境,徐绍庭却留在里头悄悄划破空间,叫白明月躲进仙府秘境:“这是你离开的唯一机会,若你不出来,就算我有心救你,要寻到合适的机会瞒过师兄、绕开守卫悄悄溜进去,也得等上几年了。”   第72章   “难怪你想起我来了,看你师兄那样子也不正常,你又叫他‘龙皇’,该不会他被什么东西夺舍,你想唤醒他,可凭你们两人之间的羁绊又不够,所以需要我帮忙?”   想通了这一点,白明月心中那丝诧异也尽数抹去,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我这样纯孝的道德君子,岂能抛下老母跟男人跑了?求人得有求人的样子,我阿母也得跟我一起出去,而且不能住进你那个见了鬼的仙府里。”   徐绍庭怜悯地看着他:“你编故事的本事倒是越来越高。自己白日做梦别总当成真的,就是当成真的也别跟别人说,徒招人嘲笑。我要你跟我走,就是有些事我不方便沾手,借你的手用用,不然师兄知道了要生我的气的。”   这些年来他在冀城、益城经营势力,并逐步吞并周围弱小的城池,为的就是有一天亲手夺下这江山,取白氏而代之。到那时候师兄无路可走,也只能留在他怀里。后来是知道了自己的情谊并非一厢情愿,任卿也是同样爱他的,那蚕食天下的计划才被他扔到一边。   现在拿来扶持白明月虽然浪费,可要断了任卿对白氏的情份、对这片小世界的眷恋,也不得不走这一步了。   云皇就在门外等着,他也没时间在白明月身上浪费,抬手直接往仙府里推。却不想白明月的反应却忽出意料的利落,回手拍了一掌,双掌交错间,周围数丈之内的灵力汇成了一片潮汐层层叠起,向两人身上各自压来。   掌心与身上的压力都在不断增大,徐绍庭竟还有余暇啧啧赞叹:“短短月余不见,你的力量就已超过了武师圆满的巅峰之力,看来在祖宗坟里收获不小。别人都是摸人爱的祖坟,像你这样连自家先祖都不放过的倒也少呢。”   白明月承受的压力同样不小,又受他这样讽刺,直接拉下脸道:“天底下的好事又不是只有你能占去——真有那本事怎么不把那个什么‘龙皇’从任卿体内驱出去,还跑这儿来求我帮忙?你的修为比我高一线有什么用,比外头那妖怪又如何?”   两人针锋相对,却是谁也想不到这本该被秘境入口的扭曲空间封锁住的画面竟清清楚楚地映在了一个人眼中——正是徐绍庭千方百计要瞒住的任卿。   “我以为你们是敌人,可是看他们两人的样子,倒像是有几分交情?”云皇饶有兴致地看着徐白二人对话,并通过识海将这副画面映入了任卿神魂中。他占了任卿的身体之后,自然也能体会到原主人对师弟深沉复杂的感情,如今见到徐绍庭与白明月私下商议事情,第一个念头就是让任卿知道。   想看看这个人类会不会动摇,会不会因为遭人背叛而伤心难过,看看他会怎么对待这个背地里欺瞒他的师弟。万年的幽禁让云皇对外面的世界多了几分好奇,特别是这两个表面上相互信任、相互爱慕,实际却各自怀着一腔秘密的人类,格外能激起他的好奇心和看热闹的瘾头,忍不住要揭破他们互相隐瞒的东西,看看他们的感情还能不能维持下去。   任卿的神魂仍旧化作一团白光浮在识海上,只要云皇稍稍放出神识,就能探入他的神魂中,知道他的反应。看着秘境中两人从商议到针锋相对,再到大打出手,那个光团竟连一丝变化也没出现,既没像云皇预计的那样冲动地想离开,也没有普通少[删掉]女[删掉]年发现情郎在外头招惹了什么人的伤心欲绝。   起码也得掉颗眼泪才应景啊——云皇完全没想到自己占了人家身体,他想流眼泪也流不出来的事,只是觉着这反应看起来略平淡,没意思。   “既然你不说话,那我就替你做主了?”云皇不甚有诚意地问了一句,抬手按上秘境入口,强行破开两个世界之间的空间障碍,一步踏了进去。   他的身影再度出现那刻,徐绍庭心中忽地一凉,强行收摄真气,硬生生挨了白明月一掌,惨白着脸色晃到他面前:“劳龙皇陛下久等了,我只是问问他当初我们走过的路上哪有异常罢了。”   这解释当然不是给云皇听的,而是给任卿听的,连这一掌也是受给他师兄看的——徐绍庭这些年在师兄身边不是白呆的,不管方才他们两人的话任卿听没听到,他都要第一刻分辩清楚,并且施个小小的苦肉计分散师兄的注意力。   不管任卿看得出来看不出来这是故意的,只要他伤得货真价实,师兄就一定会心软的。   他轻咳一声,鲜血便喷得前襟淋淋漓漓,人也摇摇欲坠,比平常更多了一分苍白脆弱,看得云皇都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你的师弟真是个妙人,换了别人可未必能狠下心受这一掌。看他伤得这样子,你心软了吗?”   任卿的神魂微微颤动,发出一声低叹:“我早知道不会这么容易,可逆天之事我能做一次,就能做第二次。”   他的神魂光彩忽然大亮,一时间甚至压倒了云皇,强行夺过身体的控制权,然后从储物玉佩中召出长剑,隔空砍向白明月。剑气如潮,在空中一波三折,劈散了刚才那两人对掌时引动的灵力,凝成一道锐利的剑锋刺向白明月胸前气海。   然而那道剑气才撕裂他胸前那一点衣襟,就在空中化作流云飞散,却是妖龙云皇及时压制住了任卿,把他发出的剑气打散。   这出戏还不够好看,任卿的反应也太过俗套。看到师弟和美少年在一起就要杀人灭口,简直就和凡俗愚妇一样,凡全不合他这样的人该有的表现。为了纠正这一点,他是不介意出手,给他们一次重新改过态度的机会。   但这一次出手之后,倒是白明月的态度先改了,一反之前那副震惊绝望的模样,温柔到柔媚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也不会真正忍心伤害我的。不用再装出恨我的样子,你的心这么软,哪儿可能真舍得关我一辈子呢?”   相较他的得意,徐绍庭却只在那一剑挥出时惊讶了一下,剑气收敛时则立刻发现师兄的身体又换了掌控,平静地劝道:“龙皇陛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早些去寻令郎吧。”   顶着任卿身体的云皇瞥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答道:“他身上也有吾儿的气息,就将他带上,也能多个识路的人。”   看来他是在秘境中关得时间太长,不了解现在的人类了。原以为是这三人的关系是清爽的一对二,姓徐的少年左拥右抱、背着情郎私会另一个情人,这副身体的主人冲冠一怒为红颜,发现两人背地有牵扯便举剑讨伐情敌;现在看来三人行倒是三人行,怎么好像那两个少年喜欢的都是这个满身秘密的任卿,而两个情敌之间倒不知有什么情份,要背着恋慕的人密议的?   反正他看热闹不嫌事大,不仅带上了白明月,更带上了随后赶上来的赵昭仪,大摇大摆地顶着任卿的模样,挥袖收了两人,按着徐绍庭的指点赶往他们师兄弟相会的起始——襄城。   这片城池在战乱之后已经彻底失去了卫王封地的样子,护城的阵法完全崩溃,卫王府更是一片荒凉,虽然也册封了新的城主,重修了城墙,那种凄凉惨淡的被遗弃感却是挥之不去。云皇一脚踏上这片土地,便紧紧皱起了眉头:“没有……玉京里至少有淡淡气息,这里却干净得异常,完全感觉不到我儿留下的痕迹。你们不是在骗我?”   他的目光落到徐绍庭脸上,便像一道闪电打入他识海中,强大的龙威散发出去,将整座城都笼罩其下,赵昭仪这样不识武功的弱女子更是直接吐了口血,虚弱地低低哀吟:“好痛,不要……谁来救救我……求你放过我儿……”   白明月惨白着一张脸,正要顶着龙威护住母亲,空中那强悍可怕的威压忽然消失,而任卿——或者说龙皇——竟走到赵昭仪面前亲手扶起了她,并施法拂去了她身上的痛楚。   这情形看在赵昭仪眼中,便是那个风姿翩翩的矜贵少年为她放下仇恨,将满腔愤恨化作一片温情;看在白明月眼中,则是任卿怜贫惜弱的毛病又发了,哪怕是神魂叫人暂时压制住,天性中的东西也不会舍弃;唯有深知龙皇身份的徐绍庭才晓得,他是不可能像任卿那样对人类女子有什么怜惜之意的——他是被人族推翻统治囚入秘境的,为了儿子能忍着不杀他们就是好的,怎么会对个徐娘半老的妇人动心?   三人各怀心思,却是白明月头一个反应过来,接过母妃的手谢道:“多谢阁下扶起家母。不过我们母子二人一路上都被关在囚车里,根本不知道经过了哪些地方,再留下去怕也对阁下无用,愿先行告退,祝阁下早日得偿所愿,与令郎团圆。”   云皇脸色微冷,横了白明月一眼,霎时间就像有千万细针攒刺到他识海中,震得白明月头痛欲裂,双手无意识地握紧,恰巧掐住了赵昭仪的胳膊。亏得他母亲也不是那种愚钝得不可救药的人,将这疼痛领悟成儿子叫自己帮忙辞行,因也顾不得贪看美少年,娇声软语地道别:“任公子恕罪,我们母子得罪了皇帝,哪儿还敢陪着公子到处走呢?少不得找一处荒山野岭,隐姓埋名地度此残生罢了。”   她一头说着,眼泪就挂了下来,恰巧戳中了圣母系统那个“不能拒绝女姓救助的G点”,任凭云皇气成什么样子,也只能挥挥手放了他们离去。   徐绍庭实在想不通云皇唱得是哪一出,又想起当初押解白明月母子进京时赵昭仪从车中落下,任卿英雄救美的那幕,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不大好的念头:该不会师兄心里真的有了那个赵昭仪,云皇发怒时,他的神魂拼命挣扎压制住了妖龙,就为了给心爱的女子一条生路,甚至为了她不惜放过白明月……   这想法虽然荒诞,却比云皇忽然爱上赵昭仪的可能性还高一点。毕竟他师兄这么多年身边几乎都是男子,赵昭仪几乎是他接触最多的良家……妇人,又有一副称得上闭月羞花的好容貌,引得师兄稍稍动心也是难说。   徐绍庭这边醋意大盛,恨不得立刻勾动那只傀儡黑蛇要了赵昭仪的性命。可是他身边的龙皇比他怒气更盛,翻手一掌拍在身边城墙上。汹涌的掌力波荡在空中波荡,扬起遍地砂尘和两人的衣袍,徐绍庭甚至觉出喉头一点腥甜,而那只手掌印上的城墙却全无变化,好像只有个人轻轻用手掌拂去了上头一小片灰尘似的。   云皇收回手掌,木然看了半晌,心中渐渐豁然开朗,神识直接探入任卿神魂内问道:“你的身体是不是被那个发出声音的怪东西控制着?你早知道我进来之后也斗不过他,或是期待着我能把他逐出去,所以当时急切地代替你师弟把身体献给我……现在我进来了,就当了你的替身,像你一样被它控制了……”   他的脸色狰狞起来,神魂化作一条黑龙盘踞在任卿识海中,厉声喝道:“快把实话吐出来,我虽然未必动得了那个大能,要让你神魂俱灭却还不费力!”   任卿平静地答道:“这个系统不是针对神魂之力,只是控制我这具身体,强迫我积德行善,扶助老弱妇孺的。至于其来历,我也不知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是个凡人,死后神魂散不散的全无区别,你要怎么杀我都一样,不必刻意拿这个威胁。”   黑龙在他识海中摆了摆尾,几度从他神魂化成的光球上拂过,却终究没用力抽散,反而吐出一枚明珠悬在他识海上:“你说的话我也不敢全信,但也要防着伤了你之后,那大能会与我为难。现在我要进入你师弟身体里,这丸魂力暂存在你这里,若你说的是真的,等我找到儿子之后这魂力便算是给你的报酬,若你骗我,我便将这魂力炸碎,要你魂飞魄散……”   云皇将心神重新放出,控制着任卿的身体呼唤徐绍庭,待他走过来之后,便将一只手按在他胸口,神识化龙从任卿识海中游了下去。然而就在他将要离开那一刻,任卿神魂之力忽地再次爆发,强行化出一点人形,伸手拉住了黑龙的尾巴。   弱小的神魂与龙的元神相贴,顿时就被那力量吞噬了一块。任卿强忍着痛苦,急切地说道:“你不要碰他,我想起在何处见到你儿子了!你稍等一等,只消一半天的工夫,若我还是错了,从那里寻不到龙子的消息你再换身体行吗?”   不论他对徐绍庭私会白明月的行为多么失望,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无法放任任何人伤害他这个师弟。那是他从小养大的孩子,从他还只不到自己的腰高,一点点拉拔到现在这样高大强悍、无一处不出色的少年,可说是徐绍庭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凝结着任卿的心血,哪怕他再有个儿子,也不可能照顾得这么周到、投入这么多心血了。   所以任卿会怪这个师弟犯错、会怨他天生反骨,却无法不保护他。或许是他的乞求打动了妖龙,又或许是圣母系统的限制,云皇终究还是缓缓收回手掌,收敛了脾气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我儿在哪里?”   任卿长吁了口气,忍着神魂痛楚缓缓说道:“我想起来了,赵昭仪和白明月一直在囚车里,唯有在一个地方曾出来过——就是在雒湖水边。当时湖里妖兽暴动,都拼命地往远处跑,我当时还不知是什么缘故,现在回想起来,我好似曾在百尺浪峰之间见到了一抹青影。”   第73章   雒湖正堵在荥阳到玉京的必经之路上。上回他们抓了白明月一党,从襄城回京路上是和任凝一道走的,所以绕了这边的路,在荥阳城外分手之后,就取道了积湖边这片荒野。   当时漫天妖鸟、遍地毒虫,都被湖中爬出的某个东西吓得不敢再停留其中,连他们这一行也险些被妖物吃掉。可现在这座湖又恢复了平静,湖上妖物像普通鸟兽般悠游自在,一泓明月照映在湖水之上,映得星空高阔、风清气朗,景色优美得不似凡间。   任卿远远指着湖心,自言自语似地告诉云皇:“上次我就是在那里看到了一抹青影。如今想来,不是龙族之威,还下哪还有什么能强悍到能让满湖妖物退避三舍呢?”   云皇神魂中的杀意终于消褪,也借他之口答道:“人类的眼界太浅,自然不能揣度龙族的威能。哪怕我儿生在凡间,没有长辈教导,单凭着血脉天赋也能拥有通天彻地的实力,震慑区区几名妖兽又算得什么?”   他抬手向空中抓了一下,四面八方的空气就化作长风流向他掌中,凝成一枚剔透圆珠,倒映出这片湖边景色。从那枚风珠上竟也能感受到隐隐龙威,虽不如云皇的威压强势,却蓄含着隐隐生机,像是一株嫩芽初生的杏树。   “果然是龙族气息,竟能收拢来这么多龙息精华,看来他住在这里的时间不短了。”云皇的脸色稍稍放松,在知道了任卿身体限制后头一次露出了笑容:“你还算是个有用的人,我不吝于给有用的人一点奖赏。吾儿现在已经不在这湖里了,但走得时间不长,倒是容易追溯行踪。待我们父子平安离开,我就将这些龙压精华送予你们。”   云皇身为上位者,一向不吝于随手赏赐下属些东西。无奈被囚万年,身上的法宝都已被岁月和封禁之地消耗尽灵气,成了废物,要赏人也找不到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能随手收敛些龙息赐下。好在龙在九州世界本就稀罕,龙皇一族这样的高阶龙族更是仅此两头,随意收拢起的龙息对人类而言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了。   任卿的神魂如今与他共用身体,就像是自己赏赐自己道谢一般,看起来十分怪异。徐绍庭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嘴角的血迹却已收拾干净了,睁着一双明星般灿烂的双眼,含笑看着任卿:“但愿龙皇陛下早日与令郎同归上界,得享父子天伦。”   龙皇点了点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朗声长笑起来。这样张狂的神情出现在任卿向来温和平静的脸上不仅不显突兀,反而让他添了份散朗疏阔的气度,如同山间明月,让人移不开目光。笑声渐歇,云皇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徐绍庭脸上,兴味盎然地问道:“你可是想到自己和男人在一起,以后终身难有子嗣,所以羡慕本王能寻到爱子了?”   徐绍庭连翻白眼儿的力气都懒得浪费,只是碍着他武力值太高,又占了自家师兄的身躯,才不得不敷衍一二:“我等凡人岂敢和龙皇相比。儿女皆是天命,在下命里大概并无此缘份,不敢执着。”   他要孩子有什么用,难道为徐家延续血脉吗?若不是因为仙帝兄弟欺人太甚,他动了夺天下的心,又何必到现在还留着徐家那些人……也就只再用他们一次了,等这次断了师兄留在下界的念头,徐家那些人便可以随着他的心意处理掉了。徐绍庭微微低着头,神色恭敬,即便在心中转着杀人的念头,脸上看着还是一派纯真无邪。   龙皇不是他的随身老爷爷,自然也无从猜测到他的心思,自以为魅力逼人,实则猥琐地笑了笑,将一段话语直接传到徐绍庭耳中:“好好伺候你师兄,他可是得了一位大能赋予生育之能的,一高兴也许就给你生了。”   云皇虽然不知道圣母点是什么意思,可也并不妨碍他记下了引导者的话,并原原本本地复述给徐绍庭听。这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才摊开了一半,而且没像他预料中的那样上演一场悲欢离合、爱恨交织的好戏,实在看得不过瘾。反正他也快找到爱子了,若不趁这几天给他们添一把火,说不定到了离开时都看不到这两人彻底表露出隐藏各种秘密之下的真心呢。   说完此事,他就果断把身体主控权还给了任卿,看徐绍庭将如何行事。   清风白月之下,两人孤身相处,身边数十里内的妖兽也都被云皇刻意释出的龙威压得不敢逼近,无论是倾吐心意还是做得更过火一些的事都合适。可他期待中的好戏竟没上演,得回身体之后,任卿只淡淡叫了一声:“徐绍庭……”   不等他说出第四个字,徐绍庭就双膝跪倒,仰着一张惨白凄楚的脸庞,痛苦地皱着眉头道:“我知道今天我铸下了大错,放走了咱们的仇人,让师兄的心血付诸流水,师兄要怎么怪我我都愿意承担。我铸下的错,我愿意弥补,将来哪怕踏遍天下也要亲手捉住白明月,将他再关回皇陵中,为师兄斩断后患!”   说着说着,徐绍庭的身体微微打晃,挺直的脖颈也弯了下去,像是一张拉满得太久的弓,在情绪最激昂的一刻终于断弦,缓缓软倒在任卿怀里。他的脸贴在任卿腰间,像凡人一样发出了浅浅的呼吸声,可以听得出经脉确实受了伤。   任卿缓缓屈膝跪下,将重伤昏迷的师弟揽入怀中,轻叹一声:“你要是长不大多好。还像从前那样,我说什么就听什么,乖乖地陪我四处助人行善,不会背着我做那件我最不希望你做的事。”   他甚至不敢看向徐绍庭,只从怀里摸出一枚丹药,摸索着捏开他的牙关喂了进去。药力须臾化开,他听着师弟渐渐清浅至无声的呼吸,抬手抚平了他眉心的皱纹,自己却蹙起了眉头:“说到底,这事也不能怨你。这是你的天命,不是斩断气运就能避免的,该怪我……是我太自私,也太懦弱。”   我竟然不敢再追问一句当时你们在商议什么,甚至不敢想你真的要夺天下,我又能不能像刚刚复生时想的那样狠下心来对付你。   怀中的青年微微颤动,像是要醒来的样子,任卿的双臂缓缓勒紧,像要把他嵌进自己身体里似的。可最后徐绍庭能感觉到的,却仍只是轻柔如羽毛的碰触,完全感觉不到他所传达出的担忧、恐惧、悔恨、不甘和……深情。   徐绍庭把脸埋在师兄怀里,双手悄悄环上了那副纤瘦的腰身,闷声求他:“师兄要打骂我都可以,只是别再把我赶走行吗?我什么都能做,唯独不能忍受离开你……这几年不能留在你身边,日子实在太难熬了。咱们还像小的时候一样读读书、练练剑,每天下山做些善事不好吗?做官有什么好的,玉京里那么冷清,你何必非要留在那里……”   他的手渐渐从任卿腰间滑到背后一对隆起的蝴蝶骨上,稍稍用力,将他拥入自己怀中。温暖的气息吐在轻薄的夏衫上,渐渐濡湿成一片圆形的暗影,从布料下方露出一个隐约的隆起,随着布料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颤动。徐绍庭犹嫌不足,抬起头来看着那双微开的双眼,企图从中看出任卿的喜怒,可是月光太过幽暗,又或者他的师兄不愿看他,那双眼竟被睫毛的阴影挡住,看不清里面的神色。   “师兄,我错了。”他可以承认他这样吃醋是错的,他和白明月的交易是错的,他曾背地里做的事都是错的——哪怕他做的时候不觉着有错,但只要师兄不喜欢,那么一切就都是错的。   可他能够坦然认错,却绝不愿意改。   每次只要提到仙朝和白澄,任卿总会显出一种特别紧张、在意的态度,而这态度在他们进入长安之前都是只对他才有的,而且他享受到的次数都没有白澄那么多。这种变化他忍受不了,他想让师兄只看着他一个人,哪怕明知是错,也管不了了。   徐绍庭不停地道着歉,鼻尖贴着任卿的长衫缓缓游走,将那风尘朴朴而略带咸味的衣料都浸上自己的气息味道,腰身越挺越直,唇齿终于印上了师兄的咽喉。那是人身体最脆弱的地方,稍稍用力咬下去便可让人断气,所以也是武者保护得最严密的地方,一个人若能允许别人碰他的喉咙,那就是将生死都交诸人手,这样的感情若说不深,谁又会想信呢?   “师兄,我知道错了,你若还生气就只管责罚我,别气坏了身子。”徐绍庭的声音紧贴着耳廓传入了任卿耳中,连同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也一并传入,轻轻地搔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湿润的唇瓣在皮肤上拖出微凉的痕迹,每一寸每一分地昭示自己的存在,而那副属于青年人的热情身体更是将任卿完全压制住,在道歉的同时,也温柔而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绝不放手的决心。   把师兄压倒在草地上时,他却有了一丝迟疑,抬手按上了任卿额头,一遍遍叫着他:“师兄,你看看我好吗?让我知道你愿意原谅我,愿意接受我……”   任卿的双眼缓缓睁开,之前被长睫挡住的眼瞳明亮如水,看得徐绍庭一时失神,就被他握着手腕反推到了地上。那只修长柔软,好似书生的手轻轻握住了徐绍庭的双腕,明明不用什么力气,便叫他完全无力挣脱,只能眼巴巴地躺在地上,看着师兄五指轻扬,解下了紧紧系在腰间的丝绦。   徐绍庭从没见过任卿这般主动,更没想到他现在不仅不拒绝自己的要求,反而如此主动,一时间愣在当场,除了看着眼前如梦幻般的景致,什么也想不起来。哪怕是在梦境当中,他也从没想过师兄会这么对待自己,缓缓覆压下来的双唇和温软光滑的肌肤包裹住他,全数印进了他心底。就连光滑的绸衫在皮肤上滑动的感觉都异样的鲜明,细碎地酥进骨髓,让他再也无暇说话。   任卿一手按住师弟,半跪在他身上,按着徐绍庭从前的做法,咬开一瓶能收敛润滑的药膏,自己用手指蘸了,缓缓推入隐藏在阴影中的幽谷。他现在既不想管那只妖龙看得见看不见,也不想听徐绍庭说话,甚至也不愿想从秘境中大摇大摆离开的白明月母子,只想抱住自己不太听话的师弟,做一些能让他忘记一切的事,不管对错、不顾羞耻。   他的手并不短,只是缺少经验,稍稍探入便即离开,总不够深切。尽管指尖的药膏都化成了水,双腿也被体内的变化勾得软弱无力,却还是无法容纳那件已经用习惯了的东西。   徐绍庭几度想要接手,他却紧紧将人按在地上,强硬地一分分一寸寸含入那早已紧绷着等待被征用之处,然后终于放纵自己软了腰身,倒在下方早已等待着的双臂里。   徐绍庭的呼吸微微急促,眉目间已经有了些痛苦的模样,身体无法自抑地动了动,好与师兄契合得更加紧密,抱紧他问道:“师兄是原谅我了吗?”   任卿握着他的双臂重新按在胸口,直起身子,轻轻摇动着腰身。直到耳中充斥着清晰的水声和喘息声,脑中的杂乱思绪渐渐被单纯的享受代替后,他终于开口,低声答道:“我不怪你,原本就是我的错,是我太一厢情愿。但我还是要再强求你一次——你是要放开白明月,做回我的师弟,还是要帮他与仙帝为敌,破坏我这一生心血?”   徐绍庭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只要师兄”,心底那片燎原火焰之中却又染上了一丝暗色。修道之人最忌执念,因为执欲过度便易入魔,可他的心魔却是从自身还未修行时便已深入骨髓,且成了他修行的动力,修为每高一分,入魔便深一重。   他抬起上身,小心地抱住任卿,在他额上轻吻了一下,心底那份独占的念头却越来越炽烈,烧得他的目光越发幽深晦暗,融入了无人可见的黑暗中。   “师兄……”徐绍庭拖长了声音,微尖的犬齿在任卿颈间细细磨着,紧抓着他的脚踝道:“给我生个孩子吧。”   任卿心头一颤,身体猛地僵硬住,难以自控地哼了一声,整个人被这句话送到了风头浪尖上来回抛掷,激动得几乎昏迷过去。他师弟却不愿这么轻易放过他,猛地一个翻身,像是要把他吞吃入腹般急切地吻住了他,将这几天累积的烦躁和醋意都化作无尽动力,狠狠地以下犯上了几回。   作者有话要说:讨厌,又拖戏了,小龙怎么还没出场   第74章   转天早上,云皇竟一反常态地没有早早接过这具身体,而是盘踞在任卿识海中问道:“你前天不还连抱都舍不得跟他抱一下,生怕叫我看见什么吗,怎么这回这么放荡,竟主动勾引年少气盛的小师弟?”   “龙皇陛下费了这么大心思,居中穿针引线,不就是为了看一出好戏?我虽然不能如你所愿,和师弟演场反目成仇的戏码,却也不能辜负龙皇的好意,什么反应也不给你。再说……”他一手撑着地面坐起身,冷笑了一声:“反正本来也有两个妖物日夜盯着看,再多一个也不算什么。”   每次在他以为自己看到了改变命运的希望时就会发现,被更改过的一切就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前世的道路上,这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疲倦不已。他现在还有胆气,还想再逆天改命,可这念头会不会在一次次失败中消磨掉,让他放弃努力,就这么无力地看着山河易主,末帝再度被赶下皇位?   若真有那么一天……若他终究不能挽回大势,至少还能带着白澄破碎虚空,不用像上辈子那样被囚禁在京里,过着受人欺辱的废帝生涯。   他微微叹了口气,从储物玉佩里取出一桶水擦身。清水洗去了干硬在身上的污物,却将青红的痕迹冲刷得更鲜艳,星星点点落在软玉般的肌肤上,更有种说不出的诱惑。他刚从水里跨出来,背后就贴上了一片温热的胸膛,耳边也感觉到阵阵轻软的暖风:“师兄起来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任卿身体僵了一下,很快又放松下来,按着他的肩膀往外推了一下:“先换上衣服吧,这儿还有人在。”   云皇主动应声:“不用管我,反正我也不是人,多我一个也不多。”   徐绍庭心安理得地笑道:“昨天我倒是忘记龙皇了,不过好在种族不同,我们的事看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这片湖岸边如此清静,除了咱们两人之外再无一个活物……”   “咳咳……”不远处忽地响起一声轻咳,两人转过头去,就看到一只半人高的紫吻鹭迈着长腿从草丛中走出,左翅膀人性化地高高举起:“我……我就是个活物。”   任卿身上的气势眨眼便起了变化,原本的几分寥落的脸庞上挂起一丝妖异的笑容:“小妖怪,你是从哪儿来的?你有主人吧?”   而在他气势转化的那一刻,徐绍庭就飞快地放开手,扯过长衫替他披上,免得师兄的身体被妖看到。紫吻鹭“呵呵”干笑了两声,低着头答道:“我是荣阳城城主的书童,你这个人类是怎么知道我有主人的?”   那个字念“刑”。而且荥阳城主都几十岁的人了,还用的什么书童?就是用也不能用只紫吻鹭啊,难不成这妖物看着憨傻,实际上是已经能化成人形的顶级大妖了?徐绍庭不忍直视这只比他的胖狐狸聪明不到哪儿去的妖怪,默默地在一旁更衣,听着龙皇审问那妖物。也许智力上的差距比武力上的更能造成威慑了,没问几句,那只傻鸟就答应带他们去“荣”阳城里见他们城主了。   飞行了半炷香的工夫,他们就在荒野中看到了一片用石头随意搭城的古怪城池。城上有法力护持,所以虽然石块搭得里出外进、石块间也没抹上泥灰,不少地方甚至露出大大小小的窟窿,却还是稳稳当当地立在地面上。   而这座和荥阳城主府差不多大小的石城门上就悬着一座木匾,自右至左歪歪扭扭地横写着三个大字:荣阳城。   那只紫吻鹭面有得色地挥着翅膀指向城门:“这就是荣阳城,是我们城主一人之力建起来的,怎么样,比人类的城池不差吧?”   “岂止不差,简直比人类皇帝住的地方还要好。”云皇悠然看着城中最高的那座石屋,真心实意地抛弃了自己的审美观和良心,竭尽所能地赞美:“你们的城主真是位不世出的天才,若能得到正式的教导,将来必定大有作为,说不定能成为开辟一界的大能。”   他不吝赞美自己的儿子,只可惜观众们都不捧场。徐绍庭连看都不想看那片破烂石城,任卿也是毫无反应,那头紫吻鹭更是连听都听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摇着圆圆的小脑袋道:“我们城主不叫大能,叫雒青主,雒水的雒,青龙的青,城主的主。你们这些人类没见过青龙吧?我们城主就是头青龙化开,他的个子可大了,化出原形来,这座城都不够他伸开腰盘一圈呢!”   紫吻鹭滔滔不绝地夸赞着青龙,云皇难得温和地听着,不时点点头,脚下潜运法力,说话间就将众人都带进城中,站在了那幢石屋门外。   近乡情怯,近人情更怯,云皇已将手搭在了石门上,却迟迟不敢推开。迟疑了一瞬,石门便“吱呀”一声向房间内敞开,露出一名穿着青色道袍儒巾的俊美少年。那少年在开门的一霎那本是绷着脸的,但等到看清了云皇与徐绍庭的模样后反而“咦”了一声,唇角稍稍往上提了几分,拱手问道:“两位兄台远来辛苦了。看你们的衣裳,莫不是朝廷委派的官员,要来敝城任职的?正好敝城城主府还缺一位参军和一位主簿,两位若不嫌弃,请先进府一叙。”   云皇五指按在门上,激动得控制不住力道,险些将手指幻化出爪子的形态,亏得有圣母光环全方位管控,再怎么用力也没破坏石门。进到房间之后,他看着石头胡乱凿成的矮几和各色杂草粘成的软垫,越发疼惜这孩子,开口便表露了自己的身份:“青主,我不是什么朝廷派来的官员,而是你生父。”   雒青主愣了一愣,琥珀色的眼眸悄然异化,幻出一双青色竖瞳,那副求贤若渴的神情也消失,只余一片傲岸:“你是来消遣本城主的吗?我乃万年龙妖,你一个人类怎么可能是我父亲!”   云皇顿时觉着这个用了多日的身体处处都不好,暗自唾弃了一阵,抬手露出了腕上化作盘龙手镯的原身,温柔小意地亮到儿子面前:“你看,这才是我的真身,我是华霄大世界应龙一族之主,这具人类躯壳不过是随意捡来用的。”   雒青主扫了那条龙一眼,脸色比当他是人类时更难看:“我明明是一条光鲜水滑的青龙,怎么可能是这种丑不拉叽的黑龙生的?看在你身材残障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赶快离开,本城主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   心心念念想了万年的儿子却不认他,云皇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不过他和人类不一样,难受了不会纠结气闷,而是直接将手化成巨爪,抓向雒青主:“你是应龙,天生就该统御万妖,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虚耗光阴,还学习人类那些可笑的习俗规矩?”   他虽然将手变化了一翻模样,本质却还是任卿的身体,握到雒青主手腕上时力道仍是轻如羽翼。年幼的青龙城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本拟将人直接扔出石门外,可一片妖力挥出去之后,却只有自己的胳膊晃动了一下,别说披着人皮的黑龙没动,就连衣脚都没飘起来。   他略有些吃惊,右手倒是不动了,左掌却蕴足了妖力狠狠拍向云皇胸口,掌上带着风雷之势,看得徐绍庭心惊肉跳,不假思索地伸手过去与他对掌。   这一掌结结实实地对上,徐绍庭本已经准备好了要被打飞出去的准备,可那掌碰到他的手时却软绵绵地,只有“摸”的力道。他可不觉着这龙会好心到在对自己出手时留力,更不敢相信龙皇会为了怕伤到他而故意控制住亲儿子,不许这头龙伤他,所以会做出这事的只有可能是他的……   “师兄!”仅管没有证据,徐绍庭就是能确定自己的猜测一定是对的。但他不知道任卿用了什么方法,会不会损伤神魂之力,越想就越是担忧,连声叫道:“师兄,你没事吧,你跟我说句话……龙皇,你已经找到了儿子,是不是该把我师兄的身体还给我了?”   雒青主怒道:“你师兄没事,我有事!你明明就是个普通人类,怎么会接了我一掌之后就像没接倒似的,还反过来将真力打进我体内的?我修行万年,自负比起人类的大宗师强出千万里,凭什么你就能伤到我?”   骂完徐绍庭,目光又在任卿的脸和他腕上的乌龙间来回游离,愤恨地说道:“我父亲还不如是个人类呢,竟然是条这么丑的龙,将来我跟他见面时间长了,万一受了影响,也长成这样,可怎么有脸做城主!”   他在雒湖中呆了万年,平常潜在水底,见惯了各色不能化形的妖禽和蛇虫,和偶尔从湖边经过的人类相比,这些妖兽简直都不堪入目。化形之后他特地到了人类居住的地方,越看就越觉着人比妖强,也生出了一股慕人之心。   特别是那个叫“荥阳城”的地方,真是又大又漂亮,比湖底强上千万倍,而且城主的衣服也比龙鳞化成的甲衣优雅,身边还有那么多美丽的人类服侍……这才是他该过的日子,妖怪有什么可当的!   他亲手建了这座荣阳城,还给那些小妖们都安排了职务。好容易享受了两天城主的排场,城里还来了两个穿得跟城主府里的大官们一样服色的人,本以为自己这座城真的能变成人类那样的城池;结果找上门来的却是条自称他父亲的丑龙,和一个目中无龙、只盯着黑龙现在躯壳的怪人。   他满心委屈地想甩开黑龙,却没注意在他们父子纠缠的时候徐绍庭已悄然退出房门。等到他发觉不对时,周围的天地已经悄然转换,房中充斥着从未有过的清灵气息,而原本虽然算不上光线充足,好歹还能从窗里透进点光线的石屋竟暗得像是夜晚。   只是说了几句话的工夫,清早明亮的天空便化作一片深渊般的无尽黑暗,而在那片黑暗当中伫立着一个巨大的、当中是圆球,周围斜斜环着两条圆环的奇异建筑。而刚刚褪出去的徐绍庭又回到了房门处,阴森冰冷地看着他,嘴角含着一丝比妖怪还可怕的笑容:“龙皇陛下、雒湖之主,恭喜两位父子重逢。可还有一件事需要先解决——请将我师兄平平安安地还给我,不然我徐绍庭拼着神魂俱灭,也要将这片空间打碎,让两位给我们师兄弟陪葬。”   龙皇固然握着他师兄的身体为质,可现在多了这头青龙,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威胁黑龙,要回师兄的筹码了。只要师兄得回身体,他们两人就能发动界星仪将这两头龙送走;若是万一回不来……   那他还留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   第75章   周围天色晦暗,门口又站着个像鬼一样的年轻人,一双眼仔细看起来还泛着几丝血光,正冷冷地盯着他们。雒青主一身鳞片都被激得翻了起来,头顶儒巾下顶起两个小小的突起,越伸越长,脸也泛起了青气。   他父亲见识更广些,一眼就看出对方的状态不正常。本来他只对为这两个是普通人类,谁想一个体内有大能留下的禁制,另一个干脆就能入魔——这魔气一旦散出,他且不好说,他儿子这么不通世务,神魂肯定抵抗不住,也会沾上魔念。这个小世界力量弱小,过于强大的妖族本来就会到天道打压,若是再染上魔念,九天灭魔劫雷只怕眨眼就跟下来了!   好在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知道了徐绍庭心底最重视的东西,立刻放开对任卿神魂的压制,放开声音将此事说出。这话一半儿是说给任卿,另一半儿倒是说给他儿子听,好让雒青主:“你师弟有入魔的倾向。他修的是大世界传下的无上道法,若真是魔念缠心,转入了魔道,这片九州世界的天道可是容不下他,我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了!”   任卿这会儿能借着自己的身体看到徐绍庭,真气运到双目,果然发现他眼里丝丝红光流转,身上也掺了几分阴森森的煞气。他并不完全相信龙皇的话,可看着徐绍庭的眼睛,心里也隐隐觉着不妥,连忙开口劝道:“阿继,你控制住自己,给我清醒过来。我教养了你十几年,期许你成为一代贤臣,不是为了让你自寻死路的!”   徐绍庭温驯地笑道:“师兄别生气,我听你的话。不过龙皇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被他骗了。他这些日子一直挑拨你我的关系,把你一直隐瞒的事都悄悄告诉我,为的就是让咱们之间生出嫌隙,让你不喜欢我。”   他缓缓向房里走来,每走一步,身后的黑暗阴影似乎就跟着他向房里挪一寸,连他身上都似乎蒙上了层淡淡阴影。不仅任卿这个普通人,就连青龙看着他都有种变幻不定的感觉,身体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龙化,甩着尾巴咆啸道:“这都有我什么事!我好好地干着我的城主,玉京不派人来我的城里做官就算了,为什么你们这群贼子要破坏我的城主府,还威胁我?”   任卿同情地瞟了他一眼,但也没心思给予更多解释,注意力仍然都放在徐绍庭身上。云皇倒是对这个遗失万年的儿子饱含歉疚,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道歉:“当年我被人封入洞天中,没机会亲自照顾你,只好把你送入这片小世界任你自己成长。如今我借了这个人类躯体,忍不住就要来找你,却没想到外头那人类心底竟有这么深重的魔念。”   “那你还还占着人家的身体干嘛,赶紧出来不就得了?”雒青主不耐烦地把尾巴甩到他腿上,连声催促:“快出来啊!我都知道你长得这么丑了,回到自己身体里我又不会多嫌弃你一点!”   云皇宠溺地看着他:“这是应龙成熟后应有的形态,不是长得丑。你现在还年幼,等过上几十万年,慢慢也会化成这模样了。”只是在化形之前,幼龙的力量也仅能像那些低级种族的龙一样,要在华霄大世界生活下去是相当困难的。   更难的是,这个儿子竟然对他强大的力量不屑一顾,现在还不肯认他。   他温情脉脉地和儿子说话时,徐绍庭已经走到了这房间的当中,抬起左手,指尖萦绕着一丝肉眼可见的淡淡黑气。他也感觉到了自己心理的波动,只是没想到那是魔念,但知道之后也并不觉着怎么样——他的心思没变,师兄也没嫌弃他,那么入魔入道又有什么区别?   若是入魔能让那头龙顾忌几分,不要伤害任卿,倒也是件好事。他看着那丝黑气在空中凝得越来越清楚,然后将其指向雒青主,含笑问云皇:“令郎说得不错,只要龙皇把身体还给我师兄,我兄弟自当立刻离开,永远不敢来找阁下的麻烦。”   云皇终于把眼睛从儿子身上□□,叹道:“我的身体力量太强,只要魂魄回归躯体,就会被天道排斥出这片小世界。吾儿又不肯立刻随我回去,所以我还在必须留在这具躯体里。原本看在你们为我提供娱乐的份上,我是想容忍你们的,可是现在你先要对我们不利,也怪不得我了。”   眨眼之间,任卿纤长的右手就化成了石磨般大小的利爪,挟着风声向徐绍庭当头抓下。龙爪前端的三根趾尖上寒光闪闪,稍一落实就能将几丈高的青石切割成条。   可那爪子真正落到徐绍庭头顶时,却像是突然从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稳稳停在他发顶,只是把头发按平了点儿,下方的头皮却是连条血口子都没有。云皇惊讶不已,识海中的黑龙缠住任卿光团一样的神魂,连连追问:“这是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阻止我?”   他的确是分了一部分活动身体的权力给任卿,却绝没多到能让他阻止自己的地步,或者说,以人类那点神魂之力,就是想阻止也阻止不了。那么控制这身体的便不是他们两个,而是曾在识海中发出声音的那个无名大能……   想明白这一点,他更觉这副身体古怪可怕,甚至生出了抛弃这身体,直接卷着儿子离开的念头。   任卿无谓地冷笑了一声,用自己的口舌说出了始终隐瞒的事:“阁下不是早知道我体内有个妖物,还将此事告诉我师弟了?那我就再告诉你深一步的——徐绍庭就是天道的亲儿子,我这副身体如今之所以能活着,只是为了保护他,让他平安顺遂,登临这世上绝顶之地。所以只要你用我的身体,是无论如何也伤不到他的。”   得知这件事,受冲击最大的并非云皇,反而是雒青主。他激动地问道:“难不成刚才我伤不到他,也是因为你拉住了我的缘故?那得是多强的力量啊……这才是亲爹,我信了!我从前在湖里听见打鸟的人说过,他们村里就有给儿子从小买个童养媳照顾他,长到十几岁再结婚的,想不到你……”   青龙震惊到刚刚要现化原形的脸又重新恢复了人形,用力一甩手,就甩开了云皇的掌握,憋红了脸,倒退几步指着他道:“你、你、你……你怎么能摸我?男女授受不亲,我昨天上学时刚学到的,何况你还是个有婆家的人!”   他是怎么想到什么童养媳的?还把一个男的当成了小媳妇……云皇深深觉着他儿子是给人类教坏了,任卿则把他的胡话都归咎于有其父必有其子。三人各怀心思地踞于两地,一直静静在房间中央等着有徐绍庭忽然巧妙地往间踏了一步,当当正正地站在了两人当中,穿着普通青色儒衫的身体带着一地阴影将这座石屋分割成了阴阳两半。   “我好像有些控制不住这些魔念了,请将我师兄的身体还给我,龙皇陛下。”徐绍庭微微含笑,长袖向后一拂,便有道道细丝落到地面,蠕动着向地面上的龙子爬去。细细的黑气在空中不停蠕动变化,犹如活物一般诡异,云皇无法再像威胁他们时那么坦然,厉声喝道:“住手!只要我儿随我一起离开,我就放弃这具肉身。”   说罢又看向雒青主:“人类都是这么无耻,你留在这九州世界有什么好的?不如随为父回华霄大世界,或者其他大千世界,哪里都比这种力量微弱、灵气稀薄的小世界强。”   雒青主背后阴风阵阵,看着徐绍庭的眼睛就开始乍鳞,可那一颗要做人的心却是永远不死,强撑着拒绝:“我好容易才坐上荣阳城主之位,还没把我这座城建成旁边那座荣阳那样的大城——”   “是荥阳。”这话不是从入城时就在腹诽龙族没文化的徐绍庭说的,而是一向包裹着圣母光环,从不打击年少后进的任卿说的:“那个字念荥,是我任氏兴起之地,也是我家祖辈数百代人和当地万千百姓辛苦建成的地方,不是一人的力量可以造就的。”   他打击了一把青龙的智商之后,又开始从根子上断绝他建成大城的希望:“荥阳城之所以兴盛,也不只是因为这些人建筑之功——天底下有人住的城池不少,而能建成荥阳这样的建制,必须得到仙帝允许,否则便是违制,是要背上大不敬之罪,株连九族的。”   违制,大不敬,青龙一样也听不懂。可是看着任卿幽深似潭水的双眼,他就有种自己的确是犯了大罪,马上就要被人斩断下锅的错觉。身边不断加深的冷意更是侵人神魂,让他的思维越发迟钝,在龙族躲避危险的本能驱使下倒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后,气势就泄了。他还想说自己是龙族,建一座城不需要人类的皇帝允许,目光却似无法从任卿脸上离开,只能听着那平平淡淡,又似有极强煽动力的声音穿入耳中:“可你父亲就是龙皇,在华霄大世界里,他的地位就相当于此世的皇帝。只要得到他的允许,你想见什么样的城又建不了?”   雒青主几乎就要答应了,昏昏沉沉的脑中却忽地闪过一个疑问:“他不是被人皇赶下皇位,还囚禁起来扔到这地方了吗?我要跟他回去,还不是不能建我自己的城,而且连这座建好了的也都留不下了。”   “你不过是失去了一座城,你父亲当初失去的可是整个天下啊。他都能从头再来,你就不能吗?”这话如同魔咒一般钻进了青龙脑中,终于打碎了他最后一丝勇气。这片阴冷的天地和眼前鬼气森森的两个人类简直比丑陋短小的黑龙还要可怕,再加上城池无法得到人类皇帝承认,他的脑袋似乎比平常更不好用,层层恐惧与失落的压迫下,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坚持,同意跟着父亲离开这座小世界。   云皇指尖沾着淡淡灵气,在化成手环的黑龙上一抹,那条小龙就重新灵动起来,张牙舞爪地游到空中。他一手抓住龙头,吩咐道:“离开这片洞天世界,这么小的世界禁不住我原身的力量,也会像那座河洛秘境一般崩散的。”   徐绍庭依言引动仙府之力,将三人与石屋都逐回了原本所在的荣阳城中。云皇的神魂终于重归体内,细小的乌龙游出窗棱,化作百丈长短横贯天空,长尾一卷,就卷起被他的气势强迫化为青龙的雒湖之主。   这副身体才化现出,晴朗的天空就像破了个大洞般,空中涌动起强大的旋风,自万丈云端之上卷下来,撕扯着他的身体往九州天空之外飞去。   任卿得回身体,立刻奔向徐绍庭,接住了四肢缠满黑气的师弟。头上传来黑龙雷鸣般的啸声,带着几分愤恨与幸灾乐祸之意说道:“你师弟已经一只脚踏入魔道,就算他真是天道的亲儿子,等到入魔那刻起,就必定开始受这小世界排斥,你们俩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第76章   黑龙的身影没入云端之后,徐绍庭就按着胸口倒了下去。任卿就在他身旁,自然不可能放任师弟摔着,几乎是在他身体踉跄的刹那间就开始挪步。而在他两膝似弯非弯,腰背往后倒了半寸的时候,失去平衡的身体就已经被任卿抱在怀里,一同坐到了雒青主亲手盘出来的草席上。   房里简单干净,朴素得就像山间猎人的临时棚屋;而房间外妖气隐隐浮现,似乎是因为二龙消失,那些小妖们都开始蠢蠢欲动了。这样的地方可不是疗伤的好去处,更何况徐绍庭不是受伤而是要入魔,万一不小心被妖物刺激以致魔念加深,就会引来天道攻击,说不定连主角气运都救不了他。   若是他们两个没成亲,徐绍庭的主角气运没分一半儿到他身上,也不会触动禁闭那头妖龙的禁制,致有入魔之苦……他握紧了师弟的手,半跪在地上,回头道:“你趴上来。外头有不少妖物,我要带你冲出去,少不得得拚杀一场,抱着不够方便。”   他背转身跪着,上半身微微向下弯曲,颈后大片白嫩的肌肤露在外头,上面还浮着几点淡淡瘀痕,像是在昭示世人昨晚发生了什么。徐绍庭慢慢将胸膛贴了上去,双手绕过脖子交握在任卿胸前,手掌紧贴在算不上厚实却格外有安全感的肌肉上。   “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你是怎么被人控制住的,难不成你对我其实没什么感情,做这些都是因为有人逼迫,不得不答应我的一切无理要求?”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吸不到,温热的气息断断续续地喷到任卿耳后,顿时也激起了他对昨晚的记忆。还没完全放松下来的身体颤抖着绷紧,用力按住了那只作乱的手,定了定神答道:“不要胡思乱想,我那时只是为了吓住那头黑龙,免得他伤到你而已。”   他的身体是为了徐绍庭而活是真的,可他对徐绍庭生出情爱来,却和这个毫无干系。系统的事不好解释,他索性双手够到背后去托师弟的腿,打算强行背起他离开这鬼地方。   可没等他双腿打直,背后空中便悄无生息地被人划开了一道缝隙。徐绍庭扣着他的胸口往后一倒,就拖着他一起回到了仙府中。   两人叠罗汉一般栽倒在光滑的石面上,倒叫天宇真人吃了一惊:“你们俩这是怎么了,站着进来不成嘛,非要磕了后脑才高兴。还是说你们叫那妖龙推到无尽虚空中了,只能横着掉进来?”   抱怨了一句,他就感觉到徐绍庭身上的魔气,连忙运法力将任卿拆下来,远远指定自家徒儿:“立刻盘膝打座,我教你灵元镇魔功。什么念头都不要起,你现在只差一步就要入魔,到时候别说修成长生,光复我通玄道宗,就连你这条小命也要保不住了!”   “入魔而已,怎么会这么严重……哪怕九州天道要对付他,我想法把他送到其他大世界也行吧?”任卿当然不愿相信师弟不能摆脱魔念,可还是无法自控地担心起他真的入魔该怎么办。   “入魔之后自然被天地排斥,哪怕是在能容得魔修存在的大世界,修为高了之后,天道也会降下比寻常仙人更重的劫数。我早知道这小子对你执念深重,本来你们两个好好的,他的执念也不至于化魔,谁想到竟有这么一天……”清宇真人的脸色是从没见过的严肃,直接用食指在徒儿额间一点,将这套功法直接打入他识海中。   等到徐绍庭的气息平稳,身上黑气的数量也不再变化,他才把任卿召到侧殿中询问两人这些日子的经历。任卿便些这些日子被龙皇占了身躯,还险些被扫灭神魂夺舍的事都说了出来。   清宇真人沉着脸,狠狠骂了徐绍庭一顿不懂事,明知道自己气运正在最低谷,还非要出去惹事生非。骂够了之后,不免还要替不省事的徒弟想办法:“灵元镇魔功仅能镇压心魔,要完全化解还是要先解决他的执念问题。幸好你已经成了他的道侣,心魔可以在相处时慢慢化解,暂时出不了大乱子。但他过去气运太强,总会引来些和气运相当的奇遇,还能从中得利;现在气运不足了,再引来那些事就不再算是奇遇,而可说是灾劫了。要补上气运的缺失,就只能靠后天积阴德了,你们俩找个安静人少的地方多行善事,慢慢地再把气运攒上来吧。”   “好,我以后还带着他做善事,一定做得比以前还要多、还要好。”只要徐绍庭能回来,他愿意修桥铺路、施舍米粮。这回他不会再挑捡那些圣母值高的事来做,只要能帮助到别人,能让徐绍庭的气运和心性回归的,他都会做。   他立刻跑回徐绍庭身边,从储物玉佩里翻找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界星仪,当场就要借着此物离开,去外面先累积些阴德弥补气运。清宇真人的魂魄却拦在他面前,严肃地说道:“你现在还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吧。他的心魔就是你,你守着我且怕他想不通,这么一声不吭就离开,等他醒过来肯定又要受刺激。”   倒也是这么回事。   任卿关心则乱,脑子里一片混沌,几乎成了提线木偶,清宇真人说到要积功德就想冲出去,说要他陪徐绍庭,人就已经转身往旁边那间大殿走去。回去之后看到徐绍庭盘坐在大殿当中,身边一片淡淡黑影的模样,他就再也挪不动腿,直接坐倒在地,死死盯着他。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得极漫长,又似乎转瞬即逝。任卿只觉着度日如年,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生怕错过师弟清醒过来的时刻。可在他一天天守在大殿里熬日子的时候,外面的时间却还在正常地流转,云皇占了他身体,强行闯入天宇秘境,带白明月离开的事也传入了玉京。   白澄仔细看着手边两份奏表,眉宇间一片倦色,问下方站着的红衣官员:“你说任卿六月十四日闯入皇陵,带走了皇、庶人白明月和赵氏,可他六月十三又叫崔散骑上表奏明河洛秘境之事,这么远的两处地方,怎么可能一日之间往来?”   阶下之人正是星宇秘境都护秦畅,这趟入京就是因为丢了钦犯来请罪的。他微低着头,身子却站得笔挺,脸上也没有半丝退却之意:“在星宇秘境里打伤守卫,劫走两名囚犯的肯定是任卿和他那个师弟。上次他们送罪人母子进入秘境时,臣清清楚楚地记下了他们的容貌,哪怕再过十年也不会忘记!陛下只觉着星宇秘境与长安间的距离远,却不知从他河洛秘境到长安也只花了一天功夫。”   白澄吃惊地问道:“这怎么可能?哪怕是乘朕的白麟兽飞行,从河洛秘境到长安也得小半个月工夫,除非他已经修成了陆地神仙……”   秦都护垂头答道:“他的实力臣虽然看不出来,但似乎与传说中的陆地神仙也差不多了。星宇秘境有仙帝当年留下的灵器守护,比其他秘境更难闯入,他却抬脚就带着那少年走进去了,我们的护卫当时就像被抽了魂一样扑到地上,什么也不能做。后来庶人白明月母子随他师弟出来,他就用袖子那么一挥,四人便化作一道清风消散在空中。”   “可他亲手抓了皇兄进去,如今却又亲自救了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白澄怎么想也想不通,可秦畅入京时也派人找了河洛秘境守卫同来报信,而当日替任卿上表的崔济也在玉京,三方对质之下,这事情越发显得扑朔迷离了。   他们两人不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出现在三个相距这么远的地方,可三人又都证明当时看到的肯定是任卿兄弟。这到底是有预谋而为之,还是有人冒了他们的身份,刻意将此事嫁祸到他们身上?   白澄倚在座上,挥了挥袖子,沉着一张尖尖的小脸批驳秦畅:“任卿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他若是真喜欢皇兄,当日根本就不必阻止他逼宫,也不必救朕,皇兄登基之后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必折腾这么一圈呢?”   阶下便有御史上前劝谏:“秦大人是老诚谋国之言,陛下岂能因私心亲爱而不顾事实?若非说缘由,任都护当年就是庶人白明月的未婚夫,多年来未必没有情份。或许他当初抛弃卫王也是因为陛下更有人君之望,可现在他说不定是在秘境里得了什么天大的机缘,马上要破碎虚空,所以忍不住出手劫了心上人。”   这推测倒真有几分合理处,可还有些圆不过来的地方。白澄死死咬着牙,还要为自己的老师辩驳一下,或是为自己争取一个继续信任他的理由:“他并不是贪恋权势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进入秘境——”   “或许他贪恋的不是权势,是灵气呢?”另一名年迈的大臣也站出了行列:“河洛秘境屹立万年,怎么这么巧他当都护时就断了和九州的联系,连外面数十里内都有地龙翻身?这秘境出事之后别人都进不去,偏生他能进去,一个月后再出来,就是陆地神仙了?依我看,他对庶人白明月也未必有什么好意,说不准是看上了他在西域灵境中得到的武运和功法传承呢。”   白澄狠狠一拍扶手,抛下早朝直接转回了殿后。只是一旦走到屏风后,摆脱了众人的目光,他那副强撑的坚定就像外衫一样飘落,整个人都染上了几分倦怠,忧虑地叹了口气:“若连任先生都不能信任了,朕还能信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沉迷消灭星星,根本停不下手嘤嘤嘤~~~怎么才能回到那个不玩小游戏的我?   第77章   当日离开皇陵之后,白明月便依着徐绍庭的指点,带着赵昭仪往南方襄城去。他对徐绍庭的恨意犹在,却也不会为仇恨蒙住了眼——上辈子他死得是不甘,可徐绍庭还比他早断了几天的气,若论谁欠谁只能说是一笔烂帐。   但若抛开恩怨,单论起造反这一行当,不得不说徐绍庭的经验和眼光都能压下别人一头。比如那位曾经的襄城之主罗严,不管前生今世都拜倒在他麾下,心甘情愿地做他手里的一杆枪。   还是一杆可以为了佳人轻易抛下的枪。   白明月坐在襄城城主府里,看着那位外表像是豪门公子、脑子里只装着一兜热血的现任城主罗严,嘴角就止不住地往上翘。这个人会带兵、能打仗、武功也有了武师境界,还是太学院出身,功法扎实正统。徐绍庭既然不要了,他自当物尽其用,将此人连人带手下将士一并收服。   白明月转着腕上盘卷成手环的黑蛇,嘴角微微勾起:“徐参军与我之间有些私交。故而虽然天下人都知道是他将我送入皇陵,我们两人却都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不会因此损了情份。罗城主之前也该收到他的消息,所以今天才能收容我这个流亡之人,还坐在这儿和我说话的吧?”   罗严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狠狠拍在桌子上:“我知道,主公前些日子传过消息来,叫我跟着你,帮你回玉京去。你们俩有没有交情我不管,但你是姓任的小白脸关进去的,肯定是受了冤枉的好人!我还不知道那个小白脸,我在他手底下受了多少年的气,连徐先生都因为怕他们家的势力,不敢跟主公相认。你放心,只要能给他添堵,不管你要上天入海,我罗严都奉陪到底!”   罗严对任卿的恨意,简直比白明月对徐绍庭的来得更刻骨铭心、死不悔改。说到了徐先生,他干脆就把白明月让进内堂,请他的徐先生出来相见,一起商议主公交待给他的任务。   白明月终于见到了这两世以来的第一个徐家人。不可否认,徐离长得十分俊美阴柔,而且也有一种天生反骨的气质。那种气质十分微妙,他自己有、徐绍庭有,而第三个能给人这种感觉的就是徐离了。   只这一眼,白明月就看穿了这人温雅柔和外表之下隐藏的阴郁和诡诈,也明白了当年徐绍庭扯旗造反,身边为什么没有徐家人。他们这种人太过相似,都只能自己掌着权势,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那么不管得势之前还是之后,都必定有一场为了这权势而发的斗争。   前世他遇到徐绍庭时,此人和徐家大概已经被他儿子一同葬送了;这辈子也是徐绍庭不想争天下,这男人才能苟延残喘至今吧?   他看着徐离殷勤的笑容,也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同病相怜之情,抬手握住了徐离柔软细嫩的指尖:“徐先生是徐参军之父,自然有经天纬地之才。若得先生相助,我定能有重登玉京的一天。”   徐离连忙起身答谢,信誓旦旦地要效法诸葛武侯,为了他的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白明月倒不信他想当诸葛亮而不是司马昭,只是更相信自己能压制住他,于是端端正正地受了徐离一拜,拱手回礼:“待我坐拥四海之日,必定事先生如亚父,以报徐参军相助之德。”   他的亲儿子前世是如何待父亲的,自己一定比照着减一等处置。他又不是徐绍庭那样六亲不认的怪物,或许等到登基那天,会放这位徐先生一条生路的。就如梦中攻下长安,他那个蠢弟弟白衣出降之后,他还曾封了白澄一个违命侯,把他养在一幢还算宽广的侯府里。   仔细想来,他跟白澄也说得上一句“兄弟情深”了。不是说“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么?这辈子除了一个求之不得的任卿,还真的只有白澄是毫无所图地待他好,连杀母之仇都能揭过。父皇对他的宠爱永远要让位给羊后和嫡子;母亲则是先为了保命让他扮成女人,等到他恢复身份,又拼命催促他夺取皇位;赵氏一族更是只把他当成自家争权夺势的傀儡——   他叹了一声,剪水双眸微微颤动,闪动着仿佛极深情的光彩:“我与澄弟之间还有兄弟情份,实在不忍心遽然攻入玉京,使他受兵灾之苦。两位爱卿先厉兵秣马,准备好得用的武者,我到时候可能要先入宫一趟,劝说澄弟认清天下大势。”   徐绍庭当日提出的条件是要他逼得白澄主动让位,让任卿对他彻底失望,再无眷恋凡世之心。他自己也没有杀了白澄的打算,不只不杀,还要把这个弟弟养在宫里,好让任卿舍不得、放不下,被这颗香饵留在九州世界。   他和徐、罗二人畅谈了将来的打算,也算得上君臣相得,心情难得扬起了几分。可才一回到下处就听到赵昭仪急切的逼问:“他们愿意随你打上玉京,夺回皇位吗?白澄是皇后之子又能怎么样,我儿才是先帝长子,比他更有资格继承皇位!等你登基之后便废了羊氏的名份,将她的棺椁迁出皇陵,再尊我为太后,这样白澄就是个庶人之子,再没权力和你争天下了!”   她眼中闪过几许疯狂之色,口口声声为了他,背后透出的意思却都是为了自己的尊位和荣华。眼前不复温柔的女子渐渐和白明月记忆中的羊后重合起来,看得他颇为厌烦,强捺着这份不耐烦劝道:“这些日子颠沛流离,让母亲受苦了。我与罗城主商议过,暂时留在这襄城里修行练兵,待我将这枚玉蝉运化,便可踏上宗师境界,到那时要除去白澄便是易如反掌了。母亲不必太过急切,先安心休息些日子吧。”   劝走了赵昭仪,白明月再度将真气打入腕上那条黑蛇里,尝试着和徐绍庭神魂相连。   可徐绍庭现在已经无法回应了。这些日子他心魔缠体,全副神魂都被灵元镇魔功镇压住,和外放神识的联系也被强制性切断,再呼唤他也听不到。他整个人就像是化成了一座石雕、一棵枯木,身上属于人类的气息都被封在体内,保持着五心朝天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在大殿里坐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任卿就守在他身旁,开始时紧张得连眼也不敢眨,只盼着哪一刻他能再醒过来。直到某一天赫然发现他身上的魔气薄了许多,颜色也从纯黑变成了深灰色,才终于敢相信他正在好转,也不像之前那样苦熬着了。   他自己识海中还有云皇之前留下的一团神魂之力,虽然没有爆炸,但始终盘踞在识海当中,影响了他神魂与身体的契合。清宇真人救治过徒弟还要管徒弟的道侣,听他说了此事后,便从书库中找出一本专门针对神魂的功法,叫他先炼得神魂凝固,然后慢慢蚕食消化那团神魂之力。   任卿恭恭敬敬地道了谢,清宇真人摆了摆袖,将他托起来:“你是本宗掌门弟子的道侣,宗门的功法和财物自然由着你尽情取用,一本功法算什么。只要你们两个人好好地,将来给我招百千个徒子徒孙,重振通玄道宗,我就满意了。”   说到招百千个徒子徒孙时,任卿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百子千孙,又想到师弟跟他说的那句“给我生个儿子吧”,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那时徐绍庭是真的一时冲动,还是知道了这个圣母光环有让人生育的能力,特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他紧抱着绘有功法的帛书,脸色先是白了一下,渐渐地擦上一片淡粉,再后来颜色越来越深,像是只煮熟的虾子,看得清宇真人不知所谓。   “让你们收个徒弟,又没让你偷人家孩子去,这么做贼心虚干什么?”   任卿的脸色一时半会儿退不下来,悄悄扫了徐绍庭一眼,打定主意这辈子就不提此事,管他知不知道的,只当那系统没这功能就是。清宇真人奇怪地看了他几眼,飘飘摇摇地离开大厅,任卿才缓匀了气息,开始锻炼神魂,解决识海里飘着的那团外来神识。   神魂是人类身体最娇嫩的部分,易伤难补,魔气更是沾之即入骨,非有大毅力不能驱除。纵然他们两人都是天资不凡之辈,要彻底解决神魂隐患,也花了小半年的工夫。   徐绍庭身上最后一丝灰白雾气消失,神魂重新清明透彻,从内视转而外放,便“看”到任卿正跪坐在他面前,唇间含着一粒丹药,小心地撬开牙关喂进他口中。徐绍庭尽量控制着身体,气息一丝不乱,感受着任卿难得的主动亲近,然后在那粒丹药化开,他要退去的时候忽地反客为主,紧紧缠住了主动送上门来的灵舌。   “唔!”任卿吃了一惊,颈子猛地往后倾,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下一刻,就有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脑和腰背,眼前师弟安静微凉的唇舌像忽然着起了火,纠缠着侵入他的口中,像要吞掉他一样贪婪地扫过所有可以碰到的地方。   这个人终于活过来了,他的心也跟着活过来了。任卿咽了口口水,绷紧的身体渐渐柔软了下来,回应起他热切的索求,直到两人之间分开了一道可容气息通过的缝隙,他脸上的笑容才完全绽放开来,看着师弟深情的双眸,问候一声:“你终于醒过来了。”   是啊,被心魔困在体内这么久,终于醒过来了。徐绍庭不舍得放手,甚至不舍得稍稍移开目光,冲他轻轻点头:“让师兄担心了。我当时只怕你被那头妖龙夺舍,什么也顾不得了,发现他怕我身上的魔气之后,只希望入魔更深些,好把那妖龙从你体内赶出去。下次我一定不做这么让你担心的事,师兄,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就算事先知道了他会生气、担心,他也还是会这么做。徐绍庭没有说出这话,只是将头压在任卿颈边,听着他血脉有力的跳动声,一声声如同响在自己的身体里,和他自己的心跳相重合。两个人的身体和神魂也似融合在了一处,紧密得没有半分空隙,不会被任何人拆分。   在这样跳动的节奏里,他的声音也开始颤动,像是被虫子蛀空了的树枝,在风中发出衰败的哀吟:“有一件事,若不趁着现在心神通透,我就不敢再问了;可是若不问,不知哪一天又会成为我心中执念,缠得心魔发作……师兄,这世间真的有前生后世吗?我上辈子是不是真的杀了你,你为什么还要待我这样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提议,我决定玩小游戏去了,什么时候玩腻了,我就能回来当个好作者了   第78章   上辈子的事,自从仙帝正位之后,任卿就已经渐渐放开了。而且就是在生前,他唯一还牵挂着点的也是末帝,自己饮鸩自尽之际就已经看通透了这一生,若不是引导者给他展示了当年被公主愚弄之事,又强行把他弄到这世界来,他早就该毫无挂碍地重入轮回了。   可是前生无挂碍,今生却生出魔障来。若不是魔障,他怎么违背伦理,会看上同为男子,还是他亲师弟的徐绍庭,还跟他成了亲呢?   任卿不知是烦恼还是欢喜,抬起手抚摸着徐绍庭的后脑,温言安慰道:“那些都和你无关,你从小就在我身边长大,何曾杀过我?不要听别人说了些什么就当真,还压在心里弄出心魔来。”   他说的是“那些都和你无关”,而不是“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徐绍庭不必细想便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他十分愿意假装师兄什么也不知道,假装他们两人之间从没有秘密,可他也知道,这件事如果不能当面说清楚,自己和任卿之间就永远有着一道隔阂,不知哪一天就要翻出来影响他们的情份。   之前他不敢问、不愿问,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一定要问个清楚不可。   徐绍庭慢慢直起身子,紧盯着任卿的眼睛说:“我的神识曾经探入过白明月识海中,得见到他的记忆。无论那个没有武道的奇怪世界,还是我当了皇帝,一杯鸩酒赐死你的事,我们两人现在都知道了,师兄你还要瞒下去吗?”   任卿盯着他看了良久,直看到他口中发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问题,才轻轻地点了点头:“虽然我觉着此事不值一提,但若你心中执念难消,我就说与你也不妨。你入魔之前,那头龙也跟你说了我体内有妖魔控制之事,就从那两个妖物说起吧……”   自己上辈子是活活蠢死的,这种事谁愿意说出去?哪怕是为了让徐绍庭不再沾染心魔,他也是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拖了半天才说清楚。   不过说话人和听话人的关注重点不大一样。任卿觉得能稍显自己的骨气,说出来不那么丢人的地方,徐绍庭听得又悔又愧,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他的表情,生怕他为此厌了自己;而他一次次败给徐绍庭,连自己都不忍回顾的那段经历,却让这个师弟牙根紧咬,酸意几乎要冲霄而起。   那时候师兄对他恨之入骨、兵戎相见,为的可都是他情敌啊!徐绍庭听得痛心疾首,把脸埋在他怀里不肯抬起来,听他一句句说着。   “我这辈子虽然不算圆满,但能得你相伴,也没有再重活一世的打算。所以咱们早晚也要踏破虚空,去到仙人居住的世界。到那里后,我若有一天死了,你想法打碎我的魂魄,别让我被那两个妖物驱使,重活到下个不知与此世是否相同世界,认识另一个徐绍庭。”   纵然来世和今生的轨迹一模一样,他遇到的也未必是眼前这个为他斩气运、与他结成道侣的师弟。做臣子的,忠君爱国乃是本份,无论是对齐朝或仙朝,末帝或仙帝,他都可以付出一样的忠诚;可相伴一生的爱侣却只能有一个,即便再有第二个完全一样的徐绍庭,也不是他爱恋的这个了。   徐绍庭心中微微发冷,忍不住捉紧了他的胳膊,低声诉说:“绝不会有那一天的,我们有这座通玄洞天,有万千修真妙诀,有凝炼魂魄之法……我们两个一定能修得长生。”   他不能接受任卿有可能离开他,也不能接受他用这种平淡的、无所谓的语气谈论自己的生死。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宁可将任卿的魂魄封入傀儡中,再永锁这座洞府,从此生死相依,不求大道、不入轮回。   哪怕是再有决断的人,听到事关魂飞魄散的事,受的惊也绝对不小。徐绍庭吓出了一身虚汗,顺着眉毛划下眼皮,洇得任卿肩膀一片汗湿,仿若泪水。任卿看不见他到底是什么情形,只觉着肩头湿得越来越厉害,怀中的师弟身子也微微发抖,手掌心冷冰冰地布满汗水,连忙扣住他的背心,将自身柔和的真气送入他体内,平静他经脉间灵气的荡动。   两人又在仙府中耽搁了数日,才从那座空间出来,站在了原本是雒青主书房的地方。书房早被两头龙的巨大身体压塌,草铺的房顶早吹散了,露出不甚结实的木头梁柱,和里头没有砸坏的桌椅、石架之类。   两人离开之前,因想到要找些证据证明他们放了卫王都是被妖龙夺舍之故,便在房里房外翻了几圈,果然找到了几枚拳头大的明珠,和几枚龙皇父子离开时因受天道撕扯而落下的鳞片。   没有了青龙镇着,这城里的妖物们自然早就回了世代生活的湖里,城里空空荡荡,连一只鸟也没留下,两人离开这一路上倒是十分平静。   出了这座“荣阳城”,就离真正的荥阳城不远了。上回任卿过家门而不入,这次却是该耽误的事都已经耽误了,他们身边也没有代步的灵兽,索性直接走进了荥阳城,见到了城主任凝夫妇。   任凝盯着他们看了半晌,忍不住伸手来摸任卿的脸,好确定眼前站着的真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梦境或幻觉。任夫人已经更快一步扑上去,抱着儿子哭了起来:“你做这个官干什么!当初把公主送进皇陵,你就回家来不好吗?咱们任家也不是没有供你修行的秘境,你偏偏要当那个都护,结果又失踪了一次,你可知道我们心里多担心你!”   任卿抱着母亲,眼眶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轻轻拍着她的背应道:“都是儿子的错,此事事发突然,我们实在是回不来。请母亲保重身体,现在咱们一家团圆了,总该高兴才是。”   有他哄着褚夫人,徐绍庭自然要主动一点讨好泰山,比平常加了两分恭敬和亲热,把这些日子的经历告诉任凝。岳丈对他依然如同亲生子侄,因为抱不上儿子了,就拿这个假子充数,叫人替他斟茶、送点心,叙了几句寒温后,便关切地问他们离开河洛秘境后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半年多不曾传回消息来。   徐绍庭看了泪水涟涟的褚夫人一眼,悄声问道:“世伯,可否借一步说话?”   师兄被夺舍之事连他都受不了,何况是褚夫人慈母之心呢?任凝也听出了他话外之间,脸色变了变,就牵着他到偏厅中,将所有下人都赶走,顺手打开厅内的隔音阵,才重新询问起此事。   对着亲岳丈,徐绍庭便毫不隐瞒地将他在秘境里遇到龙妖,后来任卿来找他,也被龙妖一同抓去寻子的事说了。唯有仙府洞天之事不好出口,就只说是被妖龙困在一处秘境里,直到前两天才得逃出来。   “你们两个也真是……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了。不过身为长辈,我还是希望你们的经历更平顺些,不要遇见这么多事。”以任凝的眼力,一眼就看出两人失踪这些日子里修为又有了提升,甚至隐隐有突破宗师境界的希望。特别是任卿得了龙族的神魂之力,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神魂凝炼了,将来破碎虚空也要容易得多。   他的目光不由得穿过厅门,落到正在陪着夫人的爱子身上,似高兴又似失落地叹了一声:“我原本还想把这座城和任家都交到卿儿身上,看来他以后要走武道之路,真的要看不上这些身外俗物了。”   徐绍庭连忙劝道:“师兄在武道上走得越远,岂非也能给家族越有力的庇护?多少人家想要出一个破碎虚空的真仙都不得,伯父何须舍不得。”   任凝舍不得的不是儿子离九州而去,而是他没人照顾、没个子嗣,心里会觉着孤单。   “你跟大郎都才这么点年纪,就算武道重要,娶妻生子也不会占多少工夫,何必这么自苦?把上朝的工夫省出来,就什么都能干了。现在因为卫王之事,朝上有不少人弹劾大郎和你,仙帝也削了你们两个的职,这趟来了就别走了,我亲自上玉京申述内情,替你们正名。”   哪怕仙帝之前没夺他们两人的官职,任凝也不愿让儿子再入玉京了。   他只要想起任卿三番两次为了仙帝一家遇险,那些做同僚的不仅不帮忙寻找,现在还反过来弹劾他儿子,满心的怒火就压不下去,说什么也不肯让任卿和徐绍庭再往那个火坑里跳。徐绍庭卖力地表示赞同,恨不得给岳父立个生祠,感激他以实际行动支持自己,隔断师兄和仙帝之间的联系。   任凝这些日子积怨甚深,索性也不等儿子同意,吩咐人立刻套车,准备往京里奏报此事,替他们兄弟洗清不白之冤。徐绍庭主动把捡到的龙鳞和明珠拿给他当作旁证,又要跟着一同上京。   任凝怕他累着,并不打算带他去,徐绍庭却求得十分诚恳,也提出了一个任凝不能推辞的理由:“我和师兄关系再亲近,也不是亲生兄弟,到时候君前有我作证,那些人也不硬能说伯父包庇师兄。何况这事都是我一时贪心引出来的,有我去给他们个交待,谁还能把事情往任家头上引呢?”   他要去做个旁证任凝或许还不管,但要自己把这件事揽下来,任家却不会容他这么做。这么懂事的孩子,在秘境受尽辛苦,还要让他在玉京受那些无耻之徒的气吗?   “你只管跟着师兄安心住下,我倒要看看谁敢闯进我城主府来指手划脚!”任凝只要一想起几个月前两个孩子失踪,他们合家担惊受怕之余,还要受天使斥责的经历,满心怒气就压也压不下去。他的手指越捏越紧,白玉的麈尾柄发出轻轻的碎裂声,印出五个深深的指印,与麈尾柄同色的手指间洒落下点点玉屑。   不有此父,焉有此子。徐绍庭看着地上飘落的玉屑,对岳父大人的崇敬又上了一层新台阶。   事实上,岳父大人的战斗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得仙帝宣召,进了玉京之后,任凝就奉上奏表,把爱子和世侄夸成了为保护仙朝安定不惜牺牲自己,和两头恶龙斗智斗勇大半年,甚至宁可废了十几年修为,将以身饲魔,引来天劫才逼得妖龙离开九州世界的英雄。   那几片龙鳞和明珠被搬上朝堂之后,他就一手提着一块,直接扔到了弹劾任卿的御史脸上。然后又将任卿和徐绍庭的纽印当场送还,充份显示了任家不慕权势、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慨,转身便迈出了太和殿。   那潇洒出尘的姿态、飘然若仙的衣袂、大宗师的强悍实力、直接把龙鳞往人脸上扔的强硬态度,无不让那些世家公子出身的官员既惊且羡,恨不得自己也能修炼出这么放达疏朗的气度来。那些弹劾过任卿的清流和寒门出身的官员却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长得好看、出身高点,就能这么欺负人吗?简直是太过放肆无礼,简直是不把仙帝放在眼里!   这样狂悖的逆臣,就该抓回来入罪!   众人心里都有这样的念头,但也只能想想,没法付诸实践。一来是任凝扔的那两块鳞片当时是御史们索要在先,只是任凝给时稍稍力道大了些;二来任家是两个宗师同来的,朝中和他们家无亲无故的官员……都不够挨打的;第三条却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仙帝不肯治他的罪。   “任先生是因为忠于职守,要调查河洛秘境之事才会险些被妖龙夺舍,以致神魂不稳,无法再任官职。朕当日没能信他到底,现在又怎么能为了他父亲一时伤心激动,就拿捏罪名,冷了忠义之人的心呢?此事不必再提,散朝吧。”   白澄倦怠地挥了挥袖子,一早积蓄的精力似乎都随着任凝这一转身散尽了,再也不想看阶下脸色各异的朝臣。可在宫内游玩时,也不时会遇到正在扑蝶的、弹琴的、跳舞的、吟诗的妃嫔,一点清净时光也不肯留给他。   白澄索性躲到了书房里,拿着奏表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连晚膳都是在书房里传的。直到月上三竿,周围只见风声月色,他那口浊气才吐出来,重新翻出任凝那份慷慨激昂,文字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奏表,喃喃自语:“任先生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朕本以为他只是歇几年就会回来……他也离开朕了,难不成朕当真是留不住一个亲友……”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白澄正自慨叹,耳边忽地传来一道低沉幽微的声音,几如响在他耳中,吓得他心中发颤。随着那声音响起,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条风流身影,从从容容地绕到他面前,在烛光映照之下,露出俊美妖异的笑颜:“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阿弟竟想着外臣以至中夜难眠,却把为兄我忘在了脑后吗?”   第79章 修改完毕   “皇、皇……白……你怎么会在这里?”白澄结结巴巴地问,与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因为不知该怎么呼唤这个兄长,所以才会连话也说不利落。而他兄长却没有这样的顾忌,笑吟吟地走到桌前拨弄着烛火,手里的小铜剪在灯下盈盈闪光,与那双玉琢般的手交相辉映,光彩流丽。   白明月之所以能进玉京,当然不是罗严他们的手段,那两人一个劝他装作某个官员的仆从混进京,另一个干脆就要直接打上天来,都是些没用的主意。这次他能无声无息地潜入宫中而不触动玉京之外的禁制,靠的是从皇陵中带出来的那枚玉蝉。   无论过多少年,这座法宝似的空中城池也能辨认出白衍的气息,并将他吸收了他真气的白明月也视作主人,无声无息地开启了一道隐秘入口。他进来的地方就在仙城底部,殿中有秘道直通乾清宫,还有仙人手笔的传送阵法,正是高祖为后世子孙准备的最后一条退路。   这岂非是天命注定,要让他坐拥玉京,得到这片江山?   白明月轻轻扬眉,将压抑不住的欢喜化成了一声叹息:“我来看看你难道不成么?我是你亲生兄长,知道弟弟过得不顺心,当然要来安慰两句。《诗》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不管之前你我有什么矛盾误会,旁人给你气受,我总得回来替你撑腰。”   白澄紧张得脸色涨红,却又不愿叫内侍宫人进来,宁可孤身一人面对武功高强又不知来意如何的兄长。他紧紧握着腰间玉佩,里头也装了许多防身法器,甚至历代先帝留下的灵器,手指按在上面时,他就能鼓起几分勇气,看着烛火映照下越发俊美的兄长,狠狠拒绝:“我用不着你来看!这里是皇宫内院,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皇兄了,还不快离开!”   门外已经有内侍走动的细碎声音,院外还有一队侍卫执守,他们两人说话的时间久了,不知就会惊动谁进来。他早知道白明月是武道天才,可现在也至多是武师境界,若是碰上整整一队侍卫,再加上武师境界以上的侍卫首领,又怎么逃得过呢?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还会关心这个杀母仇人的死活,却控制不住心底的紧张和烦恼,五指越抓越紧,眼中的愤怒和委屈在烛光下清清楚楚地流露出来。   白明月却对他的排斥态度视若无睹,几步便走到白澄身边不到半尺处,手也放在这位小皇帝额头,只要稍稍用力便可弑君。不过他的手掌始终温柔不着力,只抿了抿白澄落在耳际的碎发,态度自然得就像他们的父亲还在生时。   白澄的头微微颤动,呼吸都显得格外废力,倒退几步,挥袖道:“你别这样,我和你之间有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白明月步步紧逼,态度温柔而又不容反抗,把他逼到了自己和书案之间,把那枚剪灯花用的小铜剪子递到了他手里:“你要是不信我,怕我伤害你,就用这个顶着我的咽喉,听我说完好吗?”   他握着那只柔软如棉的手,将剪子锐利的尖头顶在自己喉头,深遂包容的目光落到白澄脸上,怜爱地笑道:“阿澄,你以为我会伤害你吗?当初羊后几次害我性命,我杀了她,就算是一报还一报,扯平了,可你还是我弟弟啊。我这次甘冒奇险回来见你,其实也是为了帮你——你不是听任凝说,有龙夺了任卿的舍,跑到星宇秘境里去放我出来?其实他说得不全,那两条龙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掠夺咱们仙朝的龙气。”   “龙气?”白澄茫然地重复了一遍,那双总像是无辜的眼睛忽地闪过一丝锐利光芒:“你是说,那两条龙掠走了皇陵中的龙气?”   “不错。”他倒是来了玉京之后才知道,那位“龙皇陛下”不是哪儿冒出来的想当皇帝想疯了的鬼怪,而是一头真正的龙。再加上他要寻找的儿子,可不是两头龙么?   任家能拿这两头龙替任卿和徐绍庭洗白擅闯皇陵、私放钦犯之罪,他用起来更是理所当然。再掺上点皇室秘闻,半真半假的更能让人相信:“那两头妖龙是上界人皇打落九州世界的一对父子,为了重归上界,所以才夺占人身,闯进皇陵中吸取当年仙帝镇于其中的龙气。龙气一失,仙朝统治也不能稳固,我是急你所急,才特地自投罗网,回玉京来替你镇压气运。”   他的笑容越发温柔悲悯,浓浓的兄弟情谊在目中流转:“阿弟你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我有多疼爱你吗?我那天在灵前动手,也是因为皇后瞒下了父皇殡天之事,把我骗到那里,想要取我性命,一气之下才做了那些事,说了那些话。我若不是为了你和咱们白家的天下,现在还可以在外头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而不是站在这里任凭你抓捕。”   他放开抓着白澄的手,那只铜剪就在他颈间晃了几下,然后滑落到地上,清脆地响了一声。而他弟弟苍白着一张脸,袖里的双手微微颤动,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不就是一个皇位吗,我给你有什么,你若是不杀我母后,咱们还是兄弟……”   白明月嘴角的笑容越发眩目,将弟弟抱进怀里,安抚地轻拍着他的后心:“我身上有仙人所赠的武运,虽然比不上龙气,却也能镇压国运。为了我白氏江山和父皇的期许,你纵然不愿谅我,也暂且让我留在玉京吧?”   当年他行事急躁,泰半是因为羊氏眼看就要占上了皇太后的名份。有那个女人在,他就是躲进封地也不安全,才不得已行了险招。现在羊后已死,羊氏族人在朝中的势力再大,也不能把白澄盯得滴水不漏。只要他放缓心态,将兄弟感情经营得再深些,深到弟弟自愿禅位给他又有何难?   没等任凝的车驾回到荥阳,白澄就已经撤消了对白明月的通缉,只以一句淡淡的“他毕竟是先皇血脉,不该死于人手”就结束了朝上的争论。   消息是由飞鸟传递,比任氏的车队走得快,因此任凝得到这消息,还是在回家之后,由长子亲口告诉他的。   任卿坐在书房中,眉目间担忧之色溢于言表,跪坐着问任凝:“父亲,我想回玉京一趟。白明月称帝之心不死,现在他人在外头就已经够危险了,若是再无人提防他,只怕这天下早晚要换一个人来坐了。”   任凝对满朝君臣的恨意还没散尽,沉着一张脸道:“天下早晚也要换个人坐!他还想长生不老不成?这个仙帝有什么好的,只听了几句流言,就不分是非地把你们俩的官职夺了,我入京呈上证据后,也没见他给你们道歉。管他哪个人当仙帝,反正是他们姓白的关起门来让位,与我任家不相干!”   仙帝不是那样的人。任卿心里清楚,白澄的确是个软弱性子,可他既不暴虐也不偏听偏信,而且不会多疑猜忌大臣,能纳谏肯容人。虽然他不管是聪明英武的贤明君主,可如今天下太平,他也能平平安安地做一任守成之君。   除非有人谋反作乱,挑起战端。   他目光灼灼,坚定地直起身来问道:“父亲上次往襄城救我时,可是用了一面绘着桃花的扇子追踪白明月所在?纵不论天下大事,他也是被我放出皇陵的,我总有责任捉他回去。”   任凝自然觉着儿子已经不当官了,不该再去管白家兄弟内讧,可是想想当年自己的儿子曾被此人绑架,还差点断了只手,顿时勾起怒火,吩咐人找出了那面扇子。扇上桃花依旧灼灼耀眼,可惜再输入真气,却也显示不出白明月所在的方位了。   任卿不死心地一试再试,任凝却只看了一眼扇子便断定:“看来他是在什么秘境里,或是身高布下了高阶阵法,依这追踪法器的力量,穿不透其法力阻隔。既然找不到,就暂时不要去管他,早晚有一天他要出来的。”   就算白明月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他们任家难道就是任人欺凌的吗?任凝摇着手上新换了象牙柄的麈尾,指尖的力道放轻了几分——象牙可不比玉那么硬,再用点力可就又要换了。   任卿也只好按捺着心中急躁之意,将扇子收进储物玉佩里,等到日后找着白明月的行踪再说。他暗叹一声,留下父亲在房里休息,自己则回院子里去找徐绍庭——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和白澄的君臣之情虽重,和师弟的夫妻之情也不是可以轻抛脑后的。回来之后这个月被母亲锁在府里,一直没工夫带着师弟出去积累阴德,现在父亲回来了,他们两老相依相伴,总该让做儿子的出去透口气了吧?   任卿暂时放下心中的事,微微一笑,眉眼间如萦绕着春风,迷倒了一路上见到的侍女们。然后他就带着这一路风流,打断了徐绍庭的修行,让他跟自己到城中行善助人。   城主府外隔几条街,便是城中最繁华的坊市,坊市里人流如织,乞儿都比其他地方多些。任卿如今再也不需要积攒圣母点,遇到那些当街乞讨之人就指使徐绍庭给钱,而遇到有调戏妇女之辈却是有圣母光环管着,不管愿不愿意都要亲身上去解救了。   不知为何,一向只要有女子倒向他,就要黑着脸扶住那女子,然后拉着师兄扬长而去的徐绍庭忽然转了性子,任由任卿护住她们,直到被救的人露出向他剖白心意的意思时,才会主动出手将人分开。   这一路上虽说没遇到什么真正需要人救助的弱女子,可是为了求这位城主公子一顾,就主动装作崴脚、摔倒的风流佳人还是有几位的。任卿从脂粉阵里逃出来,掩着鼻子责怪师弟不管他时,徐绍庭却只低头浅笑,一次次诚恳地道歉,到下次他被迫助人时,还是一样袖手旁观。   任卿虽然怪他不如小时候主动,可是想想自家师弟也颇受女子欢迎,若是有人硬往他怀里投,自己心里也难免有些发堵。   想到有女娘倒进师弟怀里的场面,他顿时原谅了徐绍庭袖手旁观的做法——师弟既然信任自己,那他还是多辛苦一些,总比吃干醋强。   他们两人的行事过不多久就传到了任凝夫妇的耳朵里,晚上一家吃罢了饭,任凝便又满意又遗憾地夸他们:“你们两个做得很好,身为城主,就是要把城中百姓疾苦放在心上。可惜大郎要追求武道,不然这座城交与你,我也安心了。二郎以后可要像兄长学习,一样的心存仁善、爱民如子。”   任凝夸起自家儿子一向是不遗余力,二郎就……也当真了,转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跑去敲了任卿的门,要向他学习,跟着他一起巡城,救济贫寒百姓。   任卿忍不住抱起了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的弟弟,像举个小孩子一样往空中举了两下,朗声笑道:“二郎真懂事,以后定能做个好城主,让兄长以你为荣!”   他回房里更衣,就留下了一个脸色红扑扑的弟弟站在门外,一个酸得像打破了醋缸的师弟站在厢房门后。任卿上次做此事时弟弟们还小,也就没敢带他们出府,这回就连任邵也主动找了过来,笑嘻嘻地扬着小黑脸道:“我也想跟兄长们出去玩玩,咱们能去远些的地方吗?坊市我都逛过了,没什么好玩的。”   多了一个人徐绍庭尚且难受,何况这一下子就多了俩呢?有两个少年时时盯着,他们再也不能趁着中午吃东西时在包厢里亲热,或是在无人看到的安静小巷里牵手共行,只能一早到晚规规矩矩地。   晚上回到任家,他们竟还要分房而睡。现在徐绍庭已成了大人,纵然白天还能借着师弟的身份腻在任卿身边,到了晚上却必须回自己房里睡,而且两人也不敢有太出格的举动,生怕岳父岳母知道了要棒打鸳鸯。   这么一天天地被迫禁!欲,对于刚刚成亲的青年实在太过残酷,徐绍庭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趁着夜半无人溜进了任卿房里。房里一片黑暗,连盏灯烛都不曾点,只能听到极轻微的呼吸声。   徐绍庭想像着师兄沉睡的模样,心里的烦躁和欲念一点点消散,只想看着他的睡颜,安静地呆上一阵子。   可是走进内室之后,他看到的却不是一片平静,原本以为早已入睡的师兄却正坐在房里,长发解散披在肩头,身上只着一件轻薄的睡衣,正趁着月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正在猜你什么时候会过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师兄是特地在等我?”徐绍庭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他还以为任卿在家里时会始终和他保持距离,想不到今天一时冲动过来,竟看到了师兄做好了一切准备,正在等他过来。   这种时候若是再有迟疑,他就不是男人了。徐绍庭如风一般掠至窗前,却又怕惊动了月下仙人般的任卿,在他膝前停下脚步,忐忑地问道:“师兄等着我,是否也是我来时想的意思?”   任卿仰着脸看向他,五官在月光照耀之下纤毫毕现,连眼中的宠溺怜爱之色也看得清楚:“我也不知你来时想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的意思是,咱们既然要积攒功德、恢复你的气运,就不必局限于荥阳一地。当初我曾问过你愿不愿意陪我踏遍天下,如今我们都不做官了,正四处看看,实现这个诺言不是?”   徐绍庭猛地扑上去抱住他,心里翻来覆去的念着四个字:求之不得!   第80章   在家里歇了几个月,任卿便辞别父母兄弟,带着师弟游历天下,寻找“机缘”去了。他母亲劝他留下不成,就叫人找了一只最擅长寻人的青灌鸟,硬逼着他滴血认主,带着这鸟上路,每隔十天都要给家里寄封信回来。任凝倒是没那么舍不得儿子,只私下叫了徐绍庭过去,将儿子托付给这个早熟又能干的孩子,叫他盯紧任卿,千万别再跟白明月有什么拉扯。   天下再乱,他们荥阳城也能成为一片世外桃源,犯不上为了皇家的事,赔上他的亲儿子。   徐绍庭应声答道:“世伯放心,我会看好师兄,不让他再遇到麻烦的。”他比任凝更不愿让师兄再想着白明月,更不会让他们有机会见面,离开荥阳之后就直接驾车南下,趁着春光尚在,体会了一把“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潇洒。   扬州城有百里琼花,花开似雪、花落似雪,花中亦含有与地气完全相反的寒性灵力,乃是阳极而生的那一点阴。这种阴气不仅不伤人,还能平衡过于强盛的阳气,所以城里修习刚猛武道的武人都愿意在有琼树的地方盘下宅院,以供修炼时镇压过于暴烈的真气。   任卿兄弟白日修习仙法,晚上则是龙虎双修,本来也都是阴阳平衡或是真阳生生不息的路子,不须借这点玄阴之气,只把琼花当作普通花木观赏。漫天似雪花瓣随风摇落,粘在二人头顶、鬓边,错眼之间,恍若已过了千万年,相携共白首。   恍惚间便有一点什么摸不到、说不出的东西在徐绍庭识海中盘绕,他心中一动,当场便盘膝坐下,专心致志地感悟起那个念头。任卿本来还在赏景,但看到他忽然坐下,灵气如漩涡般卷着花瓣往他头顶百会穴灌去,立刻就从储物玉佩里取符箓贴在他身上以隔绝声音、光影,自己抽出长剑垂手站在一旁,默默替他护法。   扬州城亦是天下十七座大城之一,城主穆氏极重规矩,虽有众多武人借琼花精气炼体,街上秩序也极好。他替师弟护法时只除了少数驾车出游的人想要他们让路,并没遇到恶意找茬的人。   而那些驾车、乘车的人在和他说了几句话之后,态度也从傲气凌人化为了随和谦冲,甚至连他的补偿也不要,只听他说清了理由,就都愿意和和气气地原路退回去,改走别的街巷。   不愧是淮海名都,路上遇到的人都这么通情达理,时俗风气之好竟还胜过天子脚下。任卿含笑作揖,送走了另一位本是怒冲冲下车来要他们从主干道上挪开的乘车人,感叹地看着这座人间仙境般的城池。仙处不在湖光山色、不在满城琼花,而在城中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包容心境。   他正感慨着,脑海许久不见的引导者忽然冷笑了一声:“醒醒吧,世上哪有这么多好人?你没看见他们下车来时都是准备找你打架的吗?最后没打起来,那都是我们系统的功劳,是脑残光环把那些人都照傻了,你说什么他们都当真而已。”   引导者的心态似乎又有好转,虽然话语中饱含讽刺,总算也是肯说话了:“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这种连自己的金手指都能忘了的猪队友。好好看着主角吧,反正只要能有一个成功的,我就还有希望保住工作。回去之后我立刻申请调职,再也不跟你们这种神经病穿越者共事了!”   ……他来说这堆废话干什么,难不成是太久没人理他,寂寞疯了?任卿并不是那种能把人逼疯的狠心人,于是保护师弟之余,也替他念了几句报恩经,望佛祖保佑他早点恢复正常。   引导者的声音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消失后不久,道上的灵气动荡也更激烈了。漫天花瓣被风揉捻成团,雪白花团当中竟藏着一团无形无质、至阴至阳的精气,划过漫天花雨,落入了徐绍庭百会穴中,化作一点生生之气,勾动他体内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如四时轮转无止无歇。   周天已成,徐绍庭再度醒来时,便从武师上阶生生提了一个境界,成了几乎站在这世上武道最顶峰的宗师。又或者说,是他的仙途又踏出了一小步,炼气已经有了小圆满修为,只要将一口胎息温养至能内外交通,收放随心的地步,就可以试着破碎虚空,走向更高一层世界了。   他趁着破境的领悟尚在,又在原地打坐了一阵子以巩固境界,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对着满头琼花,白发少颜的师兄笑了起来:“我的修为比师兄更高了,以后就换我来照顾你,像师兄从前做的那样,指导你修行、安排你的行程、作息可好?”   满街行人经过时都在看着他们,徐绍庭眼里却容不下第二个人,只将任卿双手包在掌中,含情脉脉地问他。修道一途上,先走一步便可为师,他从前只能教师兄如今从武修转为道修,可如今修为高了,才真正有了种做师兄的感觉。   虽然名份未改,可是实际上他算是代师授徒,也该有权利安排师兄什么时候修行,去哪里寻找机缘吧?   “有事回去再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的叫人看着,成什么样子。”任卿虽是在说他,脸色却还十分和悦,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这些日子在外头游历,自由自在地,倒是比被官职羁绊着留在朝中时更叫人舒心,而且朝朝暮暮地有个能占据他全副心神的人相伴着,前世那些恩怨似乎也许久没再影响过他的心念。   道修比起武修更注重心境提升,心思开阔了,修为的提升就水到渠成了。任卿两世为人,绑在他心底最深重的两条链子便是徐绍庭与白明月,可如今天下太平,就是有人揭竿造反百姓也不会呼应;而徐绍庭更是从束缚着他心境的链子化成了一株温养在他心底最柔软处的幼苗,心境如何能不提升,修为如何能不提升呢?   继师弟之后,任卿也终于踏进了宗师境界,体内周天通达,养出了一口精纯胎息。有了这样的修为,九州世界几乎已经可以任他们行走,不会遇到什么太大的麻烦。   于是徐绍庭就把出游路线改到了南疆、苗峒、西域这些风光同样壮阔,人——特别是温柔解语,会向他师兄求助的女人——更少的地方。他们合骑着一头白鹿,有时从南海茫茫碧水中踏浪而归;有时登临绝顶高峰,坐在雪山之巅观察日出月落;有时在西域沙漠上看千里狂砂扑天盖地砸向天际;有时与域外野人饮酒交谈,体会其地人民与中原完全不同,更为奔放热情的风情。   数年游历下来,他们的心境一方面更为开阔;另一方面说来,心也越来越窄:当初曾让任卿担忧得日夜查看的白明月始终蛰伏不出,他查看桃花扇的频率也越来越少,这个人在他心里的痕迹已被更新近的徐绍庭盖住,越发淡泊了。两人将心思都放在游历上,修行还不及在家里时上心,只是把双修功法从头到底学了个通透,然后将那团龙息精华炼化,修为竟也一日胜一日的提升,几乎不曾遇见过瓶颈。   他们在西荒沙漠外一个游牧部族中停留的日子最久,晚上住在牧人的帐篷里,白天则进入荒漠采集当地沙层下累积的太阳真火。这种火焰只有在极干燥灼热的地方才能生成,积累上数百年才能得一缕指甲大的火苗,是炼制傀儡最合用的几种火焰之一。   他们白天在沙漠里挖掘火焰,到夜晚却像普通人一样住在当地牧民的帐篷里,有时也看那些胡人饮酒歌舞。徐绍庭看得兴起,也跟着他们一道唱起了情歌,还抢了人家一束鲜花送给师兄。   他师兄脸色不知是被火光映红还是羞恼得通红,双手笼在袖子里,不肯接那束花。身后偏偏还有个金发蓝眼的胡儿高声笑着:“这花是要送给姑娘的,怎么能送给男儿?你喝醉了酒送错人,你的朋友要不高兴啦!”   任卿倒也没那么不高兴,只是周围人太多,看得他有些尴尬。徐绍庭像是真喝醉了一样,拼命把花往他怀里推。再推托下去,反而更招人笑话,任卿不得已接过那整花,却狠狠瞪了师弟一眼。   这一眼里纵有些少怒气,徐绍庭也是不怕的。他只觉着任卿双眼明亮异常,连气恼的神情也带着勾人魂魄的媚色,与掌中鲜花十分相衬。   他握住那双捧着花的手,轻轻推到到任卿而前,让他看个仔细:“师兄,你看看这花间夹着的东西,可还喜欢?”   任卿“哦”了一声,脸上的红晕稍稍褪了些,仔细拨开细碎的花瓣,便看到其中露出一个雕琢得极精美逼真的人偶。那人偶的五官状貌和徐绍庭一模一样,只是身上穿的并不是现在这身大袖儒衫,而是一身更厚重繁复的礼服,虽然偶身并没上漆,露出乌沉沉非金非木的材质,但细看衣裳形制,竟是他们成亲那天所穿的礼服。   阿继真是……任卿想要叹息,嘴角却不知不觉弯了起来,取出那个和师弟一模一样的小人,指尖从其光滑的脸颊上摩挲着:“做得真好,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炼出这个的……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怎么想起做这个来了?”   徐绍庭笑得一脸羞涩:“我早就开始准备这个东西了,只是一直没炼好,不愿拿那些差的送你。我手里还有一个照着师兄模样做成的傀儡偶人,只要咱们两人拿着这东西,再以真气相引,神识操控,就能将对方传送到自己身边。这样的话,哪怕飞升以后有独自出门的时候,也不会让对方担心了。”   这偶人实际上是个远距离传送的小型阵法,只是外表做成了人形,更添情趣而已。他从袖中摸出留给自己的那个人偶,同样是新郎打扮,眉目温柔,两个小小的人偶立在一起,就似他们当年并肩而立,将命数与气运都连到一起时。   身旁火堆毕毕剥剥地响着,两人手中的人偶并排躺在主人掌中,执着人偶的人也越凑越近,臂膀紧紧贴合在一起。就在徐绍庭想要让两个人偶,最好还有人的距离再进一步时,头顶忽地传来一声唳啸,空中盘旋的各色飞鸟中,竟有一只像利箭般直直地向他们手中扎来。   他反应极利落,指间眨眼就冒出一朵金色火苗,正是这些日子收集到的太阳真用,用本身真气包裹着,迎上了那只尖利的鸟喙。   这只鸟看来像是什么灵禽,可也比不上太阳真火,仅仅是一点星火,便烧得那鸟儿尖喙融化,全身抽搐着落到了地上。太阳真火却不会消褪,仍自其喙上缓缓向羽毛上燃烧,赤红的光芒映得这一片地方都明亮了许多,也映出了鸟儿右脚上一抹流光。   徐绍庭手疾眼快地摘下脚环,从中抽出了一张叠成几折的绢帛。虽然是与他们无关的东西,但谁叫这妖鸟打扰他们师兄弟相处了呢?不管鸟的主人是什么人,这消息有多么重要,也得让他们先看一眼,算是弥补了之前受到的惊吓。   他抖开薄薄的绢帛,只看一眼便黑了脸,指尖运起真力,要把这张绢帛撕毁。然而身旁那人出手比他更快,在他的真气撕碎帛片之前便抽了过去,趁着火光仔细看了一眼,喃喃道:“果然是陛下,我不可能认不出他的字,是陛下……召我入京勤王……”   第81章   必须要回玉京去了。任卿紧了紧身上长衫,站起来就往帐篷走,徐绍庭一语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脚步始终与他保持一致,就像夜空中一条幽静的影子,没有自己的声音和思想,有的只是永不放弃的追随。   周围的胡人们被那只鸟和徐绍庭突然展露出的太阳真火吓到,歌舞都停了,有不少人挤到篝火边上来问他们弄的是什么手法,手里怎么能变出这么强大的火苗。然而这对师兄弟没了之前和他们来往时的温和态度,沉默地走向帐篷,虽然脚步看起来不是很快,这一部族的胡人却都拦不住他们。   直到回了帐篷、设下隔音的法术,任卿才从储物玉佩里拿出了那面桃花扇,输入真气运用了一回。扇上灵气滞涩,仍是那种被某种力量阻隔的感觉,感应不清楚精血的主人在何方。   或许白明月是又找了哪个喜好造反的同谋——就像前世的徐绍庭那样,而那人手里恰好有能屏蔽精血追踪的高阶法器。   他默默收起扇子,正要开口,徐绍庭就从帐门处逼近来问他:“师兄可是要回玉京去?其实那都是白氏兄弟自己的事,人都说‘疏不间亲’,今天仙帝高兴了叫你去勤王,万一哪天不高兴了,又翻出旧帐怪你害了他唯一的血亲兄弟怎么办?”   “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向我求助,这封信能传到这里,就表示白明月真的出现了。”这辈子的他不是前世那个极受末帝信重的肱股之臣,君臣和师徒之情虽然有一些,却也没强到能让白澄在遇到危机时不去找三公九卿,而是千辛万苦地着灵鸟传书,专等他这个不知在天涯海角的人去救命。   何况他并没有什么贴身物品落在玉京,要凭着从前处理过的公文上的气息找到他,几乎是不可能的。这鸟必定是先确定了他的所在,才能一路飞来送信,而要确定他的身份,要么就是他联络家的那只鸟儿被人劫了,要么就是“又”有人留了他的血炼制了什么法器。   上次那枚珊瑚耳坠已叫他毁了,可谁又能保证白明月手里没有第二枚、第三枚耳坠呢?   他能送来这封信,就是已拿捏住了他对仙帝的情份,根本不怕他不回玉京。又或者不只拿捏了仙帝,就连他们荥阳城里也有了此人布下的棋子,打算以任家上下挟持于他。   徐绍庭自是知道白明月早晚要动手收回皇位的,并不想让任卿踏这趟浑水,只能装作一无所知,旁敲侧击地提醒师兄:“万一这信根本就是那小皇帝写来诈你,用你换他的皇位安稳的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白明月对你贼心不死,他弟弟也未必像你想的那么单纯……”   一根带着薄茧的冰凉手指按在他唇间,将他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任卿面容隐在阴影中,唯有一点眸光如水,幽幽落在他脸上:“若是陛下本意如此,能想到这法子来保住皇位,我倒也可以放心了。我只怕他什么也不懂……你可知道被人废了的皇帝都是什么下场吗?”   “不就是做个废帝吗?也许白明月就封他个什么侯,给他一座小城自己住去了。”徐绍庭顺势张口,将自己凑上来的指尖含入唇齿间,轻轻吸了一下,暗暗想道:上辈子他就做过一回违命侯,想来这辈子也算轻车熟路了,又是在他亲哥哥手下活着,也没多艰难。   他不以为意的事,却是任卿最无法释怀的,甚至师弟的撩拨也无法转移他的注意力:“‘由来百代明天子,不肯将身作上皇’,被废黜的皇帝,哪儿有你想得那么容易。改朝换代说不定还能好些,自家人抢自家人的位子,下手反倒比旁人更狠。唐玄宗身为肃宗之父,尚且被禁闭七年,抑郁而终;当今与白明月之间的恩怨更深,又是他的弟弟——兄夺弟位,夺下来之后还能容他活着么?”   那种为了权势连女人都能做的人,会舍不得杀一个没什么亲情的弟弟?他越想越是担心,简直一刻也舍不得浪费,见徐绍庭一语不发,像是默许了的样子,便收拾东西,带师弟共骑一头白鹿往玉京奔去。   ==============================================   天上白玉京。   尽管因为当初白明月离开时伏下的爆烈阵法破坏,已经比初建时矮了百余丈,可在凡夫俗子眼中,仍是高高在上的云上仙都。   而在这高踞青天的仙城之中,亦有“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的杀机暗藏其中。人到长安城外,任卿便勒住白鹿,仰望着玉京仙城,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不愿让我过来,不过这也是我与仙朝最后一点缘份了。你不必跟进去,就在城外找一处安静的地方等着我,若是京中有变,我也能用那个偶人联络你。”   他的眼里装着玉京,徐绍庭眼里却只装着他。但凡他要做的事,这个做师弟的永远都不加阻拦,反倒要在背后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徐绍庭跳下白鹿,就在城门外目送师兄离开,然后神念勾通了当初留给徐离的傀儡蜘蛛,冷冷问道:“玉京城里有多少你的人,现在都安排在什么位置上?”   徐离对这个儿子始终没有过父子之间该有的态度,小的时候是厌恶,长大之后是仇恨,到现在连表露仇恨都不敢,就纠结成了一种诡异的卑微。哪怕是傀儡中一点神识问话,他也垂眸敛神,恭恭敬敬地答道:“已经渗入宫中的内侍三人,羽林卫十二人,还有工部、户部、吏部三名员外郎和……”他唇角微勾,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转眼又恢复了平静:“还有一名中书舍人。”   徐绍庭立刻知道了那舍人是谁,轻轻拍了拍手:“做得不错,竟能让那位性情多疑的卫王不顾你我血缘之亲重用你,看来你确实有些手段,不枉我当年饶了你一命,还给你施展手段的机会。既然你已经有了这样的造化,现在也该回报我的知遇之恩了……”   不管徐离有多么不情愿,他的神魂却已被徐绍庭下了禁制,无法违背儿子的意思。通讯断开的时候,他脸上已经是青灰一片,汗水顺着鬓角缓缓滑落,整个人就像生了一场大病般,悔恨之情满溢胸间:若是当初好好养大了这个儿子;若是受伤之后没有进京,而是留在家里修养;若是当初没带着罗严去招惹他和那个姓任的煞星;若是……   无论多么后悔,如今徐绍庭都成了动念就能决定他生死的人物。当初落魄时还有些死了干净的念头,不那么将这事放在心上,可现在官越做越高,越来越受卫王、不,新皇信任,这个始终印在神魂中的诡异印鉴就无时不刻地折磨着他,让他日夜都不得放松。   这个逆子……他怎么就落到了这个逆子手里呢!徐离恨恨咬着下唇,匆匆抹了一把额头冷汗,背着人离开官署,去联络自己当初为了卫王大计埋进宫里的那些钉子。   而任卿此时已乘鹿进了京兆府,恭恭敬敬地递交申请,以荥阳城主嫡长子的身份自请入宫。京兆尹刘济仿佛已经等了他许久,用一种混合了同情和羡妒的目光看着他,低声吩咐人去拿玉京令牌,转过头来就热情地笑道:“任大人许久不曾回来,已不知这世道变化了吧?如今卫王殿下复了王位,在朝中也提拔了不少人,大人虽然之前与卫王有些嫌隙,不过依本官看来,这回你入宫却是是福非祸啊。”   君主被人挟持,他们做臣子的还能有什么福?任卿微微冷笑,也没心思跟他虚与委蛇,只在下面干坐了一阵,等到有人送上玉牌,便直接起身向他告辞。   踏出京兆大门,便已有一辆白鹿车在外头等着他,驾车者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小黄门,车里还跟着宣旨内侍,正是当年庄帝身为十分得用的秦安。他在新帝登基后沉寂了几年,如今却似又扬眉吐气了,穿着太监服色,看到他刻意弯了弯身,谄笑道:“陛下有旨,命臣引任大人入宫,大人请吧。”   车是常用的白鹿车,飞行时间却比他预想中更短了些,离着玉京城还有三五十丈远的时候,就有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头顶而来。那座方方正正的雪白仙城底部似乎忽然开了个小小的黑洞,他们的车子就顺着风力被扯入洞中,白鹿在外头哀鸣不止,车厢也被风拨弄得颠倒翻滚,任卿还能仗着修为稳住身形,秦安却是在车里撞了无数回,开始时还痛呼了几声,后来却是连气息都弱了。   至于外面驾车的小内侍,早已不闻声音,怕是风初起时就落下去了。   车子终于稳稳停在了那片黑暗中,任卿从玉佩中摸出一枚明珠托在掌心,借着那光彩照明,从车上爬了下去。车厢外的白鹿已经瘫在地上,在珠光照耀之下,似乎能看到一片狭长通道自他脚下向南方铺开,尽头却是一段台阶,阶上隐隐有灯光透下来。   还有风,从灯光处轻轻吹来,看来出口就在那边了。也不知这手段是谁弄的——若是白明月对玉京的掌控已到了这地步,那白澄在这里的日子过得恐怕还不及汉献帝,与其留在仙朝,不如跟着他到上界自在生活。   他提着一口气,左手托宝珠,右手按在玉佩上,步步登上石阶,推开顶上活动的门板,终于露出了满殿光辉,和光芒中一个清瘦的身影。   “陛下……”在黑暗中摸索的这段时间里,任卿一直都以为他出来后遇到的会是白明月,出来时看到白澄,心里竟有几分不上不下的感觉。   他很快平复心情,翻手收起明珠,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然后仔细看着这个更接近他记忆中末帝的青年——数年不见,曾经是荏弱少年的白澄已留起短短髭须,比分别时成熟了不少,眼中却还是凝着淡淡愁绪,仿佛自从先帝殡天,白明月弑母谋反,他就没能从那时的悲痛中走出来。   “先生请起吧。”白澄点了点头,目光始终不肯落在他身上,眉眼间细碎的皱纹随着光影变化更为明显,在这满殿鲜嫩的宫人之间,这种时光刻下的痕迹越发叫人不忍卒睹。   任卿暗叹了一声,拱手道:“臣受臣父荥阳城主任凝之命,有要务向陛下禀报,望陛下屏退左右。”   白澄忽然苦笑了一下,双眼含着歉意,终于望进他眼帘中:“当年我在黄河上看到先生骑着白鹿踏冰而来,便知道你合是不沾红尘的人。可是为了我,你却一再搅入宫闱是非中来,白澄何德何能,竟能得先生这般爱重……可是就算你能助我得天下,却不能为我守住江山,当年你的好意,如今我注定要辜负了。”   任卿细想着他话中的意思,蓦然想到:两人相会以来,白澄竟一个“朕”字也没用过。   他似乎刚刚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是早已心知肚明,只差一句话不曾挑破。但周围内侍宫女甚多,不是说话的地方,任卿便以神识传音,在白澄识海中问道:“我现在以上界仙法传音,外人无法听到。陛下若是被贼人挟持,不得以才要放弃皇位,只需点点头,臣自有擒拿反贼的本事。”   白澄坐在高脚胡床上,仰望着他,缓缓叹了口气:“先生辞官不久,我便已将皇兄迎回玉京。这些年有他辅政,仙朝治下,是否比当年父皇在时更清平了?”   又没有流民造反,九州世界都被十七城各大世家瓜分,换了谁做皇帝有什么区别呢?只是白澄自己不自信,又把那个兄长看得太高了,才有如此想法。   任卿躬身答道:“天下人材都为陛下所用,若是谁能做出些微功绩,也该是由于陛下慧眼识材,将他放到了合适的位子上而已。”   白澄勾了勾嘴角,露出个算不上笑容的笑容,抬手握住了任卿的手,稍稍用力拉了一下。   任卿往前走了几步,胡床上那副荏弱的身体便站起来粘到他怀里,枯瘦的指间滑出一条细长的绳索,将他双手牢牢绑住。而后白澄沙哑痛苦声音便从他怀里传出来:“你到这里就该知道那封帛书是我骗你的了,为何对我还是毫无防备,让我有机会暗算你?”   满殿内侍宫女都动了起来,结成阵法步步逼近他们,将两人围在当中。任卿对这些人视而不见,只试着用真气运气,发现一身真气都被绳子封住了,便不再试,淡定地安慰白澄:“陛下不必自责,我来之前就知道有人在这里布下了陷井,所以进宫来无论遇到什么,都是命该如此,与人无尤。”   “说得好,我就喜欢这句‘命该如此,与人无尤’。”门外忽地传来清脆的掌声,一个能照亮整座大殿的身影从门外缓缓踱出,其容色与少年时全无分别,却不像他自己是服药所致,而是因为武道修为深湛,故能保持容颜不衰。   而那人身上穿的,赫然已经是十二毓冕帝王服色了。   任卿转身挡住白澄,问道:“卫王是要僭越么?”   白澄也怔怔地看着兄长,眼中一片艳羡之色,过了一会儿才道:“朕打算五日后传位于卫王,任先生不妨在宫里留几天——多留几天吧。”   白澄笑吟吟地走过来,摸了摸弟弟清瘦的脸庞,眸光流转,在任卿脸上划过:“卿卿你看,是阿弟主动要让位予我的,可不是我僭越或是谋反啊。你身为臣子,妄自揣度皇家之事,离间我们兄弟,是否也是罪过呢?今天请你来虽是我的主意,可是阿弟也出力不少,你现在还要将我们兄弟区别对待么?”   他俯首在任卿耳边说道:“你对阿弟莫不是也有那种情份?可惜在他心里,我这个兄长重要得多,重要到江山都可以轻易放弃,何况一个臣子呢。”   任卿却只看着白澄,神识传讯,问他要不要自己相救。   白澄眉宇间的细纹竟然舒展开几分,静静地看着他的兄长:“我与皇兄到底是亲兄弟,如今赵娘娘都已不在了,这玉京上只得我兄弟二人,我怎么能为了外人再伤皇兄一回呢。”   那两兄弟之间自有一种气场,叫人插不进脚去。任卿双手交握,看着两人似乎可以用“兄友弟恭”形容的姿态,心中却无受骗的愤怒,而是有几分轻松,像是有枚一直挂在心底的沉重大锁忽然被人打开,从此推开一扇新的大门,便是天宽地广。   他来这一趟不只是为了匡扶正统,更是为了偿还这段君臣情份,斩断心中最后一道执念。如今白澄能对他动手,至少说明他已经有了些自保的心计,或是和白明月有了什么协定,他就不必再担心这位小皇帝太过天真纯善,会被白明月害了。   这些年在九州边缘历练,他的执念已磨得只剩这一条。此时既然对白澄的未来可以完全放心了,他的神识就像是失去限制的藤蔓般肆意生长,向外延伸至重重宫殿,甚至远远伸至宫外云天中,有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感觉。   神识增长的同时,经脉周天也开始轮转不休,不必刻意运功,体内真气凝成的液滴便在丹田中滴溜溜地打起转来。哪怕体内灵气被缚灵索锁住,玉京城听无量灵气却被他吸引过来,化作漫天灵云罩住这间殿阁。殿里灵气流动过于汹涌,便形成了道道狂风穿阁入户,令白明月霎时变了脸色:“你竟在这时候晋阶?不可能,这世上哪有想什么时候突破大宗师就什么时候突破的事,明明必须要有丹药辅助,还要至少静修半月才能进入突破时的玄妙之境……”   但那是武道突破的方法,而不是仙道的。道修在武道的悟破虚空,也就是筑基期间根本没有瓶颈,由宗师晋入大宗师也不过是心境上一跃而过,然后修为就自然随之提升。   既然白澄过得好,他就再没有留在下界的理由,反而是飞升上界,掌握斩魂魄之法更重要。任卿看也不看白明月,只向白澄笑了笑,双手伸向他:“我与陛下今生缘份已断,陛下该替我解开这东西了。”   他一笑,脑残光环便罩定了白澄,让他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碰那枚缚灵索。白明月不受这光环影响,所以不知道弟弟会因为他一句话就反水,反应慢了那么一步,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卿双手从索中脱出,身周气势一点点涨起,渐渐要超过自己的修为。   白明月再不含糊,抽剑向他肩头砍去,欲打断他晋升,同时吩咐殿内打扮成普通内侍宫女的侍卫:“结阵,困住任卿,不得让他离开!”   其中十二名内侍顿时跃向殿中心,将他和任卿团团围住,结成一座充满杀机的灵霄星斗阵。然而此时任卿双手已然脱了束缚,也不用什么妙法,单单伸手握住那柄剑的剑锋,就止住了打断他晋升的那道杀机。   白明月抽剑不成,便放剑出掌,掌中挟着一股紫色云气,照得他雪白的小脸都染上了明亮尊贵的帝王气象。然而这一掌被任卿抵住,其上的攻击就又像落入了软泥中,毫无用处。   白明月神色愈冷,抬手将白澄推出阵法,厉声喝道:“阵启!”   阵法开启,十二道冷冽光芒同时闪动,数道血光便溅到空中,伴随着血流声和刀剑入肉声的,还有声声尖利的惨叫。眨眼间结阵的十二名内侍便倒下了三名,白明月冷冷地看着那三名剑上还滴着同伴鲜血的死士,狠狠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叫着那个名字:“徐!绍!庭!”   除了这阴魂不散的反贼,再不会有人敢这样跟他为难了!徐离不是和他早断了父子之情,还叫郑卫一剑去了势么,怎么现在竟转脸帮这个孽子了?   他睁着一双发红的眼,轻轻把白澄推向宫人堆里,挥剑砍向那几个叛变的死士,而殿门外却恰恰响起一阵足声,有人踏光而入,身形如鬼魅般,眨眼便站到了任卿身前,对着白明月一拱手:“卫王,不,仙帝陛下,你要当皇帝我是不管的,可是师兄我却要带走了。”   白明月怒极反笑,阴冷地看着他:“你带他走啊,我拦不住你。我能当皇帝都要亏了你又是想法放我出来,又是拉你父亲和罗严替我练兵,现在我把任卿让给你,也算是报了你助我夺天下的大恩了。”   他知道任卿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造反,更不会容得徐绍庭背着他与自己勾结,此时说出这话,正是乱这两人心境,让他们反目成仇的好法子。这话果然有效,徐绍庭眼中闪过一抹慌乱,杀意猛然罩住全殿,再不似之前的全无破绽;而任卿气势增长的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一双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眼睁开,像高悬空中的明月,冷冷俯视众生。   白明月心中生起一股残酷的快意——他得不到的人,得不到的情义,别人也不能得到,特别是徐绍庭这个薄情寡义的贼子,更不该得到!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任卿眼中的冷漠之意在境界稳定之后便即消失,抬手握住了他的剑,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落到了还在死死盯着他的白澄身上:“陛下与卫王果然兄弟情深,臣便可放心了。臣之师弟与卫王之间多有嫌隙,又曾有过不臣之心,不敢奢求陛下赦免,但人难免有私心,臣只有这个师弟,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一命——”   他用力夺过长剑扔到一旁,向白澄行了最后一个君臣大礼:“臣修为已至,即将带师弟破碎虚空,离开九州世界,永不归还。之前臣师弟有悖逆之处,望陛下允他以此自行流放之举赎罪。”   他说罢就直接起身,拉着徐绍庭往殿外走去。   满殿侍卫都拦他们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去,白明月穿着皇帝礼服追出殿外,引得满宫侧目。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眼中只看到任卿取出一枚黑色的小浑天仪,打入灵气之后演化出一座巨大的黑色城池,将他们兄弟拉入其中。   只是一眨眼工夫,那座城池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宫中却是池苑依旧,并不像曾被巨城碾压过的样子。   五天之后,白澄正式禅让给兄长,自己则被封作齐王,仍旧住在玉京东宫里。新皇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传谕荥阳城,让任卿入宫道贺,任凝却只送了一个消息入朝——他儿子和世侄双双破碎虚空,早已离开九州世界了。   那两个人的消息从此再没传入过他耳中,就连徐绍庭留下的傀儡黑蛇都成了一团任人摆弄的玩具。   本该是三个为了权势挣扎一生的人,如今却只剩他一个在这玉京中空享寂寞,那两人竟是双双追求长生去了……白明月身着常服,斜倚在御榻之上,掌中摊开一卷九州舆图,细白的指尖在图上游移着,目光却涣散地落在空中,已看不进去这卷太过熟悉的图卷。   九州世界他已经握在手里,曾经挣扎索求的江山、权势、子嗣都已梦想成真,他却已渐渐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九州之外的世界天宽地阔,长生可期,却也伏着许多他所不知道,不愿经受的危机。   既腻烦了这小小的笼子,又不敢经受外面的风雨,不敢追着那两人而去……白明月脸上闪过一丝冷冷的嘲讽,手指却更用力地握紧了手中舆图。   他舍弃一切换来的,当然要好好握住,直到这双手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我高估自己了,不过写到白明月的结局,也算是一种圆满了.飞升之后的故事都算番外,可能要歇一天两天再写了.   第82章   成为大宗师之后,界星仪的力量运用起来就不似从前那么艰难了。巨大的黑色浑天仪矗立在广场当中,它的主人则站在其脚下,摸着环绕巨大星体的圆环,目光落在黑暗的天空中。   “现在我才算真正拥有了这座界星仪,能随时离开这世界了。”   突破大宗师之后,这件灵宝和他之间的关联忽然紧密了起来,就像一只布缝的猫儿忽然长出满身长毛,能跑能跳,能偎在他怀里撒娇,告诉他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任卿的指尖在那光滑微凉的外表上滑动,稍一动念,就让这座巨城重新化作能据在掌心中的灵器,而他和他师弟则已落在一片青山上。   山上灵气充裕,地脉活泼,顺着山脊走势往下看去,破开碧树屏障,就能看到高大齐整的荥阳城。徐绍庭自从被白明月叫破了合谋造反之事,就一直心虚着没敢和他说话,直到见了荥阳城才松了口气——在岳父岳母面前,师兄不会太不给他面子的。   可是他这回挂漏吃得真冤枉。姓白的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哥哥过桥抽板,弟弟忘恩负义,也就是他师兄记着前世君臣情义,才会把心思浪费在那个白眼狼身上。早知道就不把白明月从星宇秘境里弄出来了,让他老实在里头呆上几百年,这边就等白澄生个儿子,悄悄弄死了他,照样也是天下太平,师兄也看不出他下手的痕迹……   不,这样子干干净净地断了缘份,卿卿的修为和心境都提升了,岂不是比他动手来得更合适?   徐绍庭眼底暗含笑意,跟在任卿身后下了山。   接近城门时,任卿忽地转过身来,一把揽住他已经比自己高了些的身体,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通透:“我这些年一直按着你做许多你不愿意做的事,想来你心了也有不满。不过我也是凡人,哪怕经历生死,也不免有执念难消。我和末帝之间的情谊当年如许深厚,如今却已走到了头……他已经不是当年身居正统,和我一道死守着白氏江山的齐朝末帝,我也不是只有这个君主可以维护……和依赖的任卿了。”   这话远出徐绍庭的意料,他甚至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怔忪半晌才问道:“师兄不怪我背地里叫徐离他们支持白明月上位?”   徐离这个名字任卿当年就没认真记下,又隔了这么多年,自是更想不起来,只当是徐绍庭独自住在关山的时候交上的朋友。他直接忽略了徐离,道:“此事能定罪的只有仙帝,他既然仍视白明月为兄,愿意禅位于他,便是不怪罪你的。”   “那你呢?你怪我不怪?”徐绍庭急切地问。他根本不在意仙帝定他什么罪,只在乎眼前之人会不会因此厌弃他。   或许是那神情放在已经长成青年的人脸上过于违合,任卿眼中竟闪过一丝笑意,抬手抚摸上那张线条清晰,看起来比自己还要成熟些的俊秀脸庞,平静地答道:“若你获罪,我就与你同罪,何必多说。”   从结成道侣那天开始,他俩的人生就完全连结在了一起,哪有什么怪罪不怪罪可言呢?   “师兄……”徐绍庭悬在空中的心忽地落了下来,对白澄的那点妒恨和对白明月复杂的感情都像被水洗过一样,只余下淡淡影子。他所求的无非是让任卿心里只记着他一人,不要再想那对兄弟,却是忘了,哪怕任卿心里还有别人,那也都是可以了断的情份,只有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师兄身旁,气运与命数紧紧相连,没有任何人可以斩断,可以插到两人当中。   他早就拥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却去嫉妒永远比不上自己的人,这岂不是痴傻了?   徐绍庭仰天长笑,笑声中渐渐混入了真气,震得林间枝叶乱颤,灵气被真气吹散,凌乱地绕着他旋转。他抬起手来,指间便有山风缭乱,灵气与风交缠在一起,汩汩灌入身周四万八千毛孔中。他却没停下来沉浸在这突出其来的顿悟境界中,而是牵住任卿的手,一路慷慨作歌,大步流星地走入城中。   他每走一步,身上的力量和气势便提高一层,满城之人都为之侧目,他却似浑然不觉,任卿也在感到他身体并无异常之后就不再多管,任由他以自己的方式提升修为。   从城门到城主府,共是一万三千步,他的气势也一点点提升至超越宗师巅峰的境界。被引进府中见到任凝时,这位做父亲的就被两人双双突破境界之事震惊,半晌都没开口。   直到儿子和世侄(儿婿)行过礼,他才回过神来,摇得手里的麈尾毛掉得满桌都是,讶然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成大宗师了?我修习武道七十余年,还以为自己天资已经是极出众的了,想不到竟被儿子远远地甩到身后……”   任卿便和他说了在玉京中的事,至于徐绍庭是怎么突破境界的,他倒也不是很清楚,任凝也不多问,而是把关注重点放在了白明月登基一事上:“五天之后便要登基?依着礼法是该让我们这些城主一同进宫庆贺的,他是不打算要这十七城了,还是知道自己得位不正,怕中途叫人拉下来,所以没正式坐到皇位上就不敢见人?”   他跟白明月早已结下了仇隙,说话时极不客气,怎么尖刻怎么来,只是那副外表始终保持着光风霁月的高士风度,与话语全不搭界。   数年不见,父亲还是这样宠爱他,可他这个不孝子却已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任卿缓缓伏□去,额头抵在地面,掩去了眼中眷恋之色:“我手中有仙府中得来的灵器,可以带人破碎虚空,到上界去。如今我虽只有大宗师修为,可是有此物在手,便想早些离开……”   徐绍庭也垂着头附和道:“侄儿也想到仙人世界中闯闯,还望叔父答应。”   家里能出一个飞升仙人,乃是整个家族的光彩,比留下一个能在族中坐镇的大宗师更为可贵。整个九州世界的武人,最大的理想无一不是破碎虚空,到更广大的世界当中,作父亲的亦是如此,自然体谅儿子追求武道更高境界的心,只留他多住了几天,请亲友到家中聚会,以享受这最后的天伦之乐。   临行之际,徐绍庭终于忍不住展示了一把新妇的态度,从秘境中取了两个通玄门所制的护法傀儡送给任卬和任邵两个小郎护身。岳父岳母见这礼物贵重,自家不能光杆送一个儿子过去,便陪送了小秘境中的一条冰性灵脉,让他们找一座山埋下,将来天长日久,还能生出灵玉髓来,炼制清心定神的丹药。   任卿这边和乐融融地辞别父母,登车随徐绍庭离开,接着就去到了丈人家里,借着关山清静灵地修行,巩固大宗师境界,温养所用的灵宝。   白明月登基后,也曾下诏寻访任卿。不过他们两人在关山绝顶闭门修行,设下重重反追踪阵法,与外界再无联络,任凝又扛着玉京压力,咬定儿子早已破碎虚空。就是白明月再肯定他们仍在自己这片江山上,却也寻不到人,只能叫弟弟陪在自己身边,看着他犹有少年时痕迹的脸庞,回忆旧日时光。   他已坐拥江山,有了满宫如花美眷,可是记忆中一再救他性命,为他转战千里,甚至被他亲手杀死也仍情深不悔的那人,终是再回不来了。   他希望断绝的时候,任卿却得到了平生最令人惊喜的好消息。他用界星仪穿梭仙凡两界,带着师弟踏上另一片灵气更加浓郁醇厚的天地时,脑海中忽地响起引导者略有些扭曲的笑声:“呵呵呵呵,愚蠢的使用者啊,你以为你真能让我一辈子休不了假吗?不管主角攻怎么样,起码主角受白明月登基了,我的工作也算是成功了一半儿,终于不用再盯着这片枯燥得要死的世界了!哼哼,再见……不,再也不见,你可千万别再有下辈子,别再祸害我们系统了!”   这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又猝然消失,快得让任卿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这声音消失许久,他一遍遍地呼唤引导者,却得不到任何反应,才终于敢确定,那个一直在监视他,拨弄他命运的妖物终于消失了,他的人生也可完全归于自己,再不必担心有人利用他的身体做什么他不愿意做的事。   “我终于自由了。阿继,我身体里的那妖物真的消失了!”任卿惊喜异常,眉梢眼角流动着眩目到极至的笑容,用力牵住师弟的手,走向了距两人出现处不远的那座巍峨仙城。   第83章 番外   进城之后,任卿与徐绍庭才从当地修士聚集的坊市中打听到,这片世界并非通玄门所在的天宇大世界,而是他们所听过的另外一座世界——华霄大世界。那头曾占了任卿身体的黑龙便是从华霄大世界而来,想到那对父子可能还在这世界里,他们兄弟两人都有些头疼,考虑起要不要重新用两界仪换个世界试试。   依清宇道君从前的说法,九州小世界的人破碎虚空后,都是要进入天宇大世界的,他们俩怎么会走错了地方?   看着他们两人面面相觑的模样,被两人拦住问路的修士便笑道:“看你们的样子,是从下面的小世界来的吧?是否被师长带来的?你们的老师定然很心疼你们,能把还没筑基的晚辈带到大世界来的人可不多啊。”   他们倒不是老师带到大世界来的,不过随身也带着个老师,不如就认下来,至少不至于因为修为低而被人当成肥羊盯上。   徐绍庭彬彬有礼地答道:“我们也没料到此地竟是华霄大世界。家师先去寻找本门在上界的前辈或是门派传承了,我们兄弟两人修为低下,不能随着师父千里迢迢寻人,就打算在这城里暂住些日子,等待师父的音信。”   那修士一副儒生打扮,年纪看着也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修为却精深得多,不是他们两人所能看穿的。但他并不倚仗修为自傲,平易近人地笑了笑:“想必你们师父很快就要回来了。华霄大世界比其他大世界不同,对修士的管理更为严格,别说你们这样炼气期的小辈,就是筑基期修士也会被仙朝管束,不允许随意到大荒中行走的。今天进城时你们登记过了吧,那么两三天内,就该有人上门了。”   仙朝。   想不到在这大世界里,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任卿眼前猛然晃过白澄那张憔悴而委屈的脸庞,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耳中漫起一片轰鸣声。但这不适感很快又被映入眼帘的另一张脸庞治愈,徐绍庭回头定定地看着他,低声问道:“师兄?”   君臣之情虽断,但有师弟在身边扶持,那些痛苦悔恨也并不是不能化解的。任卿轻轻摇头,回给他一个眼色,便向那修士拱了拱手,答谢道:“我们兄弟初来乍道,不知此地还有些什么规矩,想请前辈再讲解一二。若前辈不嫌弃,可否与我兄弟一道去酒楼坐坐,选个清静地方安心说话?”   一般高阶修士自都是不大愿意与修为太低的小辈说话,更不论讲解这些初级知识。不过他们拦住的这位修士为人倒十分谦和,略一寻思便答应下来:“我看人也有几分准,你这孩子是个温柔敦厚的善心人,叫人见了就愿意敞开心防相待,倒是合了我的眼缘。既然如此,我就指点你们兄弟一二。”   见面就叫人愿意敞开心防相待,那不是他的功劳,是圣母光环的作用啊。任卿不由得苦笑一声,看了一眼眼前靠下方浮动着的字,那里除了圣母光环外,还多了一层脑残光环,自然是更叫人不会防备他了。   啧,那妖怪都走了,怎地不把这圣母系统也带走?省得徐绍庭每次把他弄到神魂颠倒的时候,都要低声苦求他给自己生个孩子。   他只要想想这话就觉着羞耻,师弟这样小的孩子,怎么能这么轻轻巧巧地说出口呢?任卿略一想到这事,便羞得脸色微红,低眉垂眼,错眼看来,倒是像被那修士夸得脸红了一样,配上不曾随岁月改变的少年面孔,越发显得生嫩纯真,令人提不起防备之心。   不管双方修为高下,对于初次见面的人,大多数人都会有些防备心。能让人一见便觉着可信,不是人品绝佳以致化为面相,便是禀天地气运而生,不管怎么样,都是值得提携的人。修士看着他羞涩的脸庞,温和地笑了笑,终于报出了自己的身份:“我是这座昆吾大陆第一道修院,凌霄道院的教谕陆长瑜,你二人将来说不好也要成为我的学生了。”   教谕……不是训导儒生的吗?现在武人上太学还不够,连修道的道士也改上官学了?再说他们已经说了早有师承,这位前辈怎么还这么笃定他们要进官学修道呢?   直到三人坐到旁边酒楼上,任卿嘴角的抽搐才平复,点了两壶灵酒和一些高阶妖兽肉做的菜肴,听陆长瑜介绍这座大世界的情况。   “你们来自下界,不知道华霄大世界人族生活的艰难。这个世界在万年前还是妖族治世,人族被排挤在极少的蛮荒之地,还常常成为妖族口中食物。直到万年前人皇禀天命而生,放逐了妖族云皇,才为人族开辟了生存之地。但大荒中还有许多妖族存在,一直在对人族虎视眈眈。所以不管是华霄大世界本土人族,还是从各个小世界飞升来的修士,只要进入这个世界,都会被仙朝强制修行,只有拥有自保之力后,才能离开城镇,进入大荒游历。”   陆长瑜侃侃而谈,把这个世界的危险之处介绍给任徐二人,听得这两个当初亲身得罪过龙皇的人暗自慨叹。那位龙皇肯定已经回到华霄大世界了,说不定现在已经联络妖族,准备复位了,他们两人又得罪云皇父子太深,将来见面难说有什么结果,还是得早做离开的准备。   徐绍庭和任卿交换了个眼神,又向那人询问了妖族最近的动向:“那位妖皇只是被放逐出去,会不会有再回华霄大世界的一天?若有那天,这些妖族怕不是要在他领导下回来向人族寻仇吧。”   陆长瑜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妖族和人族不同,是只忠诚于强者的。妖皇被封印时,剩下的真元已经不足平时的三成,再加上万年封印耗损,就算能再回来,也没有当初一呼百应的实力了。再说,现在的人族也不是当初任妖族欺凌的人族了。人皇眼看就要成就长生,辅佐他的四岳之后也都是开辟境界的大能,还有天下万千修士,怎么会还怕他们呢。”   他声音虽平和,其中却蕴含了极坚定的信念,是唯有历经战斗洗礼之人才会有的,对于信仰的坚定。   陆长瑜临行时,还留了一张名帖给任卿兄弟二人,叮嘱他们等师父回来之后,三人一起到凌霄道院听道。   他们的师父清宇真人如今只留下一缕执念温养成通玄洞天中,哪还找得出来个筑基修士给人,等陆长瑜离开后,两人便在房里布下护阵防止人闯入,然后划开空间,进入仙府中和清宇真人说起此事。   清宇真人毕竟曾是大派的长老真人,见多识广,略想了想,便明白了他们来到此地的缘故:“两界仪虽然能穿梭于不同空间,但其穿梭两界时,也需要一个道标指引。约么是上次那龙皇父子离开九州世界时用什么手段强行将这两个世界的道标牵引到了一起,所以你们过来时,也循着他留下的标记到了此地。”   徐绍庭入魔就是为了这龙,如今他们要回天宇大世界,又被他打乱道标,以致于流落华霄大世界,真是令人厌恶又躲不开的孽缘。   可是若没有确定的道标指引,他们再用两界仪将自己传送出去,也不知要去到什么样的世界。反正那些妖物暂时也没有攻入人修所居城市的可能,不如就暂时留下修行些日子,至少等筑了基,最好是金丹有成,有能力应付危机再行离开。   既然这样,那就只好留在此地,等着朝廷的人来安排他们了。   两人干脆叫客栈伙计帮他们寻了一处小院,就用仙府中的灵石赁下,独门独院地住了下来。那院子位置并不算好,是在城西凡人聚居处,没有什么灵气,但好就好在周围都是凡人,他们布好阵法后,就是进入洞天修行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前脚安顿好住处,后脚便有一名朱衣绣裳、头挽高髻的女修士找到他们,亮出一面上刻云头的乌金牌,自称是仙朝户籍管理人员,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要求他们将容貌、姓名和一缕气息录入其中。登记下他们的身份后,那女修又冷冰冰地取出两枚玉符,将玉简里的信息复制进去,扔给二人:“你们两人都是炼气九层修为,依着仙朝保护低阶人修的规定,明日起就可以在本城道修院修行。玉符中已有地址,你们拿着身份玉符即可过去。”   她虽然不苟言笑,却愿意指点后辈,临行时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淡淡说了一句:“你们两人虽是小世界来的,倒不像是单纯以武入道,这样也好。入学之后,你们可以先到藏书馆借几本关于本世界历史和修道常识的书,以免被下界见识束缚,在不适合自己的路上走远了,反倒离得长生更远。”   两人谢过女修指点,双双送她出门,目送她登上一辆云车离开。这几天连着见识了两名修为既高,人又和气的高阶修士,他们对这座大世界的印象倒是越来越好,转天便依着符中地址,到了那座凌霄道院。   那座道院就在仙城北部,离他们两人租住的小院足有百里之遥,从门口看去尚不及太学院大,进了门却也是别有洞天——这座道修院竟也是建在一个类似秘境的所在,只是比他们寻常见的要大不少,无论从哪边看都看不到头。   进门之后,便落在了几名执剑修士结成的大阵当中。那些人修为莫测,气息冰冷,不等他们反应过业,便伸手摄去了他们的玉符查看,并用一件铜镜似的法宝将两人从头照到底。   直到彻底照清楚了,为首的剑修才缓和脸色,向他们解释道:“凌霄道院中低阶修士甚多,最怕有妖修化作人身或是夺舍人修进来破坏,所以入校时查验得严了些,要验证气息魂魄都是原身的才能放行。以后你们习惯了就好,不必害怕我们这些护校修士对你们不利。”   任卿连声“不敢”,心里倒觉着这检查并不太可靠——他两世为人,魂魄未必是此世这身体原装的,而且身上还带了个圣母系统,徐绍庭体内似乎也藏了仙府钥匙,这铜镜都照不出来,可见妖修若有这样的本事,说不定也能混进来。   他又想起那个强大到世界都要排斥的黑龙云皇,心中微觉担忧。再下一刻,他的担忧便化作现实,映入眼中——   从他们对面的小路上缓缓走来一个峨冠博带,俊美儒雅的青年,正在和身旁同样风姿出尘的修士说话。青年脸上还凝着意气风发的笑容,却在见到他和徐绍庭的那刻忽然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直愣愣地盯着他们,伸手指着两人,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们、怎么是你们两个?你,你们抢了我的荣阳城不说,我都到这世界来了,你们俩怎么还追着我不放!”   他委屈得眉毛拧成了八字,指尖不知是气还是吓得直颤,满身戒备地倒退了几步,一双眼死死盯着他们二人。徐绍庭的脸色只有比他更冷,微眯着眼,勾起嘴角,露出一丝慑人冷笑:“原来是雒城主,许久不见,真是缘份不浅。自从荣阳一别,我兄弟时时念叨城主,无时或忘——不知令尊何在,徐某也想拜望一番呢。”   雒青主又往后退了两步,把自己藏在同修身后,伸出半颗头来,虚张声势地叫道:“你要找他就找他,找我干什么?谁知道那老头子去了什么地方,我、我、我可是道修院的正式学生,你们俩是后辈末学,不该尊重师兄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支持这本书,休息得够久了,今天开始更番外,因为打算开新文,这篇会保持隔日更,我会一天写番外一天写新文.新文是西幻,继续傻白甜,穿书流,还没发出来,先打个广告吧. ============================================= 本书由(祇影ヾ)为您整理制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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