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轻舟万重山   作者:MO忘了   第一章 玉衡   人间四月,牡丹正好。   御花园中花开重重,姹紫嫣红,姚黄魏紫争妍斗艳,直看得人目不暇接。   万花丛中,有一人素颜白衣,明明年岁不过十之一二,周身气势却是孤傲入骨,凛然生威。   云裂日开,风声忽起,少年抬起手拂开缭绕盘舞的发,露出一张冷极的脸,不沾血腥已是遍布肃杀,偏生眼角一点泪痔血红,化了煞气增了冷魅,满园飞花瞬间黯然失色。   “世人都说牡丹国色,那必定是他们从未见过皇兄的风姿。”   风中,有个稚嫩的声音从容传来。   少年眉头一蹙,回头。   身后,九岁的男孩一袭蓝绣轻袍,含笑望着他,明明形容稚嫩却举止大方更胜成人,接触到他的目光时又似乎有些羞涩,微微低了低睫毛,“子诤失礼了,”鬓角编着的小小发辫上坠着的银饰,伴着孩子俯身行礼的动作轻轻摇晃,“子诤见过皇兄。”   ……   魔障。   这是他从梦中惊醒起来的第一个念头。   十三年前是魔障,十三年后还是魔障。   冷白的指尖按上隐隐发疼的额头,他眼底晦暗难明。   ……心腹之患,果然不得不除!   床头熏炉里的轻烟晃了一晃,黑暗里,流苏点缀的金黄帘幔外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暗色的身影,跪地恭敬道:“见过太子爷。”   “何事?”年轻的太子开口,声音里清醒无比。   那人道:“恭肃王动手了。”   “二弟果然忍不住了么……”挥退暗卫,太子低声一笑,笑意霜冷。   帝王权术,怎容兄弟之情?是你不仁在先,就勿怪我渔翁坐利了。   ……   兴禄二十七年,帝疾,听政已久的皇太子阜怀尧正式参政。   次年,即建昭一年,年仅十六岁的二皇子永宁王阜远舟化名参加科举,以《笔下安国,马上定邦》一文惊艳天下,一举摘下文试桂冠,其文笔之斐然,论述之精彩,笔墨之犀利,令无数学子拜为楷模。   建昭三年,五月,北地大莽国大举进犯,二皇子恭肃王阜崇临于金銮殿前请战,皇后亲手缝制战袍,力荐爱子领兵,遂,帝准。   同年七月,江淮突发大水,然而当地官员亏空库银,大堤一朝溃散,导致洪水漫天,伏尸千里,三皇子永宁王亲赴灾地治水,江淮官员齐集驻军,设下鸿门宴妄图拉拢宁王阜远舟,图谋造反,阜远舟勃然大怒,于万余士兵中斩杀叛逆之首,仅带十二名亲卫便杀出重围,带兵镇压叛军,至此,皇朝第一高手,一战扬名。   建昭四年,二皇子恭肃王奇军突起,六战六胜,连夺三处失地,帝心大悦,赐“神威将军”之名,领十万兵马。   同年三月,帝再度卧病,赐皇太子监国印,掌刑、吏二部,阜怀尧以雷霆之势整顿官员吏治,非才学之士不留,非志气之士引退,非贤能之士不用,数十名老臣告老还乡,年轻才俊后来居上,齐心治吏,不过半年便肃正朝中的沉痼冗员之风。   同年,接管户部的永宁王阜远舟治理税务,体恤民情,躬亲巡访,不耻下问,增删条例,整理出玉衡自建朝以来最完善的税律之法,得帝嘉赏,百官交口称誉,其后再司掌礼部。   同年,四皇子阜博琅赐号博安王,出宫建府,不问政事。   同年,恭肃王再度大败大莽军,帝赐五万亲兵。   至此,朝中三足鼎立之势已成。   建昭四年末,恭肃王阜崇临中诱敌之计,败,后反击,胜,坑杀大莽俘虏万人泄愤,大莽悲愤之下反扑,力求鱼死网破,战况空前惨烈,此举震惊朝野,百官上书,痛斥肃王不仁,皇太子亲赴前线,孤身入敌营,签下盟约,停战生息。   建昭五年,一月,恭肃王班师回朝,领兵部职。   二月,二皇子肃王党联手兵部参工部尚书贪污贿赂,证据确凿,皇太子秉公严办。   三月,三皇子宁王党参工部左侍郎知情不报,株连大小官员十几人,工部官吏大清洗,皇太子一党按兵不动,工部由恭肃王永宁王瓜分。   七月,蜀中蝗灾甚重,永宁王阜远舟上书,请免蜀中赋税两年,扣减六部用度,使年迈士兵退伍,帝准。   退朝之时,肃王于朱雀门前怒斥宁王削其兵力,扣减兵粮,宁王晓之以理,肃王甩手怒走,为百官侧目。   八月,京城护卫军统领病逝,接替人选为肃王军中旧部,却在操练时不幸坠马而死,之后此重职由宁王御下官吏担任,肃王大怒。   自此,两大党派明争暗斗流于表面,皇太子一党韬光养晦。   直至……   建昭六年,二月初三,德妃大逆不道,在膳食中下毒谋害圣上,恰巧被进宫的二皇子恭肃王撞见,当场逮捕德妃,皇帝授予皇城禁卫军虎符于恭肃王之后昏迷不醒,此事传出,举朝震惊。   ……   二月初三,夜。   皇宫中灯火通明,人心惶惶。   全体太医一齐被召至乾和宫,奈何德妃所下的毒药毒性刚猛罕见,年近六十的皇帝迟迟不醒,不少宫女太监和问声而来的妃嫔都哭作一团。   忽地,有太监尖锐的唱喏划破一片紧迫氛围:“太子殿下到——”   夜色中,一袭白影穿过重重宫闱,大步跨入乾和宫,身姿笔挺,凛冽巍峨。   神色霜冷的太子目光扫过诸位妃嫔,眼风带起朔朔寒意,厉色喝道:“谁敢再扰到太医救治父王,就休怪本宫无情,把你们通通砍了!”   他身后,两排银衣铁卫刀剑冰冷,血气森森。   听政已久、素来铁血手腕的皇太子一言掷下,大殿里所有的人纷纷噤若寒蝉。   阜怀尧冷哼一声,脚不点地地踏入内殿,里面药味刺鼻,皇帝躺在偌大的龙床上昏睡着,奄奄一息。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围在一起的众多太医愁眉不展地行礼。   “父皇如何了?”阜怀尧直截了当问话。   一个年纪稍大、身材健朗的男子——顾郸惶恐不安地一叩到地:“恳请殿下恕臣等无能之罪!”   阜怀尧眉头一蹙,极冷的脸上并无杀意,偏生让人不寒而栗:“说清楚。”   顾郸没敢抬头,战战兢兢答道:“皇上所中之毒闻所未闻,若无药方,臣等并无解毒的把握,恐怕、恐怕……”   “混账!”听出弦外之音,皇太子骤时脸色阴沉,“既然如此,留着你们还有什么用!?”   “殿下息怒!”众太医心惊胆战。   第二章 纷争   “都给本宫领三十个板子去,想不出解毒的法子就别出这个殿门了!”阜怀尧一怒,只是看了看危在旦夕的父皇,复道:“顾卿留下。”   令罢,凶神恶煞的银衣铁卫将庆幸保住性命的太医们拎了出去,没多久就传来一片哀嚎声。   再看内殿,只剩下三人。   “起来说话。”站到龙床前查看皇帝情况的阜怀尧开口时,此时看来,哪里还有方才震怒的模样?   太医院之首——顾郸起身,眼神睿智,神态镇定,也不复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拱手道:“启禀殿下,皇上所中的毒名曰‘荆丹’,是为前朝大内密药,虽然失传已久,不过给臣一个月时间,还是有把握解毒的。”   “‘荆丹’,太子丹以荆卿为计,欲刺于秦……一箭双雕,二弟真是好手段……”白衣的男子冷笑,回头看向太医,“有把握解毒,那顾卿还有何顾虑?”   顾郸道:“‘荆丹’毒性刚烈,解毒过程亦是如此,皇上缠绵病榻多年,臣惟恐……”   他的话未尽,意思已经明了。   皇帝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是在龙床上躺着的,手里权力放给了几个儿子,早就是一副任听天命的模样了,此次下毒,反而是给了他一个解脱。   没有求生的念头,又如何熬过解毒的过程?   阜怀尧望向龙床上的父亲,狭长的眼底晦涩不明。   皇帝不过六十就已然白发苍苍,满铺金黄镶玉镀银只是更显得他年迈病弱,那细微的呼吸声都好似随时会断掉。   “太子爷,”自小随身服侍他的太监常安急匆匆走了进来,“恭肃王带着禁军往永宁王府去了,说是宁王图谋不轨,串通德妃毒害皇上。”   第一个对付的果然是他么……   阜怀尧目光微动,“顾卿照顾好父皇,本宫去一趟永宁王府。”   话音未落,龙床上突然有了动静。   脸色灰败的皇帝缓缓睁开眼睛,里面是垂死的黯淡无光,只有在触及到阜怀尧的面孔时,掠过一抹浅浅的慈爱,“尧儿,过来。”   ……   阜氏王朝——玉衡绵延百年,当今圣上自中年起一直多病,近四十才有子嗣,长子,即是皇太子阜怀尧,他的生母是宫中地位不高的昭仪——一个小国的联姻公主,生下他时便已去世,圣上却十分宠爱这位颇具帝王风范的长子,不到七岁便开始让他听政,而后十六岁参政,阜怀尧聪慧过人,手腕果决铁血但也刚柔有度,群臣对他大多是敬畏有加。   二皇子阜崇临为皇后娣子,皇后善妒,其子也性格阴沉,不过他倒是骁勇善战,在边疆执兵三年,打退几番蛮夷来袭,班师回朝后隐隐有和太子阜怀尧分庭抗礼之势,他身后有皇后撑腰,其势力的确不可小觑。   三子便是德妃之子,永宁王阜远舟,文采斐然武功高强,诗词书画琴棋样样精通,待人处事不骄不躁,素有“仁德君子”之美谈,他出生时礼部尚书之女德妃已经被打入冷宫,一住就是九年,后来精通诗文歌赋的伽蓝国王子来访,以一人之力大败阜氏王朝才子几十人,年仅九岁的阜远舟挺身而出,效仿古人七步成诗,伽蓝王子大为叹服,圣上龙颜大悦,赐下永宁王称号,由太子负责教导,阜怀尧将他推荐给当世鬼才——帝师江太傅,而江太傅在教他五年之后都叹曰“汝有帝王之才,已远远胜我”,遂辞官而去;   阜远舟在政见上见识独到深谋远虑,令人折服,以户部礼部为首,和恭肃王掌管的兵部私下斗得如火如荼,也是自成气候的一派。   幼子淑妃之子博安王阜博琅却是大大不如几位长兄,性情懦弱,只爱拨琴弄画不爱江山美人,早早出了宫当个闲散王爷去了。   如今传言德妃谋害圣上,恭肃王一口咬定永宁王谋权篡位,震惊的群臣虽然不太相信“仁德君子”阜远舟会做这种事,不过权力更替的趋势在暗地里波涛汹涌已久,就算出什么妖娥子都不意外了,百官纷纷选好阵营,等待更猛烈的皇位之争。   ……   二月初三,深夜,无月无星。   永宁王府,明火仗行下禁军重重,铠甲冰冷。   书房里,端坐在书案后的男子似乎没有察觉到那金戈之气似的,兀自盯着手中的一份书信,然后将其投入火盆之中,焚烧殆尽。   “王爷,肃王带兵冲进来了!”侍卫统领赵衡进门时神色难看无比。   蟠龙大椅上,年不过弱冠的永宁王抬起头来,汶玉冠下,目光依旧是沉着的,深幽不见底,“安排得怎么样?”   赵衡道:“府里清客下人已经遣散,但德妃娘娘那里……晚了一步,娘娘被软禁了。”   “表妹呢?”   “刘尚书一家被重军围困,表小姐执意不肯离开,被暗卫打昏带走了。”   “阜崇临……!”沉着裂开缝隙,三个字,用力的几乎咬断牙根,杀气暴涨,长发飞旋,甚至能够隐隐听见空气被撕裂的声音。   十三年的苦苦经营,竟然一朝败在他手里!   怎么能甘心?!   鹤顶蛟龙灯下,阜远舟似乎觉得那烛火太过刺眼,微微掩了掩双眼,平复了一下气息,道:“赵衡,你也走吧。”   赵衡一惊,猛地跪下:“属下不走,属下誓死追随王爷!”   年轻的永宁王只道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要在父皇面前澄清此事,为母妃和表妹一家脱罪,而不是耗尽自己的力量和二皇子拼死一博。   满腹忧虑的赵衡刚从密道离开,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大笑声,身着黑色纹金亲王服的恭肃王带着几个士兵踢开沉重的梨木大门,挟着京城二月的寒风走进书房,被边疆磨练出的刀刻般的容貌上尽是张狂的笑意,得意之态人尽皆知,“成王败寇,这滋味不知三弟尝得可尽兴?”   他也笑了,“尽不尽兴远舟不知,不过二皇兄只带这么几个护卫进来,恐怕就真的不能让远舟尽兴了。”   第三章 兄弟   端坐在主位上的永宁王缓缓站直了身子,蓝绣三爪纹龙衮长衫和墨黑的发被吹入的寒风带得轻轻翻滚起来,烛光辉映间照出一张俊极无匹的脸,峰眉入鬓,眼如曜石,萧疏丰峻,举手投足中文风与武骨并存,眉目含笑,龙章凤姿的睥睨之势,明明手无利器,明明单枪匹马,却轻轻巧巧一个眼神,便有无尽威压滚滚而来。   阜崇临心神一凛,按在腰间宝剑上的手渗出一丝微汗。   是他一时忘形了,这个三弟简直不像是正常人,文采武功皆属一流,光看周身气势便知朝中第一高手这称誉不假,若阜远舟真的大逆不道地动手,他如何能全身以退?   不过,越是这样,心头怨恨就越深,他阜崇临贵为皇后娣子,王室正统,却上有出身卑贱却身具开国定疆之风的大哥,下有文武双全又蕴涵守国安邦之才的三弟,连父皇和文武百官最看好的也是他们,善妒的皇后不受宠,他夹在中间文不成武不就,皇位之争里也被两个党派一再打压。   怎么能不恨?   怎么能不恨!?   “丧家之犬,你倒也体面得很。"   “不及二皇兄你衣冠楚楚。”   他们对视,重重阴影下,一个怨恨,一个不甘。   阜崇临咬牙:“来请三弟跟为兄走刑部一趟,为兄当然要盛装以待了。”   永宁王眸色一深,道:“恐怕远舟不敢从命。”   阜崇临冷笑:“三弟,你大逆不道勾结德妃妄图弑父夺位,如今还打算负隅顽抗吗?!”   “弑父夺位……好大的罪名,”阜远舟勾了勾嘴角,笑意未达眼底,语气倒诚恳得令人无可挑剔,“真不知是谁冤枉了远舟,还望皇兄明察。”   “恐怕令三弟失望了,德妃身边的太监已经招供,是你将毒药带入宫中交给你母妃,证据确凿,你让皇兄如何明察?”恭肃王状似惋惜道。   太监?什么太监?   阜远舟心里千思百虑,表面无奈一摇头,“看来远舟求错人了,刑部是大皇兄掌管,二皇兄……似乎没有话事权。”   一句话正踩痛处,阜崇临双眼里戾气一盛,刻意压低的声音依旧尖锐刺耳:“你以为到了刑部大皇兄会救你么?别太天真了三弟,帝王家无情,皇位比什么都重要……”   阜远舟才能盖世,太子怎么可能容忍有他的存在?   阜远舟眼神微微晦暗。   恭肃王嗤笑,招手示意大内禁军带着锁链将书房层层围住,“罪臣阜远舟,串通德妃毒害父皇,其罪当诛,若不速速就范,当场格杀勿论!”   四周,弓箭林立,寒光烁烁。   如此险境之下,阜远舟却犹如视若无物,淡淡道:“我要见父皇。”   “这恐怕由不得你了,三弟。”阜崇临本就没打算把他押到刑部听审,所以铁了心要逼他反抗,好光明正大地斩草除根。   阜远舟的目光深了一层。   阜崇临根本没准备让他活着走出永宁王府。   阜崇临要他死……   警惕的恭肃王退出书房,不再多言,手一挥,勒令:“将宁王拿下!”   刀剑铿锵,禁军和王府侍卫顷刻之间杀气蔓延。   阜远舟按住了腰间软剑。   若全力一博……   “慢——”   剑拔弩张的时刻,一声高喏夹杂着内力钉进两方人马之中。   众人一愕,阜崇临和阜远舟下意识往院门口看去。   那里,两排银衣铁卫铠甲冰冷,从层层禁军中强硬划开一条通道,开口喝止众将士的赫然是皇太子身边的近侍常安!   他制止了禁军的蠢蠢欲动之后,侧身而躬,恭敬地让出身后那人。   冬尚未过,寒气入骨,冷风飘摇。   一双白帛面掐银螭纹翘头履踏在了有着些许积雪的地面上,然后映在人前的是同色的厚重雪狐裘,素缎作里,内罩着的白色朝服上簇拥着腾飞的四爪金龙,身姿挺拔的男子缓步而入,双龙攥珠朝冠下,面色霜白,眸冷如寒星,唇丰而矫毅,湛然若神的容貌上遍布肃杀,不言不语已是森冽生威天骄不群,眼角朱红泪痔一点,分明染出一分勾魅冷丽,被他注视的时候,却只觉周身血腥弥漫,不寒而栗。   当今皇太子,阜怀尧。   恭肃王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大皇兄。”看见阜怀尧的到来,阜远舟的心情很复杂,说不出是该忐忑还是该松一口气。   阜怀尧行事端肃,必不会眼睁睁任由阜崇临将他万箭射死,但是帝位之争近在咫尺,就算落到他手里也未必是好事。   尤其,这几年阜怀尧一直对他很是疏远……   年轻的太子扫了这个萧疏丰峻的三弟一眼,前几日梦中的情景自脑中一闪而过,让他睫毛微动,飞快将视线移到了另一个弟弟身上。   “崇临。”   冷漠威严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让恭肃王不由自主地汗毛微立,抬头时不期然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   明锐,凌厉,不动声色。   哪怕他征战沙场多年,这双眼给他的压迫亦从来不曾少过。   “大内禁军守卫皇宫重地,是你可以随意调动的么?”站定在院中,阜怀尧淡淡发问的对象却不是阜远舟。   阜崇临一怔,辩解:“三弟加害父皇,臣弟是来抓捕……”   “在其位,谋其政,宗亲府和邢部一直由本宫掌管,三弟一事也应由本宫处理,崇临这般迫不及待地越权干涉,”风动略急,白衣霜冷的男子拢了拢狐裘,长目狭雍下,朱砂血红,冷极魅极,惊心动魄,“是将本宫置于何地?”   口气浅淡,字字千斤,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一切秘密,迫得阜崇临猛地攥紧拳头,垂眼道:“皇兄言重了,臣弟并无不敬之心,皇兄身居太子一位,日理万机,臣弟只是想为您分担一二。”   仿佛真的相信了这个弟弟的一片好心,阜怀尧将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道:“有这个心就行了,此等大事本宫还是亲力亲为的好,退下吧,崇临。”   功亏一篑,阜崇临不甘地应了一声“是”。   阜远舟一事应该会交给治理王室人员的宗亲府处理,即使他有禁军虎符,也干涉不了宗亲府的事务。   没有及时除掉阜远舟,真是失策……   阜崇临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半分怨毒渗出了瞳仁。   这个人永远是这样,以一己之威踩在众人之上,好似生就该位及至尊。   阜怀尧看向从他出现开始就凝神戒备着的阜远舟,淡淡道:“远舟,是本宫亲自请你去一趟宗亲府,还是你自己走?”   那语气,就像只是叫他去东宫一叙般简单。   “臣弟有话……”   “要本宫请?”琥珀色的眼眸飞掠过来,端的是铁血酷厉,冰冷彻骨。   想求见父皇的话全部堵在喉中,阜远舟峰眉微皱,在脑中斟酌一遍利害关系,才道:“不敢劳烦皇兄。”   “那就跟上。”阜怀尧也不多说什么,旋身便走。   一见这情景,阜崇临急了:“三弟武功高强,如今抓拿他却不加镣铐,岂不等于放虎归山?请皇兄三思!”   阜怀尧头也不回,“远舟,镣铐于你何用?”   阜远舟心思一转,坦然道:“视之无物。”   阜崇临脸色一下子难看至极,只能眼看着一白一蓝两个身影离开永宁王府。   他心头也是疑惑重重,阜怀尧到底是什么态度?   若是想拉一个盟友,为何不让阜远舟去见皇帝澄清德妃下毒一事?若是想排除异己,又为什么不和他联手,反而隐隐有维护阜远舟之意?   ……   第四章 失望   “咔哒——”   落锁声在静寂的大牢里清晰异常。   隔着铁栏,阜远舟注视着那个白衣霜冷的男子,心底几番思量。   别说阜崇临,连他也捉摸不太透这位皇兄的意思。   常安搬了椅子和案几热茶过来,阜怀尧挥退众人,独身坐在了自己的三弟面前,若不是隔着牢门,这架势倒像是兄弟叙旧而非审问犯人。   看着这个比雪更冰冷的男子,阜远舟有些恍然地想到,虽然中间还隔着一个兄弟,但阜怀尧也不过才大他一岁,金銮殿上无意一眼的敬叹,十三年前万千牡丹丛中茕茕独立的身影,多年前抵足而眠的亲密无间,一切历历在目,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不知是不是为了那把金灿灿的龙椅还是什么,阜怀尧对他日渐疏远,他也没有亲近的理由,久而久之,这个男人越发不苟言笑,连心思都深得再无人可以窥探。   物是人非,大抵不过如此。   如今皇帝年迈,帝位之争浮于表面,中毒一事是谁嫁祸的昭然若,几兄弟都心知肚明,之前阜远舟与阜崇临势如水火,明争暗斗不知折损了多少人马,眼见着就要两败俱伤,阜崇临沉不住气,费尽心机布下此局,就是要彻底铲除永宁王一派,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阜远舟这边出了内奸,一个失利就已经濒临万劫不复,纵使阜怀尧做事公正,但阜远舟也想不出能够让对方救他的理由。   可是,输给阜崇临而不是输在最忌惮的阜怀尧手上,多年经营付之东流,连累母妃和表妹一家平白蒙冤,自身也难保……他不甘心!   在冷宫里受尽白眼,在吃人的皇宫里待了太久,他想要活着,想要那无上尊位,这样的念头比什么都强烈。   阜怀尧双手交叉叠在膝上,也不在意对方的出神,只淡淡道:“德妃大逆不道,谋害父皇,玉淑宫总管姚临供认是你将毒药带进宫中,远舟,对此你有何解释?”   姚临?原来暴露了布局导致了今天这个局面的内奸是他么……   千般心思转过脑海不过一瞬,阜远舟开口时,语气里却平静得不见丝毫愤恨:“实乃无稽之谈,还望皇兄明鉴。”   “无稽之谈?”阜怀尧眉角划过一抹飞讽,“父皇中毒,德妃当场被抓,姚临畏罪自尽,玉淑宫一众奴才被崇临拖出去仗毙,永宁王府奴仆遣散一空,礼部尚书刘家千金刘曼出逃,远舟,你自己都料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场面,又怎么让群臣相信这是无稽之谈?”   阜远舟一滞。   “崇临太过急躁,倒是皇后心计深沉,他们想要在父皇中毒昏迷之时扳倒你和本宫,”阜怀尧的神色波澜不动,仿佛说的不是惨绝人寰的兄弟阋墙,仿佛无关身家性命,淡然的语气失去了那份让人惊异的味道,“你也颇有胆识,破釜沉舟,打算将计就计在父皇面前反咬一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方说中了他的谋算,半明半暗的灯火下,男子俊极无匹的面容突然渐渐泛白。   “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父皇有没有精力来陪你们玩这一局。”热茶蒸腾起的水雾袅袅之间,寒亮冰封的双瞳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皇太子眼底深处漫出一缕哀悯。   阜崇临想在皇帝死之前改换东宫,可是“荆丹”虽不至于见血封喉,但以皇帝的病体,哪里有这一口气来吊!?   阜远舟身形一僵,难掩错愕。   他在冷宫待了九年,虽然德妃对皇帝念念不忘,但他对这个所谓的父亲只有怨恨没有亲情,这些年又和阜崇临斗得昏天黑地,他的确没有太多地留意那个疾病缠身的帝王的情况,在收到宫里传来的消息时,他也用最短的时间为母妃、刘曼甚至是刘家布置后路,却从未……   如果皇帝在他沉冤莫白时驾崩……   这个脱离预料的意外能够毁了阜远舟的全盘计划!   “三个弟弟中,论才能,论智谋,论坚忍,本宫最看重就是你,不过,最让本宫失望的也是你。”阜怀尧的话,不紧不慢,像是在思量着用怎么样一根稻草压弯这个文武高峻的傲岸男子。   永宁王一怔。   字如铁石撞击,回响在空荡荡的牢房里,皇太子的眼神比铁石还冷:“锋芒过盛,妇人之仁!”   “臣弟何时……”   “帝位之争如同博弈,只有能用的和不能用的棋子,你居然为了德妃和刘曼分散实力,被各个击破,现在竟还弃帅保车,远舟,你的脑子只剩下儿女情长这些废物了吗?”   母妃又如何?未过门的妻子又如何?想要做皇帝,就不能有一丝弱点!   近乎严苛无情的责备让阜远舟微微激动起来:“难道皇兄觉得臣弟应该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吗?”   德妃养育他二十二年,表妹刘曼不仅照顾冷宫里的他,更为他说服身为礼部尚书的外公,得以掌权礼部,两人更是情意相投,阜远舟怎么可能看着她们和刘家蒙冤而死?   狭目之中蒙上一层阴影,“本宫只知道,她们很快就会死在你的庇佑下。”   “才华横溢武功高强,品性仁德礼贤下士……如此锋芒逼人,不知收敛,无怪乎崇临当你是眼中钉肉中刺,偏偏在你风头最盛的时候还有所顾忌不敢倾力扳倒崇临,落得今日的下场,空有满腹经纶一身抱负,却为女子受牢狱杀身之灾,”阜怀尧蓦地横手一扫,案几上的茶杯狠狠砸向牢门,杯击玄铁,碎瓷四溅,他泪痣妖娆,也掩饰不住那满身阴霾,“远舟,你实在太令本宫失望了!”   放凉的茶水并不烫,阜远舟却只觉得飞溅在脸上时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疼得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帝王权术,都是眼前这个高岸冷漠的兄长亲自教导于他,多年交疏,阜怀尧对他的责问里没有了当年恨铁不成钢的温情,只剩一眸失望到底的冰冷。   阜远舟不禁有些茫然,他护着自己的母亲和心爱的女子,难道这样都错了吗?   第五章 帝殒   “太子爷?”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常安,他急急从远处走了过来,扫向阜远舟的眼神满是忌惮。   阜怀尧抬手示意无事,站起身来,淡漠道:“父皇说,‘子诤擅攘内,若得之,可安心开疆拓土’,”唇角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依本宫看来,不过如此。”   雪白的狐裘回旋,男子离开的步伐稳健有力,尊贵而自信,那是旁人怎么硬撑也永不可抵达的高度。   阜远舟猛地扑在牢门上,玄铁栅栏在他手里嘎吱作响,被心底最尊敬地人否定了所作的一切,他的语气陡然尖利起来:“皇兄,你想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想要帝位,为什么不杀他?若是失望,为什么不撒手不理?!   为什么……要一点点的毁掉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信念?   远去的背影似一顿,却什么都没有回答,消失在了昏暗的灯火里。   静默。   阜远舟依然站在牢门边,静静站了许久。   好一会儿,刚才的激动才如同面具一般从脸上卸下,曜石双瞳闪烁,深处似乎藏着什么微微寒冷的东西。   当年江太傅夸他“帝王之才”时阜怀尧隐隐笑意展露的情景历历在目,转眼间变成刚才他唇角带上讥讽的模样。   皇兄,为什么……   阜远舟攥紧了五指。   他忽然有种感觉,他和阜崇临明争暗斗这么多年,都始终没有玩出韬光养晦的阜怀尧的手掌心。   ……   宗亲府。   出了地牢,寒风朔朔旋来,常安撑起了素白绸面的竹伞,替阜怀尧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雪花。   阜怀尧微微仰起头,透过伞沿看向乌沉沉的天。   “……给宁王多送些被褥吧。”   “是。”   ……   建昭六年,二月初三,永宁王入狱。   二月初四,恭肃王以“严防宁王旧部谋反”为名,屯五万兵马于京城十里外,百官惊异。   二月初四,恭肃王越权带兵抄家,以礼部尚书刘家为首,株连三皇子一党官员近三十人。   太子震怒,削其兵部职,令其上交虎符,恭肃王抗而不遵。   二月初五,太子接到密信,举报永宁王策划谋反,威胁刘家不得泄漏风声,以求保下刘家一门性命。   二月初五夜,国丧钟响,帝殒。   皇城,乾和宫,内殿。   素白如雪的身影立在龙床边,阜怀尧拿着传位圣旨,有些失神地看着躺在那里的人。   皇帝声息已断,脸色青白,只有右手紧紧攥成拳,似是握着什么,不舍得放开。   过了许久,阜怀尧忽然缓缓半跪下去,低声道:“儿臣定会寻到柳左相的尸骨,迁入皇陵,父皇,请您安息……”   他的声音太轻,仿佛与亡魂耳语。   皇帝却犹如听到了遗愿得偿的承诺,终于松开了手,一个玉质粗糙的指环静静躺在他手心。   阜怀尧拿起指环,闭了闭眼,遮住了一眸晦涩。   “太子节哀。”不远处的太医顾郸躬身道。   阜怀尧睁开眼,目光澄明,再无半分动摇,“常安,召百官上朝,调铁卫进宫,另外,把信给宁王送过去。”   那个萧疏丰峻的身影不期然地出现在脑海里。   ——皇兄,你想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要这玉衡万家灯火、江山如画只在我手,要你……傲骨铮铮,尽毁一旦!   远舟,我知你留有后招,可惜,我不会给你用出来的机会。   白衣的男子笔直走出乾和宫,风声沣沣,飞雪迷漫里,数不清的宫人俯身在地,山呼万岁。   他狭目冷扫间,看见的只是卑躬屈膝。   高处不胜寒,这滋味,果然只得一人独尝。   ……   宗亲府地牢,阜远舟凝神调息之时,太子府侍卫突然送来丧报,并附书信一封。   ……   右相府,书房。   棋盘上,黑子呈围困之势,白子从中厮杀,以不可阻挡之态奇军突围。   而桌案左边,头发花白的右相手拈白棋,半晌,落子。   右边,则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健朗男子,一身武人之姿,将才之风。   二月的雨雪打在雕花木窗上,外面树枝摇曳,哗哗响动。   “变天了……”右相庄德治忽地开口,婉叹一般。   庄若虚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扬眉道:“爹,你从来在帝位之争里保持中立,此番突然要助太子爷登位,是觉得殿下必定会胜么?”   庄德治捻了捻胡须,眸光慧智:“你是太子伴读,你还不清楚吗?”   “太子爷的确手段高超,颇有开国太祖之风,”庄若虚语气中不乏赞赏,但又话锋一转:“不过,圣明之君,无不仁德天下,这点,太子爷倒是不如宁王。”   庄德治笑了,“仁德之君,也是踩着别人的血登位的,就治国而言,肃王过于阴狠,太子和宁王不分伯仲,但宁王可以是圣贤之臣,安国之君,却决非圣明帝王。”   “王”字落地的时候,白子已经在棋盘上势如破竹,撕开黑子封锁。   庄若虚微微一愕,拈着棋子问:“此话怎讲?”   “仁爱治国,不是妇人之仁,宁王太重感情了,论决策果断,论杀伐决绝,唯太子独尊。”   棋盘上,白子已杀出重围,稳操胜卷。   ……   二月初六,深夜,百官还朝,接先帝遗昭,皇太子阜怀尧理事果决,品性端肃,礼孝恭恪,公允清明,奉天命,承帝位。   朝上,二皇子一党以皇太子出身卑陋、立尊不立长为由,请新帝将帝位禅让于皇后嫡子恭肃王,银衣铁卫护卫长薛定之当庭斩杀肃王党首中书令,百官噤声,肃王怒走,闭门拒客。   散朝后,阜怀尧大步走向御书房,那里,已有数十位心腹重臣候立其中。   夜色昏昏,走廊上的金黄丝幔飘飘摇摇,即将即位的新帝每一步都从容冷静,好似方才朝廷肃王一党的针锋相对根本无从影响他的一言一行。   他忽地问:“宗亲府那边,如何?”   亦步亦趋跟在身边的常安脸色微微古怪,回复道:“送信的侍卫被打伤了,是宁王动的手。”   温和端方的仁德君子,也会有这么失态的一天。   阜怀尧冷哼,但是没有说什么,神态难明。   常安更加小心翼翼道:“宁王说想见您。”   阜怀尧目视前方,琥珀双眸里点点都是冷漠,“让他闹去吧,不见。”   ……   第六章 谋逆   接下来的事似乎顺理成章了。   二月初七,晨,肃王反。   驻扎在城外的肃王部五万兵马进攻京城,右相之子——皇城军统帅庄若虚领两万将士抵抗。   这场城战连战七天,在玉衡国史上记载为“二七宫变”。   前三天两方战况胶着,第四天,肃王开始大举发动进攻,皇城军死守城门,右卫上将军三退叛军,力竭而亡,附近郡县陆续有军队前来支援新帝。   第五天,肃王叛军前锋营溃败,前锋统领阵前饮箭自尽。   第六天夜,城门被破,叛军杀入京城,阜怀尧下令将士保护百姓,肃王一度打入皇宫,却遍寻不到新帝和大部分官员,怒而斩杀妃嫔俘虏数百人,其中殃及德妃及礼部尚书满门,流血百步,令人闻风丧胆。   庄若虚带兵与叛军巷战一夜。   第七日,即二月十四晨,阜怀尧奇迹般领着数十万兵马和文武百官出现在城外,原本该远在边疆的忠信元帅连晋赫然也在其中,新帝披挂上阵,与庄若虚里应外合,剿杀叛军。   乌云,昏昏沉沉,细雨,绵绵不绝,像是烟雾一样笼罩了整个京城,夹杂着细雪,将满地血色铺晕开来,厮杀声交错在其中,萧瑟,而悲壮。   庄若虚摸了一把脸上不知是血还是水的东西,踉跄着把一个捆着的男人扔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前,双手抱拳嘶哑着声音道:“臣不负所托,已将叛军贼首擒获!”   那个被捆的灰头土脸的人俨然是造反的恭肃王阜崇临!   抵抗声越来越少,雨声越来越大,雪花零零落落,晰晰沥沥地冲刷着这个兵变的皇城。   那个白色的身影终于提着剑转过身来,甲胄上猩红点点,遍布肃杀的俊美容颜,雨雪湿透了一头青丝,他不显狼狈,只比战场更森冷。   阜怀尧亲自搀扶起虚弱的庄若虚,吩咐左右带他去疗伤休息之后才走到泥泞中的阜崇临面前,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   一如既往,明亮,锐利。   阜崇临蹭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坐起来。   细雨雪花像是银针一样扎落下来,他毫不在意地仰着头看着阜怀尧,看着这个他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高山。   “本王输了。”意气风发的恭肃王嗓音沙哑道,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在兄长面前自称臣弟,宛若在保存最后一点骄傲。   阜怀尧居高临下,迎着他的视线。   “打进皇宫的时候本王就知道,所有事情都被你安排好了,”阜崇临喃喃,“算计,谋反,调兵,将百官偷运出城,留下有二心的官员,激怒本王杀人……你永远都是这样,把什   么都掌控在手里,好似所有反抗的人都是跳梁小丑……”   阜怀尧半蹲下来,目视着他,眸子里点点俱是冷漠,“本宫说过,没有第二回。”   当年阜崇临故意坑杀大莽将士万人,迫得玉衡皇太子不得不孤身深入敌营谈判,只是阜崇临没想到他能在大莽的怒火下签订盟约全身而退,那时阜怀尧放过他一马,已经仁至义尽。   阜崇临道:“本王不甘心。”   所以赌了一把。   生在皇宫,离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那么近,不是谁都像四皇子那样甘于下位的。   可惜赌输了。   风水轮流转,当日送给在阜远舟的成王败寇四个字用在他身上,除了认命别无选择。   阜崇临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怨恨,嘴角却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突然转了话锋道:“三弟素来敬你,他党羽中能人异士众多,未必服你,却不会造反,你要收归,所以三弟就一定不能死。”   阜怀尧动作几不可见的一顿。   “你有如意算盘,别人未必肯配合,”他这般开口时,有黑色的鲜血从阜崇临的喉咙里涌了出来,他毫不在乎,咯咯的轻笑出声,笑声像是缠上脖子的毒蛇,“送你一份登基大礼吧,皇兄,本王和三弟在黄泉路上——等你百年……”   阜怀尧冷漠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你做了什么?”   “你亲自去看看……”恭肃王的身体软软瘫倒下去,他仍旧注视着阜怀尧,却猛然从那道裂缝里看出了什么,神色从难以置信逐渐变成了疯狂的扭曲的报复的快感,衬着黑紫的嘴唇,凝固成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幕。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哈哈,哈哈哈,皇兄,赢你这一把,本王死得瞑目……!!”   ……   宗亲府,地牢深处。   一袭蓝袍的永宁王在稍嫌简陋的木床上打坐静息,他的呼吸平缓,脸上却泛着苍白的色泽,束冠被取下,黑发有些凌乱地铺陈落肩,眸色带着倍受打击后的沉沉暗色,神容很是憔悴。   地面上,撕碎的信纸散落了满地,隐约的还可以看到碎片上不同的属于女子的娟秀字迹。   这里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守卫也离得很远,阜远舟只在几天前从送饭的人嘴里听到一些京城恭肃王叛乱的情况,他这里估计是阜怀尧下了什么命令,所以安静得紧,可惜之后那送饭之人来去匆匆,就再无消息了。   看来,两位皇兄打得相当激烈,也不知道阜怀尧会怎么应对……   忽地,阜远舟耳朵一动。   寂静里,有两个人正在接近这里,脚步声稳重而轻微,俨然是练武之人。   果然,没多久,两个太监就一前一后出现在他面前,后面那人手里还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个碧色的翡翠杯子。   “宁王殿下。”为首的太监唤道。   阜远舟睁开眼,越过他望着那杯酒,一绺额发半斜过曜石的眸子,让这个一贯温和的男子看起来有些冷漠。   这个太监,是他父皇的近侍……   李公公弯着腰,俯首贴耳般恭敬,他道:“咱家是来告诉宁王一声,叛军大败,肃王畏罪自尽,太子殿下正在肃清叛党,择日就将登基。”   阜远舟顿了顿,没有多少意外,“替本王祝贺皇兄。”   “咱家一定转告。”李公公应了,随后将那个托盘接了过来,唇边带起微微诡异的笑容,似是怜悯,似是轻蔑,“太子有一言命咱家转告。”   阜远舟站了起来,声色不动,“说。”   “‘既然自称臣弟,就尽一回臣弟的本分吧’,”托盘送到牢门前,深色的鹤顶红荡漾着粼粼波光,“德妃娘娘和刘家很快就会安然无恙,宁王,您请。”   第七章 毒酒   曜石双瞳里神芒狠狠一颤,永宁王紧紧盯着那杯酒,随后目光移到一地的碎纸上,突兀地低声笑了出来,无尽讥讽。   他想保护自己的母妃和未婚妻,她们要维护自己的家族,所以用一纸自白告发永宁王谋逆,切断了和他的联系;   他仅在大皇兄面前自称臣弟,那个冷酷的兄长赐他一杯毒酒,为了那至尊上位扫平一切障碍;   才华横溢的永宁王,原来也不过是块垫脚石罢了。   他想起了阜崇临。   那个人会死得多不甘心?   李公公的腰直了直,语气微冷地催促:“时候不早了,太子殿下还在等着咱家回复呢,宁王,该上路了。”   阜远舟一顿,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仿佛万念俱灰。   “皇兄……竟连送本王一程都不肯么?”   他终于移步到牢门前,伸出手,去拿那杯鹤顶红。   皇兄……   宗亲府前,阜怀尧似乎猛然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翻身下马的动作踉跄了一下,才让他惊觉过来那其实是幻觉。   “太子爷……”常安急忙想过来扶他,但是那个高岸的身影已经站稳,笔直仿佛无懈可击,他只能欲言又止地低唤一声。   阜怀尧大步流星踏向地牢,随手揪过一个守卫问:“有谁来过?”   守卫吓了一大跳,战战兢兢道:“回殿下,李公公方才带着您的手令进去了。”   常安的脸色立刻变了,阜怀尧双眸一寒,直接走进地牢。   一牢寂静里,玉器坠地的碎裂声忽地从深处传来,清晰入耳。   阜怀尧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却在片刻后脚步滞住。   蓝色的身影屹立在牢门后,一线浅笑孤傲又自嘲,和鲜血一起绽放在嘴角。   阜怀尧怔怔地看着阜远舟。   然后,在同一天,他看着两个弟弟用同一方式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把门打开,叫顾郸滚过来!”   阜怀尧一时间没有动,只听到了自己冰冷的命令,好像真的平静如止水。   牢门一侧,是两个太监的尸体,另一侧,翡翠的酒杯碎成万片。   一目了然。   意识飞快地模糊,视线不停地拉黑,身体却骤然被一股血腥冰冷的熟悉气息包围,将阜远舟从浑浑噩噩的旋涡里拖回来些许。   有冰凉的液体落在他的皮肤上,阜远舟努力地聚焦视线,果然看见了那张湛然若神的容颜。   阜怀尧把他抱在怀里,用的力道有点大,被雨雪打湿的长发滴落下的水珠和他的血混杂在一起。   是鹤顶红。   见血封喉的鹤顶红。   这是阜崇临的最后一局。   四周侍卫目不斜视处理着太监的尸体,噤若寒蝉。   阜怀尧的表情好像很复杂,却又似什么都没有,他就这样静静看着阜远舟,没有快意也没有悲哀。   阜远舟忽然不想再去猜这样的表情这样的举动背后有什么意义,只是攥住了他的袖子,眼神空洞地瞪着天花板,“皇兄,不是你……”   阜怀尧用另一只袖子去擦拭他嘴角的血,没有辩解,只是陈述:“不是。”   黝黑的眸子泛起一丝光亮,阜远舟倏的轻笑,笑意竟还带着一些孩子气,“我知道不是你。”   可我杀了李公公,还是喝了那杯酒,因你当年的教导,因你曾经给予的厚望,因你这些年朝中的暗中扶持。   可惜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所以,你要成就千古霸业,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只是……   “我不懂……母妃说有了权势才有一切,我听她的,去争,去算计,甚至和你……但是皇兄,我身边最后只剩下你……”   刘家世代杰出,家族兴荣是子孙平生的重任,阜远舟为母妃争这一切,也为自己争,他自负才华横溢,怎么甘心一辈子埋没在冷宫里?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错的都是他?!   为什么被抛下的都是他?!   他想出人头地是错,他想保护至亲至爱也是错,到头来负隅顽抗了半辈子,最亲的人还是要他死在这里。   死在本应该视他阜远舟为敌人的兄长怀里。   德妃要荣华富贵,所以连儿子都推出去作为牺牲品。   刘曼要家族繁荣,所以连婚姻都可以舍弃。   那些亲情,那些爱情,原来都是假的吗?   他活了半辈子的苦心孤诣,原来比笑话更可笑。   阜怀尧默默看着他,看着他眼里满溢的不甘和痛苦,阜远舟一生刚毅果敢,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崩溃。   “远舟,”阜怀尧轻轻拂开他散乱的发,低语的声音冰冷而坚定,又似乎隐隐带着些许温软,“你没错。”   “你什么错都没有,只是老天不开眼。”   ——让你才华惊世,却走了一条不该走的路。   阜远舟微微的瞳仁微微睁大,注视着阜怀尧,似乎透着些许惊异,那一刻,他歙动着唇,仿佛还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最后只吐出一个字:“哥……”   千山玉尘溅开白云苍狗,时光倏忽倒转物换星移,牡丹时节,那年两人携手同游洛阳城,年少的他轻功纵横,带着兄长在淞海飞崖上俯瞰繁花似锦,一回眸,远山寒雪,千秋寂寂,都在那人一身风拂欲飞的衣袂和温温松融的嘴角之上。   有多少记忆,有多少感情,是像那时那样是真实的?   阜怀尧一怔。   年轻的永宁王却已经阖上了眼,靠在他怀里,长发披散着,眉眼平静,好像只是在休息。   但是,四周完全寂静了。   阜怀尧抿着唇,用力握着他的手腕,那里脉搏的跳动在慢慢停止。   其实在场的很多人都可以作证,毒酒与皇太子无关,只要这样放着阜远舟,他很快就会死,宁王党也无话可说。   比起自己最初想把他流放到蛮荒之地的选择,这是骄傲的永宁王最体面的下场,很好。   真的很好。   阜远舟马上会死。   他会死。   会死……   阜怀尧猛然按住心口,那里鼓动的剧痛几乎让他血色尽褪。   “爷,顾太医到了。”常安小心翼翼禀报道。   静默须臾。   背对顾郸,阜怀尧垂下手,“顾卿。”   “臣在。”   “若有五成把握,就救人,若没有,”他注视着阜远舟,眼角泪痔血红,竟好像真的在落泪似的,“便让宁王安心走吧。”   ……   第八章 疯症   连绵多日的霏霏细雨终于停了,淡薄的阳光洒进了御书房中,窗边的青釉映鲤瓶中置着一簇白梅,花瓣上还沾着几颗水珠,风过,漫起幽幽的暗香。   宽大的黄楠丝书案背后,端坐的男子正批改着奏折,握笔的手指根根骨节分明,霜白如冰雪,几乎可以看见那细小的青色的经脉。   书案下方有一个身着一品武官正服的青年翘着腿坐在漆金屏椅上,他年轻而相貌英俊,举止带着军人特有的豪爽和粗鲁,牛嚼牡丹地喝着茶,即使是在君王面前,他的仪态也显得相当吊儿郎当,还颇没形象地打了个呵欠。   半晌,端坐的人兀自岿然不动,倒是忠信元帅连晋忍不住了,把茶杯一放就哀怨无比道:“太子爷……呃,不,万岁爷,登基在即,您百事缠身日理万机,又何必把臣晾在这里碍眼呢?”   阜怀尧头也没抬,“既然知道自己碍眼,就赶紧给连老将军回个准话,免得连爱卿在本宫面前变着法儿哭诉连家三代单传的历史。”   连晋的脸绿了绿,“单传个pi!我娘现在肚子里那个不是说九成是儿子吗?”   驳了工部新建宫殿的折子,阜怀尧总算抬眼看这个除了打仗什么都不靠谱的损友,讥诮道:“所以,你打算要老将军哪天接到你马革裹尸的消息给你结阴亲,或者等肚子里的那个长大了才抱孙子?”   连晋嘴角一抽。   “和大莽结盟之后,玉衡边境起码能安定三年,本宫打算让庄若虚打理兵部,皇城军交给你,趁这段时间了了老将军的心事吧。”阜怀尧显然已经早有安排,朱笔一挥,兵部任职官员改头换面。   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大元帅这回脸绿得发青了,“万岁爷,臣自请戍守边疆。”   “驳回。”   连晋哀嚎:“爷……!”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既然你性好龙阳,那就随便娶个女人生个孩子,给老将军一个交待就好了。”阜怀尧淡淡道,琥珀色的瞳仁深处掠过一抹深色的晦暗。   “这种事怎么能随便了啊喂……”   连晋还没抗议完,一个宫人就匆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宁王殿下醒了!”   连晋耳朵一竖眼睛一瞪:“宁王?”   他没死?!   阜怀尧抬起头,神色波澜不动,也不解释,放下奏折就出门了,远远飘来一句:“跟上。”   大元帅一脸八卦状追去。   两人刚踏进乾和宫侧殿,就听见里面传来重物砸在毛毯上的闷响声。   “哎哟!”   “顾太医!”   “殿下息怒!”   ……一阵诡异的混乱。   阜怀尧沉着脸跨步进去,眼风一扫,还没来得及扫到什么,忽然白影一闪,眼前一花,一个人冷不丁的直直地扑到他身上,然后……   用力一把抱住。   “皇兄~~~他们欺负我~~~╮(╯▽╰)╭”   语气那个哀怨啊,声调那个控诉啊~   匆匆打算救驾的常安浑身一僵:“……”   被一爪子掀到地上准备爬起来的顾郸脚下又是一滑:“……”   一只脚踏进殿门的连晋嘴角一抽:“……”   乾和宫冷风唰唰而过。   几个宫人十分明智地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到素来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半石化的表情以及……在抱怨〈撒娇?〉的永宁王。   唔?!永宁王?!   连晋使劲揉了揉眼睛,指着阜怀尧身上挂着的不明大型物体,手指抖啊抖:“这是宁王殿下?!”   扑进白衣男子怀里的青年有着一张萧疏丰峻的颜容,俊至极处仿佛令人目眩神迷,却仅着亵衣赤着脚大型犬类动物似的委屈无比地抱着自家兄长,看起来不伦不类,格外违和。   但这个也的确是阜远舟。   解除石化状态的阜怀尧冷气模式瞬间全开,呵斥:“给本宫下来!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说着就想把人往下揪,谁知素来尊重太子的阜远舟居然手脚并用更用力缠了上去:“不要!皇兄~他们要用针扎我,呜呜呜……”   众人:“……”   这情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刺激过度的阜怀尧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了,阜远舟虽然九岁开始跟他,可是向来稳重规矩,怎么会有这样诡异的行为?   他想做什么?   “远舟?”抬手示意常安和顾郸等人离远点,阜怀尧狐疑地摇了摇几乎挂在他身上的人,“先下来,本宫不会让他们扎你的。”   见他们果然全部退出了乾和宫内殿,阜远舟立刻大松了一口气,放开他的腰,不过倒是改抓着他的手皱着鼻子抱怨了:“皇兄,他们好坏哦,我不就是刚睡醒没理会他们么,可是那个红衣服老头居然就拿出一把很长很长的针来往我身上戳,还好我大力,把那老头踹走了,哼哼哼……”   青年披散着一头青丝,孩子气地歪着头说话,看着他时,眼眸清澈,目光干净,带着赤裸裸的信任和依赖。   很久以前的阜远舟也爱做这个动作,孩子声音软软绵绵,歪着头看人时,眼里早已没有了孩子的神采。   这一刻,阜怀尧险些迷失在这样的澄澈里,但是对方处处透着怪异的行为又不由得他不警惕,“你知道本宫是谁吗?”   “难道皇兄你不记得自己是谁吗?”阜远舟奇道。   阜怀尧不满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狭雍的长目里冷皑皑一片,“你说,本宫是谁。”   太子殿下手段狠辣脾性冷酷,偏生青年似乎一点都不怕,拽着他的手腕晃啊晃,神态天真又无邪,“皇兄就是皇兄呗~玉衡即将登基的皇帝陛下,远舟最最喜欢的皇兄啊~”说着说着,他脸上渐渐露出困惑的神色来,好似很费解,“唔,不对,皇兄你不是已经登基了么……”   ……   罗纱帐轻摇慢曳,低风拂面微凉,凭栏长枝绿芽初冒。   “你的意思是,宁王疯了?”连晋大马金刀一坐,夸张惊讶地托住了下巴,那表情要多假有多假。   被阜远舟称为“红衣服老头”的顾郸白他一眼,“元帅不相信老夫的医术么?还是觉得那个就是大名鼎鼎的‘仁德君子’永宁王?”   连晋顿时语塞。   第九章 怀疑   阜远舟可谓是不世奇才,虽然他不曾参军,但也曾在阜怀尧的推荐下指点将士们的功夫行阵,那身武功才学不知道折服了多少行伍中人,连晋也不例外,刚才阜怀尧和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半天,阜远舟说话颠三倒四举止怪异稚气,的确跟疯了似的,无怪乎连晋一开始见到他时那么惊讶了,连阜怀尧都有些吃不消他如今的古灵精怪。   顾郸自言自语道:“鹤顶红是剧毒,见血封喉,当初宁王殿下能靠内力撑那么久都是走运,没有什么后遗症才奇怪吧。”   不过话说回来,宁王不是不知道德妃一家灭门了么,怎么就禁不住打击疯了呢?而且,疯了之后连死了的父母和未婚妻都记不清,最亲近的竟然是他平生最大的政敌——虽然永宁王最敬重的也是这位皇兄。   顾郸摸着下巴,很是不解。   阜怀尧眼睫微不可见一抬,看向静静站在旁边沉默的常安,目光里略带了些询问的意思。   忠心耿耿的心腹躬着身俯首贴耳,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硬,“宁王是不是疯了奴才不清楚,奴才只知道,”声音渐渐压低,“就算掉了牙,他都始终是头狼。”   何况,现在还是头谁也想不到他想做什么的疯狼。   再过三日就是登基大典,此时容不得出半点差错。   顾郸状似什么都没听见,连晋笑得犹如胸无城府。   只是,他们都没有反驳。   ——聪明没错,只是一个太聪明的人生在了帝王家,要么万人之上,要么尸骨无存。   阜怀尧轻攥了攥拳,仿佛不动声色,眼底却酝酿起了一片晦暗,意味难解,“本宫记得,德妃尚未入陵。”   “是。”   “开棺吧。”   常安愣了一下,瞬间领略到主子的意思,眼神顿时复杂起来,欲言又止:“爷,宁王心计甚深……”   白衣的太子摆手打断他的话,眼角朱砂衬着眸色森森:“本宫心中有数,不必多言。”   常安蹙眉,低应了一声“是。”   顾郸和连晋面面相觑——这又是在打什么哑谜呢?   忽地,琅佩响动,纱影翻飞,有人撩开珠帘,脚步轻快地跑来。   人未到,声先至:   “皇兄~”   然后,又是一扑~   众人:“……”   如果你看到一个身材高又大武功能打虎的男子抱着某著名冰山系生物露出疑似大型犬类动物的撒欢表情,你也会被震得无语的。   来的自然是阜远舟,他换了一身海蓝牙绫平蛟厚袍,腰系湖白点玉长带,脚着缂丝双凤卷草纹皇靴,丰神俊朗好不风流,偏偏搂着阜怀尧的腰蹭啊蹭,将其他人无视个彻底,眨巴着眼睛活脱脱的孩童模样,“皇兄,你现在忙吗?”   阜怀尧看了看更漏,被这么一耽误,时辰不早了,于是道:“还有些奏折没处理。”   “哦。”青年乖乖点头,鬓角一点银饰跟着晃了晃,“那远舟陪皇兄吧~啊呐,走吧走吧~”   他本来就是练武之人,比阜怀尧高大有力得多了,阜怀尧一个没留神,就被他风风火火地拽走了。   护主的常安急匆匆跟上,连晋连叹气都不想叹了,大有偶像幻灭的无奈感,忽然又想到一件事,“话说回来,爷干嘛不封掉宁王的内力?”   把皇朝第一高手放在拳脚功夫有限的新帝身边,怎么想怎么不安全啊!   顾郸若有所思:“爷也没说……”   这到底是太自信侍卫的能力,还是太相信阜远舟不会对他动手?   两人再度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   ……   黄昏的余光斜斜照入御书房,静寂一片,偶尔有纸张翻动声,间杂着细小的落棋声。   有宫人轻手轻脚来回穿梭,点起了明亮的宫灯,明黄的烛火映得室内暖融融的。   阜怀尧放下朱笔,目光不动声色地投到不远处。   青年安安静静坐在棋盘旁,百无聊赖地自己和自己下象棋,移动棋子的手指平稳而娴熟,端坐的姿态优雅而镇定,脊梁是挺直的,如同一座令人仰止的高山。   难怪来晋见的大臣们看到他会那般惊疑不定,这副模样,谁敢相信永宁王得了失心疯。   不过,阜远舟倒是扫了他们几眼,招呼都没打,就觉得没意思似的继续摆弄他的象棋,这么没礼貌,倒不是仁德君子的作风。   一般人自己与自己对棋,多多少少都有些偏颇一方,阜远舟的棋盘却不同,黑红相杀,拼死缠斗,双方都被杀得七零八落,输赢难分。   这也是小时候阜怀尧真正认识到这个文武双全看似温雅的三弟的心狠手辣。   他很狠,只是被束缚了罢了,德妃亲手为他套上枷锁,让凶狠的狼替她卖命。   察觉到兄长的视线,阜远舟仰起脸来,“皇兄忙完了么?”   “嗯……”对上他的眼,阜怀尧微微怔忡,心底的怀疑蓦然动摇了一分。   那双黑澄澄的眸子一望见底,干净得像是初生稚童,明澈得掩盖不了任何算计。   ——这从来不是宁折不弯的阜远舟该有的眼神。   从阜怀尧十岁那年认识阜远舟开始,这个小他一岁的皇弟就是从容稳重的,聪明、强大得令人有点毛骨悚然,曜石般的黑瞳深不可测,隐隐散发着野心的味道,动怒时,滚滚威压漫天盖地,偏偏有一张温雅俊美的笑脸,完美地掩下层层算计,有一个仁德君子的美好称号。   即使当年他们曾亲密地抵塌而眠,阜怀尧都始终对他有一分防备之心。   常安说的对,这是头狼——狼都是养不熟的,所以这头在冷宫里隐忍了九年的狼一朝翻身,成了帝师的得意关门弟子,惊艳天下三分政局的永宁王。   “我们去用膳吧……皇兄?”见对方突然出起神来,阜远舟飞身跃到他面前,使劲招了招手。   阜怀尧回神,定定地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人,神色有些微妙。   阜远舟睁着眼睛看他。   阜怀尧忽地抬手轻轻用五指环住了他的脖颈,大拇指按在他的颈动脉上,不怎么有威胁感,却是一用力就能把他扼死。   第十章 试探   阜远舟好似没感觉到危险,没有动,其实以永宁王的武功,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自己毫发无损地脱离这样的处境,可是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任眼前眉目冰冷的男子禁锢着他的要害,没有害怕,只是有些不解地问:“皇兄,你在做什么?”   “远舟。”眼角泪痔越发嫣红如血,狭目凛冽生寒,阜怀尧低声念他的名,这两个字像是饱含远久记忆里的某种情感,但也冰冷异常。   阜远舟望着他。   前者本就长得极其出色,静静地认真地看着他时,带着一种唯独对他的难言的温柔。   和以前一样,在暗夜里都给人温暖的感觉。   阜怀尧低下眼睫。   “给你一次机会,坦白出来,我便既往不咎,不过远舟……”他没有自称本宫,长久以来养成的冷漠威严的声线却更加低沉,像是压抑着什么极度隐秘的东西,“我若发现你骗我,我就亲手杀了你。”   冷凌凌的话语砸在静悄悄的御书房里,惊起的是一室诡异的死寂,仿佛空气的流动都被凝固。   阜远舟似乎一时有些无法理解,好一会儿才诧异地眨眨眼睛,“远舟怎么会骗皇兄呢?”   目光清澈如初,全无破绽。   阜怀尧沉默,深深看他一眼,眼神数度变幻,最后逐渐平静下来,放开了对阜远舟的钳制,寒星般的眸子再无波澜,他握了握手心的滑腻,站起身来,淡淡道:“走吧,去用膳吧。”   阜远舟却突然拽住他袖角。   阜怀尧回头,扬眉。   阜远舟扁扁嘴,随后……   他呜咽一声,眸子含着两泡眼泪转啊转,乌汪汪的要掉不掉,那模样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皇兄,远舟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这张俊美风隽的脸这个高大成熟的身体做出这样的表情震撼感还真不是一般的大,起码定力最佳的阜怀尧都被震了一下:“……没有。”   阜远舟控诉:“那皇兄凶我!”   阜怀尧:“……”   阜远舟:“皇兄还威胁我!”   阜怀尧:“……”   阜远舟更委屈了,浑身散发出可疑的类似菌类腐败的灰色气息:“皇兄还说我骗你!”   阜怀尧:“……”   阜远舟扯他的袖子不甘心地摇啊摇:“╮(╯﹏╰)╭呜呜呜皇兄……”   向来以英明神武铁血酷厉冷漠无情出名的太子爷,未来的玉衡皇帝——阜怀尧被打败了,极不雅的嘴角一抽,盯着自家弟弟好半天,才僵硬地伸手拍拍他脑袋当作是安抚,干干憋出一句道:“是皇兄错怪你了,皇兄道歉。”   可怜堂堂太子爷平生就带过一个成熟稳重的小孩,第一次哄孩子的经验就这么隔了十几年用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不过倒是奇效(各人体质差异……?),永宁王殿下立刻破涕为笑,缠上阜怀尧的胳膊,就差没多出一条大尾巴冒充某种犬类动物在身后扫啊扫,“啊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远舟原谅皇兄~唔,皇兄一定饿了,我们去用膳去用膳~”   再度被风风火火拖走的阜怀尧按着额角,心里的怀疑从一分动摇到五分。   这么丢脸的事如果是阜远舟假痴不癫做出来的话……如此坚忍,他定要亲自写个服字。   ……   刚检查完皇宫警卫的连晋正准备出宫,突然眼角一扫,看到阜远舟正拖着那个白衣的男子兴冲冲的走在走廊上,眉飞色舞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阜怀尧没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冷冷的看不出情绪,只是周身血腥弥漫的压迫感无端变淡了许多。   连晋看的皱眉——他常年留守边疆,对阜远舟的了解并不多,仅限于他文韬武略的出彩,据说当年他还没出生德妃就因通奸获罪,只是证据不足,被打进了冷宫,德妃出生于煊赫玉衡皇朝的世家刘家,倒是硬气的很,靠着刘家偷偷摸摸的接济愣是培养出了一个不世奇才为家族牟利,而阜远舟九岁出了冷宫之后就由阜怀尧教导,后者甚至为他引荐当时的鬼才帝师江太傅收他做关门弟子,所以他很尊敬这位兄长。   帝位之争里,阜远舟为了保护德妃和未婚妻刘曼而棋差一招锒铛入狱,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那两个女子又为保全家族而向阜怀尧递上自白书,控告永宁王谋逆,与他断绝关系,最后真正造反的二皇子阜崇临用计,一杯毒酒险些要了他的命,阜怀尧救了他,待到清醒时,阜远舟已经变成这幅生龙活虎又疯疯癫癫的模样了,唯一亲近的也只是阜怀尧一人。   近乎全身心的信任和依赖。   算起来,也许阜远舟还挺无辜的,本就是因为先帝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九年、有德妃从小教育、刘家鼎力支持,他才有野心和能力和尊敬的大哥争夺帝位,没想到一夕风云变幻,费尽心血的他会最先被自己的母亲和外公一家舍弃。   不过,即使如此,阜怀尧未免太过纵容阜远舟了吧……   礼不礼仪体不体统这点先不论,就算阜远舟真的疯了,他的武功还在,就这么放在身边,这位爷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暗道一声皇帝的心思太难猜,反正阜怀尧也不准他插手,想想常安武功也不错,加上影卫……   连晋溜溜达达的就出宫了。   养心殿。   宫人们来回走动,精致的菜肴行云流水般送了上来。   阜远舟依旧粘着自家兄长,坐在他旁边,占有欲极强的瞪走了刻意搔首弄姿的宫女,得意地接过布菜的工作。   阜怀尧也不阻止,平静的吃完晚膳后,常安捧了一盅汤放在永宁王面前。   蓝衣缓带的青年疑惑地眨巴眨巴眼睛。   阜怀尧让众宫人都退出去,亲自揭开盖子,淡淡道:“试试。”   汤水乳白,看不见底料是什么,阜怀尧动了动鼻子,觉得这气味好像有点怪怪的,像是……坏掉的肉炖出来的。   不过再瞅了瞅自家冷冰冰的兄长——貌似没有说不要的余地?   于是皱皱鼻子,拿起汤勺舀入口中,小口小口的喝着——唔,好古怪的味道!   阜怀尧目光不移的凝视了他片刻,忽然开口,缓缓道:“德妃死了。”   勺子已经递到嘴边,阜远舟一时没有抬头。   “古有西伯昌为脱险而啖子之肉……远舟,如今这汤的味道,你又觉得如何?”   第十一章 赌注   埋着头的青年动作终是一顿,一缕长发不安分地滑到了脸颊上。   热腾腾的乳汤雾气蒸腾,缭缭绕绕,氤氲了他的颜容。   蓦地,像是有什么东西砸进了汤里,水面泛开一阵阵的涟漪。   阜怀尧眼神一寒。   阜远舟垂着头,有大颗大颗透明的液体透过长发的缝隙掉落下来,砸在了汤盅里。   “皇兄……”   “嗯?”阜怀尧漫应一声,手却按上腰间的冷锐,已经有杀气弥漫在了眸底。   “我……”容貌丰隽的男子抬起头来,怔怔地抚摸上自己的脸庞,摸到一手的湿润,“我这是……怎么了?”   阜怀尧也怔住了。   阜远舟沾着满手泪水茫茫然地望着他,黑澄澄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不停的从里面涌出来,滑过脸颊,砸在汤里,桌边,衣角,可是阜远舟眼里没有痛苦和悲哀,只有亮亮的一片明澈,不染杂质。   他就这样迷蒙的不停的掉着眼泪,单纯无辜,好像身体里有了另一个灵魂在悲伤。   “远舟……”阜怀尧微微恍惚的碰碰他的睫毛,滚烫的眼泪让他不自主的心口微疼。   永远仪态风流高岸不可追逐的永宁王,原来也会哭。   ——难道皇兄觉得臣弟应该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吗?   ——我不懂……母妃说有了权势才有一切,我听她的,去争,去算计,甚至和你……但是皇兄,最后我身边只剩下你……   九年冷宫不离不弃,育他成才,可是一朝失去利用价值,就被舍弃。   他疯不是因为德妃或者刘曼和刘家满门死了,他疯是因为她们要他死。   二十一年坚持的唯一的信念的崩塌……足以让人疯狂。   “真是的,喝碗药膳而已,怎么就哭了呢?”阜怀尧顿了一下,状似无意的伸手去搅动汤盅里的东西,几颗古怪的草药冒了出来。   阜远舟有些困惑的使劲擦了擦眼眶,不服气的咕哝道:“远舟才没有哭呢!”   “嗯,本宫知道。”男子出乎意料的弯了弯唇角,湛然如神的面容上杀意全消,甚至带上了些许几不可见的浅笑,柔和了这张素来肃杀遍布的脸,眼角泪痣勾魅,琥珀色的眼像是天上的寒星似的,竟是让人说不出话来的惊艳,宛若四月牡丹。   阜远舟呆呆的看着他,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事情——皇兄好漂亮……   阜怀尧没有发现对方的走神,因为他自己都有些失神。   养心殿内很安静,夜色很妖娆,烛火摇摇曳曳,身边还有这个神志不清的他在……让阜怀尧忍不住卸下片刻的重担,放任自己忘记身份地位,屈服心中的渴望,轻轻环手抱住身侧的人。   那日感受着阜远舟心跳渐渐消失的心寒骨彻还残留在身体里,此刻慢慢被对方的体温融化。   阜远舟眨眨眼睛。   他喃喃:“你真的疯了是吗……”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就永远不要清醒了,就这样呆在我身边……”   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抛下你。   ——前提是,你永远不能背叛我。   赌一把吧,远舟,赌注是你我的信任。   输赢,在你。   别让我再失望一次。   阜远舟困惑,有些不太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却微微笨拙地回抱住他,恍然间觉得这个即将支撑起玉衡皇朝的男子其实并不永远如冬日白梅般坚不可摧。   唯有牡丹真国色,这才是阜怀尧。   直到经年以后,阜远舟都始终记得这个夜,记得对方低首拥抱他的姿态里带着惊人的伤感和决绝,记得自己拥住那个作为玉衡的依靠的人,仿佛能为他负担半个天下。   ……   登基前整个玉衡皇朝上下都忙作一团,其中阜怀尧尤甚,刚接见完一个邻国使者,他甫一出门,就有一个大型可疑物体扑了过来。   阜怀尧后退一步,微微侧开一个合适的角度,已经非常熟练地任某人扑过来求抱抱而不被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撞得踉跄。   “皇兄~~”   果然,除了永宁王还有谁敢扑到新帝陛下这座大冰山身上。   “皇兄你好忙好忙哦~”阜远舟努努鼻子,神情有点哀怨。   拍拍他脑袋当作安抚,“听话,想玩什么让常安陪你。”   刚走近就被点名的常安露出扭曲的表情——他是皇宫内务总管,皇上的贴身太监!   阜远舟露出“我很乖很乖”的神态,“远舟很听话,可是皇兄你一晚上没休息了。”   “无妨。”阜怀尧不在意道,目光转向明显有事启奏的常安。   常安瞥了一眼挂在新帝身上的蓝衣人,道:“爷,右相庄大人,刑部尚书商大人携诸位大臣求见。”   该来的还是来了,风声传得真快……阜怀尧眸色微深,“传。”   “是。”   “皇兄怎么了?”睨了睨离开的常安,阜远舟觉得自家兄长的表情似乎有点凝重。   “信皇兄吗?”阜怀尧问。   “嗯嗯~~”   “那跟皇兄去见那些大臣吧,”年轻的帝王看着他清澈的眼神,“等下他们做什么都不要怕,交给皇兄处理就好了。”   阜远舟点头啊点头,也板着脸严肃起来。   “皇兄会保护你的。”阜怀尧如是道。   “\(^o^)/~远舟也会保护皇兄的~”   ……   御书房。   乌泱泱的一大片穿着各色官服的人聚在这里,小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忽地眼角一瞥,就看见白衣翩然的帝王跨步进来,周身仿佛冰雪缭绕,长目狭雍,宛若寒星。   在他身后,有一个玉冠蓝袍萧疏俊逸的男子……正拽着皇帝的衣角??   群臣诧异,随即才在常安的干咳下回神,叩拜在地:“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阜怀尧端坐主位,示意阜远舟坐在下首,然后冷目一扫。   十数位大臣,以右相庄德治,刑部尚书商洛程为首,皇城军统帅庄若虚,端明殿学士燕舞……全是他的肱骨重臣。   连晋混在里面,抬头对他挤眉弄眼。   阜怀尧没理会他,“众卿平身,常安,为庄相看座。”   庄德治是三朝元老,在丞相这个位置做了几十年,兢兢业业老谋深算,无论是先帝还是他都对庄德治非常敬重。   “登基大典在即,众卿怎么有时间聚的这么齐?”阜怀尧漫不经心问道。   群臣眼观鼻鼻观心,当作没有听见皇帝陛下的微讽。   商洛程踏前一步出列,“臣有事启奏。”   “何事?”   他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永宁王,“臣想向陛下讨要一位犯人。”   阜怀尧目光一利,“犯人?”   “是。”商洛程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岁模样,五官硬朗,一身正气,“永宁王涉及谋害先帝一案,理应交由刑部审讯。”   阜远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甚明白地望着商洛程,又看看自家冷冰冰的兄长,果断去拽袖子求安慰——那个人说他坏话!   阜怀尧看到他的动作,皱眉,“下毒一事已经结案,是二弟主使,嫁祸给宁王,事情清清楚楚,商卿还审讯什么?”   商洛程据理力争,“肃王已死,死无对证,陛下又怎么知道宁王是受害者而不是同党呢?”   阜怀尧双眼微眯,“商卿似乎针对宁王。”   商洛程瞪眼。   端明殿学士燕舞凉凉道:“陛下似乎包庇宁王。”   “……”   御书房内一阵寒风呼啸。   第十二章 诛王   群臣几乎把脑袋低的快要塞进胸口里——这个事实从我们接到消息起就知道了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燕舞你这个玉衡第一直肠子的大笨蛋那么直白地说出来干嘛你想挑战陛下的忍耐力也不要拖我们下水啊啊啊好讨厌啊啊啊——   阜怀尧脸上素来万年寒冰不化,只是那股肃杀之气又更胜了,语调还是不高不低的,居然也没有否认:“燕卿高见。”   虽然被“夸奖”了,但燕舞的表情像吞了一百只苍蝇。   连续两位大臣败阵下来,礼部新任尚书卫铎在众臣热辣辣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出列:“宁王已在宫外建府,留在宫中于礼不合。”   群臣怒瞪——谁让你说这个?!   卫铎委屈——他是礼部的,不说这个说什么?   阜怀尧由得他们眉来眼去,淡淡道:“宫里眼线众多,想必诸位爱卿也听说了,宁王疯了。”   听到前一句大臣们干咳,后一句话一出,所有人同时抬头去看一旁的永宁王。   阜远舟狠狠用力把他们一个一个瞪回去,扭头,扁嘴,控诉,一气呵成:“皇兄~~~他们都是坏人~~~”   群臣:“……”   阜怀尧镇定地摸摸他脑袋,“嗯,坏人。”   群臣:“……”   他们都很忙,忙着托下巴的托下巴,捡眼珠子的捡眼珠子。   有靠山的永宁王殿下得意洋洋地转头对他们冷哼:“卑鄙!无耻!挑拨离间!无中生有!”   大臣们泪水哗哗的——这货是那个仁德君子,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三皇子吗是铁血酷厉的冰山生物万岁爷吗是吗是吗?而且太区别待遇了吧殿下,陛下说你是疯子你都一声不吭,看你一眼就骂我们是坏人……   阜怀尧看得好笑,他的这群心腹都是菁英,没想到被阜远舟折腾得如此欲哭无泪。   不过乃也不想想到底是有谁撑腰某人才敢这么嚣张的……   好笑归好笑,正题还是要解决的,阜怀尧冷冷扫视他们,道:“宁王身体抱恙,本宫尽一尽兄弟之谊,莫非众卿家也有意见?”   “陛下三思。”   “本宫有何好三思的?”   庄若虚被自家老爷子在背后一踹,“挺身”而出,抽抽嘴角道:“宁王智计高绝,心思叵测,失心疯一事恐怕……并不可信。”   有了一个出头的,其他人自然而然地跟上了。   资政殿学士魏会出列,“臣斗胆进言,宁王党羽甚多,欲争太子正统,其心昭昭,实为狼子野心,陛下卧榻之侧,岂容宁王放肆?”   都尉黄宝瑞出列:“宁王号称皇朝第一高手,武功高强,防不胜防,若留此人,将来必是心腹大患。”   长史安在季出列:“宁王身负谋杀先帝的嫌疑,陛下若包庇宁王,实为不孝。”   “宁王……”   “宁王……”   “宁王……”   列数的罪状,几可媲美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听得阜怀尧眉头越来越紧。   群情激昂里,燕舞突然一把抽出身侧连晋的剑,单膝跪下,双手平举过头,声音落地铿锵有力:“臣斗胆,为保社稷江山,请陛下诛宁王,清君侧!”   群臣一叩到地:“请陛下诛宁王,清君侧!”   一时间,除了庄德治安坐如初,连晋笑得玩味,竟再无一位大臣站立如初。   阜远舟怔怔地看着乌拉拉一堆人跪倒在地,不知所措地拉着兄长的袖子。   阜怀尧脸色铁青,“证据呢?”   刑部尚书商洛程道:“请宁王走一趟,臣自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商卿好一张舌灿生花的嘴,本宫怕空穴来风也能被你掰的天花乱坠。”阜怀尧冷笑。   燕舞寸步不让:“此事关乎江山安稳,臣恳请陛下三思!”   “兄弟和睦内政和睦朝廷和睦,这样不算安稳?”   商洛程想再谏:“陛下……”   “你是在逼本宫吗?”   “不敢,只是为玉衡皇朝,臣万死不辞。”   阜怀尧的怒气明显浮于表面,他虽有预料,却也没想到情况会演变至此,一时也有些头疼于怎么收拾这个场面。   看来,阜远舟的能力远远比他想象的更令人忌惮。   阜远舟左看看右看看——皇兄怒上心头,大臣大义凌然,场面剑拔弩张——委屈,非常委屈,十分的委屈,鼻子抽啊抽,然后忍不住了……   “呜、呜、呜哇——”   就在皇帝陛下和他的大臣僵持的时候,一声大哭蓦地震惊全场。   阜远舟在嚎了一嗓子之后,眼里凶光一现,直愣愣的朝那帮大臣冲去,伸手——揍!抬脚——踹!   “坏人!坏人欺负皇兄……呜呜呜,远舟不会放过你们的!呜呜呜……”   “宁王息怒啊——”   “哎呦我的脸……”   “疼疼疼……”   “嘶——”   “陛下救命啊啊啊啊——”   哀嚎声接二连三,倒地声“扑通扑通”,整个御书房鸡飞狗跳混乱不堪,路过的宫人惊异。   连晋目瞪口呆,稳重的庄右相惊得揪掉了一缕胡子,痛的龇牙咧嘴。   就算疯了,皇朝第一高手始终是第一高手,银衣铁卫护卫长薛定之拦都拦不住阜远舟,当然也不敢真的和一位王爷动手,一群拼死进谏的官员就这么完全毫无抵挡之力的被打得扑地不起做横尸遍野状。   眼看战场就快变尸场,阜怀尧赶紧去“尸堆”里拉人。   阜远舟一见是他,就毫不犹豫地抛下手里的大型物体,扑~~~   “呜呜呜,呃……皇兄,我讨厌他们~~他们欺负你~~~”   群臣内牛满面——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看阜远舟一边打人一边哭的稀里哗啦到打嗝的地步,眼睛通红通红的,阜怀尧也心疼了,拿出手帕替他擦脸,“乖,远舟别哭了,皇兄没事。”   阜远舟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批失去主子的孤狼,疯狂的将感情压在唯一熟悉的人身上。   ——皇兄,我身边最后只剩下你……   当初宗亲府地牢里那句话,竟是一语成谶。   或许他潜意识已经意识到,这个世上他能信任的人,只剩下一个阜怀尧。   那头,连晋看得下巴一松——这么体贴的是他们敬爱的太子殿下,玉衡未来的皇上??   “嗯,你们再敢欺负皇兄,我就见一次打一次!~”阜远舟擦干眼泪,扭头睁着红红的眼睛恶狠狠的威胁着。   鼻青脸肿的群臣立刻点头啊点头——那是皇帝啊皇帝,他们有那个胆子欺负吗……   连晋放弃纠结,在一边笑得肚子抽筋,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对,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样的好戏可不是天天都能看到的。   连哄带骗让阜远舟跟着常安去沐浴,阜怀尧吩咐太医院派御医过来后,睨了睨东倒西歪的心腹重臣们。   燕舞的脸最五彩斑斓,呲着牙冒出两眼红心,颇有疯狂粉丝的架势:“宁王好身手啊~”   众人立刻挣扎着远离他几米远——这家伙什么受虐体质啊?   阜怀尧叩叩桌面,长目平静。   众臣马上安静下来。   “宁王疯了。”他如是重复。   商洛程叹气,“臣信了。”   众人默默,阜远舟对皇上的维护是他们始料不及的。   虽然他……   “众卿家一片苦心,本宫心领,只是……”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异常坚决,“阜远舟,本宫保下了。”   容他,为自己保留一份私心,为这寂寞山河,留一个人站在身后。   庄德治问:“陛下,你能保宁王不犯上作乱?”   阜怀尧深深看他一眼,“如今的宁王不会做出危害玉衡的事情,众卿放心,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本宫定会——亲手斩草除根。”   众臣对视几眼,事到如今,他们不可能真的跟一个疯子计较,于是躬身拜下:“臣等谨遵圣意。”   ……   第十三章 登基   离开御书房,燕舞、连晋和庄德治、庄若虚父子联袂同行。   燕舞摇头晃脑,“真是意想不到的结局。”   端明殿学士大人一根肠子通到底弹文骇武参天奏地勇往直前,诸位大人文武齐全笔墨纸砚十八般武艺样样齐备,可惜在暴力镇压面前毫无建武之地——他们的优势永宁王一人集齐。   连晋感概:“万岁爷真是大手笔啊。”这么一来,阜远舟在新帝统治下的地位昭然若揭。   庄若虚耸肩:“爷和殿下的感情素来不错。”   路过的京城府尹楚故突然插话进来,神情有点诡异:“感情……素来不错?”   燕舞、连晋、庄若虚:“???”   楚故摸着下颚一脸高深莫测的溜达走了。   燕舞、连晋、庄若虚:“……”   庄德治回头,望着树木掩映下的御书房。   那个人……   没想到,他看人的眼光也会偏差。   ……   “衣服脱了。”   “啊……”   “哪里?”   “下面……”   “疼吗?”   “呜,有点。”   “以后不要那么冲动了。”将药瓶里活血化瘀的药膏倒出来一些,在青年背后的磕伤处揉开,皇朝第一高手再能打,也有磕到碰到的地方,不过他留意到阜远舟似乎是因为记忆混乱,所以内力不怎么能使出来,不然诸位大臣就不只是皮肉伤那么简单了。   阜怀尧记得,很多年前他也曾做过这样的事情,那时两人亲密一如此时,事隔多年他的动作依然娴熟。   阜远舟小小声咕哝道:“他们是坏人,欺负皇兄……”   男子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他们欺负得明明是你好不好。   “皇兄……”阜远舟的声音有点闷闷的。   “嗯?”阜怀尧收好药瓶,在一旁的水盆里洗手。   “远舟是不是给皇兄惹麻烦了?”他起身系好衣带,讷讷问。   阜怀尧睫毛微扇,“为什么这么想?”   “他们不喜欢远舟……他们不准远舟呆在皇兄身边。”说着说着,又觉得委屈了。   阜怀尧回头看他。   神智不清,但是思路不混乱吗?   见自家兄长不说话,阜远舟有点急了,走过去抓住他的手,咬着嘴唇,泫然欲泣的模样:“皇兄你别不要远舟……”   “恩?皇兄怎么会不要你?”他细微地弯弯嘴角的弧度。   阜远舟又呜咽了:“他们都说远舟的坏话,不让远舟留在这里……”   那么骄傲坚强的人,为什么疯了之后就这么爱哭呢?阜怀尧摸摸他的脑袋,狭目里寒冰松融,“别听他们胡说,没有人可以阻止本宫做什么。”   “真的!?”阜远舟立刻睁大眼睛,里面满满的欢喜。   这样纯粹的感情让他有些许心软,阜怀尧轻轻颔首。   只要你不背叛,我也不会舍弃。   “那,远舟真的给皇兄惹麻烦了?”阜远舟转念一想,小心翼翼问。   阜怀尧眼神复杂地注视着他,眼睛里有着不可捉摸的色泽,“远舟很聪明。”   “啊?”阜远舟不解。   阜怀尧眼神复杂地注视着他,眼睛里有着不可捉摸的色泽,“远舟很聪明。”   “啊?”阜远舟不解。   “其实他们很喜欢远舟,只是立场不同罢了,因为你太聪明了,大臣们觉得总有一天你会来抢皇兄的皇位,所以他们就只能不喜欢你了。”   “怎么会?”阜远舟不太理解太聪明有什么坏处,但也愤愤瞪大眼睛,“远舟才不会和皇兄抢东西呢!”   阜怀尧望向窗口,窗上雕镂着精美的图案,是朱红醉牡丹的花样,用朱漆细细地精心描了,颜色鲜亮而不失尊贵,窗外一弯玉轮,夜色沉沉,也挡不住整个皇城的大气恢弘金碧辉煌,“做皇帝的万万人之上,权势滔天,谁不喜欢呢……”   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夫妻反目,要的不都是这把金灿灿的龙椅吗?   阜远舟皱眉——如果皇位真的那么好,为什么皇兄这么说的时候,语气那么讽刺?   ……   二月二十二日,登基大典,宣,年号丰景,帝号天仪。   钟磬悠远,鼓乐声声,一眼望去皆是铺天盖地的彩饰红銮,庄重非常,厚厚的绣龙软绒红毯从宫门到祭天坛铺满一路,绵延无尽。   一路上,王侯领郡王,国公,侯爵,左相携诸殿诸阁学士,右相携六部官员,三军统帅引领百万雄兵,外有百姓摩肩接踵,普天同庆,场面壮大。   阜怀尧头戴旈冠,九首、金缘,前后各缀有十二旒玉珠,各贯以金色玉珠十二,上雕盘龙,繁复以极,足踏赤色翘头丝履,身上玄织飞龙金色帝袍,腰围锦绣山河龙绣单衮,饰有缀玉龙结,华裳层层,锦饰华美,掩了血腥肃杀,多了威严尊贵,他走下龙辇,独身踏上九十九级台阶,在祭天坛上行祭天大礼。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万民山呼万岁。   高高的祭坛仅有一人独立,阜怀尧耳边听着“万岁”震耳欲聋,莫名觉得有些冷意穿过华美衣饰的缝隙,钻进了心底。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越过九十九级台阶向下俯瞰而去。   目光所到之处,尽是联袂低头叩拜,却有一人蓝衣深沉如海,单膝跪地,在微暖的阳光下扬起脸,直直地望着他。   即使看不清,也知道那目光必定是极暖的,带着如山的沉静,望着他时带着难言的温柔。   ……   殿外尽皆是黑黢黢的一片沉静,单单几盏宫灯在墙边幽幽地亮着,烛焰慢慢在极薄的红绡裁成的灯罩里燃烧,一重又一重的珠帘在灯光下泛着昏盈的色泽,整个乾和宫大殿内,安谧至极,忽地,夜风似是渐渐大了,殿内卷进来的清风将一众珠帘锦幔吹得微微拂动,撞击出微小的响动。   除了这些声音,就什么都没有了,登基大典繁忙无比,好不容易能休息了,自然没人敢打扰到天仪帝。   说是休息,也不过是阖一两个时辰的眼,毕竟刚经历了一场大乱,很多事情都要处理。   七宝嵌珠的龙凤飞云雕花龙床,黄绫腾龙的罗帐层层叠叠,一幅象牙色色织锦万寿的缎面锦被逶迤着,床上正躺着合目而憩的男子,床侧一樽精巧的镂字熏炉里静静燃着安神香,朦胧的雾气缭缭绕绕。   很舒适安逸的环境,只是睡得并不安稳,好像被魇住了,一直在做梦,十三年前牡丹花丛里那一眼的魔障,男子沉静极暖的目光,父皇手心的白玉指环,深藏在暗阁里参不透的字,渐渐停止的心跳,万民朝拜的呼声,祭天坛簌簌的寒风……   恍惚间,遽然感觉有人在靠近。   常年如履薄冰的警觉让他猛然惊醒过来,睁开眼的同时指尖已经触碰到了枕头下的匕首。   第十四章 同寝   “皇兄?”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熟稔非常。   阜怀尧一蹙眉。   床侧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个颀拔修峻的人影。   弯着腰撩开纱帐的男人的容颜轩隽萧疏,俊峻绝伦,有一双曜石般的眼睛,干净清澈。   是阜远舟。   阜怀尧坐起身来,冷声问:“你在做什么?”   男人眨眼,有些担忧,坦荡荡的模样,“我看到皇兄你流了好多汗,你做噩梦了吗?”   闻言,阜怀尧下意识地抚上额头,京城二月尚是冬末,那里却冷汗淋淋。   他细细去想,怎么也想不起来方才做了什么梦。   阜远舟没有等到他回答,就自己跑到旁边用温着的热水浸了一条毛巾,回来细心地替他擦擦鬓角。   阜怀尧不太习惯被这么照顾,微微躲了躲,但是没躲过,就随他去了。   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扫向某个角落,影卫没动静——就意味着他们拦不下轻功卓绝的阜远舟,而且阜远舟也没有对他不利。   看来影卫得好好训练一顿了。   “远舟。”   “嗯?”他抬头。   “这么晚了,你不在侧殿睡觉,跑来皇兄的寝宫里做什么?”阜怀尧审视着对方的神态。   阜远舟突然扭捏起来,对着手指偷偷觑着自家兄长的神色,几乎把话含在了嘴里:“远舟睡不着……”   阜怀尧扬眉示意——那又如何?   永宁王殿下继续扭啊扭,嘟囔:“远舟是说,皇兄不在,远舟睡不着……”   “……”天仪帝忍住扶额的冲动,怪不得之前他在御书房处理奏章的时候阜远舟非得在那里睡。   “皇兄……”阜远舟穿着里衣光着脚站在床边,揪着衣角大型犬类动物状眼泪汪汪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就差没变出一条尾巴来博取同情分了,“远舟想和你一起睡~~”   阜怀尧真的扶额了,在他留下这个魔障的人生规划里,虽然适应了这个心智不齐明显幼龄化的大型犬科动物,但是完全没有陪睡这一条附加条例。   “皇兄~远舟想和你一起睡~和你一起和你一起和你一起……”持续碎碎念中。   阜怀尧头疼的看了看更漏,再被他这么吵下去就不用睡了,而且——穿的这么单薄走来走去,风寒了更糟——于是掀开锦被一角,无可奈何道:“别吵了,上来吧。”   阜远舟双眼一亮,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湛蓝色的枕头,手脚麻利的和自家兄长的枕头并排放好,人泥鳅似的钻进被窝里,把阜怀尧按倒,喜滋滋的把两人的被子盖好,“睡觉吧~皇兄晚安!~”   果然是预谋好的……阜怀尧叹气,“以后不要大半夜的跑来跑去了。”   “哦……”阜远舟含糊应道——绝对不跑来跑去了,他就在这里驻扎了~~(*^◎^*)   多年一人入眠,身边忽然多了一个呼吸声——何况这个人是阜远舟——让阜怀尧觉得不太适应,禁不住蹙了蹙眉心,   忽地,男人温热的躯体靠了过来,一只手握住他的,十指交缠在一起。   阜怀尧张开眼,就看见阜远舟掌心一扫,几盏宫灯全部熄灭。   “怎么?”他挣了挣,不过没挣开对方的手。   黑暗里,阜远舟的声线被夜幕朦胧,带出一缕奇异的温柔,“睡吧皇兄,不会再作恶梦的了。”   阜怀尧微微怔仲,随即阖上眼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话真的起到作用,这一觉确实比过去都安稳。   如果这一生都能如此,有一个人能让他心神平静。   这就足够了。   至于影卫首领锤足顿胸、影卫们垂头丧气、来伺候新帝早朝的常安目瞪口呆……这些,就不在安眠的两人考虑范围之内了。   ……   新官上任都三把火,更何况是新帝呢,第一天早朝,阜怀尧就雷厉风行地将朝廷官员班子来了一次大换血,该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该提拔的提拔,该贬谪的贬谪,其中兵部和工部最为大动干戈,倒是之前永宁王掌管的吏部和礼部比较和平,毕竟阜远舟的经世之才不是虚的,选拔官吏也很公平公正唯才是用。   这么一来,关于宁王疯了之后宠信不衰的传言就坐实了,原本宁王党的官吏对新帝更加忠心耿耿了。   边疆那边暂时很和平,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阜怀尧都将目前的重心转移到强大国力这方面,玉衡虽然地处中原地域广袤富足,但是周围也有不少强国林立,玉衡时刻不能松懈。   忠信元帅连晋被调回京城,表面名曰操练皇城军,实则是训练一批新的士兵好投放边疆,同时命新人兵部尚书庄若虚统计士兵名册,在即将到来的三月春耕里将部分士兵分派全国各地,替农忙的百姓做事,并开荒造田,填充国仓,以备不时之需,此举得到百姓的一致交口称赞,一时间天仪帝的声名如日中天。   经济方面则是采用了阜远舟没疯之前一直向阜怀尧上奏想要施行的减税舍禁,降低农税商税,解除边境贸易禁令,大兴水运海运,其中各种详细施行管理方法已经列出,周全之至令百官不由得有些惋惜宁王如今神志不清的境地。   议事殿,一张偌大的圆桌四周随意的坐着不少官员。   左相李俐不过四十出头,斯斯文文一派书生风范,他做左相不久,一向做事谨慎,走一步看十步,“太学院素来只接收王子公孙或者是贵族子弟,由博士(学术上专通一经或精通一艺、从事教授生徒的官职)教授文武六艺,如果扩大范围,招收寒门学子,弄混了上下尊卑,恐怕会引起贵族的不满。”   吏部尚书宗正道:“左相此话有所偏移,我掌管吏部多年,所见官员里寒门出生的不在少数,比起有家族势力的贵族子弟,寒门子弟很多作为更高,气节坚忍,才能这种东西,无关乎上下尊卑。”   端明殿学士燕舞继续他的直肠子作风,摆手道:“太学院网罗天下才能异士,还是教出一堆骄奢贵逸的贵族少爷,还不如给寒门子弟一个机会,起码他们肯感激皇恩浩荡,拼命谨言慎行往上爬。”   有些人脸上一辣,不少大臣暗中点头啊点头。   “尊卑问题先不论,我只是觉得天下有志之士不可计数,但是也有不少人因为无法得到好的引导而壮志难酬,陛下开放太学院招收这类学子,因材施教训练他们的才能,等于是为朝廷培养一批后备战力,有何坏处?”吏部侍郎方云飞几乎举双手赞成这个方案。   “的确,每年春试和秋试都有一定限制,也有学子无法好好发挥。”   “不过也得考虑具体实行问题,不知道太学院有没有足够人手。”   “我想这应该不是问题,这几年王孙贵族人丁不甚兴旺,太学院也闲置了不少贤士。”   “我还是认为贵族子弟身份尊贵,如果要开放太学院,招收的寒门子弟必须家世清白,万一有个意外,后果难料。”   “这的确也是要好好考虑周全的。”   “这么一来调查必须很严格深入,各方面都需要银钱用度,若是耗费过大就未免舍本逐末了。”   “大人此话差矣,若是能培养出卓越的贤才为我玉衡效力,那些价值岂是能用银钱来衡量的?”   连晋懒洋洋靠在座椅上,叉起二郎腿,还不忘打个呵欠,毫无形象可言,“开不开放太学院我不管,总之太学院再给我举荐那些娇滴滴的只会花拳绣腿的大少爷来军营的话,老子就带一万兵马平了太学院!”   深受其害的武官们都连连称是。   阜怀尧坐在主位上静静听他们畅所欲言,他习惯让大臣们提出自己的想法,听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所以,众卿家都觉得此事可行?”   群臣也多是寒门出身,自然点头。   “那辛苦左相将此事拟一份奏折呈上来。”   “是。”   “燕卿。”   “臣在。”端明殿学士燕舞眨眼,他有不太好的预感。   “你嘴皮子最利索,说服诸位贵族的重任,朕就交给你了。”阜怀尧淡淡道。   跟一群老顽固抢肉……燕舞嘴角一抽——不就是一不小心把宁王往死里参了么,陛下,做人要厚道,不带公报私仇的!!T-T   阜怀尧冷眼一扫,“燕卿有异议?”   您老发话,哪敢啊……燕舞委屈地道:“没,臣遵旨。”   ……   议事完毕,群臣一出议事殿,就看到不远处凉亭里摆了七八个棋盘,有个男子百无聊赖的自己和自己同时下几盘象棋。   凉亭边有即将凋零的白梅,片片花瓣旋舞在空中,有些落在男子的一头青丝上,峰眉入鬓,眼如曜石,萧疏丰峻,文人的风流里带着武人的英神,蓝衣胜海,那场景,当真是般般入画。   可惜不少大臣一见,脸“唰啦”就白了一大片,轻手轻脚偷偷摸摸地……绕路走了。   至于永宁王粉丝团新任狂热粉丝燕舞童鞋……咳,捂嘴,套麻袋敲晕拖走!   后面出来的阜怀尧看得眉头一跳。   他是应该骂大臣们胆子太小,还是自豪一下自家三弟的威名远扬?   “皇兄~~”阜远舟目光敏锐,捕捉到几天都匆匆一瞥的兄长一身雪白帝袍的身影,立刻扑了过来,抱~“他们有没有欺负你?要远舟帮忙揍他们吗?”   说着,不屑地睨了睨那帮鬼鬼祟祟的人。   群臣后背一僵,霎时撒腿就跑。   连晋一脸同情。   阜怀尧道:“不要老欺负他们。”   阜远舟敷衍的应下。   连晋好笑,觉得宁王疯了之后真是个宝——当然不疯之前也是一代风流人物——于是凑过去道:“殿下,在皇宫里很闷吧,要不要跟下官去军营里玩?”   拐回去做个免费振奋军心的吉祥物也好啊~这可是皇朝第一高手啊~~   阜远舟上下打量他几眼,扭头问自家兄长:“皇兄,这个一副人贩子样的大叔是谁?”   连晋木着张脸不置可否——人贩子样……大叔……他才二十六!!   阜怀尧道:“忠信元帅连晋,不记得了吗?”   他只是随口一提,谁知阜远舟的神情一下子变了,“元帅……?”   阜怀尧原本考虑着开放太学院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此时一见,不由得正色起来——阜远舟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对劲。   “元帅、元帅……”他呢喃着,似乎突然间记起了什么,和之前的天真无邪不同,他渐渐流露出一种诡异的神色——竟是带着怨恨和杀意,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元帅阜徵……”   他咬牙切齿,语气压抑地几乎快要压碎五脏六腑。   阜怀尧瞬间脸色大变。   与此同时,连晋还在觉得阜徵整个名字熟悉时,只感觉脸前厉风一扑,阜远舟已经五指成爪抓到他面前,来势汹汹,几乎可以听到内力撕裂空间的风声。   连晋也没有料到永宁王会突然下杀手,连忙一闪,架下对方变爪为刀的攻击,阜远舟手腕一转,蛇一样顺着他的手臂向上,直锁喉咙,连晋后仰,错开,两人就这么一守一攻地在议事殿面前打了起来。   “干嘛干嘛呢殿下??”   “去死吧阜徵!”他语气里的怨毒听得人不寒而栗。   连晋一抖,一个猫腰避开对方的横扫一脚,“哎哎哎!殿下你认错人了吧!!”   “杀了你……”阜远舟完全听不入耳,一心想将眼前的人杀死,一招比一招狠戾。   眼前的永宁王眼神犀利,招招狠绝,如果不是他的内力凝滞时强时弱,连晋几乎以为阜远舟已经恢复记忆。   “万岁爷,这是怎么了?”常安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看到这幅情景也呆了一呆。   阜远舟武功高绝,作为三军统帅的连晋也不弱,虽然是单方面的进攻,但也是打得昏天黑地,周围的侍卫和宫人都看得嘡目结舌,不敢上前。   这架势……不像是切磋吧。   阜怀尧似乎也受了什么刺激,这会儿才回神过来,脸色很难看,“连晋,把宁王拦下来。”   连晋哀嚎:“我也得……”抬脚,跳开一记旋踢,“拦的下来啊!”   “要不让奴才来?”常安请缨。   阜怀尧示意不用,皱眉,突然喝了一声,“远舟!”   阜远舟一愣,条件反射地回头。   连晋趁机点中他的睡穴,他立刻昏了过去。   “呼,吓死我了,宁王好凶残~!”连晋连连拍胸口。   阜怀尧睨他一眼,没说什么,过去扶着阜远舟,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吩咐左右去太医院宣顾郸过来。   见天仪帝脸色阴沉地让宫人带着阜远舟和他一起回乾和宫,常安落后几步,小小声问:“连元帅,您怎么和殿下打起来了?”   连晋哭丧着脸:“我哪敢和他打啊?这不是找死吗?谁知道宁王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话说到一半,蓦地停了,他有些怪异地看向常安,“常公公,阜徵这个名字,你觉不觉得特别熟悉?”   常安倒吸一口冷气:“武威元帅御赐忠勇公七王爷阜徵?!”   连晋也慢慢的白了脸——对了,就是那个死了足足二十一年的前任三军统帅阜徵。   无怪乎他们这么惊讶,毕竟阜徵在皇宫里有那么点禁忌的意味。   先帝年轻的时候不像现在那么人丁单薄,那时皇子公主一大堆,帝位之争虽然没有搞出兵变,但也是阴谋诡计算计重重,先帝和七王爷阜徵感情好,为了不死得糊里糊涂就一文一武的联手起来。   后来争得实在太激烈了,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最后剩下的反而只有最没有争斗之心的这两位,又恰逢边境大乱,他们一商量,就让先帝即了位,七王爷带齐兵马上阵杀敌去了,后者英雄气概,十几年里建功无数,倒显得先帝比较无为了,当时的人们都在想阜徵会不会拥兵自重自立为王或者先帝忌惮他功高震主什么的,不过不管外面怎么传,先帝和七王爷的感情依旧很好,班师回朝时阜徵甚至直接就住皇宫里了。   可这一住,就住出问题来了。后宫佳丽无数,偏偏先帝一直到快要四十岁才得了一个皇子,也就是后来的天仪帝阜怀尧,当时边境比较安宁,阜徵就回宫去庆贺了,一住便是一年多,就在那时,皇后、德妃和淑妃那里相继传出了喜讯,群臣还没有来得及恭贺先帝开枝散叶,宫里就爆出消息——说七王爷与德妃私通,有宫女在深夜看到过阜徵出入德妃的寝宫。   众人一片哗然,但是七王爷保持缄默,德妃拒不承认,先帝居然也没怎么出声,只是将德妃打入冷宫,连那个饱受质疑的胎儿都没处理掉,当时京城流言蜚语无数,说的大抵都是七王爷手握兵权,威胁先帝,才没有被治罪。   后来阜徵闭门思过没几天就打马上了战场,不到一个月便因边关重地蓝翎州的失守而中箭身亡,先帝接到丧报,当场潸然泪下,就此缠绵病榻,就此也再无皇子出生。   只是,还是有不少人觉得阜徵之死和先帝有关,所以都闭口不谈此事,阜远舟才能卓越,始终被一些老臣忌惮,其中也不乏这方面的原因。   ……   “朕已经让你停了宁王的药,为什么他还会记得一些过去的事?”   “其实殿下的情况并无好转,只是受了过度刺激才迷失神智的,醒过来就没事了。不过,时间一长,殿下还是会陆陆续续记起一些事,除非那些事是他本人极力不愿记起的,强迫去想,受苦的也是殿下。”   “……朕知道了,下去吧。”   ……   第十五章 国策   乾和宫。   七宝嵌珠的龙凤飞云雕花龙床上,昏睡中的男子紧皱着眉,忧心忡忡的样子,好似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   阜怀尧坐在床边,轻轻揉开他眉间的皱褶,勾魅冷丽的面容上冰冰冷冷的,面无表情。   阜徵——不管阜远舟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他的确是有资格去怨恨的。   无论真相是什么——毕竟孩子没有罪孽要用一生前途和血泪来偿还。   可怜薄命入皇家。   心比天高的永宁王蕴有经世之才,本该位即尊荣身份显赫,却因阜徵而被踩到泥泞里,住在冰冷冷的冷宫,过着地位比奴才还不如的生活,别人要出人头地用十分力,他就要二十分,就算用尽了这二十分,还是被人高举着剑,喊“诛宁王,清君侧”,靠着一杯毒酒,苟活在世。   怎么能不怨恨??   床上的人忽然有了动静。   阜怀尧微微敛眉,注视着阜远舟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眨眨眼,很是困惑的模样。   “皇兄?”   “嗯。”   “我怎么回来了?我明明记得我在议事殿门口等皇兄的啊……”他晃晃脑袋,大为困惑。   不记得了吗……阜怀尧毫无压力道:“你睡着了,朕就带你回来了。”   “哦。”阜远舟倒是毫不怀疑,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饿了吗?用膳吧。”天仪帝转移话题。   此时的他看起来又是那个单纯无害的阜远舟,乖乖的点头阿点头。   用膳时,几天没怎么见到自家兄长的永宁王缠着他说话,正好提到太学院的事情,阜怀尧就随口和他提了一提。   他从当太子开始就相当重视吏治,治国者,治吏而不治民,毕竟皇帝只有一个,有一批好的官员才能保证整个阜氏皇朝的兴盛,之前由于阜崇临的举兵已经损失了不少人,他需要建立新的政治班底。   “所以,”阜远舟咬着筷子听完,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皇兄你现在是担心就算开放太学院招收了寒门子弟,也会出现博士或者贵族欺压弱小的现象,没办法真正让他们学到什么?”   阜怀尧轻颔首,若是将两方分开,他们就会各自成一派互相打压,太学院恐怕鸡犬不宁,这样就更没办法好好学习了。   殷勤地给自家亲亲兄长舀碗汤,阜远舟扑闪着睫毛,道:“远舟有个办法,皇兄要不要听听~?”   对方的样子活像是想要在大人面前努力表现的孩子,天仪帝忍不住微弯嘴角,“说吧,是好主意的话皇兄就给你个奖励。”   阜远舟立刻笑的兴高采烈,神神秘秘地举起自己的筷子,“打个比喻,这个代表贵族子弟,”又指了指阜怀尧手里的筷子,“这是寒门子弟,”然后从两双筷子里各取一只放在一起,扬了扬,“皇兄明白了吗?”   看阜怀尧眼里亮光一闪,明显惊喜,阜远舟就知道他清楚了,咧嘴一笑,“玉衡皇朝的贵族多是沿袭的王侯世家,自认出身比较尊贵,可以不参加科举,而是由太学院直接举荐进入各个地方当官,万一多了寒门弟子,他们的机会就少了,自然就心生不满,甚至会去害人。但如果他们的利益是相同的,结果自然就不同了。”   “这个制度实施后,太学院就采取分组制,一个贵族子弟和一个寒门子弟搭档,要求他们互相配合,不能更换对象,两人必须有一定的默契并且都通过考核才能得到举荐的机会,这么一来,两方就必须合作,为了通过考核,贵族弟子就不得不保护自己的搭档不受伤害,而寒门弟子多数刻苦,也可以给搭档做个榜样,贵族弟子心高气傲,必定不服输,所以迎头痛赶……于是,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道:“至于祭酒、博士等那些国学教授那边,皇兄应该重新安排一下,那些老顽固就调去翰林院和书做个伴吧~~让每个博士带两到三组弟子,隔一段时间进行一次大型考核,若弟子在他所教授的那门功课里拿到前三甲的话就公布出来,人多数都是好虚名的,加上一点赏赐,他们自然会勤勤恳恳,也可以派几个端明殿那些主管弹劾、纠察官员过失诸事的学士去巡视,杜绝作假糊弄这一类事情。”   天仪帝听完一大段阐述,很是赞赏的点头,“好办法。”想法很新颖,也很可行。   阜远舟眼睛亮了起来,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真的?”   完全没了方才的正经模样。   “嗯,远舟很聪明。”阜怀尧道,拍拍他的脑袋。   先帝曾说“得子诤既得国安”,此话,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而现在,这个人在他手里,替他安国兴邦。   “帮了皇兄一个大忙,远舟想要什么奖励?”   阜远舟望天想了想,不好意思眯眼:“远舟还没想到。”   “那就慢慢想,皇兄不会拖欠你的。”男子冰冷的嘴角微微松融。   ……   开放太学院的方案一出,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在百姓们看来,那个地方是国学,教授书、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甚至是为官之道,是教授王公贵族子弟的最高学府,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   群臣也是议论纷纷,几个顽固派的大臣来来回回进谏,阜怀尧表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背后特地押后几天,就将阜远舟的提议公布出来,于是又是一股波澜起伏。   掌管官吏的任免与考核的吏部简直对阜远舟感激涕零——他们终于不用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分派到各个职位然后被扁了。   同时解决了问题的端明殿学士燕舞更是对他顶礼膜拜,跟屁虫似的屁颠屁颠跟在宁王殿下背后用他利索的嘴皮子歌功颂德,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似文曲星下凡武曲星在世——端明殿一向都是保王党,所以不怎么接触永宁王,上次被阜远舟的“英姿”折服后,他就彻底成了阜远舟的忠实拥贡者。   因为皇兄太忙整天不见人影的阜远舟一肚子闷气,又晓得分寸不去打扰阜怀尧,这个时候被燕舞搅得心烦,干脆扫着打着把他赶出了宫,燕舞被闻风来寻人的端明殿其他学士拖走,路过的大臣捂脸——他们才不会承认这个丢脸的家伙是他们同僚呢!   ……   二月二十九,在春分前后是社日,农民祭祀土地神的节日,天仪帝特地在这一天带上几个心腹重臣出宫微服私访,就近在京城附近勘查一下农耕情况,也算是为新的土地制度做一次考核,好综合实际情况来改革。   “皇兄~~”阜远舟挂在他身上死揪着他不放。   阜怀尧很无奈,被这么一个大型动物拽着他,想换衣服都没办法,“乖,朕不是说了会带你去了么?”   “不是这个问题啦!”阜远舟气鼓鼓地瞪着他,就差没把他直接抱上床,“皇兄你已经好多天好多天没好好休息了,还跑出宫去干吗?”   先帝治国方面比较保守,前十几年在打仗,后几十年休养生息,勉强算是平和,在几年又和大莽打了一仗,累积下来的弊病隐患颇多,阜怀尧作为太子时再怎么做都束手束脚。   现在阜怀尧一登基就不同了,春季就快到了,农忙和春试都在这几个月里,所以阜怀尧一登基就大刀阔斧连连改革,人也忙的团团转,除了登基大典那天回了乾和宫,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御书房、议事殿来回跑,累了就榻上一躺,合着才休息了几个时辰?当皇帝不是该舒舒坦坦的么,怎么他家兄长就是个劳碌命?   阜怀尧安抚道,“出去转一圈而已,这点事忙完就好,晚上朕就回乾和宫。”   阜远舟扁扁嘴——他也知道按阜怀尧丁是丁卯是卯的性格,肯听进他话都很难得了,只好退一步答应了。   阜怀尧倒没因为他的横加干涉动怒,他自幼无母,性格冰冷做事严谨,从懂事起就一直充当着长者的身份,太子,兄长,皇帝,为兄为尊,为长为先,连先帝都常常对他不假辞色,望他成为千古明君,阜远舟的絮絮叨叨让他觉得很新奇。   唔……也很温暖……   这次出行带的人不少,忠信元帅连晋,兵部尚书庄若虚,户部侍郎历楠,工部尚书丁尚源,工部主事陈闽,资政殿学士周度,常安,加上阜怀尧和阜远舟就是九个人,外有银衣铁卫和影卫都在暗处护卫。   连晋那天和宁王殿下打了一架之后多少有些惴惴,毕竟对方是因为他才突然失控的,不过今天一看,阜远舟还是那一副“皇兄最大其余人该无视时通通无视~~~”的作风,连晋撇嘴——这叫一个区别待遇,难怪燕舞在端明殿两眼含泪哼哼唧唧什么一曲吟到断肠处。   这一行人各自骑马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到了近郊之后就下马慢慢走,以免误伤了行人。   初春时节,春风拂面,风和日丽,烟柳摆腰,燕雀行空,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沿路拜祭土地神的百姓很多,都满怀期待的希望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   阜怀尧默默地看着他们。   他也常常出宫,去繁华的朱雀大街,去脏乱的贫民窟,去热闹的市井,去尝试老百姓的衣食,因为只有真正走在黎民中间,才会明白自己背负的天下有多重。   帝王要做的不仅是保住苍生的命,还要保住他们的家。   农田边,有农民鞭打着牛在犁田,速度比较快的已经开始播种了,士兵们挽着裤脚在帮忙,干得热火朝天。   “最新的人口和地域统计估计要半年后才开始,臣……我预估过,现在全国大约有六千二百万人,京城约占三百一十万人,有五分之三的百姓靠耕织为生,而全国是十分之七,不过还是会出现缺粮少粮的问题。”走到开阔处,户部侍郎历楠指着眼前一大片农田道:“玉衡国土面积是一千四百万顷,但是目前已经开垦的只有不到五分之二,不同地方的肥沃度不同,收成也有很大差距。”   工部主事陈闽皱眉:“工部这几年一直致力于提高作物产量这一方面的钻研,但是进展不大,我们缺少这方面的贤士。”   阜怀尧边听边点头,常安已经快手快脚的将这些问题用纸笔记下来。   工部尚书丁尚源往永宁王的方向看啊看——不知道这位文武双全的殿下会不会突然冒出什么奇思妙想。   户部侍郎历楠轻咳一声:“别看了丁大人,殿……三爷并不擅长搞这些,您还是自食其力吧。”阜远舟曾经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自然清楚哪些才是他的拿手好戏。   丁尚源垂头丧气。   “今年春试很快就开始了,丁卿可以留意一下那些考生。”阜怀尧摇头,他们真当他三弟无所不能吗?说什么就会什么。   阜远舟听得清楚,皱皱鼻子——可惜了,不能替皇兄分忧。   阜怀尧瞧见,拍拍他脑袋,“别胡思乱想,兄长手里有的是人,你费心什么?”   诸位臣子不自主挺挺胸膛——就是,咱们不能让皇上失望。   众人拿着地图顺着小路往前走,到了没有开垦过的偏僻之地,丁尚源抓了一把泥看了看,大叹可惜了。   连晋也检查了一下土质,道:“爷,清明左右才插秧,若是让士兵们现在来开荒的话绝对赶得上。”他对自己带的兵非常有信心。   庄若虚同意,“我统计过了,现在能立刻抽调的士兵里光是连家军就有二十万,各地还有地方军。”除了已经派下去辅助百姓的春耕的,还剩余不少士兵。   “粮种也不成问题。”历楠想了想,道。   常安拿出一份地图,在一块大石头上铺开,众人围了过去。   阜怀尧显然有过衡量,在地图上面圈出几个地方。   锦州,雍州,贺州,以及京城。   都是土地肥沃之处,锦州、贺州和雍州连在一起,而且距离京城不远。   “第一次实施不需要太兴师动众,用这四个地方先试验一下,庄卿你安排一下军队的人数,尽快出发,当地会有人配合勘察。”   “是。”   “连晋,锦州、贺州和雍州这三个地方的开荒都会用连家军,你去监督。”   连晋闻言,看了一眼悠闲站在阜怀尧身边的蓝衣青年——能拦得住阜远舟的人并不多。   阜怀尧示意无妨,连晋只能点头。   “开垦之后的土地会归为国有,种植的事情就以让一些百姓来做,付给他们工钱就好,历卿,国库吃紧吗?”   历楠想了想,“今年的税收还没收上来,能调动的不算多。”   “那交一份预算上来,去私库调。”历代皇帝都有自己的私库,可以缓解朝廷的财政问题。   “周卿,陈卿,你们带上尚方宝剑微服出巡吧,一个往南一个往北,若有士兵阳奉阴违,没有辅助当地百姓做好春耕事宜,”雍容狭目里冷芒一闪而过,泪痣越发鲜红,“先斩后奏。”   资政殿学士周度和工部主事陈闽肃然领命。   “出门低调点,斩的时候高调点,顺便抓管事的~~”阜远舟笑眯眯加了一句,扭头看阜怀尧,“对吗皇兄?”   阜怀尧点头。   比起温润端方的仁德君子,他更喜欢现在的阜远舟,天真单纯,却也流露出骨子里隐藏最深的心狠手辣——这点阜远舟从来不会比他差。   ……   他们绕了几圈,大致圈画了一下开垦的范围,京城这块比较重要,涉及的势力也多,阜怀尧想亲力亲为。   不过武官或者练过武的倒没什么,就是文官累的够呛,资政殿是纯文书工作,翻一座山的时候周度第一个就“壮烈成仁”了,庄若虚非常好心地把他背了起来,轻轻松松往山上走,陈闽和丁尚源也相互搀扶着。   阜怀尧皱眉:“周卿,你这样……出巡真的没问题吗?”要不换个武官去?   周度大义凌然:“为了百姓,臣万死不辞~~”   众人扶额——你这样一副虚脱状躺在庄大人身上,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天仪帝敲定——给他多配几个侍卫和一辆脚程好的马车。   阜远舟一脸担心,“皇兄,远舟背你吧。”对方基本没有武力值,虽然走的依旧笔直脸上依旧冰山,但是额头明显见汗,想必也是很吃力了。   阜怀尧脸色一僵,硬邦邦道:“不用。”   堂堂皇帝被人背着走,成何体统!   “皇兄,你别逞强嘛,你这些天都没有休息好,怎么熬得住?”天真无邪的小孩越来越有向老妈子倾向发展的潜质。   阜怀尧斜眄他一眼,青年又是递水又是递手帕,无视被剥夺了工作的常安哀怨的眼神,在他身边打转,还顺便用内力踩碎石头外加拉他避开障碍物,看起来如履平地很是平常。   天仪帝莫名地不爽啊不爽,所谓男人的好胜心是不分君臣对手朋友兄弟甚至是……喜欢的人的。   “皇兄……”阜远舟锲而不舍。   工部尚书丁尚源看的一脸欣慰,抚着胡子道:“陛下和殿下感情甚好,实乃国家之福啊。”   连晋看着那一蓝一白两个身影,若有所思。   第十六章 宫清   阜怀尧怎么硬撑,身体顶不住是真的,加上阜远舟的缠功委实可怕,于是在山顶描完地形图后,阜远舟就揽着他的腰一路轻功直下了。   周围林木深幽,满山寂静,耳边风声呼啸,腰上的力道稳健有力,阜怀尧侧脸去看,眼神微微迷离。   青年萧疏丰峻的颜容沉静如山,双唇抿着时,带着坚毅的弧度,像他的脊梁一样倔韧如松。   阜怀尧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去洛阳看牡丹时的情景,淞海飞崖,花织如锦,这个人也是这样带着他,翻山越岭,高立悬崖,烈风带动着衣发蹁跹。   再久远一点,是那人笑着对他说:“世人都说牡丹国色,那必定是他们从未见过皇兄的风姿。”   所谓一眼成魔,不过如此。   转开眼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回原样,明锐,凌厉,不动声色。   只不过,他有能力锁住这个心魔。   人总不能太贪心,江山与美人兼得。   ……   回城路上,一行人在路边的小茶馆休息,要了几壶茶和一些吃的,听周围歇脚的行人说话。   虽然出门在外不能计较,但常安还是谨慎秘密地检查了一遍才放心。   阜怀尧捧着劣质的粗茶,看着阜远舟去和那些百姓套近乎,动作很熟稔,想来是几年前为整理税法在民间跑得多的关系。   他疯了之后除了性情大变、爱在自家兄长面前撒娇外并没有什么不妥,那些百姓可能觉得他说话稚气的方式像是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人又长得好看极了,所以都纷纷凑了过去。   工部尚书丁尚源和主事陈闽也去溜达了一圈,喜滋滋回来道:“爷,今年雪下的多,暖季也来得快,大家都说今年肯定是个丰收年。”   听到这样的消息,没有皇帝会不高兴,阜怀尧颔首,眼里也是寒冰微化,众臣都面露喜色。   “边境也安分的很,是好兆头啊~”连晋笑道。   “希望如此。”阜怀尧道。   “哥~~~”蓝影一闪,某人熟练地一扑。   这个称呼让阜怀尧微微晃了一下神,随即把人从身上扒下来。   “哥你好受百姓爱戴哦~~~!”阜远舟低声道,顺着他的动作坐在他旁边,估计是饿了,抓起一个粗面馒头就往嘴里塞,也配着茶水吃得津津有味。   “是么?”阜怀尧淡淡应了一句,替他擦擦嘴角,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有点心疼,皇宫里的人最势利,被冷落的妃嫔都有时都要饭食自备,对于儿时冷宫里的阜远舟来说,恐怕一个馒头都是奢侈。   阜远舟点头啊点头,使劲咽下一口馒头,道:“玉衡采用均田制,分的土地也不算少,但是不能买卖,每家交的税也是固定的,其实很多人家没有足够劳动力去耕种所有的土地,只能任它荒废掉,这么一来收入就有些捉襟见肘了,现在有士兵帮忙,那些田就可以收拾收拾,重新种回来了,大伙儿都高兴着呢。”   闻言,阜怀尧和诸位大臣都沉思起来。   看来,新的土地改革制度有了大致的方向,不过一口吃不了大胖子,这个不能急,得慢慢来。   休息完了,阜怀尧一行人牵着马慢悠悠往回走,顺便管管闲事——共计抓到小偷一个,给赶集回来陷入泥塘的牛车推车两次,打倒流氓一个,把卡在树上的肥猫拎下来(唔……?)一只,回报是得到青菜一篮,交给暗地里的影卫提着。   某影卫:“……”   眼看这就快到城门口了,拐到一个僻静处,阜怀尧忽然发现黏在身边的阜远舟一下子警觉起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再看连晋庄若虚等人,都不动声色地移了移位置,巧妙地将不会武功的人围在中间。   阜怀尧没有四处张望,脸色平静,低声问:“怎么回事?”   “有人跟踪。”阜远舟简略的解释了一句,眼里有些困惑。   不只是他,其他人也不明白,联想阜怀尧的身份,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刺客,但如果是刺客的话方才在深山老林他们干嘛不出现?   不是刺客的话,又有什么目的?   连晋伸手拿信号弹,“我通知皇城军出来接应。”   阜怀尧不想惊动百姓,刚想说不用,手上突然就一空,再看身侧,阜远舟鬼魅般没了踪影。   众人纷纷一惊,还没来得及喊人,就听得几声肉体碰撞的交手声,然后是“嘭”得一个人不知从哪里被抛了出来,砸在了不远处。   阜远舟潇潇洒洒落在那人身边,连晋反应也快,趁他没翻身,飞身过去一脚把他——踩住。   阜怀尧松了一口气,走过去,阜远舟一见他就开启自动跟随式粘人模式,懒得理会那个被他砸了的人,阜怀尧压下心头的惊吓,拍了一下他脑袋,沉声道:“以后别这么冲动,有事银衣铁卫会处理。”   连晋说过他估计不怎么记得武功心法,内力时有时无,万一关键时刻出问题怎么办?   永宁王殿下见他表情严肃,赶紧小鸡啄米式点头。   另一头,连大元帅点了那位仁兄的的穴道,掰过脸一看——清清秀秀,年纪轻轻的一个男子,脸色不太健康,二十三四岁模样,书生打扮,青衣儒衫,领子竖得很高,像是有意遮住样貌,背上背着个大包裹——不禁纳闷了,“现在的杀手怎么一副娘们样?”   那男子立刻怒了,怒极反笑,眼里有和清秀外表完全不符合的阴沉,冷冷吐字:“你大爷才是杀手!你才娘们!!”   “这么阴森,还说不是杀手?”连晋夸张地蹦开一步,又蹦了回来,摸摸下巴很是费解,“兄弟们都说老子集英雄和流氓于一身,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娘们了?”显然,后面这个问题才是关键。   男子瞬间杀气四放:“……”   群臣佩服——您也知道您是流氓啊!   征战沙场无往不利的连大元帅好整以暇。   几个大臣都过来好奇地围观,常安去拿他的包裹,一开始没拎动,皱眉,运上内力才提起来,打开一看——嗬,一把半人高的厚背刀。   庄若虚蹲下来看了看他的样子,肯定:“不是杀手,”哪有杀手带厚背刀这么重的武器的?再说杀手也没那么嚣张,“不过不肯定是不是刺客。”   那男子当即没反驳,似乎若有所思。   户部侍郎历楠想象得天马行空,突然一惊:“莫非……这是个采花大盗?”   他们的陛下和宁王甚至是连元帅(不算人品?)可是当朝公认的美男子啊……当然,能无视皇帝威压做出如此评价并传播朝廷上下的的非直肠子燕舞莫属。   不只是青衣男子,所有人都一头黑线。   阜怀尧看不下去这群家伙的无厘头了,走近,审视那男子片刻,突然道:“你跟在后面,是有事托我们帮忙?”   男子仰脸打量着他——白衣袼靴,乌发款款,泪痣妖冶,一个比雪还冷的男子,衣着再普通也掩饰不了那股子久在人上的气势,一双狭目盯着人时,好似有血腥味弥漫出来。   就看了一会儿,阜远舟霎时恶狠狠瞪他,“看什么看,小心我挖了你眼睛!”   群臣一抖——占有欲好强……   男子收敛了一下目光,扬扬下巴问阜怀尧:“你是大官?”   群臣险些就点头了——还有什么官比他大?   阜怀尧道:“何以见得?”   连晋把他扶起来盘膝而坐,他道:“我见过那个男人,户部的,正二品,”他示意一下户部侍郎历楠,“他对你这么毕恭毕敬,想来地位不低,刚才在茶馆也听到你们说话,听语气,算是好官。”   历楠立刻蹲墙角画圈圈内牛满面——他差点暴露了陛下的身份,罪过啊啊啊!   阜怀尧没在意,让他继续。   “我问你,有冤案你管不管的?”   阜怀尧他冒犯忽略的语气,陈述:“乡里有里正,县里有县令,城里有知府,州郡有太守,京城有府尹掌管全国治安,你为什么要寻上我?”   京城府尹楚故是个好官,公正廉明,就是性子有点跳脱。   “啧,那些废物,官官相护,能有什么用?”   众人皱眉。   “我要告的也是大官,若你不能管,”男子状似平淡道,“我就去告御状。”   众人都是一惊,纷纷看向天仪帝,他脸色相当不好。   告御状是要到宫门前滚钉板的,滚个半死才见得到皇上,毕竟天子威仪不能轻犯,何况也不多案子需要皇上经手。   有决心告御状,恐怕是奇冤。   不过阜怀尧心情差不是因为冤案,而是全国官员那么多,还有人想要告御状要君王断案,只能让人感觉吏治无能。   连晋嘀咕着:“看来老天有心让爷做个青天大老爷,这人真好命。”   阜怀尧没有正面回答,“你敢告御状?”   “不是敢不敢,是非得去,”男子直视他,清清秀秀的脸庞上面无表情,眼里却流露出深埋至极处的火光,衬着墨一样的黑的眸子,显得诡谲无比,“血河尸山,不报不为人。”   ……   这样的语气让众人都好奇并且凝重起来,不过在外说话不方便,阜怀尧让连晋解了那男子的穴道,一行人集体进城去,找一家酒楼要了一间大包间,反正天色也晚了,大家顺便吃个晚饭。   看了看众人落座的次序,男子原本悬着的心微微落了下来——主次相当严谨但是神态放松,明显那个白衣人身份极为尊贵但是不以势压人,其他人眼里只有尊敬没有畏惧。   也许,他这次真的找对了人。   “我叫宫清。”青衣男子自我介绍道。   “鬼刀宫清?”正在给自家兄长布菜的阜远舟抬起头来。   宫清愣了一下,点头。   众人包括阜怀尧都看向阜远舟。   阜远舟解释道:“他是江湖人,一手厚背刀使得漂亮,出身是孤儿,师从一个老道士,不过老道士很早就死了,他是独行客一个,挺出名的,但是不怎么露面……唔,这些都是那个薛薛薛让我背的。”   众人嘴角一抽——薛薛薛?   天仪帝了悟——是银衣铁卫护卫长薛定之,估计是阜远舟懒得记名字。   江湖也是国家的一部分,比较出名的门派和人物都会记录在皇宫里,近来永宁王殿下很悠闲,薛定之见他整天粘着皇上,就干脆把一堆资料给了他让他背,要是出宫的话就能更方便地保护阜怀尧,阜远舟一听是为了皇兄,自然义不容辞。   连晋咂巴咂巴嘴,“鬼刀……果然一派杀手风范。”   宫清没在意阜远舟把这些说出来,闻言阴森森地瞧了瞧连晋,“再说我是杀手,我不介意客串一次,就是不知道你的脑袋值不值钱。”   “哟,威胁朝廷命官呢~~~”连大元帅一脸“小生怕怕”的表情,看的宫清青筋直跳。   “有你这样的朝廷命宫,玉衡真是危险的紧。”他自然看得出连晋是上过战场的。   连晋学阜远舟扁嘴,向自家皇帝控诉:“爷,他鄙视我~~”   阜怀尧一个眼风扫过去。   待遇差别啊……连晋立马做闭嘴状——咳,他只是觉得宫清这个人很好玩而已。   阜怀尧收回目光,淡淡对宫清道:“我的身份不太方便在这里说出来,这些人都是我心腹,你若信得过我,就说,信不过,明天去皇宫滚钉板吧。”   宫清深深望他一眼,“我说。”   阜远舟坚持“听悲剧会影响食欲”的观点,所以大伙都等到吃饱喝足上饭后甜点时才听宫清讲述他要告御状的案子。   “锦州织锦王孙家,知道吗?”宫清首先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众人点头,孙家的织锦以前相当出名,在先帝那时他们的云锦还曾经作为贡品呈到皇宫,所以得了个织锦王的称号,不过近些年孙家当家的年纪大了,子孙不多,没继承到那份手艺,名气小了不少。   宫清微微垂下头,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嗓音仍掩饰不住低哑,“两个月前,孙家没了。”   “没了?”众人一时有点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元宵那天,一场大火,孙家十四口人,三十二个奴仆,一个没剩。”   灭门案?   庄若虚问:“意外还是有人纵火?”   “官府结案是放烟火导致仓库失火,可是孙府那么大,当地人都说那天晚上还下着雪,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有逃出来!?”宫清终是忍不住抬起头,血丝根根浮在眼底,一眼望去,可怖异常,“四十多条人命,当地官府不到两天就结案,把人都偷偷埋了,我甚至连他们的坟地都找不到!”   所有人都不自主的皱眉——一听就觉得有问题,什么火能一下子烧得全府得人都死了?   “详细说说,从头开始说。”阜怀尧道。   宫清平复了一下激愤的心情,“刚才你们也听到了,我是孤儿,我不到十岁师傅就去世了,那时我还小,就靠着一些武功进了杂技班混口饭吃,后来班主的女儿被一个县令的儿子侮辱,班主一气之下,把那个淫贼杀了,县令没了儿子,就下令将杂技班的人都处死。”   工部尚书丁尚源叹气,早十几年前玉衡吏治的确很混乱。   “我逃了出来,是孙叔、也就是孙家当家人孙澹在官兵搜捕的时候救了我,还带我回家,”说自己的经历时宫清无动于衷,此时眼里却流露出了追忆的神采,显然和孙澹感情极深,“我在孙家呆了几年,他们对我很好,不过后来我出来闯荡江湖,怕给他们添麻烦,就不怎么回去了。直到两个多月前,我回去过年。”   工部主事陈闽插话:“那时还没出事?”   宫清摇头,“不过孙叔的心情不是很好,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我还以为是生意出了问题,后来问了阿哥他们,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了年,初十那天,孙叔忽然把我单独叫到书房,犹豫了很久才跟我说,有个大官要买孙家的织锦的手艺。”   “买手艺?”丁尚源是工部的,比较了解这些,“手艺都是家传的比较多,孙家就是靠独门织锦的技艺发家的,怎么可能卖掉?”   “孙叔也是这么说的,虽然阿哥他们没学会,但是孙叔的孙子阿真很聪明,孙叔就指望着他来发扬孙家了。”宫清回忆道,“但是孙叔说,那个人的官位很高,根本不是孙家能挡得住的,孙叔让我去找锦州太守求助,我连夜快马加鞭赶过去,可是刘虎奇那个狗官竟然避而不见,我好不容易找到他说明事情原委,他竟然跪下来说他费了半辈子心力才做到太守,不敢得罪那个人,求我放过他……”宫清握住了放在身侧的厚背刀,指骨咯咯作响,满目猩红里带着痛苦和悔恨,“等我赶回孙家,那里只剩下一堆废墟……孙叔本来让我带着阿真一起走的,我却想快去快回……”   那个抱着他腿说要学武功保护家人的孩子才五岁而已,他们怎么忍心……   宫清的悲伤就像有形的一样,渐渐充斥了整个空间,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得沉甸甸的。   靠他最近的周度拍拍他的肩膀,当做是安慰。   男人就这点不好,难过之极也未必有资格嚎啕大哭,宫清还要振作起来,为孙家那四十多条人命讨个公道。   第十七章 复仇者   阜怀尧比较冷静,听明情况后开始询问一些细节,“官府那边具体是怎么说的?”   宫清闷头喝了几杯酒,俄顷才回答:“对外只宣布是放烟火的时候不小心点燃了仓库里的丝绸布匹,我去问,知府说我不是孙家人,没权力知道,连他们埋葬在哪里都隐瞒下来,我偷偷去查阅过卷宗,上面用几句话就结案了,验尸情况,财物清点,什么都没有。”   户部侍郎历楠注意到一点,“孙家很有钱?”   “嗯,孙家织锦出名,其余布匹也不错,布料是每家每户都要用的,不算暴利,但是累积起来就多了,”宫清知道他在怀疑什么,摇头道:“不过我看过现场,如果是强盗求财的话不可能做的这么干净利索,另外,孙叔把织锦的手艺写在一本书里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现在也没了,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阜远舟捏着桃花糕缠着让自家皇兄试试,听到这时望向他道:“说得这么肯定,看来你是有证据了哦。”   不然怎么敢上京来告御状?   “我已经被身份不明的人追杀了两个月。”所以一开始他才打扮得书生似的。   宫清这句话等于默认。   阜怀尧无奈地接过桃花糕,把某人按回座位上让他安分一点,琥珀色的眸子转向宫清,“介不介意给我看看?”   宫清迟疑了,毕竟他连这个白衣男子是谁都还不清楚。   阜怀尧也不强求,换了一个问题,神色寒凛,“那个人是谁?”   青衣的男子轻咬牙根,像是反复咀嚼后才吐出一个名字:“范行知。”   三个字落地,砸起一室沉寂。   历楠呐呐:“哪个范哪个行哪个知?”   周度望天:“不会是我们最熟的那个范行知吧?”   又是一阵默默。   宫清看着他们,缓缓笑了起来,“怎么?吓傻了?”   说着,他人就站了起来,其实宫清不怎么失望,他跑了两个多月,告了不少官,求了不少孙家的朋友,实在没办法才来告御状,遇上他们也只是抱着试上一试的态度。   官场黑暗,人情冷暖,这些他见得多了。   孙家无愧于天地却横遭劫难,苍天无眼人却还在,只要他活着,总能报仇的。   还没跨出一步,连晋就吊儿郎当地挡在他面前,英俊的脸上的表情相当欠扁,“爷还没发话呢,轮到你走了么?”   宫清有点气结,手按住了刀柄,“莫非你们和那个老贼是一伙的,还想杀人灭口?”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哦,”连晋竖起手指摇了摇,“其他人不说,反正老子是正经人~~”   几个大臣直接拿花生壳丢他——也不怕风大闪着舌头啊元帅大人!   连晋回头怒瞪:“好歹也是同僚,别这么拆台了啊喂!”   庄若虚面无表情,手指一弹,一个花生正中他脑门。   连晋捂着额头咬牙——你扔我也扔,谁怕谁?!   被忽视了的宫清见他们胡闹,有些啼笑皆非,心里的悲恸蓦地少了不少。   漫天花生壳乱飞,一个都没敢到天仪帝周围,阜怀尧注视着有些失神的宫清,等他看过来时道:“你想我做什么?”   “不管你做什么,我要的只是给孙家报仇,”宫清的目光瞬间很冷,口吻却是激烈的,仿佛字字带着血,愤怒而冷凝,“我要范行知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阜远舟看看他,眸色闪烁。   阜怀尧沉吟片刻,“这事我会处理,但现在不是时候,你跟他走最安全,他会替你解决追兵,过段时间来见我,带上你手里的东西——你会知道我是谁的。”   他指的人正是连晋。   连大元帅惊得一顿,立刻被花生壳淹没,他挣扎出来,哀嚎:“爷,您老贵人多忘事!”刚才才说要他去监督开荒事宜,而且这家伙好玩是好玩,可是一脸杀手相,指不定对他的颈上人头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阜怀尧意味深长,“你会经过锦州。”   宫清目光微亮——意思是可以回去调查?   连晋看他脸色就知道没有转弯的余地,直觉得自己脖子发凉。   宫清对着天仪帝一拱手,弯下腰:“多谢。”   阜怀尧接他这一礼,安之若素,“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相信你等得起。”   ……   听完这件冤案,天色也晚了,阜怀尧下令让诸位大臣各自回府,他和阜远舟自然有人护卫。   临走前,阜远舟摸摸鼻子,对那个青衣男子道:“你的伤再不治的话,很快就没命了喔~~”下手的时候只当是刺客,哪会注意他有旧伤。   连晋又是一惊——他还踩了他一脚。   宫清愣了一下,浅浅笑了笑,示意自己知道了,末了道:“你武功很好。”   就算是在能人辈出的江湖上,恐怕都是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不过,这武功身法,好像有点眼熟……   阜远舟摆摆手,“你刀没出罢了~~”说话之时,人已经跟着自家兄长上了马车。   常安一挥马鞭,马车咕噜咕噜走远了。   连晋一搭他肩膀,嘿嘿坏笑:“崇拜上宁……咳,三爷了?没事~大胆地上吧,大把人崇拜他,不缺你一个~~~”   宫清肩膀一卸,把他的手甩开,森森瞪他,忽的道:“那一脚踩的爽不爽?”   连大元帅被唾液呛住。   ……   远去的马车上,阜远舟把阜怀尧的脚放到自己腿上,用手灌上内力帮他活络筋肉,“啊呐,明天说不定会肿起来啊。”   这样的确能缓解走了一天的脚的酸痛,阜怀尧就任他动作了,闻言墨眉一扬,道:“朕没那么娇贵。”   阜远舟也不跟他辩解,反正明天肿起来的时候他就知道疼了——皇兄就是爱逞强这点不好。   “话说回来,那个范什么行知的是什么官?很大吗?”   天仪帝眼睫稍垂,狭长的眼睛里冷光粼粼,“确实是大官。”   “有多大?还能比皇兄大吗?”阜远舟不屑道。   阜怀尧嘴角微扬,“朕的官最大,又不是你,你得意什么?”   阜远舟笑眯眯地道:“靠山硬嘛~~~”   “就你算盘打得响。”阜怀尧无可奈何地拍拍他的脑袋,惯来冰封的眼里泄露出来的,分明是一缕宠溺,想起刚才的事,又道:“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讨公道,那个宫清也算有情有义。”   一个江湖人,肯定是刺杀过范行知失败,走投无路,才会寻求朝廷的力量帮他报仇的。   阜远舟不语,他对这些兴趣不大,于是继续替他揉腿,心里头琢磨着要不要教自家兄长一些防身功夫,就算拿来强身健体也好,毕竟皇帝是个高危职业啊~~~   想着想着,忽然觉得马车里变得很安静,阜远舟疑惑地抬头,看见白衣的男子单手撑着额头,阖上眼睛,已经睡了过去,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倦。   年轻的永宁王默默地看了他许久,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深沉的缘故,那双曜石般的眸子里一片暗暗沉沉。   马车突然一颠簸,他下意识地稳住身侧兄长的身子,以防打扰他难得的休憩。   再抬起眼帘时,那双眼,依然是一望到底的明澈干净。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皇宫,直接抵达乾和宫门前。   常安将拉住了缰绳,一回头,看见那个蓝衣的俊匹男子抱着阜怀尧轻若无物地从马车上飘了下来。   他吃了一惊,“万岁爷怎么了?”   阜远舟无视他的紧张,抬脚就往殿门走去,“我只是点了皇兄的睡穴而已,皇兄需要休息。”   常安嘴角一抽,“殿下你记得睡穴在哪儿?”   阜远舟停住,扫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要不我点你几遍试试?”   常安完败,抽着眼皮子默默——疯了之后的永宁王那张嘴绝对是杀人利器!!   ……   另一头,连晋带着宫清七绕八绕地回自己的帅府,免得被人跟踪。   帅府门前,红色匾额霸气张扬,黑色的帅旗迎风招展,上面大大的“连”字绣着银线,在黑夜里清晰可见,门口有两个士兵站的笔直,兢兢业业地在轮值,见到连晋时没说话,只是行了个军礼,可见严谨。   宫清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回头看连晋,“原来你是连元帅的下人。”   忠信元帅连晋当年虽有太子举荐,但也是靠着自己的能力爬上元帅的位置的,大莽之乱一战成名的除了封将又造反的二皇子就是封帅的他了,比起阜崇临的暴戾,治军严谨爱民如子的连晋显然更让人佩服。   正待炫耀的连晋脸一黑,指着自己的脸,“老子长得像下人?!”   宫清扫视,片刻后,嫌弃道:“连元帅居然有你这样的士兵?”   连大元帅脸色黑如锅底,咯吱咯吱磨牙:“这是老子的家,你说老子是谁?”   青衣的男子目光盯住他,半晌,自言自语:“没想到现在这世道元帅都有人敢冒充,帅府弄得还挺逼真……”   连晋跳脚,“你这个混蛋!”   谁知宫清突然出手,快如闪电的……揪住他脸皮,一扭。   “甘某甘某甘某(干嘛干嘛干嘛)!?”   宫清松开手,纳闷:“原来不是易容啊。”那语气,还颇为失望。   连晋捂着脸赶紧深呼吸几口气——这是万岁爷交代的任务要攘除奸凶打倒坏人没完成的话万岁爷会扒了他的皮助纣为虐的宁王殿下一定会来帮忙拆了他的骨头,所以忍住,忍住——忍住了,甩袖,转身,木着张脸硬邦邦丢下一句:“进府!!”   守门的士兵居然也见怪不怪,快速打开门让气鼓鼓的元帅进去。   宫清唇角弯弯,眼里笑意一闪,施施然跟着进去了。   其实他早就看出这个人身份只高不低,只是觉得逗起来很好玩,脸色变来变去的,让人忍不住想继续逗,连郁结在心的心情都好了很多。   不过,他是连晋连大元帅,那一对地位更高的兄弟是谁?王侯将相?   路过那两个士兵身边时,其中一个还小小声道:“辛苦你了。”潜台词是不好意思我们家元帅让你幻灭了。   这回宫清真的笑出声了。   那厢立刻传来连晋的怒吼:“黄大!你又在说老子什么坏话?!”   那士兵赶紧站得笔直,“报告元帅,小的在为您歌功颂德呢!”   连晋:“……”   宫清溜溜达达跟上连晋——真是什么样不靠谱的元帅出什么样不靠谱的兵。   进了房间,连晋考虑到他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于是没叫大夫,立马翻箱倒柜——药箱哪里去了呢?   跟进来被踹到床边坐着的宫清看着都替收拾房间的人感到辛苦。   忽的,大开的窗户上一个黑衣服的人蝙蝠一样倒挂下来,挺俊朗的一人,费解地问道:“元帅,大晚上的你拆房子呢?”   连晋白他一眼,“来得正好,黑一,药箱呢?”   “嗯?元帅你受伤了?”那个侍卫打扮的人翻身进来,看到宫清坐在房间里,一愣,惊了:“原来元帅你诱拐良家妇男去了!?”怪不得皮糙肉厚的都会受伤。   “什么什么?!”又一个灰衣服的人翻窗进来,大眼睛小酒窝,一眼看到那把大大的厚背刀,再看宫清,脸上带着的分明是兴奋:“元帅终于有人肯娶你了?!”啊呐啊呐,就是要这武力值才能抗住他们家元帅啊!   “噗!”宫清一下没忍住,喷笑,“连元帅,原来你是女扮男装,宫某受教了。”   连晋黑着脸,“姓宫的,老子是不是爷们你要不要试试?”   宫清收起笑脸,阴阴扫视他,“你脱啊。”   连晋顿时吃瘪,嘟囔着浑蛋混蛋王八蛋。   黑一挑眉——元帅的克星啊!这人脾气对胃口!!   灰衣服的灰三也是眼睛一亮,八卦兮兮凑过宫清那边去,道:“谁说只有女人才能嫁人?我们元帅要权有权要钱有钱有房有地有田产,相貌英俊嫁妆丰厚,除了人品啥都靠得住,宫大侠是吧,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那语气专业的,恐怕听得玄武大道尾那家红线馆的媒婆都要宽带面泪奔而走。   宫清板著脸,嫌弃地望了望连大元帅,审视状,“倒贴么?”   灰三摸摸下巴,“倒贴你肯要的话……”一拍大腿,“给你了~!”   宫清满意地点头。   连晋气的头顶都快冒烟了,“你们当我是死的啊!”   “元帅,”灰三转头看他,一点都不为他的怒气所动,语重心长道:“我是为您着想啊,您说说,您今年都二十六了,连个喜欢的人的影子都没有,难不成要打光棍吗?”   连晋额头上青筋直跳——老子英俊潇洒,还是堂堂三十万连家军的大元帅,还怕打光棍吗?   “我看您今个自己挑的就不错,属下这不是赶紧帮您把事办了么~~~”啧啧,连晋虽然在军队里对将士们极好,可什么时候见过他把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往家里领,还亲自翻箱倒柜找药箱给人疗伤的?灰三赌一朵菊花——他们两个一定有奸情!   “这混蛋跟我没关系!!!”连晋都快昏过去了——万岁爷啊,您害死我了~!   “元帅别害羞嘛嘛嘛~~~”   黑一在一旁摸摸鼻子——他们是不是……跑题了?   宫清听了半天,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断袖。”   连晋:“……关你pi事!”   好不容易踹走那两个帮倒忙的,连晋拿着药箱往床上一砸,“那帮兔崽子都是人来疯,你跟着疯什么?”   宫清道:“你们感情很好。”   表面是下属,实际和兄弟似的。   “连家军都这样,而且黑一他们是跟着我长大的。”连晋随口道,拿出一堆零零散散的药啊纱布啊什么的出来,扬扬下巴,“伤到哪里了?我看看。”   宫清迟疑了一下,还是松了领子,拉开衣襟。   他只是外表看起来清秀,衣服一褪就能看出习武之人的强健体魄了,何况能使得动那把重量恐怖的厚背刀,自然不是孱弱之人。   不过……   连晋看的倒吸一口冷气,“你被老虎追杀了?!”   不怪得他这么想,因为在宫清裸露出来的肌肤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上面全是一道道爪状的伤痕,有新有旧,有大有小,有愈合的也有崩裂的,有些直接用火一烫避免发炎,有的没来得及处理,伤口已经泛出白色的流脓,解开衣服时,有一部分都是连皮带肉撕下来的,尤其是脖子上,好几处差点割断喉咙,看来竖起领子不只是隐藏身份,更是要挡住这些伤口。   这些伤的确看起来像是什么大型兽类抓出来的,初春穿的衣服比较厚,所以连晋一直没怎么闻到血腥味,如今一看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真不知道宫清是怎么忍耐才一声疼都不吭的和他们说了那么久的话,还好死不死被阜远舟砸了一通,难怪脸色白得跟死人似的。   “不是,”宫清显得有些无动于衷,就好似伤的人不是他,只有快刀斩乱麻地扯下黏在伤口上的布料时才微微皱了眉,“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杀手,武器就是虎爪状的,身法很怪异……你别说,还真的有点像老虎。”   打斗都专往脖子要害招呼。   “虎爪状的……?”连晋想了想,没想到有什么人用这样的武器,于是暂时丢下这个问题,绕着正在撕衣服的宫清转了几圈,忍不住问:“疼不疼?”   他看着都觉得浑身不舒坦。   宫清被问得一愣,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不知是不是心里的痛苦淹没了感官知觉,其实他一路颠颠簸簸磕磕碰碰,一个人一把刀这么走来都不怎么觉得疼,可是在灯火辉映下被连晋这么一问,那些沉积下来的隐痛遽然浮了出来,像是经年以前路过海边看见涨潮时的浪头一样,渐渐吞没了浑身的知觉。   他垂下眼,低声道:“疼,都快疼死了。”   ……   第十八章 凤丹白   大清早的,阜远舟就死缠烂打的用上次替开放太学院想办法得来的奖励在阜怀尧的无可奈何下拿到了和皇兄同住的居住权,常安反对了一百遍啊一百遍都没有用,所以永宁王殿下很满意很开心,于是在阜怀尧去太和殿上早朝时大手一挥,不再折磨可怜的象棋。   阜博琅进宫的时候,就看见自家三哥在御书房外面摆了个桌子,铺开宣纸拿着一支狼毫作画,他就站着等了一会儿,看阜远舟准备收笔了才出声。   “博琅见过三皇兄。”   他着一身灰地菱纹袍服,发束的很整齐,和几个哥哥年纪相仿,外貌倒是有些神似阜远舟,比起阜远舟的俊极无匹,他更书生气一些,举手投足又带着一种病弱气——正是玉衡四皇子博安王。   阜远舟睨他一眼,没说话,他在登基大典那天见过这个人,皇兄也提过,不过他对除阜怀尧外的人都一个态度,管他是不是兄弟呢。   阜博琅显然也清楚这个,笑了笑,“日前听闻三皇兄身体有恙,一直未来探望,还请皇兄见谅。”   “无妨。”阜远舟正往画上题字呢,懒得应付,随口道了一句。   博安王不爱江山美人偏爱琴棋书画的痴名是出了名的,加上身子骨不行,早早就退出帝位之争,“二七宫变”里阜崇临杀了很多宫人,阜博琅的生母淑妃是为数不多幸存的宫妃之一,阜怀尧登基后她就被封为皇太妃,以照顾儿子为由被阜博琅接出了宫,博安王也不受任何官职,算是正式脱离了皇权中心。   这会儿阜博琅见他没赶人,就忍不住心痒,往前凑了凑去看画。   这是一幅牡丹图,描的是凤丹白,花团锦簇,白如飞雪,下笔轻拂慢扫,着力甚轻,笔痕近无,显得整张画干净明洁,空明浩渺。   画上只题着一句诗,字体消瘦,笔法风流,笔锋如剑,为画平添一份肃杀之风:   “素华映月只闻香。”   “好画!好字!”阜博琅脱口赞道,越看越是心喜难耐,禁不住眼巴巴望着阜远舟,“三皇兄,不知此画可否转赠给博琅?博琅定会好好收藏的!”   其实他自己琴棋书画方面造诣也不错,可阜远舟这个曾经的文状元的文武双全可不是假的,出口成章下笔成文挥墨成画,一份字帖都让天下学子趋之若鹜,以前还在宫中时阜博琅就常常缠着他要墨宝,不过后来为了避嫌就不怎么来往了,在之后他就听说这位文采风流的三哥疯了,还在扼腕叹息呢,没想到阜远舟竟然还记得怎么作画。   所以说,如果不是阜怀尧和阜崇临各有长处,阜远舟的出生简直就是众位皇子的噩梦,偏偏他又命途多舛,真不知道该不该说老天是公平的。   阜博琅话音未落,阜远舟就断口拒绝:“不行!”   “为什么?”博安王急了。   “这是给皇兄的,不给你!”阜远舟瞪他。   阜博琅顿时傻眼,垂头丧气——他不可能真的和大皇兄、如今的皇上抢吧,唉,算了,又不是第一次知道阜远舟和阜怀尧的感情比较好。   不过话说回来……   “要送大皇兄的话,为什么不是白梅?”   阜远舟反问:“为什么要白梅?”   “感觉……比较合适吧。”阜博琅想了想。   “为什么不是牡丹?”   “啊?”   “牡丹那么漂亮,不是更适合吗?”永宁王的语气很认真。   漂亮……阜博琅嘴角抽抽——长那么大他就没敢直视过阜怀尧的脸——那股子气势太吓人了!   于是阜远舟没再理会他。   阜怀尧整个人由内到外都寒凛如冰,岸峻傲然,很多人都觉得梅花和他相配。   其实并不像,因为没有梅花会带着那么浓重的血腥味,会在世俗里玩转阴谋诡计。   竟夸天下无双绝,独占人间第一香。   天是有名能盖世,国中无色可为邻。   牡丹。   ——花中高贵无双的帝王。   ——人间高贵无双的帝王。   那才是阜怀尧。   兄长在发呆,阜博琅也不出声,对着那副牡丹图看啊看。   阜远舟回神过来,对他印象稍有改观,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然后皱眉,“气血不足,脚步虚浮,劲气不稳。”   阜博琅愣了一下,苦笑:“三皇兄又不是不知道博琅一向都是如此。”   原来是病秧子么?阜远舟无压力,“忘掉了。”   阜博琅笑得更苦,疯了之后的三哥性子真是古怪,“三皇兄只记得大皇兄吗?”   “大概吧。”对着画别扭了半天才发现没有留名,阜远舟随手拿起个小木头,从袖口里掏出匕首开始刻印章。   博安王被吓了一跳,“三皇兄,在皇宫里不能私自携带武器的。”除非有皇上特许,不然进入皇宫的人都要卸兵器。   “是吗?”那双曜石般的眼睛转向他,明显带着疑惑,“这是皇兄给我的。”   “……大皇兄对三皇兄真是宠信有加。”阜博琅怔了怔,阜远舟原就属意帝位,阜怀尧不怕那天清醒过来阜远舟会刺杀他吗?——虽然有没有武器对于武功盖世的永宁王来说问题不大。   他忍不住问:“三皇兄,大皇兄对你好不好?”   “很好啊~~~”阜远舟低头刻着印章,谈起阜怀尧,他的手法明显轻快了很多,木屑像是雪一样飞散落地,印章已经有了雏形。   “那你在皇宫里高兴吗?”   “为什么会不高兴?”阜远舟看了看他,眼睛清澈明净,没有一点野心和欲望。   阜博琅被他看得有些失神,好半晌才低声喃喃:“其实皇兄变成这样……也挺好的。”   过去的永宁王不管对着别人笑的多开心,眼里总会带着些什么,不像现在,就算在虎狼之地里呆着,都知足常乐,欢喜得紧。   他说的太小声,阜远舟没有听到,他正好刻完了手里的印章,跑到桌边蘸了红泥,将印章印在画的一角。   阜博琅走过去看,只见上面印着一个圆滚滚的“舟”字,可爱无比。   他笑了笑,道:“既然画不能赠,那博琅向三皇兄讨个印章总行了吧,三皇兄不能太厚此薄彼了。”   阜远舟斜视他几眼,不知咕哝几句什么,还是快手快脚给他刻了一个。   阜博琅接过来一看,哭笑不得——这印章的造型是个垂头丧气的小人儿,栩栩如生,依稀能看见是他的眉目——太恶作剧了吧。   远处,下朝的钟声忽的传来,庄严深远。   阜远舟立刻一喜,阜博琅也是赶紧整理整理衣冠,以免有不庄重之处。   太和殿离御书房很近,没一会儿,两人就看见几个大臣和一群宫人往这里走来,为首的人一身明黄帝袍,容颜湛然若神,不怒已是凛然圣威,天骄不群。   阜博琅连忙行礼:“臣弟叩见皇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阜远舟可不管那么多,一见人就扑:“皇兄~~~”那叫一个撒娇的语气。   阜博琅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不过群臣已经习以为常,阜怀尧更是连语调都没变上一变,“起来吧。”   大臣们照惯例先行去御书房等候,留下空间给阜氏三兄弟。   “博琅,进宫是有什么事么?”先把身上挂着的人撕下来,阜怀尧走到一边亭子里坐下,示意他也坐。   阜远舟殷勤地给他倒水。   “回禀皇兄,”阜博琅告了声罪,坐在对面道:“臣弟一来是探望探望三皇兄,二来想和您请个旨”   “说来听听。”   “臣弟和母妃身子骨都不好,京城气候太冷,太医都说不适合养病,所以臣弟想向皇兄请旨,去云南封地居住。”   “哦?”天仪帝微微抬眉,“果断时间就是春试了,朕本来想让你准备准备。”   玉衡皇朝对皇子的要求比较高,并不以身份来走后门,想要参政就必须由太学院举荐或者是参加科举。   阜博琅摇头,“大皇兄你别折杀博琅了,博琅有自知之明,最喜梅妻鹤子,并不适合做官。”   “你决定了?”   “是。”   阜远舟看了看这个不熟悉的弟弟。   天仪帝指尖轻叩桌面,“去云南山高水远,带一千士兵走吧以防路上有个万一。”   知道他这是同意了,阜博琅起身一鞠到底,“谢皇兄成全。”   看着这个从不入官场的幼弟,阜怀尧终是微微柔和了嗓音,“出门在外自己注意一些,守完丧期就早点大婚,要孝顺太妃,什么时候有空了,就回来看看皇兄。”   “去学点武功,对身体好。”阜远舟补充一句。   阜博琅霎时眼眶一热,“臣弟记住了。”   ……   阜博琅告退后,阜怀尧难得有些惆怅,抚了抚身侧人的长发,“你可不能随随便便乱跑,丢下皇兄一个人。”   阜远舟迷惑:“远舟能去哪里?”   天仪帝心中一点阴霾无端消失——是啊,你哪儿都不能去,你只能呆在我身边。   阜远舟笑咪咪地拿那幅牡丹图来献宝。   看着画,阜怀尧挑了挑嘴角,“画的不错。”   阜远舟瞬间笑逐颜开,他蓝眼睛澄澈异常,如同未谙世事的少年一般。   ……   阜博琅离京那天,晴空万里,千人的车队很是威仪,蜿蜒着出了朱雀门,天仪帝和永宁王都不便来送,城门上只有站得笔直的士兵。   他掀开马车的帘子,回看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繁荣之城。   踏出这个门,他也许一生再也不会回来。   不过这样也好,大皇兄给他逃出这个华美金笼的机会,没理由不珍惜。   车队后方,有人策马急急追赶而来,看服饰应该是禁军的人,被博安王的侍卫拦下。   不一会儿侍卫长就拿着一幅卷轴过来禀报,说这是永宁王有东西要转交给他。   阜博琅有些惊讶,接过来,打开一看。   这是一幅画。   画上,墨菊清雅,素骨留香,开放在辽阔的平原上,轻肆恣意,无拘无束。   他微微垂下眼,弯了眉眼。   三哥……   ……   另一头,连晋接了圣旨,一下朝就一溜烟往府里赶,士兵虽然点好了,但出发之前还是有很多事要做。   热火朝天地忙了一通,连晋回自己的院子一看,宫清已经换上了侍卫的服装,看起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处理了伤口,又休息了一晚,宫清明显好了很多,连晋绕着他转了几圈,“春耕在即,军队要急行军,你熬得住么?”   擦着刀的宫清掀起眼皮子睨他一眼,“你都行,我怎么不行?”   连晋瞪眼,愤愤——他堂堂忠信元帅居然被一个重伤未愈的人鄙视了!   黑一从屋顶跳下来:“元帅,将士们都集合好了,再过一刻就出发。”   “哦,”连晋点头,对他道,“把人都叫下来。”   “是。”黑一朝屋顶打了一个呼哨。   不多一会儿,一群着不同颜色侍卫衣服的人从屋顶跳了下来,纷纷落到院子里,都好奇地看着那个清清秀秀又武功高强的男人——这就是跟灰三说要元帅倒贴的人啊?英雄啊!   宫清抬头,发觉这些人年纪都不大,带着一股和连晋相似的气息——那种边关万里黄沙荒芜的薄凉。   连晋介绍道:“这十个都是我的亲兵。”说是亲兵,其实就是私人护卫,不受军队管辖,只听命于他。   他依次数下去:“黑一,红二,灰三,蓝四,赤五,青六,朱七,玄八,白九,紫十。”然后道:“红二青六留在京城,蓝四赤五去雍州,朱七紫十去贺州,其他人跟我走,宫清你扮成青六。”   宫清先是点头表示明白,随后唇角一扬,“名字是你取的?”   连晋嘴角抽抽。   众亲兵怨念。   宫清两眼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为什么不叫甲一,乙二,丙三……那样更好记。”   连晋眼皮子直跳。   玄八哭丧着脸,“本来是这么叫的,后来我们集体抗议才改了。”虽然改的也不怎么样。   宫清忍不住大笑,一扫之前的阴沉模样。   连晋继续咯吱咯吱磨牙——笑笑笑,笑死你算了!   众亲兵眯眼——哟哟,这元帅夫君对胃口。   于是。在连晋和宫清以为灰三开个玩笑的情况下,知道自家元帅性向的亲兵们已经擅自给他们配了对,等连晋想要辟谣的时候,已经大势已去难以力揽狂澜了。   ……   厚重铠甲一披,连晋一踩马镫,翻身潇潇洒洒往黑头大马上一坐,别说,他人高挑英俊,还真的威风凛凛,一股子将帅之气。   他打马走到十万兵马前,大声喝道:“小子们,都给老子精神点,干活利索点,收起你们的流氓样,吓到老百姓了老子就拿你们填坑当农肥!”   众将士无力——元帅,榜样啊榜样……   亲兵们扶额。   混在里面的宫清看旁边的灰三,“你们元帅平时就这样?”   灰三无语,“适应适应就好……”   宫清哭笑不得。   ……   就在朝廷民间都忙忙碌碌的时候,杏花桃花冷不丁的开了满城,红红白白,连绵成片,煞是好看。   农户们吆喝着犁田播种,商铺摆出了各种新货,才子们筹备着开个赏花会吟诗作对,姑娘们换上了嫩色的春装,大臣们推开窗子深呼吸,心情舒爽的带着满袖花香去上朝了,翰林院学士甄侦还特地给天仪帝献上一支怒放的双色桃花。   三月,春暖花开,万物兴荣。   这是一个难得清闲的日子,阅完奏折的阜怀尧捧着一杯双井绿茶,放松地坐在窗边静静看远方天际云卷云舒,那支双色桃花被宫女悉心地插在旁边的花瓶里,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   这样的情景美好得就像一幅画似的,让本来想风风火火扑过去的阜远舟一下子也安静下来。   着雪白绉锦纹龙通袖敞衣的男子坐在紫藤靠椅上,薄胎白釉的茶杯衬得他的指头修长白皙,长发一半用白色丝线编织而成的翡翠头箍束起,另一半顺着肩头披散而下,和腰间的白玉玉龙扣带纠缠在一起,红白桃花开得正艳,沿着坚毅的轮廓映红了那天生霜白的皮肤,他长睫微垂,半掩住了狭雍的寒星双目,泪痣点在眼角,描出一分勾魅冷丽,映着一张湛然若神的脸,不再绷紧笔直的背靠着软枕,连四周的空气都变得柔和无比。   此景堪醉天上客,不知今夕是人间。   “怎么了?远舟。”   不高不低的嗓音忽地响起,一切精致的画面开始流动。   阜远舟按耐下莫名不规则鼓动的心跳,迎着看向自己的视线一扑,“皇兄~你不忙吗~~?”   对方很有技巧的扑法不会压到他,阜怀尧端着杯子没躲,冷硬的唇角微微松融,“今天很清闲。”   开放太学院的方案初步成型,具体事宜会有礼部处理,春耕由连晋和工部负责,登基前后带来的大事小事处理得七七八八,宫清的案子没法急,看来可以稍稍歇停两天了。   阜远舟缠着他蹭啊蹭,两人就这样并排靠在宽敞的靠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竟也不知不觉消磨了大半天时间。   “对了皇兄,早上有个一身黑的家伙跑来找我。”阜远舟突然想起什么,道。   “什么人?”阜怀尧神色一凝。   觉得兄长的样子有些莫名紧张,阜远舟有些不解,还是道:“他说他叫苍鹭。”   第十九章 十四字   “苍鹭?”天仪帝绷紧的神经松开了,“他找你干嘛?”   “皇兄认识他?”   “嗯。”苍鹭,飞燕,子规,白鹤,是他的四大影卫头子,手里各掌管着一支潜伏的力量——这是历代皇帝的秘密力量。   对方没解释,阜远舟也没追问,“他说他有帮不成器的手下,想请我去帮他揍他们一顿,鞭笞鞭笞他们。”   阜怀尧有些好笑,苍鹭是专门负责他安全的,八成是早几天被阜远舟刺激了,才会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   “那你答应了?”   阜远舟一挑眉,得意洋洋,“我把他揍了一顿,让他回去给那帮手下看看:‘瞧,老大都被揍得鼻青脸肿,你们还不赶紧发奋努力?’”   “你啊,真是恶作剧……”阜怀尧就真的笑了出来,不常见的开怀神情,胸腔带动的细微颤动传递到近在咫尺的阜远舟身上,震得他微微心驰神迷。   阜远舟按耐不住去伸手抚平他微乱的发梢,不知为何,心底霎时一片温软,好似恨不得将此生时光耗尽在这一刻。   这世间,再也没有人会比阜怀尧对他更好。   连亲身母亲都要他死的时候,只有这个人会在最后的时间里抱着他,对他说:“你什么错都没有,只是老天不开眼。”   在群臣高举着剑要诛王清君侧的时候,也只有这个人会护在他身边,对他说:“皇兄会保护你的。”   阜怀尧止住了笑,才回神发现两人实在靠的极近,乌黑的发盘绕在一起,就像不安分的小钩子似的,钩得心湖泛起一阵阵涟漪。   他们对视着,目光纠缠着,仿佛流动着了些什么极隐秘的情愫,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理智已经在警告着不妥,可是身体还是忍不住互相靠近,更靠近这个人……   突然很想……   很想……   很想吻他……   “万岁爷。”常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外,传到寂静的室内无疑像是一个平地惊雷。   阜怀尧蓦地推开他坐了起来,神态瞬间恢复得波澜不惊,冷声道:“何事?”   “回禀万岁爷,左相李大人求见。”   “朕知道了,摆驾御书房。”阜怀尧道,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皱褶,刚想迈步,又回头拍了拍有些发愣的阜远舟的脑袋,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可能开放太学院的事又有什么岔子了,你先用膳,朕可能不回来了。”   说完也没等他回答就急匆匆走了。   阜远舟望着男子白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只觉得兄长的脚步不如往日从容。   他坐在紫藤靠椅上怔怔的发了许久的呆,明澈的眼睛里似乎有东西在变幻色泽,最后,他伸出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双唇。   皇兄……   阜怀尧……   ……   阜怀尧说可能不回来,人就真的没回来,阜远舟扒拉着饭粒,味如嚼蜡啊味如嚼蜡~~~终于忍无可忍的把碗筷一扔,往御书房跑去。   不过……人呢?   阜远舟左看看右看看,把鬼鬼祟祟准备溜走的常安逮住,恶狠狠问:“皇兄呢?”   常安无辜:“奴才也不知道啊。”   “你是皇兄的贴身太监,你不知道谁知道?”   “万岁爷不想让奴才知道,何况殿下您都不知道,奴才又怎么会知道呢?”常安企图用一堆“知道不知道”来绕晕这位明显暴躁不安的殿下。   可惜效果不佳,永宁王指骨咯吱咯吱作响,表达无声的威胁。   常安哭丧着脸,“要不殿下去东宫转转,万岁爷似乎心情不太好。”阜怀尧对阜远舟明显不太一样,也许有事可以让后者帮帮忙。   阜远舟一愣,“皇兄心情不好?为什么?”   “万岁爷的心思,哪是奴才能猜得出来的?”   随手把常安一丢,阜远舟满腹疑惑地往东宫的方向去了。   常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有些困惑——皇上和永宁王怎么都怪怪的?莫不是……   猛地想起某件事,常安的脸色沉了下来。   宁王此人本就留不得——偏偏刚毅果决的阜怀尧就是对他心软,还似乎,越来越信任他。   ……   东宫是太子旧所,如今的天仪帝还没有皇子,里面的东西自然还保留着,除了打扫的宫人也没什么人会来这里。   阜远舟走了进来,四周熟悉的景致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庭院里,一株白杏亭亭立立,满树雪白,含苞欲放。   这棵树,原来已经长那么大了……   阜远舟轻轻抚摸上粗糙的树皮。   这是他十岁那年生辰之时阜怀尧是送给他的,那天先帝驾临玉淑宫,德妃随手塞了一堆金银珠宝让他自己去玩,这是他走出冷宫的第一个生辰,德妃没有陪在他身边——以后的每一年都没有,先帝终日病重,德妃忙着和宫妃斗智斗勇,从那之后,记得他生辰的人,似乎只剩下阜怀尧。   那日阜远舟心情阴霾的出了玉淑宫,漫无目的的在皇宫里游荡,不知不觉走到东宫前,正好撞上准备去为他庆贺的阜怀尧。那个男子从认识以来就是冷漠威严的,像是终年不化的冰雪之巅,他却贪恋那种深藏在冰雪表面下的些许细心体贴,就像那时的阜怀尧,看见他孤零零站在东宫外却没有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只是让宫人下了长寿面,亲自放到他面前,面上摊着一个双黄的荷包蛋,他用筷子划开,递一半到大皇兄的嘴边。   阜远舟至今都记得那碗长寿面的味道,记得那个冰雪般的人微微松融的嘴角,冥冥中有些结局竟好像在当时就注定了似的。   阜怀尧送他一株杏花,让他栽在玉淑宫,他笑笑说:“栽在这里吧,以后还请皇兄屈尊陪臣弟赏花。”   可惜这株白杏一直不开花,等到开花的时候,他们已经陌生了起来,没想到多年以后,居然还能看到它。   现在回头看,他二十一年的人生里竟是只有阜怀尧给他的记忆是真实并且温暖的。   ——这大概也是皇兄莫名疏离他的那几年他一直在犹豫着如何对付太子党的最大原因吧。   皇兄……   突出的树皮刺痛了一下指尖,阜远舟蓦地清醒过来,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侧耳倾听四周的动静,片刻后低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   绕过那棵白杏,他果然看到了漆黑的东宫里头只有书房那里亮着灯,于是偷偷潜到窗边往里一瞧,男子的背影是他熟悉的冷漠而坚毅。   阜远舟抽抽鼻子——酒味?好浓的酒味!   书房里。   阜怀尧的手动得极快,笔走龙蛇,一个个字在纸上飞蹿出凌乱的墨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然后丢开纸,再抽一张。   惯来平稳的心境也乱了起来,就像很多年前大梦一场醒来时的紊乱——那时自己做了什么?疏远他,远离他,淡忘他,他是太子,谨言慎行是印在骨子里的原则。   可是,那样的悸动在多年以后重现在自己身上,来势汹汹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想起二弟阜崇临起事不久前做梦惊醒后的决定——心腹之患,不得不除!   可是……真正看到那个人就要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我要这玉衡万家灯火、江山如画只在我手,要你……傲骨铮铮,尽毁一旦!   现在,算是做到了吧。   阜远舟已经疯了。   他已经疯了。   笔下的字越来越狂乱,越写越是烦躁,那个人的一颦一笑越来越清晰,文雅的,温柔的,悲伤的,温暖的,笑里藏刀的,可怜巴巴的……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精致的犀牙斗霜狼毫脱手而出,狠狠砸在地上,划出一道扭曲的墨迹。   天仪帝看着那支笔,胸口不规则的起伏了数下,才慢慢平静下来。   窗外忽地有个怯怯的声音响起,有些迟疑:“……皇兄?”   阜怀尧陡然一惊,转身一看,那个颜容丰峻的男子扒着窗沿,露出一双曜石般墨黑的眼,似乎有些被吓到了,睫毛不安地闪了闪,有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明澈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水雾,想进来又不敢的模样,浑身散发着类似蘑菇发霉的阴暗气息。   “远舟?”   现在的阜远舟颇有知足常乐的意味,最近也过得很欢喜,很久没露出这样的表情了,阜怀尧一时有点愧疚,朝他伸出手,“过来。”   阜远舟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诱惑,翻身进来,扑~蹭~,“皇兄~~~”   委屈哀怨之意不言而喻。   “怎么跑这里来了?”阜怀尧拍拍他的背。   阜远舟眨眨眼扁扁嘴,“到处都找不到皇兄……”又迟疑地问:“远舟惹你生气了?”   阜怀尧一顿,“没有。”   阜远舟的眼睛还是汪汪地看着他,明澈又干净,看得人自惭行愧。   “真的没有,是皇兄自己心情不好而已。”天仪帝几乎狼狈败走,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步履有些虚浮地坐到书桌后面,忽只觉倦意丛生。   “皇兄?”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兄长眼里的似乎是……心虚?   阜远舟原本想跟过去,可是被满地的纸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嗬,好夸张的纸山!皇兄在练字么?   而且写得好像是同一句话?见阜怀尧没喝止的意思,阜远舟捡起几张瞅了瞅,随即禁不住一张一张地看下去。   无情未必真英雄,   怜子如何不丈夫?   来来回回都是这十四个字,笔触越来越凌乱,一开始是迷惑,然后是烦躁,最后竟带上了些疯狂。   这是这个冷漠威严的男子从来没有的情感——甚至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有。   阜远舟看得又是心惊又是不解,忍不住凑过去问:“皇兄,这是什么?”   阜怀尧淡淡地看向书桌,“这是父皇临终前给朕的。”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凌乱的桌面果然有一处是干净的,摆着一幅字,上面写的就是这两句话,笔锋温和,的确是先帝的亲笔。   旁边还有一坛子酒——啧啧,还是烈酒——拍开了封泥空了一大半,难怪闻到一股子酒味了。   阜远舟更费解了,“父皇……他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有些醉意,天仪帝撑着额头定定地望着那幅字,许久才微微阖上眼,低声道:“朕也不知道……”   那个白发苍苍的男人临死前的欲言又止,断了气息后的不愿瞑目,手心粗糙的白玉指环,没有允许任何一个妃子入葬的皇陵,空着等候主人的另一半棺……   无情未必真英雄……   怜子如何不丈夫……   无情未必真英雄……   怜子如何不丈夫……   到底怎么样才是英雄,怎么样才是明君?   阜怀尧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阜远舟的手。   他原来真的醉了,只是酒不上面,一贯冷漠的声音开始崩裂,眼里光彩明明暗暗,全是挣扎,“朕不明白……”   阜远舟惊了一惊。   “自古帝王家无情,朕从小学的都是如何审时度势,抛开感情来掌控大局……无黑白之分,无明暗之分,无正邪之分,无爱恨之分,无真假之分,一切只以统掌全局为目的,是为帝王心术……朕想成为千古明君,这也分明是父皇的期望,可是朕不明白,为什么父皇要留下这两行字……”   他不想像父亲那样为了所爱连江山都不顾,最后依然屈服在帝位的杀伐倾轧中,悔恨终身,相思成疾,撒手朝政,直到临死所爱之人都没有陪在他身边,瞑目不能,只能憾然求一个死后同寝,所以他当年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不安定的因素推离身边。   他有江山万卷如画,何必还要求一个厮守?   可惜,能挥剑斩断的就不叫情丝了。   “帝王无己,以万民为己身,帝王无心,以苍生为己心,正衣冠,正言行,正品德,慎,慎,慎……”   走一步要慎重,走十步要慎重,举手投足要慎重,杀人救人要慎重,娶亲要慎重爱人也要慎重……   就在他习惯如履薄冰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他身边,像山一样可以供他依靠,微微喘息——一座你永远不知道会不会离开的山,一匹不能驯服的孤狼。   靠上去,还是推开?   十六岁那年他选择了后者,六年后的现在呢?   阜远舟握紧阜怀尧的手,几乎就要忍不住避开他的眼睛。   一个近乎坚不可摧的人在你面前暴露伤口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下来的——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人竟也会痛苦如斯。   是谁让你这么痛苦?   是谁让你心心牵念却又不得死死压抑在心中从不说出?   若非有所爱之人,你大可按你的原则你的信念扫平天下障碍成就你的千古霸业开创你的盛世太平,你又怎么会如此难过?   阜远舟扶住他的肩膀,凝视那双裂开冰面的狭目。   原来冷漠如你也会爱人吗?   那个被你爱着的人是谁?   是他还是她?   他(她)在哪里?去了你身边以外的任何什么地方?他(她)凭什么放任你一个人在这里终日挺直脊梁背负整个天下却连买醉都要躲藏在没有人的角落里,在醉了之后露出苦苦挣扎的眼神?   这样的他(她)有什么资格得到你为数不多的温情?   阜远舟用力握紧他的双肩,想要质问出口,最后却在看到阜怀尧不适的表情时强迫自己一根一根放松十指。   “皇兄,”他不管他听不听得进去,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仁爱世人是情,亲民如子是情,孝悌忠信是情,爱是情恨是情冷血无情也是情,是人就不可能抛弃感情,戏文里成仙的因为七情六欲贬下凡间的数不胜数,无情未必真英雄,怜子如何不丈夫,皇兄,你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心硬如铁?”   你若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让他(她)站在你身边?   即使,一如侯门深似海,即使,身在帝位身不由己——你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自私一回?   阜怀尧忽地笑了,有些讽刺有些冷锐有些薄凉,像是看着他又像是什么都没看,“朕问你,江山和至爱,你选什么?”   就像那个千古谜题,不能兼得的鱼和熊掌,你要什么?   阜远舟没说话,德妃和刘曼弃他而去,江山与他失之交臂,他不知道自己能选什么。   他似乎选什么都是错。   他从来都不喜欢选择题,这代表着他在选择得到一样东西的同时,也失去一样东西。   就像当年他选去争,结果得到了今天的下场。   阜怀尧弯了眉眼,眉角的红痣越发鲜艳,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冶,那语气,坚定几不可摧毁,“朕选江山。”   有些人心比天高,一生为权势为帝业,立足上位,执掌天下——而且,觉得理所当然,无所畏惧。   永宁王不知为何心里一动,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酸酸涩涩,有些难忍。   烛火渐渐暗淡,照映着一室凌乱,和两个面对面相互依偎在一起的人。   交叠在一起的剪影拖长,竟是一样的单薄。   “阜远舟……朕不会让你毁了朕的江山。”昏昏欲眠前,阜怀尧蓦地如是喃喃道,眼里似是有道光芒在闪烁,明亮又晦涩。   阜远舟浑身一震,怔怔抱住他,脑子瞬间空白一片。   他想——阜怀尧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刻他自己眼里泄露了怎样的秘密。   ……   第二十章 当年事   山重重,水道道,夜深千帐灯。   将士们都安营扎寨早早入睡了,连晋找了一个粮堆猫着,叼根稻草仰头看天幕星辰万颗,其中荧惑星和毕宿五高高挂着,熠熠生辉。   他摇摇头,叹道:“果然妖孽当道……”   阜远舟那个文韬武略的妖孽!偏偏他能干起来又利国利民,还有个阜怀尧帮着他……唉。   “我还不知道你居然懂得看天象测时运。”有个声音突然从背后阴森森冒出来。   这大半夜的荒郊野岭,饶是连晋再大胆都被唬了一跳,险些抄起家伙打过去——之所以没抄家伙是因为他想到目前连家军里只有一个人会这么阴沉沉的。   “靠!人吓人吓死人啊!”连晋没好气地白了从身后跳出来的人一眼,也亏他还记得原来的话题,“老子会的东西多着去了。”   “哦,不好意思。”扮成青六模样的宫清拉下面罩,耸耸肩毫无诚意道歉——他才不会承认他是故意的。   连晋继续白他,躺下来没说话。   宫清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来,想着他刚才那句话,“新帝登基边境太平,什么叫做妖孽当道?”   “妖孽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不但不害人,还帮人。”连晋咕哝道。   “啊?”宫清挑眉,“那不是好妖吗?”像《白娘子>里的白素贞?报恩的田螺姑娘?   “不是,”连晋严肃滴竖起手指摇了摇,“是那种帮了人说不定哪一天心情一坏就彻底搞破坏的妖孽。”   宫清失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是什么品种的妖怪,既帮人又害人?   “哎,”连晋翻个身,趴在他身边道:“你还记得三爷不?”   “嗯。”那么一个出众的人想忘记都难。   “你觉得他怎么样?”   “唔……武功很好。”   连晋嘴角一抽,“别对三爷的武功有非分之想了,我是说他人品。”   “统共就见了那么一次面,我能有多少看法?”习武之人最关注的不就是武功吗?宫清无奈,“我只是觉得他有点怪怪的。”行为方面像是个孩子,又不太像。   连晋撇嘴——能不怪么,那就是一个失心疯病人,一个比正常人都聪明的病人。   “你说,三爷和爷是什么关系?”   青衣的男子奇怪:“不是兄弟吗?”他听到那个三爷叫白衣人“哥”的。   “你觉得他们像兄弟?”连晋的脸色有点诡异。   “难道不是?”宫清看他。   连晋头疼状抱头,小小声哀嚎:“我不知道……”   他就是感觉有点古怪,阜远舟粘阜怀尧粘得不像话,阜怀尧对阜远舟纵容得不像话,总之都不像话啊啊啊——他没有想歪,他真的没想歪!!!   宫清好笑,又有些不解,戳戳他,“那两位爷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瞎操心什么?”   能不关他的事么,他的饭碗就是其中一位爷管着的,万一阜远舟造反了,平定叛乱的人不还是他么?倒霉的还不是他么?——连晋没法跟他解释皇家的事,继续抱头郁闷状——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了,怎么感觉阜怀尧和阜远舟之间的气氛那么暧昧呢?   宫清也不管他,仰躺着望天,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这样平静的日子并不多,也许有,那时都没这个心静下来看,跟着军队走了几天,和连晋以及几个亲兵说说话开开玩笑,这里的热闹反而让他觉得心神宁静不少。   连晋郁闷了一通感觉就好多了,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满天星斗倒映在宫清的眸子里,一眼望去好看的不可思议。   他暗暗嘀咕几句,现在的武林高手都是以貌取人的么?   “我说,”   宫清抬了抬眼皮。   “明个儿就到锦州首府了。”   “那又怎么样?”这条是他回家的路,他又不是不知道。   连晋咕哝:“别乱跑。”   “啊?”宫大侠觉得自己听错了,掏掏耳朵——这种嘱咐孩子的语气是什么意思?   连晋认真道:“我知道那个锦州太守刘什么虎奇的挺过分的,但毕竟他是朝廷命官,你可别不能宰了他泄愤。”   宫清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担心什么,顿时好气又好笑。   连晋以为他在冷笑呢,赶紧劝道:“爷说替孙家还个公道,就一定会做到,你自个儿别冲动啊,范行知财多势大,不是你能对付的。”   “你就那么相信那位爷能帮得上我?”   连大元帅自然打包票:“那当然了。”皇上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他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到?“所以说你别冲动,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宫清定定看着他。   连晋被他看得有点后背发毛,忍不住往后挪了挪,“干嘛?”   “要是我宫清得轮到你来说教,”他挑起一边嘴角,“还不如趁早抹脖子得了。”   这不靠谱的家伙还是先管管自己吧。   说完,宫清就好心情地拍拍屁股跳下粮堆走人。   连晋在原地恨恨咬牙——万岁爷快帮他破案报仇吧啊啊啊!他就不怕老担心这混蛋还有血海深仇没报死不瞑目而没敢下重手了!!   ……   阜怀尧和阜远舟当夜是在东宫过夜的,即使喝醉了,多年前就开始代父参加早朝的天仪帝还是在晨光熹微时就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就下意识按着隐隐作疼的额头,他看着四周熟悉的摆设有些怔忪。   ——这是,住了多年的东宫的寝宫。   阜远舟抱着他蜷缩在他身边,很没有安全感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生不忍。   他喝醉了?阜远舟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阜怀尧凝神想了一下,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似乎……自己一直在和谁说话?   “皇兄?”阜远舟也被他的动作弄醒了,揉揉睡眼朦胧的眼看他,“还不到早朝的时辰,你不多睡一会儿?”   “你昨晚来的?”阜怀尧问。   阜远舟爬起来甩甩脑袋,彻底清醒,见自家兄长没有什么异样,就知道他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心里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有些说不明白的失落。   跳下床去桌上端了杯一直温着的热茶,阜远舟递给他,道:“嗯哪,远舟找了很久了呢~~没想到皇兄居然在喝酒。”   阜怀尧喝口茶,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被换过了,“常安来过?”   “没啊,皇兄找他?”阜远舟扁扁嘴,表示对皇兄一大早惦记着常安的行为的不满。   “咳咳咳……”阜怀尧被呛了一下,“衣服你换的?”   “嗯哪~~~”阜远舟表情天真无邪。   天仪帝的脸色瞬间有点诡异,“朕昨晚做什么了?”   阜远舟仰头想了想,“皇兄问我选江山还是至爱。”   阜怀尧动作一顿。   “我说不知道然后皇兄说你选江山我说为什么皇兄不回答还要逼我选一个我说不选皇兄说不能不选我说江山是皇兄的我怎么能选皇兄说……”   “停停停!”阜怀尧被他一连串的我和皇兄绕的有点晕,暗自唾弃自己问的是什么蠢问题,“然后呢?”   阜远舟摊手,“然后皇兄就睡着了。”   阜怀尧忍不住吐出一口气,幸好,不然再干出什么蠢事他的兄长形象就全毁了。   “皇兄,”阜远舟忽然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贼笑,“洗澡的时候远舟发现皇兄肚脐下面有个胎记哦~~~蓝色的~~~”   阜怀尧霎时间猛咳。   ……   常安最近很舒心,因为不知什么缘故他们家万岁爷终于不理永宁王了,具体表现为万岁爷金口难开沉默寡言见面都没给一个好脸色,宁王撒泼打滚殷勤讨好卖萌装可怜等一切招数通通无效。   群臣最近很纳闷,因为永宁王殿下老跟着天仪帝上早朝上御书房上议事殿,不是在角落就是在屋顶呆着,偶尔……唔,频繁蹦出来,虽说他非常积极发言解决了不少难题,可是阜怀尧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可怜了那些启奏国事时和天仪帝对话的大臣们被背后灵瞪得汗毛齐齐向皇上问好,声音都抖啊抖。   可是看起来永宁王又不像是失宠了,这情形,倒像是两个人……闹别扭了?   于是大家伙儿的八卦之魂熊熊燃起~~~   因为不仅被看光了某人还不知死字怎么写地把胎记的事说出来……这种原因阜怀尧会把它一辈子埋死在肚子里的!谅阜远舟也不敢说出来,所以天仪帝乐得看他每天在上蹿下跳。   一不小心看到自家万岁爷挑起的笑意,常安恨不得自戳双目——爷哪里是不理宁王了,根本就是在耍宁王玩玩而已,人还比以前高兴多了!   早朝后,议事殿。   “不可能!”礼部尚书卫铎对着长史安在季拍案而起,“家世不限出身不限这个可以商量,但是怎么能年龄也不限?”   礼部侍郎付生一边提醒卫铎别惊驾了一边摇头,“开放太学院招收寒门弟子是好事,可是也不能肆意乱来啊!”   太学院祭酒岳衍默(祭酒是主管太学的教育行政长官,相当于现在的大学校长。)不如卫铎激动,但也是脸色不好看,“太学院一向规定贵族子弟在十二到十五岁入学,三年内完成学业并且获得举荐机会,难道如今你们要给我送一批出身寒门的老头子进来吗?”   老幼搭档,标榜玉衡皇朝怎么尊老爱幼吗?!   长史(丞相属官)安在季道:“十几岁的人年少气盛,岂不是会把太学院弄得乌烟瘴气?何况为了以示公平,不就应该减少限制吗?”   “安大人此言失妥,”吏部尚书宗正道,“所谓英雄出少年,人就是要年幼才是可塑之才,年少气盛不也意味着意气风发,可以大展宏图吗?”   兵部员外郎余阆道:“按宗大人的说法,那年纪大的都可以不必来参加科举了。”   宗正皱眉,“老夫并无此意。”   端明殿学士燕舞道:“余员外郎,断章取义是不对滴。”   卫铎继续暴躁:“科举都有限制,娼奴罪者不能参加,现在太学院什么都不限制,大家还来参加科举干吗?不全都来太学院为十几个名额挣破脑袋了吗?!标榜公平也得看情况啊!不是吗!!?”   太学院管吃管住管举荐,皇帝都会去视察视察,被相中了就一步登天,谁不想来?科举三年四试,竞争激烈残酷,多少人一辈子就耗在考场上了?礼部掌管典礼、教学和科举,两方面哪里出了差错都是他们的责任。   礼部尚书这句话砸在议事殿里,砸得吵闹的众人一阵寂静。   屋梁上,永宁王一脚屈起一手搭膝,一袭墨蓝双龙抢珠锦服,袖口和衣摆用雪白的丝线细细密密纹上了银龙穿水腾云的绣饰,金冠黑髻高结,形容峻逸之极,他俯看众臣,口吻凉凉,字音落地铿锵有力,“皇家威仪不容侵犯,太学之地,岂容无能之辈放肆!”   群臣顿时肃然。   尊位上,明黄黑刺缎金绣双牙团龙帝袍的男子轻轻拍手,面容冰冷端肃,森威不群,“宁王所言极是。”   没有理会阜远舟维持不了片刻严肃霎时喜不自胜的模样,阜怀尧继续道:“朕当初提议开放太学院,本意是为朝廷培养一批有志之士,而非为天下学子标榜公平,”狭雍的长目扫视在座的大臣们,“众卿家,今日有失准允了。”   群臣对视几眼,都有些尴尬,“臣等惭愧。”   ……   丰景一年,太学院昭告天下,录选十五名寒门学子,家世不论,出身不论,履历清白,年龄为十二至十八岁之间,有一技之长,直接经太学院以及两殿六部共九次会试,再经殿前御试方可入选,参加此试者不可同时参加科举。   ……   “皇兄~~~”   一出议事殿,阜远舟就缠上了阜怀尧,不过现在他没敢乱扑,就围着人转啊转。   阜怀尧当做没看见,进了乾和宫让宫人伺候着换下厚重的帝袍,换了一件轻便的白色团福刺绣绸衫。   阜远舟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接过犀角梳站在梳妆台前替兄长束发。   “远舟记得,”他忽地回忆起什么,眼神微微朦胧,“冠礼那天,就是皇兄帮远舟束发戴冠的。”   先帝病重,长兄为父。   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可有表字?”   “母妃曾予字子诤。”   “诤者,以言争之,为劝谏,约束己身,端德明理,远舟,谨记你母妃的教诲。”   “……臣弟明白。”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   原来那时,自己并没有真正明白兄长话中的深意……   多日不曾理他的阜怀尧愣了愣,透过镜子看他的眼,宽大的袖子里,小指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你想起什么了?”   早些日子里,阜远舟的记忆混乱地完全说不出所以然,现在似乎情况有好转?   阜远舟一下子回神,眼神又变回澄澈明亮的模样,“冠礼那时的情景……”   用乌木发簪盘起一头柔软的青丝,他缓缓弯下腰,将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语气有些飘渺,“皇兄,远舟是不是忘记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狭目几不可见地一眯。   “最近总是会……”他有些困惑地描述着自己的感觉,“有些什么突然从脑袋里冒出来,可是我又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阜怀尧心里一紧。   “除了皇兄,还有很多我记不清的人,很乱,很陌生。”   “别去想,”话一出口,阜怀尧方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命令式了。微微缓和一些,“朕不是说过吗?你病了,所以忘记了很多东西,别去想那么多,那些事情……都没有必要去想。”   那些冷宫里的人情冷暖,那些亲情之间的背叛,那些官场上的杀伐碾压,都不需要记得。   如果阜远舟清醒过来,他们两人再面对的,说不定就是生死拼杀了,毕竟德妃和刘家是间接死在阜怀尧手上的,野心膨胀越来越无法驾驭的一大世家,少数顽固的官员,比起联姻安抚拉拢之类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最彻底的,莫过于斩草除根。   帝位之所以高高在上,大抵是因为下面垫的尸骨太多了,连血肉至亲钟爱之人都不例外。   就这样一直疯下去吧,如你所说,你只剩下我了……   “……远舟知道了。”他合上眼,掩下一眸莫名的苦涩。   ……   锦州,瞿城。   郊外,忙的一片热火朝天,将士们挽起袖脚拿着锄头上阵开荒辟岭,有的干脆直接打赤膊,跟着熟悉农活的百姓一起犁田,水车将溪流里的水引了过来,一堆堆石头从采石场运了过来围地造田,忙碌而不忙乱。   到了饭点,就有专门从城里雇佣来的妇人们做好饭送到开工的地方,直到吹起了休整的号角声,将士们才用干净的水随手洗了一把,就勾肩搭背说着笑着地去领饭食了。   宫清领了几份饭菜回到临时打起来的帅帐里,一掀帘子就看到黑一灰三玄八白九或坐或躺地霸了一地,衣服上还有溅上去的泥点斑斑。   一闻到饭香,灰三一咕噜爬起来,“娘啊喂,快饿死我了。”   玄八仰天躺着伪装尸体状,“我再也不觉得行军打仗有多苦了,他娘的干农活才苦,老百姓过得太苦逼了!人民才是英雄啊~~~”   打仗大不了就轰轰烈烈马革裹尸,总有打赢打输的时候,这农活可就是一辈子没个歇停啊!   宫清失笑,把饭递给猴急的灰三,再顺手递给其他几个人,扫视一眼,“连晋呢?”估计现在军营里就他敢直呼统帅的名字了,叫起来一点都不脸红气喘。   “区别待遇啊区别待遇,”白九嘀咕,“我们都趴下了也不见你问候一声,开口就是我们家元帅。”   灰三边吃边挤眉弄眼,“关系远近不同么~~~咱们羡慕不来。”   还是黑一厚道点,告诉他:“元帅不放心,怕有些将士不够吃,就去看看,待会儿就回来。”   宫清点头。   其实作为主帅,连晋在旁边看着就好,不过他就是闲不下来,让不方便露面的宫清守着帅帐,自己带上亲兵帮忙去了。   在连家军呆了几天,他也算清楚了,连晋人虽然有点混不吝的,但是绝对是个好主帅,不然三十万连家军也不会真心敬他,他平时人没架子,很多事情都亲力亲为,扎个营到处帮把手,对将士跟对兄弟似的,但是对军纪军风方面又严谨到苛刻的地步,延误军务贪赃枉法惊扰百姓欺负弱小之类的罚得尤其严重,宫清想起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在兵书上看到的一段话,觉得还真挺适合连晋的。   夫为将之道,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军火未然,将不言寒;军幕未施,将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张盖,与众同也。   先之以身,后之以人,则士无不勇矣;   第二十一章 楚故   等他们都快吃完了,连晋才带着一身凉凉的水汽回来,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穿的也不是他原来的衣服,干净清爽,估计是刚才顺便去洗澡了。   宫清一看就是皱眉,“这天气还冷着呢,你就这么冲一身水回来?”   “不小心被淋了一身汤水,总不能那么一路走回来吧,一小伙子好心借我衣服,待会儿还得还给人家。”连晋耸耸肩,去翻自己的衣服换上。   见宫清一脸不赞同,灰三贼笑道:“别担心宫大侠,听说笨蛋是不会感冒的。”   “就是,元帅都十几年没生病了。”白九帮腔。   “上次生病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元帅出水痘的那次吧。”黑一仰头望天道。   连晋嘴角连带眼皮子抽抽——这群家伙,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主帅放在眼里?当着他面就说他坏话。   宫清忍笑,一脸同情地从食盒里拿出饭菜给他。   连晋一接,愣了一下,看云淡风轻的宫清——打饭的时间过了那么久,这饭菜还是热的。   用过饭,大家伙儿都抓紧时间午睡,连晋出去打算去转转看看开荒情况,宫清见亲兵们睡了一地,就拉上衣服上配的面罩,陪着他出去了。   其实瞿城就是孙家所在的地方,锦州的开荒有好几个地域,连晋特意来了这里就是为了暗地里调查孙家的事,让宫清守着帅帐也是怕他乱跑,做出宰个狗官烧个衙门之类的事,江湖人,总是习惯以武说话。   军队的人虽然不擅长干农活,但胜在力气大,动作快,开荒的事宜还是蛮顺利的。   连晋满意地看着已经有了雏形的田地,回头一瞅,宫清跟在后面,露出的半张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心不在焉四个字。   “喂。”   宫清低头。   连晋蹲在田埂上随手拔棵草,目光左右漂移了几下,“别死盯着了,知府敢把这块地指给我们开荒,孙家的人自然不会葬在这里。”   宫清本来是有点心情烦闷,不过看对方明明想安慰人又特别嘴欠的样子实在好玩,面具下的唇角不由自主弯了弯,“我知道。”   “晚上一起出去吧。”   “嗯?”   “夜探官府~~”   宫清居高临下摸摸他的头,毛茸茸的触感让他有些流连,“好。”   连晋一把拍开他的手,炸毛:“别乱摸!”跟摸小狗似的!   宫清收回手,没说话,看不清楚表情,但露出的眼睛明显是弯着的。   连晋一看不知怎么的气就下去了,只得咕哝几句,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宫清慢悠悠跟在他身边。   睡醒的黑一来找人,远远地就看到两个人站在辽阔的荒地上,那并肩的背影……怎么说呢,好像特别般配。   ……   自从阜怀尧肯搭理阜远舟后,两人又回复了原来的相处模式,常安看得不知该不该叹气,他总觉得这么下去很危险,可是……天仪帝明显比过去开怀许多,让他不知道怎么劝才好。   就在有人纠结有人怡然自得的日子里,阜怀尧和阜远舟单独两人秘密出了宫。   出宫当然不是来玩的,两人到朱雀大街,去了京城府尹府。   府门前,衙役站得笔直,看到两个相貌出众气度不凡的男子走来,也只是愣了一下,没有失礼,客客气气地问:“两位是来报案还是伸冤?”   为首的蓝衣男子摇头啊摇头,“我们是来访友的,楚故在哪里?”   楚故就是京城府尹,衙役们在天子脚下自然有点见识,听他直呼自己大人的姓名也没生气,只道:“不知两位如何称呼,告诉在下好向大人通报一声。”   “可是我们的身份不方便说,不如你让我们先进去,赶紧去通知你家大人?”   “衙门重地,恐怕不妥,还请这位公子见谅。”   “哦?你不怕得罪我们,你家大人吃不了兜着走吗?”蓝衣男子笑的有些肆意。   “衙门有衙门的规矩,相信公子不会为难大人和在下的。”那衙役不卑不亢。   那蓝衣公子看身后沉默的白衣人一眼,得到示意后笑眯眯拿出拜帖递过去,“那就请你帮忙通报一声了。”   突然急转的情势让衙役愣了愣,一头雾水地拿着拜帖进去了。   来的人自然就是出宫的阜怀尧和阜远舟。   “看来这个楚故还挺厉害的,带出来的衙役都很进退有度。”阜远舟小小声凑近自家兄长道,他刚才就是受阜怀尧授意故意试探试探他们的。   阜怀尧没说话,不过永宁王可以从他近乎面无表情的脸色看出他满意的神色。   衙役回来得非常快,因为他家大人刚从公堂上下来,一看到请帖打开都没打开人就急匆匆跑出来了。   其实今天是休沐(官员每五天或七天办公后,可以休息一天,在这一天放假,可以不做公事),不过对于衙门这类地方来说没有太大区别。   “爷,三爷,你们怎么来了?”楚故一看到那皇宫专用的纸张就知道是这两位几乎形影不离的爷来了,可把他吓的,本来想行礼,可一看两人一副便装的样子就没动了,只赶紧把人往里面请。   见这情势像是要密谈,府尹府里的人识趣地只是远远跟着。   往里走的时候,阜远舟纳闷地看着他,“难道府尹府审案还能打起来?”   这楚故是少年状元出身,比阜远舟晚一届,是早些年阜怀尧还是太子时整改吏治提拔上来的官员,年纪轻轻但是十分有能力,人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怎么今天……这么狼狈呢?   官服被扯了一个口子,官帽也歪了,脸上还有道伤,怎么看怎么像是和人打起来了。   楚故大概也是猛地想到自己的形象,大叫一声,捂脸:“啊啊啊——小臣在爷面前的形象啊——”   阜怀尧熟视无睹,楚故的跳脱性子他早就有了解了。   不过,阜远舟一听立刻就瞪眼了,“你在我皇兄面前保持形象干嘛?”   楚故听罢,十指一张,从指间的缝隙里来回瞅了他好几遍,然后蹲到墙角捧脸托腮两眼星星状碎碎念:“~\(≧▽≦)/~原来是霸道攻帝王受啊啊啊——戳中我萌点了呀呀呀——果然年下是王道,兄控最霸道~~~~”   也不知道楚故在干嘛,阜远舟嘴角抽了抽,往旁边的人凑了凑,耳语道:“皇兄,这就是玉衡皇朝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公正清廉不畏强权的京城府尹?”   阜怀尧忍不住扶额。   他身边最得力而且年轻的下属就是连晋、商洛程、燕舞、楚故、庄若虚等人,庄若虚还好,其他人性格一个比一个不靠谱,天仪帝陛下开始好好反省自己选拔官吏的时候到底出现了什么重大失误。   抽疯完毕,楚故整整官服衣冠禽兽状回来,继续领着人去书房,边走边回答永宁王刚才的问题,语气有些唏嘘:“方才在公堂上有个农夫一时财迷心窍杀了几个人,被判秋后处斩,他家娘子比较……咳,凶悍,当场就冲上来打人,臣被波及了几下,御前失礼,爷别见怪。”   “侍卫和衙役呢?”阜怀尧听了就是皱眉,这样未免太不安全了。   “杀人偿命,本就理所应当。”阜远舟道。   进了书房,请两人坐下,叫丫鬟送茶过来,楚故在阜怀尧的示意下也坐下了,摇头,“丈夫被判处斩,妻子激动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臣抓了那妇人治她一个扰乱公堂的罪,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在府尹这个位置坐了几年,这样的情景见得太多,最激烈的还有家属当场跪地求情以死相逼,他维持公允,只能给那些家属一些发泄的机会了,反正不闹大就好。   阜远舟摸摸下巴——看来这楚故还真的是好官。   等茶送上来,楚故挥退众人,特别扭捏地站在天仪帝面前,腆着脸道:“爷,臣有个小小小小的提议要跟您提提。”   阜远舟忍着一掌把他拍飞的冲动,阜怀尧面不改色喝茶,“说来听听。”   “臣这个样子,您也看到了,”楚府尹拎拎自己破掉一个口子的官服,“那妇人这么激动是因为她家只有她丈夫一个劳动力,她丈夫死了,她就成了寡妇,还要受村子里的人歧视。这样的人家还有很多,父母,妻子都有,他们有些拖儿带女,有些无儿承欢膝下,衣食不饱,臣看了实在于心不忍……最近连元帅不是带着兵去开荒了吗?臣斗胆,恳请爷分出一块地方,专门收留那些犯人的家属,毕竟犯了法的不是他们,却要遭这样的罪,实在令人叹息。”   阜怀尧抬眼看他,忽的道:“你能保证他们不会心生怨恨,联合起来反抗朝廷?”   楚故一怔。   阜远舟也道:“他们的后代从那个地方出来,难道不会自卑或者继续受歧视?那样的环境下生活的孩子不会不正常吗?”   楚故再怔。   “楚卿,朕知道你是好心,但是没有考虑周到。”阜怀尧难得语重心长,他对楚故的期望也是挺高的,现在看来还得得多磨砺磨砺。   “臣惭愧。”楚故缓过来,苦笑,这些问题他的确没考虑到。   “不过,”阜怀尧话锋一转,“专门收留他们是不可能了,但是给一些补助还是可以的。”   楚故顿时喜上眉梢,“陛下英明。”   “别英明不英明了,实在点就给朕抄几个贪官污吏的家填充填充国库吧。”   对方的话似乎是意有所指,楚故目光一动,走前一步,“哟?那爷得罩着小臣,万一抄了什么大官,小臣怕半夜起来脑袋都搬家了。”   阜远舟阴森森瞪他,“你再靠近点我现在就让你脑袋搬家。”   楚故刷拉退后几米,抹汗,赔笑。   阜远舟满意地点头。   阜怀尧有些无语,对楚故道:“朕想调阅一下锦州瞿城那边的卷宗。”   “瞿城?哪年的?”楚故有些惊讶,不过没有多问。   “今年年初,一月的。”   陛下钦点,卷宗很快就送进了书房,京城府尹统管全国治安,各地比较重大的的案件卷宗都会汇总上交。   有确切的时间地点,找起来很快,没多久,阜远舟就拿着一卷卷宗蹦到自家兄长面前,“皇兄,找到了。”   楚故很好奇,见他们两个没反对,就凑前去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孙家的人都死了?”   阜怀尧看他反应有点大,就问:“你认识他们?”   “嗯,”楚故点头,“是家父的朋友,小时候有来往,家父去世后臣来参加科举,就一直没有联络了,没想到……”他不胜唏嘘。   阜怀尧把卷宗给他,“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楚故接过来,扫视了一遍,越看越是皱眉,最后忍不住暴露本质,爆粗口:“丫的哪头猪写的?!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结案卷宗,写成这样给谁看啊?!!”   阜怀尧和阜远舟也明白他发火的原因,卷宗上就如宫清所说的,只有简单的几句话总结孙家因为仓库失火波及全府所以全门覆灭,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其实全国上下案件那么多,卷宗送到府尹府也是直接收录入库,如果没有人调阅,这件事就这么不见天日了。   楚故发了半天脾气才想起旁边还有两位大爷在呢,也心知不妥了,“爷,这件案子有什么猫腻在里头?”   阜怀尧盯着卷宗没回答,突然换了一个话题,“南边有什么情况?”   “额?哪方面?”   “海运。”   阜怀尧这么一提,楚故立刻心里有底了,蹙了蹙眉道:“臣去了解了解。”   天仪帝颔首。   “那这案子……?”楚故试探着问。   “压着先,”男子狭雍的长目微冷,“等算总账的时候,不会少算这一笔的。”   ……   从楚故那里出来,时间还很早,今天算是休息一天,两人就在大道上慢慢逛了起来。   阜崇临谋逆的那场大乱给京城带来的影响终是消去了,那场内战阜怀尧很好地控制住百姓的伤亡损失,话题一旦平静下来,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拐进相对平民化的玄武大道,明显看得到街头的人头涌涌,道路两旁摆着许多小摊,贩卖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偶尔望见有表演杂技绝活的,阜远舟就拉着自家兄长往里挤,像孩子似的看得津津有味,学着其他人掏出几个铜板扔到卖艺人的铜锣里。   路过一个套圈子的小摊时,阜远舟忽然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摊位上的一个布偶。   旁侧的阜怀尧看见了他的眼神,就问:“想要?”   阜远舟可能觉得男孩子喜欢布偶很奇怪,有些不好意思地碾了碾脚跟,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阜怀尧有些好笑,拍拍他脑袋,“想要就去试试。”   阜远舟眼睛一亮,又期待的问:“哥,你有没有什么是喜欢的?”   天仪帝的目光往摊位上扫视一轮,其实对于从小就是皇太子的他来说这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只是因为阜远舟的期待而觉得珍贵起来,“唔……那个。”   阜远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条鸦青与天蓝相间的手绳,编的意外精巧,他立刻干劲十足地去买了十个竹圈,站到划好的红线上,阜怀尧站在不远处。   两个出色的男子在繁闹的街头还是挺惹人注目的,阜怀尧气势太煞,大家不敢光明正大看,就把视线移向萧疏丰峻的阜远舟身上。   这竹圈是做的不均匀的,准头再好套中了也可能会滑到一边,阜远舟试了两个都没套中,就掂了掂竹圈,琢磨一下,改用巧劲扔了过去,连续两次晃都不晃的就套中了开始看上的东西,人群里爆发了一阵喝彩声。   阜远舟也没贪多,剩下的竹圈没有再扔,摊主把他套中的东西递过来,他接过后就盯着众多目光跑到兄长身边,喊了声“哥”,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连天上的暖阳都失了颜色。   阜怀尧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唇角微微松融,挽出一个几不可察的浅笑。   在这一刻,他几乎觉得他们就是一对寻常百姓家亲密的兄弟。   路边有桃花开得正艳,滚滚人流里,阜远舟抓起他的手,将那条手绳套进他的手腕上。   深色的手绳衬着阜怀尧天生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有一种刺激眼球的鲜明的艳丽感。   阜远舟忽然有一种想吻上去的冲动,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被他刻意忽略过去。   “很好看。”峰眉曜眸的男子放开他的手,如是笑着说,眼神明亮。   阜怀尧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还是手绳,一时只觉得耳尖微热,再看向阜远舟又觉得想笑。   对方抱着一个枕头大的布偶,雪白的毛茸茸的兔子状,煞是可爱,但是搭上阜远舟这样成熟俊美的外表,真是……说不出来的滑稽。   “哥~~~~~o(>_<)o~~”阜远舟叫了他一声,带着窘然和不满,明显是察觉到了自家兄长目光里的意味。   阜怀尧忍不住“扑哧”一笑,赶紧掩住了唇——大概他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忍俊不禁了。   阜远舟被他的笑容闪的失神了一下,然后带着兔子布偶往他身上扑:“哥你笑我,你是坏人~~~/(ㄒoㄒ)/~~”   “乖,哥不是故意的。”   “你还在笑!你居然还在笑!”   “呵呵,嗯,我道歉……”阜怀尧真的有些禁不住——抱着毛绒兔子的永宁王……   过往的行人看到了,都露出善意的轻笑——感情真是好。   第二十二章 走失   两人闹完,又在街道上逛了起来。   远处突然传来了喜气洋洋的唢呐声,他们回头一看,正好看到一队喜气盈天的迎亲队伍顺着街道走来。   “原来这就是迎亲吗?好热闹~~~”阜远舟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恨不得凑前去看。   人流拥挤,阜怀尧赶紧拉着他往旁边靠。   那队伍渐渐靠近,锣鼓震天,铺天盖地的红泛着喜庆的颜色。   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背后跟着长长的迎亲队,大红的花轿摇啊摇,有娇俏的侍女拿着糖果铜钱往路边的人群撒,成群结队的孩子跟着队伍跑。   前头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热闹无比,红色的碎纸漫飞,几乎盖过了人们的欢笑喧哗声。   好不容易这股人潮才随着迎亲的队伍离开,阜怀尧往旁边一抓,却抓了个空,侧头一看,脸色乍变——原本靠着他的阜远舟赫然不见踪影!   他急走几步扫视四周,可是人来人往,哪里还有那个蓝色的身影?   人群里一个普通百姓打扮的人急匆匆走近他,有些慌乱地低声道:“爷,三爷不见了。”   “什么?”阜怀尧的表情瞬间难看到极致。   连影卫都把人看丢了,阜远舟对京城再熟悉也是以前,他现在人都不认识几个,会跑到哪里去?   “还不快去找,没找到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是!”   “等等!”没等那个影卫走开,阜怀尧又叫住了他,脸色阴晴不定,“去查查刚才那支迎亲队伍。”   “是!”   ……   跟着迎亲队伍或者看热闹的人很多,阜远舟一不小心就被挤开了,他想叫阜怀尧,但是响起的鞭炮声盖过了他的喊声,他刚想挤回去,忽然被人一拉,从人群里拉了出去,钻进旁边的一条街道。   眼看着离兄长越来越远,他当时也是慌了,没用上内力,就又挣又拽有踢地想要甩开前面的人,几乎弄掉了手里的布偶,“坏人!你想干嘛?你想做坏事的话我哥不会放过你的!!……”   那人武功不错,也被他弄得受不了,跑到一个稍微偏僻的地方就停下了。   对方一松开手,阜远舟就警惕地后退几步,可是那个人一转身拉着他的衣袖突然跪了下来:   “属下参见殿下!”   阜远舟被唬了一跳,“你是谁?”   “殿下您不记得赵衡了吗?”那人抬起头,难过又惊讶。   这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很正气,身着布衣但是掩饰不住那股子武将的气息。   阜远舟看了看,摇头,“我不认识你!”   “属下是赵衡啊,您的侍卫统领,您真的忘了吗?”   “我很多人都不记得啦!我谁都不认识!”   赵衡见他神色不似作伪,更加黯然,身为一个男子嗓音都甚至有些哽咽,“属下打听到殿下您已经……没想到是真的……”   他是永宁王府的侍卫统领,从阜远舟九岁起就被先帝派到他身边担当护卫工作,他对阜远舟是真的忠心耿耿,不然当初阜远舟也不会在阜崇临带兵包围王府时让他先离开。   赵衡是一步一步看着他站稳朝廷的位置,明白他到底付出了多少,看到今时今日的阜远舟,他说不出自己心中是酸涩还是不甘多一点,只能一拳打在地面,发泄那满满的悲愤。   “世人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可惜我从小就知道天是空的。”   当年说这话的男孩身高只到他的胸口,歪着头有着孩子的神态,曜石般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孩子的神采。   当年的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如今,唯恨不能不明白。   “殿下,”赵衡抹把脸,“您得跟我走,马上就走,太子……陛下现在没杀您,难保将来会对您不利,您不能留在京城!”   ……   影卫办事速度很快,不到一刻钟就找到了人。   阜怀尧却这辈子都没觉得这一刻钟那么漫长,接到消息就急急赶了过去。   跟在阜远舟身边的影卫们说过,他的情绪很不稳定,有阜怀尧在身边就还好,一旦他没法确认阜怀尧在离他很近的位置,他就会异常不安,像惊弓之鸟似的,阜怀尧没法不担心。   阜远舟现在的位置离原来走失的地方差不远,只是有些偏僻。   远远的,阜怀尧就看到那个熟悉的人蜷缩着坐在一棵树下,紧紧抱着那个雪白的兔子布偶,埋首在绒毛里,看起来格外无助。   他缓了缓脚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远舟。”   那边的青年似乎僵了一下,然后猛地抬起头来,脸色出奇地难看,在看见那个白衣霜冷的男子时目光骤然一亮,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又好像因为脚麻,脚步踉跄了一下。   阜怀尧赶紧走前几步,阜远舟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皇兄,皇兄,皇兄……”他紧紧抱着他迭声叫着,声音很慌张很无措,连掩饰身份都忘记了。   “我在这里,没事了,皇兄在呢。”阜怀尧轻声道,扶住他的肩膀,忽的感觉颈上一片湿润,赶紧托起他的头。   阜远舟抓紧他的手看着他,眼泪一点声音都没有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沿着脸颊簌簌落下,身体因为僵硬而绷得很紧。   他哽咽着说:“皇兄,我找不到你……到处都找不到……”   阜怀尧一刹那只觉心痛如绞。   年已二十的男子像个孩子似的哭得有些喘不过气,有惊慌有后怕,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阜怀尧赶紧拍拍他的背,拿出手帕擦拭着他的脸,好不容易才连哄带骗止了这小祖宗的眼泪。   影卫送上了水,阜怀尧望着边打嗝边喝水的阜远舟,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阜远舟对他的依赖,好像成了一种病,就像鱼没了水,便无法继续生存。   这其实并不是坏事,至少这样阜远舟就永远不能离开他——只是,想到曾经文风武骨龙章凤姿的永宁王,他无端有些心酸罢了。   人生就是这样,或得到或失去,怎么完美的结局都会留些遗憾。   不远处影卫朝他打了个暗号,示意在附近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阜怀尧点头,琥珀色的眸子微微晦暗。   “远舟,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等人平静下来,阜怀尧问道,刻意缓和了一下微冷的嗓音。   阜远舟皱着脸,眼眶红红地辩解道:“远舟没有乱跑,是有人把远舟拉走了。”   阜怀尧眼神一寒,“谁?”   “不认识。”阜远舟摇头,“不过他认识我,还喊我殿下。”   认识的人?“他没说他是什么人吗?”   阜远舟歪头想了想,“叫赵……赵什么的。”   “赵衡?”阜怀尧一下子想到这个人。   阜远舟点头,目光清澈,一望到底。   阜怀尧缓缓压下心头冒起的异样。   当初永宁王府出事时阜远舟立刻遣散了所以门客奴仆,他们的去向多多少少都查得到,只有赵衡不知所踪,赵衡是阜远舟多年的心腹,地位和阜怀尧身边的常安差不多,如果说阜远舟会有什么隐藏的势力,一定是被赵衡掌握着。   而现在赵衡来找阜远舟……   “皇……哥知道这个人?”有阜怀尧在,阜远舟很快就缓过神来,任由他带着他离开这个偏僻的地方。   “嗯,”天仪帝颔首,没有多说,问:“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哥的坏话!”想起这个,阜远舟就忿忿不平。   “哦?”阜怀尧并不意外,赵衡能说他好话才奇怪呢。   阜远舟扁扁嘴,“他说哥将来会对远舟不利,要远舟跟他走。”   “你信这话?”阜怀尧回头注视着他,目光平静。   迎着他的视线,阜远舟不知为何觉得心里一松,扬扬唇角笑了,“哥不会的,所以远舟把他打走了~~~”   阜怀尧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掌心交握在一起,彼此的体温很真实。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赵衡的事。   ……   出了这样的意外,阜怀尧想提早回宫,可是话还没说出来,被抱着兔子布偶的阜远舟可怜巴巴的眼神一看,就不由自主地改了主意,两人继续在城里走走停停。   阜怀尧暗地里叹了口气,也难怪常安整日欲言又止,这个男子对他的影响的确很大。   不过,那又怎么样?   最大的影响,也就如此了。   他有他的路要走,荣耀之巅,万人之上,六年前他能放弃阜远舟一次,阜远舟就不再有绊倒他的机会。   ……   日头渐高,家家户户都冒出了炊烟袅袅。   “哥,要不要去吃点东西?”阜远舟侧头看身边的人。   阜怀尧抬头看看天色,也快到饭点了,就点点头。   于是阜远舟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四处看看。   “哥你说吃什么比较好?”   阜怀尧微扬了一下唇角,“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不必顾忌我。”   阜远舟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逛了几圈最后选了一家挺出名的酒楼。   在他的印象里,大皇兄一直都是端坐庙堂高贵优雅的,带着他坐在路边吃东西……阜远舟怎么想压力怎么大。   阜怀尧看着那兔子布偶实在是想笑,就把它交给了影卫。   抱着布偶的影卫:“……”莫非万岁爷认出他是上次提菜篮的人?   点了酸溜桂鱼,琵琶对蛇,八宝珍珠汤,剁椒鱼,炒个青菜,再要了壶不醉人的果酒,两人坐在隔了屏风的二楼雅座,听同一层的人说些京城趣事。   “哥,尝尝这个。”将挑了刺的桂鱼放进对面的碗里,阜远舟装作不经意打断了对方把筷子伸向剁椒鱼的动作。   阜怀尧似乎是看出来了,扬扬眉,没说话,只夹起了那块桂鱼。   阜远舟努努鼻子。   别看他家皇兄冷冰冰的,人却极喜欢吃辣,没有辣的胃口就很差,偏偏胃又不好,吃饭的时候阜远舟老得注意着不让他多吃了。   对面,面色霜白的男子抿了抿因为吃辣而红润起来的唇,看得阜远舟有些狼狈地低下眉眼,总觉得自己的心跳不太正常。   隔壁的雅座坐的是一群文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讨论科举的事情。   “原来还有一个月就科举了,怪不得看到那么多书生。”阜远舟掰着手算了算日子,道。   玉衡皇朝科举的春试是在四月十五,一个不热不冷气候恰好的日子。   阜怀尧颔首,“学子们都陆陆续续赴京赶考了。”   看来过几天又得忙碌起来了。   阜远舟自然知道这个,扁扁嘴,“哥你一忙就整天不见人影。”   阜怀尧忍不住去捏他皱成包子的脸,“那就来帮帮为兄。”   “我能帮忙?”阜远舟指指自己。   “当然。”这可是惊艳天下的永宁王,曾经的文状元。   “那远舟一定帮~~~”他使劲点头啊点头,看起来很兴奋。   阜怀尧注视着他,似乎在思索着说些什么。   “哥?”阜远舟被他看了一会儿,不解地回视他。   “远舟,”阜怀尧低声念了念他的名字,神情有些莫名的微妙,“你在宫外会不会觉得更开心一些?”   阜远舟一怔,“哥……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如果远舟更喜欢宫外的话,”他的语速有点慢,似乎做这个决定也很迟疑,“我可以让你回宁王府。”   雅座里有瞬间寂静。   阜远舟的眼眶蓦地一红。   阜怀尧愣了愣,“怎么了?”   “哥……哥说过不会不要我的……”   眼看着人又要洪水绝提了,阜怀尧有些无奈地连忙解释:“我不是不要你,只是觉得你似乎很喜欢宫外。”   比起那个金灿灿的美丽牢笼,这里的确让人放松,可惜很多宫外的人偏偏想往里面飞。   阜远舟抽抽鼻子,缩了缩肩膀,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可疑的灰色里,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远舟不喜欢,这里没有你……”   阜怀尧望着他,只觉得一阵心神恍惚,回过神来暗暗苦笑——阜远舟大概永远不会明白自己这句话多像情话。   不过他也不想怀疑阜远舟,毕竟信任已经付出,没有人希望它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是今天的情况实在有点巧合。   赵衡……   这个人恐怕很难为他所用。   “哥……”阜远舟有些不安地拉拉他的袖子。   阜怀尧微微掩饰下自己太过冰冷的眼神,安抚道:“远舟不喜欢就算了,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阜远舟眨巴眨巴眼睛,笑了。   隔壁的雅座上不知哪个文人做了首好诗,很多人轰然叫好,引得阜怀尧和阜远舟微微侧目。   “薛兄好文采!”   “这次考试薛兄想必定能考进三甲高中状元吧!”   “过奖过奖,薛某不才。”有人回道,话是挺谦虚,可语气倒是有些自满。   “薛兄别过谦了,这满京城的谁不知道你文采斐然,连宁王殿下都亲口夸奖过你。”   “……”   “……”   四周的客人发出惊叹声,那头又是一阵吹捧。   阜怀尧略微扬眉,看看阜远舟。   后者一脸无辜,“我没啊~谁知道那是哪根葱~~”   阜怀尧也知道,他以前也一直掌握着阜远舟的情况,和他来往的人阜怀尧都有印象,倒是不记得有什么才子之类的,阜远舟虽然考过文状元,但是他本人明显更喜欢武艺多一点,也没怎么和文人墨客来往,当初翰林院的老头们死拽活拽着都没把他拽去那里探讨学术。   就在隔壁气氛正热烈时,一个年轻的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哼着古怪的调子唱道:“拿了竹篮,打了个空,买来壶酒,一饮登第,鞍马做狗,半生富贵,原是梦了南柯……”   那调子,要多讽刺就多讽刺。   阜怀尧和阜远舟都颇感兴趣地透过屏风缝隙看了过去。   不远处,一个书生独自坐在那里,人长得煞是好看,眉目潇洒鲜眉亮目的,不似阜远舟风华逼人的俊逸也不是阜怀尧华美霜冷的冷丽,而是一种清骨傲魂的落拓不羁,约莫刚过弱冠之年,只可惜白色宽大的儒衫皱皱巴巴,邋邋遢遢的,头发也是随意地用布斤一扎,他手里拎着个酒坛,另一手拿着筷子敲碗伴奏,桌上摆着几个坛子已经空了,俨然是个酒鬼书生。   隔壁雅座里的文人似乎都认识他,一听这声音就猛地静了一静。   然后那个薛姓公子一怒拍桌,喝道:“苏日暮!”   光是听,都能听出他的咬牙切齿,想必两人旧怨极深。   阜远舟摸摸下巴,“这谁家父母给他取的缺德名字?日暮日暮,啧啧,巴不得早死吗?”   阜怀尧无奈地看着他,再认真打量那个酒鬼书生时,忽的目光一定。   正好有小二送茶过来,阜远舟示意他屏风挪开点,那小二露出了然的笑意,轻手轻脚挪了屏风,方便两人看戏。   这一挪才发现不少人都这么做,兴致盎然的。   阜怀尧和阜远舟相互看了一眼——莫非这两人还是名人?   那边的酒鬼书生掀起眼皮子瞧了一瞧,扬眉,裂开嘴笑笑,“哟,这不是薛天薛大公子吗?叫小生何事啊?”   “何事?你还问我何事?”那个薛天一身锦衣,拿着一把描金扇子,也是相貌堂堂,可惜火气上头,看着可不怎么让人舒坦。   苏日暮好笑了,摇头啊摇头,“你都不说是何事,小生太大只,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猜不出来。”   不少人都“噗”的一笑。   第二十三章 苏日暮   薛天的脸色乍青乍白,“你敢说,你刚才唱的词不是在讽刺本公子南柯一梦名落孙山?”   “小生冤枉啊~~”苏日暮拎着酒坛子晃了晃,一脸无辜,这风范颇像阜远舟,“小生只是唱首小曲助助酒兴罢了,这也能碍着薛公子你?”   有书生阴阳怪气道:“恐怕是苏才子自己考不上,就妒忌薛兄吧。”   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脸上有多少酸意。   阜远舟歪歪头——这就是文人相轻啊?   “对啊,考不上,妒忌呢,薛公子雅量,原谅则个。”倒是苏日暮摆摆手干脆利落承认,举起酒坛子就喝,酒量颇是了得,就是那态度任谁都看得出是敷衍。   阜远舟目光一动。   薛天的脸色已经从青转黑了,“苏日暮,你欺人太甚!”   半坛子酒下去,那酒鬼书生一抹嘴巴,脸色微红,眼睛却很亮,看不出是不是醉了,张着嘴巴夸张地来回指指自己又指指薛天那一大桌子的文人,然后一拍大腿,站起来向四周眯眯眼笑着拱手:“各位看官今天给小生见证见证嘞,小生一个人势如虎狼单挑了薛公子一大群人,薛公子破口……咳,怒骂小生欺人太甚,大家伙帮忙给宣传宣传,以后小生没钱买酒就不怕被人拿着扫帚赶出去了~~~”   众客人起哄着点头叫好,那群文人全部瞪着苏日暮,眼里直冒火光。   苏日暮却是不甚在意地摸出一把银钱结了帐,满带笑容地和众人告别,连对薛天等人都不例外,别说,那嚣张的样子还真有点欠扁。   阜怀尧一下子想到连晋,差点忍不住扶额了。   原来不是他选拔官员有问题,是玉衡皇朝有能力的人有问题。   阜远舟瞥自家兄长几眼,然后招手叫小二过来,塞点银子过去跟他打听苏日暮的事。   那小二笑了;“二位公子不常出门吧?这苏才子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有才又嗜酒如命,哪家酒楼不认识他?京城五大公子听过没?”   阜怀尧移目过去,“不是四大公子么?”他似乎有听燕舞说过。   一见是这个白衣威严的男子问话,小二明显把那股子八卦劲收敛很多,“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自从苏才子来了京城,斗诗斗词斗对联斗得京城的文人们人仰马翻,那叫一个叱咤风云,几乎把四大公子的势头都盖了过去,这不,东刘北魏南温西薛四个派别加个中酒才,凑成了五大公子。薛公子就是西薛,每次赏文大会都输了一筹给苏才子,苏才子那种脾气二位也见识到了,独来独往,一张嘴比上人家十张嘴,这不,西派的人就和苏才子势不两立了,刚才的情景还算温和呢,有时候中派的人赶到了,斗得不可开交,那才叫一个精彩!”   话到后来,还是忍不住越说越起劲。   “酒才?”阜远舟眨眼。   “可不是,苏才子的酒量能喝趴下一酒楼的人,小的目前还没听说有人能喝赢他呢,偏偏他越喝文章写得越好,安家治国经邦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大家伙儿就管他叫酒才了。”小二说,“就是可惜啊,苏才子不知为什么不肯参加科举,又拒绝了不少大官的邀请,说是死活不进官场,唉,大家伙儿都想看看他和神才宁王殿下比试呢。”   阜远舟无辜地看阜怀尧——神才?   阜怀尧无奈点头,文武盖世,可不就是神来一笔的天才么?   先是鬼才江太傅,然后是神才阜远舟,玉衡皇朝现在又要出一个酒才苏日暮了吗?   又打听了一些比较详细的事情,永宁王打发了小二,蹭到兄长身边抱住他的腰,“哥你想那个酒鬼入朝?”   阜怀尧道:“小二不是说了么,他不肯参加科举,也死活不进官场。”   刚才他也唱了,一饮登第,鞍马做狗,这个人显然不喜欢官场,不过又不像是闲云野鹤的人,像刚才,苏日暮虽然表现得浑不在意,但那情形总让阜怀尧觉得有些刻意的挑衅,似乎在针对薛天,不过以苏日暮的才能,有必要么?   不过苏日暮那张嘴一定会受到端明殿的一致欢迎,而且那些大官都去请人,这酒才名号想来也假不到哪里去。   阜远舟突然蹙了蹙眉,“那个酒鬼会武功。”   没交过手,不知道深浅,不过对方有刻意去隐藏这个事实。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同一个人产生了兴趣。   “去看看吧皇兄,试试他是不是真的真材实料~~~”阜远舟自然知道自家皇兄招揽贤才的迫切心情,既然说了帮忙,机会近在眼前怎么能不好好把握?   不过……   用轻功带着兄长去追人时,阜远舟酸溜溜道:“那个酒鬼长得人模狗样的。”   耳边风声有点大,阜怀尧疑惑地扬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家三弟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别人长相了?   他继续咕哝:“其实远舟比他好看。”   阜怀尧失笑,“嗯。”没有人会觉得相貌得天独厚的阜远舟难看,除非是瞎子。   永宁王殿下别过了头看他一眼,飞快道:“其实哥你最漂亮。”   “……”阜怀尧稳住自己的呼吸,“我又不是女子。”   他都说不出自己是该恼怒还是恼羞成怒。   阜远舟不改口,固执道:“哥本来就很漂亮,就像……唔,牡丹。”   唯有牡丹真国色。   不过除了他还有没有人敢用这个词套用在疑是永远冷冰冰的威严的面无表情的天仪帝陛下?唔,御花园的泥土里也许有这位勇士的部分零件。   唔,没人敢看也好,皇兄的好他一个人知道就好了——阜远舟默默地想。   阜怀尧不知是不是气到了还是恼羞成怒,没再说话。   苏日暮的家在京城城北,这一带是民房区,他住的方向要更偏僻一些,从某方面来说他是落魄书生,但是他光是卖字画就能让自己富裕起来,偏偏他嗜酒如命,为了喝酒房子都懒得搬到好的地方。   “沧海磨石烂,天非有情天,无花逐梦还,道是路且长,人心比磐石,间或化枯砾,无诺轻可信,道情不是情……”   阜远舟在房顶上偷偷跟了他一会儿,见他一路反复哼着诗曲儿一路拿着酒坛子灌着酒,垂至膝下的宽大袖子在风里飞啊飞,脚下就是晃都没晃,酒量的确很好。   “真有意思。”阜远舟突然道。   阜怀尧看他。   他笑,“苍天无道,人间无道……”   阜怀尧也注意到了,苏日暮唱的诗像是情诗,但是每句诗的头一个字组起来,就是一句话,苏大才子的诗,说是巧合,未免太巧。   不过……阜三爷问:“哥,你确定要招揽这个人?”   “怎么?”对方的口气有点古怪,阜怀尧看他。   他一脸认真地对身旁的阜怀尧道:“在为朝廷效力之前,你确定他不会先淹死在酒里?”   阜怀尧:“……”   下面的苏日暮举着酒坛子的手顿了顿,然后把空了的坛子往路边一丢,继续往前走。   阜远舟耸耸肩,“他发现我们了,内力不低。”   说着,他就带着阜怀尧跳了下去,落在那个酒鬼书生前面,正好挡住去路,周围也没什么人。   突然两个人影冒出来,苏日暮大吃一惊弹了起来,看清人后拍拍自己的胸口,“呼……吓死小生了。”   阜远舟没揭穿他的装模作样,笑眯眯吐出两个字:“打劫。”   苏日暮:“……”   阜怀尧:“……”   苏大才子苦着脸,道:“二位公子看着就是富贵人家,怎么来打劫小生了?”   阜远舟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揣测和疑惑,勾起一边嘴角,轻哼一声,“谁说有钱人不能出来打劫?”   “……”苏日暮很无辜,摆摆宽大的袖子,“可是小生两袖清风,实在没有银钱傍身啊,不如二位放小生一马吧。”   “没钱?”阜远舟双手搭臂。   “嗯嗯嗯。”   阜远舟绕着他转了几圈,坏笑,左手一抬,“那,这是什么?”   手里赫然是一个钱袋!   苏日暮脸色大变,好似真的很惊慌地去摸自己的袖袋,钱袋的确不见了。   “既然你没钱,那这个钱袋就不是你的了~~”   苏日暮嘴角一抽,觉得脚疼——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阜远舟的手一扬一收,钱袋就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他回头抱住一言不发的阜怀尧的胳膊,笑吟吟道:“哥,打劫完了,我们回家吧~~~”   阜怀尧无可奈何地摸摸他脑袋。   别说,那油水还挺肥的,以后没钱养皇兄了就可以转行打劫~~~阜远舟心里打着小九九,默数一二三。   果然。   “二位公子留步。”苏日暮在后面开口,仔细听,嗓音已经有了细微的不同。   阜远舟冲自家兄长挤挤眼睛,然后转身看他。   苏日暮露出苦瓜脸,“两位找小生有事可以直说,不必顺便抢走小生的口粮吧?把人饿死是很不道德的啊~~~”   “的确很不道德。”阜远舟点头。   苏日暮眼睛一亮:“那不知否把钱袋……”   “不能!”阜远舟笑得纯良,道,“不道德就不道德吧,谁让我看你不顺眼~~~”   苏日暮:“……”说得别人二十年哑口无言,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哑口无言的一天。   他无奈,这位公子看着俊美又温和的,这脾气怎么这么古灵精怪?   阜三爷审视着他,“据说,你是个大才子?”   “原来公子认识小生?”苏日暮表面惊讶,眼底却有一抹深沉稍纵即逝。   “不认识。”阜远舟耸耸肩,毫无压力道。   苏日暮觉得自己今天情绪不太对,对方认识他,他感觉不对劲,对方说不认识,他又颇不是滋味——自己明明挺出名的不是么……   “只是路过,听到你吟的诗挺有意思的。”阜远舟有些意味深长道。   “从屋顶路过?”苏日暮仰头望天。   “我很好奇,一个春风得意的大才子,有瓦遮头有钱喝酒,怎么就对人世这么绝望呢?”阜远舟睨眼看他。   “其实小生一直觉得能有钱到能用酒淹死我,那样大概最美满吧。”苏日暮无谓一笑。   “美满的事总是不多,这人世确实寸寸都是伤心地。”说这话时,阜远舟的脸上有种特别的表情,阜怀尧抬头看他,并没有看到。   正对着他的苏日暮看见了,微楞,有风穿巷而过,吹起他宽大的袖子,飘飘摇摇,显得整个人异样的消瘦。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也终止了。   最后,白衣的酒鬼书生道:“两位,有话就直说吧。”   阜怀尧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是你的?”   他伸出手,亮出刚才阜远舟塞进他手里的东西。   苏日暮先是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腰间,眉头狠狠一蹙,随即又飞快松开,笑着拱手道:“公子真是好身手,不过这是小生的家传信物,还请高抬贵手,还给小生吧。”前一句话是对阜远舟说的,后一段看向了阜怀尧,他表面云淡风轻,眼底流露的紧张却并不加以掩饰。   “你大意了哦~~~”阜远舟轻笑,有些得意,对方自然察觉到他拿了他的钱袋,为了掩饰武功当做不知道,却没料到他的目的在于玉佩而非钱袋。   “家传信物?”阜怀尧给讨好地看着他的永宁王一个赞赏的眼神,轻轻摩挲手里的东西,扬眉。   这是一块碧色的小巧玲珑的玉佩,团龙戏珠状,色泽微暗实则纹路精致,看起来不太起眼实则玉质上好,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而在玉佩的背面,刻着一株柳树,柳枝婀娜,茎干强韧。   如果他没有看错,需要在贡品上刻柳树的,只有他父皇佩戴的饰物。   他父皇亲手刻的。   他一开始多留意了几眼,因为这样的贵重饰物实在不像是苏日暮这样无视财物的人会用的,结果这么一看,就看出问题了,阜远舟也因着那几眼就趁着拿钱袋的空隙把东西给他弄来了。   阜怀尧抬眸,视线落在苏日暮身上,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几乎可以让人嗅到血腥的气味,“能用贡品作家传信物,你是哪个苏家的子孙?”   据他所知,可有柳树的物品,他父皇从不会赠与他人。   这一回,苏日暮的脸色真真切切变了,强笑道:“公子莫要拿小生开玩笑了,不就是一块玉佩么,怎么可能是贡品?”   阜远舟粘到兄长身边,眨眨眼,“哥,这是贡品?”一个落魄书生居然会有这种东西?   阜怀尧点头,目光没有移开过那个白衣书生身上,“你祖上的名讳。”他本来似是想问别的,可是突然瞥到身边的阜远舟,还是咽了下去。   语气是命令的,惯坐高位的自然而然,让人有无从反驳的感觉。   “你看错了。”苏日暮坚持摇头。   “说不出来吗?”阜怀尧淡淡道,“私藏贡品,是死罪。”   阜远舟摸摸下颚,神情纯良无比,“所有贡品都有记录,不如你跟我们走一趟官府?”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冷不丁的冲了出去,鬼魅般出现在苏日暮面前,过腰的黑发被风卷开,露出那张俊极无匹的容颜,眼神带着异样的冷酷,手如闪电般刷刷地连攻出三招,直封要害,苏日暮神情一凛,腰肢轻折,躲开一击后立即跳开,但是这速度远远没有阜远舟的下一掌那么快,他没有衡量的余地,在脑子转动之前身体已经运转内力,想也不想地和对方对了一掌。   “嘭”的一声,浑厚的真气四撞,鼓起两人的衣发怒飞,四下里的花木气劲所摧,零落折断,白色和蔚蓝的人影同时向后轻掠,脚下划出一道轻痕,长袖翻飞,笼住一双有力的手。   阜远舟和苏日暮抬头看向对方,不约而同露出惊诧的神色。   “五成还是七成?”   “五成还是七成?”   两个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两人一愣。   “五成。”   “五成。”   又是同时回答,两人再愣。   “你用剑?”   “你用剑?”   这回两人就下意识点头了。   阜怀尧也是心下微惊,能和阜远舟打成平手的人他至今未见过,这苏日暮到底是何方神圣?   阜远舟撤掉呆愣的表情,突然蹦到他面前,露齿一笑,道:“呐,哥,我说对了吧~~~这个酒鬼果然会武功~~~”   那神态,活像是猜中灯谜的孩子。   苏日暮:“……”其实他是在做梦吧?这个人怎么一会儿一个模样?   请想象一下一个高大成熟俊美而且有着冷酷眼神的高手一下子变成黏黏糊糊孩子气十足的样子,没有人会十分淡定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忍不住问了。   被打断和兄长说话的阜远舟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普通人。”还能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不成?   底牌都被掀出来了,苏日暮没再掩饰,用“你们当我白痴吗”的眼神看他们。   一者能看出并且一口咬定这是贡品,一者有独步武林的武功,还是一对兄弟?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两个绝不可能是普通人。   白衣的酒鬼书生审视着他们,心头隐隐有了一丝猜测,又觉得有些荒诞。   “别乱猜,”阜远舟睨眼看他,挑眉,言笑晏晏,曜石般的眸子中闪过一抹狠戾,“会死的哦~”   苏日暮没被他吓到,瞪眼:“你们来找我麻烦,还要我装糊涂什么也不查?”   阜远舟轻哼一声。   苏日暮眼睛瞪得更大——这人太霸道了吧!   阜怀尧抬手打断他们的对瞪,淡淡道:“我们并无意找你麻烦,你可以走了。”   说着,那块玉佩已经抛了过去。   苏日暮赶紧接住,狐疑地看看他们,似乎觉得事情这么简单结束了有些不可思议,端着无辜的表情非常认真地问:“你们觉得,耍人很好玩?”   这么无厘头地跑来耍他一顿打了一架就完事了?!欺人太甚吧!!!   阜远舟勾起一边嘴角,“其实我们不耍人。”   苏日暮撇嘴,露出对敢做不敢当的行为的深深鄙视之情。   “不过……”阜三爷笑容殷殷,“耍你很好玩。”   第二十四章 夜探   默。   苏日暮木着张脸面无表情:“……你又想打一架是不是?”   永宁王殿下优雅地挽袖子,“奉陪到底。”   “找个隐蔽点的地方。”   “你见不得人啊?”   “小生怕你见不得人。”   “啧,找剑来。”   “动真格么?”   “不敢?”   “小生还没学会这个词。”   两人目光交汇,电光噼里啪啦闪个不停,不过心底都隐隐升起兴奋之感,毕竟武功到了他们这种地步,想要找到对手也不是那么容易。   “好了,别闹了。”阜怀尧轻拉了一下阜远舟,苏日暮和他旗鼓相当,阜远舟情况不太稳定,他不想节外生枝。   阜远舟看看他,立刻战意全消,脸上也露出依恋的神态粘了过去,恨不得摇着尾巴以示自己有多么听话,“好,我们走~~~”   苏大才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完全无视他的阜远舟,视线转向那个白衣霜冷的年轻男子,来回看了看,然后相当严肃滴咨询:“这位公子,你是怎么做到把一头狮子当做猫来养的?”   阜怀尧:“……”   把一头狮子当做猫来养?或者说把狼养成了忠犬?   天仪帝有点纠结——是这样么?为什么他还是觉得自家三弟的杀伤力非常强大?   PS:具体威力请参考诸位大臣。   顺便再PS:燕舞除外。   阜远舟嫌那个姓苏的太烦,直接揽住阜怀尧的腰就跳上屋顶沿着原路走了。   “……”苏日暮无语,猛地想到一件事,“你们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远处,一蓝一白的身影已经隐没在层层屋檐中,缓缓飘来一句话:   “你算哪根葱?”   “……#¥%……&*@#”   ……   回到大街上,穿梭在人流中,阜远舟不解的问:“哥,你不叫他参加科举吗?”   虽然看那个酒鬼书生有点不爽,不过皇兄的意见最大嘛~~~另外,那个苏日暮的确是不简单,文韬武略,唔……这个词好耳熟。   阜怀尧道:“没必要了,他志不在此。”   他不知道苏日暮是什么人,有着怎么样的故事,但他能看见那个人的眼神就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样,深深隐藏着日暮时的苍凉悲郁,纵使才学满身武艺高强,纵使笑的浑不在意落拓不羁,眼里却也看不见有野心和欲望,甚至是生气,那里面有的,只是一片荒芜没有边际的死气。   这样的人留在朝廷也没有用,他只想醉生梦死,了却残生。   阜怀尧甚至难得有些好奇,是什么支撑着这个人还活到现在,真是让人奇怪。   身边的阜远舟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天仪帝看他一眼,忽然在想,如果有一天阜远舟清醒了,他会成为下一个苏日暮,还是以杀了自己夺取江山为目标活着?   “远舟。”   “嗯哪?”   阜怀尧侧头望着他,神情淡淡的,但是不觉得冷漠,“你今天,似乎和平日有些不同。”   “不同?哪里?”阜远舟睁大眼睛,显得格外困惑不解,乌澄澄的眸子像是乌黑的曜石一样,仿佛能映照出令人目眩的华光。   “不,没什么了。”   阜远舟不明所以,伸出五指握住他的手,任由彼此的体温交融,“哥,回家吧。”   嘴角轻不可察地微弯,“好。”   ……   是夜,锦州,瞿城。   夜空如鸦,一点灯火惶惶,在纸糊的灯笼里燃烧。   知府府门前,有几道黑影刷刷而过,有困顿的守夜衙役疑惑地抬头,只看到几只飞鸟扑棱扑棱飞过,他又低下头去,继续打瞌睡。   夜色沉沉,一轮弯月光晕朦胧。   几个人影落在了屋檐上,隐没在黑暗的死角里。   来的正是夜探官府的连晋和宫清,外带黑子和灰三两个。   “那个知府住哪儿?”黑一想着擒贼先擒王,宫清的身份连晋隐晦地向他们几个亲兵提起过,既然孙家的事如此隐秘,想找证据自然先去那里看看,宫清也提过他因为各种原因所以一直没去成。   “我知道。”宫清道,他没有背着那把显眼的厚背刀,穿着黑衣,蒙着面罩,露出的双眼像是鹰眼一般,锐利而阴沉冷凝,不带感情。   他刚想带路,就被人抓住了胳膊。   连晋蹲在他旁边,低声道:“先去账房和卷宗房。”   宫清借着稀薄的月光望着他。   黑一和灰三一听就知道连晋想趁机把这个知府也办了,倒是没觉得不对,就和他们兵分两路,去了账房。   连晋给他们指完方向后看旁边的人,“走吧。”   连晋点点头,脚尖轻点跟上他。   瞿城在锦州不算大城,所以衙门衙役不多,卷宗房包括四周也没人守着,连晋和宫清两人轻而易举就进去了。   “我两个月前来找过了,什么都没发现。”宫清拉下面罩,点起火折子,道,颇有“你来有什么用”的意味。   连晋白他一眼,“说不定你人笨,没找到。”   宫清没发怒,似笑非笑睨他,很有秋后咱们再算账的意思。   这人记仇——连晋撇嘴,借着火光去看架子上成摞成摞的卷宗,随手抽出一份。   不好点太亮的火免得引人注意,宫清就站在他旁边,和着他一起看。   任意挑了几份来看,连晋看得眉头越皱越紧,险些破口骂娘,“这样的昏官是怎么在瞿城待这么多年的?”   看这些语焉不详的卷宗,要是其中没猫腻他就自挂东南枝!!!   宫清的表情淡淡的,惟有目光清冷如冬夜的月光,“我说了,官官相护,一群废物。”   怒过后的连晋轻咳一声,赶紧辩解说:“其实玉衡的好官还是不少的。”   面貌清秀的男子上下打量他,唇角勾起一个恶劣的笑,“看到你我就对玉衡的未来绝望了。”   连晋木着张脸转身继续去找卷宗:“……”   等着来!你大仇得报的那天看老子不弄死你让你死了瞑目!!!   瞥见他的表情,宫清几乎笑出声。   两人没闹多久,就静下来快速翻找卷宗。   三更钟响,万籁俱静。   “哎……”连晋拉拉宫清的衣袖,突然在寂静的室内响起的声音有些吓人,他惯来吊儿郎当的声线显得微微凝重。   “嗯?”   “孙家一共多少人来着?”他问。   “不算上我,就是四十六个人。”其中奴仆签了死契,都是在孙家做事多年的。   连晋举起一张纸,脸色在火折子明明暗暗的火光下显得有些诡谲,“那为什么,死的有四十七个人?”   一阵风从窗的缝隙吹了进来,卷得纸张哗哗作响,两人冒起一阵鸡皮疙瘩。   宫清一把拿过那张纸一看,神情微变,这正是他一直遍寻不到的验尸报告。   上面也只是随意写了所有人死因是烧死,连名字都没有,很敷衍,不过问题就出在人数上——四十七个人。   为什么会有四十七个人?多出来的人是谁?   脑子里正混乱着,忽地感觉脖子一凉,宫清一愣,这才发现有只手摸上了他的脖子,而手的主人正在用一种相当诡异的眼神望着他。   “干嘛?”宫清不解。   连晋幽幽地抬起头,神态莫名纠结,“……那第四十七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宫清:“……”   连晋按住他的颈动脉,又去摸摸他的脉搏,继续纠结,“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诈尸这种事?”   宫清:“……”   “你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没挂掉,莫非是因为你不是人!?”连晋顿时被自己的想象惊到了。   宫清:“……”   他额上青筋直跳,正准备发作,就见连晋凑过来,耳朵贴上他的左肋,心脏的位置。   突如其来的体温使宫清怔了怔。   他的身高比武将出身的连晋都略高,身形也比较宽厚,连晋靠过来时,抓着他的肩膀,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在拥抱似的。   低头看去,那人侧着头,表情很认真,从眉心到鼻梁到下颚连成一条很好看的线,显得他英俊的容貌更加立体,轮廓分明。   火折子终于燃到尾处,火光黯淡,在某个刹那一下子熄灭,黑暗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原来有心跳啊……”大大咧咧的连晋没觉得不妥,刚打算站直身子,就发现宫清的双手环了过来。   ——狠狠勒住他的脖子死命晃!   “姓连的,你不靠谱也给我有个度好不好!!!”   ……   知府衙门始终不是讨论事情的地方,纵然觉得千般疑问在心头,连晋和宫清也只能把这些问题放在肚子里,等回去再想。   宫清琢磨着黑一和灰三会去离账房很近的书房一趟,于是打算去知府萧寅的房间看看。   倒是连晋有些踌躇,盘算着要不自己单独走一轮。   宫清看着他打小九九,有些好笑,道:“萧寅不在府里,他去纷艳楼了。”   “啊?!”连晋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宫清无压力耸肩,“黑一查过了,不过他说的时候你没听见而已。”所以不用担心江湖上明天会流传鬼刀宫清一怒斩狗官这种事。   “……”连晋黑着脸就走,没走几步又倒了回来,“还不带路!?”   宫清忍笑,为了避免连大元帅在衙门里当场发飙,就不再逗他了,乖乖带路。   “话说,纷艳楼是什么?”某人终于后知后觉问了。   “青楼。”   “……昏官!”连晋露出厌恶的表情。   见他反应挺大,宫清扬了扬眉,“昏官我同意,不过……男人进青楼是寻常事不是么?”   连大元帅嫌弃地看他一眼,“看来你很在行。”   宫清耸肩,“我不去,只是大部分男人会去。”   连晋“切”的一声,相当不屑。   宫清似笑非笑,“难道你否认吗?你不去?”   连晋小声咕哝几句,风声有些大,宫清一时没听清。   “什么?”   “我说,”连晋望天,几乎把话含在嘴里,“你不觉得,很恶心吗?”   “嗯?”宫清眨眼。   “明明就不喜欢,还要、咳、做那种夫妻之间的事,难道不恶心吗?”他军队里自然也有营妓,不然一群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聚在一起不知会闹出什么事,不过他就是别扭,看不惯这样的行为。   “……所以,不是喜欢的人你就不碰?”   “废话!”   这回轮到宫清默默看着他,用一种让人后背发毛的眼神。   两人正在衙门的阴影里穿梭,对方的目光差点让连晋泄了那一口真气,微微恼羞成怒地回瞪他,恶狠狠状,“看什么?”   “我只是觉得,”宫清笑了,一扫心中的阴霾,“这个观点很好,继续保持。”   “……”连晋莫名其妙。   ……   衙门账房里,翻着账本的黑一往外看了看,“让元帅和宫大侠一起去靠谱么?总觉得他们会忘了正事。”   “安啦安啦,”灰三无所谓地摆摆手,“虽然元帅和宫大侠两个人时时刻刻处在调/情(疑似……??)的状态,不过他们会有分寸的。”顿了顿,奸笑,“培养培养感情总是好事啊~~~宫大侠是我这些年以来见过的最适合的元帅夫君人选啊,万一没栓牢跑了怎么办?你赔啊~~~”   飞去一个白眼。   黑一默默给自己嘴巴上锁:“……”   就算是强买强卖拉郎拉皮、条配乱点鸳鸯谱balabala什么都好,只要他们家元帅喜欢就行啦,他赔不起。   ……   内院。   两人落在一个明显比其他地方奢华的院子里,偷偷潜了进去,这里很安静,明显主人萧寅不在。   宫清手脚利落不着痕迹地撬开主卧室的门,和连晋一起溜了进去。   连大元帅道:“真熟练,不愧是江湖中人。”小偷小摸熟练得很。   宫清有点囧——这真的是在夸他吗?   两人迅速分工,宫清去摸房间里有没有暗道,连晋去翻找有没有可疑的东西。   第三次从一个花瓶里倒出一堆金银珠宝后,连晋的脸看起来比外面夜色还黑。   正在敲击墙壁看是不是空的的宫清看了一眼,嗤之以鼻,“别说你没见过贪官。”   “这只是个小小的知府!靠!老子迟早带兵抄了他的家!!”连晋暴躁地挠挠头,被阜怀尧知道的话,玉衡的皇帝陛下的怒火可不是说着好玩的,吏部首当其冲——哦,可怜的宗正大人,我会默默同情你的。   宫清冷不丁的问:“抄家砍头吗?”   “贪赃枉法,销毁罪证,昏庸无道,有证据的话,够这个狗官死一百遍了!”   “那就好……”宫清微微恍惚地呢喃,一时有些释意有些迷惘。   连晋扭头,在黑暗中只能看清那个人颀长的身影,淡淡的月光照进来,可以看见对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阴沉,但是带着某种特别的感情,连晋一下子想起驻军在塞外时,他在大漠上看见的落单孤飞的鸿雁,一声一声哀鸣,不知该往何方寻找雁群。   那时的孤雁,眼前的宫清。   “我说,”连晋头脑一热,脱口而出,“你报了仇之后,来参军吧。”   宫清一愣,迎着他的视线,飞快掩饰下眼里的异样,似笑非笑道:“我不做小兵的,莫非你打算徇私?喔,连大元帅公正无私,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连晋说出来时就觉得脸上一热,见他这幅明显当他是开玩笑的表情,连晋又有些不服了,“老子是主帅,难道给你弄个位子还弄不到?”   不用徇私,宫清的能力也足够让他在连家军大放异彩。   “要不……你不参军,跟着军队也可以呀。”多个能干的副将也不错,连晋倒是真的认真琢磨起来。   “用什么身份?”宫清笑意更深,很恶劣地悠悠拖长了音:“家属么?”   “……滚!”连晋瞪眼,顺手抄个东西砸过去,赶紧低头继续翻东西,不过脸上猛然窜起的热度怎么都没降下去。   宫清有惊无险地接住他砸过来的雕花小镜子,放在一边,耸耸肩,明显心情大好。   连晋……   他在心底默念一遍这个名字,冷不丁的弯了眉眼,总让人觉得阴沉的眸子里一片温软。   连晋把整个主卧翻了一轮,才觉得脸上不热了,不过他也没翻到什么,只找到一大堆足以让阜怀尧震怒的赃物,他默默记清楚位置,走去宫清身边。   “怎么样?”   宫清站在床头旁边的一面墙前,似乎在思索什么,“这里有点问题,”他叩指轻敲,声音和别处果然有些不同,“不过没找到机关。”   “再仔细翻翻吧。”连晋挽起袖子准备帮忙。   忽地,两人动作一顿,听到外面有人在接近,不止一个,脚步很笨重,夹杂着调笑声。   “萧寅。”宫清眼神一寒,冲连晋无声地道。   连晋看到他的口型,两人对视一眼,迅速朝窗户掠去。   刚打算跳窗而出,外面就有一队巡逻的衙役打着呵欠经过,惊得两人立刻蹲下。   这一躲就失了时机,来人已经到了门口,对话声透过薄薄的门扉传了进来。   “哎呀,大人你真坏!”女子娇媚的嗔道,发出咯咯的笑声。   “嗯,本府坏,小梅尔你不就喜欢本府这么坏么?”萧寅的声音听起来不算年轻,打着酒嗝,语气放dang。   连晋嘴角一抽。   宫清本来想往房梁上躲躲,不过眼见着门就要被推开了,他来不及细想,抱住连晋就往床底下一滚。   与此同时,门口两个人拉拉扯扯地纠缠着进来了,一阵酒味霎时间弥漫在屋子里。   第二十五章 科举   宫清和连晋在床底只能看见两双脚,跌跌撞撞地同时往床这边走。   两人同时有不祥的预感,没等他们预感完,萧寅就和那个叫小梅尔的女人一起倒在了床上,可怜的床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宫清和被抱在怀里的连晋对视一眼,即使在一片黑暗里都可以察觉到对方的脸刷的就全黑了。   这两个人……是打算办事么?!   果然,头顶调情的话越来越出格,鞋子衣服什么的簌簌从上面掉了下来,间杂着粘腻的亲吻声和喘息声。   连晋一把掐住搂着自己的胳膊,无声大怒——快想办法!!!   宫清被掐得苦了脸——他能有什么办法,说不要打草惊蛇的不就是连晋么?现在跳出去的话萧寅立刻就怀疑空降过来的连家军元帅的意图了。   外面的布帛扯开之声,以及两人边脱衣服边亲吻的声音,让床下听力极好的连晋和宫清叫苦不迭,两人就算把耳朵堵住也没有用,因为就在头顶这么近的地方,怎么都能听得很清楚。   而且刚才滚进来的姿势也不太对,连晋被迫缩在宫清的怀里,脑袋搁在对方胸膛里,本来就别扭的姿势在这样的情形下越发别扭了,何况两个大男人身材都不娇小,床底的空地就这么一点,想动弹一下都困难。   感觉连晋在蹭啊蹭,宫清黑着脸连忙按住他——干嘛?   连晋伸手在他的手心上写字——找机会出去!!   带着厚茧的指尖滑过裸露的皮肤,有种异样的感觉蔓延了全身,在这样的背景下,这种感觉被放大了无数倍,让宫清不由自主一愣,不合时宜地失了会儿神,俄顷后才拼命扯回自己飞走的神思,回写道——怎么出?你出给我看看。   连晋皱了脸。   头顶上“打”得正火热,看样子还有点没完没了的意思,yinmi的气息弥漫充斥在空气里,下面的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是说不出的尴尬。   “啊……大人你轻点……唔……”   “小梅尔,你的腰扭得真漂亮。”   “唔,您真坏……”   宫清的注意力不自主地放到怀里的人身上,他搂着连晋,掌心下的腰肢劲瘦有力,充满了爆发力,曲线如行云流水,他禁不住想起白天连晋在帅帐里毫无遮掩换衣服时的情景。   ——头顶上那个女人的腰一定不如连晋的好看。   连晋不自在地左右看看,他虽然是断袖,但又不是冷感,听这样的现场版自然不怎么舒服,忽地敏感地察觉到腰上的手在轻轻滑动,他气的一瞪眼,抓住对方的胳膊就狠狠一拧——混蛋,你干嘛呢!?   宫清被他拧得险些没倒吸一口冷气,赶紧示意他松开——他明明就什么都没来得及干!   连晋不肯松手,仰起脸来瞪他——没想干什么那这只手在动什么?   他这么一瞪,让两个人差点就鼻尖碰鼻尖了。   暖融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落在皮肤上,黑暗中习武之人的目力可以捕捉到对方的轮廓,贴近的体温变得明显,宫清只觉得这比床上纠缠的两个人更让人心湖不稳。   习武之人讲究心境平稳,他的自持力却在连晋面前渐渐崩溃。   连晋也察觉出不妥了,急忙往后一退。   可是后面就是床板,撞上去的话肯定会被萧寅和那个小梅尔发现的,宫清赶紧用手一拦。   对方的头撞在了他的手上,毛茸茸的触感是他曾经流连不已的。   连晋看着他,他也看着连晋。   冷不防的,宫清把人往自己这边一按,直接吻了上去。   “唔……”   连晋大惊,下意识想要出手把这个混蛋打成猪头,可是猛地想起他们正在别人家的床底下,就这么一愣神,他就失去了挣脱的先机,只觉上唇被对方含住,缓慢地吮吸,舌尖试探性的进来,唇与唇轻碰,然后舌与舌纠缠。   他想推开他,但是宫清的臂弯力度太大,甚至可以用粗鲁来形容,但是亲吻的方式却可以温柔得让人不知如何拒绝。   太过亲密的接触让人有一种会永远沉沦的痴迷感,抗拒的双臂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拥抱,他们相拥在黑暗的空间里,不知谁咬破了谁的嘴角,溢开的血腥味更如同一团火在两人之间蔓延,纠缠的吻像是角斗又像是缠绵,激烈又旖旎,令人沉醉不知今是何夕。   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经过了很久,唇舌终于恋恋不舍分开,连晋和宫清靠在一起,平缓着鼓动如雷的心跳,呼吸落在彼此的脖颈上,带着炽热的温度。   连晋……   宫清再度默默念他的名,有些恍然地发觉这张名字就像一张网,不知从何时开始特立独行的鬼刀宫清原来也有了牵挂。   知直到心跳恢复正常水平,两个人才猛地发觉头顶上知府萧寅和那个小梅尔早已经沉寂下来,从沉重绵长的呼吸声中明显可以听出他们已经睡死过去了。   连晋一把架开他的手,身手敏捷地从他怀里滑了出去,钻出了床底,姿势是挺潇洒的,可惜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宫清看得不由自主低笑一声。   连晋听得耳根一烫,恼羞成怒地喝道:“还不快出来!喂蚊子很舒服啊?”   “如果你是那只蚊子的话。”宫清舔舔嘴角,唇边笑意更放肆了。   “……”被连家军戏称英雄与流氓集齐一身的连大元帅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家调戏的一天。   免得被杀人灭口,占了便宜的宫清决定收敛一点,暂时(……)不逗他了,正准备钻出来,手不知不小心压到什么,被膈了一下,有点痛,身形滞了一刹才出来。   连晋听得动静,急忙问:“怎么了?”   宫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耳边就听到一声细微的滚动声。   两人同时看向床头旁边的一面墙壁——正是萧寅回来之前他们发觉有问题的地方——此时正缓缓裂开一道一人大小的缝隙。   连晋回头看床上的两个人,确认他们毫无反应后,又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对上宫清的眼睛,里面是熟悉又欠扁的似笑非笑的神色。   连大元帅狠狠丢给他一个白眼,先行去查看那道缝隙,里面是个不大的密室,他没发现什么暗器陷阱了,这才招呼宫清过来。   宫清看了几眼床上的人,眸色渐渐冷凝下来。   孙家满门死于非命,埋骨荒野,萧寅还睡得如此安稳,当真老天无眼!   “宫清。”有人突然叫道。   他猛地一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握住了匕首,连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按住他的手臂,轻轻对他摇头。   侠者以武犯禁,宫清既然选择了告御状,就不能挑衅皇家威仪,当朝天子雷霆一怒,连晋都保不了他。   对方眼里的担忧太坦荡,宫清慢慢平息下一脸的阴冷,示意自己无碍。   连晋松了口气,和他一起进了密室。   宫清上下摸索了一下,找到个机关把这道缝隙关上了。   连晋点了火折子,来回走了走,寻到灯台点亮了,打量一下四周,这里空间不大,就是一个小小的暗室,有书桌和床,墙角还有食物和武器,估计是萧寅亏心事干多了,弄的一个避难所。   身边阴影罩来,是宫清走了过来,伸手极其自然地替他拍拍沾上的灰尘。   连晋打开他的手,咕哝:“别把老子当女人!”   宫清不甚在意地绕开对方的手继续拍,甚至整了整被他揉乱的衣领,“我没当你是女人。”   勾唇,弯眉,“如果你是女人,长成这样有谁敢娶你?”   “靠!”连晋恨不得撕烂他这张恶劣的笑脸,“老子英俊潇洒,怎么就长得不能见人了?”   宫清但笑不语,目光落在对方被咬破的唇角,眼神深邃。   连晋的轮廓太棱角分明,女版的自然不好看,所以说,现在这样就最好了。   闹完了,两人又开始在密室里翻找起来。   估摸着就快四更天了,连晋琢磨着得快去和黑一灰三汇合,那边的宫清突然唤他一声,嗓音有些古怪。   他扬起几封书信,看似平静地问:“你那位爷,真的能处置范行知么?”   ……   京城,皇宫。   常安走进乾和宫时,永宁王正靠坐在黄梨木围案后,面前摆着大堆摊开的文书,一手搁在书页上。   他的手指修长,指腹处覆着一层薄茧,骨节微凸,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眼便知是常年持剑的手。远峰双眉,直飞入鬓,眼线微勾,轻抿薄唇,没有表情时,他的轮廓就像剑一样凌劲锋锐,大把浓密的黑发从脑后一路拖曳到身前,用一条蓝绦束住,底脚缀着两颗拇指大的曜石,他的背笔挺如剑,身上罩着的海蓝外袍剪裁十分合体,层层织绣衣袂低垂,将武人颀长修美的身躯完完全全勾勒出来,又并不显得突兀。   青年似是看得有些累了,用手轻撑住额头,微阖着眼,常安却忽然有种感觉,当他睁开眼时,那目光必定如他出剑时的气势一般,带着斩断一切的凌厉霸气。   不过他甫一掀开眼帘,露出的却是一双明澈干净的眼,带着少年不谙世事的单纯,“怎么了?”   常安这才发觉自己全身太过紧绷,绷得皮肤都有些疼了——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以为仁德君子永宁王回来了。   “殿下,万岁爷请您到御书房议事,诸位大人都在……”   阜远舟目光一亮,掌心轻拍扶手,常安话还没说完,只觉眼前一花,那道蓝影,已倏然不见。   常安有些愕然地转身,只看见一道残影消失在了乾和宫外。   他微微惊疑不定。   为什么,疯了之后的永宁王武功不退反进?   ……   御书房。   涂金砖盖地的殿路之上,光滑如镜的地面几可照出人影。   天仪帝正端坐在一张龙纹镶金大椅上,有一幅雪白的衣角自扶手间垂下,十二垂珠端冕下,是一张湛然若神的脸,眉心上一纹清冷苍郁的弧线,眼角泪痣如血,发丝乌沉,一泻如波。   下首摆着几张螭花椅,坐着几位朝中的重臣,在商议今年春试的事情。   科举会试一向是由礼部主持,端明殿监督,各部配合,众人合作起来也驾轻就熟。   玉衡皇朝的科举为三年四试,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三级,会试又分为春试和秋试,春试是由礼部主持的全国考试,又称礼闱,于乡试的第二年,全国举人在京师会试,之后再参加殿试。而秋试是春试落榜后,礼部会通知春试中部分比较优秀的学子于秋季再来参加一次小规模的会试,补选人才,是名秋闺。   殿试之后,所有进士会分到翰林院,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其余进士经过考试合格者,叫翰林院庶吉士。一年后要进行一次吏部考试,合格者,分别授予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官,其余分发各部各殿各阁,或以知县优先委用。   左相李俐告假,大臣中坐的最前的是右相庄德治和端明殿大学士吴笏,两人均是年纪相仿,头发已经花白,他们也是近几年会试的主考官,今年因为这岁数实在不适合奔波,就提出另选他人一事。   “庄卿和吴卿主持阅卷事宜吧,至于文举的主考官方面……”阜怀尧指尖轻点桌面,等人接话。   吴笏接道:“老臣有一人可以举荐。”   “吴卿说来听听。”   “老臣的学生燕舞虽年纪尚轻,不过做事谨慎,刚直不阿,已是青出于蓝,能独当一面,也需要更多磨练的机会,所以老臣厚颜举荐。”   众人一听,就知道吴笏有意着重培养燕舞,待告老还乡时估计燕舞就是下一任端明殿大学士了。   再看燕舞那边,他没有流露太欣喜的表情,透着一股年轻人难得的沉稳,而且他的能力也是人所共见。   大臣们点头——可塑之才,不过转念又想到平日里他的性子,默默地擦掉一头黑线。   “燕卿,你待如何?”天仪帝的目光转向燕舞,狭目威严。   燕舞出列作礼,信心满满,风采自成,“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很好,”阜怀尧点头,道,“那另外……”   除了两位主考官,还有四位副考官,在春试当日坐镇考场,这些都是由较高官职的官吏担任的。   庄德治道:“老臣举荐京城府尹楚故楚大人和永宁王殿下。”   此话一出,众人惊异,纷纷看向右相。   举荐楚故还不出意料,可是永宁王是怎么回事?若是以前阜远舟当然是个好人选,但是他已经疯了,让他去监考的话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   燕舞眼睛发亮:“臣也举荐宁王殿下~~~”   群臣恨不得敲晕他——偶像盲目崇拜是不对的!!!   离他最近的楚故一脚踩了上去。   燕舞星星眼立刻变成泪眼——阿故你干嘛?   楚故冷哼一声,老神在在。   不过朝中不少人都折服在当年阜远舟会试中的斐然文采下,一时倒没有人跳出来激烈反对,默默看向若有所思的天仪帝。   能制住永宁王的只有他们的亲亲陛下,莫非,天仪帝准备亲自监考?   礼部尚书卫铎汗毛都快竖起来了——万岁爷不是来真的吧?他不想考场变战场啊!!   不过天仪帝道:“宁王身体未好,不便出席,朕倒认为楚卿有能力担当此任,诸位爱卿觉得如何?”   礼部侍郎付生提出疑问:“楚大人需要维持春试期间的京城治安,不知能否兼任两方重任?”   楚故出列,对上从上而下来的视线,勾唇一笑,“臣相信,臣定不辱使命!”   那语气,洋溢着年轻人的自信和矜持的骄傲。   燕舞和楚故一左一右并肩站在一起,同样绛红官服长袍绶带,同样年少状元一表非凡,犹如幼鹰展翅,即将搏击长空。   阜怀尧忍不住微扬嘴角。   他相信,玉衡皇朝会在这些左膀右臂的支持下,走到一个新的高度。   几位副考官的人选还有争议,于是押后再谈。   “庄若虚。”   “臣在。”兵部尚书庄若虚出列。   “今年的武举考试由你监考。”阜怀尧道。   “臣遵旨。”   “黄宝瑞。”   皇城军都尉黄宝瑞出列,“臣在。”   “你提调三千兵马,即日起协助府尹府维持治安。”   “臣遵旨。”   “卫铎,司马康。”   礼部尚书卫铎和户部尚书司马康出列,“臣在。”   “将所有考生名册统计好,没有住处的统一安排,调度由户部全力配合。”   卫铎和司马康同时躬身,“臣遵旨。”   阜怀尧正想着要不要让连晋早日返回监考武举,总不能让不会武功的刑部尚书商洛程上吧?刑部不管科举,吏部尚书宗正和礼部尚书卫铎也不会武功,甄侦要做主读卷官……其他武职类官员有些不够分量,他身边文官出众者众多,就是武官太少,阜崇临一军的人斩的斩流放的流放,连家军的又远在边疆,其他的也分赴各地。   这么一琢磨,他又想到那天出宫碰上的苏日暮,那样的武功才智,总觉得此人不为朝廷所用委实可惜。   就这么思索了一下,群臣就感觉面前蓝影一闪,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人就冲着龙椅上的天仪帝去了,那身影,鬼魅似的,快得连看都看不清。   “皇兄~~~”扑~~~   被扑的天仪帝扶额。   座下的群臣很淡定。   第二十六章 琅琊   俊美精悍的男子一袭海蓝蜀锦长衣,刺纹的绣饰银线在明光中熠熠闪耀出夺目的泽芒,有着常人无可比拟的容颜气度,只可惜……   “皇兄,你找远舟有事吗?”阜远舟黏在兄长身上,眨巴着眼睛问道,那神态,颇像是孩童在撒娇。   司掌礼法的卫铎很想提醒他一句勿要触犯天子威仪,不过被身边的户部尚书司马康直接用一个鲜果堵住嘴巴——没看皇上都没说什么吗,还和永宁王对着干?找死不需要这么婉转吧~~~   庄若虚望着阜远舟,心下忍不住惊叹——这份功力是因为没有外界太过干扰才更加精进的么……所以,宁王是因疯得福吗?   阜怀尧暗自叹了一口气,熟练地把人从身上撕下来按到旁边略下首的位置,用眼神示意他安分一点,然后对群臣道:“朕想,今年会试和殿试的考题由宁王出,众卿可有异议?”   阜远舟歪歪头。   大臣们面面相觑。   翰林院学士甄侦问:“陛下的意思是,由殿下全权负责吗?”   以往一般都是皇上或者或者翰林院资深翰林出题的,而阜怀尧担任太子那几年也多次主持会试和殿试。   阜怀尧颔首,“宁王的学识,想必在座的都没有任何疑问。”   “这……会不会有些不太稳妥?”礼部尚书卫铎有些担心。   “何处不稳妥?”天仪帝问。   卫铎本来想说永宁王神智不清,不过转念想起之前他提出的太学院议案,怀疑又立刻动摇了。   庄德治再度开口:“臣认为此举可行,殿下之才,不为朝廷效力实在可惜。”   阜远舟化名参加科举那年就是他阅的卷,对他的才能印象极深,曾经的帝师江太傅曾对他说,宁王之力经天纬地,不用,则毁。   现在,天仪帝和他选的都是,用。   有德高望重的右相表了态,原本就不甚坚决反对的众人都纷纷示意陛下此举英明。   不得不说,阜远舟在朝中活动这么多年,让群臣对他的能力很是信任。   即使他疯了。   蓝衣的青年仰起脸看着天仪帝,“皇兄,真的让远舟来出题么?”他可不笨,不会不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   “天子金口玉言,还会有假吗?”阜怀尧抚摸着他的长发,道。   “我……不能和皇兄商量么?”阜远舟顿时觉得压力有点大。   相识这么多年,阜怀尧还没见过强的不像话的自家三弟有没把握的时候,颇感兴趣地打量了一下才安抚道:“最后结果交给朕就可以了,你不是答应朕帮忙了么?朕相信远舟会做好的。”   阜远舟看着他,明澈的眼睛里是单纯的依恋,他使劲点头,孩子气地笑开:“远舟不会让皇兄失望的。”   落在对方发间的手微微一顿,长睫一垂,掩下狭目中骤闪而过的复杂,他低喃,“的确,你一直是最好的……”   除却帝位之争,你从未让我失望过。   ……   群臣离开御书房去忙科举的事,阜怀尧把燕舞留了下来。   “燕卿,”天仪帝忖度片刻,还是决定问了,“苏日暮,此人你可认识?”   阜远舟耳朵一竖。   燕舞愣了愣,神色有点怪异,“爷说的是京城五公子中的酒才苏日暮?”   阜怀尧颔首。   “苏日暮这人在京师很出名,不过臣暂时没机会结识他,他也不喜欢和权贵官吏打交道。”燕舞道,纳闷:“爷怎么知道他?”   “机缘巧合罢了,”阜怀尧淡淡道,“你说说,他怎么个出名法?”   燕舞想了想,有些好笑,“这个苏日暮人如其号,最出名的一是才,二是酒,才高八斗,气死一众文人墨客,酒量惊人,没有一天不在酒馆里泡着,也没人知道他有没有醉,不过……”他望向阜远舟星星眼状,不忘拍偶像马屁,“再厉害也比不上殿下才德兼备文武双全天下无双~~~”   唔……文武双全……天下无双……   阜远舟:“……”他有点手痒。   阜怀尧:“……”这就叫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   “咳咳,”天仪帝清了清喉咙,按住蠢蠢欲动的永宁王,“你知道他是哪个苏家的人吗?”   这几天他因为在忙科举的事,又被阜远舟分了神,一直忘了让影卫去查查他的底细,直到刚才才想起来。   “这个……”燕舞皱眉,“说实话,还真没人知道,他是两年前出现在京城的,孤家寡人,一来就先去全城酒馆喝了个遍,喝到没钱了就用一幅长达三丈的百禽图扬名文坛,东刘北魏南温西薛四个派别上门踢场子,全部被他弄得灰头土脸,有心人就去查他的底,不过一直没有下文,说不定是名不见经传吧。”   “百禽图?”阜怀尧扬眉,“为什么从来没人和朕提过?”   按理说,有个这么出色的人才,耳目众多的皇上总会有所听闻的吧。   燕舞摸摸下巴,皇朝第一直肠子也有欲言又止的时候,“这个苏日暮,唔,很个性,很特别,臣觉得爷还是当做没听说过他比较好。”   “为什么?”阜怀尧倒是来兴趣了。   燕舞暗骂自己一声嘴巴没把门,在天仪帝面前还真没办法打哈哈,只好苦着脸道:“爷您别说是臣说出来的哈,那什么,出了这么个文采据说有希望与有神才之称的宁王殿下一拼的大才子,臣等自然很想见识见识,翰林院的几位翰林们就头一个兴冲冲地跑去了,谁知道那苏日暮脾气真是古怪又大胆,一见是官家人就冷嘲热讽无所不用其极,翰林们几乎是落荒而逃,之后几位大人去都是差不多被赶回来的,久了就没人去触霉头了。”   这么丢脸的事自然不会到阜怀尧面前宣传了。   至于苏日暮曾经扬言皇帝到他面前都骂的不敬之词……还是瞒了吧,毕竟出这么个奇葩不是容易的事,别被万岁爷一怒之下砍了。   阜远舟阴森森冷笑,“难道你觉得皇兄怕他?”   燕舞嘴角一抽:“……臣不敢。”只是根据复述,那个姓苏的奇葩的语言杀伤力绝对不下于永宁王的手脚功夫——好吧,现在的阜远舟的嘴巴杀伤力也很恐怖。   “他会武功?”阜怀尧状似不经意地问。   “不会啊,”燕舞摇头,奇怪,“他经常把酒馆里的酒喝光了害得人家没生意做,被老板拎着扫帚赶出去满街抱头乱窜,有武功还会被追成这样?”   阜远舟幸灾乐祸一笑——叫你装不开花的水仙!   燕舞继续拍马屁,“像殿下这样文武双全的奇才百年难见,哪里会有第二个呢~~~”   阜怀尧扶额——直肠子就是直肠子,连连踩中雷区。   果然阜三爷脸又黑了下来。   阜怀尧好笑。   阜远舟这样倒不是妒忌,只是他和苏日暮文武相当,颇有宿敌的意思,一再被人提起,其中一个隐藏武功都声名远扬,很是别扭罢了——纯属一见成敌,不想听到对方的名字。   “万岁爷,”燕舞无辜地觑觑永宁王的黑脸,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不过现在他得关心另一个问题,“您要那个苏日暮入朝么?”   阜怀尧扬眉。   燕舞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您确定?”   阜怀尧没有把话说死,“如果他真的那么有才能。”   燕舞望天,“就是说,爷可能铩羽而归,或者是朝中多了一个随时把人骂的狗血淋头的大才子?”   阜怀尧:“……”这张嘴……好吧,吴笏告老还乡后端明殿是你的了。   阜远舟一个眼刀狠狠飞过去,然后粘到阜怀尧身上,秉着皇兄最大以及皇兄想要的无论是啥都得归皇兄的原则,道,“皇兄,远舟帮你把他绑到考场~~~”   燕舞泪水哗哗的:“……”这是差别待遇!!   阜怀尧有些好笑,“你绑了他他也不肯考呢?”而且苏日暮的实力和他旗鼓相当吧。   阜远舟扁嘴。   阜怀尧的目光转到下面绛红官服的人身上。   燕舞冷汗刷拉就下来了:“……爷?”   “燕卿,”阜怀尧眸中波光流转,“你对苏日暮似乎很了解。”   “没……”   “不如,你去把人给朕劝进考场吧。”阜怀尧的语气很庄重。   燕舞面如死灰:“爷,您不能送羊入虎口!!”   他是嘴皮子利索,可是他不想去挑战一个用嘴杀人于无形的人啊啊啊——   “朕送羊入虎口?”阜怀尧轻一侧头,款款乌发倾泻在雪白的帝袍上。   燕舞在心底暗道美人计啊美人计,嘴角一抽,谄媚一笑,“爷您听错了。”   阜怀尧长手一挥,“那你去虎口吧。”   “……”燕舞哭丧着脸,忽地道:“楚故楚大人对京城比较熟悉,说不定他认识苏日暮,要不臣找他一起去?”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阿故你就大人大量牺牲牺牲吧~~~   阜怀尧也不在意,燕舞和楚故素来感情好(……你确定?),一起做事比较熟悉,“你们两个主考官商量商量吧,别耽误会试,尽量劝吧。”   挥退燕舞后,阜远舟不解地问:“皇兄不是说没必要劝那个苏日暮了么?”   天仪帝摇头,“朝中能撑住场面的太少。”尤其是苏日暮这样文韬武略的。   明明参他那天来的重臣不是一大堆么?——阜远舟睁大眼睛听他说。   他的手指落在书案上放着的官吏花名册上,一一点名,“右相和吴大学士已经年迈,左相李俐体弱多病,也有隐退的意思,”这么一来,朝廷里就少了三位巨头,需要新的接班人,“吏部尚书宗正和工部尚书丁尚源年都五十多了,资政殿大学士原晖用人调拨还行,议事能力始终差点,朕最放心的就是连晋和庄若虚,而楚故,燕舞,甄侦(翰林院学士),商洛程(刑部尚书),卫铎,周度(前文出现的被派去巡视春耕的资政殿学士),陈闽(工部主事,之前被派去和周度一起去巡视的),他们是朕一手提拔培养的人中最优秀的,将来会是朕最得力的帮手,司掌各部各殿,甚至是左右丞相……不过,现在他们还年轻,尚欠磨练。”   阜远舟低下头,看着花名册上朱笔鲜红勾画出来的人名,忽然觉得一阵后背发冷,   在帝位之争里,宁王党和肃王党几乎不择手段拉拢官吏,太子党按兵不动,所以即使阜怀尧政绩出色威信高竖,也有不少人觉得他会吃亏,而他刚才指出来的人,全是太子正式摄政那几年慢慢升迁上来的出众人才,一直态度暧昧不明,也不为名利所动,像是中立派,阜怀尧登基后在数次制度变革中他们逐一大放异彩,没想到这些人竟都是这位前太子一手安插的棋子!   这就是阜怀尧,铁血酷厉深谋远虑高瞻远瞩的阜怀尧。   那么,宁王党和肃王党的落败,又是他计划多久了的?   阜远舟深深敛下眸中波动,仰起脸,有些委屈,“是不是远舟也不够好?”   天仪帝轻弯了眉眼,苍白的指尖滑过他乌黑的长发,“朕说过,你是最好的。”   阜远舟依旧仰着脸看他,似乎有些不太理解这句话其中的意味。   阜怀尧有些无奈,他不该说这些的,但也许就是明知道他听不懂,就失去了全力掩饰的心思。   “对了,有样东西要还给你。”他突然想起某件事情,站起身来,走向御书房中的书架,抽开上层的一本书,伸手进去,不知按到什么开关,一层书凹了下去,现出一个暗格。   阜远舟好奇地走过去。   阜怀尧从暗格里面拿出一样长约三尺的细长木盒,用明黄的绢布包着,递到他面前。   青年的心猛地撞击了两下,面上表情恍然又迷惘,几乎本能地伸出双手,庄重地接过那样东西,掀开绢布,打开盒盖,露出里面的东西。   这是一柄剑。   一柄足以让天下铸剑师毕生追求锻造的剑。   剑长三尺三,通体银白,不觉奢华精致,只用极细极巧的手法在剑鞘上雕出道道简练如狼毫的纹路,古朴非常,剑落到阜远舟手里时,隐隐发出嗡鸣之声。   阜远舟的目光痴迷地巡视在剑上,左手按着剑鞘,另一手已将寒湛湛白皑皑的锋刃一寸寸拔出,腕中微一吐力,霜寒森冷的精芒如流水般泻、出,长剑如虹,又隐隐有一分妖异之感。   剑光映亮了他的眼。   剑之成也,精光贯天,日月争耀,星斗避彩,鬼神悲号。   他轻轻吐出一个词:“琅琊……”   琅琊。   狼牙。   森冷锋利如狼牙的剑,甫一出鞘,便可撕裂敌人的喉咙。   窗外红杏妖娆,清风浮动,腰间束着的雪丝攥花长穗鸾绦被风吹起,阜怀尧琥珀般瞳中就敛着疏疏微红的影,对上阜远舟痴望着剑的眼,他说:“你的琅琊,朕完璧归赵。”   ……   御花园。   正值三月,天色透蓝,空中有白云疏淡,垂柳匝地,条条柔枝舒展了翠叶,随风摇摇轻舞,满树桃杏花开正浓,一阵风过,带起一丝含着水气的草木清香,樱色的花海如波如浪。   一条人影焰花流火般翻腾在花影间,衣袂带风,猎猎作响,剑光如银练,剑尖笔直拉成一道道雪亮的线条,伴着蔚蓝的身影在花间忽隐忽现,在某一刹那真气尽催,剑芒所指之处,震得四周肆意怒放绚烂如海的花丛如同浪推风过,刹时间落英缤纷,飘花如雨。   阜远舟吞吐气息,稳稳收剑,没有繁复的招式,但却有着一种势不可挡的气魄,当他抬眸时,几乎可以看到剑光在他眼中掠过的影,凛冽而冷锐。   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   他静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平息许久没有练剑而暴涨溢出的杀气。   常安看得怔怔难以回神,天分果然是最重要的,不是你的就强求不来,他练了四十年武功,还远远不如阜远舟的十几年。   阜怀尧坐在湖边临岸而建的溯阳亭中,换了一身家居的银绣百龙穿云牙白长袍,手里端着热气氤氲的碧色茶水,见练完剑的青年快步朝他走来,狭长的眼微抬了抬,语调不高不低,略显清冷,“如何?”   阜远舟将锋利的剑放在离兄长远一点的地方,才在他身边坐下,揉了揉手腕,道:“有些手生,得练练。”   其实武功到达他这种境地已经没有必要天天练了,不过阜崇临送他的那杯毒酒还是有些伤了他的功力,加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剑,自然有些生疏了。   “朕觉得,很好。”阜怀尧看着他放剑的动作,道。   有宫人递过巾帕,天仪帝接过来,替他擦拭额间的汗水。   “真的?”阜远舟咧开一个孩子气的笑,像是得到奖励似的,眯着的眼都弯成了月牙儿,看起来心情颇好。   阜怀尧看着他,原本有些悬着的心也落回原地。   赵衡的下落一直没找到,不过影卫们查出当日出宫时导致两人走散的迎亲队伍没有问题,就是说阜远舟的走失只是因为凑巧被赵衡撞见了。   琅琊是阜远舟入狱之时他收起来的,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就一直放着,只是苏日暮的出现让阜怀尧惊觉,皇朝第一高手也不是天下无敌,江湖中能人辈出,他习惯常常出宫,阜远舟多半是跟着的,说不定哪天就会遇上一个,他承担不起一个万一。   罢了罢了,既然下定了赌注,就不该疑神疑鬼。   第二十七章 皇后   擦了汗喝杯茶,翻腾的真气已经完全收拢到了经脉里,原本一直凝滞的地方也顺畅起来,阜远舟很愉快地想要按一贯的习惯去拭剑,但是看到身边白衣的兄长,又按耐住了。   阜怀尧看出了他想做什么,便道:“无妨,朕准你在御前带剑。”   结果素来对他颇有百依百顺意味的阜远舟坚决摇头,很严肃地道:“皇兄你不要碰琅琊。”   说着,还特地跑去把那柄银白的剑放得更远一点。   阜怀尧微怔,“为什么?”   重新坐回来的阜远舟道:“古剑一般都有灵性,会认主,而琅琊是真的融了千颗狼牙去锻造的,妖性很重,皇兄你没有内力,很容易会被伤到。”   刚才要不是有木盒装着,他差点就被自家兄长吓死了。   阜怀尧再怔。   作为剑客,先帝也准了阜远舟在宫廷里佩剑,他也剑不离身,连在玉淑宫见德妃都不例外,不过他每次来见阜怀尧的时候从来都是解剑放在一边的,阜怀尧当时没怎么过问,只当他不想授人把柄,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这是不是证明,他在他心中占有极重要的一地?   “皇兄?”   有只手在他面前摆了摆,阜怀尧瞬间回神,“你刚才说什么?”   阜远舟也不在意重复一次,“远舟是说,要不远舟教你武功吧。”   一旁的常安忍不住插上一句话了,“殿下,你记得你的武功吗?”别练到一半走火入魔了啊。   永宁王殿下阴森森瞪他一眼,五指一握,指骨咯吱咯吱作响,“要不常总管和我练上两把试试?”   常安败走,“谢殿下盛情,奴才还要留着这把老骨头伺候万岁爷呢,不敢不自量力和您过招。”   说完,默默默默地后退到一个安全距离。   阜怀尧无奈,“你又欺负人了。”   “哪有。”阜远舟耸肩,抱住兄长的腰,“练武的事皇兄还没说好不好呢。”   天仪帝摸摸拱在胸前的毛茸茸的脑袋,“朕要早朝,朝中事务也多,恐怕没时间。”   他从儿时就是太子,一直忙于政事,除了骑射之外其他的功夫都没时间学。   “不需要很长时间,一些简单的防身功夫而已,保证皇兄一学就会~~~”   “为什么一定要朕学?莫非远舟要走?”阜怀尧难得打趣道。   阜远舟使劲摇头,“当然不是,除了皇兄身边远舟哪儿也不去,”顿了顿,咕哝道,“这不是不放心么……”   被苏日暮刺激到的可不止阜怀尧一个。   “好吧,有空就学,”阜怀尧抑制不住轻笑,拍拍他的背,“现在,该去用膳了。”   “哦,我叫御膳房做了皇兄最爱吃的辣子鸡哦~~~”   天际,暮色将至,霞光万丈,绚烂的花海在这样极致的焰色中,无端渲染出宛如即将凋零前的盛大的凄华。   常安看着在晚霞中远去的两个人影,淡薄的碎光勾勒出无比美好的剪影,他的眼底一片复杂。   他跟了阜怀尧十几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愉悦,这些天他露出笑容的次数,恐怕比以往十几年都要多。   所有人都可能不知道,但是他最清楚阜怀尧对阜远舟有着怎么样隐秘不见天日的感情。   一旦曝光,也许这就是天仪帝一生英明中的唯一污点。   自从阜远舟疯了以来,只要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跟在阜怀尧身边的都是心腹宫人。   常安不想出差错,哪怕再相信阜怀尧的克制力。   他没有刻意针对永宁王的意思,只是,天下男子女子那么多,为什么能影响阜怀尧的偏偏是阜远舟?   ……   晚膳热呼呼地呈了上来,终究还是没有温温馨馨吃下去。   “皇后?”听坤宁宫的总管报上名时,阜怀尧甚至觉得一阵陌生。   “是的陛下,”那个太监在阜远舟的冷光下几乎忍不住发抖,又为了自家娘娘的面子而强作镇定起来,“娘娘已经备好酒菜,请您移驾坤宁宫。”   阜怀尧唇边霎时多了一抹常人难以察觉的苦笑。   登基之时,他以为先帝守丧为由拒绝了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按照祖制封了一后二妃,端宁皇后原本就是他的太子正妃,很聪明又知书识礼的女人,十八岁时他为巩固政权而联姻的,阜怀尧天性淡薄,又另有所爱之人,和端宁皇后成亲四年不算恩爱,也是相敬如宾,但是他这段时间先是登基后是改革,又要照顾阜远舟,竟是生生把这个明媒正娶的皇后忘在后宫里,若是胡搅蛮缠一点的女子,早就找上乾和宫哭哭啼啼了,也难为端宁皇后如此镇定地派个人请他移驾。   “远舟,”他回头看那个蓝衣峻颜的男子,眸色复杂,旋即又归于平静,“朕今晚过坤宁宫,你用完膳就早些休息,不用等朕了。”   阜远舟蹙了眉,抿抿唇极是委屈,“皇兄不回来了吗?”   阜怀尧微微一迟疑,最后还是安抚地摸摸他的头,道:“朕尽量。”   说完,嘱咐宫人们照顾好永宁王,他就带上常安,和那个太监一起出了殿门,往坤宁宫去了。   乾和宫内留下的宫人们不安地偷偷看着面无表情的蓝衣男子。   听得他们走远了,兄长早前也撤开了跟着他的影卫,阜远舟才开口,“全部退下。”   一众宫人潮水般退去。   直到四处无人,他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端宁皇后……   这段日子过得太轻松了,他都几乎忘记阜怀尧不是他一个人的。   他有皇后,有妃子,将来还会有小孩叫他父亲。   男子汉大丈夫,成家立业,承接香火,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吗?   天经地义……   阜远舟望着那盘颜色鲜艳的辣子鸡,象牙白的筷子在他手中瞬间化为粉末。   ……   坤宁宫,宫灯亮亮惶惶,灯火轻曳,殿中的锍金柱上镂着繁密尊雅的凤傲九天纹路,半透明的软烟纱帷铺天垂地,富丽堂皇的模样。   身姿挺拔的男子缓步踏入殿中,袍角轻扬,雪白的衣衫一尘不染,鲜红泪痣映点着霜白的脸,足以让人忽略出色的相貌,只感觉肃杀一片。   宫人齐齐跪拜,三呼万岁。   阜怀尧淡淡让他们免礼。   “陛下难得到妾身的坤宁宫,怎么的杀气这么重?”有女子轻笑一声,掀开重重鹅黄纱帷,迎到天仪帝面前。   这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她不过二十出头,着一身锦红朱罗绫凤大撒金莲宫装,头梳高绾,鬟髻黑亮,唇间一点胭脂,衬着精心描画的白皙容颜,额间,贴一枚桃瓣形的花钿,如云的髻发上簪着两支七宝步摇,上面缀着的莹亮的玛瑙珠子长长垂至肩头,水袖及地,身形纤娜,随着她缓步移动间,闻得环佩叮咚之声,十分悦耳。   (注:臣妾,古来称地位卑贱者,也表臣服者,多指众人,不应用在后宫)   端宁皇后,花菱福。   “妾身见过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阜怀尧微微松了松惯来无表情的脸,亲自扶起她,“起身吧,近来朝事颇多,未顾及到你,皇后见谅。”   花菱福掩唇一笑,纤长的指甲描着艳丽的红,那神色也不知是介意还是不介意,“陛下莫要折杀妾身了,朝事为重,妾身还是明理的。”   两人相携着往内殿走去,远远一看,当真是璧人一对。   阜怀尧一个眼色过去,常安识趣地带着宫人都离开了,顺便还关上殿门。   两人走到桌边坐下,那里已经备着上好的酒菜,花菱福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不过,陛下勤于政事是万民之福,荒废后宫可就未免有失准允了。”   阜怀尧脸色淡淡的,拿着酒并没有喝,“所以,皇后打算兴师问罪?”   “这不是没兴师么?”花菱福眼波流转,“要是陛下像妾身这样天天听着妹妹们的哭诉,能忍着一两个月才问罪的话,妾身自然就安分了。”   天仪帝动作微顿。   皇后口中说的妹妹自然是另外二妃——珍妃和华妃,他随手在卫铎送上来的花名册上点的,连见都没见过。   阜崇临造反失败后,他的母后即是前皇后自尽,德妃和大多数宫妃已死,他的生母早已去世,博安王之母淑妃跟着儿子去了他的封地,现在的后宫完全是花菱福说了算,珍妃和华妃自然找她哭诉了。   “皇后的意思是……”   花菱福拿起筷子为他布菜,语气听不出端倪,“玉衡皇族这一代人丁单薄,陛下纵使醉心政事,也总得留下皇家血脉,妾身和大臣们才会安心。”   狭雍的长目隐含冷然的光,“莫非朕老了?”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怎么会老了呢?”   天仪帝二十二岁登基,的确算是极年轻的了。   “那皇后催着朕留下龙子,莫不是觉得朕时日不长?”他的语气里,已经带上雷霆之压,眼底,是冰硬而冷冽的色彩。   端宁皇后却不甚在意地笑笑,“这扣在妾身身上的罪名真大,妾身可担待不起。”   阜怀尧有些无奈。   铁血酷厉的皇太子,手段狠辣的天仪帝,人人都存着三分敬畏之心,大概只有阜远舟和花菱福不会受影响了。   而这两个人,一个是他所爱之人,一个是他的发妻。   真是一笔糊涂账。   花菱福突然换了话题,“早些天妾身去了御花园,正好看见了陛下。”   “何时?”阜怀尧微拧眉心,他并不记得有此事。   “那日陛下在御花园的溯阳亭批改奏章,宁王殿下……在练琴。”花菱福的神色并没有多大变化,原本微翘的嘴角却抿平了片刻。   天仪帝从小就以克己律人出名,风花雪月根本和他扯不上关系,这样冷酷得仿佛只有天下苍生无情无爱的一个人,竟也会为了陪阜远舟而将处理事务的地点移到别处。   那日的琴声真是好听,好听到端宁皇后忘了曾经东宫里全部乐师被赶走的事,好听到她都旋身而走不想打破这样平静如画的画面。   阜怀尧喝下了那杯拿在手里颇久的酒——那日是阜远舟在御书房待得无聊,无精打采的,他一时不忍就带着奏折去了御花园,黏着他的阜远舟便兴致勃勃地弹起琴来,能让他不觉得聒噪的琴音,恐怕只有阜远舟了。   端宁皇后放下了筷子,忽然问:“宁王殿下住在乾和宫?”   “是。”阜怀尧坦然道,“他并不会神志不清到伤人的地步。”   “妾身入住东宫后,似乎不常看见宁王与陛下来往。”   “毕竟是兄弟。”   “兄弟……”   “是。”这一字,坚决不留余地。   花菱福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在透过他的血肉去找那颗被人认为是冰雪铸就的心。   阜怀尧没有避开她的视线——这个女子从来都是极聪慧的。   半晌,她才缓缓道:“陛下是天下共主,您想做的,没人可以拦您。”   “不,”宫灯盏盏明亮,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却带着晦涩的阴影,阜怀尧的背挺得笔直,仿佛坚不可摧,“文人史官的口诛笔伐,朕还是担不起的。”   花菱福微微愕了一下,旋即摇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止住了——若真的情到深处,江山拱手相让者,也不或缺,何况只是史书上人死后的浓墨一笔。   两人默契地拿起筷子,夹起些东西送进嘴里,也不知是不是吃出了味道。   阜怀尧想起了乾和宫里的那盘辣子鸡,不知阜远舟吃了东西没有。   “妾身从来不知道,”花菱福看着他,目光晦涩,“您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什么?”天仪帝回神。   “在思念着某人的神色。”花菱福如是道,不知自己该不该苦笑。   她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当今的皇后,她的丈夫在她面前公然想着另一个人——一个出色到女人都要在他面前惭愧的男人。   更该苦笑的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别扭或者嫉妒。   阜怀尧有些诧异,“真的吗?”   这样的反应显然取悦了花菱福,她咯咯笑了几声,才解释道:“别人也许看不出,但妾身毕竟在您身边呆了那么多年,何况这种事请总是女子比较细心。”   也太不觉得陌生,在无数次揽镜自照时,这样的表情熟悉得让人发狂。   阜怀尧微一皱眉心,作为帝王,被人轻易看出心事的感觉可不太好。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阜远舟,那个男子也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但是他只会表现出他知道你能让他知道的事情,不能知道的全然当做不知。   端宁皇后摇头——没救了。   “陛下,无论您想做什么,”勾勒出眼线分明的眼眸微微挑起,“妾身只说一句,皇家正统,必须有人继承。”   就算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是要资本的。   天仪帝面如止水,身旁的兽头金熏炉中焚满了檀香,袅袅轻烟燃起,缓缓缭绕在他面前,就使得那一张冷峭的面庞显得如同云山雾罩一般,神色不太分明。   许久,阜怀尧方迎上她的视线,“你想要个孩子?”虽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没错。”   “只是孩子?”   “不,”花菱福眼神一厉,“妾身的孩子,必须是嫡长子。”   出身尊贵,天子正统。   她不想再出一个阜崇临。   天仪帝性冷勤政,只要他答应,她的孩子就是将来的君临天下。   重重华美织锦下,阜怀尧的小指轻抽,“你不等他了?”   “不……不等了。”花菱福轻轻抚上自己精致的脸庞,已经成熟,不再有当年稚气的模样。   犹记当时,竹马廊前弄,青梅枝上红。   “四年了,从太子正妃到端宁皇后,该来的话,他早就该来了。”   小绣楼前,一支刻着清荷的木簪子,一条绣了鸳鸯的红荷包,互换到了彼此手里,连心跳都是急促的,仿佛这样就可以地老天荒。   “人能有多少个四年,何况是女人。”花菱福轻笑,那笑容里不知道是包含了什么,竟像是随时都会碎掉似的。   最后那一面,那人嘶吼着的悲哀的脸庞,雨中决绝唤不回来的背影,她声嘶力竭的哭声,大红奢华的红嫁衣,默默燃到天亮的红蜡烛。   荣华富贵,母仪天下,飞上枝头变凤凰。   那个人竟是从不明白,她要的并不是这些。   她等累了,她要个孩子,作为她下半生的依托。   阜怀尧静默了许久,终是轻轻颔首,琥珀色的眸子里冷皑皑一片,几乎可以闻到血腥的味道,“你若想,朕可以让玉衡皇朝,仅有一位皇长子。”   这是,我能给的全部。   ……   夜色清幽,上弦月正挂在树梢,树叶的浓阴挡住了月色。   月色下,有剑光如电,迅若惊鸿,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急。   一柄寒光卷出道道华影,蓝衣,银剑,墨发,在夜色中尤其醒目。   阜远舟练了很久的剑,练到原本有些生疏的手感恢复到最巅峰的状态。   然后,在某一刻,这一幅画卷似的场景倏然定住,没有束起的乌色长发飞散在身前,跳跃了几下才从脸颊两畔垂下,将他俊逸锐利的五官凸显出来,淡淡的银色的月辉洒落满身,男子宽大的袖摆在夜晚的风中缓缓拂动。   收剑,还鞘。   他抬脚,拾阶而上,穿过富丽堂皇的外殿,挥退所有宫人,拂开拇指大的珍珠串成的珠帘,进了大殿深处,青白色的暖玉地面雕着华美的牡丹纹路,层层叠叠的明黄纱帐在夜风中摇曳。   将剑摆在床头易拿但是绝不会伤到那人的地方,阜远舟摘下发带,解开外袍。   这些事都是做的极熟练的,他从小生活在冷宫里,德妃十指不沾阳春水,做事笨手笨脚的,他自有记忆起就一个人打理一切,顺带照顾德妃,学了武功后,便更不喜人近身了。   除了阜怀尧……   无论是儿时还是现在,在那个人身边,好像连噩梦都不曾做过。   第二十八章 甄侦   阜远舟躺上偌大的龙床,闭上眼,才感觉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从太阳穴蔓延到整个脑袋,像是针扎了似的。   熟练地将浑厚的真气在体内运转起来,减缓着不知是第几次这样的不适。   这张床真的太大了,他觉得有点冷,难怪皇兄第一晚会睡得那么不安稳。   他探出手,抱住那个毛绒绒的兔子布偶,想起市集里那人微笑的脸——那时他的眼里只倒映着他的影。   没有别人,只有他……   阜远舟阖上眼睛,思绪翻腾,一夜无眠。   直到晨光熹微,他等的人才回来,换了一身衣服,身上还带着沐浴后潮湿的水汽,长发半干,温顺地贴在腰后。   阜怀尧踏进内殿,就看到七宝嵌珠的龙凤飞云雕花龙床上的青年坐了起来,怀里抱着雪白的兔子布偶,睁着明澈的眼睛望着他,眼神清明,不见睡意。   “朕吵醒你了?”他走过去。   阜远舟立马抱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没……远舟睡不着……”   天仪帝身上沾着一股檀香的味道,和他惯用的南海沉香很不同,浓郁得很刺鼻,阜远舟想,他讨厌檀香。   “一晚没睡?”   阜远舟闷闷地应了一声。   阜怀尧有些愧疚,他记得阜远舟说过他不在他就睡不着。   也许,该让顾郸开些药来。   “听话,睡一会儿,皇兄去上早朝,回来陪你用早膳。”阜怀尧抚摸着他的长发,道。   “哦……皇兄早点回来。”阜远舟点点头,躺回被窝里,乖乖地闭上眼睛。   阜怀尧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乖巧的阜远舟只会让他愧疚感倍加,只好帮他掖掖被子,片刻后见他呼吸平稳了,才换了朝服去上朝。   听得兄长的脚步声远离,阜远舟才睁开眼睛,那乌黑寒隽的眼仿佛沉在水底的曜石,眸光稳驻,水波无纹,冷逡不可名说。   好像有种被拉扯牵撕般的痛觉,在他心里慢慢编织成一种很难用文字去形容的意念,虽然那只是很细微的念头,但的的确确的存在着,纠缠着,顺着血液根扎在骨骼里。   皇兄,怎么办,我开始觉得妒忌……   ……   京城,府尹府。   “你再说一遍。”书堆里的楚故抬起头来,觉得自己好像听力出了些许问题。   “咳咳,”燕舞清了清喉咙,乖乖重复,“爷说,让咱们俩想想办法,把苏日暮劝进考场。”   “谁?”楚故爬起来抖抖灰尘。   燕舞字正腔圆:“酒才苏日暮。”   楚故走到他面前,“爷说的?”   燕舞拼命点头啊点头。   楚故露出一个鲨鱼式微笑露出八颗牙齿,“爷说,要我们把京城五公子中的有酒才之称才华横溢酒量如牛铁齿铜牙目中无人高傲自负一介布衣让官员权贵纷纷绕路走的苏日暮进他最讨厌的考场参加他最讨厌的科举?”   燕舞的小身板像那堆灰尘似的抖了抖,同时为楚府尹的肺活量鼓个掌,“……是、是啊。”   “我怎么记得……”楚故的牙齿反射出冷光,“昨个儿爷留下的人只有你一个啊?爷也不是那种一点点‘小事’就叫两个人去办的人吧?”   燕舞立刻矮了一截,谄媚地笑,“那啥那啥,咱俩什么关系啊,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啦啦啦~~~”   “所以你就拉上我有难同当了?”   燕舞又矮了一截,“那什么,有福自然也同享~~~”   “有福同享……”楚故磨磨牙,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掐住他使劲摇啊摇,“在书院的时候你打个瞌睡一把火烧了我的爱书喝个汤撒了我一床睡个觉抢我被子你中状元摆琼林宴的时候文武百官吃了都没事你夹给我一块脆皮鸭就让我拉了三天肚子你进端明殿那天请客结果烂醉让我付钱至今没还BALABALA现在去撞苏日暮那块铁板还要拖我下水……你丫的什么时候跟我有福同享了我认识你是倒了八辈子八十辈子大霉啊啊啊——”   路过的衙役们淡定地听着藏书阁里传出来的咆哮,司空见惯熟视无睹地走开了——啊,八成又是燕大人连累大人倒霉了。   燕舞被掐的翻白眼,“贤兄冷静啊~~~”   楚故随手把他一扔,大手一挥,冷酷状,“来人啊,把这无赖之徒给本府拖出去!”   “不要啊——”燕舞扑过来抱大腿,“贤兄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想想当年大明湖畔的……”   楚故额上青筋直跳,“老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答应你娘的托孤!那叫托孤吗根本就是强买强卖吧!!!”死活把一个大型遗物往他手里塞不接就不肯咽下那最后一口气而且这遗物还是个活的生物!   燕舞小媳妇状抽噎,“你答应我娘会照顾我一辈子的……呜,小白菜啊,地里黄,两三岁啊,没了娘……”   楚故:“……”pi!你娘过世的时候你都十三了!而且你确定你娘是托孤而不是把你卖给我做童养媳?   “呜呜呜,你不要我了……”   楚故:“……”偷学宁王殿下的招数会被万岁爷追杀的!   “阿故,我不要单独对上苏日暮那个大魔王,呜呜呜……”   面对强权毫不畏惧的楚府尹楚大人被打败了,把撒泼打滚耍赖一哭二闹的某人从地上拖起来,“去就去,怕你了还不成!”   “啊,阿故最好了~~~”燕舞立刻拍马屁。   楚故毫不吝啬地翻了个大白眼——迟早找个小攻把你oo然后xx再oo再xx!   ……   两人换了便装就溜溜达达上街了。   经过青龙大道的一家茶馆的时候,正好撞见了一个熟人。   那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一眼望去,就能让人无端想到江南碎碎蒙蒙的细雨,身形修长,温润的轮廓在秀美中透着清逸,他穿着杏白的袍子,坐在精致古朴的茶馆一角,洗盏,斟茶,轻抿,举手投足仿若天成的仪态万千,就算是随意的一个动作,都仿佛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这个人对茶道的痴迷,恐怕不下于苏日暮对酒的热情。   楚故和燕舞对视一眼。   燕学士深沉道:“难怪朝廷美男榜里把小侦排到第二。”   看周围那些眼珠子都快掉了的婆婆婶婶大娘姑娘女孩们就明白了。   “……”楚故嘴角抽抽,“那第一的是谁?”   燕舞两眼发光:“当然是风流潇洒英俊迷人貌比潘安风华绝代的宁王殿下~\(≧▽≦)/~啦~~~”   楚故眼皮子都抽了,“这榜谁弄出来的?”   “不知道,当它流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无从探究来源了,”燕舞仰头望天,“其实我想把爷加进去的,不过被他们死拖着制止了。”   “……”楚故摸了摸自己的一头冷汗——还好,不然大家就见识到什么叫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了……   “相请不如偶遇……”燕舞总算记得正事了。   楚故摸摸下巴,“不拖上他对不起老天爷厚爱啊~~~”   两人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兴冲冲地直奔茶馆去了——啧啧,拖多一个外援也好啊!   “甄兄~~~”   翰林院学士——甄侦抬起头,自己左边和右边已经分别坐了两个人。   一身郁绿长衫的燕舞清秀不俗。   一袭松青布衣的楚故清俊大气。   两人都露出一副“今天天气真好遇上你真巧的表情”。   这两个人凑到一起不内讧反而团结合作就一定没好事,于是甄侦当做没看到,淡定地低头继续喝茶,唔,今年新出的花茶不错,回头带两斤回家。   楚故立刻破功,道:“小侦啊,我记得今年会试你是主读卷官之一吧。”   燕舞接道:“爷一定对你寄予重望希望你慧眼识英雄多找出几个人才吧。”   甄侦总算肯开口了,“别兜弯子了,说吧,又有什么麻烦事了?”   燕舞和楚故等的就是这句话了,顿时眼泪汪汪,“小侦,我们需要你~~~”   甄侦:“……”   前面也提过了,阜怀尧还是太子时就有意培养了一批人,他们三个也是其中最器重的人之一,虽然以前表面上没有交集,但是包括连晋商洛程庄若虚等人在内的一堆人私下关系很好,阜怀尧登基之后就发展到谁都知道他们关系好。   不过甄侦身份比较特别,他是一位侯爷的旁系的一支,算是贵族,不过又是偏房生下来的,属于那种在族谱角落里才能找到名字、过年去不去家族集会都不会有人记得的主儿,不过他学识渊博,极爱茶道和书,由太学院举荐后就留在了相对清闲的翰林院不肯升迁,而且也是目前下一任翰林院大学士的最佳候选人选。   也许是受阜远舟的影响,这一代才子特别多,出类拔萃的很多都是怪胎,和楚故等大部分或耿直或不靠谱的来比,甄侦算是最靠谱但是最不能得罪的了,按连晋的说法就是甄侦和永宁王殿下一样,整天温温和和斯斯文文端方有礼的,实则满肚子坏水。   所以说,干坏事……咳,干活要拉上甄侦就是最好的选择。   听完楚故和燕舞眼泪汪汪的求助,甄侦轻一挑眼,似笑非笑,只有熟悉的人才可以从这温润的笑脸里看出戏谑的味道,“爷让你们去劝苏日暮?”   两人哭丧着脸点头。   “不用去了,”甄侦唇开唇合,直接判刑,“回宫负荆请罪去吧。”   楚故冷汗,燕舞呜咽着摇摇欲坠了,“别这么残忍啦o(>﹏<)o~~”   他们刚准备按阜怀尧的吩咐在会试里大展身手,现在怎么可以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呢?   甄侦无压力摊手,“虽然我没挑战过那位酒才,不过根据我同僚的描述,你们劝他参加科举的成功率几乎为零。”   要是能劝的话他还想去呢,苏日暮真的是个人才。   楚故和燕舞对视一眼,眉来眼去片刻,然后站起来,齐心协力拖着甄侦就走。   “不管了,哪怕是铁板也得踢过再说!”咬牙切齿中。   “我们三个一起上,就不信搞不定一个苏日暮!”斗志昂扬中。   被夹走的甄侦:“……白痴。”   京城城北。   苏日暮也算是名人了,随手抓个人一问就知道他今天没出门——原因是所有酒馆都没看见他——三人就对着一张酒家老板友情贡献的地图穿街过巷,直奔他家,结果到了差不多荒郊野岭的地方,才找到一间破破烂烂好像一阵大风过来就能倒掉小偷见了都要绕路走的院子。   燕舞默了一下,“不是说苏日暮的一幅画可以卖到近百两银子咩?”   身为京城父母官的楚故一脸自责,“没想到还有百姓穷成这样而没有来领救济粮,是本府失职啊0__0。”   “……”甄侦伸出手,优雅地——拍~一人拍一下后脑勺,“白痴,钱都被他拿去买酒了。”   楚故:“……”   燕舞:“……”   三人本来想敲门,不过这门实在是不禁敲,咿呀一声自动开了。   喊了几声没回应,他们商量了一下,就直接进去了。   院子里那草茂密的……和外面的野草吹又生有什么不同?   “其实,我们应该叫上若虚一起来的。”甄侦道。   楚故看他一眼,“你想踢馆子?”一个书生而已,他们三个还不够?好吧,别把翰林院学士大人算进来,他一出手非死即伤——美男也是凶残的啊。   “不,”甄侦默然了一下,“我怕有蛇。”庄若虚打蛇很有一套。   楚故和燕舞看着一地乱七八糟的野草:“……”   真的很不安全,这玩意可以媲美八卦阵了……   三个人一头黑线地穿过草丛中的小道,总算有惊无险地到了院子里头的屋子前,门是半掩着的,一股子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能把人掀翻了。   燕舞晕乎乎地一把抱住楚故的胳膊:“阿故,我好像有点醉了。”   “……”楚府尹直接拧他一拧——闻着都能醉,你果然是总受体质!   “话说回来,阿故小侦你们觉不觉得这个房子有点阴气森森的?”   “凶宅么?”楚故望天。   甄侦已经看到了里面有个人躺着,象征性地敲敲门,不过那人没反应,他皱了一下眉,推门进去了,互掐着的楚故和燕舞赶紧跟上。   屋子里倒比外面看起来要好一点,挺大的,起码不会有漏屋偏逢连夜雨的破落,不过窗户关着,显得很阴暗,墙角甚至能看到顽强的杂草和新鲜的蘑菇,随地堆满几百个大大小小的酒坛子,看起来颇是壮观,一个穿着白色书生袍子的人躺在坛子堆中的矮榻上,抱着一个酒壶,似乎是睡着了,有人进来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地方居然还能住人?”楚故惊异,他觉得城外那家废弃的驿站都比这个屋子要好。   甄侦细细环视四周。   “这就是苏日暮?”燕舞好奇地凑了过去,打量,吓了一跳,“(⊙o⊙)这人真好看!”   甄侦和楚故也走了过去,一看。   燕舞说的还真没错,这人的确煞是好看,眉目风流,阖上的眼弯出的弧度极是漂亮,浓眉挺鼻薄唇,乌发散乱,下巴冒着胡子茬,有一种男子轻狂落拓不羁的恣意感。   “哟,能和三爷和小侦有一比了。”楚故道。   甄侦瞪他一眼。   “苏公子,苏才子,苏日暮……”叫了半天人没动静,燕舞纳闷了,“他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   “不会被酒淹……”楚故说到一半,就呸呸两口,暗骂自己别乌鸦嘴。   甄侦研究状审视着他,“从衣着和胡子长度看来,他起码三天没有好好打理自己,”摸了摸颈动脉,“心跳比正常人略慢,体温正常,唔,偏低,没盖被子的原因么……”又转了一圈,“脸色正常,没有烂醉,唔……常年喝酒,应该肝脏不太好。”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小生尚在人间,兄台能不能别用研究尸体的方法研究小生么?”   楚故、燕舞鸡皮疙瘩一竖:“……”   苏日暮悠闲地睁开眼,便看见一个仿佛从江南水乡里走出来的男子半蹲在他面前。   杏白的轻袍流袖,秀美温润的容颜,如柳般坚韧又温雅的气质。   他瞬间一怔,原本想说的话蓦地都咽了下去,极好的目力甚至能让他看见对方衣摆内侧暗纹绣着的杜鹃泣血图。   疑似躺尸的某人突然开口,甄侦非常淡定,毫无压力挑眼,表情倒很是抱歉的模样,微笑道:“抱歉,最近在研究一本仵作的笔记,忍不住试试手。”   他是典型的杏仁眼,垂下或上扬眼睑时,优雅的弧度和翕动的眼睫,都很动人。   怔忡只是片刻,苏日暮就翻身起来,竹骨簪子半束起的长发在空中飞舞如浪,一身清骨傲魂,他打量着这人身后的两个男子,然后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找个大酒坛子坐着,“你们找小生有事?买画的话没有,送酒的话坐下,踢馆子的原路返回不甚感激。”   说完,摇了摇手里的酒壶,发现空了,就在旁边摸过一个新的喝了起来,豪气干云的样子,好像在拿酒醒觉似的。   楚故把甄侦拉起来,三个人旁若无人地交流了一番。   “名不虚传嗳,他把我们认出来了。”   “大概阿楚比较经常在京城露面吧。”   “不过为什么他不开骂?不是说他目中无人铁齿铜牙吗?”   “难道流言有误?”   “不会吧……”   “……”   三个人同时回头打量了那个一身书生袍子皱皱巴巴的男子,又回头凑在一起。   “应该不是假冒的吧?”   “据说他有挺多崇拜者学他的行事做派,我们会不会认错人了?”   “这附近还有房子不?是不是走错路了?”   “带路的是阿故。”   “白痴,就算是阿楚也会出差错的。”   苏日暮听得有些黑线,“你们真的是来找小生的么?”   第二十九章 故人   三人看他,楚故道:“如果你是苏日暮,我们就是来拜访你的。”   苏日暮扬眉,“不才正是苏日暮。”   燕舞费解了,“那你怎么还没开始骂人?”   苏日暮笑了,“小生那么善良,为什么要骂人?”   屋子里诡异地默了一阵。   甄侦道:“你不是认出我们是什么人了么?”   他们整天对着面无表情的天仪帝猜测他不同的面无表情的含义,虽然比不上阜远舟,但也早就练出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了——不过,若非苏日暮看轻了他们,他们还没发觉他的细微变化。   苏日暮的笑脸差点僵了僵。   他的确是认出来了,三个人都有很明显的官吏特质,其中楚故是京城府尹,几乎没人不认识,那个一身郁绿长衫的清秀男子叫楚故“阿故”,和楚府尹这么亲密的只有以弹劾直谏出名一根筋的端明殿学士燕舞,而把他当尸体研究的男子一身都是茶的清香,被他们叫“小侦”,喜爱茶道的官员,最出名的莫过于甄侦了。   苏日暮灌了一口酒,用手指了指杏白衣衫的男子,“你是甄侦?”   甄侦点头。   楚故和燕舞对视——他果然知道。   “甄侦……”苏日暮嚼了嚼这两个字,侧了侧头,“为什么不叫甄假或者假假?”   甄侦笑如春风拂面,“家母不认字,随便挑的,见谅。”   苏日暮点头,“怪不得一听就让人觉得太随便了。”   甄侦也不气,“家母考虑不周,见谅。”   苏日暮挑眉,“孺子可教。”   楚故、燕舞:“……”   苏日暮的目光转向他们,忽地一笑,“楚大人和燕大人?”   两人被他古怪的目光看得有点后背发毛,楚故把燕舞往背后拉了拉,回了一个笑,“久仰大名了,苏公子。”   “不敢当,”他随口回了一句,问:“两位大人是青梅竹马?”   “啊……嗯。”咦,这个形容词似乎有点怪。   “一直相依为命?”苏日暮又问。   楚故眨眨眼睛,“……嗯。”   苏日暮的眼神流连到他们的衣着打扮上,“经常同进同出同吃同睡衣服也不介意混着穿有时候一起沐浴……”   “咳咳咳……”楚故和燕舞噎住,一阵猛咳,用见了鬼的表情瞪着他。   甄侦微笑的脸也有些僵住——这人千里眼还是顺风耳?   不过……   他忍不住把目光也投向他们,“阿楚阿燕,他说的是真的?”   楚故和燕舞的咳嗽声更大了。   甄侦看着苏日暮:“……”   苏日暮摆摆手,“小小伎俩防身罢了,见笑,见笑。”又顿了顿,补充,“我不歧视这种关系的。”   燕舞茫然——什么关系?   楚故不想咳了,想杀人灭口,端着有些狰狞的的脸咬牙切齿道:“苏公子你想多了。”   苏日暮从善如流点头,“嗯。小生想多了。”   楚故莫名憋屈,只好抓过还在迷惘的燕舞揉啊揉,两个人又互掐了起来。   甄侦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着他们——怪不得之前连晋笑的那么yindang……   一回头,冷不丁的对上苏日暮的视线,他愣了一下,不过对方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眼神,嘴角习以为常地弯着,笑容很好看,只是感觉不太真。   方才那个眼神才是真的——那种淡淡怀念的、透过他在看过往的眼神。   他认真去看那人的双瞳,忽然发现,那双看似浑不在意的眼睛明亮得不可思议,透出的却是一种绝望,很安静的绝望。   苏日暮。   日暮下的荒凉和死气,就像这个屋子一样,寂静,阴暗,带着坟墓里苔藓的气息。   甄侦突然就明白为什么阜怀尧对燕舞说的是尽量而不是尽力,一个不带着任何希望活着的人,他怎么有心来效力朝廷?   苏日暮顿觉他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就回视过去,这种被探究的视线让他首次皱了眉,想叫他别看了,甄侦对他笑了笑,已经率先移开了视线。   “阿楚阿燕。”甄侦提醒他们该干正事了。   楚故和燕舞这才猛地想到来的原因,扶额——其实其他官吏不是被骂走的,是被带跑话题吃这个怪胎一肚子亏憋屈走的吧?   苏日暮挑挑眉,“那两个人叫你们来的?”   大家心知肚明这两个人是谁。   很久没官员敢上门了,他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前几天撞上的那两个男子搞鬼了,本来想装睡的,后来就打算一次性解决了。   甄侦,楚故和燕舞没说话,他们在想对方是不是知道了阜怀尧和阜远舟的身份——他们两个没提过。   苏日暮拎着酒瓶子,站在一地凌乱里,有点卷曲的额发温顺地顺着眉梢落下,阴影中的轮廓优美不可思议,他道,“回去告诉他们,小生不才,承蒙错爱,玉衡人才济济,不差小生一个。”   那语气带着不着调的诚恳,让人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想抽他又找不着理由。   这回真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燕舞哭丧着脸——他还情愿苏日暮别这么好声好气,起码被骂走了他下次还可以再来一趟。   三个人用眼神交流了一下,甄侦摊手——他早说了没戏。   苏日暮也不赶人,一口一口灌着酒,很快一坛子就下去了,他的样子好像用酒就可以过活似的。   楚故看了几眼,还是没忍住父母官的心作祟,问:“苏公子你吃饭没有?”   苏日暮一愣,他根本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陌生到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三人一看他这反应,嘴角就是一抽,他不会真的就靠着酒过日子吧?   “你多久没吃饭了?”   “……忘了。”前天还是大前天吃了来着?   “……”   楚故看看日头,道:“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吃个饭再走,苏公子不介意吧?”苏日暮嘴巴再毒也是个大活人,总不能让他饿死吧。   苏日暮张了张嘴,这个铁齿铜牙的大才子居然也会有局促的时候,“我这什么都没有……”   屋子里除了柜子书桌矮榻就是满地酒坛子,燕舞走出屋子去旁边的厨房看了看,抽着眼皮子回来:“我敢保证不止是小偷,老鼠蟑螂都不会光顾这里,我连半颗米粒都没看见!”老鼠蟑螂都会饿死在这里!   甄侦、楚故:“……”这人其实是神仙吧?不食五谷杂粮?   苏日暮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鼻梁,望天花板。   楚故叹了口气,走到院子里招招手,一个影卫落了下来——是阜怀尧见他在公堂都会被打后派来的,毕竟府尹府可以说是除了皇宫外全国刺客最集中出现的地方了——让影卫去买些米油盐和菜来,有武功的人脚程很快。   苏日暮本来想叫他们走,可是又觉得自己会不会太不识好歹,不过接下来他就更没机会开口了。   “苏公子,你家水井在哪里?”楚故默默看着满院子的杂草,有点难以下脚的感觉。   “……我带你去,咳,放心,没蛇。”苏日暮想了想,总算肯放下酒坛子,带着楚故穿梭过杂草丛去找水井,顺便打理打理自己,燕舞熟练地挽起袖子找抹布去了。   甄侦一挑眉——蛇?苏日暮在屋子里都能听见他们在外面说话?   “别走那……”   “哇呀!”扑地声。   “……里。”某酒鬼书生悠悠补上最后一个字。   “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大个坑?”哀怨无比。   “……个人爱好。”   “……”   甄侦很没形象地抽抽眼皮子。   厨房真的很干净,干净得一点炊火的痕迹都没有,只有一堆灰尘,幸好有干柴,炊具还是有的,洗干净就可以用——全新的……   影卫买回东西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苏大才子除了提水之外就全无发挥余地了,被赶了回来,见甄侦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了一张八仙桌和几张凳子,擦干净后坐在那里,正在摆上一套影卫顺便带来的茶具。   苏日暮停住,就这么站在门前,怔怔地看了他许久。   窗户打开,春日细碎和融的阳光映进了常年灰暗只有酒味的屋子里,将那人杏白的袍子和黝黑的长发甚至是腰间的银丝织花长绦染成温暖的色泽,他端坐的姿态很美好,像是湖岸边坚韧不折又柔情款款的杨柳。   甄侦忽然回过头来,阳光猛然在他眼里旋转沉淀下一刹那金色的光影,绚烂不可方物,他看着那个书生般的男子,说:“你哭了。”   苏日暮本能地去摸自己的脸,动作快得近乎仓皇,正好接住额发上滴落下来的一滴水珠,于是他笑了,嘴角的弧度很自然,“你看错了,我刚洗了脸而已。”   说着,就走到柜子边,翻出一件新的外衣换上,打理过后,他整个人看起来少了那份颓废感,精神了不少。   “你想起了谁?”   “什么?”   “我是说,你看见我的时候,想起了谁?我像谁?”甄侦问,表情很像无恶意的好奇。   苏日暮无所谓笑笑,“故人罢了。”   轻描淡写。   甄侦想,他一定不知道自己那一瞬眼眸破碎的神情有多悲哀,也只有这个时候,那双一潭死水般的眸子才有一分活人的气息。   “其实你们没必要留下来。”苏日暮换了一个话题。   甄侦望向他,他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落拓不羁。   他摊手,“我不会饿死,也不会答应你们去参加会试。”话到尾处他才发现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忘了用“小生”来自称。   两个习惯伪装的人凑到一起,会忍不住卸下什么。   他是,甄侦也是。   “你知道我们是来让你参加会试的?”   “已经很久没有做官的找我了,何况,我刚遇见他们,你们就来了,而最近最大的事,莫过于三年一次的春试了。”苏日暮坐到了他对面,习惯性去拎酒壶。   甄侦按住了他的手腕,“阿楚阿燕的手艺很棒,不空着肚子你会后悔的。”   毫无破绽地压住内力将真气散开,苏日暮一笑,暂时放弃了自己的最爱,“拭目以待。”   又返回正题,甄侦自然而然地收回手,目光不经意似的流水般滑过他的手指,“你知道‘他们’是谁?”   “一个面无表情,眼角有泪痣,一个武功奇高,喜好蓝衣,唔,一股子皇家人的气质,这样的兄弟,全天下恐怕只有一对。”苏日暮笑着道,神色里并没有多大畏惧感。   甄侦皱眉——也许下次出宫得让万岁爷和永宁王乔装打扮一下了。   “不过,你怎么知道三爷武功奇高?你们动手了?”   苏日暮耸耸肩,“小生哪敢啊,见他带着人在房顶飞来飞去就被吓到了,难道他那样不叫武功高强?”他看得出甄侦也会武功,而且不是寻常的那种。   很有意思不是么,一个文官,居然学的是暗杀的功夫。   “苏公子体格很好,”甄侦道,微笑,“不太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每天走路锻炼出来的,没办法,穷人坐不起轿子,”苏日暮道,睨眼打量这个充满江南气息的男子,“甄大人也不太像书生。”   甄侦但笑不语,没否认也没默认。   两个人就好似没事人似的揭过了这个话题,也不提会试的事。   燕舞和楚故合作无间,很快就整好了热乎乎的饭菜端上来。   清炒扁豆,酸香藕煲,醋溜黄鱼,炒虾子,猪肉黄豆汤,一碟金针菜,不名贵,都是家常菜,而且——都是对常年喝酒的人有好处的。   苏日暮拿着筷子,看了片刻,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下筷。   他很久没吃过热食了,平日里都是买酒时随便打包些饭菜或干脆买大半个月干粮就算了,这些年都酒不离手的,他都快忘了自己上一次觉得饿了是什么时候了。   “不合胃口么苏公子?”楚故不解地看着有些发愣的他。   “哦,不是。”苏日暮回神,动筷子,对面甄侦飘来的眼神让他很想瞪回去,不过又觉得那样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阿故,你汤放得有点淡了。”燕舞道,往他碗里加莲藕。   楚故把汤放到苏日暮面前,对燕舞道:“三爷以前说过,喝完酒的人都吃清淡的比较好。”   苏日暮垂下眼睫,默默喝汤。   “三爷?”燕舞好奇,“他什么时候说过?”   楚故回忆道:“很久了,我考状元那年,在琼林宴上遇见的,当时我被灌了不少酒,不小心撞上去了,三爷就把我扶出了宫门,当时还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永宁王呢,就觉得这人好看又心地好,后来上朝的时候一看,吓的我一哆嗦。”   甄侦告诉他们苏日暮已经知道阜怀尧和阜远舟的身份了,他就没顾忌。   甄侦笑,“你没看见他的朝服是王爷品衔的?”   “当时喝糊涂了,见人都是重影的。”   “那你还看得出他长得好看?”苏日暮挑眉。   “肯定是阿故光注意人脸没注意衣服了。”燕舞真相道。   楚故:“……不带这么拆台的。”   燕舞惋惜:“为什么我考状元那年就没撞上三爷呢?”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和偶像同朝为官的时间啊~~~   楚故黑线,“因为你被灌醉后是老子扛你回家的。”   燕舞:“……小侦,你的眼神好奇怪。”   甄侦淡定地收回目光,优雅地夹菜,“你看错了。”   苏日暮挑着嘴角没心没肺地笑。   “说起来,苏公子你和三爷比试过吗?”燕舞好奇地问。   苏日暮扒着饭,点头——武功比过了,文才没有,口才方面自己倒是被他噎住了。   三人同时震惊了,“什么时候?”   “几天前吧,我统共就见他们一回。”   不仅是楚故和燕舞,连一贯稳重的甄侦都忍不住扼腕了——神才VS鬼才,这么精彩的一刻都没有看到,实在太可惜了!   “那比的怎么样?”楚故急急追问。   “就这么着呗。”苏日暮耸肩,两人都才出了五成功力,还没用上剑,顶多在内力上算个旗鼓相当吧——好吧,没比下去他也觉得有些可惜。   “这么着是怎么着?”楚故纳闷。   “斗得七七八八没分胜负呗。”苏日暮随便搪塞一句,提到阜远舟他就有点憋屈,那人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不明、真相的燕舞看他的眼神就像是说“偶滴神啊”。   在天下读书人眼里,永宁王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人人都想去爬一爬,可惜就没见有人爬过去,通通扎在山腰上上不去下不来。   如今又要多出另一座山了吗?   好吧,事实也离这个不远了。   不过接下来任燕舞怎么死缠烂打追问,苏日暮就是不肯透露他们比试的内容。   四个大男人饭量都不小,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吃饱后楚故提来热水,甄侦就开始泡茶。   馨香的茶的味道冲淡了屋子里浓烈的酒味,让人不由的精神一振。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道理自古不变,苏日暮也一时没开口赶人的意思。   楚故和燕舞就开始琢磨着怎么把人忽悠到考场。   甄侦也不打击他们,如果真的成功了他得为其他考生掬一把同情泪——苏大才子出马,他们就该哭了。   对茶艺的研究甄侦在玉衡皇朝自称第十的话,从第一到第九一顺溜就没人敢站出来,他煮茶的没一个动作都自然顺畅,带着难以言喻的美感,眼神温柔得像是将茶当成了热烈迷恋的情人,修长白皙的十指拈着瓦蓝的瓷杯,根根指节分明。   第三十章 空白   “如果茶能成精的话,小侦你是不是打算就娶它为妻了?”楚故汗道。   甄侦睨他一眼,继续注视着茶杯,笑如春风化雨,“不成精我也跟它过一辈子。”   楚故一阵恶寒——这是一种怎么变态的感情?难怪美人如小侦都没姑娘敢凑上去,就这迷恋的表情,谁有信心和茶抢他?莫非真的要找一个强势又霸道的小攻来管他?   想到这里,楚故就记起了甄侦百发百中的飞刀,默默地收起了这个念头,改劝苏日暮:“苏公子,茶是个好东西啊,其实你可以考虑戒酒,喝茶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你看,像小侦这样多好啊~~”   照他这么喝法,迟早会被酒淹死的。   苏日暮扬扬眉毛,抱过酒坛子摩挲着,辩解道:“其实酒也是个好东西。”大有“我也把它当媳妇”的意思。   楚故扶额——这里除了他还有正常人没有?   甄侦倾身向前,把沏好的茶放到这个酒鬼书生面前,看了看那个酒坛子,杏仁似的眼睛仿佛带着神秘的微芒,对上他的眼,低沉的声音像是箜篌发出的乐声,空远浩渺,“对于你来说,这的确是好东西。”因为它可以让你早点解脱——解脱这个人间炼狱。   苏日暮微怔,注视着甄侦,那双安静的明亮的眼里蓦地泛起涟漪,有明明灭灭的光影像是刀刃一样在其中挣扎着翻滚着,几乎割碎他的瞳仁。   是多少年前,那个如柳般强韧的人也是这样递过一坛酒垂着眼平静地对他道:“对于你来说,这会是好东西。”   多久没有回忆起这些了?他只觉恍如隔世。   甄侦放下茶杯,瓷器叩在桌面上发出轻轻的“笃”的一声,将苏日暮惊醒。   那些情绪像潮水似的汹涌退去,他掩饰般端起茶杯,泛起的白雾笼罩住了那双瞬间归于平静的双眸。   甄侦没有揭穿他的失态,当做无事地坐回原处——苏日暮方才的眼神让他忽然不忍心继续试探下去,这样利用无辜的人的感情来套出秘密的手段……他第一次觉得似乎有些卑鄙了。   情感,永远是人们最软弱的地方。   “我说……”一个声音打破了屋子里忽如其来的寂静,“苏公子你兼职做道士么?(⊙o⊙)”   “……”苏日暮指了指自己,“……小、小生?”   在屋子里四处溜达的燕舞走过来,费解地举起一张纸,“不然你为什么要画符?”   楚故和甄侦看过去。   纸上,一行行墨迹就像是把一堆面条甩在地上然后晾干的产物……确实很像鬼画符。   苏日暮一时没说话:“……”   甄侦拿过来认真一看,“……白痴,这是字来的。”   楚故和燕舞默了一下,很虚心地请教博学多才的翰林院学士大人:“这是上古文字?甲骨文?金文?还是西域文?噢,莫非是离玉衡十万八千里传来的梵文?”据他所知,甄侦都会这些。   苏日暮:“……”   甄侦想扶一下太阳穴,“……白痴,就是我们写着的文字。”   楚故和燕舞继续默,有点风中凌乱,“上面写的是‘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快显灵’?”   苏日暮:“……”   甄侦总算不骂人了,有气无力地拎着那张纸翻译道:“六月不与四时同,浅笔轻染夏色浓,连天碧叶无穷处,乍露荷花白玉红。”   苏日暮用一种惊悚的目光看着他,“我的字你认得出来?”   楚故和燕舞用一种更惊悚的眼光看着他,“这是你的字?”   “……”   “……”   苏日暮摸摸鼻子,“小生不才。”   甄侦艰难地点头,“勉强能认。”   “……”   “……”   楚故咳嗽一声,“很狂野……嗯,狂草风范。”和外面的杂草差不多了。   燕舞也咳一声,“诗是好诗,咳,人无完人,我理解,非常的理解。”   甄侦摸摸下颔,“就像三爷会弹一手好琴但是拉二胡像是在拉锯子?”   楚故、燕舞:“……小侦,家丑不可外扬。”   “这下扯平了~~”苏日暮嘿嘿一笑。   众人无语——他有没有自觉地把自己也一块笑了?   好吧,宿敌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生物。   楚故和燕舞对着那张纸研究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拽甄侦的袖子,“小侦啊,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这是字的?”他只看到一堆干掉的面条……   苏日暮也很好奇,他的字基本没人认识,所以他只作画吟诗但是不动笔,随手写的这张还是以前书里夹的。   甄侦维持淡定帝形象,“顺着笔画认就是了。”对上苏日暮的视线,他嘴角一扬。   苏日暮扭开头,撇嘴——长得好看了不起,小生也不差。   甄侦觉得他这个动作还真是莫名地有些孩子气,失笑,刚想说些什么,耳边就听到异动,他忽然猛地转头看向门外。   与此同时,院子外,纯当做装饰的门前现出了几个人的影子。   一个略显得沙哑的嗓音带着内力传了进来,“苏日暮苏公子,在下今日特地来向你要个答复,不知你想好了没有?”   众人一愣。   “什么人?”甄侦不知为何戒备了起来,整个人的气势一下子变了,像是江南细雨顿时化作大漠飞沙,透着一股凌厉犀利的气息。   “小生不知道……”苏日暮看了他一眼,又扫视了一下楚故和燕舞,后两者没有流露奇怪的神态,看来他们也知道甄侦会武功。   眼角的余光扫到苏日暮眼中几难以见的疑惑中透着惊疑的神色,甄侦一时也琢磨不出这意味着什么,“他要什么答复?”   苏日暮茫然,这回是真的茫然。   “苏公子,请你出来一见。”门外的人又喊了一遍。   苏日暮站起来准备出去。   甄侦一下子按住了他,神情严肃,压低声音道:“别出去,外面有杀手在埋伏。”   ……   皇宫,御书房。   “什么都没查到?”端坐主位的天仪帝抬起双眼,清寒冷冽,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四大影卫中主管情报的子规的手下。   那人低着头,“属下惭愧。属下清点了先帝历年赏赐的贡品的去向,其中并没有那枚玉佩,朝中近三十年为官的苏姓官员中也没有名叫苏日暮的子弟,除了京城这两年,苏日暮的过去一片空白,户籍是在京城补办的,也并无家眷。”   阜怀尧皱眉,这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方才你说,子规亲自去了苏日暮家里查探?”子规想对苏日暮……他没说苏日暮身怀武功,不过苏日暮应该不;想暴露,希望子规不会出问题。   那人道:“是的,子规大人认为在那里会有所发现。”   “注意子规的安全,你下去吧,有消息及时禀报。”   “是。”   那人刚离开,就有一个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从门外传了进来,一个高挑修长的人影随之踏步而来,正是阜远舟。   劳于政事的阜怀尧忍不住和缓了无表情的脸,自从上次被了无气息的他吓了一跳之后,阜远舟就没再在他跟前发挥武功高手踏雪无声的步法。   明明只是小事,可是一想起就足以让冷硬的心都微微柔软。   “皇兄,休息一下吧。”把剑放在一旁,阜远舟拿着东西没敢乱扑,把手里的参茶递过给他,蹙眉扫视了一下四周,“刚才有人来过?”   “别紧张,只是影卫而已。”阜怀尧道,放下奏折,抿了一口参茶,舒缓一下精神。   门外的常安很怨念——明明他才是天仪帝的贴身太监,为什么永宁王要老抢他的活来干……   “远舟。”   “嗯?”正在把散乱的奏折叠好的阜远舟抬起头。   “你和苏日暮交手的时候,看得出他用的是什么功夫吗?”阜怀尧问。   “苏日暮?”阜远舟停了手,想了想,“我们只对了一招而已,拼的是内功,他的内力属阴,不属于武林中那些出名内功功法,我看不出来,应该是哪家的秘传心法,就身法而言,他学的是梯云纵,武当派的轻功,这个比较常见。”   “武当……”回头让人去查查……   阜怀尧轻叩桌面,“就是说看不出他是哪里来的?”   “武林里很多奇奇怪怪的武功,很难说。”阜远舟道,看他,“皇兄问这个做什么?”   阜怀尧把方才的事和他说了一下。   阜远舟皱眉,“该不会是别国的奸细吧?”   说完他也觉得有些不靠谱,苏日暮那种人是讨厌了一点,不过不像是工于心计的人。   只是,他的身份真的不能不让人起疑。   “也许是惹了什么麻烦在隐姓埋名吧……嗯,江湖恶人武林公敌什么的。”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就凭那张犯众怒的嘴,忒能拉仇恨值了。   阜怀尧啼笑皆非,拍了拍他脑袋,“朕会让人去查的,别天马行空了。”   本来还有些怀疑,不过听阜远舟一说,就觉得没必要了。   真的另有所图的话,弄这么大个破绽的人该有多笨?就算是请君入瓮也得掩饰掩饰吧。   阜远舟刮刮自己的鼻子。   “说到这里,朕一直没问过,”狭长的眼注视着他,阜怀尧的神色淡淡的,“远舟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从这个孩子踏出冷宫开始,他就独身带着那把银色的琅琊,用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挥剑一一打败所交手的每一个人,然后在某一年站上皇朝第一高手的位置。   他的武功就像他的人一样,华美却带着斩断一切的霸道。   没人知道他的武功是从何而来,阜怀尧没问,去查也只查到阜远舟在五岁那年不在冷宫,一个皇子,消失了一整年也没人知道,再回来,就变成了如今的阜远舟。   蓝衣的青年听得一怔,似乎没想过他会问这个问题,明澈的眸子里带着诧异,“我……”   阜怀尧静静地看着他,随后垂下眼睑,“不能说的话,朕就不问了。”   阜远舟赶紧摇头,神色有些着急,拉住他的袖子,“不是不能说,是远舟不记得了,皇兄你别生气。”   阜怀尧微怔,他一时忘记阜远舟已经不记得很多事情了。   “朕没生气,是朕疏忽了。”   阜远舟眨巴着眼睛望着他,“那……这个很重要?皇兄要远舟想起来吗?”   阜怀尧轻摇头,“不用,那些都不重要。”   只要你不离开,其他的事情你记不记得都不重要。   “嗯。”阜远舟像往常一样抱住了他的腰,撒娇一样将头贴在他颈侧。   在阜怀尧看不见的地方,他露出一个微微酸涩的表情,略用力更抱紧他。   皇兄,不是远舟想欺骗你,只是有些记忆太不堪,我不想和你分享那份难以启齿的悲哀。   ……   听到甄侦的话,燕舞和楚故一下子也站了起来,神色肃然。   “多少个?”   甄侦默数了一下呼吸声,“四个。”应该只是巧合,不可能有人知道他们三个回来吧?   楚故心里一沉,他没想到会在京城城内有什么事,出门带的那个影卫被遣回府尹府告诉衙役他中午不回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么快赶回来。   万一动起手来甄侦不可能一直兼顾得到他们三个。   苏日暮居然还笑得出来,“真是看得起小生,其实小生真的手无缚鸡之力。”说着就想往外走。   甄侦睨他一眼,眼神带着恼怒,“你不要命了?”   苏日暮耸肩,“出去还能谈谈,不出去的话他们就该冲进来了。”睨了睨楚故一眼,“据说楚大人在杀手想杀没杀成榜里排名奇高,他们看见了一定很高兴。”   燕舞立刻揪住楚故的衣袖,仿佛怕他会突然被人抓住了。   甄侦知道苏日暮的做法是最保险的,但是让这个酒鬼跑出去,怎么想怎么觉得他说不定自己就撞刀口上解脱去了,到时候万岁爷就让他们三个解脱了。   “走吧。”甄侦权衡了一下,拉着他一起出去,嘱咐后面两人,“阿楚阿燕你们小心点。”   苏日暮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   走出屋子,春日暖洋洋的阳光毫不吝啬挥洒下来,苏日暮不适地眯了眯眼,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从骨子里开始发霉了。   院子的大门前,肃穆地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汉子,身穿布衣,但是目带精光,双额太阳穴鼓胀,俨然是个内家高手。   身后是两个护卫模样的人。   甄侦一看——易容?苏日暮怎么会惹到这样一伙人?   看见两个出色的男子走了出来,中年汉子眉头一挑,随即问:“哪一位是苏日暮苏公子?”   苏日暮笑道:“正是小生。”   中年汉子一点头,“那请你给我家主人一个答复吧。”   苏日暮很是无辜地看着他,“什么答复?”   中年汉子眼里怒气一闪,“苏公子还是不要装傻的好,我家主人脾气不太好。”   “可是……小生真的不知道啊。”苏日暮是真的很无辜,用他这张欺骗大众泛滥爱心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就更有欺骗性了。   起码中年汉子的怒气就滞了一下,“三天前,在下有请人送来邀请帖,请苏公子考虑考虑,来为我家主人效力。”   “小生那时没在家,”在酒馆泡着呢……“估计信塞进了院子里,”苏日暮的目光默默地投向院子里的一堆乱七八糟差不多能淹没半个人的杂草,“要不……等小生先把请帖找出来。”   “……”甄侦嘴角一抽——有人就是天生找抽。   “……不用了,苏公子直接告诉在下你的答复吧。”中年汉子带着人皮面具看不出真实表情,想来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甄侦手里已经握住了飞刀,宽大的袖子遮住的霜冷的杀气。   苏日暮瞥他一眼,然后对那个汉子道:“你家主子是谁?”   “苏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苏日暮一挑眉,那股子高傲目不识人的气质又出来了,“那你家主子一定很孤陋寡闻,不知道小生平生最恨朱门酒肉臭,怎么会替人鞍马做狗呢?~~~”   他娘的这什么语气?皇帝在他面前都没这么嚣张!   中年汉子眼里厉色暴涨,“放肆!”   “放肆?小生说什么放肆的话了?”苏日暮装无辜。   “苏公子是打算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苏日暮耸肩,无赖道:“小生是酒虫转世,什么酒都爱吃,就是不知道你家主子哪儿有没有好酒?难道你家主子没打听过小生喜欢什么就让大叔你来请人了?啊哟,真是太不礼貌太不厚道了。”   被叫成大叔的中年汉子真的怒了,“我家主子是王……什么身份?还需要来巴结你?”   苏日暮撇嘴,差一点就套出对方身份了。   甄侦侧目,没想到这个时候苏日暮还记得这个——这人果然身份不简单,也……很想找死吧其实!   中年汉子也察觉到了,冷笑一声,“看来苏公子还是喜欢逍遥自在,那就彻底逍遥个够吧。”   话音未落,人就带着护卫旋身而走。   甄侦却没有因此放松,反而拉着苏日暮急急往后一退。   “笃!”   一支飞箭猛不丁扎在了他们刚才停留的地方。   看来那个中年汉子果然一开始就打算只要苏日暮不答应就要了他的命。   “回去!”甄侦低喝一声,把人推进了屋里,长袖一荡,第二支箭被劈成两段落地,他往天上扔了一个信号弹,这才翻身进去一把将门关上,第三支箭扎在门板上,冒出半个头,险些割破他的衣袖,苏日暮手疾眼快地把他拉回来。   第三十一章 选择   屋子里,楚故和燕舞已经把窗栓好了,毕竟见多识广,倒没慌张。   现在四个杀手里可以判断有一个弓箭手,其他三个已经开始潜伏移动了。   甄侦本来该反潜伏伏击他们才比较好,可惜他完全不放心屋里的三个书生。   “等半柱香,很快就有援兵了。”他道,往苏日暮那边看去,那人低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但站着的姿态无不透露着一股浑不在意的意味。   这家伙,真的不怕死……   “苏公子惹了什么麻烦?这么大手笔。”楚故啧啧两声,他在里面只能听个隐约。   “小生是标准良民,不惹麻烦,可是架不住别人来找麻烦,”苏日暮一摊手,叹气,“他们和你们目的差不多,只是手段比较凶残,逼良为娼不成,就痛下杀手了,啧啧,脾气真差,小生都说上几句话呢。”   楚故、燕舞和甄侦满头黑线——他们什么时候逼良为娼了?!就这张嘴,他们也想雇杀手了!   “砰!!”   冷不丁的,窗户猛地撞开,众人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扑,就听得叮叮当当一片让人头皮发麻入木三分的急雨响,一排细长的锥子状的暗器已经钉在了墙上。   甄侦蹲坐起来往靴上一摸,甩过一把匕首给楚故,不消多说,后者就带着燕舞往角落里一躲,而甄侦飞快闪到苏日暮身边,手里指间已经多了一打精致的飞刀,毫不客气地给头一个从窗户爬进来的杀手几梭子,那人一脑袋栽了下来。   第二个杀手动作很快,借前面那人的尸体那么一拦视线就进来了,可惜苏日暮家里遍地都是酒坛子,他立刻被绊了一下,险险躲开飞刀。   随即他就感到一阵劲风袭来,还没来得及闪开就被砸晕了过去。   楚故和燕舞看看头破血流的杀手,又看看丢完酒坛子的苏日暮,五体投地。   甄侦侧头看身边的人。   苏日暮回他一张无辜的脸。   甄侦收回视线。   屋子外面传来了两声闷响,然后归于平静。   甄侦站起来,连衣角都没有乱,“没事了,援兵到了。”   他走向房门,正准备去拉开门闩。   就在此时,燕舞惊叫一声:“小心!!”   但不是对着他说的。   甄侦下意识回头看向苏日暮。   刀光。   惊鸿一样的刀光。   从苏日暮背后乍现,牢牢锁住了他的喉咙。   苏日暮懒散地站在原地,不闪不避,好像真的恍然未觉致命的危险就在身边。   他似乎感到了别人的视线,微一展眸,眼神一如花飞三江遗世独立,璀璨得耀眼。   真可惜,眼里是一片荒芜的死寂。   甄侦就这样直视着他,手里的飞刀已经燕舞话音未落时脱手而出,闪电般笔直地冲他飞去,所过之处,带着尖利的呼啸声。   甄侦出手的速度太快,楚故和燕舞甚至看都没看清。   一弹指为六十刹那,那一弹指,决定着苏日暮的生死。   直到飞刀迎面而来,苏日暮似乎才反应过来有危险,猛一低头。   “叮——”   一点血花在略显惨白的皮肤上跳出妖娆的舞,一缕黑发悠悠在空中划出饱满的弧度。   苏日暮身后那把刀被看起来小巧无比的飞刀一撞,竟是猛地一侧,那个无声无息出现的杀手肩膀也中了一刀直透入骨,他几乎没握稳武器,一幅杏白的衣袖已经在这一瞬袭到他面前,没有用飞刀,反而一掌对上他的胸口,那杀手几乎可以看见袖袍掩映下这个秀美公子掌心冒出的黑气,以及旋摆的衣角隐秘绣着的杜鹃泣血图。   连甄侦都没发现潜伏进来的杀手自然不是善茬,他不敢硬拼,却能用最快的步法躲闪开,也不看对象,随手一把暗器天女散花般一洒。   甄侦惊了惊,但没有退,手里的飞刀紧接着接二连三一打打地甩出,将暗器打掉,与此同时脚下一勾,几个酒坛子飞到楚故燕舞那边挡住成堆的脱手镖如意珠梅花针什么的。   一时间,满屋子瓷器碎裂声和撞击声一连成片,甄侦稳稳站着,那些暗器竟没有一个落在他们身上。   说来话来,其实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事情,整个屋子就狼藉一片,暗器飞刀到处乱扎,满地的碎酒坛子。   再看那个杀手已经不见人影。   甄侦倒不担心他跑了,回头一看。   苏日暮就在他背后,缓缓直起身子,微卷的长发落回肩膀,披散在白色的书生袍上,露出那张落拓不羁的脸,脸颊靠近眼角的位置上,一缕血痕,正在慢慢渗出鲜红的液体,他的脸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惨白,额发凌乱眼波晃动间,乍一看,竟是觉得过分妖异。   他伸手一摸,摸到血,挑眉——都多少年没人让他见血了?   这下,瞪向甄侦的眼神就分外不善了。   甄侦淡定地迎着他的视线,好像那把冲着苏日暮的要害扎过去的飞刀不是他甩出去的似的。   苏日暮眯起眼,皮笑肉不笑,“甄大人对小生是有何不满,要对小生下如此杀招?”   甄侦云淡风轻,“这个角度最利于迷惑敌人,杀手以为我失手了,就不会躲了。”   苏日暮声音里温度直降,“那万一小生没及时躲开呢?”   甄侦唇边浅笑如江南花淡月歌,“我对苏公子的反应能力有信心。”   苏日暮黑着脸,“小生对你的刀法没信心。”   甄侦微笑,“事实上苏公子没让我失望。”   苏日暮嗤笑,“小生没义务要你对小生有希望。”   甄侦嘴角弧度不变,垂下长长的眼睫,睫毛下的眼神显得有些诡异。   那头楚故和燕舞大松了一口气,他们虽然刺杀见多了,但他们可不是武林高手,满天满地淬毒的暗器不要钱一样乱洒,小心肝那叫一个颤啊~~~   然后一看甄侦和苏日暮就大感不妙了,赶紧螃蟹状绕开一地危险物品,跑到他们身边。   “一时情急小侦才会铤而走险嘛,苏公子你多担待担待。”燕舞急忙替好友解释。   苏日暮冷哼。   甄侦也不在意,确定不会再有杀手冒出来后在打开门,院子里果然有两个黑衣人被捆成粽子被扔在那里,下巴都卸掉了,其中就有一个是刚才逃走的人。   几个穿暗红侍卫装戴着面罩的人站在旁边,有人默不作声地进屋处理,显然训练有素,其中一人走上来道:“大人,带回去吗?”   甄侦点头。   楚故和燕舞见了就算不解这是哪堆人马也没多问,他们都是直属于天仪帝的心腹,手头里有些奇怪的人手人脉甚至是钱财很正常。   苏日暮保持着一张带着不爽的脸懒得搭理他们是哪根葱,惟有看他们处理尸体时似乎很好奇地盯着那些杀手,那眼神……死人和活人在他眼里有什么不同?   甄侦看了无端觉得碍眼。   日暮日暮,这人就和渐渐沉下去的夕阳似的,连苟延残喘都不算,顶多是三魂去了两魂没死完全而已。   苏日暮……这要是真名,他就做个好事宰了他家父母去!   来的援兵手脚利索,很快就收拾好隐没到隐蔽处了,只剩下两个人在一旁听候调遣。   楚故看着满屋子狼藉,道:“苏公子,你跟我回府尹府吧。”   谁知苏日暮一听,眼睛就是一瞪,“杀手不是小生雇的也不是小生杀的,就算你是京城府尹也不能乱抓人啊!”   楚故哭笑不得,“苏公子,我不是抓你,是请你到府尹府暂住,你这儿现在没法住人,说不定杀手还会回来,不如府尹府安全。”起码那里窗门完整没长蘑菇。   苏日暮耍无赖似的抱住柱子,颇有我志坚定谁人能移的意思,“小生生不入官门死不入鬼门!!”   这是什么破原则……   楚故苦口婆心,“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城里毕竟比这荒郊野岭的安全,苏公子你一介书生,有个万一怎么办?”   “切,你们一来就把杀手带来了,跟你们走还指不定怎么倒霉呢!”   楚故睁大眼睛——这个能怪他们?   燕舞咕哝道:“小侦不把杀手解决的话,苏公子你就横尸当场了……”   “他还差点把小生的命玩掉呢!”苏日暮翻了一个白眼——不是他们在这里碍手碍脚,那帮人连门框都摸不着,知道那草为什么这么茂盛不?摊手,你们会懂得。   燕舞语塞,刚才的情景的确是挺吓人的,难为苏日暮一介书生现在还活蹦乱跳。   甄侦看不下去了,这酒鬼书生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跟他讲道理和对牛弹琴似的,你死活都讲不过他反而被绕了进去打转。   于是翰林院学士大人当机立断:“打晕了,拖走!”   苏日暮瞪眼了,活像是良家夫人被侮辱了的表情,“你怎么可以这么凶残?……好吧又不是第一次见识到你的凶残了。”   甄侦:“……你是要收拾东西再走还是直接被我敲晕拖走?”   “逼人背井离乡,玉衡的王法在哪里?楚大人,小生要击鼓鸣冤!”   楚故:“……”   “哦,对了,你们是一伙的,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这地是小生明码实价买的房子是小生建的死了之后还要在这里挖坑立碑呢!你们凭什么要小生走?!”苏日暮一副“我跟你们拼了”的表情。   楚故、甄侦、燕舞:“……”他们好像不是来强抢土地的吧?   甄侦诡异地想到院子里那个大坑——莫非那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坟?随时一躺就是?   “莫非玉衡皇朝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京城官员都要鱼肉百姓才能填饱肚子?”苏日暮想了想,露出震惊的表情。   楚故、甄侦、燕舞:“……”别忘了刚才是谁喂饱你的。   苏日暮痛心疾首,满脸肉疼,“既然如此,要不小生交保护费给你们吧,你们就别赶人了行不?”   三位玉衡皇朝未来风光无限独挑大梁的大人们已经麻木到连省略号都不想表示了。   最开始的话题是什么?被带跑了有木有?憋屈了有木有?想扭头就走任他自生自灭了有木有?   甄侦深吸一口气,“鹧鸪,鸣鹤。”   “属下在。”那两个留下的人踏前一步。   甄侦下巴一指扒着柱子的某人,“绑起来,带走。”   苏日暮瞪眼:“卑鄙!欺凌弱小!”   甄侦充耳不闻。   眼看着那两人的擒拿手就要过来了,是动真格的,苏日暮赶紧蹲地抱头往屋里一滚,正好躲开,“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吾辈谨遵圣道抵死不从!!!”   楚故、甄侦、燕舞:“……”子都会诈尸来砍死你丫的。   那两人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怎么会没抓到?——于是,追!   然后……   楚故、甄侦和燕舞就眼睁睁看着两个武功不错侍卫模样的人和一个书生玩起(……?)了老鹰抓小鸡的无母鸡版游戏,偏偏那苏日暮居然每次都能以一个很惊险很诡异很不雅的姿势躲开两人的围剿和遍地暗器。   甄侦觉得自己头都在晕,惯来文雅昳丽的形象也不要了,冷下脸来,声音冰的能掉渣:“鹧鸪,鸣鹤,回来!”   被个怎么看怎么不会武功的书生耍了一通的鹧鸪和鸣鹤自觉面上无光,停下手,默不作声地回到原位。   楚故和燕舞都不忍心再看了——这丫的就是人间凶器吧?软的硬的不软不硬的统统不吃!遇上他的人不是秒杀就是死缓了有木有?!   甄侦默默盯着那个滚了一身灰的男子,对方脸上的伤口似乎又挣裂了一些,渗出的血被他自己随意一抹,带着一股狂生潇洒的味道。   被盯着的苏日暮爬起来,警惕状——文的武的都来了,这个腹黑还想干嘛?   甄侦忽地一笑,犹如千山霜冰飞雪瞬间回到江南轻歌细雨,又如浮逸云流昙华乍现,他的声音像是箜篌发出的乐声,略显低沉,空远浩渺动人,吐出的字却字字惊心:“苏日暮,你若再不听话,我就请万岁爷给你下道禁酒令,谁敢把酒给你,杀、无、赦!”   正中死穴!!!   苏日暮瞬间阵亡,死不瞑目。   楚故和燕舞以及鹧鸪鸣鹤呆滞——神马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神马叫做擒贼先擒王打蛇要打七寸,看见了么亲?   不让苏日暮吃饭?可以。   不让苏日暮喝水?可以。   不让苏日暮喝酒?苏日暮没地哭去了。   “文弱”的苏大才子迫不得已屈服于恶势力(……),忍气吞声地去收拾东西,不时用眼刀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之情,安慰自己子曰忍字头上一把刀行走江湖哪能不挨刀……   啊喂,子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污蔑是不对滴!   深得天仪帝真传的甄大学士非常淡定地将眼刀无视。   “所以说,干坏事就是要拉上小侦啊。”燕舞拽着楚故总结。   楚故有点囧囧有神:“话说,我们最开始的目的是劝人家考功名而不是……”   两人转头看去——甄侦云淡风轻,苏日暮脸色铁青,这情景,怎叫一个诡异了得。   楚故:“……我确定了,小侦绝对是鬼畜攻!”   燕舞心有戚戚然点头。   苏日暮的东西收拾得比那群援兵还快,其实也根本没多少东西,两套衣服,一点碎银一把铜钱,用布一包,一个卷轴往背上一背,手里再拎着个酒壶,搞定,那叫一个潇洒,俨然一副习惯远走天涯四海为家的架势,院子破败的门都随意阖上就是了,他离开的时候连头都不回,好像随时准备着一去不复返。   很久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一天,甄侦记得,看见苏日暮背后的刀光时他就已经算计好,有足够时间让苏日暮避开那把飞刀。   甄侦给苏日暮一个选择。   若是当时他自己非要凑上刀口去寻死,这把飞刀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他死得痛快——这样活法,苏日暮不痛不痒,他看着都觉得莫名揪心揪肺。   ……   皇宫,御书房。   只要在京城里,天子脚下,消息总能传的特别快,于是天仪帝和永宁王就很快得到了苏日暮那里发生的事情的详细禀报。   听完后,阜怀尧扶额,阜远舟大笑。   “让子规去查查那个请苏日暮的人是谁,苏日暮的身份也往下查。”   “是。”   “皇兄,你确定真的要苏日暮入朝?”影卫走后,阜远舟忍笑问道。   那家伙,太能拉仇恨值了吧。   想到将来朝廷上鸡飞狗跳的场景,阜怀尧就觉得头疼——又一个不靠谱的……   阜远舟嘿嘿一笑,“其实我倒觉得没关系。”   “哦?”阜怀尧看他一眼。   阜远舟眼里滑过一丝狡黠,“那个甄侦不就压得住苏日暮吗?苏日暮的才学真的像传闻那样,那拿个状元榜眼不成问题吧,殿试之后,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就算其他进士也是翰林院庶吉士,甄侦在翰林院官职实权都不低,到时候把苏日暮分给他让他教导……”   话未尽,意明了。   阜怀尧哑然失笑,手指微曲轻轻叩他的额门,“远舟什么时候变得一肚子坏水了?”这就是仁德君子永宁王的真面目吗?   阜远舟皱皱鼻子,不满:“皇兄嫌弃远舟?”   “不会,”天仪帝捏捏他鼻子,“只有你不是用来对付皇兄就好。”   第三十二章 合葬   “远舟怎么会对付皇兄?我会对皇兄很好很好的~~~”阜远舟黏上去把人抱住——皇兄的腰又细了,得叫御膳房炖点补品才行。   阜怀尧手上的力道加大一点,面无表情,“哪里学来的甜言蜜语?油嘴滑舌的。”   “哪有?”阜远舟有绝世武功也不敢挣脱,眨着一双纯洁的眼很是无辜,望着他时带着一种唯独对他的难言的温柔,像是恋主的野兽,“远舟字字肺腑~~~”   阜怀尧被他看得耳根微热,松开手继续去看奏折,“这么有空,就想想怎么把苏日暮劝进考场吧。”   “这个交给甄侦就好了,反正他制得住那家伙。”阜远舟无责任耸肩,知道做正事的时候不能太随便,于是乖乖地替自家皇兄磨墨。   阜怀尧瞥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睫,低头看奏折。   说实话,阜远舟虽是性情大变,不过最近越来越正常了,就像顾郸说的,逐渐恢复了很多记忆,做事虽然不按常理,但是有条理有目的,在兄长面前乖巧又粘人,除了对其他人刁钻古怪一点,谁敢说他是个疯子?他刚醒来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的,行为也很稚气,现在却有一天长大一岁的感觉,不知道算不算是好事。   “皇兄?”   “嗯?”阜怀尧抬起头,忽地感觉眉心一热。   阜远舟的指尖送上来,轻轻揉开那微微叠起的皱褶,“又有什么大事?”   兄长看奏折时素来都是面不改色的,除非有很棘手的事,事实上很多人就觉得天仪帝只两个表情——面无表情,很冷的面无表情。   阜怀尧微怔。   如果有一个人不将世人不将万物放在眼里,只把你的一言一行奉为准则,起誓不离不弃,在你笑的时候陪你笑,在你皱眉的时候替你抚平眉间的皱褶,在你要做什么时静静待在你身边随时为你解围,有他在你甚至可以不必惧怕千军万马刀山火海……这样一个人,有谁能不心动?   至少,心硬如铁的天仪帝在这一刻觉得心悸不已。   六年前,他在某一天睡梦中惊醒,察觉到自己对来往最亲密的弟弟有了异样的难以启齿的感情开始,他就狠下心布下千层局,折断这个天之骄子的脊梁,他有万里山河江山如画,不需要这样一个污点的存在。   六年后,阜远舟如愿以偿疯了,一个疯子而已,能做什么?他抱着这样的心思将这个人冠冕堂皇留在自己身边,却……不舍得再放开了。   他在阜远舟近乎雏鸟的依恋中越陷越深,可是在这样的心动和依赖背后,是重重明里暗里大大小小可说不可说的阴谋算计,会不会有一天阜远舟清醒过来,告诉他连这样的依恋都是假象?   阜怀尧抓住他的手,道:“前几天,卫铎来问朕关于陵墓的事。”   阜远舟一听就皱眉,“皇兄还这么年轻,何须着急?”   就算皇帝都是以登基就着手安排陵墓的事,但是阜怀尧今年周岁才二十二,可以算是玉衡历史上最年轻的帝王之一了……   阜怀尧没在意这个问题,淡淡继续道:“朕选的是合葬棺。”   蓝衣的男子一怔,“是和……皇后吗?”他也不知道一刹那涌起的是愤怒还是嫉妒或是别的什么。   “不,”阜怀尧手上加大了些许力道,朱色琼玉垂珠冠压得墨发如漆,几缕发丝离散沾落到那冷丽的眉间,滑过那张端肃雍华的脸,垂落在叠云游龙暗纹的衣袍上,纠缠着雪色衣带上系着的那块润透水亮的玉诀,泪痣嫣红,低淳微冷的嗓音在宽敞寂静的御书房中淡淡响起:“百年之后,朕要你,陪朕入棺。”   我先死,你就陪我一起。   你先死,就在那里等我。   我不会留给子孙一个威胁,也不会抛下你。   天际,浮云骤然撕裂浮华的日光,破碎的光线射在竖起的万里锦绣河山织锦漆金屏风上,落下渐次的光影。   阜远舟深深看着他,曜石般的眸子似深沉又似明澈,他反手握住阜怀尧的手,然后慢慢俯下身,半跪在他跟前,罗衣广袖在地面如云般铺开,“臣弟,遵旨。”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苏大才子在禁酒令的威胁下是肯乖乖跟着甄侦等人离开那个破院子了,可是到了繁荣的城里,问题又来了。   “小生说了,生不入官门死不入鬼门!!!”苏日暮扒拉着一家酒馆门前粗大的柱子就不肯走了。   “其实府尹府真的没传说那么可怕的,阿故不会天天砍犯人脑袋的~~~”燕舞拖他半天没拖动,冷汗——怪不得他动不动就扒柱子,这就是无赖的优势。   “管你砍不砍人,小生已经听你们的话(……威胁)来了城里,干嘛非得去官府!”   楚故无奈了,“苏公子,反正你都跟我们走到这儿了,就再走几步去府尹府也没关系吧,毕竟那里比较安全,请你屈尊屈尊住几天呗!”   他不仅是担心那个中年汉子会杀个回马枪,还有燕舞的劝解任务没完成呢!他真心想举荐苏日暮去礼部,接待蛮夷使者的时候,气死他们(……)!   “小生住这个酒馆也很安全,难不成楚大人对自己辖区的治安都不放心?”苏日暮睨他一眼。   楚故被噎住,他总不能自掌嘴巴吧……   燕舞看看这个酒馆这里人来人往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别说杀手,就是苏日暮趁机跑了他们都不知道,这人比狐狸还狡猾,溜得比泥鳅还快,别说酒馆,不放在眼皮子底下都不安心!   这时甄侦开口了,“把他放我那里吧。”   楚故和燕舞眼前一亮,对啊,他们可没忘这位学士大人有武功有手段,这孙猴子交给他能逃得脱这如来佛的手掌心吗?   “那就拜托小侦你啦~\(≧▽≦)/~~~”   苏日暮脸都绿了,“喂喂,小生不答应!”他才不要和这个腹黑一起住!   甄侦对着他温雅一笑,“去府尹府还是我那里?”一副任君选择的大度模样。   “……小生要选第三条路!”   “抱歉,此路不通。”   “……”   “看来你也是比较喜欢我那里的了,既然如此,走吧,苏公子。”甄侦直接去揪他领子打算拖走。   谁知苏日暮身子一矮,从他手下一滑,连包裹都不要了,直接带着卷轴和酒壶钻进了人流里。   楚故和燕舞大惊失色,鸣鹤和鹧鸪隐没在角落里赶不过来,甄侦想都没想就身形一展追了过去。   “小侦,不能让他跑了啊!”楚故焦急地大喊,这苏日暮鬼机灵的,一跑说不定从此就抓不住了。   可是这傍晚时刻大家都赶着回家,这里又是主干道,人流滚滚一波一波的,还有不少小孩子乱跑,苏日暮这么一钻,就跟泥牛入海似的,甄侦提着真气越众而起,几次都刚抓到衣角就被他身手敏捷地逃了,甄侦气的差点就甩飞刀扎他一窟窿。   在苏日暮的计算里,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想要大隐隐于市还不简单?   可惜他低估了京城可敬可爱的父母官楚府尹的号召力,楚故喊了那么一嗓子,大家伙都认了出来,见他一脸着急——哟,楚大人抓朝廷要犯呢?——于是一拥而上,苏日暮都没反应过来这一堆扑来的人想干嘛,他就已经五体投地眼冒金星状平摊在地上了,嘴里吐出一个透明的游魂。   所以说,百姓才是历史上的最伟大滴人,武林高手算什么?孤胆英雄算什么?一群老百姓砸过来,你就扑街了。   甄侦眼疾手快,在苏日暮被人群挤成肉饼前把人捞了出来,扣住他的脉门让他动弹不得,眼光迅速扫视周围——错觉么?   群情激奋的百姓们一看——咦?怎么都是熟人?   甄侦——整天溜达去茶馆的大美人,苏日暮——整天泡酒馆的大才子,燕舞——楚大人的干弟弟,加上一个楚府尹,莫非苏大才子喝酒没付钱被三个大官撞见了?   楚故和燕舞跑过来,大松一口气——幸亏人没丢。   “多谢乡亲们帮忙了,本府和苏公子有点小误会,很快就能解决,大家伙继续走着,别耽误天色了~~~”楚故朝四周拱拱手解释道。   既然无事,百姓们都笑笑说小事一桩大人别客气,就都散开了。   被挤得晕乎乎的苏日暮使劲甩甩头,才觉得那些满脑袋乱转的星星想百姓一样散开了,恶狠狠怒瞪他们,尤其是锁他脉门的甄侦——靠!此仇不报非君子!!   燕舞看着他担忧道:“苏公子你还好吧?”这一身狼狈的……   苏日暮甩头嗤笑:“猫哭耗子假慈悲!”   楚故和燕舞尴尬,他们也没想到百姓们会这么热情……   甄侦皱皱眉,拨了拨他凌乱的衣领,被拍开,他也没说什么,对另外两人道:“阿楚阿燕,我带他回去吧,都折腾一天了。”   苏日暮更怒了,冷声道:“小生不差那五斗米,你们干嘛非得逮着小生不放?玉衡上下就没人了?科举少一个人就没法考了?!”   抬手示意楚故和燕舞别说了,甄侦直视苏日暮,杏仁似的眼睛没有弯着,“那些都暂且不提,你先在我那儿住几天,解决了杀手的事再说,可以吗?”   这个如江南一般温润的男子不笑的时候有种莫名的威慑感,苏日暮迟疑了片刻,没有做声。   甄侦只当他是答应,跟楚故燕舞打个招呼,就带着他走了。   见他们消失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楚故和燕舞也往府尹府走了。   “有个传闻说,小侦不笑的时候是半个爷,笑的时候是半个三爷,今个儿我算是见识到了。”加起来就是一巨型杀伤武器啊!   “苏日暮果然不是凡品,我都没见过小侦有这么多表情。”整天看他那个温雅从容的笑看得后背都毛了,阜怀尧挑的一批人里就数他最吓人了。   “说实话……我总觉得苏日暮怪怪的。”   “能被爷看上的,能不是怪胎么?”   “阿故你在说你也是怪胎么……”   “……=_=|||”   ……   甄侦的府邸离闹市不远,在一个四通八达的巷子深处,足够清静,也不怎么招眼,苏日暮扫视了几眼,估摸一下地形,挑眉——一个会暗杀功夫的文官,一批神秘的手下,一个能守能攻隐秘又便利的府邸,这甄侦,不止是翰林院学士这么简单吧。   甄侦扣了扣门环,很快就有个老仆来开门。   “大人,这是……”老仆见到他带个明显刚打完架(……误会啊)的外人回来,还牵着手,显然很惊讶。   “这位是苏日暮苏公子,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劳烦林伯你把听朝小阁出来。”甄侦边走边道。   “原来是酒才苏公子,久仰久仰,”这个名号实在太响亮了,林伯笑着道,“老奴是甄府的管家,您叫我林伯就好。”   苏日暮也不好和一个老人家拉着脸,就客套了几句,让林伯觉得酒才原来也没传说中那么狂,遂满意而去。   苏日暮见林伯步法稳健,又是一挑眉——武功不差。   “你在看什么?”甄侦问。   苏日暮随口一掰:“这里挺好看的。”   这倒不是瞎掰,眼前是雪白的粉墙,铺上卵石的小径,两旁竹林一路蜿蜒,将精巧的厅堂小阁湮没在一片绿意中,竹子的暗影稀疏投在青碧的飞檐朱椽上,从密到疏一层一层反反复复,就像其间主人一样,充满江南的气息。   难得听他说一句中听的话,甄侦一笑,“你要喜欢,一直住着就是,这里只有我和林伯。”   苏日暮暗地里翻了一个白眼——别以为他看不出竹林里密密麻麻的陷阱和几个极隐晦的暗岗,这地方能住人么?   他没答这个问题,只扬扬下巴,示意甄侦把扣着他脉门的手松开,“都到你地盘了,小生还能跑了不成?”   甄侦从善如流放开,倒不是真的放心,只是再不松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人又得炸毛了,别有深意地看看他的手,“我以为只有习武之人才怕被人锁住脉门。”   “你抓得小生很疼。”苏日暮冷哼,举起手审视了一下,那里已经有一处地方带着淡淡的淤痕,“这里是脉门?”   那语气,谁敢说他不无辜?   他的皮肤本来就有些惨白,一点痕迹都很显眼,而且他脸颊上飞刀伤的地方也被刚才的百姓蹭裂了,血迹缓缓漫开,衬着那张煞是好看的容颜,看起来颇是惹人可怜。   甄侦看得眼神微暗。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甄侦的筑夕小阁前,甄侦推开门,道:“进来吧,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不用!”苏日暮如临大敌地退后一步,“又不是娘们,还用你帮忙?”谁知道这腹黑又会干嘛?   正好林伯从对面的听朝小阁出来,说是收拾好了可以入住了,苏日暮毫不犹豫往那边走。   “苏日暮。”甄侦喊了他一声。   他回头,接住两个迎面而来的瓷瓶。   “蓝的抹淤血,白的抹刀伤,”甄侦看不出一点生气的意思,笑的如拂春风,“记得一天三次,留疤了别怪我。”   苏日暮一挑眉,没说话,掉头就走。   林伯疑惑:“大人,这是您的朋友?”看着不像啊,可是甄府性质特殊,没留过外人住下吧?   甄侦没回答,“去给他准备热水吧,好好照顾着,要什么尽量给他拿。”   ……   不过,一个时辰后,甄侦就后悔说了这句话了。   饭厅里,热菜热饭已经端上来了,林伯站在那个秀美清逸的男子面前,苦着脸。   甄侦脸上带着笑,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他要了一坛子酒,就不过来吃饭了?”   “是。”林伯点头,他也没料到酒才苏日暮就真的只用喝酒过日子。   甄侦站起身来,转头就往听朝小阁走去,“把饭菜带过来。”   听朝小阁。   换了一件黑色交领袍子的酒鬼书生趴在二楼的窗台上,正大口大口喝酒以解被耽误了一整天的酒瘾,忽地就看到甄侦和林伯往这里来了,纳闷——这家伙又想干嘛?   甄侦微仰头,也看见了窗户上的男子,那人本来就皮肤惨白,穿着一身黑衣,看起来就像一缕幽魂似的。   不多一会儿,甄侦就上了二楼,林伯手勤脚快地把饭菜在桌上一一摆好。   苏日暮懒洋洋睨他们一眼,“干嘛?”   甄侦走过去,劈手夺了他手里的酒,杏仁眼一勾,弯出一个笑,“吃饭。”   苏日暮不满,“小生不饿。”   甄侦懒得和他绕嘴皮子,直接拎起来往桌子边一放,“不饿也得给我吃。”   “不饿就是不想吃,小生怎么吃?”   “刚才忘了说,”甄侦居高临下看着他,忽地朱唇轻启,换了个话题,“没我的允许你敢出府的话,我就打断你的腿。”   秀美的脸上带着的明明是优雅有礼的笑容,嗓音也是温如春风清如夏荷,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禁不住汗毛一竖,让人丝毫不怀疑话里的真实性。   到了人家地盘的苏日暮敢怒不敢言。   他话锋一转,“不过,爷曾经赏赐了不少好酒给我,十八年的乳酒,二十年的杜康,三十年的女儿红,五十年的桑落酒……我素来喜茶,所以它们都原封不动地待在酒窖里。”   登时,苏大酒鬼听得眼睛都圆了,琢磨着——要不要去偷酒呢?万一是陷阱怎么办?嗯,不可不防……   “你不乖乖听我的,”甄侦弯下腰,靠近他,眼里染着戏谑,“就一滴酒都碰不到哦。”   苏日暮摸摸计算——不能出府=不能买酒=没酒喝,乖乖吃饭=地窖有酒=有酒喝。   甄侦直起身子,淡定地用下巴指指桌上的饭菜,“现在,吃么?”   立场坚定的苏日暮又被将了一军,毫不犹豫立刻叛变,点头如捣蒜,“吃,谁说不吃的~子曰人是铁饭是钢啊~~”   躺地底也中枪的子:……   话是说的豪气干云,不过一碗饭没见底苏日暮就觉得有点撑了,甄侦也没逼他继续,叫林伯收拾了东西,嘱咐他好好休息就走了。   中午他就看出来了,楚故和燕舞做的菜再合胃口苏日暮都吃的不多,而且不会饿,长期喝酒对他损伤很大,轻度厌食这个症状只是其一,也许,该奏明万岁爷派个太医过来?   苏日暮如愿以偿得到了一坛子杜康酒,少是少了点,但至少和街边劣酒不是一个等级的。   第三十三章 挚友   是夜,半弯淡月升上中天,斜照大地,薄云朦胧,疏星零布,夜色催更,四下寂静。   听朝小阁里,雕花架子床上铺着青色的锻被,一个黑衣的男子半倚着窗栏,时不时喝口酒,落拓不羁的脸上隐露沉醉的神色。   忽地,他动作一顿,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翻身起来,溜溜达达走到窗边,推开半敞的窗子。   整个甄府都是仿江南样式的,从小阁二楼临窗而看,所见之处竹林成片,绿意盎然,依稀可以看到对面甄侦所在的筑夕小阁已经熄了灯。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靠窗的几棵茂盛的竹子上。   有清风飒然而过,吹得四周竹摇影动,寂寂而响,有人长身玉立,足尖轻点竹枝一梢,竹叶颤动,他的身形竟没有丝毫起伏,唯有衣带当风,长发飘拂,暗蓝的墨线掐绣的衣袍几乎将人隐没在浓墨般的夜色中。   两人静静对视一眼,旋即,苏日暮悠哉悠哉地拎着酒坛子回身,走向房子中的漆花圆桌。   那人脚下轻点,就如一片竹叶似的越过了窗子,袍袖拂动,敞开的窗户已经无声无息地阖回原来半敞的模样了。   苏日暮在桌上摆好两个杯子,转身,电光火石的那瞬息,一只修长的手,袭向他的喉咙。   他不紧不慢,并指一格,将那只手生生往旁带偏,对方瞬间手腕翻转,单单一手五指之间,变拳为扣,苏日暮的手柔弱无骨般避了开去,其后再化为掌势,打向那人左肩,却见那人眉峰一挑,于无声处平移几步,让对方的攻势落空。   他轻轻一笑,“别来无恙吧?闻离。”   两盏海棠灯将屋内照得通亮,那人站在灯火下,墨色的长发垂泻而下,露出一张俊极无匹的颜容,长眉掠鬓如远山,寒潭漆眸如曜石,萧疏丰峻风姿端凛,腰间别着一把银白森寒的长剑,淡立间,龙章凤姿的睥睨之势,文风武骨的傲骨之魄。   这才是当世人人叹止的永宁王,阜远舟。   “不算今天这倒霉催的话,”苏日暮眼梢勾起,收手回身坐下,倒了一杯酒,轻轻一推,稳稳滑到桌子的另一边,“不装疯卖傻了?”   那口气,竟是熟稔的很。   “谁说我没疯?”阜远舟坐在他对面,举起那杯酒浅酌一口,碧青的酒液沾在朱色的唇边,他唇角一勾,言笑晏晏,偏生那笑诡异得紧,“所以,小心点,别被我杀了。”   苏日暮闻言一蹙眉,“你在搞什么鬼?”   “我能搞什么鬼?”阜远舟反问。   苏日暮没好气道:“我不就闷家里喝了半个月酒么,一出来天都变了,皇帝都给换了一个,好不容易打听到你还没被新帝斩了,还住在皇宫里没出来,正准备去看看你,赵衡就咋咋呼呼跑来说你疯了,结果你居然带着皇帝来找我麻烦,二话不说就动手,你是看小生有多不顺眼啊?还装不认识,奇葩了你!”   帝位之争算是宫廷公开的秘史,官员们知道阜远舟得了疯症,也不会随口乱传,但是平民百姓知道的只是永宁王受伤,而天仪帝宅心仁厚留他在宫中养伤,传来传去,苏日暮还以为他被皇上软禁了呢!   一开始看到那样诡异的阜远舟他差点就忍不住把人抓来研究研究了,幸好他反应得快,不然就在皇帝面前暴露他们的关系了,亏他以为这家伙真的疯了,动手的时候没怎么认真,谁知阜远舟的武功不退反进,险些打他个措手不及。   阜远舟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只用四个字打发他了,“身不由己。”   苏大才子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在桌子下面踹他一脚,“说清楚点。”   阜远舟无奈,把手摊了过去,直接将脉门交给他,“自己看。”   苏日暮给他把了把脉,当下就是眼神一寒,“老大还是老/二干的?”   “怎么会是我大皇兄?”阜远舟皱了眉头,道。   那杯毒酒是阜崇临给的,至于他的疯症……   “哟,几个月不见,那位圣上怎么成你宝贝了?”对方语气里维护之意甚浓,苏日暮不由得来回审视他一番,狐疑不已。   阜远舟收回手,不满道:“我本来就很尊敬他。”   苏日暮看到他腰中的剑,挪揄,“看来我也不用担心他宝不宝贝你。”琅琊都交给他随身带着了,常驻宫中并且携带武器,皇宫里有多少人有此殊荣?   阜远舟尽管没接话,但眼里明显含着笑。   苏日暮暂时没追究他们的兄弟感情,问:“太医呢?还是说来找我是要我帮你?”   “不用,”阜远舟摇头,“没什么大碍了,我自己能搞定。”   “随你吧,别走火入魔就好,”苏日暮耸肩,在灯下看那人形容疏隽的面庞,和以前似乎有哪里不同了,他沉默了俄顷,嗓音一下子低沉下来,“没想到……竟然能把你逼疯……”   从初识起,那人就是强大、坚毅、近乎无坚不摧的代名词。   阜远舟眼神微暗,拿着瓷杯的手轻轻颤了颤,几不可察。   “疯了也好……”苏日暮喃喃,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自言自语,随即举起坛子,大口大口灌酒,酒液晃动着,他的目光却平稳好似死寂。   最难熬的日子里疯了也好,就可以暂时躲开那些难以忍受的悲哀,熬过去了,就什么都好了。   他就是缺了阜远舟这副运气,若是他当年能疯,就不必十几年醉生梦死至今没能熬过来了。   阜远舟按住了他的手,把酒坛子拿了过来。   苏日暮顿了顿,挑眉,“你不会也让我戒酒吧?别介啊,没酒我就得饿死了。”   “不是,”阜远舟笑了笑,“只不过,你住在甄府,又没有暴露武功的打算,甄侦是怎么样的人你也领教了吧,你觉得,他会每天给你几坛子酒让你喝?”   提到那个秀美优雅的男子,苏日暮的脸一下子扭曲了。   阜远舟同情道:“所以,好友你要省着点喝。”   “……靠,这种变态是怎么当上官的?”   “其实我一直觉得皇兄的眼光很……咳咳,特别。”   甄侦看着是文官风雅又温柔只会“一点防身术”实则暗杀术一流内里脾气又古怪得紧,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京城府尹楚故性子跳脱但是断案如神敢笑眯眯地把位高权重的贪官污吏掀翻,当朝第一谏臣燕舞一眼瞧去一根肠子通到底但是有胆有识拉上一帮人敢举剑逼皇帝清君侧弄得阜怀尧都措手不及,连家军主帅连晋更是吊儿郎当得天怒人怨偏偏极会打仗,刑部尚书商洛程看起来一身正气但是他的审讯手段让人闻风丧胆……等等诸如此类,数来数去就没个正常的,全部既年轻有为又无比怪胎——莫非皇帝太靠谱大臣就不靠谱了?   苏日暮囧囧有神:“……你就不能想办法把我弄出去?”   “不行,”阜远舟摊手,“你跑了怎么办?”   苏日暮:“……啊?”   永宁王殿下纯良道:“我还指望你今年把文状元拿到手呢!”   苏日暮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了,“怎么?要我在朝廷上帮你?你已经立足维艰到这种地步了?”   “不是帮我,是帮我皇兄。”   气氛诡异地凝滞了一下。   苏日暮瞪着阜远舟。   阜远舟轻咳一声。   “去年我都破例说帮你,你死鸭子嘴硬,差点死了都没松口,现在搞丢了皇帝的位子,你居然跑来叫我帮你皇兄?”苏大才子的语调阴森森的,配上那张惨白的脸,简直就像是冤魂现身。   阜三爷摸摸鼻梁,脸皮再厚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那什么,反正你也没事做,随便考考呗。”   “靠,要不是为了帮你我也不至于趟这趟乱七八糟的浑水被皇帝盯上,倒霉了一整天还遇上姓甄的克星,你这会儿还推兄弟下火海了?”   “比起来皇兄和我兄弟关系更亲嘛……”阜远舟小小声咕哝。   可苏日暮什么耳力,登时怒了,险些没控制好音量,“阜子诤!”   阜远舟赶紧正色,“开玩笑的。”   “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解释就是,”阜远舟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当皇帝了,我想帮皇兄做个好皇帝。”   “开玩笑的?”苏日暮的目光钉住他,重复刚才他的话。   “我说真的。”阜远舟没有避开他犀利压迫的视线,“闻离,我不至于骗你。”   苏日暮烦躁地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赵衡带着你的兵马和产业,他觉得你不会疯一辈子,事实也是如此,他让我劝你离开京城,要么隐姓埋名,要么东山再起。”   “我知道。”他颔首。   “以你的才能,你绝对不甘心离开。”   “没错。”   “所以现在你要留下来,可他娘的你留下来是为别人打江山?”   阜远舟抿了抿唇,“那是我皇兄。”   “我管他是谁!”苏日暮快狂化了,停下了转圈,两手撑在桌上直视他,黝黑明亮的眼睛几乎冒出火光,“你要告诉我,你想当皇帝想了二十年,想的疯了差不多把自己搞死了真的大疯一场了就看开了?”   阜远舟不闪不避,仰起头,“因为什么都不一样了,”他的双眼带着某种特别的感情,说不出是什么,但是让让苏日暮一下子安静下来,“闻离,什么都不一样了,我只剩下皇兄了。”   阜怀尧已经是玉衡万人之上的陛下了,而他几乎输光了一切,他曾经最爱的人——生母德妃给他一个坚定走了二十一年的信仰,又将它彻底摧毁。   要走的路一朝山穷水尽车断崖绝众叛亲离,骄傲的永宁王都会疯掉。   朋友,属下,最终都会离开,阜怀尧却说,要与他同棺而葬。   天子金口玉言,他亲口承诺不舍不弃。   而阜远舟,也应下此诺。   “你决定了?”   “我决定了。”   苏日暮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就想起那日看见的那个霜冷华美的白衣男子,脑子里冷不防的有了一个怪异的想法,“因为阜怀尧?”不是为了玉衡,只是为他?   阜远舟没有否认,“我父皇中毒的时候阜崇临要斩草除根,皇兄就把我关到了宗亲府;我母妃和刘曼上书和我撇清关系,皇兄没有立时定我的罪;阜崇临借他的名义给我一杯毒酒,临死之前唯独皇兄在我身边;母妃说有了权势才有一切,只有皇兄说我没有错;然后我疯了,大臣们举着剑要清君侧,是皇兄保下我;他明明知道我疯了,还肯让我担下重任……”   “所以你感激?感激到要做牛做马?”苏日暮想冷笑,但是笑不出来,“你别忘了,德妃和刘家是怎么死的,阜崇临再暴虐,也不可能还没登基就展示天子一怒赤地千里血流漂杵的威势给大家看,这里面阜怀尧插了多少手脚你更清楚不是么?”   皇帝不会容忍一个拥兵自重,可以对皇权社稷形成威胁的臣子,也不会留下一个妄图只手遮天的世家,阜崇临是前者,刘家是后者,阜怀尧要好名声,就故意示弱,让他们自己暴露,所以阜崇临逼宫了,阜怀尧只要在其中有足够的安排,放弃皇位继承人的刘家和失去主子的宁王党就会反扑,和辛辛苦苦打进皇宫但是看不见惊慌失措的太子所以愤怒的阜崇临斗个两败俱伤,如此渔翁得利之法,苏日暮都得竖个大拇指——如果他算计的人不包括自己的朋友。   “你落到这样的境地,其中有多少阜怀尧的功劳?事到如今,你还要帮他?”   算起来,阜怀尧是他的半个仇人。   “那又如何?”暗蓝墨线掐绣的袖摆微动了动,他的神色褪去镇定和温和,霜冷阴狠像是藤蔓一样爬满了他的脸,“他们负我在先,我欠皇兄诸多,唯独不欠他们的。”   在皇权倾轧里,是他们先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   苏日暮默然坐回了原位,拿过酒坛子狠狠灌了一口,好一会儿没说话,“子诤,你变了。”   阜远舟默默把一脸的寒意收起来,“我不是你,十几年一成不变。”   “哈!”苏日暮短促地嘲笑似的笑了一声,“你的样子就像是被儿女情长冲昏了脑,该死的你爱上你皇兄了不成……!”   话音未落,就诡异地掐断了尾音。   阜远舟的神态顿时变得颇为怪异。   黑衣的酒鬼书生放下酒坛子,一格一格慢动作转头看他,露出一个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怪异表情,“难道我……乌鸦嘴了?”   “八九不离十了。”阜远舟半晌才徐徐点头,“幸亏你不是多嘴之人。”不然灭口事宜就麻烦了。   苏日暮呻/吟一声,“他娘的我知道了什么?断袖?乱;伦?铁血手段的天仪帝和神才永宁王?”   不是早就知道他嘴欠,阜远舟就直接踹死他了,“积点口德吧你!”他自己也是刚知道不久,还在受刺激中呢!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他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   他承认自己对阜怀尧感激众多,但这感激之余的情感他不会弄错——毕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想亲吻自己的亲哥哥。   人们对于那不曾在生命里出现过的感情,那些自己不曾拥有过的东西,要么就是唾弃不屑,要么就是极度的渴望。   无论是曾经的权势还是如今的依恋与爱情,他都显而易见是后一种。   “我记得你有未婚妻。”   “那又如何?”   “那你怎么还断袖了?!”   “我没断袖。”只是恰好那人是皇兄   “他是你哥。”   “我比你清楚。”   “他是皇帝,有三宫六院!”   “皇兄对我比对皇后还好。”说到这里,阜远舟笑了笑。   苏日暮惊悚了,“你皇兄……”   “嗯……”他默默点头。   “你怎么知道?”   “无意中。”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正在想。”   “想不到呢?”   “走一步算一步。”   苏日暮有些头疼地按住太阳穴,神经坚韧如他都恨不得晕过去——他都听见什么了?这已经不是惊讶,是惊悚了!   作为好友,他从来不认同他的野心,但是这不阻碍他们的友情,如今这副境地之下,他当然巴不得阜远舟离开这是非之地,能走多远是多远,如果阜远舟真的疯了他还可以采取暴力打晕他带走,可是现在……靠,两兄弟两情相悦!他今天喝的太少了不够清醒吧!   燕舞那样一根筋叫耿直,阜远舟的一根筋叫钻牛角尖!就是九十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至于阜怀尧……感觉没阜远舟这么离谱吧?   “等等,有一个问题。”   “嗯?”   苏日暮斜眼睨他,“你皇兄不知道你恢复了?”   阜远舟脸色一僵。   苏日暮幸灾乐祸,“就是说等你被发现了一样要跑路?我可不认为你皇兄有那么大度留一个文武盖世的兄弟在身边。”   帝王无心,何况阜远舟本身就是他的一个极大的弱点,疯了和没疯区别大着呢!   “我现在不就在尽力将功赎罪了吗?”阜远舟轻咳一声。   苏日暮的脸狰狞了一下,“所以要我入朝?”   阜远舟没说话,摸鼻子:“……”   默念年少无知遇人不淑识人不清交友不慎,苏日暮木着脸道:“拔剑吧,我要跟你决斗。”   阜远舟嘴角一抽,“兄弟一场,别这么绝情。”   “你兄弟一个在皇宫一个在地底一个在云南,小生高攀不上。”苏日暮凉凉道。   阜远舟:“……”   第三十四章 喜欢   夜色愈深,更声递催,京城春日入夜后的晚风仍然带着寒意,从半敞的窗子灌了进来,卷动了两人的衣发。   苏日暮低低地咳嗽了几声,灯花爆响了一下,烛火有些暗了,映得他惨白的脸庞显得整个人透着一种落魄的病态。   在白日这种感觉因为他的恣意轻肆和嘴不饶人而不怎么明显,但是在暗夜里,多年的挚友面前,他的虚弱根本无可掩饰。   永宁王起身,揭开旁边海棠灯的纱罩,露出里面的一截红烛,从灯旁拿起一把铜质的小剪,将那灯花修剪了一下,这才重新插回烛台,扣上纱罩,烛焰便逐渐亮了起来。   他回头看灯下的黑衣书生,目光中隐含担忧,却因为了解对方的性格而不敢显露,“我真怀疑你还能不能拿起剑来。”   苏日暮顾左右而言他,假装没听出对方言外之意,嗤笑,“打一场,你试试就知道了。”   “死酒鬼!”   “谢谢夸奖。”   “哪天被酒淹死了记得托梦来,我会替你收尸顺便在坟前嘲笑你的。”   他的动作微顿,随即豪气一笑,将坛子里的最后一点酒倒满两个杯子,“好友果然善解人意,这一杯敬你。”   所谓知己,就是生前共饮一坛酒,死后为其立座碑。   两人默默对饮一杯,阜远舟把瓷杯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才认真道:“来帮我吧,闻离。”不然真怕那一天这酒鬼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了。   苏日暮没开口,那表情,好像对万事浑不在意,眼睛中也没什么生气。   他明明风华正茂……   阜远舟掩去嘴角的苦涩,继续道:“而且,不仅是我皇兄需要贤才,我也差盟友。”就算要帮阜怀尧,他也需要有人手,才有发挥的余地,现在朝廷中的重职都是兄长的人,他要插一脚,就必须有个比楚故甄侦等人更强的人选——比如苏日暮。   另外,他疯症好转的事,除了苏日暮,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也是他希望他参加科举的原因之一。   苏日暮没有松口,“你知道我不想搀和这些事的。”   我已经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想搀和的事了——阜远舟有些无可奈何,注视着他,“你需要找点事来干。”而不是像个活着的幽灵,孤魂野鬼似的在人间飘飘荡荡。“我想,你会觉得有趣的。”   “有趣的事?喝遍天下美酒算不算?”   阜远舟按住了他的肩膀,抿了一下唇,像是终于决定了什么似的,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杀了他们,放下苏家吧。”   掌下的肌肉猛地一绷,又瞬间松弛下来,“苏家的子孙,只有拿起,没有放下。”   “苏家没有固步自封的懦夫。”阜远舟沉声道,“十几年了,够了。”无论是折磨他们还是折磨自己,都已经足够了。   苏日暮阖上了眼,“子诤,你在逼我。”   阜远舟不否认,“赵衡的人马你都能调,让他们帮手,没有人会怀疑到你身上,是他们动手,还是你亲自来?”曜石般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冷锐的寒芒,杀意在凝聚,“其实,我不介意,替你动手。”   沉默在屋子中蔓延,屋外竹子簌簌作响。   “我……想想。”最后,他如是道。   阜远舟也松了一口气——他肯答应想想就有门,唔,好像那个甄侦挺有手段的,要不敲打敲打他让他推波助澜?   “好好想,我会在会试名单上给你留个名字的~~~”   提到这个,苏日暮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重色轻友,要不是兄弟一场我就一剑捅死你!”   永宁王差点大呼冤枉,“我也是为你着想好不好!”   苏日暮嗤之以鼻,“推我进官场这个火坑?”   阜远舟嘴角一抽,“好过你整天喝酒都找麻烦。”   “我哪有?”苏日暮瞪眼。   “那你脸上那道伤是怎么来的?”阜远舟努努嘴示意他脸上带伤的来源。   “谁知道是不是姓甄的那个混蛋带来的霉运?”苏日暮想到就一把火,“碍手碍脚就算了,还给我一刀,我都多少年没见血了!!”   “嗯?”阜远舟一愣,“这道口子甄侦弄的?好端端的他打你做什么?”   苏日暮啧了一声,简单地跟他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形。   “是试探吧?你哪里露破绽了?”阜远舟只能想到这个方面。   苏日暮也不知道,那个甄侦……说实话,有点邪门,碰上他苏日暮就觉得浑身不对劲,但是……他那股子气质又很像那个人,让他下黑手都没勇气。   “总之你自己注意点,我皇兄在查你,苏家的事……也说不准会不会查出来,我会尽力阻拦的,”阜远舟斟酌了片刻,“我觉得你不暴露武功这点就等于有了一张王牌,皇兄也会这么想,不过甄侦是皇兄的人,我不太熟,但他是能信任的,必要的时候,你稍微透露一点也没关系。”   根据影卫的禀报,甄侦的杀伤力对于苏日暮来说,似乎……有点大,而且这人的身份也有点古怪,为了好友的身心安全,当然得跟他托托底。   “那子诤,”苏日暮眼睛一亮,“干脆我离开甄府吧~~~”   “不行!”阜远舟立刻否决,“查出来是谁要杀你再说。”   这酒鬼是嘴欠得罪的人多,可是动用到四个杀手来买他命的可没有,毕竟他表面只是爱喝酒的文弱书生。   看得出他在想什么,苏日暮有些郁闷地咳了一声,还是决定说真话,“不止四个。”   “嗯?”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把暗器,从银针绣花针到三角槽锥血滴子等零零散散都有,“杀手不止那四个,还有一群小孩子,在闹市区趁乱动手,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小孩,就没敢动手。”   当时苏日暮感觉到了不对,才不愿意跟着楚故和燕舞走,毕竟很容易误伤那两个不会武功的重臣,故意从甄侦手里逃出来的时候他本来想引杀手动手,用内力震伤对方,好被甄侦抓个正着,谁知被一群不分真假的孩子弄混了,就当做无事发生,不过那时甄侦可能也感觉到不妥了。   阜远舟看得直皱眉,抓过那些暗器,“你没事吧?”   “福大命大,没中招。”   “血滴子是唐门的,三角槽锥是军队用的,淬的毒是一般杀手用的,见血封喉……你到底惹到什么人了?”他脸色阴了一下,对方动用的手段不少,苏日暮再厉害也是一个人,架不住车轮战。   “不知道,我察看过那些杀手的尸体,没什么发现,”苏日暮的表情无辜得紧,“咳咳,这回我真的没做什么,那个人带着杀手跑来问我要不要替他那劳什子主人效力,我拐着弯骂他几句而已。”   阜远舟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你的嘴就不能消停一天!?”   苏日暮:“……”   “既然如此,你在甄府乖乖呆着,这里比较安全,等查清楚了再说。”阜远舟大手一挥,决定道.   苏大才子一下子哭丧着脸,“不要了吧,那个甄侦……我怕他了还不成。”   “管你那么多,”比起好友的生死攸关来说,克星什么的可以无视了,阜远舟无视掉某人的哀嚎,“就这样吧,你给我安分点,皇兄该找人了,过几天我抽空再来。”   步子刚迈开又倒了回来,阜远舟盯着他笑眯眯啊笑眯眯,声音和蔼无比,“闻离啊……”   苏日暮条件反射地一抖。   “要是被我知道你乱跑的话,我会禁掉你的酒哦~~~”那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说完,他就潇潇洒洒地从窗户一跃,一走了之。   苏日暮在原地嘴角抽搐啊抽搐。   这个笑容这个威胁和某腹黑太像了吧!果然朝廷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苏大才子落下宽带泪无语凝咽。   ……   夜深,风动,淡月一弯,高挂天穹,北斗阑干南斗斜,轻云浅浅,树影幢幢。   阜怀尧从坤宁宫出来,被晚风一吹,才觉得隐隐作疼的脑袋好了一点。   今晚是皇后花菱福请他过来的,原因是华妃和珍妃。   既然在皇后那里留了宿,他也不能厚此薄彼,不过他不想碰那两个妃子,花菱福也知道,她也不打算多个皇子来争皇位,就干脆请她们来坤宁宫和天仪帝一起吃个饭,算是安抚安抚,另外也借阜怀尧的威势镇镇她们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毕竟她们背后都有一方势力,闹起来可不是好事。   华妃和珍妃也是窈窕佳人,敢硬撑着他的暴风雪冷气压展露风情,可惜天仪帝最不解的就是风情,一顿饭就在表面谈笑风生实则暗流涌动中结束了,阜怀尧吃得胃口全无,用有政事处理的借口好不容易才让那两个女人恋恋不舍地回去了,他才在花菱福似笑非笑的挪揄中从坤宁宫脱身。   “远舟呢?”走在朱红印金大理石铺就的宫道上,阜怀尧问前面引路的常安。   “回万岁爷,殿下这会儿还在乾和宫的庭院里练剑,谁也不让进去呢。”   阜怀尧微一扬眉——又像上次似的练了大半夜剑,这是无聊了还是生气了?   回到乾和宫,天仪帝挥退众人,径直穿过外殿,绕过一处竖着大理石屏的抄手游廊,顺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小道进了庭院,几处植花小径交错着横在道边,幽雅有致,不失华贵。   他放眼看去,便见有人舒袖浅袂,当月舞剑,衣袖抖开,仿若流水行云一般,银色的光就像游龙一样惊艳,剑意铺横雄浑,慑人的寒气随剑而动,一招一式,森寒凌厉至极。   他没有出声,静静驻足看着这一场大气磅礴的剑舞——的确是舞,一支杀戮的舞,一支震慑人心的舞。   直至激荡的剑气平静下来,蓝衣的男子缓缓收剑,也收起了那一簇寒凛的银色浮光。   阜远舟早已感觉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转过头去,看见那人负着手站在廊檐下,身姿笔挺,满穹疏星浅月淡云映在背后,将他全身镀上一层薄薄的银辉。   他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冷峻,清寒绝世,狭长的眼和嫣红的泪痣都拢在一双斜斜欲飞的眉下,黑发束在脑后,只留两股从鬓间垂下,衬得一身外袍霜雪般皎白无暇,衣袂在风中无声无息地飞扬。   阜远舟把剑别好,才小步跑过来一扑过去~~~“皇兄~~~”   熟练地把人接住……好吧,对方又高又大,阜怀尧接不住,要做的就是别让他把自己扑到地上——虽然按永宁王的身手和小心程度来说这不是问题,但也难保万一啊。   不过他似乎闻到一股酒味?想到自己刚才被华妃珍妃劝了不少酒,他就没在意了。   蹭了蹭兄长的脖颈,阜三爷的声音相当哀怨,“皇兄,你回来得好晚……”   “抱歉。”摸摸小狗似的摸摸他脑袋,阜怀尧忽地就想到苏日暮之前问他是怎么做到把一头狮子当做猫来养的,忍不住微弯了弯眉眼。   阜远舟恰好抬头看到了,疑惑,“皇兄你在想谁呢?”   阜怀尧随口道,“苏日暮。”   阜远舟一瞪眼——姓苏的你居然敢撬我墙角!   “干嘛这副表情?”天仪帝好笑,不知道这古灵精怪的三弟又想什么奇怪的事了。   永宁王颇不是滋味,“皇兄你想他干嘛?”不就好看了一点有才了一点武功高了一点么?他哪里比他差了?   阜怀尧的指尖轻点他鼻子,“他说你被朕养成了一只猫,可朕怎么看你都还是像匹狼。”或者,小狗狗?天仪帝难得在内心调侃起自家三弟。   阜远舟在内心木着脸把苏日暮砍成十八段,粘着自家兄长道:“皇兄说什么就是什么,别听那个酒鬼乱说~~”   可阜三爷心里就别扭了,皇兄觉得他像狼,岂不是觉得他心狠手辣?啧啧,这个形象实在是太不好了。   唔……不过,照皇兄的性格应该比较喜欢狼而不是猫吧?   阜远舟在一路纠结中和阜怀尧回了寝殿,已经有宫人点亮了一盏盏长平宫灯,烛焰慢慢伸展开来,鲛绡裁成的纱罩把灯光笼得格外柔和,珍珠和绿翡翠串制而成的挂帘被卷起,玉色的帐幔用流苏金挂钩挽住,露出床上铺设着的绣有九龙攒日的锦被和两个藕荷色洒花绣枕……还有只毛茸茸的兔子。   有宫女进来,说是沐浴的热水已经备好。   于是阜远舟放下纠结,专心替兄长宽衣。   若是以前,阜怀尧肯定不肯让当朝堂堂一个王爷做这些事,不过这段时间同进同出肢体接触多了,阜远舟也常常做这个做那个,不准太多人近他的身,包揽了他的大部分近身事务,久而久之就在常安的欲言又止下习惯了。   浴室中间垂着雪白的及地锦缎用以保持温度,地上一色的水磨青石地板,并无什么繁复的花饰,只有一道道为防滑而雕刻的纹路,半掩的锦帐间露出圆形的浴池,池底雕琢着龙嬉云海图案,四周雾气微腾,轻雾袅袅,池中进水处是一尊暖玉龙首,口中徐徐淌出温泉泉水,流入到池内,流水淙淙。   两人一同入水,坐在水中的台阶上,阜远舟慢慢替阜怀尧擦着背,一时寂静只闻水声。   男人的肌肤在光线中有着半透明的色泽,仿佛都能够看清肌肤下流淌着的淡色血络,他的神情放松闲雅,修长入鬓的眉峰下低低掩着一对狭长的寒星似的琥珀色眼眸,眸中静然幽深。   阜远舟不愿出声打破这样宁谧的画面,只用目光不着痕迹流连在他身上。   不只是如今,从很久以前,久到那年牡丹从中的初见,他就习惯将视线落在这个白衣茕立的男子身上。   先帝让身为大哥的阜怀尧教导他,他主动接近这个冰冷肃杀的男子,但是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开始熟悉并且亲密的了。   一开始是探究,然后是羡慕,再来是佩服,随即是尊敬,最后……   所有感情交错在一起,剪不断理不清,演变成了不可挽回的倾慕,在心底发酵,一点一点深入血脉。   这几天他细细琢磨了好久,觉得自己喜欢上阜怀尧也是有迹可循的,在他一心听从母妃的话的时候阜远舟都敬阜怀尧如父如师如兄如友,而在他疯了之后看到自家一贯冷酷得像是冰雕人的兄长的所作所为甚至是那些最隐秘的感情,于是在阜怀尧三个字背后的一串备注中另外加个“喜欢的人”的标签,阜远舟很囧囧有神地发现,他真的一点都不觉得难以置信(……啊?),最多只是突然和小吃惊了一下罢了。   龙阳?乱/伦?禁忌?不好意思,阜远舟真的没觉得这是问题。   不过,皇兄的心思真的好难猜,比如,他现在能这么从容镇定地和他一起泡澡……永宁王殿下很想掩面问皇兄难道我疯了就不是男人了么?好吧,在阜怀尧眼里他现在神志不清明显低龄化。   阜远舟无声地叹口气,若不是那天阜怀尧喝醉漏了口风,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冰血冷心的天仪帝有心仪之人,而且还是个男人,说出来的话恐怕会震翻整个玉衡上下的人。   其实他纠结的还有另一件事,皇兄到底是为什么会喜欢他?   他觉得喜欢通常都有理由,比如他当初喜欢刘曼是一种责任,爱上阜怀尧是经年累月的相处,那阜怀尧于他呢?   第三十五章 渴望   阜怀尧为什么喜欢阜远舟?   因为阜远舟文采出众,武功绝世?可他自己就是个极优秀的人,素来高瞻远瞩,韬光养晦,天生的帝王之才,铁血果断程度令人闻风丧胆,他都自愧不如。   因为阜远舟一向敬爱他?可朝廷里跟随阜怀尧的哪个不是真心爱戴他以他的话身体力行?出生入死者以命追随者无数,明里暗里一大堆,还轮不到阜远舟。   难不成因为阜远舟长得好看?不过永宁王殿下相信只要天仪帝稍稍柔和一下表情减少一点肃杀气,当朝第一美男子的称号他立刻拱手相让朝廷上下无异议。   阜远舟回忆了过去的很多事,想啊想,想了半天,只感觉无迹可寻,自己其实并未为兄长真正做过什么,反而是阜怀尧帮他众多,给了他那些真实而温暖的记忆,他却与他分庭抗礼,欲争皇位……结果阜怀尧还说,你一直是最好的。   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简直糟糕透了,他都忍不住替先喜欢自己的皇兄委屈了。   ……恋爱中的人通常智商比较那啥,英明神武的永宁王都不例外。   身后的黑色气压实在怨念太重,阜怀尧抬起眸,不解地唤他:“远舟?”   “嗯?”阜远舟闷闷应了一声,声线里满是沮丧。   阜怀尧扬眉,“怎么了?”   “没……”永宁王从背后抱住他,用湿漉漉的脑袋蹭了蹭,一身腐败发霉的灰色背景,“呜,远舟突然觉得自己是坏人……”   天仪帝立时啼笑皆非——这是想岔到哪个旮旯了?平时不都喊别人是坏人吗?   揉了揉他的脑袋,阜怀尧问:“怎么这么想?远舟干什么坏事了?”   阜远舟眨巴眨巴眼睛,真话当然不能说出来了,“皇兄,我还没把考题出好……”   就为这件事?阜怀尧不知作何表情,淡淡道:“不急,离会试还有一段时间。”   阜远舟郁闷地点头——他都差点把这事忘了,呼,幸好及时记起来了。   浴池里重新安静下来,只能偶尔闻得一点水花撩动的细响,及地的锦缎一层层地垂着,偶尔被氤氲的蒸气拂动,微微轻摆,便如同池中缕缕水波一般漾了开去。   有力的手指一点一点在那宽健的背上按揉,直到兄长的身体明显松弛舒展开来,阜远舟才停了手,见他闭上了眼,眉心间一点淡淡的安然被隐没在一缕墨黑的额前发丝下,湿漉漉的长发黏在他寒玉似的颜容上,乌黑的眼睫上凝着热汽结成的水珠,阜远舟不由得微一探身,替他拨去发丝。   光是看着,就觉得心底一片温软,很想亲吻他的眼睛,又怕过分唐突。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阜远舟晃晃脑袋,把一脑子无礼之举晃走,这几天科举将近,朝中忙碌了起来,因为年前那场内乱弄得人手不足,所以天仪帝首当其冲,政事多得令人咂舌,后宫那几个又来捣乱,说不累那是假的。   眼看着阜怀尧昏昏欲眠了,阜远舟怕他在浴池里睡着,就把人叫了起来,擦拭身子换了中衣,阜远舟将两人的长发用内力弄干,就一同回了寝殿。   熄了明亮的宫灯,层层帷帐落下,压银珐琅螭耳炉内燃着凝神的玉菡香,烟雾袅袅。   阜远舟用拇指缓缓抚着沉睡着的男人的眉骨,习武之人极好的视力让他在黑暗中仍然能将对方的轮廓刻入眼中。   阜怀尧周身若有若无的寒气尽数收敛,那一股血腥肃杀的气息也淡了很多,眉目间笼着层疏散安然之色,就再不似平日里冷冽常人勿近的模样,闭合的双目有密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淡色的阴影,看不见寒星一样的眼。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阜远舟一直觉得自己不甘下位,定会穷尽一生去追求无上尊荣,却不料有朝一日竟是亲手放下野心,求一个与爱人耳鬓厮磨的机会。   渴望得到他,这个期冀比隐藏在内心深处深到血脉的追逐力量的天性还要强烈……   哪怕它不光明正大甚至是为世人诟病。   不是没有挣扎过的,只是当这个冷漠的人用微微松融的表情看着他时,他就已经丢盔弃甲,狼狈败下阵来。   没有体验过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失去记忆神志不清的人,对着一个未知的世界,会有多么的恐慌,而唯一铭记在血液里的人,是他仅有的浮木,这个人也伸出手,给予他一个支撑,就像是临死那刻阜怀尧说的那句“你没有错”。   当人们在绝望的时候曾深深地想着一个人,无论是喜欢还是憎恨什么的,都是难以放下的。   此时此刻,野心还是爱情是一道选择题,一旦放手,阜远舟就得做好永远失去的准备,就像他曾经说的那样,选择,代表着他在得到一样东西的同时,也失去一样东西。   年少时阜远舟就清楚天是空的,没有佛祖没有菩萨,自己永远不会是被上天眷顾的人,文采,武学,都是他用努力汗水甚至是血泪换来的,他早已经习惯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他也早已经明白不会有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对他付出,但是对他好的阜怀尧索取的代价,只让他觉得心底一片和融。   经历了太多人情冷暖和生死背叛,这突然而至的承诺生死不弃的信任和温暖,若他还用与自己所经受的一样的方法去背叛……恐怕,阜远舟此生无死无以瞑目。   所以,他不会背叛,也不会离开。除非,是那不可避免的死亡最终将他们提前分离。   只不过,一想起当日阜怀尧说“我若发现你骗我,我就亲手杀了你”时的神情,阜远舟禁不住苦笑。   从那本毒酒开始到现在……有时候谎言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行为,开了头,就失去了解释的可能。   皇兄,你要怎么样,才不会恼我?   ——那就永远不要清醒了,就这样呆在我身边……   若是这是你的期望,那臣弟,谨遵御命。   薄薄的云掩盖了月光,夜风渐渐寒了起来,似乎要变天了。   阜远舟收回飘走的思绪,起身去关窗子。   突然,一只喜鹊扑棱扑棱落在了窗台上,放下嘴里衔的一卷细小的纸,又飞走了。   他拿起那卷纸,摊开。   ——煞起帝京乱,难闻斗酒声。   他的神色凝重,手指一捋,纸片已经化成粉末,被风拂去,不见踪影。   帝京……斗酒……   好片刻,他才躺回床上,拉起锦被盖住两人,无声地叹口气,抱着兄长静静睡了。   ……   暗夜。   朔风。   飞雪。   刀光。   人影。   惨叫。   血流满地。   横尸遍野。   大火冲天。   幽幽沉沉的,血红色——无边暗夜。   依稀有人影在晃动,有人大喊着他的名,是谁?是孙叔吗?   他举起刀,用力砍向那些鬼魅般的黑影,狰狞的猩红四溅开来,他一脚踏出,惊觉满地血泊。   就在这个时候,四周瞬间黑了一下,宫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像是宿醉后被人蒙上麻包袋打了一顿最后用锤子猛砸了一通脑袋,眼前一阵发昏,难受极了。   他使劲摇了摇头,再睁开眼睛,就见连晋半蹲在他旁边按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被他抓着,一脸惊吓过度地看着自己,一贯带笑的的眼也隐含担忧,印着他苍白又大汗淋漓的脸。   这里仍是瞿城外耕田边的帅帐,他和连晋同吃同住的地方。   没有漫天的火,也没有满地的血。   宫清有些茫然地望着他,这才感觉手心有什么在硌人,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被连晋按住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床边的厚背刀,另一只手狠狠攥着连晋的手腕。   他下意识的两头都松开。   厚背刀咔的一声落回原处,连晋赶紧抽回手,动了动,倒吸一口冷气,宫清的怪力实在太恐怖了——骨头裂了吧?   “抱歉……”宫清沉着脸,低低的声音里压抑着什么,他快速但是轻轻拉过他的对方看了看——骨折了——随即脸色更难看了。   “做恶梦了吧你?这又砍又杀的。”连晋倒没说什么,他在意的是宫清的心魔似乎在瞿城待得越久就越重了,前几天只是被噩梦搅得睡不安慰,现在都魇住拿刀了,该不会哪一天就突然梦游大开杀戒了吧?啧啧,得赶紧办好事离开这里才行。   “嗯。”宫清沉沉应了,手下一用力,把他脱臼的腕骨扳回正位。   连晋哼也没哼一声,只是额头在三月里冒了一堆冷汗。   天尚未亮,四周还是暗蒙蒙地一片。   尽管连晋觉得自己皮糙肉厚,宫清还是坚持默默给他上了一层药,然后打了水给他擦脸。   弄好这些,他就准备穿好衣服出去,结果被连晋揪住。   “深更半夜的,你去哪呢?”   “……出去走走。”再睡着的话,他不知道这样的事会不会又来一遍。   “连家军军规规定,宿营期间非将帅品级军官者不能随意走动。”连晋没好气道。   宫清挑眉,神色很清楚地表示——与我何干?我又不是连家军的人,而且也不可能会被巡营的士兵抓到踪迹。   连晋翻了个白眼,直接把人往回拉,“你现在是青六,安分点,别给我惹麻烦。”   宫清怕把他刚接好的手又给弄脱臼了,就顺着他的力道坐回去,见他瞪着眼实在坚持,就盘膝坐好,“你睡吧,我运会儿功。”   说完,就闭上眼,运起真气调息。   连晋扶额——他这样心神不宁的,真的不会走火入魔吗?   唉,孙家的人的尸体一直找不到,那莫名其妙的第四十七个人也不清楚是谁,宫清这人死倔死倔的,就算急到夜夜噩梦也在醒来后一脸平静地该干嘛就干嘛,想让人劝几句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熹微的光线里,盘膝坐着的男子将背挺得笔直,好像无时无刻将孙家所有的人的性命扛在肩上,长发顺着日渐清减的轮廓披散在肩膀上,他眼底是淡淡的青影,不管怎么掩饰那股疲倦之气还是从骨子里透了出来,他比连晋小三岁,不过一阖上那双鹰一样阴沉锐利的眼睛,清秀的外表让这个有鬼刀之称的男子看起来年纪更小——虽然他比想象中强大。   连晋仰躺着,一只手垫在脑后,回忆着熟记的瞿城地图。   孙家的人到底会葬在哪里呢?   萧寅作为地方官,敢这么嚣张地匆匆结案自然是因为有人撑腰,但是为什么不做漂亮一点,直接火化了尸体毁尸灭迹?   不过这么多尸体,火花起来的确有点引人注目。   宫清睁开眼,看着明显出神的连大元帅,“怎么还不睡?手疼?”   连晋反应过来,睨他一眼,嗤之以鼻,“你少小看老子了,当年打大莽那帮豺狼虎豹的时候肚子破了个洞,老子把肠子一塞照样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宫清记得对方肚皮上的确有道很骇人的伤疤,有点好笑有点敬佩又有点心疼,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喂。”连晋用脚踹踹他,   宫清看他。   “是谁告诉你孙家的人被埋了而不是被火化了?”   宫清一顿,尽可能详细道:“我无意中偷听到的,萧寅近身的一个衙役,他在跟一个同伴抱怨晚上摸黑摆几十具尸体挖个大坑很辛苦,我本来想等他落单的时候抓他问问,没想到那两个人都失踪了。”   “被灭口了?”连晋挑眉。   宫清摇头示意不知道。   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   连晋皱皱眉,萧寅这么做——莫非是留下把柄,免得东窗事发时被范行知甩下?   这么说来,范行知能和他区区一个知府亲笔通信这点就说得通了,萧寅绝对不会是表面看上去那么荒/淫/愚蠢,至少他有值得范行知看中的价值。   另外,他一直就觉得孙家背后说不定另有隐情,毕竟仅凭织锦王这个名号,还不至于让范行知那只老狐狸冒险灭门夺宝。   难道说,宫清还瞒了些什么吗?   见连晋的脸色越来越古怪,本想继续调息的宫清都无视不下去了,“你在想什么?”   连晋看向他,顿时觉得自己是在胡思乱想了,连御状都告了,还有什么能瞒得住的?看来说不定孙家那份织锦手艺背后有什么问题吧,孙澹应该没有、或者来不及告诉宫清。   “那什么,”连晋爬起来,很认真地问:“你觉得,你孙叔会不会有什么不可不说的秘密?”   “……?”宫清有些跟不上他的跳跃性思维。   “比如孙家有张藏宝图,有个媲美国库的宝藏,有本修仙秘籍什么之类的?”   “……死开!”   ……   第二天还没到早朝时间,天还是黑的,阜远舟就感觉到不对劲了,立时醒了过来。   外面雨声潺潺,雨打芭蕉,淅沥有序,即使殿内点起了暖炉,也能感觉到四周气温的显然下降,果然是春倒寒了。   怀中揽着的兄长还在熟睡,并没有要醒来的征兆,呼吸绵长而清浅,他的手碰到对方的皮肤,不是一贯偏低温度,而是明显热的不正常。   阜远舟赶紧去探探他的额头,果然是发烧了。   这几天政事太忙,昨天被珍妃华妃烦到大半夜,喝酒后吹风,很晚才沐浴,加上又变天了,一来二去,疲累的人不病倒就怪了。   阜远舟有些懊恼自己昨晚没叮嘱兄长喝碗姜汤,轻手轻脚打算起来叫人唤太医过来。   阜怀尧被他惊醒了,抬起狭长的眼望着他,“……怎么醒的这么早?”   他只觉身上有些微热,略感不适,便蹙了一下眉心。   “皇兄你渴吗?”既然人醒了,阜远舟就大大方方掀开帐子翻身下床,替他掖好被子。   阜怀尧点头。   阜远舟走到桌边,从温着的水壶里倒了杯水递给他,在床边坐下,另一只手则伸到他背后,直接将他轻轻扶起,等他喝完了才披上外衣,去外殿吩咐宫人叫太医过来,然后回到寝殿。   “朕着凉了?”阜怀尧靠着几个白绣缎鹅绒枕头,淡淡问道,不紧不慢的声音比平时略低哑了一分。   “嗯……皇兄有哪里不舒服?”阜远舟动手整整他微乱的额发,用那双明澈的眼睛担忧地望着他。   “朕无大碍。”他安抚地拍拍他的脑袋。   乾和宫大半夜的传召,不是皇上就是王爷病了,随便哪一个都是能动摇半边天的角色,太医院之首顾郸带着药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阜远舟更急,直接把他拎到龙床跟前。   阜怀尧无奈地看阜远舟一眼,伸出手,顾郸在他腕下搁上一只暖玉垫枕,右手两根手指略略按在天仪帝的腕间。   “如何?”阜远舟问。   知道这位爷如今不是耐心的主儿,顾郸识趣地省略专业术语,简单总结——就是疲劳过度,风寒入骨,喝药静养即可。   然后顾郸就刷刷开完药方交给常安,常安看了一下,正要去唤人熬药,就听阜远舟道:“常安,去乾和宫的小厨房煎药,你自己动手。”   常安一愣,觑了阜怀尧一眼,对方没反对,他应了一声“是”就告退了。   “皇兄你再睡一会儿。”扶着人躺下了,绞了一条毛巾敷在兄长的额头,永宁王殿下又把顾郸拎到了外殿,问清楚有什么要注意的,毕竟在他的印象里,阜怀尧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万一来个病来如山倒就糟了,呸呸,别乌鸦嘴!   顾郸一一详细答了,并向明显忧心忡忡的永宁王表示他会在外殿随时等候传唤,末了,他突然道:“殿下,容下官为您诊一下脉吧,下官想看看您的身体恢复得如何。”   阜远舟扬眉审视了一番低眉俯首的顾郸,随即才伸手到他面前,让他诊脉。   片刻后,顾郸抬头看他一眼,面上无变化,靠近他的阜远舟还是察觉到他眼中的怪异,转瞬即逝。   第三十六章 忠心   不过这位老人收敛了异色,躬身道:“恭喜殿下,您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只要在适当调理一下,以殿下的身体状况,定能很快完全恢复了。”   “是吗?”阜远舟浅浅笑了,端方有礼,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让人有风度闲雅,德行溢露以悦心的感觉。   顾郸看了却有些惊疑不定——仁德君子回来了?   这实在是不怎么像疯了之后性情大变的永宁王。   阜远舟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曜石双瞳直接注视着他,很和蔼地问:“一直没时间去太医院拜访,今天顾太医来了,那我就想问问,我前些日子得的是什么病?怎么一下子就忘记很多东西了?”   他的表情仍然是谦雅有度的,态度十分温和地向这个年已半百的太医询问着,就像是个敏而好学仪容高贵的学生,周围有宫人经过,走出很远都忍不住偷偷摸摸回头望了望他。   “这……”直面这位殿下的顾郸显然不觉得对方有多么赏心悦目,内心苦着一张脸也不敢表露,婉转道:“这件事殿下可以去问万岁爷,下官不便多讲。”   “不便多讲?难道里面还有什么隐情不成?”阜远舟的样子好似很大惑不解。   顾郸下意识反驳,“当然不是了。”   “那为什么不能和我说说?皇兄在生病,这种小事我怎么好劳烦他呢?”阜远舟微笑道。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没什么好说的,既然殿下已经痊愈了,又何须再管这样的小病小痛呢?”顾郸绞尽脑汁掰理由——那什么,万岁爷您忘记告诉臣怎么应付宁王殿下了T-T!实话能不能说啊?   “小病小痛?”颜容俊美的男子嘴角弧度更弯,墨色的眼眸蕴藏着犀利而沉静到令人心悸的波光,颀长矫健的身影傲然挺立,如同一株仿佛永不会被凛凛寒风冰雪压弯脊柱的不屈寒松,“顾太医,本王是疯了,不是傻了。”   顾郸快哭了,也没注意他换了一个自称,“殿下您英明神武才智无双,谁敢说您疯了的?”   永宁王好像没听见似的,“你说,什么小病小痛会让本王疯了呢?”   “那个……”跟这个足以让燕舞带着一群大臣拼死进谏的神才绕弯子蒙混过关显然是不现实的,顾郸咬了咬牙,决定说出一点点事实,“殿下您其实是中毒了。”   “哦?”他不置可否。   “其中缘由下官也不清楚,殿下还是抽空去问问万岁爷吧。”顾郸在心底抹了一把汗。   “我生病期间似乎只有顾太医在诊治吧,怎么这种事还要问我皇兄?”   “……下官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殿下就不要为难下官了。”   “顾太医,”阜远舟负手而立,醇和的声线带着格外优雅的味道,“你说说,本王是谁?”   顾郸一时有些不太理解他挑起这个话题的原因,“您是当朝三王爷,御赐永宁王殿下。”   “然后呢?”阜远舟笑着示意他继续,眼神里的魅惑透出了绝大的自信。   “因为文采斐然而被人称神才,武功被奉为皇朝第一高……”话到这里,戛然而止,顾郸猛然抬头看他,瞳孔一缩,染上了些许惊惶的意味。   阜远舟用内力将声音凝成一线,没有让第三个人听见,“当日本王喝下的是鹤顶红吧。”   顾郸顿觉耳边平地一声雷,“您……”恢复了?!   “不过,本王只知道鹤顶红会死人,可没听说过会让人发疯失忆。”他轻一挑眉,“何况,以本王的功力,人都活过来了,为什么还失心疯了呢?”   阜怀尧不疑心,是因为他亲眼看着阜远舟最后心甘情愿喝下那杯毒酒,在信任之前就已经烙下他心如死灰的那一幕,外加多多少少的私心。   阜远舟也一度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二十一年信念一夕崩溃的绝望,只是,他在记忆逐渐恢复后突然发现了在此基础上竟是有外力干扰的迹象,直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   在他神志不清的时间里,能接近他又有能力动手的,无非就几个人而已。   顾郸将眼睛瞪得更大,脑子几乎一片空白。   天生贵胄的男子微笑着轻轻把食指按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示意他别乱说话。   顾郸一脑子混沌,理智却疯狂地拉拽着他,让他没敢贸然出声。   “顾太医你说,本王为什么突然就疯了呢?”阜远舟侧了侧头,重复地问。   “……下官、下官不知。”   “是中毒伤了根本?还是打击过大?”   “下官不知……”他有些徒劳地重复。   “抑或是,有人在本王中毒之后又做了什么?”   这个半百老人腿一哆嗦。   每做一个猜测,阜远舟的神情就温柔一分,和过去的仁德君子一样,唯见君子端方如玉如壁,风华无两,姿仪绝世,“中毒之后自然是任人摆布了……不然,有谁能在本王清醒的时候动手脚?”   “那么,是你吗,顾太医?”   “不不不是……”   “是吗?”男子好似漫不经心地张开手,露出手心的一个小纸包,乌黑的眼锁在了他身上,“那这个,是什么呢?”   顾郸只感觉整个心脏像是爆鸣一样炸响了一下,仿佛喉咙被一只冰冷的鬼无常之手猛然扼住,任何话语、情绪甚至吐息都被掐灭在这个身体里……就如同死亡拂过身体。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得到这个东西?为什么他会知道这是什么?   “本王的药膳里,不正是有这个小小的‘调味料’么?怎么,不向本王解释解释?”   为了保持安静,四周的宫人已经出去外面候着了,外殿只剩下两人,顾郸全身僵硬地看着他慢慢靠近,目光相对,铺天盖地的威压滚滚而来,连空气都好像开始不再流动,迫得他几乎喘息不能,连跪下都做不到。   “殿……殿下……息怒……”   “是为了皇权?为了维护皇兄的皇权?”阜远舟脸庞上描绘出有些玩味的神色,明明在微笑却感觉不到笑意,随即渐渐冷凝阴沉下来,“皇兄似乎什么都没说,你就亲自给本王判了一个叛逆的罪名?”   提到阜怀尧,顾郸明显浑身一瑟缩——那个他追随着的人冷锐勾魅看起来冰冷血腥而不详,却是他立愿侍奉一生的君主。   “你的忠心本王很欣赏,不过你要记住,忠心也是要头脑的,误杀盟友反惹杀身之祸什么的,那就太蠢了。”阜远舟眯了眯眼,又睁开,随着眼睑的渐渐上移,双唇在俊美的面容上缓慢地划出危险的弧度,那双黑色的眸子却像是如一泓墨潭,幽寒彻骨,像月夜下追风傲雪的剑光,没有那个他尊敬并且倾慕的兄长在身边,那隐藏在躯壳下尖锐的棱角变得越发明显,而本人根本没有遮掩的意思,“而且,若是本王和你来比,你猜猜,皇兄会选谁?”   会违抗命令的属下,铁血冷漠的天仪帝会留吗?   没有君王会留一条不听话的狗,尤其是,这条狗并非无可取代的时候。   而现在的他,仍是文武盖世能为阜怀尧所用的乖巧听话的弟弟。   对方的话外之意太明显,顾郸一动不敢动,冷汗像是蛇一样滑腻腻地顺着额头滑下来,他用一种近乎恳求和绝望交织的眼神望着面前的男子,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阜远舟不为所动,直起身子,轻声一笑,声音也恢复到原本的模样,连浓墨般的眼眸都变得清澈如初,“顾太医,既然我的身体已经好了,你每隔几天送来的药膳就停了吧~~~”   正好有宫女路过,听到后掩嘴偷笑——没想到殿下怕吃药。   顾郸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胡乱地点着头。   阜远舟满意地点点头,举步离开,绣着大簇紫藤花的繁丽衣摆几乎委曳于地,压摆的两条坠玉掐花流苏笔直垂下,在转身的瞬间划出优美的圆弧。   背后,顾郸脸色发白几欲瘫倒在地,靠着墙壁,在春倒寒的冷意里汗湿重衣。   ……   雨声淅淅沥沥打在屋瓦飞檐上,寝殿里,墙角近人高的宫罩纱灯内,烛焰暖暖地燃着,四周的窗子上也挂上了厚重的牡丹素绣绵帐,挡住外头的寒风。   阜远舟一手端着个半透明的水晶圆碗,脚步无声又快速地踏入殿内,碗里蜂蜜水没有溢出半点,他忽地想起什么,又放重些许脚步。   床榻上躺着的男子果然没睡着,只是闭目憩息,神情静然,听到动静后眉峰略略一动,接着便睁开了眼,他的眸色本是清极寒绝,看到来人后微微松融。   “皇兄,喝点蜂蜜水润喉吧。”阜远舟坐到床边,道。   阜怀尧微一颔首,便被扶了起来,靠在了对方身上,他伸手接过阜远舟捧着的水晶圆碗,温热的液体轻轻送入喉中,让略显干涩的嗓子好上许多。   他的袖子在动作间滑下,露出一截白似霜染的手腕,阜远舟替他掖了掖,把空碗拿回来放到一边,然后用手背碰碰他的额头,试一下温度如何——还是热的。   “什么时辰了?”阜怀尧问。   阜远舟看了看更漏,“再过两刻就卯时了。”顿了顿,他皱眉,“皇兄还要上朝?”   “今日不是休沐,小病而已,何须罢朝?”他淡淡道。   阜远舟扁扁嘴,他自然是知道,在还是太子的兄长摄政那几年,阜怀尧就从未停过一日早朝,就勤政这点,玉衡史上能与之相比的皇帝都不多。   “明明是朕病了,怎么委屈的是你?”瞥见他的神色,阜怀尧冷峻的眸子中闪过一抹烟色的淡笑,伸出手放在阜远舟的头顶,轻轻揉了揉,顺毛。   阜远舟也不介意被当做孩子,似真似假抱怨道:“有个太勤快的皇帝哥哥,远舟觉得自己担子甚重啊~~~”   “你啊……”阜怀尧失笑,收回的手顺道捏捏他的鼻子,感觉身上的不适也好了很多。   “皇兄,我陪你上朝。”阜远舟无可奈何道,他早就知道自己劝不动人了,已经叫宫人准备好了他的朝服侯在外面。   “别捣乱就随你。”天仪帝随便叮嘱一句,果然又看到了那人小动物般露出无辜的表情,于是又淡淡笑了,片刻后,才问:“为什么要常安亲自去熬药?”   阜远舟眨了眨眼睛,“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阜怀尧抬起双眸看他。   “怕……怕有人下毒。”青年顿了顿,歪头回看他,这般道。   “谁会下毒?”阜怀尧像是不经意地问。   “不知道……远舟只是不放心……”他的脸色中流露出有些恍惚的冷意,而他自己毫无所察,目光也变得朦胧起来,仿佛陷入迷雾般真假难辨的回忆里。   是因为当日那杯毒酒吗……   阜怀尧一蹙眉,“远舟。”   阜远舟像是突然惊醒一样,望向他时眼神又恢复成明澈的清明。   常安恰好在此时走了进来,举着托盘,托盘上是一碗散发着浓浓药味的中药和一碟软糯的枣泥甜糕。   阜远舟好像忘记了刚才的失神,起身接了过来,放在旁边的案几上,手指一动,指间便多了一枚银针,在药和甜点里试了试,确定没有什么特别的“佐料”,才端起那碗温度适宜的中药给天仪帝。   常安微微皱眉,就见阜怀尧冲他使了一个眼色,他瞬间心领神会,立刻告退,去寻薛定之重新布置了一下天仪帝身边的各类人手。   阜远舟的动作倒是提醒了他,虽说恭肃王死了,永宁王疯了,博安王走了,但是新帝年初刚登基,难免有内内外外的人不安本分。   这帝位之上,最不缺的就是阴谋算计,踏错一步都可能生死难料。   ……   天色微明,雨也慢慢地停了,太和殿大殿前静静排列着上百名等候上朝的文武官员,几株笔直的青松和盘曲的古榕立在道路两侧,乍冷的春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楚故和燕舞在人群中穿过,不少人都或尊敬或友好地让开路给两个年轻有为的重臣,他们一个个回了笑容,不怎么费劲就找到了那个一身雪青官袍、温柔秀雅如江南烟雨的男子。   两人站到甄侦旁边,使劲甩眼色——苏大才子怎么样了?   甄侦冲他们柔柔一笑——能怎么样?   燕舞眼巴巴望着他——小侦你别辣手摧才啊!   甄侦挑眉——我自是有分寸的。   楚故抽抽嘴角——你居然知道分寸这个东西?   甄侦睨眼,煞是温雅地笑。   燕舞和楚故同时后退一步——好吓人!   不一时,到了早朝的时辰,就听见朝鼓咚咚沉响起来,同时殿门大开,百官迅速地整一整衣冠,楚故和燕舞也不例外,按次序鱼贯进入大殿,分立两排。   群臣虽是人数众多,但这期间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太和殿内极为空旷辽广,两旁各是九根矗立着的沥金蟠龙高柱,更见天威肃穆,斑斓堂皇,极为气派,地面上是一块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石砖,打磨得光可鉴人,琢出恍如云雾的纹路。   金九龙御座上龙见五爪腾空,脚下腾云,口吐龙珠与日月争辉,明黄帝袍十二旒珠金冠的年轻帝王走出八扇玉石贴片牡丹屏风,落座在帝位上,步履平稳,身姿峻拔朗毅。   令众人惊奇的是,久未出现的永宁王身着亲王朝服,容色高峻,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原本的位置——九层玉石台阶下,离帝最近的地方。   不过他们没说什么,垂目观心,整衣肃容,山呼叩拜。   隔着纹理光滑的扶手,一角明黄衣袂从上面略略垂下,遮住了些许椅身上雕琢出的龙翔天际图案,天仪帝沉声道:“众卿平身。”   旒珠下长目狭雍,朱砂血红,冷极魅极,惊心动魄,那嗓音是一贯的清冷寒凛,但明显沙哑,一下就让众臣听出端倪——皇上病了?   再觑觑永宁王的神色,果然不太好看——这位殿下倒是如传闻一样,和皇上关系亲密……   好奇归好奇,担忧归担忧,政事还是要处理的,大臣们一个接一个启奏,天仪帝和平常一样,时不时开口处理各种事务。   偶尔有些问题争论不休,几个脾气不好的文官吵得脸红鼻子粗,个个捋袖磨拳恨不得用另一种方法来解决,没等阜怀尧发话,阜远舟一个阴森森的目光瞪过去,那群人一个激灵,就通通安分了。   右相庄德治笑眯眯地看着在自己对面的阜远舟,被后者毫不客气瞪了回来。   “臣有事启奏。”兵部尚书庄若虚出列,“武举将近,臣蒙恩主持并监考这次会试,但另一位主监考官一职一直空悬,还请陛下圣裁,早日决定,好筹备武举一众事宜。”   阜怀尧微微蹙眉,这个他也思索了几天,但都没有比较好的人选,别说连晋赶回来的时候时间晚了点,就是他趁早回来了,筹备会试这种琐碎的事也不是他那个大大咧咧的性格适合干的。   武举最开始应该是由兵部主持,不过玉衡皇朝前面几位皇帝都不怎么注重武举,断断续续办了几次——不然更喜欢武艺的阜远舟就以此扬名了——都随意让兵部和礼部一起办了。   先帝时期,七王爷阜徵死后玉衡就一直在休养生息,多少有重文轻武之意,太子摄政时因为战乱也无暇顾及此举,二七宫变里刘家和以兵部为代表的阜崇临的势力覆灭,这两部被牵连得最厉害,人才急减,导致现在主持武举的兵部对这件事的筹备流程什么的也是不甚熟练,于是,出现了一个很尴尬的现象——人到用时方恨少。   “不知诸位爱卿有何想法?”   监考官此职甚是重要,是科举公平的保证之一,都是由有能力的重臣担当,而且,武举和文试不同,没有那么多繁复的考试,除了关于谋略的简单笔试外,凭着实力打一场架就是了,主监考官也相当于评审官,对考生的评价也是他们能否中举的标准之一,眼力武力什么都要好,考中的大部分考生会默认自己是两位主监考官的门生,这也是拉拢人才的一个途径。   第三十七章 臣服   有大臣陆陆续续举荐了几个人。   “刑部商卿,皇城军擎威将军,礼部侍郎布卿,枢密院韩枢密使,”阜怀尧点了点这些人名,“诸位卿家举荐了你们,你们觉得如何?”   商洛程举步踏前,实话实说:“臣惭愧,臣不善武艺,并不适宜担任此等重职。”   擎威将军方逅也推辞:“皇城军事务繁忙,连元帅主持春耕事宜未归,恕臣无能力任职。”   礼部侍郎布罄叹口气,尴尬:“臣亦不善武艺……”   枢密使韩谷无奈:“臣对武举一事并不精通,恐怕有负陛下所望。”   要么不合适,要么不擅长,要么官职不够高,有些是没办法调出来的,阜怀尧神色不明,大臣们纷纷低头作惭愧状——会武功又官职高的官吏还真的不多,总不能让嘴皮子利索的文官去考验武生的纸上谈兵吧。   就在太和殿内气氛渐冷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身着海蓝蟒袍的伟岸男子踏前一步,目光沉静,拱手一礼,朗声道:“臣弟愿为皇兄分忧,自请武举监考官一职!”   霎时间,上百道目光刷刷刷积聚到他身上,有兴奋,有惊喜,有怀疑,有吃惊,众生百态。   被万众瞩目的男子从容不迫地立在原地,举手抬足间是王族矜持的骄傲,散发着一股强大无所畏惧的自信。   他抬头看向帝座上尊贵的身影,四目相对时,眉眼轻弯,嘴角微勾,眼里是沉静的温柔,睥睨的张扬。   阜怀尧视线微顿。   这个人是永宁王,却也不是,他有着阜远舟的自信镇定,也有阜远舟从不表现的张扬狂狷……还有,一抹让人恍然觉得是错觉的深情。   燕舞大大方方越众而出,“臣有言,宁王殿下少时已经以文武惊天下,武举监考一职,臣认为殿下当之无愧。”   资政殿学士魏会出列,“臣附议。”   楚故慢腾腾走前一步,“殿下曾司掌礼部,熟悉各类科举事宜,武举武功谋略,臣亦举荐宁王。”   “臣附议出府尹所言。”刑部尚书商洛程再次出列,尽管他和燕舞楚故等人一开始都持清君侧的态度,但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当能力惊艳如阜远舟可以效力朝廷的时候,他们绝不会持偏见态度。   何况,现在的永宁王疯症好转,已经正常很多了不是吗?   甄侦望了一眼阜远舟,眼里是不熟悉的人所看不出的看热闹的玩味。   群臣都静谧下来,等着天仪帝的决定。   永宁王已经甘于臣服,一旦让阜怀尧点头,就证明这位陛下承认阜远舟的存在,而后者疯了之后变成观望派的宁王党彻底转为保皇派。   明黄帝袍的男子注视着他,顷刻后,颔首,微微低哑的声线是不变的肃严威仪,“既然如此,远舟,即日起,朕命你与庄卿一同主持监考武举,不得有误。”   阜远舟一礼而下,“臣弟谨遵圣谕。”   曾经宁王党的官员们纷纷对视几眼,最后全部恭敬地垂下了头。   他们并不十分意外,在某个因为崇拜宁王所以大放阙词非议太子的官吏被殿下处理了开始,他们就认识到了这位主子对兄长的尊敬,而事实也证明,他的尊敬并非毫无理由和收获。   ……也许,谁也想不到永宁王殿下心里正不爽得很:如果不是这帮大臣啰里啰嗦半天没商量出结果,皇兄又明显在苦恼,他犯得着赔上粘着亲亲皇兄身边的时间去做这劳什子的监考官么?   该死的,尽职就尽职,但是现在他们就不能体谅一下他们尊敬的陛下还在发烧吗?   阜远舟内心的怨念实在太强大了,很快就有官员在这位殿下笑吟吟的面容令人后背发冷的目光中想起了这件事,相互使了几个眼色后,纷纷表示其他事宜不是特别紧急,会在退朝后递上奏折,并且婉转地表达了希望天仪帝多多休息保重龙体的愿望。   阜怀尧无奈地看自家三弟一眼,宣布退朝,起身时确实感觉一阵晕眩,身上似乎更热了。   阜远舟可不在乎礼数什么的,在群臣眼观鼻鼻观心默契的选择性眼盲中第一时间冲上去把人扶住,“皇兄,你还能走不?”没等他回答,就先叫旁边的太监回乾和宫让顾郸候着。   天仪帝等那阵晕眩过去后才安抚地拍拍他扶着自己的手,“朕还好,回去吧。”   他转身,仍然直直的往前走着,阜怀尧从来不会轻易显示出自己的虚弱。   “皇兄你小心。”知道兄长的性格,他众目睽睽下不能做什么,阜远舟退而求其次小心翼翼跟在他旁边。   大臣们觉得眼睛都快被闪瞎了——兄慈弟恭有木有?温馨唯美有木有?特别般配有木有?   咦咦咦?最后一项是怎么来的?——众人一个激灵,感觉晃晃脑袋清空杂物,三三两两成群结队走了。   庄若虚非常无辜加无奈,永宁王会来帮忙吗?   ……   皇宫门口,就见车马如龙,光各种轿子马车就几百乘,还有不少训好的好马静静立在原地等候主人。   一夜的雨让地上变得湿淋淋的,倒寒的气候让风刮得有点紧,冷意不停地往衣袍的缝隙里钻。   一辆轻便蓝帏马车停在偏角的一处,车辕上坐着两个仆从打扮的年轻人,相貌不怎么出众,安静待在那里,看不出特别之处。   退朝钟响,巍峨的宫门缓缓打开,远远地能望见一众官吏正在往外走。   蓝帏马车上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敲敲车板,“苏公子,大人已经下朝了。”   只闻得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儿后,一个落拓不羁颜容出色的书生探出头来,他的脸颊上有块细长的伤痕,一脸刚睡醒的模样,又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他打了个呵欠,“总算下朝了?”   哦,该挨千刀的阜远舟和甄侦,一个闹得他大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一大早就拎着他一起来上早朝,朝廷的人果然都是不可理喻的,都被一群马踢坏了脑子吧!   苏日暮很怨念。   没错,这就是翰林院出名的茶道美人甄侦学士的马车,而充当车夫的就是昨个儿那两个被他耍的垂头丧气暂时不知是属下还是私人护卫身份的鹧鸪和鸣鹤。   甄侦似乎也不怕他们暴露面目在苏日暮面前,用明着是保护实则肯定是防止他逃跑的理由放在他身边,被别的不知底细的官员看见了也只会觉得那个儒生般秀雅“无害”的男子的确需要人手随时传召吧。   当然,鹧鸪和鸣鹤也不像表面上看去这么简单,会被苏日暮耍着玩也只是因为他们和苏某人的变态段数差太远了罢了,现在他们看他的眼神都是诡异的——能惹毛温柔沉着心思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整天带着温雅笑容的大人的人,估计全天下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吧?   没多久,苏日暮就看见了那个即使和很多人相似的一身雪青官袍依旧鹤立鸡群的男子,不由得暗嗤一声死腹黑伪君子斯文败类。   甄学士仿佛能听到他心声似的,隔着人群就精准地看过来,温润一笑,笑得苏大才子差点就毛都全部炸起来了。   苏日暮内心掩面——克星是比宿敌更有杀伤力的生物有木有?   甄侦身边不止跟着担心某才子已经被辣手摧才的楚故和燕舞,还有一个穿着灰色袍子气质有点阴郁的中年人——太医院的太医秦仪。   甄侦本来也打算在退朝后向天仪帝禀报一下苏日暮的情况,向他讨个太医,谁知被他的突然受寒打断了计划,没想到在出宫时永宁王居然叫了这位太医过来,让他出乎意料了一下——这是不是意味着不仅是阜怀尧,连阜远舟都很重视这个恨不得淹死在酒里的酒才?   楚故和燕舞看到苏日暮就赶紧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一副唯恐他掉了块肉的表情。   某酒鬼顿时觉得很安慰——果然不单是他一个,还有别的人也遭过甄侦的毒害。   “苏公子,你昨晚休息得怎么样?”楚故问。   说到这个苏日暮就哀怨了,他穿着黑色的长衣,还批了一件同色的袍子,看起来皮肤更加白惨惨的,脸上还有伤,倒真的像是被虐了一顿似的,“一点都不好,吃得太撑,床铺太软,觉不够睡,酒不够喝。”   后面那个才是重点吧——楚故和燕舞嘴角抽抽,在人前气度好如甄侦都差点没忍住给他一飞刀。   幸好他的马车停在角落里,没有人围观,不然忽略掉嘴欠这点,就凭苏日暮这形象这可怜兮兮的表情这完全不同于先前牙尖嘴利眼高过顶气势的模样,指不定引发多少不知内情的人的母性光辉呢!   苏日暮唉声叹气道:“小生胸无大志,就想归隐田园不受红尘世俗困扰,某些人还死活拖我进这十丈软红,难道不觉得惭愧吗?”   该惭愧的某些人:“……”   苏日暮继续叹气:“小生没什么追求,唯好一个杯中物,某人还那么残忍地剥夺小生的唯一爱好,难道不会觉得羞愧吗?”   该羞愧的某人:“……”   苏日暮还想叹第三口气,就被甄侦优雅地……拖下了马车。   和苏大才子斗谁的嘴皮子比较毒辣杀人不见血显然是不明智的,好不容易制止了额头准备暴跳的青筋,甄侦无视他的话,直接把人拽到不明情况的太医面前,礼貌道:“秦太医,这位就是病人,劳烦你看看了,你要上马车还是找个别的地方比较方便?”   “不用了,就这里吧。”秦仪看起来很不好相处,没怎么抬眼,这般道。   苏日暮用眼神狠狠地在甄侦身上戳窟窿——谁是病人?!   俊逸清雅的男子笑着回视他。   苏日暮猛地想到自己的“酒权”还在这个腹黑手里,只好不甘不愿地伸出手。   “甄大人客气了。”秦仪敷衍地道了一声,就专心开始给苏日暮诊脉。   楚故和燕舞都凑过来,然后他们看到秦仪的神色越来越严肃,把手按到苏日暮胸口肝脏的位置,一压。   正忍住武者内劲反弹的本能的苏日暮眉头一皱,差点痛哼出声。   于是,本来阴沉沉的太医瞬间炸毛了,跳脚了,“甄大人,一个快死了的人还来看什么大夫!?直接办后事吧!!!”   楚故和燕舞大惊,甄侦眼神一紧,“您说什么?”   他几乎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黑衣书生,后者依旧浑不在意的模样,好像只是听到他自己没吃早饭所以饿了的消息似的,眸光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秦仪也不管眼前这永宁王亲自点名要诊治的人是谁家亲戚还是哪位官员什么的了,恶狠狠指着苏日暮的鼻子,气场全开,那架势像是山洪暴发一样,“你自己说说,你一天喝多少酒!?”   苏日暮被这个太医的气势弄得一呆,随即耸耸肩,无所谓回答道:“八坛九坛还是十来坛来着,忘了。”   甄侦等人都是见过他家成堆的酒坛子和他喝酒直接灌的架势的,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恐怕还不止十来坛吧。   秦仪气的简直连头发都要飞起来了,“八九十来坛?你想死就自己挖个坑跳进去,死得这么婉转干嘛!?”   “人生得意须尽欢,大叔你那么较真做什么?”苏日暮摆摆手,没心没肺地道,眼里看不出什么,但嘴角噙着笑,不羁又潇洒。   “不较真就会像拿酒当饭三餐不停的你一样,早早和孟婆眉来眼去!”   “啊~大叔你为老不尊~”苏大才子慨叹道,“再说饭是五谷杂粮,酒也是五谷杂粮做的,小生拿来当三餐有什么不对?”   “你的脑子被老鼠啃了吗?这样都可以相提并论的话你为什么不去田里直接啃稻谷?”   苏日暮一脸无辜,“小生手无缚鸡之力,不打算被田地的主人千里追杀。”   秦太医差点一口气没喘匀背过气去,甩袖就走,“一个被酒水代替了脑浆的半死人,秦某管不来!!”   “太医您老别生气!”   “息怒啊息怒~~~”   楚故和燕舞赶紧那人拉住。   甄侦也非常抱歉地赔不是,“他只是在开玩笑而已,您别介意。”   苏日暮嗤之以鼻,被甄侦暗瞪了一眼。   秦仪犹然气不过,逮着他们就骂:“三位大人不是这混小子的朋友么?怎么不劝劝他戒酒?你们当了那么多年官还不知道酒虫这种东西会腐蚀大脑,让你们的脑袋变得和那种只会吃吃喝喝睡睡长成一身肥膘待宰的动物一样么?”又瞪向苏日暮,“你自己找个水潭照照你现在这副见鬼的蠢样子,棺材里爬出来的硬邦邦干巴巴的僵尸都会比你可爱的多!”   苏日暮眼皮子一抽——可爱的僵尸……   殃及池鱼的甄侦、楚故和燕舞差点忍不住扶额——他们才刚认识苏日暮……   怪不得永宁王殿下会派这位太医过来,这张嘴和变脸的速度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果然打算和苏日暮来个以毒攻毒吗?   “太医,”甄侦忍不住打断他的暴怒了,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他,“能劳烦您仔细跟我们说说吗?在下不太明白您说话的意思,他的身体到底怎么了?”说到这里,他不自主地抿了抿唇。   素来以温柔出名的甄学士那一瞬给他的感觉里有种莫名的压迫,秦仪总算冷静了一点,不过口气还是很冲,“肝脏压痛,五脏劳损,乏力,手脚偶尔麻痹,胃疼,厌食,反胃,心悸,畏寒,失眠,日不能眠夜难成寐,气血不足,甚至是咳血……”   楚故等人都听呆了,甄侦也皱起了眉。   秦仪可怖打算没放过冷嘲热讽的机会,“混小子,自虐加自残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了,你是有多想不开?啧啧啧,秦某由衷佩服你那像打死一只还有一窝到处爬来爬去的蟑螂一般的生命力,居然还能有这么充沛的精力在这里打嘴仗而不是在地底和白花花的蛆虫打招呼。”   听了那么多,苏日暮的脸色看不出一丝阴霾,挑着眼笑,至于眼底最深处,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秦太医言重了,小生喝了十几年酒,到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   他的身体他自己自然是清楚的,有一身功力护着——还能熬几年,至少,他现在不能死。   “你的意思是秦某是庸医随口乱说么?你要反驳吗?否认你自己的状况吗?啧,有胆子喝酒就别没胆子承认自个儿搞砸了那可怜的身体。”被质疑了医术,化身“不爱惜自己身体的病人都去死去死型角色”的秦仪周身开始酝酿充满黑暗效果的低气压,语气带着尖锐的讽刺。   苏日暮一时没说话,晨曦的光线越来越亮,透过乌云落进那双明亮的眸子里,甄侦看向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一缕光从他眼里折射出来,里面像是无边的沼泽,吞没了一切,只剩下孤零零的寂静。   一直处在震惊中的楚故和燕舞回神,后者直接跺脚了,“苏公子你……秦太医,您说这怎么办才好?”   死来死去的很考验他们的心脏承受能力好不好……   秦仪冷笑一声,“乖乖吃药乖乖戒酒,秦某还能保这个病夫子几十年的命,不然,还是那句话,趁早准备后事吧。”   “不可能!”苏日暮白眼一翻,“大叔你别危言耸听了,小生的命自己会看顾着,要小生戒酒?没门!”最后两个字中气十足。   秦仪嗤笑,“看来酒已经完全腐蚀你原来就不多的脑浆,秦某想,在你死后再剖开你的脑子想必定能装到一坛子独门‘好酒’。”   “到时候小生不介意请你喝上一杯。”   “秦某很期待那坛子酒的味道。”   目光交错,电光劈里啪啦响。   想到那个场景,在场的人除了秦仪和苏日暮,都纷纷出现了微妙的胃部不适感。   第三十八章 有趣   “很好。”冷不丁的,甄侦微笑着说。   “很好。”他再度重复了一遍,还是那样充满江南风情雅致气质的笑,轻柔得优雅得混合着某种奇异的韵律的语调,不知为何让人从后背涌起了一股股莫名的寒意。   楚故和燕舞望天,最靠近他的苏日暮忍不住后退一步,搓搓一手汹涌澎湃的鸡皮疙瘩,“好什么?”这变态又在发什么疯?   甄侦睨眼看他,杏仁似的眼睛眼角弯起,“醉死这种死法,很好,很新奇,”顿了顿,话锋一转,“可惜我不欣赏。”   对方眼里藏着的杀气太重,苏日暮识相地默默闭嘴,眼角抽了抽——谁要你欣赏了?   “秦太医,”那种冷冽的感觉只是稍纵即逝,甄侦再抬起眼帘望着秦仪的时候,又是那个翰林院出名的温柔的茶道美人,“他年纪尚小不懂事,吃药戒酒这些事,在下会好好督促他的,他言行有冒犯之处,也还请秦太医多多包涵。”   伸手不打笑脸人,秦仪也不好冷着脸不说话,只好道:“不配合的病人秦某见多了,甄大人无需抱歉。”   “那这药方的事,就拜托秦太医了。”甄侦道。   鹧鸪已经备好纸笔,请秦仪到马车上好写药方。   秦仪瞥一眼苏日暮,唇角讥诮,不过没说什么,掀帘子进去了。   苏日暮被他刺激了额头抽一下,转头就找甄侦麻烦,“小生什么时候说过要戒酒吃药了!?”还年纪尚小,这副长辈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啊啊?   “我刚才决定的。”甄侦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迹象。   苏日暮深吸一口气避免自己忘记收敛内力一掌把他拍死,磨牙的声音还是怎么都掩饰不住,“请问,甄侦大人是以什么身份替小生决定的?小生没有记错的话,我们认识还不到十二个时辰!!!”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扯不上!   最后还是按耐不住飚了高音。   甄侦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随即缓缓问:“我的决定错了么?”   苏日暮怔了一怔。   “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刚好有个医术精湛宫廷御用的太医能治好你,我虽然不贪污受贿,还是有钱替你买点药的,”甄侦的表情充满了费解,侧着头好似是好心当做驴肝肺的委屈,“所以我替你决定要治病,是哪里错了,导致你如此气愤?”   苏日暮张张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甄侦那太逼真的悲伤的眼神,口舌如刀的他竟然会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楚故也看出端倪了,和燕舞交换了一个眼色——苏日暮哪里是不在意秦仪的诊治,他根本连自己的命都没有在意。   可是这是为什么?苏日暮只有二十来岁,这正该是年轻人最狂、最傲,也最有本钱嚣张的岁月,苏日暮的确又狂又傲还很嚣张,只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   诡异的沉默一直延续到秦仪从马车里出来,鹧鸪捧着一打可以装订成一本书的纸张随之而出,板着的脸隐隐有抽搐的意味。   “药方都在这里了,该怎么弄也写上面了,你们自己斟酌着办,有需要的话可以再找秦某,”阴郁的中年男子扫了一眼苏日暮,不冷不热地扔了一个不大的木盒子给他,后者本能地接住,“混小子,你最好别糟蹋我的药,不然我让你死都不安宁。”   说完,就随口道声“告辞”,转身回宫了。   燕舞目送他,感慨:“好有个性的太医哦……”居然没被排挤出太医院,真是奇迹。   苏日暮打开木盒子,里面是一排药丸,光闻气味就能闻出几种珍贵药材,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往巍峨的宫墙重殿上瞟了瞟,随后还是放进袖袋,没随手丢了。   楚故接过药方看了看,被密密麻麻的字弄得一阵头晕,只好放弃研究,望向那个黑衣的书生,欲言又止,“苏公子,这药……”   燕舞挠了挠腮帮子,“那什么,我娘说了,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就是不能不听大夫的。”   “这身体是自己来保重的,别人说再多也没用,良药苦口利于病啊。”楚故充分发挥父母官的母性光辉。   苏日暮斜眼看他们,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还是默然。   传说中铁面无私的楚府尹,弹文劾武的燕学士,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他露出真实的担忧的目光。   阜远舟对他说,你会觉得有趣的。   现在,他还真的有些兴味了。   至于甄侦……苏日暮的脸黑了一下——这混蛋意图不明,背景不明,应该列入应远离的危险人物榜单第一名,远远高于当朝皇帝!   甄侦收起那堆药方,道:“阿楚阿燕,我们先回府,三爷说巳时会把试题送到翰林院,礼部也会一起过来讨论文举的事,你们作为主考官也要来一趟。”   楚故一晒,“三爷还有心情处理政事啊?哦,也对,分担兄长的重担嘛……行,待会儿见了。”   随即就和燕舞一起回自己的轿子走了。   甄侦淡淡道:“回去用早膳吧,苏日暮。”   说着,人就上了马车,回头掀开帘子等他。   苏日暮仰起头,只看到那人秀美俊逸的轮廓被马车的阴影盖住,没有可挑剔之处的微笑依旧温柔而完美,好像刚才费解委屈的询问不复存在。   他只停顿了一瞬,就敛起所有波澜,戴上外人眼中酒才的面具。   鸣鹤轻挥马鞭,马车咕噜咕噜远去了。   ……   种满药草的药圃里,浑身阴郁的灰袍男子拿着小锄头仔细地翻着泥土。   “能入你眼的人,并不多见。”毫无征兆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秦仪没有吃惊,还是一丝不苟地处理着自己的事。   “尊主不就是了吗?”他好像很随意地道:“那个人……根骨不错,死了可惜。”   那个声音顿了顿,“他如何?”   “不好,”简略地概括,秦仪觉得对此人这般说法似乎有些敷衍了,又补充,“喝酒伤身,五脏劳损,肝脏最甚,他喝了不止一两年,应该有严重失眠的毛病,也没个人劝他,那身体残得……啧啧,属下都佩服他居然还能直着走。”话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泄露一份嘲讽。   那个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沉默了下去。   秦仪眼角的余光只扫到一片绣着繁复暗纹的衣角,似乎想到什么,不自主地皱了皱眉,“莫非尊主的意思是不理会他么……?”叫他去诊治又不打算救人吗?   “不,尽全力,”这次那个声音很快就接道,“你能让他的身体恢复得多好?”   “如果他肯听话的话,七七八八吧。”秦仪道。   “……若是,他功力甚高,不下于右使呢?”   秦仪一惊,“难怪经脉强健得不像重病之人……”不过压制的很好,诊治的时间太短,居然连他都瞒住了,秦仪在心底斟酌再三各种用药情况,然后道:“若是如此,属下有把握让他完全恢复,只是需要时间,除非他……”未尽之意已经明了。   “不会有除非的,以后那就劳烦秦左使了。”那个声音似是松了一口气。   “尊主客气了。”秦仪忽然有些好奇那人和尊主的关系,不过一阵风过,那一幅衣角已然不见影踪。   药圃里,又恢复了一片孤清的寂静。   ……   用尽撒泼打滚装委屈疾言厉色(……-_-|||)等等等等手段总算让兄长答应肯在用过早膳后放下那一堆怎么也看不完的公务去睡上半天,阜远舟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深深觉得阜怀尧某方面的固执程度简直是令人发指——皇兄对处理政事似乎有种诡异的狂热的爱好……?   啧啧,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得想办法改改皇兄这一爱好,天塌下来又不是只关阜怀尧一人的事。   ——哦,亲,你一定不知道,这种让无数小攻小受抓狂的属性叫工作狂。   督促人喝粥吃药的同时,阜远舟把太医院那边回禀过来的关于苏日暮的事提了一提,同时拐弯抹角地提醒天仪帝注意身体别搞得跟苏某人似的。   阜怀尧装作没听出言外之意,从影卫查出的那酒鬼书生的生活习惯看来,对于苏日暮的身体情况他也多多少少有些准备了,但是现在看起来比他想象的更糟糕一点。   也是,苏日暮摆明了得过且过,怎么还会去注意这些。   想要拉拢这个和阜远舟有的一比的酒才,果然是没什么希望了。   见对方脸上有对他来说很明显的失望之色,阜远舟自是明白他的想法,轻咳一声,道:“甄侦说会监督苏日暮吃药戒酒。”   说到这个,他的表情有点古怪,有人看着苏日暮自然是好事,何况这人还是他的克星,威力足够大,不过……甄侦有那么好心?开玩笑吧,就凭那个人性子的恶劣程度?   阜远舟不由得望着阜怀尧,甄侦是他的人,莫非得了他的命令?   其实阜怀尧也在疑惑,不过想到这个得力属下素来行事另辟蹊径,他就没深思了,反正甄侦能影响的了苏日暮养好身体参加科举的话,得益的也是玉衡皇朝。   “皇兄你好好休息,远舟去处理公务了。”放下帷帐,阜远舟对已经躺下的人道,他的神情带着成熟的坚毅,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   琥珀色的眸子静静看着他,“出宫的时候带上影卫,别勉强,尽力就好。”   阜远舟嘴角溢出一抹笑,带着一种岁月静好的温柔,“皇兄不是说远舟是最好的吗?怎么会连这点事都觉得勉强?”   “你啊……”依旧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说出这句话,阜怀尧阖上了眼帘。   他不想问他到底恢复了多少记忆,因为这个人,在为他而学会担当,这就已经经足够了。   不着痕迹拂了兄长的睡穴,阜远舟抚平他的额发,隐去嘴边一抹苦涩。   皇兄,你就是这般的性格,放下十分赌注,就给出十分信任,此时尽数坦白只会毁了我们之间的感情,那么,我该做什么,才能觉得不内疚?   ……   三下五除二搞定想了一夜的文举会试考题,密封好之后叫人严密运送到翰林院,再翻了一份资料,阜远舟换了一身衣服就出宫去了。   还在郁闷新监考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记得正事的庄若虚出乎意料地接到阜远舟的通知,早早等在宫门口了。   “三爷。”见到那个萧疏丰峻的蓝衣男子跨出宫门,庄若虚迎了上去,拱手一礼,也刻意地观察了对方一番。   他是太子伴读,阜远舟九岁后就跟着阜怀尧,和他也很熟悉,不过自从阜远舟得了疯症之后,除了自家亲亲兄长就不认得也无视绝大多数人了。   “庄大人不必多礼。”阜远舟想了想,既然决定帮皇兄,就要和大臣们打好人际关系,于是恢复仁德君子的温和性子外加除开政敌身份后的亲切,但不再压抑,举手投足间也比往日多了份张扬凌劲的意味。   对比起群臣直谏时的情景,镇静沉稳如庄若虚也有些受宠若惊——这位爷果然正常很多了。   两人都在努力适应新的相处方式,一时气氛有些冷场,幸好有个银衣铁卫牵了阜远舟的马过来,缓冲了一下沉寂。   “灰宵!”阜远舟一看,有些惊喜地牵住缰绳,摸摸它的马鬓。   灰宵也跺了跺蹄子,打了个响鼻示意对主人的想念,它的毛发很光亮,显然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灰宵是一匹蒲稍马,别看它一身灰,这可是匹名马,有野行万里的雅称,是阜远舟十六岁那年独身去西域降伏回来的,感情极深,入狱之后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见过它,阜远舟还以为是被赵衡藏起来了,没想到竟是在宫中,不过一联想到琅琊,就不奇怪了,皇兄将他的东西都保存得很好。   武将对马都很偏爱,庄若虚也和灰宵打了招呼,这马不怎么野,和它的主人一样,静时是君子,动时一鸣惊人。   两人上了马,沿着大道徐行,边走边说话。   天气灰蒙蒙的,昨夜下雨打散的桃花梨花和木兰碎碎落下,铺洒在雨水洗刷过的用朱红的光彩石砖拼嵌的地面上,勾勒出鎏金的细碎的花边,暗香随风而动,枝叶飘飘摇摇。   “庄大人刚才送来的武举目前的筹备情况本王已经看过了,”阜远舟蹙了蹙眉,“武举虽然在文举会试之后才举行,但是目前的进展显然不太理想。”   熟稔的语气让庄若虚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对方眼神犀利而又明澈,不再有野心的味道,他收回视线,放下心头最后一缕隐忧。   “武举的事之前由下官和兵部的几位侍郎主事负责,礼部侍郎布罄大人会来帮忙,但是很显然,我们能做的有限。”庄若虚有些苦恼地婉转答道,“上一次武举距今已经有十多年了,各种事宜都要重新规划,若非有家父和布罄大人对此有了解,恐怕我们会更手忙脚乱。”   刘家的消失不止意味着一大世家的覆灭,也意味着大量人才的损失。   阜远舟掩下听到隐含的那个家族的事情不由自主浮现的冷意,“布罄呢?”   “武试从今天开始报名,布大人他在府尹府门口主持登记考生资料一事。”武举和文举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不需要考几次试才能上京参加会试,只要当年在考前报名就是了,相对文试,它的限制也比较少。   “据本王所知,布罄是文官。”   庄若虚楞了一下,“三爷的意思是……?”   这人将才是将才,办事也稳重,就是有点呆,不够细心,用他家兄长的说法,就是太年轻,尚需历练。   不过皇兄,你记不记得你比他们还更小……   阜远舟摇头,道:“有些武生性子鲁莽,容易起冲突,下手不知轻重。”不像书生那样柔柔弱弱,最多就是吵吵架而已。   “皇城军有分派人手,府尹府也有衙役。”   “难免有意外,庄大人你此番不够谨慎了,参加武举的还会除了行伍中人普通百姓,还会有江湖上一些新起之秀,他们的武功不会差,而且门派冲突个人恩怨之类的数不胜数,一言不合地打起来也不奇怪,虽然聪明的人不会明着闹事,也难保暗中动手脚,府尹府在朱雀大道,那里百姓也多,万一乱起来麻烦可不是一点半点。”阜远舟道。   他对江湖的了解要比认为那都是一群莽夫的朝廷的人深一些,杀人兵不刃血的方法太多了,而且,最近京城可不怎么太平,乱起来不是布罄一届文官能镇住场面的。   庄若虚脑子转的也快,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倒吸一口冷气,“是下官疏忽了。”   “不如我们去府尹府看看情况再说吧。”   科举将至,京城的流动人口比以往多了很多,到处都能看到或风尘仆仆或抱着书或拿着兵器的书生和武者,街上捕快和皇城军的巡逻次数和人力也加大了不少。   两人在靠近府尹府的地方下了马避免惊了行人,在顺手打断几次械斗把瞪眼脖子粗的人交给府尹府巡街的捕快后,庄若虚按住暴跳的额头,他果然低估了一群武人的精力充沛程度——该死的,他怀念他军队里的士兵,他们虽然血气方刚但是不无视军规动不动就打架斗殴!   阜远舟没说话,耸肩,好吧,他不会让人知道他因为不能陪着皇兄所以迁怒而在幸灾乐祸的,反正秩序治安是楚故负责的,他只要保证武举能有个一直适用下去的举办方式就好。   第三十九章 私斗   府尹府门前果然有些混乱,还好第一天人并不多,没有什么大乱子,楚故穿着一身官服站在门口,一脸郁闷地和布罄说着什么,燕舞也在旁边。   看到庄若虚身边风华璨然的蓝衣男子,三人都对单独出宫并且行为无异处的永宁王惊讶了一下,又飞快收起心思,纷纷放下手里的事情给下属,迎了过来。   “三爷~~~”燕舞往前一扑,两眼冒红心,浑身上下都表现着看到偶像的激动。   阜远舟不着痕迹后退一步,忍不住嘴角抽了一下,他是有很多崇拜者没错,但是没人像燕舞这样直白到吓人的,那股狂热劲让他很有踹人的冲动——如果是他疯症没好转的时候。   “三爷,若虚。”楚故跟被忽视了的兵部尚书打个招呼,拖回某个丢脸的家伙,很想掩面示意自己不认识他——端明殿的同僚你们辛苦了。   布罄抹了一把汗,苦着脸问:“三爷和庄大人是来接手报名的事吗?”   阜远舟环视四周,“情况如何?”   刚好那边有个武人在登记的文官面前大吼大叫,布罄一听,脸色更苦了,“如您所见。”   这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典范了,总有人不明白考武试和认不认得字之间的关系,好像朝廷选拔武官是在集市里挑屠夫似的,什么三教九流都有。   楚故也郁闷,“下官真担心不等考完府尹府的牢房就得先满员了。”又不能把人砍掉……咳咳。   阜远舟收回目光,问:“兵部的人呢?”   布罄指了指某个被武生淹没的报名的地方,无奈,“兵部侍郎黄启黄大人在那里,恐怕他暂时没办法脱身了。”   “去发份皇榜,就说在报名到考试这段时间在城内打架私斗以及惊扰百姓者,一律取消考试资格,并且罚银二两,在府尹府门前杖责二十棍,皇族庶民,一视同仁。”阜远舟淡淡道。   楚故犹豫,“三爷,会不会罚得太重了?”   二两银子是一户普通人家好几年的收入支出了,杖责……军队里罚的就得这么严厉了吧?想到那些傲气的江湖少侠名门公子被按在地上打——啊哦,真是太不华丽的惩罚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阜远舟睨他一眼,眼里没什么感情,轻描淡写的,又好像站立于喧嚣尘世,观尽苍生,睥睨世人,“天子脚下,岂容无知愚民放肆?”   话音未落,人就无声无息落到远处排队的武人队伍里,轻而易举缴了两个刚打起来的人的武器,掌风一送,那两人就摔到守着的衙役面前,被抓个正着。   其他武生一看——高手啊!长得真好看!不知是哪个门派的?   阜远舟毫不客气地用眼神警告过去。   众人吓的纷纷回头,再一次感慨——脾气古怪的高手啊!就是看着不像是江湖人。   不过被吓的不包括某人,燕舞差点尖叫出声,捧着腮帮子扭啊扭:“三爷帅呆了~~~”   楚故、庄若虚和布罄默默远离他几步:“……”   “其实三爷没说错,这些人太难管教了,毕竟朝廷有朝廷的规矩,不是随便动手打打杀杀的江湖。”布罄道。   庄若虚也点头,他是行伍出身,更注重律法军纪。   楚故也只是偶尔心比较软罢了,但毕竟是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京城府尹,怎么会不懂大局,于是立刻叫人去发皇榜。   “三爷变了很多。”庄若虚看着远处被一个明显折服在他身手下的武者拦下的蓝衣男子,燕舞已经傻乎乎地上去解围了。   “毕竟经历人生大变嘛。”吩咐完手下,楚故回头接道,语气里有淡淡的叹惋。   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上天很公平还是什么的,惊采绝艳如阜远舟,似乎注定半生坎坷。   强大两个字都是伴随着磨练和经历的,那些年少时光造就出一个永宁王,恐怕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好是坏,不过一切没有重来的机会,那已经不重要了。   比起仁德君子的面具,现在的阜远舟要可怕得多,也真实得多,至少他肯放下对权势巅峰的追求,没有让自己被权力二字扭曲的面目全非。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匆匆忙忙赶了过来,直接冲到楚故面前拱手行礼道:“大人,前边出事了!有两个江湖人打架,把人打死了!”   “打死了?!”楚故愣住,江湖斗殴常见,尤其是这几天,可是没怎么有人会在城里明目张胆杀人的啊!   “对,大家伙都亲眼看着的,不过犯人不肯承认是他杀的人,一群江湖人在拦着我们不让我们带犯人走,前边都乱作一团了。”   “这群人还有没有王法了!?”楚故怒了,压住火气,对往回走的燕舞道:“阿舞,我暂时走不开,你去翰林院吧。”顿了顿,补充,“叫张巨陪你去,路上注意安全。”   “哦。”燕舞乖乖点头。   刚好回来的阜远舟听个明白,和庄若虚对视一眼,后者道:“三爷和我也去看看。”   这武举报名第一天就闹出人命,可不是一件小事。   楚故颔首,示意那个衙役带路。   出事的地方离府尹府很近,在当街一家饭馆前面,里三重外三层地围了一堆人,看见楚故后那些百姓让出了一条路给他们几人通过。   包围圈里,果然有一群短打黄衣的江湖人和衙役在对峙,地上躺着一具尸体,被盖了一层白布。   楚故先去掀开看看,白布下这是个抓着剑的男子,左半边身子流了大量的血,染红了衣襟,他摸了一下,那血还是热的。   旁边扔了一把刀,上面染着血,应该就是凶器了。   一旁有个五三大粗的汉子被衙役们捆了起来,嘴里不停地在骂着什么,还在反复的说人不是他杀的。   楚故站起来,他虽然年轻,但执掌府尹一职已久,板起脸来那叫一个官威十足,瞪一眼把那个汉子骂娘的话都瞪了回去,“本府是京城府尹楚故,你是何人?为什么杀人?”   “不是老子杀的!”那汉子急了,“是这小子先胡说八道的,老子就出了一招刺到他肩膀,谁知道他就吭都没吭,一蹬腿见阎王去了!”   那帮短打黄衣的人中一个帮腔道:“我可以证明,我们副帮主只给了他一刀当做教训,根本没伤到要害,谁知他一下子就倒了下去。”   楚故正待多问几句,就听见那边蹲下去察看尸体的阜远舟道:“的确只有一刀,在右肩,而且是皮外伤,不致命。”只是看着出的血量恐怖而已。   庄若虚点头,“三爷没看错,只是刀伤有点深罢了,不至于一下子就死了。”   “那这人是怎么死的?”楚故不解了,凑前去看,“抬回去让仵作检查检查吧。”   阜远舟没说话,翻了翻尸体的衣服,然后抓住衣领一拉,仔细看了看,指了指心脏上的一个小小的往外渗着血的红点,“是暗器,银针之类的,直接扎进心脏了,估计有毒,才见血封喉。”   那个汉子一惊,“不、老子没用暗器伤人,谁用了谁是王八蛋!”   楚故眉毛一挑,“在京城城内发生命案,已经不是江湖恩怨了,本府自会调查清楚,先麻烦你去府尹府待一段时间了,你总不希望顶个逃犯的罪名被通缉吧。”   汉子也不算笨到家,琢磨了一下,的确是这么回事,就让那帮帮众别拦着衙役了,对他道:“行,老子跟你走,不过楚大人,大家伙都说你可是个好官,老子没杀人,你可不能冤枉老子了。”   楚故笑了,清俊的面容上有种令人信服的魅力,“本府会查明真相的。”   阜远舟站起身,一边用手帕擦拭的手,一边看向他,问:“你是哪个帮的人?地上这个呢?你们有什么恩怨?”   和楚故不同,这人的眼神让那汉子觉得莫名有些凉意,直觉这人是个不能得罪的大人物,于是道:“老……我是海蛇帮的副帮主赵三扈,那小子是大鲸帮帮主的儿子刘敝,我们和大鲸帮经常争地盘闹矛盾,打个架很正常,反正是皮肉伤而已,谁知……谁知今个儿就出事了。”   阜远舟想了想,但是知道这两个帮派,在江淮那边,不算大,只是在当地比较出名而已,人虽然多,但都是乌合之众。   叫衙役先把人和尸体带回府尹府,阜远舟才对楚故道:“人不是他杀的,他没那么厉害。”能用银针刺入心脏,此人必定是专业的杀手,功力极高。   楚故摸摸下巴,“估计是江湖恩怨了,挑起两派争斗渔翁得利什么的。”   庄若虚也点头,“买凶杀人吧。”他环视四周一圈,皱眉,“现在的杀手太大胆了,也不怕误伤百姓。”   楚故叹口气,“看来我得去找黄都尉加强一下巡逻。”   ……   用兵部一个会武功的人代替了布罄的事务,三人回了兵部办公的地方,和几个负责武举的人一起商议各种事宜。   新帝登基大开恩科是正常的事,只是这武举确实是没多少人有经验,不过阜远舟揽下这件差事也不是胡来,他虽然没有操办过,但是他之前就掌管着礼部,素来博览群书,那时野心勃勃,也用心去研究了各种治国兴邦之策,又善于将纸上谈兵化为实际运用,所以迅速就草拟出一份大致的草案,和诸位大臣商量着补充完善。   这一弄就是大半天,眼看着已经午后了,庄若虚和众大臣急忙招呼着他去吃个午饭——饿着这位三爷了,不知陛下会不会劈了他们……   不过阜远舟担心着阜怀尧的身体,归心如箭,婉言谢绝了。   出门的时候阜远舟突然想到,翰林院就在不远处,要不要去仔细看看那个甄侦是什么人?   是不知死活喝酒喝到把自己差不多搞残的老友还是正在发烧的兄长呢?徘徊在两个病患间的永宁王殿下莫名纠结了一下。   说曹操曹操就到,阜远舟甫一走出兵部大门,就看到了穿着雪青官服的甄侦,他身边跟着个蔫头蔫脑的年轻男子,书生打扮,抱着个酒坛子,没精打采的,浑身笼罩着低气压,形容是显而易见的憔悴。   阜远舟愣了一下——苏日暮怎么在这里?   那边甄侦已经看到他们了,拉着苏日暮走了过来,行了个半礼,动作流畅优雅,“三爷。”然后朝后面的庄若虚点点头,“若虚。”   阜远舟点头,“甄大人。”   抱着酒坛子的苏日暮好像有气无力地抬了一下眼,目光闪了闪,“哟,是你啊……”   “甄侦,这是……”庄若虚好奇地看着这个模样煞是出色就是精神不太好的书生——不是官员,但是认识甄侦和阜远舟?   “这是苏日暮苏公子,”甄侦介绍道,“苏日暮,这位是兵部尚书庄若虚庄大人。”   “传说中的酒才?苏公子,久仰久仰。”庄若虚露出很是古怪的表情,这个大才子……相当不同寻常的出名方式让人记忆深刻。   “如果把你脸上那种好像看到一头猪和小生在跳舞的表情收好一点,小生勉强相信你的久仰是真心的,当官的就是当官的,虚伪!”苏日暮的气场里都要有乌云在飘了。   庄若虚被噎了一下,神色好像吞了一只苍蝇,他一向都被人说耿直——他不该忽略传闻里酒才的杀伤力的!   甄侦轻咳一声,他现在可以肯定昨天去找人的时候苏日暮的确嘴下留情了,原因目前不明,不过他的某种行为似乎又把这人的毒舌激发出来了。   只不过,甄侦突然发现永宁王正以一种相当诡异的眼神盯着苏日暮,而周围阴郁的灰色气息简直肉眼可见的苏日暮都莫名其妙地抬了抬头,恶狠狠地回他一道死亡视线。   阜远舟眉头一跳,皮笑肉不笑对甄侦道:“甄大人,这个,”他的手指指了指某书生,“借用一下。”   甄侦还没回神,这位殿下就把人一拎,一路风尘滚滚飞沙走石,气势汹汹毫不客气地拖到了远处一块僻静的屋檐下,看的见人但是看不清神态,也听不见他们说话。   庄若虚看着他们费解了,“三爷和这位酒才很熟?”   “……这是第二次见面。”据他所知。   “那他们这是干嘛?”庄若虚更糊涂了。   甄侦毫无压力,“谁知道呢?”   “……”庄若虚无语了一下,然后突然想到:“等等,苏日暮怎么会跟着你来这儿了?”   “准确来说,他人都住我那儿。”甄侦轻描淡写道。   “嗯?”庄若虚愣了愣,“他不骂你?”   “……”甄侦差点很没形象地扶额——不问认不认识熟不熟悉为什么就问有没有骂人,姓苏的你的巧舌如刀是多么深入人心?   另一头。   阜远舟拎着人到了一个没人可以偷听的地方把人放下来,满肚子越涨越高的火气被苏日暮依旧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要死不活的样子熄灭了些许。   他将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审视了一番,没发现不妥,挑眉,“你这是干嘛?被点穴了还是脑袋瓜子终于被酒淹的没救了?”早上秦太医去看病的时候不是说他还活蹦乱跳的把人家太医都气着了差点扭头就走吗?   苏日暮看他一眼,整张脸都像包子似的皱了起来,委屈至极,“子诤……”语气里满满的哀怨足以让上到八十岁下到八岁的女人瞬间母爱泛滥。   可惜在场没有雌性生物,阜远舟打了个激灵,摸摸手臂把噗噗噗全部蹦起来的鸡皮疙瘩搓掉,“到底怎么了?”不就一晚没见吗?   “呜呜呜,甄侦那混蛋欺负我……”苏日暮身边彻底黑暗化,一大片乌云飘啊飘,眼汪汪看着他,“欺负”两个字那叫一个哀啭久绝。   “他怎么欺负你了?”蓝衣的男子脸色变了一下,脑子里不自主地冒出某些不太妙的念头,隐隐紧张起来。   这家伙再混蛋毒舌再武功高强都是独身一人,如今身体也不好……莫不是被甄侦占了便宜?   苏日暮委委屈屈地把酒坛子举起来,晃了晃,“他没收了我全部的银钱。”   “……???”   “…然后……然后每天只准我喝一坛酒……”   阜远舟青筋一跳,没熄灭的怒气又轰的燃烧起来:“……”   “这还不到我平时的十分之一,呜,我想偷偷去买酒藏起来还被他抓了回来……”   “……”阜远舟瞬间怒气破表:“姓苏的!!!”   远处,正在说着话解释苏日暮在这里的原因的甄侦抬头,和庄若虚同时不明所以地看向那边抓狂了的永宁王。   甄侦下意识往前走去,被庄若虚拉了一下,“甄侦。”   雪青官袍的男子立刻醒神。   阜远舟也在远处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别过来。   庄若虚拍拍他的肩膀,“三爷现在最听爷的话,既然是爷吩咐你照顾苏日暮,三爷就不会做什么,我相信他有分寸的。”   甄侦点头,微笑,“我只是不相信苏日暮的嘴贱程度。”   庄若虚:“……”   不过,阜远舟杀伤力也不小,至少他没见过仁德君子有过失态的地方——疯了的时候除外——那是因为什么事能被苏日暮气成这样?   庄若虚更困惑了,不过让他好奇的是,甄侦这笑面黑心的什么时候这么留意一个人了?就算他是阜怀尧交代的任务人物。   甄侦意味不明地望向远处的两人。   分开看还不觉得怎么样,但是站在一起……他莫名觉得这两人似乎气质上有一股很相似的气息,硬要甄侦说,又说不出是什么。   第四十章 拥抱   这边,在阜远舟把怒火从嘴里喷出来之前,苏日暮总算意识到自己稍稍过分了,赶紧借着身体的遮掩空出一只手来狗腿地拍拍他的胸口,免得人气岔气了,“冷静,咳咳,子诤你冷静一下哈~~~”   “少给我打马虎眼岔开话题!”阜远舟瞪着他,那目光简直能在他身上戳出几个窟窿,“五脏劳损,失眠,咳血,厌食……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瞒着没说的?!”   “我没瞒着你啊~~~”苏日暮叫冤,“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很久没去医馆了。”   “需要去医馆才知道的吗?”阜远舟戳破他的借口。   苏日暮不自在地屈指摸了摸鼻梁,“那什么,我自己清楚,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就是太自以为你清楚,才没看着你让你搞成这样的!!”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要人看着……”苏日暮嘀咕。   阜远舟嗤了一声,“你也知道自己不是三岁啊?还要人来提醒你酒不能多喝吗?你照过镜子没有,看没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坟地里的僵尸都会比你更像人一点!”   他不可能常年跟着这家伙,还以为他习惯借酒消愁而已,起码有个度,没想到已经喝到能把自己搞残的程度!!   苏日暮后知后觉想到:“那个嘴欠的太医是你叫来的?”这口气,真像……   “还有人比你更嘴欠吗?”   “有,那个太医!!”   “……”阜远舟忍无可忍,“别给我转移话题!!!”   “子诤你暴躁了。”苏日暮讪讪。   “哪天有人告诉你我快喝酒把自己弄死了,你暴不暴躁?”   “不是还没那么严重么……”   “还要多严重?等你半只脚进了鬼门关吗?”   “小生生不入官门死不入鬼门……”   阜远舟气不打一处来,“你再贫一个试试!你是不是打算气死我了就再也没人管你,你好逍遥自在天高海阔随你飞随你躺尸在哪个角落了!?”   苏日暮继续狗腿:“怎么会,子诤肯定长命百岁寿与天齐~~~”   阜远舟面无表情给他脑瓜子一个响叩。   苏日暮抱头,“淡定啊淡定~~~”   永宁王殿下回想了一下刚才的对话,忍不住又给他一响叩——靠!被他绕进去半天说的都是废话!一个重点都没有!   阜远舟蹙起眉头,“你的武功呢?”   “我保证还在,”苏日暮竖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你早些日子不是刚和我动过手吗?”   “所以你就仗着一身功力乱来了?”   “咳咳,喝惯了,没注意,喝着喝着就忘形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呃,不记得了……就这几年,我保证。”   阜远舟睨他一眼,冷哼一声,压住喉头里泛起的酸涩。   不是不知道苏日暮买醉的原因,就是因为知道,才更难过,难过之外更多的是自责,他明知道这人爱喝酒,身边也被没人知冷知热,难得见面的时候却没有好好注意过他的情况。   “子诤……?”看着对方故作冷冽的表情,苏日暮低声唤他,心底不乏内疚。   是他自己没有节制醉生梦死,但是担忧自责的人是阜远舟,惭愧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这一刻又好像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染满血腥横尸遍野的庄园里,你指责我鲁莽,我指责你冒失,却背对背拿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剑默默靠在一起,各自反省自己不够谨慎抑或不够细心。   原来岁月已经走过了那么多年,事过境迁,一切都已经改变,再也找不到任何过往的痕迹,但是他们依旧维持着相互并肩依靠的姿态。   只是苏日暮也会说,子诤,你变了。也许没有任何改变的,只剩下苏日暮一人,他似乎永远停留在了那些年里,任凭阜远舟拉扯着不肯前进一步。   囚禁他的是他自己的心,那个牢笼几乎坚不可摧,那是阜远舟竭尽全力也做不到的无能为力。   咽下那份苦涩,阜远舟问:“你的钱都在甄侦那里?”   苏日暮乖乖颔首。   “那太医开的药方呢?”   “也在他那儿。”瞥了瞥好友难看的脸色,苏大才子老实地补充,“他已经抓了一些药了。”   他就是在甄侦抓药的时候偷偷去买酒然后被逮住连办公务都把他放在了翰林院的……想到血泪史的酒鬼书生两眼泪汪汪。   阜远舟去翻自己的袖袋,摸出几张银票,塞给他,还不忘恶狠狠瞪他,“不把太医开的药吃完调理好身体,你就不用离开甄府了。”   “……”苏日暮捧着钱呆了呆,“你开玩笑的吧?”   “你不满意甄府?”永宁王殿下挑了挑眉,“那我就告诉皇兄,说我恢复记忆了,想起你我是莫逆之交,为了你的身体着想,我打算让你搬进宁王府。”   “啊?”苏日暮更呆了,“你不怕暴露了?”   “我怕什么?”阜远舟嗤笑一声,目光落在对方抱着的酒坛子上,“而且,我可不像甄侦,还一天给你一坛酒那么好心。”直接绑起来!   苏日暮浑身一抖,忙道:“别别别,我住甄府了还不成!”   阜远舟想了一下,又把银票拿了回来,“不行,钱不能放你身上,我直接给甄侦。”谁知道这混蛋会不会偷偷买酒喝去了,嗯,甄侦果然不愧是皇兄的左膀右臂,断他银钱来源这点做的非常好!!!   苏日暮嘴角一抽:“算你狠啦……不过你用什么理由给他钱?”   “照顾老弱病残!”阜远舟没好气道。   苏日暮:“……”好吧,你赢了。   他又想到一件事,“不过我没理由一直住甄侦那里吧?杀手的事拖不久的。”他怀念自家那个看起来一吹就倒的院子……   “就说你要备考,考到状元了你也别指望有间宅子,我会替你保管,你养好病再说。”阜远舟无所谓道,而且他觉得就算没借口甄侦似乎也愿意收留这巧舌如刀的酒鬼——原因未知,至少可信,并且可靠。   苏日暮纳闷,“到底我说了哪个字让你觉得我会去参加科举了?”   阜远舟挑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丝见者退避的微笑,俊美的容颜无端多了一份邪气,“我改变主意了,这次科举,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我会直接押你进考场。”必须在这酒鬼把自己搞死之前给他找点事来干!   “你还来强买强卖了!?”苏大才子瞪眼。   乌黑的双眼陡然沉了下来,像是凝结着浓稠的黑色颜料,满身冰冷的锐气堪比出鞘的利剑,随时都可能见血,与之相反的是轻柔的语调,舒缓得就好似阳春白雪涣然冰释,“你不肯?你还想跟之前似的抱着酒坛子从天黑喝到天亮又从天亮喝到天黑然后等我去给你收尸挖坟办后事清明冬至三炷香?”   这副腔调的好友好像真的怒了,苏日暮赶紧点头如捣蒜,“肯!怎么会不肯!子诤的决定绝对英明神武~~~”   嘴角轻轻一挑,瞬间阴转晴,阜远舟轻轻松松转身,“那就走吧,我还赶着回去见皇兄呢。”   苏日暮:“……”   庄若虚和甄侦听不见他们说话,连动作和神态都被一个巧妙的角度挡住了,甄侦不禁在想,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正好他们谈完了,甄侦刚收回探究的视线,就发现永宁王大步走到他面前,将几张银票递给他。   “甄学士介不介意保管一点东西?”阜远舟礼貌道。   “嗯?”甄侦和庄若虚都不解地看着他。   “因为上次见面的时候本王不小心弄丢了苏公子的荷包,所以这是赔偿。”阜远舟微笑,道,“而且听说苏公子身体不好,用钱的地方多得是,皇兄说人住在你那儿,本王想把钱给你比较好,嗯,避免苏公子大手大脚,你说是吧?”   说完,还不忘瞪瞪那个酒鬼书生。   本来就蔫头蔫脑的苏日暮更有气无力了,有苦不能言,不满地咕哝:“那明明是小生的钱……”   被两人直接无视。   甄侦愣了一下,就大大方方收下了,瞥了瞥那银票面值,轻笑:“还是三爷考虑的周到。”   甄府多了个“重病号”,额外支出自然多,不管阜远舟说的是不是真的,这笔钱到他手里就没有吐出来的机会了。   “另外,本王方才和苏公子打了一个小小的赌,苏公子输了,赌注就是要参加这次会试,那……”阜远舟笑眯眯看着甄侦。   被震惊了一下的甄侦看向苏日暮,更蔫了(……屈服于淫;威不敢抗议吧)的人证实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甄侦立刻会意,心下不乏感叹,对不打算透露打赌内容的永宁王道:“三爷放心,下官会好好照顾他的。”   庄若虚也吃惊——这位殿下是用什么赌把这个顽固中坚分子撬动的?他都忍不住膜拜之~   只有苏日暮一脸怨念,很想吐槽——甄侦你这个家伙那是什么语气,照顾我?折腾我就差不多了!   阜远舟望了他一眼。   苏日暮小小地撇嘴。   注意到他们的小互动,甄侦不着痕迹扬了一下眉。   永宁王那一眼里似乎藏着什么,也许是太复杂,甄侦看不出来,他喜欢从各种神态姿势洞察人心,这世上让他难以琢磨的人不多,阜远舟就是一个。   至于苏日暮——他是新品种……   回宫的时候还是庄若虚在天仪帝的命令下陪同,阜远舟及时拉住久没见到熟人差点蹭到苏日暮身上的灰宵,翻身上马。   拐过街角的时候,他好似不经意般回头,撞上苏日暮的视线。   天上乌云不散,凉薄的光落在地上,积水折射出细碎的微芒,不停有被吹落的花瓣划断分割他们的视线,他们似乎可以从彼此的眼里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去。   闻离,我已经挣脱了过去,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子诤,既然有人肯拉你一把,你就要好好珍惜。   仅仅一瞬,视线里已经没有了彼此的身影,那些未出口的话,也映入了彼此的眼中。   清风带着寒意扫过,卷起满树杏花飘飘摇摇。   阜远舟收回目光,打着马走向皇宫。   苏日暮回身,若无其事跟着甄侦离开。   他记得,灰宵转身消失在街角的瞬间,他分明看见了阜远舟的眼里,悲伤汹涌流淌。   甚至撕裂了那张最完美的面具,所有感情无处遁形。   那样的悲伤几乎能灼伤人的眼球,苏日暮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   皇宫,御书房。   雕花熏月的窗子只打开了一半,用苏绣锦帘遮住了春倒寒的冷意,几枝白杏设在窗边的紫檀棂矮架上,用翡翠刻弧圆瓶供起,旁边一具描金铜鼎内,热热烧着炭火,映得室内温暖如同五月暮春。   “既然如此,就依庄卿所言吧。”年轻的帝王在奏折上批了一个朱红的“准”字,身边的太监将奏折恭敬地呈下去交给坐在下首的右相庄德治。   庄德治满意地接过来,一抬头,看到天仪帝随意瞥向门口的一眼,于是捋捋胡子,笑了,“陛下,今个儿宁王似乎不在?”难怪有些心神不定似的。   德高望重通常还携带着一个词,就是老狐狸。   阜怀尧不理他隐晦的调侃,安之若素地颔了颔首,“武举事宜需要筹备,他出宫去了。”不紧不慢的嗓音里还是掩饰不住低哑,本来就霜一般白皙的脸色也更显白了,只有端坐的姿态一如既往,看不出病中的虚弱。   有些人,生来就没有示弱的资格。   庄德治叹口气,换了话题,“陛下要注意身体,别仗着年轻就不把养身当回事。”他本就是看着阜怀尧长大的,这副口气也不算失礼。   阜怀尧认真地点头,“朕记住了。”   “那老臣就先告退了。”庄德治站起来。   “庄卿慢走,寿临,送右相出宫。”   “是。”小太监应了一声,恭敬地引着老者离开了。   御书房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偶尔传来纸页翻动声和书写声,有风轻轻拂过,吹动了明黄色的苏绣锦帘,荡出一层层优美的波纹。   似乎觉得安静了些……   阜怀尧顿了顿笔,只是一瞬又继续往下写,目光波澜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寿临走了进来,“陛下,宁王回宫了。”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个男子跨步进来,峰眉明眸,蓝衣皎明,长剑森寒。   阜远舟照例将琅琊取下来放在特设的剑匣中,一转头就看见挂念着的兄长坐在螭龙大书案后,低着头在批改奏章,长长的睫羽下敛了一双冷清的狭长凤目,泪痣轻点眼角,金龙抢珠冠束起一头墨发,余下的青丝垂身,因为不是在正殿,所以只着常服,一身白衣如雪,长衫的下摆和袖口上,绣着重瓣的玉蝶梅叶纹,握笔的手袖子微微下滑,露出手腕上缠着的鸦青与天蓝相间的手绳,举止威仪矜贵,抬眸看他时,容色微微和缓。   然后,寿临就眼睁睁看着一回宫就气势汹汹席卷来御书房的永宁王殿下瞬间变脸,委屈至极地走上前,朝天仪帝一扑~~~   寿临嘴角抽了抽,默念非礼勿视,急急退出去了。   王座上,他收紧手,将脸埋在阜怀尧脖颈,默默敛去眼角未散的悲伤。   ——抱着这个人,就像是一种归宿,仿佛自己无论去到了多远的地方,偷摸打滚得怎么遍体鳞伤,总是有一个人会在这里挂念着他等待着他回来,一个怀抱,拂去所有委屈伤痛。   一如当年生辰那日东宫门前冷漠却温暖的他,一如森冷的地牢里说你没有错的他……十余年不曾变更。   虽然扑过来的人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但阜怀尧还是嗅到一丝异样,“远舟?”   “皇兄,你不是应该在床上躺着吗?”窝在兄长怀里的阜远舟抬起头来,澄澈的眼里泛起一丝怨念,不等他问什么,就立刻控诉。   话题轻易就被转移了,阜怀尧没有留意刚才一闪而逝的念头,伸手揉揉他的脑袋,顺毛,“有点急事要处理,就起来了。”   春季万物初始,也是朝廷最忙碌的时候,不仅是新帝登基大开恩科,还有很多每年固定在这段时间的事务也一涌而来。   “有什么急事能比你的身体更重要?”阜远舟还是不满,一副耍赖似的语气,他不是不清楚,只是单纯发表一下郁闷而已。   阜怀尧晓得他的小心思,哭笑不得,“朕只是受凉而已,不是大病,而且朕已经退烧了。”   阜三爷瞪眼,“这是见微知著的问题,皇兄你太不谨慎了。”想到这里就想起苏日暮那个笨蛋,就有气不打一处来的感觉。   阜怀尧点点他鼻子,任他的手探上自己的额头,“就你伶牙俐齿。”   的确已经退烧了,阜远舟松了一口气,“那皇兄用过午膳没有?药吃了吗?”   阜怀尧有些好笑,“朕在宫中,自是有人提醒,倒是你,吃了没有?”   这么一说,阜远舟讪讪摸鼻子,“商量事情商量得有点投入,大家伙儿都给忘了。”   阜怀尧无奈,叫人马上去传膳。   书案旁边有个小案几,摆着些时令鲜果,阜远舟这才觉得饿了,随手拿了根香蕉剥了来吃,还不忘给兄长送上一块杏仁酥,对方无奈咬下。   “下回出去就随身带些东西吧,别饿着了。”阜怀尧继续批改奏折,一边道。   阜远舟险些被噎着,“皇兄,我不是小孩。”难不成还要带一包零食出门?   “既然不是小孩,就不会忘了用膳。”阜怀尧淡淡道。   阜远舟嘀咕:“好像你没忘记过似的==”就他待宫里这几个月就提醒过多少回了?   天仪帝默了一下——好吧,言传身教这点他没做好。   第四十一章 箫声   饭菜很快就送了上来,挥退宫人,只有两兄弟在,气氛很轻松,阜怀尧也不介意对方边吃边说话。   看过阜远舟刚给他的关于武举的一些措施,天仪帝微一抬头,望向身旁说完苏日暮的事情在从容喝汤的男子,想了想,的确是不记得阜远舟拿了苏日暮的荷包后有没有还给他,一脸无辜的永宁王对此的解释是他随手塞进兜里,后来忘记放哪儿了。   “朕很好奇,你和他打了什么赌,让那个……”想了想,还是没把酒鬼这个不雅的词说出口,“让他心服口服的?”   就阜怀尧看来,即使赢了,那人也能用一张嘴把这个赌糊弄过去,而且……   他清晰地记得那人看似明亮的眼睛里的死气沉沉。   这样一个人,是什么能打动他为朝廷效力?   “这个保密啦~~~”阜远舟眨眨眼睛,看不出丁点不自在。   “连皇兄都不能说?”阜怀尧好笑。   “嗯。”阜远舟用力点头,“这是秘密~”   说着,他舀了一勺百花鸭舌羹递到兄长嘴边,对方也自然地就着他的手吃下。   “该不会你威胁他了吧?”阜怀尧随口道。   “咳咳咳,怎么可能……”阜远舟偷偷摸鼻子。   不得不说,陛下你真相了……   好奇归好奇,天仪帝也没太在意那个赌,反正人肯参加文试了就好,在那之后,能不能驾驭那个桀骜不驯的人,才是一个帝王的事。   御书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是,多了一个人,似乎不像之前那般空旷了。   心中忽然出现的念头,被他刻意忽略了过去。   屋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窗下的栽种的灌木丛被雨水打得微微作响,用完迟到的午膳的阜远舟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一丝微微的冰冷轻风便扑面而来。   春雨润物无声,四下里朱栏玉檐平地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又铺上了被风打落的木兰花,雨珠溅落在积水的地面上,晕出一圈圈细细的涟漪。   阜怀尧不经意抬头,看见青年站在窗边,修长稳定的手扶着窗栏,一身海蓝白纹长衫随着偶尔吹进的带着寒凉的清风轻微拂动,长身轩立,萧疏隽逸,好似已在这里静立了许久,只待一个回眸,就会露出那如山般沉静的温柔。   这个人,似乎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将那一身凌劲锐气收敛,整个人都平和静稳起来。   唇边慢慢泛起一丝笑意,像是水晶杯里落入一抹亮色,瞬间融染而开,阜怀尧低下头,换了一份奏折。   不多时,阜远舟忽地抬肘,翻腕,抖袖,无声无息间将架子上一管木箫用内劲引了过来,握在手里,手指捻过箫上垂着的一穗红缨,他笑了笑,修长有力的手将其执起,将木箫触在唇上,袍上垂落的素色衣绦飘转摇曳,末梢旋着优雅的弧度。   随即,阜怀尧便听见一线低沉的箫声从屋内幽幽响起,箫声如缕,清冽淡远,缓缓在细碎的雨声中悠悠飘荡。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天仪帝一面听着这曲调,一面翻阅着公文,心中似乎也逐渐平静悠和了起来。   箫声悠悠,雨声淅淅。   慢慢地那箫声止歇下去,在某个音落下时忽然一转,再起的音调已经是缱绻缠绵,欲说还休,道不明说不清的情丝绕绕转转,融进了低沉的箫音里,暧昧难明。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即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手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阜怀尧听着听着,就是一愣。   窗边执箫而奏的男子俊美而优雅,轩若淞海,清贵傲岸难言,从年少成名起,京城里就不知多少少女辗转反侧思君不嫁。   放下木箫,阜远舟回头时看到的就是兄长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表情、好吧,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隐隐约约带了那么一些古怪。   他心里就是一咯噔,莫非皇兄听出了什么?   他虽然明确了自己喜欢阜怀尧,但是还没有这么快挑明的打算啊……   “远舟,过来。”见青年收了木箫,阜怀尧淡淡道。   阜远舟将木箫放回架子上,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地走过去,坐在特地为他设的君王下首一点的位置。   阜怀尧似乎在想什么,没有看着他,倒没发现他的不对劲,指头在桌面叩了叩,片刻后才道:“远舟过了今年生辰的话,就二十二了。”   “……嗯。”   阜怀尧继续道:“父皇生前说为你选王妃,你也没答应。”   那时候永宁王和刘家千金——也就是他的表妹刘曼订了亲,但是先帝和阜怀尧并不看好这门亲事,毕竟刘家家大势大而且野心勃勃,和刘家联姻后阜远舟对他的威胁就更大了。   阜远舟嘴角一抽,睁大一双乌澄澄的眼,努力地展示自己的无辜——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未婚妻什么的和他无关,他喜欢皇兄!   别说刘曼死了,就是她没死,阜远舟对她也只是一种感激和责任,在那个温柔淑良的女子能为家族狠心背叛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感情都已经灰飞烟灭。   不过皇兄干嘛提这个?   阜怀尧终于抬眸望着他,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一软,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顿了顿,才问:“远舟你是不是……有倾慕的女子?”   阜远舟一愣,脸上瞬间出现了一个呆滞的表情,许久才发出一个单音:“……啊?”   阜怀尧凝神看着这个已经成熟并且强大的男子,他虽然决定将这个人留在身边,但是没有禁锢他的意思,即使疯了,阜远舟仍是最优秀的,他可以娶妻生子,就像阜怀尧,为了延续王族血脉可以和不爱的女子在一起。   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打击的懵了一下的永宁王总算回神,竖眉,瞪眼,“皇兄你想岔到哪里去了?”   “嗯?”这回轮到阜怀尧怔了一下。   “远舟怎么会有倾慕的女子?”   阜怀尧挑眉,“没有?”   阜远舟斩钉截铁:“没有!”没有倾慕的女子,只有倾慕的男子。   阜怀尧注视了他一会儿,颔首,“如果有就告诉朕,长兄为父,朕为你做主。”   “……”阜远舟瞪着显然比他还无辜的兄长,无力感从心里渗透到每一根头发丝,有气无力地趴到阜怀尧的膝盖上,第若干次怀疑——是他看错了吧?皇兄喜欢他?喜欢到可以让他去成亲生子?真是想着就……让人不爽!!   “远舟?”阜怀尧疑惑地摸摸他的脑袋,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就蔫了。   “皇兄,我不喜欢给别人抚琴弄箫什么的……”隐隐约约有磨牙的声音从某人的牙缝里千辛万苦挤出来,可怜的一句话被刮擦得遍体鳞伤。   天仪帝难得迟钝地没察觉到,“朕知道。”神才永宁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过通常无论是墨宝难求,一曲难得……除了他。   上次阜博琅想求不得的牡丹图还挂在乾和宫,御书房的万里锦绣河山织锦漆金屏风上的画就是登基前几日他还神智混乱时画了一整天的,还有各类字画保留在了东宫里。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阜怀尧都似乎是阜远舟眼里一个很特别很微妙的存在,既是敌人,又亦父亦师亦兄亦友。   “所以,”阜远舟恨不得戳戳兄长的额门,“我的曲是吹给你听的,不是什么倾慕的女子!”   阜怀尧明显愕了一下,然后淡淡应了一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继续翻阅公文。   ……如果忽略他微微泛起淡红的耳尖。   阜远舟低垂了眼睫,掩住眸里漾开的笑意。   皇兄,我想成为你的助力,而非阻力,所以,我不会离开,不会娶妻生子,你也不要让我离开,擅自决定我该做什么。   ……   因为文试而忙碌起来的翰林院一直拖到傍晚才离开,作为主要的读卷官的甄侦也被冗长的讨论考规弄得头脑发胀,去拎放在办公的房间里依旧蔫儿吧唧抱着酒坛子的苏日暮回家时,甄侦突然想到,就以苏某人那狗;爬的超越人们审美极限的字……怎么参加考试?   ——除了他压根没人认识那些像是面条煮熟了胡乱甩了一地再晒干的扭曲的字吧?   默,这是个值得好好推敲的大问题。   和各位同僚告别后,甄侦和苏日暮出门时已经黄昏了,乌云满空,光线微暗,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细细的白茫茫的小雨中,路边的树被冲刷得绿油油一片,带着寒意的风吹过,哗哗作响。   苏日暮练的本就是极寒的内力,又畏寒,他来了京城两年还是不适应这里过于寒凉的气候,所以一出门就打了个冷战,脖子缩在了甄侦给他的氅衣里,看起来就像是想要冬眠的小动物。   甄侦看了他一眼,把他手里空了一半的酒坛子拿过来给鸣鹤,在他瞪大的眼睛里无奈解释:“白痴,回去再给你。”   苏日暮把有些泛青的手收进带着体温的氅衣里,撇嘴,不过没说什么,在他的示意下上了马车。   甄侦随后进来,放下了帘子,马车内里置了几个暖炉,明显温暖了很多,他递过一个手炉给苏日暮,后者赶紧抱在怀里,低头时长长的微卷的黑发滑落着铺散在肩上,露出消瘦苍白的脖颈,弧线优美,有一种病态又坚韧的美感。   他实在是太瘦了——甄侦心里头突然冒上这么一个念头。   鹧鸪挥动马鞭,马车动了起来。   天慢慢黑了下来,天色微微露出一抹深灰的色泽,因为下雨,街道上没什么行人,显得有些冷清。   “这么怕冷,你莫不是江南人?”甄侦状似不经意地问。   靠着车壁有些昏昏欲睡的苏日暮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道:“为什么非得是江南人才怕冷?狭隘,肤浅。”   小小的试探被不轻不重地弹了回来,甄侦面不改色,仍然是那张浅笑如沐春风的容颜,“江南是鱼米之乡,人杰地灵,养出的才子自然也多。”   苏日暮眼也不抬,道:“通常鱼米之乡养出最多的是胖子,不是才子。”   甄侦丝毫不受他影响,道:“又怕冷又是才子还待在京城的,多半是江南人。”   “如果甄大人想夸自己是才子的话,”苏日暮慢吞吞道,“你成功了。”   甄侦看着他,好像有些没反应过来。   黑衣的书生斜睨他,“甄大人似乎就是江南人。”   甄侦扬眉,自己的问题被这人绕了个圈子兜回了自己身上。   马车上了一条必经的街道,这里素来往来行人极少,四周民宅不多,店铺也只零星几家,这个时间已经见不到人了,马车辘辘碾过青石的道路。   甄侦没有探究太深把人惹恼了,恰到好处地换了另一个话题,“你似乎挺了解官家的事。”   “京城就这么大,小生爱待在酒馆里,听到的自然就多。”   “三爷似乎和你很熟?”他问得突兀。   苏日暮拉了拉衣襟,答得自然,“谁跟他熟了?顶多算不打不相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屑和漫不经意的语气深处藏着怎么样的柔和。   除了身上背负的那些东西,若说他还有什么是放心不下的,大概就是这位相交十余年的挚友了。   生前聊为知己,死后帮替立碑,这样的好友,苏日暮总想他过得快活一点,现在有了那位陛下,也许就可以了吧……   “不‘打’不相识?”甄侦有些玩味地重复这句话。   苏日暮脸色不变,“文采上,小生承认他的确不负神才之名。”   甄侦眼角轻勾,不置可否。   天色越来越黑了,雨水打在寂静的街道上,似乎带着不祥的气息。   猛不丁的,一阵极尖的破空声陡然响起,随即就见十余道黑色的箭矢从不知何处窜了出来,闪电般袭向街道上唯一的蓝帏马车。   不过刹那间,就听锃锃两响,几团银光闪动,车辕上时刻保持警惕的鹧鸪和鸣鹤已经拔剑而出,劈向飞射而来的箭矢,竟是在顷刻间将大部分的羽箭砍了开去,不过到底是事发突然,饶是两人都武功不俗,还是拦不下所有箭矢,有两支羽箭呼啸着扎向车内,速度之快,眨眼间就要刺破帘幕,射/进帘后那模糊的人影身体里。   电光火石的那瞬息,一只修长秀美得好像只适合握笔的手从马车内毫无征兆地伸了出来,几乎看不出有没有用力,一张一拂,两支羽箭已经断成四截,弹了出去。   种种突变,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在折断的箭矢落地的刹那,十几条乌黑的人影从四面八方各自飞出,齐齐攻向街中央的马车。   是埋伏,专门等着他们的埋伏。   鹧鸪和鸣鹤无需多言,只说了一声“大人小心”就挥剑劈去,一时之间雨中寒光闪现,兵器相击声的铮铮之响,打破了街面一向的寂静。   车内,甄侦十指指间多了一把把银色的飞刀,谨慎地防备起来。   苏日暮好似受了惊一般看着帘幕,掩下眸底一抹深思。   现在甄侦情急之下用的,是一套掌法吧?   在鹧鸪鸣鹤联手拦下四人的时候,暗中尾随在远处的六个暗红衣蒙面侍卫已经赶来了,迅速加入战局,因为人数不及刺客,所以率先护住马车。   不过一道黑影已成功穿过守卫的缝隙,近到马车前,在瞬息之间,出剑如电,直直刺向车中。   就在此时,淡蓝的帘幕微微一动,几道银光激射出来,深深扎入刺客的喉咙里,飚出一道血花,刺客往后栽去。   雪青官袍的秀雅男子掀帘而出,手里护着一个眉目风流的黑衣书生,他仍是带着笑的,那笑意在漫天杀意里说不出的寒冽。   小巧精致的飞刀脱手飞出,银光如同银蛇乱舞,无一不扎在刺客身上,迸出猩红的妖娆。   果不意外,在他现身的瞬间,两道黑影就舍下手头纠缠的蒙面侍卫,笔直冲他而来……不,冲着他护着的苏日暮来的。   眨眼间两柄长剑已至,银光卷雨,夹杂着体内真气,剑气刺破冷风,带着破空之势刺向苏日暮。   苏日暮的手几乎本能地抬起,却又在刚动的念头转过脑子时被理智拉下,迎面的寒雨和冷风足以让他清醒自己所处的情形,他用力抿紧了唇,唇色立刻变得更苍白了。   暗杀术一流的甄侦的反应不比他慢,从宽大的广袖里滑出的薄翼般三尺长的软剑宛如绳索绞上两柄袭来的剑,刺客下意识想抽手,但是不管怎么暗暗用力,手里的剑竟是纹丝不动,甄侦嘴角笑意扩大,腕骨一转,敌人的剑就被震得脱手滑落,下一刻,遽然灌入磅礴内力的软剑猛地绷成笔直模样,一挥手,袖袍翻飞如飞鸟,行云流水的动作就和他在把玩着心爱的茶具时一样优雅得令人着迷,在两个刺客颈上留下一线血痕。   他低头去看苏日暮,对方并没有出手的迹象,他眼中深思稍纵即逝。   第四十二章 刺杀   天色越来越黑,雨丝越来越密,打在地上溅出小小的水花,一眨眼又被鲜血染红。   甄侦揽着苏日暮跃下马车,避开一道从上至下砍来的刀光,反手一剑。   袼皮靴踏在路面的积水上,发出“嗒”的的声响,低头时甚至可以看见水里流淌的红。   伴随着一声惨呼,一个黑影笨重地落地。   感觉到身后一阵寒意,苏日暮佯装脚下不稳,往前跌去,甄侦及时揽住他,旋身的刹那撤开内力,软剑蛇一般爬上身后偷袭的刺客的右臂,抽回的时候已经对方将经脉寸寸划断,有蒙面侍卫在旁补上一刀,一蓬鲜血溅在那侍卫扬起的衣角,苏日暮看到一幅眼熟的杜鹃泣血图被血覆盖。   再抬起头时,甄侦手中的软剑已经收割了最后一条性命,血液竟是完全没有沾上那薄如蝉翼的剑身,在手腕微动间暗芒闪烁。   这是苏日暮见过的杀人杀得最优雅的人了,当然,他更愿意称这种方式为,变态。   这批蒙面侍卫俨然训练有素配合无间,在敌人多一倍的情况下仍然有条不紊地将敌人全部清剿——付出多人重伤却无人死亡的代价。   要不是情况不对,苏日暮都想开口称赞了。   雨丝冲刷着遍地横尸,寂然而下,唯闻风雨之声。   鹧鸪和几个还能动的蒙面侍卫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才回禀道:“大人,十八名刺客全部伏诛。”   甄侦的衣衫长发已经被雨水打湿,水珠顺着秀逸的轮廓下滑,却看不出一丝失态,冷冷看向场中十数具尸身时,他的嘴角甚至噙着一贯柔雅昳丽的笑,慢慢的悠然的吐出一行字,“在京都之中肆意行刺,真是好胆量。”   极轻极轻的箜篌般低沉悦耳的语调,像是带着一根纤细的弦,划过肌肤,冰冷的生疼。   仅是一霎,那股冷意就敛个干净,甄侦云淡风轻对众蒙面侍卫道:“都回去疗伤吧,鹧鸪留下,另外,通知京城府尹,派人来收拾收拾。”   “是。”众人顿时散开,各司其职,干脆利落。   苏日暮默默猜测着他们的身份。   既然是叫甄侦“大人”,那就不是私人的护卫了。   在天子脚下,可以养这么一批精练的护卫吗?   甄侦收起软剑,看向他,后者外面一层的同样衣袍都湿了,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唇色很苍白,微卷过长的额发落魄地贴着被雨水侵蚀的脸颊,好像眼角流出了黑色的泪。   甄侦看得一怔,说不上心里头突然而至的是什么。   苏日暮奇怪地回视他。   “还好吧?”甄侦回神,问。   苏日暮眨眨眼睛,抖落睫毛上的水珠,“我没事,假设你的脑子没被刺客撞坏的话,我们应该先回马车,想冻死小生就说。”   前半句还有些恍惚似的,后半句就恢复一向的语气和自称了。   “鉴于是你惹来的刺客,我收拾的残局,都没让你给谢礼了,你能不能口气好点?”甄侦如是说着,脚下倒是拉着他回到了马车。   “那你就放小生回去,不连累你呗~”苏日暮立马扑向手炉,都快冻僵了还不忘嗤笑一声。   “……你这叫过河拆桥。”   “小生本来就没想上、你这座桥。”   “……”面对一堆刺客甄侦都没觉得这么无力,让他很有扎这嘴欠的混蛋一飞刀的冲动。   幸好理智万岁,压倒冲动。   甄侦除下湿透的外袍,里面的中衣也半湿了,他把苏日暮拖起来,去解他簌簌滴水的氅衣。   “小生自己有手!”苏日暮不满地拍开他,自己解开系带,束发的带子已经松开了,湿漉漉的长发散散铺开,打湿了氅衣里干燥的外衫。   “你好像很镇定。”甄侦注视着他,道。   苏日暮抹了一把脸,“又不是没见过死人。”   “嗯?”这副口气让甄侦挑了眉。   苏日暮状似随口道:“早几年打仗的时候,小生去过边疆,撞上两军交战,他们在那儿打,小生躲旁边看,见过那场面,还会怕这个?”   再久远一点的,就是那些亲身参与的,那些惨叫,那些血腥,那些堆砌的尸骨……   “你为什么去边疆?”固定在车厢里的小木桌上的茶已经洒了,甄侦将茶杯扶好,熟练地重新斟上变得温凉的茶,他的声线总是带着一股空明浩渺的感觉,此刻在雨声的伴随下更显得朦胧清远,似乎有些不真实。   苏日暮看着甄侦的动作,有些恍惚地想起记忆里的那个人,他的声音要沉一些,但是同样博学多才,同样见多识广,喜欢在雨天里沏上一壶茶,坐在廊檐下,和偷溜出门的他说很多很多话,目光里映着漫天细雨微微出神时,总让人感觉这人是不真实的。   怔忡不过一霎,苏日暮很快就意识到现在不该是恍神的时候——不过自从见到甄侦,他回忆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   甄侦目光微闪,抿了一口茶。   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有些微病态,举手投足除了那份恣意不羁,看不到一丝年轻人该有的活力。   “边疆有种酒叫滚火球,”苏日暮掩饰性笑了笑,眉目风流,“喝下去的时候,就像是有个火球从嘴里一路滚到了胃里,这酒难酿,小生跑了大半年找到一坛子,花光了身上的盘缠才到手。”   说是酒,他都怀疑里面加的是一大把蜀地出产的顶天椒酿的辣椒水,喝下时,他几乎以为五脏六腑都会被烧成灰烬锻成残渣,那个刺激感,欲罢不能。   “你真是嫌命太长……”要酒不要命的典范。   甄侦摇摇头,他都不知道这书生是怎么在那样兵荒马乱的地方生活了大半年的。   “人生苦短,该当一醉方休嘛~”苏日暮眯着眼笑,这使他瞅上去像个孩子,有些没心没肺。   “人生苦不苦短我不保证,我只知道再喝下去你的命绝对短。”甄侦是一流的暗杀者,原以为在过去二十几年的漫长时光中他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耐心,但是现在他发现这玩意儿确实应该多多益善,最起码对着这样的苏日暮让甄侦莫名有点烦躁。   好吧,感谢苏日暮帮他锻炼耐心。   苏日暮不置可否,眼角瞥向他。   对方的黑发也被打湿,束冠取了下来,整齐的发髻有些凌乱地散开,滴落的水润湿了白色的中衣,显出他藏在层层衣袍下稳健颀拔的身材,在车厢昏暗的光线里,让这个温润的男子多了一分平日里看不见的狂野,莫名令人觉得具有侵略性。   苏日暮好像瞥见他背上有一道道艳丽的红,不由地扬眉,问道:“你受伤了?”   “没有。”甄侦道,然后才注意到他的眼神,立刻想起了什么,随意道:“我背上有个刺青。”   苏日暮无端想起那副反复看见的杜鹃泣血图。   马车一路安稳地回到甄府,林伯已经侯在门口了,见两人下了车,也不问刺客的事,只送上两件加厚的外袍,道:“大人,苏公子,热水已经备好了。”   打了个寒颤的苏日暮赶紧接过来,同时也敏锐地感觉到潜伏在四周、比平时多上一倍的暗哨,然后在甄侦唤他时,若无其事地往里走。   ……   除却对象不说,朝廷命宫当街遇袭的这点毋庸置疑,第一时间就已上呈皇宫,天仪帝当场震怒,勒令京城府尹楚故严查此事。   正在喝水的阜远舟气的直接把手里的茶杯砸到桌子上,“那个笨蛋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挥退信使的阜怀尧有些诧异地望向自家三弟,有些不解于他的愤怒。   永宁王转过身抱住他的腰,蹭了蹭,借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失态,“皇兄你想想啊,皇帝本来就是个高风险的位置,一年到头都有刺客虎视眈眈,苏日暮还引来了一大批杀手,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来皇宫了怎么办?实在太讨人厌了~~~”   他说的有模有样,阜怀尧啼笑皆非,戳戳他的脑袋,“你想太多了。”   阜远舟仰起头来,伸出右手食指不赞同地摇了摇,“不怕想得多,就怕想得少!”   阜怀尧浅笑了一下,若有所思,“这时候应该先担心苏日暮,甄侦不可能十二个时辰都护着他。”他也想知道,苏日暮惹上了什么大麻烦,让杀手如此劳师动众。   阜三爷暗暗咬牙切齿,“谁管他啊!”一嘴毒牙外加一条毒舌,除了得罪人那家伙就不能干点别的吗?不是喝酒就是骂人,找死的方式真另类!   ……   甄府,听朝小阁。   从浴桶里爬出来穿衣服的苏大酒鬼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揉鼻子,抓起旁边的酒坛子灌上一口暖身子——啧啧,不用猜,肯定是阜子诤又在说他坏话了。   晃了晃坛子,空落落的声响让苏日暮扁了嘴。   八九坛都醉不了他,一坛塞牙缝都不够。   甄侦端着姜汤敲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对着酒坛子满目抑郁长吁短叹的他,嘴角抽了一下。   “我想,你应该不想体会风寒的感觉。”将姜汤放到他面前,甄侦道。   就算说不喝对方也有办法让他自己乖乖喝下去,苏日暮很俊杰,自动自觉把这不符合人类味觉审美的东西大无畏地灌下肚。   甄侦很满意,很有去揉揉他那头微卷的毛的冲动,不过为了避免某人炸毛,劳累一天的甄学士明智地按捺住了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   说实话,这种好像在照顾一只小宠物的举动……挺新鲜的。   “苏日暮,你还是想不到什么人要杀你吗?”甄侦坐在他对面,问。   用一口酒压下姜汤的怪味,苏大才子露出一脸的无辜,“三个月内,小生保证没惹麻烦。”   先是在家闷头喝了半个月的酒,出来后因为新帝登基引起的骤变所以暗地里四处打听阜远舟的消息,再来就是被阜远舟的疯症烦恼着,他哪有时间兴风作浪?   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如果是那帮人……他们怎么会知道他在这?而且,也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因为这对彼此都没好处。   甄侦屈指抵住下巴,“看来你没有主动惹麻烦,而是不小心惹下了大麻烦。”   虽然不清楚和之前请苏日暮为他主子效力的人是不是一伙的,但是出动这么多杀手来围剿,想也知道不是小事。   苏日暮挠挠腮帮子,拼命想啊想,“小生是安分守法的良民~~能惹什么大麻烦?难道上个月那个长的还不错就是毛手毛脚撞到小生身上用小生的酒洗了个澡倒还死瞪着小生的乞丐是什么神神秘秘阴险凶残的杀手头子?还是说前两天揭穿了他店里卖的酒年份不够还掺水的老板是隐姓埋名的王侯贵族?早些时候气势汹汹来挑战但是莫名其妙哭着回去的胡公子准备打击报复?抑或是京城文坛终于决定不在文采上打败小生而是用暴力解决小生?……”难不成有阜远舟的政敌发现他们的关系来抹杀他……咳咳,开玩笑的。   “……你有不惹是生非的时候吗?”怎么听怎么像宰了这家伙就是为民除害!   苏日暮:“……”   这时,林伯礼貌地叩门进来,将饭菜一一摆好,之后忍不住问:“苏公子,是不是老奴做的饭不合您胃口?”   苏日暮愣了愣,“没有啊,林伯。”事实上他和阜远舟一样不挑食,只要能吃的都能入口。   林伯叹口气,“可是苏公子您吃得太少了,人也太瘦了。”   这个老人的关怀很真诚,苏日暮有些局促地摸摸鼻子,“那什么,小生一向饭量都很小,不容易长胖。”   “那苏公子有没有什么爱吃的?您说,老奴给您做。”   “啊……小生不挑食,什么都行。”   “那总有什么是特别喜欢的吧?”   甄侦看着不时朝他飘来求助目光的某人,嘴角轻轻挑起。   苏日暮这人吧,嘴巴毒得很,不忌世俗不忌生死的,好像什么人都不能入他眼,但是就是对别人的善意招架不来,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关心,就像他明明不怎么喜欢表面温文实则满腹坏水的甄侦,但是甄侦禁他酒拎他来甄府给他抓药都是为他好,他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顶多冷嘲热讽一下。   这样的人,通常不是出自感激就是出自珍惜,前者从未得到过,后者曾经拥有却已经失去。   苏日暮好不容易干巴巴说出几个菜名,林伯才放过他,心满意足下去了。   他抓起筷子,左右看了看,菜很清淡,不油腻,这两天他也吃过,林伯的手艺不错,可就是不知道怎么下筷——犯酒瘾了。   甄侦盛了一碗素酿虾丸汤放到他手边,“太医说了,依你的情况,一下子断了酒只会有反效果,不过也不宜多饮。”   苏日暮默默盯着汤。   甄侦疑惑,“怎么?”   “为什么?”书生模样的男子忽然开口。   甄侦抬眸。   苏日暮正侧着头看他,漆黑的近乎没有一丝亮光的眸子定定的看着甄侦,这样的动作使他看上去像是稚气了很多,安静无波的瞳仁也被烛火染上一层薄薄的暖色,却不会再有孩童的神采,他再度开口:“为什么?”   ——你我非亲非故,甚至不算朋友,为什么要照顾我?   甄侦加深嘴角的弧度,并没有回答,反问:“那你又是为什么?”   ——你我几乎算是陌生人,你为什么没有拒绝我的照顾呢?   苏日暮微垂下眼帘,眼眶在睫毛的阴影下形成了一道仿佛深陷下去的,错觉般的痕迹,轻飘飘的声音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似的,“随心罢了。”   岁月已经走了很多很多年了,记忆里的人离得他太远了,除了剑,他没有留下关于他们的任何东西,某些时刻甄侦给他的感觉就好似故人在眼前,他禁不住这样的幻觉,随心而动,没有拒绝这个人扯着他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扯回过往的时光。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很多的迷惑让人们误以为自己能够去挽留住什么,而到了这一刻,人生的真实和残忍往往显露出来——流逝的光阴已经将过去悉数斩为碎片碾成尘埃,再难回复。   正所谓,逝者已矣,不过如此。   甄侦看了他许久,唇边始终笑意不褪,“如你所说,我也是,随心罢了。”   他想这么做,仅此而已,没有理由,他甄侦也不需要理由。   ……   皇宫。   最近的公务实在有点多,阜怀尧和阜远舟的晚膳都直接在御书房随意用了一些,常安也小心谨慎地将天仪帝的药送了过来。   “雍州,三河,淮左,淮右,幽州,贺州……嗯,十四个州郡里有十一个的税银已经充入国库了,只剩下离京最远的良余,川州和覃怀暂时没到。”阜远舟对比着一堆户部呈上来的公文和账目,手里看也不看地快速地拨着算盘,“另外,蜀地在川州境内,因为去年的蝗灾所以免税两年,所以税银比其他州都要少一些,唔,扣掉这些,还有拨下给各州郡民政军务的经费,江淮堤坝的修补,一部分填回私库……还有遗漏的吗,皇兄?”   螭龙大书案的阜怀尧抬起头,想了想,摇头,“没有了。”   “可是,数目不太对啊。”阜远舟挑眉。   “嗯?哪里不对?”   “应该收上来的税银的确和实际入库的数目不对,”阜远舟收拾了一下满桌的奏折,将算盘和厚厚的账目摊到他面前,指了指纸上最后的数字,“少了五十七万两,没有记录。”   ……   第四十三章 妃子   年初的户部很忙,忙得脚不点地,户部尚书司马康一整天眼皮子都在跳,暗地里琢磨着要不要让夫人去拜拜神去去晦气,这神还没拜,皇帝陛下的传召太监就大晚上的跑来了,说是让他赶紧进宫。   下午刚把税银统计交上去呢,估计这块出问题了,司马康一面换官服一面想着,忐忑不安地进了宫。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进御书房,见看到稽查税银的十几个户部官员全部在里头跪着,估摸着就等他一个了,司马康还没来得及行礼,天仪帝冷眼一扫,就直接将账本砸在了他身上。   “税银关乎朝廷运转百姓生计,这都能出差错,反了你们!”   群臣一愕,惶声齐呼:“陛下息怒!”   证实心中猜测,被砸懵了的司马康立马跪下,“请陛下明言。”   “司马康,你给朕解释解释,还有五十七万两税银去哪了?”   那道如同实质的目光伴着直呼的名字落在了他的身上,尖锐的让他生生的察觉到了似有刀剑架在了脖子上,冷的生疼,惊得司马康一头冷汗,捧着账本翻了翻,一脸吃惊,“五十七万,怎么可能……臣惶恐,臣……不知。”   阜怀尧的目光转向其他人,有些沙哑的声音如十一、二月的天气,滴水成冰,“你们也不知?”   众人身形一震,齐齐一叩到地,“臣等失职,罪该万死!”   阜远舟在一旁摇摇头,一个国家这么大,有贪官污吏是正常的,坏就坏在他们撞枪口上了,新帝登基三把火,第一把火烧改革,第二把火就烧贪官呗,且别说这笔税银的分量,前段时间宫清告御状的事还一直压得他家兄长不顺心呢。   他原先就司掌过户部,对这些很敏感,看到账目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妥了,反复对比了大半个晚上,果然看出问题了。   玉衡通行的货币里,一两金子等于十两银子,一两银子等于十贯铜钱,一贯里又有一千个铜钱,普通人家耕地产的粮食都卖出去的话,几年也不一定能卖到一万个铜钱,所以五十七万两可不是小数目,毕竟全国税银统共就几千万两,要支持各种支出消耗,所谓当官三载十万雪花银也只是戏称而已。   阜怀尧压住火气,冷哼,“既然知道失职,那就给朕查!”   “臣等必竭尽所能!”   “司马卿,你身为户部之首,督察不严,罚俸一年,其余人等,办事不力,官降一级。”   “谢陛下开恩!”   阜怀尧心烦地道:“都下去吧,司马卿留下。”   群臣匆忙行礼告退。   “燕卿,周卿。”   “臣在。”两个人应声而出,司马康这才发现端明殿学士燕舞和周继阁一直在一边站着。   寿临将一份名单交给他们。   阜怀尧道:“端明殿就照着名单去查,朕不希望眼皮底下就有朝廷蛀虫横行。”   “臣遵旨。”   司马康自是明白天仪帝留下他的原因,叩首道:“臣会全力配合端明殿的纠察。”   这不仅仅是贪污的问题,账目出了差错,就意味着户部的官员有猫腻。   “明白就好,都回去吧。”阜怀尧咳了几声,摆摆手让他们走。   “臣等告退。”   出了御书房,被冷风一吹,司马康才觉得好了一点,抹了一把冷汗,长舒一口气,“呼,吓掉半条命了。”   燕舞和周继阁同情地拍拍他肩膀,周继阁是和他同期的,道:“司马兄你太倒霉了,没赶上好日子。”   天仪帝本来今天就受了凉,然后傍晚甄侦和苏日暮的当街遇袭让他发怒了一次,现在又来,难怪他火气大了。   司马康垂头丧气,看看明显也是被临时临急叫进宫的他们,抱歉道:“让两位受累了。”   燕舞笑笑,“职责所在,司马大人不用介意,反正纠察的时候下官们不会手下留情的~”   “那是自然,我没那个意思。”司马康苦笑——不用这么明着说吧,太不给面子了燕学士。   ……   御书房里,阜远舟赶紧给在咳嗽的兄长拍拍后背,“皇兄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寿临快手快脚地倒蜂蜜水——喝茶对吃药不利——递给永宁王,后者给他一个称赞的眼色,寿临摸着后脑勺笑了笑。   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太监是常安带出来的,他虽然不满于阜远舟抢了身为贴身太监的他很多活干,不过他同时又是皇宫内务总管,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得是,就训练出一个机灵点的接班人跟着阜怀尧。   “别转悠了,朕没事。”阜怀尧无奈地按住又是拍背又是递水的三弟。   心狠铁血的天仪帝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么照顾过,有些人天生就不会被人看作是弱者,例如阜怀尧,就单单阜远舟紧张地跟什么似的,似乎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就像早几年因为出宫巡视连日暴雨而涨起来的护城河,他不小心滑进了河里,被石头划了一大道口子,当时跟着成群的护卫,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阜远舟就傻傻的头一个扎下来救人,然后湿淋淋地抱着他冲回皇宫,差点砸了太医院的大门,知道的就是他落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爷生命垂危了呢。   后来一帮银衣铁卫被阜远舟认真严肃地耳提面片,又狠狠地操练了一番,让薛定之等人至今看到河就打起十二分精神,恨不得让阜怀尧绕着走。   “皇兄还在生气啊?”一个头凑到他面前。   “不气了。”阜怀尧好笑地揉揉他脑袋。   “那就好,跟他们气不值得~”阜远舟满意地点头啊点头,“反正就快科举了,到时候换了那批办事不力的家伙~~~”   “小孩子的想法。”阜怀尧如是道,但唇边泛起了淡淡的笑痕。   阜远舟有些愣神地望着他,然后痛苦地撇开头——如果他现在吻上去,皇兄会不会只当这是一个小孩子的玩笑?   “怎么?”阜怀尧没有注意他的脸色,只是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   “没……”阜远舟抱住他的腰,在没人看的见的角度吻吻他的发。   阜怀尧也没太在意,性情大变的永宁王常常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乖,远舟,松开,朕还有些奏折没看完。”   “啊呐,皇兄你该休息了,你的风寒还没好呢!”阜远舟皱眉——他家皇兄都是劳碌命,一刻都闲不下来似的。   “嗯,再等一会儿,剩下一点点而已了。”阜怀尧哄道。   阜远舟默默地看了桌案上的二十几本奏折,嘴角抽搐了一下,意思很明显——一点点?   阜怀尧也看了一眼,咳了一声,“也就半个多时辰的事。”   这回永宁王默默地去看更漏了——很好,已经亥时了,再过四个时辰就早朝了,对于一个病患来说四个时辰的睡眠一点都不够!   顶着某人一脸不赞同的表情,天仪帝很淡定,“今天弄好的话,明天就不会有大臣特地跑来催了。”   阜远舟犹豫。   “早朝也不用特地再提出来又议论上半天了。”   阜远舟动摇。   “而且,远舟可以帮皇兄分担一点。”   阜远舟瞬间妥协,无可奈何地熟练将奏折分成两摞,比较重要的给兄长亲自过目,剩下的自己看。   阜怀尧望着他,眼波有一刹那柔软下来。   捂着眼睛小心翼翼退出去的寿临觉得——有天仪帝和永宁王单独在的地方真的不适合放进第三个人——这气场,这气氛,这契合度……闪的他眼睛都疼了。   回乾和宫的路上,阜怀尧突然问:“远舟,你想不想要个官职?”   除了改变的一些性情外,他现在已经看不出有什么大碍了,顾郸也说了,除却记忆,阜远舟的神智已经足够清醒,以他的能力和阅历,做什么官都不会太困难。   阜三爷撇嘴,干脆利落,“我才不要呢~”   “嗯?”阜怀尧微一扬眉,“为什么?”   “我要陪着皇兄~~~”他凑过去撒娇。   阜怀尧失笑,“皇兄不是小孩,你不用寸步不离地跟着。”   “反正就是不要~我就待皇兄身边,哪儿都不去。”阜远舟望着他,黑眸渐渐的泛起小小的委屈,“还是皇兄嫌弃远舟?”   “当然不是了,”这样的阜远舟就像是恋主的小动物,看得阜怀尧心里一软,安抚地摸摸他的脑袋,“你不想就算了,随你高兴就好。”   你不会想要离开,我也很高兴。   成功打消兄长的念头,阜远舟在心里小小的得意一下——让铁血果断的天仪帝改主意,这样的经历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再说,皇兄因为忙政事,和他一块呆着的悠闲时光已经不多了,干嘛还要把时间分到别的地方?想帮皇兄的忙的方法多得是,像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他可没必要再去参政。   阜远舟从不知道,爱一个人会有这样奇妙的感觉,想看着他,守着他,吻他,一分一秒都不希望让这个人离开自己的视线,想要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他,他说的都是对的,关于他的就是好的,他想要的自己都愿意给,甚至感觉只要他开口,捧上一个世界也无所谓,那人的一举一动,一个抬眼,一个浅笑,都能让他感到满足和幸福,而哪怕是短暂的分开,都会觉得满腹思念汹涌而出,想站在他面前,当下所有的危险,想立足在他身后,给所能给的全部支持,更想与他并肩,携手一生。   在这样的感情面前,放下野心也不觉得遗憾,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抱着这个人,静看岁月老去,连死后,都可以同住一个坟墓。   谨慎坚定地选择了一条路,然后自始至终保持着最开始的心态,无忧无惧,毫不退缩地走下去,阜远舟就是这种人,前半生道路已绝,后半生他不愿重蹈覆辙。   ……   当夜,甄府听朝小阁二楼的窗子钻进了一只喜鹊,放下一个油纸包着的小纸团——习惯了鸽子、鹰之类的飞禽,没人觉得喜鹊也能送信。   刚准备钻进被窝的苏日暮捡起那个纸团,打开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张牙舞爪写着一行字,剑气融进笔锋,几乎透纸而出扎人眼球:   ——该死的你这个笨蛋惹了什么麻烦!!!   完全可以想象阜远舟写这句话的时候恨不得亲自把他剁成一百八十段洒在京城大道上被人死命踩的黑脸表情,苏日暮的手抖了抖。   呜,他是无辜的,他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请嘛……T^T   于是,第二天甄侦过来拎人起床的时候就看到苏日暮那深邃的眼眶,无神的双眼,萎靡的精神。   甄侦深觉是药量不足的关系,所以直接抓着人送上一大碗新鲜出炉的中药。   苏大才子看着这个碗的大小,一头磕在桌面上。   他不活了!!!   甄侦诱骗道:“你喝完就不失眠了。”   苏日暮黑白分明的眼睛转到黑漆漆的药汤上,“嗯,喝完小生就永眠了。”   “……”废话什么的果然多余,不如直接灌进去比较实际。   ……   又下了一夜的雨,晨起的时候已经停了,阜怀尧照例在永宁王殿下哀怨的目光中离开温暖的被窝勤勤恳恳去上早朝,阜远舟嘀咕几句,就去御花园摧残花花草草……咳,练剑去了。   兄长上朝的时候寿临就跟在阜远舟身边伺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皇朝第一高手练剑,因为对方动作太快,一轮下来,眼睛都成蚊香状了,也没看清多少,就记得那种磅礴凌厉的剑势。   第一高手什么的果然不是吹的……   收剑时阜远舟接过寿临递来的手巾擦擦汗,想着要不要去找银衣铁卫护卫长薛定之过过招,忽地就听到一群人走进御花园的动静。   皇宫里人不多,在阜怀尧的默许下早上基本没人来打搅他练剑,阜远舟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恰好看见迎面走来的那群……女子?   应该说是两个衣饰华贵年轻貌美的女子,背后跟着好几个宫女,这两人中,其中一个穿碧色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百褶裙,挽飞云髻,描眉画眼染唇,宫妆华丽,她的姿势极美,摇曳生姿,神态中自有一种娇蛮傲气感;另一名女子身着淡粉衣裙,斜披薄络海浪纹纱,发间一支银厢猫睛顶簪,看起来温柔贤淑。   她们正说着话,甫一抬头,看见一个容貌极其出色的男子握着一柄银白的长剑站在满地落花飞叶里,如华梦夜歌遗世独立——风华盖世。   一众人都不由地怔忡了一下。   寿临也看见来人了,慌慌张张一左一右行礼:“奴才见过华妃娘娘,珍妃娘娘。”   他极是机灵,这样的动作就向阜远舟示意,碧色衣衫傲气一点的那个是华妃,粉色衣衫温柔一点的是珍妃。   阜远舟挑了挑眉,心里头顿时涌上一股不悦感,说不上是酸还是苦——这两个是皇兄的妃子。   见他没有一点见礼的意思,华妃也把惊艳抛到脑后,不满地道:“大胆!你是何人?见了本娘娘怎么不行礼?”   阜远舟不想搭理她,继续擦拭手里的琅琊。   “你这是什么态度?”华妃柳眉一竖,珍妃也蹙眉。   就算陛下没有临幸她们,她们也好歹是贵妃吧,这么被人无视自然心下生火。   尴尬的气氛中,寿临打破僵局道:“二位娘娘,这位是宁王殿下。”   华妃和珍妃同时一愕,旋即才福了福身,“三王爷。”   光洁的剑身上,映出阜远舟嘴角扯开的冷笑——三王爷这一称呼,无疑是在提醒他,眼前两人是他的皇嫂,莫要忘了礼数。   他随意一颔首,“二位娘娘。”不过是妃子,能担上皇嫂二字的惟有皇后而已。   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激得华妃眼看着就要发作,旁边的珍妃拉了拉她的衣角,低语道:“姐姐莫忘了,宁王已经疯了,你和他计较什么?”   华妃恍然想起,瞥向永宁王的目光既可惜又轻蔑。   阜远舟何等耳力,听了也不反驳,暗道皇兄选的这个妃子真没大脑,想什么脸上都表露出来,被挑拨了当枪使都不知道,倒是那个看着温柔无害的珍妃心计颇深。   寿临虽然没听见,但想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几乎报以同情的眼神。   现在举朝上下谁不知道天仪帝有多宠这位殿下,敢用这种轻视的目光看着宁王,恐怕华妃以后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了。   华妃转念一想,笑吟吟地走到阜远舟身边,“王爷,听说你和皇上一块住在乾和宫?”   虽是笑着的,她眼里掩饰不住怨恨。   她本就是京城出名的美女,父亲是韩国公,家中是侯爵世家,新帝登基时,她欢欢喜喜嫁入了宫,做了贵妃,却苦等了几个月才见上皇帝一面,对方也没有临幸她的意思,反倒是这个疯子仗着疯症日日可以与他同床共枕!   碧衣女子身上的脂粉香让阜远舟反感,他眼眸一转,配合着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不是一块住。”   “额?”两人一怔,她们明明听说的是……   阜远舟补充:“是一起睡啦~”   “一起睡?”珍妃吃惊地掩住嘴巴。   “嗯嗯~皇兄不陪着远舟一起睡,远舟就睡不着呢~~”   “皇上肯让你……睡在他旁边?”华妃瞪大了眼,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   外臣留宿宫中已经少见,何况是待在皇帝的寝宫,阜远舟早已出宫建府,留在宫中已经于礼不合,冷面冷心的天仪帝居然还和他……   那个冷漠至极令人避退又令人敬畏的人明明连多分一点目光给她都吝啬!   第四十四章 遗体   “对啊,难道你们晚上一个人睡?那样多冷清啊,黑漆漆的很吓人呢~”阜远舟眨巴着眼睛。   两位贵妃连同寿临和那些宫女的脸色都很微妙。   看着她们两人,阜远舟慢吞吞道:“其实,你们也可以找个人一起睡嘛。”   华妃一听,怒了:“放肆!宁王你这是什么意思!?”怂恿她们红杏出墙吗?   青年无辜至极,“我是说,你们刚好两个人,不是可以彼此一起睡了么?这样就不用劳烦皇兄了,他整天忙政事,很累的。”那副语气认真诚恳地无可挑剔。   “……”华妃气得直喘气。   珍妃还算镇静道:“王爷此话差矣,政事再忙也有个休息的时候,再说了,皇家血脉总要人继承,皇上怎么会不去我们姐妹宫中坐坐呢?到时候就请王爷委屈委屈了。”   这话说的就重了,好似皇家血脉没人继承的话就要怪罪到阜远舟身上。   琅琊蓦地“锵啷”一声入鞘,惊得众人颤了一颤。   “抱歉,失手。”阜远舟笑道,却是眼眸微暗。   珍妃的确没说错,皇家血脉总得有人继承……   可是心里头就是觉得像是塞进了一块冰似的,又冷又疼。   华妃听得珍妃这么一说,也是眼前一亮,睨眼瞥向永宁王时就更显恶毒,等她有了皇子那日,就不信皇上会不重视自己的亲骨肉!   英雄可以视死如归,却不一定能身在万花丛中不动,只要皇帝肯来,她自有办法抓住他的心。   一个疯子而已,失宠也是早晚的事!!   阜远舟毫不客气地回视他,曜石般的眸子似澄澈又似深邃,明明暗暗诡谲异常,看得华妃汗毛倒竖时才悠然开口,语调里带上苦恼:“华妃娘娘,远舟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你说。”   阜远舟像个孩子似的歪了歪头,烂漫无邪,看着她描眉画眼染唇的宫妆,道:“你的妆太浓了,看起来好老哦……”   “你……!!!”华妃瞬间的一脸铁青连那华美的妆容都掩饰不住,头脑一热,染了朱寇的五指一抬,扇向阜远舟。   阜远舟冷笑,他不介意用一巴掌替皇兄解决掉一位没脑子的妃子。   就在这时,一声厉喝传来:“住手!”   阜远舟下意识一偏头,让对方扇了个空。   华妃收力不住,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被一脸惊讶的珍妃扶住。   不远处,一个着金丝绣九凤云鸾鹅黄宫装的雍容女子站在那里,噙珠坠长流苏景寿步摇斜斜簪在髻上,端的是皇家矜贵威仪。   正是端宁皇后花菱福。   阜远舟顿了一下,起身走前几步见了个礼,“皇嫂。”   不管怎么样,这个女子作为太子正妃时就能帮得上阜怀尧,识势得体,二七宫变时为了掩护阜怀尧的秘密出城更是独自留在东宫应对阜崇临,她的胆识和智慧都让他敬佩。   不同的待遇让华妃和珍妃脸色再度微变。   “宁王殿下,”花菱福回了礼,然后看向那个碧衣女子,皱眉:“华妃,竟然胆敢冒犯亲王,你未免太放肆了!”   华妃不服:“明明是他先羞辱于妹妹,姐姐你得替我做主啊!”   阜远舟屈指摸摸鼻子,“皇嫂,我只是说她妆化得不好,这也算羞辱?”语气那叫一个迷茫。   花菱福走过来,加重语气,“听到没有?华妃,你贵为天子正妃,今日实在是失态了,你莫不是还想让陛下看看你这副样子?给本宫回安荣宫好好反省反省。”   提到阜怀尧,华妃一惊,“……是,妹妹知道了。”   “珍妃,你没有尽到劝谏之职,也回去反省吧。”   “是,妹妹告退。”珍妃福了一礼。   眼看着那两个妃子离开御花园,阜远舟拂袖,拱了拱手,“多谢皇嫂解围。”   “是本宫没管教好她们,该本宫道歉才对。”端宁皇后道,不管是从阜远舟对阜怀尧的重要程度还是她自身的地位来说,她都偏向帮永宁王。   对方隐含审视的视线让阜远舟微不可见地蹙了眉尖,“那远舟先回去了。”   花菱福却是笑着道:“宁王还没用膳吧?许久未见,本宫想和宁王拉拉家常呢,不若就陪陪本宫吧。”   阜远舟一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也想知道对方的目的,于是道:“……那就听皇嫂的。”   说是话家常还真的就是话家常,两人杂七杂八地说了半天琐事,永宁王也没听出什么重点来。   “本宫记得,宁王今年周岁二十有一了。”花菱福道。   “是。”阜远舟精神一振,这就是重点?   ……难不成皇后打算给他说媒?   “陛下也只是只是虚长你一岁,”不过花菱福的话题却是拐到别的地方去了,“本宫虽是后宫之首,但毕竟是女流之识,而且后宫不得参政,所以帮不上陛下什么忙。”   阜远舟不甚明白她想说什么,只好听着。   “朝政之事繁忙,陛下勤政是好事,但未免太劳累了。”   阜远舟心有同感地点头啊点头。   “宁王有惊世之才,埋没了就可惜了,”花菱福看着他,颜容精致,神色认真,宛如字字千斤,“所以,本宫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宁王在鞭长能及之处多帮帮陛下,造福我玉衡百姓,还望宁王答应。”   阜远舟怔住,斟酌着道:“远舟恐怕能力有限……”毕竟在他人眼里,他的疯症还没完全好转,所以端宁皇后这态度委实有点奇怪。   花菱福笑了,“宁王过谦了,本宫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最重要的是,陛下相信你。   阜远舟道:“皇嫂言重了,能帮得上皇兄的,远舟自然会帮。”   “那本宫就安心了。”她轻笑。   阜远舟想叹气,他真的不明白花菱福这份安心是从哪里来的。   ……   阜怀尧甫一下朝,御花园里发生的事就立刻传到了他耳里。   “华妃……”他咀嚼着这两个字,表情优雅高贵,却带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森冷,双眸泛着冷冽的光,“让韩国公过来。”   留下这句话,他转身拂袖而去。   于是,刚退朝还没离宫的韩国公就被一脸严肃的常安请了回去,在御书房和天仪帝“友好会面”后白着一张脸离开。   被一头雾水委以信任的永宁王拜别端宁皇后到御书房时,撞见的就是这样的韩国公,对方的脸白的更厉害了,行个大礼就哆哆嗦嗦撞鬼似的跑了。   阜远舟更迷茫了,仁德君子温文尔雅的他什么时候变成了鬼见愁?这人没被他在疯症犯的时候暴揍过吧?啧啧,今天人人都怪怪的。   无解之余,干脆就懒得想了,他解了剑大步跨进御书房。   寿临在背后纠结,要不要告诉殿下刚才那位韩国公是华妃的父亲呢?   “皇兄,你又不吃早膳就来御书房了!”熟练地往人身上一扑,阜三爷抱怨道。   “什么叫做‘又’?朕记得只有几次罢了。”阜怀尧道,对方没有说御花园的事的意思,他也就心照不宣地不提了。   “次数不是重点,没吃才是问题~”阜远舟啧了一声,风风火火拉起人往养心殿跑,“走吧,皇兄,我让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八珍千层糕、蟹黄包和蜂蜜藕,唔,还有蟹肉双笋丝,清炖鲫鱼汤……”   “远舟,只是早餐而已……”无奈的声音。   “吃药伤身,皇兄要好好补补~~~”   “……”其实是打算把他一口吃成大胖子吧?   ……   时间哗啦啦地过去,眼看着四月就来了,天仪帝依旧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处理朝政,永宁王致力于乖弟弟老妈子政务帮手武举监考官等多重角色的转换,端明殿在找胆大妄为的贪官,户部在找消失的税银,翰林院和礼部积极准备武举,兵部在忙武举,工部的在做春耕收尾工作,刑部的官员被调派到各部帮忙,苏日暮每天在甄侦灌来的重要和小小的试探间哀叹寻找到甄府地窖偷酒的路径以及回忆那些化大批为小批狗皮膏药一样摆脱不掉的杀手到底是哪儿来的,府尹府大概是最忙的,京城最近犯“杀手”煞,当街截杀官员的事还没有眉目,接二连三武人私斗一方对手被暗杀就弄得楚故头疼,再加上文试将近,楚故恨不得把自己撕成十八个来应付一大堆事务……   京城这边忙的热火朝天,锦州瞿城这边的忙碌就快到了尽头。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黄昏时分,赤红的晚霞铺满一天,像是红衣一样延伸着覆盖大地,到河里洗衣归来的少女们成群结队沿着道路回家,轻轻哼着歌谣,嗓音清脆有美好,听得路过的行人会心一笑。   路边,新开垦的田地方方正正一望无际,冒着绿芽的秧苗整整齐齐种在地里,有老农抽着烟枪坐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小苗满目慈爱。   营地里,完成春耕开垦任务总算能歇下来的士兵们嘻嘻哈哈地准备着晚饭,偶尔有人偷懒往草堆里一趴,没一会儿就被同伴笑骂着踹起来,百姓们也络绎不绝地送些东西过来,只要不是贵重的,将士们就会收下他们的一份心意,令瓦元帅吩咐今晚可以好好庆祝一番,所以到处都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身为主帅的连晋长得好没架子还爱民如子,成了百姓们的主要“骚扰”对象,不仅送了足以堆成小山的东西,还左一个闺女右一个表亲地做媒,弄得巡视到最后一站齐聚在这里的资政殿学士周度和工部主事陈闽总是一脸调侃肆无忌惮地开他玩笑。   连晋眼皮子直抽,把见死不救的两人勒着脖子猛晃一顿,好不容易婉转地向“媒人”们表达了本人以事业为重至死不渝而连家军里光棍太多请各位另觅良人的意愿,他跟副将说一声不参加庆祝大会了,让大伙儿尽兴,就在副将暧昧的目送下拉着沉默的宫清没骨气地……逃跑避风头去了。   “呼……太可怕了。”远离了热情的百姓,连晋大松了一口气,毫无形象地坐在草地上——那什么,做媒这种东西也许对于别人来说是艳福,对于一个断袖来说就是灾难了!   宫清拉下面罩,眼底滑过一抹忍俊不禁。   连晋白了有幸灾乐祸嫌疑的他一眼,“怪不得爷常说,百姓才是最强大的,爷说的果然都是真理。”   “在你眼里,你家爷有什么是错的?”相处了一段时间,足够宫清从对方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那两兄弟的身份,最开始见面只是模模糊糊有个想法,觉得他们是王孙侯爵,但是谁能料到随随便便撞上的人就是应该呆在深宫里的皇帝呢?而且闻名天下的永宁王的性格也和传说中不太符合。   而且他也发现了,不仅是宫清,包括陈闽周度他们,对当今天子都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和尊敬,大概这就是一个明君该有的魅力——姑且算是明君吧。   “事实证明,爷的确是英明神武。”连晋耸肩,揉揉肚子,有点饿了。   “念叨那位爷就能饱吗?呐,给。”宫清也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了几个白煮蛋,外加几包点心,递给旁边的人,他就知道这家伙会饿,被他拖出来的时候顺手在那一堆礼物里拿的。   连晋拿过鸡蛋,撇撇嘴——这人仿佛随时知道他想要什么似的。   于是,两个人就在草地上一起剥鸡蛋,吃点心,那场面,怎么说呢,让人觉得很温馨。   夕阳渐渐下沉,灰三跑来的时候,蓦地觉得有些不忍打破这样的温馨。   两人察觉到动静,抬起头来,连晋不解:“怎么了灰三?”干嘛呆呆地站着不过来?   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宫清脸色微变。   ……他记得所有在这里的亲卫都被连晋派出去找孙家人的埋骨处。   灰三深吸一口气,才一字一顿道:“元帅,宫大侠,已经……找到了。”   宫清豁然站了起来。   手里的小半包点心砸在地上,滚了一地,他动了动唇,却唯觉言语不能。   连晋也起身,脸色严峻起来,他看着对方。   不知是不是晚霞太灿烂,撒落在宫清的眼里,像是一缕缕缓缓漫出的血。   “灰三,带路。”连晋对灰三道,握住青衣男子的手腕,明显能感觉到对方全身肌肉的绷紧,他用力地拉了一把,拽着宫清往前走,“我们走吧。”   夕阳终于落下,带着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一角,月亮只弯出一个小钩,繁星闪烁,北斗高挂。   和明朗的天空相反的是众人的心情。   连晋和更加沉默的宫清跟着灰三沿着一个森林小路往里走,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寂静,直到四周已经了无人烟,才抵达一个山谷处。   这里燃了一堆堆篝火,将四周映得明亮一片,黑一玄八白九,包括从雍州贺州结束任务赶来的蓝四赤五朱七紫十都在,他们都围着一个大坑,周围还有新翻出来的泥土和一些枯草,见到连晋后纷纷行了个礼,然后小心翼翼看着面无表情的宫清。   黑一走过去,道:“元帅,宫大侠,”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大坑,“虽然还没有完全将遗体……但是从时间、人数各方面情况来看,已经能确认是孙家的人了。”   连晋看向身旁站得笔直的青衣男子,他极力压抑着,却依旧可以看到他的双手细微的颤抖。   四周安静得只闻虫鸣。   他就这样硬挺挺地站了良久,才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艰难异常,每走一步都会想起那些过往,熟悉得,仿若昨朝。   亲卫们给他让出一条路。   连晋没有打扰他,静静地注视着他。   宫清缓缓走近,直到看见坑内从泥土中露出了的烧焦的人类肢体,他脚下一软,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   即使已经认清他们都已离世的现实,在这一刻,悲戚依然像潮水覆涌而来,袭上背脊,直刺得人颤抖战栗。   比两个月逃亡追杀时划下的每一道伤口都要痛。   他闭上眼,咽下喉头让自己无法呼吸的哽咽,双手狠狠按在泥里,留下十道带血的指痕,然后,以头触地。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孙叔,婶婶,各位哥哥嫂子,阿真,孙家诸位,”宫清很久才哑着嗓子慢慢开口,混合着血腥和绝望的味道,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仿佛一接触到空气就会立刻碎裂开来,“不肖子孙宫清回来请罪了。”   这是罪。   是他不能保全孙家的罪,是他大意疏忽的罪。   他抬起头,睁开眼时,满目猩红,眼中的后悔恨意狠绝却几乎透骨而出,好像里面同样掩埋着孙家几十条人命。   连晋走到他身边,被这样的眼神惊得心魂一震。   男子的背影虽然一如既往的挺直,坚韧不折,却给他一种无力为继的感觉。   连晋怔然地望着他,然后单膝跪地,伸出手,抱住他。   一滴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静静融进了连晋的衣衫里。   绷紧的脊梁一下子坍塌下来,宫清几乎用尽全力回抱着他,像是要将那样尖锐刺骨剥皮拆筋的疼痛传递给他,感同身受。   “我要报仇……”他低声嘶吼着,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四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一般,声声带着怨毒带着血泪砸到地上,迸溅着火花,伴着峡谷空旷回荡的呜呜风声,苍凉得可怕。   宫清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脖颈里,身体有些发抖,有那么一瞬间,连晋甚至以为他在哭。   ……   第四十五章 江亭幽   烧焦后又埋在泥土里的尸体散发着一股古怪的令人不适的味道,焦臭中夹杂着腐烂的气息,宫清却好似什么感觉都没有,专注地轻手轻脚地收拢着孙家人的遗体,努力从形态从打扮从饰物去辨认这是自己的哪一位亲人。   这是大哥……总是一脸憨厚的模样,拍着他的肩膀说阿清长大了。   这是婶婶……一个温柔的女子,常常在他离家时往他的包袱里塞银两,就怕他会不够用。   这是二嫂……会泼辣地拎着他的耳朵给他介绍姑娘,说什么江湖人难娶亲,得赶紧定下一个。   这是茹嫂……几位哥哥的乳母,每年回去,都会逮着他量尺寸,做上一堆的新衣。   这是孙叔……在最困难的时刻朝他伸出手的人,给了他一个家的人。   …   ……   每说一个名字让黑一记录,宫清的声音就嘶哑一分,到最后,哑的几乎听不清楚。   浓烈的悲伤是能够传染的,从山谷的各个角落,从声音从气息,如蛛丝一般蜿蜒而上,缠住了每一个人。   连晋的神色变了又变,想要说些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因为宫清有资格哀伤,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有资格为孙家人的逝去而难过了。   面对这些死状凄惨连死都不能安宁的遗体,连晋连节哀二字都说不出。   负责将尸体挖出来的灰三等人蹭了一把汗,赤五数了一下,皱眉,“元帅,的确是有四十七个人。”   “四十七个……多出的那个难道是凶手?”可能是因为那一夜下了大雪扑灭了些许火苗的关系,尸体没有完全烧焦,连晋也翻看了一下,可以看到尸体腐烂的部位上的刀伤,显然是先杀人后放火。   就在这时,宫清突然焦急地在遗体堆里转了几圈,翻找起来。   “怎么了?”连晋赶忙上前去。   宫清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惊喜,“没有阿真……阿真不在这里……他……”   “你确定?”连晋记得,孙真是孙澹的孙子,宫清的侄儿。   “我确定……他不在……”宫清抓着他的手站起来,眼神混乱又忐忑,“阿真可能没死,他可能没死……”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语气变得极轻,仿佛是怕惊碎了什么。   ……   京城,皇宫,来自锦州的密信经影卫之手迅速层层递了上来。   阜怀尧拆开看了看,久久沉吟不语。   下首的阜远舟正最后修改着武举的考规,见状,不由得递过一个疑惑的眼神,“皇兄?”   阜怀尧回神,放下密信,问:“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人习性如虎,惯用虎爪状的武器?”   阜远舟一愣,“是江湖人么?”   “不一定,不过人数不少。”   “一群像老虎一样的人?”阜远舟禁不住反问。   天仪帝颔首。   “没听说过,”阜远舟摇头,“有这么些奇葩的话,早该传遍天下了。”   “还记得鬼刀宫清吗?”   阜远舟点头,“孙家的那个嘛。”   阜怀尧道:“宫清之前就是被这些人追杀。”   “范行知的人?”阜远舟挑眉,“那家伙使了什么妖术?把老虎变成人了?”   阜怀尧揉揉他脑袋,“还不清楚,连晋他们已经在瞿城找到了孙家人的尸体,据说可能还有一个幸存者,所以打算不跟着军队走,单独去找人,顺便引出那批追杀的人。”   ……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京城气候较为寒冷,桃花杏花开的晚,花期也长,和飘飘扬扬的柳絮交缠在一起,来往的人都兜得一袖暗香,让人心情大悦。   不过就有人这么不识相,在这样的美景里当街打打杀杀,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在茶馆二楼懒洋洋地靠着窗看下面闹事的江湖人被军队逮着了通通罚银顺便撵出城,幸灾乐祸地扯扯嘴角,他长得鲜眉亮目煞是好看,做出这样的表情也不让人反感。   有人偷偷往那个书生的方向瞥去,啧啧称奇,酒才和著名的茶道美人交了朋友,总算改“邪”归正开始品茶了?   哈,怎么可能?这股春风可没把他的酒吹醒,苏日暮打了个呵欠,饮了一口茶,不是苦就是涩的味道让他嫌弃地皱了眉,往嘴里塞个梅子去味。   当然不是他想呆这个文气十足的茶馆喝着据说是珍品的龙剑春笋了,只不过这段时间来没有酒苏日暮就更难入睡了,整天浑浑噩噩的没精打采,甄侦将太医秦仪开的药方里备注的“可适宜加大药量”贯彻落实得淋漓尽致,酒依然是禁着一天一坛,还要盯着他练字应付即将到来的文试。   忍无可忍的苏日暮终于爆发,偷偷溜进地窖里抱着一坛坛美酒大饱一餐,被甄侦黑着脸头顶乌云地拎了出来,苏日暮乖乖伸出手抱住头,一副随你打吧打吧但是别打脸的表情,甄侦眼里几乎有杀气溢出来了,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直接一掌拍在他后背,让他把喝下去的全部吐了出来——其实他更想用的是那顺手的飞刀捅过来吧。   今天刚好是休沐,虽然可能会撞上那些阴魂不散的杀手,甄侦还是不放心地锁好地窖拎着他出门了,放在茶馆里,留下鹧鸪和鸣鹤在暗中看着,自己不知跑哪儿去了。   默默哀悼着那些浪费了的美酒,苏日暮抱着一堆零嘴,挑了个松子糖塞嘴里。   没了酒他嘴巴老是寡淡的很,甄侦就买了一大堆零食让他磨牙,别整天惦记着喝酒。   苏日暮正百无聊赖间,一个伙计走了过来,往他桌上放了一碟绿豆糕,“苏公子,这是您的。”   他眼皮子一掀,“小生没叫这个吧。”   伙计笑了,“我们茶馆的厨师特仰慕您的文采,听说您来了,就做了他最拿手的糕点送给您。”   一个厨师仰慕他的文采?——苏日暮眼皮子跳了跳,往柜台那边的内院侧门一看,果然有个男人一脸激动地望着他,在苏日暮朝他点点头的时候,居然两眼放光,黑黝黝的脸上晕开两抹红,少女状不好意思地躲起来了。   这回连嘴角都抽搐了,他轻咳一声,往兜里掏了赏钱给伙计,“替小生谢过那位师傅了。”   “好嘞,谢谢苏公子。”伙计高高兴兴拿钱,两手相接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往他手里塞了个纸团。   苏日暮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待那个伙计离开了才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打开一看,随后指尖一捋,便将纸团碾成灰了。   随手拿起绿豆糕尝了一块,嗯,手艺还不错,等下打包回去,刚才那位貌似真的是他的粉丝,以后可以多来几趟。   ……那啥,似乎甄侦也喜欢这种口味的糕点?   茶馆里有不少文人墨客在静静品茶,帘后有琴师在弹琴,琴声叮叮咚咚,应着窗外的春景,格外悦耳。   苏日暮托着腮望着窗外,指头和着节拍在膝盖上轻叩,勉强认可甄侦的眼光不错,选的地方很雅致。   ……怎么又想到这混蛋了?   苏大才子的脸诡异地扭曲了一下。   有人忽然靠近,在琴声之中,步履轻不可闻,落座在他对面。   来人笑语晏晏,“这位兄台,不介意在下拼个桌吧?”   “坐下才问是否介意,小生认为令尊需要重新教你一遍什么叫礼节。”心情正郁闷着,苏日暮想也不想就回嘴道。   这个偏僻又靠窗的位置是甄侦专门为他选的,就是怕他找人麻烦或者人找他麻烦,这时间点人还不多,谁那么缺心眼放着空桌子不坐好死不死来这儿来拼桌啊?   “真是有趣的书生。”来人轻笑,嗓音晴朗,有一种特别的魅力。   “有趣也不是拿来给你消遣的。”苏日暮嗤了一声,回头看这缺心眼的家伙是哪里跑来找麻烦的。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男子,拿着一把绘有千山飞雪图的黑骨扇子,身着一件深色的广袖宽裾的长袍,漆黑的发拢住一半,挽结成髻,用一只银箍束在头顶,微微扬眉时静雅的神态,就像是那种自在翛然悠闲从容抚琴弄墨的林下隐士。   之所以说他特别,是因为他有二十岁的俊逸的容貌,三十岁的沧桑的眼神,四十岁的沉稳的气质,和他的声音一样很有魅力,却也让人分辨不出他岁数几何,忍不住回头频顾,多看几眼。   也的确如此,他一路走来,茶馆里的人都频频侧目,直到苏日暮回头才恋恋不舍地收回去。   苏日暮也看了他好一会儿,重点在他的手上的扇子,玄铁为骨,天蚕丝为面,很是柔韧,纵然刀剑砍在上面,也会被反震回去。   而且此人吐息绵长,步法轻盈,俨然是个一流高手。   男子注意到他的目光,又是一笑,收拢折扇轻轻击在左手掌心,视线定定落在他身上,审视,“怎么?苏公子也看得懂这是什么么?”   “上面画的图太粗糙了,线条不够流畅。”苏日暮自然而然道,大有“你拿出来我就帮你改改”的意思。   他听了也不生气,嘴角微弯,“亡妻拙作,自然比不上酒才苏公子了。”   酒才出名的不止是文采,画技更是一流。   苏日暮没有提到对方伤心事的抱歉,懒洋洋地往嘴里塞颗梅子,“比起拍马屁,小生更喜欢你开门见山。”   男子的目光甚是认真地打量着他,“在下是来看看,能让在下折了十几波人手都没有杀死的,究竟是怎么样的奇人。”说这话时,他的眉目静雅如初,没有一点杀气。   苏日暮平平淡淡“哦”了一声,看他,仿佛眼前这不是十几次要置他于死地的人,“那你看出小生是什么人了么?”   他的眼睛又大又明亮,和那口毒牙相比,简直讨喜得很,被他注视着的时候,会使人忍不住满足他的疑问——不是谁都可以看出那里面的彻骨荒凉的。   男子唇边溢开一抹意味深长,拿了个杯子,自来熟似的给两人倒了茶,端起瓦蓝的瓷杯,抿了一口茶,“让在下惊艳的……书生。”最后两个字,更为耐人寻味。   “原来小生长着一张让人惊艳的脸?”苏日暮露出那种夸张得欠扁的笑,也不看那杯茶。   他可不信对方一眼就看出什么,甄侦和他住一块,到现在都还不确定他会不会武功呢。   男子似是很愉悦,“为什么苏公子不肯效力于主子呢?在下十分地欣赏你呢!”   “如果你的欣赏指的是给对方下个毒,我替他敬谢不敏。”一声清越的出鞘声被琴声掩盖,却躲不过武人的耳力。   半出鞘的剑无声无息地横在了他的脖颈。   男子怔上一怔,微笑从容的脸微微变了,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对方因为制住他来不及躲开的手,抬起头看向剑的主人。   锐利的锋刃在动作间毫不意外地划伤了他的皮肤,他好像感觉不到痛。   提前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苏日暮没惊讶地抬头,正好在对面看得清楚,男子的神色不像是因为被制住而怔楞,倒像是一下子回忆起了什么——他在和甄侦说话时,常常在对方眼里看见了自己这般的神态。   有着些微细小的尘埃在四月份透进窗来的春季阳光中飘散,剑的主人一身蓝衣轻袍,容色极为俊美,黑亮而幽深的曜石双眼中带着不可侵犯的冷洌。   世界上就是存在一种人不需要动作不需要言语就耀眼的让人瞩目,绝美,强大,无法轻视。   永宁王,阜远舟。   隐在暗处的鹧鸪和鸣鹤停下动作。   阜远舟的身形挡住了外人的窥视,看不到两人的对峙,森冷的剑气凝血不落,男子望着他,只晃了一下神就重新笑开,带着一种历尽沧桑才换来的云淡风轻,静雅沉稳,竟是在阜远舟用内力震开前主动放开他的手,“抱歉,在下认错人了。”   也不否认下毒的事情。   通体银白的剑身衬着那嫣红的血,极为鲜明的对比,阜远舟弯着唇角,眼神寒凉笑容优雅,“认错了不要紧,希望你不要记错一些比较重要的事就好。”   “怎么才算是比较重要的事?”男子问。   “比如,他为什么要杀他,你的身份是什么。”阜远舟轻一挑眉。   好似感觉不到威胁,男子展开扇子半掩住脸,露出的眼眸带着笑,“这么多问题,在下实在不好答啊。”   “记得回答就好,不过不要答得太慢,不然,我怕我会手抖。”阜远舟道。   “可是,在下的手现在就很想抖,”男子缓缓收拢折扇,目光斜斜往二楼楼梯口飘去,“公子你猜,在下身上的毒,够不够和茶馆里的人同归于尽呢?”   苏日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楼梯口站着两个不过二十出头的男子,其中一人长身直立,面目冷绝,泪痣轻点眼角,眉间敛起冷清的弧度,雪白的衣衫一尘不染,在明亮的光线下回泛出袍袖上的织锦繁复的银莲暗纹,他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只这么冷冷地看着他们。   茶馆里的人都被他的冷漠威仪煞得不敢抬头,那是一种经年累月身为上位者才能积蓄出来的高贵凛然,威压森森。   另一人容貌清俊,一袭青色布衫,极是年轻,但是气度稳重,微微笑着时带着特别的令人信服的魅力。   当朝圣上阜怀尧和京城府尹楚故。   阜远舟眼里的寒风瞬间肆虐成了暴风雪,虚假而动人的笑容也渐渐敛起,低滑如流水的声音似乎裹着针一样扎人,“你最好连试都不要试上一试。”   “年轻人,”男子的目光转回他身上,眼里说不出流转着什么,“弱点这种东西,还是藏起来的好,免得,追悔莫及。”   打蛇七寸上,剑取人心处,最是要命。   眼中风雪瞬间平息,俊极无匹的男子蓦地绽放开一抹浅笑,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风华绝代,“只有将弱点时刻放在自己眼前,才能让我别忘记提防四周一切的威胁。”   左手轻挡,已经拦下了对方偷袭的手,那指尖,银针上蓝芒烁烁。   男子目光一闪,不知是不是错觉,眼角落寞稍纵即逝,他大大方方收手,“江湖上已经很久没出过你这样的后生了,”武功奇高,心性坚稳,“就是不知是名门之后,还是不世高手?”   对方的剑鞘用布包住,他一时想不起是哪位年轻的剑客有如此修为,而且认识苏日暮。   “无可奉告。”阜远舟淡淡道。   他也不追问,笑语晏晏不变,“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就此别过吧。”   阜远舟和苏日暮交换了一个眼色,前者顿了顿,移开了剑。   此人武功深不可测,用毒无声无息,茶馆里多的是普通人,当朝天子也在其中,硬拼是下策。   男子也不处理脖颈上的伤口,领子拉高遮住就是了,他站了起来,笑着绕过阜远舟往外走,“后会有期了,二位。”   阜远舟的目光戒备地跟着他走,对方突然停了下来,道:“在下江亭幽。”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亭幽的那个江亭幽?”阜远舟一皱眉,苏日暮若有所思。   江亭幽似乎先是愣了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好学识,好武功,江某佩服!!”   那笑声分明潇洒不羁,又隐约透着些莫名的伤感,随着一阵风过,原地已经没了他的影踪,看得茶馆里的人一愣一愣的。   相当不错的轻功……   第四十六章 文人死   阜远舟和苏日暮不着痕迹对视交流了一眼,然后前者赶紧收起剑把自家兄长迎过来,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说话,似是阜怀尧在责怪他太鲁莽。   阜远舟大型犬似的耸拉着脑袋,没法反驳,谁让他看到江亭幽下毒的小动作就将兄长第一时间拉到相对安全的位置,顺便把楚故丢过去,自个儿跑过来了呢。   苏日暮趁机仔细打量着这个让好友心动连帝位都可以不要的男子。   对方一路走来,动作舒缓优雅无可挑剔,气质犹若积雪,一股浓重的血腥肃杀的气势会让常人不敢靠近,所过之处人人屏息,若是忍住那股气势认真看,才能惊觉他的颜容之勾魅冷丽,容仪端肃雍华,风拂玉树一般地璨然,梅压枝头一般冰冷,在阜远舟垂头丧气听训时,那一向冷漠的眼底,就似是有了丝缕笑意。   一蓝袍一白衣,一温和一霜冷,同样出色的男子,自然而然的亲密无间,契合得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让苏日暮忘记这是逆伦的感情。   他不着痕迹叹了口气,说不上是为他们难以启齿相思不相诉的感情还是叹惋阜远舟的一股脑扎到底。   被忽视的楚故有些促狭地笑笑,和认识他的百姓打了个招呼才走过来。   说到底还是有一代明君之风的当朝天子,上次佯作不知道还能混过去,某酒鬼这回怎么的也要多多少少表示一下敬意——这还是好友的梦中情人呢~~~   苏日暮戏谑地瞥阜远舟一眼,被瞪了回来后他才站起来,慢吞吞道:“大庭广众,三位就原谅小生失礼了。”   “无妨,出门在外,无需多礼。”阜怀尧淡淡道。   “多日不见,苏公子别来无恙吧?”楚故上下扫视着他,没胖没瘦,看不大出来。   “很有恙!”苏日暮痛苦地捂脸,“小生饱受某人的摧残,睡不好吃不好还得天天吃药练字,连酒都喝不饱……”   楚故:“……”   阜远舟:“……”恭喜甄侦同志,你养了苏姓白眼狼一只。   阜怀尧淡淡问:“……这个时候,练字?”不应该是温习吗?   阜远舟特觉得怪哉。   知道其中缘由的楚故想起那天看到的苏日暮的字,脸绿了一下——甄侦果然考虑周到,那种字根本不能拿出来让人观瞻!   苏日暮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说话间,已经有不知哪里跑出来的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架好屏风,守好入口,阻隔了外人的视线和打探。   苏日暮朝老友使眼色——干嘛这么大阵仗?生怕人家不知道你们身份?   阜远舟一撇嘴角——你不知道最近京城乱啊?这里面的浑水就有你一份!   苏日暮一脸无辜。   四人一同坐了下来,虽然有两尊大佛在场,苏某平民还是表示毫无压力。   “这个怎么办?”苏日暮纯洁状指着桌上自己的杯子,那江亭幽说不上是歹毒还是周全,整个杯子里里外外瞬息间就下满了剧毒,不管喝不喝茶,一碰杯子都会黏在皮肤上,正好苏日暮在吃零嘴,毒通过手粘到食物上,足以使人顷刻间毙命。   不过,这样婉转的方法似乎只是试探,江亭幽好像没有多少亲自杀人的意思。   阜远舟隐晦地又继续瞪他,召来换了打扮的银衣铁卫处理掉桌上全部的东西,重新沏上了茶。   苏日暮可惜地望着那绿豆,被阜三爷在桌上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一脚。   阜怀尧不知道他们已经暗地里交锋数次,看向他们,问:“江亭幽是什么人?”   这两人,似乎知道那是谁。   阜远舟道:“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就是二十年前江湖上名动一时的掌上轻扇江亭幽,以扇和毒出名,成名得早,消退得也早,他为人亦正亦邪,得罪了不少人,倒是很痴情,在成亲那晚他的妻子就被寻仇的人找上门杀死了,江亭幽一怒之下就杀了所有人,之后不知所踪,江湖传言都说他殉情了。”   “小生记得江亭幽出名的时候就十七八岁了,现在岂不是三十多岁了?”苏日暮想起那张好似二十岁的脸,还有保留的那把“亡妻”画的扇面,啧啧称奇。   阜怀尧微一挑眉,“苏公子也知道此人?”   “江湖旧事,多多少少在传着嘛。”   楚故疑问,“那他为何要杀你?”   “天晓得。”苏日暮耸肩。   阜远舟也疑惑,让他把事情说一遍,听罢,更费解了,“江亭幽这样的人也会受人驾驭?”   “说不定是互惠互利吧,听他口称主子的时候可听不出多少敬意。”苏日暮道,“小生倒是好奇他说的主子和那天跑来小生家里的那个人说的是不是同一个。”   “未免太巧合了。”阜怀尧端起瓷杯,道。   另外两人互瞅一眼。   的确,哪有那么多“主子”刚好这时候来寻他效力不成反下杀手的,不过,这杀手的阵势,也太络绎不绝了吧?   “我说,你到底那张嘴惹上那家主子什么了?自作孽不可活!”阜远舟没好气道。   “小生最近没作孽啊~”苏日暮无辜的不得了。   就是说以前作孽了?——楚故嘴角抽抽,阜怀尧摇头,玉衡有才学的人通通脾气怪异。   至于阜远舟……那啥,有句古语怎么说来着,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出西施~~~   “你们三位不是特地出来普度众生救小生一命的吧?”苏日暮在阜远舟的怒火烧过来前赶紧的转移话题。   说到这里永宁王殿下就更不满了,“都是皇兄说要出来看看京城形势啦,刚好看到你了,啧啧,这兵荒马乱的,劝也不听!”跑了一早上,到现在才坐下来喝口水,真是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作为陪客的楚故一脸打击——真的那么乱么?   阜怀尧揉揉阜远舟的脑袋,琥珀色的眸子里晕开一抹笑,“神才怎么也乱用成语?什么叫做兵荒马乱?”   阜三爷咕哝:“那些门派找不着凶手就找私斗的另一方算账,到处打打杀杀的,巡城军跑来跑去,还不是兵荒马乱啊?”   哪有那么夸张?楚故和都尉黄宝瑞明明及时地控制住形势了,他们还没打起来就被罚款顺便撵出城了。   阜怀尧无奈又纵容,“是是是,就你有道理。”   苏日暮觉得四周霎时亮堂了不少,比外面的大太阳还亮——我说,秀恩爱的某某某和某某某,闪瞎人眼球了啊喂!   楚故两眼做放光状——爷和三爷果然有jian情!呀呀呀,好有爱好般配啊~~~   阜远舟偷偷撇苏日暮一眼——干嘛?你羡慕啊?   苏日暮嘴角一抽——小人得志!卖萌无耻!   阜远舟不屑——有用的计谋就是好计谋,卖萌算什么?再说,有你武功能打死老虎还软绵绵地自称小生那么无耻么?   苏日暮脸一黑——软绵绵……你大爷的才软绵绵!!   他嘀咕:“那么大了还撒娇,没皮没脸。”   阜远舟口吻凉凉:“这么大了还要人管吃管喝,没头没脑。”   “哼,花花肠子多!”苏日暮从鼻子里出气。   “哼,嘴皮子死贱!”阜远舟同样从鼻子里出气。   四目相对,火光迸溅,电流四窜。   楚故下巴掉了下来——没想到三爷居然还有这耍嘴皮子的一面。   阜怀尧看着他们的互相拆台,觉得有趣,有了调侃的心思,“你们的感情进步神速。”   “呸!鬼才跟他有感情!”   “呸!鬼才跟他有感情!”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瞪眼。   “就你?还嫌弃我!”   “就你?还嫌弃小生!”   默了片刻,再瞪眼。   “就是嫌弃你怎么着?”   “就是嫌弃你怎么着?”   “……你能不能不要学我说话!”   “……你能不能不要学小生说话!”   “……”   “……”   楚故稳住下巴,端起茶杯掩住微翘的嘴角,“相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阜怀尧也喝茶——宿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生物。   阜远舟和苏日暮同时恶寒了——果然是平时斗嘴斗太多的后遗症么?   苏大酒鬼挽袖子,“谁想和你心有灵犀?找地方打一架,哪里通了小生就捅哪里!”   “来就来,还怕你不成!”阜远舟嗤笑。   说起来,也很久没有好好打上一架了,实在有点手痒。   他们的关系从小到大都很诡异,因为相似的文采,相似的武功造诣,做什么事都总是不相上下,所以肝胆相照你帮我我帮你之余,又忍不住处处较量你打击我我打击你,看对方既顺眼又不顺眼,谁也不服谁。   楚故一脸怪异,“苏公子你要……和三爷打架?”莫非酒才还是个隐世高手?哪里有高手的风范了。   苏日暮一呆,收敛了嚣张的姿态,实施最近从甄侦的试探中得出的不肯定不默认不否认三“不”政策,不情不愿地小小声咕哝:“皇朝第一高手什么的了不起啊……”   “的确是没什么了不起的,叫你有来无回而已。”阜远舟嗤笑——叫你装不开花的水仙~~   苏日暮磨牙——等哪天动手试试,他非得把之前留在甄府和参加文试的仇通通报了!!!   见苏大才子毛都快竖了,阜怀尧揉揉阜远舟的脑袋让他适合而止一点,顿了顿,道:“远舟,你似乎和苏公子相当熟稔。”   从冷宫里出来的孩子拥有惊人的才华武艺,在母亲的日夜熏陶和漫漫岁月里变得就像是一个滚圆了竖起了刺的刺猬,外面裹上一层仁德君子的皮,他本身就是那种让人心悦诚服的人,又对谁都和和气气聊得起来,偏生就是没人说得准他心里想什么,和谁都不交心,阜怀尧当年在父皇指示下教导他,说不上有七分真心,但因为欣赏他出色的能力和坚韧的性格,所以多少有上五分真心,也用了几年时间才让他真正诚心诚意称一声皇兄。   阜远舟早些年在朝廷里也有一两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都是和苏日暮这种类型差不多,舌灿生花巧舌如簧,也是像和苏日暮相处这般你冷嘲我我热讽你,怎么的也不会翻脸,可惜后来在帝位之争里获罪的获罪,死于非命的死于非命,都因为阜远舟而牺牲掉了,后来,阜怀尧就再没见过他和什么人处的自然自在了。   这苏日暮,似乎很合他眼缘。   听了他的话,阜远舟和苏日暮先是心底暗暗一惊,怕他看出些什么,但阜怀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才微微定下心来。   阜远舟一把抱住兄长的胳膊,眨着眼睛纯良无比,“跟他不熟~皇兄不喜欢远舟和他说话远舟就不说了~~~”那语气,那叫一个二十四孝弟弟!   苏日暮一口凌霄血堵在喉咙欲喷不能——这重色轻友的混蛋……   阜怀尧啼笑皆非,“朕……我只是想说,你们这么投缘,苏公子也准备入朝为官,可以多多来往,我怎么会不喜你交朋友?”   “……!!!”   一言既出,惊了座下三人。   阜远舟:“我不喜欢交朋友!”难道皇兄嫌他太吵?   苏日暮:“小生和他投缘?”小时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打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呢,原因就是看对方不顺眼!   楚故:“苏公子要入朝为官!?”什么时候决定的事?   就是惊的方向不太一样。   阜怀尧先安抚明显想歪了的永宁王,“我说的是字面意思,别想太多。”   阜远舟松了一口气,然后睨了苏日暮一眼——那么久的事情你还记得啊?   苏日暮挑眉,眼角就展开些许笑意,隐隐带着怀念。   阜远舟也微微笑了,眸子里像是藏着很多很多年的时光。   彼时彼此都尚且年少,无所谓衡量无所谓失去也无所谓畏惧,心里认定了的,仿佛未来那就会是属于自己,从不在乎会牺牲些什么,肆意轻狂又恣意张扬,或许那便是他们一生中最简单的岁月。   阜怀尧在和楚故说苏日暮参加文试的事,楚故听得直拍大腿:“小侦太不仗义了,居然不告诉我们!!”   燕舞还在愁着是这会儿使劲劝还是等苏大才子养好身子三年后再劝呢!   苏日暮一脸扭曲——那混蛋忙着折腾他呢!   楚故对疑似无所不能的永宁王殿下表达崇高的致敬之情,然后无比关心地往苏日暮这边凑过来,“苏公子,那你去贡院报名了没有?”   苏日暮怨念,“甄侦已经去报了。”呜呜呜,他不想当官……他想喝酒……   阜远舟才懒得理他这会儿的别扭呢,这人就这样,没事干的时候懒洋洋的跟条虫似的,把事情交给他了自然会尽心尽力做好,以前阜远舟觉得他就这点不好,一自虐似的习惯,不过现在倒是帮上了大忙。   ……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苏日暮认识他的时间甚至长过阜怀尧——他想他好好地活着,他想他过得好一点,别为难自己。   “苏公子你温习得怎么样了?”楚故问。   苏日暮打了个呵欠,“干嘛要温习?”   “考试不用温习的咩?”撞见的参考的书生哪个不是抱着一堆书使劲啃的?   “考个试而已,那么紧张干嘛?”苏日暮没趣地摆摆手,反正他会去考就是了。   阜远舟那头阴森森看过来——你敢名落孙山试试……   苏日暮嘴角一抽。   阜怀尧扬眉,楚故听着作声不得。   该是夸他太有信心好还是揍他太无视朝廷科举的好?-_-!   四人正说这话时,忽地听见外面一阵喧嚣,阜远舟和苏日暮耳力最佳,依稀听到几声尖叫,刚对视一眼,就听见有人惊慌地大喊:   “杀人啦!有人杀人啦!……”   在座诸位同时侧头往窗外一看,就看见对面酒楼里连滚带爬跑出来一个书生,嘴里大喊着杀人什么的,一大批百姓都围了过去。   ……简直是最近熟眼的场景!   楚故脸色一白:“不是吧?又来!!!”   这群武林人打得还有完没完了?   片刻间,衙役和巡城军都涌过来了,迅速维持秩序,俨然轻车熟路忙而不慌。   阜怀尧皱眉,“下去看看。”   “皇兄,现在人太多了,等我回来再说。”阜远舟道,倒是自个儿站起来,话音未落就从二楼窗户上翻了下去,下面的人群密密麻麻,一下子淹没了他的身形。   阜怀尧一惊,立刻起身往下看,楚故也被吓了一跳。   苏日暮没有动,目光也漫不经意而急速地巡视着四周的高处建筑。   近日来因为阜远舟上次下令发的皇榜,很多武人都安分了不少,但是偶尔有个私斗什么的,就会有一方不明不白被暗器杀死,情形就像那天海蛇帮的副帮主赵三扈和大鲸帮帮主的儿子刘敝一样,他们两个就是在一上一下在找暗中使暗器的人。   而且那些人死于银针,联想到刚才江亭幽的出手,不得不让人怀疑这其中的关系。   过了半刻,阜远舟就皱着眉头又从窗子处回来了,显然没有收获,他看了苏日暮一眼,后者不着痕迹摇头。   不是对方太能藏,就是他们慢了一步。   阜怀尧不经意瞥了一眼。   “这回不一样,死的是个书生。”阜远舟一站定,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阜怀尧拉过他打量了一下,没看到有闪失才问:“书生?一样的手法?”   阜远舟点头,他进去酒楼打听了一下才出来。   楚故头疼不已,“武人打架就打架,书生凑和进去做什么?”比较一下自己的武力值不输给武人么么么!!   等了一会儿,官兵们将人群疏散了不少,阜怀尧等人才从茶馆下去,苏日暮毫无压力地无视了甄侦要他等在这里不准离开的嘱咐——皇帝陛下在呢,有这么好的借口不用多可惜啊~~~   第四十七章 顶罪   四下里人还是不少,鱼龙混杂的,有普通的百姓也有武人书生,阜远舟一直握着剑柄,提防着有什么意外。   阜怀尧觉得他似乎莫名地有些紧张,就在宽大的袖摆下握住他的手,并没有追问的意思,就像他注意到方才阜远舟和苏日暮隐晦不明的交流时一样——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只感受到阜远舟的在意。   阜远舟侧头看身侧白衣胜雪的男子,表情不变,反手抓住他的手,十指交握间,心口就这么一寸寸温软下来,盖过了紧张。   他从来无所顾忌,因为习惯孓然一身,所以只走在自己认可的的道路上,不需要任何人理解或宽容,也不在乎任何其他人强行加附在他身上的褒贬赞美和诋毁。   但是当阜怀尧不询不问就这么握着他的手报以最大的信任的时候,心里忽然就有什么,仿佛积蓄了很久一般,浩浩荡荡汹涌出来,似是平缓静止的海面,骤起惊天波澜。   他忽然发觉,原来自己已经那么喜欢阜怀尧了,不,他爱他,很爱很爱,在意识到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他自己都不能想象到的爱——在阜崇临那杯毒酒前选择不到十分之一的活下来的机会而非逃走,去赌阜怀尧肯不肯救他,那时候,除却帝位,或许他更不想离开的,是眼前这个人。   那是经年累月一点一滴积累沉淀下来的感情,远比一见钟情来的深沉来的刻骨,阜远舟不知道兄长对自己的爱情和兄弟之情哪个更多,他只清楚,对方一个眼神,都能让他心口温暖,有勇气去抵挡千军万马。   巡城军这边带队的正好是皇城军都尉黄宝瑞,眼光一扫看到他们一行人,吓了一跳,不过他经常巡城撞见微服私访的天仪帝,倒没有惊诧太久,低调地迎了过来,“爷,三爷,楚大人……苏公子。”看到后面的苏日暮时他愣了愣,似乎不太明白这“威名”昭彰的酒才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衙役也认出了自家大人,楚故过去打了声招呼才回来。   阜怀尧也不多说什么,直接示意自己要进去看看,黄宝瑞立刻带路,一边道:“是两个书生在议论经义,不知怎么的吵了起来,就动手互相推撺起来,其中一个不小心摔倒了,其他人去扶他的时候就发现死人了,臣……我检查了尸体,和之前那些武人死的一模一样。”   说话间他们已经进了那家酒楼,里面的掌柜伙计和客人都集中在一楼大堂被要求排查了再走,尸体还没抬走,在二楼雅间里的桌子旁,桌角还有一块显眼的血迹。   衙役和仵作都在,旁边还有几个和死者一起的书生,其中一个被两个衙役手足无措地看管着,看来这就是和死者吵架的人了。   一行人上来的时候,二楼的众人都愣了愣,那些书生看到苏日暮,集体眼神一缩。   黄宝瑞无奈,这群人完全不明白自己的杀伤力就到处乱跑——不管是容貌气势还是别的(嘴皮子啥的……)。   阜远舟握着兄长的手不想放开,也懒得去察看尸体了,黏在阜怀尧身边,惹来对方无奈又纵容的一眼。   楚故扫视四周——怎么在雅间被暗杀了?   那个仵作是府尹府的人,看到楚故后起身行了个礼,掀开尸体上的白布,指着死者拉开的衣襟露出心脏位置上的红点,道:“大人,还是一样的死法,用的毒也是同一种,另外,后脑勺有磕伤。”   苏日暮本来还在打偷偷去喝酒的主意,一看那死者,打了个愣神,“温穗谙?”   楚故似乎也认识,同样愣了愣。   阜怀尧觉得好像也有印象。   阜远舟想了想,道:“京城五公子东刘北魏南温西薛中酒才的南温温穗谙?”   “没错。”苏日暮点头——赏文大会上的手下败将,不过学识人品都不错——他的目光转了转,果然在站着的书生堆里看到一个一身锦衣的公子哥儿,拿着一把描金扇子,相貌堂堂,狠狠瞪了他一眼。   阜怀尧和阜远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人也是五公子之一,人称西薛的薛天,他们上次一同出宫时吃饭那会儿看见过这据说老是输给苏日暮一筹的人,那时被苏日暮漫不经心地气的脸红鼻子粗。   “哟,薛公子,你又和温公子吵起来了?”苏日暮一脸“惊讶”地望过去。   薛天表情一僵,“……苏日暮,你别胡说!!”   黄宝瑞不解,纠正,“苏公子,和温穗谙吵起来的是那位书生。”他指了指被衙役看管着的那个惊慌的书生,他来的时候薛天等人就一致说是赵延吵架动手推的人。   苏日暮一看,蹦了起来,好像惊奇得不得了,“这不是城西的赵延赵公子吗?你平时话都不多说几句,怎么的会和人吵起来了?小生真是非常非常难以置信啊!~~~”   那个赵延看着就听内向的,飞速望了他一眼,那眼神又挣扎又害怕,一瞬而过,他又赶紧低头,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我、我……”   苏日暮摸摸下巴,把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你为什么发抖?你很害怕吗?难不成,你在替人顶罪?”说到最后,他自己倒吸一口冷气。   那堆书生里也有不少人做出了同样的吸气动作,有些慌张地看了薛天一眼,后者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楚故和黄宝瑞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们似乎有些心虚。   楚故常年办案,直觉就是其中另有隐情,走到赵延面前,神情一肃,问:“赵公子,与死者生前争吵的人是你?”   赵延全身抖得更厉害了,看也不敢抬头看,“我……”他似是一咬牙,“是我。”   楚故追问:“是你在争吵过程中和死者动手?”   “……是、是我。”   “是你先动手还是他先动手?”   “……他,不是,是我。”   “到底是他还是你?”   “我……是他,是他先动的手。”   “你在动手的过程中将死者推在地上?”   “……是。”   “你是在推他之前他就摔了还是你推了之后他才摔的?”   “我……不知道,我忘了。”   “你们以前有过节?”   “没有。”   “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被、被人杀了,中……中毒。”   “可是现在并不确定就是中毒,他也有可能在中毒之前就撞死了。”   赵延惊惶地抬头,又被楚故的脸色吓的低下头去,“我我我也不知道。”   楚故挑眉,道:“不知道吗?那么,人也可能是你杀的。”   “我没有!”赵延一下子声音大了起来了,“只是、我只是推了一下……”   楚故陈述事实:“但是他有磕伤。”   苏日暮指尖点点下巴,“杀人的话,要偿命的哦~不是用钱就能赎出来的。”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听罢,赵延匆匆去看薛天,又回头看楚故,抖若筛糠,眼眶都红了,“楚大人,不是我……”   “什么不是你?你没有杀人还是没有推人?”   “我没有……杀人。”   “但是你推了死者?”   “我……”   “也就是说死者在被暗器打中之前就已经死在你手里了,就是因为你那一推。”   “我没有!”赵延终于被问得崩溃,大喊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楚大人,不是我和温公子动手的……”喊着喊着,他就蹲下嚎啕大哭起来,显然是惧怕到了极点。   薛天的脸色瞬间白了。   苏日暮作恍然大悟状,“小生就说赵公子这么温和的人不会吵架嘛~这么说,你真的替人顶罪了?那杀人的……是谁呢?”他的目光扫向那些书生,他们竟是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纷纷出声辩解:   “不是我!”   “我也没有!”   “不是我!”   “……”   ……   苏日暮似乎很满意他平时造成的威胁力,表情纯洁无比,“凶手都不是你们?还是你们都是凶手?联手杀了温公子再冤枉赵公子杀人啊~~~?”   一群书生更慌了。   “不是不是!”   “苏公子您不要开我们玩笑了!”   “……”   楚故适时板起脸一拍桌子,厉声问:“到底是谁动手推了死者?如若知情不报,你们通通都是从犯,罪加一等!”   “是……是薛公子!”你推我撺的,终于有人受不住了,喊了出来。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大多数人都要明哲保身。   “方才是薛公子和温公子吵了起来。”   “薛公子把温公子推到地上了。”   “赵延的母亲病了,需要大笔银两,薛公子就让他去顶罪……”   “薛公子说会找状师帮赵延脱罪……”   “……”   霎时之间,本是领头人的薛天成了众矢之的。   他面如死灰,看着苏日暮眼神恶毒,好像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苏日暮好整以暇,目中无人得欠扁,好像他什么事都没做似的悠哉悠哉,从兜里拿把葡萄干一塞,砸吧砸吧嘴。   看着苏日暮和楚故一唱一和地联手,阜远舟默不作声,脸上的神色很微妙。   阜怀尧没注意,他在看苏日暮。   上一次他就觉得苏日暮似乎有点针对这个明明不如他的男子,这会儿苏日暮依然是悠悠然的,眼神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色。   富家子弟犯了事花钱请人顶罪这并不少见,这件事如果赵延坚持住了就不会供出薛天,苏日暮似是……有意不让他好过。   薛天虽是动了手,但是温穗谙真正的死因还需要进一步确定,所以最终薛天赵延等人都被带回府尹府暂时扣押,其他书生因为协助做伪证,恐怕也得吃点苦头。   阜怀尧拍拍阜远舟的手背,后者不情不愿松开手了,他走前去,问楚故身边的仵作,“这些人中的毒都是一样的?”   那仵作不清楚他身份,见楚故点头了才回答:“对,用都是一种海蛇的蛇毒,只要一点就会让人心脏麻痹而死,是海蛇中不常见的剧毒蛇之一。”   “海蛇……”阜怀尧眉梢轻动。   楚故正想问他想到了什么,忽地一顿,灵光一闪,和天仪帝对视了一眼。   另一头,阜远舟不着痕迹地拽着苏日暮挪到门边,眼睛盯着兄长,声音凝成一线送入苏日暮耳中:“你做了手脚?”   苏日暮唇边带着浑不在意的笑,细看方觉冷意夹杂其中,同样内力凝声道:“自作孽不可活,哪用得着我动手脚。”   “那件事,想得如何了?”   “……”苏日暮沉默了一下,“春试之后再说吧。”   “已经那么多年了,欠下的债该还了,”阜远舟双手环胸,静立温然,脸上甚至带着风拂百花叶落静美的笑,“就算你不动手,我也忍够了,闻离,他们欠的可不只是苏家。”   明明凝声成线时声音会有失真的感觉,苏日暮却清清楚楚感觉到了其中裹着冰渣的森寒凛冽,杀意纵横,他垂下了睫羽。   那边的阜怀尧正好唤阜远舟,他快步朝兄长走了过去。   在阜远舟动作的那一刹那,苏日暮好似不经意地望向窗外,“赵衡在找你。”   阜远舟的步履微不可见地一顿,示意自己听到了,随即继续往前走。   “远舟,”在场不知他们身份的人都撤的差不多了,阜怀尧就没怎么避讳,“你来看看有什么线索。”   科举是国家头等大事,一个接一个死人,天仪帝自然相当重视这些命案。   阜远舟应了一声,蹲下去检查尸体。   这名字太如雷贯耳,还没走的仵作一阵惊奇——这就是神才永宁王?果然天之骄子啊!呃,这位是永宁王的话,能直唤他名的岂不是……   仵作先生震惊了,呆滞了,被人提溜出去了。   苏日暮目光微动,溜达过来,有意无意道:“南温西薛准备参加今年的春试,是进士前三甲的热门人选,很多赌坊开了赌局都赌他们中举。”   楚故摇头,“啧,他们准赔了。”苏日暮出马,不进三甲都对不起这酒才的名号。   话音未落,楚故就突然想到什么,愣了一下,“之前死了的那几个武生,似乎都参加了武举,而且武功不错。”   黄宝瑞蹙眉不解,“是针对科举的考生?”   蹲着的阜远舟低着头,眼神不善,“想要京城大乱吧,科举没办好可是一件大事。”   阜怀尧也锁起了眉宇,选拔人才是重中之重,毕竟一个皇朝就是靠人才来维持运转的,尤其今年他刚登基,正是立威扬名大展拳脚的时候。   “这段时间的确有点人心惶惶。”楚故暗骂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卑鄙,做出这种断人源头的事。   这些优秀的考生死了,对于玉衡皇朝来说无疑是一大损失,考生人人自危,而且死的武生不少是江湖门派,死者那方自是要寻仇,找不到暗杀的人就去找私斗的另一方,打打杀杀的,弄得治安也不好,一来二去的,再这么下去,今年科举成绩恐怕就不好了,新帝的名声也会受损。   “那么,苏公子被追杀,会不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楚故琢磨着。   也溜达过来看尸体的苏日暮费解地摸摸鼻子,“小生从来没说过要参加科举,众所周知的。”   摆弄着尸体的阜远舟检查着死者后脑勺上的磕伤,放下时拇指不着痕迹地拂过伤处,他将白布盖回尸体上,起身,一边抽出丝巾擦拭着手一边道:“我和皇兄在前段时间找过你,然后楚故他们又去拜访你了,可能有人觉得你会效力朝廷吧。”   苏日暮登时睁大眼睛,控诉:“这么说来,岂不是你们害的小生?!”   阜怀尧:“……”   楚故:“……”   不明情况的黄宝瑞:“……”   阜远舟忍住没踹他一脚,“只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已,肯定你还作了什么孽,才被盯着不放!”   苏日暮愤愤不平地瞪他:“……”什么叫作孽?他是良民!良民!   阜怀尧听出了其中含义,“远舟,你是说追杀苏公子的人和暗杀温穗谙的人是同一批?”   楚故和黄宝瑞都是一惊。   “暗器从那边飞进来的,”阜远舟顺着死者倒地的方向指向打开的窗户,“我第一次碰到的那个死了的武人,加上这个,他们中的暗器的手法都和江亭幽很像,但不如江亭幽娴熟,更像是……徒弟之类的,估计是江亭幽培养出来的杀手吧。”   知道江亭幽的三人都皱眉——那人疯了?干嘛到处让手下杀人?   苏日暮知道,阜远舟其实不单单是因为江亭幽用银针下毒的手法联想到的,而是因为上次他被一群混在人群中的小孩子暗算时截住的暗器中就有一种和地上那人心脏里扎的银针包括毒都是一样的,当然,这不能说。   听楚故简单解释了一下的黄宝瑞道:“看来,江亭幽的那个什么主子身份不简单,最起码,科举乱了会对他有益。”   众人都有些不甚明白——谁会从中得到好处?   这人选一时不好琢磨,阜怀尧暂时搁下,道:“黄卿,你再从皇城军里抽调出两千人马,加强巡逻,城门那边检查得仔细点,楚卿,尽快摆平这件事,另外注意安抚百姓和考生的情绪。”   “是。”两人应了一声。   楚故想了想,又道:“苏公子,要不我在小侦家多放几队巡逻的衙役过去吧?”   苏日暮耸肩,“要是江亭幽亲自来,衙役什么的都是浮云啊~”饶是他和阜远舟也不敢托大,毕竟对方多吃二十年米饭呢,经验都摆在那儿,还是个使毒高手,那可是江湖老(……)前辈,甄侦那批手下都有点悬,甄侦那身法还差不多……切,他才没夸那家伙呢!   说话间,阜远舟突然冲他一扬下巴,道:“你监护人来了。”   第四十八章 乌鸦嘴   苏日暮莫名其妙得很,下意识反驳:“小生家徒四壁两袖清风独来独往,你才有监护人呢!”   “我有啊,”阜远舟笑眯眯,“对吧皇兄~~~”   阜怀尧眼神微缓,揉揉他脑袋。   苏日暮心说我又没哥又不是兄控哪来的监护人,念头没转完就听到后面传来一个空明优雅的声音:   “作为你的监护人,我不得不对你不听话到处乱跑的行为表示不满。”   楚故噗的乐了,阜怀尧面无表情,阜远舟看热闹,黄宝瑞依旧不明情况。   苏日暮觉得一股血往脑门上涌,怒了,拂袖转身,“你什么时候变成小生监护人了?小生怎么不知道!?”   身后,一个容颜秀雅清逸的男子站在门口,身穿月白色的锦缎长衫,绣着素青色的暗竹叶纹,广袖舒舒,乌丝挽结,柔美的面容上,是有若春风拂花般的淡淡微笑,仿佛从江南如画水乡里走出来,气质如和风细雨垂柳摇曳,温柔又坚毅,令人移目不能。   面对这人人称道的茶道美人,苏日暮只有一个念头——恶魔啊恶魔!!!   “你的衣食住行都是我管着的,我不是你监护人是什么?”甄侦很理所当然道,随即对一如既往没表情的阜怀尧和眼里闪着促狭的阜远舟行了个简礼,“爷,三爷。”   苏日暮恨恨磨牙。   甄侦回头继续看他,笑的温文尔雅,“我记得我说过,要是我回来没看到你在茶馆好好呆着的话,你今天的酒就没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苏日暮眨眨眼,眼珠子一转,顿时唉声叹气:“小生要是不走的话,说不定又跑出一个人来下毒了。”   “嗯?”甄侦笑容微敛,“怎么回事?”他回茶馆的时候没看见人,听鹧鸪和鸣鹤说苏日暮和天仪帝等人来了这边就匆匆忙忙过来了,没问清楚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他皱了皱眉,这个作风不太像自己。   接到好友威胁加求助的眼神,估计被扣了那坛子酒就该狂化了跟甄侦拼命了,阜远舟轻咳一声,道:“江亭幽找上他了。”   甄侦眉尖一动,“谁?”   苏日暮屈指摸鼻子,“江亭幽。”   消失了二十多年的掌上轻扇江亭幽……甄侦深吸一口气,绽开的笑容嫣然,“苏日暮苏大才子,麻烦你把你没得罪过的人给我说说,我好帮你防着其他全部人!”   楚故自动替可怜的保姆加保镖小侦翻译——丫的你还有没有不得罪的人!!!   苏日暮嘴角抽抽,很是无辜。   ……   解释完江亭幽的事,众人从酒楼里出来,甄侦就笑容款款地拜别众人,提溜着某个惹事精走了,临别时阜远舟给好友一个怜悯的眼神——噢,乖,自求多福吧~~   黄宝瑞还要巡城,也告退了。   望着四周人流滚滚,阜远舟正琢磨着宫外太危险怎么劝兄长早点回去,就听得身后不远处有人道:   “少爷小姐你们看到没有,又死人了,京城太危险了,我们不如回去吧~~~”   阜远舟深以为然地点头啊点头,阜怀尧无奈——他又不是瓷器瓶子,碰碰就碎。   然后就有一个少年的声音义正言辞地接道:“大丈夫学得一技之长,就要志在四方建功立业,一展所长造福百姓,怎么能因为这小小困难就退缩呢?”   “可是少爷,京城也太不安全了,您没听大家伙儿说吗?好多来考试的人都死了,要不我们过几年再来考?”   “笨,这就更说明这是有学之士报效国家的时机啦,何况不是还有两位花兄在吗?”   第三个人开朗地笑了几声,“就是就是,男子汉当力扛千斤,血战沙场,醉里挑灯看剑,相看白刃雪纷纷,不斩楼兰誓不还~~~”他拖长了音掉书袋,“嘿嘿,再说了,我们两兄弟在,你们少爷能有什么事?小齐福你就放宽心吧~~我们而且还要找传说中的神才呢,顺便请他指教指教,唉,要是他肯收徒弟就好了\(≧▽≦)/~”   那个“少爷”也激动起来,“没错,都来了京城了,怎么能不一睹神才的风采?”   “我说,你们是不是把姑奶奶我忽略掉了?”一个少女的声音幽幽道。   “咳咳咳,齐家姐姐那么美貌动人,我们怎么敢忽略你~”   “只是姐你武功没两位花兄那么好……”   “比你手无缚鸡之力的好!”   “……”   那些人说得热烈,阜远舟等人这边也好奇了起来,听语气都是有志之士,阜怀尧最是感兴趣。   他们回头看去,就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五个人,四男一女,都是一身风尘仆仆,似是刚刚赶完路,看年岁都不过十多岁的样子。   其中一个是书生,背着个装书的背篓,眉清目秀的,身上带着股正气凛然和文质彬彬的气质,动作间突出了他良好的教养,他旁边跟着个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书童,背着个小包袱,头上扎着一个髻,包着块文生巾,一看就是那种书香人家的小书童。   另外两个少年长得一模一样,不矮的身高也差不多,一看就是双胞胎,他们手里都拿着剑,穿着一身打着些补丁的黑色旧布衣,但面相很好,年纪小小都可以看出帅气俊挺的轮廓,不过气质倒是迥然不同,一个显得稳重而沉默寡言,另一个则是活泼而阳光健朗。   最后那个少女比他们都要大一些,十七八岁模样,相貌不算出色,但也是黛眉大眼,容貌娟秀,和那书生有点像,穿着束袖压摆的梨黄长裙,腰上插着把小巧的鱼尾斧,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飒爽之风。   楚故摇头晃脑:“又是三爷的崇拜者啊~”万人敬仰,大抵就是这样了。   打量着他们,阜远舟也打起了些许兴趣,道:“那两个双胞胎的确根骨清奇啊。”   阜怀尧看向他,“你真的想收徒?”   阜远舟一笑,说不出是什么意味,“算了吧。”他没多大意思想收徒,啧,师傅不是那么好当的,根骨好不一定就听话,指不定就浪费时间教出个不孝徒儿了。   他自己……也不太懂师徒应该是怎么样的。   阜怀尧倒是觉得这主意不错,阜远舟现在恢复得挺好,宫中不免沉闷,自己也忙,多些乐趣让他折腾折腾,也不至于烦闷。   “别说,今年的考生的确卧虎藏龙,”楚故道:“听那书生谈吐倒是挺有志气,就是好像有点耿直了。”   阜怀尧一晒,道:“是可造之材就行,耿直点比圆滑世故的好多了,先耿直再慢慢摸爬滚打,朝堂上有的是机会,早晚有一天也就圆了。”   楚故想了想,点头同意,“爷言之有理。”   阜远舟屈指抵住下巴——皇兄喜欢耿直的啊……不过,好像这个词和他死活搭不上关系……默。   那边的五个少年很快就看到了他们,应该说像他们这样出众的人没谁会忽略。   楚故觉得盯着人家看还在议论显得不怎么礼貌,刚想道个歉,就见那对双胞胎打量着他们,然后齐齐露出惊异的神色,那个阳光一点的瞪圆了眼睛,指着他……身边的阜远舟大喊一声:“神……唔唔唔……”   还没说完就被他的兄弟捂住了嘴,但眼里兴奋的光芒一点没变。   阜远舟等人被吓了一跳。   四周的百姓都望了过去,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注视了一会儿那个蓝衣皎明风神俊逸的男子,年轻俊美贵气十足,暖阳融融,金色的光芒洒在逆光的阜远舟那一身纯蓝上,勾勒出更亮的光影……集体默然,张大嘴巴——难道神仙下凡了?   楚故茫然看永宁王,“三爷,他是在喊看见神仙了还是认出你来了?”   被众多视线骚扰着的阜远舟:“……我怎么知道。”   那边的齐姓三人也大惑不解,少女一拍被捂着嘴的少年的肩膀,“你赶路赶花眼了?哪来的神仙?”沿着他们兄弟的视线一看,呆了呆,“神仙啊……”   阜远舟:“……”   那书童拽着那个书生,“少爷,一进城就撞见神仙,是不是意味着你一定中举啊?”   阜远舟:“……哥,我是长得有多不像人……”   楚故喷笑,阜怀尧也抬袖掩住微翘的嘴角。   眼见着不少目光在看他的同时都聚集在了兄长身上,阜远舟一皱眉,伸手拉着阜怀尧拖上楚故离开。   那边双胞胎一看,沉默一点的那个用关门放狗式方法放开阻止自家兄弟的手,那大叫的少年立马往他们那边冲过去,“偶像你别走先~”   阜远舟:“……!?”   拐过一条街避开了刚才的百姓,到了个安静点的地方,阜远舟才停下来,看着那少年拖着四条尾巴风尘滚滚地冲来,然后同时急刹车。   阜远舟默默拉着阜怀尧后退一点,楚故被尘土扑个正着,呛了几下,怨念地看了看偏心的永宁王。   双胞胎对视一眼,同时踏前一步,举剑抱拳。   寡言的那个:“晚辈花寒……”   活泼的那个:“晚辈花烈……”   “见过前辈。”   两人的声音都是相似的,只是一个略活泼一个略沉静。   齐家姐弟和书童齐福一脸茫茫然状,那书生还是礼貌地自我介绍道:“晚辈淮左齐然,这是家姐齐晏紫和晚辈的书童齐福,我们是在半路上和两位花兄结识的。”   齐晏紫暗地里赞叹——这神仙样的人物真叫人自惭形秽,不过旁边那位气质好冷好威严,还有一个倒是挺和气的。   阜远舟审视着他们,最后目光落在花寒花烈身上,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下,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么一对双生子,就问:“你们认识我?”   花寒摇头,“不认识。”   花烈接道:“但我们知道你是神才永宁王。”   此话一出,齐福和齐晏紫呆滞了,齐然瞬间眼神发光:“神才?!”   阜怀尧和楚故都蹙眉,阜远舟警惕,“你们怎么知道是我?”   花寒和花烈又对视一眼,前者点头,后者道:“我们老爹说了,在京城遇到的第一个穿蓝衣拿着剑一看就好看的不得了的人就是神才。”   众人:“……”   阜远舟觉得有点犯晕,“你们就不怕认错了?你们的爹是谁?”形容的这特征也太糊弄人了吧?而且这语气似乎有点熟悉……有点像是……   花烈摆手,道:“我们老爹不会说错的,再说我们的确没见过比你好看的人。”   有点头晕的阜远舟其实很想指指身边的兄长,又转念一想——皇兄的好看他一个人欣赏就够了,干嘛让别人知道?   花寒补充他问的第二个问题:“我们老爹叫乌载意。”   阜远舟立时就是一愣,不晕了,“那个老不休!?”   听他这么说,两兄弟也不生气,似乎是习惯了,花烈笑眯眯点头,“老爹让我们转告一句话,他说‘我的确是老不休,没良心的,都多少年没见了,我还等着你这个小不休和那个磨嘴皮来陪我喝酒呢’。”   那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和永宁王记忆里那个老家伙的声音一样。   阜远舟扶着额头,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开始头疼了。   阜怀尧看向他,“你朋友?”如果他们的父亲和阜远舟交好,按辈分叫二十一岁的阜远舟前辈就没差了,不过怎么一个姓乌两个姓花?不是亲生父子么?   阜远舟张口直接来了一句:“不认识!”   花烈似是早有所料,道:“老爹还有一句话,说‘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别以为你文采一流功夫奇高又是天下无双的美男子就了不起,你和那娃娃还欠我一两二钱银子和两坛子酒呢’。”   楚故和齐然等人都憋不住笑了,阜怀尧都难得明显好奇起来——什么人能这么了解阜远舟?“磨嘴皮”又是谁?   阜远舟的脸色乍青乍白,一手搭臂一手虚弱地按住太阳穴,“还有什么话没有?通通一块转告了吧。”   花烈咳了一声,“最后一句了,我们来的时候老爹替前辈你算了一卦,他说‘桃花当头,当心有刀’。”   阜远舟:“……”就知道他说不出好话来,死乌鸦嘴!别让他再看到那个老家伙……   花烈和花寒又对视一眼,花烈撇清关系,“是我们老爹说的,前辈你只管找他麻烦去~~~”他们老爹乌鸦嘴是正常的了,偶像别迁怒到他们身上就不理他们了。   齐然眨眨眼睛,“花兄,令尊姓乌?”   “对啊,我们是他捡来的。”花烈道,不过神色很自然地柔和下来。   阜远舟恍然大悟,“乌老头老说家里有俩宝贝要照顾,就是你们两个啊!”   花寒花烈同时摸摸鼻子,毕竟是少年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阜怀尧疑问的眼神落在身上很久了,阜远舟踌躇了几下才道:“乌载意算是半个江湖人,人称乌鸦嘴,我早些年认识的忘年交,他功夫不算很好,就是算命很准,不过人家找他算命,他只说凶不说吉,坏事都让他说准了,颇有好的不灵坏的灵的意思,所以叫乌鸦嘴。”   阜怀尧点头,也没问他堂堂一个亲王怎么会结识到江湖人。   楚故啧啧称奇,“只说凶不说吉,这是什么规矩?”   花烈解释:“老爹说,所谓喜嘛,自然要惊喜才高兴,所以不能说,这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凶当然是能避多少就多少了。”   众人点头——好人啊~   齐晏紫也是江湖人,一路上没听双胞胎说过此事,她回过神来就问:“乌鸦……咳,乌前辈不是早十几年前就退出江湖隐居去了吗?”大伙儿都以为他因为乌鸦嘴被人杀了呢。   花烈一笑,“他和我们待一镇子上,他还在继续算命呢。”   阜远舟皱眉,“你们两兄弟单独进京的?乌老头呢?”   “他说年纪大了,懒得走动了,就把我们丢了出来,说是磨练磨练,没混出人样就别回去。”花烈说的时候表情和沉默的花寒一样,有些不满有些无奈,显然在懊恼养父不肯让他们在膝前尽孝。   是啊,自己都长得这么大了,那老头都快七十岁了……阜远舟有些恍神地想。   阜怀尧清晰地看到他眼角飞掠而过的悲伤。   阜远舟察觉到了,冲他笑笑,示意自己没事。   说是早些年,其实他是十几年前认识的乌载意,那老头说的磨嘴皮也不是旁人,就是苏日暮。   那年,他们经过一个小镇子时撞上乌载意在算命,那会儿是冬天,大雪漫漫北风凄冷的,远处有乌鸦在叫,一声比一声凄凉,乌载意要银钱给家里两个宝贝买棉衣,就一个人孤零零在镇门口摆着摊,卦布上大大方方“算凶不算吉”五个大字。   那段时间正是苏日暮最艰难的时候,阜远舟都不敢离他三步远,就怕有个意外自己会后悔终生。   苏日暮看见那摊子,拎着酒坛子往他摊前一放,顺带扔下一把银子,不过八九岁的孩子消瘦得像是个从雪地里爬出来的鬼,他笑着说:“老头,你算算,我还能倒霉到什么地步?”还有什么,能比如今更悲惨?   那老头一身八卦袍衣皱巴巴的,看起来人有些疯疯癫癫的模样,盯着他面带微笑但是死气沉沉的眼睛,掐指半晌,叹一口气,指着那酒坛子道:“你要靠它过下半辈子,生无欢死无惧,算不算更倒霉?”   第四十九章 战书   苏日暮听了愣了愣,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荡开的浑厚内力劈开了漫天的风雪,呼啸的北风卷着纯白无暇的雪花愈发咆哮出刺骨剥皮的严寒,吹的人连眼睛都几乎无法睁开。   “算!算!!算!!!”他笑到最后连说三个算字,之后喷出一口血晕了过去,那场景,明明没有眼泪却更让人肝胆俱裂。   阜远舟当时拿着琅琊恨不得杀了那个乌鸦嘴的老头,但躲在摊子后的乌载意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话让他敛去杀意:“哪怕靠着酒,他也要活下去,那样的下半辈子是赎罪,他怎么会不肯活?”   果然,苏日暮醒来后就不再企图避开他寻死,就像乌载意说的,哪怕靠着酒,他也要活下去。   为了给苏日暮养伤,他们在那个镇子待了十几天,那时苏日暮常常去那算命摊子前坐坐,闷头喝着酒,偶尔说说话,阜远舟陪着,一来二去就和乌载意成了忘年交,他们隔几年也会顺路走上一趟,喝上几坛酒说会儿话就走,倒是没见过花寒花烈两兄弟,这几年苏日暮换个身份来了京城,他忙着朝廷的事,的确是很久不见了。   不管怎么说,苏日暮活到了现在,这也是他没有管苏日暮喝了多少酒的原因。就凭这点,阜远舟都感激乌载意。   哪怕,生无欢死无惧,一语成谶……毕竟只要活着才能去改变什么。   ……   甄府,听朝小阁的浴房里,一股药香味和竹香味混杂在一起,飘荡在空气里。   甄侦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对屋子里的另一人道:“泡进去,没一个时辰别出来。”   浴桶下面是连着炭道的,可以保持水温不变冷。   苏日暮懒洋洋走过来,看着满浴桶漂浮的药材,还是忍不住道:“其实没必要的,你让小生干什么都行,小生就是不戒酒。”   甄侦直起身子,望了他好一会儿,那双总是弯着的杏仁眼不笑的时候带着一股有些危险的感觉,让苏日暮有点后悔说实话了。   不过甄侦没说什么,让他自己记得泡上一个时辰,就走了,离开的时候还留下一句话,“太医说,泡药浴的时候运上内力会更有效。”   苏日暮嘴角一抽,他就不明白了,自己也算谨慎,是什么时候漏过破绽,让甄侦死揪着他会不会武功这点不放?   门外,关上门的甄侦皱了皱眉头,也说不上自己突然心情不好的原因——好吧,这不是第一次了,是他最近除了苏日暮外新的研究方向。   也许是那种安静的绝望,也许是让他活着的那股支持,也许是他意志的强悍……原因大概诸多,甄侦总觉得,这个人似乎让他很有探究到底剥皮拆骨来研究的欲、望。   门内,苏日暮泡进药浴里,慢慢运起压制在经脉深处的内力,运行一个周天后,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水珠,拿起旁边小桌上的酒灌了一口,舒服地眯起眼。   酒是个好东西……   他冷不防的想起好多年前的冬日,大雪弥漫里的那个乌鸦嘴老头。   靠着酒过下半辈子啊……   一辈子,其实也就这样。   ……   毕竟是朋友的小孩,何况那朋友关系不凡,阜远舟就征得兄长的同意,在楚故的欣然答应下将这几个少年安排在府尹府住下——外面实在不安全。   齐晏紫偷偷拽自家弟弟的袖子,“阿然,那乌前辈真的那么神啊?算命什么的不都是骗人的么?”   齐然虽然是个读书人,不过也喜好网罗天下奇事,加上姐姐是江湖人,就更留心了,当下道:“他是武林前辈,如果不是算的太准也不会有乌鸦嘴这个称号,虽然大多数所谓的算命师是沽名钓誉信口胡诌的江湖骗子,可五行八卦之事,精深奥妙得很,不是半吊子能说出个所以然的,像伏羲文王那样的天才几百年才出一个,自然,这算命里有一千个假的,却也总有一个是真的,不能一概而论,这乌前辈就算一个了。”   阜远舟耳力好,听了就回头冲他笑笑,“齐公子小小年纪看事待物就不偏不倚,真是难得。”   齐然登时就一脸呆萌状态,反抓着自己姐姐的袖子,那表情就像是在说“姐,神才夸我了夸我了~~”   众人失笑。   “前辈~”花烈唤了他一声。   花寒礼貌地接道:“我们想问问你关于武举的事。”   阜远舟被这一声“前辈”弄得牙酸,摆摆手道:“虽然我和乌老头同辈相交,但岁数放在那儿,你们叫声大哥就行了。”   花烈和花寒立时就叫了一声:“阜大哥~”   别说,一个正统一个甜糯,听着还挺让人受用。   双胞胎就琢磨着,哪天能改叫师傅就好了。   齐晏紫等人纷纷瞧他——好和善好没架子啊~   齐然心里赞叹,神才果然名不虚传——这人啊,常常越有本事的,越没架子。   就像阜怀尧,他人看着冷淡,但是从不拿身份压人,群臣对他只有敬没有畏,连晋燕舞他们在他跟前也和朋友似的,阜远舟虽然不喜和人交心,不过一分辛苦一分才,也没仗着自己本领高就有蔑视别人的意思,他自己体会过人情冷暖,所以最不屑那些,连晋楚故那亲民的脾气就更别说了,那些死活要摆架子的,通常都是草包罢了。   “你们想参加武举?”阜远舟问。   花寒摇头,花烈点头。   阜远舟不解,这两兄弟头一回不默契。   花寒和花烈对视一眼,一人一句:   “我们想参加武举。”   “但不一定今年参加。”   “老爹说我们年纪尚小实力有限。”   “让我们来请你掂量掂量。”   “是过三年再考还是今年考比较好?”   阜远舟怔了一下——乌老头这是什么意思?   一直沉默的阜怀尧突然淡淡道:“你们的前途该怎么走是自己的事,旁人帮不上太多忙,哪怕是你们父亲的话,你们自个想好了,比旁人替你们想上一百条路合适。”   因为天仪帝身份敏感,所以阜远舟没有介绍他是谁,此刻一开口,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心道好冷的声音!   花寒花烈听罢,眼里都闪过一抹略有所思,彼此用眼神交流起来。   的确,因为他们老爹算命准,说一不二,所以他们从某方面来说特别相信老爹的安排,自己并没有多去想,却忘了老爹常说的那句话——天上星辰都能移位,何况是命数,算出来的是命,但是谁说天意不可违呢?   这个白衣人一句话,好像当头棒喝,把他们的心神都震动了一下,瞬间醍醐灌顶。   “多谢……这位阁下提点。”花寒花烈对着阜怀尧一拱手,但是又不知道他名号,见阜远舟和楚故讳莫如深的模样,也就作罢了。   花烈笑着对阜远舟道:“那就不劳烦阜大哥了,我们会好好考虑清楚的。”   阜远舟点头,孺子可教。   阜怀尧不置可否,年轻人都是需要历练的。   永宁王看向兄长冷漠的侧脸,忍不住暖暖笑开,眼里温柔得不可思议。   阜怀尧当然不是特意去提点他们,他不清楚乌载意和阜远舟的关系有多好,只是乌载意要他替两个小孩决定前途的事这点未免有些太轻率了,毕竟阜远舟不是他们的亲人,以后的事谁说的准,有个意外的话,他们岂不是会怨到阜远舟身上?   察觉到身边人的目光,阜怀尧回视过去,对方已经收敛了眼里的神色,依旧笑得很好看,眸子里一片亮亮的一片明澈,不染杂质。   如果可以,其实阜怀尧更希望阜远舟不要记起过去的事情,在那二十一年扬名天下万人敬仰的光鲜表面下,那些磕磕碰碰那些血汗腐朽其实从不是值得为外人道来的回忆,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多维护他一点——他喜欢阜远舟眼睛里那种没有悲哀没有野心的干净。   花寒花烈似乎在交流什么,互相看了半晌,这会儿两人才同时握住剑,上前去一抱拳,“阜大哥,我们兄弟也是习剑之人,你一直是我们最崇敬的剑客,平生惟愿与你一战,所以希望不吝你赐教!”   众人怔住,楚故差点被脚下的石头绊倒,齐晏紫登时倒吸一口冷气,“花寒花烈你们要和神才决斗吗?”   还赐教?不要命了吧你们!?   虽然阜远舟不是江湖人,不过可能是他经常在宫外走动的原因,和不少江湖名宿切磋过,所以在江湖上才这么出名,虽然他没有出剑必见血的规矩,不过刀剑无眼,难免有意外,何况花寒花烈和他实力相差甚远。   阜远舟也愣了一下,他接到过很多战书,还没有过这么小的对手——通常都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或同辈人——他看了他们一会儿,心下算了算,“你们今年似乎才十五岁。”   花寒一顿,花烈脸色一垮,顿觉底气不足,“是……”他们想起十五岁的永宁王已经在江淮动乱中一战扬名天下倾,果然和他们不是一个级别的,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不战而馁,你们就是这么学剑的?”阜远舟分明目光放柔,却让双胞胎感到一种让人惊心的压迫感。   他们似有所感,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当然不是了。”   两人的战意瞬间被他的话激了起来,像火光一样在眼里燃烧。   “这才对嘛……哥,你站远一点。”永宁王如是道,五指一伸。   花寒花烈只觉得衣领一紧,眨眼间连反应都不能,就被拎到了稍远一点的府尹府的花园空地里,阜远舟翩翩落在他们对面,若不是他的衣摆和长发还在轻微摇动,谁也想不到上一刻他还带着两个人迅速地移动。   撤了裹着琅琊的布,蓝衣轻袍的男子眉目一弯,带着一份说不出的独特的慵懒和华贵之气,让人过目难忘,“点到为止,就算你们才十五岁,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哦……”   话音刚落,琅琊就连剑带鞘横空一划,铺出银色妖异的弧光直取两人肩骨以上。   花寒花烈同时拔剑,一左一右默契避开,然后两把剑抖开剑势,一上一下封住他的周身要害。   双生子本来就心有灵犀,加上他们两人日日对练,对彼此出招的手法熟稔无比,同时对阵威力更是胜单人作战几倍有余。   花烈不忘喊道:“阜大哥连剑都没有出鞘,还不叫手下留情?”   “我若出剑,就叫以大欺小了。”阜远舟轻笑,腕骨一动,琅琊抖出无数道刺破长空的寒芒,阻下两人的剑势。   对方的剑太快,花寒和花烈顾不得有的没的了,专心致志起来,连看都不用看对方一眼,瞬时变招,花寒刷刷刷连出三剑,花烈脚下一转,已经绕到侧边手挽剑花直刺。   战局里蓝影与黑影翻飞,不到片刻就过上了十几招,齐晏紫看着有些目瞪口呆,喃喃:“他们居然真的打起来了……”   楚故护着阜怀尧拽上齐家三人连退几米,顺便让闻声而来的府尹府衙役下人们离远些。   尽管琅琊没有出鞘,那股剑气铺天盖地,依然让人觉得沉闷窒息。   场外的人都是如此,身临其中的花寒和花烈感受更深,阜远舟出招很简单,直来直去,霸气纵横,并没有什么花哨的技法,但偏偏剑气锐利得如同刀片,每一次刮过都能切断发丝一般的,给人以接近剑锋的寒意。   他们甚至觉得不咬牙都握不住剑,只能使尽平时所学,企图打破这个剑势弥漫的气场。   阜远舟轻一挑眉,手中动作越来越快,花寒和花烈起先还能反击,到了后面只能疲于防守。   “这是……喂招?”阜怀尧有些迟疑地道,他虽然不怎么会武功,但阜远舟最近在他空闲时候学些防身功夫时,时常和他说一些学武的话题。   “喂招……?”楚故齐然等人不解。   也是学武的齐晏紫已经觉得有点惨不忍睹了。   所谓的喂招,就是用极快的速度给对方送招,迫使对方使出各种招数全力防御,这是试出对方门派出处和功夫来路的最好办法,而且运用得当的话还能激发对方的潜力,危急关头容易爆发嘛,不过要喂招可不容易,必须是武功登峰造极的高手才行,所以很通常对方在不知不觉之中将所有的功夫都使了出来,也觉得好像打入棉花似的没有回应。   最后,阜远舟故意买了个破绽,双胞胎果然会抓住时机,花寒腰身一折直从破绽刺向他手臂,花烈却纵身而起,灌力如剑,劈向他真气外放形成的保护罩。   阜远舟眼里闪过一抹激赏,伸出左手,在齐福的惊呼中稳稳用双指夹住花寒的剑身,轻轻一弹,花寒顿觉虎口带上手臂一麻,剑已经脱手而出,人也被震开几步;与此同时琅琊向上一格,拦住花烈的剑,斜里一削,剑鞘轻巧击在花烈胸口,将人向花寒推飞出去,阜远舟落剑,收招,静立。   花寒一个巧力稳住花烈飞来的身体,结果两人因为脱力,双双撞在了一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直喘气,满身大汗淋漓。   反观永宁王依旧悠然自得,头发都没怎么乱,笑道:“照这个年纪来说,这样的内力和用剑技巧,很不错。”   乌载意可能是因为不用剑的关系,教个花寒花烈的都是一些普通的随处可见的剑法,不过武功高低和学的是不是武林秘籍没有必要联系,像他们这样天资聪颖又勤学苦练,将每一个招数都用精准的角度力度使出来,加上配合默契,其威力一点都不比什么绝招小,的确是可塑之才,乌载意莫不是打着让他收徒的主意?   “多谢夸奖……以往,呼,素闻皇朝第一高手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阜大哥你等着,我们兄弟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逼你出剑!”花烈喘着气道,简直可以说是两眼放光,稳重的花寒也掩饰不住一身未熄灭的战意。   “行,我等着。”阜远舟点头。   这两人若是好好培养,过多十年或许就可与他和苏日暮一战了。   齐然和齐晏紫这才从刚才眼花缭乱的招式中回过神来,赶紧扯着齐福跑过去拉起花寒和花烈。   花烈嘿嘿一笑,“齐姐要不要去也领教一回,机会难得啊~~”   “不要!”齐晏紫嘴角一抽,她很有自知之明,还不想用自家鱼尾斧领教皇朝第一高手的剑!   这头阜远舟又粘回兄长身边,一点都没有方才的高手风范,“哥,我觉得他们学的招式挺适合你的,简单易学,要不咱们挑几招来练练~~?”   花寒和花烈眼皮子一抽,磨牙啊磨牙。   阜怀尧揉揉他脑袋,“别欺负小孩。”   ……   等到阜远舟和阜怀尧回宫,花寒等人才回到楚故为他们安排的院落房间里。   双胞胎是习惯了同一间一起睡,所以挑了个大一点的房间,两人进去放下包袱和剑,齐齐往床上一倒,然后倒吸一口冷气,骨头那个痛啊,肌肉那个酸啊……他们僵硬地滚了滚,伸展一下筋骨,才头并头靠在一起。   “花寒,我觉得练了十几年的剑都没今天一天辛苦。”花烈躺尸状盯着青色的床帐喃喃道。   花寒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我们找机会拜师吧,神才真的好强……”   “嗯。”花寒又应了声,然后目光一顿,“花烈,刚才阜大哥叫那个白衣人什么来着?”   花烈抬手按了按肩膀,随口道:“叫哥不是吗?那会儿我听到阜大哥让他避远一点了。”   “……你说,神才永宁王的哥是谁……”花寒缓缓问。   花烈僵住,随即叫了一声“娘啊喂”。   ——他们居然见到皇帝了(@﹏@)~!!   ……   第五十章 温情   落日带着磅礴的气势一路坠下去,半边的天被印染得通红。   杨柳千寻色,桃花一苑芳。风吹入帘里,惟有惹衣香。   阜远舟和阜怀尧离开府尹府之后没有立刻回宫,也没有巡视京城的情况,而是在街道上走了起来。   不想家事国事天下事,就这么两个人放松地静静走着,然后绕啊绕,绕到了状元桥边。   桥头,孔夫子的石像高高立着,两岸桃花碧水上,灼灼欲燃,垂柳交映其中,碧绿盎然,夕照挥洒在江水上,河面被印染成灿烂的金红色,粼粼波光闪烁,瑰丽美妙。   不少的书生在桥上徘徊,遇见认识的,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还有些坐在桥边的石椅上,借着尚亮的天色在温习,簌簌铺落的桃花花瓣飘到了书页上,使人会心一笑,轻轻抖开。   京城边本有一条岚江绕着大半个城,充作了护城河,就是隔十几年会有个汛期,水位暴涨,造成沿路灾情屡屡告急,早几年也经历过一次,沿途百姓受灾甚重,阜怀尧和阜远舟亲自上阵救了灾,然后一商量,干脆丄禀先帝,耗了五年时间凿了一条大运河,把岚江的水引进来,穿城而过,几乎将京城一分为二,不仅把江水分流,还将水运引入城内,做起了不少水上茶馆酒馆之类的生意。   运河上建了十几座大桥供人行走,其中最大的就是状元桥,因为这座桥是由工部尚书丁尚源执笔构图、阜远舟督建、楚故亲自带上人马修建的,两少一老,三位都是出了名的状元爷,所以书生们觉得能沾沾喜气,在考前喜欢来这里走一遭,先帝听了,就御笔一封,把这桥取个名叫了状元桥。   阜远舟和阜怀尧在状元桥边的水上饭馆望日居里要了个雅间,打开窗子,正对落日江景桃花飞桥,一影素蓝,一剪雪白,伴坐其中,不觉间,盅酒在瓷白的杯中渐少,天色摇摇将晚。   在水上自然是要吃海鲜,阜怀尧觉得那盘子虾味道不错,阜远舟就给他剥了大半盘,堆了满满一碟子。   阜怀尧无奈地拉过他的手,拿出手帕擦拭着上面的油腻,“朕吃不下这么多。”总是这么照顾他,真不知道谁才是兄长。   看着阜怀尧无论做什么事都一派认真的神色,阜远舟嘴角轻轻挑起,“下次皇兄你想吃的话,我可以做给你吃。”   “你会做饭?”阜怀尧抬眸,有些淡淡的惊讶。   阜远舟反问得很无辜:“为什么我不会?”饿死绝对不在他的人生计划里,太没品的死法了,他一直觉得,那些基本的生活能力可以不用,但是不能不会。   阜怀尧一时没说话,他现下方想起,对于别的皇子来说,可能连厨房在哪里都不知道,再不受宠也有人送饭送菜照顾着,但是在冷宫里就不同了,因为七王爷阜徵的关系,德妃母子被放逐到冷宫,就跟透明人一样没人不闻不问,阜远舟自己做饭是很正常的事,只是他如今地位尊崇名满天下,让人不觉间忘记了那些往事。   阜怀尧儿时曾有一次路过冷宫,那时他尚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只感觉偏僻荒凉得几乎不见人烟,现在想来,那些送饭的宫人肯定也偷懒不去了,死在那里化成白骨都不知有没有人知道。   看着他虎口指腹上厚厚的茧,阜怀尧叹息一声,低声道:“父皇欠你诸多。”   父皇那笔理不清的烂帐……其中最是无辜的就是阜远舟了。   无情未必真英雄,怜子如何不丈夫,父皇如是对他道,自己却也没有做到,那个人临死前念的都不是这玉衡江山,膝下儿女,死后手中都攥着那个白玉戒指。   “是吗?”阜远舟无所谓地反问了一句,他那个人什么都没给他,名声、党派、力量,就连一个永宁王的称号都是阜远舟自己争取来的,说不怨恨是假的。   他对那个人从来就没有感情,即使阜远舟被人称作是天纵奇才,那个人也不喜欢见他,若不是德妃除了爱权势就爱那个人,他早就像阜崇临那样下个毒反嫁祸回去了,现在人死如灯灭,他连怨恨都懒得怨恨。   阜怀尧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兄长眉宇之间隐有寂寥感伤之色,阜远舟不愿他多想,就岔开话题道:“皇兄你没尝过我手艺吧,那你就吃亏了,我的手艺可是被江湖上有名的贪吃和尚智精夸过的。”   阜怀尧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那些几乎从不提及的以前的事。   “花寒花烈的老爹不是乌载意么,乌老头住在长白山那边,我认识他那会儿是冬天,大雪封山,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连活的东西都见不着。”   “长白山……很冷吧?”阜怀尧没有问他什么时候怎么去的那里,却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长白山比京城还要靠北。   被他一问,阜远舟打了个愣神,“现在想来,好像是挺冷的……”   那漫天风雪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几乎将人割出血,他和苏日暮一前一后地走着,前面的人刚踩下脚印,后头想跟上的时候就发现那脚印被飞雪盖住了,装着烧刀子的酒壶即使揣在身上也早就冷了,你一口我一口,进到嘴里先是感觉似是吞了冰一路往肚子里滚,随即酒才会在胃里烧起来,偶尔眨一下眼睛,就能感觉雪花从睫毛上簌簌掉下来。   夕阳残照,不过谁也没想起叫人来点灯,阜远舟的脸隔着昏暗的光线看不清楚,阜怀尧只能看到那嘴角,像是在笑,笑得意味不明,但决不是自嘲,然后听到他说:   “皇兄,在你身边我会觉得怕冷。”   那时,分明是没有感觉,仗着一身功力,一袭单衣一柄剑就敢走南闯北一往直前。   阜怀尧说不上自己那一刻心口涌起的是什么,有些酸涩有些甘甜,复杂得让他不敢深究下去,但嘴角轻轻一抿,就是笑了,“怕什么,皇兄不会冷着你的。”   阜远舟晃了晃神,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感觉气氛沉默地有些尴尬了,才想起要继续说下去,“那时我和……一个江湖朋友一起去的,在那里不小心迷了路,还遇上了雪崩,然后我们就玩命地跑,正好撞上贪吃和尚智精也在那里,带了我们一程,好不容易跑掉了,一回头,发现大家的干粮全掉光了。”   说到这里,他想起自己那时候和苏日暮的狼狈样,不禁摇头低笑一声。   他和苏日暮那时虽然年少,但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两人身上都有几十年的功力,多少有点自负,自那次之后才发现其实人力根本不算什么,遇上天险一样得逃。   阜怀尧听了只觉得凶险不觉好笑,“然后呢?”   “然后就饿了几天呗,”阜远舟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道,对他来说挨饿完全就是小事,“后来找到一个被冰封住的湖,我们就凿了个口来捉鱼,结果捉到一条怪鱼,它有鱼身,蛇头,还长着六只脚。”   阜怀尧怔了一下,“有这样的鱼?”是怪物吧?   阜远舟一笑,“是冉遗鱼,山海经里有这种鱼的记载,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   其实那时他就是专门拎着夜夜噩梦缠身的苏日暮去找那种鱼的,得到的情报里,确实有人看见过它在长白山深处出没,而冉遗鱼可以当做药来用,让人不做噩梦,不得不说,即使是传说,也确实是有效果。   “山海经……朕以为那是神话。”小时候曾经在龙图阁翻过来看,他只当是志怪小说来看。   “空穴不来风嘛,神话也只是人们把人和事物神化了罢了,”阜远舟耸肩,“当时看着冉遗鱼的怪模样智精就大喊怪物啊,等我烤出来了,他才是吃的最欢的那个。”   阜怀尧挑了挑眉,“和尚居然敢吃肉?”难不成是饿惨了?   “所以才叫贪吃和尚呗,他是出了名的酒肉和尚,少林方丈都管不住他,嘴巴又挑的很,在江湖上,智精要是说了哪家的饭菜好吃,那家老板肯定就能赚个盆钵儿满。”   阜怀尧听了只觉江湖奇人异事真多。   “等下了长白山,他就逮着就做了一桌好菜,当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不是我自夸,如果他知道我的真名的话,现在江湖上准流传着神才永宁王不仅是剑客,还擅长厨艺。”阜远舟想起那个酒肉和尚,就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阜怀尧也不问他天寒地冻的去长白山干什么,只道:“照你这么说,倒真是朕吃亏了。”   蓝衣的男子低笑一声,笑得很温雅,带着一股独特的难言的温柔,“皇兄想吃,我随时可以给你做。”   阜怀尧一抬眸,视线里正好撞上他的眼眸他的笑容,禁不住晃了一下神。   阜远舟的眼神很专注,曜石般的眸子里清澈地映着他的影,那种眼神望的很深很深,好似就算有人挡在阜怀尧面前也无法阻止的专注,好似世间除却他再无其他。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从视线开阔的窗口照进来,在两人的瞳仁里映下一簇金红的光,两人的视线交织,都盯着彼此,仿佛是想看清对方眼里的自己,不知不觉间,身体微微前倾,越靠越近。   时光静静地慢了下来,温吞又柔软。   就在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忽听得白马寺日出日中日落都会响起的钟声恢弘地穿城而过,嘹亮庄严……   两人回过神来再看,自己和对方几乎已经靠到一起,垂落的发和呼吸一起交错,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气息轻触着自己的皮肤。   同时,两人转开脸咳嗽,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吃东西,说不上是自欺欺人还是庆幸懊恼什么的,阜怀尧和阜远舟心里头都不约而同地想——他应该不会发觉我想吻他吧……   ……   同样是黄昏,金乌西坠,灰蓝的天空也染上了几缕怅然的冷红。   瞿城十几里外,一座小小的茶寮,几张陈旧的桌子,后头的灶台冒着炊烟,伙计正掀开盖,看蒸笼里的馒头熟了没,不少准备赶夜路回城的人在这里做最后的休整,要茶的要吃的好几拨人坐了下来。   热热闹闹的场景中,惟有一个青衣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桌子旁,他头上戴着顶同色罩纱的斗笠,看不清容颜,只依稀觉得此人很年轻,他背后背着一把半人高的厚背刀,手里拿着粗劣的杯子,沉默地饮茶。   有不少人偷偷瞥他,但他无动于衷。   一阵风过,路边的树林摩擦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青衣人动作一顿,片刻后放下茶钱,起身离开。   身后,一个大胡子的汉子小小声问旁边的同伴:“青衣,厚背刀……他该不会就是鬼刀宫清吧?”   “嗯?江湖上都好半年没他消息了,怎么跑这里来了?”另一人吃惊不已。   “鬼刀需要遮着脸吗?你们认错了吧。”   “鬼刀脾气古怪,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很难说。”   “嘘,别被他听见了,我们可打不过他……”   “……”   轻声的交谈被青衣人丢到身后,他在官道上走了一会儿,看到一个岔道的时候,似乎犹豫了一下,往四周看了看,走上了左边那条僻静点的路。   四周很静,倦鸟已经归巢,静得只闻些许虫鸣和蛙声。   落日终于燃尽了最后一道红霞,隐隐云光在群山嵯峨间探出一点灰白的苗头,其余尽是昏黑。   青衣人越走越深入树林深处,四下里也越来越寂静了,原本还有的虫鸣蛙声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好像有什么不知名的危险默默笼罩了这个幽深的地方。   然后,他停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潜伏在四周,无声无息的,靠近,围住了他。   他取下了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偏偏一双眼眸如同夜鹰般犀利,又像是一潭深沉的黑,浓重得像是夜色。   半弯的弦月悄悄地挂在天际,天气晴朗,月色很好,透过树木的枝桠洒了一地暗暗斑驳的银辉,给他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微凉的光影。   月光下,潜伏着的东西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环绕在他四周,约莫有二、三十个,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衣,脸上带着狰狞的白虎面具,在月光的映衬里白晃晃的碜得人心慌,面具上两个窟窿里的眼在莫名地发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的猎物,凶悍暴虐不见人类的感情。   他们磨擦着双手上虎爪状的武器,将包围圈缩小,甚至可以听到他们兴奋的喘气声,然后弯下腰半趴伏在地上,做出野兽即将攻击的动作,虎爪扒拉着地面,锋利地划出一道道长痕。   稍远一点,茂密的树林更深处,蹲在树枝上的灰三挠挠腮帮子,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道:“元帅,那些是什么玩意?怎么那么古怪?”三分像人七分像兽类的,那声音,是人能发出的么?   连晋的目光注视着安静的宫清,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他听过宫清描述,但是真正看到的那种诡异感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黑一从另一棵树上跃过来,请示:“元帅,动手么?”   连晋顿了顿,“等等吧。”   下面,宫清似有所感地抬起了头,但是没有往别处看去,而是反手握住了身后的刀柄。   那些面具人动了。   就像老虎捕食猎物的那一刻,挟着劲风用一种可怕的超越常人的速度扑向宫清!   就在亲卫们担忧之时,只听到一声撕裂耳膜如同鬼哭般的尖啸声夹杂着内力肆意溢开,随即空中寒光一道划过,凌冽的刀锋划破了空气,银色的反光迷了眼。   首当其冲的面具人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整个人依旧以迅猛的动作扑过去,全然不顾自己的右臂已经落地。   隐藏在林间的亲卫们纷纷压了压被出刀时那声鬼泣扰乱的真气,睁大了眼睛,惊奇的模样说不出是为那一刀的鬼气森森还是面具人的疯狂。   连晋也是第一次看宫清用刀,用刀的人,出刀那一刹那是最重要的,宫清的刀,不仅杀气满溢,更是阴森可怖,让人望而生畏——这就是鬼刀的由来么……   怪不得当日阜远舟说他毫不费力生擒宫清是因为后者没有出刀。   那一把厚背刀半人高,极长极重,通常用这种武器的人动手时也是雷霆万钧的,大概是天赋异禀的怪力和后天的学习,它在宫清手里却像是一柄小巧的佩剑一样,灵巧得不可思议,每挥动一下,就会带出那种森然尖锐的鬼哭声,加上激荡的内力,震得人心神俱乱。   那些面具人似乎听力极其灵敏,暴躁地甩甩头,更凶狠地朝宫清攻击,腾移跳跃撕扑咬,与野兽无异,但出手的章法微乱。   连晋朝后摆摆手,示意几个内力稍差的亲卫退远一点,免得岔了真气受了什么内伤。   下面的包围圈在人多势众下逐渐变小,面具人的攻击防不胜防,而且……似乎没有痛觉,怎么打都能爬起来继续围攻,宫清身上很快就多了几道如当日所见一样的伤口,连晋皱了一下眉,飞身跳入战局。   第五十一章 影卫   一落地,就能感觉到脚下的粘腻水声,他没有低头,而是一挥手,手中的黑色龙枪已经在敌人身上开了个窟窿,一路杀到宫清身边。   亲卫们也从外围包抄。   一支龙枪带风而至,拦下了一只背后偷袭的爪子,随即就感觉熟悉的气息近到身侧,挥散了些许缭绕鼻尖的血腥气。   宫清微微抬眸看向身侧英姿勃勃的男子。   连晋回视他,在他眼底看到红血丝叫嚣着恨意。   视线交错,连晋下一瞬就转身将一个凌空跃起的面具人从肩胛骨捅个对穿。   他身后,厚背刀发出的极消耗内力的鬼泣声慢慢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更有力更有压迫力的刀风,连晋忍不住痞痞地笑笑。   没有了这个干扰,被下令走远一点的亲卫也飞身过来,加入战局。   远处草木芃芃,枝桠在月光下伸出张牙舞爪的影,有个人从阴影中跑出来,压抑地咳了几声,只觉心口真气乱撞,果然是被那内力运在刀锋送出的尖利鬼哭岔了功力。   他看了看不知从哪里杀出来和面具人斗作一团的程咬金,恐怕这批东西又得损失了,他禁不住低咒一声,转头想跑,一转头就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膝盖,扑通一声摔倒了。   原来,背后竟是不知何时多了一黑一灰两个人影,一者严肃一者笑吟吟地望着他。   灰三扬眉笑着问:“大叔,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被我们打断你的脚再束手就擒呢?”   他看到了人,一惊,手里一个口哨状的东西掉在了地上,被黑一眼疾手快捡了起来,灰三直接铁索一卷,把人捆了起来。   等黑一和灰三把指挥面具人行动的家伙拎回来,这边激烈的战况也结束了,玄八点起了火把。   连晋抖了抖黑色的龙枪,把上面的血迹抖掉,顺脚把一个还爬着扑来的面具人踹出去,肋骨断裂的“咔嚓”声在树林里清晰无比,那人却还想爬起来,被亲卫再一脚撩翻压住。   连晋眉头紧锁。   这些面具人太难缠了,跟不知道痛似的,只会进攻不会防御撤退,被卸了手脚关节不能动了还在吼个不停用上嘴来咬,真不知道宫清独身一人是怎么在这样一波波的追杀里逃出来的。   旁边的宫清也收了刀,清秀的颜容和犀利的眼眸一半被铺落的黑发的阴影遮盖,看起来阴沉沉的。   他之前被追杀,也没时间停下来查看这是什么。   连大元帅扫视了一下他身上的伤,直接把人往一边揪去,上药,见他面不改色的,忍不住手下一重。   宫清皱了皱眉心,抬头看他,扬着眉表示询问。   “啧,我以为你不疼。”连晋冷哼一声,刚才那模样就像是要和这群不知什么玩意儿同归于尽,消耗内力跟消耗白开水似的。   宫清直直注视着低首替他上药的男子,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好似在给炸毛的猫顺毛。   “别动手动脚的。”连晋瞪他一眼。   他收回手,垂下眼睫,没说话。   眼皮子跳了跳,连晋撇嘴,自从那日找到孙家人的遗体之后,这个阴沉的家伙就越来越沉默了,多说一句话就会闪着舌头似的。   春耕开垦荒地的任务结束,连晋让陈闽和周度带着大军回去,自己带着亲卫和宫清秘密留在了瞿城,查探了几天,总算确认了多出的两个人是住在附近和孙家交好的一对寡居老人,大概是看到孙家出事了赶过去、结果被连累了的,但是孙澹的小孙子孙真却一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众人猜测不知是不是落到范行知手里了,就决定将当初追杀宫清的那批人引出来,顺蔓摸瓜找下去。   亲卫们将那些活着的凶悍的面具人用结实的绳子捆起来,白九龇牙:“这到底什么玩意啊?断手断脚了都还能动!”   “怎么好像不会说话?”蓝四研究了一下,费解。   朱七掀开其中一个的面具,下面是一张普通人的脸,却狰狞得很,发出嘶哑的吼声,差点把靠近的朱七的手指头咬掉,咬空的时候几乎可以听到牙齿碰撞的声响,大力地让人牙酸。   朱七登时就是一蹦,“娘啊喂,这家伙吃肉!”   赤五嘴角一抽,“又不是和尚,当然吃肉了。”   朱七咳了一声,恶寒地补充,“我是说他吃人肉。”   众人看去,那被掀开面具的人确实虎视眈眈地凝视着朱七,那眼神深情的,怎么看怎么像是饿坏了见着肉想吃了。   亲卫们:“……”   黑一看了看后面,元帅和宫大侠呆一块儿呢,估计把这残局忘掉了,他黑线了一下,踹了踹被他们抓来的指挥人,“你饿他们多少顿了?”   那是一个中年人,长得平平凡凡扔人群里就找不见了的那种,武功也不怎么高,愤恨地看了黑一一眼,不说话。   “哟,还挺有骨气的。”灰三调侃一句。   紫十托着腮帮子,嘿嘿一笑,“不肯说的话,不如把你喂给他们吧~”   紫十也就说着吓唬他而已,谁知那中年人日的脸色立刻大变,往后一缩离那些面具人远一些,他人被捆得跟粽子似的呢,这一动就咕噜往后滚了,正好撞在一条断掉的胳膊上,惊得他“妈呀”一嗓子。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干嘛这么大反应,真的吃人啊?   这动静惊动了连晋,他拉着宫清站起来,收好药瓶,两人一块走过来,打量一下这家伙。   那中年男子狼狈地坐起来,警惕地瞥了瞥那些面具人,然后外强中干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看了一眼连晋后面神情阴沉的宫清——没有听说有人在帮着鬼刀啊!   连晋的脸稍稍做了易容,不是熟人认不出来,他也不答,瞥身后的青衣男子,“见过这人没有?”   宫清摇头,“追得太紧,人太多,没时间注意。”   灰三一听就想起宫清刚到元帅府时的满身伤,立时怒了,一挽袖子,“敢欺负我们少爷的夫君,看老子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连晋顿时觉得头晕,扶额:“……”   宫清嘴角一抽:“……”   众亲卫的目光炯炯有神。   十个亲卫是连晋从小捡回去连府养大的,后来跟着从了军,自然是按军中品衔来称呼,为了掩人耳目,叫少爷倒也没错,可是少爷的……夫君……   那中年男子听罢也是一骇——没听说过鬼刀宫清成了亲啊,不对,这、这人不是男的么?   宫清和连晋倒没理会他的惊骇,两人看彼此一眼,发现对方也看着自己呢,就挪开视线,待会儿又忍不住再看一眼,目光又碰上了,脑子里不约而同想起知府萧寅的床下那个吻,还有山谷里的那个拥抱……   两人赶紧错开视线,甩头——要死了,这个时候想什么破事呢!   灰三被黑一拖开一点别让他冲动,另一边紫十戳戳白九,“嗳,少爷和宫大侠都没出声反驳哎,这事就这么定了?”   白九跟他咬耳朵,“早就定了,你以为少爷那么个懒骨头除了打仗什么事都不管的人干嘛这么尽心尽力?”   蓝四也凑过来,“自家人,尽力那是应当的。”   他们是小声,可在这万籁俱静的林子里能安静到哪里去,宫清和连晋武功又高,耳力极佳,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借着月光就看得清楚,两人一脸不自在,可就是谁都没去反驳,也不知是不想还是懒得。   亲卫们都忍笑。   连晋咳嗽一声,狠狠剜他们一眼,拿出些主帅的威严来,“不早了,找个地方休息,顺便审审这些人。”   宫清比较熟这里的地形,道:“这附近有座荒宅子,可以去那里。”   ……   是夜,月光明亮,微风轻拂,凭栏绿枝春意盎然,花香暗暗流溢。   偌大的殿中,明黄的软烟纱帐垂垂沉寂,有细微的风自雕花绘龙的窗子涌进,将薄软的半透明的帘幕轻轻拂动。   雪白蟒袍的男子端坐在玉椅上,华贵的衣服迤逦开来,银丝滚边上边暗藏锦绣河山,钩首雕出蟠龙的玉带钩锁住了银灰色的勾玉腰带,优雅堂皇,他琥珀色的眼微微阖着,神骏冷丽的眉目间蕴着若有若无的冷漠神色,长长的广袖自光滑的扶手上垂下,一截霜白的指尖露出来,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轻扣着刻着山河万里纹路的扶手,身影在烛火间中略显模糊,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却掩不住满身的尊贵气度。   殿下有三个人,或坐或站。   其中一个是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模样,一身天青绣飞燕还巢撒花绫裙,罩一层薄纱,像是轻烟一般,一头齐腰的长发被精致的红缕丝线稳稳地束了起来,斜簪一支玛瑙雕镂空飞燕簪,她的眉长而舒,眸子中秋波慵转,眼角一处绯色晕染而开,一如桃花坠落其中,唇色淡粉,娇艳欲滴,整张容颜只让人觉得娇媚可人如花似玉,生不出一丝警惕之心……如若,不看到她在十指之间把玩着一对匕首大小寒光闪烁的蝴蝶双刀鬼斧神工般削着苹果的话。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身形修长,温润的轮廓在秀美中透着清逸,他穿着暗红色宽袖博裾的袍子,刺纹的绣饰红线刺出一副栩栩如生的杜鹃泣血图,他在耐心地泡着茶,摩挲着紫砂壶的动作轻柔无比,眼波柔软,举手抬足间,尽显优雅与风度,黑得几近森青的长发极长的乌发只用着一条缀玉丝带束在身后,流泻垂披在暗红的衣裾间,曳出一抹幽光。   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抱着一把青龙戟,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眉目不恶而严,极是严肃,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用木簪固定,似是常年不见阳光,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阴郁,但不会显得不健康,一身短打劲装描出那精悍的身材,袖摆绣着一只垂首的白鹤。   明明天子御下不能携带武器,他们却很是自然。   暗红衣袍的男子泡好了茶,先给上首的白衣帝王送上一杯,阜怀尧接过,抬手间,露出一条鸦青与天蓝相间的手绳,很精巧,但明显是民间玩意,和皇家尊贵的衣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子规眸光微动,有些许兴味滑过。   不用招呼,飞燕和白鹤自己去拿自己的那杯茶,轻抿一口,唇齿留香。   飞燕一口苹果一口茶,还指使白鹤帮她剥花生,她舒服地叹气,“啧啧,喝惯了子规泡的茶,去外面好不习惯啊~~对吧白鹤。”   白鹤在她殷切的眼神下相当给面子地轻颔了一下首。   被称作子规的男子眼风淡扫她一眼,浅浅地笑,柔若风拂百花夜月渡江,“飞燕,就算你这么说,也掩盖不了你把我的辛辛苦苦找来的午子仙毫弄不见的事实。”   飞燕脸色一僵,差点被苹果噎着,讪笑,“咳咳,我去给你找天尊贡芽!”   子规含笑点头,“既然你如此诚心道歉,那我就收回不用你赔的前言了。”   “……”自己人都宰,没天理啊啊啊——飞燕黑线满头,默默地扒住坐到旁边的白鹤一脸宽带面内流。   性情稳重的白鹤都忍不住同情一下惹到某个腹黑美人的飞燕,转移话题道:“爷,怎么苍鹭这么晚还没过来?”   座上的阜怀尧淡淡道:“操练影卫。”   “……”   子规但笑不语,因为去办事所以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在京城的飞燕和白鹤默默地转头去看天色,外面乌沉沉一片,月亮那个亮啊,天色那个黑啊,操练到这么晚……   难道万岁爷在暗示他们不如苍鹭那么努力?   白鹤缄默着决定了自己手下影卫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的超强训练额,飞燕暗暗筹备着下个月怎么调度手下好加大任务完成率。   子规嘴角噙着笑显得相当悠闲自然,完全没有告诉他们真相的意思——苍鹭是因为被永宁王在神志不清的时候都无视众多影卫在乾和宫来去自如刺激了才拼命操练的。   于是,苍鹭姗姗来迟的时候,一进门就接到了四道死亡视线“噌”的照了过来,惊得他后背一麻鸡皮疙瘩四起,顿觉纳闷了——每月例会他就迟到这么一次,不用这么愤恨地盯着他吧……   苍鹭是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的男子,同样一身黑色劲装,衣摆处用银灰暗线勾勒出鹭鸟翩飞的纹路,五官长得不错,就是带着些玩世不恭的随性,轮廓深而分明,如刀削斧劈,背着一把黑色的长剑。   白鹤,苍鹭,飞燕,子规,年龄顺次而下,这四人正是四大影卫之首,玉衡帝君掌握的四派秘密潜伏力量的掌权者。   自开国以来,玉衡历代皇帝除了明面上的文武百官和将帅士兵外,还会培养一支暗地里最忠诚最可靠的力量,也就是各司其职的影卫军,以供驱使,而这批影卫历代传承,更新交替,最主要的使命就是无条件效忠当朝圣上。   当然,他们也有一定的择主权,如果继任的是一位暴君昏君,可以在四位影卫之首的共同决定下将所有人马化整为零,直到新君登基,如若严重危及江山社稷,他们四人就会执行开国皇帝留下的抹杀令,这也是玉衡史上多位无道君王命短的原因。   不得不说,玉衡皇朝在经历无数战火天灾人祸后还能绵延数百年,他们功不可没,也因为其重要性,所以影卫的选拨和传承极其严格,不可背叛是众影卫决不可动摇的原则,无论地位高低。   自阜怀尧有记忆以来,先帝就常年缠病榻上,他出生没多久就被封为储君,七岁开始接管影卫军,十六岁执政时新的四大影卫之首已经在他座前宣誓效忠,因为年纪相近,他们相处的也很不错,而这四人除了暗地里的影卫身份外,各自也有属于自己的明面上的身份,用人做事,互不干扰也相互合作。   其中苍鹭麾下以贪狼为名,最为精锐,负责天仪帝的安全事宜;子规手下以巨门为名,人数最多最杂,三教九流三百六十行各种职业的暗探一个不少,负责朝廷江湖包括他国情报,甚至还有一支为数不少的军队以备不时之需;飞燕手下以禄存为名,最有钱,她司掌暗处的财政,朝廷自然不是靠一些税银就能运转的,还有暗地里无数生意往来,表面是民间买卖,实则为官家所有,掌控着国家经济命脉,一般皇帝看朝廷富不富裕,一半就是看这些不能暴露的收入;白鹤麾下以摇光为名,最神秘,负责暗杀一些朝廷明面上不能动的人物。   “巨门的人已经依令监控了整个京城,想必很快就会找到那些杀手的踪迹。”子规一边道,一边用让熟悉的人头发倒竖的温柔眼神把牛嚼牡丹般一口一杯地喝茶的苍鹭杀个千疮百孔。   被某人用目光凌迟的苍鹭很无辜——他今个儿得罪谁了,已经被两位同僚瞪了,这会儿渴了喝茶也不行么……   刚才子规已经大致地说了一下近日来京城发生的事,飞燕剥着桔子很是不解,“京城连旮旯角落里都有你的人马,怎么会没有收到风?”乞丐地痞什么的消息比较灵通不是么?   暗红衣袍的男子叩了叩瓷杯,“事实上早些时候是有一批杀手进京,就之前春倒寒那会儿,我还没来得及处理,他们就被人杀了,我以为是江湖恩怨,没有多注意,但是截杀苏日暮和武人的那些杀手冒从哪里来的,和江亭幽有什么关系,倒是还没查清楚。”   事件的最开始就是出现在苏日暮院子里的杀手,不过那几个被活捉的还没审出个究竟,就被他们找到机会自杀了,也看不出是那方的人。   “声东击西吗……”苍鹭摸摸下巴,“这么大动作,他们的目标会不会是万岁爷?”   阜怀尧挑眉。   子规沉吟片刻,“说起来,也有几个杀手乔装成太医院的侍从靠近皇宫,我的人跟丢了,结果他们同样在半路被截杀了,也不知道是谁做的,我的人只找到尸体而已,我以为是贪狼的人干的。”   苍鹭一愣,“没有啊,所有刺客的处理名单都会到我手里,没有你说的人。”   第五十二章 相貌   “我不太明白他们想做什么,又是武人又是文生的,还那么高调连朝廷命官都不怕,顺带皇宫的主意也打了一遍,杀手应该都是接单来杀人的吧,难不成最近那些主顾都盯上京城的人了?还是那些杀手累积的几年的份一块儿解决?”飞燕一脸困惑。   “很难说,有些杀手是私人培养的,接命令做事,这样的人最难找出处。”较为沉默的白鹤总算开口道。   “那些杀手被什么人杀了?”阜怀尧突然问道。   “很抱歉,爷,暂时还不清楚,看手法是江湖人,但我不确定是不是新的门派。”子规回道,一贯带笑的脸都略微阴沉下来。   最近巨门办事很不顺利,苏日暮的背景查不到,神出鬼没的杀手没找到,又跑出个不知是敌是友的神秘势力……想着就头疼。   “江湖人……去查查是谁做的。”说不上为什么,阜怀尧莫名地有点在意这个。   “是。”   白鹤微抬了抬眸,“我的人可以借调给你。”摇光人数最少任务也危险,不过相对清闲。   子规看向阜怀尧,阜怀尧点头。   虽然子规也擅长暗杀术,但他不可能亲自去盯梢,让摇光帮忙确定是比较方便。   飞燕殷勤地剥了几个桔子一人分一个,阜怀尧一手接过账目一手接桔子的时候觉得有些好笑,“飞燕,你没用膳就过来了么?”这么一会儿,都吃多少东西了。   “爷,她哪是没吃,其实就是嘴馋,丫的一天能吃八顿。”苍鹭咬着桔子瓣,爆料道。   “你大爷的才八顿!敢诽谤姑奶奶我,苍鹭你是想找死吧!”飞燕听了就柳眉一竖,她性子极为泼辣,一言不合,手里的蝴蝶双刀刷刷的就飞了过去。   苍鹭赶紧拿剑一挡,“哎!飞燕你这么刁蛮,小心嫁不出去!”   金属碰撞声叮叮当当,子规给自己斟茶,一脸看戏的惬意表情,白鹤镇定地提醒:“你们惊驾了。”   飞燕和苍鹭一僵,七手八脚把武器收起来,抬头一看,座上素来冷漠的白衣男子用淡淡的无奈的目光看着他们,倒没有发火的意思,显然习惯了这群人的跑题。   他想起之前阜远舟无比婉转地指出他选拔人才的眼光有点问题能干的官吏性格都太不靠谱了……   翻看飞燕呈上来的账目看了看,阜怀尧摇摇头——好吧,他自己都不止一次怀疑这个问题了。   阜远舟……他一下子记起傍晚时的意乱神迷,霎时觉得有些心乱,立刻收心,集中精力在账目上。   本来在尴尬的飞燕瞧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戳戳苍鹭,小小声问:“死鸟,爷怎么了?”   搞得好像你的名字不是鸟似的……苍鹭撇撇嘴,“什么怎么了?”   “爷的表情丰富了嗳。”以前阜怀尧除了面无表情就是面无表情,要处久了才能看到一些细微的变化。   “变丰富了难道不好么?”苍鹭奇怪地看看她。   “没什么不好……可是,你不觉得,那表情好像有了心上人似的么?”飞燕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天方夜谭。   耳力俱佳的子规和白鹤同时朝她看了一眼,前者似笑非笑,后者……用看脑残病人的目光看着她。   飞燕张牙舞爪地冲他们挥挥蝴蝶刀,用唇语道:“别小看了女人的观察力!”尤其是在某方面!!   苍鹭被吓了一大跳,想啊想,大惑不解,也用唇语道:“爷十二个时辰里就有十一个时辰和三爷在一块,睡都一起睡,后宫也没怎么去,皇后是老夫老妻,两个妃子也不是什么好货,出宫都是干正事,爷上哪儿找的心上人?”   子规的唇翕合了一下,做出“白痴”的嘴形,弯唇浅笑着也不知在说谁。   飞燕眉角抽了一下,目瞪口呆,“爷跟谁睡一块来着?”   “三爷啊,你们还不知道?”苍鹭大大咧咧道。   一贯肃容的白鹤眉头也是挑高一截,脸色僵住。   他们的确有接到近日来关于永宁王殿下的种种情报,不过这个……不用说,肯定是主管情报的某人的恶趣味,就是要看他们这一刻的呆滞表情!   飞燕已经把“心上人”的事抛到脑后了,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三爷不是疯了么?就算爷再怎么中意这个弟弟也不会让他睡一块吧?苍鹭你怎么让那位殿下在乾和宫留宿?我怎么不记得有皇亲国戚可以住皇上寝宫的先例啊?”   五六个问号巴拉巴拉扑过来,苍鹭哭丧着脸,哀怨得头顶乌云,就差蹲在墙角画圈圈,外加发霉长毛了,“我们拦不住他啊,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三爷的武功,丫的那轻功连鸟都佩服了……”   就那么一回没阻止住,之后阜远舟就光明正大登堂入室了。   飞燕满目不可思议,“贪狼的人,没一个拦住的?(⊙o⊙)……”   “没……我去找过三爷过招,”苍鹭一脸痛心疾首,“一百五十招,就一百五十招,就被撂倒了,三爷用得剑还不是自己最顺手的那把名剑琅琊!”阜远舟还真的不手软,把他打得鼻青脸肿。   飞燕作表情空白状,“一百五十招?”   以前只是看着,对阜远舟武功的概念就是天纵奇才,倒没有交过手,没有实际的想法,他们四个因为学的武功不同,所以各有千秋,但是能为贪狼之首守卫在天仪帝身边,苍鹭的强毋庸置疑,但是如今居然一百五十招就败在永宁王手下了?在那位殿下疯了的情况下?!   子规补充一句,“三爷疯了之后,修为又高了一层。”   “再高也有个界限啊,他才二十一!”苍鹭悲愤道,随即伤春悲秋状托着腮帮子伪装林妹妹,觉得自己自尊心受伤了,“其实三爷吃了人参果仙丹之类的吧。”明明年纪轻轻,就好像有了六七十年功力似的,偏偏他都能运用自如,令人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啊~!~   白鹤握着青龙戟,突然觉得很想去向那位殿下下一份战书,论一回成败。   这世上有的人,活着的时候,就成为了传奇,让人趋之若鹜想将他从神台上拉下来,或者是疯狂地追逐在他脚下,阜远舟无疑是其中之一。   所谓天纵奇才四个字,所谓神才这个称号,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有些人的天资就是让人嫉妒让人羡慕的,哪怕再怎么勤奋努力,哪怕再相信勤能补拙这句话,但有些事情,并非是是靠努力拼命就可以弥补的,最起码他可以肯定,无论他人怎么努力,这个世界上只可能出现一个神才阜远舟。   翻完账本,阜怀尧抬头的时候就看到四个属下千姿百态的表情,挑眉,随后才道:“这段时间往来进账很不错,飞燕,你做得很好。”   天青绫裙的女子瞬间回神,内心喜滋滋表面谦虚道:“分内之事,爷过奖了。”爷的心情果然很好啊,以前夸人都没这么露骨的~~~   “户部这边出了些问题,周转库银那里记得随时备出一百万两来。”   “是。”   暗红衣袍的秀雅男子正整理着还要汇报的事情,突然听座上的天仪帝沉吟了一下,问:   “子规你对江湖比较熟悉,知道宁王有什么江湖朋友吗?”   ……   京城,巷子里弄深处,一片低矮的平房里,点着一豆烛火,烛光打在薄薄的窗纸上,照出一个人细细擦拭着长剑的身影。   夜色清幽,上弦月正挂在树梢,树叶的浓阴挡住了月色。   柔软的布滑过锃亮的剑身,赵衡看看上面映出一双苦涩的眼,想起那个同样使剑的男子,他低首拭剑的时候,乌黑的发会顺着萧疏丰峻的轮廓笔直落下,从眉心,鼻尖到下颔连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侧面完美得惊人,偶尔抬起头说话,皎明的蓝衣几乎在曜石的眸子里辉映出疏蓝的影。   ——倾世风华,举世无双。   那人文承圣贤之风,武当千军万马,却也曾满目落寞地对他说,“我也并非是从出生起就让人仰视的,曾经我在泥沼里,受万人践踏,只是功成名就之后,很少人记得住。”   殿下……   他无声地唤出口,只觉心口酸涩,他那时多想说一句他不会忘记,又想劝一句往事已矣,最终却还是没有勇气开口。   也许,当年为争取来到这个人身边守护他,卑微的自己已经耗尽了毕生的勇气。   正沉浸在久远的记忆里,赵衡忽地就听见那个熟悉的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窗外淡淡响起:   “赵衡。”   他猛地抬起头,窗子外,树影间,月色下,有人衣袍苍蓝似海,一如许多年前的惊鸿一瞥,猝不及防地映痛了他的眼。   ……   甄府,听朝小阁。   阜远舟刚从窗子跳进来,就听得风声一响,一支沾满墨水的毛笔冲着他的脸激射过来。   他无奈地伸出两指夹住,微微侧开身子避开飞溅的墨汁,“做什么这么大火气?”   坐在桌边的苏日暮手里还握着一支毛笔在纸上不知写着什么呢,闻言,转头对他龇了龇牙,“忙着呢!”   “忙什么?终于打算温习了?”阜远舟挑了挑眉,走近来,看着一桌子的纸,拿起一张瞄了瞄,一愣,“这字谁写的?”   苏日暮没好气地拿出他夹住的那只毛笔,两手左右开弓同时一笔一划地练字,“你说谁写的?”   “你的!?”阜远舟的表情瞬间十分精彩,逮着一桌子纸看了又看,顿觉不可思议——倒不是说这字难看成什么样,只是横竖撇捺四四方方的,像是三岁幼儿初学的那样,笔法稚嫩。   他默了好一会儿,才痛心道:“闻离,我居然不知道你不会写字……”现在才来学……   “Pi!”苏日暮白眼一翻,“只是小生的字已经超越了正常人的审美观,达到了凡人所不能理解的地步,这会儿重新回归基础而已。”   阜远舟默默地示意他写来看看。   苏日暮望天,拿过一张白纸刷刷刷写下一行字给他。   阜远舟接过来,研究状瞅了好片刻,一脸深沉道:“果然是不正常的范围,吾等凡人不能理解……”   苏日暮飞脚踹他。   阜远舟闪开,挪揄地坏笑。   说实话,这会儿一琢磨,他发现自己还真什么印象见过苏日暮的字,反正脚程快,有事走一趟就是了,因为身份敏感,平时就算是写信阜远舟也用左手写,毕竟他们都是左右并用,而苏日暮画技了得,就随手画上一幅画,猜出他表达的意思就行了,没想到他的字居然这么……极品!他们两个这么熟了,阜远舟还是顺着他画画的笔锋连猜带蒙好半天才看出这是什么的。   掂了掂他练习的纸张的厚度,阜远舟不解地问:“怎么现在想起练字了?早干嘛去了?”而且苏日暮也不是这么认真的人啊,鬼上身了么?   苏日暮默了一下,用毛笔一端蹭蹭鼻子,道:“那个混蛋说,练上二十一张,就多给我一壶酒。”   那个混蛋指的是谁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阜远舟嘴角一抽,“为什么是二十一张?”   “讨价还价呗。”   “所以你为一壶酒就舍身了?”   “要不是你把我丢进虎口里,连酒都禁着喝,我至于吗我?”苏日暮又白他一眼,“他娘的这几天老要我泡药浴,一说不戒酒就一刀子飞过来,要不是我手疾眼快,我的酒壶就遭毒手了。”   房间床上有个酒壶,是那年离开乌载意的镇子时买的,跟了苏日暮很多年,而这家伙挽起的袖子下,胳膊多了块疤痕,估计是挡飞刀去了。   “……”阜远舟的目光落到巴掌大的玉蟾镇纸,考虑是把它砸在苏日暮头上还是甄侦头上——丫的一个是好友,恋酒成痴,一个是好友的克星,欺人上瘾了!   倒不是说甄侦做的有多过分,能有人这么管着苏日暮的确是好事,只不过,对于甄侦,阜远舟总有种莫名的危机感,尽管苏日暮武功不下于他,他就是觉得苏日暮会在甄侦手上吃亏。   甄侦这个人,明面上看着没问题,某位侯爵旁支不受关注的偏房子孙,年少起就一人来到京城,在太学院学习,后来举荐进了翰林院,著名的茶道美人,学识渊博,待人温柔,翰林院下一任大学士的有力竞争者,不过比起楚故连晋等人的百姓关注度,他要低调上许多,但是暗地里就说不准了,一流的暗杀术,训练有素的属下,戒备严密的宅子,无一不让人怀疑。   翰林院相对清闲,编纂书史的时候可以带回家闭门来做,阜远舟就查到甄侦在这些时间里不止一次秘密出京,相当娴熟地抹去所有踪迹,不知去向。   本来阜远舟觉得他是阜怀尧的人,不会有什么问题,结果去查了查,查的越深就越让人不安,这样的一个人,就算知道他是兄长一派的,可能有什么特殊身份,但也很难让人放心,毕竟可信是一回事,在可信的范围内会不会做什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见他发呆,苏日暮戳他一下,“怎么跑出来了?被你皇兄发现了所以亡命天涯了?”   “……就嘴欠吧你。”见他没心没肺甚至脸色比之前的鬼模样好上一点,阜远舟顿觉为这个家伙担心纯属是多余的。   不过当后来他为自己不把这个预感当回事而懊恼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刚才去赵衡那儿一趟了。”阜远舟找到茶壶倒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道。   苏日暮睨他一眼,眉尖微蹙,“你要他现身?我不认为掀底牌这是个好主意,你的人马都在他那里,你皇兄肯定也在找他。”就算阜怀尧喜欢他,也不会容忍太多的不安定因素,无关感情,只因为他是皇帝。   “当然不,我只是让他出京办点事,顺便避避风头,另外,赵衡只是底牌之一,你不用这么紧张。”他做事习惯给自己留条退路,尤其是今时今日,因为有阜怀尧,他更要珍惜自己这条命。   “别说,赵衡对你倒真的忠心不二,我也补充个另外,姓阜的心眼都多,你自个儿小心点你皇兄。”说话间,苏日暮已经换了两张纸继续练字。   阜远舟很怀疑这句话是在拐弯抹角骂他,啧啧两声,道:“说我可以,别扯上我皇兄。”   “哟,说两句就心疼了?”苏日暮戏谑地笑。   “那当然。”阜远舟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   “切,炫耀。”苏日暮不屑。   阜远舟也不否认。   想了想那个白衣人的模样,苏日暮屈指蹭蹭下巴,“哎,我说,你皇兄怎么跟你长得不像啊?老/二和老四倒是和你比较像。”   他有见过另外两个王爷,造反挂掉的阜崇临和去了云南的阜博琅的外貌都有些神似阜远舟,不过阜崇临稍微阴郁一点,阜博琅更书生气一些,就是阜怀尧和三个兄弟都不像,冰的像块大冰山,融都融不掉的那种。   阜远舟被他这么一说,心里比较了一下,的确是这样,“皇兄的母妃是外族的,可能随他娘亲吧。”   兄长的眼珠子的颜色就比普通人的浅一些,皮肤也更白,跟深秋里冻出来的霜似的,偏偏眼角的泪痣红得像是血,偶尔午夜里醒来看到了,总忍不住轻轻去擦拭,唯恐他真的受了伤,身形倒是颀长挺拔,看不出孱弱的样子……那个人从来都是这样,明明没有绝世武功,却仅仅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他强大得无所畏惧,肩膀也就这么宽,却扛着整个玉衡的天。   苏日暮见状,摇摇头——丫的就像入魔了似的。   ……   第五十三章 谎言   办好所有事情,阜远舟又回了趟已经无人居住的永宁王府,之后赶回皇宫。   他清楚每个月的今天阜怀尧都会有几个时辰和那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影卫秘密开会,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地出宫。   可是当他回到皇宫,惊觉到处混乱一片,灯火通明的,一队队禁卫军和宫人都举着火把似乎在找什么人,步履急迫,还有人抬着一具尸体往外走,隐隐听到“刺客”“陛下”之类的字样。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那些杀手……   阜远舟惊住,根本不敢细想,就一阵风似的往回赶,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阜怀尧的具体位置,落到地面顺手抓个士兵问:“陛下在哪里?!”   他人跟鬼似的冒出来,那士兵被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道:“乾和宫……”   话音未落,眼前蓝影一闪,抓他的人已经不见踪迹,他愣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记起那是谁,大叫一声:“找到殿下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禁卫军里一阵骚动,影卫也影子似的在各个阴影角落里攒动。   阜远舟一路扑回乾和宫,看到殿门了才想起自己一口真气就这么一直憋着,差点没摔下去。   在那里来回踱步的常安看到他不怎么平稳地落地,霎时大骇,过去扶他,“三爷你受伤了!?爷,三爷回来了……!!”   寿临也惶恐地过来。   阜远舟来不及解释,就看到一抹白影匆忙出现在殿门前,他甩开常安和寿临,立刻走过去,小心翼翼仔仔细细抓住人把人察看一遍。   阜怀尧也被常安那声喊惊了一跳,见他脸都白了,就对正吩咐禁卫军不用找人了的常安道:“常安,传御医!”   “我没受伤,只是赶得太急岔了真气而已。”阜远舟调着内息匀过一口气,摆摆手,解释道,又忙不迭追问:“什么刺客?皇兄你没事吧?”   “朕无碍,”阜怀尧一边道一边拉着他进了内殿坐下,还是皱着眉把人打量了一轮确认没事了才松了松眉头,“只是有个杀手不知被什么人杀了,尸体丢在路边,被朕碰上了。”   因为子规白鹤飞燕苍鹭四人身份特殊,离宫的时候走的是一条专门给影卫用的小路,阜怀尧跟他们走了一段,随即就在旁边的草丛里看到个穿着太监衣服的人死在那里,一检查就发现是混进宫的刺客,明显的杀手特征,身上带着凶器。   他们到的时候尸体的血还是完全温热的,杀他的人估计是听到脚步声所以匆匆离开没有处理好尸体,这么一来就不会是侍卫或影卫干的了,否则没必要躲开,不过也不知是敌是友。   阜远舟目光微寒,正让寿临倒杯水过来的天仪帝没有看见。   跟进来的常安看了看,蹙着眉头有些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示意所有宫人都在外面候着。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现在这个情景,气氛相当诡异——两个人,都似乎在患得患失……   喝杯水喘过几口气的时间够让阜远舟弄明白情况了,阜怀尧提前结束了和影卫的议事,结果看到了有个杀手死在宫里,回来又发现他不见了,才这么大动干戈发动禁军找人,不过……   他一把将人抱住,舒出一口气,语调都有些飘渺,“皇兄,你把我吓死了……”   就像江亭幽说的,这个人简直成为了他的弱点,连碰上一碰,都疼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他想留着这个弱点,因为不舍得舍弃,而且甘之如饴。   阜怀尧无声地叹口气,摸了摸靠在自己胸口的脑袋,他声音是一贯的冰冷无情,动作却出人意料的温柔,“这叫恶人先告状,朕又何尝不是?”   本来还和子规飞燕他们说着杀手的事,一回来就发现整个皇宫都没有了那个整日和自己形影不离的人,影卫们也毫无所察,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还发现有具尸体,他活了半辈子的惊吓都集中在今晚了。   谁都会怕,众人眼中强大得支撑着整个玉衡否认阜怀尧也不例外,不承认也好,心底终究沉淀着一丝畏惧,害怕哪一天,这个人会离开,不留一丝痕迹的——神才,上天所赐的贤才,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上天收回。   他是那么的在意他。   每个人都有无数需要肩负、需要忍耐、需要坚持的东西,很难用对与错或是成与败来衡量,这万里江山是他的责任,他必须去承担,他已经背负一个天地,再也担不起一个私心。   本来以为只要这样每日看到阜远舟就已经足够,却发现在一起越久,那些藏在心底隐秘禁忌的感情就一日、比一日更深,不想他恢复,不想他离开,不想他死去,就这么一日一日、一日又一日缭绕成了心底的魔。   可惜身为天子,无论对方是男是女,他都不该有这个心魔,他可以慈悲,可以怜悯,可以六亲不认,就是不能偏私,不能有爱这种迷人心智的感情。   阜远舟抬起头,那人抱住他,却没有望着他,惯来冰封的眼底裂开了些许缝隙,细微地透露出了最真实的感情。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生,对吧,皇兄。   明明在一起,却无法跟心爱的人厮守,相思不能言,相守不相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漫漫不见终日的酷刑,来回摩擦着骨骼,碾磨着血肉,越是靠近,理智崩溃得越快,你挣扎,我也难过,偏偏痛的死去活来都不能说,偏偏痛的肝胆俱裂也不想分开。   你有你的坚持,我不敢任性,你有你的大业,我不舍得你被后世史书口诛笔伐,江山万卷如画,你却被牢牢钉在帝位上寸步不离,一言一行牵动天下。   况且我们之间有太多阴谋诡计在横行,只怕说出来,十分真心都会打个折扣被砍成七分,不敢轻易去相信。   我开始怀念那段半痴半癫的日子,于你于我,或许那才是最好的结局。   阜远舟伸出手,只想这么轻轻的温柔的碰一下,撩开他柔软的额发,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掠过,还有他的耳朵,也轻轻拂过,好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仲夏之梦。   可是即使前路茫茫,他都不想离开这个人。   从明确自己心意开始,在短短的时间里,却已经让他明白——他爱他,爱到可以忘记自己是谁。   对方的动作太痴迷太温情,让阜怀尧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   阜远舟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低声道:“抱歉,皇兄。”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阜怀尧缓过神,把人揪出怀里让他罚站,冷下脸来开始“审问”,“刚才跑哪里去了?”   以前是三步不离的,现在正常了就开始乱跑了……所谓弟大不中留么?天仪帝莫名觉得惆怅。   知错了的永宁王殿下很老实,立正站好耸拉着脑袋做乖弟弟状,垂下眼睑的时候可以看到兄长雪白衣摆的金色滚边银丝镂花纹,“出宫去了。”   “……出宫?”阜怀尧一蹙眉,首先想到一个问题,“你怎么出去的?”   大内禁军十万人,明哨暗岗无数,影卫隐匿其中,这样都能避开全部耳目出去?   这么大一个人活生生不见了,负责皇宫暗哨的苍鹭懊恼得差点刎颈自尽。   阜远舟屈指蹭蹭鼻子,异常真诚道:“那什么,宫墙不够高不够厚,晃啊晃,就晃出去了。”   “十丈高三丈宽的城墙不够高不够厚?”   “……好吧皇兄,不是它不够高不够厚,”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会让人觉得太骄傲,“实际上我已经不认为这世上还有拦得住我的墙了。”   他心说苏日暮那家伙以前也常来皇宫溜达,还不是没人发现。   天仪帝瞬间打消了叫人去加高宫墙的念头——绝顶高手什么的不是他能理解的世界,怪不得这家伙能无声无息地跑去长白山和雪崩做亲密接触。   “出宫做什么?”总不能是没事溜达去了吧?   “去王府一趟了。”阜远舟明智地忽略去那儿之前的行踪,他很小心,不用担心会被兄长知道。   “王府?”阜怀尧反问了一句才记起他说的是自己的永宁王府,“为什么去那里?”   他注意到阜远舟用的是“去”不是“回”,好像那个府邸不是他的家,阜怀尧不知该是什么感觉。   阜远舟伸出手,一样东西从袖子中滑到手上,一脸无辜道:“找这个给皇兄。”   阜怀尧愣了一下,接过来一看,这是一把只有匕首大小的短刀,很小很精巧,可以贴身带着,他将刀刃拨出,只觉寒光凛凛,锋利程度吹发可断,可见不是凡品。   “皇兄,按这里……”阜远舟弯下腰,握着他的手转了个角度,示意他按住刀柄上的一颗绿翡翠,原本很短的刀刃瞬间弹出一截变长,使人防不胜防。   阜怀尧松开拇指,刀刃又恢复成原本的长度,他收好,有些不解,“给朕这个做什么?”   “皇兄你带在身上吧,”蓝衣的男子顺势坐在地毯上,下巴趴在兄长的膝盖上,坦诚道:“远舟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阜怀尧心说你今晚闹着一出最不让我放心。   “咳,那什么,我不是有一些江湖朋友么。”阜远舟歪歪脑袋。   阜怀尧点头,他今晚听子规说了一些,都是给神才下过战书没战死反而成了朋友的,正的邪的都有,其中不乏武林名宿,至于暗地里微服私交的就不好查了。   不过对于这点他颇有异议,当朝堂堂亲王,居然去赴那些说不定就决定生死的邀战,实在不靠谱……有空得跟他说说这件事。   “最近折腾武举的事,比较经常出宫,就撞上了那么几个,”阜远舟觑着他的脸色,接着道:“有一个人就跟我说,这段时间江湖上好些出名的人都不见了,而且很多是恶名昭彰的杀手之类的下九流,据说不知是投靠了什么人。”   是别国的还是自己人这尚且不清楚。   “然后?”阜怀尧听出些许苗头了。   阜远舟眸色一沉,怒意浮了上来,“有些冲皇宫来了。”   怪不得他近日总是莫名紧张……阜怀尧摸了摸他脑袋,示意他稍安勿躁,“皇宫守卫森严,像你这样能随意进出的能有几个?况且你也在朕身边,不用这么担心。”   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阜远舟收敛了那股外露的杀气,见他没有追问太多,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咕哝道:“小心为上嘛。”   他不允许有人伤到兄长一根毫毛,他将这个人奉若珍宝,怎么能容忍别人来伤害他。   趴在他膝盖上的男子名震天下,但在自己身边像是大型犬似的,阜怀尧看着阜远舟,指尖梳理着他蹭得微乱的额发,目光一寸寸柔软下来,“以后去哪里要跟朕说一声,朕又没说不让你走动,不然的话,你就乖乖把影卫带上。”   “……远舟知道了。”阜远舟怔了怔,随即探前身子抱住他,埋首在他怀里,深深闭上眼。   有那么一刻他想将一切都说出口,眼前这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很多事情都不问,浑身都散发着“我大可相信你”的气息,只可惜他如鲠在喉有口难言。   所谓弥天大谎都是从第一个谎言开始的,不断去修饰不断去掩饰,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连自己都忘记了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管是否有意,欺骗就是欺骗。   他知道毕生谨言慎行的阜怀尧为他下了一个怎么样的赌注,相处得越久,知道得越清楚,心里就越惶恐,这是一个本就不公平的赌注,因为谎言从一开始就已经撒下……从最开始。   不过人生没有回头路,即使有,他依然会这么做,否则,他此生都会与这个人错过。   对方腻在他身上,阜怀尧没发觉他的不妥,想起刚才的事,就问:“那个杀手不是你杀的?”   阜远舟摇头。   被他蹭得有点痒,阜怀尧按住了他脑袋,“那之前那些呢?”子规说的莫名其妙被杀了的那些。   “之前?”阜远舟一脸无辜,“不是我。”当然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不过皇兄侍卫那些影卫真不是吃素的,做的这么隐秘还被翻出来了。   那会是谁呢,是无意还是有意的……阜怀尧沉思起来,手下无意识地抚摸着阜远舟的头。   阜远舟也满腹忧郁地趴在他的膝盖上,琢磨着怎么解决目前和自家皇兄的僵局。   ……   锦州,瞿城,郊外,树林里,坐落着一座空无人烟的荒宅,月色皎洁,银色的光辉扑簌簌地落在地上,偶尔风过,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荒宅的大门已经破落,剩下半扇摇摇欲坠地挂在那里,进门正对的大厅里,亲卫们拆了剩下的破桌子破凳子再捡了些树枝燃了几个火堆,驱赶着春日入夜的些许凉意,顺便烤上两只刚捉住的兔子和山鸡以及一些干粮,旁边支个架子晾衣服。   把那些面具人捆得严严实实堆在一个空房间里由赤五朱七看着能不能撬开他们嘴巴,黑一灰三就把那个中年人丢进另一间房里审讯。   蓝四往火堆里加了些驱虫的草药,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谁家这么缺心眼在这建宅子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阴森森的,该不会闹鬼吧?”   紫十从火堆另一头抬起头来,整张脸被火光映照得模糊不清的,他压低声音,徐缓道:“说不定这家人就是撞上鬼了,又求救无门,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掉,然后,宅子就荒废了下来,他们的冤魂留在这里,藏在角落里等着一个有一个的过路人……”   紫十的话音未落,玄八就“妈呀”一声,熊抱住旁边的蓝四。   被八爪章鱼缠住的蓝四无奈,“他就是吓唬你的,怎么这么多次了还上当?”   紫十嘿嘿坏笑,被玄八举着剑追杀。   宫清靠着柱子坐着,闭目养神,领子没有系的很紧,露出了里面些许白色的绷带。   那群面具人的武器虎爪异常锋利,一抓就是几片肉刮了下来,不过是皮肉伤,他不太在意,倒是连晋把他包的严严实实的。   蓝四将烤好的肉分好用洗干净的树叶装好,凑过来,殷勤地问:“宫老大,你要吃什么?兔肉还是鸡肉?也有干粮和果子。”   宫清不想吃,但是不想拒绝他的好意,就随手拿了个果子,狐疑:“你刚才叫我什么?”   “宫老大啊~~~”   “……为什么这么叫?”宫清刚问出来就觉得后悔了。   果然,被追杀的紫十从旁边经过,笑道:“你是我们元帅的夫君,总不能叫元帅夫人吧,叫老大不是挺好的么~~~”   宫清嘴角抽了抽——有这样一帮属下,他觉得连晋的生活一定非常“丰富多彩”。   想到这里,他有点不是滋味,面无表情道:“你们老是这么随随便便地给连晋拉郎配啊?”   见一个拉一个?   紫十、玄八和蓝四愣了愣,彼此对视一眼,然后恍然大悟地发出一个长长的“哦~~~”的音节——哈哈,不用说,肯定是宫老大吃醋了!o(≧v≦)o~~   第五十四章 虎人   紫十一屁\股坐下来,那笑容怎么看怎么猥琐,“宫老大你多虑了,你绝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哦~~”   玄八拍马屁:“没错,要不是像宫老大这样英明神武武功高强聪明睿智的人,怎么可能配得上我们元帅呢?”一众亲卫嘴上是说连晋不靠谱,但是在他们心里,这位主子差不多是神一样的存在。   蓝四附和:“最重要的不是我们拉郎配,是元帅的英明抉择,除了你我们还没看过元帅对一个人这么上心呢。”同吃同住同进同出,劳心劳力找证据找遗体,还亲自包扎伤口……要知道在战场上连某人自己受伤都是随意一裹就是了。   当然,宫清对连晋也很好,在细处不经意不着痕迹的,这样无意识的好更为可贵,若不是如此他们也不会承认多了个元帅夫君。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宫清摸摸鼻子,掩饰着些许的不自在。   正闹着呢,连晋和白九就光着膀子回来了,手里拎着湿的衣服。   那群面具人实在有点古怪,宫清和连晋都算一流高手,加上一群武功同样不低的亲卫,居然都有点捉襟见肘,倒不是他们多厉害,而是他们不怕死不怕痛,身上多个窟窿都能继续攻击,血流一地也活蹦乱跳的,靠的比较近的都溅了一身血,轮流去宅子不远的一条小溪里洗个澡,宫清本来也想去,不过因为身上的伤被连晋踹了回来,换件衣服就是了。   玄八和紫十熟手熟脚地用木头支个架子来晾衣服,让衣服在火边烤着。   白九撇撇嘴恨恨道:“我下次要带黑衣服出门。”他挂了彩,而且衣服上的血迹是很难洗干净的,又报废一件衣服了。   他们是按入府的时间排顺序的,集体闹革命要改名时是各自挑了个喜欢的颜色,白九自然是喜欢白色,可这颜色不耐脏,在战场上通常一轮下来就变成红衣衫了,只好改穿黑的,本来以为回到中原不打仗了好一点,谁知打个架都能弄得这么血腥。   紫十打趣他,“要不换个色吧,叫黑九怎么样?黑一不会介意的,嘿嘿。”   折腾半天连晋早就饿了,一进来就接过蓝四递来的兔腿啃了起来,身上还带着河水的凉意。   宫清见状,皱着眉在包袱里找件衣服让他穿上,淡淡道:“会着凉。”   连大元帅仗着内功不当回事,看他还是和前几天一样没什么食欲,就大大咧咧地撕块兔肉塞进他嘴里,“我说,你再不吃老子就直接灌你了啊。”这人,真当自己是神仙不吃五谷杂粮不食人间烟火啊?   宫清顿了一下,把嘴里的兔肉嚼了嚼,咽下去。   连晋看着他,挑着眉笑,很爽朗的模样,天生的乐天派,“蓝四的手艺不错吧~”   回视对方的笑容,宫清轻轻点头。   连晋得意地笑笑,又重复之前的动作,宫清也配合地张嘴,手下不忘把人拉过来,披上衣服,连晋合作地抬手穿过袖子,很自然,仿佛这般一起生活了许多年。   “是蓝四的手艺又不是你的,得意什么。”   “老子的兵嘛~”   “啧……”   蓝四、玄八、白九和紫十默默把自己当做移动背景板,互相交流着眼色,猥琐地坏笑——元帅和老大实在太恩爱了啊啊啊~~~   玄八刚想把吃食给黑一他们送去,刚起身就看到灰三和朱七出来了。   “怎么样?”连晋问道,宫清也抬起了头。   朱七的脸色不太好,答道:“那些面具人也不知是神志不清还是根本没有神智,表现得就像野兽一样,不会说话也不会思考,什么都问不出来。”   在审讯那个中年人的灰三拿出一个口哨,接着他的话茬道:“他们能被这个口哨控制行动,那个家伙只是个小喽啰,脓包一个,黑一随便一吓唬他就什么都招了。就是一问三不知,糊里糊涂的,线索不多。”   众人都是神情微一凝重,宫清问:“是中毒了吗?江湖上的确有这种控制心神的毒药。”   朱七摇头,“还不清楚,需要专业的大夫来检查一遍才知道。”   “那个人没有交代什么有用的么?”连晋看向灰三。   灰三蹙着眉道:“他说叫章巩,早几年出来闯荡江湖,不过没混出什么名气,郁闷之时被一个神秘人招揽到了麾下,那个人一直带着面具,不知道是什么人,不过不是主子,但地位似乎不低,之后他被带到一个山谷,那里很多这种面具人,起码几百个,他们被叫做虎人,是从小被当成野兽养大的,茹毛饮血捕食猎物什么的,培养成杀人工具,全无人性,用口哨的特定音律可以控制他们的行动,那种音律不好掌握,他正好有这样的天赋,去到那里就是专门学这个,几个月前才第一次带着这么一批人出来,接到神秘人给他的任务就是截杀江湖上出名的鬼刀,他带了五十个人出来,现在剩下二十三个,”说到这里他看了宫清一眼,“跟到京城附近就失去了宫老大的踪迹,他找不到人,就回瞿城来守株待兔。”……因为这里有孙家人的遗体。   听完,众人早已目瞪口呆。   实在难以想象有人可以如此这般的残忍,拿小孩当野兽来养。   “被当成野兽养大……靠,真变态!谁想出来的办法?”玄八唾弃,大家都听得一身鸡皮疙瘩。   宫清没说话,按章巩的说法,他接到的任务只是截杀鬼刀,那么孙真就不在他手里了。   “知不知道在哪个山谷?”   “不知道,他进出的时候都是蒙着眼的。”灰三道。   “那些面具人年纪都不大,也就十五六岁,”朱七突然出声,“如果是从小培养的,那不就意味着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培养了吗?”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沉默。   不用说,要追杀宫清的肯定是范行知,但是那个家伙一直位高权重亲信无数,还要在那么久之前就培养这些半人不鬼的杀人凶器来做什么?这点就值得玩味了。   “能藏得住这么多人的山谷,还要有空间给他们练习杀人,而且需要的食物……就算是生肉的量也很大,不是山头里的野生动物供得起的,那就肯定要稍微靠近有人烟的地方,可以购买东西,这样的地方应该有迹可循。”紫十思索片刻,道。   连晋沉吟,随后道:“灰三朱七,拿些东西去给他们吃,还有用,别饿死了。”   “知道了元帅。”   “蓝四紫十,通知暗部的人赶过来,你们亲自走一趟,送这些人秘密回京,把所有事情加急汇报到万岁爷手里,万事小心,别暴露了。”   “是。”蓝四紫十领命,起身去宅子外头发信号弹。   连家军有不少暗部秘密驻扎在不同地方,就是随时做支援用。   连晋回过头,就见那个青衣的男子双手环胸靠在柱子上,半低着头不言不语,火光明亮,他的眼中始终藏着一抹阴郁。   “张嘴。”宫清正出着神,忽地听到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如是道,他下意识张了张嘴,一片果肉塞进了他嘴里。   连晋撇嘴,抱怨:“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老子喂啊?真是的,有事吃饱再想,饿着肚子瞎折腾什么?”话是这么说,他手里还是用匕首飞快地把洗好的野果削了皮切成块状,在宫清回神之前又给他塞了一块。   宫清看着他的动作,然后嘴角一挑,“手疼,你喂吧,切小点。”他刚才被面具人在肩膀上划了一下。   连晋瞪眼,“你丫的还得寸进尺了!”   宫清不说话,扬扬下巴示意他快点。   连晋一边切一边磨牙,好像把那野果当成他一样切了。   看着自家元帅吃瘪,亲卫们毫无同情心地捂嘴偷笑,被连晋飞了一个白眼。   “哦对了,还有件事忘了,”灰三突然跑出来,“章巩说,那个神秘人让他杀了宫老大后在宫老大身上找件东西。”   “我身上?什么?”宫清愣了一下。   “一本书。”   ……   黄昏,落日,漫天纷飞的杏花,打着旋儿,以优雅的弧线袅袅飘下,如同纷飞的鹅毛大雪,一点一点地掩盖了天地的颜色。   花瓣追逐着,嬉戏着,在半空中划下一道又一道饱满的弧度,缓缓而悠然地落地,像是飘舞殒灭的蝴蝶。   “闻离,你把那柄剑的事情说出去了?”   “额?嗯,不就是把剑吗,干嘛这么紧张?”   “什么叫做‘不就是把剑’,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把剑是谁的。”   “安啦安啦,那个老不死的活了一百多年,而且现在都让你一剑抹喉了,还有多少人会记得?”   “啧……总之你叫你爹小心点。”   纷纷扬扬的樱红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像是积雪般堆了厚厚的一层,仿佛一踩上去就能留下一个脚印。   “消失了几十年的荆麟在苏家,你们还敢否认自己不是魔教余孽吗?”   “得荆麟者得掌魔教,如此重要的物事,魔教怎么可能让他沦落在外人手里?”   “不必多说了,总而言之,魔教妖孽,人人得以诛之!!!”   “……魔教妖孽,人人得以诛之!!!”   “……人人得以诛之!!!”   “……得以诛之!!!”   “……诛之!!!”   晚霞,长庚星,飘零的杏花越来越多,飘零的花瓣纷纷扬扬,妖异中带着异常凄美的感觉,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一片樱红再也触及不到什么。   “快走,闻离……唔!”   “子诤,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三千武林白道人士在那里,你要跑回去送死?这就是苏家人的勇气?别笑死我了,闻离,这叫莽撞!愚蠢!无知!你他妈的都对不起我挨的这几刀!”   “自杀是最软弱的行为,苏家的人没有懦夫,哪怕是醉生梦死,你也得给我活下去。”   “……舅舅——!!!”   杏花的花期快过了,樱红色的花瓣在风中更是飘坠如狂雨,甚至掠夺了天穹的色泽,铺天盖地的,像是一片血色的海洋,渐渐将天空染成满满的猩红。   “记住他们,闻离,记住这里的每一张脸,记住他们踩着苏家尸骨的功成名就,只要你不死,就想办法杀了他们,血祭苏家上千亡灵!!”   “我睡不着,只要合上眼,脑子里都是那些人的脸……”   “我让你记住他们,不是让你不眠不休弄死自己的,你忘了你舅舅临终前说什么了吗?”   “爹娘,二妹,三妹,各位师兄师弟……他们要我一起下地狱……”   “这世间便是人间炼狱,你怎么可以那么轻易用死来解脱?”   一天一地的杏花。   猩红。   血色的猩红。   他睁开眼时,那些飘飘摇摇的花瓣似乎还在他眼前飞舞,看到的东西都是模糊的红淋淋一片,犹如身在梦中。   抑或是,他一场梦梦了十几年,至今还未苏醒,他也没有醒来的打算。   头很重,意识尚不清晰,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苏日暮。”一个如同箜篌般空明浩渺而优雅的声音响起。   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坐了起来,海棠灯明亮的烛光让他眨眼间脱离了那片妖冶的红,不由自主地迷了眯眼。   哦,对了,他练好了几十张的字,甄侦出门回来后果然信守承诺给了他几壶好酒,他就放开肚皮喝了,甄侦坐在对面检查他的字,不时说说话,甄侦抬头盯了他几眼,然后……然后……他就趴在桌子上,做了一场久远年代的梦。   苏日暮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仍是坐在小阁房间的桌子边,手里拎着半空的酒壶,桌上另外那些都空了,还有一打一打写了墨字的纸。   对面仍然坐着那个年轻的男子,还在检阅着那一堆笔法稚嫩的字。   他的身形修长,容貌出类拔萃,温柔优雅,这样一个犹如从江南美景如画中走出来的温雅青年,却穿着一身暗红色宽袖博裾的袍子,让他整个人凸显出一种另类的妖异和危险,美艳不可方物,他的衣摆用刺纹的绣饰红线刺出一副杜鹃泣血图,相似的颜色几乎模糊了纹路,细看才觉极为精致传神,一头极长的乌发黑得几近森青,只用着一条暗红的缀玉丝带束在身后,垂垂倾泻而下,披在同色的衣裾间,晶莹的玉曳出一抹幽光。   苏日暮皱眉看着他的衣服,这种颜色……只是类似就让自己做恶梦了吗?   他看了看更漏,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风从半敞的窗子灌进来,竹子的清香让他舒服了不少。   “你叫我?”苏日暮的声音打破了夜里的万籁俱静,也许是夜风有些冷,他的声音也带着莫名的凉意。   “嗯。”甄侦头也不抬地淡淡应了一声,也不在意他自称的变化,“别在这里趴着,困了就去床上睡。”   “我怎么睡着了?”他问。   甄侦看他一眼,神态动作都很自然,杏仁般的眼曲线柔雅静美,“我怎么知道?喝着喝着就睡了,你喝醉了吧。”   苏日暮对上他的眼,就觉得那瞳仁似乎比平日里色泽深了不少,带着股莫名的魅力,像是能把人拉进去似的,可又似乎是错觉,稍纵即逝,他晃了一下神就没这种感觉了,没有留意到更多。   “再给我一百壶我也不会醉。”苏日暮收回眼神,晃了晃酒壶,不满道,对着壶嘴喝了一口酒,这次他留心了一下,但是没有在酒里发觉到异样。   然后他抱着酒壶用一种怅然的口气说:“我失眠好久了。”   今夜难得这么早睡着,却做了那样一个梦,反而让他更倦怠,像是那次和阜远舟打了一天一夜架似的,浑身不舒坦。   甄侦看着他低垂下眉眼的动作,一眼望去乖顺得不得了,简直骗煞人心,宽大的儒衫松松垮垮地穿在单薄的身体上,落拓不羁的,乌黑的发衬着苍白的皮肤,显得他的眼睛越发的黑,很漂亮,很明亮,黑白分明的,可惜毫无生气,像是黄昏的暮霭。   烛光把他的眼睫染成了浅金色,却没有一丝能照进他的眼底。   甄侦还是喜欢他刚才醒来时的眼神,迷惘,挣扎,绝望,痛苦,恨意,一下子点亮了这双美丽的眼。   可惜这人似乎流干了眼泪似的,梦见了最痛苦的回忆都没有哭也没有掉眼泪,甚至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没有让他听到一点内容。   即使是在睡梦中宁可痛苦都不肯泄露些什么……这个书生模样身体喝酒喝到半残的人到底有着怎么样必须死死守住的秘密?   能这么强烈对抗的,无非两个原因,一者意志力坚强,有能力反抗,二者记忆太过痛苦,大脑本能地藏起来连自己都不去回想。   意志力总有被消磨光的时候,相比之下后者更难办,因为挖出那些记忆的代价说不定是让记忆的主人崩溃。   甄侦按了按太阳穴,觉得有些疲倦。   苏日暮苏日暮,真是听起来就让人觉得不祥的名字,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家伙给自己的诅咒。   不过心软只是一时,越是这样,他就越想挖开那些深藏着的东西。   苏日暮抬起眼,不太明白这家伙怎么一下子跟打了一架似的变得很疲惫,挑眉,“嗳,你该走了吧。”他觉得骨头都在叫嚣着发疼,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甄侦没理他,慢慢看完最后一张纸,将有错别字的挑出来,“记得明天抄上一百遍。”   苏日暮瞪眼——这家伙真把他当小孩教了!?   甄侦笑了笑,在暗红衣袍的辉映下,莫名有些邪气,和一身温雅揉在一起,又看不出突兀,“读卷官可不止我一个,我不希望你因为有错别字影响印象分,丢掉了进前三甲的机会。”   对方意思里很明显的威胁,苏日暮撇撇嘴——太小看他了,肯参加文举他就有信心用文笔让他们连错别字都忽略掉。   甄侦起身,准备离开,“早点睡吧,很快就要文试了。”   “哎……”苏日暮突然叫了他一声。   甄侦扬眉以示询问。   苏日暮用一种相当诡异的眼神看着他的衣服,“以后别穿这件了。”   第五十五章 判刑   “嗯?”   苏日暮喝口酒,双眼皮稍微耷拉下一点点,变成一对菜刀眼,嘟囔:“难看死了。”那种颜色……   甄侦倒是没有生气,优雅地轻挑嘴角。   他回来得比较晚,懒得换一件就过来了,这种款式的衣服他穿了那么多年,虽不常现于人前,可没人说过难看的,万事不在意的苏日暮居然会评价一件衣服?真是稀奇。   对方的目光探究般在身上转来转去,苏日暮恼了,恶声恶气道:“看小生干嘛?小心小生挖了你眼珠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只是在想,”甄侦嘴角勾起一抹戏谑,“能让视一切为粪土的苏大才子如此关注我的衣服,你莫不是……”微微压低嗓音,好似很苦恼一般,“看上在下了?”   “……滚!!!”   门哐当一声震天响,被推出门外的红衣美人笑得秀雅而风度翩翩,似乎沉思了片刻,才转身回自己的筑夕小阁。   门内,苏日暮瞪着房门发了一阵闷气,才回身倒头往床上一躺,仰天灌酒。   这酒他入嘴之前就不着痕迹检查过,的确没问题,不然不在自己地盘也没人照应,他可不敢随便喝,况且也不是烈酒,怎么会在外人尚在的情况下睡着了?   自习武以来,他没试过无意识入眠的,哪怕是阜远舟在身边。   难不成真的像那个讨厌鬼说的那样看上他了,所以没防备?   苏日暮狠狠地恶寒了一把,想着就觉得恐怖——看上那个家伙?他还不如和阜远舟去抢皇帝那块大冰山!   皇宫里,阜远舟突然有种鸡皮疙瘩从头顶“刷”一声蔓延到脚底的感觉,打了一个喷嚏,警惕地扫视四周。   在看一份加急奏折的阜怀尧抬眸看他,“怎么?伤风了?”   “我身强力壮,怎么会伤风?”黏在他身边的阜远舟揉揉鼻子,四处看看,费解——怎么有一股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的感觉?   听朝小阁里,苏日暮不放心地拿出离开那个破院子时随身带着的那幅卷轴,放在枕头下的隐秘、处,方便随时能拿。   这甄侦实在邪气得很,背景不明目的不明能力不明,属三无产品,他不放心。   ……   因为永宁王的一场混乱终于平息下来,皇宫又恢复了深夜的静谧,到处找人和排除刺客混进宫的禁卫军也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太医院的一个偏僻的院落里,一个气质有些阴郁的灰袍男子小心地环视四周,没看到有巡逻士兵经过才推门进去,然后锁好门闩。   药房的门被无声无息推开,一个人影鬼鬼祟祟探头出来,小声问:“没人了?”   秦仪往房间走去,边走边道:“已经走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还被皇帝撞见了?”   “没撞上,只是没来得及处理尸体而已。”那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跟着他进了屋,“右使说了,那帮人见一个就杀一个嘛,谁知道皇帝会经过那里,我就赶紧跑了。”   秦仪拿起火石点了烛台,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他转身看向身后。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粉白宫女衣饰的女子,容貌秀气,却发出男子的声音,被秦仪扫视了一眼,他耸耸肩,把外衣一脱,摘掉人皮面具和假发,再解除掉缩骨功,不过眨眼功夫,再出现在秦仪面前的就是一个相貌俊朗的高瘦少年,看起来挺随和,约莫就十八九岁模样。   “杀人就该找个好毁尸灭迹的地方,这么冒失,果然是小时候猪脑吃多了么?”秦仪在梨木桌边坐下,皱着眉头道,“右使还得帮你收拾残局,你最好祈祷别把尊主也拖进去了。”   那少年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赶紧给他倒杯茶让他顺顺气,然后立正站好耸拉着脑袋认错:“对不起,左使,听舟知错了,听舟再也不敢了。”   如果阜怀尧在,他一定会惊讶于这个叫听舟的少年的神态和阜远舟格外相似。   秦仪似乎也想到什么,那股火气压了下来,“算了,又不是第一次闯祸,我早该对你的智商绝望才对的。”   左使还是这么说话不留情——听舟揉揉自己的鼻子,赔笑,笑得那叫一个阳光啊明媚啊灿烂啊,还有两个小酒窝,讨喜得很,“左使,你看,我都认错了,您老人家就别罚我关禁闭了成不~~?”大半个月不出门实在太无聊啦~   秦仪这样脾气古怪难相处的人都被他笑得没脾气了,睨他一眼,气是不气,嘴上还是要教训几句的,道:“下不为例,年纪小不是你无知鲁莽的借口,再有下次就关你半年禁闭,看你长不长记性。”   这孩子是他们一群老家伙中年纪最小的,尊主也宠他,人也讨人喜欢,就是性子冒冒失失的。   听舟缩了缩脖子,赌咒发誓状,“记住了,这次绝对记住了!”   秦仪不置可否,道:“药还没弄好,你在宫里呆几天,我会安排你去御书房,给我安分点,只要出这个门就易容,听见没有?”   听舟乖乖点头,又偷瞄他几眼,眨巴眨巴眼睛,“那什么,左使,我好久没见过尊主和右使了,什么时候能见着他们?”   秦仪抬眸。   他举起三只手指,“我保证不是去捣乱,之前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我要汇报给尊主和右使。”   “最近你恐怕见不到右使了。”秦仪淡淡道。   听舟愣了一下,随即想到自己刚才闯的大祸,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   先是偷偷去买酒,然后被杀手当街截杀,再来一个江亭幽,接二连三的事导致苏日暮非常倒霉,不仅要被甄侦在白天出门的时候别在裤腰带似的随身带着,最倒霉的是卯时的早朝都要被拎到马车上一起去,上朝的时候就在外面等,至少那里很安全,免得他被人家不明不白地干掉,顺便美名其曰帮他适应适应以后入朝为官的作息。   偏偏天仪帝又是个勤政的,天天早朝风雨不改,苏大才子哀怨地每天盯着黑眼圈跟着甄侦出门,第一千零一次反省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坚持住阵线被阜远舟威胁着答应留在甄府还要参加文试了——天天这个时辰早朝,还让不让人活了!~~o(>_<)o~~   天将破晓,一线灰白的云光隐隐约约出现在地平线上,其余的天色仍是暗沉沉的一片,东方的启明星闪烁可见。   苏日暮完全是打着呵欠被甄侦拖着出来丢上马车的,他一出来就明显感觉到了整个京城影影绰绰的,多了不少密探。   不过马车又在晃啊晃,晃得人更困了,他懒得深究,一边打瞌睡一边想,怎么今个儿比平时困多了呢?   他本能地觉得有点问题,可惜脑子被瞌睡虫占据,迟钝了不少,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没往下深想了。   甄侦看着裹块毯子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的白衣书生,忽然很想去揉揉他脑袋——难怪万岁爷那么喜欢对宁王殿下做这个动作,的确挺好玩的。   不过见他实在是很困倦,了解其中原因的甄侦没有将想法付诸于行动。   半路经过朱雀大道,正好撞见楚故和燕舞,两个人就不坐轿子,爬上来蹭马车了。   苏日暮半睁开眼睛,看了看两人,“你们果然同进同出同吃同睡……”   一句话呛得楚故和燕舞拼命咳嗽。   甄侦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他们。   燕舞咕哝:“我是阿故的契弟,这有什么奇怪的?”   话音未落,楚故又咳了起来。   燕舞睁大眼睛很是无辜——难道不是吗?   苏日暮秉着打发瞌睡虫的目的,托着腮帮子,神神秘秘对燕舞道:“你知不知道契兄弟还有一个说法?”   “是什么?”燕舞好奇。   “就是……唔!”   苏日暮话还没说完,就被甄侦用手捂住了嘴巴,楚故也把燕舞拉到自己身边,避开雷区随便用个话题侃晕他。   苏日暮怒瞪他——干嘛?   甄侦笑得柔美,空着的手竖起食指轻轻敲在朱色的双唇上,低声道:“比起参与,看戏更有趣不是么?”   苏日暮从鼻孔里出气以示不屑,不过也没挑战这个腹黑被打断看戏的后果严重程度的打算——被没收酒权的人伤不起啊嘤嘤嘤嘤……   甄侦好整以暇地放开手。   (PS:古代一些同性伴侣会结成契兄弟,算是给个名分之类的吧)   那头侃晕了燕舞,楚故相当无奈地望着苏大才子,又有点纠结,“我真的很好奇,苏公子你到底是怎么看出……唔……”同进同出还好说,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燕舞是他干弟弟和他一块住府尹府,可这同睡……   见他实在太纠结,苏日暮大发慈悲,告诉他道:“你们的腰带是同一种手法绑的,玉佩的系法也是,不过位置一正一反,连这位燕大人的头发的束带都是反绑的,说明这些是你帮忙弄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燕大人穿的衣服有细微的不合身,看风格明显是你的,而你穿的却是他的尺码,说明你们一起沐浴或换衣服,因为习惯了所以拿错衣服也无所谓,说话的时候偶尔能用眼神交流,肢体接触比其他人要频繁,走路的步伐也很默契,显然关系很好,”又指了指燕舞的脚,他一脸无辜,“连靴子都可以混着穿,表现得这么明显,难道小生还看错了吗?”   楚故已经听呆了——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才会连腰带绑法的正反都注意到……   缺根筋只剩一条筋的燕舞一脸赞叹:“苏公子好厉害啊,都说对了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扫了几眼就连这些细节都注意到了么?   甄侦也颇感有趣,他喜欢观察人,不过看的都是神态动作,苏日暮注重的是各种细节,这份观察力和联想力也让人佩服。   苏日暮倒不觉得这很稀奇,再擅长掩饰的人也不可能注意到每一个细节,他习惯通过这些来观察一个人,就像第一次看到甄侦,他即使蹲下来也会找一个最适合偷袭以及躲闪的位置,这是习惯暗杀潜伏的本能,改都不改不了。   “对了,阿楚,”甄侦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天那个南温温穗谙的案子你判的是过失杀人?”   苏日暮眼帘微不可见地一抬。   “嗯,”楚故也觉得世事无奇不有,“本来大家都以为温穗谙是被暗杀的,不过回去仵作一验尸,发现就算没有那枚毒针,他后脑勺的磕伤足够要了他的命,加上那些书生的指证,薛天不仅过失杀人,还让人顶罪,够判个二十年的了。”   “那温穗谙也够倒霉的,死一回就算了,还有人要他死第二回。”燕舞感慨道,“话说那桌角有够硬的,弄出这么大个窟窿,就这么磕一下就死掉的人还真不多。”   京城五公子里南温死了,西薛入狱,这下子就变成三公子了,真是世事无常。   甄侦扬了扬眉,眼角的余光扫向苏日暮,只看到他垂着眉眼昏昏欲睡的模样。   是他揭穿了薛天叫人顶罪的事实……苏大酒才什么时候这么正义凛然了?   甄侦自然地收回目光,没有看到苏日暮眼底流窜的冷意和快意的讥讽。   ……   这一大早,阜远舟也被自家皇兄拎了起来上早朝,昨晚的失踪惊魂够天仪帝喝一壶的了,所以还是决定把人放在视线之内比较安全。   犯了错还被揪住尾巴的永宁王殿下还在观察期,自然不敢违抗乖乖开启自动跟随模式。   这春暖花开国泰民安的,没有天灾没有战祸,自然就出现蛀米虫了,整个早朝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端明殿学士甄侦参了稽查税银的官员之一——户部郎中谷巨三条罪名:私受贿赂,篡改账目,贪污税银。   尤其是最后那个罪名,那可是死罪一条,举朝哗然一片,谷巨惊得整个人都白了脸软了腿,大叫“陛下开恩”。   天仪帝满目冰冷,当朝将他革了职抄了家打入死牢听候发落。   一看这脓包,阜远舟就知道这是个替死鬼,阜怀尧肯定也知道,只不过就是不知要用他来引条什么样的大蛇出洞了。   ……   散朝后,楚故带着人亲自抄了谷府,而抄家的结果第一时间送进了皇宫。   阜远舟拎着抄出来的财物清单扫视了几眼,“啧啧,一个三品官就能富裕成这样,一品官员贪污起来岂不是富可敌国?”   “哦?”阜怀尧眄他一眼,“你富可敌国了?”亲王也是一品官。   阜远舟抽抽嘴角,“皇兄,我不贪污。”   呜呜呜,皇兄果然还是在生气……   忽略某人哀怨的眼神,阜怀尧接过那份财物清单看了看,果然不出所料,没有找到那批税银,谷巨也紧咬牙关不肯承认税银在他那里。   这“草”是已经打了,就是不知道“蛇”肯不肯出洞了。   ……   午前,天仪帝召了一帮官员在议事殿议事,毕竟不同官吏负责的事务也是不一样的,再三保证不会乱跑的阜远舟没有进去,琢磨着兑现一下昨个儿的话,给兄长做点吃的好将功赎罪,于是就带着寿临这个小尾巴一块往御膳房去了。   结果冤家路窄,他们在路上居然撞见了那个娇蛮傲气的俏丽女子,一身宫装华丽艳美——正是华妃无疑。   那个一身碧衣的女子看到他也是吃了一惊,眼底闪过一抹厌恶和恨意。   之前她一个冲动差点冒犯了当朝亲王,后来想起也是后怕,可是端宁皇后禁了她大半个月的足,她父亲韩国公更是被天仪帝亲自叫过去旁敲侧击一番,天天进宫对她耳提面命,明明是永宁王先侮辱于她害她受了委屈,陛下也没有来安荣宫看她一眼,让她怎么能不恨?   “三王爷。”狭路相逢,华妃不想再落人口是,就行了个礼。   阜远舟可没错过她眼里的怨恨,暗里嗤笑一声,表面摆出仁德君子的架势,温文道:“华妃多礼了。”   他眼角一扫,看到对方身后的侍女拿着的汤盅,心下顿时明了。   果然,华妃笑道:“前些日子听闻陛下身体不适,妾身不敢叨扰,可是心下又担忧不已,今个儿就亲自做了这盅人参汤,希望给陛下补补身子,所以想请问请问三王爷,陛下现下身在何处?”   古往今来,延续血脉都是一件大事,在皇家里更是如此,皇帝久不踏足后宫,自然有大臣进谏,不过阜怀尧幼年立为储君,少年替父掌政,积威已久,加上手腕铁血,不喜臣子干预私事,现在也尚且年轻,所以大臣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晓天仪帝有分寸就是了,可惜华妃不这么想,这么久没看到阜怀尧,肯定沉不住气了,但是找不到人。   所谓后宫不得干政,所以玉衡皇朝有规定,宫中属从不得向后妃透露皇帝所在,以免影响君主决策。   阜远舟一挑眉,公事公办道:“规矩所在,恕本王不便相告。”   华妃脸色一僵,“妾身一片真心,三王爷就不能通融通融么?”   我的真心还没让皇兄看到,凭什么还得顾着你的一片真心?——阜远舟心下不屑,面上倒是没有表露,寸步不让,“这是老祖宗定的规矩,皇兄必定也不会见你,华妃娘娘就不要为难本王了,本王还有事在身,娘娘还是回去吧。”   说完他就打算离开,华妃急了,“三王爷又不是陛下,你怎么就能替陛下做主呢?”   “皇兄最不喜人干扰政事,想必娘娘不会去挑战皇兄的脾气吧?”阜远舟勾起一边嘴角,“况且,这种小事,皇兄不会介意我来做主的。”   你这般三番两次不识趣,就不要怪我连女人都对付了。   看着那一袭蓝天碧海一般的湛蓝衣衫翩然远去,碧衣的宫装丽人气得脸色发青,胸中恨意交叠。   “娘娘,这……”捧着汤盅的宫女低声道。   “扔了!”华妃一拂袖,将那一盅人参汤掀在地上,恨恨吐出三个字:“阜远舟!!”   ……   第五十六章 下厨   隔得远远的,听力极佳的阜远舟都能听见那声摔汤盅的声音,修长的额发掩下眸中的讥讽。   寿临也是看不惯华妃的飞扬跋扈的,此刻也是心情大好,和阜远舟小声地抱怨这两天安荣宫的人不知拦了他几遍,要他说出陛下所在的地方。   阜远舟含笑听着,眼角一扫,忽地看到不远处有个着粉白长裙的宫女自小径走过。   在宫里撞见个宫女很正常,不过那个……   阜远舟只停顿一瞬,就不着痕迹收回视线,而靠的最近的寿临毫无所察。   ……   太医院,一个小医童光明正大地进了所有太医中最孤僻的那位的院落里。   灰袍子的医者正在药圃里照顾一堆草药,小医童跑过去,低声道:“左使,我见到那个人了。”   闻言,医者抬起头来,在阳光下依旧掩饰不了那股阴郁的气质,他微微蹙了眉,“你确定了?”   片刻后,那个小医童出了院落,往太医院外面走,进了一条无人的暗廊,不一会儿,走出一个穿着粉白衣饰的宫女,袅袅娜娜离开。   ……   御膳房里,大家伙儿干的异常热火朝天,原因无他,因为某位殿下跑来视察了。   御膳房总厨刘大胖子听闻永宁王屈尊驾到,自然兴冲冲地奔出来,以示自己的重视崇拜之情。   面对这样的热情,阜远舟笑眯眯啊笑眯眯,开门见山道:“刘总厨,本王想借用一个厨房做几道菜,你不介意吧?”   此言一出,以为这位殿下来视察的御膳房的人集体卡壳了,呆滞了,石化了。   刘大胖子反应过来,瞬间飙泪:“殿下~你莫要折了小人的寿啊(@﹏@)~!!”   那语气,那叫一个声泪俱下。   阜远舟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抽——他只是借厨房,又不是借他的命。   “君子远庖厨,何况殿下身份尊贵,做菜这种事实在不是您该干的啊~~!!”刘大胖子可能觉得借他的命都没那么难为他,那满目怨念的,哀怨得就差拿条小手绢来咬一咬了。   阜远舟想扶额,“刘总厨放心,本王并非不善厨艺,不会烧了御膳房的。”   “殿下能人之所不能,小的自是对您有信心,可是……”可是问题不在这里啊!谁见过贵为一介亲王的人来御膳房抢着做厨子的?   “本王是奉了谕旨来的,要亲手做几道菜给皇兄尝尝,刘总厨可莫要为难本王了。”阜远舟笑道。   到底是谁在为难谁啊?等等!谕旨?   刘大胖子脸色绿了,搓着手小小声问:“殿下啊,莫不是……陛下不满意御膳房的手艺?”   就算当今圣上主张节俭,这御膳房里还是有几十个手艺非凡的厨子的,毕竟那是皇帝,而且皇宫人多,如果这样都不能让天仪帝满意,而是要让一个亲王来做菜……他们几十人完全可以去死一死了!   其余厨子也是竖起了耳朵偷听状。   “……刘总厨多虑了。”阜远舟眼皮子直跳。   难的不是做菜,而是怎么说服一群伤心的厨子把厨房借他一用而没有嫌弃他们的意思,纵使永宁王才辩过人,也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他们理解了自己孝敬兄长的满腔心意,如愿以偿站在灶台面前撩起袖子开始干活。   御膳房有个好处,就是处理好的食材一大堆,要什么有什么,现拿现用,他三四岁的时候就常常来这里偷一些吃的回去,那时是小心翼翼来,后来七八岁的时候艺高胆大了就飞檐走壁来,躲开明哨暗岗的功夫估计也是那会儿练出来的。   在冷宫里从来都是有上顿没下顿的,那时他身份又尴尬,宫里都传言他是德妃和七王爷阜徵通奸生的,先帝也对他们不闻不问,宫人就对他们母子避而远之,不送饭菜过来是正常的,刘家权势滔天,也有触手不到的地方,买通了几个宫人顶多也是保证他们不饿死罢了,德妃出嫁前是大小姐,之后是贵妃,十指不沾阳春水,性子又傲气,怎么的都不肯去做那些所谓下人做的活,母子俩一块吃一块饿……其实那些岁月尽管艰苦,但是简单,没有那么多真真假假利益纷争,也没有放弃和背叛。   德妃别的不行,但心计才智却是出奇的好,从小就教他博古通今,阴谋算策,阜远舟因此也很早慧,三四岁还是豆丁样就敢避着人群偷偷摸摸去御膳房找吃的,鲍鱼海参鱼翅燕窝什么的他不认得,更不管饱,经常拿个布袋子装些馒头糕点,再装些大米面粉鸡蛋什么的,藏在角落里偷了师回去自己做,不是没有撞见过人的,一些不懂事的小太监会把他堵在没人能看见的角落里,不揭发他,只是抢走那些现吃的,将面粉鸡蛋砸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推撺嘲讽辱骂,因为他不是不受宠的皇子,而是不被先帝承认的杂种,一个还没死的禁忌,没有人认为他能出人头地。   其实算起来,尽管有个永宁王的封号,也赐予“远舟”二字入驻皇家族谱,先帝也从未真正承认过他,九岁那年封王赐名诏书上用的都是“德妃之子”,而不是“吾之三子”,若不是他和阜崇临阜博琅两兄弟长得实在有些像,这个名号就是个笑话。   德妃第一次看到他做饭的时候狠狠骂了他一顿,说他没有皇家威仪,然后又抱着他哭得伤心欲绝,说她对不起他,阜家人更对不起他们母子俩,第一次吃阜远舟做的东西,德妃是和着眼泪一起咽下去的,阜远舟拿着硬邦邦的馒头时想起了御膳房里那些精美诱人的菜式,小小的孩子心底除了羡慕还有不甘,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被踩在泥沼里的人心底有了野心,想要变强想要权力想要出人头地想要保护至亲至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滋啦”的热油下锅声唤回他的思绪,阜远舟自嘲地一笑。   真是的,过去的就过去了,这些年暗中操纵的事情太多了,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还想那么多干嘛?   何况,他身边还有皇兄。   当一个人心里有爱这种感情的时候,看待世界的目光也会变得宽容。   ……   议事殿。   议事结束了,诸位大臣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殿门外是再熟悉不过见怪不怪的景象,蓝衣白剑的丰神男子潇潇洒洒斜靠在朱红的大柱子上,四月的阳光挥洒下来,映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萧疏容颜,如墨的长发顺着颀长的身影笔直坠下,一身清傲华贵无双,他显而易见的在等人,连大臣们行礼,也是随口应付了一声。   存在感极低近乎没有的群臣默默安慰自己——没看到总比打一顿好,不是么?   现在这位可不是往昔那个温文尔雅的仁德君子。   燕舞捧着腮帮子两眼冒红心——跟这位殿下比起来,那些什么才俊什么美男,统统都得靠边站!   端明殿的同僚在他扑上去之前直接把人拖走。   “皇兄~~~”看到那个年轻的帝王跨步而出,原本冷冷淡淡的阜远舟立刻笑逐颜开,习惯性往兄长身上一扑。   “远舟。”大臣们还没散呢,众目睽睽的,有些心事重重的阜怀尧敛去了异样的神色,无奈地拍怕他环着自己的胳膊,示意他收敛点。   阜远舟可不依,褪了那张温和的面具,文武出彩如他怎么可能不是个张扬的性子,在他看来,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和兄长感情深厚情比金坚无人能比。   “皇兄,去养心殿吧,这个时辰该吃午膳了~~”用死亡视线将看过来的人扫射一遍,看他们个个浑身一哆嗦后才满意地转过头去,笑容满面地望着阜怀尧道。   “嗯。”被那双澄澈又温柔的眼睛注视着,阜怀尧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   被扫射了的人石化在地上,眼看着一白一蓝的身影无比和谐个相携而去——啊喂,殿下哎,偏心了有木有?!差别待遇了有木有!?仁德君子变恶魔了有木有?!   换下朝服进了养心殿,看到宫人们送上的和平日明显不一样的菜色,阜怀尧这才明白自家三弟今天格外殷勤的原因。   “宫中有御厨,何须如此?”他如是淡淡道,嘴角却轻轻一挑,细微不可见的松融,便是笑了。   阜远舟也不说话,唇角一抿,笑得煞是温暖。   做的一桌子菜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平平常常的家常菜,阜怀尧吃惯了宫里精妙绝伦的手艺,都不及这几盘菜来得合胃口。   所以说,做什么讲究的都是一份心意,贵在那份想给另一个人的那份真心,不是光花钱或者使唤人能得来的。   “皇兄。”吃了一会儿,这回轮到阜远舟用一种无可奈何地语气唤他一声。   因为兄长爱吃辣,所以在几盘淡口味的菜里他就多做了个辣子鸡和酸辣汤,果然不出所料,这两个菜颇受兄长的亲睐。   阜怀尧看他一眼,又看看那盘辣子鸡,筷子慢悠悠往旁边的青椒牛肉去了。   这样的兄长莫名让阜远舟觉得……好可爱啊啊啊——   他赶紧低下头扒饭,不让眼底的笑意泄露出来。   阜怀尧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可疑的动作,没多管,只是夹青椒的时候“顺便”把旁边的辣子鸡夹走了。   永宁王殿下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的小动作,已经无语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默默安慰自己——也就一次而已,随皇兄高兴就好,大不了待会儿去煲一碗养胃的汤药,另外……下次只做一个辣菜就够了!   其实除了兄长爱吃辣之外,他也不太清楚这几年阜怀尧的口味了,都是最近看着加上再小一些的时候的经验揣摩着罢了,毕竟有几年他们莫名其妙疏远了不少,说起来,到现在阜远舟都不明白那时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兄长真的觉得他是个威胁?~~o(>_<)o~~   琢磨了一下又不好开口问,他再度默默安慰自己——大哥什么的此类生物心思不好猜啊不好猜~~~   见阜远舟吃着吃着就走神了,阜怀尧眉宇轻扬,用指头叩叩桌面示意他回神,问:“怎么,不合胃口?”   阜远舟眨巴眨巴眼睛,纳闷:“远舟自己做的菜怎么会不合胃口?”   阜怀尧扫视了一下桌上的菜色,全是他的口味,“远舟可以做些自己喜欢吃的。”   “嗯?”阜远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笑了,“皇兄,我不挑食,没有特别喜欢的。”   对于他来说,能下肚的都可以吃,吃饭这种事对他不过就是填饱肚子罢了,也就只有皇兄才能让他挖空心思想这件事。   看着他无所谓的笑,阜怀尧无端端觉得有些怔忡。   世事凡是有因才有果,所谓入火方能淬刚,阜远舟固然可以怨恨那些年少时的不甘,可是不得不承认,没有那些曾经,就不会有今日文武盖世的神才。   只是,这功成名就的代价之惨烈,就像这世间的诸多因果一样,与收获是无法等价的。   阜怀尧忽然有些明白当日父皇说“得子诤既得国安”这句话隐含的深意——看着他,你就会明白,不牺牲就永远无法得到些什么,但就算牺牲了,也不定能如愿以偿。   很多事情是需要代价,但这只是取决于个人的得失取舍,在进或退时做出了一个抉择。   “皇兄,”阜远舟歪歪头看着他,“你有心事吗?”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罢了。”阜怀尧坦诚地道。   对方不说,阜远舟也不追问,继续给他夹菜——均衡菜色免得吃太多辣!-_-|||   瞥了一眼碗里貌似永远不会减少的饭菜,阜怀尧执着筷子又努力了片刻,在自家三弟颇为满意的眼神中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见他这表情,阜怀尧还是没忍住捏捏他鼻子——到底谁才是兄长。   阜远舟孩子气的吐吐舌头。   午后。   御花园里的牡丹花结了花苞,桃花和杏花的花期还没过,粉粉白白的压了满枝芬芳,暗香盈袖,四月的阳光暖融融的,不温不火,洒在地上的光都是柔和的,两人在这里散步消食,漫步慢行,阳光拖着两条短短的影子,时触时离,只觉心情静谧安稳。   铺了鹅卵石的小径间,湛蓝宽幅斜襟长袍的男子翛然自在地倒着走,任凭那个衣襟雪白繁美的白衣人淡淡出声提醒他什么时候该转弯什么时候该避开石子,一点也不怕被绊着。   “今年气候暖,花匠说牡丹会开得早,往年都赶得上四月十五的文试,今年可能早几天~”阜远舟悠哉悠哉一边走着一边道。   阜怀尧停步,看了看不远处专门为牡丹围出来的花圃,里面结了不少小花苞,各色各样的都有,大大小小的簇拥着,将开未开,看起来煞是惹人爱怜。   他颔首,“的确比往年早了。”   阜远舟也跟着他停下来,双手枕在脑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阜怀尧,男子一身白衣恍如冰雪化人,周身威仪肃杀却让世人难以直视,偏偏飞白的花瓣簌簌飘零,几乎令人以为是被他的冷漠震落。   这样的阜怀尧……   冷不丁的,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情景。   姹紫嫣红的牡丹花丛中,有一人素颜白衣,明明年岁不过十之一二,周身气势却是孤傲入骨,凛然生威,他那时刚大败迦蓝国王子,被封为永宁王,带着目的去见传说中小小年纪就聪慧果断的一国储君,却见此人有着一张冷极甚至魅极的脸,不沾血腥已是遍布肃杀,偏生眼角一点泪痔血红,化了煞气增了冷魅,让满园飞花瞬间黯然失色。   一刹那,让他几乎忘记言语。   “皇兄,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的情景?”阜远舟笑着问。   琥珀色的眸子微不可见地一闪,“毕生难忘。”   大概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就这么一眼成魔。   阜远舟唇边笑意更多,比那四月的春光还要明媚,他学着那时的语气:“世人都说牡丹国色,那必定是他们从未见过皇兄的风姿。”   那时,他真的被惊艳到了。   阜怀尧愣了愣,熟悉的话熟悉的人熟悉的语气甚至是熟悉的地方,让他一时有些恍神,不过一瞬,等回神过来,就感觉有些啼笑皆非,“那时朕就想说,‘国色’二字不能用来形容男子。”   “可是,”阜远舟望着他,视线一寸寸从那张勾魅冷丽又冷峻高岸的容颜,那眼神沉静又温柔,险些让阜怀尧错以为情深意重,“皇兄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他有着一双让人可以深陷其中的深潭一样的眼眸,碎碎流转的瞳光很专注,还有隐藏着的炙热,就如同凝视着情人一般除了对方就再也看不见外物。   阜怀尧被他看得心悸,觉得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好片刻才从那样惑人的漩涡里拨出视线,继续往前走,“你应该去照照镜子,就知道什么叫做最好看了。”   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天下长最好看的男人舍你其谁……   年轻的帝王依旧步伐平稳,只是耳根泛开的红久久不退。   两人调了个位置,阜远舟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盯着他耳后,恨不得将眼前的人揉啊揉,揉成一团抱在怀里死活不分开。   不过,不能急,于兄长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儿女私情,而是国家大业,他怎么能做他脚下的绊脚石呢?   荣耀之巅,万人之上,他可以任由这个人借他的力踏步而上,他只要陪在他身边。   ……   第五十七章 武功   同样是中午时分,比起温馨的某对兄弟,阜某人的另一位难兄难弟可就没那么舒坦了。   京城城内,一家饭馆的雅间里,两个人年轻的男子占据一角对峙着。   “小生说了不吃就是不吃!!!”   “此汤大补,于你有益。”   “pi!一大把的补品,山鸡乌鸡老母鸡,党参人参大海参,为什么偏偏是这个!?”   “秦太医说了,你身虚体弱,气血过寒,吃这个最为有效。”   “那个庸医!小生废了他!!”   “要谨遵医嘱,别闹脾气。”   “你大爷的才闹脾气!”   门外的鹧鸪和鸣鹤:“……”里面到底在干嘛?   甄侦眉毛上扬。   苏日暮往后退一步,眼角的余光朝窗外瞥了瞥,门已经被鹧鸪鸣鹤堵着,他琢磨着怎么样从三楼跳下去比较不引人瞩目(……)。   据他观察,这间饭馆绝对是甄侦的产业,就算他叫救命都不会有人来管的……天知道他哪里来的产业。   而正被他们争论着的汤就摆在桌子上,那叫一个热气腾腾。   甄侦好整以暇坐在桌边,“别琢磨了,从这里跳下去,不用轻功就等着断手断脚吧,一碗汤罢了,犯不着吧。”   苏日暮瞪着他,随即咧嘴一笑,潇洒得很,“士可杀不可辱,小生宁死不屈~~~\(≧▽≦)/”   说话间,拎着酒壶的书生就翻身坐到窗子上,冲着甄侦笑得欠扁。   甄侦脸色微变,“下来!”他差点忘了这个是个不要命的主儿,人都是破罐子破摔的活法,那还怕断只手断条腿?   没有注意到他脸色,苏日暮的脚晃悠啊晃悠,冷哼一声,指着桌上的汤,“把那东西端走!”   能让苏大酒鬼这么嫌恶的是什么?就是传说中的……咳,鹿……鞭……汤……   其实甄侦很无辜,这的确是秦仪写在药方上的,文举的事前期事务已经弄好了,今天恰好有时间,他就带这个家伙来试试了,谁知苏日暮死活不肯吃。   好吧,这确实是有点恶心……   但是,恶心不是威胁他的理由。   素来以温柔出名的茶道美人眸色已经沉了下来,描着缠枝花的杏白衣摆打了个小小的旋儿,甄侦站起身,“下来,别让我再说第三遍。”每个人都有条线,很不巧,苏某人踩地雷了。   不过,习惯发号施令的甄侦不喜被人威胁,脾气刁钻目中无人的酒才就更性子傲气不听人指示了。   苏日暮嘴角一撇,随意的把头歪到一边去,再拿眼睛懒洋洋往人身上那么一瞥,那态度,嚣张狂傲轻蔑让人很有揍他的冲动,“不——要!”   甄侦没再说话,直接走了过去。   苏日暮将酒壶放下,脸上浑不在意,实则满心戒备,寻思着怎么样出其不意地赏他一个老拳出口恶气——不用武功的那种。   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在这个讨厌鬼面前暴露武功,就算阜远舟没说,他也能感觉到甄侦这人的危险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还不想因为一个不在计划内的人暴露身份。   甄侦停在了他面前,杏仁般弧线优美的眸子清凛凛一片,像是刚融化的雪水,看着暖实则冷罢了。   苏日暮这回毫不掩饰自己防备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以防他有什么小动作。   那双带着死寂之色的漆黑眼珠都冒出了戒备的神色,甄侦眯起眼,总觉得有些不满,倒也没有表现出来,只轻飘飘伸出手朝他衣领抓去,他的动作看似缓慢平常,却怎么避都避不开,更是封锁了人的周身大穴。   避不开也是对寻常人来说,苏日暮盯准他的一个破绽,眉角稍动,手刚抬起,不料甄侦已经一掌拍在他的胸口,以致他整个人一个后仰就往窗外摔出去。   身体的悬空让他骤然一惊,苏日暮本以为甄侦会抓他下去,而这一推他完全没来得及反应,本能地想运起轻功,下一瞬就觉身体一麻,被人拽了回去,砸在一个岿然不动的温热躯体上。   将被点穴了震惊中的白衣书生抓在怀里,甄侦把他散落的鬓发拢到耳后,手指顺着耳廓滑落,滑进了那头微卷的长发里,再落到衣襟的系带上,轻轻缠住,温柔得就像在对待他的那些茶具似的,笑容婉美柔雅,简直可以让人醉死在其中,偏偏轻柔无比的语气好似锤子似的,恨不得砸在地上砸出无数个坑,“苏日暮,你大可有个下回,看我敢不敢……”   “脱光你,往下扔。”   “……!!!”苏日暮噌的瞪圆了一双大眼。   “你似乎不信?”甄侦眼角轻抬,那目光清稳柔和,却丝毫不含笑意,看得人胆战心惊。   “信……”苏日暮深吸一口气,“信你爷爷啊!有种你就脱光看看!你敢脱老子就敢跑出去说你人面兽心衣冠楚楚禽兽不如,被米虫蛀了脑浆又被精/虫占了脑子试图对老子强X未遂!你点了哑穴老子就写万言血书控诉你的罪状罄竹难书罪不容诛!有本事你就放开老子,签个生死状老子光明正大跟你打一场,不打的你眼冒金星头顶金鸟五光十色五彩缤纷五花八门老子就提着脑袋当白马寺的三牲五畜……bialabialabiala……”   门外的鹧鸪鸣鹤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雅间里的吼声惊得门板都在颤,依稀听到“脱光”“强X”之类的不和谐字眼,默默眼观鼻鼻观心心观脚当做是幻听——上司办事属下还是醒目点的好,不过话说回来,甄大人为什么不能挑个隐秘点的地方捏?莫非有什么特殊爱好?   两人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ing。   苏日暮这回是彻底被惹毛了,武功高到一个境界,很多东西都不算是威胁了,没想到今天居然阴沟里翻船,被人摆了一道。   倒不是甄侦的身手有多么厉害,只是就算不承认,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甄侦不会拿他的命来开玩笑的,可是甄侦那一推就像凉水一样浇下来,浇个透心凉,他登时就懵了。   说不上那一瞬为什么涌出来的感觉是委屈,他就是觉得有什么堵在心口,比之前被禁了酒还难受,噎得他恨不能把这个讨厌鬼咬死!   不愧是天仪帝手下一班人马中最不能惹的那个,甄侦知道他嘴欠,就侧过头去完全无视了那一堆连“小生”都变成“老子”的怒吼,等他骂到累了,才把人拦腰抱起来放到桌边的椅子上。   抬头一看,他正对上那双依然饱含怒火的黑亮眸子,苏日暮咬着后牙槽,死死盯着他脖子,就等解开穴道去给他上牙开两个窟窿欣赏欣赏什么叫做血溅三尺狗血淋头,心情激荡下完全忘记了自己能冲开穴道。   不仅是怒意,连那丝几不可见的委屈也写在眸子里,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下投下阴影,眼角的疤痕已经变成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线,看上去有点哀伤的样子,哪怕是错觉,这样的感情映在这个桀骜不驯的男子身上,都不知多么蛊惑人心。   连明知他多欠扁的甄侦都逃不开这样的迷惑,伸手去碰碰他的眼睫毛。   他一直很喜欢这双眼睛,那种散发着坟墓气息的瞳光让他很有探究的欲望,可是现在……他很想挖出来,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将这样的眼眸定格在这一刹那,不知多么漂亮……   苏日暮当然不知道这个被他定义为变态的男人脑子里转的是怎么样变态的想法,只觉得睫毛被碰的很痒,闭上眼咬牙切齿道:“姓甄的,你再动手动脚老子就废了你!”赌上一个阜远舟,看他会不会说到做到!!!   被点了穴的年轻男子闭着眼的动作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在任人宰割,不过很可惜,这可是个锱铢必较没惹他也较的主儿,甄侦抿了抿双唇,没有再做什么更出格的事情,收回手,只挑眉,含笑道:“你这是承认自己会武功了?能看出我的破绽在哪里,你总不会说是好运吧,苏大才子?”   苏日暮再睁开眼,眸子又恢复了原本的波澜不惊,冷笑一声,也不开口——承认又怎么样,不承认又怎么样,反正甄侦就没相信过他不会武功,而且没动手让他看到就行了。   收起那份漫不经意的时候,他那张煞是好看的脸瞬间有种凌厉带杀的气劲,转瞬即逝。   甄侦看得有趣,在他身上再连点三大穴免得他跑掉,迎来对方恶狠狠一眼。   他没在意,弯下腰,一手轻轻放在胸前,随意托着另一只手的手肘,拇指抵住下颚,修长的食指微微弯曲,优雅地顺着嘴唇下方的微凹处滑到下巴上,轻轻一点,“有一点我很感兴趣,”唇边挽起细小的笑花,“你和三爷之间有什么关系。”   之前就觉得他们的气质有些像,这一沉下脸,那股凌厉就更神似了,不是指相貌,是指气势。   看来,自己没走眼,苏日暮确实武功相当不凡。   这话问出口,苏日暮连眼帘都没有抬一下,嗤之以鼻,“哈,跟那个家伙的关系?老子是他兄弟,这么说你信不?或者是师兄弟,要不情人怎么样?”   他挑衅地看甄侦一眼,像是丝毫不怕拿皇亲国戚开玩笑当回事。   倒是甄侦蹙了蹙眉,“祸从口出,我以为你最明白这个道理。”   苏日暮轻哼一声,恢复那股落拓不羁的模样,全然没把人放在眼里。   怪不得这家伙仇人满天下……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他,两人相处的这段时间以来,这会儿恐怕是闹得最棘手的一次了,甄侦盯了人片刻,把目光转到那份鹿鞭汤上,旋即,眼底滑过一丝戏谑。   至于这天苏日暮有没有喝这碗汤,佛曰,不可说啊不可说。   ……   苏日暮那头的水深火热阜远舟还不知道,他依旧发挥着乖弟弟的良好作风以待改正阜怀尧心中他乱跑的形象,还得把那些杀手的死撇远一点,虽说是有关系,可又不是自己亲自动的手,被这个“黑锅”就有点冤了,他可不认为阴谋家中的佼佼者皇兄大人会纯洁滴觉得帮他对付刺客的人或组织别无他求。   皇帝陛下还是照例勤勤恳恳作息规律,午睡半个时辰后就起来,在御书房继续处理国事。   期间户部尚书司马康和京城府尹楚故来了一趟,司马康将重新整理过的税银账目呈了上来。   尽管户部郎中谷巨被抄了家,但那五十多万的税银还没追回,明面上是要楚故全力追查,实际上该查什么人该怎么查,就个别的人心知肚明就好了。   等司马康和楚故离开了,阜远舟看向上首低眉批改着奏折的年轻帝王,思量了一下,问:“皇兄,你这是准备钓鱼?”   阜怀尧抬眸望他一眼,颔首,意味深长,“的确要钓鱼,还是条鲨鱼。”   阜远舟轻笑,瞬间心中有数,不再问这件案子的后续,继续帮兄长处理一些政务,在奏折上用蓝笔批注。   这段时间里举朝上下都知道阜怀尧已经陆陆续续倚重于他,蓝笔为宁王所批,朱笔是天子御笔,不少奏折是蓝笔批注,条理分明处理适度,然后朱笔龙飞凤舞“已阅”二字,如此恩宠,尽管阜远舟目前只领了个武举主监考官的名头,也没人觉得他无足轻重。   阜远舟自是明白,阜怀尧给他造势,就是要堵住一些人的嘴,扭转那个疯症的形象,让他的存在光明正大,而且举足轻重无人质疑。   感动之余,阜远舟也很清楚,阜怀尧这么做,里面绝对没有一份私心的意思。   阜怀尧身为玉衡帝君,自是以国家为重,他讲求唯才是举,以吏治民,无论是当初的帝师江太傅还是德高望重的右相庄德治毒曾说过阜远舟是封侯拜相之能,更何况比起外人,自家兄弟自然更信得过,就算不提那份私情,用如此手段笼络贤臣,实不为过。   生在这样的环境,阜远舟也是玩惯了这种手段的,倒不会怎么反感,况且这也是阜怀尧重视他需要他的表现,就是觉得……其实皇兄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只要他冲他笑一笑,阜远舟估计自己就能上刀山下火海了o(≧v≦)o~~!   所谓裂帛毁桀,魅狐乱世,烽火戏诸侯,大建馆娃宫……估摸着那些人的心情就是他心情的如实写照了。   就是可惜阜怀尧不会像那些美人一样投怀送抱还要他披荆斩棘斩恶龙斩王子斩公主斩……咳咳咳。   发现自己天马行空了,阜远舟赶紧把跑到九霄云外的神思抓回来,干活才是最佳博兄长关切的好办法~~   常安哀怨地在处理皇宫内务,寿临在研磨墨水,有宫人进御书房来轻手轻脚奉茶,顺便送些点心进来。   阜远舟正好渴了,拿起那杯茶,刚凑到嘴边,忽地顿了顿。   他抬起眼,看向那个正在摆点心的宫女,对方一身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的粉白衣饰,身材娇小,容貌秀气,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宫女。   这个人,他早上刚见过。   阜远舟轻一挑眉,在处理政务的时候他的桌子是摆在台阶下面的,他见寿临在认真研墨,阜怀尧在全神贯注地批示奏折,暂时注意不到他这边,就喝下那杯茶,将茶杯放在桌上,示意那个宫女再倒一杯。   那宫女拿着茶壶过来了,半蹲下来续杯的时候,不着痕迹地侧过头,冲他眨眨眼,眼里有惊喜有兴奋也有不好意思。   阜远舟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回去。   倒完了茶,那宫女还不忘将茶杯周到地推到阜远舟面前,粉白的衣摆掠过成堆的奏折。   随后她就起身告退,颇有些恋恋不舍地走了。   门外的侍卫看到了,和对面的同僚使了一个眼神——啧啧,又是一个栽在宁王殿下手里的小姑娘~   那同僚回他一个眼神——可怜芳心错寄,殿下这会儿眼里除了陛下还搭理谁了?   不得不说,偏题的两位误打误撞地真相帝了……默。   御书房里,阜远舟嘴角微抿,抬手时袖摆轻拂,落在奏折里不显眼的小药瓶就滚进了袖袋里,他将一堆奏折叠好,若无其事地抬起头道:“皇兄,休息一下吧。”   正在沉思的阜怀尧看向他,也瞧见了那些点心,点头。   挑了几样兄长爱吃的,阜远舟拿过去给他,见他有些伤神地按了按太阳穴,就把热茶递过去,自己站到他背后替他揉揉额头。   阜怀尧喝了茶,闭眼歇了一会儿,就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无碍了。   阜远舟又帮他捏了捏僵硬的肩膀,才在旁侧坐下来,忽地看到龙案上有一张边防地形图,上面标标写写了不少东西,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发现在某一块地域被重点勾了出来,各种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下,随即他就愣了愣,“皇兄,你要动月儿湾?难道是防御军事?”   阜怀尧也被他的敏锐吓了一下,颔首,“只是有个念头罢了。”   阜远舟了然,怪不得从中午吃饭开始兄长就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第五十八章 恢复   这月儿湾听着挺好听的,不过它不是湖泊河海什么的,而是一片广阔荒芜而且干旱的黄沙之地,靠近玉衡边缘的还有一部分是戈壁滩,一望无际,整片地域是弦月形状的,尖的两头正好对应两个国家,一个是玉衡,另一个是突厥,而这“月亮”凹的一面临着刚打过仗的大莽,凸的那面对应的就是沙番了。   这片地方可以说是古来兵家之地,有四个国家的边境都在这里,一打起来十有八九是从这里开始的,黄沙之下不知道埋了多少将帅士兵,尤其是国土辽阔的玉衡皇朝,从尖的那头开始,三分之一的防线都属于玉衡,一旦越过那黄沙戈壁的天然屏障,玉衡十四州中的三个州城就这么暴露在那里,可谓是边关重防之地,事关玉衡生死,压根不能有一点轻忽。   可是这月儿湾环境恶劣,光是边界就绵延上千公里,就算兵力充足,也还是会被防守线过长的问题所恼,毕竟不能用人墙将这条线围起来吧,守在月儿湾的将领从来最头疼的就是怎么分派兵马,哪里要严守哪里可以适当放宽。   不是没有想过要建造防御工事将那片毫无遮掩的大漠拦住,不仅仅是阜怀尧,他之上的几任帝君恐怕一生都在挂念着这个问题,只是这个工程之浩大之艰难之劳民伤财实在难以计量,所以迟迟不敢去动它,只略微在一些重地做些力所能及的防御,阜怀尧会因为这个伤神就不出奇了。   “我记得镇守月儿湾的是连家军。”阜远舟想了想,道。   连晋出身将门,可谓是虎父无犬子,他年少参兵,二十为将,大莽之乱时和阜崇临一起临危受命,他被封为忠信元帅,和封将的阜崇临一南一北抵挡大莽铁骑顺便教训趁机捣乱的沙番,貌似他还有个外号叫杀鬼,杀红了眼的时候真的和鬼神附身差不多。   阜崇临用兵狠绝凶悍,而连晋聪明机变不在他之下,狡猾耐心更在他之上,带领的连家军勇猛诡谲军纪严明,所以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玉衡军权第一人。   现在连晋虽说是调任京城,不让其他将领参他独揽大权拥兵自重,却是明降暗升,明里训练皇城军,暗里训练新兵,还远程操控边防调度,那里留守的全是他的一批猛将,各种权力一把抓,阜怀尧对他的倚重可谓是重中之重,而他看着吊儿郎当罢了,也的确没有让阜怀尧失望过。   想到这里阜远舟酸酸的想,皇兄对连晋真是有够信任的……   阜怀尧没注意他脸色,闻言,点了点头,“他十五岁开始就在月儿湾镇守了,朕和他商量过几次,不过暂时没有妥善的办法。”这头疼了几代人的问题自然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的。   人力,财力,能力,时间……何其多的问题要解决,而且,建造这么一个庞大的工事,也不知要牺牲多少百姓,他必须得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合适的时机将民怨减到最小的程度。   若是连自己的子民都保护不了,他这个皇帝做得也没意思了。   (PS:这种防御军事类似于建造长城)   寿临识趣的退出去不影响兄弟俩的下午茶,阜远舟拿着那张边防地形图看了看,一时间也没什么好主意替兄长分忧,毕竟术业有专攻,他擅长的是治国安邦。   喝了几口茶,阜怀尧忽地看了看杯底的茶叶,“这是什么茶?”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阜远舟很镇定道:“是凤凰乌龙,乌龙茶的一种。”   阜怀尧颔首,估摸着是哪里送来的贡品吧,宫里的好茶随随便便就能挑个几十种,他没多留意,只道:“远舟喜欢喝茶?”他在考虑要不要发掘一下自家三弟喜欢吃的东西。   阜远舟继续淡定,“附庸风雅罢了。”   阜怀尧失笑,若说神才永宁王是附庸风雅,这世上就没有多少风雅之人了。   不过相比之下阜远舟的确更醉心于武学而非学术。   说到茶阜远舟就想到甄侦了,故作不经意地道:“说起来,翰林院那里不是有个人对茶艺很精通吗?那才真的叫风雅。”   “甄侦吗?”阜怀尧扬起眉,甄侦对茶的痴迷就像苏日暮对酒的热爱一样出名,他笑了一下,“他和苏日暮倒真的天生一对。”   一口松子糕差点卡在喉咙里,阜远舟赶紧咽下去,脸色颇有些微妙。   就算知道皇兄不是那个意思,他还是忍不住有点想歪。   那个甄侦神秘的很,这种表面谦谦君子的人最腹黑了,苏日暮再怎么一肚子坏水,也有那种剑客的坦荡荡,不一定玩的过甄侦那丫的,苏日暮很容易吃亏啊……   “怎么了?”看他一脸纠结,阜怀尧不解地问。   “我只是觉得,”阜远舟揉揉鼻子,表情诡异道:“苏日暮一定会被甄侦欺负……”   “?”阜怀尧更加疑惑,“为什么?甄侦的武功比不得苏日暮。”苍鹭都败在阜远舟手下,能和阜远舟打个平手的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看来皇兄对甄侦挺了解的……阜远舟耸耸肩,“武功高又怎么样?抵不住人家耍阴招啊~”他被人誉为皇朝第一高手,还不是差点死在一杯毒酒上……好吧,他自找的。   阜怀尧失笑,“朕不认为苏日暮是个安分的人。”   这么说皇兄觉得甄侦也不安分咯?阜远舟想起苏日暮,总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含糊道:“那家伙嘴皮子是死贱死贱的,爱酒如命……不过心地挺好的。”不管怎么说甄侦照顾着他是事实,苏日暮这人混不吝的,不过和江湖人一样,最重报恩报仇。   白衣的帝王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阜远舟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摸摸脸也没发现不妥,费解:“皇兄?”   阜怀尧若有所思,忽地淡淡道:“远舟你认识苏日暮。”   没有疑问没有惊讶,纯粹的陈述句。   阜远舟心里登时一咯噔,兄长的眼力比他想象中更锐利,是他疏忽了。   微风拂动着窗边明黄的纱帷,更漏的水滴滴落下来,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显得很是清晰。   阜远舟突然低笑了一声,眼角眉梢舒展开,他伸手环住了他的腰,靠上去,笑着道:“知我者,莫若皇兄也。”   这般语气这般言语这般动作,让阜怀尧一下子耳根微红,不过脸上还是维持着惯来冷冷的表情。   阜远舟蹭了蹭他的胸口,努努鼻子,道了一句:“你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不认识他。”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但是阜怀尧能听出其中含义,一开始不认得是因为不记得,后来就想起来了,阜远舟在逐步恢复记忆。   “那他为什么也装作不认识你?”他有些好奇这个。   阜远舟咳了一声,干笑:“他以为我被软禁了。”那时四周是有几个影卫在暗中跟着的,不过后来被兄长封口了。   有这么个猜测还敢接触试探……看来两人的关系比他想象的要亲密。   “皇兄。”阜远舟伸出一个手在他面前摇了摇。   阜怀尧低头看他。   俊美的男子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远舟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闻……苏日暮不会对朝廷不利,你查不到他的出身也只是私人原因而已,他天资纵横,不在我之下,不过他也看到了,他那个样子……我只想给他找点事做,没有太多理由,皇兄,我保证我说的这些是真的。”   难得苏日暮有个奋斗目标,哪怕是被他拎着来的,他也不想落个空。   他和苏日暮在一起磕磕碰碰走过很多年了,从很小很小开始,甚至在阜怀尧之前,彼此就见证了对方最狼狈最生死攸关的日子,那种生死之交的感情不是常人能体会的,若说他爱阜怀尧,那么那个酒鬼于他而言就是歃血为盟的兄弟,阜远舟还有个亲哥哥,有煊赫身份无上地位,而苏日暮……孓然一身,除了他,没人再记得他是谁了。   阜怀尧揉揉他脑袋,并无追问的意思,“朕明白。”   能让你如此陈情,苏日暮想必也是你的至交,你能说服他入朝为官,于我并未不利。   你总是太重感情,他也将把柄交到了我手上。   听到他这么说,阜远舟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把心提了起来,安静地等待下一句话。   相处的这些时日,让他比谁——甚至是阜怀尧自己——都了解眼前白衣霜雪的男子细微的不同神态不同动作隐喻的含义。   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刻阜怀尧便道:“苏日暮的事与朕无关,你的事,朕恐怕就不得不问了。”   该来的还是要来,阜远舟放开他,正襟危坐,一副“我很乖非常乖”的表现,“皇兄问吧。”   其实阜怀尧早就该问了,瞒是瞒不下去的,为这一天,他已经铺垫了很久了。   对方的表现让他微弯了一下嘴角,思索片刻后,那双狭长的雍目缓缓眨动了几下,他的眼眸里掠过一些极深沉的东西,“记不记得朕登基之前说过的话。”   阜远舟差点苦笑了一下,不过觉得在这个时机不适合,“远舟记得。”印象实在太深刻,甚至不用特指都能想起。   ——远舟,我若发现你骗我,我就亲手杀了你。   那时,眼前这人长久以来养成的冷漠威严的声线比平日更加低沉,像是压抑着什么极度隐秘的东西,低声念他的名的时候,像是饱含远久记忆里的某种情感,但也冰冷异常。   这种感情,他当时不能明白,如今却是心如明镜。   越是明白,负疚感就越深,偶尔午夜惊醒,都是这人发现事实后哀伤的眼,迫得他不得不提前摊一次牌。   即使他这么选择自道义上是没有错的,但是错只错在情义上,他负他信任二字——无论多少。   阜怀尧缓缓眨动着眼睛,似乎在藉由这个动作来思考,吐字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字字清冷不见异样,“你……恢复多少了?”   阜远舟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没有忽略他的任何一个动作神态,他很久没试过这样严阵以待了,如履薄冰般把每一个字掰开了揉碎了分析会不会有行差搭错的地方。   这是他和阜怀尧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摊牌,一步走错以后就难以为继了。   他明面上还是从容的,心下谨慎地衡量了一瞬,道:“皇兄是指哪方面的恢复?”神智,还是记忆?   修长的手搭在了描有腾龙浮云的扶手上,霜白的指尖轻叩了一下上面的纹路,帝国的王者垂下睫羽望着他,冷漠的神色像是神台上的神祗,“你能说多少就多少,朕,听着。”   气氛瞬间微妙起来,仿佛对峙的两个人方才没有温情的拥抱。   阜远舟再次把话在心底排演了一遍,确认没有破绽了才开口:“远舟觉得自己很清醒了,这段时间不会像开始那样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时候……本能会在理智之前,控制不了,现在不会了。”   “这段时间?”阜怀尧慢慢重复这四个字。   阜远舟没有刻意去解释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点头,继续道:“至于记忆方面,我没有概念,大概是想起了很多,但是我不确定是全部。”失去记忆的人对时间记忆都是没概念的,他这的确是实话。   “想起很多是多少?”   “足够远舟知情识势。”他如是道,安之若素。   阜怀尧看着他,看到那双明澈不带野心的眼睛,不自主地微微怔愣片刻。   午后这个人说起两人初见时的温柔的笑容猝不及防地浮现在眼前,几乎令他维持不住冷漠的神色。   “这一段时间的事都记得?”   阜远舟眨眨眼,点头。   “包括崇临的兵变?”   阜远舟点头。   “那杯毒酒?”   顿了顿,阜远舟点头。   “父皇的死?”   阜远舟点头。   “夺嫡之争?”   阜远舟屈指摸摸鼻子,还是点头。   “江太傅?”   阜远舟点头。   阜怀尧睫羽轻动,“……冷宫?”   阜远舟点头,这次很自然,并不将那些记忆引以为耻。   琥珀色的眸子泛开一丝细细的涟漪,“德妃,和刘家?”   阜远舟静静望着他,眼里倒映着他的影,似乎想在他眼里读出什么,最后只是无声地点头。   年轻的帝王徐徐后仰些许,笔直的脊梁靠在了龙椅的靠背上,浓密乌黑的发从半束起来的玉冠中泻下,伴着两边嵌有碧蓝玛瑙束下两道长长的银白绦带垂落在印有浮云穿花图的衣摆上,他的姿态看起来很放松,像是闲话家常一般,好似不觉得眼前这个正在和自己摊牌、有皇朝第一高手之称的男子是个威胁。   阜远舟也不动,端坐的姿态优雅而镇定,脊梁是挺直的,如同一座令人仰止的高山,却不具有威胁性——苏日暮怎么说的来着,把自己当成一只猫,而不是狮子,或者说,不是狼。   “如果你都记起来了,就该清楚,”阜怀尧淡然迎着他的视线,字字淡漠,“朕是你的半个仇人。”   一针。   见血。   俊美无俦的永宁王几乎想轻笑出声——这就是他的皇兄,杀伐果决铁血手段的当今天子阜怀尧。   他就真的笑了,笑声里温和和冰冷掺杂在一起,好看的眉眼都是弯着的,可是他眼里却看不出半点感情,“古往今来,悲剧总让人铭记得很牢,对吧,皇兄,”他嘴角的弧度更深,尖锐地仿佛可以刺破脸庞,轻声说:“比起母妃和刘家的死,我记得更清楚的是他们怎么样要我死。”   记得一清二楚,噩梦里都是他们的影!   官场倾轧碾压,他尽全力护着他们,没想到从他背后捅上一刀的也是他们。   那些所谓的亲情,原来都不如他们家族他们自己的兴荣衰败生死存亡。   子诤——自争,德妃养育他,就是为了替她替刘家去争罢了,他听她的,只手操纵棋盘十几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成了亲身母亲舍弃的棋子。   阜远舟澄澈的眼里笼罩上一层惊心的阴霾,说不出是怨是恨还是哀伤,或者都有。   阜怀尧无端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伸手摸摸他的头,就像素日里一样。   阜远舟微愣,曜石双瞳里的阴霾瞬间散个干干净净,他抓住兄长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手里,拇指轻轻摩挲着他腕上那条手绳,坐在那里有一些出神,似乎在平息自己的心情。   在这样的境地下,这样亲密的动作让天仪帝觉得些许不妥,想要挣开。   阜远舟仰头看着他,脸上有种特别的神色。   阜怀尧被他看得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冷不丁被抽走一般,说不出的疼痛,他无声地叹口气,就放松下来了。   “皇兄……”阜远舟握着他的手低声地唤着他,没有说什么,好像这么念着就会心里好受些似的。   “为什么要留下来?”阜怀尧问,声音清冷。   “为什么要留下来?”阜远舟重复着这个问题,笑了笑,似乎觉得阜怀尧有些明知故问一般。   阜怀尧禁不住轻微蹙眉,“朕想知道为什么。”   第五十九章 留下   “当然是因为皇兄你。”他这般说,坦然地注视着端坐的兄长,就像一个忠实的臣子在默默注视他的君王,或者说,一个人,在注视着他的世界。   “因为朕?”阜怀尧轻轻扬眉,对方的眼神让他莫名觉得不安,好像有什么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对。”阜远舟一字说得毫不犹豫。   除了你,世上哪里还会有人值得让我放弃野心?   除了你,世上哪里还会有人值得让我甘于人下?   从来天塌下来都只能自己扛着,打碎了牙只能和着血朝着肚子里咽,只有你会对我说要保护我。   世间男男女女千千万万,也只有你让我爱得忘记自己。   真可惜,这样的心情还不能告诉你,这种情形这种境地说出来的爱情太廉价,也太不真实。   于是阜远舟说:“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无以为报,以身寄之。”   其实也就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他说出来,心下却隐隐有荒凉在盘绕。   原来昧着心说话这么难受。   皇兄,你怎么赔我?   “救命之恩知遇之情么……”白衣的帝王看着他,不知道是希望看出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不过他看不出什么,对方的表情无论真假都天衣无缝,也是,都是皇家里出来的,怎么会是省油的灯?   阜远舟也不多做解释,就这么眼也不眨地望着他,眼睛明澈干净又柔和,不染杂质,眼波柔软水波碎碎流转,足以看得人心都软了。   ……宁王殿下,美人计这招实在……太无耻了!╭∩╮(︶︿︶)╭∩╮   阜怀尧不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随即才问:“你现在有何打算?”   “远舟能有什么打算?难道和之前有什么不同么?”阜远舟颇是无辜地道,“远舟既然选择留在皇兄身边,就不会食言。”   阜怀尧愣了愣,一时不语。   沉默,霎时间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就像是为空气涂上了重量,压下来让人生生的疼。   阜远舟的脸色慢慢沉下来。   阜怀尧微垂下眼睑。   “百年后同棺之盟远舟已经应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皇兄还在怀疑我?”阜远舟抓着他的手微微用力,皱眉看着他,眼里闪过一抹受伤。   阜怀尧双唇轻抿。   ——百年之后,朕要你,陪朕入棺。   ——臣弟,遵旨。   “你知朕素来谨慎。”阜怀尧淡淡道。   “你也该知我是真心。”阜远舟眼神坚决。   “在皇家,真心都是不值钱的。”他说得冷淡。   阜远舟心里微疼,“你以前就总说过我太重感情,就该明白我素来敬你。”   阜怀尧下了重话,“远舟,别忘了,你是当朝三王爷。”仍然有资格继承皇位,就算他不这么想,群臣的悠悠之口又怎么堵得住?   “若我说我不想当皇帝了呢?”阜远舟紧紧看着他的眼。   阜怀尧却陡然沉默了下来。   “你不信?”   “朕想想。”   他眸色一沉,像是明净的水落入了一点墨汁,却忽然开口,“若远舟有害你之心,就让我永失毕生所爱。”他勾起嘴角,但没有笑,像是冷锐的刀锋,“皇兄,你总会相信的。”   阜远舟凝视着对方,一字一句说得坚毅果敢毫不迟疑,令听者心下一震。   他说“毕生所爱”四个字时,目光直凛凛望着阜怀尧,仿佛要一眼望到他心底里,将他整个人刻在眸中。   从容不迫如阜怀尧,都被这一种吞月噬日般的目光震得微微心悸,下意识微微错开视线。   阜远舟毫不掩饰自己被怀疑的怒气,即使明白自己有瞒着兄长,对方的谨慎也是应当,有些话出自试探……可是那种真心被质疑的感觉,他依然觉得无可忍受。   他爱他,比这世间任何一人都要爱他,没有人可以怀疑,包括阜怀尧。   算起来他是第一次看到被誉为仁德君子的阜远舟在他面前生气,年轻的帝王怔忡片刻,叹了口气,然后无可奈何一般,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啊……”   他只说了两个字,冷漠的神色慢慢淡去,就像神祗瞬间走下了高高的神台。   怒气一下子被平息,一代高手就这么被戳了一下额头居然避不开,阜远舟有些愣愣的眨眨眼。   所有的强大在对手是心上人的时候,都毫无用武之地。   阜怀尧摇摇头,喃喃:“你总是喜欢逼着皇兄相信你,偏偏朕每一次都给你机会。”   就像阜远舟疯了之后的将他留在身边的决定,就像那场赌注是信任的豪赌。   他选择信他,除了为了天下,就是压上一份微不足道的真心——于他而言,于皇家而言,这份真心真的不值钱。   皇家人的真心,怎么能信呢?   他不记得当日醉酒后的事情,所以只是有口无心,倒是阜远舟微微尴尬地垂了垂眼帘——利用皇兄的私心,他的确理亏。   不过,这关总算是过了,暂且松一口气,将来的事……他将来自会负荆请罪。   阜怀尧没注意他神色,若有所思,沉吟片刻,方道:“宁王府朕会叫人去收拾,你挑些太监宫女过去,这几天就搬回去吧。”   “为什么?”阜远舟猛地抬起头,脸色一片愕色。   被问的阜怀尧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既然已经恢复,为什么还要住在宫中?”   “你……”阜远舟瞪眼,脸色眨眼间变幻无数,最后委屈无比地控诉:“皇兄你又不要我了~~~!!!”   “……”天仪帝估计没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一个“又”字震了他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刚疯的时候你就威胁我,赵衡出现的时候你说送我回去,现在又来!皇兄,可一可再不可三!”阜远舟放开兄长的手扑过去,磨牙道。   “……”   “……”   两人对视,一个悲愤,一个莫名。   阜远舟搂着他使劲瞪大了眼,那架势,像是阜怀尧敢说个“不”字就……哭给他看!!   “彼一时此一时……”他下意识道。   “没有什么不同的,皇兄答应过不会不要我的。”阜远舟看着他,不服气地道,“就像我承过的诺,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有效。”   天仪帝顿了一下,回过神来,有些哭笑不得地拍了拍箍着自己不放手的男子的肩膀,“远舟你真的恢复了么?”怎么还是这副耍赖的架势?   阜远舟撇嘴,“皇兄可以当我没恢复。”又不是没丢脸过,怕什么。   阜怀尧试着和他讲道理,“你在宫中本就于礼不合,你趁这个机会搬回宁王府,大臣们就不会说三道四了。”   “让他们尽管来我面前说。”阜远舟眯着眼阴森森一笑,对于这样的人他颇有佩服之感,不过佩服归佩服,他们敢竖着来他就敢让他们横着出宫!   想到这位殿下之前的“壮举”,阜怀尧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大臣了,岔开话题道:“你既已恢复,待在宫中不会不方便么?”之前就偷偷跑出宫去了。   阜远舟挑眉,不解:“有什么不方便的?”   阜怀尧差点就说“有什么是方便的”了,想到这个人已经恢复,他就觉得有点别扭,不过对方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是没有想过他会变回原来的永宁王,只是这过程来的比想象中要快。   只是阜远舟似乎没有做回那个仁德君子的念头。   “让你出宫只是予你方便,朕没有追究的意思。”   阜远舟道:“别忘了,皇兄,我已经恢复了有些时日了,只是没找到机会告诉你罢了,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阜怀尧登时觉得更不自在了。   “在这里挺好的,总之,皇兄不要赶我走。”阜远舟咕哝,“我要待在皇兄身边。”   每一息每一瞬我都想留在你身边,没有人可以让我离开,包括你。   阜怀尧想起夜里这个素来坚毅的男子的模样,总是要等到他才入睡,习惯蜷着身子,再小的异样的动静都能让他醒来,如果做了噩梦,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永远是去摸琅琊,在疯症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他睡在内侧靠在他身边,后背永远只会交给墙壁一动不动,到了后来杀手在京城屡屡掀起风波开始才睡在外侧。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心软。   “罢了,随你吧,反正这皇宫也拦不住你。”阜怀尧最后还是松了口。   阜远舟顿时笑开,如火凤银龙千树竟放,好看的不可思议,“啊呐,皇兄最好了~~~”   阜怀尧看着他得逞一般的笑,禁不住深深地怀疑这个所所谓的“恢复”到底有多少水分。   ……   心软是心软,不过别扭也始终是别扭。   前后落差那么大,阜怀尧自然是早就猜得到他多多少少恢复了,可这猜测毕竟是猜测,和真正坦白出来的感觉可不同。   说实话,他有些猜不透阜远舟想做什么,既然恢复了,为什么还要待在他身边?   永远将感情压住理智后面的天仪帝估计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宁王殿下的不良企图吧……   不过……   阜远舟批改完自己的那份奏折,就说出去练剑了,给点空间给兄长好好地转过弯来。   阜怀尧盯着他的背影离开了御书房,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这个人是阜远舟,当朝神才,御赐永宁王,他都承认自己神志清醒记忆基本完整了,那为什么……还是那么粘人……   天仪帝默默地扶额。   求抱抱耍赖卖萌等等这种事之前几个月习惯了,可是出现在正常的阜远舟身上,让他一时接受不能。   莫非,这不是阜远舟性情大变,而是他的本来面目?   阜怀尧觉得太阳穴更疼了。   ……   这头,阜远舟出了御书房,屏退了宫人,自己拿着剑往外走去。   阜怀尧估计是觉得拦不住他,也没再度派影卫跟着,他就一个人去了御花园,坐在溯阳亭里,四下无人时,打开刚才那个宫女留下的瓷瓶,他看了看里面倒出来的药丸,然后吞了下去,默默将真气在体内运转一大周天。   体内真气在药效下时强时弱,他的额头密密地渗出了汗水,在收回内劲时,琅琊无声滑出鞘,他的三指指腹在剑刃上轻轻一划,催动内力,一股血水连成一线从伤口处喷了出来。   令人惊异的是,他的血液不是那种纯粹的粘稠的暗红色,而是微微带着一点紫色的血丝,悉数溅落到台阶外的泥土里,隐没不见。   直到血液的颜色恢复正常,阜远舟才压住伤口,看了看左手上这三道口子,又郁闷了——该怎么像皇兄解释呢?   ……   千里之外,锦州,瞿城。   市集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亲卫们在暗里跟着,连晋照例易了个容就混进来了,宫清小时候就不喜和人来往,待在孙家都没怎么出门,又年少就出去闯荡江湖,这会儿换上一件书生袍子,卸下厚背刀,倒也不会被人认出。   被抓到的操控虎人的章巩交代说,他接了截杀宫清的任务,另外还有在他身上找一本书,不过章巩也不知道是什么书,那个神秘人只叫他找找就是了。   可是宫清不记得自己有或见过这么本书,不过照他推测,孙澹将孙家织锦的手艺写在一本书里,范行知也曾想要这个手艺,说不定谈买卖不拢就杀人夺物,然后没找着,以为孙澹把这个交给了算是半个儿子的宫清。   蓝四紫十压走章巩和那批虎人回京城后,剩下的人就开始找这本所谓的书了,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值得范行知这么大动干戈,但宫清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众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回瞿城——孙家废墟去找。   不过那也只能夜里行动,宫清在客栈里坐不住,连晋就陪他出来溜达几圈了。   连晋昨个儿没睡好,挂着两个黑眼圈有些困顿地跟着宫清漫无目的地走,时不时地东看看西看看,倒也不怕跟丢,正好看完一个小摊上的古玩器物,他站起来,忽地,眼前出现了一个纸袋。   他挑眉,看向将纸袋举到他面前的青衣男子。   宫清淡淡道:“瞿城特色。”   连晋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精神了不少。   纸袋里面装的是摊得金灿灿的蛋饼,上面撒着香喷喷的芝麻和葱花,切成一块一块的,他拈了块塞嘴里嚼了嚼,觉得还不错,又拿了一块凑到宫清嘴边,他个性大大咧咧我行我素,周围人来人往的也没觉得不妥。   宫清说不上为什么心情好,只是微不可见地笑了笑,张口咬下。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吃,经过一个小小的摊子的时候,忽地被叫住:“两位公子,不如买个荷包吧,送给心上人,长长久久。”   这声音脆脆的挺好听,不过连晋和宫清被叫的有些莫名其妙,侧过头看见个五官端秀的小姑娘正望着他们,挺伶俐的样子,也就十一二岁,身上穿着旧衣服,用红色的头绳扎着头发,看得出是家境贫困的孩子,她面前的小摊子上摆着一些香囊荷包手帕什么的,做的还挺精致,应该是自己绣的,因为她手里还拿着针线在绣一方帕子。   两人都属于那种喜欢小孩子的性格,见她摊子冷冷清清的,就不约而同地蹲下来翻看着这些东西。   连晋边挑边问:“荷包怎么卖?”   “五文钱一个。”小姑娘脆生生道,不知为什么,目光总是偷瞄着宫清。   宫清不善套近乎,就闷着头当做不知道。   两人各自看中了一样,抬头,给钱,站起来,互相看了一眼。   连晋就看到宫清手里拿着个荷包,黑色的,绣着个豹子,宫清也看连晋,在他手里看见个青色的荷包,绣的是飞鹰。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同时伸出手递过去,异口同声,“呐,给你。”   “……”   “……”   连晋撇嘴,直接接了过来,不自主地摩挲了一下,而自己手上的荷包也到了宫清手里。   将荷包收进兜里,和小姑娘道个别,两个人继续并肩往前走,望望天瞧瞧地,就是没往旁边看。   拐过了街角,才觉得那股视线消失了,连晋啧啧两声,“人家小姑娘看上你了。”不然干嘛盯着这家伙不放?   宫清不以为意,“那只是个小孩。”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情窦都未开,怎么会看上他了?而且连晋这笨蛋没感觉到她也看了他好几回吗?   想着也是,连晋耸耸肩,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   果然不出所料,阜远舟带着那么明显的三道伤回去,阜怀尧眼尖,看了一眼就蹙起了眉。   “怎么回事?你不是出去练剑吗?”他叫寿临去拿药箱,挥手让自家三弟过来。   “不小心划到了。”阜远舟道,走过去乖乖伸手给兄长看。   本来他是打算自己上个药就算了,反正是小伤,不过转念一想,何不趁这个机会在阜怀尧面前撒撒娇,兄长一心疼就忽略那股子别扭了~   ……他才没有在用苦肉计!   琅琊毕竟是神兵,锋利无比,一划之下几可见骨,虽是止了血,但也看上去血肉模糊的,阜怀尧看得眉头锁得更紧,“怎么这么不小心?”他知道一般高手都不会犯这种错误的,那么不是自己划的,就是阜远舟心神不宁了。   当然,因为刚才的摊牌,他自然认为阜远舟是心神不宁了。   阜远舟用完好的那只手摸摸鼻子,“没注意。”每次习惯了,等划完了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兄长身边。   寿临拿了金疮药和纱布热水回来,见天仪帝准备亲自动手,非常淡定地退下了。   睡都一块睡,上个药算什么……寿临默默催眠自己。   用手帕沾了热水,阜怀尧擦拭着粘结的血块,露出了里面泛白的皮肉,熟练地倒了金疮药上去,抹匀,用纱布包上。   御用的金疮药见效快,可也够刺激的,阜怀尧看他手抖都不抖,忍不住抬头,十指连心,可不是说着玩的,可是眼前的人正望着他出神,脸色变都没变。   “不疼么?”阜怀尧淡淡道。   阜远舟瞬间回神,这才感觉到手指上麻辣辣的感觉,眨巴眨巴眼,“还好。”其实没有太多感觉。   闻言,阜怀尧叹了口气,揉揉他的脑袋,“别总是逞强,朕毕竟是你兄长。”   阜远舟似乎有些怔愣,好一会儿才伸手抱住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怎么办,皇兄,你总是这么纵容我,我怕我会忍不住变得更贪心……   ……   第六十章 孙真   锦州,瞿城。   夜色晦暗,星烁不明,薄薄的云层轻烟一般弥漫在天穹上,夜幕下的小城暗沉沉一片,灯火寥寥,万籁俱静。   一片偌大的废墟里,被烧黑的焦炭和东倒西歪的墙壁,还是可以看出当时的惨状,有黄色的纸钱和灰烬在空中飞舞,烧尽的蜡烛剩下一滩蜡油,四下里只让人觉得阴气森森。   玄八抱着白九的胳膊,小小声道:“九儿,要是有不干净的东西,你一定要罩着我啊~~~”   白九一头黑线。   灰三捅捅玄八的后背,“这是宫老大的家人,怎么会跑出来吓他?笨!”   玄八看了看前面和连晋并肩走着的青衣人,望天——也是哦。   黑一和赤五朱七嘴角抽抽——真好哄。   前面的忽然两人停了下来,他们也赶紧停住。   宫清看了看这片来过无数次的废墟,心下仍是有恻然之感,蹲下来将带来的蜡烛元宝之类的祭拜品一一摆好,宫清也不再端着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在旁边帮忙,几个亲卫也过来烧纸钱,黑一和灰三道了声“死者莫怪”,也在四周巡视了一下。   孙家人的遗体虽然已经找到,但是大仇未报,尚且不能入土为安,这么一想,宫清心底内疚更深。   连晋拍怕他的肩膀,“得了宫清,别这副半死不活的表情,范老鬼还等着你去宰呢!”   宫清看他一眼,点起的蜡烛的火光映着他的半边侧脸棱角分明,宫清没说话,默默地站起来。   “这里我已经来过很多遍了,没有看到有书什么的,就算有,说不定也被烧了。”他道。   不止是他,亲卫们也找线索的时候也搜个底朝天了。   连晋耸肩,“除了这里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找了,再搜一遍吧,聊胜于无。”   众人正打算分开来找,忽地听到不远处黑一一句厉喝:“什么人!?出来!”   他们都是一惊,纷纷转身看去,就见黑一伸脚一踢废墟外的一棵大树,树身被内力震得一阵猛晃,一个小小的身影“哎哟”一声,掉了下来。   灰三眼尖,一眼就看到那只是个小孩,赶紧扑过去捞住,免了个摔伤的结果。   他滚了两圈,一停住就把怀里的小孩拎出来一看,发现居然是个惊魂未定的小姑娘。   其他人走过来,连晋宫清借着微弱的光线瞧了一眼,吃惊:“怎么是你?”   红头绳,旧衣裳,十一二岁模样,五官端秀长得伶俐,可不就是白天卖绣品的那个小姑娘吗?!   看到是个孩子,黑一也纳闷了,过来扶起灰三,被灰三拽着免得她跑了的那小姑娘也站了起来,眼神飘忽飘忽地往宫清身上飘,就是没说话。   亲卫们不解,白九问:“元……少爷,老大,你们认识这小孩?”   “一面之缘。”连晋解释道,蹲下来瞅着她,问:“小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死了那么多人,可不是个小孩敢来的地方,不过这丫头倒是没怎么害怕,被这么多人围着也不胆怯,又瞥了一眼宫清,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不答反问,嗓音脆生生的:“你是不是叫宫清?”   众人睁大了眼睛,宫清也是一愣,没想到自己会被认出来,可是又看不出这小姑娘有什么威胁,就坦然承认:“是。”   小姑娘又上下打量他几眼,道:“你的刀呢?让我看看。”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明明是她被抓住,倒好似是她在审问似的。   宫清也不和她计较,解开背着的包裹,把上面的布一掀,露出里面的厚背刀。   小姑娘眼睛一亮,松了一口气一般,态度立马亲切了不少,招招手,“果然是你……宫叔叔,我叫宁儿。”   宫清疑惑,“宁儿?”   连晋看他一眼,他摇头示意自己印象里不认识这么个人。   宁儿也不解释,似乎不太放心在这里说话,只道:“宫叔叔,你跟我来,我有事要告诉你。”她指了指众人身后的废墟,意思很明显,是关于孙家的事。   众人都心里微动——是真的有线索还是陷阱?   连晋冲她笑了笑,问:“那我们可不可以跟着?”   宁儿似乎有些担忧和迟疑,想了想,把目光投向宫清,似乎在问他们可不可信。   宫清点头。   宁儿道:“那就走吧!”   宫清和连晋对视一眼,前者过去牵起她,“好。”   废墟放这里跑不掉,倒是这宁儿出现得怪怪的,于是她带路,一伙人就随着走了。   在路上,连晋好奇地问:“宁儿,你怎么知道他是宫清的?”   宁儿答道:“我小时候见过宫叔叔,不过宫叔叔没见过我,白天我就觉得有点像,不过大街上也不敢认,想着宫叔叔一定会来祭拜……”说到这里,她眼眶有点红,“所以我就来这里等他,刚好听到你喊宫叔叔的名字,而且还有那把刀。”   众人对视几眼,都觉得这丫头挺鬼机灵的,而且很大胆。   避开更夫,一行人七绕八绕,绕到一个巷子深处的一进简陋的小院子前,里面依稀看得见还点着灯。   宁儿一路都很谨慎,到了这里才微微放松,敲了敲门,低声道:“开门,是我。”   里面立刻传来一阵脚步声,连晋等人听得奇怪,这声一听就觉得脚短腿短,莫不是又是个孩子?   倒是宫清,脸色一下子变了,有些怀疑有些难以置信。   一阵开锁声后,木门应声而开,有人举着灯,暖暖的灯光从里面水银一般倾照出来,习惯黑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眯,随即宫清就听到一声熟悉又惊喜的唤声:   “三叔!!”   ……   “皇兄……”   “听话。”   “皇兄……”   “乖。”   “皇兄……”   “去吧。”   “皇兄!”   没有一点不耐烦的年轻帝王抬起头来,看着两人对比之下明显有些抓狂了的阜远舟,揉揉他脑袋,像是安抚一只大型皮毛动物。   乾和宫烛光融融明亮一片,阜远舟一把将在寝宫都看着奏折的兄长扑倒,控诉:“皇兄你嫌弃我!~~~~(>_<)~~~~”   阜怀尧用一种很无奈的眼神望着他,“你这是哪里来的结论?”   “那你为什么要人铺两床被子,还不肯和我一起沐浴!?”阜远舟委屈。   这么暧昧的话让常年以面无表情著称的冰山系生物都脸色诡异地变了一下,顿了顿,艰难道:“远舟毕竟是大人了……”   阜远舟用一种“你骗小孩啊”的目光看着他——难道这几个月他是小孩不成……呃,貌似心智算……   永宁王殿下纠结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阜三爷举起一只爪子,上面缠着白色的绷带,他颇是无辜:“可是皇兄,这个……”未尽的话意思很是明了。   也许是高手的怪癖,阜远舟不喜人近身,疯症没好的时候他曾派个宫女去伺候阜远舟沐浴,结果被直接丢了出来飞出老远,弄得宫人都心惊惊的。   所以,毫无意外的,阜怀尧被打败了,“朕帮你。”   不过陛下,您真的没看出这是苦肉计么么么?   ……   “三叔!!!”   熟悉的声音,让宫清几乎是下意识就蹲了下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进了他怀里。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眼睛适应了光线,宫清睁大了眼把怀里的孩子抱起来细细查看,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一时不能言语。   世上唯有一个人会叫他三叔,就是一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孙真,孙澹的长孙,大哥的儿子!   眼前的孙真穿着改小的旧布衣,扎着两个总角,很讨人喜欢的样子,就是很消瘦,原来婴儿肥的脸颊都凹了下去。   宫清看得心里难受极了,摸着他的脸庞,觉得有些难以面对这个孩子,“对不起,阿真,三叔回来晚了,是三叔没有保护好你们……”   孙真眼眶顿时一红,但是没有哭,摇摇头道:“三叔,不是你的错。”   家门巨变,亲人惨死,让这个年仅五岁的孩子一夜成长起来。   “好了,就算是久别重逢,也进屋再说吧。”也被吓了一跳的连晋回过神来,拍拍宫清的肩膀,同时好奇又怜悯地打量着孙真。   宫清也缓过来了,点点头抱着孙真站起来。   宁儿捡起刚才被孙真激动之下丢在地上的烛灯,机灵地引众人进去。   院子里就像外面看起来的那样简陋,只有一个房间和一个厨房就是了,明显一贫如洗的环境,不过收拾的很干净整齐,房间里铺着一张床,上面是打满补丁的被子,周围放着很多绣出来的小玩意儿,凳子都不多,几个亲卫就在一旁站着,朱七和白九去屋子四周巡视,看看有没有不该有的人。   宫清收敛好外放的心情,抱着孙真坐下,指着旁边的黑衣元帅,对不停瞥瞥连晋的孙真和宁儿道:“他是连晋,不是坏人,是来帮我们的,你们放心。”   连晋嘴角一抽,“老子很像坏人吗?”   灰三在后面戳戳他——元帅,在小孩面前注意点形象。   宁儿和孙真没关注形象问题,而是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个英姿勃勃的男子。   “这就是那个打了很多胜仗的杀鬼连元帅?”孙真虽小,但也听闻过很多事情,何况连晋因为垦荒和调查孙家的事在瞿城呆了一段时间,很多传说都流传开了,宁儿也告诉过他一些。   宁儿也很好奇地盯着连晋,觉得不解,这人这么年轻好看,怎么会被叫做杀鬼呢?   闲话说完,宫清看着躲过一劫的侄子,脸色严肃起来,“阿真,告诉三叔,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孙真的眼眶瞬间又红了。   在他和宁儿两个人的讲诉下,逐渐还原了当时的情形。   从今年过年前开始,孙真就看到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地来孙家找孙澹,都是没见过的生面孔,进出神神秘秘的,孙澹也不对儿子们说明那是什么人,不过孙真偶尔有一次经过书房,就听到里面爷爷似乎在和什么人吵架,怒气冲冲,最后还和来人打了一架,然后把人赶了出去。   他被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被称为织锦王的爷爷居然会武功,孙澹也发现了自家孙子,就让他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保守秘密。而后便是过年了,常年不见的三叔也回了家,孙真孩子心性,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之后宫清被孙澹叫去,告诉他范行知要买孙家的手艺,让他去锦州太守刘虎奇那里求助,而就在宫清快马加鞭离开后的第五天,元宵佳节当日,孙家惨遭灭门。   四十七个死者中多出的两个——住在孙家附近的寡居老人——齐伯齐婶和孙澹是老交情了,而宁儿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齐伯和齐婶没有孩子,就拿她当女儿看待,元宵那天三人都在孙府,是来和孙家一起过节的,因为宫清习惯深入简出,齐伯齐婶见过几次,倒是不曾见过宁儿这丫头,宁儿也是无意中见过他罢了。   孙澹在宫清走后仍然深感不安,已经在计划带着妻子儿女媳妇和孙子离开瞿城一段时间避避风头,打算过了元宵就走,对家人的说法是回祖籍处修缮祠堂,下人们也收拾着东西准备放假,孙澹就拜托齐伯齐婶等宫清回来的时候转告一声此事,孙真只觉得爷爷似乎心事重重,家中其他人虽也察觉,却始终不知道老爷子这是为什么。   元宵佳节,大家都闹得挺晚,孙真吃多了汤圆,正拉着宁儿一起消食,杀机就这样突然从天而至,一群黑衣人像是鬼魅一般出现在孙家,武功高强简直匪夷所思,护院们连一招都挡不过,就被劈成两半,孙家顿时大乱,有人想喊救命,可是还未出声头颅已经不在自己的脖子上了,孙真和宁儿趁乱被孙澹塞进一个孙家人都不知道的地窖里,孙澹托付宁儿看顾孙真,并且嘱咐他们除了宫清谁都不要相信,然后他们就被点了睡穴,昏迷过去了。   等两个孩子醒来,外面的屠杀已然停止,他们费力离开地窖,目及之处飞雪飘摇,横尸遍野,火星残残,一把火,孙家一夜覆灭。   孙真被吓傻了,幸好宁儿心志坚忍,唯恐两人还会被赶尽杀绝,就带着孙真往熟悉的大山里逃,躲躲藏藏了快一个月才偷偷摸摸回来,也因此错过了和赶回瞿城的宫清汇合,所幸那时帝位交替,先帝中毒,肃王造反等一系列大事弄得人心浮动,没有人留意到宁儿的失踪又出现。   之后宁儿就把孙真藏在自家小院里,自己一边打探消息一边摆摊子,孙家乐善好施,于她有恩,如此冤屈而死也让她愤怒不已,不过她知道自己和孙真还小,谈报仇只是空想,就一直在等宫清,连晋来瞿城开荒的时候宁儿也想过去告状,但是发现有衙门里的人乔装后不停地在营地四周走动,便没有轻举妄动以免横遭杀祸,一直到今天才等到宫清。   听完之后,众人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良久,宫清才缓神,放下孙真后站起来,对宁儿躬身就是一礼,“你的大恩大德,孙家没齿难忘,我替孙家谢谢你。”   宁儿被吓了一跳,赶紧摆手,“我、孙爷爷一直很照顾我,我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   连晋见状,对这个丫头又看高一分,大胆坚强,有情有义,聪慧有加,真可惜是女儿身。   宫清笑了笑,问孙真:“阿真,和宁儿道个谢没有?”   孙真认真地点头。   灰三觉得这孩子真可爱,忍不住去掐掐他的小脸,孙真也不介意,孙家就他一个小孩,搂搂抱抱捏捏的都习惯了,于是甜甜地冲他笑了笑。   灰三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抓住旁边的黑一,两眼亮晶晶,“好可爱啊~~黑一,我也想生个孩子~~~”   黑一眼皮子一跳,“你估计生不了,要生也是你老婆生。”   灰三丧气,皱皱鼻子——老婆什么的好麻烦哦……   被他们这么一插科打诨,刚才那种沉闷的感觉被挥散了不少,恰逢朱七和白九巡视完这一带的安全,带回一大包夜宵,香气袭人,众人也微微放松一下。   东西摆在桌子上,宁儿和孙真都是眼前一亮。   宁儿是孤儿,只能靠卖点刺绣维持生计,虽然附近邻居也会帮衬些,不过那也只是一个人的分量,她要和孙真平分,对于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小孩来说,这显而易见是不够的。   宫清看得明白,心下又是一痛,招呼他们随意吃。   两人胆战心惊了很长时间,现在信得过的人在身边,就放开肚皮吃了。   连晋拍拍看着孩子出神的青衣男子的肩膀,道了一句“人没事就好。”。   对方回视他,缓缓点头,眼里的晦暗总算消退了些许。   赤五咬着个冰皮饺子想了想刚才两个小孩说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孙老爷子会武功么?我怎么没查到?”   他抬头去看,发现宫清的表情也是怪怪的。   宫清顿了半天,有些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他从未见过或者察觉过孙澹会武功,而且孙澹也没有提过和什么人吵过架还打起来。   连晋皱眉。   孙澹到底隐瞒了多少东西?   气氛有些古怪,亲卫们识趣地闷头吃东西。   第六十一章 小孩   那头孙真打了个饱嗝,忽地想起什么,拉住了宫清的袖子,“三叔,爷爷有个东西要给你……”说到这里,他看了看一旁的连晋等人。   估计是孙家家事,外人不方便听,连晋就准备带着亲卫出去。   不过亲卫们出去了,宫清倒是把连晋拉住,让他别动,摸摸孙真的脑袋,郑重道:“阿真,还有宁儿,你们记住,连晋不是外人,有事跟他说和跟我说是一样的。”   门外的亲卫:“……”他们也不算外人……宫老大偏心……o(>﹏<)o   门内,连晋闻言就是一愣,登时觉得有些不自在。   孙真和宁儿眨眨眼,似懂非懂地点头。   “另外,”宫清脸色微凝,“若是哪天我出了事,你们就跟着他走,听到了吗?”   孙真和宁儿呆了呆,都睁大了眼睛。   没等他们说话,连晋就先火了,顿时跳脚:“靠!姓宫的你什么意思,你还没死呢!玩什么托孤,你家小孩自己照顾,凭什么让老子看着?你敢死试试,看老子不挖了你的坟让你死都死不安宁!”   趴在门口偷听的灰三握爪——元帅好样的!   宫清抬头,对上他盛怒的眼。   这人终日吊儿郎当的,不料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   宫清嘴角微微弯了弯,“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连晋骂娘了,“备个pi!有老子在你想死都没这么容易!”   孙真倒杯水给连晋,也力挺他了,“连叔说得对,三叔你别说丧气话。”   宁儿点头啊点头,“连叔说得好。”   连晋被这俩小孩的一声“连叔”叫的心里舒坦,宫清则哭笑不得了。   扒着窗口的朱七奸笑,用胳膊肘戳戳后面的白九,小声道:“像不像一家子?”   白九捂住嘴巴偷笑。   屋子里,连晋被归类为自己人,孙真就迈着小小的腿走到床边费力翻出一样东西,“三叔,爷爷把我们塞进地窖,还把这个给了我,说把它交给你保管。”   孙真将东西递过来,宫清和连晋定睛一看——这赫然就是一本书!   ……   浴室中间垂着雪白的及地纱纬,被水雾蒸得朦胧不清,摇曳着徐缓的弧度,地上一色方方正正的水磨青石地板,刻着一道道防滑的纹路,半掩的纱帐间露出青纹理石砌成的圆池,碧色的池水仍兀自袅袅向上升腾着热汽,池底雕琢着龙嬉云海图案,池中进水处是一尊暖玉龙首,扬颈而起,口中徐徐淌出温泉泉水,流入到池内,晕开团团涟漪。   两个同样身形挺拔高大的男子坐在浴池之中,雾气缭绕在他们四周,隐隐透出一丝朦胧的幽幻气息。   “手别碰水。”阜怀尧伸手把某人习惯性往水里放的爪子拎起来搁到浴池边,从一旁放着的描金翡翠盒中取了研成细末的澡豆,将阜远舟披在后背的头发揭到身前,露出了光/裸的脊背,将澡豆细细涂抹在了上面。   让当朝天子亲自动手,阜远舟托腮苦恼的在想自己会不会折寿。   其实对于练武之人来说,这点伤真的不算什么,不过见兄长这么重视,心里就忍不住变得暖洋洋的。   他也能了解阜怀尧的心情,当一个人在你心尖上的时候,纵使他已经强得天下无人能敌,但是于自己而言,也不过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心上人。   阜远舟轻轻拈开阜怀尧鬓角落入水中的一缕发,目光一寸寸逡巡过他的颜容,仿佛要细数这数年的时光。   自己曾经也希望过,能够有人在跌倒的时候问他一句疼不疼,曾经也期待过,有人能给予庇佑,而不是在一个人阴影里面对辱骂践踏兀自倔强,可是德妃只会让他疲惫不堪也要爬起来,也没有会在意一个冷宫里的孩子的冷暖温饱,到头来,能给自己安慰的,只有自己而已,所以只能装作对什么都不在乎,因为如果自己那样表现的话,就没有人能看出自己哪怕一丝的软弱和痛苦;所以要变强,强大到无所畏惧,强大到这世间再无不能之事。   可是在这个人面前,阜远舟忽然觉得,似乎不那么强大,也并非不行。   这世间情爱二字,当真难以琢磨,也如荒漠飞沙中人饮鸩止渴,难以拒绝。   “起来吧。”阜怀尧道了一句,人已经踏上了台阶,拾起旁边放置的宽大的绸巾擦了擦身上的水,随意披上一件长衣。   阜远舟看得心慌,可不敢劳烦兄长再动手,自给自足三下两下搞定。   说到底,宁王殿下再怎么性子张扬不顾世俗,也始终是个知书达理思想纯洁的孩子……ORZ。   阜怀尧回头一看,摇头,过来帮他系上衣襟的带子。   阜远舟顿时觉得自己这三只手指受的伤实在太值得了,看,皇兄这不是不排斥恢复了的他了么~~~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o(≧v≦)o~   不过,一看那七宝嵌珠的龙凤飞云雕花龙床上的两床被子,阜远舟瞬间皱成包子脸。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玉衡皇族素来严于律己,从阜怀尧从小自由进出皇宫体验民间疾苦这点就看得出来了,一些基本生活技能皇子们可以不做,但是一定不能不会,于是天仪帝懒得叫宫人,就自己将两床被子摊好,回头就看见阜远舟扁着嘴靠在床栏边,那怨念的表情根本就和路边转角被遗弃的小狗一模一样,只差在胸口挂个牌子写上:我会暖床,别抛弃我~~~   阜怀尧瞬间忍俊不禁,伸手去捏捏他鼻子,“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他生性冷漠不苟言笑,哪怕是先帝对他的亲近也是点到即止,阜远舟以前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现在倒是越来越不怕他了,撒泼卖萌耍赖什么有用来什么。   “哪有?”阜远舟坚决否认,找好角度把人一扑,两人直接滚进了床里,阜怀尧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圈,一床被子已经覆了上来盖住两人,至于另一床被子……哪里凉快哪里去!!   明黄的纱纬像是蝴蝶翩跹一般层层叠叠落下,感觉到某个大型犬类动物在自己脖颈上满足的蹭了蹭,阜怀尧哭笑不得,忽地想起当日燕舞带人举剑清君侧时的情形。   ——阜远舟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匹失去主子的孤狼,疯狂的将感情压在唯一熟悉的人身上。   ——皇兄,我身边最后只剩下你……   他并无意像德妃那样用感情去囚困住一匹狼,也不在意阜远舟举止如何,他只希望,这个人莫要辜负他的信任二字。   下一场赌注,最失望的不是二选一输了,而是这个赌注由始至终他都是必输无疑的那一方。   ……   清晨,晨光熹微,府尹府,楚故个燕舞起身去上早朝。   推开房门,就觉一阵清风拂面,令人精神一振,两人溜溜达达出门,经过第二进小院时往里头看了看。   就见齐然房间中的灯已经点亮,十五六岁的书生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认真温书,不为外界所干扰,院子里剑光闪烁,花寒和花烈穿着短打衣衫在练剑,两人对招,正练得起劲,齐晏紫虽是个女子,这会儿也在擦拭着鱼尾斧,准备等下和双胞胎过上两招。   楚故和燕舞也不打扰他们,轻手轻脚退了出来,心里感慨英雄出少年,果真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嘶,花寒,还是不对,”花烈抽剑退出了战圈,“阜大哥这招我接不下去。”   花寒也停了下来,若有所思。   哪天给阜远舟下了战书被轻而易举击败后,双胞胎练剑的热情可谓是一日千里,他们记性也好,就把阜远舟的剑招记下来一个演练一个拆招,可是记住了不等于就能使出来,各人功法不同,一知半解的就很容易不知道怎么用了。   花寒和花烈看向齐晏紫,齐晏紫耸肩,“我练的是斧子,剑法我不懂。”   花烈摸摸下巴,“要是能去请教阜大哥就好了。”   齐晏紫看他,“难不成你还想勇闯皇宫啊?”   花烈泄气。   花寒突然道了两个字,“武举。”   花烈和他心有灵犀,登时反应过来。   神才永宁王担任武举主监考官的事已经传开,他肯定是要出宫的,他们只要逮个地方守株待兔就好了!   ……   日上高头,人声鼎沸。   一个早点摊子里,齐晏紫点了一桌子早点,众人围坐在八仙桌上。   齐然是被她拖出来的,老这么温书她怕这宝贝弟弟都给读傻了,齐福努力在吃东西。   花寒坐在另一头,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   不一会儿,去打探消息的花烈回来了,直接跳过长凳坐在花寒身边,拿了个包子塞进嘴里,动作一气呵成。   “怎么样?”齐晏紫问。   三下五除二解决一个包子,花烈咽下嘴里的东西后道:“阜大哥都是早朝后在出宫的,肯定回去武举报名的地方走一圈,我们去那里等就好了,不过他不是每天都出来的。”   阜远舟虽然低调,但是名气这么大,京城里总有百姓是见过他的,多问问就知道他的行踪了。   齐然点头,“那我们待会儿去城门吧。”   经过之前阜远舟的提点之后,庄若虚将武举报名地点挪到了城门口,那里有很多官兵驻扎,武人们比较收敛。   于是一群人吃饱喝足之后,齐齐移至城门口守株待兔。   见齐然随身还带着本书再看,花烈夺了他的书,塞个苹果到他手里,啧啧两声道:“齐然你的学识不差,温不温书都不会考的不好,这么拼命干嘛?”   “就是,给其他才子留条活路嘛~”齐晏紫帮腔。   齐然摸摸鼻子,“古人曰学无止境,多看看书总是好的。”   花烈翻了个白眼,“既然都知道学无止境,怎么学都学不完,那少看个一天半天的怕什么?考试前要放松!”   几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吵了起来,他们抬头一看,发现是两个准备报名的江湖人在排队的时候吵了起来,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开骂。   齐晏紫挑挑眉,“京城里发生械斗口角的考生都莫名其妙被杀了,他们居然还敢当街这么吵起来。”   花烈嗤之以鼻,“没大脑逞能的人多得是,而且他们觉得也不是每一个都死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那两人已经从口角上升到了械斗,四周的人连忙散开以免殃及池鱼。   “啧,武功太烂了,对吧花寒。”花烈用戳戳旁边沉默寡言的少年。   花寒点头。   随即两人就是脸色一变。   在他们说话间,官兵还没来得及阻止那两个江湖人的斗殴,其中一个打着打着就仰面躺倒了,就像……突然中了暗器。   这样的场景在最近的京城实在太熟悉,现场霎时间就乱了起来,可是花寒花烈忽然起身冲进了混乱的人群里!   因为他们看到了发暗器的人!!   是一个小孩。   一个八九岁任是谁都觉得无害的小孩。   那个小孩看见了冲自己来的双胞胎,也发现了自己的暴露,立刻就想钻进人群里。   不过花寒花烈已经出剑,感觉到危险的人群呼啦啦一声悉数躲开,将那个小孩留在了一片空地里。   他暴露的太快,人们甚至看到了他手中没来得及收回去的一个小小的像是弓弩状的东西,上面银针蓝光闪闪,分明有剧毒——百口莫辩。   于是人群散的更快了。   小孩的脸色狰狞起来,举着那东西就向冲在前的花烈射出一枚银针!   可花寒身后就是无辜的人,所以不能闪开,凝注眼力去看那枚银针的走势,举剑劈下,将银针劈成两半,落地。   这一招实在冒险又精湛,那小孩也吃了一惊,这时花寒的剑已经到了他面前,他不但不怕,反而诡异地一笑。   花寒一凛,本能地一侧身,然后他就忍不住庆幸了,因为一把匕首从他的脖子前险险掠过。   又是一个七八岁的可爱的小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了他。   人群中一片哗然,纷纷离那些孩子远点,唯恐这就是战圈中两个小孩的同伙。   偷袭失败,那小孩又拿着匕首连连刺来,花寒举剑一挡,心里骇然于这孩子的武功之高,完全和这个年纪不符合!   而花烈已经和那个使暗器的小孩缠斗起来。   他们毕竟大一些,武功也不错,很快就将两个眼神怨毒的小孩制住。   哗啦啦刚把这孩子按住,没等松口气,忽然觉得手下一滑,小孩就像泥鳅一样滑出了他的钳制,如同普通孩子一般抱住了他,力道大得挣都挣脱不了,手里一枚银针猛地照着他的后背刺下!!!   “花烈!!”花寒目眦欲裂,可是他手里还压着个小孩,援手不及,惊得心里都一冷。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一簇银光如天上闪电一般激射而来,“扑哧”一声将小孩举着银针的手扎个对穿!   闻得耳边一声惨叫,花烈趁机用力一掀,将这个凶残的小孩掼到地上,反手一剪压制得严严实实,才长吐出一口浊气。   那头花寒解下发带将手里的俘虏绑了起来,丢在一边就跑过来检查花烈的情况,发现他无事后才觉浑身冷汗。   齐晏紫和齐然从人群里挤出来,脸色都是白的,被刚才那一幕吓到了。   “被你们吓死了……”齐晏紫直拍胸口。   花寒看到那簇银光居然是一把小小的银色飞刀,扎的精准无比,赶紧抬头去找花烈的救命恩人,一眼就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轻便蓝帏马车,一个雪青官服的秀雅男子放下手,优雅地走了下来,他背后还跳下一个长得煞是好看的白衣书生。   这自然就是早朝回来顺路经过的甄侦和苏日暮。   官兵们这才从混乱的人群里挤过来,接手了两个恶毒的小孩的捆绑工作,并且疏散人流。   花寒拉着花烈走过去,两人同时对那个秀雅男子一拱手,“多谢这位大人的救命之恩。”   甄侦扫视他们两眼,对他们的身份顿时心中有数,不在意道:“举手之劳罢了,两位抓住了连日以来的纵凶嫌犯,可谓是大功一件。”   他们客套了一番,苏日暮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对双胞胎,他们骨骼清奇,倒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有认识甄侦的官兵赶紧行了个礼,在处理报名事宜的兵部侍郎黄启也过来了,“甄大人。”   “黄大人,通知了府尹府没有?”甄侦问。   黄启点头。   甄侦走过去看那两个古怪的孩子,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的眼神很怪异,和这个年纪一点都不符合。   连日以来的文生武生被暗杀,又一直找不到凶嫌,已经有人在恶意散播新帝失德的流言,虽然已经及时处理,但是一日没找到线索就一日不得安宁,巨门和摇光两方影卫出手,没想到居然让两个少年抓住了人。   甄侦拿起那个小小的像是弓弩状的东西看了看,这玩意儿的确就是个小号的弓弩,咋看之下还以为只是个玩具,巴掌大小,能射出银针这么小的事物,实在是精巧无双。   黄启也接过去看了看,“这种武器,我似乎闻所未闻。”   花寒等人也好奇地围过去去看。   苏日暮单独蹲在两个被捆成粽子的小孩身边,皱着眉打量他们——似乎,就是当日暗暗偷袭他反而被他缴了一大把暗器的那群破小孩……   就在大部分人都将注意力放在这古怪弩箭身上时,骤然,异变再生!   第六十二章 死一死   那个偷袭花寒的小孩一直紧咬着嘴巴,苏日暮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怕他服毒自尽,就去掰他的嘴巴,不料,那小孩冷不丁的双唇一启,竟是冲他吐出一枚吹箭!   吹箭来势汹汹,掠过空气,甚至发出了尖利的呼啸声,惊得众人纷纷回头看去。   苏日暮近在咫尺,吹箭在一息之间射到他眉心前……没有人能救他——除了他自己。   那一瞬甄侦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跳停了一下,没等那股惊吓过去,就看到苏日暮一个后仰以相当潇洒的……驴打滚,和吹箭擦身而过。   吹箭“笃”的没入旁边的一根木桩上,上面的毒瞬间将木头腐蚀出一个小坑。   若是换别的动作,众人必定会为反应如此敏捷迅速精准而喝彩几声并顺便怀疑一下他是不是会武功,不过这驴打滚一出,大家伙儿只能:“……”   可没等众人松下一口气,还未完全疏散的人群中猝不及防地冲出两个江湖人的男子,举刀直接劈向还在地上滚着的白衣书生!   这帮杀手还有完没完——苏日暮只有这么个想法,众目睽睽之下绝对不能暴露武功,而且,在高处还可以趁机跃下,可人在地上就不好闪了,这次突袭也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甚至还能听见甄侦指间银刀毫不犹豫出手的声音。   但是很明显,远水救不了近火,在飞刀扎中偷袭者之前杀手的刀已经落下,苏日暮只能飞速地计算着最小伤害,然后用力一个翻身,用背去挡下这两刀。   这场截杀不可谓不凌厉出奇,两个偷袭的人出招之犀利精湛,根本就能将人劈成两半,在场会武功的没有人认为谁能保苏日暮毫发无损,人群中已经有什么人惊叫了一声。   可是下一息,就有人打破了这个想法。   剑光,凌煞而妖异的银白剑光,平平切入了刀与苏日暮之间近乎无的缝隙,就像无孔不入的水一样。   杀手的刀劈在了剑上,薄薄的长剑却纹丝不动,竟是将两把来势千钧的刀弹了回去。   一个蓝衣人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落在苏日暮旁边,宽大的袖摆因为急速的一动而鼓涨如大鹏之翼,他曜石般的双瞳一横,犹如钢刀锋锐,周身的杀气和剑光仿佛同样有形,刀片一般吻过人的脸颊,简直能教神魔惊怕百鬼惊惧。   他的剑势迅疾如电,在手中舞成连绵的白影,真气暴涨,大片剑花炫出漫天的银光向偷袭之人兜头罩去,四下里的人根本看不清他在一刹那间究竟出了多少剑。   两个杀手武功已属上乘,却在这剑下走不过十招,感觉到剧痛时,方发现自己的经脉已经被剑气戳得寸寸断裂,整个人轰然倒地,欲死不能,只用一双看鬼的眼睛望着打败他们的人。   一系列事情说来话长,其实从吹箭开始到现在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甄侦脱手而出的飞刀这才堪堪扎在一旁,因为两个杀手的倒地而攻击落空。   此时四下寂静,所有人都一时说不出话来。   蓝衣人的剑已经收入鞘中,峰眉墨眸,还残存着一丝杀意和怒气,慢慢融化在眼角眉梢,此刻无风,乌蓝描云的衣襟和黑色如瀑的长发却轻轻扬动,因着那渐渐收拢的内力。   在这样诡肃的气氛里,趴地的苏日暮拽着蓝衣人的袖子爬了起来,扑腾扑腾身上的灰尘,发表感想:“连环计什么的最讨厌啦~”扭头,冲他乐,“英雄果然都是在最后时刻出现才能衬托他的伟大,对吧~~~”   众人:“……”   蓝衣人青筋一跳,一爪子……咳,一巴掌把他撩翻了。   众人:“……”   “……”甄侦最快回神,过去把苏某人像是拎小鸡一样拎起来,对蓝衣人道:“多谢三爷援手……咳,他被吓傻了,三爷雅量,别和他计较。”   “喂!”苏日暮怒瞪——谁被吓傻了?!   甄侦无视之。   来人无疑就是阜远舟,他正好过来看武举报名的情况,在离城门不远处看到个疑似江亭幽的人轻摇折扇远远看了他一眼,身影一闪而逝,心觉不妙就匆匆赶来,没想到居然看到这么惊险的场面,魂儿都差点飞走一片。   他扫视了一下混乱的场面和地上武人的尸体,冲甄侦点了个头,然后冷不丁的一把拽住了苏日暮的衣领,提到面前用力晃了晃,眉带浅笑弯弯如月,眼里的阴森倒是比罗刹还吓人,声线温柔得连茶道美人甄侦都暗叹佩服,可惜咬牙切齿的意味实在让人不容忽视,像是核桃似的迎面砸来,能将人砸的眼冒金星,“姓苏的,你是睡了江亭幽他老婆还是睡了他本人,让他对你这么念念不忘!?”   嘎,嘎,嘎……   呼,呼,呼……   一只乌鸦挟着一阵冷风过境,在场的人都觉得好冷,好冷。   幸亏刚才反应过来的官兵在他们说话时,被后来追上的庄若虚吩咐着及时疏散了人群,不然仁德君子的美名就毁了。   苏日暮被晃得直晕,还不忘辩解:“小生是……是良民!”而且他是被波及的……吧……~~~~(>_<)~~~~   “良民会被杀手接二连三追杀!?”   “良民还有被、被雷劈的呢!”   “那你怎么不被雷劈,还要留在人间祸害苍生!?”   “……小生肩负喝遍天下美酒的重任!”   “麻烦你立刻去死一死。”   “……阜三爷,别晃……了,晕……”   众围观者:“……”这货不是神才这货不是宁王这货不是阜远舟……   收起飞刀的甄侦看到这幅情景,轻咳一声上前解围,“三爷,您过来看看这两个小孩。”   阜远舟睨他一眼,冷哼一声,给苏日暮一个“暂且放过你”的眼神,就把人放开了,转身去看那两个被捆住甚至嘴巴都么蒙上的小孩。   甄侦扶住晕头转向的苏日暮。   苏日暮站了一会儿,不晕乎了,冷哼一声,甩开甄侦去阜远舟那边。   甄侦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不知不觉默契一站一蹲的两个背影——三爷什么时候和苏日暮这么要好了?   “阜大哥!~”花寒花烈总算从宁王殿下的巨大反差中缓过神来,兴冲冲地跑过来打招呼,齐然和齐晏紫自然跟上。   阜远舟也回了招呼,顺便听他们复述刚才的事情,随即朝苏日暮甩了一个飞刀——你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螳螂!   两个孩子是诱饵,最后两个杀手是黄雀。   苏日暮望天,一脸假纯洁装作看不懂。   庄若虚也走了过来,听完,有些吃惊地拿刀挖出那枚吹箭,研究上面的剧毒,费解,“为什么这个小孩把这么厉害的毒含在嘴里都没事?”这种毒连木头都能腐蚀,就算吃了解药也受不了吧?   “恐怕不是没事吧……”阜远舟喃喃一句,也不待旁人阻止就解开了蒙住那偷袭苏日暮的小孩的布,把他下巴一卸,往嘴巴里一看。   苏日暮蹦开一步,“好凶残啊,吓死小生了~~~”   阜远舟嘴角一抽——你见过老虎被长角的羊吓到的?   不过这场景的确有点恐怖,这孩子的嘴里面已经被毒药腐蚀了,舌头萎缩成小小的一块,牙齿焦黑坑坑洼洼,连喉咙都被融烂了,焦肉黏在一起,才没有流血,看了的确是吃了解药才没死,不过这样和死没太大差别。   这孩子似乎也不觉得痛,只怨毒地盯着围在四周的人,那种眼神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另一个嘴里也有吹箭?”阜远舟问的是拿银针弩箭的那个。   旁边的官兵头子道:“回殿下,属下看过了,他并没有。”   齐晏紫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她喜欢小孩,看到这样的场景觉得很同情,禁不住骂道:“是什么人这么残忍,让小孩来做这种事?”   花寒难得开口,看向阜远舟,“阜大哥,他是不是用了缩骨功?我觉得他的武功之高明一点都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有的。”   阜远舟摇头,他也会缩骨功,所以看得出来。   不过这两个小孩又不像是天纵奇才,怎么会有纠缠住花寒花烈那样出众的武功?   “这两个倒是易容的。”那头,在研究两个江湖人打扮的杀手的甄侦突然顺着他们的脸颊撕下两张人皮面具,道。   众人都走过去看看。   “三爷,眼熟不?”甄侦笑着问。   阜远舟皱眉打量了一下这两张脸,回忆记忆里江湖人的画像,顿时记起来了,“啧,汉北双杀,一对臭名昭著的杀手兄弟。”   之前他和阜怀尧说的有人在招揽一些江湖上的下九流这点不是假的,看来汉北双杀就是其中之一,那么,和他们有关的江亭幽又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   “杀手要杀这位公子是因为他也是考生吗?可是他没和人在吵架啊。”花烈很是不解。   苏日暮摸摸鼻子,“小生是被殃及池鱼啦~”   阜远舟睨他一眼,“姓苏的,你脸皮比我的琅琊还厚。”   苏日暮:“……”明明就是你的琅琊太薄!   姓苏的书生里最有名的就是……齐然想了想自己近日在京城文坛听到的事,看向那个白衣的书生,“这位莫不是就是传说的苏酒才?”   阜远舟笑得和蔼可亲,“是不是觉得见面不如闻名?”   苏日暮:“……喂……”   齐然显然想起了刚才那个经典的驴打滚:“……”   花寒花寒和齐晏紫用一种很神奇的目光打量着阜苏二人:“……”   果然很有宿敌针锋相对不留余地拖对方后腿(……)的味道啊。   齐然轻咳一声,“在下淮左齐然,此番进京赶考,闻得苏公子文笔精湛画技传神,不知什么时候能切磋切磋?”   甄侦其实很想说某人的书法比他的画技绝对更传神——有什么能比他的字更像甩了一地的面条?(……)   苏日暮哥俩好地拍拍这文质彬彬又显得很正气的少年的肩膀,咧嘴一笑,“怎么,想探探小生的底好考状元吗?”   他的语气就像是对状元胸有成竹,看到挑战者所以调侃两句,不过他相貌出类拔萃举止落拓潇洒,一如狂生笔下生花日饮斗酒般不羁,让人生不出反感。   齐然忙道:“苏公子说笑了,在下只是仰慕你的文采画技,想要一睹为快罢了。”   苏日暮揉揉他脑袋,“啊呀,想要看就说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什么切磋这么婉转,少年人别这么严肃嘛~”   齐然:“……”   齐晏紫默默地看着自家老弟被苏日暮逗弄也没胆阻止,捂脸——长得好就是有特权啊……   花烈戳戳她肩膀,“怎么样?觉不觉得青年才俊满地爬?”   齐晏紫顺着他的眼光去看,在场的阜远舟苏日暮甄侦三个就不必说了,楚故和庄若虚也同样相貌堂堂年轻有为,“那又如何?”   “嘿嘿,”花烈坏笑,“春天容易春心萌动,看上哪个了不?”   “……”齐晏紫把脸一虎,直接抄起鱼尾斧追着人砍,“死花烈,看我不撕烂你那张破嘴!”   “女人,你的名字是海底针啊~~~”   “闭嘴!”   “……”   花寒默默待在一旁,无视了自家兄弟被追着跑的境地。   不多一会儿,得到消息的楚故带着衙役还有仵作匆匆赶来,看着两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有些发愣,“近日来纵凶的就是这两个孩子?”   苏日暮好似不经意道:“凶案层出不穷的,还有同党吧。”   “这个我回去排查……”楚故纠结,“我的话的重点是……两个‘孩子’?”   苏日暮撇嘴——小孩算什么,阜远舟和他这个年龄的时候都敢大冬天的去爬狂风暴雪的长白山了。   啊喂,别用正常人的标准衡量你们两个……   花烈忍不住啧啧有声,“别小看他们,凶残的要命。”   趁着众人都围着杀手和小孩说话顺便收殓尸体,阜远舟和苏日暮退出了人圈,两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因为甄侦武功也极好,他们没用容易引起注意的传音入密,只小小声说话。   “我刚才看到江亭幽了。”说到这个,阜远舟忍不住又用眼刀把某个惹是生非的家伙剜了一遍。   苏日暮皮厚,当做看不到,“天地良心,小生真的没得罪过他。”   “少插科打诨。”   苏日暮识趣地耸耸肩,道:“姓甄的那个讨厌鬼去查了,江亭幽这二十年一直在极北冰岛上隐居,半年前出岛,原因不明,去向不明,期间和小生拉不上半点干系。”他强调了最后一句。   甄侦的书房放着很多资料,似乎他背后有一个庞大的情报组织,苏日暮偷溜进去一次,被里面林林总总的机关吓的咂舌,第一次去的时候差点折在里面,幸亏他对机关有所研究,加上身手灵敏,才没有打草惊蛇被甄侦发现,顺利进去了一趟。   阜远舟听得若有所思,随即又注意到了他提到某人时有些古怪的口气,不由得挑眉,“他怎么你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书生模样的男子眼皮子一跳,“没事。”阴沟里翻船什么的说出来太丢人了,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   阜远舟奇怪地看他一眼,不过也没追问,沉吟片刻后道:“你觉得那把弩箭是江亭幽做的?”   “掌上轻扇江亭幽二十年前以扇和毒出名,倒是很多人忘了,他的机关术也是一流。”苏日暮悠悠道。   “我会让人去找找他做的机关。”毕竟是名动一时的人物,找起来应该不难,对比对比就知道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了,阜远舟摸摸下巴,“真可惜了这么个人才……”能为朝廷效力多好。   一见他这样,苏日暮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在想什么,禁不住黑线了一下,“有点出息行不行,你心里除了你皇兄能不能装点别的?╭∩╮(︶︿︶)╭∩╮”   阜远舟故意恶心他,微笑道:“人心就一颗,我整个心都是皇兄的,装了他哪还能装别的?”   “……”苏日暮果然汗毛一竖,恶寒了一下,两眼变作菜刀眼横他。   “哦,对了,”阜远舟想起一件事要告诉他,“你我相识的事皇兄已经知道了。”   “嗯?他查出来了?”苏日暮顿时微惊。   “不是,被看出来了。”阜远舟叹口气,他和这家伙太熟,在阜怀尧面前容易放松,一来二去那个敏锐力一流的帝王不发现才怪。   “然后咧?”苏日暮有些不妙的预感。   “我就顺势告诉他我恢复了。”阜远舟道。   苏日暮这回真的惊到了,立马的上上下下打量他一轮,检查了一下他的情况——貌似挺正常的,没缺胳膊没少腿,额,手指头是有点小伤,不碍事,人也精神,不像被人打成内伤的样子……难不成有什么心理伤害?“他皇兄是骂你了还是恼你了还是赶你了?”   阜远舟嘴角抽抽,“别把我皇兄想得这么冷酷无情。”   苏日暮用一种看被爱情糊了脑子的呆子的眼神看着他——当朝皇帝还是太子时就以铁血酷厉冷漠无情著名了好不好……   “你爱信不信。”阜远舟翻了个白眼,“反正是安全渡过一次危机,具体情况无可奉告。”   一句话把还想八卦虎口逃生之惊险的苏日暮的话堵了回去,苏酒才冲他隐晦地比了个中指:“……”吊人胃口的家伙麻烦去死一死!   第六十三章 资格   瞥见他的动作,阜远舟道:“刚才差点被人砍瓜似的砍成肉段,你还敢这么嚣张?”想起这事,他的怒火没动,倒是一个眼风挟着暴风雪扫过去。   “小生有护体真气……”砍也砍不断……还以为蒙混过关的苏大才子低声咕哝——不能暴露武功,用护体真气护住要害,最多皮肉伤而已,这就是他原来的打算。   “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阜远舟眼神阴森森把他的话头截断,语气倒是平淡的很,不过越是这样就代表他越是认真,“你不反抗我就拆了你骨头剥了你的皮倒光甄府的酒。”   “小生手无缚鸡之力……”苏日暮试图挣扎。   “是身份重要还是命重要?”阜远舟剐他一眼。   苏日暮差点就脱口而出一句“不就是一条命吗,哪那么容易丢”,不过硬是因为对方看似云淡风轻的目光咽了下去。   这话太诛心,这条他搞了十几年都没搞丢的命,好友比他更在乎,他没有理由拿自己的不在乎去伤平生唯一的知己。   就在苏日暮和阜远舟说着话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两人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回到了众人那边。   “怎么回事?”   花烈的肩膀忽地被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见是阜远舟,惊了一惊,他完全没留到有人近身!   阜远舟看向那边的衙役,他们正打算把两个古怪的小孩和两个杀手带回去,此时不知道为什么停了下来,人有点多,他没看清楚里面怎么了。   “那个含着吹箭的小孩突然吐血了。”花烈一句话解释了现在的情形。   阜远舟眉眼一动,拂开围着的人,进去一看,果然看见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孩在大口大口地吐血,血里夹杂着很多焦黑的东西——那些被腐蚀了的肉块,看上去极是骇人,他小小的身子在痉挛着,似乎极是痛苦,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这样反而更让人不寒而栗。   见过为了杀人不择手段的,没见过这么自残法的,有人已经忍不住转身去找地方吐了。   甄侦正半蹲在他旁边,掌心贴住他的胸口,显然是在护住这小孩的心脉让他别那么快死。   眼角的余光忽地扫到那个白衣的书生在人群里,甄侦杏眸轻转,突然道:“三爷,您来帮个忙。”他的形象是一个有些功夫的文官,可不是一流的高手。   果然不出他所料,阜远舟从他背后走出来,接过他的任务。   甄侦站起来,有些玩味的目光流连在阜远舟和苏日暮之间。   苏日暮察觉到有人在打量自己,这种视线熟悉得很,他毫不客气地抬头瞪了回去。   甄侦没有被他吓到,反而冲他一笑,其中意味人所各知。   苏日暮冷哼一声,撇开头不理他,暗地里琢磨着究竟是谁和自己有深仇大怨,这杀招络绎不绝的,还有完没完啊?   一会儿后,阜远舟收回内力,起身,对旁边站着的楚故道:“不是中毒,应该是伤了内脏,叫大夫吧。”   楚故惊讶了一下,转头刚想吩咐衙役,阜远舟忽地又皱眉道:“去叫太医,恐怕有点棘手。”   楚故吩咐下去,忽然又想到那群太医个个心高气傲的,肯出来帮忙吗?   那头,花寒花烈闻言,不约而同蹙起了眉尖,气质不同的双胞胎立刻判若一人,吞吞吐吐道:“我们……”   “似乎没有……”   “下重手……”   “把他打到吐血……”   因为对手毕竟是小孩子,,就算是纵凶嫌犯,差点杀了他们,也还是下意识的以抓获为主。   阜远舟拍拍他们两个的脑袋,“别多想,当时情形危急,下了重手也属正常。”   被偶像这么一安抚,花寒花烈顿时安心下来。   那头楚故正招呼他们回去,因为是他们目睹了凶案的发生并且抓到了凶手。   花寒花烈默默地看了看眼前蓝衣皎明的俊美男子。   阜远舟笑了笑,“晚点我会过去,我要先处理武举的事。”   得到偶像的保证,双胞胎立马干劲十足地随着楚故走了——永宁王殿下的形象反差问题?那是问题咩?   齐然和齐晏紫也过来道了声招呼,跟着回去了。   苏日暮不知何时悠哉悠哉状晃悠到他身边,屈指抵着嘴唇,低头轻笑,“哟,打算收徒了?那两个小家伙资质的确不错。”   阜远舟眄他一眼,也暂时不解释这是乌载意的两个义子,反而道:“一人一个怎么样?”   苏日暮瞬间苦瓜脸,“此等福分你还是独享吧,小生怕误人子弟。”让他学武功,行;教人?开玩笑,怎么教?   阜远舟嗤笑一声,“你也知道自己会误人子弟啊?”   苏日暮很谦虚道:“小生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阜远舟:“……不好意思,麻烦你继续去死一死。”   苏日暮:“……薄情寡性。”   阜远舟木着脸:“别逼我动琅琊。”   苏日暮:“……”形势比人强,他忍!   甄侦那头让鸣鹤跟去府尹府,转身就看见阜远舟和苏日暮又站在了一起,明明一个是当朝亲王,一个是市井书生,一个尊贵张扬,一个随性不羁,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是一路人,但是又有种说不出的气质相近之处,外人不察觉,他可是看得出他们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缕难以言喻的默契。   很难分得清楚自己心中此刻那股子滋味是什么,只觉得似乎有火在灼,甄侦眸色微沉,旋即又变回了素日里温柔浅笑的模样,走过去,道:“三爷,下官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阜远舟点头。   甄侦的目光转到苏日暮身上,道:“走吧。”   苏日暮努努鼻子,和阜远舟说声“走了”,不情不愿地跟着他朝马车走去。   阜远舟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背影——这家伙是被甄侦扣了酒还是灌了药,干嘛这么一脸的苦大仇深?   官兵们忙而不乱,很快就恢复了城门口的秩序,进出的行人来来往往,兵部侍郎黄启也在重整武举报名的事宜,阜远舟正待收回目光,忽地视线一凝,落到远处从城门经过的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半百长者身上,他背后跟着两个身影笔直的护卫,而他自己却显得疲倦而衰老。   四周有百姓议论纷纷入耳。   “咦?那不是晋安镖局的薛镖头吗?”   “来去匆匆的,不用说,肯定是为他那儿子在奔波。”   “啧啧,薛镖头为人仗义,武功不俗,独子是书生就算了,居然是个杀人的逆子,真不知道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那京城五公子中的西薛薛才子一向眼高过顶,我看啊,早晚得出事,就是没想到他居然敢杀人。”“   可怜林镖头一把年纪了,还要四处奔波求情。”   “这判案的是楚府尹楚大人,岂是能求得情的?”   “倒也难讲,晋安镖局家大业大,薛镖头人脉可不少。”   “南温温才子生性平和文采出众,如今没让那薛天偿命就差不多了,还想求情?”   “话不是这么说,毕竟、唉,我也不知怎么说好了……”   “……”   阜远舟不着痕迹敛下眼底的一抹讥诮,听到招呼声,朝庄若虚的位置走去。   开始辘辘而动的一辆蓝帏马车上,小窗上,一只手将勾起的帘子放了下来,马车内,白衣的书生垂目低眉,指尖屈起,弹去衣袖边缘的一点灰尘,微卷的额发在眼角投下浓重的深影,像是那些旁人捉摸不清的情感,他微低下头时,只有半边脸映着外面透进来的光,脸上莫名的带着一丝暮霭之气。   甄侦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让他忍不住眉头一锁,恶狠狠地瞪过去,“看什么看!?”   甄侦丝毫不为他的恶劣态度所动,就这样静静地看了苏日暮一会儿,阳光从深蓝帘子的缝隙中穿过,渐次的光影掠过那秀美温润的轮廓,浮光跃动间,端坐的男子犹如谪仙天降,说不出的出尘超俗。   苏日暮却清楚得很,在这个柔若春分韧似舒柳的皮囊下面,可不是什么悲悯世人的灵魂。   人心难测,相迷众生,不过如此。   “那两刀你躲得开。”雪青官服的男子忽地如是道。   苏日暮眉眼轻佻,看不出什么,只不置可否。   “连吹箭都能躲,又何惧那两刀?”甄侦淡淡道。   苏日暮一时琢磨不透他说这件事的用意。   “不过要躲,就不得不用上武功……”   苏日暮仍是不说话。   甄侦话音一落,却是冷不丁的出手,五指修长白皙得好像只适合握笔,却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拽着他把人扯过来。   马车本就摇晃,苏日暮一个不防就跌了过去,被甄侦揪着衣领按在了车壁上。   苏日暮撇嘴——自己这领子是得罪谁了?一天被人揪上两遍。   甄侦杏眼弯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江南细雨打磨过一般的和润,“宁可拼着受伤也不肯暴露武功……么?”就像现在,被他压制着也好像无动于衷。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苏日暮甩开头轻哼一声,不过心里倒没有表面这么镇定。   这讨厌鬼和阜远舟一个样,动怒或兴师问罪的时候反而笑得越温和,何况甄侦可不像那位好友那样只是动动嘴骂他一顿而已。   甄侦擒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掰过来对着自己,看着那张好似什么都浑不在意的脸,心口怒意细碎的在蔓延,“苏、日、暮。”   他仿佛将这三个字放在嘴里用力咀嚼,让苏日暮觉得毛发微立。   朱色的唇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甄侦凝视着那双黑亮的眼,里面隐藏着一滩搅不起涟漪的死水,他的声音犹如箜篌,空明浩辽而飘渺,引人沉迷,“于你而言,这条命就那么便宜吗?”   苏日暮却听出了其中冷意,先是微愕,随即不解,最后嗤笑,眼神藐蔑,“与你何故?”   这般言之凿凿好像质问,他甄侦哪里来的资格?   一个“与你何故”说的绝情,甄侦动作微顿,眸光轻动,原本含笑的眉目都渗出了深藏在骨子里的冷煞,“真是薄情之人……”   “别说得好像小生辜负了你什么似的。”苏日暮蹙眉,他的这句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貌似还很耳熟,似乎自己刚刚还拿来调侃阜远舟。   甄侦当做他的话不曾入耳,“这世间皆是有因才有果,可是,我偏喜欢做无因之事,”冷煞在一瞬间敛去个干干净净,他弯眉言笑晏晏,不知多么动人,“苏日暮,你奈我如何?”   “……”苏日暮瞪眼。   甄侦岿然不动。   苏日暮瞪了他半天,对方都像是老僧入定似的,他瞪得眼睛都疼了,好不艰难才挤出一行字,“不怕人暴力,就怕人流氓,这世界太危险了……”   “……”甄侦把人往对面一甩,闭上眼,好半天才忍下把这个家伙丢出马车的冲动。   外面驾车的鹧鸪只觉得车厢里“咚”的一声,摇晃了一下,脑子里瞬间出现了无限遐想。   可惜里面没鹧鸪想象的那么暧昧美好,苏日暮揉揉撞到车壁的胳膊,悻悻地用眼刀剜那个莫名其妙的讨厌鬼。   “再看一下,我就把你酒壶里的酒倒去喂竹子。”甄侦轻描淡写地威胁着。   苏日暮不屑地哼了一声——谁喜欢看你啊!   甄侦眯眼。   回了甄府,苏日暮跃下冷气四溢的马车一溜烟地往里面跑,甄侦掀开帘子,踏下车辕,看着苏日暮的背影消失后,才淡淡道:“去查晋安镖局。”   旁边的鹧鸪应下,“是,大人。”   ……   京城,府尹府。   那对杀手兄弟——汉北双杀被阜远舟费了武功,倒是不会死,被衙役拎去审问了,在楚故和甄侦之前的一番交涉下,一个孩子被关了起来,鸣鹤带人进去审讯,另一个重伤的就带到了客房安置。   楚故本来还担心太医不愿意来,不过没多一会儿,他就知道自己多虑了,一个灰袍子的医者带着医童跟着衙役来了,无巧不成书,这正是之前那位帮苏日暮诊治的那位秦仪秦太医!   见过那令人记忆深刻的一面,楚故多多少少知道这个太医不好相处的性情,所以打了招呼后没怎么客套,就直接领他去看那个吐血难止的古怪孩子。   此时他已经被绑在了一张床上,怕他继续害人或者因为疼痛弄伤自己。   秦仪掰开那孩子的嘴巴一看,冷眼扫向楚故,“他是吞了火球还是烙铁?”   知道对方这句话是讥诮之意,楚故摸摸鼻子,稍微解释了一下这伤的来源,顺便把那枚吹箭递给他。   那个少年模样的医童接了过去细细看了看,眼里闪过一抹吃惊,随即将东西交给秦仪,两人眼神交流了片刻,脸色都凝重起来,弄得其他人也是提心吊胆的。   秦仪手脚利索地把人从头到尾检查了一会儿,花烈忍不住问:“太医,他是中毒了吗?”   “不是。”秦仪干脆利落丢下两个字又没再解释了,只细细地查看了片刻,拿出一大把细细长长的银针这扎一下那扎一下。   众人现在是闻“针”色变,嘴角抽搐地等在一旁。   半晌之后,秦仪才再度开口,“他是事先吃了解药,不过这种毒本身就有腐蚀之效,他含在嘴里,唾液也流进了胃里,所以他现在口舌被融,喉咙食道已化,五脏俱损。”   大家伙儿听得脸色发白,齐晏紫问:“那太医,他还有救吗?”   秦仪挑眉,“你们是要吊命还是救人?”   众人面面相觑,楚故问:“敢问秦太医,有什么区别?”   秦仪挑了一边嘴角,像是冷笑,“吊命能吊上几天,救人的话……就他这模样,吃喝不得,其实也就熬多两天罢了。”   这话兜来转去,其实也就一个意思——虽然也是一条人命,但是这人,救和不救没什么区别了。   秦仪说话实在直接不好听,不过大家没生气,却觉得此人面冷心热,因为他这么一说众人的负疚感就没那么深了。   花寒花烈对视一眼,对那指使者都觉厌恶。   楚故看着床上杀人于无形但是此刻却痛苦地呻、吟着的嫌犯,目露叹息,“那就劳烦秦太医救人,让他……安心去吧。”   一个孩子能懂什么,这背后必是有人操纵,无论这孩子有着什么样的曾经,必定是凄惨无比,所以看着人时才会有那般怨毒的眼神。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心肠歹毒,连这么点大的小孩都拿来当杀手。   秦仪要救人,医童将众人请了出去,关紧了门窗,然后小步跑到床边。   此时,和之前不同,他的脸色严谨无比,甚至可以说是绷紧了脸皮,低声喊了一句“左使?”   秦仪一针下去,已经把床上的人弄昏迷了,他的表情也是阴冷一片,口气诡异,“应该是那批人的杰作……”   说着是“杰作”,他的语气却满怀讥讽和一丝察觉不出的恨意,那张阴郁的脸似是更加阴森了。   少年模样的医童盯紧了床上的小孩,眼神复杂。   ……想必那人也看出来了。   “现在怎么办?”医童问他。   秦仪沉吟了一会儿,“照‘他们’的手段,吊着命府尹府的人也问不出什么,把人救活先,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我会让右使来处理。”   医童惊讶了一下,“我们要把他偷走?”   “别问太多,右使会处理。”秦仪重复。   再次提到右使这个称号,医童缩了缩脑袋,点头,没有异议。   ……   番外:练武记   EG番外:   天仪帝究竟会不会武功?   这是准备教兄长武功好防身的阜远舟童鞋在考虑的问题,作为一个内力10+、剑法10+、轻功10+、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技能10+的BOSS极人物,阜远舟觉得直接去问似乎有那点……挫伤阜怀尧的自尊心,于是他决定采取迂回法。   情景再现:   二月十四晨,阜怀尧奇迹般领着数十万兵马和文武百官出现在城外,原本该远在边疆的忠信元帅连晋赫然也在其中,新帝披挂上阵,与庄若虚里应外合,剿杀叛军。   那个白色的身影终于提着剑转过身来,甲胄上猩红点点,遍布肃杀的俊美容颜,雨雪湿透了一头青丝,他不显狼狈,只比战场更森冷。   证人证词:   阜怀尧亲属护卫队——银衣铁卫的护卫长薛定之用一脸纠结的表情看了来问话的这位殿下许久,吞吞吐吐道:“爷的确会两下子。”   结论:   天仪帝会武功。   于是阜远舟满怀希望地递上一把剑,请亲爱的兄长演示演示他的功底,站在一边睁大眼睛看着。   阜怀尧非常严肃地接过剑,腕骨一动,一个起手式,潇洒漂亮。   阜远舟震惊了——皇兄果然会武功!   下一秒,阜远舟再次震惊了,不过震惊的方向不太一样——皇兄果然会两下子!   真的就是两下子,剑随手走,阜怀尧给他演示了一套剑法……中的两招,然后施施然收剑,站得笔直依旧。   这两招的确是这套剑法中的精髓,简单而且杀伤力大,不过……   阜远舟眨眨眼睛,“没了?”   阜怀尧相当淡定,“没了。”   阜远舟扑地。   到底是谁教皇兄练剑只教两招的,看他不拆了那家伙的骨头!?   作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必学的皇家子弟,阜怀尧的骑射功夫不错,所以阜远舟就打算教些别的,其中他最拿手的剑法自是最先考虑的了。   于是第一回,花开重重,日光暖融,阜远舟给兄长一个个慢动作拆解,极其细心的演示了之前他那套剑法的全部。   皇帝陛下虚心好学实乃学子之典范,非常认真的观摩了整个过程,然后起剑。   半刻钟后,阜远舟微笑着表示没关系,很有耐心的演示了第二遍。   阜怀尧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把每一个动作记住,然后照葫芦画瓢。   又半刻钟后,阜远舟继续耐心地演示第三遍。   阜怀尧继续敏而好学。   然后,第四遍……   第五遍……   第六遍……   ……   最后,阜怀尧依旧站得笔挺如松巍峨不动,面上表情变都没变,而阜远舟抱着快哭了的琅琊蹲在角落里画圈圈反省,头顶上的怨念浓重的谁都看得出来。   他错了,他错怪那个教兄长剑法的武夫子了,不是他没有将一套剑法传授给阜怀尧,是阜怀尧压根只学得会两招!!   永宁王殿下有点纠结,莫非剑如其人,皇兄做事干脆果断,学的招数也利落简单?   所以第二回,阜远舟童鞋给兄长大人演练了另一套剑法,而且是剑法入门,绝对通俗易懂。   阜怀尧看完,然后再度起剑。   半刻钟后,阜远舟面带微笑地第二遍拿起了琅琊。   ……   将一套简单至极的剑法练上二十遍后,阜远舟败了,恨不得仰天长啸——为什么皇兄还是只能学会两招!?   旁边的阜怀尧看着他一脸悲愤,伸手,揉脑袋,顺毛之。   第三回,阜三爷重整旗鼓,决定放弃剑法,改教擒拿法,此术乃防身抓人打流氓之必备技能,不能不学。   然后常安自告奋勇来当流氓……咳,练习对象。   抓肩,扭手,反剪,下压……按住!   上步,捋臂,抓肩,左侧,转腰,下拉……摔!   寿临惨不忍睹地捂住了脸。   在常安被示范性地反剪十次按住二十次甩出去三十次等等之后,阜远舟木着脸,常安内牛满面,阜怀尧淡定无比。   一套威猛无比招数万变的擒拿法的最终成果是……一个标准的过肩摔。   第四回,阜远舟改教暗器,比起擒拿法,这暗器就是算计出阴招杀人越货之必备佳品,前提是不要误伤自己。   鉴于皇帝是一种高危职业,在杀手刺客最想刺杀对象榜首前三名的位置钉的撕都撕不下来,所以耍阴的算什么?   所以当天仪帝用眼神询问自家三弟今个儿换什么花样学的时候,阜远舟大手一扬,叮叮伶伶铺了一桌子的危险物品。   袖圈,月牙刺,三星针,手刺,子午钉,宫天梳,眉刀,钢指环,如意珠,梅花针,血滴子,手指剑,手锥,带衣镖,回旋镖黄蜂针,牛毛针,透骨针,脱手镖……林林总总,几乎集天下暗器之大全。   阜怀尧眉梢都没动一下,不过近身的影卫哭了——这位殿下到底是怎么把这些危险的东西带进宫里来的?   “皇兄,你挑些顺手的试试。”阜远舟道。   阜怀尧看了一会儿,挑了几样。   只是……   天仪帝骑射功夫一流,挽弓射箭不说百发百中也有九十九中,可是对上暗器这种小小的玩意儿,脱靶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最后,天仪帝学会手锥技能一项,谁敢靠近乱来就……扎你没商量!!   最重要的是,不会脱靶ORZ。   第五回,阜远舟总结之前的教训,深以为兄长需要打好内力基础才学得好,而且学轻功也需要内力辅佐啊,于是千挑万选,选了一本内功心法郑重地交给自家亲亲大哥,并拍胸脯表示十二时辰随传随到疑难解答。   阜怀尧默默研究着这本天书般的心法,出于慎重考虑,他打算先搞清楚理论再进行实践。   于是乎——   “气海穴在哪里?”   “肚脐往下三分之二指。”   “百会穴呢?”   “头顶中线与两耳尖连线交点处。”   “关元穴?”   “……脐下三寸。”   “曲池穴?”   “肱骨外上肘内缘凹陷处。”   “涌泉穴?”   “……”   “气沉丹田,那股气在哪里?丹田呢?”   “……”   两天后,阜远舟默默地收回那本内功心法。   堂堂玉衡天仪帝,手段果决明智聪慧英明神武,可是,居然记不住穴道……这样连内功会走火入魔的啊亲~~~   果然术业有专攻的原因咩?   阜远舟苦恼莫名。   第六回,阜怀尧见自家三弟兼现任武夫子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没精打采,于是面无表情地主动问:“我们今天学什么?”   蓝衣轻袍的俊美男子脸一下子青了。   阜怀尧:“???”   阜远舟挤出一个笑,转身,抱住兄长的腰,眨巴眨巴眼,深情道:“无论如何远舟都不会离开皇兄的,所以……皇兄你不用再学了”   于是,阜怀尧的武学生涯就此夭折。   阜远舟默默安慰自己,起码皇兄还是会“两下子”的,虽然不是百般武器精通起码也是几样武器精通——那么一点点。   不过阜怀尧一板起脸来冰霜哗啦哗啦冻结一片,还是挺有高手范儿的,不是吗?   于是乎,阜远舟一拍大腿,拍板决定培养阜怀尧的杀气——打不死你吓死你!!!   番外:怀孕记   EG番外:   皇家血脉是大事。   皇家传承是大事。   皇位继承人更是重中之重。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当朝天仪帝和永宁王的暧昧大伙儿都心照不宣的时候,关于皇子的话题悄然流传开,不敢明谏的大臣们默默咬手帕愁白了头。   阜远舟艺高胆大,某次出门溜达之时,一个不留意在某个房顶听到了某些人满腹忧愁的议论。   亲王殿下立在月下风中屋顶上,若有所思。   于是,在一次有爱的运动之后,阜远舟把亲亲兄长抱在怀里,蹭着他脖子撒娇道:“皇兄,你不要纳妃好不好?”   阜怀尧正累着呢,一听这话,愣了愣,原本阖上的眼微微睁开,淡淡问道:“朕何时说过要纳妃?”有你还不够折腾么?   “可是,”阜远舟一脸委屈,“大臣们暗地里都在使劲琢磨着什么时候才有储君……”   说到这里,阜怀尧不禁沉吟了片刻。   他毕生以玉衡天下为己任,皇家血脉关乎江山安定,这件事他当然不会蒙混过去。   阜远舟一见他似有考虑找人生个孩子的意思,沉默半晌,咬牙,“别纳妃,大不了……我给你生!”   “……”阜怀尧一下子瞪大了眼。   “……”阜远舟一脸踌躇满志。   “……”阜怀尧的表情平生唯一一次变成了囧字模样。   为了保证自家皇兄不爬墙,阜远舟使出浑身解数,风风火火召集了一班人马偷偷寻找能让男人生孩子的办法,劝人未果的阜怀尧在一旁看得冷汗直流。   作为影卫头子,情报团队巨门的老大,子规同志毫无疑问地担当下打听寻找的重任,他接到任务的时候,特地去找大夫看了一下眼睛,得出没有问题的治疗结果后再看一遍任务内容,嘴角泛起一个诡异的笑——男人生子?莫非三爷终于痛下决心打算对自家爷来个终生绑定绝无反悔?可是按理说,生的那个人应该是……爷吧?   不过这方法可不是开花结果这么简单,巨门诸位莫名其妙黑线满头地翻遍了全天下,数月以来也是没有什么收获,阜远舟一身低气压,阜怀尧反倒松了一口气,他家三弟心高气傲铁骨铮铮,肯放下身段做这种事他自是感动,可惜敬谢不敏——谁敢让神才永宁王生孩子啊?!   就在子规觉得无缘看热闹的时候,某一天早晨,阜怀尧正起身上早朝,忽然觉得头重脚轻食欲不振,撑着晕眩的脑袋爬起来换衣服。   阜远舟早早起床亲自下厨,这会儿端了一碗玉米粥进来道:“皇兄,喝碗粥再去上早朝吧。”   自家三弟一片心意,阜怀尧接了过来,刚喝了两口,就觉得腹内一阵翻腾,忍不住全部吐了出来,眼前看到的东西都是重影的。   阜远舟大吃一惊,赶紧叫人传太医,自己则倒了水递过去,等兄长漱口后将他扶上床歇着,一脸担忧不已。   阜怀尧也觉得奇怪,最近天气不冷不热,应该不会受凉了吧?   顾郸很快就匆匆赶来,抬手诊脉。   然后,顾郸的表情凝固了一下。   阜远舟急忙追问,“皇兄怎么了?”   “老臣可能有点没睡醒,待臣再仔细诊诊。”顾郸虚弱的道。   阜远舟满目怀疑地看看他——该不会这家伙也病了还敢来治病吧?   顾郸按着阜怀尧的脉搏又沉默了半响,喃喃:“怎么可能……”   顾家代代为玉衡皇族效力,恐怕都没见过如此病例,他不信邪地一连诊了五遍脉,直到宁王殿下急眼了才斗胆将目光稍稍放在床上的帝君身上。   “如何?”阜怀尧淡淡问道。   “老臣记得,”顾郸一脸怪异,“当年情况危急,是老臣亲自接生陛下您的。”   阜远舟满眼问号:“???”   阜怀尧挑眉不解于他说这话的原因。   顾郸叹气,忧郁无比,“万岁爷英雄气概,是当世俊杰。”   阜远舟开始嘎啦嘎啦按指骨。   阜怀尧深吸一口气,“顾卿有言直说,朕不治你的罪。”   顾郸脸上闪过一系列尴尬、诧异、惊喜、难以置信等等表情,然后在两人莫名其妙的眼神中起身,深一鞠躬,“恭喜万岁爷,您有喜了。”   嘎、嘎、嘎、嘎……有乌鸦飞过。   阜怀尧呆了:“……”   阜远舟呆了:“……”   此等大事,以拉朽吹枯之势在小范围心腹朋友内传开了。   常安泪奔三尺:“爷您辛苦了~~~”   寿临呆滞状:“怀孕?怀孕?!怀孕!!!”   苍鹭倒挂在屋檐上,飞燕擦拭着蝴蝶双刀,白鹤抱着青龙戟稳如磐石,三人都在不约而同地想——是去找孩子的父亲之一下战书呢还是下战书呢还是下战书?   作为礼部尚书的卫铎正准备首当其冲身先士卒勇往直前直言进谏皇家继承人一事,骤闻这个消息,眼珠一翻白,晕厥过去。   礼部侍郎付生摇头,“大人您不够淡定。”有宁王在,出什么幺蛾子都不奇怪了不是咩?   楚故端坐府尹府书房,捧着脸两眼红心嘿嘿直笑,“男男生子~小包子~咿呀~太萌了~~~”   缺根筋的燕舞还在一旁大惑不解一头雾水,“孩子的爹是谁呢?难道是神仙不成,居然能让爷生个孩子……小皇子以后该姓什么呢?”   两位,乃们思维跑太远了……   庄德治捋着胡须,扬起一个看穿了红尘看穿了生死而觉无限豁达的笑容,三千红尘尽在一笑间,灰飞烟灭,摇头晃脑道:“世事无奇不有,有怪莫怪。”   庄若虚石化状呆立一旁:“……父亲,当真豁达,孩儿自愧不如……”   连晋听到消息时正在屋顶和宫清喝酒,灰三满脸兴奋地跑过来,一句话惊得他酒碗啪嗒摔了,人也一脚踩空差点咕噜咕噜滚了下去。   宫清一把把人拽住,面色相当诡异,自言自语:“原来不仅元帅男扮女装,连皇帝都是么?”   “你丫的才是女的!”连晋一脚把人踹开,兴冲冲道:“别碍事,老子要进宫看看未来侄子去!”   宫清:“……”   刑部尚书商洛程审讯完犯人过把干瘾一出来,属下就交过来一封密信,他拆开一看,默然一刻钟,一阵风拂过,商大人默默地随风消散了。   周度和陈闽沉吟三秒,周度问:“满月酒我们要不要随份子给礼金?”   陈闽:“……啊?”   周度做惭愧状,“手头有点紧,要不我们一块出一份礼金?”   陈闽:“……”   周大人,你所谓的重点……究竟是什么?   苏日暮摸着下唇若有所思,“子诤竟有如此本事……”   甄侦悠然走来,唇边勾起一个如沐春风的笑,“怎么,你也有兴趣试试?”抬手,掩于衣摆的嘴角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那在下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苏日暮幽幽看他一眼,“请你自由的……下地狱吧。”   皇宫里。   阜怀尧神色平静地看着某人手里的一大坛子酸梅,酸菜,酸角。   阜远舟看着就觉得牙倒了,不过还是小心翼翼道:“皇兄,吃了这个就会总觉得犯恶心了。”   阜怀尧稳坐如山地看看他,默然片刻,伸手拿过一个梅子,放进嘴里。   阜远舟舒了一口气,将东西放在床边,可怜巴巴的趴在兄长身边,盯着他尚是平坦的腹部,灰色乌云发霉似的笼罩在他四周。   天仪帝受不了这种好似被欺负了的大型犬的表情,问:“……怎么?”   大型犬扁嘴,眼泪哗哗的,“嘤嘤嘤皇兄我不是故意的……”   天知道他忙活了大半年都无果而皇兄是怎么怀孕的!   阜怀尧叹了口气,无奈地揉揉他的脑袋,“这是好事,你紧张什么?”   阜远舟眨眨眼。“?”   高岸霜冷的男子微柔了一分神色,“朕,并未说不喜。”顿了顿,“你有心行此事,朕亦未尝不可。”   与心爱之人育有子嗣,这恐怕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帝座之上的他也不例外。   虽然这生的方式和人选……咳咳咳,见怪不怪,见怪不怪。   阜远舟眼睛瞬间一亮,把人扑倒,“皇兄我爱死你啦~\(≧▽≦)/~”   阜怀尧嘴角抽搐了一下,“小心孩子……”   家有小包子,扑倒需谨慎。   ……   怀胎五月之后,阜怀尧的肚子已经凸了起来。阜远舟把他看得严严实实的,那叫一个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不过,某日午后,阜远舟突然想起一件事,“皇兄?”   昏昏欲睡的天仪帝轻应了一声。   阜远舟莫名的纠结,“你说,这孩子,该怎么生?”   阜怀尧:“……”   天上乌鸦S型成排飞过。   ……   番外:关于小时候的尧尧和舟舟   阜怀尧一岁的时候,阜远舟刚出生。   那年先帝以体弱身虚为由,纳百官建议,册封生母地位不高的长子为储君。   宫中母妃逝世者,按理说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该认皇后为母,由皇后照顾,不过那时皇后嫡子也方出生,先帝以此为由,将阜怀尧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而这年阜远舟在冷宫中出世,宫中之人最为势力,德妃唯一的贴身宫女跪着求着都没有求到太医或者接生婆帮忙,德妃痛足一天一夜,硬是咬着牙把孩子生了下来。   阜怀尧四岁的时候,阜远舟三岁。   先帝虽是常年卧病,但对长子极为严苛,那时已经请了多位太傅来为阜怀尧做启蒙教育,太傅们看着年纪虽小却已有稳如磐石神不外露之风的太子,满意地点头。   冷宫里,早慧的阜远舟坐在小池塘边的大石上,借着日光看《孙子兵法》看得津津有味。   阜怀尧五岁的时候,阜远舟四岁。   课业满满的太子难得有闲暇,就躺在御花园的僻静无人的角落里闭目憩息,有饶舌的奴才跑到此处偷懒,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当今太子乃外族女子所生,地位卑贱,总会被皇后嫡子夺了位置,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殊不知和他们一墙之隔的小小孩子面色已然霜冷。   冷宫里,德妃唯一的贴身宫女为了不让小主子饿着,偷偷去御膳房拿了罐牛乳,被皇后发现,将人拖到冷宫里,在德妃和阜远舟面前生生将这个忠心的女子乱棍打死。   穿着华美宫装的皇后趾高气扬离开,在她背后,母子心思各异,一人怨毒,一人深思。   这一年,阜怀尧始知要万人之上的位置,就要有万人之上的能力,让万人臣服,让天下悠悠之口尽数闭上那张嘴。   这一年,阜远舟始知皇宫深院鲜血淋淋浇就了那金碧辉煌,困在里头的人不是死就是活,要么生不如死,什么都得靠自己争。   阜怀尧六岁的时候,阜远舟五岁。   那年阜怀尧随父听了政,阜远舟出宫学了武。   阜怀尧暗中用计,间接杀了那几个饶舌的奴才,也遭了有记忆以来最多刺客暗杀的一年,幸亏他谨慎,几次逢凶化吉。   阜远舟用一柄剑,第一次亲自杀了人染了血,也认识了一个和自己天资武功文采相敌的小孩,也就是后来的苏日暮。   阜怀尧七岁的时候,阜远舟六岁。   隐有后来铁血酷厉之风的太子无意间经过荒芜凄清的冷宫,常安告诉他,里面有一个按说应该是他三弟的孩子。   而那时出宫回来的阜远舟远远地看到一大批侍卫宫人罕见地在冷宫经过,后来一打听,才知是当朝太子就在其中。   阜怀尧八岁的时候,阜远舟七岁。   那时的太子已经聚了小小的势力,善妒的皇后眼红得几乎瞪出血来,阜崇临也阴阴沉沉地开始出现在他四周。   这一年,阜远舟谋划已久,总算有了机会,和苏日暮联手击杀了那个一百多岁依旧武功盖世的老魔头,差点死在宫外,两人却也因祸得福平白多了几十年内力,拼着经脉寸断的风险历经数年将它化为己用。   阜怀尧九岁的时候,阜远舟八岁。   皇后百般手段,总算让先帝松口让阜崇临也去听政,朝廷之上,两个党派明争暗斗好不精彩,阜崇临针锋相对主动出击,阜怀尧安稳不动任他耍弄把戏。   座下的臣子看得分明,皇后党暗叹二皇子过于鲁莽。   这年苏家罹难,苏日暮一夜一无所有,拿着剑提着酒神态癫狂,阜远舟拎着他跋山涉水去了长白山,差点被雪崩埋成冰雕,还遇到了个乌鸦嘴。   阜怀尧十岁的时候,阜远舟九岁。   迦蓝国王子造访,诗文出众大败玉衡皇朝才子无数,阜远舟不请自来,七步成诗,风采倾世,力揽狂澜。   座上憔悴的帝王龙心大悦,接回德妃,赐封他为永宁王,可那看似激动的眼睛背后,先帝眼中的深意复杂尽数收入阜远舟眼底。   恰逢那时太子出宫体察民情,错过了这一场阜远舟蓄谋良久的戏,他回宫时就接到了父皇的旨意,要他教导这位素未谋面的三弟。   于是就有了牡丹花丛中那惊鸿一幕的初见,那一句脱口而出的牡丹国色。   蓝衣皎明,白衣霜冷,那一眼,成就了阜怀尧心里的魔,又何尝不是阜远舟心里的魔?   ……   第六十四章 沧海   这文生武生一再被袭击,阜远舟总觉得心里不太安稳。   对方分明就是冲着科举来的,今年文试武试尤为重要,不仅是要招纳贤才,更是要竖起天仪帝唯才是举的美名,万一被破坏的话,阜怀尧今后的执政就麻烦了。   不过阜远舟也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人会干这种事,于对方又有何益处?   他国应该不太可能,如此频繁的活动要是阜怀尧没注意到他就不会登上这个皇位了,可是玉衡皇朝内部……   阜远舟算来算去,怎么反而觉得自己的嫌疑更大捏??=。=|||   堕君威名是夺嫡夺位的必须手段,对方这么做,的确很像幕后之人就是他似的,无怪乎阜远舟摊牌的时候兄长的一些话那么不留情。   想到这里,阜远舟就有点郁卒了,乌老头果然没说错,桃花当头,当心有刀……这可不就是一把“大刀”么?   看来阜怀尧是暂时纵容了他,至于其他人的想法他倒是不在意,但是在找到真正的幕后之人时他还是处在被兄长怀疑的名单中,唉。   阜远舟心下郁闷,不过也没忘记正事,把庄若虚叫过来,让他在即将举行武举的擂台边多布置一些警戒巡逻,最好调个五百人过来守着。   庄若虚眉目微动,“三爷是怕有人来做手脚?”   “小心为上,总归不错。”阜远舟只如是道。   ……   皇宫,御书房。   一个黑衣的影卫无声无息落在地上,单膝叩地,上禀道:“启禀陛下,连元帅手下亲卫求见。”   连晋的亲卫?阜怀尧微抬起眼帘,道:“宣。”   “是。”   通过影卫来求见,说明就是秘密进京了,春耕开荒大军尚在路上,连晋也说人在瞿城隐秘调查,不知是何要事如此急促。   阜怀尧心下心念转动,下首,影卫已经将一蓝一紫两个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引入御书房中。   “微臣见过陛下。”   连晋手下的亲卫都属四品带刀侍卫的品衔,天仪帝也认得,淡淡道:“起来吧,蓝四,紫十,你们因何事如此匆忙来见朕?”   ……   处理过武举的事情,庄若虚回兵部,阜远舟很在意早上的事,就单独去了府尹府,正好在衙门口撞上准备出来的秦仪和他的医童,两人虽未交流,目光却微微一动。   送他们出来的楚故也看到他了,“三爷。”   阜远舟点头,问:“那个孩子……”   那头秦仪一拱手,“下官能力有限,回天乏术,望殿下见谅。”   阜远舟眉头轻扬,楚故就将方才的诊治结果说了一遍。   阜远舟听罢,也没说什么,侧身让秦仪和医童先离开,而向楚故提出要去见见那个小孩。   楚故自然带他前去。   客房里,花寒花寒兄弟和齐然齐晏紫姐弟都在,而小齐福在用毛巾擦拭那个垂死的孩子身上的血迹。   “阜大哥。”花寒花烈站了起来,齐家姐弟也行了个礼。   一一打过招呼,站到床边,目光巡视着这个已经被药物弄昏迷了的小孩。   “用了止痛的药物?”他问。   “太医说用了,不过他好像没有痛感,用了和没用差不多。”花烈心有戚戚然道,他很难相信怎么会有人五脏六腑被腐蚀了居然还不觉得痛。   “不怕痛么……”阜远舟喃喃,目光愈见深邃,甚至可以说是寒凉。   楚故敏锐地听出什么,询问:“三爷见过这样的人?”   阜远舟敛去眼中神色波动,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才道:“似乎在江湖上有所耳闻,但一时想不起来。”   楚故闻言,琢磨着让和江湖人关系比较好的手下去打探打探。   “汉北双杀呢?审问得怎么样?”阜远舟突然问。   楚故回神,回答道:“他们只说有人好吃好喝招揽了他们,然后被带到京城,今天早上就给了一张苏公子的画像,让他们来城门口等着,看到人就动手。”   “谁给了他们画像?”阜远舟立刻问道。   楚故轻微皱眉,“据二人描述,倒很像上次那个江亭幽。”   果然是他——阜远舟没怎么觉得意外,他也没问是什么人招揽了汉北双杀,看楚故那样子也是没结果的了。   “还有一个呢?”   楚故回忆之前去审讯的鸣鹤的话,摇头,“那个孩子似乎神志不清,而且不会说话。”   阜远舟微垂下眼帘,隐下一抹厉色。   出了客房,花烈粘了上来,“阜大哥,你中午在这儿吃个便饭呗~~~”   阜远舟笑着摇头,“不了,我待会儿还要回宫。”   “哦……”花烈失望,花寒木着的脸更木了。   去处理府尹府政事还未走远的楚故坏笑——有人在等君归家,怎么舍得不回去?   阜远舟拍拍他脑袋,“你们是有问题要问吧,想问就问,我知无不言。”   一行人往花烈他们暂住的院落走去,花烈边走边道:“上次一别之后,我和花寒想了很久,觉得我们兄弟天生默契,习惯联手对敌,而武举是单人上场,我们资历尚浅,未必能讨得好处,而今年新兵召集也开始了,去军队历练似乎也行得通,不知阜大哥觉得如何是好?”   他们毕竟才十五岁,不是皇家里那些百炼成妖的少年,自然希望能有长辈给予意见。   他们随意在庭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头上有杏花灼灼,一树樱红让阜远舟微微晃了神,旋即移开目光。   花寒给他倒了一杯茶。   阜远舟沉吟片刻,道:“武举出身都有功名,常在兵部或军队当职,若你们直接去参军,就需要靠自身努力才能升职。前者更受人推崇,晋升得也相对较快,不过如花烈所言,你们不一定有把握,而且军中有些将士对空降的上级会有不满,这要靠你们的能力去收服,如果任职兵部,则需要为人灵活些,毕竟官场混乱。后者通常在战场上比较多机会发挥,不过这几年玉衡边境安稳,新兵操练之后投放边疆,会很辛苦,你们想晋升也不容易,不过你们兄弟倒是可以呆在一块。”   一番分析下来,花寒花烈低眉沉思。   “优劣长短各有不同,至于怎么选,就看你们的了。”阜远舟最后道,“再过两天武举报名就结束了,你们好好琢磨琢磨。”   “为人灵活……”齐晏紫苦恼了,戳戳自家弟弟的脑袋,“阿然你这么直脾气,怎么在官场混?”   齐然不置可否,当官就是要为百姓说话,难不成还要去阿谀奉承?   看他神情,阜远舟轻笑,“我皇兄说了,耿直点没什么不好,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他看着也没那么心烦,先耿直再慢慢摸爬滚打,朝堂上有的是机会,早晚有一天也就圆了。”   齐然微微睁大眼睛。   阜远舟看着他,道:“耿直没错,不过人总得向现实低个头,万事谋而后动,你迟早会知道,不是你撞到头破血流拼掉性命,就一定能做到什么的。”   说这话时,他眼中似有感伤,让这个风华正茂的男子多了一分舟行沧海横过桑田的气息,稍纵即逝。   齐然听得一愣一愣的,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想不明白。   现在他尚年少,等到多年之后,他再想起那时午日当空庭院飞花之下蓝衣轻袍的男子的一席话,方能读懂这短短一行字,是用什么样头破血流的经历才换来的了悟。   曾经沧海,其实这四个字常常意味着伤感。   ……   阜远舟离开府尹府的时候,花寒花烈把他送到门外,阜远舟突然问他们:“你们老爹是不是有话带给我?”   双胞胎愣了一下,仰头想了想。   “好像上次都说了吧……”   “老爹似乎一直在念一句话。”花寒看看花烈。   花烈也想起来了,“是我们出发前几天的事吧。”   阜远舟挑眉表示询问。   花烈道:“就一句话:盛极必衰,衰极后盛,将星文曲,聚之紫微,卧榻之侧,大劫在蕴,破厄破劫,方兴鸿运。也不知道老爹算出了什么。”反正他们没听懂。   倒是阜远舟若有所思。   卧榻之侧,大劫在蕴……乌老头,你不会也觉得我在谋算皇兄的位置吧?   幸好没让阜怀尧听到,那个死乌鸦嘴,迟早拔光他的牙不可……   阜远舟心底暗骂,牵着灰宵准备上马,这朱雀大道人来人往的,忽然有个百姓似是一个不留意撞了他一下,回头见他气度不凡,忙不迭的道歉。   他挥手示意无妨,翻身上马,在那人的千恩万谢下离开。   拐进了通往皇城的官道,四下立刻变得安静许多,阜远舟单手持着缰绳,另一手抬起,扫了一眼被塞到手心的纸条。   上面仅写一字,笔画如金钩铁捺:魔。   阜远舟眼神一沉,将字条碾个粉碎。   ……   回到皇宫,阜远舟照着往常的习惯直奔御书房,却没看到勤勤恳恳过头的兄长在办公,心下正纳闷着呢,听到宁王回宫消息的常安就出现了。   “三爷,爷说您回来之后立刻去一趟伏汹殿。”常安如是道。   阜远舟皱了皱眉,旋身便走,“带路。”   常安疾步跟上,眼角的余光瞥瞥那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心下惊疑——他越来越像以前的阜远舟了,可是又比以前更难以琢磨了。   这皇宫不仅是帝王休憩之所,而是还是处理朝事的地方,自然多得是不能涉足的禁地,这伏汹殿就是一处,用来关押一些不能见光的人物,除了皇上外无人可以无令擅进,里面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终生不得复出,可谓是怨气冲天之地,真不知道阜怀尧去那里做什么。   靠着常安的手令,阜远舟一路畅通直驱而入,这伏汹殿上是房屋下是地牢,全是封死只留一个小窗送饭的隔间,阴冷晦暗潮湿,透过点燃的火把看进小窗里,看到的都是麻木不仁的脸,将皇宫最脏污的一面展现的淋漓尽致。   入到深处,就有几个大的有玄铁栏杆围成的牢狱,可供人在外观察。   阜怀尧就和两个侍卫打扮的男子站在那里。   阜远舟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同时唤道:“皇兄。”   阜怀尧转头,点头,示意他过来。   阜远舟走近,无意中一扫,这才看清楚牢狱里是什么。   里面是一群穿着灰衣的少年,看着年纪也不大,约莫有十六七个左右,全部带上镣铐堵住嘴巴被捆在木桩子上,有些闭着眼,有些睁开,瞳孔里却看不见有感情的存在,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像是提线木偶。   牢狱旁边,堆着一堆虎爪状的武器和白色的面具。   “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如临大敌?阜远舟不解地问。   “这就是截杀宫清的那些人。”阜怀尧淡淡道。   阜远舟往旁边一看,认出蓝四和紫十是连晋的亲卫。   蓝四道:“殿下莫要小看了他们,这些人生食鲜肉,凶猛异常,之前没堵住他们嘴巴的时候,一个弟兄都被其中一个撕下一块肉。”   两人又将事情向永宁王复述了一遍。   听完之后,阜远舟神情微微变了一下。   阜怀尧虽然自己面无表情,却很擅长看他人的神色,当下问,“远舟,你知道这是什么人?”   阜远舟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凶猛异常,没有痛觉,思维不全……和今天早上抓到的小孩一样。”   蓝四和紫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还有虎人在京城?!”   “不是虎人。”阜远舟摇头。   “什么小孩?”阜怀尧问,楚故还没将这件事上报。   “杀了那些武生文生的杀手,”阜远舟看向牢狱中的虎人,眼神晦暗难明,“两个八九岁的孩子。”   ……   第六十五章 儿女   薛义保,晋安镖局当家兼总镖头,为人仗义,豪气干云,以一手震虎拳扬名江湖,十数年前与林家堡堡主、东鹰派教主、海斛门门主等人冒死深入魔教腹地,联手杀死魔教尊主,为铲除此等妖教立下大功,被武林中人所敬佩。   甄侦拿着数页关于晋安镖局的资料,最感兴趣的倒是最后一张。   这位薛义保薛镖头前身可是二十年前边境的一个马帮头子,奸\淫掳掠抄家灭门无恶不作,甚至喜好屠村,所到之处放眼哀鸿遍野血色一地,后被玉衡军队清剿,化名狼狈逃入中原,隐姓埋名开起了一家镖局,明着是正道生意,可实际上……谁知道呢?   秀雅清逸的男子嘴角轻勾。   昔日的马帮头子成了人人尊敬的大侠……武林正道,果然多的是伪君子真小人。   ……   连日以来的暗杀案子终于抓到了凶手,却也因此让京城人有些后怕不已,谁能想到身边看似最无害的小孩子竟会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呢?   为了搜捕同党和避免伤亡,楚故下令城中所有人家将自家孩子召回家中,同时派出上千官兵上门核实,而在外游荡的那些孩子,则由官兵与天仪帝派来的影卫合作,尽数带回府尹府,一一查明身份。   没想到这么一查,还真的查出了七八个同党,这样见到官兵和颜悦色带人的时候就暴起伤人的小孩,他们都有共同的特点:年纪相当,眼神怨毒,不能言语,无正常人的思维,而且凶猛异常,若不是有影卫帮忙,普通衙役官兵根本制不住他们,不过混迹在人群里,也只是像个普通沉默寡言的小孩罢了。   另外也搜出了好几个恶名昭彰的江湖下九流人物,不是草菅人命就是烧杀抢掠,罪名累累,被楚故开堂审问之后,与江亭幽有过接触的丢进了大牢,没有的就用先帝御赐的斩恶铡当堂铡了。   那些江湖人也供出了几个与江亭幽见面的地方,可是这么一番天翻地覆的排查,却是怎么都找不着江亭幽,这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   之后几天,京城里倒是平静了起来,而万众瞩目的文试也即将开始了。   不过,府尹府里,那个含着有毒吹箭的小孩也安静地离开了人世了。   楚故亲手替他阖上那双怨毒空洞的眼,寻了个墓地将他安葬了。   ……   深夜,万籁俱静。   一座全新的坟墓,崭新的墓碑后面,传来了压抑的挖掘声和棺木开启声。   不一会儿,就有两个人挑了上来,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个麻袋,两人迅速地将泥土掩埋回去。   随即他们冲旁边站在黑暗里不知何时出现的一言不发的人影拱了拱手,压低声音道:“右使,事情已经办好了。”   那人影微微颔首,声线是年轻男子的模样,“辛苦了,把尸首带到大宅用冰棺保存好,等左使出宫的时候交给他。”   “是。”   ……   “皇兄~~~”来人扑了过来。   阜怀尧放下手里的朱笔,揉揉他脑袋,“什么事这么高兴?”   阜远舟笑眯眯啊笑眯眯,“御花园的牡丹开花了~”   “嗯?”阜怀尧轻轻挑眉,“这么早就开了?”   “嗯哪~”阜远舟点头,“开了好几种了,像是鲁粉,紫瑶台,白雪夫人,朱砂垒,御衣黄这几种都开得比较早,可惜凤丹白还没开。”他觉得最后一种最适合皇兄啊~~   “等改完这批奏折,你领朕去看看吧。”   “好~皇兄我帮你。”阜远舟坐直起来,随手拿起一本来看。   阜怀尧看着他,嘴角慢慢的,淡淡的泛起一丝笑意。   其实他生性冷漠不解风情,赏花这种雅事可不适合他,不过某人总喜欢拿他比作牡丹,久而久之,他也就对这种花情有独钟了。   ……   在瞿城范行知的耳目众多,呆久了实在不安全,而且连晋是一军统帅,还是要随着大军回京面圣,所以一行人找到孙真和那本书后就快马去追赶连家军,不过值得一说的是,他们这回带上的人不止是孙真,还有宁儿。   宁儿救了孙真,难保不会被人发现,另外她无父无母,一个人生活也是不易,所以离开瞿城前一天,宫清就提出让宁儿入籍孙家,做他的女儿,不仅是报恩,他也的确挺喜欢这孩子的——而且,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此生会有娶妻生子。   宁儿当时愣了许久,久到宫清以为她不肯的时候,这个鬼机灵的丫头才甜甜地叫了声“爹爹”。   孙家人的遗体早早已经送往京城交给府尹府验尸好找到线索报得大仇,才能入土为安,宫清就带着宁儿在孙府废墟前叩了三个头,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入籍仪式,给宁儿改名为孙宁儿。   宫清早就视自己为孙家外姓子孙,就算宁儿是他女儿,也是要姓孙的。   三路春耕大军汇合起来有近十万人。一路也不是打仗时的急行军,所以走得不快,连晋等人紧赶慢赶追了几天也就赶上了。   连家军里这回出来的都是老人,跟着连晋守着边疆或者打了很多年仗,习惯了这家伙不打仗时的不靠谱,几天没露面倒也不觉得奇怪,不过这一回来居然拐回两个孩子,众人就好奇起来了。   连晋带着宫清和两个小家伙刚进军帐,这几天暂领大军怨气冲天的将军左阙得到消息就一溜烟的奔来了,这个男子高高大大,五官挺霸气的,就是有些痞气,他一踹帐门,进来一看,倒吸一口冷气:   “元帅你去哪里风流来着?怎么几天不见就有这么大的小孩了!?”   对上宫清一脸“有怎么样不靠谱的元帅就有怎么样不靠谱的属下”的挪揄,连晋嘴角抽了一抽,一眼刀扎向左阙,“老子捡的不行?”   “哪儿那么好捡?我也去捡一个~~”左阙明显不信。   抱着一堆孩子衣服玩具食物进来的灰三撇嘴,“左痞子你先把你帐子里那只饿了半天没人喂的狗养活了再说。”   左阙装作没听到,溜达过来打量打量两个孩子,男娃娃只有四五岁,长得很可爱,另外一个丫头十一二岁,倒是挺伶俐的模样。   不过孙真和宁儿都换上了新衣,但还是显得有些过瘦了,的确很像穷苦人家养不起所以舍弃的孩童。   左阙蹲下来看着他们,笑嘻嘻凑过去,“小娃娃,你们家大人呢?怎么跑这里来了?”   孙真比较老实一点,连晋说过这里的人都是他的兄弟,自己的叔叔伯伯,可以相信,只要不说出家里的事和真名就好,于是道:“我们是跟着爹爹来的。”   “哦?”家里有大人啊?“你们爹爹呢?”   宁儿一笑,指了指旁边英俊的主帅,“这就是我们爹爹啊。”   左阙闻言,立刻满眼鄙视地看着连晋——看人家小孩都说你是她爹了,你居然还不认!   连晋木着脸,那叫一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暗地里狠狠给了宫清一肘子。   之前说要带着孙真和宁儿上路的时候,众人就琢磨着给他们两姐弟安排个合适的身份,免得引有心人怀疑,还没开始想宫清就用厚背刀戳戳连晋的肩膀,用下巴指指宁儿,“你女儿,”又转向孙真,“你儿子,”挑眉,满不在乎,“有什么好掩饰的?”   有什么好掩饰的有什么好掩饰的有什么好掩饰的……   那语气,好像这两只本来就是他的娃儿没必要蒙人似的。   当时连晋差点一口气没咽下去噎死过去,亲卫扑地一片——宫老大真乃神人也,吾辈凡人敬佩您的淡定ing,而且,您是默认了和元帅的关系了么了么了么?!   当朝军权倾野年轻英俊集英雄与流氓于一身至今未婚无数闺中少女倾慕的忠信元帅居然凭空冒出了一对儿女!   此等大事迅速传遍大军上下,有分量的将领就以汇报公务的名义来大帐转悠,士兵们卯足了劲暗暗掐架抢大帐巡逻警戒的位置,皆是为了一睹传说中的大小姐小公子的真面目。   有老兵掐指一算,这大小姐都十一了,岂不是连大元帅十五岁就整出了个娃娃?咦,不对啊,十五岁的时候元帅不是在边疆吗?哪儿来的孩子他娘?   不少士兵则是好奇——这孩子他娘去哪儿了?   于是众人打赌,三分之一赌孩子他娘受不了他们家元帅的不靠谱所以丢下小孩跑路了,摩拳擦掌要为元帅报仇——譬如再找个年轻貌美的夫人神马的!三分之一的人掀桌表示肯定是元帅吃干抹净就远赴战场了,这种行为不值得提倡大家伙儿无视他吧~剩下三分之一觉得肯定是元帅十几年困守边疆而伊人独带两个孩子日日垂泪最后迫于生活香消玉损,元帅得到消息抛下大军只为见伊人临终一面,却只看到两个心爱之人留下的儿女,此情感动天地,他们还是不要问什么留点家人团聚的时间给元帅吧——虽然这不妨碍他们去偷偷瞄一眼~~~   连晋黑气罩面乌云盖顶,差点掀了帅案,骂娘了:“他娘的这群混小子都闲的发毛了是不是?!这么好的想象力干嘛不去唱大戏!!黑一,传令下去,明天全军负重两公斤徒步前进!!”看你们还有没有精神来八卦!   黑一满头黑线地去传令,大军上下立刻哀嚎一片。   两公斤对训练有素的连家军来说当真不算什么,不过元帅发飙了,大家伙儿还是把尾巴夹夹比较好~   不过不受影响的只有某位罪魁祸首——宁儿的正牌爹爹,孙真的亲亲三叔是也。   宫清端了三碗蛋黄羹进来,给孙真和宁儿吃,摘下亲卫衣服上连着的面罩,他睨了某个脑门戳着“暴走状态全别靠近”的家伙一眼,挑眉,毫不犹豫地把人揪过来。   “干嘛!?”还在暴怒的喷火龙将火口瞬间对准了他。   孙真和宁儿装作认真吃东西,实则竖起了耳朵。   宫清一把捏住他腮帮子,眼神阴森森的,“怎么?阿真和宁儿做你儿女还委屈你了?”   喷火龙顿时哑炮,“没……没啊……放手……痛……”   宫清满意地放开手。   连晋捂住腮帮子恨不得挤出两点鳄鱼泪表示自己的委屈——为什么受伤滴总是他?   孙真和宁儿对视一眼——三叔(爹爹)果然是最厉害滴~~~   宫清又把人拽过来,将剩下的那碗蛋黄羹给他。   连晋看看自己手上的和孙真宁儿在吃的,嘴角抽了抽——他也被宫清列入孩子一类的了。   ……   “连晋就快回来了。”   阜远舟正在看着奏折,忽地听见上首的阜怀尧冒出这么一句话。   他心里算了算时间,抬头道:“应该就是这几天进京了吧。”   阜怀尧一向习惯面无表情的脸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据影卫回禀,朕的连爱卿以相当高调的方式带着一对儿女回来了。”   “嗯?儿女?”阜远舟愣了一下,“连晋不是没有成亲吗?”他似乎还是挺受欢迎的光棍吧……   “大概,掩人耳目吧。”阜怀尧淡淡道。   阜怀尧联系前后想了想,复道:“宫清似乎有个侄子……”   他没说下去,因为天仪帝已经默认。   阜远舟了然。   阜怀尧悠悠拿起下一道折子,“登基前,连老将军就一直在催朕劝连晋早点成亲,这会儿,可不知道该怎么乱了……”   他虽是这么说,永宁王可没有看出兄长有一丁点担忧好友的意思。   被连老将军冷着脸“哭诉”半天儿子打仗在外不肯成亲的郁闷,就让连晋这家伙也试试吧。   啧,谁说皇帝不能记仇的~   阜远舟用一种囧囧有神的目光看着自家兄长——皇兄,你居然在幸灾乐祸……   阜三爷开始替自个儿担忧了,阜怀尧绝对是君子啊君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他得提心吊胆多少年啊呜呜呜……   “远舟。”阜怀尧突然叫了他一声,让沉浸在想象中的某人打了个激灵,惹得阜怀尧奇怪地看了过来。   阜远舟立刻恢复常色,“皇兄?”   天仪帝也没在意,道:“再过四天就是文试了。”   “嗯,”阜远舟点头表示知道,“文试一切事宜都已经筹备好了,试题也全部加密,不会泄露。”   “当天,”天仪帝指尖轻叩桌面,“你代朕巡视考场吧。”   “哦……嗯?”阜远舟眨巴眨巴眼,“我去?”去干嘛?做吉祥物镇场子吗?   阜怀尧轻一挑眉头。   阜远舟撇嘴,收回那套揣着明白装糊涂,“考场不是有五百官兵三百禁军在吗?”   “你以一当百。”阜怀尧云淡风轻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压榨劳动力?阜三爷看着他眼泪汪汪。   阜怀尧眉眼微扬,无视他,“那天记得早点去。”   “哦,我知道了……”呜呜呜,文试那天比较清闲,他还想陪陪皇兄的说!   阜怀尧见状,摇头——这粘人的习惯到底哪儿来的?   ……   连家军是在文试前两天进京的,连晋一路往这条防线调一点往那边防线挪一些,各种边防随时变变才不会被敌人摸透规律,所以实际回来的只有五万人,驻扎在城外军营以供调度。   连晋打马刚到城门,就看到宫里的传令太监站在那儿等他,带来了天仪帝的手谕,说是他一路奔波辛苦了,所以拦了要迎接的群臣,让他先回帅府,明个儿再来回禀庆功。   连晋大大感慨圣上兼好友真是太体贴了,于是先打算去安顿一下两个孩子,可是一到帅府,连晋就知道为什么以国事为重的阜怀尧那么大方放他回来了,因为他母上大人亲自派人杵在帅府门口,请他带着“大小姐小少爷”回去让他老爹老娘看看。   连晋的冷汗刷拉就下来了——爷,你你你太不厚道了!!!   宫清也微微蹙了眉,问他:“你父母……凶吗?”   这口气,就像准备是去看丈母娘似的。   连晋逮住他就掐:“你说!老子要怎么解释哪里冒出来的儿子女儿啊!一来还来俩儿!?要是我老子打死我的话,老子就拖你垫背!!!”   这说话语无伦次辈分混乱的,宫清闻言倒是淡定得很,按住他的手道:“棺材下面记得垫软一点,你压上头,我怕硌人。”   连晋:“……”重点!你抓错重点了有木有!?   宫清悠悠补充,“你就是认了,我也不介意。”   连晋磨牙:“老子介意得很!认了的话老子还有命出连府吗?!”   宫清轻笑。   赤五在后头打了个呵欠——元帅您也抓错重点了……   宁儿好奇,“我们要去见连……爹爹的爹爹和爹爹的娘亲吗?”   “嗯,”宫清拍拍她的头,“记得叫爷爷奶奶。”   孙真眨眨眼——自己又要多两个爷爷奶奶了?   连晋被噎住了,一脸诡异。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自己被自己卖了的感觉……   那个,终于反应过来了吗?元帅大人,您老人家是不是迟钝了点?   不管怎么纠结,梳洗一遍后,连晋还是带上两个孩子回了连府,哦,顺!带!捎上宫清一个。   第六十六章 战意   连府。   连晋刚踏进府门,就果断一蹲。   “……”宫清施施然带着两个孩子后退。   果然,一根拐杖带着一阵疾风呼啸一声从连晋头顶飞过,伴随而来的还有中气十足的怒吼:“逆子!你还敢回来!?”   可不就是您二老叫我回来的么?——连晋腹诽,看着眼前已过不惑但是将风不改的连父,言之恳恳道:“孩儿特意回来看看爹娘,爹还是这么威武雄风十足啊~孩子这就放心了~”   “少磨嘴皮子!!”连老将军怒气不减,又是一拐杖打下来。   连晋纵有绝世武功,在老爹面前也只能抱头鼠窜:“啊啊啊——老爹你听我解释啊——”   “解释什么?未婚育儿,还藏在外面十几年,反了你这小兔崽子!!”   “我、我冤啊我!”   “全京城都知道了,陛下都闻风让你这逆子先回来了,你还敢喊冤?!”   “……”爷,这笔账记着!   一场“父子相残”终于以连母的出现而告终。   连母也已经近四十岁了,此刻虽然身怀六甲,圆润了不少,但容貌中自有一股端庄和大方之气。   连父拄着拐杖过去扶她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坐下。   连老将军征战沙场几十年,是跟着当年的三军统帅阜徵出身的,不过早些年伤了右腿,行走不便,加上儿子已经能独立一面,就告老在家了。   而连母也是女将一枚,看着温顺其实挺彪悍的,不然寻常女子也不敢这个年纪冒着危险生孩子。   连晋柱在二老面前做认错状,赔笑道:“娘看起来也身体安康啊~”   “你不气我就很安康。”连母不温不火道。   连晋继续谄媚地笑。   连母瞧了他一会儿,问:“孩子呢?”   连晋赶忙环顾四周,才发现宫清发现“危险”第一时间就没进府门,当下黑线满头,咬牙切齿:“姓宫的你给我带着孩子进来!!”   趴在墙头上的灰三摸下巴坏笑,“元帅像不像是带着媳妇儿和孩子回家?”   媳妇儿……宫清……想起那把半人高的厚背刀,黑一默默地抹汗——谁是“媳妇儿”,这就见仁见智了。   连父和连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眼就看到一个年轻的青衣男子踏步进来,手里牵着两个孩子,跨过门槛的时候很细心而不溺爱的慢下脚步,让他们自己走。   而他左手的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穿着一身杏红的衣裙,裙摆上绣着层层叠叠的桃花,五官端秀,柔软的头发在身后编成一只小辫,眼睛明亮明亮的,一看就觉得伶俐非常。   右手边的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梳着两个总角,脖子上挂着个长命锁,一身鹅黄的衫子,很是可爱。   二老对宫清的第一印象很好,清清秀秀的模样,但是从步法可以看出是个出色的江湖人,却对孩子很有耐心,必是良善之辈。   宫清拉着孩子不方便行礼,就躬了躬身,“晚辈宫清,见过连将军连夫人。”   “你是……”连父打量着他。   “晚辈是连晋的朋友。”其中缘由难以细说,宫清简单道。   连晋看了他一眼。   宫清回视。   两人同时移开了视线,心里头不约而同地掠过些什么。   连父心下奇怪,自家这不靠谱的孩儿多得是军中豪迈的兄弟,怎么会交到这么个斯文有礼的朋友?   若是连晋知道宫清在自己老爹眼里是这么个形象,保管会吐血三尺极力抗议——这家伙哪里斯文了哪里有礼貌了?不信你看看他打架动嘴威胁人的样子!   连母怀着孩子,正是喜欢孩童的时候,连忙招呼他们走近来。   孙真和宁儿抬头看看宫清又看看连晋。   连晋点头,宫清就松开手让他们往前走走,低声道:“叫人。”   宁儿和孙真眨眨眼,看着二老,喊道:“爷爷奶奶好。”   他们的声音一个软糯糯一个脆生生,听起来格外讨喜,本来有些面色不愉的连将军也缓了缓脸色,连母更是高兴,拉过两个孩子看了看,随即皱了皱眉——怎么他们脸色这么不好,好像吃了很多苦似的?   连父也打量了他们一番,觉得奇怪,这俩孩子怎么不像连晋?   不过两人可没忘记叫连晋回来的初衷,连母看向他,“晋儿,你怎么如此糊涂,连孩子都藏在外头?”而且还没有照顾好。   连晋挥退一众闲杂人等,哭丧着脸赶紧解释:“这两孩子不是孩儿生的……”   连父连母都是一愣。   连大元帅一指旁边仿佛事不关己状的青衣男子,咬牙:“正主儿在这呢,你们问他!”   宫清踏前一步,不慌不忙道:“引起二老的误会,晚辈很是抱歉,其实这是小女孙宁儿和小侄孙真,不得已借助连晋的名号,还望二老见谅。”   连老将军和连夫人面面相觑——原来是刻意的误会吗?   连父注意到了他们姓氏的不同,问:“不知什么原因让你和那逆子出此下策呢?”未婚生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青衣的男子微微垂下眼帘,掩下那股深切的哀伤,“家门不幸。”   连晋走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止了他的话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阿真和宁儿肯定饿了,你带他们去吃饭先,家里厨子的鱼丸做的不错哦~~~”   宫清回眸看他,敛去眼中波动,然后点头。   连母看着两人互动,不知为什么,眼眉微扬。   厨子很快就送上一大钵鱼丸,宫清带着孙真和宁儿在偏厅吃上一碗当是午后甜点,连晋拉着自家老爹老娘在外头简单地说了一下孙家的事,不过隐瞒了范行知那个地位不一般的人的名字,只说是一方高官,为了避免有心人查探,才这么高调,混人耳目,毕竟子嗣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硬是应下来的话连老将军绝对会扒了他的皮打断他全身骨头的。   听罢之后,连母一阵唏嘘,“宫清这孩子的确有情有义。”   连父也没反驳。   这孙家一事宫清本可置身事外,反正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如今他却一力承当孙家血债,报恩报仇养育遗孤,比起世上诸多薄情之人,当真是个烈血男儿,令人敬佩。   说完宫清的事,连晋摸摸连母凸起的肚子,道:“娘,我弟弟什么时候出生啊?”   连母笑了,“估计还得一个多月呢。”   连晋挠挠下巴——怎么这么慢呢?快来个老弟让他脱离苦海吧~~~   ……   回京第二天,连晋就按着天仪帝的旨意进宫,自然也依言带上了继续伪装成青六的宫清去了。   九天阊阖,十重宫殿,青地红墙琉璃瓦,偌大皇宫尊贵庄严,不容侵犯。   连晋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连引路太监都不用,就径直带着宫清往里面走了。   走到一个丁字路口,两人便撞见了一人迎面走来。   那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身滚紫阔袖海蓝络线勾勒锦纱罩衫,上绣四爪金龙,玉冠拢了一半的发,鸾丝束腰,薄软的衣袍将身型衬得十分颀峻英伟,如那矗云直立的松柏一般,漆黑的长发散在身前,从面颊两畔垂下,凸显出萧疏丰峻的五官,脸上没有表情,让他的轮廓变得锋锐凌厉,举手投足间有文人之骨,武人之风。   倾世颜容,盖世风华。   他就这么不急不慢地一步步走来,气势沉稳如山,手里拿着一柄银白妖异的长剑,衣发有少许凌乱,似是刚练完武回来,注意到前方有人时,曜石般的眼眸微微抬起,未散尽的利气自眼中一闪而过,带着斩断一切的霸气。   宫清禁不住踏前一步,这样的人,让他有拔刀的战意在沸腾。   连晋赶紧把人按住,冲那人行了个半礼,“三爷。”   宫清立刻战意全消,方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眼前是何人。   不过他也觉得奇怪,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阜远舟,为什么他和上次的气质截然不同?   同样的疑问也在连晋心里盘旋,不过他想得更深的是——难道宁王殿下的记忆恢复了?   这样的他,的确很像过去战无不克的皇朝第一高手,却比以前多了一份煞气和张扬。   “连元帅,春耕事宜圆满告捷,恭喜了。”阜远舟敛去利气,又是那种温文尔雅的浅笑,点点头以示招呼,皇宫人多眼杂,他当做没看出青六打扮的人是谁。   “分内之事,三爷过奖了。”连晋笑笑道。   阜远舟没在意对方含着审视意味的目光,率先拐了个弯,“皇兄已经等候多时,元帅,走吧。”   进了御书房,阜远舟放下琅琊,清退了一众闲杂人等,走到兄长身边,道:“皇兄,连元帅和宫清来了。”   御案之下,连晋拽着宫清行了个半跪之礼。   “微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草民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眉目低垂间,宫清只能看到上首之人绣着九龙腾云的明黄衣摆,随即就听见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淡漠道:   “起来吧。”   两人起身,宫清微微抬眼,就见黄龙梨木大桌后,明黄帝袍的男子雍容华美而霜冷冰寒,十二垂珠端冕下,是一张湛然若神的脸,眉心上一纹清冷苍郁的弧线,眼角泪痣如血,发丝乌沉,一泻如波。   只一眼,他就收回视线——的确是当日那个白衣人,承诺为他伸冤的男子。   第六十七章 书中谜   待谈完春耕开垦的事宜,阜怀尧突然冒出一句:“听说连卿你年少时育有一对子女,现在才带回来认祖归宗,怎么今天不带来让朕看看?”   连晋脸色一僵,想起昨天的事,瞬间怨气冲天:“爷,不带你这么埋汰人的……”你明明知道那俩小家伙不是我的!   阜远舟言笑吟吟,“做了就认呗,连元帅难不成不敢认?”   狼狈为奸神马的最讨厌了……——连晋木着脸,不理那一联手就天下无敌的两兄弟一温一冷的调侃。   闲话过后,阜怀尧回到正题,道:“朕让你去锦州瞿城查孙家一案,查的如何?”   连晋从袖中拿出一叠东西呈了上去,“回禀爷,查到的都在这里了。”   不等他送上来,阜远舟就已经起身,走下台阶拿过来递给自家兄长。   连晋微微惊疑——为什么阜远舟行为正常了,却和万岁爷变得更亲密了似的?   阜怀尧将那些调查资料一一细细看过,然后抬起头,“没有打草惊蛇吧?”   连晋摇头,“都及时处理了。”   他们从瞿城知府萧寅那里拿走了书信原件,赤五又伪造了一份放回去,埋了孙家遗体的地方也找了一些乱葬岗的尸体重新埋进去,抓了的虎人有些半路就死了,被蓝四紫十他们拿来故布疑阵,造成宫清一路将虎人都杀了,而章巩逃窜的假象,另外种种都作了相关安排。   “做的不错。”天仪帝点头,琥珀色的清冷双瞳转向沉默的青衣人,“朕记得,宫公子身上另有证据。”   长期的伸冤无门让宫清闻言愣了一下,有些犹豫,转眼看到连晋对他点头,他便微微安心,也颔首,“的确有一物,是我去刺杀那范老贼时潜进去偶然得到的物事。”那时恰巧撞见一只飞鹰带着信筒往外飞,他好奇之下就抓来一看,正好看到这封密信,于是临摹了一份放进去,然后取走信放走了那只鹰。   连晋嘴角抽抽——果然被他猜对了,这家伙真的去找范行知行刺过!   宫清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一封薄薄的信件,同样被阜远舟代为拿了过去。   阜怀尧接过,打开一看,怔了怔,“这是……”   宫清补充,“上面的是池尤国的文字,我少时曾去过那里,所以能看懂一小部分,其它的就不知写的是什么了。”   “池尤国?”阜远舟眉梢一动,“皇兄,让我看看吧。”   阜怀尧记起旁边自家这位三弟可是神才,于是递过给他,阜远舟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   连晋皱眉,“范行知在南边,池尤国在北边的北边,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搭在一块了?”   难不成是想造反?连晋心下微凛,这是掌握军权的人最喜欢干的事了。   阜怀尧淡淡道:“之前户部税银出了问题,一查之下,发现是户部郎中谷巨贪污渎职,贪了朕五十七万。税银,至今尚未追回。”   “小小的户部郎中贪了这么多?”连晋坐到元帅的位置,可不是只会行军打仗,听天仪帝忽然提起此事,当下心中有了计较,嘴角微勾,“南边的鱼可奸猾了,不好钓啊~~~”   阜远舟眼眸轻动,“总有它浮头的一日。”   这时,阜远舟突然把信往黄龙梨木大桌上一砸,微带怒气地斥了一声:“荒谬!”   三人都齐齐朝他看去。   阜怀尧安抚地摸摸他的长发,问:“怎么了,远舟?”   阜远舟怒气微敛对兄长示意自己无碍,看向宫清,“你看懂多少?”   “不多,”宫清道,“只看到范老贼说要杀了孙家上下的人……”说到这里,他眼里恨意一闪而过。   “所以你没看到,”阜远舟冷笑,不过不是对宫清,“那个老匹夫杀了几十人,只是为了讨好一个人咯?”   “什么?”宫清皱眉。   阜怀尧和连晋也显得有些疑惑。   阜远舟冷笑更甚,“这封信是范行知写给一个被他称作申屠先生的人的,上面写的意思大致就是这位申屠先生和孙澹有仇,但是范行知想在孙家找一份三仙向南图,不过为了以示对申屠先生的重视,他已经将孙家满门灭口,请这位申屠先生看在他诚意十足的份上,早日教他如何历劫成仙长生不老!”   一段话,说得宫清眼里血丝浮现,连晋皱眉,阜怀尧脸色冰寒。   “去他的历劫成仙不老!看老子不宰了他让他下地狱油锅里做他的白日梦!……”连晋磨着牙骂骂咧咧。   连晋这么激动,宫清倒被他弄得冷静下来,缓缓压抑下心口冲动的杀意。   阜怀尧素来理智,问:“申屠先生是什么人?你们可有听过?”   阜远舟摇头,面色恢复如常。   宫清也摇头。   “该不会是什么骗人的老道士老和尚吧?”连晋挠挠腮帮子,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他听了就觉得不舒服。   “这个朕会让人去查,”既然在场的人不知,阜怀尧就略过,问宫清,“三仙向南图是什么?”说是孙家的东西,也许宫清知道。   不过宫清还是摇头,“我没有听孙叔说过,而且家里也没有类似的图。”   “就算有,也可能一把火烧了吧……”连晋嘀咕,忽然想起什么,用胳膊肘戳戳旁边的人,“会不会是那个?拿出来给爷和三爷研究研究。”   宫清道:“出门的时候我放你身上了。”   “嗯?”连晋在身上一扒拉,真的找出来了,就是之前孙真说是孙澹要他交给宫清的那本书。   阜怀尧和阜远舟看着他们打哑谜也不急,等那本书到了手里,才微微惊奇,“是织锦?”   阜远舟摩挲了一下书的材质,发现这居然是布做的,一页一页缝钉起来,只是表面看去和纸张没有太大区别。   如此人才,阜怀尧不由得惋惜孙澹的死。   宫清点头,“的确是织锦所做,是孙叔留给我的,不过上面写的都是织锦的手艺,我们找不出有什么蹊跷。”   可是织锦手艺传的应该是孙真,孙澹却指明把书给他,其中用意宫清不甚明白,只觉里面可能会有孙家灭门之因的线索,不过他和连晋拉着一帮影卫折腾了几天,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   阜怀尧对这些也不在行,让阜远舟自个儿翻来覆去研究琢磨。   这本东西的确做得精巧,想必有没有夹层之类的连晋他们都研究过了,阜远舟就将目光放到书的油墨上,拈起纸张闻了闻,随即愣了一下,眼里精光微动,朝外喊道:“寿临,拿一盆子酒过来。”   “……是。”外面传来了寿临有些莫名其妙的回答。   御书房内的人也有面面相觑的意味——一盆子……酒?   阜怀尧以眼神作为询问,阜远舟只是一笑,“皇兄,给你变个戏法~~”   天仪帝只好任他神秘着了。   寿临很快就依言拿着个盆子装了酒端进来,放在平时放洗手的盆子的架子上,识趣的退了出去。   阜怀尧跟着阜远舟走下去,众人都围在盆子边。   阜远舟眼也不眨,直接就把书摊开往里面一浸。   连晋嘴角一抽搐——三爷比以前霸道好多,这蛮不讲理就浸东西的……   宫清也是有些被吓到了,心说幸亏自己抄下来一份。   阜怀尧无奈地瞥瞥自家三弟。   阜远舟摸摸鼻子,赔笑,“皇兄你往水里看看。”   众人闻言,定睛看去,然后就是一惊。   只见这水盆之中,摊开的书的那一页上面的文字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截像是画之一角的线条。   “这是什么?”连晋惊异。   阜远舟屈指轻蹭下巴,“前朝流行一种釉彩瓷器,上面画上花蕾或者是憩息的鸟,倒满酒之后,这花蕾就会开花,鸟也会展翅而飞,听过吧?”   三人点头。   “其实这是因为釉彩里边带着两种草药,而这一种草药的汁液本是无色,一种遇酒水就会显现,另一种有色,遇到酒反而隐色了,所以才会有这种瓷器的出现。”   “这么说,”阜怀尧扬眉,“孙澹在书里加了这两种药草?”   阜远舟点头。   众人这才明白为什么孙澹要用织锦来代替纸张,毕竟布匹在浸了酒水后没那么容易损坏。   当真巧夺天工。   连晋仔细看了看那些线条,“这该不会就是那劳什子三仙向南图吧?”   阜远舟把手伸进酒里翻了几页,上面确实有不同的图案,“看来要临摹一遍拼图出来了。”   三人的目光挪到他身上。   阜三爷警惕地回视他们,“不就是临摹吗?不会这个也要我来干吧?”干扰他和皇兄的独处时间者去死去死吧~   连晋赶紧拍马屁,“三爷神才之名冠绝天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此等重任您不做,让下官怎么能放心呢?”   阜远舟撇嘴,“你不放心宫清放心就行。”   宫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连晋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刮子——叫你嘴快!   不过不管怎么说,最后这临摹之事还是由天仪帝亲自下令让阜远舟包揽了,毕竟事关重大。   揉揉一脸怨念的某人的脑袋,阜怀尧看向宫清,眼如寒星,冷而威严,“朕知你报仇心切,不过此事操之过急只会弄巧成拙,朕希望你耐心等等,这个公道,朕迟早会替你讨回来的。”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甚至毫无起伏,却意外的令人信服他。   宫清沉吟片刻,拱手为礼,“宫清拭目以待。”   ……   第六十八章 温和   看出阜怀尧和连晋还有事商量,阜远舟就做东带宫清出去走走,待会儿再倒回来。   算起年纪来,宫清还比阜远舟大两岁,可武学造诣上虽然学的武功不同,但若宫清已属一流高手,那么阜远舟就属一流之上,不光是功力相差的问题,宫清的的心境也不如后者。   比起文才和权术,阜远舟倒更像武痴,他历经几度大悲大哀大喜和生死,借此窥入剑道,疯症之时更是因为心无旁骛,已化臻境,离无形剑气仅差一步,相比之下其实苏日暮更早借生死达到他如今的境界,只是多年心如止水,不再提升;而宫清天赋异禀,一身怪力,对重兵器如臂使指,却少了那么一份求胜之心,顶多是半个武痴,不过这几个月经历大变,心境有改,修为也是大增,与三人相比,连晋多年领军厮杀,心境堪与阜苏二人比较,求胜心态更不用说,只是力量比不得宫清,内力不如阜远舟苏日暮,两相之下,倒是和宫清差不多。   阜远舟和宫清虽是不算熟悉,但是提到武学就相谈甚欢了,甚至直接去了习武场切磋切磋。   这下一众宫中侍卫影卫等习武之人就轰动了,看绝顶高手过招,那可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要是哪个人悟性再高一点,想从中悟出个什么一招半式的来也无不可能。   不过窥视别人练功是习武之人大忌,阜远舟在御花园练剑就没人敢去了,这会儿可难得了,不用值班的侍卫们都带上兵器装模作样地佯装在习武场练手,替班的影卫们就躲在暗地里貌似非常勤快滴在注意皇宫安全,实则眼角不停地往最大的那块地儿瞄去,连薛定之都光明正大地以决斗唯恐惊驾的理由过来了,等他们开始动手了才好围观。   阜远舟也不拆穿他们的小九九,和宫清各占场地一角,凝气,静心。   宫清的厚背刀被黑一保管着,此时已经交给了他。   半人高的长刀乃玄铁打造,通体乌黑,加上刀鞘约有百斤以上,被这个样貌清秀身形高瘦的青衣人轻轻巧巧单手拿在手中,他眼里现出了莫名的光,冷静,锐利,“但请赐教。”   阜远舟嘴角微微勾起,墨色双瞳平静无波,“请。”   话音一落,他手上就握紧了剑柄,然后缓缓拔剑,银色的剑光凛如霜结,随着这一举动,仿佛连习武场边穿行林木之间的风也滞了下来,依稀间仿佛天上流云都微微凝住。   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静了下来,屏住呼吸。   宫清眼里倏然暴起一缕精芒,当中激起战意累累,手按刀鞘,一瞬间,只闻一声尖啸冲天而起,宛若鬼坟夜哭,伴随着内力四溢散开,足以撕裂耳膜,在这样让人气血翻腾的鬼泣之声里,他的刀出鞘了。   阜远舟踏前一步,握住手中的剑力道突然间激增,挽开铺天盖地的银芒,蕴着煞厉无匹的劲气,挟起风浪,卷入空中,直冲持刀者而去。   ……   御书房中,墙角一架长长的妃梓木花架上,错落摆着数个青瓷的花盆,几朵红黄粉紫的牡丹傲然盛放,偶尔有风拂过,瓣叶轻摆,为这庄重之地平添一份生机气息。   连晋拨弄了一下一株重瓣的紫瑶台,挑眉,“三爷弄的?”   就阜怀尧这不解风情的,哪会整几盆花来装点装点?宫里的下人也没胆子在御书房——皇帝的地盘动土,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人罢了。   书案背后的阜怀尧轻应了一声,“手脚轻点,别弄死了。”这是阜远舟刚搬过来的。   连晋手中动作一顿,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眼前的几盆牡丹,然后转身用同样的眼神看向御座之上的帝王。   察觉到他的视线,阜怀尧抬起眼眸以示询问,“怎么?”   身着一品武官正服的青年缓缓摸着下巴,“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阜怀尧扬眉。   连晋道:“我是说你和三爷之间。”   “能有什么事情?”阜怀尧不温不火地反问。   连晋白眼一翻,“爷您别避重就轻。”   阜怀尧冷眼看他,“有话直说。”   连晋“啧”了一声,走了过去,踏上象征帝王无上的三级玉阶,站到黄龙梨木大桌前,以一种可以说是大不敬的姿势——俯视着年轻的帝王,目光里满怀审视的意味,“我觉得不妥……”   天仪帝似是已经习惯如此,并没有怪罪于他的意思,只放下手中朱笔,淡然地看着对方。   连晋以这种方式说话的时候,就代表这不是臣子与君王的谈话,而是朋友之间的交流。   “你不觉得,你比以往温和了很多么?”他慢吞吞道,声线里盘旋着自己都察觉到的不可思议的味道。   在他看来,“温和”这个词和铁血酷厉的阜怀尧放在一起,绝对只有掐起来的份!   阜怀尧好似不为所动,“那又如何?”   这样的态度让连晋有点抓狂,比镇定他永远比不过这个冰山铸就似的老友,“老子十二岁去参军,五年一述职,你丫的冷心冷肺的样子没有变过,现在老子就走了一个月,你就‘温和’了?!你还好意思问我那又如何?!”   “朕变得温和,难道有害于社稷江山么?”   “……没有……”   “所以,”阜怀尧目光微动,“人总是要变的,朕也是人,为何不能变?”   “你当然可以变,但是前提不是因为宁王!”连晋沉下语气来。   九龙戏珠的明黄袖袍长长垂下,掩住了猛一蜷缩的小指,“连卿,你失礼了。”   连晋一愣,旋即用更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爷,你居然在避开我的问题?!”以手段狠辣果决出名的天仪帝居然也会有逃避的时候!?就跟当初永宁王疯了一样让听到消息的人也想疯一遍……   不过他这么一避,就等于间接承认了。   阜怀尧顿了顿,似乎也为自己的失态微微懊恼,一时没有说话。   “宁王到底怎么回事?”连晋也没有追问,倒是换了一个问题。   阜怀尧缓缓眨眼。   ——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无以为报,以身寄之。   ——百年后同棺之盟远舟已经应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也该知我是真心。   ——远舟既然选择留在皇兄身边,就不会食言。   ——若远舟有害你之心,就让我永失毕生所爱。   ——我要待在皇兄身边。   短短一个月,的确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想起那个温柔笑着的男子,当日所言历历在耳,阜怀尧微微垂下了眼帘,道:“你也看到了,他记忆恢复了很多,神智方面……没有以前那么怪异了,就是还常常黏在朕身边。”   连晋琢磨着方才阜远舟的举动,那种气势……和当年还是有差别的,起码仁德君子从来不会露出那种张扬的气息,哪怕当初他拔出剑在众将士面前将他打败,也是温温和和的说上一声“承让了”。   说实话,他最不喜和这种人接触,倒不是讨厌什么的,就是觉得心思太深,难猜得很,不过作为朋友,宁王还是不错的,前提是他不算计你。   “没办法把他弄出宫?”连晋问。   “……要不你试试?”阜怀尧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这回是真真切切的无奈。   连晋想着他拿琅琊的气势,眼风跟刀子似的嗖嗖刮过来……他咳了一声,义正词严:“微臣无能,陛下见谅。”   阜怀尧冷哼一声。   “可是……”连晋摸摸鼻子,“你和宁王也走得太近了些了。”   “要不你把人拉远一点?”阜怀尧叹气。   “我发现万岁爷你一直在反问哎……”连晋无力了,“你就不能不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么?”   阜远舟看他,“那你要朕说什么?”   连晋也看着他。   两人默然对视了片刻。   窗外闲云淡扫,微风轻拂,暗香舞动。   连晋似是站得有些累了,身子往黄龙梨木大桌前靠了靠,很随意的姿势,表情也是一贯的吊儿郎当,“三爷长久留在宫中,始终不是办法,谁知他恢复记忆后对你是个什么态度。”   阜怀尧继续沉默——和之前无差的态度。   “而且他一直住在你寝宫里,大臣们多少有些嘀咕。”   阜怀尧挑眉——让他家三弟听到试试,他马上就会少几个肱骨重臣了。   “冀望山天高皇帝远,今日传消息来说有流寇作乱,规模不小,要派兵镇压,你还没处理吧?”   阜怀尧点头。   连晋的食指轻抚着下巴,脚跟敲击着地面,“三爷熟读兵书,才智过人,兼济武功高强,不如我点三千兵马让三爷去吧。”   “然后?”阜怀尧知他不会随便出个主意,想必定有下文。   “先帝只给体弱多病的博安王爷一块封地……”连晋如是道,话锋一转,“冀望山连绵一百二十公里,以此山为中心,方圆一百五十公里内有四县十二镇,名曰并封,民风彪悍,祸患百出,三爷文武盖世,有治国安家之能,此地官员素来做不长久,不如让三爷去掌管吧。”   那块地界比云南更为偏远,最重要的是那里地形易攻难守,根本无法屯兵,小乱不断,造反谋逆之类的绝无可能。   第六十九章 袒护   阜怀尧闻言,却断然否决,“不行!”   那里大有流寇强盗马贼成团结队,小有杀手盗贼逃窜犯人形影单只,与沙番交界,虽说在版图上算是玉衡国土,实际是三不管地界,不知有多少朝廷命宫死在那里都无人上报,久而久之,朝廷就不再派人驻扎,有大事就直接遣军队过去镇压。   连晋这个建议,和把阜远舟送去断头台有什么不同?   对方一句断言让连晋脸色一凝,“三爷能力非常人能及,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他才能治理并封。”   “并封本非富庶之地,甚至荒无人烟,只是太祖和沙番打仗时以此地为驻地,打了几十年才发展成县镇,后来划入玉衡版图,实际是玉衡和沙番的缓冲地界,两国都一直放任不管,里面百姓也多是几国婚配的后裔,无户籍无田地,玉衡没有名目去管理他们,若是收归这些人,必会引起他国忌惮,在玉衡未有与众国一战之力之前,谈何治理?”阜怀尧皱眉道。   之所以要出兵镇压并封流寇,也只是因为那里和玉衡城池隔一个戈壁滩相邻,怕流寇作乱到城里罢了。   阜怀尧话音刚落,就觉连晋脸色怪异,不由得蹙眉,“朕方才所言有何问题?”   “没,都很对……”连晋慢吞吞地开口,“只不过,”他的目光投向花架上的几盆牡丹,“你素来说一不二,我从未见过你为什么事情什么人用那么多话辩解过……”   他只是试探试探,却没料到试探出个使人毛骨悚然的结果。   连晋的神色很古怪,就像一个不信鬼怪的的人突然看见了狐仙似的。   阜怀尧的眉头紧锁。   “宁王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连晋问,语速不快,却慢慢压上千钧的重量,这虽是个问题,却不知为何,似乎带着两人心知肚明的意味。   那个人,明明是你的政敌,纵使对方已经臣服,他对你的影响力也太大,大到能在朝夕相处的短短一个月里改变一个冷漠得像是看不见感情的君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连晋觉得自己已经隐约触摸到了事实的真相,无畏如他,却突然生出了不想深究下去的念头,心里在警告,那必定是一个绝对不要知道的禁忌,但是理智告诉他,让他必须去阻止。   阜怀尧缓缓攥住了五指,泪痣仿佛随着心情变得更加嫣红似血,他冷下声来,已经带着警告,“连晋。”   连晋微微一顿,注视着他,眼里带上了然的味道,“看来我踩到你底线了。”   “你太放肆了……”阜怀尧沉声道。   “我一向吊儿郎当,你都没说过我放肆。”连晋嘴角轻勾,依旧是那混不吝的笑,眼里却暗色见深,“所以,你这么说,是在袒护宁王……”   “朕说过朕会护着他。”阜怀尧骤然打断他的话,如是道。   ——皇兄会保护你的。   ——阜远舟,本宫保下了。   ——百年之后,朕要你,陪朕入棺。   连晋注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你要护他一世?”   “若是可以,又有何不可?”阜怀尧低眉轻语,垂下的眼睫在眼底投下阴影,仿佛掩映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连晋猛地明白过来什么,狠狠倒吸一口冷气,“你……!!!”   ……   满地飞叶尽散。   “承让了。”阜远舟轻笑一声,将琅琊从宫清的脖颈上移开,收剑还鞘。   “神才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受教了。”宫清也微微一笑,刀尖从对方手臂挪开,收刀。   最后一招,上下立辨。   薛定之怔神,周围的人张大了嘴巴愣住了许久,半晌才噼里啪啦开始鼓掌,掌声如雷。   看此一役,此生无憾啊~~~   不小心经过不小心驻足不小心看到的燕舞幸福滴满眼红心抱着一簇随手摘习武场旁边花盆的月季花冲过去,“三爷~~~”   阜远舟淡定地往旁边一躲,始料不及的宫清被辣手摧花的某人扑个正着,后面赶紧追来的端明殿学士周继阁使出吃奶的劲把人死活拽回来,“抱歉抱歉,失礼了失礼了……”   话音未落就拖着人走了。   远远地还能听见燕舞的呼声:“三爷您是下官滴偶像啊啊啊——”   众人:“……”   阜远舟:“……”   “……”宫清看着来去匆匆沙尘滚滚的端明殿的两位大人,默默地黑线。   ……   御书房。   “他是朕的三弟。”阜怀尧如是道,不知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对方。   “他是你的三弟!”连晋几乎是咬着牙说这句话,只是与对方意味不同。   “朕知道。”   “你还记得我参军那年说过什么吗?”   “朕记得。”   “所以送他走!”   “……不可能。”阜怀尧似是有些倦怠地半阖上眼,重复:“不可能。”   不仅仅是因为他应诺于他,更是因为他已经无法忍受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陛下!”连晋低声吼道。   “够了!”阜怀尧猛地抬头,眼神像是冰一样看过来,明锐,凌厉,不动声色,能让空气凝结成霜。   连晋惊得后退一步,踩到玉阶的下一级才顿住。   只是一刹那,年轻的帝君又收回了视线,看着手腕间廉价的手绳,阜远舟亲手系上的结,至今没有丝毫松动,他缓缓垂下手,明黄的袖摆掩住了艳色的手绳,另一只手仍是疲倦般的撑住了额头,睫羽覆盖的眸底的冰霜,冷丽勾魅的脸冷漠威仪七情不动,绝美不可方物,却像是没有感情的冰雕化身。   阜怀尧低喃:“朕有分寸。”   如他当日所言,他有能力锁住这个心魔。   连晋雕塑似的望着他。   阜远舟和宫清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一人怔怔站在玉阶上,一人在龙椅间倦倦扶额,两人之间气氛诡异,就像是刚刚爆发了一阵争吵似的。   琅琊“噌”的一声就出鞘了,阜远舟眼里火光一现,连身在旁侧的宫清都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飞身掠至连晋面前,横剑一扫,“犯我皇兄,连晋你找死!”   在阜远舟看来,绝对是连晋冒犯了龙颜!   ……他从未见过兄长这般好似筋疲力尽的感觉。   “误会……误会啊~~~”连晋被震得血气翻腾,赶紧往旁边一闪,不料一脚踩空,狼狈地滚落玉阶,忍不住骂娘——三爷一声清斥夹着内力就算了,他丫的境界还能高到精准地只用内力炮轰他一个!   阜远舟可不管他的语气多么无辜多么哀怨,腕骨一转,长剑侧掠,直追连晋而去,如有实质的剑气随着一个简单的动作汹涌而出,仅仅是擦身而过就能令人产生几乎窒息的恐怖感觉。   神才一怒,群雄俯首。   连晋总算明白这句话是怎么来的了,他于武功造诣上已属一流,自认只差对方一个台阶,可是此刻,哪怕他及时避开剑气中心运上护体真气,仍被震得喉头一甜,差点呕出血来。   阜远舟还没有罢休的意思,身影已在半空中,从上到下,剑光如万道水银泻地,密密重重裹来。   连晋一个撑身后滑,躲开的速度远远不及对方的剑光,宫清远在门口,此时大惊,刚刚切磋完,他自是知道对方的厉害,抬掌就想以内力截断剑气。   剑拔弩张之时,忽地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不紧不慢,不温不火,比起或惊或怒的三人,简直就像是在闲庭信步。   “远舟。”   短短两个字却让翻滚的怒气瞬间平息,阜远舟一个旋身,将犀利威势的剑招轻轻巧巧一收,一簇银光归鞘,蓝影翻飞间已经落到了玉阶之上,帝座之旁,半蹲在阜怀尧面前,他急急查看他的模样,“皇兄你有没有什么事?”   被宫清扶起来的连晋用近乎见鬼的表情看着阜远舟——他那种神情,那种神情……   那种强烈的尊敬和……   对方抓着他手的力道瞬间收紧,宫清诧异地看他一眼。   连晋连忙松开,敛去表情,佯装若无其事。   上首,阜怀尧揉揉阜远舟的脑袋,摇头,“朕无碍,只是有些累了。”   阜远舟明显不信,不过见兄长的确有些倦意,就没多问什么,恶狠狠瞪某元帅一眼,然后回头看向阜怀尧时脸色已是和缓,“那皇兄去睡一会儿吧,午膳的时候我会叫你,今天上呈的奏折没有十万火急的事,下午再看也行。”   “好。”阜怀尧淡淡应了一句,对另外两人道:“连卿和宫公子先回去吧,有事下次再议。”   连晋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一言不发地行礼告退,带着宫清出去了。   走出了宫门口到了寄存马匹的地方,这个素来吊儿郎当的元帅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样子,牵马的时候甚至牵错了宫清的马,它旁边那匹跟随连晋征战多年的战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看四处无人,宫清拽了他一把,蹙眉,“怎么了?”难不成真的冒犯天威了?就算是江湖人,他也知道伴君如伴虎。   连晋回神,见他表情便知他想什么,冲他笑了笑,“没事,就是爷真的恼了也不可能砍了我。”天仪帝又不是昏君。   “笑得真难看。”宫清瞅了他片刻,点评。   连晋嘴角一抽,白了他一眼,不过拧紧的心也松了松,挥了挥手道:“真没事,我家爷有点小麻烦罢了。”   说着,他就忍不住叹口气。   第七十章 头狼   一匹孤傲无双的头狼,居然会因为一句轻唤停下近乎失控的举动,回到声音的主人身边。   真是不可思议。   连晋回想着刚才的事情,默默地黑线了。   对着他的阜远舟杀气四溢戾气纵横,一对上他家兄长陛下大人,别说是杀气,胆气都没了,那叫一个忠犬……   唉,这世上那么多人,他家英明神武的万岁爷哪怕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后宫佳丽三千强抢民女民男哪怕是喜欢上别国的皇帝皇后王爷丞相(……),他都没这么烦恼。   可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人……   而且那个人似乎、大概、也许、貌似也……   不过阜怀尧是公认的面无表情心计深不可测,想隐瞒的事情肯定会千方百计瞒下去,今天被他不小心看出来,对方多多少少也是有意的,却又不听他劝,这是为什么?   连晋越想越是纠结。   对方一脸扭曲的,宫清也知道皇家的事知道的越少越好,于是就没多问,拉上面罩,解开缰绳自个儿一手牵着两匹马,一手拽着心神不定的某人慢慢步行。   皇宫宫门前,官道一马平川,两边绿树成荫,两树之间却也隔着一个绝对不会有人藏匿的距离,数百米之长,只有尽头才有严密的守卫,此时是百官已经各归各位处理公事,长长的大道上并无其他人,四月和融的阳光洒下来,宫清只觉难得的惬意。   连晋被他带的也没那么纠结了,想了想,问:“你觉得三爷怎么样?”   这是对方第二次问同样的问题,宫清挑眉,还是开口,只给了一个评价:“适合君子之交。”   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阜远舟为人自是出彩无比,谈吐、文采、武学、只要不牵扯到他兄长时的脾气,都很不错,不过就是因为太挑剔不出缺点了,反而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心计难以匹敌,理应保持距离——毕竟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人。   连晋和他处久了,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而且以宫清的性格这样的评价也相当是非常欣赏对方了。   的确,无论是作为敌人还是自己人,阜远舟都实在不是会惹人讨厌的人。   宫清偏头看他一眼,“你和他有嫌隙?”那他是不是考虑一下不要和那位殿下交往过密?   “……不是。”连晋有些不自主地睨他一眼——这算什么态度?共进共退么?   宫清没察觉他的别扭,飘了一个眼色过去以示疑问。   连晋收回神思,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后脑勺,“怎么说呢,老子对三爷这个人没什么意见了……”这人是大才大智,有气节有性格,他和宫清一样很欣赏对方,“就是,觉得他不太适合……待在朝廷里……”   当朝永宁王才能非凡文武卓绝,“不适合待在朝廷”这个说法说出去恐怕会笑掉天下人的大牙,不过宫清却听出了他潜在的意思。   不是字面上的不适合,是他的身份的不适合。   灰三喜好收集情报,常常将官场的事情说与宫清听,这其中就包括这两位传奇的人物。   阜怀尧少年摄政,年轻有为,群臣敬重其人,登基不久,班底正在建立当中,也并无子嗣。   阜远舟同样少年成名,年轻有为,天下仰慕其才,是皇上御弟,唯一还在朝政中心的王爷。   就才能而言,两兄弟各有长短,无论是哪个当了皇帝玉衡都会兴盛起来。   如果宁王野心不改,如果那位陛下出了什么事,得权的是谁,即位的是谁,获益的是谁,这点显而易见。   这也是当日燕舞带上一批天仪帝心腹举剑清君侧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不过宫清有些奇怪,就他看到的而言,阜怀尧和阜怀尧二人分明兄弟情深,前者对兄长也极是尊敬和爱护,阜远舟会背叛阜怀尧吗?   看得出对方的疑问,连晋也没法儿解释。   阜怀尧今天这么个态度,加上之前的蓝笔代批奏折的恩宠,分明是告诉自己他信阜远舟。   其实就算当初连晋跟着燕舞等人在御书房议宁王生死一事,也是站在中立面、持保留想法的,可进可退,他能握住那么多的军权,就是因为阜怀尧看中他的制衡手段和敏锐目光,永远知道在关口时怎么做最恰当的选择。   可是阜怀尧这样表明态度,和让他也支持宁王有什么不同?   而且,阜远舟的立场更让人难以琢磨。   连晋又叹了一口气。   倒不是他歧视这种感情,再说他本身就是断袖,只是对象不对,一个万人之上,一个一人之下,一举一动牵动天下,最重要的是——他们是亲兄弟。   玉衡民风较为开放,龙阳之好并无十分稀奇的地方,只是乱\伦两个字的重量根本不是随意能承担的。   在他弄明白这两兄弟是在玩你试我试你心理战术还是真的试着信任对方再或者是两人干脆联手玩他之前,他还是别出声的好。   ……   阜怀尧素来克己律人,这个时间段就算是累了也没有回乾和宫,只是解开外衣,取下发冠,在御书房的紫藤卧榻上躺一会儿。   阜远舟将明黄的织绣锦帘拉上,挡住看窗子投射进来的过亮的光线,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薄薄的毯子盖在闭目养神的兄长身上,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他一会儿,对方似乎真的累得厉害,很快就呼吸平稳下来,只是眉头轻轻蹙起,睫羽在眸底映下浅浅倦怠的阴影。   阜怀尧素来警醒,唯恐将人吵起来,阜远舟不敢去揉开他的眉宇皱褶,只有些担忧地伸出手,虚空地描着他冷极的轮廓,冷意从眼中一闪而过。   连晋……   心底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他收敛神态和动作,轻手轻脚地拿起放在旁边的奏折看了起来。   ……   出了官道的连晋翻身上马,忽地猛然打了一个喷嚏,同时觉得后脑勺一麻,觉得鸡皮疙瘩从头发丝刷拉一声蔓延到脚底。   娘的喂,肯定是三爷“惦记”着他了!!!0-0   宫清一脸莫名地瞧他满目悲愤的模样。   ……   府尹府。   齐福正在团团转地检查笔墨纸砚,齐然好似不动如山地温习着书本,如果忽略他身旁堆积成山的书山的话……   齐晏紫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阿然啊,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散散心吧,虽然后天就考试了,但是溜达两圈不碍事的balabalabala……”   花寒花烈抱着剑站在一旁,也帮着劝齐然别那么紧张。   “就是,以你的学识,考个进士肯定不难,大不了秋试补考一次呗。”   “花烈说得对。”双胞胎之一沉默半晌,想不出什么话,还是决定附和。   楚故升堂回来,路过的时候看见这副情景,笑了笑,并未阻止。   齐然如此认真的性格加上丰富的才识,考起来不是问题,天仪帝也一定挺喜欢这种人的。   甄府。   “这些书都看过了?”甄侦翻了翻桌子上的线订书,问道。   而被他问话的人正在嗅着刚拿到手的酒,是埋在树下一年的梅子酒,不算很烈,不过味道不错,他试了一口,舒服地叹息一口,才漫不经心道:“早就看过了。”   甄侦睨了某伪书生一眼,想起去府尹府时见到的那位反复温习的齐姓少年,两相对比,饶是他都有些叹气,颇有父亲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仍,苏日暮这家伙能力一流,性格实在是太让人难以恭维了,他这样思维比较(只是比较……?)迥异的人都不会无视科举的重要性,苏日暮的表现简直像是在过家家这么简单。   “后天就考试了,你别喝那么多,”甄侦道,沉吟片刻,“这两天药也少吃点吧,免得到时候犯困。”   “多给坛子酒小生就精神了~~~”苏日暮两眼放光。   甄侦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意图明显简直明目张胆地转移话题,“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你检查过没有?”   “……”被叮嘱的苏日暮磨了一会儿牙,忽地歪了歪脑袋,看他,撇嘴,“别摆出这副老妈子的样子,太不符合你的外表了。”以及变态的内心。   甄侦闭了闭眼,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甩把飞刀把这个家伙扎个对穿——虽然不一定能扎中。   好吧,苏日暮这么阴阳怪气与他那天以示警告的那一推绝对有关系,他知道这家伙记仇,也就没解释了。   他素来是这么一个人,为了达到结果,并不在乎过程如何。   ……   皇宫,太医院。   一个少年模样的医童急匆匆地往最里面走,敲门的章法都微微乱了。   秦仪皱着眉来开门,医童滋溜一下窜进来,用眼神示意他快关门。   灰袍子的医者不动声色,像平常一样关上了门,转身。   医童——听舟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一下子崩裂,焦急道:“左使,我被调开了!”   “调开?”秦仪一愣,“尊主还是右使调的?”不应该啊,人在皇宫里的,只有他能调动位置,哪怕是那两位调人也是飞鸽传书给他先的,免得各个命令不同,联系过乱导致身份暴露。   “都不是,”听舟蹙着眉头,“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那家伙调了两个人进来,刚好把我替换掉了。”   “她调人进去?”秦仪眼色一冷。   “嗯,我怕是我露了什么马脚。”听舟咬了咬嘴唇。   “皇宫里除了我们几个没人能看出你的易容。”秦仪道,平淡的口气不是夸人,完全是陈述句,“她肯定另有目的。”   听舟也冷静下来,旋即脸色就是一变。   那个人的目的……他只能想到一个!!!   ……   第七十一章 肩负   “让自己的国家繁荣昌盛,哪怕是一个昏君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朕又何尝不是?”   “七弟说过,他掌兵权,朕掌皇权,柳相掌臣权,我们兄弟三人一起让玉衡成为真正的天朝大国。”   “可是……是朕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柳相……”   “人啊,这一生几十年都没有回头路,有时候一步走错,之后步步都是错,尧儿,谋而后动,总不会错的太离谱……”   “这是您第一次出宫吧,看到了吗,爷,您背负的黎民百姓不止是四个字而已,这四个字代表的是天下六千二百万人的性命,六千二百万人的家!”   “国泰民安,盛世太平,玉衡一统,太子爷,既然你这么想,我连晋不奉陪岂不是太不仗义了?”   “肃王勇猛,宁王睿智,他们的确是人中龙凤,不过恕子规多言,前者刚愎残忍,容易滥杀,后者过重感情,恐怕‘爱美人更甚爱江山’,爷若一心为玉衡着想,必定不能将国家交给他们二人。”   “尧儿,从你一出生玉衡就是你的,莫要怪父皇逼你,玉衡是你摆不脱的责任,朕要你肩负万里江山,毕生不移!”   “阿弥陀佛,神人无心,帝王无情,所以这世上有情深不寿这个词,可是神悲天悯人,帝君爱民如子,无情无以为世,一如世间诸般因果,善与恶,对与错,真与假,光与暗,无界限,只有人心,殿下,你执迷了。”   “是朕罪孽深重,亏欠远舟众多,尧儿,答应朕,别杀他!”   “他承诺过的,生同欢死同棺……”   “……”   阜怀尧猛地睁开眼,映入视线内的是头上朱红的琉璃瓦,满目晕红里,他只觉喉咙干涩,额头汗湿,天地都旋转了一圈才回归正位。   在他旁边坐着专注地在代批奏折的蓝衣人被吓了一跳,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过脸来担忧地看到他,“皇兄?”   阜怀尧按了按跳动着的太阳穴,撑身坐起来,“……茶。”   阜远舟连忙起身去倒了一杯温茶递过去。   温热的茶水入喉,缓解了喉咙的干涸,也让他有些浑噩的神智清醒了不少,额头上忽然传来微凉的触感,是自家三弟已经用毛巾沾了冷水,帮他擦拭着上面的冷汗,动作轻柔至极,若是有旁的陌生人在,恐怕都看得出深情许许令人刻骨。   可惜阜怀尧心不在焉,和对方这般相处久了,也完全没有这个意识。   “皇兄你做恶梦了?”将沾湿了的额发拨开,阜远舟虽是问着,但语气几乎陈述。   “嗯。”阜怀尧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啧,一定是被那混蛋吓的,刚才放过他真是太便宜他了……”阜远舟咕哝着。   阜怀尧总算回神,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他,“朕怎么可能被吓到?”   而且连晋不是被教训了么?   阜远舟撇嘴——刚才那样哪叫教训?起码要把他扁成猪头才解气!!!   天仪帝嘴角轻微掀动一下,便是笑了,“朕只是和他商量事情,有点分歧罢了,别去找他麻烦,朕可只有一个元帅而已,目前没有换人的打算。”   阜远舟耸肩,他这么说只是想让兄长开心一下,对方都开口了,他自然照做。   报仇嘛,十年不晚。   元帅府,连晋又是后背一凉,打了个喷嚏。   紫十从屋顶倒挂下来,“元帅你撞小人了?”   连晋一个鞋子飞过去。   皇宫。   “皇兄最近太忙了,可能压力有点大,才会做恶梦,我去让太医开点安神药吧。”阜远舟放下毛巾,摸摸下巴正色道。   “做梦罢了,不用这么紧张。”阜怀尧揉了揉他脑袋。   阜远舟不满地瞪着他。   他最不喜欢兄长说“不要担心”“不要紧张”“朕无碍”“只是小事”之类的话了,好像什么都不要紧似的。   察觉到对方不高兴的情绪,阜怀尧看了看更漏,改口换了话题,“朕有些饿了,待会儿用午膳吧,不过朕想沐浴先。”   “啊……哦。”兄长吃饭最大,阜远舟立刻起来在阜怀尧无可奈何的目光下抱着公文送他送乾和宫,倒是没有跟进浴池,只是在外面叫从御书房跟过来的宫人传了膳,一边等一边看奏折。   这些天科举将至,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要处理,永宁王代批天仪帝检阅的做法已经在当今圣上的无声坚持下被诸位大臣心照不宣地默许了,武举的事在文试前后暂时告一段落,阜远舟就心安理得光明正大地帮兄长分担政务了,也恢复了以往的早朝习惯,这种默默陪着心上人朝夕相处的日子让阜远舟乐此不疲。   唉,大概美中不足的就是完全无法和阜怀尧产生同样的共鸣了。T-T   阜怀尧出来的时候换了一件家常的束袖雪白斜襟长衫,上头描着水云花鸟纹样,长长的乌发用银绳随意一扎,拖曳在脑后,太过黑白分明的颜色,让眼角的泪痣嫣红得像是一滴血泪,因为殿内只有阜远舟一人,那种冷漠肃杀的气息减弱了不少,将他冷极而魅的颜容凸显出来,阜远舟无意中一抬头,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种适合的颜色,适合阜怀尧的当之无疑就是白了,明黄帝袍固然威仪,白色更让他突显那份与生俱来的肃厉之气,使人不敢也无法将目光长久地投放到这个冰一样冷酷的男人身上。   阜远舟却是例外,也许是那种出于对强者的向往,他从小就爱注视着这位兄长的一举一动——这是一个不需要武力就能让人觉得强大到无所畏惧的人。   “怎么?”自家三弟的眼神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阜怀尧回视过去,一边朝他走去。   “我在想,”阜远舟托住了下巴,用手里的毛笔在虚空沿着轮廓描了描优雅沉稳走来的帝王,“我一定画不好皇兄……”   无论画的多么传神,都不会比现实这个让他这般爱若珍宝。   要不是某位殿下的语气实在认真,阜怀尧都以为他在开玩笑了,“以神才之能,画不好朕吗?”   阜远舟放下笔,抱住了走到近前的白衣男子的腰,垂眉,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展颜笑了笑,眼角微微往上挑着,曜石的黑眸中隐约含了笑意,情深款款的,真正温柔动人,“皇兄那么好看,岂是我能画好的?”   他的笑这般深情,恐怕铁石都能被融化了,可惜却不能让人看见。   阜怀尧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再度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什么理由?   缓缓将泄漏的情绪收回,阜远舟再仰起脸时,又是一贯微微带笑温文尔雅的神态,掩饰的天衣无缝,他接着道:“而且我擅长的是画山水花鸟,闻……苏日暮才擅长画人物,不过那家伙一肚子毛病,就是懒得画,说是画人麻烦。”   阜怀尧点头,了然,苏日暮看着和阜远舟文采武功差不多,不过从他家三弟偶尔的只言片语听来,两人其实还是有很多差别的,会的东西差不多,就是长短不一,比如在琴棋书画方面,琴棋是斗个难解难分,不过书是阜远舟的长处,而画是苏日暮的拿手好戏。   “说起来,苏日暮和你一般大?”阜怀尧冷不防的想起这个,感觉那个假书生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   说到这个阜远舟嘴角抽了一抽,“挺戏剧化的,我和那家伙是同一年同一天出生,不过他是戌时,我是亥时。”因为玩了一个时辰,小时候苏日暮那厮最爱逗他叫哥。   (备注:戌时:十九点到二十一点,为灭,万物尽灭的时辰,又称黄昏,日夕,日暮。   亥时:二十一点到二十三点,为核,万物收藏的时辰,又称人定,定昏)   所以叫苏日暮么?阜怀尧摸摸阜远舟的脑袋。   他不信神怪,但是信因果,能力出众如这两人都生平坎坷,似乎冥冥中自有注定。   ——人为的注定。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传的午膳就送上来了,阜远舟帮兄长打理了一下头发,就起身去桌边坐下,宫人们行云流水地将饭菜送了上来。   “说起来后天就考试了,不知道苏日暮准备的如何。”阜远舟道。   他还是挺看重这个人的能力的,玉衡朝堂上的确也缺苏日暮阜远舟这样什么都能支些招数的全能型人才,可遇不可求,阜怀尧着重吏治,若是放过这么个难得的人,他都会觉得惋惜,希望苏日暮别那么敷衍地考上一通。   见兄长眼角的细微波动就可以猜出他在想些什么,阜远舟手里给他夹了几样菜,勾起了嘴角,“皇兄放心,他敢不考前三甲我就剥了他一层皮~~~”   “……”天仪帝默默地想,作为某人朋友的某某人,莫不是就是用这种方法威胁人来参加文试了?   说话间,一个宫女将一盅汤放在了他手边。   阜远舟打开一看,是一盅冬菇素什锦汤,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皇兄……”这种无可奈何的语气,素来都是阜怀尧做的比较多,这回轮到他了。   阜怀尧很淡定地不看他。   阜远舟摸摸鼻子。   他家皇兄最近似乎热衷起来培养他的味觉,首先从汤开始,让他稍微挑挑食,让阜远舟无语非常——人家都是教别挑食,阜怀尧倒是特立独行。   不过他真的什么都吃得下,觉得吃起来都差不多。   正想给兄长盛上一碗,阜远舟又突然想到待会儿阜怀尧还要喝安神药,就决定作罢了。   这时候阜怀尧抬起头看着他,挑眉,意思很明显——喝吧。   阜远舟无力,认命地拿起勺子舀了起来,送到嘴边——谁让他对这个人的任何要求都没辙。   可是就在勺子几乎碰到下唇的时候,阜远舟忽然脸色一变,一甩手将整盅汤打翻在地上!   第七十二章 毒计   汤盅落地,发出巨大的瓷器碎裂声,不仅仅是一众宫人,连阜怀尧都惊了一惊,随即整个人被他往后一拽,“远舟……”   话音刚起就骤然落下,所有宫人惊恐地叫了一下。   因为他们看到那盅汤打翻在地,飞溅出来的汤水有一些落到了圆形榕木大桌上,将木头的桌面甚至是擦拭的帕子腐蚀出了一个个洞。   阜远舟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东西挥落开来,为自己的反应一怔之后就立刻拽着兄长站起来退后数步,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殿内的动静太古怪,薛定之带着一队银衣铁卫冲了进来,看到那盅汤造成的后果时眉头一皱。   阜怀尧同样满脸冰霜,目光巡视一圈,再对上薛定之,淡淡的声音森冷无比:“带下去。”   宫人们顿时面无人色,迭声喊着“陛下饶命”,被铁卫带了下去。   寿临也是吓到够呛,心底庆幸幸好天仪帝知他忠心没有让人抓他,请示了一番之后一溜烟跑去找常安。   “叫楚故立刻进宫。”   “是。”   “御膳房停工,全部人集中起来。”   “是。”   “……”   “……”   一道道彻查的命令传下去之后,阜怀尧忽地听到背后的人低低唤他一声。   “皇兄……”   阜怀尧打了个愣神,突然发觉阜远舟抓着他的手心里一片冰凉,他回身去看,只见对方定定地看着他,脸色很是苍白,眼神闪烁,竟是有些虚弱的模样。   他倏的以为阜远舟不小心喝了一点汤,心念还没转完忽地就是一僵。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阜远舟素来警觉,尤其是这段时间杀手横行,不过这盅汤是阜怀尧专门为他准备的,这几天都这样,阜远舟面上无奈实际挺高兴的,所以他喝汤的时候没有像以往那样每道菜去试试毒,方才所为恐怕也只是本能地察觉到危险而动作的,打翻汤盅后才知道有毒。   毒是放在汤盅里的,对付的人是阜远舟。   偏偏是这盅汤……   这盅汤是皇上钦点,而吃的人是永宁王,能在里面动手脚,明面看来十之八九就是天仪帝本人了。   阜怀尧猛地抓紧了他的手,“你……”   他想问对方是不是怀疑是他授意的,不过阜远舟看出了他的意思,缓缓地摇了摇头,脸色也恢复过来,吐出一口气,“抱歉,皇兄,我只是有点吓到了。”   刚才,宗亲府地牢的一幕幕突然浮现在脑海里,那杯毒酒的味道让他一下子没有控制住自己,失手打翻汤盅。   ——既然自称臣弟,就尽一回臣弟的本分吧。   那个太监传达的话太像阜怀尧的口气,即使知道是阜崇临要他死,他还是多次想问阜怀尧他是否曾经说过这句话。   他不否认,有那么一瞬间是在怀疑的。   若是阜怀尧想杀他,天下人都觉得理所当然,这世间恐怕只剩下一个阜远舟能这么理所当然地威胁到他的帝位了。   ——你总是喜欢逼着皇兄相信你,偏偏朕每一次都给你机会。   也只是一瞬间而已,阜怀尧都敢留着他在身边,他怎么可以去质疑?   阜远舟的目光落到桌面的坑坑洼洼上,眼中波光微动。   阜怀尧显然也想到了阜崇临和那杯毒酒,眸色微微一暗,拉着他走进乾和宫内殿,“此事朕会查清楚,别担心。”   敢动永宁王的人,应该不多……   没关系,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感觉到身前白衣霜冷的男子无意识散发的煞气,阜远舟情不自禁的微微一笑,更用力地握紧他的手,轻轻一拽,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   阜怀尧的脚步一下子被拖住了,背后紧贴的温和让他怔了一怔,“怎么?”   “对不起,皇兄。”他低声道。   阜怀尧微微侧头,不过看不到身后人的表情,却也明白他是在为刚才的怀疑道歉,他不善于用言辞安抚,于是轻轻拍拍他搂着自己的手。   “皇兄,”阜远舟低喃,在阜怀尧看不到的地方亲吻他的长发,他比阜怀尧略高一些,目光轻易一寸寸逡巡过他霜白冷森的侧脸,眼中深情再难隐藏,明明暗暗辉映其中,不知多少动人,“如果你想杀了远舟,要记得告诉远舟一声。”   阜怀尧顿时有些吃惊也有些不解,还有些想笑,“为什么?”让你快逃还是反过来杀了我?   “因为远舟不想死的不明不白啊~~~”他的声音像是疯症未好时那样,天真无邪的模样。   闻言,阜怀尧慢慢蹙起了眉头,“胡说什么?”   阜远舟笑了笑,“当然,相较之下,我还是更喜欢一直呆在皇兄身边。”   阜怀尧叹了口气,无奈道:“听话,别胡思乱想。”   阜远舟一时没说话。   感受着身后的体温,天仪帝眼眸微暗,“你还在怀疑皇兄?”   “当然不是,只是想告诉皇兄,”阜远舟道,他的声音很认真,姿态沉静如山,“我不会背叛你,所以皇兄没有杀我的理由,若有一天皇兄要我的性命,总得让我死个明白不是么?”   ——我不会背叛你。   我知道,于你而言,比起爱情,你更需要的永远是忠诚,而我与你恰恰相反,也许这就是你更适合成为王者的原因。   不过,这并不阻碍我对你的感情,我不害你,我会帮你,我就能一直留在你身边……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了你的阻力,这条性命给你,又有何妨?   阜远舟的言辞笃定,如同誓言。   阜怀尧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觉得胸口左肋里的那颗东西,似乎因着他的话多跳动了两下。   “傻瓜,朕什么时候说过要你死?”在宗亲府地牢听着这个人的呼吸慢慢停止的时候,那种痛彻心肺的感觉,胜过剐上自己千百万刀,那一刻他就知道,他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前提是阜远舟还活着。   素来寒凉的声线掺杂上了一缕淡淡的宠溺,一个冷漠的人偶尔的温柔让人几乎不可抵挡。   阜远舟呆了一下,用力收紧自己的双手,吞吐的空气里都是这人微凉的寒意。   窗外清风灌了进来,明黄的纱纬泛起了波浪般的涟漪,鸟雀闹意春枝,绿芽长露。   生命中也许会有这样一个人,让你觉得这个人天下无双,这个人的一切都在吸引你的目光,为了这个人,你甚至连死都愿意。   阜怀尧就是他生命中出现的这样一个人,而且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个,阜远舟不知道自己会爱这个人多久,最终依然是爱情还是演变回亲情,但他只知道想一世都这么陪着他,所以阜远舟不承诺永远,却会努力去珍惜。   怀抱着心爱的人,阜远舟忽然很想对他说他多么在乎他,想拉过他的身子,用朝圣者面对神灵的虔诚姿态,亲吻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   皇兄,怎么办,我开始觉得不满足了……   ……   看到圣上专属护卫队的银衣铁卫亲自上府尹府请人进宫的时候,楚故就知不妙了,匆匆换上朝服,带上两个捕头王琥和上官即良就走。   一路被带进乾和宫,楚故心里越发上蹿下跳,看到一片狼藉之时,脸色就是一变,“爷怎么样了?三爷呢?”   旁边的薛定之道:“万岁爷和三爷无碍。”说着,就将事情前后解释了一遍。   听完之后,楚故眉头紧锁,难得的慎重。   汤是天仪帝准备给永宁王的,所以后者放下警惕中招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阜远舟把汤盛给了阜怀尧,而阜怀尧中毒了,那么前者就逃不开谋害皇帝的罪名。   就算没有毒到什么人,不过一旦阜远舟发现了毒药在汤里,怀疑猜忌兄长暗害他也是正常,两人就会有隔膜,难保阜远舟不会翻脸不认人。   借刀杀人,挑拨离间,兵不刃血,好毒的一条计!!!   “薛大人,麻烦你将太医院秦仪秦太医请过来。”楚故按捺住心头不安,也看出来了,汤里的毒和几日前抓到的小孩嘴里那枚吹箭的毒很是相像。   这件事和之前的杀手案牵连在一起,天仪帝就传话让府尹府负责了,上官即良和王琥带上一批衙役将乾和宫和御膳房的宫人逐一询问。   当朝最尊贵的两位遭遇暗杀,此等大事阜怀尧没有严密封锁,于是很快就传了开来,整个皇宫都风声鹤唳一片,宫人们诚惶诚恐,害怕被连坐。   连晋在元帅府正心烦意乱着呢,宫里影卫突然就传来消息,语焉不详的,惊得他蹦了起来,跟旁边的宫清随意交代一声就连忙进宫了。   阜怀尧年少当政,前前后后不知遭遇了多少刺杀,不过明有银衣铁卫暗有影卫,所以很少有近身的,这回是怎么回事,毒药都送上桌了?   不过进到宫里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遇刺的应该是永宁王殿下。   连晋听得登时就是脖子缩了缩,琢磨着——爷应该不会觉得是他干的吧?   到了乾和宫,他只看到楚故和薛定之在,还有个灰袍子的男子在地上拿着银针似乎在验毒,而那两位大爷不知哪儿去了。   “连晋?过来!”楚故一转眼,就看见了连晋,立马把他就往旁边一拽,这般这般把事情缘由说了一通,总结道事情可能和那批虎人以及京城的杀手案有关,因为秦仪已经检查出来这种毒就是当日吹箭上的毒了。   连晋同时和楚故想到了一块——此计甚是阴毒,是谁要对付宁王殿下?   第七十三章 举报   、楚故和连晋这就纠结了。   如果刺杀的是天仪帝,那就好办了,不要命的家伙抓起来宰了呗;   不过若是针对的人是永宁王,这就有点微妙了。   这微妙就微妙在阜远舟的位置上。   若是说他地位尊贵,这点不假——当朝三王爷,光芒万丈的皇朝第一高手,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神才,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御弟,除了皇帝就他最大,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若是说他并无权势,这同样也对——民间百姓可能不明白,不过朝臣们可心知肚明,这成王败寇,,的,阜远舟多少也算是降臣,虽然深受荣宠,也参与政事,但是也没什么实权。   说白了就是与世无争他自个儿这会儿也懒得争的二主子,对付他有什么好处?   楚故和连晋一琢磨,寻思着这要么是私仇,要么就是冲着天仪帝来的。   两人正绞尽脑汁思忖着人选呢,那头皇帝陛下和宁王殿下就一左一右的来了,同样的身姿挺拔同样的相貌出色同样的气势凌人,一进殿内,仿佛连空气都微微一顿。   连晋最先抬头,看到那两个并肩走来气质相契合的男子,心口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如果这个人一直留在阜怀尧身边……   连晋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楚故看了倒是松了一口气,这两位爷看起来没有互相猜忌的意思。   殿内的人纷纷见礼,秦仪状似不经意地抬了抬头,撞上那双曜石般的眸子。   两人对视了一眼,秦仪五指一动,飞快做了个手势。   阜远舟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楚卿,查得如何了?”阜怀尧淡淡问道。   楚故走前去,道:“爷,借一步说话吧。”   天仪帝点头,抬脚往偏殿走去,同时示意楚故和连晋跟上,至于阜远舟……从刚才开始就没离开过他三步之内。   偏殿内,众人落座。   将目前查到的东西说了一遍,末了,楚故问:“三爷,你记得你有什么仇家会这么做吗?”   又是苏日暮又是阜远舟,这两个人能同时得罪什么人?   阜远舟幽幽地看他们一眼。   楚故和连晋不知为什么同时后背一麻。   “三爷?”   “如果说要杀我的话,”阜远舟着重盯了某元帅一会儿,慢吞吞道:“你们最有可能哦~~~”   楚故:“!!!”   连晋:“!!!”   阜怀尧很淡定地拿起一杯茶。   阜三爷很顺手地拦了一下,银针探进去,没发现有问题后才收回手。   阜怀尧继续淡定地喝茶。   阜远舟悠哉道:“就算是同一种毒,也不一定是同一批人,说不定刚好有人卖这种毒,你们出门撞上随便买买也说不定吧。”   楚故脸都绿了,“三爷您别开玩笑啊,小臣命比纸薄,禁不住啊……”   连晋嘴角抽搐——这是报复!绝对是报复!!!恋兄情结神马的最可怕了~~~>_<|||   “我说的‘你们’当然不是特指,是泛指罢了。”阜远舟一笑,温温和和的比什么都无辜。   阜怀尧无奈地看了看使坏的自家三弟。   阜远舟冲他笑笑,自顾自地拿着一碟桃花糕每一块试过毒,然后递给兄长——他家皇兄都没怎么吃午膳呢!   抹了一把虚汗的楚故和连晋木着脸,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他们不知道阜远舟是不是意有所指,不过所谓的“你们”应该就是说朝臣们了,他这话估计是基于上次众人要求清君侧而说出来的。   不过现在天仪帝摆明了要用阜远舟,朝臣应该没有人还这么不长眼去招惹这个性情大变的煞星吧?   他们不知道苏日暮和阜远舟的关系,就算知道了也搞不明白什么人因为什么原因会杀两个地位悬殊的人,所以就把两件案子分开看看。   接到属下的求助目光,阜怀尧放下茶杯,问:“远舟,你记得你有什么仇家会做这种事吗?”   阜远舟把试过毒的半碟子桃花糕推过去,想了想,“现在朝廷里基本都是皇兄的人,没理由和我过不去,江湖上倒有几个,不过他们应该下约战书才对吧,其他三教九流的……他们也进不来皇宫,更不用说下毒了。”   楚故和连晋默默地扭过头——同一个问题,迥然不同的回答,三爷你心眼到底有多偏……   阜怀尧若有所思。   的确,皇宫明哨暗岗不计其数,除非武功能到阜远舟这地步,而且熟悉地形,不然不可能不惊动禁卫军,偷偷潜进来行不通,有人接应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所以,是皇宫里的人做的咯……?   “刚才薛大人说并没有发现有外人出现在皇宫里。”楚故道。   连晋道:“银衣铁卫跟着爷,御膳房那边照顾不到。”   “嗯,王琥去询问禁卫军了。”   众人正思索间,外头寿临通报道:“陛下,上官捕头求见。”   楚故挑眉,道:“爷,可能上官有什么线索了。”   阜怀尧点头,“宣。”   上官即良和王琥是府尹府捕头,一对好搭档,楚故的得力下属,办案能力很强,太子摄政时就得过多次嘉奖,阜怀尧对他们印象挺深的。   不一会儿,寿临就领着人进来了。   这上官即良长得高高大大,一派武人风范,看着就凶神恶煞似的不好惹,跟着比较矮小的寿临背后就像是土匪押着人质,不过在座的人都知道他实际人挺好相处的。   而这两人背后还跟着两个宫女。   一一见礼后,上官即良拱手道:“陛下,这两位姑娘有线索提供,说是要亲自告诉您。”   阜远舟放下手里的银针,看向那两个长得清清秀秀的少女,目光停了片刻才移开。   阜怀尧没有留意到他的动作,打量了这两人一眼,淡淡问道:“你们知道什么就说吧。”   其中一个叫枫儿的看起来有些内向,瑟缩了一下,小声道:“如、如果我们说了,陛下您能保护我们吗?”   另一个叫汀儿的比较大胆一些,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补充:“我们知道是谁对殿下下毒,可是那个人我们得罪不起……”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   阜怀尧的指尖在瓷杯边缘滑过,“你们莫不是觉得,那个人比朕更不能得罪?”   两人脸色一白,“奴婢失言,陛下赎罪……”   没等她们跪下去,天仪帝就摆手示意她们停住,“说吧,朕自会让人保护你们。”   “谢陛下。”两人赶紧谢恩。   随即那个汀儿道:“我们是在御书房那一块值班的,若是中午时候陛下和殿下回寝宫,不过今天我们被调去了盥洗房半天,刚刚才调回来的。”   寿临比较熟悉皇宫内务,听罢就是一愣,“乾和宫、御书房、议事殿三块是常公公直接负责的,常公公怎么会乱调人?”   枫儿点头,“我们也觉得奇怪啊,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了有人下毒的消息,我们吓坏了,觉得不对,就去打听了一下。”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接替我们的是安荣宫的人!”汀儿道。   枫儿听到“安荣宫”三个字又是一抖,使劲抓着衣角,“前段时间……”她咽了咽唾液,“华妃娘娘一直在打听陛下在什么地方,我们还以为那两个人是买通了常总管进来做内应什么的,可是刚才就有人听到消息,她们两个都被娘娘……乱棍打死了,说是她们偷了东西。”   华妃?   这个人选倒是有点意外。   阜怀尧皱眉。   阜远舟不动声色。   没有注意过后宫的连晋茫然状。   楚故道:“所以你们觉得是华妃娘娘指使人下的毒?”   汀儿咬了一下唇,“上次娘娘不是差点打了三殿下,被禁足了几天吗?”   楚故和连晋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囧囧有神地望向气定神闲的阜远舟——敢对永宁王动手,那叫一个怎样了得的勇气?   “之后娘娘一直在安荣宫里摔东西,咒骂着三殿下,听说还扎了小人什么的。”   楚故捂脸——女中豪杰啊,直接命中目标有木有!直接踩中地雷有木有!!!   连晋一看,天仪帝果然神色一冷,那眼神,比寒冬腊月时的冰水还要冷上几分。   整个偏殿内温度骤降,估计只有阜远舟不受影响了。   汀儿也忍不住抖了一下,还是继续道:“安荣宫的人都说华妃娘娘魔怔了,连做梦都在梦呓说要杀了殿下……我们就觉得、觉得下毒的可能就是娘娘了。”   美貌而又好妒的女人,得不到君王的一丝关注,反而被一个“疯子”压了一头,困在深宫里,的确不怎么理智。   汀儿的话说完,整个偏殿也已经成了冰窖。   阜怀尧的声音还是不紧不慢的,“楚卿。”   “臣在。”楚故站了起来。   “你看着办吧。”他淡淡道。   楚故微怔,躬身颔首,“微臣领命。”   说完,就退下去了。   而后,天仪帝又叫来薛定之,让他暗中照顾着这两个宫女。   连晋仍是吊儿郎当地坐着,目光却跟着阜怀尧,眼眸深处一抹凝重。   牵扯上阜远舟,哪怕是明媒正娶的妃子,都宁杀错一千不放过一个么?   他不相信,仅仅是几个月的时候可以让一个人变得那么重要,所以,有什么在他不在的那些时候发生了?   他正出着神,忽地感觉有人在看他,连晋微转头,对上一双曜石般墨黑的眸。   阜远舟的眼神像是寒冰铸就的刀锋一样,杀败一室暖意,掺杂着的冷煞竟是比阜怀尧更冷更肃杀,简直神惊鬼怕,连晋甚至觉得这能把笑的人吓呆,呆的人吓傻,傻的人吓哭,哭的人吓死。   只一眼,他就转过头去,也不关心是谁要杀他,只深入骨髓一般的习惯性凝视着白衣的兄长,目光温柔,眉眼含情,那眼眸明明亮亮的,隐约含了几分笑意,十分好看——这个模样,和刚才判若两人!!!   ……警告他别老是看着他家兄长吗?   连晋哭了——要不要这么差别待遇啊,要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啊,要不要这么迫不及待地让全天下知道你是兄控啊……   汀儿和枫儿被银衣铁卫的人暗地里送回了住处。   两个人进房,关门,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才对视一眼,大松了一口气,扒拉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不行了不行了,脚软了……”枫儿揉着大腿,和刚才内向柔弱的样子完全不同。   那位汀儿“姑娘”更是裙子一掀,大马金刀地一坐,拿着裙摆扇身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地碎碎念,“好可怕的皇帝啊,比尊主可怕多了,大概能和右使一较了。”   虽然那两个人坐在一起看起来很般配的样子……   枫儿龇了龇牙——那是你没见过尊主发飙的样子。   两人说话间,一个灰袍子的男子从房内走了出来,正是太医院的秦仪。   “她们”也不意外,汀儿面色一整,“那个女人灭口了?”   秦仪点头,凉凉道:“笨得连只会吃吃睡睡的那种动物都觉得惭愧,明知道自己掌握了别人的秘密还这么不小心。”   汀儿吐吐舌头,把裙摆放下来,“好吧,做戏做全套,左使大人来帮帮忙哈~~~”   ……   乾和宫。   阜怀尧正准备回御书房继续处理政事,阜远舟怕自家皇兄饿着,琢磨着要不要亲自去御膳房做点吃的。   被两人无视了的连晋很忧郁,打算回去元帅府抱抱家里两个小孩抚慰一下受伤的心灵。   就在这时,一个银衣铁卫匆匆走了进来,单膝叩首就拜。   阜怀尧认出这是方才去暗中保护枫儿和汀儿的铁卫的队长,不解:“怎么回来了?”   他低首惭愧道:“陛下,那两位姑娘被杀了。”   四下俱惊。   第七十四章 灭口   斜倚着椅子背的连晋一个翻身起来,骇然:“她们走了明明不到两刻钟!”   那位银衣铁卫队长垂首咬牙道:“两位姑娘进了房,属下们留在外面,凶手是原本就侯在屋里的,属下们发现的时候……”   未尽之言已经明了。   “凶手抓到了?”赶过来的常安听出话中含义,急忙问道。   “是,他不知道有人在外面守着,抓个正着。”   “抓个正着?”楚故脸色古怪——是那个凶手太倒霉还是铁卫们太巧合撞见?   阜远舟心下暗暗将事情推敲了一遍,不知想通了什么,在阜怀尧唤他去看看情况的时候,已经敛去了那份吃惊。   皇宫西边的一片房屋为大多数宫人的住处,汀儿和枫儿在御书房做事,俸禄地位都稍高一些,房子也比较大,只有她们两个人同住,现在被禁卫军围了起来。   接到消息,离得比较近的楚故已经提前到了,看到他们便走上前来,叹道:“尸首在后面的井里,刚捞出来。”   虽然不熟识,但是毕竟方才见面时还是活生生的人,转眼成了红粉骷髅,实在令人惋惜。   死人晦气,常安万分不愿天仪帝往里走,不过劝不动,只好由着他去了,阜远舟自然寸步不离。   众人往后院一同移去,一眼就看到两个年轻女子的尸体被禁卫军捞了起来,放在一旁的担架上,仵作在作简单的验尸。   而旁边捆着个太监,头破血流的,正昏迷不醒,有太医在给他包扎伤口。   原来这就是那个倒霉鬼凶手,侯在屋子里等汀儿和枫儿回来,将她们用迷药迷晕,扔进了井里,一切都做的很顺利,就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杀人太惊慌,居然绊了一跤,摔个七荤八素,被守在外面听到动静的银衣铁卫捆着正着,楚故来的时候连哄带吓让他招供是自己杀的人,不过还没问出是什么人指使的就失血过多昏了过去,楚故只好先让人帮他治伤。   银衣铁卫已经在他身上搜出了迷药,屋子里也找到了那种诡异的毒药,如果不是那么凑巧汀儿和枫儿提前来提供线索,众人说不定就会觉得是她们受人指使下毒然后畏罪自杀或者被杀,因为常安完全不知道她们曾被调走的事情,而且出于安全着想,人员调配也不固定,其他宫人都不知道彼此哪天当值,就算知道也可能畏惧于华妃的势力而不敢说。   “是灭口吧……”连晋喃喃。   众人没有反驳的意思。   阜远舟掂了掂那瓶子毒药,眼底深处闪过一抹嗤笑和谨慎——这般心思缜密,可不是那个有美貌没大脑的女人的风格啊……   他都是如是想,更勿论是阜怀尧了。   被人当枪使,若是华妃的话,这种事情太正常了。   看了一圈,阜怀尧叫楚故盯着,就打算回御书房办公,正准备走的时候,忽地一顿,目光凝在了地上的尸首上。   “皇兄?”走前一步发现兄长没跟上的阜远舟回头,疑惑地唤他一声。   阜怀尧端详了那两具尸体一会儿,突然微蹙了眉尖,道:“朕觉得……这两个人怎么和刚才见到的不太像?”   “呃?”阜远舟、楚故和连晋都是一愣,下意识看向两具女尸。   她们刚死,没在水里泡太久,所以还是原来的模样……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啊。   楚故看向府尹府里叫来的仵作,仵作会意地在尸体上检查了一下,道她们没有易容的痕迹。   “皇兄,她们哪里不像了?”阜远舟问了一句。   阜怀尧也是心觉不解,又说不出所以然,只好摇头,“说不出来,只是感觉罢了,也许是朕的错觉。”   于是就此揭过这一遭。   至于当夜的听舟童鞋接到一封传书,是怎么被上书“易容不精,回炉重练”八个大字打击得面如土色羞愧欲死一事……就是后话了。   ……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本来守在御书房外的影卫都分了一批进室内,苍鹭兢兢业业地亲自上阵守着自家陛下,然后蹲在房梁上各种羡慕嫉妒恨地看着某个蓝衣人拿着两个大托盘还身轻如燕地飞进来,落座在帝座下首,罗衣广袖顺着动作在椅子上如云般铺开——他娘的真的是飞,看那脚不点地的!!   苍鹭小媳妇状咬手帕——所谓一样米百样人,可这养出的是什么怪胎啊……   旁边的影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老大,你要坚信,不是你不够变态,是这位殿下更变态而已——被PIA飞~~~   “皇兄~”   饶是阜怀尧素来警觉,都被他的无声无息吓了一跳……虽然表面看来还是面无表情。   发觉吓到兄长了,阜远舟不好意思地放下托盘,摸摸鼻子——咳咳,赶得太急,一时忘记了。   一个高大俊美的男子做这样的的动作,委实可爱得紧,阜怀尧唇边微微挽起一个弧度,淡淡的笑意如涟漪般泛开。   这般悠然含笑的模样,虽无倾世的容颜,却有倾世的风姿,灼灼如四月牡丹——冰雪中盛开的凤丹白。   阜远舟看得心神一荡目眩神迷,晕眩得想要扶墙,赶紧的扭脸按胸口深呼吸三口气,才把砰砰乱跳的心脏安抚下来。   ——就算笑得不明显,但是冰山系生物——阜怀尧真正笑起来的杀伤力是相当巨大的……   见他一系列诡异的举动,阜怀尧挑眉,费解,“怎么?”   “皇兄……”阜远舟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忍住直接扑过去的冲动,回头冲兄长扯起嘴皮子笑笑,一把抓住他的手,真诚虔诚并且庄重隆重道:“你以后不准在外人面前这么笑!”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还很平稳,他的脸都是在微笑着的,看起来温文尔雅无害至极,不过纵使天仪帝不会武功,也听出了其中隐含的霍霍磨牙声。   阜怀尧当下有些哭笑不得,完全不明白他在纠结什么,摸摸他的头,顺毛之,道:“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朕随便笑起来的?”他也知道自己一贯以来的表情不多,肃杀气太重,加上地位尊崇,除了这位三弟哪有人能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甚至能把他逗笑?   天仪帝也就这么随意一说,落在有心人耳里可就滋味万般了,阜远舟现在岂止是心湖在荡,简直就快沸腾了,蠢蠢欲动的,恨不得将人拽过来抱一抱蹭一蹭亲一亲,念头刚转又瞬间想到现下两人的身份和处境,顿时悲愤挠墙,就差仰天咆哮以示愤慨之心。   呜呜呜皇兄……   “远舟?”阜怀尧大惑不解地看着某人瞬间皱起来的包子脸。   被对方一声轻唤回了神,阜远舟眨巴眨巴眼睛,道貌岸然地咳了两声,赶紧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兼转移话题,动手将奏折推开一些,不过未免不小心污了这些公文,就直接将托盘摆好,掀开盖子,二十四孝弟弟状筷子奉上,“皇兄,吃点东西吧。”   阜怀尧看看某人亲自洗手作羹汤、一路行来因为速度够快甚至还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把刚才想不明白的那茬忽略了,摇摇头,“你莫不是把朕当饭桶了?”自从阜远舟住在宫里以来,他的膳食的规律性良好、性分量性合理性美味性搭配性等等等等通通都上调了。   “皇兄英明神武,怎么会是饭桶呢?”阜远舟满脸无辜状望着他,摸下巴,“政事繁忙,皇兄多进补是应该的~~~”如果不是兄长总是忙着公务懒得吃东西还弄得胃疼,他也不会这么盯着啦,而且胖一点抱起来手感好啊,就像那只毛绒布偶兔子似的,抱在怀里的话……   咳咳咳咳,殿下乃是不是有些想歪了?   和曾经掌管礼部的某人说理是说不赢的,阜怀尧明智地选择乖乖吃东西。   阜远舟满意地点点头,抽空向上看了一眼,眼刀子嗖嗖的扎过去。   房梁上包括苍鹭在内的几个影卫本来就因为下面诡异的情境弄得石化一片,又差点被这一眼煞得一脑袋栽了下去,抱住柱子纷纷哭丧着脸——从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陛下的脸啊殿下……   不过,乃们应该庆幸没看到,不然就不是瞪一眼这么简单了。   灭口神马的对于兄控的某人来说,貌似不难吧?   ……   元帅府。   “这是什么?”见连晋正逮着灰三在研究一幅破布,宫清奇怪地看了一眼,才发觉这是块帕子,不过好像被火烧了似的,上面一个个破洞。   连晋挠挠腮帮子,“有人给三爷的汤里下毒,三爷把汤打翻了,布沾到之后就变成这样了,宫里太医认不出这是什么毒,我拿来让灰三看看。”   灰三也抓耳挠腮,眼神诡异地看着那千疮百孔的帕子,“我也没见过……腐蚀性这么强,其实这不是毒是王水吧……=_=!!!”   (PS:王水就是硫酸。)   宫清拿过来看了一会儿,皱眉。   连晋眼睛一亮,望向他,“见过?”混江湖的见识比较广吧。   “好像很久以前见过类似的毒,”记忆太深远,宫清思忖了片刻才道,“貌似是……刹魂魔教的‘一枯荣’……”   说到这里,他心里猛地一咯噔。   第七十五章 安荣宫   “刹魂魔教?”灰三吃惊,“这个魔教早二十年就消声灭迹,十四年前被正道武林摧毁了不是吗?”   连晋道:“说不定是魔教余孽,灰三你去查查。”   “哦,好。”   连晋回头一看,就看到宫清的脸色有些难看,奇怪:“怎么了?”   “没事。”宫清拉了拉嘴角,敷衍过大大咧咧不甚在意的连晋之后随意找了个理由走开了。   转过拐角,他的眉头慢慢地堆砌起一叠皱褶。   二十多年前,刹魂魔教因为不知名的原因突然神秘地退出武林人的视线,再无消息,宫清在很小的时候倒是见过一回消失很久的魔教的人在杀人,那时候他师傅还在,告诉他刹魂魔教的恐怖可怕,加上亲眼所见,所以他印象挺深刻的。   第一回见面和阜远舟交手时,他就隐隐觉得对方的武功路数似乎有些眼熟,刚才这么一提起,宫清才猛地发现阜远舟的招数,竟是和刹魂魔教的武功有些神似!   只是,堂堂一个王爷,怎么会用魔教的武功还差点被魔教的毒药杀了?   再者,毒药一枯荣是魔教教主独有的,随着刹魂魔教的消失而湮灭于世人眼中,偶尔一些江湖老前辈闲聊说起时也是心有余悸,怎么会再度出现在京城?   ……   “抓人!?”王琥眉头一跳,上官即良牛高马大,作为搭档的他倒是文文秀秀的,哪怕穿着捕头的衣服带着刀剑,也像是个师爷多过武官。   楚故将手里的口供证据之类的又翻了一遍,皱了皱眉,点头,“抓人。”   上官即良一言不发地去召集人马。   王琥比较谨慎,“陛下那边……”   楚故整理着官服,“抓了再说。”牵扯到阜三爷,那位爷总是喜欢出人意料,而且先斩后奏这种事……做京城府尹这么多年,实在是做顺手了。   王琥了然地挑眉,耸肩,出去帮上官即良的忙。   年轻的府尹在原地又翻看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微微蹙起眉头。   一个下午就破获的案子实在是……   ……   傍晚,夕辉淡淡,清风悠悠。   常安匆匆踏进御书房,眼角的余光飞快的向上一瞥,果然看到座上一蓝一白的身影在埋头处理公务,一个认真专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一个干脆就无视他的存在。   常安轻咳一声,行礼,道:“爷,三爷,楚大人带着衙役去了安荣宫,说是要抓人。”   阜远舟不动声色。   阜怀尧闻言,微微抬眸,淡淡问道;“哦?抓什么人?”   “下毒的主谋和杀人的凶手。”常安道。   “去安荣宫抓凶手?”琥珀色的瞳仁动了动,天仪帝像是有些吃惊的样子,语气里带了些许疑问,想了想,道:“摆驾安荣宫。”   摆驾?   跟了十几年,常安自然听得出他的态度,躬首应了“是”,才退出去准备龙辇。   等龙辇准备好,夕阳已是融了半边化在了云里,深深浅浅的褚色在风里一圈一圈晕染开来,层层叠叠,铺陈在十殿九阙里,壮丽异常。   阜怀尧驻足看了片刻,才上了龙辇,寒星般的眸子落在不远处准备随行在侧的蓝衣俊美男子身上,随意道:“远舟,上来。”   不仅是常安和众宫人,连阜远舟也怔了一怔。   龙辇是帝王的象征,就像龙椅一样,通常是只有帝王能坐的,现下……   阜怀尧似乎毫无所察,说罢之后便用单手撑住额头,半合了眼闭目养神,长长的睫羽霜白的面颊被夕阳镀上了一层绚美的沙金色,柔和了惯来冷厉的轮廓。   看出兄长是真的不甚在意,阜远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抬脚上前,落座在他身旁,静静看他的脸。   纱纬画着优美的弧度悠悠垂下,没人看到在纱帐背后,他专注地看着那白衣霜雪的男子,眼底幽幽暗暗,像是藏尽了无数相思,激烈又动人,饶是铁石心肠,恐怕都会化成了水。   安荣宫。   御驾未停,远远就能听见一阵吵闹声,依稀能看到几个叫嚣得趾高气扬的太监宫女被捆个结实,由衙役看管着。   女子声音尖利无比:“楚故!你敢!”   殿门前,禁卫军操戈,衙役林立,宫人噤声,华美锦衣的女子被衙役们围了起来,镣铐枷锁伺机而动,一派抓拿犯人的架势。   绛红官服长袍绶带,年轻的文官镇定自若,“证据确凿,还请娘娘跟本府走一趟了。”   “……什么证据,真是信口雌黄!”华妃眼里掠过一抹慌张,随即又扬起更高的声调,“让本娘娘跟你走,你算什么东西?!”   “在下从一品京城府尹楚故。”楚故回答,好似规规矩矩。   “你……放肆!”娇蛮妩媚的宫妃铁青了一张脸,“以下犯上,你眼里还有没有皇上了!?!”   “本府眼里自然是有陛下,可这和请娘娘走一趟府尹府也无甚关系吧?而且本府执的是王法,所谓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本府不过是依法而为罢了。”楚故无辜了那张俊逸的脸,“府尹府掌管全国刑案,本府身负尚方宝剑,除了陛下,自然有资格逮捕任何犯了法的人。”   最后那句话说出来,他的神色已经端正,姿态正气凛然。   华妃盯着他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光来,正待发作,忽地就见围在外围的禁卫军和衙役突然纷纷跪了下来,三呼万岁。   宫人随驾,威仪华美的龙辇从远处逶迤而来,徐徐停下。   华妃一见,本是喜出望外又有些哀怨——有天仪帝在,看楚故怎敢放肆,不过若是陛下早点来的话,楚故连安荣宫都不敢进,她堂堂一个贵妃也不至于受人牵制!——可是下一刻,她的脸色风云突变。   楚故也看了过去,在看到有两个人从上面下来后,眉毛一扬——哟,两位爷已经这么相亲相爱了(绝对纯洁滴相亲相爱……)?   龙辇停住,先出来的是那个腰持银剑的俊美男子,容颜萧疏气度丰峻身形颀拔,外袍层层织绣,湛蓝如海,一簇乌金束发拢了半数长发,余发沿着轮廓笔直垂下,如丝如瀑,五官更突显锐利,一个眼神望过来,诡谲的威压像是阴云扑面而去,目光所过之处,看得众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只一刹那,他就收回视线,敛去所有威势,回身,伸出手,将辇驾中的另一人扶了下来。   那是个同样年轻的男子,颜容冷厉,狭目华雍,泪痣嫣红,周身都是欺雪赛霜的冰冷味道,白色的蟒靴踏在光滑的地面,步履稳健,垂在鬓边的翡玉流穗尾梢坠着的小串碎珠微微晃动,掠过无波无纹的眼角,发出细微的响动。   黄昏的余晖被宫殿的飞檐一角遮挡了去,风悠悠而动,吹起这人霜白绣银的锦袍,衣袂上下翻飞,衣服上十二层绣成的五爪真龙像是活过来一样,在暮色里张牙舞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人叩拜里,阜远舟虽是站着的,却悄然后退一步,落在天子右手后方,一个绝对亲密……绝对臣子的位置。   常安和楚故都不着痕迹地暗瞥了一眼。   “起来吧。”阜怀尧淡淡道,抬脚走向殿门,眸眼轻扫。   敛袂而拜的女子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浑身一僵,刻意美好的姿态都几乎维持不住。   阜远舟默默随身在侧,好似不经意地抬了抬袖子,在鼻子前面挥了一下,像是要挥散什么怪味,眼里也闪过一抹疑惑。   围着的衙役散开一条道,让他们走近。   阜怀尧望向那个绛红官服的男子,声线清冷,“今日皇宫实在鸡犬不宁,不过朕听说,楚卿你找到罪魁祸首了?”   “回禀陛下,臣的确已经找到了。”楚故拱手道。   “哦?”   “恕臣斗胆,”楚故说着谦卑的话,眼神倒是沉稳得很,无惧无怖,婉转道:“臣正想请华妃娘娘到府尹府走一趟。”   华妃顿时沉不住气了,嗔道:“陛下,妾身在安荣宫安分守己,日日翘首盼陛下亲临,闲暇时候也是做做刺绣弹琴赋诗,楚大人无缘无故擅闯后宫,扰了妾身的安荣宫,还要污蔑妾身下毒暗害三王爷,这、这根本就是六月奇冤,陛下,您要为妾身做主啊!”说着说着,就用手帕擦擦微红落泪的眼角,环佩响动,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她一脸委屈地想要靠近天仪帝。   刚走了两步,就凭空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她的去路,华妃一惊,这才发觉有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和天仪帝之间,像是鬼魅一样穿隙而来。   “华妃娘娘,为了避嫌,我还是劝你稍微离皇兄远一点的好。”面容俊极无匹的男子笑得温温润润,好看得仿佛能勾走人的魂,偏生说出来的话可不怎么客气,“有个万一,你可担不起这个罪名。”   华妃怒火一炽,又猛地顾及到阜怀尧在场,不敢发作,生生掩下一口恶气,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顺一些,“三王爷,妾身手无缚鸡之力,你实在过虑了。”脚下倒果真是不再动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阜远舟表面仍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心下倒是冷笑连连——这个女人,关键时刻做戏的功底倒是不差。   阜怀尧在身后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紧张。   别说四周禁卫军影卫衙役一大堆,就是以阜远舟的能耐,在他眼皮子底下能让自己出什么事?   甚至不用眼神交流,阜远舟就能明白兄长的意思,当下乖巧地退了一步,不过没放松,站在他身侧的位置,可进可退。   此等默契,叫华妃嫉妒得险些就要从眼里瞪出血来。   第七十六章 弃子   “楚卿,”像是没看到华妃和阜远舟之间的暗潮汹涌,全然不作影响的阜怀尧看向楚故,“你要拿华妃?”   楚故从容不迫,“是,陛下。”   “证据。”阜怀尧淡淡道。   “安荣宫的太监小顺子杀害两名宫女,被当场抓获,其后招供是受华妃娘娘指使,以身中剧毒作威胁,将两位宫女杀害之后又将一瓶毒药放在她们房中。”楚故不急不忙地拿出一份口供递给天仪帝,“犯人小顺子在审讯过程中毒发,幸好太医院秦仪太医在场才保住性命。”否则,就不会有这份口供了。   华妃脸上浮现出一抹诧异,面色瞬间见白,但犹辩解道:“什么小顺子小安子的,安荣宫人多,妾身都记不得有这么个人,这狗奴才狗血喷人,楚大人你不会不辨是非吧!”   楚故很耐心道:“所以,来请娘娘前去府尹府稍住些时候,和犯人小顺子当堂对质一番,好还娘娘一个公道啊。”   华妃暗暗在袖子里攥住了拳头,“小顺子片面之词,摆明了是在冤枉妾身,楚大人要拿妾身,实在没有道理。”   楚故又拿出了几份口供,“被杀害的两位宫女在死之前曾到过乾和宫,陛下、殿下和本府以及连元帅都在。”   说到这里,阜远舟注意到华妃的瞳孔一缩。   “她们是今日御书房的当值宫女,却被安荣宫的人顶替,而后,这安荣宫的两位宫人被乱棍打死,娘娘能不能解释解释呢?”   “没什么好解释的,她们手脚不干净,动了妾身财物,难道妾身身为贵妃,还没有处置几个奴才的权力吗?”华妃强作镇定道。   “那两位宫女是安荣宫内侍,除了娘娘您谁能轻易调度?”楚故拽住她刻意避开的话头,“那为什么她们偷偷摸摸顶替了御书房的宫女的位子?”   “……”华妃再能言善辩,也说不出所以然了。   楚故悠悠拿出最后一份口供,“在盘查宫人的时候,御书房女官也像小顺子一样突然毒发,同样被秦太医所救,醒来之后交代,”轻描淡写在骆驼上加上最后一根稻草,“她曾收受华妃娘娘的贿赂,将调开了两个宫女,将安荣宫的宫人调进去。”   话音落下,华妃已经面无人色,不由自主地踉跄着后退一步。   所有在计划里会灭口的人都没死,再天衣无缝的计划也是枉然。   阜怀尧听着他们的对话,将几份口供浏览一遍,然后目光落在华服锦妆的女子身上,“华妃,你有何话要说?”   华妃怔怔地看着他。   这般丝毫私情都不掺杂其中的语气,也许于外人而言这是公平公正,但只听得她一阵心寒。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明媒正娶风风光光进了皇宫,天仪帝待她的态度却连露水姻缘的男女都比不上。   “若妾身说,这一切与妾身无关呢?”她犹不死心地问。   白衣霜雪的男子将口供还给楚故,淡漠道:“是与不是,楚卿自会查清楚,你配合就好。”   华妃对上他的眼,那双寒星般的眼眸明锐,凌厉,不动声色,真正帝王威仪!   曾经她为此痴迷疯狂,如今唯觉心痛如绞。   原来真的会有人,冷情冷心至此!   不,应该说,惟有那人才入的他的眼!   当朝王爷,天下神才,无上恩宠的永宁王殿下,他和他同吃同喝同进同出甚至同睡,连国事都能代为批注……如果被下毒的不是阜远舟,安荣宫会被禁卫衙役大张旗鼓围起来搜查吗?!她堂堂贵妃会被人毫不留情面当场枷锁伺候吗?!?天仪帝会姗姗来迟任人将自己的妃子拿下吗?!?!   想通这个关节,华妃哀意上涌,“您就任着妾身被押进府尹府大牢?”   “国有国法。”阜怀尧道。   “就算妾身做错了什么,也应该由宗亲府先查,而不是府尹府!”   “此事涉及京城多起命案,”阜怀尧随意解释,“不属宗亲府管。”   狰狞慢慢爬满了华妃娇美的脸。   真是可笑,堂堂贵妃进了京城府尹府困着大奸大恶的大牢,和脱簪剥衣待罪有什么不同?!   “因为是宁王,”大风卷过,鼓起她的锦红湘纹织金飞鸾及地衣裙,她的声音被风撕得尖利无比,“所以陛下宁杀错一千不放过一个?!”   阜远舟猛一蹙眉。   阜怀尧犹然声色不动,四周的人却觉一股寒意流遍身躯,瞬间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当中。   一刃凌厉至极的气息直罩住正对面的华妃,压得她的双腿近乎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额上立时便冒出满满的冷汗,尽管惊惧,华妃却没有退缩,一脸苍白,近乎透明的白,显得唇上一点鲜红的胭脂妖冶似血,诡谲万分,“妾身说对了是么?您宠信宁王,您护着宁王,为他罔顾祖宗礼法留他在宫里,做多一件冲冠一怒为蓝颜又何妨,对吗?”   激烈的话语到了最后已经失了理智,“不过是一个疯子,他有什么资格?他有什么资格?!!……”   此话一出,能听到的众人都心里警铃大作,就差自戳双耳了,战战兢兢不敢去看阜怀尧和阜远舟。   楚故见阜怀尧一脸寒霜逼人,阜远舟眼含杀气,赶紧收回视线,恨不得去堵了还在叫嚣的华妃的嘴!   就在这时,在安荣宫内搜查的上官即良突然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瓷瓶:“大人,属下在华妃娘娘的床头暗格里发现了一瓶毒药,和殿下汤里的毒一模一样!”   “!!!”   ——真正百口莫辩!   华妃一下子顿住,一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她双眼暴睁,面容扭曲,厉声大叫:“江亭幽你骗我……!!!”   话尾诡异地刹住了音。   阜怀尧、阜远舟和楚故三人刚被“江亭幽”三个字震惊到,还没眨眼就看见华妃浑身僵硬,大张着嘴像是窒息一样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痉挛般猛地抽搐了几下,然后七窍流血,瞳孔涣散。   阜远舟连忙去探她颈动脉,眉峰一皱,对他们摇摇头。   ——华妃竟是毫无征兆地死了!!!   第七十七章 知情   事情陡然转变,众人还没在华妃的死中反应过来,阜远舟豁然站了起来,足尖一点就拔地而起。   他的动作太快,连近在咫尺的阜怀尧都没看清楚人影,便听得一声龙吟,是琅琊出鞘,轰隆声紧接而至,安荣宫大殿内瞬间多了一个破洞,两个人影从破洞中凭空蹿出,剑影翻飞人形交错,招数令人目不暇接地打了起来。   和阜远舟打起来的显然也是高手,两人腾挪游移在屋顶,对抗的内力四散开来,击得砖瓦尽碎,一身黑衣的苍鹭带着众影卫呼啦啦落了一地,立刻赶到天仪帝身边护驾。   “有刺客!!!”   “——护驾!”   “……”   和阜远舟对战的人一见下面训练有素的禁卫铁卫瞬间准备挽弓搭箭,立即在铺天剑影里抽身而退,施展轻功向远处飞去。   “刺客”仅有一人,阜远舟见状,顾不得惊异对方退避的身法,提着剑毫不犹豫就追。   他们一跑一追实在太快,等阜怀尧急急叫影卫去助阵的时候他们已经跑得不见踪迹了。   阜远舟的轻功在江湖上不论年长年幼排名都算数一数二,就算对方抽手得太猝不及防,他也在越过几重殿后,在一处偏僻的高高的屋脊上截到了人。   四下里太过空旷,只有风声寂寂草木沣沣,阜远舟方才察觉这里是冷宫——自从德妃和他正名后废弃了的冷宫。   他眼神只是微微一沉,转眼就恢复波澜不惊。   此时剩下的半边夕阳已经完全揉碎进了叠叠的云里,天光不甘地黯淡成一片朦胧的橘红,像是燎原之火从天边烧开,恢恢云卷,漫漫凄红。   前路被截,那人停住脚步,凄艳的红在他深色的广裾长袍上铺洒了碎碎的色泽,染上了神态静雅的脸,他漆黑的发拢住一半,挽结成髻,用一只银箍束在头顶,手里拿着把黑骨扇子,依稀看得到扇面是一幅千山飞雪图,一眼望去好似二十出头沉稳却如四十的男子轻巧踩在一片琉璃瓦上,轻笑一声,声线晴朗,带着特别的魅力。   “武功高绝,智比圣贤,神才的风采果然不凡,上次见面未能认出,是江某冒犯了。”他笑道,自在翛然仿佛隐居人山中遇友,笑曰一句浮生闻名万千今日方得一见。   这赫然是曾有一面之缘的掌上轻扇江亭幽!   “前辈赞誉一句就要下一次毒,三番两次,此等好话,恕本王不敢妄听。”阜远舟嘴角含笑君子风度,好像方才那招招杀机的人不是他似的。   这一句说不出意味的“前辈”让江亭幽笑了笑,他合拢扇面,道:“江某也不过是替人办事,得罪之处,万望见谅。”   果然和之前的事情扯上关系了。   “前辈与世无争,何必来趟这趟浑水?”阜远舟挑眉道,心里暗暗忖度是什么人这么大手笔连宫妃都拖下水来要他的命。   难不成是他和苏日暮的仇人?不对……   “人生在世,哪能真的与世无争,情非得已的事情实在太多。”江亭幽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终于流露出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苍凉痕迹,被一抹笑云淡风轻掩饰而过。   “既然是情非得已,前辈大可抽身而去,毕竟以前辈的能力,有什么人能驾驭于你?”阜远舟温和浅笑的模样就像是真心替他着想,“若是有为难之处,本王力所能及,必会帮前辈一把。”   神才永宁王一言九鼎,这三言两语策反的话说得露骨又动听,若不是意志坚定的人,恐怕早已经蠢蠢欲动了。   江亭幽却是摇摇头,倒是有些遗憾的模样,“神才好意,江某心领,可惜身不由己,不能和神才把臂言欢了。”   一句话变相拒绝了阜远舟的提议,阜远舟也有些惊讶,毕竟能得他一诺,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莫非还有什么是江亭幽的主子能做而他做不到的?   心里好奇归好奇,不过不能为己所用,就没有必要太客气了,阜远舟峰眉轻拢,“可是本王想和前辈喝上几杯,前辈若不想留,就谅解谅解本王的拳拳恳切之情,冒犯了。”   江亭幽虽然仍是弯着唇角,身子却做好了防备的姿态。   对面甚是年轻的男子拥有无双的颜容,单脚踩在屋脊凸起的貔貅石雕上,银白的剑缓缓举了起来,笔直对准他,背景是大片大片一望无尽的橘红的火烧云,烈烈风声咆哮,撕舞着那湛蓝的衣袂和乌黑的长发,惟有颀长矫健的身影傲然挺立,如同一株仿佛永不会被凛凛寒风霜霜冰雪压弯脊柱的冬日寒松,他眉如远山,眼含曜石,一身凌劲就像是剑一样锋芒毕露。   “前辈该记住,没有我阜远舟留不下来的人。”他如是道,甚至还是微笑如春雨缱绻,那些杀气如刀锋,静静隐藏在温柔背后,伺机而动。   江亭幽没有对这句话发表见解,因为他的脚下已经开始动了,和阜远舟同时动了起来。   不过后者是急进,他是急退。   阜远舟打的就是速战速决的主意,所以头一招就迅疾凌厉。   对上一个颇负盛名的剑客,尤其是对于使扇子这种短兵器的江亭幽来说,正面接剑显然是不明智的,不过他毕竟年长阜远舟二十年,自有化解的方法,折扇在他手中滴溜溜地转着,在剑锋逼上来时借着内力在剑身连点三下,脚下一个轻滑就连退十数米,抽身出了战圈。   阜远舟正想追,却猛不丁的停了下来,目光一凝。   江亭幽再度落在屋顶上,叹息一口,“神才武功高强,江某甚想领教,可惜今日不是时候。”   他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古怪的呼哨,荒无人烟的冷宫角落里竟是纷纷蹿出十几个灰衣人将阜远舟团团围住。   这些人和阜远舟当日在伏汹殿地牢里看到一样,脸戴白色面具,手带虎爪状武器,不过似乎比袭击宫清的那些更厉害一些,至少潜伏能力极强,和野兽一样声息近乎无,也不知在这里埋伏多久,敏锐如他也是刚刚发现。   江亭幽其实没料到自己会暴露踪迹,故意拖延这么久也是为了等援兵。   眼前人修为之高,若是换做二十年前,江亭幽说不定会兴冲冲地下一帖约战书。   对手难得,他承认,阜远舟的确有那个能力拦下他,即使多了这么多帮手。   果然英雄出少年,若他当年……   见他欲走,阜远舟皱眉,在打得不可开交之前赶紧问:“你要对付的是本王还是当朝天子?”   “有区别?”江亭幽不知出自什么用意说了这么一句话。   阜远舟瞬间眼神寒凉。   如果对付的是他,他还有心思兜转兜转找找幕后黑手,若是威胁到了阜怀尧……杀无赦!   江亭幽静静地看他一眼,眸子里似乎隐藏着什么极复杂的神思,最后付诸一笑,“去查华妃是怎么死的吧,如果你是知情人,你就会知道。”   说话的同时他比了一个手势,就是这个动作加上之前的话让阜远舟心思一晃,差点被偷袭的虎人得手,等他把缠上来的两个放倒的时候,江亭幽已经不见了。   阜远舟低咒一声,没好气地赏了一掌给又扑上来的那个,直把人打飞出去,人体炸弹般轰倒整面墙。   出于对危险的本能畏惧感,其余面具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观望状围着他。   重要角色走了,剩下这些小喽啰阜远舟也懒得再打,而且他已经看到薛定之带着银衣铁卫匆匆赶来了,还有影卫从天而降。   “下官来迟,望殿下赎罪!”薛定之一个飞身跃进战圈,抱拳道。   “收拾好这些人。”阜远舟丢下这句话,施展轻功毫不费力地从包围圈里出来,掉头就回安荣宫。   至于他故意让人拖延禁卫找人时间这种事……天知地知就好了。   能数次找准他剑招的破绽脱身,江亭幽的确不简单。   知情人……   他有预感,江亭幽背后的人,恐怕是个熟人。   ……   第七十八章 蛊虫   安荣宫,禁卫森严。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辉也消逝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就像有人打翻了一砚墨汁,天空突然就暗了下来。   被暮霭裹住的飞宇重殿少了主人,不再有那灯火恢弘,沉沉色暮侵蚀了楼阁的飞檐吊瓦,就像一卷浸了水的墨画,最初的细描力渲已经看不清了,只留下一团乌糟,模模糊糊。   阜远舟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回来的时候看到太医院的顾郸和秦仪以及又被召进宫的府尹府仵作才匆匆穿过重重护卫朝安荣宫赶来。   华妃的尸体已经被抬进了殿内,阜怀尧等人也进去了。   “皇兄。”阜远舟敛了真气,轻巧落在白衣的帝王身边。   阜怀尧看到他,眼里有松了一口气的意味,淡淡道:“下次别这么冲动了,带上人再去追。”再怎么以一当百,能力也是有限的。   “哦,远舟记住了。”二十四孝弟弟赶紧点头啊点头,他是习惯了单枪匹马,不过兄长做事力求稳妥,自然是不放心的。   蹲在华妃尸体旁边的楚故偷偷瞥着那两兄弟——这针都插不进去的气场……真微妙啊……   “江亭幽呢?”阜怀尧问。   “……跑了。”阜远舟摸摸鼻子,有些懊恼。   阜怀尧点头示意知道了,也没再问,正好顾郸等人来了,行礼之后开始检查华妃的死因。   华妃死的很蹊跷,谁都没有发觉有暗器什么的,当时也没人靠近她,就这么冷不丁的死了。   顾郸等人本来以为是中了什么毒,在那时毒发,但是检查了一番又发觉不是。   阜远舟又抬了抬袖子,在鼻子前面挥了一下,他老觉得好像闻到了什么怪味道,可是又说不出是什么。   恰好秦仪在这时候开口,“不是毒的话……”   电光火石的瞬间,阜远舟猛地想起什么,看了秦仪一眼,急急接上话,盖掉了秦仪的尾音,“会不会是蛊虫之类的?”   秦仪说话的声音本就不高,被阜远舟这么一插话,众人都忽略了过去,看向那蓝衣男子。   秦仪接到阜远舟的眼神,心里一咯噔,原本阴郁的模样便更加阴沉沉了,做能力有限无从下手状。   阜远舟故作猜测道:“华妃死得过于凑巧,用毒不易控制毒发时间,用蛊的话就简单多了,江亭幽既然善毒,就未必不善蛊。”   顾郸闻言,他做了几十年医者,自然见多识广,在尸体身上摸索了几处,倒是有些头绪了,“说起来倒真的是有这么一种蛊,陛下,臣……”   听他有些为难的语气,阜怀尧就知他意思,颔首,“随意吧。”   华妃的死牵涉众多,他也需要尽快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顾郸告了声罪,就和那仵作以及秦仪商量了几句,随即顾郸解开了尸体的衣服,露出心脏的皮肤,秦仪拿着银针在一旁屏息而待,若是有蛊虫窜出来就钉住它。   楚故将无关紧要的人屏退下去。   阜远舟看向阜怀尧,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先离开。   阜怀尧摇头,心下有些啼笑皆非,自家三弟真当他没见过血腥似的保护着。   阜远舟点头,走过去对秦仪说了一声“我来”,就接过了他的银针。   那厢顾郸望了阜远舟一下,随即连忙收回视线。   阜怀尧和楚故秦仪退开了一些。   仵作从随身的箱子里拿出锋利的刀子,戴上手套,在尸体上比划了一下,手腕灵巧一动,就在皮肤上划出一个圆口,血淋淋的胸腔里是不再跳动的心脏。   因为死了不久,还有没凝固的血液溢了出来,伴随着的还有一股酸不酸臭不臭的味道,闻着就觉得不适。   阜远舟掩了一下比常人敏感些的鼻子——果然是这个味道!   楚故好奇了,这尸体还没腐烂,怎么会臭了呢?   顾郸吐出一口气,“老夫果然没猜错……”   三人对视一眼,阜远舟点点头,顾郸和仵作就各拿一把刀子,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将心脏取了出来,秦仪熟练地递来一个盘子来装,放到了桌子上。   就在这时,众人很诡异地发现那心脏竟然跳动了一下,像是活的似的。   楚故皱眉,这什么破玩意啊……   仵作走前去,熟练地刀子一挥,将心脏一分为二。   众人赫然发现,这心脏里面居然有无数个破洞,像是从内部被什么穿孔了啃食了一样!   在所有人惊异的一刹那,其中一半心脏动了一下,一个血淋淋的小东西猝不及防地挣脱血肉飞了出来!   阜远舟眼疾手快,刷拉一排银针就钉了过去,将那东西生生钉在桌子上,它扭动了两下,就不再动弹了。   大家伙儿都围过去一看,发现这是个圆状的虫子,血红色的,身子不大,就是一身突起的尖刺看着有点碜人。   那些刺很硬,仵作用刀试了试都没弄断,若不是阜远舟内力过人,恐怕都没法把这诡异的蛊虫钉住。   顾郸解释道,这蛊虫叫回声蛊,很稀奇的一种蛊,他只是听说过,这次是头一回见到。   这蛊虫平时密封住,拿出来的时候对着它重复一个词三次,再种到宿主身上,放出麻痹痛觉的毒液,使人无知无觉,当宿主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它就会用那些刺刺破宿主心脏,使人猝死,它就拿心脏当食物,等心脏吃光了,回声蛊也死了。   当真歹毒非常!   阜远舟回想了一下,觉得华妃应该是说出“江亭幽”这三个字就死了的。   毫无疑问,华妃是被利用之后又被抛弃的弃子。   至于江亭幽、或者是他背后的主子非要她这么死的原因……   阜远舟慢慢压下一眸森冷。   阜怀尧吩咐完楚故处理此事后回头,见阜远舟还在看着那个回声蛊,于是眉头轻轻一挑。   两人心思各异,面上却没什么动静。   ……   秦仪像是平日一样阴沉沉地回自己的院子,刚一进房,就心里一惊——有人!   “是我。”夜色沉沉,桌边高大的人影模糊成了一团黑,一开口,便能听出是年轻男子的声线。   秦仪放下掏药粉的手,定下心来,点起烛火,弯腰行礼时眼角的余光看到绣着大簇蔷薇花的繁丽衣摆,“尊主。”   “听舟和听风呢?”男子问。   “宫里乱,他们已经出宫了。”秦仪道。   男子点头,“让听舟在大宅呆着,我会去找他。”   “是。”   男子陡然换了话题,“那种毒,是一枯荣?”   秦仪怔了一下,“没错。”   “我记得,一枯荣只有我师父有。”他嘴里说着“师父”,语气却不怎么尊敬。   秦仪也不觉奇怪,眼里反而有份冷意,“当年的确只有前尊主能配一枯荣,不过这么久了,难保药方会不会被什么人拿到了。”   “华妃把那几个人灭口用的是什么毒?”   灰袍子的医者脸色古怪,“也是教里的塞上燕脂。”而且回声蛊在二十年前更是教中惩罚叛徒用的蛊虫。   男子隆起眉峰。   一枯荣,塞上燕脂,加个回声蛊,毫无疑问,是冲着他们来的了。   这分明是一场试探……好大手笔的试探!!   见他脸色沉凝,秦仪脑子里心念急转,也顿时明白了其中深意,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暗骂几句——在宫里发现了一枯荣和塞上燕脂让他太过惊讶而忘记掩饰了,顺手解了塞上燕脂……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将名字说出来,回声蛊的事也没有一时口快。   “这段时间你小心点。”男子叮嘱道。   “属下自会注意,不过尊主你……”秦仪皱起眉。   “该来的总会来,他们现在才找到线索,已经比想象中晚上许多了。”男子淡淡道,“教里的人最近尽量少活动……对了,让右使也注意点,别仗着艺高胆大到处转,皇宫比不得其他地方。”   “是。”   ……   第七十九章 等君还   、华妃谋害宁王最终恶果自食一事一经传出,立刻震惊朝野,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毒药下在两个当朝最尊贵的男子的膳食里,说一句弑君犯上也不过分,华妃之父韩国公闻得消息,当场晕厥过去,等醒来时,金灿灿的圣旨已经随着华妃的尸体送了过来,“捐财入库告老还乡”八个字对于以为会诛灭九族挫骨扬灰的韩国公来说简直像是恩赐。   元帅府里,吊儿郎当的黑衣男子翘着二郎腿啧啧有声,“趁机拔了一大蛀米虫世家的根顺便填充了国库,反倒得了宽大仁慈的美名,爷真是好手段。”   宫清不置可否,朝廷里的尔虞我诈他看不惯,也懒得看,还不如跟着连晋去操练新兵蛋、子来得痛快。   ……   夜色,如墨,银色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弥漫而下。   “一枯荣?”威仪的天子高坐上首,缓缓重复这个名字。   屋中除了他之外只剩一个背着剑的英俊男子,一身黑色劲装,衣摆处用银灰暗线勾勒出鹭鸟翩飞的纹路,正是四大影卫中的苍鹭。   苍鹭道:“连元帅送来的密信里是这么写的,子规派人去查过,华妃在汤盅里下的毒确实和已经覆灭了的刹魂魔教中的一枯荣相当相似,而这种毒药是魔教教主特有的。”   阜怀尧也听过刹魂魔教的凶名,在二十多年前玉衡皇朝兵荒马乱的时候,乱世出英雄,江湖上也不少教派异军突起,其中刹魂魔教行事凶残作恶多端,教主慕容桀更因用婴儿心脏练就邪功而得了血手婴心的称号,魔教其恶名昭彰简直能止小儿夜哭,为武林黑白两道同时所畏惧且不齿,不过没几年就全教失了踪影,再后来被武林正道找出来并合力摧毁,不过慕容桀倒是一直下落不明。   如今出现了当年魔教独有的毒药一枯荣,莫不是慕容桀没死?   江亭幽为了脱身留下了一批虎人,这间接证明了他和范行知有关系,之前阜远舟说的有人暗中拉拢江湖三教九流,难道就是范行知?   这么一来,孙家命案、京城命案、皇宫祸乱就都通通和范行知扯上了联系,不过……那个老贼素来做事谨慎力求万无一失,这么多年都明哲保身没让人抓到把柄,楚故也说南边没什么大动静,这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会不会是个陷阱,抑或是迷雾阵?   难道有人假借了范行知的名号?还是他们最开始就弄错了,那批虎人不属于范行知?   “苍鹭,让子规叫人去查一下这个,包括回声蛊。”阜怀尧拿到那份宫清交给他的信,眼睛里有着不可捉摸的色泽。   信上面那个所谓的“申屠先生”让他很有兴趣。   “是。”苍鹭上前接过信封,刚准备走就被叫住。   “等等,”阜怀尧看了看列下的日程表,揉了揉太阳穴,“让子规和白鹤来一趟。”   今天诸事缠身,都差点把后天文试的事情忘记了。   苍鹭看了看登基以来差不多瘦了一圈的天仪帝,道:“今天太晚了,不如明个儿再让他们过来吧,爷要保重龙体。”   前几代皇帝开始的连年不定期的战乱加内乱直到现在才被阜怀尧以强硬的手段暂时平息下来,现在的玉衡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坐在帝位之上的人有多辛苦可想而知了。   阜怀尧望向更漏,的确快到子时了,改了一堆如山的奏折,他也深觉疲惫,只好作罢了。   月上中天,夜幕低垂,更声催催。   御书房的灯已经熄下,阜怀尧踏步出来,微凉的夜风徐徐悠悠,吹得绷紧的精神好上许多。   天仪帝不喜大阵仗,所以只有寿临在前方引路,他习惯了贴身照顾自己十几年的常安经常不在,但是今晚身侧少了一个这些日子里如影随形的人,似乎总觉得……   当初留下那个人,一是给自己留份慰藉,二是将游龙困于浅滩,现在看来,他说不定是作茧自缚。   刚走了几步,阜怀尧忽地怔了一下。   宫路绵长平坦,夜色里,道路尽头,有人发如长夜,身若长松,腰间悬着一把式样古拙的银鞘长剑,孤身一人提一盏罗纱罩着的灯笼,踩着更声走来,他墨发未冠,只以一条缀有蓝玉的暗蓝发带将其束在背后,伴着衣摆随着夜风起伏。   他抬头,远远地看到那人白衣,乌发,金冠,身姿笔挺,凛冽巍峨,一张面容上无悲无喜,清冷寂静,容色雍华,就那样静静地行走在月光下,一双眸,寒星烁烁,看着他。   阜远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在原地等候,灯笼散发着微红的光,混入了银色的月色里,一点一点映入了那双墨色的眸子里,就恍惚成了一泓深沉的温柔,静静流淌。   月清浅,更声寒,长门翘首等君还……   不知道那一瞬胸膛里骤然浮起了什么将心口尽数淹没,阜怀尧神思微朦,走过青石路,雪白的衣裾在夜风里略略飘飞晃动起来,如同一只白鹤张开了翅膀。   视线交错在一起,一步一步靠近,一时相对无言,也许是明月太缠绵,两人不约而同的,谁也不想打破这一刻的寂静。   曾几何时,长身玉立的少年站在身前礼数周全俯身一拜,恭恭敬敬道一声“皇兄”,眼底有尊敬也有淡淡的疏离。   曾几何时,俊极无匹的男子缠在身边言笑晏晏肆意张扬,甜甜腻腻拥抱过来,笑里有如山的沉静也有似水的温柔。   曾几何时,尊贵的太子威仪无双,冷漠的眉寒凉的眼,一己之威压天下之势,端的是铁血酷厉,冰冷彻骨,像是终年不化的冰雪之巅。   曾几何时,雍华的天子无上地位,同样的铁血手段同样的果断决策,偶尔却也会唇角微扬轻轻笑起,那笑颜灼灼如四月牡丹,毕生难忘。   明知是沉沦,明知是禁忌,但是一个箍住心中情孽错生不进不退,一个装作不知对方心思任己沦陷……   然后,明明朝夕相处的时间并不久,却是已经开始分不清是谁改变了谁。   这重要吗?其实并不重要。   阜远舟放低灯笼映亮脚下的路,月光柔和了他的脸,嘴角轻弯,一张完美的面具,轻描淡写将深情埋葬,“皇兄,回寝宫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站到他们这样的位置,立在他们这样的立场,越是强大就越是要克制,越是能做得多就越是要考虑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止是说说而已,阜远舟不是不明白阜怀尧即使爱之入骨也永远不会开口的原因,于他们而言,退一步方能海阔天空,站得越高背负的越多,破釜沉舟断尽后路的爱情,谁都要不起。   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你治你的国,我护我的你,我不管这世间伦理是非对错,我只要百年入棺前扪心自问——无遗无憾。   第八十章 意谋权   月过中天,银色的光撒在地上,铺出一条月牙白的小道。   阜怀尧似乎怔然了片刻,方抬脚继续朝前走,清冷的声音在寂夜里不紧不慢响起,“朕不是让你晚了就先回寝宫吗?”   “顺路罢了。”阜远舟无所谓道,转身略略比兄长走快一步,他内力精湛,又有月光,夜里看路没问题,所以用灯笼替兄长照亮着青石路免得被绊倒。   阜怀尧看了一眼他的装束,淡淡问道:“出宫了?”   “嗯。”阜远舟也不隐瞒,“排查完御膳房的人之后出去了一趟,找些人留意留意江亭幽。”   阜怀尧知道他嘴里说的人是一些江湖人,也不多作评点。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朝廷固然人多势众无孔不入,但有些事的确是江湖事江湖了比较便捷。   “你和苏日暮是不是一起得罪了什么人?”他问。   “我又不是那小子,得罪人的功夫天下一流……”阜远舟咕哝一句。   阜怀尧微不可见地笑了笑。   阜远舟倒是思索了一番,“树大招风,我和苏日暮倒是不少对手,不过我在朝廷他在文坛,也没有一块儿在江湖上多露过脸,也没什么人知道我们是至交,一起得罪人的可能性不大。”   阜怀尧微微垂目。   看来,私仇的可能性不大了,阜远舟、苏日暮、华妃、范行知、孙家、京城文生武生、税银……目的果然还是谋权么?   这天注定是多事之秋,阜怀尧和阜远舟还没走到乾和宫,就有人急急来报:   右相庄德治和端明殿大学士吴笏遇袭,右相因庄若虚在场而幸之无事,但是吴大学士身中一箭危在旦夕!!   天仪帝一句命令就让太医院五六位太医火急火燎赶往吴府,皇城军连夜秘密封城,在不惊动百姓的情况下搜查潜逃的杀手。   乾和宫。   泡了一壶参茶,阜远舟担忧地看着面色霜寒隐怒在胸的兄长,“皇兄你睡一会儿吧,有事远舟替你盯着。”   阜怀尧本想说不用,但是见他比自己还担忧自己身体,拒绝的话就说不出来了,阜远舟处理事情的能力不会比他差,倒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便松了口。   阜远舟缓下一口气,等他入睡之后赶紧点了他的睡穴,免得又被什么事情惊醒。   没多久,窗口那里突然传来“啵笃啵笃”的细小声音,两轻一重极有规律。   阜远舟愣了一下,立刻去把内殿的门关上,才走到半掩的窗子旁边,扣了三下木头。   随即一个人影跃了进来,动作轻灵,声息全无,绝对的内家高手。   不过这人身穿黑色儒衫,倒像是个书生,眉目风流,浓眉挺鼻薄唇,天生带着微卷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有一种男子轻狂落拓不羁的恣意感。   “你跑来做什么?”阜远舟连忙把人往里面拖,顺道看看阜怀尧,确定他不会醒来之后弹指放下纱纬帐,才压低声音道。   这不是别人,正是应该待在甄府准备后天文试的苏日暮无疑!   苏日暮也看了一眼床上安睡的人,拍了拍衣摆的灰尘,“放心,甄侦没在府里,一路没人发现,我看准情况才进来的。”   阜远舟瞪他一眼——能放心就怪了,这家伙出了名的让人不省心!   “就快考试了,你就不能安分点?”皇宫最近的守卫森严了不少。   苏日暮摸摸鼻子无视这个问题,直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   阜远舟一愣,“你听到了什么?”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了?不对,如果只是被人下毒的事不至于苏日暮冒着风险跑进宫来。   黑衣的书生目光顿了一下,“我听见甄侦的手下在查一枯荣。”   阜远舟霎时间沉默了。   有些东西,说不说出来,都是禁忌。   苏日暮深吸一口气,“子诤你想做什么?冒险不是你的风格,把毒下在皇帝的膳食里太……”   “等等,”听到一半,阜远舟听出不对劲了,打断他的话,心觉有些莫名其妙,“你以为毒是我下的?”   苏日暮也怔了一下,“不是么?一枯荣一直在你们手里……”   “我没见过一枯荣,”阜远舟闻言,摇头,“实际上我们没有一枯荣的配方,留下来的早就用完了。”   苏日暮眨眨眼。   阜远舟蹙起眉头,显然重点在这里,“而且,我怎么可能害皇兄?”他想护着那人都来不及。   就算是想干掉那个没脑子的宫妃,他也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连带赔上自己亲亲兄长吧。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   苏日暮明显放下一颗心,拍拍胸口,“还好还好,我以为皇帝陛下不理你,你就因爱生恨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呢~!”   “……”尽管知道对方一向是这死不正经的样子,阜远舟还是手痒得想给他一锅贴,不过最后还是泄气,破罐子破摔了,“要问什么就问,少废话!”   苏日暮的眉头动了一下,沉吟了片刻才道:“那帮人找来了?”   “……嗯。”俊美无俦的男子不情不愿地点头,又补充:“还在试探,一时半会不会正面对上,而且我们实力不差,怕什么?”   苏日暮问:“最近的事都是他们搞鬼?”   阜远舟道:“未必,不过多多少少煽风点火了吧。”   “为了找你们把京城弄得天翻地覆?”   “应该是有人想翻天,他们掺一脚罢了。”前段时间京城动荡,他又失了神智没及时接到传信,众人不安心就多活动了些,可能是谁不小心泄露了行踪。   苏日暮深深皱起了眉,这个素来好似什么事都浑不在意的人难得有严阵对待的神色,“我帮你?”外忧内乱,哪有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安心考试,别乱折腾。”阜远舟毫不犹豫回绝。   “子诤!”苏日暮瞪他。   阜远舟也不松口,回瞪过去——自揭伤疤比较上瘾是不是?这笨蛋对旁人不饶人,对自己更狠!   这回两人像是斗牛似的瞪上了。   最后还是阜远舟软了语气,“听我的,闻离,你先把试考了,把官当了,其他的什么都放着先。”   “嘶……”苏日暮烦躁地挠挠头发,“能不能别用这副交代后事的口气?老子听得想打人!”   阜远舟叹气——他没这个意思,虽然安顿好这家伙是计划里的事。   苏日暮不满至极:“凭什么我的事你可以插手,你的事我就得听你的?”何况这件事和他也并非一点关系都没有。   阜远舟真想回一句惹事精就不要惹事上身了,不过说完估计就得打起来了,只好道:“我能处理,手底下又不是没有人。”   苏日暮想了想,他手底下的人大多都是闻名不曾见面,五花八门的什么行业的都有,听说……实力不差?   “别操这个劳什子心了,实在撑不住了自然会拖上你。”阜远舟道。   这句话倒是让苏日暮的脸色微微好转,不过他看了看床上明黄纱纬帐后的人影,眼神有点复杂,“你要借皇帝的力?”   第八十一章 奈何   预料之中的片刻缄默,阜远舟阖了阖眼,又睁开,目光纠缠在那个人影上,破开眼底那层掩饰,似情真意切又似情深觉苦,明明暗暗,碎碎光刃在眸子里飞掠,他面上其实并无太多表情,只是那种意味不明的忧伤,慢慢地,一点一滴从眼睛里溢出来,没来由的让人觉得悲伤。   苏日暮想起了不久前这个人在听朝小阁谈起自家兄长时微微笑着淡淡思念的模样。   阜远舟是真的爱上了那位九五之尊,比任何人更希望能好好守护阜怀尧——奈何身不由己。   一个费尽心力要保护的人不能保护好,只能怪自己无能,最痛苦的反而是明明要守护却不得不给予伤害,那种感觉……必定疼痛难忍,恨不能张口呕出一颗心来才能不痛。   “你若真心,总能补偿回来的。”同样不懂情爱的苏日暮只能如是道。   阜远舟听罢惟想苦笑。   伤害就是伤害,不是只要补偿就能抹掉所有伤疤的,真心之所以在皇家不值钱,就是因为它太不经得起磕着碰着,好看至极,可惜经不起考验。   苏日暮拉开话题,找另一个重点,“对了,雪朔山庄庄主玉不谢也是你们的人?”   “……”阜远舟的嘴角霎时抽了一下,“你在哪里看到他了?”   江湖上的这批人他其实不太想苏日暮知道太多,知道的越少越好,起码牵扯没那么多。   “宫墙那边,他出宫,我进宫,刚好打了个照面。”他识百家之兵,玉不谢的坠絮剑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雪朔山庄素来神秘,不开放不收徒常年关门闭户,若不是有个名气大的玉不谢,估计没人知道山庄的名字,这位庄主以一手栩柳剑法出名,绝对是个高手,就是不喜和人来往。   苏日暮摸摸下巴,“他本来好像想动手,不过看到我的脸就走人了。”对方的样子像是认出了他是谁,不过皇宫的人看见有人擅闯皇宫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而能恰巧认得他的就是和阜远舟搭上关系了。   阜远舟揉揉太阳穴,“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好像见过你几次。”其他人倒是知道他有个知己,就是没见过面。   苏日暮推敲了一下,玉不谢是阜远舟这边的,雪朔山庄肯定也是他们的产业,里面的情况他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这么算起来,好友身边的人手还为数不少,应该没那么容易吃亏,于是放下一半心来,忍不住调侃道:“你们的人都这么容易进出皇宫?引狼入室,你家皇兄大人会劈了你的~”   被戳到痛处,阜远舟嘴角一抽,“只有他而已……”   皇宫又不是菜市场,无视宫墙禁卫来去自如的就是他和苏日暮了,这其中熟悉地形和守卫占了不少功劳,玉不谢能进来是因为阜远舟和他说过宫里守备的薄弱点,一路绕进来,安插来接应的内应也是他苦心经营了十几年没有在帝位交替时被拔除而剩下来的罢了。   明白对方是在婉转地探听自己这方的实力,阜远舟只当做不知,道:“行了,别想着看我好戏,你没把文试搞定试试,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真凶残,离你远点……”苏大才子做出“小生怕怕”的表情,正准备离开。   阜远舟忽然就想起一件事,把人揪回来,“你刚才说甄侦的手下在调查一枯荣?”   “恩啊。”被揪回来的苏日暮点头——所以?   “谁让他查的?”阜远舟皱眉,他也是过后才发觉是一枯荣,甄侦连宫门都没进来过,怎么会知道?   “……”苏日暮没说话,戳戳关心则乱的好友,然后指了指龙床上的人。   阜远舟愣了一下,眨眨眼——是皇兄的话就解释得通了,甄侦善暗杀术,也许皇兄将汤送过去之后被他认出来了。   冷不丁的想起了之前查到的甄侦的事情,他眉头锁得更紧,“甄侦莫不是……”   “???”苏日暮不解地看着他。   阜远舟问:“你有没有在甄侦身上看到过什么标志?”   苏日暮眼皮子一抽,“我怎么看得到……”又不是住一屋子、呃,貌似,好像……他想了想,“甄侦的衣服内侧都会绣一幅杜鹃泣血图。”上次见过他背后有红线,甄侦说是刺青,他没见过,可能也是这副图。   “杜鹃……”阜远舟有些了悟了,此人身份神秘,他早该猜到和影卫那边挂钩的。   阜怀尧手下四大影卫之首之一是子规,此人御下的巨门就是用杜鹃为标志,白鹤苍鹭飞燕子规不是代号,而是官名,而这四人之下有八大掌令,掌令之下是三十二使令。   那甄侦有如此调度之力,是巨门掌令还是使令?抑或是……子规本人?   “杜鹃怎么了?”苏日暮听得有些糊涂。   影卫的存在不能多说,阜远舟托住下巴道:“没,就是突然发现甄侦不是坏人。”   宫外,正在调兵遣将的秀雅男子疑惑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身后——奇怪,那种被人说坏话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乾和宫里,苏日暮抽搐着嘴角看着苏日暮,“那个讨厌鬼算什么好人……”那就是个变态!   “我只是说他不是坏人。”起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阜远舟犯了个白眼,不是他看不顺眼甄侦,那家伙的确邪气得紧——肚皮黑长得再温文尔雅都没有用!   心知有些事情不能多说,苏日暮耸耸肩,“管他呢,那个家伙是好是坏关我PI事,得了,待会儿该天亮了,先走了~~~”   “嗯,自己小心点,”阜远舟叮嘱一句,顿了顿,龇牙:“文试那天我会去考场代帝巡视。”   “……!!!”苏日暮准备跳出窗的动作滞了一下,然后加快速度窜出去一溜烟消失在了夜色里,当真神鬼难追。   阜远舟“哼”了一声,关窗。   这家伙比泥鳅还滑,不警告警告一肚子坏主意就全部贯彻落实了。   他走回床边,低眸细细看着阜怀尧沉静的睡颜,许久,才低声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再要他放开阜怀尧是决计不可能的了,早已经在进行的计划也不能收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于我而言我有必须要做的事,于你而言家国天下永远重于儿女私情——不是不贪心想要两全其美的,只是如今见他这一刻安然睡在我身边,阜远舟忽然就已觉得别无所求。   我只要比别人更接近你……任何人……无论是兄弟抑或臣子的身份。   阜远舟伸出手拂开他散落的额发,轻轻的,在他额头虔诚地烙下一个吻。   ……   第八十二章 围堵   月渐西移,丑时时分,万物俱寂,暗色沉沉月光皎皎,静静地笼罩大地。   京城里的人家都陷入了沉眠,空荡荡的街道除了巡逻的官兵再无人影,偶尔有一两声犬吠,飘飘荡荡地传出了老远。   去京城最大的酒家放下银子捞走了两大坛子酒,从皇宫里溜达出来的苏大酒才在寂静的街道上避开巡逻边喝边走,仰口举坛往下灌,动作豪迈轻狂,这种大口喝酒的感觉怎叫一个爽字了得!   在心底哼着小曲儿,苏日暮深觉今天是个好日子,把空了的酒坛子轻飘飘往路边一丢,内力托着易碎的瓦器安安全全地落地,在石板路上滚了几圈,无声无息。   他拍开了另一坛子酒的封泥,顿觉酒香扑鼻,醇而不辣,是上好的竹叶青,他饮了一口,霎时笑弯了眉眼——好酒。   不过转角拐过一条街,苏日暮就笑不出来了。   萧索的长街,紧绷的气氛,粉扑扑的桃花被杀气震得簌簌直落,黑衣蒙面的刺客,锋利反光的长刀,被围截的孤胆英雄……咳咳,脑补过头了,不过事实也相去不远了。   苏日暮抱着个大酒坛子柱子似的伫立在街道一头,夜风卷过,他忽然觉得好冷,好冷……好倒霉……   黑衣人的动作一瞬间顿住,目光齐刷刷落到突然出现的黑衣书生身上,那叫一个心怀不满杀气腾腾——任谁杀人杀到一半被叫停都会不满的。   苏日暮的心肝儿颤了一下。   若是往日,看到这副以1VS10仍然对峙不倒的精彩场面他肯定会屁颠屁颠抱着酒拿上一包花生米葵瓜子坐在屋顶看戏,不过……苏日暮狂躁了,狂化了——有什么人能告诉他,为什么甄某人会被人拦截在这里?!!还好死不死的被他撞上了!!?   苏日暮其实很想说一句“小生上有老要照顾下有小要喂奶就不耽误各位大哥谋生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后会无期”然后一百八十度转身速速离开任那只腹黑会不会死的连渣子都不剩,但是半屈身蹲在包围圈里的甄侦毫不犹豫地打破了他的好算盘:   “日暮啊,你终于赶来救我了吗?”身着暗红宽袖广袍的男子直起身子,一举一动仪态万千仿若天成,尽显优雅与风度,衣摆下暗纹绣成极容易忽略的杜鹃泣血图在月光下晃动,温润的轮廓秀雅清逸,修长的身形在石子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杏仁般的眼曲线柔雅静美,明明那种妖异的暗红让他整个人显出一种另类的危险,但是那种如同江南烟雨中熏陶出来的气质仍然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他就这样隔着人群看着苏日暮,笑容静雅,眼神温柔得就像是见到拔剑相助的英雄情人,那般寒风化春雨,好像连石头都能化掉。   黑衣人的气焰蹭蹭蹭拔高一层——果然是帮手,果断要斩了!虽然只是个书生……   不过此时的苏日暮内心一万只草泥马狂奔而过——日、日暮你妹啊!老子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死一个不够还有拖一个垫棺材底,蛇蝎心肠有木有?!会下油锅地狱的有木有?!   甄侦很淡定,迎着苏某人足以钉小人一百遍啊一百遍的死亡视线,微笑:“这么晚还要来拔刀相助,辛苦你了。”   “……”见他们的眼神,苏日暮就知道自己就算插科打诨赌咒发誓说不认识甄侦也混不走的了,于是也淡定了,喝了一口酒,谦虚道:“小生不辛苦,不过……”他望了望头顶白花花的月光,一脸纯良诚恳,“下次要拉上这么多人一起做‘牡丹花下鬼共作鸳鸯眠’的事,麻烦找个隐秘点的地方。”   甄侦的笑容一僵:“……”   黑衣人身子一斜:“……”   乌鸦嘎了一声,一股冷风寂寞帝状卷走了飘飞的花瓣,草泥马状走了。   苏式特殊技能发动,秒杀不包邮哦,亲~~~   在天仪帝麾下当官的到底还是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强,甄侦最先回神,一把飞刀结果了最靠近的人的性命,在他们回神之前几个纵身跳到苏日暮身边,身形快如灵鸟。   第一次见识对方完全施展轻功的苏日暮看在眼里,心下对此人的武力值评估又翻新了。   甄侦落地,微微摇头,颇为惋惜的样子,“伤兵一千自损八百,指望你果然是不靠谱的。”   苏日暮额头上冒出一个井字状青筋,还没反驳就闻到一股血腥味,他侧头,才发现甄侦刚在之所以屈身蹲着的原因——腹部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只是因为暗红的衣袍看不出流了多少血,不过在动作间渗出的血溢了满手都是,然后随意地点了穴止血。   黑衣人显然训练有素,反应也不慢,在甄侦落地的时候已经一半围来一半举刀来砍,配合默契,这也是甄侦没有贸然带人冲出包围圈的原因。   从宽大的广袖里滑出三尺长的软剑,灌入磅礴内力,猛地绷成笔直模样,甄侦拉过苏日暮往墙边退,一挥手,袖袍翻飞如云浪,将薄如蝉翼的软剑舞出一个弧度完美的圆,瞬间弹开四把刀的齐攻。   虽然对方知道自己会武功,不过苏日暮照旧安之若素地扮柔弱书生站在他背后,靠着墙灌了一口酒,“我说,你又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   “又?”甄侦把一个黑衣人踢出去,挑眉咀嚼这这个字。   听对方的语气很有把他扔出去当人肉沙包的意味,苏日暮撇嘴,“小生还没怪你连累小生呢,凶什么?”   “我连累你?”甄侦似笑非笑,“我怎么记得早就说过你不能擅自离开府里……”不然就一滴酒都不能沾。   苏日暮呛了一下,赶紧转移话题,“他们干嘛要杀你?”这架势,不死不休吧。   “他们没说理由。”当朝右相和资政殿大学士出了事,联想到之前的京城命案,他心觉不妥,就匆忙出了门调人去守着朝廷百官,因为人员有限,他就没带护卫回甄府了,没想到半路上被人截杀,这些人武功不低人数不少,他才被拖住了没时间发信号。   苏日暮闻言,悚然动容,相当诚恳地膜拜之,“你已经天怒人怨到不需要理由人家就想杀了你了?”   “……白痴。”甄侦一把子午钉甩出去,“噗嗤噗嗤”钉住那些人的血肉,透骨而出。   苏日暮比较了一下自己和黑衣人的身板厚度,想了想,觉得除了脸皮比较耐打外(自知之明是优点……)其余的实在不结实,于是默默地给自己的嘴巴拉上封条。   眼看着一半攻过来的人被打退了又一半,围着的那几个举刀加入了战局。   车轮战总是比较占便宜,甄侦拽麻袋似的拽着苏日暮且战且退,退到街尾的时候松开了手,“回甄府叫人,快点!”   对方难得正色,苏日暮却没动。   “白痴,还不走?!”那张秀雅的脸没了惯来的温柔浅笑,有种莫名的威慑感。   苏日暮很无辜,“不是小生不想走,是走不了……”   他戳戳甄侦的后背,指指后面又悄然冒出来的几个黑衣人。   第八十三章 耐摔   甄侦看了看后面,眉头一蹙,心里念头急转思量是哪方面的人,今晚刺杀庄德治吴笏的人似乎也是这么一大批……心是这么想,嘴上却是道:“该不会又是找你的吧?”   苏日暮没好气道:“明明围的是你,别栽赃到小生身上!”   甄侦也只是说说罢了,手里不停,在手腕处摸出一柄匕首丢给他,“自己注意点。”   苏日暮接过匕首干瞪眼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真是欠他的。   唉,早知道有人在这里替天行道,就算扒了他的皮他也要绕路走另一条道!!   “甄侦,三坛。”苏日暮道。   “嗯?”甄侦不解。   黑衣的书生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酒,猛不丁的直接将酒坛子往人堆里一砸。   巨大的“暗器”挟着风声飞来,因为苏日暮长着一脸书生样,还要甄侦护着,黑衣人都没有多留意他,而且这“暗器”还相当笨重,这些人就没当回事,闪开便是。   知晓某人性格的甄侦抽抽嘴角,赶忙后退。   不出他所料,那坛子飞到一半就轰然炸开,四分五裂,飞溅的瓷片夹杂上内力千片万片呼啸散开,其声尖利几乎媲美雷霆之势,仓促之下简直避无可避。   登时间人群急急闪退,却也快不过瓷片,倒下七八个人连兵器都被撞弯后,其余人不敢硬接,呼啦啦的散开一段距离,徒留苏日暮和甄侦立在一大圈空地里。   甄侦看着这赫赫威势,难得怔了一下。   “笨死了,还不走!”苏日暮不客气地拧他一把。   “……”甄侦拽着他几个起落就跃出包围圈,还不忘回手一剑顺手解决一个敌人,之后才反应过来苏日暮方才的意思是他出手的话要收三坛子酒的酬金,顿时有些无力,不过回头看了一眼那酒坛碎片连地面都能划出痕的威力,若有所思。   相当精湛浑厚甚至可以说可怕的内力,不过苏日暮摆明了不想在他面前动用武功所以用了这招耗真气的……   等那阵瓷片雨过去之后,他们的踪影已经消失在夜色茫茫里。   “那人中了毒,走不远的,追!”黑衣人中有一人沉声道。   ……   “我说,”脚尖点在一片瓦块上借力飞出,甄侦转头看他,银色的月光下,白皙的脸颊像是打上了一层霜,“你耐不耐摔?”   “啊?!”莫名其妙的问题让苏日暮打了个愣神。   下一秒他就知道为什么了,因为他们在往下掉……娘啊喂!!!   力气不济不会早点说啊,想害死人吗!?——要不是时机不对,苏日暮都恨不得勒住这个讨厌鬼的脖子晃上几圈掐死他,现下却只能赶紧提气不至于摔的鼻青脸肿,谁知甫一落地,他就觉得手臂一沉,甄侦整个人靠到了他身上,好似没骨头似的,他一时吃力,后退了一步撞到了墙。   “喂……”   “嘘。”甄侦示意他噤声。   他也是看准地方才落脚的,这里是两个宅子之间的缝隙,三边高墙一隔,月光都照不进来,黑漆漆的,不熟悉的人找不到这地方,而且离甄府大概三四条街的距离,府里的人方圆一里之内都看顾着呢,这帮人很快就会被注意到。   苏日暮也知道现在是乖乖等甄府的人找来才比较安全,凝神听了片刻,确定追来的人的脚步声远离了之后才有空来关注突然从头顶拉着他往下掉的甄侦,刚才因为对方忽然趴过来,苏日暮就用手撑住了他的身子,此刻方发觉触手处一片粘腻,是血的触感,而且甄侦也似乎全身没力气一般。   ……这家伙还有心情开玩笑,他都忘了他受了伤了。   “晕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分量实在不轻,苏日暮没使内力的时候有些吃力,蹲下来让他靠着,因为太黑不敢乱动他的伤口,见他没什么动静,顿觉奇怪,对方貌似有点穴止血不至于失血到晕的地步吧?   “没事,”甄侦道,声音里倒是听不出不对劲,在苏日暮提着的那口气往下放的时候悠悠接上下半句,“刀上有毒而已。”   “……”把这个人掐死的念头越来越诱人,苏日暮按住蠢蠢欲动的手,跳着眼皮子问:“什么毒?”为什么不是速战速决一击必杀型毒药毒死你这个变态!?!   那帮黑衣人的不给力让苏大才子感到了森森的鄙视。   甄侦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等到苏日暮快没耐心的时候才悠哉道,语气里隐隐带着笑:“闲来散,放心,死不了人。”   “管你去死!”苏日暮没来由地松口气,闲来散只是麻药,会让人全身麻痹一段时间而已,就是没有解药,霸道了些,再高的高手也会栽在这上头,不过对方为什么不用毒药?   他压低声音不解地问:“他们要活捉你?”   “可能吧,他们的确有点只围不杀的意思。”甄侦想了想,道,在京城内被伏击这件事让他心里很是恼火。   另外,甄侦今晚出来是临时决定的,对方既然埋伏在这里,很可能是知晓他身份已经今晚会发生什么事,猜测他会出门办事。   可是他的另一个身份不算秘密,身份背后的人是谁却是极度隐秘的,是什么大人物能把他查出来?   远处又有脚步声匆匆,两人立刻屏息。   苏日暮心里念头不断,翰林院的茶道美人公认的形象是文官,略懂功夫,他和阜远舟能一眼看出他会暗杀术是武功上到一定境界的本能以及对暗杀术的了解,再者善暗杀者自然善隐藏,甄侦的武功深浅他们两个都很难断估,更遑论是其他人了。   那么,是什么人那么清楚他的实力,派出这么多人来抓人?抓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即使在黑暗里,甄侦都可以想象苏日暮那一幅“巴不得你快点挂掉小生就海阔天空任鸟飞”但是又一门心思地想问题症结的模样,禁不住微微弯了嘴角。   这个人……   他默念了一遍苏日暮的名字,忽地轻声道:“你觉不觉得有点冷……”   “嗯?”穿着黑色儒袍的书生愣了愣,刚想说春天都过一半了怎么会冷,随即反应过来甄侦有伤在身,可能是失血过多了,也就没顾忌太多,伸手凭着感觉去探他的伤口,“有没有带药?”   幸好闲来散让伤口的疼痛也被忽略了,对方戳来戳去甄侦也没觉得痛,道:“袖袋里有,最大的那个。”   最大?苏日暮摸索了一下,在他袖袋里摸到了四五个瓶子,嘴角抽了一下,“你带了毒干嘛不药倒那帮人?”   “某人跑来搀和,没带解药。”甄侦淡淡道。   苏日暮:“……”==感情他还坏事了?早知道他掉头就走管他死活呢!!   拿出瓶子打开闻了闻,确定是伤药之后苏日暮摸黑给他上了药——顺便牙痒痒地腹诽一万遍啊一万遍。   随即犹豫了一下,迟疑了一下,还是咬咬牙,某伪书生黑着脸把人拽过来一点——反正都被他撞见出府了,修为高低对方也有个数了,有些东西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思……而且……而且刚才这家伙也算讲义气,受了伤没把他丢下——于是运气内力,在体内转了一圈,掌心贴上了甄侦的后背。   甄侦忽觉一股温热的内力涌进体内,他眉头轻挑,嘴角弯起笑了笑,“你练的是极寒的功法吧。”转变一轮挺耗内力的。   苏日暮脸上有点热,粗声粗气道:“少废话,不然小生震断你骨头。”   一块住了这么久,对方的刀子嘴豆腐心甄侦见识多了,当做没听到,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行了,耗了那么多内力就歇着吧。”   苏日暮愣了一下,对方的手贴过来,有些冰冰的,“能动了?”闲来散的药效是几个时辰吧?   “对我来说效果打了折扣而已。”甄侦淡定道,做他这行的,自然从小用毒喂大的。   苏日暮则是想善暗杀的人估计比较抗毒,也没多留意,回过神来时忽然发觉有了力气的某人正在往身上缠,登时黑线,“干嘛呢?”   甄侦学着他的语气无辜道:“有点冷。”   “……”一个伤者这么说,苏日暮不知是该推开还是抱住好,不过甄侦已经自发地缠住了他,他黑线更多——明知道他是练极寒功法的,身子能暖和到哪里去?   这种贴合的距离让甄侦微微眯了眼,在黑暗里看不见那张素来恣意的面容上是什么表情,却能轻易在心底猜得出来,于是笑意更深,笑过之后冷不丁地有些怔忡,一时之间不太理解于自己喜欢逗这个人的原因。   没和什么人这么靠近过,脸皮厚过刚才翻出来的那片宫墙的苏大才子居然会觉得窘迫,四十五度抬头看上面会不会有追兵飞过,一边转移话题,“府里的人什么时候到?”   “晚一点。”   “嗯?”   “没机会发信号,鹧鸪他们办事去了,等他们回来才知道我没回去。”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哦。”   “……”   “……”   于是,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惊险之夜???(……被PIA飞)   ……   第八十四章 脉脉   夜色沉沉,月落西天,寂静的街道零零星星立着散而不乱的疏疏人影。   ——装可怜……绝对是装可怜!!!   苏日暮恶狠狠地磨着牙恶狠狠地瞪着某人的背影。   回想到刚才被这个某人喊着冷顺带八爪章鱼缠的经历,再对比现在的一脸云淡风轻的气定神闲,苏大才子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唰唰唰的用以眼杀人法把他杀个一百遍啊一百遍。   视那如芒在背的视线为无物,甄侦拽着某只的爪子,看着面前的尸体,杏仁般形状姣好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淡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就这几个?”   鹧鸪垂首道:“属下来迟,到的时候附近只剩下这四人,被包围后四人全部自尽。”   苏日暮挑挑眉。   原来是死士么……难怪这么难缠。   甄侦不语,看了片刻,没有多余的反应。   倒是鸣鹤迟疑着道:“大人,你的伤……”   只是皮肉伤,甄侦并无所谓:“回去再说。”   说罢,侧头看了看气呼呼的苏日暮,拽了拽他,仪态静雅如江南风雨的男子眉眼挑起,重复道:“走吧,有事……回去说。”   苏日暮后冷不丁的背一凉——为什么他听出了秋后算账的的味道……?   ……   “失败了?”   “……是,临时有人救了他……”   “够了,失败了就不需要狡辩。”男子冷哼一声,打断跪地的人的话,脸色狠戾,嗓子像是被灼伤一样沙哑不堪:“三十二批死士,没有一批是成功回来的,那养着你们还有何用处?!”   另一边,宽袖长琚的儒士腕骨一转折扇轻开挡在面前,掩在扇下的嘴角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您有张良计,人家未必没有过桥梯,您何必发怒呢?”   话是如此,安慰的意思却是不怎么听得出来。   男子恶狠狠瞪向他,“你不是那边派来帮忙的么,那除了风凉话还会说什么?”整天不知道做什么,跑个没影没踪!   儒士扯起嘴角笑了笑,“谋而后动,隐而后发,这忍字头上一把刀,您可是深有体会的,王……谁?!”   话到一半,窗外明月忽然从云层中飘忽出来,在地面上映出晶莹的霜影,他正巧目光一低,蓦然脸色凛住,喝了一声,手中黑骨扇子脱手而出,旋转成圆呼啸着朝窗户打去。   窗外。   被突然跑出来的月亮坏了行踪的阜远舟眉头一皱,听到破空声后干脆掌心一击窗棂,直接砸窗而入,一个翻身躲开飞旋而来的扇子,再抬头时只看到那个沙哑声音的主人被死士护着动作敏捷飞速地躲回内室的背影,似乎很刻意地不想与人见面。   不过匆匆一瞥,不过这背影——怎么感觉……特别熟悉似的???   阜远舟心里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一咯噔,正待要追上去细看,深衣广琚的儒士却忽然闪身过来,那折扇已经滴溜溜地转回了他手上,他一挡一卡,滞了身前人的脚步。   眨眼之间阜远舟已然失了那个人的踪迹。   他暗暗低咒一声,手腕抬动,用剑鞘挥手打去,“江前辈,你怎么在这里!?”   “前辈”两个字那叫一个百转千回,仿佛还咬牙切齿,完完全全透着“怎么哪儿都有你在碍事”的潜在意思。   江亭幽举扇拦截显而易见的是在做缓兵之计,掩护另一个人的离开。   此刻他听罢也不恼怒,反倒笑了笑,“我们又见面了,殿下。”   “本王还是喜欢见面不如闻名这句话。”阜远舟淡淡道。   江亭幽深深看他一眼,“真没想到,你居然能找到这里……”   后面那一句话咬字有些缓,似乎在当中蕴涵着什么特别的意味。   阜远舟也不踩他的语言陷井,冷笑道:“本王想查的事,难道会很难么?”   语气里,淡淡傲恣尽现。   江亭幽挑挑眉,心下琢磨着他是真的知情还是纯粹有那么一帮势力能如此快速查到这里。   他心里几番思量辗转,手下的攻击自然就慢了下来。   阜远舟到这里可不是来打架死磕的,现在要查的人和那些劳什子死士也都跟丢了,所以此时见对方动作一慢,他就抽身退出了战圈,眉锋淡动若有所思。   虽然交手不过几个会合,但是这里的动静也不小,只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人跳出来帮忙,他不禁有些怀疑江亭幽在整件事中占的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角色了。   江亭幽似乎看得出他的想法,悠悠然收了手,指尖习惯性地滑过扇面,留恋的味道从指缝间丝丝缕缕满溢出来,他看着折扇,嘴角勾着,“神才武功已化臻境,不过区区拙技,怎敢献丑?”   阜远舟嘴角一勾,笑意却止在眼里——那批虎人违逆常伦杀伤力恐怖,怎么能算是“拙技”?   江亭幽淡笑不改,话锋忽地一转:“话说回来,江某倒是有些不解,皇家人手下能人辈出,跟踪追查的是自是会有人来做,怎么就让宁王殿下亲自出马了呢?莫不是……”他眼光稳稳落在对面蓝衣大气的男子身上,“有什么不方便让旁的人知道的事?”   阜远舟心下微微一动——倒也不是被他说中了什么,只不过若是“那批人”对他反复试探,他能理解,但是二十年前掌上轻扇江亭幽也是一时风云人物,亦正亦邪、君子坦荡荡的角色,背景经历不算隐秘,不可能是他们的人,那么,在隐居二十余年后的他又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并且为他们做事,甚至是做得如此尽心尽力?   想到这里,阜远舟迷了眯眼,突然计从心头起,意味深长道:“皇家的人才再多,也是皇兄的,不是本王的,当然不便使唤了。”   没有预料到他的答案,江亭幽明显打了个愣神。   当然,阜远舟这么说不是和阜怀尧面和心不合的意思,只是模糊一下敌人的视线,使一招深入敌营——既然你们觉得我和刹魂魔教有关,那我就撇清关系,当做自己这么亲身而为是因为对帝位还有觊觎,想要和你们合作合作。   顿了了片刻之后,江亭幽才回神,试探般道:“殿下位高权重,深受恩宠,总有能使唤的人。”   蓝衣雪剑的男子睨他一眼,眉目含笑,龙章凤姿的睥睨之势,“本王的位子再高,也总是差了那么一步。”   所以即使万人之上,也要在一人之下。   事情出乎意料,江亭幽用探究一样的眼神看了他许久,才点头,也不说什么“敬候佳音”的场面话,只道:“既然各取所需,就望殿下少做干涉了。”   话音未落,他就转身离开,几个起落间消失在将亮仍黑的夜色里。   阜远舟挑挑眉——为什么他从这个人的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了“失望”的意味?难不成是在为他家皇兄抱不平么?真是奇了怪哉。   他环视了一圈这个已经被废弃了的联络点,还是有点纠结于刚刚看到的那个貌似有点熟悉的背影。   到底是谁呢?   ……   见天色不早,阜远舟赶紧赶回皇宫,推开乾和宫的窗就准备跳进去。   刚跳到一半忽地就发现不对劲,动作僵了一下,落地的时候一个趔趄。   内殿里的七宝嵌珠的龙凤飞云雕花龙床上,黄绫腾龙层层叠叠的罗帐已经被挽了起来,长发未束的年轻帝王披着外衣,正坐在床上看公文,听到响动时,琥珀双瞳笔直地看了过去。   ……兄长怎么醒得这么早啊啊啊——   阜远舟被看得一阵底气不足,立马挺胸收腹将剑背在身后,讨好地道:“皇兄,你睡醒了?”   “嗯。”阜怀尧淡淡应了一声,将公文放下。   阜远舟内牛满面——能不能用比较容易表达情绪的语气助词,“嗯”是什么意思捏什么意思捏,能不能自动翻译一下下啊啊啊——   自家三弟这副心虚气短的样子看得阜怀尧几乎想笑,难得有了逗逗人的心思,于是保持面无表情,问道:“怎么?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   阜远舟一惊,摇头啊摇头,就差指天作发誓状:“没有,绝对没有!”皇兄,我对你的真心绝对天地可鉴日月可表T-T!!   “那,这大半夜的,去哪儿了?”阜怀尧注视着他。   “找江亭幽去了。”阜远舟摸摸鼻子,把事情这般这般那样那样说了一遍,自然是包括那番“合作”的试探。   说罢,阜怀尧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以一个帝王的目光。   这下就不能心虚了,阜远舟坦荡荡的任他扫视。   他可以让世间之人误会,唯独不想令阜怀尧失望。   即使万人之上,也要在一人之下——他心甘情愿。   最后阜怀尧还是没说什么,只招招手让他过来。   阜远舟眨巴眨巴眼睛,走过去坐在兄长旁边,伸手搂住他,埋首在那倾落的长发里,鼻尖缭绕的都是他清冷淡漠的味道,心底忽然就安稳了下来。   寅时的钟声敲起,在暗夜里传出了很远很远。   这样寻求安全感的动作让阜怀尧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并不怀疑什么,只是阜远舟似乎永远在害怕着失去什么。   其实这样一个冷漠的人并不适合做这样温情脉脉的举措,偏偏他的力度轻柔,像极了情人间的哝语。   阜远舟静静地闭上眼,蓦地就感觉倦意开始上涌。   第八十五章 滋生   将亮微亮的天色里,筑夕小阁里灯火明明。   书房逛过几趟,甄侦的房间倒是第一次来,苏日暮左右上下看了一圈,再跟自己那个摇摇欲坠酒坛子满地的房屋比一比,唯一的感觉就是——这丫的斯文败类……   整个房间的格调和府里的其他地方一样,充满了江南的风情,精致优雅,大概是常年喝茶的关系,屋子里总是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茶香,推门时便扑鼻而来,不同款式的茶具摆满了一架子,镂空雕雪花桃木床上的软被棉枕叠得整整齐齐,碧绿竹节插屏上描的是灞桥风雪图,墨玉佛手形镇纸下压着一副写到一半的书法,檀木漆雕圆桌上放着已经凉掉的碧色清茶,一派有学之士的风雅气韵。   当然,苏日暮来这里不是来闲逛的,而是被人拎来开批斗会的。   就算经常被某个伪书生气的想要拿飞刀把人扎个千疮百孔五花八门,但他的耐心也绝对是一流的,把这祸害拎来了也不着急,慢悠悠地任着鸣鹤帮他处理腹部的伤口。   倒是苏日暮就差哭丧着脸了,本来那种你死我活的场面下出手就是迫不得已,还想“将功赎罪”敲一回竹杠呢,谁知那帮人打着不能生擒就死抓的念头,丢甄侦一个人在那里孤立无援说不定也没事,他这么显示武功倒有些自爆其短了。   原来嘴贱不是错,手贱才是大错特错啊……T-T——管那个讨厌鬼去死呢!   苏大才子扼腕不已。   甄侦瞥他一眼,双唇动了动,比了个“白痴”的口型。   甄侦看着温柔文弱,衣服下面的身材倒是有料得很,稳健颀拔,明明气质优雅,柔若春风韧似舒柳,却带着一种莫名的侵略性。   嗜血的野兽再怎么饱读诗书,也掩盖不了那股子血腥的气息。   药上好了,示意鸣鹤下去后,甄侦回头一看,方发现苏某人正在托着腮帮子研究性地盯着他……的后背。   ——那里平整一片,哪有什么劳什子的刺青?   甄侦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有这个魅力令酒才“神魂颠倒”,也晓得他看得是什么,大大方方地披上衣服,道:“不用看了,刺青只会在体温升高的时候才看得到。”   苏日暮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他也听过这种用特殊药草的汁液弄成的刺青。   不过,阜远舟今晚听到“杜鹃”时的反应让他有些在意,他似乎认出了甄侦是什么人,而其后甄侦就被袭击了。   子诤决定了好好守在皇帝身边,应该不会做什么有害玉衡的事吧,那么想杀、或者说是抓甄侦的人……   啧啧,真是一团乱麻。   “苏日暮。”甄侦叫了他一声。   黑衣的书生回神   甄侦冲他勾勾手指,“过来。”   苏日暮警惕,“干嘛?”   甄侦也不解释,径直站起来走到一个比旁的窗大得多的窗边,重复一遍:“过来。”   苏日暮掂量了一下这个人的变态程度,觉得对方不会故伎重演把他从窗口扔下去后才木着脸慢腾腾地挪过去。   走到窗边往外一看,他才发觉筑夕小阁的地势尤其讲究,府内丛立的竹子也一丛丛看似茂密实则错开,一眼望去视线开阔,足以环视全府,包括对面的听朝小阁和外面的巷子,甚至是隐藏在竹叶森森里的暗哨,这种绝对掌控的位置,显然是精心构建的。   苏日暮淡定地在心里比了个中指——这个变态!   甄侦的目光静静地转悠了一会儿,才看向离他一步之远穿着儒衫的书生。   这人本来就肤色惨白,这段时间的调理看不出太多的成效,都让人怀疑他其实天生就是这么个模样,他就这么穿着一身黑衣立在未亮的暗夜里,就像一缕幽魂似的,有风灌来,穿窗而过,吹起他宽大的袖子,飘飘摇摇失了方向,显得整个人异样的消瘦。   他的视线落在窗外,偶尔眨动的眼睛里倒映着夜的影子,掩下那份好似日暮西山时的苍凉悲郁,当他跳动的长发掠过这双深藏一片荒芜没有边际的死气的黑瞳时,竟让人有种他将一夜白头的错觉。   甄侦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拂开那一缕头发,黑色的发丝流水一样滑过指尖,在胸腔里猝不及防地升起一股战栗般的感觉。   太过突然的举动,让两个人都怔楞住了,甄侦的手顿在那里,苏日暮也没有挪开,他们定在原地,不由自主地目光相接,视线纠缠在一起。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的感觉同时在两人心口盘旋起来,那种……好像什么在塌陷的感觉。   好半响,甄侦才把神思拽回来,好似极其自然地收回手,问:“你是从哪里跑出去的?”   转移话题的刻意任是谁都能听得出来,苏日暮却好似不懂似的,眼神随着他的话恢复清明,顺着他的话题想了想不招供的后果,然后打了个激灵,不甘不愿地指了一个方向:“那儿。”   甄侦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那堵因为和邻居相接所以明显加高一倍以防不测的围墙:“……”   这个嘴欠的混蛋果然是有嘴欠的资本啊……   甄学士默默地在苏日暮的资料上添了巨红的一笔。   见他神色阴晴不定,苏日暮在心下默默内流满面——这堵墙因为太高所以防卫略宽,才让他钻了空子,结果现在就没了。   甄侦深吸一口气,朝窗下空地里站着的鹧鸪比了几个手势。   鹧鸪看到后立马带人往那堵墙的方向去了。   苏日暮扼腕——唉,可惜了一个能让他来去自如的缺口啊~~~   以温柔著名的甄大美人回头见到他的遗憾表情,忍了好一会儿才忍住把人往下丢的冲动,继续兴师问罪:“今晚喝了多少。”   苏日暮眨眨眼,竖起了一根手指:“一坛。”   “当真?”甄侦表示怀疑。   “当真!”苏日暮瞪大了眼以示自己纯良的本性(……!)。   “只是一坛?”   “只是一坛!”   甄侦慢悠悠地挑起了眉头,杏眸光芒流转,“果真只有一坛?”   在他明晃晃的注视下,苏日暮越来越觉得底气不足,想到甄侦平日里的手段,果断坦白从宽,默默地缓缓地心疼地竖起了两根手指:“……两坛,绝对只有两坛而已。”   话音未落就有些愣了——靠,他干嘛怕这丫的!?   想是这么想,可是面对“衣食父母”,新一任的监护人,他还真的……没胆子拍桌子喊一句“老子不怕你”。   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苏某人白眼ING。   对于苏日暮的合作,甄侦表示很满意,鉴于文试就快到了以及今天终于掂量出他的武功的大概深浅以致心情甚好,于是问完问题的症结,甄学士就大袖一挥,将人“放生”了。   不用扣酒不用吃药不用折腾一顿???   这么轻松过关简直像是天方夜谭,让习惯了某人变态段数的苏日暮狐疑了好一下子,确认甄侦不是打算秋后算账后立马闪人,那架势,比开了轻功技能还迅速,俗称“落荒而逃(……???)”。   甄侦也不恼于自己被当成了洪水猛兽,这情景使他瞧得轻笑一声,反应过来时不由地怔忡了一下,他有些迟疑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那里清晰能摸到笑意的弧度。   这样的笑……   那个人……   “……苏、日、暮……”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音调轻又古怪,连他自己的表情都是迷惑又怪异的,似乎隐藏着什么特别的不为人知的感情。   烛花一声爆裂,燃到尽头的火苗颤颤巍巍地熄灭在海棠灯罩里,只余下青烟淡淡,袅袅散开。   柔雅秀逸的男子抬起头,窗外,一线染着朝霞的天光徐徐挤开夜的帷幕。   有什么东西,像是这一线天光一样,慢慢在人心深处滋生起来。   ……   三十二个重要的科举官员被刺杀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当朝天子耳里,不过他在阜远舟回来之前已经收到子规要调人的通知,也听过阜远舟说“三十二批死士”的事,加上防卫及时,官员之中除了吴笏外只有轻伤没有死人,他虽然不愉,倒也不到震怒的地步,有条不紊地派人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   考生杀不成了开始杀考官,这幕后黑手,莫不是疯了么?   离早朝还有些时间,出宫进宫走了一夜的阜远舟还在睡,阜怀尧就细细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   事情的最开端应该是几个月前的孙家命案,然后就是苏日暮被追杀,税银贪污,京城考生被杀,华妃下毒身死,最后是今晚的刺杀。   算起来事情不算多,就是线索太乱。   虎人,死士,江湖人,小孩杀手,光是来杀人的就有四批人。   一枯荣,海蛇毒,回声蛊,还有子规刚送上来的消息里提到太监小顺子和御书房女官中的毒也和消失已久的刹魂魔教的毒“塞上燕脂”很是相似,四种毒蛊,连连杀人。   塞上燕脂……解了这种毒的太医秦仪在宫里呆了十几年,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举。   还有就是除了孙家命案和税银一事外处处有他出现、目的不明的江亭幽以及他口中所说的“主子”。   最开始因为宫清上参范行知,加上税银和海蛇毒的确与南边有关,所以先入为主了,现在看来,恐怕其中还有一番纠葛。   范行知,“主子”,刹魂魔教,还有一个范行知提到的“申屠先生”。   这幕后黑手,究竟有多少人?图的是什么?还是,各取所需?   ……   第八十六章 三弟   午后,天气明媚,辉阳暖暖。   就在昨夜,端明殿大学士吴笏在一场刺杀中身中了一箭,危在旦夕,在太医院首席顾郸带着一群太医连夜的诊治下,总算把人从阎罗王手里抢了回来,不过吴大学士年事已高,这番伤筋动骨也是大伤了元气,很长一段时间都需要在静养之中度过。   吴笏和庄德治一样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朝里学生门客无数,加上他为人刚直不阿,敢于上谏下参,素来为皇帝所器重,所以此番天仪帝在处理政务之后,也特地带着自家三弟跑了吴府一趟,和清醒了一会儿的吴笏说了几句话。   燕舞是吴笏众多学生中的佼佼者,因为从昨晚开始就和楚故一块在吴府守着,所以两人都没有遭到刺杀,不过也接到了那些消息,在阜怀尧和阜远舟看望过吴笏后,他们就跟着进宫议事了。   ……   皇宫,议事殿,围着一张偌大的圆桌四周随意的坐着的人数目并不多,却都是当朝圣上的心腹官员。   他们平日里看着没有什么交集,实则在职责上一坏扣一环,所在的职位掌控了玉衡朝廷里最重要的枢纽运转,在有要事要议的时候,这样的阵势并不少见,不过……   群臣们的目光不经意地流连在帝座之侧的蓝衣深湛容颜俊美神态淡定的宁王殿下,虽然眼神没有交流,但是心里多少有点犯嘀咕。   早好些日子就有人传言说永宁王的疯症已经好了,阜怀尧渐渐将公文交给他批点这件事也间接证明了传言的真实性,不过倒是迟迟也没听到天仪帝要将人送出宫的消息,阜怀尧反而对其宠信有加,甚至在召集心腹议事时为他列座,而阜远舟也像是从来没在夺嫡之战里大放异彩似的,尽心尽力帮天仪帝分忧……   能坐在这里的都是一群人精,敏感一些的多多少少能嗅出些什么,虽然还不到心明如镜的地步——只是天威难测,点到即止就识趣地不再细究了。   京城一系列命案的资料加上之前华妃下毒一案的卷宗已经整理齐全,下发到在场的大臣手里。   楚故拿起那张江亭幽的画像看了看,琢磨着若是有人知道这是神才永宁王亲自执笔的画像,会不会挤破城墙去抢一幅回家?……哎哎哎,那几位大人,这是案件资料,不能私藏了啊喂!   被抓包的燕舞和礼部侍郎布罄两目幽怨地望向他。   楚故将他们无声的控诉彻底无视,正义凛然大公无私地正色道:“爷的意思是对江亭幽发布通缉令么?”   阜怀尧抬眸,颔首,“各州各府,全部通知下去。”   江亭幽固然武功高强,精于用毒,但也抵不住人海战术。   资政殿学士周度提出疑问:“爷,江亭幽在这些事里扮演的是一个连接两方的角色,为什么不顺蔓摸瓜,而是要打草惊蛇呢?”   阜怀尧闻言,看向阜远舟。   阜远舟点头,转头面向在座的官员,淡淡道:“顺蔓摸瓜的事本王会做,你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打草惊蛇。”   不消他多说,一句话就足以让认真看过资料的大臣们明白其中用意。   礼部尚书卫铎率先反对:“殿下乃千金之躯,怎么可以亲力亲为?”   一贯直肠子的燕舞也微微蹙了眉,道:“臣也觉得此事有待商议。”   “江亭幽背后势力庞大,难以估测,纵使殿下艺高胆大,也尚需三思。”兵部尚书庄若虚沉吟片刻后道。   工部主事陈闽提出不同意见:“若是以殿下之能都不能接近那批势力,其他人就更做不到了。”   有勇有谋到阜远舟这样高度的人能有几个?   “臣倒认为应该先弄清楚对方的目的,才来考虑需不需要深入敌营。”翰林院学士甄侦的指尖在纸张上滑动,眼线姣好的杏眼柔光款款,细看方觉其中寒意深掩,漫不经心一般扫视过座上两位尊贵的男子,“他们是求财,求命,还是求权呢?”   他的音调明明轻柔温润,却在大殿里卷起一阵朔朔寒意。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般互相看了几眼。   若是求财的话,五十七万、税银不见了。   若是求命的话,苏日暮,阜远舟,众多考生和考官,甚至是当朝天子都被算在其中。   若是求权的话……有什么权,能比高高在上的帝位更吸引人?   现在的情况是,三样东西都在被人觊觎着,他们却还没看出这是不是同一个幕后主使在操纵着的。   这么一来,这一系列事情背后的人的目的就值得细细琢磨了。   再来,求权的话,这在的人座中就有一位有足够的动机。   和那个秀逸柔雅的茶道美人对视了一霎,阜远舟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兄长身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在掂量众人发言的阜怀尧抬眼看他,双瞳里是素来的平稳无波,没有一丝迟疑的波澜。   阜远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只要皇兄信他,什么人的怀疑都无所谓。   对方的笑容太过温柔,阜怀尧看得一怔,看似从容地转开脸,实则只有自己才知道其中带着几分的狼狈。   为什么以前就没发现自家三弟的笑容有那么大的杀伤力呢?怨不得京城里那么多见过他一面的名门少女恨不得非君不嫁。   那什么,陛下啊,乃家三弟只这么对你笑而已……   压下那份好似有些酸涩的感觉,阜怀尧淡淡道:“既然诸位卿家对此事还有异议,那么就暂且压下不提,不过楚卿,江亭幽的通缉令还是要发出去,该怎么说你有分寸,”琥珀色的眸中寒光一现,“犯我玉衡皇朝,若是还按兵不动,岂不是显得朕怕了他们了?”   如果要隐忍到真相大白那天,恐怕民心都已经不知道忍到哪里去了。   楚故了然,起身接令:“臣领旨。”   阜怀尧点头,目光转向另外二人,“燕舞,周继阁。”   “臣在。”端明殿学士燕舞和周继阁同时出列。   “吴卿伤势未愈前由二位卿家暂领端明殿。”   “是,臣等必不负陛下所托。”   ……   又将明天的文试细节讨论了一遍,阜怀尧就吩咐众人散了。   议事殿很快就空了下来,滴漏里的水落在水面上,发出清灵灵的响动,细碎的阳光透过枝桠和雕花的窗框,斑斑点点落在地上。   整理了一下桌上散乱的资料,阜远舟缠到自家兄长身边,习惯性地抱一抱,蹭一蹭。   阜怀尧正看着文试时的官员调配,被他蹭得有点痒,于是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安分一点。   阜远舟不动了,抱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兄长认真时的面容像是一座没有感情的冰雕,完美又带有缺憾。   他不自主地伸手去捞那垂落下来的发丝,乌澄澄的眸子倒映着对方雪白的帝袍,渐渐凝淀成深沉的色泽,旋即又飞快隐去,继续抬头看那张总是冷漠的脸。   等阜怀尧把调配的名单调整好了,一低头方发现阜远舟在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看着他,不由地就弯了弯唇角,拉出一份浅笑。   如果有外人在,必定不敢相信以冷血酷厉出名的皇帝陛下竟然会有这样宠溺一样的神色,他淡淡问道:“怎么了?”   阜远舟努了努鼻子,好似煞是委屈的模样,“皇兄,为什么要押后再议?”   深受恩宠,能力卓绝,可能会有二心,觊觎着帝位,除了他,还有哪个人选能向江亭幽提出“合作”而不被怀疑?   这个问题让阜怀尧怔了一怔,随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揉了揉他的一头长发,“朕的江山人才济济,能人辈出,这些事自然有人来做,你自然是最合适的,不过朕说过会护着你,你又何必去冒险?”   不是怕他有二心,只是眼睁睁见过他差点死在自己怀里的情景,素来刚毅冷漠的年轻帝王也有了一份不舍的私心。   “可是,”阜远舟仰起脸看去,眼睛里带着孩子气的坚持,“你能护着远舟,为什么远舟不能护着你?”   天仪帝双唇翕动了一下,一时有些言语不能,对方的坚持映在自己眼里,那一霎那胸膛里溢开的说不出是暖是涩。   这个人对他越是珍惜,越是重视,对他的影响就越大,作为一个必须公正公允兼听则明理智冷静的帝王,有这样一个弱点,如果有被反噬的一天,无疑是致命的。   可是,阜怀尧却只觉得自己越陷越深——即使可以欺瞒世人,也不能欺瞒自己心动的事实。   情如饮水,冷暖自知,为什么他却感觉自己像是涸辙之鲋一样在饮鸩止渴?   见阜怀尧露出有些迷茫的神色,阜远舟不知为何登时心里觉得有些慌,唤了他一声:“皇兄?”   天仪帝立时回神过来,那种神色稍纵即逝,一刻也没有在眼里逗留,他望着窗外开始凋零的桃花,云淡风轻道:“没有什么能不能可不可以的,朕要护着你,是因为纵使你能敌千军万马,于朕而言也只是朕的三弟罢了,长兄为父,不是么?”   我已经承诺护你一世,怎可食言?   你也应诺不再离开,就不要去冒险。   能守住这份心意直至百年,与你兄友弟恭,也算圆满。   阜远舟有些怔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低下头去,微微用力地抱紧他。   只是三弟……罢了么?   ……   第八十七章 前夕   丰景一年,四月十四日,文试前夕,京城府尹府发出皇榜,言逆贼江亭幽网罗众多杀手,犯上作乱,前后谋杀考生十七人,刺杀官员未遂三十二人,更兼唆使宫妃毒害圣上与永宁王,其罪罄竹难书,特此下发通缉令,全力抓拿逆贼。   皇榜一出,春耕开始就大得人心的天仪帝金口玉言,更有楚府尹亲口道明杀手已经伏诛,只留江亭幽一人在潜逃,这阵子微微浮动的民心顿时平息下来,卫铎也到大部分被礼部集中起来的考生们的住处巡视,真心实意讲了一番鼓励之言,毕竟书生气骨素来傲然铮铮,他们也不再惶惶不安,用心在做最后一天的准备。   皇榜之下,人群之中,头戴斗笠手握折扇的深衫男子挑眉看着那份洋洋洒洒的皇榜,眼神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在被人注意到之前,缓缓隐没在角落里。   阜远舟……   ……   文试的时候,除了纸,笔墨砚都可以是自带的,这会儿府尹府里,齐然就在认真地检查自己的毛笔。   齐晏紫看得嘴角抽搐——她就不明白了,来来回回不就是那几根毛吗,有什么好检查的?   小小年纪就是武痴的花寒花烈在练习上次阜远舟随手教的一套剑法,剑也没有出鞘,就这么来来回回比划着。   齐福和齐晏紫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怎么就这么空虚捏?   练了一会儿,花寒花烈默契地同时收了手,花烈见齐然表情挺淡定的,就好奇了,凑过去勾肩搭背问道:“怎么?小齐然不紧张了?”   齐然瞥他一眼,继续检查砚台,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架势。   花烈挑眉,看了片刻,默默地走到花寒身边,摸着下巴深沉道:“完了花寒,小齐然紧张到连话都不会说了。”   花寒看齐然一眼。   齐晏紫无力:“阿然就这习惯……”   花烈又凑回去,“齐然你这么紧张嘛,依你的学识,绝对会榜上有名的~~~”   素来沉默的花寒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你年纪尚小,过多三年再来一次也无妨。”   然后被花烈齐晏紫齐福同时甩了一个白眼——大哥不带你这么打击人的,安慰人的话太不中听了!   花寒木着脸。   倒是齐然听罢,抬起头来,道:“中不中举在其次,其实为民请命也不止当官一条路而已,不过既然来了就得尽力,我觉得有些紧张也是自然的。”   前几日阜远舟也来过府尹府,和他说了些话,他的确受益匪浅。   齐晏紫托着腮帮子,“阿然说话忽然变得好老气横秋哦……不过神才不是说了么,你好好发挥的话,中举不是问题。”   齐然道:“难说,今年新帝大开恩科,挺多有学之士来考试的,譬如那位苏酒才,就正正当当是状元之才。”不过性子懒散了点。   ……   甄府,书房里,那位被齐然夸奖为“状元之才”的苏某人正在做一点也没有“状元风范”的事情——发呆。   而他发呆的对象——甄侦正相当无奈地在准备笔墨纸。   甄侦都在怀疑是苏日暮要考试还是自己要去参加文试了,这丫的什么都不上心,要不是他今个儿因伤放了个假,刚好问起来,苏日暮是不是打算明天出门的时候才告诉他没有准备考试要用的东西?!   搜罗出一大堆的毛笔和墨条,甄侦道:“你惯用哪种毛笔和墨水?自己过来挑。”   他拿起两支掂了掂,羊毫笔迹圆滑,狼毫笔锋较利,苏日暮虽然字是新近开始练的,但也看得出那种锋芒锐利的感觉,应该是善用狼毫吧。   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得动静,甄侦纳闷地抬头,方知道苏日暮那厮压根没听见他说话,在发呆呢!   他刚想开口唤人,忽然发觉苏日暮的目光其实正定定地落在他身上,说不上是不是认真,不过目光有些空洞洞的,显然是在出神。   甄侦顿了一下。   又是那种眼神——那种淡淡怀念的、透过他在看过往的眼神。   他好似在看再也回不来的过往,大而明亮的眼睛里连悲伤都没有,只深藏着那丝丝缕缕安静的、无声的死气,有点卷曲的额发和他尖锐的个性委实不像,温顺地顺着眉梢落下,发间阴影中的轮廓优美不可思议。   那一瞬,甄侦也好像被那股死气感染,心口竟有种窒息般的感觉,牵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一时只觉呼吸不能,好片刻才压下这异样的情绪。   甄侦不是头一回知道自己像是苏日暮的哪一个故人,从一开始见到这个人,对方呆呆望着他时那一瞬眼眸破碎的神情就实在太悲哀,好似有什么不能触碰的记忆随着他的出现而猛然重见天日,拉扯着他下地狱。   他甄侦喜欢以心窥人,这样一个骄傲坚毅的人有弱点握在他手中,他本该觉得高兴,为什么此刻却难受得那么厉害?   而且……不甘……   ……不甘于……不甘于苏日暮透着他在看别人,而不是他……   秀逸柔雅的男子眼底掠过一羽冷意,轻而寒凉,令人不寒而栗。   他没兴趣去追究自己的独占欲是哪里来的,只不过,他想要的,岂有得不到的理?   甄侦放下手中的毛笔,发出的轻微响动声将出神中的苏日暮一下子惊醒过来。   苏日暮晃了晃脑袋,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又不着痕迹松开——该死的,他怎么在这个讨厌鬼面前这么没警惕性地发起呆来了。   甄侦也不揭穿什么,只道:“挑些你惯用的去吧。”   “哦。”苏日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家伙貌似有些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就随他去了,在毛笔墨条堆里挑挑拣拣了几下,拿了一些顺手的。   甄侦又回身去拿来一尊岫岩玉枯木逢春砚,“这个也带上。”   苏日暮拿过来一看,上看看下看看,啧了一声,“是真的岫岩玉啊……”这个当真值钱啊……   目前处于财政赤字状态的苏某人口水哗啦啦的。   甄侦风轻云淡看他一眼,也晓得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倒也不在意,“你若是喜欢,送你便是。”   苏日暮一脸佩服地目视他——这是怎么样一种财大气粗的地主语气!   “话说回来,你很有钱么?”摩挲着那个岫岩枯木逢春砚的苏大才子问。   甄侦愣了一下,想了想,“是挺有钱的。”明里暗里有几笔俸禄,田产珍宝黄金也赏赐了不少,还有很多私人开的生意上的产业,算起来倒真的挺富有的,光是钱庄里现在存的那些就够他挥霍下半辈子了。   苏日暮摸摸下巴做沉思状,“原来做贪官颇有前途啊……”   甄侦嘴角动了一下,“你哪里看出我像贪官了?”   苏日暮睨他一眼,“你是京官,楚故也是京官,为什么他经常捉襟见肘,你就这么有钱?”   甄侦有些无语,“因为他不是把钱捐给药堂粥铺就是散去做滥好人了。”散财之前完全不记得自己要留钱养家,府尹府的账房先生每一次看着账本都能多上一根皱纹。   苏日暮作痛心疾首状,“所以啊,楚故楚大人这么爱民如子两袖清风,你居然还富得流油,不是贪官是什么?”   甄侦的嘴角又动了一下:“……”他的是正当收入……而且比楚故进账得多,捐赠什么的自然是有的,不过不会穷得露底就是了。   “于是,”苏日暮作若有所思状,“小生应该把目标定在做贪官这一有前途的职位上?”   “……白痴。”甄侦面无表情地拎着他往外一丢——这丫的什么时候能靠谱一点!!??同情怜惜什么的都去shi去shi!   ……   皇宫,御书房,架子台上的牡丹花开得正艳。   纵使花开了一遍又一遍,这位玉衡最尊贵的皇帝陛下似乎也永远在重复着批改公文——吃饭——睡觉——批改公文循环无数次这一有着无数槽点想吐却又不知从何吐起(……)的路线。   耳边刚闻得某人刻意加重的脚步声,阜怀尧抬起头,就见拿着一卷纸的来人风风火火席卷进来,带着一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对明明是三十秋”的表情扑过来~~~   “皇兄~~~”   请自我催眠——这货不是神才这货不是仁德君子阜远舟这货不是闻名天下文武双全的永宁王殿下……   阜怀尧被他抱个满怀,叹了口气,把朱笔挪开一些免得碰到对方的衣服上——自家三弟在自己面前越来越没有王爷风范了,撒泼卖萌撒娇求抱抱无所不用其极,誓要实现货物出售一概不退的捆绑功能——幸亏他有一张冰山脸可以应付。   这副脾性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难不成是被他惯出来的?   皇帝陛下觉得有些纠结了。   心满意足地蹭了一会儿,阜远舟抬起头来道:“皇兄,孙家的那幅三仙向南图已经描好了。”   “哦?”阜怀尧提起一点兴趣。   阜远舟立刻爬起来,将手里的一大张宣纸在御案上铺陈开来,现出上面一道道的画痕。   阜怀尧定睛看去。   第八十八章 临摹   宣纸上,弯月一轮,祥云缭绕,三条蛟龙翻滚其中,神威凛凛,须发怒张,栩栩如生,而在蛟龙之上,各自站立着一位仙人,两侧的老者宽衣博裾,一人手拿拂尘,一人负手而立,周身神仪仙风道骨,而在中间的青年一身战袍威武,神情肃穆,逼人锐气几乎透画而出,犹如战神临世,三位仙人就这么乘坐着蛟龙穿梭在祥云之间,朝着南斗六星的方向驶去。   整幅画气势恢宏,意态逼真,若非一些线条处处理得有些僵硬,破坏了整体美观,不然必是传世珍品。   “三仙向南图……”天仪帝看了一会儿,问道:“已经全部临摹下来了?”   “嗯,”阜远舟点头,“原版临摹的,没有改动。”连笔触风格都没去改。   他掏出那份已经晾干了的织锦书,上面的文字还是清晰如旧,“这书一共一百一十二页,画了图的就有一半,我对比了一下,这里只有一种字迹,如果书上面的字是孙澹写的,那么这幅画也是出自他的手了。”   吩咐侍卫去元帅府传召连晋和宫清过来,阜怀尧盯着这幅图看了许久,才道:“看出什么没有?”   站在他身侧的阜远舟目光一闪,“其他的还没有头绪,不过有一点让远舟觉得怪异。”   “嗯?”阜怀尧挑眉表示愿闻其详。   阜远舟伸出食指,指尖虚空滑过画上三个仙人的头部,渐渐往下,“皇兄你看仔细一点。”   阜怀尧闻言,凝神去看,随即猛然惊觉不对劲。   两个老者白发浮动之间,竟是有一双兽耳掩映其中,宽衣博裾之中,一根兽尾和白发交缠在一起,侧脸上有些老虎似的斑纹;而那个一身战袍的的青年因为盔甲在身,看不出来,不过他是画上三人中唯一有正面图的,细察之下就能发现在头盔中露出的那双眼睛里赫然是一双蛇类动物的竖瞳!   这算什么神仙,压根就是妖怪吧!   阜远舟收回手,道:“我去龙图阁查过了,玉衡各地没有百姓礼崇这样的神祗。”   阜怀尧沉吟。   没有记录在收集各类文学、医卜、方伎、天文、地理、书画等各类资料的龙图阁,那就说不定是什么地方在秘密祭拜的邪神。   说话之间连晋和宫清已经来了,一一见礼。   阜远舟将画递给他们二人。   连晋看了几眼没觉出不妥,倒是宫清皱了一下眉,道:“我似乎……见过这幅画。”   “嗯?”连晋转头看他,“在你孙叔那里?”   宫清回想了片刻,“嗯……好像是好几年之前的事了,记不太清楚。”   连晋恨铁不成钢,“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记不清楚?”   宫清嘴角抽了一抽,“当时我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很重要?”   连晋被噎了一下,“那你还不快想!”   宫清睨了他一眼,“你别在这里打岔我就很快了。”   连晋忿忿不平地给自己的嘴巴上了一道封条。   宫清眼里笑意一闪而过,开始细细思索。   阜远舟看着目无旁人在“打情骂俏”的两人,眉头一扬。   阜怀尧也看得清楚,若有所思,道:“连晋,你跟朕来一下。”   阜远舟立刻一脸警惕,“皇兄……”   他可没忘记连大元帅上次是怎么把他家兄长“气”得不想说话的。   瞬间被杀气炮轰的连晋很郁闷——不是说大人有大量么,怎么永宁王殿下就这么记仇捏捏捏?!   阜怀尧看了看被杀气凌虐个一百遍啊一千遍的属下,有些哭笑不得,拍了拍阜远舟的肩膀,“远舟,别胡闹。”   阜远舟努努鼻子,不甘不愿地收回杀人视线。   阜怀尧便朝御书房后面的静室走去,连晋赶紧跟上,留下阜远舟和宫清琢磨这三仙向南图。   静室本就是作谈话之用,一桌一榻,桌上摆着一局残棋。   是连晋第一次出征时至今都还未下完的残棋,棋盘不沾尘埃干净如初,棋子还是上次下到那处的棋子。   连晋进去的时候,阜怀尧正拈了一颗白子,放到棋盘上。   帝袍冕冠的尊贵男子是万年不变的淡漠清冷,声音永远是不紧不慢的,好似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这局棋下了多久了?”   连晋也拿了一颗黑子,思索片刻,放入棋盘,道:“十四年了。”从他十二岁出征,到现在,这棋盘最开始摆在东宫,后来迁到了御书房。   他抬起头,对面那人除了年岁渐大,几乎什么都没有变,还是那副七情不动凛然圣威的模样。   因为这个模样他看了太多年,也太习以为常了,在看到那人对阜远舟露出不一样的神情时,才会如此惊骇。   这个人太过寒凉,令人以为所有温情的神态都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这局棋,似乎总是下不完。”阜怀尧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特殊的意味。   “那就下到完为止呗。”连晋没什么压力地道。   以前是君臣,是朋友,往后也是,何必担心不能把棋下完?   阜怀尧轻描淡写地用一颗白子截断了黑龙的围截,突然道:“荷包很漂亮。”   这句话实在是说的莫名,武官打扮的男子却是动作僵了一僵。   他的腰上挂着一个黑色的荷包,上面绣着豹子的纹路,小巧精致,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这个终日吊儿郎当的人会购置的东西。   连晋的肩膀垮了一下,“爷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拐弯抹角了。”   风水轮流转神马的最讨厌啦~~~   阜怀尧抬眸看他,“连老将军和连夫人见过宫清了?”   连晋咳了一下,掩饰着那份不自在,“额,嗯。”   “印象如何?”   连晋的眼皮子跳了跳,“还不错。”不错到他都怀疑到底谁才是他们的儿子了!   “孙家那两个孩子呢?”   “我爹娘他们会帮忙照顾着。”   将棋子把玩在手间,手指根根骨节分明,霜白如冰雪,几乎可以看见那细小的青色的经脉,阜怀尧看着他,以一种审视般的视线,“你考虑的挺周全的。”   连晋连表情都僵了,支支吾吾了半天都没话可以反驳——到底还有糊涂人没有?   “你是认真的?”话虽然是问句,可平铺直述的语气只让人觉得这是陈述句。   “什么认不认真的……”连晋的眼神左飘飘右飘飘,“我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没想,那可不是你的风格。”   连晋一时没说话。   阜怀尧也不追问,道:“宫清有情有义有担当,朕挺欣赏他的。”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连晋小小声磨牙道。   阜怀尧瞥他一眼,好似似笑非笑。   连晋又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朕看宫清倒并非无意。”阜怀尧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荷包——宫清身上也有一个。   连晋已经想要扶墙了,讨饶一般哭丧着脸喊道:“爷……”咱不说了行不行……我再也不八卦您老人家的私事了行不行……T-T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神马的太可怕了~~~   能让这个混不吝的家伙吃瘪,天仪帝颇为满意,道:“需不需要朕帮忙?”   “……帮忙?”连晋呆了呆——怎么帮忙?   阜怀尧将手中那枚白子放入棋盘内的空格处,“赐婚什么的……”   “扑通——”一声,面对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的连大元帅被眼前人惊世骇俗一句话惊得滚到了桌子底下。   当朝天子淡定无比,“这般经不得吓,朕怎么放心你去统领三军?”   连大元帅都快哭了,“您老人家也知道这句话很吓人啊?!?!”   阜怀尧面无表情看他,“怎么?朕金口玉言,你不信么?”   “微臣福浅,敬谢不敏!!!”连晋咬牙切齿道。   “真的不用?”阜怀尧很善解人意地问道。   连晋几乎把牙齿咬碎一半,“微臣情愿不成家,也担不起陛下厚爱!!!”   ……   理所当然的,这局棋像是之前那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再一次没有下完。   出了静室,阜远舟见自家兄长面色如常,而某元帅满头黑线,于是满意了,开启自动跟随模式黏在阜怀尧身边。   宫清不解地瞥了瞥被乌云笼罩的连晋——哟,吃瘪了?   连晋抽抽嘴角,转移话题,“想起什么没有?”   之前已经回想半天的宫清道:“我好像见过孙叔在烧这么一幅画,孙叔也没解释什么,不过那时年纪还小,不知有没有记错。”   阜远舟摸着下巴,“这本书的织锦面料还很新,最多不超过一年半。”   阜怀尧扬眉。   好几年前烧掉的画,为什么又要重新费尽心思藏在书里?是为了更隐秘地保存吗?   不过既然孙澹能将这幅画重新分成一块块藏在书里,就证明他对这画异常熟悉。   那么这三仙向南图里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连范行知那样的人物都在寻找?   而且,孙澹究竟有着怎么样的身份?   亦长亦父相处了十几年,宫清忽然发觉自己一点都不了解那个总是和蔼淡泊的孙叔。   连晋对着这幅画研究了好一会儿,一根手指摩挲着鼻梁,“你们说,这三仙向南图会不会和那劳什子的虎人有关?”   画上,那两个兽耳兽尾的仙人的确看起来很符合“虎人”的形象。   阜远舟看了看画上那个一身战袍的青年,“那该不会又跑出什么蛇人出来吧?”   其余三人闻言,心里都是一咯噔——不是这么邪门吧?   ……   第八十九章 靠近   武举的准备事宜那边出了些不大不小的状况,连晋和宫清出宫的时候,作为武举主考官的阜远舟也顺道随之同行了。   走到宫门口,因着宫清是扮成元帅府亲卫青六进宫的,所以先去牵马了。   提前有打招呼的阜远舟拍了拍灰宵的马鬓,正欲上马,动作就忽然一顿,侧头望向那个不远不近站着打量自己的黑衣元帅。   “连元帅还有事和本王说么?”尽管对这个曾经惹恼(……貌似……大雾啊……)自家皇兄的家伙颇有微词,不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仁德君子的拿手好戏,阜远舟还是摆出一贯温雅的笑脸问了一句。   连晋的神色立时变得有点高深莫测,和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太像,闻言又多看了他几下,才慢吞吞道:“三爷恢复了?”   除了那股子张扬的气势,这人和以往的永宁王有什么不同?   阜远舟的脸色变都没变,挑挑眉以示疑惑,“恢复?本王没病没痛,恢复什么?”   连晋道:“朝里不是没有明白人,不过爷护着你,大伙儿自然什么都不会说。”   蓝衣皎明的男子微微一笑,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似的,“皇兄的好,本王自是记得的。”   连晋也不介意他的打太极,事实上阜远舟是不是恢复了和他干系不大,他只在意这个人对玉衡皇朝、对当今圣上的态度。   “天下大局已定,三爷不打算离开么?”他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本王凭什么要走?”阜远舟看着他,好像他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以为三爷心高气傲,决计不会屈于人下。”连晋双手环住,姿势漫不经心般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   阜远舟下意识地看向宫门,目光似乎能透过嵬嵬宫阙雕梁画栋楼台亭榭飞檐长廊看到那个笔直坐在御案前的白衣帝王,然后笑了,真真切切没有虚假的笑,柔情款款,“那是皇兄。”不是什么旁的不相干的人。   连晋的心沉了下去,“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违逆伦理,不容于世。   “本王知道,”阜远舟说这话时,敛去了那份柔情,慢慢的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峰眉之下长睫轻垂,不知是说给连晋听还是在说服自己,“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呢?”   连晋看着他,喉头动了一下,“下官相信三爷还是会替爷着想的。”不会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阜远舟没有温度地看着腰间的琅琊,“你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爷对三爷很好。”话锋很是突兀的一转,连晋抿了一下唇,令人措手不及地如是道。   阜远舟却好似预感到下一句话一般,眸色暗了一下。   果然,连晋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深深望他了一眼,“不过为了江山社稷,让爷做什么他都义无反顾。”   浮云聚散,有风卷过,猛然鼓吹起两人的衣发,蓝的衣黑的发乌的衫,轻飘得像是一片被卷在风里的叶子。   春日的阳光并不烈,宫门巍峨,投在地上的影子却是极深极深的暗色。   面对这个知道的比旁人多的人,阜远舟挑了挑嘴角,很是轻松的样子,“这天下本就是皇兄的责任,有本王在,怎么会任他一人独扛?”   话是答非所问,笑是温温润润,眼底却是裂开了一道缝隙,幽幽暗暗,好似暗藏了无尽情意,既深情又疯狂,还缠着一丝一缕极淡极浅的绝望。   连晋说的没错,即使阜怀尧爱他刻骨,在江山面前,他依旧太微不足道。   不是他不够重要,是阜怀尧无从选择。   阜远舟翻身上马,握着马缰,他嘴角弯的更深,眼里情意更重,喃喃的声音温柔得好像呢语在爱人身侧:“这是他背负的天下……你都明白,本王怎么会不懂……”   话音轻的几乎随风散掉,他背对宫门打着马离开,挺直着脊梁,就像在那个白衣霜冷的男子身边一样骄傲得可以替他肩负半个天下。   连晋看得微微一怔,才恍然了然他眼里的绝望从何而来。   爱一个人最痛苦的不是知不知道对方爱不爱自己,而是明知道相爱却死咬着牙不能说日日相对朝夕相处也不能在一起。   自从上回进宫知道了个惊天秘密后,连晋就反复琢磨着想从他身上入手,只是连晋没有想到,永宁王竟是已经陷得那么深了。   也看得太透……   ……   是夜,清风徐徐,明月当空,皎洁的月光在玉阶前洒了一地的霜。   给站在玉阶上举头看天沉思的白衣男子加了一件雪白的披风,阜远舟抬头望了望天穹,道:“无风无云,从文试一直到武试都会是大晴天,皇兄不必担忧。”   阜怀尧刚把注意力从沉思中抽回来,闻言,也为这多灾多难的科举少了一个天灾而松了一口气,半是玩笑一样地道:“远舟会观天象?如此能干,那若是朕要向你借东风,不知能不能借来?”   阜远舟立在他身侧,侧过头,勾了嘴角,深情藏在唇边,笑起来不知多么动人,“若是皇兄要,莫说是东风,便是六月飞雪远舟也能帮你借来。”   言辞淡而笃定,任人都能听出这可不仅仅是甜言蜜语这般简单——奇门遁甲,机关算术,那些东西并非传说,呼风唤雨什么的,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   “哦?当真?”   “当真。”阜远舟用力点头,眨眨眼睛,好像恣意傲然又似天真无邪,“这天下有多少是远舟做不到的事情么?”   这话实在太过毫不犹豫,尤其说的人还是一诺千金的神才永宁王,阜怀尧也是听得心口一暖,微不可见地笑了笑,冰冷的轮廓染上柔和的意味,霜一样的月光打在那张湛然若神的脸上,他无可奈何一般摇摇头,惯来冰封的眼里,竟带着些许宠溺的味道,“朕知道,远舟是最好的……”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有些飘渺,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眼神一下子温和下来,长长的睫羽下双目狭雍,总是承载着万卷江山黎明百姓,此刻转头看他,有那么一刹那,眼里只容着一个小小的阜远舟,其他的什么都放不下。   阜远舟登时一呆,怔怔望着他,不知是因为那抹千年难得一见的温柔还是因为那句话,抑或是因着他眼里只剩下一个他,阜远舟左肋胸腔里的东西猛地不规则鼓噪了几下。   他不是第一次听这句话,却好像一辈子没听人夸过他似的,乍苦又乍甜,百般滋味在心中翻江倒海。   ——我于你是最好的,那你的江山、你的天下呢?   天仪帝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呆掉的自家三弟,刚想说话,就突然止住。   因为阜远舟伸出手,几乎不受控制般的抚上他的脸,掌心托着他的下颔,拇指轻柔地摩挲那唇边几难以见的笑痕,视线一寸寸从那张勾魅冷丽又冷峻高岸的霜冷容颜逡巡过,那明澈的眼神沉静又温软,如梦如幻,依稀像是倒映着缠绵缱绻的春雨,雾蒙蒙的,仿佛深陷入什么不可自拔的情思里。   这一突兀的举动让阜怀尧有些吓到了,下意识想要偏头闪开,可是冷不丁的一对上他那双黑得能将人心吸进去的眼,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的,忽然就不想动了。   阜远舟的手贴着他的脸,体温暖人,眼神却太深邃太复杂,好似还隐隐含着淡淡的哀伤,可是又似深情又似期许,看一眼,猝不及防的就让人心跟着疼了起来。   他似乎听到了心跳声,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阜远舟的,跳的又快又大声,咚咚咚的,好像就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   阜怀尧没有动,阜远舟却在靠近。   痴了一般、被魇住了一般地靠近。   这个人,是明里暗里照顾了他十三年的兄长……   这个人,是他在短短时间里就可以用性命去恋慕的人……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相思……无尽……   相思不能言,相守不相诉。   阜远舟原以为自己忍得住的,可是忍是忍下来了,白天连晋的一席话却让他几乎张口就要呕出一口血来。   怎么会不懂呢,你的天下,你的大业,你的责任,你的黎民众生。   能怨恨么,你注定放不下,舍不弃,死都要被钉钉在这至高无上的位子里。   心中爱恋已经铭心刻骨,恨不得拆吃入腹,血肉相融,才觉安心,偏偏连拥抱都需装疯卖傻——求而不得,为之奈何。   阜怀尧阜怀尧阜怀尧,短短三个字,逼得几乎让他疯狂。   你说我是最好的,只是你的百姓你的苍生的分量太重了,区区一个阜远舟算得了什么?   但是,能不能自私一次,让你我自私一次……   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即使这样的感情不容于世不见天日。   铁血酷厉的天仪帝,也会觉得冷也会觉得痛不是么……   可是在最靠近的那一瞬间,阜远舟还是近乎狼狈地侧开了头,嘴唇扫过他的鬓发,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用力地拥抱住这个人,便好似已经抱住自己的所有,一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皇兄,江山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对吗?”   阜怀尧猛地回神,有那么一霎他几乎以为阜远舟要吻过来,不过最后只是一个拥抱,让他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暗骂自己敏感之余,心口又隐隐觉得有些漫漫无边际的荒凉。   这种感觉很快就被他的骤然发问打断,虽然不太明白阜远舟如此询问的原因,他还是淡淡开口,声线像是冰击玄铁,是素来的清冷威仪,一个字,笃定毫无迟疑,“是。”   阜远舟抱着他看着玉阶上霜一样的月光,然后唇角一抿,静静地苦笑。   他还是赌不起。   ……   第九十章 开考   玉衡皇朝,丰景一年,四月十五日,春闺会试。   一大清早,做了皇城军统帅的连晋总算做了一回分内之事,和都尉黄宝瑞就一同带了大批士兵镇守京城大街小巷,以免人多混乱引发什么事端。   阜怀尧担心这两天没有动静的江亭幽不知会不会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一大早就撵着自家三弟往考场里去。   阜远舟叹口气,“皇兄你别担心,考场里两个主考官,四个副考官,还有一哨侍卫,加上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酸书生?”阜怀尧淡淡睨他一眼,“朕怎么记得有些‘酸书生’就身怀绝世武功?”   阜远舟摸摸鼻子,耸肩,“所以你就更不要担心了,苏日暮那混蛋也在呢,能同时撂倒我俩儿,起码得拉二十万大军来不可。”   阜怀尧似笑非笑,“那朕岂不是要随时备着二十万大军方可?”   阜远舟腆着脸凑上去,一副二十四孝弟弟的架势,“随皇兄高兴~~~”   阜怀尧无奈又纵容地摸摸他的头。   ……   在自家兄长面前撒娇撒够了,阜远舟才打着代帝出巡的旗号去巡查考场,刚走到考场门口,就撞见被一群人送着过来的齐然。   那一群人里自然是包括双胞胎花寒花烈、齐晏紫和齐福了。   拍拍齐然的肩膀,阜远舟笑了笑,“别紧张,好好考。”   被偶像这么一鼓励,什么紧张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齐然连声道“好”,浑身飘飘然地迈进了考场。   花寒花烈和他说上几句后,也心知今天他事儿多,就道先去酒楼为齐然订桌酒席,便和齐晏紫他们先走了。   阜远舟虽说是低调,但认识他的人还是不少,这种现象在学子中更甚,他一露面,就有好几个抵达考场的考生看着他呆掉了,又是激动又不敢随便嚷嚷,心道这回沾上福气不知能不能中举。   阜远舟一一端方有礼地点头示意后就退到了一个便于观察的角落里,他可不想在考试开始前就造成什么混乱。   可这一退,方发现角落里有人在讨价还价。   “一坛!”   “一壶。”   “三壶。”   “一壶。”   “两壶半。”   “一壶。”   “两壶,不能再少了。”   “一壶,不能再多了。”   “你不要欺人太甚!”   “得寸进尺的话就一壶都没有了。”   “你……大不了小生不考了!”   阜远舟听得嘴角抽搐忍无可忍,伸手一把把人揪过来,笑容明媚眼神阴森,“你不考了?嗯~?”   被他揪住的人的冷汗刷拉一下就下来了,谄媚地笑笑,“原来是阜三爷啊,小生这厢有礼了。”   这人鲜眉亮目洒脱不羁还欠揍得很的,不是苏日暮还能是谁?   另一边拎着一壶酒的男子柔雅秀美,一身湛青长衫,长身玉立,修长挺拔,正是甄侦无疑。   阜远舟对他点点头表示招呼,回头继续把手里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晃上两下,“既然还认得本王,怎么的就忘了本王说过的话呢?”   潜意思表露无疑——敢不考的话看我不拆了你的骨头倒光你的酒!   苏日暮轻咳两声,义正言辞,“阜三爷多虑了,文试是一展才华为民请命捐躯赴国的大好机会,如此为国为民为众生的大事,小生怎么敢轻视呢?”   这话说得实在不是酒才的风格,听得在场另外两人一阵鸡皮疙瘩四起,阴风阵阵卷上后背。   不动声色地将苏日暮从永宁王手里解救出来,甄侦道:“三爷是代陛下巡视考场的么?”   这番维护般的动作让阜远舟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不过面上没有表露什么,只道:“嗯,宫外不太平,皇兄就不过来了。”回头又见苏日暮还在虎视眈眈地打着那壶酒的主意,阜远舟气不打一处来,“苏日暮!你记不记得你马上就要进考场了!?!?”   “记得啊,”苏日暮答得爽快,“所以赶紧把酒给小生吧,不然待会儿就该睡着了。”话刚说完,他还打了好大一个呵欠来证明他确实没睡醒的事实。   在场两人油然而生出把他往死里掐一顿的冲动。   好不容易把喝完一壶酒嘀嘀咕咕不满意的苏日暮那厮弄进考场,在朝廷美男榜、腹黑榜、最靠谱但是最不能惹榜上占前三甲的阜大神才和甄美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下半口气,对视一眼,颇有英雄惜英雄两眼辛酸泪的意味,一切尽在不言中啊不言中。   至于剩下的半口气?等春闺榜单放出来了再说吧!   临开考前,阜远舟去巡视了考场各处的警戒,两位主考官——京城府尹楚故和端明殿学士燕舞,四位副考官——翰林院、太学院、礼部的官员都到齐了,试题密封得严严密密,考生也全部到场,进入单独的隔间在等待了。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到让习惯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四位诸位大臣们都有些嘀咕了。   阜远舟不经意地蹙了蹙眉,又飞快松开,保持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他是代表当朝天子来的,若是他都如临大敌,其他人就更慌了。   礼部尚书卫铎清点完人数,从考场走出来——开考后除了代帝出巡的阜远舟其他人都不能擅自进出了——然后被永宁王殿下叫住。   “考生有没有什么问题?”阜远舟问。   卫铎摇头,道:“一切正常。”就是看到传说中的酒才苏日暮居然真的跑来参加科举的时候脚步滑了一下罢了。   阜远舟看着官兵开始疏散看热闹的人群,拉起警戒的长线,心里千念百转。   为了这场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文试,天仪帝可谓是下了血本,不仅调了上万官兵分守京城各处,还清空了考场方圆半里地,驻扎进来的除了五百官兵三百禁卫军外,还有一批银衣铁卫,连他都被丢到考场来巡视了。   远远地瞧见连晋手下的将军左阙带着人牵着几条大黑狗走来走去,阜远舟有点纳闷,把人叫住了,问:“左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拿黑狗来辟邪么???   左阙见是大名鼎鼎的永宁王,就行了个礼,笑着答道:“这些大狗训练过,能闻得着火药的味道,下官就拿它们来镇镇场子。”   拿狗镇场子?那他是来干嘛的?   真是什么不靠谱的元帅出什么样不靠谱的将军,阜远舟哭笑不得地示意他继续,心里倒是觉得这人细心——这考场里的不是国之栋梁就是将来的国之栋梁,是得万事小心不能有疏漏。   甄侦也没有离开,以读卷官的身份,方才楚故和燕舞调侃他的时候他只道要防着苏日暮那家伙出什么幺蛾子,不过联系诸多迹象,阜远舟明晓了他的身份,心里清楚这是皇兄的意思,周围也的确暗里埋伏着不少影卫。   阜远舟不经意地目光四处流转的时候,忽地瞥见疏散的人群里有个约莫二十三四岁模样的娇媚女子,身着天青绣飞燕穿雨薄裙,一头齐腰的长发被精致的红缕丝线稳稳地束了起来,斜簪一支玛瑙雕镂空飞燕簪,在远远的地方和甄侦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隐没在人流里。   飞燕……   阜远舟禁不住挑挑眉——影卫的事情他的确知道的不少,难道皇兄不知道咩?还这么大张旗鼓地把拥有完美掩饰身份的两大影卫之首派出来……   念头转到这里,他又猛然想到之前和文试有关的官员遇袭一事里,甄侦遇到的杀手明显要比旁的人多上一倍,可他又不是主考官又不是唯一的读卷官,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来对付他?难道甄侦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不对,除了皇家子弟,外人怎么可能对影卫了解得这么深?连他都是在知道影卫的组成的情况下连猜带蒙猜出甄侦身份的。   皇家子弟……   阜远舟瞳色一深。   子规和飞燕的出现,不是为了试探他,就是来作为诱饵,引开敌方对文试的注意力。   毕竟想要得权的话,若是能得到影卫的力量,很多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阜远舟猜测着阜怀尧的想法,一时觉得有些心思不宁。   随着一声震天锣鼓声响,文试在看似平和实则忐忑紧张的气氛中开考。   考场里是一个个单独的小隔间,门是半扇的,方便监考,考生进去之后就会锁上锁,不能再随意进出,文试是两个时辰,考生可以提前交卷,但是必须到规定时间才能离开。   苏日暮百无聊赖地坐在隔间里,给他递考卷的是燕舞,还朝他比划了个加油的眼色。   他一看那试题,撇嘴——啧啧,明显是阜子诤那家伙的风格!   苏日暮拿了墨条开始慢悠悠地磨墨。   其实考个三甲还真的难不倒他,只是……   苏日暮想到如果自己没有考上阜远舟发怒时阴森森的样子,打了个冷战,果断加快磨墨的速度。   阜远舟变身魔王的模样还没在脑子里走上一遭,冷不丁的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秀逸雅美,温温润润笑着时温柔得像是江南蒙蒙的烟雨。   阴风哗啦啦卷过。   靠!这个时候想那个变态干什么?!   第九十一章 凶兆   苏日暮在百无聊赖地打腹稿,齐然在认真答题,其余考生都在疾笔奋书,阜远舟进去无声无息地转悠了几圈,一切平静。   其中有几个考生的表情明显挺有自信的,他瞥了两眼,觉得那字还蛮漂亮,答的速度也不凝滞,于是满意地点点头,再一看苏日暮那厮咬着笔头一副“好无聊哦”的模样,黑线刷拉就下来了。   等考完试了,看他不把这家伙%¥#!@#¥%&……   苏日暮一不留神就看到好友站在隔间外面大放冷气的样子,后背一麻,赶紧端端正正坐好摆出孜孜不倦认真思索的表情。   阜远舟嘴角抽了几下,默念眼不见为净,掉头就走。   楚故看了一眼香炉,里面的香已经燃过了泰半。   文试从开始到现在这么顺利,他心里正泛着嘀咕,就看见有侍卫在永宁王身边耳语了几句,阜远舟的眉头动了一下,朝他使了个“看好场子”的眼色就出去了。   那头苏日暮也往他们这边看了几眼,若有所思。   阜远舟出了考场,连家军将军左阙就迎了上来,前者问道:“发现了什么不妥?”   左阙摸摸下巴,“说不上来……殿下亲自去看看吧。”   阜远舟不解地挑眉,等到了地方,才明白他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   因为天仪帝下令考场方圆半里地清场,所以这一带除了禁卫军和官兵就没有其他人了,而且也全部地毯式排查过,但是现在在一条背阴的小巷子里却多了些奇怪的痕迹。   一条长长的不知名的拖痕。   不知不觉地出现,竟是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阜远舟丈量了一下那水桶般的宽度,有些纳闷——如果有人拖着那么大的东西,为什么周围巡逻的士兵都没有听到动静?   不过,除了这道拖痕就没有看到有其他车辙脚印之类的痕迹了,对方又是用什么东西在拖?拖的又是什么?   痕迹还很新,阜远舟吩咐道:“都分头去附近找找,找到了打信号,别弄出大动静。”   左阙领了命,让那些士兵五人为一组分队搜查,一回头就看见阜远舟盯着那拖痕思索了一会儿,便独身往巷子深处去了。   左阙惊了一惊,连忙跟上去,“殿下……”说着就想多叫上几个人——这位爷可不能有个什么闪失啊。   阜远舟抬手便制止了他,淡淡道:“别碍事。”   左阙眼皮子跳了跳——哦,他差点忘记这位是皇朝第一高手了,有什么事的话,那些士兵确实有些碍手碍脚了。   不过他也不可能真的任着堂堂王爷单独行动,就干脆自己亲自上阵了,反正以前阜远舟来军中的时候他们也算有点交情。   阜远舟瞥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认真去看那些残留的痕迹。   怎么说呢,感觉……似乎有点眼熟……   阜远舟突然脚步一顿,扬眉往上面看了看。   左阙还以为有情况,如临大敌地握住了背上的方天画戟。   随即就听得风声一响,一个湛青的人影落了下来。   左阙险些就挥出方天画戟了,千钧一发之际看到那人的脸,猛地认出这个貌似是翰林院的学士,于是匆忙收回动作。   再看阜远舟,他像是早就听出了来者是何人,并不意外,“甄大人有事?”   甄侦没有带着一贯的温柔浅笑,眼里有些凝重,“殿下,发现了一具禁卫军的尸体。”   “什么?”   此话一出,阜远舟和左阙都是一皱眉。   “尸体在哪里?怎么死的?”阜远舟问。   “离这里不远,像是……”甄侦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被什么咬死的。”   “咬死的?”左阙愣了愣——京城难道还有野兽不成?   ……还真的有。   这是左阙见过尸体后油然而生的念头。   尸体勉强能看出穿的是禁卫军的服饰——之所以说勉强,是因为他的身体不知被什么咬得七零八落,看不出原样了。   阜远舟皱眉比划了一下尸体——或者说尸块——上的牙印。   这么大的印子,是什么样的野兽会有的?   其实说是咬,更多的撕,就像是……咬住一个地方,然后扯着人一撕……过程之快,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   阜远舟感觉有什么想法即将破土而出,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又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甄侦。   有不少影卫分插在了禁卫军里,甄侦能这么快得到消息,看来这个死去的人是影卫了,才会单独行动。   左阙骂了一句娘,“管它是什么畜生,先找出来再说!”   阜远舟往考场的方向看了看,随即道:“左将军,你带多五十人去守着考场,必须寸步不离,其余人全部结队搜查,遇事鸣警,甄大人你跟着本王。”   “是。”   这里离考场不算远,不管是什么野兽,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它出现在考场扰了人心伤了人命!   将那些士兵分派出去,阜远舟单挑了那条沾了些许血迹的路去追查。   甄侦不知是有意无意,点了几个禁卫随着自己一同跟上阜远舟。   拐了几条暗暗的巷子,在湿润的青苔上又见到了那种拖痕,一个禁卫忽地道:“大人,这种痕迹似乎是……”   话音未尽,就顿了下来。   因为阜远舟和甄侦同时抬起手,示意他们屏息。   有些昏暗的巷子里立刻寂静下来。   静得落针可闻。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耳力甚好的众人都听到了一些细微的响动。   那种粘腻的、轻微的、磨擦地面般的磨娑声。   像是……像是某些鳞虫类动物。   那东西似乎感觉到了人气,在慢慢地、逐步地靠近。   那种静谧中的危险更让人觉得不安,空气里都添加进一种微微腥臭的味道,让人的神经不自觉地绷紧起来。   站在四通八达的巷子里,阜远舟的手已经按在了琅琊的剑鞘上,静静的、一动不动地感觉着空气里的异动。   有什么东西摩擦着地面摩擦青苔甚至是墙壁,一点一点地挪动着。   这种声音……   这种味道……   还有那拖痕……   像是……   就像是……   蛇!!!   几乎在这个念头冲进脑海的一刹那,一股膻腥之气就扑面而来!   人类的轻功再快,始终比野兽天生掠食的速度少了那么一份原始的煞气,尤其是人和野兽正面交锋的时候,那种感觉尤为明显。   饶是能力顶尖如阜远舟,在面对这么一个突然出现在头顶的血盆大口时都有一霎的豁然变色。   变色归变色,他该有的反应倒是一点都没慢,身子一猫再一个侧滑,那股腥风几乎是擦着肩膀而过,狠狠地撞到了一旁的墙壁上,连墙面都微微龟裂。   众人这才看清楚这是什么——赫然是一条褐鳞大颔的巨蟒!!!   阜远舟低咒一声——昨天刚说到蛇人什么的,蛇人没出现,蛇倒真的跑出来一条!真是邪门!   这巨蟒像是被训练过一般,一击不成就调转蛇头再度攻来。   那几个禁卫身手不差,只愣了一瞬就拔剑围了过去。   其中一人没动,拿着信号弹向甄侦看了一眼。   甄侦摇头——这个地方太小,人多了反而不少施展。   那巨蟒还有半边身子藏在巷子拐角里,估摸着能有近十米长,鳞片也是坚硬无比,几个禁卫一剑砍上去,不见划伤,反而剑刃缺了个口子,惹得巨蟒一怒,张口噬来,他们只能匆忙退开。   阜远舟微微蹙起眉,拇指轻推,推出剑鞘里的琅琊,慑人的杀气也从中溢了出来。   他拔剑的动作有些慢,出剑的速度却快得凌厉,几乎在看到那阵银光的同时,他人已经到了巨蟒的头部,举剑削下了几片蛇鳞。   琅琊毕竟是神兵,不仅妖气重,更兼削铁如泥,遑论是肉身凡体的鳞片了,连肉都被削下来不少。   那巨蟒吃痛,尾巴挟着千钧之力嗖嗖而来,阜远舟不敢硬接,只能暂退。   他一退,甄侦就从他身边掠过,飞身从侧面迎上,人还在空中,一排透骨钉就甩了过去,在蛇身上噗噗噗开出几个血洞。   他在墙头落脚,挑了一下眉毛,又换了一种暗器甩出去。   这般深厚的内力……   阜远舟看得眸色一动——如此暴露武功,这是一时情急还是皇兄授意的?   再看那秀逸男子有条不紊地闪开一记甩尾——一时情急?啧,这人都不知有没有着急过什么。   巷子空间不大,那蟒蛇却着实不小,力道又凶猛,造成的大动静早就引起了周围搜查官兵的注意,有几个冲的快的被巨蟒那双竖瞳瞥见了,尾巴一扫,就将一人卷了过来。   那人惨叫一声,显然是被勒伤了骨头。   一个禁卫赶紧发了个焰火弹让他们停止靠近。   这野兽实在凶残,阜远舟眼里怒色一闪,灌注内力一记窝心脚踹了过去。   那恶兽虽然肥重,不过之前已经被阜远舟和甄侦伤了几番,力气不足,登时被踹得人仰马翻,尾巴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劲。   甄侦趁机将被勒住的官兵拖了出来。   趁巨蟒翻身不得,阜远舟使力一个千斤坠踩在蛇头上,双手握住琅琊,向七寸处猛力一刺!   “!!!”   剧痛之下,整个蟒身都激烈地翻滚起来,撞到墙壁无数。   阜远舟飞身跳起,手中银剑乍然化作厉电,走势横劈,一鼓作气将巨蟒劈成两半。   这般凌厉干脆的手段看得人咂舌不已,等阜远舟擦剑收鞘了,在场大多人还是回不了神。   一排暗器在指尖若隐若现,又飞快隐没在袖口间,甄侦扫视了几眼还在微微抽搐的蛇身,眼看就断气了,他无甚兴趣地掉开头去看那个银剑蓝衣的男子。   对方也在看着巨蟒,眼神寒凉,片刻后叫来官兵,将这蛇尸秘密带回府尹府。   幸好没让这巨蟒出现在考场上。   阜远舟眼神更冷。   天子是真龙,如果科举上出现了蛇吃人的事情,迷信的百姓必会觉得皇位上的不是真龙天子,到时候谣言四起……   以言造势,这般恶毒手段到底是什么人在使?!   第九十二章 棋馆   将善后的事情交给那些官兵,阜远舟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朝考场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对跟着的禁卫统领道:“继续搜,别再有漏网之鱼了。”   京城附近哪有什么大型野兽,巨蟒出现在这里,肯定是人为的,就是不知道对方离开了没有。   他的声音淡淡的,脸上也看不出喜怒来,却听得那禁卫统领后背汗湿重衣,赶紧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领命而去。   开玩笑,原本应该要清场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一条巨蟒,还伤了人命,若是再来个什么疏漏,他不用等通知,直接以死谢罪了。   阜远舟朝四周看了看,看见那个湛青长衣的男子站在忙而不乱的人群里,也在不动声色地巡视着周围环境。   阜远舟若有所思。   皇兄到底想做什么……要甄侦做诱饵来引蛇出洞就引蛇出洞(……)呗,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搞?何况甄侦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的重要性就这么随便暴露。   难不成他猜错了,甄侦不是诱饵而是试探?   阜三爷郁闷啊纳闷啊烦闷啊~~~   皇宫里,考场发生的事情第一时间送到了天子御案前。   阜怀尧看罢,面上依旧是波澜不动,眼里冰冷一片。   忽的又想到自家三弟,他的目光有瞬间的柔和,还有一缕无奈。   阜远舟这人聪明是聪明,就是有时候挺钻牛角尖的,不知道他注意到有些事情是冲着他来的没有?   于是,在嘀嘀咕咕的某位殿下,把两大影卫之首派到考场上,从一定程度上是为了保护乃哦……   可惜阜远舟仍然在纠结ING。   巨蟒那边翻天了也没影响到考场这里,眼看着还剩下不到半个时辰了,苏日暮这家伙都规规矩矩地给文章结了尾,不少人还在疾笔奋书。   楚故和燕舞看着阜远舟匆匆出去就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这会儿见他脸色如常地回来,才松下一口气,心道这场科举真是多灾多难啊。   苏日暮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不过阜远舟没看他,他有些纳闷——子诤怎么心不在焉的?   考场外,收殓尸体的官兵突然看到凌乱的血迹中看到一根断裂的马鞭,颇为费解了一下——这兄弟巡逻的时候拿着根马鞭干嘛?   “咚——”   随着一声鼓响,文试结束。   楚故和燕舞也没想到自己这口气一松就松到了结束,听到鼓声时还有些发懵,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还要去收卷子,于是重新抖擞精神。   无论如何,能平平安安没出大岔子结束就谢天谢地了。   这文试一完就得开始评卷了,作为主读卷官的吴笏一伤,甄侦就顶了上去,所以鼓声响了没多久便被召走了。   剩下个苏日暮单枪匹马站在考场大门,眨巴着眼睛就差没欢呼起来。   不知道是走的匆忙还是怎么的,甄侦没有留下鹧鸪或者鸣鹤,于是苏大才子孤家寡人一个,自由自在得紧!   正琢磨着是要去东边的长安居喝醉龙酿还是敞开肚皮在南边的小酒屋醉上一醉,他的肩膀就被拍了一下,将他唬了一大跳。   能无声无息在他背后拍人而不被他发觉的人真不多,苏日暮赔着笑回身,果然看见那个蓝衣银剑的男子黑着一张俊脸站在他身后。   “文试结束,恭喜了,苏大才子。”阜远舟慢吞吞地道。   能脱离苦海,当然得恭喜了~不过苏日暮可不会忽略好友话里磨牙的声音,刻意咳了几下收敛自己喜不自胜的表情,道:“阜三爷客气了。”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片刻,同时转过头去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这么说话真是太恶心了!   于是果断转移个没人的地方来!   阜远舟打了个响哨,把喜欢闲逛的灰宵叫回来。   等灰宵到了跟前,阜远舟才发现它把马鞭不知落在哪儿了,于是无奈地拍拍它的马脑袋。   四月春光明媚,暖阳融融,莺鸟啼叫,声声脆朗,飞花起舞,千姿百态。垂柳摇曳,宛若美人摆腰。   文试考完,满大街都是书生,有些自信满满,有些垂头丧气,可谓是人生百态。   花寒花烈和齐晏紫在状元桥旁边的望日居给齐然订了桌酒席来庆祝,花烈往下不经意一瞥的时候,忽然瞥见两个感觉还挺熟悉的人影,他愣了一下,于是又搁出头去多看了两眼,却发现他们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怎么了?”花寒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疑惑地问。   花烈有些费解地缩回身子,摸摸后脑勺,“我好像看见阜大哥和那位苏酒才苏公子了。”   “嗯?”花烈也愣了一愣,“在哪里?”   指了指望日居对面的一家棋馆,花烈道:“进那里去了。”   棋馆?   花寒也很是不解。   这刚考完科举的,跑去棋馆干嘛?而且,鼎鼎大名的神才永宁王和酒才苏日暮是朋友吗,居然相约而来?   ……   思雅棋馆。   这家棋馆不大不小,而且也不高调,在这书生气息浓郁棋馆琴店书铺一大堆的状元桥附近不算大名气。   这里环境很是安静,有竹帘隔出的小房间,彼此互不干扰,可以安安静静下个棋喝个茶。   不过阜远舟和苏日暮显而易见不是来下棋喝茶的,前者进门后就轻车熟路地一路往里面走去,有店里的伙计看到了,怔了一怔,也不拦阻也不上来招呼,只微微躬身以示尊重地立在一旁。   苏日暮看的分明,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对于这是什么地方心里多多少少有谱了。   走这一趟自然不是来谈文试考完的感受的,阜远舟突然带他来这里,想必是有什么要事。   等走到思雅棋馆尽头,就看见一个小门,阜远舟掀帘进去,苏日暮尾随而进,随即眉头微微扬了一下。   所谓别有洞天,说的大致就是这样了。   前面的棋馆低调清雅,而在门后,却见曲水绕游廊,流水咚咚,锦鲤跳跃,长廊深深,红木立柱,淡青纱幔在四月徐徐的清风中拖曳出一个个徐缓的弧度。   走过长长的游廊,穿过一道圆状的拱门,就到了一个偌大的花园里,假山奇趣,花草芳幽,在明媚春光里显得生机勃勃,雪白的鹅卵石铺陈的小径颇有曲径通幽的意味,弯弯绕绕的,有几条不同的分岔路,姹紫嫣红的牡丹种满了道路的两旁,有种“绕行惊地赤,移坐裳衣红”的惊艳之感,人就这么走过去,像是走过了长长的花海的地毯。   阜远舟倒是熟悉得紧,一路走过去也不带犹豫的。   苏日暮左瞧瞧右瞧瞧,然后戳戳前面阜远舟的后背,他的蓝衣都似乎被这一地的花的色泽映红了似的,“我说子诤,你好有钱……”   这句话说的,那叫一个心酸——这么有钱还剥削他的钱包,真是太不厚道了!!!   阜远舟回头睨他一眼,轻嗤了一声,“你要是不喝酒的话,保准比我有钱。”   这句可是实话,酒才这个名号可不是说着玩的,一幅画价值千金也不夸张,可惜全被这个家伙砸在酒馆酒缸了。   苏日暮往花丛里看了看,啧啧两声。   阜远舟这家伙和甄侦差不多,喜欢在宅子里布下一大堆乱七八糟近者遭殃的机关,连脚下这条路弄的都是阵法,一步走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阜远舟见他表情,耸了耸肩,“奇,淫巧术方面我自是比不得你。”   有点班门弄斧的感觉。   再度穿过一个拱门,才到达目的地,一个大大的院子,这里倒是没有外面那般繁美,青砖白瓦,木檐石雕,青草铺地,杨柳映墙,古朴典雅,漂亮得紧。   苏日暮正纳闷着这地方那么大,怎么这么久没有看到有人,结果一踏进拱门,就有一道人影飞扑……唔,朝着阜远舟飞扑而来。   “尊主,您终于回来了~~~”来人喊了一声,声音清清朗朗的,像是个少年。   随着他这么一喊,院子里那些房间的大门都嗖嗖嗖地飞快打开,呼啦啦就涌出了好几个人东张西望。   “尊主回来了?”   “哪里哪里?”   “我看看我看看……”   “……”   “……”   就见那些人张望了一下才锁准目标,全部闪身一掠,便凑到了阜远舟跟前,躬身行了个礼。   “尊主。”   苏日暮这才探出头来,好奇地端详了一番。   最先扑过来的那个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人长得高高瘦瘦,挺开朗的样子,相貌俊朗,没有束冠,只用发带扎着长发,穿着短打衣服。   而那些后面出来的人就千奇百怪了,有老人有中年人也有看着挺年轻的人,有男的有女的,这不算特殊,而之所以说千奇百怪,是因为他们实在和常人有些区别。   阜远舟摸了摸扑过来的少年的脑袋,对他们点点头,“各位近来都还好吧?”   “我们一把老骨头有什么不好的,倒是尊主你怎么样了?”接话的是一个老者……唔,一个打扮得和戏本里的济公差不多的老者,拿着把蒲扇,带着顶尖帽子,衣着褴褛,乱而不脏,看着像是戏班子里偷跑出来的似的。   第九十三章 机关   听罢那老者的话,阜远舟笑了笑,也没说“没事”这样的客套话,只道:“有惊无险,大家不用担心。”   听舟松了一口气,“尊主平安就好。”他之前解决了一个杀手结果被皇帝撞见闹得皇宫大乱的事情让他着实安分了好一段时间,生怕尊主的身份被他的皇帝哥哥察觉出来。   应付了一番众人的关心,阜远舟拽出身后的白衣书生,“酒才苏日暮,你们都认识的了。”   虽然苏日暮不过问他江湖上的势力,但是阜远舟的人都认得他,也知道他是阜远舟的知己。   “久仰大名了,今日一见,贫僧甚感荣幸。”一个中年和尚凑了过来,绕着苏日暮转了两圈,他天生一张弥勒脸,笑眯眯的,他打量了几下苏日暮,有些大惑不解——没听说尊主这朋友会武功吧,远着看没发觉,怎么近着看就发现这人似乎不像个书生?   因为是跟着阜远舟,所以苏日暮没太刻意去掩饰自己的吐息,此时见那和尚的表情,就知道这人是老江湖,可能看出什么了,不过他也不解释,勾起嘴角,任他端详。   和尚是在心里犯嘀咕,别的人可就直接说出来了。   “传说中的酒才不是个书生么?这小哥怎么看着像是个练家子啊?”一个身着火红锦纹莲花裙、看起来似乎二十余岁、其中一只手却有六指的貌美女子开口道,与此同时一把峨眉刺就杀了过来,直取苏日暮的咽喉。   苏日暮依旧是那懒洋洋的样子,也不怕那致命的杀器,慢吞吞地道:“子诤,你的人就是这么这么对待客人的?”   峨眉刺刺到一半,就因着他这句话顿在了半空中。   阜远舟用未出鞘的琅琊挡住了红衣女子的攻击,冷眼将那伪书生一扫,“自己检讨一下自己为什么这么欠揍吧。”   ——不用功夫,一张嘴就能杀遍天下的苏大酒才。   追杀那档子事还没忘啊……苏日暮抽抽眼皮子。   在这个地儿说话不方便,阜远舟踏进了院子,在里面的小亭子里坐下,其他人跟了进来,各自找位子。   “介绍一下吧,”掀过苏日暮会不会武功那页,阜远舟道,指了指最先出现的那个少年,“这是听舟。”   听舟冲他笑了笑,和他开朗的外表不同,他的笑是那种君子式的笑。   苏日暮看着就是一愣,觉得这孩子那神情动作和阜远舟有些神似,笑起来嘴角勾起来的弧度都一模一样,于是戳戳他的胳膊,认真无比滴问:“你私生子?”   众人刷拉一片黑线就下来了。   阜远舟额上青筋一蹦,“我二十一,听舟十八,你三岁给我生一个试试!”   苏日暮委屈——是真的很像嘛!   听舟解释道:“我是尊主的影子。”   所谓影子,就是替身。   苏日暮点头表示了然,也不过问其中原因。   阜远舟又用手点了点那个济公打扮的老者,“嗔济公,胡老儿。”   再指向那个中年和尚,“佛手僧,和田。”   然后是那个红衣女子,“六指女魔,蜚语。”   有一个一直沉默着站在众人背后的男子,一身苍衣,年岁约莫三十的样子,半张脸爬满了黑色的刺青,依稀能看得出是一个饕餮的纹路,当他睁开眼的时候,那饕餮就像活过来了一样——“黑面饕餮,随见忡。”   再有一人便是个棕色头发的外族人,鹰眼勾鼻,朝苏日暮打了个手势以示问好——“哑巴安,阿木尼尔。”   最后的那个是看起来娇小一些相貌秀气的娃娃脸青年,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看起来就像是会被绊倒似的——“这是听枫。”   这一帮人站在一起,活脱脱是一个戏班子!   可是若有一个江湖老前辈看见他们,必定会悚然大惊——除了听舟和听枫,在场的那四个千奇百怪的人都是二十余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煞魂魔教里恶名远扬的人物!!!   ……而且,二十年前他们是什么模样,在今日他们依旧是什么模样,好像岁月已经在他们身上停止了脚步,不再往前。   苏日暮眨了眨眼,没有表现出吃惊,只是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依然是那副悠悠然的调子,“各位前辈的大名,如雷贯耳。”   六指女魔蜚语眉头一扬,染过凤仙花汁的殷红指甲划过尖尖的下巴,“你这小娃娃倒是挺有意思的。”   一般人看到这场面,指不定是什么激烈反应呢。   这女子看着不过二十多岁,却叫苏日暮小娃娃,这场景实在怪异得紧,不过被这么叫的苏大才子本人却没什么表示。   他记得,早二十年前六指女魔成名的时候看着年轻貌美,实际上都已经快三十岁了,现在又过了二十年……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   刚才还没觉得怎么样,现在对比这个数字,再看她那张脸,苏日暮的后背刷的凉了一下。   听舟好奇地看了看苏日暮,“今个儿不是文试吗,苏公子考得怎么样?”   这神态,真像缩小版的阜远舟……苏日暮看得新奇,回想起还是豆丁模样的阜子诤,脸上也禁不住带上了笑。   阜远舟暗地里白了他一眼,凉凉道:“这家伙虽然缺德,不过倒是不缺才,自然考得不错。”   众人恍然状——传说中的酒才的确很缺口德。   苏日暮幽幽看阜远舟一眼——就不能不揭他的短?   连命都可以那么随便搞,你除了一肚子墨水一身武功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阜远舟冷嗤,懒得理他,对黑面饕餮随见忡道:“见忡,上回让你找的东西呢?”   半面刺青的男子点个头就回身去了房间里,拿出一个弓弩和一张图纸。   那弓弩看着和寻常弓弩有些不同,明显多了几个特殊的零件。   阜远舟接过来,递给苏日暮,道:“这是上次那个袖珍弓弩的图纸和二十年前江亭幽做出来的东西。”   苏日暮这才知道阜远舟找他来是为了什么,于是拿出来认真看了起来。   那嗔济公胡老儿看到那弓弩,眼里闪过一抹疑惑,问道:“这是那个什么掌上轻扇江亭幽做的?”   随见忡默默颔首。   阜远舟见胡老儿的反应,问:“怎么了,胡老见过?”   胡老儿坐在凳子上想了一会儿,苦恼,“哎呀,人活的太久了记不清楚了……”   六指女魔蜚语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别倚老卖老,赶紧想!”   “真凶残……”胡老儿嘀嘀咕咕着挪了个位置,又想了片刻,“似乎……唔,对了,以前教里不是有个暴脾气的老头子很会做机关鸟什么的吗?”   他这么一提,年纪比较大的佛手僧和田便有些印象了,“那个短命鬼吗?”   “对对对,”胡老儿点头,又看了苏日暮一眼,有些犹豫。   阜远舟摇头,示意并无关系。   虽然他不想让苏日暮搅和进刹魂魔教这趟浑水里,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该让他知道知道的。   如果……   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又飞快收敛了心思,若无其事地继续听。   胡老儿对阜远舟道:“尊主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见过一个木头鸟儿在飞来飞去的事情?”   “嗯?”阜远舟愣了愣,“是……听舟玩着玩着撞坏的那个吗?”   听舟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胡老儿指了指苏日暮手上的弓弩道:“那个老头子比我小几岁,叫什么忘了,就记得他最喜欢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聪明是聪明,就是短命得很,这样类似的弓弩我也见他做过,不过还没做完就死干净了。”   哑巴安阿木尼尔朝他们比划了几个手势。   和田看他,“那个短命鬼有徒弟?”   胡老儿纳闷,“我怎么不知道?”   阿木尼尔又比划了几下。   见他手势,阜远舟微微沉思,“不记名的……难道江亭幽就是他的徒弟?”   听枫奇道:“的确没有听说过江亭幽的师承是何人。”   听舟眨了几下眼,“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江亭幽岂不是算是我们教里的人?”   阜远舟摸了摸下巴。   如果事实是如此的话,这就多多少少能说明他为什么要为那批人卖命了,毕竟教里……可是,掌上轻扇江亭幽做事光明磊落,也会追求这个?   此时,苏日暮抬起头道:“看得出来,两样东西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的。”   机关这种东西,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风格特色,熟悉机关的人能分辨得出来。   阜远舟把那张图纸拿过来,端详了一会儿,“隐居了二十多年,他的手艺似乎更加精进了。”   “隐居的时候没事做吧。”听舟耸肩道。   蜚语用指甲摩挲着下颔,“要是江亭幽是教里的人,现在还跟我们作对,我们是不是应该清理门户?”   和田摇摇头,“六指你别老想着杀人,杀了他又断不了根,有什么用?”   蜚语撇撇嘴,“杀鸡儆猴嘛。”   六指女魔之所以有个“魔”的称号可不是因为她是魔教中人,是因为她性好杀戮,现在还好一点,换做二十年前,听到要清理门户她早就头一个打头阵去了。   苏日暮摆弄着那个不知从哪里淘出来的弓弩,问:“还有没有那个什么老头子做的机关了?”   他很感兴趣,江亭幽的机关造诣已经属于一流之列,他的师父又会是怎么样的水平。   而且,这个弓弩上的确有些地方的搭配风格比较奇怪,像是两种风格混搭的,手艺倒是出自一人。   第九十四章 混淆   胡老儿等人面面相觑了一番。   那个做机关的老头子在教里挺默默无闻的,有些人听都没听过他的名字,怎么会收藏他的机关?   听舟倒是想起一人来,“右使应该会有吧?”这位大人就像是个百宝囊,常常要什么有什么……==   阜远舟点头,“回头问问他吧。”   “……是。”想到右使那张木板脸,听舟嘴角不自然抽动了一下。   揭过此事,阜远舟看向苏日暮,扬了扬手里的图纸,正是上次那个杀手小孩用于杀害那些文生武生的袖珍弓弩的图样,“闻离,有这份东西的话,你能不能把东西做出来?”   苏日暮眉头轻动,纳闷:“为什么不能?”   阜远舟笑了笑,是了,他都忘记这家伙的能耐了。   苏日暮拿着那张图纸,问:“怎么,你要这个?”   “嗯,”阜远舟的指头叩了叩桌面,“大概要十份,你什么时候能弄好?”   这种东西很复杂,实际操作和看图是不一样的,就算有了图纸也不是随便哪个能工巧匠就能做的。   说到这个苏日暮就垮了脸,无可奈何地道:“若是以前半个月能给你赶出来,不过现在我住在甄府,怎么弄?”   甄侦那家伙跟狗鼻子搜索犬似的,上次他偷偷藏一壶酒都被那丫的搜了出来。   苏大酒才抹了一把辛酸泪。   “少来这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趁机搬回去!”阜远舟瞪他一眼。   “哪有……”心虚的苏日暮欲申辩。   永宁王殿下冷嗤一声,“甄侦临时顶替上吴笏的位置,作为主读卷官,他几天都不用回甄府,你能做多少算多少,做出一份来我就能叫人去仿制。”   “……”苏日暮一脸憋屈地看着他——难怪阜远舟挑着今天带他来这里,就是看准甄侦不在的时间。   “怎么,不肯?”阜远舟挑高眼角看他。   苏日暮:“……你给我机会说不肯了么?”明明是这家伙有求于人,为什么被威胁的反而是他?!   阜远舟把玩着那个弓弩,一锤定音,“晚上我把材料给你送过去,搬出来的事你就别想了。”   “……”苏日暮苦了一张脸。   听舟和听枫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尊主说的甄侦是不是翰林院里那个?”因为阜远舟的关系,他们对朝廷里的很多事情很熟悉。   “嗯嗯,那个出了名的茶道美人。”   “说起来好像见过他们走在一起嗳……”   “是上次逛街时撞见的?”   “是啊,看起来挺般配的~”   “腹黑攻对腹黑受的组合是大爱啊~~”   “腹黑受?你确定?”   “能和尊主混在一起,怎么可能是个善茬?”虽然看着浪荡不羁了些。   两人同时去看阜远舟和苏日暮远去的背影,双双沉默了一下。   ……奇了怪了,他们为什么突然觉得苏日暮是受了呢?!   不远处的苏大才子冷不丁的打了个冷战,大惑不解地左瞧瞧右看看,同样奇了怪哉,谁在说他坏话?   六指女魔等人一脸无语的看着听舟和听枫——你们那乱拉郎配乱点鸳鸯谱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听舟和听枫见状,理直气壮——什么叫做“乱”来,他们明明是根据事实的基础延伸出事态的发展而已!!!   另一头,绕过一条走廊,阜远舟道:“其他人都没在大宅里,下回碰上了再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说起来,煞魂魔教的左使秦仪苏日暮已经见过了,不过秦仪入宫的早,所以两人都不认识对方。   自家大哥在忙文试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注意不到他,他才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带着苏日暮来这里,也不着急。   苏日暮顿了一下,瞥了瞥带路的阿木尼尔,再看向他,向来恣意洒脱的浪子也蹙起了眉尖,“什么意思?”   阜远舟浑不在意地道:“就这意思,你想那么多干嘛?”   就这个钻牛角尖的脾气让他无奈得紧。   阜远舟又想起了乌鸦嘴乌载意的话,眼神暗了一下。   苏日暮的眼里透露出显然不信的意味,“早要介绍的话早十几年前你就给我介绍了。”   阜远舟一时没说话。   最开始是没机会介绍,到了后来……就多多少少有避讳的意思了。   他一直想打破这个僵局,而如今,只能说是有了个契机。   两个人实在是太熟悉了,阜远舟即使不说话他也能猜出些许,苏日暮的目光虚飘了一下,满目春光灿烂绚丽,但是映入了他的眼,却始终映不亮那份日落西山一般的沉沉死气。   当年……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故悲风秋画扇。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无谓的怨怼都已经消失了,剩下那些对血仇对自己的深恨,似乎什么都不剩下了——连记忆都开始有些模糊,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梦梦得太久了。   苏日暮忽然很想甄侦,在那个人身边,他似乎更容易去回忆那些过往。   “对不起……”时隔十余年,阜远舟的呢喃终于出口,轻然的语气几乎已触碰到空气就随风而逝。   不是心虚或者没胆什么的,只是因为太过惨烈,不愿去回想,所以太难启齿。   苏日暮却出乎意料地笑了一下,掩去眼中的情绪,轻轻一拳打在阜远舟的肩膀上,“对不起个屁啊,老子造的孽,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他自己的过错,和旁的人无关,若他去怨恨,就不配拿起苏家的剑。   就像舅舅说的,苏家的子孙没有懦夫,懦夫才会不敢去承担自己的过错。   阜远舟怔怔地看了他片刻,然后扭过脸去不再看他。   苏日暮分明看见,在他转头的刹那,眼里悲伤汹涌。   很多东西,不是说笑得灿烂就什么伤痛都能全部掩盖过去的,不然,苏日暮就不需要终日以酒度日,醉生梦死了。   大宅深处,错落着几颗笔挺笔挺的松树,而在松树的掩映之间,有一座两层的小楼,楼前有有个妖不妖魔不魔的狰狞石像,石像座底有人以指为笔,写下“刹魂至尊”四个小纂,墙刻云宇天宫图,门雕百仙朝拜纹,整座小楼虽是不大,却是威仪大气。   见苏日暮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一会儿,阜远舟无奈地道:“是右使写的。”   煞魂魔教的左使脾气古怪,右使做事刻板,包括刚才的胡老儿和田等人,都是怪人一群,不过倒是挺合他的胃口。   阿木尼尔看向阜远舟,得到他的允许后打开了小楼的大门,几个月不曾来过,这里面也一尘不染,显然常常有人在打扫,红木圆桌,雪白轻纱,羽翅纹椭圆形玉瓶,泰岳日出暗纹插屏,摆设隐隐带着低调的奢华。   阿木尼尔进去后就绕去了后方不知在找什么,苏日暮转悠了一下,听舟已经沏好了茶飘然而至,将茶倒好后立在一旁。   阜远舟端详了他片刻,道:“听舟长高了些了。”   听舟闻言,鼻子就是一酸,“尊主半年多没见到听舟了,听舟自是长大了。”   阜远舟一时有些恍惚。   不过是半年,生生死死就轮了个遭,彼时他尚是野心勃勃,一心一意想谋帝位立足万人之上,不想再过那种被万人踩在泥泞里的生活;而现在,也不过是个在你情网里作茧自缚依然甘之如饴的痴儿罢了。   当初饮下那杯毒酒时心里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想要这河山染血遍体屠尸报这尘世负他半生崎岖的怨恨,只是如今心底装下一个人,就忽觉此生有他也不枉来这苦难横陈的尘世一遭。   失神只是一瞬,阜远舟很快就回了神,问道:“这半年过得如何?”   “尚好。”听舟如是道。   虽然远离中土风餐露宿,还要到处故布疑阵,也比阜远舟在那人吃人的皇宫里好过。   他继续道:“按尊主的吩咐,听舟一路从沙番走到突厥,然后秘密绕回京城,路上一切还算顺利。”说罢,他将一份整理好的资料交给阜远舟。   苏日暮往这边看了一眼。   阜远舟接过来,颔首,“你做得很好,听舟,辛苦你了。”   刹魂魔教在江湖上消失了二十多年,但在有心人眼里只是隐藏起来罢了,那些人自然是要解决了一劳永逸的,不过时机未到,早些年还好,就是这两年教里动作多了,对方就循着踪迹追来了,他无奈之下才使出这招转移视线的法子,让听舟在其他各国做些手脚混淆视线,毕竟按常人的想法,刹魂魔教这么一个庞大的组织自然要有足够大的地方来藏身,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从阜远舟接手开始,刹魂魔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偌大的教派了。   得到阜远舟的夸奖,听舟喜滋滋地离开了小楼。   苏日暮走过来,坐在了桌子边,目光落在那份资料上。   阜远舟拿起青色釉彩的瓷杯慢慢啜饮着,任他打量。   “他们早就找来了?”苏日暮问,视线不动。   “嗯。”阜远舟此刻也不隐瞒。   “你没有告诉我。”苏日暮的语气像是平铺直述。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阜远舟淡然反问。   苏日暮的视线豁然移到他脸上,像是针一样刺人,“你什么意思?”   第九十五章 求你   这是苏日暮第二次这么问他了,上回还算心平气静,这回就尖锐得很了,阜远舟听得想笑,于是真的笑了,唇角的弧度几乎能刺伤人,“告诉你有什么用?”   “什么?”苏日暮一时没明白过来其中含义。   阜远舟终于放下杯子,抬起头看他,眼里渐渐蹦出了火光,“告诉你让你去拼命吗?”   苏日暮反应过来了,眼神一冷,“他们欠的,始终要还的,”微顿,“这也是你说的。”   ——记住他们,闻离,记住这里的每一张脸,记住他们踩着苏家尸骨的功成名就,只要你不死,就想办法杀了他们,血祭苏家上千亡灵!!   “你……”闻言,阜远舟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苏日暮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他,好似阜远舟在胡闹似的,“这是你说的,你在生什么气?好像我做错了似的……”   “——苏闻离!!!”蓝衣皎明的男子一掌拍在桌面上,怒喝一声,惊了屋外飞鸟。   苏日暮怔了一怔。   “我也说过我让你记住他们,不是让你去送死!!”阜远舟豁然站起来,怒意从眼眶里蛇一般爬了出来,爬满整张脸,一眼看去竟是觉得有些狰狞。   这样的阜远舟让苏日暮完全怔住了。   仁德君子并不是一张面具这么简单,阜远舟本就是那种君子如玉的人物,他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将感情外露彻底。   阜远舟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控,攥住了拳,可是怒气硬压下来,话出口时竟有些沙哑,沉沉如石入大海,“我是要他们血债血偿,不是用你的血去偿那些命。”   从听到秦仪诊治的结果开始,几次三番因着有旁人在场而积隐下来的怒火在这无人窥视之地得以释放,灼烧着五脏六腑,他一时只觉心肺俱痛。   若是说苏家是苏日暮背负一辈子的罪,于他而言苏日暮又何尝不是他要肩负着往前走的责任?   当年……   当年……   这一刻,两人都可以从对方眼中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去——好像如影随形永远不会消失一样。   阜远舟有些颓然地跌坐了回去,担忧不安愤怒积压地太久,素来坚强的他终究忍不住,褪去怒意,眼眶微红,低声轻喃:“闻离,求你了……”   求你了,不要这样,生无欢死无惧,仿佛这世间再无你依恋之物……   乌载意说这话的时候他尚且年少,从没有像这一瞬那样那么深刻地明白其中的悲哀。   以往他总说等苏日暮死了就为其立座碑,说时并没有细想,后来才知说这话时苏日暮的样子,就像随时准备着去死。   自知道苏日暮是如何醉生梦死之后,即使将人送进了甄府,阜远舟还是几次被噩梦惊醒,梦里的苏日暮长剑饮血,不是死在敌人手里就是报得大仇后引剑自刎,死得无牵无挂,任他嘶吼得肝胆欲裂。   醒来后阜怀尧轻轻拍拍他脑袋时,他抱着兄长几乎想告诉他事实的真相,告诉他那个叫苏闻离的于他而言是知己是兄弟是他想保护却无能为力的人。   依阜怀尧的能力,说不定能护苏日暮安然无恙吧。   其实相比之下,他和苏日暮之间的亲情还更甚于他与阜怀尧,太过相似的能力和经历,让他们像是双生子一样彼此扶持着走过了十多年,习惯了有事无事寻上这个人说说话练练手,以至于他听到秦仪的话时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愿意去想苏日暮真的死了会如何。   他所珍视的人已经不多了……   看着阜远舟,漫不经心如苏日暮,也一时觉得喉头梗塞,苦涩异常,逼得鼻头酸涩。   两个人你打击我我打击你彼此要强了十几年,这是阜远舟第一回在他面前示弱,仅仅一次,就已经让他不忍看下去。   他不是听不懂阜远舟的意思,不是不知道他在不安什么,只是……   白衣的书生闭了闭眼,声音暗哑,“子诤,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即使赔上他的命,也在所不惜。   苏日暮的语气很平静,却正是因为平静,反而更让人听得出事情爆发后的狂风骤雨。   以及平静背后的决绝。   阜远舟望向他,眼神凶狠得几乎能撕下他一层皮,瞳仁里伤痛无所掩饰。   苏日暮心口一扎。   楼外有飞鸟鸣叫,疏风刮过,刮得松树枝桠颤动。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阜远舟突然喃喃。   苏日暮愣了愣。   阿木尼尔适时从后面走出来,递过一沓纸张给那蓝衣的尊主。   阜远舟伸手拿过来,眯了眯眼,敛去眼里的伤色,复又睁开,随着眼睑的缓缓上移,双唇在俊美的面容上缓慢地划出危险的弧度,那双黑色的眸子却像是如一泓墨潭,幽寒彻骨,像雪地里追风傲雪的剑光,“以玉衡永宁王、刹魂魔教教主之名,宵小之辈能翻得起怎么样的大浪呢?”   苏日暮蹙了蹙眉,“子诤……”你不要插手太多。   “我怎么会不插手?”阜远舟打断了他的话,勾起嘴角笑了,唯见君子端方如玉如壁,风华无两,姿仪绝世,却不知为何看得人心口发冷,“有我在,你不会有机会赔上那条命的……”   生无欢死无惧是么?   乌载意说过,天上星辰都能移位,何况是命数,算出来的是命,但是谁说天意不可违呢?   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就不信,他不能替苏日暮逆了这个命!   ……   “除去作弊、无名、代考等情况,剩下一共有一万四千七百一十一个考生交了卷……”连着统计了大半天,甄侦终于赶在太阳还未落山前向帝座上的年轻男子汇报这次文试的情况。   御书房里灯火明亮,鹤顶衔莲托花灯散发着柔和的亮光,架子上的牡丹开得正艳,万里锦绣河山织锦漆金屏风在地上落下渐次的光影。   汇报完了之后,身着雪青官服的青年合上了册子,“右相和微臣决定在今晚戌时开始阅卷,不知陛下觉得如何?”   阜怀尧闻言,道:“诸位爱卿已经辛苦了一天了,阅卷的事固然重要,不过明天再开始也不会耽误。”   “是。”   阜怀尧看了一眼更漏,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自主地微蹙了一下眉间,随即又飞快松开,不着痕迹,“查的如何?”   他这句话问的没头没尾,甄侦却很镇定从容,道:“跟踪的人还未传回讯息,请爷少安毋躁。”   阜怀尧颔首,“那你回去吧。”略顿,在甄侦行礼准备告退时又吩咐了一句,“看好苏日暮,别让他出事了。”   甄侦微微意外地挑了挑眉,应了“是”才退下。   日落西山,此刻夕阳正是浓郁风华之时,深深浅浅的灿烂绚丽的金铺陈于地平线延伸而来的广阔天际,犹如一幅泼墨山水画般,行云流水地恣意铺洒。   甄侦站在巍峨的宫门前,杏仁般的瞳仁里映入了斜阳的色泽,沉淀成碎碎的金影,衬着那张柔雅秀逸的容颜,漂亮又动人。   日暮……   苏日暮……   可惜那个人眼里的日暮和眼前的绚美截然不同。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才旋身而走。   ……   大地静静地吞没了斜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阜远舟踏进大殿的门,黑暗迅速淹没了他身后的苍穹。   常安正好路过,抬头瞧了那么一眼,心里就是一咯噔。   他怎么觉得今天的阜远舟带着一身杀气似的?   他心中不安,连忙跟了上去。   御书房。   阜远舟刻意加重了脚步,迈脚进去,果然看见那人白衣冕冠,神情清冷,坐在黄龙梨木大桌后抬眸看他,不紧不慢地道:“回来了?”   这个人,就这样一直在这里——不管他去了哪里。   阜远舟脚下一顿,心口涌起了不知是酸苦还是委屈的滋味,快走几步走到他身边,半蹲下来抱住他,“皇兄……”   常安在门外看见那人骤然散去所有锐气的模样,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眉峰堆堆叠叠皱起了“川”字。   永宁王他似乎……   他站立片刻,才悄然离开。   门内。   阜怀尧将手搁在抱着自己的男子的头上,轻轻抚动,他虽然已经习惯了自家三弟的拥抱,不过此时也看得出他与平时的不同,倒是也不问什么,也不提文试的事情,任他靠着自己,听白马寺日出日中日落都会响起的钟声恢弘地穿城而过,甚至抵达了这座皇城。   “皇兄。”阜远舟又低低地唤他一声。   “嗯。”阜怀尧淡淡应道。   阜远舟透过他的肩膀,注视着帝座背后用石雕的恢弘的龙腾九天图,“我不信命。”   他咬字很缓很慢,像是在坚定着什么信念。   阜怀尧的动作顿了一下,瞬那后微微颔首,“嗯。”   阜远舟并不介意他简短的反应,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   阜怀尧并不反感这种被勒得有些疼的拥抱,阜远舟抱着他时,他能真切地感觉到对方于他的依赖。   好一会儿,阜远舟才收拾了心情,若无其事般抬起头,又想到一件事,皱了眉,“皇兄,这么晚你还没用膳吗?”   阜怀尧看了看桌上一高一矮的两堆公文,毫无压力道:“忘了。”   阜远舟无语地瞪了自家兄长片刻,然后无力——这张冰山脸真是理直气壮的代名词。   ……   第九十六章 理由   出了思雅棋馆,绝对兄控的阜远舟回了皇宫。   看着他的背影,白衣的书生在人流滚滚的状元桥前驻足了片刻,有风拉扯着那微微卷曲的长发,掩下他脸上的神色。   状元桥依旧沉默着横贯了这条平静的运河,孔夫子的石像维持着千年不变的仁和,桃花已经落尽,唯留一树叶的嫩翠,和岸边的杨柳飞絮相交映,残阳夕照悠悠扬扬挥洒在江水上,河面被浓墨一笔渲染成灿烂的火红色,粼粼波光闪烁,在路人的衣衫上撒了一把淡淡的光影。   苏日暮桥边的小茶摊坐了许久,粗劣的茶水送进嘴里,苦涩得很,他却一口一口地喝下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面,直到夕阳的最后一缕余辉也消逝在地平线上了,直到再也看不清路人被夜色淹没的面孔,才毫不留恋地离开。   这眼前绚丽景色固然美好,却并不能让他为之停留。   ——有我在,你不会有机会赔上那条命的……   阜远舟说这句话时是笑着的,苏日暮却不会不明白掩藏在笑容之下的悲哀,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远久不堪回首的记忆。   抱歉,子诤。   暮色昏昏里,书生宽大的衣袖被风刮得飘飘摇摇失去了方向,无声的呢喃像是一触即碎的幻影。   有些事不是亲手做就失却了做这件事的意义了……   皇宫里。   阜远舟突然觉得心口无端端一疼,往窗外看了一眼。   “怎么了?”正好用完膳的阜怀尧看到他的动作,问了一声。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阜远舟的眸子倒映着乌蒙蒙的天,有些恍惚地道。   那声音有点像是苏日暮,不过苏日暮此刻应该回了甄府才对吧。   阜怀尧微不可见地怔了怔。   大抵连阜远舟都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飞掠过一抹自己都不自知的哀伤。   “别想太多。”阜怀尧停了一刹,如是道。   阜远舟回神,冲兄长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想了片刻后问:“皇兄,阅卷从明天才开始吗?”   “嗯。”阜怀尧颔首。   今年新帝登基大开恩科,来参加文试的人比较多,统计卷子用了比较长时间,所以拖到明天才开始阅卷。   就是说今晚甄侦会回甄府了?   阜远舟看了一眼天色,还是决定将送弓弩材料的事情押后一点,甄侦在甄府,现下这幅情形还是不要出什么差错的好。   而且,这会儿看到苏日暮,他难保自己不会动把他绑起来关住别让他去祸害众生的念头。   ……   甄府和苏日暮院子是两个方向。   甄府在城东,苏日暮那个破破烂烂风吹欲倒野草遍地的屋子在城北。   苏日暮站在城北和城东的分道扬镳线上,纠结了好一会儿。   这种难得无人管束的情况,若是换做是平日里,他早就迫不及待地直奔酒馆去了,今日却不知为何,对那赖以性命的酒也失去了兴趣。   文试结束后甄侦也没和他交代什么,莫不是他觉得自己只要规规矩矩参加了文试,之后的事情就不用管了?   想到这里苏日暮就更纠结了,至于为什么纠结……   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甄府是甄侦的大本营,城北院子是苏日暮的狗窝,虽然阜远舟明令下来不准他搬回去,不过苏日暮要是真的这么听话的话刚才就不会把君子谦谦的永宁王气得拍案而起了。   不过,是回哪儿比较好呢?   不过苏日暮很快就不用纠结了,第一是因为他想起自己的酒壶和卷轴还在甄府,这两样东西不能丢,所以他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回去一趟。   至于第二嘛……   苏日暮诧异地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熟悉的蓝帏马车,鹧鸪坐在车辕上握着马鞭,冲他打了个招呼,“苏公子。”   能让鹧鸪亲自驾车的人还能是谁,不过甄侦这个时候不应该是和一众读卷官在翰林院里阅卷吗?   苏日暮正大惑不解着,那帘子已经被拉了开来,露出一张秀逸雅美的容颜。   车厢里的男子穿着一衣雪青的官服,半张脸被暮色掩住,黑得近乎森青长发逶迤着顺着衣袍下坠。   甄侦望着他微愣的脸,轻描淡写道:“不上来吗?这里离府里还远着呢,难道你要走回去?”   回去……   苏日暮心口不知被什么一撞,不由自主地就迈脚朝马车走去。   走到马车跟前时,甄侦冷不丁的出手,一把将他拉上了马车。   鹧鸪挥动着马鞭,马车轱辘轱辘着继续往前走。   车厢里,猝不及防被拉上来的苏日暮跌在甄侦身上,赶紧手扶车壁稳住了自己的身子,心中懊恼。   若论武功甄侦岂会是他的对手,偏偏他老在这个人身上吃亏,真是克星一个。   苏日暮想要从他身上起来,甄侦却扣住了他的手,在近处借着小窗透进来的皎洁月光注视着他的脸。   月光洁白如银,让这个人本就苍白的皮肤更加透明,眼底像是深邃的黑渊,看不到亮光,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酒香,并不浓郁,是常年喝酒留下的味道,而不是今天。   “你……”苏日暮用力一挣,甄侦却在这时突然放开,他立刻翻身坐到了对面。   不等他有其他反应,甄侦就开口:“本想说考完试给个下午让你散散心,不过你散心的结果似乎并不理想。”连酒都不想喝了吗……   苏日暮闻言,又是一个愣神。   散心……这就是他不闻不问一下午的原因吗?   甄侦望着他,目光悠长,唇边是一贯文雅的笑,“你和宁王闹不愉快了?”   听到这话,苏日暮却是镇定的很,“宁王?小生只是和他探讨了一下考题而已,没多久就分开了,怎么会闹不愉快?”   他并不担心思雅棋馆会被查出来,毕竟如果有人跟踪,在他和阜远舟面前绝对无处遁形。   “哦?”甄侦发出一个单音,也不知是信不信。   黑夜的羽翼覆盖苍穹,家家亮起了灯火,夜里的集市人多,马车走得很慢,人声鼎沸透过帘子传进车厢,更显得车厢里安静无比。   阜远舟喃喃着“求你了”的场景不停地在脑子里浮现,苏日暮忽然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安静,开口打破了沉闷的气氛,“你怎么会回来?”   甄侦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道:“时间太晚了,陛下下了旨意,明天才开始阅卷。”   给时间让甄侦去查考场出现巨蟒一事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哦。”苏日暮应了一声就没话接了,他本来就看甄侦不顺眼,此时想要找些话题也找不到。   甄侦沏了一杯茶,摆在他旁边的小桌上。   苏日暮拿了起来,喝了一口。   茶道美人的茶和小茶摊里的劣茶可不同,入口便是微苦,苦后茶香绕齿。   苏日暮原来并不喜欢喝茶,只是现在握着这茶温,就不知不觉地觉得心里安定了不少。   甄侦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送到跟前轻嗅着茶的清香,目光直直地落在对面白色儒衫的书生身上,冷不防的道:“你的心乱了。”   苏日暮的手一抖,茶水溅到了衣袖上。   甄侦眼里流转着动人的碎光,“我很好奇。”很好奇是什么事情什么人,能让没心没肺的苏酒才乱了心。   失态只是一瞬,苏日暮缓过神来,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你没听说过好奇心害死猫吗?”   “猫是有九条命的。”   “小生怕你没那么多命来好奇。”苏日暮冷哼。   “你在担心我?”甄侦笑着曲解他的意思。   苏日暮恶狠狠龇牙,“小生担心你死得不够快!”   “真是薄情寡义……”甄侦如是道,眼里分明带着笑。   苏日暮被他笑得有些说不出的心慌,下意识收回目光。   真是奇了怪哉,眼前这个腹黑根本就和他记忆里的人完全不同,他当日怎么就觉得他们两人很像了呢?还误上了贼船……   想到这里,苏日暮脱口就问:“文试都考完了,小生什么时候能搬回去?”   甄侦动作一顿,眼里笑意敛了敛,“搬回去?”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危险,苏日暮却好似听不出来,“不然呢?”   甄侦放下茶盏,片刻后方道:“我当日说了,你住在我那儿,不提文试的事,等解决了那批杀手再说。”   苏日暮皱了一下眉。   甄侦看向他,“现在事情还未解决,怎么‘再说’?”   苏日暮的眉头皱得更深,“那些杀手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没抓到人之间,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再出现?”甄侦淡淡道。   “小生能应付,”苏日暮道,眼角藏着傲气,“这点你知道的。”   “可惜我不相信你。”甄侦挑高了眼,月光打在这张柔雅的脸上,竟是有几分妖冶。   “嗯?什么?”苏日暮一时没领会过来他的意思,被这句话诧异了一下。   “可惜我不相信你,”甄侦重复,视线直勾勾落在他的脸上,“一个连自己的命都保管不好的人,你拿什么来让我信你能应付?”   苏日暮却是冷笑,也不掩饰了,“我保管不好自己的命?”   甄侦的目光勾勒着他消瘦的曲线,“你都觉得你的命便宜,还有心保管么?”   苏日暮攥住了拳头,这句和阜远舟的话相似的语句让他有种被针扎了一下的感觉,“那又和你有什么干系?”   一说完,他就笑了,松开了五指,因为他想起这样的对话在不久前就在这个车厢里出现过一次。   那时甄侦的回答是什么来着?   ——这世间皆是有因才有果,可是,我偏喜欢做无因之事,苏日暮,你奈我如何?   甄侦也想起来了,看着那人笑弯了的眉眼,心口猝不及防的,塌陷了一块。   甄侦没回答,苏日暮也不说话,车厢里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马车也走出了闹市的区域,这样的静悄悄尤为明显。   直到马车停在了甄府门口,甄侦才再度开口,“留下来吧,别搬了。”   他如是道,声音里没有一丝商量的意味。   苏日暮这次没有发怒,只是问:“为什么?”   他微微歪过头,动作有些孩子气。   这样的动作一下子让甄侦想起了疯症未好时的阜远舟。   他压下心头异样,掀开帘子,淡然的话语顺着风飘了进来,“等我想到了理由,再告诉你。”   现在,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非要留你。   甄侦下了车,苏日暮还坐在车厢里没动,看着那瓷杯里微微晃动的茶,默然而坐了许久。   ……   第九十七章 知苦   在苏日暮纠结着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听了甄侦的话留在甄府的时候,府尹府这边的楚大府尹也很郁闷。   任谁从外面回来后看到一条巨大的蛇的尸体横在自己家里的时候都会觉得郁闷的。   没错,就是那条被阜远舟一怒之下刺七寸砍两段的巨蟒,不过这件发生在考场上的稀奇之事可不能声张,于是被这位大爷很不厚道地叫人偷偷运回了府尹府交给掌管京城治安的楚故处理。   燕舞盯着堆了半个屋子的巨蟒看了好一会儿,囧囧有神地扭过头,问:“三爷是不是打算给我们弄条蛇来做蛇羹?”   这么大条蛇该吃多久啊……   燕舞也很纠结。   楚故抽了抽嘴角,无视他烦恼到头的无厘头。   捕头上官即良翻/弄了一下巨蟒的尸体,道:“自从太祖带着人把方圆百里横扫了一遍之后,京城附近并没有这么大的野兽出没,也许我们可以查查巨蟒的出处,这么大的目标应该不难找。”   “巨蟒的出处?”燕舞抬起头。   楚故若有所思,“是该找人来问问……”   “找什么人?”燕舞抬头看他,“山里的猎户?”   “当然不是,”斯斯文文的捕头王琥慢悠悠地道:“论学识渊博,能知天下奇闻,又近在眼前的,还能有谁?”   燕舞先是一愣,旋即就是眼睛瞬间噌亮。   ……   夜深,皇城,乾和宫,黄绫腾龙的罗帐层层叠叠,殿内卷进来的清风将一众珠帘锦幔吹得微微拂动,撞击出微小的响动,托莲盏灯将四处映得明亮一片。   “严舆?”坐在龙床上看奏折的阜怀尧抬眸看向那个刚沐浴完头发还是湿漉漉的青年。   “嗯。”阜远舟点头,他穿着白色的亵衣走出来,一时忘记了拿干燥的布,滴落的水珠顺着长长的乌黑的发融进衣服里,将薄薄的亵衣晕出淡淡的透明。   阜怀尧本来在看着他,此时忍不住微微转过头,即使两人在一个池子里沐浴,他也没有像现在这般尴尬过,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也许应该去一下皇后宫里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他无可奈何地把头调回来,朝他招招手。   兄长叫人,永宁王殿下自然遵旨,坐过去后见阜怀尧已经放下了奏折,拿过一块干净的布帮他擦湿漉漉的头发,他只是轻怔一下,随即就在背着阜怀尧的地方淡淡笑开,那笑意绵绵软软,若是看了只让人觉得情深意重。   阜怀尧看不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淡淡问道:“为什么是严舆?”   严舆是一个镇子,不大也不是什么名胜古迹,它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是连接覃怀和贺州两个大州的枢纽,两地行走,就必须经过严舆。   而严舆旁边有一条山脉,名曰榆次,从岭山到大煌山,共有十七座山组成,绵延一千余里,硬是作为一道天险将贺州和覃怀分割开来。   榆次山脉林多茂密,野兽丛生,更甚有毒虫雾瘴,食人沼泽,里面埋骨无数,在众人眼里,那里差不多可以说是有去没回,被不少人看作是禁区,宁可绕远路从严舆经过。也不愿意翻这条相比之下近得多的路。   可是阜远舟竟是觉得这个地方是范行知拿来训练虎人的地方?   阜远舟的目光注视着堆在床边案几上的奏折,顺手整理了起来,嘴里道:“严舆的确是天险,不过并没有传说中的有去无回那么夸张,如果有足够强大的人马、药材,带上杏林好手,能辨识方向,还是能翻过去的,当然,折损是肯定的了。”   “哦?这样吗……”阜怀尧若有所思,忽的又问:“你去过?”眼里不掩不愉。   阜远舟失笑,“我保证没有,有这方面的资料而已。”皇兄真当他那么爱到处溜达吗?   阜怀尧“嗯”了一声,恢复了素来的面无表情。   阜远舟心口微暖,自他学武功以来,连德妃都当他的强大无坚不摧,他被誉为神才,好像天下无人能敌,唯有阜怀尧眼里的他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不会受伤的神。   这种温馨的气氛一直维持到阜怀尧将他的头发擦得半干,阜远舟这才回过头去,接过兄长手里的布,不再劳累他,自己慢慢擦,一边道:“如果有足够的防御工事,藏身在山脉里也不是难事,里面易守难攻,而且难找,也能实现一大半的自给自足,另外,这巨蟒出没的传言很多地方都有,真实有人见过的就属严舆那地儿最多,这也是远舟考虑它的原因之一。”   阜怀尧收回手,沉思起来。   其实从连晋传回虎人的消息开始,他就开始调查那个操纵虎人的章巩所说的地方,诸番分析下来,榆次山脉也确实是怀疑的地方之一。   不过……   阜怀尧看向阜远舟,“你真的觉得所有事是范行知做的?”   除了孙家和税银的事情,其他的似乎看起来和范行知扯不上关系。   范行知,“主子”,刹魂魔教,还有一个范行知提到的“申屠先生”,四个角色中,范行知出现的频率实在不算高,虎人的事也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是范行知培养的,所以,能驱使虎人的江亭幽的所谓主子可不一定是那个老匹夫。   阜远舟心里凛了一下,面上倒是并无异色,摇头,“远舟没有这么认为。”   阜怀尧没接话,只是用素来平静微凉的目光注视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迎上他的眼神,阜远舟顿了顿,终是道:“远舟不认为所有事是范行知做的,不过他肯定有参与,而他和江亭幽的主子之间必定有什么联系,否则事情不可能这么凑巧。”   说到江亭幽他就想起下午嗔济公胡老儿说的事,如果江亭幽真的是刹魂魔教那个做机关的老头的徒弟,为了教里的东西而来,那么他追杀苏日暮做什么?难道他知道苏日暮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怎么可能?   他和苏日暮虽然是艺高胆大,但是也绝对小心,饶是身为太子兼当今天子的阜怀尧都查不出究竟,江亭幽不可能会被九五之尊的能力更大吧……   那么,苏日暮到底是什么地方威胁到那批人了?   听了阜远舟说的话,阜怀尧也不知在想什么,一时半会儿也没留意到自家三弟的走神。   等阜远舟回过神来了,发现兄长沉思的模样,心里微微有些慌。   他知道阜怀尧素来心明如镜,不过有些事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瞒不是不瞒也不是,他生怕阜怀尧恼了他。   心里一慌,他就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阜怀尧的手,想说什么,却张口忘词,话在嘴边千兜百转,终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怔怔喊了一声,“皇兄……”   被他一抓,阜怀尧拉回神思,就看见阜远舟望着自己,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惯来温润的眼底多了抹哀哀的神色,稍纵即逝。   阜怀尧看得心里一疼。   当日阜远舟说“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无以为报,以身寄之”这样的理由他并没有相信,他选择信他,除了为了天下,就是为着一份微不足道的真心。   他猜不透阜远舟为什么要留下来,也不知他为什么如此眷恋于他……或许真是如他当日所言,一匹孤狼失去了感情的支柱,疯狂地将剩下所有压在另一人身上,生怕那人再抽身而去。   狼这种生物,是一种人性和血性并存的矛盾的生物。   阜怀尧想不通的事情还很多,不过此刻他只知道,在看到阜远舟这样的强大到几乎无所畏惧的人露出这般脆弱的表情时,一向以来冰封的心也跟着疼痛起来,细细密密缠住了呼吸。   阜远舟只这样抓着他,什么话也不说,好像一放手手里的人就会消失了似的,他垂着眼睫,乌澄澄的眸子映着明亮的烛光,像是上好的曜石,折射着深潭里最幽深的光芒。   爱到深处无怨尤,情到浓时方知苦……   幼时背书时尚且不懂,此时明白过来,方知此苦堪胜莲子心苦。   阜怀尧的唇嗫嚅了几下,终是将手放到他头上,不紧不慢地声音清清冷冷,和平时似乎并无甚不同,字字落在铺满柔软地毯的地面上,了然无痕无踪,“朕……我说了信你,为什么不肯相信的却是你?”   一句话,就押下当初预留的真心,留在孤零零的赌桌上。   我倾尽真心,和你赌一把。   是输是赢,就端看你的了。   别让我输得太惨,远舟……   阜远舟怔住。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华美霜冷的面容上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只是眼底褪去了冷漠,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兄长,无奈地看着闹别扭的弟弟。   融暖的烛光透过明黄的纱帏,柔软了那冰冷的轮廓。   这个人的感情就和他的人他的杀禄奖罚一样,果决坚断,无忧无怖。   阜远舟忽然闭上眼,一滴眼泪猝不及防落下眼角,砸在阜怀尧的无名指上。   至高无上的天子只觉像是被火珠一烫,十指连心——锥心的疼。   他想问他怎么了,可是阜远舟突然抱过来,一个无言的拥抱,堵住了他所有想要询问的语言。   “皇兄……”阜远舟依旧低念着他的名,泪痕凝在眼角,莫名的凄凉。   皇兄,这是一场以欺骗为开始的赌局,并且会继续下去,可是……阜远舟半生负你,用余下半生,能否偿还?   ……   第九十八章 严舆   “严舆?”   早朝后,御书房里的楚故听到这个地名,登时就打了个愣神。   庄若虚下意识去翻地图看看它的地理位置和地形。   连晋站在他旁边,素来吊儿郎当的人也是皱眉,“那个破地方?”   提到严舆,玉衡上下哪个人不会想起那吃活人的榆次山脉?   几年前大莽作乱的时候他带着将士一路急行军,就是被这座山脉阻了路,本想直接翻山过去,却被军中出身当地的老人拼死拖住马腿,他只好绕行严舆。   那时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不识三思后行,也曾不死心地派出一小队精兵去探探路,结果一队人全部白白在那个不是战场的地方断送了性命,连尸骨都不知在哪儿,直到如今,他仍是后悔不已。   ——那个地方,委实邪门得紧。   商洛程倒是看出来些许端倪,问帝座上的年轻帝王:“爷突然说到严舆,是因为榆次山脉?”   阜怀尧面色平静,将阜远舟昨晚说的话加上自己的调查这般那般地说了一遍,不过从头到尾没有提到永宁王的名字。   阜远舟坐在他下首,脸上没有波澜,心底却一片起伏。   兄长不提他的名字,决计不是不承认他的功劳,只是阜远舟身份敏感,若是阜怀尧说这是他的意思,即使是楚故等人,也免不了有几番猜疑……   他垂下眼睫,心头沉甸甸一片。   下面的众臣也是下意识看了座上的蓝衣男子一眼,不过没从无言默契的两兄弟身上看出什么。   楚故沉吟片刻后,还是问道:“三爷也这么觉得么?”   他本想先问问阜远舟关于巨蟒出没的事,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阜远舟没有表露出异样,微微点头,道:“我也认同皇兄的猜测,能隐匿数众之人,不易查探,连官兵军队都不会轻易涉足,有充足的食物来源,兼之有巨蟒出没,大型蟒蛇并不常见,不是随便那座山头都有的……综合这些来看,榆次山脉确实是最符合的地方。”   资政殿学士周度巡视完春耕事宜刚回来,对很多事情都是从天仪帝送来的资料上看的,此时问:“那些虎人当真那么厉害?”   和虎人交手过的连晋摇头无奈道:“野兽思维和习性,啖食生肉,爱好杀戮,没有人性,不怕疼痛,你说这样的人历不厉害?”   楚故听得一身鸡皮疙瘩,接上他的话道:“杀害考生的那些小孩杀手抓住了五个,死了一个,剩下的那些关在府尹府的牢里,他们虽然有正常人的能力,但是不健全,武功也更高。”   周度皱眉,“这么说来,要训练这样的人,一定需要在极隐秘的地方,不然绝对不够地方活动,而且一旦让他们逃脱控制,肯定会造成伤亡事件,到时候就纸包不住火了。”   做这种事的人,当真丧尽天良。   “按章巩的意思,这种事已经秘密进行了十几年了,不可能没有伤亡……”连晋思索着道,“也许可以查一查严舆当地或者是附近的案件,看看有没有什么古怪的伤亡之事。”   阜怀尧道:“连卿说的没错,楚卿,这件事交给你。”   楚故点头行礼,“臣遵旨。”   连晋想起一件事,挑眉道:“考场四周半里地都应该是清空了才对,这么大条蛇跑进来了都无人发觉?”   这话说的直接,无疑在暗喻着考场中作为守卫的人里有内奸。   官兵都是从府尹府调的,楚故本想说他们背景清白,不过又想到世事难料,心底也是犯了嘀咕。   阜怀尧闻言,道:“此事朕心里有数,诸位不用操心。”   众臣一听,便知天仪帝已经撒了网就等着逮鹰呢,于是揭过这件事。   阜远舟暗暗苦笑,他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自家兄长算计不到的。   真正帝王之才!   此时,商洛程问:“昨个儿的文试,除了出现一条巨蟒,就没其他事发生了?”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迷惑。   帝座下首的阜远舟点头,“其他的并无不妥。”   其实这点他也在奇怪,敌人花了那么多心思来对付这场科举,怎么在最后关头反而动静不大了?虽说巨蟒出现在考场的话后果难测,但是在场高手不少,他们哪里来的信心觉得那巨蟒能进到考场里呢?   庄若虚也是不解状,“对方应该不难猜出三爷会到场,那他们也应该知道就算放出头老虎都没有用吧……”   以阜远舟的武功,收拾那些野兽不算轻轻松松,但是也不是大难题。   除非是……   楚故和他对视了一眼,前者道:“难道放出巨蟒的目的不仅仅在于文试?”   考场出现蟒蛇的确会被天仪帝的威信带来损害,不过阜远舟不在也有甄侦和好几个高手官员在,它半路被截杀也属正常,其后对禁卫军等人下封口令就是了,对方的心机从华妃一事中就能看出端倪,不可能没考虑到这样的情况,如此贸然没有后招不是对法的风格。   那么,若真的是有其他目的,那又是什么?   而阜远舟想的是,整件事情前后矛盾中透着诡异,这背后到底是有多少人在操纵这局棋?   周度看看楚故,“如果他们的目的转移了,那么之前费那么大的心力岂不是浪费了?”   楚故托着下巴,“还是说他们没料到放条蟒蛇来却无功而返?”   就在这时,阜怀尧突然道:“远舟。”   不仅是众臣,阜远舟也愣了愣,才回了一声,“臣弟在。”   阜怀尧淡然看着他,眼神无褒也无贬,“对付那条巨蟒,你有十足把握?”   只是一句话,就让阜远舟脸色微变,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神色变幻了数下,片刻后回答:“正面对上,有九成把握,若是突袭,恐怕是七成,当时……”他蹙起了眉尖,“当时提前发现了巨蟒的踪迹,只是凑巧。”   蛇类本就善于隐匿潜伏,如果他当时不是和甄侦以及那几个伪装成禁卫的影卫呆在安静的巷子里而是在人多走动的考场门外的话,他们不一定能那么及时发现巨蟒的踪迹,他多多少少会受一些伤也说不准。   自从他被誉为皇城第一高手开始,神才永宁王这个身份这五个字在百姓心目中就是一种皇家力量巅峰的象征,如果是他在考场被巨蟒袭击受伤了,对天仪帝不利的舆论比袭击了在场的考生要更为猛烈得多!   而且,也更易惹怒阜怀尧吧。   连晋看了一下九龙绕日帝座上明黄帝袍的男子。   阜怀尧察觉到他的视线,回视他,眼神明锐,不动声色。   对视了片刻。   连晋缓缓收回目光。   阜怀尧做决定的事情素来不容置却,鲜有犯错,这一回,连晋却没了把握。   阜远舟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怒意的翻涌,抬头望见兄长冷丽侧脸的无波无澜,忽地就明白了子规和飞燕两大影卫之首突然大张旗鼓出现的原因,心里立刻翻江倒海,宽大的袖子下五指一动,紧紧握住了阜怀尧的手。   原来不仅仅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好引蛇出洞,还是为了护着他……   阜怀尧虽然没有回头,不过手里也微微加了些力道,带着安抚的意味。   他知道阜远舟瞒他很多事情,不过有这份自责之心,就证明他不是刻意的……有这份心,就不枉他开了这场赌局。   殿内几个重臣不是什么笨人,稍加细想就能明白过来其中含义。   连晋还是那张吊儿郎当的姿态,闲闲轻鼓起了掌,“这般玩弄舆论的手段,当真高明得很……”   他如是道,嘴角虽然是弯着的,眼里却不含一丝笑意。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手段,真不知是何方神圣。   “这般角色,远舟能想到的不多。”阜远舟望向兄长,道。   一句话落地,激起的是一地的沉默。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众人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个名单,只是……   连晋摇头,“玉衡虽然和大莽议和,不过那场仗也打怕了不少国家,他们不至于这么嚣张。”   楚故也摇头,“爷的手段大家都是领教过的,新帝登基三把火还没烧完,再大的官儿基本都缩着尾巴做人呢。”   有天大胆子的,那胆子现在还在地里埋着呢!   商洛程若有所思,“即使是范行知……”   他的话停到了一半,周度沉声接上,“那个老匹夫莫不是这么沉不住气?”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还真的想不出是什么人来,难道还会是什么隐世能人不成?   殿上,素来冷面的帝王也是面带思索。   连晋想了片刻,就觉得想东西真是太麻烦了,不耐烦道:“依臣看来,不如直接跑严舆一趟,去榆次山脉探个究竟,说不定就找到证据了。”   庄若虚立刻道:“元帅三思,榆次山脉可不是什么好闯的地儿。”   连晋没说话。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当年折了那队人马在那里,他始终心怀愧疚,想要去收回战友的尸骨也是原因之一。   楚故盘算着道:“去探山的人也是个问题,榆次山脉凶险异常,拉大军去又太招摇,人少了又不安全。”   “我去一趟吧。”沉默了良久的阜远舟突然道。   众人都是一惊。   阜怀尧握住他的手也是猛地一紧,“远舟。”   淡然的话语好像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不过在场的人都清楚其中已经带上了不悦。   阜远舟像是没有察觉到众人的反应,继续道:“以我的武功,是最合适的人选,不是吗,皇兄?”   第九十九章 心软   “别胡闹。”惯来少有表情的阜怀尧罕见的蹙起了眉头,冷下声道。   榆次山脉地凶兽恶,是古来兵家禁行之地,进得去又出来的有多少?说的倒是容易,可就算武功才智如阜远舟,在进这块地方之前都得慎思个三番五次!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天仪帝动了火气,偏偏阜远舟好似看不到一般,道:“给我几个人吧,皇兄。”   几乎是摊开来说的一句话:他走一趟——为阜怀尧冲锋陷阵;给他几个人——打消旁人的猜忌;   阜怀尧手中一直拿着的朱笔重重地放到了桌面上,凌厉的眼风扫了过去,面色霜冷如冰,“玉衡人才无数,还需你堂堂一个王爷去做这种事,成何体统!?”   从来都顺着兄长的阜远舟却是难得有了坚持,他没有迎着阜怀尧的视线,只是盯着他们两人靠在一起的袖子,在袖子下有一双交握的手,一人用力一人放松,他温温润润清清淡淡的声音里没有动摇的成分,“但是只有远舟最有把握,不是么?”   阜怀尧的声音瞬间降到了零度,一字一顿压抑着肝火,可是一向以来情绪极为内敛的他居然没完全将怒意收敛在冰层下,“阜、远、舟!”我昨日说的话你转眼就抛到脑后了么?我说了信你,你就不需要去做什么来证明——即使你想弥补或是尽快解决什么。   一切事情的前提都是你要平平安安……   阜怀尧的难得动怒也惊了御书房内的其他几个人,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下,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插手这两兄弟的事撩拨老虎尾巴。   连晋若有所思地瞥了瞥阜远舟——他一时也猜不透阜远舟领这个任务的目的,不过此行凶险,即使皇朝第一高手,遇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阜怀尧好似知道了他在想什么,一个眼神扫了过来,冷得连晋心口一颤,脸色微僵。   阜远舟真的把当今天子惹得怒火炽炽了……   见兄长真的气得不轻,连他的全名都念出来了,阜远舟也是心疼,当下软了口气,低头认错,“此事不能急在一时,尚需考虑周全,是远舟急进了,皇兄别恼。”   他承认自己多多少少受了昨晚阜怀尧那句话的影响,乱了心才和他倔了起来。   不过阜远舟也没说错,去探榆次山脉的人,最合适的人,不是他就是苏日暮。   阜怀尧自然是明白阜远舟的未尽之词,也正是他最不想听的,即使阜远舟低头认错,也没有解开他狠蹙的眉头。   眼看着两人越闹越僵,楚故终于大义凛然地出来做了灭火枪,顶着一头冷汗躬身出列道:“爷探查一事不在一朝一夕,需要从长计议,而且三爷莫不是忘了您还是武举主考官?这是当下之事,不如完事后再议如何?”   一句话,说得阜怀尧和阜远舟都顿了一顿。   阜远舟欲言又止,“武举……”这件事再过几天就能搞定,并不耽误什么。   不过他的话立刻就被打断,阜怀尧也是知道和阜远舟磨嘴皮子的话是磨不出好处的,看也没看他,当即拍板道:“就依楚卿所言,此事押后再议,诸位都回去吧。”   于是,一场风波就这么从众臣头上低空飞过。   不过在风波中心、作为当事人的阜远舟就没这么幸运了。   “自请探营,你倒是信心满满忠心耿耿,朕是不是应该荣幸一番自己有个好皇弟!?”   众臣一走,以谋而后动出名的阜怀尧就开始发难,言辞冰火两重天,能叫人直哆嗦。   任何事都有的商量,他就是不能容忍阜远舟拿自己的安全来冒险。   兄长如此动怒也是他没有想到的,阜远舟苦笑,旋身站起,撩起下摆俯身跪下,“是远舟有失分寸,请皇兄息怒。”句句说的真心。   他这一跪,倒是让阜怀尧愣了愣。   自他登基以来,阜远舟向他下跪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次是登基大典,一次是应百年之诺,然后是现在——这个人伴在身侧已经成了一种习以为常,明明帝位高高在上,他却发觉自己已经不习惯这样居高临下看着他,看他低眉顺眼的姿态。   阜怀尧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无怪乎连晋和常安都有一丝杀念,阜远舟于他影响实在过大。   他何尝不知让阜远舟跑一趟很多事情都能有个着落,只是、只是……   分明知道,却仍是束手无策,情之一字,若能控制,就不会有情不自禁这个词了。   久久不见兄长有回应,阜远舟心里也是七八个木桶七上八下的,却也不敢动,忽地感到手上一紧,就听得上面传来阜怀尧清清冷冷的声音:   “起来,跪着像什么话?”   声音虽然仍是冷硬的,但是口气缓了不少。   阜远舟也是心里微松,顺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想了想,又黏黏/腻腻地缠上了他的胳膊,眨巴着眼睛好不可怜,“皇兄你别生气了……”   “……”阜怀尧又打了个愣神,看着他明澈干净的眼,和疯症未好时没什么差别,心里蓦地就一寸寸软了下来,什么火气都没有了。   “皇兄……”阜远舟继续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他。   明知道他有转移注意力的意思,阜怀尧还是无可奈何地摸摸他脑袋,道:“朕不生气了。”对上这个人,他总是心软太多。   阜远舟怔怔地望着他。   “怎么了?”阜怀尧不解地问。   阜远舟猛地回神,摇头,“没事。”   他只是忽然有种感觉,阜怀尧对他如此心软,若他坚持,去走一趟榆次山脉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他要急着去榆次山脉的原因……   阜远舟暗暗心里推敲着。   阜怀尧此时却道:“朕说了,别想太多,”他的眼神像是三冬天里的冷水,能浇得人透心的凉,“一个人再有能力也是有限的,能有多少事是没了你不行的?”   他话是放在这里了,却明显是话中有话。   阜远舟用一根手指摸了摸鼻梁,道:“远舟没有逞强,只是该自己担待的,远舟自然不能避开。”   虽说这世间千思百虑都抵不过世事无常,不过不去考虑周全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他现在这种每一步都走在冰刃上头顶悬着刀脚下埋着刺的境地下。   阜怀尧深深看他一眼,缄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你要担待多少?”你若是不告诉我,你又怎知我没有能力没有这个心来帮你?   阜远舟却一下子沉默下来。   ……若是能说,他又何苦惹他恼怒惹他心烦?   窗外,晨阳明媚,碧蓝的天空亮澄澄一片,连绵至了地平线。   御书房里,更漏的滴水声声声清晰又单薄。   五爪金龙盘绕的袖子之下,阜怀尧的五指无力地张握了数下,像是想抓住什么,指缝里却只挽留了一缕缕无形的空气。   ……   宫门前的大道。   连晋、商洛程、庄若虚、楚故和周度几个朝廷重臣一起并肩往外走。   庄若虚不自主地往后面看了看,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高耸巍峨的宫门,他皱眉道:“三爷已经完全恢复了?”   他话是一个疑问句,不过语气倒是有了七分的肯定。   连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你才看出来啊?   商洛程闻言,眉头就皱的几乎夹死一只过路的苍蝇,“若是三爷恢复了,再待在宫中岂不是于理不合,爷他……”   楚故恨铁不成钢地看他,“若说三爷恢复了,你猜第一个知道的人是谁?”   剩下的群臣纷纷沉默。   如果阜怀尧存心护着阜远舟,他们能有什么法子?   ……   御花园。   阜远舟练完剑,走向专门为牡丹围出来的偌大的花圃,里面的牡丹已经开得七七八八的了,白、黄、粉、红、紫、墨紫、墨黑、雪青、粉蓝、绿等等姹紫嫣红竟相簇拥在一起,灿然怒放,花型、荷花型、玫瑰花型、半球型、皇冠型、绣球型等等千姿百态,种类繁多。   花圃中有个拿着剪子的花匠在处理着牡丹的枝叶,见他来了,立刻行了个礼,“下官见过宁王殿下。”   “本王只是来看看,你做你的,不必拘束。”阜远舟道。   那花匠诚惶诚恐照做。   阜远舟在花丛里逛了两圈,指了指边缘的一盆楼子台阁形状花瓣的玉楼点翠,对跟在旁边的小太监道:“寿临,把那盆玉楼点翠拿到御书房去。”   “是,殿下。”寿临不疑有他,赶紧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那盆牡丹从牡丹丛里移出来。   阜远舟低下头,指尖触碰着一盆锦云红的娇嫩的花瓣,侧头看花匠,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询问这盆花的习性一般,嘴里却是道:“叫呆在严舆的人撤出来待命,另外把资料送来京城。”   花匠作毕恭毕敬回答状,同样压低了音调:“一个都不留?”   “一个都不留,到时候我自有安排。”阜远舟道。   “是,还有,您要的东西右使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送来。”   “嗯,我会去拿,不用拿进宫里,最近小心点,你别再露面了。”阜远舟点头。   “是……这盆锦云红是去年洛阳那边上供的,品种优良,花期也比较长……”花匠突然而然换了个话题。   “殿下,咱们现在回御书房吗?”寿临搬着那盆玉楼点翠走回来,问道。   阜远舟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走吧。”   ……   第一百章 名帖   文试之后没几天就是武试了,朝廷专门在城门外不远处规划出一片空地来搭建比武擂台,到现在为止,所有擂台基本已经竣工了。   阜远舟和庄若虚在这里走了几圈,指出来了一些小瑕疵,然后就站上了主考官席位,俯视全场。   “武举的报名今天早上已经结束了吧?”阜远舟淡淡问道。   这口气实在是像阜怀尧,庄若虚下意识愣了一下,随即才道:“是的,三爷,黄侍郎在统计报名人数,待会儿就可以把名单送过来。”   “所有考生的背景都有去查证查证吧?”   “嗯,玉衡人口基本的户籍信息户部都有收录,随时可以调阅。”   阜远舟却微微摇头,“户部收录的资料里没有画像,就算有名帖也说不得准。”拿着那份名帖,来的人可不一定就是那个人。   “这……”庄若虚蹙起了眉头,阜远舟的担忧他不是没有想过,不过武举在即,朝廷也不可能一个个去调查他们的身份。   “庄大人不用为难,本王知道此事不易,只是说说罢了。”阜远舟打断他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起的冥思苦想,神情是君子式的温和,一身蓝衣轻袍,容色极为俊美,那是一种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都不得不称赞一句的出类拔萃。   庄若虚看得心里头微妙感更深。   不管怎么看,永宁王都已经恢复了,但是又不复以往那种谦谦君子即使身怀通天之能也随时随地都不显山不露水的性格,而是张狂了许多,恃才之人多是傲气,这样的阜远舟更为真实,也更为肆无忌惮,视万物为蝼蚁。   “不用那么紧张。”阜远舟突然对他道。   一下子转折的话题让庄若虚一顿,不由地疑惑地看向他。   阜远舟侧过头,看着他,曜石一般的眸子倒映了天空澄澈的碧蓝,长长的乌黑的发在风中拖曳出一道道徐缓的弧度,他嘴角一弯,便浅浅笑了,那笑容端方有礼,看不出什么情绪,也没有杀气和锐气,甚至连威压也不见,只让人有风度闲雅,德行溢露以悦心的感觉,赏心悦目得紧,“有皇兄在,你们根本不必担心本王会做什么。”   庄若虚神色一僵,他却不觉得眼前之人有多么赏心悦目,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冷汗已经下来了,这样的笑容比赤/裸/裸的杀意更加让人觉得心底发冷。   阜远舟这句话说得太过直白,神才永宁王文比圣贤,武当千军,阴谋算计明枪暗箭都不放在眼里,骄傲得连掩饰都不需要。   ——有阜怀尧在,我就不会对玉衡江山有企图。   ——所以,你们最好做好本分,别让威胁到阜怀尧的人和事还留在世界上。   阜远舟本就是群臣眼里最容易成为乱臣贼子的角色,此刻却背对城门,站在高高的主考官席位上,看着庄若虚,云淡风轻的言语里隐喻着警告的意味。   能成为朝中重臣,庄若虚绝不是靠着自己父亲右相庄德治的关系,自然听得懂阜远舟那太过明白的话中含义,心里霎时间又是惊又是疑,惊的是他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疑的是曾经野心勃勃要争帝位的永宁王为什么疯了一场之后就完全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开始做二十四孝弟弟了。   尽管心里惊疑不定,庄若虚还是没有缄默太久,却也不知该怎么接话,只道:“三爷多虑了。”   而在他心里,从文试开始发生了这一系列事情后对阜远舟的怀疑从七分减到了两分。   如果这般维护的心意都是假的,那么,活在皇家里的人未免太过悲哀。   ……   拿了武举报名的册子,阜远舟谢绝了庄若虚叫人护送的好意,牵着灰宵慢步穿过了城门。   城门一如既往的人流滚滚,在城门官兵的维持下井然有序地进进出出,蓝衣皎明峰眉墨眸的男子穿梭在人群里,尽管人们摩肩接踵,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一望这人的神仪,心下暗叹世间竟会有这般容颜这般风采的出色人物。   在转角的地方,有个秀秀气气的书生匆匆转弯,一个不小心撞到他身上,两人手中的蓝色封皮模样的册子同时掉到了地上,差点被来来往往的人踩了一脚。   那书生忙不迭道歉,捡起册子,拍拍尘土之后将其中一本还给他。   阜远舟接过,听得那人道歉声,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无碍”,便继续往前走。   书生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番四周,没看到异样,就大火流星地离开了原地,走到隐秘的地方将册子放在怀里,衣服一脱,再将脸皮揉了揉,眨眼之间就变成一个中年的农民汉子。   角落里走出一个挎着菜篮的中年妇女,递了一顶草帽给他,道:“走吧,尊……那位急用呢!”   ……   一间茶楼二楼临窗的雅座里,拿着黑骨折扇的深衫男子目光注视着下面人来人往的滚滚人流,对旁边站着的人道:“叫人别跟丢那位殿下了,另外,找到那个书生。”   “是。”有人领命而去。   他伸手去拿茶杯,指尖带着薄薄的黑色,是常年浸/淫在毒液里留下的痕迹。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带着黑纱斗笠的人,从衣着仪容上看来是个年轻的男子。   这个男子看着神态举止不凡,带着贵族独有的优雅徐缓贵气,开口时,声音却是沙哑难堪,像是嗓子被什么灼伤了似的,“说到书生,江亭幽,上次那个还没解决吗?”   尽管声音嘶哑,不过不悦的意味表露得明显无疑。   深衫男子——江亭幽这才转过头来,他的神态静雅,气质沉稳,像是那种自在翛然悠闲从容抚琴弄墨的林下隐士,带着一股子让人折服的魅力,夹杂着淡淡的忧郁式的沧桑,让人猜不出年纪几何。   他唇角是挽着笑花的,无论是在何时都不会让人感到不适的笑容,“苏日暮身边有什么人您也是知道的,没有得手也很正常,不是么?”   那头顶黑纱的男子却似乎极是讨厌他这幅模样,微微转过头去,才道:“就算有子规在也要在所不惜,总之杀了他!”他的声音不大,腾腾的杀意的寒凉却尽数在不大的雅座里弥漫起来。   江亭幽腕骨轻动,将折扇抵在下唇,继续笑,“何必呢,您自己都记不住他的样子,他指不定早就忘记有这么一件事了。”   男子黑纱下的眼神一戾,“本……我不想有任何的意料之外。”   意外,已经太多了。   江亭幽不置可否。   那男子看着人流里远去的蓝色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恨意和嫉妒,“你们的办事能力实在太差了,居然没伤他毫毛……”   江亭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那蓝衣人有所发觉之前敛回了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眼角追忆稍纵即逝,转眼没有影踪,他抬眸开口时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皇朝第一高手,神才一怒,群雄俯首……江某以为您最是清楚那位殿下的能力。”   “神才……”男子将这两个字放在嘴里缓缓咀嚼,再从牙缝里磨刮出来,字字轻又冷然,叫人心里发寒,“神才又如何,再有通天之力,也不过是一个人。”   ……   从来做完公事就直奔回皇宫的永宁王殿下今个儿却没有往回走,而是去了一家文墨店,出来之后手里就多了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他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遍四周。   刚才总是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恶意的目光,不过一下子就没了,阜远舟将仇人目录里的人琢磨了一轮,也没发现最近有哪个人出现在京城或者有报仇的打算,心里微感不安。   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总觉得有一个人在暗中窥视,却又想不出是什么人,这点让他有些挫败,也有想过借严舆来打草惊蛇让敌人露出狐狸尾巴,不过又怕太过冒险,让自己失了先机。   事情涉及到阜怀尧,他总是比平日里多了十二分的谨慎。   阜远舟将包袱放在灰宵身上,也没在意从他身边走过又回头看他的人,牵着马一路沉思一路往前走,走的依旧不是皇宫的方向。   刹魂魔教虽然已经在武林里消声灭迹了二十多年,却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在积蓄力量和一批从不真正露面却能将一个武林人士天下百姓闻风丧胆的魔教逼得一退再退不得已退隐的势力做最后一搏。   那批势力……   阜远舟缓缓蹙紧了双眉。   他接手刹魂魔教十余年间,对那批人一直都是采取避让的策略,还没有真正正面交锋过,现在,他们甚至插手了皇族里朝廷里的事来逼刹魂魔教露面,他的身份暴露也是迟早的事,所以已经躲不开了吗?   阜远舟天不怕地不怕,当然不可能怕一批连面都没见过的对手,只是其中缘由太过复杂,还是押后再提。   且说现下,阜远舟绕过城东终日喧嚣的闹市,走进一个四通八达的巷子深处,停在一个格调闲雅的大门前,然后轻轻叩门。   几乎在他叩门声停下的同时,就听到了有人匆匆来开门的脚步声。   第一百零一章 不错   鹧鸪是在府里暗岗的瞭望台上看到有人往甄府这边走来的。   因为甄侦的身份敏感,所以明着来往甄府的人不多,满打满算就楚故燕舞他们几个,暗地里除了巨门的人便是飞燕白鹤苍鹭,而且现在甄侦作为读卷官批阅这次文试的卷子,几天都不能离开翰林院,他们就更不可能跑白这里一趟了,所以被留在府里保护苏日暮的鹧鸪很是好奇地定睛看去。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把他吓得冷汗满地掉,差点将自己整个都栽下瞭望台——我的娘的嘞,那个人、那个人……不正是名满天下的神才永宁王吗?!?!   作为丰景年间影卫必记十大风云人物之一,鹧鸪把阜远舟那张脸那份神容气度认错的概率接近于零,所以,他抹掉冷汗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发出召集警报……   赶紧召唤兄弟们来围观皇朝第一高手!!!   连四大影卫之首的苍鹭子规飞燕白鹤都对阜远舟另眼相看,何况是他们手下的影卫呢?   神才不败的神话在玉衡实在流传得太久了,从他带着银色的琅琊踏出冷宫开始,就用那令人心摄的仿佛可以斩断一切的霸道的武功,打败了和他交手的每一个人,立足在皇朝习武之人的巅峰,然后再打败了所有向他发出挑战的人。   “猪!”一个侍卫打扮的女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把他拍下瞭望台,“赶紧去问清楚那位殿下来干嘛,再去通知大人!!!”   旁边的影卫默默地鼓掌——不愧是白腰雪雀使令,真彪悍~~~   于是,阜远舟刚敲门没多久,甄府的大门就刷拉一声打开,身着暗红侍卫衣服的年轻男子和一个老仆匆匆前来开门。   鹧鸪走近一看,只见这人容颜萧疏丰峻,举止谦谦如玉,腰间别着一把银白森寒的长剑,淡立间,龙章凤姿的睥睨之势,文风武骨的傲骨之魄,他不由地心底暗叹传言果然非虚。   “冒昧打扰了,请问苏日暮在吗?”阜远舟笑道,浅笑如春风垂柳飞絮。   林伯和鹧鸪同时打了个愣神。   他们设想了无数个永宁王来的原因,就是没有想到苏日暮那一块。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似乎并不奇怪,这世上大多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天才认识另一个天才也属正常。   他们虽是心里疑惑千绕万转,但是没有表露出来,林伯谨慎地道:“苏公子在,不过请问您是……”   见林伯慎重,鹧鸪虽有收敛但是眼里掩饰不住打量好奇和激动,阜远舟就知道他们不可能不认得他,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齐的,他递过一面金色令牌,牌子上描着凤啸九天号令百鸟的恢弘图样,他仍然是那温温和和的笑,道:“你们只管告诉苏日暮,说是友人难得到来,他不出来倒履相迎就未免太不好客了。”   鹧鸪和林伯看了一眼那面金色令牌,脸色就变了一下,什么都没有再问,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后就将他迎了进去,鹧鸪告了声罪便匆匆离开,一是叫人通知苏日暮,二是叫人将此事告诉甄侦。   “你看清楚了?宁王殿下拿的真的是凤牌?!”白腰雪雀不可思议地逮住了鹧鸪的领子使劲晃。   鹧鸪被晃得眼前直冒金星,“没……没看错,绝对是凤牌、雪雀你别、别晃……晕……”   白腰雪雀像是丢一件垃圾一样把他甩了出去,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手有凤牌,就是名副其实的凤啸九天号令百鸟,影卫以鸟为名,见牌如见皇帝亲临,所以阜远舟拿出这块令牌后林伯他们才不敢多问,而凤牌自影卫存在开始就握在君王或者是最宠信的皇家人手里,从不外传。   额……最宠信的皇家人……貌似永宁王就符合这个条件哦?不过之前他不是还是和天仪帝抢皇位吗?   白腰雪雀纠结了。   她这里是纠结,苏日暮那边就是莫名其妙了。   他昨个儿一直在纳闷自己怎么就那么听甄侦的话留在了甄府,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才睡着,刚一起床,看着林伯准备的早饭(午饭……?!)还没开动呢,就有人火急火燎地转达了那么一句话。   苏日暮就大惑不解了,他这些年身份常常变,能称得上友人的也就剩下阜远舟和乌载意两个,是什么人那么大排场居然跑到了甄府要他倒履相迎?   于是,揣着一肚子问号的苏大酒才走到前厅看到悠然自在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蓝衣王爷时,额头上瞬间暴起了无数个十字状青筋——阜远舟你丫的耍我呢!!!   阜远舟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他快要爆发了的小宇宙,还笑眯眯地放下瓦蓝的瓷杯冲他打招呼,唇角一勾,便是仁德君子式的笑容,“苏大才子好雅兴,都日上三竿了还在和周公梦说蝴蝶。”   在犹豫是装不认识还是坦明认得的苏日暮顿时把牙磨得咯吱咯吱响,“宁王殿下更有兴致,不急着回宫反倒来消遣小生。”   “哦?消遣?”阜远舟挑眉,“我怎么会消遣你呢?”   “是啊,是谁那么闲着没事做来消遣小生呢?”苏日暮一脸乌云密布。   在屋顶“路过”的鹧鸪脚滑了一下,默默内流满面——不知道如果得罪了当朝天子御前最大的宠臣要实行连坐罪的时候会不会算到甄府头上!o(>﹏<)o   阜远舟和苏日暮同时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屋顶,随即阜远舟笑着道:“难得来一趟,苏酒才就不打算请我喝杯酒?”   苏日暮顺着他的话赖洋洋地往外走,“酒在听朝小阁,你爱来不来。”   阜远舟笑了笑,拿起那个从文墨店拿出来的包袱跟上。   鹧鸪一只脚挂在屋檐上,双手环胸,“原来苏公子真的认识宁王殿下啊……”不知道能不能请他把自己介绍给那位殿下,讨教两招也好啊~~~   白腰雪雀一脚踩在他的脚上,“你这头猪,宁王武功盖世,你还在屋顶上跑来跑去,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在偷听啊?!”   鹧鸪痛得龇牙,委屈:“明明雪雀你也在屋顶上……”   白腰雪雀嗤了一声——有你这头猪在,她担心会暴露咩?   听朝小阁。   阜远舟站在小阁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筑夕小阁。   他是来过甄府几次,不过都是晚上偷偷来的,除了机关陷阱外也没怎么多留意府里的环境,此时看了一番,倒让他看出了几分奇怪。   之前甄侦收留苏日暮的时候他以为这是阜怀尧的意思,就没有多想,但是现在看来这甄府并不纯粹是私人府祗,而明显是甄侦来做大本营用的,如此重要的地方,阜怀尧定不会吩咐他留人,那么甄侦怎么敢留苏日暮这么一个来路不明能力不明的人在府里这么久?   这甄侦……当真是个难测之人,无怪乎年纪轻轻就担任了四大影卫之首里最繁重的子规一职。   阜远舟开始怀疑将苏日暮丢在这里到底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尤其是在想不透甄侦的想法的现下……   “怎么不进来?”苏日暮带着费解的询问声打断了他心里盘旋的念头。   “没什么。”阜远舟敛了心思,跟上他往里走。   林伯倒真的送来了两坛酒,随即就颇有礼数地退下去了,不过临走时婉转地提醒了苏日暮要记得吃药的时间。   阜远舟撩起下摆坐下,听得脚步声离开听朝小阁后方道:“你和甄府的人相处得不错。”   听到吃药苦了脸的苏日暮闻言,愣了一下,无意义地张了张嘴:“啊?”不错?   阜远舟也没解释。   苏日暮因为小时家中巨变所以不再与人深交,他很久没有看过苏日暮和什么人那么自然熟稔地相处了,苏日暮虽然嘴里说着讨厌甄侦,不喜欢待在甄府,不过看起来倒并不是真心话。   他不说话,苏日暮就开口了,声音里满是郁闷,“你怎么跑来了?还这么光明正大?”他都被惊到了,还以为大白天见鬼了呢。   阜远舟道:“我和皇兄说了一下,他就让我白天过来了。”   ——我说了信你,为什么不肯相信的却是你?   阜怀尧的这句话当真说到做到,他应该是知道阜远舟已经清楚了甄侦的身份,就那般轻描淡写地将能号令影卫——这支历代玉衡帝王最隐秘最后的力量——的凤牌暂时给了他。   苏日暮本想吐槽一句什么,不过看向他时目光一凝,在他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停到连阜远舟都忍不住微微别开头躲开他的视线。   “干嘛?”   “你……”苏日暮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的样子,“你和你皇兄……发生什么事了?”   阜怀尧怔了一怔,“什么?”   苏日暮破天荒地叹了一口气,“该我问才对,你做什么满眼写着心事重重四个字?”岂止是心事重重,相交十几年,刚才那一瞬他甚至能在阜远舟眼里读出淡淡的哀伤。   现在能让这位神才露出这样的神情的事情,除了帝座上那位,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事。   第一百零二章 工事   一句话问得阜远舟脸上从容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看着苏日暮微微苦笑,“心事重重?有那么明显吗?”   他素来以为自己的掩饰天衣无缝,不过阜怀尧和苏日暮总是能对他的情绪变化有所察觉。   苏日暮不说话只点头,拍开了酒坛子的封泥,酒香夹杂桂花的浓郁涌了出来,他倒了两盏酒,移了一盏到他阜远舟手边。   阜远舟拿起那高足铜盏,摇晃了一下里面金黄色的桂花酒液,然后仰头一灌而入,也不等苏日暮添酒,就直接伸手拿坛子,借酒消愁的意味表露无遗。   见他连喝了三盏仍不罢休,苏日暮一把按住了酒坛的边缘,不让他再继续倒酒,不悦:“你大白天的跑来真的是来蹭酒的?”   他用力实在很大,阜远舟也不是真的来喝酒的,只好作罢。   他不说话,苏日暮便自己猜了,“你和你皇兄真的出什么问题了?”   阜远舟默认。   “你皇兄怀疑你了?”不然干嘛这么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阜远舟脸上苦笑更深,喃喃:“要是他怀疑就好了……”他就不会背负那么深的愧疚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友眼里的内疚太重,沉甸甸地积得连空气都沉重了几分,苏日暮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情况反而是最糟糕的,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可以一笑泯恩仇,唯独欺骗一事让人难以原谅,尤其是对方交付了所有信任的前提下。   “那时候你也许应该离开京城的……”苏日暮道,目光虚浮了俄顷,才问:“你后悔了?”   “不。”阜远舟却是缓缓摇头,将这个字咬得坚决。   大概他有很多会后悔的事,不过唯有此举此生不悔。   他将那个人记入骨髓恨不得融进血肉,怎么能容忍自己有一分悔意?   “我永远不会后悔留在皇兄身边。”阜远舟如是道,字字说得笃定,没有任何转弯的余地。   “既然要留在他身边,不如,你就收手吧?”苏日暮犹豫着说。   “……我还能收手吗?”阜远舟开口,弯了弯嘴角,笑里竟是硬生生溢出了凄然。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已经停不下来了,停了就是万劫不复,继续还有赌一把的机会,除了往前走,他别无选择。   他爱阜怀尧,想每一分每一秒都陪着他,直到百年后合棺而葬,连死都纠缠在一起。   苏日暮沉默着看他。   他没有像阜远舟这样用那么浓烈的足以燃烧生命的感情去爱过一个人,他也没有这样的感情,所以不懂好友此时眼底那抹柔情和和现实的残忍交织在一起时是怎么样的痛楚,不过那一定堪比蚀骨锥心,因为坚强骄傲如阜远舟,也会连嗓音都透出了疼痛的味道。   ……   皇宫,御书房。   大幅的羊皮地图横挂在楠木架子上,上面弯弯曲曲描画着错综复杂的地形图,用各种颜色标记着不同的事物。   “凫黎关。”黑色武官打扮的男子一指点在了大莽和玉衡交界处的一道关卡上。   “凫黎关。”武人之资的兵部尚书虽然没有动,但也同时说出了同一个地名。   两人对视一眼,都挑了挑眉,相视而笑。   阜怀尧站在地图前,朱色琼玉垂珠冠下那双寒星般的眼定在他们所指的地方,不为所动地淡淡道:“理由。”   连晋说得直白,“当然是趁大莽没力气打仗,先把防御工事做起来,等他们恢复元气了,说什么都不顶用了。”   这月儿湾弄得几代玉衡君王寝食难安,好不容易能有机会把工事防线做起来,自然就能做一点是一点。   庄若虚也认同地点点头,没有一分觉得自己不厚道的意思,“而且凫黎关是大莽和玉衡的分界线,一旦大莽兵临城下头一个要动的就是这一块地,凫黎关虽然是险关,不过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上次大莽之所以长驱直入就是因为凫黎关被攻下的关系,另外一打起来,当地百姓就频频遭兵祸,实为艰苦,臣认为首先在这里把防线做起来是上上之选。”   阜怀尧移开目光,看向他们,“哦?那朕就用这个理由堵住各国的悠悠之口?”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他们不打过来才怪……连晋不甘不愿编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道:“之前恭肃王坑杀大莽将士后引起诸国公愤,大莽愤而扑杀,拼命之举战况之惨烈令占据优势的玉衡都不得不退让议和,大莽民风彪悍,我朝经此一战,心有余悸,做些准备也属正常。”   某元帅内心语:正常个pi!要不是阜崇临操之过急,这么一个剿灭大莽的机会怎么会错失?反正是大莽撕毁和平盟约在前,玉衡反扑在后,诸国有异议也没理说。   阜怀尧不置可否,目光移到一直在手里册子上写写画画的户部尚书卫铎身上。   卫铎手里的笔顿了一下,有些为难,往旁边看了一眼。   身为端明殿学士的燕舞会意,出列道:“陛下刚登基就要开建这么劳民伤财的庞大工程,臣斗胆,认为此事略显不妥。”   连晋摇头,“燕大人,打一场仗更加劳民伤财,建造防御工事虽说不是一劳永逸,起码是福泽后代子孙,有何不妥?”   “元帅都知打仗劳民伤财,我玉衡和大莽刚打完不久,他们元气大伤,玉衡又何尝不是?建造工事需要大批青壮劳力,而元帅正在训练的这批士兵就是新征召的,征兵令方下不久,玉衡哪里再来那么多的人去凫黎关?若是将剩下的年轻人都送去了边疆,玉衡大片的耕地怎么办?不去理会耕地,百姓们吃什么?!将士们用什么?!那些建造工事的人没吃的没用的又该怎么办?!”燕舞踏前一步质问。   他样貌清秀,平日里看着也不怎么凶煞,不过此时问得咄咄逼人,让在战场有杀鬼之称的连晋都被问得一时没有接上话。   庄若虚想了想,道:“建造这么庞大的工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们可以分批征召劳力。”   “分批?”燕舞将杀气腾腾的目光调去炮轰庄若虚,“建造工事是为了玉衡百姓,陛下仁泽天下,心系众生,臣知道,在座的诸位知道,朝廷的众臣知道,可是百姓知道吗?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朝廷又派人将他们的亲人征集到了远方,只看到新皇登基就大兴土木!民心易聚,转眼也易散,百姓们要的是生活安定无忧无怖,此时大局刚定,一切百废俱兴,百姓们都想要生活风平浪静,天下明事理的人又有多少呢?”   庄若虚试图和他对辩,“月儿湾之事为历代玉衡君主所忧虑……”   “既是如此,现下就更该深思熟虑!历代先皇之所以忧虑而不动手,就是心知此工程之浩大劳神,才会积累力量,代代传承,等到最合适的时候才将此事解决,庄大人莫不是大不敬地觉得历代先皇的殚精竭虑都属无用之功?”   “臣不敢……”这顶帽子扣得太大,庄若虚下意识就向天仪帝请了一声罪。   弹文骇武参天奏地的当朝第一谏臣可不是吃素的,武官磨嘴皮子也从来磨不过文官,连晋和庄若虚被燕舞说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思量重重。   不过阜怀尧的眼神依然是平静无比的,望着燕舞,“燕卿是坚持反对了?”   燕舞躬身,“臣并非反对,只是觉得时机不对。”   阜怀尧顺着他的话问:“怎么样才是对的时机?”   “待到陛下成为天下民心所向、登高而招一呼百应之时。”   “天下民心所向……”阜怀尧重复这句话,似乎颇为玩味,不过从那霜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能做到如此的帝王从来都被尊为圣贤,朕岂不是等不到这一天,愧对先皇嘱托?”   “陛下晓事以仁,治国以吏,明人以礼,爱民以心,又怎么不是圣贤之才?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情罢了。”燕舞直言心中所想。   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不会拍马屁,不过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不是更为气人就是更为动人。   只是阜怀尧没有龙颜大悦或者大怒的意思,只是再度看向卫铎,“卫卿为什么不说话?”   卫铎刚好在册子上写下了最后一笔,微微垂头道:“臣也认同燕大人的意见,此时动工,实在是不适合。”   “那你的理由又是什么?”阜怀尧问。   “恕臣无能,”卫铎请罪,“凫黎关草木、粮食、用度紧缺,臣反复演算,也计算不妥这预算到底是几何,只能大致算出了个数,也能看出户部实在无力承担。”   而且今个儿工部的人没有来,他也拿不准自己算的这个数误差有多大。   连晋斟酌再三,道:“卫大人不妨把预算弄出来,就算现下不能动工,也得好好计划计划。”月儿湾的事玉衡君主挂念了好几代人,他又何尝不是挂念了十几年?弄个计划出来,他心里也好有个底,不上不下悬着的感觉太挠心挠肺了。   “这……”卫铎不由自主地苦了脸。   不是他要推卸责任,而是确实是扛不住啊!   户部虽然是管财政赋税的,不过这样的工事谁也没弄过,很多量都弄不清楚,想弄好的话,最起码也要让一个对这种事有研究的人来做吧……   见他表情,阜怀尧心里琢磨了片刻,也有了几分计较,道:“此事朕再细想一番,诸位也回去再斟酌斟酌吧。”   ……   第一百零三章 放下   甄府,听朝小阁。   有风拂过,窗外竹影婆娑,沙沙作响。   “不能收手的话,”醇澈的金黄酒液晃动,映出了苏日暮眼底的一抹平静的冷然,“那就速战速决吧。”拖得越久,越是夜长梦多,既然坦白是下下之举,那么就在事情暴露之前让它尘埃落定。   阜远舟闭了闭眼,又睁开,打起精神来,“我知道。”   苏日暮知道他会处理好自己的情绪,就不再多言了。   “回归正题吧,”阜远舟将带来的包袱放在桌面上,掀开布,露出一个木盒子,打开盒盖后先把铺在上面做掩饰的宣纸砚台拿出来,摊出里面挤得满满当当的各种工具和材料,道:“图纸你也看过了,做一个那种弓弩出来要多久?”   苏日暮想了一下,道:“两天吧。”   “行,那过两天我来拿。”   “不是要十份吗?”苏日暮道,“做出第一份后面的就好做了,半个月我就能给你弄出来。”拿着正品去仿制的始终会有些误差。   “这样的话……”阜远舟有些迟疑。   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穿着书生袍子的男子勾勾嘴角,笑起来不羁得很,“安啦,上回跟你开玩笑的,甄侦那家伙平时也忙得团团转,我考完文试就没事做了,想做些什么他也管不着。”   除非有事,不然平日里他和甄侦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听朝小阁是甄府的,甄侦也并不常在闲暇时跑来——他们凑一块太容易吵起来(单方面的……)了。   既然苏日暮肯主动揽活干,阜远舟也不阻拦,点头,“随你吧,也不用赶工,不急。”   “嗯。”   久违了这些工具,苏日暮有些手痒,熟练地摆弄起来。   阜远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对方低着头十指翻飞利索地翻、弄着一堆古古怪怪的工具,微卷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在那张略显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淡淡的影子,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眸子的颜色比夜更深沉,眼眶在睫毛的阴影下形成了一道仿佛深陷下去一般的痕迹,宽大的袍子挂在单薄的身体上,黑和白的色泽泾渭分明,不知是不是扮久了书生的角色,他收敛目中无人的傲气时身上没有一分武林高手的气焰,两人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样的苏日暮看起来却稚气了许多。   ……他才二十一,真的还很年轻。   二十一岁,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乌载意常说,他们在这一天这两个时辰出生,明明命数坎坷又心比天高,一生劫数重重,如果抗得过的就福泽绵延,抗不过就命比纸薄,他和苏日暮,一个疯了,一个醉生梦死,不知是否正是应验了乌载意的说法。   阜远舟想起了儿时的苏闻离,和从来都一副君子如玉模样的自己不同,他岂止是清魂傲骨,连眼神里都透着我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嚣张气势。   拟攀飞云抱明月,欲踏海门观怒涛——这样的苏闻离,这样的苏日暮,他怎么会、怎么能抗不过去?   想到这里,阜远舟就不再心软,道:“闻离,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嗯?什么?”苏日暮抬起头来,不解——他经常答应阜远舟一些事,这家伙老是仗着比他小几个时辰就压他一头。   阜远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并不介意重复一遍第一次到甄府时说过的话,“杀了他们,放下苏家。”   较之上一次的悲伤,他此时平淡的话语里渗出的杀意简直能叫神惊鬼怕。   苏日暮瞬间僵住了。   ——杀了他们……   他何尝不想杀了他们呢?连在梦里,他都梦见自己手刃血仇血祭苏家上千亡灵的场景,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缭绕成了心底的魔。   只是……放下苏家,该怎么放?他怎么能放?!   “你是这个家族的希望……”   “你会成为苏家的骄傲……”   “你是苏家的唯一继承人,这些东西谁都可以不学,谁都可以不做,但是你不能!”   “你不要?这句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苏家是你的责任,苏家成百上千人都是你的责任,你说一句不要就真的能丢掉吗?!”   “苏家的荣耀若是败在你手里,你就是不仁不孝不义!!”   “你要活下去,你欠了苏家的,你死也不能把苏家丢下,你就要为这上千冤魂讨回一个公道!!!”   “……”   “……”   他,她,他们,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说着那些话,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掏空他的脑子,只留下这些话语在里面盘旋,一辈子不能忘,连死都要刻在墓碑上,带进地府里。   到头来却是命运弄人,当年他们在世时一死活不愿承下这个重担,只想闲云野鹤天高地阔任我行,待到他们都离开他,他不仅拿起了苏家的剑,还背起了苏家的仇恨,罪孽缠身好似永世不得超生。   苏日暮僵在原地,缓缓睁大那双看不见活气在里面流淌的眼睛,轻轻呢喃:“子诤,我放不下……”   他的眼里像是要渗出泪来,可是明明干涩不见一丝湿意。   阜远舟这才听出他的声音里带着怎样的绝望,像是刀一样杀着喉咙。   瞬间,呼吸生疼,那种悲恸甚至让他有逃离的冲动。   只是此刻他容不得自己心软,硬生生压下那份涌上鼻尖的酸涩,“我说了,我不会给你机会让你拿自己的命去报仇的。”   ——你不放下用自己和仇人的血来血债血偿的念头,我就不会让你去报那血海深仇。   “不要逼我……”苏日暮攥紧了双手五指,“我不能……”   “那我宁愿把你关起来。”阜远舟说这话时,曜石双瞳里掠过一丝冷酷,当真说到做到。   苏日暮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   阜远舟不为所动一般,“到时候,荣华富贵,子孙满堂,你要什么,我就给你。”   苏日暮恨声道:“我只要报仇!”   阜远舟的目光针一样扎过去,“我只要你活着!”   苏日暮怔住,阜远舟的脸上其实没什么表情,唯有眼神深得可怕,血丝纠缠在眼里,仿佛里面藏了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这一招太绝也太有效,现下这世间能影响苏日暮决定的人估计只剩下阜远舟了,只要一句话,就能让苏日暮心生迟疑。   “子诤……”   阜远舟敛去眼里情绪,摆手打断他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除非你答应这件事。”答应我,你会一直活着——即使像乌载意说的那样,靠着酒过下半辈子。   苏日暮苦笑,“子诤你未免太过霸道。”   “你才知道啊?”阜远舟不屑。   “让我想想……”   “文试之前你就说考虑了。”   “这不是没想好吗?”   “你以为我会信么?”阜远舟冷笑。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你苏闻离是信命的人吗?”   句句话被反驳,苏日暮咬牙,“阜子诤你不要欺人太甚!”   阜远舟一把将琅琊惯在桌子上,“欺你不起么?!”   “……”苏日暮憋屈。   “给我个准话,不然……”阜远舟勾起嘴角,那笑容分明好看得紧,却能叫人毛骨悚然。   好友此番是真的说一不二,苏日暮不自主地蜷起了五指。   阜远舟也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拿起酒盏啜饮着。   他的样子看似不急,握着酒盏的手却显得有些微不可见的僵硬。   苏日暮冷不丁的想起他那日眼眶微红着说求你了的情景,瞬间心里一酸,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答应你便是了。”   阜远舟心里猛地一松,方觉自己手心已经被冷汗浸湿。   ……   甄侦身份特殊,即使身在要绝对封闭的文试阅卷之时,影卫也自有他的一套方法光明正大进来传递消息。   “宁王?”看到暗示走到角落里的甄侦听到这个名字时,也有一分诧异。   “是,按殿下的话看来,似乎是来找苏公子喝酒的,不过属下不敢靠近听朝小阁一探究竟。”前来报信的影卫道。   知道以阜远舟的能力,若是有心为之,影卫们肯定听不到什么关键的事情,甄侦就没有再问他们凑在一起做了什么,不过心里倒是千绕百转——莫非真的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永宁王才和苏日暮如此熟稔?   抑或是……阜远舟和苏日暮本就是熟识?可是,巨门里并没有得到类似的情报,也许因为是苏日暮的身份本就不是真实的,才会对不上号。   甄侦不由得对苏日暮的真实身份更为好奇了。   “对了,关于晋安镖局常年闹鬼的事情,查到是什么人搞的鬼了么?”甄侦问。   影卫惭愧:“暂时没有。”   “回去吧,伺候好宁王殿下,府里多注意一些,别有什么闪失。”   “是。”   挥手让影卫回去,甄侦若有所思。   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晋安镖局却闹鬼闹了十几年都不敢声张,近两年来,从苏日暮现身京城前后更是闹得更厉害,前段时间晋安镖局当家兼总镖头薛义保的儿子——京城五大公子之一的北薛薛天又因为过失杀人兼找人顶罪而锒铛入狱。   苏日暮似乎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薛义保做过的最轰动的事情大概就是十三年前参与了剿灭了刹魂魔教一事,难道说苏日暮和魔教有什么关系?   ……   第一百零四章 方向   忠信元帅府。   青衣的男子坐在书房里,目光一遍遍地巡视着那幅《三仙向南图》,他清秀的颜容和犀利的眼眸一半被铺落的黑发的阴影遮盖,看起来总有几分阴沉沉的气质。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坐在离他不远处,正一心一意绣着一幅刺绣。   连晋扛着黑色龙枪带着刚扎完马步的孙真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分。   宁儿看见他,冲他打招呼,“连叔叔~”   “宁儿,怎么不出去玩?”连晋摸摸她脑袋。   宁儿摇头,“宁儿在这里陪陪爹爹。”   孙真看了看宫清,见他神色认真,就不去打扰他了,坐到宁儿旁边帮她穿针线,宁儿拿出手帕替他擦擦额头上的汗。   “乖。”连晋对两个小孩道,然后朝盯着那幅画在出神的宫清走去,拍拍他肩膀。   宫清回神,抬头看他。   连晋抱怨道:“干嘛老呆在屋里?害的宁儿都不出去玩了。”   宫清闻言,看了看姐弟和睦的宁儿和孙真,眼里划过一丝歉意,“抱歉,在想点事情。”   趴屋顶上的黑一和灰三对视一眼。   “元帅像不像是在抱怨丈夫不顾家的妻子……”   “元帅好贤惠哦……”   对视中的两人同时一个激灵,掉落一地鸡皮疙瘩满地爬。   屋里。   连晋拉过那份《三仙向南图》瞧了瞧,“看了这么久,看出什么玄妙没有?”   宫清摇头。   连晋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挠挠后脑勺,最后道:“这种事急也急不来的了,说不定是我们想的方向错了吧。”   宫清闻言,一顿,“……方向错了?”   “对啊,”连晋耸肩,“谁知道那范老贼想要的是这幅画还是这幅画里真的藏了什么东西。”   宫清似乎没听到他说话,只重复地呢喃“方向错了”几个字。   连晋不解,推推他,“怎么突然就魔怔了?”   “你说,”宫清忽的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说我们是不是弄错了方向?”   连晋呆了一下,无意义地发出一个单音:“……啊?”为什么是一样的话,他就听不懂宫清想说什么?   “你记不记得宁王上次说他是怎么把画还原出来的?”宫清话锋一转。   连晋一时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只好跟着他的思路走,“三爷说他临摹之后按着页码排了下来,就弄出了这幅《三仙向南图》。”阜远舟排出来的也的确和画的名字一致啊。   宫清拿起了那一沓阜远舟临摹下来的织锦书上每一页的局部图,有些急切地道:“如果排列的顺序错了呢?”   “顺序……”连晋看着他手里的纸稿,猛地了悟,“你是说不按着页码排列它可能又是另一幅画???”   宫清立刻点头。   “那我们重新……”连晋马上就想试验试验,不过一动才发觉宫清还抓着他的手。   宫清也是一愣,下意识就松开,松开之后不知为何,又好似有些怅然若失。   连晋无意识地张握了一下手,中途改道去拿那份纸稿,把刚才未断的话接了上去,“……排一次吧。”   孙真和宁儿偷偷瞄着他们——怎么感觉三叔(爹爹)和连叔叔之间的气氛怪怪的呢??   ……   甄府。   甄侦叩门进来的时候,苏日暮刚把一堆工具材料藏好,回头看见他,登时就是一愣,“甄侦?”   雪青官服的文雅青年挑眉,“怎么一副白天见了鬼的表情?”   “可不就是见了鬼么?”苏日暮嘴角抽搐,“你怎么在这里?”不应该是在翰林院批阅文试的卷子吗?   林伯适时端着饭菜进来。   甄侦笑着道:“翰林院的饭菜不合胃口,回来吃晚饭。”   ……真是强大到满是槽点又不知怎么吐的理由,特产阶级果然很可恶。   苏日暮无语地看着他。   甄侦当做没看见一般,在林伯摆好碗筷后入座,侧头看他,“过来吧。”   ……这种召唤宠物的口气算什么……!!   心里虽然在吐槽,不过苏日暮还是别别扭扭地走过去坐下了,拿起筷子,看了看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色,旁若无人地动筷。   好吧,从某方面来说得谢谢甄侦,他现在的胃口比以前好上了那么一点。   作为主人的甄侦倒是习以为常,只是在他喝汤的时候突然道:“听说你陪三爷喝了两坛酒?那就从你的酒里预支了吧。”   “咳咳咳……”苏日暮一口汤呛在喉咙里,侧过身子咳得惊天动地。   深得天仪帝真传的甄侦很淡定地盛了一碗鲫鱼汤。   好不容易咳完了,苏日暮咬牙切齿瞪向他,“你、有、必、要、那、么、吝、啬、吗?!”   甄侦喝了一口汤,“家里多了一张嘴,自然是要精打细算的。”   苏大酒才恨不得把他手里的汤砸在他脸上,“子……阜三爷不是把钱给你了吗?”阜远舟给的那几张银票给他买几年的酒了!   “哦?”甄侦扬起一边眉毛,“你和三爷的交情已经好到可以让他养你的地步了?”   说完这句话,他不自主地微蹙了一下眉尖,说不上自己心里为什么有一瞬的不悦之极。   “那是小生的钱……”苏日暮说起来未免有些底气不足。   甄侦听得心里更多了一分异样,“你和三爷真的感情很好……”他的尾音耐人寻味,听不出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抑或是其他的什么。   “还行吧。”苏日暮话是这么说,心里想起刚才阜远舟的咄咄逼人,也不知是笑好还是苦笑好。   那个人当真霸道,连生死都要替他决定,不过换位思考的话……   大家半斤八两罢了。   就像甄侦说的,他真的不怎么在乎自己这条命,留至现在,不过是想亲自手刃仇人,十几年里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想,也想不出自己该干什么才好,不过既然已经答应了阜远舟,他总不能轻易食言。   自从知道强大到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神才也会疯掉之后,苏日暮方能真正理解这个人究竟重情到什么地步。   甄侦微怔了一下。   眼前素来洒脱不羁到几乎了无牵挂的书生眼里却比平时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坚持,细线一样横过他的双瞳,在一潭死水般的眼神里泛起涟漪,拉起一抹淡得近乎无痕的生念。   ……生念?   没想到这个词还能和苏日暮搭上关系。   甄侦看着他,心里一分微喜,舌尖一分涩意。   他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矛盾为什么如此在意,他只是想知道阜远舟到底和苏日暮说了什么,能在一朝改变一个人的执念……   想着想着,话语已经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滑出:“你和三爷似乎已经相识很久了。”   苏日暮正在出神,闻言心里一凛,面上却没什么讶异流露出来,“文试之前到现在,貌似不算久。”   他知道甄侦是天仪帝的心腹,他也知道天仪帝赌了全部的信任在阜远舟身上,但是甄侦毕竟不是阜远舟的哥哥,苏日暮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对阜远舟不利。   “是吗?”甄侦淡淡反问。   苏日暮微微蹙了眉尖,“你跑回来不是为了盘问小生和阜三爷认识了多久的吧?”   “为什么不正面回答呢?”甄侦像是很无辜很莫名地问他,“只要涉及到三爷,你就很喜欢避开问题。”   苏日暮假笑一声,“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   甄侦静静地看他,看到苏日暮脸上的假笑再也维持不住。   “甄侦,你似乎管的太宽了。”对上彼此,不仅是甄侦,连苏日暮都觉得自己的耐心容易告罄。   他们明明连朋友都谈不上,却能给对方前所未有的影响。   “太宽了么……”甄侦伸出手,他们坐的距离不远,他一伸手就触碰到了对方微微带着凉意的脸,“可是我偏偏喜欢管你,我自己都不知是为什么,苏日暮,你能告诉我么?”   苏日暮下意识想扭过头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提前预知到而用了几分力托住脸颊,用一种不算大力但是甩不开的力度。   他只能愤愤瞪着甄侦,“谁知道你这个变态在想什么!?”   “可是,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甄侦如是道,摩挲着他的脸,语速很缓很慢,声音里带着特别的不为人知的情绪。   这句话说得人不自主地毛骨悚然,苏日暮觉得脊梁骨有些发冷,下意识想要摆脱这种受牵制的局面,不经意对上甄侦注视着他的眼时,却不知为何不知不觉地顿住了动作。   甄侦的眼睛很漂亮,翕动眼帘时,杏仁般的弧线带着优雅的美感,他的眼神很深,仿佛带着很神秘的微芒,在他的眼眸最深处的地方,那一片夜幕一般的漆黑里,似乎有一个漩涡的存在,缓缓的缓缓的旋转着,只看一眼,只是那么一眼,就会被那个漩涡深深吸引进去,像是陷入了一个冗长华美的梦境。   苏日暮不知道漩涡里面有什么,只是这么看着,看着那漆黑淹没他的理智,好像有什么在脱离自身的控制。   甄侦的声音很好听,低沉得就像是箜篌一样,空明浩渺,动人之极,淡淡的笑颜又似浮逸云流昙华乍现,仿佛能将人拉入极乐之地,“苏日暮,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想知道你和三爷是什么关系,我甚至想挖出你所有的秘密……苏日暮,告诉我。”   第一百零五章 摄魂   、“苏日暮,告诉我。”   “我……”   “苏日暮,你到底是什么人?”甄侦的语调缓慢,轻声地问,像是怕惊醒暗夜里的亡魂,却又能深深潜入人心,让人不由自主被牵引而走。   “我、我是……”他是谁?他是苏日暮,是苏闻离,是当年……   “你已经忘记了吗?那时候的你。”   是……是舅舅吗……不,他没忘记,从所有人都离开开始,他就注定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自己是苏家的子孙……   不!不对!舅舅明明已经不在了!!!   苏日暮瞳孔一缩,骤然发力一掌拍开他的手,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后退,却感觉一阵疲倦从内涌到外,让他整个人跌回椅子上。   他又惊又怒:“你竟会摄魂术?!!”   被打断的甄侦也是一阵诧异——从来没有什么人能够摆脱他的瞳术——转瞬猛地听到苏日暮的话,他的眉头就是大皱,“你知道摄魂术?”   苏日暮不答,瞪着他几乎要咬碎一口利牙:“甄侦你这个卑鄙小人!!!”   难怪他从见到甄侦开始就那么经常回忆起过去的事情,甚至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他一直不解其中原因,此时才知真实缘由竟是如此!   甄侦倒是不理会他的破口大骂,径自走到他面前,苏日暮抬手又是一掌拍过去,却被甄侦不甚费力地扣住了脉门,“既然你知道摄魂术,就不会不知道先我一步强行中断的后果吧?”   苏日暮想抽手,无奈脑子沉重得像是吊着七八个重锤,连着身体也难以用力。   “我真的很好奇,”甄侦俯下身子,半蹲下来,雪青的官服层层铺开,他平视苏日暮愤怒的双眼,“你究竟是什么人?”   摄魂术在江湖上流传众多,不过多是荒诞之言,经不起推敲,真正知道摄魂术的人倒是真的不多,不是它有多神秘,而且它难以掌握,百八十年才有那么几个人能学会,所以流传不广,快到失传的地步了,现如今知道的人大抵只剩下一些百年世家了。   真正将摄魂术学会的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迷人心智,也无怪乎世人能将它称作妖术。   苏日暮强压抑住心头火气,冷笑,“我更想知道你是什么人。”竟会这等武功!   “我的身份?”甄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倒不是不能说,不过你拿什么来换?”   苏日暮几乎想啐他一口,“老子不稀罕!”   “你非要和我对着干吗?”甄侦虽是这么问,不过看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老子看你不顺眼!”   “你看我哪里不顺眼?”甄侦似是笑了笑。   “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从里到外全都不顺眼!!”苏日暮将牙磨得咯吱咯吱作响。   “那我就保持原样好了。”甄侦在他警惕的眼神里伸手理了理他微乱的额发,眼波温柔,“看到你生气,我总觉得特别高兴。”   “你这个变、态!!!”苏日暮恶狠狠道。   “真是一张让人恨不得撕掉的嘴……”甄侦抚上他的唇,在他张口咬下来之前抽开了手,淡淡道:“知道我会摄魂术的这世上还真没几个人,”有的大多数都没办法再说出来了,“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笑颜浅如春花,眼里错落着江南烟雨蒙蒙的痕迹,谁也分辨不出他此时的话是玩笑还是认真。   “你杀我试试。”苏日暮却是淡笑,眉尖一点傲然。   就算他因为强行中断摄魂术而难以继力,他也自有办法保住自己的性命,何况摄魂术本就是会噬主的玩意儿,甄侦施展一次,自己也会觉得疲劳无比。   甄侦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苏日暮强撑着坐在椅子上,姿态有些狼狈,不羁放肆的气势倒是丝毫未消。   甄侦突然轻笑出声,不同于之前那温柔魅惑的低沉,他的笑声朗朗,不像是人们口中温文尔雅的茶道美人,倒像是仗剑轻狂的年轻侠士。   “我怎么舍得?”他如是道。   苏日暮打了个愣神,还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忽然感觉身子一轻,甄侦竟是弯腰将没什么力气的他抱了起来。   “!!!”   苏日暮的第一念头当然不是自己被占便宜了,而是……   “甄侦你丫的别乱来!!!”   咳咳咳,各位看官也不能误会了,苏大酒才只是想起了多日之前甄侦让他和鹿鞭汤而他宁死不屈时甄侦威胁他的话——苏日暮,你大可有个下回,看我敢不敢……脱光你,往下扔。   没有理会他的吼声和微弱可以忽略的挣扎,甄侦转了个身,却是往屏风背后走去,将他放在了床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似笑非笑,悠悠解释了刚才那句话,“难得有个人让我感兴趣,我怎么舍得杀了。”   被放到床上的苏日暮正愣着呢,闻言就是浑身一激灵,恨不得仰天长啸把天吼出个窟窿来——他上辈子到底挖了人家百八十个祖坟还是杀了几十万人罪恶滔天,才会这么倒霉地被甄侦觉得感兴趣了?!   甄侦好笑地望着他千变万化五颜六色的脸,“还是第一次有人中断了我的摄魂术,你不觉得想睡吗?”   比起上一次苏日暮毫无防备地被摄了魂的疲倦,这次更为掏空精力。   还在愤怒中的苏日暮一听,这才觉得浑身倦意涌上来,只拖得眼皮往下坠。   “有什么等你睡醒了再说吧。”甄侦注视着他道,又是那般箜篌似的低沉空明。   ……你丫的还来摄魂术!!!   苏日暮尽管不想在他面前睡了过去,不过还是抵不过睡魔的侵蚀,意识挣扎了几番,才昏昏沉沉陷入睡梦里。   他只有在睡着时才会收起那份玩乐恣意对万事浑不在意的不羁,紧紧蹙起了眉,心事重重的模样,仿佛在睡梦里都摆不脱那份了无生气,抿着唇的样子就像是个孤独又倔强的孩子。   甄侦在苏日暮床边坐了一会儿,目光勾描着他那张微微苍白却煞是好看的轮廓,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脸颊,揉开他眉间的皱褶。   他缓缓敛了嘴角的笑容,眼里复杂难以言语。   苏日暮……   甄侦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为这个让人咬牙切齿的男子连心都乱了。   他压下心口悸动,帮苏日暮脱去了外衣,顺便掖好被子,准备走时却忽的一顿,伸手从苏日暮枕头下抽出了一卷画轴。   这个……是苏日暮从他那个破屋子里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不过,这个分量不像只是一幅画这么简单。   任子规一职那么多年,让甄侦几乎本能地想去打开卷轴,在触及到系绳时,却蓦地停住了动作。   ……算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他收回手,将画轴原状放了回去。   ……   皇宫。   阜远舟已经习惯了一回宫就直奔御书房,不过这次他家皇兄大人不在御案后批阅奏折,而是站在了一个楠木架子面前,对着一大幅地图明显在沉思。   他刻意加重了几分脚步避免吓到阜怀尧,那人闻得声响,果然抬起头来,冲他点头。   “远舟。”   “皇兄,你在想月儿湾的事情么?”阜远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快步走到他身边,抬头瞥了一眼,并不怎么意外上面是月儿湾防线的地形图。   见状,阜怀尧淡淡问:“你怎么看?”   兄长问到,阜远舟就认真去看了一番,心里细细推敲着,最后道:“皇兄是想听文官的想法还是武官的想法?”   “哦?”阜怀尧挑眉,仿佛饶有兴致,“都说来听听。”   阜远舟的指头点了点地图上凫黎关的位置,“武官的话,自然是想在凫黎关建防线的,倒不是他们不想打仗,而是建了防御工事之后战争过程中对己方的有利形势就多得多了,凫黎关的地理位置确实特殊的很;换做是文官,自然更看重财政、人心等问题,防御工事耗资巨大,时间过长,这些都得一一考量,他们多半会反对。”   阜怀尧看他,“那你觉得呢?”阜远舟似乎……介于文官和武官之间。   阜远舟托住下巴,“月儿湾的防御军事自然不能不建,不过不能现在建,毕竟皇兄你刚登基,操之过急不是好事。”   “你的看法倒是和燕舞差不多。”阜怀尧道。   在他看来燕舞虽然一根肠子通到底,不过智谋在心聪慧在内,足以担当端明殿大学士之任,他这些年都着重培养他,燕舞也不负所托,虽是年纪轻轻,不过当朝第一谏臣的交椅坐得相当稳当。   想起那个敢拎着剑上谏清君侧的青年,阜远舟有些无奈,随即才继续道:“另外依远舟看来,不出三年,凫黎关必定动土。”   这个笃定的说法让阜怀尧眉眼一动,“为什么?”   “一则嘛,是内安,”阜远舟道,明澈的眼里倒映着他笔挺凛然的身姿,“皇兄天生帝王之才,胸怀天下黎明,手有数众良臣,百姓折服国富民强的时日指日可待,不是么?”   阜怀尧有些好笑地望着他,燕舞马屁拍得还略显生硬,他家三弟一顺溜说下来怎么就不面红气喘呢?   阜远舟微微弯了唇,有些狡黠的模样,道:“二则嘛,就是外乱。”   “外乱?”阜怀尧淡然的眼神里掠过一抹波澜。   第一百零六章 给他   “对,外乱。”阜远舟咬重了其中两个音节,“天下安定之时修筑防御工事自然是让很多人觉得铺张浪费而且在做无用之功,不过,若是天下局势紧张,朝臣百姓为了保家卫国,怎么会不肯出钱出力呢?”   “那远舟说说,何谓天下局势紧张?”阜怀尧似乎并不十分担忧似的,淡然道。   不断被提问的阜远舟努努鼻子,凑前去粘着他,眨巴着眼睛抱怨,“远舟想得到的皇兄怎么会想不到?还用我说吗?”   阜怀尧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唇角,揉揉无耻卖萌的某人的脑袋,“远舟聪明绝顶,也许会有朕想不到的想法呢。”   阜远舟微笑,不置可否,目光在羊皮地图上流连片刻,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玉衡始终树大招风。”   尽管玉衡几度盛极而衰,衰极而盛,不过仍然拥有最肥沃的土地,最多的人口,最繁荣的经济,这是一块任是谁都想来咬一口的肥肉,怎么能安逸太久?   大莽不是第一个,但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阜怀尧沉吟,随后摇头,“玉衡能独当一面的武官实在不多。”除了连晋,能担得上元帅一职统御千军的人屈指可数。   “若真的需要的话,”阜远舟淡笑,眉目俊美举止优雅神态恣傲,“远舟也可以披挂上阵。”   行兵布阵,运筹帷幄,他自有他的一套,阜崇临能做得到的,他自然也能。   阜怀尧闻言,这次倒是没有动气,只是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他,唤了他一声,“远舟。”   阜远舟阖动了一下眼帘,很是无辜的模样,“大丈夫征战沙场,扬名立万,每个人都这般想过,远舟当然也不例外。”   ……他心里最想的其实是陪着阜怀尧一起看春花夏荷秋果冬雪,直到双双离开。   只不过阜怀尧站得太高,注定一生不能平凡,他就陪着他,高处不胜寒,愿与君同在,那又有何不可?   阜怀尧想要一个盛世太平,他驰骋沙场杀敌饮血,给他一个安乐天下,又有何不能?   阜远舟低声笑了笑,微微垂下眼睫,“况且,我总得找一个能一直赖在皇兄身边的理由啊……”   也许是因为他的声音压得太沉,话语中竟是丝丝缕缕透出了沉静如山的温柔,几乎能将人溺毙在其中。   他半掩住的双瞳里没有半点虚假的痕迹,反而让阜怀尧看得不动声色避开了他的目光。   也许正是因为太真实,才让他觉得心慌。   怕自己束缚不住自己悸动的心。   “另外,”阜远舟没有察觉到他隐藏在霜冷面孔下的复杂,继续道:“皇兄你还记得早几日兵部那份奏折吗?”   阜怀尧将心思收起,淡淡应了一声:“池尤国么?”   “没错。”阜远舟点头。   几日前边疆传来消息,池尤国六王子完颜遂简弑父杀亲,将国君及一众亲兄弟全部赶尽杀绝,掌控了军国大政,在不久后就要举行登基大典。   “完颜遂简……”阜怀尧缓缓念着这个名字,“这位六王子,并不太出名。”   不过越是不声不响的人,越容易一鸣惊人。   “依远舟看来,”神容丰俊的男子注视着池尤国的版图,眼底似有什么流淌而过,“几年之内,池尤国必起祸端。”   “为什么?”这个说法倒是让阜怀尧微微惊讶了一下。   阜远舟微微一笑,笑里却没有太多温和的意思,“一个不动声色就敢弑君杀亲的人,怎么会安分守己呢?”   最重要的是,那些人也在池尤国,有他们,怎么会不出乱子。   ……   “要不放在这里试试?”   “这里?不行,放不进去。”   “怎么放不进去?”   “太大了。”   “挤进去就好了。”   “挤你个大头鬼,这玩意儿可禁不起折腾,挤破了怎么办?”   “要不你们换个方向试试?”   “这样吗?”   “咦,好像对得上了耶……”   “你确定?”   “看起来有模有样的说……”   “哎哎哎!别这么用力啊喂!”   “停!!”   “干嘛突然喊停,会死人的嘞!”   “他脑袋在你脚下!”   “!!!”   “胳膊要放到哪里?”   “连在大腿下面试试。”   “这样好奇怪诶……”   “……”   “……”   连晋的一句话,让宫清宫大侠立刻跃跃欲试着打乱阜远舟画的纸稿的顺序准备重新排列一遍,被连晋叫来几个亲卫做免费劳力,带上宁儿孙真把打算在屋子里蹲蘑菇的他揪出书房,带去了军营“放风”,等调、教完那批新兵回来,送了孙真和宁儿回房的两人看着书房里的一片狼藉和无厘头,嘴角默默地抽搐。   “……这就是你说的洞察力一流动手力超凡能力可信实力可靠?”   “哈,哈,哈,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某元帅笑得心虚。   “……”   “……”   屋子里的白九眼尖地看到他们家元帅大人和宫老大站在门口练习“大眼瞪小眼看看谁的眼睛比较大”,立马扬着手里的稿纸欢乐地打招呼:“元帅宫老大晚上好~~~”   红二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干嘛打扰元帅和宫老大眉目传情!?”   玄八小小声问道:“红二你怎么看出他们在眉目传情的?”   灰三帮忙解释,作高深莫测状:“你没看到那爱的火花吗?”   玄八:“???”   众亲卫作了然状:“……哦——”   宫清无语了片刻:“……”   连晋青筋一跳:“……”   一片落叶从他们面前草泥马状地飘啊飘,飘走了。   现在的连晋很想把他们扔到一万只草泥马蹄下去清醒清醒!!!   “去他娘的眉目传情,传毛线啊传?你们很闲是不是?还不快干活!!!”暴走状态的连大元帅怒吼一声,惊得众亲卫立刻作忙碌状。   宫清无奈地看看他们,举步走进去,看他们一下午的成果。   书房里,几张桌子拼在一起的平台上纸稿四散,旁边的一大张白纸上钉着一些拼接起来的零散线条,因为太凌乱,连雏形都看不出来。   宫清皱眉,没有顺序可言的话,要做这么一幅拼图实在太难了。   “弄不了吗?”连晋也走进来,看着满室凌乱,问。   “难是难了点,不过给我们一点时间,肯定能拼出来的。”黑一道。   “那就赶紧干活,”连晋道,挽起袖子作摩拳擦掌状,“我也来帮忙~~~”   众亲卫的脸刷拉就白了一片:“元帅不要啊——!!!”   “您老除了地图就什么图就不会分辨了!”   “这种事您老真的不擅长啦!”   “您老忘了上次把左将军送你的山水游乐图当成废纸丢进火炉里取暖的事情了吗?”   “元帅您还是歇着吧!”   “不劳烦您老人家了!”   “天色已晚您快歇息去吧!”   “元帅请!”   “元帅拜拜~~~”   “碰——!!”   连晋看着紧闭的书房大门:“……”他是那种会添倒忙的人么么么?!   宫清也默默地看着眼前紧闭的书房大门:“……”连晋因为是画痴(画画白痴……)被轰(……)出来他可以理解,不过……为什么连他都被推出来了?!   于是,两人立在风中,一个愤怒,一个莫名。   直到又一阵凉风吹过,连晋才推推旁边的人的肩膀,“得了,回去洗洗睡吧,让这帮兔崽子忙去!”   “……嗯。”宫清看了一眼大门,跟着他转身走了。   天上明月清朗,薄薄的白云在夜幕的衬托下变成一种蔚然的深蓝,一簇簇海棠开在院子边上,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娇艳无比。   其实这种花和连晋大大咧咧的性子并不相像,只是此刻在月色下缓缓步行的黑衫男子收敛了杀鬼的锐气和素日里的吊儿郎当,映衬着春睡海棠,却是别有一抹人面艳花相映红的感觉。   宫清看得怔了一下,正巧连晋也侧头看过来,两人眼神相撞了一下,彼此都不由得呆了呆。   连晋调开视线,掩饰一般咳了两声,道:“娘给你做了件夏衣,昨个儿忘记拿给你了,待会儿去我那里试试吧,娘说不合适她再改改。”   说这句话本来就有着转移话题的意思,只是那句娘实在太顺口,前面完全不记得带个前缀的“我”字,让两人又是一呆,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没往旁边人身上看。   于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元帅和一个特立独行的江湖大侠就这么望望天望望地看看月亮看看花,走到了连晋的院子里。   不知是有意无意,宫清的房间也安排在这里,就在连晋隔壁。   连晋推开门,瞥了对方一眼,“进来吧。”   宫清依言踏步进去。   房间和他上次来的时候没什么不同,要硬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大概就是比之前更乱了吧。   他无奈地捡起两本堆在桌子上摇摇欲坠的书,瞄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是兵法书。   连晋除了兵书和地图,大概出任何文字类图画雷类的东西都不感冒了吧。   “唔,就是这件……宫清你过来试试。”连晋艰难地在一堆东西里找出一个小包裹,翻出一件崭新的青色衣衫,回头对他道。   “好。”宫清应了一声,将兵书放到书架上,走过去接过衣服,转到了屏风背后。   第一百零七章 宰相   听着那人在屏风背后悉悉索索的换衣声,连晋看了看满室堪比刚才的书房的凌乱,一向脸皮比墙还厚的连大元帅难得尴尬了一下,顺手扒拉扒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企图让房间望上去整齐一点。   不过,家务无能只会乱丢杂物的某人亲自动手的后果可想而知……   宫清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时候就正好看到了元帅大人被一大堆不明物体淹没的壮观情景,无语了一下,过去挪开东西把人捞出来,挑眉:“你在干嘛?”   “……收拾东西。”连晋底气不足道——他明明看黑一他们也是这么整理的,而且也能精准地避开滚滚倒地的堆积物,他怎么就被埋了呢?   宫清看着比刚才还要乱糟糟的房间,嘴角抽了抽。   连晋企图转移话题,侧头瞥了他一眼,倒是真的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了。   宫清已经换上了连夫人为他做的夏衣,一身淡青,薄薄的衣料和出乎意料合适的剪裁将他整个人衬得体态修长,身形颀拔,衣摆袖口边缘绣上了淡色纹路的俏枝梨花,微微敛去他那份阴沉的气质,变得平和起来。   他相貌不算出众,却也清秀,鹰一般的眼睛和眼神让他看上去过于尖锐,此时眼里没有那份时刻警惕般的犀利,收起阴沉,倒真的有几分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范。   “……合身吗?”连晋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应该问什么,赶紧挪开目光,问道,心里也纳闷自己干嘛老是觉得尴尬似的。   “嗯。”宫清点头,对于连夫人见过他几面就给他做衣服而且做得合身这点,他说不感动那是是假的,只是没表露出来,只道:“帮我谢谢娘。”   话一说出口他自己都差点咬到舌头,暗叹都是连晋刚才那句话太顺口惹的祸。   连晋还在纠结着那个问题,倒是没注意到,说:“合身就行,下回我让我娘给你多做几件。”   “连夫人不是快临产了吗?还是不要劳烦她老人家了。”宫清回到屏风后面换回自己的衣服,道。   听罢他的话,连晋嘿嘿一笑,幸灾乐祸,“哈,要是被她听到你喊她老人家,你就等着被她追着打出十条街吧~”   “哦?”屏风后面的人闷闷低笑了一声,“这么有经验,莫不是你被你娘追着打过?”   “……”连晋立刻被噎住了——还真的有。   宫清换好衣服出来,看见他一副吃瘪的模样,就是好笑,把连夫人做的夏衣叠好之后,他看了看一地横七竖八的东西,忍不住扶了一下额。   “我帮你收拾一下吧。”   “唔?不用了。”连晋叫停了拿起一沓演算行军阵法的草稿摆在桌上的宫清。   “不用?”宫清挑起眉毛瞥向那张同样被无数不明物体占据大半江山的床。   连晋眼皮子跳了跳,“全部往地上一推就好。”绝对干脆利索。   宫清用一种佩服的眼神看着他——原来这是为什么地面全是“垃圾”的原因。   连晋尴尬地咳了几声。   “还是收拾收拾吧。”宫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只蟑螂从他脚下大摇大摆跑过,被他一脚踩成饼状。   连晋:“……”   于是,正当风清月朗赏花喝酒的好时辰,连大元帅在宫大侠的指挥下开始现学现卖如何做家务,撒花~~~   ……   而在皇城的乾和宫里,阜远舟正在做和宫清连晋两人差不多的事情——铺被子。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经历的关系,他素来不太相信人心,即使先帝恢复了他皇子的名号,他也不喜欢多人靠近来伺候,所以做这些事都做的很顺手。   勤政爱民的天仪帝照例晚晚才结束一天的政务,正利用难得的闲暇看些闲书,偶尔抬眸看了一眼在认真铺被子的阜远舟。   这些天阜远舟虽然面上平静如昔,不过精神却一直处在一种伤神焦虑的状态,阜怀尧虽然不说什么,也没有点破,不过看在眼里,心里也是有些叹气。   今天阜远舟从甄府回来后心态倒是有了些变化,似乎放下了某种长久以来的深切忧虑,绷紧的神经比之前要微微缓和上了许多,阜怀尧想,这一定和那个眼里深藏着一片荒芜之地的男子有关吧。   “皇兄,早点睡吧。”阜远舟铺好被子,回头对他道。   “嗯。”阜怀尧淡淡应了一声,走过去。   阜远舟极其自然地伸手帮他解外衣上繁复的扣子和系带。   “苏日暮……”阜怀尧任他动作,说了三个字之后,停顿了一下。   “他怎么了?”阜远舟立刻竖起耳朵,生怕那个嘴欠的家伙又惹了什么祸。   看出他的心思,阜怀尧摇头,“朕只是想问问,他是不是精于机关工艺?”   “……”阜远舟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已经不知道世间能瞒住自家大哥的事情还有多少了——他也不否认,“嗯,他的确精通,所以?”   “那建筑桥梁之类的呢?”   阜远舟想了想,道:“还可以吧,毕竟是触类旁通。”机关不只是一些小巧玲珑的东西,也有那种庞大的巨型机关。   阜怀尧若有所思。   “皇兄你问这个做什么?”阜远舟将外袍收好,看着他,表情显得很是不解。   阜怀尧却是答非所问:“远舟你觉得,苏日暮这个人要怎么用?”   阜远舟眨眨眼睛,“从哪方面来说?”   “就你而言。”不是朝中大臣的身份,而是以阜远舟的角度。   “就我而言……”阜远舟倒是没迟疑,“皇兄你把他放在什么位置都无所谓。”   苏日暮就是那样的人,只要给定了一个定位,他就必定会做好本职的事情,就像他把自己当做罪孽深重行将就木之人,所以醉生梦死不知今夕是何日。   阜怀尧唇角轻弯,便是笑了,“像远舟一样什么都很能干吗?”   阜远舟闻言,俊颜一皱,“皇兄~~~!”你敢移情别恋的话我就把苏日暮那厮一巴掌拍到海里喂鲨鱼去!!!   啊喂,远舟殿下,区别对待神马的不要太明显了。   甄府听朝小阁里,正在和周公下棋的苏大酒才在睡梦中打了个冷战,梦见一只蓝色的大鲨鱼朝他狠狠地扑了过来。   乾和宫里,完全不知道自家三弟此时在转悠着什么样恶狠狠的心思的天仪帝只当他是听他夸奖宿敌所以不满了,也没在意,问道:“他能中前三甲?”   若是换做是苏日暮以外的人,阜怀尧这么问当真是一句很奇怪的话。   不过阜远舟瞬间咬牙切齿:“他敢没进三甲试试,看我不揭了他的皮!!!”   “那朕将他放在户部,如何?”阜怀尧轻描淡写道。   阜远舟怔了一怔,“户部?”户部掌管财政赋税土地人口,自然是个人人都想挤进去的肥缺,不过他之前掌管过户部,里面的官吏不是他一手提拔就是因贤能而没被罢免,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卫铎能力也不差,他不信阜怀尧不想发挥苏日暮的才能,不过放到户部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发展余地……唔,等等。   他看向兄长,“皇兄想让他做什么?”   进士要考察一年通过吏部考试之后才分配官职,现在提起来,阜怀尧就应该是另有想法了。   阜怀尧没有明说,只道:“月儿湾始终是道要过的坎。”   阜远舟细想一下,登时明白过来,不过微微蹙了眉,“此事事关重大……”倒不是他不相信苏日暮的能力,只是有些诧异于阜怀尧对苏日暮的信任。   阜怀尧却道:“苏日暮有能力,为什么不用?”何况他一个人做得来工部和户部联手做的事。   阜远舟想了想,觉得也是,让那个嘴欠的家伙忙得团团转,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另外,”阜怀尧坐在床的边缘,寒星一般的双眸里倒映着烛火的淡芒,“庄相最近隐晦提过告老还乡的事情,李相也因为频繁的病假而上书请辞左相一职。”   阜远舟这回真的一下子愣住了,“皇兄的意思是……”想让苏日暮封侯拜相吗?   “不过是多个选择罢了。”阜怀尧像是说得风轻云淡。   “可是。这……不太适合吧……”阜远舟有些迟疑地看了看阜怀尧。   虽然他想给苏日暮找点事情做,当初说要他在朝廷上帮忙多半是个借口,只是在朝廷有阜怀尧,就算他不在了,起码不必担忧苏日暮哪天醉得天昏地暗死的不声不息,不过倒没有让他深陷官场的意思。   再者,苏日暮本就是那种洒脱不羁的性子,其实更合适驰骋江湖或征战沙场,深居在谨言慎行的庙堂的话……未免太难为他了,宰相这个位置,甄侦楚故应该也适合吧。   阜怀尧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摇头,“远舟,世事难两全,你懂得的。”既然他有这样的能力,既然他入得官场这趟浑水,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呢?   阜远舟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唇角不由得带上一抹苦笑。   不是不懂,只是想在能力范围为那个生无欢死无惧的人多做些事情罢了。   “当然,朕也不会强人所难,他若不愿,朕还怕玉衡泱泱大国找不出有能之士么?”硬话撂下了,阜怀尧话锋一转,语气就缓和下来。   阜远舟松了一口气,“我替苏日暮谢谢皇兄。”   不过阜怀尧下一句话又让他惊了一惊。   “你觉得苏日暮不适合,”阜怀尧用淡然的眼神望着他,霜冷的脸上是华美的冷丽,“那远舟,你自己呢?”   第一百零八章 焰火   阜远舟听了直觉得愕然,“皇兄三思……”   任人唯亲是君王大忌,何况阜怀尧素来走的都是任人唯贤举贤任能的路子,以他永宁王的身份,在这个位置上多多少少会引人诟病。   “难道远舟不觉得自己是贤能之人?”阜怀尧淡淡反问。   右相掌文武百官天下民政,左相司弹劾谏言军国大政,若是有心,神才永宁王什么做不到?   “皇兄是认真的?”阜远舟皱着眉问道。   阜怀尧并不接话。   阜远舟当然知道兄长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却是眉头锁得更紧,提出了自己方才的想法,“若说是宰相一职,甄侦,楚故,燕舞,这三个人都很有潜力,在朝廷也供职多年,能力也是群臣有目共睹的,如果他们资历不够的话,吏部尚书宗正宗大人,枢密院枢密使韩谷韩大人在朝二十多年,也是长袖善舞之人,长史安在季虽然迂腐了一些,能辅佐庄右相多年,他来做宰相的事情肯定也驾轻就熟。”   他一口气提出了数个人选,阜怀尧却是将这些人一一否定,“楚故有仁心有魄力,不过尚需磨练,京城府尹一职,他起码得再坐稳五年以上,宰相一职不可能空上那么久。燕舞是端明殿下一任大学士的人选,周继阁始终少了一份‘胆大妄为’,燕舞走了端明殿就没有更优秀更合适的人了,他也耿直过头了。而甄侦的话,他只能呆在翰林院。”他看似温顺实则善变,这性子也不适合这个位置。   阜远舟一默。   依甄侦的身份,的确要的是一个不高不低、有足够闲暇而且不会高调也不低调不会过分惹人注目的位置。   “宗正人虽然圆滑,但是不够世故,韩谷智谋有余,狡猾不足,安在季……没有撑起大局的能力。”说到这里,阜怀尧内心不禁叹气,这人才是不少,可惜术业有专攻,他们的位子不好挪,尤其是玉衡现在正处于振兴之时,没有一个好的统率百官的领头人,他再雄心壮志也只能是一纸空话。   阜远舟的眉头已经叠起了深深的皱褶,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更合适的人了。   自律,用贤,谨慎,隐忍,询访,慎言,低调,远虑,应变,预事防乱,见微知著,临危不惧,难得糊涂,为官者,这些能做到其中一半以上就有能力但下宰相大任了,可惜这样的人真的不多。   “远舟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肯为皇兄分忧?”阜怀尧用那种平静的眼神注视着他,淡淡道,没有怀疑质疑什么的,纯粹是单纯的疑惑。   听得此言,阜远舟差点想要把莲子心塞在嘴角笑给兄长看。   不过他也知道阜怀尧会对他说这段话,就是反复斟酌后的三思之举,不是他像当初那样用无辜又可怜的眼神看一看阜怀尧就能蒙混过关的。   只是他早已说过,他想陪着他,想看着他,守着他,一分一秒都不希望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就这样一直一直,直到生命走到尽头,才会觉得此生无憾,偏偏兄长心怀宏图大业,若是无能为力,怎么留在他身边?   不过阜怀尧方才说得对,世事难两全,果然是半点不由人。   “远舟并没有不肯的意思。”他如是道,将叹息咽下去,笑了笑,“能帮上皇兄,我怎么会不肯呢?”话到最后,他低垂的睫羽下的眼不自主地划过一缕浅浅的温柔。   见他低着头,阜怀尧好像又看到了当初那个一委屈就眼里泛泪的大孩子,心里完全没有抵抗力,霎时就是一软,伸手抚了抚他的长发,“你若不喜欢,就不做罢了。”   阜远舟差一点就失笑了,左肋那处一刹那涌起的温暖将所有的苦涩都掩盖而过,“皇兄,你放心,我不是小孩,不至于这点事都做不来。”   阜怀尧微微用力地揉揉他脑袋。   收拾了一下心情,阜远舟正色起来,询问道:“皇兄是想远舟暂领百官吗?”   “不是,”阜怀尧摇头,“是接下这个位置。”而不是简单的代为掌管那么简单。   “可是……”阜远舟还是在任人唯亲这点上有些迟疑,他是无所谓,只是担心兄长的声誉。   心高气傲自信张扬的阜远舟如此为他考虑,阜怀尧自是感动的,面上没有什么表露,眼底深处霜冷的痕迹却是淡了些许,浅难以见的笑意藏在其中,丝丝缕缕,“神才永宁王名满天下,扬名内外,傲视群雄,你担心那么多做什么?”   从踏出冷宫起誉满天下闻名遐迩的阜远舟听到的褒扬赞誉数不胜数,却从未有哪句话像阜怀尧说出来那样让他觉得有些脸热,无可奈何一般唤了一声:“皇兄……”   “放心吧,”阜怀尧的声音还是不紧不慢清清冷冷的,却莫名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空气都为之一重,“至多五年,朕给玉衡一个盛世太平。”   ……   与此同时,翰林院,灯火不熄,灼灼明亮,诸位阅卷官都还在挑灯忙碌着。   “李大人你看看这张卷子,这段‘有功于国家,即千金之赏,通侯之印,亦不宜吝;无功于国家,虽颦笑之微、敝绔之贱,亦勿轻予’放在这里,是有些偏题了吧?”   “我看看……嗯,确实,已经和上文接不上了。”   “官者,曰之勤,曰之谏,曰之纳……嗯,不错。”   “呔!这人是怎么从乡试里混到会试的?!一篇文章根本就文不达题狗屁不通!!!”   “刘大人别动怒,每回都有这种事了,你得淡定。”   “哈,好字,好文,好文采!”   “嗯?让我看看。”   “唉,居然没写完,真是可惜了。”   “胡大人,把那墨水拿给我一下。”   “这个人写的……”   “这份卷子真是……”   “安大人你过来看看……”   “……”   “……”   大臣们忙的热火朝天,有讨论得争论不休的,有侧耳听他人意见的,也有安安静静看卷的,众生百态里,甄侦将评过分的一张卷子摆在桌子右上角,对旁边头发花白的老者道:“庄相,时间已晚,您不若先去休息吧,这里有学生看着就好了。”   闭目养了一会儿的神的庄德治睁开眼睛,捋了捋胡子,笑着叹道:“这个时辰就熬不住了,老夫果然是老了。”   甄侦一笑,柔雅清逸,如江南细柳迎风而动,令人如沐春风,“庄相老当益壮,学生都自愧不如,何必感慨呢?”   庄德治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交代了几句就去翰林院专门为这次阅卷整出来的房间休息去了。   甄侦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伪装成侍卫的影卫提着灯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护送他回去后才回转回自己的位子上,拿起另一张卷子开始批阅起来。   烛火明亮,偶尔摇曳几下,默默地燃烧着。   “甄大人,这段话和一本野史上的有七分类似,该不该算是抄袭?”一个官员拿着一份卷子走过来,虚心问道。   “嗯?”甄侦放下毛笔,“哪本野史?有原著吗?”   “有,在这里。”   片刻后,甄侦道:“不算,他提炼的是里面的意思,另外加入了自己的见解,不过有仿写太多的话,这不能分数给太高了。”   “好,谢谢甄大人了。”   “不必客气。”   正当两人说着话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两声尖锐的呼啸声,随即有红色的焰火在空中炸开,房间里开着窗子,很多人都看了过去。   “嗯?今个儿是什么日子,怎么有人放烟火?”   “大概是哪家人娶媳妇吧。”有大臣笑笑道。   “或者是哪个考生觉得自己考得不错,提早庆祝了。”   “呵呵。”   这等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众人只是一笑而过,人群之中的甄侦虽然没看到焰火,却是在听到尖啸声时已经脸色微变,不过没让他人看出来。   眼看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甄侦起身,对众位读卷官道:“诸位,今天就到这里吧,辛苦大家了,我们明天再继续。”   于是众人收拾了东西,离开。   作为主读卷官的甄侦是最后走的,他锁好门,见四周官员已经散尽了,身边只剩下两个伪装成侍卫的巨门的人,他敛去脸上素来挂着的笑容,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红色焰火,是加急的消息。   其中一个有些惊疑地看了看放焰火的位置,“好像有弟兄出事了。”   甄侦眉头瞬间就是一皱,无视了翰林院重重的护卫,带着两个影卫翻,墙出来,赶去了最近的联络点——刚才发出焰火的地方。   鸣鹤等在那里,见到他就立即迎了上来,“大人,您快过来……”   鸣鹤素来稳重,此刻这般焦急,甄侦也知事态严重,也不多说什么,一边踏步进门一边示意他带路。   鸣鹤也不含糊,直接引着他往一个房间去了。   那房间门口站着几个身着暗红侍卫衣服的人,是巨门中直属于甄侦的人,他们都是一脸凝重,见到甄侦之后不约而同喊了一声:“子规大人……”   然后就是眼眶一红。   甄侦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正待说话,房间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大夫打扮的男子急急忙忙走了出来,“还没……”话说到一半他就看到了甄侦,顾不得上下尊卑,直接就冲过来拉人,“大人,时间不多了,您快点!”   这位代号为金头扇尾莺的巨门中有名的大夫说了这么一句话,让众人都神色一凝。   甄侦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房间里,一片浓郁的血腥味和药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时候几乎能让人旋身而走。   甄侦却是脸上纹风不动,径自大步跨到床边,那里有一个和外面影卫同样打扮的人扶着一个浑身染血皮肤流脓近乎看不清人样的男子,哽咽着道:“子规大人很快就来了,何乌你撑住……”   第一百零九章 忠魂   “怎么回事?”甄侦沉声问。   尽管对方已经浑身上下看不出原样,不过凭着与属下多年相处的熟悉,他也认得出这是文试时派去跟踪带着巨蟒来捣乱的人的影卫何乌——巨门里数一数二的追踪能手。   抱着染血男子的影卫猛地回头,看到他时眼睛一亮,来不及行礼就掉回头去轻摇了一下何乌,“你快醒一醒啊何乌,子规大人来了……”   也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一直紧闭着眼的男子艰难地拉扯着眼皮,睁开了双眼。   甄侦也不顾忌什么,踏步至床边坐下,一把握住了他流脓的手,“是我,何乌。”   何乌的眼里亮起了某种奇异的光芒,像是在看他又像是望着虚空,喉头滚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仿佛濒死的野兽一般,又似漏风的风箱。   “你想说什么?”甄侦知道他定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他,立即凑前侧耳去听。   何乌的唇费力地嗫嚅着,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激烈的呼吸声:“……耳、呼……呼,宫……王……”   声音冷不丁的戛然而止,他眼里的光芒一如夜里稍纵即逝的流星,转眼暗淡了下去。   甄侦的动作僵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缓缓支起了身子。   他已经不需要再凑前去听了,因为何乌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身旁的影卫的瞳孔缩了一下,像是在忍耐什么,牙齿咯咯地响。   他就这样维持着搀扶何乌的动作,笔直地注视着描画着蔷薇花的窗栏,好像这般就可以不正视眼前的事实。   金头扇尾莺走过来探了一下脉,顿住,摇头。   甄侦并不言,伸出手合上了何乌的眼,双唇几次开阖,最后只是低低道了一声:“走好。”他微微垂下了眼睫,“玉衡不灭,忠魂永在。”   甄侦站起身,慢慢地走出了房门,立在台阶上,看着那些等候在门口的影卫们。   他表情很平静,在这样的气氛里,他平静的面无表情一眼望去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说:“鸣箭吧。”   一句话惊煞了全场。   在场的都是铮铮汉子,闻言却是霎时间潮湿了双眸,甚至有人猛然潸然泪下。   甄侦却突然暴喝一声:“哭什么!是男人就别跟个娘们似的!!!”   他素日里温柔清雅几乎脸上没有离过笑容,此时怒喝起来,却是威严凌厉万分。   影卫们喉咙一哽,随即硬是将那种异物感咽了下去。   鸣鹤深呼吸了一口气,右手握拳,举了起来,轻声念道:“玉衡不灭,忠魂永在。”   他起了头,就有人接了下去,“玉衡不灭,忠魂永在。”   “玉衡不灭,忠魂永在。”   “玉衡不灭……”   “……忠魂永在。”   “忠魂……”   “……永在!”   “……”   影卫注定是蛰伏在角落里的阴影,即使为国捐躯矢石间,也不能垂名青史永流传,可能连墓碑都是一块无名石碑,只是,青山处处埋忠骨,玉衡在,忠魂永在。   在一声声低而坚定的祷语里,三枚白色的响箭呼啸着冲破云霄,迸发出灿白的焰火,白得甚至有些刺眼,带着一股茫茫的荒凉,不仅打破了京城的暗夜沉沉,更惊破了一城的寂静。   一声,诸鬼不能阻行。   两声,英魂一路走好。   三声,玉衡永在,不忘忠魂。   商铺,民宅,官衙……忙碌的,沉睡的,闲暇的……在京城无数百姓眼里无比风平浪静的一夜,却也有很多很多人久久地站在窗边,月下,廊前,抑或是在隐秘的角落行进的路上,微垂下头,无论是否认识那个已经永远逝去的生命,他们都低声用无人能听见的声音念了一句:   “玉衡不灭,忠魂永在。”   ……   皇宫里,正闭目沉睡的阜怀尧忽的睁开眼睛,看向窗外,目及之处只能在天幕中看到远远的一抹烟火的白,还有隐隐传来的呼啸声,三下,不多不少。   他坐了起身,黑暗里,他的眼神复杂,用很轻很轻的语调说了一句,“玉衡不灭,忠魂永在。”   并不是所有影卫都有机会得到这句话的,很多人默默地离开人世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阜远舟也因为他的动作而醒了,睁开眼时有些困顿,没听清他的话,不解地问:“皇兄?”现在离早朝的时间还远着吧?   “你睡吧,朕有点事。”阜怀尧道,看样子准备起身穿衣。   影卫那边……能出事的,他只能想到是巨门的人。   “嗯?现在?”阜远舟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点亮了牡丹灯罩里的烛芯,殿内立刻亮了起来,暖暖的烛光驱散了一室有些寂凉的暗色。   阜远舟拿起外袍盖在已经从温暖的被窝里走出来的兄长身上,“什么事这么急?不能明天再说吗?”   阜怀尧抬起胳膊,穿进外袍的袖子里,并没隐瞒的意思,只淡淡道:“影卫那边有点事。”   大半夜的爬起来,恐怕不是有“点”事这么简单吧。   不过影卫的事情除了皇帝谁也没法插手,阜远舟也不多问,“哦”了一声,帮阜怀尧穿戴整齐后,自己也拿起了衣袍换上。   阜怀尧按住了他动作的手。   阜远舟冲他笑笑,“我陪皇兄罢了,我会门外候着,不打扰皇兄做事的。”   “朕并非是这个意思,”阜怀尧摇头,“时辰已晚,你还是睡吧。”   阜远舟一脸好笑地看他,“皇兄和我哪个比较强壮?”言外之意便是你能大半夜团团转我怎么就不能了?   而且,现在局势乱作一团乱麻,他实在不放心让阜怀尧远离他的视线之外,尤其是这会儿夜深人静的。   知道比倔强自己是抵不过自家三弟的,阜怀尧只能无奈地放开手。   ……   而在响箭的发出处,甄侦面沉如水,问旁边站着的鸣鹤和金头扇尾莺:“究竟是怎么回事?”   鸣鹤闭了闭眼,道:“今天下午我们已经和何乌失去了联系,不过他最后留下来的消息是告诉我们他尚且平安的,所以没有向您汇报。结果今晚有弟兄看到了巨门的求救信号,在城外七里处找到了昏迷的何乌,然后送到了这里。”   之后的事情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了。   金头扇尾莺接下他的话头,“何乌身上有刀伤,是在围攻之下造成的伤势,不过何乌却是死在‘暗生花’这味毒上的。”   “暗生花……”甄侦缓缓咀嚼着这三个字,然后念出了一个名字:“江亭幽……”   暗生花这种毒他是知道的,二十年前江亭幽的独门剧毒,中此毒者浑身溃烂流脓,深及肺腑,欲喊不能受尽痛苦才得解脱,和刹魂魔教的一枯荣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猛地一看上去威力没那么可怕罢了。   而何乌显然竭尽全力摆脱围堵,撑着跑回来,只为了那份于效忠的帝王而言十份重要的情报。   甄侦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眼眸深处一片冷然,“去查清楚何乌最后去了哪里。”   “属下清楚。”鸣鹤领命,饶是沉稳如他,在面对弟兄惨然死状时心里都恨不得立即去将江亭幽千刀万剐方能消恨。   甄侦沉思了片刻,道:“我现在进宫,翰林院的事情你应付一下,另外,记得厚葬何乌。”   “是,大人。”   雪青官服的男子又用那种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汗流浃背了才道:“约束好所有人,报仇不是你们擅自行动的理由,身为巨门中人,你们就算是死也都别忘掉这点了。”   鸣鹤一肃,深深地弯下了腰,就像是有什么无形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身上,“……属下明白。”   站在什么样的位置,注定在其位谋其政,逾越了,便有可能万劫不复。   ……   四大影卫之首与帝王议事,通常都是选在较为偏僻的夙昭殿,甄侦来到这里的时候,明月已经上了中天正往西斜,四处风声轻响,有一种辽旷的苍凉,更衬得四下里万籁俱寂。   素来无人的夙昭殿里已经亮起了灯火,为了避免被人不经意撞见一下子认出来,甄侦换了那件代表子规的暗红宽袖博裾长衣,黑得几近森青的长发只用着一条缀了冷玉的丝带束在身后,随着笔直的脊梁流泻垂披在暗红的衣裾间,冷玉曳出一抹幽光,在暗夜里显得危险而诡谲。   他在夙昭殿的门口见到了背着一把黑色的长剑、身着一身黑色劲装的苍鹭,就知道天仪帝已经来了,想必那位君王也看到了代表哀悼为亡魂送行的白色响箭。   甄侦冲苍鹭点点头,正想进去,却被苍鹭拦了一下。   苍鹭指了指门里,做了个口型:“三爷在里面。”   甄侦一愣——什么?   他知道天仪帝宠信永宁王,也知道阜远舟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不过让他参与到影卫事务里……天仪帝当真如此信任一个曾经和他抢帝位的弟弟?   回想起阜远舟看阜怀尧时的眼神,他皱了皱眉,心里好似隐隐约约有了个想法。   不过……   暗红长衣的子规回忆着何乌临死前说的几个字,心里反复推敲。   苍鹭拍拍他。   甄侦回神,摇头示意进去再说,然后就举步往里走。   苍鹭跟上,低低地道了一声:“玉衡不灭,忠魂永在。”   甄侦的眼神动了动,没停下脚步,只是在心里再次重复这句话。   第一百一十章 三字   夙昭殿里,层层明黄的软烟纱帐自窗前垂坠而下,有细微的风从那雕花绘龙的窗子涌了进来,将薄软的半透明的帘子轻轻拂动出优雅的弧度。   玉椅之上,年轻的帝王雪白的蟒袍逶迤而下,暗银的滚边纹出牡丹富贵的纹路,乌发如瀑,仅用素白的发带束着,映衬着华美霜冷的颜容,眼角泪痣比沸腾的血液更艳丽,长长的广袖自玉面光滑的扶手上自然垂下,只露出一截霜白的指尖,五指修长似冰,轻扣着刻着山河万里纹路的扶手,一身尊贵帝王之气展露无遗。   只是这样坚冰般的一个人,在微微垂首听坐在他下首的蓝衣男子说话时,竟是也有一分微微柔和的松融。   甄侦心里就这么冷不丁的咯噔了一下,刚才那个未成形的想法似乎又更深刻了一点。   听得动静,阜怀尧抬起头,看向走进来的他们,已经又是那个铁血酷厉的天仪帝。   甄侦敛去心中波动,和苍鹭一起行了个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无须多礼,坐吧。”阜怀尧淡淡道。   “谢陛下。”两人像平日里一样各自寻着位置坐下,心里忖度着天仪帝这番带着永宁王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阜怀尧像是看清了他们的想法,也不解释,只对阜远舟道:“这两人你都见过的了,重新认识一遍吧,这是影卫中的巨门之首子规和贪狼之首苍鹭。”   一句话让甄侦和苍鹭目光波动了一下。   虽然影卫完全效忠历任帝王,不过为了避免皇帝出什么意外,没有将影卫传承给下一个继承者,所以通常都会在皇族里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熟悉而不参与影卫事务,预防有个不测时可以教导下任君主。   阜怀尧此举,莫不是意思就是打算选阜远舟作为这一人选么?   阜远舟也飞快地看了一眼兄长,不过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冲子规苍鹭二人点点头,当做招呼,目光在甄侦身上流连了稍久一些。   各人各有各的心思,不过都没有说出来,自然得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安排好后事了吗?”正当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起来的时候,阜怀尧没有进入正题,却是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甄侦愣了一下,才道:“爷放心,臣已经安排了。”   阜怀尧似乎想说什么,不过双唇动了一下,眉尖就轻蹙了一瞬,“他有家人吗?”   记下直属于自己的那批影卫的资料的甄侦摇头,回道:“没有。”何乌是他的代号,也是他的名字。   他顿了顿,补充:“不过有心仪的人在巨门里。”就是刚才抱着何乌眼神绝望的那个年轻影卫。   “……他若是想离开,就允了吧。”性冷如冰的帝王眼里也有转瞬的悲悯。   影卫中很多人都是如此,无家无室,若是有个不测,当真是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了,连补偿都没有办法补偿。   想起了那年轻影卫瞬间空洞的眼神,甄侦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臣替他谢谢陛下。”   苍鹭的手摩挲着冰冷的剑身,暗暗地叹了一声。   他和子规都是影卫,每一次鸣起响箭,看见自己熟悉的弟兄了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他们拼尽全力所守护着的帝国,都会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阜远舟能够从他们的话语里拼凑出事情的大概,在长长的衣袖下握住了阜怀尧微冰的手。   阜怀尧看他一眼,轻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无力保护自己的子民……沮丧无用,他只能打起精神继续往下走,直到真正天下太平的时候——即使穷达一生做不到,至少他一直在路上。   甄侦突然俯身跪下,暗红的衣袍在青色的大理石上铺陈开来,泛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子规没有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万死难辞其罪,甘受责罚!”   阜怀尧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完成?”   “是,”甄侦虽说是请罪,不过言辞倒是从容,“文试之时有巨蟒袭击,影卫何乌受命前去追踪放蛇之人,并且暗中查探对方的幕后之人,却在今日下午失去联系,于今夜发现在城外七里处,不久后殉职。”   “也就是说,”阜怀尧的指尖在描着山河万里的扶手了轻微地叩击一声,“线索断了?”   “并不完全断了。”甄侦话锋一转,这般道。   阜怀尧等着他往下接。   阜远舟不知为何有些不详的预感。   “何乌只留下三个字,”甄侦缓缓半抬起了头,目光似有似无地看了上首蓝衣佩剑的男子一眼,秀逸柔雅的颜容在半边在垂坠的乌发下的阴影里若隐若现,唯有声音字字清晰,“耳,宫,王。”   苍鹭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抬头,微微愕然地看向阜远舟!   阜怀尧眼神轻动。   阜远舟脸色一变。   整个夙昭殿里的空气都为之凝滞,连流动的风都顿住了脚步,明黄的纱帏不在轻微浮动,殿里压抑得令人难以言语。   ……   与此同时,京城城中,一家看起来寻寻常常的民宅里,后院的亭子中。   石桌上摆着一壶酒,一个杯子。   石桌边有一个人,身穿深色的儒衫,一手拈着瓷杯,一手拿着折扇轻轻敲击在石桌边缘,听调子依稀是北方游牧民的曲子,他举杯,轻抿入口,意态静雅,好像只是在举杯邀月对影三人一般。   在他旁边,站着一个中年汉子,身穿布衣,看起来似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但是他目带精光,双额太阳穴鼓胀,俨然是个内家高手,而且若是仔细看的话,还会发现他的脸皮不太自然,像是这张人皮不是他的似的。   自斟自酌了一会儿,江亭幽才停下了动作,淡淡问道:“那个探子呢?”   “跟丢了……”中年汉子迟疑了一下,答道。   “跟丢了?”江亭幽轻扬了一下眉头,不置可否。   中年汉子有些不满,不过没表现出来,只是试探般道:“江公子,这番你私自将那探子放了回去,他见过主子的样子,万一,万一暴露了主子的身份怎么办?”   “我的暗生花莫非你没见过吗?”江亭幽没有生气的意思,依旧微笑着,反问,“你觉得,他中了暗生花,还能回去通风报信么?”   中年汉子的嘴角不自主地抽动了几下,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去想的事情,好一会儿才道:“既然如此,那江公子为什么还要将他放回去,这岂不是……”多此一举吗?他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探子是什么人派来的,反追踪没什么意义。   不过见识过掌上轻扇的用毒功夫,他是怎么都不敢将后面那半句话说出来的。   “我只是将暗生花的药性改了一下,本想拿他做个试验,看看他能顶上多久,不过可惜的是,你们把人给跟丢了。”   宽袖长琚的儒士腕骨一转,描着千山飞雪图的折扇轻开,悠悠挡在面前,汉子甚至能够想象他掩在扇下的嘴角会翘起一个怎么样诡异的弧度,那眼神太过自然,瞧不出一丝破绽,中年汉子看得霎时间冷汗涟涟。   他交代了自家主子吩咐下来的话,就急匆匆地寻了一个理由离开了。   江亭幽也不介意被人当成了洪水猛兽,等那中年汉子走远了,才将扇子收了起来,只是那扇子之下,唇边哪有什么笑意?   他看着天上朗朗明月,那月光似乎坠到了他的眼里,沉淀成一抹有些寒凉的情绪。   江亭幽摩挲着扇面,自言自语般道:“无论是真是假,你既然说了那番话,玷污了那份感情,就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   夙昭殿里,月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洒了进来,在青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撒了一地的白霜。   沉寂似乎维持了很久,又似乎只是转瞬片刻。   阜远舟率先打破了殿内的凝滞,开口时,声音微微冰冷,“子规大人和苍鹭大人这般眼神,莫不是觉得这三个字之中的‘王’指的是本王么?”   他还是仁德君子的时候,在外人眼中总是温温润润谦谦和和的,再大的野心再大的不忿藏在眼里都让人发觉不出来,此刻他坐在帝座下首,俯身看着他们,一袭墨蓝绣纹锦服,袖口和衣摆用暗银的丝线细细密密纹上了银龙穿水腾云的绣饰,银冠黑髻高结,形容峻逸之极,口吻凉意迸发,连眼里都快能结出冰来,任是谁都知道他已经动了怒。   苍鹭立刻把自己的那份愕然收了起来,道:“下官不敢。”   不过甄侦却是用那种云淡风轻的语气道:“何乌能力过人,子规相信他定是见到了那幕后之人,才会遭此毒手。”若不是知道何乌有能力,怎么会让他一个人单独行动不让同伴拖了他的后腿呢?   “子规大人如此肯定?”阜远舟冷笑一声。   甄侦慢慢将何乌的死状描述了一遍,最后道:“江亭幽虽然是敌人里的地位重要的人,却没亲自动过手,这番引得他出手,定是何乌知道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可惜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了。   阜远舟皱眉。   甄侦却是骤然话锋一转,“何乌是在下午申时前后中毒的,敢问三爷,那时您在哪里?”   番外:比翼   他叫朱鹂。   他叫何乌。   也不知道开国皇帝建立影卫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总之每个影卫都会以鸟为代号,像是四大影卫之首苍鹭飞燕子规白鹤,像是白腰雪雀金头扇尾莺,当然,影卫中其实大部分都是无家无室的孤儿,他们的代号就是他们的名字。   朱鹂和何乌都是四支影卫队伍之一的巨门中的人,直属于巨门之首子规。   他们是同一批进入巨门的。   在那之前,朱鹂只是个空有蛮力的小乞丐,风餐露宿,街头乞讨,被追被打,这是自他从有记忆开始一直在重复着的记忆。   养他的是个独腿独眼的老乞丐,老乞丐已经很老了,老到想享受一下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的天伦之乐,于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捡到了被遗弃的朱鹂,也没有取名字,只整天唤他小子,说是贱名好养活。   朱鹂也不枉费他辛辛苦苦拉扯大,孝顺得很,三四岁就学着去乞讨,得到的钱和馒头都和老乞丐分着用分着吃。   老乞丐常常偷偷抹眼泪,觉得自己耽误了这孩子,若是当初能将他送到富贵之家,说不定也能三餐温暖能上私塾了。   不过朱鹂十岁那年,老乞丐病了,而且一病不起,眼看着就气息奄奄了。   朱鹂每天努力地攒钱去为他买药,某一天,他拿着辛辛苦苦乞讨来的铜钱去药店时,在门口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他一惊,赶紧拦手去抓,抓住了一只手。   而那只手,正拿着他的铜钱。   乞丐和小偷虽然不是同一行的,不过做乞丐的都很清楚他们有什么手段。   朱鹂年纪虽小,不过力气极大,算是附近几条街小乞丐里的小霸王,今个儿被人太岁头上动土了,他自然是恼怒,抓住那小偷的手就是一用力。   “疼!”那偷儿惊呼一声。   朱鹂得意洋洋地抬起头,本想教训对方一下,不过看了一眼那人,就怔了怔。   那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穿着一身麻布衣服,不算干净,相貌却是秀秀气气的,即使偷窃被当场捉到了,也不十分惊惶,只是眼眶微红,用一种倔强的眼神注视着朱鹂。   他的肩头还缠着黑布,朱鹂知道,那是家里有丧事的人戴的。   也许是那么一霎的恻隐之心,朱鹂没有下手去教训他,反而放开了手,扬扬手道:“走吧,别碍事。”   那孩子也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放过他,愣住了,等朱鹂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才猛地反应过来,本能地去抓他破破烂烂的衣摆,“等等。”   急着买药的朱鹂不耐烦地回头,“干嘛?”   小小的偷儿紧咬了一下下唇,似乎因为紧张,整张脸都绷得紧紧的,他说:“我爹娘死了,我家被债主搬空了,你收留我吧。”   这句话实在是说得莫名其妙而且毫无理由,不过这个孩子倔着眉眼如是道时,却好似天经地义。   朱鹂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把他带了回去,以至于每当朱鹂想起时,都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被鬼迷了心窍。   这个偷儿就是后来的何乌。   何乌的父亲是个赌徒,整天烂赌但求某一天能够一夜暴富从此富贵荣华;他的母亲是个偷儿,不过嫁人之后就金盆洗手了,只是偶尔教了何乌几招。   所以在他们死后何乌才会落得一个无人收留流浪街头的结果——在很多人眼里,赌徒和小偷的儿子,会是什么好人?   他们夫妻俩终日因为缺衣少食而吵吵闹闹,连给自家孩子取个名字的事情都能忘记,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何乌相当的能干,即使他还小。   何乌大胆,即使不怎么强壮,也敢和那些高个儿的小混混打架抢地盘,而是逃得快,打不过就跑。   何乌聪明,跟着朱鹂学乞讨,总能用可怜兮兮的眼神让那些千金小姐贵族妇人心甘情愿掏银子。   何乌隐忍,经历了太多了人情冷暖,在面对施舍者的嘲弄戏弄时,他学会了怎么样忍耐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拿到钱后总是给朱鹂,说是现在赶紧治好老乞丐的病,以后让他养他。   这时候朱鹂总是会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笑。   偶尔也会有些善良的妇人和富家的老爷,见他一个秀秀气气的孩子如此落魄,也曾说要带他回家。   何乌总是会摇头。   朱鹂问他,那些人说要带他走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走?   何乌却说,“你收留了我,就不要丢下我。”   朱鹂笑着说怎么会呢,却也困惑身边多了个拖油瓶,怎么自己反而觉得高兴呢?   尽管收留了何乌之后朱鹂有了更多的钱去买药,但是老乞丐还是在过年之前,死在了一个寒冷的早晨里。   那时大雪纷飞天地苍茫,老乞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目光混沌地看着蹲在干草铺的床边的朱鹂,直到看见小小的何乌蹲在他身侧时,才含着眼泪闭上了眼。   大抵在他心里,觉得自己的孩子身边能有一个人陪伴,就不会那么孤孤单单的了。   老乞丐死了。   他的养父死了。   他爹死了。   不过朱鹂没有哭,他只是觉得,这个冬天好冷好冷。   除夕夜,玉衡摄政的皇太子亲自开仓放粮,救济难民,让所有人都吃几顿饱饭,过个好年。   当朱鹂和何乌抱着白米饭狼吞虎咽时,影卫前巨门使令俯身蹲在他们面前,朝他们伸出了手。   巨门是影卫中人员最杂的组织,有人是朝廷上的高官,有人是异国的小小仆从,有人是商铺里卖柴米油盐的上人,有人是农田里耕作的农夫,有人是青楼里卖笑的美姬……   而朱鹂和何乌是直属于子规驭下的,他们一群人中能力各异,直接受子规命令,去做一些最艰险的收集消息的任务,不过他们从未后悔过。   哪个男儿没有英雄梦?这样默默为玉衡付出,做一个无名英雄,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何乌说,“朱鹂,我若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望城山好不好?”   望城山是京城城外最高的山,在山上可以俯视半个京城。   他半辈子都在为玉衡效忠,死了也希望能够继续守护着它。   朱鹂点头说好,然后道:“我要躺在你旁边,可以吗?”   这样,在下一世,也许还能遇见你。   何乌没说话,只同样点了头,只是笑了,那笑容说不出的美好。   朱鹂也不再言语,只静静地握住了他的手。   感情来的并不突然,就像细水长流,日久生情,在朱鹂发现连子规大人都会似笑非笑看着他和何乌的时候,他就知道,喜欢早已深入心底。   望城山……   只是没有人想到,这个约定竟会来得如此之快,明明前一日出门时那人还在和他打赌会用多少天追查到幕后之人,再度回来时却是血肉模糊不见人样。   那个人甚至连遗言都没有来得及对他说,就在他怀里咽了气。   当你的至爱死在你身边的时候,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朱鹂觉得有点空荡荡的,没有太多的悲伤,没有歇斯底里。   似乎心的一块,蓦地就空掉了。   一贯温柔浅笑的子规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那么沉重得语气说“对不起”的时候,朱鹂甚至还想对他说没关系,子规大人,不是你的错。   从成为影卫开始,他们就已经都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只是一开口,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朱鹂低头看着何乌,看到他一身流脓流血的模样时忽的就慌了,急急忙忙地拿起旁边的药粉和纱布替他包扎伤口。   那么多伤口,那么疼,他怎么忍心让他继续受苦?   何乌最怕疼了……   金头扇尾莺走过来,抢下了他手里的东西,双唇张合了数下,才道:“别这样,朱鹂,何乌死了,他已经死了。”   朱鹂怔了怔,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没有像金头扇尾莺想象的那样震怒或大哭,只是俯身抱紧了何乌,目光有些空茫,不知看向了远处的何方。   他喃喃:“何乌……死了么?那就好,那就好,他就不会再痛了……”   何乌火化那天,子规问朱鹂:“你想离开吗?”   朱鹂下意识摇头,忽地又顿住,看了看怀里的骨灰坛子,最后点头,声音沙哑:“两年,大人,给朱鹂两年时间,朱鹂想在望城山陪陪何乌,两年之后就回来。”   于是,京城望城山上多了一间屋,一个人,一座无名的坟。   猎户游人上山的时候,总会看到有个年轻人坐在那座坟边,偶尔喝酒,偶尔舞剑,偶尔细细碎碎地说话,那情景……那年轻人明明是笑着的吧,那笑容真好看,可是为什么看了就让人断肠呢?   两年后,朱鹂最后清理一次何乌的坟头,然后拿着自己的剑下山,重新回到巨门的队伍。   又一年,一次任务中,朱鹂殉职。   于是望城山上,那座无名的坟边,又多了一座同样没有碑文的坟。   一个身着暗红长衣的年轻男子久久站在坟前,离开时,拿出了袖中软剑。   再有猎户游人登山时,不经意路过,忽的就看到了那两座无名的坟上,各有一只比翼鸟,在空白的墓碑上栩栩如生,比翼双飞。   第一百一十一章 质疑   闻得此言,阜远舟眼中怒气一现,“子规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甄侦不卑不亢,“例行查问。”   “本王去了哪里,还需向你报备?”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什么子规不能管?”   “你……”阜远舟正欲发作,忽的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去看身侧年轻的兄长。   子规是直属于阜怀尧的下属,不给他面子,就等于是不给阜怀尧面子。   想到这里,阜远舟只好硬是咽下这口气,不情不愿道:“本王下午在甄府和苏日暮一起喝酒,本王以为你是知道的。”话尾还是带出了一分讥诮。   他的配合,让阜怀尧也是微不可见地轻怔。   甄侦故作没有听见那份讥讽,继续道:“三爷的确去过甄府,不过,据子规所知,申时之后三爷已经离开了甄府,不过您却是在酉时之后才回宫的,敢问一句,这段时间里您在哪里?”   阜远舟面部的肌肉瞬间轻绷。   那段时间其实他回了思雅棋馆后面的大宅,因为阜怀尧的信任,阜远舟相信没有人会暗中监视他,所以没有让听舟像以前那样打扮成他的模样出现在其他地方作为掩饰,没想到这阴差阳错的成了他的有口难辩。   刹魂魔教的事……   阜远舟微微用力地握住衣袖下兄长的手,只是没有看着他,缓缓地道:“本王没办法和你解释那段时间本王在哪里,而且本王也和江亭幽没有关系,信或不信,是你的事。”   阜怀尧眉眼动了动,却没说话。   甄侦却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声:“信。”他低着头笑了笑,色如江歌夜弦雾散飞花,明明好看得紧,不知为什么似乎让人看了有些怪异的感觉,“子规自然是信的。”   这一下,莫说是阜远舟本人,就是阜怀尧和苍鹭和明显愣上一愣。   “若是三爷百般强辩不在场证据充足,子规才要怀疑了呢。”甄侦如是道,表情真挚得很,简直就像刚才在怀疑阜远舟的人不是他似的。   阜远舟却不知为什么心头升起了一股古怪感——这个人……该不是故意玩他的吧?可是他有得罪过甄侦吗?当初来清君侧然后被打的人里不包括他吧……   他原是该恼怒的,不过这会儿只剩下莫名其妙了。   一直在沉默以对的阜怀尧终于开了口,琥珀色的眼里倒映着甄侦暗红的身影,“子规觉得,何乌留下来的三个字是指那幕后之人?”   甄侦颔首,“臣相信何乌绝对不会留下无用的讯息。”他的任务就是去找出幕后黑手,中了暗生花之后还奋力硬撑着回来见他,怎么会留下不相关的线索?   “不过,你觉得他说的人是宁王,会不会过于武断了?”阜怀尧的语气无褒无贬,只是单纯的陈述一般。   “子规无意冒犯三爷,只是实事求是罢了。”甄侦道,神情中并无俱意。   阜怀尧顿了顿。   阜远舟也是脸色微沉。   玉衡皇族这两代都有些人丁凋零,先帝时期就因为种种原帝位争斗,娣系皇子皇孙不是死了就是剔除出族谱远远流放永远不得回京,剩下的七王爷阜徵又终生未娶,也不曾留下子嗣,而先帝也仅有四个儿子,阜崇临在年初的叛乱中也已服毒自杀,若是何乌临死之前说的“耳、宫、王”三个字真的指的是王爷的话,如今便只剩下阜远舟和阜博琅了,最不巧的是,阜博琅已经远在云南。   阜怀尧心里思量万千,片刻之后才道:“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远舟,这段时间你出行都带上影卫,朕这般安排,你可有异议?”   “远舟并无异议。”知道阜怀尧不但要公平公正,还要顾及他的感受,实在难做,他怎么会仵逆兄长徒增对方的烦恼?   阜怀尧点头,再看向殿下俯身跪着的甄侦,抬手示意他站起来,“继续往下查吧,子规,天网诙诙疏而不漏,朕相信你不会希望何乌白白牺牲了的。”   甄侦想起了何乌血肉模糊的模样,闭了闭眼,“臣定竭尽所能。”   ……   夙昭殿外,一红一黑两个身影并肩往外走。   越过了长长的丛木小道,苍鹭才开口:“……子规你真的觉得是三爷么?”   甄侦的目光落在前方,脑后的冷玉随着步行的动作轻微地摇曳出道道弧度徐缓的冷光,他的声音像是乐声幽婉的箜篌,仿佛随时随刻都不会让人听着觉得冷,“真相不曾公布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我也只是持怀疑态度罢了。”   苍鹭双手环着胸,道:“我倒觉得应该不是三爷。”他作为守护帝王安全的影卫跟在阜怀尧身边,对他和阜远舟之间的相处情形最是清楚,虽然苍鹭不太明白阜远舟在阜怀尧看不到的地方露出的那种好似雾气氤氲的眼神究竟是什么,只是他也能看得出阜远舟对阜怀尧的拳拳真切之心。   “是吗?”甄侦不置可否地道了一句。   苍鹭有些大惑不解地看看他平静无比的侧脸,吞吞吐吐道:“我说……子规,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在……针对三爷啊?”   一身暗红的秀逸青年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似春花拂袖夏荷淡雅,漂亮得简直不可思议,“不,你产生错觉了。”   苍鹭僵住,点穴一般顿在原地,直到一股冷风携着叶子草泥马状悠悠奔过,他看了看已经无人的丛间小道,才猛地抱头——啊啊啊啊啊,子规笑得好恐怖啊啊啊杀人简直不见血啊啊啊啊——   远处,暗红长衣的年轻男子无声地吐出一个词:“白痴……”   ……   夙昭殿里。   白衣霜雪的年轻帝王坐在玉椅上,沉吟了许久,将刚才子规说的那三个字一一推敲数回。   耳。   宫。   王。   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谐音?还是真的说的就是皇族中的某个人?玉衡中并没有异性封王的先例吧……   阜远舟坐在他旁边,忽然悠悠喊了一声:“皇兄……”   “嗯?”阜怀尧回神,朝他的方向看去,忽觉眼前蓝影一闪,那人已经扑到了他身上。   “皇兄,他们欺负我~~~”那语气,那神态,那叫一个委委屈屈可怜兮兮我见犹怜,就像是一只大型犬耸拉着尾巴搭拢着耳朵扑到主人身边求安慰,就差调两滴鳄鱼泪来博取同情了。   饶是阜怀尧在他疯症未好时对他的撒泼卖萌攻势有了免疫力,此刻还是被震了一震,登时有些哭笑不得,用力揉揉他的脑袋,“他们哪里欺负你了?”不就怀疑了你一下吗,用得着安个这么大的罪名吗?   果然,“他们怀疑我!”   “他们只是据事实说话。”   “事实难道是远舟就是幕后之人吗?”阜远舟瞪大了眼,一副“你敢说是我就哭给你看”的无赖模样。   “朕没这个意思。”阜怀尧试图解释。   “远舟就那么像是坏人吗?”某只大型犬扁着嘴的模样,能叫人瞬间心软。   “没……子规他们只是职责所在,并没有针对你的意思。”……这话题,偏了吧?   “没有吗?”阜远舟又瞪眼了。   阜怀尧想了想甄侦开始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心虚气短了一瞬,“那个……职责所在……”   “远舟不管!他们就是欺负我了!!!”阜远舟此时简直就化身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的大孩子,冷哼一声,缠在阜怀尧身上使劲撒娇打滚状。   “好好好,他们欺负你了,改天朕寻个理由扣他们俸禄,可好?”阜怀尧被他的撒娇撒泼攻势弄得没脾气了,啼笑皆非地道。   “哼哼,这还差不多。”阜远舟皱皱鼻子——真是无妄之灾,他这阵子貌似挺安分的吧,怎么突然就跑出个人说了那么三个字,那把火就烧到他身上了呢?   “你啊……”阜怀尧无可奈何地摸摸他的后脑勺,心里也是明白甄侦的怀疑真是把他逼得急了,他才会那么无厘头地撒娇。   阜远舟鼓了鼓腮帮子,问:“皇兄,你不会也怀疑远舟吧?”再度露出那种“你敢说是我就哭给你看”的无赖表情。   “当然不会。”阜怀尧去戳戳他的腮帮子。   其实这句话说的不假,不过与其说是信任阜远舟,不如说是信任他的个性,阜远舟做事素来心思缜密,做事干脆,若是真的被人看见了,怎么还会给对方一个通风报信的机会?以皇朝第一高手的能力,有什么人能逃得脱他的手掌心?   不过说到这里,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影卫何乌是真的在追踪的过程中见到了幕后之人,然后被围攻又中毒,那么,何乌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倒不是不相信何乌的忠诚,只是他毕竟势单力薄,而且江亭幽的使毒本事连阜远舟都为之忌惮,他想要杀人灭口,也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何必用暗生花那么麻烦,还留下了半个活口传递消息?   见阜怀尧沉思模样,阜远舟就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了,因为他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也想到了那天他追踪江亭幽在一处民居里听见的江亭幽和“主子”的对话,从那些对话看来,江亭幽对那“主子”并不十分尊重,似乎和他并不是一条心。   ……这江亭幽,也不知到底是哪一方的,当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祸害   清晨,启明星高高挂在东方。   当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苏日暮就猛地醒了过来,头一侧,看到一个暗红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窗边,远眺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果害你做了一堆噩梦还对你用了摄魂术的罪魁祸首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想要做什么?   而苏日暮苏大酒才的反应是……   还想个pi啊想,直接砸!!!   既然这家伙没跑还送上门来,不教训教训他,岂不枉费这混蛋的一片“好意”?!   站在窗边的甄侦只感到脑后恶风一响,他头一侧,一个枕头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   然后,就听得下面某个倒霉的影卫闷哼了一声。   “刷,刷,刷。”   又是三股恶风飞来,甄侦相当淡定地闪过。   下面那个倒霉的影卫抬头一看——偶滴神啊,被子,凳子,茶……茶几!!!   对自家影卫无限信心让甄大学士无视了下面的噼里啪啦声,淡定地一一闪过飞来物,在苏日暮准备掀桌的时候闪身到了他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也没有恼怒的意思,只平静地问:“闹够了么?”   苏日暮喘过一口气,也很淡定了,“够……才怪!!!”   可惜淡定面孔维持不到半秒钟,就瞬间崩裂,苏大酒才沉肩抬掌,龇牙咧嘴的恨不得将他嚼个稀巴烂吞吃入腹。   “别闹了。”甄侦这般道,再度握住了他的手腕,依旧没有动怒,目光注视着他的眼,脸上有着特别的神色。   说不出那神色中带着的是什么,只是让人感觉有点莫名的哀。   “切!”苏日暮不屑般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倒是不再动手了。   甄侦也不介意他的态度,看了他片刻。   苏日暮被看得皱眉。   甄侦冷不丁的开口,“昨晚我手下的一个弟兄死了。”   苏日暮揉了揉鼻子——关他什么事……呃,难怪这家伙看起来阴沉沉的样子,没想到这变态居然还有那么点感情……   “临死前,他说了三爷的名字。”那句话的余音还没落尽,甄侦又轻描淡写地丢下一枚重磅炸弹。   苏日暮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瞬间惊涛骇浪——子诤他……怎么可能?   不是不相信阜远舟会杀人,只是阜远舟若是要杀人的话,他有百八十个毁尸灭迹掩护伪装的主意,怎么会被人抓到了马脚?   那么,是什么人要嫁祸阜远舟。那个老是冷冰冰的皇帝又是怎么想的?   “你很担心么?”甄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淡淡的问。   苏日暮眉头一扬,“我担心什么?”自昨晚摄魂术的事情暴露之后,他已经完全不打算在甄侦面前自称小生了,和阜远舟如出一辙的张扬性子暴露了出来。   此时他轻轻巧巧一笑,微卷的长发披散着,眉尖傲恣浮现出来,狂生潇洒睥睨天下,嘴角挑着似乎有些不屑一顾,“若是鼎鼎大名的神才杀个人都会漏了马脚,那么这个名号也未免太名不副实了。”   甄侦看了他一会儿,只不置可否地道了一声“是么?”   苏日暮顿了一下,忍不住道:“你不会真的白痴到相信是子……阜三爷吧?”   甄侦继续不置可否,只是反问:“为什么不能是三爷呢?因为陛下相信他么?”   他笑了笑,好看的笑容里搀着些许冷然的感觉,衬着他暗红的衣袍,莫名带上了些微煞气。   苏日暮只道他是因为手下弟兄的死昏了头,也不再接话,不过听他说阜怀尧相信阜远舟,他的心里就安稳上了一些。   甄侦却突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苏日暮。”   “干嘛?”苏日暮不耐烦状看向他。   甄侦的目光一瞬不转地望着他,他的眸色本就极黑,即使不动用摄魂术时也能引得人去注视他的眼,在此时被眸中的一些道不明的情绪染得瞳色更深,即使苏日暮一再提醒自己这个人会“妖术”,却还是一时移不开自己的眼神避免和他对视,觉得只是这么望上一眼,就让人心头发闷,几乎要深陷进去。   苏日暮正想扭开头时,他就开口了。   “如果我死了……”   甄侦如是道,他似乎想说什么,不过说到一半就顿住了,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   苏日暮打了个愣神。   窗外,地平线上那抹鱼肚白被一抹淡淡的浅金染上了色。   苏日暮忽略掉自己心口一闪而逝的针扎的感觉,嘲弄般笑了几声,“通常啊,好人不长命,只有祸害遗千年,甄侦你啊,绝对会和王八同寿的。”   甄侦一时没说话,只静静地收回了视线。   苏日暮疑惑地望着他,心里头想这讨厌鬼的弟兄刚死了,自己这句话是不是戳到他“脆弱”的小心肝了?   正琢磨着要不要道个歉以示大方,就听得那人道:“天亮了,我回翰林院了。”   一晚上都没回去?——苏日暮的嘴张了一下,还没决定要不要叫他吃个早饭再回去,走到门口的甄侦忽然低沉着声音道:   “苏日暮,我们会一起祸害遗千年的。”   苏大才子先是一怔,然后是大怒,顺手抄起支毛笔扔了过去,被关上的房门一挡,扎进了厚木里,入木三分,足以见识其主人的怒火有多炽。   “——甄侦你丫的才是祸害!!!”   不过震怒中的苏日暮永远不会知道,房门背后的年轻男子,脸上是一种连他自身都无法明白的认真——近乎偏执。   ……   听朝小阁外,甄侦在高耸的竹子边站立了片刻,方对旁边的鹧鸪道:“盯紧他,不管他去哪里,见了什么人。”   “是,大人。”鹧鸪领命。   停顿了一下,甄侦缓缓地补充:“不要让他出事。”   鹧鸪微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才低头应是。   ……   剑光如银龙。   “不能闪,要斜削!”   “……好。”   “进攻的时候不准靠在一起,如果敌人两边佯攻,你们来不及回防。”   “不过中间……”   “离这么一段距离……嗯,就这样,动作够快,防守进退就没有问题了。”   “不够快!”   “……”   “臂力不足,怎么拿稳剑!?”   “哐当!”   “哐当!”   随着两声金属坠地声,银龙的剑光也停歇了下来。   年轻的丰峻男子手腕微转,在明媚的日光下挽了一个绚丽的剑花,收剑入鞘。   他的颜容俊美萧疏,身姿轩若林林淞海,清贵傲岸难言,着一身深蓝长袖摆修白鹭深衣,挥剑时动作却丝毫不受衣袍影响,笔直站着的姿态优雅而镇定,脊梁是挺直的,如同一座令人仰止的高山。   他就以这么一种君子端方如玉的模样看着失了剑的一对双胞胎少年,言语虽是苛责的,面上却仍然是那种熙熙温润的笑。   花寒和花烈却是看得冷汗涔涔,赶紧捡起剑负在背后,嗫嚅半天没能言语。   能叫他们被打掉了剑毫不留情揭出缺点而不敢怒不敢言反而心生叹服的人,除了阜远舟还能有谁?   “作为剑客,首先就要拿稳自己的剑,”阜远舟的指尖拂过琅琊的剑身,道,“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道,就要用巧劲,避开锋芒,借力卸力,剑不是刀,硬碰硬是很不聪明的做法。”   “巧劲……”花寒重复这两个字。   阜远舟点头,“剑法讲究灵活,要随机应变,不过臂力还是要练起来的,不是所有剑招有足够内力和悟性就能撑得起来的。”   花寒花烈点头表示明白。   阜远舟若有所思,“你们两个太默契了,对练的时候体会不到那种生死拼杀的感觉……”不然的话反应能力定会更上一层楼。   花烈看看他,有些期待地问:“要不……阜大哥你来教教我们?”   “我不是在教着你们么?”阜远舟好笑。   “阜大哥知道我的意思啦……”花烈摸摸鼻子。   阜远舟却摇了摇头,示意不行。   花寒和花烈对视一眼,都显得很失望,没有料到阜远舟会这么干脆地拒绝了他们拜师的请求。   不过阜远舟解释道:“我的剑法走的是霸道路子,而你们的剑法轻灵,跟我学并不适合。”   花寒和花烈恍然大悟。   这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剑法也是如此,要是学了不合适自己的路子,反而会耽误了自己。   他们之前一直在考虑拜师的事,结果却忽略了最根本的问题,无怪乎他们老爹总说他们做事不周到。   “如果你们真的要拜师的话……”阜远舟想了想,“倒是有个人挺适合你们的。”   “嗯?”双胞胎好奇,“是谁?”   阜远舟拍怕他们的肩膀,“现在没办法介绍给你们,等下回吧,放心,他的剑法绝对不在我之下。”   闻言,花寒和花烈都有些百爪挠心迫不及待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和皇朝第一高手打个平手?怎么没有在江湖上听说过?   他们这般想,倒不是说阜远舟的剑法就天下第一了,比起一些成名已久行事低调的老前辈,他自然还欠些火候,只是树大招风,有了名气随之而来的就是挑战了,有一段时间里阜远舟可谓是来者不拒,连战几十场都无败绩,成为一个不败的神话,所以骤然闻得他还有如此对手时才觉得神奇不已。   阜远舟却在心里盘算,如果给苏日暮弄俩徒弟折腾折腾他,那家伙就不会整天胡思乱想了。   何况,将苏家的剑法传承下去,想来也是那个家伙心里一直惦念着的事情吧……   “另外,连元帅身边有个使厚背刀的年轻人,他虽然用刀,不过刀法倒是很出奇的走轻巧路子,你们也可以去讨教讨教。”阜远舟道。   花寒花烈点头。   他们两个多番思考之后,还是决定去从军,阜远舟听过他们的决定,就将他们举荐给了连晋,虽然那个元帅吊儿郎当混不吝的,不过能力一流,而且连家军也的确是玉衡第一大军,将乌鸦嘴的宝贝儿子放在连晋身边,他也放心。   当然,即使是永宁王举荐人给了连晋,他们两个还是要从最低阶的士兵做起的。   三人走到树荫下,齐然和齐晏紫正好路过,便过来打个招呼。   花烈看见齐然强打精神还是掩饰不住那大号黑眼圈的样子,禁不住凑过去打趣道:“阿然你那么忧心能不能高中状元所以夜难成寐么?还是京城荣华连心都不知丢到哪个温柔乡里了?”   众人都笑了,齐然也笑,不过是苦笑,“花兄这话说的……”   “难道我说错了吗?”花烈继续逗他,自家兄弟“干坏事”,花寒也不搀和,只作冷眼旁观状。   齐然无奈,“我只是没睡好而已,昨晚老是听到一些怪声音。”   “怪声音?”众人都愣了愣。   阜远舟不解地问他们:“怎么回事?”在府尹府里能有什么怪声音?   花寒和花烈摇头,“我们没听到。”   齐晏紫也疑惑,“有吗?”   他们三个都是习武之人,有什么声音是他们听不到而齐然听得到的?   齐然也是奇怪得紧,“没听到吗?就是那种……唔……”他冥思苦想着形容词,“就像是……没错,像是铲子插进土里的声音,一阵又一阵的,闹了大半夜呢。”他本来以为是什么人没事做半夜三更种花,不过早上起来又没看到类似的痕迹,衙役们也说没看见有人晚上出来溜达。   “铲子插进土里?”齐晏紫想象了一下那种声音,摇头,“没有听到过。”   阜远舟皱了皱眉。   他好像……也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样的声音。   ……   第一百一十三章 掳人   (我双更……)   出了府尹府,往兵部走的时候,阜远舟还在想这件事。   这两天倒是又风平浪静了起来,江亭幽没再突然冒出来搞出什么事,那三个无厘头的字也没琢磨出是什么意思,读卷官们将文试的卷子有条不紊地批改着,皇宫里的兄长大人依旧勤勤恳恳勤政爱民,百姓们也劳劳碌碌安居乐业。   不过越是平静,阜远舟就越是心里不安,不知是因为对手是那批人所以疑心生暗鬼还是真的有什么不详的预感。   就明天武举初赛一事,阜远舟和兵部的官员一起议事,为武举事宜作最后确认。   “这是武生名册……”   “这是考官名单……”   “这是武举擂台及周围的地形图……”   “大家看清楚擂台附近的兵力部署,林大人到时候看着南边这部分,西边这里是钱大人督责……”   “武举规则都在这里,不懂的立刻问,尤其考官要将它们全部娴熟背下……”   “这是初赛当天的武生分组,再清点一下有没有遗漏或重复……”   “这是……”   “……”   “很好,今天就到这里吧。”庄若虚最后一句话表示了议事的结束。   阜远舟把满桌子的资料收拢做一堆,微微一笑,是以往那仁德君子的谦谦笑容,峰眉曜眸,色若春花,“辛苦诸位了,今天回去早点休息,明天好好努力。”   “是,殿下。”   众位官员深深觉得闪瞎自己钛合金狗眼了——知道什么叫美男榜第一人不?看看眼前这个,战斗力破表了有木有?!秒杀了有木有?!   庄若虚走到正在整理资料的阜远舟身边,歉意地道:“殿下,下官今天想告个假,可以么?”   “嗯?”阜远舟抬起头,不解:“怎么了?”不是说好要去检查兵力部署下不能暴露的那部分暗岗的吗?   庄若虚抱歉道:“家母身体欠安,下官准备陪她去看看大夫。”   “哦,人之常情,庄大人但去无妨,”阜远舟道,顺便关心一句,“令堂的身体可有大问题?需要请宫里御医吗?”   庄德治是三朝元老,他的夫人也是一品诏命夫人。   “谢殿下美意,不过家母只是似乎耳朵出了些小问题,一直听到怪声而已,不劳烦诸位御医了。”庄若虚道。   “怪声?”阜远舟闻得此言,心里就是一咯噔,追问:“什么怪声?”   庄若虚回想了一下母亲的话,答道:“就是铲子挖泥的声音,说是响了大半夜,不过下官家里在夜里并无人做事,其他人也没听见,所以下官想家母是不是耳朵出了什么毛病。”毕竟年纪大了。   又是这个声音……   阜远舟皱起了双眉,心里还是有一股异样的熟悉感。   见对方脸色,庄若虚也察觉到他的凝重了,问:“殿下觉得哪里不对吗?”   “本王想……令堂的身体并没有问题,”阜远舟停止了收拢资料的动作,缓缓道,“因为不止一个人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什么?”庄若虚一愣。   “庄大人的家离府尹府多远?”阜远舟突然问。   庄若虚不明所以,还是回答道:“不远,就在府尹府南边的一条街上。”   齐然他们住的院子也是朝南的方向……   阜远舟沉吟起来,细细回想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声音。   “要不下官去找都尉黄宝瑞黄大人问问昨晚巡街的情况吧?”庄若虚说做就做,当即转身欲走。   这段时间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他宁杀错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疑点。   “等等!”阜远舟叫停了他,脸色变幻不定。   齐然……庄老夫人……南边……怪声……铲子挖泥……只有几人能听见……   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劲,只是,问题,到底在哪里?   庄若虚皱皱眉,“殿下怕太张扬了吗?要不叫人暗中去查查?”   暗中去查的话,自然是影卫做事最放心了,刚好这几天一直有影卫跟着他……唔,想到影卫就联想到……甄侦……苏日暮……   阜远舟猛地一醒——苏日暮!!!   庄若虚看出端倪,“殿下……”   不过等他把话说完,蓝衣皎明的男子就将所有资料往他这边一推,朝上不知向谁打了个隐秘的暗号。   “叫人整理好送进宫里给陛下,叫连晋带一百个连家军过来,沿着府尹府和庄府开始找,看什么地方也有人听到怪声的,赶紧去,别声张,本王很快回来。”   “回来”两个字还在庄若虚耳边飘荡的时候,那个蓝色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还没散去的诸位兵部官员惊骇又疑惑地望着永宁王离开的方向,大惑不解状。   面对一堆资料的庄若虚就更茫然了。   ……   永宁王又光临甄府了。   不过上次是礼礼貌貌地敲门而进,这回是直接仗着无上轻功飞掠而入,完全无视了重重守卫和一叠声的惊呼“殿下留步”!   鹧鸪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抹惊蓝绝艳的人影飘进了听朝小阁里。   白腰雪雀的反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等回神过来的第一念头就是——府里的影卫全部都需要操练一遍了,让人这么如闯空门,巨门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不过即使阜远舟是当朝三王爷,也不能擅闯巨门大本营,鹧鸪正要吩咐人去把那位殿下请出来,就见分属贪狼的影卫姗姗来迟,远远地便冲他们打了个“放行”的手势。   贪狼直属天子驭下,传达的也是圣命,鹧鸪只好扬手示意府里影卫警戒不动手,心里恨不得仰天咆哮——陛下啊你管管你家弟弟吧!孩子不能纵容的啊不然就上房揭瓦了啊!!您看看他这也太嚣张了吧太张扬了吧太视他们为无物了吧吧吧!!!   ……好吧,在这样的绝对强者面前,鹧鸪承认他被打击了受伤了想要蹲墙角画圈圈扎小人了。   听朝小阁里,正在做那个小型弓弩的苏日暮也被从天而降的人儿吓了一大跳,拍拍自己的胸口:“子诤你的出场真是越来越惊悚了……哎哎哎,干嘛干嘛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阜远舟拽着胳膊拉着走了,一头雾水的苏日暮赶紧使出千斤坠不让他拖着走。   “说清楚干嘛再拖人啊!”苏大才子瞪眼了。   阜远舟皱了一下眉,简单明了抛下一个炸弹:“拆机关。”   “啊?!”苏日暮怀疑自己听错了,“拆机关?现在?”   阜远舟这么大张旗鼓地闯进来,不就意味着是在帮他皇兄做事吗?   苏日暮瞬间怒了,“阜子诤!你推兄弟下火海呢?!”巴不得他的身份暴露让全世界都知道吗?   阜远舟眉尖一蹙,知道不说清楚这家伙就死拧的了,于是用最简洁的话道:“拆‘靥穿愁’。”   苏日暮登时瞪圆了一对眼。   阜远舟也不浪费,直接拽了呆住的人就走。   他这是得逞了,不过巨门的诸位影卫就不淡定了。   在他们看来,这位永宁王殿下神仙一样飘来,竟是将他们子规大人的座上宾苏酒才掳走了!!!   嗬,这还了得!当他们巨门大本营是开放的酒楼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带打包的吗??!!   鹧鸪也不顾忌上下尊卑抑或是圣上御命再抑或这是诸多影卫包括他自己的偶像了,他只知道要是弄丢了苏日暮他一定会被他家大人千刀万剐的——不要问他这个直觉是怎么来的,反正他知道就是了——于是提气而起,带着六个影卫结阵横剑拦在了拎着苏日暮的阜远舟面前,迅速团团围住。   这阵法呈六星状,一人在外,明显是困龙之势。   “殿下,得罪了,”鹧鸪拱手为礼,礼虽周全言辞倒是不客气了,“苏公子是甄府的客人,于情于理,殿下似乎都不该不声不响将人带走而不和主人家说一声吧?”   “本王有急事。”阜远舟在屋顶停下脚步,如是道。   “礼不可废。”鹧鸪寸步不让。   阜远舟晃晃身侧的白衣书生,意思很明显——你搞定这榆木脑袋!   苏日暮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回神过来,咳了两声,道:“鹧鸪,阜三爷有公事找小生,小生随他走一趟,回头和甄侦说一声便是了。”   ……公事?   鹧鸪一愣,完全不知道堂堂永宁王能有什么公事找苏日暮,不过看苏日暮的样子也不像是被威胁的样子,便迟疑了一下,目光瞥向下面观战的白腰雪雀。   白腰雪雀也拿不准主意,于是跟着永宁王的两个贪狼影卫被一众巨门中人行了注目礼。   两个贪狼影卫:“……”   阜远舟可懒得等他们磨磨蹭蹭,直接冲鹧鸪扬扬下巴,“你,带上几个人,跟上。”   话音一落,抓着苏日暮的手就微微用力了一下,苏日暮会意,不着痕迹地配合着他的步伐,两人三下两下就趁着他们不注意跃出了阵法,扬长而去。   这般默契,足以证明他们一起联手干过多少坏事……咳咳咳。   “哎——”望尘莫及的鹧鸪只能以跺跺脚,叫上和他结阵的人赶紧追上去。   贪狼的影卫早就尾随而去了。   白腰雪雀站在甄府里,嘴角抽搐片刻,才对旁边的一个影卫道:“跟子规大人说一声吧……适当美化美化事实……”   某影卫:“……”   所谓的美化……究竟是什么?   ……   第一百一十四章 路线   相对比白腰雪雀鹧鸪他们的纠结,阜远舟和苏日暮这边的气氛就是凝重了。   “刚才你说靥穿愁???”一远离众人视线,苏日暮就自己提气运起轻功,不过还是让阜远舟佯装携着他往前走,一边急急问道。   “嗯。”阜远舟点头,脸色微阴。   苏日暮的表情也是难得的阴沉,忍不住问:“你确定没弄错?”靥穿愁的制造者早已经不知是什么人了,这种机关歹毒非常,制作精密艰难,堪称鬼斧神工,即使有完完整整的图纸也没有什么人能做得来,能做的人也不能保证绝地一次成功,而且靥穿愁流传几百年下来,早就失传已久,如果不是苏家典藏库里有这么一本发了霉无人问津的古书里记载了,他恐怕都不会知道这世间居然有这么一个像是鬼神之作的机关。   “你小时候不是演示过给我看吗?”阜远舟道,把齐然和庄老夫人的事一一告诉了他。   苏日暮听得一口冷气就是伴着耳边风声倒吸而出。   靥穿愁在运作的时候,耳力较好的人——尤其是习武之人——都是听不见的,反倒是一些文弱妇孺能听见类似铲子插进土里的声音,苏日暮研究了很久,至今不知这是什么原理。   “除了你这世上还有人会做靥穿愁?”阜远舟问。   苏日暮想了一会儿,缓缓摇头,“我想不出来……不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说不定真的有人知道它怎么做。”   倒不是他自夸,只是靥穿愁的制作原理简直不能按常理来判断,会的人真的少之又少,他自己也都不算完全熟知。   阜远舟沉了沉眸色,道:“总之你去看看,是假的最好,不然的话……”   苏日暮自然明白他的话中含义。   这种害人之物,绝对不能留!   ……   再看庄若虚这边。   他虽然对阜远舟的吩咐感到一头雾水,不过他也知道阜远舟这般说话时就代表事情有点严重了,赶紧叫了人整理资料往宫里送,然后出发去找连晋。   正被纸稿“拼图”弄得焦头烂额的连晋一听,如蒙大赦,立刻屁颠屁颠地拖上宫清点了一百精兵跟着庄若虚走了。   不过连晋很快就开心不起来了。   有人听到怪声的报告被士兵们源源不断地送了上来,连晋根据他们的汇报在详细的京城地图上一一描点,然后满脸凝色地看着地图。   庄若虚在一旁,也是一目严肃。   在地图上,所有的点连成一条线的话,正好自朱雀大道起,一路蜿蜒到城门口,封锁了朱雀大道、玄武大道和青龙大道的咽喉路口,又将城门围绕起来,庄若虚和连晋都是常年浸淫行军布阵之人,自然看得出,这条路线,恰恰是兵行的最佳之路。   那么,这一条路上都出现了难以用常理来解释的怪声,这意味着什么?   “三爷呢?”连晋问道,既然是阜远舟叫他们来查的,自然就要问他才知道事情原委了。   庄若虚很是无奈,“三爷就交代了几句话人就走了,说是很快会回来,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   出门都作青六打扮的宫清询问完一条街回来了,庄若虚是当日听他亲口说孙家的事的人之一,自是认识他的,也知道他现下这一副打扮的原因,不过这会儿不适合叙旧,于是点点头当做招呼。   宫清也颔首回了个招呼,转头见连晋脸色不太对劲,疑惑地递了一个眼神过去。   连晋也不说话,只把地图挪过去示意他自己看。   庄若虚眉头一扬——嗯?这两人相处得不错啊……   宫清刚看了一眼,眉头就是一蹙,还没来得及说话,便闻得一声风响,他忙抬头看去。   庄若虚和连晋也注意到了,移高目光时果然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蓝影。   不过……那个……他手里拽住的人是……   庄若虚和连晋的脸色一下子微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想——自家三爷已经大胆到了敢明目张胆去抢人了么,而且抢的还是甄府的人(大雾啊……)……   那什么,不知道阜远舟和甄侦斗起来的话是谁死谁活……咳咳咳,子曰非礼勿想。   另一厢的苏日暮适时松了真气,任由阜远舟带着他轻若无物地落地。   后面巨门和贪狼的影卫勉强跟上,一一隐身在角落里。   阜远舟瞥了庄若虚、连晋和宫清各一眼,也不客套了,直入正题:“事情办得怎么样?”   庄若虚立刻将那份描了点的京城详细地图递过去,目光扫了扫难得不是一幅漫不经心模样的苏大酒才。   曾经在早朝于宫门口和甄侦说话时和苏日暮有一面之缘也知道这位酒才事迹的连晋也是疑惑——叫个书生来做什么???   阜远舟的目光扫过地图,眼色已经完全沉了下去,直接给了苏日暮。   苏日暮坦然接过来,看了一会儿,用手比划了一下,微卷额发下的双眉立刻拢成了一堆皱褶,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居然真的是靥穿愁……”   阜远舟面色难看。   其他三人则是一愣,满脸迷茫。   “呃?什么夜什么愁来着?”连晋费解地问。   知道他们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苏日暮简短地道:“靥穿愁,一种大型机关。”   机关?!   庄若虚眼睛微睁——在京城里弄了个大型的机关??   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靥穿愁的可怕,苏日暮想了想,指了指连晋,道:“你不是那个什么劳什子元帅吗?”   连晋嘴角抽抽,“我叫连晋……”   阜远舟扶额——闻离你这家伙这会儿还不忘得罪人么?   苏日暮道:“你应该知道前朝有一场很诡异的战役,叫做函宜之战吧?”   连晋眨了一下眼睛,点头,“知道。”他虽然不喜欢那些酸不拉几的诗词歌赋,不过对古今以来的兵法和战役都熟记在心,而函宜之战则是最为神秘的战争之一。   函宜是个地名,位处现在的沙番和突厥边境那一带,到处都是崎岖山谷,几百年前那里是东、突厥和西突厥的交战区,不过有一次战役中,西突厥不知使了什么诡计,将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东、突厥的士兵引进了函宜,而后东、突厥全军覆没,后人去找时只看到满地尸骨,身上似是都被长矛穿过,死状之凄惨,令看者毛骨悚然。   至于他们是怎么束手待毙般被敌人死了的,至今仍是一个未解之谜。   这件事不止是连晋和庄若虚这样的帅将,连宫清都有耳闻。   苏日暮言简意赅:“他们就是被靥穿愁弄死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靥穿愁   这一句话一出口,就像石牛如海,落到地上激起一片沉默。   连晋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玩笑的吧……”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道。   苏日暮毫不客气白眼一翻,“谁有空跟你开玩笑!”   庄若虚迟疑着道:“当时东、突厥大军有三万人……”   能杀死三万人的机关……何其可怕!!   连晋和庄若虚都将信将疑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实在是想象不出来那样的机关是怎么样的。   苏日暮“嗤”了一声表示不屑,“小生有必要拿这种事开玩笑么?有怪声出现,就是靥穿愁启用的标志,不出两天天全京城都会遭了秧,到时候可别怪小生没提醒你们。不信的话,你们尽管试试。”   阜远舟注视着那份地图,缓缓道:“靥穿愁除了苏日暮恐怕就没几个人能懂了,你们最好信他的。”   他没有打算解释苏日暮为什么会知道函宜之战的人是死在这种机关下的原因,偏偏那凝重的语气让人感觉由不得不信。   连晋皱了皱眉,“我去请示陛下……”这种事非同小可。   “不用了,本王已经请示过皇兄了。”阜远舟打断他的话,亮出一面金牌,去找苏日暮的途中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了,“从现在开始,京城命官全部听本王调遣,有什么后果,本王担待着。”   “是,那现在……我们要做什么?拆机关吗?”庄若虚问。   “你会拆?”苏日暮忍不住又是一个白眼。   庄若虚:“……”   连晋一脸同情,宫清面无表情。   苏日暮和阜远舟互相看了一眼,前者点头,后者指了指地图上画出的路线,严肃道:“寻个理由,把这一带的百姓都撤出来。”   饶是知道事态严重,连晋还是脸色变了一下,“全部?”   此事关乎京城安危百姓性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这般动作实在太大,没有机关自然是好事,只是惊扰了百姓就大大不妙了。   “如果要拆这么一条街的机关的话……”庄若虚在地图上大致地比划了一下距离,“大概要多长时间?”   苏日暮略摸估算了一下,“半个时辰……不用拆掉全部,靥穿愁是一段段连接而成的,只要破坏了每一段的中心枢纽,它就报废了。”   靥穿愁就是这样,做起来比登天还难,拆起来倒是相对比较简单。   “半个时辰……”   苏日暮补充:“找那个中心枢纽还需要时间,起码多预留半个时辰。”   连晋和庄若虚面面相觑,叫他们行军布阵还行,这个……怎么办才合适啊?   靥穿愁经过的路段都是繁荣之地,人口诸多,怎么才能让全部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乖乖疏散?   连晋和庄若虚正在为难之间,楚故已经带着数百衙役奉帝命来了。   楚故走过来,“见过三爷,下官奉爷之名前来全力协助三爷做事。”   “不必多礼。”阜远舟道,目光不由自主地往皇城的方向看去。   皇兄……   楚故行完了礼,往旁边看去,他不认得宫清,所以只是略略看了一眼就带过了,“连晋,若虚,……嗯?苏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楚故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一群怪异的组合。   其实他自己虽然奉了皇命过来,不过也是不明所以,只因为阜怀尧的“全力”二字而觉得事态紧急罢了,来到之后听连晋等人将事情复述了一遍,顿时惊诧不已。   “殿下,”楚故严肃起来,甚至用了敬称,也不浪费时间,直入正题,“这件事的真假,您有几分把握?”   阜远舟看向一旁的白衣书生,对方回给他一个自信的笑容,那种不羁也感染了阜远舟,他笑了笑,声音轻而笃定:“十分。”   “下官明白了,疏散百姓的任务就请交给下官吧。”楚故颔首,拱手请命。   “本王要的是一个不剩的疏散,不计代价,你能做到?”阜远舟注视着他。   若是让靥穿愁发动了,这代价可不就玉衡能承担得起的了。   楚故眼神认真,掷地有声,“能。”   ……   请了命,楚故和连晋就各带上自己的人分头行动。   丰景一年,四月,文试之后,府尹府以即将入夏撒药驱虫并维护京城大道防止开裂的理由分批疏散京城住民,其实撒药驱虫是每年都有的事情,不过今年通知得特别早也特别突然就是了。   不过来下通知的都是和和气气的府尹府衙役和客客气气的连家军士兵,由于连晋和楚故在百姓心目中的良好形象,所以百姓们都算比较配合,偶尔有一两个说不通的,就被嘱咐过的衙役士兵们微笑着往外架着走了,引起哄笑声一片。   比起那边疏散人群的轻松,阜远舟这边就沉闷得多了。   已经疏散了百姓的其中一条街上,撒药驱虫的衙役们像往年一样来做事,不同的是整条街道已经被庄若虚布置下重重兵力,围得严严实实。   推测了第一个中心枢纽的大概位置,第一时间找齐了苏日暮拆机关时的工具,阜远舟脱了繁复累赘的外袍,仅着一身墨蓝劲装,将工具包弄成腰包递给旁边在把书生袍子的衣袖扎起来的苏日暮,一边言简意赅道:“我陪你去。”   他见识过,自然是知道这个靥穿愁是怎么样可怕的东西。   苏日暮接过工具包往腰上挂,头也没抬,刚想说不用,突然又想到自己现在扮演的是一个会机关术而不会武功的“书生”,加上的确一个人拆也是不方便,只好点了头。   “殿下,苏公子。”庄若虚安排好兵力布置,走过来,问道:“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苏日暮咬住一边布条,给袖子绑了个结,道:“整个街面……”他伸手比划了一下,“除了小生和子……阜三爷,其余的不管是什么人都往旁边闪。”   这话说得实在不客气,庄若虚无奈,暗叹果然是传说中铁口利齿目中无人的苏大酒才,于是示意自己的手下全部照做,他也往旁边的一所民房的屋檐下面站过去了。   结果苏日暮又瞪了他一眼,张口就骂:“闪远点,虽然小生不想阻止你验证传说中靥穿愁的威力!想死也不要那么壮壮烈烈捐躯赴国难吧!!!”   庄若虚:“……”   一众士兵衙役:“……”   阜远舟:“……”你丫的就凭这张嘴,早晚会被人杀人灭口的!!!   等清场完毕了,苏日暮开始专心在街道的地面上摸索起来,阜远舟虽然在机关暗器上造诣不深,不过也和苏日暮一起呆了那么多年,耳目渲染的,这会儿也能帮得上忙。   此时正是午后,日光正暖,庄若虚远远的就看见两个站在一起能让人觉得是神仙下凡的男子毫无顾忌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蹲着慢慢在地面上摸索,他虽是想问这是在干什么,不过不敢开口,知道自己这边没什么人能帮上忙,就更不能添乱了。   不过……果然是英雄惺惺相惜吗?永宁王和苏酒才的感情看起来真不错……   “乾、坤、坎……坎为水,不对,子诤,不会在那个方向。”因为人群都隔得比较远,苏日暮压低声音说话时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嗯?那这边呢?”阜远舟挪了个方向。   “震位……唔,震为雷,嗯,你去那边,我去坤位找找。”   “震为雷,靥穿愁以铁为主阵,你确定没搞错?”   “没,这个玩意儿就是这么变态的了。”不过比起甄侦那个讨厌鬼,这个机关自然是要可爱得多了。   “……=。=”   摸索了一刻钟,苏日暮才寻着了正确的地方,赶紧招呼道:“子诤,找到了。”   “哦。”不远处的阜远舟拍拍衣摆的灰尘,站起来,用内力朝四周送出声音:“全部人立刻找掩体,肃静,发生任何事都不准出声或离开!”   庄若虚布置下的兵力都是他做皇城军时带的士兵,训练有素服从命令,听到这句话之后就迅速动作,不到片刻就已经全部到位。   庄若虚朝他打了个“全部就绪”的手势。   阜远舟颔首,走到凝神盯着一片望上去普普通通的石板地面的苏日暮身边,“可以开始了,闻离。”   “嗯。”苏日暮同样也没抬头,只点头,他早已经在工具包里拿出纸笔信笔画了一堆别人看不懂的复杂图样,推敲了一番之后将纸笔收好,指了指那片地面的一个地方,“那里。”   阜远舟会意地走过去,站定。   苏日暮转悠了一圈,在阜远舟斜对角的地方站好了,同时道:“记住了子诤,往下踏了之后绝对不能再挪动半步!”   他的语气是难得的严肃。   阜远舟点头,忽的又笑了笑,眉眼里竟有些狡黠的意思,逗趣般道:“苏大酒才,不会连你都没把握吧?”   常年你贬我我贬你的习惯让苏日暮下意识道:“呸!除了小爷就不信还有谁能把这劳什子的中心轴拆得更干净了!”   说完,两人就对视一笑,恍然间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小小的两个孩子联手诛杀前任魔教教主时的意气风发——少年不知天高地厚,任我天地自在逍遥。   这一笑还未从唇边消失,凭着多年并肩的默契,两人就同时沉气,脚尖用力,往下一踏!!!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武器阵   在远处的众人还没看清楚他们的动作,就听得一声声“喀拉喀拉”好似石板龟裂的响动,与此同时,街道两边的地面均有石板一一从内往外翻开,露出一个圆形喷嘴,喷出一股股呛人的浓烟,转瞬就将街道笼罩在一层“白衣”之下,然后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阵阵破空声!   浓烟刺目又刺鼻,不少人都不由自主地呛出了眼泪,咳嗽起来,等到片刻之后浓烟退散,裸露出来的情景让见惯了大场面的庄若虚也蓦地瞪大了眼,瞳仁里满满的惊骇。   因为他看见那原本整齐平整的街面在阜远舟和苏日暮的一踏之下,竟是在顷刻之间完全变了模样!   一排排长矛如同雨后春笋般从地面冒了出来,密密麻麻布满了目光所能及之处,它就这么一路蜿蜒到街的尽头,数量之多,简直像是搬空了整个玉衡兵器库!   这还没完,在长矛出现之后,众人又感觉到地面微微一震,约莫又十块偌大的地板在肉眼可视的情况下沉下了地面,取而代之升上来的是一架架大型弩车,一人高马车大小,上面装的不是常见的弓箭,而是加粗了近五倍的超大弩箭,从十个箭孔里伸出来,寒光凛凛,蓄势待发,看得人冷汗直出。   “三……殿下!苏公子!”长矛太过密集,看不到那两个人的身影,那弩车明显已经在准备开弓了,庄若虚立刻急的冒火了,大有听不到回应就冲进去的架势——把自家陛下的宝贝弟弟弄没了,他还想不想活了!?   就在庄若虚冒火又冒汗的时候,里面很快就传来了阜远舟的厉喝:   “全都不准动!!!”   “……”庄若虚被喝得一愣,不过很快就发现他这么说和之前交代的原因了。   因为就在他挪动了一步之后,其中一架最靠近他的弩车竟是移动了一下,几个箭孔试探性一般慢慢挪动着对准了他!   庄若虚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浑身僵住。   这是……这是什么机关!!??   ……   皇宫,御书房里。   “撒药驱虫?维护京城大道?”阜怀尧挑了挑眉。   “是。”下首的苍鹭应道。   阜怀尧颔首,不置可否,不过心里倒是对楚故的评价高了一分。   这般急智和民心所向,确实不错……   “宁王那边有什么消息?”阜怀尧问。   “三爷和苏日暮已经进了朱雀大道以南的被封锁的街道里,这会儿应该已经在拆机关了。”苍鹭想了想,道。   阜怀尧的眼神顿了顿,没有再问了,只挥手示意他下去。   能让阜远舟暴露苏日暮这个朋友的能力,靥穿愁究竟是怎么样凶险的机关,苏日暮为什么会知道……   而且,京城四条大道常年在朝廷的监视下,是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布下那么大型的机关?   他望向窗外瓦蓝瓦蓝的天空,心里不知为何,总是会有不安的感觉。   他的三弟,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   朱雀大道。   庄若虚用手指轻手轻脚地给手下士兵打了个暂停行动的手势,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蠢蠢欲动的弩车,反复思量着脱身之计。   他看得出来,只要自己再动一下,那些粗大的弩箭就会毫不迟疑地射穿他的身体!   而在排排长矛的中间,苏日暮和阜远舟同样站着,虽不是不能动弹,不过动作也不敢太大,倒是脚下纹丝不动的。   在他们的四周,破地而出的利器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他们站的地方,竟然是整个街面唯二安全的立锥之地!!   “子诤,现在有什么感觉?”即使如此,苏日暮居然还笑得出来。   体验了一把差点被串烧成刺猬之后的感觉?阜远舟看了一眼被划了个口子的衣袖,勾起唇角,笑得人畜无害,“你小时候做的那个靥穿愁和这个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苏日暮瞬间冲他龇牙:“……”   阜远舟懒得理会他,透过重重矛阵去观察那些弩车的位置。   苏日暮冷哼一声,掏出纸笔,在纸上刷刷刷画了个简易的地图,掌风一送,送到他面前,道:“看清楚了,别走错了。”不然他们就一块儿壮烈成仁了。   阜远舟信手接住,来回扫视了两遍,确定熟记在心后,点点头,“我晓得的。”   把纸随手塞在袖袋里,阜远舟一手拉住苏日暮,做出他带着人的样子。   苏日暮掏啊掏,掏出一个梅子糖,夹在双指上,看了看四周,然后朝一个地方一掷而出。   梅子糖落地,苏日暮内力精湛,将地面都撞出龟裂的痕迹,地面这么一震,所有弩车登时“喀拉喀拉”转向那落地处,霎时间万箭齐发!!!   与此同时。   阜远舟早已会意,在他用内力弹出的梅子糖落地弩车发射的瞬间,脚下一点,拉着苏日暮平地飞起。   那阵势,能叫人吓破胆来!!   庄若虚也是惊得魂飞魄散,直到那抹熟悉的蓝影带着个书生出现在视线里时才猛然松了一口气。   不过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了,因为永宁王殿下不仅没有带着苏日暮往安全的地方跑,反而是在空中借一支弩箭方向一转再转,踏着一种奇怪的步法惊险无比地径直落在一辆弩车上面!!   那箭无数次从他们两人身边擦过,众士兵看了直觉得自己今个儿的心脏太遭受考验了——殿下您这这这是要干嘛啊啊啊!!??   这弩车和寻常的不同,连车的上方都装着箭孔,他们这般动作,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过苏日暮和阜远舟似乎就不这么认为,即使看到了那发射过一轮的弩车又重新装上弩箭开始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转动瞄准,两人也很轻松似的对视一笑。   “很久没一块练过了。”苏日暮这般道。   “有空打上两局吧。”阜远舟左手按着剑鞘,另一手已将寒湛湛白皑皑的锋刃一寸寸拔出,光滑的剑身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反光,“在皇宫练武场打,我皇兄不会介意的……”   “的”字还没落地,他的人就已经再度飞身而起。   所有的弩车立刻随着他的方向转动起来,一支支粗大堪比长矛的弩箭携着“嗖嗖嗖”的破风之声划着狰狞的轨迹笔直射向半空上的那道蓝影!   而苏日暮似乎并不担心,还喃喃着“你这丫的就随时知道你皇兄有多好搞得那个传说中铁血无情杀人不见血刀下不眨眼的天仪帝不是你皇兄似的”,一边佯装扶住一支冒出地面的长矛避开飞来飞去的弩箭朝后翻身爬到了弩车的后方,拿出工具就开始……拆!!!   半空中,阜远舟的身形微微一凝,在弩箭逼近的那一刻,目色一凛,腕骨用力,琅琊剑势横扫,霜寒森冷的精芒如流水般泻、出,势如长虹,瞬间成连天光幕,乍然化作厉电,满眼剑气,声势浩瀚,所过之处,绵绵箭雨竟是全部凝滞而住,和人一同顿在空中。   就在这时,其中一辆弩车忽然射出了第十一箭,眨眼间送到阜远舟跟前!   士兵中有人惊呼一声。   阜远舟瞳孔微缩,在和全部来势汹猛的弩箭拼着内力的情形下,他身形硬是收势后退。   弩箭紧逼而至,失去内力控制的其他箭支也蜂拥而来!   千钧一发的瞬间,他在半空向后击出一掌,借力腾空一旋,手中琅琊剑光化作惊龙,比日色更耀眼,弩箭在剑气之下悉数寸寸断裂折落于地,庞大的内力呈圆状四散开来,卷起一阵飞沙走石。   一切种种,不过是弹指之间。   阜远舟已经飘然落在一处屋檐上,背后是午日明媚的太阳,他的身影被日光分成虚虚实实的感觉,墨黑长发因着没有完全收敛的内力而鼓动着,徐徐下落,琅琊垂在身侧,发出轻微的龙吟之声。   他微闭着眼,听苏日暮拆机关时飞快动作的响动,听在场将士们的急促呼吸声,听方圆数里之内的飞花落叶清水流泉,尽数犹在耳侧。   他唇角极缓极缓向上扯起一个弧度,如同徐徐展开的初春之光,动人之极,却又似乎带着剑刃的凛凛杀气。   庄若虚在下面看不清阜远舟此时的模样,只从刚才那一招中感觉——永宁王的武功似乎又上升了一个境界。   “搞定一个了!”苏日暮的声音从那辆弩车后面传来,阜远舟睁开眼,翻身下去。   那些弩车果然没再动作。   “好了?”他问。   “那是~”苏日暮从弩车后头爬起来,“也不看看小爷是谁~”   阜远舟踩踩这弩车的车顶,“啧”了一声,皱眉,“看不看得出是什么人做的?”   苏日暮眉尖立刻一蹙,说出一个彼此都不陌生的名字:“江亭幽。”   阜远舟登时就是脸色一沉。   怎么哪儿都有他……!?   不过这京城大道又不是什么偏野小路,他一个江湖人,就算有那批人在背后撑腰,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在这里动手脚?   靥穿愁不是寻常机关,架设起来起码要两三个月,就算是在地底下面挖通隧道来做事的,也不可能没人发现不对劲吧?   “待会儿再来想吧,”苏日暮拍拍他肩膀,“还有几个中心枢纽要弄呢!”   阜远舟想着也是,就收敛了心思,看了看满地多得恐怖的长矛,打算故技重施带苏日暮回去时,苏日暮突然逮住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他挑眉以示疑问。   苏日暮摸摸下巴,“你的武功又精进了?”   “托你的福。”阜远舟耸耸肩。   苏日暮两眼立刻红心状:“那请我喝酒?”   阜远舟:“……不好意思,麻烦你去死一死!”   第一百一十七章 愤怒   “这个搞定了。”阜远舟拎着苏日暮回来,对庄若虚道。   “……搞定了?”庄若虚惊疑不定地盯着这一条街上密密麻麻的长矛和一架架弩车一地的弓箭。   “嗯哼。”苏日暮耸耸肩,“把这些东西拆了地面修整修整就行了,哦,对了,下面会有地道,你们可以派人去看看是通到哪里去的。”他又想起了这件事,于是提醒道。   “好。”庄若虚松了松刚才绷紧的神经,转身去吩咐手下的士兵干活。   “接下来去哪里?”阜远舟问。   苏日暮研究着那份描了点连了线的地图,“既然第一个中心枢纽在这里,那么其他的应该在……唔,这边、这边……”   两人正琢磨着呢,做完疏散百姓动员工作的连晋和楚故回来了,一眼就望见一幅惨不忍睹的情景。   “我的天……”连晋呆了一呆,喃喃。   楚故就快昏过去了:“这、这……”他的街道的地板啊他的百姓的房子啊啊啊啊——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连晋忍不住走前去看。   苏日暮无责任吐槽:“靥穿愁呗~”让你两靥都生愁啊生愁~~~   连晋踏了踏地面,眉心都直接打成结了,“你是说出现怪声的街道下面都是这种东西?!!”   苏日暮都懒得回答了,直接耸肩,“你说呢?”   连晋的目光落在那弩车上面,素来吊儿郎当的人也有这般凝重的时候。   这般恐怖的机关……难怪当年东、突厥的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在白日人来人往的时候靥穿愁发动了,京城立刻就会变成人间炼狱!!!   楚故气得直跺脚,“如此歹毒的机关,到底是什么人弄在这里的?!?”   阜远舟淡淡吐出三个字:“江亭幽。”   全场瞬间静默了片刻钟。   “不可能。”楚故回神,头一个反应便是反驳,反驳完了之后看看四周,确认没有无关人等能听到之后才继续道:“就算江亭幽的主子是范行知,也不可能把手伸的那么长!”   朱雀大道、玄武大道和青龙大道是京城四大主道之三,防守甚严,楚故作为京城府尹,若是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么大的动作而他毫无所察的话,他老早就因为失职而被人踹下这个高位了。   阜远舟的指头轻轻地在身旁的长矛矛身上敲了敲,目光悠长,“如果,江亭幽的主子不是范行知呢?”   “不是范行知会是谁?”庄若虚这般问,沉思着眉眼,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连晋双手环胸,视线漫不经心似的落在阜远舟身上,“京城安危内由府尹府看顾,外由皇城军把守,能不知不觉地在京城大道上设下如此大型的机关,欺上瞒下,这江亭幽的主子岂非不是若虚就是阿故?”庄若虚调任兵部尚书之前,可是皇城军的统帅。   庄若虚和楚故听得此言,并没有生气介意的意思,只是沉吟起来。   的确,想要这京城重地动手脚,定是有个地位不低做事方便甚至能在这些地方徘徊而不引人怀疑的人作为内应。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众人正在绞尽脑汁时,苏日暮已经定好了其他几个中心枢纽的大致位置,理都懒得理会他们,就潇潇洒洒地往下一条街去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个pi啊,赶紧拆机关才是正事,否则大家就一起做串烧人肉葫芦向全城百姓谢罪去!!!”   庄若虚等人:“……”苏大酒才果然名不虚传……   阜远舟:“……”闻离你被群殴的时候记得别连累我……   ……   一间白日正午时帘子都全部挡着日光的昏暗屋子里。   “——混账!!!”面罩黑纱的男子愤怒地扫落了一桌的茶具,瓷器碎裂的巨大响声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听起来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的声音嘶哑难堪,吼起来更是犹如砂石磨砺,一声声刮擦,让人毛骨悚然。   站在他旁边的中年汉子立刻跪了下来,“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啊!”   这汉子看起来憨厚实则身怀精湛武功,此时虽然那人皮面具遮挡住了他真实的表情,仍然盖不住他惶恐的眼神,足以看出他对眼前这个“主子”是多么的畏惧。   倒是一旁的江亭幽看起来还是悠闲得紧,手里折扇微摇,嘴角轻轻勾起,似笑非笑。   那男子的矛头立即指向了他:“江亭幽,你不是说这世间会靥穿愁的人找不出三个来吗?怎么还会被人发现了?!?”   “这世间会靥穿愁甚至能做还能拆的的确不多,因为它几乎算是失传了,够聪明的人不知道,知道的人不够聪明。”这个玩意儿可比摄魂术要失传得彻底多了。   被质问的江亭幽没有半点慌张的意思,那语气颇为无辜,像是无奈得很,“可是,江某怎么会知道,这卧虎藏龙的京城,恰好就有这么一位聪明绝顶又那么幸运的机关大师呢?”   “刘全,那个人到底是谁?!”男子对他的语气似乎颇是反感,撇开头,问跪在地上的人。   被唤作刘全的中年汉子的十指蜷缩了一下,“似乎是永宁王……他今日在兵部议事,议事之后兵部尚书就和元帅连晋带上人去沿街查问,之后京城就开始分批疏散人群了,属下也混在疏散人群里看到了永宁王拿着一个拆卸机关的工具包。”   江亭幽眉头一跳。   男子动作一顿,“你说谁?”   刘全身子一抖,“永宁王……”   黑纱之下,男子的双眸瞬间怒睁,看着前方简直能瞪出一眼血来,他将这三个字放在嘴里吼出来,像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粉身碎骨:“阜——远——舟——!又是你!!!”   他衣饰华贵,举止也是带着贵族独有的优雅徐缓贵气,此时却是仪态尽失,每一个字里都能听出浓烈恨意,每一个眼神都狰狞骇人,隔着黑纱都能感觉那锋芒目光几乎要剜下人的一片血肉来。   男子兀自又摔了一地东西,手突然指着在一室凌乱里岿然不动的江亭幽,沙哑不堪的声音尖利得能刺破人的耳膜:“去!立刻去!用你的靥穿愁杀了他!杀了阜远舟!!!”   ……   远离了那个昏暗压抑的屋子,江亭幽站在阳光下,眯眼看了看头顶瓦蓝的天空,那纯粹的蓝倒映在他漆黑的眼里时,他原本一向带笑的眉目都仿佛染上了淡淡的忧郁。   “江公子。”一个人走来,停在了他旁边,拱手鞠身为礼。   江亭幽收回视线,看向他,又是那一副翛然自在的模样,他问:“是谁会做靥穿愁?”   那人道:“最开始是应该永宁王发现的,不过他后来去找了京城五公子中的苏日暮,之后京城府尹和忠信元帅就开始疏散百姓了,属下想会做靥穿愁的人应该是苏日暮,不过刘全的人不认识他。”   “苏日暮……”江亭幽有些意外又觉得似乎并不意外。   他第一眼看到那个书生就觉得这人不简单了,屡屡逃过他手下的人的追杀想必也不是靠旁人护着的缘故,现在看来,这个苏日暮果然大有来头。   只不过,苏日暮酒才名声在外,最出名的莫过于琴棋书画加一张铁齿铜牙,阜远舟怎么会知道他会机关术呢?   一个酒才,一个神才,看来,这其中大有文章啊。   至于去杀阜远舟……   江亭幽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嘴角忍不住一般泛起一抹笑,隐隐含着嘲讽的味道。   即使阜远舟不是他一直要找的人,他也不会那么轻易被一个机关杀死。   ……   等拆完了五个靥穿愁的机关中心枢纽,太阳已经西斜到一个角度了,从原本光芒耀眼的模样变成了一片和光温熙,浅浅的金红铺陈在了地平线上,正缓缓涌动着。   “呼……”饶是苏日暮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最后一个了。”   这后面的机关越来越变态,弩箭上竟然装上了刀剑都割不断的天蚕丝,阜远舟引开地面震动或有人移动的风声出现时就会发射的箭支时它们竟然还会转弯追着人跑,有些是箭头装着炸药,行到一定距离就会爆炸,各种各样,花样百出,其中凶险难以细说。   阜远舟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眉眼间也有些微微疲倦的痕迹,被他晃了晃脑袋,掩饰过去。   不管是拆机关还是抵抗那些机关,都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尤其面对的还是靥穿愁这般诡异的机关,即使是他们也有点受不了。   “三爷,”连晋走过去,“这一趟要不让我来吧?”同是习武之人,他自然看得出阜远舟消耗内力和体力的速度。   “不必了。”阜远舟摇头,接过楚故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然后丢给苏日暮,阜远舟的脚尖蹭了蹭地面,道:“你没见过靥穿愁,也不熟悉机关运作,这样太冒险了。”   苏日暮一边喝水一边点头。   他也知道这么长时间的应付让阜远舟很疲倦,不过靥穿愁很是险恶,他还不想让旁的没有把握的人来送死。   “啧啧,别那么吝啬,来壶酒嘛,喝水人都没精神了~”苏日暮喝完后道。   楚故:“……”   阜远舟暗暗飞他一个白眼,“一个醉猫去拆机关?你挂掉的时候本王不会同情你的!”   苏日暮不服地小小声咕哝:“切,小看我的酒量……”   阜远舟瞪他。   被忽视了的连晋没再说话,不过目光不着痕迹地在阜远舟和苏日暮之间流连了一下。   他是第一次看到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不过……这两人似乎很有默契啊?   “好了啦,少废话了,赶紧干活,干完了收工~~~”苏日暮松松筋骨,老规矩毫不客气地叫全部人通通闪远点免得做了炮灰死的不明不白。   等无关人等都撤远了,苏日暮瞥了一眼身边的蓝衣男子,“顶不顶得住?”   阜远舟笑了笑,“如果我说只要一想到我皇兄,我就精神百倍,你信不信?”   当心中有挂念的时候,哪怕是死了,也要从地府爬出来,有这般信念,又怎么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如是说时微微垂下了眼睫,曜石一般的眸子乌澄澄明澈得很,漾着一目柔情款款。   苏日暮再度龇牙:“……”有个牵挂了不起啊?他的目标还是要宰了甄侦那个混蛋呢!!!   阜远舟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少龇牙咧嘴的,赶紧干活。”   苏日暮愤愤:“你又不给开工钱,小爷那么积极干嘛?”完全无视了刚才说同样的话的人是他这件事。   阜远舟冲他一笑,温温润润实在好看得紧,“你要工钱?”   苏日暮:“……开玩笑的。”   阜远舟满意地颔首。   苏日暮:“……”土匪!强盗!!流氓!!!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乱   “喀拉喀拉喀拉!”   “——噌噌噌!”   “咻咻咻——”   “滋啦滋啦滋啦——”   “靠!”苏日暮忍不住骂了一声娘,“江亭幽那头猪!居然往箭头里加王水!!!”   阜远舟眼疾手快地用剑小心翼翼拨开一支激射而来的粗弩箭不让它盛着的液体飞溅出来,把苏日暮拽到另一边,“小心点。”   靥穿愁这种机关最大的特点就是灵活,你可以选择是先发动哪个阵法,可以选择弓箭里加些什么料,或者是把长矛换成是利剑,任你喜欢怎么来就怎么来。   而现在,他们脚下就是一根根利可割喉的竹刀,因为它是扁平状的,所以密密麻麻横纵错杂连立足之地都不给分毫。   带着一个大活人的阜远舟在提着的一口真气泄去时落在一支竹刀上,足尖一踏,那竹刀就“啪”的段段碎裂,而他也借势回到了空中,这王水腐蚀性恐怖,他根本不敢把这弩箭往别的地方引去。   “找到没有?”阜远舟闪躲着一拨拨弩箭,问,同时手起刀落割断了被沾上王水的衣摆一角。   这次的中心枢纽不知被江亭幽藏到哪里去了,苏日暮也是着急,目光急速地扫视着四周,在心里一一推敲它该在的位置,“等一等……要不先把那些劳什子的弩车都拆了先!”   “劈到中心枢纽怎么办?”   “没事,劈弹簧,不会有问题的。”   “嗯。”阜远舟颔首,左闪右避跳到一辆弩车前,琅琊灌入内力,长剑一劈,径直一劈而下,银剑“锵”的撞到了弹簧上,竟是被震了回来!   阜远舟似乎并不意外,躲开又一拨攻势之后重新回到这里,又是一剑劈了下去。   “镪!!!”   暖融的夕辉瞬间破碎,变成耀眼的火花,一层层迸溅而出,一股强大的气流自弩车向四周激荡而出,横扫了一片竹刀弩箭,扫出一个规则的圆形空地!   这辆弩车报废了。   在远处的庄若虚连晋等人也是看得心惊胆战。   “要不我去帮三爷引开一些弩箭吧。”连晋挽起袖子。   庄若虚拉住了他,“连晋你别乱来,他加进去的话不知这机关又会生出什么变故。”   连晋想着也有道理,也只能干着急了。   楚故则是哭丧着一张脸——街面啊地板啊这翻新得花多少钱啊啊啊!!!   更远一点的地方,重重屋瓦飞檐的遮挡里,屋顶之上,一身深衫银箍乌发的男子遥遥望着那凌厉十足的一幕,手中折扇蓦地闭合。   “像,真像……”江亭幽如是呢喃着,眼神空茫神态恍惚,看着那人经年久远不变的蓝色,仿佛看着一场早已该了断却延续了过长时间的梦,仿佛在读一场早已终止却累月未褪色的记忆。   直到看得眼睛酸涩,江亭幽才缓缓眨动了一下眼,长长的睫毛像是一把扇子,弹指间扇走了他的二十年,那一瞬,苍老终于爬上了这个似乎特别被时光优待的男子的脸。   他的指尖缓缓摩挲着手中折扇上墨迹已经不再崭新的千山飞雪图,闭上了眼,“若这世上真的有孟婆汤奈何桥转世投胎,若是我们的他还没死活到现在,那么,你们也是他这般年纪了吧……”   如果阜远舟真的是他要找的人……   当江亭幽睁开眼时,忽地瞥见疏散的百姓聚集的地方,有个白衣男子一身霜冷,眼角泪痣殷红,格格不入地站在人群里,周身威势令人不敢直视。   江亭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   靥穿愁阵内。   等阜远舟气势无人可挡地劈了五辆弩车之后,苏日暮终于找到了中心枢纽开始拆,阜远舟照旧例去引开弩箭。   只是弩箭的攻势越来越急,越来越快,阜远舟只好尽量人往高处去,就在这时,他的不经意一瞥,极好的目力让他一眼就看到了远处人群中一衣雪白的身影,先是半喜半惊,然后猛地瞳孔一缩,满是惊怒。   “子诤!小心!!”下面在拆机关的苏日暮一抬头,瞬间惊得魂不附体。   “三爷——”楚故也是惊呼一声,和苏日暮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没人听清那一声“子诤”。   因为他们看见,一支弩箭正无声无息地射向阜远舟,他却不知为何整个人凝在了半空中,眼看着就要一箭穿心!   就在苏日暮都决定不理会武功暴露不暴露的时候,阜远舟总算是如梦惊醒般回神了,微一侧身弩箭擦身而过,不过一缕长发还是被王水灼焦了。   他也不在意,周身内力涌动,长剑横扫,可怕的剑气像是巨大的光轮,登时将所有的弩车劈成两半,激起的沙石向四面八方弹射出去,能叫人的皮肤都给划破。   惊天动地的巨响中,阜远舟似乎有些气力不济,在空中踉跄了一下,看得人心惊不已,不过他还是一翻身稳住了身子,想也不想就往疏散区外飞去,同时惊怒交加地用内力送出一句话:“江亭幽!放开我皇兄!!!”   这句话惊得不只是外围不知声音从何处来的百姓,庄若虚楚故等人更是心神巨震,连晋抄起龙枪直接就往外跑。   苏日暮也是眉头一皱,目视着那道蓝影流星一般离开。   皇帝怎么会在这里?还这么巧地撞上江亭幽了?!   阜远舟确定,江亭幽绝对是故意的!   因为在他看到自家兄长的时候,江亭幽就站在离阜怀尧不远不近的地方,抬头冲他一笑,然后几个虎人就从人群中冒出来制造混乱,连伤数人,江亭幽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阜怀尧掳走!   这一幕看得阜远舟几乎发疯,若不是理智告诉他立刻丢下苏日暮会害死那位好友,他就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了。   不过等他去到了那里,江亭幽和阜怀尧已经不知所踪了,几个白面具虎爪武器的虎人在和几个化了妆的影卫、银衣铁卫纠缠。   现场混乱不堪。   “江亭幽!你出来!”阜远舟提着剑站在因为刚才的巨响和现在的缠斗而喧嚣嘈杂的人群里,环目四顾,目眦欲裂。   皇兄……你在哪里!?   连晋和银衣铁卫护卫长薛定之从人群里钻出来,均是一脸着急。   阜远舟一把揪住了薛定之的领子,双目冒火:“我皇兄呢?”   薛定之惭愧地低下头,“人太多,跟丢了,属下已经派人在找了。”   这里实在鱼龙混杂,即使是反应最快的苍鹭都被江亭幽甩开了,其他来救驾的包括薛定之就被虎人缠住了。   “若是刺客不是掳人而是刺杀,还等得及你们来找吗?!”阜远舟恨得几乎就想用琅琊捅他一刀,不过也知道这无济于事,于是丢下薛定之就往人群外走去。   他记得自己是有吩咐过,只要阜怀尧出了宫,黑面饕餮随见忡和六指女魔就会跟在后面保护他。   阜远舟走出人群混乱的中心,果然看到一个黑衣的面目平凡的男子站在角落里,隐晦地打了一个手势。   阜远舟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等连晋追出来,那道蓝影早已经不知哪里去了。   不过阜远舟从来不会盲头苍蝇似的误打误撞,肯定是有了线索才离开的,江亭幽敢掳走当今天子而不是当场杀人,阜怀尧就一时没有危险……   想到这里,连晋的心略微地定了定,吩咐跟来的士兵去帮忙,有受伤的百姓就带去救治。   然后他看向薛定之,眉头皱的死紧:“爷怎么会来这里?”   薛定之也是焦急在心,小声道:“京城被装了大型机关,出了这么大的事,照爷的性子,他能安得下心吗?”   所以阜怀尧就微服出宫来看看情况,岂会料到出了这档子的事?   楚故这才气喘吁吁地赶来,扒着连晋的袖子直喘气,“爷……爷呢?出什么事了??”   连晋一句话概括:“爷被江亭幽掳走了。”   言简意赅惊心动魄。   楚故觉得整个人都晕眩了一下,然后站稳了对身后的捕头上官即良道:“通知皇城军,城门严查,全城戒严,带上剩下的衙役去搜查江亭幽的下落,记住,不准声张!”   “是,大人!”   楚故和连晋对视一眼。   现在两人心里都有一个同样的疑问:   江亭幽捉走一朝皇帝,除了惹祸上身,对他而言还有什么好处呢?   ……   就在众人都急得火烧眉毛团团转的时候,阜怀尧正在反省。   没错,他在反省。   反省自己的一时大意,反省自己做事的不够稳妥。   当时人流滚滚,阜怀尧和薛定之等护卫很快就走散了,他那时并不太在意,和旁边的百姓攀谈了一下,没想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在天子脚下发生了这种事,阜怀尧自是觉得微微懊恼的。   “陛下果然是人中之龙,这份定力,令江某佩服。”说这句话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着一身深色长衫,拿一把黑骨扇子,声音清朗,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去注意他的话。   这个人阜怀尧自然是认识的——正是江亭幽无疑。   “敢劫持当今天子,阁下这份胆气,朕也是佩服不已。”阜怀尧淡淡道。   江亭幽回头看他。   这时的夕阳西下,洒下的光是胭脂一般的艳红色,光芒虽然温淡柔和,颜色却美丽得让人迷惑,透过残破的窗,镀在白衣男子的身上,他容仪端肃雍华,幽深的琥珀双眼中带着不可侵犯的冷洌,眼角泪痣在夕辉下红得比血液更艳,带出的一股浓郁的肃杀之气,他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只这么冷冷地淡淡地看着面前的江亭幽。   江亭幽目光深邃,“陛下这般风华,果然冠盖满京华……”   可惜周身威压能叫人不敢直视,这份华美不是寻常人能看清楚的。   寻常人……那个人当真眼光不寻常。   阜怀尧看他一眼,那眼神,即使是听到这像是调戏一样的话,也纹丝不动波澜不惊的,“你劫持朕,不是为了看朕长得如何的吧?”   江亭幽不由地低笑出声,“江某似乎明白神才这么喜欢你的原因了。”   想起那人笑得温柔沉静的样子,想起那人说“我要待在皇兄身边”时无赖的模样,阜怀尧的目光轻微地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那是朕的三弟,怎么会不喜欢朕呢?”   江亭幽却笑得更欢了,也不揭穿阜远舟的感情,只道:“生在帝王家,陛下居然也相信手足之情?”   第一百一十九章 爱上   夕辉下,浮尘也变成了炫目的光点,飘飘荡荡。   这里是阜怀尧认识的地方——城外偏僻处的废弃驿站,江亭幽甩开追兵后将他一路带到驿站里面,也不点穴也不捆住他,颇是没有一派劫持人的风格,只是让他坐下来搜走了他腰上的匕首罢了。   “生在帝王家,陛下居然也相信手足之情?”江亭幽之前如是问。   听到他的问题,阜怀尧没有正面去答,只是平静地反问:“为什么帝王家的手足之情就不能信了?”   江亭幽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看着这个即使被人劫持坐在破旧的蒲团上都依旧难掩尊贵的男子,“那陛下信不信,你的三弟想要你的皇位?”   逆光里,他的面容模糊,声音低下来时,像是字字都沉进了人的心里。   “皇权高高在上,实在是风光得紧……”阜怀尧似乎毫无影响,没有看他,只是微微垂眸望着落在掌心的胭脂色光芒,再度开口时,声声平稳,“谁会不想要呢?”   江亭幽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眉头轻扬,“你不信?”   “比起一个外人的挑拨,”阜怀尧弯了弯唇角,不过没有笑,反而更添霜冷,像是腊月的滴水成冰,“朕更相信自己的三弟。”   “可是,”江亭幽的折扇搁在了他的脖颈上,指头一动,扇骨上便弹出了一片锋利的刀片,按在了那霜白的皮肤上,稍一用力就会划破动脉,他陈述事实一般:“陛下的三弟没有来救你。”他笑,“神才永宁王聪明绝顶,武功盖世,若他真心想找,怎么会这会儿还找不到陛下你呢?”   “他找不到,说明是他不想找。”   “陛下,你应该心里最明白,你若是出了意外,得益最大的人是谁。”   江亭幽的语速并不快,却字字一针见血。   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都似乎凝滞了一下。   阜怀尧微微抬眸,“你怎知他不会来?”   江亭幽折扇一合。   白衣帝王不紧不慢的声音实在从容,像是只要他说出的话,就已是笃定。   江亭幽忽然改变主意了,他突然很想打破对方的这份镇定,看看这个好像冰雕一样七情不动的天之骄子,是不是也会有惊慌失措的时候?   “都说帝王家父子相残、兄弟阋墙,陛下却那么相信神才,为什么?”江亭幽看着他冷丽华雍的侧脸,越发地凑近他,双唇几乎贴上阜怀尧那微凉的面颊。   阜怀尧眉尖微不可见地一蹙,又飞快松开。   神态静雅的男子笑着一一猜测:“因为他是你弟弟?因为他对你好?因为高位寂寞,只有他陪着你?还是因为,他为了陛下你,可以连天下都可以不要?”   阜怀尧的目光不可自抑地动了动。   江亭幽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人惊奇的事,唇边的笑意扩大,“江某都说对了是吗?”   阜怀尧不答话。   “神才的拳拳之心真叫人感动,不过江某为什么觉得这不像是手足之情,倒像是……”江亭幽伸出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字音极轻,分量却重若千斤,“爱上你了?”   整个空间瞬间寂静了片刻。   似乎刚才那句话是泥牛入海,过耳就散,阜怀尧没有半点反应,也没有拂开他手的意思,目光注视着前方,也不知在看什么。   江亭幽皱眉。   他忽然说:“你太失礼了。”   江亭幽猛地侧开头。   伴随着阜怀尧那句话的冷光猝不及防一闪,然后“嗒——”的一声,有液体落在了地上铺着的稻草秆上,迸溅成小小的水花——红色的水花。   江亭幽人已经站了起来,后退两步,抬高扇子,看扇骨伸出的刀片上淡淡的血丝。   “何必呢,陛下?”江亭幽缓缓开口。   ……   驿站外,一个火红锦纹莲花裙裹身、盘堕马髻的女子坐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上,目光一直盯着驿站门口,并不靠近,她看起来似乎只有二十余岁,手里拿着峨眉刺,其中一只手上竟是有六个指头。   一道蓝影了无声息地落在了她旁侧,唯有几缕淡淡的血腥气息暴露了他的行踪。   蜚语闻见了,回头看到他,也不意外,心里猜测以自家尊主的武功遇神杀神杀了多少个才会沾上血腥,一边小小声道:“尊主,人在里面。”   阜远舟面无表情地看着驿站破旧的大门,“周围呢?”   “和尚和老头儿已经去解决了,尊主你稍等片刻。”   阜远舟不再说话,也没动作,只是微垂了垂眼,长长的睫羽盖住了一眸的杀气。   ……   驿站内。   “何必呢,陛下,你觉得你打得过江某?”江亭幽如是道,垂下了拿着折扇的手,另一手则是在脖颈上轻抚了一下,果然看到了一手的鲜血。   他笑了笑。   ——真是两兄弟,每次都在他脖子上动刀。   而在蒲团上的白衣男子手里拿着一把只有匕首大小的短刀,很小很精巧,刀刃寒光凛凛,锋利程度吹发可断,一眼看去就知不是凡品。   只是在他的脖子上,也有一道淡淡的血痕,艳丽的血缓缓蜿蜒而下,被他不甚在意地抹开了,阜怀尧淡淡道:“朕说了,你逾越了。”   两人都是皮肉伤。   其实依阜怀尧的身手并刺不中江亭幽,不过对方轻敌了,而且阜远舟当日送的这把短刀没有被搜走,它能弹长锋刃阜怀尧动手的时候,江亭幽的确是退开了,可惜他估计错了刀的长度。   江亭幽像是看见了什么稀奇的事,“陛下生气了?因为江某说中了事实?”   阜怀尧猛地抬头看去,眼风像是琅琊的剑气一样凌厉,被他看一眼,都觉得周身血腥弥漫,他的声音却是不变的从容不迫,“皇室宗亲,岂容你妄议!?”   简直不知所云!!!   “妄议?”江亭幽先是因他的眼神而一怔,回神之后抑制不住地笑了,和平时那种儒雅的笑不同,他的笑声朗朗,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物,一笑不止。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下,展开折扇半掩住了唇边诡异的弧度,“陛下英明神武,杀伐奖惩铁血果决,为摄政太子时威名就已远扬,江某在极北冰岛都有所耳闻,没想到,没想到……”竟是会在感情上如此迟钝!   无怪乎永宁王总是以那种小心翼翼的姿态站在他身边,这个年轻的帝王,心里除了江山,还有多少分私心给爱的人?   “没想到什么?”对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阜怀尧听得皱了皱眉,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江亭幽并不回答,只笑着道:“江某只是觉得,神才真是可怜……”一心相思坚定不移叫人羡慕,却思上一个高高不可攀及的人。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另一个冷冷的声音截了过去:   “本王可不可怜,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本就残破的窗户“篷”的一声四分五裂,江亭幽刚来得及侧身,那道剑气就从他面前擦过。   来人反手一剑,带出一十八招,来势汹汹刺向他的肩井穴。   江亭幽一个侧滑远离了剑气笼罩的区域,折扇一展,轻轻摇动,即使是刚刚被人拿剑袭击屡下杀招,他也好整以暇地站定在了破窗而入的人和阜怀尧之间,挡住了他们交汇的视线,毫不介意那柄银白锋锐的长剑对准了他的喉咙,也不介意将后背袒露在阜怀尧面前——同样的错,他只会犯一次,这就足够了。   阜远舟纵是焦急无比,也不敢硬攻,因为江亭幽站得离阜怀尧实在太近,不管是对方狗急跳墙还是他先动手,都容易误伤,尤其是在对手是个使毒能手的情况下。   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也看见了江亭幽脖颈上的伤口,也更加担心江亭幽到底做了什么,惹得素来不做无把握之事的自家兄长都会动手。   被劫持的阜怀尧倒是比他家三弟从容多了,尤其是当这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之后,他甚至放松了拿着手里短刀的手。   他早就说过,有这么一个人,当他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甚至可以不必惧怕千军万马刀山火海……   那是一种近乎盲目的飞蛾扑火一般的信任,六年前他选择斩断,如今他选择去赌一把。   “很荣幸,我们又见面了,宁王殿下。”江亭幽如是笑着道。   来人一身墨蓝劲装,长发高束,颜容丰峻俊美,曜石双瞳幽深暗暗,长剑前指,身姿笔直,凌厉气势滚滚威压能叫神惊鬼怕。   “可惜,”阜远舟缓缓开口。   这个男子素来不是温文尔雅就是张扬霸道,越是生气越是笑得灿烂,容貌气度都和大哥阜怀尧不像,但在这时,他整个人都冷了下来,眼神如冰气焰袭人,极怒之下,竟是像足阜怀尧九分!   “本王并不想再见到你。”阜远舟看着他,一道目光像是能剜下对方的一层皮。   “哦?”江亭幽挑高了眉。   “你每次出现,总能给本王惹下大麻烦。”   “大麻烦?”深衫色黑骨扇子的男子似乎很吃惊的模样,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当日殿下怎么说的来着,你说‘位子再高,也总是差了那么一步’,所以江某来替你分忧,怎么这还成了大麻烦了??”   阜怀尧眉头一蹙。   阜远舟心里一凛。   ——皇家的人才再多,也是皇兄的,不是本王的,当然不便使唤了。   ——本王的位子再高,也总是差了那么一步。   这些话他本是拿来引蛇出洞的,没想到却成了今日江亭幽堵他的话。   第一百二十章 重若   见他一时不语,江亭幽收起了那份刻意夸张的惊讶,整个人徐缓下来,还是一副静雅翛然的姿态,说出来的话可不是那么与世无争,“现在,江某将机会摆在殿下面前,”他展开折扇,扇面上方弹出了一排利针,针上蓝光幽幽,显然是带有剧毒,他侧过身,将扇面虚虚地对准了白衣的帝王,只要手指轻轻一动,那些利针就会射穿阜怀尧的身体,“若是当今天子驾崩,殿下你想要的,不就到手了么?”   他这一侧身,阜远舟总算见到了心心牵念的兄长,也看到了他脖子上的伤口,上面的血迹已经凝结,只留下一道在霜白的皮肤上异常显眼的血痕。   这么一看,阜远舟倒像是反而轻松了下来,将那份冷杀之气瞬间散去,琅琊也垂了下来,甚至还笑了笑,谦谦如玉,眼底深处藏了一抹不知名的情绪。   他道:“皇兄有个替身,本王原来还担心江前辈劫持错了人坏了本王的事,现在看来,前辈的确帮了本王的大忙啊!”   ——他竟是直接承认了谋逆的大不敬想法!!!   江亭幽的目光闪了闪,“哦?这么说来江某没捉错人咯?”   “自然,”阜远舟望向仅有几步之隔的华美男子,视线一寸寸描绘他的轮廓,语气里没有太多的情绪,“本王和兄长朝夕相处,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听着他们在谈论自己,阜怀尧却好像置身之外般,缄默不语,沉稳得很。   “只是,本王倒是有一点觉得很不明白了,”阜远舟收回了目光,看着那个威胁着兄长性命的人,“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本王身边自有人帮忙,江前辈何必揽下这杀头的罪名?”   江亭幽笑了笑,“殿下倘若失败了,江某自然就是逆贼,但若是成功了,江某就叫功臣了。”   “江前辈是世外之人,没想到也会图这份虚名。”阜远舟状似有些半信半疑。   “这人世处处是红尘,哪有真正的世外之人……”江亭幽道,有一瞬的眸光苍茫,深远悠长,“江某这么做,自是有所求的。”   “之前江前辈似乎拒绝了本王的援手。”阜远舟狐疑。   “那是江某的不是,还望殿下见谅了,”江亭幽接话接的极其自然,“不过,江某本不想劳动殿下大驾,奈何在他处求不得,就只能冒昧以求了。”   ……在他处求不得?   “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你冒着弑君的杀头大罪,也要求得的?”这话阜远舟问得倒是有几分真心,他真的想知道,不问世事已久的掌上轻扇,究竟是为什么重现江湖,加入那批人的组织里,甚至和朝廷对着干?   “与其说东西,不如说是一件事。”深衫男子的目光望向手里描着千山飞雪图的折扇,仿佛是看着扇子,却又似乎透过扇子看着记忆里的什么人,看着久远年代的匆匆时光,声音很沉,沉得甚至有些压抑,沉甸甸地积在空气里,“一件……对于江某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那么重要?”阜远舟问。   “重要。”江亭幽垂眸。   “重要到这条命都抵不上?”   “抵不上。”   “重于生命?”   “是,”江亭幽的语气并不十分笃定,甚至是风轻云淡的,只是眼里磐石不移海枯不改,叫人动容,“重于生命。”   阜远舟不由自主地就蹙起了眉头。   这提要求嘛,不怕对方要什么金山银山金银财宝,也不怕对方要权势滔天一手遮天,这样的人最好对付,名利财美,总有一样东西能诱惑他;可是就怕对方求的是心中最重——当一件事压上了真心压上了性命,一切就会不同了。   江亭幽一直都在微微笑着,那笑容很美好,就在这一刻,却不知为什么,竟是生生透着一股刻骨的荒凉,他看着阜远舟,语速显得有些慢,却重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为了这件事,让江某杀神杀佛做鬼做魔都可以,何况只是杀人呢?”   阜怀尧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   阜远舟怔了怔。   他忽然在江亭幽的眼睛里看到了疯狂。   那是一种完全冷静绝对冷静的疯狂。   江亭幽疯了,为了那件事,他已经疯了,只是他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该做什么,自己想要什么。   燃烧在江亭幽双眼中的是某种有些人也许一辈子所无法理解的激烈狂热的情绪,虽然像是剑击火石光芒四溅那般激烈,但是却让人感到了一股从骨子里漫出来的冰冷。   阜远舟看得真切,那种感觉,就像揽镜自照。   熟悉得让人发狂。   江亭幽看到了蓝衣男子眼里瞬间闪过的动容,嘴角勾起更深的弧度,“这样的事情,或者说这样的人,殿下也有吗?”   阜远舟心中轻动,眼里也泄露了些许特别的情绪,不知是喜是哀是无奈,他没有看阜怀尧,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银色长剑,自然而从容,“自然是有的。”   他也愿意为了一个人,杀神杀佛做鬼做魔……   阜怀尧看着他幽幽暗暗的眼神,猝不及防地就想起了江亭幽刚才说的话。   ——都说帝王家父子相残、兄弟阋墙,陛下却那么相信神才,为什么?因为他是你弟弟?因为他对你好?因为高位寂寞,只有他陪着你?还是因为,他为了陛下你,可以连天下都可以不要?神才的拳拳之心真叫人感动,不过江某为什么觉得这不像是手足之情,倒像是……爱上你了?   ……倒像是……爱上你了?   ……爱上你了?   ……爱……   一字一句记得清晰,只是在年轻的帝王脑子里飘荡了一瞬,就被他强压了下去,也许是不想面对,也许是觉得实在荒诞不羁。   江亭幽来回看了看一白一蓝两个世间最尊贵的人,意味不明地翘了翘唇角。   阜远舟的眼神在他扇子弹出的利针上不着痕迹地飘了飘,那利针始终丝毫不移地对准了他的兄长,“不知江前辈要求什么?不如说出来,本王能做到的,自是不遗余力。”   他的样子表现得有一点忌惮,似乎是在怕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些什么。   江亭幽没说话。   阜远舟继续道:“江前辈若是不告诉本王你要的是什么,假使本王做不到,前辈岂不是做了一件亏本买卖?”   “如果不是确定殿下有,江某怎么会如此冒险呢?”江亭幽道,神态天衣无缝。   阜远舟瞬间猜测了几样东西,也在想对方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他是刹魂魔教教主的事,一时也拿不准,干脆直接问了:“江前辈究竟想要什么?”   “江某求什么,这个不急,”江亭幽却突然话锋一转,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他侧头看着稳坐如山的阜怀尧,轻巧一笑,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掺杂上了淡淡微不可闻的杀意,“江某还是先为殿下除了心腹大患吧,这样,才有向殿下您开口的资本,不是么?”   说着,他握着折扇的手略微用上了些许力道,似乎就有了动手的打算。   阜怀尧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阜远舟身上。   “等等!!”阜远舟冷不丁的叫停。   江亭幽闻声,手里动作一顿,挑眉看向他,“怎么,莫不是殿下突然顾及到了手足之情,不忍心下手了?”   “当然不是,江前辈真会开玩笑。”阜远舟闻言,看他一眼,淡淡一嘲,似乎觉得他的这一句话实在可笑,“本王当然恨不得他死了。”   后面的话猝不及防地就字字冷了下来,残红的夕阳像是嫁衣一般铺落在地面上,都似乎瞬间被冻结成了冷凝的鲜血。   江亭幽似乎连眼神都带上了冷意,忽地冲坐着的白衣帝王一笑,三分狡黠三分怜悯剩下的是温和的冷漠,“陛下,你听见了么?”   阜怀尧缓缓抬起睫羽,顿了片刻,终于打破了他一直以来的缄默,“朕,自是听得见。”   阜远舟抿了抿唇。   “那么,刚才陛下说了什么?”江亭幽做出回想的模样,然后做恍然大悟状,道:“陛下似乎说,比起一个外人的挑拨,你更相信自己的三弟。”   阜怀尧没有恼怒的意思,“朕确实说过。”   “可是现在你的三弟亲口说,他恨不得你去死。”江亭幽对他道,那种自在翛然的模样就像是悠闲从容抚琴弄墨的月下隐士,吐出的话语却是恶意得很。   “朕听见了。”阜怀尧的指尖抹过手里短刀的刀锋,抹掉了上面的淡淡血迹,然后抬起了头,对上了阜远舟的双眸。   看着那把精致的短刀,阜远舟的唇嗫嚅了一下,但是喉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突然之间全部都说不出来,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一样,眼里飞掠过一抹紧张。   这是每一个人在面对这个比冰更冷七情不动的帝王时最正常的反应。   “远舟。”阜怀尧看得清楚,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   江亭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经过刚才那一抹本能一般的紧张,阜远舟似乎就镇定了下来,“远舟在,皇兄。”   他的音调很寻常,好似刚才他没有说想要杀了他。   “每天都有很多人想杀朕。”   “是。”   “如今,你也想要弑君?”阜怀尧如是问,声音平淡。   阜远舟的拇指指尖摩挲着琅琊剑柄上的淡淡刻纹,声音同样没有起伏,“是。”   这般对话,两人就像是在春日午后闲庭桌前对坐饮茶,没有一分冷意杀气灌在其中。   阜怀尧将短刀归鞘,淡淡问:“为什么?”   “为什么?”阜远舟喃喃着重复,然后就笑了,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阜怀尧轻微地皱了眉。   阜远舟猛地笑意一收,俊美容颜冷意丛生,“好了,几个月兄友弟恭的戏码也该演完了,皇兄,你素来聪明过人,不会真的陷进戏里出不来了吧?”   “戏码……么?”阜怀尧反问。   “不是么?你是爱护弟弟的好兄长,我是尊敬大哥的好弟弟,实在让人羡慕得紧,”阜远舟注视着他,嘴角冷嘲,“不是亲眼所见,不是亲身经历,远舟真的不知道,皇兄和我竟然都是个唱戏高手!”   阜怀尧没说话。   阜远舟没有温度地勾起嘴角,“皇兄演的真好,远舟就真的陷进去了几乎出不来了,”微顿,“几乎就忘记了,冷漠铁血的阜怀尧,连知道二皇兄会害父皇都冷眼旁观坐收渔翁之利的大皇兄,怎么会有感情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亲手   阜远舟的话说出来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驿站里都是寂静的,落针可闻。   日薄西山,晚霞蔓延,天地间只剩下一线天光,漏过破旧的屋顶泄了进来。   “你想杀朕,不是为了皇位?”阜怀尧问,神情倒像是有了答案。   阜远舟冷嘲,“远舟已经死过一次,这金灿灿的位子,与我何用?”   阜怀尧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竟然还是不变的心平气和,他问:“远舟,你在恨什么?”   “我在恨什么……”阜远舟听到这个问题时似乎有些意外,然后微微低下头,目光一寸寸逡巡过他的脸,“皇兄,你不会忘记二皇兄当日攻进京城时,是谁使计让二皇兄杀了我母妃和刘家满族的吧?”   江亭幽瞳仁微动。   蓝衣的男子声音很轻,像是落不着实处,“杀母之仇,灭门之恨,我们之间的仇怨那么深,岂会有罢休的一天……”   他这般说,阜怀尧也不否认,反而道:“因为这个?”他的神态总算有了变化,眉角划过一抹飞讽,“朕早就说过,帝位之争如同博弈,只有能用的和不能用的棋子,他们死了便是死了,你还因他们在恨,真是可笑之极!”   “因为远舟不是你,”阜远舟的眼神似怨似怼,“做不到你的冷血。”   “朕冷血?”   “远舟也曾经觉得皇兄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会笑,也会温柔,”阜远舟语气里有稍纵即逝的缅怀,很快就恢复了冷硬,“如果远舟没有发现皇兄下的毒的话。”   “下毒?”江亭幽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觉得有些惊奇。   阜怀尧眼里暗色一闪而过。   “江前辈神通广大,应该听说过前段时间本王得了疯症的事情吧?”阜远舟看向他,道。   “略有耳闻。”江亭幽颔首,在这之前他其实对这个消息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因为从他第一次见到永宁王到现在,江亭幽可没在这个名满天下的神才身上看到任何“疯子”的迹象。   今个儿阜远舟提起,这件事莫不是是真的,而不是他装出来的?   “那江前辈知道本王是怎么疯的吗?”阜远舟如是问,脸上微微带了笑,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显得诡谲无比。   “恕江某愚钝,这还真的不知。”他当真好奇,能有什么事,让这个惊采绝艳的人都会疯掉。   阜远舟的笑意更深,也许是暮色开始四合的原因,他的笑里甚至掺杂了阴冷的味道,“因为争帝位的时候本王输了,所以二皇兄给了本王一杯鹤顶红,不过幸好,皇兄顾念手足之情,大发慈悲将本王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他看向阜怀尧,说“幸好”二字时,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描绘出有些玩味的神色,明明在微笑却感觉不到笑意,“然后,本王就疯了。”   最后这句话实在突兀得紧,前因后果完全搭不上关系,饶是阜怀尧和江亭幽一向聪明睿智,都不由自主地怔了一刹那。   随即,江亭幽低笑一声,眼神却沉了下来,“鹤顶红居然能把人弄疯?江某倒真的是闻所未闻。”   荒谬得简直引人发笑。   阜远舟眼里有一瞬的火光迸溅,声音也高了一个调:“你当然从未听说过!因为让本王疯了的不是鹤顶红,而是一种叫做‘了残红’的宫廷秘药!!!”   “了残红!?”从头到尾镇定自若的阜怀尧突然猛地抬起头来,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眸中闪过一抹惊疑不定,“你怎么会知道了残红???”   了残红是宫廷秘药,由历任的太医首席和两个副首席掌管,传帝不传外,比影卫更为神秘也更不为人所知,此毒无声无息,甚至检验不出来,专门对付一些皇帝不能动手杀的人,并且不到紧要关头不能动用,不过以下毒这种手段略显卑鄙,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外传的话对皇室声誉绝对是个巨大的打击。   就像是阜远舟说的那样,中了了残红的毒便能人发疯,这件事也是阜怀尧登基之后才知道的,阜远舟为什么会这么清楚?而且、而且……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阜远舟淡淡地说完,又低声呢喃着道,“皇兄,或许远舟才应该问你一句,你究竟有多恨远舟?”   让一个骄傲无比的人疯掉,比让他死了更痛苦。   “了残生却红尘,真是一味好毒……”江亭幽眉眼含笑,似是对这款毒很有兴趣。   “当然是好毒,简直叫人惊奇,”阜远舟睨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睫,“皇兄用这味毒对付远舟,远舟是不是该谢主隆恩?”   阜怀尧眼睛里的惊疑缓缓沉淀下来,又是一副让心力不坚定者恨得牙痒痒的波澜不惊,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其实,这才是你要杀朕的理由?”   “远舟不该这么做么?”阜远舟反问,声音里有种特别的情绪,“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无以为报,以身寄之……皇兄,当日说这句话时,远舟当真是真心。”   “母妃素来严格,远舟自小就未试过被人护着,但是皇兄你说今后会保护我。”   “你知道我当时听了有多欢喜么?哪怕那时远舟还在疯着。”   “半痴半癫度半生,百年后同棺而葬,那大抵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吧,远舟无时无刻不在想,若是我没有恢复,没有发现了残红该有多好。”   “远舟每天都在重复,忍耐,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下毒的人不是你,可是在远舟中了鹤顶红之后有谁能对我下手?了残红除了皇兄你,也没人能动用……”   阜怀尧微微用力握紧了手里的短刀,感觉到那刀柄的翡翠烙印在了掌心里。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生,不是么?救命也好,知遇也罢,都是假的,”这般说时,这个傲然睥睨的男子眼里也有受伤的痕迹,“皇兄,这只是你智谋算尽的一场戏,远舟不过是你玩弄在手心的跳梁小丑。”   “所以你恨朕?”   “是,远舟恨你,”阜远舟定定看着他,“你总说真心不值钱,可惜在远舟看来,真心比江山重要多了。”   阜怀尧蓦地想起了那次醉酒醒来后阜远舟说,他一直在逼问对方是要江山还是要至爱,现在想来,自己那时定是对阜远舟说过,他要江山。   这是他的责任。   人生在世,逃不脱的,就是这责任二字。   “你有很多机会能杀了朕。”他们同床共枕了几个月时间。   “是你教过远舟,不能妇人之仁,锋芒毕露。”阜远舟道,“所以远舟听你的,韬光养晦。”   “这么说,是朕养虎为患了?”阜怀尧弯了弯嘴角,但是并没有笑意。   “若不是皇兄做的太绝,远舟怎么会背弃当日所言?”   ——百年后同棺之盟远舟已经应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远舟既然选择留在皇兄身边,就不会食言。   ——若远舟有害你之心,就让我永失毕生所爱。   ——我要待在皇兄身边。   “所以远舟每天都在忍耐,都在等,”阜远舟语气平静,眼眸深处却似乎藏着些许什么,旋转成了一个幽暗的漩涡,“等你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你。”   阜怀尧迎着他的目光,不言不语,眼神也无忧无怖。   阜远舟被他看得目光颤了颤,翕合了一下双唇,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如此,”江亭幽恰到好处地开口,即使过了这么久的时候,他拿着扇子的手还是没有丝毫的颤抖,就那么稳如磐石地站在两人之间,用一排利针指着阜怀尧,他嘴角勾起,眸光却也像是那掺了剧毒的利针一样冷然,“不若让江某结束二位的恩怨吧!”   “别动。”阜远舟再一度开口,语调平淡地打断他的动作。   “哦?”江亭幽笑了,耐人寻味,“殿下又舍不得了?”那个“又”字被他咬重了音。   “本王说了,你别动,”阜远舟缓缓抬手,平举起手里的银色琅琊,“本王的恩怨,自会由本王来结束。”   此时此刻,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天空,最后一抹夕辉也已沉入了地平线下,驿站里昏暗一片,长剑细微妖异的反光泛着森森寒意。   有风刮过,一些久未收拾的零落残枝枯叶发出哗哗的响声。   虽然四周黑了下来,不过这并不影响练武之人的视力,阜远舟精准地踏前一步,剑尖指住了江亭幽,没什么情绪地道:“你,让开。”   “这怎么行?”江亭幽也不在乎琅琊的寒气已经侵蚀了皮肤,笑着道:“江某若不亲自动手,怎么向殿下您讨一个人情?”   “你要的,本王应下了,”阜远舟面无表情道,“刚才的话,不要让本王说第三遍。”   “可是,江某怎么知道殿下一定会兑现承诺?”   “凭阜远舟三个字,”永宁王冷笑一声,“只要你不耍花样,本王承下的诺,就不会有反悔的一天。”   “的确很有说服力的三个字,那江某就拭目以待了。”江亭幽总算是徐徐退后了一步。   不过他虽是退后了,那折扇扇面上弹出的利针却是始终没有离开过阜怀尧的周身。   阜远舟似乎也并不在意,慢慢走前几步,站在了阜怀尧跟前,从上往下望着那张冰雕一般冷丽的面容。   “上次练武的时候,远舟说过,蛇打七寸,剑取人心,”他如是道,抬手,剑尖对准了白衣人的左肋处,黑暗里,双眸神情明明暗暗,宛若情深不寿,“远舟那么喜欢皇兄,不会舍得让皇兄痛的。”   阜怀尧竟然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姿态,“那就利落点吧,朕的三弟,怎么能是优柔寡断之人?”   “皇兄放心,”阜远舟顿了顿,片刻后才稳住了握剑的手,眼中眸光已经坚定,“同棺之约,远舟此生不忘!”   话音未落,腕骨已动。   月光恰在此时照了进来,剑光冷厉,骤亮的反光瞬间映亮了在场人的脸。   江亭幽不由得双眸一眯。   “嗤——”   剑划破衣衫刺进血肉里的声音在静谧的驿站内清晰地叫人毛发一竖。   江亭幽瞳孔一缩。   以他的目力,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阜远舟手中的琅琊,真真切切地没入了白衣帝王的胸口。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了结   有艳丽的红,在霜雪染就的长衣上弥漫开。   阜远舟抽回剑,琅琊的神兵利器,从血肉里出来时锋利得甚至连摩擦声都听不见。   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一抹白影淬上红云,缓缓倒在一地凌乱的稻草上,乌黑的长发大片大片铺在夜色里,掩埋了他苍白的脸和阖上的眼。   冰雕一样的男子曾经也会笑,像是四月牡丹,灼灼华华。   阜远舟想起那人笑颜,一缕痛,就那么猝不及防地砸在心头。   江亭幽的瞳孔里还残留有一丝惊诧的痕迹,有些难以置信地呢喃:“你真的杀了他……”   “那又如何?”阜远舟低着头,长长的睫羽藏住了他的眸色,他轻声地反问:“那又如何?”   江亭幽下意识俯下身子去探阜怀尧的呼吸。   谁知一道剑光骤然而至,立时将他逼退。   江亭幽脸色微变。   “别碰他,”移步过来的阜远舟的声音还是轻飘飘的,只是其中杀意森森溢出,叫人胆寒,他恶狠狠地看着江亭幽,如同守护族群的头狼,孤独又骄傲,一字一顿:“你有什么资格碰他……”   这一番动作让他挡在了阜怀尧面前,整个人也都暴露在了月光下,阜远舟抬起眸时,眼中伤痛绝望再难掩饰,眼眸破碎,好像肝肠寸断,偏生不能表达一分。   江亭幽看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问:“明知道会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动手?”   “因为我恨啊……”阜远舟没有再自称本王,垂下了剑,他开口说恨,语气却有些迷茫,仿佛阜怀尧的离去,将他的恨他的怨都带走了。   他有些恍惚地转身,似乎也不在乎这里的第三个人会不会偷袭他,缓缓蹲了下来,连剑客重若性命的剑都随手放在一边,轻轻将阜怀尧抱在怀里,指尖温柔地拭去他的长发沾上的灰尘。   他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阜怀尧说话,双唇几乎吻上他的发,“你我之间终究要有个了结的,不然这一生你提防我我欺骗你,什么时候才算是尽头?那样太累了……”   分明缱绻的场面,却带着一股深重的压抑感。   “你只是单单恨他吗?”江亭幽看得握紧了折扇,一句话,及这么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其中已经带上了愤恨的情绪。   阜远舟的动作顿了顿,微微侧着头,半边脸在月光下完美无瑕,却像是没有生气的雕塑,“我怎么知道呢……”   若这世间的一切事情都能独独以爱恨论之,就不会有那么多情孽错缠了。   江亭幽看着他,眼神悲哀又怜悯。   “你的要求是什么?”似乎不想再谈论这件事,阜远舟轻轻巧巧转移了话题,声音平静,只是微微用力将怀里一动不动的人抱的更紧一些,似是怕他冷了。   这个话题转得突兀,江亭幽一时没开口。   蓝衣的王爷冷冷道:“我阜远舟这一生从不拖欠什么,你说出来,让我早日恩怨两清吧。”   江亭幽一怔。   阜远舟那一剑,断的又岂是阜怀尧的生机,恐怕就连他自己的生念都一并斩断了……   “殿下当真不要这高高在上的皇位?”   “要来做什么?”阜远舟的话语里藏着讥讽,“阜家的江山,与我何干?”   他在乎,无非就是那么一道霜雪白影而已。   “若是如此的话,那么江某的要求对于殿下来说,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江亭幽注意着两个靠在一起的男子,一边道。   “你说。”   “告诉江某,怎么进‘别有洞天’。”   阜远舟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一抹怪异一闪而过,“什么别有洞天?”   江亭幽没有错过他的这个神情,只当做是验证了这个消息,他眼里闪过一抹激烈的兴奋,流星一样耀眼,旋即又强压了下来,道:“江某说过了,若不是确定这件事殿下能做到,江某怎么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阜远舟缄默了片刻,才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某自有知道的途径。”   “我不信你有这个能力,毕竟连我皇兄这个天下共主都不清楚这件事,”阜远舟微抬起头,望着他,“你主子告诉你的?”   江亭幽眉头一挑。   “你的主子是谁?”阜远舟冷笑一声,“范行知那个老贼吗?”   “范行知……”江亭幽笑了笑,“江湖事,他还管不到。”   “你现在插手的,也不是江湖事。”   “若不是身有所求,江某何必来趟这趟浑水呢?”   “你要求的就是别有洞天里的东西?”   “大概吧。”   “大概?”   “只是一个念想而已,”江亭幽的拇指抚了抚手中折扇的扇面,“也许那里的东西能圆江某的夙愿,也许不能。”   “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去?”   “不去,就真的什么都求不得了。”   “既然你知道别有洞天,也该知你要求这件事有多难。”难到值得这个人来犯下弑君的大罪。   “但是对殿下来说,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么?”眼看着即将达到目的,素来沉稳的男子也忍不住微微踏前一步,用强按捺欣喜的语气道。   “你的主子没告诉你,进别有洞天的代价吗?”   江亭幽眼神略暗了一下,旋即还是恢复原状,“江某不才,不过在机关术上还是略有小成的,殿下不是已经见过在下的靥穿愁了么?”   “靥穿愁……果然是你弄的?”似乎是想起了刚才拆机关时的惊险,阜远舟语调微带讥讽,“江前辈如此神通广大,又何必要求本王呢?”   江亭幽的神色里有一瞬的黯然,“神通广大的可不是江某,不过是有人铺桥搭路罢了。”如果他当真如此神通,就不必再在这红尘万丈里徒然惹得一身烦恼了。   阜远舟若有所思。   江亭幽收敛了异色,道:“进别有洞天的准备江某已经有了,所差的不过是一把钥匙,还请殿下成全江某的一片拳拳之心。”   阜远舟眉尖蹙了一下,仿佛在迟疑。   “殿下方才说您也有一样事物重若性命,”江亭幽的目光停留在那道一动不动的白衣身影上,“莫不是你还眷恋着这十丈软红尘世喧嚣?”   潜在意思竟是在问阜远舟,他心里能叫他杀神杀佛做魔做鬼的人是不是阜怀尧,他这般犹豫,是不是因为他心尖儿上的其实是另有其人。   阜远舟没有动怒,只是缓缓眨了眨眼,月色下,他眸子里的光细微地闪烁着,既温柔又缱绻,明明暗暗不知多么动人,只是暗藏丝丝缕缕的绝望看得人心都跟着疼痛了起来。   “还有什么好眷恋的呢?”阜远舟望着怀里的人,神情恍惚又冷静,在暗夜里瞧起来竟是有些可怕,“这世间便是人间炼狱,早些解脱也是好的……”   “你后悔了吗?”江亭幽问他。   “后悔什么?”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阜远舟居然笑了一下,醇和的声线带着格外优雅的味道,月光如水,唯见他颜容如玉如壁,巧笑风华无两,姿仪绝世,“早日和皇兄同棺而葬,也许还能在阎王爷面前讨个人情,下一辈子做对寻寻常常的兄弟……”   愿来生,莫生在帝王家,大抵就是如此了。   阜远舟的指尖梳理着阜怀尧那被弄乱的发,空着的手摸到地上的琅琊,将银剑上缩小版琅琊一般的玉剑剑坠拽了下来,“钥匙给你罢了,不过这世上仅有这一把,你莫要弄丢了。”   说完,就把剑坠朝他扔去。   江亭幽听得那句话,见状心里便是一惊,迅速伸手去接。   就在此时!   妖冶的剑光,如霜如电,便这般冷不丁的掠到了江亭幽面前。   失了几分戒备之心的江亭幽心里大惊,竟是不顾忌双手会受伤,直接伸手去抓半空中的剑坠。   只是他的手快,阜远舟的剑更快!   “不必捡了。”那道银色的剑气,已经逼在了深衫男子的喉咙处。   江亭幽依旧固执地去接。   阜远舟淡淡用一句话作为压弯骆驼的稻草,“本王从未承认过,本王知道什么是别有洞天。”   江亭幽浑身的动作僵住。   没人接住的玉剑坠砸在了地面上,化作碎片片片溅开。   “殿下,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沉默维持了好一会儿,江亭幽才开口,声音里起伏不大,只是眼底有一抹惊心动魄的灰暗——像是得了希望又被打破的黯然神伤。   阜远舟平举着长剑,神色再无刚才的伤色,也无那份温柔和绝望,容色平静,“意思就是,从头到尾本王只是在顺着你的话讲。”   从未正面承认过,他知道世上有个地方叫别有洞天。   ——江某说过了,若不是确定这件事殿下能做到,江某怎么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联系前言后语一想,江亭幽蓦地放声大笑,笑了好片刻才停住,看着阜远舟,眼神亦真亦幻,说不清是什么,“聪明绝顶智计无双……果然是誉满天下的神才永宁王!”   这夸奖的话听着实在磕碜人,阜远舟挑眉不语。   “只是,”江亭幽的脸色冷了下来,一直未曾收回去的扇面利针不着痕迹地对准了对方,“这时候殿下还有心思来算计江某,江某真是替陛下觉得悲哀……”   他本还想阜远舟已是肝肠俱痛,让他死不如让他生不如死,这是他玷污了那份感情的代价,如今看来,既是狼心狗肺,不若让这负心之人死了干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演戏   毫无征兆的。   “阁下不是替朕悲哀就是觉得朕的三弟可怜,朕真想知道,你这一生究竟为谁而活。”   淡漠的,不紧不慢的,不高不低的声音空荡荡的驿站里响起,清晰得叫人不容忽视。   阜远舟和江亭幽冷淡的脸色一霎之间都变了。   不过不同的是,前者是会心一笑,后者是惊愕交加。   江亭幽猛地朝阜远舟身后看去,动作之猛,甚至能听到脖颈骨骼的扭动声,足以证明他的震撼。   因为,在阜远舟的背后,霜衣皎白的男子慢慢睁开了眼,双眸像是寒星掉入其中,熠熠生冷,波澜不惊。   刚才阜远舟攻击江亭幽的时候,本是将他轻巧放下靠在蒲团上的,此时他坐直了身子,白皙的颜容冷丽勾魅,理顺了的墨发倾泻在肩头,一路蜿蜒落腰,黑白分明,只有那眼角泪痣和脖颈左肋一道殷红是不同的对比更鲜明的色泽,却更让人感觉像是——午夜里一缕艳鬼幽魂。   饶是江亭幽这样鲜少为外物所动的人物,都愕住了好一会儿,“你……”究竟是人是鬼?   这样的话几乎脱口而出,不过他自然是知道事情还不至于如此诡谲离奇,那么……   “刚才那些,都是做戏?!”江亭幽骤然反应过来。   “不然呢?”阜远舟反问,似是觉得他这么问很好笑,“难道本王和皇兄真的能被你一个外人挑拨到兄弟相残的地步么??”   “怎么可能……”江亭幽有些难以置信,“你们根本没有机会商量……”   从阜远舟一迈进驿站里,他就在扮演一个想杀了天仪帝的角色。   这其中、这其中……   阜远舟和阜怀尧对视一眼。   阜远舟对他笑了笑,才转过头对江亭幽道:“本王不是早已经告诉你了吗?本王和皇兄都是演戏高手。”   ——皇兄,你素来聪明过人,不会真的陷进戏里出不来了吧?   ——不是亲眼所见,不是亲身经历,远舟真的不知道,皇兄和我竟然都是个唱戏高手!   他一开始就提醒了自家大哥,不要在陷进戏里了。   “而且,朕也没有什么替身。”阜怀尧道,从他听到这个解释开始,就知道阜远舟想做什么了。   当时阜怀尧被利针指住,硬攻只会两败俱伤,被掐住死穴的阜远舟自是要另想办法,而且江亭幽这种人根本不是贪名图利之人,大有软硬不吃的意味,与其抓住他来威胁利诱严刑逼供,还不如想法子套出他的话。   阜怀尧被他劫持,本以为是那幕后黑手的意思,没想到江亭幽从头到尾说得都是些漫不着边际的话,他心下猜测江亭幽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阜远舟虽然只听得一句话,不过也能前后估摸着推测一些东西,觉得对方似乎对他们兄弟二人的感情很有兴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演了一场兄弟阋墙的戏码,看看它的反应来做调整,比如发现了江亭幽的愤恨之后表现出来的无助和死念。   当然,那种疼痛并不是伪装出来的……   结果江亭幽果然有所触动,不知不觉地被阜远舟牵着走了,甚至反受其制露了一个大破绽。   江亭幽回想着前因后果,他也是七窍玲珑之人,一理智下来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顿时脸色青一片紫一片。   他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被一个后辈如此牵着鼻子走,怎么能不恼怒?   不过江亭幽还有一件事尚不明白,他看着阜远舟,眉头皱的死紧,连在喉咙逼着的冷锐都懒得理会了,径直道:“江某虽然愚钝,不过还不至于看不清殿下的剑是不是刺中了陛下的心脏。”   如果不是太过相信琅琊的剑尖的的确确埋入了阜怀尧的心口,那些血、那些血腥味也确实是人血无疑,不然他又怎么会震惊得一时忘记细想其中细节是不是出了错?   即使是心脏上方偏移一寸处是有一个地方能避开要害,但是被刺中之后也会对人造成伤害,那么,为什么现在阜怀尧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   “若是本王说我皇兄的心脏在右边,你信不信?”阜远舟眉眼动了动,随即如是道,明显在避开这个话题,欲盖弥彰得理直气壮。   江亭幽皱着眉;   阜远舟忽然侧耳听了听,然后嗤了一声,“来的真慢!”   江亭幽和阜怀尧都怔了怔。   江亭幽毕竟是练武之人,片刻之后就听到了脚步声,而且来人不少,与此同时他心里也有些骇然——他分明年长阜远舟二十余岁,阜远舟就算再怎么天资横溢百年难遇,这内力也高得实在太可怕了吧……   来人很快就包围了整个驿站,四周甚至能够听到他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驿站外隔得稍远一点的地方。   六指女魔蜚语戳戳旁边的光头和尚,“咱们赶紧撤了吧?”   佛手僧和田摸摸自己的光脑袋,“可是贫僧想见见那个皇帝。”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叫他们尊主都为之着迷痴恋。   呃……至于他们是怎么知道阜三爷痴恋某位陛下的……咳咳咳,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嗔济公胡老儿挠挠腮帮子,“老头子就不明白了,这软玉温香有什么不好的,尊主怎么就、怎么就……唉。”   冷不丁的,一股冷风从他们身边拂过,一道身影挡住了皎洁的月光。   “妄议尊主,若有再犯,领棍二十。”来人刻板的声音响起,声调一路平过来,甚至听到有平仄音的变化。   饶是蜚语、和田和胡老儿这般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都不由自主地毛发一竖。   “不敢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咱们立马撤!”   “走吧走吧~~~”   三人内心:   右使好可怕啊啊啊——~~o(>_<)o~~   驿站里。   阜远舟没有理会江亭幽的问题,朝窗外丢了一个小小的信号弹。   不过转眼,几个人就急促地跑了进来,带头的是一个背着一把黑色长剑的男子,一身黑色劲装,衣摆处用银灰暗线勾勒出鹭鸟翩飞的纹路,不过蒙着脸,看不清他的模样。   他的身后同样是几个黑衣蒙面打扮的侍卫,进来之后略微扫了一眼目前形势,甚至不敢多看就叩地一跪。   “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正是苍鹭和他带领的贪狼中人无疑。   阜远舟又是一声冷嗤,听得苍鹭等人冷汗都下来了。   阜怀尧淡淡开口,没说罚,只道:“把江亭幽带回去吧。”   他的声音依旧是冷冷淡淡的,不过对于处在神才永宁王杀人目光下的人实在是救场良方——因为阜远舟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阜怀尧身上。   苍鹭别的不说,危急时刻察言观色的能力(野兽的预见危机意识……?!)还是不错的,他见现场气氛实在诡异,就赶紧捆了不知在想什么的江亭幽,火急火燎带着人往外候着去了。   驿站内很快就褪去了人声,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不知哪里来的水,“啪嗒”一声滴在了飞檐上。   江亭幽被捆起来之后,阜远舟本是垂着手拿着剑的,此时被水声一惊,不知怎么的,这个拿剑比泰山更稳的剑客竟是浑身一震,琅琊脱手而落,砸在了满是稻草灰尘的地上。   “哐当”声在静谧的环境里足以吓人一大跳。   正想站起来的阜怀尧也被吓了一下,还没回神就见眼前蓝影一闪,阜远舟已经闪身过来,用力抱住了他。   “远……”阜怀尧的话音刚开了一个头,就忽的停住了。   因为阜远舟在发抖。   很剧烈的颤抖。   他就这么发狠一般地用力抱紧阜怀尧,浑身都在抖,阜怀尧甚至能够听到他牙齿在打颤的咯吱咯吱声。   阜怀尧怔了怔,一时连他勒住自己的痛感都忘却了,他伸出手,摸到对方的脸,发现上面都是水迹,眼睛里也全都是水,还在不断地往外涌。   那水迹很烫,滚滚落在他的手上,烫得阜怀尧都心口发闷。   这个温润如玉骄傲示人的男子,这个傲骨不折意气风发的男子,竟是像孩子一样泪流满面,而且是在意识清醒的现下。   “皇兄……”阜远舟哽咽着出声,那一剑刺进去刹那的绝望与悲伤紧紧地缠绕在他心里,渗入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在那窒息般的痛感之中不断陷落,无处可逃——即使明白那不过是演戏。   太可怕了……   哪怕只是一场戏,他都忍受不了阜怀尧会死去这个假设。   冷月,鲜血,白衣,孤坟。   只是想象,就能叫他崩溃。   阜远舟脸上的泪汹涌不停,连他自己也无法去控制,就如刚才的那种瞬间天崩地裂生不如死的感觉,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   只是一场戏我就要疯了,如果那是真的怎么办?如果刚才你倒下鲜血溢出呼吸停止的那一幕是真的怎么办!如果我现在站在你的陵墓前,如果我只能孤零零地对着你的墓碑……   阜远舟将脸埋在他的心口,听着那一下又一下徐缓坚实的心跳,隐隐约约的呜咽声传了出来。   悲伤得让人断肠。   阜怀尧迟疑了一下,伸手环住他,轻轻在他后背拍了拍,淡漠的声音被暗夜的皎洁月光拉扯出一抹奇异的温柔感,“莫哭,皇兄无事。”   这样的声音似乎突然就惊醒了阜远舟,他一下子就有些慌乱了,连忙将阜怀尧扶了起来,魔怔一样去擦拭那白衣上左肋处的血迹。   阜怀尧就该是一身霜雪白衣无垢的,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有什么东西弄污了他……   第一百二十四章 心安   阜怀尧按住了他神经质一般的擦拭动作,无声地叹息一下,道:“你明知这血不是朕的。”   阜远舟犹然有些心有余悸,拉开兄长的衣襟确定里面的护身软甲完好无损了才松了一口气,急急忙忙地把他左肋心脏处被扎破的羊皮囊拿出来丢掉,又转眼看到了阜怀尧脖颈上的划伤,立马翻出金创药帮他处理伤口。   阜怀尧轻柔地摸摸他的长发。   阜远舟匆匆抬头冲他笑笑,示意自己无碍,他眼里甚至还含着泪没有擦去,看起来让人心里都跟着被针微微一刺似的。伤口不大,就是揪得发疼。   阜怀尧嘴角溢出一丝无奈。   为了阜怀尧的安全,阜远舟可谓是费尽心思,知道他喜欢有事无事出宫走走,阜远舟就强烈要求他穿上护身软甲,暗地里也叫六指女魔蜚语和黑面饕餮随见忡看护着,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不放心,苦思冥想一番后干脆用羊皮囊装上人血,要阜怀尧贴在心脏处,如果真的遇到刺客,避无可避时就让对方扎这里然后装死,因为有些死士会不见血不罢休,这般也能迷惑对方一时,可以拖延到护驾的人到来了。   阜怀尧那会儿还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上次练武的时候,远舟说过,蛇打七寸,剑取人心。   这就是当时阜远舟的暗号。   即使知道一切都是在演戏,阜怀尧心里也不是无所触动的。   ——我们之间的仇怨那么深,岂会有罢休的一天……   这句话当真没错,德妃,刘家满门,都是间接死在他手上的,因为一个帝王绝对不会允许朝廷里有个家族一手遮天而且心生逆反。   不过即使是如此,他也不曾后悔过,自古帝王皆无情,大致就是这样了,他要盛世太平他要政治清明他要四海五湖万民臣服,就必须得这么做。   ——皇兄演的真好,远舟就真的陷进去了几乎出不来了,几乎就忘记了,冷漠铁血的阜怀尧,连知道二皇兄会害父皇都冷眼旁观坐收渔翁之利的大皇兄,怎么会有感情呢?   这句话同样没错,他是阜怀尧,摄政皇太子,如今的天仪帝,他生为玉衡王,死做玉衡鬼,为了这个江山社稷,他只能七情不动六欲不沾——哪怕那是他的父皇。   他怕自己沾上了,就失了理智。   ——远舟每天都在忍耐,都在等,等你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你。   ——皇兄,或许远舟才应该问你一句,你究竟有多恨远舟?   有多恨呢?恨到要他傲骨铮铮毁于一旦……   为什么恨呢?恨他扰他心神,让立誓为玉衡盛世太平义无反顾的他都有了一份私心。   恨到了最后呢?他都忘记自己心中是那份喜欢更重还是恨意更深了。   那么到了如今呢?一抬头便看见那人温柔笑颜,似乎已经成了戒不掉的毒瘾。   还恨吗?不恨了,高处不胜寒,皇城人情凉,若君同在,便不会那么冷了。   只是……   ——半痴半癫度半生,百年后同棺而葬,那大抵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吧。   阜怀尧又何曾不这样想过呢?   他是玉衡的君主,是一个国家的主宰,一个疯疯癫癫依赖于他的阜远舟才是最好控制的角色,而不是眼前这个计谋绝顶的永宁王。   只是,看着那时候神志不清的阜远舟,心里又何尝不是有几分惋惜悲哀的?   世事难两全,半点不由人。   ——你我之间终究要有个了结的,不然这一生你提防我我欺骗你,什么时候才算是尽头?那样太累了……   你是真的,有些累了吧……   阜怀尧已经不止一次在深夜万籁俱寂夜凉如水时,看见那道轩如松海的男子披着衣站在窗口,风吹树影,月色寂寂,挺直的背影不知背负了什么,重若千钧,使他的模样,就仿佛变成了一只差了一根稻草就能被压垮的骆驼,倦倦而立,身影苍茫,那种惊人的伤感蔓延开来,他甚至连身后的人已经醒来都不曾察觉。   怎么能不累呢?那么多的阴谋那么多的算计,你的,我的,朝廷的,甚至还有江湖的,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像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一样,岂会有罢休的一天?   我不是不肯相信你,也不是没有交托信任给你,只是你始终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   我怎么会不知你有事瞒我呢?从冷宫里看遍世事冷暖人情淡漠欺软怕硬才出来扬名立万的你从来予人都是保留三分预留退路的,从十岁那年开始我就已经看透,何况作为皇帝,我也不能给你十分信任,不过你倒是了解我,向来知我是喜是怒。   你自责你倦怠你惶恐,我反而觉得安心,因为这样我方知你并不是有心为之。   只是,看了还是会觉得心口刺疼吧,一身傲骨坚韧不屈的阜远舟,落泪时能叫人连心肺都跟着窒息起来。   我真的不知如何才能让你不再心事重重,大概就像你说的,我们之间总要有个了结。   ——你总说真心不值钱,可惜在远舟看来,真心比江山重要多了。   是啊,你就是这样的人,重感情重情义,一分仇报一分,一分恩报三分,动了真心就倾注一切感情……   动了……真心……   阜怀尧怔了怔,有些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想到这般念头。   江亭幽的话又像是鬼魅一样响在耳侧——不过江某为什么觉得这不像是手足之情,倒像是……爱上你了?   爱……   阜怀尧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完全没有缘由的。   难道真的是父子一脉相承……不,不对,阜远舟明明不是……   是他想多了吧,江亭幽那人诡异得紧,怎么能信他随口胡诌的话呢……   给伤口上好药顺便拍拍灰尘的阜远舟注意到他的动作,赶紧就扶着他打算出去,“皇兄你冷了吗?我们回宫吧!”   他来得匆忙,拆机关的时候外袍就脱了,没有多余的衣服。   “远舟。”阜怀尧的手忽然止住了他的动作。   “嗯?”阜远舟回头看他,皎明的月光下,他曜石般的双瞳乌澄澄的,澄澈干净,不沾杂质。   阜怀尧的手慢慢地放松了,“不,没事。”   是自己,想多了吧……   驿站外,贪狼的人带走江亭幽之后,苍鹭就带着他们隐藏在角落里护卫了,取而代之的是兵器森然的银衣铁卫。   “陛下,臣……”薛定之见到人出来了,第一时间就跪了下来负荆请罪。   若是天仪帝有个什么闪失,他不用请罪,直接以死谢罪就行了。   不过阜怀尧淡淡阻止了他的动作,“朕累了,有事明天再说。”   “是。”薛定之连忙叫人把准备好的马车牵过来。   阜远舟扶着他上车。   帘子还没放下来时,阜怀尧忽然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禀陛下,已经酉时了。”薛定之看了看天色,道。   “楚故那边如何了?”问的自然是京城大道机关靥穿愁那里的事。   阜远舟皱了皱眉,对阜怀尧还牵挂着外物不注意自己受惊的身体这点有些不满,不过他也知道兄长就是这个性格,不好说些什么。   “应该差不多完事了。”薛定之道。   从阜怀尧被劫持开始这段时候过的实在度日如年,实际上其实时间也不长,何况拆机关是精细活,估计现下还没完工呢。   “去看看。”白衣的帝王淡淡下令。   “这……”薛定之为难,这刚出了乱子,他怎么还敢让这位陛下乱跑啊?   阜远舟可就直接反驳了,“皇兄,我们先回宫,楚故待会儿自会进宫禀报的。”等回了宫,他立刻就点了自家兄长的睡穴!   “无妨,顺路,去看看罢了。”阜怀尧语气虽然还是不急不缓的,不过显然一锤定音了。   阜远舟蹙紧了眉尖。   马车辘辘地动了起来,一队警卫森严的护卫守在四周,紧紧跟随着。   马车里。   阜远舟拿起暗格里的披风,给阜怀尧披上,再倒了小桌上的热茶递过来,随即又找出了一些能填饱肚子的糕点。   看着他忙忙碌碌,阜怀尧不多说什么,也不拒绝,任他把自己当做易碎瓷器般照顾着,心中一直若有所思。   沉默到了后来,连团团转的阜远舟都发觉不对劲了,停了下来,有些担心地看着兄长,“皇兄你怎么了?困了吗?”他忽的又想到了什么,脸色剧变,慌慌张张地拉过阜怀尧的手来探脉,“是不是江亭幽对你做了什么手脚?他素来用毒如神,会不会是伤口上沾了什么毒……”   阜怀尧回神过来,连忙安抚失了方寸的自家三弟,“朕无碍,江亭幽没有做什么。”那一刀都是他自己在袭击江亭幽时对方收刀不及弄伤的,上面没有涂毒,而且也看得出江亭幽并无杀他的意思。   阜远舟再三确认了一番后才略微安心,不过还是道:“那回去叫太医看看吧。”   阜怀尧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不知藏了什么,瞳仁的色泽深邃无比。   “皇兄?”阜远舟不解地唤他一声。   阜怀尧异样地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里似乎有种莫名的情绪,“了残红……你是什么知道的?”   阜远舟浑身动作瞬间就是一僵。   阜怀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怕漏看了任何一点什么,语调清清冷冷,“这种东西,你不该知道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发觉   死一般的沉寂在小小的车厢里弥漫开来。   好一会儿,阜远舟才声音艰涩地开口:“远舟身中奇毒,难道连追查一番都不可以吗?”   “可这不是你能碰的东西。”阜怀尧的声音似是掺杂着冷漠,“你在太医院里安插了有人?”   “……是。”当时他出事之后,是被秘密带回宫里救治的,后来醒来之后阜怀尧也是暗地里下令不准闲杂人等接近他,不过秦仪还是寻了机会偷偷找了过来,好不容易才哄得当时心智不全的阜远舟让他探脉。   顾郸是太医院首席,常年浸淫医术,而秦仪作为刹魂魔教左使,比顾郸多了份大胆和不择手段,在医术毒术上岂只是略胜一筹?所以他很快就发现了阜远舟的疯症似乎因为中了一味诡异的毒,而阜远舟昏睡期间能接近他的也不过是那么几个人,所以他煞费苦心地追查下去,果然在顾郸那处发现了了残红的记载。   了残红这种毒药性凶猛,不过持续时间不长,隔一段时间就要服用,这样才持续有效,秦仪偷偷调换了顾郸给阜远舟用的药,停止了毒药的摄入,后者就逐渐恢复了一些意识,然后秦仪再千辛万苦配置了残红的解药,才彻底解了这味毒。   “你认为……”阜怀尧面色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异样,“是朕下的毒?”   “的确曾经这么想过,”也许是被对方感染了,阜远舟也微微缓了过来,直言不讳地承认了,“不过远舟早已知道不是皇兄。”   “那么是谁?”阜怀尧问。   阜远舟垂着眉,在兄长面前,他乖顺得没有丝毫皇朝第一高手的气焰,“远舟知道不是皇兄即可。”   不是他有多么宽宏大量慈悲悯人,只是已经时过境迁,再去追究的话没什么意思,而且顾郸笨是笨了点,不过胜在够忠心耿耿,有他在,阜远舟也安心一些。   阜怀尧却没有松口的意思,“朕问你,到底是谁?!”   突然提高的音调连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的薛定之都惊了一惊,白着脸想里面发生了什么事竟会惹得龙颜大怒。   马车里的阜远舟也是被吓到了,抬头一看,见兄长脸色冷冽如同一贯,眼里却有火光在隐约跳跃着,显然已经动了火气。   阜远舟登时就是一怔。   看着怔住的蓝衣男子,阜怀尧的火气慢慢压了下来,有些疲倦地阖上了眼想让自己激烈的情绪平复,睫羽低垂时,眼里有一抹痛楚一闪而过。   人心都是肉长的,阜远舟会为了他的一些许小伤就惊慌失措,他又何尝不会心疼呢?   了残红是什么?它是一味毒!一味蚀人心智的毒!!!   中了了残红,症状不仅是会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失了神智,还会侵蚀人的身体,中此毒的人,持续用药的话,从来都是活不过十年的。   阜怀尧本以为自己在保护着这个人,现在方知阜远舟在他眼皮子底下究竟受了多大的罪,他怎么能不觉得痛?!   阜远舟这般傲骨凛凛,清醒过来时面对自己发疯之时的窘境,该是怎么样的情何以堪???   枉他曾经夸下海口,以为只要有自己在,就没人能动阜远舟一分毫毛——原来即使是一国之主权力滔天,也有做不到的事,连自己的心爱之人都护不住,他拿什么来护着这天下?!?   看见阜怀尧眼中的痛楚,阜远舟心里就是一扎,忙不迭握紧他微凉的手,“皇兄,远舟已经没事了,真的,你……”你别这样,我心里疼。   阜怀尧睁开眼,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就是无奈一叹——你总是这般,好似我的喜怒便是你的天下。   这个念头只是在心中微微一转,就让阜怀尧身体微僵,刚才的荒诞不羁的想法像是杂草一样蜂拥而出,叫人措手不及。   眼前颜容俊美的男子用一种无法言喻的神情对着他,眸中深不见底,深情在他的眼中扎下了根,和哀伤交杂在一起,那般专注,那般痴恋,执念之重,能把一切幻化成灰,叫人动容。   阜怀尧看着看着,没有欢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向上窜起来,冷厉又荒凉。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怎么可能……一定……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父皇……这就是孽障吗……凭什么你做的孽,要远舟来承担……   凭什么?!   阜怀尧微微弯下腰,一时只觉心肺剧痛。   “皇兄??”阜怀尧一下子白下来的脸色惊住了阜远舟,他慌忙离开自己的位子,跨前一步半跪在他面前,又是按住脉搏又是试探额头温度的,甚至想传些内力进去,“皇兄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阜怀尧突然俯身抱住他。   阜远舟愣了愣。   “朕无事,只是有些累了……”阜怀尧如是道,声音疲倦。   “皇兄……”   “让朕靠一下,朕累了,到朱雀大道了唤朕一声就行了。”   “……好。”阜远舟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不过见他似乎真的困倦了,只好调整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任对方靠着。   阜怀尧似乎真的倦极了,靠着他闭目养神,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阜远舟看不清他的颜容,心里却依旧一寸寸柔软下来,目光贪婪地将这个人描入记忆深处,融进血髓。   他唯恐时光过得太快,不能将这情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体会,恨不得把一刻钟全部掰成两刻来度过。   可是又怕时光过得太慢,迟则生变,恨不得一瞬白头,不要再有什么闪失错失彼此。   阜远舟沉沦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看见靠着他的白衣男子,嘴角流露的是怎样苦涩难比的笑容。   远舟,你不该……   ……   对比起阜怀尧和阜远舟二人这边安宁又波涛暗涌的气氛,苍鹭那头可就血腥得多了。   “靠!这是什么鬼东西!!??”抹开溅到脸上的血,苍鹭忍不住啐了一声。   “这些啊……”深衫银箍乌发的男子在他背后微微笑着,神态静雅又翛然,好像被五花大绑的不是他一样,他用一种在暗夜里绝对叫人毛骨悚然的语气幽幽道:“的确是鬼东西呢。”   苍鹭听得一身鸡皮疙瘩四起掉落一地,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还不是你这个家伙惹来的东西!   瞪眼瞪到了一半,他就赶紧长剑一挽,劈开了又一次的攻击。   着黑色侍卫服的影卫呈圆状分散围在他四周,抵挡住汹涌而来的进攻。   现下这幅情景,说来话长也说来简单,他们贪狼一门的人本来带着江亭幽回京城城内,不料走到了一半就遭到伏击,一群灰色衣衫面带白色面具还有戴着虎爪武器的人如狼似虎地扑了出来——真的是“如狼似虎”,他娘的跟野兽似的,断胳膊断腿还能继续往前冲!!!   贪狼是守护皇帝的近身影卫,是四支影卫队伍里最为精锐的,武力值自然不消说,不过竟然还是被他们缠得进退不得,江亭幽那厮还在背后“幸灾乐祸”!!!   苍鹭自然是认识这些人不人兽不兽的人——正是一直神出鬼没的虎人无疑。   “黑鸽,叫增援……”苍鹭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场面让他的话音立刻就是一卡。   原本被五花大绑因为遭遇埋伏而丢在地上江亭幽似乎看够了戏一般,忽然站了起来,身上的绳子像是被无形的刀割断了一般,根根七零八落断裂在地。   四周影卫大惊,苍鹭几乎把眼珠子瞪出眼眶:“你……怎么可能,三爷明明点了你的穴……”   江亭幽挣脱绳子之后松了松筋骨,平静地道:“既然有点穴,自然是有移穴之法……”   他的话音还没结束,就单手成爪,足尖一动便攻向苍鹭。   苍鹭赶紧凝神迎战,谁知刚一剑过去,江亭幽就招式一边,五指前探,将被苍鹭随手别在腰上的黑骨折扇拿了回来。   “这是亡妻遗物,恕江某不能以礼相赠。”拿回折扇的江亭幽退回原处,指尖温柔地抚摸着没有任何折损的扇面,神情柔和地道。   他看着折扇的眼神实在温柔得令人汗毛倒竖,苍鹭皱了皱眉,挥手示意贪狼各人围住江亭幽,绝对不能让他跑了。   江亭幽突然抬眼,目光笔直地射向苍鹭。   那眼神实在凌冽,是武林高手独有的气场,看得苍鹭动作一顿。   “回去告诉你们陛下和殿下,”江亭幽缓缓地开口,眼里闪烁着不知名的情绪,“最不可能的东西,也许恰恰才是正确的,别以为人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   这句话实在莫名其妙,苍鹭听得一头雾水,没等得及他细问,江亭幽就身形一展,借着影卫被虎人缠住的间隙,一步十米,几个滑身就离开了包围圈。   苍鹭一惊,合着几个影卫提剑就追。   不过掌上轻扇江亭幽岂是易相与的人物,只见他袖袍一挥,就有是你东西飞了出来,落地即炸,炸开一片蒙蒙浓雾!   “卧倒!”   “小心有毒!!”   “蒙住鼻子!!!”   “锁住东南方向!!”   “别让人跑了!!”   “小心偷袭!!!”   “……”   “……”   等一阵混乱过后,浓烟渐渐退散,竟是出乎意料的并不带什么毒或迷药。   不过江亭幽也已经了无影踪。   苍鹭甩开一个扑过来的虎人,四处顾盼,最后只能皱着眉示意一部分影卫们将虎人都收拾了,一部分跟着他去追,看能不能追到人。   居然在贪狼手里逃出去……   贪狼的一世英名完全留不住了。   ……   第一百二十六章 死人   靥穿愁从朱雀大道、玄武大道和青龙大道一路蜿蜒过去,抵达城门后再绕回朱雀大道以北作为终点,形成一个近似环形,苏日暮是按着顺序去拆中心枢纽的,拆到最后就又倒回了朱雀大道。   这次的事实在影响巨大,天仪帝接到消息之后就当机立断,准了连晋派遣大量连家军入城,对外宣称是修缮京城大道,维护房屋,以策安全,而府尹府五百衙役则是以入夏撒药防虫的理由行动,人多力量大,所以拆了中心枢纽后一切便是人力的事情了,各个地方的机关被搬走,地道被填平,基本在入夜之前都恢复了原本的秩序,只有朱雀大道以北这边还在忙碌。   恰巧阜远舟看到阜怀尧被劫持那时硬是用蛮力毁了诸多弩车,弄出的巨大响声惊动了不少百姓,楚故便顺水推舟说是大道年久失修,修缮过程中出了些许意外,然后再官府出资将沿路百姓安顿好。   百姓不知其中艰险曲折,只道朝廷这回实在修缮得及时,不然失修的道路摔了人就不好了。   阜远舟本在想有连晋楚故庄若虚等人在,能出什么乱子?不过等到了朱雀大道,他就不这么想了。   在楚故等人向阜怀尧汇报的空档里,确认了这回守卫绝对不出意外之后,阜远舟便到处找找苏日暮那个嘴皮爱惹事的家伙有没有被人灭口了,不过等他看到甄府那个叫什么鹧鸪的影卫旁边绑着纱布吊着半个胳膊的白衣书生,立刻就怒了!   “这是怎么回事?!”阜远舟闪身过去,揪着苏日暮皮笑肉不笑地怒问。   他就不信了,他走的时候苏日暮还是完完整整一只活蹦乱跳的,这么多人在,还能有什么人能伤了这个家伙不成?!难道连晋庄若虚宫清这些高手都是吃干饭的吗?!   被揪住的苏大酒才摆着一张纯良又无辜的脸,眨巴眨巴眼睛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谁在跟你绕弯子?!”阜远舟瞪他,恨不得在那张脸上补上两记老拳,不过想到这酒鬼已经四肢少(……大雾……)一肢了,就大发慈悲不辣手摧草了。   “那什么,就一个不小心嘛……”   “不小心?!我看你迟早会把小命不小心丢了!”阜远舟气不打一处来。   “喂喂……”说话要不要那么不客气啊喂……   苏日暮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阜怀尧那边,连晋瞧见了,摸摸鼻子走过来,干咳两声,拱手道:“三爷息怒,真是非常抱歉,苏公子是因为下官受伤的。”   之前阜远舟为了找回阜怀尧而提前离开了,连晋走不开,便在这边盯着场子,有些担心阜远舟的大哥会不会出事的苏日暮飞快拆完机关后,朝四周一看,差点忍不住骂娘了——子诤你这个笨蛋,你忘了我现在是不会“武功”的书生吗吗吗???   于是连晋自告奋勇去把人从层层锐利的竹刀阵里带出来,不过没想到这江亭幽实在是卑鄙,这靥穿愁最后一个中心枢纽明着放在外面,竟是还有一个藏在暗处,两人还没有出来,暗藏的阵法就毫无声息地发动了,连晋不如阜远舟那样和苏日暮呆久了对机关比较敏感熟悉,差一点就被长箭扎个对穿,苏日暮及时把他推进死角里,不过因为不想暴露武功,没用护体真气,拉人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中了一箭。   听罢了事情过程,阜远舟敛了怒气,有些歉意地看向纱布吊胳膊的好友。   他当时因为阜怀尧的事情险些连机关都忘了,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苏日暮暗暗冲他翻了一个白眼——少作这副死人脸,他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闺女要阜远舟整天护着不成?   阜远舟看得立时就是青筋暴起——要不是你丫的装不开花的水仙,我至于整天管着你么?!   苏日暮嘴角一抽。   阜远舟冷哼一声。   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无声的交流。   阜怀尧冲苏日暮颔颔首,道:“劳烦苏公子了,阁下为京城百姓奉献诸多,不胜感激。”   苏日暮受不住了,连忙摆手,“不用扣那么大的帽子下来,小生举手之劳罢了。”   他是嘴欠惯了,受不得别人的好意。   倒是阜远舟用死亡视线瞅他一眼——对我皇兄这么不礼貌,作死啊?!   苏日暮暗地里狠狠再度白了他一眼——除了你皇兄能不能惦记点别的?!   阜远舟又是一声冷哼,不过没哼出声。   啧啧,他才不会承认自己重色轻友呢!-_-#   阜怀尧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波涛暗涌,问苏日暮:“苏公子,关于这个机关,”他看了看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街面,“你了解多少?”   苏日暮用完好的那只手摸了摸下巴,也明白阜怀尧想要问的是什么,道:“靥穿愁这个机关架设起来起码要两到三个月时间,在路下面打地道,直接把材料运进去按顺序装好就行,整个机关最难的部分只是在中心枢纽,要连接每个机括,把这个做成功了,其他的都好办了。不过……”苏日暮低头,跺了跺地面,“这动静可不会怎么小。”   毕竟是要动土动地板的,能不出声么?   阜怀尧的目光转向连晋。   连晋会意,道:“地道是通往城外深山的,那里的痕迹显示,早在半年左右之前曾经有大量的人驻扎在那地,盘旋数月有余,具体是什么人,臣尚未查明。”   半年前……   那时候朝廷三个皇子三足鼎立,宁王党和肃王党斗得如火如荼,太子党坐山观虎斗,是谁那么大能耐,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人来人往的京城大道下面动手脚?!   楚故忽然道:“爷,京城四条大道半年前曾经动过工的。”   这话实在冒出来的有些突然,阜怀尧愣了一下。   倒是阜远舟反应得快,“楚大人说的是车马道那件事?”   楚故颔首,“正是。”   这件事阜远舟自是比阜怀尧清楚,因为他那时和阜崇临同掌工部,此事就是工部负责的。   京城人流通量大,车水马龙的,尽管官府三令五申不准在城内驰马快奔,不过还是三不五时就有人被撞伤擦伤碰伤什么的,楚故每逢遇到这种事都觉得头痛无比,于是往上面报去,工部的人一琢磨,就想出个办法,在大道两旁规划出一部分地区,将那部分垫高了,在车马多时以供行人行走,这样就大大减少了人马车相撞的几率。   这事儿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当时阜崇临已经视阜远舟为眼中钉肉中刺,对他恨之入骨,两人也斗得正是激烈之时,所以这份差事也是争上了好一会儿,后来被阜崇临抢到了手。   建筑车马道的事情是阜崇临的人一手包办的,其他人的目光也放在朝廷太子肃王宁王三人势力之间的争斗上,不曾去多留意一件一件尘埃落定了的事。   靥穿愁锁住了三条大道的咽喉,甚至围住了城门,阜崇临想要起事的话,正好拿来阻挡剿杀皇城军。   这么一算,时间地点条件什么的就都齐全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当时阜远舟不觉得是一件多大的事儿,如今想来,难道靥穿愁这玩意儿是当时阜崇临搞出来的?!?   除了不在京城的连晋,阜怀尧、苏日暮和庄若虚被他们一提醒,也想起车马道的事情。   同样也联想到了那个谋逆自杀的二皇子——打败大莽进军玉衡的有功者之一,神威将军阜崇临。   阜远舟望向自家兄长,眉头禁不住微微皱起,“皇兄,二皇兄他……”   知道阜远舟想说什么,阜怀尧眸子中异色一闪,“当时,他确实是断了气的。”   虽然那时候他在担心阜远舟是不是被阜崇临灭了口,不过见他服毒倒下之后还是有去探他的气息,也让手下人看着他的尸首,以防他是假死。   阜崇临犯谋逆之罪,按玉衡律法本该受千刀万剐暴尸荒野之刑,但是他有功勋在身,阜怀尧也念在这是自己的二弟,反正人死如灯灭,也就没有对他的尸首再做什么,按着皇子礼节厚葬了他。   苏日暮突然插进一句话来:“如果靥穿愁真的是那个什么二……咳咳,肃王殿下弄的,岂不是就意味着他早就认识江亭幽了?”   众人都下意识沉默了一下。   经过这段时间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场的人对江亭幽这个名字实在熟悉得在听到之后都有一种不出意料的“果然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的感觉,自然而然的,也想到了当年掌上轻扇那和他的扇子一样出名的毒术。   如果现在有人说江亭幽会做一种让人死了又复生的毒药,他们都不会动一下眉头了。   “会不会是龟息功?”连晋问。   “龟息功是会身体软而不僵的。”阜远舟道,又看了一眼阜怀尧。   阜怀尧摇头,也不避讳什么了,直接道:“崇临是死后第四天下葬的,已经僵硬后又变软了,正是因为确认他真的死了甚至开始腐烂了,朕才下令下葬的。”   而且,说不通的是,如果有这么个杀手锏,阜崇临起兵造反的时候干嘛不使出来?这般威力,若是皇城军和增援的连家军被剿杀了,帝位不就手到擒来了吗?   楚故和庄若虚都有些头疼地对视了一眼。   怎么一个死人还出来搅合了……   还是说,有人在借死人的名义在搞鬼?   ……   番外:表白记(1)   这件事,是发生在咱们理智敏锐一流感情迟钝也一流的天仪帝陛下还没明白自家亲亲三弟永宁王殿下的心思的时候。   刘家是世家望族。   刘家最后一任家主是礼部尚书。   刘家在礼部基本搞起了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垄断工作——虽然职务是他们担任的阜远舟,正事是别人(例如阜远舟掌管礼部后的为贤是用……)做的。   德妃是名门千金。   德妃熟读经书,知书达礼,晓通中外。   而阜远舟是德妃的儿子。   综合以上,各位看官就该明白阜三爷仁德君子的称号是怎么来的了。   所谓君子恪守于礼,由此可见,阜远舟小盆友是多么地有礼貌懂礼节了。   这不理世俗道德伦理约束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是因为在情理之间阜远舟更重视情,不过……在认清并且坚定自己感情上十分勇敢的阜三王爷,在表白一事上却瞬间望而却步灰头土脸了。   恪守礼节的阜远舟自然做不出在大庭广众之下单膝下跪递上闪瞎别人钛金狗眼的十克拉钻石戒指说一句“爱老虎油皇兄你嫁给我吧”这种伟大壮举,于是只能满目幽怨地注视着毫无知觉视政务为平生己任勤勤恳恳的白衣帝王,恨不得学林家妹妹背把锄头凄凄惨惨戚戚地葬一回花哀悼一下自己杯具的恋爱路途。   于是某一段时间里天仪帝陛下森森地觉得自己四周有一股森森的怨念之气到处飘啊飘~~~   不过话说回来,每一个小攻背后都一定会有一个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能在乃事业迷茫时毅然决然慷慨解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没钱没力也得牵线搭桥出一堆有钱有力的炮灰出来,能在乃有难的时候挺身而出说一句兄弟有我你大胆滴往前走吧一不小心就华丽丽客串了一把炮灰,偶尔顺便在乃身边扮演一把绿叶的角色烘托一下乃是绝世好小攻新世纪好男人的形象,还能在乃追不到自家或傲娇或冰山或女王或闷骚或腹黑或柔软易推倒的小受时给乃支一百零八条追“受”损招……咳咳咳,招数。   于是天空一声惊雷,咱们阜三爷的狗头军师——苏日暮苏大酒才闪亮登场了。   “子诤啊,”苏日暮纳闷地看着颇有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好友,默默地不着痕迹地把自己快被对方喝光了的五十年的桑落酒往自己这边挪了挪,问:“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啊,干嘛一幅如丧考妣蔫了吧唧的样子?”   阜远舟没理会他的逻辑错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苏日暮听得一身鸡皮疙瘩从脚底竖到了头发丝,打了个激灵之后才受不了地道:“有事你说行不行?大不了兄弟给你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麻烦你别再用叹气声插我耳朵两刀了好么么么!!!   阜远舟眼前一亮。   苏日暮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闻离啊,你说我该怎么和皇兄告白比较好?”   苏日暮呆滞:“……啊?”   阜远舟两眼亮晶晶一脸期待状。   不忍心让好友失望的苏日暮内流满面:“……”嘴贱是种病啊,贱起来要人命啊……   阜远舟继续期待ing。   “……”苏日暮抹了抹头上的虚汗,干笑几声,“哈、哈、哈,那什么,子诤啊,我突然想起甄侦那个家伙好像有事找我,不如我先回……”   “锵”的一声,一柄亮闪闪的,绝对吹毛断发的银色长剑横在了他面前。   长剑的主人微笑,亮出一口媲美剑光的利牙,赤果果的威胁之意:“闻离你说什么来着,刚才风大,我没听清。”   “……”企图浑水摸鱼的苏某人立刻立正稍息肃立,“咳咳,为了兄弟就算你插我两刀都不眨眼,出个主意算什么,包在我身上!”   阜远舟满意地点头啊点头。   苏日暮嘴角连带着眼皮子都在抽搐。   那个……他哪懂得怎么表白啊???   ……   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所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两个恋爱菜鸟凑在一堆嘀咕嘀咕,大脑里歪脑筋多的苏日暮还真的琢磨了些主意来。   第一招,迂回法——借助婉转的方式表达爱意。   “这样真的能行???”看着手里的焦尾琴,阜远舟一脸怀疑状,“我上次吹了一曲《隰桑》,皇兄就以为我有了爱慕的女子了。”   “《隰桑》婉转过头了~”苏日暮拍胸脯做保证状,“这次你就%@@##¥……”   于是乎……   某年某月某日,天气,多云转晴,适宜郊游。   午睡醒来的白衣帝王倚在湖心小亭的紫藤软榻上,纯白色敞领束带袍服层层铺叠,他意态闲适,优雅地拿着盛着酸梅汤的水晶杯,目光落在湖心娇艳欲滴的荷花上,若有所思。   岸边,大树背后,苏日暮鬼鬼祟祟探出一个头,做打气状:“子诤加油~~记得一定要出场震撼哈~~~”   阜远舟不太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衣领,然后拿起焦尾琴,嘴角扯开一个对着铜镜练了百八十回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完美微笑,踏步就走。   “我走了。”   “……嗯,加油!”苏日暮嘴角抽抽——尽管阜远舟的仪态神情无懈可击,不过为什么他还是看出了大义凛然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捏??   湖心小亭里,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正在沉思中的阜怀尧突然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一人蓝衣如雨后初晴,踏着满湖夏荷翩然而至,荷花在他足下轻晃,不伤分毫,猛地瞧去,仿若仙根长入凡步步生莲华——风华绝代。   阜远舟抱着琴轻轻巧巧落在亭中,抬眸,冲他微弯嘴角,没有一分用剑时的凌厉霸气,温柔得叫人恨不得醉入其中三生不醒。   阜怀尧心头跳了一下。   “皇兄。”阜远舟坐在了他对面的矮榻上,于案几处摆好了琴,笑着道:“难得闲暇,不如远舟给你弹首曲子吧?”   这点小事阜怀尧怎么会不纵容他,何况这天下能让他听得入耳的乐声只出自阜远舟,所以他颔首。   阜远舟擦了擦手上出的冷汗,静下心来,十指落在弦上,四散的长发在夏日折射的细微日光中泛起薄薄的微光,款款倾泻而下,湛蓝的衣摆散落开,犹如池中蓝莲怒放。   十三年前万千牡丹丛中茕茕独立的身影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阜远舟睫羽低垂,盖住了那一眸深深的情恋,与此同时指下已经奏起了第一个调子。   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   万花丛中,有一人素颜白衣,一回眸,眸如冰势含杀,却叫满院飞花黯然失色,叫他瞬间怔了神,脱口而出一句牡丹国色。   时未遇兮无所将,   何悟今兮升斯堂!   牡丹时节,那年两人携手同游洛阳城,彼时帝位之争尚未开始,一切还美好得好似没有裂痕,年少的他轻功纵横,带着兄长穿梭在城中花市,甚至在淞海飞崖上俯瞰满城繁花似锦,抬眸望去,只见远山寒雪,千秋寂寂,都在那人一身风拂欲飞的衣袂和温温松融的嘴角之上。   孤傲无双的他,原来也是会觉得寂寞的吧……   有艳淑女在闺房,   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   胡颉颃兮共翱翔!   夜色很妖娆,烛火摇摇曳曳,白衣的男子在灯火下浅笑,笑意柔和了这张素来肃杀遍布的脸,眼角泪痣红艳勾魅至极,琥珀色的眼像是天上的寒星似的,竟是让人说不出话来的惊艳,宛若四月牡丹,灼灼怒放。   凰兮凰兮从我栖,   得托孳尾永为妃。   除了这个人,世上哪里还会有人值得让他放弃野心?   除了这个人,世上哪里还会有人值得让他甘于人下?   爱是穿肠毒药,情是剔骨尖刀,恋上这个人,本就是一件无药可解的事情。   交情通意心和谐,   中夜相从知者谁?   那时,冷颜的兄长抱住他,却没有望着他,惯来冰封的眼底裂开了些许缝隙,细微地透露出了最真实的感情——明明在一起,却无法跟心爱的人厮守,相思不能言,相守不相诉。   双翼俱起翻高飞,   无感我思使余悲。   ……   极尽缠绵悱恻的乐声缓缓停了,只剩下白色的细弦轻微地颤动着。   阜远舟好一会儿没敢抬起头去看兄长的反应。   对方是会勃然大怒还是冷气压全开,抑或是欣喜若狂……咳咳咳,脑补过头了。   不过……   半刻钟过去了。   一刻钟过去了。   阜怀尧还是没反应。   阜远舟想着死就死吧,终于忍不住抬头去看。   然后他就默了。   白衣的男子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脸上一点感动或震惊得表情都没有……完全没反应!!!   阜远舟纠结——难道皇兄睡着了没听到?   察觉到了自家三弟的目光,阜怀尧睁开眼来,眸子中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笑痕,道:“虽然朕不善音律,不过,方才你似乎弹错了几个音吧?”   阜远舟石化。   阜怀尧轻笑。   能看着众人口中几乎十全十美的神才出错,的确是件挺愉快的事情,饶是天仪帝都不例外。   至于琴曲的内容……就让它随风飘散吧……   “好了,朕先去议事殿了,你中午没睡,这会儿休息一下吧。”完全没留意到某人为什么弹琴的阜怀尧毫无压力地走了,留下因为紧张错音的阜远舟在地石化啊石化。   为了防止殃及池鱼跑到老远的苏日暮鬼鬼祟祟溜达过来,大惑不解地拍拍阜远舟的肩膀,“成功了?”不然怎么他家大哥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阜远舟没回答只是默默地、默默地龟裂了。   苏日暮:“……???”   于是,第一次表白大作战,因为紧张所以……完败。   ……   不过古人曰:越挫越勇屡败屡战,这才一次失败而已,阜苏二人很快就打起精神来。   苏日暮一脸深沉状:“既然弹琴这种现场发挥的东西容易出差错,那么就换一个稳妥的法子。”   “什么?”阜远舟做洗耳恭听状。   苏日暮嘿嘿一笑,“你就#¥%%#@……”   于是乎……   某年某月某日,多云,黄历曰宜婚嫁。   今个儿的阜怀尧觉得自家三弟有点奇怪,他一贯都开启自动跟随模式,整天粘着自己,怎么这会儿人影都不知跑哪里去了呢?   天仪帝看了看外头高高的日头,再瞧瞧旁边空荡荡的位置,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别扭——似乎……太习惯有他在了。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定下心来继续批阅奏折。   中午时分,眼看着就要用午膳了,阜怀尧皱皱眉,找来寿临一问,才知原来阜远舟在御花园的溯阳亭里练了一早上的字。   练字?好端端的练字做什么??   阜怀尧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亲自跑去看看。   溯阳亭里。   纠结了一早上的阜远舟总算拿出了一份满意的作品,刚松了一口气,就见那个熟悉的冷峻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阜三爷的紧张值瞬间又飙升了。   “皇、皇兄……”   踏进亭子里来的阜怀尧挑眉,“在做什么?”怎么一副心虚的样子?   “没……咳,有,不是,那什么……”阜远舟欲说还休。   阜怀尧一头雾水。   豁出去了——阜远舟一咬牙一跺脚,将一卷宣纸递了过来,“皇兄,给你。”   “嗯?”阜怀尧疑惑,接过那卷宣纸,打开一看。   白纸黑字,十四字字字分明。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字体消瘦,笔法风流,笔锋锐利中透着涓涓柔情,缱绻之极。   阜远舟这回就牢牢盯紧了兄长的表情,企图看出一分蛛丝马迹。   阜怀尧忽然抬头。   阜远舟呼吸一顿。   “不错。”阜怀尧冒出了两个字。   “……啊?”阜远舟一时反应不能。   阜怀尧拿着那副字又看了看,颔首道:“远舟你原来的字虽是一绝,不过纵使朕不懂武功,也看得出你把剑和笔当做一物来用,字里行间剑气锋锐,常人难以模仿,现在这股利气却是收敛了很多,看来你的武功境界又高了一层。”   阜远舟再度石化:“……”   阜怀尧:“???”怎么呆掉了?他说错了?   阜远舟内流满面:“……”难道要他明白着说“皇兄乃看那两行字啊啊啊——”   皇兄,乃关注的重点……究竟在哪里???   于是,第二次表白大作战,因为陛下大人的忽略重点所以……完败。   ……   阜怀尧一把揪住准备溜走的苏大酒才,背景是黑压压的怨念铺天盖地。   “迂回你个头啊啊啊我皇兄感情超级迟钝你让他怎么那么婉转地绕回来啊啊啊——”   苏日暮冷汗刷拉就下来了,在琅琊和自己的脖子亲密接触之前赶紧道:“那个、子诤消消气哈,既然迂回法不行,咱们就换一招!”   “哦?”阜远舟举着琅琊的手顿了顿,“这回确定有用?”   苏某人狂点头:“确定!!!”就算没用也要死咬着说有用!!!   番外:表白记(2)   表白大作战之第二招,言语示意法——既然阜怀尧听不懂情曲看不懂情诗,那就直接用开口示爱!!!   对此,阜远舟木着脸以表示自己的鸭梨山大。   苏日暮拍拍他的肩膀,鼓励状:“去吧子诤,你不明白着说,难不成要和你皇兄不明不白地耗一辈子不成?”   阜远舟默默地看了看手里一叠厚厚的草稿,半晌才:“……可是这些台词……”   苏日暮挑眉,“这些台词有问题?”   “难道没问题?”   “有什么问题?”   “你真的不觉得有问题?”   “问题在哪里????”   阜远舟纠结了一下,“似乎……”   “啧,别似乎了,赶紧上才是硬道理!……你皇兄来了,快去快去!!”   一眼瞥见那个白色帝袍徐行而来的威仪身影,苏日暮当断立断地把还在踌躇不前的阜远舟从柱子后面踹了出去。   阜远舟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撞。   “唔……远舟?”阜怀尧险些被撞个正着,赶紧把人扶住,“怎么了?”堂堂皇朝第一高手,难不成还会摔跤吗?   “咳、咳咳,皇兄。”见到兄长,阜远舟立即把手里的草稿藏起来,干咳几声,结结巴巴道:“那、那个,远舟有点事、唔,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对方瞬间站得笔直的模样叫阜怀尧心里微微失笑,一边往前走,一边道:“说什么?”怎么欲言又止的?   “呃……”阜远舟跟在他后面,偷偷瞄了几眼台词本最上面那几句,默念几遍,酝酿感情。   游廊长长,树影婆娑,细碎的日光透过枝桠的缝隙,在地上洒落一地斑点。   阜远舟深吸一口气,绕到雪衣如霜的冷丽男子面前,满目深情款款,他轻声道:“皇兄,你愿意和我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从春花秋月走到夏雨冬雪,等到细水长流白雪染满双鬓的时候,再和我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从春花秋月走到夏雨冬雪吗?”   阜怀尧的眼睛眨动了一下。   阜远舟的心跳猛地加快了。   阜怀尧忽然叹了一口气,“远舟啊,朕早就说了,勤勉乃帝王之本,今天的奏折没批阅完,明天就越积越多了。”   阜远舟一呆:“……啊?”   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休息=放下政务——天仪帝用无奈宠溺又纵容的眼神看着他,“朕知道你有心,不过这突厥派了使者过来,朕还是得见见以示玉衡谦逊之风的,你不准像上次那样把奏折藏起来,知道了么?”   深情款款瞬间撞上铁板。   阜远舟一脑袋磕在了柱子上,两颊宽面条泪哗啦啦:“……”   偷听的苏日暮嘴角死命抽啊抽:“……”   到底是多么强大的理解能力才能把事实扭曲成这样啊……   于是乎,第三次表白大作战,因为陛下大人的理解力……完败。   ……   某年某月某日,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咳咳,错了,是月圆风轻低诉衷情的好日子。   天仪帝忙完了政务,正奇怪着自家三弟怎么又不见了,他满腹疑惑地走出御书房,却恰巧见到那人站在月色下,一头乌发在银辉清风中摇曳,抬头向他看来,眸子里像是坠进了一缕月光,温柔动人得不可思议。   是错觉吗……阜怀尧心里冒起一个疑问——他为什么觉得最近的阜远舟明显要比以前肆无忌惮地散发他的魅力了呢?真是奇了怪哉。   阜远舟默默回想一遍台词,然后踱步走到阜怀尧面前,嘴角挽起一个完美的弧度,柔声道:“皇兄。”   阜怀尧觉得手背上的汗毛似乎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他无视之,淡定道:“怎么了?”   阜远舟双瞳脉脉,简直能叫石头看了都柔软了,“今夜,远舟一直站在这里,这月色极是美好,私心里想着若是能和皇兄并肩,日久天长地看着这月亮,那定是再好不过了。”   阜怀尧看看天上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的月亮,在看看突发感慨的自家三弟,忽的恍然大悟——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他近来政事忙碌,远舟这是寂寞(……)了吧……   想到这里,天仪帝心里就是一软,抚抚这个早已比自己还高的男子的长发,歉意道:“抱歉,最近事儿多,是朕忽视你了。”   阜远舟:“……”谁能告诉他,他家皇兄的思维这又是拐到什么地方去了?   阜怀尧伸手,自然而然地牵了他的手沿着花间小径往前走,“既然你喜欢,皇兄就陪你赏赏月吧。”   他的声音还是清清冷冷不紧不慢的,却比素日里少了一份冷漠威仪,叫阜远舟瞬间就恍了神,恨不得此刻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哪还记得表白的事,呆愣愣地就被阜怀尧牵走了,唯恨此路不能并肩一直一直往下走。   偷偷躲在后头的苏大狗头军师立扑。   这万中挑一的思维回路……竖大拇指了有木有?!心生佩服了有木有?!自愧不如了有木有?!五体投地了有木有?!?一万只草泥马狂奔而过了有木有?!?!   于是乎,第四次表白大作战,因为永宁王殿下的魂不守舍……夭折。   ……   “唉——”   “——唉——”   “……唉——”   “……唉——!”   “……”   阜远舟和苏日暮对视一眼,然后同时长叹了一口气:   “———唉———”   一枚果子在树梢晃悠了几下,然后……“啪”的一声落了下来,砸在两人面前。   一片叶子忧郁地从他们眼前波浪状飘过。   阜远舟:“……”   苏日暮:“……”   “闻离啊……”阜远舟终于幽幽地开口了。   “嗯?”苏日暮有种不祥的预感。   “要是搞不定这件事,”阜远舟满眼的幽怨,指了指地上摔成四瓣的果子,“我会把你整容成和它一样的。”   苏日暮瞬间悲愤:“……”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怎么?你不肯?”阜远舟问。   “不是不肯啊,”苏大才子愤愤,“是你皇兄压根就是一根筋钻进江山社稷里不开窍,我想帮也帮不上啊!”   “……我知道,”阜远舟闻言,怔了片刻,才轻声道,“我知道皇兄心里只有江山社稷,为了玉衡,他就是倒贴上这条性命都无所谓,”他凄然一笑,喃喃,“可就是正因为如此,我才想陪在他身边……若是他的人生里除了这个天下便是一片荒芜,我怎么舍得……”   深情种在他的眼里,太浓烈了,好似情深不寿,他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个残缺的果子,俊美的侧脸在光影下笼罩上一层薄薄的郁色,长长的睫羽缓缓垂下,乌澄澄的眼里从光亮到暗淡,像飘零了一生那么漫长而艰难。   苏日暮看得心里一揪,忙不迭道:“子诤你别钻牛角尖啊,如果说你皇兄心里没你,我是打死都不信的,你看不出你皇兄的差别对待啊?……那什么,天仪帝聪明绝顶,只是一时不开窍而已,等他明白过来,自然会接受你的……唔,我想想办法哈,继续想继续想……”   眼角瞥见苏某人做苦思冥想的思想者状,阜远舟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狡黠一笑——自古以来,苦肉计层出不穷,不过同样屡用屡有用。   “有了!”苏日暮猛地用左手拳头一击右手手掌,“既然你皇兄听不懂,那你就做给他看!”   表白大作战第三招——行动加言语法!!!   “做给他看?”阜远舟不解。   “嗯,用行动表示你对他的好!”   阜远舟蹙了一下眉尖,“可是,我平时也是这么做的……”   端茶递水锤肩做饭暖床(铺床……???)能出朝堂能进厨房能入寝房,不酗酒不挑食不花心有才有貌有钱,堪称玉衡第一好男人……   苏日暮抹了一下冷汗,“我说的不是那种好。”   “不然呢?”   苏日暮想了想,“做一些能让你皇兄很欢喜的事情,趁他欢喜的时候表明你的心意。”   “能让皇兄欢喜的事情……”阜远舟苦恼了一下,“一统天下?”   “……你打算披甲上阵打他个十来年再回来告诉你皇兄你喜欢他?~~o(>_<)o~~”   “……天下太平。”   “……你能换个难度不那么高的事情吗?”   “……”   “……”   阜远舟和苏日暮面面相觑。   苏日暮都想扑倒在他面前了,“你皇兄的爱好就那么贫乏吗吗吗?他的人生乐趣究竟在哪里?!?”   阜远舟眼皮子一跳,“批阅奏折。”   苏日暮倒地不起。   ……   某年某月某日,朔日,月黑风高,天地被夜色侵染,昏昏暗暗。   不过,皇宫,御花园里却是灯火通明。   因为这里点着很多灯。   很多很多,多到有成百上千盏。   多到一群群的宫人们全都忙的团团转。   一盏盏灯挂上了搭好的架子上。   阜远舟和苏日暮站在即将完工的灯架下。   阜远舟迟疑,“这样……真的行?”   苏日暮磨牙,“我就不信不行!”   阜远舟扶额,“会不会搞得太大了?”   灯架完工,成百上千盏灯正好组成一个巨大的心形,在满园飞花怒放中,唯美至极。   苏日暮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你现在想这个会不会太晚了?”这丫的表现明显得只要不是猪脑袋或是阜怀尧这样迟钝到神惊鬼泣鬼哭狼嚎的地步的人都知道了。   阜远舟:“……”情不自禁,他又不是故意的。   寿临忽然小跑过来,紧张道:“殿下,陛下已经来了!”   全部宫人赶紧收拾东西,三下五除二消失个干干净净。   阜远舟眼前一亮。   苏日暮立马往他怀里塞了一把大红艳丽的玫瑰花,用用拍拍他的肩膀,“加油兄弟!!”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就“咻”的不见了。   与此同时,一道霜白的身影穿过圆形的拱门,徐徐朝他走来。   表白太多次都淡定了的阜远舟看了看怀里的玫瑰花,然后大步跨前去,迎向了他。   阜怀尧大老远地就看见了那个巨大的灯架和明亮的心形灯阵,随即就瞧见他家三弟抱着一把花朝他走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颜,比娇艳的花更明媚。   “皇兄。”阜远舟定定站在他面前。   “嗯。”阜怀尧淡淡应了,“远舟让朕过来,就是看这些花灯吗?”   他的目光移向那绚丽的灯阵。   阜远舟轻轻颔首,将玫瑰递到他面前,“这些是送给皇兄的。”   “很漂亮。”阜怀尧嘴角微勾,就是笑了。   “那你欢喜吗?”阜远舟问。   阜怀尧这回真是笑了,眼角泪痣像是活过来似的,衬得他艳丽动人无双,“欢喜。”   若有人煞费苦心只为博你一笑,你也会欢喜的。   阜远舟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那……远舟愿意为皇兄送一辈子花,点一辈子的灯。”   阜怀尧忽然怔了怔,目露迟疑。   阜远舟心里一紧。   “远舟啊……”阜怀尧的声音里充满了犹豫。   阜远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里——难道皇兄在考虑怎么拒绝吗?!?   “最近雍州那边比较干旱。”阜怀尧道。   “啊……?”突然跳跃的话题让阜远舟脑子一空。   阜怀尧忧心忡忡地看着那些灯盏,“朕担心今年会有大旱,摆这样的灯阵稍嫌铺张了,一次即可,一辈子就免了。”   阜远舟呆滞:“……”   不远处的苏日暮一脑袋栽进土里。   很好很强大,天仪帝你赢了……   于是乎,第五次表白大作战因为政务问题……夭折。   ……   番外:表白记(3)   继续cosplay着思想者的苏日暮幽幽道:“这都搞不定的话,只能出绝招了……”   “绝招?”阜远舟洗耳恭听。   “既然不能让他高兴,”苏日暮猛地一拍桌子,将阜远舟吓了一跳,他义愤填膺……咳咳,不是,是激情澎湃地握紧双拳:“那就感动他!!!”   一头雾水的阜远舟发出一个单音节,“……啊?”他嘴角抽搐,“怎么感动?”他家兄长的铁石心肠可是出了名的啊。   苏日暮嘿嘿怪笑了几声,“用你的遗言!!!”   “虾……米……??”   ……   最近朝廷内外很躁动。   之所以躁动,不是因为政务,不是因为军情,而是因为……八卦!!!——这也侧面地反映了玉衡近来政通人和朝廷悠闲的盛世景象,撒花~~~   拜苏日暮出的馊主意的高调所赐,阜远舟的表白作战实在太明显又轰动,近日里官员秘密八卦宅报的标题都是《三十六计层出不穷,端看神才如何虏获铁石心!!!》《惊天地泣鬼神,禁断之恋孰去孰从》,血红血红的标题看得人鸡冻不已。   于是,第六次表白大作战,永宁王殿下得到了耐不住寂寞纷纷跑来凑热闹的官员们的全力支持。   “殿下,我们支持你哦~~~”   “年下是王道啊,殿下加油~~~”   “推倒冰山,温柔攻万岁~~~”   “受宠攻是萌点哦~~~”   “人妻攻加油加油~~~”   “守得‘受’心开抱得美人归,殿下要发挥小攻死缠烂打不要脸不要命的伟大精神哦~~~~”   “HE是王道,后妈去死去死(某忘:……)~~~”   “‘强强’联手,天下无敌~~~”   “求围观~~~”   “求表白围观~~~”   “求洞房围观~~~~”群PIA飞~~~   “……”   “……”   面对一堆销魂的波浪线,阜远舟只能:“……”   苏日暮换了一身黑衣,用黑布蒙住面,做刺客打扮,道:“子诤你记住了,等下你陪你皇兄下朝从拐角拐出来的时候,我就一剑刺去,这一剑很快,到时候你侧过身来挡剑,被我一剑刺中,趁着‘奄奄一息’时尽情表明你对你皇兄的爱意,感动他,让他恨不得以身相许,懂了没?”   阜远舟冷汗刷拉掉了一地:“……来真的?”   苏某人面罩下的银牙闪闪发亮:“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表白套不到你家亲亲皇兄!!!”   至于那群官员……作为围观群众,要做的自然就是起哄啦~~撒花~~~   阜远舟不信任地看着他的剑,“你不能弄伤我皇兄哦。”   “……你连我的武功都信不过吗?何况这把剑有机关的好么……”苏日暮无语——他是那么靠不住的人么?   阜远舟将信将疑地去上朝了。   苏日暮退到暗处等待ing。   好不容易等到下朝的钟声响起了,苏日暮打起精神,看着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带着一群尾巴浩浩荡荡地出现在转角处。   阜远舟也暗自准备起来。   群臣屏息以待,眼都不眨地等待着好戏。   阜怀尧则是有些奇怪——怎么他觉得今个儿诸位卿家眼里都放着绿光呢?   就在阜怀尧出神的那刹那,异变突生!   一道黑影,一簇剑光,毫无预兆地冲他飞来,疾如闪电!   那道身影很快,快得叫在场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对方就冲到了近处,闯进人群之中。   那道剑光已经到了跟前,阜怀尧甚至能感到那剑散发的寒意,透过衣衫渗进皮肤里。   死亡的气息迎面而来,之迅之疾叫人无从回神。   然后阜怀尧就觉得腰上一紧,眼前一花,阜远舟已经挡在了他面前。   还在暗处的苏日暮也被这道身影打断了行动,呆在那里——咦?子诤还请了外援?不对!这是真的刺客啊啊啊啊——!!!   阜远舟没看清来人的身形,先是惊讶于“苏日暮”扮得真像,杀气腾腾真假难辨的,完全就是下意识就环住了阜怀尧,旋即才反应过来,琅琊噌的出鞘——这根本不是苏日暮!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高手过招片刻失误都要不得。   那柄寒冷的剑结结实实刺中了阜远舟的腹部!!   “嗤——”   两篷鲜血前后喷出一朵绚美的血花。   一是阜远舟的琅琊划断了黑衣人的喉咙。   二是苏日暮从背后刺穿了黑衣人的心脏。   有官员惊叫一声,大喊救驾。   禁卫军重重围了过来。   不过这些阜怀尧都没去管,也不在乎苏日暮为什么会一身刺客打扮地出现在皇宫里,他的眼里只有受伤了的阜远舟。   对方伤处涌出的液体色泽太艳丽了,艳得扎人眼球。   阜怀尧几乎是下意识去扶他。   不过,染了血的琅琊剑尖驻到了地上,阜远舟不着痕迹避开,不让他发现自己濡、湿了衣衫的血,撑着站直了才收剑。   他按着腹部流血的伤口,乌黑的长发垂在脸颊边,衬得脸色越发苍白,不过他还是站得很稳,像是受伤之人不是自己似的,甚至还对阜怀尧笑了笑,温雅和熙如前,“别担心,皇兄,只是皮肉伤罢了。”   真是奇怪,按着苏日暮的剧本,他假装受伤危在旦夕来一诉衷情,只是现在真的受伤了,他却不想这么做了。   因为在阜怀尧那张仍然冷冽的面孔上——眼里闪过的痛心和惊慌。   他爱他至深,怎么舍得让他如斯担心?   阜怀尧不知是不是还停留在刚才的那一剑惊魂动魄中,没有碰到对方,他人有些反应迟钝地好一会儿才颔首,“无事就好……”   话一出口他就恢复了镇定,即使上一刻还命悬一线,他也好似安之若素无忧无怖,有条不紊地吩咐了人处理刺客的事,再唤人去请太医,撇下一群大臣亲自带着阜远舟离开了。   真的那么从容么……   苏日暮一脸怀疑状目送那两道并肩的身影远去,摸摸下巴——他怎么觉得天仪帝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呢?   ……   乾和宫里。   “殿下的伤没有伤及脏腑,只是伤处稍大,近日之内不能动武,以防伤口裂开,调养半月即可。”顾郸包扎完伤口,回禀道——不过被阜远舟暗地里用死亡视线关照了老半天,冷汗淋漓的老御医适当地对某人的伤情加以了修饰。   阜怀尧听了,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摆摆手示意他下去,然后目光落在七宝嵌珠的龙凤飞云雕花龙床上,蓝颜如玉的男子坐在那里,袒露着的上身包裹着刺眼的纱布。   阜远舟正琢磨着怎么今个儿这么巧就有刺客出现了,忽然察觉到熟悉的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他抬起头,冲阜怀尧笑了笑,仿佛刚刚被扎个对穿的人不是他似的。   阜怀尧眸色复杂,踱步过去,坐在他身边,很自然地避开伤口,替他披上外衣。   这样的亲昵让阜远舟心里欣喜,唇边的笑意更温柔了。   阜怀尧见了,忽然叹了口气,指尖轻轻点在他的额头,道了一句:“傻子。”真是傻子,皇宫侍卫那么多,哪里轮得到你来强出这个头?   七窍玲珑如阜远舟,怎么会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更是看出了他冷冽眸底中的担忧,情不自禁地伸手拢住他的手。   习惯了对方的亲近,阜怀尧倒没怎么在意他的动作,道:“以后莫要做这样的傻事了。”   天知道阜远舟挡在他身前时他心脏是怎么样被吓得漏跳了数下,甚至比他自己面对杀机时更为手足冰冷——地牢里生命在指缝中逐渐消失的情景,他此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阜远舟握紧了他的手,却是满脸不赞同,“难不成要远舟看着你有危险吗?”   “影卫会出手,朕也不会轻易有事。”阜怀尧道。   “可是远舟担不起一个万一。”阜远舟摇头,字字坚决,他既然已经决定表明心意,就不再掩饰,坦荡荡地凝视着这个好似是自己的天下的人,眼中柔情再也难以隐藏,明明暗暗,像是倒映着三月满江南的桃花纷飞,情思纠缠,不知多么动人。   阜怀尧看得一怔。   阜远舟的手掠过他微乱的额发,将散落的鬓发拢在耳后,指尖最终停在这张冷丽勾魅叫他迷恋进了骨子里的容颜上,声音里三分深情三分柔软剩下的全都是固执,“即使远舟会粉身碎骨,只是若能护你周全,就不枉我走这人世一遭。”   若不然,连自己的心爱之人都不能护着,他要这一身绝世武功有何用处?   他的话太绝对太坚定太情深意切,眼神深邃幽暗情意深重,叫人动容。   阜怀尧真真切切怔住了。   “只是在那之前,不能让你知道我的心意,”阜远舟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嘴角,“总归觉得遗憾,怕是恨不得从阎王爷那里冲回来。”   “什么……”心意?   话音刚起,阜怀尧的声音就戛然而止。   因为阜远舟的脸凑了前来,轻轻吻住他的唇。   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阜远舟直起身子,直勾勾看着他,笑,笑里是欢喜,是苦涩,是如愿以偿,是淡淡绝望——似乎终于得到了什么,却转瞬就面临着失去。   “……远舟……”阜怀尧先是愕然,再看他神情,心里就是一痛。   阜远舟的指尖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像是在触碰着心头的稀世珍宝,“远舟喜欢你,皇兄你素来敏锐过人,难道真的不知道吗?”只要稍稍回想,一定就能察觉吧。   阜怀尧只是愕了片刻,就回了神,缓缓道:“……朕知道。”   这回轮到阜远舟一愣。   “只是朕没想到你真的敢开口。”阜怀尧如是道,唇边一抹涩然的笑终是没有在冷漠的面具下藏住。   阜远舟僵住,“你早已知道?”   “如你所说,朕不笨。”阜怀尧摇头,苦笑。   那些话,那些奇怪的行为,他当时不曾反应过来,不代表细想之后没有发现不妥。   “那你……”   “你要朕怎么做?”阜怀尧问。   “我……”   “要朕怎么做,才最合适?”   “这……”阜远舟张了张嘴,却无法将话接下去。   他不舍得他为难不舍得他委屈自己不舍得他被众口铄金所伤……   没有一刻不在想若是能让阜怀尧知道他的心意该有多好,可是真的表白之后……可怜的永宁王殿下懵了……   表白了之后该怎么办,他还真的没想过……⊙﹏⊙b   于是……   于是……   于是……   阜远舟很没骨气地、灰头土脸地带着伤逃了,好像刚才被表白的人是他似的。   看着那人难得狼狈的背影,阜怀尧静坐了许久,忽的,就淡淡一笑。   这人总说他心中有江山没自我,只是阜远舟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时时刻刻挂念着都是怕他为难怕他受伤怕他进退维谷,连说一句“我要你也喜欢我”都不敢说。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   怎能叫他不眷恋?   不过……   既然是阜远舟先跑掉了——带着伤就乱跑的孩子最不乖了——那么他的心意,就留着下回心情好的时候再说吧。   于是乎,第七次表白大作战因为某人的落荒而逃……夭折。   第一百二十七章 影响   把某只酒才拎出来结果是伤了一只胳膊,阜远舟自是责无旁贷地要将人送回去的,不过经过刚才的事,兄长这边他可暂时不敢离远……   阜怀尧也不想他为难,便示意一起去即可,反正都是顺路。   苏日暮死活不肯进马车——废话,和皇帝一个车厢,能不憋死吗——阜远舟无奈,看得出他有话要说,只好跟阜怀尧交代几句,陪着他坐在另一辆马车上。   谁知脚刚一踏上马车,苏日暮就忙不迭把他拽进去,压低声音劈头就问:“你出事了?”   这句话实在莫名其妙得紧,阜远舟摸不着头脑,“我能出什么事,这不好好的坐在这里吗?”   “那你怎么会被牵扯到命案里面去的?”苏日暮不甚相信得问。   “命案?”阜远舟更加一头雾水了。   苏日暮皱着眉道:“前两天甄侦说他兄弟死了,是你杀了。”当时甄侦那副语气……的确就像是认定了阜远舟和那件事脱不了干系。   “嗯?”阜远舟这回就是惊讶了,“怎么可能?”   “他说他的弟兄死之前说了你的名字。”尽管知道阜子诤做事不可能这么不细心,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件事还是让他琢磨了老久。   阜远舟迅速地回想了一下,立刻就想到了苏日暮口中所说的是之前死于江亭幽的暗生花的影卫何乌,诧异:“甄侦是这么说的?”   见他表情,苏日暮也知道不对劲了,“有什么问题吗?”   “他在诓你。”阜远舟道。   “什么?”苏日暮一愣。   “甄侦的手下的死的确牵扯到了我,不过没那么严重,”阜远舟神色有些凝重,“那个人死之前说的不是我的名字。”   苏日暮呆了一下,“可是甄侦……”话没说完,他就不再接下去了——他和甄侦非亲非故,凭什么就觉得甄侦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我更想知道另一件事,”阜远舟表情变得微微古怪,“甄侦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除了说我是凶手,其他的他说的都是真的。”   苏日暮继续呆。   阜远舟看着他。   苏日暮自然明白他眼神里的意思。   ——甄侦在试探他。   所谓关心则乱,如果苏日暮真的和阜远舟关系不浅,那么听闻这件事之后肯定会有所行动。   不过甄侦这会儿不需要再试探了。   经过今天这么一闹,哪怕是第二次来京城的宫清都知道他们关系匪浅了。   无心之人或许觉得他们一见如故,可是在有心人眼里,就难说了。   苏日暮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车厢里。   他不同寻常的表现让阜远舟觉得怪异,忍不住推推他,“闻离。”   “嗯?”被他一喊,苏日暮飞快回了神。   这会儿倒是轮到阜远舟不出声了,盯着他看了好半天。   “怎么了?”不知为什么,苏日暮居然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你……”阜远舟似乎在斟酌着措辞,显得微微迟疑,“闻离你有没有发觉,甄侦对你的影响好像超过界限了?”   ——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抑或是陌生人的界限。   白衣的书生愕了一下,“我怎么……不是很懂你的意思。”那个讨厌鬼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阜远舟蹙了蹙眉尖,道:“你自己都没发现吗?”   因为儿时的家变,苏日暮对这个人世人情,最初是痛恨,后来是渐渐的淡漠,加上时不时的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除了阜远舟和乌载意之外他就没再和什么人深交过了,能对他的选择产生影响的,除了阜远舟也再无其他人了。   可是现在,这个做什么事都好似漫不经心的人,竟然也会因为甄侦的一句话失了方寸……   当初放苏日暮在甄府,有一部分理由就是因为觉得甄侦这个人算是苏日暮的克星,能管教管教他,现在事实也证明甄侦的确有这样的能力,不仅让这个嗜酒如命的家伙克制了喝酒的分量,甚至还乖乖吃药养身子……   只是,甄侦做的太成功了,阜远舟反而有些不安。   苏日暮会被甄侦影响,究竟是因为什么?   车声辘辘,淹没在夜市的热闹里。   一场灾祸悄悄烟消弥散,不知情的百姓依旧过着和他们平时没什么不同的生活,灯火灿烂,人声鼎沸,叫卖声欢笑声交杂在一起。   车厢里夜明灯明亮,却安静地和外面相比,像是另一个世界。   阜远舟的一句话让苏日暮想了很多。   比如甄侦诓他的谎言,比如甄侦说要他留在甄府,比如甄侦硬是扣了他的酒,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莫说是阜远舟,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即使是甄侦用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怎么他就那么听这个家伙的话了呢?   哪怕是摄魂术,也做不到如此吧。   面对阜远舟的隐隐忧心,他只好避重就轻道:“大概是……”   阜远舟看着他。   “子诤,你不觉得他……”苏日暮回想起初次见面时那个秀雅美质如江南蒙蒙烟雨的男子端坐在阳光下美好的姿态,阳光在他眼底沉淀成光影的一瞬绚烂,“有点像我舅舅吗?”   突然提及那个逝去已久的名字,过往的记忆便汹涌而来,阜远舟打了个愣神,半晌才道:“你觉得他像柳叔?”   苏日暮反问:“不像吗?”   寻着记忆里那人坚韧不拔又柔情款款如风中杨柳的模样,阜远舟沉默了片刻。   同样的知识渊博,同样的沉稳优雅,同样的充满江南的气息,同样的机智灵敏谋略高深,甚至是同样喜欢品茗,温柔过人,周身环绕着茶的清香。   只不过阜远舟细想之后却是摇了头,“不像。”   苏日暮原本是想借这个话题转移自己刹那有些慌乱的心情,但是阜远舟这一句“不像”,倒让他真的认真了起来,微微吃惊:“怎么会不像?”   除了相貌性格,他们明明……   阜远舟坚决地摇头,“闻离,世界上只会有一个柳叔。”就算再怎么像,就算你再怎么思念那段过去,甄侦永远都不会成为他。   苏日暮蓦地就恍了神,然后张开五指轻轻捧住脸,掩下那稍纵即逝的哀伤。   确实,离开了就是离开了,这世间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他的舅舅,也不会再有第二个苏家。   车厢外的喧嚣热闹开始慢慢变小,马车已经远离了闹市,拐进了民宅区。   好一会儿才放下手,苏日暮脸上的神色淡淡的,他轻声道:“子诤,我知道。”知道很多事情不是自欺欺人就能圆满的。   阜远舟看了他许久,“你知道便好,”顿了顿,才道:“注意安全什么的就不用我多说了,你自己有分寸,我留你在甄府,是因为相信皇兄看人的目光,不过若是甄侦做了什么伤了你,”他眼神一冷,寒凉得像是琅琊的剑锋,“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   他不明白甄侦为什么要骗苏日暮,为什么那么关心苏日暮是不是认识他,不过他也看得出不仅仅是甄侦影响了苏日暮,苏日暮何尝又不是影响了甄侦,所以他才没有改变将苏日暮留在甄府的决定。   闻言,苏日暮怔了怔,然后浅浅笑了。   阜远舟的意思很明显——哪怕是为了他这个好友,也要保重自己。   “你啊,总是操心太多……”重情重义,叫他这个醉生梦死的人都舍不得不听他的话。   他忽然才发现,阜远舟和阜怀尧真是兄弟,一个把江山当做全部,一个为情义义无反顾。   马车停了,停在了甄府门口。   阜远舟掀开帘子,翻身下去后回头去给“缺”只胳膊的苏日暮搭把手。   “我又不是残了……”苏日暮虽是这么抱怨,但还是借了一把力。   忽然,似乎有了什么预感,他的动作一顿。   与此同时,甄府的大门开了。   一道雪青色的身影站在门后,门前灯笼蒙蒙,衬得那人身影淡如烟水。   甄侦。   苏日暮看着他,就是一怔神——他怎么回来了?   甄侦也第一时间看到了他,目光落在他搭在阜远舟身上的手,眼神暗了暗,再看见苏日暮身上的纱布,眼神更暗。   只是不动声色。   待银衣铁卫放行后,甄侦走到了前面的马车旁,行礼,“圣驾亲临,臣未曾远迎,望陛下恕罪。”   夜已深,这个地方也不是谈话的时候,阜怀尧没有出来,只是隔着车厢道:“甄卿不必多礼,今日京城有乱,借苏公子之力,累他受伤,朕心里甚是过意不去,还望甄卿替朕代为照顾苏公子。”   “臣遵旨。”甄侦低首应道,告了一声退后走向后面的马车,对阜远舟行了礼,“殿下。”   阜远舟颔首,瞥了一眼旁边的苏日暮,挂上仁德君子的面孔,对甄侦道:“今日之事紧急,迫不得已闯入贵府,多有得罪之处,希望甄大人见谅。”   他并没有意外甄侦为什么在这里,因为按照日程,阅卷今晚就差不多结束了,不过甄侦这么急着赶回来,连官服都没换,倒是阜远舟没有想到的。   “下官不敢,”甄侦如是道,笑得温柔又诚恳,“殿下为国为民其心可嘉,下官怎么会有异议呢?”   阜远舟微微挑眉,他怎么觉得甄侦的话里有夹枪带棍的意味在呢?   苏日暮也听出来了,不满瞪了一眼甄侦,不耐烦道:“磨磨唧唧做什么,大晚上的客套也不嫌累得慌,赶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洗洗睡吧!”   甄侦被瞪了一眼,面上没什么,眼神却晦暗了不少,笑着道:“天色的确不早了,下官恭送殿下。”   看出对方隐隐的敌意,阜远舟心里就是一咯噔,有个想法从脑子里一闪而过,故意道:“那苏日暮就拜托甄大人你照顾了,他性子鲁莽,老是不着调儿,如今有伤在身,还望甄大人多看着他。”   话语里隐藏着的亲昵和担心显然易见。   苏日暮熟悉了好友的作风,没觉得异样,只嘴角抽了一下,不悦地看向阜远舟:“小生那么大的人了还需要照顾吗?”   阜远舟笑了笑,“能照顾自己就好,进去吧,我先回宫了。”刻意没有像以前那样在人前自称“本王”。   “行了,走你的吧。”这个柔和的笑让苏日暮鸡皮疙瘩满手爬,只道他君子毛病犯了,没在意,不耐烦地挥挥手,径自朝甄府大门去了。   阜远舟目送他进去,眼角余光果然看见甄侦眼底不动声色的暗沉,心头更是觉得有些吃惊——这甄侦难道……   甄侦不着痕迹地收敛了眼中异色,一躬身,“下官恭送陛下,恭送殿下。”   逐客令都下了,阜远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得极是好看,可惜有股让人后心发凉的感觉,他说:“甄大人,苏日暮是本王的朋友。”   话音刚落,不等甄侦反应,他就旋身离开,上了阜怀尧坐着的那辆马车。   甄侦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阜远舟那句话,不只是一种承认,更是一种警告。   夜风微凉,拂动着男子乌黑得近乎森青的长发。   他也突然笑了,嘴角勾起一角,耐人寻味。   就算是誉满天下的神才又如何,他想要的东西,总能有办法得到的……   “还在那里当柱子做什么?”忽然后方有人道。   甄侦一愣,回头。   已经进了门的苏日暮又折返了回来,打着呵欠倚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望着他,发挥那张毒舌的威力,“就算要表示忠心,也不用这会儿来搞吧,乌漆墨黑的表示给鬼看啊?”   甄侦心口猛地泛起一阵涟漪。   见他不动,苏日暮纳闷:“还不进来?难不成家里的床不够好,你想睡大街么?”   “当然不,”甄侦淡淡笑了笑,比起刚才那个笑,这次显得暖上许多,“自然是家里的床舒服。”   第一百二十八章 伤药   马车四平八稳地在沿着长街行驶。   阜远舟从若有所思中回神,一抬头,便对上兄长那双琥珀色的眼。   看他脸上一直挂着隐隐的忧虑,阜怀尧淡淡问道:“苏日暮怎么了?”   能让这个男人忧心的,无非就那么几件事。   阜远舟眉心微蹙,有些迟疑道:“说不上来。”   “嗯?”这个回答让阜怀尧微微意外。   “总觉得他有些不妥,”阜远舟也不隐瞒,“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苏日暮和甄侦看彼此的表情……实在有些怪异,更怪异的是这两个素来看人一流的家伙居然都没有发觉……   或许是发觉了,却刻意去忽略?为什么??   阜怀尧没见过他们俩在一起的情景,无从判断,见自家三弟颇郁闷的样子,安慰道:“苏日暮他也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自有分寸,你不用担心太多。”   “他做事要有分寸就不会喝成酒鬼了!”说到这里阜远舟就气不打一处来。   阜怀尧有些好笑地抚了抚他的脑袋,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微不可见地僵了僵。   还在琢磨着苏日暮和甄侦的阜远舟没有察觉到。   阜怀尧看着他,慢慢地,缓缓地收回了手,合上眼,掩下眼底的挣扎和细微痛苦。   ……   甄府里。   我忍……   我忍……   等那根尾巴跟进了听朝小阁,苏日暮终于忍无可忍了,回头,瞪眼,冒火:“你丫的跟着我干嘛?!没看见对面才是你的狗窝啊!!?”   苏大酒才又和自家主子犟起来了,进来点灯的林伯很自觉地默默地……遁走了——留下来当炮灰?不好意思,他一把老骨头禁不起折腾~~~   本来打算请罪的鹧鸪偷瞄了一眼,也灰溜溜地跑了——请罪神马的还是押后再说吧,打搅了子规大人是会被扒皮的!!   甄侦倒是习惯了,没在意某只酒鬼的炸毛,只道:“坐下,手给我看看。”   苏日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受伤的手,鼻尖皱了皱,“不用了,只是小伤。”   甄侦眉头皱了皱,不由分说地拽着他那只没事的胳膊把人拉过来。   “你干嘛……”苏日暮下意识想甩开他。   “别动,让我看看。”甄侦道,声音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没有一丝强硬的意味,只是望着他,幽深的双瞳里似乎带着什么特别的情绪。   苏日暮看得又是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就坐了下来,随即才回神——呔,那么听话干嘛?!   “靠,你这家伙什么时候都没忘记用摄魂术吧……”苏日暮小小声咕哝,不过倒是没有挣扎。   甄侦闻言,杏眸里闪过一抹笑意,“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用摄魂术的。”   苏日暮好似不屑地“切”了一声。   甄侦没再说话,专心去解他缠在胳膊上吊着的纱布,小心翼翼让帮他除了上衣,揭了裹着伤口的绢布。   等看到了那个对穿的伤痕,甄侦就笑不出来了,脸色也瞬间阴沉了下来,前所未有的难看,“这就是所谓的小伤?!”   同样是学武之人,他自然一眼就看得出苏日暮手肘上的是箭伤——擦着骨头而过的箭伤!   光是想,他就知道中箭、拔箭的时候该有多疼。   而且……偏上一些,射中的就是心脏,这样来势汹汹的箭,毋庸置疑的一箭毙命。   甄侦只觉一阵心悸,从未有过的心悸。   苏日暮用空余的那只手摸摸鼻子,“不是大问题啦……”又不是没有受过更严重的伤,没什么了不起的。   何况当时连晋第一时间就处理了伤口,也叫来了大夫,仔细调养一番,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在你眼里什么才算是大问题?!”甄侦这番真的动了火气,素来温柔的人眼里带着火光,那双本就深邃的黑眸变得更加黑沉,“等这只手废掉不能拿笔吗?”   苏日暮像是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会发火,很是无辜地微动了一下受伤的右手的指头,道:“的确没什么的,不是还有左手吗?”于他而言,左右手有什么分别?   甄侦脸色铁青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地起身拂袖就走,听朝小阁的大门被他带得“哐当”一声巨响,不仅惊得外面的影卫惊了一惊,连苏日暮都心里一跳。   苏日暮盯着那扇还在微微震动的门,片刻后,唇边溢开一抹淡淡的苦笑。   不是不知道甄侦是因为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才生气的,正是因为知道,才不知如何是好。   孓然一生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已不习惯面对别人的关心,即使那个“别人”是最亲密的阜远舟,如今甄侦这般强硬的作风,他更是应付不来,所以才会用那种浑不在意的态度将人激走。   不管甄侦对他这般是出自什么原因又是用什么样的方式,那份好他始终是默默记在心里的,不然在知道甄侦对他用摄魂术的那一刹那,这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了——即使他不亲自动手,告诉阜远舟一声,甄侦也不会还能站在此处了。   白衣的书生看了看被甄侦解开纱布后裸露出来的伤口——在右臂上对穿出两道狰狞的口子死肉翻卷,还散发着新鲜的血腥味和药味。   除了一副残缺不堪的身子,他所拥有的东西已经不多,又何苦欠下太多的债,还不及,又要待到下一世来做牛做马。   苏日暮扯了扯嘴角,将那份苦涩敛去,拿起纱布正准备自己动手把它缠回去,冷不丁的听到一阵轻难以闻的脚步声走到门外。   他一怔,来人就推门而进,看也懒得看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雪青的官服和缀着玉玦的长发在烛火下晃出一道优雅的弧度。   苏日暮愣愣地看着方才一脸铁青拂袖而去的男子坐到之前坐的位置,信手一放,摆了几个瓶瓶罐罐,连对方伸手过来都没来得及反应。   跟在后面的林伯和影卫放下一盆滚烫的热水和一碗药之后就行个礼飞快离开了。   直到甄侦拉过他受伤的手,移动的动作让他觉得疼痛之后,苏日暮才呐呐道:“干……干嘛?”   甄侦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然后低头打开那些瓶罐的盖子,一股药香缓缓溢了出来,他淡淡吐出两个字:“换药。”   “……大夫开了药……”   “比不上我的。”甄侦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道,看了看他的伤处,用柔软的丝棉蘸饱了刚刚温热下来的滚水,轻柔地擦去伤口上覆着的药膏。   苏日暮没说话,也没挣开,只是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低垂的秀美眉眼。   他自然是闻得出那是些什么样珍贵的伤药。   擦去了原本的药膏,伤处的血已经不再涌出,甄侦拿起其中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往上面倒了一些冰冷透明的液体。   苏日暮瞬间感觉伤口那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好似撕裂皮肉的疼痛,药力之强劲,饶是忍痛力强大如他,也禁不住闷哼了一声,冷汗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甄侦见状,按住了他微微挣动的手,传递过去的体温让苏日暮放松了一些。   直到那些液体渗透进了伤口里,甄侦才擦拭了一下他额头的汗珠,然后换了一种药膏,均匀地细细涂上伤口,从绽开的皮肉周围直到翻开的肌理,都一点一点将其覆满,随即再用白绢为其裹缠着伤口,替他披上一件外袍,又系住了衣带。   不过甄侦的眉头还是紧了紧。   靥穿愁的事情关系重大牵扯众多,午后那时影卫来报,相当委婉地说永宁王“用了一些比较武力的手段带着苏公子走了”,当时问卷批改接近尾声,他根本走不开,待到阅卷结束,贪狼才在被阜远舟救出的天仪帝的示意下将此事通知了他。   靥穿愁……究竟是怎么样的机括,才能射出这么可怕的箭?   苏日暮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机关的事情?   越是接近,就会发现这个人身上的谜团越多,也就……越放不开。   苏日暮自然是明白对方在疑惑些什么,正打起精神准备应付,谁知甄侦什么都没问,只将那碗汤药推到他面前,道:“喝了,早点休息罢。”   苏日暮一愣,难得不多说什么,拿起就喝,放下碗时,甄侦道:   “用了那药夜里可能会发烧,你睡,我守着。”淡淡的语气,理所当然,没有商量的余地在里面。   苏日暮抬头,见那人安稳不动地坐在那里,托莲花灯明亮,映得他眼底疲倦分外明显,浅浅的血丝浮在其中,疲态倦生,让这个本就柔雅的男子看起来似乎很是柔弱——即使这个人从来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有一身叫人闻之色变的功夫。   也是,怎么会不累呢?用摄魂术本就是极消耗力量的事情,那夜开始甄侦就没有再怎么休息了,白天阅卷到深夜,到了夜里,还要处理巨门事务,调查那个死去的影卫留下的线索,今晚刚搞定阅卷的事,京城大道又出了事,再加上个苏日暮……这么来回折腾,他再怎么厉害也不是铁打的,在苏日暮面前,甄侦放松了些,也没怎么掩饰了。   苏日暮看得心里不知是怎么样的滋味,像是被什么小小地扎了一下,苛刻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道:“……那什么,你回去吧,我有内功护体,没什么的。”   甄侦决定了的事情基本没人能改变,苏日暮的话就当做没听见,起身走到柜子处拿出一床被褥,放在和床隔着一道屏风的矮榻上。   苏日暮跟着他转悠了一会儿。   甄侦停下来,云淡风轻地看他,“怎么了?”   知道这个看起来温柔如水的男子实际上恐怕比他还犟脾气,苏日暮无奈地道:“不介意的话,一起睡吧。”说完,连他自己都暗自唾弃了一下自己的心软。   只是要他看着甄侦这么个衣食住行讲究还疲倦万分的人窝在小榻上过一夜,这种事他还真的做不出来。   甄侦顿了顿,心头那股从刚才苏日暮漫不经心说无所谓的气不知不觉地就消失了,他淡淡应了一声,眉目不由得柔和下来,杏眸弧线优雅,面容轮廓清逸,灯火之下,美得惊心动魄。   苏日暮蓦地觉得心跳漏了数拍。   ……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违抗   回到皇宫,阜远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顾郸拎过来,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阜怀尧检查一遍,再三确认江亭幽没有动什么手脚之后才松下一口大气,连苍鹭传回来的坏消息都没有十分在意了。   反正江亭幽那个家伙行事诡谲,阜远舟知道他迟早会逃掉的,不过这个人牵连众多,抓不牢又不能杀,倒真的让人有点不爽。   不过……   ——最不可能的东西,也许恰恰才是正确的,别以为人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   不是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   难道江亭幽说这句话的意思,竟是将矛头直指阜崇临吗?   阜远舟将压惊药递到正在沉思的兄长面前,颇是无可奈何地唤了一声:“皇兄——”   阜怀尧抬头,见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自主地便牵起唇角,淡淡笑了,“你啊……那么担心做什么?朕又不是瓷器,不必这么紧张,朕有分寸的。”   阜远舟撇嘴——要是皇兄自有分寸,他用得着担心么……这个拿政务当饭吃极力奉承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咳咳咳……)原则的工作狂!!!   接过空碗放在一边,阜远舟像是平常一样帮他解外袍的衣带,“总之皇兄你别想那么多先……”   阜怀尧心里一跳,猛地按住了他的手。   对方的力道实在很大,阜远舟一愣。   阜怀尧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松了力道,不着痕迹转移了话题:“崇临他……”提到这个二弟,眉头便下意识地皱了皱。   除了四弟阜博琅之外,他们三个的性格说像是像说不像也不像,有一点倒是类似得紧,同样心高气傲不甘于人下……好吧,在这点上现在的阜远舟就转性了。   阜远舟对兄长素来不疑有他,果然被移走了注意力,“皇兄担心江亭幽所说的‘主子’就是二皇兄?”   阜怀尧目光动了动,意味不明,“死而复生,不知这世间是不是真的有这么荒诞的事情。”   “也许当初死的人便不是二皇兄,”阜怀尧对那个心狠手辣的哥哥可谓是印象深刻,阜怀尧是手段硬厉也带柔,阜崇临完全就是不择手段,“也可能是易容。”   像他这样有个听舟作为替身,易容之后真假难辨。   阜怀尧却是摇头,深深看他一眼,“崇临虽不是朕带大的,不过毕竟是朕的二弟,朕不可能会认错人。”否则当初就不会将人收敛入棺了。   阜远舟想了想,问:“二皇兄入棺之后皇兄还见过他吗?”他当时中毒还在昏迷之中,并未见过死了的阜崇临。   “没有,”阜怀尧道,“那时候整治叛军,平定内乱,查处叛党,事宜众多,出殡时是博琅去的。”   “那么二皇兄是不是真的下葬了,这点谁都不能确认是吗?”阜远舟若有所思。   阜怀尧似是察觉了对方的想法,“远舟你想……”   “开馆验尸。”蓝衣轻袍的男子轻描淡写道,曜石似的双眸里泛着一缕雾气一般的冷然,并没有丝毫冒犯死者的敬畏感。   阜怀尧沉吟了一会儿,颔首,站起身来,“朕亲自去一趟。”   “皇兄……”阜远舟瞬间苦笑,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顺着他的力道坐回龙床上,那叫一个万般烦恼得紧,“你亲自去没关系,不过不是现在,时辰已晚,你就早些沐浴休息吧,这件事远舟去安排即可。”   就算是事不宜迟,也不差这么一时半刻吧。   阜怀尧坐了回去,没多说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行,你安排吧,能尽快就尽快。”   “远舟明白。”阜远舟颔首,像是往常一样替他解了外袍,让兄长先去沐浴,而自己就去安排这件事,另外明天就是武试初赛了,耽误了半天时间,还需要再去督促督促。   那道笔挺沉稳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在殿内仅着中衣的霜冷男子却没像他说的那样去沐浴,而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将眼中难解的神思尽数收拢在冷漠的面庞之下,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唤了一声:“常安。”   自从天仪帝登基后升任为内务总管常常不在御前伺候的常安闻声,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爷,常安在。”   今天白天天仪帝被劫持的事情虽然完全保密起来,不过作为皇宫内务第一人,常安当然是知道的,急急赶来也是担忧阜怀尧有无事情,不过现下气氛古怪,他没有贸然开口问。   把人叫了进来,阜怀尧却不说话,琥珀色的眼里缀着冰霜的寒凉,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屈膝躬首叩地的常安,狭雍的长目里冷皑皑一片,泪痣红艳如血,好似有血腥味弥漫出来。   那种目光针扎一样徘徊在后背,常安心里一冷,觉得冷汗从后背慢慢渗了出来,沾湿了内里的衣服。   他脑子里瞬间乱作一团,无数猜测涌了出来。   常安原本就是江湖人,被仇家屠妻杀子,自己险些也送了命,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天仪帝路过,不仅救了他一命,还帮他顺手报了仇,从此他就改名为常安——祈求自己的恩人一生平平安安——进了宫当了太监,跟了阜怀尧十几年,除了阜远舟,最了解这个好似七情不动的男子的人恐怕就是他了,这会儿他自然察觉得出阜怀尧面上没有表示,心里怕是已经动了气了。   距离上一次这般隐怒已经很久了,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阜怀尧站了起身,除去了外袍,一衣龙绣单衮系带上的白色坠玉散了下来,轻微地摇晃着,摇曳的弧度优雅,行走之间,撞击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响声。   常安听着那悦耳的声响慢慢靠近了自己,唯独觉得冷汗更甚,从额头上掉落,在纹着游龙腾云牡丹横卧花饰的大理石地面上滴下一片小小的暗色。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不到罢了。   烛花一声爆响,在寂静无比呼吸可闻的乾和宫内声音大得有些让人心惊肉跳,火光瞬间明亮又微微暗了下去,灯火中白衣帝王的脸色在明暗的光影之间晦暗不明。   “常安。”阜怀尧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那种不高不低的声音太过平静,平静得常安都禁不住不顾冒犯略微抬头偷偷瞥上那么一眼。   那双寒星一般的瞳仁明亮,锐利,不动声色,帝王威仪叫人不寒而栗。   常安只看了一眼就慌慌张张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重复道:“常安在。”   他胆子素来不小,做事谨慎细心,跟了曾经的皇太子十几年,什么宠辱不惊的手段都学的七七八八了,只是,在这个比他小上二十多年的主子面前,他所有的从容不迫都像是泥牛入海拳头打进了棉花,通通不管用了。   这个男子冷丽勾魅,分明没有绝世武功,却浑身带着血腥肃杀的气息,无论是什么人,只要望上那么一眼,就觉得心生忌惮,更有甚者心神不宁,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再看煞神转世。   没有人会怀疑这个人的手段和威仪。   阜怀尧不知是不是在沉思,许久才再度开口,“你跟了朕很久了。”   天仪帝的话语像是在追忆什么,不过常安深知他的本性,自知这句话绝对不会那么简单,但是圣心难测,他只能小心地道:“是很久了,爷都已经君临天下了。”   初见阜怀尧那会儿,这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孩子,端坐在那里,却早已是没有了寻常孩子的神态,一脸冷漠,字字千金,御人手段得心应手,叫人不敢轻视。   “这些年,你在朕身边,做得很好,很忠心,帮了朕许多。”   这样直白的赞誉让常安更加惶恐,额前发鬓都被冷汗染湿,偏生不能直问,忐忑不安地回道:“爷过奖了,这都是常安的分内之事,能为爷做事,是常安修了三辈子的福分,算不上功劳。”   “是真话还是假话?”阜怀尧淡淡地问。   常安一叩到底:“常安字字肺腑,不敢有假。”   “所以,朕本在想,”阜怀尧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目光定定落在跪在地上的人身上,好像他身上有什么特别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似的,声音的永远的不紧不慢,仿佛没人能够撕破这样的泰然自若,“你应该是不会背叛朕的。”   常安大惊失色,看着地面的花饰,焦急地解释:“常安一心伺候爷,其心日月可昭,绝对没有半点虚假!若有背叛之心,就让常安受五雷轰顶之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朕还什么都不曾说,”阜怀尧的脸真的像是南极之冰雕刻出来的,一丝波纹也看不出来,“你着急什么?”   常安张口欲言,却又口拙,没有辩解的言辞。   既然口难以言,他脑子里便极力转动,想着自己是哪里出了差错,让天仪帝有了今夜这般问话。   阜怀尧似乎看不见他的困境,微微俯下身子,扶住了常安的肩膀。   常安身子一抖,但是还是顺着他的力道缓缓支起了腰,眼神也恭敬地垂着,正好注视着那系带上的白色坠玉。   “既然你字字恳切,真心可鉴,”阜怀尧看着他低垂的眉目,淡淡道,“那么,必定不会违抗朕的命令了?”   第一百三十章 明君   常安僵着身子道:“常安的性命都是爷的,爷一声令下,常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怎敢有半分违抗?”   “说的倒是忠心得紧……”阜怀尧的语气耐人寻味,眼神像是深秋寒露,“那为什么朕吩咐的时候,你却没有做到呢?”   “常安愚钝,请爷明示。”   “那你说说,当日将朕的三弟从宗亲府的大牢里带出来的时候,朕吩咐了什么?”   常安浑身一颤,电光火石的瞬间就已明白了天仪帝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阜怀尧松开扶住他的手,任他像是失去支撑一般身子一倾,萎靡地跌坐在地上。   常安的脸色发白一片,双唇翕合着,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不过他还是硬撑着跪在白袍男子的面前,一叩到底,声音都没了底气,“常安有负爷所托,万死难谢其罪。”   “这么说,你是承认抗旨了?”阜怀尧看着他,容色高绝,冷漠无双。   常安的身体又是一颤,在这个帝王的目光下,他连答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阜怀尧双瞳像是砸进了一块冰,“你和顾郸都是朕信任的人。”   尽管他的话音还是清清冷冷的,但是常安还是听出了其中失望的意味,心里就是一阵剧痛。   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他跟了阜怀尧这么多年,心里早把这个孤绝冷傲的男子当成了子侄来全心全力保护照顾,阜怀尧也并未拿他当做奴才来看待,常安也知能得到这个人的信任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情……可是他生生辜负了这份来自一个帝王的信任。   “所以朕让你们照顾他,”那双明澈干净天真无邪的眼猝不及防地涌出了脑海,阜怀尧仿佛想避开什么一般,半阖上了眼睑,不让那抹哀伤泄露出来,“可是你们差点就毁了他。”   ——差点毁了那个誉满天下惊艳绝才、尔雅温文经天纬地的男人。   ——连他都下不了手杀掉的男人。   当初阜远舟在一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中活下来之后,阜怀尧就秘密将他带回了皇宫,在他昏迷的十几日里,阜怀尧只准许了两个人接近阜远舟,一者是自己的贴身太监常安,另一者是太医院首席顾郸,若不是这两个人达成了共识,了残红根本下不到阜远舟身上。   阜怀尧平生做事谨慎诸事尽在掌控之下,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人会违抗他的命令!!!   怎么能不痛心?怎么能不痛??   痛心的是他们的违逆!   痛的是他们害的人是他想要护着一辈子的人!!   两种痛交杂在一起,只让阜怀尧觉得身心俱疲。   若是顾郸和常安下的毒不是了残红……   若是阜远舟没有发现自己的异样……   若是阜远舟不在了……   冷漠铁血的天仪帝竟然也不敢继续再想下去了。   阜怀尧自嘲地笑了笑,收回了注视着常安的目光,慢慢地转身,朝浴房走去。   待会儿阜远舟回来了,如果见他还没上床睡觉,估计又该说他的不是了。   听着背对着他往前走的帝王步伐里比平日的沉稳从容多了一份沉重,常安抬起头,看着他微带着倦意的背影,眼眶就是一红,“常安罪该万死,任凭爷如何处置都行,只求爷保重自己,莫要气坏了龙体。”他再度叩头在地,声音已经坚定,“可是,为了爷的万世基业,纵是身死,常安亦不悔。”   闻言,阜怀尧的脚步一顿。   常安磐石一般跪在那里。   他太明白阜远舟对于阜怀尧来说意味着什么了——因为他是外人眼中心思叵测从不外露的阜怀尧唯一的倾听者。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默认顾郸对阜远舟下毒。   他不能让阜远舟毁了阜怀尧的一世英名,所以就只能毁了阜远舟。   成为千古明君是阜怀尧的心愿,他所做的,都是在为这个誓死效忠的人铺路。   纵使是死,也算死得其所。   顾郸也差不多是如此,不过他们一个效忠的是阜氏皇朝,一个效忠的是天仪帝。   这些话常安不说,不代表阜怀尧不懂。   只是,懂了,又如何呢?   阜怀尧的目光虚无地看着前方,眼里像是什么情绪都没有了,“忠心耿耿视死如归,为我玉衡千思百虑身先士卒,如此贤士忠臣,朕怎么罚?朕怎么敢罚?”   常安听得嘴里发苦,“爷您莫要如此,常安、常安戴罪之身,担不起……”   “玉衡若得万世功业,还得记上你们的一笔,怎么会担不起?”阜怀尧的声音淡淡的,没有喜怒没有讽刺。   “爷,”常安苦笑,咬咬牙,道:“常安亦不想爷一世孤寂无人常伴身侧,只是殿下……殿下他再好,再痴情,也终究不是对的人啊!”   阜怀尧眼神一颤,一抹暗色极快地从眸底飞掠而过,他顿了俄顷,才问:“你知道?”   常安想起阜远舟骄傲张扬的面容,嘴角的苦涩更深:“……殿下眼里只有一个人。”所以根本不在乎其他人会发现,因为就算知道了,只要阜怀尧不曾发现,也没有人敢明着对他说。   “……”阜怀尧缄默了好一会儿。   原来那个人的心思……竟是已经那么明显了么?   从六年前开始,他就不曾想过有那么一天阜远舟会喜欢上他,因为他不需要,这段时间……这段时间……却是让一切都失控了。   阜怀尧想起了阜远舟那个执念深重隐藏极深又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眼神,指尖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   那个一旦走上一条路就死不回头的孩子,究竟执念有多深了,才会甘心居于人下,静静守在他身边?   他竟是,丝毫没有察觉……   那个孩子也没有想要告诉他的意思,就这么沉默地陪他站在高高的皇位旁边,站在他身边,眼神温柔又哀伤,像是坚贞的狼。   ——因为你也觉得这是错的,所以永远不会越雷池一步吗?   常安膝行一步,再叩:“常安求爷三思,情深不寿,过刚易折,殿下终究不是良人啊!!”   阜怀尧背对着他,甚至能听到对方额头叩在地上的巨大响声,他微微睁了睁半阖着的眼,“那怎么样的人才是对的?怎么样的人才是良人??”   常安字字决断:“只要不是殿下,天下男男女女,爷要的,什么人都可以。”只要他要,哪怕是九天神女玉宫嫦娥,常安都想法设法为他做到。   “为什么只有远舟不可以?”阜怀尧好似明知故问,没有温度地弯了弯唇角,“若是说,这世间人千千万万,朕只想要他一人长随左右,又如何?”   “爷……”常安身形微微一震,再度叩下时,额头上已经迸出了血花,溅在了大理石的地面,猩红刺眼,他凄然哀声道:“殿下是您的亲弟弟啊……”   后市史书口诛笔伐,这世事从来都是这般,万古功名都抵不过一个污点。   “爷是玉衡的天,这天下人都能错,只有您不能!!”常安也算是铮铮男儿,此时却是泪盈、满眶,他不想逼这个勤政的帝王,更不想他日后为自己年轻时期的爱情付出代价——就像是曾经的先帝,一生为之蹉跎——他的汗水掺杂在血里,顺着脸颊滑落,常安的声音像是字字带着血泪,偏偏铿锵有力,在偌大的寝殿里落地回声:“爷……陛下,我的陛下!您既然以丰景为年号,那您就要成为千古明君,为玉衡创盛世太平,万死不辞!!!”   ——这也是……您毕生的愿望啊!   常安一句话,让阜怀尧身子一晃,似乎有什么过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不堪重负。   阜怀尧看了看眼前一瞬即摇晃着的景象。   这个寝殿很大,很美,不算极尽奢华,也是富丽堂皇,这里的一件东西,都可能是一个平民百姓一辈子都赚不来的珍宝……但是,他为什么觉得,这个大殿空荡荡的,哪里都是一片荒凉。   真冷呢……   他有些想念阜远舟,那个男子的体温就像他的感情一样,暖得叫人忍不住依恋。   很可惜,跪在他脚下的人说,这世间之人,他依恋谁都可以,偏偏就是阜远舟不行!   偏偏就只有他不行……   只有他不行……   终究不是对的人吗?   可是不过一霎那,转眼阜怀尧就站稳了,没有依靠任何东西,没有任何动摇,身姿笔直,仿佛无懈可击,一个不算宽大的肩膀就背负了整个玉衡天下黎民苍生。   只是,那抹凄然似是透过了空气,融进了他的眼里,像是墨汁滴入了水里,缓缓晕开。   这天下,这江山,这社稷,这百姓,这苍生……   阜怀尧抬起脚,继续往前走,一步一步,坚定从容,就像他的性子,杀伐奖惩,毫无犹豫。   一缕极浅极浅的流光从眼里划过,似哀似讽。   “明君……究竟什么是明君……究竟怎么样才是明君……”他轻声道,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问他人。   ——无情未必真英雄,帘子如何不丈夫。   ——帝王无己,以万民为己身,帝王无心,以苍生为己心,正衣冠,正言行,正品德,慎,慎,慎……   ——无黑白之分,无明暗之分,无正邪之分,无爱恨之分,无真假之分,一切只以统掌全局为目的,是为帝王心术……   ——爷是玉衡的天,这天下人都能错,只有您不能!!   究竟,何为明君?   阜怀尧喃喃着,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笑开,笑声里不见暖意,满满的,全是嘲讽,听得人不知为什么,心口就是一痛,哀伤莫名。   听着那声声的笑渐渐远去,消失在了屏风厚墙之后,常安久久跪在地上,闭上眼,掩下一目的痛楚。   ——这天下是您背负的信念,为了江山社稷您从来将所有迟疑犹豫妇人之仁弃之如敝屣,将所有困难险阻拦路之石斩杀殆尽,难道现在,你要改变这个信念了吗?   ……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了么?   ……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全   阜远舟这一忙就是大半夜,等过了子时了才蹑手蹑脚回乾和宫。   常安和顾郸御前失仪,杖责二十。   这个消息是他回来时寿临告诉他的。   阜远舟当时听得就是一愣。   阜怀尧虽然自小就贵为皇太子,现在是玉衡君主,不过素来对上下尊卑没有过多的执着,也不觉得高人一等,因为这种理由责罚人,还是头一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借口。   杖责二十实在算不上大刑,让常安和顾郸得了警告,又不会让不知情的人觉得他们二人失宠了。   至于其中缘由,阜远舟倒是隐隐约约猜得出来,心里禁不住苦笑。   忠孝仁义爱,世间焉有两全法?   常安是忠,顾郸是忠,若是罚重了,便是阜怀尧不仁不义不听谏言。   ……是他让阜怀尧为难了。   悄然无声地进了灯火昏暗的内殿,坐在龙床旁边,看那人微微蹙着眉头并不安稳的睡颜,阜远舟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抚平那眉间皱褶,转念想起兄长素来警觉,于是便立即罢了手,唇边一抹淡淡苦笑。   ——江山和至爱,你选什么?   这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他明明……已经不再奢求过多,只想就这么一辈子守护在所爱之人身边,生同寝死同棺,哪怕相思不相知。   一生。   一世。   ——这世间的东西都是要靠你自己争的,争得来就是你的,争不来你就拼命去争,迟早有一日这天下万物无不属于你。   他的母妃从小便如此教导他,昔日的他亦是奉母命为至上,只要想要的,就这么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的直冲过去,不拿到手就不放手。   只是他生就善文能武,还是及不上阜怀尧运筹帷幄,在帝位之争中栽了一个大跟头——栽得彻彻底底,输了心输了情输了嚣张输了骄傲……通通都输在这个人身上,连争不再敢放胆去争。   怕他恼怕他怒怕他气怕他辛辛勤勤的努力会被自己毁掉……   他爱他。   他爱他至深。   正是因为爱,才更害怕伤害。   阜远舟的目光一寸寸勾勒着他清冷如冰的颜容,眼中神色似深情又似绝望,深深埋葬在黑得像是坟墓的双瞳里。   名利,财富,权势,他什么都不缺,可是渴望的心心念念的都得不到,这红尘走了一遭,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若是想要得到一些什么,就势必要失去另一些——并且很多时候,那些都是得不偿失的买卖。   ……如果皇家人的真心不值钱,他可不可以用那些名利权财做一回亏本买卖,换与所爱之人余生厮守?   阜怀尧本就睡得不安稳,睡梦中察觉有道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那熟悉的气息围绕在四周,让他知晓了来人的身份,并不惊讶,缓缓睁开眼来。   正看着兄长出神的阜远舟感觉到对方呼吸的变化,慌忙收回眼中泄露的情思,歉意道:“抱歉,皇兄,远舟吵醒你了?”   阜怀尧坐了起来,摇头示意无碍,“怎么在发呆?还不睡?”   也许是刚刚醒来的原因,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像是藏着很多很多的倦意。   ……心事重重睡都睡不好吗?   阜远舟心疼不已,走到桌边倒一杯温水递给他,一边答道:“就准备睡了。”   阜怀尧微低着头喝水,浓浓的双睫漆黑如鸦翼,衬得他琥珀色的双眸色泽更淡,像是寒冰遇火,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阜远舟见他脖子上的伤口沐浴之后药膏都被弄掉了,就这么大喇喇地不理会,他无奈,拿出伤药替兄长再上一回药。   “只是小伤。”阜怀尧放下杯子道,不过没有阻止他。   阜远舟不理睬,继续自己忙活。   在他眼里,估计阜怀尧只是被针扎了一下,他都要心疼上半天。   阜怀尧看着他低下头的模样,几缕细细的发丝直直地垂顺下来,微微挡住了他的眼睛,但是怎么也挡不住他认真的神情。   这个男人,有一张俊极无匹的脸,即使手无利器,即使单枪匹马,但轻轻巧巧一个眼神,都会有无尽威压滚滚而来,龙章凤姿,文风武骨,俾睨天下,是狼,亦是剑,无人敢以轻视——偏偏在他面前收起了所有的利爪尖牙,温柔乖顺,像是归鞘的剑,像是收起爪牙的狼。   阜怀尧伸出手,将他略长的额发拂开一些。   阜远舟抬头冲他笑笑,安抚的,沉静的,淡淡带着疼惜的,“远舟弄疼你了么?”   阜怀尧微不可见一怔,摇头。   蓝衣的青年便低下头,继续小心翼翼地替他抹药。   阜怀尧眼神复杂。   他是一国之主,是玉衡的主子,是万民的依靠,没想到竟然也会被人疼惜着。   分明他才是兄长……   只是、只是被阜远舟这么看上一眼,原本隐隐荒凉的大殿,竟是顷刻间就不再冷意丛生。   阜怀尧忽然很想问他,他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上,甚至是爱上自己。   他铁血酷厉,他冷漠无情,他心中只有江山,他平生只为黎民,除了权势名利财物那些冷冰冰的东西,他连一个温暖的笑容都给不了阜远舟。   他到底有什么,值得这个才绝天下的男子为他痴恋成狂,委曲求全?   阜怀尧这辈子都属于玉衡,他什么感情都给不了阜远舟,哪怕只是一个誓言生死的承诺,哪怕只是一份虚无缥缈的爱情——连兄弟之情都建立在,没有背叛的前提之下。   ——常安亦不想爷一世孤寂无人常伴身侧,只是殿下……殿下他再好,再痴情,也终究不是对的人啊!   ——只要不是殿下,天下男男女女,爷要的,什么人都可以。   ——殿下是您的亲弟弟啊……   常安的字字泣血历历在耳,听得人心底由里至外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阜远舟……他不该被他耽误的。   阜远舟垂下手,清冷的眼眸中,已经隐隐坚定了某样东西。   ……   甄侦是在三更时分才蓦地惊醒的。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很安稳,睡得都不想起来了。   如果不是从身侧传来的温度已经高到让他都惊醒的话。   甄侦飞快点起烛台,果然看到身边的人已经浑身汗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被褥都湿了一大片,微微卷曲的发湿漉漉贴在脸颊上,平时牙尖嘴利的书生皱着眉昏睡着,像是做了噩梦的孩子。   他暗骂一声自己睡得忘记时间了,掀开苏日暮胳膊上裹着的白色绢布一看,扎中他的箭支估计是生锈了,他的伤口有些发炎了,加上那碗药,不发烧才奇怪了,内力再高也撑不住。   甄侦起身,走到门外吩咐值夜的影卫打一盆热水一盆冷水过来,才返回来用一早准备好的厚厚的被子裹住苏日暮,抱起来先放到旁边的矮榻上。   位置的移动足以让一个武林高手——即使病了也是武林高手——醒过来,苏日暮微微睁了睁眼,意识有些模糊地看了看自己上方的秀美面孔,目光迷茫,像是在尽力回想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甄侦轻手轻脚将苏日暮放下,坐在他旁侧,拥着他,毫不介意地用袖子擦了擦他额头上快滴进眼里的汗珠,淡淡道:“药力发作,你发烧了,睡一觉吧,睡醒了就没事了。”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么温柔。   苏日暮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就闭上眼,片刻之后继续睡了过去。   甄侦也没想到素来对他警惕戒备再三的铁嘴书生居然这么放心他,心里一瞬间涌起的不知是什么滋味,不过决计不是坏感觉。   鹧鸪端一手着热水一手端着冷水,房门是开着的,他一走进,看到房间里的景象就是一愣。   他家温柔好看不过腹黑善变的子规大人居然会用那么温情的姿势抱着一个男子……   鹧鸪严重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有种想立刻去揪起金头扇尾莺让他替自己治治的冲动。   “柱在哪里做什么?还不进来?”没有回头,甄侦道了一句。   鹧鸪听出了里面不满的意味,忙不迭将水端进去,恭恭敬敬放在他手边。   甄侦内力运转,在冷水上轻轻一击,整盆水立刻升腾起阵阵寒意,他用毛巾绞了水,冷敷在苏日暮的额头上,头也不回地问道:“靥穿愁的事派人去查了?”   “属下已经安排了突厥那边的人亲自去函宜查证了,一有消息就立刻传回来。”鹧鸪道,“另外堂里也派人去各大世家打听了。”   “别走漏风声了,”甄侦颔首,“何乌那边呢?”   提起那个牺牲的兄弟,鹧鸪的眉眼之间掠过一抹黯然,旋即又打起精神来,“弟兄们已经找到何乌失踪后走的路了,不出一天,定能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就好,嘱咐大家小心点,遇上了江亭幽别和他硬碰硬。”甄侦看了他一眼。   鹧鸪张口欲言,最后还是应了一声“属下明白”,就退了出去。   不管再怎么想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但是大局为重——这从来都是影卫的规矩。   甄侦沉思着坐了片刻,最后敛了满腹心思,用热水帮浑身都是虚汗的苏日暮擦身子。   他多多少少算个侯爵子弟,虽然吃惯了苦,不过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顺手照顾别人的一天——这个“别人”,甚至不知算不算是朋友。   甄侦有些自嘲地笑笑,吧苏日暮从被子里捞出来解开他的上衣之后,他忽地动作一顿,眼神也定住了。   伤痕。   纵横交错的、陈年的伤痕。   深的,浅的,长的,断的,刀伤,剑伤,鞭棍,暗器……一道道划在这具单薄的躯体上,从前胸都后背,甚至一直往下蔓延,不知凡几。   猛地看去,都让人觉得有些狰狞可怕。   这样的伤势……   这样的伤势……   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战场的洗礼。   甄侦的指尖游曳在道道伤疤上面,眼底灰暗一片。   他从来不知道在那宽大的书生袍下面,竟是这么一副伤疤累累的身体。   苏日暮,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第一百三十二章 鼓舞   玉衡丰景一年,四月十九日,武举初赛开始。   尽管昨晚凌晨才睡,阜远舟还是早早起了身,既然接下了武举主考官的位子,他自然是要为了兄长做到最好的。   “武举诸事有远舟看着,皇兄无须担心。”阜远舟道,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甚放心地叮嘱:“皇兄……”他摸摸鼻子,“武人舞刀弄枪的,现场实在不安全,你还是留在宫里等好消息吧~~~”   昨个儿的事情委实惊飞了阜远舟的三魂七魄,恨不得他一步不离自己的庇佑,只是武举一事他走不开,只能退而求其次,除了“督促督促”苍鹭和薛定之干好护卫工作,他还让秦仪和其他刹魂魔教留在皇宫的钉子多注意一点。   而且,他有些担心今天的武举会不会出什么乱子,即使将阜怀尧带在身边,也忧心会顾及不到他。   阜怀尧自是知道对方害怕他又跑出宫去,禁不住牵了牵嘴角,安抚地拍拍他的脑袋,“朕不会出宫的,你放心吧。”   得了兄长的保证,阜远舟这才安心,对他颠倒众生般一笑,便转身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许久,阜怀尧方收回有些异样的目光,唤了一声:“寿临。”   寿临应声而入,有些忐忑地偷偷瞥了一眼帝座上的雪袍帝王。   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今天的天仪帝似乎和平日里有些不同,似乎……变得更冷更冰了。   还是永宁王殿下在的时候好,起码那会儿的陛下寒气没那么重……   “宣卫铎进宫。”阜怀尧淡淡道。   寿临愣了一下,才应了一声“是”。   心里却是奇怪,这会儿正是武试开始,礼部尚书忙得很,天仪帝有什么事情需要这么急着把人叫来?   不过他只是区区一个小宫人,不敢揣测圣意,唯有把疑问咽下肚子里去,乖乖去宣旨。   想必卫尚书的疑惑不会比他少吧。   ……   京城城门外,武举初赛现场,还不到开试时间,这里已经人山人海,不少武试考生在专门劈出来的区域热身,刀枪棍影的,围观的百姓不知其中高低优劣,只觉得看得精彩,便喝彩连连。   有官兵在维持秩序,三步一人五步一岗尤嫌不够。   这等场面自然不便单独出行,不说安不安全,单是皇家体面已经是身为皇室子弟要时刻注意着的事情了,阜远舟难得带上了一队护卫,帮他在前面开路。   听得锣鼓仪仗开路,再看见那四爪飞龙金绣蓝底旗帜,百姓们便知是有神才之称的永宁王的座驾亲临了,不由得纷纷探头看去,想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真面目。   车马一路畅通无阻,停在了主监考官席位高台下,但见侍卫英伟,刀剑冰冷,不穷奢极欲但大气精致的四马车驾上,有粉红衣饰的宫女掀开了鹅黄的帘幕,一道蓝影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映入了所有人的眼中。   那一抹蓝,比天空更纯,比海洋更深。   一双白缎锦面羊皮里皂靴缓步踏出了车厢,高大伟岸的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一袭纯蓝双襟长衣,外罩淡金织锦蔷薇绕龙花纹同色袍服,行动之间宽大的衣摆拖曳过地,玉坠撞击在一起轻微作响,乌金发冠拢了一簇青丝,余下的长发自肩垂坠而下,沉甸甸的,似是要垂到人的心中。   他微微抬起头,曜石双瞳映进了明黄的阳光,折射出璀璨的光芒,远山双眉,萧疏轮廓,他勾唇,轻笑,唯见仪态尔雅,容颜惊世,叹绝苍生。   若不是那腰间长剑太过森冷妖异,谁能想象得出这么一个俊美绝代的人儿,竟是有着“神才一怒群雄俯首”的惊人武功。   “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阜远舟足尖一点,人身轻如鸿雁,拔地而起,也用不上阶梯,几个腾跃,转瞬之间便落在高台之上,长发与衣摆被掀得向上舞动翻滚如云如雾,他站定,用内力将声音平平送出,几里内外,清晰犹在耳侧,将所有喧嚣都压了下去:“诸位平身。”   稍微晚来一步的庄若虚和连晋呆在人群外,闻言禁不住对视了一眼。   “这等功力……”庄若虚皱起了眉头,“我想不出朝廷里还能有谁制得住三爷。”   “他不是早就是皇朝第一高手了么?之前我还有把握扛下一百七十招,现在看来……”连晋有些无奈地揉揉自己的鼻子。   疯了一场之后武功不退反进,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青六打扮蒙着面罩的宫清站在他旁边,举目看向远处高台上的蓝色身影。   所谓神才,果真得天独厚——只是半生坎坷造就如今的传奇,不知于他而言算不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不过这般七分相似的轻功身法,让他再度确定了阜远舟和刹魂魔教定是有什么关系,而且他师父也说过,这轻功是教中仅有几个权高位重之人才会用的,只是魔教十几年前已经被武林正道铲除了大部分势力,其余的全都不知所踪,怎么会和当朝王爷扯上了干系?   庄若虚交代了一声,朝主考官席位那边赶去。   等到行礼的百姓起身,另一位主监考官庄若虚上来,阜远舟看了他一眼,才继续道:“今日是武举初赛,本王和庄大人都是主监考官,不想喧宾夺主,诸位无须多礼。”微顿,微笑,“陛下命年号为丰景,再开武举,就是为我玉衡选拔人才,开创玉衡盛景,来参加武举的考生都是我玉衡好儿郎,在场的也许有人是为国为民而来,也许有人是为扬名立万光宗耀祖而来,但是,”   他话锋一转,脸上神色从温文化作凛然,引得众人侧目。   “横刀立马,驰骋沙场,渴饮敌血,倦枕敌尸,哪个男儿没有英雄梦?!不管你们今天是抱着怎么样的目的,又是抱回什么样的结果,本王只希望你们记住,玉衡不是阜家一人的天下,亦是你们的天下!今日堂堂正正站在擂台上比一场,留下来了,用你们的功名利禄护我玉衡,离开了,用你们的手保护百姓!千载史册耻无名,做到你们力所能及的事情,修身齐家保国为民,百年之后,玉衡史册便有你们的浓墨一笔!”   阜远舟的声音并不十分大,甚至很平静,只是字字笃定,叫人铭刻在心,瞬间挖出一片壮志凌云。   高台之下,一霎之间群情激奋斗志昂扬,不知是谁带头喊了第一句,其后便是呼声震天。   “天佑苍生,我佑玉衡!”   “天佑苍生,我佑玉衡!!”   “天佑苍生,我佑玉衡!!!”   “——天佑苍生,我佑玉衡!!!”   “……”   庄若虚微微侧头,看见身旁当朝三殿下唇角带笑眉目盈盈的模样,再看下面被短短一段话挑起激动情绪的武生,心里微微一冷。   他也没有想到初赛开始之前的这番鼓舞士气的话会收到这样的效果。   这个人不是敌人,而是同盟,他是不是应该为玉衡大大庆幸一番……   阜远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回眸,挑眉,笑颜尔雅眼神犀利,像是一把刀似的直直戳进人心里,“庄大人。”   他只如是唤了一声,其余的什么都没说,言笑晏晏的,不知多么动人。   “美色”当前,庄若虚却匆忙收回目光,好像自己的心思全部被眼前之人看透了似的一阵心慌,片刻之后苦笑。   这个男人,当真可怕得紧。   兵部侍郎黄启走上高台,冲两人行了礼,递上一份名册,启禀道:“殿下,大人,报到时间已经到了,除却十一人没来之外,其余全部到齐。”   迟早了也是算作弃权的。   庄若虚接过名册看了看。   “很好,”阜远舟颔首,看了看沙漏,“再清点一遍人数,然后将考生带到各个擂台区,两刻钟之后比赛开始。”   “是,下官立刻去办。”   “等等,”阜远舟叫停了他,眉间闪过一抹若有所思,“派人去找找没来的那十一个考生,看看他们怎么了。”   非常时期,自然要事事小心。   根据苏日暮的推算,靥穿愁如果没拆的话,正式发动的时间会在武举初赛期间,其中险恶用心不言而喻。   既然江亭幽出现了,那么现在靥穿愁被拆的事情敌人肯定也知道了,那么,他们还有什么招数没有使出来呢?   黄启走后,连晋和宫清就上来了,旁边还多了个楚故。   连晋一礼后道:“三爷,擂台附近已经按计划部署了兵力,目前一切顺利。”   楚故接下去:“城中也无异样。”   阜远舟看向楚故,“京城各大道都恢复原状了?”   “是的,都已经恢复了。”   目光再转向连晋,“回收靥穿愁机关阵里的兵器呢?”   连晋一愣,“回三爷,下官将兵器都秘密收归在了军营。”   “检查过没有?”阜远舟眸色淡淡的。   连晋忽地明白过来他想问的是什么,道:“下官检查过了,那些兵器上面多数都有玉衡的标记,剩下的似乎是私人打造。”   印有玉衡标记的兵器,是专门提供给兵营将士的。   连晋细细观察着阜远舟,觉得他脸上的凝重不似作伪。   而且,他也没有调动那么多兵器的权力。   那么,难道真的是亡者归来吗?   阜远舟没有在意连晋的打量,只是低垂着眉眼沉思。   耳。   宫。   王。   是巨门影卫临死前留下的讯息。   如果他指的是阜崇临的话……   二皇子。   恭肃王。   正好对得上。   如果阜崇临真的没死……   他最想做什么?   他会怎么做?   他恨之入骨的人……会是同样谋逆现下却宠信不绝的阜远舟,还是登上了帝位的兄长阜怀尧?   ……   番外:最XX的XX   某年某月某日,某忘带着一份名为《我说真心话——最XX的XX》的问卷来到了玉衡,旨在深入挖掘轻舟背后的点点滴滴,于是千辛万苦费尽心力请来了八位文中的大人物,分别是:   最纠结的CP——天仪帝陛下阜怀尧和永宁王殿下阜远舟~~~(两人并肩优雅而来~某忘在观众们的鼓掌欢呼尖叫中冲上去求签名!被舟舟浅笑着拦在尧尧三步之外……)   最鬼畜的CP——翰林院学士甄侦和酒才苏日暮~~~(甄学士笑如春风,苏才子一脸不耐烦,某忘赔笑之,在甄美人的笑容和苏美人的白眼下冷汗直流。)   最温馨的CP——忠信元帅连晋和鬼刀宫清~~~(连元帅毫无形象地打呵欠,似笑非笑地瞥了某忘一眼,宫清照旧阴沉沉,冲某忘点头,一言不发地入座,某忘只能:……)   最无厘头的CP——京城府尹楚故和端明殿学士燕舞~~~(这两只最有良心,一上来就和某忘打招呼寒暄,不亦乐乎地聊了一会儿,在观众发飙砸鸡蛋之前某忘灰溜溜回到主持台。)   于是,问答开始。   强调:此乃真心话大冒险,所答均是真心话,毋庸置疑~~~o(≧v≦)o~~   1、某忘: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有理由吗?   阜远舟:蓝色,没理由。   阜怀尧语气淡淡:没有特别喜欢的。   阜远舟笑了笑:白色最适合皇兄,不过皇兄配什么颜色都好看。   阜怀尧无奈地揉揉他脑袋。   甄侦看向旁边的书生:暗红吧,大概是因为苏日暮不喜欢。   苏日暮暴走:除了暗红小爷什么都喜欢!!!   某忘:你虐我我虐你……果然很鬼畜……   连晋摸下巴:黑色,沾了血看不出来。   宫清:青色,因为婶婶给我做的第一件衣服是这个颜色的。   某忘:理由……比较正常的两只……   楚故:红色,我的官袍都是这个颜色,随时提醒我我是父母官。   燕舞两眼红心:蓝色!!坚决拥护三爷!!!   某忘擦汗:楚大人,乃不担心乃家阿舞爬墙吗?   楚故很淡定:三爷的墙头太高,他爬不过去。   某忘:ORZ   2、某忘:你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阜远舟:我不挑食。   阜怀尧很坦然:远舟做的都喜欢。   两人默默对视,粉红气场实在太强大,观众纷纷表示闪瞎了他们的钛金狗眼。   甄侦:茶。   苏日暮毫不犹豫:酒!   两人互相看了看,甄侦淡定,苏日暮不屑。   某忘瀑布汗:酒和茶算食物么……   连晋:肉,打仗的时候能吃肉是一件很爽快的事。   宫清看他一眼:肉汤。   某忘爆料:肉汤是某只家务无能的元帅唯一做出来能吃的东西……   连晋呛住,咳嗽,宫清拍拍他的背替他顺气。   楚故想了想:萝卜干。   燕舞异口同声:萝卜干。   某忘好奇:为什么?   楚故耸肩:带着某个大型人体遗物的时候我还小,那时候吃不饱穿不暖,有萝卜干是一件很庆幸的事情了。   3、某忘:乃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   阜怀尧琢磨了一下,有些迟疑:……处理政事吧。   阜远舟有些叹息:只要能待在皇兄身边,我就已别无所求别无所好。   某忘:从这点已经看得出二位为什么是最纠结的CP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道不同不相为谋……(被群殴!)   甄侦拈起茶杯,指尖如玉:品茶。   苏日暮:喝酒!   两人目光交汇,噼里啪啦电光一片。   甄侦慢悠悠补充:看好戏。   (甄美人乃个腹黑……)   连晋兴奋:打仗。   宫清:和家人在一起。   某忘意味深长:爱人也是家人哦——   楚故:为百姓评理伸冤。   燕舞捧着脸嘿嘿直笑:围观三爷~~~   某忘擦汗:诸位的爱好真是……广泛……   4、某忘摩拳擦掌:闲话说完,铺垫得差不多了,咱们就来正题了啊~说说乃们和恋人/准恋人/暗恋的人/完全无意识自己在喜欢着的人……好吧,就是和你身边的那位之间最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什么?   阜远舟微笑,眸似春水情意深深:不止一件,有很多很多,比如第一次和皇兄见面,皇兄第一次帮我过生日,两个人一起去洛阳看牡丹,皇兄说会保护我的时候,皇兄说信任我的时候皇兄和我定下百年之约的时候……和皇兄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我都想记下来。   阜怀尧容色淡淡,眼里略微有些不自在:远舟毫不犹豫应下百年同棺之约的时候,他素来一言九鼎。   某忘坏笑:所以那时陛下就知道殿下是真心对你好?   阜怀尧微顿:起码知道他有七分真心。   阜远舟:TT   甄侦耐人寻味地弯弯嘴角: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苏日暮不甘不愿: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某忘惊悚:这么默契?!?!……咳咳咳咳,能说说为什么难忘吗?   甄侦笑: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想死的人。   苏日暮咬牙切齿:因为没有见过这么变态的人!!!   低气压在现场蔓延啊蔓延……   连晋咳了一下,偷偷瞥旁边的青衣男子一眼:找到孙家人的尸体的时候,那时很想为他做些什么。   宫清低垂的眉目现出一分柔和:在瞿城做噩梦的那次,醒来之后看到他,心情好像一下子就安稳下来。   两人同时脸红红啊脸红红。   楚故:阿舞他娘托孤的那会儿,那时候阿舞一直眼泪汪汪看着我,想要我救他娘,又怕我不要他。   燕舞:跟着阿故进京赶考的时候,一路上温饱不保,不过……觉得阿故在,天塌下来都没什么的。   5、某忘:觉得最适合你们之间现在的关系的一句话是什么?   阜远舟苦笑了一下:相爱始知相思苦,相思方觉海非深。   阜怀尧难得有些惆怅地抚了抚他的长发:情之一字,身不由己。   某忘擦眼泪ing。   甄侦想了想,笑:朋友不达,恋人不满,敌人不算,我专克他。   某忘:噗……   苏日暮愤愤不平:两个字,孽缘!!   甄侦继续笑:你也承认我们的相遇是是缘分?   苏日暮瞪眼:……pi!   连晋挠挠后脑勺:能怎么形容……唔……他报仇,我帮忙,是兄弟,不用谢。   宫清似笑非笑地看他:兄弟?那宁儿凭什么管你叫爹?   连晋又呛住。   宫清满意地看着某人吃瘪:不是冤家不聚头。   连晋嘴角抽搐:谁是你冤家……   楚故不堪回首地捂住脸:倒了八辈子的霉!   燕舞眼泪汪汪:阿故你嫌弃我了?   楚故满头黑线:别说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某忘嘿嘿一笑:没误会没误会~~~小燕舞你还没回答呢~~~   燕舞苦思冥想,随即右手猛地一捶左手手掌:有了,他主外,我主内,他花钱,我理家!   楚故倒地,某忘兴奋。观众们狼血沸腾——看到了有木有!红果果的奸情啊同居分工啊啊贤内助啊啊啊!!!   (咳咳咳,其实燕舞的意思是楚故会因为帮助百姓而把俸禄花光,而他负责负责记录永远财政赤字的账本……)   6、某忘:最希望对方为你做什么事情?   阜远舟握住了身边人的手,静静地注视着他:我希望皇兄你能为我保重你自己。   阜怀尧愣住,无奈:你啊……总是让我不得不心软。若说我有什么希望你做的,大抵就是盼你莫要总是将我放在第一位,多为自己想想。   阜远舟浅笑,眼中深情无悔:若是你不安好,我便不开怀,不整日想着你,我怎么幸福?   两人携手相对无言。   某忘:其实乃们才是最温馨的CP吧……这气场,这气氛,啊喂,陛下殿下,别无视在场所有人了喂喂喂……   甄侦眉头一挑:这个酒鬼别老折腾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某忘若有所思:原来甄美人还有嘴硬属性啊,这担心的话说得婉转的……   一把银色飞刀咻的插在脚下,某忘迅速噤声。   苏日暮上看看下看看:要是他肯放松一点禁酒令的话……   甄侦笑得温柔无比:你,想都别想。   苏日暮:……   连晋看看宫清:希望他参军。   宫清笑:希望他徇私一次,让我参军——用家属的身份。   连晋木着脸:滚!!   楚故扶额:希望阿舞别再把霉运带给我了……TMD只要碰上哪件事和他有关系老子就倒霉,老子容易么么么?!   燕舞脸红:我不是故意的……那什么,阿故,京城老字号大书铺出售限量版三爷的字帖,要不乃陪我去排队???   楚故:……绝对会有倒霉的事情出现的……   7、你最希望能为对方做什么事情?   阜远舟握紧了兄长的手:安四海,平天下,开盛世。   某忘ORZ:殿下……乃这样偶很有压力嗳……   阜怀尧还是无奈:我希望能护你一世安康。   阜远舟摇头:皇兄,只要你还在这个位子上,远舟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某忘叹气:这就是纠结的源头。   甄侦一笑:希望帮他戒酒。   苏日暮脸色一黑:希望用棍子敲他脑袋,让他失忆忘掉我!!   观众哗然:苏美人乃别激动啊乃们不能BE啊啊啊——   苏日暮:……谁要跟这个变态HE啊!!!   某忘高深莫测:原来苏美人有傲娇的属性啊……   连晋:希望帮他报仇。   宫清顿了顿:希望我报仇的时候别连累他。   连晋怒瞪:老子难道怕你连累我吗?!   宫清很平静:是我怕。   连晋不说话了,叹了口气。   楚故摸摸鼻子:希望有足够的能力帮他挡刺客,毕竟作为谏官得罪的人太多。   燕舞:陪着阿故,让他觉得这就是家。   观众;狼叫ing——   8、某忘:最在乎的事情是什么?   阜远舟:皇兄。   阜怀尧:玉衡……和远舟。   甄侦目光闪烁:……不知道。   苏日暮:报仇。   连晋:国泰民安,家人安康。   宫清:所珍惜的人健健康康,无忧无虑。   楚故:百姓生活安稳,阿舞能开心。   燕舞:玉衡壮大,阿故能开心。   9、某忘:你最害怕的事情是……   阜远舟眉头一皱,苦笑:我不能再陪在皇兄身边。   阜怀尧顿了顿:玉衡……和远舟消失了。   甄侦沉思片刻:我似乎不曾怕过什么。   苏日暮看看甄侦又看看阜远舟,摇头:不知道。   连晋大大咧咧:老子会有害怕的事情吗?怕字怎么写的来着?不好意思忘了。   宫清看他一眼,直到把他看得凉飕飕的才罢休:重视的人离开了。   楚故:怕生平理想付之东流,怕阿舞不开心。   燕舞揉鼻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   10、某忘:最想对对方说的话是什么?   阜远舟:你要盛世太平,我要你心安稳,皇兄,我爱你。   观众狼嚎尖叫ing!   阜怀尧有些不自在,淡淡道:我信你。   阜远舟一愣,浅浅笑了。   甄侦微笑:苏日暮,戒酒吧。   苏日暮木着脸:……滚!!!   连晋:那啥,住在我那里,别走了。   宫清平静地:好。   楚故满头黑线:阿舞,我什么时候能不倒霉?   燕舞很无辜:……   第一百三十三章 初赛   武举初赛分成八个擂台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考生人数平均,分组随机,每个擂台区的考生再分为四个人一组,两两对打,各打三场,点到即止,最后胜出一人,其余淘汰,胜出的人再四人为一组继续对打,如此循环,凑不够四人便酌量着分组,直到这一赛区剩下四人进入复赛为止。   不得不说,这是一项既考验实力又考验运气耐心的比赛。   八个擂台分放在八个方向,将主监考官所在的高台围在中间,站在高台上的人颇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意味,不过倒没有那么夸张,作为主监考官,阜远舟和庄若虚主要是全程筹备武举事宜,这会儿的作用便是在现场镇场子,处理突发事件,顺便挖掘一些好苗子就是了,要到武举决赛的时候才会对考生进行评价。   于是下面八个擂台上打得热火朝天,高台上的峰眉曜眸的华服男子还在闲适地在品茶,目光好似很不经意一般逡巡过台下各个地方。   庄若虚已经去各个擂台之间巡视了,阜远舟的身份特别,下去之后恐怕会引起骚动,所以就镇守高位,目观全场,而且他的武功也是在场之人中最高的,有什么情况也能游刃有余地控制好。   各个擂台区人潮涌动,明着看守卫是外紧内松,实际上看热闹的人群之中不知有多少个普通百姓、锦衣公子、粗鲁武者模样的人看似在注视擂台上的比武,视线却是在四周不着痕迹地游曳着的。   “一号、二号、五号和八号擂台各自剩下四十人,已经开始第三轮了,七号擂台第三轮结束了,准备上午的最后一轮,其余的第二轮准备结束。”兵部侍郎黄启上来汇报比赛情况。   阜怀尧听罢,颔首,问:“第七擂台怎么这么快?”说话的时候,目光已经转向了七号擂台。   “有个考生功夫很厉害,”黄启道,他不善武功,说不出所以然,只夸了这么一句,眼里掩饰不住赞扬,“和他打的考生全部撑不住他一招,而且年纪也不大。”   “哦?”阜远舟有了兴趣,“是哪一个?”   “那边……”黄启环顾了一下,指向一个七号擂台的考生休息区,“抱着剑穿黑色短打的那个少年。”   阜远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他描述的那个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头发用麻布随意绑了,从高往低看不清面容,只看见他的站姿笔直,像是一把锋利的剑。   他看到不远处混在人群的连晋和宫清也在留意着这个少年。   一个剑痴啊……   见他拿剑的方式就看得出来,真不知这人是来考试还是来比武的。   阜远舟笑着摇摇头,问黄启:“这人叫什么名字?哪门哪派的?”旁人连一招也撑不过,这个年龄这份武功的确惊人得很,江湖门派常常有人来参加武举,他没听说过这么一个武林新秀,不知是不是哪个派系的得意关门弟子。   不过看打扮似乎又不像……   “柳天晴,无门无派。”黄启道。   阜远舟挑了挑眉。   这个名字倒是陌生得很。   快到四月末尾的阳光已经染上了夏日的气息,毫不吝啬撒了一地金黄。   阜远舟放下已经由滚烫变作温凉的茶,扫了一眼一旁的计时沙漏。   时间已然快到午时休息时分了,初赛也过了一半。   不过,除了那么三四个刀剑无眼受了些许伤或者犯规被取消比赛资格的考生外,其余的都相安无事,太平得紧。   阜远舟就禁不住有些纳闷了。   难道敌人除了靥穿愁之外就拿不出旁的招数了吗?而且江亭幽已经逃脱,居然不出来兴风作浪??   ……   比起武举初赛现场的气氛隐凝,甄府这边可谓就是剑拔弩张了。   听朝小阁里,苏大才子瞪圆了一双眼,恨不得掀个桌子以示自己的不满,丝毫不在意自己目前是一个独臂大侠的形象:“我、要、去、看、武、举!!!”   雪青白色暗花广袖长衣的男子坐在桌边,神色淡然,平静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苏日暮咬牙切齿:“我要去哪里还需要你管着不成?”   甄侦并没看着他,语气风轻云淡:“你住在甄府,我怎么就管不得你了?”   “就算住在甄府我也不是你的人!你这样禁着我走动,还有没有王法了!?”苏日暮抓狂。   平日里最蔑视王法的人嘴里居然说出王法两个字,甄侦差点笑出来,“就你现在这三脚猫样,走动什么?乖乖呆着修养便是了。”   “你丫的才三脚猫!就算我剩下一只手也胜得过旁人!!”心高气傲的苏酒才嗤笑一声。   刚伤了一只胳膊,昨个儿夜里还烧得稀里糊涂,这么快就恢复了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甄侦微微抬头,柔若春水的目光落在了那黑衣的书生身上,发烧了大半夜,这人脸色还是有些憔悴的,衬着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色泽见淡,宽大的袍子装着单薄的身影,摇摇曳曳的像是快要装不住了。   甄侦想到了衣服下面那些陈年的伤疤,眼神微微一沉,旋即恢复原色。   “是不是真的要打断你的两只手两条腿你才肯安分?”哦,不对,还得缝上嘴巴才行,京城五公子中的酒才一张嘴杀遍天下无敌呢。   苏日暮一屑不顾,冷嗤:“你尽管试试,我想做什么,谁拦得住?”呃……好吧,阜子诤算一个,也就那么一个。   “你莫不是还要硬闯不成?”甄侦微微有些啼笑皆非。   “贵府机关精妙无比,早有领教一番之意。”苏日暮眉毛轻扬,嚣张得就差明说出一句“小爷就是要硬闯了”的架势。   “即使我说如果你乖乖在府里待到伤势好了我就准你一天喝一坛半的酒,你也不肯?”   “……不肯!”   面对各种情况都能笑面相迎的甄大学士终究忍不住无奈地道:“你又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跑去看什么武举?”   他活了二十来年,还真的头一回对一个人觉得无可奈何。   和他打,苏日暮的功夫他都得忌惮;和他说,苏日暮的口才几人能比?算计他,这人看着浑不在意实际上将计就计那一套耍的风生水起。   苏日暮在甄侦面前屡屡吃瘪,和他除了酒诸事无所谓的想法不无关系,但是他要真的和你杠起来,当真油盐不进。   ……不知为什么,甄侦发现自己对这个人似乎越来越心软了。   他这一心软,苏日暮嚣张的气焰也弱了下来,努努鼻子,“就是想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赶着去,就是有种预感,觉得他不去恐怕会错过些什么。   另外,靥穿愁那种变态的玩意儿都出来了,他也委实有些担心武举上会出什么事,他可没忘记阜远舟是武举的主监考官啊,有个意外就得头一个上去阻拦的角色……   甄侦不知他有什么预感,不过也想起了昨晚阜远舟那句“苏日暮是本王的朋友”以及那个警告的笑容。   阜远舟和苏日暮的关系必定非比寻常,不然就不会劳驾那位同样心机深沉的殿下暴露这么一张牌。   加上最近京城里确实暗潮汹涌,经过对外甚至是朝廷大部分人绝对保密的靥穿愁事件后,武举一事的护卫更是慎之又慎。   这么一来,多多少少也能猜到苏日暮为什么非得去看武举比赛的原因了。   猜到了一些,甄侦心里反而更不舒服了。   阜远舟这么一表态,他也明白阜苏二人的交情有多深了,最起码比他和苏日暮的深,那么……他觉得嫉妒似乎也就合乎情理了吧……等等!嫉妒??嫉妒谁?宁王殿下??为什么???   甄侦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   “发什么呆呢?”苏日暮走过来戳戳他肩膀,不满:“你到底放不放行?”   甄侦飞快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考虑了一下,随即道:“可以是可以……”   苏日暮一喜。   不等苏日暮高兴完,他慢悠悠补上下半句:“不过我得跟着,你别走出我视线。”   就知道这个讨厌鬼没那么好心……苏日暮嘴角抽搐:“为什么?”   甄侦的目光落在他的胳膊上,理由不言而喻——三脚猫就不要那么嚣张得到处跑来跑去了。   苏日暮磨牙:“小爷能照顾自己……”真要动起手来,甄侦都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不耍阴谋诡计的前提下!!!   “你别忘了,”甄侦提醒,“江亭幽还没死,指不定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又想追杀你呢。”   苏日暮:“……”又是追杀,他到底得罪了谁啊喂!简直是飞来横祸,不是说幕后黑手可能是那个劳什子的二王爷吗,他有得罪他么……   想到这里,苏日暮忽然脸色微变。   “怎么了?”甄侦见他表情不对,问道。   苏日暮摸了摸下巴,“我好像明白自己为什么被追杀了。”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干嘛不说话?”苏日暮纳闷地看着半天没有反应还悠哉喝了一杯茶的秀美男子。   甄侦抬起双眉,似笑非笑,“难道不是因为你嘴欠的原因吗?”   苏日暮黑着脸:“我现在很想手欠一下。”打残你!!!   甄侦轻声笑了一下,随即正色起来,“你想起什么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乞丐   苏日暮瞪他一眼,也不跟他计较了,道:“你记不记得我有一回跟你说过,有个乞丐毛手毛脚撞到我身上用我的酒洗了个澡还死命瞪了我一下的?”   甄侦回想了一下,点头,“记得。”莫不是……   苏日暮的下一句话就立刻证明了他的推测:“当时觉得那个人不太像乞丐,不过没留意,现在想来,那个家伙可不就是阜……恭肃王吗~”   阜崇临在外打仗多年,苏日暮只是去找阜远舟的时候远远瞥过那么一眼,阜崇临和阜远舟有些神似,就是阴郁了一些,他也没多去观察,所以才会时至今日才猛地想起来。   甄侦难得蹙紧了眉头,“你确定?”当朝三王爷诈死装乞丐逃跑?不像是阜崇临那个心高气傲的性子会做的事情啊……   苏日暮犯了一个白眼,“百分百确定。”因为擅长画技的原因,他对看过的东西几乎过目不忘,也很容易能看过差异来,当时的阜崇临虽然装扮成了乞丐,不过眼睛身形什么的还是看得出来的,何况他还和阜远舟有点像,不过苏日暮当时没多想就是了。   “你见过恭肃王?”   “……一面之缘。”   只道他是在阜崇临带着大军凯旋归来时见过,甄侦也不多问,神色凝重。   虽然很多朝廷大臣都不知道,不过靥穿愁的事情绝对是在掌管情报的巨门里备了份的,关于阜崇临的事情只是推测,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了证实。   如果靥穿愁是阜崇临下令建造并且发动的,造成生灵涂炭血流满城的理由只是为了再度谋取帝位,那么,这个人实在是可怕得紧。   罔顾苍生,岂是明君?   甄侦站了起身,“我进宫一趟,你在府里待着别走。”   “不行!”苏日暮赶紧揪住他,“我要去武举那边!”   靥穿愁这种东西都能弄出来还打算启用,阜崇临那个家伙简直疯了,而且、而且谁知道他要对付的是武举还是在场的阜远舟啊!!!   阜家几兄弟的恩怨史他可知道的不是一丁点半点。   唔……上次文试的时候听阜远舟说过巨蟒的事,他那时就觉得那巨蟒似乎是冲着阜远舟来的。   闻言,甄侦停下动作,不悦地看他,“既然你都知道了你为什么会被追杀,还不安分点?”到处跑,给人当移动靶子啊?   苏日暮撇撇嘴,“之前被追杀,他们就是想杀人灭口,不让旁人知道告恭肃王还没死,现在消息都传开了,追杀什么的就没必要了。”   “怎么会没必要?”甄侦素来春水般柔和的目光有一瞬的冷凝,“如果是我的话,有什么人坏了我的大事,必定会拿此人开刀泄愤。”   苏日暮:“……”变态的心思不好猜啊不好猜……   甄侦轻柔而强硬地掰开他的手。   “总之我要去一趟,”苏日暮发挥不屈不挠的精神,继续揪上去,“我就不信甄府还能困得住我不成?”   不是他自夸,连靥穿愁这种变态玩意儿都搞的定,他还真的不信世上能有多少个机关陷阱可以难倒他~   甄侦被拖得有些恼了,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就那么担心宁王殿下?”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暗道自己今天不太对劲,没了平时的沉稳,不过也在隐隐期待着对方的答案。   苏日暮也是被这句话惊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甄侦压下了心头异样,平静道:“昨晚殿下跟我说你们是朋友,你跑去看武举,不是担心朋友,难道还是忧心百姓不成?”   子诤说了?——联系到昨晚种种,苏日暮也能猜得出阜远舟开诚布公的原因,心里又是一暖又是好笑。   那个家伙啊……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至于甄侦,他们立场不同,他自然懒得去计较那一夜那个试探的谎言,反倒是阜远舟考虑地更多,为了甄侦不再找他麻烦,就一不做二不休先掀了牌。   苏日暮掩下其中情绪,笑骂道:“为什么小生就不能是忧心百姓?说得好像我有多冷血似的。”   尽管他掩饰得很好,甄侦还是感觉得到他明显开怀的心情,嘴唇嗫嚅了一下,终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才好。   苏日暮和阜远舟的交情比他想象中的要深得多了。   只是,他和苏日暮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觉得嫉妒?   方才被压下去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他甄侦想要什么素来不问理由,这一次却是让他有些迷茫了。   他似乎……对苏日暮过于执着了。   “喂!”苏日暮的手在他面前挥一挥手,“你到底答不答应?大不了我带鹧鸪一起出去呗~~”   甄侦回神看向他,心想苏日暮知不知道他已经习惯很多事都找他拿主意了,明明以他的武功和机关算术乱来一通的话,甄府压根困不住这个恣意妄为的酒才公子……   想着想着,他只觉得心口像是有什么塌陷了一样,刚才的隐隐烦闷褪了开去,眼神也微微隐藏着一缕柔软。   至于原因……他总会想明白的。   “我和你去武举那边,”甄侦道,“你等一下吧,我去交代些事情。”   说完就走,丝毫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虽然天仪帝给所有读卷官都放了假,不过作为巨门头子,他亲自去武举那边看看也无可厚非吧。   苏日暮也不在意跟的人是谁,心情颇好地哼哼小曲。   反正他达到了目的就好~~~   至于某只尾巴……忽视就好,忽视就好。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武举现场这边依旧是人山人海。   连晋颇没形象地靠在一棵大树上环视着四周的情况,打了一个呵欠之后道:“人这么多,我要是捣乱的话就一个轰天雷下去,轰的就是一大片,啧啧~那场景~~”   旁边青六打扮的宫清有些无语地瞥他一眼——这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子。   宫清看着树丫枝叶后面那在人海里隐隐约约的众多官兵,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么多人在这里,连宁王都在,皇宫那边怎么办?”   若是想造反的话,逼宫从来都是屡见不鲜的戏码。   连晋撇撇嘴,扬扬下巴示意高台上那道蓝色的挺拔身影,“哪还轮得到我们担心,那位早就布置好了。”   皇宫的守卫原本就严密,昨个儿发生了那单子破事,早上早朝的时候那阵势,不知情的大臣还以为在搞什么演练呢!   宫清看了看他,有些纳闷这家伙怎么阴阳怪气的,再望向高台上的阜远舟,想起那一回神才一怒的场景,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心里就是一咯噔。   是他多心了么,为什么他觉得宁王和皇帝之间……   “打住打住!”连晋拍拍他的肩膀。   宫清不解地望着他。   连晋嘴角抽了抽,“皇家的事你别搀和。”   那种事情……谁知道被旁的人知道了天仪帝会不会灭口啊。   他心有余悸地摸摸脖子。   宫清似乎懂了他的意思,神情霎时有点古怪。   莫不是真的被他猜对些什么了……   “连晋。”忽然有人叫道。   连晋和宫清同时往树下看去。   树下,站着一个雪青白纹长衣的秀雅青年,长身玉立,笑如春风,恰似江南烟雨的温柔。   他身边有一个鲜眉亮目的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长得煞是好看,眼角眉梢都流露着一股狂放不羁的神态,虽然胳膊上绑着绷带,不过看不出丝毫狼狈,和青年站在一起,一傲然一温文,说不出的引人注目。   “嗯?甄侦?”连晋一愣,足交一点轻巧落地。   宫清见状,也跟了下去。   “苏公子。”连晋跟目光四处流连的苏日暮打个招呼,“你的伤势如何了?”   这个伤是因为他弄的,饶是整日吊儿郎当的连大元帅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没事,小伤而已。”苏日暮无所谓地摆摆手。   连晋看着苏日暮,眼里多了一分赞扬。   其实这箭伤真的不轻,不过昨天苏日暮拔箭处理伤口的时候他愣是一声不吭,让一向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连晋都对他刮目相看。   “苏公子救命之恩,连某铭记在心,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苏日暮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哦,那你记得别推辞。”   连晋:“……”   宫清眼里划过一丝笑意。   甄侦无奈。   以苏大酒才这张嘴,随时随刻得罪人,有连大元帅的一份人情,以后被追杀的时候就用的上了。   连晋看向甄侦,“怎么过来了?今天你不是休沐吗?”   甄侦瞥了一眼他身后青色衣衫侍卫打扮的男子,随即才道:“过来看看罢了,没出什么事吧?”   “没,”说到这个连晋也有些郁闷,“一早上都风平浪静的。”高度戒备了这么久,连最普通的挤伤摔伤都没有……好吧,这得归功于兢兢业业的楚故。   正在东张西望的苏日暮闻言,心里松了一口气,在四周转悠起来。   “怎么了?”甄侦皱着眉问,在苏日暮避开之前就已经手疾眼快地替他拦下一个挤过来的人,免得压到伤口。   “看看会不会再有机关。”苏日暮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难保会不会有第二个靥穿愁。   “白痴,现场那么多官兵,难道还会看不出有机关不成?”甄侦挑眉。   “你才白痴,有多少个官兵会奇门遁甲?”苏日暮反驳。   甄侦扶额:“……”   连晋有些奇怪地看看他们的互动——甄侦这个腹黑什么时候这么……   他一时想不出形容词,就是觉得古怪得紧。   “行了,你就别操心这么多了,这块地方是早一个月前就圈划出来的,有问题早就查出来了,”甄侦拉住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说,武举是三爷督责的,擂台也是他看着弄起来的,信不过旁人,你还信不过三爷么?”   “哦,这样啊,早说嘛!”苏日暮听罢,爽快地不再走了,也没有听出甄侦的话中怪异。   甄侦的手紧了一紧。   被抓着的苏日暮疑惑地看他,“干嘛?”   “没,”甄侦松了松手里的力道,脸上的表情和平日里没什么异样,“这里人多,我们去三爷那里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个   皇宫里,坤宁宫。   锍金柱上镂着繁密尊雅的凤傲九天纹路,半透明的软烟纱帷层层逶迤,在细风中晃出徐缓的弧度,宫中铺设低调而尊贵。   偌大的宫殿里,仅有两个人。   两个玉衡最尊贵的人。   鹅黄朱罗绫凤大撒缠枝莲宫装的女子坐在靠椅上,微微侧头,七宝步摇上面缀着的莹亮的玛瑙珠子撞击出轻微的伶仃声,她看着桌上盘盘精致的菜肴,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难得陛下来坤宁宫陪妾身用膳,妾身真是不胜惶恐。”   算算时间,上回来实在一个多月之前了吧。   坐在她对面的年轻帝王一身霜白常服,下摆用白金色的线勾勒出大片大片簇拥着的凤丹白,银色纱冠高束起一头黑墨青丝,冷若冰霜的绝美面容,即使是听到皇后那带着些许调侃的话语,也看不见一丝波动,饮了一口汤后,只淡淡道:“抱歉,近来国事繁重,皇后见谅。”   国事繁重?就算不繁重也是带上某个王爷出宫考察民情吧……不过能得除了国事外诸事不甚在意太多的天仪帝一句抱歉,也不算亏本,花菱福扬了扬工笔描过的柳眉,意有所指道:“武举初赛进行得如火如荼,陛下怎么有时间来妾身宫里一坐?”潜意思便是永宁王还在那随时会出乱子的武举擂台那地儿,这位陛下怎么还有心思陪她吃饭呢?   阜怀尧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放下汤碗,坦然道:“朕心里有些烦闷。”   “哦?”花菱福一怔。   眼前这个将她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夫君素来心思莫测不动声色,没想到也有这么直白说出自己心中感受的时候。   不过若是为了国事政务烦闷就没有必要来她这里了,不是国事政务的话,能让这位陛下烦闷而且能上她这里来说的,就只有那么一件事了。   “宁王殿下怎么了?”花菱福再成熟端庄都也还是二十出头的女儿家,不禁有些好奇地问。   阜怀尧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目光盯着袖口平绣的金色滚边,好片刻才道:“若是远舟……”他似乎想说什么,话到一半却停住了,迟疑了刹那,换了一个话头,“皇后觉得,什么样的女子配得上远舟?”   花菱福又是一怔,脑子里瞬间浮现了自家那位惊采绝艳誉满天下的小叔子的模样——这般神仙人物,真的想象不出来有怎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   等等!   花菱福钝掉的脑子飞快恢复,皱着眉尖看向那个冷漠好似冰雕的年轻男子,“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阜怀尧似乎不为所动,“远舟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了,朕和崇临都已成亲多年,他尚未纳妃,未免不妥。”   花菱福的眉头几乎打成了结。   “长兄为父,朕这便打算为他考虑考虑,不知皇后有没有中意的适龄女子,配得上远舟?”阜怀尧继续道,那语气,好似真的是一个为弟弟着想的好哥哥。   呵,好哥哥……   看着那张平静得像是砸个石子都激不起浪花的面容,花菱福身处深宫多年的涵养都差点殆尽,尽管压制住了,但出口的话还是有些冲了:“这天下还有哪位能配得上殿下那风华绝代的人物?妾身恐怕只见过一个!”   阜怀尧喉头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轻轻侧过头,霜白的脸庞上七情不动,只有那双眼,裂开了些许缝隙,透露出最真实的感情。   原来,阜远舟的感情真的那么明显了……   描着精致宫妆的女子微微阖上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一片阴影,一霎之间,充满了哀伤的气息。   一蓝一白的契合身影,比肩同行的男子,一文一武,一冷漠一温雅,能叫这天地都失了色。   年轻帝王微微和融的神色,蓝衣王侯眼中半掩半露的缠绵情意,一双人影一双,叫人连一丝惊扰也不敢予他们半分。   她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见过阜怀尧和阜远舟一同相处的情形,每看一次,心中叹息便多一份。   如果阜怀尧不是赫赫天子……   如果阜远舟不是天子御弟……   如果他们不是生在帝王家……   如果他们不是兄弟……   那必定是世间最美好的一对神仙眷侣,比翼双飞,一生一世。   离开挚爱远嫁他乡的花菱福最是理解相思不能相守的绝望,才会一时失态。   那种相思……   那种苦……   相思成灾。   一寸一寸,寸寸烧成灾。   能把一个人烧成灰,煎熬到疯狂——千刀万剐剥皮拆骨都及不上这一分的煎熬。   “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花菱福睁开眼,望着对面的年轻帝王,似哭非笑,“陛下,这些,您懂吗?”   一缕长发不安分地滑到了脸颊上,热腾腾的汤雾气蒸腾,缭缭绕绕,氤氲了他遍布肃杀的颜容。   阜怀尧长久没有说话,花菱福便是一笑,这一笑极苦极涩,简直像是掺上了黄连,苦到了人心里去,“是啊,您是玉衡的天,是玉衡的主子,心心念念的都是这江山这社稷这黎明百姓,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扬名立万,怎么能拘泥于儿女私情呢……”   阜怀尧眸光一颤。   ——爷是玉衡的天,这天下人都能错,只有您不能!!   ——这是您第一次出宫吧,看到了吗,爷,您背负的黎民百姓不止是四个字而已,这四个字代表的是天下六千二百万人的性命,六千二百万人的家!   ——尧儿,从你一出生玉衡就是你的,莫要怪父皇逼你,玉衡是你摆不脱的责任,朕要你肩负万里江山,毕生不移!   “不,”冷漠的男子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像是冰晶击打在玉盘上,叫闻声的人寒了一下,“朕懂……”   花菱福愣住,呆呆地注视着他。   “朕怎么会不懂呢?”阜怀尧似乎想笑,也似乎因为冷漠了太久,连嘴角都弯不起来,“你年少时便喜欢你心尖上的那人,朕又何尝不是呢?”   牡丹丛中惊艳一眼的孽障成魔,洛阳城少年郎揽着他手臂的坚定有力,从长寿面中分来的半个荷包蛋,那棵迟迟开花等不到赏花人的白杏,每次觐见必会解下的长剑,落水时毫不犹豫跟着跳下的身影……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那时他也不过是年未弱冠甚至还是普通百姓家承欢膝下无忧无虑的年纪的少年,替卧病在床的父皇看着一个泱泱大国,提防着来自二弟的明枪暗箭,稳住自己玉衡皇太子的位子,怎么能不累?!   恰巧就在那时,多了一个文武惊天下的弟弟,对他笑得温文,为他出谋划策,真心敬一声“大皇兄”,甚至可以抵足而眠……   即使知道阜远舟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即使知道这个弟弟心比天高野心勃勃,可是,这样一个笑得温和内心冷酷的人对人好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拒绝抵抗。   所以,不知不觉沉沦。   他对待感情素来迟钝,等他发现之后,就已经沉沦。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那个已经闯出皇朝第一高手名号的人儿的。   一梦醒来,发现了自己爱上了一个人。   一梦醒来,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一梦醒来,发现自己爱上了自己的弟弟。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有谁能懂???   那一日,他生平第一次遣走所有宫人将自己关在房中,生平第一次任凭自己任性将寝宫里的东西砸个粉碎,在常安找来阜远舟、这个人就在门外焦急地唤他皇兄时,生平第一次……落下泪来。   国泰民安,盛世太平,玉衡一统,是他平生的愿望,从他出生开始就被先帝寄予了这样的厚望,从他有记忆开始就被灌输这样的念头,从他第一次出宫站在难民窟前看众生百态开始就坚定了这样的决心,所以他学习帝王之道,学会兵不刃血借刀杀人,学会摒弃七情六欲,学会不动声色冷漠作面,学会谨言慎行步步为营,无论是他的敌人还是朋友,臣子还是父皇,没有人会不认为他是一个好帝王,是天生的帝王之才——包括阜崇临。   心比天高说的何止是阜远舟,他又何尝不是呢?   违逆伦理,将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足以毁灭他所做的一切。   所以,远离情丝另一头纠缠的人,你夺你的权,我稳我的政。   所以,所有的感情在萌芽之前,就全部深深埋葬在心底最深的坟墓。   只是……   在看到被拒之东宫之外那人深思疑惑又受伤的眼神时,年少的心太柔软,轻轻一刀,就痛得死去活来。   在午夜梦回看着偌大的寝宫蜷缩在冷冰冰的床铺里时,放眼望去觉得哪儿哪儿都是一片冰冷彻骨。   在唢呐喧嚣喜字漫天换下终年的白大红加身和一个陌生的女子定结发之约时,蓝衣的少年送上一声有些落寞的“百年好合”,即使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和新的政权联手而不是他而觉得叹惋,自己还是忍不住揣测对方是否也有几分在意,撇下新婚的太子妃在孤零零的花园里明月下喝了一夜的酒。   在三足鼎立之局面已成自己面无表情下达一个又一个捍卫皇权挑拨离间借刀杀人的命令时,不知用了多大的劲力才控制住自己不站在那人面前说一句“远舟,来帮皇兄,皇兄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时候……   那时候……   恐怕他一生都不会再有像那时那么狼狈的时候了。   于是,开始恨。   恨那人让自己变得如此狼狈。   恨那人为什么搅得他的心不得安宁。   恨那人毁了他的苦心孤诣。   恨那人……让他再也不再是阜怀尧了。   爱到最后很到最后,都再也分不清自己是爱是恨了。   唯有那份刻骨相思,印在血脉铭在骨骼,深得叫人发狂。   纵使他抗拒。   纵使他掩埋、   纵使他淡忘。   多年之后,面对那双明澈干净的曜石双瞳,依旧……溃不成军。   相思知苦。   相守无故。   进退。   维谷。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戏言   若说阜远舟爱他至深,连江山都可以弃之不顾,这样深刻的感情,他何尝没有呢?   只是他天性冷漠,不善也不会表示出来。   但,又能怎样?   “懂了又如何呢?”阜怀尧看着自己发妻,眼神像是水,融化的冷得彻骨雪水,声音很低,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反问自己,“这江山万卷,边疆万里,有哪里能容朕的一分儿女私情?”   他和阜远舟,永远不是隔着两颗心一道血缘关系一个阴谋一堆算计这么简单,横在他们之间的,是一个江山。   玉衡江山的江山。   不是他不够爱,是他没得选择。   花菱福悲哀地看着他,就像透过他在看好多年前悲哀的自己。   因为感同身受,才更愤怒,才更……哀伤。   “江山于陛下来说,真的那么重要?”花菱福问。   阜怀尧心思一晃,蓦地就想起了那个擦肩而过的吻,阜远舟脱口而出的那一句“皇兄,江山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对吗?”。   当时只道是他心血来潮,现在方知那听似是平静的嗓音背后,带着怎么样明知故问的绝望。   原来他早已明白……   不是逃避,不是觉得这份感情是错是不容于世,他始终闭口不谈那份深情,只因他已经明白了江山和阜远舟三个字相比,孰轻孰重。   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来着?阜远舟没有温度地弯了弯双唇,“朕是天子,你说这天下,于朕多重?”   这是他的信念,就像阜远舟放不下他的情义一样,他同样放不下他坚持了半生的信念。   这是个局。   死局。   “妾身是女儿身,不理解坐拥江山的雄心壮志,”妆容姣好的皇后望着自己染着凤仙花汁的鲜红指甲,眼里像是藏了很多年的时光,微微恍惚地喃喃:“妾身只知,能找到一个相爱之人,厮守一生,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若是可以,她情愿用这母仪天下用这荣华富贵来换——在所不惜。   阜怀尧没有说话,指尖不自主地抚上自己的一只手腕,锦服之下,有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手绳。   当日蓝衣的青年心满意足为他戴上手绳的情景历历在目,那灿烂得连天上的暖阳都失了颜色的笑容,那艳丽纷飞的桃花满天,那些路人善意的笑声,那一瞬的忍俊不禁……   他几乎就真的以为,他们只是寻常百姓家一对亲密的兄弟,兄友弟恭,手足情深。   可惜,只是一场梦,梦醒了,路还得接着往下走。   “宁王殿下都肯退那一步,为什么陛下您就不肯呢?”花菱福苦笑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您亲政多年,运筹帷幄高瞻远瞩,勤俭宽仁严于律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您就非得逼着自己一生都不犯半点错吗?”   有的时候往往不是没得选择,是人不肯去跨出那一步。   阜怀尧却是眼神一冷,寒声道:“沉沦男色,淫/乱朝纲,纳弟为宠,这个错,当真只是小错么……”   “可是宁王殿下是七王爷……”   “皇后!”阜怀尧厉喝一声,含着威带者冰,眼角猩红泪痣夹杂着肃杀之风猎猎杀遍大殿,竟是前所未有的威仪严厉,叫人心神大震。   花菱福被惊得身形一颤,脸色一白。   阜怀尧看着她,眼神比什么时候都冷,“宫闺传言,荒诞不经,皇后自重。”   说完,便起身拂袖而去,笔直的姿态无懈可击,好似这天下他一人就能担下。   “为什么?”花菱福颤抖着开口,音调拔高了一个调,隐隐有几分尖利,“为什么?!”   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阜怀尧脚步一顿,许久,冷漠的嗓音才缓缓在偌大的宫殿里响起,“没有为什么,远舟永远都是朕的三弟,永远……”没有人可以改变。   “可是宁王眼里的你不只是他的皇兄。”   “那又如何……”容颜华雍的年轻帝王垂下睫羽,盖住了狭目中的一片幽深,唯有出口的字字像是裹上了腊月的寒冰,“他明知道他想要的朕给不了,又怎么会开口?”   “你利用他一片真心助你大业圆你美名?”花菱福蓦地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凉,看着那个皎白色的背影,吃惊的眼神就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皇家里,真心本就不值钱。”   “可是在他眼里,你就是他的天下,才会安于现状。”   长长的衣袖之下,小指轻微一蜷,“……他,心甘情愿。”   话音未落,阜怀尧已经再度抬脚,步出了这气压冷凝的大殿,徒留那个妆容华美的女子怔怔失神地坐在摆着冷了的盘盘精致菜肴的桌边,鹅黄的纱幔飘摇,掩下了一眸凄清的哀伤。   久久的,怔坐在那里的花菱福微弯下腰,十指略张,捧住了一脸绝望。   “盛华,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原来真的只是戏里一句戏言,当不得真……”   透明的泪,猝不及防地就花了红妆。   “那你我之间的山盟海誓,原来也只是一句戏言么……”   殿外,耀阳高照,却怎么也照不暖坤宁宫的一角。   ……   城门外,武举擂台区,主监考官席位所在的高台上,蓝衣的青年王侯忽然捂住心口,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重楼飞檐层层遮挡的城内,遥遥注视着皇宫的方向。   ……真是奇怪,为什么会骤然心疼,有一股莫名的哀伤涌了上来呢?   阜远舟觉得有些不安,召来旁边的侍卫,“宫里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回禀殿下,薛护卫长刚送来消息,说是宫里一切正常,请殿下放心。”侍卫拱手道。   没事就好——阜远舟挥退侍卫,下面比武到了白热化的时候,他也就暂时放下了这个问题。   擂台区里人山人海,人声鼎沸,甄侦本想带着苏日暮去高台那边,一来那里人少,比较安全,苏日暮也惦记着阜远舟,二来关于阜崇临的事他已经派鸣鹤进宫了一趟,阜远舟这边他就亲自说说。   不过人一多就出岔子,这不,一个不留神,那个还伤着一个胳膊的书生转眼就不见人了,急得甄侦眉头直皱,心里难得愤愤地恨不得揪住苏日暮立刻用绳子拴住,一边吩咐乔装打扮跟着的影卫赶紧去找人,他自己也不闲着,四处搜寻那道恼人的身影。   至于苏日暮,他倒不是真心想走丢的,而是他遇到了和之前神志不清的阜远舟同样的问题——被人拖走了。   当然,苏大才子神智很清楚,武功很高强,所以能把他拖走还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帮忙掩饰的,只能说明这个人他认识,而且是自愿被拉着走的。   现在日头有点大,不少人在看比武的时候都带着一顶斗笠,拉走苏日暮的那人也不例外,甚至还顺便帮他戴上了一顶,站在他受伤胳膊的那边替他挡开旁人的挤压,混在一个擂台下面,好似是在观看比武。   斗笠下面,站得歪歪扭扭好像没骨头似的苏日暮微微一笑,有些调侃的意思,“赵大统领还是这么细心,一流的照顾人的本事,难怪你走了的好一段时间,子诤就瘦了一圈。”   那人本在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周情况,闻言立即转过头来,神色中隐隐带着忧虑:“殿……公子他瘦了很多么?”   他这一转头,就让人看清了他的相貌,这是一个看上去已到而立之年的男子,长得很是正气,身着布衣,但是掩饰不住那股子武将凶悍的气息,此时微微皱着眉一脸担心,倒是显得温和了不少。   这……可不就是失踪已久的永宁王府的侍卫统领赵衡么?!   “咳,是瘦了点。”见他问得认真,苏日暮也不好开玩笑,含糊道。   赵衡叹了口气,目光移向远处的高台,眼里倒映着那个小小的蓝色的身影,喃喃:“公子真是不会照顾自己……”   苏日暮挑眉。   别说,这个赵衡虽然是先帝派给阜远舟的,不过对阜远舟的忠心耿耿那叫一个没话说,阜远舟出事那会儿,他急得比苏日暮这个正牌好友还厉害。   ……不过,有时候赵衡那股对阜远舟誓死效忠的样子让他看得有些起鸡皮疙瘩,老是觉得赵衡的忠诚里似乎还带着点其他的东西,至于是什么,苏日暮又说不出来,就是觉得别扭。   虽然他真的对阜远舟忠心不二。   “什么时候回来的?子诤知道吗?”苏日暮问他。   赵衡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答道:“刚刚回来的,听说公子在这里就赶来了,没想到苏公子也在。”   他在阜远舟神智还没完全恢复的时候就被派出了京城做事,直到现在才返京。   苏日暮略微蹙了一下眉尖,“你就这么跑出来了?”   阜远舟什么都没交代,如果被人发现了他在这里,不知道会不会破坏阜远舟的什么计划。   赵衡有些尴尬,“听说公子在这里,在下……”顿了顿,“而且宫里在下进不去,今天能见着公子便好,就不会再耽搁几天,坏了公子的事了。”   “哦,”苏日暮点头表示明白,“那你找小生,是想要小生替你传信?”   赵衡也不含糊,“是,听说最近苏公子和公子已经明着来往了,想必定有法子,公子一直坐在戒备严密的高台那边,在下接近不了,只好拜托苏公子了。”   “嗯,行。”苏日暮无所谓耸耸肩,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说起来,赵衡虽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和武功,不过也是天仪帝登基之前唯一知道神才和酒才是朋友的人,当时他和阜远舟有些事情商量,偶尔也会让赵衡代为转达。   “在下在城门的茶铺里等着……”赵衡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暗地里将一个东西塞到了苏日暮手里,“若是公子不便出面,便请苏公子把这个交给公子,并代为转告一声,就说在下住在天福客栈地字号房,会一直在那里候着公子。”   “好。”苏日暮迅速将东西往袖袋一拢。   “那在下送您……”   “不用了,”苏日暮摆摆手,“你先走,别让人发现了,小生自己能行,有事的话还有子诤呢。”   赵衡考虑一瞬后便说了一声“告辞”,再度看了看高台上的人影,飞快隐没在了层层人海中,不知所踪。   苏日暮又看了一会儿擂台上的刀光剑影,随即打了一个呵欠,转身离开,在拥挤的人群用一个个巧妙的角度走动,竟是丝毫不会压到伤口,旁人也看不出异样。   冷不丁的,一只手拽住了他。   啧啧,第二次了……   不过苏日暮似乎早有所料,并不怎么惊讶地顺着对方的力道转过去,听得那人用带着笑意却让人后背发凉的轻柔嗓音道:“身上带着伤明知道有人要害你命都敢独身到处走,酒才的胆识,甄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乱子   背后那人一身雪青,面容柔雅,不是甄侦还能是谁?   尽管他的神情无异语气也无异,不知为什么苏日暮就是看出一丝气急败坏来,于是摆出了一张顶级无辜的表情,简直比那让六月飞霜的窦娥还要叫人不忍心责备:“人多,又不是小生想乱跑的~~~”   大概两个人都没听出来,苏大酒才那一米米撒娇的语气吧……   甄侦闻言,虽然不信以他的武功还能跟丢,不过也想不出别的答案,心里便缓了火气,绕到他受伤胳膊的那边,带着他往高台那边走去,“跟紧点。”走了两步,忽的奇怪地看向他的头顶,“你的斗笠哪里来的?”   苏日暮脸色如常,“顺手买的,有点热。”   不过是一件小事,甄侦也不疑有他,带着他继续走。   苏日暮不着痕迹地瞥向某一个方向,确定了赵衡的身影消失在巨门影卫的监视范围了才收回视线。   他不清楚那时候阜远舟派走赵衡做什么,不过总该是小心为上的好。   阜远舟就是在这时候看到他们的。   高台本就是为了纵观全场才建的那么高的,他留意着四周的情况,忽地就瞄到了那个熟悉的书生身影,瞬间气不打一处来——闻离你这个笨蛋缺只胳膊(……雾……)还跑来凑什么热闹?!   旋即再看到拉着他的甄侦和他们正在走的方向,阜远舟眉头就是微微一皱。   看来是有了什么事了,不然甄侦不会随便放苏日暮出门——他也说不清这是哪里来的认知。   阜远舟心里揣测着甄侦的来意,正想叫侍卫去接一下人,蓦地脸色就是一变。   因为他看到有人接近了苏日暮和甄侦。   本来现场人山人海的,人挤来挤去也是正常,但是在人群里看不出来,居高临下时内行人看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有几个明显武功不弱的人在刻意靠近他们两个,形成围攻之势!!!   平静了一早上的局面瞬时被打破。   这,是冲着苏日暮还是冲着甄侦来的?   还是说本来针对武举的人看到他们之后就转移了目标?   抑或是对方打得就是一网打尽的主意??   既然这些人恰好在这个时候对苏日暮和甄侦动手了,是不是意味着江亭幽或者是幕后黑手就在附近???   阜远舟的脑子里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也想起了之前针对苏日暮先是铺天盖地后是不见踪迹的追杀,想起了甄侦的影卫之首的子规身份,身体却在下意识站起来之前就硬是按捺了下去。   他看到了那几个人的眼神。   冰冷的,兽性的,不带感情的眼神。   这样的人,生命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杀戮是唯一的乐趣,万一惊动了他们,破坏了他们的围攻,恐怕这些人不会吝啬于大开杀戒——周围无辜的百姓实在太多了。   而且他们身上不会有杀气,杀气是想杀什么人的时候产生的气息,可是这些人把杀人当成像是吃饭那么自然,没有针对什么人,自然不会有杀气流露出来。   敢收容和驱使这些杀人工具,他们背后的人当真变态……   阜远舟暗骂了一声,心里千思百转,想着用怎么样不惊动别人的办法通知苏日暮和甄侦周围的敌情,不着痕迹拿下这伙人。   他已经看到了他们袖口处露出来的武器了。   阜远舟知道甄侦身边肯定跟着巨门的影卫,只是擂台区下面实在太多人了,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影卫也一时察觉不到。   擂台区下,甄侦和苏日暮停了下来。   因为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很多,加上比武台上正是打得精彩的时候,谁也不肯让路,两人只好先驻足往台上看去,客串一把观众。   “那一招……”苏日暮摸了摸下巴,“好像是崆峒派的吧,年纪轻轻倒是功夫不错,崆峒派这些年没落了,总算是出了个好苗子。”   这副前辈般的语气让甄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年纪轻轻?你的年纪似乎也不大。”   苏日暮飞去一个白眼,正想说什么,目光忽然一顿,看向不远处的高台。   甄侦见他表情古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高台之上,蓝衣的青年正遥遥看着他们,六道目光对上时,前者突然将右手里拿着的茶杯一倾,茶水立刻洒了一地,而左手与此同时飞快比了几个手势。   一。   三。   四。   七。   九。   看起来,似乎是一串数字。   甄侦愣了一下,看向霎时脸色微变的苏日暮——宁王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甄侦就动了,连苏日暮的回答都顾及不上,他一流暗杀者的直觉就告诉他,不能停在原地。   所以他拉着苏日暮猛地一退,甚至不怕撞到后面的人,一把连着天蚕丝的银刀就带着掉落的斗笠飞了出去。   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纷纷后退。   不过银刀却没像他们想的那样失控,而是转了一个诡异的角度,深深扎进一个看似普通面带刀疤的汉子脖颈声带上,那汉子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就倒在了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   就在甄侦出刀的同时,苏日暮低咒一声,快速在甄侦袖袋里一捞,在百姓以他们为中心退出一个大圆的时候,那一把飞蝗石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砸了出去。   噗。   噗。   噗。   噗。   四个方向,四声没入身体的破洞声。   然后就有四个人摔了出来,捂住他们身上一处汩汩冒着血花的伤口——全是周身大穴——痛得行动不能,刀斧丁玲哐当砸了遍地都是。   五个数字,五个方向,五个人。   一切发生不过在转瞬之间,拉着苏日暮退后的甄侦这才刚站稳脚,忙着砸暗器的苏大酒才收势不及,摔在了甄侦身上,鼻子撞到了他胸口,疼的他眼眶就是一红。   不用巨门的影卫出手,现场的官兵已经迅速赶了过来,在阜远舟的示意下将那五个人捆了起来带走。   甄侦示意跟着自己的影卫散开去搜查附近还有没有不妥,扶住苏日暮,“怎么样?”   “木事……”苏日暮因为鼻子被捂着,声音闷闷地道。   见他捂着鼻子眼眶红红的样子,甄侦有些好笑,也有些纳闷——这家伙什么时候拿他的东西顺手得像是拿自己的东西一样了……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被捆住的人身上时,眼神深处冷得彻骨。   幕后之人,果然还是不肯放过苏日暮……   不过甄侦有点在意一件事,问他:“宁王方才是什么意思?”   苏日暮随口道:“提醒我有埋伏,一些小暗号罢了。”   他们相交十几年,自然有一些旁人不知道的小暗号。   甄侦听了,不知为何心口微微一闷。   刚才那一幕开始和结束都不过片刻,很多人都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阜远舟在高台上三言两语就安抚了众多百姓,顺利结束了今天早上的武举初赛,武举考生和百姓们都纷纷吃午饭休息去了。   连晋和宫清走过来,前者看向甄侦他们二人,“没什么事吧?”   甄侦摇头。   苏日暮继续揉鼻子。   “冲着苏公子来的?”连晋问,之前京城的刺杀案他也是知道的。   “十之八九吧。”甄侦如是道,笑得温柔,眼底却黝黑一片,看得人心里发凉。   连晋抽抽嘴角——看来他们把甄侦惹毛了,不过……为什么?   这时有侍卫走过来,躬身道:“连元帅,甄大人。”   连晋和甄侦看向这侍卫。   “何事?”   “殿下请甄大人和一位苏公子过去一叙。”那侍卫转达道。   “麻烦你带路了,”甄侦也不意外,看向连晋,“一起来吧,出了点事。”   连晋颔首,宫清对他使了一个“我在外面等”的眼色。   于是一行三人朝高台走去。   主监考官席位上,洒了一地的茶已经有人收拾好了,巡视各个擂台区的庄若虚也回来了,阜远舟端着一杯刚沏好的信阳毛尖,目光像是不经意地流连在台下,也不知在看着什么。   “三爷。”连晋和甄侦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阜远舟淡淡道,似乎这才察觉到有人来,调转回了目光。   苏日暮可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加上阜远舟也不忌讳展示他们是莫逆之交,他就更肆无忌惮了,黏黏糊糊蹭了过去,端起早已摆好在那里的茶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渴死了!”   阜远舟又给他倒了一杯茶,也不计较他的牛嚼牡丹,看了看天色,皱眉:“饿了吗?”   苏日暮旁若无人地点头啊点头,努努鼻子,加上还没消退的红红的眼眶,看起来颇有些可怜,“折腾了一通,还跑出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吓得小生都饿了~~~”   甄侦:“……”苏日暮会怕,他情愿相信母猪会上树!!!   “……”阜远舟也是眉头一跳,不过看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无奈,摇摇头便叫人去拿一些吃食上来,反正也到用膳的时候了。   子诤就是嘴硬心软——苏日暮内心偷笑了一下——那什么,只要让子诤别追究他乱跑导致又出现追杀的事情就好了~~~   甄侦:“……”   连晋:“……”   庄若虚:“……”   这就是传说中的苦肉计么,没想到对永宁王殿下居然也有效……   等到早就准备好的饭菜上来,阜远舟示意众人不用拘礼,于是所有人都坐到了专门辟出给主监考官的休息区里一起用饭。   夹了一些菜给埋头苦吃的苏日暮,阜远舟也不在意旁人略显惊奇的眼神,看向那个一身雪青的秀美男子,“甄大人有事要告诉本王?”   第一百三十八章 剑道   甄侦并不意外阜远舟知道自己的来意,颔首,开门见山道:“苏日暮想起他为什么会被江亭幽追杀了。”   甄侦:“……”   连晋:“……”   庄若虚:“……”   “……”阜远舟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不是因为嘴欠吗?”   苏日暮咬着一块排骨,给他飞了一个白眼。   “咳咳,”阜远舟清了一下喉咙,“怎么回事?”   甄侦看向苏日暮,意思是叫他说。   苏日暮吐掉骨头,随意道:“小生看见个死人复活了。”   在座的除了甄苏二人,其他的都愣住了。   联系昨天的事情,他们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死人”是谁。   “此事当真?”庄若虚问。   阜崇临是他亲自抓住送到天仪帝面前的,现在居然可能出了差错,他心里也是奇怪得紧。   苏日暮撇撇嘴,“小生看错人的概率等于喝醉酒了的概率。”京城里谁不知道苏大酒才嗜酒如命从来都没有喝醉过。   “什么时候的事?”阜远舟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他最是清楚自家那位二哥的手段,如果被苏日暮撞见了,苏日暮绝对早就已经死翘翘了——如果是他不会武功的话。   “好久之前的事情了,”苏日暮想了想,“两个月前,”顿了一下,看了看阜远舟,“宫变的第三天。”   二七宫变的时候他闷在郊外屋子里喝酒喝得昏天黑地,没有发现外面变天了,直到宫变结束黄之后他出来买酒才听得消息,也就是撞见阜崇临的那天,当时宫里的消息全部切断,永宁王府人影全无,又听说谋逆的二皇子已经自尽,三皇子入狱后再无风声,生死不知,他正是心神大乱的时候,才会没认出撞上自己的那个乞丐便是传说中已经死了的恭肃王。   “肃王殿下是宫变后第四日下葬的。”庄若虚缓缓地道。   众人对视了一眼。   难道当初死的那个真的不是阜崇临???   那么下葬的那具尸体是谁的???   可是天仪帝明明确定当时服毒自尽的就是他……   “这个消息通知我皇兄了?”阜远舟问甄侦。   “三爷放心,下官第一时间已经将消息送到皇宫了。”甄侦道。   “明天本王会和皇兄去皇家陵墓开棺验尸,”阜远舟目光沉沉,“到时候,是故弄玄虚还是偷梁换柱,自有分晓。”   两个月时间,尸体还没烂干净,就算变成白骨了,也自然有办法确认。   “啧啧,这年头怪事真多,”苏日暮耸耸肩,“死人也能出来玩花样~”   阜远舟无力地瞥了他一眼,“你这张嘴就不能收敛收敛?”   “……”苏日暮默默地又给自己的嘴巴里塞了一块排骨。   阜远舟挑挑眉——甄侦干的不错,闻离这家伙吃的比以前多了。   阜三爷这边是满意了,不过旁边的甄侦看的可就纠结了。   其他人对苏日暮不了解,就觉得阜远舟和他是一见如故,所以不拘于礼,不过一定程度上很熟悉苏日暮的甄侦却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不用威胁不用手段就能那么轻易让他听话的——至少直到现在他只看到一个阜远舟。   “抱歉,这位考生,请你止步,这里不能进去。”   “我找人。”   “等等,你找谁……”   “……”   就在这时,用来休息的棚子外围忽然传来几句对话声,似乎有什么人想要进来,引得众人纷纷看去。   “咦?不是那个什么柳天晴吗?”连晋看过去,道。   “嗯?”阜远舟想起了之前黄启说的那个很厉害的少年,于是转过头去扬声问了一句:“棚外之人有何事?尽管说来!”   那里,有一个穿着黑色短打的少年抱着剑站在拦截的侍卫前,似乎并不善言辞,说了几个字之后就皱着眉僵在原地,闻得有人问话,便抬头望了过来,目光灼灼,怎么说呢,就像是……一匹年幼凶悍的狼的眼神。   他长得也很好看,弯弯的柳叶眉,笔挺的鼻子,相貌俊秀,身量颇高,明明年纪不过十之五六的模样,却看不出一丝稚气的痕迹,只是周身气势过重,和阜远舟一样,看起来就像是一把剑,不过阜远舟是藏于鞘的宝剑,他却是一把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毫无掩饰。   在座的都是学武之人,连晋庄若虚和甄侦都暗道了一声“好身手好苗子”,却忽然听得“扑通”一声,他们疑惑地回头一看,却发现苏日暮很是失态地张着嘴,排骨砸进了面前的汤碗里都不自知,只是定在那里,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看着护卫外围那个叫做柳天晴的少年。   甄侦相信,就算是刚才苏日暮想起自己曾经见过一个“死人”,也不曾这么惊讶。   在他旁边的阜远舟没有那么夸张,不过也是难得失神,怔怔看着那少年,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个柳天晴究竟是谁,竟然会引得神才永宁王和酒才苏日暮都如此失态……?   在现场都对那个少年的身手有兴趣的连晋和庄若虚回想他的资料,百思不得其解,身为巨门之首的甄侦更是疑惑——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廷上他都没听说过柳天晴这个人。   阜远舟率先回神过来,暗地里拽了拽苏日暮的衣角。   苏日暮登的也一醒神,不过似乎还没缓了过来,动作都有些迟钝。   阜远舟定了定心神,对外面的侍卫道:“让柳……柳公子进来。”说着他也是卡了一下。   姓柳……   长着这么一张脸……   天下间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柳天晴倒是无视他们的各种怪异,步伐坚定地走了进来,他挺直的就身姿像是塞外不屈的白杨,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大漠荒凉的气息,让他看上去很成熟,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少年。   走到近前,他的目光笔直地注视着阜远舟,眼神带着武者的狂热,拱手行了一个见江湖前辈的礼,声音低沉,带着一份少年人特有的朗润,混杂成复杂的音色,有些傲气有些动人,“晚辈柳天晴,见过阜前辈。”   连尊称用的都是江湖上的规矩,而不是永宁王。   他一说话,连阜远舟都有一瞬的晃神,看着他一时没说话。   苏日暮又是一呆,下意识就站了起来,“你……”他似乎是想问什么,不过只开口说了一个字,就什么也接不下去了,好像欲言又止,也像是无话可说。   柳天晴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不知为何就是一闪,不过那脸色确实是陌生得很。   就是这个脸色,让失神许久的苏日暮一下子清醒过来,恰巧阜远舟正再度拽他,他就顺着对方的力道坐了下来,只是神色有些颓然,眼里的暮霭之色渗出了些许,他仿佛片刻之间老去了几岁,微微茫然地看着柳天晴。   阜远舟看得心里一揪。   甄侦也说不出此时胸膛里翻滚着的是什么滋味,但是手已经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捉住了苏日暮冰冷冰冷的手,在桌子下面将他的手用力握紧。   他的手很暖,温度传递到了苏日暮手上,他的心的剧烈跳动渐渐缓慢下来,本能地就反握住甄侦的手,似乎借助这个来压制住心头翻腾的不安。   庄若虚和连晋面面相觑,完全不能理解现在这是什么局面。   一系列的诡异发展让一直保持面无表情的柳天晴也有些疑惑了,不过还是一直维持着那个行礼的动作,丝毫没有颤动。   “柳……小公子,不必多礼。”阜远舟轻咳一声,打破了这暗潮涌动的沉默的气氛,“不知你找我有何事呢?”对方用的是江湖礼,他也算是半个江湖人,便没有用本王自称。   “晚辈出身关外,自幼浸淫剑道,五岁握剑,八岁有悟,十一岁小成,之后剑不离身,”柳天晴毫不顾忌地直视着他,眼里有种沸腾的灼热感,“在塞外便久闻前辈威名,今日首度入关,一是为了与人实战,验证自身武学,二是为了前辈而来。”   阜远舟很熟悉他眼里的那种灼热,那是一种狂热——对剑道的狂热,年少时他和苏日暮常常在对方眼里看着这般无从掩饰的眼神。   “为我而来?为什么?”阜远舟虽是心有答案,不过还是问了。   柳天晴将手里的剑出鞘,平举,往前一送,“请前辈赐教!”   阜远舟这才看清楚了他的剑。   不是琅琊那样的神兵利器,也不是街边的破铜烂铁,大概甚至还不如那些破铜烂铁,柳天晴的剑就像是一把打造失败的钝刃,剑身上甚至有坑坑洼洼的痕迹,不光滑也不锋利,旁人看了,大概会觉得这把剑连鸡鸭都杀不了吧!   可是,他就拿着这么一把都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剑站在传说中的皇朝第一高手神才阜远舟面前,坚定无畏地说“请前辈赐教”,眼神狂热,简直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情人,连旁人都会被灼伤。   不过在这样的眼神之下,阜远舟却是很是冷静,视线落在他的剑上,没有一丝轻蔑嘲笑。   柳天晴看在眼里,眸子里热烈更甚。   “如此钝剑,用得可顺手?”阜远舟没有回应他的战帖,如是问,面对这么赤/裸/裸的战意,他平静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柳天晴连一分迟疑都没有:“这是晚辈亲手打出来的、用的最顺手的剑。”   “你不觉得,钝剑会影响你的出剑么?”神兵利器,世人无不梦寐以求,倾轧争夺者,不计其数。   “飞花摘叶尚可伤杀人命,钝剑为何不可?”   “或许是,它刺人的时候不够锋利。”   “晚辈学的是剑道,不是剑,道在心中,剑在心中,手里的剑不够锋利,那又如何?”柳天晴的声音并不高,只是字字落地,铿锵有力。   阜远舟眸中闪过一抹激赏,脸上神色还是不变,“我亦是五岁学剑,其后六岁有悟,七岁小成,”他微微垂下眼睫,不知回忆起了什么,嘴角的弧度很柔和,“二十一岁前,我的道是杀,二十一岁后,我的道是守,那么,你的道呢?”   柳天晴听得认真,答得也认真:“晚辈的道,是安。”   “安?”阜远舟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个怎么听怎么和剑扯不关系的字眼。   “是,”柳天晴轻微颔首,“随心而为,不违心意,心安,我安。”   “天下事总是身不由己。”阜远舟道,似乎有一缕叹息不着痕迹滑出了口,飘散在空中消失不见。   “天下事并非一人能扭转乾坤,晚辈只做自己该做的,只求那一份心安。”   阜远舟看着他,目光渐渐犀利。   柳天晴默不作声地承受着来自眼前人的巨大威压,即使汗水滴落下来,眼神里也没有分毫动摇。   皇朝第一高手不是浪得虚名的,这份气势这份气场,连在局外之人都看得胆战心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阜远舟冷不丁的收回了视线。   柳天晴气劲一松,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又飞快站稳,心里惊叹,看着阜远舟的眼神更是狂热。   看见他一时没站稳,苏日暮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扶他,不过不知为什么,身子刚微微一动,就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不是他……   即使再像……   也不可能是他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御人   甄侦察觉到了苏日暮极其细微的动作,甚至能感觉到此时从对方身上传来的迷惘又失落的气息,不由得手里多用了几分力道。   小小的痛感让苏日暮转过头来,见这个素来脸上带笑的男子皱眉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冲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让甄侦安心,大概……是这个家伙皱着眉头的样子太难看了吧……   甄侦看得一怔。   另一头,柳天晴重新站直了自己的身体,将手里钝剑举得更高,声音更加坚决有力:“但求一战!”   阜远舟收起了气势之后,即使面对这么汹涌喷薄的战意,也只是用那种温和的眼神望着他,“你明知道你的武功不如我。”   柳天晴点头,“晚辈知道。”   “和我一战,你会死。”阜远舟如是道,说死的时候,语气就像是路边偶遇好友请人喝杯茶一样轻描淡写。   柳天晴的眼里没有一丝胆怯退缩,反而溢出一丝激烈的火花,像是夜空里流星拖曳着的耀眼火焰,像是朝开夕谢的晚春花盏,“练剑之人能死在剑下,本就是一件人生快事。”   能和一个绝世高手过招,他此生死而无憾。   阜远舟却是道:“不过,我却不能和你一战。”   柳天晴一怔。   在座的人都是一怔。   尽管阜远舟的身份是当朝三王爷,不过因为他十五岁闯出皇朝第一高手的名号之后常常应下战约,所以江湖上的人都视他为半个江湖人,这种不应战的事……不管怎么说都不该发生在他身上才对的。   他总不至于怕了一个江湖无名小辈吧……另外,不应战的话,对于挑战的那一方来说,也是一种侮辱。   “为什么?”柳天晴急切地追问。   “因为,”阜远舟淡淡一笑,犹如花开歌吟飞叶落蝶,“至多五年,你便有和我一战的实力,我为什么要在现在杀掉一个将来的对手?”虽然那时的他早已经不是现在这个境界了。   他的口气淡淡的,不过其中傲气尽现,叫人心神一震。   柳天晴也是呆了呆,然后迅速回神,明晓了他的意思——一个对手,远比一个盲目的战帖更有意义。   “五年后前辈就肯与晚辈一战?”   阜远舟挑眉,“如果那时你尚未退步,也不曾战死的话。”如果我也还能拿得起剑的话。   柳天晴眼神一亮,“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阜远舟又笑了,有点像是在安慰一个不停追问的孩子,“驷马难追。”   “好,五年后晚辈必定践约!”柳天晴颔首,收剑,入鞘,目光炯炯。   苏日暮看着他。   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匹年幼凶悍的狼的眼神。   像极了小时候的阜远舟。   难怪阜远舟在看着他的时候态度都好了很多——不单单是因为他这张脸的关系。   而且这样的眼神,他不单单在阜远舟身上看过,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   想到这里,苏日暮就再也按捺不住,站了起来,力道之快,连拽着他的甄侦都被拉得侧了侧身子。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他身上。   苏日暮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直勾勾凝视着柳天晴,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年代久远的梦境,他沉沦在里面,忘记了今夕是何年。   阜远舟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不过没有像之前那样拽了拽苏日暮的衣角。   这个家伙固执起来就好像是一头牛,怎么都拉不回来,不让他找到答案,他恐怕喝酒都不会安心。   柳天晴也觉得奇怪了,看向那个从他出现开始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黑衣书生——尽管之前一直被他忽视着。   这个书生长得煞是好看,只是脸色不太好,还伤着一个胳膊,不过……   他若有所思。   “你……”苏日暮总算开了口,随即才想起自己没有自我介绍,于是补充,“我叫苏日暮。”   柳天晴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他自己都有些不太清楚一向醉心剑道的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耐心地听一个书生跟他说话。   除了阜远舟之外的人也有些惊讶,不少人都是第一次听见苏日暮自称“我”,还没有用那副好像永远对万事浑不在意的口气,正正经经的,差点让他们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口才一流杀遍天下的苏日暮居然也有磕磕巴巴说话的时候,“你从塞外来的?”   “是。”柳天晴答道。   “可是你不像塞外人……”苏日暮如是道,又觉得自己有些审问人的嫌疑,赶紧辩解:“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像是江南人……不是,我……”   苏大酒才也词穷了。   柳天晴看得不知道就觉得想笑,然后就真的笑了,淡淡的浅浅的,其实也就是弯了一下嘴角,连一个笑容都称不上,只是柔和了些逼人的许棱角,那份俊秀凸显出来,神清骨秀意蕴深长。   可是苏日暮就是看呆了,墨黑明亮的瞳仁里划过了一缕缕流光,似乎被瞬间拖回了久远的年代。   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的甄侦干脆反手一握,将他整个手都包在自己的掌心。   或许旁人不清楚,但是他和阜远舟都看清了他眼中的神色。   那种……   回忆的痕迹,莫名的哀恸。   揪人心肺。   只是片刻,苏日暮便被手上的温度一灼,回过神来。   正好柳天晴道:“母上是江南人。”   不过苏日暮却听得眼神一动,“能……冒昧问问,令尊是……”   “我没有父亲。”柳天晴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简短,说这话时,神色没有一丝不自然,好像一个人生下来没有父亲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苏日暮怔了一下,“……那你是随母姓?”   这个人真奇怪,好像很在意他的来历……柳天晴这般想,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居然也没有那种被人追问的厌恶感,反而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更奇怪的大概是……他竟然会对这个人产生一种亲切感。   “不知道?”苏日暮大惑不解,“那令堂……”   柳天晴继续摇头,道:“不知道,娘亲没说过她的名字,也没说过父亲是谁。”   苏日暮还想问些什么,不过觉得初次见面这样已经太冒昧了,于是把一肚子疑问暂时咽下肚子里——子诤是武试监考官,待会儿找他要柳天晴的住址信息好了……   所以他歉意地对柳天晴笑笑,“抱歉,失礼了,因为……你实在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哦。”柳天晴点点头,也不打算追问那位故人是谁。   他的好奇心从来都是用在剑上的。   阜远舟及时把这个诡异的局面拉回正常,“柳小公子应该还没用过午饭吧?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吃吧。”   柳天晴的目光又是炯炯地落到他身上,没有那种酸溜溜的客套词,大大方方颔首,入席,“多谢前辈。”   连晋:“……”   庄若虚:“……”   他们是不是,从头到尾都被忽略了呢?   ……   皇宫,御书房。   右相庄德治将一份名单递上,“陛下,这就是这次文试所有进士的排名名单。”   阜怀尧打开册子,目光忽的落在一处,停顿片刻,才接着往下看,最后合拢,淡淡问:“已经确认无误了?”   “是的,陛下。”庄德治颔首。   “既然如此,明天就发皇榜吧。”   “老臣遵旨。”   又是一轮会试结束,有人高折桂冠,有人名落孙山,几家欢喜几家愁,人生百态不过如此。   说完了文试的事,庄德治捋了捋胡须,道:“关于老臣曾经提过告老还乡一事,不知陛下考虑得如何了?”   闻言,阜怀尧手中朱笔一顿,他抬起眸来,望向下方的老者,“庄卿乃我朝元老,德高望重,处事公正,担任右相多年劳苦功高,各位卿家也是心悦诚服,朕方登基,立足未稳,尚需庄卿统御百官,庄卿能不能多留些时日?”   “陛下说笑了,”庄德治摇摇头,“陛下贵为皇太子之时已经摄政多年,在朝中威望甚高,手下能人辈出,百官臣服,岂会有立足未稳这一说法?”   阜怀尧沉吟片刻,“庄卿已经决意要告老还乡?”   “老臣已经太老了,该是享享清福的时候了,”庄德治笑了笑,眼神慈爱,“陛下正是风华正茂大施拳脚的好时候,兼之左膀右臂不计其数,老臣自是放心走了。”   做了几十年官,总羡慕着携着老伴闲情山水的日子,若非不放心年迈的先帝和幼小的太子,几年前他早就走了。   阜怀尧难得苦笑了一下,“看来朕是留不住你了。”   “想必陛下已经早有准备了。”庄德治淡笑道。   “庄卿也不是无责任心之人。”阜怀尧看着他,“右相之位,卿家有何高见?”   庄德治眼里精光一闪,“老臣心里倒是有一个恰当的人选。”   “谁?”   “宁王。”   “哦?”阜怀尧心里一动,“为什么?”   “原因无他,适合罢了。”庄德治如是道,似乎成竹在胸,“老臣斗胆揣测圣意,陛下您也有这样的想法吧。”   阜怀尧不动声色,“庄卿这么有把握?”   庄德治意味深长,“论资历,论地位,论能力,论人心,非宁王莫属。”   有些人好似天生就是无所不能的一般,只要他们出马,就没有人觉得他们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阜怀尧的指头在桌面上轻轻扣动了片刻,目光停留在衣袍上刺着的金龙缠绕的精致绣纹上,良久之后,才道:“朕再想想。”   庄德治微微意外,“陛下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想起阜远舟那有些委屈有些大义凛然的神情,阜怀尧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道:“若是远舟不想担任右相之任,朕也不能强迫他吧?”   “不想?”庄德治挑了挑眉,更是惊讶,“据老臣所知,宁王可不是胸无大志的人。”   “……”阜怀尧一时没说话,只觉有些脸热。   他总不能说右相你口中说的胸有大志的神才目前正处于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状态而且儿女情长的对象所谓的美人就是你面前的陛下朕吧……   不过一扫视瞥见某只老狐狸似笑非笑的眼神,饶是镇定从容如阜远舟也禁不住想要扶额。   老狐狸神马的最讨厌了……咳咳咳,不要代入陛下的语气来说这句话哦,亲,很吓人的~   “陛下,”庄德治正了色,“治国之道,御人为上,隐士出山,贤者佐世,方为兴盛,陛下谨记。”   阜怀尧颔首,眼神淡然,“朕时刻铭记在心。”   用人,不能妇人之仁,他……是该记得的。   庄德治捋了捋长长的胡须,“陛下是帝王之才,老臣素来深信不疑。”   阜怀尧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   帝王……   他都快要不知怎么做好一个帝王了。   “陛下。”庄德治忽然唤了他一声。   阜怀尧回神,看向他,目光带着询问。   “您已经开始迷茫了吗?”庄德治如是问。   阜怀尧怔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不过一对上下面老者看尽浮生的锐利眼神,面对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人,他便明白再多的掩饰都没有必要了,于是坦然道:“从父皇去世开始,朕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微微垂下睫羽,狭长的雍目边的殷红泪痣仿佛也暗淡了一些,“究竟什么是明君?”   庄德治的眼神动了动,“那陛下想出了什么结果了?”   “若是能想出来,庄卿会看得出来朕在迷茫吗?”   庄德治却道:“不过依老臣之见,陛下不是想不出来,是因为事情已经脱离了您的控制了,是么?”   阜怀尧愣了愣,顿了一下之后才道:“是。”他似乎有些累了,往龙椅椅背靠了靠,眼睑微微阖上,声音是从来不变的不紧不慢,“从父皇登基开始,庄卿已经在朝中了。”   “是。”   “那么……想必庄卿多多少少也清楚当年那件事吧,”阜怀尧的声音微微压低了一些,“左相那件事……”   庄德治似乎并不意外,点头,“不算十分清楚。”   “无情未必真英雄,怜子如何不丈夫……”阜怀尧弯了一下嘴角,不过没有任何笑意,“庄卿说说,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庄德治似乎在想些什么,一时没有开口,不知是不是回忆起了什么,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   “无情未必真英雄,怜子如何不丈夫……”阜怀尧又重复了一遍,缓缓睁开眼睛,“朕从小学的都是如何审时度势,抛开感情来掌控大局,这也是父皇的期望,朕二十多年来一直这么做,按着他的期望,按着朕的信念,按着天下人的心声,为玉衡创太平,开盛世……可是,父皇临终前却留下了那么一句话。”   那个明明才六十余岁却白发苍苍像是百旬老人一样苟延残喘的男人,临死前意识不清的欲言又止,断了气息后的久久不肯瞑目,手心紧握着连死也不愿放开的粗糙的白玉指环,没有允许任何一个妃子入葬却选了合葬棺的皇陵,直到现在还在空着等候另一个主人的另一半棺……   他有情,却为了所爱连江山都不顾。   他有情,最后还是屈服在帝位的杀伐倾轧中。   他有情,所以相思成疾,悔恨终身,保住了江山保住了皇权,但是再也没有了守着这江山的雄心。   他有情,临死之前都在心心念念记者那个被他亲手放弃的人。   ……   所以他从小就告诉阜怀尧,帝王无己,以万民为己身,帝王无心,以苍生为己心。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是临死前,他却留下一幅字,荒谬不羁地推翻了他从前教导的一切!   更荒谬的是,阜怀尧竟然就处在这样进退两难的局面上!!   ……难道,他掩饰了那么多年的心思,被那个常年缠绵病榻的父亲看出来了么?难道,他留的这幅字给他,就不怕自己的孩子重蹈当年的覆辙么?!   层层锦衣下的五指已经掐进了肉里,阜怀尧的目光望着窗台上开得正艳的牡丹花,双眸冷漠至极,不管心中有多少情绪,都被锁在了那厚厚的冰层之下。   第一百四十章 执迷   庄德治却忽然道:“先帝的这句话并没有说错,明德之君,本就不是无情之人。”   “所以,”阜怀尧淡淡问,“朕错了?”   “陛下何时有错了?”庄德治反问,“陛下从不是无情之人。”   阜怀尧一怔。   “若怀有仁爱众生之心的人都算无情,这世间还有多少有情的人?”庄德治却是这般问他。   阜怀尧神思微微一晃。   ——仁爱世人是情,亲民如子是情,孝悌忠信是情,爱是情恨是情冷血无情也是情,是人就不可能抛弃感情,戏文里成仙的因为七情六欲贬下凡间的数不胜数,无情未必真英雄,怜子如何不丈夫,你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心硬如铁?   是谁?   是谁说过这样的话?   是谁也曾经像是庄德治这样,说过他并非是无情之人?   语调那么悲伤……   不过他没有深思下去,只道:“父皇的意思,莫不是要告诉朕,朕不是冷心冷肺?”   阜怀尧有些想笑,也不知是为什么。   “老臣不敢妄自揣测先帝圣意,不过,老臣想,也许先帝是不想陛下重蹈他当年的覆辙吧……”庄德治眼里闪过一抹怜悯。   亲眼见证过当年一事还在朝中的人已经不多了,那时,英雄气概的七王爷,满腹经纶的左丞相,性格温和的帝王,合作无间的铁三角,迅速将一盘散沙的玉衡皇城拧成一股绳,百废待兴,不知化解了多少外敌内乱。   御敌有七王爷,中兴有左丞相,用人果敢是君王,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个泱泱大国重新崛起,却不料……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大抵就是如此了。   “朕从来没有打算重蹈覆辙。”阜怀尧淡淡道。   “那陛下知道先帝所指覆辙是什么吗?”   “知道。”   “您真的知道?!”   “……”阜怀尧猛地就迟疑了,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闪过。   “陛下你还记得菩善大师吗?”庄德治问。   阜怀尧顿了顿,颔首。   菩善大师是白马寺德高望重的主持,真正的出家高人,慈悲为怀,每年都会入宫布道一次,阜怀尧和他也有过几次接触。   ——君王若是心怀他物,就容易被左右想法,若是我心中有了不该有的感情,我该怎么样放下?   那时候,他是这么问菩善大师的,只是对方却说:   “阿弥陀佛,神人无心,帝王无情,所以这世上有情深不寿这个词,可是神悲天悯人,帝君爱民如子,无情无以为世,一如世间诸般因果,善与恶,对与错,真与假,光与暗,无界限,只有人心,殿下,你执迷了。”   只是阜怀尧不明白,自己在执迷么?自己在执迷什么??   庄德治语重心长,“菩善大师曾经告诉过老臣,如果有一天陛下开始怀疑自己所坚定的东西是对是错的时候,就对您说一句话。”   “什么话?”   “您不是不相信,只是在害怕。”   不是不相信真心的分量。   只是在害怕悲剧的重演。   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打得阜怀尧瞬间脑子一空。   ……   城外,擂台区,午间休息,有不少考生在休息区闭目养神,抑或言语切磋一番。   吃完那顿心思各异的午饭之后,柳天晴请教了几个剑术上的问题后就告辞去休憩了,一直呆呆看着人家的苏日暮立刻拽着阜远舟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子诤,像不像我舅舅?!不对,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黑衣的书生激动地拽着他的衣袖。   阜远舟皱着眉按住他的手不让他把伤口弄裂,“……的确很像柳叔。”   不知道今年走什么衰运,居然遇到两个和故人相像的人,甄侦是神似,柳天晴是貌似。   “可是也只是像而已,天下间总有相似之人,”阜远舟道,“闻离你别忘了,柳叔没有妻子……”柳天晴的年纪完全可以当柳叔的儿子了。   “他有……”   苏日暮的一句话惊得阜远舟一愣,“什么?”   “也不算是。”苏日暮蹙了一下眉尖,搜寻着记忆旮旯里的东西,“你还记不记得你接手魔教之后,有一段时间有个女人一直在护送你出入宫中?”   阜怀尧愣了愣,迟疑了一下:“……你是说,剑煞仙子丁思思?”   “好像是这个名字吧,那时候我管她叫丁姨。”苏日暮也记不太清楚了。   “她怎么了?”阜远舟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当年很喜欢舅舅。”苏日暮道。   阜远舟皱眉,“所以?”他还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不过舅舅不喜欢她。”苏日暮停顿了一下,眼神飘忽了一下,欲言又止了一下,“不过有一天早上,我看见她在舅舅房间里……”   阜怀尧一下子被唾液呛住了,“什、什么?”   苏日暮咳了咳,示意接下来才是重点,“那时候丁姨衣、衣衫不整地一边哭一边在用很恶毒的话骂舅舅,舅舅就在那里床上呆呆地坐着,表情……怎么说呢,有点可怕。”   阜远舟掏掏耳朵,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丁思思会泼妇一样骂街?柳叔会让人觉得可怕??   苏日暮白他一眼,随即正色,“然后舅舅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他模仿着当时故人的声音:“‘就算你委身于我又如何?我心中早已有人,就算是两厢情愿之下我意乱情迷和你春风一度,我都不会娶你为妻,何况你现下用的是这般下三滥的手段。’之后丁姨哭着跑出去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懂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一转头就把这件事忘了。”   阜远舟听罢,难得有种目瞪口呆的感觉。   剑煞仙子丁思思和六指女魔蜚语都是二十多年前刹魂魔教出了名的女人,不过蜚语是因为嗜杀,丁思思是因为她温柔端庄的性格、美艳动人的容貌和煞气十足的剑法。   阜远舟接掌魔教之后,丁思思就负责护送他来回宫中,苏家出事后满门灭族,亲系殆尽,同时也要躲避被认出的危险,所以寄住在唯一剩下的亲人那里,阜远舟便将丁思思派到他们身边,必要时候可以有个帮手,但是过了不到半年,丁思思就留下一封血字谢罪书,从此不知所踪。   不过那时魔教自顾不暇,所以没有去调查丁思思离开的原因,现下听来,莫不是是因为情伤?   ……而且是因为柳叔?   阜远舟回想着故人的音容笑貌,不得不承认那位的魅力的确能够让女人恋他成狂,只是他似乎心有隐伤,不过中年就深入简出常年隐居。   柳叔对他很好,只是总是眼藏愁容,像是经历了太多的伤心事,总会在看着他时,怔怔出神,似乎想到了什么铭心的记忆。   而且即使不说,年幼如阜远舟和苏日暮都看得出他心中恋着一个人——那种相思,叫人看了都觉得刻骨。   不过柳叔身有隐疾,身体素来不好,丁思思消失之后那段时间更是每况日下,不久便去世了。   阜远舟犹豫:“你的意思是……柳天晴是柳叔和丁思思的儿子?”说完,他自己心里都一种悬空感。   丁思思剑法出奇。   柳天晴是剑痴。   柳叔姓柳。   柳天晴也姓柳。   真的……只是巧合么?   苏日暮不说话,抿着嘴巴的样子有些像是倔强的孩子。   阜远舟心里微紧。   ……柳叔死后,苏日暮就没有血脉亲人了,现在突然出来一个……   第一百四十一章 巧合   “十四年,刚好十四年……”苏日暮抓紧了他的袖子,脸上有种特别的神色,“柳天晴差不多也是这个年龄吧……”   “闻离你冷静一点。”阜远舟按住他的肩膀,“这件事……未免太过巧合。”   满满的恍惚被这句话打得一激灵,苏日暮望着他,暮霭深重的眼里不知沾上了什么情绪,直教人不忍直视。   阜远舟被他眸子里的表情刺得有点疼,忍不住微微避开了些许。   柳叔虽然看着就觉气度不凡,不过自他们认识他开始,后者就是一个普普通通身带重病的山间隐居者,他们想不出会有什么人针对柳叔。   但是丁思思不同,她当年在刹魂魔教中虽然比不上左右二使,不过地位也不低,如果那批想对付魔教的人从中作梗……   退一万步来说,便是柳天晴真的是苏日暮的表弟,也和那些人没有关系,现下关头苏日暮也不能认他,一者苏日暮在大仇得报真相大白之前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二者如今形势紧张,就算阜远舟用尽办法掩饰痕迹让苏日暮装作和他素不相识,不过事情发展到此刻他还是被扯进来了,所以也便更不能将柳天晴拉进这趟浑水里来。   苏日暮自然是明白阜远舟的言下之意,正是因为明白,才更颓然。   柳天晴很有可能是他的亲人,只是他连多照顾一分都要谨慎都有猜测其中会不会藏着怎样凶险的阴谋诡计。   苏日暮松开他的衣袖,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   “闻离。”阜远舟不放心地喊他一声。   苏日暮顿了顿,回头冲他笑了笑,“没事,我有分寸。”   漫不经心的,好像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想起某个温雅秀美的面孔,他的笑真实了很多,“再说,甄侦那家伙管得死紧死紧的,我也做不了什么,才不要再给他拿住什么把柄呢……”   说着说着,人已经走远。   阜远舟看着他消失在视线里,久久,久久之后,靠在墙壁上,五指微张,捧住了脸。   有落单的飞鸟低空掠过,嘶鸣的声音哀凉。   即使在这无人的地方,他也用力掩下一脸的倦态,不肯泄露半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一切,让所珍惜的人都能够安安稳稳生活?   皇兄,我真的有些累了。   ……   皇宫里,午后在闭目休憩的阜怀尧突然睁开眼来,有些茫然地望着窗外瓦蓝的天空。   错觉么,他似乎听见阜远舟在低声唤他……   ……   “苏日暮。”   直到被人扯拉了一把,苏日暮才猛地回神,看见是一身雪青的甄侦,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在偏僻的角落还会这么容易被近身顺道被抓住了手,究竟是他太过魂不守舍还是太过熟悉甄侦的气息?   甄侦一时看不太明白的苦笑的含义,因为光是这个苦笑就足够他惊讶的了。   “怎么了?”甄侦皱了眉,只觉得他的手比往日还要更冷上一些,还三魂不见二魂似的。   怎么回事?为什么和阜远舟说了一会儿话就变成这样了?   “……有点事而已。”苏日暮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说句“你管得着的么”之类的话,也许是有些累了,不想和他抬杠。   甄侦完全是下意识地拢住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搓了搓,似乎这样就可以搓走那些冰凉的冷意,而且两个人都一时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回府吧,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甄侦道,除却那总是不变的温柔笑容,难得的正色。   他多多少少能猜出苏日暮这个样子和刚才出现的柳天晴有关系,不过这会儿他不想问些什么。   对方的不追问也让苏日暮轻松了些许,有些懒懒散散地靠在了墙壁上,微眯着眼,直视头顶的媚阳,无视那微微刺疼的感觉,“我在这里呆着吧,放心,不会惹麻烦的。”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盖在他的眼睑上,挡住了春末已经开始炽热的阳光。   苏日暮愣了愣,随即便听见那人空明如箜篌的声音,和初见那时一样优雅动人,光是听就能想象江南的草长莺飞细雨蒙蒙。   “那就别乱跑,要不跟着我,要不去三爷那里呆着。”   苏日暮再度怔神了一下,没有拔开他的手,只是挑挑眉表示困惑,“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甄侦没在意他的话中的调侃,道:“刚才那几个人死了。”   “嗯?”苏日暮瞬间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之前在人群里准备杀他——或者是甄侦——的人。   “他们被下了毒,杀不杀人都会死。”   江亭幽的毒,阜崇临的手段,加在一起,尤为可怕。   无论是武举这边还是苏日暮,他都不放心,与其分散就不如都放在一块。   苏日暮明白他的意思,脸上微烧,赶紧扭头不着痕迹闪开他的手,站直了就打算走,“那我去子、阜三爷那里。”   走了一下,不能再走了,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甄侦抓着,下意识用了一些力道挣开。   甄侦也不硬拉着他,后者一挣,他就松开了。   苏日暮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正准备离开,后面冷不防地飘来一句话:   “你是不是喜欢三爷?”   苏日暮一个踉跄。   第一百四十二章 巧中巧   苏日暮是武林高手,毋庸置疑,他的剑法和被誉为皇朝第一高手的阜远舟并驾齐驱。   武林高手一般不会摔跤的,毋庸置疑,他们总是能有各种能力稳住自己的步子。   不过,作为武林高手的苏日暮今个儿差一点就摔了个狗啃泥,原因是甄侦的一句话。   “你是不是喜欢三爷?”   “……啊呸!”苏日暮稳住身子,黑线满头地回身啐了一口,“你丫的想到哪里去了!?”喜欢阜远舟?擦,真是可怕的诅咒,他还不想被那个唯皇兄是尊的家伙一剑戳个对穿!!更不想被某个恋弟的闷骚皇帝用千军万马踩死!!!   甄侦却似乎并不觉得刚才那句话有多么恐怖,容色淡淡地反问:“我猜错了?”   “大错特错!!!”苏日暮龇牙,“那个目中无人眼高过顶牙尖嘴利巧舌如簧视众人为粪土唯独他家皇兄冠盖天下的家伙,我缺心眼才会喜欢他啊?!?”   咳咳咳咳,那什么,苏酒才童鞋,除了最后那条,乃确定其他那些不也是用来形容你的么?   甄侦听得也有些想笑,“他不是你朋友么?”   苏日暮努努鼻子,有点莫名其妙的不满——天知道他自己在不满什么,“既然知道你还猜得这么离谱?!”   “可是你对他真的很好。”甄侦的话脱口而出。   然后两个人都是愣上一愣。   这句话听起来怎么就……那么酸呢???   虽然两个当事人没有那么敏锐地发觉到,不过气氛确实是怪异了起来。   甄侦下意识错开了于他对视的视线,错开之后方觉这样和自己平时不太像,不过没太在意,呆在苏日暮面前,他实在太经常不像自己了。   苏日暮则是有些纠结,他和阜远舟肝胆相照,又是损友又是死党又是兄弟又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十几年的感情看,相处亲昵亦是自然,他们没感觉有什么不妥,难道在外人眼里他们就那么暧昧么?   ……唔,他听阜远舟的话正准备入朝为官,正面迎上阜怀尧的话……会不会被碎尸万段……啊啊啊他不要死得这么憋屈啊啊啊——   想起天仪帝冰冻三尺的眼神,苏酒才打了个冷战,嘴角抽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啊,不然小爷死了也拉你垫棺材!!”   苏日暮的话恶狠狠一派威胁人的语气,却不料甄侦听了之后却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微蹙眉尖端详了他一会儿,重点落在他身上。   苏日暮被他看得毛发微微一竖,瞪他:“看什么啊?”   “我觉得……”甄侦沉吟状,盯了他片刻后,眉头一挑,道:“你这么瘦,垫棺材都嫌硌人。”   苏日暮怒——擦,小爷瘦管你什么事啊?!!   甄侦露出为难的模样,好似做了多大的退让似的,“不过既然你那么期待我们两个一座坟,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同意垫底好了,大不了下面多放几层被子就是了。”   “……”苏日暮继续怒,“小爷什么时候期待跟你一座坟了?!”   甄侦的表情很纯良很无辜,“刚才啊,你说死了也要拉我垫棺材的。”   苏日暮抓狂,“你耳背了么?!小爷我这句话的重点在前面!前面!!”   甄侦从善如流,“确实有点耳背,我只听到后面那句。”   苏日暮眼睛都快瞪成铜铃了,“你、你强词夺理!”   “不想和我一座坟,难不成你还想和三爷一起不成?”甄侦挑眉。   苏日暮又是一个激灵,眉头一皱,“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他先念了两遍,才愤愤道:“小爷才不和他堆一块儿呢!!”   阜远舟那个混蛋肯定能活蹦乱跳到一百岁不说,而且他们两个活的时候还嫌掐得不够下到奈何桥上继续比武论剑舌战群儒么!?何况阜远舟早就答应了他家亲亲皇兄一个陵墓,他凑上去做什么?和他们两兄弟3P(……咳咳咳……)么?!o(>﹏<)o   甄侦眼神一闪,摊手,“所以只能我俩就一个坟了呗。”   “小爷干嘛要和你一个坟……不对,小爷为什么非得和人同坟而葬?!”苏日暮总算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了。   “无他,我想罢了。”甄侦倒是承认得干脆。   苏日暮又是莫名又是恼怒,眼里的火花就冒出来了,“你想我就非得这么做不成?”   他自认作孽无数,不得善终,不能长命百岁,甄侦犯什么傻,要跟他埋一个土堆里?   所谓关心则乱大抵就是这个道理,苏酒才童鞋完全忘记了住一个坟并不代表同年同月同日死。   甄侦挽起嘴角一边,有些不屑的样子,这个动作由他做来也是分外优雅,“我做什么,你似乎也管不住。”   虽然刚才苏日暮骂阜远舟骂得恨,可是语气中的亲昵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还有提到生死时他对自己的毫不在乎和对阜远舟的紧张更是明显,他听了,心里只觉得闷,死死压了块石头一样的闷。   这一下,两个人都心里有气,碰撞起来,火气自然就蹭蹭地冒了上来。   苏日暮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只轻哼了一声,似讥似讽,“死了也就一捧黄土罢了,坟都不必,谈什么垫棺材?”   冷不防的就想起阜远舟屡屡说过死后给他立碑的话语,便禁不住会心笑笑,笑完之后又是隐隐哀凉。   他这样罪孽深重的人,该得的下场就该是死无葬身之地。   成亲生子白头偕老,现世安稳岁月静安这种东西,从苏家灭门灭族开始就不再是他能奢望的事情。   只是看他那一笑,甄侦便知道他又想起了谁,越是知道,心头越是闷,那种闷膨胀起来,能叫人心烦气躁,即使是素来冷静的子规也不例外。   真是……惹人讨厌……   讨厌他不忌讳生不忌讳死,讨厌他口无遮拦,讨厌他提到阜远舟的时候眼底的隐隐笑意,讨厌他特立独行却只有一个阜远舟能制得住他!!!   更讨厌他居然能乱了自己的心神而不自知!!!   “连生死都可以置之不顾,你究竟还在乎什么?”甄侦这般问他,一撮墨发横过眼角,轻微摇晃出浅浅的弧度,他声音轻柔地像是在对情人呢语,眼神似怒似哀,复杂难以言说。   巨门子规善摄魂术,眼睛是最能迷惑人最不会流露出感情的地方,只是此刻却裂开了缝隙,其中溢出的无能为力,叫人动容。   上次阜远舟来过甄府之后,苏日暮比往日要稍稍恢复了些许生气,甄侦本是高兴,但是今天听他言辞,才知苏日暮不过是觉得自己反正活不长了,便不惹恼阜远舟了,生死关头的时候,恐怕他就听天由命爱死不死了。   苏日暮看着他的眼神,心口便是堵了一下,片刻之后才撇开头道:“你管我做什么?”   甄侦却是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揪过来,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拈花一般,却使人逃脱不得,质问一般的语气:“我管不得你?难道只有宁王殿下能管得你?!”   他一向都是动怒或兴师问罪的时候反而笑得越温和,今日倒是失了态,一脸的烦躁,让人见了怕是一时都不敢认这就是传说中温柔稳重的茶道美人。   他们本就离得不远,这番一动作,便靠的更近了,苏日暮甚至能察觉得到他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脸侧,说不明白为什么就是一慌,连忙侧开头,恼怒之下就是脱口而出:“你和子诤不一样!”   甄侦微微一愣,身为巨门之首,他旋即便反应过来所谓的子诤就是阜远舟的字,也是后者在先帝赐名之前一直用着的名字,朝中能有几人知道?更别说这样亲密的称呼那位王爷了。   这样一来,更是坐实了阜远舟和苏日暮相识已久感情深厚的事实。   心念急转不过在瞬间,甄侦脸色转瞬也沉了下来,硬是把他的头掰过来正对着自己,原本含笑的眉目都冷了一片,“我和宁王有什么不一样?他就那么值得你这么护着?莫不是你真的喜欢他?”   他一连三问,声音一个比一个轻软,在这样的情况下,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苏日暮听着火气就莫名烧了上来,猛地就挥开他的手,“说就说,你别扯上子诤!”   甄侦看了一眼微微发红的手背,冷笑,“对你来说宁王就那么重要,比你命还重要?!”   苏日暮没注意,甄侦的话让他眼神一沉,想起那蓝衣人笑着喊他闻离的模样,素来漫不经心的书生瞬间瞳眸光芒犀利,“既然知道,你就不该犯我底线。”   “底线……呵!”这般维护的语气叫甄侦无端生出一股憋屈感,赌气一般不想再过问了。   可是一转眼见他愤愤欲退走离开,方向却是朝着擂台区相反方向的,甄侦立刻想到不知是死是活的阜崇临,掌心一转便封住他的去路。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是瞬间锁住了人的周身大穴,隐隐约约看得出是一套掌法,他不是第一次在苏日暮面前使这套功夫了,苏日暮本想化解,看着看着忽然就觉得这掌法似是眼熟得紧,就这么一晃神,便被甄侦抓个正着。   “你想去哪里?”甄侦皱眉。   苏日暮哼了一声,“离你远点!”说罢,腕骨一转便是一滑,滑出了他的手心。   甄侦掌心翻转再度擒住他,不悦:“我说了,你不是留在监考席那边就是跟着我。”   “你管不着!”   “你能不能不闹?”   “闹你大爷啊!”这种好似对待孩子的语气让苏日暮一怒,掌上瞬间就带起了极寒内力,所过之处甚至能听到空气冻结的声音。   甄侦心里暗惊这究竟是何功夫,手上也不敢轻敌,聚起内力和他对了一掌。   两人都是匆匆发力,而且不过是口角之争,用力多少也有分寸,可是偏偏世事凑巧无独有偶,坏就坏在一颗石头上。   真的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石头,和孙悟空没有一点关系,两个高手过招,再怎么有分寸也分寸不到哪里去,于是,收势不及的苏日暮不小心踩到一颗石头,就那么一滑……摔了,而且还是受伤的那只手冲着地面。   甄侦一看就急了,连忙去拉他,可是这一急也出问题了,他力道没用对。   苏日暮再怎么瘦也是个成年男子,那分量可不轻,甄侦就这么一不留神被拽着也直冲苏日暮身上砸了。   偶滴乖乖,两个人的分量砸下去,苏日暮的手不废也骨折,甄侦多多少少也看得出他善用手头兵器,弄伤了手可了不得,他心里一懵,下意识就搂住苏日暮一个翻身,护着他,对方完好无损,自己倒是直接做了肉垫。   啪的砸在地上的感觉怎么样?一个字,痛!两个字,好痛!!三个字,TMD疼死了!!!   不过现在甄侦没怎么感觉痛,因为他已经呆了。   这里插句题外话,世界上最狗血的事情是什么?   不是进门时遇见小三和小攻在滚床单,也不是出门时掉进井盖里穿越成玻璃心圣母白莲花受虐身又虐心,而是摔个跤就把自己的初吻献了出去。   于是……现在的情景……各位看官,乃们懂的。   再于是……两个把初吻弄没的家伙都呆滞了,你看我我看你比较谁的眼睛比较大就是忘记了赶紧分开。   然后,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莫测的高深状:   “我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暗度陈仓   “我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苏日暮猛然反应过来,大惊,噌的就蹦了起来,面红耳赤地看向不远处倚着一根柱子神色高深莫测地望着他们的蓝衣青年。   此人乌发金冠长衣,相貌极为俊美,不是阜远舟还能是谁?   甄侦也有些懊恼于自己居然没发现有人走到这么近的地方,不过不知道是因为摔得疼了还是怎么的,他坐了起来,人依然有些愣愣的模样,下意识抚了抚下唇。   苏日暮一看,脸色就是一炸,呐呐不知说什么好,再看向阜远舟时,忽然发现后者突然颠倒众生般一笑。   苏日暮浑身汗毛咻的就是一竖。   然后,只听得一声龙吟,阜远舟腰间银剑出鞘,杀气比剑锋更冷,直逼那个雪青的人影而去!   甄侦一惊,单手一撑急急躲开铺面的剑风,阜远舟嘴角笑意更深,眼神霜气更重,趁他立足不稳,剑一横,便扫了过去。   看着这果断凶残的一幕,苏日暮第一个反应就是感动——原来子诤没有单单冲冠一怒为蓝颜眼里还有他这个兄弟啊~~~   第二个反应是欣慰——子诤的剑法又高了一层,瞧这几乎无往不利的剑势~~~   第三个反应就是——唉呀妈呀子诤你玩真的啊?甄侦不是你的对手会死人的啊啊啊!!!   幸而甄侦轻功极好,几次危急关头都险险避开,不过他看着一地被剑风扫碎的暗器,脸色可不怎么好看。   “子诤子诤~误会啊误会啊~~”苏日暮赶紧扑过去拦人。   阜远舟被他扯住,睨他一眼,似笑非笑,“误会?”   苏日暮狂点头啊狂点头——这事真的是巧合啊。   而且刚才甄侦都下意识护着他了,眼中忧虑着急不是装的,苏日暮说不感动那是假的,自然而然就……   误会?甄侦挑眉,苏日暮这般不在意刚才的吻,倒是让他心里隐隐不悦。   阜远舟的指尖优雅地弹了弹剑身,发出悦耳的声响,“误会的话……”眼神蓦地一凛,瞬间就绕开苏日暮剑尖刺向甄侦,“那也等我动手了再说!”   剑气撕裂长空,那架势,不见血不罢休!   苏日暮赶紧再拦,这回是直接把甄侦往自己身后藏了——还愣着干嘛?皇朝第一高手这个称号你以为是用银子买的么!打起来会要命的有木有!?   阜远舟黑着脸停下来,目光扫视他片刻,像是准备连他一起戳个洞。   “子诤,不就是碰了一下么,大家都是男人,意外而已,没什么的~我都不计较了,子诤你就大人大量了哈~~O(∩_∩)O”苏日暮硬着头皮干笑道。   呸!就是因为是男人才纠结计较好不好!是女人的话我就直接把你入赘了!!——阜远舟的脸更黑,“行,不计较。”没等苏日暮松口气,他就暗暗磨牙接上下一句话:“不过本王心情不好,就是想砍砍人泄泄愤!甄大人不介意陪本王过上几招吧!”   甄侦挑眉。   眼看着阜远舟又要动手,苏日暮干脆蹭过去拽着他不放了——仗着他有伤,反正阜某人压根不敢闪开怕他又摔了。   阜远舟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了,“你在干嘛?”这家伙知不知道自己护着甄侦的样子很像是维护丈夫的妻子or维护妻子的丈夫!怒!!!   这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结果被人抢了去(……)的感觉真是让永宁王殿下莫名地惆怅。   甄侦站在后方看着,也有些想笑,这种随妻子回娘家被岳父岳母追着打的气氛……真是莫名的喜感。   而且,他心里倒是不排斥,反而苏日暮维护他的动作让他有些隐隐的高兴。   可惜苏日暮完全不理解他们或惆怅或高兴的情绪,很是纠结:“子诤你这么生气,莫不是甄侦也占过你便宜?”然后触景生情冲冠一怒???   阜远舟:“……”   甄侦:“……”   什么叫做也……   什么叫做占便宜……   什么叫做甄侦占阜远舟便宜……   永宁王殿下和甄大学士对视一眼,油然而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一起掐死他的惺惺相惜。   不过没等他们将想法付诸于行动,就被人打断了。   “原来你们在这里。”人未至声先到。   阜远舟、苏日暮和甄侦抬头看去,正好看见一身黑衣的连晋落在他们面前。   “怎么了?”阜远舟问。   连晋也不废话,径直道:“出事了。”   阜远舟最近听到这三个字就头疼,这回也不例外,直接就扶额了,“又死人了?”   “不是,武举这边没事,”连晋皱眉,“是之前抓的那帮小孩越狱了。”   “什么?”说的不是武举的事情,阜远舟一时反应不过来。   甄侦皱眉,“连晋你是说关在府尹府的那几个?”   闹得沸沸扬扬的京城暗杀案的凶手便是一群年纪相当、不能言语、无正常人的思维,而且凶猛异常的孩子,因为问不出所以然,加上幕后黑手还没浮头,所以一直被关在府尹府重刑犯大牢里,由太医院秘密派人研究怎么让他们恢复正常。   阜远舟想起来,也蹙了眉尖,那群小孩简直是人间凶器,武功高深得像是成年人,和那群虎人一样,不怕死不怕疼,像是中了傀儡术的疯子。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连晋言简意赅:“府尹府的官兵大部分都调出来了,守卫空虚,结果有人劫狱,直接把他们带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武举上,压根就没有想到对方会把主意打到那些古怪的孩子身上。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阜远舟如是道,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晦暗不明。   对方接走那批孩子,究竟有何用途?   苏日暮是直接对上过那群孩子的,还险些吃了大亏,自然是知道那是怎么样变态的存在,此时禁不住摸摸下巴,若有所思,“若是敌人放他们出来捣乱,可就不妙了。”就算之前的暗杀案搞得再大,小孩始终有小孩的优势,普通人不会防备太多。   “有留下他们的画像吗?有就派人去搜,别声张。”阜远舟道。   连晋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奇怪起来。   “怎么?”阜远舟注意到了,问道,不过也想到连晋这人表面大大咧咧实际做事粗中有细考虑细致,再加上楚故也在,应当早就派人秘密去搜而不是来找他拿主意吧?   果然不出所料,连晋道:“三爷刚才所说的楚故和下官已经吩咐下去了,就在刚才也恰好在擂台区附近发现了一个,不过那小孩身边跟着一个妇人,乔装的几个弟兄想要抓人的时候那个妇人闹了起来,硬要说那几个弟兄是人贩子,闹得很大,楚故不得不假装把他们抓起来,那个小孩和妇人也趁着混乱失踪了。”   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是这幅模样了,当真让人懊恼得紧。   之所以救了他们,是为了针对武举?阜远舟一边思索着一边问:“只看到了一个?”   连晋颔首,“目前只有一个。”   阜远舟沉思片刻。   那么,其他人在哪里?   如果是针对武举,为什么这么公然出现?也不易容,以为妇人闹事这招能完全行得通么?   如果是要闹事,为什么又要逃得这么快,在被人发现的时候完全可以暴起伤人了。   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他们的目标么?   他们的目标又是谁?   武举?苏日暮?甄侦??抑或是阜远舟???   阜远舟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东西,阜崇临当初看他的怨毒眼神,文试考场上的巨蟒,灰宵掉落的马鞭,虎人,被屡次追杀的苏日暮……等等等等,东西很散,他一时也串联不起来。   连晋看了看天色,“下午的比赛很快就开始了。”只是若是告诉围观的百姓,他们身边可能有天真无邪模样的孩子杀手,那场面定会大乱,人人猜忌拥挤,台上选手有所顾忌,也没法好好比赛。   只是此时喊停比赛则更为不妥了。   “再多派些人去找那帮小孩,”阜远舟也有些没头绪,只能道:“还能调多少兵力过来?”万一擂台区这边乱了也比较好办,不会慌手慌脚。   “驻扎在京城的连家军在三里外随时候命。”连晋道,阜怀尧早就下了令准他在城外秘密驻兵。   时间也差不多了,阜远舟转身往擂台区那边走去,顺带拽上苏日暮,对连晋道:“带一千士兵侯在半里外,别惊了百姓。”   “是。”   ……   皇宫。   阜怀尧放下手中刚呈上来的消息,清冷平淡的目光泛起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涟漪。   以言造势,以杀制杀。   “崇临,你,果真没死么……”   细微的呢喃,慢慢消失在寂静的御书房中。   若你真的没死,你准备什么时候来寻我报仇……   你报仇的名单里,也有远舟么?   ……   EG小番外:圣诞节特送   1、关于攻受   阜怀尧:……为什么朕是受?   阜远舟(满目纯洁):因为远舟比皇兄高,武功比皇兄好,做菜比皇兄做的好吃(这是什么理由…………被PIA飞)。   阜怀尧(有些困惑):可是,朕是兄长。   阜远舟:皇兄会做那些【哗——】【哗——】【哗——】……?(自行脑补)   阜怀尧(脸上有可疑的红):……会。   阜远舟(继续纯洁地望着他):不如,我们试试?   阜怀尧:……   (拉灯,和谐之)   苏日暮:我们身高差不多,小爷武功也比你高,你凭什么压着小爷?   甄侦(似笑非笑,一把药粉撒过去,苏日暮瞬间倒地):凭我高兴,如何?(把人抱起来,往床边走)   苏日暮(大惊):我说的“压”不是这个压啊喂!!……唔、魂淡……!!!   (继续拉灯,和谐之)   连晋:……   宫清:……   连晋:……   宫清:……   (啊喂!你们还要对视多久?!?)   连晋(忍无可忍):老子……   宫清(脸色阴沉沉打断):关于攻受问题,你有意见?   连晋(嘴角抽搐):老子当然……   宫清(脸色一暗):你若是不满,我带着阿真和宁儿走便是了。   连晋(憋屈):……没意见!老子当然没意见!   (离家出走什么的,孩子他爹,你太卑鄙了……)   燕舞(满脸天真):阿故,什么是攻受?   楚故(默默把良心吃掉):来我房里,我告诉你。   燕舞:哦。   (场面少儿不宜,请各位看官自我脑补╮(╯▽╰)╭)   2、5cm   假如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的恋人变成了5cm……   天仪帝版:   阜怀尧和5cm的阜远舟默默对视。   一炷香。   两柱香。   三炷香。   就在阜远舟怀疑自家兄长已经呆掉的时候,阜怀尧终于动了。   他起身,在床头捣鼓了片刻,转动了八九个机关,才打开一个不大不小刀枪不怕水火不侵的暗格,阜怀尧往里面塞了一个松软的枕头,然后捞起5cm的阜远舟,放进去。   阜远舟呆掉。   皇兄这是……干嘛?   正解:藏起来,免得被弄死……(瀑布汗)   永宁王版:   睁开眼。   往旁边看。   沉默片刻。   阜远舟默默翻身,穿衣服,收拾金银细软。然后把5cm的阜怀尧放在怀里,溜出宫。   废话!不趁现在拐走皇兄逍遥人间更待何时,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阜怀尧:“…………”   酒才版:   苏日暮仰天狂笑,“终于轮到小爷压他一头了哈哈哈哈哈——”   我戳。   我摇。   我晃。   我捏。   ……   疼!   5cm的甄侦似笑非笑地放下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银色小刀。   甄学士版:   甄侦注视了5cm的苏日暮好一会儿。   苏日暮:“……”嘤嘤嘤嘤落在这个混蛋手里他会死的连渣都没有的他想子诤了嘤嘤嘤嘤……   甄侦挑眉,吩咐林伯:“地窖以后不用上十二道锁了,他现在……”甄侦睨了苏日暮一眼,满意:“估计一杯酒都喝不下了。”   苏日暮瞬间泪奔。   忠信元帅版:   连晋呆滞了一会儿,缓缓对外道:“黑一,白马寺的方丈来一下,老子屋里闹鬼了……”   宫清看看床边的厚背刀,果断迈开小腿走到他旁边,掐!   ——你丫的才是鬼!   连晋疼的龇牙咧嘴——我这不是担心堂堂鬼刀真的被鬼缠了么……   鬼刀版:   宫清默默地……默默地……把一碗黑狗血洒在5cm的连晋身上。   一身狗血连晋木着脸:“……”   宫清严肃地点头,“是活人。”   连晋默默地……默默地……竖起了中指:“……”你丫的就是报复吧!报复吧!!!   (刚考完试,嘤嘤嘤嘤,圣诞节还要考试的伤不起啊~)   第一百四十四章 心虚   、城外擂台区。   苏日暮相当纠结地看着自己手里吹毛断发的短刀,嘴角抽搐:“至于么……”   “怎么不至于?”站在高台边微垂首看着下方各个擂台的阜远舟淡淡睨他一眼,“要是你带着剑出门,我至于么我?”   苏日暮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你是多想弄死我啊……”如果能带着剑出门,他还需要隐姓埋名吗?   阜远舟白眼一翻,“谁让你带你的剑了?随便一把破铜烂铁就行了。”   “你都会说是破铜烂铁了,我才不要~~~”苏大酒才一副对此相当嫌弃状。   阜远舟面无表情给他一爆栗。   苏日暮捂着脑门眼泪汪汪。   阜远舟伸手把他揪过来——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哥俩好地站在一起。   “干嘛?”   “你和甄侦是怎么回事?”阜远舟睨他一眼,问。   “什么怎么回事?”苏日暮纳闷——子诤都问了几回类似的问题了。   “刚才!”阜远舟磨着牙提醒他。   猛地想到刚才那个吻,苏日暮的脸微微一热,不过还是兀自嘴硬道:“不是说了是意外么。”   “意外?”阜远舟嗤了一声,“你苏闻离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占你便宜居然都没给他下绊子?”   “……你确定你口中那个这么凶残的人不是甄侦而是我?”苏日暮眼皮子一跳,忽地就想到——这么凶残的甄侦刚才居然没似笑非笑着发飙,真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事出反常,必有妖孽!!   阜远舟脸色变幻莫测,顿了好片刻,才冷哼一声道:“我觉得甄侦对你别有企图!”   苏日暮扶额,“我们都是男的。”   阜远舟不屑:“我和皇兄哪个是女的?”   “……胡说八道什么!”总算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苏日暮瞬间炸毛。   “……我就说了那么一句,你就反应这么大!?”阜远舟觉得拳头发痒了,“苏闻离,你在心虚什么?”   “我哪有心虚?”苏日暮眼一瞪胸一挺,气势十足,心里倒是犯起了嘀咕——他不会真的是对甄侦那个变态有什么心思吧……   苏酒才童鞋之所以不怀疑甄侦对他有什么企图……都说甄侦是变态啦!变态怎么会喜欢人!   于是,苏大才子踏进了巨大的误区里ORZ。   两个人这么熟了,阜远舟看他眉毛一动就知道他想什么,此时见他一脸纠结,好一会儿才把将甄侦掐死撕成一百八十块的嫁女(儿?!)情结按下去,揪住苏日暮的领子放话:“我管你是对甄侦有企图还是甄侦对你有企图,”反正能有个人吃定这家伙他也省心很多,“不过你给我记住,”阜远舟眼睛一眯,瞬间杀气四溢,“别给人占便宜了。”   苏日暮:“……”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阜远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抱着自家孩子不能吃亏的父母心的人伤不起啊~~~   苏日暮很无力,“我说你……”操心操过头了吧?这都操到哪里去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是一顿,目光凝在下方某一点,愣住了。   阜远舟察觉到了,还以为武举擂台区出了什么事,忙不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这一看,阜远舟也愣了愣。   倒不是武举出了问题,让他们两个同时愣住的是柳天晴。   下午的武举早已开始,下面的武生打得热火朝天,柳天晴理所当然也上场了,而且,他这一个擂台区的欢呼声特别高。   柳天晴相貌极好,年纪极轻,剑法极出众,长剑极破烂,无一不吸引着百姓们的注意。   而且那剑法……   除却苏日暮和阜远舟,台下已经有几个带着门下弟子来参加武举的江湖前辈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仔仔细细地看着和对手过完试探性一招的柳天晴。   因为他们经历过二十多年前的煞魂魔教之乱,那些腥风血雨简直叫人毕生难忘,而柳天晴使的剑法……很像是当年剑煞仙子丁思思的路数!   不过仅仅是一招,那些江湖前辈也不肯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毕竟时日隔得太久了。   但是阜远舟和苏日暮不同,他们两个本是剑法大家,对丁思思的剑法也比其他人熟悉得多了,一眼就认出来——不管柳天晴是不是柳叔和丁思思的女儿,至少他和两人脱不了干系!   无论柳天晴来意好坏,都牵扯到刹魂魔教和当年故人,尽管冒险,阜远舟都决不能袖手旁观。   不等焦急的苏日暮说话求助,阜远舟便用内力把声音往柳天晴那里一送:“柳天晴,你若是想拜本王为师,就使出你的剑道给本王看!”   声音是平平淡淡,却不过不知惊动了多少人,一时之间全场安静下来,只闻得一阵倒吸冷气声。   当朝最受宠的永宁王,皇朝第一高手,文武兼备世人折服的神才,天下剑法数一数二的人物居然打算收徒?!   是什么人能得到他的青睐?!   众人看向高台上面带微笑的蓝衣王侯,再沿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个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大漠荒凉气息的持剑少年。   ……这位是……哪个世家名门的公子?   众人面面相觑。   柳天晴也是疑惑于阜远舟突然提出的收徒条件,不过更多的是兴奋和激动——能拜得神才阜远舟为师,是学剑之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他也不例外,而且他只是觉得这个对手功夫比较特别,才想试试不怎么用过的母亲教给他的剑招,这样御敌制胜得快,既然阜远舟想看他自己的剑法,就不用母亲的剑招便是了。   当下他就剑招一变,弄出响动提醒对面目瞪口呆的对手,攻了上去。   他的招式大开大合,剑势沉稳,如山一般压向对手,带着狼撕咬猎物的狠戾。   五分像极了阜远舟。   内行的人恍然大悟状,觉得自己明白了神才收徒的原因。   苏日暮却是脸色急变,慌了,“子诤……!”如果柳天晴是那批人的阴谋,阜远舟把他留在身边,不就等于引狼入室吗?!   阜远舟安抚地拍了拍关心则乱的苏日暮,“别担心,我倒不觉得柳天晴包藏祸心。”   有心口不一亦有言行不一,不过要是从一个人的剑道上看这个人的人品,那么就八九不离十了,柳天晴不管是言行举止还是剑势剑道,都让人感觉得到其刚直心境,这样的人被人利用还说得过去,若说他有什么背地里伤人的阴谋,那就不太可能了。   苏日暮还是有些不安,为阜远舟也为柳天晴,“那收徒的事情……”神才素来说一不二,许下的承诺绝对不会改变。   “没事,我也不吃亏。”阜远舟的目光停留在下面的打斗上,“柳天晴筋骨奇佳,和我的功夫是一路,收这个徒弟倒是不错。”他素来不怎么真心欣赏某个人,说出这番话已是难得。   混在人群里的甄侦看着台上不甚明显并着肩的两人,眉头蹙了蹙,随即才松开,忽略周围的嗡嗡议论声,继续去看台上柳天晴的招式——若是没有看错,刚才他使的那招,似乎有些眼熟啊。   兵部侍郎黄启小步跑上高台,看见站在栏杆边的蓝衣人后赶紧上前去,道了一声:“殿下,下官有事上报。”   “说。”阜远舟将注意力分到他身上。   黄启道:“先前殿下让下官去查那十一个没有到场考试的考生,现下有了结果,他们都没什么疑点,只是……”   他欲言又止。   阜远舟挑眉:“直说罢。”   “他们十一个是没问题,倒是这几个有问题。”黄启递上一份名单,“据客栈老板说,昨天他们几人就说家中有事,匆忙收拾东西,早早离开京城了,但是今天他们却是一个不差地来了考场报到。”   “参赛武生住的客栈都是指定的,少了人也没有上报吗?”阜远舟脸色微变。   黄启自责:“驭下不严,下官惭愧。”   阜远舟不语。   既然监视考生客栈的侍卫没有发现异样,那就是那几个考生已经出了什么意外了,来参加武举的人阜远舟都有让教里的人调查过,确定没问题了就没理会了。   现在事情前后发生不过一天,若不是黄启心血来潮,顺便查了查同住在一起的考生的情况,旁人也猜不到已经来比赛的考生有什么问题。   阜远舟扫了一轮名单上的人,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黄启答道:“有两人在上午的比赛中被淘汰离开,下官已经派人去追查了,剩下的人还在下面比赛,连元帅带人监视着他们。”   阜远舟沉吟片刻,语气轻描淡写道:“能‘请’走的,尽量请,不能的,格杀勿论。”   “是。”黄启心里一凛,领命而去。   阜远舟在栏杆边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看着连晋宫清以及一些军队好手出门客客气气‘请’走了几个武生,期间小小的意外——例如某个被请走的武生突然爆发伤人——也有惊无险地补救了,百姓们经历了最近京城的混乱,心理素质也提高了不少,讨论了一会儿就继续看比赛了。   四周的兵力也布置的越来越多,在有心人眼里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迹象。   玉衡皇朝最强大的军队连家军就在几里地外候着,随时待命,擂台区这边隐藏在百姓中的官兵不计其数,八个擂台区各有顶级大内高手坐镇,子规的暗卫军也调来了一部分,他和苏日暮都在这里,哪怕是百年功力的绝世高手也架不住他们联手,毒药方面有一流暗杀高手甄侦以及多名医术高明的御医在,魔教的人也有一些待命在这里,加上从苏日暮嘴里得知赵衡已经回京,他也必定作了安排……   明明没什么遗漏,只是阜远舟心里不安却是越发地明显了。   那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苏日暮也在旁边跟着他一起纠结。   孙家灭门,给阜远舟下毒,暗杀考生,追杀苏日暮,动用靥穿愁,吞没税银,考场巨蟒,狙杀官员……种种事情交错在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   阜远舟不敢轻易代入阜崇临的思维去考虑事情,一来是不肯定阜崇临是不是真的还活着,二来很多事情不像是他做事的风格,也不敢代入那批人的思维,因为他们还没有那么嚣张行事的实力。   那么,这背后可能就有两派、甚至更多人马?!   想到这个可能性,阜远舟心里念头转得更快。   江亭幽是重点。   如果抛开大部分江亭幽单独出手的事情,那么对方针对的是这次科举?   破坏了科举,直接受损的就是朝廷,朝廷受损的话……那么他的皇兄……   “——糟了!皇兄!”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惊变   皇宫,御书房。   寿临小步走进这庄严之地,躬身道:“陛下,左相带一人求见,说是举荐一名贤士,报效于朝。”   听得这话,阜怀尧从奏折堆里抬起头来,若有所思。   左相李俐做事一向谨慎认真,不知是何方贤才让他这么激动得直接带进宫来?   他身体不好,多次请辞宰相之位,被阜怀尧用暂无合适人选接任的理由安抚下去了,这回莫非是找到一个适合的经世之才了?   这么想着,阜怀尧道:“宣吧。”   寿临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宣旨了。   阜怀尧忖度着能让李俐看重能够接任相位的隐士贤才有哪些,顺便琢磨琢磨那些人能不能和阜远舟友好相处——毕竟有才能的人多半脾气古怪。   他比较希望阜远舟能够接下右相的位子,掌管文武百官天下民政,因为阜远舟是天生的守国中兴之才。   几个念头在脑子中转过,就听见了外头传来的脚步声,阜怀尧抬起眼帘看去。   斯斯文文一派书生风范的李俐走进来,恭恭敬敬行了礼,“微臣见过陛下,武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天仪帝如是道,目光落在他身后的人身上。   那是一个一衣朱黑的布衣男子,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模样,脸容不怎么出众,倒是周身举止不俗,自有一派尊贵之气,即使站在天下至尊面前,也宠辱不惊,其气度若说是高才志士倒是不假,不过有些眼熟,而且……为什么他会觉得有一种异样的违和感?   阜怀尧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瞬,问:“李卿,这位是……”   李俐笑道:“请容微臣为陛下引见,这位是嵩山隐士尤安居士费倾费先生。”   闻言,阜怀尧微微动容,搁下笔,站起身来,“原来是费先生,久仰大名。”   难怪眼熟。   被称作费先生的男子这才微一躬身,不慌不忙行个礼,足以看出傲气所在,“草民见过陛下。”他的嗓音嘶哑,像是被火灼伤了一般,粗噶难听。   “费先生不必多礼。”阜怀尧倒好像没有发现他嗓子的问题,安之若素道。   嵩山尤安居士,确实是个经纬之才,先帝年轻时也曾去请他出山,可惜他不肯出仕,今天怎么……   虽然心下不解,不过他素来礼贤下士,还是一边起身向下走去,一边示意寿临给他们看座。   不过他们两个都没有坐下来,费倾反而再度躬身道:“费某厚颜前来,是有一物相求。”   “哦?”阜怀尧似乎有些意外,伸手止住他的动作,“先生不妨说来一听,若能做到,朕大可尽些微薄绵力。”   “我相信,这样东西,陛下绝对有。”费倾忽地笑道,仰起头来望着他,眼里笑意盈盈。   阜怀尧的动作猛地一顿,一双明锐冷冽的眼像是刀一样刮在费倾身上。   “陛下?”这回是费倾觉得有些意外了,这双眼带来的压迫让他不由自主地汗毛微立。   阜怀尧慢慢踱开几步,暗金琼玉垂珠冠上的玉珠碰撞出清冽的声响,却也及不上他的声音的清冷寒凉:“崇临,你果然命大。”   一言既出,满座俱惊。   心知自己武功不行的寿临反应极快,连惊都顾不上,下意识就想叫禁卫军过来,不过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费倾”点住了穴道,只能惊恐又焦急地看着众人。   “倒是个忠心的狗奴才。”“费倾”这般道,含着讥讽的粗哑声音在安静的大殿里回荡,显得莫名诡异。   阜怀尧瞥了一眼寿临,再看看处在局势剧变中心依旧稳定如山的李俐,冷笑一声,“崇临的暗棋,倒是下得妙啊。”   是他失策,完全没看出李俐是阜崇临的人。   李俐望了望这个从来不敢直视的尊贵帝王,眼里闪过一抹愧疚,“各为其主,陛下……”“见谅”二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双寒星双目里没有一丝波动,阜怀尧移开了视线,看向那个布衣男子。   他一皱眉,挥手示意李俐离开。   李俐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着主子的吩咐去转移那些禁卫军的注意力了。   偌大的御书房里只剩下被点住穴道的寿临和阜怀尧以及那个布衣男子。   微风轻荡,吹得窗边架子上的牡丹花摇曳生姿。   布衣男子看了一会儿那几盆牡丹花,旋即揭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的那张刀刻一般的坚毅颜容,和阜远舟三分神似,赫然就是已经畏罪自杀的阜崇临!!!   他如是问:“大皇兄怎么认得是我?”   江亭幽的易容术,他还是很相信的。   阜怀尧并不显得多么吃惊,只叹息了一声,“你是朕看着长大的。”尽管感情不如阜远舟,但毕竟相处了十几年。   “让我死的时候,大皇兄可不记得我是你看着长大的。”阜崇临讥诮道。   “置朕于死地的时候,崇临对朕这个兄长也不怎么留情。”阜怀尧淡淡道。   阜崇临眸色一晦,“你似乎知道我没死?”   “现在知道了。”之前一直不确定,阜怀尧垂了垂眼睫,“江亭幽说的主子是你?追杀苏日暮的是你?包括暗杀考生、官员的人也是你?”虽是问话,不过更像是陈述句。   阜崇临冷笑,声音像是沙子磨刮着喉咙,“是又如何?”   阜怀尧看向他,“你的嗓子是被那毒损了的?金蝉脱壳,隐忍不发,计中连环,倒真的是我阜家好儿郎。”   “别拿这种语气对我说话!”一听这话,阜崇临就恨声道,“我最恨的就是你这个模样!”   以一己之威踩在苍生之上,好似天生便是那个该位及至尊的人!   阜怀尧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神好似带着悲悯。   阜崇临毕竟不是凡物,稍一激动之后便冷静下来,道:“大皇兄还是不用拖延时间了,守着你的那批影卫……我相信江先生的能力。”   江先生……阜怀尧眉头一挑,看向御书房大门,正巧看见那个深衣广袍的静雅男子大大方方走到那里,折扇轻摇,冲他微微一笑,自在翛然。   江亭幽。   这个时间刚好换过班,苍鹭也就这半个时辰不在,以江亭幽的武功和毒功,其他影卫他恐怕都不放在眼里,而且禁卫军没事也不敢走进御书房,阜远舟又不在……   他旁边有几个眼神呆滞又狠戾的孩子,而守在御书房周围的一队队侍卫已经倒了一地,若外人不靠近也看不真切。   这就是从府尹府牢里劫出来的孩子吧,当真如楚故禀告的那般凶残。   明明是一面倒的坏局势,阜怀尧却看不出半点紧张,还是那副安之若素的模样,能叫人恨得直牙痒痒,“这般好算计,崇临想必谋划了不少时日了吧。”   影卫的值班时间,影卫之首的身份这些都不是那么容易查的。   恶意扰乱科举,堕了新帝威名,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今天的武举上面,在府尹府劫狱,派人在擂台区捣乱,种种举动只是掩人耳目,使人将兵力一遍一遍往武举现场那边送去,阜远舟、连晋、甄侦、飞燕、白鹤、众多大内高手甚至是连家军等等都都被调走,皇宫出事也一时久远不及,阜崇临则借助李俐这颗暗棋在皇宫里长驱直入畅行无阻——不过若是靥穿愁没被拆,阜崇临打的主意大概就是将武举现场的人全部毁了了……   呵,真是费尽心思,其计划之缜密,让阜怀尧都想要赞上一声好。   “你想要的,就是这皇位?”阜怀尧问,视线落在高高的龙椅上,眼角掠过一抹飞讽——世事当真弄人,得到的弃之敝屣,得不到的梦寐以求。   “我想要的,还有你和三弟的命。”阜崇临冷笑道。   “哦?”阜怀尧心头一跳——阜崇临果真不肯放过阜远舟。   阜崇临用那种阴毒的眼神注视了他好一会儿,忽地笑了,笑容里面满满的恶意,“至多半个时辰,所有人都会知道当今天子被劫持在御书房里,大皇兄你说,三弟会不会赶回来?”   阜怀尧寒浇筑一般的狭目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微不可见的无奈,“远舟亦是败军之将,你该恨的人是朕,又何必屡次为难于他?”   闻得此言,阜崇临却是冷不丁地朗声大笑起来,好片刻才止住笑声,弯着嘴角望向他,瞳孔里浸淫着冷夜的黑,寒凛凛一片,“阜怀尧!你让我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若轻易弄死你,不叫你也尝尝这种滋味,我怎么甘心?!”   阜怀尧好像觉得很可笑,“那又和远舟有何关系?”   阜崇临却成竹在胸,又唤回了尊称,“大皇兄,除了这江山,你最在乎的出来三弟还有旁的人么?”他兵败服毒之后看见从来七情不动的兄长露出的那个眼神……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白衣纹龙的帝王站在原地,身姿笔直,心里却是微微一动。   阜崇临似乎能察觉出他心中的动摇,笑得更欢了,“我倒想看看,没了江山和没有三弟相比,你究竟更伤心哪个?”   阜怀尧沉默不语。   “抑或是,你都无所谓?”阜崇临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掌心贴在他胸口,能够感觉得到这个冷漠的人的心跳,曾经的恭肃王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原来心还会跳啊……”   阜怀尧没有躲也没有反击——反正都是无用功。   阜崇临的目光落在他心口,简直像是想把他的心脏挖出来,事实上他也真的这么想了,“大皇兄,等你死了,我定要拿你的心脏好生研究研究,看看里面是不是已经结了冰,不然,怎么会长成你这样无情的人呢?”   从小到大,他从没见过这个人露出过一丝温和的表情,永远都是那般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或许在阜远舟面前有的,不过他不是阜远舟,从没见过。   “弑父杀亲,”阜怀尧也不生气,淡淡开口,“朕倒觉得,你的心恐怕更冷上一些。”   阜崇临的眼里瞬间被怨毒充斥。   ……   番外:生日记   阜远舟做了宰相之后就忙了不少,例如三河境内的一位侯爷仗势欺人意图坐地为王,他就不得不亲自跑了一趟暗访一番,等拿到证据抄了侯府,也是大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永宁王殿下想念自家皇兄想得那叫一个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加上掐指一算,阜怀尧的生辰也快到了,阜远舟干脆抛下随行队伍,直接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在天仪帝生辰当日赶回了京城。   岂料等阜远舟一路扑到皇宫御书房,却是扑了个空。   他万分纠结,逮过常安一问,才知自家皇兄跑去巡视官员工作了,这会儿大概到了端明殿。   阜远舟听了就叹气——他家皇兄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基本不过生辰,忘记了也是正常,手下的官员都秉承主子的风范记不起来了。   叹气归叹气,阜远舟收拾了一下自己,还是直奔端明殿去了——要他在宫里等兄长回来,非等得他挠心挠肺不可。   端明殿。   燕舞眼尖地一眼就瞧见自家偶像,瞬间两眼冒红心扑了过去:“殿下~~~~~”   端明殿学士们全部黑线直冒。   正在环目四顾的阜远舟淡定地用手抵住某只大型物体,点穴,看向嘴角抽搐的周继阁:“周大人,陛下可曾来过?”   周继阁道:“回殿下,陛下方才来过,不过现下已经去了礼部了。”   “多谢周大人,不打扰诸位了。”阜远舟说完便匆匆走了。   目送完永宁王离开的周继阁转身,看到被定在那里的燕舞。   周继阁:“……”   端明殿诸位学士:“……”   一阵冷风吹过,燕舞默默地风化了。   礼部的官员大部分也算是阜远舟的老部下了,一见到他就一窝蜂地围了上来,阜远舟好不容易才让他们的热情问候停下来,询问自家兄长的行踪。   礼部尚书卫铎道:“真是不巧,陛下两刻钟前已经走了,殿下要找的话,恐怕得去翰林院了。”   阜远舟扶额:“……”皇兄的脚程怎么这么快啊……   无奈之下,他只好再度调转马头,去了翰林院。   拿着一叠文书的苏日暮恰巧瞧见了他,高兴地溜达过来,“子诤什么时候回来的?”   阜远舟看到好友也是高兴,不过打量了他一下,就皱眉了,下手去掐掐他胳膊,眉头皱的更紧,“怎么瘦了?”他出京还没一个月呢。   “有么?”苏日暮挑眉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有点古怪。   “有什么事么?”阜远舟见他表情,正想问问是不是甄侦欺负他了,就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针一样盯在他拉着苏日暮的手上,随后一个箜篌般空灵的悦耳声音响起:   “不过是太医刚开的新药方子他不适应罢了,三爷不必担心。”   这副把苏日暮当成自家所有物的语气让阜远舟眉头一跳,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一个雪青官服的甄侦信步走来,温文秀雅,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时不时看着阜远舟和苏日暮亲密接触的手。   “啊喂,什么叫不适应,明明就是那药太难吃了……”苏日暮抗议一般地瞪了瞪他。   阜远舟无奈地戳了戳他的脑门,“再难吃也得吃,多放些甘草就是了。”   苏日暮努努鼻子,好友的话他自然是不敢不听的,不情不愿道:“知道了。”   阜远舟给甄侦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这种父亲看自家儿婿不顺眼的心情你们懂么,亲~?   甄侦眼神一暗,也没发作,反而笑道:“三河一行,三爷辛苦了。”   “为国为民,不辛苦。”奇怪于对方怎么突然打起官腔来了,阜远舟随口回了一句。   “那位安谡侯也是下官家中旧交,不知三爷方不方便说说侯府现下的情况,好让下官家中问起时有个交代?”事情刚刚了结,消息还没这么快传回京城。   阜远舟想起甄侦也是出身于外姓侯爵世家,虽然更加奇怪,不过还是挑了些大概的情况说了说。   甄侦听罢,点点头,忽然道:“三爷,您是来找爷的?”   对哦,被甄侦岔开话题险些忘了——阜远舟扬眉,“我皇兄呢?”   “翰林院杂事多,爷巡视了一轮,在下官看到三爷的半刻钟前已经走了。”甄侦如是道,惋惜的眼神简直真挚得叫人不忍怪罪。   阜远舟:“……”半刻钟……就是说如果不是甄侦绊住他东扯西扯,他方才已经能追上自己兄长了——是报复,绝对是报复!这个小肚鸡肠的混蛋!   “皇兄去哪里了?”永宁王殿下磨着牙问。   甄侦依旧笑得无害之极,“爷的行踪岂是下官能过问的?”   阜远舟:“……”作为巨门的一把手你要是不知道你就自刎谢罪去吧!!!   甄侦在某人的杀人目光下好整以暇,大有“我就是不说你奈我如何”的姿态——生辰什么的,他自然也是知道的,能让聪明绝顶老是碍他和苏日暮的事的神才摔跟头,这好种事他怎么会错过呢?   就在这时,苏日暮道:“子诤,你家皇兄不是去了军营就是去府尹府了吧,方才听他说了一下,说是还没决定……”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闪,那个蓝衣翩然的男子已经没了踪影。   苏日暮感慨:“子诤的轻功又更上一层楼了。”   一回头,正好看见甄侦顶着一张黑脸笑得使人毛骨悚然。   苏日暮:“……”这货又抽什么风了?   府尹府,还是城外军营?   百分之五十的几率。   阜远舟跑到十字路口,看着相反方向的两条路,踌躇了一下,一咬牙,往东边去了。   一路轻功疾驰,落到府尹府门口时,正好瞧见平素在府里处理事务的楚故站在大门口为一个路人指完路准备进府,心道幸好押对了宝,于是翻身落在他面前。   “楚大人。”   楚故一惊,看见是熟人,更是惊讶:“三爷这么早就赶回来了?”算着日子也该是过两天的事情吧?   阜远舟也不客套了,直接问:“我皇……哥呢?”   楚故也是人精,立刻了然,苦笑:“三爷恐怕又错过了,爷刚刚才走。”   阜远舟:“……ORZ”好吧,淡定,淡定……“我哥这回又去哪里了?”平时他老觉得阜怀尧太过宅,整天窝在宫里处理政事,但是一出宫怎么就这么能跑呢?!o(>﹏<)o   楚故有些囧:“爷说在京城里四处走走。”说着指了一个阜怀尧离开的方向。   “……那我碰碰运气去。”阜远舟嘴角抽搐,打起精神转身走了。   楚故摸摸鼻子,想起阜怀尧的样子,啧啧两声。   所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阜怀尧八成也是觉得不能和自家三弟一起过生辰有些遗憾,便随处走走好排解排解了。   日已西下,暖红的夕阳夕辉铺撒在繁华的京城的街头巷尾。   阜远舟站在屋顶,看了看天色,有些泄气。   一年就那么一次生辰,何况今年是两人定情,更有纪念价值,他精心准备了许久,不会赶不上了吧……   目光在人头涌动的街头扫过,忽然看到一抹白影,阜远舟赶紧飞身下去,只是等到了那地方,四周早已失去了那人影踪。   举目四顾,全是陌生的男男女女。   难不成看错了……   阜远舟叹口气,寻了个方向继续去碰运气。   而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看到那抹白影的不远处的一家玉器店里,容色冷丽的霜冷男子拈起一枚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狼头玉玦,眼里掠过一抹浅浅的温和,对旁边的店家道:“包起来吧。”   等买好东西出了门,阜怀尧看了看天色,也有些怅然。   不知道阜远舟现下是不是还在匆忙赶路……   想起他出发前哀怨的表情,饶是铁石心肠的天仪帝也有些不忍。   嗯,再有这种差事,派楚故走一趟好了。   阜怀尧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想念阜远舟了。   他自己并不太重视生辰日,不过以前阜远舟总是会在这一天来陪他吃一顿饭,送上些一看便知是花了心思的礼物,即使帝位之争那会儿也回回不落空,今年倒恐怕会错过了。   夕辉渐渐暗了下去,眼见着月光很快就要升起来了,阜远舟茫茫然地站在状元桥上,举目四顾,但是屡屡失望。   蹲在桥头的胡老儿看着四周没什么人,便道:“尊……公子,要不老头子叫人去找找?”   阜远舟摆摆手示意不用,走下了桥头。   这个时辰了,不知道兄长是不是回宫了……   真可惜,准备的礼物怕是排不上用场了。   “……远舟?”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微微迟疑地在身后响起。   阜远舟一惊,猛地回头一看。   只见桥的另一头,冷冽尊贵的男子立在垂柳边上,眼角泪痣鲜红,眉间敛起冷清的弧度,雪白的衣衫一尘不染,眸眼轻抬,犹如红梅压枝头,冷艳倾世。   他也有些意外,看着阜远舟的眼神里泛起一丝涟漪。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阜远舟只觉得脑子一空,待回过神来时,霜寒冰雪的气息已经缭绕在了鼻子边。   阜怀尧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扑过来抱人,愣上了好一会儿才微微推推他,脸上有些热,想提醒他四周有人,不过听他在耳边低声又欢喜地唤了一声“皇兄”,心不知不觉就软了。   胡老儿远远地看着相拥的两人,笑着感慨了一句:“年轻人啊……”   这么抱着也不是回事,阜怀尧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问:“远舟,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嗯?我……”阜远舟刚想说,忽地看见天色,心道不好,赶紧揽住阜怀尧运起轻功就走。   “怎么?”阜怀尧被吓了一跳。   “带你去看点东西。”阜远舟抽空回头冲他一笑,平生万种柔软情思,悉砌眼角,叫人温暖。   阜怀尧禁不住心里一暖,便不再追问。   不过他没想到,阜远舟居然把他带回了久未有人的永宁王府。   “这是……”阜怀尧不解。   阜远舟看着地平线的最后一抹夕辉,松了口气,推开了王府大门,回头,并不解释,只是冲那一衣霜白的人儿伸出了手。   阜怀尧看了看他,终是无奈又纵容地将手交给他。   阜远舟柔柔一笑,牵着他往里面走去。   穿过前院,走过游廊,拐上了一条石头小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却挂着灯笼,照亮着脚下的路。   阜怀尧来过王府,知道他们正往花园那边去。   他自然是明白阜远舟是专门为他的生辰赶回来的,现在带他去花园,莫不是准备送他一院子亲自种的牡丹么?   想起阜远舟曾经开的这个玩笑,阜怀尧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   “皇兄,到了。”   阜远舟的一声轻唤打断了他的思绪,阜怀尧抬起头,顿时吃惊了一下。   他记得永宁王府的花园种了不少牡丹……只是现在全没了,整个花园变得光秃秃的,连地面的泥土都似乎翻新了一遍,只有孤零零的一棵树竖在那里,看起来有些可怜。   那棵树也不怎么好看,叶子不怎么茂盛,结着一些白色的像是果子又不太像的东西。   阜怀尧不解地看向身旁的人,“远舟……”   “嘘。”阜远舟将食指按在唇上,“皇兄看那树,认真看。”   他这么说,阜怀尧也没辙,只好仔细地盯着那树,看看它是什么宝贝。   最后一抹夕辉终于沉了下去,天地被夜的羽翼覆没,暗沉一片。   花园这边却是灯火通明,似是早有准备。   天色从微亮到暗不过是片刻的时间,阜怀尧正把注意力落在那些“果子”上,觉得它们似乎排列出一定的顺序。   就在这里,他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啵咔声,在安静的花园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似是一个信号,从第一声开始,同样的声音便接踵而来。   阜怀尧这才发现,那些像是果子一样的东西居然已经裂了开来,露出了里面的一线雪白。   就在他的注视下,那些裂缝越来越大,最后,白色的外壳完全脱落了下来,脆生生掉在了地上。   剩下的,就是一树的花苞,在渐渐升起的银色月盘下绽放。   和一般的花不同,它开得很快,肉眼都能够捕捉到每一片花瓣的舒展,像是花开的时间不多,不浪费一丝多余的力气,而是奋力将最绚丽的时刻全力展现在世间。   从外壳掉落到花的怒放,不过是一炷香时间。   有淡淡的花香弥漫而开,幽幽的,淡雅的。   拳头大小的雪白的花有着殷红的花蕊,像是天山的莲,又像是清池中的莲,也像是雪中的红梅,清雅,高洁,妖娆,三种气质混杂在一起,美得惊心动魄,直教人心驰神往。   一树的花,排列出“生辰快乐”四个字。   阜怀尧看得失神。   不过是片刻,所有的花竟然开始凋零,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飘飞于天,洒落一地,独留暗香盈袖。   “百年一瞬……”阜怀尧喃喃出口。   阜远舟从背后环抱住他,眸子里浸满了月光的温柔,“嗯,百年一瞬。”   迦蓝国的圣树,百年一开花,花开一瞬那,而且只在太阳落下的那一刻才开花,有幸看到的人,就能够得到圣树的祝福,一生平平安安。   阜远舟轻轻在他发际烙下一吻,“生辰快乐,皇兄。”   “……嗯。”阜怀尧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淡淡应了一声,微微垂下眼帘,掩饰着那份悸动。   他早些时候就知道阜远舟在捣鼓些东西,没想到他居然将迦蓝国的圣树连同泥土一起送了过来——百年一瞬只能用特殊的泥土才能种活的。   这棵树不仅要把它养活,还要控制它在今天开花——错过了就没有了——顺便辣手摧花,修修剪剪弄出四个字,这些可花了阜远舟不少心血。   为的不过是希望兄长能够一生平平安安。   “皇兄。”   “嗯。”   “据说在百年一瞬下面许愿很灵的。”   “嗯。”   “希望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我都能一直陪着你。”   “嗯。”   “皇兄,我爱你。”   “……嗯,我也是。”   第一百四十六章 目标   “——糟了!皇兄!”不知想到了什么,阜远舟脸色剧变,一转身便欲离开。   甄侦刚好走上高台,站在楼梯边,见状,眉头一皱,将人拦下,“三爷?”   关系到自家兄长,阜远舟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滚开!”   因为好友方才的举动呆了一下的苏日暮回过神来,连忙跑过来,大惑不解:“子诤你去哪里?”   阜远舟显得有些烦躁,“回宫,我担心皇兄会出事。”他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不详,叫他不得安心。   尽管皇宫守卫重重,但是高手之流大部分都被分到了武举这边,连最忠心勇猛的连家军也在这里,应该说,全京城的目光都集中在武举之上……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敌人玩得如鱼得水,几乎就让人忘记了若真的是要谋政夺权,皇宫那位尊贵的陛下才是最终的目标!   如果没有弄错,靥穿愁这样的大型杀伤性机关是对方用来对付武举拖住救援的手段,现在没有了,那么,他们还会使出什么手段?   甄侦和苏日暮也是人精,听他一句话,联系一下前因后果,顿时也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   只是……   甄侦朝旁边的侍卫打了个手势,那个侍卫便匆匆离开,但甄侦还是挡在阜远舟面前,寸步不让,字句温和但是肯定无比,“三爷,您是武举主监考官,您现在不能走。”   他也着急皇宫那边会不会出事,只是武举这边永宁王一走场面就乱了,天仪帝的行事作风只要是亲信都会知道,他必定不希望看见这种情况。   阜远舟的眼神简直要化为利剑戳进他心口,“这里有庄若虚,连晋,楚故,”包括你和另外两位两位影卫之首,“若是这样还不能盯好武举,皇兄养你们有什么用?!”   甄侦不为所动:“下官已经叫人回宫一探,请三爷少安毋躁。”叫的自然是飞燕和白鹤亲自带人赶回去。   阜远舟不想再说,直接绕开他就想离开——他在乎的是阜怀尧,旁人旁事与他何干?!   “殿下!”甄侦闪身直接单膝跪在他面前,“下官恳请殿下三思!”   一句“殿下”激得阜远舟眼神一暗,他从来没有一刻像是现在这般那么深刻地明白阜怀尧在情意和江山之间的痛苦抉择——这场科举是阜怀尧建立盛世皇朝的重要一步,他不敢也不能毁了这一步。   可是他的皇兄……   他不该离开他的。   楚故跑上高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跪一站对峙的场面,心里疑惑但是还是压了下去,行了半礼之后对阜远舟道:“三爷,出了什么状况么?”今天出的状况至多不少,擂台区的百姓包括官兵发现阜远舟不见了,都有些议论纷纷或者面露异色,以为又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场面一时有些乱,他才上来看看。   看楚故欲言又止的模样阜远舟就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唇张合了一下,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拿起纸笔,装作是方才去拿东西的样子回到了高台边。   下面的人见他若无其事,刚才的混乱很快就消停了下去。   苏日暮却清晰地看到他绷得紧紧的脊梁,一时只觉得心酸。   他走过去,不着痕迹拍拍阜远舟的肩膀,“我去一趟皇宫?”   阜远舟淡淡睨他一眼,“残了一只手就别跑来跑去。”   苏日暮叹了一口气,“你皇兄也不是善茬,不会那么轻易有事的。”   阜远舟也随着他叹气,“我知道。”可是哪又如何,即使他是皇朝第一高手,阜怀尧依旧担心他出事,易地而处,他又何尝不是呢?   苏日暮无奈。   那边甄侦也小声说了说现下的情况,楚故听罢也是变色,对阜远舟道:“三爷,八个擂台区都比的差不多了,至多两柱香时间就能全部结束,到时候三爷先回宫吧,收尾的事情下官和庄大人自然会处理。”   擂台区。   连家军将军左阙溜溜达达到了连晋面前,低声道:“刚才那小孩和那妇人找到了,不过已经死了。”   连晋眉头一动,“怎么死的?”   “毒死的。”   又是毒死的。   不用说,准是为了灭口了。   两人正说着话,扮成青六的宫清就匆匆赶过来,对左阙大哥招呼后看向连晋,道:“刚才关起来的那批武生像是得了狂犬之症,暴、动起来,死伤了不少弟兄,然后全部被打死了。”   连晋和左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高台上。   接到连晋传上来的消息,阜远舟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毛笔捏个粉碎。   武举的情况越乱,越是证明对方用的就是调虎离山计。   皇宫……恐怕已经出事了。   ……   皇宫里。   偌大的大殿深处里,只有两个人相对而坐,静静喝茶。   片刻后,听着外头的动静,阜崇临笑了笑,只是笑意未及眼底,“比我想象中要快上很多,三弟真是相当在乎您啊,大皇兄。”   阜怀尧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脸色无波无纹,端坐着抿了一口茶。   阜崇临的表情有些阴沉,“大皇兄就不怕我下毒么?”   阜怀尧的动作一丝都没有颤动,“你真的想要下毒,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朕不会武功,能耐你如何?”   明明天仪帝的这句话就像是把自己置于弱势的位置,但是阜崇临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兄长的有恃无恐,从来都能叫他恨出血来。   “大皇兄这般自在,莫不是笃定三弟会尽力救你?”   想起那人在制服劫持他的江亭幽之后不可自抑的落泪,阜怀尧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朕倒是希望他别那么尽心尽力。”那份情真意切,他终是承担不了。   阜崇临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看来方才是我说错了,大皇兄还真的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至少……对三弟情意深重。”最后四个字咬重了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阜怀尧抬起头,看向他,“所以崇临你想说什么?”   他对阜远舟的心意这个二弟早已知晓,他现下也不怕他提这件事。   “谋逆之罪都能将功抵过,不仅没有削了爵位发配边境,反倒渐渐掌起了大权,大皇兄对三弟这么好,难怪三弟死心塌地跟着你。”阜崇临把玩着自己手里的苍青色瓷杯,“大皇兄慧眼识珠,真是让崇临好生羡慕啊……”   阜怀尧的眼神淡淡的,酝着风雪酝着寒冰,就是看不见有人的感情,偏生在提到那人时微不可见地一软,“哪个皇帝会不想重用远舟这样的人?”贤能出山,志士安国,可遇不可求。   这种好像除了江山和阜远舟其他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眼神终于激怒了阜崇临,他豁然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杯猛地砸在了地上,眸子里迸溅出激烈的火光,“那我比他差多少?!又比你差上多少?!”   有一片破碎的瓷片砸在了阜怀尧脚边,滴溜溜地转动,他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自己的二弟用那可怖的声音怒吼他那些经年日久的怨恨。   “治国安民,杀敌战场,笼络人心,权衡党派,这些你能做,难道我就不能吗?!为什么父皇不肯将皇位传给我?!明明我才该是皇后嫡子,玉衡皇朝的正统太子,你不过是一个外族的贱女人生的杂种!!!”   “还有阜远舟那个孽障!谁知道他是不是皇家的种,偏偏父皇纵容他坐大,你也喜欢他,什么神才什么皇朝第一高手,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有什么资格得到这些东西?!”   一开始那些还没什么,他都听惯了,只是听到后面那些侮辱阜远舟的话,阜怀尧便是眉头一皱,“崇临,你放肆了。”   声音不大,但是寒凛肃杀异常。   阜崇临一愣,眼里怒色微微褪了一些,慢慢冷静下来,冷笑一声,讽刺之极,“骂你你都可以全部忍下来,偏偏骂他不行么?”   阜怀尧不语。   阜崇临却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似恨,带着血腥的气息,“你心疼了是么?既然大皇兄如此慷慨地将这么大的弱点交到崇临手里,崇临若不好好利用,岂不是枉费了皇兄的一片苦心?”   粗噶沙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更显得诡异,“大皇兄你就睁大眼睛看清楚,看看我是怎么毁了你心爱的东西的……”   大风凛冽,遽然拂乱了窗边的金黄纱幔。   ……   殿外,江亭幽看着一个中年汉子指挥那些神情木讷的孩子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做事,折扇轻摇,掩下了半张脸的神色。   这般精心设计,阜崇临当真是怕两个兄弟死不了。   阜远舟……   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江亭幽看向手中的折扇,上面的千山飞雪图细心保养着,依旧维持着当年画初成的模样。   回想起当日初见蓝衣皎明的男子时的情景,江亭幽神色微微一恍惚,半晌之后,才按下心头的复杂。   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能只如初见……当真是世间最遗憾的悲剧。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启碌殿   搁在平时来说,两柱香时间真的不算什么,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阜远舟却觉得自己几乎等白了头,比赛结束的锣声一响,他象征性地说了两句官面话,就把所有事情丢给庄若虚,在众人掩护之下赶回了皇宫。   (PS:一炷香=5分钟。)   宫里风平浪静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在御书房外墙之外,薛定之正满脸凝重地来回踱步,显得有些烦躁。   阜远舟落到他面前,“怎么回事?”   薛定之见是他,松了一口气,赶紧道:“殿下,方才李左相带了一个人来见陛下,之后左相便出来了,寿临公公传话说是陛下与那人有要事相商,勒令全部人不得擅自接近御书房,只是现下都大半个时辰了,下官得到通告赶了过来,可是苍鹭大人那边也说接不到里面的消息,属下们不敢擅闯……”话意未尽,已经明了。   作为近身侍卫的护卫长,薛定之自然是认识贪狼之首苍鹭的,两人想必已经交换过消息了,才会如此焦急。   阜远舟听罢了,原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没想到李俐居然是奸细!   堂堂左相,当然没人会怀疑他有什么不妥。   “带上人,跟本王进去。”阜远舟自是不会在意“寿临”传的旨意,下完命令就径自往里面去了。   薛定之立马叫上银衣铁卫跟上。   只是御书房周围的侍卫居然全部踪影不见。   众人正觉得奇怪,待走到御书房门前时,就已经明白其中原因。   横七竖八的尸体摆满了一地,禁卫、影卫、宫女和太监都在其中,不是一刀毙命就是中毒而死。   众人俱是心神大震。   不过一墙之隔,外面的人居然完全没发现里面的杀戮,可见敌人的强大……   阜远舟身子一晃,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的恐惧,冲进了御书房。   薛定之担心天仪帝也担心里面有陷阱,连忙带人追了进去。   不过御书房里没有陷阱,也没有天仪帝,只有一个被点了穴满脸惊慌的寿临。   他被阜崇临点了穴,又看到有人扮成他的样子,早就着急得不行了。   阜远舟在御书房里找了一遍,没看到兄长,也顾不得考虑寿临有没有可能也是奸细,直接解开了他的穴道,“我皇兄呢?”   定住太久的寿临一下子软倒在地上,颤抖着道:“恭,恭肃王爷……劫持了陛下,说是、说是在启碌殿等殿下您……”   恭肃王?!   阜崇临?!   他果然没死!!!   阜远舟瞳孔一缩,没理会已经惊呆了的薛定之众人,转身便直奔启碌殿。   等他……既然阜崇临这么说了,就表示阜怀尧暂时没什么事情。   不幸中的万幸。   情况危急,苍鹭也不再掩饰身形,带着影卫追去。   薛定之回神,立刻跟上。   启碌殿就在御书房旁边,皇上可以召集臣子在这里议事,政事忙碌时也可以睡在这里,官员有事留宿宫中也住在此殿,因此这处做得极大,不过房间结构分布很复杂,常常叫人迷了方向。   也正是因着做得不够合理,加上阜怀尧另设了议事殿,所以打算拆了启碌殿。   于是此时此处无人把守,若是阜崇临想做什么埋伏,自然是容易得紧。   所以看到大开的殿门时,众人都绷紧了神经。   阜远舟担心兄长,又加之艺高胆大,苍鹭和薛定之拦都拦不住,结果让他打头阵冲了进去。   带来的银衣铁卫和影卫被分成几批搜索全殿,没多久就听到机括运动声和打斗声,阜远舟心里道了一句果然如此,脚下更是加快了脚步。   踏上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到一半,就听得一阵轰隆声,脚下地面竟是纷纷坍塌!   阜远舟眉头一皱,借着一块碎石飞身而起,顺便带上两个往下掉的侍卫,几个纵跃跳到了对面平地。   苍鹭和薛定之自然武功不低,影卫也习惯了在屋梁上走动,只是不少侍卫都掉进下面的大坑里,幸好时间不够敌人多准备什么陷阱在坑里,他们只是需要时间爬上来就是了。   薛定之蹙了蹙眉,留下两个侍卫帮忙之后就示意没掉下去的众人继续跟上阜远舟。   不等众人从刚才的惊险里反应过来,屋顶便跃下一群虎人偷袭而来,他们潜伏的模样和野兽无异,阜远舟焦心于兄长,竟也一时没有发觉,差点被一爪打中要害,幸好及时抽剑一个,削了那虎人的肩膀。   看见一只带着血的手“啪”的飞到面前,苍鹭嘴角抽了抽,暗道永宁王殿下真心凶残。   阜远舟自然是不耐烦被他们缠住了,看一群影卫侍卫扛得住,就径自先走了。   等几轮伏击陷阱之后,看着身边仅剩的薛定之和苍鹭,阜远舟这才明白阜崇临的意思——他要阜远舟一个人单枪匹马去和他见面。   想通了这点,阜远舟扬手止住了身旁两人的动作,淡淡道:“不用跟着本王了,带着所有人退出去接应。”   薛定之和苍鹭一愕,还没等他们反驳,就见阜远舟眼神一凛。   随之有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殿下真是体贴,替江某省了不少麻烦。”   三人抬眼看去,只见一个沉稳俊逸的男子摇着折扇从拐角处踏步出来,身边跟着两个眼神狠戾的古怪孩子。   ——江亭幽和两个从府尹府牢狱里被劫出来的孩子。   阜远舟冷冷地看着他,“阜崇临就是你的主子?”   江亭幽微微一笑,只是看不出丝毫情绪,“正是。”   话是这么说,不过他神色里可没有多少恭敬的意思。   阜远舟懒得理会他是不是对阜崇临忠心,琅琊出鞘,剑尖便对准了他,眼里像是浸了一块冰,“阜崇临在哪里?”   江亭幽不以为意,“主子正在等着殿下你呢。”他将某个字咬重了音。   阜远舟垂下剑,重复刚才的话,道:“不用跟着本王了。”   江亭幽很是满意一般侧身让开了路,露出后面笔直的走廊,“请吧,殿下。”   阜远舟毫不迟疑地往前走,在经过江亭幽身边时,那人忽然折扇掩住了半边脸,微笑着意味不明地低声道:“希望殿下好运。”   阜远舟的脚步停都没停,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廊深处。   江亭幽一个闪身,挡在了想要追上去的薛定之和苍鹭面前,唇角一弯,翛然道:“忠人之事,总得尽尽心力,还望两位莫要为难江某了。”   ……   漠然地将琅琊从一个孩子的心口抽出来,蓝衣皎明的男子无视那双怨毒的已经涣散了的眼,随手一抹脖颈上擦破了皮的伤口渗出的血,拖着染血的妖剑推开了最后一道殿门,穿过一重又一重轻软摇曳的金黄软纱,寂静的大殿里,他的脚步声清晰无比。   七波人马,不知能折了多少武林高手,阜崇临当真看得起他。   在大殿最深处,他终于停了下来,束发的乌金发冠早已脱落,一袭漆黑的长发散在身前,有些许从面颊两畔垂下,略长的额发下是萧疏丰峻的五官,极是俊美,只是此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让人觉得那轮廓锋锐凌厉。   微微抬眸,那一瞬,杀人未散尽的利气自眼中一闪而过,他的目光如他出剑时的气势一般,带着斩断一切的凌厉霸气,连呼吸都能感觉得到剑的气息。   殿内,只有两个人。   一人周身冰寒赛雪欺霜,一个面如刀刻眼神狠戾。   阜怀尧,阜崇临。   除了阜博琅,阜家剩下的三兄弟都到齐了,呈三角之势,一如之前帝位之争时的三足鼎立。   阜崇临早知他已经进来,也被那道目光扫视了一边,呼吸微顿了一下,随即笑道:“好久不见,三弟别来无恙吧。”那语气,好像上次临别前送自家弟弟一杯毒酒的人不是他似的。   即使听到那粗噶的嗓子也不意外,阜远舟无可无不可地看他一眼,声音听不见起伏,“二皇兄的见面礼如此厚重,远舟想有恙也不行了。”   阜怀尧放下手里已经冷了的茶,唤了一声他的名,问:“远舟,尚可安好?”   他自然是看到了自家三弟身上的血和伤口。   听得他开口,便知阜怀尧无事,阜远舟松了一口气,看向他时眼中利气已散,摇头,“皇兄不必担心,那些宵小远舟还不放在眼里。”   阜怀尧听罢,颔首。   两人这般置阜崇临如无物,阜崇临站了起来,不怒反笑,“皇朝第一高手,好大的口气!”   阜远舟并不往阜怀尧那边走去,只凝神戒备着阜崇临的动作,闻言,脸上倒也不表露什么,“及不上二皇兄起死回生来得惊世骇俗。”   也许是久等了的猎物就在眼前,阜崇临比往日有耐心多了,眼里带着恶意的笑,“三弟就不怕我是冤魂索命么?”   “若说是厉鬼,远舟倒还信上三分,冤魂……呵。”阜远舟笑了笑,雅美如逸林文士,只是不乏讽刺。   阜崇临眸色一沉,“三弟倒是没变,还是这般不将我放在眼里。”   阜远舟言笑晏晏,“二皇兄何尝不是依旧当远舟是眼中钉肉中刺?”   两人一口一个“三弟”一口一个“二皇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多么兄友弟恭呢,可惜话锋交错间一句句可是不怎么留情。   “何止是眼中钉肉中刺,”阜崇临承认得倒是干脆,脸上恨意稍纵即逝,“我恨不得将你生食肉活寝皮呢!”   他说着话时表情还是带着笑的,反而更叫人觉得诡异莫名。   “那远舟真是荣幸。”阜远舟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任由他漫无边际就是不挨正题。   “既然三弟如此知情识趣,”阜崇临拿起了摆在身旁桌上黑刀,“不若成全成全兄长的小小心愿,如何?”   第一百四十八章 压制   他这么一说,便是想和阜远舟打上一场了。   其实阜崇临虽然也算是一流高手,不过对上阜远舟还是没有胜算的——世间又有谁能说有十成把握打败年少成名的神才呢?   只是,闻言之后阜远舟却不露鄙夷或者兴奋,反而心下更加戒备。   阜崇临既然敢这么说,就肯定是有什么倚仗,这人诈死之后回来兴风作浪的手段怪异又层出不穷,怎么能不防?   当然,现在阜怀尧拿捏在他手里,阜远舟也不可能不应战。   拭净银白的妖异长剑上染的污血,他淡淡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辞。”目光扫到旁边不到十步静坐不语的白衣帝王身上,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阜远舟状似不经意地道:“皇兄坐在那里看着,恐怕会打得不够尽兴。”   刀剑无眼,难免误伤。   阜崇临笑得更加恶意满盈,“我可是特意将大皇兄请来做见证人的,坐得远了,怎么看得清楚呢?”   听到这句话,阜远舟暗地里恨恨咬牙,恨不得将这个人撕成十块八块泄愤。   这厮根本就是押着阜怀尧做人质,要他投鼠忌器!   不过纵使知道了这点也没用,阜怀尧就是他的七寸,阜崇临也不像江亭幽那样有个弱点叫他趁虚而入,这下当真是骑虎难下。   刚才一进来他就已经发现阜怀尧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以阜崇临的手段,肯定是取走了兄长身上的金丝甲和防身兵器,这点更让他担心。   不等阜远舟想出两全之法,阜崇临已经抽刀出鞘,一举攻来,“三弟可要专心些了,莫担心那些有的没的,反而让自己送了命!”   “远舟命硬,就不劳二皇兄你担心了。”勉强收敛了心神,琅琊刚拦下对方一招,阜远舟就微微皱了眉。   他的武功竟然高了那么多……难怪他有恃无恐,不怕阜远舟趁机带走阜怀尧。   到了阜远舟这种境界,出剑最具威势的都是剑气,因为是以内力催动,又不像内力那般易于掌控,他还没真正踏入人剑合一收发自如的境界,所以不免会波及到旁的事物,剑气所达之处,连厚实的地面都能划出深深的划痕,更遑论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由是可知,阜远舟这一战是打得多么憋屈,阜崇临可没有他的顾忌,一手黑刀舞得杀意十足,让束手束脚又得挡住他飞去阜怀尧那边的刀风的阜远舟几乎是疲于招架。   这样的打法让不怎么懂武功的阜怀尧都看得皱眉,“远舟,反击。”   阜远舟看了一眼处于两人对阵内力冲撞范围的兄长较之平日更加苍白的面孔,什么也没说,继续我行我素。   倒是阜崇临装模作样道:“大皇兄如此偏心,真是让崇临伤心。”   阜怀尧不为所动,加重了语气,“远舟!”   阜远舟眉尖折了折,拦下阜崇临戏弄一般劈向阜怀尧的一招,也没理会被扫断的衣袖一角,用巧招将他引得离阜怀尧远一些。   阜怀尧微微用力地抿住了唇。   其实阜远舟倒也不是真的毫无招架之力,毕竟皇朝第一高手的称号不是因为他的地位得来的,只是一来顾忌着阜怀尧,二来是因为阜崇临不仅功力大增,招式更是与过往迥然不同,他看得眼熟,有心逼他多用上几招。   阜崇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见他应付得还算游刃有余,心中便有暗火生起,猝不及防一刀劈下,带着开山劈石的雷霆之势。   他的内力竟是瞬间暴涨两倍!!!   阜远舟被打个措手不及,一连退了十数米才卸去那份力,内脏依然被震得隐隐作痛。   那头阜崇临趁胜追击,出刀的速度堪比开弓的箭,迎头而来,简直想要将阜远舟砍成两半。   阜远舟不敢再硬接,琅琊斜削,直取对方手腕。   阜崇临抬手,翻身避开,另一手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和力量,双指并拢,点向对手死穴。   阜远舟急急转身,一记分花拂柳化开他的指力,阜崇临立刻变指为掌,拍向他的心口。   阜远舟同样一掌对上他的,和对方拼起了内力。   他身上有百年功力,本该是赢面颇大,岂料阜崇临忽然冲他诡秘一笑,阜远舟立时察觉对方身上的内力再度暴涨翻倍,他措手不及,被震开数步,汹涌的内力反涌回来,一身经脉都是一痛。   满殿金色纱幔被激荡的内力吹得漫天舞动。   阜远舟擦了擦嘴角的血,不掩震惊地看向那个眉眼如刀刻的男子。   阜怀尧眼里也有些异色。   阜崇临似乎很享受他的这种表情,大笑了三声,“三弟,你一向自负于自己的武功绝世,这般被压制的感觉,你可曾尝过?”   阜远舟没有说话,细细喘着气调息。   他震惊的不是自己的受制或者阜崇临急剧增长的内力,而是这种运功的方式。   这种功法确实有奇效,只是每运行一次就折损一次寿命,更适合用于危急关头,最重要的是,这是刹魂魔教的保命功法,并不外传!!!   不过既然江亭幽都叫他主子,阜崇临会和那批人有关系也不出奇……只是那批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尽管心里千念百转,不过阜远舟的脸上还是不曾表露什么,站直了身子,掩下诸多表情,“看来,二皇兄起死回生一轮,倒是有了奇遇,还用在远舟身上,真是抬举远舟了。”   阜崇临微微眯起了双眸,“三弟年少成名,为兄自然不得不防。”   “看来远舟也不能藏着掖着了,”将剑尖对准阜崇临,素日里笑脸对人的男子迸发出一种惊人的气势,“请吧。”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刚才一直没有出尽全力,这种说法让阜崇临脸色顿沉,再次举刀时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杀意。   谁知阜远舟一个虚招引开了他的注意,而自己则是身形一闪,直奔阜怀尧。   阜崇临功力今非昔比,还是先带走兄长之后再作打算。   只是就在离阜怀尧五步之遥时,后面传来了阜崇临悠悠的声音:   “我想,三弟还是不要靠近大皇兄的好。”   阜远舟停了下来。   他之所以停下来自然不是因为阜崇临这个敌人的一句话,而是阜怀尧看着他的眼神里闪过的一抹焦急和阻止。   于是他停住了动作了,也明白了阜崇临的意思。   在阜怀尧的两边肩膀上,各自趴着一条蛇——雪白的,白得近乎透明的,拇指粗细的蛇。   它们就借着雪白衣料的掩饰,光明正大地趴在那里,即使小巧玲珑好似乖顺,但是没有人会怀疑它们的毒性和攻击性。   因为阜怀尧的淡然和毒蛇的掩饰,他竟是没有第一时间发现阜崇临恶毒的手段!   阜远舟慢慢转过身,目光笔直射在那个含笑张狂的男子身上,俊极无匹的容颜遽然染上了修罗的杀意。   他知道阜崇临会在阜怀尧身上做手脚,也有思想准备,只是亲眼看着他受制在这样卑鄙的手段里,心中滔天的怒意还是丝毫不减。   蛇是惊不得的。   如果阜远舟靠近阜怀尧,两条蛇不是咬这个就是咬另一个。   刚才过手的时候若是刀风剑气不小心惊了这蛇,阜怀尧早就……   他差点不明不白害死了阜怀尧!   光是想,就已经让阜远舟后怕得心跳剧烈。   阜崇临低笑着走过来,“三弟要赌上一赌么?”笑意更深,狠毒掺杂其中,“赌赌看,这两条蛇会咬谁。”   阜远舟握紧了手中琅琊。   “啧啧啧,这蛇咬了大皇兄,大皇兄没有内力,指不定就一命呜呼了,不过这蛇是异族圣物,咬了三弟你的话,你也没力气救人了。”阜崇临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一个是大哥一个是弟弟,我也甚是为难啊……”   阜远舟看向用眼神示意自己无碍的阜怀尧,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唯恨叛乱之时身在牢狱不能将这个二哥多戳几个窟窿让他没力气诈死!   挡在兄长面前,阜远舟已经没有了和他虚以委蛇的耐心,恨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阜崇临不紧不慢地拿出一个小小的笛子。   阜远舟目光一闪,自然是知道这是异族人用来控制蛇虫的器物。   阜崇临的笑容很得意,“操纵这两条蛇的笛子在这里,想要的话……”眉眼一挑,“不知三弟能用什么来换呢?”   阜远舟绷紧了双唇。   “远舟。”阜怀尧开口,尽管什么都没说,但是那不赞同的意味还是极其明显的。   阜崇临根本不可能放过他们。   阜远舟深深看他一眼,摇头,示意他别担心,然后回头望着一直盯着他们的男子,开口时,声音很平静:“你想要什么?”   他不是不知道阜怀尧的意思,只是他赌不起阜怀尧的命。   阜崇临把玩着手中小巧的笛子,唇边的弧度很是诡异,半晌才道:“放下剑,过来。”   阜远舟并不意外,将琅琊放在地上,便走了过去。   还没站稳,小腿上就猛地一疼,膝盖狠狠砸在地上,整个人半跪在了阜崇临面前。   忍着那股剧痛,阜远舟冷笑——自古以来,折磨人的手段不外乎就是那么几种。   没等他嘴角的弧度弯起来,胸口又是一痛,阜崇临用力之猛,直接让他呕出一口血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命比纸薄   阜怀尧见状,一双寒星双目带着凛冽冷意射向那个笑得自得的男子。   感觉到他的目光,阜崇临只觉更加快意,刻意一般放慢动作,让他看清自己是怎么用灌注内力的一脚将骄傲无双的神才踢得蜷缩在地上。   “阜崇临!”阜怀尧低喝一声,惊得两条白蛇微微仰起头来,吐了吐蛇信子,“嘶嘶”几声表达自己的威胁性。   拿着笛子吹了一个短音,让蛇再度安静地盘旋在兄长两边肩头,阜崇临意味深长地笑,“大皇兄你平日里可不会这么没耐性。”   阜怀尧皱眉,并不理会近在咫尺的威胁。   阜远舟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缓解那股剧痛,不让自己流露出疼痛的表情让兄长担心。   阜崇临忽然半蹲下去,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语调问:“三弟,疼不疼?”   阜远舟咬着牙,不语,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肋骨都不知断了几根,怎么可能不疼?!   阜崇临没得到他回答,不怒反笑,“啧啧,原来你也会疼啊,”一指按在了他的胸口,微一用力,看到他头上冷汗更多时才满意地颔首,“所谓神才,不过还是肉体凡胎,终究是个人,成不了神。”他抬起头,望着冷厉双眸隐含火星的白衣帝王,“大皇兄你到底欣赏他什么呢?”   阜怀尧冷声道:“干卿何事?”   阜崇临并不以为意,站起身来,“大皇兄,你知道么,其实我最恨的不是你。”手中黑刀抵在阜远舟的背上,稍一用力,便见那抹纯蓝染上血色,慢慢晕开一大滩,“虽然你不过是个外族女人生的杂种,至少还是我阜家的人,”刀尖下滑,像是猫逗弄着老鼠,眼里都是残忍,“不像三弟,都不知道是谁的种,还敢厚颜无耻地妄求九五之尊。”   闻言,阜远舟恨恨瞪他一眼,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出身不明是他这半生坎坷的罪魁祸首,光是提,就让他胸中气血翻腾。   阜怀尧脸上闪过一抹恼色,“宫闺妄语,荒诞不羁!”   阜崇临没有理会兄长的呵斥,只是望着刀下的人,“智计天纵,少年高手,不世精英,风姿折人,才华横溢,文武双全,惊采绝艳……神才永宁王,多少人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词安在你身上,你也比谁都骄傲,比谁都要强,好似这世间没有你不能做到的事情。”   他弯下腰,拽着领子将阜远舟提起来,目光像是浸满了剧毒,歹毒又讥讽,“只不过,心比天高又怎么样,不过是贱命一条,生来就在泥沼里受万人践踏万人鄙夷,这般命比纸薄,怎么担得起皇帝的命格?”   阜远舟睨他一眼,满是嘲弄的意味,“没错,远舟一条贱命,还能骑在尊贵的恭肃王爷头上,远舟真该谢主隆恩。”   脸上狰狞一闪而过,阜崇临将他狠狠砸在地上,看他狼狈地翻滚了一圈,仍不解恨地一脚踩在他的伤口上,用力一碾。   阜远舟犹如不觉疼痛,甚至还冲着紧紧盯着他的阜怀尧笑了笑。   见他这般,阜崇临居然也跟着笑了,俯身抓住他的头,将大把的长发缠在手腕上,“一鸣惊人一飞冲天……阜远舟,你这样的人,做梦都想骑在所有人头上,做梦都想站得高望得远,翻手云覆手雨颠倒乾坤,因为你没试过在高处的滋味,因为没人觉得你能飞得高,所以你要证明给那些人看你比谁都要强!谈什么名利财势,谈什么醒掌天下,你真的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吗?”   争夺抢杀耗心算计了那么多年,争的不过是证明给世人看,让他们看看他也能飞也能睥睨天下也能让人谈起他的名字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心中曾经的不甘不忿被一语戳破,阜远舟瞳孔一缩,攥紧了双拳。   “费尽心力求了半生却不知道自己求来了能做什么,阜远舟,你说,你这种人是不是很可怜?”阜崇临语调低柔地道,偏偏刀刻的轮廓上染满了嚣狂。   阜怀尧声音冷漠:“这是他走的路,你能评头论足什么?”   “若他走的路不拦着我的路,我自然什么都懒得说。”阜崇临微笑,“看他这般可怜,我实在忍不住说上两句。”   阜远舟忽然冷笑一声,“至少我现在逍遥自在,及不上你人不人鬼不鬼的身份来得可怜。”   阜崇临的手猛地收紧,看着那张忍痛的俊美的颜容,敛了嘴角虚假的笑,眼里的怨恨满满溢了出来,“阜远舟,你可知我有多么恨你?”   “恨得用尽心机弄死我。”阜远舟答得轻描淡写,好似将生死不放在眼里。   “我怎么舍得弄死你呢?”阜崇临捏紧了他的下颌,眼神既狂热又扭曲,“那太便宜你了,所以我不会让你死,我要让你生不如死,连一条狗的快活都比不上,哪怕是我死了,你也要一直一直这么痛苦下去,到死都无法解脱。”   阜远舟冷冷道,“帝位权势这些东西争也争完了,该死的不该死的人都死了,飞也飞过了死也死过了,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一直痛苦下去的话……阜崇临,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有些事情比死还要难受呢,你不信么?”阜崇临捏着他的下巴转向那个静坐不动的白衣帝王的方向,“你是不是忘了,大皇兄的命,还在我手里。”   阜远舟双眸瞬间瞪出一片血丝,嗓子都嘶哑了三分,道:“你最好别动他。”低低的声音,浓浓的杀意。   “啧啧,拳拳之心真叫人感动啊,不过,”阜崇临笑得狠戾,“如果我说我会留着大皇兄的命,你信么?”   他要在阜怀尧面前废了阜远舟,在阜远舟面前杀了阜怀尧,让他余生过得比狗还不如!   毁掉一个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毁了他最心爱的东西。   阜远舟对阜怀尧的疯狂恋慕,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真不错,若是阜远舟不是爱着他们的兄长,他还不知道怎么才能最好地折磨这个人呢。   他那么恨他……   “其实我也不想杀大皇兄的,”阜崇临道,在阜远舟怒火炽炽的视线下捏碎了那个能够操纵白蛇的小巧笛子,然后将指头放在阜远舟的脊椎上——只要用力一按,惊艳绝才的永宁王从此就是一个废了武功的瘫子,一辈子都没有再站起来行走用武的机会!   他注视着那个他一生追逐都始终追逐不上的高高在上的人,目光炽热又怨毒,喃喃:“我会留口气让你看清楚的,你记住了,阜远舟,大皇兄是因你而死的。”   ——记住吧,用力记住吧,记得越清晰,愧疚自责越深,你这一生便能真正生不如死!!!   狼狈落魄却依旧不减风华的男子没有理会他的指头,反而勾起了双唇,“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我劝你就赶紧杀了我,不要给我任何翻身的机会,”他的笑桀骜张狂,充满了讥诮,“在泥沼里我都能飞起来,今日你若不斩草除根,我必有会翻身再起……”黑亮幽深的曜石双瞳比夜色更冷,“……将你千、刀、万、剐。”   最后四个字吐得又慢又柔,像是开在花骨朵里的刀,直教人遍体生寒。   晚春的风穿殿而过,呼啦啦卷起漫天金纱狂舞。   剑光。   血色。   肉体砸地声。   “阜远舟!”一声愤怒的吼声粗噶难听地震彻大殿,那样疯狂的恨意让人从心底冷上来。   阜怀尧猛地顿住了呼吸。   半晌。   阜远舟咳嗽了几声,坐了起来,吐掉嘴里的一口带着细微紫色的浓血,他不着痕迹用内力蒸干,捂住胸口站了起来。   阜崇临倒在数米之外,腹部上一柄软剑对穿插过,蜷着身体不停抽搐,虽然还没死,不过暂时是动弹不了的了。   这个男子素来狂傲,哪怕是死过一次也不例外,还是低估阜远舟了,阜远舟拼着中了一掌,也用软剑伤了他,再加上十分内力连击出的两拳,足以叫他伤的一时行动不能。   阜远舟转过身,朝阜怀尧走去,脚下踉跄了一下,不过还是站稳了,忍着痛拿回琅琊,快步走到他面前。   两条诡异的白蛇立刻竖起了身子,威胁地冲他“嘶嘶”叫了几声。   “远舟,你怎么样?”阜怀尧看着他,却又不能妄动去察看他的情况,一向冷漠的眼里也流露出了焦急。   “还好,撑得住。”阜远舟言简意赅道,目光紧紧盯着那两条蛇。   蛇盘踞在了兄长的肩膀两边,离他的颈动脉不过咫尺,阜远舟和苏日暮的剑,甄侦的暗器,宫清的刀,连晋的枪,飞燕的蝴蝶双刀,这些都很快,但是,不够快。   ——他赌不得!   看懂了他眼中的意味,阜怀尧一惊,猛然喝道:“远舟不可!!!”   只是阜远舟已经毫不迟疑地出手了。   确实是出手——两只修长的手,漂亮的握剑的手,用拿剑一样优美迅速的姿态,竟是去抓两条露出了毒牙的蛇!   第一百五十章 走火入魔   阜远舟的动作很快,快到连阜怀尧阻止的话还没落地,那两条蛇已经被他捏住了七寸!   只是这异族圣物又岂是易于之辈,在阜远舟捏断它们七寸之前便张口朝他手腕噬去!   阜怀尧看不见自己肩膀上的情况,只能看见站在面前的蓝衣男子脸色遽然一白,然后两手一甩,断成几节的蛇身便被摔在了地上。   他整个人也软了下来。   “远舟!”阜怀尧赶紧站起来将人扶住,定神一看,方觉他的左手虎口有两个血洞,五指已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   “有内力压着,我没事,皇兄我们赶紧出去。”阜远舟奋力打起精神,一边点住手上穴道运功压制蛇毒一边道。   “小心!”阜怀尧忽然拉着他旁边一闪,躲开一阵罡风。   阜远舟抬头,只见阜崇临衣物带血满身狂态地朝他们冲来,眼里都带着血光,竟似走火入魔之状。   刹魂魔教的那种保命功法,本就不能滥用。   “阜远舟!我一定要杀了你!!!”他狂乱地嘶吼着。   扶着运着功暂时动不了的自家三弟的阜怀尧抽出琅琊,忽略妖性极重的剑带来的刺痛感,格住对方的一刀。   走火入魔的阜崇临出刀本就没有章法,纵使阜怀尧武功不济,但也由阜远舟教导过,此时阴差阳错地和他打个平手,一时谁也没奈何谁。   阜崇临怒极,刀上力道猛增。   眼见着琅琊就要脱手而出,阜怀尧一皱眉,突然就感觉身上一轻,本是靠着他的阜远舟站直了身子,接过他手中的剑,身形如同鬼魅一般纠缠上阜崇临。   阜怀尧摊开隐隐作痛的手心一看,上面竟是有几道冻伤的痕迹,外加被震裂的伤痕,他瞥了一眼就没理会了,而是将地上的蛇尸全部收了起来。   先发制人疾风骤雨般的攻击连番而出,阜远舟趁其神智紊乱时故技重施,含着霸道内力的一掌打得阜崇临暂时不能行动。   阜远舟看也不看他,拽着阜怀尧就往殿外跑。   一路往外走,遍地尸体便让阜怀尧明白,为什么阜远舟一出现的时候一副满身煞气而且消耗不少的模样。   “皇兄,影卫!”穿过一处内殿时,阜远舟提醒他。   阜怀尧回神,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身上找出一个哨子,吹了三声,细小又尖利的声音瞬间传得很远。   他记得江亭幽是易容高手,扮成寿临的样子简直惟妙惟肖,他有点担心会引来一些假的影卫,阜远舟已经重伤,到时候若是前有虎狼后有追兵的话……   “别担心,”阜远舟似乎懂得他的隐忧,牵着他的手更用力了一些,脚下的步伐像是声音一样稳:“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三弟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是莫要夸下海口的好!”满是张狂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阜远舟神情一凛,将阜怀尧护在身后,挑开自身后而来的刀锋,对方力道狠戾,让他脸色又难看了三分,不过那份傲然依旧没变。   “我阜子诤还真的没多少做不到的事情。”长剑一荡,横扫处剑风千回,竟是看不出一丝重伤中毒的模样。   子诤子诤,本是他母妃给他的名,如今他不去争那三分天下,只争那天下之主的平安,如果这都做不到,他也没有颜面苟活于世了。   阜崇临眼中杀意更胜,招招绕过他直取阜怀尧,“那我就拭目以待!”   他恨极他这幅模样,温文的皮囊桀骜不羁的性子,世人在他眼里好像连蝼蚁都不如,和阜怀尧一样,即使到了这般境地,也还骄傲得要命!   明明他才是天之骄子!明明他才应该是玉衡皇朝正统的皇太子!!明明他才应该是君临天下呼风唤雨的当今皇帝!!!   启碌殿里里外外都是被阜崇临的人,更设置了不少机关,加上空间复杂,施展不开,禁卫大军打进来也没用,阜远舟不敢叫兄长先走,只带着他且战且退。   后方突然杀机一现,两个虎人埋伏在那里,伺机一爪滑向阜怀尧。   阜怀尧也不惊,直接将阜远舟刚才塞给他的药粉一把撒了出去。   两个虎人顿时惨叫着倒地挣扎。   岂料他们只是障眼之术,真正的杀机来自头顶上方落下的两个黑衣杀手!   他们的武功即使不是一流,对付三流之末的天仪帝也足够了。   而阜崇临的攻势骤然转向阜远舟,让他来不及援救!   阜远舟惊得目眦欲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忽然出现,拦下黑衣人的致命一击!   这两人,一是娇媚女子手使双刀,一是严肃男子青龙戟虎虎生风。   正是四大影卫之首中的飞燕和白鹤!   能做到这个位置,他们的武功自然不差,不过片刻功夫就解决了两个黑衣杀手,跑来助阵阜远舟。   阜远舟却把阜怀尧推到白鹤身边,“你们护着我皇兄出去!有半点差池就提头来见!”   “远舟……!”不仅是阜怀尧,连飞燕和白鹤都是一惊。   阜远舟却并不解释,一味缠住阜崇临。   不是他想逞英雄,只是阜崇临似乎不知或者是不怕这套逆天的功法的危害,不要命似的用了一遍又一遍,再加上他本身也有些不对劲,像那些虎人似的没有痛感,别说是阜远舟,就算有白鹤飞燕在也不一定能诛杀他。   阜远舟现在被他缠住一时脱不了身,只希望阜怀尧赶紧离开。   “想走?没那么容易!!”阜崇临狰狞一笑,退出战圈,打出一颗石子,不知击中什么机关,两边殿门立刻有寒铁栅栏落下,眼见着就要围困住众人。   阜远舟急了,直接掌风一扫,将阜怀尧、飞燕、白鹤三人送出殿外。   这么一耽搁,待阜怀尧等三人站稳时,殿门已经被寒铁栅栏封住,里面困住了阜怀尧和阜崇临。   “把门给朕砸了!”阜怀尧怒喝道。   阜远舟装作没看到他难得一见的焦虑神色,微微一笑,“皇兄莫怕,这个东西还困不住远舟,倒是远舟想和二皇兄算笔账,你先出去,远舟待会儿会跟上。”   阜怀尧皱眉。   他当然不是优柔寡断之辈,只是阜远舟重伤在前,中毒在后,他怎么敢走?!   阜远舟见状,眉头一皱,呵斥道:“飞燕白鹤,还不快带陛下离开!?你们忘了影卫守则第一条是什么了么?!!”   飞燕和白鹤对视一眼。   影卫守则第一条,无论何时都以玉衡为先。   阜怀尧是如今玉衡的天,这天不能垮!   “呆着做什么?”阜远舟怒了,眼里厉色尽现,看得两个影卫毛发一寒,“走啊!!!”   飞燕和白鹤无奈,告了一声罪,强行带着阜怀尧离开。   等三人走远,阜远舟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黑血,左手灰色已经蔓延上了手肘。   像是看戏一样靠着墙站在对面的阜崇临此时嘲弄一笑,“做完英雄就成了狗熊,啧啧,真难看啊!”   阜远舟擦了擦嘴角的血,不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副走火入魔的鬼样子,哪里还有曾经堂堂二皇子的尊贵狂傲?   “大皇兄走了你就无所顾忌了么?”阜崇临笑得诡秘,“你以为,我会让你们离开这里么?”   阜远舟如临大敌,“你还有什么杀手锏?”   阜崇临笑意愈甚,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火折子,轻巧点燃,神秘地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阜远舟皱眉,仔细闻了闻,忽然脸色大变:“火药!?”   “真聪明。”阜崇临好似赞赏一般道,可惜眼神不是那么一回事。   “你别乱来!”阜远舟愤怒地盯着他,“你难不成想要和我一起死在这里么?!”   阜崇临不慌不忙,双眸却是血红一片,好似着了魔似的,“有你和大皇兄陪葬,我阜崇临死得值了。”   阜远舟咬牙,拿起琅琊一举攻去。   这个人已经疯了。   他连皇位都不要了,只想报复他们。   阜崇临不理会他强弩之末的攻击,掰开墙壁上的一块活砖,露出里面的火药引子,再一掌打开冲来的蓝衣男子,恨意和怨毒像是水草一样在眼睛里疯狂生长蔓延,“阜远舟,阜怀尧,你们都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   甄侦带着死都要缠着来的苏日暮来到皇宫时,外面没有异常,只是被禁卫军统领蔺木沐封锁的御书房周围已经大乱,一大群死伤的侍卫影卫从启碌殿里抬了出来,又一批批地派人进去。   启碌殿久未有人,也不知阜崇临设置了多少机关埋伏了多少人,竟让他们损失得这么惨重!   甄侦匆匆走到启碌殿前就看到影卫扶着被飞燕白鹤强制弄出来的苍鹭和薛定之出来了,后者已经在途中昏了过去,身上伤口还算不致命,苍鹭看上去要凄惨得多,右胸插着的三支筷子粗细手臂长短的钢针触目惊心,血像是水一样往外流就是止不住。   苏日暮蹙了眉尖——又是江亭幽的独门暗器。   江亭幽是武林前辈,又有两个身法诡异的小孩相助,苍鹭和薛定之自然就吃了亏。   雪青官服的温柔学士也是脸色一变,步履急促地上前去。   扶人的影卫停了下来,请示性地焦急地看着他。   苍鹭重伤,飞燕白鹤进殿了,现在只有甄侦是影卫的主心骨。   甄侦不言不发,毫不手软地刷刷刷拔了三枚钢针,一瓶药粉不要钱地洒了上去,这才止住了血。   尽管手段狠辣,不过显然有效,苍鹭闷哼一声之后面色好了一分,断断续续地道:“爷……三爷……还在……里面……”   “我去看看。”甄侦说了这句话让他安心休息,正想进殿。   “轰——!!!”   冷不丁的,巨大的轰鸣声蓦然震惊整个皇宫,一阵地动山摇叫人站都几乎站不稳!!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启碌殿一处冒出浓烟火光……不,不止一处,连串的爆炸还在继续!   轰天雷!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不悔   似乎整个启碌殿都被埋下了轰天雷,这一连串的爆炸极快,眨眼之间半座大殿就摇摇欲坠了。   “陛下还在里面!”不知谁喊了一句,顿时人心惶惶,不过场面还算冷静。   甄侦心里斟酌了一瞬,一扬手点了六个武功顶尖的影卫,正准备带着他们进去救人,忽的就见一白一青两道身影护着阜怀尧从倾斜的殿门里冲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串影卫。   苍鹭立时松了一口气。   “陛下怎么了?”见阜怀尧似乎昏了过去,甄侦赶紧迎上去,问。   “爆炸,震昏了,没事。”白鹤言简意赅。   白鹤和飞燕的样子也是有些狼狈,毕竟一枚轰天雷就在他们身边炸开,迟了一步都会肉渣都不剩了。   阜怀尧没有内力,不过也只是昏了片刻,甄侦一说话他就醒了过来,猛地推开白鹤搀扶他的手,转身看去。   整个启碌殿已经开始坍塌,浓烟滚滚,其中火光最盛的就是他和阜远舟分开的那处内殿!   阜崇临根本就是想玉石俱焚,出来的一路上他看见不少阜崇临的人都被炸死在里面。   阜远舟受了伤,中了毒,还被困锁在寒铁栅栏里……   阜怀尧只觉得眼前蓦然黑了一黑,整个人都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子诤呢?”一直默不作声的苏日暮突然开口,声音里有种特别的情绪。   他似乎很冷静,漆黑的眸子却莫名慑人。   阜怀尧看着他,张了张嘴,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还在里面对不对?”苏日暮问,歪了歪头,像是个天真的孩子。   众人却只觉一阵寒意。   甄侦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的表情让甄侦有些不知所措。   苏日暮却不理会他,在时不时的爆炸声坍塌声里,轻声问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帝王:“你为什么还呆呆地在这里看着?为什么不让人去找他?”   他不知道阜远舟为什么没出来,他只知道若不是不能抽身无能为力,好友绝不可能在如此危险的地方将心爱的人交给别人保护。   阜怀尧没有回答,只是眼神悲哀地看着他,火光映进他眼里,像是凤凰涅槃的绝笔。   他恨不得将皇宫所有侍卫派去挪平启碌殿,找回他的三弟,这样的念头盘旋在他的脑子里,逼得他几欲疯狂!   可是启碌殿快塌了,进去的人只会有去无回,他不仅仅是阜远舟的哥哥,更是玉衡的君王,让手下的子民去送死,这点他做不到。   素来冷面冷心的天仪帝看不见自己脸上哀恸的神色,太过悲伤,见了叫人断肠。   甄侦正想开口让阜怀尧准他带两个人进去找找,谁知手上突然一空,在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黑衣的书生像是幽灵一样飘进了启碌殿!   “苏日暮!”甄侦一惊,急忙追去,却在殿门前猛地被白鹤按倒,随后只听得又一阵轰隆声。   两人滚了几圈,稳住身子之后,以子规为名的男子急忙抬起头时,发现启碌殿的殿门已经塌了,若不是白鹤及时拉开他,他就被砸个正着。   可是苏日暮……   “他比你先进去,应该没事。”也是被子规的一时情急吓到的飞燕安慰道。   甄侦抿着唇,没说话,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只是脸上惯来的温和已经不见。   “陛下……”禁卫军统领蔺木沐来请示。   阜怀尧看着倒塌的殿门,目光沉甸甸的,不知藏了多少情绪,最后被理智压了下去,看向身边的几个亲信,声音嘶哑地开口:“把所有御医都叫过来,全皇宫警戒,传水龙队灭火,禁卫军清理启碌殿,全力找到宁王和苏公子,巨门洗清皇宫肃王余孽,破军追捕李俐一族,传右相进宫,应对百官。”   交代完了,他也没听属下的劝告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启碌殿。   天知道,他多想像苏日暮那样冲进去,将那个会对他笑得很温暖的男子带出来,而不是用最无能为力的方式站在这里,张开手握住的都是空气……   纵使我能庇佑天下,却始终庇佑不了你,若你不能安好活下来,那我此生……   白衣的帝王缓缓闭上了眼,按下一眸的酸涩。   那我此生——创下盛世太平之后,只剩一世孤单了。   ……   凭着从外面看见的地形,苏日暮一路摸索着寻去最开始爆炸的地方。   又一次躲开砸下来的房梁,他用撕下来的衣袖一角捂住鼻子皱眉,干脆拆了碍手碍脚的绷带,继续往里走。   越往里面,那种惨不忍睹的狼藉越是明显,翻开一具穿着蓝衣的尸体,发现不是阜远舟,苏日暮松了一口气,晃掉脑子里不祥的念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就丢下他接着走。   ……阜子诤那么强悍,不会出事的。   不过他为什么不出来……   苏日暮有些后悔刚才冲进来太快,不问清楚阜怀尧关于阜远舟的情况了,也没带伤药或是其他的,但是当时情境确实刻不容缓——他不是没有听到甄侦惊讶着急的语气的。   “咳咳咳……”穿过一处浓烟滚滚的地方,苏日暮被熏得眼睛都红了,呛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不过等他一抬头,却发现了一个意料不到的人。   那人正在给手臂上的伤口扎上绷带,站起来时也有些意外于见到这个黑衣书生。   “江亭幽!”苏日暮咬牙切齿道。   阜远舟会被困在这里,肯定也有这人一份功劳!   新仇旧恨涌上来,苏日暮简直恨不得将这个男人生吞活剥!   江亭幽并不以为意,甚至还浅浅地笑了笑,手里小心翼翼将折扇藏在怀里,一边问:“你进来找宁王殿下?”   苏日暮不出声,紧紧盯着他,以防他耍花样——心里也有些急,不知道这个混蛋是不是故意在这里阻拦人去救阜远舟的。   江亭幽指了指旁边的一条路,“从这里直走,你就能找到他了。”   苏日暮依旧一眸警惕。   江亭幽笑了笑,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个不听话的晚辈,有些无奈的模样,“信不信由你,不过你再晚上一些,江某可不保证殿下会有什么意外了。”   说完,他就沿着另一个方向的路离开了,即使身上沾着不少尘土,他的姿态依旧洒脱悠然。   苏日暮迟疑了片刻,还是抵不住江亭幽话里话外的意思,施展轻功顺着他指的方向一路掠去。   越走越是艰难,这一带已经坍塌得差不多了,等他看到一扇炸得只剩一半的寒铁栅栏时,他就有种预感——阜远舟一定在里面!   推开堵着门的破木板,苏日暮闪身进去,一眼就在几乎成为废墟的内殿里看见掉落于一堆乱木乱石上的琅琊,瞬间大喜,捡起剑后就在剑掉落那处开始挖人。   “子诤!子诤,你吭声了喂……!”一边搬石头一边喊,挖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到人,苏日暮急了,张口就骂:“阜子诤!你个蠢猪!武功都拿来当饭吃了吗?还会被人算计!你丫的把自己埋到哪个旮旯里了?!”   “咳……不是在这里么,找不到只能说你笨……”一声轻轻的咳嗽夹杂着微弱的话语响起,若非苏日暮武功高,在时不时的轰隆声里还真的没法听见。   苏日暮立刻一蹦三尺高,果然在离那堆乱石不远处的角落里看到一抹蓝色衣角,被他关心则乱地忽视了。   幸好那是个角落,呈三角之势将砸落的大石拦住了,也挡住了近在咫尺的爆炸,才没将阜远舟压成或炸成肉饼。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开大石,苏日暮将好友扶起来,一察看,瞬间炸毛了:“阜崇临呢?!小爷杀了他!!!”   阜远舟左手上蛇毒造成的灰色已经蔓延到了肩膀,看起来触目惊心的,身上的伤左一块右一块,骨头也断了不少,简直找不到多少完好的地方,一探脉,丹田里内力更是空空如也——盛名誉满天下的神才,此时虚弱得连一个初生稚子都不如!!   阜远舟已经有些昏昏沉沉了,甚至能感觉得到生命力从指缝流失的痕迹,淡淡道:“他死了。”   阜崇临已经疯了,点燃火药的时候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倒是阜远舟因为他阻止自己接近而打的那一掌阴差阳错没被炸死。   “那小爷去鞭尸!!”一边把好友背在身上,苏日暮一边继续炸毛,脚下却是一刻不停地朝殿外冲去——他清晰得感觉得到阜远舟的虚弱,那种令人恐惧的虚弱。   “咳咳……皇兄一切平安么?”又咳了几声,阜远舟关切地问,眼中忧虑只多不少。   “他好着呢!管好自己吧,你还惦记着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做什么?!”苏日暮磨牙,天仪帝没有出声叫侍卫救人的场景在他脑子里记得太深,心里甚至是有些怨恨的。   光是听他语气,阜远舟就能想象出事情原委,笑了笑,有些温柔有些无奈,“若是叫侍卫来送死就不是皇兄了,我懂他。”那样为国为民顶天立地肩负苍生的阜怀尧才是他爱的人,如果因他而罔顾性命,那就不是阜怀尧了。   “你是他弟弟!”苏日暮恨铁不成钢,顺便闪开一处烧过来的火源。   趴在他瘦得硌人的背上的阜远舟还是微笑,眼皮却渐渐阖上,“闻离。”   “嗯?”   “我有些累了。”   “嗯……嗯?!”   “我睡一会儿。”   “睡你个大头鬼!”苏日暮怒吼,脚下动作更快,“你丫的敢睡,我就宰了阜怀尧!”   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用力抬,却是抬不起来,苏日暮的吼声模模糊糊地传到耳朵里,却也渐渐地远去。   呐,别动皇兄,我会生气的。   阜远舟想这般告诉苏日暮,只是无力回应。   然后,他又看见了那片花海。   牡丹花的花海。   姹紫嫣红,妍丽无比。   只是少年回眸,素颜白衣,天骄不群力压群芳——冠盖满京华。   “皇兄……”   远山含雪,千秋寂寞,淞海飞崖,那人嘴角微微松融,便是笑了。   听说人在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此生最爱的人。   他看见了他的魔障。   一生的魔障……   只是……   遇见阜怀尧,他不悔。   至死。   不悔。   “哥……”   最后,苏日暮只在耳边听见这一声轻唤,低低的缱绻的——温柔断肠。   ……   启碌殿外,阜怀尧忽觉心脏剧痛,痛得他忍不住弯下从来笔直不屈的腰,一滴泪猝不及防地从他眼角滑落。   ——没有人看到,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阜怀尧只察眼角一凉,下意识按住心口,迷茫又哀伤地呢喃:“远舟……”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动心   乾和宫。   苏日暮是被看到病患战斗力比平时爆发百倍的御医拖到房间里,死死按住来包扎崩裂的箭伤和手上搬石头时的刮伤的。   不过他很担心剩下半口气悬着的阜远舟,一弄好伤口就想去隔壁的乾和宫内殿看看情况——因为他死活不肯走,阜怀尧就让他在偏殿待一会儿。   不过刚站起来,偏殿门口忽然就出现了一个人,也带来了一阵冰冷的寒意。   苏日暮一看,发现是甄侦,不过他沉着脸,一向有温柔美人形象的他此时看起来倒是有些可怕。   是因为皇宫出了大事么……   苏日暮胡乱猜测了一下,不过阜远舟生死未卜,他也懒得理会旁人。   反倒两个御医打了个冷战,告了声退之后火急火燎跑了。   苏日暮也想走,不过被踏步进来的甄侦拦住了路。   “让开。”苏日暮不耐烦地道。   甄侦却没有任何动静,只是看着他,眼神幽深。   这样的目光看得苏日暮有些毛毛的,一时也忘记了自己要干嘛。   半晌,甄侦才道:“爷将蛇尸带出来了,有蛇胆就能弄解药,而且三爷似乎用内力化了一部分毒,没有攻入心脉,方才只是暂时休克,他还有救。”   闻言,苏日暮心里那口一直悬着的气猛地一松,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发软,忍不住坐了下来。   还有救就行……   天知道阜远舟趴在他背上呼吸突然断了的时候,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惧有多么可怕……   甄侦看着地上被换下来的黑衣和他身上的绷带。   苏日暮带着阜远舟冲出启碌殿时的疯狂他看在眼里,刺得他眼睛发疼。   这个一向漫不经心的书生像是暴怒的狮子也像是失去族群庇佑的幼崽,连阜怀尧都还没开口,就愤怒又无助地拉着御医威胁他们用尽办法救人,完全无视崩裂的伤口上的血像是水一样往外流。   那副模样,好似要流尽自己的血来救阜远舟也在所不惜。   “为什么?”甄侦俯下身子,和他平视,看着他失血的苍白面孔,眼里有一丝悲哀的痕迹,转瞬即逝,“为什么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要去救他?”   这个“他”毋庸置疑便是阜远舟。   苏日暮想起那人被埋在石下的模样,还是有些后怕,“我若不救他,他会死在那里的。”   “可是你也差点死了。”甄侦缓缓道,眼神黝黑不见底。   只差那么几步,如果苏日暮再慢上几步,他和阜远舟就会被完全坍塌的启碌殿压死在里面。   苏日暮却是不甚在意,“有我在,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不是局中人,又岂能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假若今天换成是他困在里面,阜远舟同样也会不顾一切进去找他。   如果说阜远舟于阜怀尧的爱情是可以为了对方死,那么他们之间的亲情和友情便是希望对方活得安好。   “所以你为了他去死也无所谓?”甄侦似乎想笑,但是牵了牵嘴角,却没有笑意。   “你似乎问过同样的问题,”苏日暮难得的认真,回视着他,“子诤对我来说很重要,比我的命还重要。”   自苏家灭门,除了报仇,让他还能撑着过活的只有亦友亦弟的阜远舟了。   甄侦微微晃神。   ——对你来说宁王就那么重要,比你命还重要?!   ——既然知道,你就不该犯我底线。   “你对他当真千般万般好……”甄侦伸手,拂开他微微凌乱的额发。   他的眼神有些异样,苏日暮一时竟是忘了避开。   “只是你在拼这条便宜命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甄侦活了二十多年,感情波动过大时素来是不兜上七个八个弯子不掩饰不罢休,此番第一次这般坦诚说出来时,没有窘迫,只觉得一阵心酸,“我费尽心思把你留在甄府避开肃王的追杀,请御医治你的酒毒,你倒好,非要一股脑往阎王爷那头儿扎,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偏生你还武功高强,我拦都拦不住。”   他年幼时便入巨门跟随当时已是皇太子的阜怀尧,年少接掌子规一职,司控四支影卫队伍里人数最多任务最重的巨门,即使比不上阜远舟天下第一,也是天纵奇才,双重身份轮流演的风生水起,没有多少做不到的事情,可唯独对苏日暮无能为力。   无论他做了什么,在苏日暮心里好似泥牛入海砸不起一丝波澜。   这个表面温柔实则感情淡薄做事强势的男子也会流露出那般忧郁无奈的神色,隐含悲伤,看得苏日暮心里莫名一绞,疼痛感瞬间蔓延而开。   “除了爷我素来不将什么人放在眼里,偏偏摊上你,便是因果报应了……”甄侦此时却笑了笑,很淡很淡的笑,看了让人微微鼻酸,“罢了,既然你那么看重三爷,就莫要平白丢了性命,害他伤心……也害我不安心。”   轻轻的话音落下的时候,雪青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偏殿里。   苏日暮怔怔坐在那里,早已忘记了如何动作。   ……   乾和宫门前,甄侦看着不远处启碌殿还未扑灭的火光,许久,叹了一口气。   不是今日一事,他还不知自己居然已经动心。   只是第一次动心的人居然是苏日暮……   甄侦有些嘲弄地笑了笑。   想必上辈子他于苏日暮肯定有覆国之仇灭门之恨,今生才会被他如此折腾……   ……   “回禀陛下,左相李俐一家已经在城外十里处找到,李大人畏罪自尽,留下血书恳请陛下饶过不知情的妻子和一对儿女的性命。”有影卫如是禀报,双手递上一份血书,想来是李俐早有准备。   白衣衮袍的帝王却看也没看,淡漠道:“传朕旨意,李俐谋逆犯上,株连九族,当场斩立决;左相门生有牵连者与其同罪,其余人全部官降一级,京官则贬谪出京,非帝命,永不归京。”   “是!”影卫领命而去,没有丝毫异色。   不是迁怒,而是这才是铁血酷厉的天仪帝。   “庄卿,”阜怀尧看向一侧站着的庄徳治,“让宗正先代管左相事宜,天色也晚了,卿家暂且回去吧。”   庄徳治看着他极力掩饰的疲倦,道:“宁王殿下吉人天相,必定会逢凶化吉,陛下莫要太过忧心,还是保重龙体的好。”   “朕知道了。”   “那老臣先告退了。”   “去吧。”屏退了庄徳治,阜怀尧揉了揉太阳穴,惦记着还在乾和宫内殿被诸多太医围着的阜远舟,总是心神不宁。   能把阜怀尧逼到用反用计逼其叛乱,便知阜崇临这人绝不是池中之物,却没想到他竟是埋了那么大的伏笔在这里。   想来当日阜崇临之所以没动用靥穿愁,就是多多少少预料到自己会兵败吧……   毕竟那时阜怀尧的主力军大部分都没在城里。   “爷,肃王余党已经都伏罪,只不过江亭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甄侦进殿,躬身道。   “都杀了吧,”天仪帝轻描淡写道,“至于江亭幽,你那边盯紧点吧。”   “臣领命。”   阜怀尧顿了一会儿,才问:“崇临的尸体呢?”   甄侦道:“已经收殓了,而且确认是肃王殿下本人。”   “……直接送入陵墓吧,不必大办了。”阜怀尧道,叹了一口气,有些怅然。   他知道阜崇临恨他,从小就知道,也清楚他对阜远舟的怨怼,只是没想到这份恨已经扭曲得让他不要皇位也要报复。   他素来性子淡薄,加上阜崇临从小就敌视他,所以兄弟感情极恶劣,现在想来,如果当年将对远舟的一半关心分与阜崇临,是不是结果就会不同?   罢了罢了,事情已成定局,多说无益。   即使心急于阜远舟的情况,天仪帝还是处理了几样紧急的政事,过问了武举情况之后才回到乾和宫。   走进内殿,扬手止了宫人和几个太医的跪拜,走到床边,看着脸色苍白昏昏睡着的阜远舟,心里一痛,面上却不能显露,只能转移注意力,问旁边的顾郸:“宁王现下情况如何?”   顾郸小心翼翼回禀:“宁王外伤和骨伤需要静养,无甚大碍,只是这蛇毒……”   “蛇毒不能解么?”阜怀尧问得轻巧,只是看着阜远舟呈灰色的左手手臂,胸口闷痛,“之前不是说用蛇胆可以制解药么?”   不仅仅是诸位太医,连顾郸都很是为难:“可以是可以,只是这蛇是异族圣物,毒性凶猛,若不是殿下内力高深,恐怕当场就……”   阜怀尧自是听得出顾郸的弦外之音,心里苦笑。   阜远舟就是知道如果是他中毒必然保不住,加上情况实在紧急,才会亲手抓蛇。   顾郸继续道:“不过即使殿下内力深厚,不过现下也已经耗尽,压制的毒已经重新爆发,殿下恐怕熬不过今晚……可是这解药,却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制成的。”   其实顾郸已经说得很婉转了,这种蛇既然被称为圣物,自然是剧毒无比,压制都难以压制,宁王能撑到现在,已经让人惊奇——阜远舟似乎天生抗毒能力比较强,上次见血封喉的鹤顶红也一样没要他的命。   阜怀尧听罢就是心里一颤,几乎人前失仪,不过尽管掩饰极好,但脸色还是白了几分,深呼吸了几次,才不让自己出口的话语带着颤音:“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顾郸和几位御医跪地称罪。   恰在此时,却有一个太医站了出来,道:“学生秦仪,现下有一个法子也许能救宁王殿下,不知陛下可肯冒险一试?”   第一百五十三章 医治   众人都是一惊,不明白这个素来不怎么和人交往的男子居然会挺身而出。   阜怀尧也急忙抬眸看去。   只见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中年男子不惊不忙地站在他面前,相貌不算出众,只能说是端正,气质有些阴郁,一看便知不好相处。   阜怀尧却看得出此人气度不凡,隐隐有种高居人上的贵气,被掩饰的极好,不知为何会在宫中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太医。   不过事关阜远舟安危,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连忙问:“不知秦卿有何妙招?”   秦仪躬身,似乎对天仪帝的客气很惊讶一般,“学生惶恐,妙招说不上,只能说是险招,不一定有用,还请陛下三思。”   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阜怀尧苦笑,“秦卿请说。”   “学生医术及不上顾大人,不过对针灸和毒术略有见地,学生可用金针封住蛇毒,同时请一内力与殿下相当者每隔半个时辰就输入一次内力,护住殿下心脉,期间不可间断,不可换人,顺利的话便能熬过明日中午,另外将蛇胆交予学生,学生亦定可在明日中午之前制出解药。”   众人一听,激动的心情就像是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一盆热水,又是惊喜又是无奈。   惊喜的是至少还有个铤而走险的法子,无奈的是阜远舟年纪轻轻但是内力之高令人乍舌,又有哪个人的内力能与之比较?而且这边会消耗众多内力,一个不慎就会伤及输内力的那人武功难以精进,有谁肯拿自己绝世的武功来救人?   阜怀尧心里却是却是一喜——秦仪说的人他倒是有一个人选,只不过那人……   恰在此时,常安来报:“陛下,苏公子在外殿求见。”   阜怀尧眸色一动,道:“诸位太医先回吧,秦卿留下,常安,请苏公子进来。”   顾郸等人陆续退下,秦仪看似恭敬地站在那里,实则目光停留在床上的男子身上,眉头紧蹙,既是担忧也是凝重。   尊主不能出事,不然刹魂魔教……   不过等那个眉目漂亮的书生进来时,秦仪瞥了一眼,却是有些急了——他知道是苏日暮救了阜远舟,只是没想到他还受了不轻的伤……   “陛下。”苏日暮象征性地拱拱手当做行礼。   阜怀尧也不介意,只是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道:“苏公子怎么不在偏殿休息?”对于这个肯舍身救自己三弟的人,他是相当感激的。   “不必了,”苏日暮的目光落在阜远舟身上,暗暗叹了一口气,“还是先保住子诤吧。”   不是他自夸,只是他和阜远舟因为儿时的一次意外平白多得了几十年内力,又有能力化为己用,所以整个京城里还真的找不到另一个功力与他们相较者,而那么武林前辈又相隔距离太远……   阜怀尧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以苏酒才的功夫,在外面估计把秦仪的话听个完整了,不过纵使高兴,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苏公子你的身体……”阜远舟重情重义,若是苏日暮因他有个万一,他肯定很不好受。   苏日暮也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摇头,眉目间的傲然不羁流露出分毫,“我还不至于这么不济事。”   阜怀尧站起身来,诚恳地道:“多谢苏公子。”   苏日暮却没惶恐或是怎么样,反倒不耐烦地挥挥手,“子诤是我挚友,还轮不到陛下您来道谢。”   这般语气,换作旁的皇帝,恐怕会直接叫人将他拖出去砍了。   不过阜怀尧没有发怒,只是苦笑,心中也明白苏日暮是因为刚才他没下令救人的事所以对他有意见,他也没有理由解释,只能无奈道:“那远舟之事,就交给秦卿和苏公子了。”   秦仪依言拿出随身的金针,走到床边,在阜远舟身上顺着穴道一一扎了起来,顺道和苏日暮讲解待会儿输入内力运行的顺序。   阜怀尧没有离开,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忽然就觉得有些悲凉。   他这个兄长做得真是失败,什么都做不了,还平白连累了阜远舟。   苏日暮本来就受了伤,加上失血过多,输完一遍内力之后便觉得一片眩晕,阜怀尧体贴地在旁边加了一张舒适的软榻,苏日暮也不客气,合着外衣睡个囫囵觉。   只不过阜怀尧倒是没睡,苏日暮每次被那个清冷的声音叫醒时都能看到那抹霜白的身影静静坐在阜远舟身边,偶尔握着他的手,见苏日暮走过来,便起身让位。   苏日暮不着痕迹地瞥了瞥他。   阜怀尧没察觉,只是站得稍远不打扰他运功,面无表情地望着阜远舟——在很多人眼里,冷漠的天仪帝都是没什么表情的。   其实苏日暮很久以前就见过阜怀尧。   第一眼,他就觉得这个人从面到眼到心都是冷的,小小年纪,杀伐奖惩说一不二,刚柔并济进退有度,煞气重得连见惯生死如苏日暮都不想接近。   那时候阜远舟说要和这个人争天下,苏日暮就有预感,觉得阜远舟会输得一败涂地。   并不是觉得阜怀尧比阜远舟聪明,恰恰相反,是因为阜远舟太过聪明太过有才了。   为君者讲究知人善用,所谓知人善用,就是把什么样的事就给什么样的人做,做好了赏他,做不好他也只会怪自己没能力不会怪皇帝异想天开。   而阜远舟却一个人能做所有人的活儿,而且比其他人做得更好,手下的人要么敬他如神万事仰仗他,要么因为永出无头之日而万般不甘心,久而久之,一旦阜远舟不做事了,秩序就乱了,就像他原先掌管的户部和礼部,现下的尚书还常常得找他出主意。   而且太聪明的人总不太容易专注,阜远舟的剑法已入臻境,书法乐器也是一绝,棋类俱是精通,林林总总兴趣能力难以细数,这心东一分西一分,自然没有多少留在政事上了。   阜怀尧则不一样,他不善琴棋书画也不会行文弄武,除了相貌出众气势惊人,你要真在他身上找才艺,估摸着还真的找不出来,心里头除了政事国家天下就不知还剩下什么了,他之所以能叫人折服,凭的便是那份决断力和看人用人的眼力以及胆量,假如去细究天仪帝个人的作为,说实话,真的不多,那些成果几乎都是他网罗的人才的大展拳脚,助他兴复玉衡,成就盛名,其中就包括阜远舟。   这个人,天生就是当皇帝的。   苏日暮一边输着内力一边看着昏睡不醒的阜远舟,心底苦笑——子诤啊子诤,你喜欢什么人不好,偏偏要恋上一条翱翔九天的龙,真不怕自己追着追着就摔死了么?   又熬过了半个时辰,苏日暮调息了一轮才起身走到软榻边坐下,一路上都觉得自己的脚步是虚浮的,比以前灌了半个酒窖的酒还要难受。   眼角瞥见那个全玉衡最尊贵的男子亲自用热水绞了毛巾替阜远舟擦拭额头上的虚汗,细心地掖了掖被子,苏日暮若有所思。   现下看来,这皇帝倒是比以前多了些人气,而且对阜远舟倒不像是假意……   之前听阜远舟说天仪帝对他亦有情,他本是将信将疑,此时一看,便有九分信了。   这般心狠手辣之人也能难得温情……   “苏公子,”阜怀尧看着他难看的脸色,“你……撑得住么?”   苏日暮有些意外地瞄他一眼,心想本以为是因为对阜远舟有情,阜怀尧才难得温和,近距离接触下来倒是觉得……这人外冷内热的,之前不像是存心不救阜远舟。   于是他口气也缓了一些,“我没事。”   阜怀尧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过也没再说什么。   苏日暮正想再睡一会儿,常安就带着人端着三个药味颇重的炖盅和两个食盒进来了,分作两份,一份递给阜怀尧,另外一份给了白衣的书生,顺带还有一个小食盒。   阜怀尧接过之后,避开阜远舟身上的金针,小心翼翼喂他喝了一些汤,幸好阜远舟还有吞咽的本能,不然天仪帝就烦恼了。   不过苏日暮一看,就皱了眉,这一盅是提神的参汤,一盅是补血补身的药膳,啧啧,他最不耐烦这些个味道。   常安打开了食盒,拿出里面的两碟小菜和一碗白花花的米饭。   苏日暮一看,愣了愣——这菜……   常安道:“苏公子,东西虽然是爷吩咐的,不过这汤和饭菜是甄大人送来的,他叫老奴转告一声,您多少吃上一些,别硬撑着。”   苏日暮神思顿时一恍,想起那道离开偏殿里寂寥无奈的雪青身影,一时呐呐不知该说什么,最终还是拿起了筷子,低眉用饭喝汤。   阜怀尧也听得见常安的话,此时会侧头看见那桀骜不驯的书生难得的安静模样,倒是有些稀奇。   阜远舟总说这天下制得住苏日暮的人不多,见了面都恨不得避他三尺,怎么子规倒是这么关心他?   常安提着另一个食盒站在龙床边,见阜怀尧极尽用心喂完了一碗汤,才打开食盒布菜,暗地里微微一叹,道:“爷从下午开始就没用过什么吃食了,还请爷保重龙体。”   阜怀尧并不觉得饿,只是想起阜远舟平日里见他不用膳总是会无奈又头疼,便随意吃了一些。   等常安收拾了碗筷离开,阜怀尧依旧时刻注意着滴漏,现下时间已过三更,天尚未明,四下寂静,连苏日暮喝下药膳之后也再度睡了过去,整个内殿里只能闻得他一人清醒的呼吸声。   阜怀尧微微用力地握住那种变成灰色的手,他的体温偏凉,此时却能温暖阜远舟的手。   他闭上眼,掩下其中的波动,却盖不住那股汹涌的心酸。   阜怀尧没有困意,只是觉得,都说长夜漫漫,果然是真的太过漫长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放榜   皇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尤其是那惊天动地的爆炸,恐怕整个京城的人都注意到了,楚故折腾完武举的后续事宜,就火急火燎地去安抚城中百姓了。   京城一夜惊涛骇浪。   天明时上朝的时候百官也是议论纷纷,不过长久在阜怀尧的驭下,知道天仪帝安全无事,他们倒是不怎么慌乱,也极有眼色地没有提起某些昨天还聊着今天已经不见的同僚,就是对李俐那个位置多看了几眼,多多少少有些不可置信。   金黄龙袍的帝王在宫人的高声唱喏中一身寒霜到来,群臣没有看见素日里随之而来的阜远舟,便知宁王重伤的传言不假。   阜崇临留下的余党不多,只是都是抓着实权的人,被天仪帝直接斩草除根了,加上左相门生全部被贬谪,所以今天早朝多数是议论官员调度一事,阜怀尧也趁机平衡了一下朝中势力。   武举决赛之事也因着这场混乱而推迟了。   早朝散了之后,连晋在太阳底下好好晒上了一会儿,想起天仪帝方才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今天的爷真是恐怖,那眼神,啧啧,能把人直接冻死了!”   楚故也搓了搓手,道:“没办法,谁让肃王那家伙踩到老虎尾巴了~”又谋人家江山又害人家“美人”,阜怀尧没把他鞭尸一万遍啊一万遍已经是很顾忌兄弟情义了。   商洛程一脸正直,道:“爷心情不好,我们少说话多做事就是了。”   陈闽托了托下巴,道:“工部的经费申请折子还没批下来,看来又得拖两天了。”要他到阜怀尧面前享受六月飞霜的待遇,他还情愿多泡在书房里琢磨几回农具图纸!   燕舞童靴很费解,问:“今天爷会很吓人咩?我为什么没什么感觉?”   连晋:“……”   楚故:“……”   商洛程:“……”   陈闽:“……”   因为你是呆受啊呆受,懂了么,亲~   众人无语望天数灰机。   “话说,”燕舞鼓了鼓腮帮子,“我们要不要去白马寺替三爷祈个福,总觉得三爷今年运势不好啊。”他还是十分担心阜远舟的伤势的。   “今天没法去,一堆事情等着呢,”楚故算了算日子,“过几天去吧,不过三爷福大命大,这次肯定不会有事的。”   众人虽然嘴里都道是,不过作为皇帝嫡系亲信,多多少少也收到消息,关于阜远舟的毒,他们此时也有些没谱。   周度溜达到一群莫名有些心情低落的同僚兼朋友身边,心知是怎么回事,转移话题问道:“今天文试放榜,你们没兴趣去看看?”怎么说也是天仪帝登基以来的一大喜事啊~~~   “咦?”陈闽瞪了一下眼。   楚故一拍脑袋,“事情太多,都忘记今天放榜了!”   燕舞立刻激动起来,拽起楚故就走,“那咱们赶紧去看看~~~”好歹也是他们第一次监考的产物啊~~~   众人无奈地跟上兴冲冲的燕舞的脚步。   “皇榜又不会长腿跑了,燕舞你悠着点==。”连晋无语地扶住差点被绊倒的两个文官——书生什么的果然是走路都会左脚绊右脚的奇葩。   商洛程若有所思,“不知道这次的状元会是谁。”几年前阜远舟的惊采绝艳实在深入人心,后来出的状元相比之下都逊色很多。   “小侦是主读卷官,他应该知道吧,可惜他人一下朝就不见了。”燕舞道。   “未必吧?”周度看向他,“我记得评分的二十一个读卷官里,虽然右相和甄侦一起算总分,不过那时是藏名的,最后结果爷只是让右相弄好之后直接呈上去……大概是觉得甄侦太年轻了。”他们一群天仪帝的亲系都感情不错,甄侦这次能代替翰林院大学士吴笏接任主读卷官的任务,他也挺替他高兴的。   “或者是为了避嫌吧,”陈闽道,“上回咱们聚一块的时候甄侦不是说酒才苏日暮在他府里吗?对吧连晋?”   连晋点头,“苏公子气度不凡,我不懂什么舞文弄墨的,不过看他那样子,确实有三甲之材。”   众人听罢,通通回头用一种看神奇生物的表情看着他。   周度挪揄道:“阿晋你不是最不待见书生么?怎么对苏公子这么客气?”   连晋龇牙,“你们也是一群纯书生好不好?老子平时有不待见你们么?”   陈闽勾过他的肩膀,嘿嘿坏笑,“那不一样,啧啧,瞧你这心虚样,该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那位苏酒才的事吧?”   连晋嘴角一抽——不小心被一个书生救了这种事……打死他也不会说的!!   楚故当然知道苏日暮身上的伤是哪里来的,笑得诡异。   没有察觉大家在挪揄连晋的燕舞无意识解了他的围:“话说回来,我倒觉得这次的状元可能是苏公子。”   众人看向他。   楚故也附和道:“曾经读过传说中酒才的文章,其文采恐怕不在三爷之下。”   连晋却有些不同意见,“文采好不一定就有能力,光说不练也是假把式。”他虽然佩服是苏日暮的气度也佩服他对机关术的了解,不过看人上还是不会因此偏颇的,毕竟做官也是一种技术活儿。   楚故神秘一笑,“那是阿晋你没见识过……咳咳咳,传说中酒才的威力,嘿嘿嘿……”   见楚故和燕舞一幅不可说啊不可说的表情,连晋商洛程等人纷纷一头雾水。   ……   皇宫,太医院深处的房子。   房门前,扮成医童的听舟目光紧紧地盯着特地放置在一旁的滴漏,见它不偏不倚地滴完最后一滴水——还差一刻就到午时了。   他猛地蹦了起来,冲到房门处就想敲门,又怕惊扰了里面的人,最后只能小小力敲了敲,压低叫道:“左……秦太医,秦太医……”   好一会儿没动静。   就在听舟忍不住再敲一遍的时候,房门冷不丁地刷拉就开了,浑身药味的阴郁男子走了出来,被阳光一晒,他微微蹙了蹙眉,周身温度又降了几度。   左使好可怕啊啊啊——听舟打了个哆嗦,还是硬着头皮问:“秦太医,殿下的解药成功了?”   他心里实在忐忑得紧,他和阜远舟一向关系很好,若是那人出了事……他简直不能想象。   忙了一夜不曾合眼的秦仪似乎有些反应迟钝,等听舟问了第二遍才颔首,打起精神道:“尊……殿下不会有事的。”   听舟跟着他往外走,想了想,还是小小声问道:“秦太医,殿下之所以撑得这么久,是因为身体里……”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仪狠狠瞪了一眼,“那又怎么样?你真当那玩意儿是好东西吗?”   听舟立刻噤声。   “留在这里,皇帝眼睛毒着呢,别去添乱。”秦仪挥挥手,示意听舟别跟了。   听舟只好满心焦急地在院子里等待。   秦仪出了自己的院子,果然看见常安已经过来接他了。   看来天仪帝不是很放心他啊……   ……   等连晋楚故他们换下官服低调到了放榜现场,这里已经人山人海了,到处可见书生在拼命往前挤,有名落孙山者垂头丧气,有不曾高中者重整旗鼓斗志昂扬,有上榜者喜不自胜,有真心恭维安慰有假意奉承祝福,人生百态,应有尽有。   楚故几人也不是来凑热闹的,毕竟人生四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时候来观察人往往能够看到人最真实的一面。   燕舞记人能力比较强,参加文试的一些比较有实力的人都被他记住了,此时隐晦地指了指人群里的人,“那是京城五公子……唔,现在是三公子中的北魏魏公子,看他神情,应该榜上有名。”   “宠辱不惊,有喜色不至于喜不自胜,不错。”商洛程道。   “那边那个黄衣服的是雍州的米有独米公子。”   “米有独?雍州第一米商的独子?”   “好像是吧。”   “那黑衣服那个是什么人?啧啧,瞧他笑得后牙槽都快出来了。”陈闽摇头。   “他是……”   “……”   “……”   连晋仗着武功在高处看了一会儿,瞪眼,跳回来对几个同僚啧啧有声:“别说,燕舞你真的蒙对了,状元真的是苏日暮!”   楚故点头,“知道酒才参加文试的时候,我就觉得没什么悬念了。”   久在京城听过酒才之名的众人都不显得太意外。   “那榜眼和探花呢?”周度问。   “探花是住你们那里的那个小娃娃。”连晋对楚故道。   “嗯?齐然?”楚故一愣,随即笑了,“我就说这小子有出息嘛!”   “是哪个啊?”周度好奇地问。   “在那里~”燕舞道。   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的,身上带着股正气凛然和文质彬彬的气质,旁边有个小书童喋喋不休地对他说着什么,看口型依稀能看到“酒才”“状元”之类的字眼,他笑了笑,脸上带着敬慕。   一个少女在旁边大力地揉了揉他脑袋,显得很是高兴,齐然也笑了起来,带着少年的腼腆。   旁边似乎有人知道他就是探花郎,对他抱拳恭喜,齐然笑了笑,有些稚气的羞涩,不过不失大方地与对方客套。   “又是一个翩翩少年郎啊!”陈闽抚掌而笑。   “对了,”楚故看向连晋,“榜眼是谁?”   众人都好奇,苏日暮和齐然年纪都不大,不知榜眼会不会又是一个年少有为的年轻人。   只是连晋却脸色陡然一沉,有些古怪,“这榜眼……不是玉衡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如人饮水   “这榜眼……不是玉衡人。”连晋这般道,然后又觉得自己这句话有歧义,补充:“恐怕不是玉衡人。”   连晋的话一出口,众人都愣了一愣,对视一眼,颇有面面相觑的意味。   不过他们惊奇的倒不是榜眼并非玉衡人,而是讶异于真的有他国人敢跑来玉衡考文试。   “是什么人?”楚故追问,一边回想自己监考那日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他国人——不过考场人数实在太多,他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见过。   连晋道:“闻人折(zhe)月。”   “你认识?”周度问。   连晋摇头,耸肩——他怎么可能会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他可能不是玉衡人?”商洛程奇怪,“闻人折月……除了风雅了一点,我没听出有什么特别的。”不过闻人这个姓氏……玉衡姓氏谱里似乎并没有记载。   连晋解释:“我在边疆的时候听老兵说过,几百年前大莽有闻人一族辅佐国政,政通人和,子孙无论男女都极为出色,在大莽几乎被奉为神的一族,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某一天整个闻人氏族被秘密降罪,嫡系全被大莽皇帝赐了毒酒一杯,旁系一律除去籍贯,赶出大莽,世世代代不得入大莽国土一步。而这闻人一族不知是忠心还是怎么的,他们也不再入籍他国,而是四海为家到处游历,后来就渐渐没有消息了。”   “无非就是只手遮天功高震主之类的理由呗。”陈闽若有所思。   众人想法也差不多。   连晋继续道,脸色有些凝重,“而且闻人一族都以折为前缀,后面加一个字作为名字,就和闻人折月一样,若说是巧合,未免太巧合了!”   众人都有些脸色古怪。   虽然阜怀尧早些年曾经放话说如果是有才之士,诚心造福玉衡,哪怕不是玉衡人也能来参加科举,不过这些年还真的没看见有他国人真的敢来,何况大莽和玉衡基本算是世仇,几百年来谁看谁都不顺眼,一个大莽人——即使是被除去籍贯的大莽人跑来参加文试还拿到了榜眼的名次……都让人不得不多想了。   燕舞突然想到一件事,道:“考生名帖上都会标明籍贯的,如果不是玉衡人,下面应该早就有人报上来了吧!”   商洛程想了想,道:“莫不是他入了玉衡籍贯了?”毕竟已经几百年了,再忠心也抵不上功名利禄。   连晋摸了摸下巴,“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得见到本人才知道是不是真的。”大莽人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   这么猜也不是办法,楚故道:“我回去查一下。”   众人也没有什么头绪,只好坐等楚故的消息。   ……   皇宫,乾和宫。   把生腥难闻的药灌进了阜远舟嘴里,阜怀尧毫不在乎地用自己雪白的袖子替他擦拭嘴角的药汁,散落的长发掩住了他半张华美霜冷的脸,也掩饰了他的神情。   看着阜远舟纸一样白的脸庞,阜怀尧停顿了许久,慢慢眨去自己眼中的酸涩。   是第二次了,自己第二次这样抱着阜远舟了。   明明是那么强大的人,这么安静靠着他的时候只让阜怀尧觉得惶恐。   上一回是在宗亲府地牢,这人一夕众叛亲离,绝望痛苦不甘最后化为万念俱灰,亲口饮下一杯亲兄弟送来的毒酒。   这一次……因为同一个人中毒,却是不同的理由。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阜子诤还真的没多少做不到的事情。   ——皇兄莫怕,这个东西还困不住远舟,倒是远舟想和二皇兄算笔账,你先出去,远舟待会儿会跟上。   真是说话不算数,明明你说过要跟上来的,结果却差点被埋在启碌殿。   你总是说要陪着我,结果却睡了一夜都没有睁开眼睛看过我。   神才永宁王一言九鼎,若是对我失约,合棺之约我亦不会守诺。   话是说得狠了,只是……   乾和宫那么大那么空那么安静,阜怀尧听着他的呼吸声过了一整夜,唯恐哪一刻会再也听不到。   他的体温太低了,素来都是他的手暖着阜怀尧,昨夜却是他握着他的手,那样的温度让阜怀尧心酸。   明明不过是两个月时间,习惯已经变成依赖,割舍不开,想到阜远舟会不在,心脏就像是被剜成千百块。   缓缓将怀里的人放下来,阜怀尧凝视了他好一会儿,随即苦笑。   很多事情只要搭上阜远舟,他都快要不像自己了。   铁血酷厉的阜怀尧,以前从不会因什么而犹豫的。   “两位,请吧。”阜怀尧起身,对一旁的秦仪和苏日暮道,声音依旧是清清冷冷的,若非看着他方才喂药的小心翼翼,还以为他好似真的如传说中一般冷漠无情。   “学生必定全力为之,请陛下放心。”秦仪道。   苏日暮并不说话,脸色很苍白,想来是内力耗得过度,没多余力气说什么了。   阜怀尧也不客套,淡淡道了一句:“远舟就摆脱二位了。”   随即深深看了阜远舟一眼,转身离开内殿,留下一个安静的空间给他们。   殿外的阳光很暖,微风吹得人很舒服,阜怀尧走到窗边开得正艳的牡丹花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娇嫩的花。   许久,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微微垂眸,长长的睫羽盖住了眼中的忧虑。   端宁皇后来到乾和宫的时候,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妍丽娇美的花盏,欺霜赛雪的白衣,玉衡最尊贵的男子站在窗边,暖光旋转着将那霜白的脸庞染成近乎透明的色泽,骨指分明的手轻轻托着一盏殷红的牡丹,明明阳光那么暖,他低眉的姿势,却带着惊人的伤感。   花菱福走到他身边,默默立了良久。   阜怀尧知道她来了,也没有说话,只是收回了手,目光不知落到哪里,有些虚浮,像是藏着一段悠长的时光。   好一会儿,属于女子的声音才慢慢响起:“殿下不会有事的。”   这世上还有他爱的人他爱的人也爱着他,如果换做是花菱福,到了地狱又如何,她哪怕是爬也会爬回来。   ——而阜远舟又怎么会舍得留下阜怀尧一个人呢?   阜怀尧静默了片刻,却是答非所问:“崇临一直是恨着的。”   花菱福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寂寥,回想起了当日二七宫变阜崇临大开杀戒时疯狂的模样。   “他恨朕,恨远舟,恨父皇,恨到不惜毁了自己。”阜怀尧终于抬起头来,阳光坠进那琥珀色的狭长雍目里,很美,很冷,“崇临死了,他连死都要死在皇城里,何必呢?”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没有笑,只是淡淡的讥诮,“这皇位,这权力名势,真的有那么好么?”   所谓权力巅峰,就像是一个石磨子,所有人都疯了一样争着往里跳,然后碾出来,骨肉模糊,血淌成河,到最后自己原本是什么模样都记不清,到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够干净光鲜如初,还指着彼此骂谁是谁最张牙舞爪的那只狗,谁是谁踩到上位的垫脚石,谁又是谁恨之入骨的死对头。   疯魔到了最后,得不到满心不甘,得到了满目厌倦……谁都不是赢家,不过是权力二字脚下摇尾乞怜的狗。   他阜怀尧,堂堂的玉衡之主,又能高贵到哪里去呢?不过也是一个满手鲜血的侩子手罢了。   花菱福听着他的话,先是一怔,后是苦笑,“权势没有什么好的,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阜怀尧似是看得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嘴角依旧维持着讥讽的弧度,“可惜无论冷暖,朕都得往下灌。”顿了片刻,终是有一分涩意漫上眼角,“朕倒盼着……远舟莫要……”   话还未尽,就断了,他动了动双唇,最后还是没有说下去。   轻舟主题曲:   轻舟万重山II蒹葭   作词/演唱:尾牙   和声/念白:一声十里明火   后期/混缩:尾牙   海报:尾牙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我说伊人,他在天一方。   小楼帷裳,有酒盈觞   纤指微勾,丹青黄。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我说伊人,他在北之疆   红缨长枪,戎装沙地   青苗提笔,雁传意。   长风又扶摇万里   旧诗行骨伞青衣   羽书不换愿得白首不离   暮回首舟过群山万重   相濡以沫共和衣   采采卷耳,蒹葭苍苍   有彼盈筐,白露为霜   我说伊人,在水一方   我说伊人,在北之疆   轻舟万重山III城汤   作词:一声十里明火【惜笑醉红颜】/尾牙【司天阁】   演唱:生哥【司天阁】   和声:扶苏【司天阁】   后期:扶苏【司天阁】   策划:一声十里明火【惜笑醉红颜】   海报:一声十里明火【惜笑醉红颜】   谨以此献给MO忘了的小说《轻舟万重山》系列第三卷   一声十里明火光   谁拿流年绕乱了城汤   放眼又望天苍茫   哪里晨钟暮鼓会敲响   一路上我跌撞   刀锋划破旌旗中央   一路上我在望   害怕迷失你在的方向   白骨堆积成苍凉   黄沙驼铃血色的残阳   坝上风吹胡草黄   月缺月圆孤雁可难翔   我站在高楼望   帝都几家又泪红妆   我站在高楼唱   轮回一场月下的怀想   开满桃花的殿堂   记录我初见你的模样   暖蛊花雕的酒香   醉过年少肆意的时光   我为你穿戎装   平息边疆燃起动荡   我为你提长枪   独守为你画下的城堂   白骨堆积成苍凉   黄沙驼铃血色的残阳   坝上风吹胡草黄   月缺月圆孤雁可难翔   我站在高楼望   帝都几家又泪红妆   我站在高楼唱   唱这一场悲凉的沙葬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为君者   花菱福看着这个他的雪衣无尘,忽然觉得心口有些冷意上涌,“陛下后悔了?”   阜怀尧眼神一闪,“朕从来不是会后悔的人。”   “即使宁王殿下现在还生死未卜?”   阜怀尧目光一顿,然后慢慢地移向她,面无表情,“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见他这般,花菱福似乎验证了什么念头,微微后退了一步,像是要避开什么可怕的噬人野兽,却又笑了出声,低低的自嘲的,“我早该清楚的,传说中韬光养晦的天仪帝最擅长的不是守株待兔,反倒是借刀杀人玩得风生水起。”   这话实在刺耳得紧,阜怀尧都听得无意识皱了眉,一身肃杀之气更是加重。   “难道不是吗?”花菱福直直望着他,四处无人,她也没有太多于人前的敬畏,“四支影卫中的贪狼和巨门,薛护卫长带领的银衣铁卫,蔺统领的禁卫军,宁王殿下亲自布下的防卫……我不是不清楚情况的文武百官,也不是爱你怜你把你当做是世上最好的人不会怀疑你的宁王殿下,能穿过重重防线到了御书房重地大肆杀人,劫持皇帝……我的陛下,您要我怎么相信这不是您的刻意纵容?”   阜怀尧脸色微变。   “如果我没有记错,巨门之首的子规大人便是用毒的行家,自文试考场出现巨蟒以来,他怎么会不给您准备防蛇避蛇的东西?自从肃王殿下的名字被提起时,您怎么会派人第一时间去开棺?想必肃王的陵墓里只有一个替死鬼吧?”作为皇后,她自是有自己的情报网,知道总比不知道好,不过现在花菱福倒是情愿自己不曾了解那么多,让自己的心越来越冷。   为君者如阜怀尧,行一步看十步,你永远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东西,会做多少准备。   “陛下您年幼便是皇太子,若是没有自保的手段,哪有今日赫赫威名的天仪帝?上次出宫在外尚能说是措手不及,这回……”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红得碜人,她五指微微掩了唇,像是在笑,舌尖却是苦的,“这回还是意外的话,那四大影卫之首和薛护卫长常公公蔺统领恐怕都已经以死谢罪了!”   “花菱福!”阜怀尧低声呵斥,冷冽的语调里带着浓浓的警告。   “被我说中了所以恼羞成怒了么?”花菱福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警告,轻描淡写道:“我以为您知道我能看出来的,陛下您不就是因为我够聪明才没有废了我的位子么?”这个男人心心念念的都是江山社稷,若不是于他有用,他怎么会容得她私下放肆?   阜怀尧一时无言以对。   的确,花菱福太聪明了,做了几年夫妻,几番帮得上忙,对他来说,这个女子不是可以共枕夜话的妻子,而是一个智囊,一个可以掌控在手心里的幕僚,加之身份特殊,所以知道的事情不少,对他也了解甚深。   昨天的事情其实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全部计划,参与的人包括亲信如苍鹭子规连晋等人都只是接到一份任务之后各司其职,所以启碌殿爆炸之后每个人表现得都是真实的一面,不会有人知道阜怀尧在其中的步步为营——除了花菱福这个意外。   好一会儿,阜怀尧才开口:“你知道得太多了,就不怕朕杀了你么?”   他微微抬眸看向花菱福,眼角泪痣跟着轻动。   很多人都觉得他这般面容加上那颗泪痣就变得艳丽,但是花菱福却觉得那更像是血色屠刀之下的亡魂缠在其中,不然怎么会光是看就能感觉到有血腥味在弥漫?   “我只是您不会杀我的,起码我还有些用处,”无论是脑子还是这皇后的身份,“何况就算您杀了我我也没什么怨言,您对自己都能那么狠,亲自舍身引蛇出洞,牺牲一个女人,对您来说又能算的了什么呢?”   天仪帝果决铁血,从来不只是传言而已,他太懂得蛰伏懂得忍耐,一旦动起来,便是致命一击,无论是帝位之争还是更久以前年幼参政时对待不服从者的手段——那时候,针锋相对的人一个接一个消失获罪流放,所有人都知道和皇太子有关,却没有人找得到证据。   花菱福微微侧头,凤形发环上垂坠下来的翡翠珠子轻微地晃动着,“肃王殿下不亲自出马,他埋下的暗棋就不会浮头,这些隐患不暴露迟早是祸害,您也没理由趁机搞垮和您作对的人,例如昨个儿楚大人斩的赵太师,他哪有胆子和肃王勾结?不过是反对您重用您培植的那些年轻亲信屡屡叫门生给他们下下绊子,拖了几次新政实施的时间,耽误了大事,可惜他没实权却有名望,不是谋逆大罪怎么斩得了这位三朝元老、先帝的老师?还有祝太史令,他似乎一个不小心把先帝早年的情史记载在史册里珍藏起来了吧?福锦侯家的小世子是纨绔子弟一个,想造反肃王都看不上他,强抢民女民怨沸腾的事情都是干的不少,死得也不冤……”   阜怀尧越听眉尖越是蹙紧,“你这语气,莫不是怪朕手段狠辣了么?”   “您本就心狠手辣,我不奇怪,”花菱福道,眼里的浮光带着莫名的悲哀,“只是我没想到您会将宁王殿下也算计其中。”   阜怀尧的唇动了动,眼神有一瞬的苍茫,“他是阜远舟。”誉满天下的神才,朝廷里的第一高手,“朕没想到他会……”会几乎死在那里。   花菱福没有说错,他身上带着避蛇的药,那两条蛇不会咬他,阜怀尧完全可以让阜远舟拖延到对精通毒物的甄侦来援救,而不是自己亲自动手。   他之所以没有说……   “您还是不够信任他……那么现在您看出了宁王殿下的真心了吗?看出了他和肃王确实没有勾结了吗?彻底相信他不再谋求帝位了吗?”花菱福一连发问,却没企图得到阜怀尧的回答,目光遥遥看向了通往内殿的路,笑得好像真的为他高兴似的,“噢,还顺便查探出了苏酒才的武功和他们之间的深厚友谊,以及宁王的一些暗桩,”秦仪便是个意外收获,“加上您衣不解带彻夜照顾,任是谁看了都知道您疼爱弟弟情真意切感人至极,心高气傲的苏酒才恐怕也对您这个传说中冷血之极的皇上开始有好感了吧,若是想要掌控二人让他们为玉衡效力,以后可就更容易了,妾身真该恭喜陛下又笼络了一批贤才。”   “够了……!”阜怀尧想要打断她的话。   “怎么会够了呢?妾身还有许多话想说,整天待着冷冷清清的坤宁宫真是乏味,”娇媚的女子掩唇而笑,在这个玉衡君主面前看不出丝毫畏惧,倒像是颇有兴味,“还有什么呢?对了,听说肃王殿下是在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之下才会点了轰天雷把自己炸个一干二净,想来他在接近陛下的时候,您就动了手脚了吧……看来妾身还是得谨言慎行,免得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阜怀尧终于露出一丝无奈,“在你眼里,朕就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   花菱福迎上他的目光,直至现在他还是不曾有过大的波动,理智冷静得可怕。   她忽然就泄了气,敛去了那份针锋相对,眼角眉梢都渗出了疲倦,“陛下不是无情无义,只是在江山社稷面前情义太渺小。”微顿,“您是一个好皇帝,却不会是一个好哥哥,好丈夫,甚至是好父亲。”   阜怀尧顿了许久,才缓缓道:“在坤宁宫……朕说的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喜欢、或者说是爱着阜远舟,贪恋他的温暖贪恋他的体贴贪恋他眼中完美无双的自己,希望保护他纵容他让他一辈子陪着自己……   阜远舟为他所做的牺牲让他自责让他痛苦,那些悲伤那些哀恸……   都是真的。   只是他也说过,他和阜远舟之间,永远不是隔着一道血缘关系两颗心一堆阴谋重重算计这么简单,江山太大,他的心太小。   他承认爱他。   可是他没得选择。   花菱福苦涩一笑,“若能是假的就好了。”   明明彼此相爱,却能那么理智地去伤害,即使迷茫于自己道路的选择,在改变之前还能坚决往前走,这样的人这样的感情这样的信念,太可怕了。   也许她该庆幸,爱上这个男人的人不是她。   阜怀尧微微退了几步,坐在窗边阜远舟专门为他摆设的软榻上,单手撑住额头,合上了眼。   明明布下天罗地网的时候还能在阜远舟面前镇定自若还能在亲信面前自信果断的,只是听花菱福将层层算计八九不离十地说了出来,心却突然觉得好累。   权力巅峰,果然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自己,连心爱之人都能利用,还有什么是不可牺牲的?   如果父皇还在,不知会称赞他还是再送他让他不知所措的十四字。   远舟,都说无毒不丈夫,若是你知道了皇兄这般丑陋的面孔,是否还能爱得那么义无反顾?   ——朕从来不是会后悔的人。   ——即使宁王殿下现在还生死未卜?   你还是快点醒过来吧,不然,我真怕自己会打破从不后悔的原则。   ……   乾和宫内殿。   灰袍子的阴郁医者已经一头淋漓大汗,不过神色中没有任何懈怠的痕迹,道:“苏公子你记住了,在我拔掉最后一枚金针之后,一定要立刻将殿下体内残余的蛇毒逼到少冲穴,不能有半点迟疑,在放清毒血之前也不能停下来,能行么?”   苏日暮一边用内力护住阜远舟的心脉,一边点头。   秦仪想了想,还是决定为了保险拿出吊命的血参,一片压在阜远舟舌底,一片让苏日暮含住,随后手上轻而稳地捏住了插在盘膝而坐的阜远舟心口的最后三枚金针之一,开始全神贯注拔针。   “嗤——”   金针出体的细微摩擦声就像是一个信号,苏日暮猛地运力,身前的人瞬间闷哼一声,黑色的血液从小指划出的伤口处流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血似乎黑色中掺杂着缕缕暗紫,苏日暮只瞥了一眼,不过紧急关头,他没有余力分心。   等秦仪喊“成功了”的时候,苏日暮都觉全身的力气已经被掏空了,金闪闪的星星在眼前飘啊飘,转得他头都晕了。   ——子诤你这个混蛋看你怎么赔我精神医药费损失费!!!   一边腹诽一边晕过去的苏日暮没有注意到秦仪正小心翼翼将一碗颜色怪异的血藏在了药箱暗格,这才慢悠悠通知外面的人。   ……   第一百五十七章 担当   “多谢秦卿了。”阜怀尧望着脸色明显好起来的阜远舟,心里蓦地一松,淡淡道谢。   “这是学生的本分,陛下客气了。”秦仪好似毕恭毕敬一般道。   阜怀尧并不深究他的态度如何,只问:“立下如此大功,秦卿可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来听听。”   “学生并无所求。”   “那就等有的时候再告诉朕吧,”阜怀尧也不勉强,“你也辛苦一天了,回去歇歇吧。”   “学生告退。”   “陛下?”黑衣的苍鹭出现在他身侧。   “不用叫人看着他了,注意一下就好。”   “是。”   秦仪刚走不久,常安就禀报说甄侦已经来了。   等那个雪青的身影踏步进来,阜怀尧止了他行礼的动作,指了指旁边软榻上沉沉睡着的白衣书生,在他询问之前便先道:“苏公子只是劳累过度罢了,不会有什么事的,朕已经叫人备了马车了,把人带回去吧,调理身子的药朕会让人送去的。”   “微臣代苏日暮谢主隆恩。”甄侦道,虽然心里有些着急,不过也没立刻过去察看谁苏日暮的情况,而是将关于昨日的善后事宜一一上报。   “确定名单上的人都斩草除根了?”阜怀尧轻描淡写问。   “确定。”甄侦这两个字说得一点也不含糊。   阜怀尧颔首,没再说话。   于是甄侦走到软榻边,将苏日暮抱起来,正准备告退带人回去,阜怀尧忽然叫住了他。   “子规。”他微微迟疑。   阜怀尧很少用这种语气叫他,甄侦有些意外,抱着没知觉的人转身正对着坐在床边的他,垂着头答道:“子规在。”   阜怀尧顿了一会儿,才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苏日暮沉沉睡着的苏日暮脸上,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情绪像是浮光一样掠过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他问:“朕是不是很无情?”   甄侦难得打了个愣神,抬眸,看了一眼那个坐得笔直的白衣帝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阜怀尧也不在意答案,又问:“你会不会怪朕?”怪他利用了苏日暮。   “子规怎么会怪罪爷?”这回甄侦反应过来了。   昨天的计划,阜怀尧是在确认阜崇临死了之后才挑了一些内容告知少数几个需要执行后续计划的亲信的。   而甄侦作为巨门的掌权人,即使是事后才得知,关于昨天的层层计划他也比花菱福知道得更多——除了阜怀尧对阜远舟多年复杂的感情——自然也明白阜怀尧问的是什么。   不过就算知道也没什么的,苏日暮是阜远舟的朋友,光是这个身份,就注定他会被卷进来,甄侦早有准备,何况阜怀尧并没有刻意暗算苏日暮,他不高兴,不过是因为这个笨书生太过不爱惜自己罢了。   至于昨天的事,看见苏日暮会武功的人不多,都是信得过的部下,不用担心苏日暮的秘密会泄露出去……而且,因为阜怀尧的计划,援救的禁卫军都还在外面,当时在场的大部分是搀扶着出了启碌殿的伤员,爆炸很猛烈,看见的人很多都没有熬过昨夜。   阜怀尧收回了目光,握住了阜远舟那只慢慢褪去灰色的手,有些用力,“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甄侦回答的声音不大,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清雅,却带着谁也反驳不了的肯定,“没有人能指责陛下你做错了什么。”   因为这个男人所做的一切,为的都是这玉衡江山,为的都是这黎明百姓,没有半分私心。   甄侦效忠天仪帝很久了,自他认识阜怀尧以来,只要关系到国家兴亡,甄侦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他不是多么侠肝义胆的人,但是坐上了子规的位置,就意味着他会守护这个生他育他的土地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就如将背负的责任视为己任的阜怀尧。   只不过阜怀尧更狠,影卫尚能有一分自由的空间,他却将自己死死钉在那高高在上冰冰冷冷的皇位上,将所有喜怒哀乐扼死在寒冷的权力之巅。   生是玉衡王,死是玉衡鬼。   所以,这世间之人都可以不理解,但是没有人有资格骂他。   阜怀尧沉默了片刻,对于他的回答并没有评价什么,只道:“回去吧,这几天不用去翰林院了,和苏日暮一起休息几天。”   “是。”甄侦告了一声退,抱着苏日暮离开。   就在快要走出内殿的时候,他不经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白衣霜冷的帝王用力握紧了床上男子的手,像是要在他身上汲取一点暖意,只是脊梁还是挺得笔直,好似真的无坚不摧。   但是甄侦却明白,这个男人太寂寞了。   无边的寂寞,让他背负起了无上的担当,好像这样一直走一直走,就能不觉得那么冷。   ……   皇宫分为内城和外城两部分,内城是真正的皇宫重地,外围则是分布着资政殿端明殿六部翰林院枢密院等等朝廷要地,一般京官都在这一带工作。   正午,皇宫外城官员用膳的大厅里。   “我的天……”燕舞怔怔地道了一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纸张,连筷子上夹着的鱼肉被某位大人养来抓老鼠的小猫叼走了都不知道。   “回神啦!”陈闽好笑地把猫咪赶远一点,替这个呆呆的家伙换了双筷子。   庄若虚往他碗里倒了半碟子青菜,颇不厚道地说:“今天比较饿,肉我都吃光了,燕舞你就将就吧。”   燕舞还是有些恍惚的样子,夹起青菜塞进嘴里,嚼完之后又道了一句:“偶滴神啊……”   庄若虚纳闷:“他这是看东西看得中邪了?”干嘛老是盯着一张纸不放?   “他这反应还算是好的了,”周度想起资政殿里自己的同僚,嘴角抽了抽,“我那里的一个老学士看完之后直接哭着喊着说要辞官回家卖红薯了,而且你发现没有,今天吃饭的人特别少,都发奋啃书去了。”   庄若虚望天——他为什么觉得这桥段似曾相识,貌似某一天某只神才拿到文状元的时候也闹过那么一阵子的辞官热和啃书热。   于是庄若虚也囧了:“难道文试眷抄前三甲的卷子已经发放到各个大人手里了?”这是玉衡向来的传统,为了保证文试的公平性以及让诸位大臣看看能进三甲的人是什么水平。   “嗯。”商洛程点头,指了指燕舞手里的纸张,“那是状元的卷子。”   “状元?”团团转了一早上的庄若虚明显消息不灵。   “不怎么意外的人物,”礼部侍郎布磬咽下嘴里的饭,道:“酒才苏日暮。”   他也是阜怀尧重视的年轻亲信之一,不过之前被勒令跟着卫铎好好学习,忙得脚打后脑勺,好不容易才溜达出来和几个朋友坐一块儿吃顿饭。   提起这个名字就能想起前些天因为苏日暮的毒舌利齿吃的哑巴亏,庄若虚的表情诡异了一下,“这么说,那位苏公子会和我们同朝为官了,以他的能力,很快就会变成我们这个小团队的一员……”   商洛程:“……”   布磬:“……”   陈闽:“……”   周度:“……”   继续呆之的燕舞:“……”   有乌鸦飞过,留下一串“嘎——嘎——嘎——”。   好吧,恭喜苏酒才童鞋,你的赫赫威名已经让一群年轻有为的官员都望而却步了。   闲话扯完,回归正题,庄若虚问:“苏日暮的卷子怎么样?”   凡是武官都多多少少有受不了看见一大堆字的毛病,他也不例外,所以问一问,看就不必了。   闻言,在场的文官——请忽略反射弧实在太长的燕舞童鞋——都统一露出了疑似痛心疾首的表情。   布磬眼睛放空状:“好。”   陈闽默默伸出大拇指,吐出一个字:“绝。”   周度接上:“精。”   商洛程叹了口气,“妙。”   燕舞无意识接了最后一棒:“天啊……”   然后五个人不约而同做西子捧心状,哀怨的模样简直见着犹怜。   庄若虚:“……”   草泥马不甘寂寞地轰隆隆奔过。   庄若虚坚强地抹了一把脸,还是掩饰不住抽搐的嘴角:“不是说很好吗?干嘛这副表情?”   燕舞终于回神,一脸忧桑地望着他,“老庄你肯定没听过一个词,叫做羡慕嫉妒恨。”   周度更加忧桑,“出了一个三爷,本以为就百年难遇,没想到居然又冒出一个酒才……”   陈闽双目含泪,“这让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活啊……”   庄若虚受不了了,恨不得一人一个锅贴拍过去,磨牙,抄起刀往桌上一拍,顺便抖落一地鸡皮疙瘩,“少恶心人了行不行!”   众人立刻做面无表情状。   庄若虚:“……”他正直又正经的形象啊……某尚书心里默默泪奔中。   “不开玩笑了,”燕舞抖了抖手里的卷子,上面的字娟秀中隐藏锋锐,一看便知是甄侦抄写的,“之前一直听人将苏公子和三爷扯在一起,说是要让酒才和神才斗上一斗看看输赢,我以前还觉得有点扯淡不过现在看来,苏公子真的有和三爷一拼之力。”   “看来过几日的琼林宴上,这位酒才就是所有进士的眼中钉了。”周度摇摇头。   当年阜远舟有个王爷的身份还会被人笑里藏刀地挑战一番,何况是无权无势的苏日暮呢!   官场难混,希望那位一张嘴杀遍天下的苏酒才可别暴脾气地得罪了所有人了。   ……   第一百五十八章 并非完美   阜远舟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感觉便是——两次死里逃生都栽在同一个人手里,他算是越活越回去了。   内力耗尽的感觉很难受,他慢慢等着麻痹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恢复之后而来的便是尖锐的痛楚,肋骨,背上,肺部,左手……一处都没有落下,叫人恨不得再度晕回去才好——不过既然能感觉得到疼,应该就没什么大事了吧?   因为背上虽然有伤,只是肋骨处伤得更加严重,他还是仰着睡的,倒是下面有厚厚的绵软的鹅毛垫子,不会弄裂伤口。   尽管身体一直在叫嚣着疼痛,但阜远舟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异色,只是眯着眼望着半敞开的窗子透进来的暖红余晖,心想着应该是夕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了很久。   整个内殿冷冷清清的,只有药的味道四处飘散。   等适应了那股无时不在蔓延的疼痛,阜远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安放在被子里的手被人虚虚握着,对方的皮肤微凉,像是怎么捂都捂不暖。   他的心瞬时多跳了几拍,侧过头去,一片霜色的白猝不及防映进了眼。   年轻的帝王就这么静静地倚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休憩,狭长的眸闭上时弯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度,长长的睫羽在眼底映下一笔浓重的墨彩,玄色玉冠束起了乌黑的长发,余下的青丝顺着那张湛然若神的颜容滑下,衬得那肤色苍白得过分。   并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像是秋日里冰冻的霜露,连周身都带着若有若无的寒气。   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的,即使是睡着了那份冰冷也依旧不变,好似真的冰雪为身坚石成心。   他身上还穿着正服,想来之前还在处理政事,脸上倦色深重,像是彻夜未眠,大抵是熬不住了,才会就这般睡了过去,连身边人醒来都不曾察觉。   即使知道这个姿势睡得不舒服,不过阜远舟还是不想搅了他难得的深眠,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手里感受着他的温度,心里柔软一片。   这样真好,阜崇临点燃火药的时候,头顶的大石砸下来的时候,在苏日暮背上意识沉沦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深爱着的人了。   至死不悔。   生死关头脑海中浮现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从冷宫里走出来的他最是惜命,却没料到居然也有亲手去找死的时候……   以前也曾经想过自己的爱情能不能一直维持下去,还是会转变成亲情,只是在那一刻才知,自己那么爱他——无关兄弟,只是爱情。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唇角弯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这样浓烈的感情,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   不过不管怎么样也无所谓了,反正他早已决定守护这个人一生一世。   暖红的夕辉慢慢暗淡下去,也渐渐埋没了殿内低调的奢华,外面灯笼的光淡淡透了进来。   日与夜的交替让阜怀尧有所察觉,随之便清醒过来,冷不防的对上一双明澈温柔的眼。   阜怀尧愣了一下,才惊觉过来是阜远舟已经醒了,剩下几分迷蒙的睡意也瞬间散去,站起来冲外道了一句:“掌灯。”   手上的温度一下子离开,阜远舟有些小失落。   阜怀尧没发觉,回头俯下身子看着一直盯着自己的人儿,“醒了就好,远舟,有没有哪里觉得不适?”   口气里有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一分释然。   阜远舟笑了笑,“身体有点麻而已……皇兄,你有没有受伤?”神情已经满带关切。   阜怀尧微不可察地动作一顿,随即才道:“朕没事。”阜远舟这般只会让他更加内疚,只好岔开话题,“你大概是躺久了气血不畅,待会儿就没事的。”   “远舟睡了很长时间吗?”   “一天一夜了。”真怕你……会醒不来。   幸好……   宫人已经闻声进殿,点起了明明烛火,殿内立刻亮如白昼,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阜怀尧自然看见了他额头上的汗珠,想来也知道是伤口疼得紧了,心里叹了一口气,嘴上问:“醒了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朕?”   “远舟也刚醒而已。”他道。   “身体还是很麻吗?”阜怀尧自然是不信,不过什么也没说,只这般问。   “还好。”   阜远舟的肋骨断了几根,天仪帝不敢乱动他,怕骨头又错了位,只能握着他的手,小幅度地搓了搓。   而阜远舟知道他一切安好,什么麻不麻疼不疼的都忘了,见他这般,曜石般的双眸在细微的光线里显得亮的惊人,带着一种难言的温柔。   那种温柔,在暗夜里都给人温暖的感觉。   阜怀尧不经意看见,神思便是一晃,记起这人疯症之时,神志不清如同孩童,却唯有这份独独给他的温暖是不变的。   那股细微的钻心的惶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他差点,亲手扼杀了这份温暖……   阜怀尧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后悔,只是自己呼吸起来有些难受。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阜远舟担忧地看着他,“皇兄?”   “疼不疼?”阜怀尧忽然问,声音低低的。   阜远舟笑了笑,“不疼。”又见他突然低下头握紧了自己那只还带着些许灰色的手,以为他还在想着之前那两条蛇,便回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没事的,皇兄。”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阜怀尧静静苦笑。   他从来不是阜远舟眼中完美无双的阜怀尧——他是玉衡的主子,他群臣的君王,是天下人高高在上的皇帝,他会演戏,会算计,会牺牲亲人朋友甚至是所爱之人来换国家的繁华盛世,他固执,他执拗,他不择手段,所求的不过是走他认为是对的路。   这样的他,注定会辜负他人的一片深情。   阜远舟刚刚醒来有些迟钝,没有察觉他心中苦涩,倒是想起受伤的原因,问:“皇兄,二皇兄他……”   阜怀尧止住了他的话头,“那些事你莫要理会了,好好养伤。”   兄长发话,阜远舟自然不能不听,只好乖乖点头。   用热水绞了毛巾帮他擦了擦汗之后,阜怀尧把他小心翼翼扶了起来,将水递到他唇边。   阜远舟本想自己动手,不过身上实在没有力气,便就着兄长的手喝水了。   弄完这些之后,阜怀尧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正服,于是扶着阜远舟让他靠坐着,自己去屏风后面换一件常服了。   待他换好出来,却见阜远舟怔怔盯着自己还残留着淡淡的灰色的左手,似乎想仔细看看,不过没什么力气,几次想抬都没有抬起来。   他也察觉阜怀尧出来了,便放弃了重复的无用功,仰头冲他一笑,笑容里没有任何阴霾。   阜怀尧却骤然心口一揪,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像是针扎一样,伤口不大,就是疼得厉害。   惊采绝艳的永宁王,他从未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模样。   “蛇毒已经解了,不会有什么事的,只是要休养一段时间。”天仪帝一边走过去一边解释道,语速比起一向的不紧不慢,显然是快了一些。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急着解释。   阜不过远舟倒是不太在意,随口道:“能捡回一条命远舟就谢天谢地了。”毕竟那蛇是什么玩意儿,他也是知道的。   阜怀尧坐在他身边,低着眉眼,看不太清眸子中的神色,他沉声道:“朕不会再让人轻易拿走你的命的。”   这话让阜远舟一怔。   皇兄这样子说……是不是代表他很在乎他?   不过是哪种在乎,都足够让他开心起来。   阜怀尧对他越在乎,他们之间的羁绊就越深。   最好深到分也分不开,两人相依相伴一辈子……   阜怀尧却不再说话,叫人送上一些流食,亲自给他喂食。   阜远舟正为刚才那句不知原因但是足够动人的话甜蜜着呢,自然乖巧得很。   阜怀尧默然不语地望着他忘记收敛因为自己一句话而高兴起来的笑脸。   阜远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赶紧把眼中的情意深重藏了藏,怕吓到了兄长。   阜怀尧只当做没看见。   阜远舟有些小庆幸又有些小失望。   阜怀尧放下空了的碗,避开他有些灼热的视线。   ——你利用他一片真心助你大业圆你美名?   ——在他眼里,你就是他的天下,才会安于现状。   ——……他,心甘情愿。   既然我的大业我的抱负我的黎民我的江山你都懂,那么……就这样吧。   ……   甄府,听朝小阁里,烛火融融。   白袍子的书生像是没骨头一样懒洋洋地窝在躺椅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里的玉佩。   甄侦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发觉苏日暮似乎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一时半会儿不会注意到他,于是开口:“宫里传来消息,说是三爷已经醒了,诸事安好。”   苏日暮被吓了一跳,不过没等惊吓过去,就被他说的消息吸引住,翻身坐了起来,“没事了?!”   甄侦顿了顿,还是点头,“没事了。”   苏日暮松了一口气,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心又提了起来,“那那个阜崇临的余党都抓起来了没?”皇宫真是不安全,都被人直接打进去了,不知道阜怀尧那家伙是怎么安安稳稳当上皇帝的。   甄侦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道:“不会再出事了。”   不管多聪明的人都好,他们的弱点大抵都是感情,阜远舟因为爱所以不会怀疑阜怀尧,苏日暮因为阜远舟的信任而没有去想阜怀尧在整件事中的步步为营。   也许多多少少是猜到一些的,但是感情会阻止理智继续往下想。   也许,他该好好把握这个弱点。   甄侦若有所思。   第一百五十九章 好看   苏日暮被他看得毛毛的,想起在偏殿里的时候甄侦说的话,又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本想瞪他一眼,最后还是没了气势,蔫蔫地缩回躺椅里,用被子裹住自己。   若是阜远舟在,肯定能看得出这家伙的不知所措。   不过显然甄侦还没那么高深的修为,看见他这般,微微蹙了眉,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出口的话却是变了味:“皇榜已经出来了,恭喜你,高中状元。”   苏日暮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哦。”   不意外也不惊喜,考中状元就像是在街头猜中一个灯谜那么简单似的。   这个样子,要是让参加文试的考生看见了,非得抽他一嘴巴子不可。   甄侦虽然不是考生,看了也有些想扶额,不过见他似乎有些累了的样子,便敛了那份无奈,走过去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旁边,伸出手,示意他把脉门交出来。   苏日暮很自然地把自己的爪子伸出去。   甄侦探了一会儿脉,对方丹田中的空虚让他眉头皱得更深。   感觉到甄侦缓缓将一股内力输了进来,苏日暮惊了一惊,却又不敢贸然弹开他,弄得两败俱伤,“你……”   “别说话,运气调息。”甄侦淡淡道。   “我们内功路子不同……”   “你的内功功法兼容不同功力。”   “你怎么知道?”苏某人心里一凛。   “你给我渡过内力。”   “……”   “专心点,弄死你自己就算了,别连累我。”   “……最多岔个气而已,哪有这么严重……”   ……   府尹府。   “祝太史令,王主事,福锦侯家的小世子,阮太守,林大司农,吴卫尉,赵太师……啧啧啧,真是腥风血雨。”府尹府的师爷陈旭将今天斩首的官员的最后一份卷宗整理好,摇摇头,啧啧有声道。   “可不是,”捕头王琥耸耸肩,“抄家抄了一天,那些金银珠宝都看得兄弟们想吐了。”   另一个捕头上官即良叹口气,“你那边还好,我这边看着刑场一整天,斩了七八批人,弟兄们都不想吃肉了。”   陈旭摸摸下巴上蓄的须,明明不到三十岁的人偏偏要做出这样老成的动作,看起来有点搞笑,“难怪今天府里吃的都是斋菜,害大人没吃饱。”   传说中没吃饱的某位大人咬着烧饼一脸囧囧有神地看着三个得力手下:“……啊?”   同吃烧饼的燕舞咽下嘴里的东西,眨巴一下眼睛道:“我还以为是府里又超支了。”   毕竟之前刚给济世堂捐了一批药材,他们两个还担心衙役们吃不饱o(╯□╰)o。   陈旭:“……”   王琥:“……”   上官即良:“……”   所以说,府尹府的财政赤字状态已经频繁到两位大人都淡定地吃烧饼了么……   楚故无奈地擦掉嘴巴上沾着的芝麻,问:“该抓的都抓了该斩的都斩了?”   上官即良、王琥和陈旭均是点头。   “放榜的时候发生这种事,莫非也算是辞旧迎新?”陈旭笑了笑。   “……真是特别的迎新方式,不知道进士们喜不喜欢。”王琥挑眉。   “……”嘴角抽搐的楚故不知道该对这个作何评价。   把那些卷宗数了一下,燕舞琢磨:“应该差不多了吧?”   楚故从陈旭手里接过有一份资料,递过去,“这是最后一个,爷说交给你了。”   燕舞接过,翻开看了看,了然。   所谓交给他了,就是让他上朝的时候参上一本,名正言顺除了这个人。   当朝第一谏臣,就是敢谏一些别人不敢动的人物。   “又要干活了?”王琥挑眉,站起来松了松筋骨,“干完这单就能歇歇了。”   上官即良黑线一头,“你以为你是土匪么?”   陈旭打量他一眼,“看起来……不管怎么看,上官你比较土匪一点。”   上官即良:“……”   王琥大笑。   那边几个人闹作一团,燕舞看着那份资料若有所思,“这人……似乎是小侦在翰林院当应奉的时候的那个顶头上司。”   “嗯,一个老混蛋,”楚故嫌恶地蹙了蹙眉,“那时候爷动不了他,这回可不能放过这家伙了。”   燕舞用食指刮了刮自己鼻子,嘿嘿一笑,“那么,落在我手里,我就替小侦好好报仇了嘿!”   ……   甄府,听朝小阁里。   被甄侦用内力带着运气调息了一轮,苏日暮精神倒是好上了很多,不再是蔫蔫的样子了。   不过……   甄侦看着恢复精力自动远离他的某书生,莫名地就是不爽,于是挑起眉头,问:“我就那么像是洪水猛兽?”   苏日暮咳了一声,“当然不是。”洪水猛兽哪能和您比啊,你比那些玩意儿还吓人!   甄侦故作没听懂他的潜在意思,单手撑在躺椅上,凑前去,“那你躲我躲得那么厉害做什么?”   “躲你?开玩笑!”苏日暮嘴硬,“小爷还能怕了你不成?!”   甄侦干脆按住了他的肩膀,“如果你不一直往后闪的话,这句话会更有底气一些的。”   说话间,他已经凑到了苏日暮面前,一双墨眸眼波流转,丰润优美的唇边带着盈盈笑意,恰似桃花十里风吹的温柔,偏偏吓得苏日暮脸上一红,直接躲开他的手“啪”的贴到墙上当壁画。   “你、你再过来小爷就不客气了啊!”   “嗯?你能怎么不客气?”甄侦倒是颇有兴味,一倾身锁住了他的退路。   “喂喂喂!你你你……”苏日暮惊得连话都说不全了。   “扑哧——”甄侦实在忍俊不禁,歪倒在躺椅上毫无形象地笑个不停,“又不是、要对你怎么样……干嘛露出那种良家妇女被痞子缠上的表情?”   不是他定力不够,是素来天老一我老二地老三牙尖嘴利气煞死人的苏大酒才的那副模样太有喜感了,居然还脸红,换做是熟悉他的阜远舟来看也定是笑得满地打滚。   苏日暮囧了,满头黑线地怒瞪他。   要不是这个家伙昨个儿在皇宫乾和宫偏殿里说了那么些莫名其妙不知所谓的话,他至于么他?!   甄侦笑够了,也不起来,就这么慵懒地靠在躺椅上,由下往上注视着浑身竖毛的苏日暮,好一会儿没说话。   苏日暮被他看得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快飞起来了,更加愤愤地怒瞪他,粗声粗气道:“看够了没有?!?”   甄侦没摇头也没点头,用食指点了点下唇,似有所思的样子,“为什么突然不敢接近我?因为昨天的那些话?”   他开了口提起那件事,苏日暮也就不跟他打哈哈蒙混过去了,直截了当道:“如果你说你是开玩笑的,我自然不会躲你。”   食指下滑,勾起一缕乌黑的发丝缠绕在指上,甄侦睨眼看他,弧度优雅的杏眸弯成弦月的形状,眸眼转动时竟是有一种媚眼如丝的惊艳,“我说的话,自然不会是开玩笑的。”   苏日暮浑身一僵,好半晌才道:“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认为的那个意思,”甄侦轻描淡写道。   “别开玩笑了。”苏日暮重复。   “这有什么好开玩笑的?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甄侦嗤笑了一声,随即望着他,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脏,“我,甄侦,对苏大才子动了心,很好笑么?”   “哈,”苏日暮干笑了一下,“我以为你没有心。”   他这样的人,怎么看都和“动心”这个词搭不上关系,放在一个房间里都会死掐起来,而且最后赢得那个人肯定是甄侦。   “事实就是如此,我也没有办法。”甄侦摊手,“除非你把我的心还回来,不然你就是我的了。”   这般霸道的话让苏日暮不怒反笑,“怎么还?挖出我的给你?”   甄侦笑得淡雅,“不用挖,把你给我就可以了。”   苏日暮摇头,“我不喜欢你。”   甄侦不甚在意,“感情这种事是可以培养的。”   苏日暮咬牙,“我不喜欢男人。”   甄侦听罢,眉头一挑。   苏日暮以为他已经被说动,松了一口气。   甄侦却忽然眸眼一转,双目幽深如魔瞳,闪烁着神秘迷人的微芒,他笑着问:“我好看么?”   被他的眼神一惑,苏日暮下意识看着他。   靠在躺椅上的男子年岁极轻,杏白的袍子修裁出修长的身形,衣袖一角绣着鲜红的杜鹃泣血图,顺着他的动作滑至手腕,十指优美如段段青葱,根本想象不出他握着武器杀人的模样,一头黑得近乎森青的长发随意用一支碧玉簪挽起,发丝轻吻着秀美的轮廓垂坠而下,杏仁般的眼曲线婉雅静美,朱唇莹润,淡笑间仿佛能闻得江南烟雨蒙蒙的味道,举手投足尽现优雅,不觉高贵疏离,只叫人沉沦其中。   尤其是他看着你的时候,眉梢带笑,双唇微弯,眸子像是夜一样深沉华美,温柔动人心弦,没有人不为之惊艳。   其实好看的男人有不少,像是阜怀尧、阜远舟和苏日暮都俱是容貌惊人,只是阜怀尧周身寒气煞人,一般人都会忽视他的颜容,阜远舟武功大成,看他时最先注意的都是他那份气势威压,苏日暮自身也是傲气过重,通常对他的第一印象也是落拓不羁目中无人。   唯独甄侦,当他出现在人前的时候,第一眼永远是觉得——这个男人很漂亮。   脑子里现出这个念头,惊得苏日暮一下子回神,怒瞪他,“你就不能少用一会儿摄魂术?!”   第一百六十章 认定   “诶?”闻言,甄侦无辜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我有在用咩?”   苏日暮磨牙。   摄魂术练成之后,根本不用刻意为之,其主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都能蛊惑人心。   甄侦年纪轻轻,就能将此瞳术练至大乘境界,想来确实天资不凡,就是不知他好歹算是玉衡外姓侯爵的旁系后裔,贵家少爷一个,怎么会学这般邪性的功夫?   苏日暮没有发现自己委实过多想对方的事情了,心下思索之时,甄侦又凑了近来,盈盈带笑:   “你还没回答,我好看么?”那架势,大有不问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感觉。   苏日暮伸出一根指头,把他推开一些,咬牙切齿:“好看。”   练摄魂术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容貌必须极优,否则别人连摄魂者的脸都懒得注意,怎么会被眼睛迷惑?   甄侦无疑是个中佼佼者。   他虽是舌灿莲花,不过也懒得拿既有的事实信口开河。   甄侦笑意更深,“那是女人好看还是我好看?”   “你你你……你够了喂!”苏日暮忍无可忍了,“你跟女人有什么好比的?!?”   哪个男人想和女人比相貌的?!?   甄侦完全不在意,修长的五指比深闺的女子还更为优美,轻巧拔开他指着自己的手,“是女人好看还是我好看?”   发觉自己一直盯着他的手有些挪不开眼,苏日暮的脸绿了绿,“…………你好看你好看!这个答案满意了不?!”   再纠结下去,苏日暮都觉得自己快不认识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了。   甄侦满意地颔首,“既然我比女人还漂亮,那你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有什么区别?”   “……!!!”一句话像是扑通扑通往下掉的栗子,打得苏日暮黑线满头,“你究竟是从哪里得出没有区别这种荒谬的理论的?”   虽然那句“我比女人还漂亮”让人生不出反驳的话来,但是、但是……区别大着呢好不好?!   甄侦一摊手,“你说你不喜欢男人,可是女人除了漂亮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优点,既然我比女人好看,所以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这点不成问题。”   某处的飞燕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张望——周围阴森森的,子规那个家伙该不是会突然出现吧?   真是神一样的逻辑……苏日暮几乎想要五体投地,“那生孩子呢?你想说你也能生么?”   “连孩子的事情都想到了,莫不是你已经准备和我过一辈子了?”杏白衣衫的秀美男子似笑非笑。   苏日暮瞪眼,不过也掩饰不了脸上那抹可疑的红,“别曲解我的意思!!!”   “再说,后代什么的……”甄侦托住下巴,倚在躺椅上,“我怎么不觉得你会在乎这个?”   苏日暮默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一件事,“我们……是不是跑题了?”   “有么?”甄侦反问,“我们一直在说的不都是同一个问题吗?”   苏日暮按住了一直在跳的眼皮子,“你动心是你的事,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说着说着,就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看着他的眼。   “我是为你动心的,难道你不该负些责任么?”甄侦的模样好似很认真。   “我能怎么负责?”真的把心挖给你?   甄侦的指尖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状:“和我一起凑合着过日子什么的。”   “小爷不想和你凑合!”   “不然你想和谁一起?”甄侦挑起了柳叶般的眉,“除了我,你觉得还有谁能忍得下你这等牙尖嘴利到处得罪人的麻烦?”   苏日暮一咬牙:“有,子诤!”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他的最后一条退路。   甄侦遽然沉默下来,嘴角依然是挽着的,只是再无笑意,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   苏日暮有些无措。   其实话甫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之前在偏殿时那人隐含悲伤的眼还时不时在脑海里晃悠,晃得他死水一般的心都乱了。   ——你对他当真千般万般好……只是你在拼这条便宜命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费尽心思把你留在甄府避开肃王的追杀,请御医治你的酒毒,你倒好,非要一股脑往阎王爷那头儿扎,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偏生你还武功高强,我拦都拦不住。   ——除了爷我素来不将什么人放在眼里,偏偏摊上你,便是因果报应了……   真的是因果报应吧,偏偏对他这样的人动了心,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不是么?   这些年里,苏日暮隐姓埋名醉生梦死,用一条如簧的舌头刺走所有善意的恶意的想要靠近的人,连阜远舟叮嘱他的话都常常抛在脑后,甄侦却是唯一一个强行进入到他生活里的人。   这个人霸道,这个人蛮不讲理,这个人手段百出心机深沉,这个人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玩……可是他对他好,不是虚情不是假意,而是用一句“我偏喜欢做无因之事”敷衍过去的没理由的好。   甄侦做事向来都是如此,认定了就不肯松手。   他感激他。   所以他不能毁了他。   他有出色的武功,有出众的相貌,有光明的前途,有无数女子的倾慕,有无数属下的拥护,以后,他会有一门美满的姻缘,会有一个和睦的家庭,会有大施拳脚的人生路,没有必要为他苏日暮这个连明天都不知道有没有的人耽搁了。   甄侦忽然抬起头,眼里有种特别的感情,隐隐约约,看不清晰,“宁王眼里只有爷,你为什么非得执着于他?”   苏日暮先是一怔,然后是无奈,既是因为阜远舟的用情至深也是因为甄侦的话,“我和子诤之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甄侦问。   苏日暮不知素来做事随性的自己为什么会费这个力气去解释,但是还没深想嘴巴就已经脱离了控制,“我和他……”对于彼此来说都不可或缺,“我爱他,因为他是我弟弟。”   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是偎依在一起相濡以沫的兄弟。   苏日暮这话说得有些大逆不道,连甄侦都打了个愣神。   对方这个表情让苏日暮笑了笑,耸耸肩继续道:“子诤只比我小几个时辰,虽然他不承认,不过他和我在苏家祠堂里行过三拜之礼,确实得管我叫哥。”   这些事在这世上本不该还有第三个人知道,但是他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说——他不喜欢甄侦露出那种表情,像是想要极力握住什么,但是却无能为力。   苏日暮想起了自己冲进启碌殿时身后那声惊呼,让他有一瞬回头的冲动,因为这个人从未如此失态。   苏日暮欠了他的。   他不知道怎么还。   甄侦注视了他一会儿,确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之后,微微不解地问:“那你还顾忌什么?”   “嗯?”走神的苏日暮一时疑惑。   甄侦道:“既然你对三爷没有那种感情,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这根本不能混为一谈,”苏日暮有些无力,“我过得挺好的,为什么非得接受一个人一起过日子?”   “挺好的?”甄侦一脸的不苟同,“我只看到你快被酒淹死了。”   虽然现在不是激怒他的时候,但是苏日暮还是实话实说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不过甄侦没有像以前那样生气,只是道:“我会让你改变想法的。”   苏日暮纳闷,“你的自信心是哪里来的?”真是有够莫名其妙的,明明连阜远舟都让他仅仅退了一步而已。   甄侦微笑,一如昙华初现暖月流江,自在从容,“苏日暮,我认定的东西,没有拿不到手的。”   苏日暮扶额:“我不是东西。”   甄侦居然很认真地点头,“我知道你不是东西。”   苏日暮:“……”   见他吃瘪,甄侦低低地笑出了声,很是开怀的模样。   他其实总是在笑,但是苏日暮很少见他真心笑着的时候,此时看着看着,就有些痴了。   甄侦说得对,他真的比女子还要好看,不用摄魂术,都能迷了人的心智。   他应该多像这样笑一笑,光是看着,苏日暮便觉得自己也开心了不少。   也许甄侦的自信心并不是凭空得来的。   子诤,怎么办,我突然发现自己也已经动心……   真是莫名其妙,明明在一天之前两个人还闹得不可开交,恨不得将对方掐死好得一个耳根清净。   甄侦的那个词没有用错——因果报应——是他作孽太多,才会走到如今进退维谷的境地。   苏日暮敛去嘴角的苦笑,望着他,双眸黑得看不见一丝光,“甄侦,你那么聪明,我以为你懂得取舍?”   “取舍?”甄侦坐直了身子,眼角划过一抹讥诮,“你为什么觉得你认为的取舍就该是我的取舍?”   苏日暮皱起眉头,没有了素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酒才的模样——原来遇上爱情,谁都会变。   “趁还没陷下去,就赶紧抽身,你玩不起。”   甄侦扬起形状姣好的眉,“你怎么知道我还没陷进去?又怎么知道我在玩?”   如果是玩,如果能够抽身而出,他就不会耗在这里将一切与他摊开来说。   优柔寡断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苏日暮望着他没说话,对方的回答只让他心里一沉。   是啊,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彼此已经泥足深陷,刚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人就被宣告不可自拔——真是可笑又可怕。   甄侦忽然伸出手,抚平他鬓角凌乱微卷的发,直视着他的眼眸,“苏日暮,你这般为我步步考虑,是不是意味着,你也已经动心?”   第一百六十一章 欠我的   苏日暮侧开头,看似乖顺只是字字坚决仿佛没有挽回的余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也许他比甄侦动心得更早吧,说是讨厌说是不耐烦说是因为甄侦神似舅舅才留下来,其实其中有多少是真心话呢?   很多人见了苏日暮都说他洒脱不羁,只是甄侦才是最自由的那个人,阜怀尧会被江山拘束阜远舟会被情义拖累苏日暮会困死在仇恨二字里,连晋宫清楚故庄若虚庄德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准则有所为有所不为,身不由己四个字如影随形,只有甄侦无所顾忌,即使身在官场,世间之事对于他来说也只有想做和不想做之分,表面温文尔雅,实际上比谁都桀骜不驯。   苏日暮羡慕他,甚至迷恋那份想做就做的率性的自由。   那些东西,他已经不再拥有……   于是,愈是迷恋,愈是靠近,愈是离不开,事情早已超脱了他的控制。   只是他和阜远舟最大的不同,大抵就是阜远舟不做没把握的事情,而选择在希望渺茫的感情前选择缄口不语默默沦陷,等待时机成熟的时候,苏日暮则是会将不在自己控制之内的事情扼杀在萌芽之中。   他累了,不想去赌一把什么了,趁现在还有余力,就赶紧退开。   甄侦执意要一个答案:“为什么?因为我们都是男子?”   “因为我们不可能。”   “我不明白,”甄侦看着他,少有的困惑,“我有心你也并非无意,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   他们都不是会在意是不是断袖的人。   “……家族。”   “母亲死后,我已经将自己从族谱上除名,他们也不会在意一个旁系子嗣。”   “……名声。”   “酒才本就‘声名狼藉’,还是你以为我在乎?”   “……前途。”   “爷和三爷自己都还是一团糟,哪能理会的了我?”   “……”   甄侦很是从容,摆明了一副“还有什么你尽管说反正我自有办法见招拆招”的架势。   苏日暮很无奈,“你不是那种会执着于感情的人。”他也不是。   甄侦冷哼一声,“栽在你手里,我还想问自己为什么呢。”   若非昨天苏日暮奋不顾身的那一幕让他心境大乱,他也不会生出那么强的执念,苏日暮又何尝不是如此。   感情这种东西就是这般,种下一颗种子,等到合适的契机,它就生根发芽。   ……也许真的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既然你那么看重三爷,就莫要平白丢了性命,害他伤心……也害我不安心。   那句话何尝不是心里话,人总是这样,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苏日暮冲进烈火浓烟蔓延的启碌殿,他站在殿外几乎咬碎了牙往肚里吞。   白鹤看他一眼,便说:“子规,你的心乱了,为什么?”   他握紧了有些颤抖的手,只能苦笑。   没错,是乱了。   身为影卫他早已做好了为玉衡牺牲的准备,却无法漠视一个人的生死。   是初见时那人洒脱不羁的嘴里不饶人,还是雨中那张苍白的脸?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将这个人放在眼里放在心上,等回过神来,就已经发现自己不想放手了。   “一年?还是两年?”苏日暮微微蹙了眉尖,“你能感兴趣多久?”   甄侦嗤笑一声,“你不信我不是一时冲动?”   苏日暮看着他,“我不相信的是时间。”   再深刻的感情也会被时间磨平变淡,何况他们相处不过几十个日夜。   甄侦却没有动摇的意思,浅笑盈盈,“我抓到手里的东西,就不会放开。”时间又算的了什么?   “我不够好。”   “我知道。”   “我不够喜欢你。”   “我会让你更喜欢我。”   “对我来说,有时候子诤比你更重要。”   “我会让自己在你心里变得重要一些。”   “将来你会后悔的。”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只知道我现在不留住你我定会后悔。”   两人对视一眼,静静对峙。   窗外星辉淡淡,夜风习习。   本应该是耳鬓厮磨相枕夜话的好时候。   “何必呢?”提到感情苏日暮终究略输一筹,他率先沉不住气,眼里浮动着暮霭的颜色,“你不该被束缚的。”   “我不明白,”甄侦摇头道,“爷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感情是一种束缚?”   他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但是除了苏日暮不爱惜自己给他带来困扰之外,他并不觉得这束缚了他什么。   苏日暮怔了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道:“也许你只是还没到要做出选择的时候。”   “我为什么要做出选择?”甄侦更加不解的样子,“我们不会年少冲动也不会不理智,阻碍对方的前途干扰彼此生活之类的蠢事不可能发生,而且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需要公布天下,也碍不着别人。”   苏日暮听得有些呆呆的,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些话告诉皇帝?”那么阜远舟也许就不用苦恋得那么辛苦了。   甄侦用一种很无奈的眼神看着他,“你记不记得我们讨论的是你和我的事情?”而不是天仪帝和永宁王!   苏日暮尴尬地咳了咳。   “试一下吧,”甄侦望着他,“我们的生活不会有多少改变的。”   他们毕竟不是寻常人,风花雪月什么的不适合他们。   如果非要给他的执拗找个理由,大概是看到天仪帝的寂寞忽然让他觉得身边空荡荡的吧。   他微笑的模样真的很动人,苏日暮都几乎被蛊惑,只是最后,他依旧是摇头。   被喜欢的人一再拒绝,饶是甄侦也微微丧气,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给我理由,不要拿有的没的搪塞我。”   这是自认识以来他第一次将两个人的关系摊到明面上来审度,只是苏日暮比他想象中要固执。   苏日暮叹口气,“我喜欢的是西厢记式的有情人终成眷属,而不是尾生之约式的劳燕分飞。”   甄侦笑了笑,眼角掠过危险的光芒,“有谁能棒打鸳鸯?”   “我只是比喻而已。”   甄侦忽然伸手拽他。   苏日暮本是想闪,可是一动就发觉自己屈久了的脚早已发麻,直接被拽着摔到甄侦身上。   承受了两个人重量的躺椅发出“咿呀”的一声。   苏日暮下意识想起来,只是身下那人已经避开他的伤口将他牢牢抱住。   “你……”   “苏日暮。”甄侦收紧了双臂,在他耳边轻轻念他的名。   苏日暮停住了动作,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对方唤他时语气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带着淡淡的哀。   “苏日暮,”他又重复了一遍,夹杂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为什么你一定要死?”   白袍子的书生愣了一愣,原是打算反驳,但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泄了气,觉得有些疲倦,靠着甄侦就闭上了眼,他低声说:“我好累。”   累……么?   “……所以即使是宁王要你活下来,你也不肯?”   “我这些年何尝不是为子诤活着?”苏日暮苦笑,“子诤觉得活着才有希望,他害怕死亡也害怕失去,十四年前开始便是如此,即使生无欢死无惧他也要我活着。”   这些话他从未对其他人提及,包括阜远舟——他恰恰是最不能说的那个人。   但是此时他却很想说出来,不管甄侦听不听得懂,他只是不想把自己逼疯。   “子诤要我等,等到手刃仇人的那一天,我听他的,一直等一直等,可是,每一天我都过得好辛苦。”   他不想和别人接触,也不希望别人靠近他,所以去边疆找最烈的酒,去挑衅文坛著名的才子,去仇人家里装神弄鬼……可是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得到的只是加倍的空虚。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做,只能每天喝酒,练功,望眼欲穿地等子诤来,等他和我说话练剑下棋,斗斗嘴也可以,或者给我找一些事情做,不然我会疯掉。”   甄侦安静地听着,忽然很庆幸自己现在看不到苏日暮的表情。   那种绝望,让人动容。   “我知道他情愿让我疯掉也不会让我死。”所以用尽办法叫他答应杀了他们放下苏家。   只是有些事情不是说放下一切都能雨后天晴。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活着能做什么。”他哑声道,字字平静,却像刀一样吻过喉咙。   报仇二字植入心脉融入骨血,当年的腥风血雨太过惨烈太过凄厉,无论阜远舟给他找多少事情做都磨灭不了那时血海尸山的情景,一遍一遍重复,一遍一遍加深,扼杀了他所有的生念,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剩下的只有复仇的执念。   “你给宁王十四年,”甄侦开口,莫名地想笑,冷笑,“但是一刻钟都不肯给我。”   “你想像子诤那样困住我?”   “……和我在一起很吃力?”   “没有。”在甄府是他这几年里难得放松的时候。   “但你还是宁愿去送死?”   “算是我欠你的。”   每个人都有不得不为之的事情。   甄侦突然掰过他的脸,吻他,啃咬一样的用力。   苏日暮只是慢了一拍就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地回吻过去。   两个人就像是野兽一样在不大的躺椅里纠缠起来,连分开之后,喘息都是不平的。   “苏日暮。”   “嗯。”   甄侦的手落在他苍白的脸庞上,眼神变幻莫测,最后归于一片幽深,“若是报仇之后,你还不死,你就是我的。”他嘴角微微勾起,似笑似哀,“记住,是你欠我的。”   苏日暮笑,“真是莫名其妙的一笔债。”   希望……有机会还。   ……   第一百六十二章 玉佩   皇宫,议事殿。   “臣不是不知朝中近来事务繁重,只是贵族子弟已经入学多时,寒门学生再不入学,恐怕学业上会滞后许多。”太学院祭酒岳衍默是一个不过三十余岁的男子,面目平凡,但是举手投足大智大慧的气度叫人不容小觑。   太学院司业(相当于现在的副校长,协助祭酒主管教务训导之职)傅景颔首表示附和,“虽然臣相信能通过试验进入太学院学习的寒门子弟必定天资聪颖,只是时间一长,难免还是吃亏。”   这等场面,礼部尚书自然是要表态的,卫铎道:“想来参加试验的学子已经抵达京城多日,也曾有人旁敲侧击过试验时间。”   敢来的人肯定艺高胆大,没有大智慧也有小聪明,卫铎就被几个人“巧遇”了几回,打听具体消息。   当然,他也趁机记下那些明显做事灵活有手段的人的身份,以待观察。   阜怀尧的指尖在桌面上叩了叩,“依诸位爱卿的意思,是尽快解决这件事么?”   开放太学院招收寒门子弟一事是他初登基之时就已经通过的新政,本是打算文试之后就开始选拔,只可惜恰逢阜崇临作乱,闹出诸多事宜,朝中人手不足,只好一再延迟,现在武举初赛都赛完了,太学院自然是沉不住气了。   翰林院这边的意见由甄侦发表了:“选拔试题翰林院这边已经弄好,随时可以开始。”   之前公布天下的皇榜里是说寒门学子直接经太学院以及两殿六部共九次会试,再经殿前御试方可入选,不过其实没那么夸张,只是由翰林院出一份考题,试出考生比较精通哪一方面后再由两殿六部各自考察,最后根据他们的专长决定在太学院学业的侧重点以及哪一位贵族子弟搭档。   说起来,这分组搭档制还是阜远舟在中了了残红疯症未好时提出来的呢。   想到那个人,阜怀尧微微一失神,旋即又飞快拉回神智,想了想,道:“朕将武举决赛推迟十日,这段时间将太学院招收寒门子弟一时悉数完成,诸卿能否做到?”   群臣起身,信心十足,“臣等定竭尽全力。”   ……   出了议事殿,阜怀尧几乎是下意识去寻那抹熟悉的蓝色身影,只是心念一动,就想起阜远舟现下重伤躺在乾和宫,被太医秦仪勒令不准行动,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诸位大臣都已经风风火火地去筹备太学院的考试去了,甄侦故意落后他们几步,此时走到那锦绣袍服的年轻帝王身边,道:“爷,属下已经将玉佩拓印出来了。”   阜怀尧目光一动,回身,接过甄侦手中的玉佩,仔细端详。   这是一块小巧玲珑的玉佩,通体呈碧色,形状是团龙戏珠状,纹路精致,而在玉佩背面,雕刻着一株柳树,枝条婀娜,柔软又强韧。   这赫然是阜怀尧初见苏日暮时让阜远舟在后者身上拿到的玉佩——不,不像是同一块,认真看去图案虽然一样,只是玉质还是有差别的。   “属下叫人查过了,先帝历年赏赐下去的贡品里确实没记录,不过却查出此玉佩确实曾是先帝的贴身之物,后来不知去向,如果不是公开赏赐的话,想来是私下赠送给了他人。”甄侦瞥了瞥天仪帝无表情的脸色,道。   玉佩是贴身物品,相赠之人,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人了,先帝凉薄,和阜怀尧一样不解风情,能让他这么做的,除了真心钟情之人还能是谁?   “他有没有说过玉佩的来历?”阜怀尧并没什么反应,摩挲着玉佩的纹路,问。   “不曾。”甄侦道。   就像是他之前和苏日暮说的那样,苏日暮不会和他说他背负着怎么样的血海深仇,甄侦也能面不改色地照着他的宝贝玉佩再雕一块来调查,他们都不是年少冲动之人,不会意乱情迷也不会儿女情长。   这样的相处谁说一定不好?反正他和苏日暮不会觉得无趣。   阜怀尧注视着玉佩,“柳左相……”顿了顿,才道:“还是没有消息么?”   甄侦摇头,“有名字的墓碑还好办,只是天下无名墓碑太多,需要很长时间。”   阜怀尧将玉佩还给他,“找个时间带苏日暮来见见朕吧。”毕竟是父皇遗愿,为之几乎不肯瞑目,说丝毫不急那是假的。   甄侦略微迟疑,“属下记得柳左相并没有亲眷。”   二十年前的事情很混乱,他不想苏日暮牵扯进去。   阜怀尧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   甄侦心里一咯噔,“属下的意思是……”   阜怀尧抬手打断他的话,看了他一会儿。   甄侦有些不安,即使他再肆无忌惮,眼前这个主子依旧是他敬重的人,如果他反对他和苏日暮的事情……   天仪帝也是过来人,怎么会看不出甄侦和苏日暮之间的暧昧,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意料之中。   子规和苏日暮这般性格的人,相生相克,确实很容易被对方吸引。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开口,淡淡问道:“子规,若是让你离开京城,你肯不肯?”   甄侦愣住,“这……”   天仪帝不是早已决定把他放在翰林院这个不高调也不低调的地方吗?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不过他还是道:“爷怎么安排,属下听命便是。”   大概是又有什么特殊的任务吧……其实因为子规的身份,他大部分清闲的时候常常不在京城,只是今年新帝登基,事务繁重,才没离开过而已。   不过若是重心转移到外地,那么他和苏日暮相处的时间就不多了。   甄侦微微有些失落。   阜怀尧把他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道:“若有一件事你能做到,朕就让苏日暮进巨门,跟你一起走。”   闻言,饶是甄侦也忍不住微喜。   虽然他有足够的能力无视那些男子相恋的困难,只是身为影卫想找个人相伴往往要慎之又慎,毕竟影卫是秘密行事,加之有的时候危险不小,朝夕相处之下难免有不便之处,这点在掌管情报的巨门中更显得突出,所以影卫多数选择单身或者与同僚成亲,若是苏日暮能够进入巨门做事,那么于两人而言都方便多了。   想到这里,他精神一振,躬身道:“但凭爷吩咐。”   阜怀尧望着他,忽然觉得一阵苦意上涌。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世人皆想求之。   可是堂堂玉衡共主,竟是还及不上一个普通人。   ……   考完了文试,又因为手受伤了暂时做不了阜远舟想要的那批微型弓弩,苏日暮便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爬起来,喝了几杯酒醒醒神,他抱着林伯温着的小笼包一边吃一边在府里顺着竹影小道溜达。   摸了摸略长了些肉的腰,他心想甄侦还真的有把他当猪养的架势。   一想甄侦就难免想起昨晚的事情,苏日暮的脸热了热,于是默默感慨今天的太阳真大啊……   =_=|||不过太阳表示好无辜。   溜达到了前院,却发现府里衣着暗红的侍卫们聚集了十几个在一起,个个摩拳擦掌,不是磨刀就是检查自己的衣装,大有整装待发的架势,苏日暮纳闷了。   他虽然嘴巴毒,但是也不是不分是非的人,加上府里的侍卫在几次追杀里都很尽心尽力地保护他,所以他和一众人相处得还不错。   不过这批直属子规的人都是常驻甄府守护府里机密的,平时不怎么出去执行任务,苏日暮虽然不知道甄侦的另一重身份,但多少也知晓其中凶险,于是有些担心地走过去。   “苏公子。”鹧鸪眼尖地看到他,高兴地喊了一声。   众人也都打了招呼——好吧,忽略招手时的刀光闪闪。   “你们这是打算去杀猪?好凶残哦~”苏日暮嘴角抽搐,表示被锋利的刀剑闪瞎了眼。   领略过酒才毒舌的众人明智地忽略了不和谐字眼。   白腰雪雀把手里的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充作热身,笑得很是奸诈,对苏日暮道:“没错,就是打算去杀猪。”   说话间,把旁边的石桌削成了八角形。   “……”强大的女人,他总算明白为什么甄府的石桌老是形状会变而且越来越小了……苏日暮抹了一把虚汗,“怎么?有人欺负你们家大人了?”   不是他乱猜,实在是这帮侍卫在对待甄侦的事情上常常有些……激动(……?),嗯,激动。   还是鸣鹤比较厚道,回答道:“我们是去帮府尹府抄个家。”   “嗯?府尹府已经穷到没钱请捕快所以要到同僚家里借侍卫来充门面了?”苏日暮扬了扬眉毛。   众人:“……”府尹府在民众间的印象就是这么落魄么么么?   鹧鸪解释:“不是,是我们自愿去帮忙的。”   旁边一个叫北椋鸟的青年咕哝:“谁让他敢调戏我们大人……”   “咳、咳咳咳……”苏日暮一口小笼包呛在了喉咙里。   众侍卫瞬间鸡飞狗跳,又是顺气又是找水的。   没办法,谁让这位是他们家子规大人难得看上的人呢——你说什么?男的?不好意思,还真的木有注意到这个问题。   等喘过那口气,苏日暮还是一头黑线,“你们说什么来着?有人调戏甄侦?”你们确定不是那个混蛋去调戏别人?!   白腰雪雀赶紧给他扇风,“我们知道苏公子你很气愤,不用怕,待会儿我们就去替你报仇!”   “没错,我们定会连本带利讨回来的!”   苏日暮:“……”我为什么要气愤?按理说你们不是该给甄侦报仇么,和他有什么关系?   还有,连本带利什么的,是指调戏够回来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地图   苏大酒才的满头黑线并不影响一众巨门影卫如狼似虎气势汹汹地出门。   等出了门苏日暮才想起来,白腰雪雀他们……似乎穿的是禁卫军的衣服?   想必其中幽幽内幕……啧啧,朝廷的事真是复杂。   被林伯絮絮叨叨地盯着喝完每天必备的药之后,苏日暮百无聊赖地拿起一幅吴道子的画看了看,觉得很是欣赏,于是临摹起来。   甄侦怕他无聊之下跑去祸害众生,就寻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给他,倒是消遣的好玩意儿。   等收笔的时候,鹧鸪他们也回来了。   听到动静,苏日暮抱着宝贝酒坛子把脑袋从窗户伸出来,正想问问他们抄家抄痛快没有,却看见甄侦和兴奋的众人一块儿回来了。   恰巧甄侦也抬起头来看向听朝小阁,两人的视线碰个正着。   平时不是没有试过这种情况,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表明了心迹的原因,这个对视……给人相当微妙的感觉。   似乎一不小心就和这个人定下终身啊……真是满是槽点但是不知道怎么吐的私定终身——by只觉得世间真奇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甄侦and苏日暮。   “气氛有些古怪啊……”跟在后面的鹧鸪拄着下巴做若有所思状,和白腰雪雀小小声咬耳朵。   “这不叫古怪,叫奸、情!”白腰雪雀斩钉截铁。   “这么说,大人和苏公子果然有奸、情么?”北椋鸟凑过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白腰雪雀嘿嘿一笑。   一脸正直的鸣鹤:“……”   被属下的窃窃私语弄得回神的甄侦眉头一挑,回头,冲那围做一堆的人嫣然一笑,春风化雨,“鹧鸪,雪雀,北椋鸟,鸣鹤,府里的石桌又要换了,林伯已经挑好了,你们去店家那里搬回来吧,哦,对了,听说你们最近挺悠闲的,那就不要用牛车,直接抗着当锻炼吧。”   鹧鸪、白腰雪雀、北椋鸟:“……”几百公斤的石桌……抗……   鸣鹤:“……”大人,我是无辜的……   四个人瞬间泪奔。   甄侦嘴角一抽,“白痴。”   其他人迅速做鸟兽散。   这年头,BOSS太强大,围观需谨慎。   苏日暮看得直乐,待甄侦上了小阁进门了还收不住笑意。   “这么高兴?”甄侦问道,眼里不自觉地也带上一丝笑。   “还好。”苏日暮这般道,不过脸上表情可不是这么回事。   没办法,谁叫白腰雪雀他们那种五雷轰顶一样的神情实在太有喜感。   甄侦也任他乐呵去,眼角一扫看见了桌上的画,一幅年代久远一幅墨迹新干,只是笔触宛如出自一人之手,看不出丝毫破绽。   他拿起画看了看,眼中难得的激赏,“想来如果你沦落街头,有这门手艺也能转眼变成巨富。”   苏日暮睨他一眼,傲气十足,“拿赝品去买?小爷还不缺这点钱。”   知道他心高气傲,甄侦但笑不语,端详着手中的画,若有所思。   苏日暮转过身来,唇边一抹狡黠,“怎么?教训完调戏你的那位大人了?”   甄侦手里一滑,差点把画撕了:“……”   苏日暮像是看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瞪大了眼,“哟,原来那人真的调戏你啊?”他还以为是鹧鸪他们弄错了呢!   甄侦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那是……咳,权宜之计。”   “美人计?”苏日暮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甄侦望天,默认。   “噗……”苏日暮顿时笑得打滚。   他总算明白甄侦为什么对自己的相貌那么有自信了,这不,美人计都能用上,可不是艳压群芳了么?   “有这么好笑么?”甄侦无奈地看着他。   苏日暮点头,等笑够了,靠着窗棱懒洋洋打量他,“皇帝手下没人了么?怎么要让你去施展美人计?”   他的话让甄侦有些意外,旋即眉目弯弯地靠过去,“你这么问,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   “滚!”苏日暮笑骂一句。   甄侦的目光又在那幅画上流连了一会儿,然后拖过一张凳子坐到他身边,想了想,问:“你会不会叛国?”   “……”苏日暮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你说呢?”   他虽然算不上大仁大义,但是最起码以玉衡为荣的心情当然还是有的。   甄侦不以为意地笑笑,“鹧鸪他们帮忙去抄家的那位龚大人龚资振是枢密院的官员,阿舞表面参他的名目是勾结叛党,在玉衡这样的罪名刑罚很严重,不过这位龚大人真实的罪名更严重,他是叛国。”   “叛国?”苏日暮挑了眉角,“枢密院管理军国要政,他莫不是和别国有勾结?”   “没错。”甄侦点头。   “所以你当初用美人计,是想在他身上套话?”   “嗯,不过事有意外,功亏一篑。”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苏日暮有不详的预感。   “请你帮个忙。”甄侦笑得一脸纯良。   “不要!”苏日暮龇牙,他最怕麻烦了。   甄侦按住要溜走的某人,正儿八经道:“你现在有功名在身,算是半个官员了,为朝廷分忧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这明明是皇帝给你的任务吧!”苏日暮坚决不受蛊惑。   “我弄不来,而且此事事关重大,我信不过别人。”   “那你那么信任我干嘛?”   甄侦说得轻巧:“你是别人么?”   苏日暮浑身一抖鸡皮疙瘩,“别这么肉麻行不行?”   “说真的,帮个忙吧。”甄侦看着他,难得认真。   若不是此事实在重要,朝廷也不会这么着急抓了龚资振这条大鱼而放弃继续放长线,让苏日暮帮忙,他相信天仪帝对此也不会反对的。   苏大才子发现自己还真的顶不住他这种眼神,只好无奈道:“说来听听。”   甄侦一喜,道:“池尤国新帝登基的事情你知道么?”   苏日暮点头,“略有耳闻。”之前武举初赛在擂台区主监考官高台上闲聊时他听阜远舟稍微提过。   “虽然这池尤的新皇帝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不过玉衡还是要派人去道喜的,这龚资振就是这次派去的使者,预定是明天出发。”甄侦道,“不过,他身上有一样东西和玉衡存亡息息相关,准备带去池尤,我们之前一直拿不到手,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直接抄了他的家。”   “是什么东西?”苏日暮问。   “地图,”甄侦小心地从袖袋里拿出一方帕子,“一张玉衡的地图。”   ……   皇宫,御书房。   “地图已经找到了?”阜怀尧抬起眸来,看向下面大红官服的年轻男子。   楚故点头道:“在甄侦手里了,不会走漏风声的。”不过当时甄侦的表情有些古怪,让他微微不安。   “现在有心人的注意力都在府尹府,”阜怀尧微微皱了一下眉,“朕会暗地里派些影卫过去,这几日你小心一点。”   “微臣明白。”   龚资振太狡猾了,阜怀尧派人用了各种手段都没能拿到地图,虽然他后面又有什么势力撑腰,但是一旦地图被他带出了国境就糟糕了,只能先行截断龚资振这条线,打他个措手不及才强行搜出东西来。   而此事干系重大,对外要绝对保持沉默,天仪帝不能明目张胆保护楚故,只能如此行事。   “新帝登基就把主意打到玉衡来,臣总觉得这点不是很合理。”楚故想了想,道。   “你是说池尤国只是一个幌子?”阜怀尧问。   “难说,毕竟从玉衡到池尤需要经过多个国家,难保他和哪一个有联系。”楚故也有些难以琢磨。   龚资振这条大鱼是他们几年前就在盯着的,一开始是因为他在秘密绘制玉衡地图,甄侦那时候用美人计就是希望弄到那地图,但是只是惊鸿一瞥得知其中严重性,没能成功拿到手,后来进入枢密院之后龚资振便和外国来使多次秘密接触,被严密监视,等龚资振接了去池尤贺喜的任务后,便探得他和神秘人士商量将地图带出玉衡,影卫和楚故一边忙科举的事一边想方设法,但也没能将东西弄来,唯恐夜长梦多,阜怀尧只好借阜崇临一事做文章先行把他扣押,也给幕后人一个玉衡不知此事的假象。   “看能不能从龚资振嘴里撬出什么来吧,”阜怀尧道,“不要再出现上次的事情了。”   楚故知道他说的是之前阜崇临派人劫狱的事情,想起来就脸色不太好看,他正色保证下不为例。   龚资振这人……确实得防他被人劫狱或者灭口。   ……   甄府,听朝小阁。   甄侦拿在手里的,不过是一方不大的素棉手帕,白色为底,用黑线密密麻麻地绣着一幅山水图,除了绣工图画精致了些,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等苏日暮看清楚了这方帕子的模样,脸色却凝重了起来。   “看出来了么?”甄侦问。   苏日暮点头,顺手抄过旁边的一面铜镜,放在帕子面前。   而在铜镜里的山水图瞬间呈现出不同的画面,那是整个玉衡的地形地势以及城镇分布,甚至还标出了各个边防重地,其地图之详细,若是传了出去,对玉衡来说肯定是一场灭顶之灾!   甄侦看得出来是因为他在对龚资振用美人计时旁边正好有一面铜镜,而苏日暮画技精湛,一眼就看出不妥。   “你要我做什么?”这事不是开玩笑的,苏日暮也难得认真起来。   “把图画下来。”甄侦道,这图之鬼斧神工为玉衡仅有,自然是要好好保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苏日暮有些疑惑,直接保存下来不就好了么,画成这样还能防止被人一眼看出呢!   看出苏日暮的疑问,甄侦解释:“帕子上面有追魂香,我用另一味毒暂时压制住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希望你用最短的时间把图画好,然后毁了帕子。”   追魂香,千里追魂,永不落空,沾上这味香,洗都洗不掉,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追踪到,可见其珍贵,甄侦拿到手的时候才发现,着实吃了一惊,也没和楚故商量就直接把东西收起来了,不然依楚故的性格肯定不会让他独自冒险。   苏日暮也是惊讶,“追魂香?!糟了,你碰过帕子,岂不是……”帕子可以用毒压制,但是人不能随便乱下毒啊!   “所以我现在得逃跑了。”甄侦笑了笑,没有半点如临大敌的意思,将帕子摊平在桌上以便临摹,“记住,两个时辰后那味毒就会失效,你不管有没有画完,都必须将帕子烧掉。”   苏日暮险些没把他咬死——这么紧急的事情临头,他居然还有空和他耍嘴皮子?!   “本来还怕找不到画技足够好的人,不过现在我相信两个时辰对于苏大酒才来说绰绰有余的~”甄侦似乎想揉揉他气得鼓起来的脸,不过想到身上的追魂香就罢了手,站起身,“拜托了啊,我现在就逃命去了。”怎么也不可能把甄府暴露出去的,他必须离开京城,顺便引开敌人留在府尹府的视线,看看能不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苏日暮噌的站起来,“你一个人去?直接去找死么?!”   这东西这么重要,用脚趾头也能想象得出敌人会有多凶猛地来抢回去了,难怪甄侦回府前后府里突然增加了不少护卫。   甄侦失笑,“会有人跟着的,再说,依我的武功,也不会被人占了便宜去。”他好歹也是巨门的首领,手下大把能调动的人——虽然这次不能太过声张。   “哦。”苏日暮自然知道甄侦的厉害,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只好道:“早去早回,不然小爷罢工的啊!”   “好。”甄侦不可自抑地冲他笑了笑,转身出了听朝小阁。   虽然苏日暮知道自己和甄侦都过了儿女情长的年岁,不过还是忍不住从窗户目送甄侦点了一批人低调变装离开甄府。   他收回目光的时候伸手摸了摸自己微微蹙起的眉头,叹了一口气。   感情的事,想没想清楚自己动心前感觉完全不一样……他再也不嘲笑阜远舟那家伙痴情了。   ……   第一百六十四章 局势   想要化解追魂香的法子实在太复杂,不如趁机反利用回去,龚府一被抄家恐怕敌人就急了,甄侦打了个时间差,早朝龚资振被燕舞参了一本之后就直接扣押下来,而在府尹府的捕快抄家时,甄侦找到地图就立刻离开,将帕子交给苏日暮后龚府才被抄空封锁,其四周早已被布置下人手不让敌人探子靠近,他们消息再快也是在府尹府捕快抄家完了回去路上时才发现不对的。   而这时甄侦已经离开甄府了,不会有人知道那地图在苏日暮手上,包括鸣鹤鹧鸪他们。   时间紧急,所以这事子规大人完全是先斩后奏,阜怀尧收到他递上来的消息时他已经带人出了京城追不回来了。   阜怀尧无奈,只能吩咐影卫随时接应,全力保护甄侦别出什么差错。   其实阜怀尧摄政多年,朝廷内外的诸事多年前就掌握得七七八八,地图一事他早两年就在留意了,只是龚资振除了私生活比较不检点之外没什么大缺点,而且是个人才,这点从他能画出那幅玉衡地图就看得出来了,他和外来使者交往过密不过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阜怀尧之前当这人是兴趣所致才会钻研地图一事,甄侦试探失败后也没强硬收缴了东西,他却在阜崇临闹事前后和神秘人士接触,要将东西带出国境,这其中……和阜崇临背后的人有没有什么关系?   没错,阜崇临和其残党的确全部被铲除了,只是留下的疑团更多,毒死考生的海蛇毒,神出鬼没的江亭幽,虎人的来历,古怪凶猛的小孩,刹魂魔教的一枯荣、塞上胭脂和杀死华妃的回声蛊,神秘失踪的税银,孙家的三仙向南图……种种迹象表明参与此事的还有一批甚至更多的人马,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也随着这批人的潜隐而无从探究了。   池尤国……   难道阜崇临还和他国有联系不成?   ……   乾和宫。   阜远舟坐在床沿上,屏退宫人后让秦仪帮他诊脉换药。   经过此次一事之后,他家皇兄肯定知道秦仪是他的人,阜远舟也就大大方方指定让他来往乾和宫。   毕竟刚被下过了残红之毒,他可不信任顾郸那家伙,况且秦仪是刹魂魔教左使,对阜远舟的情况更为了解,加之放弃武功改为钻研医术毒术几十年,不会比太医院的任何人差上多少。   诊完脉后,秦仪道:“外伤倒是好办,不过蛇毒霸道,伤及心脉,近段时间尊主还是不要用内力的好。”恢复时日延长伤逝小事,毁了武功进展不再进步才是大事。   “我自是省得的。”阜远舟颔首。   对于练武之人来说伤个筋骨划破皮肉不算是大事——尽管阜远舟的骨头断的多了点伤口深了点——起码他还耐得住一撒上去就麻辣辣疼起来的药性和秦仪说话:“朝廷里局势如何了?”   虽然阜怀尧叫他安心养伤,不过他会安心就不是永宁王了。   “肃王已死,其党羽全被歼灭,皇帝也趁机打压了不少顽固派份子,安插亲信,新帝地位,已经无人可以撼动。”秦仪道,脸色不乏微妙。   每逢帝位交替,光是看新帝驾驭老派和新派的能力就能观其帝王心志,这点古往今来皆非虚言。   年前先帝遇害,肃王反叛,阜怀尧镇压叛党到加冠登基这段时间可以说是匆匆忙忙,加上先帝多年不理朝政,身为皇太子的他再怎么力揽狂澜,接手的终究还是一个烂摊子,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里较劲,不少人在等着看笑话。   也因此阜怀尧才会靠着多年摄政的铁血手腕和亲信暗棋压下诸多异议推行新政,免得玉衡继续势弱下去,那些顽固分子也忌讳于他的杀人不见血而选择沉默。   只不过他再有手段再有威信,在某些人眼里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弱冠青年罢了,忌惮有之,但缺敬畏,迟早会下绊子。   可是天仪帝登基不过两个月时间,就借春耕之事在民间建立威信如日中天,又不费吹灰之力让阜远舟臣服,收服宁王党派为己所用,拉拢了不少中立官员,重要位置皆由亲信掌控,又借开放太学院和科举招揽人才,最后用阜崇临一事斩了顽固派多个中坚分子,将这一派打压得再无兴壮之力。   此等手段,当真可怕,虽不是人人得知,但只要观其冰山一角,如今朝廷中还有谁敢不服新帝?!   听秦仪说了说朝中局势,阜远舟摇了摇头,想起那人冷漠的眉寒凉的眼,便笑了笑,“不愧是皇兄。”   不是不知道他厉害,只是他每次都有后招叫人惊奇。   阜远舟自负才智惊人,但在阜怀尧面前从来不敢夸下海口。   有些人,天生就是帝王之才,或者说,天生便是阴谋家。   这些东西想多了头疼,阜远舟不再深究,换了话题,“关于那批人,有什么新进展吗?”   给包好的绷带打了个结,秦仪道:“尊主还记得袭击苏公子的那个含着吹箭的小孩吗?”   阜远舟点头,“他死了之后我叫右使挖出尸体带回了大宅,你去看了?”   那个小孩含的吹箭上带有一枯荣,差点要了苏日暮的小命。   “是的,”秦仪拿起一个药瓶,“属下发现,他虽然表面看起来七八岁,不过实际上已经超过四十岁了。”   阜远舟眸色一暗,难怪花寒说这些小孩的武功高明完全不似是这个年纪的人。   容颜常驻……   “果然是他们……”阜远舟喃喃。   秦仪点头,脸色微微凝重,“听舟在其他各国做的手脚维持不了长久,他们迟早会找回来的。”   “我却是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就肯定我教会隐匿在京城。”就算是大隐隐于市这个道理古今适用,对方猜的也太准了。   自他接手魔教之后。便将残存的所有弟子化整为零,建起雪朔山庄,以山庄的名义低调行事,左右使本就神秘少有人见过真面目,名气大的六指琴魔黑面饕餮等人出门都会易容,他这个十四年前新任的教主更是鲜为人知,应该不会泄露了行踪才是。   秦仪皱了眉,“也许是……误打误撞?毕竟老尊主心性大变之前曾经将我教总坛驻扎在京城。”   提起前任教主,阜远舟脸色一沉。   血手婴心慕容桀,二十年前整个武林的噩梦——也是阜远舟的师父。   虽然刹魂魔教恶名远扬,不过最开始教主慕容桀并没有后人传说中那么可怕,只是武功高绝喜怒无常罢了,因为功力高深,明明是七八十岁的男子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   而且他常年不在教中,还不如喜欢杀人的六指女魔蜚语的名号那么吓人,只是二十一年前他不知为何突然心性大变,竟然开始用婴儿心脏来修炼邪功,血洗武林,其后魔教因“那批人”而元气大伤,不得已淡出武林,十七年前慕容桀无缘无故进了皇城冷宫,在德妃的默许下收了阜远舟为徒,十五年前慕容桀走火入魔,被阜远舟和苏日暮联手击杀。   不知是不是邪功的原因,从此之后慕容桀残暴无比,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只是慕容桀对待阜远舟的态度简直像是对待仇人,一边传授他武功一边用尽各种手段折磨他,对待其他人也是毫不留情,连追随他的教众都对他恨之入骨,所以击杀慕容桀后阜远舟接掌刹魂魔教才会异常顺利。   当时恨意在胸未曾察觉,后来年岁渐长,阜远舟却觉得那时的慕容桀就像是在一心求死——培养一个人,杀了他。   慕容桀被他一剑穿心时,那种表情……何尝不是解脱呢?   阜远舟不知道慕容桀究竟有怎么样的过往,只是逝者已矣,他不想也没兴趣再去追究,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魔教的生死存亡问题。   秦仪同样明白这点,微微叹了一口气。   阜远舟见状,淡淡道:“我们已经准备了十五年,并非没有胜算,作为我教左使,你莫要灭自己志气。”   秦仪心里一凛,收起了那份叹惋,眼神坚定起来,“属下明白。”   ……   夜凉如水,灯火荧荧,星光烁烁。   阜怀尧回到乾和宫的时候,阜远舟正坐在床沿边,动作缓慢而娴熟地擦拭着那把式样古拙的银白长剑。   仅着雪白中衣的男子身上裹着不少纱布,甚至脸色都是极为苍白的,俊美风逸的颜容间找不出一丝杀气,偏偏当他拿着剑的时候,那股凌厉霸气尽现,没有人敢用轻视的眼神看着他。   察觉到熟悉的脚步声,阜远舟抬起头来,柔柔一笑,“皇兄,你回来了。”   所有锐气,尽在这一笑中灰飞烟灭。   阜怀尧只觉心头一撞,那份悸动又浮了上来,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旋即恢复如常,走过去,“怎么起来了?太医不是说尽量卧床休息么?”   “睡一天了,骨头都睡散了。”阜远舟道,将琅琊还鞘放置在旁边的剑架上,问:“皇兄你的手怎么样了?”   “无事。”阜怀尧如是道,坐在他身边。   “我看看。”阜远舟道。   阜怀尧本想说不用,不过见他眼神实在坚持,只好将手伸了出去。   琅琊本就是妖性极重,所铸材料也是极寒,在启碌殿阜远舟压制蛇毒不能行动的时候阜怀尧拿起琅琊挡住了走火入魔的阜崇临的攻击,但是也被此剑反噬,手心几道冻伤的痕迹极为明显,加上抵挡阜崇临的刀时的震裂伤,七横八竖的,看得阜远舟直直皱眉,轻轻握着他的手恨不得以身代之。   阜怀尧看见他眼中疼惜,耳尖有些发烫,心里却微微苦涩。   这份深情,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还。   “只是小伤,朕并无碍。”阜怀尧道。   阜远舟满脸不赞同,“为什么不上药?”   “尚要批改奏折,不方便。”   阜远舟更加不赞同,摇头道:“皇兄你太过任性。”   被自己的弟弟用这般无奈又宠溺的语气说任性,饶是阜怀尧也禁不住一愣,心里多跳了几拍。   而阜远舟已经就近拿了伤药帮他涂上,认真又小心翼翼。   阜怀尧看着他柔和的眉目,一时间出了神。   第一百六十五章 感情如刀   爱情是一件很神奇的物事,它能叫雄狮收起利爪,让虎狼放弃獠牙,也能叫兔子露出利齿,让蝼蚁撼动大树,它既使人疯狂,又让人理智,有人趋之若鹜,甘做扑火飞蛾,有人避之不及,宁可一生孤独。   它可以让人忘记伦理道德,忘记时光流逝,忘记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忘记四季轮转花开花谢。   若是问这世间最锋利的武器是什么,那么一定是感情——用它来杀人,刀刀不见血,眨眼便是地狱。   阜怀尧想,从阜远舟认清这份感情开始,是不是已然在接受一场凌迟之刑?   缓慢,折磨,致命。   万劫不复。   阜远舟给他的手涂好了药,抬头一看,却见这个睿智的帝王居然难得在发呆。   也许是潜意识里已经对眼前这个人抱有极大的信任,阜怀尧此时并不像平时那样随时随刻都保持一份警惕,眼睛虽然是看着阜远舟,但焦点早已不知落在哪里了,空茫的琥珀双瞳失去那股明锐犀利的冷意,在狭长睫羽的覆盖下,漂亮得动人,双唇丰润却带着冷漠的棱角,这会儿微微抿起,不在拒人于千里之外,似深思又似轻愁。   阜远舟看着看着就痴了,恨不得俯身吻去他嘴角那份不知因何而起的淡忧。   可惜理智叫嚣得太厉害,他暗暗淡嘲一句自己是何时开始变得胆子如此之小的。   越是靠近越是惶恐,越是得到越是患得患失,情之一字,圣贤都难解其意。   按捺住心头的蠢蠢欲动,阜远舟伸手拢了拢他散落的鬓发,拉回了他的神思。   阜怀尧回了神,发现手上已经细细包扎过了,颜容萧疏丰峻的男子坐在他身旁,指尖滑过他的发,半垂着眼帘盖住了眸中的情绪,只不过,脸上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缕缕情丝缠在不由自主的淡淡的笑颜里,叫人动容。   情深至此,何从掩饰?   “皇兄?”阜远舟觉得伤口拉扯得有些痛,收回手再看他时,觉得好笑——怎么又发呆了?   阜怀尧顿了顿,本想说些什么,不过话到嘴边,还是换了话题,“朕将武举决赛推迟十日,到时候你能不能主持监考?不能的话朕让连晋代替一下。”   “当然能去,”阜远舟笑了笑,“只是去监考罢了,又不是远舟亲自下场,能有什么问题?”   说起武举他就想到了柳天晴,依他身手想来也碰不上什么难缠的对手,肯定是进了决赛的。   “撑不住了就跟朕说一声,到时候朕会亲自去看看。”阜怀尧轻描淡写道。   阜远舟微一皱眉,有些不赞同“就算二皇兄死了就难保他会不会有后招,皇兄这般会不会有些冒险了?”   “无碍,到时候擂台会设在皇城外围禁卫军的练兵场上,朕在皇城城墙上看便是了。”阜怀尧道,“你和庄若虚提出来的决赛方式朕也很好奇,放心,连晋会做好护卫工作的。”   阜远舟虽然还是不太放心,不过也没再说什么,毕竟皇帝亲自主考是武试决赛约定俗成的规矩,先帝卧病在床时都会前去一观,阜怀尧不去说不过去,唉,到时候他多注意一下便是了。   “另外,进士本是要呆在翰林院做事考察一年后经过吏部考试后才会授予实际官职,不过现在朝廷官员较为紧缺,朕想把时间缩减为一个月。”阜怀尧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一个月?!”阜远舟惊讶,“这样合适吗?”   所谓一年考察也不是说只把一群进士丢在翰林院编纂文史参议机务,而是把定期他们放在各部各殿轮流跟着前辈学习一番,让他们掌握朝廷的运转情况和做事方式,兼之考察其德行,不过阜远舟当年取得文状元的名号时,因为三王爷的身份所以没有参与吏部考试就由先帝下旨让他掌管了户部,所以不太清楚他们要多长时间来熟悉如何做官。   “一年考察本就有些长了,一个月虽然是少了些,不过朕问过众位大臣了,他们都觉得这已经足够。”阜怀尧道。   “皇兄觉得可以便可以吧。”阜远舟颔首,他知道自家兄长跟他说这件事的原因是因为苏日暮——那家伙,应该会好好配合而不是用一口铁齿铜牙杀遍满朝文武吧?=。=|||   阜怀尧看了看更漏,道:“时间也不早了,远舟早点睡吧。”   “嗯?”阜远舟一愣,兄长这话的意思是……   “皇兄今晚不在乾和宫睡吗?”他很是意外道。   阜怀尧顿了一顿,站起身来,“朕……去一趟坤宁宫。”   坤宁宫……是端宁皇后那里……   阜远舟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有些反应不过来一般,仰起头注视着他,“皇兄……!”   被他明澈又深邃的眼神看得心口一窒,阜怀尧抬起手摸摸他的头,像是不经意一般挣开了他拽着袖子的手,淡淡道:“你身上有伤,一起睡会碰着,朕去坤宁宫待几晚便是了。”   阜远舟急忙道:“没有关系的,皇兄我……”   当初没有认清自己真心时尚可忍耐一分,可是现在,现在……   我不想你去那里。   我不想你身边有一个女人。   我不想……   阜怀尧打断了他的话,用最自然最平淡的语气道:“朕也许久没有踏足后宫了,大臣们……总有些意见。”   这样的理由最是诛心,阜怀尧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灯火下那张瞬间更加苍白的脸——阜远舟永远不会舍得他受半点伤害,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流言蜚语。   阜远舟的双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阻止他,只慢慢拿起旁边的雪白披风替他披上。   其实动作时伤口很疼,但是他觉得都及不上那种心脏被拿捏的疼痛,不过付诸于只是淡淡笑着说:“晚春夜风很凉,皇兄莫要着凉了。”   看着他强颜欢笑的脸,阜怀尧几乎脱口而出说自己不去坤宁宫了,可惜最后还是堵在了喉咙里,悉数化作一句“早些休息吧”,便在他的目送中缓步离开内殿。   连心乱了的阜远舟也没有发现他的步子已经不再从容,几乎像是落荒而逃。   有那么一瞬,阜怀尧其实希望阜远舟能够拉住他,将那些隐秘的见不得光的感情都说出来,在今夜将一切事情解决,不要再彼此折磨了。   只是……   不知不知道他伤心,不知不知道他的疼痛,但阜远舟永远不会舍得他受半点伤害,阜怀尧却已经用他的感情伤他自身。   感情这把刀……果真伤人最狠最重,亦最不悔。   既然注定一开口便会负他一腔深情,又何苦……伤上加伤,痛上加痛呢?   烛花爆响,殿内骤亮了一刹那,旋即又暗了下来。   阜远舟怔怔站在床边,听着龙辇远去的声音,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刚才他不是不曾想过不管不顾将自己心中快要爆炸的爱恋说出来的。   可是,他爱他,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有多爱他,才能让阜怀尧不一口回绝。   这般亲近这般信任已是阜怀尧最大的纵容,他还能,怎么样去奢求得到那个决心为玉衡奉献一生的人的爱情?   ……   宫女慌慌张张冲进来禀报说天仪帝驾临坤宁宫的时候,花菱福已经睡下了,迷迷糊糊地起身穿了衣服后才惊觉是一个月都懒得踏足一次坤宁宫的皇上来了,赶紧出门接驾。   不过阜怀尧一点也看不出有临幸后宫的意思,免了她的礼,挥退众多宫人之后只道:“朕在你这儿偏殿睡几天,皇后去休息吧,不用理会朕了。”   花菱福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几乎就想抛弃皇后仪态直接咆哮了——你们两口子闹什么别扭还搞分房睡这套?!扯上她就算了,还在她坤宁宫的偏殿睡?!传出去她这皇后要不要做了?!!   还说什么不用理会,皇帝这么大一只竖在这里,她能不理会么?!   花菱福深呼吸,深呼吸,最后皮笑肉不笑道:“陛下万金之躯岂能委屈?还是到寝殿休息吧。”   阜怀尧摆摆手,道:“朕不是……”   花菱福再度深呼吸,避免自己火上心头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妾身去偏殿睡。”   阜怀尧终于抬眸看向她,淡淡道:“皇后不必委屈自己。”   经过之前一番和天仪帝呛声,花菱福已经彻底抛弃那幅温良贤淑的形象了,皱眉道:“陛下不来坤宁宫,妾身也就不用委屈自己了。”   阜怀尧终是无奈,“朕若是没有记错,你是朕成亲四年的结发妻子,何必总是为远舟抱不平?”   花菱福看着他眉间露出来的疲累,再铁石心肠也硬不下来了,于是敛了浑身的刺,只是语气里还是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哀伤,“陛下让妾身不必委屈自己,只是您又何苦委屈宁王?”……也往自己心口扎刀。   当年那个人说是不愿委屈她便委屈自己放弃至爱远走他乡,只是他可知,委屈一个人,痛苦的却是彼此?   阜怀尧垂下了眉眼,声音清清冷冷,“长痛不如短痛。”他站起身来,往坤宁宫偏殿走去,步伐一如既往的坚定,显然不愿再多讨论关于阜远舟的事情,道:“皇后休息吧。”   话音落下时,那幅霜白衣角已经消失在了转角。   花菱福怔怔地在原地站立了片刻。   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陛下,你知道么?有些痛会融入骨血,腐蚀心脉,追随人到白发齐眉、垂垂老矣——无死无以解脱。   ……   第一百六十六章 红蝶   天色摇摇将晚,丹红的夕阳静静卧在天之边角。   城外数十里偏僻无人的山脚小道,一队纵马疾驰的快骑打破了山间沉沉的寂静,时不时惊起几只还巢的飞鸟走兽。   行至某处,耳边忽然听得一阵悦耳的流水叮咚声,有人举目寻去,才知是在偏离小道的不远处,一条小小的清澈见底的溪流穿林而过。   “吁——”冷不防的,为首那人突然勒住缰绳,胯下的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向四周快速扫视了一轮。   小溪边树木矮上一些,视线也比较开阔,他只看了一眼,便露出满意的神色。   其余十几名骑手纷纷拉缰停马,明明一身装束好似江湖游侠,可那整齐划一的动作训练有素,双目清明周身锐气,就像是一队武艺精湛不同凡响的士兵。   “子鸳、子莺、血雀、大石鸻警戒,白玄鸥、斑海雀、十雕探路,其他人驻营起火,原地休整。”为首那人带队催马到了小溪边,淡淡下了命令。   “是。”   众人领命,下马,其中三人轻功一展便消失在了茂密的树林之中,再有四人分四个方向散开,剩下几人找了一片较为干净的空地,清理的清理,生火的生火,喂马的喂马,有条不紊,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下令的人声音听起来极为年轻,悦耳非常,偏偏有着一张普普通通的中年人的面孔,一身青色素衣也是朴实无华,唯有从他翻身下马时轻盈潇洒的姿态中可看出他的身法不凡。   他察看了片刻周围地形,眉头一挑,也拿上绳索动起手来。   布置些东西并不需要太长时间,等他弄好的时候,探路的人已经回来了。   “大人。”十雕飞身落在青衣人身边。   “如何?”他问。   “方圆五里内都没有人烟,他们暂时还没追上来。”十雕回禀道。   青衣人颔首,“休整一下,保持警惕。”   十雕去帮忙,青衣人挽起袖子在捧起溪水洗了洗手,甩干净水后望着纤长的十指,微微皱了皱眉。   追魂香的味道是要一种叫红蝶的蝴蝶才能闻到千里追踪的,不过他常年用毒,鼻子也更灵敏一些,旁人闻不到他却能闻到,追魂香这种带着血腥的香味让他觉得有些厌恶。   不消多说,这易了容的青衣人便是带着巨门影卫精英出了京城做诱饵的甄侦了。   派人在京城里上演了一场白日潜入府尹府偷窃赃物的好戏,他再带人快马飞驰了半日,京城早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也正因如此,窥伺地图的人才会更加相信是他们带走了地图。   不过这般先斩后奏,楚故应该非常苦恼吧。   夕阳渐渐隐没在群山之中,天色昏暗了下来,溪边燃起了数堆篝火,将黑暗驱散。   吃饱了才能打硬仗,影卫们弄热了带来的干粮,再抓了些野味,快速填饱了肚子,不用指挥便有四人去换了岗,让警戒的兄弟回来休息。   甄侦盘算着追魂香的解药需要准备多少原材料,正在用纸笔写写画画,子鸳和子莺就拿着食物走了过来。   “大人,中午开始就在赶路,您还是先吃些东西吧。”子莺道。   这两人是分属于巨门的八个使令中武功最好的两个,在这里除了子规便是他们地位最高,其他影卫在子规沉思重要事情的时候不敢打扰,他们就义不容辞地领下这个任务了。   甄侦把注意力从纸上抽回来,这才发现诸位兄弟都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他,大有怕他饿肚子的意思,不由得好笑,伸手把食物接了过来。   “还是没有动静么?”小刀优雅地剜下了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鱼肉,甄侦问道。   “暂时没有,他们一时还没追上来。”子鸳道,尚是年轻的脸上已经满是成熟男子的刚毅。   假戏自然是真做才会逼真,他们选了最好的马,出了城门发现有小喽啰跟踪时更是故作不知追魂香的事而把他们巧计甩开,还兵分两路故布疑阵,一路马不停蹄,直到这会儿才休息,敌人本就慢了一步,若是没有追魂香,早就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   唯有如此,才能逼得大鱼上钩。   甄侦算了算时间,“鸣鹤那边有什么消息?”   “有,”子鸳从身上拿出一个鸽子传信的信筒递过去,“这是兵分两路时属下接到的传信。”之前一直在赶路,现在才找到机会呈上来。   其实地图一事关系玉衡存亡,除了圣上、楚故、苏日暮和他以及那些窥伺地图的人,其他人都不知此事,包括跟着他出京的这批影卫,甄侦解释了整件事情不过隐瞒了罪魁祸首的地图,鸣鹤接到的命令也不过是苏日暮若有事联系他就飞鸽传信。   甄侦拿过来,打开里面的小纸条,上面……是一堆像是甩了一地的面条状墨迹:“……”   要不以后将传递情报的人都学苏日暮的字好了,绝对安全又保密——压根没什么人能看懂。   幸好他还是看得懂的,上面就六个字:“图好,已毁,保重。”   甄侦眉头轻扬,嘴角也不由自主弯了一弯。   近处的子鸳和子莺看得呆了一呆。   尽管易了容,但是那种气质还是不变的,他们就愣是不明白,怎么子规大人看个传信也能笑得这么……甜蜜呢?   子鸳和子莺表示闪瞎了他们的钛金狗眼(……)。   待到一钩弯月挂在树梢头的时候,警戒的影卫悄悄撤了回来。   甄侦眸光一动,其余人虽然稳坐如初,不过已经全身凝神戒备起来了。   片刻后。   红色的、妖娆的蝴蝶忽然翩翩穿过树林,一只、两只、三只……慢慢地,聚集了十数只在营地上空绕着篝火飞舞,淡淡的红色磷光在星辉的折射下,简直可以迷惑人心。   只是在暗夜里出现了这些蝴蝶,委实诡异了一些。   “红蝶……”甄侦双眼微眯,冷不防的十指一动,细微的银光像是雨丝一样铺天盖地从他身上飞了出去。   谁也没看清那些银光的轨迹,不过是眨眼瞬间,那些红蝶已经全部悠悠坠入篝火之中,若非武者的视力足够看到它们身上插着的小小银针,这一幕就像是那些红蝶扑火而去,凄美异常。   他这一动,所有影卫都站了起来,抽出武器,独留青衣淡然的男子坐在原地,优雅地收回了手。   不远处,树林中,响起了一个人的掌声,同时传来了一个男子含笑的声音:“好一招飞针取物,阁下如此身手,却要做那梁上君子,岂不可惜了?”   这声音飘飘忽忽,似左似右,似前似后,似远似近,叫人分不清来人的方向,可见其功力之高深。   “阁下若是光明正大,又何必装神弄鬼?”甄侦轻嗤一声,“再说,我是不是做了梁上君子,与你何干?”   那人道:“你拿了我的东西,你说与我有何干系?”   “你的东西?”甄侦故作不屑,“你平白胡诌一句,便能把我的东西变成你的东西?”   “既然你急着杀了那些红蝶,便是知道我是如何找上门的吧?”那人轻笑,“千里追魂,永不落空,不管是不是我的,我总能拿到手。”   甄侦一边从呼吸估摸着追兵的数目,一边应付此人,刻意愤愤道:“卑鄙!”   “劝你还是把东西交出来,这可不是你能碰的,”那人的语气中带上一丝诡谲,“不然,会死的哦~”   甄侦听出了些许端倪——这人的潜在意思是东西在手,玉衡便会千里追杀。   那么,对方把他认作是别国之人了?   确实,以防万一,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标志物,在有心人眼里,确实像是潜入的奸细。   想到这里,他便傲慢一笑,故意流露出上位者和蔑视朝廷的态度,道:“凭你?难道你是玉衡朝廷的走狗?啧,就算是玉衡神才亲自来,我也未必怕了他!”   这次他带出来的影卫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夸下这等海口也不算夸张。   那人似乎惊讶了一下,甄侦能够感觉得到他气息一瞬的变化。   只听得风声一动,便见有一人从树林中缓步走来,同时四周一阵嗦嗦声,影影绰绰近三十人远远地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所有影卫都绷紧了神经。   那人也走到了火光所及之处。   稳坐不动的甄侦抬眸看去,只见那是一个乌发黑衣的瘦高男子,气宇轩昂,年岁不过二十余几,偏偏戴着一张黑玉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唯见他眸如点漆,唇若红砂,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玉面男子打量了他一会儿,自然是知他易了容,试探一般问:“你是何人?”   甄侦的目光在他食指中指的银箍上流连了一下,闻声,嗤笑,“你有什么资格问我?”   对方似乎确定了他的身份,唇边笑意更是耐人寻味,“合作不成便先行下手,你们国主似乎不太仗义吧!”   国主?甄侦眼里现出一份惊疑,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什么人。”玉面男子道。   甄侦似乎终于发觉不对劲了,站了起来,露出了防守的破绽,“你、你知道了什么?!”   玉面男子就等这个时机,双指一并,身如鬼魅地穿过护卫的影卫,直接攻向被保护在中间的青衣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宿天门   攻击只在一瞬之间,虽说是事出突然,但还是不得不承认玉面男子的武功之高深,连子鸳子莺联手都没有将他拦下。   甄侦心里也有一瞬深思,来不及想就被抛到脑后,专心应对眼前的挑衅。   这个人没有武器,但他的手指就是最锋利的武器!   他袭来的这一指,比刀锋还要割人,甄侦本是该避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避。   可是他不但不避,反而迎其而上——用他的掌,直直斜削过去!   甄侦的暗器出色,但是他其实更善于用掌。   惊人的内力撩起两人的衣发,一掌一指相接,明明只是肉体凡胎,却给人兵刃相交的错觉!   只一招,错身而过。   四周篝火被风惊得猛然蹿高一尺,他们背对背,一时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似乎怔住了,没有再动手。   然后两人同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约而同地望着自己的手。   “天下间能接下我这一指的人不多。”玉面男子笑着道。   “天下间能接下我这一掌的人也不多。”甄侦挑了眉。   “不过我没听说过你的名号。”暗器一流,掌法出神入化,本不该是默默无名的人物。   “我也孤陋寡闻,未曾知道有这么一人。”指法精湛,轻功卓绝,是哪国的高手,他竟一无所知。   玉面男子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在敌人的包围圈中,转身道:“你这等身手,不像是会屈人之下的人。”   “你也不像是会强取豪夺的人。”甄侦也转身正对他,冷笑,他本就用口技模仿出中年男子的声音,这下更是刻意掺杂进一些外族腔调,对方却丝毫不见惊讶,想必已经先入为主把他认错成什么人了。   他有预感,这玉衡地图背后,一定有个相当有趣的阴谋。   玉面男子闻言,似乎觉得好笑,“强取豪夺的,明明就是阁下吧。”   要地图的似乎有几方人马相互牵制,这个人还很肯定东西会到他手里……甄侦心里一动,故作再度细细打量他,眼里闪过一抹惊疑不定,似乎认出了他是哪一方的人,语调中隐隐含着一丝警惕十足,道:“东西又没标注是谁的,你们拿不到自然是你们不济事,我拿到了便是我的,相当公平,不是么?”   红砂双唇勾出露骨讽刺,玉面男子对他瞬间满身戒备的表现甚是满意,“看来你的国主也不是没说过得罪我们的下场,可怎么就非得不见棺材不掉泪呢?”   他手势一动,己方人马便悉数动了起来,和影卫混战作了一堆。   甄侦却没动,只紧紧盯着他,“你……难道你是……”他没有说下去,眉头皱了起来,似乎连提都不想提及对方的名号。   “看来你终于想起来了。”玉面男子轻笑。   “想起来了又如何?”甄侦浑身绷得更紧。   “还这么硬气,倒是个硬骨头。”他这般道,饶有兴致,“其他蛮子都没敢轻举妄动,小小沙番便想与我宿天门作对,看来是门主立威立得太仁慈了。”玉面男子双指蓄力,目光锁住他的周身要穴,语调温柔,“既然如此,就拿你再开一次刀吧!”   一语未尽,人已先动,甄侦凝住全部心力才捕捉到他移动的轨迹。   他的双指在半空划了一道饱满的弧线,而后突兀地变幻高低,辨不出它的去路,忽急忽缓,像是冷不丁的就化作了千手观音,千指所向。   不过观音渡人,他却是杀人!   除了听到沙番的时候眉目一动,甄侦再无表情,好似只专注于这场战斗,在对方的指风划破喉咙之前,五指并拢,瞬时但见掌影飘飞,如同江南三月落下的蒙蒙烟雨,细密,柔软,唯美,不见一丝杀气,却挡下了对方煞气凛凛的十二弹指。   玉面男子“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他能拦下自己的杀招,尾指轻抬,又是连击,杀意更盛。   篝火在混战中被扫灭了不少,四周暗了下来。   “我劝你还是把东西交出来,不然,死得不痛快的感觉,可不好受。”又是一个移挪,玉面男子贴在了他的身后,低声轻语,带着银箍的双指却已然逼近了他的脖颈。   “鹿死谁手,谁知道呢?”甄侦一笑,掌缘削开他的手指,竟是在被禁制的方寸之地间投怀送抱一般旋过身来,直视那黑玉面具下的眼睛。   玉面男子果然被他这一手弄得出乎意料,下意识想退,但是对上这个青衣人的双瞳,不知为何,一时觉得意识空白。   那双眼眸很美,像是无星无月的夜幕一样漆黑,似乎有个漩涡在里面转动,缓缓的,缓缓的,将人拉进一个华美的梦境里。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碧绿的,那是……什么?   还有花,小小的,铺满一地的花海……   “刷——”   细微的破空之声让玉面男子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抽身急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一阵剧痛猛然拉回了意识,对方的一掌打得他几乎内脏移位,全身内力大乱。   他惊怒交加地瞪着悠然后退的青衣人,完全不能理解自己方才为什么失了神。   甄侦却是有些可惜,这人危机意识太强,不然就能一掌要了他的命了。   不过他们是来引蛇出洞查探而不是来一网打尽的,所以套出想要的东西顺便让对方狗咬狗之后赶紧收手才是上计,他便打了撤退的信号。   所有影卫得到命令,瞬间如潮水一般朝一个方向撤退,如走无人之境。   玉面男子立刻下令追击,却不料一张大网遽然竖起,阻隔了两方人马,有人直接拿刀一砍,刀却突然脱手而出,像是抓不稳似的。   他回头一看,却见己方人马像是被迷药迷了,一一昏在地上,他也觉得有些眩晕,赶紧点住穴道,眼睁睁看着那青衣人带着手下上马远去,走的方向正是出京之路。   是什么时候下的药?!   玉面男子惊疑不定,忽然看见地上篝火未灭,顿时明白,又看了看一地横七竖八的人,不禁暗骂一声。   将毒草放在火里焚烧,蛮子就是蛮子,果真不择手段!   想到任务失败的惩罚,他也禁不住颤了一颤。   ……   烧在篝火里的药并不是多么厉害的迷药,不然早被发现了,所以持续不了多久,甄侦带着众影卫继续疾驰,到了下半夜才悄悄拐弯往京城的方向倒回去,在半路上就遇到了来接应的人,也带了一堆的药材。   找了个安全的地方,甄侦翻身下马,和他带的人一起换了衣服撕了人皮面具,全部烧掉毁尸灭迹。   “大人,连夜赶回去吗?”子莺问。   “不必。”甄侦摇头,这条路偏僻,赶夜路并不安全。   让全部人驻营休息包扎伤口,甄侦挑出了制作追魂香解药的药材,马上就动手,免得之前所做前功尽弃。   那个玉面男子那么自信是有道理的,他自己就是武林高手,若不是甄侦用摄魂术迷惑了他,起码得打上三四个时辰都不见得能分胜负,他带来的那些人个个都身手不凡,武功路数奇异,人数是他们的两倍,影卫们也用不算熟练的外域功夫掩饰身份,这就差了人家一截,加上追魂香无色无味并非常人能够认得,如果他追的真的是“盗图”之人,恐怕就已经得手了。   彻底消除了身上的追魂香之后,甄侦又去检查了一番影卫们的情况,这一群都是好手,折了一个他都心疼。   幸好都没什么大碍,他按下心来,对前来接应的巨门两大掌令之一子鸬道:“查一下宿天门是什么东西,还有沙番国主权臣最近来往之人的全部资料,查清楚了,送到我那里去。”   “属下明白。”   子鸳安置好受伤的弟兄们,坐在甄侦身边道:“大人,我统计好了,刚才共有二十九人,其中为首戴面具的人属下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其余的三分之二使得都是外域功夫,还有几个人的身手像是江湖中人。”   “江湖中人?”甄侦对这个有些兴趣,子鸳这么说便是认出是什么人了。   “对,都是下九流的人,偷摸抢掠,消失好一段时间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听子鸳报了几个名字,甄侦眉头跳了一下。   果然没错,是几个武林黑白两道都不齿的恶棍。   说到这里,他立刻就想到了之前江湖上很多恶名昭彰的人物不见了似乎投靠了什么人的事情,还曾经跑出个汉北双杀差点砍了苏日暮,莫非,这两件事搭上关系了?   这么一来,消失的江亭幽以及他背后的人又会再度出现?   甄侦觉得有些头疼了。   甄侦吩咐好诸事之后,便让众人都休息了,天一亮就赶回京城,影卫们也习惯野外干活,安排了轮岗之后随便找个地方睡了便是。   甄侦找了个大树杈躺下,今天诸事在脑子里打转,他没有多少睡意。   沙番虽然比附属于玉衡的最弱的沃国好不了多少,但好歹也是一个国,宿天门那种语气,怎么好似这都不放在眼里?   夸下这般海口,宿天门难不成有媲美一个国的实力?那它到底是什么?一个组织么?   另外,连沙番都敢肖想玉衡,莫不是想趁玉衡刚和大莽打完仗、新帝登基之时浑水摸鱼?   真是……好大的胆子。   甄侦嗤笑。   听那玉面男子的语气,恐怕还不止是沙番一个国吧。   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他们敢这么做,就得付出同等的代价!   ……   第一百六十八章 出生   柔软的蚕丝锦被被任意推到一边,细密的汗珠顺着身体的弧线滑动,将发丝贴在裸露的皮肤上,随着他的胸膛上下起伏。   黑玉的面具早已被扯断了系带,随意地丢弃在床边堆砌的黑衣上,露出男子那张邪美风流的脸庞,他此时却像是在承受着什么极痛苦的事情,紧闭着双眼,死死咬住下唇,却还是会时不时滑出小小的喘息呜咽声。   压在他身上的男子俯下身子靠近他,乌黑的长发不带温度地落在他身上。   “把眼睛睁开。”那人道,声音是一种魅惑的动人。   他却打了个激灵,掀开眼帘,却不往上看,十指无力地掌握住那人几乎不见凌乱的衣衫。   对方的火热在身体里横行,他觉得痛,刚才被青衣人打了一掌的地方很痛,身下那处难以启齿的地方更痛。   “为什么会失败?”男子贴近他的耳,问,明明是在这样激情的时刻,他的声音却冷静得叫人发寒。   “属下……属下轻、轻敌了。”   “轻敌?”男子拿起他的手,把玩着那比常人都要长上一些的手指,“居然有人能在碧犀的指下逃走?”   那人的另一只手顺着被称作碧犀的男子的脊梁慢慢滑动,熟悉的欢、愉从身体里冒出来,但在这个时候只会更难受,他用力喘息着,断断续续将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   “沙番?看来之前杀了一个皇子不够啊……”男子淡淡道,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碧犀在他身下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脸上泛起一抹潮红。   待男子回神过来,见他这般,眼神暗了暗,“别怕,任务失败不完全是你的错,毕竟摄魂术可是百年难得一见……”旋即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唇,好像情人一般的温情,身下的动作却愈加激烈,用力得让碧犀想要逃开,却偏偏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勇气。   这个男人……是拉他出深渊的人,也是他的噩梦……   他想用什么转移注意力,于是抽出力气问:“摄……唔……摄魂术是怎么……回事?”难道刚才和青衣人过招的突然失去意识的掌控是因为传说中的摄魂术?   男子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抚摸着他的脸,道:“别担心,本座会替你报仇的。”除了他,任何伤了这人的人都要死。   碧犀颤了颤,随即就感觉一道至纯的内力从受伤的胸口送了进来,缓解了那份磨人的疼痛。   “不过,任务失败了,总得接受惩罚才对。”男子轻笑,很是愉悦的样子,“既然碧犀那么喜欢到处跑,不如,就罚你呆在本座身边半个月好了。”   他猛地闭上眼,掩下那抹掩埋极深的恐惧。   ……   傍晚时候,自家老娘不小心跌了一跤马上就要生了的消息传到了连晋耳边,那会儿他正带着人在城外石场凿着石头,接到黑一的传话就急了眼,赶紧跟庄若虚说上一声,打马回了京城连府。   一进门,果然发现府里的下人都行色匆匆,管家眼尖见了他,赶紧跑过来,“少爷您可回来了!”   “我娘呢?她怎么会好端端摔了的?!”   连夫人毕竟年纪不轻,连将军虽说已经告老在家但还是会每个月去军营住上四五天教导士兵,这几日便是老将军不在家的时候,所以他娘身边总是有丫鬟伺候着,怎么会突然就出了事?   连晋边走边问,眉头皱的死紧,那股子杀鬼的气势噌的升了起来,可不是寻常人能吃得消的。   即使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管家都当即脚下一软,还没回答,就看见前面走来一个青衣的高瘦男子,立刻松了一口气。   果然不出所料,连晋一看到他就赶紧冲了过去,“宫清,娘怎么样了?”   宫清按住他,对他满身戾气的样子表示不赞同,只道:“放心。”   只是两个字,就把连晋的气势压了下来,他也冷静了些,抹了一把脸。   见他镇定下来,宫清才道:“母子平安,伯母没事了。”   连晋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宫清失笑,揉了揉他脑袋,“都是当哥哥的人了,还是这么愣。”   连晋也不理会他损人了,瞪大了眼睛,“生了?男的女的?”   “是男孩,双胞胎。”宫清微笑,“去看看吧。”   “双胞胎?!”连晋惊喜,想到参军以来表现出众的花寒花烈两兄弟,立时有种要培养自家弟弟比他们出色的冲动。   宫清无语地拎着这傻笑的家伙就走。   连晋去看自家娘亲的时候,连夫人已经因为过度疲累而睡过去了。   宁儿和孙真好奇地围在两个皮皱巴巴的婴儿面前,显得很是欢喜。   连晋待了一会儿便出来了,坐在回廊的栏杆上对着漫天星光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嘟囔道:“长得好难看……”   后来走出来的宫清再度失笑,站在他身后道:“刚出世的小孩都是这样的,过段时间长开了就好看了。”   连晋狐疑地回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大嫂身体不好,生孩子的时候差点一尸两命,我直接进了产房给她输真气,”宫清耸肩,救人如救火,江湖中人没那么多忌讳,“阿真是我看着出生的。”   “那娘呢?”连晋脸色沉了沉,他自然是闻得到娘亲和宫清身上的血腥气。   宫清拍拍他肩膀,带着安抚的意味,“现在没事了。”   “谢了。”连晋道,眉头还是蹙着。   娘亲出事的时候作为儿子居然不在身边,反而是宫清尽心尽力,他自然是有些懊恼的。   “伯母是我看顾着的,没出大事就好,你谢什么?”宫清按了按他眉间的皱褶,道。   连晋撇嘴,“老子说谢你就是谢你,啰嗦什么。”   宫清看着他。   连晋被他看得不自在,转移话题:“我老爹呢?”   “伯父腿脚不方便,我叫人用轿子去接他了,可能还没那么快回来。”   “哦。”连晋把话题拐回了原处,“今天是怎么回事?”   他赶回来太急,还没来得及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说到之前的事,宫清的脸色就凝了凝,“你的书房进贼了,被伯母撞见,伯母怕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拿走,就拦下了那个贼,丫鬟说那人急着逃,推了伯母一把伯母才会摔倒,等我赶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逃了。”   连夫人身怀六甲,对方急于脱身没有伤她,也害她跌了一跤,动了胎气,当时宫清吓得魂都快飞了,人是他照看着的,若是有个好歹,他也没脸见连晋了。   连晋最近在忙各种事情,宫清虽然可以扮成青六的模样在外行走,但是也并不经常出门,而是呆在连府陪连夫人和孙真宁儿,不过今天连晋出了城去了采石场,宫清就代为送了一封急件到军营,不然也不会这么晚回来。   “贼?”连晋觉得又是怒又是莫名其妙。   且不说连府两袖清风,就算真的是家财万贯,那贼也不至于天没黑就来偷东西了啊!   “我查过了,他翻的都是文书,不是普通的贼。”宫清道,“有没有丢什么你比较清楚,回头去看看吧。”   连晋奇怪了,“我书房里没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些文书也只是一些日常军务。”他自己有自己的元帅府,重大的事情都在那处解决……等等,想到元帅府连晋就蹙了蹙眉,“帅府里……”   宫清按住他欲站起的身子,“我叫白九去看了,有事他会回来通知的。”元帅府防守严密,应该不会出问题。   连晋松了一口气,“还是你做事周到。”   宫清看出端倪,“有招祸事的东西在府里?”   连晋挠挠腮帮子,“无非就是兵力布置边防布局之类的呗……”说到一半顿了顿,脸色微变,低声吐出几个字:“北边关军粮的运送路线。”   宫清愣住。   连晋看着他,“说到最近最重要的事情,应该就是这件了。”   北边关就是在凫黎关那一带,三十万驻军,三个月的,由此便知那军粮的数量之庞大了,左阙亲自督责,户部已经在清点粮单了,武举事了之后就会运去边关。   宫清皱皱眉,他自然是知道事情的重要性,而且连晋做事是出了名的不循常规,如果有人真的想打那批军粮的主意,没有路线图根本就是白搭。   “要不我回府里走一趟?”他道,说着就想走。   这回轮到连晋拉住他了,“不是说白九去了么,真要丢了你去也没有用,等消息就好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笑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连晋侧坐在栏杆上反手枕着脑袋,靠在柱子上,望着天空的星辉熠熠,“你说,两个小鬼的百日酒在府里摆还是去军营摆的好?”   看着他吊儿郎当的姿势,站在他身旁的宫清也卸了力,倚在他旁边,“还早着呢,你想得太远了。”   “嘿嘿,现在开始准备嘛,老子的弟弟,百日酒自然得风风光光~~~”连晋偷笑两声,一副刚做了哥哥的炫耀傻样。   宫清懒得理会,任他傻乐,目光望着回廊外的星空。   晚春未去,初夏将至,一地风景正好。   ……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走形   汤药里面掺杂了很多定神安眠的药物,但是阜远舟始终睡得不太安稳,虚弱的身体也抵不过凶猛的药力,只能在半梦半醒之间浮沉。   他似是回忆又似是梦见了很多东西,和母妃在冷宫里相依相伴的日子,被乱棍打死的忠心耿耿的婢女,慕容桀看着他或阴鸷或癫狂的眼神,苏家废墟前的杏花似血,山间木屋中垂眉沏茶的忧郁男子,长白山无边苍茫的风雪,小镇子里破旧的算命摊子,然后呢……然后是什么?   牡丹丛中小小年纪却一身孤傲的白衣少年,生辰之日那人沉默递来的一碗长寿面,将他举荐给江太傅时一句清清冷冷的“此子必成大器”,抵足而眠时少年卸下冷冽的眉目,巡视决堤河岸前那人亲手递来的一件蓑衣,一句叮嘱,取得状元名次那日尊贵的太子一反常态大张旗鼓为他开宴,眼底有欣喜亦有欣慰……   两人疏远的时日,他的目光总是追逐着那抹霜冷白影,那时,那个人看起来好孤独,他曾经想过,若是自己当上了皇帝,定会将那人留在身边,再为他寻一名天下间最善解人意的女子,不让他觉得寂寞。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的欢喜,占据了他的半个生命?   阜怀尧。   光是念着这个人的名,他就像是已经寻到了此生的归宿。   可是,这个人不属于他。   这个人属于玉衡,属于苍生,属于阜家,属于群臣,却偏偏不属于他。   名,利,权势,他都争来了,却唯独得不到心爱之人,他……不甘心。   像是被魇住了一样,他浑身都觉得难受,半睡半醒之间,忽然感觉到床侧轻微的塌陷感,一股能嗅出类似血腥的味道的冰冷气息拢了过来,来人微凉的指尖抚上他紧蹙着的眉,熟悉的人熟悉的感觉,让他渐渐卸下了四溢的不安感。   然后便听到一声淡淡的叹息。   伤感莫名。   那人在他身边坐了许久,随即便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片刻后,早朝的三声鼓响依时而至。   在沉沦入梦境之前,他唯一的想法便是——   皇兄,其实你也并非无意,这样,叫我怎么能甘心?   ……   甄侦回到京城的时候,日已经上了三竿,慢腾腾地在碧蓝的天空上挪移着。   他与众影卫为了避人耳目,就分成几批乔装打扮往回走,却没料到在回城要道上遭到了几轮伏击。   并不是针对他们的,而是无差别攻击,看那样子都是冲着地图来的,也不知是不是昨晚那个玉面男子因为拦截失败做出的变态举动抑或是其他人马动的手。   无奈之下,甄侦只能带着影卫掉转头去处理这些人,免得伤及无辜,幸好敌人似乎认为他们已经逃离京城,布置下的人手不算多,不然他们这会儿还回不来。   扮成外地的商贩进了城,再到巨门据点换回属于翰林院茶道美人的打扮,甄侦这才回了甄府,直接去了听朝小阁。   苏日暮正躺在矮榻上,难得拿着小小的瓷杯而不是大口大口地灌酒,他早就听得外面动静,见那一衣雪青的男子进来,倒了一杯酒,掀了掀眼皮子,凉凉道:“舍得回来了?你再不出现小生就琢磨着该去温柔乡里捞人还是定好棺材了。”   甄侦走过去,就着他的手他的杯子抿下一口酒,似笑非笑,“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担心我?”   “恩啊,”苏日暮挪开一些身子,给他坐的位置,从善如流:“担心你死得不够快。”   甄侦侧身而坐,俯下身去,乌黑的发和对方微卷的长发纠缠在了一起,他道:“辛苦了一晚上,你就不能说句好话?”   苏日暮不屑地“切”了一声,“你卖命的是皇帝,叫皇帝给你说好话去。”   “吃醋了?”甄侦挑眉。   苏日暮嗤笑,“倒牙,不吃。”   甄侦似笑非笑。   苏日暮也看着他,好看的眉眼都带着懒洋洋的意味,外袍随意系了一半,露出消瘦的锁骨,他的头发很长,比一般女子都要长,现下并未束起,零零散散铺到了膝盖以下,有些垂到了地上,一副男子轻狂落拓不羁的模样。   甄侦低下头去,想吻他。   苏日暮横臂一挡,薄薄的唇挑起一角,微微狡黠的模样,“喂喂,朝廷命宫就能动手动脚了?小生会喊非礼的哦~”   照他这出色的的样貌,说是会被人调戏还真的有人深信不疑。   甄侦也不强求,坐直了身子,拿开了他手里的杯子,“伤势未好,别喝这么多酒。”   “小生才喝了半坛。”嗜酒如命的书生咕哝,爬起来,拿起随便堆在一边的毛毯抖了抖,抖出一张羊皮纸,他捡起来,丢给旁边的男子。   这一系列动作看得甄侦眼皮子也跟着颤了颤,深深地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所托非人了——这家伙真的靠得住么么么?!   他打开羊皮纸看了看,上面的线条分明让他扬了扬眉。   和之前的地图分毫不差。   ——无怪乎得了酒才二字。   “哎。”苏日暮忽然戳了戳他。   “嗯?”甄侦看过去。   苏日暮托住了下巴,神情有点微妙的古怪,“我记得,月儿湾……是呈月牙状的吧。”   这幅地图不仅画了整个玉衡的城镇分布和地形走势,甚至还囊括了周围三个国家——沃国,大莽,沙番——的一部分地区,应该是因为龚资振多次出使他国才得到这部分的资料。   而著名的月儿湾,却是严重走了形,以凫黎关为点,横向两边发展,让原本和玉衡相连的大莽和沙番生生被一片沙漠隔开。   甄侦闻言,表情也变了变,语气有些耐人寻味,“月儿湾从几百年前就这么叫了,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总会有变化的。”   苏日暮看着他的表情,缓缓道:“我记得,先帝年轻的时候有一对左膀右臂,战功显赫的七王爷阜徵和才华惊世的左丞相柳一遥,二十一年前大莽和沙番进犯,七王爷在蓝翎州守城时中箭身亡,蓝翎州失守,三方议和,玉衡本应该是割地赔款,不过左丞相以国库虚空为由,将银两换成了大批牛羊,送给了以放牧为生的大莽和沙番两国。”   甄侦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头,表示他说的都是事实。   苏日暮轻轻呼出一口气,“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位柳左相好手段!”   大莽和沙番不像玉衡土地肥沃适合种植各种稻谷大麦,而是草地众多适宜放牧,尤其是在靠近玉衡边境这一带,不过再怎么合适都好,一旦牛羊的数目过了度,事情就不妙了,草生长的速度远远及不上牛羊吃的速度,在一块地荒芜之后,牧民不得不一再迁移,二十年过去了,就迁移出了一大片沙漠,用这道天然的屏障将三个国家彼此分割开来。   听苏日暮的语气似是对那位前辈很是赞赏,甄侦的脸色更古怪,“左相柳一遥……你不认识他?”   苏日暮耸肩,“神交已久,不过三国议和之后他不就辞官了吗?那时候我才刚出生,怎么会认识他?”   看他表情不像作假,甄侦只能咽下自己的一些疑问。   ……   皇宫,御书房。   一对暖玉雕成的长命锁被宫人送到了身着黑色官服的武将面前,黄龙梨木大桌后的白衣帝王淡淡道:“恭喜连府添丁,这是提前给两个孩子的满月礼物。”   连晋一点也不客气地收下了,笑眯眯道:“臣替家弟谢谢爷了~~~”又嘴欠地去问阜怀尧:“爷您什么时候生一个?”   阜怀尧:“……”   “咳咳,错了,臣是说,皇后什么时候替您生一个?”连晋眉飞色舞,意有所指道:“生完之后就没后顾之忧了哦~~~”   “……”阜怀尧见他一副喜上眉梢脱离苦海得意忘形的脸,又想到了甄侦和苏日暮,再联系一下自己和阜远舟,这鲜明的对比……素来冷心冷肺的天仪帝也有了不爽的感觉,于是道:“要不要朕帮连府来个双喜临门?”   “双喜?”连晋完全没察觉到掌握着自家饭碗的某位陛下的低气压,乐不可支地问:“臣家里还有什么喜事?”   阜怀尧一脸正直的面瘫:“朕替你和宫清赐婚。”   连晋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了:“……赐赐赐赐婚?!”   “你嫁还是他嫁,你们商量好了告诉朕。”阜怀尧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   连晋的脸绿了绿:“……嫁嫁嫁?!”   阜怀尧想了想,“堂堂元帅嫁人对朝廷名声不太好,还是宫清嫁吧,朕可以封他为公主,就门当户对了。”   连晋的眼睛“噌”的脱窗了:“公公公公主!?”   “嗯?不满意?”狭长的雍目抬了抬。   见这位陛下大有立刻写好圣旨叫人宣读的意思,连晋内流满面地哀嚎:“爷——臣不炫耀就是了,您不要开玩笑啊,臣心脏不好,顶不住啊——”   心脏君表示无辜中枪。   阜怀尧嘴角略微一扬,“不需要赐婚了?”   连晋拼命摇头啊摇头——废话!就算他有胆子取宫清,也挨不住那把厚背刀啊!让宫清嫁?宫清不砍死他就怪了!   阜怀尧冷哼一声,算是揭过这个话头。   话说回来,陛下乃有没有发现,乃有一瞬间从冰山化身为腹黑了捏?~\(≧▽≦)/~   第一百七十章 困兽   第一百七十章困兽   闲话说完,阜怀尧绕回把连晋叫来的正题,“朕听说连夫人早产是因为连府遭了贼?”   提起这件事显然让他很不爽,连晋道:“不仅是连府,元帅府也被钻了空子,不过没被拿走什么。”   “什么人做的?”阜怀尧问。   “不知道,”连晋摇头,“手段不差,不然进不了帅府。”   “为的是运送军粮的路线图?”   “大概吧,我想不出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连晋挠了挠后脑勺,“边防大军布置什么的我每个月都会调动调动,他们偷了也没用啊。”   阜怀尧沉吟片刻,道:“如果真的冲着路线图来的话,此事恐怕和另一件事有关。”   “嗯?另一件事?”连晋疑惑。   就在这时,寿临在门外禀报道:“陛下,翰林院甄大人求见。”   “来得正好。”阜怀尧放下手中主笔,道:“宣。”   不一会儿,身着雪青官服的秀逸男子踏步进来。   向上首帝王行了礼后,甄侦笑着看向连晋,只道了两个字:“恭喜。”   “谢了~~~”连晋好心情地拍拍他的肩。   在场的都是心腹爱将,不用拘谨什么,阜怀尧也随甄侦道喜,待两人说完之后才起身走下去,开口,“甄侦,东西呢?”   甄侦掏出那份羊皮卷,双手递上,“完好无损,爷不必担心。”   阜怀尧接过来,打开,扫视了一眼,神色有些莫测,转而递给了连晋,“看看吧。”   连晋不知前事,两人严肃的神色让他不解地把东西摊开,一看。   顿了俄顷,连大元帅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惊得语无伦次了:“这东西谁弄的?!玉衡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才子?!难道是三爷!?!不可能啊,这玩意儿不是谁都能捣鼓出来的啊……”   他来回看了看阜怀尧和甄侦,让他们解答解答他的问题。   丈量国土绘制地图是一件极为艰巨的事情,且不说那些小城小镇,就是边关大城在这几十年大大小小的战争里也有诸多变化,地形走势需要步步勘察,边防重地更不足以为外人道也,能绘制这幅地图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且这样一幅地图既是福音也是天大的祸害,连晋拿在手里,难得有了烫手的感觉。   甄侦将事情前后大致地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苏日暮说这幅地图的最初雏形可能不是龚资振画的,因为上面有两种笔迹,最多的前后相差差不多二十年,很多东西都是后面陆陆续续加上去的。”   “二十年?”龚资振也是朝中老臣,入朝为官不止二十年,难道这东西是他从别的大臣手里得到的?可是,又有谁能绘制这个东西而不为人所知??   “楚故在想办法撬开龚资振的嘴。”阜怀尧道。   连晋忽然想起来刚才天仪帝的话,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爷你刚才那句话难道是说要地图的那伙人,唔,宿天门什么的,他们没有把地图拿到手,所以想用军粮运送路线图来充数?!”才会跑到元帅府和连府找东西?!   “朕只是有这个猜测而已。”   “不管他们想要什么,”甄侦微笑的面孔下泛起一丝冷意,“敢打玉衡的主意,就得付出些代价。”   ……   一天后,沙番帝王寝宫骤起火灾,国主于火场驾崩,众多皇子各显神通争夺皇位,最终在半月后以沙番太子略胜一筹宣告了新任国主的诞生。   众国之中在几月之内一连有三位新帝登基,个个不是好惹的主儿,明眼人看在心里,叹道诸国恐怕不出几年又会再起祸端。   阜怀尧接到线报,将宿天门三个字牢牢在脑海里记住。   他不知为何就是有这个感觉,沙番内乱,必定与这个组织有关。   ……   暂且放下那复杂的诸国政事,请各位看官们把视线转回皇宫里。   阜远舟被面对病人时气势如虹的秦仪禁了足,几天下来,伤是好了很多,可是心情已经扑腾扑腾跌到了谷底。   且不说天仪帝每天除了吃喝睡的时间都呆在金銮殿御书房议事殿等等地方处理政事,就连每天晚上回来看过阜远舟伤势之后都去坤宁宫皇后那里留宿,他看在眼里苦在心里,却又不能多说什么。   因为他坚持要兄长同吃同住致使阜怀尧久久不踏足后宫的事,百官明面上不说,私下里总有人会嘀嘀咕咕,想起至爱的人会被人在背后非议,他所有挽留对方脚步的话语就都尽数打落牙齿和着血吞进肚子里。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皇兄喜欢他,可是……皇兄爱他吗?   皇兄对他的喜欢,足够他为了他放弃皇家血脉的传承吗?   阜远舟不知道。   他只知道,若非阜怀尧真的足够爱他,他根本没有资格阻止阜怀尧和哪个女子在一起生儿育女。   晚风徐徐,烛火融融。   阜远舟忽然在铜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比平时要苍白,火光映进了那双眼……   像是困在捕兽夹看着猎人走近的兽,认命的悲伤。   明明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阜子诤,为什么你要这么痛苦?   怎么样才叫做山穷水尽?他依旧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难受得要死,难受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锥心刻骨的无力感密布了身上的每一个地方,具体得太真实,像在用锥子狠狠凿着太阳穴。   疼。   很疼。   明明在这么靠近的地方这么靠近的距离,为什么两个人却像是隔着万丈鸿沟?!   兄弟,江山。   四个字,逼得谁都没有前路,连后路都被一并斩断!   明明对自己说好不强求不奢求的……   他以为自己捱得住相思入骨,他以为自己捱得住刀锋一样冰冷的嫉妒,原来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   突如其来的悲哀自怨冲上心头,像是火球滚过了头脑中的理智线,阜远舟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猛然将那面镜子打落在地,过大的动作牵扯到了胸前背后的伤口,剧烈的痛楚让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铜镜“嘭”地砸在了他身边,在空荡荡的内殿里发出巨大的响声,像是亡魂寂寞的回响。   “殿下您怎么了……”有小太监听到声音想要进来看看,却被里面人的一句话斥住了脚步:   “滚出去。”阜远舟的声音很平静,却裹着琅琊出鞘时森然的冷意。   常安和寿临不在,小太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三个像是带着血气的字让他颤抖着后退不敢再靠近,和其他宫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眼前的内殿就像是成了一个禁区。   好可怕……   仁德君子永宁王得了疯症之后似乎一直没有好完全,小太监记得这位殿下以前总是和和气气温温润润的,见了谁都会笑,笑得很好看,没有人见过他生气的样子,殿下疯了之后大家都说好可惜,明明脾气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得目中无人张扬无比了呢?现在还杀气一阵阵的,叫人害怕得紧。   小太监猜不出也不敢去猜,慌慌张张地跑出了乾和宫,去御书房找天仪帝。   这位殿下只听陛下一个人的话呢……   内殿里。   伤口的剧痛一时还没缓过来,碾压着力气提不起来,阜远舟怔怔地坐在地上,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种动物。   ——困兽。   困兽之斗。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对他好,只对他温柔地笑。   可是那个人是他哥哥,是玉衡的主子。   所以他错了?   所以他就要受这样的煎熬?   他不懂,他只是爱着那个人而已。   难道这也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所以他要遭到天谴,像是现在这样狼狈不堪地跌在地上爬也爬不起?!   阜远舟笑了一声,低低的声音里却是要命的悲伤。   他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忽然塌方了一样被数不清的石头堵得出不上气,他用力地喘息,肺部却只有刀割一样的感觉,像是被什么溺住了。   他难受地弯下了身子,想要抱住自己。   “远舟!?”冷不丁的,有人骤然打破了一殿几乎窒息了不会流动的寂静。来人清冷的声音掩饰不住焦急和担忧。   阜远舟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过来,狠狠闭了闭眼睛,将所有的悲伤苦楚锁进那双曜石一般的眸子里,不让任何人看见——尤其是正在靠近他的这个人。   在这个人面前,他从来舍不得让他担心让他难过。   身子毫不意外地被小心翼翼扶直了起来,那张冷丽华美让他朝朝暮暮魂牵梦绕的脸庞映入眼中,阜远舟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对他笑了笑,努了努鼻子,像是不好意思一般道:“皇兄,远舟没事,只是拿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被凳子绊住摔了而已。”   听了他的话,阜怀尧就有些气了,带着淡淡的责备道:“太医不是说不要随意下床吗?摔倒了怎么不叫外面的宫人进来扶你??要不是皇兄回来,你打算在地上呆一晚上不成???”   阜远舟只是望着他,没说话。   看着他这般,阜怀尧的心里猛地抽了抽。   是啊,他一时忘记了,神才永宁王是个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容忍让那些宫人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剑坠   阜怀尧不否认自己这一刻真的心疼得紧,不过面上不显,语气倒是软了下来,“地上凉,别坐着,能起来吗?”   阜远舟的眼睫颤了颤,望着他好一会儿张不开嘴。   他离自己那么近,近到那点无奈和温柔都看得真真切切。   这个人终日都是一副冰冰冷冷、以苍生为己任的样子,比天上的神仙还要难以靠近,唯有在这种时刻,他才知这个人也是有七情六欲的。   世界上只有两件事是难以藏住百年的,一件是咳嗽,另一件就是喜欢。   皇兄是喜欢他的……   东宫那一夜,散落一地的纸张,凌乱疯狂的十四字,一醉解千愁的烈酒,骄傲的帝王念着他名字时眼底无力的挣扎。   痛苦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存在,甚至能够影响杀伐奖惩说一不二的皇兄都进退维谷……   这样的认知,让阜远舟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骨骼战栗着,歇斯底里地叫嚣着。   抱住他……   吻他……   占有他……   给他标上属于自己的记号,让他的眼里只能看见他的身影,想他枕边只有自己一个人,想向天下宣告这个人是他的!   阜远舟忽然伸手搂住身前担忧地看着自己的男子,贴紧对方,那微低的体温压下了他一脑子的疯狂。   他真的快要被逼疯了。   阜怀尧有些不知所措,“远舟……?”   “皇兄,我疼,让我抱抱好不好?”他如是道,撒娇的语气尽数掩饰下了声音里低哑的悲鸣。   他疼,很疼,不是伤口,是心口。   阜怀尧看不见他的表情,果然被他的语气骗过,有些无奈揉揉他脑袋,“傻瓜,抱着就能不疼了么?”   阜远舟靠在他闷闷地点头。   “听话,告诉皇兄哪里不舒服,皇兄叫太医过来。”阜怀尧还是不放心,哄道。   “不要。”阜远舟任性道。   阜怀尧叹口气,带着商量带着纵容的味道,“不要就不要,先起来好不好?”   阜远舟喜欢他这种仅是对着他才有的语气,仿佛不管自己想要什么,他都会答应。   “皇兄扶我……”   “好。”   并非站不起来,只是只要能让这个人看着自己,他用什么手段都在所不惜,何况只是撒个娇假装自己很虚弱。   身体被小心翼翼地搀扶了起来,两人靠的很近,阜远舟几乎痴迷地看着他低眉认真的颜容,只是这几天相处的时候不到一个时辰,就让他失控如此,若是有一天被逼要离开这个人,他不知自己会不会发疯杀掉所有的人。   他恍然觉得自己陷得太深连自拔的机会都没有,可是他没有抽身的理由和力气。   将人扶到床上,阜怀尧检查了一下自家三弟身上的伤口,只有背上那道伤崩开了,其他的没什么,他松了一口气,找来伤药替他重新包扎一遍。   天知道他在看着阜远舟蜷缩在一地狼藉里的时候自己那一瞬是怎么的六神无主。   习武之人总会受点伤,只是在阜怀尧的印象里,阜远舟从没有过像这般半条命都没了的伤势,况且还要再加上那霸道的蛇毒,现在的神才虚弱得恐怕练一套剑法都练不下去。   宫人趁机进来收拾东西,偶尔偷偷瞥向那个背对着冷峻的皇帝静静坐着的三王爷,眼神还残留着战战兢兢。   阜远舟淡淡看了他们一眼,眼神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宫人立刻受惊般缩回目光,急急忙忙收拾好了东西悄悄告退。   阜怀尧瞥见宫人像是被野兽追赶着一样鱼贯而出,放下绷带替安安静静坐着的人儿披上外衣,净手之后坐在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   此时的阜远舟怎么看怎么乖顺,没有一丝锐气和霸气,望着他的时候,眼睛清澈又干净,带着纯粹的依赖,像是一只眷恋着暖度的兽。   “远舟心情不好吗?”阜怀尧问。   撇开那副仁德君子的皮囊后阜远舟确实张扬了不少,不过倒是不曾让那些宫人吓成这样子过。   颜容俊极的男子垂下眼睫,闷闷不乐道:“好无聊。”   阜怀尧顿时有些内疚。   阜远舟他本就是因为他受了伤,还被太医禁足,而且他不喜旁人近身,内殿里才会一个宫人都没有,阜怀尧却因为种种原因刻意疏远他……   阜怀尧记得了他疯症未好的时候,总是要确认他就在他知道的能够到达的地方,不然就会变得很不安。   这个孩子,真的很怕寂寞……   阜怀尧想到了自己的某个决定,心里狠狠揪了一把,有一刹那的动摇,不过还是被他压制了下去,暗嘲自己果然无情得很,无怪乎如今成了孤家寡人。   他淡淡道:“要不朕找苏日暮进宫来陪你?”   阜远舟撇嘴,“才不要那个酒鬼!他来了宫里肯定会去偷酒喝的!!”   闻言,阜怀尧弯了弯嘴角,“难道他以前偷过?”和阜远舟十几年朋友,武功又非比寻常,他自然是明白苏日暮肯定私下来过宫里。   阜远舟冷哼了一声,表示默认和对某个酒鬼的鄙视,旋即又蹭到了兄长身边,抱住他的腰,咕哝道:“皇兄,明天我陪你一起待御书房。”   天仪帝也不介意他的亲昵,顺毛一样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脑袋,“太医说了,你最好不要随意走动。”   “远舟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哪有秦仪说的那么严重?”阜远舟不满地反驳道。   “没有那么严重,那刚才是怎么回事?”阜怀尧点点他的额头,想起刚才的事还是有些担心有些生气,如果不是乾和宫的小太监火急火燎跑来,他起码还要等多一两个时辰才回来,阜远舟又不肯叫人,岂不是要在地上坐一两个时辰?!   “只是意外了,真的!”察觉到兄长有些动了气,阜远舟赶紧赔着笑道,无辜的神情天衣无缝。   二十年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伪装已经成了本能,之前的失控让他自己想起都微微诧异,并不想再为阜怀尧带来困扰。   也许旁人察觉不出来,但是兄长眼底的疲倦他还是一眼能够看出的。   这几天在端宁皇后那边,他睡得不好么?   阜远舟很想问,但是问不出口。   爱是给人幸福,而不是成为负担的。   于是他继续缠着阜怀尧要他撤了禁足令。   阜怀尧被他缠得哭笑不得,只好松了口。   他也明白,哪怕是在御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睡上一天,阜远舟的情绪也会好起来。   因为,这样的心情,他又何尝没有呢?   禁足令终于撤掉了,还能多点时间呆在皇兄身边,阜远舟显然很是高兴,阜怀尧趁机哄着他喝了药多吃了些东西——据他所知,他不在的时候阜远舟吃饭时才是浅尝辄止,他听了宫人的汇报,急在心里却不知怎么办才好。   现在想来,刻意去疏远,受折磨的不过是两个人。   可是,顺其自然的话,到了最后,会不会伤得更重?   算无遗策如阜怀尧,也答不出所以然。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老半天也不曾察觉,阜怀尧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递过去,“差点忘了,远舟,这个给你。”   “嗯?”阜远舟好奇地接过,发现这是一个剑坠,白玉的麒麟玉珏,深蓝色的剑穗,蓝白相间,不怎么张扬,看着让人舒服。   而且那剑穗……分明就是外行人一点一点编的,不算好手艺,但是看得出很用心。   阜远舟将剑坠握在手里,霎时觉得眼眶有些热,便飞快地眨了几下眼。   阜怀尧没注意到他的失态,只是看了看架子上的琅琊,轻描淡写道:“一直没见你有合意的,就寻了这个。”   琅琊原本的剑坠在上次诈江亭幽的时候摔碎了,阜远舟没找到合适的,也不想将就,琅琊便一直这么光秃秃的。   阜远舟拿过琅琊,将剑坠挂上去,银白的剑身加上白色的坠子,深蓝的剑穗,相映得宜。   琅琊本是妖性极重的剑,玉是压煞祥瑞的东西,加之麒麟镇邪,三样东西放在一起,白玉便将那股子染血过多而外露的妖气镇压了下去。   神兵有灵,煞气过重却会反噬其主,阜怀尧语气淡然,但用心至此,阜远舟又岂会看不出来?   他禁不住微微笑了,抬起头,眼睛似明澈似深邃地注视着眼前的人,“谢谢皇兄,远舟……很喜欢。”真的很喜欢,喜欢到不知怎么办才好。   世上有个人能够注意到你最微小的细节,送给你最合适的礼物,尽管这不是价值连城,也足以让你视若珍宝——无论是那样礼物,还是那个人。   不知为何阜怀尧被他看得一阵心慌意乱,掩饰般地避开他有些灼热的目光,道:“时间不早了,远舟你……”   “皇兄。”阜远舟打断他的话,却没有开口,只是唤了他一声,语气很轻,声音很低,仿佛怕惊碎了什么珍贵的梦境。   也说不清楚那一声里带着怎么样的情绪,阜怀尧听了只觉得心里一堵,自嘲一句真是前世冤孽,停下了自己起身的动作。   “早点休息,”阜怀尧有些无奈有些纵容地道,“皇兄不走。”   ……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三甲   寿临把药端到御书房的时候,被勒令伤好之前不能碰奏折这种劳心神的东西的永宁王正在伺弄着那盆叫菱花湛露的牡丹花,窗外的阳光笼在他身上,将侧脸勾勒得完美无瑕。   饶是寿临见多了,也忍不住心里叹一声好一个神仙般的人物。   阜怀尧放下朱笔,把他叫过来,“远舟,该吃药了。”   “哦。”阜远舟放下剪枝叶的剪子,洗了手走过去,看着黑乎乎的汤药,嫌弃地努了努鼻子。   他是对武功有超出常人的领悟,不过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一日千里那么夸张,所以小时候慕容桀常常灌他吃一些固本养元的药膳,一天三餐当饭吃,吃到他受不得这么大补练功岔了气七窍流血为止,直到现在阜远舟还觉得自己当年能和苏日暮一起击杀了那个妖怪似的大魔头,里面肯定一半有慕容桀揠苗助长的缘故。   时至今日,闻到药的味道阜远舟都有拔腿就跑的冲动,只能安慰自己注意一下王爷的形象,别做出失态的事情给皇兄丢脸。   “想什么呢?一副苦大深仇的样子。”阜怀尧问。   “没什么!”阜远舟斩钉截铁道,端起药就咕噜咕噜往下灌,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味。   阜怀尧看得失笑,阜远舟总是身强力壮的,没见他吃过几回药,他没想到堂堂神才居然怕这个。   好不容易把药灌了下去,阜远舟有点反胃,眉头皱的死紧死紧的。   阜怀尧拿起旁边备着的甜糕放在他嘴边,苦得受不了的阜远舟赶紧张嘴就咬,却一不小心把他的手也含了进去,还下意识地舔了一下。   阜怀尧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把手抽了回来,装作不在意地继续看桌上的奏折。   阜远舟呆了片刻,望着兄长微微泛起红晕的耳廓,机械地咽下了嘴里的甜糕。   刚才那个软软的东西,是皇兄的手啊……   永宁王殿下猛地也觉得果然是快到夏天了啊,天气怎么这么热呢,脸上也有点烫啊,甜糕什么的果然太甜了啊……   寿临进来收拾碗的时候疑惑地瞥了瞥一坐一站的两位主子——怎么气氛这么……奇怪呢?   不理解啊不理解。   寿临满头雾水地走了。   阜远舟坐在兄长旁边的固定位置,又拿起了一块甜糕塞进嘴里,却觉得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甜了,只好托着腮眼巴巴地望着阜怀尧。   阜怀尧被他看得有些无奈,抬起头来,同时伸手习惯性地揉揉他的脑袋,“无聊了?要不出去走走?”   阜远舟摇头,自己光是看着他就能看上一整天,怎么会无聊?   “要不睡一会儿?今晚是琼林宴,恐怕会弄得挺晚的。”阜怀尧看了看更漏,琼林宴之前要接见前三甲进士,还有一段时间可以休息。   吃了药之后确实有些犯困,阜远舟没再摇头,伸手搂住兄长的腰,就这么枕在他身上闭眼睡了。   阜怀尧更加无奈,不过没说什么,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睡得更舒服一点。   在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一年不到的弟弟,天仪帝的铁石心肠总是发挥不出效果。   他知道不该这么放任下去让感情越来越失控的,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软。   如果将感情比喻成赌博,情分是筹码,那么他们之间下的赌注都不会比对方少上多少。   可惜这场豪赌不会有赢家,越是坚持越是输尽全部。   阜远舟愿意压下一切去赌,他却有东西输不起,上位者的爱情总是充斥着鬼谋算计利益勾当,即使不愿意但也情非得已,稍有不慎,很多人事都会成了陪葬品,阜远舟是无心隐瞒,阜怀尧却是有心利用,这场感情从最开始就不是公平的,阜远舟倾尽心力,他却竭力退场。   抱着自己的男子已经放下一个武功高手的防备静静睡去,阜怀尧撩开垂落他在眼睛上的长发,想起他曾经说过“我们之间的仇怨那么深,岂会有罢休的一天”,也曾说过“半痴半癫度半生,百年后同棺而葬,那大抵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吧”,那时阜怀尧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可是知道了阜远舟的心意,利用了他的真心,一切就不同了。   远舟,世间之大,并非事事都要走上一条绝路,我们之间,总该有结束的一天。   ……   皇城外,楚故和甄侦的马车是前后脚到了皇宫大门前的,庄若虚布磬周度等天仪帝亲信小团队里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楚故和燕舞领着齐然下车。   众人走过去,打量着那位新任探花郎,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目清秀文质彬彬的,周身正气十足,一看便知是那种耿直的人。   被一大群人看着,齐然虽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也不怯场,鞠身行了个礼,“学生齐然,见过各位大人。”   “真年轻的探花郎,果然英雄出少年啊!”周度赞道。   “一表人才,年少有为。”商洛程颔首。   “两位大人过奖了。”齐然微微脸红。   “以后都是自家人,不用这么拘束啦~”连晋拍拍他的肩膀,吊儿郎当地笑道。   可惜连大元帅忘了这是个纯书生,齐然被他拍得直直苦笑——嘶,好大的手劲……   吏部侍郎方云飞拎开连晋的爪子,翻了个白眼,“连晋你别吓着人家了。”   庄若虚叹气,“作为前辈,你们是不是应该注意一下形象?”   “又不是外人,客气什么?”陈闽道,他的意思除了齐然之外的人都明白,这是肯定了齐然将来会被拉拢为自己人。   其他人也不反驳。   他们一群人都是人精,眼神毒辣着呢,将来官场上是不是同道中人,他们一眼就看得出来。   陈闽嘴角抽了抽,“齐然不是住在府尹府么?整天看着阿楚和阿燕,还有形象这种东西?”   众人:“……”   燕舞楚故:“……喂……”   最近忙得很,一群人难得聚得齐,关系又好,聊起来就没玩没了了,楚故无力地摇摇头,打断他们的话,给齐然一一介绍:“这是忠信元帅连晋,资政殿学士周度,礼部侍郎布罄,兵部尚书庄若虚,工部主事陈闽,刑部尚书商洛程,吏部侍郎方云飞,户部司务纪霏孝。”   再加上翰林院学士甄侦,京城府尹楚故,端明殿学士燕舞,十一个人,六部两殿一院一军,外带上京城,这都是阜怀尧在帝位之争时就已经安插好了的亲信。   天仪帝的心腹不止他们,最杰出的的亲信也不全是他们,甚至官职并不是都很高,但是他们是最年轻最受信任的一批,待到真正磨练好了之后,将来就是他们大展拳脚的天下。   今天天仪帝接见三甲,也把他们叫来,意思很明显,让他们把眼睛放亮了,看看新任的进士,有哪些是真正能用的有学之士。   现在新帝政权已经稳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培养一批完全属于他的新班底了。   楚故这头介绍完了,众人也疑惑了。   “怎么小侦还不下来?”燕舞不解地看向马车。   “总不能是睡着了吧?”纪霏孝纳闷。   “爷不是让甄侦带那个状元苏日暮来吗?难不成出问题了?”周度的一句话让大家都走了过去。   驾车的鹧鸪都认识他们,见他们过来了,尴尬地对众人道:“咳,我家大人在马车里出了点状况,还请诸位稍等片刻。”   状况?马车里能出什么状况?   众人更加费解了。   就在这时,那辆马车突然震了一下,然后传出了一人气急败坏似是咒骂的声音,说得又急又快,大家伙儿只听到一句“别扯我腰带”,然后马车里又安静了。   于是,众人呆滞了,囧囧有神了,浮想联翩了。   方云飞犹豫:“腰带这种东西……”   楚故偷笑:“似乎不能乱扯的吧~~”   “甄侦这家伙……不会在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连晋摸了摸下巴道。   “什么叫做奇怪的事情?”燕舞额头上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里面的人似乎被强迫做了什么。”这是正儿八经分析的商洛程。   “强迫?!”   一群人的脸色都微妙了起来。   “甄侦会做什么强迫人的事情?”周度太不肯定道。   “你应该说小侦有什么是不会做的。”楚故脑子里浮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场景。   “逼人就范什么的影响不太好吧……”布磬喃喃。   众人顿时目视他——布磬你很好很强大。   纪霏孝一脸正直:“甄侦需要逼人就范?他不色诱就不错了。”   众人顿时仰视他——霏孝你碉堡了……o(╯□╰)o   马车门冷不丁的被推开了,姿容出色的秀逸男子踏步出来,一身雪青官服更衬得他如柳温柔如玉温润,叫人一眼望尽江南三月万里盛景,他温声道:“你们似乎在讨论着很有意思的话题,要不加我一个?”   现场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噤若寒蝉,张张脸摆得比纪霏孝还要正直。   楚故干笑两声,“我们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好好啊~~~”   甄侦似笑非笑,朱色双唇挽起一个淡淡笑花,恰似春风过处十里桃花夏日夜幕星光璨璨,烟花三月的风雅,弧线优美的杏眸微微一眯,墨眸盈盈流转,长睫轻扇,几乎要扇进人心里,“天色是不错,我都忍不住用用色诱之计了。”   众人瞬间捂鼻子撇头不敢再看:“……”   一直围观的齐然:“……”   对于面前发生的事,他该做什么评价捏?——这是刚进官场的小齐然面临的重大问题。   闹完了之后,因为反射弧比较长所以最先回神的燕舞问道:“小侦,苏公子呢?没跟你一起来吗?”   皇帝会见三甲本是有专人来接的,不过状元和探花都各自住在甄侦和楚故那里,阜怀尧干脆让他们直接带人来就可以了。   甄侦挑了挑眉,回头往车厢看去,“还没好吗?”   “催什么催?太阳还没落山呢。”一个抱怨的声音从车厢里面传来。   燕舞等人又囧了囧——难道要陛下等你到太阳落山么?   不一会儿,听得一些响动,一个年轻的男子随之走了出来,“噌”的让众人眼前一亮。   这个男子不过二十出头,一身傲骨清魂,眼角眉梢都带着落拓不羁的意味,偏偏长得很是好看,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浓眉挺鼻薄唇,一派恣意狂生的风流,一头青丝用乌木发簪竖起一半,其余顺次随肩落腰,微卷的发梢悠悠荡荡勾住了腰上的玉玦,又摇摇曳曳荡开,一身白色卷云卧花纹长衣,外罩云纱敞领外袍,腰间玉带修出颀长身形,锦衣华服,叫人禁不住赞叹一声——好一个春风得意纵横红尘的贵公子!   不过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眉头纠结地皱了皱,似乎有些不爽地哼了一声。   甄侦却极是满意他的这身装束,拉着他下了马车,笑着对众人道:“这就是苏日暮。”   这句介绍没有前缀也无后缀,若是旁人倒不觉得怎么样,不过这里除了齐然其他都是与甄侦相交多年的朋友,自然听得出其中亲昵,甚至有种自豪的味道。   不过刚说了坏话被抓包,暂时还不敢八卦,众人只能挠心挠肺地猜。   甄侦不理会他们的八卦之心,又看向苏日暮,“齐然公子你是认识的,其他这些都是我的好友,不用拘束什么。”   苏日暮回视他,随后撇撇嘴,冲楚故等人拱拱手,“小生苏日暮,以后请各位大人多多关照了。”   能被闻名遐迩的苏酒老老实实才打招呼,众“好友”惊奇的同时也觉得无力——甄侦你就这么一句话把我们的介绍带过去了?   燕舞围着苏日暮转了几圈,叹道:“我有预感,今晚琼林宴后朝廷美男榜一定又会有变动~~~”   苏大酒才平时懒得收拾自己,再怎么好看猛地一瞧也是个落魄书生,今个儿这么一打扮,委实让人惊艳。   众人纷纷都有同感。   苏日暮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美男榜什么的,那是神马破玩意儿?!   一群人聚在这里也不是回事,甄侦拍怕不耐烦的苏日暮让他安分点,正想叫众人先进宫,忽然听见身后大道有动静,就见面向那头的连晋说了一句:   “闻人折月来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闻人折月   连晋一句话让本打算往宫里走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大道尽头行来的仪仗队和轿子,正是迎接三甲的架势。   苏日暮和齐然因为一个住在府尹府,一个住在甄府,干脆都省了这道程序,那么来的就必定是榜眼闻人折月了。   “他的身份没有什么漏洞,”甄侦忽然开口,目光没有移开那顶轿子,“籍贯良余阳安镇,母亲早逝,父亲是镇上富商,三年前也病逝了,他变卖家产四处云游,今年才打算来参加科举,他在京城不常露面,没发现他和什么人特别接触过,具体情况爷已经让人去查了。”   众人对视了几眼,发现还真没人见过那位榜眼。   “别都在这里聚着了,你们先进去,免得吓到人家了,”还容易打草惊蛇……好吧,目前还没确认者榜眼有没有问题,不过楚故还是这般道,“我和阿晋小侦带着齐然和苏公子留下就是了。”带着状元探花留下来和对方搭话时也显得自然。   其他人点头,先行进宫了。   连晋双手抱胸站得随意,“籍贯在良余?和大莽离得不算远。”   “也不算近,说明不了什么。”楚故道,“看过再说。”   “的确是需要看过再说……”甄侦的话有些耐人寻味。   楚故和连晋都看他,不过他没打算解释什么。   齐然听出端倪,“闻人家族……是几百年前大莽那个?”   “不确定,你知道闻人一族的事?”连晋看向他,觉得这个书生倒是挺博闻强识的。   齐然点点头,道:“在书上曾经看过一些。”   苏日暮并没参与到他们的讨论中,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轿子。   闻人……大莽……   阜远舟受伤了,没来得及去见武举那天赶回来的赵衡,他按阜远舟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去见了他一次,赵衡就有提到闻人一族,似是刹魂魔教那边和这一族有些渊源,之前阜远舟派他出京的原因中就有这么一件事,不过没有什么具体的进展,毕竟年代太过久远了,赵衡一直没有找到闻人一族的后代,后来收到消息说有这么一个绿眸姓闻人的人参加了文试,才匆匆赶回来。   那么这个闻人折月的出现,是无意还是刻意呢?   苏日暮想到了那么巧出现的柳天晴,觉得有些头疼。   他们说话间,那仪仗队已经停了下来——除非有帝命,否则进宫都是需要步行的。   轿子落地,有太监上前去拉开了帘子。   一抹紫影缓步踏出轿门,身形高岸的男子微侧过头,似是向那太监道了一声谢,然后望向眼前高高伫立的宫门和远处的九重宫阙。   他看起来像是二十七八的年纪,一身暗紫绣飞叶罩纱长袍,乌发,木冠,黑靴,成熟而稳重,令人惊奇的是,他有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眸,不像猫儿似的晶亮,而是翡翠般的古朴深沉,温温的,淡淡的,仿佛能够包容天下万物,衬着那张英气丰朗的颜容,丝毫不见突兀。   甄侦苏日暮阜远舟这般容貌确实出色得叫人惊艳,但是较之他们的年轻,这个男子眼角已经染上了岁月流逝的痕迹,却自有一种历尽沧桑的成熟的优雅,这种韵味比他的相貌更叫人一眼看上去便有些移不开视线。   只可惜这人似乎在年年岁岁流转间遇见了太多伤心不平事,墨色的眉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皱着,就连抬头看见巍峨的皇宫时也没有太多的波动,中举的喜气丝毫没有感染到他,英俊的眉眼间蕴着深深的忧郁,一眼望去,只让人觉得,这个人此生恐怕都难以展颜。   连晋脸色微凝,压低声音道:“绿眸是闻人一族的象征。”   甄侦三人对视了一番,心中各有算计,见那太监已经领着闻人折月往这边来了,他们也带上苏日暮和齐然迎了过去。   “冒昧问一句,阁下便是今次文试的榜眼闻人公子吧?”楚故上前道,微笑的模样毫无破绽。   闻人折月看向他,又见他们几人中有三人都是一身官服,礼貌地行礼道:“在下便是,不知诸位大人找在下有何事呢?”   “闻人公子不必紧张,本府是京城府尹楚故,将来都是同僚,只是想和你认识一番。”楚故道,又一一介绍了甄侦和连晋。   闻人折月和他们客套了几句之后,将目光落在了唯二没有穿官服的人身上,“这两位便是苏酒才苏公子和齐公子了吧,在下久仰了。”他的目光显然在苏日暮身上停留了比较久。   齐然忙客气了几句。   苏日暮可就做不来这明面功夫了,打量了他几眼,嗤道:“小生的名气在京城倒是满街乱窜,小齐然却是这几天才出名,久仰什么的,听着就牙酸,看你一表人才,原来也不过是皮囊好看。”   齐然尴尬,楚故等人都是嘴角一抽——喂喂……苏大酒才乃真的打算在朝中树敌无数第一个就拿自己同时入朝的榜眼下刀么……   闻人折月却是淡淡笑了笑,冲开那份轻愁,更有一种时光累积下来的安稳大度,碧绿的眸子锁在白衣发卷的书生身上,没有一分不悦,仍是包容和顺的模样,道:“苏公子教训的是,是在下轻慢了。”   甄侦眉头一挑。   人家都大度地给了一个台阶,楚故赶紧岔开话题,招呼众人往里走,和连晋一起似有似无地和闻人折月搭话,齐然虽然不知他们之间有什么暗潮汹涌,不过闻人折月谈吐不凡,齐然与他倒是相谈甚欢。   甄侦和懒洋洋的苏日暮跟在他们后面,后者觉得浑身不对劲,嫌弃地挥了挥飘飘荡荡的云纱袖子。   “怎么了?”甄侦按住了乱动弹的家伙,他身上还有伤,只是被衣服挡住了而已。   苏日暮龇牙:“穿成这样做什么,搞得跟相亲似的!”   他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这么精心打扮过了,死活不肯穿着出门,可是和甄侦在马车上抗争了一路还是被迫换上了这套衣服,他穿上去整个人感觉都有些束手束脚的。   甄侦似笑非笑睨他一眼,“你还需要相亲?”   苏日暮不屑地哼了一声,“相亲的女人都没你漂亮,行了吧?”   甄侦失笑,没再提这个话题,替他整了整被扯乱了一些的领子,道:“御前失仪总是不好,官场规矩多,既然搅进这趟浑水里了就总得注意些。”   朝廷里明枪暗箭,聪明绝顶如阜远舟都差点被一杯毒酒伤得疯疯癫癫一辈子,就算阜远舟和甄侦护着他,也不一定能护得全,谨言慎行总是好事。   “知道了。”苏日暮皱皱鼻子,随他动作。   甄侦笑了笑,温柔动人的模样,“其实,你这样很好看。”衣服是他亲自选的,穿起来自然不会不好看。   “……”苏日暮当做没听到,不过心里倒是觉得这么穿似乎……没那么难受了。   不经意注意了一下身后窃窃私语的两个人,楚故眼睛一眯。   哟,有、奸、情哦~~~   ……   他们一行人抵达御书房的时候,阜怀尧和阜远舟以及庄若虚等人纷纷看了过来,随即都状似有意无意地将目光在闻人折月身上流连了一下。   没办法,那双绿眸实在是引人注目,楚故和燕舞都有些纳闷自己那天监考的时候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么一个人。   就算之前不知道,但是从连晋说过闻人一族的事情之后,他们这个小圈子里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关于这一族的事情。   就连如今最无心朝政的阜远舟的目光都禁不住在他身上流连了几次,倒是阜怀尧好似不动声色。   闻人折月只当做不知,眼角微不可见地抬了抬,上首明黄帝袍的男子比霜更冷,比血更煞,似是发现了他的目光,轻巧一扫,眼风像是刀一样刮了过来。   他缓缓收回视线,眼角却瞥见一个蓝衣的俊美男子坐在天仪帝下首一些的位置,君王至高无上,这样排座分明不合规矩,在场群臣却全然没有不满,看来是早已习惯了这种事。   闻人折月眉尖轻动。   深受帝宠的三王爷永宁王,原来是他啊……   察觉到对方的探究,阜远舟大大方方回视过去。   闻人折月却突然冲他浅浅一笑,眼角眉梢忧郁尽散,怎么说呢,像是与相识故人打招呼一般。   他认识自己?   阜远舟不解。   将疑惑压在心底,阜远舟将目光移到了那个白衣不羁的男子身上,对上那双明亮却暗藏暮色的眼睛。   苏日暮也看着他,嘴角仍是带着素来懒散的笑,双目神色却是深沉,似有万千情绪,最终没有述之出口。   阜远舟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双唇动了动,依稀是“闻离”的字样,只是始终没有出声,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垂下了眉眼。   苏日暮却是对他小弧度摇了摇头,唇边的笑意也真实了几分,一拂下摆,在甄侦微笑的注视下,与身旁两人一同跪了下去。   阜怀尧在桌下握住了阜远舟一瞬绷紧的手,一一掰开他深陷入肉里的十指。   “学生齐然……”   “学生闻人折月……”   “学生苏日暮……”   “叩见吾皇,武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日暮本是一个虚构的名字。   只是这一拜,从此,世间再无苏家大少爷,只有酒才苏日暮。   ——闻离,我知道苏家是你一辈子丢不下的责任,我知道踏进这个漩涡的无奈,只是,原谅我,我不想你死。   ——子诤,我从来不曾怪过你的自作主张留下我的命,因为现在,我欠了一个人,想多留半辈子。   他仍会报仇雪恨,但他会记得他不仅仅是一个复仇者,他还是百姓的父母官。   阜远舟是他永远的退路,甄侦却是会等他的归宿。   苏闻离死了,苏日暮却还需要活着。   这一拜,他承诺甄侦和阜远舟,他会活下去。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争辩   将阜远舟绷紧的手握在手里,阜怀尧望着下面的三人,开口时声音清冷,带着淡淡的赞赏,“文试夺冠,三甲之材,实乃我朝栋梁,三位爱卿请起。”   苏日暮等三人依言而起。   今天下午的三甲会面,其实也就是闲话一下家常,顺带考察考察他们的能力,不必多么严肃。   见过三人之后,纪霏孝陈闽庄若虚他们都先行离开,去议事殿议事了,毕竟天仪帝登基不久,许多新政尚在商议之中还未推出,他们年轻,心思活络,经常凑做一堆谈论诸事。   燕舞、楚故、甄侦和连晋留了下来,和苏日暮、齐然、闻人折月一起坐在御书房中,半是聊天的架势。   见苏日暮和甄侦时不时凑在一起头并头说悄悄话,阜远舟纳闷了——闻离之前不是很烦甄侦的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了?而且那种气氛……   他大感不妥,紧紧盯着他们两个,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苏日暮今天的衣服显然不是他自己的,也不是阜远舟之前差人送去的那一堆中的任何一件——苏日暮以前的衣服就是他置办的,现在也没忘——可是这会儿苏日暮身上这件怎么看都是甄侦的品味。   苏日暮什么时候会妥协自己去接受别人的品味了?!   阜远舟有了深深的危机感。   甄侦察觉到了阜远舟的视线,见他的目光落在苏日暮身上,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他真的很想对阜远舟甩一个挑衅的眼神,不过这样做太不符合他子规的形象了,而且苏日暮把阜远舟当做是亲弟弟那般爱护,这么做的话保准跟他翻脸,甄侦尽管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还是对阜远舟回了一个友好的笑。   可惜在阜远舟眼里他这个笑压根就是腹黑的象征,挑衅的代表,心里警报大响,恨不得立刻把苏日暮揪过来远离这个企图不轨的家伙。   好吧,永宁王殿下一定不知道甄美人得知苏日暮的衣服全是他置办的之后是怎么坏心眼地亲自挑了一堆衣服把苏日暮原来的衣服都挤到角落里去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和苏大酒才“私定”了终生,若是阜远舟知道了……咳,琅琊久了不出鞘,很寂寞的啊亲~~~   对此甄侦表示深深的惆怅——他能不能不要这么一个武功高强脾气不好的“小舅子”啊???   苏日暮莫名其妙地来回看看愤慨的阜远舟和变身闻人折月的忧郁的甄侦,猛地就想到他和甄侦的事情还没告诉过阜远舟,于是……默默地,默默地也忧郁了。   阜怀尧没有察觉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手里拿着文试中三甲的卷子,就着上面的内容提了一些问题。   在座的只有连晋是武官,且不说苏日暮等三人,便是楚故和燕舞也是文状元出身,一个为民请命的府尹一个弹文劾武的谏官,甄侦是翰林院有名的大才子,嘴皮子自然是利索的很,争辩起来那叫一个忘我,连阜远舟也禁不住被拖了下水和他们斗了起来,当然,还不忘不着痕迹针对一下甄侦——对此苏大酒才表示他什么都木有发现……真的……   连晋本是听得头昏脑涨,后来话题越拉越远,到了军队那方面的时候,他精神一振,也搀和了进去。   阜怀尧偶尔说上一两句,其余时间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交锋,一一分析。   在这几个人中,燕舞和齐然是属于保守型的,做事再怎么样都有一个度,不会出格得离谱,这也是燕舞会成为谏官的原因,不知齐然以后会不会选这条路。   而楚故和连晋是进攻型的,先发制人,出奇制胜,这也是阜怀尧将他们放在风尖浪口的原因。   阜远舟和苏日暮则是剑走偏锋的类型,颇有富贵险中求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的气魄,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看似沉稳淡定的闻人折月居然也是这一类的人,观点犀利一针见血,引得苏日暮和阜远舟都不自主地将矛头对准了他,再互相拆对方的台,不过倒不是恶意,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拼杀。   不过甄侦却是介于三者之间,他为人善变,不进则退,不动则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捏圆搓扁都无所谓,这样的人,最是适合做生存在阴影里进退有主张但又必须服从命令的影卫。   争辩到了最后,已经成为了阜远舟、苏日暮和闻人折月三个人的战场,他们不急不躁,只是话锋交错激烈,甚至能感觉到花火的迸溅。   “天之正也,不可干而逆之,一如春种秋收,四时流转,妄而改之,虽成,但是其后必败。”阜远舟摇头道。   闻人折月垂眉道:“大禹率众,而后伏水,愚公领人,移山为地,沧海历劫,终成桑田,想要逆改天道又有何难?不过是在乎坚持,在乎能力,在乎人心。”   “说着当然轻巧,”苏日暮挑眉,“阴不为阳,黑不变白,龙不成风,死难回生,自然之力,像是富者难以勤俭,烂泥扶不上墙,自有人力所不能及之处。”   “此言有一句差矣,生死阴阳难以倒转,乃自然之力,功名富贵却并非如此,”阜远舟反驳,“贫民耕地,以利诱惑,能征战沙场,偷者窃物,以情动人,能改邪归正,人心大小,决定成败,身在泥地,鸿鹄在天,尚能一鸣惊人,只要改变人心,又有何不能变更?”   闻人折月看了他一眼,“人性难辨,鬼神莫测,人之初,非善即恶,路见不平,善者拔刀,恶者冷眼,视为常理,善人即使作恶多端,梦中也有冤魂缠身,浑浑噩噩,郁郁而终,恶人即使为善一世,一旦沾恶,就如墨遇水,跨线不归,回头无岸,人心又岂能轻易改变?”   阜远舟抓住了他话中的漏洞,“人心天生,闻人公子你前说逆改天道又有何难,后说人心不能轻易改变,岂非自相矛盾?”   闻人折月不忙不乱,“生死轮回,时令季节,这些能描述的有形之物为天之道,人心莫测,众说纷纭,所以,人心乃人之道。”   “人之道尚不能改,就妄图逆转天之道,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苏日暮辩驳道。   “圣贤有言,人定胜天,先逆天命,再定人心,有何不可?”闻人折月淡淡道,不过眉尖忧郁不减,看上去倒似有心开口,却志不在此。   “闻人卿家魄力非凡,诸位也是能言善辩,朕甚是佩服。”阜怀尧及时插话进来,免得他们再说下去连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都倒转了过来。   三人停了下来,聚精会神在激烈争辩中的众人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闻人折月起身道:“学生妄言,请陛下见谅。”   “无妨。”阜怀尧挥手让他坐下,并不介意的样子,他眸中没有波动,心中计量也无人可知。   阜远舟和苏日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觉得这个闻人折月决不是池中之物,言辞之中无不是鸿鹄大志,可是表面上看来,倒更像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寿临送上茶具来,茶道美人甄学士亲自动手,清冽的茶香让众人渐渐静下心来。   闻人折月拿起精致的釉彩茶杯,眼角的余光瞥见上首蓝衣皎明的俊美男子小心地将茶放在兄长手边,小声叮嘱他很烫。   表情绝不比冰雕多的帝王并不因为他的举动觉得不耐烦,眼角微微松融了一分,逼人的森威气势弱了一分,只让人觉得端华雍容。   闻人折月看着看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眉眼垂了下来,眉宇之间忧郁沉沉,像是解不开的结。   这样的气氛最适合聊聊天,阜怀尧淡淡开了口,不紧不慢的语调并不显得突兀,“苏卿才智高绝,年少已经名动京城,如今夺得状元桂冠,入朝为官,今后可有什么想法?”   抱着茶杯觉得想喝酒了的苏日暮被甄侦暗地里扯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天仪帝说的“苏卿”是指他,回想了一下甄侦说的进宫规矩之后,撇撇嘴道:“学生没什么想法,能为民请命就行。”   熟悉酒才本性的人都觉得一阵冷风刮过,浑身汗毛哆嗦了一下。   甄侦低下头,忍住笑。   阜远舟扶住了额。   阜怀尧也有想笑的冲动,不过还是维持住了形象,道:“那,苏卿有想要的封赏?不必和朕客气。”   苏日暮眼前一亮:果断不客气,“听说皇宫好酒诸多……嘶!”   “……”甄侦一脚踩在苏日暮脚上。   他这一脚真是不留情,苏日暮疼得嘴角抽啊抽:“……”   楚故燕舞和连晋:“……”这一届的状元,实在是不怎么靠谱啊。   齐然:“……”他该发表什么意见捏?   闻人折月当做什么都没看见,镇定地喝茶。   阜远舟捂住了眼睛,大有挂上一个“我不认识这家伙”的牌子的冲动。   阜怀尧涵养极好,还是保持着那张面瘫的脸,“朕早已听说苏卿嗜酒如命,不过为官者不宜多饮。”   苏日暮闻言,立时内心泪奔——做官好麻烦嘤嘤嘤嘤……   阜怀尧却是话锋一转,“所以朕有好酒三十坛相赠,希望苏卿把握好这个度,朕相信你不会因为喝酒误了事的。”   苏日暮顿时精神奕奕,狗腿道:“是是是,陛下英明,学生一定不会误事的~~~”   甄侦和阜远舟对视一眼,一同叹气——这个酒鬼……   阜怀尧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苏日暮的满目冒红心的感激——反正他住在甄府,把酒给甄侦,什么时候能喝,就不是他这个“天高皇帝远”的人能管的了,这个顺水人情实在不费吹灰之力。   问到齐然的时候,齐然道:“学生年岁尚小,能得探花之名实属侥幸,若是可以,学生希望能够在府尹府任职,向楚大人讨教为官之道。”   “哦?为什么一定是府尹府呢?”   齐然看了看对面的楚故,认认真真道:“楚大人素有青天之名,公正不阿,清正廉洁,是学生一直学习的楷模,学生将来也想做一个和楚大人一样的好官,为民伸张正义。”   听他这般道,阜怀尧眼里闪过一抹赞赏,显然是对楚故评价很高,连带有此志的齐然都让他很有好感。   倒是楚故被齐然单纯的崇拜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阜怀尧看向好整以暇的闻人折月,就在众人以为他会继续问刚才那个问题的时候,他冷不丁地道:“百年之前,大莽有闻人一族享誉各国,不知闻人卿家与其有何干系?”   这么直白地问,连最吊儿郎当的连晋都差点没坐稳滚下桌去。   出奇制胜什么的……这一手爷您玩得最高!   闻人折月也是怔了一怔。   从连晋楚故等人不着痕迹扫视自己的目光中,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秘密了,不过当今圣上这么不给面子地当面问了,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有一段和天仪帝的独处时间呢……   诸多念头在脑子里不过一转瞬,他抬起眸时已是坦然,“学生正是闻人一族的最后一支血脉。”   第一百七十五章 剑指之处   天仪帝的问题出其不意,闻人折月的回答何尝又不是在众人意料之外?   这般坦荡荡,是该说他艺高胆大有恃无恐但是心机深沉另有后招呢?   在座的人脸色不一,彼此对视了一番,心里各有各的计量。   倒是阜怀尧依旧是那波澜不动的样子,琥珀色的狭目轻挪,落在那从容镇定的紫衣男子身上,“闻人一族满门忠烈,居然会入我玉衡国籍,朕倒真的有些惊奇了。”   “再怎么满门忠烈,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闻人折月道,“家道中落,一生飘零,难免想要扎根,四代之前闻人家主已经定居玉衡,安安稳稳做起了生意,百年前的荣耀仇怨不过是纸上一卷文字,到了现下,闻人一族的传说早已是大莽见不得光的隐秘,皇族都不甚清楚,又更何况是玉衡呢?学生已经是族里的最后一个人了,只不过捡了个闻人的姓氏,再说从前,不过也只是一句笑谈。”   说这话时,他眉间的轻愁更深了,像是闻人一族几百年的浮生飘零积压在了他的眉眼里,说来是轻巧得很,只是那些历史搅得人不得安生。   “闻人卿家年纪轻轻有这般胸襟,再谈此间往事,便是朕过于拘泥成见了。”阜怀尧摇头道。   闻人折月道:“陛下广纳贤才,礼遇下士,实乃明君之为,岂能用拘泥二字形容呢?”   “那卿家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闻人折月叹了一口气,直白道:“不瞒陛下,其实学生并不在意高官厚禄,只是家母生前愿望便是希望学生考取功名光耀门楣,陛下若是担心学生有不臣之心,大可将学生放到偏寒苦僻之处,让学生给家母一个交代便是了。”   他这话说的可有一点大逆不道,偏生又坦然得让人敬佩。   阜怀尧听罢,嘴角略弯了一弯,不甚明显,却是笑了,“卿家此话严重了,朕早年已经放话,即使是他国游子,若是有心为我玉衡效力,朕都无限欢迎,何况卿家也说了,百年前的事不过过眼烟云,再去追究,又有何意义呢?”   他的神情闻人折月看得分明,当即就是愣了一愣,也不知是因为那一笑还是因为那些话,好一会儿才垂下眼睑道:“陛下圣明,学生佩服。”   阜怀尧本还想说些什么,不过桌下的手猛地被人一握,他纳闷地侧过头,只见阜远舟一脸气鼓鼓的样子,眉头都快飞起来了,暗暗磨着牙瞪了闻人折月一眼,再回头怨念地看着他——皇兄,你居然对着别人笑……~~o(>_<)o~~   天仪帝:“……”错觉么?怎么闻到一股酸味了呢……   又说了一会儿话,时辰也不早了,不过离琼林宴还有些时间,阜怀尧便让楚故燕舞他们领着闻人折月和齐然去御花园走走,咋看之下还相谈甚欢。   甄侦留了下来,苏日暮则是被虎视眈眈确定闻人折月走远了的阜远舟拎到旁边屋子去了。   “子规怎么看?”御书房里只剩下两人,开口的自然是天仪帝。   甄侦一直若有所思,听到问话,不用想也知说的是闻人折月,他眉头微微一蹙,“此人若不是真的胸襟坦荡,那就是个不得不严防的危险人物。”   他的话里听不出破绽,但破绽也太多,所谓家母遗愿,确实似是而非,编造这样的借口未免拙劣,太过完美的借口却又更让人警惕,闻人折月如此作为,实在又叫人放心也叫人不安心,也不知是毫无所求还是攻心为上。   “先盯着吧。”阜怀尧也一时说不清这人是正是邪,只能先走这一步。   ……   御书房旁边的屋子里,阜远舟正拎着某只书生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从他头上古朴的乌木簪子看到腰上价值不菲的玉玦,再到脚下合脚的蟒皮靴子,还有那一身飘逸的云纱和柔软的锦缎……我勒了个去,这甄侦到底在苏日暮这一身装扮上花了多少心思?!他又是抱着什么龌龊心思?!?   阜远舟暴躁了,抓狂了。   苏日暮本来也在观察阜远舟,觉得他气色不错,看来伤势恢复得挺好,刚想问问具体情况,却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后背发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恨不得马上离他而去,蹭啊蹭挪远一些以策安全,赔笑,声音那叫一个谄媚,道:“子诤啊~~~你心情不好啊?”   阜远舟没注意他悄悄挪动的步子,一伸手又把人揪了回来,黑着一张好看的脸,“我问你,我给你送过去的衣服呢?”   苏日暮满脸无辜,“柜子里啊~”   阜远舟脸更黑了,“干嘛不穿?”   苏日暮眨眨眼睛,“甄侦换的。”   阜远舟的脸“刷拉”黑到底了,“他凭什么换你衣服?!”   苏日暮赶忙给他顺气,“不就是一件衣服么?子诤你大人有大量,和他计较什么?”   这是一件衣服的问题么?!阜远舟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是说过了甄侦对你有不轨企图了吗?你还不离他远点?!”在那个腹黑手里,就算是武功高强的苏日暮也会吃亏啊!   苏日暮顿时心虚,“那什么,甄侦也没你说的那么坏,没事的~”   阜远舟立时警觉,“你不是很讨厌他的么?干嘛为他说话?”   苏日暮冷汗直冒,“咳咳,这不是日久见人心么,他人看着蔫坏蔫坏的,其实还是心地不错的~”   阜远舟更是狐疑,“心地不错?你苏闻离什么时候会在意人家心地不错??”   果真是越描越黑,苏日暮眼皮子跳个不停,讷讷半晌都觉得嘴拙,不知怎么张口,“这个、那什么……”不是他存心瞒着阜远舟,只是看这情况,这位殿下似乎不太理智啊……   “吞吞吐吐做什么?你有事瞒着我?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不成?”阜远舟了解他,越看越觉得他可疑,心里不祥的预感冒了出头。   苏日暮赶紧摇头,“当然不是!”他的事情就算瞒着甄侦也不会瞒着阜远舟啊。   阜远舟来回踱步了几圈,终于下了一个决心,道:“我有一座宅子在思雅棋馆旁边,我让皇兄赐给你做状元府,明天你就搬进去,我会把教里的人调给你,生活用度不用你操心。”   苏日暮一惊,下意识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阜远舟闻言,停住脚步,站定在惴惴不安的苏日暮面前,狐疑。   苏日暮急忙解释:“子诤你不是老说我爱喝酒吗?我喝惯了,管不住一肚子的酒虫,也就甄侦能有法子管着我,而且棋馆是你的大本营,被有心人看到了总是不好……”   在阜远舟渐渐犀利的目光下,底气不足的苏日暮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阜远舟双眼如电般扫视着他,“苏闻离你什么时候学会和我拿借口了?”   他的语气冷了下来,苏日暮却听出了其中受伤的味道,心里就是一揪,“子诤你别胡思乱想,我、我这不是……”这不是不好开口吗?他总不能直接就说子诤啊兄弟我前几天跟人家私定终身了而且对象还是一男的,要是报仇之后没死就这么凑合过一辈子了虽然那家伙心机复杂背景复杂吃的是终身制皇粮还一肚子坏水,事事压他一头三天两头闹别扭打一架孩子这种脆弱的生物还是离他们远一点的好……擦,这不是存心找抽顺带替甄侦拉满仇恨值吗!?   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苏日暮的一脸纠结丝毫没能瞒过阜远舟,他看着看着,神情就变了,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交叉在一起,让他本就因为受伤的脸色更是白得像纸一样。   苏日暮从阜远舟单方面殴打甄侦的凶残脑补画面中打了一个激灵回神过来,就见阜远舟这般模样,立即慌了,连忙把人扶住,一股内力送了过去,“子诤你怎么了?”   阜远舟缓了过来,先是让苏日暮把内力撤回去,然后让他站在原地不许动。   苏日暮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不过见他表情实在有点可怕,也不敢忤逆他,只好照着做。   可是阜远舟没对他怎么样,居然……转身走了?!   苏日暮呆滞了一下,然后想到,阜远舟出去的时候似乎把琅琊拿在手里了……惊!!   御书房里。   甄侦正在汇报一些影卫的工作,骤然感觉一阵杀气袭来,他惊得匆忙一闪,却闪不过那道闪电一样的电光,等他退后的时候,头上发冠已经被扫落,黝黑的发散了一肩。   银色飞刀本能地出鞘,可等他看清那“刺客”的样子,就是一怔。   峰眉曜眸,金冠蓝衣,银剑妖异,可不就是阜远舟么?!   没等他回神,阜远舟已经杀气腾腾地再次攻来,他伤势未好内力使不上,不过光是身法招式就能让人吃个大闷亏了。   阜怀尧也被吓到了,赶紧喊了一声:“远舟,你做什么?!”   “一点私事,皇兄见谅,之后远舟自会请罪!”阜远舟道,目光凶狠地盯着那个雪青的身影。   “三爷……”现下甄侦可不敢和他动手,只能一味地闪,可是皇朝第一高手的剑岂是轻易能闪的,加上阜远舟现下一口火气直冲心口,招招都是下了狠手,连伤势都不顾了,不出五招甄侦就应付得有些捉襟见肘。   “子诤别冲动!你身上有伤!”慢了一步跟来的苏日暮看见这场面,惊得三魂七魄飞走一半,赶紧扑过去拦下阜远舟。   他的武功本就和阜远舟旗鼓相当,又熟悉对方的剑法,现在阜远舟不能用内力,他牵制起来自是容易得很。   见他这般,阜远舟更是愤愤,开口时语气无比恶劣:“闪远点!”   抬手便将人甩开,举剑刺向甄侦。   苏日暮下意识闪身过去,把甄侦拉到自己身后,急了:“子诤你冷静一点!”   阜远舟的剑猛地一顿,周身逼人气焰弱了下来,只盯着他护着甄侦的模样,似乎看到了什么陌生的东西。   看着这架势,阜怀尧和甄侦哪还会不明白其中纠葛!   明明是明白,不过该怎么做,他们心里都没什么底。   阜远舟的样子让苏日暮有些不安,“……子诤?”   “第二次,”阜远舟开口,语速有些慢,“这是你第二次拦我的剑……”目光移到蹙着眉头的甄侦身上,“为了一个外人。”   从五岁开始,十六年间,但是他剑指之处,永远都有另一把剑陪着他,阜远舟从没想过,自己也有用剑对着苏日暮的一天——因为他护着一个人。   他的话让苏日暮立刻心神大乱,抓着甄侦的手也不自主地松开了。   甄侦觉得心里一空,像是有什么地方塌了一块,在苏日暮松开手的时候猛地反握回去。   他的体温让苏日暮定住心神,忍不住抓紧了他的手。   甄侦这才觉得松了半口气——若比较他和阜远舟在苏日暮心里的分量,他真的不敢赌。   苏日暮说:“子诤你听我……”   “你喜欢他?”阜远舟却是打断了他的话,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不知是怒是哀。   苏日暮张了张嘴,最后吐出一口气,平静道:“是,我喜欢他。”   甄侦心头一跳。   阜怀尧眸色复杂。   阜远舟却是眼神一暗。   越是平静,越是认真,他太了解苏日暮了。   缓缓垂下了剑,阜远舟朝他伸出了手,“过来。”   苏日暮一怔。   “离开他,”阜远舟这般道,声音没有起伏,“我给你找世界上最美的女子,哪怕是三宫六院,只要你喜欢。”   苏日暮摇头,“子诤,别闹了。”   阜远舟固执地伸着手,“离开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苏日暮露出无奈的神情,却仍是摇头,重复:“子诤,别闹了。”   阜远舟望着他的眼,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   那双总是暮霭沉沉的眼,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坚决了?   是甄侦改变了他?   可是……为什么这个人非得是甄侦?!   他不在乎苏日暮是不是断袖是不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但是他在意甄侦的身份!   甄侦不仅是翰林院学士,还是巨门的子规!   一入影卫门,终身不复出,影卫是为守护玉衡而存在的,无论甄侦多么万事不在意都好,身为子规的他必定是将玉衡存亡放在第一位,这是每一个影卫毕生遵守的信念!   甄侦做着最危险的事情,没办法将苏日暮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没办法给苏日暮一个安乐静稳的家,没办法给苏日暮一个孩子,甚至身为影卫的他随时随刻都要做好为玉衡牺牲的准备!   甄侦死了,苏日暮怎么办?   阜远舟可以照顾苏日暮一辈子,但是他喜欢甄侦,喜欢的人若是死掉了怎么办?   诚如阜远舟永远不能失去阜怀尧,与他像足九分的苏日暮若是泥足深陷,何尝又不是另一个阜远舟?!   剑折射的光划破了眼,阜远舟看着他,眼眸破碎的悲哀,想喊他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想苏日暮有个贤良的妻子,有个懂事的孩子,一辈子平安喜乐,而不是再去重复前半辈子的腥风血雨,醉生梦死。   苏家祠堂里的三拜九叩,注定了他们是彼此甩不掉的责任。   甄侦不适合他,就像阜远舟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是阜怀尧的良人。   甄侦看着背对自己的苏日暮,不想承认阜远舟的神色让他都觉得难受。   苏日暮,你会怎么做?   身前的人紧了紧被他握着的手,良久,才开口:“子诤,我与甄侦,还不到难舍难分的地步。”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有情人   “子诤,我与甄侦,还不到难舍难分的地步。”   苏日暮的一句话,像是一个个坚硬的栗子扑腾扑腾迎头砸来,直接把甄侦打懵了。   “苏日暮你……”还想反悔不成!?   苏日暮却对他摇了摇头,暗地里飞了个白眼——你还嫌现在不够乱么?   再乱也不能这么吓人啊——甄侦气结,瞪了他一下,不过还是没说什么,大有“待会儿我们在私下聊聊”的意思。   苏日暮无奈地抽抽嘴角。   阜远舟看着他们的互动,闭口不语。   阜怀尧若有所思。   苏日暮回过头,看着阜远舟,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语速也并不快,眼角眉梢还是那么桀骜不羁的,甚至带着一如既往漫不经心的笑,“我知道你为我好,不过子诤你也是知道的,一辈子平安喜乐这些东西,照我的性子,真没什么可能。”   且不说他大仇未报,就是隐姓埋名住在京城这两年都混了个酒才的名号,便知他有多么不安分了。   阜子诤的心思苏日暮清楚得很,也明白他所恼怒的什么——想也知道,甄侦的身份不简单,连最亲近的阜远舟都不能轻易告诉他。   对方的话听似懒懒实则难得认真,阜远舟却好像不为所动,“那又如何?”就算是这样,也不需要往最浑的那趟水里扎啊!   苏日暮叹气,“不如何,我偏偏对他上了心罢了。”   阜远舟的目光能在甄侦身上挖出两个洞来,“他有什么那么值得你上心?”   阜怀尧其实真的很想插一句话,为他年少有为的巨门之首喊个冤,不过想到一开口炮灰倒霉的还是甄侦,就继续沉默了。   苏日暮又叹了一口气,“是啊,这家伙也就一张脸值得称道,我做什么为他上心?”   阜远舟:“……”   阜怀尧:“……”   甄侦暗暗咬牙,脸上却笑得越发温柔,“看上甄某,真是委屈苏大才子了!”   苏日暮从善如流,“不委屈,习惯就好。”   甄侦:“……”他迟早会拔了这口毒牙的!   阜远舟恨恨:“苏日暮!”   被吼的某人赶紧正色,顿了顿,道:“你明白的,我没有一时冲动。”   阜远舟握紧了手里的剑,“你若是一时冲动,我管你做什么。”从小就是这样,要么什么事都不在乎,要么认真做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他明明比苏日暮小几个时辰,却放心不下这个人的执拗脾气,操心来操心去,到了后来,就像他爱阜怀尧一样,护着他已经变成了本能。   苏日暮脸上终究还是多了一分伤感,“你这个爱把事情全部往身上揽的性格是怎么养出来的?”   阜怀尧喟叹,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   阜远舟没说话。   苏日暮注视着那双曜石一样黝黑的眸子,在阜怀尧改变他之前,这双眼睛并没清澈得那么好看,“不要担心,子诤,这件事我有分寸,真的。”   ——所以,你该学会把那些沉甸甸的责任放下来一些,莫要学你的皇兄那样把整个天下扛在肩上,好似自己是个打不死的铁人,你会累他也会累,为自己多着想着想吧,你那么深爱着你皇兄,那就去拼一把,得到得不到不过一步之差,不然,依你的性子,你定会抱憾终身。   阜远舟抿了抿唇,“你有分寸?我能信几分?”   “我的信用已经这么差了么?”苏日暮无可奈何,随即妥协一般道:“我喜欢他。”爱这个字太重,他担不起,只是这份喜欢已经足够他放弃余生醉生梦死的打算。   阜远舟神色复杂,“我……”却是张口难以继续。   四个字,便是九分的分量,剩下一分还是他硬撑着不给的,像是一种孩子气的固执。   苏日暮这半生过得太苦了,不管那人是不是甄侦,他都不放心将这个人交付出去。   十四年前杏花雨中,苏家上千亡灵前,他曾誓言此生都会保护苏家最后一滴血脉。   不仅是情义,也是赎罪,更是十几年一路相依为命下来的执着……   可是此时他看着眼前两手交握在一起的人,却忽然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是保护,而不是伤害。   苏日暮空着的手摸了摸鼻子,“子诤你看,我连照顾自己都难,何必再去祸害一个女子呢?至于甄侦……啧,只有他祸害我的份吧,”他感觉着手上的力道,笑了笑,“那就凑合着过呗,不管他是谁,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个老是克扣我酒的讨厌鬼罢了。”   甄侦直直望着他,有些意外有些好笑,弯了眉眼,轻笑,“是啊,不管你是谁,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个要整天看着的酒鬼罢了。”   阜怀尧站在三人对峙的圈外,看着苏日暮和甄侦执手相笑的模样,似是痴了,久久才微微垂了眼睑,掩下狭长雍目中的流光,眼角泪痣轻动,宛如血泪。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世间,又有几对能如此圆满呢?   阜远舟也有所触动,眼角余光看到身侧帝王无欲无情的从容,苦涩便漫上了心头,终是失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气焰。   收剑,归鞘,十几年做惯了的行云流水的动作,竟是也有一分艰涩。   他摇摇头,道:“你若是……算罢,你喜欢便是了,我还能把你怎么样不成么?”   苏日暮既惊又喜,瞬间眉开眼笑,直接扑了过去,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就知道子诤最好了~~~o(≧v≦)o~~”   看着他不同往日的欢喜的笑容,阜远舟突然就释然了。   他要的不过是苏日暮过得快活,既然甄侦能做到,他又何必阻挠呢?   生无欢死无惧,乌鸦嘴,你的这一卦失算了,对么?   不过看着他和甄侦并肩走出了御书房,阜远舟还是忍不住有些惆怅。   尽管嘴上不承认,但是他心里还是将苏日暮当成了异姓兄弟,两个人相互扶持了十几年,可是接下来的几十年,却有另一个人陪着他往下走……   儿时和苏日暮一起变装行走江湖的时候,常常能见到人家喜事,那时候总看到儿女嫁娶的老人或弟妹迎亲的年长者喜气洋洋的脸上会夹杂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神色,苏日暮说那是寂寞,阜远舟问为什么,苏日暮也是摇头,道一句不知。   现下,方能明白那种看着幼鸟离巢欣喜又寂寥的感情。   阜怀尧站在他身旁,将手放在他的头上,揉了揉,淡淡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   “……我知道。”阜远舟这般道,微微低头望着他,突然伸出手大力将他拥入怀中,似乎只要稍一松开,眼前人就会不在,“皇兄,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   他的语气那么急,就像是一个急需保证的孩子。   苏日暮有了甄侦,阜怀尧便是他的一切。   阜怀尧听得心里就是一疼,犹豫地回抱住他,但是最后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傻瓜……”   事到如今,他根本给不起什么保证。   ……   见苏日暮一路走一路回头,甄侦终于忍不住了,把人拽到了没人的角落里。   “哎哎哎,干嘛呢?”冷不防被这么一扯,苏日暮纳闷了。   甄侦不满,“三爷不是同意了我们的事了么?你还惦念着什么?”   “没事,有点担心子诤罢了。”苏日暮叹道,回想起御书房里那两人就觉得心肝脾肺肾都像是被蚂蚁爬过一样难受起来了。   明明一个有心一个有意,偏偏阜远舟不敢坦白,阜怀尧故作不知,连旁人(特指某酒才)看了都有把他们扒拉扒拉脱光衣服丢进空房子里把门反锁上三天三夜坐等生米煮成熟饭的冲动。   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是这么回事了,苏日暮和甄侦在对待感情上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类型,你有情我并非无意说开了大家凑合着过便是了,可惜阜怀尧和阜远舟在这点上倒是像兄弟了,没有十分真心便不敢轻易去相信去爱,就算是爱了,不被逼得没有退路非君不嫁非君不娶,就通通踌躇不前直接做鸵鸟了——擦,鸵鸟都没他们埋得这么严实!   甄侦听到阜远舟的名字开始眼皮子就扑腾扑腾跳个不停了,“又霸道又凶残还棒打鸳鸯……你担心什么?”   苏日暮闻言,哭笑不得,“莫要告诉我你吃醋了?”   甄侦坦荡的很,睨他一眼,“酸着呢!”   “酸什么?那是你小叔子!”苏日暮嗤了一声。   甄侦似笑非笑地纠正:“三爷是我小舅子。”   苏日暮不屑,“你在子诤面前喊一句小舅子试试。”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你果然偏袒他……”   平时腹黑得只会整人的家伙居然闹脾气了,苏日暮啼笑皆非,“我早便说过,你和他不一样。”说完就想到他在阜远舟面前两回说的喜欢甄侦,那时不觉得有什么,现下倒是有些脸热了。   甄侦显然也想到了这件事,眉头一挑,便笑了。   嗯,阜远舟没意见了就代表苏日暮板上钉钉是他的了,看在这点上就不和那位殿下计较了。   不过该算账的还是要算,甄侦把眼前人的注意力召回来,“你方才说还不到和我难舍难分的地步?”   苏日暮装模作样咳了一声,满脸无辜——这不是事实么?他们俩确实没跟连体婴儿似的啊~   甄侦顿了顿,神色有些怪怪的,“我还以为……”   “嗯?以为什么?”苏日暮不解。   甄侦露出了一分差不多算是苦笑的意味,“还以为你会因为三爷……否定我们的感情了。”   他一直觉得很强大,几乎没有畏惧的事情,但在喜欢二字面前,他也会底气不足。   苏日暮愣了一下,然后笑骂:“笨死了,你不是说除了你就没人忍得下我这等牙尖嘴利到处得罪人的麻烦吗?我都没怕你招蜂引蝶,你担心什么?”   “……”甄侦看着他,失笑,“是我庸人自扰了。”   苏日暮撇嘴。   所以说啊,太聪明的人多数是想太多,一想太多就把自己想死了,于是缺心眼的一般都长命百岁,便是这道理了。   ……   第一百七十七章 琼林宴   夜幕低垂,星辉漫天,皇宫一角的琼林宴上歌舞升平,热闹非凡,粉红衣饰的宫女蝴蝶一般端着酒水穿梭在宴席之中,在朝的官员和新进的进士三三两两做一堆,觥筹交错,看上去和乐融融。   阜怀尧自然也出席了这个文试之后最重要的宴会,不过勤政依旧,正和庄德治宗正等几个朝中老人商议一些事情。   阜远舟伤势未好,嫌吵,露了面之后就在阜怀尧的默许下没去搀和,摆脱了几个颇有疯狂粉丝气质的士子,找了个不引人瞩目的角落呆着,他随手拿了一盏酒,目光逡巡着整个宴会。   席上,燕舞和楚故一个清俊一个清秀,引着齐然和几个一看便是寒门出身的进士有说有笑,引得后者颔首不停,偶尔瞥向主席帝位那人时总是满目敬慕,想来也是二人在提点他们一些官场规矩顺便替天仪帝收买人心;方云飞和庄德治也算名门之后,正在和几个贵家子弟推杯换盏,同样将门出身被两人拽上的连晋倒是不耐烦这事,不知说了什么,远远就能看见那几个富少爷面露尴尬;纪霏孝入朝比较晚,布磬正带着他在官员中兜转;陈闽商洛程等人都混迹在新晋进士之中,时不时交换几个眼色。   阜远舟摇摇头,世代皇帝都怕手下臣子结党营私,阜怀尧倒好,直接把将来有把握接掌各处大权的亲信凑做了一堆,感情好得可以直接换帖拜把子。   这一招险是险得很,不过确有奇效,他们几人各有各的位置各有各的人际网,却能拧成一股绳,不会拖后腿不会互相猜忌,有事就开口,效率都不知提高了多少倍,而且他们俱是性情中人,懂大义懂进退,不居功不自傲,还对玉衡、对阜怀尧忠心耿耿,最重要的是有原则,即使是朋友,在国家大事上也从不含糊,有他们在,将来什么党派都结不起来。   别的不说,天仪帝看人的能力是一等一的好。   楚故他们都是朝廷出类拔萃的新秀,去拉拢人心观察新人的同时也被其他官员试探巴结着,而那些进士也是众生万象,有能说会道的有不动声色的有长袖善舞的有愣头青的,和朝中的老狐狸交起锋来,活脱脱就是一场精彩迭起的大戏。   阜远舟举盏饮酒,遮住嘴角一点不明笑意,目光一转,便去找那个嘴巴不饶人的好友。   这厮果然和甄侦呆一块儿,薄唇勾起一边,眼角含笑带诮,懒洋洋往那一坐,再豪气干云举杯就饮……擦,怎么看怎么欠揍!   酒才之名在京城也算是家喻户晓了,这份找抽的模样再加传说中的“恶名昭彰”,不少官员见了这新鲜出炉的状元郎,都忍不住凑过去,苏日暮虽然被耳提面命了无数次,但是面对一些实在“面目可憎”的人,他毒舌功力就算发挥不出五成,也够那些人吃不了兜着走了。   也幸好甄侦八面玲珑,替苏日暮打消了不少仇恨值,一回头见他事不关己地拿着香醇的御酒陶醉不已的模样,甄侦眼皮子就抽个不停,夹了个虾球堵住他那张得罪人不偿命的嘴。   失笑了一下,收回了视线之后,阜远舟忽然就想起一件事——闻人折月去哪儿了?   闻人一族的传说知道的人寥寥无几,闻人折月的身份在这里也就是新任榜眼罢了,比起苏日暮的狂傲齐然的正直,他这般一无身份二无背景还成熟沉稳的性子,显然更让一些心思活络的人想拉拢拉拢,之前还见他和一个权贵说话,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正琢磨着这事呢,阜远舟忽然就听到有人靠近的动静,一转头,眉头便是一扬。   哟,说曹操曹操就到,眼前这紫衣绿眸的人可不就是闻人折月么!   对方是会也没预料到他坐在这里,意外了一下之后行了个半礼,“殿下千岁。”   “今天是个好日子,闻人公子大可不必拘泥,请坐。”阜远舟带上仁德君子的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闻人折月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坐下,反而道:“席上不少士子才女仰慕神才之名,望能请教一二,殿下却是避而不见,未免惹得心碎一地了。”   他眼中略带醉意,驱走了一分忧郁,眼里是慈悯的包容,让人觉得这份调侃都是善意的。   阜远舟也不反驳,只道:“闻人公子名列三甲,是这琼林宴的主角,现下来这地儿躲清静,未免不够厚道了。”   这个成熟男子吸引的目光可不比别人少。   言罢,两人对视一笑,此间有多少真心实意,那就不为人知了。   闻人折月从经过的宫人端盘上拿过酒,倒了一杯,举到面前,笑道:“神才之名誉满天下,在下也是神交已久,在此敬殿下一杯。”   “不过虚名罢了,闻人公子谬赞了。”一时猜不透对方来意,阜远舟便顺水推舟耍起了太极,和他碰杯后一饮而尽。   他和苏日暮凑一块久了,也学会了他那种豪气干云灌酒的架势,衬着那张俊美风逸的容色和颀峻英伟的身形,格外潇洒不羁。   闻人折月看得眼神一闪,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宴席中的苏日暮,在阜远舟察觉前收回视线,给两人都添满了酒,他看向阜远舟,碧绿的眸子比昂贵的翡翠更令人着迷,“这第二杯……谢谢殿下当年救命之恩。”   这话一出,饶是正做好准备等着对方挑话题的阜远舟也禁不住怔了一怔,“……救命之恩?”   与此同时,主席那头的阜怀尧将目光投向角落里坐着的两人,眼神动了动,低声对站在身后变装成宫人的苍鹭道:“派人守在宁王近处,别出了什么岔子。”   “是。”   角落里。   “殿下果然不记得了?不过也难怪,十几年的时间,再深刻的记忆也会变淡了,何况只是萍水相逢。”闻人折月并不意外于对方的反应,笑了笑,只是不知是不是触动了心头的什么,他的笑中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像是人世行走百年,蓦然回首,同行之人早已归于尘土。   他什么救过这么一个人了?——阜远舟试着从记忆里翻出一些线索,但是最后毫无发现,“闻人公子以前见过本王?”闻人折月样貌不俗,又有一双明显特征的绿眼睛,他见过了该是不会忘记才对的啊!   “在下见过您,不过殿下没见过在下。”闻人折月解释道,“十五年前,淮右鼎州,城外山头,殿下可有印象?”   闻言,阜远舟心里就是一咯噔。   十五年前他才六岁,武功已有小成,慕容桀便易了容带着他四处找人练手,淮右鼎州……离那时候魔教的隐匿处不算远,应该是他刚开始练手那会儿去的地方。   “那时候家父出门经商,到了年尾便带着在下回良余,途经鼎州就遭了山贼,幸得殿下相助才逃过一劫,不然就没有今日的闻人折月了。不过当年殿下走得太急,我们在马车中还来不及道谢,家父生前还常常惦念着这份恩情,”闻人折月似是在回忆着以前的事,眼神有些飘渺。   “这么说来,本王似乎有些印象。”阜远舟不动声色道,但其实他那时这种事情做多了,还真的一时想不起来,不过这也不妨碍他借此机会和对方熟络起来。   慕容桀每次都隐在暗处看他杀人,闻人折月应该没有看到他吧?   “那么多年了,不记得亦是正常,”闻人折月笑了笑,“人海茫茫,殿下助人不留名,在下本以为此生无法再报答这份恩情,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您,也算是种缘分吧。”   “哦?那时本王年纪尚小,不知闻人公子是怎么认出本王的?”   “那时在下就在马车之中,见过殿下的模样,和现在相比变化不算大,再来,就是这把剑了。”闻人折月指了指他腰上的琅琊。   这样的剑,独一无二。   “原来如此。”阜远舟点头,“不过是举手之劳,闻人公子牵念多年,倒是让本王惭愧了。”   “救命之恩,岂是小事?”闻人折月反驳道,“以后能有相助之处,还请殿下只管开口。”   两人又推杯交盏喝了几杯,阜远舟不着痕迹套了一下话,不过没什么收获,至少二人明面上还是气氛十分融洽,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么交好的好友呢。   “远舟。”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时,两人正在说话,听得声音都看了过去。   “皇兄。”看着那个朝自己走来的冷颜男子,阜远舟很自然地笑了。   闻人折月也站了起来,执手为礼,“陛下。”   阜怀尧对他一颔首算是招呼,然后走到阜远舟身边,抬手按下了他的酒盏,淡淡道:“伤势未好,不宜多饮。”   “好。”感觉到那份隐藏在冰面下的关切,阜远舟唇边笑意更深。   闻人折月惊讶了一下,“不知殿下有伤在身,还请殿下恕罪。”   “无碍,一杯谢酒,总不能推辞。”阜远舟道。   “谢酒?”阜怀尧不解。   阜远舟便将刚才的事大致地和兄长说了一下。   还没说完,就忽然听得原本热热闹闹的宴席那边突然静了下来,三人都奇怪地望了过去,却见那里的人都不约而同聚向一处地方,似是在围观什么。   “怎么回事?”阜怀尧淡淡问。   闻人折月本以为他在问他们,但是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他才知不知何时那里多了一个宫人打扮的男子。   “回禀陛下,安顺爵家的世子赵武致带着人向苏日暮苏公子挑战,大家都去观战了。”   “哦?”阜怀尧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挺有趣的啊,皇兄,我们去看看吧?”阜远舟笑道。   他得了文状元那年,也是被人这么当众挑战过。   阜怀尧点头。   闻人折月自然没有意见,跟上。   第一百七十八章 斗文   宴席那头果然闹得很大,几乎所有人都去围观了,见天仪帝和永宁王过来,纷纷让出了一条道路。   阜怀尧和阜远舟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最里面,便见苏日暮依旧懒洋洋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喝酒,自在的很。   明显沆瀣一气的几个贵家世子和进士站在他对面,被他这漫不经心的轻视气得眼睛都能冒出火来。   甄侦站在一边,似笑非笑,也不知是看戏还是打算灭火。   其实阜远舟知道苏日暮纯粹是觉得无聊罢了,只是他往那里一坐,脑袋那么一歪,再吊儿郎当拿杯酒,就愣是把人撩出三丈火来。   “诸位卿家,这是在做什么呢?”明黄帝袍的帝王踱步进来,寒星双目慢慢扫视过去,平淡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却生生叫人升起身在寒冬腊月的感觉。   众人都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几个世子进士中带头的便是安顺爵家的公子赵武致,他自喻才高八斗,但是在京城文坛里哪个才子没被酒才苏日暮压过一头?他自然也是被苏日暮的毒牙刮过一层皮的。   这次他也参加了文试,却名落孙山,对一举夺得状元桂冠的苏日暮可谓是恨得牙痒痒,跟着自家父亲来了琼林宴,又看到苏日暮那不屑交际连他去打招呼都懒得抬头应几下的狂傲模样,新仇旧恨累积下来,看着天仪帝离席,他就忍不住带上人来找麻烦了。   现在天仪帝中途折返,还带着神才永宁王回来,事情闹大了了也没法退,赵武致只能硬着头皮行礼道:“回禀陛下,武致素闻酒才大名,曾有幸邀战而败,甚是敬佩,今日得见,不免再起请教之心,不料惊动圣驾,武致实在该死。”   “原来如此,”阜怀尧微一颔首,寒凉的目光落在苏日暮身上,“朕也想一睹酒才风采,苏卿家,可有兴趣一试?”   赵武致喜出望外。   众目睽睽之下,苏日暮慢吞吞站了起来,“陛下发话,学生岂有不从的道理,正好学生无聊,便玩玩罢。”   这般狂妄的语气,让赵武致等人脸色刷的黑了一层。   阜远舟叫人搬来椅子让阜怀尧坐着,自己倒是笑意盈盈地问:“不知赵公子打算如何请教?”对方只是一个小小侯爵家未出仕的世子,身为亲王的阜远舟这一声“公子”倒是抬举了他。   赵武致立马诚惶诚恐道:“回殿下,武致和友人手中有几个题目,想请苏公子作诗词几首,又曾闻殿下效仿古人七步成诗惊动天下,酒才之名誉满京城,诗词歌赋更是不凡,武致便想请苏公子也效仿殿下一番,这么一来,武致必定受益匪浅。”   敢在琼林宴上邀战,赵武致自然不是个没脑子的纨绔子弟,这一番话说下来圆滑老练,高帽子戴得人生不起反驳之意,可谓是高明无比。   “随你便,”苏日暮无所谓地摆摆手,眼珠子一转,忽地冲阜远舟狡黠一笑,“神才威名惊四海,不知殿下可有兴致和小生比上一比?”   此言一出,倒吸冷气声此起彼伏。   赵武致也没想到苏日暮会提这种要求,心里暗笑他真是自取其辱!   前面早就提过了,神才二字在天下文人中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人人除了叹服的便想去征服,可惜目前没人成功过,现在苏日暮这么公然请战,不可谓是不大胆!   阜远舟本是站在兄长身后,闻言便是一笑,眉眼风华自成,他踏步出来,冠宇缀玉撞击出清冽的声响,远山峰眉轻挑,端的是翛然从容,“有何不可?”   苏日暮唇角勾起,傲得理所当然,“那,拭目以待。”   阜远舟点头,“拭目以待。”   他们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斗过文了。   宫人手脚迅速地清出一片空地,众人都找好围观的位置,阜远舟和苏日暮相对而立,赵武致几人便站在中间靠后的位置,阜怀尧坐在主位观战,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有了几分颇有兴味的神色。   楚故带着燕舞连晋他们挤到了甄侦旁边。   “啧,你就这么看着这书生被欺负?”连晋久居边疆,对酒才的认识显然不足。   甄侦弯弯嘴角,“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们不‘欺负欺负’人怎么甘心?”   纪霏孝私下和苏日暮在京城才子聚集的时候碰过几次面,印象相当深刻,摇头道:“这位酒才不欺负人就差不多了。”   知道某人毒舌本质的燕舞等人都抽了抽眼皮子。   那头,苏日暮拎着酒壶拿着酒杯时不时饮上几口,懒洋洋冲阜远舟道:“你先来还是小生先来?”   阜远舟摊手做“请”状,“状元郎在此,本王自然不喧宾夺主。”   苏日暮无所谓地耸耸肩,睨了赵武致一眼,“出题吧。”   赵武致拿出一叠纸,上面白纸黑字分明,因为阜远舟的加入,让他临时改了题目,这会儿他抽出一张,宫人立刻接过去,贴在一旁架设好的台子上,既能让苏日暮和阜远舟看见,也能叫其他人看得分明。   就一个字——静。   赵武致道:“请吧,苏公子。”   苏日暮扫了一眼那个“静”字,撇嘴道:“笔锋没力后继不足,换个人写字行不?看着眼睛疼~”   人群中有人喷笑。   赵武致的脸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半晌才硬是压下那口气,“武致献丑,苏公子就将就将就吧!”   “哦。”苏日暮耸耸肩,若有所思地拎着酒杯往前走了五步,停下,喝一口酒,眼角眉梢似讥似诮,“一声犬吠一流言,步步惹尘步步喧,但拿一静将心占,何惧红尘满人间?”   赵武致的脸色更难看了。   听得懂的人都纷纷忍笑。   阜远舟听罢,暗笑苏日暮这会儿还不忘讽刺一把将对方乱狗咬人,同样踏出五步,“一声寒鸦一霜风,簌簌枯枝簌簌冰,断肠天涯单形影,只人立雪天地寂。”   这两首诗,前者是红尘之静,后者是寂寞之静。   赵武致虽然脸色不好,但还是没忘继续出题。   这次是——志。   苏日暮丢下空酒壶,走了四步,拍开那里的一坛子酒的封泥,“白驹过隙一生,太匆匆,惋叹朝来暮去愁郁重,琐事累,难事阻,几时休?不若大醉一场解千忧!”   阜远舟不着痕迹看了看主位上的人,垂下眉眼,走了四步,“伊人在水一方,生情怯,止步惶恐惊动一场梦,镜中花,水中月,太朦胧,试问何日方能折月送?”   阜怀尧心里一动,却不敢去直视那人眼眸,唯恐看到什么自己所承受不了的东西。   兄长并没什么反应,偷偷看着他的阜远舟有些失落。   在场也有不少文采不错的才女,听罢比他更忧郁——原来永宁王有心上人了啊……   楚故无力扶额——这么大庭广众的,不出一天这个消息就会传遍京城了。   站在人群中的闻人折月若有所思,抬眸时忽然看见一个灰袍子的阴郁男子站在角落里,目光不离场中的蓝衣男子,看那架势,似乎……在有意无意地保护阜远舟?   他的眉头意味不明地挑了挑。   一个惦念着酒一个情深意切,什么野心勃勃建功立业都被丢到旮旯里了,不知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志同道合捏?   而且两人比拼,苏日暮却丝毫不落下风,也让众人有些惊奇。   没有看到苏日暮出丑,赵武致皱了皱眉,抽出第三张纸。   这题一出,翰林院龙图阁的几个老学究都“咦”了一声,原本听到之前几道题就开始古怪的脸色便更古怪了,上面依旧是一个字。   ——情。   这个题目和前面的一样,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这作诗写词吧,你随便指个东西便能绕着这线索写,可这几个字一出,可就跟让你凭空想一样,范围一大,反而不知作什么诗词好了,而且现在是两个人在较量,这各自抒的情不一样,也难辨好坏。   而且永宁王和苏酒才似乎并无决胜负之心,纯粹是在斗文,不然就不会刻意挑不同的事物却用一样的文体来作诗了。   阜怀尧和甄侦却看得出,这是这两个人特有的交流方式,以诗词明心声。   望着那个字,苏日暮走出了三步,这次他走得很慢,赵武致看得心生愉悦,以为是难住他了,正对他的阜远舟却看得分明——他的眼睛里有回忆的痕迹,深深的哀。   “南雁高飞等不至,春来秋去,明月怎不寄?斜阳黄昏凭栏立,翘首四顾马蹄迹。桃红杏雨凋欲尽,竹影高阁,望断双鱼信。灯下碌碌惊坐起,高坟埋尽故人心。”   苏日暮沉声念罢,然后大笑了几声,仰首灌酒,一骨碌便是半坛子,溢出的酒液沾湿了腮颊,他伸手抹去,洒脱之极叫人折服。   四处有人叫好,他笑得一如既往张扬不羁,将酒坛子顺着桌沿往对面推去,恰恰停在好友身边。   阜远舟按住坛沿,举起便灌,然后将空坛子丢到一边,随后嗤道:“这酒真苦。”   苏日暮眉眼更弯,“是啊,真苦……”   思乡酒,愁更愁,不过如此。   阜远舟和他一样走了三步,宽大的袖袍下,他的掌心轻抚剑上玉麒麟剑坠。   “长虹指剑月弄笛,平生意气,怨难断情丝。残酒困春照朱颜,眉梢眼角都似恨。无情不似多情苦,执手频顾,恨不能相诉。提笔点画在何处,恰能画出相思路?”   庄德治捋着胡须,暗暗叹了一口气。   阜怀尧听罢,只觉得心悸。   恨不能……相诉……   远舟,你已经忍不下去了么?   阜怀尧这一闪神,那头又过了两轮。   苏日暮一手环胸一手托腮,“啧,没意思,殿下,咱们按一碗酒来吧。”   阜远舟失笑,“随你便是了。”说完便让宫人拿一摞碗过来,一字摆开。   苏日暮顿时眉开眼笑,拎着酒坛子直接把碗一一灌满。   这是他们以前经常玩的方式,一碗酒做一件事,作诗斗词下棋什么都来。   阜远舟直接让赵武致把所有题目贴上去,众人看得一片哗然。   阜怀尧和甄侦几乎就喊停了——你们这对难兄难弟记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伤而且有一个还在戒酒当中啊?!   不过很可惜现下也停不下来了,两个人已经一碗一碗喝开了。   “江山一卷起烽火,烧尽乐民无樵苏,一朝拜将堆万骨,人心藏鬼朱颜枯。”   “男儿天生五尺躯,定当凌云报国志,长剑挽弓将敌困,射杀百万虎狼师。”   “两眼情话当盟誓,转身句句作骨伤,人生唯恨浪子心,红颜未老情断迹。”   “冷香染袖熏罗扇,勾画朱唇点墨眉,一纸红笺女儿意,坐等黄昏约人至。”   “……”   “……”   围观的人已经从最初的惊叹变成了目瞪口呆。   一碗酒一首诗一阕词,或豪情或婉约或壮志或忧愁,抄录的人连蘸墨的时间都没有,可是他们两个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吃力或者是醉意。   最后一题是个“霸”字,阜远舟和苏日暮双双浮起一缕狡猾的笑意,同时饮下最后一碗酒。   “八爪两钳一身青,”   “不作纵行偏横行,”   “小儿明火怒烧去,”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看你横行到几时!”   “噗——”燕舞一下没忍住,喷了,全场都哄笑一片。   原因无他,只因赵武致今天穿了一身青,在大家聚精会神看阜苏二人斗文的时候,一个不知是哪个官员带来的四五岁的孩子拿着点着的焰火棒走到他身边,似乎想恶作剧烧他的衣服,可不就是“小儿明火怒烧去”么!   赵武致反应过来,脸色都铁青得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偏偏在众人面前不能发作,只能打落牙齿往里吞,悻悻地说了一些场面话便灰溜溜告退了。   看众人的目瞪口呆也知胜负难分了,天色也已晚,阜怀尧便示意群臣都散了。   众人还没从刚才的斗文中回味过来,一路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出宫。   “子诤啊,我们俩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啊?”苏日暮笑眯眯地看着赵武致可谓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阜远舟睨他一眼,“厚道这个词和你有哪怕一根头发丝的关系么?”他最多算是个帮凶!   苏日暮心情大好,不跟他计较。   不过下一秒,一个温柔动人可惜暗藏话锋冷飕飕的声音彻底把他打进谷底:   “苏日暮,玩得开心么?”   新任状元郎立刻板起一张脸,看起来比旗杆还正直,回头看去,果然是那个雪青官服的茶道美人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咳咳,还行,勉强勉强。”   甄侦的目光移到一堆酒坛子上,“哦?”意味深长的尾音。   苏日暮的汗毛惊得抖了抖。   “那现在回府吧,”甄侦慢悠悠道,“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聊这个问题。”   苏日暮向阜远舟投去一个求助的表情。   阜远舟却彻底贯彻了不厚道三个字,毫无责任心地朝他挥挥手,笑眯眯啊笑眯眯,“二位走好,路上小心~~~”   甄侦微笑,“那下官先告退了。”   于是怨气冲天的苏大才子被甄美人“惨无人道”地拖走了。   目送好友离开,阜远舟笑着摇了摇头。   甄侦虽然不是最合适的人,却能让苏日暮高兴,凭这点,他就没有什么异议的。   苏日暮的上半辈子已经那么不幸了,希望老天爷让他的下半辈子好过一些。   而自己……   唇边笑意变涩,他叹了口气,还是拿起酒坛子倒了一碗酒,送到了嘴边。   第一百七十九章 斩剑鬼   酒递到了唇边,一碗,两碗……旁边的宫人也不敢贸然去劝,只能装作不知。   这酒是好饮的苏日暮挑的,自是纯正无比,还很烈,酒碗很大,一口闷下去的时候,酒气涌上来,火一样灼过肺腑,冲上脑袋,连鼻子都在发酸,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顶着一碗碗酒和那个酒鬼斗文的,不过感觉不错。   难怪苏日暮这么喜欢喝酒……   喝到第五碗的时候,酒碗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拦了下来。   阜远舟微微一愕,抬眸,才发现那个明黄帝袍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前,静静地看着他,寒星般的眸子比天上星辰更亮,也更冷。   他的手碰到了阜远舟的皮肤,微凉微凉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一眼看上去便是冷的。   阜远舟忽然有些茫然了,他相信阜怀尧是喜欢他的,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喜欢和他自己是不一样的。   阜远舟的爱是像手里的烈酒一样炽热,爱一个人就倾尽所有,把自己都燃烧殆尽了方能解脱,阜怀尧的感情却是冰一样的温度,偶尔会融化,却好似永远不会沸腾起来。   这样的人的爱情,他想得到的话,是不是一种无望的奢求?   “酒太伤身,别喝了。”阜怀尧手里微一用力,将他的酒碗拿了下来,随手放在一边。   阜远舟有些怔怔地看着他冷厉的眉眼,忽然有一点昏沉的感觉。   阜怀尧放下酒碗之后没听到回应,觉得奇怪,抬眸便见他呆呆地站在面前,眼神有些空茫的模样,阜怀尧瞥了瞥一桌子七八个空坛子,其中还有一坛百年老窖,也不知是哪个宫人拿来的,他叹了一口气,“是不是醉了?”   “暂时还好,头有点昏昏的就是了。”阜远舟顿了片刻才道,意识还是很清醒的,只是身体反应跟不上。   他想,估计很快就会醉了吧,据那个总是把自己灌倒的酒鬼的说法,他的酒品还是不错的。   阜远舟不像是苏日暮那样常年喝酒练出了千杯不醉的体质,但是经常和那酒鬼一起喝,酒量也不会差,不过他忘记了自己现在不能用内力,身子也虚,刚才还没什么,这会儿就开始让他灵敏的五感都变得微微迟钝起来了。   阜怀尧无奈,牵住他往外走,“伤口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阜远舟道。   此后无话。   一直等到回了乾和宫,阜远舟才开口:“闻……苏日暮……”   阜怀尧拉着他坐下,吩咐寿临去拿盆热水过来之后才道:“放心,子规带他回去了。”   阜远舟“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安静地坐在床沿上,束冠已经被阜怀尧摘了下来,长长的乌发散落在脸颊两边,和平日那种君子温润不同,此时的他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乖顺。   阜怀尧一边用热水帮他擦脸一边心想,自家三弟这个模样真能欺骗世人,现在这个模样,如何像是那个能以一杀百万数军中取将首级如探囊之物的皇朝第一高手?   这般强悍的人也会喝醉,谁能相信他不是因为心事重重?   借酒消愁愁更愁,何必呢?   不是不知道其中缘由,恰恰是因为知道,天仪帝才更无力去说些什么。   断肠天涯单形影,只人立雪天地寂……   这种摄骨惊魂的寂寞,是他给他的,否则,无欲则刚,神才永宁王本该是玉衡最无情最无懈可击的利器。   “我很羡慕苏日暮……”阜远舟突然喃喃道。   “什么?”正在放毛巾的阜怀尧一愣,回头看他。   酒液吞食着身体的控制权,阜远舟竭力想让自己精神一点,但是效果并不好,他知道自己还是清醒的,只是浑身提不起力气,沸腾的情感在胸口咆哮,倾诉的欲望占据着理智的一角。   他继续呢喃,却是换了话题,“皇兄你知道吗,其实我行走江湖的时候有另一个名字,你一定听过的。”阜远舟顿了顿,似乎竭力在回想,慢慢吐出三个字:“苏昀休。”   阜怀尧的脸色变了变,走到他身边,注视着他的眼,“‘斩剑鬼’苏昀休?”   阜远舟笑了笑,“皇兄果然知道。”   阜怀尧神色不定地坐在他旁边。   江湖也是国家的一部分,皇家自然收录了不少资料,阜怀尧身为太子时就已经常常会去翻阅这些东西,当时有不少江湖游侠被他看中,派人去邀请而后入了仕的,因为玉衡的风习,所以江湖人并不排斥做官。   而斩剑鬼苏昀休也是江湖上极出名的人物,身份成谜,背景不明,年龄未知,出现时间不定,相貌无人知道,连声音都是用口技弄出的假声,他精通易容,没有朋友没有靠山没有固定的住处,唯一的标志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黑色长剑,从不离身。   由此便知他剑法极高,还有一个嗜好就是斩断用剑的敌人的剑,得名斩剑鬼,他每次出现都会给武林带来一阵腥风血雨,头几年是作恶多端的邪魔歪道马贼山匪,抑或是道貌岸然的正道伪君子,被武林人当做是惩恶锄奸的大侠,后来却将新上任不到一年的武林盟主屠杀灭门,被武林正道追杀,重伤落水,自此不知所踪。   这些先撇开不理,最重要的一点是:苏昀休是在十五年前出现、十年前失踪的!   十五年前,阜远舟才六岁!!!   一个六岁的孩子有多高的武功,才能杀掉那么多的人?!   而且当时斩剑鬼苏昀休杀死的邪魔歪道里不少是朝廷通缉的重犯,阜怀尧一直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也让子规去查探过,虽然他的身份始终追查不到,但是起码知道这是一个易容前身高和十一二岁的孩子差不多的男子,子规推测这是一个侏儒,飞燕却道应该是个年迈的老者,不然怎么会有那么高深的武功?   可是,现在阜远舟却说他是苏昀休?!   阜怀尧知道他不可能拿这个来撒谎,他初见九岁的阜远舟时后者也因为练武的关系长得和十三四岁的孩子差不多,只是,六岁和十一二岁委实差距太大,武功什么的也太过耸人听闻。   至于十年前……阜远舟确实有一段时间说是出了麻疹又不慎吃了一些出麻疹时禁忌的东西,病得很厉害,谢绝了所有探视者,断断续续修养了大半年,算起来,“出麻疹”的时间和苏昀休失踪的时间差不了多少。   其中太多问题复杂无解,阜怀尧一时只觉心乱如麻。   被酒精侵蚀的阜远舟没有像平时那样敏锐地发现身旁兄长的不对劲,目光盯着桌上的烛火,“苏昀休……”他有些恍惚地念着这个名字,“皇兄,其实做苏昀休的时候挺好的,换一张脸,拿一把剑,漂泊江湖,至少自在……”   不用勾心斗角,不用理会皇家的那些麻烦事,什么江山什么黎民与他无关,不用劳心费力。   也不必懂一个情字有多苦。   “皇兄,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苏昀休吗?”他忽然问道。   阜怀尧顿了顿,“……是因为苏日暮?”   阜远舟眯起了眼睛,似乎是觉得烛火有些刺眼,“是因为父皇。”   “嗯?”阜怀尧一愣。   “母妃唤我子诤,算是表字,可是九岁之前,我在皇家都没有正式的名字,连姓氏都不能有。”阜远舟似是笑了笑,微微讥诮的样子,“所以我入了苏家的族谱,至少被人问起的时候,我可以说我叫苏昀休,字子诤,而不是连个姓氏都没有的野种。”   希望认祖归宗落叶归根的不只是老人而已。   阜怀尧不想去追问为什么他能入苏家族谱,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哽住,许久才低声道:“阜家欠你良多。”所以先帝在临终前几天才会在梦魇中惊醒时紧紧抓着他的手大喊着让他无论如何保住阜远舟的一条性命。   他欠他的。   整个阜家都欠了他的。   阜远舟似乎没有听见,继续道:“苏伯伯是好人,他不是收我为义子,而是直接将我当做他的儿子,取了名,载入苏家族谱,外人不知道,但是苏家的人都当我是苏家次子,苏日暮那时候最喜欢逗我叫他哥哥,不过我不肯叫,那个家伙没个正行,我嫌丢脸。”话是这么说,他眼里怀念的痕迹却很温暖,只是转瞬就变成了哀伤,“我最后悔的是,直到最后也没唤苏伯伯苏伯母一声爹娘。”   往事不可追,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那时候太过年少轻狂,为了让德妃过上好日子,他忽略了身边很多人很多事,再去后悔已是无用,他便学会了惜取眼前人——失去的感觉太可怕了。   所以他同情宫清,因为他们的经历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宫清和孙真报完仇之后可以好好过下去,他和苏日暮却必须背负一份罪。   其实若非是最后去杀那个武林盟主,世人都不会知道斩剑鬼叫苏昀休,苏家诸位生前他都不想这个善意得来的名字染上鲜血,只是他们死了,他便用这个名字替他们报仇,尽一回苏家次子的责任。   阜远舟很少说过去的事情,阜怀尧也知必定是艰难无比,此时听来,才明白真正心酸至此。   苏日暮和他的亲昵不是不曾让阜怀尧觉得不适应不舒服不高兴,好像苏日暮才是那个和阜远舟血脉相连的兄弟似的,嬉笑怒骂自由自在。   但是现在始知,他们二人一同走过了那段惨烈的岁月,于彼此而言没有人能替代对方在心中的位置,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不会相爱,因为两个有着相同悲伤记忆的人在一起,就像在直面镜子中自己的痛苦,那样实在太过悲哀。   第一百八十章 拥吻   “苏伯伯总说我和苏日暮很像,学识,武功,执拗的脾气,思考的方式,乌鸦嘴是怎么说的来着?”阜远舟竭力地回想了一下,“大概意思是,我们很巧合地生成了同一个命格,才会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而且注定半生坎坷,“但是,其实我们并不太像。”   今夜斗文,说阜远舟没有私心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斗得旗鼓相当,想必明天全京城就会知道又一个“神才”的崛起,只是,阜远舟相信,总有一天酒才一名会脱离神才的光辉,独立于世人眼中。   那么,苏日暮抽身而退的机会就更少了。   即使他承诺会好好活下去,阜远舟始终还是忍不住多押上一些筹码。   他现在所珍视的不过就是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自然是阜怀尧,能牵制住彼此的话,他也安心的多。   “以前,我的剑道是杀,以杀止杀,就像当年的苏昀休,但还是总会被感情绊住心境,”心中有了一分牵念,剑便会慢上一分。“现在我的剑道是守,感情只会让我的剑更锋利。”为所爱之人出剑,总会凌厉上三分,因为竭力想要去守护。   “可惜,我现在的心境却开始不稳。”   阜怀尧一直听得有些怔愣,闻言,皱着眉,微微担忧地问:“为什么?”   他不懂武功的事情,但也明白这样对武者没什么好处。   阜远舟低声呢喃:“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守护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   是臣子,抑或弟弟,还是情人?   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去面对阜怀尧了,这情就是个一物降一物的东西,饶是有再大的本事,碰上了……谁也没法子。   就像他爱他,爱到快把自己逼疯了,即使平生自负聪明绝顶,也在阜怀尧三个字上将自己困死。   佛家八苦,求不得最苦,求不得,放不开,忘不了,死不掉。   也许老天爷都是公平的,给你一个文武双全,却不教会你如何守护至爱。   “论心志,我远远及不上苏日暮,这是我和他最不像的地方,他的剑道永远是‘心’,万事随心,不违便可,”意识已经失控,离开了理智的掌控,阜怀尧已然不清楚自己出口的话语是什么,唇边却还是顺应着心情滑出一丝苦笑,“无论是当年的苏家,多年的醉生梦死,还是如今的甄侦,从来都不会动摇他的心境……所以,我好羡慕他。”   苏日暮所做的,不过是遵循本心,对于想做的事,几乎无所忌惮。   不像他,总是会在情字面前笨拙得不知所措。   阜远舟永远学不会苏日暮那种得不到就放手的洒脱,他认定了一件事就学不会抽身离开,就好似若非当初德妃死了,他也不会轻易撂下称霸江山的野心,也许是因为在神志不清一无所有的时候太过深刻地记住了冷漠中暗藏温暖的兄长,也许是因为独一无二的爱,他对他的执念比什么人事都更重。   阜怀尧已经完全怔住。   身边的人侧头望着他,眼神被醉意侵蚀得有些涣散,眼中深情绝望却一览无遗。   爱上至亲,本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阜怀尧知道,却没想到,他竟是如斯绝望。   阜怀尧曾说过会护着他,只是如今,在阜远舟心口扎刀最深的,恐怕也是他。   阜远舟一直望着阜怀尧所在的方向,却又似没看到他,方才种种,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长长的双睫漆黑如鸦翼,衬得他养伤中的颜容越发惨淡。   “佛曰,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低声念着,“霸者无情,王者断义,他也是这样,似乎真的无欲则刚,所以坚不可摧。”   阜怀尧怔忡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人是谁,旋即便是无奈。   他若真的无懈可击,当初就不会因为高处不胜寒,将阜远舟留在身边。   若是一切能够重来……   他有些出神,却觉脸上微温,蓝衣男子不知何时靠近了他,伸出手捧住他的脸,从来平静明澈的眼睛里却染上了如黑夜般的雾色,看不见一丝光,却泄露了寸断的柔肠。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属于我……   无情不似多情苦,执手频顾,恨不能相诉。提笔点画在何处,恰能画出相思路?   阜远舟望着他,欲说还休,像是在看着一个盛大华美却忧伤的梦境。   “我一直在想,我的执着究竟会让他多么为难,可是……”他双眼中,终究还是浮起一层淡淡的水汽,“我没办法不爱他。”   阜怀尧想,自己的三弟真的是醉了,若是平日,他定不会说这些话,让他难受如斯。   这个念头还没在脑子里转完,他便觉得唇上一暖,带着哀伤气息的吻已经落了下来,一下,又一下,一触即离,然后缓缓深入,纠缠,温柔至绝望,却又有着强烈到可怕的执拗。   阜怀尧不觉得惊讶,只是心里的疼痛涨的说不出来,卸去了身上的力气,顺着他的力道倒在柔软的被褥里,衣发交缠摩挲,发出细微的声响,酒气在四周浮动,顺着唇舌滑入体内,四处氤氲着暧昧与暖意。   他半阖着琥珀般的双眸,恍惚地想,也许自己才是醉的那个,不然,为什么竟会在他的拥吻里忘却一切的现实。   好累……   累到已经不想去考虑太多的事情……   阜远舟眼里的感情,已经是他所不能承受的重量。   夜沉如水,烛影摇曳。   直至锁骨处传来一丝刺痛,阜怀尧才苦笑了一声,力度轻柔而坚定地止住了压着自己的男子的动作。   他欠他的,但是不能用这种方式来偿还。   阜远舟顿住,乖觉地抬起头,眼里醉意汹涌,却不再有逾越之举,动作有些迟钝却小心翼翼地去抚平他被扯开弄乱的衣襟,似乎怕压疼他了,抚平衣襟后又急忙想要起来。   阜怀尧想笑,但是挽起嘴角的时候,尽是苦意。   他伸出手,抱住欲起身的阜远舟,将他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肩头。   阜远舟有些困惑地动了动。   “闭上眼睛,”阜怀尧如是道,清清冷冷的声音里的冷漠被暗夜的寂静撕扯开,剩下淡淡的柔软,“睡吧,远舟,很快……相信皇兄,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   那时候,你就不会再那么无望地等待和守护了。   阜远舟混沌的意识不能弄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只是顺着他闭上双眼。   没多久,阜怀尧就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没有任何防备的样子,像是个乖巧的孩子。   这应该是杀了他的最好时机,他永远不会对自己深爱的兄长有所防备。   这一瞬,阜怀尧不是没有动过杀机,自己的手还搭在他的颈动脉上,而腰间有一把防身的小刀,只要轻轻一划,就能够结束阜远舟的痛苦。   而阜怀尧,就会背负着他的痛他的苦他的绝望继续活下去,开拓万里河山,享受无边寂寞。   不过最后他只是伸手抚上他的轮廓,一点一点地描画。   相处十几年之久,生性冷漠的他竟是从未那么仔细地看着阜远舟的模样。   这个人在醉梦中都能如此敬他爱他,这本该是世人都梦寐不可求的深情,他却只敢在一个人清醒的时候才敢如此靠近。   远舟,德妃是不是从来不曾教过你:   慧极必伤,而情深……不寿!   ……   甄府,听朝小阁,夜风习习,竹影婆娑。   甄侦推开房门,走进去,将醒酒汤递给那个刚沐浴完神清气爽的青年。   苏日暮把披散的头发甩到身后,一看着玩意儿,立刻撇嘴,“小爷没醉。”目前还没人能把他放倒呢~~~   甄侦的手也没缩回去,微微一晒道:“那你就忍心把宁王灌醉?”   别以为他不知道苏日暮这些花花心思。   苏日暮心情不错,也没计较,把醒酒汤端过来喝了便是,笑嘻嘻道:“毕竟子诤这么虚弱的时候可不常见,此时不灌他几杯还待何时?”   甄侦摇摇头,“有你这么个损友,我倒是挺同情宁王了。”   “喂喂……”对此苏日暮表示强烈抗议,眼神倒是有些古怪。   “好端端地灌醉宁王,你打的是什么主意?”见状,甄侦立即警觉。   苏日暮低声咕哝:“酒后乱那啥什么的……”   “什么?!”甄侦蹙眉,不过想到他和阜远舟的关系,也不惊讶他为什么知道天仪帝和永宁王之间的纠葛了。   苏日暮嘴角带起一丝狡黠的笑,“你不知道,子诤这家伙喝醉的时候最可爱了,平时不敢做的事情都会做上一些,醒来之后也只当是做梦,小时候他喜欢吃糖人,又死要面子说这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我把他灌醉之后他就呆愣愣地出去买了十几个来吃,嘿嘿……”   甄侦不觉得好笑,只觉得头疼,“你就这么把爷送进虎口了?”   苏日暮笑脸一僵,皱皱鼻子,“真是虎口就好了,那家伙被他那个死鬼娘教坏了,柳下惠都没他这么正经,最多抱一抱亲一亲而已啦。”   还而已?不然你想怎么样?!——甄侦按住了额头上暴起的十字路口,“你觉得这么做有用?”   “起码让皇帝知道子诤有多喜欢……”   话还没尽,就已经被打断了,甄侦摇头,“没有用的。”   苏日暮一愕,“什么?”   “我说,没有用的,”甄侦也坐了下来,眼带怜悯道:“爷不会和宁王在一起的。”   新年贺文番外:狗狗记(1)   这件事发生在一切事情尘埃落定王子和王子(……!?)斩断荆棘打败女巫踢飞恶龙压倒一切恶势力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的时候。   某一日,官员休沐,难得不用早朝,最近政事也很清闲,天仪帝陛下便放自己一天假,一觉睡到自然醒,直到太阳暖融融地照进屋子里来了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闭着眼休憩,可是不一会儿,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阜远舟往日都像一只无尾熊似的霸道地抱着他睡觉,而且他常年习武,作息时间很规律,醒的也早,看他还睡着就会一动不动地躺在旁边看他,怎么今个儿身上没了那股压迫感,那道熟悉的目光也不见了?   阜怀尧睁开眼,扫视了一遍有些凌乱的床铺,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些疑惑。   难道一大早就出去练剑了?   阜怀尧也没多想,坐了起来,正准备唤人进来更衣洗漱,动作却忽然一顿。   他的手上……似乎碰到了某种毛茸茸的温暖的物体,疑似……猫科动物?   阜怀尧看着被褥下鼓起的一个小团子,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急忙把被子一掀,露出下面的浑身缩成一团的白乎乎的小东西,一身皮毛油光滑亮,漂亮得紧。   咦?!   天仪帝的眼皮子跳了跳。   不是猫,是一只……狗?狼?好吧,一只四五个月大的狼狗!   他研究了一会儿这是什么品种的动物,正琢磨着这玩意儿是怎么跑来乾和宫还钻进龙床里的,就发现这只小狼狗用一种视死如归(别问他是怎么看出视死如归的!某忘表示也不知道!)的气势把脑袋从作捂脸状的两只前爪中拔出来,睁开那双乌澄澄的眼睛,眼泪汪汪地望着阜怀尧,欲说还休欲言又止欲哭不哭委屈得完全可以直接去演六月飞霜。   阜怀尧正想着这只小狼狗的眼睛真像阜远舟啊,随即就见他(它?!)狗嘴一张,凄凄惨惨的一声:   “皇兄——”   惊天霹雳!   阜怀尧呆滞,素来面瘫的一张脸也忍不住瞬间五颜六色。   在床里床外仔仔细细找了一遍,确认没有第三个发声物体之后,英明神武手段果断的天仪帝拎起了小狼狗,发出了平生最迟疑的一句问话,“…………远舟?”   趴在床上的白花花的小狼狗呜咽一声,“皇兄认不出远舟了么?”嘤嘤嘤嘤我不要啊啊啊——   这个声音这个语气确确实实是自家三弟的,阜怀尧转头面壁深呼吸,做了良久心理建设才把自己的面部表情维持在正常面瘫水平,扭过头来,不过开口时语气还是有些飘忽:“远舟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考虑到自家三弟受创的玻璃心(……?!),天仪帝还是没把“狗”这个字眼说出口。   不过阜远舟已经够哀怨的了,有气无力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一醒来就变成这样了。”   他还一直在想要不要先溜出宫找到办法变成人再回来呢——变成狗什么的……太丢人了!——不过在他实施这个计划之前自家兄长已经醒了。   发生了这种事,阜怀尧也有些手足无措,毕竟这实在太冲击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爱情观亲情观理想观……咳咳咳,跑题了,咱们拐回来。   总而言之,陛下大人现在还有些缓不了神,抱着小狼狗又钻进了被窝里平复自己的心情顺便琢磨琢磨解决的办法。   “你不可能无缘无故变成这个样子,肯定是有原因的。”   “……皇兄你是想说……皇宫闹鬼了么?”阜远舟纠结。   “不是,子不语怪力……”不过看到阜远舟现在这个模样,下面半句话还是咽了下去,阜怀尧想了想,问:“你会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   作为常年被钉在杀手最前呼后拥前倨后恭前仆后继(……混进去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啊喂!)想杀的人的光荣榜前三位撕都撕不下来的天仪帝第一个就想到了咒术,据说能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排山倒海调兵遣将……至于其有效性以及真实性,目前还活生生每天蹦跶于政事之间勤勤恳恳的阜怀尧对此表示了深刻的怀疑。   阜远舟坐在兄长的膝盖上(某忘友情提醒:请自动屏蔽原本俊美潇洒的永宁王殿下的形象,因为某忘自己被雷到了……),举起一只前爪托住下巴作沉思状,“远舟得罪的人太多了……囧。”   作为玉衡皇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位高权重的他即使什么都不做树敌的数量和质量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啊~   阜怀尧默了片刻,“以后朕会替你准备一个册子,得罪了谁就记上去,有事去排查就好了。”   阜远舟:“……”这种事不应该是那个嘴欠的苏日暮该烦恼的事情么?   “不是得罪的人的话,会不会是远舟你不小心碰上什么奇怪的东西了?”阜怀尧又问,脑子里自动出现了山海经里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完了,和阜远舟苏日暮楚故他们呆久了,思维都被带跑了。   阜远舟脸上出现了一点微妙的表情——不要问阜怀尧为什么能从自家弟弟满是绒毛的脸上看出“微妙”这种东西的,陛下表示他压力很大——道:“奇怪的人……倒真的是遇到过一个。”   ~~~我是回忆的分割线(╯□╰)~~~   话说昨天,阜远舟出宫办事,路遇乌载意带着自家两个宝贝儿子花寒花烈出门溜达,于是上前打声招呼。   不过乌载意叼着烟枪扫视他两眼,便神神秘秘说了一句话:“遇神则避,不然就会遭犬祸。”   阜远舟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遇神则避?神什么??神经病么???   咳咳,殿下乃真幽默。   作为乌鸦嘴的忘年交,阜远舟自然是相信他那神棍一般的卜算技术滴,不过……   等办完事了,天也快黑了,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永宁王殿下惦念着自家亲亲皇兄的时候恶灵也得退散,于是预言什么的……能吃么?   可是就在阜远舟匆匆往回赶的时候,一个不明物体从天而降!   “嘭——”   下意识闪到一边之后,阜远舟才发现过来掉下来的是一个人,第一反应就是——嘶,肯定很疼……   第二个反应就是——肯定不是刺客,难道他们已经智商低到以为用“人肉包”就能砸死他咩?   所以,本着助人为乐的精神,阜远舟上前想去扶人,却发现那居然是一个穿着露胳膊肩膀露大腿小腿的衣衫的美丽少女(具体请参考吊带衫超短裙美女……),就是有些灰头土脸。   素有仁德君子美名的阜远舟刷拉后退三步,尴尬地视线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心想这姑娘真可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衣服都被扯烂了,没想到京城最近的治安这么差,楚故你就等死吧!   殿下大人脑补了众多剧情,眼神越来越怜悯,他是一眼只能看见自家亲亲皇兄,不过以他天生温润君子的性格也没办法对一个落难的女子视而不见,于是脱下外衣盖在正疼得龇牙咧嘴的少女身上,小心翼翼道:“姑娘,你还好吧?”   少女似乎这才发现有人,抬头一看,看见眼前这个俊美高岸的丰峻青年,眼睛猛地一亮。   阜远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这个姑娘眼睛比头顶的灯笼还亮,都发绿了有木有!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急忙再度后退三步,果然不出所料,下一秒那个少女就尖叫起来,不过她尖叫的内容……   “咦咦咦?!这就是传说中的温柔攻?!?”她捧着脸两眼红心闪闪,盯着阜远舟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着一块鲜嫩嫩的肥肉。   阜远舟一脸茫然,她说的是玉衡语吧?为什么每个字他都认识组合起来他就听不懂了?而且……这眼神好可怕!   “姑娘,你……还好吧?需要我帮你叫巡街的衙役吗?”他开始怀疑这个女子脑袋是不是刚才摔出一些问题来了,不过还是耐着性子温和问道。   那个少女已经蹦了起来绕着他开始打转,一边打量一边碎碎念:“相貌极品,身材极品,个性温柔,懂得疼人,带着剑,会武功,体力一定很好,对待我这个美女都能无动于衷叫别人帮忙,一定从一而终绝不爬墙,啊啊啊这样的绝世小攻居然被我摔一跤遇上了当初不好好学时空穿梭果然是正确的选择啊啊啊寻攻定位仪也很给力哟嗬嗬嗬——”   阜远舟:“……”他似乎看到这个少女有疑似变身狼人对月狼嚎的迹象。   殿下表示地球好危险想要带着兄长大人回火星找桃花源隐居避世!!   看这个少女活蹦乱跳一点都不像有事的样子,潜意识危机感浮现的阜远舟立马想快快离开,不过没等他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就已经被少女拽住了。   “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他不要被皇兄误会啊——   那少女手劲还挺大,武功绝世的神才都没能一时摆脱她。   她无视了阜远舟的话,凑前去谄媚地笑道:“公子啊,我是传说中的耽美大神~今天你我相遇有缘,我可以赐给你一个愿望哦~~~”   这种神棍的语气……   阜远舟无力,“耽美大神是什么?”大神……神……话说,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捏?   少女握爪,背景瞬间桃花满天飞,“耽美大神就是促成所有CP的月老,每个世界的基情的联结者,创造完美耽美世界的见证者!”   对此,阜远舟用三个字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不认识。”   耽美大神脚下趔趄了一下,不过飞快又恢复了战斗力,“不认识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我是能实现一切小攻和小受的愿望的神就可以了~~~”   阜远舟怀疑状。   “少年,不要怀疑哦~”耽美大神竖起食指摆了摆,“说说你的愿望,跟你家小受有关就行了,假一赔十,包邮哦亲~”   “小受?”阜远舟表达了对新名词的费解。   “就是你家那位啦!”别以为我没发现你心急如焚想回家见小受的迫切心情哟~   阜远舟尴尬了一下,他表现得那么像是家里有人在等候的样子么?   耽美大神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每一个攻君都一定会有这样那样的烦恼,少年,你看起来也有烦心事啊~”   阜远舟:“……”从神棍变身为知心姐姐?   “说出来分享分享嘛,说不定我能帮你解决哟~”耽美大神用诱骗小孩的语气道,“一个愿望这种事可不是随随便便能遇到的哦~”   “我的愿望……你能实现什么样的愿望?”这种推销狗皮膏药的表情真的不怎么可靠啊。   少女露出了和美丽外表完全不符合的猥琐笑容,“让你家小受主动投怀送抱啊对你说我爱你啊穿女仆装兔子装%#@&……”   阜远舟越听越是尴尬,心想这个女子真是大胆,“其实……”   “嗯?”少女满怀期待。   “我觉得挺不靠谱的。”阜远舟犹豫道。   少女:“……”   “这些事你能做的话,你也不至于摔得……那么凄凉了吧。”阜远舟怜悯地看着她灰头土脸的样子。   少女:“……”   不过耽美大神是打不倒的,她咳咳两声,振奋起来,握爪凛然正气状:“那些小问题就别去理会了,你只要知道我能实现你的愿望就行了!”   对方这么有自信,阜远舟也有些意动,琢磨着试一试也没什么损失,于是尽量平静道:“那个,耽美大神啊。”   “已经有主意了?”少女瞬间双眼发光。   “……”阜远舟眼皮子抽了抽,不过还是点点头,“其实我想……我想他多注意注意我。”   “噶?”这样的愿望让耽美大神一呆,“为什么?”不是都在一起了吗?难道她看错了,这一对小攻小受还在暧昧暗恋期?   阜远舟叹了一口气,道:“他总是政事为重,忙起来大半天都顾忌不到我,我也不想打扰他,只是,虽然明白他就是那样的人,因私费公的话就不是我爱的那个他了,但终归……有些不甘心吧。”   吃那些政事的醋,阜远舟自己都觉得丢脸。   耽美大神了然,同情道:“爱上工作狂属性的小受最纠结了,谁也不知道他哪一天会不会休了你另嫁给工作了。”   阜远舟:“……”   耽美大神大力地拍拍他的肩,眼里精光一闪,“不过没关系,有本大神在,什么疑难杂症都能帮你解决~回去吧少年,你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的哦~~~”   说完,就蹦跶着离开了。   阜远舟也没当回事,他其实也就是找个陌生人说说免得闷在心里难受而已,等他回到宫里见到了自家亲亲皇兄,早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可是……   第二天,他照常醒来,惯性地去抱抱阜怀尧,一伸手,咦?够不着?   他费解地睁开眼睛,却赫然发现一只白色的爪子横在面前!!!   天空一声惊雷,乌鸦嘴的话闪亮登场:   ——遇神则避,不然就会遭犬祸。   不过,晚了。   ~~~我是回忆完毕的分割线~~~   “遇上了那个耽美大神说了几句话之后,你就变成这样了?”阜怀尧愣愣地总结。   说完省略版掐掉众多过程的故事的小狼狗沉重地点点头。   那个一看就像推销三无产品的不可靠的少女……   阿米豆腐在上,他是抽了什么疯才会抱有一米米相信的情绪的?!   新年贺文番外:狗狗记(2)   今天是一个神奇的日子。   比如在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绝对不会远离自家兄长视线之外的永宁王殿下居然神秘失踪了!   比如遇见过天仪帝的宫人侍卫都极其惊悚地发现这位和爱心两个字一辈子都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陛下居然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   比如楚故在正享受着悠闲休沐时光的时候一纸密旨加急飞来,那位玉衡最尊贵的人居然要他发布皇榜动用大批人马去找一个装扮奇特的少女!!!   这个世界突然就灵异了啊……   这是看到阜怀尧像是抱着自家小孩那般小心翼翼抱着传说中的那只动物走进御书房于是呆滞了半晌的连晋的想法。   “爷,你抱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连晋抹掉一胳膊因为毛骨悚然竖起来的鸡皮疙瘩,凑前去问道,“狗?咦,不对,怎么那么像狼!?”   长得还……真奇怪。   眼看着连晋伸手就想来揪自己脖子上的软、肉,白色的小狼狗立马炸了毛,龇牙咧嘴的大有一口咬上去的意思——啧,没办法用剑用武功,咬也能咬死你!   没错,这就是咱们一觉醒来不幸变成了犬类动物的永宁王殿下!   不过没等这一人一狗完成他们的动作,阜怀尧已经飞快闪开,冷冷地瞪了连晋一眼,“是狼狗,另外,不准动他。”   连晋又呆了:“……”白色的狼狗这个他就不吐槽了,可是这种维护的动作这般爱护自家宠物的强大气场……就算你家三弟确实像只小狼狗那么忠心陛下您也不用这么宝贝它吧?   阜怀尧没理会他丰富的内心活动,一边给自家小狼狗顺毛一边走到主位上坐下,想了想,还是把他放在了桌上。   阜远舟也不会给他捣乱,乖乖地在空处趴了下来,纯白色的皮毛没有一丝杂色,那双曜石般乌澄澄的眼睛还是能看出神才的骄傲和张扬。   阜怀尧看了,唇角上扬了细微的弧度,禁不住又揉了揉他的脑袋,那种美好的触感让他有些爱不释手。   阜远舟也没躲,见兄长这般喜欢的样子,他眼里流露出唯独对这个人才有的温柔,那种突然变成狗的无力感也渐渐消失了。   不过他们两个沉浸在温馨的气场里,连晋这头就忙着捡眼珠子捡下巴了——我滴乖乖,他从来不知道自家陛下是绒毛控啊喂!   “爷,这是三爷送的?”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连晋问道,心想那位殿下真是别出心裁,他记得自家爷从小到大除了人和马就没碰过多少活的生物了,看他一副连别人碰碰都不肯的架势,狗这种东西……真的不会被养死么?   “……”阜怀尧默了片刻,和阜远舟对视了一眼。   后者一脸惨不忍睹地撇开脑袋。   天仪帝忍住嘴角抽搐的冲动,颔首,“……嗯。”   如非必要,还是不要轻易暴露阜远舟的特殊身份比较好。   于是,永宁王殿下秘密出宫归期不定留下一只白色狼狗供天仪帝陛下睹物思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以创世纪大洪水的威势迅速席卷了玉衡朝堂上下。   半天之内,前来议事的大臣第N次婉转地表达了“天涯海角虽然远既是相思就不长陛下乃一定要忍耐下去振奋起来化悲愤为动力不能抱着狗长吁短叹抑郁了自己杯具了生活”之类的想法。   在此期间,阜怀尧无数次望着孤零零放置在一边没有被主人佩戴在身上的琅琊长剑,很有一拔一砍让整个世界安静下来的冲动。   而导致了这一切事情发生的罪魁祸首正蔫蔫地趴在御书房的黄龙梨木大桌上,对外界噪音采取了无视的态度,陷入了深深的忧郁的自我世界里。   如果说早上起床发现自己变成犬类动物是惊悚片的话,现在的他完全可以去拍励志片了——横遭无妄之灾的残障狼狗励志系列!   你见过同脚同脚(……?!)的狗么?你见过走路不协调的狗么?你见过走路左脚绊右脚摔个狗啃泥的狗么?如果没有,很好,那么欢迎来到《轻舟万重山》新年EG番外拍摄现场参观萌化生物永宁王殿下……咳咳咳,又跑题了,咱们再度拐回来。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算是誉满天下的神才阜远舟也不可能知道用四只脚怎么走路,于是乎——   如果玉衡有吉尼斯纪录而现场又有记录人的话……那么阜远舟无疑可以当选走路最奇葩的狗了!   所有无关人员被屏退之后,阜怀尧忧郁看着那只小狼狗跌跌撞撞地在御书房的地上走走跑跑,一开始是担心自家三弟一直维持这个样子该怎么办,顺带琢磨有没有什么奇人异事能解决这种事,可是之后……   以面无表情出名的天仪帝伸手,用宽大的袖摆掩住了忍俊不禁的嘴角。   阜远舟哀怨地回头望着眼里都带着笑意的兄长,想了想,转过来面对阜怀尧。   俯身,助跑,屈膝,我扑——   天仪帝顿时被扑个正着,哭笑不得地赶紧伸手把这团白乎乎的小东西抱住,免得他没站稳摔下去。   “皇兄你还笑……”阜远舟怨念无比。   阜怀尧把他抱起来,举到面前,亲昵地用鼻尖碰碰他湿润的鼻头,这回是真的笑了,“刚才远舟跑得不错,看来是已经掌握技巧了。”   不过此时某只小狼狗已经呆掉了。   虽然说他们早已互通心意表明心迹拥抱亲吻什么的该做的都做了,可是阜怀尧天性冷淡,要他主动做什么亲密的动作根本就是异想天开,现在大抵是觉得这样的阜远舟变成萌系生物的关系,他竟然毫无芥蒂地这般亲近。   阜远舟晕晕乎乎地想——也许变成狗不是什么倒霉到了极点的事情啊……   一个早上就在阜怀尧一边处理公事一边照看自家三弟中过去了。   中午时分,阜怀尧难得比阜远舟还早注意到是午饭时间了,后者正练习着走路,而且一个大男人——就算现在是狗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啊囧——老是被抱着实在是太丢人了,所以皇宫里出现了这么一幅画面——   一个白衣华雍的男子走在长长的游廊上,一只毛发纯白的小狼狗用一种细看之下有些别扭的步子慢慢跟在他后面,男子时不时地低头看着“它”,虽然依旧面无表情的,但是那种爱宠一族主人(……大雾啊……)的庞大气场还是毫无遗漏地展露了出来。   寿临跟在三米之外,看着看着就觉得世界真奇妙,哦,你问为什么他躲到三米那么远?咳咳,没办法,陛下大人已经下令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不准接近这只目前没绝世武功保身的小狼狗三米之内了。   这就是标准的护犊子啊~~~   养心殿。   挥退了所有宫人之后,分别坐在桌边和站在桌子上的一人一狗开始面面相觑。   怎么吃东西……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早上因为所受的刺激太大,两个人都随随便便用了一些早膳就罢了,现在面对满桌子好饭好菜,阜远舟看着自己绝对没办法实现握筷子这种惊世举动的爪子,深深地忧伤了。   再能屈能伸,他也总不可能真的想普通犬类那样进食吧……   就在这时,一块香喷喷的肉忽然被夹到了嘴边。   阜远舟一愣,抬头,看见那个面无表情的男子正看着自己,淡淡道:“吃吧。”   “……嗯。”张口,咬下,嚼了嚼。   平时都是自己做布菜的事情,突然调了个转,习惯自力更生的阜远舟觉得有点小小的不适应,不过看着阜怀尧那认真的面孔,不知为何,心底就是一片平静。   阜怀尧看了看满桌子的菜色,难得有些踌躇不定,“就算变成了狼狗,远舟吃的东西应该和平时差不多吧?”   阜远舟想了想,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应该……没事吧。”   “还是要多注意注意……那吃些青菜?”   “嗯。”   “这个呢?”   “可以……那个,皇兄你也吃。”   “朕晓得。”   “……”   温馨的午膳时间就这么悠悠地过去了。   吃饭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轮到……洗澡问题。   皮毛动物都是讨厌水的。   即使这只皮毛动物是人变的。   所以小狼狗看到比自己平时见的大了几倍的浴池,默默地、默默地逃跑了。   可惜他的前爪才迈到一半,整个人就悬空了,落在一个熟悉的人手里。   PS:熟悉的光/裸的人的手里。   尽管看了不止一次了,摸都摸过了,可是第一次用这种视角注视心爱之人的身体,阜远舟——很没出息地看呆了!   囧……   作为皇太子长大还生性凉薄的阜怀尧自然不知道猫猫狗狗习性不喜欢水,而且平日里也是和自家三弟一起洗澡(有不纯洁思想的立刻自PIA!),于是直接抱着狗狗下水了。   ——珍爱健康,洗澡时请远离美色……   这是囧着一张狗脸湿漉漉从浴池里爬起来的某殿下醍醐灌顶悟出的人生道理。   呃,睡觉的问题。   天仪帝看着大大的塞得下四五个成年人都没问题的龙床,眉头直接打了个结。   他不是担心阜远舟睡不下,而是担心睡下了,半夜他一翻身……   好吧,为了不明天起床看见一张新鲜的狗狗肉饼,天仪帝大手一挥,决定——分床睡!   此议案被阜远舟童鞋一票否决。   开什么玩笑,平时陪着皇兄的时间就不多(起码十二时辰才勉强算多!!!),晚上没有政事没有琐事的时候怎么还能够分床睡?!?   深夜。   阜怀尧躺在床上,闭目而眠,枕边,是变成狼狗的阜远舟。   他怔怔望着男子冷丽的眉目。   以前,这个人都是靠在他怀里睡的……   阜远舟比划了一下两人的大小,无奈地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阜怀尧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睁开眼来,“远舟,不想睡么?”   “没……”阜远舟眨了眨和人形时一样的眼睛,忽地凑前去,舔舔、他的嘴角。   阜怀尧微愣,似乎想到了什么,伸出手将他拢进臂弯里,闭上眼,低声道:“睡吧……”   这个比他小的孩子照顾了他那么久,也该轮到他照顾照顾他了。   阜远舟双眼微微睁大,旋即就心满意足地阖上了,蹭蹭兄长的手臂,闭目沉沉睡去。   ……   新年贺文番外:狗狗记(3)   话说楚故那边接了陛下大人“插满鸡毛”语焉不详的加急旨意之后,就立刻发动了大批人马去找那个古里古怪的少女,按理说京城府尹作为地头蛇想找一个人那还不简单?可是这里三圈外三圈就差挖地三尺了,他们居然还是没找到关于那个少女的半点线索!   楚故很抓狂,接到消息的阜怀尧和阜远舟对此表示了深深的惆怅。   “要不去找乌前辈来问问?”天仪帝提出建议。   “不行,”阜远舟给予否定,“乌鸦嘴他不肯进宫,说是忌讳什么之类的。”   阜怀尧看着怀里有些蔫蔫的小狼狗,道:“没事,朕等会带你出宫去找他。”   这种事,他实在不怎么放心叫人递消息。   之所以是等会儿,因为现在的陛下大人有紧急公务要处理,阜远舟很乖地在一旁适应自己的新身体。   看批阅一会儿奏折,阜怀尧拿着朱笔准备去蘸墨,却发现墨没了,他皱了皱眉,觉得有些渴了,便放下朱笔很自然地拿起旁边的杯子,可是里面也已经没水了。   他蹙着眉,刚想叫寿临进来,一抬头却看到那只小狼狗蹲在下面放置茶水的桌上,似乎有些苦恼地看着水壶。   阜怀尧怔了怔。   这些年下来,宫里基本都有了不成文的规矩,只要阜远舟在,其他宫人通通都可以靠边闪了,因为天仪帝的一切日常都会被他接手,即使接任了宰相的位子,阜远舟不在兄长身边的情况也是极少发生的,那极少的几率实在太过渺小,所以今天寿临才会没及时在旁边伺候着。   对于阜怀尧来说,这个人的存在更是理所当然。   阜远舟从不会给他带来困扰,总是静静地守在身边,墨没了,便来研磨,他渴了,便送上一杯温度正好的茶,累了,便有一双手轻揉他的太阳穴,饿了,一碟精致的点心永远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冷了,就有一件衣服无声披在肩上,公事遇到难题了,就会提出绝妙的解决方法……   阜远舟的存在,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自然得阜怀尧常常会沉浸在政事里忘记还有一个人的存在,他也从未担心过,因为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这个人在视线之内。   现在,阜怀尧却有些迷茫了。   如果阜远舟不在了,他是不是连正常的生活都维持不了了?   如果他一直维持这副形态……   小狼狗仰起头,打断了他的晃神,“皇兄,你渴了吗?这茶是刚沏好的,你……”微顿,淡淡的懊恼,“远舟拿不起来,叫寿临进来吧。”   不能照顾兄长这一点,让习惯了自己几乎无所不能的阜远舟很是沮丧,想到若是不能恢复,以后可能要一直被阜怀尧照顾着,他就更垂头丧气了。   闻言,阜怀尧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涩。   阜远舟现在这个时候还在担心他是不是渴了饿了,而自己……是不是太过忽视阜远舟了?   “皇兄?”兄长看着自己的神情有些伤感,阜远舟担忧地跳下桌子,跑到他脚下,唯恨自己不能像从前那样一伸手就能将他抱在怀里,给予他最坚实的依靠。   “……朕没事。”阜怀尧抽回了自己的思绪,俯身抱起他,冷冽的声音似乎隐藏着什么特别的情绪,“远舟。”   “我在。”   “皇兄一定会想办法的。”   “嗯。”   “所以,在恢复之前,就让皇兄照顾远舟,好不好?”   “好。”   ……   用过午膳之后,阜怀尧换了装扮,抱着小狼狗秘密出宫了。   这会儿是初冬,虽然不到滴水成冰的地步,但是仍旧枯叶飘飞冷风袭人的。   所以说阜远舟之前一眼看那耽美大神就觉得这姑娘不对劲——都什么天气了还穿得这么稀里古怪,居然还不觉得冷!   京城大道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并不随着天气变冷而改变。   白衣的年轻男子走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步伐不快不慢,似乎带着一种奇特的优雅韵律,偏生一身寒霜,让靠的比较近的人都不由自主绕开路来。   不过……他怀里那个白色的毛绒物体是什么?   本来不敢再看的人又下意识对他行以注目礼,然后呆了呆,咚!撞上人了。   阜怀尧这样的人,打扮再普通那股子气势还是难以让人忽视的,可是这么一个冰山系生物竟然抱个呆萌呆萌的白色小狗(狼?),回头率绝对是百分之一百的!   可惜这小范围的交通堵塞并没影响到陛下大人,他正在专心地听小狼狗低声的指路呢!   说到这里,就得插一句题外话了,冬天吃什么最好?   不用说,这天寒地冻的,自然是狗肉火锅最得人心了!   既然有火锅有了,狗肉自然不能少的,于是一到这时候卖狗肉的屠户就赚发了。   既然有了屠户,偷狗贼这种应运而生的职业自然就不会没有的了。   而现在,咱们的天仪帝陛下……就被偷狗贼盯上了!   去乌载意家的路上要经过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阜怀尧就是在这里被几个流里流气就差在脸上写着“我是坏人”四个大字的青年堵住的。   没办法,当一些人脑袋不够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认不清自己拦的人是多么可怕的人物的。   为首的男子嘿嘿一笑,手里菜刀亮了出来,“把狗和银子交出来,不然……哼哼。”   阜怀尧:“……”   天仪帝想,该通知楚故整治一下京城的偷狗产业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明目张胆堵人,不是偷是抢了吧!   旁边的小喽啰哈拉着口水道:“那狗看起来真嫩啊,魏哥要不咱们自个儿炖吃了吧?”   魏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就惦记着吃,没出息!”   见这个白衣人一脸面瘫若有所思,就是不动弹,觉得自己的尊严被挑战了的魏哥一刀剁在旁边的木板上,剁出一道深深的裂缝,“喂,小子,你听到老子说话没有!?”   阜怀尧看他一眼,没表示,低头看着正龇牙低吼的小狼狗,道:“远舟,朕……我没带影卫出门。”   “……”如果是站在地上的话,阜远舟现在早就立扑了,不过望向兄长的眼神里还是充满了控诉——身为一国皇帝,你居然出宫不带护卫!?   阜怀尧理直气壮——他习惯了身边有个皇朝第一高手,不带侍卫也很正常好不好……而且找乌载意的原因也很特别,他不想更多的人知道。   阜远舟瞪眼——那现在怎么办?他可使不出武功啊,而且一个四五个月大的小狗崽能发挥多大的用处?   他们这边在“眉目传情”,几个被忽视的偷狗贼就火大了。   “敢不把老子放在眼里,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魏哥怒了。   “嗳,魏哥,你看这小子长得还不赖嘛,要不一起抢回去得了?”另一个小喽啰道。   魏哥怒气一敛,仔细看了看那个泪痣殷红眉目冷丽勾魅的男子,顿时起了色心,“嘿嘿嘿,弟兄们,连人带狗给我绑回去!”   阜远舟瞬间炸毛——敢打他皇兄的主意?不咬死他们他就不是阜远舟!   不过炸毛归炸毛,阜远舟这个样子战斗力恐怕还没有原来的百分之一。   于是阜怀尧把想要扑过去咬人的小狼狗抱紧,拿出了防身的匕首,严阵以待,现在的阜远舟一只手就能被人掐死,他可不想自家三弟出了什么意外,万一影响怎么变回人了怎么办?   “哟,性子还挺烈的啊!”魏哥淫/笑一声,将菜刀在手里把玩着,完全不把一看就不会武功的天仪帝放在眼里,招呼着手下就围了过去。   阜怀尧一边用袖子捂住阜远舟的鼻子一边屏住呼吸,匕首的暗格里装着迷药,他就等这帮贼人靠近的时候撒出去。   不过风向不对,他没把握能药倒全部。   就在他准备打开暗格的时候,忽然眼前白衣一闪,一个人影伴着嚣张至极的嗓音飘然而至:   “敢动他,你们洗干净自己等着掉脑袋吧~~~”   苏日暮!   阜怀尧和阜远舟心里同时响起这个名字。   不过眨眼功夫,这些人连吭声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昏厥了。   提着两个酒坛子的苏日暮潇潇洒洒收腿,扫视了一遍确定没有漏网之鱼后,有些纳闷:“这谁派的刺客啊?还拿菜刀?几脚就搞定了……”   阜怀尧和阜远舟:“……”   咕哝了一句苏日暮就没理会了,回头走向那个白衣霜然的男子,“陛下你就算嫌万岁太长也没必要跑到这里来寻死吧?要不是我碰巧来找乌鸦嘴,您可就真的永垂不朽了!”   苏酒才毒舌攻击,当朝圣上都不能幸免……囧。   毕竟是自己不够当心,阜怀尧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朕……唔,我是来找乌前辈的。”   苏日暮没问他找乌载意干嘛,倒是张望了一下四周,然后就怒了:“子诤那个笨蛋居然让你一个人出门?我靠,那个整天标榜皇兄天下第一的猪跑哪里去了?”   阜远舟:“……”   阜怀尧:“……”   两人同时眨眨眼,表示自己好无辜。   苏日暮出京办事刚回来,自然很多消息都还没收到,相处了几年他自然是把这个“弟夫”当成自己人,刚才猛地看到他被围攻可是着实吓了他一大跳。   “那个,”阜怀尧难得有些吞吞吐吐,“事情有点复杂,我们去乌前辈那里再详细说吧。”   苏日暮没反对,带路的时候才发现天仪帝手里的小狼狗,有些诧异,伸手就去挠了挠对方的下巴:“怎么有心养狗啊?咦,这眼睛真像子诤……”   阜远舟直接一口咬下去。   苏日暮赶紧抽手,“啧啧,这凶神恶煞的样子也像!该不会是子诤送给您的吧?”   阜怀尧:“……”他家三弟很凶神恶煞咩?   到了乌载意家里,他一眼瞧见小狼狗,就摇了头,“我不是叫你遇神则避么?怎么还搞成这个样子?”   阜远舟郁郁:“忘记了……”   他这一开口,苏日暮直接呆滞了:“……子诤?”   阜远舟蔫蔫地点头,“嗯。”   苏日暮惊得一蹦三尺高:“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阜怀尧打断他们的故事交流时间,直接问乌载意:“乌前辈,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远舟恢复过来?”   乌载意老神在在地叼着烟枪,“时候到了就恢复了。”   “那是什么时候?”   苏日暮龇牙:“你敢说天机不可泄露我就放狗咬你!”   某狗:“……”   “……”乌载意抽抽嘴角,“随缘呗。”   苏日暮磨牙。   阜怀尧不死心地追问:“除了等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乌载意摇头,这回是直接闭门谢客了。   阜怀尧眉头紧蹙,阜远舟更蔫了。   苏日暮还在震惊中,呆呆地把两个人领回甄府去。   而门板背后,乌载意无奈地摇摇头,“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啊……真难为那个大神想出这么个损招。”   ……   甄府。   正好甄侦在家,阜怀尧想到他是巨门之首,应该见多识广,再不济办法也多一些,就和他到书房商议去了。   商议到一半,苏日暮就带着阜远舟溜了出来,张罗了一些下午茶,吃饱喝足后问道:“子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嗯?”   “你肯定还有事情没说完!”   阜远舟知道瞒不过好友,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包括被他瞒下来没告诉阜怀尧的那部分。   苏日暮听得目瞪口呆,之后就是拎着阜远舟一阵蹂躏,“你这家伙,那种一看就来路不明的家伙你也敢随便许愿?嫌活得太舒坦是不是?!”   理亏的阜远舟这回没咬人了,郁闷道:“也就是那么一说,谁知道那个什么耽美大神这么邪门?”   苏日暮把他放回桌子上,恨铁不成钢:“我看你是为了陛下人都魔怔了!”就算知道邪门说不定还会自投罗网吧!   “……要是甄侦整天无视你你怎么办?”   “爱无视就无视,我正好可以去偷酒呢!”苏大酒才无所谓道。   “那是你才这样……”阜远舟泄了气,软软趴在桌子上,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我是真的没办法了啊,就算知道皇兄就是那种国事为重的性子,但是每次待在他身边都被忽视的感觉真的很糟糕嗳,真担心哪一天他觉得我妨碍政事,就不要我了。”   说着话的时候他的口气有些调侃,苏日暮还是听出了隐藏在下面的忐忑,哼了一声,“我早说过你会后悔的了。”   “才没有呢!”阜远舟抬起头来反驳,不一会儿又低了下去,“能这样陪着他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放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唉,其实在皇兄心里我都是独一无二了,还强求那么多做什么?”   “死心眼!”苏日暮禁不住骂了一句,倒是没什么不悦的意思,他也清楚阜怀尧那个冷心冷肺的性格,当初他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好友在一起的时候苏日暮都有些佩服他,现在这样,只能说是一方纵容一方忽视造成的结果。   “那你现在岂不是得不偿失?”   “还好吧,”阜远舟认真道,若是狗有表情,他这会儿一定是笑了,“现在皇兄除去政事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照看我……这种感觉,挺好的。”   没有谁不希望爱的人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要不你和你皇兄谈谈?”   “不了,我不会勉强他做什么的,现在这样也总比他像以前那样赶我走好。”   对方说话的语气里都有深情扎了根在茂密生长,苏日暮微微动容,不过别过头去咕哝了一句:“你以为你是情圣啊”   阜远舟摇头,声音里带出了笑意,“我不是情圣,我只是爱他而已。”   因为爱,所以可以忍下一切不可忍的事情。   而屏风背后,白衣的男子已经怔在了原地。   甄侦在不远处,露出一丝的无奈。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不好插手什么。   其实这样的安排是阜怀尧做出来的,他知道阜远舟有什么细节瞒了他,却又不好问,只好让苏日暮去套话,没想到却套出了这样的结果。   他从来不知道,阜远舟心里藏着这么多的事。   他天性冷漠,心中素来以天下为重,感情于他而言真的太无用也太陌生,两个人能在一起都是当初历经波折后的痛下决心——这足以证明阜远舟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但是他不会更没有想过去表达,在阜怀尧的眼里,大概两个人在一起就够了,经营感情什么的他没留意过,更不会去做。   所以毋庸置疑,阜怀尧从来都不是个合格的情人,阜远舟就算这样时时刻刻呆在他身边,得到的关注恐怕都不比这些奏折多。   可是阜远舟直至现在仍然静静地陪着他,好似永远不会埋怨也不会负气而去。   此刻的阜怀尧都忍不住去想——他为什么不会觉得厌倦?   神才永宁王拥有让世人惊叹的才能,却甘愿敛去所有光芒留在他身边,这听起来就像希望长相厮守所以变成蝴蝶的梁山伯祝英台,抑或是为了和心爱之人在一起甘愿化身凡人的白娘子——被人们口耳相传的唯美故事,揭开那层薄薄的面纱后就是残酷的神话。   听说京城中有个说书人,讲的故事动听却又悲伤得让人落泪,开讲的时候座无虚席,讲完的时候人人悲郁。   飞燕曾说要带他去听上一回,看看冷漠的天仪帝是不是也会为之感动,现在,阜怀尧想,他已经不必去听了,因为最残忍的神话已经在他身边发生。   ——自己是何德何能,让阜远舟甘心收拢翱翔九天的翅膀守在他身边?   ……   夜里,乾和宫。   阜远舟爬上了坐在床边深思的阜怀尧的膝盖,道:“皇兄,早点睡吧,再怎么想也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问题。”   阜怀尧回神,低头看着他,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远舟。”   “我在。”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   “不要紧的……”他喃喃道,“就算你一直变不回来,皇兄也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   清晨,屋外温度骤降,寒风凛冽,但内殿地面下的火道地龙里的炭早已烧起,让室内变得温暖如春。   阜怀尧醒来的时候也觉得周身暖融融的,不是暖炉或者地龙的暖度,而是被人体偎暖的温度。   就像平时阜远舟抱着他睡觉那样……嗯?阜远舟?!   阜怀尧一下子惊醒,动了动,身子却被缠住了。   旁边的物体凑前来,蹭了蹭他的脖子,乌黑的发扫过脖子,有些痒痒的。   不明物体开口,带着初醒的鼻音:“到早朝时间了么?”   阜怀尧呆了呆。   没听到回答,他又蹭了蹭,“皇兄?”   阜怀尧低头看着缠住自己的赤/裸男子,半晌,淡定道:“远舟,你变回来了。”   ……   京城某一角落,一个打扮奇特的美丽少女看着手里碎掉的蓝色光球,眉头一挑。   “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真是恩爱的一对小攻小受……阿嚏!噢,该死的,言情大神你这个笨蛋又迷路了吗?再不来接我我就冻死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孰轻孰重   “爷不会和宁王在一起的。”   过于斩钉截铁的话让苏日暮一时愣住,脸色也有些难看了,“什么意思?”   他是不怎么喜欢天仪帝那样太过冷漠严肃视天下为己任的人,不过也不代表他不希望自己的好友能得偿所愿。   那个死心眼的人……   “意思就是爷不是不喜欢宁王,不过他不可能和宁王在一起。”甄侦道,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欲盖弥彰。   “为什么?”苏日暮皱眉,追问。   喜欢就喜欢,哪有什么不可能?——皇帝一手遮天,子诤又不像他这样身负血仇朝不保夕的。   甄侦看出了他的想法,顿了顿,无可奈何地道:“即使是皇帝也不可能为所欲为,你相不相信,爷甚至没你那么自由,天下人的想法他都得顾忌着。”   寻常人肆无忌惮最多遭一方百姓流言蜚语,为君者一言一行却牵动天下。   苏日暮不满,“天下人天下人,难道子诤就不是天下人中的一个?”   甄侦摇头道:“孰重孰轻的问题罢了。”   就像那个千古不变的难题,鱼和熊掌,能得其一,你选什么?   苏日暮撇嘴不屑,“那是他亲弟弟!无心无肺无情无义!”   “苏日暮……”甄侦眉尖微蹙地望着他——他就是担心会听到这样的指责。   苏日暮愣了愣,他很少看到这个素来温柔浅笑的人有那么认真的神色。   甄侦也觉得自己有些严肃过头了,微微叹了一口气,缓了缓脸色的表情,低声道:“爷不是无情无义,他只是把自己的半辈子给了玉衡江山。”   先帝病弱,不理朝事,阜怀尧自幼便被封为储君,六岁听政,七岁接管影卫军,并开始活跃于朝堂之中,十六岁摄政,二十二岁登基,半生若洋洋洒洒写作一本书,肯定是一本年少帝王传奇。   整治朝纲,肃正风气,提拔人才,改革维新……他勤政爱民到了苛刻自己的地步,可以说现在边疆安稳平静、玉衡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就是在他的年复一年的勤恳之中实现的!   苏日暮也不是任性之人,因为阜远舟的关系知道很多朝廷上的事情,更懂如今的天下大势,闻言,他脸上没什么变化,不过心里的不悦已经消了下去,倒是有一些喟叹:“英雄式的大仁大义,有大家没小家,我可以理解,但不能苟同。”   “我也不想爷把自己的一生都葬送在玉衡江山上,”甄侦如是道,眼里有种淡淡的悲悯,“但是玉衡需要他。”   近百年来玉衡内忧外患不断,现下更是内部百废待兴,外部有大莽沙番等国虎视眈眈,若再不出现阜怀尧这样的明主之君,这个称霸大陆几百年的泱泱大国便会渐渐势弱下去,最终被诸国瓜分。   ——这些事情不用等到子子孙孙,目前各国暗潮汹涌,在他们有生之年恐怕就会经历一场场因利益因大义而生的残酷战争。   “有子诤在,便是如虎添翼,”苏日暮不解道,“那皇帝就更没必要把人往外推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是朝夕耳鬓厮磨,等到真要取舍的时候,又怎么下得定决心?爷也并非铁石心肠。”在上次决定去榆次山脉探路一事上,两兄弟罕见的有了分歧,那时候,阜怀尧已经开始心软。   在那一刻,在场的亲信都已经隐约察觉到阜远舟于他的不同意义,心头最先浮起的,恐怕都是怜悯——虽然刚强的天仪帝不需要他们的同情。   三千佳丽独宠一人,那个被宠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自古帝王皆薄情,何尝不是另一种保护心爱之人的方式呢?   苏日暮替自己好友争辩:“子诤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恰恰相反,他才最不舍得让皇帝难做。”而且他不是女人,不需要皇帝来保护他。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爷才不希望伤他一时兼之一世。”   苏日暮苦笑,“……他心甘情愿。”   “不甘愿的是爷。”若是能保护,谁想将爱的人推出去受刀剑之伤?   “若是两个人……”   “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他们一个不肯进一个不敢进,终究不合适。”   “如果子诤大胆一些……”   “三爷曾经对齐然说过一句话,”甄侦回想着影卫汇报上来的一些琐事,眼神有些复杂,“‘并不是你拼掉性命,就能守护所有东西的’,那时候心有触动,我便一直记着,就像你之前一味拒绝我的理由一样,你也清楚,很多事情并非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这个例子最生动最戳人心肺,苏日暮想开口再辩解些什么,但是最后始终无言。   世事无常,玩弄人心,最是悲哀不过了,阜怀尧无动于衷,阜远舟止步不前,何尝不是怕了人心难测呢?   许久,苏日暮才开口:“事到如今,皇帝他会怎么做?”   甄侦张了张口,却没说话,眼里流露出了意味不明。   苏日暮愣了愣,却是看懂了他的意思,摇头,“子诤若是三心二意之人,我倒还省心……伤人伤己,何必呢?”   “若是我坐在爷的位置,我也会这么做的。”甄侦平静道。   “路也不是只有一条。”   “但这条损失最小。”   “感情这种事……怎么才能计较得失?”   “再怎么算也抵不上一个江山的分量。”甄侦望向窗外的竹影憧憧,杏眸之中敛去那份摄魂的幽深,剩下的是历经世事后的担当和些许的无奈,“这是他的责任,他不会逃,也不能逃。”   人只要活在这世上,就必须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没有人逃得开,不管是肆无忌惮的甄侦还是洒脱不羁的苏日暮都不例外。   责任有重亦有轻,不亲身去经历,谁也不知道阜怀尧背负的东西有多重,他每走一步有多谨慎。   他是玉衡的君主,一言一行都在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眼中,他做了一件暴戾淫/乱之事,就会助长一阵歪风邪气,他宠信错了一个人,就会乱了玉衡朝纲,他下错了一个决策,就会害了一方百姓,他走错了一个方向,就会带着玉衡走向灭亡……   近六千二百万人口一千四百万顷土地是怎么样的概念呢?谁也丈量不过来,通通化成责任二字背在肩上,他一背就是二十二年。   不是不曾做错过什么,只是禁不住大错,亡羊可以补牢,可是现实中有些事情不是说弥补就能弥补的。   说书人常常口沫横飞地说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爱美人不爱江山偌大国家拱手相送夫妻携手山林自在遨游,说的比唱的好听,让闺中的少女满心憧憬恨不得化身为其中幸运的女子与爱人长相厮守谱写一曲动人的神话,其实归根究底也不过是骗骗世人罢了,事实早已湮灭在口耳相传的神话造就的完美幻境里。   人生在什么样的位置就要做什么样的事情,想离开就要有代价,而且往往是得不偿失的,历史上连最懦弱胆小最恣意妄为的君王都会在敌军踏破城门的时候点火焚城与国家共存亡,何况是心中有天地的阜怀尧?   所以,放手一搏这种念头……阜怀尧连想都不能想。   “甄侦。”苏日暮冷不丁地唤他一声。   甄侦回头看他。   “你以后是不是也要像皇帝这样大仁大义?”他自然知道甄侦不是一个翰林院学士那么简单。   “世事无常,谁知道呢?”甄侦如是说,眉眼弯起,笑了,“起码在那之前,我都会督促你戒酒的。”   苏日暮微愣,随即不屑,“要小爷戒酒?恐怕你没这个本事。”   “很难说哦,”甄侦道,“毕竟几十年时间,总能想到法子的。”   “那你就慢慢想吧。”   “嗯,不急。”   “……”   ……   深夜,坤宁宫。   就算消停了几天,对于天仪帝总是三更半夜跑来坤宁宫侧殿留宿或者在珍妃那里听她弹大半夜琴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花菱福接到宫人慌慌张张的禀报时还有空对她的毛毛躁躁说教了一番,才慢悠悠去迎接那位尊贵的陛下。   不过等她走到大殿时却发现情况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每次挥退宫人后直接去了侧殿的天仪帝居然在喝酒?!   端宁皇后有些奇怪地走前去。   没等她行礼,阜怀尧便抬手免了,淡淡看了她素颜的脸,道:“下回若是太晚了,皇后就不必出来接驾了。”   知道这个男子并不过分在意尊卑规矩,花菱福坦然颔首,“妾身记住了。”   在两个玉杯里倒满透明的酒液,阜怀尧微微垂眸,“既然醒了,皇后就陪朕喝几杯吧。”   “妾身记得今晚是琼林宴,陛下在宴席上想必已经喝了不少……”   “朕有分寸。”   花菱福只好走过去,正准备坐下,却忽然一愣。   阜怀尧是坐着的,一身白衣一如既往整齐得一丝不苟,只是从花菱福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衣襟盖不住的锁骨,上面的青红色痕迹……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宁王他……”   “他喝醉了。”阜怀尧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微一蹙眉,伸手拢了拢衣领。   花菱福有些犹疑地打量了一下天仪帝,确定没有其他特别的发现之后才坐下来,拿起玉杯喝了两口,安慰一下自己受惊的心情。   知道前因后果是一回事,如果真正看到两个人发生什么……难免有些惊悚了,像这位陛下这般冷清冷性,真让人想象不出他怎么肯让人在床上给他留下什么痕迹。   阜怀尧也没理会她在想什么,只是慢慢地饮着酒,狭目低垂,若有所思。   他忽然开口:“你爹那里有什么动静么?”   花菱福拿着杯子的手颤了颤,抬头直视他,“陛下……终于打算对付他了吗?”   鹅黄纱幔轻轻晃动,融融的烛光里,她的眼眸中竟是透出了一份夹杂着恨意的欣喜。   ……   第一百八十二章 看画   皇宫,御书房。   “回禀陛下,太学院最终决定招收的十五名寒门学子的名单在此,请陛下过目。”太学院祭酒岳衍默递上一份册子,道。   寿临将册子接过,恭敬地送上给龙座上的威仪帝王。   “这十五位少年中年纪最小的是十三岁,最大是十八岁,家世没有问题,他们中若非聪明伶俐心思活络便是身手敏捷能文善武,各有所长,想必不会在太学院里吃亏。”甄侦微笑道。   “很好。”细细看完一遍册子里的名单,阜怀尧看向下面的四人,淡淡问道:“诸卿都没有意见?”   “臣无意见。”卫铎代表礼部发话了。   “臣亦然。”虽未正式提名但已经基本代领了翰林院大学士事务的甄侦也道。   吏部尚书宗正捋着胡须,“年少出英雄,臣看好他们。”   阜怀尧颔首,“既然诸卿都没意见,那便如此决定了,岳卿家安置好他们,让他们和贵族子弟处上两天,再决定分组。”   岳衍默躬身,“臣明白。”   玉衡有几百年历史,阜家嫡亲只剩阜怀尧几兄弟,封侯封爵的旁系和外姓子孙虽是凋零,但也不少,本来他们家大业大是可以请专门的教书先生的,不过玉衡的侯爵称号是只传三代便收回,科举又难以及第,所以大部分人会将聪颖的孩子送到太学院严加管教——扶不上墙的烂泥自然也是有的——将来也好通过举荐出人头地,好在爵位收回时继续庇佑家族。   分组制一事贵族子弟早已知道,寒门子弟也会在进入太学院之后得到消息,既然两头都是聪明人,那么在不知道哪一个是自己搭档的时候他们自然不会轻举妄动,甚至还会为了分组以后的成绩而相互试探实力和睦共处,这么一来,便可以暗中观察他们中谁和谁比较合适做一组了。   “陛下,”卫铎忽然吞吞吐吐道,“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阜怀尧的目光转向他,“但说无妨。”   “这次来参加太学院选拔的寒门子弟中有一人姓欧阳,单名佑,品行端良,年纪轻轻但对农务作物深有心得,只是……他在报名的时候已经被登记的官员拒绝。”   阜怀尧眸色一冷,“怎么回事?”难道有官员徇私舞弊么?   卫铎面有难色,“因为这个欧阳佑天生残疾,双目失明。”   众人都是愣了愣。   盲人怎么做官?   “卫卿家的意思是……?”阜怀尧问道。   “臣其实是希望陛下能给欧阳佑一个机会,他虽然目不能视,却心怀大志,平生惟愿能够用自己的能力改善百姓生活,让他们吃饱穿暖,但出身贫寒,兼有残疾,才会来京城碰碰运气,如今壮志未酬便先被拒在官门之外,臣偶尔撞见,一番交流之下心生感触,才敢冒昧举荐,请陛下见谅。”   见卫铎的眼神求助地飘过来,甄侦帮腔道:“陛下,工部一直致力于提高作物产量这一方面的钻研,但是因无贤才而进展不大,臣认为若欧阳佑确有奇才,不妨让他到工部试一试。”到时候给陈闽那个整天往田里钻的家伙当一下助手也未尝不可。   岳衍默道:“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既是贤能之士,小小残疾也并无伤大雅。”   宗正附和:“臣亦有同感。”   阜怀尧的指尖在桌子上叩了叩,“他双目失明,能否自理?”   卫铎一看有戏,赶紧点头,“欧阳佑生来不能视物,又跟江湖游侠学了些武功,早已习惯自己活动,若不细看,都难以发现他双目失明。”   阜怀尧想了想,“去查查他的底,若没问题,就让陈闽带着他吧。”   “是,臣替欧阳佑谢主隆恩。”   “该是他的,就跑不了,”阜怀尧淡淡道,看向卫铎,“朕上次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卫铎一愣,旋即才想起是什么事,脸色顿时有些古怪,“臣……已经办好了。”   甄侦眼皮子动了动。   “那就把东西送过来,武举的事不能懈怠,诸卿都退下吧。”阜怀尧眼神暗了暗,道。   “臣等先行告退。”   众人离开之后,阜怀尧拿着朱笔重新蘸墨,却久久没有下笔,朱色檀木垂玉珠冠下一头青丝如漆,碎碎的额发离散沾落到那冷厉的眉间,偏生殷红的泪痣却勾出了几分染血丽色,即使在怔怔出神,也从不会给人安静祥和的感觉。   这样的出神并没维持太久,阜怀尧抬起了头,平静地对旁边的寿临道:“去看看宁王宿醉醒了没有,醒了的话让他用过早膳之后就到御书房来。”   “是,奴才遵命。”   ……   疼。   难受。   头痛欲裂。   以往能用内力逼走醉意,现下只能这么挨着,阜远舟怔怔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起身穿衣。   外头的人兴许是听到了动静,属于寿临的声音响了起来:   “殿下您起了么?”   等了好片刻,寿临才听到里面传来让他进去的声音,赶紧端起热水和各种洗漱用具进了内殿,偷瞥一眼坐在床沿上穿戴整齐若有所思的俊美王侯。   等洗漱完毕了,阜远舟才开口,宿醉之后的声音有些沙哑:“皇兄……昨晚在哪里?”   寿临又看了他一眼,只能看到那长身玉立的男子完美无瑕的侧脸,道:“昨个儿殿下喝醉了,回来之后拉着陛下说了一会儿话便睡了,陛下怕您休息不好,就留宿坤宁宫了。”   “……这样啊。”阜远舟低低地呢喃,尾音轻飘飘地消散在空气里。   寿临有些不安地低下了头,其实刚才那番说辞是天仪帝叫他这么说的,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会去追根究底,只是看到这个惊采绝艳的男子一瞬间暗淡的神色,心里无端升起一丝叹息。   在宫里地位高的都是人精,既然会被常安看中调为皇帝近侍,寿临年纪再小也肯定是个察言观色的出色人物,两兄弟之间的暗潮汹涌看不出九分也有七分,只是人轻言微,只能装作不知,这就是宫里的规矩,不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都做鬼去了。   “殿下,陛下让您用了早膳便去御书房,奴才现在把饭食端进来,行么?”寿临小心翼翼问。   阜远舟顿了一下,颔首。   寿临如蒙大赦,赶紧出去端饭菜。   内殿里又剩下了阜远舟一个人,四处都静寂寂的。   他似乎有些累了,闭着眼又靠在了床柱上。   阜远舟的意识还停留在给兄长说苏昀休那里,之后……之后……   原来都是梦啊……   他苦笑一声。   若不是梦也许他该更头痛了。   ……   出宫的路上。   甄侦走在卫铎旁边,有意无意地问:“刚才你叫人往爷那里送什么?”   卫铎顿了顿,“画。”   “嗯?”甄侦愣了愣。   卫铎叹气,“送了一堆画过去。”   “什么画?”甄侦皱眉。   卫铎看了看四周,确定前后无人了才低声道:“爷跟风雅两个字沾不上一点关系,你说还能是什么画?”   甄侦面色立刻古怪起来。   ……   用完早膳之后,乔装打扮成太监的听舟避开众人端着醒酒汤进了乾和宫内殿,里面只有一个人。   阜远舟一眼便能认出是他,不动声色地接过了碗和一个药丸,低声道:“去查十五年前我在淮右鼎州杀人的时候是不是碰过闻人折月。”   “属下知道了,”听舟点头,掏出一个小瓶子,“左使说您不能用内力。”   “嗯。”阜远舟将药丸放进嘴里咽下去,然后撩起袖子。   听舟用一块小刀片在手臂内侧不显眼的地方划了一个口子,同时助他运气,从伤口渗出的血液滴进了小瓶子里。   任他熟练地止血伤药,阜远舟拿起那个瓶子,看着里面似乎比以前多了几缕紫色的鲜红血液,霎时间眼神一冷。   “左使说……”听舟有些欲言又止,“虽然那东西抵消了一部分蛇毒,但是似乎比以前蔓延的速度更快了,右使也说了,您得找时间回山庄一趟。”   喝下那碗醒酒汤,阜远舟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太在意,“我知道了。”   见他这样,听舟只好换了话题,“柳天晴柳小公子那边没什么疑点,不过在武举初赛上露面之后被一波人马盯上了,武功不弱,随大人路过的时候解决了他们,不过看不出是什么人。”   “教里现在有多少人在京城?”   “三百左右。”   “除了不能撤的,其他都散到周边城镇去,别引人注意,真看到那批人了也不能轻举妄动。”阜怀尧道。   听舟迟疑,“蜚语大人他们肯定不肯走……而且撤走了他们尊主您怎么办?”   阜怀尧眼也不抬,“赵衡已经回来了,有事我会叫他,你们别暴露自己就好了。”   尽管还是不太放心,但听舟只能应“是”。   阜远舟想了想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山庄里的血够吗?最近各地会按时处理一批死囚,我去打点一下,叫右使准备准备。”   听舟点头,“属下记住了。”   ……   阜远舟到御书房的时候,阜怀尧正在看画。   很多很多的画,铺了满满一桌子,还有不少卷轴堆在了地上,玉冠蟒袍的冷颜男子站在桌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多得让人有些眼花缭乱的画。   这架势让阜远舟看得有些愣住,顿了一下才走进去,“皇兄,你这是做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阜怀尧抬起头来,眼角冰霜微微缓和,脸色语气都正常得和平时没有一丝不同,“远舟,你过来。”   “哦,好。”敛去心头那份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的滋味,阜远舟依言走过去。   “酒醒了?”   “嗯。”   “头还疼吗?”   “喝了醒酒汤,不痛了。”   几句对话间阜远舟已经站在身边,阜怀尧没有看他,将指头轻轻点在其中一幅画上,虚虚横掠而过,道:“看看这些画。”   阜远舟有些奇怪地低下头,只扫了那么一眼,一瞬间脸色剧变。   这些竟都是栩栩如生的仕女图!   上面的女子芳华正好,明眸善睐,或娇憨或艳美或娴雅,琳琅满目霎时花了人的眼。   阜远舟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就他所知,这么多仕女图送到皇帝身边,作用无外乎就那么一个——   选秀!   第一百八十三章 纳妃   阜远舟登时就懵掉了,头脑一片空白。   他努力想挽起嘴角,但是弯到一半就垮下去了,再也维持不住平日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孔,“皇兄这是……”   阜怀尧似乎没有留意到异样,目光还是逡巡在众多仕女图中,淡淡道:“选秀。”   意料之中的两个字,还是砸得阜远舟瞳孔微缩,好一会儿才道:“为什么……这么突然……”   “突然么?你也不小了。”阜怀尧道,把几张看着妖媚不似正经女人的仕女图丢到一边。   “嗯?”话题冷不丁的拐到自己身上,阜远舟没反应过来,一怔。   “虽说朕不要求你必须娶个门当户对的,不过亲王正室还是有些身份的好,最起码能管得住府里的事,不然将来会被侧室欺压。”   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阜远舟的脸色瞬间比听到自己兄长选妃还难看,声音登时拔高了一个度:“皇兄你要我纳妃!?”   阜怀尧终于抬起头看他,琥珀双瞳里波澜不惊,语气却不冷漠,和一个关心弟弟的大哥没什么区别,“远舟,你已经及冠一年多了,莫说是皇家,寻常人家这个岁数都恐怕儿女成行了,男子汉大丈夫成家立业,自然是要先成了家再立业了。”   阜远舟咬了咬下唇,“建功立业,远舟自有分寸,不需要用成家来推波助澜。”   选秀画卷需要筛选,此事定是在早前已经定下,不然就算昨晚真的发生过什么,也不会那么凑巧就把这些东西送过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皇兄突然要他纳妃?!   永宁王怎么也想不通。   “朕知道你有能力,”阜怀尧那狭长的睫羽轻轻地扇动了一下,“但你也需要有个人来照顾你。”   “我有皇兄就够了!”阜远舟毫不犹豫反驳。   阜怀尧微顿,眼里有一瞬的情绪起伏,不过被他压了下去,随即不紧不慢字字随意又笃定道:“朕只是你的兄长,代替不了你的妻子。”   朕只是你的兄长……   只是你的兄长……   兄长……   若他说他不想阜怀尧只做他的兄长呢?!   阜远舟抿了抿唇,似乎在尽力压制什么沸腾的情感,好片刻之后才重复:“我有皇兄就够了。”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我能照顾你。   阜怀尧看着他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无奈又纵容,“等你成亲之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平时不觉,阜远舟此时却恨极了他这幅态度,“远舟什么都会改,唯有此心不变!”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白衣的帝王如是道,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就事论事,“礼部挑选上来的女子个个善解人意才貌兼备,总有一个你会喜欢的。”   “我不会喜欢她们的。”阜远舟倔强道。   “小孩子的想法。”阜怀尧低下头,继续去看那些仕女图,似乎不打算理会他的“无理取闹”。   阜远舟想像以往那样去抱他,目光一不小心落在他的领口,浑身便僵了一僵。   昨晚,皇兄在坤宁宫留宿……   他用了很大力气才控制自己不稳的气息,却一转瞬就听到阜怀尧道:   “六月十二是黄道吉日,你若是选定看哪家千金,朕会亲自替你操持婚事的。”   阜远舟握紧了拳头,把指甲掐进肉里,“……皇兄就那么迫不及待赶我走吗?”   阜怀尧垂下了长睫,“说什么傻话呢?就算成了亲你也是朕的三弟,有何区别?”   区别就是我不会再有和你在一起的资格!——阜远舟几乎咬碎一口牙,素来温和清朗的声音也会有那么阴霾的时候,“皇兄,我不想纳妃。”   “男大当婚,莫要任性。”阜怀尧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会这么说,也不太在意,淡然道:“说话间拉过桌上的几张仕女图,推到他面前,“这几个都是官家千金,品行温良贤淑,知书达礼,而且琴棋书画都略有涉及,与你……”   “我不要……”阜远舟喃喃道,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像是看到了一个不熟悉的陌生人,他连声音都是沙哑的,隐隐有野兽受伤的气息,藏在平淡的语气下。   “不喜欢这样的?”推过另外几幅,“这些是江湖名门侠女,武功不错……”   “我说了我不要!”阜远舟终于忍不住横手大力将推到自己面前的画扫开,眼神倔强得可怕,充满了愤怒与伤心   精致的画轴“咕咚咕咚”砸了一地,阜怀尧站在一地狼藉里,愣住。   听到动静的寿临急忙冲进来,看到里面的场面之后又连忙停住脚步,大气不敢喘地退了出去,期间御书房的两个人甚至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阜远舟在动作之后愣住了,他从来没对阜怀尧发过火——无论是儿时存心试探还是后来敬他如父如兄的时候。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从未如此怔愣的兄长,伤心、愤怒、愧疚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他想道歉,也想质问他为什么非要让他离开,矛盾的心情让他整个人都觉得慌乱,最后只能旋身出门,身影一展,几个纵跃消失在皇城高墙之外,独留御书房中一人茕茕独立。   暖日高照,窗边架子上的牡丹没有那人精心照料,仅过一夜便显得有些蔫蔫的。   阜怀尧失神望着地上的卷轴,好一会儿后却冷不防的跌坐在龙椅上,脱力一般靠在椅背,用手掩住双眸,包括里面稍纵即逝的脆弱。   这一刀果然扎得太深了么……   这本来就是他的原意不是么?他阜怀尧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优柔寡断?!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里的苦意几乎化作水渗出来。   远舟离开了么……   他离开了啊……   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猝不及防地想到什么,阜怀尧蓦地脸色一变,急忙伸手一拽龙椅边隐秘的绳子。   闻得一阵风声,一个影卫从房梁上跃了下来,对眼前的狼藉一片视而不见,跪地抱拳,“属下参见陛下。”   阜怀尧稳住自己的声音,简单扼要:“把宁王找回来!”   “是!”影卫领命,飞快消失在御书房里。   阜怀尧有些颓丧地闭了闭眼。   秦仪分明说过他现在不适宜动用内力,刚才却运了轻功,若他有个差池……   他果然操之过急了,都忘了阜远舟伤势未好。   ……   京城,甄府。   鹧鸪看着头顶仗着无上轻功飞掠而入的蓝色身影,非常淡定地……叫人通知林伯备茶水去了。   不是他太懒散,只是有一就有二,这位殿下和他们的苏公子交情笃深,兼之武功高强,他们这些虾兵蟹想拦将拦也拦不住,回头告诉子规大人一声便是了。   鹧鸪这边是淡定,听朝小阁里看到从窗户飘进来的好友的苏日暮可就立刻急了,一把把他拽过来,掰过他低着的脑袋一看,果然看到他嘴角溢出的血,有些溅到了衣领上。   是和人动过手还是自己折腾的,苏日暮一眼就看得出来,登时火上心头,对着他掌心一股内力送了进去,张口就是大骂:“这个时候还乱用内力,你大爷的活得不耐烦了?!……说话啊!不说话小爷就治不了你了吗?乌龟土鳖千把岁都不寻死觅活,你丫的王八羔子那么急着投什么胎?阎王爷给你开后门还是早早招你做女婿了?!鬼媳妇送上门你也敢要,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鬼样子,棺材里蹦出来的索命鬼都比你像人……”   用内力引导压下对方翻腾的内息的苏日暮将他骂得狗血淋头,怎么难听怎么来,可是骂了半天没动静,他就纳闷了。   调息完了,苏日暮收了手也住了嘴,可是心里窝着一团火,拎着人就丢到床上去,正好林伯收到消息来了,他赶紧请林伯那盆热水来。   林伯赶紧去端水,偷偷瞥了一眼死气沉沉倚在床柱上默然不语的永宁王,哪里还有那意气风发的皇朝第一高手的模样?   他不安地压低声音问:“苏公子,宁王殿下这是怎么了?要让大人回来一趟吗?”   苏日暮狠狠瞪了那个方向一眼,才对林伯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没事,我会处理。”   林伯这才心怀担忧地离开了。   阜远舟像是失了魂似的,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们说话,反正没有反应。   苏日暮绞了热手巾,粗鲁地替他擦了脸,又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确认没裂开之后才臭着脸找了件外衣,帮他换了。   不过不管他多么粗手粗脚,阜远舟就是低着头不看他不吭声不抗议,沉默地比木偶还专业。   苏日暮忍了半天没听到他开口,终于忍不住怒火又起,把换下来染血的外衣随便一丢,怒道:“阜子诤你爷爷的吱一声行不行?!”   就算是抗议昨天自己灌醉他也不用这么来吓人啊!   阜远舟慢慢抬起头,望着他,依旧没有说话。   苏日暮一瞬间愣住。   悲切、哀伤,无措等等等等,那些情感都揉参在那双曜石一样漆黑的眼睛里,他就这么望着苏日暮,像是伤心欲绝。   “皇兄让我纳妃……”他这般道,像是个孩子,声音带着沙哑,委屈得眼眶一片酸涩。   苏日暮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   他和甄侦昨晚才说了这件事,却没想到阜怀尧会行动得这么快。   快刀斩乱麻……可惜斩的是两个人的心。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失控   原本的火气一下子消个精光,苏日暮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那你是怎么想的?”   阜远舟苦笑一声,“你觉得我这辈子还有娶亲的可能?”   苏日暮自然是知道他的执拗,目光顿时复杂起来,“那你和你皇兄说什么了?”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跑出宫来?   阜远舟顿了顿,旋即颓然地道:“我和皇兄吵起来了。”   苏日暮这回是真的惊到了,阜子诤这家伙简直能评上一个玉衡二十四孝弟弟的称号,居然会和阜怀尧吵架?!   阜远舟还是觉得一阵心乱,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的叙述没有往日那么条理清晰,苏日暮还是明白了前因后果,心头涌上来的是说不上的滋味。   阜远舟知道阜怀尧喜欢他,甄侦也说他的陛下喜欢阜远舟,可是……   在这一刻,苏日暮才真正明白阜怀尧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文武百官仰其鼻息,天下万民皆是依托于他一身,江山社稷,祖宗基业皆在他一人身上,没有人有资格去批评他无情,因为他对天下人掏心掏肺,掏到最后,连亲情爱情都一并付诸出去。   见惯了尔虞我诈腥风血雨,苏日暮素来不相信有多少人能大仁大义舍己为天下,此时此刻却真正敬佩那个一身冰冷的玉衡君王——而且,更可怜他。   不管他是被迫还是自愿担下这幅重担,他都做的太好,好得凄凉,好到连感情都被快被磨光在一次次的帝王权术里。   苏日暮注视着他,眉尖蹙起了小小的褶子,意味难言,“你皇兄只是在准备这件事,事情还没有成定局,这么沉不住气,子诤,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阜远舟眼里流露出一种莫名的哀恸,像是新愈合的伤口被撕裂,血丝盘踞在眼底,叫嚣着悲伤,“因为那时候母妃没死。”   苏日暮微怔,随即近乎狼狈地躲开他的眼——撕开伤口的,又何止是他一个?   阜远舟继续喃喃道:“我不要再有第二次。”   儿时的时候,苏家有个马夫,养马的技艺十分厉害,却是个有些痴呆的疯子,总是会抱着马儿呢喃谁也听不懂的话语,有一天,他似乎清醒了片刻,眼睛亮的吓人,他问过去挑选好马的苏日暮和阜远舟:   ——你们一生中有没有做错事的时候?有没有因为做错什么而失去某样视若珍宝的东西?有没有尝过心脏被挤压成碎末的滋味?有没有如五雷轰顶一般震撼到无法反应过!?   那时候他们年少轻狂艺高胆大恨不得飞天摘星水中捞月,自然回答是没有,他们从来都是坚定的走着自己选择的道路,既然选了就不容许自己后悔,自己的苦自己挨,自己的石头自己搬,就这么坚定地往下走,连迷茫的机会都不会有,心痛、五雷轰顶的感觉似乎从未有过……可是,后来呢?   后来苏日暮失去了苏家,上千怨灵在噩梦里徘徊一生不得解脱;阜远舟没了母妃,二十一年的信念二十一年的坚持通通化作齑粉。   因为失去过,才会那么害怕,就像是被蛇咬过的人,战战兢兢看着盘踞在脚边的井绳,明知不是毒物却依旧从心底生出恐惧。   他阜远舟一刻还在担心昨晚的逾越是梦境还是现实,下一刻阜怀尧就关怀备至地为他准备了一场选秀……多像是历史重演,前一刻他还在宗亲府地牢里等待蛰伏而出的机会,下一刻却得知被至爱的母妃舍弃。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半生信念,一杯毒酒,一朝生死,一夕风云变化,他才猛然发现仍然有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   命运就是这么喜怒不形于色,它让他出生于泥泞生长于底层,却在之后宠爱他至极,把他托起来,让他站得比绝大多数人更高,后来,他才发现它只是为了让他摔下来时更疼。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子诤。”苏日暮蹲下来,平视他的双眼。   阜远舟也不由自主看着他。   苏日暮的唇嗫嚅了一下,最后低声道:“子诤,放手好不好?”   阜远舟浑身一僵。   “他是皇帝,这点你比我更清楚,”苏日暮说,“他有江山社稷,也会有三宫六院,我知道他喜欢你,照顾你,宠信你……可是他没有理由爱你。”   阜远舟声音沙哑地问:“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日久生情,一眼成魔,都不需要理由。   “如果你们想要在一起就需要理由。”一个能说服天下大部分人的理由。   “闻离,我只想陪在他身边。”阜远舟呢喃道。   苏日暮的表情有些难过,“可是你已经开始失控。”   狼始终是狼,厮杀,掠夺,占有,这些都是本性,不会因着长久不沾血而变成温驯的狗,子诤,你已经不再满足于一味的守候。   以前不阻止是因为苏日暮相信阜远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再理智……而阜怀尧,太狠,伤人一千自损八百都在所不惜。   阜远舟紧了紧攥住的拳头,“我知道。”   若他能把这心思守得一生,也算圆满,就不会这么痛苦。   现在他明知道前面是个坑,却只能眼睁睁放任自己往前走,然后一头栽下去,撞得头破血流,爬也爬不起来。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放弃?”放自己也放他一条生路。   “如果能放弃,我又何苦等到现在……”阜远舟嘴角挽起一抹苦涩。   苏日暮咬咬下唇,“有些事,不是不放弃就可以做到的。”   阜远舟眼里渗出了哀凉,“我爱他。”   苏日暮一愣,“我知道你爱他,但我也知道这份感情让你们都不得安生。”这是一份让人既痛又绝望的感情,因为得不到,痛苦的,是两个人的,绝望的,是终生。   分明有这么多路可以走,他却偏偏选了最难走的那一条。   何必呢?   “我舍不得他难过,”阜远舟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他的眼神已经平静,“可是我仍然爱他。”   “你会万劫不复的。”你爱他爱到忘记自己是谁了。   “我已经在下地狱的路上了,”他笑了笑,却不知道为什么笑了,淡然又落寞,“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一生挚爱,所以我想拉他一起下地狱。”   “子诤……”苏日暮怔怔地站起身来。   阜远舟的目光的确很平静,但苏日暮就是看到那层平静下掩藏的从未消退的疯狂。   苏日暮想,他真的几乎忘记了,这个人明面上对事做人均是温润君子如玉,可偏偏感情却永远是疯狂的,先是德妃,后是阜怀尧,前者是他的母亲,后者给了他一次新生,除非死了,除非爱了,否则没有人能改变他将那个人当成是自己的信仰。   他能为德妃处心积虑谋夺帝位,也可以为了阜怀尧丢下野心勃勃。   不管有多少绝望挣扎,离开那个人才是最不可忍受,阜怀尧是阜远舟无论牺牲了什么都绝对不能失去的,如果离开阜怀尧,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就是他的爱——从爱上那一刻起,就成为一种疯狂的执念,无死无以解脱。   ……   皇宫,御书房。   “找不到?”阜怀尧皱紧了眉,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是眼底的担忧毋庸置疑。   下面跪着的影卫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硬着头皮重复:“宁王殿下离开了甄府之后就失去了踪迹,属下无能,暂时还无消息。”   阜远舟抓着朱笔的手紧了紧,“苏日暮怎么说?”   “苏大人说他不清楚。”   “……继续找。”   “是,属下告退。”   御书房里顿时又寂静了下来,冷冷清清的,几乎落针可闻,安静得有些可怕。   阜怀尧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却不会再有人伸手力度适中地轻揉他的太阳穴。   你已经失控了,对吗?   远舟,你怕了吧……可是,我也是人,你在害怕失去的时候,我也有畏惧的东西啊……   ……   京城,天福客栈,地字号房。   赵衡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整个人都瞬间警戒了起来,确认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戴着之后才起身做若无其事状去开门。   年代久远的房门发出“咿呀”的一声,开合的缝隙渐渐变大,露出了门外蓝衣俊美男子的高大身影,他并没有佩剑,看起来就像是个温和的王侯公子。   出乎意料的人让赵衡一愕,霎时又惊又喜,但又不敢鲁莽,赶紧侧身将来人请进屋来,再往外扫视一圈,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之后才回身关门。   那男子随意在桌边落座,赵衡俯身便跪了下去,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属下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人正是影卫们翻遍京城在找的永宁王阜远舟!   他伸手将这个忠心耿耿的前永宁王府侍卫统领扶起来,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赵衡差点又跪了回去以示忠诚,“为殿下效劳是属下的福分,担不起殿下的过誉。”   阜远舟淡淡地看着他低着的头,“你跟了本王多年,也要跟本王来这套虚的吗?”   赵衡赶紧摇头,“属下不敢。”说完,就立刻去斟茶送到他手边。   阜远舟也有些渴了,拿起便喝。   偷偷觑着主子苍白瘦削的脸颊,赵衡担忧地道:“殿下重伤未愈,应该多休息休息才是。”   “本王有分寸。”阜远舟道,好像刚才被苏日暮骂得狗血淋头的人不是他是的,“上次你让苏日暮给本王的那份名册到现在还没有改动么?”   “有,”赵衡道,从身上拿出一份不薄的册子,递过去,“这是昨天最新送来的。”   阜远舟拿过来,翻开大致地浏览了一轮,“少了三家啊……”   他的脸色没什么变化,赵衡不知道他满不满意,只小心翼翼道:“江湖上的紫危楼情报能力太强,属下们的动作不敢太大。”   “本王知道,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阜远舟道,略想了想,“查一下紫危楼的背景,不过不能打草惊蛇,别被盯上了。”   紫危楼这个情报组织是江湖一绝,是这五六年才蹿起来的新起之秀,消息迅速情报网庞大又买卖公平,不过其楼主身份神秘,背景不明,希望不会给他的计划添麻烦才好。   赵衡点头,“属下明白。”   第一百八十五章 武林事   翰林院,学士单独的房间里。   甄侦看了看桌上的几堆资料,最后手指点在一摞用上古梵文写成的册子上,比了比它的厚度,似真似假地道了一句:“比上个月薄上一些,这个月江湖上倒是平静。”   坐在巨门之首的位置上可不是玩的,除了处理巨门中的各种事物,甄侦还需要将不少重要的东西熟记在心,联系起来辨别轻重,将有用的东西汇集起来呈上去给阜怀尧或者随时能够在被询问时说得出来,所以他的记忆力和记的东西都相当惊人——这也是他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诸多原因之一。   对外身份为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巨门使令子鸳点头,道:“这个月是武试的时候,不少江湖人都来京城了,江湖上自然是安静多了。”   “听说这一届的武林盟主沙肖天的长子沙临志也参加了武试,不知结果如何?”说起武试,甄侦就想起了这件事,也想起了柳天晴,不过他家住塞外,那里牧民放牧居无定所,还没那么快查得到消息。   子鸳回答道:“沙临志素有妙刀公子的侠名,为人仗义耿直,一手刀法在江湖年轻一辈中……”他看了看明显年轻得过分的自家大人,又想到宫里的永宁王——森森觉得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o(╯□╰)o——于是硬是把“佼佼者”三个字囫囵吞了下去,“……尚是不错,他已经在初赛中脱颖而出了。”   甄侦笑了笑,“长江后浪推前浪,贼窝子里出个兵,他倒是比他那个笑面虎的父亲上得台面。”   扮成中午送饭给不方便到皇宫外城官员用膳处吃饭的下人的跑进来的另一个巨门使令——子鸬赞同地颔首,“上一任武林盟主是个伪君子,十年前被斩剑鬼苏昀休杀了,这一任武林盟主也不是个好东西,年轻时候杀妻抛子霸占老岳人的巨额财产创建了东鹰派做个劳什子教主,若不是十四年前这群人联手铲平了刹魂魔教,哪还会有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在武林中蹦跶?”   “铲平魔教?”甄侦勾起嘴角,略微带了不屑,“三千白道人士对战区区一千多魔教余孽,最后还被打得只剩六七百人,武林正道十几年人才凋零,说出去都能叫人笑掉大牙。”   可惜大侠大义的都冲前头战死了,剩下的不过是乌合之众。   “说起这个来,属下倒是想起一事,”子鸳忽然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致道:“前段时间贺州那边新崛起了一个夙建帮,帮主李大兆是地方军队的,被上级尉官陷害,丢了军籍,干脆找了个山贼窝踢馆子做了山大王,李大兆人豪爽又讲义气,还挺有头脑,没多久就吸引了不少绿林好汉来投奔,当地的三个小帮派和武林盟主沙肖天有些交情,仗着是地头蛇就去欺压人家,动起手来没了分寸,杀了不少老弱妇孺,那李大兆急了,发起横来,直接把那三个帮派给端了!”   甄侦听着有趣,“那沙肖天怎么说?”   “他能说什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他是武林盟主也没这个理去找人家报仇,再说了,为几个小帮派出面,他还不至于这么跌身份。”子鸳嗤笑道。   子鸬却忽然皱了皱眉,“似乎是武举之前好几天沙肖天就来了京城,他来做什么?发展势力吗?往京城里伸爪子了?”   沙家现在也算是家大业大,他又是武林盟主,就算是儿子来参加武举,这天子脚下是非多的,他不应该提早那么多到才对的啊!   子鸳却摇头,答道:“是晋安镖局的当家兼总镖头薛义保死了,沙肖天和薛义保是拜把子兄弟,他是来祭拜的。”   薛义保在武林中地位不低,所以沙肖天于情于理都该亲自来一趟。   “薛义保死了?”子鸬常常不在京城,对这里发生的事比较不清楚,闻言有些吃惊,“他还不算老,一身武功身强力壮的,怎么就死了?”   “说起来倒是玄乎了,”子鸳一派说书人耳朵架势,道,“他是被吓死的。”   “吓死的?”子鸬惊奇,“走镖的夜路走多了,还能被吓死?!”   “所以说玄乎啊,他那秀才儿子……唔,就那什么京城五公子中的西薛薛天杀了人被判了二十年,薛义保费尽人脉也没能把儿子弄出来,却不料薛天气量小心气高,受不得这委屈,在牢里自尽了,薛易行他媳妇听到消息,顿时就气急攻心死了。”   子鸬睁大眼睛,“这么惨?!”   “可不是!”子鸳道,“丧妻失子,加上那镖局常年闹鬼,薛义保他人也变得神神叨叨的,整天说报应啊天理循环啊什么的,人也一下子垮了,就准备金盆洗手,结果金盆洗手前一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知怎么的就大喊大叫起来,镖局的人撞门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据说那死状就是吓死的,更奇特的是,他死了之后镖局就不再闹鬼了,很多人传说薛义保干了十恶不赦的事情,所以冤魂索命来了。”   子鸬一阵唏嘘,“薛义保也算是一代大侠,没想到居然落得如此下场。”   “大侠?”子鸳嗤了一声,“你是没看见之前子规大人让人查的那份资料,薛义保没发家之前就是个马贼头子,奸\淫掳掠抄家灭门无恶不作,现在镖局私下里也不干净,我看啊,这就是报应!”   子鸳和子鸬那边说得热闹,没发现他们的子规大人一直坐在那里,一脸若有所思。   ……   天福客栈,地字号房。   主仆二人久未见面,阜远舟似乎也不赶时间,一件一件事地交代处理,赵衡恭恭敬敬地回答应是,眼神却不停地瞄着他,有些困惑有些担忧。   等诸事完毕,也到了午饭时间了,赵衡担忧主子的身体,赶紧去叫伙计送了饭菜过来,可怜一个五三大粗刚过而立的汉子像是个老妈子一样团团转。   阜远舟看着好笑,不过也不说什么,叫他坐下来一起用饭便是了。   吃完之后,将碗筷收拾了拿给走廊上的伙计,赵衡重新关好门,转过身来,就看见那个颜容风逸的蓝衣王侯坐在桌边,皎明的蓝衣几乎在曜石的眸子里辉映出疏蓝的影,俊美得叫人目眩,他手里拿着新沏好的茶,却没喝下,看起来一副怔怔出神的样子。   赵衡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走过去,低声唤了一句:“殿下。”   阜远舟回神,淡淡看他一眼,“怎么了?”   “您……您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赵衡小心翼翼问。   闻言,阜远舟笑了笑,君子温润的清浅笑意,敛去所有剑家高手的气势,和以前的仁德君子一样,美好得像是镜中的浮月水中的飞花,他半是玩笑一般道:“能有什么事难得倒本王?”   赵衡皱了皱眉,鼓足勇气道:“可是殿下您看起来很不开心。”   阜远舟笑意一凝,微微淡了一些——原来自己……已经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吗?   赵衡咬咬牙,问道:“是不是太子……陛下对您做了什么?”自古帝王家最是无情,兄弟阋墙父子相残是司空见惯了的戏码。   阜远舟却是摇头,“皇兄他对本王很好。”想起那人,他的眼神柔软了一分,却又瞬间哀伤了一分。   “真的?”赵衡显然不信。   “自然是真的,”阜远舟淡淡道,眼神有三分喜三分哀剩下的都是迷茫,“他是真的对本王好,本王深受宠信的消息天下人都知道,你还不清楚么?”连他的婚事都亲自操劳,谁敢说阜怀尧不是真的对他好?谁敢说呢……   赵衡似乎打算刨根问到底,“那殿下为什么还这么不开心?”绝顶的武功,惊人的相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数不尽的名利财富,世间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都有了,站的地方离那至尊之位也不过一步之差了,为什么你还是不快活?   阜远舟没有说话,茶杯贴在唇上,饮下微温的茶水,掩下嘴角的那份苦涩。   茶放凉了,果然是苦的啊……   得不到的如何都求不得,得到的又不屑要的,就像这茶一样,热的时候唇齿留香,凉了之后囫囵吞下去只会越叫人难受。   虽然看不到什么异样,但主仆十几年,赵衡还是很敏感地发现他的不对劲,心里念头千转白绕,最后到了嘴边说出的是最让人眼神复杂的结论:“殿下您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阜远舟微微侧头看他,“那么明显么?”   这般反问等于是变相承认了,赵衡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   是真的很明显,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这爱恋……是藏不住的……   他表面上还是很平静,只是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赵衡连忙低下头咳了一下,才重新道:“……属下冒昧,不知殿下喜欢的是哪家千金呢?”   阜远舟重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没回答,只平淡道:“我不喜欢女子。”   赵衡一愕,“那表小姐……”   “不要提她了,”阜远舟抬手打断他的话,“她死了。”就算没死,他对她最多算是喜欢或者责任,谈不上爱。   赵衡还是有些换缓不过来,“那您、您现在喜欢男子?”   阜远舟望着茶杯中漂浮的唯一一根茶梗,眼神温柔又笃定,“不,我现在只喜欢他一个人。”   第一百八十六章 得之失之   阜远舟的眼神太深情,赵衡看得忍不住移开视线,道:“殿下乃人中龙凤,又何须为相思烦恼?”   人中龙凤?可惜他喜欢的是真龙天子!——阜远舟徒劳地弯了弯嘴角,喃喃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真可惜,恐怕天下人都不会想本王和他在一起。”   连苏日暮也会对他说让他放弃……原来这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为什么?”赵衡有些不能理解主子喜欢是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物。   阜远舟平静道:“因为他是我皇兄。”   赵衡整个人瞬间都僵住,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皇兄……阜怀尧!   那个人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曾经的皇太子,如今的天仪帝,帝位之争中的大赢家!   也是间接杀了德妃和刘家的仇人!   蓝衣俊颜的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甚至有一种豁出去的离经叛道的狠意,“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跪下来喊一句‘殿下三思’?”   那种笑容实在太刺人,赵衡却慢慢放松下绷紧的身体。   是该三思的,且不说那些恩恩怨怨,光是阜怀尧是他兄长这件事已经将这份感情变成了禁忌。   可是他是阜远舟,聪明绝顶的阜远舟,旁人想得明白,他又怎么会糊涂?   赵衡苦笑了一下,话在嘴里绕了三圈,最后吐了出来:“不,殿下做的决定,属下永远不会质疑,”微顿,“……殿下喜欢的人,于您而言,也一定是最好的。”明明喜欢那样一个人那么辛苦,他若不是于你而言是最好的,你又怎么会在提起他时露出那么温柔欢喜的神情,好似有了他你就可以抛弃整个天下?   阜远舟脸上的笑意滞了片刻,缓缓归于虚无,“本王是不是应该说,你真的很忠心?”   赵衡深深望了他一眼,沉声道:“殿下为德妃娘娘争了半辈子江山,现在属下希望您能为自己活上一回。”   ……   人走,茶凉。   赵衡拿起那个剩下半杯茶的杯子,放在手里,慢慢摩挲。   那个曾经满眼淡漠地对他说“世人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可惜我从小就知道天是空的”的孩子也会舍弃对人性的失望和憎恨,爱上一个人了啊……   他想要的,自己又怎么会不为他去争呢?   一身正气的男子在午后客栈窗口泄露进来的阳光下挽起嘴角,笑里分明有欣慰亦有苦涩。   ……   京城大道,车水马龙,热闹喧嚣。   街头百年的大树下,有个身形颀长的青年在那里怔怔地靠着树站了许久,一身蓝色敞领袖摆掐牙长袍,墨玉玉冠束起一头乌发,发尾在风中飘飘摇摇,相貌俊极无匹惊为天人,分明非富即贵,却一直地望着几步路外的一个套圈子的小摊,看到有孩子套中想要的小玩意儿欢呼雀跃的时候,他嘴角便弯起一个暖暖的笑,旋即却又隐没在深邃的曜石双瞳里,目光迷离,似乎陷入了什么久远悠长的记忆里。   他实在是长得俊美也笑得太好看,温温和和像是画卷里走出来不食人间烟火的美男子,有大胆的姑娘掏出钱袋子拿了竹制的圈子了一遍又一遍,套到一个小玩意儿夹带一个精致的香囊羞羞涩涩送到他面前,说公子你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青年却是摇了头,微笑着说:“抱歉,我没办法收下这份礼物。”   姑娘睁大了眼睛,问:“什么人的礼物你才会收?”   青年稍稍回忆了一下,露出了一种温柔深情的笑,说:“我不需要他送我礼物,但我想送给他——但他不在这里。”   那姑娘眼眶一红便跑掉了,青年却在她背后收敛了笑容,伤感再也压不住,簌簌爬满了眼角眉梢,哀伤莫名。   摆小摊子的老伯抽着旱烟,他活了很多年,见识过很多人,他知道这个华服男子眼里的哀伤叫思念也是怀念,于是递过几个圈子给他,道:“年轻人,试试吧,老头子不收你钱。”   青年只是笑笑,还是摇了头,教养极好地说了声“谢谢”。   老伯敲了敲烟斗,然后看着他说:“逝者不可寻,来者犹可追,所谓感情,就是在年轻的时候成全自己的一颗心,你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风华正好,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人生在世,想要就需要自己亲手去拿,得之失之,缘来缘去,浮生不过如此。   闻言,青年有些惊异于他的开口,随即却是迷惘,道:“我敢往前走但他要退出去,我想为他做些什么他执意拒绝,我真的……”话到一半,已经断了。   对方一味退却,江山偌大都一人独扛,甚至将他拱手推给一群素不相识的女人,他也并非……不怨的。   老伯看到了他眼中的伤心恼怒疼惜,说:“看样子你也不是不体谅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置那一口气呢?”轻言一别意中人,转眼惊鸿数十年,最是遗憾。   他的语气里有风霜也有沧桑,隐隐带着苍凉。   青年微微愣了愣,眼里情绪渐渐消退下去,最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诚恳地向老伯道了谢,转身离开。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提着小篮子蹦蹦跳跳来到小摊子前,好奇地看着那道在人流中穿梭的蓝色身影,问那老伯:“李爷爷,那个好看的大哥哥是谁啊?”   “一个失意人。”老伯如是道,飞快敛去眼角的伤感,笑逐颜开地把小女孩拉到身边,摸摸索索拿出一把糖塞给她,“你怎么一个跑出来了?你奶奶呢?”   “奶奶在后头!”   “嗯?人那么多,下次记得跟紧你奶奶,小心有坏人哦。来,乖孩子,李爷爷带你去找奶奶。”   “我在这里替李爷爷你看摊子就好了,奶奶一定知道我来这里的~”   “……”   听着后面渐渐远去的对话,阜远舟想,那个老伯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下回若是再能撞见,便请他讲讲他的故事好了。   顺着人流走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阜远舟不怎么意外地回头,果然看到一张写遍了不满的脸。   阜远舟笑了笑,“明天就要去翰林院报道,你不在甄府准备,跑出来做什么?”   苏日暮臭着一张脸,“当小爷愿意啊!?一身伤还到处跑,吃了亏看你找谁哭诉去!”   虽然阜崇临死了之后甄侦不禁止他走动了,不过那个醋坛子对阜远舟三个字还是相当敏感的。   阜远舟也不在意好友的毒舌,继续慢悠悠往前走,“那就拜托苏大酒才你做我的护卫了。”   苏日暮瞬间龇牙:“你还不回宫?!”   阜远舟眨了眨眼,“再等一会儿吧。”   “还等?你皇兄都快把京城给挖地三尺了。”苏日暮磨牙,这大道上人来人往的,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倒也没忌讳称谓的问题。   阜远舟沉默了一下,“他派人去找你了?”   “可不是!”苏日暮撇了撇嘴,“人跑了才来紧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阜远舟无奈地看他一眼。   苏日暮不满了,“喂喂,阜子诤!我是在为你抱不平嗳,你怎么帮着他?”   阜远舟更无奈了,只好岔开话题,“之前你帮我做的那批弓弩做好了?”   见他还是有些情绪不稳的样子,苏日暮只好不再深究,顺着他的话题道:“早两天就做好了,你教里那个叫什么听枫的已经把东西拿走了。”   阜远舟给他介绍的煞魂魔教教众自然是信得过的,他才会把东西给听枫。   阜远舟点头表示清楚了,把他往偏一点的角落里拽,随即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半个大的东西递给他,道:“记不记得之前胡老儿说过江亭幽可能是我教一个机关术了得的人的徒弟,这就是那个魔教弟子做的东西,右使拿来给我防身的。”   苏日暮接过一看,发现这是个比之前江亭幽那个小了一半的弓弩,顿时眼前发光,摆弄了一下,发现里面装的是竟然是牛毛针,啧啧称奇,“鬼斧神工!真是鬼斧神工!!”   阜远舟暗道把他拉离人群果然是正确的决定,问:“怎么样?看出什么没有?”   “和江亭幽的机关术确实是一脉相承,不过江亭幽没他师父厉害,做不到这么小巧。”苏日暮道,又觉得可惜,“要是他师父长命点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和他探讨探讨机关之术了~~~”   阜远舟不理会他,沉思了片刻,“如果江亭幽算半个我教中人,那么他想要的东西无非就是那么几样了。”   “那么几样?”苏日暮觉得牙疼,“你教里到底有多少宝贝?”   阜远舟望了他一眼,确定他并没在意之后才道:“我也不太清楚,很多东西都是传说罢了,毕竟魔教创立百年,有好几任教主,很多东西失传了也不奇怪。”尤其他这个教主当得实在仓促。   “万恶的富人阶级~~~”苏日暮把玩着这个小弓弩,有些恋恋不舍地给回他。   阜远舟笑了,“你喜欢就拿去得了。”虽然这东西只剩下一个,不过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而且阜怀尧也不会用这个。   苏日暮不客气地收下,见他又打算继续走,就纳闷了,“你还去哪里?”   “随便走走。”当是散散心,这段时间实在发生太多事情了。   “真受不了你……咦?子诤,等等!”   “嗯?”阜远舟不解地回头看他。   苏日暮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往人群里看,“那不是雪朔山庄的庄主玉不谢吗?”   ——o(╯□╰)o——   年龄问题:   二十一年前:七王爷阜徵战死,刹魂魔教教主慕容桀心性大变,玉衡左相柳一遥辞官。   二十年前:刹魂魔教消失于江湖之中。   十七年前:阜远舟拜师于慕容桀,同年认识苏日暮,后入籍苏家,得名苏昀休。(阜远舟五岁)   十五年前:阜远舟苏日暮联手杀死慕容桀。(阜远舟七岁)   十四年前春:苏家灭门。(阜远舟八岁)   十四年前秋:丁思思远走塞外。   十四年前冬:柳一遥病死,阜远舟和苏日暮远赴长白山,认识乌载意。   十三年前:阜远舟被皇家承认,初见阜怀尧。(阜远舟九岁)   十年前:“苏昀休”重伤落水去向不知。(阜远舟十二岁)   六年前:阜远舟夺得文状元桂冠。(阜远舟十六岁)   四年前:大莽进犯,阜崇临拜将,阜远舟掌管礼部户部,与阜怀尧成三足之势。(阜远舟十八岁)   两年前:平定大莽之乱。(阜远舟二十岁)   今年二月初五:先帝驾崩。(阜远舟二十二岁)   今年二月初七:二七宫变。   今年二月二十二:阜怀尧登基   第一百八十七章 狂喜   “嗯?”阜远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人流里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那是一个年约三十的持剑男子,身着黑衣,俊朗英伟,一脸肃然,身形笔直,一看就知是个极严谨的性格,他的目光隐晦地四处张望,似是在找什么人。   因为阜远舟和苏日暮并没避开,所以他很快就看到了他们,似乎有些紧张,不着痕迹地朝阜远舟打了个手势,然后若无其事般走开了。   阜远舟轻微地点头,然后转头对苏日暮道:“我们去喝下午茶吧。”   “有事?”苏日暮挑眉,他之前偷偷进宫的时候见过玉不谢,也认识他的坠絮剑,阜远舟说过他是魔教中人。   阜远舟一边分出心思想这个表情该死的像极了甄侦,一边道:“不知道,不过他找我的话事情肯定不简单。”   “我旁听?”   “不然呢?”并没多少事是需要避讳他的。   苏日暮耸耸肩,没有异议了,溜溜达达跟上——如果是喝酒的话就更没异议了。   二人进了一家酒楼的雅间,伙计把茶送来之后没多久,那个严肃的黑衣男子就进来了,还警惕地在门外环顾了一会儿,确认没人跟来之后才进门。   “怎么了?”见他这样,阜远舟神色有些凝重。   玉不谢似乎有些奇怪他这么问,走近拱手为礼,道了一句“尊主圣安”之后才回答:“从上午开始就有人一直在找尊主您的行踪,是不是有麻烦了?”   传信给秦仪时对方说阜远舟是直接从御书房离开的,玉不谢的第一反应便是皇帝和他撕破脸了,就亲自带人出来找他了。   阜远舟怔了怔,想到他说的应该是阜怀尧派出来的影卫在找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不过没有表露出来,只道:“误会而已,不用在意。”   玉不谢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冲那白袍子书生行了个江湖礼,有礼貌的很,看起来也不意外他在这里,“苏公子。”   “……你好。”苏日暮嘴角抽抽,扭过头冲阜远舟挤眉弄眼——和思雅棋馆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少魔头比起来,这位真是……正直得无比想让人吐槽啊,尤其是那张绷得紧紧的棺材脸,总让他有一种一时手欠就会去揉圆捏扁的冲动。   阜远舟无奈。   玉不谢做事刻板,二十年前在江湖上就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让他一度怀疑慕容桀是不是怕这位正直的右使被拐走……囧。   “这是苏日暮,你认识的了,”阜远舟给他们互相介绍,“这是雪朔山庄庄主玉不谢,也是我教右使谢步御。”   苏日暮:“……”   这就是司掌魔教大部分教务却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右使啊……不过,玉不谢=谢步御……很好很强大的名字!   阜远舟让谢步御坐下来之后,看向苏日暮,道:“左使你已经见过了,”他勾唇一笑,“就是那位秦太医。”要不是没有互通姓名,他们早该知道对方是谁的了。   想起那个同样毒舌的阴郁男子,苏日暮只有一个感想:“……靠!”   上次帮阜远舟疗伤的时候,他只知道被阜怀尧称作“秦太医”是魔教中人,没想到他就是刹魂魔教中那个有名的毒医!   他应该没在自己的药里加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苏大才子有些忧郁。   阜远舟没理会他的杞人忧天,问谢步御,“右使方才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谢步御摇头,棺材脸依旧,“一半吧。”他说罢,看了看苏日暮。   阜远舟示意他但说无妨。   谢步御这才道:“关于薛义保的死,属下查出些……”   “喀拉——”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瓷器碎裂声打断。   两人应声看去,却发现苏日暮居然捏碎了手里的茶杯,脸色惊愕地望着他们。   阜远舟皱眉,劈手掰开他紧攥住的拳头,碎瓷片砸在了地上。   不过幸好没划破手,阜远舟黑着脸正想骂他一顿,忽然发觉他脸色不太对,眉头更皱了,“闻离你……?”   谢步御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神闪了闪,似乎有些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苏日暮还是有些缓不过神来,慢动作地眨了一下眼睛,黝黑的眸子里似乎凝着什么激烈的情绪,被强行压抑了下来,“薛义保死了?”   阜远舟愣了一下,“你不知道?”   苏日暮摇头,他这段时间住在甄府几乎不怎么出门,连例行地跑人家屋里扮鬼的事都让魔教的人扛了——薛家闹鬼是他们两拨人一直在做的,有事没事就去溜达一圈。   阜远舟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头,“我以为甄侦会告诉你。”身为巨门子规的他定会看出苏日暮和薛天之间的不对劲,而后查到薛义保身上,毕竟之前甄侦一直对苏日暮的身份挺感兴趣,他以为对方会用这个试探苏日暮的反应。   “他是怎么死的?”苏日暮问,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吓死的。”阜远舟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苏日暮听罢,有些茫然地坐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我做的。”他还没来得及做,薛义保就死了……   阜远舟那会儿听到这个消息时心情也和他现在差不多,能理解他的感觉,拍拍他的肩膀让他缓神,“他死得蹊跷,我怀疑里面另有乾坤。”说完,随即就看了看谢步御。   谢步御接到他的眼色,开口道:“薛义保在武举前几天就已经暴毙而亡,当时属下亲自去看过尸体,没发现有问题,看起来确实是吓死的,不过晋安镖局却把灵柩停放了近十天才下葬,一直秘不发丧,说是薛义保死得不祥,请来了一大堆和尚作法事,前两天才向江湖群雄发丧贴,下葬之后属下去开了棺,却发现尸体背部少了一块皮。”   阜远舟脸色微变。   苏日暮和他对视一眼,表情也不太对。   少了一层皮……皮上难道有什么东西?!   苏日暮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面色有些发白。   阜远舟蹙紧了眉头。   “还不止如此,属下还发现尸体身上有‘狂喜’。”谢步御语气凝重。   “‘狂喜’?!”阜远舟这回脸色是真真切切变了,心里念头急转,最后问了一句:“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属下和两个一起去开馆的我教弟子知道,至于镖局那边就不清楚了。”   阜远舟神情变幻不定。   ‘狂喜’是毒药,和一种叫做罂粟的致幻药物功效差不多,只是不会上瘾而已,‘狂喜’会把人的喜怒哀乐放大几十倍,如果薛义保被人下了这种毒,又刚好有人装神弄鬼,那他堂堂一个走南闯北的总镖头居然被吓死这点就不奇怪了。   这种毒虽然不是刹魂魔教特有的,但最喜欢用‘狂喜’的就是魔教,若是有武林白道知道了这件事,这个黑锅又得扣在他们身上了。   难不成……那批人又搀和进来了?!   阜远舟觉得目前的状况真是一团乱麻。   谢步御话还没完,继续道:“最为蹊跷的是,当今武林盟主沙肖天一直住在晋安镖局,说是为拜把子兄弟操持后事,到现在还没走。”   阜远舟目光一沉,“薛义保死了,他妻子和儿子也死了,镖局现在群龙无首,他莫不是想独吞这块骨头?”   苏日暮冷哼一声,“他手倒是伸得够长!”提到沙肖天的时候,他眼里有一瞬的刻骨仇恨闪过,眨眼便消失在黑白分明的眸子里。   沙肖天……   他做梦都念着这个名字,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食肉寝皮……   阜远舟遽然看了他一眼,眼神一利,像是刀锋一样割过去,“苏闻离,你要是敢单独去找沙肖天,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的语气狠戾,当真说到做到。   苏日暮仿佛被惊醒一般,猛地收了眼里的狠意,好一会儿才点头,“……我知道了。”   阜远舟犹然不放心地看了他几下,心想明天他就要去翰林院报道了,回头要让甄侦多看着他便是了,于是放下一半心来,对谢步御道:“去查一下‘狂喜’的来源,薛天死后薛义保就没再出过门,害他的人也许就是镖局里的……”顿了顿,“说不定和沙肖天有些关系,你去查清楚。”   谢步御点头,“属下明白。”   阜远舟想了想,道:“沙肖天要是想要吞并镖局的话……搅黄他。”江湖事江湖了,这种事自然是魔教的人做得最顺手。   棺材脸继续点头,一板一眼问:“尊主现在跟我回山庄吗?”按谢步御的想法,阜远舟的身体经过这次重创,有点不太稳妥,加上外头有人在找他“麻烦”,应该暂时回雪朔山庄才对。   阜远舟沉默了好一会儿。   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想走,离开一阵子,让自己冷静冷静,可是一想到自己会远离那个人,不能每天相见,不能随时随刻抬头就能望见他,不能每夜拥着他入眠……只要这么一想,钻心蚀骨的疼痛便像疯草一样从心底深处剧烈蔓延开,疼得他握紧了藏在袖子的拳头。   也许,他才是中了‘狂喜’之毒的人罢。   “不了,我走不开。”最后,他如是对谢步御道,微微笑了笑,目光却悠远地落到雅间窗外不知名的地方。   谢步御有些怔然地看着他,那双曜石般的眼睛里藏着太多太深的东西,谢步御性格木然呆板,看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看着有些莫名的难受。   ……   第一百八十八章 足矣   谢步御走后,苏日暮看了看天色,又望了望兀自沉思中的阜远舟,颇有干瞪眼的感觉。   阜远舟理清薛义保一事的大致脉络,才察觉到某人怨念的视线,抬起头来,神色淡淡:“怎么了?”   苏日暮指了指窗外,“快天黑了,还不走?”   “走去哪儿?”阜远舟下意识反问,问完了才想到除了皇宫他真的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仅仅只是几个月而已,他的生活里除了那十分之一分给了魔教和苏日暮,其余时间竟是都围着那个人在转。   可是那个人除了政事之外,又何尝不是大部分时间和他在一起?   阜远舟不相信阜怀尧不喜欢他,可是为什么他还要将他推给别人??连所念之人都能亲手推开,阜远舟忽然不敢去确认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有几分重量。   他惨然一笑。   要人的心,实在比要人的命难得多,他只是想要自己心爱的人也能爱上自己,相守相伴,怎么就成了罪大恶极的事情了呢?   连阜怀尧也是这么想的吗?   阜怀尧平生不苟言笑心思莫测,这几月相处阜远舟本以为已经窥见对方心扉一角,却没想到都是徒劳。   他是真的想让自己娶亲纳妃……还是另有打算?!   阜远舟自负智计天纵,却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那人的心思。   见好友说着说着话就魂游天外了,苏日暮自然是知道他想起了谁谁谁,当真想恨铁不成钢地戳戳他的额头骂他一句死情痴,旋即又叹气,真心觉得阜怀尧真的很好很强大。   有些人注定是为爱而生,至死不悔。   苏日暮想起自己偷偷问乌鸦嘴关于阜远舟的姻缘,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心里不是不嘀咕这真不是个好兆头的。   在苏大才子看来,过于浓烈的感情只会让人丧失理智丢掉坚持,那个冰山系生物居然还能维持他的面瘫脸没有在阜远舟的刻骨柔情下化作绕指柔,反而还有抽身出这个窒息漩涡的念头,真是不可思议。   幸好他和甄侦没到那个生死相随也不可能到生死相随的地步,不然他们两个人要是纠结成这样……干脆一刀砍了他们比较实际。   “子诤。”苏日暮伸出手在失神的他面前摇了摇,唤回他的注意力。   “嗯?”阜远舟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今晚去我那里呆着?”苏日暮道。   阜远舟脸色有些诡异,“我去你那儿的话,那你要去甄侦那里睡?”   苏日暮:“……”他应该是先反驳听朝小阁有客房还是先为阜子诤不纯洁的想法和他单挑一顿?!   苏大酒才的脸上五颜六色精彩纷呈,阜远舟看着看着表情就更古怪了,“还是你已经住在他那里了?”顿了顿,摸摸下巴,“虽然有些事我不太清楚,不过我为什么总有一种你和他住一起会吃亏的微妙直觉呢?”   虽然觉得好友的武功非凡别人占不得便宜,但他还是为自己的直觉感到莫名忧郁。   苏日暮脸色扭曲,大有一句不合拔剑(……剑呢剑呢?!)相向大卸八块的冲动,“什么叫做小爷会吃亏!?!”他像是那种会被压的人么么么?!   阜远舟很无辜,“我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苏日暮瞪眼,可不理会他那太天然的无辜,直接把手边的茶杯甩过去,龇牙:“太久没松动筋骨,欠教训了是不是?!”   “你这是恼羞成怒?”阜远舟表达了自己的好奇,同时一个旋身接住飞来凶器,夹杂着内力的杯子甚至还在手里旋转了几圈。   “恼羞你妹!”   对方已经并拢双指正欲攻来,阜远舟赶紧防御,不过不等两人有下一步动作,一阵敲门声就为这场“斗殴”划上了句号。   两人眉头一扬,同时收了手,淡定地恢复原本的姿态,好像刚才的剑拔弩张完全不存在似的。   门外的人脚步声轻微,有三个人,明显有武功傍身,不过敲门的动作礼貌而恭敬,不像是有敌意的。   阜远舟心里隐约有个猜测,皱了皱眉,道了一句“请进”。   雅间的门应声而开,来人是三个侍卫打扮的男子,身形笔直,似有军旅之气,不过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对着座上的蓝衣人行了礼。   “你们是……”阜远舟问。   “冒昧打扰,殿下见谅。”为首的一人不答,只低眉垂首,小心地奉上一块证明身份的令牌,并道,“属下奉陛下之命,特来恭迎殿下回宫。”   阜远舟一看便知是贪狼的影卫,闻言,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好。   苏日暮袖手旁观,咧咧嘴角大有嗑瓜子看戏的感觉。   阜远舟踌躇了片刻,“……回去告诉陛下,本王不回去先。”   影卫没有离开的意思,道:“殿下有伤在身,陛下一再交代您必须回宫。”   “楼下已经备有马车,殿下莫要为难属下。”   阜怀尧的担忧太过明显,阜远舟几乎动摇,但是想起早上自己失控的脾气,生怕又会对兄长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伤人伤己,只好摇了头,“本王今晚在甄学士家留宿,你们回去告诉陛下一声就行了。”   说罢,他在桌上留了银钱,给苏日暮一个眼色,起身便走。   苏日暮慢吞吞跟上。   几个影卫有些着急,但是又不敢拦,只好紧紧跟在后面。   “宫外不安全,请殿下莫要为难属下们!”   “陛下甚至担忧殿下,还请您谅解谅解陛下!”   “陛下已经在御书房等候了一天,请殿下上车,好让属下们回宫回复……”   “……”   阜远舟只当做没听见,继续走,宽大的袖子下双手却早已在主人都不自知的时候攥握成拳。   影卫们见他充耳不闻的架势,只好转而求助苏日暮。   苏日暮对此只能:“……”   影卫们的表情太哀怨,苏大才子嘴角一抽,森森觉得自己像是拐带离家出走的孩子的怪蜀黍,瞬间有种把自己好友打包送回皇宫的冲动。   他很纠结,为什么钻牛角尖的是阜远舟,倒霉的人是他捏?!   可惜阜远舟不为所动,在涉及到阜怀尧的事情上他的原则总是那么的可疑……ORZ。   于是几个影卫只能眼睁睁看着翻遍京城才找到的宁王殿下直直进了甄府的大门,无奈之下,只好分出一人回宫向天仪帝回禀情况。   ……   皇宫,御书房。   阜怀尧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有些怔愣。   即使有心放那只雄鹰高飞,真正离巢之时,还是觉得割舍不下。   “不用去请了,让宁王留在那里吧,若是他出门的话,多派些人跟上。”阜怀尧最后如是道,屏退了那个影卫。   在哪里都不重要,人没事就好——他在心里对自己道。   但还是有些挂念他身上的伤,他离开得太急,伤药没带,于是赶紧叫人把东西往甄府里送。   送完之后又想到那人早上生气得那么厉害,会不会赌气不喝药?如果要上药的话,他那么不喜欢人近身,秦仪又在宫里,那么谁来帮他换药?苏日暮和他是熟识,不过他看起来又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阜怀尧面对摊开了一字未提的奏折,苦笑一声,心知自己是担心则乱了。   他想,他应该庆幸六年前的自己没有那么爱阜远舟,否则今日坐在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上的人就不是他了。   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於爱,何忧何怖。   情不自禁,心不由己,真是世上最好的杀人武器。   “陛下,”寿临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道:“奴才现在给您传晚膳,可好?”   阜怀尧没什么食欲,摆摆手道:“不用了,下去吧。”   寿临有些急了,“陛下已经一天都没有用膳了,还请您保重龙体,殿下若是知道了,定会责备奴才们的。”   阜怀尧一愣,这才觉得自己的胃隐隐作痛。   自从阜远舟住在宫里,他就不怎么试过不按时用膳,阜远舟只是离开一天,他就已经忘记了正常的作息,就像以前一个人孤零零呆在东宫里一样……   一只野兽受了伤会躲进无人的山洞里自己慢慢舔舐伤口直到痊愈,但它受不了人类的照顾,因为一旦体验过从未得到过的温暖之后它便再也无法回到冰冰冷冷的洞穴里独自忍受寂寞和寒冷,它会越来越眷恋,越来越离不开,由一只凶猛的野兽变成温驯的宠物。   阜远舟是一匹孤狼,他自己何尝不是落单的狮子?   都道阜远舟深情如许,但是又有谁知,真正离不开的人,恰恰是他阜怀尧。   只是,他尚可许阜远舟一个婚娶自由,又有谁能给他一个爱人的自由呢?   “送些粥过来吧。”阜怀尧最终还是松了口,淡淡道。   “是。”寿临欢欢喜喜退了下去传膳了。   阜怀尧缄默许久才放下朱笔,拉开旁边的抽屉,拿出暗格里的小木盒,打开。   一枚做工粗糙的白玉指环静静地躺在绒布上,只可惜,它的主人早已经在黄土之下。   “原来我们真的很像……”他的手摩挲在指环上,眼里寒冰渐渐化作哀伤,融化在低声的呢喃里,“可是像什么不好呢,偏偏要相似在感情上?”   他们都一样,对感情迟钝得很,喜欢一个人而不自知。   然后多年之后一梦醒来,不是发现自己太过深爱那个人,就是发现已经痛失所爱,于是在猛然回神的那刻,痛入骨髓。   “人这一生,喜欢的人很多,爱的人……一个足矣,喜欢上远舟,我不后悔,可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是我最遗憾的事情。”   “遗憾归遗憾,我选的路,得到什么结果,付出什么代价,始终都是心甘情愿。”   “我要我的国,我的疆土,我守护的百姓──再无战乱,天下太平,这是我毕生所愿,我亦从不后悔。”   “只是我阜怀尧半生做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玉衡对得起阜家列祖列宗,却惟独负了他一腔深情。”   “朝阳青石白沙,斜阳暮云飞霞,重山流水人家,一江轻舟月华……他要的,不过如此,但我无能为力。”   “其实这条路很短,我很快就会走完,无需一定要谁来陪。”   “情深意重如何?情真意切如何?我爱他他爱我又如何?天下的骂名,我担不起,要他陪我……我终究还是舍不得。”   “如果可以,我宁可一生都未曾遇见他,”   “于他于我,都再好不过。”   “你说对吗?”   “父皇……”   ……   第一百八十九章 信物   甄府,听朝小阁。   苏日暮站在客房门口,嘴角抽搐了许久,最后化作一句:“……我勒了个去!”   看看那两三套整整齐齐的锦衣华服——他这里还能找不到衣服穿么?!——看看那一桌子的药膳补汤——他还能饿着子诤么?!看看那一堆堆的伤药补药——难道甄府这么大连伤药都找不到么!?看看那来了一趟又一趟的宫中侍卫——想知道子诤的状况陛下大人乃不会亲自来一趟么!?——啧啧,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永宁王打算在甄府长住了呢!   “你皇兄是不是真的打算不要你了?”苏日暮眼皮子跳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猜测道。   蓝衣的俊颜男子正坐在桌边擦拭影卫一并送过来的琅琊,冷不丁的被踩了痛脚,瞬间抬眸用眼刀剜他个千疮百孔,再低下头去继续擦剑,周身的冷气压能冻得人直打喷嚏。   自知失言的苏大才子干笑两声,凑过去安慰他:“我开玩笑的啦,你皇兄如果不要你的话就不会这么紧张你了~~~”   瞧今天这架势,要是阜远舟多住上十头半个月,指不定阜怀尧连床带半个寝宫就给他搬来——至于床上有木有人这点……咳咳咳,真是犀利又荡漾的问题,表示不解释。   阜远舟不理会他,前所未有地冰着一张脸,冰冻程度直逼皇宫里那位九五之尊。   苏日暮用手肘戳他,“说两句而已,不是真的生气了吧?”   宁王殿下用白眼一个冷哼一声以表达不屑,鄙夷的意味展露无遗。   忍耐力同情心永远在正常线之下的苏日暮立马翻脸了,逮着他的脖子就是用力晃啊晃,“又皮痒了是不?得罪了小爷,下回回娘家小爷就给你吃闭门羹!”   阜远舟额上蹦出一堆十字路口,丢下剑和他扭打作一团,“娘家你个头!你才嫁出去了!你全家都嫁出去了!!”   “小爷的全家就包括你!”   “对啊!甄侦得管我叫小舅子!”   “舅你妹!丫的叫你小叔子是给你面子!”   “好你个姓苏的,重色轻友,白眼狼一只!”   “有你那么吃里扒外么?!为了讨好你皇兄你都屁颠屁颠把兄弟给卖了!”   “我什么时候吃你的了?!”   “擦,小爷多少酒进了你肚子!”   “哼,多少酒是我搜罗来的?你在甄府的住宿费还是我包的!”   “小爷是你哥,吃你的用你的天经地义!”   “做哥的还要弟弟养,你脸皮什么做的?”   “铁打的!你不服?!”   “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胆子肥了啊你!”   “教训你需要胆子这种东西么?!”   “你大爷的!”   “不好意思我没大爷~”   “……”   “……”   甄侦站在门口看着昨晚在琼林宴上惊艳全场的神才和酒才放弃精妙的招式磅礴的内力,直接像是街头混混一样毫无形象地幼稚对骂扭打成堆顺带滚啦滚去替甄府的客房拖地板,立刻很有冲动拎一群视他们为偶像的人来围观围观他们心中的天神形象是怎么崩塌的。   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狂放不羁,其实打起架来也像撒泼啊……   甄侦长吸一口气,吐出来,无奈地倚在门口等他们打完。   接到阜远舟留宿甄府的消息之后,天仪帝亲自找了他让他照顾照顾自家三弟,甄侦多多少少从那人的语气里听出些端倪,心道一句自家主子的情路真是艰难无比,旁观者都尚且如此,身在局中的人就更难受了,想必苏日暮也是在帮阜远舟发泄发泄。   不过这种发泄的方式真是让人不知怎么吐槽好。   一炷香过去了……   一盏茶过去了……   一刻钟过去了……   已经坐在桌边的茶道美人将泡好的茶倒进三个杯子里,慢悠悠地起身。   那头两个人终于打完了,衣衫凌乱的,坐在地上直喘气,还不屈不挠地互扔眼刀。   甄侦按耐住嘴角抽动的频率,若无其事地向阜远舟行礼,“三爷……”   阜远舟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问题,摆手止住他的动作,道:“自家人,没外人的时候别这么客气。”苏日暮选的人,哪怕是个泥瓦匠他都不会拿身份压人。   甄侦愣了一下,瞬间觉得“自家人”三个字真是让人舒坦,这个“小舅子”果然讨人喜欢啊。   他决定以后要好好讨好这位苏日暮的娘家人了。   苏日暮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爬起来端了茶就喝,然后踹踹还赖在地上的阜某人,言简意赅:“换药,换衣服!”   阜远舟动了动筋骨,翻身起来,在阜怀尧送来的衣服堆里随便拎出一套,“伤口没裂,洗了澡再换药。”   “哦,我也去洗,你洗完了叫我。”苏日暮无所谓道,好似刚才打得天翻地覆的两个人不是他们似的。   听着他们理所当然的对话,甄侦的表情相当诡异。   苏日暮给他一肘子,白眼一翻,“胡思乱想什么呢?”   甄侦嗤了一声,“明明是你的表达能力有问题。”换药就换药,他怎么听着就那么膈应呢?   苏日暮鄙视,“思想不纯洁!”   两人正往外走,阜远舟忽然在后面叫了甄侦一声。   甄侦停下,转身,“三爷?”   阜远舟正在摆弄琅琊的剑柄,手指动了几下,竟是将其旋开一半,露出了中空的那一部分,然后倒出一样东西,朝他抛去。   甄侦伸手接住,一看,愣了愣。   这是两个暗白色的项坠,旭日藤缠绕百合花的形状,一分为二,各自用一根红绳穿起来,这项坠似是金属的材质,不过摸上去并不觉得冰冷。   甄侦正想问这是什么,就听得身旁的苏日暮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直勾勾瞪着项坠,目光似惊似哀。   “你认识?”甄侦问。   回答的人是阜远舟,他道:“这是苏家传给长子长媳的信物。”它没什么太大用处,只是作为对嫡子的祝福罢了,这本该是夫妻成亲之日由父辈交给苏家长子和正房的,现在……只能由他转交了。   苏日暮有些震惊,“怎么会在你那里?!”他以为这样东西早已随着苏家的灭亡而埋在废墟下面了。   阜远舟沉默了一下,故作淡然地笑了笑,“找回来的,一直没给你,现在刚好派上用场了,算是我补给甄侦的见面礼。”   这是他让人在苏家废墟里找到的仅有的几件完好的东西之一。   苏日暮呆呆地从甄侦手里接过其中一个,握在手里。   他母亲很爱惜这个项坠,只在年节之时才会着盛装戴上它,到那时她总会憧憬又伤感地絮絮叨叨着他将来会娶怎么样的女子,转念又说成了亲就要继承家业,她还是想自己桀骜不驯的孩子多自由自在几年……   原来很多东西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淡的。   “呐,子诤,谢了。”苏日暮道,冲他笑了笑。   “物归原主而已,”阜远舟垂下眼睫,复又抬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东西给了甄侦,他就算是进了苏家的门,你最好给我收敛收敛少惹麻烦,别让人家守寡!”   苏日暮:“……囧!”   甄侦:“……囧!”   ……   洗干净在地上滚出来的一身灰尘,苏日暮穿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甄侦还在他房间里,正坐在桌边对着两个项坠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苏日暮走过去,心想这样东西是苏家一个小小的传家宝而已,应该不至于会有人知道进而被甄侦猜出他的身份吧?   甄侦闻言,看向他,眉头一挑,似笑非笑,“我只是在想,按三爷的意思,为什么是我进苏家的门,而不是你进我甄家的门?”   苏日暮先是一怔,然后嗤笑一声,张狂至极,“娶我?你有这个本事么?”   甄侦的目光流连在他沐浴完有些散乱的衣襟上,意味深长,“武功好不好,跟床上的位置有关系么?”   苏日暮嘴角的耐人寻味也不逞多让,“刀剑之下见真章,你会知道有什么关系的。”   甄侦把玩着手里的项坠,杏眸之中波光流转,“切磋切磋?”   苏日暮忽然凑近他,坏笑,“你知道我武功有多好吗?”   甄侦微蹙了一下眉,他见识过苏日暮的内力,具体身手怎么样,他不好断估。   苏日暮眼里狡黠更深,“我和子诤是平手哦~~~”   武功到了他这个程度,心志坚定那是必然的,要不是没有防备的话,他之前本不会中了甄侦的摄魂术的,所以如果是两个人真刀真枪较量,他可不会那么轻易被迷惑了。   甄侦的脸色僵了一下,旋即又恢复如常,甚至眼里隐隐约约带上了兴奋,笑道:“很完美的挑战,今晚要试试么?”   苏日暮:“……”他都忘了这个家伙完全就是个变态!   珍爱生命,远离变态!   甄侦挑眉,“嗯?不敢?”   苏日暮翻了个白眼,“等下小爷去给好友换药,恕不奉陪!”身手再好也架不住某人的一肚子坏水,他可不想吃个闷亏。   甄侦轻笑,也不强求,扬了扬手里的项坠,“那帮我戴上?”   苏日暮嘀咕了一句“真麻烦”,手上倒是接过了其中一个项坠,绕到他身后,撩开披散的浓密乌发,给他戴上去。   指头轻轻摩挲着脖子上的东西,甄侦嘴角一直噙着笑,“我不介意进苏家的门,”反正嫁娶问题又不等于上下问题,“所以记住三爷的话,可别让我守寡了。”   苏日暮正在给红绳打结,闻言,手里一错,直接打成了死结,像是绑死了的姻缘线似的。   他哑然失笑,“莫非是天意?”   “什么?”   苏日暮没解释,忽然从身后抱住他,“甄侦。”   “嗯?”这样让自己处在弱势的拥抱对于甄侦来说很是稀少,不过他没有动,任由身后那个人将重量交付在自己身上。   苏日暮温柔地磨牙道:“你丫的就是祸害遗千年,还要小爷陪你做千年王八不成?!”   甄侦低笑出声,“我不介意。”   门外。   拎着一坛子酒的阜远舟站在门口,门没有关好,他透过门缝看见了里面相拥的两个人,听着那些的碎碎细语,一时竟是痴了。   他很幸福——现在的他是酒才苏日暮,有一个叫做甄侦的腹黑情人,两个人明明脾气不对盘,在一起的时候却轻松得可以忘记时间和空间,而不是背负血海深仇日不成眠夜难成寐的苏家苏闻离。   阜远舟以为苏日暮这辈子都不再可能对谁敞开心扉,真正看到他和一个人亲密拥抱的时候,心里真的很震撼,阜远舟想如果能让他们一直这么过下去,那么他就不会再因为愧疚不敢站在苏家众人的坟前。   他静静地后退,离开,回到客房里,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皇兄……”他低声念着,嘴角带着笑,眼里却流露出了几分凄楚,他靠在房门上,慢慢闭上眼睛。   那人的音容笑貌,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如果他和阜怀尧也能够如此平淡地幸福……   那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   第一百九十章 聪明   夜深,无月,人静。   晋安镖局,一个尚燃着灯的房间里。   “盟主,真的不需要将总镖头的尸体处理掉吗?”何祐站在一个面目慈和年过半百的男子面前,他明明也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却一脸忐忑不安畏畏缩缩的样子,“‘狂喜’之毒虽然在人刚死的时候检查不出来,但入了土就会暴露,万一……”   被称作盟主的男子正是当今的武林盟主沙肖天,他摆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和蔼道:“何副总镖头,现在江湖上的朋友都知道本盟主亲自调查过薛贤弟的死因,他是因为痛失爱妻和爱子所以伤心过度,神志不清,才会杯弓蛇影不幸猝死的,现在薛贤弟已经入土为安,又有谁敢去开棺验尸呢?”   何祐还是有些不安。   沙肖天继续安慰他,笑容可掬,眼里深处的鄙夷却掩饰得极好,“镖局如今群龙无首,大家的注意力哪还会集中在薛贤弟的死因上?再说,何副总镖头跟了薛贤弟十几年,他们又岂会怀疑到你身上?”   何祐心里稍定,“托盟主吉言,希望如此。”   “另外,薛贤弟已无后人,何副总镖头为镖局打拼了十几年,劳苦功高,想来这总镖头的位子可是非你莫属了。”   闻言,何祐眼里也有了激动的神采,“那得多谢盟主的援手,他日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盟主尽可开口,何某万死不辞!”   “好说,好说。”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场面话,何祐才满意地离开。   沙肖天关上了门,这才不屑地骂了一句:“没胆子的废物!”   在他身后却突兀地响起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那种人物,自然及不上沙盟主英雄气概。”   沙肖天一惊,猛地回头,这才发现房间窗户大开,不知何时屋里竟是多出了一个人,自在闲适地坐在桌边,望着他,勾唇一笑。   那是一个气宇轩昂的瘦高男子,一张黑玉面具遮住了半张颜容,只露出一双眸如点漆,红唇状若朱砂,乌发黑衣,端的是风流潇洒。   沙肖天缓缓收回暴涨的内力,瞬间绷紧的神经却丝毫没有放松,他眯了眯眼睛,暗惊这个神秘男子虽然年轻,隐匿气息的手段和轻身功夫却委实惊人,他不得不防,“原来是碧先生深夜造访,沙某有失远迎了。”   “沙盟主客气了,”玉面男子道,倒了一杯茶,以茶代酒朝他敬了敬,轻笑,“晋安镖局很快就会是你的囊中之物,我先道一声恭喜盟主了。”   “那得多谢碧先生的帮忙。”沙肖天道。   这个“碧先生”就像今晚一样神秘地出现在他面前,给了他“狂喜”这种毒药,最后借此除掉了薛义保。   不过除了他自称姓碧,沙肖天完全不清楚这个人的身份来历,只不过十几年前除掉魔教之后,武林正道人丁凋零,十几年后新人辈出,又心高气傲,他这个老一派的武林盟主的威信日渐式微,才会生出铤而走险扩大势力的念头,面和心不合的薛义保成了他谋害的对象之一,更因为薛义保手上有当年铲除魔教留下来的一些令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而眼前这个玉面男子就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送上门来了。   “不过,”沙肖天却话锋一转,“沙某本想薛贤弟定会郁郁而终,谁知竟是会被活活吓死,这其中……莫不是还有碧先生的功劳?”闹这么一出,他想趁薛义保神志不清时让薛义保亲口提出让他接手晋安镖局的计划就打水漂了,只能不得不先让何祐那个废物上位,再徐徐图之。   面对沙肖天的试探,碧犀笑道:“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你我合取所需,想空手套白狼的话,沙盟主未免贪心了些吧?”   闻言,沙肖天心里诸多不满也没有表露出来,只道:“碧先生多虑了,沙某只是问问,若是碧先生有什么看上的东西,不妨和沙某说一声,沙某自会帮你拿来,碧先生便不用亲自动手了。”   对方有“狂喜”这种东西,他也曾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刹魂魔教的余孽,但是如果真的是魔教的人,就不会和他合作了。   碧犀目光轻动,没理会他明里暗里的打探,朱唇挽出轻巧笑靥,“有沙盟主这句话就够了,将来若是有事相请,望盟主能记住今日所言。”说罢,就起身道了一声“告辞”,翻窗离开了。   沙肖天这才放松下一身的戒备,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这个人,到底是谁?目的是什么?   ……   晋安镖局外,碧犀轻轻松松翻.墙出去,绕了几条街,甩掉沙肖天派来的暗探。   他回头看看空荡荡的街头,暗骂了一句老狐狸,随即收敛了表情,拐进一条巷子里。   在巷子的出口,有一个人靠着巷子的墙壁,依稀分辨得出是男子的高大身形,一旁房舍的屋顶正好斜斜落了一道影子在墙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楚样貌。   碧犀走前去,低低唤了一声“门主”,丝毫不敢造次。   “如何?”那人开了口,沉稳而又飘渺的声音很动人,甚至有种有魅惑心神的感觉,总让人联想到一些华美又虚幻的东西,比如海面的蜃楼、天上的流星、水中的明月。   纵使听了这么多年,碧犀还是有一瞬的闪神。   男子似乎很满意这点,轻轻地笑了一声。   碧犀立刻回神,恭敬道:“薛义保的内功心法在沙肖天身上,他已经开始练了。”   “哦?”男子似乎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唇角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随他去吧,反正,总会回来的……”   ……   连府。   武举决赛在即,因为阜远舟的意外受伤,所以被庄若虚抓去当壮丁的连晋被赶鸭子上架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工作,深夜回府的时候已经累到坐在马上都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了。   因为两个弟弟刚出生的关系,他和宫清最近一直住在连府,可以照顾刚生产完的连夫人,毕竟连老将军腿脚不便,而且孙真和宁儿也非常喜欢两个小婴儿。   回到府里,连晋信手把马缰抛给值夜的侍卫,打着呵欠往里走。   谁知穿过必经的花园时竟看到个出乎意料的人坐在石桌边,惊得连晋一个呵欠咽下了肚子里。   “回来了。”青衣的男子抬起头,并不意外地看到了他,随即便将摊在桌上的东西收了起来,一一叠好。   连晋走过去,看了看那一堆画纸,皱眉,“这么晚了还没睡?”   “你还不是刚回来。”宫清随口道。   连晋怔了一下,看了看旁边点了艾草驱虫的灯笼,有些不自在道:“晚春还是有点冷,干嘛不回房去弄?”   宫清收了东西,提起灯笼,往两个人住的院子里走,无所谓道:“反正你也快回来了,一起回去便是了。”   对方的步子不快,连晋慢腾腾跟上他,心里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真像老夫老妻似的……   脑子里浮出这个念头,连晋不禁失笑。   “笑什么?”宫清闻声,看他一眼。   连晋尴尬地咳了一声,没说话。   宫清也没在意,问:“武举的事情搞定了?”   “嗯。”连晋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宫清点头,换了话题,“潜进帅府和连府的人找到了,不过已经死了。”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连晋还是蹙了蹙眉,“是什么人?”   “江湖上下九流的货色,不过找不到支使他们的人的痕迹。”   “杀人灭口,真干脆的手段。”连晋冷笑一声。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看到赤五和玄八经过,后者也看到了他们,溜达了过来。   赤五嘴角一抽——去打扰他们真的好么……   玄八一点都没有自觉,欢腾地打招呼,眼珠子在他们两人之间转啊转,“元帅,老大~你们散步啊~~”   连晋翻了个白眼,“大晚上的散步还是做贼啊?”   “元帅别那么没情趣嘛~月下会佳人什么的很浪漫哦~~”   连晋:“……”   宫清:“……”   赤五无奈地把玄八从快爆发了的元帅身边提溜回来,正准备溜之大吉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元帅,老大,我有件事得跟你们说一下,关于小少爷的。”   “嗯?”连晋挑眉,因为宫清被一众亲卫划分为他的所有物,所以他们都管孙真叫小少爷。   一听是关于自己侄子的,宫清赶紧问:“阿真怎么了?”   “我最近不是在教小少爷和小小姐念书么,不过有个事挺奇怪的,”赤五挠了挠后脑勺,他是几个亲卫里唯一一个会拿笔杆子的,而是学识相当不错,若不是他不肯离开,连晋都想帮他开个书院去当夫子,“我觉得……小少爷很聪明。”   连晋和宫清包括玄八都愣了愣。   连晋有些莫名其妙,“阿真当然聪明,所以咧?”用得着用这么严肃的口气说么?   宫清也道:“阿真是挺聪明的,三四岁的时候已经会认很多字了。”不过他今年才五岁,孙澹一直说小孩子要多玩两年,就没给他找夫子,这回是因为连晋想让宁儿认些字,孙真是顺带的。   赤五的表情有点纠结,似乎很难去表达自己的感觉,“聪明是好事,不过小少爷……唔,怎么说呢,他太聪明了。”聪明得有点吓人。连晋等人都听得云里雾里的。   聪明难道不是好事吗?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红   见他们都不太明白,赤五只好举实例,“比如说吧,早几天我教千字文和三字经,先给他们念了一遍,小小姐只记住了一句人之初性本善,但是小少爷把这两个都背了下来,一字不差。”   连晋和玄八瞪大了眼睛。   对于他们这种看的字多了点都头晕乎乎的人来说,这真的很神奇,不过也没觉得有很大问题,因为永宁王差不多也是这样,过目不忘过耳不忘。   宫清迟疑了一下,“阿真记忆力是挺好的。”虽然小孩子心性,跟他说什么事有时候转头就忘,不过只要让他回想,他就能很精确地告诉你,就像之前让他复述孙家灭门当天的事情一样。   赤五的眉头打了个结,“我问小少爷知不知道背的那些是什么意思,他也懂,我当时没太在意,就觉得小少爷是个聪明孩子,不过等我教小小姐认完十个字的时候,小少爷已经把千字文和三字经都默了下来……小少爷只是看了一遍,就全部记下来了。”他这个夫子除了念一遍那些东西,就没什么用处了。   连晋和宫清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这个记忆力和理解力……是挺惊人的了,不过阜远舟曾轻描淡写说过他三岁就在看孙子兵法,连晋倒还觉得不算十分吃惊。   不过赤五继续道:“我觉得小少爷认的字基本都差不多了,就没再教,让他在书房里看书,不过等我发现的时候,小少爷已经将《算经》看完了,”说到这里,他都觉得后背有些凉凉的,咽了咽唾液,道:“而且,小少爷基本都看懂了。”   翻遍了算经,随便指哪道题都没难住孙真,他当时都呆掉了,看着天真无邪的孙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玄八有些茫然,他最讨厌学那些书呆子学的东西,都不知道《算经》是什么东西。   连晋和宫清却是知道的。   这《算经》是一部算术著作,共有十四本,民间学子只学其中一本,太学院里教三本,这已经够用终身了,真正把它钻研吃透的只有那些老学究,连晋保证就连在以前户部经常和账本打交道的神才阜远舟都没把这套书看完!   赤五觑了觑他俩的神色,道:“元帅,老大,你们莫要怪我信口开河,聪明是好事,不过聪明过头了就不好说了,谁不希望自家孩子是神童,但神到这种程度……真的挺稀奇的。”就像当初九岁的阜远舟被阜怀尧带到军队里、拿着琅琊打趴下所有有胆子向一个王爷宣战的将士时一样,有些人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妖怪,“我也不是说要他笨一点好,只是小少爷现在还小,没什么是非观,将来万一行差踏错,那可就糟了。”   就跟杀人一样,下者动刀,中者用口,上者伐谋,人太聪明了却没走好正道,那杀伤力根本没办法估计,孙真年幼就家破人亡,亲眼目睹了那场血肉横飞的惨剧,赤五这么担心不无道理。   说完了这事他就拽着玄八走了,剩下连晋和宫清心事重重地一路沉默着走回住的院子里,然后不约而同地进了宫清的房间。   本来困得要死的连大元帅现在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像是天下间大部分担心自己孩子的父亲一样有些焦躁地踱步,也幸好这里是宫清的房间,换做是他那里,没几天就积累了的一地杂物人压根都走不动。   宫清本来也有些心情烦闷,点了灯之后看到他这幅样子,却是忍不住笑了,把人拉过去按在凳子上坐好,“转什么呢?你不晕我都晕。”   连晋瞪他一眼,“敢情只有我干着急呢?”   宫清挑眉,“那是我侄子。”   连晋这才想到自己旁边才是人家的正牌叔叔,尴尬地咳了一下,问:“那你怎么打算?”   宫清一时没回答,把桌子上早就放在那里的纸包拿过来,打开,是一包马蹄糕,推到连晋面前,然后他拖过凳子坐在连晋旁边,期间一直保持若有所思的神情。   忙的这么晚,连晋也饿了,拿起来便吃。   过了好一会儿,宫清随手给他倒了杯茶,才开口:“……我和家里人都没发现阿真有多特别。”毕竟是孩子,接触的东西不多,孙澹说不请夫子先,他教孙真武功的时候也看不出有与众不同的天赋,所以没觉得自家孩子和别人家的有太大区别。   连晋已经吃到七分饱了,便停了下来,喝着茶听他说话。   “现在孙家也……孙淑的手艺传给了阿真,我就想着让他能保证温饱便是了,”宫清垂下了眼睫,看不见那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时,他一眼望去还有些未完全褪去的少年人的痕迹,“阿真性子单纯,我只望他能平平淡淡过一世,其他的都不求了。”   连晋虽然不想打击他,不过还是如实道:“如果阿真已经能看懂算经,那么我觉得他恐怕挺难平淡过日子的。”正所谓树大招风,若非铁了心隐藏实力,否则总会有那么一些不可预料的风波,麻烦这种东西从来不是你去找它便是它来找你的。   天才两个字就像是把双刃剑,通常情况下大部分的天才,都没有平凡人那么幸福快乐。   宫清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好一会儿没说话。   天才不天才还在其次,就像他说的,孙真性子单纯,宫清实在担心他将来会被什么人利用。   可怜天下父母心,大抵都是如此。   连晋难得动脑子想了想,道:“要不送阿真去给三爷看看?”   “宁王?”宫清愣了愣。   “嗯,”连晋点头,“三爷被人称作神才不是空穴来风的,让他估摸估摸阿真的资质,以后归以后,现下若阿真有哪方面的天赋,我们总不能埋没了他吧。”   宫清现下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便同意了。   连晋打了个呵欠,松下那股担心孙真的劲来,立刻感觉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不行了,我得先睡了,老庄那个混蛋明面上正儿八经的,使唤老子倒是顺手得紧,老子八只手都忙不过来……”   话还没说完已经倒在床上,把被子一卷,没片刻就熟睡过去。   宫清一开始还在想孙真的时候,也打算睡觉的时候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他的房间吧……   他看着床上那一团不明物体,无奈地摇摇头。   ……   “跪着做什么?”三层玉阶之上,颜容华雍的帝王低下头来看着他,眼神冷冽,是万年不变的从容锐利。   阜远舟握紧了拳头,说过了回到宫里的第一句话:“远舟恳请皇兄收回旨意!”   “莫家二小姐能文善武,性情直率,相貌不俗,依朕看,让她做你的王妃不会委屈了你。”阜怀尧淡淡道。   “远舟不喜欢她。”   “你还未见过她,怎么就知道不喜欢了呢?”   “皇兄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喜欢谁?!”他想质问,但是话出口时已经变成了哀凉。   阜怀尧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道:“长兄如父,即使你不愿,朕已经帮你下了决定。”   “皇兄你从来不会逼我做什么选择的。”   “婚姻大事,不能儿戏,何况是在皇家,”阜怀尧用一种上位者的怜悯看着他,“不管你喜欢谁都不重要,你都需要一个朝廷承认的王妃。”   无力感像是潮水一样蔓延全身,阜远舟一字一顿道:“若是如此,远舟愿终身不娶。”   “身为皇帝金口玉言,朕圣旨已下,聘礼已送,现在木已成舟,朕没有反悔的借口。”阜怀尧不为所动。   他只能一再重复之前的话:“恳请皇兄收回旨意!”   “朕说过,你是最好的,”阜怀尧静静地望着他,忽然道,冷漠的眼底终是泄露出了一分复杂,“远舟,朕相信你不会让朕失望的。”   阜远舟浑身一震,眼眶瞬间红了,“你要我怎么做才不会失望?”   阜怀尧缓缓垂下了眼睑,挡住了眸中所有的神色,“助我玉衡天下太平,万民安定,愿你一世喜乐,儿孙……满堂。”   “若我做不到呢?”他近乎绝望地问。   阜怀尧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你……不会让朕失望的。”   阜远舟怔怔跪在那里,差点以为自己会落下泪来。   阜怀尧再度抬起眼帘,琥珀双瞳却是望向了虚无的地方,“百年之后,皇陵之下,朕总是等着你的,那时候,我们兄弟俩就不会再分开,”他的语气飘渺,像是陷进了一个美好的梦境里,“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重复念了几遍那四个字,眼里的光亮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归于一片沉寂。   阜远舟失神了许久,终究慢慢弯下腰去,一叩到地,“臣弟……谨遵圣谕。”   你要的,不管是什么,我都给你,所以,请你不要对我失望。   我希望,我永远是你心中最好的那个,无人可以替代。   真抱歉,我爱你,爱到已经忘记自己是谁了。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请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接下来的时间就像是走进了一团迷雾里,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只有那鲜艳的夺人眼球的大红,刺进人眼里,就像是一把刀一样。   他像是木偶一样被人摆弄着,分不清昼夜。   苏日暮站在他旁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默默碾碎了手中的红色礼盒。   阜远舟拿起桌上用红纸剪出来的红双喜,凄然一笑,“这东西真是薄凉,自己喜喜气气就好,都不管别人死活。”   粉红衣饰的宫人捧着华丽的大红锦衣怯声怯气站在门口,道:“殿下,王妃的喜轿已经出发了,您也该更衣了。”   喜轿来得很快,阜远舟却觉得自己身边流动的时间更快,他还在回想着心尖上那人的音容笑貌,却发现自己已经穿着让他觉得胃液翻滚的大红华服站在了永宁王府门口,胸口的大红花可笑极了,他觉得自己像个街头卖艺的猴子。   爆竹声震耳欲聋,周遭的人都陷入一种喜庆的疯狂,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可是那大大的笑容和络绎不绝的道喜声却牢牢跟随在身侧,像是在拼了命嘲笑他的懦弱。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他吗?为什么还要另娶她人?   ——枉费你被称作神才,智计天纵武功独步,却连自己的爱情都无法成全!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不会再有资格站在那个人身边,和他并肩而行了!   ——这是一个婚礼,可是在这个婚礼之后,你就会一无所有,你什么都得不到了!什么都得不到!!   心里有个恶毒的声音在恣意谩骂,阜远舟恍恍惚惚地牵着新娘走进喜堂,所有的人都不在他眼里,他只能望得见高堂的位子上的白衣帝王。   在这样喜庆的时刻,他仍然是一身白衣,就像是在讽刺着什么。   他是不是也在嘲讽这个婚礼的可笑?!   阜远舟这般问自己,压抑着狂喜走到他面前,松开了牵着新娘子的红缎带,朝阜怀尧伸出手去,眼眸深处无声地呐喊:把你的手给我,皇兄,我带你走,我带你走!海角天涯,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阜怀尧看了他很久很久,满堂的红倒映在他浅色的眸子里,像是溢出了血丝一样,不!真的是血,那血一样的眼泪顺着他苍白的脸颊落了下去。   阜远舟瞬间剧恸。   最后呢?最后他还是垂下了眸子,眼角流着血泪,却用那清清冷冷的声音说了一句让阜远舟彻底掉进地狱的话:“吉时已至……拜堂吧。”   万劫不复!   ……   “皇兄!”   猛然睁开眼时,那极眩目的大红和殷红的眼泪还没来得及褪去,和眼前的黑掺杂在一起,混杂成了五颜六色的头晕目眩。   他用力地喘息着,好半晌才将理智拉回来,伸手抹掉额角的冷汗淋漓。   原来是梦……   原来只是梦而已……   第一百九十二章 乱心   第二天甄侦照例起了个大早上早朝,顺带把第一天正式报道入朝的苏日暮挖起来。   幸好苏日暮这段时间跟惯了他天没亮就出门,除了抱怨几句之外倒没使劲赖床,不过区别是以前他能在马车里补眠,现在变成和甄侦一起进太和殿罢了。   换好官服之后,苏日暮别扭地甩甩手脚,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件事,问甄侦:“子诤要不要上朝?”   甄侦眨眨眼。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甄侦想了想,迟疑道:“应该不用吧,三爷受伤以来就没上过早朝了。”   自天仪帝登基以来,阜远舟颇有“恃宠而骄”的意思,早朝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阜怀尧百般纵容,百官也权当无视,反正有事的时候他会出现就是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谁知道阜远舟现在是不是迫切想要见自家皇兄呢,苏日暮还是跑去踹好友的门了。   他和阜远舟是随便惯了,不过一打开门猛地看见一人躺尸状直勾勾瞪着他,那种感觉还是很惊悚的。   “靠!你丫的吓谁呢?”苏日暮毛了。   阜远舟掀开被子坐起来,没理会他的咋咋呼呼,“怎么了?”   目力极好的苏日暮走过去,看到他那眼底的血丝,顿时皱了眉,“一晚上没睡?”   “睡不着,”不想解释自己做了噩梦就没法子继续睡的事情,阜远舟打量着他身上的藏青色官服,转移了话题,道:“这打扮,看上去还有模有样的。”   苏日暮撇嘴,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你要上朝不?”   “……不了,”阜远舟顿了一下,起身去桌边倒杯水润润有些沙哑的嗓子,“有点累,我睡一会儿。”   苏日暮有些估摸不准他现在的情绪,只好道:“哦,那你睡吧,中午我和甄侦会回来,你别乱跑啊,记得吃药!”   阜远舟笑了笑,“知道了,而且你把我封住的内力解开之前,我还出不了这甄府大门。”苏家独门点穴方法他都招架不住。   苏日暮不屑地哼了一声,“得了吧,在你回宫之前就别想解开了。”仗着一身功夫就乱来,生怕别人不知道身上内伤未好似的!   阜远舟没说话,伸手招他过来。   苏日暮不甘不愿地走过去。   阜远舟替他整了整歪了的衣领,“做官就要有个做官的样子,新晋进士虽然站得离我皇兄远,不过也别打瞌睡,少张嘴多做事,得罪人多了我也保不住你,今年改了制度,别一个月考察就给我惹了一大堆麻烦,不然我就掐死甄侦。”   “关甄侦什么事?”苏日暮嘴角一抽,白眼一翻。   “他在翰林院,肯定会带你。”阜远舟随意道,注视着这个比过往十几年不知有活力了多少的好友,眼神复杂。   他努力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把他从苏家的漩涡里拉出来,真不知道甄侦究竟有怎么样的魔力——也许正是像阜怀尧之于他……   苏日暮的手在他面前摆了摆,“怎么了?”   “没,”阜远舟回神过来,道,“记住我说的话了?”   苏日暮不悦,“记住了,怎么跟交代遗言似的,存心膈应小爷呢?”心里却是想子诤该不会真的听他的意见打算离天仪帝远一点了吧?出京什么的……   “真是该缝了你的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脑袋,阜远舟道,“你该出门了,别第一天就迟到。”   苏日暮“哦”了一声,身后就恰好飘来了一个声音:   “该走了,苏日暮。”   苏日暮回头,便看到那个雪青的人影站在门口,后者冲他笑了笑,随即和阜远舟打了招呼。   “三爷。”   阜远舟微笑,“麻烦你照顾照顾这家伙了,最近江湖不太平,莫要让他出去捣乱。”   “应该的,三爷放心。”甄侦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目光闪了闪,颔首。   目送着两人出了府门,阜远舟站在窗边,抬头望着蒙蒙亮的天色,压下那股隐隐不安的直觉。   只是梦而已。   他这般对自己重复。   ——助我玉衡天下太平,万民安定,愿你一世喜乐,儿孙……满堂。   这是你的愿望,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做不到。   我……情愿让你失望,也不愿离开你,真的。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我不求前生不求来世也不求三生三世,惟愿今生同舟共济。   所以,今生尚未过完,你叫我怎么奢求来世呢?   ……   马车声轱辘轱辘,轻微的晃动让苏日暮又快要陷入昏昏入睡的境地里。   晃着晃着,忽然就想起来一件事,顿时睡意全消,“甄侦。”   “嗯?”坐在他对面正在闭目假寐的秀逸男子睁开眼来。   苏日暮迟疑了一下,“晋安镖局总镖头薛义保死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甄侦眸光轻动,“知道。”   “他是怎么死的?”苏日暮问。   甄侦多看了他两眼,只见他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仿佛不过随口提起这个话题,他答道:“按前两天薛总镖头葬礼上武林盟主沙肖天的说法,是这位总镖头的儿子薛天在牢里自杀、妻子抑郁而终,一连两个噩耗让他心力交瘁,神志不清,才会突发心疾,恰巧屋里有些动静,他杯弓蛇影,不幸猝死。”   “实际上呢?”苏日暮嘴角溢出一抹冷笑。   “实际上啊……”甄侦也没问他为什么问这个,只道:“实际上薛义保是被吓死的,至于是怎么死的,我倒是不清楚了。”巨门目前还没得到新的消息。   苏日暮点点头,看来甄侦知道的也不比阜远舟那边多多少。   甄侦状似有意无意地问:“你很关心薛义保?”   苏日暮撇撇嘴,“送他儿子进牢房的是小爷,小爷当然得关心关心。”这句话说得动听,他眼里却深藏着一丝入骨的快意。   甄侦若有所思,“需要我帮你留意着?”之前薛义保死的时候他正在忙文试的事,所以才没及时告诉苏日暮。   “随你了。”苏日暮无所谓一般道,换了话题,看向他,“你背上是不是有个刺青?”   甄侦似笑非笑,“你想看?”   “有什么好看的?”苏日暮不屑地啐了他一口。   甄侦耸肩,“你现在想看也看不到,它只会在体温升高的时候才会出现。”   苏日暮摸摸下巴,“那要是人死了,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了?”   甄侦被他问得一愣,想了想,“似乎是吧,我没试过,以前也没听说谁死了还能再见到这刺青的,我回头找人问问。”   “哦。”苏日暮应了一声,陷入沉思之中。   马车在安静的氛围里转过了一个街角。   甄侦却忽然道:“你对三爷说了什么?”   苏日暮的眼睛睁大了一些,似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稍后了片刻才道:“子诤既然说你是自家人,就不介意你叫他子诤的。”   甄侦愣了愣,随即道:“都说宁王重情重义,果然不假。”   闻言,苏日暮白了他一眼,“那又怎么样?你要是敢叫他做些两肋插刀的事情,我掐死你!”   “那若是他插我两刀呢?”甄侦似笑非笑。   “帮忙补多两刀!”苏日暮龇牙道。   甄侦挑眉,“这么薄情寡义?”   苏日暮偏过脸去,咕哝道:“子诤对我来说很重要,比我的命还重要……”微顿,“这句话永远有效。”   若不是阜远舟,他当年就没办法在白道的围剿中活下来,若不是阜远舟,他撑不过苏家灭门后的那段惨烈岁月,若不是阜远舟,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年岁太过刻骨,无论是他之于阜远舟还是阜远舟之于他,都有着凌驾于爱情亲情友情之上的感情——即使他们心中已经各有所爱之人。   甄侦看着他瘦削的侧脸,扑闪了一下睫羽,淡然道:“我知道。”   苏日暮不知为何有点不忍,转回头来看他低垂的眉眼,嗫嚅了几下唇,才咬牙小声道:“……让你排第二了行不行……!”   甄侦笑了,“这么不甘愿?”   苏日暮恼羞成怒,“你爱排不排!”   甄侦这才慢吞吞道:“我当然要排,不过,这也掩盖不住你转移话题的事实。”   苏日暮愤愤——这话题都绕多远了,这家伙怎么还记得!?   甄侦望着他,“你和三爷说了什么?总觉得他的样子不太对劲。”   苏日暮冷哼,“你应该去问皇帝跟子诤说了什么,让他这个二十四孝弟弟离家出走!”   甄侦盯着他,目不转睛。   苏日暮自暴自弃道:“我就让他别跟皇帝搅合了,你不给啊!?”   甄侦拖长了音,“当然——给了。”   苏日暮却是又不满了,“你凭什么给啊?!我家子诤有钱有才有貌出得厅堂进得厨房暖得睡房,难道配不上那劳什子无情无义的皇帝吗?!”   甄侦:“……黑脸红脸你都唱了,你叫我说什么?”   苏日暮丝毫不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哼了一声,“你说什么有什么用,得子诤说了才有用啊!”   “那就是了,”甄侦无奈地道,“你干着急有何用处?说那种话,不就乱了他的心吗?”苏日暮对阜远舟的影响不可能不足挂齿。   苏日暮闻言,撇着嘴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好半晌才丧气般低下头喃喃道:“我知道子诤那么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以前他做什么我都不太理他,反正总让他操心的是我……他有喜欢的人我比谁都高兴,可是他怎么偏偏就喜欢皇帝?”微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尾音像是长长的叹息,“他过得好苦,我难受……”   甄侦看了他许久,冷不丁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带他走?”   ……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妥   连晋打听到永宁王现在的位置,和宫清带着孙真来到甄府的时候,阜远舟正在院子里练些简单的剑招。   听到林伯的通报,他当下觉得奇怪得紧,不过还是收了剑,往前厅去了。   去到才发现和连晋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小孩,阜远舟更是费解于他的来意。   “三爷。”连晋也看到了他,起身行礼。   宫清也应声望过来,“殿下……”   阜远舟抬手止住他们的动作,“出宫在外,就不必多礼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扫了扫那个不停偷偷地看着自己的小男孩,他不过四五岁的模样,梳着两个总角,一身暖黄色衫子,看起来天真烂漫,可爱非常。   连晋赶紧介绍道:“三爷,这是宫清的侄子孙真。”   阜远舟点头表示知道,蹲下去望着孙真。   孙真显然也是提前被告知过来见谁的,他眼里有明显惊喜和好奇的光芒,脆生生问道:“你就是那个传说中文采斐然、武功独步武林的神才永宁王殿下?三叔说你比他还厉害!”   愣是充作老气横秋的语气逗笑了阜远舟,他弯着眉眼道:“虽然你说得有些夸张,不过本王的确是阜远舟,而且,你三叔也是个极出色的人物。”   孙真眨巴眨巴眼睛,道:“城里的说书人说你身高八尺,相貌出众,有皇朝第一高手和第一美男子之称。”   阜远舟忍住笑声,“那你觉得呢?”   孙真认真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阜远舟这下是真的没忍住笑出声了。   他小时候生活在冷宫,后来又跟着慕容桀,宫里的从小的到大的全都吃人不吐骨头,他真没见过多少正常人家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所以觉得格外有趣。   阜远舟看向旁边的两个大人,问道:“连元帅和宫公子就是为了这小娃娃来的?”   宫清点了点头,和连晋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者抱起孙真,道:“你们说着,我带阿真四处走走。”   说罢,便溜溜达达出了前厅,他和甄侦是朋友,虽然多年戌守边疆,但他对这里还算熟悉。   宫清便在前厅里把孙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阜远舟饶有兴味地道:“寻常人家若是有了这么个神童,肯定是高兴得很,怎么本王见宫公子心情却是一片烦闷呢?”   宫清苦笑了一下:“殿下也说那是寻常人家,现下孙叔他们走了,我也是居无定所,若阿真天资非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教导他比较好。”   “居无定所?”阜远舟似笑非笑,“本王以为宫公子住在元帅府。”   宫清尴尬,“殿下说笑了。”   阜远舟不再挪揄他,问在不远处的甄府管家:“林伯,借用一下这里的书房可以吗?”巨门子规的书房自然是进不得的了,不过甄府肯定有个可以对外的书房。   果然,林伯笑道:“殿下客气了,您随时可以过去。”   阜远舟颔首,对宫清道:“叫孙真跟我去一趟书房吧。”   连晋带着孙真就在附近溜达,估摸着时间很快就回来了,之后阜远舟便带着孙真进了书房,关上了门,也不知打算做什么。   宫清在外面等着,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连晋拍拍他肩膀,“你就当是找了个夫子在考阿真,紧张什么?”   宫清无奈道:“那阿真真有面子,能请得动神才做夫子。”   连晋一点也不客气,“那是老子的面子~”也就他才敢没心没肺地跑来让阜远舟帮忙——不过他若是知道后者为什么住在甄府还有勇气来的话……   宫清鄙夷了一眼他的厚脸皮。   两人书房的时间并不超过半个时辰,连晋和宫清两人拌拌嘴就过去了,不过那种忧心等待的心情还是丝毫没有减少半分。   所以门一开的时候两个人就豁然站了起来,速度快得把彼此都吓了一下,面面相觑了一眼,无奈一笑。   那头,阜远舟已经牵着孙真出来了,他脸上还是一如既往那种君子温润的浅笑,看不出结果如何,孙真似乎有些兴奋,一下子扑到宫清怀里,喊了“三叔”就没说什么了。   “三爷……?”连晋有些疑惑地望向他。   阜远舟却看向同样在等候着的林伯,道:“林伯,能带孙小公子去吃些东西吗?折腾了这么久,他该饿了。”   连晋和宫清看得出他是有什么事单独和他们说,于是哄了一下孙真,听话的他就跟着笑眯眯的林伯去厨房找些好吃的东西了。   阜远舟转身回了书房。   宫清和连晋跟上,一进去却被猛地唬了一跳。   只见里面满地书籍横七竖八,翻开没翻的,地上的桌上的凳子上的,林林总总一眼望去起码有一两百本,全部横尸在眼前,连晋立刻就觉得晕晕乎乎了。   阜远舟随便拖过一张没放书的椅子坐下来,脸色也不及刚才好了,反而带着一点严肃的表情问道:“孙真以前真的没请过夫子?”   宫清迟疑了一下,“我不常回家,不过……我没听家里的谁说过阿真有请过夫子。”   “你家里人呢?有没有教过他一些什么?”   宫清想了想,“阿真还小,我就教他学了一下扎马步,孙叔似乎不太希望阿真早早上私塾,所以让家里人不用那么着急教他东西,所以除了一些日常的东西,阿真应该没碰过什么。”毕竟是普通人家,犯不着和皇家贵族那样小小年纪就应塞了一大堆东西让他学。   阜远舟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有些变幻莫测,看得书房里另外两人有些心神不宁的。   “阿真他……有什么不妥吗?”连晋忍不住先开口打破沉默了。   “那就要看你们怎么去定义这个‘不妥’了,”阜远舟道,伸手捞起几本书,一本一本丢到他们面前的桌子上,“记忆力理解力超乎寻常,本王也觉得有些吃惊,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   算经基本全通,本王和闻……苏日暮目前才读到第七本,据本王所知,能全通十四本算经的人只有龙图阁的三位老学究和端明殿的吴笏吴大学士,让他试试经商也无妨,做大了和朝廷合作便是了,我皇兄一定无限欢迎;   天文历法,推算的能力本王相信司天监的那群人知道了之后一定会高兴得疯了,哪怕真的是你连元帅的儿子也会无视你把他绑回去;   文字方面,建议你们找精通各种文字的甄学士替他上课吧,对他来说不会有什么难度的,以后进龙图阁说文解字也没人会拒绝;   医术方面,也许本王可以推荐一个顶好的医者给他当老师,那位大夫想徒弟已经想得梦魇了,你们要不考虑考虑?这样那位大夫就欠本王一个老大的人情了;   诗词歌赋……好吧,他背的会比他作的好,琴棋书画不是强项,兵法列阵有点困难,筋骨普通,再怎么学武功也有限,农学那头也走不通,他连稻子和麦子都认不清,不过按他的资质哪怕闲闲散散过一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阜远舟一点一点地给他们详细说了,也只有他这般样样均沾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了。   到了最后,他直接总结了一句话,嘴角犹带笑意,只是莫名意味深长,“不用让孙真去什么书院了,让夫子教他还是他教夫子?”   宫清已经呆在了那里。   连晋眨眨眼,望着被阜远舟丢了一桌子的书,然后慢动作一格一格看向宫清,憋了好久才问:“原来阿真这么厉害啊……”不仅是某方面厉害,偏科的能力更厉害!!   宫清也花了很长时间才能消化这个事实,面对一个自己所完全不熟悉的侄子,有些不可思议地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这种事……”他是真的不知道孙真的特别之处,孙真的亲生父母——他的大哥大嫂也肯定不知道,不然定会告诉他。   阜远舟却忽然意有所指道:“孙澹也不知道?”   宫清一愣,看着坐在那里神情莫辨的俊美男子,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阜远舟自然交叉起双脚,十指交叉随意叠放在腿上,曜石一般的眸子深邃难以见底,“本王猜猜看……孙真经常跟着孙澹?”   “阿真出生之后孙叔说想颐养天年,就将织锦商业大部分交给大哥二哥,嫂子们也因此忙起来,所以阿真是孙叔带大的。”宫清回想了一下,道。   “孙澹执意不肯为孙真找夫子?”   “嗯,孙叔说他才这么一个孙子,不能逼他逼得那么紧。”   “甚至不太肯让他碰书?”   “……嗯,他说小孩子会把书弄坏。”孙家里的人也不曾怀疑过这个理由。   “别人夸孙真很聪明的时候,孙澹很紧张?”   “……有点。”   “除了织锦这一行,孙澹并不想让孙真做其他的?”   “孙叔说几个儿子继承不了这份手艺,阿真不能再推脱了。”   “明明他说了让孙真继承家业,但是还是放任他自由自在……”孙家也算是一个大富之家,五岁的孩子连启蒙夫子都没有请……——阜远舟一摊手,“你自己说说,有什么不妥?”   宫清怔怔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孙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第一个知道的人绝对是孙澹。   他在孙家呆了十几年,孙澹待他如子,孙家的人和他亲密无间,可是一朝生离死别,他却发现原来他对孙家那么陌生……不对,应该是孙澹这两个字对于他来说,早已不是仅仅是亲人这么简单,他发现自己快要不认识这个人了。   从《三仙向南图》到武功再到孙真,孙澹究竟隐瞒了自己的亲人多少事情?!   宫清不是愤怒,只是觉得难过,他以为自己长大后已经能够替孙家分担重担,但是直到最后他还是来不及做什么。   他已经隐隐能察觉到,孙家灭门真相的背后,一定有着一个巨大的阴谋,一个大到让孙澹从生到死都在忐忑甚至带进黄泉之下也不愿意连累家人的阴谋。   第一百九十四章 修撰   宫清现在心神大乱,连晋倒是理智多了,整理了思绪之后问:“三爷说的不妥,是指孙老爷子?”   “不,”阜远舟摇头,“确切来说,是孙澹想极力掩藏孙真的不妥。”   连晋一愣,“孙老爷子不想让阿真神童的名号传出去?”   “的确是神童啊……”阜远舟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突然问宫清:“你觉得学武难不难?”   宫清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道:“还行。”   “你天赋异禀,力气奇大,是不是比别人多偷懒一分都能练得好?”阜远舟再问。   宫清摇头,奇怪道:“怎么可能呢?不勤加练习,空有力气也不过是莽夫罢了。”   阜远舟又掉头问连晋:“你带兵打仗很厉害,是不是天生就会的?”   连晋听得一头雾水,“我貌似……唔,天生比较擅长这个吧。”   “不用教都会了?”   “不是啊,除了看书和听人教的之外,其他的我都是在边疆上阵杀敌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本王武功如何?”   连晋眨眨眼,“很好。”   “本王被称作神才,你说本王是不是天资纵横,所以不学都比别人厉害?”阜远舟似笑非笑。   连晋抽抽嘴角,“容下官说句实话,您要是没努力学,现在就不会是下官的对手。”   阜远舟挽起的嘴角犹带淡淡笑话,眼里却没有笑意,只有一片意味深长的深沉,“所以,你们家孙真当真是神童,明明什么都没有学过,但不教都已经会了。”   连晋和宫清双双呆住。   “……什么意思?”宫清觉得自己有点理解不能。   “本王问过孙真,这些书他一本都没见过,”阜远舟的手指从桌面上的书页上划过,“不过,在他擅长的那些学识里,只要知道一点,他就能了解全部。”   连晋听得觉得有点晕,“三爷你能不能解释得详细一点?”   “打个比方吧,现在的孙真就像是一个失忆的人,脑子里装着很多东西,不去动还好,但只要有一定的引导,这些东西就会像焰火那样……”阜远舟的拳头平举到三人面前,猛地张开,“全部爆发出来。”   宫清的脸色变了,终于明白了阜远舟所说的“不妥”为何意。   一个五岁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封存在脑子里?!   连晋已经觉得脑子不够用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沉不住气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阿真真的失忆过不成?!”   阜远舟叹口气,“这个就看你们有没有办法查到了,本王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真的觉得不可思议,就算再怎么天赋异禀,阜远舟有今天的誉满天下也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的天才,而孙真……他这样不叫天分,叫撞鬼——难道还能说他是带着记忆转世投胎的不成?真是扯淡至极!   即使孙真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没办法感染到大人们的凝重心情,还是乐呵呵地扑到自家三叔身上。   宫清有些脸色复杂地把他抱起来。   连晋正准备向阜远舟告辞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在袖袋里掏啊掏,拿出一叠纸来,“对了,三爷,您擅长拼图不?”   阜远舟:“???”   ……   “拼图?!”因为家里这个祖宗所以大中午赶回来的苏日暮闻言,眼皮子抽了抽,“你丫的很闲是不是?小爷见了一早上官员,累得慌,谁想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   “哦?见了很多人?”阜远舟颇感兴趣地扬了扬眉毛,“那得罪了多少人?”   苏日暮“呸”了一声,“小爷像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么?”   “不像,”后头走进来的甄侦似笑非笑地接口:“你本来就是。”   被拆台的苏日暮怒瞪他:“……”   “见了三十九位大人,就有一半打算宁可不巴结新任状元爷、如今的翰林院修撰也要和你老死不相往来,你确定你脸上没有刻着‘瘟神’两个字?”甄侦皮笑肉不笑道。   阜远舟听罢,眼神化作刀扑哧扑哧砸在苏日暮身上,嘴里却是问甄侦:“这家伙又干什么坏事了?”   “也没什么,”甄侦唇边浅笑如江南月歌昙华初现,“不过是用三寸不烂之舌哄走了邯侍讲珍藏在办公房柜子里的女儿红,当着十几个同僚的面前问林典籍春香院好不好玩不然为什么一身都是那里的脂粉味,用除草的名义随手拔了我的顶头上司李大学士宝贝的千岁兰,把我私藏的大红袍不小心全部撒进了翰林院共用的热水大水壶里,被桌子绊倒的时候给翰林院编修闻人折月的官服用酒干脆利索洗了一次……”   阜远舟越听脸色越黑,到最后都已经黑如锅底了,信手拎过新出炉的翰林院修撰大人使劲晃啊晃,“姓苏的,你是去当官还是去捣乱的?!”   苏日暮趁怒火大炽的某王爷把他掐死了一干二净之前赶紧脱身出来,干笑,“那什么,人生处处有意外,没意外没惊喜嘛~~~”那倒在闻人折月身上的女儿红他还可惜着呢~~~   甄侦眼皮子使劲跳了几下。   “惊喜你妹啊!”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他在可惜什么了,君子端方如阜远舟也忍不住爆了粗口。   苏日暮跳开几步以策安全,赔笑,“咳咳,那大红袍我不是故意弄进去的,谁让那水壶在炉子上一直烧一直烧结果烧得太烫,我不小心碰了一下它就连罐子带茶叶都掉进去了……”   “……烫到了?”甄侦顿了一下,问道。   苏日暮立刻可怜兮兮地竖起一根手指,上面有一小块烫红的皮肤。   “白痴……”甄侦骂了一句,伸手把人拎回来,对风阜远舟道:“三爷,我带他去抹点药,等回来了随您要杀要剐!”   修撰大人瞬间两眼含泪,“呜,你无情无义……”   “对你不需要情义那种东西!”   “咦咦咦?起水泡了!”   “……笨死了,不会早点跟我说吗?”   “忘记了嘛,刚才又不痛。”   “白痴就是白痴……!”   “喂喂,少拿你那口头禅形容小爷了嘞!”   “白痴!”   “……”   目送那两人一路拌嘴的找药路途,阜远舟禁不住扶了扶额。   无耻是没有境界的,这家伙的节操在哪里这点总是那么的值得怀疑,装起可怜来连他都狠不下心辣手摧“草”……果然是没救了……   把苏日暮丢进官场真的不是虎入羊口吗?   阜远舟开始无限担心起玉衡的未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   闻人折月真的不会武功?   以苏日暮的武功和熟能生巧的恶作剧能力,阜远舟相信这世间还真没多少人能看穿他这一“绊倒”的破绽,习武之人都会有比旁人更强的危机意识,常常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下意识动作了,不过看甄侦和苏日暮的样子,似乎闻人折月真的一点都没有反应过来。   ……   解开封住的穴道又借由苏日暮的内力帮忙运行一大周天之后,阜远舟显然觉得精神了许多,这封穴道的方法是有讲究的,对内伤恢复极有好处,就是很磨人,内力封得一干二净,和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似的浑身软绵绵的,比起疗伤,阜远舟还是觉得这方法更像是用来整人的……ORZ。   甄侦和苏日暮陪他吃过午饭之后就回翰林院了,身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失去了转移注意力的目标,那个白色的身影就迫不及待地钻满了整个空间。   阜、怀、尧。   他将这三个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好像这样就能把那相思之苦全部咽下去一样。   ——逝者不可寻,来者犹可追,所谓感情,就是在年轻的时候成全自己的一颗心。   ——看样子你也不是不体谅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置那一口气呢?   套圈子小摊上老伯说的话浮现在心中,阜远舟犹豫了一下。   要不,还是回去吧……?这么悬着吊着真的很难受,他情愿呆在那人身边冷战,也不想受这相思不见的苦。   那老伯说得挺有道理的,他当日决定了爱这个人,就已经有了一辈子无法成就正果的准备了,如今……沉不住气的是他,聪明如阜怀尧肯定察觉出来了,他不做什么才是最奇怪的。   愣是钻牛角尖的是他阜远舟,从未打算用那份禁忌的感情困住他的是阜怀尧。   将情义看得比什么都重的阜远舟会失控,永远将天下苍生扛在肩上的阜怀尧爱一个人只会选择永远不告诉他。   阜远舟想要开始,阜怀尧却希望在开始前就已经结束。   谁对谁错,在爱情里,根本难以分辨。   唯一正解的是,那份真心,并非虚妄。   可是,明白了又怎么样?   阜远舟的手放在银白色的冰冷长剑上。   越是知道那份真心的弥足珍贵,他就越是放不开,越想……完全占有它!   ……   “见我?”苏日暮指着自己的鼻子,又看看这条从皇宫外城通往内城的大路,相当不解,“不是昨个儿刚见过吗?子诤说皇帝整天忙得团团转,怎么那么有空天天见我这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   至于原因甄侦不好说,便含糊道:“爷说有事私下和你聊聊,去了你就知道了。”   “……哦。”苏日暮不甘不愿地跟着他去见那个害自家好友伤心断肠的冷面人了。   真的……很冷啊……   这是苏日暮站在御书房里的第一感觉。   阜远舟再怎么气势惊人心机狡猾,但也是个温温和和的形象,搭在阜怀尧身边,愣是中和掉了那份冷冽煞戾的气息,现在阜怀尧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怎么看怎么吓人。   苏日暮心道这皇帝要是气走了阜远舟保不准就会冻死在偌大皇城了成为千古奇观,结果被甄侦暗地里掐了一下,把他飞走的乐不思蜀的魂魄拽回来行礼。   阜怀尧看着下面的两人,从来习惯直入正题的他却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换了一直心神不宁惦念着的话题,问道:“远舟现下如何了?”   甄侦还没回答,苏日暮就已经开了口,慢吞吞按着臣子的礼节道:“托陛下洪福,除了吐了几口血睡不着觉食不下咽之外,殿下一切安好。”   眼高过顶的苏大酒才恭敬起来礼仪一点不比人差,可惜讽刺的意味远远大于礼节。   要不是看天仪帝还算有心地提到阜远舟,他连这点明面上功夫都懒得装!   阜怀尧的表情果然僵了僵,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那就劳烦苏卿家替朕多照顾照顾远舟了。”   “陛下圣旨,臣不敢不遵。”苏日暮撇嘴,道。   ……这么一来,也不知阜远舟的伤势是不是加重了,不过看苏日暮那明显不满的样子,阜怀尧也知再问下去也没什么结果,想着待会儿问问甄侦,他暗暗叹了口气,进入了正题:“苏卿家,朕一直有件事想问问你。”   苏日暮挑眉,“什么事?”   阜怀尧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道莫名的光,“朕想问一问,你和前任左相柳一遥……是什么关系?”   第一百九十五章 柳一遥   “……”   “……”   “柳一遥?”   “嗯。”   “前任左相?”   “嗯。”   苏日暮掏掏耳朵,嗯,没什么问题啊……   他一脸的莫名其妙,“他辞官那会儿臣还没学会走路,臣怎么会和他有什么关系?”   对方的表情不似作假,阜怀尧的眉头却是不经意间皱紧,“苏卿家不认识前任左相?”   苏日暮觉得好搞笑,“为什么臣会认识他?”他们根本不是一个时期的人,何况他从不轻易结交朋友,就算柳一遥很有名,他也不怎么可能认识这个人。   谁知甄侦也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苏日暮睨他一眼,费解:“怎么?你也觉得我应该认识柳一遥?”   “如果你不认识柳左相,”甄侦指了指他腰间的东西,“那么这个东西哪里来的?”   ……   御书房外。   “殿下您总算回来了!”寿临奔向那一衣皎蓝的男子,满脸谢天谢地的兴奋。   阜远舟失笑,“本王不过走了一天,你的样子怎么像是一年没见到本王?”   闻言,寿临立刻苦了脸,“您走的这一天跟一年差不多了,奴才这是度日如年啊!万岁爷从昨个儿到现在就喝了一碗粥,还一整宿呆在御书房没休息,常公公也劝不动人,您要再不回来,要是万岁爷出了什么差错,奴才就要以死谢罪了。”   这头寿临在大倒苦水,阜远舟听得心里发紧。   看来皇兄也不是无动于衷……   只是阜远舟却不忍心逼他。   皇兄,江山那么重,再加一个我,会是怎么样的分量?   ……   “那么这个东西哪里来的?”甄侦如是问。   苏日暮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低头一看,看到腰上随身带着的碧色玉佩,扬眉,先是困惑,旋即就想到之前第一次正式和阜怀尧见面时后者说到的“贡品”一事,纳闷了:“这只是我家人给的,说是传家信物,和柳一遥搭得上边么?”   听到这是贡品的时候他还觉得好扯淡呢!   他脑子里隐约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念头,不过稍纵即逝,一时反应不过来。   阜怀尧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指尖在桌上敲击了几下,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到旁边的书架里翻找了片刻,找出一幅画轴,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你看看给你玉佩的人是不是他。”   苏日暮将信将疑地接过来,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但还是缓缓将那幅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画轴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男子眉眼坚毅却轮廓雅丽的颜容,弯弯的柳叶眉,笔挺的鼻子,淡然含笑,一双眸子雾气蒙蒙的,仿佛倒映着三月飞雨的江南,不算十分出色,却叫人赏心悦目。   可是苏日暮只瞧了一眼,就瞬间惊得双手一颤,整张画滑在了地上。   画轴咕噜咕噜滚动展开,露出了里面青衣男子如柳柔雅又坚韧的身影,一颦一笑栩栩如生,光是看就能想象他腹有诗书气自华、谈笑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没有人会怀疑画这幅画的人的拳拳心意。   阜怀尧垂下了眼睫,神思似乎陷进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里,面色更寒意霜重。   甄侦若有所思。   苏日暮却脸色发白惊疑不定地瞪着画上的人,胆大包天的苏酒才此时的模样就像是撞了鬼!   画上的男子不过而立之年,风华正好,可是苏日暮知道他被岁月染上痕迹会是何等容颜——他亲眼看过那人病得瘦骨嶙峋华发早生的模样!   就在三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一个迟疑的声音在御书房里好比惊雷一样响起:   “柳……叔!?”   阜怀尧猛地抬头看过去,只见那蓝衣长剑的青年站在门口,甚至来不及和兄长打招呼,只是用一种难以形容的惊诧神情望着地上那幅画。   “……远舟。”他唤了一声三弟的名字,竟是从未有过的底气虚弱,像是被撞破了什么长久死死掩藏的秘密,眼里有一瞬的惊慌失措,不过在此时无人察觉。   所有人都被阜远舟的突然出现惊醒了,苏日暮猛地回头去看他,张了张口,良久才道:“你也觉得……像?”   阜远舟没答他的问题,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阜怀尧,然后走过去捡起那幅画,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   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像”的问题了。   阜远舟重新看向自己的兄长,神情显得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皇兄,你答应过我不会去追究苏日暮的身份的。”   这画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苏日暮的亲舅舅,十四年前死在寒冷的冬天里的抑郁病逝的江南男子!   阜怀尧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不知为何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的眼神。   却是苏日暮开了口,微微迷茫道:“子诤,你皇兄说这是玉衡前任左相柳一遥。”   阜远舟霎时间僵住,满眼不可思议,“你说他是谁?!”   “柳一遥。”   阜远舟的眼神明显颤了颤。   苏日暮似乎还没完全消化完这个消息,不过还是言简意赅地解释:“你皇兄在找他,不是查我。”   甄侦挑眉,觉得出乎意料之外,“苏日暮,你和三爷……都认识柳左相?”   阜远舟和苏日暮对视一眼,双双是如出一辙的迷惘惊疑。   阜远舟看了看那幅画,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他是柳一遥还是什么人,不过他是苏日暮的舅舅,”微微顿了顿,“我们只知道他姓柳,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   若不然,前任左相名声赫赫,他们早就会知道那个隐居在山间的男子的身份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画末的时候突然僵了僵——上面的题款……是先帝的。   阜远舟回想起听过的一些隐约传闻,脸色霎时更难看了。   “舅舅?”甄侦有些不解,“据我所知,柳左相的亲眷早已去世,并无兄弟姐妹。”   阜远舟看苏日暮还是一脸恍惚的样子,便打起精神来,道:“柳叔是苏伯母的孪生弟弟,出生没多久就别人贩子偷走了,几十年没有音讯,一直到苏日暮五岁的时候苏伯母上街偶然撞见,发觉两人相貌极其相似,这才相认的。”   那时候柳叔……柳一遥是出门散心,并没有在苏家呆太久就离开回到他隐居的山头了,这才避开了苏家的灭门之祸,在苏家时他们三个算是忘年之交,所以后来阜远舟才会带着死气沉沉的苏日暮投奔他而去。   甄侦看得出阜远舟的斟词酌字,识相地没有去追究那个“苏家”到底是哪个苏家。   阜怀尧却忽然出声,清清冷冷的嗓音似乎沾染上了一些莫名的情绪,比素日里的冷厉多了一分人气,“那……柳左相现在过得如何?”   阜远舟脸色复杂,“柳叔早已仙逝。”   即使心里已经明白,清楚听到的时候,阜怀尧还是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为什么的空,“怎么死的?”   “旧疾不治……”他微顿,“抑郁而终。”   “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四年前。”   苏家在那一年覆灭,柳一遥也没能等到下一个春天,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夜里握着一个粗糙的白玉戒指咽了气。   “……原来如此。”阜怀尧低低地如是道,似乎想要掩藏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转身一步一步慢慢踏上玉阶,走回黄龙梨木大桌背后,坐下,自始至终都是垂着眉眼,看不清那浓密的睫羽下的情绪。   十四年前……   原来父皇所奢望的事情终究只是奢望,柳一遥已经死了十四年,不知埋在何处的地里化作了白骨,父皇等了二十年,死撑着二十年,即使明白那人熬不了多久,到了最后还是依旧不瞑目,可惜却是十年生死两茫茫,阴阳相隔不相知!   是天意……还是报复?   “他葬在哪里?”阜怀尧再开口时,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冽从容,甚至显得有些冷漠。   苏日暮却在这时回神,神情有些警惕,“陛下想做什么?”他不记得传说中的柳左相有什么对不起朝廷的地方,值得过了二十年新帝都登基了还来找人。   阜怀尧淡淡道:“先帝遗旨,要将柳左相的尸骨迁入皇陵。”   下面的三人都同时愣了愣。   连主持巨门事务的甄侦也很是惊讶。   他接到的命令是找到柳一遥,没想到找他是因为这么个原因。   苏日暮却没追问为什么,只是表情古怪地道:“舅舅临终前说过,他一生都不得自由,希望死后能够无拘无束,不要将他的尸骨拘束在小小的棺木里。”说这话时,柳一遥的表情是解脱,却分明也是一种断肠的悲伤。   阜怀尧隐隐有不祥的预兆,“所以?”   苏日暮看了一眼阜远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如实道:“所以舅舅死后,我和子诤火化了他的尸骨,骨灰撒进了河里。”   阜怀尧怔住。   学成文武艺,买与帝王家,柳一遥卖身给玉衡,卖心给先帝,死后却连尸骨都不肯为先帝留下,他——是怨恨了吗?   他没有见过柳一遥,所知道的不是传言便是先帝的口述,一时无法很好地忖度这个人的想法。   “他……那时候过得如何?”阜怀尧问。   苏日暮摸不清他想做什么,想了想,略有保留地道:“舅舅独身住在山里,除了身体不好之外,还算自由自在。”   “他不曾提过什么故人?”   阜远舟和苏日暮互相看了看,然后双双摇头。   阜远舟道:“柳叔从来不提他自己的事,我们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那时候他们本身就年纪还小,苏日暮沉浸在苏家的灭门悲恸中,他游走在宫里和江湖两头,加之对柳一遥的信任,他们从未过多地去揣测什么。   “那衣冠冢呢?”阜怀尧沉默片刻,换了话题,“你们肯定有立衣冠冢吧?”   苏日暮这才反应过来,皱眉道:“落棺后再动土是大忌,即使是衣冠冢也是一样,恕臣无法苟同先帝的做法。”死后就是一捧黄土,皇陵不皇陵的算什么?华丽一点的黄土?!   阜怀尧并无退一步的意思,“朕也不想惊扰柳左相的死后安宁,不过身为人子,朕不得不遵从先帝的遗愿,还请苏卿家告诉朕衣冠冢的位置。”   “这……”   阜怀尧扬手打断了他的话,“朕会亲自去祭拜起棺。”   苏日暮瞪眼——皇帝就能乱来啊?!   感觉到对方的熊熊怒火,阜怀尧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朕能理解苏卿家的一片孝义之心,只是朕想,柳左相在天之灵应该不会介意入住皇陵的。”   苏日暮挑眉,“陛下凭什么这么肯定?”   第一百九十六章 静好   阜怀尧却一时没回答。   他想起了抽屉里的白玉指环,想起了东宫里的那十四个字,还有那人死不瞑目的模样。   对啊,连父皇都不敢奢求那个人回到身边,他拿什么来肯定呢……   阜远舟不忍心看兄长为难的样子,便问道:“先帝为什么一定要柳叔入皇陵?”   他无端地觉得阜怀尧似乎很不安,但是又说不出来他为什么会觉得不安。   永宁王这话问得自然,那副俨然不把先帝是他父亲这事当回事的语气却让阜怀尧心里发紧,但是对方问的问题他也不知如何回答,他只能避重就轻道:“那是先一辈的事情,具体原因……朕也不好说。”   阜远舟脸色略怪。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苏日暮满意,他皱眉道:“恕臣直言,舅舅的骨灰都已经随江而去,衣冠冢里留的不过是些随身衣饰,陛下这么做并无甚意义。”   “……朕明白。”   之前考虑过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找不到人,却没想到连尸骨都已经不在——终究无法回到从前,那么,柳一遥选择相见不如不见么?   先帝满头华发气喘连连躺在床上哑声嘶喊这那人名字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阜怀尧在自己都尚未察觉时浅浅叹了口气,“朕明白又如何,父皇的遗愿朕不能不管。”   死者为大,苏日暮一时拿不定主意,看向阜远舟,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色。   其实作为外甥,他真不好怎么干涉柳一遥的事情,即使苏日暮的母亲死后他是柳一遥的唯一亲人,只是现在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柳天晴,他就不敢胡乱决定了。   阜远舟现在的心情也是糟糕得紧,便道:“皇兄,此事牵涉众多,能不能容后再说?”   苏日暮附和地点头啊点头。   阜怀尧也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好暂时放弃紧逼的态度,淡淡道:“苏卿家先回去考虑考虑吧,不过,即使不能迁棺木,朕也必须去祭拜一回柳左相,个中原因……以后再提罢了。”   若是能不提,那就更好了。   对方是皇帝,苏日暮再怎么嚣张也知道以对方说一不二的性格这般退让完全是看在他有能力以及阜远舟的份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好无奈地应下,目光扫到阜远舟手上的画轴时,心里忽然动了一动,指着它问道:“陛下,这幅画能不能给我?”   找到了人,阜怀尧对这个就不怎么在意了——即使这是他父亲画的——他闭上眼,摆了摆手,有些倦怠地道:“既然柳左相是你舅舅,那就随你拿吧。”   对于柳一遥这个在先帝在世时辉煌一时的人物,他真的没什么好感,现在所做的,不过是在尽自己的那份孝道罢了。   阜远舟将画卷好给他。   苏日暮小心翼翼接过来。   他想,如果柳天晴真的是他舅舅的儿子、他的表弟,那么这幅画就可以交给他了。   不过……他的舅舅居然一摇身变成了著名贤士柳一遥,当真叫他吃惊得很。   那位玉衡皇朝二十年前的风云人物、和七王爷阜徵并称为先帝左膀右臂的柳一遥,又为什么会那么落魄、满身伤病地隐居在山里,最后郁郁而终呢?   先帝,阜徵,柳一遥……苏日暮又想到了阜远舟的身世,脑海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那皇帝一看就知有事瞒着阜远舟,不然看到他的时候就不会有一瞬的慌张,虽然稍纵即逝,还是被苏日暮一不小心留意到了。   难道说,阜远舟的身世真的有什么问题?   新任翰林院修撰大人有些惴惴不安,使劲想也想不明白,只能怀着一肚子疑问忧心忡忡地抱着一幅画拖着甄侦告退了。   走到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那个怔愣一般呆在原地仰首望着龙椅上的天仪帝的阜远舟,不过最后什么都没做,踏步离开了御书房。   对于阜远舟来说,身世什么的,恐怕比不得那位兄长大人麻烦吧。   这相思本就是自寻苦吃,哪怕比黄连还苦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甄侦说得对,这是这两兄弟的家务事,他们血缘摆在那里呢,他瞎掺和什么?   待到御书房里完全安静下来,阜怀尧才睁开眼,站起身来,淡淡道:“远舟,你回来了。”   这般语气,好似之前的不愉快都不存在,好似阜远舟只是有事离开了一天,他一直等候在原地,只为说这一句话。   看着那个长身玉立的霜冷身影,阜远舟忽然鼻子一酸,就觉得很是委屈,疾走几步跨上玉阶,伸手用力把阜怀尧抱紧,将脸埋在他的脖颈,沉沉唤了一声:“皇兄……对不起。”   有一种思念叫魂牵梦绕,他想,他负气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就是这种感觉。   ——无论这世间红颜多美红尘多让人眷恋,也只有这个人是他的归宿!   熟悉的温度包拢住了自己,阜怀尧有一瞬那的怔忡。   好怀念……   仅仅只是一天,他却觉得如斯想念,这样被拥抱着,靠在这个人身上,好像就可以放空一切忧虑,不想江山不想黎民不想文武百官,只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倦行者,阖目休憩,不问世事。   “傻瓜,你有什么对不起朕的?”他喃喃。   阜远舟没有听清,却察觉到了他下意识倚过来的重量,又想到寿临说的话,心里就是一痛,松了松手上的力道,改为将人小心拢在怀里,“我听寿临说你一晚没睡也没怎么吃东西,皇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胃疼么?累不累?”   他低声问了几个问题,语气都不忍心重多一分,好像那样就会把人弄碎了似的,温柔得能把人生生溺毙在其中。   阜怀尧垂了垂睫毛,极力压下那股看到人后松懈下来的越来越厉害的晕眩,道:“朕无碍。”   闻言,阜远舟有些生气,“皇兄你什么时候才会不用这三个字敷衍我?”   从来都是“朕无碍”“朕无事”“朕无妨”,好像他整个人是铁打的无病无灾一样!   阜怀尧轻微地摇了摇头,“朕没有敷衍你。”他真的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大问题。   阜远舟恼了,直接把人抱起来,走到布置舒适的贵妃榻前将人放了上去。   阜怀尧下意识想起来,却被对方强硬而小心地按住了。   “有什么事押后再说,皇兄你先睡一会儿,然后再起来吃些东西。”阜远舟皱着眉头道,态度不容拒绝。   那副神态,比起弟弟,更像是一个挚爱伴侣的情人。   温温和和的仁德君子也会像个老妈子一样严肃地安排诸事,阜怀尧禁不住微微闪神了一下。   他从来都是这样,只会坚定地朝前走,并不回头去看来时的路,他的每一步选择都精心思量,对与错,代价大与小,都是他的选择,什么后果,他都品尝得无怨无悔,他没有也无需什么人来左右他的决定。   他是阜怀尧,玉衡的皇太子,现今的天仪帝,他比谁都要骄傲比谁都来得坚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抱负他的强大他的冷血无情他的几乎无所不能,却不知他半生踽踽独行,一个人摸索一个人跌跌撞撞往前走的艰辛,所有人都在等着他扫平边疆隐患开创盛世太平,却唯有阜远舟会当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更脆弱似的,心疼得恨不得以身代之。   对方冷不丁的用力抓紧他的手,脸色也不太好看,阜远舟的恼意顿时变成浓浓的担忧,“皇兄?”   阜怀尧几乎动摇在他赤诚的眼神里,只是最后仍然什么都没说,顺着他的力道躺了下去,稍微挪开了些许位置,“……你若是困了,也睡一会儿吧。”   说完,也不等阜远舟的反应,便闭上了眼。   对方的话让阜远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心底不悦尽数消失。   这个人就有这样的魔力,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无一不牵动他的心弦。   阜远舟伸手去解开阜怀尧的发冠,浓密的黑发散开,有些搅在了手指缝隙之间,柔软的触感让他心神微动,下意识地去轻轻梳理。   阜怀尧之前积郁在心,提着一口气忙碌了一整天,这会儿那口气松了下来,整个人就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很快在阜远舟轻柔的动作中阖目睡熟。   睡熟的人,就再不似平日里冷煞戾厉常人勿近的模样,周身的霜冷收拢了不少,眉目安然,连那殷红的泪痣此刻看起来也不那么刺眼勾魅。   没有那些阴谋那些算计那些隐秘的心思,此时的氛围安宁得叫人恨不得将时光就此停止在这一瞬。   阜远舟伸手轻抚他的脸颊,爱不释手地顺着轮廓慢慢滑下去。   细细端详时,他却骤然发觉,这个人这般模样,看上去竟是比小一岁却在武者中偷摸打滚的他看上去还要年轻,身子也比登基之前瘦上了许多,轻轻巧巧就能被他圈在怀里……若非他神情过于坚毅从容,若非他手段狠辣并非良善,恐怕会被人当做是十八少年。   ——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去背负那么多的东西呢?   阜远舟很想这般问问他。   说他自私也好鼠目寸光也好,他就是只在乎自己所在乎的,什么江山社稷什么黎民众生,天下人那么多,和他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也明白,自己阻止不了兄长,就像他爱阜怀尧爱到将自己放在最卑微的位置上一样,很多坚持都是没有理由的,不是当事人就不会明白——也许就连当事人都不曾想过坚持的理由。   窗外初夏已经露出端倪,骄阳微烈,清风淡拂,窗台上牡丹争艳,花枝招展。   阜远舟在熟睡的白衣帝王唇上烙下一吻,温柔缱绻的动作就像一场神圣而虔诚的祈祷,没有人愿意破坏这个美丽的仪式。   他摘了发冠,躺在兄长身边,伸出手将这个疲累的人儿拥在怀里,然后安然闭上眼睛。   这一刹那岁月静好,阜远舟想,若是能一瞬白头,再无纷争,多好。   ……   第一百九十七章 阜仲   回到翰林院,苏日暮就风风火火把某学士往后者的办公房里一拽,“嘭”的关上了门。   即使被粗鲁地拖进来,甄侦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好整以暇地整了整弄皱的袖子。   苏日暮可不管那么多,拽下腰间的碧色玉佩举到他面前,问:“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舅舅把东西给他的时候只是微笑着说要他把这个当成是传家信物,难道他拿皇帝老儿给他的贡品做传家之宝?!   一边是效忠了十几年的主子,一边是自家刚刚表明心意的毒舌恋人……甄侦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是先帝送给柳左相的。”   果然!——苏日暮眼皮子跳了跳,“先帝和我舅舅是什么关系?”还迁入皇陵?打死他也不相信柳一遥已经丰功伟绩到如此地步!   爆先帝又不是这一任皇帝的八卦,甄侦表示毫无压力,笑着抛出一枚重磅炸弹:“我们俩是什么关系先帝和柳左相就是什么关系。”   “……”苏日暮瞬间呆滞了。   甄侦戳戳石化的苏酒才,笑得狡黠,“至于这么震惊么?”   苏日暮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自家孤独终老的舅舅居然跟一个男人搅在一起而且这个男人是皇帝还有四个儿子、作为侄子的他就在其中一个手下做官还和另一个结拜做了异性兄弟……我勒了个去,这是一个怎么样灵异的世界!!!   虽然很是不想承认自家舅舅就是柳一遥,不过想起过去知道了阜远舟身份的柳一遥的复杂神情,苏日暮就不由得不信了。   那样怀念、悲苦、伤怀、挣扎的眼神……   儿时尚且不懂,此刻想来,却是醍醐灌顶。   “我舅舅和先帝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日暮问道。   甄侦无奈,指了指他身上的官服,“你记不记得自己还在翰林院?”   现在还是办公的时间,他就是以带新任修撰熟悉翰林院各种事务的理由把苏大才子带在身边的,闻人折月由对外身份为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巨门使令子鸳照看着,齐然也有专人教导,其他被委任为庶吉士的进士们则是由几个大人分批负责。   苏日暮完全具备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优良品质,嗤了一声,“你丫的带我去见皇帝还不是为了私事!”   甄侦一脸正直,“爷是管饭碗的,他的事就是公事,你别说他坏话,不然我们就得沦落街头喝西北风了。”   苏日暮嘴角抽搐,“放心,就算沦落街头了小爷也有办法养活你。”   甄侦从善如流,“那就拜托你照顾我下半辈子了。”   “……”无语的苏日暮立刻露出狰狞面目:“少给我岔开话题!你说是不说!”   甄侦挑眉,戏谑一笑,“这是皇家秘史,你确定你要听?”之前那位太史令就是因为太八卦所以被阜怀尧趁阜崇临作乱的时候铲除的噢~~   苏日暮不屑地撇撇嘴,“小爷怕他不成?!”反正他又没打算说出去。   “当年的事嘛,我也就知道得七七八八,大致跟你说一下吧。”知道苏日暮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了,甄侦拿出了心爱的茶具,一边泡茶一边给他讲当年的故事,“该怎么说呢,当年的柳一遥的地位,就像现在的宁王殿下,深受荣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以这句话作为了故事的开头。   因为先帝缠绵病榻二十余年,由长子阜怀尧渐渐掌权,完全就是一个垂帘听政又不过问的隐形皇帝,所以很多人都不记得他名讳唤作阜仲,曾经是被朝中不少老臣寄予厚望的仁心君王。   前面已经提过,阜仲和他同父异母的七弟阜徵是在不得已之下才联手在帝位之争中杀兄戮弟拔尖而出的,后来前者做了皇帝,后者成为了盖世闻名的武威元帅。   其实相比之下,阜徵能文善武,机智百变,本是更适合做皇帝的,只是恰逢边疆大乱,阜徵又不想坐上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就干脆自请出战,将对七弟很是心软的阜仲赶鸭子上架即了位,那时他刚满二十七岁,快要到男子三十而立的时候了。   但那时尚是年轻的阜仲做事不及长子阜怀尧雷厉风行,智谋不及三子阜远舟智计天纵,反而有些优柔寡断,心地良善,这从小到大保护着他的阜徵一走,他在京城就惴惴不安起来了,唯恐自己哪里做不好,不能让在前线打仗的七弟无后顾之忧。   恰恰就在这时,他遇见了柳一遥。   因为一个决策的错误损失了一个党派的巨大利益,几个暴脾气、仗着自己老资格的老臣在早朝结束之后将阜仲拦在太和殿里,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一通,才华横溢却一直蛰伏在官场底层等待明君的柳一遥刚好迟走几步,看到那个温厚善良的帝王一脸窘迫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说不上是一见如故还是一见钟情抑或是别的什么,居然就挺身而出以一敌众舌战群儒,将那些老臣辩驳得抬不起头来。   没有任何悬念的,柳一遥得到了重用,一路直升,呕心沥血地帮助他选择的明主之君匡扶江山,阜仲也给予了他最大的信任,等柳一遥坐到左相的位置时,他已经和三军元帅阜徵并列为阜仲的左膀右臂,享誉天下,风光无量。   而在这期间,他们的君臣之谊早已在日久天长的相处中变质,没有人知道是谁主动,反正当群臣发觉不对的时候,阜仲和柳一遥已经是时常同进同出了,而阜仲登基十几年,竟是抗住压力没有翻过一个妃子的牌子!   而柳一遥心高气傲桀骜不驯,直接无视了所有人的指指点点,而他也更有手段让那些人不敢指指点点,谈笑间叫人生不如死。   玉衡几百年来都是嫡系血亲继承皇位,那时的阜仲无疑是极爱柳一遥的,甚至暗地里写过若自己有何意外便让阜徵继位的密旨,也不曾想过生子开枝散叶,但于他快四十岁的时候,一切在太后的以死相逼中渐渐改变。   阜仲本就心肠极软,即使是在阜家几乎苛刻的皇家教导里学会了深沉心机,但骨子里的东西本就难以改变,而柳一遥明面上再怎么温柔都好,可本性就是个极是骄傲的人,受不得半点背叛,哪怕只是察觉到了阜仲的片刻动摇,也忍受不了。   质问冷战争吵,世间男女之间的矛盾在男子与男子之间也并无不同,大致差别也许就是柳一遥即使吵架也是冷嘲热讽而不是泼妇骂街。   只能选择其一的阜仲在太后的步步紧逼和柳一遥的咄咄怒气中痛苦无比,而阜徵也戌守边疆赶不回来帮忙,他日渐消沉,世事大都凑巧,像是老天存心玩你,一次在与柳一遥争吵后买醉醒来,看着身旁那个异族联姻的女子,阜仲就知事情在逐渐滑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柳一遥身有旧疾,加之十几年为玉衡为阜仲劳心劳力,骤闻心爱之人一夕背叛,便霎时间衰弱了下去,在一次咳血中被太医警告,若再不好好休养,恐怕五年都挨不过,但被心灰意冷的柳一遥无视。   这事当时的阜仲并不清楚,他只知自己的左相开始对自己形同陌路,除了君臣之外他们似乎什么都不剩了。   久居帝位,阜仲也有几分脾性,因为酒醉意外而深深自责的他没有得到柳一遥的一丝谅解,明明相爱十几年却没有得到爱人的充分信任,大受打击的阜仲也许是有着你若无心我便休的念头,从此立后纳妃生子,已近四十的他似乎才走上常人应该走的轨迹。   之后,事情越来越走向一个诡异而糟糕的境地。   长子阜怀尧的出生终于让他的七弟放弃边疆苦寒回来和阜仲团聚,身怀六甲的德妃却爆出和阜徵私通的消息,边疆恰在此时再起战乱,那时阜仲本不愿意三十多岁还未成亲的弟弟再去打仗,可是架不住阜徵的请战和柳一遥的力荐。   只是,这次战无不胜的神话却被攻破,阜徵在边关重地蓝翎州被人一箭穿心暗算而死,噩耗传到京城的时候正是早朝,高高的帝位之上,阜仲在文武百官面前抱住七弟的头盔,第一次失态地痛失哭声。   那落泪的模样太过悲恸,甚至带着一种死亡也无法磨灭的悔恨,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柳一遥在那一刻动容,早朝散后他单独去找了阜仲。   宫人们却在阜仲的怒吼中看到被砚台擦破额头血流如注的左相平静地走出了御书房。   “柳一遥,阿徵是因你而死的!”   没有人明白这一声凄厉的怒吼背后带着怎么样的真相。   之后,柳一遥处理了蓝翎州失守之后的战败赔偿事宜,阜仲缠绵病榻一蹶不振,而他的第四个儿子也已经出生。   深爱并且尊敬的明君似乎随着阜徵的逝世而逐渐死去,柳一遥终于死心,辞官远走,从此再无踪迹。   仁王,贤臣,猛将,却一病一走一死,朝中再无可撑半边天的人,被百官期待着会恢复玉衡鼎盛辉煌的铁三角完全崩塌,自此走向衰落之路。   ……   “当年柳左相做事太过果决,先帝再好脾气也是皇帝,也许是一时意气,待到回神过来,与你舅舅早已是天涯永隔,”甄侦拈着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你舅舅郁郁而终,而先帝卧病二十一年苟延残喘,所谓苦命鸳鸯,大抵就是这样了。”   苏日暮听得直发愣,咋舌:“好复杂啊……”   “皇家人做事,本就简单不起来,”甄侦道,“先帝能十几年守在你舅舅身边,在性情寡淡的阜家来说,也算是情深意重。”   苏日暮皱眉,说不准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在他看来,阜仲和柳一遥的悲剧,无疑是两个人之间的各自不肯让步而亲手造成的,只是他却不太理解为什么阜仲说阜徵是被柳一遥害死的,这是他们最终天人永隔的导火线。   对此甄侦也是摇头表示不清楚。   “看来子诤的性格是像足了那老皇帝啊……”情深意重什么的最不讨人喜欢了,又受苦又受累的,像阜怀尧那样薄情寡义无情无义过着多舒服啊。   苏日暮想着想着,忽然有了一个诡异的念头,“甄侦啊。”   他的语气太过古怪,甄侦眉头跳了跳,“怎么?”   “心高气傲,心机深沉,笑面虎,重情重义……”苏日暮眨巴着眼睛,“你觉不觉得,其实子诤更像是我舅舅和老皇帝的儿子?”   “啪!”甄侦铁青着脸捏碎了手里的瓷杯,“苏日暮,你那张嘴少贱一会儿行不行?!”   还男男生子,真当这世界灵异了啊?!   第一百九十八章 剑鞘   御花园正是春光明媚百花齐放的时候,小小的溯阳亭被包裹在姹紫嫣红之后,一片生机盎然。   明黄衣袍的帝王从睡梦中醒来,怔怔坐在亭子中,像是正处迟暮之年,满头华发一身死寂。   阜仲怔然望着四周,还未消散的梦的痕迹从他眼角划过——   人面桃花、江山昔年,随梦而去,终……不似当年。   满园艳丽花盏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只是出神地盯着小亭子边的的几棵垂柳,看着看着,就忍不住颤颤巍巍站起来,拖着病弱的身体往前走去。   正坐在他身边安静看书的白衣少年被他的动作吓到,立刻起身扶住他,冷漠的颜容下暗藏一缕微不可见的担忧,“父皇你当心些……”   阜仲似乎没在意,在少年的搀扶下慢慢走到一棵柳树边。   他伸出枯黄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坚韧的树干,他的目光一瞬间是那么的明亮,仿佛穷尽余下的生命在燃烧一般,看著柳树却又穿过那树落在不知名处,那么温柔那么多情,瞧得人呼吸都疼了。   白衣少年看得很是心惊胆战,却一时迟疑,不敢开口叫他。   阜仲自他有记忆开始就是一直病重在床的模样,他已经习惯了替这个父亲背负本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他的责任,只是,现在阜仲这个样子,竟是……像回光返照!   “一遥……”阜仲用一种恍惚又柔软的声音轻声念着,宛如陷入一个美好又虚幻的幻境里,顿了顿,他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些,冷不丁地念出了另一个被埋葬了许久的名字,断肠又欢欣:“阿徵……”   春日的暖阳晃进眼里,光芒氤氲里,阜仲仿佛看到有两个人走来,青衫乌发,宽袍广袖,战甲头盔,长刀立马。   是记忆最后的模样,意气风发年华正好,叫人看一眼便毕生难忘,恨不得用三生来换。   “陛下,臣名唤作柳一遥,字长晟,希望……陛下能记住微臣的名字。”最初的最初,是男子望着他那眉眼含笑的温暖。   “不会武功怕什么,皇兄,有我在谁敢欺负你?啧,太子也不过是半桶水罢了。”最初的最初,是孩童年幼却毫不掩饰的傲视天下。   “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便会保玉衡三山五岳安稳无边江山无忧,阿仲,我说到做到,信我!”男子深情又坚定,微笑着接下左相的重担。   “皇兄,我走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把那狗皇帝的首级拿给你当球踢!”少年英武,通晓诗文,刀马娴熟,在三军面前朗笑三声,忽然回头对他道。   “阿仲,我陪你,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他如是道,仍是那温柔如三月江南春尽好的笑,这一笑的记忆横贯了阜仲余生的岁月悠悠。   “皇兄,等这次打完仗,我就留在京城了,咱们兄弟两就和以前一样,振兴玉衡江山!”他如是道,然后打着马带着大军离开京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他们终于回到他身边。   他已经是耄耋老者,他们却仍是当年谈笑风云变的意气青年。   阜仲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是扇子一样,一下子扇去了他的半世时光,他轻喟叹一声,用那含笑的声音呢喃:“你们终于来了啊,好狠心,抛下朕那么多年,朕等得好苦啊……”   ——所以,带我走,好不好,我真的,好累啊……   白衣少年脸上出现了一丝惊愕,难得失态地大喊了他一声:“父皇!”   他的声音掩不住仓皇,阜仲在这一瞬猛然醒神,眼前的幻象眨眼全部消失。   他愣住,支撑不住一般颓然滑落,身子一倾,倚在柳树上,震得柳枝簌簌直颤。   “父皇你还好吗?”白衣少年赶紧扶住他,寒星般的眼神里终于流露出的明显的忧心忡忡。   阜仲望着他,终是虚弱地摇了摇头。   对啊,他还不能走,他的孩子还小,他怎么也不能离开,可是故人长绝,只剩他一个,独立芳菲,望遍了春花冬雪,却,不见来时路。   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这种感觉,好孤独啊……   “一遥……”他又念了一遍,语气平淡,然而眼神里的痛楚叫身旁的白衣少年相信,他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血淋淋地撕开,已经痛到令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在脸上作出疼痛的表情。   白衣少年沉稳从容的面目裂开了一丝缝隙,无措地守在他身边,犹带稚气的霜冷颜容上是说不出是复杂神情。   他低声问:“父皇又想起左相和七叔了吗?”   阜仲轻咳了几声,淡淡道:“人老了,就总爱想起以前的事,想那些做错了让朕后悔一辈子的事。”   白衣少年抬头望着他,“父皇不是说,即便是错的,只要走到底,也能把错变成对吗?”   “可惜,朕没有走到底,”阜仲将手放在他头上,浑浊的眼里渗出了近乎凄厉的哀意,“所以尧儿你记住,坚持你的路往下走,只要不回头,你就永远不会后悔。”   白衣少年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眼角泪痣跟着颤动,他眼里似乎有什么信念在一步步坚定,散发出冷冽而灼人的光芒,“儿臣明白。”   看着他,阜仲的眼神渐渐柔软下来,“真不愧是阜家的子孙。”微顿,眼前浮起某个蓝衣少年温和又漠然的眼神,终是开口问了:“尧儿,你的三弟……是个怎么样的人?”   “远舟么?”白衣少年想了想,道:“很厉害,像是一把剑,平日蛰伏不出,出鞘必伤人,可惜过于处事执拗,终会伤及自身。”   阜仲听得怔忡,眼神颤动,仿佛在怀念什么不可能忘记的东西,“真像啊……他这副脾性,真是像极了一遥……”   他顺着树干慢慢滑坐下去,明黄的帝袍如同云层一样层层铺开。   “一遥也是这样,像是一把利剑,做事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然后,伤人伤己……”   剧烈的呛咳声猛然从他喉咙里泄露出来,他咳得腰都弯了,整个人蜷缩起来,连听到这阵咳声的人都为他感到断肠裂肺的艰苦。   白衣少年微微睁大了眼,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父亲咳出的血像是水一样溅在他纯白的衣摆上,像是幽夜里盛开的曼珠沙华。   白发苍茫的老者倒在他的膝盖上,眼神渐渐失去焦距,眉眼却舒展,染血的唇边缓缓溢开一抹笑,如同莲池里的水纹,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   断断续续喃喃的声音很低很小,仿佛中间相隔宽宽的三途河,被风吹散在满园飞花里:   “可是朕……朕只想……做他一辈子的剑鞘……”   ……   做他一辈子的剑鞘……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么多的误会和伤害还存在着,却仍然还是爱他么?   那么父皇,柳一遥呢?   他是不是,也有着同样的心情?   十岁那年父亲病重几乎撒手人寰之前的场景以梦境的形式卷土重来,阜怀尧睁开眼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用力将自己的思绪从往事中拔除出来,微一侧头,却看到了一张俊美得近乎没有瑕疵的脸庞。   远舟……   阜怀尧连犹豫都未有一瞬,便知道这是什么人。   对方温热的呼吸打在额发上,让他禁不住微微恍惚。   阜远舟靠他靠得极近,甚至近到能数清楚那一根根的浓密的睫毛,双手虚虚地将他拢在怀里,以一种守护者的姿态,温柔又坚定。   阜怀尧不想收回当年的评价,这个人到现在也依然是一把锋利得叫人胆寒的剑,只是,这个人甘愿为他给自己做了一个剑鞘,将自己牢牢锁在里面,唯恐伤他半分毫毛。   被这样的一个人爱着,该是何等的幸福……   阜怀尧心神微微震动,五指如冰,缓缓触摸他的脸颊。   在差一分便沉沦的时候,他用力而迟缓地收回了手。   他面上并未有哀痛悲恸,但神色中却已再无一丝冷漠淡然。   阜、远、舟。   阜怀尧默声而认真地念着这个名字,好像这样就可以将这个名字死死刻在心口上,跟着身体化为白骨方能消失。   一番动静下来,在恢复伤势时格外嗜睡的阜远舟也因为武者的警觉而醒了过来,一睁眼便看见在自己怀里眼神清明的兄长,心口不由自主地多跳了几下。   “还累么?累便继续睡吧。”男子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淡淡响起。   阜远舟回神过来,留恋了片刻才坐起身来,笑了笑,摇头道:“不累了,皇兄你呢?”很自然地拿过外袍帮他披上。   阜怀尧本想说自己没什么的,又想到之前阜远舟的生气,话便咽了下去,改口道:“朕有些饿了。”   “那远舟叫人传膳,皇兄想吃什么?”阜远舟赶紧起身,顺带扫了一眼更漏,发觉两人睡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太阳还高高挂在西边的天空上。   这番情景,就好似之前两人的冷战不存在一般,阜怀尧微微怔忡了一下,刚想开口说什么时,外头忽然传来了寿临的拦阻声,然后一个宫人和寿临一拦一跑地冲进了御书房,极是失礼。   阜怀尧最是重视处理政事的地方,见状脸色一沉,就想喝问一句。   谁知那宫人一见到他,便冲过来一叩而下,惊惶道:“陛下,皇后娘娘遇刺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身孕   阜怀尧带着自家三弟赶到坤宁宫的时候,宫中太医刚好诊治完了,本想说什么,听到陛下驾临的动静就赶紧回神行礼。   阜怀尧大步一进去,走向坐在床边的花菱福,问:“皇后你怎么样?”尽管嗓音依旧清冷,但还是流露出了关切。   阜远舟本来也想走过去,不过闻言,便顿了顿脚步。   花菱福看得分明,不过没说什么,只是对阜怀尧亮出了自己被绷带绑着的手,无奈道:“只是小伤而已,怎么把陛下您也惊动了?”   阜怀尧看了一下,觉得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才回头看向那个一直欲言又止的太医,“皇后的伤势如何?”   “皇后娘娘伤势并无大碍,”太医诚惶诚恐回答道,随即搓了搓自己的手,声音里透出了兴奋,“不过,微臣要恭喜陛下,娘娘已经有身孕了!”   此言一出,顿时惊动四座。   伺候端宁皇后的几个宫女立刻激动地跪了下来,“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这是天仪帝的第一个孩子,她们自然是高兴得很。   不过,若是此刻她们中有人抬头,定会发现在场那三个尊贵的人脸上都并无骤闻喜事而该有的欣喜。   花菱福的手抚摸上自己的小腹,有些迷惘有些恍惚。   嫁给阜怀尧四年,这里,终于有了一个属于她的丈夫的新生命了么?   这本是她想要来慰藉自己下半生的孩子,但是真正得到时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她想为其孕育儿女的男子,早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阜怀尧看着神色茫然的花菱福,回头望见脸色苍白地死死注视着皇后的阜远舟,缄默许久,冰冷的面孔上终是有了一丝动容。   人生最苦不过求不得,于他,于阜远舟,于花菱福,都不过是如此。   孽缘……当真是孽缘!   冷静地把安胎事宜吩咐下去之后,阜怀尧装作没有注意一直一言不发的阜远舟,才问起关于皇后遇刺的事情。   在路上他已经听说是一个宫女做的。   这件事他预料了七八个结果,不过最后调查此事的禁军统领蔺木沐给的结论既是出乎意料又在预料之中——阜崇临留下来的余患。   那是被阜崇临宠幸过的小宫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典型例子,所以才没被查出来清除出宫,她因为阜崇临两度的死亡而生出怨恨之心,但接近不了阜怀尧,就只能改变目标,转移到皇后身上。   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阴谋,倒是让阜怀尧有些不习惯,面上倒没表露出什么,和阜远舟一起留下来陪花菱福吃顿家宴。   阜远舟这才从刚才的打击中缓过神来,倒了杯清酒,对花菱福举起了杯子,“远舟恭喜皇嫂了。”   他言笑晏晏,温文如玉的样子比什么人都显得真心实意似的。   阜怀尧的筷子却微不可见地一颤。   花菱福也愣了一下,才同样举杯和他碰了一碰,“宁王客气了。”   阜远舟优雅地饮下酒,笑着道:“这可是远舟的第一个皇侄,皇嫂可千万要保重玉体,莫要亏待了自己。”   “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本宫自然不会这么不小心,宁王莫要担心。”花菱福也笑了。   别人能当这一幕是叔恭嫂亲,阜怀尧却知道其中究竟有几分真心,觉得听着难受,忍不住打断了他们的话:“莫要喝酒了,用膳吧,皇后你有身子就要多注意些,远舟,你别忘记了自己的伤势。”   他这一发话,阜远舟和花菱福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安静下来吃饭。   昧着良心说话,大抵和味如嚼蜡的感觉是一样的吧。   食不知味地吃完这一顿,阜远舟率先就说有事而告退了,直至离开他都依然是微笑的模样,比什么时候都好看,璀璨得天地失色的,却让人觉得只要轻轻一碰,那笑容就会被撕扯扭曲成痛苦。   花菱福看着那蓝色人影匆匆的脚步消失在殿门外,才回过头来,望着身侧帝王好似无波无澜地望着阜远舟离开的侧脸。   她看了许久,忽然露出了些许惊诧和意外的神情,叹了一口气,道:“妾身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看到您后悔的表情了。”   那时候,这个人分明就信誓旦旦言自己“朕从来不是会后悔的人”。   阜怀尧缓缓眨了眨眼,双唇微动,竟是坦然道:“朕……确实后悔了。”这一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这两个字的沉重和悲哀。   花菱福怔住。   阜怀尧半阖上了眼帘,掩盖住了眸子里所有的波动,他觉得如果现在自己露出软弱的模样一定很难看,“伤他至深,本不是朕的原意。”   一开始,他本就什么都不求,只是为自己留一份微不可见的真心,为这寂寞山河,留一个人站在身后。   可是感情一事由不得人心来控制,执掌天下如他也阻止不了禁忌的暧昧在迅速生长,阜远舟若执意鱼死网破,他恐怕能痛下杀手,可是阜远舟选择退守,他就只能心软。   也许从他决定将人留在身边开始,就注定这是一场不可挽回的悲剧。   阜怀尧知道后悔没有用,他也知道大多数人都不能做到一生无悔,可是他这一个悔,却要令自己和阜远舟痛苦一生。   二十年前的阜仲和柳一遥是这样,他和阜远舟也是这样,老一辈的前因,下一代的苦果,荒谬得像是既定的宿命。   ……   回到乾和宫的时候,阜远舟竟然不在,阜怀尧心里一跳,赶紧叫来寿临:“宁王去哪里了?”   寿临呆了呆——那位主子的行踪他怎么会知道?要知道永宁王是从来不随身带着宫人的啊!   阜怀尧眉头一蹙,刚想叫禁卫去找人,就听得男子熟悉的声音从远至近飘来:   “皇兄你找我么?”随着声音的落地,蓝衣俊颜的伟岸青年已经掀帘而进,手里提着一个两层的食盒。   冰冷的表情微微一软,阜怀尧松下一口气,迎了上去,无奈地道:“你怎么又乱跑了?”这个人一向强势惯了,连受伤也困不住他的脚步。   阜远舟为这隐含的担心暖了一暖,笑着提了提手里的食盒,“远舟只是去了御膳房而已,没有乱跑。”   “嗯?刚才没吃好么?”阜怀尧下意识问,问完才自嘲了一句,方才三个人中有谁是吃得下的?   阜远舟像是没有听出其中问题,仍然是微笑的模样,语气里带了一些责备:“皇兄之前不是都没这么吃东西么,皇嫂现在的饭菜大补,皇兄吃了怕是胃会受不住,我就去熬了些粥。”   阜怀尧轻微怔了一下。   原来他说的“有事”,就是这等小事么……   阜怀尧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呆呆地被阜远舟牵到桌边,坐下,面前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手里被塞了一个勺子。   阜远舟也坐在他对面盛了一碗粥,眼神温柔地望着他,“皇兄吃吧,冷了就不好了。”   一瞬间,愧疚铺天盖地而来,阜怀尧低下头舀粥,不想让他看着自己眼中的微热。   素来淡漠的兄长难得这么温顺,阜远舟也是有些意外,心中的憋闷霎时也消去了不少。   喝过粥后,阜怀尧胃里隐隐作痛的感觉才压了下去。   看到他按着胃的动作,阜远舟有些紧张,“还是疼吗?要不要宣太医?”   阜怀尧抬手止住他,摇头,“朕只是觉得不疼了而已。”   “所以皇兄以后不能忘记用膳了。”阜远舟哭笑不得。   “……嗯。”他在的时候,阜怀尧总不会忘,因为有他提醒他……   可是,阜怀尧想他需要习惯若是阜远舟不在的日子。   颜容萧疏的青年亲昵地拂拂他略长的额发,眼中柔情款款,“需要修剪了呢。”   阜怀尧见状,心里隐隐觉得这次回来之后的阜远舟一直不太对劲,在发现花菱福有身孕之前就已经显示出了异样的征兆,但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妥,而且这个模样的他对于自己来说也有些招架不住,理智尚未运转,嘴上已经脱口而出,“那远舟帮朕打理一下罢。”   阜远舟的手轻微一顿,微一讶异,然后抿开一抹如水浅笑,“那皇兄可不能怪我手艺差喔。”   唤寿临拿来了精致小剪,阜远舟解开他华美的发冠,用犀角梳梳顺了散落的发,然后执起额前的发,慢慢修剪起来。   阜怀尧一直合着眼,却也能感觉得到那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像是火一样炽热,连让人忽视的机会都没有。   他终于明白了阜远舟的不对劲在哪里。   这个男子已经刹住了自己失控外溢的感情,却也更坚定了“狩猎”的念头。   此时的他,已然完完全全是一匹猛兽,不吝啬亮出自己的獠牙和利爪,用不伤害的方式一步一步靠近自己心爱的猎物,布下天罗地网,只待蓄势一击。   而阜怀尧,无疑就是他捕猎的目标!   阜怀尧不知道之前还一直踌躇蛰伏的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自己守候的方式,只知道现在的阜远舟让他有一种近乎恐惧的慌乱——若他势在必得,自己又该怎么办?!   一直都是阜远舟在退让在妥协在臣服,阜怀尧想,他都几乎忘记了这是一个和他心计智谋相差无几的人,被天下人公认为神才的男子!   第二百章 改变   “皇兄,好了。”   阜远舟的突然出声打断了阜怀尧的思绪,他迟疑了一下才睁开眼来,避开对方过于赤忱的眼神,望向镜子装作认真打量自己此时的模样。   虽然阜远舟拿剑是熟稔无比,不过和剪子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他的手艺不会差强人意,但也不算十分出色、普普通通就是了。   阜怀尧微微晃了一下脑袋,垂下来的额发果然不会再挡住眼睛。   阜远舟转到他身后,一下又一下的用梳子温柔地梳理着他浓密的长发,低垂的眉眼写满了深情的意味,比那三千青丝还要绕人心弦,却不太露骨——至少以前的阜怀尧不会发现其中的感情。   此时阜怀尧看来,那股心惊胆战的感觉却愈加明显。   越是强悍的人,在面对生死博弈时就越是奋起,但若是这场博弈的源头是感情,那么就常常会愈挫愈弱。   没有人能在感情面前保持绝对的理智,无动于衷——越是强大的人,崩溃得越快。   尤其是现在的阜怀尧对阜远舟抱有极深的内疚感,他开始后悔,而阜远舟开始步步紧逼。   “皇兄。”阜远舟突然俯身,从背后环抱住他,将脑袋搁在他的肩上。   阜怀尧浑身一僵,旋即才强制自己放松下来,“怎么了?”   以前的三弟也时不时会有这样亲密的动作,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居然迟钝到认为这般的相处方式是正常的兄弟情谊!   对方的慌乱掩饰的极好,阜远舟没有察觉,透过铜镜直视他的双眸,道:“刚才忘了说,远舟也要恭喜皇兄,就快要做父亲了。”   白衣的帝王心里就是一咯噔。   若是可以,他真的不想谈这个话题。   对方面上仍是带着笑的,目光澄澈,饶是阜怀尧也分辨不出其中的真假,只好避重就轻道:“皇后嫁入阜家多年一直无所出,这回便可堵住那些闲言碎语了。”   “是啊,那些说三道四的人就该闭嘴了,”阜远舟唇角勾起,天真无邪的样子,“皇兄就不用总是去后宫那么累了。”   “……”闻言,阜怀尧眉头跳了跳,恨不得想找个地缝来钻——什么叫做去后宫那么“累”!?这几日他在皇后和珍妃那里只是留宿听琴而已,什么都没做!   可惜从小学的皇家礼仪和他自身的性情寡淡都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动作,只好无奈地道:“远舟你有事直说便是了,莫要消遣皇兄。”   阜远舟睁大了眼睛一副很吃惊的样子,“远舟怎么会消遣皇兄?”   你现在不就是在含沙射影么……阜怀尧突然觉得好惆怅,真是罪孽,好好的一孩子,被他折腾得都长歪了。   阜远舟微微侧过头,脸颊贴着他的,“皇兄。”   “嗯?”阜怀尧努力板着脸,但还是忽略不了两人紧贴的地方温度慢慢升高的事实。   “现在,阜家算是有后了吧。”   “……还不确定是男是女。”阜怀尧实话实说。   阜远舟抱着他的双臂力度大了些,脸上表情却是看不出端倪,“若不是皇子,皇兄打算和皇后再生一个?”   阜怀尧张了张口,最后只是道:“再说吧。”   阜远舟似是不太满意他的回答,还一会儿都没说话。   阜怀尧微微动了动身子,很想委婉地叫他不要这么抱着他。   阜远舟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道:“皇兄,我不要娶亲。”   阜怀尧一愣。   阜远舟用力蹭了蹭他的脸颊,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重复:“皇兄,我不要娶亲。”   不是“不想”,而是“不要”。   再度把这个让两个人之前冷战的导火线摆在台面上,阜怀尧下意识透过镜子去看对方的脸色,却见他将脸埋首在自己颈弯处,垂落的无法长发挡住了所有能泄露表情的地方,只能听见他听似轻快的声音。   阜怀尧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听话,不要闹孩子脾气。”   “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阜远舟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只有这件事不能。”   琥珀色的眸子里点点复杂,“娶亲难道不好吗?”   “不好。”摇头。   “你不想有孩子吗?远舟……一定会是个好父亲。”   “我不喜欢小孩!”阜远舟坚决道,又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只喜欢皇兄的孩子,我会做个好叔叔的。”   阜怀尧的手颤了颤,很想问他一句“何苦”,但是声音哽在喉咙里,久久发不出来。   “皇兄,答应我好不好,”他终于抬起了头,望着映在镜子中的那双寒星般的眼,“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阜怀尧依旧沉默,面无表情的脸色看不出端倪。   阜远舟的脸色暗了暗,不过还是飞快掩饰下去,绕到兄长面前,单膝叩蹲在地上,环抱住他,仰头望着那无波无澜的华雍颜容,用哀求一般的语气唤着他的名:“皇兄……”   阜怀尧硬是逼自己硬下心肠,问:“这世间……就真的没有你看得上的女子?”   阜远舟的眼神颤动了一下,有一瞬阜怀尧甚至以为他会落泪,但是他却是笑了笑,低声道:“如果有……如果真的有……远舟定会告诉皇兄。”怕只怕,这一生都不会有这个机会。   他眼角眉梢都是那和熙如春日华光江月皎明的笑意,然而在那深深压抑的嗓音底下,却全是悲伤到无法形容的情感。   阜怀尧心口瞬间剧痛,所有坚持一刹那灰飞烟灭,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突破了禁锢在四处乱窜,要撕开他的血肉从里面钻出来。   他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年少初识情滋味的时候,一颗心那么柔软,轻轻一扯,就痛得死去活来。   以退为进,我知道这分明是你的计谋,只是那份感情却是真心实意的,真实到——字字锥心。   远舟,德妃毁了你二十一年多信念,你却来动摇我坚定二十多年的决心……   我欠你的,所以你来讨还了么?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是道,清清冷冷的,好似真的平静如斯,“等到那一天,你定要告诉皇兄。”   花菱福说得对,他后悔了,后悔造了这个局,困死了两个人,痛的是一生。   ……   苏日暮本来在拼图。   拼一堆乱七八糟的图。   这是孙澹的《三仙向南图》,宫清觉得可能是图拼接的问题才会导致他们看不出什么线索,但是他和黑一灰三他们努力了十几天都没有成效,只好再度拜托阜远舟,又被阜远舟丢给了苏日暮。   所以他在任劳任怨(……真的?!)地拼图。   但是甄侦的一句话把他一晚上的成果全部毁掉了:   “皇后有身孕了。”   苏日暮默默看着一抖手乱了的一桌子画纸,再默默地看向那个倚在门口秀美修长的身影,默默地,默默地一脸控诉地看着他。   甄侦一摊手,极是无辜,“我不是说来吓你的,这种事我还玩不起。”   苏日暮呆掉一样顿在原地,半晌不说话。   甄侦奇怪,走过去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石化了?”   苏日暮拦手抓住他的手。   甄侦挑眉——这速度,他完全相信平日里苏日暮是没跟他动真格了。   “你的软剑借我。”苏日暮平静道。   “要来干嘛?”甄侦瞬间警惕地看着他。   苏日暮眉毛一竖嘴巴一咧立时面目狰狞:“小爷要弑君!!!”   甄侦头痛得紧,拦住炸毛的他,“三爷当时在场都没急着拔剑,你急什么?”   苏日暮“呸”了一声,“就那重色轻友的混蛋,他要拔剑也是对皇后拔剑,伤他皇兄一根毫毛都要哭不哭的死样子!”   “那不就是了,”甄侦把拼命想出门的人往回拖,“你弑君了三爷会放过你么?”   苏日暮龇牙,“小爷连着他一起咬死,和那皇帝做一对苦命鸳鸯去!!!”   甄侦默然,“……你确定不会连你带我一起去垫棺材?”   苏日暮阴森森看他一眼,“一起住皇陵,你感谢皇恩浩荡吧!”   甄侦:“……”   咳咳,那个,两位,把弑君两个字挂在嘴边,乃们真的觉得诛灭九族这种事是开玩笑的么,亲~   被一直这么拖着,苏日暮怒了,“你丫的到底放不放手!”   甄侦风轻云淡道:“什么时候你不打算弑君了我就什么时候放。”   苏日暮磨牙:“兄弟被欺负了,小爷去帮个忙都不成啊?!”   “不成。”甄侦理所当然道。   “凭什么!?”苏日暮瞪眼。   甄侦幽幽道:“凭他是皇帝。”   苏日暮僵住:“……”   甄侦继续道:“凭他比你官大。”   苏日暮动摇:“……”   甄侦给予最后一击:“凭他是三爷喜欢的人。”   苏日暮吐血:“……”   吃力不讨好神马的最讨厌了!!!   见他不动了,甄侦才微微松了劲力,叹口气道:“皇后是爷明媒正娶四年的结发妻子,论先来后到,三爷也没什么立场说爷和皇后生孩子的不对。”   毕竟两人相爱是相爱,可惜都彼此掖着藏着,除了是兄弟就什么都不是了,作为皇帝,有个孩子真的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何况阜怀尧都成亲四年了。   苏日暮犹然不甘心地撇嘴,“如果论先来后到,远舟是他弟弟,岂不是更早?”   甄侦无奈,“有这么个算法的么?”   苏日暮“哼”了一声,然后又瞄了他几眼,“那什么……子诤真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不在场我怎么知道?”甄侦耸耸肩,“不过我保证他绝对没有拔剑。”   苏日暮觉得心里膈应。   知道皇帝有三宫六院不假,但真的听到他有小孩的时候,那一股子火气还是冒了上来。   苏日暮完全不能理解那种和不喜欢的人生子育女的感觉,在他看来,这个样子和背叛没什么两样——尽管现在阜怀尧和阜远舟没有任何誓约。   他真心觉得阜怀尧很强大,明明那么喜欢一个人,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难道就不觉得反感恶心么?   甄侦见他脸色忽青忽白,便知他心想什么,只好替自家主子开脱道:“若是爷因为三爷而没有子嗣,三爷会被百官的唾沫星子淹死,这样你也觉得很好?”   苏日暮愣了一下,但仍是兀自嘴硬道:“他这么做难道很伟大么?只会害子诤伤心而已。”   甄侦微垂下眼帘,“爷并没有给三爷任何承诺。”   苏日暮咬牙,“他根本就没打算给!”   “他只是做他应该做的事。”   “他有什么是不应该做的?!”   甄侦脸色平淡,“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   苏日暮被噎住。   甄侦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走到这一步,连花菱福都被卷入其中,他已经不知道是谁更可悲了。   苏日暮却突然道:“……我说甄侦。”   “嗯?”甄侦抬起头。   苏日暮表情怪异,“你真的觉得……子诤是皇帝的弟弟?”   甄侦脸色微变,“你乱说什么?!”   苏日暮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道:“左相柳一遥……论性格,你不觉得,子诤更像是我舅舅的儿子吗?”   第二百零一章 半缘君   “……论性格,你不觉得,子诤更像是我舅舅的儿子吗……唔唔唔!”   他话音还没落地,就被甄侦猛地捂住了嘴。   后者紧张地张望四顾又听了听动静,听完之后才后知后觉想起他在家里没可能被人听到什么,于是黑线了一把。   还被捂着嘴的苏日暮怒瞪他——你丫的抽什么疯?!   “凶什么凶,该是我说你找死才对!”甄侦难得没好气道,松开了手,“这话大逆不道的,你也敢乱说?迟早撕了你的嘴!”   苏日暮纳闷,“你这么紧张干嘛?再大逆不道的话小爷也不是没说过。”刚才还弑君来弑君去的呢。   “你提着剑去闯皇宫我都随你,不过这话千万不能被爷听到,”甄侦摇摇头,“三爷的出身成谜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一个亲信提过用这个打击三爷,就可以在帝位之争里除掉他,结果被爷暗地里下令让人把那个亲信处理了,说这话的时候你是没看到,爷脸色当时那叫一个难看,我都碜得慌,我们之后谁都没敢再提过。”   这件事完全就是阜怀尧的雷区!   苏日暮:“……”   甄侦:“……”他挑了眉,“你那是什么表情?”   苏日暮诚恳道:“你知道我现在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那位陛下么?”   甄侦猜测:“手足情深?”   苏日暮摇头。   甄侦纠结:“公正无私?”   苏日暮摇头。   甄侦囧了一下,“不会是心怀不轨吧?”   苏日暮还是摇头。   甄侦怒了,“你就不能直说吗?”难不成和他呆久了也习惯了说话绕上一百八十个圈子?   苏日暮幽幽道:“做贼心虚。”   甄侦:“……”   苏日暮目光诡异,“掩耳盗铃。”   甄侦:“……”   苏日暮撇嘴,“欲盖弥彰!”   甄侦忍无可忍了,“你怎么就确定三爷就不是皇家子孙?”他这个皇家情报第一人都还不清楚呢!   “我倒盼着他不是皇家人,”苏日暮奸笑,“他是我舅舅的儿子的话,那他就是小爷的亲亲表弟了哈~~~”到时候就跟柳天晴是同一辈,得管他叫表哥,看他敢不敢欺负到自己头上来!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甄侦抽抽眼皮子,“这种事做做梦就好,你没见三爷和肃王安王长得挺像的么?”就凭这个便知道阜远舟八成是皇家人了!   苏日暮一脸不怀好意,“就单单你家陛下和他们都不像,莫不是他……唔!”   甄侦木着脸再度捂住了他的嘴。   狗嘴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迟早撕了它!!!   ……   处理过白天落下的政务,阜怀尧回到乾和宫的时候,正好在殿外撞见为阜远舟复诊完准备回去的秦仪,便问道:“宁王现下身体如何了?”   秦仪俯身垂首,状似恭敬,和旁人没什么不同,他道:“殿下身体恢复良好,不过仍是不能有太大动作,能静养便最好了。”   阜怀尧闻言,微微松了一口气,“照这么看来,宁王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完全复原?”   秦仪大致地估摸了一下,“若是不妄动内力加重伤势,一月左右便可。”   “……嗯,多谢秦太医了。”想起之前自己将人气得跑掉据苏日暮所说还吐血的事情,阜怀尧有些尴尬。   等秦仪告退了,他才走进内殿,里面药味浓郁,刚换了药披着外袍的丰峻男子正对着一碗黑色的药蹙起了眉头,神色浓重的,若是不知道的人说不定还以为他是在研究那药是不是毒药呢!   阜怀尧失笑了一下,走过去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再不喝的话,变凉了味道就更奇怪了。”   阜远舟看他一眼,叹口气,拿起碗咕噜咕噜就往下灌——早死早超生神马的……   阜怀尧将一旁的蜜饯递给他。   阜远舟咬着蜜饯含含糊糊道:“皇兄还不沐浴吗?已经很晚了。”白天也就合眼了一个多时辰,根本不够睡。   “朕现在就去。”阜怀尧道,脱掉白色的外袍才走向后殿的浴房,心里倒是有些庆幸自家三弟已经提前洗了。   后面的阜远舟却突然问道:“皇兄,要远舟帮你擦背么?”   阜怀尧的脸僵了一僵,“……不用了,朕自己能搞定。”   看着步履似乎有些匆匆的兄长,心思绝对纯洁的宁王殿下奇怪地挑了挑眉——走这么快,皇兄果然很困了么?   走到浴房里的阜怀尧无奈地抚了抚额。   他觉得自己在阜远舟面前越来越落在下风了。   ——愧疚……本就是插在心口上的一把刀。   内殿里的阜远舟唤人收拾过药碗之后便去铺床了,看到那个和华丽的龙床格格不入的布偶兔子时忍不住将它拿了起来,用力揉了揉。   套圈子小摊前兄长的明媚笑颜,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时候,他们只是简简单单的兄友弟恭,没有折磨人的相思没有化不断的隔膜。   可惜,很多事情,做了就是做了,过了就是过了,再怎么去恳请去哀求,时间就是回不去了。   更何况……   阜远舟缓缓将布偶放回床的一角。   比起做兄弟,他更想要彻底得到这个人。   所以,即使心里难受的要死,他也定会好好护着皇后花菱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毕竟,那是解决子嗣问题的一大筹码。   收拾好床铺之后,阜远舟顺手将兄长刚才脱下来的外袍挂在架子上,一个木盒子却从衣服里滚了出来,“咚”的小小声砸在地上。   他俯身去捡,捡起来之后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将盒子打了个开来。   木盒里,白玉的指环静静安放在红色的绒布上,并不精致,唯见玉质温润。   阜远舟一下子愣住了。   其实他还是有些怀疑柳叔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柳一遥的,毕竟人有相似,说不定就那么巧合呢。   可是,现在他已经完全信了。   因为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那个如柳坚毅的男子疲惫地靠在床边望着苍茫大雪,让陪在身边的他和苏日暮久未动过的书架顶格找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木盒子,里面也有这么一枚白玉指环。   那也许是柳一遥自离开阜仲之后第一次真真切切将那个人拿出来缅怀思念,尚不算苍老的眼角却布满了沧桑和哀愁,几乎要化作眼泪流出来。   他就这么将指环攥在手里按在心口上,到死都没有放开。   他的眼睛不肯瞑目地望着窗外,像是向往着自由自在,又像是……在等候某人的到来。   那一幕太过刻骨,阜远舟忘都忘不掉。   可是直至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仍是没有等到风雪中的夜归人。   他自然是知道左相柳一遥的,不过仅限于政务上,其余的只是略知一二,当年的事,知情的人都三缄其口,除了主管情报的甄侦想必已经再无多少人了解过多的事情,连他也不例外。   但是阜远舟也清楚柳一遥是自己的父亲一辈子唯一爱过的人,不是不曾诅咒过的,若不是因为他也许阜远舟就不用从一出生就过得那么艰难,德妃那么聪明貌美,和一群女人勾心斗角也好过和一个男人抢人。   可是,当柳一遥和他儿时少有敬佩的人之一的柳叔成为同一个人时,他却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心情了。   相思成灾,积郁成疾,重病缠身,郁郁而终。   这个曾经风华无量立足在玉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的后半生,真的过得很苦……   但是他仍然喜欢阜仲,他爱阜仲,直到他逝世这点都从未改变过。   浴房里。   阜怀尧闭着眼躺在温热的水里时,忽然听见呜咽的埙声悠悠而起。   他极慢极慢地掀开了眼帘,眸色复杂。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半缘修道……   半缘君……   这一阕离思,本是情意深重,但是为什么,埙声中如斯凄苦?   他起身,换好衣服,披散着发走了出去。   阜远舟正倚在窗边,微低着头阖目吹埙,丰峻轮廓半数被窗框的阴影笼罩,连风都似因着这埙声而忧愁起来,一下一下地抚弄着那锦缎般的乌发,拉扯着和皎蓝的衣袂纠缠在了一起,颀拔的身形在幽幽暗夜的背景下显得……极为寂寞。   阜怀尧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微微移开了眼,随即便看到了桌上被打开的木盒子。   他轻微怔了一下,走过去,将东西拿起来。   这东西本是放在御书房抽屉暗格里的,阜怀尧方才不知怎么的就顺手拿来了,没想到居然被阜远舟看到了。   关于柳一遥和苏日暮阜远舟的关系,真的很出乎他的意料,在他的计划里,阜远舟本该一生都不会涉及到关于那个已经从玉衡历史上消失了二十年的人的事情的。   可惜阴差阳错,不知该不该说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薄薄的浮云在深蓝的夜幕上聚了又散,寿临躺在外殿小隔间里随时等候召唤,此时听了许久的曲子,却有些莫名的伤感。   有值守的宫女从乾和宫外经过,忍不住微一驻足,透过重阁飞檐,想望一望那埙声传来的地方,却又淡淡地叹了一口气,步伐匆匆离开,再听下去,小女儿家的眼泪,是藏不住的。   禁军统领蔺木沐刚交完班准备离开,忽然听见埙声顺着风飘来,反反复复是同一首,他却靠在假山边静静地听了良久,在曲音慢慢低下去的时候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低念一声不知是谁的名字,然后转身离开。   乾和宫内殿里。   阜远舟放下手中的埙,睁开眼来,却没看着阜怀尧,只是望着苍茫夜色,道:“柳叔一直记着他,到死都没有忘掉。”   第二百零二章 我儿   “柳叔一直记着他,到死都没有忘掉。”这个素来谦谦君子的王侯公子竟也露出了一瞬冷漠的神情,“过去我觉得他们二人挺可恨的,现在却觉得,真可悲。”   什么爱什么恨,一切都抵不过生死,最后都随着人化黄土而消失,既然如此,当年那么倔强生死不见,又是怄的哪门子气?   闻言,阜怀尧下意识看向阜远舟,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家三弟说的是谁。   可悲么?   一个过于软弱,一个过于骄傲,在一起本就是一个糟糕的开始。   只是……   柳一遥也不曾有一刻忘记过他的父皇吗?   阜怀尧摩挲着拿在手里的白玉指环,又想起了当年御花园里低声呢喃着“朕只想做他一辈子的剑鞘”的父亲。   这些年来,他长大了,也懂得相思多么折磨人了,柳一遥消失得比谁都决绝比谁都彻底,他不是不曾找过和柳一遥相似的人送到阜仲病榻前陪陪他,只是阜仲总和那人静静对坐上半日,似是透过他在静静怀念着早已跑开的旧时光,然后派侍卫将人送走,再不召见。   阜怀尧问过他,为什么不将人留下来,哪怕是个慰藉也好。   但那时的阜仲的眼神有些笑意有些悲伤,只道:“他不是真的一遥,朕心中的一遥也只有一个,就是也许已经在奈何桥边等着扇朕一巴掌的那个,用这个人来代替,朕是亵渎了他,也是亵渎一遥。”   从此,阜怀尧就再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柳一遥和阜仲的一生,都唯有一个人是心中挚爱,是心尖儿上的珍宝,无论时光流逝,无论何人代替,原本珍视深恋的人也只有那一个,永远不会改变。   事实上要忘记一个人并非不可能,时间够长就行——但人生也不过几十年,实在,太短了……   “皇兄。”阜远舟缓缓转过头来,“我想听当年的事情,父皇和柳叔的事情。”   阜怀尧面色一僵。   阜远舟没再说话,只是用一种平淡又坚决的眼神望着他。   阜怀尧艰涩地问:“为什么那么在意这件事?你不是不喜欢谈到和父皇有关的事情么?”   阜远舟好似觉得奇怪,站直了身子,“只是想听而已,有什么不能问的么?”   “……没有。”阜怀尧顿了顿,道。   “所以,说给我听听好么?”   “都是一些封尘往事……”   “但是我想知道。”阜远舟如是道,定定注视着他。   阜怀尧几乎没忍住避开他的眼神。   “父皇那么宠爱皇兄,当年的事,应该只有你知道了吧。”阜远舟似是不经意般道,走过来,随手将埙放在桌上,人坐在桌边斟了两杯茶,一派洗耳恭听的架势。   阜怀尧垂眉看着被推到手边的茶,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旋即才坐在他对面,心知越是推脱越是让他好奇,只好细细思量了一下言辞。   清清冷冷的声音用一种他独有的不紧不慢的调子在寂静的夜色里响起,阜怀尧回想着阜仲生前寂寥时所说的种种不为人知的细节,慢慢铺述在侧头静听的阜远舟面前。   “左相和父皇……是在父皇二十七岁那一年认识的,那时父皇刚登基,立足未稳,性格又较为良善,被几个大臣欺到头上。那时左相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在朝中基本没什么说话的份,但是见到父皇陷入这等窘迫的困境,便一时脑热冲了上去舌战群儒,后来左相告诉父皇,他当时之所以一时脑热……”微顿,“是因为一见钟情,不过不是在朝堂之上,而是在父皇微服出宫的时候。”   阜家皇室的传统便是所有皇家子弟都必须去体验民生疾苦,就像阜怀尧从小就会在市井街头游走、骄傲如阜崇临也会在贫民窟里住上几天一样,阜仲也常常出宫走动,但他不是为了争夺皇位做准备,纯粹是因为喜欢宫外的生活,后来登基做了皇帝完全是迫不得已。   而收养柳一遥的那对养父母早已去世,那时候才华惊人却又不甘折了文人气节的柳左相也不过是个落魄穷困的书生,辛辛苦苦教书得来的钱被一群地痞抢了去,还被拳打脚踢一顿,折了骨头走动不能,最后颓废地蜷缩在在街头角落满身泥泞地看着面色冷漠的行人匆匆归家。   那时恰是梅雨季节,靠北的京城细雨绵绵密密的,甚至还夹杂着些许细小的雪屑,没多久就浇得人一身狼狈寒气直冒,就在柳一遥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繁荣闹市里的时候,一把素色的油纸伞挡在了他的头上。   年轻时的阜仲,相貌秀丽脾气和善,在皇家里偷摸打滚久了也依旧有着一副菩萨心肠,温温文文对他笑了一笑,慈眉善目的让人由心底里觉得暖和,一眼就叫柳一遥沉迷下去。   阜仲丝毫不介意自己干净的衣服而亲自将这个像是在泥水里滚过的书生送到医馆里,垫付了对于皇家子弟来说并不多的药钱,但是没有留下姓名便因着要赶回宫而离开了,不过阴差阳错,一次皇家祭祖大典里,柳一遥在一众皇子皇女中不经意瞥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儿的面孔,便知自己与他并无可能,心下寒凉戚戚同时也自此发奋读书,考取功名,只为离那人更进一步。   甄侦所说的胃明君而出,不过是一句大义凛然的谎言罢了,柳一遥这一生丰功伟绩,为的不过是一个人。   之后的事情便是顺理成章,中举,做官,蛰伏,只为将来能随着阜仲到他的封地里去做官,却没想到一朝风云突变,阜仲竟登基做了皇帝,柳一遥更是觉得无望,但还是没忍住在这个有着菩萨笑容的青年窘迫之际挺身而出……自那之后,不死,不休。   商议政事,筹集军备,微服出宫,月下对饮,棋盘厮杀……他用尽所有时间靠近阜仲,在那段江山飘摇的岁月里,柳一遥就这么紧紧跟在阜仲身边,逐渐成长为阜仲最坚实的依靠,阜仲所走之路,必有他所向披靡。   阜仲性格有些软弱,从小便比较依赖一出生就没了母亲而被他母亲包养在宫中和他素来亲近的七弟阜徵,而阜徵去边疆抵御外敌了,阜仲在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再度遇上了柳一遥,在他的帮助下治理江山,久而久之,信任变成了依赖,依赖成了习惯,习惯最后化作/爱恋。   那时候陆陆续续的战争打了十几年,阜徵去了边疆就没有再回来过的机会,时局不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玉衡在动荡不安中摇摇欲坠,阜仲句句以国家存亡为重,竟也坚持了十二年不娶亲纳妃,和柳一遥在一起了十二年。   之后诸事,阜怀尧所说的和甄侦的差不多,不过大致略过了关于阜徵和德妃的一些流言蜚语,在这里就不再一一表述了。   阜远舟听罢,冷不丁地道:“是柳叔杀了阜徵?”   饶是阜怀尧也禁不住一愕,“怎么可能?”   柳一遥再怎么样也是玉衡子民,杀了阜徵就等于是损失了当时玉衡最强大的统帅,他根本没理由这么做。   阜远舟的表情有些古怪,“据远舟所知,阜徵不是死在敌军手里,他的中箭,是不知名的第三方做的。”   阜怀尧心里一跳,阜远舟知道的东西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来了,而且他也注意到了阜远舟在提阜徵时是直呼姓名,眼里俱是冷漠。   阜徵害他半生坎坷,他本就是极恨他的、   阜远舟望着他,“十二年都过去了,什么样的坎儿迈不过去?父皇却因为阜徵的死和柳叔恩断义绝,难道不是因为柳叔害死了阜徵?”   阜仲和柳一遥斩情断义的原因扑朔迷离,总有让人想不通的地方,但有些过错总是难以被原谅的,比如,背叛,比如,死亡。   阜怀尧微怔,好一会儿才道:“当年七叔功高盖主,那次出征朝中百官俱是反对,只有左相坦明支持,他一个人就顶的过百官所言,若不是他开口,七叔就不会死在战场上,父皇和七叔感情极深,伤心欲绝之下,才一时气急忘了理智,待回神之时,柳左相已经辞官离开了。”   阜远舟脸色似乎并无变化。   对方的一番话本是合情合理,但他听来,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如果真的如阜怀尧所说,那么两人之间不至于如此痛苦地抱憾终身。   阜远舟的目光投向阜怀尧一直拿在手中的白玉指环,忽然道:“这个东西,柳叔也有一个。”   阜怀尧摩挲着指环,道:“这是父皇和柳左相的定情信物……”顿了顿,“父皇说,要等到凑回一对的时候,再将它放入皇陵。”   他们曾誓言指环生死不离身,等另一枚回来了,就代表柳一遥回来了。   “柳左相辞官没多久之后父皇便知他病重的消息,找了几年也没找到,便渐渐死了心,临终前的遗愿也是希望找回左相的尸骨罢了。”事实上,柳一遥是真的死了,在十四年前就死了。   现在,故人依然尸骨无存,阜怀尧想能找回指环便可了。   阜远舟面色怪异,“柳叔临终前一直握着这个指环,一度让我记得将它留在身边,不要和他的骨灰一起撒进江水里,只是后来我将东西放在了柳叔的衣冠冢里。”   阜怀尧看他表情,冷不丁的一阵不安涌上心头。   “他知道我的身份,若是想让我物归原主亦无可厚非,”阜远舟缓缓道:“不过,柳叔去世前几天病得很厉害,却几次拉着我喊我的名字,反反复复说了句奇奇怪怪的话,我本来以为是柳叔病糊涂了,现在听来,却是有些古怪了。”   阜怀尧忽然很想阻止他说下去,但阜远舟的话已经出了口:   “他说:‘我儿,对不起。’”   第二百零三章 禁区   阜怀尧一僵。   阜远舟目光定定地落在他霜白的面容上,“当年阜徵害母妃与我受尽磨难,我本是极为记恨他的,现在看来,也许其中另有隐情?”   “不要胡思乱想……”阜怀尧想要打断他的话。   阜远舟却不管不顾地说下去,眼神平静得吓人,“所以我真的……真的不是父皇的儿子?”   “你胡说什么?!”阜怀尧脸色剧变。   阜远舟看着他怒意写上眼睛的脸,有些生硬地问:“柳叔才是我亲生父亲?”   “荒诞不经!”   “还能比阜仲和自己的皇嫂通/奸的流言更荒诞?”阜远舟嘴角露出嘲弄。   “闭嘴!!”阜怀尧铁青着脸呵斥。   阜远舟眸色倔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柳叔那时候是不是终于肯承认我是他儿子了?”   “朕叫你闭嘴!”   “当年背叛的不止是父皇,还有柳叔是不是?他和我母妃……”   “啪!”阜怀尧冷不防的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将他的头打偏了过去。   阜远舟愣住。   阜怀尧厉声道:“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你也敢开口,是朕过于纵容你了吗?!”   一言落地,霎时间,满室俱寂。   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拖长成了细长的怪异形状,在窗口灌入的风中张牙舞爪,仿佛择人而噬的怪物。   阜远舟没再开口了,沉默着僵在那里,散开垂落的乌发挡住了他此时的神色。   阜怀尧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的一时冲动,冰冷的感觉瞬间窜上心头代替了炽炽怒火。   他望着不动不语的蓝衣青年,默默握紧了自己的手,素来从容的帝王也有了刹那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不该这么激动的。   但是……   但是……   阜怀尧站起来,走过去将偏着头一言不发的青年抱在怀里,双臂极是用力,似乎想用疼痛来削减某些东西的影响力,“不要胡思乱想,”他重复,清冷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异样,就像是洗脑一样,坚决又镇定地要将一言一语都刻在听者的脑海里,“你是阜家的子孙,是朕的三弟,无论外人怎么说怎么想,不管父皇和柳左相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朕的弟弟,这一点,没有人可以改变!”   他明明说得如斯坚定,脸上的表情却是一种混杂着狠戾、哀伤、果决的诡异,古怪得教人难以想象。   “可是,你打我。”阜远舟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阜怀尧敛了敛眉,“朕道歉。”   “你从来没有打过我。”即使是先帝中毒之后他入狱之时,失望愤怒的阜怀尧也只是砸了茶杯而已。   阜怀尧似乎并不为所动,“所以朕道歉。”   “皇兄,你心乱了。”阜远舟如是道,猝不及防地轻而易举卸掉他的力气,从他用力绷得紧紧的双臂里挣脱而出,抬起头来,一边脸颊微微红肿。   阜怀尧抿紧了一下唇。   阜远舟并不在乎那一巴掌,只是抓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曜石双瞳深邃而犀利地紧盯着他,向来弯着的唇角此时依旧夹带着笑意,温柔,而又沾染着点点冷酷的笑意,“你从来不会这么激动的,我有时候还以为你真的铁石心肠无动于衷,所以现在,我踩在了你的禁区上?”   阜怀尧在他的注视下忽然觉得浑身提不起力气,那是一种近乎虚弱的空茫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指缝间默默流失掉了,他只能徒劳地大力攥紧自己的手,兀自强硬而冷然地道:“没有什么禁区不禁区的,朕说了,你是阜远舟,你身体里流的都是阜家的血!”   他是他的三弟,当朝三王爷,玉衡的永宁王,没有人可以轻易去质疑。   “我不止是阜远舟,”他却如是道,眉眼美好却笑容微讽,“我还可以是阜子诤、苏昀休,亦或者是,姓柳?”   阜怀尧的眼神一下子冰冷下来,像是压抑着怒气的火焰,妖娆泪痣也掩不住一身阴霾冷煞,“你当真非要句句话都惹朕生气?”   阜远舟忽然伸出手,不顾对方的一身霜气抚上他的脸,似是想切切实实地感受他的怒意,冷酷的笑意终于慢慢柔软下来,化作情深扎根在瞳孔深处,“也许以前我会很想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但现在……见皇兄这么在意,我便没那么介意了。”   阜怀尧轻轻怔住。   阜远舟的眼里写满执着,执念之重能把阻拦之物幻化成灰。   不要紧的,血缘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羁绊,但是即使不是兄弟也没关系,阜怀尧是他的,现在抑或将来都只会是他的,哪怕是怀孕的皇后也抢不走这个人,无论如何,阜远舟都不会放手。   阜怀尧看着看着,冷不丁的就觉得一阵寒意上涌,缓慢地挣开他的手,狭长的雍目里凝满了冰晶,“朕说了你是朕的三弟,你为什么不信我?”从眼神到语气到动作甚至连着每一根头发丝,你的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写遍了怀疑两个字!   阜远舟的笑容淡了下去,“我信你,皇兄。”   他是这么说的,但阜怀尧就是猛然察觉到了不对,脸色一僵。   “只要你说什么我都信,你要我做你的什么人我都可以,”俊美无俦的颜容终是变得面无表情,淡淡的飘渺的无奈和自嘲,“但是他们是对的,是吗?我的父亲真的不是父皇?”   虽是疑问句,但他的语调却是平静得反常的陈述,念“父皇”两个字时,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晚了……   再来掩饰已经晚了……   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事实,阜怀尧缓缓垂下了狭长的睫羽,像是想躲开什么如附骨之蛆般缠着他的东西。   一切……都在他在掌中完全失去控制。   “远舟……”阜怀尧不由自主地轻唤一声,没有人说得清其中带着的是怎么样的情绪。   “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圆这个谎了吗?”阜远舟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那一巴掌真的丝毫没有留情,但他不觉得痛,仿佛心头叫嚣着的压抑将他逐步麻木,“皇兄你从来都是算无遗策诸事从容,能看到你这么在乎,其实我很高兴。”   因为太过在乎,才会失了理性,也因为触及到了真相的一角,他才会如斯失态,被阜远舟看出蛛丝马迹。   ——你什么错都没有,只是老天不开眼。   当初宗亲府地牢里,阜怀尧是这么对他说的。   那时候阜远舟尚且不明白这是何意,现在却隐约能懂了。   “原来我受的那些苦都不是凭空而来,当年关于阜徵的流言蜚语,其实也不假,对吗?抑或是还有更离奇的版本?”青年扯开嘴角欲笑,但是怎么也挽不起平日里习惯了的弧度,“二皇兄竟然是对的,明明没有皇帝命,我还痴心妄想九五之尊,难怪会输得这么惨。”   输了至亲输了骄傲输了信念输了自己,那日地牢里万念俱灰,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是不可失去的。   只是,玉衡皇朝历来皇位只传嫡系,也就是当朝皇帝的皇子,其余旁系除了谋权篡位这一招就根本没有机会,阜远舟本以为自己败的是情义败的是妇人之仁败的是优柔寡断,却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在这场角逐中下场的资格。   争夺抢杀呕血耗心算计了那么多年,得来的不过是一场空,老天玩弄人的手段,果然冷血冷情。   竭力隐瞒多年的秘密在一夕动摇里暴露,饶是阜怀尧也禁不住流露出了疲态,失却了用完美理由去掩饰的力气,应该说,从阜远舟听到柳一遥三个字开始,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被揭露得只剩下一层薄纱。   “……是阜家对不起你。”他说的是真的,阜远舟什么错都没有,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是上一辈纠葛中最无辜的人,那些苦原都不是他该受的。   阜远舟对“对不起”这句话不屑一顾,只是问他,“这些事是父皇告诉你的?你一直知道?”从一开始,从他还在冷宫时开始……   阜怀尧不语,默认。   阜远舟定定看着他,却突然低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的,笑。   那笑声断断续续的,从低沉渐转疯狂,仿佛连停也停不下来,带着绞杀心肺的嘲弄,如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锋利地穿过在场唯一一人的胸膛。   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的瞬间,阜远舟倒退一步,遽然近乎失态地对他吼:“那现在这样算什么?!他承认的身份,他赐的远舟二字,他赐的永宁王的爵位,你的纵容,你的宠信,你的容忍,什么享誉天下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些都算什么?!同情?施舍?抑或是补偿?!还是把我捧到那样的高位上,等我有朝一日摔下来万劫不复?!?”   “不要轻贱自己,”他凄然的目光像是重锤,狠狠砸痛了阜怀尧,他咬牙道,“朕和父皇什么都没做,那些都是你自己亲手拿到的,是你应得的。”   除了答应阜仲不能对风雨中赶尽杀绝,他什么都没做,今时今日风光无两的永宁王的名号,都是他靠着自己的双手一一得来的!   “我应得的?”阜远舟讥诮地弯了弯嘴角,“是啊,我应得的,因为我只是个谁也不承认的野种,所以除了这皇位,我拿什么你都给我,我要什么都是应该的?!”   阜怀尧的双眼终是维持不下冰封的模样,他伤感地看着那个满身竖起刺来的俊美男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除了不能给的,朕什么都会给你,”走前几步,立在他面前,伸出了手,“无论如何,你都是朕的三弟。”   、   第二百零四章 是谁   当那双修长苍白的手抚上他冰冷的面容时,阜远舟整个人忽然就崩溃了,浑身的刺都在瞬间塌下。   阜怀尧心里一痛。   阜远舟一下子握紧兄长的手,狠狠攥在手心里,紧紧不肯松开,“皇兄,皇兄,皇兄……”   他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不安又执拗,像是唯恐失去了什么不可失去的东西。   他不是不知道如果他是阜徵的儿子这件事暴露出来,叔嫂乱/伦,出身不洁,他面对的不是赐死就是被贬为庶民逐出京城,但是听着阜怀尧这般信誓旦旦地说他永远会是他三弟,阜远舟心里只有一片荒凉。   为什么?   为什么即使他们不是兄弟,也不能在一起?!   皇位不是他的,三皇子的身份不是他的,父皇不是他的,连皇兄都不是他的,究竟还有什么是属于他的?!?   阜怀尧说他没有错,但是他平生所求,为什么都求不得!?!?   阜远舟慢慢滑坐在地上,拉扯着尊贵的帝王也弯下腰来用力拽着他,他却只是仰头望着对方霜美的颜容,脸上全无血色,眼眸黑幽幽深沉一片,没有任何神采,“皇兄,我到底是谁……”   他是谁?   还有什么是他可以抓住的?   拉不动人的阜怀尧也蹲下身来,眼神复杂,犹如平地骤起波澜,颠覆了那双寒星双眸里的平静无纹,“你是阜远舟,和父皇抑或是七叔柳左相都没有关系,你是阜远舟,朕眼中最好的弟弟。”   无论他是不是阜徵的儿子是不是他的表弟,这个人就是他阜怀尧的,是他最好最爱的弟弟,没有人可以改变。   阜远舟怔怔地看着他,“不管我是谁,你都不会不要我的,是吗皇兄?”   阜怀尧嗫嚅了一下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阜远舟忽然不想听他说出来什么有可能让他心死的话语,侧过头吻了过去。   ……   夜深,风凉,云淡,人静。   处理好巨门的繁重事务后已觉得困倦的甄侦躺在床上,准备闭目休息。   半掩的窗子有春末初夏的风透了进来,然后在某一刹那,风流的速度和方向微不可闻地一变。   也不过是一弹指的时间,对于自小浸淫暗杀术的子规来说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了异样,危机的意识一霎占据头脑,他猛然睁开眼,枕边的飞刀依然在同一时间甩了出去。   “笃——!!”入木,三分!   没有扎中目标,甄侦也颇为意外,等他看清楚潜到自己床边的人是谁时,饶是冷静如子规也忍不住暗骂了一声“见鬼”!   面貌桀骜的书生保持着闲适的躲闪姿势蹲在床边,白衣飘飘面若白纸卷发披散,在昏暗的夜色里猛地一看上去还以为是十八层地狱偷跑上来的艳鬼!   某“艳鬼”爬起来,打了个呵欠,慢吞吞道:“随身都携带危险武器,你丫的真变态~~~~”   某“变态”坐起身来,在再拿飞刀扎他一窟窿和拔软剑扎他十个八个窟窿之间挣扎,皮笑肉不笑道:“夜深人静,孤男寡男,莫非你耐不住寂寞来自荐枕席?”   苏日暮很奇怪地瞥他一眼,像是在看着一个没常识的可怜孩子,“这种无概率事件你是用什么道理来衡量它会发生的?”   甄侦青筋一蹦,和苏酒才比嘴皮子利索是拍马都赶不上的,他咬牙挤出一行字:“所以,你深夜大驾光临,是又有什么事?!”   不用说他也隐约能猜到一点,苏日暮主动来他房间的次数屈指可数——屈起一只手指就能数——能让他亲自跑来的除了正在麻烦中阜远舟还能有什么事?!?!——by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在吃醋的某影卫头子。   苏日暮托住下巴用一种思想者的深沉语气道:“小爷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来问问你。”   甄侦没好气道:“你就不能用个正常点的方式在一个正常点的时间找一个正常点的地点出现?”   苏日暮也不点灯,仗着良好的视力把整个房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然后微微瞪大眼睛一脸无辜状,“这个方式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有什么不正常的?”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有些秘密自然是要找个合适的氛围合适的时间来说的~~~~   甄侦嘴角微抽。   他错了,他不该和一个本来就不正常神经线常年在搭错和搭错得很厉害的疯才子讨论这种问题的!   “你到底有什么事想问?”甄侦终是无奈了,起床把烛灯点起来,乌漆墨黑地摸黑说话真是诡异,跟偷/情似的,他可没有这方面的不良嗜好……囧。   苏日暮存心和他过不去,挑眉道:“这么没有耐心可不像你,莫非是因为你有起床气?咦,不对啊,你明明就还没睡~~~”   “笃!”又一记飞刀擦过某酒才的脸颊,狠狠扎进了柱子里。   苏日暮看看柱子又捏捏自己的脸皮,确定自己的脸皮绝对没有那柱子的厚度那么夸张以及不够睡的情人很暴躁杀伤力很大之后,总算肯安分了下来,清清嗓子咳了两声,道:“我见过阜崇临和阜博琅。”   毫无预兆的打开话题让一时没反应过来的额甄侦都没注意到他大逆不道的直呼姓名,他放下火石,回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所以呢?”   苏日暮在左边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三张画来,刷拉一一展开,铺在桌子上。   甄侦只扫了一眼,眉头便皱了皱。   画上的人不过是个头像,但是已经刻画得入骨三分,眉眼神容自然真实,一眼望去便不会认错是谁。   阜远舟,阜崇临,阜博琅。   天仪帝的三个弟弟,如今一个居身朝廷深受宠信,一个谋逆造反炸死宫中,一个远走他乡封地云南。   所谓人比人气死人,世间诸事本就是比戏剧更戏剧化。   “你想干什么?”把三张画确认了一遍人物的正确性,对比了一次苏日暮的笔迹真实性,甄侦忍不住狐疑地看着他。   苏日暮的眼睛盯着画上的人,若有所思道:“我潜心研究了一晚上,对比他们三个的五官轮廓甚至是眼神气质,发觉他们三兄弟的相似度在十分之六以上,不过因为后天养成的气质不同,所以看上去差距比较大。”   “他们是兄弟,长得像那是自然的。”甄侦道,并没觉察其中的不对。   苏日暮又在右边的袖子里掏啊掏,掏出另一卷画,展开摆在三张画中间,“那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甄侦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顺着他的话低头细细端详了一下,然后表情慢慢变得古怪起来。   不同……   阜怀尧长得和其他三兄弟都不同。   阜远舟三人的五官都偏向俊朗型,连身体羸弱的阜博琅也不例外,但阜怀尧的眉目却是华美型的,被一身的霜冷冰冻成血腥带杀的霸气,阜远舟三人的眼睛是比较大的,阜怀尧的眼睛却是狭长的,阜远舟三人的瞳仁是黑色的,只有阜怀尧是琥珀色的……   甄侦回想着先帝年轻时的模样,在偶尔瞥见画像的隐约的记忆里,他记得阜怀尧的样子不是像他的异族母亲,而是有些貌似先帝。   但是阜远舟阜崇临阜博琅三个人……   苏日暮的眸色有些诡异,“四兄弟,结果长出了两个模子,你说,老皇帝戴的是一个绿帽子还是三个绿帽子?”   闻言,正沉浸在深思中的甄侦恨不得拿起桌上的烛台敲晕他,“你就不能说点好话?!”   苏日暮从善如流,“你说老皇帝那么好心地替别人养了几个儿子?”   甄侦:“……”喜欢上这么个家伙,他能不能退货?!   ……   就在他吻上来的时候,阜怀尧却恰巧站了起来,正好无意地避开了阜远舟的吻,他用力将人搀扶起来,道:“朕帮你拿点药膏涂一下。”   说完,便转身去翻殿内的药箱了。   阜远舟垂下了眼睫,一时说不清是应该后怕自己的冲动还是失落于又一次没有得到向兄长坦白心意的机会。   阜怀尧正翻着翻着东西,正出神之际,猝不及防地想起了阜远舟刚才的动作,才猛然反应过来他那样子是什么意思,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过去死死守住阜远舟的身份是因为阜怀尧心知以阜远舟的骄傲刚强,知道这个事实定会毫不犹豫卸去一身荣耀鼎盛名声,离开阜家离开这个皇子的名号带来的光环,因为他不屑,但是阜怀尧在乎,他不介意这个人是不是他的亲弟弟,但是他喜欢他,不愿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是作为朝中一个劲敌的存在,血缘是他们之间斩不断的羁绊。   但是现在他竭力承认,就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理由。   阜远舟永远是他的三弟……也仅仅只是他的三弟而已!   “为什么不躲?朕的手再快,你也不该躲不开。”把清凉的药膏抹在对方肿起来的脸颊上时,阜怀尧低声问,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奈从心底深处弥漫上来。   他无意伤他,真的。   阜远舟垂下眼睫,久久的,叹了一口气,眼里终于慢慢将理智沉淀下来,“今天是远舟鲁莽了,皇兄教训的应该。”   阜怀尧顿了顿,“朕不是存心瞒着你。”   阜远舟淡淡弯了一下嘴角,“你只是一辈子都没打算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阜怀尧淡淡道,混乱总不会持续太久,越是不理智只会错的越多,现在冷静下来他依旧是那个无欲则刚的天仪帝,将一切运筹帷幄在手里,“对朕来说,不会有什么改变。”   阜远舟忍不住脱口而出:“如果我不是你弟弟……”   “没有如果。”阜怀尧冷然地打断他的话,坚定地重复:“没有如果。”   他给不了他爱情,但他还能保住他的地位声誉,给他来自兄长的独一无二的关心重视。   这是……他所能给的仅有的补偿。   阜远舟看着他的眼神,缄默了良久,直到阜怀尧收起药膏之后才开口:“皇兄,当年……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阜怀尧深深看他一眼,“……如果可以,朕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第二百零五章 迷宫   四月底,上午,阳光正好。   一切风波暂时归于平静,万众瞩目的武举决赛终于开始了。   皇城外围的练兵场占地面积极大,可同时容纳上万士兵在此演练,四周有三面高高的看台,用一级级的阶梯堆砌而成,而另一面是皇城城墙,上面也特设了瞭望台,俯瞰全场,一目了然。   而此时的练兵场却被巨大的帐篷似的棚子围了起来,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想要围观的百姓按着秩序一一站上阶梯看台,场面极其热闹,甚至有小贩挑着茶水吃食上去贩卖。   场边,阜远舟拿着图纸看了片刻,问旁边的庄若虚:“三十二个进入决赛的考生都到齐了?”   庄若虚颔首,“他们都在规定的地方里休息。”   阜远舟卷起图纸,望向另一侧吊儿郎当叼着根草根的连晋,道:“那就再度劳烦连元帅了,开始拆吧。”   “明白了,三爷。”连晋站直身子,松了松骨头,然后走到连家军军队面前,吆喝一声:“弟兄们干活了~~~”   一声令下,几百士兵涌入场中,手脚麻利地开始拆棚子。   十日里一直封闭着的练兵场的现状慢慢映入了人们的眼中,霎时间引起一片骚动。   正跟着甄侦在专门为官员辟出的地方找位子的苏日暮忽然顿下脚步,朝下面场中看去,然后嘴角猛抽,“我的乖乖……”   刚好停下来的甄侦闻声,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怎么了?”   苏日暮默默地在心底数了数自己看到了阵法的类型有多少,然后问甄侦:“这玩意儿谁弄的?”   甄侦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也微微意外地挑了一下眉。   练兵场本是一马平川,现在却是完全变了模样,一道道高墙平地竖起,茂密树木假山巨石织出错综路途,沙地绵软立足不稳,小湖岸边泥沼陷人,林间绊索隐隐若现……简直就是一个大型的实战迷宫!   “据我所知,是三爷和若虚一起提交给爷的折子,具体动工的是若虚和连晋。”甄侦道,他是有提前知道一些东西,不过实际效果出来的时候委实让他有些惊艳。   苏日暮咂舌:“弄成这样,是想挑武状元还是挑将军?”以他的目力和经验,完全能注意得到这大型迷宫里的种种机关和奇门遁甲,完全够资格给军队的士兵们做沙场演练,不用说,这么阴险(……?!)的手段,肯定是阜远舟的作风!   甄侦拉着他坐下来,笑道:“按着挑将军的标准挑人总比挑个只会打架没脑子的绣花枕头好。”   苏日暮托住下巴,看得有些跃跃欲试,“这玩意儿等武试完了还保留的不?我想去玩玩~~~”   甄侦眼皮子一跳——这家伙真的拿这耗费诸多心思建造的演练场当迷宫玩吗?!   苏日暮扯了扯他袖子,郁闷:“干嘛不说话?不可以么?那我找子诤去~~~”   英雄死在“美人”下——甄侦立刻果断道:“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回头我带你进去!”   这下苏日暮满意了。   话题告一段落,两人身侧忽然有人陆陆续续落座,甄侦和苏日暮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发觉来人是侍讲学士子鸳和他带的翰林院编修闻人折月以及翰林院的几位大人,齐然也在其中。   除了苏日暮懒洋洋地瞥了一眼算是打招呼了,另外几人都寒暄了几句。   闻人折月若有所思地望着下面的场地,碧绿的眸子里温文平稳,除了那如影随形的忧郁迷色,看不出其余太多的情绪。   苏日暮不经意瞥见,居然难得主动和人搭讪:“之前谈论之中小生可是发觉闻人兄对军战方面颇有了解,现下你觉得这演练场做得如何?”   这文绉绉的语气,听得熟知此人本性的甄学士大人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   闻人折月闻言,调回视线落在他身上,神色平静,“苏贤弟谬赞了,在下不过是略懂一二,说不上颇有了解,这演练场环环相扣步步可成危机,在下才疏学浅,说不上究竟来。”   苏日暮暗骂一句谁是你贤弟,表面上却没露痕迹,仍是散漫的模样,道:“小生对这个挺有兴趣的,等比试完了想进去看看,不知闻人兄可有兴趣?”   “在下不善武艺,还是算了罢了,”闻人折月没有一丝不耐地,看着他的眼神里温温和和的,仿若能包容天地万物,“而且苏贤弟也是文人,需得三思而后行,不然进去了,若有所损伤该如何是好?”   切,小爷玩这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苏日暮不屑,正想再鼓吹鼓吹这总是一副长辈包容小辈模样的家伙,那头忽然传来锣声开道,鼓声阵阵,他眼神一转,便见对面皇城城墙上龙辇仪仗蜿蜒而来,正是当朝陛下亲临!   当那张华美冷厉的颜容出现在高高城墙之上简短地说了几句话被人用内力送到全场时,苏日暮还是忍不住想起昨晚一直单方面讨论未果还被甄侦警告把它一字不剩地从脑子里忘掉的问题——这老皇帝到底有几个儿子是他亲生的?o(╯□╰)o   普通百姓当然不会有某酒才这么好的眼力,但对于市井小民来说,能看到皇帝的影子都属罕见,自然激动得很,不过激动归激动,皇权面前谁也不敢造次。   城墙上,阜远舟亲自将兄长送到了布置精密的瞭望台,这才松了一口气。   阜怀尧微微无奈,对他道:“不用这么紧张。”   阜崇临没有第二个,引蛇出洞的法子他也不会用第二遍。   “小心为上嘛。”阜远舟并不在意他的话,看到下面三十二个武生被引进场神色各异地看着演练场最外围的高墙之后才道:“皇兄我下去一会儿。”   这下轮到阜怀尧有些担心了,“你伤势未好,不若让连晋去便是了。”   阜远舟笑了笑,“只是尽一下主监考官的责任而已,他们的对手是彼此,又不是远舟,皇兄莫要担心。”   阜怀尧这才点头。   阜远舟转身离开。   在旁边伺候着的寿临疑惑地偷偷瞥着两位主子——真是奇怪,陛下和殿下不是和好了么?怎么这气氛还是怪怪的??   永宁王亲自解说决赛规则,出现在众考生中的时候引起了一阵小骚动,不过能进决赛的大部分都是心志坚定之人,很快就安静下来,认真将规则听下去记在心里。   阜怀尧接过旁边薛定之递过来的瞭望镜往下看的时候,忽然瞥见一个意外的面孔,惊得他怔了怔,差点失手摔了手里的东西。   那张脸……   他定了定神,再度举起瞭望镜看过去,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眉头微微锁住。   并不是那个人,而是要比他年轻上许多,但是……就是该死的像极了那个人——柳一遥!   阜怀尧满腹疑惑。   阜远舟明明说过柳一遥终生未娶,那么这个完全就像是他儿子的人是怎么来的?!   难不成当初柳一遥死之前那一句“我儿,对不起”不是对阜远舟说的,而是真的有一个儿子!?   他百思不得其解。   场中,听完规则讲解之后的诸位考生都在原地三三两两做最后的休息,那个依旧着一身黑色短打抱着一把破剑的少年独身一人站在最角落的地方,静静擦拭着自己的爱剑,好看的眉目却过于锋芒毕露的气势让其余人都纷纷避开。   阜远舟解答完一些人的问题之后,朝柳天晴走去,站在他面前。   柳天晴立刻将本来就极直的身子绷得更直了起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晚辈礼,“前辈。”   阜怀尧有些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不必多礼。”   柳叔是他尊重的人,柳一遥是他不说痛恨也极是不喜欢的人,两个形象集合在一起,他现在真的有点不知怎么对待这个可能是柳一遥的儿子的少年好。   “前辈?”见对方一直盯着他有些出神的样子,柳天晴出声提醒了他一下。   阜远舟回神,对上他孤狼一样凶悍却纯净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过于拘泥了。   不管上一辈做错了什么,孩子是没有罪过需得承担的,他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惨痛例子,又何必再将柳天晴拖下水?   相同这一点,阜远舟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用力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努力,收你为徒那句话,等你把实力展现给本王看的时候,本王不会食言。”   柳天晴闻言,眼神更亮,炙热得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晚辈定当不负期望!”   阜远舟颔首,“那本王等着你的拜师酒了。”   不远处的庄若虚走过来,道:“三爷,准备开始了。”   “嗯。”阜远舟给柳天晴一个鼓励的眼神,转身和庄若虚一起离开了。   负责引导的士兵们将所有武试考生引到每个人随机选择的迷宫入口处。   不多久之后,随着一声震天鼓响,入口一开一合,武举决赛正式开始!   这次决赛绝对是别出心裁,作为主要负责人的阜远舟和庄若虚直接改变了过往以武决胜的方式,而是改为真实混战,这迷宫演练场考验的不止是他们的武功,更考验他们的才智机谋,里面机关林林总总,决不是用蛮力能够破坏的,就是能,这种种阵法也能把人生生困死在里面。   当然,这只是比赛,点到为止,是不可能弄出人命的,连晋带着不少高手在里面随时接应制止,三十二个人,三十二个入口,他们进去之后无论选择什么方向,都一定会遇到其他考生——除非你真的没有能力陷在阵法里走不出来,那么你就乖乖等到比赛结束各回各家吧。   陷阱也好武力也罢,只要被制服就算失败,外面的十几个监考官会看得清清楚楚,最后剩下的三个人按照制服对手的数目来排名,决出最后的武举三甲。   这是一场公平与运气相牵制的比赛,狭路相逢,就看谁技高一筹了。   、   第二百零六章 决赛   厚重的石门“隆——”的在身后关闭,隔绝了外面看台的人声鼎沸,四周猛地一下子静寂下来。   心知这是阵法的厉害之处,柳天晴面对这陌生的地方却并不显得不安,目光在高墙重重中的两个岔路口流连了一瞬,然后抱着剑随意朝其中一个走了过去。   走了不过十步距离,眼前就是一花,等他飞快定神看去,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处花丛之中,眼见之处都是红红白白的梅状小花,一眼瞧去好似没有尽头似的,也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只是在上午暖洋洋的阳光照耀下,这些花瓣叶娇嫩煞是喜人,枝干高度差不多到膝盖的位置,一路铺伸,好看得叫人眼花缭乱。而不远处则是立着几株大树,树干粗壮,枝叶茂密。   柳天晴停住不动了,不意外也不惊艳,只是眼神淡淡地环顾四周。然后再扒开花丛看看地下,斟酌了一下,小心地捡起一块白色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一掷而出,以打水漂的方式擦着花叶一路飞去,直至砸到其中一棵大树才停下来。   他谨慎地侧耳静听了一会儿。   不过,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尝试踏出一步,两步,三步……   一直走到那棵大树树下,也没发生什么事情。   柳天晴仰头望了望树上,也没发现有陷阱,便几个纵身跳了上去——抱着剑坐了下来!   迷宫演练场外。   苏日暮看看有些还在岔路口徘徊的考生,再看看居高临下隐约可见的正在守株待兔的柳天晴,嘴角抽搐了一下——这该死的像极了阜远舟的脾气的家伙究竟是哪里来的?!   难不成是他弄错了,其实这孩子不是他舅舅的儿子而是阜远舟失散多年的儿子亦或者这原本就是他舅舅的儿子不过甚至还是阜远舟的兄弟?!   苏日暮被这个可怕的想象打击得外焦里嫩。   甄侦本来也一时没有想到这个少年的事情,直到全部武试考生进场他看到柳天晴的时候,才猛地反应过来阜远舟和苏日暮当日初见他时那一副失态的模样是为了哪般,不禁心里犯起了嘀咕。   这柳一遥不是说为了先帝孤独终老么,怎么跑出这么大个的儿子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柳天晴真的是柳一遥的儿子的话,那不就意味着这是苏日暮的表弟?好吧,又多出一个娘家人——PS:此人性格眼神什么的真像阜远舟。   思及此,甄侦也禁不住在想柳一遥、阜远舟和柳天晴三者之间的关系了,暗叹一句皇家关系果然复杂,想了一会儿才回神过来,黑线满头地默默掐了苏日暮一把——叫你丫的误导我!被天仪帝知道了他这个巨门子规就成了巨门烈士了!!   苏日暮怒瞪他——掐我做什么?!   出了名的温柔美人皮笑肉不笑地对他做了个嘴型——白、痴!   迷宫演练场内。   柳天晴隐蔽在浓密的树冠里,维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架势。   整片花丛里都很安静,或者说,从进入这个地方开始,特有的阵法已经将外围所有会干扰到的声音都隔绝开来,当再度有人踏上这片花丛的时候,柳天晴第一时间便感觉到了。   那也是一个武者打扮的考生,和他一样第一反应也是先停下来,观察四周的环境,同时蹲下去摩挲地上的石头,与此同时眼里流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显然是在为这看起来没有边际和出口的地方而惊奇着。   柳天晴缓缓握紧了剑,透过枝叶的缝隙注视着对方,伺机出手。   那武生拿起了一块黑色的石头,正准备像寻常人做的那样试探试探这里的机关,岂料还不等他发力,脚下忽然就是一空,他惨叫着摔了下去,“扑通”一声之后就再无声息。   柳天晴看着那个好似凭空冒出来的深洞,默默地放松了握剑的手,估量着落脚点,跳了下去。   被陷阱困住也是出局,他不用出手了。   而且,从那个武生摔下去开始,这漫无边际一般的花丛就像是镜中的浮月一般,一下子被戳破了幻境,呈现在眼前的不过是几棵树和一小片花地,尽头处又有两条岔路。   柳天晴拔开花丛,看了一下里面黑白两色的石头,挑眉,不过也没太大反应,便去关注新的两条路了他,没看到有什么提示或者特别的地方,便抱着剑朝其中一条走去。   这个阵法的确如他所料,只有等进去两个人,直到其中一个出局之后才能解开。   迷宫演练场外。   周度擦了擦额头上的偌大一滴虚汗,“被一颗石头终止了比赛,这么阴险的法子是三爷想的么?”   燕舞连忙纠正他:“不是阴险,是英明~~~”   楚故扶额——阿舞,拜托你把乱飞的粉红泡泡收起来,妨碍到我看比赛了!!!   “第一关卡就有十二个人出局了么?”庄若虚接过副监考官呈上来的最新名单。   那位副监考官点头,“目前除了这十二人,其余的都已经进入第二道关卡了。”   他们身边的蓝衣男子俯瞰着指挥士兵把出局的人送出来的连晋,又看了几眼柳天晴,最后目光落在一个眉目正气的年轻男子身上。   沙肖天的儿子——沙临志。   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蔫儿坏的白菜梆子里长出了白萝卜。   迷宫演练场内。   柳天晴遇上了第一个正面交锋的对手。   那也是一个年轻的武者,使方天画戟,显然是在之前武举初赛中了解过眼前这个衣着简陋却人如出鞘之剑的少年的实力,一碰面便先发制人攻了过去。   柳天晴也不惊慌,目光冷静而肃然地看着他出招的路数,在方天画戟迎头劈来的刹那,出剑。   破烂的长剑,却是刀一般大开大合的剑势,瞬间卷起赫赫威压,隐带呼啸之声,本是该避的一招,竟是被他硬生生迎了上去。   七招。   方天画戟落地。   青年武者看着近在咫尺的长剑,以及握着剑的黑衣少年,看着那双幼狼一样凶悍不加掩饰的眼神,忽然忍不住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本能地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一手的鲜血和一个断裂的平安符。   只差一点……   青年武者微微睁大眼睛,眸子里还残留着从鬼门关前转回来的惊惧,用力将平安符攥紧在手心里。   这样的惊惧对于他来说并不少见,只是柳天晴却在此时有所触动,有些生硬地收回了剑。   他住在塞外,那里有崎岖山脉绵延不尽,牧草平原一望无际,夏有烈烈酷日,冬有无边大雪,内有族群斗争,外有他国骚扰,那里的人和动物都狠得要命,他从小在那里长大,习惯了出手便倾尽全力,只要有一份仁慈心肠,死的就可能是自己,所以方才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比赛。   柳天晴微垂眉看着挂在右手上的一串佛珠,然后掏出金疮药放在脚边,然后朝地上的青年武者歉意地一颔首,转身离开。   青年武者愣愣地那瓶自己触手可及的金疮药。   这佛珠是阜远舟刚才在众人都未注意到的时候塞在他手腕上的,那一瞬心底的暖流无可忽视,只是他本来觉得出剑时有些累赘,又不好拂逆这位前辈的心意,只能带着。   但是能进决赛的都不是简单角色,他出手时不自主地就过了头,直到刚才使出最后一记杀招时猛然看到这串佛珠,柳天晴才醒神过来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京城武举决赛的演练场里,而不是生死搏斗的苍茫塞外。   他不是没杀过人,在塞外为了生存而杀人这种事,他在儿时就已经做过了,所以他的眼神比同龄人要狠戾很多,那是杀过人才有的眼神。   他母亲也不曾说过杀人是件坏事,所以即使来到相对平静的中原,与人决斗时,他仍然没有放弃那种根深蒂固一击必杀的习惯。   只是……   侠之大者,非以武服人,非以杀止杀——   想必,这就是阜远舟想给他上的第一课吧。   迷宫演练场外。   阜远舟远远地注视着不知放下什么东西然后挺直着脊梁走进第三关的黑衣少年,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也是这般眼神凶悍手段狠辣视人命如草芥,杀人的时候,连鲜热的血液溅在脸上也不曾眨过一下眼睛。   杀人其实并无正义邪恶之分,不过是人们强加在上面的道德观罢了,每一条人命都是唯一的,黑道白道不过是每个人选择的不同的生存方式,罪孽深重之人也许确实该死,只是亲手结束掉了一条性命,本就是背负上了一份洗不干净的血腥,何况是杀死一个无辜之人。   阜远舟生在皇家长在地狱里,留不得仁慈,柳天晴却不一样,他的剑道是安,心安则安,但是杀的人多了,这份安定就会被冤魂吞食了,他既然已经来到了这个相对和平的地方,没有理由再去背负更多的血腥。   无论是因为赏识这个少年还是因为他身上有自己的影子,阜远舟都不希望他所走之路,杀伐遍布。   特意在军队请假来看比赛的花烈拽了拽双胞胎的兄弟,“花寒,你说那个黑衣服的少年和我们比起来,谁更厉害一点?”   花寒看着那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有些不确定,“……我们单个的话,及不上他,一起上的话……单纯比试就难说,但如果是生死拼杀,我们没有胜算。”   那种置生死不顾的狠劲是被自己养父宠大的花寒花烈所没有的,从气势上便输了一成,花寒这般没底气也属正常。   瞭望台上。   阜远舟刚走上天仪帝所在的高台上,便见兄长神情莫测地放下瞭望镜望了过来。   “皇兄。”他走过去。   阜怀尧示意最靠近的寿临退下去,然后淡淡问:“他是谁?”   阜远舟一愣,“什么?”   阜怀尧望着他,神色难以估摸,“你知道朕说的是谁。”   第二百零七章 混战   闻言,阜远舟神色未变,只摇头道:“他叫柳天晴,生在塞外,有母无夫,至于他和柳叔的关系,远舟也不太清楚。”   当年柳一遥和丁思思的事情他是真的不知情,这还是前段时间同样半知半解的苏日暮告诉他的,不过事情牵扯到刹魂魔教,他明智地决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阜怀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过对方神色坦然,看不出端倪。   他皱了一下眉,冷哼一声,“朕真当他柳一遥多么一心一意的人,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阜远舟想了想,还是道:“也许柳叔另有苦衷,”回想起那人坐在廊檐下形单只影天地寂寞的模样,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其他的我不做评价,但他对父……”顿了顿,“对父皇决计是真心。”   “……真不真心,现在已经无从考究了,”阜怀尧淡淡道,也注意到他称呼上的停顿,有些心软,在对方蹲下身来抱他的时候没有拒绝,幸好瞭望台四周的墙很高,下面的人看不清,他道:“朕说过了,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你不需要去在乎那些虚妄的东西。”   他是玉衡的永宁王,只要事情不被曝光而阜怀尧咬死这一点,就没有能拿阜远舟是阜徵的儿子一事借题发挥。   阜远舟低着头,“……我知道。”   他话是这么说,不过语气明显带着一些迟疑的黯然,完全不似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永宁王。   心知身世本就是他身上的一处死穴,阜怀尧闻声就真的心软了,伸手抚了抚他的长发,淡淡道:“英雄不问出身,没什么的。”   阜远舟弯了弯嘴角,“远舟可不是英雄。”   阜怀尧眼神也微微柔和,不再说话,望着下面演练场的局势变幻。   “皇兄。”阜远舟突然唤他一声。   “嗯?”   “……我想收徒。”阜远舟道。   阜怀尧有些意外,“谁?”之前不是一直不肯收徒的么?   “柳天晴,”阜远舟没有看他,镇定道:“他是个好苗子,也很适合学我的剑法。”   阜怀尧沉默了一会儿。   “皇兄?”阜远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忐忑。   “你确定他的身份没有问题?”阜怀尧问。   若他真的是柳一遥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儿子,却突然出现的京城并且参加了武举,这未免太巧合了。   “应该不会有问题,”阜远舟道,“就远舟所知,并没发现他的背景有什么奇怪之处。”   阜怀尧沉吟了片刻,将手轻放在他头上,纵容道:“随你喜欢便是了。”   阜远舟松了一口气。   阜怀尧望着演练场里勇往直前的黑衣少年,隐隐能在他身上看到年少时阜远舟的影子,狭目之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   不管他是不是柳一遥的儿子,孩子终归是无罪的。   不然,柳天晴只会是第二个阜远舟。   只是,柳一遥真的背叛了他的父皇?   当年的事情除了阜仲告知的便是巨门查出来的,但是阜怀尧现下却发觉,自己所知的东西还远远不够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在兄长身上靠了一会儿,身为主监考官的阜远舟就不得不离开了,他站起来,亲昵地将阜怀尧鬓角散落的发挽到了耳后,“我先下去了,皇兄若是累了就回去吧,有远舟在这里便可。”   过于温柔的举动让阜怀尧一时反应不能,直到他走远了才怔怔抚上刚才对方碰触的脸颊部分,觉得比素日里要热上一分。   他不由自主地无奈。   以前拼命抗拒这份感情的时候自然是心有抵触,表现得冷淡一些,但是从他意识到自己后悔开始就代表已经正视了对方的爱恋,反而更不自在起来了。   阜怀尧叹口气。   阜远舟这个模样,哪有半分是对待兄长的态度?   他完全可以想象楚故连晋甄侦等等那几个头脑活跃过头的亲信看到这幅情形会脑补出什么样暧昧的场景,而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正常不到哪里去。   而阜远舟在走下瞭望台之后便敛去了笑容。   阜怀尧的注意力他转移得了一时转移不了一世,以前不说刹魂魔教的事是因为不想说,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现在却是不能说,怕将兄长卷入危险之中。   不过他想起了阜崇临、江亭幽以及那些奇奇怪怪的虎人巨蟒,眼神微沉。   他们的爪牙已经在扩张了,也许,他需要动作更快一些,在那些人的手伸进朝堂深处之前将他们尽数铲除。   迷宫演练场内。   柳天晴拽住岸边的长得极高的杂草,慢慢将自己的一条腿从及膝盖的泥泞中拔出来,拍了拍粘着的泥土,不过没什么用,他便不拍了,望向不远处半边身子陷在不知连晋他们从哪里搬来的软绵绵的粘人泥沼里的武生。   这是他遇到的第四个对手,看起来学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武功,很强,加上地理环境问题,他打得有点吃力,但还是打败了对方,不过最后那武生使诈准备将柳天晴困在泥沼里,却没想到柳天晴的反应之快超过他的估计,这下子两个人都被陷住了。   柳天晴还好一点,人在岸边只困住了一只脚而已,没几下就把自己弄出来了,倒是那个武者比较倒霉,自作自受地一骨碌栽进泥泞里,虽然这深度还不至于将人埋进去,不过也是越挣扎越出不来。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那武生正懊恼着这泥土怎么这么缠人,就忽然看到一根棍子伸到了自己面前,他诧异了一下,抬头看见那个眉目都带着一股塞外荒凉气息的黑衣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岸边,拿着棍子默默地看着他。   武生更愣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张手抓住那棍子。   柳天晴也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只是运力将他慢慢拽上来。   满身狼狈的武生好不容易才上了岸,他抹了抹脸上的泥土,眼神复杂地望着柳天晴。   后者没理会他的目光,看他暂时不会有力气偷袭自己,便转身准备走了。   “小子。”那武生却突然叫住他。   柳天晴回头,微微挑一下眉头表示疑惑——这个人已经出局了,难道还想再打一遍?   那武生却没邀战,只是皱着眉问他:“你小子为什么这么做?炫耀你的菩萨心肠么?”有这个救人的时间,早可以去下一关了,何况救的这个人还是刚刚才使过诈对付他的人!   柳天晴并没有因为他的恶劣语气生气,或者说他根本没把这种事放在眼里,淡淡道:“没必要。”他已经打败了对方,没必要再炫耀什么,救人之事,不过随手。   武生怔怔地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明明同样身带泥土,他明显要比少年狼狈得多了。   他年轻的时候听说塞外有一种树叫胡杨,生时百年挺直,死后百年不倒——此时冷不丁的想起来,是发觉柳天晴就像是一株胡杨,坚韧得理所当然。   神才永宁王在武举初赛当场宣布准备收徒的时候,他本是对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很是不屑,此时却隐隐升起一股佩服之感。   不是谁都有那个胸襟将援助之手伸给自己的对手的。   迷宫演练场外。   苏日暮轻轻了“咦”了一声,他怎么觉得柳天晴的那种逼人的戾气要消去了很多?   他移开目光,看向对面正从瞭望台下来的人,若有所思。   看来子诤是真的打算好收徒了啊……   正关注着比赛的甄侦侧过头来抛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苏日暮摇头表示没什么。   旁边的闻人折月却冷不防的开了口:“苏贤弟懂武功?”   苏日暮淡定地侧过头去,一脸无辜兼之无语:“小生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会懂武功?”   这语气,好似对方问了个多笨的问题似的。   甄侦眼皮子跳了一下。   这丫的就是装!装的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人白莲花似的天真无邪!!!   苏日暮暗地里抛给他一个白眼——你和小爷比又差多少?!   闻人折月倒是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意思,“苏贤弟看得这么入神,在下还以为贤弟对此深有研究。”   “作为书生也能有大侠梦嘛~飞来飞去什么的很帅哦~~~”苏日暮眨巴眨巴眼睛用恶心死人的少女梦幻语气道。   甄侦眼皮子跳得更厉害了。   其他文官听不到,只有子鸳很痛苦地捂住了脸——这货究竟是什么构造的?!   倒是闻人折月微微笑着,碧绿的眸子里只有包容没有不耐,就像是个纵容耐心的长辈,“你若是喜欢去学便是了,在下记得贤弟和宁王殿下的感情不错,请殿下出马教导,应该事半功倍吧。”   苏日暮天真表情一收,嘴角一抽,“……免了,小生资质愚钝,不劳烦阜三爷了。”要是去拜阜远舟为师的话,他可以去撞墙了!   甄侦挑眉。   这闻人折月居然能让苏某人吃瘪,这段数不低啊!   另一头,阜远舟走到庄若虚身边,问:“现在形势如何了?”   “还剩下九个人,想来他们体力都消耗得差不多,准备休息了,”庄若虚回答道,“其余人已经全部出局,陷入机关的有五个人,剩下的人中有三个重伤,连晋已经让他的士兵把人带出来了,没有发生预料之外的情况。”   阜远舟居高临下注视着演练场中还在谨慎前行或多或少都有些狼狈的人,“现在谁的成绩最好?”   庄若虚察看了一下陆陆续续送上来的资料,然后道:“柳天晴和沙临志,同样是制服了四个人,闯过了七个关卡。”   沙临志?——阜远舟目光动了一下,脸色却没什么变化。   迷宫演练场内。   柳天晴在遇到的第二个湖边停了下来。   他用湖水洗了一把脸,将就着把身上的尘土拍干净一些,然后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来拿出水囊和干粮,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体力。   两个时辰。   他看了看天色,发觉自己进来已经差不多两个时辰了,以前在塞外环境更恶劣,大漠上顶着烈日荒原上身披大雪走上一整天的事情也不是没试过,那样他都不曾试过这么快就累了的,这个小小的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演练场却迅速侵蚀着他的体力,林林总总层出不穷的机关埋伏以及武生的取胜手段中有很多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幸好他有野兽一般的敏锐力和过硬的武功,才勉强脱身出来。   柳天晴灌下一口水,心想这一趟来中原果然不枉此行,若是能顺利拜得神才为师就更好了。   他没见过阜远舟的剑法,但是剑法这种东西,有时候不用看就能估量对方的深浅,阜远舟的实力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除非是用什么龌龊手段,不然阜远舟在中原年轻一代中已经难遇敌手,他仅用一身剑势就能压得柳天晴几乎连剑都拿不稳,单这一点,便叫后者心悦诚服。   不过话说回来,初赛那天神才前辈身边的那个白衣服书生是谁呢?   柳天晴有一秒钟的出神。   第一眼看上去,就有些熟悉和亲切的感觉……   迷宫演练场外。   阜远舟在特设的看台兼之官员休息区上注意着场内形势,庄若虚等人已经去巡视全场了。   负责场外秩序维持的连家军元帅左阙走过来,倒了两杯水之后站在了蓝衣王侯身边,尊敬地递过去一杯。   阜远舟有些奇怪地接过来,他和左阙交情不算深,本是无意看了他一眼,谁知这一眼就看出了意外,阜远舟微微皱了眉,不悦:“你怎么跑来了?不是让你们都出城么?”   “尊主恕罪,属下是为急事而来。”“左阙”赶紧垂下头低声道,明明有些一张成熟男子的脸,开口时却是少年的声线。   “什么事?”阜远舟问,自是认得出这是听舟。   “方才蜚语大人在城外撞见了紫危楼的人和一批不明身份之的人打起来了,就……就没忍住出了手。”听舟吞吐了一下,道。   阜远舟闻言眉头皱的更是厉害,眼里厉色一闪,“我说了非常时期不准惹是生非,紫危楼这种情报组织最是不能碰,她想反了是不是!”   “尊主息怒!”听舟连忙替六指女魔蜚语辩解请罪,“蜚语大人只是觉得事情不对,才会出手的,还望尊主从轻责罚!”   阜远舟冷哼一声。   紫危楼背景不明楼主神秘,几年之内就能成为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就定是有所依仗,除却“紫危”二字让人听起来有暗喻帝星紫微星危险的意思,过于大逆不道,又明目张胆不做朝廷生意,阜远舟几乎就以为这是巨门的翻版了。   而紫危楼收集贩卖情报的能力很是可怕,让人极为忌惮,所以江湖人宁可和它两不相干也不与之为敌,免得曾经做过什么缺德事丢脸事被抖出来弄个身败名裂无脸见人,突然有人敢袭击紫危楼的人,的确很是蹊跷。   不过蜚语那个只懂得杀人的女人怎么会想的这么多?!   心知属下是什么货的阜远舟决定将这件事押后再说,先问明具体情况,“是什么人袭击他们?”   “查不出来,是没有身份标识的死士。”听舟道,“而且他们是在抢一份资料,不过两败俱伤无一生还,被蜚语大人趁机……呃,见机行事,把东西拿了回来。”事实上是蜚语加入了混战之中,无差别攻击,不然他们之间最后定会有胜利的一方才对的。   听舟没说完的事情阜远舟用膝盖想也知道,便无视了,道:“他们抢的是什么?”   听舟犹豫了一下,不过不知道怎么说,而是这件事对于刹魂魔教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噩梦,“宿天门……出现了。”   阜远舟手里的杯子猛然化作靡粉。   ……   庄若虚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左阙”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不过也没在意,拿起杯子灌了几口,然后随手抹了抹汗,对静立不语似有所思的蓝衣男子道:“三爷,只剩下四个……”说到这里就是一顿,看着下面场中有一个被制服的人,慢腾腾接上刚才的话题,“……三个,要鸣钟结束了么?”   看台上的百姓已经翘首以盼武举三甲的新鲜出炉了。   阜远舟回神,道:“不用,柳天晴和沙临志的成绩是一样的,让他们打一场。”   庄若虚点头,让人打旗号让场中的连晋改变阵法让这两个人相遇。   这时,左阙溜溜达达从下面走上来了,拿起一大杯水就灌,完了之后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渴死老子了!”   心道真是什么样的元帅出什么样的将军,庄若虚望向他,笑骂:“不是刚喝过么,这么快就渴了,你是水桶啊?”   “啊?”闻言,左阙茫然地看着他——他什么时候喝过了?之前就一直在下面维持秩序,然后又被一个老头子愁云满面地拉走说是他孙子在看台外面往里挤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晕了过去,他赶紧跟着老头跑去看,却发现是个大乌龙,那个衣服比人长的少年是被绊了一跤摔晕的,左阙去到的时候他已经悠悠转醒,那个老头欢天喜地地拉着他感谢了老半天,害没帮上忙怪不好意思的他亲自把人送了出去,这会儿才回来。   阜远舟恰在这时转移了话题:“庄大人,本王要亲自下去把运转的阵法关了,等沙临志和柳天晴分出胜负了就让连元帅将人带出来,左将军,麻烦你在这里镇一下场子了。”   “是。”   说到正事,庄若虚和左阙立刻把刚才的一点小插曲抛到脑后了。   第二百零八章 赛果   迷宫演练场内。   沙临志敏锐地感觉到阵法变了。   和柳天晴那种用靠野兽的反应力直觉力以及强悍身法不同,沙临志是实打实靠破阵法使巧计走过来的,他行走江湖多年,经验充足,对机关阵法也很熟悉,加之一手刀法出众,所以较之其他考生,他倒是最不狼狈的一个。   他就是在进入下一关卡的时候遇到最后一个对手的。   黑衣的少年显然早已发觉到了他的脚步声,正抱着剑站在离出口不远处,相貌俊秀而眉眼锋锐,整个人就如一把出鞘的剑,气焰惊人。   沙临志顿住脚步,冲他点点头,“柳公子。”   眼前的少年功夫出众而又被神才永宁王赏识,在这一次武举中俨然成了一大热门,沙临志自然是认得他的。   柳天晴看着他握着的黑刀,眼神便亮了一下,目光移到这个身形高大眉眼正气的青年武者脸上,“妙刀公子?”   沙临志淡淡一笑,“正是沙某。”   “久仰大名,”柳天晴拔了剑,对准他,眼神傲然,“请君指教。”   尽管年长对方几岁,沙临志仍然没有一分轻敌的意味,握正了一直拿在手里没有归鞘的刀,“请君指教。”   迷宫演练场外。   “看来,最后赢的人是沙临志了。”观察着战况的庄若虚道,说完才反应过来很可能输的那位是旁边蓝衣王侯的预备徒弟,忙去瞅了他一眼。   阜远舟倒是没有不悦,点点头,“柳天晴年纪尚小,还需磨练,和在江湖上成名了好几年的沙临志确实比不来。”   天分高也是需要经验积累的,这点尚是年轻的柳天晴还有不足之处。   看台上。   甄侦正在认真地看下面的最后一场对战,忽然有个士兵打扮的人穿过人群走到他身边,低低地喊了一声“大人”。   他抬起头,看到了此人袖子上小小的杜鹃泣血图。   周围的翰林院同僚们都只当是寻常,毕竟甄侦受陛下重用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常常有侍卫来找人说是陛下召见,只有闻人折月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转瞬就收回了目光。   甄侦眼神一闪,同样低声问:“怎么了?”   士兵俯身在他耳边,恭敬肃然只道了六个字:“归雁计划失败。”   甄侦的脸色瞬间变了。   正专注于比赛的苏日暮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奇怪地看过来。   甄侦稳了稳心神,对他说了句“爷那边有点事叫我”就离座走开了,那个士兵也亦步亦趋。   走到偏静角落里,甄侦原本还算柔和的面具一下子卸了下来,他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怎么回事?”   因为周围不算十分安全,那士兵只能简单道:“第三方偷袭,伏击失败,情报被抢,生还数为零。”   甄侦听懂了其中种种变故,眼里厉色一动:“是哪个第三方?”   “不清楚,”士兵语气微微迟疑,“现场没有生还者,只是从伤口判断是第三方,应该是一个女子,使峨眉刺,着红衣,有弟兄扯下了她的衣摆一角。”   “一个人?!”甄侦的眼神犀利得几乎能把人穿透,弯着嘴角声音不冷而寒,“一个人就破坏了归雁计划,我的属下什么时候废物成这样?!”   士兵的脸色白了,“大人恕罪……”   “滚回去,”甄侦柔着声音道,空明如箜篌的声线,却叫人毛骨悚然,“要不找出那个女人夺回情报,要不把备份找回来,查清楚这回事,不然归雁计划里所有人就都不用回巨门了。”   不用回巨门就意味着死,任务失败的影卫连一句“玉衡不灭,忠魂永在”都得不到,士兵脸色更白了,“属下明白!”   挥退了传信的影卫,甄侦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低低咒骂一声,才把自己茶道美人的面具重新带回去。   在控制着阵法运转的阜远舟不经意地瞥见脸色较之平时要阴沉的多了的甄侦,联想到刚才听舟说的话,他出了一下神。   莫非……敢跟紫危楼作对的人是巨门的?   这么说的话,岂不是意味着阜怀尧已经接触到了有关宿天门的事情了?   会被兄长注意到,宿天门果然已经开始活动了么?在这段自己受伤的时间里,他们做了什么??   诸多事情积压在脑子里,阜远舟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紧。   “三爷,胜负定了。”   庄若虚的一句话和看台上百姓的轰动一下子将他的思绪拉回来,阜远舟看向场中,并不意外,淡淡道:“可以关闭阵法了。”   迷宫演练场内。   柳天晴用剑支撑着身体,喘着粗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那个同样淋漓大汗的青年武者。   察觉到他的眼神,沙临志苦笑了一下,“若是再过几年,沙某恐怕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不,”柳天晴面无表情道,“你很强。”   沙临志一时弄不清他用这样的表情说的话是褒义还是贬义,只好道:“柳公子过奖了。”   柳天晴继续面无表情地站直了身子,收剑回鞘,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眼神却比成年人还要傲狠不羁,“不过,我会打败你的。”   沙临志愣了愣,旋即爽朗地笑了几声,“沙某一定等着!”   柳天晴没再接话,转身朝着出口走去,他已经察觉到阵法的停止运转了。   虽然比赛规则是标明比赛结束后会关闭阵法,但还是需要他们自己找路走出去的,毕竟能站在最后的人定不是泛泛之辈。   “看来我们是最后一批了啊……不过不知道赢得是不是我。”沙临志跟上,念叨了一句,脸上倒没有多少沾沾自喜的模样,念叨完了之后便大步跟上那个满身尘土却一丝也不狼狈的少年,卸去了比赛的严肃,他笑得阳光灿烂,“柳公子,柳贤弟,咱们交个朋友吧!”   他是真的觉得这少年值得一交。   对方这副脾性和比赛的时候完全不同,柳天晴本是觉得这人做作,但是淡漠地瞥他一眼之后便知是自己想得狭隘了,不知怎么的就下意识“嗯”了一声。   大概是他和母亲母子独身生活了很多年,很少见到笑得这么温暖真实的人吧……   得到了这个看起来挺冷漠的少年的认可,沙临志也极是高兴,大力地拍了几下他结实的肩膀,“那贤弟有什么事要记得跟大哥说哦,大哥一定罩着你!”   柳天晴并不回答,继续往前走。   沙临志随口点了一下方向,然后比划了一下他差不多到自己肩膀的个子,有些纳闷,“贤弟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柳天晴道。   沙临志一个踉跄。   柳天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沙临志有些目瞪口呆地打量着他,“我的天,我还以为你起码十六了,没想到你居然比我小了七岁!”   说到这里他就有些心虚,有种自己二十岁的人了还欺负小孩子的感觉。   柳天晴并不以为意,“长在塞外的人都比较高一点。”   “这也太夸张了吧……”沙临志看着他瘦削但是一点都不单薄的身形,咂舌,“塞外的人都是吃什么长大的?”再过个几年,绝对要超过自己了吧。   柳天晴懒得回答这种没意义的话,只闷头往前走。   “贤弟你怎么不说话了?累了么?也是啊,在这个地方困了这么久,不累就怪了……你还能不能走?要不要大哥背你?……就你这长个子的速度,大哥也就这几年能背你了,贤弟千万别客气哦!……”   “……闭嘴!”   “啊?”   “你好吵。”   “……太不给大哥面子了吧……”   ……   沉重的石门缓缓打开,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也随之倾泻进来。   柳天晴站在沙临志和另一个在出口处遇到的武生旁边,注意到沙临志的表情已经恢复到原本那种恰到好处的笑脸模样,虽是好看却是失了几分真心。   他心道此人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倒是有些怀念对方刚才那个和天上暖阳一般明媚的笑容。   想归想,对于痴迷剑道的柳天晴来说也只是仅仅限于想而已,他收拢心神,目光顺着石门的缝隙落在外面。   那里,庞大的迎接阵容已经在外面列队,站在队伍最前头颜容丰峻身姿风逸的蓝衣男子颀长矫健的身影傲然挺立,衣袍翻飞姿威仪风华盖世,比那些华丽的仪仗更为耀眼,瞬间映入了石门后三人的眼里。   男子先是看了柳天晴一眼,给了少年一个赞誉的眼神。   那种独属于长辈的关怀极陌生也极暖人,柳天晴原本有些挫败的心情猛地消失了不少。   喧嚣声渐渐平息下来,年轻的永宁王这才开口,眉目带笑,温润谦雅,醇和的声线带着格外优雅的味道,“状元沙临志沙公子、榜眼柳天晴柳公子、探花嵇逋嵇公子,”他微笑,一一打过招呼,“恭喜三位,夺得武试三甲之名,本王在此先道一声祝贺了。”   ……   宴请武举三甲的宴会被设在了晚上,出席的都是武官多一些,阜怀尧已经回皇宫内城了,沙临志等几人也需要休整,看台上的百姓在疏散,这个时间差里,留下来善后的阜远舟在独立搭建的帐篷里靠在椅背休息片刻。   易容成侍卫的谢步御进来的时候,他并不意外地睁开了眼,双眸眼神清明,没有一丝迷蒙,淡淡道:“全都不听我的话,准备造反了?”   “请尊主降罪!”做事一板一眼的煞魂魔教右使毫不犹豫请罪。   不过是心情烦闷说说罢了,阜远舟没理会他,道:“蜚语在紫危楼上拿到的东西给我。”   谢步御拿出一份密封处已经被拆开的微型卷轴,递过去。   阜远舟接过来,但是没有立刻看,问:“有多少人回京城了?”除了不能撤走的,他都叫魔教的其余人全部走了。   谢步御迟疑道:“宿天门的出现让教众有些乱了,属下、蜚语、胡老儿、听枫和听舟都回来了。”他们都担心阜远舟以及京城里的人的安全。   “左使在宫里,你掌教里内政,也敢乱么?”阜远舟淡淡看他一眼,并不算凶狠,却叫谢步御后背一凉。   “是属下考虑不周。”   “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慌不来,你们一着急就功亏一篑了。”阜远舟合上了眼,“除了你和听舟之外的人都回去吧,找个时间回大宅从长计议。”   不然,一步走错,便满盘皆输。   ……   第二百零九章 变老   皇宫,御书房。   “被第三方人抢走了?”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阜怀尧脸上明显流露出了惊讶。   甄侦跪在下面,眉目肃然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模样,“属下办事不力,请爷责罚!”   在担任巨门子规这一位置的几年里,他从没犯过这么大的错误,何况这次的东西极是重要,他显然很是恼火和挫败。   阜怀尧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相貌温柔却心气极高的臣子,道:“先起来再说,朕是那种不问明缘由就随便奖罚的人么?”   甄侦迟疑了一下,才站起身来,不过还是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属下安排的事出了差错,自然是要领罚的。”   知道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的话他定会心里有疙瘩,阜怀尧微不可见地叹口气,道:“事情不是你亲自去办的,就治个督责不严的罪罢了。”   “……属下谢爷宽恕之恩。”知道天仪帝是有意罚轻了,甄侦并没再说什么。   “为什么会被第三方不明身份的人拿走?”阜怀尧更在意这个问题,“还有人想要宿天门的消息?”   “关于这个属下还在追查,不过看起来……”甄侦道,犹豫了一下,“第三方的人似乎并不是冲着情报来的,不然对方不会才一个人。”   而且这个计划十分严密,除了被调查的宿天门,按理说应该不会再有其他人清楚的才对。   阜怀尧的指尖在椅子扶手上叩动了一会儿,“如果现在去做,能不能把情报重新弄一份回来?”   “很困难,”甄侦想了想,摇头,“沙番的几个重要暗桩都在这次行动里毁掉了,需要重新插入新的暗桩的话,起码需要半年。”   “那就尽量把东西找回来,”阜怀尧微微蹙了一下眉,“若不然,就尽快查清楚宿天门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甄侦领命,随即问:“给皇后娘娘那边选的两个影卫已经选好了,一男一女,陛下什么时候带人过去?”   端宁皇后花菱福怀了孕,又刚刚被袭击,自然是要增加防卫的,除了暗地里的,天仪帝也准备安排两个影卫以宫女和侍卫的身份跟在花菱福身边,苍鹭的贪狼都是跟着他的,便在人数最多最擅长掩饰的巨门中选人了,这也是甄侦第一时间得知皇后怀孕一事的原因。。   阜怀尧看看他,“过两天吧,不急。”   “属下明白了。”甄侦正准备告退出去的时候,但忽然被叫住了:   “子规,”阜怀尧忽然想起了什么,“宁王呢?”他终于记起身边少了什么了。   甄侦一怔,“宁王是主监考官,这会儿应该在善后武举的事情。”   “派人把他给朕叫回来,”白金帝袍的男子无奈地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好完全了?”   他明明说过让他把事情交给庄若虚和连晋他们去弄的,却还是这么逞强。   甄侦若有所思地接下命令,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到那个颜容冷峻的君王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望着手上廉价的手绳,微微失神。   他皱了一下眉头。   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真不是个好兆头。   ……   阜远舟被影卫三请四请请回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黄昏时刻了。   听到寿临的通报,阜怀尧冷着脸看向御书房门口出现的蓝衣男子。   阜远舟瞧见他脸色,便知他心情不好,走前去低低唤了一声:“皇兄……”   “知道回来了?”阜怀尧淡淡道,“朕还以为朕已经请不动宁王的大驾了。”   “怎么会?”阜远舟睁大了眼睛,赶忙解释:“演练场那边有很多东西需要善后,远舟只是脱不开身,并没有抗旨的意思!”   “脱不开身?”阜怀尧冷哼一声,“朕说的事情,你都当成耳边风了么?”   心道这句话真熟悉,似乎刚刚和谢步御说过类似的,阜远舟暗叹一句风水轮流转,“皇兄的话,远舟怎么会不听?不过远舟身体恢复得很好,只是在那边做一下指挥罢了,不怎么辛苦的。”   “太医的话你没听清楚么?这般休养,猴年马月才能把伤养好?”阜怀尧皱眉。   阜远舟已经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仰头看着他,有些疑惑:“皇兄很希望远舟的身体快点好?”   阜怀尧身形微僵,不过没被对方看出端倪,旋即才淡淡道:“难道你不想好了不成?”   阜远舟微微笑开,抱住他的腰,用带着撒娇的语气说:“能被皇兄这么关心,远舟一辈子不好也没关系。”   “……乱说什么。”阜怀尧顿了一下,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脑袋,“你是朕的三弟,朕不关心你谁关心你?”   闻言,阜远舟眼神黯了黯,不过还是打起精神来,道:“所以皇兄不会不要远舟?”对于阜远舟来说,关心的人就是要放在眼皮底下才能安心。   阜怀尧看着他以为掩饰极好的眼神,手指微微蜷了蜷,最后还是避重就轻了,“什么要不要的,真是孩子气的话。”   “反正在皇兄眼里,我也只是个孩子不是么?”阜远舟这么说,语气有些不满,脸上倒是带着温柔的笑。   阜怀尧愣了一下,回想起自己心里的确常常用“孩子”来称呼自己的三弟,不禁揉了揉他的长发,“你倒是了解朕。”   “哪有,”阜远舟在他腰上蹭了蹭,“皇兄心海底针,很多事情远舟都猜不到啊~~~”比如,兄长究竟喜欢他几分,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有什么打算。   阜怀尧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微不可闻地叹气,“无非是家国天下,没什么好猜的。”   那我呢?我在你心里占了几分位置?——阜远舟张了张口,很想问,也很想用什么调侃的话把话题接下去,不过发觉自己还是不够修炼到家,因为他始终发不出声音,只能沉默着抱紧了眼前的人。   阜怀尧低着睫羽注视着他,用指头缓缓滑过一头乌黑的发。   若是可以一直这样,直到这头黑发慢慢变白,两人慢慢变老,还是这么依偎在一起,他替他梳着一头如缎的长发,闲闲碎语,忘却晨昏……   察觉到自己心境的不稳,阜怀尧猛地用力闭了闭眼,敛回心神,转了话题盖过刚才的悸动,道:“柳天晴……你决定好收他为徒了?”   “嗯,”阜远舟点头,“不过要过几天,他刚拿下了武举榜眼的名号,被人说成是走后门的影响不好。”   尽管神才永宁王的名号和公示在众人面前的比赛很令人信服,但有些事情就是怕他空穴来风,在官场上便是如此,一个个嘴皮子利索,没理也给弄出三分真来。   阜怀尧嘴角轻弯了一下,是他一向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远舟倒真的很重视他。”   阜远舟反驳:“我最重视的是皇兄。”   阜怀尧再度被他弄得一怔。   尽管身中了残红的时候他常说这样子的话,不过阜怀尧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   阜远舟似乎也知道他不会接话,径自往下道:“不过他好歹是我的第一个徒弟,资质是真的不错,远舟自然重视几分了。”   阜怀尧顺着他的话题走了,“第一个?远舟莫不是还想多收几个徒弟?”   阜远舟一脸敬谢不敏,“尽可能免了吧,如果不是柳叔的关系,起初我也没这个念头,”幸好不是个歪瓜裂枣,不然他绝对后悔死,“徒弟多了闹心,不孝顺了骂了不够解气杀了不舍得,麻烦。”   “你啊……”阜怀尧有些无奈,“在你这个年纪就能收徒的天下少有,旁的人恨不得多收一些继承衣钵发扬光大,你倒是都往外推。”想要拜师的人绝对不止那么一个两个。   “继承衣钵也是需要天分的,”阜远舟撇嘴,“不是远舟自夸,只是我的剑法实在不适合寻常人学。”   剑法是慕容桀教的,霸道之极,极难驾驭,阜远舟在这基础上改良出了自己的剑法,那份霸道劲倒是没怎么变,如果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却要强行练习,最后只会害自己经脉承受不了而寸寸断裂,在阜远舟之前,慕容桀似乎也找了不少徒弟,不过没有一个是成功练到他的剑法的,阜远舟是最后一个,却也用慕容桀亲自教的东西全部回敬给了他。   这也是阜远舟坚持没有收乌载意的两个双胞胎干儿子花寒花烈他们做徒弟的原因,这二人都更适合走轻灵路子,倒是柳天晴不知是不是因为和苏日暮有血缘关系抑或是他是剑煞仙子丁思思的儿子,所以对剑法的领悟能力极高,驾驭能力也很强,否则阜远舟也不会轻易害了人。   “无碍,”阜怀尧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收几个徒弟都好,反正……反正身边有人陪着就好了,他只是阜远舟的兄长,甚至不是亲生的,他始终不能陪他太久。   对方淡然的语气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阜远舟并没听出什么异样,倒是想起一件事,问道:“皇兄,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到了甄侦,他似乎受伤了,怎么回事?”难不成宫里又闹刺客什么的么?那也轮不到巨门子规出手啊。   “没什么,”提到这件事,阜怀尧眼神沉了沉,“只是办事不力罢了,他自愿请罚的。”   阜远舟心里一咯噔。   办事不力……   难道说伏击紫危楼的人和他们斗起来的那批人真的是巨门的人?   那么……宿天门真的招惹到了阜怀尧的底线了么?   ……   第二百一十章 领罚   甄府。   因为甄侦被叫走所以提前回来的苏日暮本在自己房间里继续喝酒拼图,顺带一心两用时不时处理一会儿阜远舟要的那批微型弓弩的细节处,耳朵倒是一直有意无意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所以甄侦的马车回来后却又一直不见人,习惯了某人出门回来就往这边跑的苏酒才纳闷了,想了一下,还是把图纸用东西一压,机关工具收拾好,溜达出去了。   出去的时候正好碰上鸣鹤,苏日暮便将人拦了下来,问道:“你家大人呢?”   鸣鹤见是他,微一迟疑,才道:“大人身上有伤,已经回房了。”   “咦?”苏日暮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   ……   因为这句话,于是当苏日暮溜达到筑夕小阁二楼的房门前时,正好欣赏到了一幅美男脱衣图。   苏大才子吹了一声口哨,目光落在房里脱下上衣的男子背上纵横交错的红痕上,不怀好意道:“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自古有人言,美人如花,温颜似玉。”   拿着药瓶子的白椋鸟趔趄了一下。   闻声抬头的甄侦并不意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信不信我拔了你的牙?”   苏日暮裂开嘴,龇出一口闪闪亮的白牙:“有本事你就来啊~~~”   甄侦面不改色地甩了一把飞刀过去,贴着苏日暮的头皮扎进门框里。   苏日暮眼睛都没眨一下,冲他挑衅地咧咧嘴,大有“你敢就动手我柱这里不动给你扎”的意思。   丢飞刀时牵动了伤口的甄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家伙就是吃准了他不会真的动手!   苏日暮嘿嘿一笑,撑直了身子走进去,看看他身上的伤痕,“啧啧,有人替天行道了?”   甄侦示意白椋鸟可以出去了,随即才淡淡道:“再嘴欠我就没收你今天的酒。”   “……”苏日暮嘴角抽了抽,“除了威逼这一招你就不能试试用利诱么?小爷在某方面立场很不坚定的哦~~~”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这种人需要这种好处么?”甄侦嗤笑。   “……小爷是那种人么?明明是玉衡大好青年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射数乐样样皆懂出得厅堂进得厨房……”   甄侦打断他,“你进得厨房?”挑高了的眉里满含怀疑的味道。   苏日暮拿起北椋鸟刚才放下的药瓶子,一边挖药膏一边不满道:“小爷起码会烤肉!比你这个君子远庖厨的伪君子好多了!”   甄侦任他帮自己上药,反驳道:“烤东西谁不会?”行走江湖的人都会自己在野外露宿的时候弄点吃的,他在天仪帝登基之前也是四处走动的。   苏日暮咕哝:“谁知道你弄的能不能吃……”全身上下随时各种毒药备用,谁晓得会不会不小心当初调味料用了!   甄侦不置可否,反正以后这厮总有机会验证的。   苏日暮一边上药一边端详着他背上的伤,旋即脸色一沉,“一鞭十九棍,是军队里的规矩,皇帝罚你了?”   甄侦侧过头似笑非笑看向他,“你担心?”   苏日暮面无表情地一用力。   甄侦顿时吃疼,闷哼了一声。   军棍罚人的时候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打在表面的,看上去极是可怖血肉模糊的,其实只是皮肉伤,不严重,另一种就是打在筋骨上的,看着痕迹淡淡实际上疼在骨子里,打得多了,再铁骨铮铮的汉子都得去掉半条命,把人活活打死的都有。   而影卫纪律严明,即使是影卫之首,领罚的时候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虽说天仪帝已经看在他过往功劳和私交上有意网开一面,不过一鞭十九棍下来,还是有些熬不住,不过他心气高,示不得弱,明面上看上去好似真的若无其事。   看他疼得额头冷汗都出来了,苏日暮冷笑,“叫你不开花的蒜头愣充水仙花!”   甄侦苦笑,“那你还给我雪上加霜?”   “让你吃点苦头,免得你不知道还打肿脸充胖子的坏处!”苏日暮龇牙一笑好似真的诚恳无比,“小爷是好人~~~”   这人有哪怕是和好人有一根头发丝的关系么?——甄侦怀疑之,道:“只是小小惩罚罢了,算不得大事,不过第一次挨军棍的滋味,有点呛而已。”   苏日暮立时眉头一竖,“好端端的皇帝罚你干嘛?”除了阜怀尧还能有谁能叫他领了十九军棍?!   “是我办事不力,和爷没什么关系,”提及这个,甄侦倒是解释了一下,“爷已经是有意罚轻了。”   苏日暮蹙了一下眉尖,嘀咕:“待在翰林院这等清闲位置都会挨军棍,做官这事真不是人干的!”   甄侦瞥他一眼,“你现在也是官,所以你不是人?”   苏日暮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闷头擦药。   甄侦还在意着任务失败的事情,也沉默了好一会儿。   上完药之后,苏日暮在旁边的水盆中洗了一把手。   药膏没干,甄侦不方便拉上衣襟,看他活动了几下手,便问道:“你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基本没问题了,只是皮肉伤,倒是你,得养上好一段时间了。”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苏日暮睨他一眼,对于这种风水轮流转的事情,他表示敬谢不敏。   甄侦笑了笑,错开了话题:“你之前不是问我背上的刺青死了之后能不能再弄出来么?”   苏日暮“呸”了一声,“你丫的还说小爷嘴欠,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什么叫你身上的刺青?小爷问的是这种刺青死人身上能不能找到!”   对方这种别扭的关心让甄侦忍不住会心一笑,在他恼羞成怒之前道:“我查了一下资料,应该是能的。”   “哦?”苏日暮挑眉。   甄侦小动作地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这种刺青是用一种特殊的药草汁液沾在针上融进肉里弄出来的,有另一种药草能让它在体温不升高的情况下也显形。”   苏日暮略有所思,“就像是前朝那种盛了酒杯壁上的花蕾就会开花的釉彩瓷器?”   甄侦点头,“原理差不多吧。”   苏日暮摸了摸下巴。   这么说,薛义保身上少掉的那块皮,也有可能是有类似于刺青的东西么?   那么真的有的话,上面记载的会是什么?现在又在谁手上??武林盟主沙肖天么???   “苏日暮。”甄侦突然叫了他一声。   “嗯?”苏日暮侧头看他。   “爷说过要去拜祭柳左相的事,你不会忘了吧?”甄侦问道。   闻言,苏日暮顿时低咒一句——啧,他是真的忘掉了还有这件事!   “他真的要起棺?”苏日暮问。   “应该吧,”甄侦道,“毕竟是先帝遗愿,依爷的性子,不太可能不做。”   阜怀尧坐到这个位子,谈不上不择手段,但也不算良善之辈,他对柳一遥没什么感情,自然顾忌的没那么多,若不是知道实际地点的人是苏日暮和阜远舟,早就被各种手段逼问出来了。   苏日暮顿时觉得很头疼。   现在柳天晴的身份还没确定,阜怀尧却要挖坟,要是等以后真的确认了柳天晴是柳一遥的儿子的话,他该怎么跟人家解释他老子的衣冠冢被人挖了的事情?   甄侦看他脸色,忽然问:“柳天晴真的是柳一遥的儿子?”不是说柳一遥一生未娶么?怎么冒出来这个大个儿子?   知道不可能瞒得住他,苏日暮坦然道:“不知道,舅舅没娶妻,突然跑出这么个人来,我还郁闷着呢!”当年丁思思是不是真的和柳一遥发生什么,对于那时才八岁的他来说,真的不好分辨。   所以说,其实柳天晴的出现真的很诡异,疑似前任名动天下的玉衡左相儿子的少年居然考了个武举榜眼,真是比台子上吹拉弹唱演的戏本子还叫人觉得巧合和荒谬。   巨门习惯追根究底的性子又冒上来了,甄侦思量着个中关系,“考生资料上记载的柳天晴的岁数是十三,应该是在左相逝世的来年去世的,算起来时间也不会差很多,柳天晴的剑法能有这般成就,单独抚养他的母亲也定不是泛泛之辈,那一年你一直在柳左相身边么?没见过有什么出色的女子和他来往?”   苏日暮被问得有些词穷,干脆翻脸,恶声恶气道:“那时候小爷才八岁!你指望一个八岁的小孩能知道多少事情?”   甄侦上下打量他一下,慢吞吞道:“我怎么觉得你是那种四五岁就会装可爱讹糖吃的鬼机灵?”   “pi!小爷讹的起码也是值钱的玩意儿,傻瓜似的小鬼才爱吃糖!”苏日暮脱口而出。   甄侦一脸了然状。   自己爆出了小时候的糗事,苏日暮的脸色直接黑了,“问那么多干嘛?养你的伤去!!”   甄侦眉眼轻弯,柔声道:“疼,躺不下来。”   他本就相貌秀美,这么一服软,更是带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叫人怜惜不已。   纵使苏日暮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你不是习武之人么,怎么这点疼都熬不住?”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走过去察看了片刻对方的伤势,皱了皱眉,“那怎么办?总不能不睡吧?”   他的嘴硬心软让甄侦嘴角的弧度又弯了几分,漫天要价,“要不,借你肩膀给我靠靠?”   苏日暮翻了个白眼,坐地还钱,“小爷去给你找个大抱枕,你想怎么靠就怎么靠!”   “真是绝情……”甄侦笑道,杏瞳轻眨,“不过,我这样也不方便洗澡呢。”   苏日暮立时眼皮子一跳,“自己解决!”   帮忙洗澡什么的这种香艳的事情他无福消受!!!   ……   第二百一十一章 席英阁   京城,席英阁,一家环境清雅的茶楼。   但在寻常人都以为是住所的第三层却是别有天地,翠竹远山屏风背后是偌大的摆设雅致的大厅,中间放着一张能容纳几十人的巨大方桌,上面摆满了各种吃食茶酒,周围却没有伺候的人,只有十几个年轻男子三三两两围坐作一堆,有说有笑的,其中不少人身上还穿着官服。   陈闽、方云飞和布磬正在玩骰子,比大小,输的人吃一个糕点,玩下十几盘来,三个人都吃得有些撑了。   布磬输得最惨,楚故瞧着他笑得幸灾乐祸,“老布你手气不好哦~~~”   布磬苦了脸,“不玩了不玩了,都快撑到喉咙里来了!”   周度递过一杯茶给他消食。   布磬满脸感激地接过来。   庄若虚替换了他的位置,“让我试两把。”   方云飞把骰子一扬,“谁来替我?我也吃饱了。”   “老子来!”连晋撸起袖子大大咧咧加入了战局。   作为赢得比较多的庄家陈闽嘿嘿一笑,“放马来吧~~~”   正在旁边和燕舞说话的商洛程忽然想起一事,转头问道:“连晋,过几天的军粮运送你要亲自去么?”   元帅府差点失窃的事情他们几个好友都有所耳闻,发生了这种事,连晋如果真的亲自运送军粮,也无可厚非。   “不了,左阙会搞定,两个小的还没满月,走不开。”连晋无奈地道,他也想亲自去,不过他常年在边疆,难得回来了,总不能丢下刚生完孩子的连夫人跑了吧,宫清都比他这个儿子要尽心尽力得多了,跟前跟后的,他这人粗手笨脚,反倒被连夫人赶了出来。   “那路线有再改么?这批军粮可不能出了什么差错啊。”说起这件事,周度也插进了话题里。   “改了,应该不会有大问题,”说话期间连晋已经输了一把,爽快地拿了个糕点塞嘴里,模糊不清道:“不过还想跟甄侦借几个人,多一份力算一份呗~~”   巨门子规的身份虽说是保密,不过甄侦手里能人异士众多的事情他们还是知道的,平日里需要情报啊人手啊什么的都会找找他。   “说到小侦,他怎么还没来?”燕舞奇怪了。   “还在带着新进士做事?”楚故也纳闷了,“不对啊,我看齐然都回来了,苏公子再怎么捣乱,也不至于让他这么晚还不回来吧?”   众人正费解着,纪霏孝忽然走过来,朝他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看向某个方向。   大家都望过去,然后同时露出一个类似匪夷所思的表情。   楚故摸摸下巴,“你们说……爷知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他最不喜欢的木耳?”   周度一脸研究状,“恐怕……不知道。”   众人都jiongjiong有神地无人道围观某个一边出神一边吃东西的白衣帝王。   席英阁是巨门暗地里的产业,算是个秘密地方,他们这个小团体不仅仅是天仪帝的亲信,还和他私交很好,毕竟年轻人比较投契,众人便会隔一段时间就在这个保卫安全的地方聚一聚,说说话聊聊事放松放松,但阜怀尧今天来了之后就一直沉默地吃东西,他平日里说话也少,他们刚才还没感觉,这会儿看着就觉得有点诡异了。   被近十个人的视线隐晦地瞅着也没反应,这可不像平日里的天仪帝,大家心里都有些嘀咕。   “你们在看什么?”   就在众人想着怎么把阜怀尧不知飞到哪里去游山玩水的魂儿找回来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他们背后淡淡响起。   众人都惊了一下,回头一看,见是姗姗来迟的甄侦,才松了一口气。   燕舞眨眨眼,“小侦你今天好慢哦~~~”   甄侦笑了笑,“出门的时候耽误了一下而已。”   “苏酒才没来么?”方云飞看看他身后,没发现那个洒脱不羁的毒舌书生。   甄侦摇头,“这种场合,他不合适。”毕竟他还没真正成为天仪帝亲信。   楚故坏笑,“带家属无所谓哦~~~”   甄侦挑眉,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从善如流,“下次一定带。”   众人惊奇地睁大眼睛。   楚故抽抽嘴角,表示对腹黑这种类型的攻君敬谢不敏。   “正好找你有点事……”连晋站起来,拍拍他的肩,也就刚拍了一下就发觉对方身形一僵,连晋这才注意到他和平常无异的温柔笑脸上的些微苍白,皱眉,“受伤了?”   “咦?”其余众人都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下午不是还没什么事么?”庄若虚不解地问,“刚刚弄的?伤的严不严重?”   纪霏孝问:“上药了没有?”   “小伤而已,上了药了。”甄侦笑着谢绝了好友们的关心。   “怎么弄的?”陈闽蹙眉。   “是我没办好事,挨点军棍而已。”甄侦无所谓道,坐了下来。   “嗯?”连晋扬高了眉头。   周度无奈,他自是知道这位好友做事的力求完美,“是你自己要求的吧,我不认为你做事会出这种让爷不顾你的苦劳和交情一怒之下罚你的大错,对吧,爷?”   最后一句话是对还在无意识夹木耳的天仪帝说的。   “嗯?”阜怀尧一下子回神,保持面无表情地看到了迟到的甄侦,“嗯,受伤了就要休息,莫要逞强。”   好似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让一群臣子纷纷眼皮子跳了跳,露出惊悚的表情——他们似乎是第一次看天仪帝这么魂不守舍的。   甄侦忍不住扶了一下额,“我没事,倒是爷你似乎心事重重。”   此话一出,众人都在心里叫了一声好——甄侦好样的!问到点子上了!!   阜怀尧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自己的走神,看着筷子上的木耳,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抱歉,在想点事情。”   “这个吃不饱,换个别的,”连晋走过去,把那盘子木耳推开,换了一碟子尖椒炒肉和一份蟹粉豆腐放在他面前,奇怪地看着他,“有什么事能让你这么牵肠挂肚的?难道还担心三爷在宫里饿肚子不成?”   阜怀尧无奈地看了他一下,“远舟这么大了,朕怎么会担心这个?”   楚故神出鬼没一般出现在他身后,幽幽道:“这么说来,是真的在想三爷咯?”   阜怀尧愣了一下,含糊道:“……差不多吧。”   群臣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毕竟私下交情多的十几年少的也有两三年,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了个大致的思量。   自幼是太子伴读的庄若虚直接被众人踢了出来当做发声筒,轻咳了一下,问:“爷,三爷现在身体都恢复了?”   “……嗯。”阜怀尧颔首,关于了残红的事情并不想细说。   庄若虚看看旁边的燕舞又看看阜怀尧后头的楚故,硬着头皮继续问:“那三爷现在还在乾和宫和……和您一起睡?”   阜怀尧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颔首。   庄若虚搓了一下手,“咳咳,那爷有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就是……咳咳,三爷这么一直待乾和宫,总不太合适吧?”庄若虚继续伪装嗓子不舒服,小心翼翼觑着他脸色。   阜怀尧果然眼神动了一下,想起了这几日自家三弟的变化就想叹气,不过最后他只是道:“远舟孩子心气,没什么的。”   庄若虚:“……”   众臣:“……”   能用孩子心气来形容举世闻名的神才永宁王的人,恐怕只有这么一位了……   楚故给他盛了一碗滑蛋粥,免得被阜远舟说众人虐待了他皇兄的胃,“我听说皇后怀孕了?”   “嗯。”阜怀尧接过粥,点头。   楚故干脆说得更直白一些了:“所以宁王怎么办?”   众人立马竖起耳朵,因为是在席英阁,所以上下尊卑问题被模糊化了。   阜怀尧想避开话题,“皇后怀孕,和远舟没什么关系。”   连晋双手环胸,怀疑状:“没关系?爷你没忘记我那天说过,有了子嗣就什么都好办了吧?还是你另有打算?”   阜怀尧无可奈何地扫视了虎视眈眈的众人一圈,“你们非得逼着朕说这事么?”他们应该了解他的性子,这等私事他从不会公诸于众。   甄侦看着他,“我们之前不问,是因为爷您有分寸,现在,您似乎心境变了许多。”   纪霏孝坦然道:“我们很担心。”在他们眼里,这位亦君亦友的男子从来都是天塌下来都在顶着的,一步一步往前走,从未有过迟疑不决的时候,在阜远舟的问题上,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阜怀尧心里微暖,嘴角细微地弯了弯,便是笑了,“放心,朕不会让这件事太出轨的,很快就会没问题了。”   楚故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们就是担心你不会让这件事太出轨了。”   阜怀尧愣了一下。   众人鄙视地看了楚故一眼——你能不能婉转一点啊亲!   楚故很无辜地回视他们——就爷这种有事没事和你兜弯子一百圈的性子,你们谁婉转得过他?   他们的眉来眼去让阜怀尧摇了摇头,道:“别闹,朕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燕舞鼓起腮帮子,“我们也没开玩笑,爷你和三爷真的很般配……唔唔唔!”   商洛程默默地捂住了燕舞的嘴。   听懂了燕舞的潜在之意的阜怀尧揉了揉太阳穴,“为什么朕觉得朕有些弄不明白你们的意思?当初要清君侧的不就是你们领头的么?”   这会儿怎么袒护起阜远舟来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死胡同   楚故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这就是是不是自己人的差别啦~~~”   阜怀尧好笑,“你们怎么就知道远舟算是自己人?”席英阁的集会他都没让阜远舟跟来。   “不信他您能不让我们清君侧?”方云飞咕哝。   “不信他您能让他在枕头边上睡?”陈闽嘀咕。   “不信他您能有意让他接宰相的位子?”周度望天。   阜怀尧有些无言以对。   从连晋今个儿“屈尊降贵”亲自到皇宫接他来席英阁、并且不停地隐晦打量千叮嘱万叮嘱他注意安全不能贪杯的阜远舟开始,他就该知道这场惯例的聚会是没法善了的才对,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何况是这群办事能力一流八卦能力一流不靠谱程度一流的属下。   “所以,现在你们想乱点鸳鸯谱?”阜怀尧淡淡问。   “哪有?”楚故托住下巴,“明明是你和三爷王八对绿豆……咳咳,总之就是看对了眼。”   “千里姻缘一线牵什么的……”燕舞眨巴着眼。   商洛程倒是个老实人,在这样的话题下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左瞧瞧右看看,还是没忍住,吞吞吐吐地小声问:“难道你们不觉得,唔,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么?”   瞬间冷场。   众臣的眼神刷拉拉像刀一样飞过去。   被扎中的商洛程更加忐忑。   他不是反感或者是厌恶什么的,毕竟玉衡民风还算开放,断袖龙阳并不罕见,倒是兄弟相恋让他觉得惊奇罢了,更惊奇的是他这一群好友居然还大有促成这段孽缘的意思。   阜怀尧反而比众人更加平静,并无不悦道:“的确是挺奇怪的。”就算阜远舟不是他亲生弟弟,也是他的堂兄弟,当初发觉自己喜欢他时,那种违逆常伦的感情让泰山崩于前色不变如他几乎快要发疯。   若非今时今日已经认清自己是真的在直面这份感情,他也不会在亲信兼之至交面前不刻意隐藏这份心思——而且,最近的诸多事宜让他心力交瘁,在这十一人中敏锐力极佳的人眼里也无从掩饰。   商洛程立刻申辩,急得话都说不全了:“爷,我没看不起断袖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唔,不是,是一时没适应罢了……”   阜怀尧微微抬手打断他的话,摇了摇头,不介意道:“朕明白你的意思。”   商洛程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被纪霏孝和陈闽捂住嘴拖到后面围殴之。   常年和刑具逼供为伍的商尚书表示拳头无压力心里鸭梨山大。   其余人都小心翼翼觑着天仪帝的脸色。   阜怀尧禁不住笑了笑,眼里素来不变的霜冷也消退了不少,“你们不必这样,洛程说的是事实。”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连晋大大咧咧坐在他旁边用手搭住他肩膀,“比起那些捆绑啊滴蜡啊倒立啊balabala甚至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的变态,爷你这样算什么大事?”   阜怀尧:“……”   众人:“……”   连大元帅,你的口味……似乎有那么点重口啊……   连晋木着脸鄙视他们:“老子只是比喻而已,你们那是怎么样猥/琐的表情?”   “……”众人齐齐对他竖起中指。   阜怀尧没有拍开他的手,淡然道:“说真的,你们无需这么安慰朕,朕说过了,朕有分寸的。”再怎么愧疚再怎么后悔再怎么不理智,他的第一身份仍是玉衡的君王,而不是阜远舟的大哥。   “分寸?”甄侦却是道:“您的分寸就是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担下来?”   阜怀尧睫羽微垂,道:“这就是朕的私事。”   “正因为是您的私事,我们才想替你拿拿主意。”甄侦望着他,“您是玉衡的王,国家天下我们担待不起,唯有此处能帮上一二罢了。”   周度叹了一口气,“毕竟这是这么多年来您少有的一件私事。”为了玉衡,他几乎牺牲掉了自己所能牺牲的一切,时间,玩乐,至亲,感情……对于很多人来说,他简直就像是一个石头人,除了政务黎民似乎就从未关心过什么人做过其他什么事情,无情无欲叫人心寒。   阜怀尧微皱起眉,觉得有些疑惑,“在你们眼里,朕就这么大公无私?”他可不觉得自己是这么伟大的人。   纪霏孝一派正经地问他:“您多久没微服出宫是为了游玩而不是体察民情?你多久没静心听曲小酌而不是埋头处理奏折?你多久没安安心心过一天而不是动不动就想到政务诸事?”   阜怀尧哑然了,很是费劲地想了一会儿,“这……朕之前陪远舟在京城里逛过两三次。”虽然前提都是体察民情,“隔段时间也会和你们聚聚。”虽然也会谈正事谈到忘记时间。   众人都露出了无力的表情。   甄侦摇头,“爷,您是玉衡的王,但不是神,不能一辈子这么过下去,您也需要有个人照顾你。”让你在他面前,不再掩饰自己的疲惫和难处,让你在他面前,可以真正安心地闭目休憩。   阜怀尧缄默了片刻,才道:“政事上你们会做好,内务上有常安,朕过得没什么不好的。”   “那毕竟是不一样的。”楚故反驳,“照爷您这么说,大家岂不是都找一群下人就够了,还成亲做什么?”   阜怀尧几乎想要苦笑,“远舟也并不是那个能与朕……成亲的人,你们想太多了。”   “只是一个说法而已,”楚故语重心长道,“我只是希望爷您能找个贴己人,大事也好小事也罢,哪怕能发发牢骚也好啊,我们毕竟是做臣子的,交情再好也有顾不到的地方,我们都着急了,你又何必为难自己?”   “朕没有为难自己,”阜怀尧有些头疼地望着一群固执的属下,“朕真的不觉得朕过得有什么不好。”   这句话异常耳熟,甄侦想起几天前苏日暮也说过类似的话,心里一喟,“爷觉得这样真的好?”   阜怀尧道:“朕二十余年来一直是如此,有何不可?”   甄侦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对上天仪帝的目光——可是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背影都只让我有一种感觉,好孤独的感觉……   阜怀尧几乎是有些狼狈地逃开那双似乎能把人吸进去让感情无处遁形的魔瞳。   连晋把一切收在眼底,素来吊儿郎当的人也有了蹙眉深思的表情。   宫中后妃侍寝之后一般都会服从避孕汤药,想要怀孕也是要经过皇帝的准许,这次皇后怀孕,以天仪帝谋而后动的性格,他本以为这会是阜怀尧和阜远舟二人的一大转机。   却没想到前一刻还是柳暗花明,这会儿就山穷水尽了。   “我以为,你肯把事情摊开来跟我们说,便是想通了。”连晋道。   “怎么才叫想通?”阜怀尧定了定神,又是那副七情不动的模样,“朕若说了和远舟在一起,才是真的钻牛角尖,远舟重情,他尚是如此朕能理解,为什么你们也非得往死胡同里钻?”   众人立刻面面相觑。   燕舞很迷惘:“三爷喜欢您,您也不是不喜欢他,为什么我们想让你们在一起是死胡同?”   他说得太直白,阜怀尧也微怔,随即露出一脸无可奈何,“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一个大前提?远舟是朕的三弟。”   燕舞愣了一下,似乎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楚故腹诽——三爷真的拿你单纯当大哥?   连晋哼了一声,“老子不管他是谁,老子只知道他能让你过得好就行了。”无论是政事还是生活,没有人比那个惊采绝艳又深情重义的男子做得好。   方云飞也道:“我也不觉得这世间还会有第二个能让爷您另眼相看的人。”   陈闽惋叹,“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会再有第二个,纵使相貌心性一模一样,始终也不是那个人。”   阜怀尧想起那人音容笑貌,终是微微失了神,“再怎么千般万般好……终究还是孽缘。”   连晋嗤笑:“爷你岂是信命之人?”   “朕不信命,”阜怀尧微微闭了眼,“但朕信因果。”   就像当年阜仲和柳一遥的种种,牵扯的又何止是他们那一代?   因果报应,轮回不爽。   众人都有些微怔住。   “你们这么为朕考虑,朕也很高兴,只是,”阜怀尧伸手摩挲着手腕上廉价的手绳,眼里有一瞬的柔软,“你们为朕考虑了,可有替远舟也考虑上片刻?”   ……   夜色浓重,新月如美人隔云端,光影迷蒙。   待得众人从席英阁出来的时候,一更钟已经响过好久了。   群臣多数住得近,可以结伴回去,连晋看向旁边的白衣男子,“爷,我送你回去吧。”   因为有影卫,阜怀尧正想说不用,就见甄侦朝他们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们往前看。   “嗯?”连晋疑惑。   阜怀尧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就是一愣。   席英阁停靠车马的地方,其中有一辆不属于在座众人的四马车驾,马匹健壮,四周有几名侍卫亦是身形彪悍,极为显眼。   阜怀尧却是认出,那些侍卫都是他指派去保护阜远舟安全的贪狼影卫。   其余人也都注意到了多出来的马车,心里大抵有个念头,纷纷安静了下来。   果然,马车里的人听到了动静,很快就掀帘而出,一身墨蓝华袍几乎淹没在夜色里,唯见颜容俊极,身形颀长,长剑森然。   他一眼便锁定了人群中白衣霜冷的帝王,冲他暖暖一笑,随即翩然下车,朝他们走来。   “三爷。”出宫在外,众人只行了半礼。   抬手示意他们免礼,阜远舟的注意力却不在他们身上,只是一心一意望着自己的兄长,走到他面前,抖开一件披风细心替他披上。   阜远舟温柔笑道:“皇兄,我来接你回宫。”   ——皇兄,我来接你回家。   一直有些发愣的阜怀尧这才回神,夜色太沉,没有人看到他眼中一瞬的动容。   ……   目送那辆马轱辘轱辘离开,群臣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燕舞忽然扁扁嘴,用一种很伤心的语气道:“爷和三爷明明就很般配,为什么他们不能在一起?”   大家都不约而同露出无奈的神色。   楚故摸摸他的头,“这世间诸事,本就不是靠着合适二字就能行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大都需要历尽磨难,希望……他们也能有这么一天。   第二百一十三章 无理取闹   皇宫,乾和宫,灯火通明。   沐浴更衣之后,阜怀尧慢慢踱步走回内殿。   灯下,蓝衣青年在静静翻书。   “怎么还不睡?”阜怀尧淡淡问道。   阜远舟闻声抬头,无所谓地笑了笑,“等皇兄一起罢了,我并不困。”   “出宫之前朕说过让你早些休息的。”   阜远舟神色温柔,“太晚了,我有点不放心。”   意料之中的答案,阜怀尧忍不住心里沉了沉,“朕是你兄长,比你年长,自是有分寸的,你自己都尚未顾好自己的身体,又何须来担心朕?”   甄侦说,爷,您是玉衡的王,但不是神,不能一辈子这么过下去,您也需要有个人照顾你。   楚故说,我只是希望爷您能找个贴己人,大事也好小事也罢,哪怕能发发牢骚也好。   陈闽说,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会再有第二个,纵使相貌心性一模一样,始终也不是那个人。   连晋说,老子不管他是谁,老子只知道他能让你过得好就行了。   不愧是多年的属下和朋友,他们一人一句就几乎让他坚持的东西尽数崩塌掉,待到回神过来,才心生后怕,唯恐自己做了什么延误两人终生的决定。   人都是要靠自己的,阜怀尧从来就不觉得自己离了谁就会过得不好,他二十余年都这么走过来了,将来的几十年也会这么孤独而坚定地走下去,他不想、也不需要拉上一个人来陪他走这一遭——尤其,这个人是阜远舟。   这条路本就该是他一个人走的,何必拽着别人垫背呢?   他,不需要。   听出了兄长微微生硬的语气,阜远舟有些疑惑,“皇兄是在责备远舟不该去席英阁?抱歉,皇兄,远舟只是去接你,没有探听你们议事的意思。”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兄长会和楚故等人时不时在那里集会,尚不清楚他们在那里具体是做什么,不过想来也不外乎政事私交罢了,但看阜怀尧这模样,莫不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要商量?   对方的下意识道歉让阜怀尧眉头蹙了起来,想起被一众亲信“逼供”的种种,更是心头暗潮汹涌,“是不是朕怎么骂你,你都觉得朕是对的?”   阜远舟很自然道:“皇兄又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你若生气了,那便是远舟做得不对了。”   “朕又不是神,怎么可能样样事情都做对?!”   阜远舟想了想,老实道:“目前远舟没看到皇兄做错过什么。”   “那你做错了什么?”阜怀尧声音一冷。   阜远舟却是迷茫,好一会儿才道:“……皇兄说远舟错了便是错了。”他一时还想不出来。   阜怀尧掉头就走。   见兄长似乎真的火大了,阜远舟赶紧丢下书起身拉住他,“皇兄?”   阜怀尧皱眉,本能地想甩开。   阜远舟急了,赶紧用巧劲更用力握紧他的手,茫然无措地望着他,“皇兄,远舟哪里做错了惹你不高兴了?你说出来,远舟一定改!”   他第一次见兄长这个模样,都慌了手脚。   那种无辜之极的表情让阜怀尧更加冷冷地瞪他,示意让他松开手。   阜远舟却是不放,反而变本加厉地伸手抱住他,担心他一时气急伤了自己,连忙软声道:“远舟做错了什么?皇兄你别气,你告诉我,我改便是了!”   阜怀尧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如此生气,只是觉得那股子无奈加上无力涌上心头,烧得他的理性都在动摇。   ——皇兄,最后我身边只剩下你……   ——我要陪着皇兄。   ——我就待皇兄身边,哪儿都不去。   ——百年后同棺之盟远舟已经应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如果你想杀了远舟,要记得告诉远舟一声。   ——我不会背叛你,所以皇兄没有杀我的理由,若有一天皇兄要我的性命,总得让我死个明白不是么?   ——若是皇兄要,莫说是东风,便是六月飞雪远舟也能帮你借来。   ——皇兄,江山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对吗?   ——早日和皇兄同棺而葬,也许还能在阎王爷面前讨个人情,下一辈子做对寻寻常常的兄弟……   ——皇兄,我疼,让我抱抱好不好?   ——皇兄,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守护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   ——我一直在想,我的执着究竟会让他多么为难,可是……我没办法不爱他。   ——皇兄,我来接你回宫。   ——皇兄,我来接你回家。   句句恳切历历在耳,逼得阜怀尧眼眶微酸。   为什么你要留下来?   为什么你要这么卑微地在乎另一个人?   为什么你在乎到都忘记了自己?   为什么你就能那么坚定地爱着一个人?   为什么你不被外物所扰那么的不顾一切?   明明先动心的人是他阜怀尧,为什么爱到不死不休的人却是他阜远舟?   这样的感情……   太重,太重了……   阜怀尧禁不住低下头微微合了合眼,掩下里面一瞬的悲伤。   他真的后悔了,这份禁忌的感情本是他一个人的事,只要不去想,总会有忘掉的一天,可是如今他选择回头是岸,却活生生将阜远舟拖下了水,他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也无能为力。   他们似乎永远不在同一个步子上,六年前他动心,阜远舟心系争权夺利,之前他坚定心志,阜远舟开始上心,如今他已经后悔欲退,阜远舟却势在必得……   长虹指剑月弄笛,平生意气,怨难断情丝。残酒困春照朱颜,眉梢眼角都似恨。无情不似多情苦,执手频顾,恨不能相诉。提笔点画在何处,恰能画出相思路?   为什么爱了就非得在一起呢?世间男女山盟海誓尚且不得善终,何况他们还要忍受众多非议,走一条荆棘遍布的路。   他是真的爱阜远舟,可他不想他过得那么苦。   “皇兄?”阜远舟轻声唤沉默的他。   阜怀尧却不动,怕一抬头就会暴露了自己的狼狈。   兄长的失常让阜远舟更加心慌,手不可自抑地抚上他的脸庞,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道:“皇兄我错了,你骂我打我都行,莫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阜怀尧心神微震。   他刚才分明恼的是阜远舟不爱惜自己身体,阜远舟却第一意识以为是他误了他的事情,然后不管不顾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是他是真的无理取闹,阜远舟的关心并没有错,他只是,承受不了这份关心的分量。   素来冷面的男子掀开眼帘,苦笑,“不,你没错,是朕有些心情不好,迁怒你罢了。”   阜远舟却并没有因此而松了一口气,仍然紧张地注视着他,“皇兄真的没有生远舟的气?”   阜怀尧叹气,“没有。”他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阜远舟有些心疼地抚摸着他苍白的脸色,“皇兄遇到什么难事了么?能不能告诉远舟?”我不想你这么辛苦,我想替你分担。   亲昵的动作和温柔的眼神让阜怀尧满心复杂,最终只是淡淡地道:“现在不好说,过段时间……你便知道了。”   阜远舟为难地看着他。   一向比任何人都要冷静的皇兄为什么……突然就心境不稳了呢?   他心知这事定是极为重要,不然从来理智从容的天仪帝也不会迁怒他人,但纵使忧心忡忡,阜远舟也不好逼问他,只好暂且放弃,想着回头问问甄侦或者楚故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毕竟阜怀尧是今晚集会之后才会这样失态的。   坚持而不强硬地让兄长躺在床上,阜远舟皱着眉头,“需不需要喝碗安神茶再睡?”越是心志坚定的人心境不稳,越容易出岔子,他很是担心。   “……嗯。”阜怀尧顿了一下,应了。   阜远舟细心地替他掖好被子,这才出去吩咐宫人去煮安神茶。   待到内殿只剩下他一人,阜怀尧才微微挫败地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似乎这样就能抹去刚才的狼狈。   他真的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即使理智选择了最好的选择,但感情却一再反复动摇,这根本就不似他的性子。   阜远舟……   这三个字果然是他的死穴。   ……   甄府,听朝小阁。   夜风从半掩的窗子灌进来,带着些许湿气和寒意。   “干嘛这副死样子?”苏日暮瞪着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坐在他这里一声不吭的学士大人。   甄侦这才从沉思中回神,望向那个白衣的书生,久久的,才喟叹一声,“要变天了啊……”   苏日暮莫名其妙地望着窗外,唔,看样子是要变天了没错。   他无语地调转回目光,“我从来不知道你心志弱到能让小小的变天就让你整个人都忧郁了。”这丫的心理承受能力绝对在正常人水平线十倍以上!   甄侦却是不反驳。   苏日暮觉得纳闷,凑过去端详他,“怎么了?背疼?”不然干嘛这幅样子?   甄侦忽然伸手抱住他,“苏日暮。”   “嗯?”书生也不意外,随意应了一声。   “其实我们还算幸运,是吧……”不用挣扎在伦理江山之间,在不在一起,都只是两个人的事,碍不着谁也伤不了自己。   世人都是如此,站得越高背负的越多,牵一发而动全身,破釜沉舟断尽后路的爱情,没人要的起。   苏日暮似乎有些明白了他失常的原因,眼里掠过一抹无奈和伤感,“是啊,比较世间众人,是挺幸运的。”   碰上一个人,两心相许,四座祝福,余生携手,真的,很幸运……   ……   连府。   晚归的连晋照例在回房的路上遇到了那一抹熟悉的青衣,于是紧走两步,与之并肩而行。   宫清本想说些什么,可是不经意一看他脸色,便蹙了一下眉,“怎么了?”   连晋看向他,嘴张了几次,最后道:“一切事情了结之后,跟我回边疆吧?”   突然出现的话题宫清愣了一下,不过倒是很平静地问:“阿真和宁儿呢?”   “我爹娘还年轻,可以照顾他们。”   “好。”   “反正驻守边疆也能回来述职……咦?”   “我说,”宫清没有看他,眉眼在夜色里朦胧不清的,“好。”   “……嗯。”   ……   第二百一十四章 白鸥鸟   皇宫,御书房。   “这是臣选定来保护皇后娘娘的两个影卫,白鸥鸟和画眉,请陛下过目。”甄侦微微一侧身,露出身后的两个人的身影。   阜怀尧抬眸看去。   那二人中,男子名唤白鸥鸟,二十多岁模样,作宫中侍卫打扮,面目平凡,是那种任是看上十遍八遍都可能记不住的长相。   倒是那个叫做画眉的宫女打扮的少女生得娇俏可人,讨人喜欢。   虽然看上去他们二人都不过是普通的宫女和侍卫,不过联系上巨门影卫的身份,就没人觉得他们是能被小觑的角色了。   阜远舟本来不在意是什么人去保护花菱福,不过他不经意发现那个叫白鸥鸟的影卫似乎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端详自家兄长,他就留心地打量回去,这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   “甄大人,”阜远舟皱了皱眉,“这位白鸥鸟易容了?”不以真面目示人,对于阜怀尧和花菱福来说,未免太不安全了。   甄侦诧异了一下,白鸥鸟的易容本事不说是天下间首屈一指,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永宁王的眼神都是毒得很,一照面就看出了破绽。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他身后的白鸥鸟便开口了,声线是成熟男子的低沉,似乎有刻意压低声音,“回禀陛下、殿下,属下面目丑陋,不敢示人,唯恐惊了圣驾,才不得已易容进宫,望陛下见谅。”   甄侦更是意外,他记得自己这位属下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的闷葫芦,这会儿怎么比他还先说话了?   “哦?”阜怀尧闻言,清清冷冷的回答听起来却是不置可否。   阜远舟注意到白鸥鸟的眼神微微变了变,似乎有些惊讶于天仪帝的过于平静。   他挑了挑眉。   这副反应,莫不是这个影卫和他皇兄有什么渊源?   阜远舟看向阜怀尧,但是后者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   阜怀尧淡淡问:“子规,此人可信?”   甄侦点头,“臣不敢拿皇后娘娘的安危来开玩笑,白鸥鸟曾因重伤而毁容,后被巨门中人收留,是臣在一次出任务时遇上他而加以提拔的,白鸥鸟虽然入巨门不过四年,但是功勋卓越,忠肝义胆,屡建奇功,所以臣才会推荐他前来保护皇后娘娘。”   阜怀尧素来叫人寒凉的目光落在了白鸥鸟身上。   白鸥鸟恭敬地站在那里,并无什么心虚气短或是畏畏缩缩的表现。   片刻后,阜怀尧才放下朱笔,淡淡道:“那就摆驾坤宁宫罢。”   ……   坤宁宫。   阜怀尧携着众人来到殿门的时候,因为没让人通报,就正好撞上从里往外走的一队人。   为首的是一个华服女子,一身嫩粉宫妆,眉眼温良举止轻柔,正是后宫之中除了皇后花菱福之外仅剩的另一个妃子——珍妃。   出乎意料地看到天仪帝,珍妃惊住了,她本正好踩在门槛上,此时脚下一个不稳,就朝走在前头的阜怀尧身上跌了过去。   阜怀尧皱了一下眉,却又不好闪开,只好伸手去接。   不过在他伸手之前,有一个的动作比他更快,阜怀尧只觉得身前掠过一道微风,那道蓝色的身影已经挡在了自己面前,极有风度地扶住那个娇美的温柔女子,偏生不让她碰到自家兄长一二。   阜远舟微微笑开,是那副仁德君子的温雅笑容,完美而疏离,语气耐人寻味道:“珍妃娘娘,当心了。”   珍妃脸色微白,诚惶诚恐退开两步,俯身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妾身方才无意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背后宫人也瞬间跪了一地。   “无碍,都起来吧,你下次当心些便是了。”阜怀尧从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说罢抬脚进殿。   珍妃却欲言又止地唤住了他:“陛下……”   阜怀尧微微顿布,“嗯?”   珍妃犹豫了一下,问道:“您……您是来看姐姐的么?”   “不然为什么会来坤宁宫?”跟着进门的阜远舟先回头反问道,神容自然好似真的是一个为大哥忧心是否闲暇的好弟弟,嘴里说出的话可不怎么客气了,“我皇兄日理万机,能抽出的时间不多,珍妃娘娘若是有事不妨直说,莫要让我皇兄一直在这里耗着。”   珍妃立时眼眶一红,“妾身……妾身并无耽误陛下时间的意思……”   阜怀尧不是没有看到自家三弟眼底的厌烦和不耐,不过也只能当做不知,眼神无波无澜地滑到那个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的妃子身上,抬手打断她的话,淡然问道:“你有何事,不妨直说。”   珍妃被他那无情的眼神看着瑟缩了一下,嗫嚅着唇,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妾身……妾身只是想请陛下闲暇之时到妾身宫里……坐坐……”   不仅仅是在近处的阜怀尧和甄侦,在场的所有人都能霎时间感觉四周骤降的温度。   阜怀尧瞥了瞥低眉浅笑却眼神冰冷的蓝衣亲王,心里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对珍妃道:“近来诸事缠身……下回再说罢。”   珍妃瞬间泪盈/满睫,但是并没在天仪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博取同情,而是强忍着泪,礼节周全地告退了。   阜怀尧看得目光复杂,不过一瞬,便尽数敛去了。   阜远舟看着那道远去的柔弱背影,眼神冰冷。   这个女子……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阜怀尧有些不安地唤他,“远舟。”   “我在。”阜远舟回神望向他,眸色温柔,笑如春风,仿佛刚才那个大放低气压的人不是他似的。   阜怀尧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进去吧。”   “好。”阜远舟乖顺地跟上。   甄侦在后方将一切看到分明,心里忍不住微微一喟。   难怪能将素来心志坚定如磐石的天仪帝都动摇了,阜远舟这般的执念,叫局外人看了都觉得可怕,何况是置身于其中的阜怀尧呢?   神才永宁王从来不是良善之辈,方才他看珍妃的最后那个眼神,知情人都不会觉得他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处理一个看不顺眼的情敌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   甄侦看着前方一白一蓝两个并肩而行的契合身影,眉头不经意地蹙了蹙。   苏日暮说阜远舟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失控,为什么他却觉得阜远舟的执拗越来越深越来越无可自拔了?   一行人中,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谁都没注意到一直低着头走路的白鸥鸟眼里是怎么样一种古怪的神色。   刚才的一番动静已经惊动了坤宁宫内殿的人,宫人们已经匆匆出来迎接圣驾了。   内殿珠帘前,除了阜远舟和甄侦一行三人,其余宫人都被阜怀尧屏退了,随即他才掀帘而进,不知是有意无意,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后方一眼。   “白鸥鸟?”旁边的人走着走着就顿住了,画眉奇怪地回头,却见那人似乎有些迟疑地停在了珠帘之前,逼真的人皮面具透出他真实的表情……   那是……一种像是近乡情怯的表情,夹杂着思念、挣扎、惶恐、伤怀……   太多太多的情绪,画眉本事再高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看不懂那样的神色代表着什么,又含带着什么。   ……   坤宁宫,内殿,凤傲九天鎏金柱,软烟纱帷铺天地,富丽堂皇。   二十出头的华贵女子一身沙金朱罗绫荷大摆宫装,头梳高绾,鬟髻黑亮,精致媚丽的白皙颜容没有沾上粉黛,只是在额间贴一枚桃瓣形的花钿,如云的髻发上簪着两支坠珠步摇,上面缀着的莹亮的玛瑙珠子长长垂至肩头,不过怀孕一月有余的身形依旧纤娜。   她正坐在摆满了布匹绸缎和针线的红漆圆木大桌边,手里拿着布料和针线,在细心地绣着什么东西,闻得动静,便起了身,看向走来的兄弟二人,盈盈一拜,“陛下,宁王殿下。”   “朕说了,皇后无须多礼。”阜怀尧走前两步,将她扶起,素来冷漠的脸色也微微缓和了一些。   明德之君都会善待自己的女人,尤其是跟随自己多年而且还为其生育子女的妃子,毕竟,连对自己的妻子都不好,这样的男人又如何会善待天下百姓呢?   阜怀尧固然对花菱福没有男女之情,但是这四年相敬如宾下来,比之常人,还是有些不同的。   阜远舟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任是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和一个女子生儿育女谈笑风生,都会心情激荡恨不得拉着人掉头就走的。   若非理智还在,阜远舟真怀疑自己会不会拔出琅琊一剑刺死花菱福。   当真是……入了魔障啊……   阜远舟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自嘲地笑了笑。   阜怀尧看着桌上林林总总的东西,微微蹙了一下眉尖,“皇后既然有了身子,就莫要这么操劳了。”他生母难产而死,上一任皇后已经伏罪,其他太妃死的死走的走,皇宫之中没有太后教导,他也不知该怎么让自己的妻子好好安胎。   花菱福禁不住笑了笑,伸出手抚摸着自己尚是平坦的腹部,“妾身只是想为未出世的孩子做几件小衣服而已,没什么操劳不操劳的。”   她此刻脸上的笑容很是幸福,阜怀尧和她做了四年的夫妻,却是第一次在她面上看到这般的表情,不禁心叹自己这样的性子,当真负她良多。   却殊不知不远处静立的平凡男子此时紧紧盯着花菱福微笑的侧脸,双眸之中不知蕴含着怎样激烈的情绪,将他的眼睛烧得明亮一片,似火,又似泪。   第二百一十五章 盛华   花菱福似有所感,冷不丁地抬起头来,视线穿过阜远舟甄侦等人,笔直落在后方,最后定格在那个侍卫打扮的男子身上。   白鸥鸟惊了一惊,立刻低下头。   正和自己说着话的端宁皇后突然走了神,阜怀尧奇怪地看过去,却发现花菱福在紧紧地盯着不远处低眸垂目的白鸥鸟,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脸上渐渐扩大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藤曼一样爬满了整张娇美的颜容。   所有人都发觉出了不对劲。   “皇后……?”阜怀尧唤了她一声。   花菱福却恍然未闻,只是注视着那个眉目丝毫不见出彩的男子,然后用一种恍惚又怀念的语气低低念道:“盛华……”   白鸥鸟如遭雷击,整个人都震了一震。   念出这个名字,就像是打开了一个禁锢,花菱福猛地从恍惚之中醒转,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冲向白鸥鸟。   她的速度太快,没人想象得出为什么这个没有一丝武功底子的女子会有这么快的身手,甚至连阜远舟都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已经扑到了白鸥鸟面前,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盛华,盛华,盛华……!”花菱福颤抖着唇迭声唤着,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凄然,到了最后,甚至带上了哽咽。   白鸥鸟僵住了身子,似乎想要躲开,但是挣扎了许久始终没有动,更加压低头道:“属下名叫白鸥鸟,娘娘认错人了。”   “认错人?”花菱福有些不可思议地重复这三个字,然后用力掰起他的脸。   白鸥鸟的手抬了抬,在动作之前就已经卸去了力气,有些怔然地望着那双含着愁怨含着伤心欲绝的秋水双眸。   花菱福摩挲着他的脸,似乎想用尖尖的指甲撕破他披着的脸皮,看看这副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么样的灵魂,她哀声道:“这世间若说还有什么人是化成灰我都能认出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白鸥鸟目光一颤。   “你还是不承认?”   “……属下的确不是娘娘口中的人。”   “盛华,”花菱福软下声音,似怨似怼,“为什么你不肯认我?”   事态出乎意料的发展让阜远舟有些讶异,下意识侧头去看自家兄长,发现阜怀尧也是眉头微皱,似乎也不曾预料到这样的情况。   甄侦惊讶之余,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花菱福字字真心实意教人听了都觉悲伤,白鸥鸟张口欲言了几次,最后却是看了一眼她的肚子,眸色更加黯然,微微退开一步,恭敬道:“属下从不认识盛华这个人,请……皇后娘娘自重。”   一句“皇后娘娘”打击得花菱福瞬间面如土色,她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几步,步履踉跄。   白鸥鸟本能地想去扶她,但是手微一动就强压抑了下来。   花菱福的目光仍然牢牢锁在他身上,不过已经从哀愁凄然变成了冷然,“皇后娘娘……”她一字一顿念着,“好!好!好!好一个皇后娘娘!”她一连道了三声“好”,冷不丁地大笑出声,状似癫狂,“你不承认又如何?!陈盛华,母仪天下,荣华富贵,这些都是你逼我选的,我的地位我的权势我的孩子……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拜你所赐!你有什么不敢认的?!”   闻言,白鸥鸟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痛苦挣扎狰狞地占据了他的双眸。   花菱福完全抛却了身为国母的金贵威仪,眼神像是会噬人的蛇一样怨毒,“四年了,四年的时间,我从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子变成了即将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从太子妃做到了皇后,我足足等了你四年,你都没出现。”   白鸥鸟微微一愕。   花菱福猛地提高一个声调,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尖锐,刺得人心口生疼,“我好不容易决定放弃等你了,你还出现做什么?!你既然连承认你是谁都不敢承认,那你出现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我……”白鸥鸟怔怔地看着她,“对不……”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花菱福厉声吼道,“陈盛华,你没资格这么说!你马上给我滚!滚远一点!这辈子就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耽误我的荣华富贵,耽误我孩子的锦绣前程!滚!你滚啊!!!”   话音落下,华服女子转头便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这个令人窒息的人,可是步履一动,她整个人就猝不及防地栽了下去。   “小苓……!”白鸥鸟大惊失色,脱口而出,手已经下意识地想去把人接住。   但是甄侦出手更快,那道掌影甚至还没在他眼中成形,白鸥鸟的穴道已经被点住,动弹不得。   而另一个影卫画眉已然将花菱福安好地扶住,有意无意地看了白鸥鸟几眼,虽是有些担心自己的搭档,不过影卫的本分让她什么都没说。   阜远舟本在打量着白鸥鸟,这么一番动作下来,他朝甄侦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刚才那个掌法……似乎有些眼熟啊?   精于毒术的人多多少少都略懂医术,甄侦俯身替花菱福把了一下脉,随即直起身子对一直坐在一旁缄默不语的白衣帝王道:“陛下,皇后娘娘只是急火攻心暂时昏了过去,并无大碍。”   阜怀尧颔首,因为之前屏退了所有宫人,所以他看了一眼画眉,淡淡道:“带皇后去休息。”   “是。”画眉低首领命,将花菱福扶进内殿去了。   白鸥鸟虽然被点住了穴道,但是目光还是一直追逐着那个即使昏迷了依旧满脸忧愁的女子,双眸里写满了担忧,那些愧疚就像是刀一样吻杀着他的心口。   阜怀尧静静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示意甄侦解开他的穴道。   直到花菱福的身形消失在视线之内,白鸥鸟才回神,察觉到那道寒凉的目光,顿时浑身僵硬,和刚才如出一辙。   阜怀尧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才开口问:“你就是陈盛华?”   阜远舟挑眉——皇兄认识这个人?   白鸥鸟也有些意外,不过更多的是惶恐,矢口否认道:“属下只是巨门中的小小影卫,并非皇后娘娘口中所说的人,请陛下明鉴!”   阜怀尧望着他,“你不敢承认,是因为怕牵连你,还是怕朕责备皇后?”   白鸥鸟一愣,呆呆地问:“小……她提过我?”   “如皇后所说,她等了四年,”阜怀尧微微低眉,声音并不带感情,是素来的清冷淡漠,“她心有所属,自然有忍不住想说些什么的时候。”   说来也是可笑,他们两个明明各有所爱,却不得不在一起做了夫妻,世事无常,大抵都是这般令人无奈了。   闻言,阜远舟微微失神。   白鸥鸟眼神复杂,“那陛下为什么还能这么镇定?”   他不承认自己是陈盛华,除了不敢和花菱福相认之外,就是怕连累了她,但是花菱福是天仪帝的结发妻子,身上甚至还怀着他的血脉,为什么看着方才那般荒唐的情景,他还能如此从容地说上一句“她心有所属”?!   阜怀尧淡淡道:“她现在是朕的妻子,玉衡的国母,身上还怀着我阜家的孩子,朕有什么好慌张的?”   一句话每个字都像是栗子一样一个个迎头砸来,砸的白鸥鸟唇色发白。   是啊,即使花菱福现在还爱着他又怎么样?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而他只是个见不得光甚至将性命买与帝王家的影卫……   阜怀尧却是问道:“消失了四年,你这次出现,想必不是巧合吧?”   白鸥鸟张了张口,缓缓一叩到地,“属下不过卑微之身,不敢高攀皇后娘娘,这番前来是真心为保护娘娘而来,并无非分之想,陛下……大可安心。”   阜怀尧似乎提起了些兴趣,颇有意思地多瞧了他几眼,狭长眉目飞过一抹讽刺,“你们的事朕本不在意,不过现在朕倒是有些好奇,当年辞别皇后,你莫不是也是这番说辞?”   白鸥鸟脸色僵住。   阜怀尧嘴边泛起一丝冷然的笑,“心爱之人都可以拱手相让做人妻,皇后不嫁给你,倒也不是件坏事。”   ……   离开乾和宫,阜怀尧和阜远舟正漫步走回御书房,宫人们远远吊在后头,识趣地不会妨碍他们兄弟二人说事。   天空中层云密密,将阴霾压向大地,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气氛,卷过的风来着水汽,撩拨着游廊轻若柳絮的纱幔。   “皇兄。”阜远舟突然出声唤他。   “怎么了?”阜怀尧微微侧头,发现他已经停了下来落在身后,便也顿住了脚步,回身看他。   阜远舟有些欲言又止。   阜怀尧道:“远舟有话直说便是了。”   阜远舟迟疑地看着他,片刻后才问:“把白鸥鸟……留在坤宁宫,这样好么?”   花菱福声嘶力竭地嘶吼着让白鸥鸟滚的场景和白鸥鸟不停叩地哀求天仪帝让他暗地里留下来保护皇后的场景时不时地在他面前浮现,相互交错,扰得阜远舟有些心烦意乱。   白鸥鸟这么做,是不是害得两个人都痛苦呢?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皇后未必真心想让白鸥鸟离开。”阜怀尧声音无起伏地道。   阜远舟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心里也有和白鸥鸟差不多的想法,“他们这般……皇兄真的不在意?”   阜怀尧移开了目光,看向游廊之外。   大大小小的雨滴终于结束了这段时日的春光明媚,滴滴答答落在了地面上,没多久就连成了一片细细的雨幕。   他淡漠的声音在雨中不紧不慢响起,隐隐约约的,有些不太真实,“虽然她是朕的皇后,不过,该怎么选择,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她自己选的。”   ……   第二百一十六章 请帖   “乱葬岗里捡到的?”阜怀尧微微意外于这个答案。   “没错,”甄侦点头,“他是巨门外门的人四年前在一次出任务的时候碰巧在乱葬岗里发现他尚未断气的,那时白鸥鸟的脸已经被刀剑完全划花,因为打扮看着不像是大奸大恶,所以那位外门影卫便好心将他带回去医治,”巨门中化身各行各业的人驻扎在某一地方的影卫便是外门影卫,“而后他便留了下来,只字不提过往身世,也无人再来找他麻烦,所以臣没有深究其中原因。”   “四年前……”阜怀尧冷冷一笑,“看来朕的岳父做了不少小动作啊。”   “是臣稍欠考虑了。”甄侦微微皱眉。   他不是不知道陈盛华这个人,只是白鸥鸟在巨门表现极好,做过无数凶险九死一生的任务,甄侦也颇信任他,这次白鸥鸟自荐前来保护花菱福,他也没过多想到他和陈盛华的关系。   “他藏得这么密实,巨门这么多年都没能把人找到,你没发现也是正常,”阜怀尧却是不甚在意,“朕也以为他死了,不过既然没死,皇后有了身子,他都能无动于衷的话,皇后恐怕是痴心错付了。”   可惜,不是无动于衷不是移情别恋又如何?二人现在身份犹如云泥之别,白鸥鸟若是后悔,又能怎么样呢?   甄侦没忍住觑了他一眼,心道难怪去处理武举后续事宜的阜远舟出现前是那副神色莫测的样子,天仪帝这连结发妻子都放任流之的无情态度,着实让那个情根深种的男子伤心了吧。   不过甄侦倒是明白,并不是阜怀尧真的那么铁石心肠,只是真的如他所说那样,做什么样的选择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自己选的,阜怀尧不过是尊重她的选择罢了。   而且花菱福也是个聪明人,不至于做出什么危害肚子里的孩子的蠢事。   甄侦想了想,还是问道:“爷,真的不需要将白鸥鸟调离乾和宫?”   他和画眉原定就是一个暗里一个明里保护花菱福,现在虽说结果没差,但是过程明显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阜怀尧头也没抬,“任他去吧,反正有他在,皇后的安全朕也无需太过担心了。”   看白鸥鸟那般模样,也知他定会誓死保护花菱福。   可惜,当初既然选择放弃,现在来保护,又有什么意义呢?   阜怀尧并没有多去追究这个话题的兴趣,淡淡说起了另一件事:“归雁计划现在如何了?”   提起这个,甄侦眼底就升起一抹阴霾,“已经有些眉目了,应该是江湖人做的。”   “哦?”阜怀尧微微诧异,“朕以为,以紫危楼今时今日的地位,不会有江湖人轻易触其锋芒。”   “这也是臣所不明白的地方,”甄侦若有所思道,“臣有自信,归雁计划绝对保密得很好,所以臣倒是有个猜测,也许,对方只是……”他的指尖轻触下唇,“瞎猫撞上死耗子。”   阜怀尧挑了挑眉,“你觉得第三方最初不是冲着那份情报来的?”   “有这个可能。”甄侦持保留态度。   “若是如此,情报外泄的可能性倒是降低了些。”毕竟里面所说的东西对于普通人来说无异于无字天书,宿天门还不曾大张旗鼓出现在众人面前过。其中牵扯到的国家交锋也不是寻常人能明白的。   “爷再给点时间,臣定会竭尽全力将东西追回来。”甄侦道,仍是弯眉浅笑的样子,嘴角边却是冷冽深藏。   阜怀尧看向他,顿了顿,道:“是需要尽力没错,不过子规你也别过于苛求了。”   力求完美反而容易出差错,甄侦这回栽了一个大跟头,阜怀尧担心他心态调整不过来。   雪青官服的男子果然怔了一下,然后缓了缓表情,“多谢爷的提醒,臣会注意的。”   “嗯,”阜怀尧淡淡应了一声,突然道:“让苏日暮别拖了。”   甄侦微微睁大了一下眼睛,“爷……”   “不过是迟早的事情,”阜怀尧脑中浮现出那夜阜远舟失态的模样,呼吸微微一顿,旋即微微叹气,“二十年都过去了,天大的矛盾也该消失了,让柳左相回到朕的父皇身边……何尝不是一种团圆呢?”   ……   就在苏日暮前瞻后顾地琢磨着能不能开自家舅舅的棺材之时,阜远舟这边接到了一份意外的请帖。   这张请帖红纸黑字,帖身染着淡淡熏香,字迹瘦隽大气,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下面的落款人赫然是四个字——闻人折月!   阜远舟将请帖拿在手里,颇有些意外地反复看了看,不过也没看出闻人折月突然邀请自己是为了什么。   阜怀尧将请帖接过去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来,见阜远舟似乎有些纠结,便问道:“朕找人回绝了他?”   “不了,还是走一趟吧,”阜远舟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决定应约而去,“他这个人神神秘秘的,正好可以去探一探。”   阜怀尧想起那个眉眼忧郁的英气男子,狭长的双眸微微一动,“你去一趟也好,记得带上影卫。”   这人倒是一点都不畏惧他的一身寒气,几次暗中打量着他,不过对方的碧色眼睛总是含着淡淡的长辈式的包容,阜怀尧说不出那种目光是不是带有恶意。   而且他的能力是真的不错,即使他是闻人一族的人,能为玉衡所用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阜远舟伸手揉开他眉间小小的皱褶,宽慰道:“这件事交给远舟便是了,皇兄莫要担心太多,他说我曾经救过他,也许只是单纯地道声谢也说不定。”   阜怀尧因他的动作而微微脸热了一下,不着痕迹地闪开了一些,“那就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阜远舟挽着嘴角暖暖一笑,“远舟记得的。”   ……   闻人府。   因为是圣上赐下来给文试榜眼的宅子,所以装潢一新,不染尘土蛛网,连门柱上的红漆都明亮得几乎能够反光。   尽管阜远舟一再强调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七分,但他还是在阜怀尧无声的坚持下不得不带着几个打扮成侍从的影卫坐着马车出宫。   等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他掀帘而出,正好看到那个眉眼郁然的碧眸男子站在门廊下静静等候,似乎等得很久了,他正望着阴霾的天空出神,墨色的眉像是遇尽世间不平事一般皱着,暗紫色的长袍在染着湿气的风中轻微摇摆着,像是他眼角不经意流露的沧桑一样飘忽不定,却偏生能叫人移不开视线。   天上又下起了雨,滴滴答答地砸在尚未在上一场雨后干透的地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影卫小心地撑起了二十八紫竹骨扇,遮在了阜远舟头上,不让雨丝飘到他身上。   阜远舟倒不在意这有些糟糕的天气,只是一直有意无意地端详着闻人折月。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份实在太过深沉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忧郁,他看他的时候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阜远舟落地的时候,刻意加重了一下脚步声。   闻人折月果然被惊得回神,立刻转过头,见是他,歉意地走了前来,行礼道:“这般天气邀请殿下前来,实在是在下的考虑不周,还望殿下见谅。”   说着的同时,他伸手做“请”状请阜远舟移步大门。   闻人折月的声音很好听,开口的时候总是低低的,沉稳的,也许因为雨声哒哒的原因,听起来甚至有些空灵,就像他那双古朴翡翠般的眼眸一样,温温的淡淡的,叫人发不起火来。   阜远舟摆了摆手,笑,“既有夜半侯友,来年之约,那么雨中会客也是别有一番趣味,闻人公子可不像是会拘泥于区区天气的人。”   闻言,闻人折月倒是也笑了,眉尖抑郁被冲淡了不少,“殿下果然不是寻常人物,是在下唐突了。”   “这算是阿谀奉承?”阜远舟似真似假地问了一句,翘着嘴角道:“本王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寻常的。”   “是肺腑之言,”闻人折月摇头,风轻云淡的语气更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味道,“殿下乃人中龙凤,本就不是妄言。”   两人边说边朝门内走去。   闻人府内并没添置多少东西,只是收拾干净细致了,一眼看去规整整洁的,就是少了些人气。   到了厅堂,闻人折月请永宁王坐了上座,很快就有一个老仆漠然地奉茶而至,沏茶斟茶都一言不发,等到将茶摆在阜远舟面前,他比划了几下手势,阜远舟才发现他是个哑巴,便微一颔首表示道谢。   老仆赶紧摇头,退了下去。   闻人折月见状,道:“这是跟随在下多年的仆人,天生不能言,没什么见识,若是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无碍,”阜远舟道,然后有些奇怪地问:“闻人公子家中只有这么一位下人?”   虽然阜怀尧主张节俭,但赐下来的宅子不说豪华但也是比寻常百姓家要大上许多,可是一路走来,阜远舟注意到这里似乎就只住着闻人折月和刚才的那个老仆,因为他没再看到有其他仆人。   闻人折月很自然地解释道:“在下喜静,这么多年了也只有这么一位老人照顾着起居生活,已经习惯了,便没有再请下人。”   阜远舟端起茶,闻了闻那沁人的茶香,抿了一口之后才道:“闻人公子既然已经入朝为官,以后自然免不了为人交际,家中只有这么一个下人恐怕会忙不过来,不若本王给你找几个手脚伶俐的侍从?”   第二百一十七章 鬼面花   “先谢过殿下了,”闻言,闻人折月不慌不忙谢绝道,“不过在下实在不习惯家中有外人在,而且一月之后是否远离京城赴任他乡也说不定,就不劳烦殿下了。”   阜远舟也不勉强,放下茶杯,看向他,“听闻人公子的语气,似乎并不在意是不是在京城为官?”   闻人折月摇头,“为官者,左右都不过是那些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阜远舟笑笑,“至少在天子脚下,出头之日总会近一些。”   “殿下说笑了,”闻人折月道,“在下并无什么鸿鹄大志,随意做个官告慰告慰母亲在天之灵便是了,谈何出头之日?”   “观闻人公子的言行,本王自认眼光不差,你既有将帅之才,又何苦避世而居?”阜远舟温文的笑脸加之笃定的言辞,教人由心底相信他说的话。   闻人折月却是苦笑,眼底忧郁像是天上越下越大的雨水一样越来越深,“在下现在已经入了尘世,居身庙堂之中,早已不在避世行列了。”   阜远舟注视了他片刻。   闻人折月只是低着眉眼,似乎陷进了什么久远的回忆里,有一瞬的失神。   雨声滴滴答答打在瓦片上,地面上,慢慢积成一串水帘,一滩水洼。   天空阴沉沉的,灰色的云层几乎要压到了大地上。   阜远舟良久才道:“本王一直觉得有一件事很奇怪,闻人公子看着还不到而立之年,但是光看气质,却似垂暮之年,这是何故?”   听罢,闻人折月愣了一下,“而立之年?”旋即嘴角翘起了些许,有些神秘的模样,“殿下觉得在下约莫多少岁?”   阜远舟微微挑眉,“本王看着,也就二十七八罢。”而且他的户籍上写着的岁数似乎……是二十八?没关注过这个问题,阜远舟不太确定。   闻人折月这回是真的笑了,碧色双眸半眯而起,隐约笑意浮动其中,“其实在下的户籍有改动过,往下报了一些。”   “哦?”阜远舟意外,待再想详细问下去,对方却是但笑不语了,他只好作罢。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闻人折月这才进入正题。   “其实此番邀殿下前来,是为了十五年前的搭救之恩正式道声谢。”闻人折月道,语气诚恳。   这个理由完全不出人意料,阜远舟倒觉得有些失望,淡淡道:“不过是徒手之劳,闻人公子不必挂怀。”   闻人折月却是突然话锋一转,道:“不过,在下也有一件事觉得奇怪。”   “但说无妨。”   闻人折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冒昧问一下,若是在下没有记错,殿下今年似乎是二十一岁?”   阜远舟猛地反应过来他可能想问的是什么事,心里便是一咯噔,不过明面上没有表现出来,点了头,“过了生辰的话便满二十二周岁了。”   “原来如此,”闻人折月若有所思,“那么十五年前殿下才不过六岁,只是,虽然相貌差的不远,但在下隐约记得,那时候的殿下似乎……要大上一些,猛地看去,在下觉得都差不多是十一二岁的少年的模样。”   阜远舟不动声色。   闻人折月坦然而不失礼地看了他几眼,“之前见到殿下的时候,还以为您是当年恩人的亲眷,不过纵观陛下年岁身份和相貌,都不是当年之人,在下这才敢断定殿下便是当年伸手援助的少年。”   阜远舟轻描淡写道:“本王自小就异于常人,身体要长得快一些,莫说是你,就连本王的母妃看了都要吃惊上好一会儿。”   “这样啊……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闻人折月感慨了一句,也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阜远舟也没过多解释。   按闻人折月的说法,当年救他的时候应该是阜远舟学武功之后刚开始被慕容桀揪着到处杀人历练的时候,那时他还不曾有苏昀休这个名字,也没什么江湖经验,慕容桀那般个性的人也不会提醒他,所以他最初的几次拿山贼土匪下手都是用真面目上的,后来才在苏日暮的提醒下用了易容。   不过当时见过他杀人的人都死了,没想到居然还有闻人折月这个漏网之鱼,而且庙堂江湖本该是无交集的才对,却这么巧闻人折月就投身官场见到了他。   世间诸事果然不能用常理来忖度之。   四月刚过,五月正来,初夏的雨下的大也下的快,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闻人折月似乎真的只是为了道谢而邀约,还送上一大堆据说是他现居的家乡良余那处的特产。   阜远舟宾至如归地在这里呆了半天,见真的套不出什么多余的东西来了,才起身告辞。   雨后的天空渗出了原本纯蓝的色泽,隐约有阳光透了出来,懒洋洋撒在了湿漉漉的大地上。   一路顺着青石小路往外走,刚才因为下雨来不及多注意闻人宅内的景物,阜远舟这下便好好地观察了一下,可是走过了几段路,他看着路边一丛丛的蝴蝶状小花,微微挑了一下眉。   “闻人公子很喜欢三色堇?”他问。   这种素雅的、生命力顽强的小花,倒是一点都不符合闻人折月的性格。   闻人折月若有若无地弯了一下唇角,“谈不上喜不喜欢,觉得这样放着挺好看的便是了。”   “确实还不错,”一丛丛的,遍布一地,别有一番趣味,“而且也容易养活。”他笑。   闻人折月微微俯身,掐下一朵娇嫩的花瓣,“三色堇有一个很特别的外号,殿下知道是什么吗?”   “蝴蝶花?”阜远舟猜测。   闻人折月摇头。   “猫脸花?”   闻人折月还是摇头。   阜远舟笑了,“那本王就不知道了。”他了解的东西里只有这两种别号。   闻人折月把玩着手中的三色堇,淡淡吐出三个字:“鬼面花。”   ……   离开闻人府之后,阜远舟没有立刻回宫,而是去了一家茶馆,在大堂中坐了下来,点了一壶茶,静静地听帘后的琴师弹了几首曲子,似乎极有兴趣的模样。   因为是茶馆这种素雅之地,接了天仪帝死命令的影卫们不便跟进来驻在阜远舟身后当柱子,只好分开两批,两个留在外面,两个变装跟进了茶馆,坐在离阜远舟不远处的地方警戒着四周。   阜远舟似乎也不在意他们,垂目品茶听曲。   三首曲子过去了,帘后的琴师便准备退下去,阜远舟却突然叫过一个影卫,让他去请那位琴师留步一叙,他对对方弹的生僻曲子很是感兴趣。   影卫依言而去。   琴师是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抱着琴颤颤巍巍的样子,听罢影卫的转述,便说请贵人移步雅室细说,免得打扰到其他客人。   影卫见其不似是个危险人物,这才回去禀报阜远舟。   阜远舟也没在意对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大架子,起身便去了雅室,也不让影卫跟进来,只是半开着雅室的门,让他们听不到里面的人说话,但是能够观察到里面的情形。   影卫见那琴师和阜远舟说了几句话,又开始弹起了刚才的曲子,不像是杀手刺客之类的,便也没再往前靠。   雅室里。   指尖在琴弦上轻拨,琴师压低声音道:“属下就会这三首曲子,尊主什么有空再教一首吧,不然弹着弹着就该露馅了。”   “三首学了十年,我可没耐心再教,”阜远舟饮了一口茶,没搭理对方耸拉的神色,问:“闻人折月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已经查到了,”琴师道,“十五年前鼎州附近,确实有人见过这么一对双眼都是碧色的父子,时间前后没有太大出入。”   阜远舟微微眯眼。   看来,闻人折月说的十之八九不是假话了,不过就是这份凑巧让他觉得有些可疑罢了。   “据教众在良余阳安镇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和闻人折月说的也没差。”琴师继续道。   阜远舟若有所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闻人折月这个人的身份就没有太大问题了,只是,作为闻人一族的最后一支后裔,他真的只是个单纯为母亲遗愿而来考科举的男子?   “去查清楚当年还有没有像他这样的漏网之鱼,”阜远舟眼神微冷,“有的话,处理掉。”   “属下明白了。”   暂且按下这个话题,阜远舟借着袖袍的遮掩将一个小小的东西用内力平送到琴师看似破烂的口袋里,“告诉蜚语,把这个东西给朝廷正在找她的人,小心一点,暴露了身份我也保不住她。”   琴师的手抖了抖,弹错了一个音,“……属下定会转告蜚语大人。”   阜远舟没在说话,微微合着眼,像是在认真听曲;   琴师手下转了个音,起了另一首曲子,迟疑了一下,才开口:“之前说过的关于回山庄的事情,尊主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阜远舟动了动眼眸,“最近脱不开身,再说吧。”   “但是……”   阜远舟淡淡看他一眼,明明眼神里并没有什么极具压迫力的东西,就是让对方顿时闭了嘴。   “我自是撑得住的,让右使少安毋躁,等事情解决了,便能一劳永逸了。”阜远舟道。   “嗯。”   阜远舟盯着手中的青瓷茶杯,久久才道:“这几日我准备收柳天晴为徒,分点人手,把丁思思找出来吧,小心点,别被宿天门的人发觉了。”   “是。”   “……去查一下三色堇。”顿了一下,阜远舟还是如是吩咐道。   “是……咦?”琴师诧异了一下,“查什么?”   阜远舟微微皱着眉头,“全部,能有多少是多少。”刚才闻人折月说鬼面花的时候脸色有点古怪,但他又说不出那是怎么样的神色。   “哦。”琴师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接令。   ……   第二百一十八章 庙算   古之云者,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呼?   庙算者,即商议军国大事。   皇宫,议事殿。   偌大的圆桌前,大幅的羊皮地图横挂在楠木的架子上,黑线红字,线条分明。   连晋拿过几个顶着大圆头的针手脚利索地插在地图上的几处地方,然后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道:“这个月的大军调度会集中在这几个关口。”   枢密使韩谷看完之后,起身拿了个圆头针扎在了其中一处,“沙番最近时局动荡,国主葬身火场,众多皇子不择手段内斗纷呈,导致不少人躲到比邻的玉衡来避难,那就更要小心有探子混杂进来,此处应该多设置些人手。”   连晋摸摸下巴,“我也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他们都在狗咬狗争皇位,应该不会有什么时间来安插探子,所以我防的是沙番逃过来的人数过多导致起冲突而已,这样的人手已经足够。”   资政殿大学士原晖却是道:“即使沙番现在无心于此,但是也难保他国浑水摸鱼。”   “探子奸细不可能没有,不过指派普通士兵去设置关卡倒是意义不大,”庄若虚有不同的意见,“他们都受过专门的训练,与其明面上派人,不如暗地里增加人手暗访。”   “老庄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连晋顿时深以为然,“那我让士兵乔装打扮成不同国家的人去探听消息好了。”   “又调度了一批兵力分布在边疆,军粮会不会不足?”身为户部的尚书,司马康最是关心这个问题。   连晋看向左阙。   左阙道:“新的军粮这个月就能送到,只要不出意外,就不会不够。”   “这次军粮运送是左将军亲自督责吧?”韩谷问。   左阙点头。   韩谷掏出一份东西,摊开,也是一份路线图,“这是池尤国来使走的路线,连元帅,你和左将军看一下,如果会有相冲的地方,就尽量避开。”   因为龚资振和元帅府进贼的事情,即使不完全知情,众人对池尤国这几个字挺感冒的。   “池尤国来使?”楚故诧异了一下,“我们的使者不是才刚出发没多久么,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一旁在静听的阜怀尧终于开口了,“礼部和枢密院是昨天才收到消息的,池尤国的人具体出发的时间还没定,所以朕还没跟你们提过这件事。”   连晋看了一会儿,道:“按时间来估计的话,军粮会走的会比他们走的快,不过会在边境附近撞上的可能性比较大,除非他们赶路的速度很快。”   阜怀尧示意站在身侧的常安摊开一份地图,上面标明了众国的位置,特意加深了池尤国的颜色,上面用朱笔描出几道箭头。   “这是池尤国国主登基这几个月以来的调度兵力情况,诸位卿家怎么看?”阜怀尧淡淡道。   众人对天仪帝经常能拿出一些类似兵力分布的绝密内容的事情见怪不怪,纷纷都围了过去。   连晋在地图上比划了几下,然后扬了扬眉毛,嗤笑,“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么迫不及待想对突厥下手了么?”   韩谷摇摇头,“不愧是弑父杀亲的主儿,果然安分不下来。”   “池尤国地处极寒,资源有限,又是诸国之中国土最小的一国,自然不会满足于偏居一隅的。”司马康道。   “突厥就直接挨着它,又因为这十几年没听过的内乱而导致国势衰落,倒是个好拿捏的柿子。”左阙撇撇嘴。   庄若虚若有所思,“再好拿捏,池尤国也不一定能扛得住,毕竟它的国力实在不强。”   “不过这一任池尤国主完颜遂简才刚刚登基,就想大动干戈,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吧?还是他在其中另有算计?”作为资政殿的头儿,原晖考虑得要更深更阴谋论一些。   “他若不动才奇怪,毕竟池尤国这些年越过越艰难了,他们历史上有点野心的哪个皇帝不打这个主意?而且突厥一旦稳定下来,谋算的肯定也是池尤,两国的世仇比裹脚布还长还臭。”楚故道,琢磨了一下,“不过也的确像原大人说的那样,他这般急于调兵遣将,无非就那么几个原因,掩人耳目,胆大无脑,过于自信,抑或是形势所迫。”   “形势所迫?”庄若虚掂量了一下这个可能性,“池尤国是位置不好,条件不好,但是目前还不至于不打仗就饿死人吧?”打了仗反倒比较会死人。   群臣就着这个问题讨论了一会儿。   “兵法有云,远交近攻,池尤国怎么看都应该和玉衡建立良好关系才对,”楚故道,“不过若是龚资振的反叛和他们有关系的话,岂不是证明完颜遂简并无远见?”   “这人胆大心狠,不像是目光短浅之辈。”司马康道。   阜怀尧看向楚故,“龚资振还是什么都没招么?”   提起这个,楚故就有些挫败,“能用得上的刑讯都用了,再不行的话,臣都考虑动刑了。”不过府尹府一向都不主张严刑逼供,所以还是希望能不用就不用,毕竟比酷刑有效的逼供手段也不是没有。   阜怀尧眼神寒凉,“必要的时候,不必顾忌太多。”龚资振犯的可是叛国罪,死上一百遍都不够。   “臣明白,”楚故颔首,不过有些迟疑道:“只是,臣觉得龚资振的精神似乎有点不对劲,动刑也未必有用。”   ……   结束了议事,阜怀尧叫住了最后走的连晋。   “陪朕出宫走走吧。”他淡淡道。   连晋睁大了眼,“啊?”   阜怀尧瞟他一眼,“不是你们说朕整天处理政事太过单调么?现在让你跟朕出宫又不肯么?”   连晋很无语,“爷你想告诉我你出宫真的不是体察民情么?”   阜怀尧默了一下,“顺便。”   连晋:“……”他就知道!这个政事狂!   阜怀尧起身,“朕回去换一下衣服。”   连晋连忙叫停:“就爷你一个?!”   阜怀尧道:“朕自然会带着影卫。”   连晋嘴角抽抽,“我说的不是这个,那什么,三爷呢?”   阜怀尧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道:“他有事出宫了。”   “不用通知三爷一下让他也跟来?”~~~   阜怀尧很淡定,“他有自己的事要做,回来了之后常安自然会告诉他朕出宫了。”   连晋的脸瞬间绿了——要是阜远舟回来看不到自家兄长,一定会追杀他的!   ……   皇城外,京城大道。   两个异常醒目的男子走在喧嚣的街头,一者白衣冷漠,颜容华美,一者黑衣自在,高大俊朗,教人忍不住回头注目。   连晋有些郁闷:“爷你应该易个容再出来才对的,你看看这回头率,高调得简直就成活靶子了……要是你有个好歹,我是该以死谢罪还是被大家蹂躏死还是被三爷乱剑砍死?”就算那股子气势盖不住,把那张过分出色的脸遮一下也好——即使没有多少人顶不住天仪帝的寒意敢直视他的面容的。   阜怀尧不搭理他的碎碎念,在一个买馅饼的摊子前停了下来,跟小贩要了两个馅饼,一边示意连晋给钱一边客气地询问小贩一些关于生意好坏或者是京城环境治安之类的问题。   连晋继续无语:“……”他这是成了移动钱袋了么?得,这位爷是管饭碗的,不给也不行。   阜怀尧本着是闲聊的意思,不过那小贩估计也没见过气场这么大的客人,回答得一五一十诚惶诚恐,让冷面的帝王心想这小贩真是好心。   其中提到了夏季部分京城有些地方暴雨时道路积水难以疏通的问题,这个让阜怀尧有些在意。   等阜怀尧问得差不多了,连晋见这个小贩已经在很是凉爽的阴天里汗流浃背了,才抽搐着嘴皮子拉着完全不曾察觉自己面瘫很厉害气势很吓人的天仪帝走了。   阜怀尧还在琢磨着刚才的积水问题。   连晋把他手里的馅饼接过来——这么一个人,拿着这东西实在是太违和了——正好也饿了,他拿过来便大口吃了起来。   “京城不少道路年代已久,排水方面都已经老旧了,这应该就是出现大量积水的原因吧。”阜怀尧道。   连晋咽下嘴里的东西,很无奈地看着他,“你和三爷出来的时候也说这种事?”   “差不多吧。”阜怀尧回想了一下,“之前他虽然神志不清,不过在政事上倒不含糊。”   连晋很有扶额的冲动,深深觉得阜远舟真是个奇葩,他究竟是为什么会这么中意一个完全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   这人啊,笨也是分不同方向的。   阜怀尧道:“朕……我再和你说积水的事……”   连晋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恶狠狠龇牙:“这个阿楚肯定会注意到的,爷你能不能少留意一会儿政事,让自己休息一下?”   不然他就死谏不让阜怀尧出宫了,何必抢楚故的事情来操心呢?这样和在宫里处理政事有什么不同?   啧,人又不是铁打的,再怎么强悍的人也会病倒,春倒寒那会儿的发烧不就折腾了好一段时间么?   阜怀尧愣了一下,心知连晋也是真的为他着想,便不再提这件事了,信步在人群中穿梭。   连晋满意地点点头,又张望了几眼四周,人委实有点多,他就靠近了阜怀尧一些,“今个儿是赶集的时间,咱们去转几圈吧?说不定能淘到什么好东西”   虽然对连晋口中所说的“好东西”不感兴趣,不过阜怀尧想着在集市上更能观察底层百姓的生活,便点了头,但是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不然依他对连晋的了解,这位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痞子一定会毫不犹豫拽着他点头就走,直接带他上瓦舍去听戏也不会让他再去体察民情的。   集市里果然热闹无比,各种各样的摊子和来来往往的人群凑在一起,猛地一看上去,颇有摩肩接踵挥汗如雨的架势。   连晋倒是很适应这样的地方,为了避免走失,干脆就拽着阜怀尧的衣袖一角随着人流走动。   不过等他发现跟在冷气不怒而发的天仪帝身边绝对不会出现人挤人的情况时,连晋相当无语地看着那自动绕开阜怀尧的百姓们。   其实,阜怀尧除了面瘫了一点煞气重了一点官大了一点……真的没什么可怕的。   第二百一十九章 心小   集市盛产的除了各种各样的货物之外,还有鼎沸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   驻足听了一会儿一个妇人是怎么样砍价之后,因为属下担心安全问题而因此很少到过集市的阜怀尧颇有些感慨:“原来买东西还能把价钱讲的这么低。”   他虽然常常出宫体验民生,但毕竟和真正的平民百姓是有区别的,为了一个铜板讨价还价半个时辰这种事他自然是没有做过也不用做的。   连晋有些嘴角抽搐地看了看那个彪悍的妇人,“百姓的力量总是无限强大的……”   “的确,”阜怀尧点头,“历史上再强大的皇朝都不可能万世千秋,只有这些看似最弱小的百姓能够一直存活下来。”   连晋汗颜了一下——他只是调侃了一句,绝对没有对方这么高的思想觉悟……   阜怀尧没注意到他满是黑线的表情,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有些喟叹地道:“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的心很小,容易知足,才能活得更久。”   人啊,越是贪心,越是容易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连晋却道:“他们心很小,是因为他们没能力。”所谓贪心,便是贪图自己的心容不下的东西。   阜怀尧愣了一下。   “不是所有平头百姓都是这么知足常乐的,也有不少人野心勃勃只求一天能够出人头地,”连晋微微侧头看着他,眼里难得带着认真的神色,“因为他们有那个能力,只要努力,就比旁人得到的更多。”   阜怀尧容色淡淡,敛去了刚才那份怔然,他的面上看不出感情的波动,“也不是努力了就能够做到的,这世道没这么公平,奋力一搏但最终含恨而终的比比皆是。”   连晋心情复杂地收回了目光,“爷你总是比别人清醒理性太多,这样活着不累么?”   “累?”阜怀尧轻微地动了一下眸子,“朕……我没什么感觉。”   大概,就是觉得,好冷好孤独吧……   “是没什么感觉,还是不曾想过该有什么感觉?”连晋问。   “有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阜怀尧的模样很冷静,“我毕竟还坐着这个位子,累不累,都要继续坐下去。”   连晋沉默了一会儿,在路过的小摊子前拉住他坐下来,要了两份羊肉面——现在该是吃午饭的时间才对。   羊肉面很快就送上来了,连晋琢磨了一下,给阜怀尧的面里加了半勺辣椒油,拌了拌,推了过去,又替他拿了筷子,擦了擦,塞过去,自己才大口大口吃起来。   看着他的动作,阜怀尧吃了一口面,辣度正好,他嘴角弯了弯,便是算笑了,“你还是这样,弄得朕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似的。”   无论他在边疆待了多少年,两人之间的友情都像那一盘下了十二年还未结束的棋局一样没有变过。   连晋用筷子卷起了面,也笑了,道:“你除了处理政事平时还做过什么?一个人出门的话,老子都担心你走不见了。”   阜怀尧失笑,“朕不是那么没常识的人。”   笑完之后他就想起了阜远舟,那个人也是这样,甚至更出格,直接把他看做易碎瓷器似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要他在他身边,就会将所有事情一一打理得井井有条,再这么下去,阜怀尧都怀疑自己有一天会真的变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   不过一闪神,等回过神来阜怀尧就发现连晋正看着自己,他疑惑地回视对方,“怎么了?”   连晋表情古怪地问:“你在想三爷?”   阜怀尧怔了一下,点头。   连晋微微皱着眉头,“你真应该去找找镜子看看自己刚才的样子。”那种……思念着某人的神色。   花菱福也说过类似的话,阜怀尧不必追问,便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微微露出苦笑,“抱歉,有点控制不了自己。”   闻言,连晋用一种近乎头疼的表情看着他,“你到底在抱歉什么?”   “我……”阜怀尧默了一下,一时答不出来,只能低头吃面。   连晋看着他低眉微微削弱了冷冽轮廓的模样,然后快速地将面条大口卷进嘴里,明明这里的面劲道十足汤浓郁留香,但他就是吃的有些难受,没吃完就放下筷子了,道:“说实话,得知那个让你动摇心神的人是三爷的时候,我很吃惊,甚至去和三爷摊过牌。”   阜怀尧一愕,筷子顿住半空,“什么?”   连晋撇撇嘴,“那时候也就只有你看不出来他那么明显的感情。”   阜怀尧微微哑言,若不是江亭幽那次劫持的有意无意的提点,他真的没有察觉出来。   “你说了什么?”他问。   连晋道:“我说,为了江山,你做什么都是义无反顾的。”   阜怀尧垂了垂眼帘,“也许吧……”   “三爷说他懂,”人来人往的路旁小摊简陋的桌椅边,连晋回想那个形容温和气焰张扬心比天高的男子那时疯狂又绝望的神色,“他说,这天下本就是你的责任,只是有他在,怎么会任你一个人独抗?”   阜怀尧动了动唇,好片刻才苦笑道:“果真是他的性格会说出来的话。”那般的笃定,让人禁不住沉溺在其中不可自拔。   连晋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就是那时候,让我觉得其实你和他在一起,也未必不是好事,无论是我还是老庄甄侦他们,能给你的东西都及不上一个三爷。”   阜怀尧的面色僵了僵,“……我不需要。”他说过了,这条路,他一个人走,已经足够。   连晋露出了很是不解的神色,“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阜怀尧一时没听明白他的话。   “我说了,有能力的人,只要肯去做,总能得到比别人更多的东西,”连晋直直望着他,“你有这个能力,也站在了比别人更高的地方,你为这个天下已经付出了太多了,你只是拿点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瞻前顾后不肯动手?”   阜怀尧失神了一下,才用那种无表情的面孔平静地道:“也许正是因为我站在了比别人都高的地方。”   “所以?”   “所以我比别人更谨慎,”阜怀尧注视着热闹安乐的人流,“越是强大的力量,带来的毁灭越大。”   “即使是做了那样的选择,你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阜怀尧淡淡道:“世间诸事本就没有什么明确的对与错,而我,错不起。”   从来都是特立独行的痞子元帅终于露出了一丝能被称之是伤感的神情,“你何苦逼得自己这么紧?”   阜怀尧摇头否认,“我没有。”他只是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东西而已。   连晋无奈,“在三爷这件事上,我都有点快不认识你了。”   阜怀尧望着喧嚣的人群,眼底掠过一抹失神,低低的呢喃没有人能够听见:“我也快不认识自己了……”   有些味如嚼蜡地吃完这顿午饭,没有劝服天仪帝,连晋明显有些失望,连带着继续逛的时候都有些意兴阑珊。   阜怀尧无奈地拽住他的袖子把人拉回来,“你快撞到别人的摊子了。”   连晋回神一看,赶紧跟那个摊主道个歉,才打起精神继续走。   阜怀尧道:“你若是觉得烦,就先回去罢了,我有影卫跟着。”   “又不是第一次跟你出来,早习惯你的死性子了,有什么烦不烦的?”连晋撇嘴,“而且丢你一个人在这里?我还不想领教皇朝第一高手的琅琊剑!”   阜怀尧摇摇头,便随他去了。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阜怀尧依旧习性不改地去和小贩闲聊,询问询问民生常情,连晋开始还说了他几句,到了后来只能无力地任他去了。   问着问着,两人就撞上了一出英雄救美……呃,不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戏码。   看着人群中穿着束袖压摆嫩黄长裙、拿着鱼尾斧的少女正在追着暴打一群衣着邋遢的大汉,阜怀尧微微意外了一下。   连晋见状,纳闷了,“你认识?”依天仪帝不好女色的性格,怎么会认识这么个江湖女子?   阜怀尧简短道:“一面之缘,她是齐然的姐姐齐晏紫。”   “咦?”连晋更意外,齐然那种耿直的乖孩子居然有个脾气这么火爆的姐姐,真是叫人惊奇。   听了一下旁边百姓的议论,得知齐晏紫是因为不满这群地痞仗着人多势众有点身手就来收保护费才开打的,阜怀尧见场上单枪匹马的齐晏紫渐渐捉襟见肘,便朝连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帮忙,毕竟这里基本都是底层百姓,不会武功,几个男子想上去帮忙都被会点武功的地痞打下来了。   连晋犹豫了一下,见乔装了的影卫已经围拢过来了,才撸起袖子下场做一回英雄救美的事情。   好歹也是三军统帅,这样的小角色实在是不值一提,连晋三下五除二把这群地痞叠了罗汉,嫌弃地咕哝:“阿楚这家伙最近效率变慢了。”   这会儿官兵才匆匆赶来,为首的谢过连晋和齐晏紫之后,急忙拴着一串闹事者离开了。   等看热闹的人群散开了些许,齐晏紫这才能挤到连晋身边,朝他抱拳一笑,黛眉大眼,煞是明媚,“多谢义士相助了,小女子不胜感激。”   一副江湖人的豪爽气派让连晋笑了,指了指不远处的白衣帝王,“不用谢,是旁边这位让我出手的。”   齐晏紫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然后眼睛瞬间瞪大一倍,失声道:“皇皇皇……”   不等连晋捂住她的嘴,她就留意到了旁边人注意过来的目光登时改口:“黄大哥!”   虽然旁人移开了注意力,但说完之后齐晏紫就想咬舌自尽了——叫皇帝大哥,她又不是神才永宁王,这不是找死么?   阜怀尧却是没介意,淡淡点了头,“齐姑娘侠义心肠,我甚是佩服。”   齐晏紫结结巴巴道:“只是、只是小事,算不得什么,您过、过奖了。”   虽然上一回第一次见面不知道这个浑身上下冷冰冰的男人是谁,不过之后察觉出此人身份的花寒花烈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她和齐然了,他们姐弟两还惊讶了许久呢。   阜怀尧走过来,问:“齐姑娘接下来要做什么?”   齐晏紫老老实实道:“买些菜给我弟弟做饭。”   阜怀尧意外:“府尹府又停火了?”   连晋嘴角一抽——又?府尹府的赤字状态果然很频繁啊……   齐晏紫也想到了这件事,要笑不笑的,忍得辛苦,道:“倒还没有停火,不过最近阿然比较忙,我给他弄点东西补补身子。”   心道果然是个好姐姐,阜怀尧微微和缓了脸色,“那不介意我跟着吧,我想问问关于齐然的一些事情。”   ……   第二百二十章 菜场   虽然说是想了解了解齐然的事情,但阜怀尧其实只是想找个人跟在身边,不让连晋再提关于阜远舟的事情。   即使再怎么心志坚定都好,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对他仍然有着不凡的影响,关于阜远舟的事情他已经有了决断,一再动摇伤的也只会是两个人罢了。   连晋何尝不知道他的想法,叹了一口暗气,并不拆穿,反正阜怀尧这个面瘫也不擅长没话找话,他便若无其事地有一搭没一搭和齐晏紫说话。   齐晏紫开始还有些紧张,不过连晋本身就是个亲民的痞子性格,阜怀尧只是生来煞气重罢了,绝不是那种任意杀戮的暴君,齐晏紫年纪虽轻,但是在江湖上也游走过几年,性子大胆,对王权没那么强的敬畏感,所以走着走着,那股紧张就渐渐消失了,开始按预定计划开始挑选新鲜的菜,完全不记得某位尊贵的爷有没有进过菜市场。   连晋还好,战场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没见过,只是阜怀尧虽然有去过贫民窟、崩塌的堤坝这类的地方,不过毕竟是一朝天子,菜市场这种架势还是让他颇有些瞠目结舌的感觉。   熟的东西他是见多了,不过……   阜怀尧注视了好一会儿水产摊子边水盆里活蹦乱跳的小生物,然后问:“这是……?”   连晋木着脸,“就算爷你吃的比这个大,但你也不能否认它们也是虾的事实。”   在挑虾的齐晏紫忍笑。   阜怀尧无奈,“我不是不认识,只是……为什么这虾是青色的?”   连晋好奇:“不然还能是什么颜色?”   阜怀尧微微犹豫,“红色……”   连晋抽抽嘴角:“那是熟的……”   齐晏紫终于喷笑。   阜怀尧尴尬,他不是养尊处优高高在上,不过好歹自幼就是皇太子,不像阜远舟那样出得厅堂下得厨房,有些常识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齐晏紫回头冲他笑,“要不您来尝尝我手艺?”   那种现手艺般的表情和记忆里蓝衣青年微笑的模样渐渐重叠,阜怀尧微微恍惚,旋即动了一下嘴角,微不可见的松融,便算是笑了,“去是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了,不过家弟也喜欢厨艺,或许闲暇之时你们可以切磋切磋。”   家弟?齐晏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阜怀尧说的是享誉天下的皇朝第一高手,吃惊,“神……前辈也会做饭!?”   由乍暖到乍苦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阜怀尧顿了片刻,才颔首,狭长双目漾过淡淡迷离,“他会,而且,做得很好。”   只是,一个本该衣食无忧的王爷做到这种程度,究竟是受了多少苦呢?   连晋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看似无波无澜的白衣男子。   这个模样,究竟是谁比谁更在乎,谁比谁陷得更深呢?   卖完了肉,三人便去了卖青菜的地方。   看齐晏紫那熟练的讨价还价的架势,等候在一旁的连晋笑着对身边在研究生的青菜的天仪帝道:“看着凶了点,不过倒是个会持家的女子,谁娶了她都挺有福气的。”   阜怀尧闻言,很认真地问:“你觉得她不错?”   连晋何其了解自己这位皇帝好友,脸一下子黑了,低声警告道:“你别想着给三爷做媒!难道忘了上回三爷离家出走的事情了?!”   就算真的不想要人家也别做这种乱点鸳鸯谱的缺德事啊!   阜怀尧:“……”他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念而已,马上就先自己否决了。   而齐晏紫在挑拣着青菜,因为砍价砍狠了,菜农大娘很是无奈,说着说着,就向她诉其了苦,说是这几天下了几次暴雨,原本该收成的菜都泡烂了,所以菜价才会上涨。   阜怀尧闻言,也关注起了这个问题,心想是不是让工部处理处理这件事。   就在这时,齐晏紫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雨季之时用油纸在菜地之上扎成帐篷,戳几个小洞,能少浸泡一些雨水,大娘不妨试试。”   众人应声看去,便见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年纪和齐晏紫相当,不过轮廓气质看上去倒是成熟许多,不似年少人,他布衣朴素但是眉目清朗,静静站在菜摊前,眉宇含笑之间,有一种叫人不由自主平静下来的风淡云轻。   布衣少年又和菜农大娘说了一些关于怎么样防止青菜被雨水泡烂的主意,阜怀尧越听越觉得这个少年不简单,小小年纪懂得的倒是不少,想起陈闽屡次提起工部缺人才的事情,天仪帝便在少年准备离开的时候,略提高音调叫住了他:“请这位小兄弟留步。”   四周人来人往很热闹,不大声一点都听不见对方说话,布衣少年似乎这才注意到站在身边的几人不是路过的,微微意外了一下,转身面对声源的方向,思索了瞬那,问:“这位……兄台找我有事?”   说着,便走前来了几步。   阜怀尧还没说话,买好了菜后一直有意无意地端详着这少年的齐晏紫等他走近的时候,忽然惊呼一声:“你是不是看不见?”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失明   “你是不是看不见?”   此话一出,不仅仅是靠在近处的百姓们,连阜怀尧和连晋都是微微一惊。   原因无他,只因这个少年行动丝毫不见阻碍。   即使被人说成是瞎子,他也并不见生气的模样,反而好脾气地“看”向齐晏紫的地方,淡笑道:“没错,姑娘,我确实天生双目失明。”   说话间他已经循声靠近,这下便能清楚地看清那双眸子的暗淡无光。   连晋暗道一声可惜。   阜怀尧则是隐隐记得自己似乎听说过这么一个类似的人物。   齐晏紫反应过来自己的唐突,这个有勇气面对十几个地痞的少女这会儿却是一下子涨红了脸,磕磕巴巴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微顿,脸更红了,“我只是、只是见你笑得好看,多看了几眼,一时忘形……”   布衣少年愣住,脸上也是闪过一丝微红,旋即他才摇摇头,唇角仍是挽着的,“没关系,我相信姑娘没有恶意。”   对方的笑容实在是太干净太纯粹,齐晏紫看得微微怔了怔。   阜怀尧看向他,道:“方才我闻得小兄弟一番关于农事的高谈,甚是敬佩,所以才冒昧想要与你结识,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不过是些许经验之谈,闻声便知兄台气度不凡,敬佩二字实在过奖,”少年连忙谦虚道,“我复姓欧阳,单名佑。”   阜怀尧微微挑眉。   他果然就是因为双目失明而无缘太学院选拔的那个欧阳佑,前段时间刚被卫铎举荐,进了工部做个小小官员。   “久仰了,”阜怀尧淡淡道,“我叫姚淮,是卫铎的朋友。”   无语了一下某个年轻帝王万年不变的无趣化名,连晋虽然不清楚这是什么人,不过也知和卫铎有关又让阜怀尧感兴趣的必不是简单角色,于是道:“我姓连,也是卫铎的朋友。”   欧阳佑微微意外,“原来姚兄和连兄是卫大人的朋友,失礼了。”   菜场可不是说话的地方,加之齐晏紫也买完了菜,他们一行几人很自然地往外走去。   见欧阳佑步履平稳地避开障碍物,齐晏紫一脸敬佩。   连晋则是转头对阜怀尧做口型——他是练家子。   阜怀尧点头,记得卫铎说过欧阳佑曾经和江湖游侠学过武功,大概也正因如此所以耳力感觉更加灵敏,让常人难以看出他身有残疾。   连晋和阜怀尧走在前面,刻意加重步子让欧阳佑能够跟上。   欧阳佑心里明白,不由得会心一笑,然后微微侧头对着旁边放慢脚步走在自己身边的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问了,“不……不知姑娘芳姓大名?”   齐晏紫眨眨眼,毕竟是江湖儿女,没了刚才的尴尬之后就显得自然得多了,闻言便大大方方地注视着他,道:“我叫齐晏紫,晏婴的晏,紫色的紫。”   即使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少女的目光,欧阳佑微怔,然后又笑开了。   连晋看热闹看得高兴,用胳膊肘戳戳旁边的白衣帝王,用眼色示意——人家王八对绿豆看对眼了,别棒打鸳鸯了~~~   阜怀尧无奈,他刚才只是临时一念罢了,并没真的想给阜远舟再提那纳妃的事情。   等出了菜场,四人的位置便发生了些变化,欧阳佑和阜怀尧走在了一遭,说起了农事方面的问题。   欧阳佑虽然不清楚他的身份,不过他谈吐不凡,又和卫铎认识,想必非富即贵,也不像是有恶意的,欧阳佑便也没藏着掖着,两人相谈甚欢。   “宿州向来是玉衡的粮米之仓,粮食产量供应无数百姓,但是近几年来无天灾人祸,宿州粮产却屡屡减少,欧阳公子可知这件事?”阜怀尧问。   欧阳佑颔首,“略有耳闻。”不过他之前到处漂泊之时,倒是还不曾到过那里。   “那你觉得是何原因?”   “依我拙见,可能是土地肥力问题。”   “土地肥力?”   “没错,即使宿州号称粮米之仓,气候适宜,土地肥沃,但也抵不过年复一年的大量农耕,久而久之,土地肥力不足,粮食产量自然就下降了。”   阜怀尧微微忧心,“这样的话,岂不是情况还会继续恶化下去?”百姓将士吃不饱永远是一个王朝的致命伤。   “那倒未必,”欧阳佑道,“若是法子得当,还是能够让土地恢复过来的。”   这方面阜怀尧涉足很浅,他只是拿决策的主儿罢了,听欧阳佑侃侃而谈的自信模样,他心里已经决定提拔此人。   听了一会儿,连晋听得头胀脑昏,只好作罢,正想和齐晏紫说说话转移转移想要打呵欠的感觉,忽然就注意到前方一阵混乱,似乎一群人在围观着什么,不到片刻就爆发出一阵惊呼声,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杀人了”什么的。   连晋和阜怀尧迅速地对视了一眼。   先是打架后是杀人,今个儿是什么情况?   百姓们都喜好围观,场面一下子就混乱了起来,不少人挤来挤去,阜怀尧一不小心就和连晋他们分开了,被人群的浪潮推进了围观的圈子最里面。   他下意识看向场中的空地。   红。   鲜艳的红。   浓密的黑。   手握峨眉刺的红衣女子横尸街头,艳丽的血液和黑色的发一起铺在了青石的地面上。   在她旁边,还有几个武者,均是一刺穿心,断了呼吸。   阜怀尧微微皱起了眉,然后猛地就感觉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他一惊,猛地回头。   第二百二十二章 女尸   身侧,摇着画有千山飞雪图的黑骨扇子的男子气定神闲地看着阜怀尧,见后者看过来,便笑了一笑,静雅翛然,在人群吵杂中凑近来低声道:“都说玉衡天子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怎么就回回让江某碰上您落单的时候呢?”   闻言,阜怀尧反倒镇静了下来,眯眼打量了他一下,面上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缓缓道:“江亭幽,你倒是阴魂不散。”   这个从上回阜崇临逼宫失败之后就消失了的男人一出现准没好事!!   “阴魂不散?”江亭幽扬了扬眉,“看来江某在陛下心中的形象可不怎么好……”   话音未落,他就猛地一收手。   阜怀尧似乎有些惋惜地收回手,指尖处有从袖子里延伸而来的冷光在阳光下折射而出,转瞬即收。   “陛下果然吃一堑长一智……”江亭幽看看自己的手,即使收得很及时但也被削铁断泥的金蚕丝划破了一点皮,倒是没有见血,不过作为一个颇负盛名的武林前辈,被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一而再再而三伤到,可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   阜怀尧自然明白自己的身手,也没有趁机就走,连晋和影卫就在附近,这会儿还有找过来应该是被江亭幽做了什么手脚,不过他相信他们的能力,心里一点都不急,对江亭幽出手也只是不喜欢有人碰自己罢了。   四周人声沸腾吵吵嚷嚷,没有人注意得到二人之间的诡谲浪潮,就算有人因为他们的气度而侧目,也以为不过是两个朋友在交头接耳。   江亭幽却也不生气,道:“江某今天不是来找麻烦的,陛下大可安心。”他还不想领教神才的琅琊剑。   阜怀尧的目光移向场中的几具尸体,意味不言而喻,“这不叫找麻烦?”   深袍长衣的男子折扇轻展,掩在唇边,眉眼弯了弯,“这可不是江某做的,陛下可不能冤枉在下。”   阜怀尧挑眉。   江亭幽忽然压低声音,似带几分神秘地道:“或许,个中缘由,陛下大可问问宁王殿下。”   阜怀尧眸色微凝,“此话怎解?”阜远舟不应该去了闻人折月那里么?   江亭幽望着场内衣物鲜红的女尸,她有着一张姣好的面容,看起来不过才二十余岁,十指沾满了血,“因为,宁王殿下也在这里。”   阜怀尧的视线几乎是下意识逡巡四周,但是人影憧憧,哪里找得到人?   不过,他隐隐察觉到这附近似乎有几拨人马在暗暗较劲,处在一个相互牵制的状态,谁也讨不得好处。   场内,几具尸体,场外,人群汹涌,一个看似平常的仇杀背后,究竟遍布着怎么样的阴谋算计?而阜远舟又在其中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   他今天恰巧走到这里,是真的巧合还是人为的操作?   短短一瞬,阜怀尧已经将诸多前因后果尽数假设了一遍。   看着他寻人的动作,江亭幽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看来,陛下也不是十分相信宁王殿下。”   阜怀尧闻言,收回目光,“我倒觉得,你对挑拨我们兄弟关系十分有兴趣。”他信不信阜远舟,怎由得外人来评价?   “兄弟?”江亭幽禁不住一笑,说不清笑里是什么意味,“可在江某看来,陛下和殿下怎么就不像是兄弟呢?”   哪有弟弟看兄长的眼神会那么深情,哪有皇帝会这么护着自家曾经针锋相对意图夺位的兄弟?   阜怀尧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淡淡道:“你亲自找上我,不是为了说这些闲话的吧。”   江亭幽刷拉一声合拢扇子,眉眼挽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也不再兜弯子了,直接道:“那就明人不说暗话了,陛下可知江湖上曾经有一个出了名的邪教,名曰刹魂魔教?”   阜怀尧心里一动,猛地就想起了之前出现的毒药一枯荣,嘴上道:“魔教恶名昭彰,自然无人不知。”他还曾猜测过江亭幽就是魔教的人,不过对方这么一问,他就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乱了。   江亭幽的目光又往那边的女尸上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似乎时刻在注意着什么,“那想必陛下也知道刹魂魔教的最后一任教主慕容桀吧?”   阜怀尧只当做没发现他的小动作,道:“所以?”   “二十年多前,魔教风头正盛,在那位行踪飘忽的慕容教主尚未修炼邪功时,江某倒是见过他几回,论过几回行功动武,”江亭幽终于收回了视线,看着阜怀尧,不漏过他的一丝一毫表情,“前几次交手尚是犹疑,不过这段时间江某反复对比宁王殿下和慕容教主的武功路数,你猜,江某得出了什么结果?”   阜怀尧忽然有些不太妙的预感。   果然,江亭幽语气诡谲道:“皇朝第一高手的武功路数竟是和血手婴心慕容桀的武功路数一脉相承,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太过奇妙?”   阜怀尧轻微怔住,一时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什么?”   “当真连你都不知道吗?”江亭幽如是道,眼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怀念的气息,用一种怅然的口气道,“也对,若非这教主名号加之他不喜搀和的性格,以慕容桀的武功造诣心境当属武林一圣,可惜最后误入歧途,误了终身,世人谈起他都闻风丧胆,又有谁会去记得他当年惊采绝艳的武功路数呢?”   在他用婴儿心脏练邪功之前,武林中人几乎没几个见过这个传说中的教主,最后……可惜了。   他话锋又是一转,“不过,能有神才这样的接班人,慕容教主应该安息了才对。”   阜怀尧微皱了皱眉,眼神冷冽,“世间武学大都相通,没什么好奇怪的,光凭当年印象一言概之,未免太过武断了。”   江亭幽挑了挑眉,“陛下不信?”   “信或不信,真抑或假,于我而言都无甚意义,”阜怀尧留意到了府尹府捕快已经赶到,开始疏散人群维持秩序,并且在处理凶杀现场,面上都是依旧八风不动,“武功本就没有正邪之分,善恶都在人心,远舟学的是谁的功夫,又有什么区别呢?”   人心,才是这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江亭幽一愣,旋即抚掌而笑,“不愧是玉衡天子,这番气度叫江某佩服!”   在府尹府捕快里意外发现了巨门使令的身影,没想到自己这一方还搀和进去的阜怀尧心里的疑窦又多了几分,便转移目光望向身边的静雅男子,“你的目标是远舟,为什么?”   阜远舟身上究竟有什么是他想要的?   是为了之前是说过的那个别有洞天?   那么他真的能确定阜远舟身上有线索?   但是,他说的所谓的别有洞天,又是什么?   阜远舟是不是真的知道此事?   诸多问题在阜怀尧的心里打转。   江亭幽眼神微动,“江某这么做,自然有江某的道理。”   阜怀尧淡淡道:“也许远舟并不是你要找的人。”   江亭幽一时没说话。   阜怀尧心道这人果然是在试探他。   江亭幽却突然换了话题,“江湖上紫危楼赫赫有名,陛下肯定有所耳闻吧?”   阜怀尧顿了一下,“听过。”   “紫危楼名声在外,楼主却身份神秘不为人知。”江亭幽的指尖抚过扇面,“但素闻紫危楼楼主武功高绝,喜穿紫衣,相貌俊美,佩剑,善长……”眼眸微微抬起,忽然视线一顿,声音也戛然而止。   阜怀尧本被他的话题所吸引,见状,不由得奇怪。   江亭幽却回头冲他一笑,“看来今天是没办法和陛下好好聊聊了,下回再见罢。”   话音未落,已经转身迅速隐没在人群里,不少围观百姓打扮的人也悄然跟着他退走。   阜怀尧正觉得不解,肩膀忽然被人大力握住。   他这回倒是不惊讶了,来人熟悉的气息让他松了一口气。   “皇兄!”来人隐含怒气的声音在身侧压低响起。   阜怀尧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一张紧绷的俊美脸庞。   阜远舟简直想要扶额,带着他远离尸体一些,到了一个微微安静一点的角落,“你没看见这里的尸体么?怎么还往前凑!”   天知道他恰巧看到熟悉的白衣人站在人群里的时候是吓得多么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里有多少个势力暗中对峙,阜怀尧这般身份,若是被人察觉了,就是一个活靶子!!   他来得晚了一步,没有看到江亭幽,阜怀尧也不打算这会儿说这件事让他更生气,只解释道:“只是偶然路过。”   阜远舟眉头打结,环视了四周一下,更怒了,“一个人?!”影卫呢?!   阜怀尧毫无压力出卖属下兼好友:“连晋跟着,不过刚才人多,我们走散了。”   阜远舟磨牙——连晋!   说曹操曹操到,连晋打着阿嚏出现在二人周边,见到人了赶紧疾走几步走过来,后面跟着欧阳佑和齐晏紫。   “我的爷嗳!”连晋哭丧着脸,“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把老子找断腿了!”感情和自家亲亲三弟汇合了啊!   阜远舟一个冷眼扫过去,“护卫不力,连元帅还好意思抱怨?”   连晋赶紧刹车退后一步,赔笑,“下官知罪!”这位殿下的眼神真可怕!   齐晏紫的目光在场中的捕快和尸体上溜了一圈,才回头解释道:“阜大哥,刚才我们找人的时候看到一个和……”顿了顿,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阜怀尧比较好,只好道:“……和阜公子长得很像的男子,追上去才发觉认错人了,才会耽误了时间。”   “认错人了?”阜怀尧挑眉,心道这应该是江亭幽玩的把戏。   阜远舟也听出了不对,看向自家兄长,“皇兄,你刚才和谁在一起?”   第二百二十三章 苏昀休   阜怀尧见瞒不住,只好如实道:“江亭幽刚走。”   连晋一愣。   糊里糊涂跟着的欧阳佑和齐晏紫不知道内情,但之前满天下通缉的江亭幽他们还是知道的,不过二人也没插嘴。   而阜远舟眼睛里则是瞬间写满了控诉——皇兄,叫你乱跑!!!   阜怀尧道:“只是碰巧。”   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愣是叫人硬生生看出了“无辜”两个大字,阜远舟被秒杀,无奈地问:“他又找上你做什么?”   “江亭幽似乎认识那个人,遇上我不过是意外,他说,那是刹魂魔教的的人。”阜怀尧道,手指指向场中正在被乔装打扮的巨门使令指派人抬走的女子的尸体,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注意着阜远舟。   阜远舟果然脸色变了一下,不过转瞬就恢复了常色,道:“刹魂魔教?二十年前在武林中兴风作浪的大邪教?”   若非阜怀尧足够了解他,恐怕真的会被他镇定的模样骗了过去,不过此刻他也没揭穿什么,只是颔首,好似自己说的都是事实,“他的确是这么说的,至于其中真假,我就不知了。”   阜远舟一时不语,不知在思索什么。   连晋则是不解,他记得江亭幽曾经对苏日暮和阜远舟都下过一种毒,名曰一枯荣,是刹魂魔教当年独有的毒药,他本以为江亭幽很可能是魔教中人抑或是有牵连,不过听阜怀尧这么说,岂不是意味着江亭幽和魔教不但没关系,反而很可能是敌人?   阜怀尧打断他们的沉思,看着身侧的三弟,淡淡问道:“远舟你怎么也在这里?”   阜远舟闻言,抬起头来吞吐了一下,才道:“……我在这这附近看到赵衡了,便和他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看到兄长你了。”   阜怀尧一愣,“赵衡?”这个人自从阜远舟入狱之后就一直失踪不见行迹,怎么这会儿跑出来了?   他下意识扫视了一遍四周,果然看到那个身形笔直的沉默男子站在不远处为他们警戒,察觉到阜怀尧的目光,便抬了一下头,那目光……说不出来的奇怪,不过一瞬便收了回去,恭敬地点了一下头以示行礼。   阜怀尧被他这种古怪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解,面上倒是没露,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那素来冷冽弥漫血腥的目光即使不带杀意也叫人压抑至极,赵衡生生被看出一身冷汗来。   阜远舟拉了一下兄长的手臂,“皇……哥,赵衡跟了我十几年,之前因为我的命令所以逃到外地去了,现在回来了,继续让他跟着我好不好?”   阜怀尧徐徐移开视线,也不追问其中细节,只道:“随你喜欢便是了。”赵衡对阜远舟忠心耿耿,好比花菱福之于陈盛华,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至于赵衡对阜远舟的特殊……与他实在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在意的不过是阜远舟的安危罢了。   此时,一直沉默着脸色微带异样的欧阳佑冷不丁的开口了,“看”向阜远舟道:“这位是……姚二公子?”   众人都是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姚”是因为阜怀尧的假名姚淮。   不过刚才齐晏紫已经一时说漏了嘴,叫了阜远舟一声“阜大哥”,也称呼阜怀尧是“阜公子”,他似乎都没注意到。   阜远舟本是点了点头,点完之后才发现了他眼睛的问题,便道了一声:“正是,请问你是……”   欧阳佑迟疑了一下,“姚二公子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对方似乎有话要说,阜远舟看向自家兄长。   阜怀尧道:“这是欧阳佑欧阳公子,是卫铎举荐进工部的人。”   阜远舟又看了看仇杀现场那边的情况,确定已经差不多结束,才道:“随我来吧。”顺便瞪了连晋一眼,示意他看顾好阜怀尧。   欧阳佑一步不差地跟了过去。   连晋搓搓胳膊凑到天仪帝身边,避开一直留神着欧阳佑的情况的齐晏紫,低声道:“三爷受什么刺激了?我怎么觉得他凶残了很多?”   前段时间他虽是不掩饰性子张扬无比,但总体还是温文尔雅的,除了拔剑的时候还不曾试过有这种强硬凛冽的气场,可他现在的眼神……连晋说不好那是什么,就是觉得挺碜人的,好像他这会儿做出什么事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阜怀尧微微苦笑,“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   阜远舟势在必得,连态度也跟着转变了过来,岂止是连晋,他自己都有些招架不住。   ——深情是绞杀人最好的藤蔓。   连晋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很是纠结,叹了一口气,“你们这兄弟俩是造了什么孽啊!”彼此折磨得不安生,到底是何苦呢?   阜怀尧不想再提这个话题,目光移向收拾好了现场准备离开的府尹府众捕快那边,道:“叫人打探一下这场仇杀的情况,立刻。”   另一头。   阜远舟带着那个盲眼少年来到无人的僻静处,看了一眼在视线范围之内的兄长之后才将注意力放在欧阳佑身上,“欧阳公子有话要对我说?”   欧阳佑似乎一直在留心他的声音,此时侧耳听了一下,片刻之后才有些犹豫地道:“阁下……可是苏昀休苏公子?”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同时,欧阳佑就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扑面而来,像是要化作利刃剜走他的血肉。   他急忙后退一步,道:“苏公子,晚辈并无恶意,暂且听我一言!”   阜远舟的手似乎不经意一般扶着琅琊,但是近处的欧阳佑丝毫不会怀疑他拔剑的速度,阜远舟看着他躲避的身法,眼神阴沉,“你认识苏昀休?”   这般语气,根本就是确认了他斩剑鬼的身份。   但是除了刹魂魔教的几个老人和苏日暮,顶多加个他皇兄,不该再有知道他是斩剑鬼苏昀休的人才对!何况欧阳佑这般年纪,十年前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鬼头而已,还是个瞎子,怎么会认识他?   阜远舟回想着自己当年到底哪里出了差错,盯着欧阳佑的眼神也越来越冷厉。   “当年之事惊动武林,晚辈也并非有意揭露你的身份,只是有一事相求,不得已之下才贸然相认,前辈见谅。”欧阳佑无可奈何,“晚辈天生双目失明,唯有这辨声的功夫还算能见人。”所以从一开始听到阜远舟的声音,他就已经发觉出来了。   阜远舟皱起眉头,“你究竟是什么人?”听过他声音?当年他似乎都是用口技掩饰自己的声音。   欧阳佑脸上浮起了一丝庄重,“晚辈师从木石圣人,乃先师最后一位关门弟子欧阳佑。”   阜远舟愣住了,双眼微微睁大,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你再说一遍,你师父是谁?”   欧阳佑重复一遍:“晚辈师从木石圣人。”   阜远舟的杀意瞬间收了起来,面上神色也一片肃然,“十年前……跟在你师父身边的那个小童子就是你?”   欧阳佑微一颔首,“承蒙前辈记得,晚辈倍感荣幸。”   阜远舟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惊愕,叹了一口气,把那份冷冽也叹了出去,“欧阳小侄莫要如是说,是我要谢过你和圣人当年的救命之恩才对。”   木石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老人,从这圣人二字中便可知道他于江湖而言是怎么样的辈分了,他武功高绝,海纳百川,修行佛教多年,德行受人尊敬,无论是武林中黑白两道哪个人见了他,都会心悦诚服地敬一声“木石圣人”。   无论敬重不敬重,圣人也是有仇家的,木石圣人在八年前去世,徒子徒孙都昼夜赶路赶回去奔丧,仇家便是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木石圣人一生收徒不多,即使再怎么样武功高绝,也架不住人家蜂拥而来,木石圣人满门徒弟尽数被杀,震惊武林。   而十年前,斩剑鬼苏昀休屠尽新任武林盟主一家,受白道众人倾巢而出追杀千里,最后力竭坠江,不过命不该绝大抵就是这般道理,没有刹魂魔教的援兵及时到来而险些进了鬼门关的阜远舟被木石圣人的最后一个关门弟子——一个盲眼的小童子——救了起来。   斩剑鬼经此一役,从一个神秘人人敬仰的大侠变成了人人喊杀的杀人魔头,木石圣人不是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不过只看了他一眼,便知他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所以没有将他丢给杀气腾腾的白道众人,而是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山头,帮他治伤。   木石圣人也不过问他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缘由,只是在阜远舟在他的山头养伤的那段时日里日日来于他谈论佛经,一点一点平息他心中的血腥仇恨。   数天之后,阜远舟离开这个宛如世外桃源一般充满安详的山头,一身戾气已经消去大半。   当时报答不了木石圣人和那个小童子的救命之恩,木石去世仇家屠山的时候他也去晚了一步,对此阜远舟一直遗憾在心,却没想到本该死在当年那场屠杀中的欧阳佑居然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叫阜远舟怎么能不吃惊!   阜远舟忍不住上前去左右打量欧阳佑几番,确认他是真的没缺胳膊少腿之后,问:“你当年是怎么逃脱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 求助   “你当年是怎么逃脱的?”阜远舟问。   这么问时他其实心存试探,毕竟木石圣人死了之后就只要当年那个盲眼小童子听过他的真实声音了,看欧阳佑的轮廓身法什么的倒也确实就是那个小童子。   只是木石圣人的徒弟均是不凡之辈,结果都死在那场屠杀里,这会儿冒出这么一个最不该还活着的人,还认得阜远舟就是被江湖人集体认为死在十年前滔滔江水里的斩剑鬼苏昀休,他难免有些心存疑窦了。   最近事情诸多,阜远舟已经快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了,这个少年出现的时机也颇是巧合,叫人不得不怀疑。   欧阳佑倒是没有发觉他话语中的试探,闻言,就是眼眶一红,“是师兄师姐们当年护着我,用一个小仆的尸体作为代替,我才能逃过一劫。”   阜远舟回想了一下,记得当年木石圣人的仇家是先杀人后焚山的,原是准备奔丧的武林同道以及木石圣人和徒弟徒孙们的诸多好友赶去救援时,只看到满目苍夷和一地焦尸,并且在废墟里找到数目正确的尸体以及他们的衣饰信物和成名兵器,才确认他们真的全部葬身其中的。   而那时候欧阳佑还未到出师的时候,江湖中人只知道木石圣人有这么个小徒弟而已,都没什么人见过,被认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管怎么样,活着就好。”在死亡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阜远舟只能如是安慰道,但心里还是有些存疑——为什么欧阳佑会对他说这种辛密之事?   欧阳佑忽然道:“其实师兄师姐们都没死!”   阜远舟一愣,“什么?”这孩子难道当年被吓傻了么?还是其中另有内情??   他一直隐隐有种预感,木石圣人当年救他一命,也许不仅仅是因为他怜悯世人的慈悲之心。   “是真的!”欧阳佑坚声道出了当年的真相,“其实八年前那些人找上门来时并不是先杀人,而是先焚山,后抓人!”   阜远舟更是大惑不解了,“抓人?抓你的师兄师姐??为什么???”   “对,他们杀了除了我们师门之外的所有人,然后抓走了师兄师姐们……”欧阳佑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暗淡的眼睛里似乎也出现某种愤恨的光芒。   木石圣人那般的人物,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也不是孬种,见他们在自己师傅的葬礼上捣乱杀人,便纷纷拿起武器和他们缠斗起来,却不料他们人多势众均是武功好手,下手狠辣血腥,更在外设下军队一样庞大的包围圈,众人苦战了许久,最后都重伤失手被擒。   最后关头,木石圣人的大徒弟——也就是欧阳佑的大师兄将他和一具尸体掉了包,当做是他不幸被杀,欧阳佑则被塞进了尸体堆里,听着师兄师姐被一一带走的声音,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只是他自知没有能力救人,便不敢强硬出头,以谋求后路。   “那些人丢下了师兄师姐们的衣物兵器,用极其相似的尸体代替了他们的身份,便将他们带走了。从此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师兄师姐们,而后找了八年,但是人海茫茫,我至今还是丝毫没有线索。”欧阳佑最后如是道,短短几句话带过多年颠簸生活,少年人的语气中沾染着一分难言的苍凉。   八年前他也不过才十岁,师门毁尽无父无母,还天生失明看不见东西,一个人孤零零地四处闯荡,又要寻人又要躲藏还要让自己活下来,若非有一身武功和对农事的与生俱来的天赋,欧阳佑早就不知饿死在哪个的地方化成白骨了,这些年来种种艰辛他没有细说,不是当事人就无法体会那份感觉。   为什么仇家抓人不杀人?阜远舟困惑,“你确定那真的是木石圣人的仇家?”   欧阳佑用力抿了一下唇,“我不知道。”他只剩下孤身一人,又是个必须东躲西藏的瞎子,能查得到多少东西?   阜远舟这回是真真切切表现出了怀疑来,“当年武林中人都以为木石后人全部被杀,不少人想要为你们报仇,其中也有木石圣人的至交,你为什么隐姓埋名多年不求助他们,反而将事情告诉我?”   欧阳佑也不意外于他的怀疑,“望”着阜远舟的方向,沉默了一下,道:“当年师父去世前曾秘密对我说过……若有一日他门下出了生死存亡性命攸关的大事,绝对不能求助武林同道,立刻走得远远的。”   “嗯?为什么?”阜远舟挑眉以表错愕,他知道木石圣人潜心修佛,已经到了寻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知天命的地步了,和乌鸦嘴乌载意差不多,那么。他是算出了自己门下之人会有这一劫了吗?而且也确信能存活下来的只是盲眼的最弱小的欧阳佑?   “因为,师父说,”欧阳佑攥紧了拳头,道:“出了事之后,若真的要求,只能求一个人。”   “什么人?”听到此处,阜远舟已经察觉出了眉目。   欧阳佑似乎有些紧张,微微绷紧了一下身子,沉声道:“斩剑鬼苏昀休——现任刹魂魔教教主!!”   这个布衣少年话中的惊雷可谓是一个接一个,阜远舟几乎是下意识地浑身戒备,盯着欧阳佑的眼神能把他剥下一层皮来,寒声再度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此等秘密,连阜怀尧都不曾想过,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对方的锐利寒冽逼得欧阳佑霎时又是一身冷汗,禁不住后退了几步,但仍然抗住了,道:“前辈少安毋躁。”   阜远舟想到此人还身负自己的救命之恩,神态也不似有恶意,微微收敛了一些锐气,但依旧不放松警惕,紧紧注视着他,只要对方有丝毫异动,便将他斩杀剑下。   世间知道他是苏昀休又是刹魂魔教教主的,世间能有几人?但他确信就不该有一个欧阳佑!   欧阳佑喘过一口气,急忙解释道:“其实是当年家师曾见过你身上的尊主令。”不过没有说出来罢了,木石圣人也是在临终前才交代他这件事的,算是多了一个筹码。   果然大意了——阜远舟眉头微皱,眸色暗沉,“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先师去世之后,只有晚辈清楚其中缘由了。”欧阳佑坚定道。   当年救起苏昀休的时候,山中本就只有他和木石圣人在,伺候的仆人都是隔几天才上山一趟,所有没有其他人——包括他的师兄师姐——知道苏昀休的存在。   阜远舟的指尖缓缓拂过琅琊的剑鞘,“你方才说求我,便是想求我救你师兄师姐?抑或是查明背后真相?”   欧阳佑颔首,“两者皆是。”   阜远舟素来温文的声音微冷,“即使当年你和你师父木石圣人与我有恩,你也不该这么轻易地求我。”   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曾对他有救命之恩,但是有些事,不该知道的就是不该知道。   、   欧阳佑却没流露出惧意,道:“我相信前辈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阜远舟笑了,有些讽刺的模样,“你也知道我是刹魂魔教的教主,既然如此,你还是信我?”   魔教,素来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欧阳佑缓缓眨了一下眼,沉稳道:“我信的是神才永宁王的一言九鼎。”   阜远舟这回没有流露出露骨杀意,只是淡淡盯着他,眼中平静地叫人毛骨悚然,甚至也不否认了,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明明是个瞎子,你倒是比常人看得通透得多了。”   欧阳佑没有骄傲的意思,只道:“那个白衣公子自称姚淮,但我一听便知是化名罢了,而齐姑娘刚才一时说漏了嘴,喊了他一声‘阜公子’,而白衣人唤你作远舟,你们二人是兄弟,这天下间,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的弟弟唤作阜远舟的了,所以晚辈斗胆推测,您就是当今三王爷,神才永宁王。”   神才永宁王,刹魂魔教教主,斩剑鬼,阜远舟的三重身份,他知道得一个都不漏。   阜远舟眼睛微微眯起,声音轻柔好似温雅至极,说出来的话倒是叫人不寒而栗,“欧阳佑,你这般亮出了底牌,算是在威胁我么?”为了师门众人,打算豁出去了吗?   “晚辈不敢。”欧阳佑躬身道。   阜远舟冷笑,“我可没觉得你有什么事情是不敢的。”这些身份说出去,他阜远舟身败名裂是分分钟的事情,寻常人知道了都恨不得当做不知噎死在肚子里,欧阳佑倒好,直接寻上了他,当真觉得他这个教主是个善男信女么!?!   “晚辈此举均属无可奈何,还请前辈见谅!”欧阳佑将身子弯的更低。   远处,齐晏紫不解地望着气氛有些古怪的两人。   连晋也纳闷了——难道这个欧阳佑认识他们家三爷?   阜怀尧倒是声色不动,心思还停留在那具女尸身上,总是觉得有些古怪,但是又说不出来。   而这头,欧阳佑几乎把身子弯成垂直的了,“晚辈清楚无论是刹魂魔教教主的位置还是斩剑鬼的名号对于您来说都是不能泄露的秘密,但是若不是晚辈实在走投无路,也不会拿出此事来请前辈出手!”   阜远舟不语。   听不到对方的答复,欧阳佑有些急了,“晚辈只是求之心切,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前辈大人大量不要计较,只求你能帮我一把,救出晚辈同门,若能得偿所愿,我定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前辈的恩情!”   八年了,他等得太久了,一个瞎子在人海茫茫里找一个只听过声音的人,找一群他根本抵抗不住的仇家带走的师兄师姐,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是一个太多沉重的责任,他背的太久了,太累了,如今能见到一丝曙光,叫他怎么能放弃?!   阜怀尧伸手扶住对方几乎想要跪下去的身子,皱了眉,确认了对方确实不是虚情假意,终是松了一口气,道:“欧阳小侄严重了,毕竟我还欠着你们师徒一条命呢。”   欧阳佑听出了他语气的松动,一转瞬就明白了他刚才的试探之意,却也不生气,反而燃起一份悸动的希望:“前辈真的打算帮我?”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串连   “你既然清楚我的身份,就该明白我的谨慎,刚才所言俱是试探之意,还请欧阳小侄不要见怪,”阜远舟沉声道,“你与木石圣人的救命之恩我毕生谨记,此等要事,自然会尽一份力的。”   他说过,他阜远舟这一生实在不怎么喜欢亏欠别人的。   闻言,欧阳佑几乎要浑身虚脱下来。   坚持了八年的苦苦追寻终于有了尽头,叫他怎么能不激动?   阜远舟忽然话锋一转,“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木石圣人宁可叫你求助我这么个不算熟悉的外人,也不求助他的至交好友?”   木石圣人这般嘱托欧阳佑,于情于理,都实在太过古怪。   欧阳佑迟疑了一下,道:“其实,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只是当年木石圣人这般嘱咐之时,神色太过严肃,他又敬重对方如师如父,木石圣人不说,他自然不会追问。   阜远舟蹙了一下眉,“若是如此的话,事情都过去了八年,我和木石圣人并无太多交集,即使是帮忙,也不知该从何入手。”   欧阳佑回想了一下,道:“先师曾经说过,如果有朝一日真的需要请您帮忙,那就定有四个字于你有助。”   “是什么字?”阜远舟问。   欧阳佑似乎自己也觉得古怪,顿了顿,才道:“先师说的是,‘三仙向南’。”   此话一出,阜远舟一下子沉默了下来,面色瞬间转凝,甚至阴沉得有些可怕。   久久没有听到声音,欧阳佑看不见,只能疑惑地侧耳听了听,不解地唤了一声:“前辈?”难道这莫名其妙的四个字真的有什么特殊的玄机?   阜远舟注视了他好一会儿,但对方脸上并没什么异样,看得出他是真的不知道其中缘由。   阜远舟的眸色渐渐沉了下来。   三仙向南……   孙家的三仙向南图……   商贾之家的孙澹,武林神话中的木石圣人……   他们之间,竟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关系么?   而木石圣人要欧阳佑来求助身为刹魂魔教教主的他,是因为魔教和这个三仙向南图也有关系么?   三仙……虎人……蛇……一枯荣……江亭幽……申屠先生……范行知……魔教……   阜远舟忽然发觉,很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疑团似乎一下子就被串了起来。   ……   街角,巷子口不打眼的交界处,黑玉面具的年轻男子注视着府尹府的捕快从面前整齐有序地走过。   身后传来略急促的脚步声,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随即响起了来人恭敬又畏惧的声音:   “对不起,碧、碧先生,我们失手了。”   “我看到了,”碧犀眼神也没动一下,唯有嘴角勾起一个好看又叫人不寒而栗的弧度,“你该庆幸这会儿看到你任务失败的人不是门主,不然,你以为你还会有站在这里解释的机会?”   来人扑通就跪了下去,嗓音抖得不成样子:“求碧碧碧先生救属下一命!属下定会、定会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下、下不为例!”   碧犀也不在意他的求饶,抬手打断他的话,道:“解释一下。”   来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急忙道:“那个女人是来寻仇的,误把我们的人当做仇家杀了,顺手带走了东西,没想到今日撞上了正牌仇人,双方斗得两败俱伤,我们的人被不明势力的人拦了,拖延了时间,才会被官府趁机抬走了尸体。”   “只是普通人?误打误撞?”碧犀微微意外。   “是的,目前没有查出有任何问题。”   碧犀眼神微动,“那就查清楚是那不明势力是哪一方的人。”既然东西拿不回来了,是什么人捣的乱,这总要弄明白,不然,这个跟头摔得太亏了。   来人连忙应了“是”,随即又拿出一封书信高举过头,道:“碧先生,申屠先生来信了。”   ……   阜远舟和欧阳佑说完事情之后,那仇杀的现场已经被高效率的府尹府捕快们冲刷干净了。   阜怀尧和连晋他们坐在不远处的小茶摊里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见他们二人走来,便招呼茶摊老板把热茶拿上来换下桌上已经冷了的茶。   齐晏紫因为要给齐然做饭所以提前走了,欧阳佑微微失落了一下。   “远舟和欧阳公子是旧识?”看他们坐下来,阜怀尧淡淡问道。   阜远舟替自家兄长倒了一杯茶,习惯地用银针试了一下毒,确认没问题之后才把杯子放在阜怀尧手边,笑了笑,答道:“欧阳小侄的师父是一个江湖游侠,早年曾经算是忘年之交,那时候欧阳小侄还小,我方才一时没认出来,倒是我的疏忽了。”   欧阳佑的表情也没什么异状,多年的颠仆生活让他除了刚才在阜远舟面前的失态之后迅速地恢复了原本风轻云淡的模样,道:“晚辈别的不说,耳朵还是灵得很的,沾了这便宜,听过一遍声音的人我都不会忘掉。”   “哦?”连晋对这个很感兴趣,“这功夫能练不?”军队里刺探情报啊什么的这功夫管用啊!   欧阳佑想了想,“能的吧,我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听多了就习惯去记住了。”   连晋这才想起眼前的少年是个盲人——啧啧,看他行动自如,真的难以看出他身负残疾,倒是可惜了这么个人物。   那厢阜远舟却突然道:“哥,这回欧阳小侄寻我,是有件事要找我帮忙。”   闻言,欧阳佑一愣——他猜得出阜远舟的身份,自然也就知道阜怀尧是谁了,难道阜远舟这会儿打算把事情告诉他的兄长?不该这么做的啊!   他正心里着急,便听阜远舟自若道:   “前阵子不少江湖人被人暗中拉拢的事情,哥你还记得么?”   阜怀尧颔首,这件事就是在文试前后发生的,和最近的风波不断关系紧密,想忘记都难——不过他的三弟突然提起这件事,莫不是欧阳佑也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阜远舟的话肯定了他的猜测,“其实那些人不止是拉拢而已,不合作的人还会被直接带走,欧阳小侄的师兄师姐们就是因此失踪的。”   阜怀尧有些意外。   “咦?”连晋更是惊讶地打量着这个布衣少年。   欧阳佑听罢也有些目瞪口呆。   农事方面是他喜欢兼这些年维持生计的活儿,但不代表他不清楚江湖上的消息,他自然是知道那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人被收买之后失踪的消息,刚才阜远舟也有意无意地提点了一下,他本是摸不着头脑,现在就明白其中的部分用意了。   但是先遑论他的师父木石圣人,就是他的师兄师姐们在八年前随便一个拉出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竟是被阜远舟一句话就划分到了下九流的位置,连带他也无辜地遭了秧,教他怎么能不哭笑不得?   阜怀尧多看了欧阳佑几眼,“所以,欧阳公子请家弟帮忙寻人吗?”   阜远舟点头,“没错。”   阜怀尧心里微动。   因为失踪的都是下九流的角色,他们都没什么亲人朋友,想从中下手也不容易,这下欧阳佑若是有线索就最好不过了。   果然,阜远舟道:“欧阳小侄知道他的其中几个师兄是在哪里失踪的。”   无缘无故背了个大黑锅的欧阳佑简直有苦说不出,不过他不清楚阜远舟想做什么,只能配合地流露出皱眉忧虑的表情。   “在哪里?”连晋追问,看看阜远舟又看看欧阳佑,不过这两人连个眼神都没交流一下,他完全没看出什么猫腻来。   阜远舟双唇微动,说出了一个在场的人都不陌生的地名:“严舆。”   ——正是当日阜远舟推测可能是范行知拿来驯养虎人的地方!   欧阳佑心神微震。   他知道师父严肃嘱咐他只能求助阜远舟——或者说是苏昀休定有他的道理,找了八年终于找到人的时候,这位刹魂魔教教主的新身份也让他有了更大的希望,而神才永宁王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这么快就爆出线索,着实让他吃惊得很。   阜怀尧和连晋都是下意识眉头一皱,双双看向欧阳佑。   前者淡淡问道:“欧阳公子,此事当真?”   欧阳佑平复了一下心中激动,点头,“的确如此,我这番进京参加太学院选拔,就是为了能够寻机会见前辈一面,请前辈出手救人。”   他这话说的巧妙,让人觉得他早就清楚阜远舟的身份,显得他的师父——那位“江湖游侠”的确和阜远舟交情很深,才会前来求助。   阜怀尧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面上是惯来的面无表情,他沉吟了片刻,道:“欧阳公子可否把事情详细说说?”   欧阳佑下意识把头转向了阜远舟的方向——他该说什么?   阜远舟微笑,好似在安慰他:“欧阳小侄别担心,刚才你怎么说的现在也说多一遍就是了,我哥和这位连公子是绝对可靠的。”   刚才是怎么说的现在也多说一遍?——欧阳佑愣了愣,想到刚才阜远舟看似随口提起的几个人,心里暗暗佩服他的深谋远虑,便开始组织起一个新的故事一一道来。   ……   第二百二十六章 路子   沙临志和柳天晴正在逛街。   对,乃们没看错,他们是在逛街。   自从知道柳天晴是从塞外第一次来中原之后,沙临志就多了个爱好,就是尽尽地主之谊,趁着官职还没正式下来之前的空档拉着这个武痴四处走走。   柳天晴也不说喜欢不喜欢,跟着便是了,小小年纪的,倒是学足了阜怀尧的面无表情,只是没阜怀尧冷得那么厉害罢了。   几天相处下来,沙临志也把他淡定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感慨这孩子早熟之余,倒也同样淡定地无视对方的面瘫脸了。   沙临志的父亲虽然是当今武林盟主沙肖天,但他也不是什么凭借父辈庇佑的二世祖,而是扎扎实实地修身学功夫,不然也不会才二十岁就闯出自己妙刀公子的名号。   不过即使他不想借用父亲的关系,还是免不了各种待人接物的烦恼,而且最近沙肖天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大事,连儿子拿了武状元也没有太大的表示,整天在和晋安镖局的那个副总镖头何祐、不,现在是新任总镖头不知在商量什么,父子关系本就不算好,沙临志便也不想和他呆在一块儿。   柳天晴不贪名利不虚情假意,这般除了武学就没什么事甚至都不怎么吭声的性子让他觉得轻松多了,一番相处下来,倒是让沙临志真心把这个看似十五六实则只有十三岁的孩子当做了朋友。   今个儿来逛街,沙临志就是替几乎是一清二白的柳天晴置办些东西的。   倒不是说柳天晴没钱,只是他对吃住衣行随便得很,别说是配饰,就连衣服也就是那么两三套罢了,天仪帝赐的宅子都是一干二净的,除了住人的那个房间有张床有个柜子有桌子椅子这般简单无比之外——若是阜怀尧知道了,必定觉得此人和阜远舟一样好养活——其他的都没收拾过,野草没几天就埋没人脚跟了,这么住下去迟早会变成鬼屋的。   沙临志看罢,觉得无奈,便把人拉出来买东西了。   去成衣铺替柳天晴量了身宽订了几套衣服,出了铺子的时候,沙临志想起一件事来,道:“贤弟,需不需要我帮你找几个下人?”天仪帝赐的宅子说大不大,不过一个人住还是挺碜人的,有个活人帮忙打理打理琐事也好吧。   秉持没事就沉默是金原则默默跟在后面不发表意见的柳天晴抬了抬眸,“不用。”   “嗯?”很少听到对方拒绝的话语,沙临志微微意外。   柳天晴看了他一眼,道:“我不需要。”   这话可不客气,不过清楚他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沙临志一下子便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是他一个人能搞定,不需要别人来帮忙。   沙临志也不勉强,带着他往家具铺子去了。   柳天晴忽然开口:“你父亲是东鹰派的帮主、武林盟主沙肖天?”   沙临志愣了一下,“是的,怎么了?”两人刚才出门时有撞见过匆匆而过的沙肖天,他介绍了一下,不过以柳天晴的性格,他还以为他不会在意这种事情呢。   “那你父亲的武功路数是不是以刚烈著称?”柳天晴继续问道。   原来还是为了武功的事情啊……沙临志好笑,回答道:“我父亲和晋安镖局的薛镖头一样,都是擅长拳法,这种功夫一般走的都是刚烈路子。”   不过柳天晴却流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来,“但是方才我注意了一下,倒是觉得……他似乎内力偏柔。”   沙临志费解,“啊?”他父亲练了几十年的内力还能变了不成?   柳天晴也微微迟疑,“只是直觉而已,做不得准。”因为没有交手过,他也不确定。   知道对方有野兽般的敏锐力,沙临志也不把他的话当胡话,心想得找机会旁敲侧击一下他父亲才是。   柳天晴看了看男子朗正的面容。   对方没怀疑他在信口开河,尤其对象是沙临志的父亲,这点叫他有些暖心。   他母亲常叫他提防别人,因为人心最不可测,现在看来,有个朋友倒不是件坏事——沙临志算是除了阜远舟之外,他来到中原结交的第二个对他好的人。   不过沙肖天的事情还是让他有点在意,因为他给他带来的感觉……有点像是之前在阜远舟身边看见过的那个书生。   倒不是他们长得像还是什么的,就是因着那武功的偏柔路子的相似。   但是问题也来了——那书生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武功的啊……   那个书生……   为什么就看着觉得熟悉呢?   柳天晴正想着事情,忽然被沙临志拽了一下衣角。   他问:“贤弟,那是不是你师父?”   “什么?”柳天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才发现人群中一白一蓝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便是阜远舟!   连晋识趣地离开之后一直陪着兄长走动的阜远舟也看到了他们,微微一挑眉,回头和身边的白衣人不知说了声什么。   沙临志和柳天晴是见过天仪帝的,当然知道那个眉目华雍的冰冷男子是谁,二人对视了一眼,齐齐走了过去。   二人恭恭敬敬地行了半礼,沙临志还没想好在大街上怎么称呼这两位主儿,柳天晴已经开口:“天晴见过师父,师伯。”   虽然正式的拜师酒还没喝,不过这件事倒是板上钉钉的了,他这么叫也没错。   师伯?阜怀尧觉得这称呼于他来说,倒是新鲜得很。   阜远舟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随即道:“天晴不用这么拘谨,我自认不是个严师。”至少不会摆师父架子。   柳天晴生长在塞外,对于礼节也没中原那么重视,闻言,便点了点头。   阜远舟看向沙临志,虽然已经是同朝为官,不过出门在外,所以他就用江湖上的名号称呼对方,“沙少侠是和小徒在逛街?”   “少侠二字不敢当,殿……阜三公子直呼我名便好,”沙临志连忙道,然后才解释:“贤弟在京城没有产业,这会儿刚住进新宅子,我便帮贤弟置办些东西。”   阜远舟从善如流地改口,“临志和小徒倒是关系不错。”这件事他自是知道的,对此他持观望态度,不过沙临志做事圆滑懂得人情世故,柳天晴跟着他能学到不少东西。   两人客套了几句,不过在外不方便疏忽,一行人便在一家茶楼里歇歇脚,阜远舟这才转移了话题去问柳天晴的近况。   沙临志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永宁王看他的眼神似乎有点古怪,带着审视的意味,让他有些心惊肉跳的。   另外……他为什么觉得永宁王似乎在试探他和他父亲沙肖天的关系?难道永宁王和他父亲有什么交集?   他有些难解其意。   阜怀尧打量了沙临志几下,之前武举决赛和设宴的时候因为离得有点远,他还没认真端详过新任武状元的相貌气韵,这会儿看来,倒很是满意,这沙临志和他的父亲沙肖天果然像甄侦说的那样,完全就是两路人。   抿了一口茶,阜怀尧打开了话题,道:“沙卿可还习惯朝廷的运转?”   虽然武举三甲和一众能力较好而被留任的武生们还没正式授予官职,不过还是要向苏日暮闻人折月他们那样去兵部报道一下,熟悉熟悉朝廷事宜。   圣上发话,沙临志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答。   他们这边说着说着,就忽然听到旁边的阜远舟道:   “既然如此,那么天晴你明天来甄府吧,这拜师酒喝了,你便正式是我门下的人了。”   阜怀尧看过去,望着自家三弟,“拜师礼不在宫里弄?”   “在宫里不方便,”阜远舟道,“而且,甄府不是有苏日暮么?”那酒鬼定会无限欢迎柳天晴的到来的。   阜怀尧也想到了柳天晴和柳一遥的关系,不由得微微皱了一下眉。   其实靠近这么一看,只要见过柳一遥或他的画像的人都不会觉得柳天晴真的只是人有相似而已——这个人和柳一遥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再像也不可能像到这般程度吧?   加上柳天晴又长得快,这猛地一眼看去,若不是朝廷里和柳一遥同期为官的人已经不多了,剩下的也都是人精,不然真的会引起一场轰动。   不过,柳天晴眉宇间的锐气逼人,和年少时的阜远舟很是相似,无怪乎阜远舟之前怀疑他自己是柳一遥的儿子。   这巧合,真是叫人咬牙切齿不知说什么好。   想到这里,阜怀尧便问:“拜师是件大事,柳卿的高堂可曾得知消息?”   闻言,柳天晴愣了一下,“需要告诉我母亲?”她是有告诉他很多关于江湖上的事情,不过不包括这一件。   阜远舟清楚自家皇兄定是想知道柳天晴的确切身世,便道:“按理说是需要的,倒是我考虑不周了,天晴你的母亲现在在哪里?”   柳天晴似乎有些疑惑这个规矩,道:“母亲说过来到中原之后一切事情我自己做主就可,她自己说要去了结些后事便不知去向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阜远舟听出了关键,“你母亲也来了中原?”   柳天晴点头,“是的。”   阜远舟微微皱眉。   柳天晴的母亲是丁思思这点已经能确认十之八九了,她在中原的牵绊无非就是魔教和柳一遥,那么她这次回来,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不管是哪一件事,和他阜远舟都脱不了关系,看来,见到丁思思的日子离得不远了。   ……   第二百二十七章 想要什么   皇宫,乾和宫。   阜怀尧换过衣服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刻了,虽然没继续下雨,但天边的乌云还未散去,乌蒙蒙的边缘露出一丝灰白的天光,渐渐暗淡下去。   阜远舟就站在窗边,望着那片阴霾的天在怔怔出神,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这段时间里他似乎总是在想事情,不知在谋划什么,阜怀尧知道最近的事情刺激了这个骄傲的男子,他想帮点什么,但是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即使是信任一个人,也不代表不会去查他,尤其这个人是阜远舟——帝位之争多年明夺暗斗,阜远舟本以为已经足够了解这个三弟,可是他越是查,越是觉得阜远舟的背景和他所做的事情的神秘莫测。   而且,很多东西,似乎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皇权能够掌握的东西了……   “皇兄?”听到动静,阜远舟回神,看向那个站在那里似乎在思索什么的白衣男子,温柔微笑的模样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嗯。”看着他这般模样,阜怀尧不知心就定了下来,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沉进了心底,淡淡应了一声,走到他身边,站定。   两人没再说话,不约而同地选择享受这段难得的安稳时光,静静地看着暮色张开巨大的翅膀,笼罩在这恢弘的皇城之上。   这样的气氛太安宁,阜怀尧忍不住放松了从来都是绷得直直的身体。   那些家国天下……暂且放一放……   阜远舟恰在此时微微侧过身,伸手抱住他。   这样的亲昵并不少见,阜怀尧没在意他的举动,也没察觉自己已经下意识将身体倚靠在了对方身上。   宫灯初起,照亮了一方天地,柔和的烛光打在男子素来冷厉的面容上,似乎将那份凛冽也融化了去。   阜远舟心里一片温软,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轻吻他的鬓角。   有归巢的夜鸟飞过,在空中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   看着那鸟儿飞远的影子,阜怀尧冷不丁的想起了连晋的话。   ——我觉得其实你和他在一起,也未必不是好事,无论是我还是老庄甄侦他们,能给你的东西都及不上一个三爷。   他说的没错,这样的乐宁静安,是除了阜远舟之外,没有任何人能给的。   人这一世,能于茫茫苍生中找到最爱的那个人,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只可惜,知道他爱他他也爱他又怎么样,想要在一起并非只有真心就足够的,有太多太多的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有太多太多人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世事就是这般叫人无奈。   两情相悦,长相厮守,不过是简简单单八个字,可是于他于他,于这天下许多人,都不过镜花水月海市蜃楼,可望不可及。   察觉到对方似乎有些心绪不宁,阜远舟又唤了他一声,“皇兄?”   阜怀尧一下子抽回神智,发觉自己正倚在自家三弟身上,不由得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直起了身子,“怎么了?”   对方的动作让阜远舟微微失落了一下,伸手揉开了他眉间细微的皱褶,“皇兄,你心情不好?”   “没有,”阜怀尧道,觉得夜风有些凉,便转身走入殿内,“只是在想些事情罢了。”   阜远舟跟上去,给他找了件外袍披上。   阜怀尧看着他细致的动作,忽然道:“远舟你还是没放弃去严舆一探这个想法?”   阜远舟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自然道:“之前我就有提过,严舆可能是范行知驯养虎人的地方,现在欧阳的师兄师姐也在那里失踪,不管于公于私,我总不能不管吧?”   “看来你和欧阳佑的师父倒是交情不浅。”看着对方低垂下来的眉眼,阜怀尧有意无意地道。   “早年行走江湖,认识了不少人,能知道我身份的倒是就那么几个。”阜远舟道。   “不管你们交情如何,”阜怀尧明锐的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朕也说过了,严舆那边,你无需多去理会,朕自有办法去查。”   阜远舟摇了摇头,道:“远舟不是不相信皇兄的能力,只是,有些事情想要弄清楚就必须亲自走一趟榆次山脉。”   阜怀尧语气淡淡:“就算你以一敌百,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朕手下有的是人,何必要你一介王爷亲自跑去?”   “即使皇兄手下高手如云,但折损过多人马未免得不偿失。”阜远舟道,“而且想要进榆次山脉,并不是有很多人就能够的。”   里面沼泽遍布,瘴气弥漫,野兽毒虫数不胜数,地形复杂难辨,更可能有虎人虎视眈眈,去的人不宜多,只能是最精锐的一批,医者机关师熟悉山林迷障的人等等这些都不可或缺,而纵观朝廷内外,有如此武功又能担任领头的,无非就那么几个,走这一趟,没个几个月是搞不定的,有空去的恐怕也就剩阜远舟了。   阜怀尧伸手抚了抚他的发,眼神复杂,“远舟,这般执着严舆,你究竟想要什么?”   没料到兄长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阜远舟惊了一下,抬眸看见他的眼神,一时有些说不出来话来。   阜怀尧这回是真真切切的无奈,那些藏在心底的情绪一点一点溢出了那双在外人看来一直冰封着的狭长眼眸,“告诉朕你想要什么,朕给你找。”只要你答应我,不要以身犯险。   人不在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活着才有希望。   阜远舟忽然明白过来——兄长已经开始察觉他想做什么了。   他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唇角的弧度慢慢淡了下去。   阜怀尧静静地看着他。   阜远舟在这样的目光下简直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远舟,告诉我,”白衣的男子微不可见地叹息一声,眼神微微飘忽,“朕想为你做点什么。”   无论是这名扬天下的荣誉还是这永宁王的位置,都是他凭他自己的实力一步步拿来的,无论是阜家还是阜怀尧都欠他太多,现在的阜远舟不是当初被了残红迷了心智的孩子,他不需要别人的依靠甚至能成为别人的依靠,阜怀尧只想做点什么,不让自己显得那般无能为力。   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阜远舟苦笑了一声,眼底情意明明暗暗叫人心悸,“可是皇兄,我不需要你补偿我什么。”   自始至终,他所在乎的,都不过是他阜怀尧一个人罢了。   “朕知道你不需要,”阜怀尧不着痕迹躲开他的眼神,“但不做,朕觉得不心安。”   阜远舟心里禁不住一冷,“皇兄你要的,只是一个心安?”   阜怀尧没说话,也不知算不算是默认,他脸上外泄的情绪也已经敛了干净,看上去无波无澜的,比庙里的佛还要平静。   阜远舟没忍住抓紧了他的手臂,“皇兄,于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   阜怀尧有些吃疼,但是没表现出来,只觉得这样的三弟更让他心口发闷,那种闷甚至盖过了手臂上的力道。   “朕说过了,”他的语气是亘古不变的淡慢,“无论你的父亲是什么人,你永远是朕的三弟。”   窗外,原本暗沉的暮色有更深了,没多久就听见淅淅沥沥的声音打在了屋瓦飞檐上,然后飞快转变了滴答滴答声。   雨又开始下了,而且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就在窗外倾泻/出一片水帘。   阜远舟怔怔地望着他,“所以,你想说什么?”   阜怀尧终于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道:“所以,无论你做了什么,是对是错,朕都不会怪你。”   “因为我是你弟弟?”   阜怀尧目光不动,“对。”   有闪电横空而过,电光钻进殿内,掠过年轻的帝王霜冷的眉眼。   阜远舟微微退开一步,抓着他的手也松开了。   雷声,起了,震得人心都颤了一下。   阜远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退后,只是在松开手的时候,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慌漫了上来,好似这么一放开,就没办法再握住了似的。   只是他没有再动,只是望着白衣帝王无情无欲的面容,心底某一角慢慢坍塌下去。   “……你知道了什么?”   阜怀尧听见他这般问,语气里说不出藏了什么,教他喉咙发闷,“朕知道的不多。”   阜远舟抿紧了唇。   “第六个手指。”阜怀尧道。   阜远舟怔了一下。   “你忘了第六个手指。”阜怀尧看着他。   阜远舟慢慢将自己的指头握紧,“什么第六个手指?”   “朕知道,每次出宫都有你的人在保护着朕,”阜怀尧回想着每次出宫时若有若无的跟踪痕迹,然后叹了一口气,“她做得很好,连影卫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不过,她也好奇心太重,有几次都靠近了朕,”微顿,“六个指头的人,不管易容成什么样子都会叫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对方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   “所以?”阜远舟这么问,不过心里对于这件事已经有了几分底。   “今天死的那个女子虽不是六指,不过她的身形和那六指之人几乎一模一样。”   阜远舟没有辩解,只是沉默,看似镇定,却唯有偶尔闪动的眼神才揭露了他的不平静。   阜怀尧看了他许久,才道:“远舟,你要找的,是宿天门?”   ……   第二百二十八章 密文   雨,下得很大,将黑暗一点一点从高穹冲刷下来,几乎要那些摇晃的烛火都吞噬了去。   皇宫,议事殿。   甄侦连夜赶进宫的时候,乌黑的发和暗红的衣摆还滴着雨水,显得有些风尘仆仆,脸色也不太好。   庄德治、连晋、庄若虚、楚故、燕舞、周度、商洛程以及枢密使韩谷已经到了,看到甄侦进来,都面面相觑了一下,连一直闭着眼睛闭目养神的庄德治都睁开了眼看他。   “甄侦,爷这么急着传召我们进宫是做什么?”眼看着正主还没到,周度忍不住问道。   这会儿时间可不算早,连右相庄德治都来了,这阵势叫人实在轻松不起来。   甄侦脸上没有惯来的温柔笑意,也没回答周度的问题,从众人身边走过时,绣着杜鹃泣血图的衣袂带起的风卷起了浓烈的血腥气和未散尽的杀伐之气。   他走到圆桌最前方平时拿来架设图纸的架子前,刷拉展开一幅地图。   燕舞看了一下地面,看到那拖曳的水迹竟是渗着缕缕暗红色,他惊呼一声:“小侦你受伤了?”   甄侦转过身,找了个离旁人很远的地方坐下,道:“不是我的血。”他此时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像是刀子一样能把人的脸刮疼。   连晋往架子上看了一眼,发现那只是普通的诸国分布地图,便没再细究,而是伸手拦下准备走前去的楚故和燕舞,道:“别靠近他。”   “嗯?”也打算过去看看的周度也被庄若虚拦下了。   商洛程飞快去打开窗,冷风携着大雨带来的水汽冲了进来,将那浓郁的血腥气冲淡了不少。   “他现在控制不了自己。”连晋皱了一下眉对楚故他们解释,望着那个一身暗红的秀美男子,注意到了他指缝里黑色的毒药和红色的血迹的残留,眉宇之间皱褶蹙得更深,“甄侦你杀了多少人?”   这杀人杀多了,短时间内就很难控制自己的行动的,在战场上浸淫多年的连晋自是最明白这种事。   甄侦平息了几下微微急促的呼吸,风吹散了那些围绕在鼻翼边的血气,加之身处于好友俱在的安全之地,他缓和了一下绷紧的神经,好一会儿才答道:“不知道,没数。”   从傍晚到不久之前才结束的恶斗,前前后后单是围杀他的人就不下百人,还不算侯在外面埋伏他的外援的那些,一路兜着圈子杀回来,对方的人多得叫人吃惊,他身上的暗器都已经耗尽,早就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才回到皇宫的了。   “怎么回事?”楚故问,他记得下午的时候甄侦还往府尹府跑了一趟,察看了一具女尸之后就风风火火离开了,难不成他是跑去做什么杀人灭口的事了?   楚故的话音未落,议事殿的殿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众人纷纷抬头看去,便见白衣霜冷面容华美的年轻帝王踏步进来,身后的蓝衣男子腰佩银剑丰神俊逸,二人联袂风华,甚至让一殿明亮的烛火都暗了暗。   “把衣服换了,其他事等下再说。”阜怀尧进门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便径直走向那摆了地图的架子处。   阜远舟接过没有武功的寿临手里的衣服毛巾和姜汤,走前去放在甄侦桌前。   甄侦说了一声“谢谢”。   阜远舟看了他一眼,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个乌溜溜的药丸给他。   甄侦认出这是在上回阜远舟离宫出走不小心损了内伤之后,秦太医一脸阴沉地配制给这位三爷醒脑提神补气的药,他便接过来放进了嘴里,然后脸色微微一变。   这个味道……果然…………非常醒神……   以优雅示人的甄学士飞快拿过姜汤一口闷了下去,呼了一口气,才去旁边的房间换下湿透的衣服。   “……”阜远舟看了看空了的瓷瓶,收好,绕过偌大的圆桌站到了阜怀尧旁边。   阜怀尧看了他一眼。   阜远舟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开口。   阜怀尧的表情隐隐带着复杂,不过最后只是坐了下来。   阜远舟好像有些发怔,好一会儿才坐在他旁边。   连晋不解——不过一下午没见,这两人的气氛这么怪怪的???   “爷?”正主儿来了却不说话,本就一头雾水的楚故忍不住开口了。   阜怀尧微微摆摆手,“等甄侦来了再说。”   显然甄侦也很在意即将要说的事情,换了衣服之后连头发都没擦干就回来了,似乎还处在之前的围杀中难以回神,神色冷凝。   稍晚一些来的常安亲自将宫人屏退出不近的距离,确保守卫严密了才将殿门关好,影子一般守在那里。   这般严密的阵势让甄侦缓了缓脸色。   燕舞眼尖地发现地上的那些血也不全是敌人的,甄侦的手臂上就有一道大口子,似乎用热水擦了擦,也没上药,能清晰地看到伤口的走势,还在缓缓渗着血。   他正想叫甄侦要包扎一下,忽然就见他两只纤长的手指猛地插进了伤口里,动了动,似乎在翻找些什么东西,没片刻就连着血花拽出小小的竹筒状的东西。   燕舞惊得站了起来,群臣的脸色都变了。   无疑,甄侦这么一身血气地回来,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阜怀尧蹙眉,“太乱来了。”这东西体积不小,万一耽误了时辰,卡在筋骨上长久之下会把人弄残的。   甄侦倒是眼睛也不眨,揭开了包在外面的油纸,将里面的微型卷轴放在天仪帝面前,“总不能再被他们抢走,臣才会出此下策。”为了这份东西,巨门牺牲了不少人,他这么做真的不算什么。   阜远舟倒是不意外于他会这么做,毕竟为了把这份东西传到兄长手里,他刹魂魔教可同样也折了不少人手。   而罪魁祸首的蜚语就没停止过被追杀,魔教的人不得不一再转移据点,险些暴露了行踪,直到今天下午阜远舟当机立断保全魔教而把东西转手到巨门手上,情况才好转一些。   江亭幽猜的没错,下午在街上的那场仇杀就是他安排的,那个酷似蜚语的女子就是拿来转移其他势力的注意力,趁机引巨门找到卷轴,不过敌人实在太过难缠,他们是铁了心想要把东西抢回来,派出的人数简直就像蚁多压死象一样,甄侦不得不亲自走一趟,却还是没能带着一众巨门影卫全身而退。   已经提前得到消息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常安匆匆拿着药箱走过来帮甄侦处理伤口。   甄侦这才卸下一口重石,这才觉得一身倦怠几乎让手脚酸软,他坐了下来,闭上眼放松自己紧绷的筋骨。   群臣的目光都集中了那个小小的卷轴上。   阜怀尧淡淡道:“连晋,翻译出来。”   连晋一愣,拿过卷轴小心地展开一看,才发现上面用的都是玉衡专用于最为机密情报记录传送的密文,他看了一下,面色就变了,神情肃然地一路看下去。   众人也没有打扰他,整个议事殿都陷入一种沉闷的寂静之中,唯听得雨声滂滂沛沛。   半晌,连晋才神情古怪地抬起头来,请示性地看向阜怀尧。   “看完了?”阜怀尧问。   连晋点头,看完之后他也明白了天仪帝深夜召集群臣前来议事的原因了、   阜怀尧扬扬下巴,示意他把事情都转述一遍。   连晋点点头,看旁边的架子上依旧多铺了一张白纸,他便拿起备好的毛笔,龙飞凤舞地拿下三个字。   ——宿天门。   这是一个对于在场的大部分来说都十分陌生的名词。   庄德治也微微疑惑地捋了捋胡须。   连晋用笔在这三个字下重重划了一笔,皱着眉头道:“把这玩意儿记牢了,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燕舞率先问了,“宿天门是什么?”   众人都望向他。   连晋却摇头,“不知道。”   “咦?”周度发出了疑惑的单音。   连晋抖了抖手上的卷轴,道:“就我们目前所掌握的资料看来,宿天门应该是一个极其神秘庞大的组织,拥有众多武功好手,其中有一个地位较高的人被人称作碧先生,戴面具,善指法,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没有更深的了解了。”   “那它和玉衡有什么关系?”商洛程提出了问题的关键,他自然明白天仪帝不可能无端端为了一个什么都没弄清楚的组织贸贸然把他们召集过来的。   连晋却没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了议军务时常用的圆头针,朝着地图上的几个位置扎了下去,“一个月前,大莽,沙番,突厥,沃国,东瀛同时出了一件事,”他看向群臣,“每个国家中或者是受宠的皇子,或者是举足轻重的大臣,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人掳走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地,韩谷就已经有些不可思议地打断他的话,“这……怎么可能?”   和礼部负责的外邦来往不同,枢密院主军国大事,和刺探情报的巨门一在明一在暗,虽说及不上巨门神通广大,但也不是闭塞之辈,这等大事,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未曾听闻?   第二百二十九章 交易   连晋刷拉拉在“宿天门”几个字旁边写下一串名字,后面一一对应诸个国家。   他再看向韩谷,“有印象吗?”   韩谷脸色微变,忍不住站起来走前去仔细察看了几下,然后用手指一一点过,“一个月前,沃国的荣禄大夫称病多日,东瀛的纳言告假回乡祭祖,沙番的十二王子暴病而死,突厥的左卫将军遇刺身亡,大莽的上柱国因外出狩猎而不幸弄断了腿,池尤的六王子完颜遂简弑父杀亲,夺了国主之位。”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本来这些事分开看就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放在一起,就会发现其中的蹊跷了。   那头周度已经飞快用笔记下来了,落笔之后看了看,神色凝重,“若是巧合的话,只能说扫把星真是谁都不偏袒谁,把个个国家都扫荡了一轮,还专门祸害那些位高权重的人。”   楚故望向连晋,问:“这些都是那个什么宿天门做的?”   “没错。”连晋颔首,“他们抓走了这些人,秘密送信给诸国国主,让他们派使者去谈些事情。”   庄若虚提出了疑问,“即使这些人在国中地位不低,但是想要威胁国主,筹码还是不够。”   甄侦突然开口,但眼睛还是闭着的,显然是刚才几个时辰的恶斗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这一放松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了,他道:“宿天门的确还掌握了他们的其他弱点,但是玉衡暂时还查不到。”   群臣听罢,心里头疑团更多。   玉衡查不到,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是时间问题,宿天门既然能做到这一点,那他们究竟蛰伏计谋了多久?!   “不管他们掌握了什么东西,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连晋道,“这五个国家都秘密派了人去和宿天门的人谈判了,而宿天门这边出面的就是刚才说过的碧先生。”   “他们想要什么?”商洛程不解。   这般大胆挑战六个国家的尊严,无论宿天门是怎么样的庞大组织,都不可能敌得过六个国家的兵马铁蹄。   连晋却道:“他们不是在要东西。”   专注听着的阜怀尧此时眸光微一动,“他们不是在要东西,而是在卖东西?”   连晋冷笑了一下,“不仅在卖,卖的东西还价值不菲呢!”   庄德治缓缓道:“例如卖给完颜遂简的国主之位?”   此言一出,楚故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种东西也能卖!?”燕舞简直目瞪口呆。   庄若虚深呼吸了一下,平息自己的震惊,“这世道,出什么幺蛾子都是正常的,有人敢出价,能有什么是买不了的?”   连晋捏着手里的卷轴,道:“庄相说的没错,完颜遂简和他们确实有这么个交易,具体完颜遂简给了什么价位,他们又是怎么做到的,这就不得而知了。”   “但也只有完颜遂简这般性格的人敢在那种谁也不知道宿天门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有那个魄力做这笔交易,”甄侦淡淡道,“其他几个国家被抓走的人的结果你们都知道了,宿天门挫尽了他们的锐气。”   “接下来便是龚资振的事情了。”连晋看向楚故,示意他讲一下。   楚故简略了把前因后果说了一下,最后道:“关于是谁要那幅地图这点,龚资振一直没招,连各种刑罚都扛了下来,我开始以为是他死撑,后来才发觉他看起来精神不太对劲,于是请了太医院的秦太医来察看一番,结果发现他是被人用药物控制住了。”   这件事就是秦仪在傍晚左右才告诉他的,他还没来得及向上禀报就被召进宫里了。   阜怀尧闻言,袖中小指禁不住蜷了蜷,“什么药物?”   “秦太医说暂时还不太清楚,不过已经确认这种药物配合人的暗示,可以达到江湖中传说的摄魂术的效果。”楚故道。   阜怀尧看向甄侦,瞳色莫测。   甄侦也睁开了眼,朝天仪帝点点头。   的确有这样的药物,不过效果不及真正的摄魂术那么好就是了,而且摄魂术是无痕无迹的,而用药是能检查得出来的。   “龚资振还是没招?”周度问道。   楚故也觉得头痛,“秦太医说目前他对这种药还没有好的解药来处理,需要研究研究,没有解药的话,龚资振就一直维持着这种状况,一问三不答的。”   “那就让他继续研究,不过在沙番的探子已经查到结果了,”连晋拿起笔在沙番下面写下了龚资振的名字,将两者用一条线连在一起,“就是沙番收买了龚资振,让他把地图带出玉衡的。”   “沙番?真是胆子肥了啊……”燕舞嘀咕了一句。   商洛程倒是不意外,“若是别国也有这么一副地图,我们也会想办法弄到手的。”涉及到国家兴盛荣辱方面的事情,不择手段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只是沙番确实胆子大了点,贪心不足蛇吞象罢了。   “宿天门也插手了这件事?”韩谷把话题推回到原来的地方。   连晋肯定了他的说法,“因为宿天门也想要这份地图。”   周度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们要来做什么?”   其实说白了,龚资振画的那份地图在普通人手里它就是地图而已,范围这么大,平时行行走走都不一定用得到,但只有到了当权者手里,才能发挥它的作用,无论是刺探情报行军打仗抑或是其他什么的——难道宿天门还想纠集人马攻打玉衡不成?!?   “是因为也有人和宿天门谈了生意,要这份地图?”楚故立刻想到这个可能性。   甄侦不否认,“也许是这样,宿天门对这份地图显得很是重视,那位碧先生在宿天门中地位一定不低,不然他不会出现在和诸国谈事的场面上,既然他亲自带人来了玉衡,还用上了追魂香,说明他对这份地图势在必得。”   因为接下来的事情涉及到了子规的身份问题,阜怀尧便开了口,“龚资振准备出使池尤的时候就已经和不明人士接过头,要趁机将地图带出去,因为当时还没查到是什么人想要地图,时间上也太过仓促,朕便让影卫先下手为强。”   后面的事情他大致地说了一下,直接略去了关于甄侦的种种。   其中曲折颇多,群臣听得一阵唏嘘。   燕舞顿悟,“这么说来,沙番是替我们背了一个大黑锅?”既然沙番已经勾搭上了龚资振本人,应该就不会再去做梁上君子的行为……嗳,不对,那么在地图上放追魂香的是谁?宿天门的人能有机会放追魂香难道没机会直接拿走东西么?   看出了他的纠结,甄侦道:“追魂香是宿天门放的,龚资振很谨慎,地图在他手上偷是偷不到的,”这点他亲自领教过了,“宿天门的人应该是想在他出了边境之后杀人夺货,最是方便,顺便还能将责任推到沿途国家身上。”不过他们实在过于自信,反而让他阴差阳错捡了便宜。   “所以,在我们的人的误导之下,宿天门以为地图是被沙番拿走了,”连晋在“沙番”二字上划了一道线,“之后,沙番皇宫突发大火,国主被活活烧死在里面。”   “……宿天门做的?”庄若虚怔住。   连晋脸色凝重地点了头。   “宿天门在怎么强大,也不可能恣意妄为,但是沙番国内本就内斗得厉害,他们只要在杀掉国主之后暗中支持某一个皇子,这样,既能不被追究,也能威慑新任国君。”甄侦道出了其中弯弯绕绕。   众人好一会儿没说话。   “……宿天门的人做事之诡谲缜密,实在可怕。”久久,周度才出声。   连晋的手指点在下巴上,“我更想知道,这宿天门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有这么大胆子和实力游走在各国之间。”   “宿天门的野心可不小,”楚故盯着那写满字的白纸,“迟早会威胁到玉衡!”   “他们已经威胁到了,”甄侦神色微冷,“为了抢回这份情报,他们可费了不少心思。”   “做了这么多事,他们还想低调不成?”燕舞想不明白这一点。   阜怀尧忽然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蓝衣男子。   察觉到了兄长的目光,一直似乎有些出神的阜远舟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皇兄?”   阜怀尧顿了一下,才道:“远舟,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闻言,阜远舟好一会儿没说话。   阜怀尧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忽然有些拿不住这个弟弟的主意了。   之前他有试探过对方的态度,但是提到宿天门之后,阜远舟就开始沉默,叫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不过这件事和玉衡关系不小,而阜远舟明显知道得比其他人都要多,阜怀尧不得不从他这边下手。   只是,从阜远舟听到“宿天门”三个字的表现看来,他似乎很抗拒这件事。   或者说,他在抗拒被自己的兄长知道这件事。   阜怀尧原本以为是他不希望被干涉,但是从甄侦带回的情报看来,他应该是担心他会被卷入麻烦之中。   可惜,现在是想抽身也抽不出来了。   群臣都看向两兄弟,有些莫名其妙于他们的双双沉默。   难道永宁王和这件事也有什么联系?   阜远舟注视了兄长一会儿,终究还是暗叹了一口气,站了起身,道:“臣弟补充一点吧。”   他走到架子前,接过连晋手中的笔,龙飞凤舞写下三个字,字字力透纸背。   群臣一看,赫然就是极熟悉的一个名字——   江亭幽!   第二百三十章 推测   对于江亭幽,群臣包括天仪帝在内都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与其说是意料之中,不如说是对这个名字熟视到了一种无睹的地步了。   “关于这其中的种种曲折,我最多是联系已经查到的东西,给个合理的推测,”阜远舟扫视了众人一圈,因为基本上群臣都是各自参与某一部分的调查和议事,所以他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江亭幽别号掌上轻扇,成名于二十多年前,善用毒和扇,因为妻子被仇家杀死而退隐在极北之岛,已经有消息证明,他在半年前被宿天门用什么条件请出山,来了京城,”他在纸上再写下另一个名字,“和我二皇兄接上了头。”   阜崇临三个字让没有听闻过这个消息的大臣们都惊了一惊。   “半年前关于京城车马道改建的事情,诸位应该都有些印象。”阜远舟铺开了另一张白纸夹在架子上,将重要的东西一一写上去,“车马道是由我二皇兄负责改建的,但是他所改建的不仅仅是车马道,而是在道路下方修建了一个大型机关——靥穿愁,这个机关的威力,想必楚大人、连元帅和庄尚书都深有体会。”   被点名的三人回想起当时情形,仍然心有余悸。   连晋大概地说了一下靥穿愁的事情。   庄若虚做了一些补充。   听罢之后,商洛程摇头,“这明显不是肃王的行事风格。”   阜崇临性格残暴,若是让他来想,他一定会直接血洗京城谋权篡位,而不是采取机关这种迂回的手段。   不过既然宿天门有这个能力能叫诸国乖乖齐聚在一起谈生意,就肯定有办法劝服阜崇临启用江亭幽的靥穿愁。   “这么说来,第一个和宿天门有交易的不是完颜遂简,而是恭肃王?”楚故微微惊异。   “在这之前,目前并没有查到宿天门活动的迹象。”甄侦道,有意无意地看了阜远舟一眼。   阜远舟似是没有注意到,继续道:“按二皇兄的性格,起兵一事定是谋划良久,而宿天门只是锦上添花,在其中并没有参与太多。”   合作也是看对象的,阜崇临这种人有实力有脑子,还是狼心狗肺的脾气,宿天门很聪明,不深入搀和,随时抽身而出,免得他狡兔死走狗烹。   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是在相互利用,阜崇临成了宿天门的跳板——一个进驻玉衡内部的跳板,在那之后宿天门在中原的活动肯定离不了阜崇临的帮忙,直至前者站稳脚跟为之。   “但是,宿天门很快就发现他们的锦上添花可能没法添了,”阜远舟在纸上几笔勾画出一条龙,代指天仪帝,“因为除了宿天门的活动之外,皇兄掌握了二皇兄的所有行动,”语速顿了一下,“或者说,二皇兄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就是皇兄谋划的一个局。”   这般暗地里的算计被明摆着亮出来,阜怀尧也没觉得不高兴,于他而言,这些阴谋勾当实在是太过寻常的事情,他只是注意了一下自家三弟的脸色,没发觉他有不悦愤懑的情绪后才坦然道:“从崇临坑杀万余大莽将士只为将朕引到敌军大营借刀杀人开始,朕就没想过要留着他这个心腹大患。”   这件事是在场的几个心腹都知道的,重提旧事,还是有人脸露愤愤。   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阜远舟微愣,顿时觉得那时候让阜崇临就这么炸死了真是不值得。   那种混账,该拖出来鞭尸才对!   “看来当初陛下孤身入了敌营谈判,也是肃王从中作梗了。”原本作为中立派的庄德治若有所思道。   “我有一点不明白,”燕舞道,“宿天门为什么不选爷您或者三爷作为交易对象?就外人对当时形势分析而言,选任何一方压得赌注都差不多,”   帝位之争的时候三方各显神通,太子按兵不动肃王野心勃勃宁王八面玲珑,即使是深陷此局,也分不清孰强孰弱,宿天门为什么会选阜崇临?   阜怀尧道:“崇临手有兵权,又是正统皇子,朝中支持他的大臣也不少,”从他清洗了肃王势力官员紧缺这一点就看得出来了,“选他也无可厚非。”   最重要的是,唯有选择阜崇临,宿天门才能无论进退都能从中拿到好处,阜怀尧太过谨慎,作为东宫太子更有不需要不明势力帮忙的底气;阜远舟太过聪明,只要不是被感情蒙蔽了眼睛,基本很难从他手里讨得便宜,而且即使当时刘家势力极大,他也握着玉衡钱粮的要害,但是从冷宫里出来半路出家经营权势的阜远舟也是三足鼎立中最为弱势的一方,谁都明白支持他并非明智之举。   而阜崇临却处在了一个极尴尬的位置,明明有当皇帝的资格却被人生生压制,这样憋屈而富有野心的人才是宿天门最好的合作对象,那时候的阜崇临一定很是急躁,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了,宿天门完全不需要暴露实力,甚至不需要和他交心,只要抛出一个江亭幽便可,天生眼高过顶的阜崇临也将对方看成了急于冒头的小组织,靥穿愁被他当做了后备之一罢了,所以不屑地将他们引进了朝廷,却不知道他引来的是一只多么可怕的恶兽。   而宿天门就趁机在玉衡建立自己的势力,网罗三教九流之人便是其中一个迹象。   “但是宿天门很快就发现这实在不是一个好选择,”阜远舟写下“谋反”二字,“二皇兄的所作所为不仅仅被皇兄算计其中,还把来不及撤开的宿天门人都被卷入其中,内乱起得太快,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启动靥穿愁,所以我想,当时被困在京中的人中定有江亭幽在内。”   二七宫变之时,阜怀尧反其道而行之,阜崇临想要攻城,他便将城送给对方,而自己就出城和连晋的大军汇合,和城内的士兵里应外合内外夹击,而在这期间,阜怀尧一是设计激怒阜崇临杀死不少非太子党派的官员,二是让影卫中司主暗杀的摇光暗中清缴肃王在城中的余党,江亭幽那时候应该是易了容装扮成阜崇临的幕僚住在肃王府,毕竟偷偷摸摸来见面提建议什么的太过令人起疑。   而阜远舟虽然不清楚天仪帝在这其中的种种布置,但猜也猜的出来了,“从之后种种迹象看来,江亭幽应该是宿天门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为了救他和其他宿天门人,宿天门就不得不和快要走到绝境的二皇兄继续合作,江亭幽给了药让二皇兄诈死,他们则是混在送殡队伍里逃出京城。”   那时候最为关注的便是阜崇临的尸体,其他人自然检查得没那么仔细,需要暗地里逃走的只有阜崇临,而且他还好死不死地被苏日暮撞见了一面,其他人则是光明正大跟着送殡队伍安全离开了京城。   阜远舟继续道:“而这段时间里,二皇兄应该掌握了宿天门的什么秘密,所以他威胁了宿天门,让他们帮他夺得帝位,当然,他手里也可能有什么宿天门感兴趣的东西,双方再次回到合作的境界,才发生之后的各种事情,例如捣乱科举刺杀官员等等。”不然的话,以宿天门的作风,不可能做没有用的事情,“不过,我更倾向于前者,因为宿天门对二皇兄的身体动了手脚,而他自己却明显的不知情。”   连晋却在此时皱了眉头,道:“除了宿天门之外,恭肃王应该还找了其他帮手。”   阜远舟赞赏地点点头,在阜崇临的名字旁边写下一个新的名字,也是从最开始就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名字——范行知。   “二皇兄找的帮手就是他,不过很有趣的是,范行知应该和宿天门也有勾结,”阜远舟说罢,对连晋伸手做“请”状,“麻烦连元帅将孙家的事情向大家解释一遍了。”   连晋会意,将事情从孙家灭门到虎人的出现一一叙述,不过隐去了宫清孙真现在的情况罢了。   阜远舟看着纸上的字迹,双目幽深,“所以,从考生被杀开始,之后诸事都显现出一种很混乱的状况,就是因为有宿天门和范行知两方势力在活动,他们既是帮了二皇兄,也各自有他们自己的目的。”   不,也许不只是两方而已,江亭幽在帮宿天门做事又不像是他们的人,他也有他的目的,还将这趟水搅得更混了。   阜怀尧的目光定在大大小小的字上。   靥穿愁——拉拢江湖人——宫变——孙家灭门——和诸国谈判交易——科举动乱——阜崇临身死——地图。   很多事开始渐渐明朗化了……   甄侦略挑了挑眉,道:“要抢回这份情报的人里大半都是虎人,而且江亭幽又冒出来了。”他们就像是敢死队一样消耗着对手的力量。   燕舞托住了腮帮子,“肃王已经死了,江亭幽还能调动虎人,这么说来,说不定范行知才是最先和宿天门合作的人,不过他的权力不够大,所以宿天门又找上了肃王。”   这么一来,整件事情就合理化了。   “阿舞的想法可能性挺大的,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楚故看向永宁王,“这虎人到底是范行知还是宿天门干的缺德事?”   若说是范行知,他哪来的那么大的本事和钱财?若是宿天门的话,那么这个组织究竟存在了多长时间,又和范行知勾结在一起了多久?!   “我觉得范行知信中提到的申屠先生应该是个关键人物,”韩谷道,“如果虎人真的是范行知训练出来的,这个人说不定就是指使他的人。”   “谁知道呢,”阜远舟却是这般道,眼神集中在连晋写的最大的“宿天门”三个字上面,“我说的也不过是推测成分居多,具体事情是怎么样的,还需要继续往下查。”   ……   第二百三十一章 身份   苏日暮收到消息低调地进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大雨滂沱的下个没玩没了,天地间一片漆黑的苍茫,只有屋顶飞檐处安放的一个个鸱吻还一动不动地驻守在它的位置上。   皇宫里,专给外臣留宿的风物楼还点着灯,苏日暮随手拍开袖子上溅到的雨水,跨进门去,只看到大厅里一个蓝衣锦服的男子在静静喝茶。   “大半夜的,搞毛线啊?还让不让人睡了?”见是阜远舟,他就忍不住边走边抱怨了。   这甄侦也真是的,白天开始就不见人影,把他丢给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这会儿还不消停,深更半夜的要他来皇宫接人,难道他自己不认识路么?!   阜远舟抬眸看他一眼,无视掉那些废话,朝身后的一个房间努努嘴,“人在那里睡着,你去叫他起来吧,不过估计得费点劲才能叫起来。”   苏日暮一愣,“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甄侦这家伙是暗杀出身的,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怎么还能叫不醒?唔,不对,这货强悍得像小强,前几天挨了一鞭十九棍也跟个没事人似的,要是能走能跑,有必要叫人来接他么?   这般一想,他就有些紧张了。   “这丫的该不是又受伤了吧?”   “出了点事,”宿天门的事情阜远舟还不想说,便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只是小伤,不过体力消耗得很厉害,才会叫你过来。”   苏日暮瞬间炸毛了,“不是追杀就是挨棍子,这混蛋不是文官吗!为什么整天会干这些不着调的事情?!皇帝这不是欺负人么!!”   “……”阜远舟无语地看着他,“你好意思说他是文官么?”那个文官有这么好的身手的?   苏日暮龇牙:“不准人家多方面发展啊!”   阜远舟磨牙,“……重色轻友这种事不要做得太过火了!”   白袍子书生不屑,“这种事你比我做得顺手多了!”   阜远舟无奈,懒得和他抬杠了,摆摆手道:“得得得,赶紧把人搬走,别在这里秀恩爱了。”这不是诚心酸他么?!   苏日暮却没动了,看了看那房门,确定没什么动静了才把好友往旁边拽了拽。   “干嘛?”阜远舟被拽得有些莫名其妙。   苏日暮盯着他,“我说子诤,你给我说实话,甄侦到底是什么人?”   阜远舟一愣,有些意外,“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苏日暮在原地踱了几圈,微微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他身份不简单,但是这么成天出这事出那事的,我这不是……这不是闹心吗?”   阜远舟目光动了动,“这会儿知道闹心了?当初死活要和我呛声的是谁?”   “我又不是因为这个闹心的,”苏日暮嘀咕,顿了好片刻才道:“他整天神神秘秘的,我就是觉得、觉得有点不安心。”   阜远舟轻微怔住。   见状,苏日暮不解,“怎么了?”   阜远舟挪开眼,喃喃道:“闻离,你这么在乎他,我不知道该不该高兴才好。”   苏日暮越在乎一样东西,他和这个世界的羁绊就越深,怕只怕,感情投入得越多,便越收不回去,失去的时候就越痛苦。   由此想到自己和兄长的前路未卜,也不知是不是最近的事情太多而自己太累,阜远舟只觉得一阵悲从心来。   “没有什么好或不好的,我早便说过了,不管他是谁,于我来说都不过是个整天催我戒酒吃药的混蛋罢了,你说的没错,因为在乎,所以我才想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苏日暮笑了笑,脸上有种特别的神色,说不出是不是深情抑或是伤感,“再说,还能有什么身份比我们两个的更叫人目瞪口呆呢?”   阜远舟眼中迅速泛起一丝苦涩,像是满月的海潮一样淹没了曜石般的瞳仁。   窗外雨声依旧,淅淅沥沥的,仿佛要将天地吞食了似的。   “我有跟你说过,玉衡暗地里有一批势力仅供皇帝驱使,与此同时也制约着皇帝的一言一行,你还记得么?”阜远舟冷不丁的起了话题。   苏日暮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回忆起以前偶尔提过的欣喜,“嗯,记得,贪狼,巨门,禄存,摇光四支影卫队伍。”   “四支队伍的影卫之首是谁?”阜远舟又问了。   “苍鹭,白鹤,飞燕,子……”苏日暮说着说着,就卡住了声音,缓缓眨了几下眼,才补充完最后一个字:“……规。”   阜远舟一摊手,意味深长道:“我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猜的。”按规矩,他是不该说的。   苏日暮脸色莫测。   苍鹭展翅,飞燕还巢,白鹤垂首,杜鹃泣血……影卫的四大象征,他早该想到的!   若不是有这份不得不为之的使命,那个表面温柔实则上比谁都要洒脱的男子怎么会跻身于人吃人的官场出生入死呢?   原来他是作为情报头子的子规啊,难怪这么招人烦呢……   窗户是半掩着的,阜远舟的目光落在那漆黑的雨幕外,“有没有后悔上了贼船的感觉?”   “嗯?”苏日暮被他的话拉回了神。   “我说过的,让你离开他。”   子规的身份背后是一份沉重的责任,从甄侦背上这个称号开始,他的命就已经属于玉衡,他和苏日暮在一起,就像是一场任性的博弈。   “我也说过了,我和他并不到难舍难分的地步,他为玉衡牺牲又怎么样?反正路是他选的,我拦不住也没理由拦他,他做老大要是都真的那么不好运挂了,我一定会在坟头嘲笑他的。”苏日暮勾起嘴角,仍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只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的……”   ……   走进房间里,看见床铺上拱起的人形时,苏日暮有意放重了脚步。   不过倒真的和阜远舟说的一样,甄侦没醒。   他走了过去,然后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他。   那张秀美的面容敛去了平日里伪装的笑脸,姣好的轮廓显得有些薄凉,这才像是统率巨门的子规,苏日暮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   刚一触到他的皮肤,手被就抓住了。   本闭着眼的甄侦睁开眼来,目光犀利地逼了过来。   苏日暮嘴角一抽——是谁说这家伙这会儿很难叫醒的?   等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甄侦却一言不发地松开手,又缩回了被子里。   不明所以的苏日暮:“……”   确认了这个家伙是真的准备继续睡,苏日暮毛了,“你丫的叫小爷过来就是为了欣赏你的睡姿么?!”   甄侦勉为其难再度睁开眼,淡声道:“我困,带我回家。”   苏日暮愣住,随即才听出他声音里的嘶哑,就像是一个几天没休息了的人似的,也不知道是执行什么破任务去了,他无奈道:“困的话在这里睡不就好了吗?”干嘛还要三更半夜跑来跑去的?   甄侦慢慢从被窝里坐起来,连衣服都没有脱下来,明显是没打算在这里安心睡下去的,他慢吞吞的道:“不如家里舒服。”   苏日暮瞪着他。   甄侦不理他的怒气冲冲,垂下睫羽,一副马上又会睡着的模样。   苏日暮真是觉得自己败给他了,大叹了一口气,摇了摇他软绵绵靠在床柱上的身子,“得了,你赢了,咱回家。”   闻言,甄侦便懒洋洋地钻出被窝。   苏日暮找了一下,把鞋子踢给他。   甄侦穿好鞋,发觉某酒鬼的目光一直集中在自己的手臂上,便侧过头看他。   “干嘛?”在研究着那伤口严不严重的苏日暮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甄侦嘴角挽起笑花,极是温柔的模样,不是素日里的伪装,而是发自真心的笑意,“苏日暮。”   “叫魂啊?”苏大才子不领情。   甄侦却没再说话,而是站直了身子,朝他伸出手,“走吧,回家。”   “……哦。”   ……   三更的声音悠悠荡荡透过绵密的雨幕来到乾和宫时,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了。   阜怀尧将那份密文再细细看了一遍,此时闻得钟声,才将卷轴收起。   他看向内殿的门,还是没什么动静,倒是身边案桌边的小铜铃响了一声。   “说吧。”他淡淡道。   话音刚落,一个暗红衣饰的影卫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不远处,恭敬道:“回禀陛下,欧阳佑所说之人已经尽数查过,一切都对得上口,没有发现问题。”   年轻的帝王望向他,面色无波无澜,“那欧阳佑这个人有什么问题?”   影卫道:“他的师傅只有一个关门弟子,除了他的师兄师姐便无人见过,不过年岁上倒是没差。”   阜怀尧顿了一会儿,才摆摆手,“继续查,下去吧。”   “是。”影卫应了一声,迅速消失在殿内。   阜怀尧微微垂下眼眸,盯着那份密文,随即用手托住额头。   宿天门这件事背后的谜团太多牵扯也太广,线索有些散,他看得很是头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肩膀上压下来一份熟悉的重量,他才猛地察觉自己竟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皇兄。”背后抱着他的男子抽走了他捏在手里的卷轴,低低地唤了他一声,语气带着深切的无奈,“这件事,你本不该涉足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 拜师   “这件事,你本不该涉足的。”   阜怀尧张开眼,眼神因为他这句话瞬间清明过来。   耳边是男子沉重的叹息。   阜怀尧按住了他抽走卷轴的手,淡淡道:“朕已经参与了这件事,远舟你就莫要折进去了,剩下的事情朕会去解决。”   阜远舟一时觉得自己似乎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朕说,宿天门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了,朕自有办法处理这件事。”   阜远舟沉默片刻,才道:“我有不得不插手的理由。”   阜怀尧语气微冷,“你是这样,朕又何尝不是?你说朕不该涉足,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事是能说脱身就脱身的?”   宿天门已经踩在了玉衡的尾巴上,身为君王的他若是坐视不管,和不问朝政的昏君有什么不同?   烧了半夜的烛火摇晃了几下,终于灭了,瞬间消失的光亮也掩盖了阜远舟微微怔然的面孔。   见对方僵住,阜怀尧心里微软,放缓了口气,道:“宿天门已经欺到了玉衡头上,于情于理,朕都不可能不管。”   “我知道……”阜远舟喃喃,微微用力地抱紧他,“我只是怕你出事。”   阜怀尧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在身后被黑暗拉扯得有些飘渺的话语,砸在心里,砸出一圈圈不规则的涟漪。   “皇兄,对于我来说,你比什么都重要……”   阜怀尧闭上眼,袖口之中,五指已经陷进了肉里。   远舟……   ……   因为正巧是休沐,不用上朝,甄侦睡饱了起床梳洗用饭的时候,有些惊悚地发现没什么事绝对要睡到日上三竿的苏大酒才居然……呃,在指挥府里人打扫屋子。   看着忙得团团转的林伯和一众影卫们,甄侦挑起眉头,一把提溜住四处溜达着检查打扫情况的苏日暮。   “又搞什么幺蛾子呢?”   抱着酒坛子的苏日暮睨他一眼,见搭着自己的不是对方受伤的那只手,便弹灰尘般把它弹开,嫌弃道:“小爷昨晚不是说了么,子诤的收徒礼会在这里弄,你睡了一觉终于把自己睡成老年痴呆了么?”   无视了那张铁齿铜牙,甄侦把重点过滤了一下,没一会儿也想起了自己似乎睡意朦胧的时候听到过这件事,不过困过头了就忘干净了。   他望了望天色,“什么时候来?”   “差不多了,大概要巳时开始吧,比较吉利。”和乌载意喝了几次酒,一些皮毛还是学得到的。   闻言,甄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阜远舟虽说是苏日暮极重视的人,不过素日里你拆我台我拆你台随便惯了,苏日暮还不至于这么隆重,那么,不是为了阜远舟的话……   甄侦多看了他两眼,有意无意地道:“他们等会要留下来吃饭吧,不知道柳天晴喜欢吃什么。”   苏日暮被他一提醒,顿时有些苦恼,“这个啊……我不知道哎……”   果然如此——甄侦心道了一声,拍拍他肩膀,“怎么?准备和他认亲?”   “唔……啊?”苏日暮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才满不在乎地道:“那是子诤的徒弟,小爷攀什么亲戚?”   他的模样似是真的浑不在意,甄侦却是定定望着他,是一贯微微含笑的样子。   苏日暮被他看得有些挂不住脸了,恶狠狠瞪了他一下,“待会儿在柳天晴面前你别胡说八道,不然小爷撕了你的嘴!”   甄侦伸手捋了捋他微微翘起的一缕卷发,“既然那么在意,干嘛不问问他的身世?”   苏日暮顿了一下,拿着酒坛子灌了一口,之后才好似真的那么洒脱一般道:“没什么必要。”   ……   因为熟门熟路,所以阜远舟来得挺早的,不过柳天晴显然很是重视拜师的事,跟着他前后脚就到了。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顺带捎上了一个沙临志,说是他母亲来不了,就找个人做做见证就是了。   一般拜师礼在场的都是关系比较亲密的人,看来柳天晴倒真的把这个武林盟主的儿子当成朋友了。   为此阜远舟还多打量了几下沙临志,确定这小子的确和他老子不是一路货之后,把一直装作不经意瞄着某人的苏日暮抓过来,对那某某人道:“天晴,这是你师伯苏日暮。”   “呃?”苏日暮愕住。   在场的人都愣了愣。   阜远舟悠悠补充:“我和你师伯的棋艺是同一个师傅教的。”都是苏日暮的父亲教的。   沙临志做恍然状——他还以为这个书生模样的人和神才是师出同门呢,不过话说回来,永宁王拜师于谁,这倒是没人知道啊……   苏日暮无语地看向自家好友——那什么,辈分乱了吧……这货怎么都是他表弟吧,他怎么平白就老了一辈呢?   阜远舟眉梢一挑,意思很明显——这会儿柳天晴是我徒弟,你不想老一辈,那就小我一辈吧。   苏日暮嘴角一抽,得他情愿老一辈也不想憋屈在阜远舟这厮的辈分下面。   毕竟除了眼前这位之外还有个皇帝师伯,柳天晴显然比较淡定,朝苏日暮行了个晚辈礼,“天晴见过师伯。”   “……嗯,”苏日暮愣愣地应了一声,然后连忙掏出一个玉牌子递过去,“给,这是见面礼。”   阜远舟眼尖地看到那玉牌子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大小的梵文,便知这是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东西,由地位很高的喇嘛刻了祈福镇邪的佛经的,价值连城。   甄侦摇头,这家伙倒是舍本——不过这东西是身上连铜板都被他没收了的苏日暮从哪里找来的?   柳天晴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也看得出不是凡品,便下意识地看向阜远舟。   阜远舟笑了笑,“你师伯给你的,你收着便是了。”   柳天晴这才接过来,礼貌地道了一声谢。   也许是因为熟悉了的关系,柳天晴身上那股子锐气收敛了很多,说谢谢的时候,眉眼因为接玉牌子的动作而低垂下来,漏过凤穿牡丹雕木漂浮的光线渐次落在他脸上,猛地一看去,竟好似蒙上了淡淡的郁色。   这个样子和记忆里的舅舅实在太过相像,苏日暮看着就是一怔,连对方接过了玉牌子都没反应过来,还维持着伸手的动作。   直到甄侦暗地里扯了他一下,他才回神过来,不过还是有意无意地看着柳天晴。   柳天晴察觉到了,不过依他的性子也不会表露出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这个书生模样的人总是给他一股很熟悉的感觉。   阜远舟朝他们那边看了一眼,瞥见苏日暮眼底的微微恍惚。   其实明面上是没什么,不过其实刚才他和苏日暮也一样都怔住了。   不管柳一遥是玉衡朝廷风光无量的左相还是山间隐居默默无名的隐士,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人于他于苏日暮都是一个极重要的人。   在苏家灭族之后,苏日暮无处可去,阜远舟也因为杀掉慕容桀接管了魔教而焦头烂额,在这段最困难的日子里,是这个如柳一般坚韧又温柔的男子带着他们一步一步撑过来的。   其实柳一遥和阜远舟苏日暮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尤其是宫里宫外两头跑的阜远舟,不过他已经在不动声色中教会了两人很多东西。   后来帝位之争的时候,阜远舟曾陪着一个当时握着重权的老臣喝过酒,酒过半巡醉意熏然之时,那老臣大胆地细看着他的眉眼,然后打着酒嗝说殿下你知道吗,你为人处事的作风真有当年柳左相的风范。   那会儿阜远舟因为德妃的缘故不喜那位柳左相,听罢还颇为恼怒,只是没有多去追究。   时至今日再想起时,他便明白在短短相处的不到一年时间里,柳一遥所教的东西影响了他的半辈子,以至于他的行事作风都带着当年那位叱咤风云的柳左相的影子。   命运真的很会开玩笑不是么,柳一遥明明是他想起来都带着恨的人,却一摇身变成了他一直尊敬着的柳叔,他连苦笑都不知该怎么苦笑出来。   ……   拜师礼并没有弄得很隆重,毕竟阜远舟和柳天晴都不是多么重视形式的人。   喝了拜师酒之后,阜远舟直接就带着新出炉的徒弟去了甄府的后院,演示了一套剑法让他自己回去琢磨。   完事之后,苏日暮很是无语地看着他,“你就这么敷衍过去了?”   连汗都没有出一点的阜远舟擦拭了剑,睨他一眼,“好歹我还演示了两遍,要是你的话,打一遍就打发人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苏日暮抽抽嘴角——他是这么没责任心的人么?   阜远舟嗤笑一声,“改天给你弄两徒弟,你就知道自己懒不懒了。”   苏日暮立刻表示敬谢不敏,“小爷自己还没搞定自己的麻烦呢,折腾别人做什么?”   阜远舟不理会他,反正到时候就由不得他说了算了。   话题断了一会儿,苏日暮才伸手戳戳他。   “干嘛?”阜远舟收剑回鞘,抬眸看他。   苏日暮迟疑了一下,“舅舅的事情……”   “你想的怎么样了?”阜远舟打断了他的话。   苏日暮挠挠后脑勺,叹气,“你拿主意,我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实在不行,就抓阄呗。”   阜远舟眯了眯眼,“按我的意思,是听我皇兄的,起棺就起棺吧,反正只是衣冠冢而已。”   “啊?”   “而且,”阜远舟的神色有些莫测,“我皇兄说了,只要拿到柳叔的戒指,当年那些荒唐事,他就会一一告诉我。”   ……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观山   清晨时分,天不算亮,朝阳还未升起,苍穹上灰蒙蒙的一片。   城门拖长了转轴转动的咕噜声,与此同时,两辆不打眼的马车逆着起早赶集的人流出了城,后面还跟着几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是拿剑的少年,眉目俊秀却冷锐,这一行人猛地一看去也就是个普通富商出门的样子。   开城门的一个卫兵不经意地看了看那两辆马车,然后愣神了一下。   奇怪了,那后一辆马车上的马夫怎么有点像是银衣铁卫之首的薛定之薛大人?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卫兵就打住了这个荒谬的念头,心道开玩笑,若那真是薛大人,坐马车的岂不是皇帝陛下么?   远去的马车上。   阜怀尧收回看着窗外的视线,将帘子放了下来。   车厢很大,布置得极是舒适,让人躺着睡觉都没问题,阜远舟拿出毯子盖在兄长的膝盖上,问道:“起得早了些,没那么快到不观山,皇兄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阜怀尧拿起放置在一旁的奏折,道:“不必了,朕不累。”   折子还没打开,就被人抽了开去,阜怀尧微微疑惑地抬头,对上自家三弟有些无奈的眼。   “怎么?”他问。   “……先用早膳吧。”和兄长是讲不通政务狂要不得的道理的,阜远舟叹口气,拿出常安准备好的饭菜摆在案几上。   阜怀尧颔首,接过他递来的筷子,目光扫了一眼男子低眉垂目的乖巧模样。   他是说过拿到柳一遥的戒指就会把当年的事情解释清楚,不过阜远舟显然比他想象中还要在意这件事,反而让他不知该不该真的和盘托出。   不观山……   这个地方离京城其实不远,也就半日的距离,甚至还没出京城的管辖地界,不过就是偏僻了些罢了,今个儿正好又逢休沐之时,阜怀尧便叫上几个人,带上阜远舟苏日暮甄侦顺带一个不知情的柳天晴一起轻车简从早早出了京,好把这件事解决掉。   其实早些年的时候,无论是阜仲还是阜怀尧翻天覆地地找人,到最后连他国都找去了,十几年里,阜仲从希望到绝望,生生死死间吊着一口气死活不肯咽下,就是没想到柳一遥居然就在眼皮子底下!!!   早几天自家三弟的拜师酒结束没过多久,苏日暮就进了宫,不知怎么的想通了把柳一遥衣冠冢的位置告诉了他,听到苏日暮说出地名的时候,阜怀尧几乎以为自己听力出了问题。   咫尺天涯的距离,相思不相见,真不知该说柳一遥过于绝情还是过于痴情的好。   抑或是,真的是因为愧疚呢?   其实当年那笔烂帐,已经不知道是谁对谁错了。   “皇兄。”阜远舟的手在他面前摆了摆。   阜怀尧一下子回神,不解地看向他。   拿了吃食给自家徒弟刚回来的阜远舟夹走了他筷子上已经冷了的虾饺,问道:“皇兄在想什么?”   阜怀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想的太入神所以一直在发呆,连正在用着早膳这件事都忘了。   阜远舟给他换了一碟子糕点,好一会儿没听到他回答,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皇兄?”   “……没什么,只是想起有些奏折没带而已。”阜怀尧淡淡道,果然看到了对方瞬间无力说什么的表情。   他收了收心,没再胡思乱想什么。   ……   另一辆马车里。   甄侦拽了某人的酒坛子,挑眉,“不想说就和爷死扛下去呗,”虽然没什么可能抗得过那位耐心比谁都好的一国之君,“做这副半死不活的白痴样子做什么?”   “啧,”苏日暮烦躁在车厢铺开的毛毯上滚了两圈,“子诤那厮都倒戈了,小爷拿什么扛得过那位主儿?!”   “嗯?”甄侦微微意外,“这事不是你自个儿想通的么?”因为之前追击宿天门情报的事情休息了两天,苏日暮就是那会儿单独去找了天仪帝的,接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这家伙终于下决定了呢,所以没多问什么。   “就是没想通才叫子诤拿主意的,”苏日暮睨他一眼,翻身技巧性地从对方手里将酒坛子夺回来,喝了一口,“就那重色轻友的货,直接把小爷给卖了!”   对某酒鬼的评价不置可否,甄侦借着帘子的缝隙看了看外面坚持要骑马的柳天晴,“既然如此,那他怎么办?”   “凉拌!”苏日暮愤愤道了一句。   甄侦回看他,皮笑肉不笑。   苏日暮撇撇嘴,低下声音道:“总得带他去看看的,即使不认主归宗,他也得拜拜自家老爹的坟不是么?”   甄侦眉毛动了动,“已经肯定就是你表弟了?”啧,又是师侄又是表弟,这辈分有够乱的。   提起这个,苏日暮有些蔫蔫的,“肯定了。”   因为出入宫里不方便,柳天晴那府祗又没收拾好,所以这几天阜远舟都是在甄府教柳天晴剑法的,相处了几回,越是能找出这孩子和柳一遥的相似之处,可以说若不是柳天晴随了丁思思学武,恐怕这就是一个柳一遥的翻版,想不承认这是柳一遥的种都不成。   “多个亲戚,怎么这幅表情?”甄侦有些好笑地戳戳地他的晚娘脸,嗯,难得看嚣张得叫人恨不得脱鞋丢过去砸他的苏酒才这么颓丧的样子。   抱着酒坛子的苏日暮哀怨地瞪了他一眼——明知道他不能随便认亲,还来踩他痛脚,变态什么的最讨厌了!   甄侦变戏法般拿出一壶酒,“得了,给你壶上好的女儿红,别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苏日暮:“……”看在酒的份上,他忍!   ……   到不观山脚下的时候,不过是中午时间,山下就是个小镇子,阜怀尧一行人便在这里找了家饭馆歇脚。   刚下马车的时候,阜远舟和苏日暮都是如出一辙的反应,两人双双看着眼前的街道,虽然没有任何眼神言语的交流,眉眼之间却流露出了同样的情感,因为太过复杂,而没人能够看懂。   不过只是一瞬,他们已经同时收回了这样的神色,换回了惯常的模样,好似刚才的失神完全不存在似的。   这地方虽然离京城不远,不过有些偏僻,唯有药草什么的算是有点小名气,来来往往的客商一般都是收药草的,所以他们进去饭馆的时候受到了极大的注目礼,几乎每一个人都会瞧上那么一眼,但是那白衣男子的浑身冷煞威压震了震,纷纷收回了目光。   小二也是个有眼色的,飞快地迎了上来,把人往人比较少的二楼上请。   这么个小地方也不指望有什么雅间了,阜怀尧和阜远舟、苏日暮、甄侦、柳天晴在窗边坐了一桌,薛定之就带着几个侍卫把旁边的几张桌子坐满了,将他们围了起来,连小二上菜的时候都是他们拦下之后自个儿代劳的。   阜怀尧抿了一口粗糙的茶水,也没太在意,目光落在窗外,在那不宽的街道上逡巡着。   初夏的阳光已经开始有些刺眼,大喇喇洒落了一天一地,挤满了街道青石的缝隙。   占道的小摊子远远及不上京城城内的有序,一个个摆下来,凌乱得叫人有些眼花,这时候是吃饭时间,街道上没多少人,有几个摊位上的小贩正聚在一起拿着窝头大口咽着,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吃着,眼角残留着生活艰辛沧桑的痕迹。   阜怀尧回头看了一眼,不出意外,阜远舟和苏日暮二人都在盯着外头出神,好似那里有什么绝世武功秘籍一般。   柳天晴作为晚辈自然不会问什么,甄侦也是由得自己的情人在那里发呆。   “这里……一直是这样吗?”许久,阜怀尧才开口,沉默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听到他的话,阜远舟看向他,笑了笑,温和的模样看不出刚才怔然的神色,“差不多吧,毕竟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地方,一直也就这样,没什么变化。”   柳一遥死后,苏日暮便天南地北走动,累了就回来住一段时间,阜远舟偶尔也会过来陪他,十几年过去了,这里还恍如昨日,仿佛连街头卖煎果子的摊子还是柳一遥原先喜欢的那一个。   这两年苏日暮也去了京城,加之帝位之争激烈,所以两人都没再回来过,只是今日踏上这小镇,只觉时光一丝都未曾流逝,他们还是当年那两个被柳一遥牵着走进镇子的孩子。   只可惜……物是人已非,不过就是如此了。   阜远舟笑着说了柳一遥每天为了新出炉的煎果子所以早早起身的事情,轻描淡写的笑脸上藏着深深的缅怀。   即使心中崇敬的柳叔成了害他半生坎坷的罪魁祸首之一柳一遥,但是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那些从骨子里溢出来的怨恨便尽数散了开去。   所谓爱恨,不过是转念之间,而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对于那个江南风雨所化一般的男子,他恨不起来。   阜怀尧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眼中郁色慢慢变淡渐渐散去,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其实有些想就此打道回府了,因为,撕开当年往事的那层薄纱,一切,都略显残酷了。   ……   第二百三十四章 牌位   虽然这个镇子已经够偏僻了,但是柳一遥的住所更加了无人烟,光是翻山越岭就是走了半个多时辰。   在一处小溪边歇脚的时候,阜怀尧捧着溪水洗了洗脸,心道难怪之前自家三弟说柳一遥为了买煎果子要早早起身,就这路程,天蒙蒙亮估计都得出门了。   阜远舟拿出帕子帮他擦干净脸上的水,动作温柔,叫一旁的常安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里比不得宫里,侍卫影卫加上苏日暮他们一大帮子人都在旁边,阜怀尧有些尴尬,小小声提醒他,“有人看着呢。”   阜远舟扬了一下眉,“管他们做什么?”   因为耳力太好所以不小心听到的苏日暮:“……”   柳天晴难得好奇地看过去几眼,觉得自己的师父和师伯的感情真是不错。   阜怀尧更是无奈——他家三弟什么都好,就是这点比较让人头疼。   “皇兄累不累?”阜远舟问,抬头去看了看天色,   如果是他和苏日暮的话,用轻功很快就到了,不过这里地形复杂,又布置了阵法,薛定之和众侍卫的武功及不上他们二人,一时没跟紧就麻烦了,所以才不得不徒步走上去。   阜怀尧有些好笑,“朕体力没那么差。”   阜远舟怀疑状看着他——没办法,谁让在场的人里只有兄长一个不会武功的呢!   阜怀尧不和他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还有多久才到?”   阜远舟指了指小溪边的一条小径,道:“从这里上去,一刻钟左右就能到了,就是路有点难走。”   “嗯,”阜怀尧仰起头,发现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到房子的一角了,便点点头,“先上去吧。”   阜远舟应了,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随即才回身叫休整好了的众人出发。   等到出发了,阜怀尧才明白阜远舟说的“难走”是什么意思。   看着不过是短短的距离,偏偏走出了个九曲十八弯,一路上树木丰茂遮天蔽日的,连阳光都透不进来,积了厚厚的地面因为阴湿所以显得很是滑腻,即使是有武功在身,也有几个银衣铁卫没踩稳所以摔了。   阜怀尧一直被自家三弟小心地扶着,见又一个侍卫滑倒,不禁问道:“这路弄成这样,柳左相平日里是怎么走动的?”他记得柳一遥没有功夫在身的。   闻言,阜远舟眸色微微暗淡,“以前这里是有一条小路的,后来柳叔去了,我和闻……苏日暮不需要专门走这条路,十几年下来那路就荒废了。”   其实,故人已逝,还是有很多东西改变了的。   阜怀尧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阜远舟从伤感的情绪里拔身出来,冲他笑了笑。   一行人好不容易出了那个利用树林布下的阵法,阜怀尧也禁不住暗叹柳一遥果然不同凡响。   而在树林之外便是一片空地,一座朴素的木屋就静静地伫立在上面,蛛网因为常年无人而嚣张地攀爬在屋檐的各个角落,尘埃厚厚地铺满了每个角落,一眼望去,遍布风吹雨打的痕迹。   阜怀尧正凝神打量着这座木屋,忽然就发觉一直扶着自己的人松开了手。   他下意识看过去,就看到阜远舟从侍卫手里接过一些香火蜡烛,和苏日暮齐齐走前了几步,走到了木屋紧闭的大门前。   苏日暮在袖袋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把钥匙,对准了锁孔。   伴随着“吱呀——”的一声,封尘已久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了,细细的尘埃扑簌簌飞扬开来。   阜远舟和苏日暮没有退开,只是用袖子挡了挡。   站在外面稍远一点的众人却猛地怔了一下。   因为当光线顺着大门洞开的缝隙投进去的时候,他们第一眼看到的,是大厅里密密麻麻叫人看了都心里发憷的牌位,一眼看去了无尽头。   阜怀尧微愣,忽然就明白了阜远舟出门时带上那么多纸钱金箔的原因——他们要拜祭的,不仅仅是柳一遥一个人。   甄侦也是皱了一下眉。   阜远舟和苏日暮却似是习以为常,等灰尘散尽了,便抬脚踏步进去。   大厅里面要显得干净得多,只是苏日暮一进去,却是忽然止住了脚步,有些恍惚地望着那些牌位。   阜远舟本也有些许怔然,察觉到他的动作之后就缓了过来,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拿出两炷香点了,回头拽了他一下,递给他一柱。   苏日暮立刻回神,接过来,踏前几步和阜远舟并肩——然后齐齐拂开下摆,跪地便拜。   阜远舟虔诚地一拜到地,低声道:“不肖子孙苏昀休,”   苏日暮微微闭上眼,掩下一眸的酸涩,“不肖子孙……苏望苍,”   “——久而未归,特来请罪,敬请先祖见谅。”   他们的声音太小,外面的人都未曾听见,阜怀尧却是朝众人摆摆手,示意他们都各自散开,不要接近那个像是灵堂一样的大厅。   他直觉这个时候,他们二人不需要任何人的打扰。   果然,阜远舟和苏日暮在里面一直跪到点起的两柱香烧完了才起身,眉宇之间带着相似的疲色,像是想起了太多难以承受之重的回忆。   “子诤。”苏日暮低低地唤了一声。   “嗯。”阜远舟将视线移过去。   “整整十四年了。”苏日暮喃喃,语气飘渺。   “……我知道。”   “我等得太久了,”苏日暮凝视着那默默烧着的香,“也等累了。”   “……我知道。”因为我也觉得好累。   “我知道你皇兄也搀和进了这件事,”苏日暮没有看他,目光直直望着前方,“但是,我要报仇。”   “……我知道。”阜远舟重复着这句话,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艰涩,在光线晦暗的大厅里显得极是空苍。   “不要再试图去把他拉出局了,以他的心性智谋,你只会白费力气而已,”苏日暮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专心对付他们吧,这笔血债……该偿了。”   阜远舟沉默。   苏日暮终于转过头来,目光哀凉语气凄然,“子诤,我知道你爱他你想护着他,可是……可是一天不报仇,我就连苏望苍三个字都说得心慌。”   曾几何时,面容姣好的母亲握着他的手拿着毛笔在纸上游动,一遍一遍地重复:你叫苏望苍,字闻离,是苏家的长子,苏家的下一代家主……   曾几何时,他一遍一遍避如蛇蝎地逃开,只为不背负那些叫他一辈子不得自由的责任。   曾几何时,那些叫他深恶痛绝束缚了他的自由捆绑了他一生的东西,如今都已经灰飞烟灭尽数不见。   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语气撕人心肺,阜远舟喉头一哽,久久才应了一声,有些迟缓地回转过身。   隔着明与暗的界线,阜怀尧迎上男子笔直投过来的视线。   “皇兄。”他看见阜远舟动了一下唇,但是没有出声,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似忧愁又似哀伤。   阜怀尧怔住,忽然很想伸手抱住他,不让他再露出这般的神情。   不过阜远舟只是晃了一下神,很快就敛去了那份失常,神朝柳天晴招了一下手,“天晴,你过来上柱香。”然后道:“皇兄,甄侦,你们进来也没关系。”   这次出门的时候阜远舟跟他说是去拜祭他的其中一位恩师兼苏日暮的舅舅,柳天晴这会儿也不意外,按着他的话走过去。   阜怀尧和甄侦也随之进去了。   但是进去一看,三人都是愣了一下。   从外面看去牌位已经多得叫人吃惊了,在里面却更是惊悚。   大厅很大,围了一圈又一圈的案几分作阶梯状的三层,一个个牌位整齐地摆放在上面,数目起码在上千左右,像是亡魂一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走进来的生者。   阜怀尧却是惊异地注意到这些牌位都是空白的,莫说是名字,上面连一个字都看不见。   他冷不防就明白过来之前阜远舟和苏日暮为什么一直迟疑着不肯说柳一遥衣冠冢的位置,其中定有这些牌位的原因罢。   看阜远舟和苏日暮的脸色,这些绝不是放在这里做装饰的,也不像是柳家的列祖列宗,那么就意味着这些牌位的主人因为不得已的理由而不能刻字留名,只能以这样隐晦的方式给后人拜祭。   甄侦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飞快察看了几个地方,发觉牌位背后都刻着数字,少的是十几二十,多得是几百上千,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柳天晴倒是单纯得多了,阜远舟让他做什么,他就照做便是了。   苏日暮正在给给每个牌位依次上香,苍白的脸色在这样的地方更显得无血色。   一只纤长的手忽然伸过来抽走了几柱香。   苏日暮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秀逸男子用火折子点着了香,察觉他望过来,也没抬头,只道:“一起吧。”微顿,“放心,我不会去查的。”   苏日暮微愣,然后低低了应了一声“嗯”。   另一头,阜远舟走到兄长身边,指了指柳天晴正拜祭着的那个灵位,那里比旁的多了一根头绳放在案上以示区别,“那是柳叔的灵牌,不过我们不知道柳叔的名字,只好照旧不写了。”   他的语气淡然,阜怀尧却是听出了其中的苍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这里的气氛所影响。   “逝者已矣,节哀顺变。”阜怀尧只能如是道。   阜远舟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怎么了?”阜怀尧问道。   阜远舟的目光掠过一排排的灵位,“皇兄。”   “嗯。”   “答应我,不要去追查这些牌位放在这里的理由。”   “嗯。”   “等到一切事情该结束的时候,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好。”   “皇兄。”   “嗯。”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阜怀尧微微侧过头,看到了男子曜石般的眸子里叫人心悸的认真。   ……   第二百三十五章 当年   按照路程来算,今晚是赶不回京城了,侍卫们去收拾久未有人居住的房间以待晚上可以落脚,阜远舟和苏日暮则是带着阜怀尧、甄侦、柳天晴三人去了房子背面的山坡。   那里很是空阔,风声猎猎,只有一棵虬曲的松树,站在山坡处,一眼就能望得见四周山峦起伏,而老松之下,立着一个长满荒草的坟包。   老久的墓碑上只留着一个“柳”字,笔锋凌厉,看得出是阜远舟用剑刻出来的。   “舅舅,我和子诤回来看你了。”苏日暮道,也没管地上脏不脏,拎着一坛子酒就在墓碑旁席地而坐,笑着说话的模样,好似坟中人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似的。   甄侦正盯着这座坟,忽然就被坐着的书生拽了一下,然后他就听到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道:   “这是甄侦,我媳妇儿,带来给你看看。”   甄侦:“……”   阜远舟:“……”   阜怀尧:“……”   柳天晴:“……?!”   甄侦看向他,额上蹦出了十字青筋,“谁是你媳妇?”   苏日暮也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戏谑,“不是你说的么,你不介意进苏家的门,所以你不就是我媳妇了吗?”   甄侦:“……”   苏日暮坏笑,“苏家长媳的信物你也收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你就别害羞啦~~~”   丑媳妇你妹!害羞你妹!!——以温柔优雅著称的甄大学士几乎想要爆粗口,不过最后还是按捺住了,皮笑肉不笑道:“谁是夫谁是妻,咱们等着瞧便是了。”   柳天晴看着自家书生师伯又看看那个腹黑美人,一向极力向面瘫发展的脸诡异地龟裂了——他虽然才十三岁,但是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啊亲……   阜远舟抽着嘴角,毫不客气地给苏日暮一脑刮子,“我徒弟在呢!打情骂俏的一边去!”绝对得让柳天晴这根正苗红的娃儿离他远点,他就一宝贝徒弟,被这货教坏了怎么办?!   苏日暮捂着脑袋用眼神控诉他的无人道行为。   阜远舟直接把人拎远一点,然后把香火什么的点上了,拉过阜怀尧道:“柳叔,这是我皇兄。”   苏日暮:“……”   甄侦:“……”   柳天晴默默地,默默地淡定了。   阜怀尧真的很想扶额——虽说阜远舟介绍一下是正常的,但是在苏日暮介绍完自家“媳妇”之后再这么说……怎么听怎么奇怪!   他这么想着,就听见身边的男子又开口了,比起刚才,他的声音明显要低上一些:   “皇兄小的时候,柳叔一定见过吧……”   阜怀尧一愣,才想起柳一遥是在阜徵死后才辞官离开的,那时候他已经出生了。   他看向阜远舟,后者的眼神淡淡的,说不出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不过只是一瞬,阜远舟便恢复如初,招呼着柳天晴过来给柳一遥上香。   柳天晴看了看墓碑上那个大大的“柳”字,心里有些异样,不过这个姓氏不算特殊,被他忽略过去了。   苏日暮的唇动了动,不过始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给长满草的坟头收拾了一番,苏日暮才看向那个眉目淡漠的白衣帝王,“陛下你……”微顿,“我舅舅的衣冠冢就在这里,棺木里不过是些随身物事,你想要,便拿走罢。”   人已成灰,再执着这些东西,其实也无甚意思。   阜怀尧点点头,“冒昧了。”   苏日暮看了看阜远舟。   阜远舟抿了抿唇。   苏日暮略微皱了一下眉,随便寻个理由带着甄侦和柳天晴走了。   风很大,刮得衣袂簌簌飞扬,烧过的纸钱的黑灰被卷得老远老远,在山峰之间上下浮动,莫名的哀凉。   阜怀尧注视着这个小小的朴素的坟头,眼神复杂。   一代名相柳一遥,就葬在这么个地方啊……   他依稀记得,先帝一病就是二十年,期间几次病危,而他自幼被作为储君培养,年少时就能独当一面,早有忠心的大臣私下谏言,让阜仲退位于他,安心养病。   但阜仲还是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坐到死为止。   临逝世不久前,他曾对阜怀尧说过:“朕不是舍不得这江山,朕舍不得的,是这片有着一遥的土地,他可能就埋在某一个地方,血肉化作黄土,只要朕还坐拥这片天下,他就还在我身边……”   那一字字悲切入耳,叫人动容。   而柳一遥……真的连死了之后骨灰都洒在了玉衡的大江里,守护着这片土地。   “关于当年,你知道多少?”良久之后,阜怀尧才开口问道。   阜远舟微微摇头,“没有多少,不过是些传言罢了。”   当年的事情被有意掩埋得太深,朝中知道的人死得死,走的走,剩下的又有凡几?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些事,七王爷英雄气概,七王爷建功无数,七王爷为了兄长喜得麟子所以在宫里住了一年多,七王爷和德妃做了苟且之事……听来听去,听得人耳朵都起了茧子。   “传言大都和事实有些出入,”阜怀尧淡淡道,目光落在他的眼眸处,“逝者已矣,往事已休,你,真的要听?”   阜远舟拿起酒坛子,倒满了放在坟前的两个碗,拿起其中一碗,仰头喝下,方道:“皇兄说,远舟洗耳恭听。”   阜怀尧沉默了片刻,“当年……其实当年七皇叔并不是在朕出生之后才从边疆回来的,而是早在朕的母妃还未怀孕的时候就已经在宫里住着了,”话锋忽然一转,“远舟知道七皇叔是怎么样的人吗?”   阜远舟微微蹙了一下眉头,眼神里有些隐晦的厌恶,“能文善武,智谋高绝,心高气傲。”阜徵虽是皇宫里的一个禁忌的话题,但是这么一个英雄人物,想要了解他并不难。   阜怀尧望着他,“很像不是么,远舟,你和他其实很像……”   阜远舟动作一顿。   “不过那次回宫,他性子却是变了不少,像是遭了什么挫折,一蹶不振似的。”   阜仲极是信任和依赖阜徵,见他这般,很是忧心,一直追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素来对他言无不尽的七弟却不知为什么始终避而不谈。   不过阜仲很快就没有精力再去关心自己的七弟了,他在太后的步步紧逼和柳一遥的咄咄怒气中进退两难,筋疲力尽,然后一次意外醉酒,他头一回宠幸了后宫里的一个异族公主,有了阜怀尧。   当时,柳一遥得知这个消息,冲进宫里看到这般情景的时候,眼里几乎都能迸出血来,若是没有阜徵拦住,他甚至就能上前去拔剑杀了那个无辜的女子。   “这件事……真的是意外?”几次听兄长重复这个词,阜远舟禁不住升起一丝怀疑。   阜怀尧缓缓阖动了一下眼帘,“不,不是。”   身为皇帝,却和一个男子私定终身,十几年不曾踏足一次后宫,不仅是群臣忧心,后宫之首的太后更是心焦,劝到最后连以死相逼的招数都用上了。   但是阜仲挣扎归挣扎,痛苦归痛苦,但依然没有背叛心爱之人的动摇。   “所以,她动了手脚?”   “若是她一己之力,自然掀不起大的风浪,”阜怀尧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巧合的是,有人推波助澜,助了她一臂之力。”   “……谁?”   “不知道,”阜怀尧微一摇头,“除了阜徵,没有人知道。”   阜远舟一怔,“什么意思?”   “意思是,一切因果的源头,都是因为他——七皇叔阜徵。”   风声呼啸,插在坟前的几柱香火光在风中明明灭灭。   “因为他?”阜远舟重复。   阜怀尧淡然的声音在大风里显得有些飘忽,“其实当年七皇叔明着是驻守边疆,但实际上他不喜束缚,有大半年的时间在江湖上走动,从而认识了不少江湖朋友,也多了不少仇家,而这其中,总有人能知道他的身份,进而找上门来。”   “他的仇家?若是寻仇,对付为什么对付的是父……父皇和柳叔?”   “谁知道呢,父皇也只知是江湖上的人,”阜怀尧道,“但实际上是什么人,有什么恩恩怨怨,七皇叔死后,就没有人知道了。”   “他做了什么?”   “父皇和朕的母妃那次醉酒的意外是太后安排的,药是那人提供的。”阜怀尧淡淡道。   阜远舟怔住,“那我……”   阜怀尧缓缓道:“你和朕不一样,应该说,你和崇临、博琅都和朕不一样。”   “若是朕是意外得来的,那么,”阜怀尧目光幽深,“你们三个的出生,都是因着一场算计。”   “什么算计?”   “你还记不记得楚故说过,龚资振被人下药控制了?”   阜远舟突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他想起了楚故这么说的时候兄长微变的脸色,“记得。”   阜怀尧望着那被风雨侵蚀得老旧的墓碑,“那时候,柳左相也被下药控制了。而与此同时,皇宫里的几个妃子先后中了一种毒,”微顿,“是剧毒的媚/药,不交/欢,则会七窍流血而死,连沾上那些血的人都会感染暴毙。”   “——而解药,就是被下了药的柳一遥。”   第二百三十六章 报复   阜远舟猛地怔住,“柳叔和那些妃子……”   “事实并非如此,”看穿了他的想法,阜怀尧摇摇头,“荒谬的事情,还在后头。”   柳一遥本是心性坚定之人,但是那段时间里因为阜仲而心烦意乱,才被人趁虚而入,用药物和暗示迷了心智。   他和阜仲关系匪浅,出入后宫简直易如反掌,加之谋算他的那人的推波助澜,柳一遥几次进了那些被下了药的妃子的房间,被察觉不对的阜仲和阜徵赶来阻止了。   一开始他们只当做柳一遥是一时火上心头才做了这等糊涂事,连柳一遥本人都是浑浑噩噩的,说不清自己那会儿在干什么。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不妥了,因为柳一遥明显的精神不太稳定,而且那些妃子没有和柳一遥交/欢得到那种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生效的解药,竟是都一一七窍流血而死,去收拾尸体的人不小心沾了那些血,也纷纷暴毙,一而再再而三,尽管此事被先帝极力压了下来,但在当时的宫里,恐惧还是如同潮水一般蔓延开来,上到妃子下到宫人,全都惶惶不可终日,均道是出了什么害人的妖孽。   阜仲一开始也没想到是有人刻意针对他和柳一遥,但是后来见阜徵在第三个妃子死的时候似乎顿悟了什么,之后脸色越来越差,阜仲追问之下,阜徵才含含糊糊地说是江湖上的人寻来报仇了,再问细节,他便什么都不肯说了。   幕后之人一直没有找到,后宫里本就不多的妃子一个接一个死去,阜徵出宫一趟,不知从哪里寻回了解药,本来阜仲不肯宠幸那些中了毒的妃子,给她们寻个夫家再嫁了便是,但是在这般举动会引起满朝文武轩然大波的情况下,他却有了另一个主意。   阜怀尧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父皇打着宠幸后宫的名号,但是灭了灯之后,真正和妃子们同房的,却是七皇叔。”   阜远舟手里的酒碗一滑,“嘭”的砸在了地上。   阜怀尧有些不忍看到他现在苍白的脸色,移开了目光,“那时朕的母妃还不知自己已经怀孕,父皇再怎么大逆不道想和柳左相在一起,但阜家几百年帝位只传嫡系的规矩他还是不敢不遵。”   阜远舟张了几次口,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所以他想狸猫换太子?”   “……他们是兄弟,若不是七皇叔驻守边疆多年一直未曾娶亲,父皇都想偷偷抱养一个他的孩子,”阜怀尧垂下眉眼,泪痣如血,“这次,却是一个意外一举两得的时机,也许是因为自知连累了兄长,七皇叔也没有拒绝。”   他就这般顶替兄长的名,和那些妃子在一起,直到她们怀上他的孩子。   阜远舟忽然觉得有股寒意顺着脚底往上爬,“皇后,淑妃,还有我母妃……”   事到如今,阜怀尧的言辞也不再躲闪,叹了一口气,坦然道:“没错,你和崇临、博琅,都是七皇叔的儿子。”   一开始他们三人确实会被择一作为储君,但是阜怀尧出世之后,他们的作用变成了靶子,替阜怀尧挡掉一部分危险,阜博琅身子羸弱,就是被善妒的前任皇后动了手脚。   阜远舟僵在原地,嘴角动了动,似乎想拉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但最后还是硬生生被扭曲,双瞳幽深叫人心悸。   “好……很好……”他喃喃,声音极轻,像是随时都能被风刮走,“不愧是皇帝,连亲兄弟都能这般算计,远舟真是自愧不如……”   难怪阜怀尧一出生就被定为储君,难怪阜崇临明明是正宫所生却屡屡被打压,难怪他无论怎么努力,那个男人就是不肯看他一眼——因为这阜家,只有一个阜怀尧才是他阜仲的亲生儿子!!!   阜怀尧舌尖发苦,“德妃也是个可怜人,她什么都不知道,当时父皇和七皇叔配合得很好,却没料到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竟然还是被人知晓……最终害苦了你。”   阜崇临尚是半生得意,阜博琅过得也算可以,唯有他一人因形势所迫而被牺牲,自一出世就被踩在泥泞里翻不得身。   坐在坟前的阜远舟脸色麻木,“我母妃说的没错,你们阜家对不起我。”   他的不甘,德妃的不甘,甚至是阜崇临的不甘,这些东西,用什么都弥补不了。   阜怀尧俯下身子,平视他黑得叫人心慌的眼眸,“父皇一直想为你做些什么,可是远舟,你比谁都优秀,他能给的,你都能自己拿得到。”   阜远舟双目泛出了血色,哑声道:“权势,地位,名誉……这些东西,我通通都不想要。”   最初,他要的只是一个身份,一个被自己父亲被天下之人承认的身份!   “所以他给了你‘远舟’这个名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可惜,最后你还是选择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路。”   皇权碾压,本就是这世间最残酷的事情,阜仲从不希望看到这个孩子走上这条路。   阜远舟短促地笑了一声,尖锐的讥讽,“皇兄,种下恶果的不是我,我会选这条路,是他们逼的!”   “朕知道,”阜怀尧眼神哀悯,“你什么错都没有。”   “那为什么,”阜远舟问,“为什么他说阜徵是被柳叔害死的?”在这荒诞不经的剧本背后,柳一遥又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   阜怀尧伸手抚摸着他的长发,给予他一丝支撑的力量,“……其实最开始七皇叔并未同意父皇的建议,只是有一次他阻拦不及,柳左相已经和一个妃子纠缠在了一起,但是他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念着父皇……鬼使神差之下将赶来救他七皇叔和那个中了毒的妃子反锁在了房间里。”   阜远舟忽然预料了什么,语气艰涩:“那个妃子……是我母妃?”   “对,”阜怀尧叹气,“柳左相当时还被人控制着,记忆混乱,他临死前说的话确实是对你说的……他以为当时和德妃在一起的人是他。”   那才是真正的开端,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从那之后,阜徵并没揭穿此事,而是毫无异议地接受了阜仲那近乎荒唐的安排。   阜仲最初并不知情,还以为是自家七弟想通了,但得知其中波折的时候,阜徵已经被人暗杀在了蓝翎州,阜仲急火攻心,对柳一遥由爱生恨。   而柳一遥先是震怒于阜仲的背叛,又因自己的作为而不耻,加之他对阜徵牺牲自己成全他们的愧疚,种种原因让他不堪重负,阜仲对不明/真相的他的迁怒更是成了导火线,最终促使了柳一遥辞官离去,就此诀别。   “暗箭杀死阜徵的人,就是那幕后指使之人?”阜远舟问。   “这件事父皇也不清楚,”阜怀尧摇头,“不过先折磨再杀人,确实是报复的手段。”   “这就是你一直瞒着的真相?”   “……朕说过了,若是可以,朕一辈子都不想让你知道。”有些事情,本该让它封死在岁月长河里,永远成为秘密。   阜远舟怔怔地望着那老旧的墓碑。   他知道柳一遥对他好,一直都知道,只是其中,原来竟是有这个原因吗?   在那相处的短短不到一年时间里,柳一遥一直当他是他的儿子吗?   阜远舟忽然觉得,当年的事荒诞不经,他的人生更是一个荒唐的笑话!   “真是好生曲折离奇,让说书人来讲,估计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他低声呢喃,表情一片空白。   阜怀尧眉宇之间闪过一抹不忍,“当年事当年了,当事人都已经作古……远舟,你且放下吧。”   “放下?”阜远舟重复着这个词,好像觉得有些好笑。   若是得知一切就能放下,他到底是为什么要痛上那么久?   这般语气,叫阜怀尧心口狠狠一揪。   世间诸事都是如此,愈是执着,愈是痛苦。   无论是当年的柳一遥还是如今的阜远舟,都输在执着二字上。   阜远舟微侧过头注视着他。   眼前的男子这些年出落得越发冷丽精致了,褪去了年少初见之时的稚气,他和缠绵床榻依然隐隐掌控着朝中大势的阜仲眉眼神色更是相似,只是比后者多了几分杀伐果决。   难怪了,当朝太子的身世毋庸置疑,剩下的三个皇子均都眉目相似,谁会想到人丁凋零的先帝膝下仅有一子是他亲生呢?   “我还能如何不放下呢……”一衣苍蓝的男子站起身来,身子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坐得太久,微微摇晃了一下。   阜怀尧连忙伸手扶他。   阜远舟却避开了,步履缓慢地绕过墓碑,眼神浮动着哀凉的火光,“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我还能如何不放下呢……”   腰间琅琊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微微震动起来,发出了隐隐的嗡鸣之声。   阜怀尧见他拔出长剑,蓦地就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还不及出声,便见一道凌厉的剑光携着雷霆之势映入眸中,   耳边只听得一阵宛如开山裂石的响动,之后便是尘世飞扬,他下意识用衣袖掩住脸面。   未几,纷飞的尘土便被剧烈的山风吹走了不少,阜怀尧放下衣袖,便看见那小小的坟包已经尽数裂开,裸/露出里面上好而朴实的楠木棺材。   阜远舟怔然地立足了片刻,才俯下身,猛一发力,徒手将整个棺材盖子掀了开来。   棺材里没有尸骨,只有一些陪葬的事物,阜远舟伸手在里面摩挲了一会儿,直到摸到一个小小的圆环状的东西才起身。   阜怀尧静静地望着他,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张开手心。   “皇兄。”   阜怀尧微微垂眸细看,粗糙的白玉指环躺在他指骨分明的手里,色泽因为长久埋于地下而略显黯淡。   他伸手接过来。   “我什么都听你的,我说过了,现在你于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他微微笑了笑,似深情又似哀伤,“你要我放下,我便,放下罢……”   话音未落,他已提着剑,走向远处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苏日暮等人。   擦肩而过的刹那,阜怀尧忽然唤道:“远舟。”   蓝衣停驻,却在猎猎长风中摇摆,和背后的白衣交缠在一起,转瞬又分开,周而复始。   “你失去的,都已经亲手拿回来了,”阜怀尧背对着他,目光落在遥遥群山之间,“朕要你记住,于你而言,不管现在的你失去了什么,你都能过得比谁都好。”   ……   番外:恨生(一)   阜仲并不是一个适合生在皇家里的人。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母妃便常常这般说,眼神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后来阜徵稍长大了一些,也曾经这么说过。   他父皇是个狠角色,身为贵妃的母妃也不是善茬,但是阜仲偏偏不知是像了谁,居然生出了温吞善良的样子,连对太监宫女们都没大声说话过,抱着一本书静静往那里一坐,简直就像是菩萨跟前的玉面童子。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所以小的时候,在一众小小年纪就懂得倾轧碾压的皇子皇女里,阜仲总是被暗地里欺负的那一个,虽说因为他母妃受宠所以不会有实质上的伤害,不过排挤孤立恶作剧什么的对于孩子来说并不是罕见事,可被欺负了,他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也懒得与人计较。   不过这种局面在他年幼丧母的七弟被他母妃抱养到自己宫里后不久就开始改变了。   他母妃对他算是彻底失望了,盼着他别被兄弟害死了便是了,她将早熟气傲而且心机深沉的阜徵过继到了自己膝下,一是为了培养孝顺自己的储君,二是为了保护阜仲。   阜仲虽然善良,但是长在皇家的孩子哪有笨的?他自是明白母妃的安排,心里很是愧疚,加之是真的喜欢这个弟弟,他便尽力对他好。   那时候阜徵不过才四五岁,还不是日后叫人闻风丧胆的武威元帅,所以见没靠山的他成了阜仲这一党派的人,皇子们便将矛头指向了他,暗地里致使手下的太监把他堵在了皇宫的角落里。   看到阜徵几回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阜仲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他母妃一副放任流之的态度,他着急不已,只好寸步不离地将小小的七弟带在身边,恨不得将他绑在裤腰带上才好护着他。   其他皇子见状,便拿捏住了阜仲的把柄,便连着他一块打了一通,还威胁他若是告诉父皇,就暗地里弄死阜徵。   在权势面前,人命如草芥,不过寻常事。   阜仲本就不是凶恶之辈,这么一来也失了主意,只能仓皇又坚定地将幼小的弟弟抱在怀里,忍受着那落下来的拳脚。   阜徵被他护着,还属于孩童的黑白分明的眼都泛起了血色。   之后,阜徵便咬牙折了皇子身份的傲气,在禁卫军统领的门前跪了几天,拜了他为师。   再后来,阜徵学了文习了武,眼神一天比一天幽深,手段也一天比一天毒辣,昔日欺负过他的皇子们看了他都会直接软了脚。   阜仲的母妃看了不知有多高兴,深深觉得他想当皇帝并不是一件难事。   而阜仲就在越来越优秀的七弟的保护下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而在阜徵的庇佑和纵容下,他与生俱来的善良性子也丝毫没有被皇权争斗消磨掉,他依旧是小时候的那副性子,会把从鸟巢里掉下来的幼鸟小心翼翼送回树上,会对困难的人伸出援手。   所以日后柳一遥说起他们初见时他是怎么把对方细心地送到医馆的时候,阜仲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做过这么一件事。   柳一遥便笑道,说是他那时候浑身脏兮兮的,无怪乎阜仲记不住。   阜仲倒觉得没记住也不是坏事,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柳一遥是继阜徵之后第二个在他心目中如天神的人。   但是柳一遥记得他。   不过萍水相逢,他就记住了他,到死都没有忘记。   夹杂着飘雪的梅雨季节里,那个菩萨心肠的秀丽男子,是他这一生的转折点——没有阜仲,就没有后来名扬天下的柳左相。   阜怀尧曾说过一句话:柳一遥这一生丰功伟绩,为的不过是一个人——那菩萨一般的男子啊……   其实这句话,当真不假。   柳一遥的至交知己也说过:“你这一生啊,就活该当初多看了那么一眼。”   柳一遥却是笑了,“不,那是我何其三生有幸……”   看那一眼,就爱了一世,无论期间有多少痛苦挣扎背叛,唯有这一点,他至死不悔。   他就是这般深情笃定的性子,爱了恨了便是一生不变,吸引住了本性优柔寡断的阜仲,让阜徵远赴边境之后失去了主心骨一般的阜仲不由自主地依赖上了他。   帝位之争后期的时候,阜仲这一党派已经因为阜徵的运筹帷幄而呈现出压倒性的胜利,包括阜仲的母妃都以为阜徵即将黄袍加身了。   为此,阜仲甚至都已经开始翻书倒柜开始查阅典籍,想着为阜徵想个威风凛凛的帝号,好流芳百世传承千古。   但是,最后一个对手被铲除之后,阜仲带着想好的帝号兴冲冲地去找自家七弟的时候,等着他的,却是一张金灿灿的龙椅。   阜徵站在他面前,拂袖而拜,三跪九叩,正统大礼。   他眉眼伤感,说:“皇兄,我不能继位。”   阜仲愣住,“为什么?”   阜徵微微仰头看着他,“我喜欢的是天南地北逍遥自在,而非皇家天子至高无上,皇兄,你最疼我,所以求你了,成全我好不好?”   素来强势的弟弟用这般示弱的语气对他说话对他恳求,话音落地那一瞬,绞得阜仲心口都痛了。   一直在为弟弟铺路的他就在这样茫然失措的情形下硬撑着一口气登上了皇位,而阜徵则是在战事危急的时候自动请缨,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京师。   临走前一夜,阜徵像是儿时那般和他一起蜷缩在被窝里,叮嘱了一遍又一遍的帝王之道。   阜仲听得昏昏沉沉准备坠入梦乡之时,便听见男子忽然哽咽地道:“皇兄,对不起。”   阜仲没有回声,只是送别大军的时候,他倔强地挺直了腰板站在城门上,不让七弟看出自己一丝怯弱,徒生后顾之忧。   他不怪他,他早就知道阜徵志不在此,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如此决绝放弃唾手可得的至尊之位。   只是,文武百官叩地山呼万岁,孤家寡人的他坐在至高无上的龙位上,垂眼看着眼前阜家绵延了数百年的万里河山,却是几乎红了眼眶。   这龙椅这么宽,连靠一下都靠不了,这太和殿这么大,站了那么多人都还是觉得哪里哪里都是一片荒凉,这位子这么高,好冷,好孤独啊……   后宫不能干政,他的母妃——如今的太后帮不了他太多,素来依赖的七弟又远在边境奋勇杀敌,阜仲硬逼着自己一日日成长起来,但是,因为起初就没有争位之心,他根本没有蓄意扶植亲信,阜徵的心腹和不喜争斗的他又不亲近,那种找不到主心骨的恐慌就这样一日日地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每逢要做重大决策时,他都在群臣隐晦的无奈里久久难下决定,每逢政事压身时,他望尽朝野也遍寻不到能够商量的人……   空荡荡的寝殿里,他一次次地惊醒后抱着膝盖难以入眠,只能用力攥紧从边疆传来的捷报和阜徵因为匆忙而字迹凌乱的书信,汲取一丝暖意。   而这个时候,柳一遥出现了。   在阜仲最无助的时候,他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牢牢困住了在没顶的河水中挣扎的阜仲。   柳一遥才华横溢,柳一遥智计高绝,柳一遥雷厉风行,柳一遥杀伐奖惩眼也不眨……这样一个外貌和行事作风迥然不同的男子,却会在阜仲面前露出最温柔的笑靥,一如江南三月春尽好。   阜仲看不懂他那隐隐带着迷恋的目光,只知道这个人对他好,和尊他为兄的阜徵不同的好,他的语气他的眼神他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让他信任的气息。   对于这样的发展,本就因为对方是皇帝而心灰意冷的柳一遥激动不已,更加小心翼翼地收敛起自己的心思,一心一意扶持着所爱之人一步一步站稳在江山之巅——哪怕是踩着尸山血海,他所在乎的,也只是那么一个人罢了。   只是,月下对饮的时候,阜仲醉意朦胧地看着他,问:“一遥,你说,做皇帝好不好?”   柳一遥的目光流连在他的轮廓间,微微苦涩,“有什么不好的?”若是他能坐拥这天下,怎还会爱而不得?   眉眼秀丽的帝王却是瞬间红了眼眶,“可是我不想要。”   什么江山什么皇权,什么英明神武什么流芳百世,他通通都不想要,他不是伟大的人,他没有伟大的志向,他没有心怀天下的胸襟,最初的最初,他所憧憬的只是隐居在山林之间,每天一本书,一杯茶,梅妻鹤子,慢听岁月静好。   而不是被束缚在这王座里,站在这高处不胜寒的万人之上,背负着苍生重任,每走一步都在瑟缩颤抖!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坐在这个位置上……”阜仲望着眼前晃动的人影,眼角终于落下泪来。   他头一回在臣子面前失态,柳一遥听着他淡然的声音,却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哀恸。   瞬间,如万箭穿心,他的痛楚,柳一遥感同身受。   ……   番外:恨生(二)   阜仲变了。   这是朝堂里的人的共识。   而改变他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却锋芒毕露手腕惊人的年轻人。   ——他的眼里似乎谁都看不进去,唯有那个至尊无上的人才是他的一切。   贤者入世,安邦治国,有了柳一遥的辅佐,阜仲终于可以定下心来施展自己的治国之策,而不是样样大事都盼着边疆的来信——即使做错了也不要紧,因为总有一个如柳般坚韧的男子站在他身后,告诉他对错是非,带着他穿过荆棘遍布的漫漫长路。   阜仲行事以仁,柳一遥作风狠辣,两人一刚一柔,在持续了十几年的战争里竟是将玉衡朝堂整顿得井井有条,让征战边疆的阜徵再无后顾之忧。   “一遥,没有你我怎么办?”闲聊之时阜仲曾这般说过,褪去了年少时的稚气和即位时的惊惶,他的语气里半分玩笑半分认真。   闻言,柳一遥望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灼人的光,“你在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我?”   他如此的迷恋阜仲,即使明知这条路走下去让自己伤痕累累,他又怎么舍得离开?   阜仲没有细想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这句话听了之后叫他无比安心。   又是一年秋,边疆总算安稳了一些,阜徵知道兄长已经对帝王之术应付有余,便无所顾忌地在闲暇之时变了装改了名四处走走。   所谓浮生偷得半日闲,偷得半日自由也好,在人吃人的皇宫里呆久了,吃着宫外的窝窝头都觉得有滋有味。   端坐高位的帝王接了七弟满篇描述一地山水的信函,先是欣慰地笑了,旋即又叹了一口气。   入主了资政殿的柳一遥正坐在不远处处理公文,闻声看向他,见他望着窗外眉目隐有忧郁和向往,心里就是一痛,忍不住开了口:“陛下,若有一天边疆烽火不再百姓安居乐业,你不想留在这个皇位上了,就和我一起去纵情山水,游遍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好不好?”   阜仲一下子怔住。   柳一遥此时的神情近乎虔诚,“塞外边疆,海角天涯,不管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阜仲眼睛微微睁大,随即却是轻微弯了眉眼,“好,既然承诺了朕,那你就不能食言。”   “我答应你,就一定会做到。”对方眼底的信赖让喜悦像是涨潮一般在心底深处鼓胀起来,柳一遥花了极大的力气才使得自己不至于连发出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一遥,唤朕的名字。”   他嗫嚅了一下唇,“……阿仲。”   阜仲笑了,眼里有微微的恍惚,“好久没听过有人喊朕的名字了……”微顿,呢喃着换了自称,“我都快忘记我叫阜仲了……”   柳一遥仰头看着他,默默将泛起的闷痛压下喉咙。   如果这一刻可以停留,如果他们可以相爱相守,如果可以只是付出所有就把世间一切捧到他手中让他开怀让他无忧无虑……   那该有多好。   ……   阜仲在朝廷里慢慢地站稳了脚步,但是心里不经意出现的疑惑也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世界上没有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是理所当然毫无理由的——柳一遥对他很好,帮他的忙关心他的身体心疼他的辛苦纵容他的善心,那种好甚至超过了君臣之义朋友之谊,教他几乎惶恐起来。   连尊他敬他的阜徵都能为了自己的自由而咬着牙将他推上皇位,柳一遥却不计回报地守在他身边,倾尽所有对他好。   为什么?   阜仲看着他说话时低眉浅笑的模样,无声地问。   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权势,不为美色……他就这么温温和和地笑着,雅丽的面容上一双眼雾蒙蒙的如同倒映着江南三月的细细飞雨,好似真的与世无争无欲无求。   可是人活在这世上又怎么可能逃得出欲望二字呢?该得的不该得的,总有自己盼望着的东西。   柳一遥盼的又是什么?   这一猜再猜始终猜不出个所以然,阜仲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阿仲,我求的,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柳一遥却是如是说,含笑的眉目里不知沾上了什么,温温软软的,沉甸甸的,压得阜仲心口都沉了。   也许是因为他笑的模样实在太好看,也许是因为他唤着谁不会这么唤他的名字,阜仲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瞬间乱了。   柳一遥何等眼力,瞥见他心绪不稳的眼神,忽然觉得心底有某种东西在死灰复燃,蠢蠢欲动。   他爱他,从看他的第一眼开始。   他想和他在一起……   不惜代价。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渡过,阜仲便没那么多事情去揣摩一个难以琢磨的问题,唯有沉沉入睡之时才迷迷糊糊地恍然想到,将柳一遥留宿在乾和宫外殿的时候,他似乎总能睡得比任何时候都安稳。   直到清洗朝堂势力更换左右二相时,事情才在这里发生了转折。   阜仲力排众议将年纪轻轻的柳一遥送上了左相的位子,不仅惊了朝野内外,连阜徵都传信八百里加急,不解地询问他为什么那般信任一个崭露头角不久的年轻官吏。   阜仲也说不出所以然。   柳一遥却道:“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便会保玉衡三山五岳安稳无边江山无忧,阿仲,我说到做到,信我!”   他的眼神太坚定、太执着,显然可以为了阜仲一往无前。   那是正是隆冬季节,深色的黛瓦飞檐上安静地覆着一层薄薄的白,苍穹深处依旧大雪纷纷,一片片轻薄细碎的雪瓣划着圆弧徐徐旋落。   艳丽的红梅开了一树,远看像是一簇簇红色的火焰,眉目秀丽的帝王披着厚重的毛裘站在红梅树下,落下的雪在他眉宇之间开出了细细的花。   柳一遥近乎痴迷地凝望着他。   “一遥,”阜仲忽然开口,同时伸手接住了一片正好坠下来的落梅,眼眸里映下了一片小小的红,也映出了一缕淡淡的迷茫,“你为了我做了太多,可是我从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柳一遥微怔,旋即却是笑了,又是那般只在阜仲面前展露的温柔笑靥,语气里深情像是藤蔓一样蜿蜒出来环绕住了听者的心脏,“阿仲,这世间人事千千万万,我想要的无非就那么一样。”   被他的语气所蛊惑,阜仲禁不住抬头去看他的眼,“你想要……”   话音还未完全从喉咙里滚出来,他便觉得眼前一晃,微凉的吻已经如轻飘飘的雪花一般落在了他的唇上。   阜仲整个人都呆掉了。   柳一遥慢慢直起身子,指尖拂开他肩上的白雪红梅,眉眼仍然带笑,却已经不再是素日里无欲无求的神色,“我要的,是与你两厢情好,一世厮守,永不,分离。”   被他的话激回了神智,阜仲惊得几乎是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脚下积雪之后很滑,他一个不稳,险些撞到身后的红梅树上,那枝桠有些尖锐,柳一遥着急地伸手扶他。   但一个男子的分量确实不轻,柳一遥也被他带着绊倒了,两人一同摔在了有些厚度的积雪里。   柳一遥慌忙将他扶起,小心翼翼地察看着他有没有受伤。   恐怕连边疆告急都不曾见过他这般神情……   看着他这般模样,阜仲忽然就定了神,沉声道:“一遥,这个玩笑你我开不起。”   柳一遥的动作顿住了,好一会儿才挽出半弯笑意,道:“阿仲,你知不知道,我爱你爱到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为了能够有朝一日有资格说出这句话,他努力了太久,拼杀了太久,他在官场不择手段让自己爬的更高,为了就是能够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出爱字。   阜仲有些惊异地看着他眼中的痴迷和执念,“我……”   “事到如今,你让我昧着良心说一句这是玩笑,我都说不出来,”柳一遥眼神灼热,被藏得太深藏得太好的强烈情感爆发出来,几乎化作火焰在眼睛里舞动,“从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陷下去出不来了……阿仲,如今这世间,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   这般情深意重,叫阜仲震惊得不知如何开口。   柳一遥孤注一掷地再度轻吻他的唇角,“天大地大,一个人实在是太寂寞了,阿仲,我陪你,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   阜仲几乎是从他身边落荒而逃的,直到逃出了很远很远,他才在拐角处微微顿住脚步,回头看去。   隆冬大风忽然就刮了起来,风雪飘摇红梅零落,呼啦啦迷蒙了视线,眉目模糊的男子茕茕独立在飞雪中,像他刚才一般伸手去接那些簌簌落下的落梅,奈何风太大,花瓣都顺着他的轮廓滑了出去,一丝痕迹也不留。   他就这么怔怔然地站在大雪苍茫的空地上,身形笔直仿佛坚不可摧,却显得那么孤独。   一瞬间漫上来的疼痛扼住了呼吸,阜仲一时忘记了自己原本该抬脚的步伐,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柳一遥。   他不懂爱情,也不明白柳一遥的深情厚意是从何而来。   可是,看着这个人的笑就会欢喜,看着这个人的疼就会难过……   他算不算是,也喜欢柳一遥?   ……   番外:恨生(三)   “阿仲,你躲我!”   即使是深夜时分,深受荣宠的柳一遥依旧连通报都不需要,就这么一路长驱直入乾和宫。   准备入睡的阜仲被他强拽起来,还不欲躲闪,就被他的神情震住,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刚刚接下相位的柳一遥手段刚强气度沉稳,每一个笑每一个字都叫人难以揣测,偏生此时抿紧了唇望着他,脸色苍白轮廓消瘦眼里藏着怒气,真正伤心欲绝。   阜仲心里也不好受。   自那日之后,不过半个月两人没有私下独处过,他怎么就变得这般憔悴……   “我以为,纵然不能相爱,至少我们还能相知相携,”柳一遥眼中的怒气渐渐化为黯然神伤,语气惨淡,“可是如今这般光景……你究竟将我们这些年的情分置于何地……”   声音到了最后,竟是有一瞬的哽咽,难以成声。   他倾尽身心,得到的却是避而不见,他……不甘心!   阜仲愣住,竟是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面孔,“对不起,一遥……我不是存心躲你,我只是还想不明白。”   “你想不明白什么?”   “我想不明白,”阜仲微微锁了眉头,“我有没有喜欢你到足够我放弃一些东西的地步。”   柳一遥蓦地呆了。   阜仲缓缓收回手,“我现在,还不曾算好。”   这些日子思前想后,他亦知自己对柳一遥的信任和依赖不同寻常,只是生在皇家,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衡量得失,无论对象是财物权势还是人的感情,并非冷漠,只是每个人的生存之道的不同罢了。   柳一遥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唇边浮起淡淡笑意,神色那么缠绵那么多情,瞧得人呼吸都痛了,“阿仲,有了一次,你以为我还会再给你第二次想明白舍下我的机会?”   “什么……”阜仲还来不及明白他言语中的深意,就被对方低头重重咬上他的唇。   柳一遥这一下真的咬得很狠,似依恋又似决绝,唇齿相碰,两个人的血都混在了一起。   血腥味弥漫而开,柳一遥的声音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阿仲,来生我不能保证,但是今生让我陪你……我陪你生,陪你死,陪你过这一辈子!”   阜仲微微睁大了眼。   柳一遥舔/舐/着他唇角的伤口,目光灼灼,“阿仲,我说过了,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   “——也只有我,才能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的话太过笃定太过蛊惑人心,阜仲只觉得澎湃的血液冲击着耳膜嗡嗡作响,连神智都被冲得恍惚。   待得回神之时,他的衣物已经散落了一地,轮廓雅丽的男子吻着他的眉眼,神情痴迷又疯狂。   “一遥……!”阜仲慌了,用力挣扎起来。   柳一遥却箍紧了他的身体,“若是你不喜欢我,我一辈子都不会招惹你,安安心心替你守着这江山……可是谁叫你也喜欢我呢?”他的话音不高,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阿仲,是你不肯放手的,你又叫我如何放手?”   这般狠戾的眸色,当真陌生得紧,教阜仲微微怔愣。   是啊,柳一遥对他太好,好到他几乎忘记眼前这个人是玉衡朝堂里不择手段的柳左相。   柳一遥忽而又笑了,笑容温柔又美好,比那三月的桃花还要惊艳上几分,“阿仲,这世间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你是我的,没有人能阻止。”   ……   一夜,迷乱。   ……   沃国有玉,质地乳白,其坚如石,剑击不破。   素来不喜金银财宝的柳一遥却独独看上了这件贡品,向阜仲讨了过来,闭门谢客了几日。   阜仲身子有些不适,虽是觉得对方进宫陪他时总有些古古怪怪,不过也没有深究。   又是一日深夜时分,柳一遥却匆匆进宫,将一对做工粗糙的白玉指环捧到了他面前。   “我心如玉,思君朝暮,生死不离。”   阜仲接过指环,笑了,“生死,不离。”   这一句约定,金口玉言便是十二年。   也一语成谶,他们将这个指环带在身边,到死都没有放开。   ……   阜徵期间回京述职,阜仲柔着眉眼对他提起柳一遥种种。   昔日的小小孩童已经长成了神情刚毅的卫国元帅,血肉在战场上被撕裂也不曾皱着眉头,此时看着自己兄长幸福溢于言表的模样,却是瞬间哀伤了眼神,“皇兄,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他柳一遥也不例外,总有些路……你得一个人走。”   阜仲却是不信,“一遥答应我的,从来不曾食言,我信他。”   阜徵不再说话,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善良如菩萨的皇兄啊,你可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八个字美好得叫人用得泛滥,但其实它的结局,是一个悲剧。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闲聊之时,阜仲曾略微提过这件事。   柳一遥听罢,并没说话,只是伸手抱紧了他。   人生无常,几多变数,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想要与这天,争上一争。   ……   但是,他终究还是输了。   “柳一遥,阿徵是因你而死的!”   当那砚台砸在头上,教他头破血流的时候,柳一遥不是不疼的。   只是心爱的那人凄厉的眉目,比那箭矢更要厉害,扎进他的心口,那剧痛盖过了头上的伤口。   总是眉目温然的帝王跌坐在一地狼藉里,抱着阜徵带血的头盔,眼泪簌簌而落,“你不明白,阿徵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他年少时的天啊……   可是现在,他的天塌了。   他柳一遥害死了阜徵……也是他害死了他的七弟!   柳一遥半跪在他面前,想像以前一样伸手抱住他,却只觉手脚都僵硬得不成样子,“……阿仲,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是啊,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他眼神空洞地呢喃,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听不见,嘶哑如同负伤累累的兽类从咽喉深处发出的悲鸣。   那些背叛,那些死亡,还有那几个无辜的孩子横贯在他们之间,生生破出一道天堑阻隔左右。   指环依旧,可是世道,却变了啊……   ……   一纸辞呈偷偷放在了宰相府,一匹瘦马安静地出了城。   柳一遥出京的时候,他没有回头留恋这个埋葬了自己的心一辈子的城池,亦不敢回头,只怕回头看一眼都是痛。   怕再看一眼……就舍不得离开他了。   至爱不悔。   这是他留给阜仲的最后四个字。   就此,绝笔。   爱恋转瞬间见血封喉。   阜仲站在空荡荡的乾和宫里执着这承载了十二年深情的薄纸,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   不观山很偏僻,很安静,但是处在京城辖区,常常能听到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   柳一遥接过小贩手里的煎果子,在简陋的茶摊上坐下,点一壶茶,听过往的行脚商人说那些真真假假的天朝之事,有些恍惚地想,他不在了,可有人会在早朝之前偷偷给他带一个热腾腾的煎果子?   听说他病了,听说他新添了麟儿,听说他册立了太子,听说太子的名字唤作阜怀尧,听说他追封了七王爷做忠勇公……   每听一次,回忆就多了一份,思念就重上一分。   阿仲,一辈子这么短,数来数去不过几十年而已,根本来不及忘记你。   遇见孪生姐姐,纯粹是个巧合,他却没想到,竟是会在姐姐的儿子苏望苍身边,看到一个熟悉的孩童身影。   他时隔太久,他对本就交集不多的阜徵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觉得这个孩子的眼神,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巧妙地便套出了他的身份——哦,对了,一个生在皇家却名为苏昀休的孩子。   他的母亲,就是那年和他纠缠在床榻之间的妃子。   ——那一瞬,愧疚才是那把剜骨尖刀。   苏家灭门后,他闻声赶去,最后带回小镇的,只剩下这两个孩子,以及深夜一一运上山来的千百灵位。   柳一遥没有过问苏昀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身份不明的属下,也没有问苏望苍为什么执意认为是自己害死整个苏家,他只想在余生之年好好保护他们,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不然,一旦空闲下来,那透骨的思念会吻杀他的理智。   ……   ——若有一天边疆烽火不再百姓安居乐业,你不想留在这个皇位上了,就和我一起去纵情山水,游遍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好不好?   ——塞外边疆,海角天涯,不管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你明明这么说,可是现在,你又在哪里?   人生长恨水长东……二十年生死不见,阜仲已经发须皆白,可是那年承诺会陪他走遍天下的人,却仍然是记忆里笑如江南烟雨的模样。   阜仲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熟悉的脸庞,却摸了个空,方似如梦大醒。   那风华正好的岁月里,那他所爱的,所珍视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啊……   七弟,对不起。   一遥,你在哪里?   告诉我,你在哪里?   他总是过于迟钝,一梦醒来,方觉自己已经痛失所爱。   他恨不得将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仍是找不到那个执手与共的心爱之人。   是的,直到你离开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很多事情,其实远没有你对我来的重要。   但是迟了。   十二年前他们回不去从前,如今他已经回不来了。   犹然记得多年前梦中,颜容雅丽的男子嘴角含笑眼神悲伤地说再见时的情景,那时阜仲就已明白,他的一遥,再也不会回来了。   阜仲死死守在这个他曾经不想要的至尊之位上,只为能够坐拥这天下,便能感觉柳一遥还在。   他承诺过的,陪他生,陪他死,陪他过一辈子。   现在,他大限将至,这片土地仍然属于他,他的一遥也属于他。   白衣的太子蹲在他身边,素来冷漠的神情里竟是带上了悲伤。   “尧儿,莫伤心,”他呢喃,攥紧了那生死不离的白玉指环,“一遥和七弟等朕等得太久了,再不去,他们恐怕要过奈何桥了……”   ——你在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我?   一遥,我用一生,怀念你曾说过的这句话啊……   既然你已失言,那么现在,轮到我去你在的地方了。   ……   菩萨一样的你啊,我就多瞧了那么一眼,就用上了一辈子来爱你……   风雪飘摇里,柳一遥对着窗外回想起那人秀丽眉目,忍不住静静微笑,对身边的两个孩子道:“昀休,望苍,帮我把一样东西取来,可好?”   我们说好生死不离的呢,却害你一个人孤单了那么久。   真抱歉,我这一生唯一一次食言竟是于你,七王爷当初那句话果然像是一个咒啊。   他握紧了白玉指环,按在心口,感觉着心脏渐渐虚弱的跳动。   奈何桥边,我会守着你来呢,你可不能装作不认我……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头也不敢回地离开京城的时候,还不曾对阜仲好好地道别。   呐,对不起,阿仲,再见。   明天见。   下次见。   ……下辈子见。   (END)   第二百三十七章 使者   时至初夏,几场大雨过后,气候也渐渐转热了起来。   甄府。   午后时分,阜远舟端着茶道美人亲自沏的好茶,坐在树荫下看自家徒弟认认真真地练习他教的一招一式。   苏日暮歪歪斜斜地坐在他旁边,拎着个酒壶自酌自饮,顺便评价道:“气势太重了,子诤你让他收敛收敛,这样不好藏气,偷袭不方便。”   阜远舟睨他一眼,淡淡道:“一步一步来,他还小,急什么?”   “啧,”苏日暮忍不住咂了一下舌,“瞧你这腔调,越来越像你皇兄了。”   阜远舟不咸不淡道:“本就是兄弟,像也是正常的。”   苏日暮咕哝:“又不是亲兄弟。”   被踩到雷区,阜远舟的眼刀刷拉扎过来。   苏日暮识相地给自己的嘴巴上了个封条。   阜远舟冷哼一声——迟早撕了这张破嘴!   “师父,”习完一套剑法,柳天晴收了剑,走过来,“方才我可有出错的地方?”   阜远舟递给他一杯茶,“不错,再去练几遍,等会儿我和你过几招。”   柳天晴眼前一亮,接过茶喝了,道了声谢便匆匆再去练习了。   苏日暮忍不住嘟囔了:“严师什么的……”   阜远舟似有似无地瞥了他一下,“你心疼?那让他这会儿悠闲点,以后做个废材大侠?”   苏日暮抽抽嘴角,“子诤,你学坏了。”   这毒舌杀人不见血的,跟谁学的?!   阜远舟懒得理会他。   苏日暮凑过去,用胳膊肘戳戳他,道:“从舅舅那里回来都几天了,你怎么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阜远舟皱了一下眉,“我什么时候要死不活了?”   “还说不是,”苏日暮撇撇嘴,“一天到晚黑着个脸,有事没事往我这里跑,你看见你皇兄的脸色没有,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小爷拐卖了你呢!”   阜远舟顿了一下,没忍住问:“皇兄真的介意我和你走得近?”   这回是苏日暮脸黑了,“你的重点究竟听到哪里去了?”看这丫的魔怔的,除了兄长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阜远舟扭过脸不理会他,“还不回你的翰林院?”   苏日暮不解地继续戳他,“我说,你不是真的还在意舅舅那件事?”   “嗯?”   “你们不是亲兄弟这样有什么的,他不是说了不管怎么样你都是他三弟吗?而且这么一来,你想跟你皇兄在一起不是更光明正大么?”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太过复杂太过离奇,他听阜远舟转述了之后都觉惊讶,不过也有些暗里的庆幸——不是亲兄弟,总有些事情压力小一些……   阜远舟表现得比他更困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在意这件事了?”   苏日暮难得错愕,“不为这件事,你干嘛好几天都死气沉沉的?”   “我什么时候死气沉沉了?”阜远舟挑眉。   苏日暮嘴角抽搐,“话说的比平时少发呆的时间比平时多你皇兄看你都没反应什么的,你皇兄下朝的时候都私下找过叫我开导开导你。”难得见那个眉目冷酷的男子露出了疑似担忧的情绪。   阜远舟闻言,无奈地笑了一下,“那件事我说放下就是放下了。”   “真的?”   “不然还能怎么样?”阜远舟摇摇头,“他们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去挖了他们的坟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苏日暮眼皮子一跳,“你不是已经已经挖了吗?”虽然只是衣冠冢……   阜远舟深呼吸一下,忍住把这个牙嘴死贱死贱的家伙丢出去的冲动,“现在到底是谁搞不清重点?”   苏日暮赶紧正色,问道:“那你究竟是纠结什么?”   阜远舟凝重了脸色,“我在想舅舅的事。”   苏日暮的眼神立马充满了控诉——你还说不是在想当年的事情?   阜远舟面无表情地给他一脑刮子,“我想的是,那时候柳叔被人下药的事。”   “你觉得其中有问题?”苏日暮微微蹙眉。   “以药控制人心……这种把式,我总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阜远舟有些不确定地道。   苏日暮的脸绿了,“该不会又是你教里的玩意儿吧?”   “……不清楚。”阜远舟迟疑,“教里应该没有,不然我肯定会记得,不过……可能真的有什么关系,小时候我依稀有那么些印象。”   苏日暮皱了眉。   扯上那个神神秘秘的煞魂魔教,他就联想到了宿天门。   “所以你一直在想这件事?”   “嗯,”阜远舟闷闷地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有点在意这件事,我担心宿天门那时候真的搀和了一脚。”   联想到龚资振的事情,他这般担心,倒不是没有缘由了。   ……   阜远舟回宫的时候,第一时间仍是习惯走去御书房——反正他的兄长总是会在这里的。   不过等他踏步进去,却发现里面的气氛怪怪的。   他不解地看了看礼部尚书卫铎和枢密院枢密使韩谷凝重的脸色,随即走向黄龙梨木大桌背后的白衣帝王。   “怎么了,皇兄?”他问。   阜怀尧微微抬眸,示意他坐下之后才道:“池尤的使者团已经在三百里外的镇子上了。”   “这么快?”阜远舟微微惊讶,他记得军粮也刚运出京城不久……不过有连晋的安排,应该不会撞上的才对。   阜怀尧颔首,“时间早晚倒是没什么,朕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嗯?”能让兄长说出在意,这件事定是不简单。   “池尤国刚刚才把使团人员名单送上来,”阜怀尧微微凝眸,将一份名册放在对方面前,上面红纸黑字,格外醒目,“这打首的池尤使者,说不定是熟人啊……”   阜远舟定睛看去,赫然发现上面的几个字叫人意外——国师:申屠谡雪!   ……   京城城外两百多里,一处溪水边,停着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虽是看起来很低调,行囊走车的细节处却能看出明显的异族风味。   而车队中央,停靠着一辆比旁的都大一些的马车,浅紫色的纱帘软软垂下,依稀能看见里面人半躺着的身形,曲线柔美,叫人雌雄莫辩。   “国师,”一个武士走到了马车边,有些忌讳地稍远几步便停下了,垂首低眉敬畏道:“天色已经不早了,这会儿阳光也不算太强,不如咱们趁早赶路,好到下一个歇脚点好好歇息?”   帘子背后的人影动了动,似乎正在看什么东西,片刻后才道:“离京城还有多远?”   一开口,便能发现原来帘子背后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   只是他的声音又轻又柔,细细的软软的,像是水一样,几乎能漫进人的心底里去,叫听者忍不住沉迷其中,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些美丽又空幻的东西,比如随着流水逝去的落花,比如江畔上不知何处响起的悠悠笛声。   那瞧起来便心志坚定的武士也禁不住晃神了一下,却在对方的一声耐人寻味的轻笑里猛地惊醒。   他忍住去擦拭冷汗的动作,头低得更低了,回答道:“还有约莫两百七十里。”   “行,那就走吧。”那个声音道,微顿了一下,仍然可以听出里面残留的意味深长,“玉衡国都,真是久违了……”   后面的那句话音量太小,还未来得及传递到帘子外就消散在了空气中,那武士只听到了前一句话,赶紧告退离开,去准备启程的准备。   这个国师神神秘秘的,当真叫人害怕呢……   ……   皇宫,御书房。   阜怀尧合上最后一份奏折,便放下笔阖上了眼,单手撑在扶手上抵住了额头。   一双手适时地伸了过来,轻揉他的太阳穴,指腹暖暖的,叫人不由自主就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最近的政事要少上许多呢……”身后的男子这般道,由衷高兴的语气。   阜怀尧也不自觉地被他感染,弯了一下嘴角,便算是笑了,“尚可。”   阜崇临叛党已除,他也坐稳了这个位子,局势稳定了,最近也算风平浪静,事情自然就不会多得叫人焦头烂额了。   “那我给皇兄你炖个虫娄猪肚汤吧,最近都没好好调理一下你的身体呢。”   阜怀尧默了默,难得有些尴尬,“……朕,不喜虫娄。”   “哦,那换天麻?”   某帝王继续尴尬:“能不能……换点别的?”   “……皇兄你其实是想吃辣的东西吧?”   “咳,朕什么都没说。”   “皇兄……”某王爷无奈了。   两人随意地说了一会儿闲话,阜远舟忽然想起一事来,“对了皇兄,苏日暮的一月吏考差不多了,你准备给他安排什么官职?”   武试中举没那么多规矩,阜远舟不想柳天晴过早沾染官场习气,所以替他在兵部要了个虚职,倒是苏日暮这边,阜远舟自己也拿不太准主意。   闻言,阜怀尧睁开了眼,“你呢?你觉得如何?”   阜远舟想了想,“做什么倒不要紧,只要呆在我眼皮子底下别乱蹦跶就好了。”   阜怀尧眸色微微一动,“嗯。”   阜远舟纳闷——“嗯”是什么意思?   阜怀尧回头,望着他表示疑惑的脸庞。   察觉到兄长的目光,阜远舟微微低头,更加不解,“皇兄?”   阜怀尧似乎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唇,只是说了一句“没什么”又回过头去了。   阜远舟冷不丁的就想起了之前苏日暮说的事情,心里微暖。   感觉到对方俯下身子抱住自己,阜怀尧微微侧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贴上对方的,又赶紧收回动作,“怎么了?”   “皇兄。”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温柔,就这么响在阜怀尧的耳旁,近乎微一动就会吻上来的距离,他微微觉得不自在。   “天晴刚开始学我的剑法,我不放心,在宫里又不方便,便多往苏日暮那里跑了几趟。”   “嗯?……嗯。”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宿天门是个大麻烦,我一直在想怎么对付它。”   “哦……”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才常常发呆啊。   “当年之事,我说过放下便是放下了,你不信么?”   “……”人心长在肉里,阜怀尧看不见,但对于阜远舟的固执,他总是很担心。   对方一声轻笑,“皇兄,我是你的,你说的,我怎么会不听?”   此言一出,本是认真听着的天仪帝眼神一抖,几乎没绷住自己的面色——他是他的皇弟!皇弟!难道就不能多补充两个字么!?!   ……   第二百三十八章 申屠谡雪   池尤国的出使团抵达京城的那天,阜怀尧和群臣们合计了一下,决定让阜远舟和连晋跟着礼部的人亲自跑一趟。   这阜远舟是因为他对宿天门比较熟悉,连晋不用说,肯定是为了宫清了。   礼部派的人恰好是布磬,做事也就更方便了。   连晋大致地把部分事情跟他说了一说,布磬原本就了解上一些,此时听罢,神色也有些凝重。   “我之前听说这完颜遂简能够登基,就是因为背后有个幕僚帮忙,在他即位之后这个幕僚就被奉为国师,这么看来,这申屠谡雪莫非就是宿天门的人?”布磬猜测道。   “难说,我们几乎完全没有申屠谡雪的资料,断定不了他的身份。”连晋叹口气道,宫清一听对方的姓氏就变了脸色,要不是被他死命按住,恐怕这会儿早就跑去一探究竟了。   池尤国的出使团不知说是低调还是别有用意什么的,他们是打着游览玉衡风光的名号、做寻常商旅打扮进入玉衡的,也不进官家驿站,可怜去边境接人的礼部官员跟着他们一路风餐露宿,观察半天也不曾发现不妥。   所以这会儿出使团就停在城门外稍远一些的茶棚里休息,等候玉衡这边的迎接。   但是阜远舟等带着人抵达茶棚那处的时候,除了池尤国的车队,还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那人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一身文士衣着,拿着根登山杖,脚下还沾了些许新泥,似是早早去爬山回来,他此时正坐在茶棚靠外的一角,端着茶杯不知在想些什么,眉眼郁郁的模样。   察觉到几道目光齐聚过来,他便回神,比旁人都先瞧见茶棚外官兵开路的马车上走下的人,微微讶异,似乎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们,放下茶杯起身走了过去。   “闻人大人?”见到这人,布磬微微一愣。   此人正是闻人折月无疑!   阜远舟和连晋都意味不明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因为阜远舟等人都身穿朝服表明了身份,所以闻人折月也没有刻意避讳,大大方方走来拜礼,“下官见过宁王殿下、连元帅、布大人。”又顿了一下,有些疑惑地询问,“诸位到这里来,是有公事要办吗?”   阜远舟没先回答,而是问:“闻人大人刚出城回来么?”   闻人折月坦然道:“一时来了兴致,便去附近山上走了走。”   阜远舟笑了笑,“那正好,我们在接池尤国的出使团,闻人公子也一起罢。”   “哦?”闻人折月露出意外的表情。   说话间,茶棚里一个高额深目明显异族人特征的男子已经带着一队人走了出来,他一身武士打扮,太阳穴鼓起,眉眼间带有杀伐之气,明显是个功夫能手,那周身气度让人一看便知是出使团里能说得上话的人了。   男子看了一眼连晋,似乎是认识的,愣了一下。   连晋状似不经意地动了动唇,低声道:“是池尤国的一个大将军,有过一面之缘,性子还算耿直。”   阜远舟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那男子身边的正好有一个玉衡礼部的官员,显然是看到布磬才确定是出城迎接人的,率先发话道:“殿下,元帅,布大人,这位是出使团副手戒安安巴,池尤国的大将军。”   阜远舟微微一笑,“戒安安巴将军,幸会了。”   连晋则是心里有些嘀咕,这国师地位倒真的是不低,堂堂一个大将军都给他打下手。   布磬适时接上话来:“这是我朝三王爷宁王殿下,”又用手示意了一下连晋,“连家军连元帅,”最后才道:“我乃礼部侍郎布磬,特来迎接贵国来使。”   戒安安巴惊了惊,脱口而出:“神才永宁王殿下?”   布磬笑,“正是。”   戒安安巴立刻打量了一下一看就是队伍之首的阜远舟,似乎也没想到这个出了名的人物会亲自来接人,而且连有战鬼之称的忠信元帅都压不住此人的风头,不过目光在看到他腰上的佩剑时,戒安安巴的眼神亮了一亮。   他行了个外族礼,是正是池尤国的礼节,开口时是腔调有些生涩的玉衡语言,“幸会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客套话,阜远舟这才转入正题,“听过这次出使乃是贵国国师亲自出访,不知国师现在身在何处?”   戒安安巴以为他是介意来使不出反而让副手和他一个堂堂王爷交涉,赶忙解释道:“国师喜好玉衡风光,方才在不远处瞧见一片桃林,心生喜悦,便下车一观,想必国师是过于忘情,才一时唐突了,还请宁王爷见谅。”   其实他们池尤国地小势低,所以极其崇尚武力,对于申屠谡雪这种风花雪月的爱好,他很是膈应,奈何那位主儿不好惹,他只能心里嘀咕嘀咕。   阜远舟大方道:“贵国国师能够如此心喜玉衡风光,倒也是一件美事,远来是客,不知戒安安巴将军现在可否带我等前去见见国师?”   “当然,这边请。”   阜远舟颔首,示意连晋布磬和闻人折月等人带上几个侍卫都跟上。   但凡扯上国师二字就让人觉得神神叨叨的。闻人折月似乎也有些好奇这池尤国的国师是何等模样,跟上来的速度到时不慢。   连晋挺在意申屠谡雪的身份,一直眉头都有意无意地皱着。   布磬戳戳他,低声道:“淡定点。”宫清的事他也知道一些,自是明白好友心神不宁的原因   被看出自己的在意,连晋有些尴尬,连忙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几人穿过官道,往里走了十几米,便恰好看见一片桃花林,此时已经五月初夏时分,早已过了桃花盛开的季节,但此时枝叶尽数抽展,绿意爬上梢头,别有一番趣味。   此处除却正走来的他们,也就只有三个人罢了,其中两人衣袍艳丽色彩繁丽,乃是一男一女,正毕恭毕敬地站在桃林之外,感觉到脚步声,便双双警惕地转身,连手都已经放在了兵器之上。   再细看他们二人,看起来都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是外族血统,但是相貌极是出众,男的俊朗,女的俏丽,远远胜于常人,偏生看起来应该是侍从的身份。   只是不知为何,他们这般模样总是教人看了心生违和感。   连晋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奇怪地发现这对少男少女虽是外表精神气儿十足,眼神却是呆板停滞的,就像梦游的人一样,衬着那张好看的面孔,说不出的诡异。   布磬也打了个激灵,觉得这两个人实在有点不像是活人。   戒安安巴似乎也很是忌惮这两个人,或者说他忌惮的是正站在远处一株桃树之下的浅紫色身影,远远的便停住了脚步,用池尤国的语言说了几句话。   阜远舟在看到那两个奇怪的侍从都没有变化的眉目忽然一动。   连晋示意性地望向他,戒安安巴肯定不知道永宁王会池尤语,不知是不是说了令人生疑的话。   阜远舟却微微摇头,似是不方便说。   戒安安巴的话音落了,那个一直背对他们的人影也动了。   他转过身来,一根桃枝恰好从他身前斜插而过,遮挡住了他的面容,唯见那在浅紫舒袖长摆华衣的映衬下的,曲线优美的身形。   “久仰玉衡神才威名,今日能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那人缓缓地开口了,那口音居然是标准的玉衡官话,偏偏那声音轻柔细软,比那泉中涓涓渗出的水还要温上三分,沉稳又飘渺。   说是飘渺,是因为他的声调实在太轻,犹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般轻灵;说是沉稳,是因为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的声音却实打实落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避都避不得。   这样的嗓音好听得不知道如何形容才好,简直勾人心魂,不过只是一听之下,就听得在场不少人微微恍了神,眼前景象一晃,桃树似乎转瞬在玉露琼浆的浇灌下抽枝生花,凌乱的粉白簇拥了一树,天上霞光如仙家坠凡一路铺洒,有蝴蝶欲停驻于花瓣上,却不知是因为那花瓣太滑,还是已经到了它生命的终点,小小的蝶儿竟是从那柔嫩的瓣叶上软软滑落了下来。   有几个定力不足的人忍不住下意识去接那个可怜的蝶儿。   冷不丁的,三声清脆的击掌声蓦地响起,像是平地惊雷乍起,满树粉白簌簌震落,满目情景似乎被惊扰,潮水一般翻滚退去,什么桃花什么蝶儿都转眼不复存在。   众人定住神来,眼前除却阜远舟收回击掌姿势,连晋和似是已经有所防备的戒安安巴严阵以待,哪还有那唯美如仙境的景象?   布磬和侍卫们看着自己平伸出来的手掌,一时都惊疑不定,不过他们都训练有素,所以此时并没贸然惊惶起来。   阜远舟瞥了一眼闻人折月。   后者有些愣神地望着自己的手,仿佛如梦大醒。   阜远舟不动声色地移转目光,再次看向那桃林中人,道:“国师术法高超,真让本王大开眼界。”   话是这么说,是否真心又有谁知?只是他笑语盈盈的,实在挑不出真假来。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刚才幻境都是那个国师申屠谡雪搞的鬼,心里都有几分惴惴然——难道这世间真的有道法超然者?   申屠谡雪却是笑了出声,“不过装神弄鬼的小小方术罢了,在殿下这般定力之人面前,不过班门弄斧。”   说话之间,他已经踏步走出桃林,被桃枝遮挡的面孔也露了出来。   连晋轻轻地吸了一口冷气,没忍住用传音入密问阜远舟:“三爷,这厮是男是女?”   第二百三十九章 铃铛   “三爷,这厮是男是女?”连晋如是问道。   阜远舟没理会他,只是紧紧盯着这个缓步走出桃林的男子——没错,男子。   那为什么连晋还要问这是男是女呢?   其实无怪乎连大元帅问出这样的问题,因为这个申屠谡雪乍看之下,还真的叫人辨认不出性别来。   他看着也不过二十来岁,穿着浅紫色的宽大长袂纱衣,行动之间衣摆浮动,风情自现,隐隐勾勒出来的身体曲线连那最美的花旦都要自惭形秽,皮肤莹白,连那飞雪都要逊上三分晶莹,如此还不算,偏偏他还有一张雌雄莫辩的颜容,长眉,水目,琼鼻,朱唇,轮廓不妩媚,却阴柔至极,长长的乌发用紫色的纱巾绑做一束,几乎垂到了膝盖上,因为他是外族人的长相,即使身量颇高,在听见那明显是男子的声音之前,恐怕也没人能一口断定这是男子还是女子。   尤其是当他唇角含笑似嗔似讥仿佛天下人都不入其眼的时候,心志不够坚定的男女大概恨不得把自己的性命都交付出去,效仿昔日幽王烽火戏诸侯,好博得美人看顾一眼。   已经有第一次见此等人物的侍卫看直了眼,直到被同伴暗自掐了一下软、肉才回神回来,心里大念了一句祸水害人。   申屠谡雪却径直走向连晋。   连晋本来想退,不过这分辨不出男女也看不出会武功的人却忽然步履一动,飘飘然如仙舞翩跹,一下子闪到了他面前。   连晋僵住了,因为对方的身体已经几乎趴在他身上了,那股似花非花的幽香冲进了鼻子里,害得他脸都绿了。   能不能推开,这是一个问题。   万一这是女子,不小心碰到什么的要终身负责什么的就死定了!   很明显,连大元帅已经脑袋当机了。   申屠谡雪吐气如兰,趴在他耳边幽声道:“是男是女,你要不要摸摸看?”   连晋“喀拉”一声石化了。   申屠谡雪却施施然退开,放肆地大笑起来,这才看出几分男子的爽朗气概。   布磬几人都忍笑。   连晋磨牙——好你个娘娘腔!   阜远舟不为所动,一直注视着申屠谡雪,幽深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直到对方的笑声停下了,他方道:“六韵魔音都能拿来装神弄鬼,那这世道便真的妖魔横行了。”   正在心底钉小人的连晋一愣——六韵魔音?   这个玩意儿和摄魂术一样,完全就是传说中叫人听了就恨不得退避三舍的邪功,不过摄魂术是控制,而六韵魔音是迷幻,据说后者早已失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国师身上?阜远舟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其他人则是一脸茫然,只大致知道是什么神神秘秘的武功罢。   申屠谡雪却是不在意阜远舟拆穿自己的把戏,反而愉悦地笑了笑,“乍见神才,不由得就想用不成才的把式领教领教,殿下之力,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尔尔,国师过誉了。”阜远舟如是道,旋即话锋一转,不咸不淡道:“但这里还有旁人在,国师此举,未免有欠考虑了。”   被六韵魔音的幻境困住而又没人叫醒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申屠谡雪闻言,嘴角一勾,倒是从善如流,“受教了,我下次一定注意。”   这个申屠谡雪实在是个危险人物,一见面就来了个下马威,也不知是他生性如此还是池尤皇帝完颜遂简的授意,这会儿他话是这么说,可谁又知道他会遵守几分?   阜远舟正想着不知能不能把他留在城外,却见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了他身旁,顿时流露出玩味的神情。   阜远舟微微一怔,他身边的就是连晋他们几个玉衡官员,而申屠谡雪看的人是……   他一侧头,便看到了旁边绿眸忧郁的闻人折月。   “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啊……”申屠谡雪喃喃,轻柔的声音如同丝绸一般滑出他嫣红的唇,一双眼里带着炽热的光。   那种光不是欲望,而是一种见到了猎物的兴奋,赤/裸/裸的毫不掩饰,连一向从容的闻人折月见了都不觉已然皱眉。   “国师……”   “铃——”   闻人折月正准备说话,却被对方伸向自己的手打断了。   正确来说,打断他的是一声悠长的铃声。   闻人折月的眼神一恍惚。   申屠谡雪抬高了手,纱衣轻然顺着皮肤滑落,众人这才看到他莹白的手腕上系着一根乌黑的墨绳,绳子上挂着一个乌黑的铃铛,可明明刚才行走之时都没有动静,此时不过动了动手,这铃铛便慢悠悠响了起来。   不过他们已经腾不出思绪去想为什么了,因为这铃声太亮,太清,犹如山中积雪千年化泉,能洗涤人心中的一切的苦恼。   如果此刻能够化仙归去……   申屠谡雪用一种像是痴迷的目光看着闻人折月,低喃的语气充满了蛊惑:“这尘世污浊不堪,不如,随我离去罢……”   那铃声越来越急,越来越亮,眼看着他的手就要触碰上闻人折月的脸,却忽然横空伸出另一只手,堪堪挡住他的去势。   铃声停了。   闻人折月猛地退后一步,额发飘荡,垂下的阴影挡住了他此时的神色,唯有那紧紧抿住的嘴唇能看出些许端倪。   醒神过来的众人面面相觑,心道是不是又被阴了一把,这回是连戒安安巴和连晋的脸色都变了——因为这次连惯来在战场杀戮的他们都中招了!!   申屠谡雪眉头一扬。   阜远舟温文笑意依旧,不过腰间琅琊微微震动,已经隐含了警告之意,“申屠国师,本王方才说的话你转眼就忘了么?那你可还记得这里是玉衡?虽说玉衡好客,可惜也不欢迎心有不轨的客人。”   “哦?”申屠谡雪意味不明地发出了一个单音。   两人对视,隐隐对峙了片刻,空气也似乎化作石板,沉甸甸压在了人身上。   申屠谡雪背后的两个眼神呆滞的侍从也做出攻击的起手式。   戒安安巴急得连冷汗都扑簌簌下来了,但是又不敢贸然开口。   连晋倒是面色恢复如常,似乎并不在意眼前隐隐剑拔弩张的场面。   这般局势发展,布磬瞪大了眼。   过了好一会儿。   申屠谡雪忽然轻笑一声,施施然收回了手,期间那铃铛也不再响了,他眼眸水光潋滟,荡的人心神都乱了,“见着好的收藏品便忘了分寸,还望殿下多多担待的好。”   闻言,布磬等人都下意识看向那两个容貌出色的侍从,心道这该不会就是他的收藏品吧?   闻人折月则是露出了隐隐厌恶的表情。   申屠谡雪却是冲他笑得妖娆。   阜远舟将手收回在宽大的袖袍里,曜石双眸里威势浮动,“还请国师自重,这事,本王可担待不起。”   ……   京城,皇宫,御书房。   将池尤的出使团送进使馆之后,阜远舟带着人回宫复命,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听罢,阜怀尧眉头蹙起了一个浅浅的皱褶,“这申屠谡雪当真如此张扬?”   下座的布磬叹了一口气,“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谷很是不解,“若申屠谡雪在池尤也是这般性情,完颜遂简怎么会敢让他出使玉衡?如果他本性并非如此,这么做实在是没什么好处。”   方才那样的情景,若是有心,甚至可以直接上升为两国邦交不和的地步。   “说不定是完颜遂简那货想要趁机弄死这变态,所以把他踢到玉衡来借刀,他做出什么事就直接叫我们冤有头债有主找他什么的。”连晋耸肩道。   布磬有些迟疑,“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完颜遂简管不着他?”   “嗯?”楚故洗耳恭听状。   布磬猜测:“如果他就是宿天门派去助完颜遂简登基的人的话,他对完颜遂简有恩,如果是他突发奇想,想要出使玉衡,完颜遂简也没办法强硬不准他来吧?”   阜怀尧微微沉吟,“难说有无这个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完颜遂简这个皇帝未免做的太憋屈了。   不过若是如此,申屠谡雪为什么要来玉衡?难不成真的贪恋玉衡风光不成?   “要不臣去探上一探?”楚故提议道,在与人打交道上,作为京城府尹的他确实比较有能力。   阜怀尧觉得不妥,但还没开口,他就听到身边的蓝衣男子道:   “不行,”阜远舟直接摇了头,“不仅是楚大人,你们通知玉衡文武百官,若非有旨意,否则都不能轻易接近池尤出使团。”   群臣微微一怔。   连晋问道:“三爷这么忌惮,是因为他的六韵魔音?”   “一半吧,六韵魔音我也只是听过罢了,不过知道的人想必都不会轻视这等邪功。”阜远舟含糊一句话带了过去,剩下那一半的忧虑并没有说出来。   连晋眉头蹙了一下,“那么那个铃铛是怎么回事?”委实诡异的很,连他都中了招,那种感觉当真是诡异的很。   “……应该也是六韵魔音的一种。”阜远舟显得有些迟疑,“我不是十分清楚,不过六韵魔音不仅仅指的是说话的迷幻能力,这是最难控制的,能力不足者,会驾驭乐器之类的作为凭借。”   连晋有些纳闷,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言语没能迷惑到他,反而被铃铛声晃了一下神。   阜怀尧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家三弟似乎有些古怪,不过现在在众人面前也不好问,只道:“按远舟说的去做吧,布卿,使馆那边你和卫卿家多留意一点,连晋,你挑几个人去留意着,想办法查探清楚他的具体身份。”   “是。”布磬道。   “明白。”连晋点头。   阜怀尧想了想,道:“闻人折月那边也派些人过去,小心别让他出事了。”   韩谷若有所思,“不知这闻人折月是为什么会被申屠谡雪看上的。”   话音未落,他就忽然发现身边连晋他们的眼神都怪怪地望过来。   韩谷:“……???”   楚故摸摸下巴,“看上啊……”   布磬有点纠结,“应该不可能吧?”   连晋撇撇嘴,“那种变态,难说。”   韩谷继续茫然:“……?!?”是他老了么,为什么他一点都听不懂这三个年轻人在说什么禅机妙语???   阜怀尧无奈地瞪了几眼这三个不靠谱的亲信,道:“朕会叫人去查查闻人一族和申屠谡雪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你们都别轻举妄动,另外,晚上的洗尘宴记得早些来,不管怎么说那倒是玉衡的客人。”   “臣等明白。”   等到连晋他们都离开了,阜怀尧看了看坐在身边若有所思的蓝衣男子,“远舟。”   “嗯?”阜远舟回神,“怎么了,皇兄?”   阜怀尧摇头,心里有些担心,“应该是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事,”阜远舟神色如常道,“只是昨晚没睡好,有些累了,皇兄,我回乾和宫睡一会儿。”   阜怀尧意外,不过闻言更担心了,立刻点了头,“去吧,好好休息。”   ……   第二百四十章 图腾   阜远舟走了之后,阜怀尧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心神不宁,想了一会儿还是搁下了笔。   见天仪帝有起身离开御书房的意思,在旁边磨墨的寿临不解:“陛下这是准备去哪儿?”   “回乾和宫吧。”阜远舟淡淡道。   寿临愣住——他家主子不是不到非得睡觉的时辰都窝在御书房议事殿的么?   不等他想出所以然,那头天仪帝早就快走出大门了,他连忙跟上。   刚到乾和宫门外,就看到禁卫军打扮的赵衡皱着眉头守在门口,尽管不明显,但眼神还是隐晦地瞥向了宫殿里。   阜怀尧本想问问他情况,一个值班的小太监却恰在此时匆匆走出来,见到他时赶紧行礼。   “宁王呢?”于是阜怀尧问道。   小太监道:“殿下这会儿在内殿歇着呢,说是旧伤未好,差奴才去把秦太医请来。”   阜怀尧一愣。   早两天秦仪已经说过阜远舟的伤已无大碍了,怎么突然就觉得不舒服了?   想起那个身份诡异的申屠谡雪,阜怀尧就有些不安,挥手让那个小太监快去快回,自己则是大步迈向殿内。   赵衡看着他的身影,不知为什么眼里俱是复杂难辨的情绪。   走进乾和宫里,阜怀尧才发现殿内的宫人都被挥退了,他更觉得忐忑,加快脚步穿过长长的外殿。   进了内殿,他就下意识将整个内殿扫视一轮,不过没等移动目光,他就顿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七宝嵌珠的龙凤飞云雕花龙床上,黄绫腾龙的罗帐已经层层垂下,隐隐约约映出一个熟悉的影子,似乎是躺在床上时不时翻动着,还能听见比平时重上一些的呼吸声,应该是没睡着。   “远舟?”心里有股说不上哪里来的违和感,阜怀尧迟疑地唤了他一声。   但是耳力极好的阜远舟却没回应他。   阜怀尧觉得一阵不妥,大步跨过去掀开那明黄罗帐,粗重的喘息声顿时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然后他就愣住了。   偌大的龙床上柔软的锦被已经乱作一团,阜远舟蜷在上面,乌黑的发已经散开,皎蓝的衣袍凌乱地扯开了些许,锁骨从领口处滑了出来。   他似乎觉得难受,紧闭着眼咬着牙,冷汗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额头,甚至能够看到他的青筋都在不停地跳动。   从未见过对方这般奇怪的模样,不过阜怀尧也只是愣了一下,旋即就回神过来,立刻伸手去扶他,“远舟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是旧伤……”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阜远舟冷不丁的睁开眼来,惊得他猛地止住了话头,深深怀疑自己的清醒度。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为什么觉得自家三弟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眼睛里泛着一阵紫光?   阜怀尧本能地想凑前去细看,却忽觉身子一倾,竟是被阜远舟用力拽了一把。   他本就倾身站在床的边缘,被这么一拽,重心一个不稳,就摔进了阜远舟的怀里。   他还来不及惊诧,眼前天地便倒了个转,变作阜远舟压在了他上头,埋首在他肩弯里,呼出的气息和整个身体都热的不寻常,叫阜怀尧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远舟?”这般完全没有缘由的举动让阜怀尧不解至极,对方的身体温度也实在不正常,他有些急了,把人从肩弯里挖出来,“远舟你到底怎么了?”   阜远舟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向来明澈平静的眼眸里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黑雾,被什么摄了魂聚集不了焦点也听不见声音一样。   他一直在粗粗地喘息着,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鼻梁滑到鼻尖,坠落在身下白色的帝袍上,他就这么抱着自己的兄长,一动不动的,好像在竭力控制着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蹿出来。   气氛说不出的古怪,素来镇定的天仪帝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也忍不住大气不敢喘一下。   他还弄不清楚自家三弟是怎么了,但是就是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占据了他的头脑。   阜远舟的身体温度还在上升,阜怀尧又想起了那个会六韵魔音的申屠谡雪,心下觉得很可能是对方动了什么手脚。   从回宫开始他的三弟就一直不太对劲,难不成是在城外就受了伤,为了不让他担心所以隐瞒了下来?   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阜怀尧下意识看向阜远舟的身体,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伤口。   岂料这一看,就让他看出了问题来。   阜远舟不知是不是因为热的缘故,所以衣服连同里衣的领口都被扯开了,更因为刚才的动作而滑落到了肩膀上,露出了大半个强健的胸膛,挂满了隐忍的汗水。   而在他左肋心脏靠上的位置上,竟是不知不觉出现了一个紫色的图腾样的东西。   说是图腾,是因为这东西仅仅是由不规则的线条组成,巴掌大小,看不出是什么形状,相较起来更像是远古巫术时代被人们推崇备至的图腾,带着异样神秘的气息,盯得久了,能把人的神思晃了进去似的。   这个图腾就像是暴起的青筋,诡异地浮现在阜远舟的皮肤上,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像是活的一样上下起伏。   阜怀尧这回是真真切切吃惊了,他和阜远舟同床共枕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他确信自己是绝对没有看到这个东西的!   那么,是本身就有的还是被人搞的鬼?   怎么想怎么不妥,阜怀尧没忍住伸手去触碰那个图腾。   阜远舟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   阜怀尧一愣,还以为是这玩意儿会疼,可是没等收回手,就觉眼前一暗,阜远舟竟然俯身吻了下来!   这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但是比起之前的温柔哀凉,这个更像是真实的吻,激烈如风暴一般,猝不及防地把阜怀尧打懵了。   他实在是始料未及,等到缓神过来,发现阜远舟已经开始扯他的衣服了,阜怀尧大惊,用力地想要挣扎。   但是这样的气力显然无法抵抗皇朝第一高手的力道,阜远舟牢牢地将他困在怀里,抱紧,连唇舌都死死纠缠在一起,没有粘腻的声音,只有一种静悄悄的抵死缱绻,逼得彼此的呼吸都混乱不堪。   直到胸腔的空气不足以支撑肺部的运转,阜远舟才放过他的嘴唇,一下一下地轻吻他的额头,吮/吻着柔软的耳垂。   “皇兄,皇兄……”他低喃着唤他,一遍又一遍,语气恍惚又迷乱。   阜怀尧几乎迷失在他深情的低唤里,凡是被他的嘴唇碰触过的地方逐渐炽热起来,那种少有体验的感觉涌上每一个能感知的神经,带着一股叫人战栗的愉悦感。   但是下一瞬,对方贴近的身体的某个部位的不寻常让阜怀尧霎时间浑身一僵。   那种炽热的感觉……   他终于明白阜远舟是哪里不对了。   这般模样……赫然就是中了媚/药的症状……!   ——在宫闺之中这并不是少见之事,只是阜怀尧素来清心寡欲惯了,竟是一时没有看出来。   这个弟弟一直都是温和的,温柔的,耐心的,从未用这种强迫一般的态度对待过他,阜怀尧这才觉得慌了起来,“远舟!”   可惜对方这会儿已经难以听清他话中的冷意和警告,贴上来的吻再度从温存转为激烈,绕过他的嘴唇,滑落到了下颔,啃咬一般的力度。   这样的阜远舟委实有些可怕,阜怀尧用力想要拔开他压制自己的身体,却因为这样的动作惹恼昏了神的阜远舟。   后者的手直接拉开了他的腰带,白色的衣袍如同盛开的雪莲般层层铺开,又沿着脖子一路吻到他的脖颈,他的牙齿轻磕他的锁骨,单手抚摸着他裸/露出来的皮肤。   阜怀尧惊得想缩起身子,却猛地感觉颈上剧痛,阜远舟竟是咬开了他的皮肤,细细吮/吸起来。   这一咬真的很痛,又是伤在要害附近的地方,阜怀尧忍不住闷哼出声,只觉一时间血腥味都浓郁地缭绕在鼻翼之间。   这似乎是一个停止键,阜远舟蓦地绷住了全身动作。   恢复神智了么?阜怀尧微怔,好一会儿才打破这压抑的窒息般的沉默,试探性地唤了一声:“远舟?”   闻声,阜远舟条件反射地一退,直接翻身下了床,期间目光一直紧紧盯着一身狼狈的兄长。   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慌懊恼和无措,茫茫然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丝毫不敢妄动地注视着长辈,连因为热度而溢出的汗都变作了冷汗一阵阵下来。   阜怀尧捂住了脖颈上还在流血的伤口,直起身子坐起来,拢了拢散乱的衣服,缄默了片刻,感觉自己的声音恢复如常了,才开口:“远舟你还好吗?”   “我、我……”阜远舟嗫嚅了几下唇,就是没能挤出完整的话语,他想去替兄长处理伤口,但是踌躇了一瞬,他还是缓缓地后退了。   这般动作让阜怀尧微愣。   “皇兄,对不起……”他呢喃,退出一个能让对方安心的距离。   阜怀尧目光动了动,却似乎不把刚才的事当回事,眉眼褪去失神,又是那波澜不惊无心无欲的模样,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他话是这么问,眼神却不经意一般流连在阜远舟的左肩。   他注意到,那个图腾在慢慢地消隐……   第二百四十一章 蛊后   阜远舟眼神躲闪,“我……我不是故意的……”   “朕知道,”阜怀尧注视着他还在急促起伏的胸膛,犹豫了片刻,才淡淡道:“需要叫一个宫女过来吗?”   完全就是平淡征询的语气。   阜远舟眸色一暗,心头热火也像是被冷水泼了一遍,微微冷了下来,“不劳皇兄费心了,远舟会自行解决。”   “你怎么解决?”阜怀尧蹙眉。   阜远舟咬牙,那股邪火和心火凑在一起,让他的口气也冲了起来:“总之,我不碰那些女人!”   阜怀尧抿了抿唇,“可是……”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寿临的声音:“陛下,殿下,秦太医已经到了。”   两人俱是一惊。   阜怀尧立刻收拢好散开的衣服,走下床,本想去扶阜远舟,却被他阻止了。   “皇兄你不要靠近我,把秦仪叫进来。”他压抑着声音道。   考虑到情况特殊,阜怀尧只好照做。   秦仪很快就进了内殿,目光扫到凌乱的床铺和那兄弟二人有些狼狈的模样时,微微吃了一惊。   不等他行礼,阜远舟便一指兄长脖子上还在渗着血的伤口,道:“先处理一下我皇兄的伤。”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秦仪是医者,怎么会看不出不对劲,心下更是又惊又疑。   阜怀尧闻言,皱了眉,道:“不用了,朕会自己处理,秦太医,宁王就拜托你了。”   说罢,他就转身出了内殿。   血液溅到白衣上面异常明显,守在外头的寿临见状被吓了一跳,不过之前内殿里面除了皇帝就是宁王了,他也不敢问这伤是怎么来的,只是匆匆跑去找药箱。   阜怀尧寻了个椅子坐下,若有所思地抚上脖颈上被咬伤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怎么觉得,那时候的阜远舟咬伤他之后的动作,不像是在吻他,更像是……在吸食血液呢?   ……   内殿。   待得阜怀尧的脚步声远离,阜远舟才松了一口气,提着的那股劲也跟着泄了,整个人都支撑不住一般软了下去。   “尊……!”秦仪一惊,飞身过去扶住他。   阜远舟摇头示意不用扶他,然后勉励稳住自己,往床那边走去。   秦仪本想问他是被什么人暗算了,却在阜远舟转身坐下时看到了他左肩若隐若现的紫色图腾。   这个一向阴沉的中年医者瞬间瞳孔一缩,竟是失手摔了自己举足轻重的药箱!   “蛊后……出现了?”他喃喃着问,满目难以置信。   阜远舟有些难耐地喘息了几声,这般狼狈的样子让他眉目间闪过一抹极冷的阴狠,道:“就在那个申屠谡雪身上。”   秦仪这才想起他现在的情形实在不适宜说话,于是赶紧捡起药箱,拿出好几个瓷瓶倒出药给他吃了,又在心脉附近用银针刷刷刺了几个穴位,再拔出,反复了几次这个动作。   阜远舟缓缓将欲望平息下去,有些倦怠地合了合眼,而他左肩上的紫色图腾也已经完全消失了。   紧紧盯着这处皮肤的秦仪松了一口气,道:“现在就出宫了?”   “不用了,”阜远舟抿了抿唇,仍然能感觉得到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徘徊在唇齿之间,“我喝了皇兄的血。”   秦仪微愣,“那皇帝岂不是会起疑?”   阜远舟摇头,“迟早的事罢了,现在管不得这么多了。”那个人的聪明机智,他向来不敢小觑。   秦仪揉了揉微微发疼的太阳穴,“蛊后为什么会出现?它在哪里?”   阜远舟脸色阴沉,“在那个申屠谡雪身上。”   “什么?”秦仪怔住,“他不是宿天门的人?”   这种出乎意料的情况让阜远舟也有些棘手,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大致地说了一遍之后,道:“如果他是宿天门的人我们早就暴露了,”毕竟申屠谡雪身上的蛊后和他身上的蛊王是能相互呼应的,“不过他不是宿天门的人,这样子事情就更复杂了。”等于又冒出了第三方的势力。   “那他有没有察觉到尊主您身上的蛊王?”秦仪问。   “没有,”想起申屠谡雪肆无忌惮使用那个乌黑铃铛的情形,阜远舟若有所思,“看他的样子,他可能不知道有蛊王这件事。”   他体内的蛊王也一直被压制沉眠着,若不是回宫之后意外发现它的苏醒,阜远舟也不会知道对方身上有蛊后。   “是巧合得到蛊后的么……”秦仪觉得这样说不通,申屠谡雪即使不是宿天门的人,也一定和他们有什么联系,不然不会这么巧合在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地方。   阜远舟简单明了地下令:“去查。”   “查是要查的,不过,”秦仪面色一冷,“要除掉他吗?”不管怎么说,一山不能容二虎,蛊王和蛊后凑在一起,总是会有一方受损的情况的,这次是刺激了蛊王让它进入了发/情期,谁知道下次会有什么事发生?   阜远舟微一皱眉,“他是池尤来使,不可轻举妄动。”   “尊主?”秦仪不解地看着他——斩草除根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阜远舟缓声道:“这个申屠谡雪武功很高,又有六韵魔音护身,纵使是我亲自去,也未必能一举杀了他,打草惊蛇了事情只会更糟。”   不是他没有信心,只是申屠谡雪此人做事不循常理,明明已经交手一次,他却鲜有的看不透对方的深浅,而这个意外出现的人物也让他觉得一阵不安。   ……   秦仪出来之后,阜怀尧拦下他询问了一下情况。   秦仪按着永宁王的吩咐,随便弄了些理由,反正最后阜远舟会把事情推到申屠谡雪身上就是了。   问完之后阜远舟的面色还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秦仪猜不出他的心思,坚持帮他再上一次药后,留下一瓶上好的外伤药就匆匆离开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他的尊主这般真性情的人,怎么会喜欢这种一看就叫人心里发冷的男人?   阜怀尧不是没看见秦仪眼中的审视,不过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站在这个位置上,这样的眼神见过了,忽略便是了。   他拿起那瓶外伤药看了看,最后还是收了起来。   这种药以前阜远舟拿过给他,是顶好的药,生肌活肉,用在这么个小小的伤口,倒真的是浪费……   难得踌躇了片刻,阜怀尧确定自己的面色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了,才踏步重新回到内殿。   阜远舟已经换过衣服了,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阜怀尧微微加重了脚步,这才把他的神魂拉回来。   “皇兄……”阜远舟抬头看向他,目光闪烁。   “没事了?”阜怀尧很自然地走过去,顿了顿,然后坐在床沿上,打量着他,发现确实已经恢复如常了,不过衣服挡着,看不到那个图腾还在不在。   “嗯。”阜远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视线落在他脖子上的伤口处。   这一下他咬得很用力,所以伤口看上去挺吓人的。   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愧疚和心疼,阜怀尧微感不自在,也没了追问下去的欲望,淡淡道:“只是皮外伤而已。”   阜远舟有些迟疑,看了他几眼,确定他不会排斥自己的接近之后才伸出手去察看那伤口,然后叹了一口气,“抱歉,皇兄,是我失控了。”   “事情缘由朕听秦仪说了,错不在你。”阜怀尧道,语气稀疏平常,听起来完全没把之前那件事放在心上。   闻言,阜远舟的眼神再度暗淡了一下。   阜怀尧只能当做没看到,问道:“是申屠谡雪做的?”自家三弟今天见过的人里只有他最可疑。   阜远舟拧了拧眉头,“可能是六韵魔音的缘故,也可能是我和他的功力有些相斥,具体是怎么回事也不好说。”   阜怀尧也没在意他的含糊说辞,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知道兄长问的是怎么处理申屠谡雪,他无奈道:“他是池尤来使,别说没证据,就是有了证据,也不能把他杀了吧?”   阜怀尧伸手抚摸他的长发,“朕以为凭你的性子,定要让他吃点苦头。”   阜远舟一愣。   阜怀尧平静地道:“其实你并不用顾忌太多,你是朕的三弟,就是你顾全大局放过他,朕也咽不下这口气。”   阜远舟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伸手将人抱进怀里。   阜怀尧猛地僵了僵,随即才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对方身体的温度明明没有了刚才的灼热,但还是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的吻太让人沉沦。   “皇兄,若是……若是刚才我真的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你会不会原谅我?”阜远舟问,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阜怀尧沉默了许久,才道:“朕相信你不会做这种事的。”就像刚才,不管这怎样,他总会停下来。   阜远舟苦笑,“你就这么信我?”   他都不相信自己刚才居然真的有那个魄力放开。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的怀里啊……   阜怀尧声音平淡话语笃定,“朕还能不信你吗?”   这句话一语双关,阜远舟默默收紧了手臂,在他耳边低唤一声皇兄,语气听起来并没什么,却带着一股惊人的伤感。   阜怀尧垂下眼帘,藏住了眼底深处的无奈。   事到如今,除了装傻故作不知,他是真的不知该怎么面对阜远舟。   ……   第二百四十二章 吃亏   可惜,阜远舟这边是因为不舍得所以被阜怀尧装傻充愣混过去了,但是总有人能让他没法子蒙混过关。   池尤来使的洗尘宴开始之前,阜怀尧被某个元帅“劫持”到了偏殿里。   阜怀尧一看——啧,庄若虚布磬楚故都在。   连晋拉了拉他极高的衣领,看到那个深深的牙印子,表情有点猥琐,“宁王霸王硬上弓了?”   楚故嘿嘿一笑,“三爷总算想通了?”   布磬若有所思,“三爷这么凶残?”   庄若虚很是忧郁,“爷您还好吗?”   “……”阜怀尧越听脸色越黑,最后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们哪只眼睛看到……看到……”剩下的话是怎么都说不下去。   身边四人齐齐望向他的脖颈处,红果果地示意——八只眼睛都看到了!   阜怀尧微眯着眼把他们的视线一一瞪回去,然后拉好衣领,淡淡道:“意外而已。”   连晋几人眼神幽怨——口胡!谁信啊!   阜怀尧额上青筋一跳,森森地觉得有这帮不靠谱的亲信,他真的需要好好担心担心玉衡的未来。   “爷,”连晋凑过来跟他挤眉弄眼勾肩搭背,“您真的没被宁王占便宜?”   闻言,阜怀尧就愣是不明白了:“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吃亏的是朕?”他有那么不济事吗?   众人瞬间一脸惊悚的表情。   连晋瞪眼:“你把宁王怎么了?”   布磬喃喃:“怎么可能?”   楚故乍舌:“反攻什么的真可怕……”   庄若虚欣慰:“原来爷没吃亏啊!”   阜怀尧:“……”他迟早会把他们打发去下乡种田的!!!   众人一看他表情,除了比较老实的庄若虚,其余三人都忍不住“切”了一声。   就知道事情不会走向猎奇风什么的……   阜怀尧黑着脸,“……再切,朕就切了你们的舌头。”   楚故和布磬嘴角一抽,连晋语重心长:“爷您不能学三爷夫唱妇随开始搞暴力政策,这不利于朝廷上下的安定团结,严重影响臣下们的情绪……”   剩下的长篇大论被阜怀尧冷眼一扫,然后直接用个苹果堵住了,“你的脑袋里除了八卦还能装得下正事不?”   楚故拍马屁:“爷你的八卦太大,堵住他脑袋了自然就腾不出空来装别的了~~~”   阜怀尧拂袖就走。   群臣赶紧把人拦住。   “爷……!”   “留步留步!”   “咱不开玩笑就是了!”   “……”   阜怀尧睨他们一眼,“肯说正事了?”   点头啊点头。   “不八卦了?”   继续小鸡啄米啊啄米。   阜怀尧冷哼一声,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来,“有事就说。”   连晋心里嘀咕着“果然是吃了大亏才会这么大火气还拿我们泄愤冠冕堂皇人面兽心#@%*&…………”,一边问道:“宁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想起之前那件事,阜怀尧微感不自在,不过面上没有流露出来,把事情省略诸多,然后说了一遍,说到阜远舟的具体状况时,他只道秦仪告诉他阜远舟可能是被什么药迷了,详细缘由尚不得知。   群臣听得直皱眉,连天仪帝完全没交代那个牙印是怎么来的都忘了。   “申屠谡雪动了手脚,你一点都没发觉?”庄若虚问连晋。   “他从头到尾就没不动过手脚!”想起那个娘娘腔,连晋就忍不住嘴角抽搐。   不过他这话也不是胡乱扣屎盆子,申屠谡雪确实从一出现开始就没做过一件正常事,不由得人不怀疑。   楚故却是有些不解,“按理说,他应该不知道三爷会去迎接出使团的才对,”这件事本来就是当天才决定的,“那为什么他会针对三爷?莫不是又是这神才的名号惹的祸?”   阜怀尧若有所思,“连晋你觉得申屠谡雪是会因名号而做出这种事的人?”   连晋撇嘴,“比起这个,我更倾向于他完全就是逮住谁咬谁!”那主儿像是会在意名号的人吗?名号是什么?能吃么亲?   “这样的人物进了宫,岂不是会惹出乱子来?”庄若虚皱了眉头。   布磬叹气,“他是池尤来使,总不能不让他进宫吧?”   使者就是代表一国的脸面,连宫门都不让对方进来便是轻蔑那个国家,就算池尤地方再小,遭到这样的轻视,估计都得跳脚和玉衡拍桌子了,何况完颜遂简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   众人商量过后,始终还是觉得按兵不动的好,另外宴会也快开始了,庄若虚等人都出去准备了。   偏殿里只剩下了连晋和一直在沉思的阜怀尧两个人。   等人一走光,连晋立刻就窜到了他面前,再度审视着他脖颈上的伤口。   阜怀尧很是无奈:“朕都说了没什么事了,你还想八卦出什么?”   连晋肃了肃脸色,“真的是三爷伤你的?”   阜怀尧颔首,还是道:“他不是有意的。”   连晋磨牙,“你就叫做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阜怀尧眼皮子跳了跳,“你以为远舟是你?”那么不靠谱!   连晋气得手都抖啊抖,简直痛心疾首:“你……爷你什么时候也学到三爷那除了心上人就谁都不放在心上的坏习惯了!”   阜怀尧深呼吸,免得自己一时冲动做出什么撤换连家军元帅的事情。   见快把人惹毛了,连晋识相地赶紧摆正了话题,“我说,那时候……咳,三爷那时候……你在旁边?”   对方的话这般吞吞吐吐的,阜怀尧哪还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宽大的袖子里的小指就是一蜷,冷冷地道:“与你何干!”   连晋却好似看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惊诧地瞪着他。   阜怀尧察觉到了,蹙眉:“怎么?”   连晋默默退出几步免得被恼羞成怒的某皇帝杀人灭口,干咳半晌才道:“没想到……咳咳咳,没想到爷你居然还会脸红啊!”   “唰——”   “啪——”   一个杯子破空飞过,擦着连大元帅的脸颊砸到了墙上。   看着天仪帝冷得把水放上去能直接冻成冰坨子的脸,连晋僵硬地咽了咽口水,干笑,“那啥,这年头说实话也会遭殃吗?”   阜怀尧冷笑,“在皇帝面前说实话又说得不好听的,十有八九都会死的很难看。”   连晋狗腿道:“爷英明神经盖世无双,怎么会做那种昏君做的事?”   阜怀尧冷哼一声,“朕突然想试试做昏君的滋味,你奈如何?”   连晋忍不住鞠了一把辛酸泪:“……不敢如何。”你官最大,我能怎么样?   阜怀尧嗤之以鼻。   傲娇的男人真可怕……连晋默默吐槽。   阜怀尧随手抄了个轻的东西砸过去,“有事快说!”   连晋赶紧正色,道:“三爷那时候有什么不妥?”   阜怀尧自然是知道他说的“不妥”不是指媚/药的事情,想了想,还是把刚才没说的一件事说了出来:“那时候,他左肩上出现了个图腾。”   “图腾?”连晋一时有些不解。   “嗯,”阜怀尧在自己身上大致地比划了一下位置,“是一个紫色的图案,凸起的,样子有点像远古氏族崇拜的图腾……”他尽可能地把自己看到的东西表述出来,最后道:“朕能肯定,他以前身上没有这个东西,但是现在还在不在朕就不清楚了,远舟也没提这件事。”   听罢,连晋却陷入了好一阵子的沉默之中。   知道对方是在想事情,阜怀尧也没出声打断他。   过了一会儿,连晋才迟疑道:“宁王这个样子,不像是中了毒,倒像是……像是中了蛊。”   阜怀尧微微一愣,“什么?”   “我在边疆的时候,军队里有不少当地的老兵,爷你知道的,边境那些地方时局不稳,那些人最喜欢就是养些蛇虫毒蛊什么的了。”连晋回想着在边疆的事情,道:“我就有听过他们讲蛊,有一回就说到蛊王一事。”   阜怀尧略微挑眉,“蛊王?”他对蛊毒之说也只是有所耳闻,实质上并没什么了解。   连晋解释道:“这蛊王倒不是像老虎狮子那样万兽之王的地位,其实就是一种能力吓人的蛊虫。”   “所以?”阜怀尧听出了端倪。   连晋道:“这玩意儿也只是传说,没什么人见过,那些老兵说得颠七倒八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我倒有一点记得很清楚,就是据说这东西进了人的体内,这人身上偶尔就会出现和你说的类似的图案。”   阜怀尧眼神微沉,“你觉得是申屠谡雪做的?”   “不,”连晋摇头,“我再不济也不会看不出他是不是下蛊了,三爷就更不用说了,他既然能扛得住申屠谡雪的六韵魔音,就应该不会这么大意被暗算了才对。”   阜怀尧望了望他,眸色深沉难以解说,“你觉得远舟身上有蛊王,而且这个蛊王还待了不少时日了?”   连晋淡淡“嗯”了一声,缓声道:“申屠谡雪……也许是背了黑锅也说不定,若是三爷身上早有蛊王,恰好在今天因为什么事情导致蛊王失控了,这也不奇怪。”   阜怀尧沉吟片刻,才道:“按你的说法,那你说说,远舟身上为什么会有蛊王?以他的能力和秦仪的医术,他岂会轻易中蛊?”   连晋微一迟疑。   确实,阜远舟的剑法在天下说不上第一也算得上是江湖一流,又是身居高位之人,想要对他下蛊并非易事。   除非……   素来征战沙场令下无疑的连元帅也禁不住犹豫了,“……除非,他是自己给自己下的蛊。”   阜怀尧怔住。   ……   番外:宠溺记(一)   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是谁?   ——当朝天子的三弟永宁王。   朝中最受宠信的人是谁?   ——玉衡皇朝第一高手神才殿下。   朝中即使是造反了天仪帝也不会杀无赦而是逮住人问问是不是家事不和谐的人是谁?   ——天仪帝的亲亲爱人阜远舟。   于是,阜怀尧很宠自家三弟,这是举朝公认的事情。   不过,在当事人阜怀尧看来,其实自己说不定才是被宠的那一个才对。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就要从阜远舟这个人说起了。   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纪,阜远舟绝对是划时代的新好男人,笑容美好脾气温和(……咦?)对待爱人温柔体贴,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票子车子房子啥子都不落下,不抽烟不酗酒,不赌博不吸毒,不挑食随便什么都喂得饱,不睡懒觉每天坚持好好运动天天向上,不上网变成网瘾少年(……青年?!),家务全能做饭顶呱呱,放下围裙就能出得厅堂,搁了宝剑便可以拎着篮子出门和一群大妈大叔抢购新鲜菜,缺点大概就是太钻牛角尖会拎把剑搞暴力活动什么的吧。   于是,在这样几乎十项全能的优质爱人面前,即使不是娇生贵养至少也是养尊处优的阜怀尧除却政事之外,是完全没有优势的。   对于这点,作为皇帝的阜怀尧其实是挺郁闷的。   什么?各位看官不信?那好,咱们来看看陛下大人的一天。   清晨,卯时,天刚蒙蒙亮。   昨晚批阅政事弄得比较晚,阜怀尧很是困倦,在温暖的被窝里昏昏然不知时间几何。   忽觉有温热的东西在脸颊上流连,他微微侧开脸躲开,耳边不出其然地传来一声轻笑。   “皇兄,起来上早朝了。”阜远舟抬起身子笑道,微微掀开被子一角。   阜怀尧睁开眼睛,果然看到自己三弟已经穿戴整齐了,正坐在床边微笑地看着自己。   见他起来了,阜远舟便转身拿过繁复的帝袍,认真帮兄长穿上,反正有他在,宫人什么的可以退散了。   阜怀尧叹口气。   这人总是这样,仗着武功好就总是早他一步起来换好衣服准备好各种事情,轻手轻脚只为好让他多睡一会儿。   话是这么说……不过陛下啊,乃真的不是在炫耀你家小攻有多么贴心暖人?   ……   早朝,太和殿。   百官议事,有人吵起来那绝对是正常的。   很好,资政殿那群文官都快撩袖子和兵部的人打起来了,下次得提点提点周度,让他管好自己那帮子属下,别老是拿自己的瘦胳膊瘦腿去碰兵部那群老大粗的拳脚无眼,沟通的技巧,技巧!   阜怀尧在龙椅上无奈地想这么一吵不知又要推延多久的早朝了。   不过有些事情就是要吵到他们心服口服才行的,他也不好叫停。   百无聊赖的时候——没错,谁说皇帝就不能有无聊的时候?就算这人是天仪帝也不例外!——他的视线便隔着冕冠下的十二垂珠扫过殿下的群臣,正好对上自己三弟的视线,后者立刻冲他笑了一笑。   明明天下人哪个不会笑,为什么他笑起来就特别动人呢?阜怀尧心里这般想道,也禁不住被他的笑容所感染,微微勾起嘴角。   得到了亲亲兄长的回应,阜远舟顿时喜上眉梢,动了动唇,做了个口型——皇兄饿了吗?   阜怀尧想了想,保守地小幅度点头——有点。   阜远舟自然是知道要强的兄长既然说了有点那就不是一般的饿了,急忙安抚——我已经炖了汤粥也煨着火了,一下朝就能喝~~~   阜怀尧眨了一下眼——朕想吃蟹黄包。   阜远舟一脸保证状——昨晚已经叫御厨准备了。   得到了自家三弟安抚了的天仪帝满意了,心情好了,也能熬得住下面那群官员的吵吵嚷嚷了。   目睹了某陛下和某殿下旁若无人地眉目传情的苏日暮抽抽嘴角,默默擦掉额头上的黑线累累。   ……   享受完一顿美好的早膳,阜怀尧照例直奔御书房,阜远舟自然也是跟着的。   御书房里的奏折永远以山作为单位来计算,阜远舟随意翻了翻,然后挪过一大摞到自己的书案上,道:“皇兄,我先帮你看看这些,重要的我再挑出来给你。”   阜怀尧看看他书案上的折子,再看看自己桌上的,迟疑了一下,目光又移到了他的书案上,“会不会有些多了?”   阜远舟闻言一愣,心说这和平时没什么差别啊,便玩笑道:“难不成皇兄还信不过远舟所以要亲自处理不成?”   阜怀尧干咳一声,“自然不是。”担心你太累这种话他是没可能说得出口的了。   阜远舟也没放在心上,笑着说了几句闲话但埋头政务了,本来比谁都更加专注奏折的阜怀尧却意外地盯着自家三弟忙碌的身影失神了。   其实阜远舟喜动不喜静,爱武更胜过文,这样的他,本就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就像当年的阜徵一样,沙场杀伐江湖逍遥才更适合他。   只可惜,他不是阜仲,没有那么强的意志,能够目送他打着马远走天涯。   “皇兄?”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阜远舟疑惑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阜怀尧慌忙回神,本想说什么,不过顿了顿,出口的话语却变了:“远舟,你想去江湖上闯荡吗?”   阜怀尧微微挑了眉,“皇兄你想去吗?”   阜怀尧摇头,“朕并不适合江湖。”   阜远舟笑了,“那我也不去,你在这里,我怎么会在别的地方?”   听罢,阜怀尧轻怔,道:“当年柳左相也对父皇说‘你在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我’,可是最后他连死都死在他乡,尸骨无存。”   “但远舟不是柳叔,既有前车之鉴,我又怎么会重蹈覆辙?”阜远舟笃定道,巧笑盈盈,即使两人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他眸中的深情缱绻不仅丝毫没有退却,甚至比过去更加深沉无底,明明暗暗的浮动着,能把人的心都看软了。   阜怀尧想,他的铁血冷漠,大抵就是在这样的温柔里日渐一日消退了的吧……   ……   午后,阳光有些烈,湖心的小亭子里,四角都摆放了小半盆子冰块,夏风漫卷而过,拂开阵阵凉意。   在卧榻上醒来的阜怀尧发觉梦中的那股凉风一直跟到了现实里来,他忍不住睁开眼,果然看到蓝衣的丰峻男子坐在他身边,一手拿着书,一手在打着扇子。   他动了动。   阜远舟低下头来,道:“时候还早,皇兄不再睡一会儿?”   阜怀尧微一蹙眉,按下他拿扇子的手,然后挪挪身子让出半张卧榻,淡淡道:“你也睡一会儿。”   阜远舟笑了笑,也不客气,放下书就翻身躺下,伸手将人搂进怀里。   阜怀尧无奈,“这么抱着不热么?”   阜远舟露出了有些狡黠的表情,“我一直打扇子就不热了。”   把扇子拿过来丢到一旁,阜怀尧踌躇了一下,将头枕到了他的臂弯里,清清冷冷的声音道:“睡觉,别闹。”   阜远舟甜蜜地弯了弯唇,在兄长额上印下一个吻,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   听他的呼吸声很快就平稳下来了,阜怀尧无声地一叹气。   他家三弟总是照顾他,怎么就不记得照顾他自己呢?   ……   到了晚膳的时候,阜怀尧默默地计算了一下整个下午两个人干的活。   阜远舟:研墨三次,按摩两次,准备下午茶一次,整理奏折数次,倒茶若干,代批政务无数,完事之后还去了御膳房……   阜怀尧:批阅奏折……批阅奏折……数来数去还是只有批阅奏折这么一件事。   于是,两相对比之下,天仪帝大人更加忧郁了。   因为不怎么得空,所以阜远舟只随手做了道兄长爱吃的菜,等饭菜上桌之后,他看着疑似在发呆的阜怀尧,有些哭笑不得道:“皇兄,用膳了~~~”   “嗯?……哦。”阜怀尧反应过来时,他的手边已经放了一碗汤和一碗摆满了菜肴的饭了。   阜远舟明显是以喂饱兄长为终身不改的目标,还在不停地给他布菜,“来,皇兄,多吃点,这个补身子~~~这个补脑~~~还有这个……”   阜怀尧盯着碗里如山的饭菜,忽然道:“远舟,你说,朕想学做菜的话,需要多少时间?”   阜远舟的筷子一抖,一个肉丸子滚走了,面上五颜六色的。   阜怀尧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他想学做菜都十恶不赦了吗?   阜远舟默默收回筷子,沉吟半晌,纳闷了,“最近玉衡厨师行业出了什么大问题吗?缺厨子了?还是有大臣投诉玉衡厨子不够标准了?”他都没听说啊。   阜怀尧:“……”   阜远舟越想越觉得紧张,“难道是厨子里混进别国奸细了?”不然他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兄长为什么会突然关注厨房那头的事情?   阜怀尧:“……”   ……   晚上。   “朕想沐浴……”   “哦,皇兄我帮你搓背。”   “朕想穿衣……”   “哦,皇兄我帮你拿过来。”   “朕想出去……”   “哦,地面很滑,皇兄我抱你。”   “……朕要喝水。”   “哦,皇兄,给。”   “……朕想看书。”   “哦,我帮你翻页。”   “……朕……”   “皇兄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从头到尾地面都没怎么碰过的阜怀尧忍不住眼皮子一个劲地跳,“朕想睡觉,你帮朕睡?”   阜远舟冲他一笑,眼中眸光流转,“我们可以一起睡。”   阜怀尧:“……”   再这么被宠下去,他迟早会变成九级生活残废的!!!   所以,天仪帝决定——咳咳咳……他要把自家三弟宠回来!   兄长的尊严什么的,永远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啊。   ……   番外:宠溺记(二)   其实,你想对一个人好,想把一个人宠到天上去,这是一件技术活儿,还是一件让人犯难的技术活儿。   至少,现在就把英明神武智谋无双的陛下大人给难倒了。   阴人杀人算计人(……!?)什么的他就有经验了,但是这宠人嘛……虽是定下了雄心壮志,但实际操作起来,他还真的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于是,冥思苦想无果之后,阜怀尧支开自家三弟开始找外援了。   外援NO.1——自小一起长大的损友连晋童鞋。   不过……   “噗——”听完天仪帝的大概想法,连大元帅一口茶直接贡献给了地板。   阜怀尧冷眼睨他一下,“做什么这么激动?”   连晋擦擦嘴巴,满脸惊悚:“满朝上下就没人敢得罪他了,爷你还嫌不够宠他?!”   “他是朕的三弟,本来你们就不能得罪他,”阜怀尧理直气壮,转而又失了底气,“再说,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也是他该得的,算不上是朕宠的。”   给钱给权势什么的也算是宠的话,他就不会这么苦恼了。   连晋黑线:“……不是你纵容的,他会这么嚣张吗?”   阜怀尧瞥他,“说着话的时候良心不疼?”   连晋痞痞一笑,“今儿个吃的早餐叫水煮良心。”   阜怀尧挑眉。   漫天眼刀子刷拉拉飞过来,连晋赶紧投降了,”好吧,我承认他有嚣张的资本。”   阜怀尧的指头叩叩桌子,“别扯题外话,说说你有什么主意?”   连晋抓耳挠腮默了片刻,才犹犹豫豫道:“不如……爷你身体力行一下?”   阜怀尧不解,“身体力行?”   连晋顿时笑出一脸猥琐,“随便宁王为所欲为什么的……”   “……”阜怀尧面无表情地砸过去一茶壶两杯子三本书。   损友什么的,果然是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存在。   外援NO.2——自小一起长大的伴读庄若虚。   虽然同样是青梅竹马,这位兵部尚书就靠谱多了,听罢天仪帝的想法之后也没喷茶——只是默默地石化了而已。   阜怀尧很人道地用一支笔解除了他的石化状态——噢,扔连晋扔顺手了,这个习惯要不得!   庄若虚缓过神来,忍不住问:“爷近来和三爷闹矛盾了?”   “……没有。”   庄若虚不解,吞吞吐吐地问:“那为什么爷突然想起要……要……”宠皇朝第一高手什么的,这种话他想起来就禁不住打冷战。   阜怀尧有些纠结,“难道朕想对远舟好一点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何况他们不仅是兄弟,还是爱人。   “……嗯。”庄若虚想了想,犹豫地点头。   “所以?”   “所以……”庄若虚苦苦地想了半天,道:“要不,您想想三爷喜欢什么您就给他什么?”   阜怀尧半晌没吭声:“……”   庄若虚疑惑地看着白衣帝王没有表情的脸,“爷,这个办法不行?”   “……不,朕只是在想,”阜怀尧木着脸缓缓道,“远舟喜欢什么?”   庄若虚:“……”   阜怀尧:“……”   两人大眼瞪小眼ing。   外援NO.3——一对腹黑凑做一堆的甄侦和苏日暮。   “子诤喜欢什么?他最喜欢陛下你呗!”被叫来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的苏日暮坏笑道。   阜怀尧的脸上一热,道:“朕说的不是这个。”   “嗯,”苏日暮煞是肯定地点点头,拖长了音道:“没错,子诤不喜欢您,他明明就是爱你爱到死去活来啊~~~”   阜怀尧:“……”   甄侦瞥他一眼,啧,这话酸的,跟自家儿子被儿媳妇拐走了似的。   阜怀尧叹了一口气,道:“苏卿家就别埋汰朕了。”   苏日暮眉头一挑,“臣暂时还没这个胆子。”   甄侦抬高袖子,小动作地扯扯他的衣角叫他收敛点——你这都叫没胆子,有胆的岂不是敢在御花园跳肚皮舞了?!   阜怀尧也没在意,反正这么多年了他早习惯这酒才恶名昭彰的恶毒嘴皮子了,诚恳道:“朕是真心求教,还望苏卿家不吝赐教。”   苏日暮终于收起嬉皮笑脸,很是费解地望向他,也收了那份没必要的君臣之礼,“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你才是子诤的亲亲大哥吧,怎么子诤喜欢什么,你倒跑来问我了?”   阜怀尧闻言一愣,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道:“抱歉,朕不曾留意过。”   与其说是不曾留意,不如说是没有留意到,阜远舟明显是粗生粗养吃惯苦的,什么东西都能吃,衣服住行也没什么特别偏好的,琴棋书画什么的他比阜怀尧更在行,兵器的话他已经有神兵琅琊了,阜远舟也从来不向他提什么要求,万事随遇而安——自从当年那些混乱尘埃落定之后,他似乎就提前进入了安享晚年的心态,守着爱人帮忙处理处理政事便是一天一年地过去了。   甄侦微笑着给了苏日暮一脚,然后道:“这厮就是嘴欠,爷莫听他胡说八道。”   苏日暮吃疼,本想瞪自家情人一眼,不过抬头看见天仪帝眼神微微黯然,也知自己刚才的话说中了吓到“弟媳”了,他赶紧补救,转移话题道:“你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一提这事,阜怀尧在自家三弟的死党面前还真的有些尴尬,嗫嚅了半天才把事情大致地说了一遍。   “哦?”甄苏二人倒是处变不惊,苏日暮问道:“子诤是怎么做的?”   阜怀尧想了想,一五一十地说了。   听罢,甄大学士和苏酒才都微笑了——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的笑。   苏日暮:“虽然早就知道子诤是二十四孝弟弟,没想到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啊……”   甄侦:“真是叫人艳羡啊。”   苏日暮:“啧,某人就做不到了。”   甄侦:“相比起来,你这个八拜之交的哥哥也差得远了。”   “……”   “……”   两人对视一眼,火光四溅。   阜怀尧无可奈何地做了扑火员,“你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先给朕拿个主意呢?”   正在和甄侦暗自掐着谁比较没“模范宁王风范”的苏日暮不负责任道:“子诤那厮口味奇怪得很,谁知道他喜欢什么,反正他怎么宠你,你就怎么宠他呗!”   阜怀尧一听,若有所思起来。   …………于是乎…………   清晨时分,阜怀尧早早就睁开了眼睛,半掩的窗外还有晨星在闪烁。   他小幅度地往侧边看了一眼,在他身边入眠的阜远舟总是能睡得十分安稳,在昏暗的光线里锋锐的轮廓柔和而安宁,好看得不得了。   就在阜怀尧准备悄悄起来的时候……他囧着一张脸看着腰上那只不属于自己的手,默默地计算了一会儿,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完全不可能在不惊动自家三弟的情况下起身的。   ……真是奇了怪了,阜远舟总是爱抱着他入睡,平时得有多小心才能轻手轻脚起来呢?   不想吵醒的阜怀尧就盯着自家三弟的脸胡思乱想起来。   “……皇兄?”按着平日时间醒来的阜远舟一睁眼就对上兄长没焦距的视线,吓了一跳,犹带的睡意也全部驱散了。   阜怀尧回神,下意识去看了看更漏,发现时辰比他素日里被叫起的时间果然早很多。   阜远舟有些担忧地撑起身子,问道:“皇兄怎么醒的这么早?不舒服吗?”   阜怀尧听了这话真有些委屈,心道难道他在三弟心里就是个会睡懒觉的吗,但实话又不能说,他只好含含糊糊道:“没,昨晚睡得早,不想睡了。”   阜远舟这才按下心来,不过一会儿之后他又纳闷了——为什么平时都是在他的照顾下起身穿衣的兄长会快手快脚地自己去穿衣服了呢?   暂时失去了帮爱人穿衣的乐趣的永宁王殿下很忧郁。   不过等阜怀尧拿着他的朝服走到他面前的时候,阜远舟费解了。   “皇兄你这是???”   阜怀尧干咳一声,“……朕帮你穿。”   “……!?”阜远舟立刻从忧郁变成受宠若惊了。   然后……   “皇兄,扣子是扣三个的。”   “哦。”   “皇兄,你别用帝袍的规格给我系绶带。”   “哦。”   “……皇兄,方向反了。”   “哦。”   “……皇兄……”   “……哦……”   太和殿里,看着难得姗姗来迟的天仪帝和永宁王,苏日暮和甄侦对视了一眼,默默地,默默地觉得有点心虚。   他们……是不是不小心支了什么损招???   ……   上完早朝,阜远舟换下了清晨被自家兄长折腾了半天的朝服,就打算去御花园练剑——他本来是一起身就去的,不过今天早上……咳咳咳,此事休提,休提。   不过,等他看到跟着来的白衣帝王之后,有些高兴也有些困惑,道:“皇兄,你怎么不先去用早膳?”   阜怀尧淡定地一指后面跟着的拿着膳食的宫人,“朕陪你。”   阜远舟瞬间感动无比,练剑的时候也格外卖力,御花园里的花被浩荡的剑气卷起,漫天纷纷扬扬煞是好看——如果忽略花匠在看到满地残花时欲哭无泪的面容的话。   期间,阜怀尧一改素日里冰冷若霜的形象,递茶擦汗嘘寒问暖及时周到,以至于阜远舟从最开始的受宠若惊变成了偷偷去问寿临,自家兄长今个儿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不小心听到了的的阜怀尧:“……”   ……   好不容易练完了剑,阜远舟正想着跟兄长回御书房了,岂料阜怀尧道:   “今天政事不多,远舟随朕去个地方吧。”   “嗯?好。”阜远舟二话不说就跟上了。   于是两人一路兜兜转转,最后到了……呃,御膳房?!?   阜远舟使劲地眨了眨眼睛,这才确定这处确实是他常来光顾的皇宫厨房重地——皇兄来这里做什么?最近这里有人犯事了么?那也轮不到皇帝亲自来过问吧……   阜怀尧没说话,直接长驱直入,在里面环顾了一圈,然后指着一口锅道:“远舟,教朕做菜吧。”   “扑通扑通——”   御膳房的人瞬间全部绝倒,瞪大了眼死活不瞑目——有个王爷整天在这里开小灶就算了,连陛下大人都亲自来了,他们不用干了有木有!他们没有活路了有木有!!   阜远舟脚下一滑也差点跟着一群出资一起膜拜大地了,稳住之后立刻一脸委屈地望着自家大哥,幽怨道:“皇兄,你不满意远舟的手艺么?”   厨子们都在内心咆哮:陛下啊啊啊您这是打算把我们都抄了吗抄了吗?!   完全没料到会造成这么轰动的结果的阜怀尧呆了呆,好一会儿才无奈道:“……朕只是想学学而已。”   阜远舟瞪眼,“皇兄你好端端的学什么做菜?”   “……感兴趣。”   “可是……”   阜怀尧眨眨眼,眼角泪痣也跟着动了动,“朕想学……”   完全连兄长一个眼神都扛不住的阜远舟:“……”   无奈之下,神才殿下只好亲身上阵教导玉衡最尊贵的人做菜——万年最简单菜式,西红柿炒鸡蛋!!!   只是,看着阜怀尧那双只适合拿笔的手笨拙地握着菜刀,阜远舟还是一阵心疼,恨不得立刻把人打包拖走。   不适应厨房油烟味的阜怀尧屡屡不着痕迹地皱眉,不过等真正把西红柿炒鸡蛋弄出来了,他却是心情极好,忍不住嘴角微勾,将盘子放在阜远舟面前,“来,试试。”   阜远舟看着他的笑容,呆愣了一会儿,才呐呐回神,夹了一块鸡蛋放进嘴里。   一秒钟后……   阜远舟淡定地朝旁边的御厨头子伸出了手,“水。”   御厨头子诚惶诚恐地把一大杯水送上。   阜远舟冲兄长安抚地笑笑,然后拿着水出门——漱口了。   阜怀尧疑惑地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没忍住也试了试自己做的菜。   又是一秒钟后……   英明神武的天仪帝陛下默默地在心底泪奔了——为什么是同样的步骤,他做出来的西红柿炒鸡蛋味道就这么别致?   ……   吃了多灾多难的一顿午膳,阜远舟心想兄长总该消停了吧,不过等他回到乾和宫准备抱着亲亲爱人睡个午觉的时候,却被一屋子的锦衣华服晃花了眼。   而满室色彩缤纷里唯有一抹白耀眼无比。   阜远舟的嘴角抽了,“皇兄,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阜怀尧言简意赅:“送你的。”   阜远舟硬是把自己的嘴角扯平再上扬三十度,“我很喜欢,谢谢皇兄~~~”   不过,如果知道说了这句话会有什么后果,他一定会穿越回去把正准备说着话的自己一巴掌拍飞的。   因为在他说了喜欢之后,他家兄长就乐此不疲地送他各式各样的礼物,今天是书画,明天是棋盘,后天是鞋子……   对此阜远舟只能:“……”   ……   阜远舟觉得最近的兄长不对劲,很不对劲。   例如……   “远舟,喝茶。”   “哦。”   “远舟,多吃点菜。”   “哦。”   “远舟,朕帮你捏捏肩膀怎么样?”   “哦……咦?”   “远舟……”   “……”   阜远舟默默地,默默地无语了。   ……   最近的阜怀尧很苦恼,非常苦恼。   因为他的宠溺计划进行了几天,但是他家三弟不但没感觉到他的好意,反而像是受了惊吓一样。   面对郁闷的顶头上司兼好友,连晋唯有一个想法,就是:“……”   阜怀尧不解,“干嘛这么看着朕?”那是什么眼神儿?   连晋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当初三爷爱你爱得要死你都能狠心不理,这么多年老夫老妻了,你怎么倒是反而越陷越深了?”   一听,阜怀尧就觉耳根微热,“这种事,哪能分得清谁陷得更深的?”   连晋挑眉,“以前我可没见你这么计较过。”   阜怀尧顿了顿,叹气道:“当年是朕亏欠远舟众多,虽说他并不放在心上,但朕心里总是有个结。”   连晋撇嘴,“你都说他不在意了,你还揪着这茬不放做什么?”   “难道朕还能当做没发生过吗?”阜怀尧无奈,“这些年他跟进跟出的你也看得到,他对朕越好,朕就越是觉得愧疚。”   “其实我倒觉得你思虑过重了,”连晋劝道,“每个人待人的方式都不同,想我和宫清似的,我俩都不会说什么贴心话,不过心知对方心里有自己便行了,要去边疆的时候我也会直接拎着他一起走,反正他总是不会不愿意的,其实三爷爱宠着你是他乐意的,喜欢以前那个心狠手辣的你也是他乐意的,说不定这样他才觉得安心,你这般纵容他何尝又不是在宠他?”   阜怀尧听罢,久久没有说话。   ……   晚上,天仪帝和永宁王并排躺在床上。   阜远舟抱着今晚似乎恢复成了原来模样的兄长,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的长发。   阜怀尧总算从沉思中把自己的神思收回来,微微抬眸望着男子在烛火下萧疏丰峻的颜容。   “远舟。”   “嗯。”   “这阵子……可有觉得麻烦?”   阜远舟闻言,眼睛微微睁大,然后笑了,“皇兄这般费尽心力宠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麻烦?”   自己的小心思一下子被对方点出来,阜怀尧顿时有些尴尬:“……我……”   阜远舟凑前去吻吻他的唇,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皇兄,其实你什么都不用做。”   阜怀尧望着他。   阜远舟语气温柔眉眼缱绻,“我最怕的是,我死的时候你不在身边,所以皇兄,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像现在这样,一直一直看着我就够了……”就这么一直一直看着,直到我的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这已经是,你对我最大的恩宠。   阜怀尧忽觉眼眶微微艰涩,微微撑起身子吻住了他。   阜远舟笑着回吻过去,慢慢夺回了主导权。   被他的温柔所迷惑,阜怀尧渐渐在他的吻中失了神。   “皇兄,明天是休沐。”濡/湿的吻落在了耳朵附近,阜远舟道。   “……嗯。”阜怀尧正想着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却忽觉自己的里衣已经被褪去。   阜远舟含笑的声音低声响起:“这几日皇兄都在做些让远舟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呢,让远舟也忍不住……想对你做些‘过分’的事情呢。”   “……什么……过分的事?”   “呐,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END   第二百四十三章 洗尘宴   池尤洗尘宴上。   因为是池尤新帝登基的第一批来使,玉衡这边自然是不能轻慢的,再者最近春耕改革科举大办太学开放等等事情轮番上阵,群臣们也是牟足了劲干活,好不容易闲下来一些了,便借这个宴会好好放松一下了。   明月初升,席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氛,天仪帝永宁王以及池尤出使团的人都还没到,大臣们便随意地坐在一起谈笑风生。   甄侦在殿内走动了一圈,和同僚们交流了一番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顺手按住了旁边眉目风流的男子的酒杯边缘。   苏日暮不满地瞪他一眼,“干嘛?”   “莫要贪杯,”甄侦给他换了杯清茶,道:“喝醉了容易误事。”   “小爷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喝醉!”苏日暮嗤之以鼻,不过虽是这么说,他倒也听出了情人口中的玄机,眉头动了动,“怎么?宴无好宴?”   甄侦看他,问:“你知不知道池尤的来使是谁?”   苏日暮白眼一翻,“我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连正式的官职都没有,哪能知道这等事啊?”   甄侦微笑,“苏大酒才的神通广大,甄某从来不敢小觑。”   “神通广大的是子诤……”苏日暮咕哝,以他的性格哪是好八卦官场上的东西的?所以说,他知道的自然多半是从阜远舟那里听来的。   甄侦也不卖关子,道:“来的是池尤国的国师,申屠谡(su)雪。”   苏日暮茫然,“是什么出名的人物么?”   甄侦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他出不出名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让三爷吃了个闷亏。”   闻言,苏日暮愣了一下,随即就仰头大笑三声,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他也不在意,只是用一种夸张的讥诮表情道:“子诤也会吃闷亏?对方是个怎么样三头六臂的神仙人物???”   不是他自信抑或是自负什么的,阜远舟的是以剑法惊天下,但且不提他的剑法,除此之外,他的轻功、拳法、掌法也是极好,十八般武器都样样会上一些,身上又有他自己修炼兼之从慕容桀身上得来的百年功力,保守一点说他是当今天下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而实质上自包括木石圣人在内的几大圣人死得死、退隐的退隐之后,现今武林还有谁能打下妄语说能一定战胜神才永宁王?   所以甄侦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角色儿能让阜远舟吃了闷亏,他便觉得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   甄侦对他的态度不置可否,只道:“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有这么一件事就是了。”他收到的也只是天仪帝含糊不清的消息。   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苏日暮也收敛了笑意,微微正色起来,“你真的没开玩笑?”   甄侦“啧”了一声,“白痴,这种事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你忽悠得还少么?”苏日暮嘀咕一句,随即若有所思起来,不过怎么想也没想出记忆里有申屠谡雪这么一号人物。   甄侦想起了一件忘了说的事,“对了,他会六韵魔音。”   苏日暮诧异了,“和摄魂术齐名的六韵魔音?!”   甄侦点头。   苏日暮默了好一会儿。   甄侦以为他想起了什么线索,便问道:“有印象?”   苏日暮看了看他,眼神幽幽,“你老实交代,他是不是你师兄师弟什么的?”   甄侦的完美笑脸僵了僵:“……白痴,谁告诉你摄魂术和六韵魔音是同一门的?”他们根本就水火不容!!!   苏日暮干笑,见他脸色都快赶上官服的青色了,马上转移话题,“咳咳,子诤怎么样?栽在六韵魔音上了?”他没见识过,不知道这功夫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般厉害。   甄侦懒得搭理他免得被气死,敷衍地微抬下巴示意了一下,“你自己看。”   苏日暮应了声“嗯?”,下意识抬头往主位那处儿看去。   阜远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入席了,却是罕见的单独一人而不是和他家兄长一起出来。   他还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温和模样,和旁边的庄德治卫铎几人说话时的表情也没什么异样,但是苏日暮何其了解他,一眼便看出了他眼中的晦涩暗色,显然心情不佳,不过没有看出有受伤什么的就是了。   见好友一副吃了不能说的闷亏的模样,苏日暮的好奇心起来了,正寻思着要不要靠过去打听打听详细情况,却忽然听到太监高声通报,正是池尤出使团的人来了。   他连忙回头望向大殿门口,看看能让阜远舟都吃亏了的是个什么样的神奇人物。   不过等看清楚来人的时候,他没忍住揉了揉眼睛,然后凑到甄侦那里,严肃着一张脸低声问:“这个娘娘腔……就是申屠谡雪?”   甄侦本在专心地观察着来人,闻言,瞬间眼皮子直跳:“……”   苏日暮完全不知收敛为何物,仗着离得远就啧啧有声地感慨:“被一个比女人还女人的娘娘腔占了便宜,子诤可以去找面墙撞一撞了~~~”   甄侦:“……麻烦你死远点,别说我认识你。”   苏日暮:“……!”   不过他们这边话题叫人啼笑皆非,但是文武百官那头却是在池尤出使团的人进门时着实地小动静骚动了片刻。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申屠谡雪。   比之白日的随性,他今夜换了一件庄重繁复的正服,由上及下是从深紫到浅紫的渐变,宽大的袖袍及地,悠悠拖行而来,落到膝盖的乌发仍是绑做一束随意垂下,莹白的皮肤在烛火下少了晶莹多了血色,这个名字中带着雪的男子阴柔的脸上挽出勾魂的浅笑,踏行的步子仿若带着奇特的韵律,一下一下踩在人心上。   ——他像是紫色妖莲一般放肆地绽放在大殿之中,映入每个人的眼中,连身旁两个样貌过人的侍从都失去了存在感。   玉衡好看的男子不少,在朝的两位最尊贵的皇族不提,就是茶道美人甄侦也是一等一出色的相貌,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不管是秀美还是冷魅抑或是丰峻,至少都能一眼看出是男子之身,而不像申屠谡雪,他不是好看,是美——一种雌雄莫辩的、漂亮得像是山精鬼魅般看久了有些碜人的美。   所以群臣在第一眼惊艳之余都没忍住相互交流一下眼神或者低声交谈,看看自己是不是看差了眼——这位池尤的国师到底是男是女?是人是妖?   如此情景让阜远舟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朝身边的卫铎布磬等几个礼部官员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跟着他迎了上去。   却不料似乎本是想出门的闻人折月走到殿门,恰好迎面碰上了池尤出使团。   布磬暗叫了一声“糟”。   闻人折月也是皱了眉,不过碍于场合,便侧身让出使团进去。   申屠谡雪却是没理会副手戒安安巴的眼色,目光一瞥,定住,然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唇角弧度更深,“我们又见面了。”   闻人折月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正在往这边走来的永宁王,不咸不淡道:“能再见到国师,也是在下的荣幸。”   申屠谡雪好似完全没听出这是客套之词,反而顺势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可有这个荣幸请教你的名字?”   这种搭讪一般的方式让戒安安巴目瞪口呆,不过摄于这位国师的美貌,尚不知其本性的官员们倒不觉得太过违和。   闻人折月似是有些不甘愿,慢腾腾道:“在下玉衡翰林院编修闻人折月。”   “闻人折月?”申屠谡雪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悠悠道:“大莽有闻人一族满门忠烈,最后落得满门客走他乡的下场,两百年前闻人家主闻人折傲智计出众手段高超,带着残族在池尤铲除了一方匪徒在一处山头住过几年,其后再度远走不知所踪,这是闻人一族的最后记载,那么你和闻人折傲有什么关系?”   那双翡翠绿的眸子动了动,闻人折月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眉宇之间郁色更重,“那是在下的先祖。”   “哦?”申屠谡雪玩味地望着他,“你的先祖誓死效忠大莽,你却跑来玉衡当了官?”   阜远舟恰好听到这段话,适时加入了话题,“国师此言差矣,贤者治世,自是择其心中的明君,若是拘泥于门户之见,这世间的有才之人岂不是都英雄气短壮志难酬?”   第二百四十四章 霜白   “心中的明君啊……”申屠谡雪咀嚼着他的字眼,对方这话既替闻人折月解了围,也捧高了玉衡的地位,倒是叫他有些好奇,“之前玉衡纷争不休,我以为宁王殿下和贵国皇帝不和。”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大逆不道,近处听到的玉衡官员和戒安安巴脸色都变了。   阜远舟却是安之若素,四两拨千斤道:“皇兄待本王手足情深,再怎么样都不过是自家关上门来的小打小闹,岂会有不和之意?”潜在意思便是我和皇兄打打闹闹也是玉衡的事情,和你这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申屠谡雪面不改色,“看来玉衡皇帝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惜才之心叫人敬佩,”说着说着,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闻人折月身上,“这么说来,若是我颇为欣赏闻人先生,贵国陛下也不肯放人咯?”   此话一出,阜远舟和众人都没忍住脸色微变。   闻人折月则是眉头一蹙,眼底明显流露出晦暗之色,在低眉之间掩饰下去,“承蒙国师错爱了,在下现今过得挺好,暂无离开玉衡的打算?”   “暂无?”申屠谡雪笑笑,“就是将来有这个可能了?”   闻人折月蹙眉更深。   “申屠国师,”阜远舟柔声唤道,眼神里却是冷皑皑的一片,好似下一刻腰中长剑就会化作猛虎择人而噬,“就算你是玉衡的客人,也不代表你可以随意乱来。”   申屠谡雪却是冷不丁的大笑出声,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殿下未免太过认真了!”   这般模样,当真叫人恨得牙痒痒。   看阜远舟等人面色的阴晴不定,戒安安巴的脸都绿了——这次国师该不会打算把整个玉衡最受宠信的永宁王殿下得罪了个遍,然后坐等连晋带着大军打上门来吧?   申屠谡雪被他暗中用池尤语提醒了数回,也权当做没听见,弯着嘴角眸光流传地望着阜远舟。   阜远舟迎着他的目光,手在剑柄上摩挲了几下。   申屠谡雪眼角一瞥,笑得越发肆意。   这强强相遇,通常不是惺惺相惜,就是拔刀相向,而这两人无疑就属于后者了。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小太监的一声高诺骤然打破僵局:   “皇上驾到——”   ——做东这场洗尘宴的主人来了。   文武百官肃然叩拜,山呼万岁。   申屠谡雪见那笑容温和眼神却骄傲不可一世的蓝衣王侯都尊敬地迎接来人,他不由得也对这个年少就代父掌政游走政圈的天仪帝起了些兴趣,眼神一转便掠向了从内殿步出的人影身上。   白。   他的第一印象便是白。   不是玉那种温润的白,也不是雪那种纯粹的白,而是霜一样的颜色,透澈的、冰冷的白。   这一定是个孤高的人……   申屠谡雪脑海里浮现出了这句话,略微有些失望,但当他对上那帝王的仪容时,这个结论却是瞬间被推翻。   煞。   他眼里充斥的,是漠看生死的冷酷,他周身弥漫的,俱是汩汩煞气,当他看向某一个人时,眼角泪痣如血,眼风带起朔朔寒意,被看的人都觉得喉咙中血腥味四溢,他踏下的步伐,都是笃定稳不可摧的,无人可以改变他前进的方向。   没有人会怀疑他不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没有人敢轻视他的存在。   这是一个,在尘世里摸爬滚打造就出来的帝王。   一袭白衣华贵无双的男子隔着百官叩拜,眉眼淡漠地迎上他放肆的视线时,申屠谡雪忽然就明白了阜远舟那一瞬眼神温柔的原因。   的确是一个不需言语不需武力就强到让人仰望的人,然后,仰而慕之……   于是,在满朝文武山呼落幕之后,一声“池尤申屠谡雪见过玉衡皇帝”在殿中落地有声,阜怀尧看着那紫衣使者的勾魂浅笑,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有深意。   一场说不上正式的两国交锋便在天仪帝的出现中风消云散,安排好了池尤出使团的人一一落座,阜远舟回到了主位那边,照例坐在兄长的身边。   他见对面的申屠谡雪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自家大哥,阜远舟眼神一寒,在桌下握了握阜怀尧的手,低声道:“此人做事不循常理,性格疯癫,皇兄要小心他……”   话还没说完,他就察觉到了对方的身体一僵,他愣住,侧头望过去。   阜怀尧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淡淡道:“朕知道了。”   阜远舟还是怔怔地看着他。   阜怀尧有些迟疑地回握住他的手,顿了一瞬才道:“莫要多想,专心眼前。”   阜远舟这才收回视线,只是比起刚才,明显有了几分心不在焉。   阜怀尧心底暗叹一口气。   他的三弟什么都好,就是有的时候因私忘公,就是这点让他在教导阜远舟的那几年里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恨铁不成钢。   这心里叹气归叹气,眼前的宴会还是在进行着的,他淡淡地和戒安安巴说了几句话,同席的连晋庄德治卫铎等几人也会加入话题,场面一时倒也算是和乐融融。   申屠谡雪虽说是出使团的领头人,不过他作为国师地位特殊,所以具体和玉衡的接洽都是由身为将军的副手戒安安巴来处理的,所以入席之后他的沉默倒也理所当然。   不过酒过半巡,申屠谡雪却忽然道:“远道而来,我未曾备下礼物,实在失礼,不知陛下可愿听我奏上一曲,聊表心意?”   他本就样貌惊人,这会儿言笑晏晏,若非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恐怕没有人会怀疑他此刻的诚意。   不过一闻此话,连晋布磬几人都眼皮子一跳。   阜远舟也是倏然回神,警惕之色溢于言表。   阜怀尧目光横扫一圈,示意他们少安毋躁,对于申屠谡雪的提议,他只是淡淡回应:“申屠先生的心意朕心领了,不过六韵魔音的威力,朕还不想领教。”   申屠谡雪丝毫没有在意众人的防备,笑道:“区区雕虫小技,岂会登大雅之堂?陛下多虑了。”   “哦?是这样么?”阜怀尧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申屠谡雪从袖中滑出一支精巧的短笛,乌黑的铃铛在手腕间若隐若现,他似笑非笑,“玉衡泱泱大国,难不成还接不起我的一份笛音?”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不应就真的是证明玉衡怂了,阜怀尧没什么温度地勾了勾嘴角,声音仍是不缓不急,“玉衡还没什么接不起的东西,申屠国师也多虑了。”   这甚至不算笑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带出一分冷两分魅三分傲剩下的都是血煞之气,森然威仪不可逼视。   大殿内的丝竹之声停了,身姿妖娆的舞姬也退了下场,清出地方给申屠谡雪。   因着这位池尤国师的惊人美貌兼之惊人之举,群臣们都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   甄侦打探了消息回到座位上,苏日暮立刻凑了过去。   “怎么样?是哪个傻缺让这家伙上场吹笛子的?”不知道六韵魔音这玩意儿能玩死人的么?   甄侦睨了他一眼,“那个傻缺就是申屠谡雪本人。”   苏日暮嘴角一抽:“……摆明了就是有阴谋,理他干嘛?直接拖出去砍了。”   甄侦无视他的后一句话,道:“不理能行么?直接告诉人家我们玉衡连一首曲子都没胆子听?”   苏日暮撇嘴——照他的意思,把人打得满地找牙心服口服就是了,玩心理战术什么的,官场就是劳什子规矩多!   甄侦拿走他面前的酒,“待会儿给我守住灵台清醒。”   苏日暮龇牙,“小爷是那种意志不坚定的人么?!”   甄侦看了看酒坛子,再看看他,意思明白得很。   苏日暮:“……”   不理会他的抓狂,甄侦的目光挪到了拿着短笛凑到唇边的紫衣男子身上。   六韵魔音他已经练到了以口成幻的功力了,还不至于要借用乐器来提高杀伤力吧……   但是,若除却了六韵魔音的缘由,难不成他还有其他的什么杀手锏?抑或是,他只是单纯吹个笛子???   第二百四十五章 和音   单纯吹个笛子,这种缘由,恐怕申屠谡雪他自己都不会相信吧、   满座俱默做出洗耳恭听状的时候,他才缓缓执起那通体乌黑的短笛,凑近殷红的双唇,微阖上眼,睫毛在眼底打下浓郁的光影,长眉飞扬,阴柔的轮廓带出了不可思议的妖媚惑人之色。   苏日暮暗道了一句“红颜祸水”。   然后,申屠谡雪的第一个音起了。   不是那种徐徐而进的悠扬旋律,而是尖锐的,高昂的,瞬间刺破人心的笛声,在寂静的大殿里猛地疯涌开来,如同金戈铁马,战场厮杀。   血红的杏花雨蓦地在眼前绽放,凌乱的舞姿划出刀剑的冷锋,不由分说地割破了整个视野,独剩一眸零零散散,苏日暮五指一攥稳住心神,眼前幻象立刻汹涌退去,他压抑着奔腾的血液,面上没心没肺的模样已经尽数敛去。   笛声从悠长的高昂中一滞,倏然转作鼓点一般的密集节奏,将人的心弦一下一下地扯开,拉远,绷紧。   甄侦的手搭在了他紧攥的拳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那个妖莲一般的紫色魅影,低声道:“中招了?”   苏日暮瞥了他一眼,又看看四周,有人凝神静听,也有人恍然失神,他蹙了眉,“怎么回事?”是六韵魔音的威力么?   “不清楚。”甄侦也有些不能确定,他不知道六韵魔音是否还可以针对不同的人。   主位上,阜远舟也是脸色微变。   场中的申屠谡雪微微睁开眼,眼波流转地看他一眼,带着挑衅的傲然,也深藏着某种神秘的不明意味。   阜远舟抿紧了唇。   阜怀尧略带询问地看向他。   阜远舟察觉到了,对他笑笑,示意不用担心,一切有他。   笛音在此刻过渡,慢慢化作哀凉忧伤,宛若战后沙场,负伤独立,目及之处遍地尸骸,白骨横霜,四野荒凉,便不由得徒生悲怆。   大莽之战过去尚且不久,在场官员也有不少家中的好儿郎亲密的挚友折杀在那满目疮痍的边疆,连尸骨都回不了家乡,此刻听来,往事跃上心头,都忍不住潸然泪下,连一些军中的铁血儿郎也红了眼眶。   就在这时,一缕淡淡的箫音缓缓和了进来,呜咽悠扬,渐渐和笛音呈分庭抗礼之势。   箫声极清,极悠,旋律温婉,慢慢在人们面前展开一幅安宁祥和之画,百姓怀着虔诚的祈祷之心,重建着被战争洗礼的家国,死者长已矣,生者犹可寻寻觅觅,得以与失散的亲人重逢,浣衣女晾开了新制的布衣,背着锄头的汉子走向插满了秧的稻田……   长衫已湿的人微微愣住,随着箫音去回忆战后朝廷有力的恢复秩序的变革,心头激荡渐渐平息。   阜怀尧眼眸微抬,他身侧的蓝衣男子已经站起了身,十指在箫管上浮动,根根指骨分明,轮廓丰峻面容俊美,低首弄箫的侧影,美好得叫人沉沦。   这本就是心中所念之人,阜怀尧一时看得有些痴了。   “铃——”   铃铛声毫无预警地响起,就响在笛音每一个停顿的拍子中,不紧不慢,幽幽转转,钻进了人的心底深处,化作一个小勾子,勾出了人心底的掩藏的欲望,安逸之后,饱暖——思欲。   阜怀尧只觉得心头一撞,之前那个迷乱狂热的吻的触感似乎又回到了身上,从唇延伸到脖颈,真实得叫他的手都颤了一颤,只能撇开看着阜远舟的目光,强作镇定地拿起酒杯灌了数口,用冰冷的酒液护住灵台平静。   他尚是如此,又何况是旁人?   阜远舟此时已经顾及不到兄长的反应,而是专注地投入到这场对决里,藏在睫下的曜石双眸已然俱是肃然,唇边箫音如细细秋雨,像是佛经梵唱,万丈尘世,红颜——枯骨。   心境乍乱的大臣们如醍醐灌顶,方觉失态。   即使被屡屡压制,申屠谡雪也不懊恼,唇角反而勾出了一抹诡谲的笑意。   笛声,变了。   似是白日瞬间倒转成黑夜,繁星眨眼被乌云覆没,黑暗的气息侵孔而进。   像是被人按进了水里,憋闷的感觉瞬间占据了在场人的胸腔——无论是谁。   铃铛声还在继续,高高低低的,但是谁也不知道站在原地没有丝毫挪动的申屠谡雪身上是怎么发出这种声音的,只是觉得这声音无孔不入,听得人心头烦躁。   阜远舟脸色轻变,箫声紧随着也变了。   铃声激越,他就低沉,铃声暗淡,他就清啸,举殿之内唯闻乐声激荡,紫衣和蓝衣无风自动,袖袍鼓胀,长发翻飞,这般场景连外行之人都已经看出,阜远舟和申屠谡雪在用内力拼上了。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谁也奈何不了谁。   有些年纪大些的臣子已经有些受不了了,急促地呼吸着,脸色泛白。   连晋急忙使眼色让阜远舟快些结束。   但阜远舟低眉专心抵、制着对方袭来的攻势,申屠谡雪似是有心拖着他,他根本腾不开空来回应连晋。   连晋正想着要不要武力介入中止这场古怪的斗法,耳边冷不丁的传来玉箸敲击酒碗的清脆响声,奇异又和谐的拍子,在密集的笛声箫音中硬是撕开一个口子,强行跻身进去。   他一愣。   阜怀尧顺着声源看去,正好看见那个一身正气浩然的官服都能穿出潇洒不羁的苏大才子正百无聊赖似的用玉箸敲着面前的酒碗,唇角挂着没心没肺的弧度,这一幕宛如当日酒楼初见苏日暮戏耍薛天的情景,他不禁啼笑皆非地勾勾嘴角。   阜远舟和申屠谡雪也同时朝他看了过去,前者是会心一笑,后者则是眉头微挑。   申屠谡雪的笛铃诡异,阜远舟的箫音幽婉,苏日暮的击乐却是曲调华美,拿着玉箸的手像是蝴蝶一样翻飞,带出的拍子都似在无形的空气中跳着妖娆的舞步,配合着阜远舟的调子,在他退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压制过去,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将那股笛声里的阴郁黑暗之气渐渐抵消了去。   三者乐音交缠,一曲终了的时候,曲音绕梁三日,叫人好半天回不了神。   申屠谡雪放下笛子,似乎回味了片刻,然后对着他们二人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说不上真心不真心,叹道:“玉衡人才济济,申屠不虚此行!”   他的声音是如水绵软,好听得简直能用勾人来形容,瞬间惊醒了殿内听众。   掌声如雷响动之时,甄侦伸手去拿苏日暮那边的点心,宽大的袖袍恰好遮住了眨眼化成糜粉的玉箸和酒碗。   苏日暮没事人似的打首一扫,把这些粉末都扫到了地上。   甄侦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   阜远舟扫视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人在刚才的乐音中出事后才返身坐下。   阜怀尧低声问:“还好吗?”   阜远舟笑了笑,“皇兄莫担心,我没事。”   阜怀尧伸手握了握他的手,分明感觉到他掌心的汗湿,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回身叫寿临拿份炖品过来。   阜远舟心里一暖。   申屠谡雪已经回到原本的座位上,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会儿两兄弟的相处方式,不知为什么,眼底突然闪过一抹略显诡异的神色。   “申屠先生高才,朕今日见识到了,甚是佩服。”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阜怀尧淡然地抬起头,道,好似刚才他和阜远舟剑拔弩张的交锋完全不存在似的。   申屠谡雪掩唇而笑,“陛下过奖了,不过是些许雕虫之技,您听得高兴就好。”   他这话不知是不是刻意,说得实在暧昧,叫阜远舟一下子寒了眼神。   周围的连晋等人也是瞬间牙酸,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衣冠楚楚斯文败类的登徒浪子……   这场洗尘宴就在表面一派和乐融融暗里唇枪舌剑交锋中结束了,群臣们出宫的时候还对今晚那三人斗乐的精彩津津乐道。   会宴的大殿里,连晋等一众亲信都留了下来,苏日暮也被甄侦拖着往主位那边走去,被楚故他们围观了一会儿。   阜怀尧望向他,道:“多谢苏卿家方才的鼎力相助。”   苏日暮打哈哈,“臣只是随手之举,陛下不必客气。”   周度感慨:“酒才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甄侦笑笑,“能与三爷齐名,总得有这么个实力才行。”   苏日暮白他一眼,径直走向阜远舟,朝他伸出手,边问道:“怎么样?”   阜远舟把那支箫随手递给他,“还好。”   苏日暮用手指一弹,那管上好的箫明显承受不了阜远舟的内力,就和那玉箸酒碗一个下场,瞬间化作粉末了,他“啧”了一声,“这娘娘腔什么来路?”   众人:“……”   这话倒是说出了连晋的心声,他看了看那洋洋洒洒的粉末,大致地说了说刚查到的申屠谡雪的事情。   原来这申屠谡雪在朝的时间并不长,他原本就居于深山,身份成谜,素有山间隐士之传说,这个传说的来历也无人知道,早几个月前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出了山,成为当时的池尤六王子完颜遂简的幕僚,助他登基即位,其后被奉为国师。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他身边只有两个木偶般的美貌随从,他脾气怪异,连完颜遂简都不敢轻易忤逆他的意见,而敢得罪他的人,通常都死得很是惊悚。   申屠谡雪很美,美得像是山里走出来的山精鬼怪,但在池尤却没人敢打他的主意,他们都说,这个国师,是带着妖术的。   “妖术?”苏日暮讥诮地挑了挑眉。   “是因为六韵魔音?”阜怀尧问道。   “这应该也是一个原因,”连晋摸摸下巴,“还有就是那些得罪过他的人,你们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吗?”   “被暗杀了?还是申屠谡雪让完颜遂简把他们抓起来千刀万剐了?”陈闽猜测。   “都不是,”甄侦接了话茬,“他们是自杀的。”   “咦?”众人意外。   连晋点头,“没错,抹脖子的,跳楼的,跳河的,吞金的,什么死法都有,就在得罪了申屠谡雪的当年,还有人说看到了他在作法,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众人听得后脊梁一阵阵凉。   “真是邪门了,难道这也是六韵魔音搞的鬼?”布磬喃喃。   楚故忽然叫了一声“糟”,“刚才他无缘无故吹笛子,该不会也是想把什么人整去自个儿弄死自个儿吧?”   众人面面相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天仪帝。   阜怀尧面不改色。   苏日暮却在此时懒洋洋插话道:“刚才他没用六韵魔音。”   众人愣了愣。   阜远舟也颔了首,“他已经到了以口惑人的功力了,借助乐器反而会让他束手束脚。”   商洛程不解,“若是没有用六韵魔音,那为什么……”   话意未尽,已经明了,刚才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惊心动魄。   苏日暮嗤了一声,“十八般乐器练到一定地步,以音魅人又岂是难事?”   群臣直勾勾看着他和阜远舟——你们两个的乐技也算是登峰造极,怎么还要联手才能搞定申屠谡雪?   苏日暮给了众人一个白眼,“……我和子诤学的是乐器,又不是他那种专门为了惑人才学的邪门歪道。”   这方面的能力申屠谡雪确实已经是世间少有敌手,他也不怕承认这点。   燕舞却很是不明白,“既然他不想用六韵魔音,那么这么做有什么用意?”没事做拿他们开刷吗?   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一直若有所思的阜远舟却忽然开口了,“会宴殿附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物?就是……”他想着形容词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就是,会让申屠谡雪……或者宿天门感兴趣的人。”   楚故蹙眉,“难道说他的目标不在大殿的某一个人身上?”   他话音尚未落,常安就急匆匆地从殿外走了进来,面色凝重。   “陛下,奴才有急事禀报。”   在座的人都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   阜怀尧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说。”   常安躬身正色道:“伏汹殿出事了。”   ……   第二百四十六章 自杀   前文就已经略有提过了,这伏汹殿上是房屋下是地牢,地牢里全是三面封死外加一扇铜门只留一个小窗送饭的隔间,阴冷晦暗潮湿,用来关押一些不能见光的人物,除了皇帝外无人可以无令擅进。   而这里面能让申屠谡雪感兴趣的,或者说是和宿天门有关的人还真的不少。   阜怀尧就带了阜远舟、连晋、甄侦以及苏日暮过来,守卫这里的禁卫军头子忐忑不安地带着他们往里走。   入到深处,就可以看到几个大的有玄铁栏杆围成的牢狱,这里本来关押着十几个虎人,因为他们的凶猛而用锁链一一锁在柱子上,阜怀尧下令让顾郸隔几天便过来看看,试试寻找让他们恢复正常的方法。   而现在已经不用费力了,因为他们依旧被拷在柱子上,但是脑袋低垂着,已经失去了生命的痕迹。   阜远舟先众人一步越过了大开的牢门,走到十几个虎人面前一一查看,连晋和甄侦也随后一步跟上,苏日暮本来就是被阜怀尧不知出自什么心思点名过来的,就没去凑这个热闹了,只在四周墙壁什么的用手指头敲敲打打一番。   里面腐臭和血腥味交缠,实在叫人作呕。   阜远舟面无表情地一一看过他们的致命伤,都是在后脑勺,一击致命——是撞击,他们用力之大,让整个后脑勺都凹进去了一块,流出了鲜红的血和微黄的脑浆,此时已经有些凝结了,被氧化了的颜色让人看了极是不舒服。   收回手的时候,他手上不小心沾了一点没干的血,借着烛火,他清晰地看到了上面微微紫色的血丝,极浅极浅,若非习惯都很难发现。   是失败品……   他心里一沉,好一会儿才回神,朝站在外面的兄长摇了摇头。   阜怀尧面无表情地示意他们出来,一行人继续往里走,走到一个隔间前,这里同样已经门户大开,里面仰面躺着的男子瞪大了一双不瞑目的眼睛,喉咙里鼓起了一块,似乎卡着什么东西,他的手抓挠着脖子,看得出有挣扎的痕迹,似乎很不想死。   阜远舟走进去,将尸体的头部托起,另一只手在他的脖子上一按一推,一个缺了口的汤匙带着未干的血滑了出来。   甄侦用手帕包住,拿起来看了看,又在地面上翻了翻,翻出一块碎瓷片,道:“他自己摔碎的。”   言罢,一行人又走到了隔壁开着门的隔间里,里面同样有一具尸体,这是一个看着挺文气的中年人,甚至身体还没凉透,双手却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整张脸都因为窒息而扭曲,可怖之极。   阜远舟检查过后,对兄长道:“都是自杀。”   苏日暮撇撇嘴,总算明白为什么天仪帝把自己叫过来了,道:“这墙壁坚固是坚固,但是隔音效果太差。”   阜怀尧眉宇之间冷皑皑一片。   事情是起因是这样的——   就在不久之前,会宴大殿三乐交锋的时候,虎人以及带着虎人追杀宫清的章巩,准备带着玉衡地图投靠他国的龚资振,离奇地……全部自杀了。   龚资振是自己把自己掐死了,章巩是吞了碎汤匙划破喉咙而死,虎人则是全部撞柱子身亡。   这般诡谲场景,叫常年驻守这里的禁卫军们都惊得魂飞魄散,立即遣人去上报内务总管常安,好通知天仪帝。   而这些人,都是直接或间接和宿天门有联系的。   阜远舟的脸色阴晴不定。   棋差一招,所有人都在会宴大殿里提防着申屠谡雪,却没想到伏汹殿里的人才成了他的目标。   这些人都死了,其中一个作用就是杀鸡儆猴,看来宿天门是下了决心要翻他出来了,若是被找到了……   这皇宫呈“回”字状,外围是外城,里面是内城,而会宴大殿就是在外城,而伏汹殿便和会宴大殿一墙之隔,虽说守卫严密兼之建造得当,两者之间根本没法相通,但是声音这种东西是没法阻拦的,申屠谡雪的笛声和铃铛声又非比寻常声音,就这么毫无阻碍地送进了隔音效果不好的伏汹殿里。   阜远舟看向自家兄长,“龚资振不是一直在府尹府吗?怎么会出现在伏汹殿?”   阜怀尧盯着最后那个隔间的尸体,道:“他放在楚故那里没什么用,朕就把他放在这里,让顾郸想办法治好他。”   不过没想到反而因此被一网打尽了。   被人在眼皮子底下摆了一道,甄侦的脸色也不太好,“对方这么急着杀人灭口,看来他身上一定有什么关于宿天门的秘密了。”   “甄侦,这件事你去查。”阜怀尧淡淡下令,既然已经确定了都是自杀,他就回身走了,毕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众人立刻跟上。   因为阜怀尧一直在想事情所以没多加注意周围,苏日暮拉着阜远舟走在了队伍的最后面,低声问:“你怎么回事?”   “嗯?”阜远舟疑惑地看向他,似乎刚才压根没发现他在似的。   苏日暮不满地白他一眼,“说你呢,在申屠谡雪手上吃亏了?怎么真气乱成一团?”这点别人看不出来,从小和阜远舟一起练武的他怎么可能没发现?   阜远舟望了他一会儿。   苏日暮被看得莫名其妙,“干嘛?”   阜远舟却是摇了头,“没什么,只是今天和他斗了两次,有些累了。”   苏日暮自然知道申屠谡雪的厉害之处,听他这么说,也没怀疑什么。   回到御书房,没跟去的其他人已经等在这里了。   连晋把刚才的所见所闻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毛骨悚然。   燕舞抓紧了楚故的手,“这是申屠谡雪做的?他到底是人是鬼?”   周度也有些毛毛的,“用笛子就能杀人,该不会真的是妖术什么的吧?”   商洛程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   楚故嘴角抽了一抽,“那老商你解释解释?”   商洛程一本正经:“还没想好。”   楚故:“……”   庄若虚则是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刚才我们在大殿里听申屠谡雪的笛声不是更清晰吗?为什么我们都没事,反倒死的是离得更远一些的伏汹殿的囚犯?”   “而且这些囚犯都恰恰和宿天门有关系。”连晋补充。   周度喃喃,“所以说真的很像妖术是……”   阜怀尧望向似乎在苦思什么的自家三弟,淡淡问道:“远舟你怎么看?”   阜远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道:“杀死他们的不是申屠谡雪的笛声。”   “……嗯?!”众人都怔了一怔——难道他们还怪错了申屠谡雪不成?   阜远舟斟酌了一下字句,缓缓道:“杀死他们的,应该是申屠谡雪手上的铃铛。”   众人更是不解了,这回连苏日暮也不例外地觉得意外。   “三爷说的是申屠谡雪手上那个有时候不会响但是刚才不动都会响的那个黑色的铃铛?”布磬问。   群臣被他绕口的话说得有些晕了。   阜远舟则是轻点下颔,“其实,那不是铃铛,它是活的。”   一阵阴凉凉的风刷拉刷拉卷过,群臣的后背腾的麻了。   它是活的它是活的活的活的……   燕舞倒序一口冷气:“妖怪?!”   苏日暮感兴趣,“山精??!”   原本心情压抑的阜远舟瞬间被他们弄得黑线满头,“不是,是虫子。”   众人:“……”   苏日暮眼神默默地控诉:“你当我没见过虫子?”   阜远舟顺手抄了本书砸过去叫他闭嘴。   甄侦手疾眼快地接住书,抱歉地对阜远舟笑笑,然后把人拖到自己身边好管住他这张嘴。   阜远舟不再理会他,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准确的来说,那是一种蛊虫。”   “蛊虫?”阜怀尧咀嚼着这个词,眼神略微古怪。   “对,”阜远舟这时没注意到兄长的异样眼神,道:“边疆有蛊后,其形如铃,其声如铃,以音杀人,不着痕迹。”   连晋看了阜怀尧一眼,道:“我在边疆的时候听过蛊王的传说,蛊后和他有什么关系?”   阜远舟的眼神闪了闪,“蛊王是以毒著称,剧毒无比,但是却不算罕见,顶尖的蛊师花尽心思去弄,一辈子都能弄出一两个,而蛊后却是百年难得,养不养得了纯粹是运气问题,它和六韵魔音有异曲同工之妙,能以声音来迷惑人,不过六韵魔音制造幻境,而蛊后在利用子蛊控制人上略胜一筹,我想这些虎人包括龚资振章巩身上都有它的子蛊,这些子蛊能够配合着蛊后的声音影响中蛊人的情绪,适当引导,就能让他们直接自杀了。”   这回轮到楚故倒吸一口冷气了,“这玩意儿这么逆天,有了它岂不是横行天下无敌手了?”看谁不顺眼就摇一下铃铛弄死他!   阜远舟摇头,“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岂有无敌的说法?这一者蛊后很难培育,要认主也极为困难,二者子蛊想要种在人身上也需要机会,三者想要操纵子蛊也必须在很近的距离内。”   而申屠谡雪能这么轻易杀了他们,就是因为子蛊早已种下,而此处又恰好离伏汹殿仅有一墙之隔,那怕是再远上一些,他都得不了手,只能说是阴差阳错了。   “但是他是怎么知道伏汹殿里关押着那些人的?”对此,商洛程很是费解。   阜远舟心里苦笑了一下——所以说是阴差阳错,申屠谡雪最开始的本意……   他发现自己开始不太确定这个人是不是隶属宿天门了。   “这么说来,”阜怀尧不知道他的心思,指头轻叩桌面,道:“已经能确定申屠谡雪是宿天门的人了?”   “八九不离十了吧……”周度不肯定道。   不过即使是确定了也没办法抓人,他们没有证据,蛊后那玩意儿随时可以藏起来,他们总不能跑到池尤出使团的驿站去说一声你们家来使大人用铃铛弄死了玉衡的重要囚犯麻烦你们把人交出来吧?这么做信不信池尤立马给玉衡下战帖!   “这个闷亏我们就这么啃了?”连晋龇牙,愤愤不平——章巩和那些虎人是他和宫清好不容易抓到的!   “现在还不是时候,”阜怀尧睨他一眼,冷冷的声音立马浇他一头冷水,“等证明了他就是范行知口中的申屠先生,这笔账自然不会漏算了的。”   “哦……”连晋有些蔫了。   楚故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有种感觉,也许真相很快就会来了。”   “是啊,很快……”阜远舟低声呢喃,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阜怀尧微微侧头,恰能看到蓝衣男子皱着的眉峰,好似有什么经年积累的深埋的愁绪一下子涌了上来,连掩饰都掩饰不及。   ……   夜深了,让一群亲信各自回去之后,阜怀尧和阜远舟也累了,便直接回了乾和宫。   寝殿里灯火明亮,宫人打理好了东西便如往常一样出去了。   阜怀尧却微感有些不自在,道了一声“朕去沐浴了”便转身打算走开一下。   谁知一直保持沉思状的阜远舟却忽然从后面抱住了他。   阜怀尧身形微僵,询问性地唤了一声:“远舟?”   对方的脸默默地贴了近来,皮肤碰在在一起,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阜怀尧一下子想到了之前的那个吻,抵死缠绵的,炽热的,能叫意识沉沦的吻……   他喉咙一干,不由自主地想要挪开一些,但是被理智强行按捺下了行动。   阜远舟这才开口,道:“皇兄,你躲我?”   疑问的句子,陈述的语气。   阜怀尧的心里乱了一刹,旋即镇定道:“说什么胡话呢?”   “难道不是么??”阜远舟的手上移,微微挑开他的衣领,温热的手指轻触他脖颈上的伤口,声音低了下去:“从刚才到现在,因为这个的原因。”   触碰带来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暧昧的热感,阜怀尧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远舟……”   这个动作显然让对方误会了,阜远舟的语气顿时转为黯然,“果然呢……”   “不要胡思乱想,”阜怀尧强迫自己忽略脖子上缓缓滑动的那只手,“朕说了,没有关系……朕只是一时没调整过来。”   “你真的不怪我?”阜远舟问。   “当然,你是朕的三弟。”阜怀尧如是道,连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强调里充满了底气不足的意味。   阜远舟的脸颊更用力地贴紧了他的,“所以我做错了事你也不怪我?”   “这件事你没错。”阜怀尧这句话说的真心。   “皇兄,你说你信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嗯。”   “可是,连我自己都不信呢……”他用一种近乎恍惚的语调轻声道。   阜怀尧猛地觉得有些不妙,对方的吻已经落在了耳后,他惊了一惊,斥责般道:“远舟!”   “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阜远舟在他耳后烙下一吻,没有理会他的责备,径直抱紧他道:“皇兄,二皇兄死了,四皇弟走了,皇后的孩子还没出生,所以,我是你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我做什么你都不怪我。”   他这么说的时候,似乎是笑着的,语气里带着孩子气的高兴。   阜怀尧却听出了那深藏的非要攀住一根稻草才不至于沉没的悲哀,瞬间心如刀割。   他从来不知道铁血心肠的自己竟是会有一天如此轻易心软。   他在这一刻忽然就相信了,不管阜远舟能不能在他身边呆一辈子,至少他会在阜怀尧的心里呆上一辈子。   “远舟,”阜怀尧缓缓开口,“无论如何,你都是朕最亲的亲人。”   这个世界上,孩子可以再有,妃子可以再选,唯有你是无可取代的。   “亲人呵……”阜远舟重复着这个词,笑了一声,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唯恐他说些什么出格的话,阜怀尧微用上点力想要从他怀里退出来,岂料阜远舟却忽然松了手,他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觉眼前蓝影一闪,再后来,便是唇上温热的触感。   阜怀尧当时是真的愣掉了,他平生遇到的大风大浪无数,都没这一刻让他那么心神大乱不知所措,直到阜远舟加深了这个吻,他才猛地回神过来,一把把人推开,厉喝一声:“远舟你疯了?!”   阜远舟本就没怎么用力,被他一推,就撞到了身后的柱子上,他似乎失了力气,就这么随意地顺着柱子滑座了下去,微扬起头来,看着兄长气得面色有些发红的脸。   他的眼神澄澈,像是疯症未好时那样,天真得像个不沾尘埃的孩子,阜怀尧蓦地就被他看得心软了,冲上脑子的火气瞬间熄灭。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皇兄,”阜远舟念道,眼神微微迷离,“母妃也说过,我是她最亲的人,可是为了刘家,她让我去死,你呢?你会为了什么不要我?”   阜怀尧觉得心口的疼痛让他嘴里都发苦,“说什么傻话呢?朕怎么会不要你?”   “即使是这样?”阜远舟喃喃,用力扯开了自己的衣领,露出大片的胸膛。   阜怀尧一看,顿时悚然一惊。   第二百四十七章 蛊王   就在阜远舟的胸口上,那个之前已经消失了的紫色图腾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出现在那里,甚至从原本的巴掌大小扩散到半个胸膛,并且还在不停地慢慢变大,如青筋般凸起,狰狞地盘踞在强健的皮肤上,线条蜿蜒扭曲,俱是神秘不祥的气息,光是看就让人觉得一阵一阵的寒意爬上脊背。   阜怀尧的眼底浮现出了真真切切的惊讶,他走前几步俯下身子去触碰那图腾凸起的部分,却感觉到那图腾似乎如同活物般跳动了一下,从未见过的诡异情形惊得他猛地缩回了手。   阜远舟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里没什么温度,“怕了么?”   阜怀尧毕竟是阜怀尧,很快就缓过劲来,他沉下脸色问:“这是什么?”   “你不是知道了吗?”阜远舟望着他,目光略带自嘲,“你总是这样,七分真三分假,对我也有所保留。”   大抵帝王心计,都是如此。   阜怀尧轻怔了一怔,呐呐半晌,才低低地道了一声“抱歉”。   阜远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衣襟拢好,盖住那骇人的图腾,有些疲倦地朝后面的柱子一靠,手臂挡在了眼睛前面,他苦笑,“不,皇兄你没什么错,对不起,是我迁怒你了。”   阜怀尧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头,迟疑地问:“你还好吗?”   “……还死不了。”他如是道。   “莫要乱开玩笑。”阜怀尧最受不得他说这个“死”字。   “皇兄,”阜远舟垂下了手,睁开眼睛望着他,双眸黑不见底,“你有什么想问的?”   阜怀尧顿了顿,才问:“为什么蛊王会在你身上?”   “是我自己放进去的。”   “为什么?”阜怀尧皱起了眉,追问。   阜远舟却是报以沉默。   “为什么?”阜怀尧加重了语气。   但阜远舟只是微微移开了眼神,依旧没有要说的意思。   阜怀尧抿了抿唇,终于换了个问题,“蛊王在你身上有什么影响?”   “没事的,”阜远舟淡淡道,“自己养的,还会出什么事?”   阜怀尧还是放心不下,“你说过蛊王以毒著称……”   “我说了,没事的。”阜远舟罕见地打断了他的话。   阜怀尧默了片刻,“蛊王和蛊后之间有什么关系?”   阜远舟伸手碰了碰在不压制的时候已经蔓延到了脖子上的图腾,“蛊王在我体内原本是沉眠着的,但是蛊后把它叫醒了。”   阜怀尧听出了个中关键,“申屠谡雪对付的人是你?!”杀人灭口只是余兴节目???   阜远舟眼神微沉,模棱两可道:“也许吧。”   “也许?”阜怀尧却是抓到了些许线索,看着他慢慢从衣领里爬出来的紫色图腾,“他能通过蛊后找到你?蛊王会暴露你的身份?宿天门的人在找你?”   他一连三问,虽是疑问句,但是语气一个比一个来得肯定。   阜远舟垂下了眼帘,“抱歉,皇兄,我暂时还没想好怎么说。”若不是他真的没力气压制蛊王的活动了,他也不会冒险暴露它的存在,而蛊后的声音和蛊王的苏醒,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他的思维和情绪。   阜怀尧闻言,寒星双眸便冷上了一分,“你说朕对你有所保留,你瞒的事情何尝不是更多?”宿天门的事情,他的三弟肯定比朝廷掌握的更多,若非敌人情况不明,玉衡怎么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阜远舟脸色微僵,良久才低低地念了一声“皇兄”,带着明晃晃的伤感。   阜怀尧总是受不得他的示弱,心里一软便舍不得逼他了,只好退一步道:“万事有朕,有麻烦了你同皇兄商量一下也无不可,为什么非得一个人扛?”   阜远舟缄默了片刻,终究没有再开口。   阜怀尧的心里凉了凉,心头也忍不住上了一丝火气,“你眼里究竟有没有朕这个兄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肯求人,好像天塌下来都用肩膀撑着,你真的觉得你已经天下无敌了吗?”   “我……我不想连累你。”阜远舟望着他比素日里多了一些生气少了一丝冷漠的脸,这般道。   阜怀尧几乎有些咬牙切齿,“阜远舟,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是谁?他是玉衡当今的皇帝,自幼在皇宫里靠着人的血肉堆积的梯子站在至尊之位的,二十余年的阴谋算计翻云覆雨已经渗进了骨子里,变成了本能的存在,即使不嗜杀,也并非妇人之仁的软弱之人,步步为营只会叫他人心生惧意——连累他?从来只有他替旁人替这玉衡扛着天的份!轮得到阜远舟为他操心吗?!   “对啊,你从来都是让人仰视的,”阜远舟扯了扯嘴角,望向他的眼神极深,极暗,却也极温柔,“可是我就是舍不得别人伤你了一根毫毛。”   阜怀尧冷笑,“你舍不得,朕却舍得,你之前那一身伤是怎么来的你忘了吗?别对朕说你不知道那场宫变是谁在导演的,活蹦乱跳了会使性子了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吗?”   阜远舟却是浅笑,“我记不住那些,我只知道,我心甘情愿。”   素来从容的阜怀尧几乎想给他一巴掌让他清醒清醒,“朕教了你那么多年,帝王之术进退之道林林总总,你就学会了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谁让教我的人是你呢……”如果换做是别人,他的执念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深了?   阜怀尧是真的怒了,寒声道:“是朕又如何?朕走出门喊一声,出生入死的人多得是,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强出头?!阜远舟,朕不开口,你就没这个资格!”   阜远舟却是丝毫不为他的冷漠所动,“皇兄,我想守着什么人,你也拦不了我。”   “连朕都管不了你,你倒是翅膀硬得很啊!”阜怀尧眼神爬满霜气,话里能挤出无数冰渣。   “皇兄,你是不是觉得很伤心?”阜远舟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如是问道。   阜怀尧愣了愣,一时竟是无法反驳三弟的话。   这种好像幼鸟离巢般再也无法掌控其行动的感觉……他真的有些难过。   阜远舟弯了弯唇,“其实看你这样,我挺高兴的,不管你利用我也好宠信我也罢,我始终于你是不同的,这样……很好。”   阜怀尧看着他,那股火气慢慢低了下去,反而那股难过像是泡了水的面人儿一样鼓胀起来,堵住了他的呼吸。   若是没有见过如今的阜远舟,他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可以对一个人温柔到什么样的地步,一个人可以深爱一个人到什么样的地步,世间之人若是想求,求的必定是这么一份炽热如火的感情。   可是这样一点都不好,他不喜欢阜远舟把他摆在第一位,连命都不要。   命是他阜远舟自己的,不该拿来护着他。   这不是他要的爱情,这叫牺牲。   ——这是一场温柔的凌迟。   “你于我来说的确是不同的,”阜怀尧没有自称朕,他想起了刚才那个被两人刻意忽略的意外的吻,语气越发地冷淡下来,“但是你也不要忘了,远舟,我是皇帝,你给的再多我再宠信你都好,你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马上就会有下一个人来代替你的位置。”   阜远舟瞳孔一缩,直愣愣地看着他起身,转身离开。   帝王权术,本就无情。   在快要走出内殿的时候,阜怀尧的步子顿了一顿,清冷的嗓音在偌大的宫殿里回荡,激起一些莫名的寒意:   “记住朕的话,你是心甘情愿,朕却未必想要。”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远了。   阜远舟怔神地坐了许久,然后冷不丁地笑了出声,断断续续的,明明在笑,却教人听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最后,笑声慢慢低了下去,他的唇嗫嚅了好久,才唤出一声温柔蚀骨的缠绵:“皇兄……”   你总是这样,用最严厉最婉转的方式教我保全自己,你不想我为你做得太多,你不想我为你出生入死,可是这样的你,你叫我如何放得下来?   ……   东宫,太子旧所。   阜怀尧丢掉空了的酒瓶子,忽然觉得,像是苏日暮那般豪气地大碗大碗喝酒才叫痛快,可惜他从小受到的教养实在太深入骨子,无论如何也做不来那样的洒脱。   ——无论是喝酒,还是对待感情。   常安看着数量不少的酒瓶子,心里暗暗着急。   虽说这瓶子装的酒不多,可是天仪帝不是那苏大酒鬼,,这样的分量对于他来说可不算少。   “拿过来。”自小陪伴自己的内侍端着几瓶酒站在门口踌躇不前,阜怀尧头也不抬,淡淡道。   “爷……”常安担忧地唤了他一声。   “拿过来,不要让朕重复第三遍。”他冷冷地道。   常安抵不住他的命令,只好把温好的酒再度送进去,却没立刻出去,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劝道:“爷您晚宴的时候就喝了不少,再喝下去就该伤胃了,您不在意,殿下……殿下他也心疼啊!”   阜怀尧闻言,眼神一冷,“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还管朕做什么?!”   第二百四十八章 坐井观天   常安一听,心里便明白定是唯有那个人才会惹得天仪帝这般魂不守舍了,不禁暗道了一句孽缘。   酒就像催化剂,阜怀尧心里的火气越燃越盛,也就越忍不住借酒浇愁。   “爷!”眼看着他越喝越猛,常安看得心焦,“明个儿还要早朝呢,您注意身体啊……”   阜怀尧酒量只是一般,喝醉了还不记事,所以他平生喝醉的次数真的不多,可是就那屈指可数的几次,就有一半是因为阜远舟。   想到这里,常安便觉得嘴里发苦,“殿下在乎您,这不是好事么?”   阜怀尧的动作一顿,漠然道:“朕有玉衡就够了,还需要稀罕他的在乎吗?”   天仪帝的态度让常安有些茫然,“爷您这算是……放下宁王了?”   阜怀尧勾起一边嘴角,锐利讥诮的弧度,“本就从未拿起过,谈什么放下?”   他从来就没想过这份感情会有善始善终的结果。   常安叹气,“若不是殿下也能不执著,那便不会这么苦。”人生八苦,俱因执念而起。   “既然生在皇家,他就该知他没这个资格执着什么!”   常安摇头,“您……您又不是不知殿下的性格,他原本便不适合生在皇家。”   阜怀尧冷笑一声,几乎将手中的酒杯捏碎,恨声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朕最恨的就是他的妇人之仁!”   常安瞬间错愕,他的主子平生性格内敛,喜恶都在方寸之间,他从未听过他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人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阜怀尧也反应过来了自己的失态,微微闭了闭眼平息不稳的呼吸,声音低了下来,“什么重情重义什么忠孝两全,皇家根本就不稀罕这些,他想逞英雄他想心甘情愿连命都不要,也不看看朕肯不肯要……”   听到这里,这会儿常安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事情的部分,语气透出了一分无奈,“爷,您越陷越深了。”   “朕不及他,”阜怀尧自嘲道,“为了玉衡兴亡,朕什么都可以牺牲,他却做不到。”   “因为您是如今的玉衡共主。”天下与挚爱孰重孰轻,从来都是各人心中有各人的衡量。   阜怀尧低下头,语气里终于化去了刀锋一样的凛冽,微弱的感伤如同藤蔓一般绕着字音顺着他的呼吸漂浮出来,“可是常安,朕不想他死……”   ……   乾和宫,内殿,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为皎洁的月光都蒙上了一层微弱的血色印记。   阜远舟放下碗,腥甜的液体还在喉咙里滚动,顺着食道流进胃里,他觉得有些反胃,但是身体却抗拒不了摄入的愉悦,这种感觉该死的难受,他禁不住将眉头蹙得死紧。   阴沉的灰袍子医者不甚在意地将碗收了起来,问道:“够了么,尊主?”   “够了,”阜远舟受不了地摆摆手,“每个月都受这种苦,难为你们了。”   “差不多二十年了,习惯了便没什么了。”秦仪随意道,将扎在他身上的银针慢慢取下来,那已经蔓延到下巴的诡异图腾也渐渐缩小了。   “能重新把它压制下去吗?”阜远舟靠在了床柱上,问。   “可以,”秦仪道,“不过,蛊王性格刚猛,属下保证不了下次,尊主还是少和申屠谡雪接触的好。”   “可惜我有预感,他的出现定是关键。”他们虽是靠在暗处略占上风,不过这种优势维持不了多久,所以要在申屠谡雪身上找突破口。   秦仪却是持不同意见,“尊主您的行动越来越冒险了,今晚虽然试出了申屠谡雪的实力和目的,也拿到了失败品的血,但是您也花了大力气来压制蛊王,当年选择蛊王就是因为它的凶悍,谁知下一次您还能不能在申屠谡雪面前不暴露身份?”   “不冒险还能怎么样?”阜远舟无可奈何一般道,“左使,你记不记得我今年多大了?”   秦仪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您周岁二十一……”话音戛然而止,他身形颤了颤,手里的银针顿时滑落到了地上。   阜远舟也不意外于他的反应,面上倒是一派平静。   秦仪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蹲下去将银针一一捡起,掩饰着自己脸上的神色,“抱歉,这些年过得太安逸,属下都记不住时间了。”   阜远舟笑笑,只是看不出笑意,“我也不记得了呢……”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时间还足够多,可以慢慢和阜怀尧耗下去。   “那您有什么打算?”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按计划走就行了,反正很快就会结束的了,”阜远舟淡淡道,双眸黑不见底,“而且,更心急的,怎么说也该是宿天门的人。”   秦仪收拢好散落的银针,站起身来,问:“为什么不借助朝廷的力量?宿天门的人已经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玉衡,朝廷将会是我们最大的助力。”   阜远舟却是道:“这是魔教的事情,何须别人来插手?”   秦仪坦言了他的不解:“当日借蛊王毒性冒险喝下鸩酒赌皇帝的信任,好有朝一日能接其力对抗宿天门,为什么事到临头,尊主您反而护着朝廷了?”   提及那场谎言最初的起点,阜远舟的眼神猛地一颤,一丝痛楚飞掠而过,厮杀出明晃晃的几缕血丝。   如果那时候没有去赌那面冷心难测的兄长的恻隐之心,如果那时候跟着听舟离开京城……事情是不是就会走向另一个结局?   没错,从那杯毒酒开始,谎言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始料未及不假,心灰意冷不假,伤心欲绝不假,但是总有些东西是假的,比如那杯毒酒其实毒不死他,比如了残红的影响远远小于阜怀尧的预料,比如他掌管的礼部户部的臣服,比如,苏日暮的出现……   可是爱情在欺骗中生根发芽,伸展枝叶开出了妖娆的花,美丽——却致命。   阜远舟压抑着声音,似乎在同时压抑着某种情绪,“我不会拿你们的命开玩笑,没有朝廷,魔教也不会输。”   秦仪看着他,“你究竟是护着朝廷,还是在护着皇帝?”   “当然是护着他,”阜远舟平静地道,“我以为你很清楚。”   “世间焉得两全法,”秦仪眼中略染悲悯,“你想要护着皇帝,怎么能保证不赔上别的?”   阜远舟却是笑了,眉眼淡漠的模样像极了阜怀尧,只是他们所求的事物不同,“除了他,我什么都赔得起。”   “包括你自己?”   “包括我自己。”   他的话太笃定,叫秦仪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活了几十年,又坐在刹魂魔教左使的位子上,什么样的痴人没见过,但是他们总能一个比一个叫他震撼。   “你这么做,可有想过皇帝的心思?”一味付出,并不意味着能有同等的回报。   “想不想又能怎么样?他的心里,江山总是最重的那份。”阜远舟低下了眼帘,“可是我也顾不上了,谁叫他是我的命呢?”   ……   东宫殿外。   听得动静的时候,常安一抬眸,便看见一抹蓝影提着灯笼沿着青石路走来,上一眼还在数米之外,下一步就已经径直越过了他往里走去。   蓝色的衣袂的夜风里打了个滚,男子清润的声音顺着风传来:“辛苦常总管了,皇兄有我照顾便是,你回去罢。”   常安被他的动作惊了惊,闻言,急忙转身,“殿下留步。”   阜远舟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淡淡问:“常总管可有要事?”   常安望着他在夜色中依然笔挺的背影,微顿,只说了一句话,“爷在喝酒。”   不用他细说,阜远舟也明白他的意思。   阜怀尧只会在心情极乱的时候喝酒,而乱了他的心的,是他阜远舟。   “皇兄……喝了多少?”   “奴才出来之前,里面有七个空酒瓶子。”   阜远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明早儿送醒酒汤过来。”兄长这会儿该醉了。   “奴才自是知道的,”常安道,“可是恕奴才直言,殿下,不该惹爷烦心的。”   阜远舟的目光望着唯一一间燃着烛火的房间,“我从来就只想让他高兴一点。”   常安意味深长道:“以前,爷是极少饮醉的,可登基以来不过数月,他却醉了两回。”   阜远舟的声音变冷,“常总管觉得,有我在,皇兄就难以展颜?”   常安躬下了身子,“奴才只是有话直说罢了,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好一个有话直说,”阜远舟似真似假地赞了一声,“反正常总管总是认为,我离开了,于皇兄才是好事。”   这个话题,常安避而不谈,只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爷是这么说的。”   阜远舟却是笑了,“我做不起英雄,倒也不怕气短,能安安稳稳守着一个人,比什么都强。”   常安蹙了眉尖,“殿下该是鹏程万里之人。”   “可惜我胸无大志,只想坐井观天。”   常安见他态度不温不火,有些沉不住气了,“殿下可是闭目塞耳,就不担心爷会被人戳脊梁骨?”   阜远舟弯了嘴角,语气温柔,能把人溺死而不自知,“让他们尽情地戳,试试看是他们的手硬,还是我的琅琊更锋利?”   话音落下之时,他已经走向了那间亮着灯的房间,准备推门而进。   常安咬牙道:“殿下当真势在必得?”   阜远舟的动作停了片刻,才道:“扬名天下荣登九天谁不喜欢?我若能停手,何须走到这一步?”   常安怔住。   ……   第二百四十九章 醺然   房间里,酒气浮动,熏得人微微醺然。   阜远舟随手关上了门,忽的就听到了里间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他急忙绕过屏风朝后面走去。   随即便看见那眉目淡漠的帝王坐在桌边,手里维持着握着什么的动作,似乎有些出神地看着在地上滚动着的酒瓶子,金黄的酒液在白色的衣摆上溅出泼墨般的痕迹。   阜远舟松了一口气,大步走前去握住了他那只悬空了的手,唤道:“皇兄。”   阜怀尧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是远舟么……”   “是我。”阜远舟应道,俯下身子和他平视,兄长的面色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眼神也好似清明如初,但他就是知道,阜怀尧已经醉了。   “嗯……”阜怀尧先是淡淡地发出一个单音,然后冷不丁的眸色一利,用力甩开他的手,寒声道:“出去!”   他的举动很突然,阜远舟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有些无奈地叹气,“真的生气了啊……”   阜怀尧不理会他,伸手继续去摩挲桌上的酒瓶子。   阜远舟拦住了他的动作。   阜怀尧冷冷地看着他。   阜远舟却是笑了笑,带着点叹惋,“都说酒后吐真言,皇兄你确实是这个时候才会过的真实一些。”   “朕过得怎么样,与你有什么干系?”阜怀尧淡漠道。   “为什么会没有干系?”阜远舟微笑,“我总是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一些。”   “朕有江山万里有万民臣服,过得有何不好?”阜怀尧眉尖带上一丝飞讽,“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阜远舟的眼神微微一黯,强打起精神道:“我知道我在皇兄心里并非举足轻重,可是皇兄你也不能阻止我护着谁。”   阜怀尧嘴角讥诮更深,“你总是有你的主见,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若非了解他真的醉了,他都以为兄长还像儿时那样教训着他,阜远舟叹气,“你总是对的。”   他们都是太过强势的人,不会轻易因为对方改变自己的想法,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欺骗或隐瞒,爱恋或算计,都在理智中掌握。   上位者的爱情岂会有纯粹的存在呢?就像阜怀尧不是不知道他的三弟的目的不纯,仍会将他留在身边振兴朝纲,就像阜远舟不是不明白兄长的利用,但依然借着朝廷的力量为魔教铺路。   不是那份感情不真实,只是站在这个位置就注定了感情会带来的利益勾当,两个人的背后都有赌不起的牌,阜怀尧是玉衡,阜远舟是魔教和苏日暮,这张牌不肯掀开,就意味着感情也必须深埋,如若不然,他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只要有一个人不那么冷静,肯踏前一步挑明一切,事情便不会走向最糟糕的地步。   只是阜远舟还是输了一筹,先爱的人不是他,放不开的却是他。   他赌不起魔教和苏日暮,就只能赌自己——那才是最后的一张牌。   “朕早就说过,情义这种东西终有一天会让你尸骨无存的。”阜怀尧喃喃。   “不,皇兄,”阜远舟靠近去抚上他的脸庞,“你只会让我的剑更锋利。”   阜怀尧脸色平静,“朕也会乱了你的心境。”   阜远舟的手颤了一颤,禁不住苦笑,“醉了都要伤我的心,果真是现世报。”   阜怀尧似乎觉得累了,微垂下眼不再说话。   “有的时候,真不知道你是明白还是装傻……”阜远舟无奈地道,出神了片刻才伸手将人扶起来,往后头的浴池那边走去,“洗个澡吧,不然不舒服。”   习惯了他的照顾,阜怀尧也没继续怄着那股气,随他动作。   常安似乎早料到他会跟过来照顾人,浴池里已经放好了热腾腾的热水,阜远舟试了一下水温,然后回身褪了两个人的衣服,带着兄长一起下水了。   酒意上涌得厉害,阜怀尧头晕得紧,径直靠在身旁人的身上,默不作声的。   阜远舟煞是心疼,只得用力把人抱紧了免得滑进水里,一边撩着水替他沐浴。   一时偌大的浴池里只闻稀疏水声。   两个人靠的近了,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贴合在一起,在动作的时候皮肤总是会相互缠磨,摩擦出比水温更高的热度。   两人不是不曾亲密地赤诚相见过,只是从未试过赤/裸裸的如此紧靠在一起,阜远舟的呼吸渐渐不稳起来。   也许是发觉到对方撩水的动作停了,阜怀尧狭长的眼微微上挑,略带不解地看着他,眸中是寒星的清冷,却也在水汽蒸腾间混合着酒意,被晕染成不可见底的氤暗色泽。   阜远舟鬼迷心窍一般抚上他的脸颊,然后顺着那光滑的肤理一路抚摸到劲韧的腰部,自上而下,一寸一寸,缓慢而温情。   记不记得我神志不清的那段日子?我会撒娇你会宠我,我一委屈你就心疼,你说你会护着我,你说我并不能丢下你一个人,你让我承诺百年后同棺而葬……   我从来都是一路坚定往前走的人,可是如果有人要问我最想回到哪一段时光,那一定是那段半痴半癫的日子。   那时候,你的笑很美好,如今想来,竟是觉得恍如隔世。   吻,烙上了阜怀尧的唇,阜远舟环紧了他的身子,将右手手指插进他的发间,轻缓而又有力的摩挲着。   他的动作有些迟疑,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此刻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然而却又是情不自禁的,凭着本能加深了这个吻,又顺着唇角舔/舐、着那坚毅的下颚和凸起的喉结。   阜怀尧觉得有些不适,下意识地推了推他。   阜远舟拉回些许神智,略微退开一些,喘息着望着他。   丝丝缕缕淡淡的微红隐约浮现在被热水浸泡着后的皮肤上,像是秋夜的霜雪里伸展出了妖冶的红梅,漆黑的发散乱在身上,蜿蜒在了额间颊畔,嫣红的泪痣几乎化血而出,妖娆地缀在素来冰冷的眼角……阜怀尧也看着他,眉眼淡淡,只是琥珀的深眸不再冷静清寒,几抹沉郁的色彩在里面缓慢地翻滚,醺然之间也失了那份凛然的高贵,像是九天游云化雨落地,惊艳慑人……   就有什么突然在霎时间在心头炸开,阜远舟回想着白日的那场抵死缠绵,也回想起了阜怀尧冷漠骄傲的身影,秦仪的忠言,常安的劝阻,还有很多很多混乱的记忆浮现着,里面只有他和他。   相识相知,相知相爱,只有我和你……   阜远舟行动不可控制地再度吻上阜怀尧的眉眼,辗转着落在唇上,修长的只用于拿剑的手指抚摸着他笔直的脊背,轻柔地滑动着。   皇兄,为了玉衡,你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可是于我来说,你才是我的底线。   世人的口诛笔伐唾骂鄙弃我都不怕,我怕的是——余生漫漫,没有你在,我却来不及忘记你。   阜怀尧迷蒙中似是有所察觉,想要后退,但是后背抵着的就是玉石的池壁,对方湿润的吻和灼热的手在肌肤上挪移,升起的热度蚕食着他仅存的清明,让他不由地抱紧男子曲线优雅的后颈,然后是带着试探意味的轻柔抚动。   水波激烈地向四周荡开一个个不规则的波纹,清澈的水面倒映着两个不逞相让的交缠的身影。   “皇兄……”阜远舟低声呢喃着他的名,并不大的声音却猛地将他惊醒,也让他骤然察觉到了彼此身体的异样。   那股情动的浪潮……   原来他想要的是这些……   阜远舟靠在男子的肩膀上,呼吸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不可自抑地笑了一笑,说不上算不算是自嘲。   习武之人多数欲念淡薄,阜怀尧也是性情寡淡之人,两人几个月相安无事,今日这般失控,果然是酒色醉人么?   可是,酒醉人也好人自醉也罢,他说过的,他想带着他一起下地狱……   阜怀尧从喉间发出一声闷哼,带着厚茧的掌心落在他的欲望上,无法抵挡地激起由内之外扩散的奇异感受,急剧攀升的热度彻底迷失了他的神智。   阜远舟亲吻着他的眉眼,喃喃唤着“皇兄”,一声声似深情似期许更似奔赴死亡盛宴的绝望。   这一生,能爱的人也不过那么一个,他喜欢的却偏偏是最不能投入感情的那个,可是阜怀尧于阜远舟而言是独一无二的,没有第二个可以取代。   那年初见,那一眼的魔障……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年幼时仰视,年少时憧憬,然后思念至今,通通化作比迷恋更深的感情。   ……他知道这是执念,是他死了才能摆脱的执念。   烛火默默落下最后一滴烛泪,微弱的火焰颤了颤,最终灭了。   欲望最终在眼前勾勒成华美冶艳的流光,阜远舟在黑暗里用力抱紧阜怀尧心跳不稳的身体,闭着眼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有很多混乱妖美的画面光影一般在掠动,极致的愉悦下,深藏的是极致的悲伤。   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我们明明那么相爱,为什么要躲在黑暗里相拥才能在一起……   但纵使再多不甘再多愤恨,他仍是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拥着所爱之人静静入眠。   阜远舟不担心做错,他也不怕犯错,只是如今已经没有时间让他走弯路了。   ……   夜深,甄府。   一衣雪青的男子站在窗边,把玩着早已凉了的茶杯,秀逸的颜容被皎洁的月光打上一层朦胧的光影。   “这么晚了还不睡?”一抹白影冷不丁的从窗户上倒吊下来,正巧和甄侦面对面,苍白的面色和幽幽的语气的夜色里有着无比惊悚的效果。   甄侦脸色变都没变,手中茶杯直接掷了出去。   白影微一拧身接住茶杯,同时脚上一松,轻轻巧巧翻进了屋子里,屋内的烛火映亮了他一派风流的眉目。   甄侦无奈地回转身来,“你不怕暴露武功了?”   半夜三更闯人房间的苏日暮无所谓地一耸肩,“你要是连这些亲信的嘴都管不住,那就麻烦你去死一死了。”   “……”甄侦果断地无视他的毒舌,“跑过来做什么?”   苏日暮撇撇嘴,“大半夜的不睡觉反而盯着月亮瞧个不停,小爷来看看你是不是对着嫦娥在思春~~~”   “……”甄侦额上青筋跳了一下,“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说句好话?”一句担心他是不是有烦心事就那么难说出来吗?   苏日暮“切”了一声以表不屑。   甄侦瞪了他两眼,终是没什么心情计较,不理会他径自往床上一躺。   苏日暮有些意外地凑近来,“怎么?欲求不满?心情这么不好?”   甄侦嗤了一声,“是啊,你委身来满足满足我?”   苏日暮挑眉,“满足可以,委身免了。”   甄侦嗤笑,翻身背对他,懒得理会了。   苏日暮戳戳他,“好了,不开玩笑了,你真没什么事?”刚才那个模样真是少见,不然他也不会过来。   甄侦默了片刻,翻身回来,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问:“吏考之后的官员委任……你肯不肯外调?”   “嗯?”苏日暮一愣。   ……   第二百五十章 宿州   皇宫,议事殿。   “不错不错。”工部尚书丁尚源放下折子,赞道,“宿州一事困扰工部已久,欧阳小侄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帮上了大忙啊!”   “欧阳的想法出奇,但实施的可行性很大,一旦计划成功,两年之内粮米之仓宿州想要恢复产量,这点应该不难。”听完众人讨论的陈闽道。   其他几个官员也真心表达了自己的赞誉之情。   眉目清朗的盲眼少年笑了笑,“各位大人过誉了,这些不过是经验之谈,欧阳不敢保证完全恢复产量,不过确有效果这点还是能作担保的。”   “那就好,辛苦几位卿家了。”阜怀尧在主位看着几个工部的官员,道,“宿州乃玉衡粮产重地,还望各位多加留心。”   “臣等定不负所托。”   “都回去吧,陈卿家和欧阳卿家留下来。”   “是。”   待到议事殿里只剩下三人的时候,阜怀尧将欧阳佑呈上来的奏折阖上,看向他,“别来无恙吧,欧阳卿家。”   陈闽意外——欧阳佑刚升了官,怎么认识他们家爷?   欧阳佑坐在不远处,面带微笑不卑不亢,“虽知您定是身份不凡,不过这等显赫身份确实出乎微臣的意料啊!”这话不假,他在没发现永宁王之前是真的没猜到他的身份。   “没什么显赫不显赫的,朕也不是三头六臂的人物。”阜怀尧淡淡道,“卿家也非寻常人。”   欧阳佑无奈,“不过是个身残之人,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小人物,陛下过誉了。”   陈闽却是对这个聪慧的后辈提出了反驳,“欧阳,照你这么说,岂不是身体有缺陷的人都不能出人头地了?”   欧阳佑面上一热,“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阜怀尧摇头,“欧阳卿家不应妄自菲薄,你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做得好了。”   陈闽拍拍欧阳佑的肩膀,笑道:“陛下说的没错,少双眼睛总比少颗良心的好。”   说了几句闲话,阜怀尧便进入了正题,指了指桌上的地图,道:“二位卿家觉得,宿州是怎么样的地方?”   两人都愣了一下。   陈闽迟疑道:“鱼米之乡?”   欧阳佑想了想,“地大物博。”   “那你们觉得,在那里做官怎么样?”阜怀尧又问。   陈闽摸摸下巴,“还行吧,那里不愁饥荒不愁吃喝,天高皇帝远什么的……”后半句自然是含在嘴里说的。   欧阳佑点头,“宿州官员考核严谨,俸禄也不错,是好地方,”微顿,“不过宿州和临海的辰州,那里有水军驻扎,兵多将猛,宿州的军队一直受其管辖,不知文官会不会略微受气。”   这番话让陈闽瞥他一眼,忽然觉得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阜怀尧倒是面上无波无澜,“那若是让你们去宿州做官,你们可有意见?”   陈闽一怔,“爷……陛下您是说真的?”他作为天仪帝的亲信,还真的没想到自己会有外调的一天。   欧阳佑心里也是有些着急,阜远舟在京城,他要是外调的话怎么才能找到师兄师姐?还有……还有齐晏紫……   阜怀尧将他们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随即才不急不躁地开口道:“宿州粮产下降,欧阳卿家提出的方法无妨一试,只是宿州官员早就因粮产原因唯恐怪罪,所以办事缩手缩脚,再好的法子也不敢冒险去用,所以朕想直接派工部的人过去监察,并非委任,所以至多不过半年,等那边事务步上正轨便可回京,而工部之中,朕最看好你们二人。”   陈闽了然,“既然如此,臣愿为陛下效劳,万死不辞。”   欧阳佑则是有些犹豫。   阜怀尧道:“这个法子是欧阳卿家提出的,你不亲自去看,能安心吗?”   农业本就是他的爱好,齐晏紫那头也许可以说服她跟着他一起去宿州走走,欧阳佑想不出不同意的理由,心想不过半年罢了,便道:“臣也愿意为陛下效劳,万死不辞。”   阜怀尧的面色缓和了一些,“如此甚好,调派时间就在近日,两位卿家可以回去准备着先了。”   “是,臣等先行告退了。”   他们二人走后,一衣苍蓝的男子端着一个汤盅走了进来,“皇兄。”   正在闭目养神的阜怀尧动作顿了一下,才抬起头来,“时辰不早了,朕让你去太学院那边走一趟,你还没出发吗?”   “给你熬了点汤,待会儿就走。”阜远舟说着,已经将汤盛了出来,摆在他面前,觑了觑他宿醉之后的脸色,确定没有异样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昨晚惹了兄长生气,又趁人之危做了那种出格的事,他忐忑了一晚上,早上醒来之后阜怀尧倒是只字不提那场争吵,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料想兄长不记得喝醉了的事,他才慢慢松下一口气。   阜怀尧接过了汤,突然问:“左相一职,你觉得楚故如何?”   阜远舟有些疑惑,“之前皇兄不是说他魄力不足么?”   “人总是要练起来的,”阜怀尧淡然道,“宗正要管着户部,楚故年轻,再者只是代任一段时间罢了,能者多劳也不是坏事。”   阜远舟想了想,之前李俐的背叛确实出乎意料,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选,便道:“皇兄觉得行便是了,有燕舞他们帮着,出不来大岔子,他也不是无能之人。”   阜怀尧没再说话,低头喝汤。   阜远舟随意地翻看了一下桌子上的奏折,问道:“皇兄在忧心宿州的粮产问题?”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宿州离辰州很近……”   话未尽,意明了。   “嗯,”阜怀尧瞥了瞥,并不避讳,颔首,“它若出了问题,玉衡三分之一的百姓要闹饥荒。”   “今年风调雨顺,皇兄莫要太过担心。”阜远舟宽慰道。   阜怀尧忽然换了话题,“你觉得宿州如何?”   阜远舟回想了一下曾经到过宿州的印象,笑了笑,“风光秀美气候适宜,倒是个养老的好地方,能把人都养懒了。”   阜怀尧停顿了片刻,“远舟觉得那里不错?”   “是挺不错的,”阜远舟眸色温柔,“什么时候得空了,我们可以去走走。”   阜怀尧深深看他一眼,不过什么都没说。   阜远舟习惯了他的寡言,倒也没发现不妥,更漏显示的时间也不早了,他起身准备离开,“我去太学院了,皇兄要是觉得不舒服就早点回去休息。”   “嗯。”阜怀尧淡淡应道,在目送那抹蓝影离开之后,眸色渐渐沉了下来。   宿醉之后的事情他是记不清楚,不过同样都是男子,和阜远舟不同,他是成过亲的,有些事情他不记得不代表不知道。   他是喜欢阜远舟,但是不代表有些事情他就能接受。   何况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连晋踏进议事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天仪帝这么一脸寒霜的模样,步子诡异地停了一下,差点绊到后面的庄若虚。   庄若虚不解:“怎么了?”正准备绕过他进去,一瞥见里面自家主子的脸色,又默默地,默默地退回到连晋身后了。   “……”连晋嘴角抽了抽,大义凛然地走了进去。   阜怀尧看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坐下。   连晋没忍住问:“爷,谁惹你了?”他可很久没看见阜怀尧这么难看的脸色了。   阜怀尧看他一眼。   连晋识趣地闭嘴,“好好好,我不八卦了。”反正看这模样,肯定是和永宁王有关的就是了~~~   庄若虚已经认真地去看桌上的奏折了,面色凝重起来,问道:“爷,你要动的是宿州还是辰州?”   阜怀尧的指头在桌上轻叩了几下,目光冷冽,“一个个来,未免耗时了。”   连晋也正色起来了,拿着奏折来回看了几遍,“爷你终于动手了?”   “时机正好罢了,”阜怀尧淡淡道,“连晋,点七千精兵出来。”   连晋一愣,“什么?”   阜怀尧也不介意重复,“点七千精兵,你带去宿州。”   连晋困惑,他去那边办事需要的是暗访而不是明察吧?还是他理解错了天仪帝的意思?   庄若虚也不解了,“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   连晋在意的是:“是不是太匆促了?”   “不管怎么样,先去准备着吧,具体情况,过几日早朝,你们自会知道的。”阜怀尧一句话堵住了他们的全部问题。   连晋和庄若虚对视一眼,均是想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阜怀尧忽然问:“宫清跟着你去么?”   连晋抽回思绪,大咧咧地点头,“他不跟着我去还能乖乖在这里等消息不成?”   “嗯。”阜怀尧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便打发他们走了。   连晋和庄若虚一直出到议事殿外了还是觉得分外疑惑。   “你说爷突然点兵做什么?难不成要和那老不死的硬碰硬?”连晋道。   “七千兵马磕人家七万水兵,你真当连家军以一敌十?”庄若虚皱眉。   连晋犯了个白眼,“如果那群水兵是像他们主子那样的酒囊饭袋,有何不可?”   庄若虚不理会他,猜测:“爷是不是要护送什么东西过去?”   连晋纳闷,“什么东西需要这么多人马?”之前运送军粮都没这么夸张。   庄若虚左右看了看,凑近道:“兵部最近研制了一种叫做火炮的东西,那个威力……啧啧,你看过你就懂得了。”   “哦?”连晋很是好奇,“像霹雳弹那样的东西?”   “差不多,不过要大一些……”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迎面走来一个熟人。   连晋眼尖,正好看见了,“哎,甄侦!”   身着雪青官服的男子抬头看见他们,随意打了个招呼,“连晋,若虚,刚从议事殿回来?”   “嗯,”庄若虚点头,“今个儿爷叫了不少人来,你也是其中一个?”   甄侦的眼神闪了闪,点头。   连晋拍拍他肩膀,“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一晚上没睡?”   “差不多吧,”甄侦忍下想打呵欠的冲动,“有点忙。”   连晋撇撇嘴,“最近除了池尤那娘娘腔就没太多大事了,你怎么倒是忙起来了?”   “事情总是干不完的嘛,”甄侦笑了笑,“我去议事殿了,让爷等久了不好。”   “嗯,回见。”   “回见。”   等甄侦离开了,庄若虚侧头看见连晋一脸怪异的表情,不解,“怎么了?”   连晋托住了下巴,“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总觉得爷在谋划什么大事件……可是又有点不像……”   庄若虚皱了皱眉,别说有着野兽直觉的连晋,他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但是不对劲在哪里,他就说不出来了。   ……   接下来一连几日,申屠谡雪那边是没什么动静,朝廷这里却是有不少人忙得人仰马翻。   楚故接到密旨的时候几乎没失意体前屈趴在地上就不起来了。   传旨太监离开之后,燕舞戳了戳某尸体,“无上的压力早就无上的动力,阿故加油~~~”   楚故哀怨道:“鸭梨山大的时候会把人噎死的……”   “哪有这么夸张?”燕舞不解,“只是代任一下左相一职而已。”   楚故阴森森瞪他一眼,“要不你试试?”   燕舞干笑。   楚故爬起来,分外地费解,“之前的丞相人选不一直定的是三爷么?怎么也不该轮到我身上啊!”   “阿故你忘了,三爷定的是右相一职,”燕舞提醒他,“右相准备解甲归田了。”   楚故无力,“朝廷里老的老小的小,就一个三爷万能还分身乏术,右相倒是走得潇洒。”   “其实苏公子也和三爷差不多,”燕舞道,“我一直以为爷会定他做下一任宰相。”   “苏公子资历未免太浅了。”楚故摇头。   “当年柳一遥柳左相也是年纪轻轻位极人臣,”燕舞努努鼻子,“你不觉得三爷和苏公子都很有柳左相的遗风吗?”   “这么说来,倒也是……”楚故若有所思,“我是暂代,看爷最近的动作,他可能会把苏公子调到外面去,历练个两年回来,这宰相的位子,可就难说是我还是他了……”   燕舞戳戳他胳膊,“你别忘了,三爷不一定想接任右相的位子,爷说不定是拿苏公子来顶替三爷。”   楚故的脸色黑了黑,“我突然觉得我的前途一片黑暗……”   ——起早摸黑的黑!!!   ……   皇宫,坤宁宫。   宫女打扮的影卫画眉将端宁皇后送进寝殿后头的小院子里晒太阳之后,就被后者屏退了。   小院子里花团锦簇一片欣欣向荣,初夏早晨的阳光也不猛烈,花菱福闭目歇息了片刻,觉得有些泛酸,便起身拿起旁边桌上碟子里的一颗梅子,放在嘴里。   四周很是安静,偶尔有鸟叫声清脆悦耳。   花菱福的手在小腹上抚摸了一会儿,忽然直起身子,冷冷道:“陈盛华。”   静寂片刻。   花菱福再度开口:“出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却的意味,很快就听得一阵树枝摩挲声,一个暗色衣衫的男子从树上跃下,默默地看着这个从那天开始就无视了自己的女子,最后还是收回视线,行了躬礼,“属下白鸥鸟见过皇后娘娘,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花菱福的手攥成了拳头,眼神锐利地盯了他一会儿,慢慢将心底的火焰熄灭下去,才缓缓开口:“本宫的吩咐,你肯听么?”   白鸥鸟回答得很是干脆,就像所有尽职尽责的影卫一样,“但凭娘娘吩咐。”   花菱福漠然道:“那你就滚吧,别出现在坤宁宫。”   白鸥鸟滞了一下,“对不起,圣命难为。”   花菱福嗤笑一声,“那刚才是谁说但凭本宫吩咐的?”   “除此之外,什么都行。”   花菱福注视了他良久,忽然就泄了气,“滚出本宫的视线。”   “……是。”白鸥鸟起身欲走,不过身形僵了一下,他迟疑地开口:“小……娘娘,陛下准备对付您的父亲,这个您知道吗?”   花菱福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刺眼的讥讽笑容,“本宫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不少本宫出的力呢!”   白鸥鸟一愕,“你……”   “本宫怎么样?”花菱福笑得嘲弄,眼神怨毒,“陈盛华,你不记得就算了,可是他毁了我的,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怨恨,不亲自了结,她怎么会甘心?   四年的漫长苦等啊……   ……   第二百五十一章 功德   坤宁宫。   阜怀尧望着正在吃补品的端宁皇后,道:“皇后近来身体如何?”   “多谢陛下关心了,”花菱福优雅地用手帕擦了擦嘴巴,“本来就不是娇生惯养的人,身体底子好,害喜的症状没那么明显。”   阜怀尧也是第一次做父亲,不懂这些东西,也没有太多时间去了解,闻言,便点了点头,“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顾郸。”   花菱福看了他一眼,目光淡淡的,“陛下总是这样,除了宁王,连自家孩子都不在意。”   阜怀尧愣了一愣,“皇后此话……”顿了一下,却不知道怎么反驳,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各种事宜,他确实连坤宁宫都不曾踏足太多次,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哪还会记得自己是个孩子的父亲?今天来坤宁宫,都还是被阜远舟提醒了才记起来的。   “其实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的,”花菱福淡淡地笑了笑,无甚在意的模样,就像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一个至交好友罢了,“你心就这么大,一个玉衡一个宁王,总该是满了。”   阜怀尧沉默良久,“是朕亏欠了你。”   “没什么亏欠不亏欠的,”花菱福却是摇了头,“你心里有人,妾身心里何尝不是?你我……本就无情,又哪来亏欠之说?”   阜怀尧看着她,“皇后似乎心绪不宁?”虽说大家心知肚明,但是以前她很少会这么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   “大抵是有了孩子,便伤春悲秋了一些吧。”花菱福垂了精致的眉眼,语气风轻云淡。   阜怀尧往外面看了一眼,“陈盛华决心要留在你身边,朕拦不住。”   “这世间还有陛下拦不住的事么?”花菱福半真半假地道了一句。   阜怀尧有些迟疑,“朕以为,他在你身边,你心情会好上一些。”   “……妾身也不知道如何做才好。”花菱福微笑,笑容有些惨淡。   “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阜怀尧问。   花菱福看了他一会儿,摇头,“陛下你……妾身也不知该不该说你不懂感情。”   感情的事情,哪有对错之分?   就像她,无论对白鸥鸟是怎么样的态度,但是深夜孤枕入眠时,想到那个爱了半生的男子就守在自己的窗外,再多的怨恨也好,都通通化作了淡淡的安稳。   阜怀尧听罢,也没说话。   花菱福轻轻地抚摸着有些细微隆起的小腹,“最近,陛下很是忙碌?”   “……嗯。”   “您决定要对他动手了?”   “对。”阜怀尧颔首,狭长的眉眼里带着一丝歉意,“虽说范行知是你的父亲,朕的国丈……但国有国法。”   花菱福却是笑了,“陛下您忘了,要对付他,第一个拍手称快的就该是妾身啊!”   阜怀尧望着她。   花菱福面色见寒,“当年他亲自送妾身上花轿的脸……妾身这辈子都忘不掉!”   与所爱之人四年生离死别,只因为那个被唤作父亲的人的一己私欲,她……怎么能不恨?   阜怀尧淡淡道:“仇恨不过过眼烟云,他终是要死的,死了之后就什么冤仇都了尽了……皇后总是要放宽心才是,这件事,你莫要插手。”难保范行知不会狗急跳墙,虎毒食子这种事他可做的不少。   花菱福微微闭眼,平息自己眼中的火光,“妾身明白。”   现在陈盛华还没死,她还有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她冒不起险。   “皇后多加休息,朕还有政事要处理,先行一步了。”阜怀尧道,起身准备离开。   “陛下。”花菱福却忽然叫住了他。   阜怀尧回头。   花菱福仰视着他淡漠的冷厉眉眼,“宁王的事……你决定了?”   阜怀尧又是一怔,“皇后知道了什么?”   花菱福苦笑,“你我毕竟四年夫妻。”   阜怀尧沉默了一会儿,“不管怎么样,朕都不曾后悔过娶你为妻。”这个女子太聪慧,帮了他太多,若非有个阜远舟有个陈盛华,他们就这么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一辈子也未必又不是一个神仙眷侣的故事。   可惜,世事就是这般捉弄人,越是喜欢的,越是得不到。   花菱福眉眼带上一丝暖意,“妾身也是如此。”   只是比起夫妻,他们更似至交——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至交。   “只是……”花菱福问,“您真的不打算给宁王一个机会?”   阜怀尧动了动唇,终是道:“世事难两全。”   “何苦?”花菱福叹气。   “苦得一时,总比苦一世好。”   花菱福直视着他,缓缓道:“可是妾身总觉得,没有宁王,您此生恐怕再难展颜。”   阜怀尧微微紧了紧拳头,眉眼却是淡然,“朕欠他的。”   花菱福满嘴苦涩,“除了玉衡,您还不欠谁?”   阜怀尧一时没有回答,转身离开,直到走到门口之前才道:“朕不欠天下人。”   若是老天有眼,他为玉衡做了多少,有多少功德,就全部算在他珍视的人身上吧——保佑他们,此生平安。   而他……所谓寡人,本就该是孤独终老的命。   ……   坤宁宫外。   蓝衣皎明的男子本在和赵衡说着话,见他出门,便迎了上来。   “皇兄,这么快就回去了吗?”阜远舟问道,目光往里面看了看,他虽是不喜欢兄长有别人,但是花菱福还怀着阜怀尧的孩子,于情于理,他都不该阻止他去见她,落得一个无情无义的评价。   “怀孕之人需要心情放松,和朕这般无趣之人呆在一起有什么好的?”阜怀尧淡淡道。   阜远舟掀开了龙辇的帘子,等兄长坐进去之后才跟着进去,笑着道:“皇兄只是沉默寡言了一些,怎么会无趣?”   “也就你觉得朕的性格勉强还行了。”阜怀尧随口道,靠坐着闭上了眼。   看着他眼底微微的青黑,阜远舟还是没忍住问了:“皇兄最近在忙什么?为什么不让远舟帮忙?”   这段时间阜怀尧在暗里频频动作,忙到两人连多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他也在蓄意接近申屠谡雪和处理宿天门的事情,但是申屠谡雪那边没什么进展,阜怀尧这里也神神秘秘的,阜远舟知道事情和范行知有关,但是兄长的很多举措都让他茫然不解。   阜怀尧微微睁眼,伸手抚上他的长发,“莫急,明天早朝……你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压抑,似乎深藏了什么隐秘的情感。   阜远舟一时没注意到,虽然还是疑惑,但是兄长都发话了,他就没多追究了,只是将阜怀尧的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柔声道:“这路有点远,皇兄休息一会儿。”   阜怀尧垂下眼睑,长长的睫羽盖住了眸子的神色。   这路……其实不够远,很快就走完了。   ……   第二百五十二章 诏令   这一晚,御书房里的灯彻夜未熄,阜怀尧彻夜未眠。   一旨诏令,他足足写了一夜,不过寥寥十数行字,他却下笔如千斤,朱笔落在明黄的帛纸上,横构竖点,一眼望去像是干涸的血液,带着杀伐果决的他从未从未有过的迟疑笔锋。   掌印太监离开的时候,天际已经微微泛起一丝灰蒙蒙的白了。   阜怀尧动了动坐了一夜的僵硬身子,走到窗边,眺望苍穹上的启明星。   他不觉得困,只是有一股深深的疲惫无时无刻不侵蚀着他的意识,他觉得有些累了,可是那个总喜欢从他身后抱住他支撑着他的孩子还未归来。   让他持着凤牌去给影卫军队中的十二支分队转交了调度令,算起来,也该回来了吧……   这个时候,本不该让他再来回奔波的,只可惜不这么做就瞒不住他了——他的三弟总是比旁人要聪明。   想到这里,阜怀尧眼里微露一丝笑意,转瞬却又变作了半缕痛楚。   他禁不住闭上眼抓紧窗棱,像是想要压制住心底某些突然冒上来的东西,身形也不再绷直,像是有什么让他不堪重负。   “陛下,”常安的声音从门外恭恭敬敬地传来,“卯时将至,该更衣了。”   阜怀尧慢慢收回手,重新站直起来,问:“远舟到了吗?”   常安在外头似乎和什么人说了一下话,好一会儿之后才回禀道:“殿下已经过了承德门了。”   “……更衣。”   ……   一夜奔波,阜远舟是直接从承德门去太和殿的,这时候他的皇兄已经准备上朝了,所以没有必要再回去乾和宫一趟。   阜怀尧似乎估准了他就会在这时候回来,寿临早早就拿着他的朝服等在太和殿外了。   他匆匆换好衣服,进殿的时候群臣都有些意外他来的方向,阜远舟也没在意,中途倒是被苏日暮暗地里拽了一下。   阜远舟纳闷地看了他一眼,苏日暮却欲言又止的,上首的白色身影已经出现在龙椅的屏风后面了,他便给对方一个“待会儿再说”的眼色,迅速站到自己的位置上——那个九级玉阶下离帝最近的位置。   今日的早朝似乎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阜远舟时不时地看看似乎极认真听着大臣们奏事的兄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皇兄今天……似乎心事重重,到现在都还没正眼看过他?   阜远舟还在胡思乱想着,那边议事就差不多结束了,大臣们正想着应该是退朝了,却见传旨太监走了出来。   阜远舟下意识往对面的楚故那里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代任左相的旨意一出,群臣里立刻一片哗然,恭喜者嫉妒者比比皆是,难以概全。   不管怎么来说,就这个职位而言,楚故即使已经入朝六七年,但年纪还是轻了一些,所以难免会有压力,不过这些他都没办法克服,那么就没有必要继续做下去了。   楚故领旨退回去之后,传旨太监展开了另一份祥云瑞鹤的明黄圣旨:“永宁王接旨——”   众人一愣。   苏日暮抬头去看甄侦、   甄侦避开了他的目光。   连晋和庄若虚纷纷蹙眉。   阜远舟也怔了怔,看了阜怀尧一眼,但是阜怀尧却垂着眼眉,他不解,随即才出列接旨,心里隐约的不安。   他记得,能让兄长宣旨的似乎就是庄德治告老还乡他接任右相的事情吧?但是阜怀尧为什么不提前和他商量?   宣旨太监尖利的嗓音在偌大的太和殿里慢腾腾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余素文有圣贤之风,武当项王之势,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   “兹以品行,特授尔宿州军马大总督,掌一州三万兵马,司民生之政……”   “赐汝尚方宝剑,不听令者,先斩后奏……”   “忠信元帅率精兵七千,随队护送,其兵留驻宿州,听任调用……”   “翰林院学士甄侦,端明殿学士周继阁,翰林院修撰苏日暮,工部主事陈闽,工部司务欧阳佑,户部员外郎戚崮……”   “汝等,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四方之纲……随行于永宁王之侧,听候调令……”   “——钦此!”   阜远舟脑子一空,整个人僵在原地。   宣旨太监宣读完毕之后,整个太和殿一片静悄悄的死寂。   除了甄侦几个知情之人,其他人都是瞠目结舌。   等稍微能够反应了,群臣们却被更大的谜团弄昏了头脑。   要说永宁王失宠了吧,他偏偏又得了一个宿州总督的位置,先帝只给了最不喜争斗的四子一块不世袭的封地,还远在天边,而阜远舟直接被分到了宿州这个粮米之仓,玉衡的粮库之一处,虽说是个军马大总督,但是民生民政军队什么的都一把抓了,这不叫给封地了叫什么?而且一串的亲信能臣都送过去了,军队也给了,谁敢说他是失宠?   可是他又偏偏在新帝登基稳固政权之后被外放出京城,宿州靠南临海,安逸是安逸,但是远离京师,就像被放逐到世外桃源似的,哪怕是打仗打到京城了也不会波及到那里,算是被半隔离在了政权之外。   而且,这么一来,没有天仪帝的诏令,阜远舟恐怕此生都不得擅离宿州半步……   这个消息实在来的太突然了,阜远舟之前还在阜怀尧身侧形影不离,怎么忽然就要去宿州了呢?   一时间,整个太和殿噤若寒蝉。   宣旨太监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嗓子也禁不住一阵干涩,“宁王殿下?”   但是阜远舟垂着头跪在那里,没有反应。   阜怀尧宽袖之下的十指也微微握紧。   宣旨太监有些急了,太和殿这般肃穆之地,敢当面抗旨的有历以来可没有,永宁王殿下该不会要当这开天辟地第一回吧?   “宁王殿……”   宣旨太监的第二次出声还没落地,就被阜远舟猛地抬头的一个眼神打断了。   阜远舟掠过他,直勾勾望着上首的白衣帝王。   阜怀尧终于抬高了眼帘,笔直对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里俱是点点冷漠……就像这些日子那些深刻的感情都不存在似的。   阜远舟就这么茫然地看着他,直到那茫然慢慢被冻结成一片空白。   阜怀尧强忍住移开目光的冲动,连稍微弯一下绷得笔直笔直的腰都做不到。   “臣弟恳请皇兄,”阜远舟终于开口了,落地有声,“收回成命。”   整个太和殿瞬间一阵倒吸冷气声。   宣旨太监脚下一软,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去。   拎着新出炉的圣旨的楚故也差点趴了。   旁边的庄若虚手疾眼快地撑住了他。   楚故几乎用鼻音问:“在太和殿抗旨……玉衡应该没有这类刑罚吗???”   庄若虚刚才脑子也空了一下,如今一听他说话就回神了,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应该……没有?”   楚故确认——没有?真的没有???   庄若虚肯定——没有。   上首,帝座之上,阜怀尧声音清冷而淡漠:“远舟,你想抗旨?”   阜远舟压抑着声音道:“恳请皇兄收回成命?”   “为什么?”阜怀尧问。   阜远舟一时没说话。   “是不满意官职,还是不满意兵马?抑或是带的官员不够?”阜怀尧继续问,声音不紧不慢,和过往一样,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你说出来,你要什么,朕给你。”   阜远舟沉声道:“臣弟想留在京城。”   阜怀尧声音见寒,“除此之外。”   阜远舟看着自己细微颤抖的手,一叩到地:“恳请皇兄收回成命,不若……臣弟就在这里长跪不起。”   “你威胁朕?”阜怀尧眼神如同利刃一般刮过去。   “臣弟不敢。”虽说是不敢,他却丝毫没有动作。   “天子金口玉言,远舟,你仗着朕宠你,连抗旨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都敢做了么?”   “臣弟只求皇兄收回成命。”   阜怀尧望着他。   阜远舟岿然不动。   “那你就在这里跪着吧,”阜怀尧起身,面色俱是寒霜,拂袖而去,冷漠的声音远远传来,“不要你也莫要忘了,朕的旨意,从来没有收回的先例——你也不会是例外……退朝!”   话音落地的时候,他人已经消失在了屏风之外。   阜远舟跪在原地,神色漠然,褪去那份温和,他周身冷然叫人避之不及。   群臣不敢触其眉头,纷纷退出太和殿,走在最后的就是连晋他们几个。   苏日暮是被硬拽出大殿的,走到门口他就甩开甄侦准备再冲回去,甄侦干脆直接拦腰抱住。   “滚开!”苏日暮火了。   甄侦眉眼却是淡然,“你去有什么用?”   苏日暮咬牙,“就由得子诤这么跪着?!”   “你能劝他起来?”甄侦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苏日暮脑袋冷却了一下。   “你能劝爷收回成命?”甄侦又问。   苏日暮彻底被泼了一盆冷水。   楚故在旁皱着眉头,“小侦你早就知道了?”   甄侦默认。   燕舞愣了愣,“你跟着三爷去宿州,岂不是很久不能回来?”而阜远舟……只要阜怀尧不松口,他毕生都不能再踏足京城一步。   众人纷纷沉默下来。   连晋拍了拍苏日暮的肩膀,“各人缘法,强求不得……他们的事,你帮不上忙的。”   苏日暮举目望向大殿深处那个孤零零的蓝色身影,看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闭上眼,满目酸涩。   缘……   当真是,有缘无分吗?   ……   第二百五十三章 陪葬   黄昏时刻,暖阳融在天际,铺开一片血色的叠云。   阜怀尧搁下笔,目光无波无澜地望着气势汹汹冲进来的苏日暮,淡淡道:“苏公子,现在人多口杂,贸然用武功容易生事端,你总是要注意一些。”   挣脱了拦路了的常安冲进来的苏日暮愤愤道:“关你什么事!”   阜怀尧并不怎么在意他的语气,示意常安退出去处理他带来的麻烦之后,道:“你是远舟的朋友,朕自是多关照一些。”   苏日暮咬牙,“你有这个心,怎么就不能关心关心子诤?!他在太和殿跪了一天了!!”   后面来不及阻止匆匆跟上来的甄侦赶紧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对阜怀尧道:“苏日暮冒犯了,请爷见谅!”   阜怀尧摆摆手示意无碍,语气漠然道:“宿州给他了,兵马给了,官吏给了,你也跟去了,他还是不想要,想跪在那里,朕有什么办法?”   苏日暮豁出去了,“明明知道他要的不是这些!”   阜怀尧出乎意料地沉默了良久,沉默到苏日暮的头脑都微微冷静下来了才再度开口:“不管他要什么,朕能给的就只有这些。”   他的声音很清,很冷,像是北极之风一样刮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里。   甄侦眼里闪过一丝悲悯。   苏日暮注视着他,似乎能这张华雍冷丽的眉眼看出几分阜远舟说一不二的影子,莫名地悲从心来,“子诤不会抢你的江山,你为什么就不能让他留下来?”   阜怀尧微微阖上眼帘,“因为朕不想杀了他。”   ……   白马寺每日黄昏准点的钟声响起,气势恢弘地穿越半个城池,抵达太和殿大殿深处。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斜阳混杂着血色打在祥龙云雾纹路的青石地面上,沁凉的冷意透过膝盖钻上来,不过阜远舟麻木得没什么感觉了,但他依然定定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周围都空荡荡的,整个庄严肃穆的大殿只闻得他一人的呼吸声。   寂静得吓人。   直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才微微动了动,很快就看到一双银丝绣龙白袼靴停在自己面前。   “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冷冽的声音犹如石沉水面,瞬间打破了大殿内的沉寂。   阜远舟使了一下力,才让僵硬的身体恢复些知觉,他抬起头来,阜怀尧就站在他面前,一衣雪白衬得面色如霜,湛然若神的容貌上遍布肃杀,不言不语已是森冽生威天骄不群。   ——睥睨众生。   他还是如当年初见,冷酷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   阜远舟心里一片酸涩,许久没有开口的嗓子嘶哑得厉害,“皇兄若不收回成命,远舟便长跪不起。”   “你说过朕是你最重要的人,”阜怀尧陈述事实,“那为什么朕说的话你不肯听?”   阜远舟紧紧盯着他,“你也说过不会不要我的……你说过要我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阜怀尧蹲下身子,和他平视,冰凉的手指触碰上他的脸颊,眼神明锐,泪痣如血,“远舟,朕只要求你做这么一件事,去宿州,做你的兵马大总督。”   阜远舟咬牙,“然后永远都不要回京城?”   阜怀尧默认,“荣华富贵,名利权势,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你也说过你喜欢宿州那个安逸养老的地方……一辈子,其实不长。”   阜远舟望着他,眼眶微红,“为什么?”   阜怀尧缄默片刻。   “我们之前明明还好好的,远舟做错了什么,你非要赶我走?”   “也许正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做错……”阜怀尧低声呢喃。   阜远舟微微怔愣。   “还记得地牢里朕说过的话吗?你什么错都没有,只是老天不开眼,”阜怀尧眼神略带怜悯,“荣华富贵名利权势你都不喜欢,又何必留在名利场这个大漩涡里?”   阜远舟不满极了他这样的眼神,冷冷地笑了一声,极端讽刺,“所以你现在放生我?让我走得远远的?过那世外桃源的日子?不问世事直接养老到死?!”   阜怀尧抿紧了唇。   “这算什么?补偿?父皇和你以前给不了的,现在一起给吗?!”阜远舟的声音冷了下来,“皇兄,我讨厌你帮我自作主张。”   阜怀尧的眼神颤了颤,慢慢将手收回来,只觉得素来身体温暖的三弟如今比他的体温还低,冷得他心神不宁,“不管你怎么想都好,总之,天子金口玉言,绝无反悔的先例。”   阜远舟倔强着眉眼,“我不走。”   阜怀尧声音冷了一度,“朕让连晋点了七千精兵,就算你能以一敌百,朕也能把你绑到宿州去。”   他这话说得绝情,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阜远舟瞬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皇兄你……”   话音未落,眼中已经隐有水光浮动。   阜怀尧以为他会哭,像是以前神志不清那段日子一样,一委屈就眼泪直掉,孩子气的宣泄方法。   可是他没哭,表情却比哭更难过,像是在强行压抑着什么,撑在地上的双手都在不停地颤抖着。   阜怀尧没有心软,只是那股绞痛,心脏绞痛的感觉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像是暴雨前的阴云,层层叠叠的、迅速的、压势而来。   他几乎呼吸不能,语气终于泄露出了一丝悲哀,“远舟,离开这里,算是皇兄求你了。”   听到那个求字,阜远舟整个身形都僵住了,“皇兄,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阜怀尧握紧了双手,缓缓道:“国泰民安,盛世太平,玉衡一统,是朕毕生所愿,宿州是玉衡最大的后盾,你若是真的为朕好,你就去为朕守好那个地方……”   人生百年匆匆,我真心想成就一番大业。   你懂我的抱负,就为我去铺平这条长路。   我坚持往下走,没有什么是不可舍弃的。   只是……   离开我的视线,不要给我利用你的机会。   我不想杀了你,这句话当真是出自肺腑。   你留在我身边,得到的不过是重复绝望。   我是真的爱你,所以在我毁了你之前就赶紧远走高飞。   有人私下里传我是煞星转世,我想也是,不然为什么我所亲所爱之人总是不得善终抑或死于非命?   所有人都觉得我为了江山大仁大义,可是他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也有私心也害怕你会死。   他冷漠的眉眼渐渐化开,“远舟,朕只相信你,所以朕将玉衡的后背交给你。”   所以,走吧,远舟,走得远远的,离开我,你会过得比谁都好。   你是惊采绝艳的神才永宁王,是人人称赞的年少英才,理当纵马江湖,逍遥自在,而不是陪我腐朽在这深宫大院里。   反正,百年后,皇陵之下,我总会一直等着你。   阜远舟怔然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这些话,你当真出自真心?”   阜怀尧缓缓颔首,“朕怎么会骗你呢?”   我承认我是真的爱你了,所以我后悔了,我害怕了。   我只希望你能离开这里,不管是世外桃源还是什么地方,只要你安逸一生,不再用死来吓唬我,我愿意用我此生功德来保佑你。   ——我赔不起玉衡,也赔不起你。   阜远舟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仅仅一滴,顺着眼角划过脸颊,砸在地面上,晕开一圈深色的纹,“……我不走。”   什么江山什么魔教,什么国泰民安什么盛世太平什么玉衡一统?!他都不在乎,那些生生将阜怀尧从他身边血肉剥离的东西,他如今是想都不肯再去想,他只希望留在他的皇兄身边。   他爱他,他不想离开,就这么简单。   天下算什么,玉衡又算得了什么,凭什么要拿他们的爱情来陪葬?!?   第二百五十四章 赐死   斜阳西移,大殿里慢慢暗了下来,夕晕惨淡地残留在青石地面上。   阜远舟的坚持让阜怀尧满心无奈,近乎疲倦的无奈,“远舟,不要任性。”   “为什么总是不信我,”阜远舟撑在地面的手绷出了根根青筋,“你说过让我一直陪着你,我承诺了,我就一定能做到……”   “朕是孤家寡人,不需要有人陪着,”阜怀尧微微弯了弯嘴角,笑容却没什么温度,“朕现在只要你去宿州。”   “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阜远舟呢喃,似乎这样重复着就能改变既有的事实。   “朕不是不要你……”   “你只是永远不想再见到我!”阜远舟眉目凄然,“你和母妃都是一样的。”   被抛下的、被留在那里的永远都是他,每次每次,都是这样。   德妃也是,阜怀尧也是。   阜怀尧喉头一哽,“宿州……”   阜远舟恨声道:“你有心腹你有亲信你喊一声就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你卖命替你守着宿州,可是皇兄,我只有你……!”   阜怀尧垂下眼睫,“远舟,柳左相坟前朕对你说的话,你不记得了吗?”   ——你失去的,都已经亲手拿回来了。   ——朕要你记住,于你而言,不管现在的你失去了什么,你都能过得比谁都好。   “你从来都不止是只有朕而已。”阜怀尧语气淡漠道。   阜远舟只觉得绝望如鬼魅一般蚕食着心脏,“从那时候……不,更早之前,你就已经在准备赶我走了?”   “你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理由?”阜远舟惨然一笑,转而化作豁出去的狠戾,“理由就是我爱……”   “远舟!”阜怀尧却猛地站了起来,面色冷煞语气寒冽,“如果朕是你,下面的话朕就不会说出来。”   他的话里杀意实在太重,瞬间在太和殿里带起一片死寂的沉默。   阜远舟脸上因为之前的激动而仅有的血色一点一点褪的干干净净。   阜怀尧的小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起来。   “你早就知道了?”阜远舟终于开口,语气极轻,像是怕惊破了什么缱绻的旧梦。   阜怀尧答不上来。   “……没错,你是早该知道的,如若不然,你怎么会急着赶我走?”阜远舟的目光慢慢上移到他脸上,“你从来都是这样,万事都求进退有度,逼急了,才会豁出去……”   “我铁了心不肯说出口,就是怕你斩断我一切念想……”   “可惜,你还是这么做了。”   “朕没有做错什么。”阜怀尧沉声道。   “——可是我也没有错!”阜远舟想站起来,但是麻木的身子只动了一下,就再度磕在地上,膝盖和地面碰撞出很大的响声,他不觉得痛,只是徒劳地握紧双手,沙哑低吼。   阜怀尧本能地想去扶他,身体却没来由地后退了一步。   阜远舟看着他的动作,眼眸中划过深切的凄哀,他踉跄着慢慢撑起身子,“我没有错,皇兄,我只是爱你而已……我知道天下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我不争你的江山也不争在你心里的位置,可是我爱上了自己的大哥,我就是喜欢你,这辈子都只想和你在一起,这不是习惯,我改不了……皇兄,你听着,我爱你!……阜怀尧,我爱你啊……”   阜远舟着了魔一般嘶吼着,一遍一遍,失了控的声嘶力竭,悲凉地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里。   阜怀尧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硬下心肠,但是在这样的凄怆嘶吼里,冷若冰霜的面容还是崩裂出一丝狼狈,血液碰击耳膜嗡嗡作响,他再也止不住指尖的颤抖。   阜远舟双眼遍布血丝,直挺挺看着前方的模样很可怕,“你明明也不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不肯承认?”   阜怀尧一怔,“你说什么?”   阜远舟望着他,眼神渐渐哀凉,“于你而言,我也不只是你的三弟,我知道感情对你来说是鸡肋,可我也没想到,你竟是真的如此断情绝爱。”   阜怀尧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回想着这几个月的林林总总,“……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阜远舟惨笑一声,“你竟是不否认?”   “……今天之前,朕确实不会承认。”缄默片刻,阜怀尧坦然道。   阜远舟忍不住闭了闭眼,只觉得当日在宗亲府地牢喝下那杯毒酒时的五脏翻搅都不及如今的万分之一疼痛——最爱的人对你说最残忍的话,死亡的滋味大抵也不过如此。   阜怀尧终是不忍心,踏前去扶住身形不稳的他,只是眉眼语气依旧淡漠,近乎冰冷,分明带情,却如刀锋一样亲吻人的心口,“朕承认朕喜欢你,”甚至爱你,“可是朕要做千古明君,不需要一个污点,你要么死,要么就走。”   阜远舟全身都微微一颤。   阜怀尧有些恍然地想,原来昧着良心说话就是这样的滋味,其实也不难,不过是往心口上插把刀罢了。   ——他要的是玉衡太平天下一统,什么明君什么污点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只是事到如今他已经爱了,后悔了,再也硬不下心肠了,阜远舟不能死,那就只能走。   阜远舟却抓住了他的手,越握越紧,哑声道:“那么,请皇兄赐臣弟一死。”   阜怀尧面色一僵,“你说什么?”   阜远舟伸手抚上他冷丽的面容,摩挲着他眼角的泪痣,“我没办法不爱你,所以我离不开你,皇兄,你让我选,我就只能死。”   他本就不是大仁大义的人,芸芸众生都抵不过他私心里的一个阜怀尧。   与其一辈子分离生不如死,他宁可死别。   阜怀尧声音猛然寒冽,“没有朕的允许,你以为你能死?”   阜远舟的眼里亮起一簇愤怒的火光,“不让我爱你不让我留下不让我死,皇兄,凭什么?!”   阜怀尧垂下眼帘,“凭你唤朕一声皇兄!”   “可我不是你的亲弟弟!”阜远舟用力掰高他的脸颊,“我可以做阜子诤,可以做苏昀休,我不做阜远舟了,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只要留在你身边!”   阜怀尧直视着他,眼神冷漠,“朕只要你走。”   瞳孔一缩,阜远舟忍不住窜起的心火,扣住阜怀尧手腕一直拽向自己,阜怀尧下意识想要推开他,阜远舟则干脆环上他的腰将他死死勒在自己的怀里。   他的臂弯力度太大,甚至可以用粗鲁来形容,就像他现在的亲吻,充满了怒火和不安的躁动。   阜怀尧用力挣开他,“阜远舟……!”   声音还没落下就已经被吞噬,阜远舟像是野兽一样啃咬着他的双唇和下巴,撕扯着他的衣服。   阜怀尧猛地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被奉为传奇的皇朝第一高手,那种足以刮伤皮肤的强势迫得他开始冷静不下来了。   “阜远舟,朕命令你放开!”   满带冰渣的厉喝让阜远舟的动作顿了一瞬,微微抬眼凝视着他,幽不见底的眸子里满带痴狂,“皇兄,你是我的,在我死之前得到你,远舟心甘情愿。”   阜怀尧又惊又怒,“……你敢!”   阜远舟越发用力地锢紧了他,啃咬着他的下颔,“皇兄,若你我之间是场赌局,我早就输得倾家荡产。”   阜怀尧侧头避开,却被吻住了锁骨,身上滑动的手和那湿润的吻叫他心慌意乱,阜怀尧大力挣扎起来,散开的衣带将纠缠着的两具身体绊倒在地上,落地的钝痛和冰凉的地面使他神智微微镇定下来。   “远舟,”阜怀尧停下了挣扎的动作,声音沉淀成一种金属的生冷冰硬,“别逼朕亲手杀了你。”   这句话像是兜头一盆冷水,阜远舟整个人都僵住了。   “放开。”阜怀尧冷声命令。   阜远舟僵硬着身子没有动。   “朕不说第三遍,放开!”   阜远舟缓缓松开他,直起身子,然后才发现一直拽着的阜怀尧的手腕让他捏得青紫。   阜怀尧一把推开他,单手撑在地上坐起来,衣衫凌乱神容狼狈的模样,冷漠的表情盖不住屈辱的神色。   阜远舟骤然心中剧恸,茫然失措的眸色划破了他的眼睛,“皇兄,对不起,可是我爱你……”   他的声音太过伤心欲绝,阜怀尧喉头一哽,再也忍不住道:“我不要你爱我,我只要你爱你自己。”   兄长的语气里泄露了一丝近似无奈的悲哀,阜远舟慌了,“……皇兄?”   阜怀尧终于放弃了用帝王的威严强撑自己的心肠,眉目的冷厉渐渐被一股叹息的摄骨苍凉代替,“远舟,除了玉衡江山,我什么都不需要,更不需要你的爱。”   他的口气没有素日里的冷漠,眼神也是淡然,却叫人更加笃信他的话,没有丝毫的回转余地。   阜远舟忽然就心慌起来,那种就要失去某种珍视无比的东西的感觉逼得他几欲癫狂。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抓紧他的,紧紧握着,再也不愿松手,仿佛一松开,就永远没有办法再次相握了,惶然迫切地喃喃:“我不爱你了还不行吗?皇兄你别赶我走,我不求前生不求来世,我就陪你一辈子,做你的三弟,我什么……我什么都不要还不行吗?”   “你还不懂吗?”阜怀尧倦怠地看着他,隐约的痛楚,“远舟,你的爱让我觉得好累。”   他不是铁人也不是铁石心肠,也会难过也会累。   “你说宁可死也不愿意走,可是我最恨你这一点。”   阜远舟怔愣住。   “在江亭幽面前演完那场假死的戏码,你哭得那么伤心,你怕我死,”阜怀尧看着他,语气不再淡然,“可是你要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一样,也在害怕有朝一日要坐在坟前怀念你,生不如死?”   他不喜欢他这么爱他,他不喜欢他明明那么强大,却因为从小在泥泞里长大得到的太少所以爱得如此卑微,他更不喜欢他爱他爱到毁了自己。   地牢一次,启碌殿一次,他差点两度失去这个人,他禁不起第三次的崩溃。   阜怀尧缓慢地坚定地一一掰开他握着他的五指,声音低了下来,“爱一个人就要为他牺牲一切,奉献一切,生死与共,这是最不成熟的想法,远舟,这不是爱,是牺牲……我每天都在担心你会不会做傻事,怕你逞强害死了自己,第一次那么厌恶自己坐在至尊之位却无法保护至亲之人……一天一天这样重复这样提心吊胆,我好累……”   他的目光也带着淡淡的疲倦,却像刀锋般切开阜远舟心上的伤口。   他以为他的爱能够温暖眼前这个冰一样的男子,可是最终带来的只是加倍的伤害。   “皇兄……”阜远舟哀声地呢喃着,“我改,我改好吗……”   阜怀尧撑起身子站起来,微微后退一步,冷丽的眉目掩藏在了降下的夜幕迷色里,一身白衣单薄,“去宿州吧,朕不要你振兴玉衡,只希望在死之前,还能听到你平安的消息。”   ……   阜远舟踉跄着走出太和殿的时候,夜色已经完全侵占了大地。   甄侦有事先离开了,苏日暮一直在殿外团团转无计可施,见状急步迎了上去,“子诤!”   阜远舟顿住了脚步,低着头,乌黑的发掩下了他的表情。   一腔着急瞬间不翼而飞,苏日暮迟疑地问:“子诤……你和你皇兄谈得怎么样了?”   沉默了许久,阜远舟才缓缓抬起头来,低声道:“走吧,我们离开京城。”   苏日暮一下子怔住了。   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的神色、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阜远舟,即使是从鬼门关前走过三番五次的他也不曾有过如此神情,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哀寂空白,直到阜远舟走远了以后他才想到个稍微接近的词语,叫面如死灰。   对,面如,死灰。   ……   第二百五十五章 别离   这一夜,阜远舟和阜怀尧都不约而同的没有回乾和宫。   安静的东宫里,房间内,阜怀尧早已熄灭了灯,人却睁着眼躺在床上,渡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   他知道,房间外院子里的白杏树下,他的三弟就靠坐在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远处的窗户。   阜怀尧想起不久之前阜远舟中蛇毒重伤时,他握着他变成灰色的手,也像今天这样,漫漫长夜能熬得人发疯。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他终于有了最致命的弱点,终于有了不可舍弃的东西。   他平生从未痴求过什么,也许正是因为这份无欲无求,他才能静下心来将江山当做责任而非囊中之物随意挥霍,才能坐上着至尊之位万民臣服。   可是如今,铁血冷酷的天仪帝也会怕了,他爱阜远舟,他怕阜远舟死得比他早,他怕世间唯一一个能叫他安心的人躺在冰冷冷的陵墓里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他不是不知道阜远舟对他的感情有多深,只是这份感情却不成熟,更多的是一种绝望中抓住浮萍的偏执,因为太过害怕害怕失去,因为不曾得到过,所以爱得卑微爱得不顾一切。   可是阜远舟可曾想过,即使爱情中的两个人不可能对等,但是也绝无一个人完全慷慨付出的理由,若是阜远舟肯多爱自己一分,多保护自己一分,阜怀尧就不会因为担心害怕而走到这一步。   阜远舟视他若珍宝,他又何尝示他如草芥?   他不在乎自己的命,阜怀尧却在乎,阜远舟千好万好,就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下定决心赶他走。   ……纵使天涯海角,也好过阴阳相隔。   时间过得分外缓慢,将折磨一点一点加剧。   房间外,白杏树下。   一线天光划破黎明前最黑暗的夜幕时,一直注视着那熄了灯的窗子的阜远舟忽然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翻身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窗边。   偌大的东宫里只有他们二人,阜远舟听着里面细微的呼吸声,禁不住鼻子一酸,疲惫地靠在窗棱上。   阜怀尧这次当真下了死决心,精兵官吏通文碟书尽数备好,只能一纸圣旨下来,待得天明,他就要启程远赴宿州,此生不得诏令,便不能踏足京城半步。   ——他连一丝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留给他。   经此一走,他再也见不到阜怀尧……   这个念头浮上心头,带来的是撕扯心脏的剧恸,阜远舟忍不住哀声轻唤:“皇兄……”   房间里,阜怀尧怔了一下,望向窗户上映着的影子。   “皇兄……”窗外的人声音并不大,只是满含恳求,“让我见见你好不好……”   他太清楚兄长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做了了断,那么他就不准备再见他。   可是……   “就一面好不好,天亮了,连晋集合了军队我就走……”阜远舟靠着墙壁,慢慢滑坐下去,“我舍不得你……”   从太和殿出来的那一刹那,他都想掉头回去告诉他不想走了。   可是他也明白,阜怀尧那句“朕让连晋点了七千精兵,就算你能以一敌百,朕也能把你绑到宿州去”决计不是开玩笑。   他真的做得出来。   阜怀尧坐起身来,缓缓开口,清冷的声音没有丝毫的睡意:“卯时你就要走了,”他看了看更漏,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何必呢?”   阜远舟受冷一般双手环住自己,将头埋首在膝盖里,音色渐渐染了浓重的悲伤,“求你了,见见我……皇兄,我舍不得你……”   他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变成了近乎呜咽的声音。   房间里安静了很久。   安静到阜远舟都觉得绝望。   门扉却在这时慢慢发出了吱呀声,随后是脚步声,慢慢接近,最后停在他面前。   阜远舟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看到了披着外袍眼神淡漠带哀的男子站在他面前。   他几乎是豁然起身去抱他,巨大的力道撞得阜怀尧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站稳。   阜远舟在外面呆了一夜,身上都是冰凉凉的,刚从屋里出来的他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阜远舟颤抖着抚上他的面容,眼眶微红,“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出来见我……”   阜怀尧苦笑。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明明理智叫嚣着不要这么做,但是在回神之时,他已经在阜远舟的怀里了。   “皇兄,你是不是……”   阜怀尧微微撇开头躲开他的手。   阜远舟僵住。   “远舟,”阜怀尧并没退出他的怀抱,只是道:“朕祝你,一路顺风,岁月安稳。”   阜远舟收紧了落空的手,“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   “事到如今,”阜怀尧淡淡道,“你认为呢?”   阜远舟慢慢冷静下来,“若有一分希望,我总会争取的。”   阜怀尧勾起半弯笑意,却未达眼底,“朕以为你最懂朕的性子。”   “……至少我以前从不知道你会喜欢我。”阜远舟也笑了,哀凉的笑,“甚至赶走我。”   “也许你觉得我会杀了你。”阜怀尧淡淡陈述事实。   阜远舟惨笑一声,“你现在这么做,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阜怀尧眼神一颤,“远舟,若是你能明白其中有什么区别,也许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因为你于我来说,早已是足以让我违背伦理的存在。   阜远舟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阜怀尧却没解释的意思,慢慢挣脱他的手,“你该走了。”   “皇兄!”阜远舟喉头一哽,眼角隐见水光,这一声如同惊鸟嘶鸣,痛得几乎呕出血来。   阜怀尧几乎在他的喊声中失态,但最后还是稳住了颤抖的指尖,转身朝房门走去,“走吧,早朝将至,朕……就不送你了。”   还未走出两步,就被人从身后用力抱住。   阜远舟哽咽着断断续续的声音响在他的耳侧:“皇兄,你承认你喜欢我的……求你了……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了……”   ……   七千精兵整装待发,随行仪仗队庞大恢弘,车马金银不计其数,神才永宁王出任宿州兵马大总督的阵势叫久住京城的百姓都咋舌不已,道是这位王爷果然深受荣宠。   旭日初升的时候,大队人马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顺着大道一路蜿蜒着出了城,行伍中一对给官吏的马车中,一辆精致奢华的华盖马车格外引人注目,也格外保卫严密,非亲信之人根本接近不了半步,只有几个年轻人隐约在走动,似是伺候的随行之人。   旁人一看,便知那就是永宁王的车驾,那规格,仅在皇帝之下。   不过这位殿下却一直呆在车驾里不曾走动,只在早上上马车时露了一下面,有好奇的小官吏问同行的陈闽,陈闽只道是永宁王和天仪帝兄弟情深,因为骤然分离积郁在心一时病倒了罢了。   小官吏听得唏嘘不已。   一处正对城门的吊崖上,一队人马居高临下望着下面的车队长龙,为首的人颜容丰峻一衣苍蓝,坐在一匹灰色的蒲稍马上,面色沉沉地举目望着城门那处。   但是始终遍寻不到想看见的那人身影。   连晋打着马走到他旁边,道:“三爷,该走了。”   阜远舟攥紧了缰绳,又等了许久,才狠一咬牙,调转马头一马当先绝尘而去。   剩下的一众人纷纷跟上。   ……   城门上,偏角处。   霜白常服的男子注视着那一队快马慢慢消失在视线里,许久之后才收回视线,蓦地用力闭上了眼,在无人看见的角度隐藏自己骤起的狼狈。   ……明明他的三弟还未走远,他却已经开始思念蚀骨。   “……陛下?”做寻常小斯打扮的寿临小心翼翼地望着眼前挺直的身影。   阜怀尧缄默片刻,才淡淡道:“回宫吧。”   “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了城墙。   下面还有不少围观完永宁王出城不曾离开的百姓,阜怀尧神态比平日里多了一分微不可察的恍惚,一不小心地就撞上了人。   寿临一惊,赶紧想去扶人,但是已经有人比他先了一步。   一身紫色轻纱的阴柔男子温柔地扶稳了他,柔若流水的声音含笑道:“陛下小心一些。”   寿临愣住——申屠谡雪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多谢申屠国师。”阜怀尧没惊讶,只是皱了一下眉,不着痕迹地挣开他的手。   动作的时候似乎碰到了对方的手腕,那天在洗尘宴上听到的铃声急促地响了一下,不过声音不大,周围的人都没注意。   倒是申屠谡雪意外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铃铛,随即发现阜怀尧脸色微变地后退了一些,似是有所忌惮,不过表现得很隐秘。   “宫里还有事处理,我先走一步,国师自便。”阜怀尧淡淡道,语气却是比平日里快了一拍,也等不及申屠谡雪多问些什么就带着寿临走了。   申屠谡雪一向妖美的眉目间也出现了些许疑惑——刚才这位陛下转身的时候,他脖子上的紫色线条一样的东西……   蛊王怎么会在一朝皇帝身上?!   ……   第二百五十六章 伪蛊王   接待外使的驿站里,一个布置精致的房间中。   玉面男子坐在桌边把玩着茶杯,面具下的眉头动了动,“你真的确定蛊王在玉衡皇帝身上?”   “我也是第一次见蛊王,”申屠谡雪半倚在贵妃榻上道,“不过看那个图腾和蛊后的反应应该不会错。”   碧犀觉得新奇,“这么说来,魔教的新教主居然是当今皇帝,一个没武功的人?”   申屠谡雪笑了笑,无甚在意的样子,“以那位陛下的手段,收拾一批头脑简单的武人,还需要武功?”   碧犀皱眉,如果不是有蛊后在,他压根没想过那位朝廷身世看似明朗的至尊会在其中扮演这么一个角色,“我本以为会是神才宁王,”武功智谋经历神秘什么的都很符合,“但如果真的是他,这个时候他不应该会出京。”   宿天门被之前刹魂魔教的迷魂阵摆弄了一道,好不容易才确定了其新教主就在京城,势力都慢慢朝这边转移——时间已经不多了,魔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退避开。   “阜远舟……”申屠谡雪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笑容有些诡异,“他倒是玉衡皇帝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   “可惜这把刀走了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碧犀觉得有些棘手,“玉衡皇帝是个人物。”没有人敢轻视他的手段。   申屠谡雪不置可否,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他和阜怀尧只是一面之缘,虽是觉得惊艳,不过刹魂魔教教主这个身份就够他失了兴趣了。   和宿天门的这群疯子作对的,也定是妖孽罢了。   消息得到了,碧犀也准备起身走人了,“多谢申屠先生的帮忙,既然蛊王已经找到,先生大可尽兴游玩了,若是先生需要做些什么,力所能及之处,碧犀一定义不容辞。”   “哦?”申屠谡雪闻言,饶有兴趣地抬眸望着他,“你对你家主子倒是忠心的很,连宿天门的人情都是你自己还。”   碧犀倒是理所当然,“忠于门主是碧犀此生唯一的目标。”   申屠谡雪眉眼勾出妖媚笑意,“你家门主也很是着重你啊,倒让我很是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话音未落,贵妃榻上已经没了人。   碧犀一惊,两指并拢朝后点去,恰恰拦住那紫衣男子的动作。   不过还是稍晚了一步,他急速抽身退出数步,空着的手按住了险些掉落的黑玉面具,墨黑双目迸出一缕火光,“申屠先生,你未必太过失礼了。”   申屠谡雪低笑,“都说宿天门的碧先生身居左护法之位,常侍门主身侧,唯独门主一人能窥其面目,果不其然。”   碧犀咬了咬牙,“宿天门中事,劳申屠先生多虑了。”   申屠谡雪也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踱步躺回了贵妃榻上,问道:“闻人折月是闻人折傲的后裔?”   碧犀一愣,“闻人折月?”   ……   皇宫里。   天子的车驾一路直抵御书房门前,阜怀尧下车的时候,眼前一黑,整个人都禁不住晃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   寿临惊呼一声,赶紧把人扶住了。   阜怀尧勉力站稳了,摆摆手示意寿临退开。   两天两夜不睡对于阜远舟来说还撑得住,他就有些受不了了……   也许,更多的是心累。   寿临基本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永宁王殿下,但是旋即才猛然想到他已经远赴宿州,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常安已经闻声急急赶了出来,不顾他的阻止走前来扶住他,欲言又止道:“万岁爷,您要不休息一会儿?”   “……等会儿吧,宣顾郸过来。”终是抵不过常安恳求的眼神,阜怀尧松了口。   说罢便在常安的搀扶下进了御书房坐下,屏退了其余闲杂人等。   御书房里冷冷清清的,阜怀尧一坐下,就能感觉到那股眩晕如影随形地跟在身上。   常安站到了他身后替他按揉着太阳穴。   这力道适中,本是极舒服的,但阜怀尧就是觉得不适应,揉了几下便让常安去拿杯浓茶过来了。   常安端茶回来的时候不经意一瞥,猛地就看到了他脖子上似乎有隐隐若现的紫色线条,惊了惊,“爷,您脖子上……”那是什么?!   阜怀尧皱了一下眉,把衣领拉下来一些,露出更多的紫色的图腾一般的痕迹,不过不像阜远舟那个那般青筋暴突的模样,就是浓郁的凌乱的曲线。   他接过茶,淡淡道:“没什么,不必在意。”   常安只能闭口不语。   一杯浓茶下去,顾郸也已经匆匆赶到了。   顾郸行礼之后站起身来,一眼就看到了那些紫色的曲线,怔了怔,“那个蛊,陛下已经用了么?”   “什么蛊?!”蛊总是给人诡秘不好的印象,常安惊得脱口而出。   顾郸看了一眼天仪帝。   阜怀尧并没有解释也没阻止的意思,只是将衣领再拉开一些,露出肩头,然后闭着眼单手撑住额头闭目养神,淡淡道:“用了,拿出来吧。”   顾郸赶紧应了声“是”,走前去拿出针灸的工具,开始在他肩头附近施针。   常安定睛看去,他的陛下衣领拉下来之后才发现整个肩头都是密密麻麻的紫色图案,看上去极是骇人。   他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这究竟是什么??!”   知道这是天仪帝的亲信,顾郸专心下了七针之后,才腾出空来回答他的问题:“这是伪蛊王。”   常安怔了一怔,有些茫然,“伪蛊王?”   顾郸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蛊王是什么,然后道:“伪蛊王就是一种混淆视听的蛊,会被蛊后误判为是蛊王,不过蛊后一叫它就死了,这个伪蛊王本身没有太大的害处,只是死了之后会在皮肤上留下这些紫色痕迹而已,把它取出来就没事了。”   因为不了解宿天门和阜远舟身上蛊王的事情。常安还是觉得不太明白为什么阜怀尧要这么做。   这点顾郸也无从解释,他也只是按照吩咐找到这种东西的。   至于具体为什么阜怀尧这么做,又是拿来做什么的,这点他还真的一点概念都没有。   而且在阜怀尧手下呆久了,任何人都不会轻易去揣测他的想法的。   这个人心思太深,很多时候你揣测得再多,其实也不过是做了徒劳的功夫罢了。   就如这一次阜远舟被封为宿州兵马大总督,恐怕谁也没有猜到半分。   所谓的取出来就是在植入伪蛊王的地方开个小口子把那蛊拿走,那口子不大,很长,真真切切割在了肉上,阜怀尧倒是没什么痛觉似的,面色变也不变。   他只是闭着眼,任由顾郸用刀一点一点剜开他的血肉。   ——就像阜远舟的离开,剜走了他的心脏一样。   痛得钻心蚀骨。   ……   屏退了顾郸和常安之后,苍鹭出现在了御书房中。   “爷,宁王带来的那个叫听舟的人已经随着车队出京了,并没试图离开。”   阜怀尧抬起眼来,示意他继续说。   苍鹭道:“确定听舟易容的宁王真的出京之后,来历不明的跟踪的人大部分都撤回来了,皇宫四周多了不少暗探。”   阜怀尧微微沉下眸色。   他没有赌错,宿天门的人的确是在找阜远舟,而当他变成“阜远舟”之后,宿天门的目标只会在他身上。   ——“阜远舟”的身份带着他们需要的东西的最关键所在。   “来一个杀一个吧,”阜怀尧淡淡道,“打草惊蛇,惊动得越多越好。”   苍鹭一愣,“爷您……”这不是把所有矛头都引到自己身上吗?!   “去吧。”阜怀尧道,语气笃定。   苍鹭只能忐忑不安地退下执行命令。   偌大的御书房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阜怀尧的手慢慢抚上肩膀上的伤口。   远舟,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但愿你,一路平安。   ……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两路   精兵威武、阵势浩荡的庞大车队在官道上缓慢前进,因为驿站相距甚远,车队人数也过多,在天色将晚的时候就寻了一处平坦之地安营扎寨便是了。   “病倒”的永宁王就在舒适的车驾里休憩,一直不曾露面,而随行官吏中,对内外的消息是忠信元帅连晋已经带着甄侦等人先走一步去了宿州将宿州的班底子先接管下来,剩下的人中,军队自是有连晋的部下在管,端明殿学士周继阁和工部主事陈闽则是接下了管理大大小小一众官员的担子,不过这些不是有能之士就是天仪帝手下能官力臣,对风雨中也很是信服,俱是安分得很。   营地里,一个眉目明媚宫女打扮的少女端着一碗中药送进了永宁王的马车了。   这马车极大,十个人在里面坐着都不会觉得挤,厚毯实木夜明珠,样样布置都见精心安逸。   而此刻马车里只有两个人,正面对面坐着说话,其中一人蓝衣俊颜,丰峻贵气,另一个则是个盲眼少年,神仪清淡。   盲眼少年听得动静,便转过头来唤了一声:“齐姑娘。”   这两人正是“阜远舟”和欧阳佑,而宫女打扮的那个则是齐晏紫!   马车的隔音很好,进来之后齐晏紫也不怕露陷了,随手把那碗药搁在桌子上,坐了下来,揉了揉自己的脊梁骨,“这宫女真不是人当的,这么规规矩矩走路岂不是能累死人么?”   “阜远舟”笑了笑,“辛苦齐姑娘了,若是累的话,那就尽量呆在马车上吧,你可是陛下亲自指派的‘随身宫女’。”   他前半句还是阜远舟的声音和语气,后半句就变成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倒是齐晏紫和欧阳佑听得并无什么吃惊的表情。   齐晏紫反而凑前去仔细打量他的面容,感慨道:“真的很逼真啊,无论是声音相貌还是行为举止什么的……早上听舟你就坐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我还以为就是阜前辈本人呢!”   阜怀尧让欧阳佑来找她请她扮成宫女贴身照顾阜远舟的时候,压根没提过车驾上的“阜远舟”会是假的。   而目前整个车队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有她和欧阳佑、陈闽以及周继阁,而真的阜远舟在哪里,去做什么,恐怕就只有一起同行不知去向的连晋甄侦他们知道了。   听舟闻言笑了笑,十足的阜远舟的风范,“从九岁开始,我就一直在模仿尊……殿下的一举一动,也不是第一次扮成殿下的样子了。”   尤其是帝位之争那段时间,最熟悉阜远舟的阜怀尧疏远了他,阜远舟又在朝廷和魔教之间来回奔波,他常常需要扮成他的样子看似安分守己地待在京城,偶尔需要应酬走动也无人能辨别出来。   欧阳佑和齐晏紫自然是不会追问他为什么要经常扮成阜远舟的。   欧阳佑倒是好奇一件事,“既然如此,那么前辈的本事,听舟你学了几成?”   闻言,听舟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剑法最多一成,其他的……我不是那块料。”   这种表情出现在“阜远舟”的脸上的杀伤力实在太大,看得见的齐晏紫禁不住转过头来平息一下乱蹦的心跳——长得好看的人都是祸水啊……   欧阳佑则是有些忧心,“陛下的旨意是尽可能在沿路上拖慢行程,做出游山玩水的架势,既然如此定是要和当地官员打交道,前辈之名誉满天下,万一他们要请你露一手怎么办?”   听舟倒是不担心,“做做样子还是没问题的,再者殿下的身份摆着这儿,那些人还能硬来不成?实在盛情难却就送墨宝吧,其实我也是昨晚才接到命令的,来的匆忙,不过殿下临走前给了我一箱子来应急。”   ……   在车队前方,几百公里之外的一个偏僻的小镇子上。   天色将晚,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在走动了,迎君客栈的掌柜的等了一天都没等到几个客人,正踌躇着要不要叫小二打烊的时候,街道尽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掌柜的面上一喜。   果不其然,一匹骏马很快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内,直奔这间镇上唯一的客栈而来。   待得马近了眼前,马上眉目硬朗的青年便勒住马缰翻身下马,一身正气的,看着就感觉像是行伍之人。   掌柜的赶紧迎了上去,“这位客官,您这是要住店吗?”   “嗯,”青年点了点头,越过他走进客栈里打量了一番,然后问:“还有别的客人在吗?”   “没有了,”掌柜的赶紧道,“有几个白天已经走了。”   青年拿出一锭银子递给他,“客栈我包了,我家主子待会就到,至少要十个干净的房间,热水热菜都准备好来,马儿也要喂。”   一笔大生意砸下来,掌柜的立马眉开眼笑连声应好,随即就招呼着小二赶紧去准备。   青年就站在客栈门口等着,掌柜的自然也跟上。   不多一会儿,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的显然要比之前响上很多,一队快马卷起一阵飞尘,在青年的招手之下停在了客栈前面。   为首的人率先下马,一袭苍蓝长衣在空中翻卷出圆滑的弧度,他把马缰丢给青年,抬起头来看了看客栈的牌匾,月亮正好穿云而出,柔和的月光打在他俊极无匹的面容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侧脸线条。   掌柜的看得呆了一呆,心道好一个神仙般的人物,不过等蓝衣人淡淡瞥来一眼的时候,那赫赫威压险些叫他软了腿,赶紧移开了目光。   而在蓝衣人后面的是一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黑衣男子和一个眉目清秀、背着一个很大的长条状的包裹的年轻人,那种武人的气势盖不住。   掌柜的暗暗忐忑这笔生意实在难做,不过在其后就看到一个温柔秀美的男子下了马,他旁边是一个白衣服的书生,落拓不羁很是好看。   再后面一点的却是三个持剑少年,其中两个是一对双胞胎,一者沉默一者活泼,另一个人则是锋芒毕露锐气尽现。   倒是他们旁边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笑容亲切,叫人觉得舒服得紧。   最后一个年纪最大,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看起来阴沉沉的,还背着个大大的药箱,想必是个医者。   这一行人说是江湖人不像江湖人,说是官家的不像官家的,说是商人也就更不像了,掌柜的不想惹麻烦,赶紧收了视线叫小二照顾好马匹,殷勤地把一行人引进了客栈。   “殿……公子,咱们是先用饭还是先去沐浴?”青年——赵衡问道。   阜远舟回头环视了一圈,“都先吃吧,待会儿早点休息。”   赵衡点头,回头对掌柜的道:“把饭菜端上来吧。”   掌柜的急忙应是。   苏日暮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懒洋洋道:“最好的酒都拿上来吧~~越多越好~~~”   甄侦落座在他身侧,微笑地睨向他,“嗯?你说什么来着?”   苏日暮悻悻地讨价还价:“……一坛。”   甄侦坐地还钱,“一壶。”   苏日暮抽抽嘴角,“塞牙缝都不够……”   秦仪悠悠从旁边经过,“喝死的时候你连塞牙缝的机会都没有了。”   苏日暮:“……”   阜远舟随意在他们旁边坐下,朝苏日暮那头淡淡看了一眼,道:“明天还要赶路,喝少点。”   苏日暮不甘不愿地应了,内心泪奔中——子诤变得面无表情的好可怕啊啊啊!!!   “都不是一杯倒的人,喝一点不耽误的,”连晋在旁边的桌子坐下,道,“再说,三爷你也放宽点心,咱们不急。”   “……嗯。”阜远舟不置可否地道。   苏日暮戳戳他,“想吃什么?”   “随便吧。”阜远舟随意道,接过赵衡斟好的茶。   “没有‘随便’这道菜。”苏日暮无语道,“你说,我……叫甄侦做。”   躺着也中枪的甄侦:“……”   连晋眼皮子跳了跳——甄侦做的能吃么?真的不会把毒什么的放进去当配料???   宫清看了看秦仪——有医者在应该没事吧?   柳天晴正好在旁边走过,闻言,问道:“师傅吃不惯外面的东西?我来做?”   阜远舟摆摆手,“没事,你坐着休息,”旋即无奈地看向苏日暮,“你知道我不挑食的。”   苏日暮咕哝:“难得关心你一回,就不能听话点……”   阜远舟:“……”   甄侦:“……”喂,他还在呢,展示友情什么的不要太张扬了好不好……   阜远舟安抚性地拍怕好友的肩膀,淡淡道:“我没事。”   苏日暮见他一副不愿多说的架势,不甘不愿地撇撇嘴——都快变成你皇兄那个面瘫了,还没事??   第二百五十八章 悔途   客栈中。   用过饭后,一众人各自回房休息。   沐浴过后,阜远舟拖着湿漉漉的头发披着外袍坐在床边,望着天上的皎洁明月发呆。   直到门被敲响,他才回神,随意道了一声“进来。”   赵衡应声推门而进,“殿……公子。”   “都处理了吗?”阜远舟漫不经心地问。   “沿路痕迹都收拾了,目前没有跟踪的人,”赵衡见他心不在焉的,便简短答了,随即询问:“要不要让李大兆派人过来?”   “派什么?”阜远舟淡淡道,“我们十一个人除了秦仪不会武功,还有谁不是好手?来了也只是拖后腿而已。”就连身为刹魂魔教左使的秦仪骑射功夫也不差。   赵衡皱眉,“恕赵衡斗胆,公子此行去的方向似乎是严舆?”   阜远舟也没否认,“嗯。”   “公子要去探榆次山脉?”   “嗯。”   “那么现在的人手实在不够,柳小公子他们更是……公子不能冒险。”赵衡忧心忡忡,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阜远舟此行的目的,只是榆次山脉的凶险谁人不知,而且里面更可能有虎人之类的驯养场所,委实吉凶难测。   阜远舟却道:“不,你和天晴他们留在外面接应。”   赵衡一愣:“公子……”   “到时再看看情况吧,”阜远舟抬手打断他的劝谏,“回去睡吧,不用守夜了。”   “……是。”见主子是真的不想多说,赵衡只能如是道。   赵衡刚走不久,门就被人随手推开了。   这般动静,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个熟悉到不需要敲门的家伙,阜远舟头也不回道:“甄侦舍得让你出来?”他记得他们两个是一个房间的。   苏日暮“啊呸”一声,“小爷串个门还要他同意不成?!”   阜远舟刚想回头,就被一毛巾盖住了头,有人的手粗鲁地在他头上搓了搓。   苏日暮粗声粗气道:“既然想赶路就别自己整出毛病来!”   阜远舟微微侧头,躲开他的蹂躏,把毛巾拿下来对他笑了笑,“我知道。”   “……把那要死不活的嘴脸收起来。”苏日暮龇牙。   阜远舟委屈道:“哪有?”   这一番装模作样本是有意做来逗趣一下,谁知他说完后鼻子却真的酸了。   苏日暮看在眼里,恨铁不成钢地戳戳他的额头,就差没把他戳到窗户外面去,“你就不能有出息点?没了你皇兄就活不了了?!”   阜远舟那半弯笑意渐渐隐没在了唇角,“他说我要么走要么死,我告诉他,我宁愿死……”   苏日暮这一回是真的恨不得一巴掌过去了,“你丫的就这么嫌命长?!”   阜远舟抓紧了手里的毛巾,“闻离,我离不开他。”   “你现在不已经离了么?!”   “可是我想他了……”阜远舟低声道,语气里微微带了鼻音。   苏日暮呆了一下。   他抓着毛巾的手很用力,把五指都绞成了白色,“还没走,我就后悔了。他承认他喜欢我,可是他还是不要我……这一路上,我就没停过调转马头回去的念头,我根本没办法想象,如果真的一辈子见不到他,我该怎么办?”   他眼里的悲哀实在太深太重,苏日暮看得一怔,然后没忍住直接把人从窗户上拽了下来,怒道:“当初你就差拿着剑逼着我放下苏家,怎么今个儿你自己就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了?!”   阜远舟一个不防,没站稳踉跄了一步,他也没再动,就维持着这般弯着腰的姿态,墨黑的发铺散着遮掩住了他的神色,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飘忽地从唇边的缝隙坠进空气中,深情的表白里丝丝缕缕的绝望一览无遗,“闻离,我爱他,我不知道怎么才能不爱他……”   苏日暮咬牙,“你爱他又怎么样?他就值得你抛掉一切去死?!”抛掉魔教抛掉朋友抛掉名利地位……甚至是他这个兄弟。   “我不知道……”阜远舟从嗓子里透出了虚弱,“可是我如果为他而死,我不后悔。”   “但是他会后悔。”苏日暮恨声道。   阜远舟怔了怔。   苏日暮望着他,“你说他喜欢你,那么你死了,叫他怎么办?”   阜远舟好像定住一样,沉默了许久,“他的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玉衡江山。”   “子诤,你不明白么?”苏日暮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眼神略带悲悯,“若是你对他不重要,他就不会赶你走。”   阜远舟有些茫然,“……什么意思?”   他的皇兄也说过“远舟,若是你能明白其中有什么区别,也许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可是——他是真的不懂得怎么爱他才最好。   “于你皇兄而言最重要的是江山,那么神才永宁王就是他手里最好的牌,也是最大的威胁,”苏日暮慢慢用力扳直他的身子,“甚至是最好的盾牌。”   阜远舟身形一僵。   “无论如何,如果他是一个好皇帝,或者说是一个真正为黎民百姓无私着想的皇帝,他就不该放你走,”苏日暮直视他似清醒有似迷惘的双眸,“你喜欢他,你会替他振兴玉衡守护江山,你还能佑着他,当他的矛当他的盾牌,不管是谁想对付玉衡还是对付他,必先过你这一关,踩在你的尸体上,这么划算的生意,他是阜怀尧,他怎么会不做?”   “他……”   “可是他让你走了,”苏日暮沉下声音道,“我一直觉得他绝情冷性,却没想到,他竟然也会有私心的一天——你舍得为他死,他舍不得。”   阜远舟咬牙,“他这样做……何尝不是想让我死?”   苏日暮目光哀伤,“子诤,如果你不是时刻想着为他死,而是为他活下来,也许他就不会这么做了。”   阜怀尧那一句“因为朕不想杀了他”给他带来的震撼太大,他是觉得好友爱得太过辛苦太过不值得,但是天仪帝对自己的狠也让他心下震然。   ——他守护了玉衡也保全了阜远舟,但就是牺牲了自己。   无论这样的做法对错与否,归根究底都是出自爱,这点谁也否认不了,苏日暮不想让阜远舟死,冷心冷面的阜怀尧亦然。   是的,事到如今,知情人都不能否认,那个以铁血酷厉闻名于世的玉衡圣上,爱着他的三弟——以一种最残忍的爱的方式,遑论是于自己还是于阜远舟。   但苏日暮始终还是不能真心祝福他们二人不能真心希望他们在一起,他们两人的性格相差太远,一个思虑太重一个执念太深,单独分开都是悲剧,凑在一起只会相互折磨对方,不死不休。   “我……不明白,我还是不能明白,”阜远舟推开他的手,呢喃着:“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为了江山什么都不能舍弃的他也有了不可牺牲的人,那为什么他不能明明白白告诉我?为什么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就擅自决定一辈子不再相见?闻离,我永远不能明白他在想什么……”   阜怀尧一辈子为长为尊为上,事事决断果敢,身先士卒,他喜欢他佩服他仰慕,但是为什么,在感情上阜怀尧也能这么冷静理智,用最两全的方式挖出彼此的心脏?   ……   第二百五十九章 长路   这是阜远舟离开的第一晚。   阜怀尧没有熬夜,按着平时阜远舟催他休息时的时间离开了御书房。   初夏之夜,风清月朗,白月皎洁,更声催催。   出了御书房的大门,阜怀尧下意识地朝前方看去,直到视线落了空,才恍然记起那个会提着灯接他回家的人已经不在了。   短短相处却有这麽多回忆,仿佛穷尽一生都无法改变习惯的回忆……他果然才是更离不开的那个人。   拿着灯笼的寿临见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便小小声唤了一句“陛下”。   阜怀尧闻声便收拢了视线,淡淡道:“回乾和宫吧。”   “是。”寿临赶紧走前两步在前面引路。   他的陛下刚才,是想念宁王殿下了吧……   走到一半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队值夜的宫女,见到天仪帝就急忙分立两旁,让路行礼。   阜怀尧随意道了一声“免礼”,越过她们继续往前走。   就在经过最后一个宫女的身边时,异变突生。   剑光。   血色。   惨叫。   都发生在一瞬之间。   一只染血的手飞起,砸在了不远处的宫墙墙角,手里迅速跑出一条蜈蚣状的虫子朝缝隙里钻去。   一枚飞镖“嗖”地将它钉死在缝隙前面。   阜怀尧微一皱眉,看了看沾上一点血迹的衣摆。   直到那个宫女捂着断手惨叫着被两个黑衣蒙面侍卫按在地上,其他宫女才反应过来,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处理了吧。”阜怀尧也没十分在意,转身便走,淡淡丢下这么一句话。   这是阜远舟离开的第一晚。   这是他遇到的第三波试探。   阜怀尧抬起眸,望着前方被黑暗笼罩的重楼飞宇,青石宫路,然后将自己慢慢隐没在路的尽头。   原来这条路,比他想象中要长太多……   ……   千里之外的小镇子上,客栈中。   苏日暮回了自己的房间,进门的时候,那个一衣暗红的秀逸男子就坐在桌子边擦拭着一把把袖珍的飞刀,其他零零散散的暗器摆了一桌子,看着就叫人眼花缭乱。   “……好凶残……”苏日暮也是第一次见他收拾自己的武器,眼皮子跳了一跳,“你平时就带着这些出门?”   甄侦的眼神往桌上瞟了一眼,“差不多吧。”   苏日暮默默坐到离他远点的地方,龇牙:“今晚你睡地我睡床!”   甄侦无所谓笑笑,“你担心什么,我会脱了衣服才上床的。”   苏日暮:“……”这是耍流氓吧,是耍流氓吧!!!   对方控诉鄙视的表情实在太欠扁,甄侦放下手里的东西便倾身过去吻他。   苏日暮也没推拒,就是泄愤般在他唇上咬了几口。   退开的时候,甄侦笑着擦拭了一下嘴角,眼波流转唇色红艳,勾人至极,缓缓吐出两个字:“真凶……”   “……你妹!”苏日暮啐了他一口——死妖孽!   甄侦不甚在意地坐回去,将擦拭好的暗器一一按顺序放回皮护臂的暗器袋子里,一边道:“三爷那边,问得怎么样了?”   这一趟严舆完全是毫无准备的,天亮了他们都收拾好了准备出发了,天仪帝那头才一纸密令下来要他们跟着阜远舟走,他和苏日暮、连晋、宫清、柳天晴、沙临志、赵衡本就是随行的,而花寒、花烈和秦仪则是阜远舟带来的。   甄侦刚才去探了一下双胞胎的口风,才知他们是昨晚接到的通知,看来是阜远舟是那时候才临时下了决定而后做好准备的了。   提起阜远舟那厮,苏日暮面色就是一变,恨铁不成钢道:“皇帝那边是铁了心不改口,子诤这货根本也就没打算安安分分呆在宿州!”   都不是让人省心的家伙,凑在一块就会折腾人!   “怎么?”甄侦略略意外,“严舆这一趟不是爷答应的?”那纸密令还能是假的不成?   苏日暮撇撇嘴,“皇帝那边好像是已经安排了人去了,不过子诤跟皇帝说,他去宿州之前必须去趟严舆,要么让我们跟着,要么他就算到了宿州也会一个人偷偷溜去。”   甄侦皱了一下眉,严舆这地儿实在太邪门,他也不敢打包票,不知道现在调人过来阜远舟会不会同意,作为巨门子规的他身边也是随时跟着一批人的,只是没现身罢了。   “别想了,”苏日暮知道了他的身份,也自是看得出他在想什么,道:“就子诤、我、你、连晋、宫清和秦仪进榆次山脉,天晴、花寒、花烈、沙临志和赵衡在外面接应。”   “六个人?!进榆次山脉?!”甄侦这回是真的彻底锁紧眉头了,“你确定你没开玩笑?!”   别说六个人,就是十六个人他都不会觉得多,阜远舟这样子是受刺激了还是太过自负?!   榆次山脉树木茂密成林,野兽遍地横行,更甚有毒虫雾瘴食人沼泽埋骨无数,要托大也不能挑这么一个一不留神就会送命的地方啊!   苏日暮倒不是很担心这点,耸耸肩道:“子诤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甄侦无奈,“你这是盲目崇拜……”   “去,小爷怎么会崇拜他?”苏日暮的脸色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一样,“虽然他是很不靠谱,不过这件事应该不会出岔子。”   甄侦听出了端倪,“三爷很久之前就说想要去严舆一探,被爷拒绝了,难道他一直没放弃暗地里准备?”而如今不过是从充足准备变成了临时行程?   苏日暮睨他一眼,“少从我这里套消息给皇帝,他做事我都不怎么管的。”   甄侦很自然地笑了,“你和他关系这么好,他想做什么你会不知道?”   苏日暮“切”了一声,“子诤和他皇兄差不多一个德行,做什么事都是神神秘秘的,不到紧要关头就不跟人说。”   “哦?”甄侦将最后一个暗器收进皮护臂的暗器袋子里,“这么说来,三爷为什么和宿天门对着干你也不知道了?”   苏日暮挑挑眉,很是坦白,“知道了又凭什么跟你说?”   甄侦抬眸看着他,淡淡的笑颜似浮逸云流昙华乍现,暗红碎影坠进眸子里,眼波魅惑,“我以为以我们的关系能叫你破个例。”   苏日暮皮笑肉不笑,“别的还有的商量,这个就免了。”   甄侦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东西收起来,和软剑一起放好。   苏日暮有些忐忑,凑过去戳戳他,“哎。”   “嗯?”甄侦低低地应了一声。   “不会生气了吧?”苏日暮微微不安地问。   很多事情不是他不肯说,只是未到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甄侦把东西收拾好了,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略微不解,“我生什么气?”   苏日暮努了努鼻子,“子诤的事情牵扯太多,他跟皇帝都没说过,我知道的不全,现在也说不来。”   甄侦闻言,嗤之以鼻,“白痴,你瞒我的事还少么?一件一件计较下来我早就累死了。”   苏日暮却意外地没有炸毛,缄默了片刻,道:“很快就会结束的了,你也很快就能知道的了。”   ……   第二百六十章 百年魔教   皇宫内,御花园,凉亭中。   “啪。”霜白的手拈着乌黑的棋子,轻轻落在棋盘的空格处。   随即耳边就传来一声低笑,声音又轻又柔,细细的软软的,像是流动的水一样直往人心底钻。   阜怀尧闻声,微一抬眸。   紫纱披身的阴柔男子放下手里的棋子,笑颜晏晏地望着他,“引而不发,置于后地,一击必中,陛下乃个中高手,我输得心服口服。”   阜怀尧看着棋盘上七零八落的残棋,淡淡道:“国师也不是易于之辈。”   心机深沉的人,大都棋艺高超,也不知是因为习惯了棋盘之间的种种无形厮杀,还是习惯了现实生活中的各类算计。   申屠谡雪嘴角轻勾,媚眼如丝地注视着他,“为什么我总是觉得,陛下对我很是冷淡呢?”   “国师多虑了,”面对这勾魂夺魄的视线,阜怀尧倒很是坦然,“朕不过天生性子长这般而已。”   申屠谡雪禁不住去触碰他冷若冰霜的脸,“这般性子,钟情于您的人岂不是很是伤心?”   阜怀尧侧开脸躲开他的手,“国师,自重。”   “果然很冷淡啊……”申屠谡雪作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您伤我的心了,陛下。”   站在旁边伺候的寿临整个人都石化掉了——他们家主子是不是被调戏了!?   阜怀尧淡然看他一眼,四两拨千斤道:“京城初夏风光正好,国师大可出去走走,就不必对着朕这个冷心人伤心了。”   “哦?”申屠谡雪收回手,托住了腮,耐人寻味道:“陛下是真的冷心,还是……心已经不在了呢?”   阜怀尧眸色一晃,眼前似乎闪过那蓝衣人的身影,不过一瞬,旋即恢复一派无波无澜,“朕的江山在这里,心自然还是在的。”   “心系天下黎民,陛下果然大仁大义。”申屠谡雪如是赞道,就是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心实意了。   “国师来皇宫一趟,不是特地来和朕下盘棋的吧?”阜怀尧转移了话题。   申屠谡雪却忽然问:“陛下关不关心江湖事?”   “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江湖也是玉衡的一部分,朕怎么会不关心?”   “那江湖上二十年前有魔教横行,生灵涂炭,这件事您也知道了?”   阜怀尧目光微动,“国师说的是刹魂魔教?”   申屠谡雪笑了,“莫不是还有第二个魔教?”   “国师也关心那等旧事?”   “传奇的事情,总是不嫌旧的,”申屠谡雪道,“那刹魂魔教的历史,陛下可清楚?”   “百年魔教,最鼎盛的时候也不过是在二十年前。”阜怀尧并没正面回答。   “那陛下可知魔教的创教人是谁?”申屠谡雪问。   阜怀尧想了想,“朕记得,应该是最后一任魔教教主慕容桀的师父文辄心。”   文辄心此人身份神秘,创建魔教之后也并没十分突出的作为,不知为何死得蹊跷,疑似是暴病而死,倒是他的徒弟慕容桀因武功高绝而青春常驻,在位五六十年不曾被人拉下马过。   “最后一任教主?”申屠谡雪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十四年前素剑门作为魔教隐秘据点被白道人士全盘剿杀,虽然魔教弟子被尽数屠尽,慕容桀的佩剑‘荆麟’——魔教的掌权象征也在素剑门密室中,但是一直未见慕容桀其人,陛下怎么就肯定他不是还活着躲在某一个地方等待东山再起?”   阜怀尧任由对方的视线探究性地在自己脸上逡巡,八风不动的模样,“朕只是觉得,慕容桀这般枭雄之辈,若是活着,想必也忍不下这口气十四年……除非,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看来陛下对慕容桀这个魔头赞誉极高咯?”   “不过是就事实而言,谈不上赞誉。”   申屠谡雪也不纠缠这个问题,忽然就转了话题:“那陛下可了解文辄心这个人?”   阜怀尧眸眼微抬,“几十年前的事情,未免记载不全,文辄心此人行事低调,虽说创建了刹魂魔教,不过朕倒是真的不怎么了解。”   “您难道不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吗?”   他神神秘秘的语气勾起了阜怀尧的一丝兴趣,便花了些心思去琢磨了一下,“文辄心……文……辄心……”   确确实实有些耳熟的感觉,只是他一时说不出是哪里熟悉。   申屠谡雪做了提示,“如果加多一个字进去……”他纤指一动,在桌面上写下一个“人”字。   阜怀尧瞬间心念急转,“人……文辄……闻人折心?!”   闻人一族的特殊名字对于了解其中情况的人来说实在太过如雷贯耳。   申屠谡雪抚掌而笑,“没错,就是闻人折心。”   阜怀尧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窥到了一丝真相的痕迹,但语气上还是表现出了半信半疑,“国师欣赏闻人卿家,莫不是因此才有这般猜测?”   “原来在陛下心目中申屠是如此糊涂之人?”申屠谡雪做出疑惑的表情。   “朕并无此意,”阜怀尧轻描淡写道,“只不过国师这么猜测,又是何意?”   申屠谡雪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这不是猜测哦,陛下。”   “不是猜测?”阜怀尧倒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愿闻其详。”   “这闻人一族的事情陛下也肯定知道一些,我就不多说了,不过闻人家族客走他乡之后,最后的记载是在两百年前,池尤国的秘史之中,”申屠谡雪观察着他的神色,将事情娓娓道来,“那一任闻人家主名叫闻人折傲,自小聪慧手腕高绝,更有一身的好功夫,来了池尤之后就带着残余的族人铲除了一方匪徒,在一处隐秘山头住过几年,其后再度带着族民远走不知所踪。”   “国师上次在洗尘宴上,似乎提过一些?”说到洗尘宴,阜怀尧的眸色略微沉了一下,稍纵即逝。   “所以我便对陛下说些没对别人提过的事情,”申屠谡雪眼波流荡如水,“当时闻人一族离开池尤,并不是自愿的,而是因为被追杀。”   “大莽还在追杀他们?”   “不,”申屠谡雪道,“追杀他们的,是闻人折傲。”   这个答案委实出乎意料,阜怀尧也禁不住意外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他们反了闻人折傲,”申屠谡雪诡秘地笑了笑,“而带头的人,就叫闻人折心。”   阜怀尧的心底瞬间掀起波澜万丈,种种念头闪过脑海,最后被强行一一压下,“国师此话当真?”   申屠谡雪口气暧昧,“自然是当真,我怎么敢欺瞒陛下?”   阜怀尧淡然地望着他,狭长双眸如天上寒星。   申屠谡雪暗道一声真是无趣,坦言道:“当时申屠一族就住在闻人家族附近,刚才所言都是家族秘史,这点我可没欺瞒陛下。”   “原来如此。”阜怀尧不置评论。   “那时闻人折心带着三分之二的族人反了,但还是被闻人折傲追杀着溃逃出了池尤,后来到玉衡建了一个刹魂魔教。”   “那闻人折傲呢?”不知为什么,他比较关心这个。   “他啊,这我就不清楚了,”申屠谡雪弯了弯嘴角,“闻人折心带着族人溃逃之后,他也跟着搬迁不知所踪了。”   阜怀尧在心底暗暗推敲他的言辞,忽然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你说的这些事是发生在两百年前?”   申屠谡雪点头,“约莫就是这个时间。”   “你说文辄心就是闻人折心,那么百年前他创建魔教的时候岂不是已经差不多一百岁了?”就算对文辄心知道的不多,但他绝不是个耄耋老者这点还是能确定的。   “闻人一族的人本就驻颜有术,武功练到一定境界也能像慕容桀那样青春常驻,”申屠谡雪却是避重就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   第二百六十一章 女子   距离京城千里之外,贺州。   严舆是连接覃怀和贺州两个大州的枢纽,扼住了通行要道的位置,而要去严舆,自然是要先经过贺州地界。   一连数天快马轻骑赶路,再强的人也撑不住,所以一进入贺州的头一个城池,阜远舟就和众人低调地住进了客栈里休整两天。   蒙头大睡一天之后,大清早的甄侦不见了人影,苏日暮一骨碌爬起来抱了两坛子酒,和阜远舟一起呆在客栈屋顶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喝酒,心道这才是人间乐事。   阜远舟见他一副几日没开荤的模样,禁不住无奈道:“甄侦是虐待你了还是怎么的?”   苏日暮龇牙:“他克扣小爷的酒了!”   阜远舟面无表情地睨着他,“你当我不会扣你酒?”   苏日暮讪笑:“一场兄弟,不至于做得这么绝吧?”   阜远舟轻哼一声,把没开封的一坛酒挪到自己身边,“别喝这么多。”   苏日暮抱着剩下的那坛子顿时眉开眼笑——果然还是他家子诤最好了~~~   端着一碗东西在对面楼道找人的甄侦正好抬头瞧见他这一张猥琐的笑脸,眼皮子跳了跳,翻出窗户几个腾挪便到了屋顶,碗里的东西洒都没撒一滴。   “三爷,”甄侦向阜远舟问好之后,目光转向苏日暮,“秦先生不是说了么,酒要尽量少喝一些。”这一坛子的分量可不轻。   苏日暮撇撇嘴,“子诤都没管……”   阜远舟淡淡接上一句话:“你现在不归我管。”   苏日暮:“……”   甄侦对阜远舟笑了笑,然后把手里的碗递给苏日暮,“吃了药先。”   药味刺鼻,苏日暮嫌弃努努鼻子,“秦仪的药方子越来越凶残了。”   甄侦挑眉,“你怎么不说是你喝酒喝得太凶残?”身子好些之后就各种手段偷偷喝酒,拦都拦不住,连赶路的时候都不例外。   苏日暮:“……”   阜远舟若有所思地盯着苏日暮,“原来如此么?”   苏日暮继续讪笑之,“没有了没有了~~你信我还是信他?”   阜远舟毫不犹豫:“信他!”   苏日暮一脸控诉:“……”   甄侦轻笑——大舅子什么的果然是神奇的存在。   苏日暮憋屈地喝了药,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被一声巨响打断了。   三人闻声低头看去。   他们在的位置很高,正好可以看到客栈前堂对应的院子,现在那里的门居然冷不丁的被一个飞出来的大胖子撞飞了。   那胖子砸在了后院的石头地上,痛得大叫一声,没等他叫完,前堂那边又刷拉拉飞出两三个男人,通通砸在那个胖子身上,砸得他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一个持剑女子跟着走了出来,一身淡灰劲装,年轻而姣好美艳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那几个打扮俗气的男人。   “你们是不肯说了么?”她一脚踩在其中一人的脚上,用力地碾了碾,问。   客栈的小二和客人都远远看着不敢靠近这个女煞星。   阜远舟和苏日暮本是在奇怪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一看这个女子,再一听她的声音,竟是不约而同惊呼一声:   “丁思思?!”   “丁姨?!”   也在看着下面的甄侦猛地怔住了——什么……丁思思?!   下面的女子也听到了动静,抬起头来,阳光正好在头顶上方,她被晃得眯了眯眼,一时没看清楚是什么人认出了她。   阜远舟也顾不得甄侦在旁边了,起身就一跃而下,苏日暮眼疾手快地朝他一伸手,后者拉了他一把,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他把苏日暮带下去了。   轻巧落在地上的时候,阜远舟也定了定神,松开苏日暮之后朝那劲装女子走去。   丁思思只看得一个蓝衣人逆光朝自己走来,身形神仪都很是眼熟,待得近到跟前,看清这人俊美颜容,她遽然脸色就是一变。   阜远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女子倒退一步,眼中惧色一闪而过。   “徵大人?!”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阜远舟一下子僵住了,双眸里暗沉一片,“……丁思思?”   丁思思这才察觉出不对来,恍然间想到了什么,脸色再度变幻,双膝一弯就往下跪,“主子……”   阜远舟手疾眼快地托住了她的双臂。   就在这时,出门走动的柳天晴和沙临志正好回到客栈,听得动静赶了过来,见状,沙临志警觉加疑惑,柳天晴则是直接惊讶了。   “娘亲?!”他低呼道,疾走几步靠前去。   丁思思愕然回头,“天晴?”   刚准备往前走的沙临志呆住了。   刚从屋顶跳下来的甄侦也是一怔。   柳天晴虽是才十三岁,但是长的比普通少年要成熟许多,但是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可是丁思思却极是年轻,看着也不过是二十一二岁的模样,两人站在一起,说是姐弟都有人相信。   只是如今柳天晴却是唤丁思思一声“娘亲”,怎么能不叫人惊讶?!   这厢柳天晴也是极不明白眼前这般情景是怎么回事,“娘亲,你怎么会在这里?”   丁思思完全没料到自家孩子也会和阜远舟一起出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柳天晴疑惑地来回看了看她和阜远舟,问:“娘亲你认识我师父?”   “……师父?”丁思思愣了一愣。   “嗯,这是我来到中原之后拜的师父,不过那时候联系不上娘亲,就没有通知你了。”柳天晴简短地解释了一下。   丁思思还是有些回不了神的感觉。   苏日暮一直在看着她,眸色不明。   甄侦站到他旁边,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但是苏日暮没有回应他,不知在想着什么。   四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阜远舟皱了一下眉,看向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赵衡,随手指了指地上的几个被丁思思打趴下的人和客栈损坏的东西,淡淡道:“善后吧。”   “是。”赵衡连忙应下。   阜远舟再度看向丁思思,眼神已经没有了刚才不平静的波澜,“跟我来。”   他如是道,话音未落,已经转身走了。   丁思思竟像是听惯了命令一样,二话不说就跟着往楼上走。   苏日暮抿了抿唇,对甄侦道:“你处理一下这里的事,”说罢就对柳天晴招了招手,“天晴,跟过来。”   说罢,他也带着柳天晴跟上阜远舟他们的步伐了。   沙临志虽是心下疑问诸多,但是也没追上去,掉头就去帮赵衡的忙。   甄侦被留在原地,也没什么不满,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消失在转角的背影。   丁思思……   据他所知,二十年前刹魂魔教出了名的剑煞仙子,便是叫做这个名字。   只是,如果这个人就是剑煞仙子丁思思,那么为什么她不仅没死在当年的白道清剿之下,甚至二十年来颜容不变?!   ……   客栈二楼,阜远舟的房间。   柳天晴是最后一个进去的,他刚把门关好,就听到了身后重重的跪地声。   他一愣,赶紧回头看去,就看到他的母亲跪在了那蓝衣皎明的男子面前。   她低下头,毕恭毕敬的姿态,沉声道:“魔临天下,刹魂至尊,属下丁思思,见过尊主。”   阜远舟瞥了一眼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柳天晴,道:“天晴还在呢,别吓到孩子了。”   丁思思却是叩头而下,“属下逃教十四年有余,自知罪孽深重,甘受千刀万剐之刑罚,只是天晴不知个中详情,实属无辜,思思求尊主饶过他一命!”   阜远舟一时没说话。   素来表现得比同龄人成熟太多的柳天晴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娘亲……师父,你们……”   苏日暮拍了拍他肩膀,递给他一个眼色,示意他不用担心。   柳天晴微微定神。   低着头等候宣判的丁思思却是一直忐忑着。   她是慕容桀在位时的亲信,比左右二使都更经常接触到慕容桀,阜远舟被前任刹魂尊主收为徒弟的那几年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比谁都更清楚慕容桀是用怎么样的方法教导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又学会了怎么样的手段。   阜远舟不动声色地俯身下来,伸手抬高了她的脸庞,示意她直视自己,“在那之前,你先告诉我,天晴是谁的儿子?”   第二百六十二章 长老   丁思思猛地一僵,这个在二十年前也算叱咤风云的女子一下子白了脸色。   柳天晴怔住了,他从小就跟在母亲身边,从没在在意过父亲的事情,他师父为什么要这么问?他的娘亲为什么又会对他的师父行此大礼毕恭毕敬?!   苏日暮也没想到好友会这么直接地问,脸上神情微变了一下。   阜远舟却没在意他们的反应,只是注视着面前这个颜容依旧的女子,“思思,告诉我,天晴的父亲是谁?”   丁思思抿平了唇,“这……这只是思思的私事,还请尊主莫要追究。”   “私事?”阜远舟冷淡地重复了一句,然后示意她往旁边看去,“闻离,过来。”   苏日暮神色复杂地走前几步,喊了一声:“丁姨。”   丁思思双唇一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落拓不羁的年轻男子,“望……”   苏日暮点头打断了她的话,“好久不见了,丁姨,我现在叫苏日暮。”   柳天晴惊疑不定地来回看看他们,“娘亲,你们……”   “思思,”阜远舟望着她,淡淡笑了笑,温文尔雅的模样,“你说,我和闻离是不是要喊你一声舅母?”   “……属下不敢。”丁思思惊得咬了咬牙,顿了片刻之后朝柳天晴招了招手,然后指向苏日暮,“天晴,见过你苏表哥。”   阜远舟目光一动。   苏日暮微微愕了一下。   即使早有猜测,但是和真实听到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柳天晴则是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苏日暮。   “这么说来,”阜远舟缓缓眨了眨眼,“天晴真的是柳叔的儿子?”   丁思思迟疑着点头——柳一遥和他们两兄弟感情很深,若是柳天晴是柳一遥的儿子,应该就不会被她连累。   阜远舟注意着他的脸色,“看来,思思知道柳叔就是玉衡前左相柳一遥?”   丁思思的目光飘忽了一瞬,“……知道。”   柳天晴常年住在关外,如今听来如坠云雾。   什么柳一遥什么柳左相,他听都没听过。   “那么,”阜远舟的眼神慢慢变冷,“你说说,徵大人是谁?”   ……   皇宫。   巨门两大掌令之一子鸬将资料恭恭敬敬地呈递到了天仪帝桌前,道:“回禀陛下,池尤那边的资料已经送到了。”   阜怀尧随意地翻了一下,问:“如何?”   子鸬道:“根据巨门的查探,属下认为申屠谡雪应该是所言不虚,只是不全。”   “说来听听。”阜怀尧淡淡道。   “是,”子鸬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将自己知道的一一道来,“闻人一族落户于池尤国深山之中,虽然说是隐秘,但是闻人家族不是平庸之辈,始终纸包不住火,所以在当地还是留下了一些传说,其中一点是属下觉得颇为蹊跷的。”   “哦?”   “就是申屠谡雪所说的关于闻人折心反叛的事情,”子鸬道,“他说那次叛变是闻人折心带头的,但是实际上是闻人一族中除却家主之外的东南西北四大长老同时背叛闻人折傲,闻人折心只是其中之一。”   同时叛变?——阜怀尧若有所思,“能查出是缘故吗?”听起来闻人折傲并不是无能之人,相反,他还极有手段,这样的人会被大部分人背叛,定是有什么天大的理由。   子鸬摇头,“影卫们还在查。”   阜怀尧沉声道:“查出来……不,从大莽开始查,从闻人一族被赶走大莽的原因开始查。”   他有预感,这个原因,定是几百年后掀起种种风雨最归根究底的缘故。   子鸬应下之后,接着道:“东南西北四大长老中的东长老闻人折心化名文辄心创建了刹魂魔教,属下便猜想其他几个长老会不会也化名潜入了其他国家,几番对比之下,有几个人倒是符合标准。”   阜怀尧顺着他的提醒翻开了相应的那一页资料,随即目光就定格在了上面,久久没有挪开,“这是……”   “西长老闻人折荪,有可能就是织锦王孙澹的父亲孙陌言,南长老闻人折忽,对应的是八年前去世的木石圣人的师父胡罫,北长老闻人折蘇,最有可能的就是江湖上百年前曾经昙花一现的剑客舒几梦,他们都有同一个特点,就是出身不明,看起来都似并非玉衡本土人士,和文辄心出现的时间差不多,相貌年轻常驻,除了舒几梦神秘失踪生死不明之外,其他三人的死状都颇为离奇,据说是死后一天之后都化作了百旬老人的模样,不过因为事情蹊跷,所以不曾传扬出去。”   阜怀尧的脸色凝住了片刻。   孙澹的父亲孙陌言……孙家的《三仙向南图》!   谜团似乎终于揭开了一角,但是也带来了更大的迷雾。   闻人一族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么样的秘密?!   ……   “你说说,徵大人是谁?”   闻言,苏日暮眸色一凝。   徵大人……刚才丁思思认错人的时候他也在旁边,而能让丁思思认错的,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但是这个人为什么会和刹魂魔教扯上关系?!   丁思思用力咬住了唇,“思思只是口误,尊主见谅。”   “思思,”阜远舟仍是那种温和的笑容,眉眼挽出完美的弧线,勾唇浅笑之间神仪无双,“很多事情,我虽是不清楚,但不代表我不知道。”   丁思思僵了一下,“……尊主你知道了什么?”   阜远舟语气淡然,“也许旁的人眼里阜徵是盖世英雄,不过于我而言,他不过是个懦夫。”   丁思思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显然有些难以置信,“当年……当年那些事明明只有我和老尊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阜远舟眸色微暗。   ——他没猜错,若是丁思思能认得出他像阜徵,那么这件事肯定就和慕容桀有关系!   慕容桀……   这个给了他爬上后来万人之上位置的机会、又折磨了他数年的男子,竟是认识阜徵吗?   那么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慕容桀才会报复在他身上?   可是……谁会把一个大仇人的儿子尽力折磨之后又培养成绝世高手,最后还害死了自己?!   种种心思不过转瞬即逝,阜远舟压抑着内心激荡,起身坐到桌边,道:“思思起来吧。”   丁思思迟疑。   阜远舟望着她,口气也没什么变化,“按教里的规矩,判教者其罪当诛,株连上下,你既然还肯认我这个尊主,那么你也该记得这个规矩。”   魔教的人不说其他,单就忠心二字而言,比白道上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要好得多了。   丁思思美眸大睁,惧色一闪而过,“求尊主饶过天晴一命……看在天晴是苏小公子的表弟、您的徒弟的份上,求你放过天晴!”   即使离开教派十四年有余,但是自小在刹魂魔教长大的她还是丝毫不敢挑战魔教的规矩——当年,只能说是情之一字误人了。   如今柳天晴已经长大,她这番回来就是为了请罪,只是没想到柳天晴竟是会被魔教至尊收作了徒弟!   所谓阴差阳错,大抵便是如此了。   “放不放过,取决于你,”阜远舟看了一眼迷惘于眼前情景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的柳天晴,“天晴是我的徒弟,我自然会尽力保全他。”   有他这句话,丁思思安定了不少,“只要天晴无事,思思甘听从任何发落。”   柳天晴愣愣地盯着跪在地上的美艳女子。   他从有记忆开始,这个不会变老的母亲就是淡漠的,严厉的,教导他剑法和生存之道,很少有过温存之举,可是如今的她却为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跪在他的师父面前只为保他一命。   连他都已经看出阜远舟是存心诈她,她却越急越乱,失了分寸……   阜远舟看出了柳天晴的无声恳求,隐晦地点了点头,口气松动了些,“教中正值存亡之时,想必你也清楚才会回来的。”   丁思思颔首,“思思只求将功抵罪。”   “这件事押后再说吧,秦左使也在这里。”阜远舟淡淡道。   “是。”   “不过,”阜远舟话锋一转,“阜徵当年的事,你给我仔细说说吧……”微顿,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毕竟,我是他的儿子。”   ……   番外:格桑花(一)   阜仲曾经说过,阜徵是他的天,是他没遇到柳一遥前替他撑起整个人生的天。   但是于阜徵而言,最开始的开始,在他母妃死后、父皇忽视、众兄弟欺压的日子里,救他于绝望之中的不是抱养他的贵妃,而是在众人围攻之下用弱小的身板挡住所有拳脚的五皇兄阜仲。   在那个他还完全掌控不了自己人生的时日里,是阜仲给了他一片尚能喘息的地方,不至于早早夭折在罪恶深埋的深宫大院里。   阜仲善良,阜仲温和,阜仲像是菩萨一样对人好……阜仲是他染黑了心染黑了手之后心中唯一的净土。   他感激他,他尊敬他,他羡慕他,他更希望能够守护他——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完全陷进黑暗的泥淖里。   但是慕容桀却是个和阜仲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行事放肆,他作风邪气,他恣意妄为视众生为蝼蚁,他豪爽霸气义气当头……就像是能引着人沉沦的黑色深渊。   ……阜徵的自制力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就这么被他拉下了地狱。   一柄剑,一匹马,一个江湖,是阜徵从小就梦想着的生活,他厌倦官场斗争,厌倦皇权脏污,厌倦没完没了的算计没完没了的杀人。   所以帝位争夺的最后,他跪在了敬仰了一辈子的兄长面前——将这个菩萨一样的人亲手推进了深渊里。   看见素来与世无争的阜仲倔强着眉眼硬撑着一口气登基即位的时候,阜徵就明白,这片净土,被他亲手毁了。   是他最先忍受不了被欺压的火气选择反击,也是他先放弃了皇位。   ——是他对不起阜仲。   阜徵还不起原本的他,只能在战场上还他一个安稳天下。   战事总算稳定下来的时候,阜徵终于实现了自己去江湖上走走的愿望。   那时正是四月柳絮飘飞的季节,他一路南下,行至了江南。   然后,第一回撞上了江湖高手的切磋场面。   ——刹魂魔教教主慕容桀和已经成圣的木石圣人。   这两个人虽是低调,但是身处常年收集江湖讯息的皇室的阜徵还是一眼认出了激战中的两个人是谁,一身热血瞬间沸腾,手中长剑都发出蜂鸣之声。   相较之木石圣人的精绝杖法,慕容桀的剑式显然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天下间最常见的兵器是剑,最好学的兵器也是剑,但是最难达到巅峰的也是剑。   而那时候的慕容桀,已经达到了天下难有敌手的地步了。   二人的切磋看得阜徵如痴如醉,就在这个时候,慕容桀的剑尖却是冷不丁地指向了他!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剑的风华,阜徵只看得眼前银光如蛇,待得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本能地拔剑格开了这一击。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双邪性的眼在面前放大。   那双眼极黑,却又隐隐泛出一阵微紫色的流光,一下子映在阜徵的眼中。   阜徵根本就来不及反应,这双眼就远离了,眉目狂狷的邪气男子一袭紫袍映着血红的长剑,停在他身前三步之外,嘴角勾出玩味的弧度。   “小娃娃胆识不错嘛!居然还有反应的能力。”这个男子看起来分明不过二十七八岁,比阜徵大不了多少,但是语气却像是个年长之辈。   木石圣人则是个年过七旬的老者,一身袈裟,匆匆赶了过来,道:“慕容好友,这位小辈不过是误入,你就莫要见怪了。”   慕容桀轻哼一声,收起了手里的荆麟名剑。   阜徵这才缓过神来,急忙向两人拜了个晚辈礼,“晚辈付寒良冒犯了,还请木石前辈和慕容前辈见谅。”   慕容桀觉得新奇,他看着年纪不大,但实际上和木石圣人是一个辈分的,只是江湖上没多少人认识他,认识他的也喊打喊杀,这个付寒良的态度倒是平和的叫人意外,“小娃娃,你认识我?”   尽管知道这个男子逆天的年龄和外貌,但是被一个看起来不比自己大多少的人叫成小娃娃还是挺别扭的,阜徵哭笑不得地道:“认识,慕容前辈可以唤我寒良。”这是他的字。   慕容桀摸摸下巴,“我不是人人喊打的大魔头吗?看你一身正气就像想当大侠的,怎么不为民除害?”   想当大侠还能看出来的吗?——阜徵觉得好笑,“正邪之分不过是大家认同的方式不同罢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魔头也未必就一定是坏人。”   “哦?难道我还能是好人不成?”   “刚才是晚辈贸然闯入,慕容前辈本来一剑杀了晚辈都不过分,但是前辈只是小小惩罚了一下晚辈,”阜徵看了一眼自己虎口被震裂的血迹,笑了笑,“也能算是好人了。”   慕容桀闻言,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老木头,居然还有人说我是好人!哈哈哈,我是好人……”   木石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友你本就生性不坏。”   慕容桀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道:“杀人放火不算坏,那要怎么样才算坏?老木头,收起你那套什么劳什子佛门理论,今个儿没尽兴,下回再来吧,小娃娃,再见面就请你喝酒!”   话音还在耳边缭绕的时候,那抹紫色狂影已经消失在漫天柳絮纷飞里。   阜徵骇然地想这一手轻功实在非凡,若是能召到军队之中……   想罢又觉得好笑,刹魂魔教教主这等人物岂是他能驱使的角色?   这是他和慕容桀第一次见面,结果是他和木石圣人喝了一顿酒。   慕容教主本就神龙见首不见尾,阜徵陆陆续续在江湖上走动了两年都没再见过他,反倒是和木石圣人交情不错,还通过他认识了他和慕容桀共同的朋友——素剑门门主素修枝。   偶尔提起那个颜容年轻的好友,素修枝就拍着他的肩膀道:“慕容就是定不住性子,小孩子脾气,你想他呆在一个地方超过两个月,那简直就像是在杀他一样,他会跟你玩命的。”   阜徵回忆起初见那人眉眼飞扬恣意的模样,禁不住含笑同意素修枝的看法。   再见慕容桀,却是在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情况下。   那时正值夏季,暴雨倾盆,天地之间暗沉沉一片,阜徵披着蓑衣骑着马准备找地方躲雨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从头顶急速穿梭而过,却在不远处踩滑了树枝,跌在了树下,就没再站起来,迅速流动的雨水从他身下渗出,带出了缕缕血丝。   是受伤了啊……   阜徵吓了一跳,总觉得刚才那轻功身法很是眼熟,急忙翻身下马靠出去,看到那袭紫衣时心跳漏了几拍,他忙不迭把人扶起来一看。   年轻的男子闭着眼脸色苍白,但是那狂狷的眉目……不是慕容桀还能有谁?!   这么一个强大的人奄奄一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当时就有点懵了,本能地找了个荒废的破旧茅屋,生起火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不省人事的慕容桀抱到火堆边,解开衣衫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这一看就是一怔,在慕容桀的左肩上,居然有一个奇怪的紫色图腾,像是青筋一样扭曲地浮现在皮肤上,然后不知为什么一一崩裂,血浸长衣。   而且……那血有点泛紫色,该不是中了毒吧?!   他皱了一下眉,拿出随身的金疮药,正准备撒上去的时候,手被猛地抓住了。   阜徵微一低头,就对上了那双黑中泛紫的的眸子,犀利的目光就像是刀一样刮过他的身体。   慕容桀本是想一掌结束了敢接近自己的人的性命,但是手刚下去,却猛地发现依稀是认识的人,便下意识收了手。   阜徵倒是没在意自己差点在生死门前走一遭的事情,淡然道:“慕容前辈,我替你先上药吧。”   慕容桀盯着他看了片刻,才松开手,勉力坐起来,“小娃娃,原来是你啊……”   他这么一坐,衣衫就滑落了下去,露出整个光洁平滑的上身,血丝蜿蜒爬下,像是缠在身上的蛇,阜徵眼神晃了一下,道:“叙旧之事押后再说罢,前辈,你的伤……”   慕容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啧”了一声,也不推辞,示意他上药。   阜徵连忙靠前去,这个相貌惊人的男子着实像是个妖怪,没有任何显老的迹象,他忍不住说说话来分散一下自己集中在对方皮肤上的怪心思,“前辈是中毒了吗?”   “叫慕容就好,前什么辈?”慕容桀漫不经心道,醒来之后的他又恢复了原本不可一世的模样,“只是一点小意外而已,没事。”   心知对方不肯多说,阜徵也就没再问了,只是在看着对方身上的图腾以肉眼可见到的速度消失时挑了一下眉而已,转移话题一般不经意地问:“慕容你多大了?”   这般性格倒是让慕容桀很欣赏,眯着眼想了一下,“大概是……七十几还是八十几来着?忘记了。”   阜徵笑了,“这样不显老,真是叫人羡慕。”   慕容桀闻言,面上狂傲却是慢慢淡了一些,“小娃娃,若是你也活到我这种地步,就会明白什么不老啊,都是扯淡……”   他的语气里难得有一丝彻骨的苍凉,听得阜徵微微怔住。   ……   番外:格桑花(二)   雨下了一夜,慕容桀也坦荡荡地在他面前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阜徵准备启程离开了,才知道他的身体远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   “……”   面面相觑许久。   阜徵站在慕容桀面前,呆了呆。   慕容桀好整以暇靠在墙上,笑意不改。   瞪了他许久,阜徵无奈了,“既然不能动,为什么昨晚不说?”   慕容桀无所谓地耸耸肩,“想着今天也许会好的。”   阜徵眼神复杂地蹲下来,“你怕我害你?”   他一直以为他在休息,此刻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失望,明明这个人就不像是和他能走同一条路的人。   慕容桀挑起嘴角,狂傲依旧,“小娃娃,我就算剩下一根手指能动,也不用担心你能害死我。”   阜徵一愣,说不上是不是赌那口被轻视的气,他察看了一下慕容桀的情况,发现他只是脚不能动之后就伸出手,直接把人抱了起来往外走。   “嗯?”慕容桀发出一个象征疑问的单音。   阜徵带着他翻身上了马,把人抱在胸前,“我带你去看看大夫。”   慕容桀倒是淡定得很,丝毫没有不适的模样,“不用,直接去老木头那里吧,你知道他那个破山谷吧?”   阜徵将人在马上放置好,闻言,愣了一下,“我带你去?”   “不然呢?”慕容桀表现得理所当然,“你要我一个糟老头子爬着去?”   用这么一张脸说自己是“糟老头子”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不过一想象这个骄傲不可一世的男子在地上摸爬的情景,他心里就是一紧,掩饰性地驱使这马儿往前走,转移话题道:“你要不要紧?赶时间吗?”   慕容桀打了个呵欠,往他心口靠了靠,闭上眼睛,“没事,死不了。”   阜徵见状,皱了皱眉,还是打快了马鞭。   慕容桀的状况要比他想象的坏的多了,他们一路同行了三天,慕容桀还是老样子,衣食住行都靠着阜徵帮忙。   虽然他一副被人伺候惯了的模样,但是阜徵偶尔还是能注意到他运功之后阴鸷的表情,心道他也不是无动于衷。   不过越是接近,阜徵越是能够察觉到违和感。   照理说人的武功到达了一定的境界,保持青春延年益寿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都会有个限度,但是慕容桀这个人却不一样……怎么说呢,就像是岁月在他身上停止了移动的步伐,他完全停在了青年最鼎盛的时期,几十年来不曾改变。   若非这个人还有七情六欲还要吃喝住行,阜徵都以为他就是传说中的修仙术士了。   不过这些都是猜测之意,两人毕竟差了一个辈分,也还没到那种忘年交的地步,他只能把疑问放进肚子里。   异变是在第四天行程中发生的。   三路高手,连续七个时辰的追杀,来的甚至让人反应不及。   待得甩开追兵之后,阜徵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冲进了一个山野村子里,将浑身染血的慕容桀放在唯一的大夫面前,抓着他让他救人。   他统领三军打败了无数进犯玉衡的蛮夷,成为万人敬仰的大元帅大英雄,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无力的时候,要靠着一个半身不能动弹的人来保护。   人真的实刀实枪干上了,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都属夸张,你拿着剑挥上一个时辰都会手脚麻痹,何况是不眠不休七个时辰?   阜徵再怎么征战沙场也只是一人之力,到了后来连剑都已经握不住了,只能由慕容桀来迎敌,而他背着人拼命逃跑。   后来回想起来,他都觉得这一日定是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了。   也是最无助的时候……在慕容桀替他挡下致命的几刀的那一刹那。   这个颜容狂狷的男子还能笑着对他道:“如果你也挨了一刀跑不动了,那咱不是都得死在这里了?”   其实那时候他很想说,他不会让他死的——只是刀光剑影面前,这样的承诺太过薄弱。   阜徵在山村附近大致地处理了一下沿路痕迹之后,就匆匆赶回了那大夫的屋子里,但是迎接他的,是比之前更浓烈的血腥味。   包扎着众多绷带的男子倚在床角,提着血淋淋的血色长剑,眉目冰冷地望着地上那个老大夫死不瞑目的尸体,听到动静的时候,抬起眸来,泛着幽紫的眼睛像是暗夜里吸食人心的鬼魅。   阜徵怔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他:“你……你杀了他?”   将荆麟在床上干净的布料上擦了擦,慕容桀淡淡道:“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我以为小娃娃你知道怎么取舍的。”   他这句话似有所指,但是此时的阜徵根本细想不下去,他再怎么杀人如麻都好,但是为的都是保卫国家,这般草菅人命的事情发生在他面前,真的让他有些难以接受,“慕容你……他刚刚救了你!”这根本就是忘恩负义!   “我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慕容桀丝毫没有因为被他的脸色而动容,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杀人也好屠村也罢都无所谓,只要不被那些人捉到就行了。   “你……!”阜徵一时气结,见识过那些追杀的人的可怕,他能理解慕容桀这么谨慎的理由,但是理解了就不代表能接受。   不管怎么样,杀戮不是唯一能够掩埋痕迹的手段,却是最血腥的手段。   “若是觉得接受不了,我们大可以分道扬镳。”慕容桀笑了笑,尽管唇色苍白无血,但是那份傲然仍旧没变。   他就这么用荆麟撑住地面,勉力将双脚挪下地面,却在起身的瞬间使不上力,猛地朝地上摔去。   阜徵心里一紧,几乎在理智回神之前,他已经冲过去将人接在怀里。   剧烈的动作让伤口再度崩裂了一些,在雪白的纱布上晕出鲜红的痕迹,慕容桀似乎感觉不到什么痛,靠着他的肩头,许久之后幽幽一叹气道:“付寒良,你这般心软怎么行?”   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尾音带着叹惋,像是平地惊雷,遽然震了阜徵心中的那根弦。   从那时候,他就隐隐约约能意识到,这个深渊一样的男子会一直一直拖着他,直至把他拖下十八层地狱。   但是,他却舍不得抽身而退。   因为那波不明人士的追杀和慕容桀的伤势,他们不得不改变行程,辗转到了刹魂魔教分舵。   当时的分舵舵主的徒弟——后来的剑煞仙子丁思思看到慕容桀被一个男人背回来还只让后者服侍的时候,素来温柔的面孔都瞬间僵化了。   熟悉之后,年纪不大的丁思思私下告诉阜徵,她有生以来都不曾见过她的教主向谁服过软示过弱。   阜徵听罢,心里也不知既是喜又是涩,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待得日后回想,那段在魔教分舵的别院里养伤的日子是他们相识十几年里最平平淡淡的时日了,以至于后来每每午夜梦回,阜徵都能梦见那素来狂傲的男子坐在葡萄架下安稳憩睡的模样,好像这样子过上一生,都不会觉得腻味。   丁思思和总舵那边一直在处理追杀一事,似乎魔教上层人士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人,阜徵很聪明地并没插手教中的事宜,或者说,他根本没心思去搭理。   他每天要做的,就是围着慕容桀转,后者不喜欢旁人看到他这般模样,正好又有个免费劳力,便让阜徵留在了别院里,只两个人,日同行,夜同屋,论剑谈棋,好似真的身处世外桃源,与世无争。   阜徵几乎就要以为,他不是征南战北的大元帅,慕容桀不是叱咤风云的魔教教主,两人只是一对平平淡淡的神仙眷侣……   ……神仙眷侣!   这四个字出现在脑海的时候,惊得阜徵径自从床上弹了起来,在黑暗里睁大了一双带着骇然的眼。   他……他为什么会想到自己和慕容桀……   “怎么了?”内屋里传来男子略带睡意的声音,褪去些许素日里的玩味,平添一份安然。   为了方便照顾慕容桀而睡在外屋的阜徵听到他的询问,心里禁不住就是颤了一下,好片刻才嘶哑着嗓子道:“没事。”   内屋里安静了一下,然后传来布料摩擦的悉悉索索声,是慕容桀起身了。   阜徵楞了愣,赶紧下床往里面走去,边走边问:“渴了还是饿了?”说着,就把烛台点起来了。   慕容桀坐在床上,却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阜徵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便唤了他一声:“慕容?”   “小娃娃你有心事吗?”他一出声,慕容桀就收回了视线,重新躺回去,问道。   阜徵动了动唇,一会儿之后才道:“没什么,就是有点挂念家里人了。”   如果他的五皇兄在,不知会对他这般怪异心思作何反应。   “家里人?听你口音,似乎是京城人士。”   “嗯。”   “既然想家了,为什么不回去?”慕容桀随意问道。   “……山长水远,还是不回了。”驻军将帅,不能轻易回京的,即使阜仲甚是想念他,文武百官也会担心他功高震主回京篡位。   “哦。”慕容桀不置可否。   “慕容是哪里人?”阜徵忍不住问。   慕容桀闻言,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忘了。”   “嗯?”   慕容桀阖上眼,盖住了双眸中的神色,“活得太久,忘记了。”   ……   异样的心思困在心头,阜徵坐立不安了几天,但是没等他想明白了,边关烽火再起,一纸急令就这么秘密送到了他手中。   阜徵甚至来不及和赶来为慕容桀看腿的木石圣人打招呼,就匆匆去向慕容桀辞行了。   慕容桀也没问他这么急着是想去做什么,只是听罢之后道:“我听说边疆有一种酒叫做滚火球,喝下去的时候,就像是有个火球从嘴里一路滚到了胃里,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找到这种酒,请你喝上一杯。”   阜徵笑了笑,没回答,只是道了一声“珍重”就提着剑打着马上了战场。   ……   这一打就是数年时间,边关战事连绵,几乎让人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影卫有传来讯息,说是慕容教主身体已经恢复无碍。   他有想提笔写封信,但是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也不知道那个恣意妄为的人还把不把他这个晚辈放在心上,只好作罢。   边关,沙场,搏击长空的雄鹰,烈日蹂躏的不倒胡杨,贫瘠的土地,面目粗糙矫勇善战的将士,簌簌的风沙,烈日的血腥……除了这些,这里什么什么都没有。   这里太安静了,太寂寞了,他总是忍不住抱着一坛从来不开封的酒,爬上高高的城墙,孤身坐在那里,无论是月华落地还是风击盔甲,然后,写一个人的名字。   慕容桀慕容桀慕容桀……   写着写着,就魔怔了。   阜徵就这么将那坛酒抱在怀里,看着地面上满满的的慕容桀,呆呆地出了神。   ——慕容桀。   ……   番外:格桑花(三)   这场仗从荒漠打到草原的时候,他终于再度见到了慕容桀。   准确的来说,他是先看到了从关外回来的丁思思,然后丁思思带着他去找慕容桀的。   那时候正是夏季,格桑花盛开的时节,颜色艳丽的花儿开了漫山遍野,慕容桀就坐在草地上,一袭暗紫长袍,一柄血红长剑,一抹玩味的笑。   他还是和数年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的样子,好像千年百年都会维持这般模样,慕容桀看到一身盔甲帅服的阜徵也不意外,懒洋洋道:“故友来访,大元帅不会不待见吧?”   他怎么敢不待见?他……怎么能不待见?——阜徵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面前,但是近前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道:“好久不见了,慕容。”   真的好久了……久到城墙上那面写满他名字的地板都被刻平了一层。   慕容桀是刚从关外办完事顺路经过,阜徵也没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只是坐在一起聊些天南地北的事情。   阳光很暖,花开得很艳,他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魔教分舵别院的葡萄架下,两人把酒言欢,谈笑风生——几年隔阂,在见面的一瞬间就已经荡然无存。   说到兴起之时,城池那边忽然狼烟骤起,号角急促,正是敌军进犯的信号!   阜徵脸色变了,心里再多不舍也只能匆匆向慕容桀告辞。   但在转身的时候,慕容桀也站了起来,拉了拉他的衣袖,“介不介意我一起去?”   “嗯?”   “没有亲自上过战场呢,我也想去。”慕容桀笑着道。   打仗不是说笑的事,阜徵本能地想拒绝,但是一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却像是被魅住了一般,鬼使神差点了头。   大漠枯藤昏鸦,羌笛婉转天涯,边马谁怨胡茄,镜湖沙还家。   坝上雪喑哑,楼兰席卷风沙。楼倾塌,白骨化,磨穿铁甲。   厮杀,胜败,白骨——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   阜徵本是让慕容桀在城墙上观战,但是这一场守城战打了一日一夜,打到后来都已经找不见那人身影了。   他的不辞而别让阜徵有些失落,却在打扫战场的时候看到紫衣炫然的男子拖着血红的长剑慢慢走来。   “打仗啊,还挺有趣的……”走到跟前的时候,慕容桀低声笑着对他道。   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说这么一句话实在有些大不敬,但是阜徵却贪婪地看着他含笑的眉目,脱口而出:“慕容,你要不要来帮我?”   慕容桀微一挑眉,片刻之后,竟是意外地应下了。   ……   从此以后,武威元帅的帐篷里就住进了一个眉目狂狷的男子,复姓慕容,相貌邪肆,对外只道是阜徵的朋友前来助拳。   也许是在别院那时候住惯了,慕容桀也没在意和别人同住这件小事。   他虽是刹魂魔教教主,但是没什么架子,为人很是豪爽,长得好看又武功高,军队里不知道他身份,所以不少人喜欢找他练手。   每逢一些老将拍着他的肩膀赞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候,阜徵看着慕容桀微带无奈的笑容,终是禁不住觉得好笑。   单独相处的时候慕容桀就会笑骂一句:“你这小娃娃就这么看着我被占便宜?”   阜徵弯了嘴角,“就算我说你已经八十岁了,也没人会相信。”   边关是最磨砺沧桑的地方,已经到而立之年的阜徵看起来比这个颜容不变的男子还要成熟多了。   想到这里,阜徵忽然觉得有些心痛有些害怕,用半是玩笑一般的语气掩饰道:“慕容,若是等我到了你这个年纪,你还是这个模样,岂不是要把我气死?”   慕容桀眸中微起波澜,“……不,小娃娃,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阜徵算起两人年龄的差距,恍惚间,竟是心中剧恸。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老。   恨不能……日日与君老!!   ……   素修枝曾经说过,慕容桀这个人定不住性子,要他呆在同一个地方超过两个月,还不如杀了他比较直接。   阜徵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这已经是第二个格桑花开的年头了,战况大捷的庆功宴后,他拿出了那坛一直藏着的滚火球,拉着慕容桀跑到大草原上继续喝酒。   明月大如银盘,月光下的格桑花随风摇曳,天地寂寂,放眼所及之处,只有两个人在举碗对饮。   滚火球酒劲厉害,连习惯了边关烧刀子的他们都有些醺然地躺在草地上等着头顶的月亮。   “慕容。”阜徵唤他。   “嗯。”慕容桀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打仗挺好玩的。”   “为什么不走?”   “仗还没打完。”   “打完了呢?”   “你要不要跟我去南边的海上看海市蜃楼?”   阜徵忽然翻过身,虚虚压在慕容桀身上。   慕容桀懒洋洋地动了动眉头。   “慕容……”阜徵低低念着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厉害,暗沉的双目里像是藏着见到血腥的野兽,“你会拉着我下地狱的。”   慕容桀眸中多了一分深色,“那你还跟着来吗?”   “跟……!”他早已经身处地狱,还怕掉得更深吗?   风拂过,格桑花花浪翻滚,天地安宁静寂。   阜徵的体温很高、有一种让人昏晕的温暖,灼热的唇覆了下来,慕容桀只是迟疑了一瞬,刚抬起的手就改为环住了他的脖子。   默许的态度叫阜徵双眸一暗,更加用力地啃噬着他的唇,撕扯着那薄薄的夏衫。   双唇相接时所发出的细碎声响,由下巴到颈边然后一直往下延续,湿润舒服的触感,慕容桀微眯着眼,月华倒映进去,折射着惑人的紫芒,因燥热所产生的欲望,情难自禁所流露的惬意,像是茶叶落进水里的茶香一样被一丝丝拉扯出来。   掌心在带着伤疤的麦色皮肤上滑动,能够完全无缝隙地感觉到那股年轻的活力,阜徵吻上他永远带着傲然的眉目,忍不住加剧了吻的力度掩埋自己的不安,“慕容,先不在的人,恐怕是我……”   他忽然就能够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在追求着不老神话。   他想把这个遨游九天的雄鹰折翅收拢在身边,然后,一直一直陪着他,在死之前,杀了他,一同入棺而葬。   ……   又是一年格桑花开,这场经年久远的仗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收尾事宜做好之后,阜徵和慕容桀踏上了去南海的路途。   但是几年前那场追杀,再度如影随形地跟来了。   不过这次没这么狼狈,魔教中人如同神兵天降,丁思思作为接应,带着他们轻车简从避开追兵——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有不少杀手突破防卫线近到身前。   但与其说是追杀,不如说是想要抓走慕容桀。   阜徵终于忍不住了,询问慕容桀个中原因。   刹魂魔教虽有邪魔外道的称号,但是敢公然和他们叫板的人真的不多,何况被叫板的人是武功已经少有敌手的慕容桀!   慕容桀却道:“小娃娃,这件事与你无关,就莫要多问了。”   说着话的时候,他眉眼不再恣意,而是写满了淡漠,叫阜徵第一回清晰地明白——这个人都是刹魂魔教的教主。   阜徵忽然觉得沮丧。   他以为他们之间已经足够亲密,但是没想到于慕容桀而言,他始终只是一个外人。   就在这时,天子诏令武威元帅回京接受嘉奖——言下之意便是阜仲想念自家七弟了。   阜徵满怀抑郁顿时一扫而光,立刻收拾行李准备回去。   慕容桀在他的房间里坐了很久,一直在看着他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直到他收拾好了才开口:“你一定要现在回去?”   他这话问得委实突然而且奇怪,阜徵不解地望向他,却没在他脸上发现端倪。   “怎么了?”   “你现在就走?”慕容桀不答,只是问。   阜徵有些摸不着头脑,“皇兄叫我,我自然是要回去的。”   “你和你皇兄感情很好。”慕容桀转过脸看着窗外,淡淡道。   提起那个菩萨一般的善良帝王,阜徵眼神便不由自主地温柔下来,“嗯。”   “不陪我去南海了吗?”慕容桀顿了一瞬,问。   “抱歉慕容,下次吧,”阜徵歉意地道,“魔教的人都在,我也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走吧。”最后,慕容桀如是道。   阜徵拿着包裹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慕容桀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那里望着窗外。   阜徵等了片刻,那人还是没有转头看他,他只能咬咬牙离开了。   边关荒凉,但是除了生死就没有太多的世俗,等到了尘世里,那些温存始终抵不过世事纷扰。   他是,慕容桀也是。   ……   番外:格桑花(四)   这次回京,阜徵本还在担心慕容桀那般会不会出事,但是等进了宫,所有杂绪都被已经贵为帝王的兄长的近况炸得个干干净净。   “我心如玉,思君朝暮,生死不离……阿徵,这是一遥答应我的。”阜仲摩挲着指上的白玉指环,秀丽的眉目晕开缱绻的笑意。   阜徵看得胆战心惊,他的皇兄竟是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陷得这么深了。   自古帝王多情——空余恨!   他俯身蹲在阜仲面前,仰头望着他,眼神渐渐哀伤,“皇兄,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我不能,他柳一遥也不例外,总有些路……你得一个人走。”   就像他和慕容桀,两年抵足而眠,身体比谁都要靠的更近,他却始终走不进那个狂傲男子的心里。   阜仲却是坚持,“一遥答应我的,从来不曾食言,我信他。”   阜徵不再说话,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柳一遥是怎么样的人?   心狠手辣,面善心冷,雷厉风行,迷惑主上……   柳左相的大名远扬,等真真切切坐在这个人面前的时候,阜徵端详着他雅丽的眉目,怎么也看不出这个男子究竟是因为什么有那么坚强的信念坚持着他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   柳一遥只道:“没有什么坚持抑或是不坚持而言,我毕生所求,为的不过都是和他厮守一世,不这么一路走下去,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在一起有那么多烦恼,你怎么就能保证一辈子?”阜徵禁不住问。   柳一遥却是笑了,眸底印出凛凛柔光,“在一起怎么会有烦恼呢?烦恼的是怎么样才能一直在一起,人相知相守的时间也就那么几十年,只要在一起一天,就要争取明天还能执子之手。”   争取明天么…阜徵有些出神,“若是没办法继续了呢?”   “若是没办法了……我不知道那一天会不会来,也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来,但是唯有一点是我能肯定的,”柳一遥望着他,又似乎透过他看着此时还在重重深宫中的善良帝王,“只要我活着,我就还爱着他。”   他眼中深情太深执念太重,阜徵怔愣住,久久不能回神。   第二天,他匆匆向兄长辞行。   阜仲闻言,很是失望也很是不解,“阿徵你想去找什么人?”   阜徵意外——他表现得这么明显?   不过他还是没解释什么,拍马离开了京城。   阜仲目送他离开,心头不知为什么就是一阵不安。   他的七弟半生聪明过人天资纵横,除了年幼之时无法保全自己,之后都少有努力后无法做到的事情,所以总是比旁人更追求事尽完美——就如他轻言放弃皇位,不过是不肯轻易去将就自己的一生。   这样的他若是爱上了什么人,只怕是……   ……   一路披星戴月,阜徵快马赶回两人分开之地的时候,却被告知慕容桀已经回了刹魂魔教总舵。   传话的人也是慕容桀的心腹,少有几个知道阜徵元帅身份的人。   此时见他眼神躲闪,阜徵不知怎么的就是一阵心头急跳,抓着他就让他带路直奔总舵。   那心腹打不过他也不敢打,只好领着他去了。   魔教总舵护卫森严,似乎在面临大敌一般,但是阜徵却没心思去留意这些,一心想着早点见到慕容桀。   快到慕容桀住的院子时,那心腹才提起几分胆子坦白道:“教主……教主似乎准备迎娶丁姑娘,元帅您……”   说到这里他就说不下去了,因为面前的一国元帅瞬间暴戾的眼神能叫他有一身皮肉都被千刀万剐的感觉,他惊呼一声,连摸带滚地逃了。   阜徵当时几乎是脑子一片空白,待得反应过来,他已经踢开了教主住所的大门。   里头的人已经听到了动静,一个女子提着剑走出来,面色带红而眼神平淡,那衣衫不整长发凌乱的模样,竟是丝毫不介意让人知道她刚才在做什么。   但是在看到阜徵的一刹那,她脸上的血色眨眼间褪得干干净净,张口欲言,却哑了声音。   ——是丁思思!   阜徵瞬间目眦欲裂。   慕容桀只晚了几秒钟出来,同样随意披着衣服,眉眼慵懒,看到盛怒的阜徵时也是怔了一怔,大概是没有料到还会再见到这个人。   当时霞光太盛,血红血红的,跌进慕容桀的眸子里,说不出里面装着的是什么样的情绪。   就在他怔神的那一刻,阜徵动了,五指成掌,直接打向丁思思的天灵盖。   慕容桀见状也动了,伸手格下他的攻击,一记掌风将被吓到的丁思思扫到屋里,反身和暴怒的阜徵打斗起来。   两年时间,阜徵在慕容桀的教导下武功今非昔比,也熟悉后者的武功路数,两相纠缠之下,竟是一时难分难解。   最后阜徵也不管不顾了,一个近身的时候直接把人按倒在地上,扯开他的衣襟一看,在看到那些情爱的痕迹时双目几乎能瞪出血来,“——慕容桀!”   慕容桀却是淡然地迎上他怨毒的视线,“男欢女爱本就正常,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阜徵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慕容桀,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你?”慕容桀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小娃娃,我什么都没承诺过。”   他没有,阜徵也没有,他们之间哪怕是当初最紧密维系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曾有过什么山盟海誓。   阜徵闻言却是僵住,四目相对,身下那人眼中的紫色光芒似乎更深了,刺得他双目发疼。   他不说,但是他以为慕容桀知道。   不……慕容桀知道的,他不该不知道,若是他不知道,若他不是同样心有此意,堂堂刹魂魔教教主怎么会甘心屈于人下?!   慕容桀却慢慢掰开他的双手,“小娃娃,玩玩就好,别太当真。”   阜徵浑身一颤,“对你来说,只是玩玩?”   “你我不是一路人,哪有认真的道理?”慕容桀讥诮地笑了笑,终于挣脱了他的手,翻身起来,“小娃娃,两年而已,并不长,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地方呆久了一点罢了。”   阜徵僵硬地站起来,“所以仗打完了,我们也结束了?”   “我们从来都没有开始过。”   “那现在呢?如果我……”   “小娃娃,”慕容桀慢慢打断他的话,“回去吧,回去做你的大元帅也未尝不是好事,武林中来来回回就是那些龌蹉事,有什么好看的?”   阜徵的语气透出了一丝虚弱,“我答应过陪你去南海。”   “不去了,我老了,不想走了,”慕容桀渐渐敛去笑容,淡淡道,“你走吧,教务繁重,我就不送了……以后江湖不见吧,慕容桀在此,祝阜大元帅一生如意,无病无灾。”   刹魂魔教教主的真心祝福不知多么动听,阜徵偏偏就听得心脏绞痛,“……慕容……”   低声的呢喃虚弱地飘在半空之中,他毅然转身离开。   你若无心我便休……天大地大,江湖不见!   霞光收拢,暮色四合。   慕容桀在院子里站了许久。   丁思思穿好了衣衫走出来,眸色复杂地站在他身后,“教主,我教秘籍中的武功与男子同修即为阳,与女子则为阴,您为什么不和阜元帅一起练?”   慕容桀沉默了片刻,“当时是他要走的。”他等不起,拖不起。   还尚是年少的丁思思不解地问:“……那教主为什么不告诉阜元帅,我们只是在练功?”   有风穿过门刮过院子,慕容桀拢了拢散开的衣襟,低眉间看到了被卷到脚下的枯叶子,“一叶知秋……原来入秋了啊,怪不得天气变冷了。”   丁思思茫然,她的教主武功已是天人之境,不为寒暑侵,怎么会突然觉得冷?   慕容桀返身走向房间里,“思思,他终究只是个外人……”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迟疑于这样的称呼,但是没有犹豫太久,“……刹魂魔教和闻人家族的渊源,始终不能为外人所道。”   ……   边关,风沙,白雪,明月,胡杨……来来去去都是这些东西。   阜徵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的生活,闲暇时候就爬上高高的城墙,孤身坐在那里。   只是没了那坛子滚火球,也不再写那个人的名字。   驻守边疆的日子太寂寞,太荒凉,有时候一觉醒来,他都难以反应过来今夕是何年。   睡梦里总是梦见那翠绿的葡萄架,架下安稳憩睡的男子,漫天遍地的格桑花,他伸出手去抚摸,空气却从指缝里漏了出去。   无力的感觉充斥了一身,他只能徒劳握紧自己的双手。   边疆的新兵来了一批又一批,老兵退役的死了的留下的不计其数,每逢佳节巡视营地的时候,到哪里都能听见小小的哼唱声,悠扬的,哀伤的,悲凉的,哽咽的,描尽了思家之情。   阜徵坐在营帐里,听着那歌声慢慢从一个人、十个人变成百来人、千几人的和唱,并未去阻止,只是静静坐了一夜,想念千里之外的五皇兄……和那个颜容不变的男子。   有一年大雪封关的时候,阜徵独身一人去了塞外的一座圣山上。   他听说那里有一片梅林,花开之时红莲十里,怒放如火。   而且……刹魂魔教教主年轻的时候曾经在那里和武林中很多高手切磋过。   当时雪下得很大,纷纷扬扬的,天地一片静寂,只能听见风声暗哑,他就坐在红梅盛开的梅树下,一口一口喝着浓烈灼人的烧刀子,但身上还是觉得冷。   他忽然很怀念滚火球,可惜一个人喝,未免太寂寞。   梅林确实开得很美,阜徵却抚摸着一下老梅树上面残留的陈年剑痕,一下又一下,直到双手冻得麻木不能动弹。   思念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卷上心头,来势汹汹几乎能把人心肝鼻眼撞得发酸发痛。   阜徵闭上眼,掩下一眸哀凉。   ……   一别江湖四年,武林上混乱一片,一向低调神秘不见踪迹的刹魂魔教慕容教主居然频频高调出现,在武林中也渐渐声名狼藉。   他武功高深,他面冷心辣,他杀人不眨眼,他生食人心,他天生紫眸魔物转世……   种种消息送到了帅案前,阜徵看得眉头一次比一次皱的紧。   他印象里的慕容桀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可是这几年他倒是没有真的成亲,只是行事作风大变,连荆麟剑都不再出手,直接挖走人心夺人性命,昔日私下秘密的好友木石圣人和素剑门门主素修枝都没有出面阻拦他的暴/行。   就在他心下不安的时候,慕容桀竟是孤身一人无声无息地潜入了他的宅邸书房之中。   当阜徵察觉到动静抬起头的时候,那抹傲然的紫影就这么立在了书桌前方。   也许是赶路有些急了,他的呼吸带着细微不稳,定住脚步片刻之后才看向阜徵,确认这个人安全与否,“小娃娃,你……”   阜徵猛地站了起来,甚至碰翻了手边的墨汁。   慕容桀似乎被他的反应惊到,打住了话题。   阜徵紧紧地盯着他,恍如隔世。   ——他已经不再年轻,这个人却还是和当年一样,只有那双眸子有所改变,原本只是微微泛着紫光,此时却已经变成了一种幽幽的紫黑色,妖异得可怕。   “慕容……”阜徵终于低唤出声,眼眶泛红,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怨恨。   慕容桀就这么怔住了,最后淡然道:“有个仇家知晓你我曾有交情,可能会对付你,我只是来看看。”   阜徵喉咙干涩,“你担心我?”   “毕竟欠你一条命,我不是恩将仇报之辈。”慕容桀说的轻巧,好似只是顺路罢了,“既然你无碍,我便走了,你自己小心。”说完,便已经转身。   “你要走了?”   “留下来也没意思。”他嘲弄地道,想走。   却不料被阜徵粗鲁地拉住,脚下一绊,翻身直接倒在书房的软榻上。   “阜寒良!”猝不及防的受制让慕容桀不满地低吼。   阜徵丝毫不为所动,用力抱紧他,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眼底血丝骇人,“留下来没意思?!不是你说江湖不见吗,那就永远不见,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   既然要出现,为什么态度又要如此伤人?!   慕容桀心里有气,冷声道:“我做什么,好轮得到你来管?”   阜徵怒极反笑,“那我做什么,你也管不了了!”   “你……!”   未尽的话语被凶残的吻和撕扯吞没,慕容桀本想一掌打下去,但是触及这人染着疯狂的眸子,不知为何就停了下来。   一停就完全失了先机,慕容桀这一夜过得简直像是带着极致愉悦的噩梦,折磨到了最后直接昏了过去。   等到他再度醒来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周身大穴被封,一手一脚都用特制的锁链铐住。   锁链的另一头,赫然铸在房间的墙壁之上。   ……   番外:格桑花(五)   那根锁链是千年寒铁所铸,锁头是皇家最心灵手巧的工匠打造,锁链另一头直接用铁水浇铸在墙壁上。   慕容桀周身功力被封就已经难以挣脱,阜徵却还不放心,用特制的迷药限制了他的力气——蛊王百毒不侵,唯独对迷药无用。   锁链很长,能拖到外面的院子里,只是现在的刹魂魔教教主连独身走到门口的力气都没有,瞪着将自己困在这里的人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阜徵仿佛犹然未觉,指尖摩挲着他被铐住的手脚,“慕容,你知道吗?这些东西都是我一年前准备的,准备若是有一天我实在想你想得受不了了,就去魔教总舵把你抓来,留在我身边。”   “你未免太大口气了!”慕容桀恨声道,若不是他连夜赶来的时候在路上被几个白道高手围攻受了内伤,岂会轻易被他制服?!   比起之前的你情我愿,阜徵这种屈辱性的强迫让心高气傲的他恨到了骨子里!   “你现在不就已经在这里了吗?”阜徵侧头亲吻他的鬓角,“而且慕容,你否认不了,你不会对我有防备。”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将他拷在这里。   要强了一辈子,此时的慕容桀没有任何能够反驳的话语,只得咬咬牙道:“就算现下没了武功,我也还是刹魂魔教的教主,你觉得你能留我多久?!”   “你也别忘了,我是三军统帅,当今陛下唯一的弟弟,江湖再大,也大不过朝廷,”阜徵的指尖流连在他紫黑色的双眸旁,然后慢慢解开他的衣衫,“如果真的留不住了,慕容,我就杀了你,然后陪你一起死。”   他说着,便勾了唇浅笑,只是那眼底凉凉冷冷像是覆了一层冰,完全不像个笑容。   慕容桀一时间呆愣住了,那个心怀百姓、征战沙场但是笑起来爽朗美好的年轻人,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模样?   是……为了他么?   何必呢,他这种半只脚踏进棺材朝不保夕的人,有什么好的?   阜徵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俯身细细亲吻着他的唇角,“慕容,是你把我带下地狱的。”   从那个雨夜开始,从那格桑花丛中的纠缠开始……一切都再无回头的余地。   ……   边疆这几年算是安稳,阜徵便有了理由大部分时间待在府祗里不出门,终日陪着慕容桀。   刹魂魔教的人中知道阜徵和这位教主的交情的人寥寥无几,加上慕容桀又习惯性天南地北地走动,所以一时未发觉他的窘境,他们倒也维持现状过了很长时间。   不过阜徵也不是什么易于之辈,慕容桀更是见多了大风大浪,即使是现下这般情形也能折腾出各种逃生的办法,有几次甚至是想置阜徵于死地。   他的脾气随着时间的增加越来越暴戾,盛怒的时候一双眼睛都能化作纯粹的紫色,一眼看去甚至骇人。   阜徵被他弄得心头火起,又不能一剑杀了他,只能在床上百般讨回债来。   越是如此慕容桀越是不甘,反抗得越激烈,一段时日下来,把两个人都弄得筋疲力尽。   深夜的时候,阜徵总会用力将已经疲倦入睡的男子抱进怀里,好像这样就能完完整整拥有他的身心。   也唯有这个时候的慕容桀才是安静祥和的,不会用那或冷漠或无谓或恨意的眼神看着他,直把他的心脏杀得体无完肤。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只会适得其反,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理智,只想把他留在他身边。   相识相知十几年,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短短的两年,相思折磨了他近十年……   那段时日里,这个男人是他所掌控不了的,天涯海角,江湖不见,那种无力感逐渐蚕食着他,他难受,一辈子都没试过这么难受。   而现在能把这个人硬困在身边,任由自己摆布,这种近乎变态的施/虐感叫他心生罪恶的同时,也深深沉浸在这样满足的占有欲里。   他忽然就能够明白他的皇兄和柳一遥明知前路艰难都要在一起的那种坚持究竟来自哪里。   他爱慕容桀,他想每天和他在一起,纵横江湖,快意逍遥。   可是慕容桀却没有和他一起坚持下去的念头。   当慕容桀用断裂的筷子刺进他肩膀的时候,阜徵看着他杀意鼎盛的紫色双瞳,突然觉得很累很无奈,就这么倾身过去抱紧他,仿佛筷子深入骨肉的疼痛能压过心中剧烈的撕裂感。   汩汩而流的血液顺着手滑进袖子下的皮肤上,有些烫人,慕容桀几乎是下意识放开了手,避免那筷子扎进去更深。   但是等松手了才猛地惊觉,他为什么要放手?他失手之后要做的明明应该是把筷子拿出来,再继续捅进这个人的心脏里……   “慕容……”阜徵忽然低声念着他的名字,“我是真的爱你……”   慕容桀一时怔住。   这是一句迟早了近十年的剖白,其中有深情也有痛楚,带着更多的却是绝望。   明明所爱之人就在身边,为什么他还要受这相思之苦?!   他那么爱他,他们之间却走到了这一步,当真是世事弄人。   “慕容,为什么你就不能多喜欢我一点……”   ……   自那次动手失败之后,也许是因为阜徵的那句话,慕容桀虽是没有回答,但是也安分了不少。   阜徵心中升起了微弱的希望,甚至觉得那么是这么不冷不热地一直过下去,也好过天南地北相思永隔。   但是,那些激烈的斗争慢慢停止下来之后,他渐渐就发觉到了慕容桀的不妥。   慕容桀过去虽然脾气不算十分之好,但是也不至于如此暴戾,四年不见,他的眼神都比过去多了几分嗜杀,只是之前心力交瘁,他没有留意,只当他是因为被囚禁而心情不好。   现在才骤然察觉出了这个过去几乎不变的男子再度现身之后的变化。   他不是不曾问过慕容桀关于那双眼睛情绪波动时变成紫色的原因,只是后者一直避而不谈。   阜徵心里不安,便私下派人去查,但是没想到刹魂魔教虽是创建了几十年,竟是神秘的很,久久都得不到消息,只依稀提到前一任魔教教主文辄心也是相貌年轻,一双紫眸。   他猜测这可能是魔教的什么秘法武功,装作不经意提及的时候,果然看到慕容桀眼神微起波澜,隐隐约约的情绪叫阜徵霎时心生不祥。   刹魂魔教那边这几年异动颇多,近来联系不到教主,便生了疑惑,阜徵拦了几封给慕容桀的传信,看过之后才大致拼凑出了这几天魔教的异变,他们似乎和一个叫做宿天门的组织对上了。   这个组织似乎有着某样能够克制刹魂魔教的东西,导致魔教一再避其锋芒。   而宿天门似乎和魔教有渊源,慕容桀不知为何,成了他们的主要目标。   这几年里,魔教一直在养精蓄锐准备和宿天门打一场硬仗,所以在频频高调起来。   阜徵把看过的信转交给慕容桀的时候,后者表情难看之极。   这等要传给教主批示的教中之事,显然是极机密的。   阜徵只当做没看见,俯身亲吻他的双唇,“回复的时候记得小心些,我还想和你呆久一些。”   慕容桀直接咬破他的嘴唇,在接触到那腥甜的血液时眼里了戾气剧增,“阜寒良,放我走。”   阜徵似乎不觉得疼,“……你觉得我舍得放?”   慕容桀咬了咬牙,“魔教大祸将近,我不能不回去。”   “然后就不会再回来了,是吧。”   慕容桀抿平了唇。   阜徵伸手抹开他嘴角沾上的鲜血,“连骗一下我都不肯,我爱你,你当真看不入眼?”   慕容桀闭上了眼,“你我不是一路人。”   阜徵眼神一暗。   慕容,世界上有个词叫殊途同归,等魔教覆灭了,你就只能留在我身边。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   魔教中来要人的,是最了解他们之间情况的丁思思。   “阜元帅,请您放了我们教主!”丁思思甚至不用旁敲侧击,抱拳上来便是直截了当。   阜徵冷然地看着她,“你怎么就知道慕容一定在我这里?”   丁思思皱了皱眉,“思思莽撞了,只是当日教主被白道高手所伤,还是连夜赶来了边关告诉元帅你小心仇家一事,之后再无消息,既然如此,那么这件事无论如何阜元帅都定知晓些许原因。”   阜徵听罢,目光微动,却是忽然问起了另一件事:“你为什么没有和慕容成亲?”   丁思思脸色微僵,“思思与教主之间……并非元帅所想的那样。”   ……   让他与此同时,被锁在房间里的慕容桀已经站了起来,锁链碎成段段落在地上,他将手里的书信捏成粉末,紫眸中暴戾肆虐成风暴。   “——阜寒良!”他一字一顿,恨不得将此人咬在牙关中撕成粉碎。   刹魂魔教本就在宿天门的步步紧逼中捉襟见肘,阜徵的暗势力竟然还插足进来,唯恨不能把魔教逼上死路!   他的身后站在一个浑身裹在斗篷里的男子,露出的一只素白的手拈着一段崩断的锁链,嗤笑一声,声线飘渺,道:“你千般万般护着的就是这么个白眼狼?桀儿,你当真越活越回去了。”   “闭嘴!”慕容桀狠戾地睨他一眼,满是厌恶,“我的事与你何干?!你别忘了,二十年一轮回,你现在抓了我也没用!”   “可惜,你还不够强,”那人叹惋一声,“继续挣扎吧,越是绝望,它才长得越大……”   ……   待得阜徵甩脱丁思思,回到宅邸里迎接他的就是这一屋的狼藉。   “加诸吾身之刑,他日定当以命代之,不死不休!”   十八个字,字字苍劲有力,最后一个“休”字力透纸背,直把杀意逼向看者眼球,灼人心裂。   阜徵僵硬地撕碎慕容桀留下来的纸条,目光呆滞而哀凉。   十余年魂牵梦萦,得来的原来不过只是一个不死不休……!   他本以为慕容桀此番话已属绝情,但是当阜徵回京稍住几月之后,种种变故叫他几乎恨碎了牙。   太后手中来源不明的药物,被控制了心智的柳一遥,诡异的合欢之毒……   慕容桀在战场上帮了他两年,这些魔教中的隐秘手段,他怎么会……怎么会不清楚?!   面对宫中惨死的妃子宫人,失了冷静的柳一遥,还有痛苦不堪的五皇兄……由爱生恨,不过一念之间。   被迷失了心智浑浑噩噩的柳一遥反手关在德妃房间的时候,也许是愤怒也许是怨恨,也许是想起了当日丁思思坦然承认她是慕容桀的女人的情形,阜徵迷迷糊糊就吃了那合欢药的解药和德妃同了房。   清醒之时,他看着床榻上的无辜妃子,忽然就绝望到了窒息。   原来这才是人间炼狱……   他披上衣服,踉跄着想往外走,却在抬头的瞬间,看到了站在窗户边的一抹凛冽紫影。   那人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魔紫双瞳已是一片僵冷。   番外:格桑花(六)   看了一眼床上的一片狼藉,慕容桀嘴角微勾,“阜大元帅的爱情,果然不值钱。”   他似乎早有所料,不屑至了极点,听得阜徵神容一滞,出奇的愤怒瞬间如潮水一般肆虐在他的胸腔。   ——你不屑你鄙夷你不肯正视,可是我的爱我的思念我的痛苦你看见了吗?凭什么我如斯绝望,你却能那么轻松地说我的爱情廉价?!   伤至深处,阜徵口中反而溢出冷笑,“天下人那么多,皇兄的后宫佳丽都能给我,慕容桀,你真当我只稀罕你一个?”   慕容桀果然表情微僵。   “如果你加害我皇兄只是为了报复我,那么你成功了,敢玩弄刹魂魔教教主的,恐怕天下间唯独我阜徵罢了吧!”阜徵藏着袖子下的手紧攥成拳头,指甲撕刮着自己的血肉,唯有这样才可以压住心头空荡荡的苍茫之感,痛到极致,只觉麻木,“那些话,慕容桀,你信了对吗?”他蓦地笑了,笑容灿烂无比,声音却沉了下来,字字笃定,“慕容桀,你信了!”   慕容桀身形一颤,双眸瞬间化作纯紫,恨意如藤蔓一般扭曲了他的眉目,“付寒良——!”   当日他说爱的时候字字恳切言辞深情无望,若这些都是假的……若这些都是假的……   “活了几十年,你未免太天真了,”阜徵笑着道,慕容桀的表情越扭曲,他就笑得越开怀,拉着这个爱而不得的人一起痛,这样的报复让他在剧恸中终于有了一丝快意,“一定没有人对你说过那些话吧,你就那么喜欢听那些话,喜欢到被我压着也无所谓?喜欢到肯曲意逢迎躺在一个男人身体下?慕容桀,你真贱……!”   “闭嘴!”慕容桀厉喝一声,双手已经弯成爪状,但是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话所刺激,竟是一时提不起力气将这个男人的心脏挖出来!   “为什么还不动手杀了我?你心软了?因为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阜徵笑意渐渐变冷,“还是你报复的不够?”   阜仲和柳一遥的生活已经被他打破得永无宁日,他究竟还想怎么样?!   慕容桀慢慢稳住了因盛怒而急促的呼吸,“是啊,我报复得不够,阜徵,我会让你后悔的……”   他压抑着低哑的声音,就像是幽幽暗夜的亡魂低语,直直想把人拽下地狱。   阜徵却道:“你最好放弃对付我皇兄,否则,刹魂魔教教主乃我胯下之人一事,相信我,慕容,我会让它天下尽知的。”   ……   阜徵后悔了,从慕容桀带着满腔恨意离开那个房间开始,他就已经跌坐在地上,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他爱慕容桀,他不想伤害慕容桀的,但是偏偏事与愿违,他越是爱他,就伤他越深。   ……伤到,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慕容桀没有再在宫里动手,也……完全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连刹魂魔教都渐渐隐了声息。   白马寺的菩善大师只送给他四个字——执着最苦。   执着……究竟什么是执着呢?   ……   阜仲觉得他的七弟变了。   应该说是,又变回来了。   他好像一夜之间又变回了原本那个期望纵横江湖自在快意的阜徵,不曾爱,不曾恨,不曾执着。   然后,东窗事发,德妃一事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阜徵听罢之后,只是无所谓一笑,道:“皇兄,我回府面壁。”   再然后,边关烽烟再起,敌军兵临蓝翎城下。   阜徵闻言,也道:“皇兄,我去平战吧。”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旁人看来他似乎胸有成竹,阜仲却觉得他像是生无可恋。   因为无所依恋,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了。   “皇兄,等这次打完仗,我就留在京城了,咱们兄弟俩就和以前一样,振兴玉衡江山!”出发之前,阜徵是这么对他承诺的,然后带着大军打马离开京城,渐行渐远。   站在城墙上的阜仲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害怕,他的七弟明明那么神勇那么带兵如神,是玉衡至高无上的战神,但是此刻,他为什么会有一种他再也回不来的感觉?   ……   边关风沙如旧,只可惜人早已不在。   阜徵在最高的城墙上坐了一夜,喝了一夜的滚火球,直到那地面刻满了满满的“慕容桀”三个字,才用内力一个接一个抹平。   天明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了远方艳丽的格桑花开了一地,忍不住飞身而去,在一地格桑花里翻天覆地地找,直到找到一朵八瓣的花苞,才小心摘下拢在了衣袖里带回城中。   却在纵横交错的大道上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往何方。   藏族有个美丽的传说,只要找到八瓣格桑花,就能找到幸福,玩笑之时慕容桀曾道,等他找到八瓣格桑花的时候,他就跟他回家。   现在格桑花已经在他手里,他的慕容,又在哪里呢……   敌军在城下宣战的时候,阜徵披上战甲,走出营帐时,负责暗势力的亲信忽然向他禀告,说是近日里刹魂魔教内乱,偌大教派几乎一溃而散,慕容教主力揽狂澜,一怒之下杀了不少无辜之人,似是在找叛教之人。   阜徵听罢,缄默片刻,拿出一枚小巧印章交给那亲信,“把对付魔教的人撤回来吧,这是慕容的私章……也送回给他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踏上了八重城墙,眺望城下泱泱大军。   旌旗鼓动,战鼓雷雷。   阜徵下令,开城门迎战。   然后,一支箭击穿了他的胸口,以不可思议的力度。   其实那一瞬间他真的不觉得痛,只是顺着箭矢的方向,注视着敌军之中那个有着一双紫眸的男子。   那双紫眸里流露出真真切切的惊讶,似乎也没想到武功高深的武威元帅居然这么轻易被击中。   阜徵用剑撑住身体,忽然想笑,觉得平生能看一回慕容桀目瞪口呆的模样也算不亏。   可是一牵动嘴角,血就顺着唇边汩汩涌出。   他想起了菩善大师的那四个字。   究竟什么是执着呢?   大抵就是,不死,就舍不下放弃这个人吧……   苦吗?很苦啊,可是甘之如饴怎么办?   沉重的身体慢慢滑坐下去,他将头靠在剑上。   最后一眼看见的是那人的脸,老天也算待他不薄,阜徵不觉得遗憾了,他一生都不曾试过这么安稳地闭上了眼,左手重重地跌在血泊里。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死……君且在。   那年所言,当真一语成谶。   战神一死,玉衡兵败如山倒,忠诚的心腹想要冲进来抢回元帅的尸身,但是被一个紫眸魔魅的男子一路斩杀殆尽。   他就这么踏着一路尸骨,站在了阜徵守护着的蓝翎州城墙上。   那个说爱又折辱他至深的男子了无声息地跪在那里,背挺得直直的,到死都没有弯下半分。   慕容桀摩挲着他带着安详笑意的冷凉的脸,忽然觉得心底一片空洞。   阜徵骗他,侮辱他,还险些毁了他的魔教,可是为什么他死了,他一点都不觉得快活?   丁思思拖着滴血的剑,在不远处眼神复杂地道:“教主,指挥教中人反叛的私章已经找到了,在阜元帅的亲信手里。”   “是吗?”慕容桀淡淡道地回了一句话,不知有没有听清,目光只是集中在阜徵的左手上。   那朵染血的格桑花静静躺在那里。   他将已经枯萎的花苞拿在手里,记起很久以前,阜徵总是时不时跑去看格桑花,然后在花丛里东翻西找。   然后一次一次失望,一次一次再去找。   有透明的液体打在格桑花上,一滴又一滴,将血迹都冲刷了下去。   真是奇怪,明明不觉得悲伤,怎么会掉眼泪呢……   慕容桀微微用力地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底红血丝叫嚣着哀凉,表情却是淡漠。   他缓缓收紧手,将干枯的格桑花碾得粉碎,随风飘零的时候,像极了他们初见那年江南纷飞的柳絮,青年说他是好人的时候笑容也是轻如柳絮。   那时若能错过,该有多好?   “比起爱,其实我还是更恨你,”他呢喃着,站了起来,转身步下城墙,“你再也回不了家了,我……也永远不会跟你走。”   风沙渐大,风声暗哑,淹没了那虚弱飘渺的声音:   “既是孽缘,那就相见争如不见罢了,慕容桀在此,祝你来世逍遥自在,愿你我……生生世世莫再相见。”   ——END   《八重雪——边城歌》(纪阜徵慕容桀)   作词:扶苏   演唱:聪少爷【DAM】   后期:聪少爷【DAM】   天沧地无涯,   是谁丹青作的画,   你剪一段月华,   抡满弓射向了老家,   城楼风吹纱,   长枪随盔甲飒踏,   岁月寂寞了长夏,   你站在城墙凋零格桑花,   雪仍纷纷下,   虬曲了那梅花,   风折百草啊,   你肩过铁甲,   八重楼宇喧哗,   你护帝都繁华,   七分剑指潇洒,   守三分天下,   来年雪融化,   稻穗又抽新芽,   谁唱段蒹葭,   不减那风华,   大漠枯藤昏鸦,   羌笛婉转天涯,   边马谁怨胡茄,   镜湖沙还家,   坝上雪喑哑,   和着残阳如血作画,   楼兰席卷风沙,   楼倾塌,   白骨化,   磨穿铁甲,   雪仍纷纷下,   虬曲了那梅花,   雪映遗城啊,   而你在天涯,   煮酒又论天下,   边疆又起风沙,   谁用歌写手扎,   描尽了思家,   来年雪融化,   稻穗又抽新芽,   谁城下厮杀一生是戎马,   白骨堆砌成塔,   坝上风沙喑哑,   又梦一场浮生,   他仍未还家。   第二百六十三章 历史   抵达严舆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子时时分了,阜远舟一行人不想动用自己的身份打草惊蛇,便在城外寻了个地方休息。   扎营结束的时候,甄侦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几眼那个正在做饭的劲装女子。   根据巨门回传过来的画像,他已经能断定这个人就是二十年前的剑煞仙子丁思思,但是阜远舟让她随队而行,只说了她是柳天晴的母亲之外就什么都不解释了,苏日暮和秦仪倒是没什么反应,他们虽然疑惑重重,但是又不能逼着阜远舟说,便只能把疑问吞进肚子里自个儿查了。   丁思思对阜远舟毕恭毕敬的,这点倒是让甄侦有了些不太妙的预感。   胳膊忽然被人捅了捅,甄大学士一回头,果然只有这个白袍子书生才能这么靠近他而不被发觉。   “丁姨美到让你看傻了?”苏日暮对他挤眉弄眼。   丁姨……姨……甄侦淡定道:“放心,在我眼里你更好看一点。”   苏日暮毫不犹豫地收下赞美,大言不惭道:“那当然了,小爷天生丽质。”   甄侦笑了笑,也不拆穿他特意过来转移他注意力的事情,微侧过身借着树影吻了吻他。   苏日暮挑眉,回吻过去。   连晋经过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眼皮子禁不住跳了跳——秀恩爱什么的不要太闪瞎人钛金狗眼好不好!   宫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飞快收回视线,拽着他往别处去了,“非礼勿视。”   阜远舟正在指导柳天晴剑法,眼角余光瞥见了,也不禁摇了摇头。   这两个人,当真一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连沙临志他们都淡定了。   哭笑不得的同时,更多的是艳羡吧。   这一生他的雄心壮志都没了,想要的,不过是和所爱之人厮守,只可惜,江山易得,相守却难。   “师父?”见他走神,柳天晴便唤了他一声。   “嗯。”阜远舟回过头来,看柳天晴眼神闪烁,便知他有话想问了——事实上这几天他一直想问什么,但是一副久久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   以前在塞外见的人少了,他自然没什么疑问,但是来到中原之后见多识广,自然明白自己的母亲年轻得有点夸张了。   而且和他的师父似乎很是熟识,这也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丁思思也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跟他解释。   最重要的是,他总算回忆起柳一遥的名字为什么耳熟了,因为之前跟着阜远舟阜怀尧苏日暮挑眉去祭拜的那位一代名相,就是柳一遥。   按着丁思思阜远舟和苏日暮的对话来看,柳天晴大致拼凑了一下事情,大致就是柳一遥是苏日暮失散多年的舅舅,而柳一遥喜欢的是玉衡前任皇帝,他的母亲是阜远舟的属下,而阜远舟又属于江湖中的某个神秘门派——约莫是二十年前在江湖上消失又在十四年前被覆灭的刹魂魔教。   而丁思思原本是前任刹魂魔教教主慕容桀的女人,但是喜欢上了柳一遥,设计下药同床共枕,但是柳一遥仍然不肯接受她,丁思思伤心之余,便远走塞外。   而阜远舟也不是玉衡前任皇帝的亲生儿子,而且先帝的七皇帝阜徵的儿子。   阜徵又和慕容桀纠缠不清,最后死在了慕容桀手上。   十四年前,阜远舟又和苏日暮一起杀了慕容桀。   其中种种孽缘种种纠葛能叫人听昏了头呆瞠了双目,饶是柳天晴少年心智早熟,也一时接受不能,闷头想了几天才略微理顺了事情。   他其实以前从未在意过父亲是谁这个问题,但是不在意是不在意,听到自己的父亲根本不想要自己还是觉得很是郁闷。   而且,他还莫名其妙多了个表哥——一个文状元的表哥。   为此,沙临志还纳闷了很久,为什么这个本就不怎么吭声的贤弟变得更加沉默了,丝毫没有见到母亲之后的欣喜。   阜远舟自然是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想了一会儿,便主动道:“天晴,你想知道过去的事情?”   柳天晴愣了一下,迟疑,最后点了头。   阜远舟往营地那边看了看,确认没有人能够有这个耳力听见了,才道:“那些都是往事了,其实你是无辜的,也许不知道会更好一些。”   柳天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道:“但是师父,你想说是吗?”   阜远舟缓缓地点头,“是啊,我想说……”   那些所谓的当年,所谓的过去,所谓的背叛,所谓的误会,一场纠缠了两代人的往事,害了两代人的孽缘……终是会被尘封在光鲜亮丽的历史中,但是,总要有人去继承这个故事。   ……   第二百六十四章 祈福   天明城门大开的时候,阜远舟一行人打扮成江湖人走进了严舆。   作为一个两州连接的交通中转枢纽,这个地方无疑是蛇龙混杂的,他们的到来还算不怎么醒目。   和之前的匆匆赶路不同,这次阜远舟早就提前跟甄侦指明了要个稳妥的落脚点,后者便寻了个巨门外门影卫的据点——是一家医馆,背后有个环境清幽的小院子,能住不少人。   进城之后,阜远舟便让所有人都入住进去,还让负责那医馆的影卫给他们安排个身份,大有常住下去的意思。   期间甄侦收到了天仪帝的亲笔传信,说是已经派了一批精锐的人手来援助他们入榆次山脉,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单单他们十一个人去冒险。   甄侦看罢之后,将书信转交给了永宁王的时候,他明显地注意到这位殿下在见到那熟悉字迹时流露出来的刻骨思念。   咫尺天涯,和天各一方,谁能说得清哪个比哪个更残忍呢?   他忽然在想,远在京城皇宫里的那个总是面冷铁血一人独扛着江山的男子,会不会也会露出寂寞到了骨子里的表情。   阜远舟将信细细看了几遍,才道:“把全部人都叫过来吧。”   ……   千里之外,皇宫。   阜怀尧本在闭目养神并且听子鸬汇报严舆那边的事情,但是刚听到第一句话,他就猛地睁开了眼,“你再说一遍!”   天仪帝的语气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这一下猛地急促起来,吓得子鸬几乎就是脚下一软,“回、回禀陛下,宁王殿下已经和子规大人、连元帅、苏大人、秦太医、宫公子以及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进了榆次山脉了。”   阜怀尧稳住骤乱的心神,“影卫呢?那批影卫怎么还没到?!”   子鸬惭愧道:“影卫赶到的时候,殿下已经走了两天了。”   基本上没有追上去的可能了……   闻言,饶是冷静如阜怀尧也禁不住有种失重的眩晕感。   七个人,去闯天下人都闻之色变的榆次山脉……   他甚至想都不敢想会出现什么意外!   自然天险,本就不是人力之强就能征服的!!   当日阜远舟要求去一趟严舆的时候,他虽然极力想阻止,但是对方身边带着十个人,都算是出色之人,他勉强答应,转身就准备支援的人,但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挥退子鸬,阜怀尧近乎脱力地坐在空大的龙椅上,眼底血丝弥漫,尽是不堪的疲惫。   他只求那个孩子能够平平安安一生安稳,阜远舟明明说爱他,为什么就不能应他所愿?!   ……   京城,白马寺,香火鼎盛,烟火缭缭。   这是京城中最有名的寺庙,也是玉衡佛教之后威望最高的寺庙,庙中的菩善大师兼爱众生,佛法高深,乃是一代圣僧,为万人所称道。   有对年轻的男女一同来祈福,保佑姻缘也保佑家人安康,在拜地藏王菩萨的时候,他们看到旁边的蒲团上跪着一个白衣如霜的年轻男子,身形高瘦而脊梁笔直,一看便是意志坚定之人,一头浓黑的发仅用绣着银色纹路的发带绑成一束,软软垂在背上,却让他的背影看起来并不宽厚,隐隐有点单薄的感觉。   从这对男女进地藏王所在的大殿开始,到他们祈福结束了,这个白衣男子还一直闭着眼低声诵念着佛经,那少女好奇地去看了一眼,眼前猛地惊艳了一下。   这个男子眉目冷丽,眼角却有泪痣殷红,平白勾了一分冰魅,一双狭长的眼睛睫羽深长,脸部轮廓曲线极美,贵气优雅,只是那少女却觉得他……她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没办法去形容那种感觉,只是觉得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男子似乎经历了很漫长很漫长的旅途,眼角眉梢都带着深深的秋夜更深露重的倦意,又好似从骨子里在刻骨铭心地惦记着什么人,天天想月月想年年想,想得多了就累了,越累越是想念,念着念着,近乎无望。   怎么会有这样子的人呢?明明这么年轻,却像是她在家里附近经常看到的没有老伴子女而独居的蹒跚老人一样,背负着生活的重担,即使腰弯的不能再弯了,也要尽全力绷直起来,可怜又可敬。   少女漫不着边际地想着,被身边的少年拉了拉,她连忙回神,跟着少年离开了地藏王大殿.   但是出门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看着那个在逆光中显得更加单薄的男子,禁不住猜想,他是在为谁祈福念经呢?   他这么虔诚,那么被祝福的那个人一定会平安喜乐一世吧……   ……   严舆,榆次山脉。   这条山脉从岭山到大煌山,共有十七座深山组成,绵延一千余里,作为一道天险硬生生将贺州和覃怀分割开来。   现在阜远舟他们一行七人就在榆次山脉的第二座——莲华山中。   这座山名字是取得十分动人,可惜那些重重危险也十分的“冻人”。   阜远舟从行囊里拿出一件厚厚的大衣递给因为没有深厚内功而穿的最多的秦仪,望了望前方的高度,道:“原地休息一会儿吧。”   莲华山是十七座深山中海拔最高的一座,所以越到高处,气候就越冷,尤其是到了顶峰的时候,冬天暴风雪肆虐那是常见的事情,即使外面是炎炎夏日,这里都能时常下雪,气候诡异也是榆次山脉可怕的原因之一。   照旧背着一卷画轴带着一个酒壶的苏日暮拍了拍身上零零星星的雪花,打开壶盖喝了一口酒之后递给身边的甄侦,对阜远舟道:“子诤,现在还早,下面的地形需要探查一下,我和甄侦去,你合一下眼。”   阜远舟摇头,“我不累,我去比较快。”   苏日暮龇牙:“昨晚你丫的守夜守了一整晚,怎么会不累?”   昨天是在莲华山半山腰上过夜的,那里山洞极多,盛产一种变异的速度极快的毒蛇,饶是暗杀术极好擅长潜伏和反潜伏的甄侦也险些中了招,所以最后阜远舟直接守了一夜,苏日暮想要代替他,但是被他几句话就给忽悠去睡觉了。   连晋和宫清都看了他一眼。   他们是一群人中唯一不知道苏日暮会武功的人,只当阜远舟是因为他擅长机关术而带他来的——不过走了几天,他们倒是察觉不对了,毕竟虽说阜远舟和甄侦都很照顾他,哪有哪个书生能够跟上他们的行进速度甚至比他们中的好几个人都要轻松上一些的?   只是苏日暮的具体情况,这就真的不好断估了。   不过到了这个地方,苏日暮也没真心隐瞒的意思,但是敌人不明,还是保留一些后招的好,再说,急用的时候自然用得上,何必现在交底呢?   阜远舟被苏日暮瞪了一会儿,才松了口,“好吧,你和甄侦去看看,小心一点。”   习惯了在塞外到处迁徙扎帐的丁思思已经和老江湖的宫清一起清理了一块积雪少背风的地方,铺上毛毯子,丁思思道:“公子,你先坐着休息一下吧,在榆次山脉,我们是急不来的。”   秦仪凉凉道了一句:“如果现在不好好休息,尊……殿下你恐怕待会儿不会有力气去翻越这座莲华山的。”   连晋看看秦仪丁思思两人,不着痕迹耳朵又收回了视线,看向那个蓝衣俊颜的男子,也帮腔道:“三爷,出门的时候爷是千叮咛万嘱咐,叫我要好好照顾你,你总不能让我为难吧?”   阜远舟不是不知道这个理由,他们几人催促,又搬出了阜怀尧这座大山的名头,他很是无奈的点点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累了,便道:”“我休息便是了,你们也各自坐下来吧,他们去探查恐怕没那么快回来,你们也要保持足够的体力,看样子,那些虎人应该不会在莲华山这个地方。”   毕竟这里实在太冷了,物资又不算十分丰盛,如果要在这里建造一个大型的工事,消耗未免太大了。   不过这个地方,也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训练之地……   ……   京城,白马寺。   拜地藏王菩萨的大殿里,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僧人踏步进去,走向那个白衣如霜的年轻男子,然后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入远劫来,已度,当度,未度。此皆是地藏菩萨。贫僧记得,阜施主不是笃信鬼神之人。”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非议,也无唯诺,真正出尘之人!   阜怀尧终于停下了低声的诵念,淡淡道:“朕不信鬼神,但是朕信因果。”   所谓孽障轮回,报应不爽,皆是因果。   有因——方有果。   “阿弥陀佛——”菩善大师又道了一声佛号,似乎这样念下去,就能替这个踏着万人尸骨登基上位的帝王积累一分功德,“阜施主决策造福万民,功在千秋,因果轮回,自有定数。”   阜怀尧望着摆在眼前厚厚的《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眼底微起波澜,“是功是过,自有后人评说,朕护着这万里河山是责任,不求功德……朕要求的,不过一人平安。”   ……   第二百六十五章 测字   榆次山脉,莲华山。   阜远舟本还在擦拭着琅琊,免得其因为寒冷的环境而受损,后来实在是撑不住了,便抱着剑睡了。   苏日暮和甄侦休息了片刻,已经做好探查的准备了,苏日暮往好友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才朝众人打个招呼,招呼着自家情人走了。   越向上走地形越是崎岖,积雪也越厚,离开了众人视线,苏日暮几个腾跃避开了滑坡地,落地轻巧,就怕踩空了——雪坡一滑滚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甄侦若有所思地跟上,道:“武当梯云纵……这么正统的武功不像是你会学的。”   苏日暮瞥他一眼,脚下步法瞬间一变。   “百足派的百足功?”甄侦挑眉。   苏日暮轻笑,步法再变。   “峨眉的踏雪无痕?”甄侦“啧”了一声,“你究竟会几种轻功?”   苏日暮想了想,“其实也不多,四五种吧,那时候和子诤比赛谁学得多学得快。”说罢笑了笑,很是怀念的感觉,“那时候他输了,还很是不甘心,又拼命学了几种……子诤从小就这样,事事好强,又倔得要命,认准了一件事就不知道怎么回头。”   说着说着他的笑容就渐渐敛去了,隐隐有些无奈的感觉,和他一贯的嬉笑怒骂的模样很是不同,这一路阜远舟的失魂落魄委实让他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   再怎么吵吵闹闹也好,毕竟是自己喜欢的人,甄侦看他这样,心里也不太好受,转移话题道:“本门武功多是机密,你拜了那么多师门?”   苏日暮也知道他的心情,跟着话题顺势走了,“是子诤的师门放着一大堆什么武功秘籍,随手挑什么没有?”   甄侦若有若无地“哦”了一声。   苏日暮停在一个凸出的巨大石岩上环视四周情况,道:“你也少琢磨了,子诤的师门……你心里也有个底了吧?”   甄侦站在了他旁边,一时没说话。   “其实朝廷一介入,也瞒不了多久的了。”苏日暮拿出纸笔大致地把四周的地形描下来,随意道。   甄侦掷出几个石子,某一处被直接打碎了上面的积雪,陷了下去,露出巨大的雪坑,他道:“既然不能瞒住,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如果不是闹大了,”苏日暮嗤笑一声,眼里却有一片暗色,“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有旁人知道。”   “所以你想警告些什么?”甄侦看着他,从小跟着阜怀尧长大的他和那个冷颜的帝王有些惊人相似的淡然,“不希望爷这边插手?”   “不……我只是希望,真相出来的时候……”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到了最后,话还是咽下了肚子里。   ……   京城,白马寺。   阜怀尧走出寺门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了,他在门口的功德箱里放了香油钱,便缓步离开了。   除了暗地里跟着的影卫,他就没带其他人了,白马寺是在半山腰处的,阶梯一路从山脚修到寺门前,因为阜怀尧早几年掌政的时候就取消了宵禁,所以即使天色将晚也有不少人上上下下。   但是出自天性的本能,他们都会微微避开这个白衣霜冷的华贵男子。   他就这么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残阳古道上,明明家就在脚下,明明这天下无不是他阜家的土地,偏偏他就像是——断肠人在天涯。   其实他习惯了,在阜远舟不陪着他的那十几年里,他也是这么一直一直挺直了背,一个人一条路地往前走,不回头。   阜怀尧微微低下头,看地上拖长了的影子,衣袂随着动作摇摆,偶尔露出手腕上那根渐渐褪色的手绳。   很多东西,都总有褪尽铅华的一天,包括那些铭深的记忆。   他总能再次习惯,往身边看的时候,没有那个会对自己笑得温柔的男子。   白马寺山脚下有着不少贩卖香烛纸符的小摊子,也有一些远游的僧人在这边化缘,更不缺的就是各种测字算命的档位了。   阜怀尧经过一个破破烂烂的算命摊子前时,那里坐着的一个华贵夫人就突然朝摊子后那个老道人打扮的老头子砸了几个铜板,啐道:“你女儿才会嫁个痴傻儿!哪里来的死疯子!?”   骂完那妇人就怒气冲冲走了,老道人也无视了四周人的侧目,耐心地把散落在地上的铜板捡起来,还小小声咕哝道:“一身铜腥命中带血,能不报应在儿女身上么……”   阜怀尧正巧听得真切,说不上是为什么,就停下了脚步,站在了摊子面前,清清冷冷道:“你能算什么?”   老道人愣了一下,抬头,天色已经昏暗了不少,他看不太清楚来人的模样,但那身不凡气度还是看得真切,立刻笑道:“算命测字,什么都可以。”   阜怀尧想了想,拿起桌子上劣质的毛笔和纸张,横撇竖捺,写下一个“舟”字,推过去给他,言简意赅:“测个字。”   老道人看了一眼,眉头动了动,“‘舟’乃不稳之物,随水而走,你有重要的人离家远行了?”   “……嗯。”阜怀尧也是一时兴起,听他说得这么准,心里倒也起了几分在意的心思。   老道人的手点在纸张上,“舟”字的侧边不知何时不小心沾了一点墨迹,他道:“舟压不住水,随时又倾覆的可能,最近,他恐怕有大祸临近,而且,祸起萧墙,近在身侧。”   阜怀尧的眼神猛地颤动了一下,好一会儿后将双眸情绪敛尽,才道:“算命的大多数都报喜不报忧,你这么算,若是有个万一,就不怕有人报复你?”   “老道我从来都是算凶不算吉的,要不是因为盘缠用光了,你们爱算不算!”老道人耸耸肩道,显然是习惯了旁人这么说教。   阜怀尧掏出碎银子放在他桌上,“那么,可有破解的方法?”   老道人笑了,“既然已经知道有祸事临头,该有的破解之法,也就有了。”   阜怀尧皱了皱眉,最后还是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那老道人笑嘻嘻地把碎银子收在贴身的口袋里,不过想了想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便掐指算了算,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心里大喊:   “真龙在天,困情落地……居然是真龙天子!!”   ……   第二百六十六章 断路   莲华山。   接近峰顶之处,暮色像是倒扣的碗一样朝万物逼近,天色渐暗,风雪渐大。   甄侦率先一步走到一个斜坡下的三人宽的裂谷前,领着众人走进去。   里面正好形成一个两侧围拢的空间,头顶雪花飘飘,但是也不怎么刮得进来。   “今晚雪大,要翻山不安全,我和苏日暮看过了,这一带就这么尚能休息一晚。”甄侦道,看向阜远舟,“三爷意下如何?”   阜远舟没说什么,只点了头,在众人安营扎寨的时候跟着苏日暮若无其事地走到了裂谷边,似乎在观察天气情况。   “怎么回事?”阜远舟没看他,只是望着暗灰色的天空问道,声音不大,正好被身边裹着黑袍子的书生听到就行了。   毕竟已经入夏了,这场雪也不算十分大,山顶终年极寒也不会有蛇出没,以他们几人的武功,夹带一个武功不好的秦仪想要连夜翻山并不是难事。   可是甄侦和苏日暮探路回来之后带众人走到这里就说不走了……   苏日暮搓了搓手,呵了一口气,道:“翻过山后的那条路断了,天黑了不安全。”   阜远舟微微一怔,“断了?”这是个相当微妙的词啊。   “嗯哪,”苏日暮的语气有点耐人寻味,“不是天然断的。”   阜远舟顿住片刻,然后微微侧过身子靠在裂谷的岩壁上,目光不着痕迹地往里面扫视一圈。   秦仪和丁思思都是分开坐的,但是却是保持一个背靠背的方向,随时支援对方眼神时不时地飘向其他几人。   甄侦摆弄着一把银色小刀,若有若无地看着他们两个。   宫清抱着厚背刀休息,连晋坐在他旁边小声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好似无所察觉。   阜远舟淡淡地收回目光。   他们正好经过,就被人为破坏的道路困住,那么不是有什么人察觉了他们的行踪就是有人透露了他们的踪影。   而以他们几人的武功能力,能跟踪他们而不被发现的情况……微乎其微。   也就是说……   这里满打满算就七个人,两拨势力,不管是哪一方出了问题,受损的都可能是一半人。   不能相互信任的话,这一趟很难走下去。   阜远舟快速地回忆一路上的事情,但是一时也没找出头绪来。   苏日暮和他自然是一条心的,秦仪效忠魔教,丁思思有柳天晴押在他手上,甄侦和连晋是他皇兄的左右手,连晋除了帮忙更是要找当年年少轻狂时派出去探路而失踪的那一队士兵,而宫清……宫清是连晋那边的人。   他考虑进榆次山脉的人选时,这些人都不该有问题的。   “别想那么多了,”苏日暮撞撞他肩膀,“该来的自然会来,担心这么多做什么?”   反正这么多年刀山火海都过来了,他们还能折在这破地方不成?   ……   第二百六十七章 测言   袭击,来得突然而不意外。   静僻的高山之巅,迥异不同的风雪天气,险峻的地势,无处不显示着这是一个易于伏击的地方。   刀光,灵动。   剑影,煞冷。   枪风,刚猛。   袭空声起的时候,丁思思、宫清和连晋是最先动手的。   甄侦微微侧身避开一个摔过来的不明物体,低眸审视了片刻,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手上的银色小刀。   伏击他们的人穿着统一的灰衣,手上戴着虎爪型的武器,脸上带着狰狞的白虎面具,涂在面具上那种不自然的惨白比那飞雪还要寒人,在眼部处两个窟窿里藏着的眼珠子在莫名地发光,里面全是凶悍暴虐,不见人类的感情。   果然,是虎人啊……   作为一介“书生”,苏日暮心安理得地站在岿然不动观望全局的自家好友身边,道:“早就确定了?”要找的东西出现了,阜子诤的表情看起来并没什么惊喜或者意外。   “魔教在这里探查了两年。”阜远舟轻描淡写道。   苏日暮微微一愣,“不是最近才开始的?”孙家的事情不是今年才发生的吗?   丁思思、连晋和宫清三个人完全可以应付这试探般的十几个虎人,阜远舟微微后退一步靠在墙壁上,道:“慕容桀和那边人斗的时候,就被武林势力逼得很紧,我想宿天门绝对在玉衡有什么势力,而且我相信宿天门当年的那些试验一定还没停止,所以这几年教里一边和他们周旋也一边在找他们的地盘,严舆只是其中一个地点。”   苏日暮脸色有点复杂。   他忽然发现,这几年自己真的过得太过颓废、太过沉溺在醉生梦死里了。   阜远舟一边在朝堂上尔虞我诈,一边领着刹魂魔教和宿天门你追我跑,他几乎一点忙都没有帮上——明明心心念念着要报仇的人是他这个苏家长子,为之操持的人却是苏家没有血缘关系的次。   彼此太过熟悉,阜远舟不用看也知道苏日暮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没什么波动地道:“别想太多,事情现在才真正开始,要你做的事情多着呢。”   苏日暮微微吐出一口气,“我知道。”   “既然没有找错地方,那么这里应该有范行知的军队,自个儿注意一些吧。”阜远舟道,话音落下的时候就见不知何时离开了的甄侦拎着一个人回来了,绕过乱七八糟的战圈,他将人随意地丢在一边。   甄侦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对他道:“三爷,指挥虎人行动的人死了。”   和当初那个指挥虎人追杀宫清的章巩不同,这个人明显训练有素。   秦仪走过来摆弄了一下,检查了一下这个死人的脸,然后顺着脸侧揭下他不算精细的人皮面具。   苏日暮“啧”了一声——是江湖上早几年就失踪了的下九流的人物。   那边虎人凶猛,已经被连晋他们全部剿杀——现如今的情况也容不得他们活擒。   连晋把自己的龙枪往厚厚的雪地里一插,转动了一下,磨蹭掉血迹之后才拔出来,看向他旁边正在用雪擦干净血的清秀男子。   丁思思则是干脆得多了,直接用尸体身上的布料擦了擦剑,也没估计身上溅到的血,就走回到阜远舟他们那边。   已经在阜远舟决定进榆次山脉就知道这里定有古怪的宫清没太多接触到真相一角的激动,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这般剑法修为,他能确定这人就是当年的剑煞仙子丁思思了。   连晋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一眼,便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了,啧啧称奇。   这女人练的是什么返老还童的武功?江亭幽都比他年轻很多,按理说丁思思这会儿应该有五十岁了不是么?   想到那个年纪再结合这张脸以及柳天晴的个子,连晋不合时宜地打了个激灵。   擦拭完染血的厚背刀的宫清疑惑地看他一眼,“冷?”   问完也没等他回答,拉着他胳膊就往裂谷里去了。   连晋抽抽嘴皮子,却没挣开他的手。   裂谷里,阜远舟靠在岩壁上若有所思,苏日暮坐在一侧把玩着自己的酒壶,甄侦在他旁边,闻到风雪夹着血腥的味道接近的时候抬头望了他们一眼,目光淡然。   秦仪在一具尸体旁边摆弄着,丁思思就站在旁边看着。   阜远舟将目光移到他们身上,问:“有受伤么?”   连晋耸耸肩,宫清摇头。   “涂抹实力如何?”阜远舟再问。   丁思思往他那边瞥了一眼。   连晋在火堆旁坐下,道:“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比之前章巩带着的那波好一点,但是又觉得这些虎人的实力应该还不止如此,起码阜崇临逼宫那次在启碌殿用的虎人就要比这些厉害不少。   听罢之后,阜远舟沉默了一会儿,竟是没有对遇袭的事情发表任何看法,道:“收拾一下,我们连夜翻山。”   ……   京城,万籁俱寂。   阜怀尧被惊醒的时候,更漏显示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   明明这个时节天气开始渐渐炎热,此刻的他却还是有一种浑身发冷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冷汗顺着身体流下的原因。   “万岁爷?”从阜远舟走后就重新回到天仪帝身边伺候着的常安听到动静,在内殿的门口疑惑地唤了他一声。   阜怀尧定了定神,但是开口的时候清冷的声音还是掩饰不住那份沙哑,“端杯水过来。”   常安点亮了烛灯,赶紧去倒水,拿过来时明显听到层层明黄帷帐里男子压抑的低咳声。   他将帷帐掀开,七宝嵌珠的龙凤飞云雕花龙床上,乌发披散的男子有些倦怠地靠在窗栏上,连眼角殷红的泪痣都显得有些暗淡无光——这是从来不会在文武百官面前展示的疲累感。   这般模样让常安看了就觉得难过,连忙将水递过去,“爷,要不要宣太医过来一下?”   “不用了,朕没事。”阜怀尧淡淡道,接过水慢慢喝下去。   微微仰头的时候,常安注意到了他额角的汗水和衣领的晕色,忍不住问:“爷做恶梦了?”   阜怀尧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紧,动作轻微无人可以察觉,他缄默了片刻,才开口,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严舆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   常安几乎是立刻就能反应过来他噩梦里的主角儿是谁,呐呐道:“……暂时还没有。”   阜怀尧眼色沉了一下,但是没说话。   常安觑着他的脸色,“爷放宽心一些,没消息也未必就是坏事,三爷进榆次山脉之前不是留了口信了,说是一个月还没出来就再派人进去找人吗?”   “一个月……”阜怀尧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一个月的时间太长了,现在才过了几天?!   常安继续宽慰道:“三爷吉人自有天相,何况连元帅和甄学士他们都跟在身边,秦太医也是医术高超,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阜怀尧也不知有没有细听他在说什么,有些倦倦地半阖着狭长的琥珀眼眸坐了片刻,忽然道:“今天去白马寺的时候,朕在山脚下替远舟测了一个字。”   常安微微一愣。   他的万岁爷不信天不信地万事靠自己,为了阜远舟去白马寺诵经祈福都已经是稀罕事儿,这会儿居然还去找个算命的测字了?!   阜怀尧的手在薄薄的被子上慢慢勾勒出一个“舟”字的形状,“离家远行,祸起萧墙,身侧有难……真是不祥的结果。”   “江湖术士所言岂能轻信?爷实在是多虑了……”常安道。   “朕不是不知道,”阜怀尧缓缓道,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虚弱地飘散在内殿沉寂的空气里,“可是朕还是怕……”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心志坚定的他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被拨动心弦。   这一生,情之一字,永远是他过不去的孽障啊……   常安心神微动,觉得很是无奈。   阜远舟的离开了对一个帝王而言,并不是一件坏事,既然已经决定了,为什么又还要如此地反反复复地去想呢?   帝王无情,方能兼顾天下百姓。   所谓无情,并非断绝七情六欲,而是舍弃自身的私情,兼顾大局——心中有情,天下之情,百姓之情,万民之情。   儿女私情,远远不能够抵得下这天下泱泱万千黎明百姓。   只是……   自阜远舟走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冷冰冰的帝王露出过一丝放松安逸的表情——阜远舟分明就可以很轻易地做到的。   “既然舍不下,为什么还要让三爷走?”常安终是忍不住逾越地问了心中久久纠缠的问题。   阜怀尧的眼睫微微动了动,“在太和殿,朕对他说,‘朕不要你振兴玉衡,只希望在死之前,还能听到你平安的消息’。”   常安一时猛地回不了神。   他觉得自己似乎依稀能够理解到什么,但是又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阜怀尧望着虚空里的某一点,也不知在看着什么,“常安,朕承认朕真的爱他,朕也觉得这没有错,”微顿,“也许谁都没有错,我们只是不适合在一起。”   他的声音还是显得沙哑,伴随着时不时的低咳,在三更的暗夜里渲染出异常哀绝的氛围。   “留下他,朕护不了他,放走他,他又不肯安安乐乐过一辈子……朕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是喜欢朕还是在折磨朕。”   说着话的时候,他低垂着眉眼的模样终于泄露出了一分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该有的稚气,素来扛着一个天的帝王的脆弱,能叫人肝胆俱裂。   “常安,朕该怎么用那万民功德,才能让远舟一生平安喜乐?”   ……   第二百六十八章 乱局   逶迤而来的大军护着仪仗队和那华美车驾进入雍州地界,闻风而来的雍州官员带着沿途百姓密密麻麻站满了道路两边,迎接这位一人之下的王孙贵胄。   精致奢华的华盖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雍州知府急忙迎了上去,但是一身盔甲的士兵将所有随行官员都拦了下来,只放了他一人靠近车驾。   “下官雍州知府汪谷见过宁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刚才的阵势实在有些吓人,汪谷心道当今圣上宠信这位王爷的传言果然不假,立马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顿了片刻之后,才传来一阵掀动帘子的布料摩挲声,南海沉香的郁香夹杂着药味扑面而来,伴随着男子低稳的嗓音,不缓不急:   “本王身体不适,不便见风,就不出马车了,汪大人别见怪。”   “下官不敢,殿下多保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嗯。”永宁王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他的声音委实很好听,汪谷记起他是皇朝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稍微抬了一下头往车厢里看去。   马车门前,五官端丽的侍女掀开了帘子,露出了里面重重舒适奢侈的摆件物事,最里头偌大的软榻之上,蔚蓝衣角软软垂落,用暗紫丝线描尽了精致的紫藤花纹路,颜容丰峻萧疏的年轻王侯一袭华美的蔚蓝曳地长袍,雍然地靠坐在那里,眉似远山眸如曜石,轮廓俊美无匹,此刻他淡然一个眼神瞥过来,明明不含任何情绪,那种赫赫威压就是叫人心神巨震脚下发软。   汪谷完全是一个激灵就收回了目光,低着头不敢再动弹。   永宁王微微坐直了身子,“汪知府,本王早在出行之前便说过尽可能不惊动沿路官府百姓,你这般阵势,倒是将本王的话当做耳边风啊。”   他的话里听不出责备或者是其他什么样的感情,汪谷却是冷汗“刷拉”就下来了,跪地就不停叩头,“殿下大驾下官不敢怠慢,百姓们也想一睹殿下风采,下官不忍拂……”   “够了,”永宁王似乎并无太多的耐心听他解释,随意地打断了他的话,“本王累了,军队在外扎营,你们都退下吧。”   “是!下官记住了!殿下好好休息,下官、下官等绝不惊扰尊驾……”   等那个雍州知府几乎算是连滚带爬地走了,齐晏紫才将帘子放下,呼了一口气,笑了,“这么一来,雍州这边的人也不敢轻易跑来瞻仰您的尊容了~~~”   听舟放松了一下学着阜远舟的姿态而僵硬的身子,“也亏得这个知府想要讨好尊……殿下太明显了,不然像上一个州那样子一路装病也是麻烦。”   齐晏紫无奈地摇摇头,这“永宁王”都病了一路,深厚的念兄之情都感动了不少人了,在这么下去,天仪帝那边也不好做了——自家三弟这么舍不得离开京城,他总不能无动于衷吧,偏偏这个“三弟”又不是正版的!   欧阳佑从软榻后面的帘子里转出来,道:“这次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在这里停几天‘养病’吗?”   听舟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行!”   ……   严舆,莲华山山脚。   阜远舟将剑从一个虎人身上拔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飞溅的鲜血渗进带着土地里,他微微俯身用手指蘸了一些,捋了捋,血里更清晰一些的紫色血丝叫他沉了眸色。   打斗声已经停下来了,苏日暮跟甄侦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往阜远舟那边走去,见他脸色不太对便压低声音问:“有什么不对??”   “……没事,”阜远舟不欲多讲,收回了动作,回剑入鞘,目光略微扫视了一遍四周零落众多的虎人尸体,再看看神态各异的众人,淡淡道:“继续走。”   蹲在地上察看痕迹的宫清站了起来,指着一个方向道:“虎人是从那边来的。”   没有人接话。   秦仪和丁思思都看了他一眼。   甄侦和苏日暮不置可否。   连晋把玩着一片叶子,没有什么表示。   气氛一下子僵持住了。   片刻后丁思思缓缓开口:“宫公子似乎很熟悉这些虎人的行踪规律。”   他们就像是真正的捕猎的野兽一样,痕迹难觅,目前只有宫清才能看出些许蛛丝马迹。   宫清弯了弯嘴角,但是没什么笑意,“这些东西追了我几个月,总能比丁姑娘知道多一些。”   丁思思动了动眉毛,没再说话了。   连晋懒洋洋地走到宫清身边,瞥向那个眉眼美艳而冷然的女子,吊儿郎当道:“丁姑娘若是不信宫清的能力,大可自个儿去找。”   丁思思却是笑了笑,依稀看得到当年温柔仙子的模样,“我自然是跟着公子的,元帅此话多虑了。”   阜远舟这才语气平静地开口,好像这里所有的暗潮汹涌都和他无关,直接置身事外:“接着走吧。”   ……   京城,白马寺山脚脚下的茶摊子里。   阜怀尧看着面前这个深色长衫手拿折扇的静雅男子,只是挑了一下眉头,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模样,依旧拿着那杯劣质的茶啜饮着,听邻桌的两个抬轿子送人上山的行脚夫抱怨最近天气渐渐炎热做事越来越辛苦了。   江亭幽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弯了弯嘴角,四周吵杂,他说话也不担心会被旁人听到,“这两天陛下天天往白马寺跑,江某原以为是您忧心宁王为其祈福,可是今天这么一看,反倒是像引蛇出洞了。”   “哦?”阜怀尧不置可否,眸眼都没抬一下,“江先生此话怎讲?”   江亭幽慢慢展开折扇,“若不然,这会儿陛下的侍卫早该过来将江某千刀万剐了。”   阜怀尧放下茶杯,“还敢在京城里四处走动,我倒不觉得江先生怕被千刀万剐。”   “也许是因为江某胆子大。”不然怎么会接二连三出现在当今皇帝面前?   “胆子大些,也有好处。”阜怀尧笑了笑,不是那种纯粹的笑容,冷然中掺杂着耐人寻味,叫人看得不寒而栗。   “陛下是想让江某自动出来?为什么?”江亭幽做出不解的表情,好似真的格外无辜。   阜怀尧淡淡道:“虽然我很想和你来回来回言语切磋一番,不过宫里政事繁重,委实时间不够。”   江亭幽果然收敛了表情,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冷丽的眉眼,“陛下想和江某谈生意么?”   阜怀尧没说话。   “看来,江某在陛下看来,居然是一棵墙头草啊……”江亭幽似真似假地道。   阜怀尧终于抬眸看着他,“你似乎很想知道些什么?”   江亭幽定定地望着他一会儿,然后眸色缓缓沉了下来,“最近的某些传言,陛下可有风闻?”   “什么传言?”阜怀尧却是反问。   江亭幽伸出手,沾了一些茶水,在桌子上缓缓勾出一个“魔”字。   阜怀尧的目光落在上面。   江亭幽注意着他的面色,“风言风语的,未必空穴来风,陛下你说对不对?”   “也许吧,谁知道是不是迷雾阵呢?”阜怀尧道。   他这么说,倒是让江亭幽心里的疑惑更重,举棋不定起来,“当日……陛下分明一无所知?”   阜怀尧又露出那种似是而非的笑容,“江先生又怎知,我现在不是一无所知?”   空手套白狼,总是有人有胆子做的。   江亭幽摇动了几下扇子,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陛下想要什么?”   阜怀尧却是提醒他,“江先生似乎有些着急了,小心反受其乱。”   江亭幽愣了一愣,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心惊。   从年纪上来说他完全算得上是这位一国之君的长辈了,但是不管见多少次,交锋了多少次,这个年轻帝王的魄力和冷静总能叫他心生赞叹。   这等智慧,都是在深宫大院尔虞我诈腥风血雨里一点一点磨练起来的,不是当事人,就不会明白其中的苦楚。   他敬佩这样的性格,但是与此同时也觉得同情。   但是当对方把这份魄力和冷静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可就不是好玩的了。   在他凝神若有所思的时候,阜怀尧忽然开口,“你果然是宿天门的人?”   “宿天门”三个字被摊在明面上的机会太少,猛地一听之下,江亭幽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范行知只是宿天门的下手?抑或是你们本身就是在利用他?”阜怀尧再问,口吻淡然,语速仍是不紧不慢的,好似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江亭幽缓神过来,眼底深处有些细微的哑然,“陛下莫要忘了,江某现在还不是您的犯人,您为什么觉得江某会回答你这些问题呢?”   阜怀尧注视了他片刻,冷冽的眼神看得人不自主的就觉得心下有些发凉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江先生并不是真心效忠于宿天门……”   不是真心的,那么,想要背叛想要做墙头草,这又有什么奇怪之处呢??   江亭幽沉下语气,“听起来,那些传言……似乎并不假?”   阜怀尧弯了弯嘴角,“谁知道呢?”   ……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一条心   入夜,榆次山脉,深山之中。   也许是起了一层迷雾的关系,天空看起来是灰蒙蒙的,也没有月光,四处暗沉沉一片,远方传来头狼长啸,听得人心底发寒。   宫清跳上一个大岩石,把烤好的鸟肉递给坐在那里发呆的黑衣男子。   连晋看他一眼,接过来——肚子饿了。   宫清也坐下来,一起吃东西。   气氛安静了片刻,是这几天被虎人四处围截以来难得的场面。   “还在想你那些兵?”宫清忽然问。   连晋怔了一下,旋即皱眉,“我当年叫那一队精兵是进来探路的,不可能走太远,但是现在我们都走了这么久了……”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过也就几年时间,变骨头也没这么快啊。   “也许是走的路线不同吧……”宫清只能这么安慰他。   连晋撞撞他肩膀,“老子都没说什么,你那是什么表情?”   宫清看着他。   连晋撇嘴,“我们这次来的任务我很清楚,不会因为这个有影响的。”时隔多年,剩下的不过是一丝侥幸心罢了。   “你想得开就好。”宫清道,见他吃的差不多了,把弄热的干粮也给他。   连晋往他手里那一份瞧了一眼,掂了掂自己手里明显比较多的一份,“你够不够吃?”   宫清笑了笑,有些促狭的意味,“饭桶,吃吧,这里到处有吃的,我还能饿死不成?”   “你才饭桶……!”连晋眼皮子抽了抽,懒得搭理他了。   宫清含笑看着他不算文雅的吃相,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火堆旁一边吃东西一边讨论如何避开前方一处毒物容易聚集地的阜远舟、甄侦和秦仪,苏日暮在旁边听得百无聊赖,队伍中唯一的女子不言不语。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隐没在嘴角,鹰般的眼眸隐晦闪过不知名的异色。   连晋忽然搭上了他肩膀,“宫清?”   宫清收回视线,淡淡问道:“宁王和皇帝是不是一条心的?”   连晋动了动眉毛,“两个人怎么一条心?”   “嗯?”   连晋摇摇头,“反正我肯定宁王不会想害爷。”阜怀尧他……也想保护这个弟弟。   只是,有的时候,就算是为了彼此,也不一定要殊途同归。   ……   火堆里发出细微的剥哚声,火光很凉,夜越来越深了,但是雾气也越来越浓,十步之外,已经难以看清东西了。   阜远舟往火里添了添树枝,继续坐在那里守夜。   深山里的夜晚很冷,他明明已经功力深厚不畏寒暑,但是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拢了拢衣襟。   等他做完之后,才猛地惊觉这个动作很像阜怀尧——那个人总是怕冷,但是一身霜寒的,旁人都以为他冰雪铸成无所畏惧呢,偏偏他也把自己当成是铁打的,做起事情来只会往前走,不会后退也不会停下来。   现在的京城已经开始热起来了吧,他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兄长会着凉了……   再热一些的时候,又快要到土地收成的时候了,每年这个时候兄长总是特别忙碌,当了皇帝就更忙了,不知道常安和寿临能不能照顾好他。   六年前两人还亲密能够抵足而眠的时候,那人远远没有后来那么无情无欲,偶尔简短的言辞之间也会泄露些许暗藏抱怨之词,仅仅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那时的他尚且年少,也像旁人一样视这个位极尊位的太子无所不能,竟是不能听出其中无奈之意,如今想来,才知阜怀尧一直以来都是寂寞的。   他上有卧病在床的父亲,下有虎视眈眈的弟弟,身上有整个阜家整个天下的重任,一辈子为长,为先,为尊,没有人理解没有人扶持,就这么一个人一直一直扛着——他不是太过刚强,他只是没有放下担子的机会。   而如今自己想为他做些什么,那个人却已经长得足够强大,不再需要他了……   看着手中木棍无意识在地上画出的“尧”字,阜远舟苦笑,将字迹抹去,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思念成灾,就像这些燃烧的木头一样,一寸一寸,泛滥成灾,直把他煅成灰烬。   身后传来极细微的脚步声,阜远舟收拢脸上表情,也没回头,低声道:“思思怎么不睡?”   丁思思走近他,犹豫了一下,在他旁边坐下,道:“睡不着……尊主,换我守夜吧?”   “不用了,前几天都是你们守的。”阜远舟淡淡道。   丁思思没说话,只是转过头脸色复杂地望着他被火光映亮的侧脸,一时间有些恍惚了神思。   这是一张她二十余年都忘不了的面孔,比起当年那人的风霜,阜远舟只是多了一份君子温润,就能叫人无法辨认两人是否相似。   她记得年幼时的阜远舟就像是一匹凶悍的狼,越长大越深沉,除却相貌之外,也……越来越不像阜徵了。   “尊主是不是……有所爱之人了?”丁思思忍不住问,这个被她看顾过几年的孩子的表现实在太明显了。   阜远舟顿了顿,并不否认,想起那人眉目,眼神就不由自主温软下来,旋即又掺杂了一丝哀色,“嗯。”   丁思思看得分明,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   “慕容桀真的爱阜徵吗?”阜远舟冷不丁地开口问了这么个问题,收拢那份温软,面上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丁思思被这个问题打得怔了一怔,好半晌才道:“若是旁人骗他侮辱他,还差点毁了魔教,老尊主定是会将那人碎尸万段……不,旁人根本都这个机会侮辱他。”   不是生活在那个年代生长在刹魂魔教里,就不会明白慕容桀三个字代表着的是什么。   阜远舟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顿道:“他不后悔,我知道。”   知子莫若父,反过来,大抵就是如此了。   他们的性格说不上相似还是不相似,只是在爱人这一点上,总是到死执迷不悟的。   这个“他”说的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丁思思恍然想起阜徵死后那个凝固了的安稳的神情,喃喃道:“徵大人……他真的很爱老尊主。”   她是看着他们的感情一路长大的,甚至在两人之间扮演一个并不光彩的角色,慕容桀不好接近,阜徵却是对她影响极大,到了后来她才会执着于柳一遥的时候那么不择手段。   丁思思的声音低了下来,“但是老尊主……徵大人走了之后他就变了好多,‘血手婴心’的名号不知吓死了多少人,他不再提徵大人的名字了,只是常常一个人坐在葡萄架子下喝酒,喝醉的时候,就会问,‘小娃娃,你回家了吗?’。”   天知道她在旁边听着的时候是怎么样一种落泪的冲动。   慕容桀忘记自己的家在哪里了,阜徵说过的,找到八瓣格桑花的时候就会带慕容桀回家,但是到了最后,他自己都再也回不了家了,连尸骨都因为敌军占城而被亲信火化,永远留在那片荒凉的土地上。   “尊主您也别恨他,”丁思思压抑着心口被往事激起的酸涩,“老尊主他要强了一辈子,活了太久也看得太多,徵大人对于他来说那么年轻,江湖朝廷,差距也太大,两个人分分合合了十几年,也许老尊主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着徵大人……”   阜远舟终于侧过头,望着她二十年不变的美艳脸庞,“慕容桀杀了阜徵,其实在这点上我不怪他。”   无论他的父亲是阜仲还是阜徵,他都恨他们,他们死了,他剩下的就是淡漠了。   “我恨的只是慕容桀对我做的那些事。”他的语气平静,说着好似是事不关己的事情。   丁思思眸色悲哀,“思思知道。”不然,她不会在阜远舟杀了慕容桀之后还无动于衷。   孩子是无辜的,他们手上都没有沾着血。   阜远舟收回目光,将视线落在跳动的火焰上,“也许他也不算全错,毕竟修炼魔功不是他自己的选择。”   丁思思眼神一颤,骤然提起的事情教她心境微微不稳,“尊主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我只是这么一说,不能提吗?”阜远舟随意地反问。   丁思思抿了抿唇,“宿天门……已经到了需要您修炼魔功的时候了吗?”   “如果是呢?”   丁思思瞳孔微缩,“尊主三思。”魔功给刹魂魔教带来的影响,远远不是用言语能够形容的。   火焰在曜石般的眸子里舞动出妖娆的姿态,阜远舟缓缓眨动着眼睛,“别担心,我不会练的,当年慕容桀练到最后,还不是无用之功吗,我何必重蹈覆辙?”   丁思思看着他,直到确定他这么说不是拿来开玩笑之后才迟疑着问:“那么,尊主打算怎么对付宿天门?”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那些东西,就在我们这一代断掉吧,”阜远舟淡然道,并不欲多说的模样,语气掺杂上了一份微不可闻的惋叹,“等此间事了,我能侥幸带着魔教撑过来的话,我就把位子交给天晴了。”   丁思思一下子愣住,“天晴?”   “嗯,”阜远舟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我就他一个徒弟,他又是你儿子,论资格也算排的上号,再把我的毕生所学交给他,烂泥也能扶上墙了。”   丁思思似乎有些回不了神,“这、这……天晴……”   阜远舟闻声看着她,“你对我的做法有意见?还是你舍不得天晴?”   丁思思被他看似平淡的目光刺得身形一顿,好半晌才道:“不,思思不敢,何况天晴能得尊主青睐,何尝不是三生有幸?”   ……   第二百七十章 关系   这是阜远舟带着人进入榆次山脉的第十三天。   京城,皇宫。   阜怀尧将改好的奏折放在桌上的左上角,看向下面说完了事还没打算走的庄若虚,问:“还有事?”   庄若虚迟疑了一下,“臣听说,近来宫里似乎不怎么太平?”   “还行。”阜怀尧不置可否。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都是琐事,不算特别。”   “可是蔺统领似乎很忙?”   “身为宫中禁卫统领,他若是清闲才叫人忧心吧。”   “……”绕弯子是绕不出这位陛下的手掌心的了,庄若虚只好有话直说:“最近刺杀爷您的人多了很多,但是臣不记得这段时间您有做什么会引起这波刺杀的事情。”   就算被钉在最招杀手榜上也是该事出有因的啊!   阜怀尧很平静,“想杀朕的人多得是了。”   “臣说了,最近您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庄若虚无奈地道,“三爷那头出了什么问题吗?”   “你查到了什么?”阜怀尧反问。   庄若虚微微犹豫,“带着官员提前沿路打点的人是连晋的亲卫,连晋实际上没有去宿州是么?宁王殿下一路称病,也是因为他并不在车驾上?”   “所以?”阜怀尧很耐心地在等他的结论。   “所以爷您是故意派走三爷的?”庄若虚大胆猜测,话语倒是婉转婉转,“臣一直觉得,宿天门的事情恐怕三爷在其中……不是个不相关的角色,因为宿天门的事情,您决定和三爷分头行动?”   阜怀尧沉默了片刻,“你有什么发现?”   “昨天臣和齐然在京城中一处叫做思雅棋馆的地方看到了申屠谡雪邀约闻人折月在那里谈棋,他们坐得隐秘,臣等也是碰巧撞见的,”庄若虚觑了觑他的脸色,“然后,申屠谡雪的侍从和棋馆里的一个伙计不知为什么起了矛盾,打了起来,那个伙计被申屠谡雪的侍从撕了人皮面具,臣就看了一眼,发现他相貌和二十年前刹魂魔教教中的一员,哑巴安——阿木尼尔极是相似。”   他虽不是巨门中人,但是因为是太子伴读,所以接触的事情也很多,才会认出来,骤然看到的时候,不知有多么惊讶。   近来京城诸多风波中都隐隐有着刹魂魔教的影子,他禁不住开始怀疑当年魔教覆灭的真相。   或者说,十四年前白道大张旗鼓剿灭的魔教余孽里,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的魔教精锐?   阜怀尧目光轻动,道:“申屠谡雪什么反应?”   “他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并不认得阿木尼尔。”庄若虚道,旋即顿了一下,“不过……齐然说,他见过三爷和苏酒才一起去思雅棋馆,臣去附近查过,确实有不少人见过三爷几次。”   只是那里太不起眼,乱中取静,若非偶然,实在很难查到。   “……然后?”   “臣本想带人去秘密查探一下棋馆,但是昨晚那里就已经人去楼空了。”庄若虚有些懊恼,思雅棋馆里的伙计太过精明,守在那里的他的人根本就没察觉。   “你觉得远舟和刹魂魔教有关系?”阜怀尧直接点明了他的心思。   庄若虚缓缓点头,“臣最近去查了很多关于刹魂魔教的资料,其中提到,魔教左使便唤作秦仪。”   有些东西,不是巨门就一定能查得到的,魔教左右使本就神龙见首不见尾,比教主慕容桀还更神秘,是刹魂魔教少数人内部人才知道的存在。   恰巧同名同姓,这点未免太过撞巧了。   阜怀尧没说话,似乎在想些什么。   “之前京城中风波连连,其中刹魂魔教的毒药就屡次出现,臣本以为是魔教复燃,现在看来,如果三爷是魔教一员,那么事情恐怕就不简单了,”庄若虚不知道丁思思的事情和之前申屠谡雪对阜怀尧说的那些往事,倒是猜到了几分,“所以臣想,刹魂魔教和宿天门之间说不定有什么渊源,而此事之中,也许魔教是背了黑锅罢。”   他觉得阜远舟不会害自己的兄长。   “是不是黑锅……还不能肯定。”阜怀尧淡淡道。   庄若虚忍不住揣测他的脸色,“爷早就知道三爷和魔教有关系了?”他记得永宁王的师门一直是个谜。   “不,朕只知道他和宿天门有关系。”阜怀尧道。   庄若虚皱了皱眉。   阜远舟的身份当真是扑所迷离,他现在都觉得一团乱麻——遑论是身世还是经历。   “那么现在让三爷出行……”庄若虚小心翼翼提起这个话题,甚至不敢说“离开”两个字,“会不会不太好?”   毕竟作为一个知情人,阜远舟带来的助力无疑是巨大的。   而且若是他真的和宿天门或者刹魂魔教有关系,留在朝廷里,也是一张颇有裨益的底牌。   阜怀尧缓缓垂了垂眼帘,睫羽长长,掩下寒星双目中的无可奈何,“没有什么好不好的,朕本是打算让远舟再也不要搀和进来,但是他不听朕的话。”   抱有试探之意的庄若虚一下子愣住。   看着他颇有些目瞪口呆的模样,阜怀尧忽然很想大笑三声,嘲笑一番这个心腹的承受能力太差,但是到了最后,冷漠惯了的表情理智惯了的动作还是发生不了变化。   看看吧,这就是所有人心中的天仪帝,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能理智冷静,即使是心爱之人都不例外,公正无私到了像是神一样的地步,一旦做了什么掺杂了感情的事情,都会收获这么一份瞠目结舌的目光,好像他就是原则和责任的化身永远做事不会出轨。   他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庄若虚惊讶过后,眼神变得微微复杂,“爷,我没想到您这辈子第一次动了私心,竟是为了别人。”   “……朕并没什么想要的。”阜怀尧道,淡然的语气漠然的神色,好似真的是九天之上无情无欲的神佛,顶天立地一世不倒。   “您什么都不想要,那为什么还要让三爷离开?”   这般言辞让阜怀尧想起了那天气势汹汹冲来御书房的苏日暮悲从心来的模样,心下不知为何突然一片恻然,被冰霜压在心底。   做了就不会后悔,承认了爱就不会否认,他在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面前坦坦荡荡道:“朕想护着他。”   他生平二十二栽,为父皇为朝廷为天下为黎明百姓,这是他仅有的一份私心而已。   庄若虚不懂情爱为之何物,只是看了他端坐笔直脸色冷然的模样,莫名的觉得难受,却是反问:“爷为什么觉得三爷离开了您就能保护他?”   “他陪在朕身边,伴君如伴虎,何必呢?”   年轻的帝王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语气淡漠叫人听不出情绪起伏,仿佛事不关己,乌发如墨衬得脸色越发霜白,绣着九天腾龙的雪色帝袍一路坠垂在地,端的是精贵无双威仪盖世,只是身侧孤零零的,什么依靠都没有,当真高处不胜寒!   “朕也许不是什么流芳百世的千古明君,但是平心而论,朕对得起这玉衡天下,为了江山,朕染了手染了心,什么都往里折进去了……你们说朕没有私心不为自己着想,可是如今朕不知道自己能为自己做什么,只是唯独一个阜远舟,朕舍不得。”   他的语速不紧不慢和素日里没有什么分别,庄若虚却听得有些怔然。   阜怀尧轻轻摩挲着手上开始褪色的廉价手绳,“朕是皇帝,是玉衡的主子,要大仁大义,要大公无私,为了玉衡,朕必须要做什么必须不能做什么,都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可是朕不想哪一天青史留名玉衡一统,所有人都过上了好日子,但是远舟却要在皇陵里等朕百年。”   这样的踏脚石,他踩得心肺剧裂。   庄若虚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自己这一刹那的震撼。   即使是作为天仪帝身边最亲密的心腹,他都从未见过阜怀尧这般模样。   冷情铁血的男子将心底最深处的感情血淋淋地铺陈在他面前,似乎这样子挖开了疼过了伤疤就能好得快了,倒叫旁人听得五味瓶翻倒心魂不宁。   “爷,我知道您是为他好……”庄若虚缓缓将自己的思绪理顺,神色复杂难解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可是,您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三爷是怎么想的?”   当日朝廷上阜远舟抗旨不遵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个骄傲的王侯一瞬眼眸破碎的悲哀教人此生难忘。   “……朕想过,”阜怀尧闭了闭眼,平复心中细微的激荡,缓缓道,“他难过,他伤心,他不肯走,他求着朕让他留下来,他甚至跟朕说,在离开和死之间选择,他宁可死……可是朕最怕的就是他有这样的想法。”   他连噩梦里都怕他出什么意外。   庄若虚微微仰头望着他,“您觉得把他留在身边,他只会越陷越深?”   阜怀尧勾了勾唇角,但是并无笑意,“若说这一生朕最后悔的一件事,那必定是当日宫变之时没有一鼓作气杀了他。”   结果,一念之差,一时不忍,一世不忍。   “您现在想过杀了宁王?”   “已经晚了。”   庄若虚沉默了一下,才道:“您觉得将三爷放在身边就会害了他,那你想过没有,以三爷的能力,是您护着他还是他佑着您?”   阜怀尧微怔,“什么?”   庄若虚慢慢组织语言来形容自己的想法,“您怕的无非就是会害死三爷,但是您别忘了,三爷是天下皆知的神才,智计才能无双,您能用尽办法保护他,没有人可以说您是错的,只不过,若是他想,他守着您和这天下,又有何难?”   阜怀尧眼神微颤,忽觉有些茫然。   庄若虚无声地叹气,“爷,既然您承认你不想三爷死,为什么不试着去赌一把?”   “赌什么?”他还有可以下的赌注吗?   “用你们自己做赌注吧,”庄若虚沉声道,“若是两剑相敌只会折损其一,若是并剑而相,也许就能所向披靡……您能护着这天下,为什么不信自己能护着他?”   ……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两拨   “秦仪,跟紧我!”   “丁姑娘小心左边!”   “退到子丑方向!”   “苏日暮别站在那里,过来!”   “……”   “……”   膻腥之风在鼻前横掠而过,阜远舟用剑格了一下,借势避开一张迎面而来的血盆大口,将秦仪从巨大的蛇身下拎出来,迅速后退丢给一旁依旧不出手的苏日暮。   宫清错身迎了上去,厚背刀重重砍在蛇身上。   另一侧,一支黑色龙枪已经戳透鳞片,穿过了巨蟒的厚肉。   虽不是要害之处,但巨蟒还是痛得狠了,吃疼之下大力翻滚起来,连晋的武器一时收不及,只好放手跳开,免得被拖着卷了进去。   另一条母蟒见状,舍下缠住它的阜远舟和丁思思,直接扑向在伺机结果公蟒的宫清。   “闪开!”阜远舟厉喝一声,在宫清本能躲避的同时一个纵跃闪至母蟒面前,手中银色长剑冰冷,借母蟒俯冲之力削下了它大片皮肉,叫它一下子失了平衡。   两条蛇撞在了一起,庞大的身躯接连毁了不少粗壮大树。   连晋趁机把自己的龙枪拔回来。   “不要恋战,走!”阜远舟拦住了还在和满地小蛇纠缠的甄侦,那厢苏日暮已经带着秦仪跳出巨蟒的攻击圈了。   剩下的人纷纷跟上。   连晋掐住一条从树上飞下来的青色小蛇,皱眉。   虎人过后,敌人就改派蛇群来弄死他们了吗?   不过有一点他奇怪的是,榆次山脉天大地大,他们就七个人,也不一定能够找到驯养虎人的地方,敌人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要杀了他们?这么一来,不是暴露得更快吗?   “别走神!”宫清猛地拽了他一把,避开一根大树的枝桠。   连晋立刻回笼神思。   林多树密,再好的轻功也有限,蛇类的膻腥气息缭绕在四周,巨蟒移动的响动声一直细细密密细细密密好像响在耳边。   一排梅花针飞出,将一片小蛇钉在地上、树上,甄侦清出了三叉路口的去路。   异变就在这一瞬发生,快到他射出暗器的手都还没收回,一股恶风已经从侧面逼到近前。   他本能地就闪,但还是闪不及,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扑倒。   苏日暮恰巧将秦仪交给阜远舟,一眨眼就看到甄侦被一只吊睛大虎压倒,顿时大惊,手一下子握住了背上的画轴。   但是下一秒他就松了一口气,因为甄侦已经一掌将那只吊睛大虎打翻在地,迅速翻身起来,除却衣衫微乱之外没看到有伤口。   苏日暮手从画轴上滑下,脚下却是直接顺着刚才的动作挑起一块小石头,将之一脚踢向那只冷不丁出现的猛虎。   这几幕场景都发生得太快,落后几步的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听得一声凄厉虎啸,那颗石子已经活生生嵌入吊睛大虎的身体里了,打得它整个都飞出去了几丈。   这份功力实在有点逆天,连晋和丁思思望向苏日暮的眼神都有一丝惊骇,宫清也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   阜远舟挑眉。   甄侦则是不合时宜地笑了笑。   苏日暮自个儿都禁不住咋舌了一下。   风声骤起,又一只吊睛大虎从茂密的草丛里扑了出来。   有了防备的众人纷纷避开。   那只被苏日暮打中的猛虎也强忍着伤口痛楚站了起来,震怒地再度扑向众人。   在稍前一些位置的连晋赶紧出枪。   阜远舟示意秦仪先远离战圈一点。   但是却没想到竟然还有一只隐藏在草丛里,直接将秦仪按倒,恰巧摔倒那处就有一个滑坡,一人一虎没稳住,一同滚了下去。   阜远舟赶紧一个纵身就跳了下去,丁思思眼角一瞥,毫不犹豫跟上。   两条巨蟒也在此时赶上,和吊睛大虎一前一后围堵住了连晋等人。   “走!”避开母蟒的血盆大口,甄侦喊了一声,拽上苏日暮往刚才清出的那个三岔路口之一走了。   剩下的人急忙跟上。   自然界的力量远远大于人力,动物的围截比人们的剿杀更可怕。   等摆脱了疑似被训练过的吊睛大虎和蛇群的时候,众人都禁不住一身冷汗——从早上开始,他们已经被蛇群和老虎围攻了几个时辰了。   “子诤!”正靠在树旁休息的苏日暮突然惊叫一声,“子诤哪里去了?!”   他这么一说,还在喘气的众人都纷纷惊了,往四周一看,果然不见阜远舟的身影。   不,不止是阜远舟,连秦仪和丁思思都不见了!   刚才场面太乱,同行的甄侦苏日暮都有几次差点跟丢,所以竟是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们不在!   连晋回想了一下,“好像……好像从路口那里开始就没看到三爷他们了。”   苏日暮豁然站了起来,“我回去找子诤他们……”   “不用了。”男子空明依旧的声音响起。   在场其余三人都愣了一愣,看向那个一衣雪青刚才虎口下逃生的身影。   “什么意思?”苏日暮大惑不解,自家好友下落不明,他问出口的语气显得有些烦躁。   甄侦却很是淡定,“刚才和巨蟒混战的时候三爷跟我说,要是我们和他走散了,就往南走,不要回头找他。”   刚才在三岔路口他挑选的就是靠南的方向。   连晋和宫清面面相觑般对视了一眼。   苏日暮忍不住“靠”了一声。   “还给了我这个东西。”甄侦道,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锦囊。   苏日暮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劈手将锦囊拿过来,直接拆开。   甄侦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坐等他先看这里面的东西。   锦囊里面放下一张折成方块状的纸,苏日暮将它摊开,大约有四个巴掌大小,他就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怎么回事?”连晋敏锐地嗅出了不对劲。   苏日暮强忍住半天才没冲动地把手里的东西撕掉了,但还是没禁住咬牙切齿地道:“子诤早就算计好甩掉我们了!!!”   ……   血流遍地,虎尸纵横,散落的树枝枝叶零零碎碎地铺陈在地上。   阜远舟将染血的琅琊在虎皮上擦了几下,磨光血迹之后收剑入鞘,然后才走向不远处双双坐在那里的一对男女。   丁思思用牙齿咬住绷带一角,绑好手臂上的虎爪伤口,活动两圈,并无大碍。   阜远舟俯身看了看秦仪脚上的伤,“如何?还能走吗?”   秦仪站起来试了一下,点头,“皮肉伤而已,尊主你……”   “不是我的血。”阜远舟稍微擦拭了一下脸颊上沾到的虎血,腥臭无比,他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丁思思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他们追着秦仪冲下来之后和那只吊睛大虎纠缠了不少时间,这会儿都不知道刚才滑下来的那个滑坡在哪里了,“尊主,我们现在是找路回去和苏公子他们会合吗?”   阜远舟往她那处看了一眼,目光淡淡的,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情绪,他只道:“我们估计是和他们走散了,现在方向都乱了,想要找也需要时间,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吧。”   ……   另一头。   “早就算计好了?什么意思?”连晋一时觉得有些反应不过来。   苏日暮平息了一下飙高的怒气,将那张纸丢给他们,“你们自个儿看!”   甄侦将轻飘飘的纸接住,平摊开来。   连晋和宫清都靠了过来,然后不约而同地蹙了眉尖。   “这是……?”宫清有些迟疑。   “后半段的路线图?”连晋有些倒吸一口冷气的感觉。   这张纸上线条凌乱,不是看惯了地图的人估计都以为不过是一些无意义的曲线,但是习惯了沙场作战的连晋一下子就察觉到了其中蹊跷。   他指向地图的左下角的一片地方,道:“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我们现在就在这里,山势走向都差不多。”   而就在地图中央的地方,就有一处标记着一个虎爪的形状。   如果没有出错的话,那么这个地方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了!   宫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既然有地图的话,为什么我们之前要四处摸索?”   连地图都有了,还要查探这里是不是真的是虎人的驯养地吗?!   “只有半张……”甄侦忽然开口,盯着手中的地图,“以我的猜测,这个地图很可能本身就不完整。”   也许是阜远舟的人早在他们之前就已经进入了榆次山脉查探,绘制出了地形图,所以阜远舟才敢带着他们六个人就进了这禁忌之地,但是这其中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导致地图的前半部分没有了,所以才出现前面一行人不停探路的情况。   到了这个地方之后,目的地有了方向,又因为出于某种原因,所以阜远舟做出了兵分两路的决定,一拨是他和秦仪丁思思,另一拨就是苏日暮甄侦和宫清连晋。   毕竟苏日暮还在这一波人马里,所以阜远舟不太可能是舍弃他们独自去虎人驯养地。   但是,他是为什么要在这个凶险之地还要冒着大风险将本来就少之又少的人马分开呢?   苏日暮看向其余三人。   他们都沉默了。   他们只能想到一件事。   ——内奸。   那么,阜远舟防的内奸,究竟在哪一拨里?   第二百七十二章 难测   密林深处,一条小溪侧,阜远舟洗干净了沾在身上的虎血,然后将已经被刚才的激战毁了的外袍丢进火堆里,只穿着一件暗蓝劲装。   秦仪正将那只老虎剥皮拆骨,有用的先留下来。   丁思思在清点着身上的东西,吃的随地可以找到,武器都带在身边,药物在秦仪手里,不过在这野兽遍地危机四伏的榆次山脉,人力实在是太渺小了。   “尊主,我们真的不倒回去找其他人?”丁思思问,觉得有些不解,且不说连晋他们和阜远舟有什么关系,就单凭一个苏日暮在那里,他也不会舍下那几个人啊!   丁思思可谓是唯一一个最直接见证了两代人纷争的人,自然了解当年的苏望苍对于苏昀休来说意味着什么,十几年来,他们的感情分明不减反增!   “不必了,”阜远舟却是如是道,抽出琅琊长剑如视珍宝般擦拭着,语气淡然,“魔教的事情,即使是闻离也不好插手。”   丁思思微愣,“尊主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虎皮顺着匕首的刀锋慢慢和血肉分开,秦仪仍是阴沉沉的眉目和口气,“有地图在手,我们三个单独走便可了。”   ……   “地图怎么可能是假的?”苏日暮眼皮子抽了抽,不以为然道。   就算某一天传出了阜远舟因爱生恨杀了他家皇兄的消息他都不觉得奇怪,但是会害他?真是开玩笑!   “我不是说地图是假的,只不过在想,三爷把这一份地图给了我们,他怎么办?”甄侦道。   宫清有些不明所以,“一份地图?”这里地形极是复杂,难道阜远舟没有抄一份带在身上?   连晋把玩着阜远舟给甄侦的那个锦囊,闻言,拿在手里扬了扬,“上面有新泥,显然是刚挖出来不久的,而且,还有这个,你们都见过的。”   他的手指在锦囊的流苏上取出一片枯掉黏在上面的叶子,递给他们。   苏日暮接过来看了一下,然后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色微变了一下。   见他这般,宫清忍不住伸手将东西拿过来,仔细一瞧,发觉是片还没完全枯掉的叶子,看起来也就落下来一两天时间的样子,他开始有些迟疑,然后是吃惊,“……茶叶?!”   茶叶倒不是上面罕见物事,但是出现在这里,那未免就太过离奇了。   但是宫清记得,进榆次山脉以来的这一路上,他们确实有遇到一片茶叶林——就在两天前,连茶叶的种类都和他手上的一样!   他能想到,苏日暮自然也不例外,后者的脸色瞬间忽青忽白。   自那之后,他们的路线确实是开始从不定向改为不停往靠南的方向移动,但是因为本就是地毯式搜索,走哪儿算哪儿,所以走什么方向众人都没有留心其中刻意。   最重要的是,这期间阜远舟绝对不会有可能有时间抄下这份地图,于是问题就来了。   阜远舟记住了地图没有?   这份地图是真是假?   它是从哪里来的?   留给他们又是要他们做什么?   难道说阜远舟早就已经派人来了榆次山脉探路,但是对方中途出了意外,只得了半张地图埋在那片茶叶林里,阜远舟就是为了找到这片茶叶林拿地图?!   苏日暮越想越觉得不对,阜远舟不是鲁莽之人,地图应该有大致记下,那么他这么做……是为了避开什么?莫非他觉得内奸是他们四人中的一个?!   甄侦忽然开口,“丁思思和秦仪信得过?”   苏日暮正想说这是阜远舟亲自带来的人,但是话还没出口,就诡异地停住了。   他们的行踪总是被敌人察觉到,说是没有内奸都没人信,但是现在他们分成两拨,而这两拨人马里,连晋和甄侦属于朝廷的中坚力量,掌控玉衡命脉发展,若是会有问题那么阜怀尧早就被谋权篡位了,而苏日暮作为阜远舟的亲属,自然和宿天门不共戴天,他们四个人中充其量就是一个宫清比较可疑。   但是宫清这块,连晋即使不说话,也看得出他力保此人的态度,宫清为人处事以及身世经历也确实一时之间挑不出刺来。   而另一拨人马中的三个人,其实都可以算作是刹魂魔教势力的,可是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魔教以强为尊,阜远舟杀了慕容桀取而代之不算什么,只是当初他接下教主的位置可以说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虽然他是慕容桀的徒弟,但是他年纪太小资历太浅,怎么都不该是他即位才对,但是那时候魔教内忧外患,教众又被慕容桀折腾得心惊胆战,外加魔教中不能与外人道也的情形,可谓是逼上梁山,秦仪谢步御等几个真正掌权的就愣是将阜远舟推上了这个位子。   换一种说法,秦仪他们最开始效忠的只是魔教而不是阜远舟,这些年阜远舟渐渐成长起来才真正完全掌权的。   现在秦仪是不是真的服了阜远舟,这点可没人知道。   再来就是丁思思,她是魔教旧人,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她是苏日暮的舅母,还是阜远舟的徒弟的娘亲,和他们关系匪浅,但是一别十四年……人心难测!   所以现在最危险的是阜远舟那里,他身边跟的人都不能完全相信!   苏日暮现在总算体会到什么叫做热锅上的蚂蚁的滋味了,他要是早点接触魔教的事情,那么现在就不会连魔教左使秦仪是不是真正是阜远舟心腹都不知道了!   “别想太多,”甄侦按住他的肩膀,看着他,双瞳幽深,“三爷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现在应该按他说的,去找虎人的驯养地,到时候自然就能碰上了。”   被他的眼神盯着,苏日暮慢慢冷静下来,没错,阜远舟总不会做无谓的事情,他们别坏了他的安排才对。   ……   “地图?”丁思思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不事先做好准备,我们能贸然和宿天门接触?”秦仪嘲弄地勾勾嘴角,“丁思思,你在塞外呆了十几年把脑子待坏了吗?”   “左使教训的是……”久不闻左使这般语气的丁思思有些尴尬,但是没有表现出来,只问:“教里已经在这里查探过了?”   “嗯,不过只拿到后半段路的地图,”回答的人是阜远舟,“任务只完成了一半,他就死在这里了。”   榆次山脉,从来都是会吃人的。   丁思思皱眉,“到底……”   阜远舟却没有接着往下说,忽然拿起拿起旁边用竹筒装着的半筒虎血,曜石双眸在光线折射下泛起一丝浅色的紫光,一闪而过,快得像是错觉。   他将血放在丁思思面前,“没有左使的药,你前两天偷偷喝的血不够吧?”   ……   第二百七十三章 茹毛饮血   尚是温热的血散发着浓烈的腥甜气息,丁思思眼中本能地闪过一抹渴望,但是下一秒变作了狼狈。   这种像是茹毛饮血的野兽一样的感觉,让丁思思觉得屈辱。   阜远舟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但是没有什么反应,只道:“喝了吧,秦仪没把药带来,路还很长,你撑不住的。”   丁思思挣扎了片刻,还是接过了竹筒。   她是用力闭上眼一口将血闷下去的,并不生疏的动作,美艳的脸庞上不再见剑煞仙子的温柔,面无表情教人只觉冷意丛生。   野兽的血液腥气极重,刺激着鼻膜,浓稠的液体穿过味蕾,滑过喉咙,传递到脑子里的是熟悉的兴奋又反胃的感觉。   丁思思慢慢放下空了的竹筒,用手背擦拭着嘴角的残血,神情麻木。   阜远舟忽然开口:“你也不是不恨慕容桀的。”   丁思思微微一怔,“思思不敢……”   阜远舟没反驳,只是静静地看她一眼。   他的目光经历了太多的磨练,清澈而深远,如有实质,能笔直扎进人的心底深处。   丁思思被看得心神颤动,禁不住微微避开对方的眼神,苦笑,“说不恨,那是假的。”   青春常驻是很多世人梦寐以求的,但是用半人半鬼、朝不保夕来换,她情愿自此老去。   而罪魁祸首,就曾是她效忠半生的慕容桀。   然后追根究底,从最初的最初,闻人一族的衰落,就是因着这不老不死的试验!   秦仪也似有感触,素来阴沉的眉目间掠过细微的怅然。   阜远舟看着他们,“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很快就能结束了。”   丁思思目光复杂,“尊主真的有把握?”   “万物相生相克,尽管魔教每次都输在二十年一轮回上,又何尝不能借这个反击呢?”阜远舟勾起嘴角,笑容清淡,温文恬静好似堂上君子如玉,眼里却有冷光四溢。   “反击?”丁思思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慕容桀毕生所求是以强杀强,但是他用一百零八个婴儿心脏造就无上魔功也仍输在宿天门门主手上,就算不承认,不过我和他的武功也确实差之千里,和宿天门门主难有一搏之力。”   不是亲身经历,谁也不能明白慕容桀的能力有多强,无上能力成就无上骄傲,所以由想可知当年慕容桀发觉自己被阜徵摆了一道之后该是怎么样的雷霆震怒。   丁思思神色凝重,“尊主觉得,宿天门现任门主还是当年和老尊主相争几十年的那一位?”   “慕容桀尚能活到接近百岁不老,”只不过生无可恋一死了之,“又何况是宿天门门主呢?”   秦仪道:“宿天门应该是闻人一族最后一任家主闻人折傲所创,当时闻人一族残族已经不多,陆陆续续死在试验之中,本教开山鼻祖文教主即使算是较为成功的残次品,也活到一百二十岁就仙逝了,闻人折傲也应该差不多是这个岁数,之后在我们这一辈出现的那位宿天门门主虽然只有老尊主见过,但是从描述看来,完全不是闻人折傲的作风了。”   违逆天伦,本就是痴心妄想之事,闻人折傲煞费苦心做他的不老试验,可惜最终恐怕和因为承受不了药物而暴心而死的文辄心一样下场吧。   “不管宿天门门主如今是谁,对于我们来说没什么区别,他终归是掐住了我们的命脉,”阜远舟淡淡道,“慕容桀妄图冲破这一层锢制,未免痴心妄想,不若反其道而行之。”   丁思思望着他,“尊主准备怎么做?”   “他求的是长生不老羽化登仙,”阜远舟笑了,“那就给他又如何?”   ……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不老神话   大莽朝廷的上护军因急病逝世的消息传到玉衡的时候,并没怎么引起轰动,但是在巨门高层里,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阜怀尧是午后在御花园湖心亭子里休憩之时听到子鸬进宫上报的。   他沉默了片刻,问:“尸首能带回来吗?”   子鸬深吸一口气,颔首,“巨门里的弟兄已经在伺机将尸首偷来送返回朝了。”   “厚葬吧,照顾好他家里人。”阜怀尧道。   “是。”   作为间谍中的生间,他是有家眷的,也是有机会回国的……可惜了。   “他带回了什么消息?”阜怀尧觉得喉咙有些痒,低低咳嗽了几声,才问。   子鸬默默将一份资料递上。   ……   楚故被传召进宫的时候,官员午休的时间还没结束,不过做了一段时间代任左相的他也习惯了这般忙碌。   等到了议事殿,他就发觉事情不太对劲了,不知是他,燕舞、庄若虚、庄德治、周度、商洛程以及韩谷都在。   上回出现这般阵势,是因为宿天门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心里多多少少就有点谱了。   阜怀尧正在主位翻看着什么东西,垂下的睫羽掩下了寒眸里的情绪,伴随着时不时的低咳声。   楚故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几眼。   自永宁王离开之后,明明是天天见着的,怎么觉得一转眼,这人就会瘦下一圈去呢?   孽缘啊……楚故禁不住摇头叹息。   扫视一轮,见人到齐了,阜怀尧淡淡开口,直入正题:“关于宿天门的背景,已经能基本确认了,庄卿,你来说。”   说罢,他朝最先来正在看资料的庄若虚示意了一下。   庄若虚颔首,站了起来,走到架设图纸的架子前,在白纸上写下两个关键词——“宿天门”以及,“闻人一族。”   闻言,庄德治眯起了眼,捋了捋胡子。   “果然和闻人家族有关么……”商洛程呢喃,从闻人折月出现开始,他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了。   “没错,”庄若虚沉声道,“准确来说,宿天门是闻人家族的延续。”   数百年前,以武力著称的大莽王朝里,辅佐国政中最为出色的便是闻人一族,他们子子孙孙大都俱是天才之辈,几乎被奉为大莽保护神的家族,比大莽皇帝更让人推崇信任。   但是当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家族被神化了之后,往往容易走上一个极端,就如闻人一族开始追求长生不老,一统天下。   ——他们不再满足于屈居人下,甚至不再满足于和世人一样需要经历生老病死的痛苦过程。   历史上追求不老不死的人数不胜数,不过恐怕很少人能比闻人家族做得出色做得顶尖……做得残忍。   直到如今,闻人一族旧址里还有不少地方寸草不生,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枉死的尸骨太多,冤魂聚之不散。   他们利用自己的威信,让那些信仰闻人一族的人前仆后继成为了实验中的牺牲品,药物,金丹,蛊虫……为的就是成就那虚无缥缈的不老神话。   他们也确实做得很棒,据传闻人一族嫡系和旁系里有数十人即使年过八十也依旧保持着二八颜容——可惜没有能活过百岁的,死得也极是痛苦。   所谓不老,其实也并非真的能够不死,他们便更加疯狂地去追寻不死的秘术。   这样的试验即使能瞒得过普通百姓,但是朝廷决非是闭目塞听之辈,一个百年的时候足以让大莽的君王明白,原本是保护神的闻人家族成了他咽喉上最毒的那条蛇,不完全明白真相的朝臣们也将闻人一族视作仙人抑或妖怪。   内乱开始得无声无息,先求长生再求一统的闻人一族败在了大莽正统势力下,但是大莽皇帝迫于闻人家族在百姓心目中的神化形象,只得将掌握不老秘术的闻人嫡系全部杀死,旁系一律除去籍贯,赶出大莽,世世代代不得入大莽国土一步。   什么忠于大莽不肯入籍他国不过都是光鲜亮丽的外表,揭开那层薄纱,内里是不堪的腐朽,于是这本是举世闻名的家族不但辉煌不再,几百年故去,连痕迹都只是残存于世罢了。   “但是,被赶走的闻人一族并没真正停止这些试验和他们的野心?”韩谷皱眉。   “或许最开始确实是夹着尾巴过日子的,”燕舞道,“可惜啊,人心不足蛇吞象。”   阜怀尧淡然地说起了闻人折傲与闻人折忽、闻人折蘇、闻人折心、闻人折荪之间的事情。   种种线索排列下来,尽管数百年前和两百年前有一段空白的断层,也不妨碍众人的推测。   对于一个天才来说,不是极善就是极恶,两百年前,颠沛流离的闻人一族家主闻人折傲重拾起祖先追求的不老秘术,并且取得了比他们更高的成就。   ——但是手段也更加残忍。   那时闻人家族已经衰落,不再是以前那个牺牲品无数的风光年代了,闻人折傲只能在族内进行试验,成功者或许有,但是枉死者更是比比皆是,与此同时,他应该还有和比邻而居的申屠一门有合作,申屠谡雪才会对此了解甚多。   惨绝人寰的试验终于让闻人家族分裂成了针锋相对的两派,闻人折心带领三分之二的族民反叛了家主闻人折傲,其后失败,逃离池尤国躲入玉衡。   闻人折傲虽然赢了,但是元气大伤,只能暂时隐退,并且建立了宿天门这个组织,不再满足于单单于家族中的试验。   而闻人折傲和闻人折心之间应该是有某种割不断的联系,闻人折心才会化名为文辄心创建刹魂魔教,与宿天门相抗衡。   然后这一抗衡,就是绵延数代,直至今日,仍然僵持。   不,不是僵持……   阜怀尧盯着架子上的字,眼神寒凉。   诸国动荡,江湖不稳,这么大手笔,就证明宿天门和刹魂魔教准备背水一战了。   而风暴的中心,除了刹魂魔教现任教主,他的三弟阜远舟,还有一个宿天门现任门主,是谁呢?   ……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不胜悲   御花园,溯阳亭,随行的宫人都被挥退得很远。   夏天已经来了不少日子了,凉亭旁边的湖里铺天盖地的都是翠绿的荷叶,嫩粉的荷花怯生生藏身其中,偶尔有几支探出头来,花瓣尖角处悄然渗出了略显深红的色泽。   但是不管是怎么样的红,都及不上溯阳亭里那白衣帝王狭长眼角泪痣的妖冶,那像是从不凝固的一滴血,也像是白雪中的一朵红梅,更像是极北冰霜里封住的一株红莲,静静的,缀在了他冷冽的眼角,生生劈开那冰雕一样没有人气的凛冽,铺渲开一抹勾魅的冷丽。   他就这么笔直端坐在满园美景里,十指霜白,拿捏着棕色笔杆的狼毫,笔走龙蛇,批阅政务。   有风拂过,吹动四周的枝叶沙沙作响,细碎的声音能够迷惑人的感官。   “皇兄,这首曲子好听吗?”   似乎有熟悉无比的声音响在耳侧,他猛地抬起头,但是望遍莲浪翻飞花团锦簇,也只有他一人茕茕独坐。   那个曾在这个亭子中为他抚琴弄箫的男子,早已不在了。   阜怀尧茫然了片刻,不知是发呆还是什么的,冷不防的就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忘记了今夕是何日。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胸口和喉咙骤然涌起了异样,像是有什么情绪化作不知名的虫子,钻进了肺部,爬过咽喉,他忍不住低下头掩唇压抑地咳嗽起来,霜白的脸颊浮出不自然的红痕,晃动的动作间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丝也散落下来了一些,斜斜掠过睫羽,劈开琥珀般的眼眸,莫名地给一向冷硬成熟的他添了一份羸弱。   “陛下这般硬撑,难怪太医院的御医们都在担心自己需要告老还乡。”   女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的时候,阜怀尧并不觉得意外,止住了咳嗽之后他才看向挥退侍女袅袅走来的端宁皇后,起身去扶她。   “朕并没什么大碍,何必大惊小怪?”他淡淡道。   “不是大碍?那么楚大人他们就不必兴师动众了。”花菱福也不客气地坐下来,道。   自从恭肃王阜崇临逼宫一事之后,他们之间相处得越来越像是知交好友了。   “楚故?”阜怀尧坐下来,略微挑了一下眉,说不上有没有不悦,“他管得倒是宽。”   找一朝皇后当说客是古至今来并不鲜见的事情,不过素来言行严谨的他倒是第一回被这么间接谏言了。   花菱福仔细地瞧了他一会儿,眉尖蹙了起来,“陛下您确实脸色很差。”   那种心力交瘁的伤神,已经不是用冷漠或者强撑能够掩饰的了,无怪乎楚故庄若虚他们忧心忡忡地递了帖子来坤宁宫。   “是吗?”阜怀尧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妾身宣太医过来如何?”花菱福问。   阜怀尧摇摇头,并不当回事的样子,“只是天气炎热上火,有些咳嗽罢了,皇后多虑。”   花菱福盯着他又看了片刻,终是目露无奈,“陛下怕不是不需要太医,是太医也寻不到心病如何治的方子吧?”   阜怀尧面色未变,“皇后的方子近在咫尺,又能不能治你的心病?”   花菱福的呼吸滞了一下,“那方子不肯治,妾身又怎么能好?”   阜怀尧沉默了半晌。   花菱福凝视着他,对方深藏在淡然外表下的无奈挣扎就像照镜子一样出现在她脑海里。   同是天涯沦落人……   必是有相同之处,才能相互扶持,此话想来不假。   阜怀尧似乎在斟酌什么,最后道:“……皇后想不想走?”   “走去哪里?”花菱福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   “阴曹地府。”阜怀尧回答得就像是在御花园逛一圈这么轻而易举。   花菱福怔了一怔。   一入侯门深如海,深宫高墙一锁就是女人的一辈子,除非是……   她精致的眉眼禁不住颤了一颤,强笑道:“妾身死了,这皇宫就剩下您了。”   阜怀尧缓缓眨了眨眼,长长的睫羽滑出清冷的弧度,“朕本就是孤家寡人。”   “本有另一个孤家寡人愿意陪着您的。”可惜被你亲自赶走了。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能走了。”阜怀尧望着手上褪色的手绳,淡淡道,   花菱福再度愣了,她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言外之意,但是又不能肯定,“陛下您……”   “也许你是对的,”阜怀尧停顿了一下,似乎不想说下去,又忍不住开始咳嗽了,许久才在花菱福略微手忙脚乱的斟茶倒水拍背里停了下来,他抬手止住了女子的动作,一向冰封的眸子里泄露出了半分情绪,有些怅然有些笑意有些哀婉,想了瞬那,似乎从千万句想说的话里挑出了一句,“朕是孤家寡人的命,却不忍心让他孤寡一生。”   花菱福呆呆地看着他,“陛下您终于想通了?”   “朕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阜怀尧如是道,慢慢将外溢的情绪收拢归去。   花菱福许久不能回神,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惊喜。   最后,她抚摸着已经开始微微隆起的小腹,问:“陛下真的……肯让妾身去拿阴曹地府?”   阜怀尧垂了垂眼帘,“阎王三更要拿人,朕是一国天子,也拦不住,不是么?”   ……   第二百七十六章 驯养地   “这是怎么回事?”苏日暮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但是他的表情并不像是期望得到回答。   他身侧的甄侦皱了皱眉。   连晋盯着手里的地形图。   宫清站在旁边不说话。   沉默的气氛弥漫开来。   也不怪乎他们一时纷纷沉默下来,任是谁在类似金碧辉煌的宫殿化作小茅草屋子小小溪流顺便变成浩瀚大海时的巨大心理落差面前,都不能很好地保持镇定的。   耗了几天时间穿梭过让人够呛的原始森林,四人身上都挂了一些彩,才从和阜远舟几人失散的地方按着地图一路走到图上标着虎爪状记号的目的地,本以为能看到什么振奋人心的事情……但是眼前这一片山峰连绵四处茫茫的景象是怎么回事?!   人烟不见就算了,竟然连只野兽飞禽都看不到,放眼所及之处均是杂乱的植物,实在教人眼花缭乱不知东西南北。   他们找了很久,都没有发现这里有人迹出现的痕迹。   苏日暮有些烦躁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他们这一路走得很太平,当然了,不是说榆次山脉大发慈悲了,而是指的是人为的骚扰都不曾出现了,之前还虎人辈出,可是他们一路走来只有天险,未见敌人。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之间原本就有人替驯养虎人的地方传递信息,甚至将虎人巨蟒引了过来,   现在他们四个人相安无事,就意味着内奸在阜远舟那边。   秦仪,还是丁思思?还是两个都是?!   不管是谁,只有一点不会变——那就是阜远舟的处境。   “沿路走来,都没有发现有机关吗?”甄侦若有所思地扒了一下脚下的土层,问。   苏日暮抿了抿唇,“地方太大了,还不能确定。”   他更想知道的是,将两个忠奸不明的人带在身边单独行动,阜远舟到底在想些什么?   “静下心来,”甄侦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越急越出问题。”   苏日暮脸色一黑:“你爪子上的泥!”   甄侦耸耸肩,收回已经抹干净的手。   不远处的连晋忽然道:“按着脚程,三爷他们应该也到了才对吧?”   这里地形对他们不利,阜远舟不可能绕远道而行之。   ……   连晋他们想的没错,阜远舟那边确实不停被虎人缠着,但也顺利抵达了他们所在的连绵山峰腹地。   所谓福兮祸所伏,虎人一路追着他们,等到了目的地,苏日暮他们还在外围徘徊的时候,他们三人已经尾随着偷袭失败的虎人真正潜进了敌人的驯养地了!   期间种种谨慎谨行难以细数,饶是阜远舟在真正确定自己落脚在目的地时都忍不住吐了一口气。   他们现在正处在火把昏暗纵横交错的过道里,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凹陷进去的房间状的空间储存各种东西,这里四周墙壁都是坚硬的岩石,是直接挖空而建的,难以想象是怎么样才这种深山老林里耗费怎么样的人力财力才能做出这样的工程。   路是有些微倾斜的,似乎是一直在往下走,阜远舟细细地将地形描在心里勾画出地图来。   秦仪在他后头,三个人排成一列,丁思思断后,虎人固然警觉,但是缺乏人性智谋,倒是让他们避开了虎人如野兽一般休憩的地方,往此地更深之处去了。   现在是身陷敌营之中,能不打草惊蛇才是上上之策。   可惜事情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甚至是最糟糕的情形,他们刚出过道不久,就迎面碰上了一行显然不是普通虎人的队伍——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几人均是衣冠楚楚,和一路上衣物褴褛的虎人截然不同。   这里似乎暗道颇多,所以这次撞见委实是太过突然了,阜远舟贴着墙走动,刚感觉到掌心处的岩石不太对,就听得一阵轻微的石头摩擦声,他面前的石壁就裂了开来,连跳开的余地都没有,他就和里面准备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   其实以阜远舟的实力,这么点意外实在不算什么,只是在过道昏暗的烛火下,他就往人群里扫视了一眼,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愣了一愣。   他这一走神实在太过明显,按阜远舟后来回想起来的说法,就是这一瞬如果没人偷袭他,那么这些人就都是蠢死的!   所以,细微的破空声从背后传来的时候,阜远舟倒是一点都不惊讶,只是躲得略显仓促,整个人都撞到了另一侧的墙壁上。   他抬了抬眸,和对面石门里人群中一个一身玄袍显然为尊的男子对视了一眼。   那男子看似吃惊地立即打手势让旁边人动手拦人,实际上眼神镇定,似是早有所料。   阜远舟挑挑眉,在他的注视下于墙壁上按着方位叩了两下,身后石壁瞬间翻转,将他和所有人都隔绝开来。   作为苏日暮的好友,没有找机关的两手把式,恐怕会被那个酒鬼念死的吧。   石壁另一侧,冲上去准备抓人的那几个人被这一突然的转折吓了一跳,赶紧去检查墙壁,但是已经找不到阜远舟所触动的那个机关了。   玄袍男子若有所思地移开视线,看着被刚才那个年轻男子抛下的两个人。   ……   第二百七十七章 江湖乱   虽然找到了机关避开了敌人,又甩下了出卖他的人,不过也不代表阜远舟知道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他启动的机关是死机关,只能用一次,一般是建造用来逃生的,阜远舟对机关不感兴趣,苏日暮就挑了些重要的生搬硬套塞进他脑子里,这会儿倒是派上用场了。   阜远舟摸出火折子点上,看着四周落满的灰尘,这是一条窄小的暗道,看刚才那玄袍男子的反应,估计也不知道暗道的存在。   他心想苏日暮几人应该也已经到了这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这连绵山腹中的蹊跷。   连晋他们不需要指挥也知道自己该干嘛,阜远舟没多担心,按着刚才观察的地形寻了一个方向往前走,干自个儿的事情去了。   ……   京城,晋安镖局。   沙肖天秘密避开耳目坐在现任镖局总镖头何祐的房间时,慈和的面目泄露出一丝怒意,“何总镖头,这么长时间你都未将镖局完全收入囊中,莫不是不想要这个总镖头的位置了?!”   一听这话,何祐立时惶恐道:“沙盟主不必过于担心,不过是些宵小之辈妄图染指镖局运转罢了,何某很快就能解决他们,盟主尽管放心!”   沙肖天强压抑住心中的鄙夷,缓下语气道:“何总镖头莫要紧张,沙某只不过是为你忧心,才会一时情急口气重了,毕竟这事情拖得越久,越容易夜长梦多。”   何祐何尝不知道其中种种,只是蚂蚁多了压死象,小麻烦才真的叫人头昏脑涨,沙肖天的兴师问罪也叫他有些不忿,暗暗按捺住情绪后转移话题道:“沙盟主最近似乎琐事缠身,怎么得了空来京城?”   他这话倒是不假,前段时间,贺州那边新崛起了一个夙建帮,帮主叫做李大兆,当地三个小帮派仗着和沙肖天有些交情又是地头蛇,就去欺压人家,动起手来没了分寸,牵连了不少老弱妇孺,被李大兆一怒之下把他们全端了,这件事本就是那三个小帮派无礼在先,所以李大兆这么做非但没什么错,还显得英勇得很,沙肖天想要发火也寻不着理由,只能端起和气面孔叫人去给夙建帮道歉。   本是这事应该到此为止,但是那三个小帮派也有自个儿的盟友啊,不知是眼红夙建帮的崛起还是为兄弟报仇趁机出名什么的,陆陆续续去找夙建帮的麻烦,可惜夙建帮本就是一窝子绿林好汉组成的,说白了就是讲义气又下手狠,那些三脚猫的帮派岂是他们的对手,没两下就被打得屁滚尿流而去,他们的盟友又寻上门来……   这些找麻烦的帮派大多都是十四年前剿灭刹魂魔教时残留下来的,仗着自己老资格,估摸着是看不惯夙建帮的壮大,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李大兆脾气再好也不干了,直接带着人打上门去,那些帮派被反过来踢馆子,个个叫苦连天,找上沙肖天诉苦,可是一则是他们不对在先,二则沙肖天这个盟主势力渐弱,不少人都不肯听他调解,他能不烦闷吗?   这阵子江湖上那叫一个热闹啊,不少热血侠士都去给夙建帮助威,还把不少大帮派拖下了水。   江湖暗潮汹涌了十几年,夙建帮不可谓不是导火索,不少人都趁机闹起来了,眼红沙肖天的盟主位子的大有所在。   提起这件事,沙肖天的脸色就禁不住阴沉了一下,旋即又笑了,“不过是莽夫之勇,能闹到什么地步?”他的语气慢慢放柔,变凉,“这位子,可不是他们能坐得稳的……”   何祐暗地里瞥了他一眼,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怎么看到沙肖天脸上露出一股诡异的阴柔之气呢?   ……   攘内方可定外,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为君之道。   所以最近江湖上的动荡成了阜怀尧最为关注的事情。   不过江湖乱倒未必不是好事,打起来两败俱伤,自然是朝廷得利,只是这混乱种种,倒是显得有些蹊跷。   作为导火线的夙建帮表面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新旧帮派挤压,只是它特别倒霉又特别幸运而已,但是就巨门那边查到的消息看来,似乎又有点不寻常。   这夙建帮帮主李大兆原本是地方军队出身,后被上级尉官陷害才流落江湖当了山大王,只是那个上级尉官在他离开后不久就“不小心”溺水而死,与李大兆同期的士兵三三两两退伍,竟是不约而同去投靠了李大兆,还有那些或恶名昭彰或豪气万千的绿林好汉,也一一折服在李大兆手下,实在叫人忍不住想一睹这个李大兆究竟是什么角色。   而这一切混乱,又是他有意还是无意造成的?   阜怀尧思虑其中种种,禁不住又怀疑宿天门是不是横插了一竿子。   总有一种阴魂不散的感觉……   子鸬在下首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道:“陛下,宁王殿下进入榆次山脉之后虽然没办法透露行踪,但是也定期会传出平安的讯息。”   阜怀尧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从昨天开始,殿下的讯息就断了……”   阜怀尧手里拿着的资料一下子滑了下去。   ……   第二百七十八章 钟磬书   此时的阜远舟还在暗道里,尚不知千里之外的兄长是怎么样为他变了脸色的。   暗道终于走到尽头的时候,已经离他意外被人撞见那时差不多过去半个时辰了,路是弯弯曲曲往里绕的,阜远舟估摸了一下这个驯养地的大小,啧啧称奇的同时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无人经过之后才启动开关,打开了这尽头的门。   出口处是一个书架侧边的墙,机关关闭之后,内行人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门后是一个和奢华雍容的房间,堪比乾和宫宫殿的大小,和之前的虎人所住的地方迥然不同,这里光线很暗,但是放眼所及之处都能看到华美的紫色主调,轻飘飘的紫色纱幔将房间点缀得如梦如幻。   当然,阜远舟可不会把这些东西看做是纯粹拿来装饰的。   虽然确定了这个房间里没有人,门外也没守卫,他还是谨慎地绕过那些飘飘荡荡的紫色纱幔,走向恰好被纱幔挡住、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到的房间深处。   那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卧榻,同样的奢侈华丽。   阜远舟轻手轻脚翻上了床,这敲一下那敲一下,没发现有什么机关,倒是翻出了一张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在这里的黑玉面具。   他有些意外,如果他的情报没有错,那么这个房间应该是属于宿天门门主的,而这个面具是宿天门门下左护法碧犀的……   难道他搞错了地方?   阜远舟环视了房间一圈,他是没见过碧犀,不过就调查来的资料看来,这风格也不是碧犀的品味,他琢磨片刻,又翻身上了软榻摸找一通。   出乎意料地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阜远舟纳闷地躺在榻上瞪着头顶飘飘荡荡的紫色纱帏,心道自己这么大费周章跑来,总不是要空手而归吧?   这个房间极是安全,外面肯定因为他在戒严着,阜远舟也不着急,翻翻找找一阵子未果之后,在软榻上小憩了一个多时辰才起身出门。   也许是因为宿天门门主积威已久的原因,房间附近也没有守卫敢靠近,阜远舟钻了个空子,沿着过道岔路随便绕,倒也绕到了一个大厅模样的地方。   而且,还有意外收获。   “这一路,辛苦丁姑娘了。”   剑法好的人通常轻功都不错,到了阜远舟的境界就更不用说了,他悄然无声地跃上粗壮的横梁,探头看下去。   说话的是之前刚见过的玄袍男子,腰上悬着一把柳叶刀,他年纪看起来和阜远舟一般大小,很是年轻,鬓角却是染上几缕霜白,看上去有些奇怪,不过他面相素洁,眼神清冷,微微带笑的时候,即使那笑意不达眼底,也让人忽略了那股子突兀。   而坐在他对面淡定喝茶的是一个淡灰劲装女子,颜容美艳,只是透着一种强烈的疏离气息,听罢了玄袍男子的话,也没什么反应——此人正是丁思思无疑!   不过阜远舟却并不显得意外,而是借着这里明亮的烛火多打量了那之前让他差点失手被擒的玄袍男子几番,心道了一声奇哉怪也。   阜远舟虽然没见过这个人,但是他见过这个人的画像,而此人更是他此行前来的目标之一——木石圣人门下六弟子,欧阳佑的六师兄,江湖上八年前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销魂刀钟磬书。   八年过去,他和画像上的模样并无太大出入。   木石圣人的传人中,除了他的大弟子穿山月长孙轻言之外,就这个排名第六的弟子最为出色,连阜远舟当年都曾想去与他一较高下。   钟磬书性清冷,善刀法,而且从不轻易出刀,出刀必有缘由,当他想要杀人的时候,刀扎在了人身上,人却要痛上三天三夜才会死——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   所以说方才意外撞见这个人,阜远舟才会那么吃惊。   这样一个这般坚持自己原则的人,为什么会效忠在于他有深仇大恨的宿天门门下?!   阜远舟百思不得其解,心想木石圣人门下除了欧阳佑之外其他弟子都被抓了,不知这钟磬书是不是受了宿天门的胁迫才会为他们做事。   下面,钟磬书见丁思思不说话,也不在意,转而问道:“那个蓝衣的男子是什么人?丁姑娘告诉我宿天门有魔教之人准备擅闯榆次山脉的时候,可没仔细说过这件事。”   丁思思目光轻动,“是我魔教右使,谢步御。”   钟磬书冷冷勾起嘴角,“原来是刹魂魔教左右使一同光临停仙宫,钟某真是招呼不周了。”   横梁上的阜远舟禁不住挑眉——停仙宫?这宿天门当真好大的口气……不过丁思思既然背叛了,却没暴露他的身份,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那日交心而谈,本以为她能悬崖勒马,现今这般情形,阜远舟想着如何和柳天晴交代,一时倒也觉得头痛。   下面的丁思思可不止他的想法,对钟磬书道:“我教秦左使善医,对我们身上的东西研究数十年,颇有建树,钟宫主……”话未尽,意明了。   “丁姑娘放心,钟某自然不会亏待秦左使的,”钟磬书淡淡道,“不过,当日你与我宿天门交易的时候,提出两个条件,一者是保护你儿柳天晴,二者是找出解除你青春永驻的秘术,此话,可当真?”   第二百七十九章 瑕疵   “为什么不能当真?”丁思思反问。   “你是担心宿天门对你不利?”钟磬书问。   丁思思嗤笑,“这一身老不死的皮肉,既然你们吃得下,就来试试。”   闻言,钟磬书抬起眼来,第一次认真端详她美艳的眉目,眼神像是要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些什么,但是面上却是清清冷冷的,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心探究,“青春不老,颜容永驻,世间多少人求之不得。”   “青春不老,颜容永驻?”丁思思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眼神里闪现出了某些激烈的情绪,“像一个怪物一样活着,这样的求之不得?”   “既然都得到了,你还有什么不满呢?”钟磬书也笑了,微微翘起的嘴角并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却比露骨的讽刺更叫人糟心,“梦寐以求又得不到的时候,才是最好的吗?”   丁思思被他的话弄得有些脸色僵硬,禁不住看向他鬓角的白发,十四年前就去了塞外的她显然并不清楚销魂刀钟磬书的身份,便问道:“那么钟宫主得到了吗?”   钟磬书把玩着茶杯的盖子,“你说呢?”   身为宿天门门下的停仙宫宫主,怎么可能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样茹毛饮血,你觉得值得?”丁思思咬牙道。   “为什么不值得?”   “放弃做人的底线……”   “你想要拿到什么就必须放弃什么,天底下没有白给的馅饼,而且交易永远不是公平的,”钟磬书漠然地看她一眼,“丁姑娘为人数十年,连这点道理都看不明白吗?”   丁思思的脸色已经完全白了下来,凄然道:“这不是我选的路。”   “但你可以选择死。”钟磬书不为所动道。   丁思思愣住。   钟磬书放下手里的杯盖,“既能不老不死又不食人间烟火的是神仙,可惜这世间有的只是妖魔鬼怪,你不想茹毛饮血保住自己的青春不老,为什么不选择再世为人?”   人性就是这样,明知道这件东西有瑕疵,仍然死死抱着不放手,期待它有一天能够修复如初。   丁思思怔怔看了他许久,忽然低下头,只觉疲倦不堪。   ……   “在山里造个窝躲里头,不见光不通风的,这宿天门真拿自己当耗子不成?!”在半山腰找出一个通往山腹的机关暗道时,苏日暮瞧着那黑魆魆的洞口,忍不住问候了宿天门全体门人的物种科属。   甄侦看了一下头顶已经升起来的月亮,道:“别贫了,整顿一下,晚一点再进去。”   “嗯,”连晋也表示同意甄侦的建议,“进去之后不知道有没有时间休息,还是抓紧时间吃饱点睡足点。”   宫清开始清点手里的干粮还剩下多少。   苏大酒才举手,“小生有个问题。”   “说。”甄学士扬扬眉头。   苏日暮一脸无辜,“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进去?”   甄侦:“……?”   连晋:“……?”   宫清:“……?”   苏日暮睁大了眼示意自己是玉衡纯良好公民,“整个驯养地都在山腹里头,堵住出口就一窝端,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把它炸了埋了一了百了?”   甄侦:“……!”   连晋:“……!”   宫清:“……!”   苏日暮摸着下巴当真琢磨起来,“这里多是机关运转,给我一天时间,我能给它整塌了。”   甄侦:“……”   连晋:“……”   宫清:“……”   连晋终于忍不住了,“苏公子你忘记三爷可能在里面了吗?”   苏日暮:“……”他真的给忘记了。   宫清补充:“很多虎人都是无辜的。”   苏日暮:“……”好吧,是他的想法凶残了。   甄侦温柔一笑,他自喻是斯文人,不动粗,只动嘴给予最后一击:“三爷干什么的就不说了,我和连晋几个的目的是来搜集宿天门的情报,看我朝是不是有官员和他们勾结的,不是来踢馆子暴力拆迁的,懂了没?”   苏日暮:“……懂了!”   “不过,”甄侦话锋一转,魔魅双瞳眼波流转,显得饶有兴致,“等打探完情报了,斩草除根毁尸灭迹,倒是确实可行,这些虎人不通人性,免得带出山去惹来一场人间浩劫。”潜在之意就是他们带不走也不能便宜了宿天门!!!   苏日暮:“……”   连晋:“……”   宫清:“……”   这丫的才是真正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恐怖分子吧!!!   ……   停仙宫内。   阜远舟在横梁上呆了很长时间。   下面那个大厅似乎是钟磬书处理事务的地方,丁思思被送走去休息之后,他就一直坐在这里,听停仙宫里的几个主要负责人做例行报告,当然他们也提到了搜捕潜入敌人的进展。   这样刚好可以熟悉一下此处情况,阜远舟就干脆不走了,凝神屏气一边听一边观察着——毕竟钟磬书也算一流高手,他也不敢有太大动作。   等到钟磬书走的时候,阜远舟身上都发麻了,内力运转了几大周才觉得好些。   这时候已经是夜深时分了,他离开这个大厅之后就摸去了厨房,找吃的同时也根据储存的粮食估计了一下这里的人数——当然,虎人吃的东西并不在这里——发觉这个数目不太寻常。   所以他接下来就摸索了大半夜,后来干脆抓了两个在江湖上被招揽来驾驭虎人的人,让他们画了大致的地图之后敲晕了扒了衣服,做出他假扮停仙宫人试图浑水摸鱼的假象。   借着阜远舟顺利找到了兵器库,翻看了一通兵器,不出意外地在上面看到有玉衡的编制编号——这里果然有不少范行知的人。   私自挪用军队兵粮是诛九族之罪,不管是被迫的还是主动的,这些军队专用的兵器到了宿天门门下,范行知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这也侧面反映出一点,要么范行知已经和宿天门合作太久了于是信任度较高,要么就是范行知被逼无奈了。   前者猜测基本可以否定,宿天门可不会喜欢和范行知这种人建立良好信任关系,那么,范行知是因为什么急需向宿天门示好了呢?毕竟寻仙问神可不是能急得来的事情……   阜远舟百思不得其解,四周防卫也不是干吃饭的,他只能先返回宿天门门主的房间——这是即使是宫主钟磬书也不敢进去搜的地方——满心膈应地休息起来,觉得这一屋子几乎连墙壁都刷上的紫色实在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变态的品味总是那么的耐人寻味……   ……   这一躲猫猫没想到就躲了两天时间,钟磬书这边的人卧榻之侧找不到敌人忐忑不安,阜远舟寻不着想找的东西也觉得定不住神,倒是苏日暮一行人通过正常途径潜入停仙宫之后顺利易了容混进宫里仆人的队伍里,趁机四处打探情况,还让他们找到了被关押的秦仪,不过出于安全考虑,他们暂时没和秦仪接头。   不过一直没找着丁思思,苏日暮的心就沉了下去——十之八九,这个出现的时机太巧的女子就是一行人中的内奸。   阜远舟只有半张地图,而丁思思背叛了刹魂魔教改投宿天门,这么推测看来,阜远舟一开始带上丁思思的缘故,估计很大一部分就是反过来利用丁思思带他们来停仙宫吧。   来这么一招多余的瓮中捉鳖,难道他们一行人身上有宿天门想要的东西?!   另外丁思思……   苏日暮不太相信她竟然真的背叛魔教了,柳天晴是阜远舟的唯一弟子、苏日暮是柳一遥的侄子这点就暂且不提了,她当年可是慕容桀手下的第一亲信之一,自小在教中长大,对魔教可谓是忠心耿耿。   如此一来,难道说,她背叛的不是魔教而是阜远舟,她是想置杀了慕容桀的阜远舟和他于死地?!   可是慕容桀对她也是有仇的啊!   过往的事情完全就是一笔烂账,苏日暮琢磨来郁闷去,最后只把自己绕进一团乱麻里,恨不得撞撞墙想明白其中纠结。   甄侦这几天用摄魂术探听了不少消息,弄得整个人也精神不济,所以有空就抓紧时间闭目养神蓄、精养锐,任由苏日暮一个人在那里瞎折腾抓狂。   停仙宫处于山腹之中,呈环状,分内宫和外宫两层,外宫是驯养虎人和招来的江湖人的地方,内宫是宿天门真正的门人所在,他们现在就在外宫当仆人,内宫把守极为严苛,一时也找不到机会溜进去。   苏日暮纠结丁思思的事情,甄侦则是在闭目养神的同时在脑内整理不方便记录的停仙宫资料。   除去诸多投靠的宿天门的江湖人之外,这里竟然还有数十个各国隐士官员,停仙宫也不像他们一开始从章巩嘴里得知的那样仅仅是一个驯养地这么简单,准确地来说,这应该是宿天门的试药之地!   停仙宫内宫的情况他们不清楚,但是外宫这里的情况实在昭然若揭——密密麻麻的药房,一大批或成名已久或名不见经传的医者,每天处理的大批药渣死蛊、死的药人……   内宫和外宫的仆人都是选自宿天门的,暗地里监视那些江湖人和官员隐士。   而这些仆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无论男女,俱是年轻无比。   年轻点的利索些,这点也无可厚非,但是甄侦通过摄魂术问问题的时候,却赫然发现他们的年纪绝对和他们其中两个人加起来的岁数差不多!   所以在看着外宫里被关着驯养喂药的虎人和曾经出现在京城掀起科举大风波的小孩、以及各种畸形的人,连晋给出了一个推测的结论——宿天门在做某种实验,若就他们目前的情况看来,很显然,这些仆人是成功品,而那些虎人和小孩就是“废物利用”的失败品。   听罢之后,四个人心中俱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这种灭绝人性的实验,比杀人更叫人毛骨悚然。   就在甄侦把事情捋顺一些的时候,房间外面忽然传来小小的略显匆忙的脚步声。   仆人都是两人一间房的,甄侦和苏日暮一间,连晋和宫清就在隔壁,此时听到的脚步声很熟悉,赫然是他们二人急匆匆跑来。   是什么事让他们失了分寸?!   甄侦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本就坐着的苏日暮已经站到了房门边拉开门闩,但是没有开门。   来人似乎料到了他的做法,也没敲门,直接推门冲了进来,果然是易容后的连晋宫清二人。   苏日暮的眼神急速往外扫视而去,身体也准备好了应对意外情况,但是却没发现门外有什么不对,不由得纳闷了。   而此时宫清已经快手快脚地把门关紧了。   “怎么回事?”见似乎不是身份暴露了,甄侦手里的银色飞刀抖回袖袋里,不解地问道。   连晋白着脸坐到桌子边,拿过水壶杯子闷头灌了几杯水。   宫清似乎也有些惊魂未定,深呼吸了几下,才开口,说了三个字:“吃人了。”   ……   第二百八十章 吃人   京城。   依旧带着黑玉面具的碧犀将停仙宫传来的讯息一一禀报给躺在榻上的男人。   碧犀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一身殷红长裙,朱唇如血,相貌妖异,她听罢,眼角勾出露出讽刺,“一个外人在停仙宫呆了两天,都抓不到人,钟磬书的脑子已经完全被他师兄糊住了吗?”   “红艾,慎言。”碧犀随意提醒道,他们左右护法和停仙宫宫主是平级,不太好评论对方什么。   红艾不屑地“啧”了一声,对于这个出卖师门半道加入宿天门坐到高位的同门之人,她向来是看不起的。   当然不是觉得他卑鄙,野心勃勃是好事,可是把这野心都淹死在温柔乡里,可窝囊透了。   榻上拿着玉杯的男人似乎并没在意红艾的评论,杯沿靠近唇,饮下一口醇酒之后才慢悠悠开口:“去停仙宫的,是刹魂魔教的左右使?”   碧犀颔首道:“根据判教的丁思思的说法,潜入内宫的就是秦仪和谢步御,至于另外四个是朝廷中人,她并不认识,谢步御作为领头人,对她颇有忌惮。”   “谢步御……”男人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刹魂魔教左使秦仪倒是有查到些资料,但是谢步御这个人就差不多算是隐形人不见天日,一直被刹魂魔教教主当做一张底牌来用,这回居然跑去停仙宫,果然如他想的那般,魔教是准备去找那把钥匙?   碧犀显然也想到了这件事,略显担忧:“门主,东西……”   “他们拿去又何妨?”男人却是不甚在意的模样,眼神诡谲,“反正最终都会回来的。”   “有门主在,自然是不必担心的。”红艾看向他,眼神狂热。   “魔教左使不肯合作?”男人笑了笑,问起另一件事。   碧犀道:“他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一只兔子敢跑进狼窝,自然是有所依仗。”男人淡淡道。   “魔教左使在医毒上造诣极高,如果他不肯合作,该如何是好?”宿天门里医者无数,其中天才者比比皆是,可惜天才和天才之间也是有差距的,他们的试验也确实到了一个瓶颈期。   红艾笑得狠毒,“等魔教覆灭了,哪由得他不肯?!”   即使知道宿天门的实力,男人倒是没有托大,“让钟磬书陪他们玩玩吧,总是要知己知彼的。”   潜伏十几年,魔教的实力一直是个谜,他虽自信,却不自负,这打探消息的活儿一样都不能落下。   “门主,”红艾想起一件事,面露愤恨,“玉衡皇帝真的是刹魂魔教教主?他最近可杀了不少去试探的门人!”   碧犀补充:“申屠先生似乎暂时并不打算离开京城,而玉衡皇帝几次和他接触,都有试探之意。”   而且那个帝王身上也有蛊王,如果他真的是刹魂魔教教主,那么可就比想象中要麻烦多了,毕竟他们对付的不再是一个教派,而是一个王朝。   男人不置可否,却是想到了另一件事,冷不丁地翻身坐了起来,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永宁王现在在哪里?”   碧犀一愣,“应该已经出了雍州的地界了。”他们的重点都在京城和刹魂魔教周旋,倒是没怎么注意一个前往了封地的王爷。   “派人去追,查清楚那个是不是真的永宁王。”男人沉声道。   红艾反应过来,“门主怀疑永宁王没有去宿州?”又联想到停仙宫的事情,惊了惊,“难道谢步御就是阜远舟?!”   天仪帝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刀,扎在了他们的尾巴上了?!   ……   严舆,榆次山脉,停仙宫。   “吃人了。”   宫清惊魂未定地说完之后,整个房间霎时沉默一片。   苏日暮掏了一下耳朵,确定没有问题了才呆呆地道:“背刀的你再说一遍。”   连晋把茶递给宫清让他定定惊,沉着脸道:“不是开玩笑的,我们看到有人吃人了。”   苏日暮和甄侦对视一眼,颇有些面面相觑的感觉。   “停仙宫的食谱都这么凶残么……”苏日暮嘀咕。   甄侦瞥他一眼,随即看向连晋和宫清,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连晋露出牙酸一般的表情,“刚才没什么事做,我和宫清就四处溜达溜达,结果看到我们隔壁的两个仆人拖着一个女子进房间了……”   不管是外宫还是内宫,仆人都是只工作半天的,剩下半天多是在特定的隐蔽之处练功休息,所以内宫情况暂且不提,就外宫来说武功最高的指不定不是那些江湖人,而且某个深藏不露的仆人。   而且监视就是监视,干活的就是干活,仆人一般都只做本职工作不逾规,那两个人突然拖着个五花大绑像是俘虏的女人进了房大有审讯的意思,让连晋和宫清起了兴趣,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小心翼翼凑过去偷看。   幸好这停仙宫虽然是在地下,不过也没用密不透风的石门,而是寻常人家的木门,否则他们只有溜进里面去才能瞧得见东西了。   所以宫清在一旁望风,连晋就身体力行偷偷戳了个孔往里面看去,反正这两个仆人不如他们的武功高,他这番动作倒也做得随意,也不怎么紧张。   不过片刻之后,连晋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弹,若不是宫清眼疾手快地抱住了他,他恐怕就该撞到石壁上惊动里面的人了。   “怎么了?”宫清做了个口型问他。   连晋似乎受惊过大,脸色都是煞白煞白的,指了指那个孔示意他自己看。   这忠信元帅出了名的艺高胆大,见了鬼估计都不会吓成这个样子,他看到了什么?   宫清觉得奇怪,将信将疑地放开他,凑前去定睛一看。   然后他几乎没倒吸一口冷气。   这里和其他房间没什么不同,两张床一张桌子,连晋戳的孔正对桌子的位置,那个被抓来的女子就被放在桌子上,两个仆人围在她旁边……啖肉而食!   这肉也不是别人的,就是桌上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女子的!!!   两个仆人里,一个拿着匕首割下她白花花的胸脯塞进嘴里,另一个直接在她身上撕咬着,露出陶醉的眼神。   女子的喉咙已经被撕破,惊惧怨恨的眼神正好对准了宫清窥探的那个孔,鲜血流淌了满桌子,溅在了人身上,又滴滴答答砸在了地上,鲜血遍地——好一个人间地狱!   宫清看得胃液翻滚几乎要吐出来,和连晋轮流强忍着看下去,直到他们把女子大半个身体吃完准备收拾尸体,再无别的发现之后才和连晋白着脸离开,冲回甄侦和苏日暮的房间。   战场上尸体看多了,困得受不了枕着尸体睡觉也不是鲜见的事情,连晋偶尔也会目睹秃鹰乌鸦争先恐后啄食尸体的景象,但是都没有这一幕生吃活人来得震撼来得恶心。   他都受不了,更何况是连战场都没有上过的宫清。   苏日暮听得一身鸡皮疙瘩簌簌往下掉,下意识道:“他们就这么……把人生吃了?洗干净没有?煮都没煮?”   煮……想象着那种情形,宫清和连晋终于忍不住了,掉头出了门找个地方吐一下。   甄侦也被自家情人的说法恶心到了,无语地瞪他一眼,“白痴,重点是熟不熟的问题吗?”   重点在吃人!吃人!!人吃人!!!   苏日暮干咳几声,“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我只听过有人用吃人来练功的,不过也挑地方,心肝脾什么的,不是整个人吃哪儿算哪儿当饭吃啊~~~”   刚吐完漱口回来的宫清和连晋闻言,差点又掉头走了。   甄侦皱了皱眉,宫清连晋隔壁的两个人他也见过,看样子并不像是练这种邪功的人。   “该不是宿天门的什么变态习俗吧?”连晋龇牙咧嘴道。   甄侦看向苏日暮。   苏日暮嘴角抽搐,“直说了吧,我这几年光顾着找酒喝了,关于刹魂魔教和宿天门的事情,子诤都不会找我商量的,你们看我也没用。”   说完之后他就被集体鄙视了,苏日暮眼皮子也跟着抽了。   “那具尸体在哪里?”甄侦问,按习惯,再过不久就是那两个仆人换班的时候了,现在用摄魂术撬开他们嘴巴肯定不够时间,既然不能一下子打草惊蛇抓住他们两个人问问,不如就去查查那个尸体的身份,看看是偶然还是特例什么的。   宫清算了一下时间,“他们应该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跟着去吧,估计就是平时弃尸的地方。”   那是一个地下掩埋地,被叫做抛尸坑,所有试药死掉的人都被丢在那里,所以在地面上才找不到什么痕迹。   而且仆人和仆人之间都是不交底的,彼此没什么交情,他们想套近乎去帮忙都会引起警觉,只能偷偷摸摸跟着了。   那两个仆人是直接用个大麻袋把人装进去抬着走的,弥漫的血腥味根本盖不住,路经之处甚至还有血液滴滴答答掉下来,看他们熟练又坦然的样子,周围经过的仆人也没什么反应,似乎这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   苏日暮甄侦和连晋宫清分开吊在后头跟踪着,果然看到他们把尸体丢在了抛尸坑,然后就潇潇洒洒地离开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血色   抛尸坑没有人看守,除了固定弃尸的时间也没什么来人,连晋和宫清明显反应不良,离这满是尸体的坑远远的。   苏日暮看了一眼抄手而立优雅自在的某学士大人,知道是指望不上他了,白眼忍不住一翻。   他往里面扫视一圈,随即跃身跳下坑里,也没真正落地,脚尖在几具尸体上借了力,折腰,探手,拎起目标麻袋,纵身返回地面上。   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用的还不止一种轻功,连晋看得啧啧称奇。   苏日暮也没在意,坑底的腐臭味和浓郁的药味让他打了几个喷嚏,他揉揉鼻子,把麻袋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众人都围了过来。   倒出来太麻烦,苏日暮掏出匕首三下五除二把麻袋从中间划出个口子,随手一扯,将里面的整具尸体露了出来。   一截断掉的肠子滚到了他脚边,苏日暮的眉头跳动了一下。   只见麻袋里是一团辨不明原型的血肉,从脸到颈部都被啃咬掉了一半,胸部被利器割下,心脏的位置已经空了,腹部被撕开,脏器零散,胃部还掉进了几节被啃断的手指,大腿上只见森森的白骨,周身遍布撕咬的痕迹,零碎的肉块滚了出来……   杀人都能用优雅来形容的巨门子规大人默默地后退一步。   连晋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牙疼。   刚才的吃人场景配合着眼前的残尸,宫清对上尸体仅剩的一只怨恨惊惧的眼球,忍不住微微侧过了头。   苏日暮不适仅是一瞬,很快就恢复过来,开始翻找尸体上残留的东西,看看能不能找出这个女子的身份。   甄侦若有所思地瞥向他,旋即才蹲下来加入他的工作里,并对刺激太深的宫清和连晋道:“两个人就够了,你们望风吧。”   宫清和连晋松了一口气,点头。   要处理这个自己亲眼看着被吃掉的尸体,他们自认还是有些修为不够,尚需努力。   两个人蹲在一块难免会有碰在一起的时候,自家情人的手不时地在面前晃过,苏日暮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甄侦的手指很漂亮,干净而纤长,指甲比常人要长上一些,修剪出来的甲型很好看——这是一双善于使毒的手,就像他的眼睛一样,美得致命。   “……嗯?”甄侦忽然发出一声疑惑的单音,一下子打断了身旁酒才的一时晃神。   苏日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盯着甄侦的手出神了,脸上霎时变得五颜六色跟个调色盘似的,在掐死鬼迷心窍的自己和掐死美人计一堆的对方之间挣扎了一下,果断决定无视这件事,去看甄侦发现了什么。   宫清和连晋已经闻声靠近过来。   甄侦将尸体被折断的手抬高一些,露出手臂内侧的一个黑色纹身。   这是一个异兽的图案,妖不妖魔不魔的,也不知算是什么东西,狰狞地盘踞在女子的皮肤上。   “这是什么?”连晋问百事通的甄侦。   甄侦皱了皱眉,摇头,“不太清楚。”   而抬起头来看到这个纹身的苏日暮的脸色轻微地变了一下。   甄侦敏锐地注意到了,唤了他一声:“苏日暮?”   苏日暮看向他,权衡了片刻,才迟疑道:“若是我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刹魂魔教的死士的标志,生前是看不到的,死后才会出现。”而且,这批死士都是用来对付宿天门的,教内也没多少人知道,所以江湖上才没有人清楚这个标志是什么。   刹魂魔教的死士被这般折磨至死,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了吗?   联想到一直下落不明的阜远舟,苏日暮不禁有些担心这个死士会不会是在接应自家好友的时候出事的。   甄侦和连晋、宫清听罢,纷纷深思起来,不过倒也聪明的没问苏日暮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不过除了这个标志之外就没有其他线索了,连晋不死心地克服心理障碍亲自动手翻找了一通,最后还是没什么结果,他皱着眉拿出手帕擦拭手上凝固的血污。   擦着擦着,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拿着手帕在稍微光亮一点的地方看了看,然后纳闷地道:“我说,血是什么颜色的?”   这问题实在问得太让人无语了,其余三人纷纷愣了一愣。   宫清忍住给他一刀的冲动,“除了红的还有什么色儿?”   连晋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把纯白色的手帕递到他们面前,“你们看看是我眼花了么,这女人的血的色儿怎么不对劲啊?”   听他这般语气就知道不是开玩笑的了,甄侦接了过来,干脆燃了一只火折子仔仔细细看了看,然后尾音微微上扬,“嗯?”   甄侦鲜少发出这种不确定的语调,苏日暮也奇怪了,“到底怎么了?”   甄侦也没回答,把手帕平摊在手里,道:“你们看看。”   宫清和苏日暮认真看了几眼,然后就是双双蹙眉。   这凝固的血液是有点发黑的,但是……这个女子的血怎么会带着紫色的血丝?   这一丝紫色并不明显,若非恰巧铺在了白色的帕子上,还真的看不太出来。   而且这也不是沾上什么这么简单,他们把尸体各处的血液都沾在了帕子上,结果都是一样的。   “是不是中毒了?”连晋提出了一个假设。   精于使毒的甄侦难得显得有些犹豫,“就我所知,这应该不是毒。”   对毒药的涉猎他不会比秦仪差多少,他看不出来的,那就十之八九是对的了。   但是除了毒,还能是什么?   ……   京城,皇宫,御花园。   相貌阴柔的年轻国师站在湖边,紫色的宽大纱衣随着清风舞动,随意束着的长发如瀑垂坠,他伸手去抚弄一支探出水面的粉荷,莹白的肌肤比那嫩粉的荷花还要来得晶莹,叫人挪不开视线。   若是他这里是夏光动人,那么他身侧的白衣帝王便是冬色凛冽了,从眼到眉,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他身上除了霜白就唯剩下乌沉的黑,华雍的颜容间却有一点血色的红,好似酷暑也融化不了这极北的玄冰,反而生生将夏日的炎热逼退三分。   “陛下提到归程一事,莫不是不希望我留在玉衡?”申屠谡雪开口,水目流转,似乎颇有伤感之意。   “朕自然不是这个意思,”阜怀尧淡然道,“只是国师乃池尤栋梁,在玉衡久留,池尤国主颇是忍不住会开口要人了。”   “栋梁一词委实过誉,我不过是个看戏的闲人罢了,那能劳驾国主亲自过问?”申屠谡雪似乎被他的说法逗笑了,眉目挽出带着笑意的弧度。   “哦?我玉衡有什么好戏可看?”阜怀尧似乎提起一些兴味。   “陛下也感兴趣?”申屠谡雪直起身子,看向他。   阜怀尧不置可否,“感不感兴趣,总得看过再说。”   申屠谡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平生没什么爱好,就爱看戏,”顿了顿,嘴角弧度勾出一抹诡谲,“而且,还必须得是天大的好戏。”   “大到什么程度?”阜怀尧挑了一下眉头,问道,心里却是对这个人的危险性重新评估了一回。   申屠谡雪水目波光粼粼,唇角含笑似嗔似讥仿佛天下人都不入其眼,“颠倒宇宙倒转乾坤谈不上,不过,起码也得是江山易位,一方大乱。”   狭长的寒星双目微微眯了眯,阜怀尧眼神寒凉了三分,“申屠国师,这话,未免大逆不道了。”   “那陛下会把我拖出去砍了么?”申屠谡雪踏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幽幽问道。   阜怀尧对于他的靠近无动于衷,淡淡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申屠国师若不是在我玉衡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朕怎么会轻易大动干戈?”   这话明面上是宽容得很,实际上里面警告之意甚重,摆明了说只要申屠谡雪只要有一丝行差踏错,就得小心着他自个儿的性命了。   申屠谡雪丝毫不把这个说一不二的帝王的警告放在心上,反而靠的更近,“不杀我,只是因为我是池尤的国师?”   不明其意,阜怀尧没有接话。   申屠谡雪看着他,目光专注,好像眼里只容得下他一人似的,“若是我投靠玉衡,陛下会不会就不这么冷淡了?”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出格了,阜怀尧的眼神闪了一闪,一时拿不准他的潜在之意是什么,也不呵斥,只试探性冷下语气道:“池尤国主乃是国师国师一手扶植,国师莫不是想要在玉衡重演一遍池尤之乱?”   “我怎么舍得?”申屠谡雪轻笑起来,“我可是为您而来的。”   阜怀尧转念之间把他的话揉碎了掰开了反反复复斟酌了几遍,“这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朕身边有国师想看的好戏?”   也不知是猜中了还是没猜对,申屠谡雪的目光漾动了一下,随即有些哀怨地道:“陛下当真不解风情。”   不解风情?他就从来不知道风情是什么。——阜怀尧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阜远舟,眉头轻微一蹙。   申屠谡雪见状,笑意收了一些,“江山美人,进是难,退是难,陛下,你选什么?”   对方的突然扭转话题让阜怀尧立刻把神思抓回来,熟悉的问题教人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丝无奈,却不能泄露半分,“各人有各人的取舍,只是朕的江山在这里,还能选什么?”   “陛下觉得,鱼与熊掌,只能得其一?”申屠谡雪问。   “世间焉得两全法?”阜怀尧反问。   “那可说不准,”申屠谡雪伸出手,虚空划过他的轮廓,动作暧昧而留恋,阴柔的面容上是勾魂的浅笑,如水的声音轻柔细软,沉稳又飘渺,叫人打心底升起一股不得不被吸引信服的感觉,“陛下有没有想过,若你能得长生不老,江山与美人兼得,不过是时间长短的事情罢了,您说对吗?”   阜怀尧微微一怔。   他这一番话……这是什么意思?   申屠谡雪笑开,一双眼里带着炽热的温度,“世人梦寐以求的永生,陛下您想要么?”   ……   第二百八十二章 动机   申屠谡雪离开皇宫的时候,进宫议事的庄若虚、周度和楚故正好遇见了他的马车。   庄若虚不由得纳闷了,“作为池尤国的国师,他这样和爷来往甚密,就不怕被完颜遂简猜忌么?”   周度“啧啧”两声,“这个申屠谡雪的心思比女人还难猜,整天在四处溜达,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楚故神神秘秘地道:“话说回来,我觉得申屠谡雪动机不纯。”   周度和庄若虚嘴角抽抽——谁不知道他动机不纯啊!   “我是说他对爷动机不纯~~~”楚故笑得有些猥琐,“上次我不小心看到了,啧,他对爷那个动作……说不是调戏都没人信!”   周度:“……”   庄若虚:“……”   “呃,老庄?老周?怎么石化了?……果然心脏不够强大,禁不住一点小刺激啊~~~”   周度想爆粗口——这是小刺激么!是么!天仪帝被调戏,这个消息是一千个霹雳弹炸了太和殿的威力有木有!!!   天仪帝最近处理公务的地点移到了御花园的溯阳亭里,不过楚故他们到的时候,阜怀尧很罕见地没有在批阅奏折,而是在发呆想些什么,霜白的脸色不知为什么掺进了淡淡的一丝微红。   被楚故的思维拐跑了的周度和庄若虚瞬间惊悚了——咦咦咦,他们家爷该不是真的被占便宜了吧?!   于是阜怀尧回神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庄若虚和周度掺杂了惊讶、悲愤的表情诡异的脸,和一旁唯恐天下不乱的楚故。   “怎么……”阜怀尧本想问问他们怎么了,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肺部带着些许撕扯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尖。   楚故皱眉,赶紧叫寿临拿点润喉的蜂蜜水过来。   庄若虚和周度这才反应过来阜怀尧刚才的脸色是怎么回事。   等阜怀尧平复下来,庄若虚忧心忡忡地道:“爷宣御医看过没有?”   这段时间天仪帝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他们本以为是因为阜远舟所以积郁成疾,但是这一病未免也病太久了,没有好转的征兆,他觉得很是担忧。   周度和楚故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阜怀尧自然是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摇了摇头,道:“朕没有什么大碍,待会儿会叫顾郸过来的。”   宿天门和阜远舟的事情搅得他寝食不安,他承认是自己一时任性了,但是久久得不到阜远舟平安消息的不安,让他根本不想理会身体上的病痛,好像这样子就能和置身险境的阜远舟感同身受一样。   他知道这样子做会让自己垮下来,可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   这件事阜怀尧并不意欲多谈,随意揭过之后开始和楚故几人议事,后者虽然无奈,但是阜远舟不在,真心没有多少人能够改变这个帝王的主意。   议事之后,众人便谈起了刚才离开的申屠谡雪的事情,阜怀尧把他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下,问道:“申屠谡雪的目的,你们怎么看?”   “爷的看法我还是挺赞同的,爷身边肯定有什么申屠谡雪所感兴趣的东西,才会让他在京城逗留这么久。”周度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不过我比较好奇一点,”楚故道,“如果他真的是宿天门的人,那么这么说的就意味着宿天门很可能会对玉衡下手,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庄若虚会意过来,“楚故说得对,他这么做,无非就几个可能,一者是设陷阱,二者是通风报信,三者是像他自己说的,只是想看好戏,所以把水搅得越浑越好。”   阜怀尧若有所思。   “其实,”楚故迟疑了一下,“我觉得,申屠谡雪似乎不像是宿天门的人。”   帮忙不像帮忙,害人不像害人,他真的就像是他说的那样,完全是个看好戏的,他的出现确实也让整个局面开始混乱起来。   “如果他不是宿天门的人,那他是怎么搅进这趟浑水里的?”阜怀尧缓缓道,似是自言自语。   他也看得出来,若是真的有心试探,申屠谡雪大可再用蛊后确认蛊王在不在他身上,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若有若无地透露一些线索……似乎真的就像是庄若虚的第三个猜测那样。   除了宿天门、刹魂魔教和朝廷之外,还有另一拨势力吗?   申屠谡雪提到了永生,是刻意引起他的注意吗?   永生……难道真的可以实现?   周度忽然扭扭捏捏道:“爷,您说会不会申屠谡雪看上您了,所以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了?”   阜怀尧:“……”   楚故:“……!”   庄若虚:“……!”   阜怀尧不动声色道:“周卿,既然你对申屠国师这么感兴趣,不如去套套交情如何?”   五雷轰顶的周度:“……”他能不能远离那个变态!!!   ……   停仙宫。   在内宫搜了不少地方,始终没找到想找的东西,阜远舟琢磨了半天,决定冒险跟踪一下停仙宫宫主钟磬书,看看能不能从他这里找出突破口。   作为木石圣人的六弟子,曾经江湖上轰动一时的人物,阜远舟的前辈,钟磬书的武功实在不低,所以他这一番跟踪可谓是险象环生。   跟到宫主所居之处附近的时候,钟磬书似乎有所察觉,警惕地返身去察看是不是有特殊情况。   阜远舟情急之下撤进了一条隐秘的岔道,这是他四处走动的时候不小心找到的,尽头处有一扇苏日暮曾提过的机关复杂的石门,他曾经想进去过,但是他学到的只是皮毛,始终有一道机关破解不了,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在东西没找到之前,他暂时还不想和钟磬书正面碰上。   听着对方吩咐守卫搜查的声音,阜远舟手下动作不停,一急之下竟然被他弄对了顺序,石门无声无息打开。   他顿了一瞬,确定没有攻击的机关之后立刻闪身进去,拍下关门的机关。   内宫的守卫走了进来,一目了然的长长岔道,只看到完好的一扇石门,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这里不用搜了。”钟磬书淡淡道。   这位宫主素来不喜有人靠近这里,那守卫马上就退了出去。   ……   石门之内,阜远舟一进去就立刻贴近墙壁,迅速扫视四周一圈。   旋即他就愣了一愣。   这里没有什么机关,只是一个装点简朴的房间,燃着长明灯,用描着二十四桥水映月的屏风将空间隔开做两半,前半部分只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有个青瓷的花瓶,里面装着一把野花,不是什么特殊的植物,却是生机勃勃的艳丽。   在这昏暗不见天日的气氛压抑的地底里,这样的点缀实在很是用心。   不过阜远舟并没有掉以轻心。   因为在他看不到的屏风后面,有一个人,一个听呼吸声就知道对方醒着的人。   他是谁?是敌是友??为什么呆在那里不动???   阜远舟的脑子里转过了数个念头,但是里面的人一直没有动静,他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蓄谋什么,毕竟刚才的动静足以惊醒一个熟睡中的人。   两方就这么僵持了片刻。   就在阜远舟准备进去看看的时候,身后石门忽然传来细微的卡擦声——有人在拨弄石门的机关!   意识到来人很可能就是钟磬书,阜远舟不再迟疑,拿着剑便绕过了屏风。   屏风后面的摆设同样也很朴素,一个衣柜,一张摆满纸张文书的桌子,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的目光正对上阜远舟,没有什么情绪。   阜远舟下意识皱眉,揣测这个人的意思。   石门那边又传来了动静,马上就会打开了。   阜远舟握紧了琅琊。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忽然侧了侧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旁边的衣柜。   这是让他躲进去?——阜远舟转念之间想了很多东西,但是迟疑不过一刹那,他就赌了一把,打开衣柜的门藏了进去,只留出一道细小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   石门开了。   一个人踏步进来,影子映在了屏风上。   ——果然是钟磬书。   阜远舟控制着自己的吐息,然后猛地听到钟磬书在屏风外面边走进来边道了一声:“师兄,梓严进来了。”   师兄?——阜远舟心里咯噔了一下,刚才情况紧急,他没看清楚床上那个人的相貌,只依稀记得是个男子,钟磬书唤他作师兄……莫非是木石圣人门下的哪位弟子?!   ……   第二百八十三章 长孙轻言   就在阜远舟猜测之时,钟磬书已经绕过了屏风,扫视一圈没发现不妥之后径直走到床边。   这几日阜远舟常常去大厅探听停仙宫的情况,和钟磬书也算是“见”过几回,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性子清冷,面瘫着一张脸完全可以和阜怀尧媲美。   不过阜怀尧多半有些先天原因加之不善表达,而钟磬书完全是不把人放在眼里。   而此时他对着床上的那个男子,素来冷笑嗤笑假笑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绝对可以用“温柔”来形容的笑容,“师兄,方才有没有什么人进来?”   “这些年除了你我还见过第二个人么?”男子开口道,声音平静,是毫无波澜的陈述句。   钟磬书听罢却显得很愉悦,也丝毫不怀疑对方话里的真实性,伸手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语气宠溺,“师兄躺了半天了,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男子没回答,任他摆弄。   钟磬书似乎也习惯了他这般模样,也不等他回答,小心翼翼地活动他的手脚,搓/弄着那些疲软的肌肉,如捧珍宝,神色认真得不可思议,仿佛这世间再无任何事情可以打断他此时的动作。   男子却只当做他不存在似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衣柜这边,稍作停留就立刻移开,恢复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双目如死水一般麻木。   衣柜里躲着的阜远舟怔忪了一下。   一个人的相貌可以改变,但是他的气质是很难变的,这个男子虽然脸色苍白如鬼,身形骨瘦如柴,但是仍然掩饰不住他周身的清俊风华,宛若月出西山,淡而不娇,明而不迫。   阜远舟的脑子里猛地浮现出一个名字——穿山月长孙轻言,木石圣人门下的第一大弟子!   尽管长孙轻言如今的样子和八年消失之前留下来的画像差太远,阜远舟还是能肯定这个人就是他。   令阜远舟疑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会以这种好似幽禁的方式呆在一个石室里,甚至于……甚至于手脚残废?!   没错,以阜远舟的经验,在钟磬书将长孙轻言的手脚拿起来搓揉的时候很明显看得出来,长孙轻言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四肢已经废掉了。   且不提是谁废掉了八年前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长孙轻言和钟磬书之间的气氛也很是古怪,他们以前是出了名的师兄弟情深,傲视一切的销魂刀也只会折服在那一轮辗转山涧的明月之下,而如今他们虽说算不上是势如水火,但是钟磬书温柔得太过诡异,长孙轻言也淡漠得古怪,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副交情冰点的架势。   失踪八年,木石圣人门下弟子多数踪迹全无,仅剩的钟磬书成了宿天门停仙宫的宫主,长孙轻言成了废人,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阜远舟一时也难以琢磨出个究竟来,不过看着他们的相处方式,他又有一种怪异的熟悉感。   “最近宫里来了几个外人,是刹魂魔教的左右使都来了,右使谢步御和我打了一个照面,他似乎精通剑法和机关,我看到了他身上带着剑,不过被他找到机关逃走了,潜伏在内宫不知道在做什么,他的武功似乎很高,师兄你说是梓严比较厉害还是他?”钟磬书帮他活动着手脚,一边说些事情,虽然有时会问一些问题,不过似乎也没期待他的大师兄的回答,就这么一个人絮絮叨叨着,没有丝毫不耐烦,“另外一个是刹魂魔教的左使秦仪,他精通医毒,门主说扣着他让他和我们合作,也许很快就能把药性改良了,师兄便不必为难了……”   长孙轻言面无表情地听着。   钟磬书也不在意,替他活动完手脚之后就拿毛巾绞了水帮他擦脸和手脚。   “师兄饿了么?梓严叫人送饭过来,可好?”他软语温声地问。   长孙轻言总算开了口,说了自他进来的半个多时辰里的第二句话,但也不过是两个字:“随你。”   钟磬书似乎很高兴能够听到他的声音,笑了笑,在他唇角轻吻了一下才将他扶坐在床边,起身出外吩咐人将早已开始准备的饭菜送过来。   长孙轻言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衣柜里的阜远舟面色纠结了片刻,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有种熟悉感了,因为他平时对阜怀尧就是这般亲力亲为恨不得把对方栓在身上带在身边照顾他一切,可是过阜怀尧永远不会像长孙轻言这样子无动于衷,冷漠以对。   不过他不知道钟磬书对长孙轻言是不是也像他对阜怀尧的感情那样,还是仅仅是为了照顾身体残疾的大师兄。   那个亲吻……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甚是诡异。   因为钟磬书很快会回来,所以阜远舟也没急着出来,稍微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便借着细微的光线打量了一下这个衣柜,也不担心长孙轻言会告诉钟磬书他在这里。   虽然是第一次见长孙轻言,甚至不知是敌是友,不过不知为什么,长孙轻言的那个眼神总让阜远舟觉得对方不会害他。   太平静了……   像是一个迟暮老人的平静,万念俱灰,生机不再,岂会还有害人之心?   阜远舟觉得,这个人身上一定有些很惨烈的过去,才会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里拥有风烛残年的心境。   有点像……几个月前的苏日暮。   衣柜很大,挂着的明显是两个人的衣服,有一些明显是属于长孙轻言的宽松长袍,若是钟磬书打开了衣柜,他还可以借着掩饰一下。   趁着钟磬书还没回来,他大胆地翻了一下衣柜里的东西,这几天他就发现这位停仙宫宫主并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休息,而这里有很多文书资料,也有钟磬书的衣服,那么他平时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若是宿天门门主真的把那份钥匙交给他保管了,有没有可能藏在这里?   他大致地翻找了一下,未果,外面已经传来了钟磬书的脚步声,阜远舟只好作罢,继续往外看。   钟磬书端着简单的饭菜走了进来,架了个小桌子放在桌上,照例将瘦弱的无法动弹的大师兄搂在胸前,温柔地给他喂食。   八年前名动江湖的一代大侠长孙轻言仿佛也习惯了这般吃饭,将饭菜麻木地一口一口咽下去。   他吃的并不快,钟磬书也不急,就这么陪着他耗着,偶尔交换一两个没有回应的亲吻,心满意足地浅笑。   不知道有没有停仙宫的人看过他们宫主的这般和素日里迥然不同的样子,不然定会被迷得更加神魂颠倒吧,就像平日里那些偷偷瞥着钟磬书的那些侍女一样。   但是阜远舟只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钟磬书在看着长孙轻言的时候,眼神很深,很沉,很温柔,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   可以说是深情……一种,近乎扭曲的深情,充斥着浓浓的独占的欲望,能够逼退理智的疯狂在其中穿梭,像是黝黑不见底的深渊里的飓风,把一个人拉下去困起来,就再无逃生之日。   ——变了质的感情。   阜远舟开始觉得,也许不是宿天门的人把长孙轻言幽禁在了这里,而且钟磬书把他的大师兄幽禁在了自己身边。   他的眼神告诉阜远舟,他做得到。   大概是因为长孙轻言的身体关系,这一顿饭就吃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期间有停仙宫的人来钟磬书处理一些事情,钟磬书也没离开,就在门口处理了一下,返回来继续给自己的大师兄喂饭,好像天塌了地陷了,都比不得长孙轻言吃不饱这么严重。   阜远舟虽然也会严格控制自家皇兄的三餐正常用膳,但是相同的情形放在这两个人身上……怎么就这么让人觉得别扭呢???   吃过这顿晚饭之后,钟磬书细心地替他擦拭着嘴角。   长孙轻言忽然开口了:“你死的时候,记得先杀了我。”   声音平静一如往昔,说“死”的时候就想和吃饭一样那么简单。   钟磬书的脸色和动作都僵了一会儿,旋即才缓缓开口:“不,师兄,我们会一起长生不死,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长孙轻言慢动作地眨动着眼睛,钟磬书看着他苍白的脸,都担心他动作稍大一点就会碎掉。   “……梓严,”长孙轻言轻轻念着他的名字,“你真的相信能有永生吗?”   “为什么不信呢?”钟磬书笑了一笑,“不管宿天门的手段怎么样,至少你现在还活在我身边。”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这么一个信念,一个他和长孙轻言能够永远在一起的信念,他才能够坚持下去。   长孙轻言无力地想要张握自己的手,但是只是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而已,“违逆天道,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钟磬书握住了他的手,语气里充满了虔诚,好似眼前这个人是他的信仰,“不管你去哪里,梓严都会陪着你。”   长孙轻言微微垂下眼帘,看着面前那只长着常年握刀弄出来的茧的手衬着自己惨白如鬼的皮肤,忽然许多经久不衰的画面就撞进了脑子,遥远得像是前辈子。   小时候无忧无虑的他们,少年时闯荡江湖的他们,青年时意气风发的他们……   那些日子,怎么一下子就从指尖溜走了呢?   他的六师弟,再也回不来了……   还是,其实他从未变过,只是将原本的自己隐藏起来了呢?   第二百八十四章 伤害   看着怀里的人眉目低垂伤感的模样,钟磬书的眸色就沉了下来。   长孙轻言只觉得对方的手猛地一收紧,勒得他骨头都开始发疼,但是他没有出声。   钟磬书的语气里隐隐有些发狠,“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留在我身边?!”   长孙轻言的唇动了动,“何必执着在我这么一个废人身上呢?”   闻言,钟磬书却是笑了起来,温柔的弧度里藏着淡淡的阴冷,“师兄,你的手脚是我亲手废掉的,你说我何必呢?”   要是他想逃,他何须做得如此绝情?   长孙轻言的眼神起了一丝细微的波澜,旋即又恢复了麻木的模样。   阜远舟皱了皱眉。   他觉得自己能明白钟磬书对长孙轻言是什么样的感情,却不能理解他的做法。   如果必须要伤害才能相爱,这样的感情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阜徵和慕容桀,不正是这样的一个悲剧吗?   眼前的情景让阜远舟不知为什么回想起年初宫变时,阜怀尧等他和阜崇临两败俱伤的坐收渔利,还有宗亲府地牢里看着服毒的他好似无动于衷却显得有些哀伤的眼神。   有时候伤害可能并不意味着没有感情,恰恰相反,就像有爱才能生恨一样,舍下这个人就等于生生剜走半颗心,待得这个伤疤好了不流血了,就再也不会有弱点了。   然而钟磬书却不是能有魄力舍下这个弱点的人,他宁可让彼此遍体鳞伤,也要绞碎了两个人混糅在一起。   阜远舟有些高兴也有些难过,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也许阜怀尧喜欢他的时间要比他想象中长得很多,因为从一开始阜怀尧就没想过要杀他,若不是阜崇临的那杯毒酒横插一脚,他被关进宗亲府等帝位之争结束后会被流放到边疆——阜怀尧布了一个局,从很久很久以前,为的是保全搀和进帝位之争里的他的性命。   能狠下来去挖心的前提是,有个人住在了自己的心里。   阜怀尧心里有个阜远舟,他要江山社稷安稳,就要割掉心中私情,但是他还是心软了。   阜远舟本以为自己陪在兄长身边就能让他过得好,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伤了阜怀尧。   离别前太和殿里的一切历历在目,阜怀尧站在阴影里说“只希望在死之前,还能听到你平安的消息”时心力交瘁的身形绞杀了他的喉咙。   阜远舟嘴边漫开苦涩笑意。   比之起来,其实他和钟磬书也差不了多少。   其实他还是不太明白阜怀尧为什么从来一人扛着一切不愿和他并肩在一起,但他明白是他让这个天之骄子从神台一瞬间跌落尘世尝遍人间八苦。   没有他阜远舟,阜怀尧将会是玉衡最完美的神祗。   衣柜外。   “师兄,我以为你早就明白,梓严离不开你。”钟磬书轻吻着他的发,依赖的模样就像是眷恋、母兽的幼崽,可怜又诡异。   长孙轻言缓缓眨眼,“我也一直觉得你是我弟弟,我们永远不分开。”   钟磬书的脸色微微僵住,“我说过,我从来不想做你的弟弟。”   长孙轻言苦笑,“是我没有教好你。”   “我已经不是那个跟在你身后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钟磬书陈述道。   “你若是懂,怎么会做这等糊涂事?”   “糊涂事?”钟磬书听得笑了起来,笑里满满的冷意,“这么多年了,我将一颗心捧在你面前,任你践踏,你可有真正看上一眼?”   长孙轻言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流露出了刻骨痛楚。   钟磬书不可自抑地笑得更厉害了,冷意里掺杂上了绝望的味道。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揭开两人之间的丑陋伤疤,也不是第一次这般彼此伤害。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遍体鳞伤面目全非都不肯放过对方。   他好累,长孙轻言也好累,可是钟磬书还是爱他如一生信仰,长孙轻言却无法接受这份畸形的爱恋。   “师兄,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钟磬书慢慢停止了闻者悲戚的笑声,凑近他的耳侧,呢喃,“师兄若不亲手杀了梓严,这世间就无人能够分开你我。”   他会把他带在身边,绑在身上,片刻不分离,哪怕是就这样彼此纠缠,彼此拖着对方下地狱。   钟磬书用力将他拥紧,“如果宿天门不能让你百年平安,也许你杀了我也是一个好的选择吧。”   长孙轻言浑身一颤,“梓严,你已经让我一无所有。”杀了钟磬书,就意味着他将真正孓然一身,再无生念,只能陪着钟磬书一起死。   “可是我毁了你的一切,你眼里仍然没有我。”钟磬书的眼底漫出一缕血丝。   长孙轻言闭上了眼,“你我之间,本无可能,何必折磨彼此一世不得安宁?”   钟磬书却没有生气,只是道:“那师兄可以选择杀了梓严,”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还很平静,慢悠悠回荡在不算大的石室里,嘴角挽出的弧度很漂亮,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光,“我这些年来活得很痛苦,能死在师兄手里,倒也是种解脱了。”   ……   苏日暮一行人在找尸体。   在抛尸坑成百上千的尸体里。   看外宫的仆人熟视无睹的样子,他们猜测也许吃人的不止那么两个人,受害的也不止一个女子,所以干脆就趁着还有时间的时候把当天还没掩埋的尸体翻一翻。   没想到还真的被他们翻出了另外三具尸体来!   两具具是和那个女子一样,手臂内侧有刹魂魔教死士的记号,另一个虽然没有,不过也应该不会出乎意料。   他们身上还有虐打的痕迹,似乎是被俘虏了一段时间了。   甄侦他们在对着尸体深思,苏日暮看着手上沾着的带着细微紫色血丝的血迹,眸色沉沉。   这些血不止是在刹魂魔教的人身上,连停仙宫的“失败品”上也有一些是有的。   阜远舟告诉他,宿天门和刹魂魔教有宿仇,因为刹魂魔教创教人就是叛逃出来的,百年来两方一直在明争暗斗,但是二十年前一次大型冲突里魔教败退,不得不大隐隐于市,陆陆续续被追杀斩尽杀绝,直到阜远舟继任之后隐藏得更深才得了机会休养生息,而宿天门更和苏日暮有血海之仇,所以阜远舟一再申明他们需要积蓄力量争取一战定生死。   但是望着眼前诡异的尸体,苏日暮忽然发觉,阜远舟其实瞒了他很多东西,不是因为他不问的原因,而是阜远舟从没打算告诉他。   为什么?   苏日暮喃喃着问,声音还没发出就消失在喉咙里。   ……   石室。   钟磬书离开之后,这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阜远舟在衣柜里胡乱想了很多东西,直到长孙轻言出声叫他:   “公子出来吧,梓严两个时辰内不会回来的了。”很显然,钟磬书照顾他的时间很有规律。   阜远舟闻言,大大方方地推开衣柜门走了出去,倒没什么尴尬的意思。   长孙轻言明显已经万念俱灰,所以也不介意他在旁听,他也没必要觉得心虚什么的。   “长孙前辈,冒昧打扰了。”   靠坐在床上的钟磬书面前摆了一本用架子撑起来的书,勉强可以用残废的手翻动书页,听到阜远舟的话,他抬起头,有些诧异,“你认识我?”   阜远舟也没打算虚以委蛇,坦然道:“穿山月之名,如雷贯耳。”   长孙轻言的眼神并没什么波动,“你就是梓严刚才提起的刹魂魔教右使谢步御谢右使?”   阜远舟已经知道他被钟磬书幽禁在这里不问世事,也没揭破这个阴差阳错的误会,倒是有些好奇,“长孙前辈不怕我有歹心?”   尤其是他现在四肢已废的情况下。   长孙轻言从容道:“要杀我的话,尊驾何必多做纠缠?”再不济,就是一条命罢了。   阜远舟挑眉——果然是一代大侠,气度不凡。   倒是长孙轻言多打量了他几眼,“尊驾似乎……有事寻我?”   刚进来的时候这个俊美极致的男子还是带着杀气的,现在倒是完全平和了下来,温文尔雅的气质叫人不敢相信这是恶名昭彰的魔教中人。   阜远舟确实有事找他,应该说他这一次深入榆次山脉的其中一件事就是为了这个,于是他道:“我是受令师弟欧阳佑之托,前来探听木石圣人门下诸位弟子的安危的。”   长孙轻言听罢,心神大震,平静如死水的语气一下子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石块,泛起无尽涟漪,“你……你再说一遍?!”   阜远舟也没有不耐烦,颔首道:“木石前辈和欧阳小侄曾于我有救命之恩,走这一趟,便是为了报恩罢了。”   长孙轻言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脸上交织着狂喜、伤感等等不同的情绪,“佑儿还活着,佑儿还活着,是真的吗?!”   阜远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欧阳佑的信物——白色的一枚坠子——走前几步放在书页上,让他看得清楚,“长孙大侠现在相信了吗?”   “……佑儿……”长孙轻言猛地睁大了眼,然后吐出一口气,像是什么挂念了许久悬在心上的东西轰然落地,他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只有脸上欣喜犹然残留,低声呢喃着:“还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   第二百八十五章 藤绕树   阜远舟记得欧阳佑说过,就是大师兄长孙轻言将他塞进死人堆里他才避过一劫的,此刻见长孙轻言这般模样,也是心生慨叹。   长孙轻言靠坐了许久才平复心情,欣喜未尽就已经眼眶微红,面露哀绝,“佑儿活着就好,只可惜……只可惜其他师弟师妹……”   阜远舟试探性问:“除了长孙前辈、钟宫主和欧阳小侄,令师的其他弟子……”   长孙轻言狠狠闭了一下眼,话未出口,已经意尽。   阜远舟了然,他这几天在停仙宫走动,也没看到第三个木石圣人门下的弟子。   长孙轻言看向他,“当年的事情阁下知晓多少?”   “欧阳小侄所知不多,我知道的自然也不多。”阜远舟道。   长孙轻言审视着他,“魔教中人为何会和我门下之人有牵扯?”   “我说过了,木石前辈……”阜远舟顿了一下,发觉这个辈分有点乱,他和木石圣人是平辈相交,但是刚才他敬重长孙轻言的人品,也唤他做前辈,不过这等小事转瞬就被他揭过了,“木石前辈和欧阳小侄于我有恩,八年前,前辈门下大乱,未能及时帮忙,我实在心中有愧,半月前偶遇逃过一劫的欧阳小侄,我才知当年之事原来是另有玄机。”   长孙轻言的目光又落到了放在书页的坠子上,半信半疑,坠子是欧阳佑随身之物,停仙宫是宿天门重地,极是保密,对方在来之前肯定没想过钟磬书是停仙宫宫主以及他在这里,所以并没有必要特地带上这个东西,但是魔教之人的做事风格……他又有些迟疑该不该信欧阳佑此时不是被魔教扣住了,“我并未听师傅和师弟提起过阁下。”   阜远舟抿了抿唇,“十年前,我名叫苏昀休。”   长孙轻言一愣,“斩剑鬼苏昀休?”于是了悟,“原来如此……”   即使被幽禁多年,他也曾是誉满江湖的穿山月长孙轻言,他看得出眼前这个俊极无匹的男子并未说谎,对方眼中的伤感明晃晃的真实无比。   长孙轻言若有所思,“十四年前荆麟出世,黑白两道两败俱伤……你是为了魔教死去的上千教众复仇?”   阜远舟有些意外,“你知道?”   “梓严曾经提过一些。”长孙轻言道,提起这个师弟,他明显有些哀伤。   阜远舟语气微沉,“若我说,当年宿天门找错人了呢?”   长孙轻言一时反应不过来。   阜远舟的双眸暗沉沉一片,“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我家人,却不是魔教的人。”   长孙轻言愣住了,良久才再次开口:“你要毁了宿天门?”   “于公,我是魔教之人,于私,我与宿天门有滔天之仇,我没理由放过他们。”阜远舟坦然道。   长孙轻言叹气,并不否认,“于情于理,你确实该这么做。”   阜远舟望着他,“长孙前辈担心钟宫主?”   “梓严他……”长孙轻言只说了三个字,便没有接着说下去。   阜远舟转移了一下话题,“前辈方不方便让我看看你的筋骨,刚才你也听到了,我教左使医毒双绝,也许可以帮上你。”   长孙轻言没有拒绝,只是淡漠道:“没用的。”   阜远舟探身前去察看了片刻,皱眉,对方说得没错,下手的人太狠,时间间隔太久,断掉的筋都接不回来了。   长孙轻言低喃:“也没必要了。”   阜远舟听出他话外之意,忍不住道:“若是能再见到前辈,欧阳小侄定会很高兴,前辈……”   “恐怕没有机会了,”长孙轻言苦笑,“代我向佑儿说声对不起,我这个大师兄做得不称职。”   十几个师弟师妹里只有六师弟钟磬书是他捧在手上一心一意带大的,如今他们却成了这般局面。   “长孙前辈你……”   长孙轻言打断了他的话,“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做笔交易?”   阜远舟停顿了一会儿,才问:“什么交易?”   “你来停仙宫,是不是为了找一把钥匙?”长孙轻言问他。   阜远舟略显得出乎意料,不承认也不否认,“前辈知道的东西似乎不少。”   长孙轻言不置可否,“我知道钥匙在哪里。”   “那前辈想让我做什么?”阜远舟有种预感,这笔交易恐怕会出乎他的想象。   长孙轻言望着自己苍白无力的手,“不介意先听我讲故事吧,”他虚弱地弯了弯唇角,“也许事实很残忍,但是佑儿有知情的权力。”   “洗耳恭听。”阜远舟颔首,寻了个位置坐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长孙轻言沉默了须臾,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阜远舟愣住了,“我不爱梓严。”   仅仅短短五个字,却比什么都要来得剜心裂骨。   阜远舟一时有些恍惚,想着如果是阜怀尧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定是生不如死。   那么,钟磬书呢?   长孙轻言苦涩地道:“不是他不够重要,我对他视如己出,可是我没办法像是他爱我一样爱他。”   看着他眼里的沧桑,阜远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感情的事,本就是只有当事人才冷暖自知的。   而且他记得,长孙轻言和江湖上出了名的女侠安淑儿早在年纪轻轻之时就有婚约,可是一直未曾完婚,后来安淑儿却意外身亡,时间便在木石圣人逝世前一年。   “师父门下的弟子多是孤儿,而梓严,是我亲手带回来的……”长孙轻言将往事平静地徐徐道来,麻木的眼睛里渐渐泛起回忆的神采。   那是一个黄叶飘摇的秋季,太阳火辣辣地烤晒着大地,川州大旱,瘟疫横行,朝廷顾及不来,便去请江湖人助拳,于是木石圣人带着比较年长的他和二师弟、三师妹以及武林义薄云天的诸位押送着粮食和药草去了当地。   那时的天很蓝,云很白,但是大地上一片荒芜,举目之处尽是荒凉,炊烟不再,死尸随处可见,活着的人麻木地躲在蔫蔫的树的影子下,坐等无常勾魂。   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方,长孙轻言遇到了钟磬书。   那年长孙轻言十二岁,钟磬书八岁。   小小的孩童饿得双眼发绿,仗着从小是孤儿打群架的一点小皮毛,偷偷在车队入夜休息时摸进来偷东西吃,他实在聪明得紧,居然能避开守卫粮草的所有武功高强的江湖人。   其实那时候重灾之地有无数流离失所的小孩,想要偷东西的自然不计其数,虽说是为了生存,但是这些粮食药草都是要集中在一地分派给灾民的,不然东给一些西给一些容易造成暴、动。   所以长孙轻言恰巧路过撞见时,本应该抓住这个孩子的。   但是这个孩子的动作却让他出乎意料。   那时候钟磬书身上带着一个布袋子,用米将它塞得满满的,可是他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居然又将米倒回去了一半,把旁边守卫的江湖人吃剩下的冷硬的窝窝头装了进去。   这个孩子的善良和聪慧使长孙轻言猛地心酸无比,所以多年之后,当这个曾经为灾民省下半袋米的孩子用刀划断他的手筋脚筋时,他忽然就心中剧恸——是他毁了钟磬书,这个孩子本该有着世人为数不多的善念之心,可是他将一切都毁了。   但是当时的长孙轻言不能预见后来事,他偷偷把这个偷米的孩子带走,然后问他,愿不愿意拜入木石圣人门下。   从未接触过江湖的孩子并不明白木石圣人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加入之后能够吃饱,还能见到这个明月一般美好的大哥哥,于是颔首。   他的资质很高,木石圣人见过之后当场就点头,收徒,赐名。   于是,这个孩子随原姓,叫钟磬书,字梓严,成了长孙轻言的六师弟。   长孙轻言也是孤儿,又是大师兄,需得背负更多的责任,几个师弟师妹一来和他性子不合,二来对他太过尊敬,只有这个孩子,会在拜师之后寸步不离地黏在他身边。   他很高兴终于有个人陪着自己了,不是所有人都像阜怀尧,即使疲倦也能够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独享无边孤单。   那几年,木石圣人四处云游,居无定所,只将练功的密集交给了新收的弟子,所以真正教导并引导着钟磬书成长的,是长孙轻言。   长孙轻言教他练字,教他读书,教他习武,教他明辨是非,教他嫉恶如仇……那段日子里,钟磬书的世界里只有一个长孙轻言,这个人对他那么好,那么温柔,将他捧在手里放在心上,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就这么慢慢地缭绕成了钟磬书此生的信仰。   钟磬书连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像是望着神祗的虔诚,那是一种炽热得叫人害怕的感情,其他师兄弟姐妹都下意识地避开他,但是视他如弟的长孙轻言未曾察觉,只当他是尊敬自己。   “师兄,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对不对?”被四师兄嘲笑长这么大还粘人的钟磬书冲到大师兄的院落里,低声问他,素来对外人板着的脸在他面前染上的淡淡的委屈之意。   于是长孙轻言笑了,抚慰道:“对,永远不分开。”这是他视若珍宝的弟弟,他怎么舍得丢下他?   钟磬书松了一口气,孩子气地握紧他的手,贪婪地看着他如月华般恬静的笑颜,眼里都似乎带着欣喜的光。   后来长孙轻言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候的他们两个就像是大树和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终有一天,不是藤蔓将大树勒死,就是大树将藤蔓的寿命耗尽。   ——相依,相存,相伤。   第二百八十六章 非爱之名   只是,在十九岁那年,长孙轻言邂逅了他的一生挚爱。   若说安淑儿天上有地上无,那便是夸张了,她不过是个普通的聪慧女子,她甚至长得不如钟磬书好看,没有钟磬书的武功好,不如钟磬书和长孙轻言在一起的时间长——即使男子和女子放在一起比较很奇怪。   但是缘分这种东西是谁都想不明白的,你爱这个人这个人也爱你本就是茫茫人海中的奇迹,就像人人都期盼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因为世间神仙眷侣可遇不可求。   安淑儿开朗,能一整天跟在话不多的长孙轻言身边用上一整天逗他开心;安淑儿贤淑,即使喜欢舞刀弄枪也会静下心来为所爱之人缝缝补补洗衣做饭;安淑儿细致,总能比别人更快发现某些东西;安淑儿痴情,爱上一个人就把一生搭进去;安淑儿大方,即使知道钟磬书对自己的爱人迷恋成狂也不会兀自嫉妒甚至挑拨离间……   长孙轻言爱她,如果说钟磬书对他情深如海,那么他对安淑儿的感情不会少多少,他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   可是钟磬书不相信,他难以置信竟然会有一个女子横空出现,夺走了守护他那么多年的大师兄。   他气得快要疯掉了,找到长孙轻言,在他面前暴怒,质问,坦言,不顾一切想要把这轮明月重新拉回自己身边。   他的悲伤欲绝让长孙轻言难过极了,他不是没有发现这个孩子对自己的可怕的占有欲,但他觉得钟磬书只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太久了,就像是孩童固执地抱紧自己的旧玩具,不舍得松开手。   所以他开导钟磬书的同时,马不停蹄地请了木石圣人做了见证,在一个隆冬飞雪的日子里为他和安淑儿定下婚约,以此向钟磬书证明他不是一时鬼迷心窍。   他们定下婚约那天,钟磬书躲在雪地里喝了一夜的酒,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几乎丢了性命。   长孙轻言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和心上人庆祝,就几乎急白了一头青丝,衣不解带地陪在他身边,大夫说人可能熬不过去的时候,这么一个素来成熟稳重的男子连眼眶都“刷拉”红了。   安淑儿对长孙轻言道,如果他不爱这个孩子,就不要给他希望,离开他,让他独立,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长孙轻言不肯。   他怎么会肯呢?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对他说过永远不分开,他怎么能够抛下他,任他在不知名的地方兀自沦落,流浪漂泊?   安淑儿动摇不了他的决定,一向带笑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忧伤。   长孙轻言伸手抱住她,说:“对不起淑儿,给我几年时间,等梓严有了自己的人生,我们就成亲,然后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认真而向往,像是已经能够看到将来两全其美的结局。   安淑儿说到底还是女儿家,对于心上人的坚持最终只能沉默,掩下心中的不安。   之后,长孙轻言带着钟磬书进了只要有人就会存在的江湖,一年时间,销魂刀之名,惊艳天下。   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这是钟磬书从鬼门关归来之后悟到的刀法,刀势如潇潇秋雨,哀愁又悱恻,砍在人身上,疼痛久久缠绵不去。   他从未和长孙轻言过招时用过这份刀法,长孙轻言却能看出其中比挣扎更深的无望。   他开始明白钟磬书的感情远远不如他想得那么简单,只是,想得越明白,他越痛苦。   钟磬书是他最重要的人,可是他爱安淑儿。   一个是至亲,一个至爱,他从未弄混过。   可是钟磬书不明白。   武林人的赞誉却丝毫没有入钟磬书的眼,他变得越来越傲,越来越冷,越来越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纵观江湖,竟是再无木石圣人门下之外的人与他交好。   他不怎么笑了,也不怎么说话了,长孙轻言算过,有一个月他只说过两个字,就是喊他师兄,然后再无下文,眼里溢满了哀凉。   长孙轻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最开始还会保持些距离,但是越觉得愧疚,就越想照顾好这个人,满满的,嘘寒问暖,跟前马后,小心翼翼。   他这样子却让钟磬书慢慢升腾起了希望,让他觉得,只要远离了蛊惑人心的安淑儿,他的大师兄就会明白自己所爱非人。   他还会回到他身边,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就像现在这样,他爱长孙轻言,长孙轻言眼里也只有他。   他想,需要时间,再多一点时间,长孙轻言一定会爱上他。   时间一点点推移,钟磬书也学会了怎么与人来往,有几个能喝得上酒的朋友,还有一众仰慕他的江湖女子,名声如日中天。   可是他的眼里仍然只能装下一个人。   长孙轻言却没发觉,他只觉得他的六师弟在逐步走出过去的阴影,开始了他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准备送到这里,就回头去找那个痴心等候他多年的女子。   长孙轻言一辈子都忘不掉,在他辞行说他准备去迎娶安淑儿的时候,钟磬书眼底骤然崩溃的神色。   ……好像整个世界就这么在他面前崩塌,茕茕一人无所依靠,只能等着被末日掩埋。   会站在他面前为他披荆斩棘的六师弟,一瞬间像是被他亲手扼杀了生机。   长孙轻言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避开头去。   钟磬书问,声音都似气若游丝:“你有什么理由爱她?”   长孙轻言嗫嚅着唇,最后坦言道:“没有理由,但是我爱她。”   “那么我呢?”   “你是我弟弟。”   钟磬书整个人都恍惚了,“我是你弟弟,那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你既然有心爱之人,为什么还要抛下她来照顾我!?”   长孙轻言愣住了,“我怎么能不管你?”   “我以为我比她重要!”   “你是最重要的,但是我没办法爱你。”长孙轻言苦笑。   “你说过我们永远不分开的。”钟磬书红着眼睛道。   “对,我们不分开。”   “可是你和安淑儿在一起,我怎么办?”他凄声问。   “梓严又不是不能再见师兄……”   “可是我爱你!”钟磬书吼道,“你要我怎么样才能看着你和别人在一起?!”   长孙轻言劝慰道:“你也会有你自己的生活。”   “我半辈子里只有你,你要我用下半辈子忘记你?”钟磬书勾起了嘴角,嘲弄又悲哀,“若是如此,你当年就不该带走我。”   给了希望再给绝望,比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的凌迟之刑更叫人生不如死。   长孙轻言神色里充满了难过,“我以为我们早已是至亲之命。”   “可是我不稀罕,”钟磬书惨然一笑,“你和安淑儿定下婚约那年你没让我死,那么我们下半辈子只能抵死纠缠!”   ……   和钟磬书根本无法谈拢,长孙轻言只能赶到安淑儿身边,尽快筹备成亲事宜,早点断绝钟磬书的妄念。   安淑儿苦等多年,自然高兴得紧,欢欢喜喜拿出了准备多年的大红嫁衣。   这场婚礼并没大肆宣扬,只是请了亲朋好友便罢了,钟磬书自然也在邀请行列,但是却一直未曾露面。   长孙轻言心里忐忑,但是又被新婚的忙碌弄得无暇再想。   可是就在成亲前夕,安淑儿出门去取定做的玉簪子,两人在大门前恩爱地互相道别,但是黄昏时候,长孙轻言等来的,却是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子的尸体。   定做簪子的店铺略显偏僻,被蓄谋已久作案多次的悍匪踩了点,光天化日就进门抢/劫,侠肝义胆的安淑儿为救店老板的幼儿,被乱刀砍死在店门前。   长孙轻言抱着血肉模糊的妻子,瞬间明白了钟磬书一刹那支柱崩溃的万念俱灰。   钟磬书有多爱他,他就有多爱安淑儿。   咫尺天涯和阴阳相隔哪个更痛,谁也不知道。   一代大侠就这么垮了下来,钟磬书闻风赶回来,什么都没说,只是寸步不离地照顾他,一如当年长孙轻言之于他,只是角色调了个转。   ……   听到这里,阜远舟却是猛地有个念头闪过,“令夫人是被钟宫主害死的?”   是钟磬书借刀杀人?!不然怎么会这么凑巧?!   长孙轻言神色又萎靡了几分,这个曾经折服武林的男子连风华正茂的壮年都没有享受,就直接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迟暮之人,“是我优柔寡断,毁了他们两个人……”   他甚至连恨都恨不了钟磬书。   不过在当时,情真意切照顾着师兄的钟磬书直到木石圣人门下被灭门时都没被怀疑过,包括长孙轻言。   那时候钟磬书跟在他身边,陪他渡过了那段最灰暗的日子——灰暗得就像是如今四肢被废幽禁在石室里。   但长孙轻言还是一天一天地虚弱下去了,钟磬书从最开始的从容渐渐变成手足无措,花重金请了江湖第一神医前来替大师兄诊脉。   也不知是不是因果报应,长孙轻言得了不治之症,也许两年都熬不过去。   真是报应啊……   长孙轻言默念。   ……   第二百八十七章 叛徒   长孙轻言依稀神医诊脉出结果记得那一天,他仙风道骨的师父也会有那么伤感的叹息,被瞒着的师弟师妹们挤在他的院落里,没多久又被打发走了。   钟磬书呢?他就握着他的手表情空白地坐在他床前,仿佛得了不治之症的人是他似的。   长孙轻言却觉得解脱——他想安淑儿了,他怕安淑儿在奈何桥前等太久了。   没有生念就没有生机,他的病情迅速恶化,钟磬书却执意要救他,求遍了天下神医,找遍了治病偏方,寻遍了各国良药,无数次长孙轻言从昏迷中醒来,都能看到他眼中血丝遍布,一心一意地翻看着浩如烟海的药典。   一年时间,钟磬书过得比他这个病患还累。   他劝过,但是钟磬书不听。   长孙轻言时常在想,他死了之后,钟磬书怎么办。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只要闭上眼,就会想到孤零零站在奈何桥头的安淑儿,还有她躺在他怀里血肉模糊的样子。   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长孙轻言知道逝者已矣,却无法从那种半心被剜的悲恸中走出来。   无数次他梦见血淋淋的安淑儿站在他床头微笑,他不觉得恐怖,只有无尽的绝望吞食着他。   但是他还没死,木石圣人就逝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长孙轻言笑了,眼泪几乎落下来,“看来,徒儿还能做鬼之后都伺候着师父。”   钟磬书眼眶一红,咬牙瞪着他,似乎他开了个玩笑也像是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一样,“……师兄,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轻抚对方的头发,“梓严,对不起,师兄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我不准……!”钟磬书低吼道。   “生死有命,不过轮回……”长孙轻言低声道。   他信命,信报应,一直都信。   钟磬书倏然睁大了眼睛,忍了许久的眼泪冷不丁的掉了下来,滑落到了手肘上。   长孙轻言忽觉痛彻心扉,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捧在手里护着的六师弟,从未在他面前哭过。   他这一生似乎都没做对什么事情,他所爱的,所珍视的,都被他伤害得彻彻底底。   他以为他能够两全其美,到头来却是两败俱伤。   “我不会让你死的,”钟磬书低声呢喃,“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可能先走一步……”   长孙轻言微微怔住。   说这话的时候,钟磬书的眼睛变得很恐怖,那里面密布着浓稠的可怕的猩红色血丝,衬着黑沉沉的眼瞳,点缀在素洁的面容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就从那瞳仁里溢了出来。   长孙轻言看得心惊胆战,不知为何,不安如鬼魅般丛生。   ……   木石圣人大丧,各地弟子都迅速赶回师门筹备丧礼。   长孙轻言一直没将自己的病情告诉师弟师妹们,此番也是强撑身体操持各项事务,钟磬书看在眼里,意外地没有任何劝谏,长孙轻言因为忙碌丧礼事宜,一时也没察觉出不妥来。   众人悲恸无暇顾及更多,厄运就是这么不知不觉降临的。   无色无味的软筋散被放在了茶水里,护山的阵法被打开,这无一不揭示着这一切都是因为师门中出了内鬼!   神秘凶残的敌人直接放火烧山,逼得所有人只能战不能躲,然后一一被抓。   长孙轻言看着师弟师妹一个个被抓,钟磬书不知被逼到了何处,眼前烈火炎炎,连师父的遗体都保不住,他将最小的师弟欧阳佑藏起来之后就冲回混乱中,几乎杀红了眼。   乱局之中,他忽然看到一个紫衣华袍身形惑人的男子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施施然穿过火场,走到灵柩前,站立了片刻,然后一把掐住木石圣人的脖子,将整具尸身提了起来。   烈烈长风里传来了紫衣男子飘渺动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以卵击石,本座对你们欣赏得紧……”   长孙轻言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就被怒火充斥了心口,提着刀就冲向那个胆敢冒犯他师尊的男人,还未靠近,就忽觉后颈一疼。   即使他病体缠身,但是这世间也只有一个人能在他背后暗算他……   昏迷之前,他眼角的余光悲伤地望着出现在他身后身形颀长的六师弟,火光里,他的面容被扭曲不清,唯有眼中决绝疯狂,藏无可藏。   “梓严……”长孙轻言动了动唇,世界一瞬间在眼前拉黑,像是无尽的绝望将他拉入了十八层地狱。   ……   等他醒来之时,已经是两年之后了,那时候他就已经在这石室里,被欣喜欲狂的钟磬书抱在怀里。   而他周身病痛,竟然已经完全痊愈,除了内力被封,再无异状。   可是他只觉如坠冰窟。   昏迷前最后的记忆里,漫天的大火,紫衣的嚣狂,凌乱的兵器声,眼前这个男子的疯狂……   无一不表明他视为珍宝的六师弟成为了师门的叛徒!   更让他崩溃的是,他明白钟磬书的疯狂都是因为他!   长孙轻言恢复期间,钟磬书对发生的一切都只字不提,直到一个红衣女子将他带到那个曾经冒犯他师父木石圣人的紫衣男子跟前,才知其中种种变故。   在紫衣男子戏谑的娓娓道来中,他才知原来他们身处在一个叫宿天门的教派创建的停仙宫里,这个紫衣男子就是宿天门门主,早在木石圣人去世之前,宿天门就以永生之名引/诱过钟磬书,而在木石圣人仙游之后长孙轻言表现出死志时,孤注一掷的他就决定和宿天门交易,代价就是木石圣人门下全部弟子——包括他自己成为永生的试验品。   而在试验中真正算是成功了的,只有长孙轻言和钟磬书,其他弟子大部分都已经死了,剩下几个不是残了就是疯了。   长孙轻言听得目眦欲裂,穿过山间的明月裂成碎片不过一瞬间的事情,他宁愿钟磬书的销魂刀砍在他身上也不愿听到这样的事实。   他赤红着双眼朝闻讯赶来的钟磬书脸上扇了一巴掌,和他扭打在一起。   钟磬书也不还手,愕然过后只是木然而又哀伤地承受着他落下来的拳脚。   他用十几个师兄弟姐妹的命换了长孙轻言一个人,他不悔。   长孙轻言打着打着就失去力气了,跌坐在地上,攥紧了双手,都像是能感觉到满手的鲜血淋漓,他骤然失声痛哭,断断续续的,像是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发自心底最深处的悲痛。   他知道,这是罪,他和钟磬书一起犯下的罪。   钟磬书只能怔怔地看着长孙轻言,想伸手,却觉咫尺天涯。   长孙轻言没有再跟钟磬书说过话,他用一整天一整天的时间待在石室里诵念佛经,时而走动去看幸存却不再认得他的两个师弟。   钟磬书只当他在生气,也没在意,反正只要人在身边就好,他这会儿已经得到了宿天门门主的器重,开始接管停仙宫的事宜,也没有太注意到什么异样。   又一年后,停仙宫大乱,虎人的牢笼不知被动了手脚,这些沦为试验品的茹毛饮血的兽人成了整个地下宫殿的灾难,无数宿天门门人死在这场动乱里,包括前任停仙宫宫主。   长孙轻言亲手导演了一场动乱,趁机带着两个师弟逃出了停仙宫。   ……甚至抛下了钟磬书   但是长孙轻言没有料到,停仙宫上面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榆次山脉,不出意外的,他的出逃计划失败了。   ——也彻底惹怒了他的六师弟。   他在长孙轻言面前,亲手杀了两个幸存的师弟,废了心上人的四肢。   长孙轻言瘫倒在地上,强忍着手筋脚筋断裂的剧痛,仰起头来望着脸色冰冷的钟磬书。   这个男子面色虽冷,眼底却是苍凉痛楚一片,好像承受这股痛苦的人是他似的。   长孙轻言的目光渐渐从愤怒变成悲悯,“梓严,你逼我恨你。”   “那你是不是想杀了我?”钟磬书问,声音平稳得可怕。   长孙轻言怔了一怔。   “那你就好好活着,”他笑了,笑得温柔,像是过去两人相依相靠的时候,遥远无比的记忆,“在你杀了我之前,师兄,我都不会放开你。”钟磬书俯下身子,用沾血的手抚摸他的轮廓,笑容里是一种平静的疯狂,他已经豁出一切,“所以,你恨我抑或是爱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一困,就是五年动弹不得的暗无天日。   ……   当长孙轻言的声音停下来的时候,阜远舟才发觉自己把一口气提得太久了。   在这样四处封闭的石室里听这么一个悲伤的故事,实在太压抑了……   对比起最开始听到欧阳佑的激动,讲述往事时的他显得过分平静了,或者说,这几年的幽禁生活,已经磨得他麻木了。   阜远舟将整个故事整理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   长孙轻言注意到了他的脸色,道:“阁下有话要说?”   阜远舟想了想,道:“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不过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宿天门非得要木石前辈门下一众弟子作为他们的试验品?难道木石圣人得罪过宿天门??”   不然他何必大费周章和钟磬书做交易?!   第二百八十八章 神与魔   “我不清楚,”长孙轻言摇头,“关于这个我也细想过很久,但是我不曾听先师提过宿天门,梓严……也不知情。”   阜远舟蹙了一下眉尖,若有所思。   从刚才长孙轻言的叙述看来,宿天门门主似乎和木石圣人颇有交集,这么一来,木石圣人临死前让欧阳佑转达给他的“三仙向南”四个字就不是凑巧这么简单了。   当年木石圣人门下大乱,究竟是有什么内幕呢?   阜远舟又想到了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长孙前辈见过宿天门门主?”   长孙轻言却是一皱眉,“不,我没真正见过他。”   “嗯?”阜远舟微微意外。   “我和他只接触过两次,第一次是隔着火场,依稀看到是个穿着紫色衣服的男人罢了,第二次实在停仙宫他的房间里,隔着纱幔看不见人,只是他的声音很好认,我听出来了罢了。”长孙轻言道。   阜远舟的指尖揉了揉太阳穴,“那前辈能给我描述一下这个人吗?”这一任的宿天门门主实在太神秘了,刹魂魔教找不到任何和他有关的资料。   长孙轻言瞳孔微缩,“他是一个神。”   阜远舟愣住,“什么?”   长孙轻言抿了抿惨白的唇,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一样,“他就像是一个神,高傲,自信,冷静,理智,视众生如蝼蚁,”他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就像他把事情真相告诉我,只是为了看我和梓严双双疯狂彼此折磨的一幕,我感觉得到,那时候的他,像是在看戏一样看着我们,玩弄的,嘲讽的,戏谑的……”   眠宿九天之上的睥睨众生……   阜远舟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才道:“其实,比起神,他更像是魔鬼。”   长孙轻言顿了顿,从那种被宿天门门主影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苦笑,“你说得对,他是魔鬼。”   没有慈悲之心的神,就是魔鬼。   当时他造成了停仙宫动乱,据说这个门主不但没有大发雷霆,反而将钟磬书提升为停仙宫宫主,主持那些残忍的试验。   长孙轻言毁了停仙宫多少东西,他就让钟磬书付出两手罪孽永世不得超生的代价。   这个人太可怕,像是已经丢弃了绞杀捆绑着人类的那些感情,俯瞰众生,翻云覆雨。   “那么,关于我们的交易,”阜远舟没有再追问其中细节,眼眸轻眯,“长孙前辈希望我能帮上什么忙?”   ……   停仙宫,外宫。   入夜,榆次山脉都夜幕笼罩其中,庞大的地下宫殿里也沉寂了下来。   一间仆人的房间里,浓郁的血腥味仍然纠缠不散,甄侦收回摄魂术,将昏睡过去的人丢回床上,有些嫌弃地皱了皱鼻子。   一旁给他护法的苏日暮倒是没什么不适,只是对刚才所听到的东西有些厌恶也很是费解,“宿天门其实是邪教中的大邪教吧?”门人都被洗脑了吧!   甄侦没说话,将各种事宜一一整理一下。   “这是神赐给予的力量,让我们凌驾在众生之上……”   问及他们为什么吞食人肉的时候,他们反反复复说的都是这句话,其中的疯狂尊崇叫人不寒而栗。   待追问这个神是什么人的时候,他们就卡壳了,来来回回就尊称着“神”,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苏日暮猜测这个所谓的神可能是宿天门门主,以这些仆人的地位,可能没见过门主。   不过最让苏日暮觉得疑惑的是,难道这些试验品即使成功了,还是会留下吃人的后遗症?   苏日暮觉得鸡皮疙瘩忍不住四处蹦跶了,他看了一眼甄侦,对方脸色不太好,估计也想到这件事被恶心到了。   他收回视线,想起了京城思雅棋馆后面的大宅里藏着的六指女魔蜚语、嗔济公胡老儿等人,他们要是顶着那不变的颜容重出江湖,定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他们身上的不老之术和宿天门系出同源,那么他们是不是也会这样生啖人肉?   不,不可能,阜远舟纵使做事狠绝,但毕竟侠义在心,是绝对不会放任手下教众残害无辜的。   那么,既然宿天门的“永生”是需要付出的代价的话,刹魂魔教的“不老”又需要什么呢?   他更为担心的是当年他们联手击杀慕容桀,就是因为慕容桀对阜远舟的百般折磨手段和对他的身体动了手脚,不过阜远舟说过,只要慕容桀死了就没事了。   他从不怀疑阜远舟所说的话,但是如今想来,却觉得很是不安。   阜远舟会不会隐瞒了他很多事情?!   虽然这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这次牵扯到阜远舟的身体问题,他便觉得莫名无奈和恼火。   “发什么呆呢?”甄侦忽然道。   苏日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无意识地跟着他回到两人临时的房间里了。   甄侦看了看他。   他也看了看苏日暮。   两个人很微妙地对视了片刻,然后同时移开了视线。   “我说……”   “我说……”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突兀地被对方的声音打断了。   甄侦和苏日暮再度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能不能问个问题?”   “能不能问个问题?”   两个人又同时张了嘴,然后双双抽了抽嘴角。   甄侦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先说。”   苏日暮也不客气,道:“子诤这些年在宫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   他知道眼前的情人是玉衡最大的情报组织的头儿,所以问这话时倒也不觉得强人所难。   甄侦挑了挑眉,一点也不肯吃亏,“那你告诉我,三爷和刹魂魔教到底是什么关系?”   苏日暮:“……”   甄侦:“……”   两人干瞪眼了片刻。   甄侦率先挑明道:“交易一下吧,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   苏日暮露出一脸怀疑状。   甄侦顿时哭笑不得,“我还能算计你不成?”   苏日暮“啧啧”两声,“被你算计得还少么?”   甄侦笑得一脸温柔桃花满面,好似真的善良无害,“那你是换还是不换?”   “……”苏日暮被他笑得汗毛倒竖,“换就换……!”   甄侦满意地点点头,“如果说什么表现最奇怪又能和最近的事情扯上关系的话,那就是他这些年暗中偷走了很多死刑犯。”   苏日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甄侦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死刑犯?子诤要那么多死刑犯做什么?”   甄侦一摊手,“你问我我问谁?三爷肯定不告诉我。”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阜怀尧也知道,不过没阻止过,反正这些死刑犯从此就没了踪影。   苏日暮一脸纠结。   死刑犯……   难不成刹魂魔教的人也要茹毛饮血?   苏日暮决定回头一定要好好审一审阜远舟那厮!   好吧,某种程度上来说,苏大才子真相了一部分。   “该你说了。”甄侦扬扬下巴示意道。   苏日暮摸了摸鼻子,关于阜远舟的身份……“我不信你没猜到什么。”   甄侦扬眉,“我怎么知道我猜到的和你知道的是一样的?”   而且他顶多猜得到阜远舟和魔教关系匪浅,甚至担任要职,其实这件事都让他觉得有些惊奇。   毕竟皇朝第一高手闻名江湖,以剑道称霸天下,谁会想到他和那等魔教有所牵扯?   不过想到阜远舟来历不明的绝世武功,说是来自魔教,这个猜测倒也不算过分。   苏日暮微微踌躇。   甄侦睨眼看他,“你不是打算出尔反尔吧?”   苏日暮撇嘴,“子诤的师父是魔教几个掌权人之一。”   甄侦微微眯了一下眼,“别敷衍我。”   这样的答案简直说了跟没说似的。   苏日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我这不是答了么?”   甄侦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道:“我知道你想护着三爷,但是你不想想三爷和陛下是什么关系,我们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想必三爷也知道自己瞒不了多久的,你死撑着做什么?”   苏日暮叹气,“不是我死撑着,我当然知道子诤那货对皇帝陛下山盟海誓生死相许恨不得黏在一块,不过我相信他肯定也不想他皇兄搀和进这件事来。”   本来就是刹魂魔教和他的事情,朝廷的参与,完全是因为宿天门这该挨千刀的乱来。   “蚱蜢,别忘了,现在的局势已经不是单单一个刹魂魔教能够对付的了。”甄侦无视了他的语重心长——这厮演戏的功底他还能不清楚么?   “蚱蜢毛线啊……”苏日暮磨得牙“咯吱咯吱”作响,脸色变幻数次。   甄侦是阜怀尧的心腹,告诉他了转头那位英明神武的天仪帝陛下就该知道了——该死的他还不知道阜子诤这个重色轻友兄控没救的家伙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家亲亲兄长,他说了之后里外不是人肿么办?!   甄侦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凉凉道:“就算三爷不说,陛下肯定也猜到了,我敢保证三爷这次能来榆次山脉,肯定把自己卖了。”   不然那个宁可牺牲自己唯一的私心也要护着心爱之人的阜怀尧怎么会放他来这般凶险之地?别忘了,他可是玉衡的王,不做亏本生意的!   苏日暮苦闷地皱了皱脸,他知道甄侦说的没错,但是从私心里,其实他是希望阜远舟关于刹魂魔教的一切都通通在事情解决之后石沉大海永远封尘的,可惜事情发展总是不尽人意。   那些过去……如果能彻底埋葬就好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怨憎会   见苏日暮似乎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情绪里,眼神微微感伤的,尽管易了容,但是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个素来吊儿郎当的人身上,杀伤力实在有点大。   每每都是如此,常常只有一个阜远舟,才能牵动他最真实的情绪。   甄侦看着他,苏日暮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看着看着,甄侦心绪不知为何就纷乱起来,闹哄哄的折腾着耳朵,叫人不得安宁。   他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伸出手抱住苏日暮。   苏日暮被他拉回神思,“干嘛?”   “我不喜欢你这样。”甄侦有些闷闷地道。   “啊?”自家情人的语气委实罕见,苏日暮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和三爷……总是有一种比别人更深的羁绊,你是三爷赌不得的一张牌,三爷也是你最重要的人,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别人都格格不入,只要事情和三爷有关,你甚至能像是防备敌人一样对待我……”甄侦慢慢地描述着自己的感觉,难得有些示弱,“我不喜欢你这样。”   甄侦的声音就响在耳侧,不大声,里面的情绪却能轻易地捕捉到,苏日暮一下子怔住了。   靠在甄侦的怀里,他才猛地惊觉,这一路上阜远舟满腹心事,宿天门太猖狂,他终日忧虑种种事情,两个人即使同床共枕,也很久没这么亲密地在一起了。   他……好像总是忽视了这个人是他选择来陪自己一生的人,而将他当做是不同势力的人试探防备。   愧疚在一瞬间席卷而来,苏日暮禁不住心口微疼,但是嘴硬惯了的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不该说抱歉。   能让甄侦这般沉得住气不动声色的人都亲口示弱,纵横京城文坛的苏大酒才忽然发现自己真是个招人嫌的混蛋。   “你担心什么?”苏日暮故作轻松地问,“担心我会不要你?”   甄侦愣了一愣。   “也对,子诤是相貌好,名声好,武功好,脾气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会做官会做饭,出得朝堂进得睡房……”苏日暮细数着自家好友的优点,然后在周围越来越低的气压里忍不住笑了,“可惜,那是他家皇兄的私有物品,不能擅动。”   甄侦咬牙,“不是陛下的话,你就倒贴给三爷了?”   “当然……不可能了,”苏日暮的脸色像是吞下了一百只苍蝇,“他是好,不过就算是好得天上有地上无又怎么样?小爷就是跟他对付不来!”   “嗯?”甄侦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   “那个混蛋重色轻友,有了皇兄丢了义兄,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他觉得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固执得像头牛,自负得讨人嫌……”苏日暮愤愤不平地把自家好友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最后总结道:“小爷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和他碰上的?!”   刚才的气氛被瞬间打得七零八落,甄侦顶着一脑袋省略号无语地把人放开。   应该是他说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遇上这么个灾星的吧!!!   苏日暮“嘿嘿”笑了两声,凑过去粘着他,“还生气不?”   甄侦睨他一眼,“我要是还生气呢?”   苏日暮嬉皮笑脸,“要不你打我一顿,保证不还手~~~”   甄侦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片刻,忽地诡谲一笑,“我怎么舍得打你?”   苏日暮本能地觉得这句话肯定还有补充。   果然,甄侦施施然接上下半句话,似笑非笑,“你在床上不还手就行了。”   苏日暮的脸色绿了绿:“……”   在床上不还手不就等于是被这个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压么!?!   纤长白皙的手指轻点对方血色微淡的薄唇,甄侦眼中波光流转盈盈动人,“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   苏日暮下意识一口咬过去。   甄侦:“……”   苏日暮:“……”   手指传来刺痛感,甄侦的眼神陡然变得微妙起来,“松开。”   苏日暮在考虑要不要下牙再狠一点:“……”   甄侦勾起一边嘴角,其中威胁昭然若揭,“白痴,不想被毒个半身不遂的话,就赶紧松开你的狗嘴。”   苏日暮:“……!”   识时务者为俊杰,苏日暮悻悻然正想松牙,突然却听见门页响动声,两人一惊,同时转头看去。   甄侦和苏日暮呆了。   门外的蓝衣人呆了。   不到一霎,苏日暮就登时松嘴,后退,讪笑,动作一气呵成。   甄侦也猛地抽回了手,负在背后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哟,子诤,你总算出现了~~~”苏日暮热情洋溢地打招呼道。   “三爷。”甄侦简单地行了个半礼。   好像刚才的场景都是浮云啊浮云~~~   门外的阜远舟抬脚进来,关门,将两人扫视一圈,然后一挑眉,一字一顿道:“几天不见,你们倒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啊。”   甄侦:“……”   瞧瞧这模样,听听这语气,这不活脱脱就是一个看到自己儿子和儿婿成亲前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老丈人么!   被自己的脑补秒杀了的苏日暮抖了一抖,赶紧转移话题恶人先告状,叉起腰抖起腿气势汹汹道:“说,你丫的这几天跑哪里去了!?”   他们进来之前,是推测阜远舟已经进了停仙宫的,所以进来之后在各处都做了只有苏日暮和阜远舟二人才知道的标记——当然现在不止二人知道了——但是阜远舟一直没有出现,时间越拖越久,他们还担心他是不是折在内宫里了呢!   阜远舟看向他,淡淡道:“只是在内宫里兜转而已,猜到你们应该在外宫,我就过来了。”   苏日暮“切”了一声,“单独行动就单独行动,冠冕堂皇!”   阜远舟嘴角一勾,“你奈我何?”   知道这家伙是不会做单独行动去做什么的了,苏日暮顿时憋屈地将牙磨得“咯吱咯吱”作响。   阜远舟懒得搭理他,回头转向甄侦,问道:“连晋和宫清呢?”   “这会儿是他们轮班,”甄侦道,估摸了一下时间,“还要过多几个时辰才回来。”   阜远舟点头,微顿顷刻,道:“连晋回来的时候告诉他,他一直在找的那队士兵已经死了。”   “嗯?”甄侦愣了一愣,“确定了?”   阜远舟叹了叹气,“有记录,我正巧看到了。”   甄侦也有些感慨。   连晋此番前来虽说是顺便来找一下当年被他年少轻狂害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士兵,实际上也是抱着希望的吧。   也不知道连晋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苏日暮没搀和这个话题,往阜远舟这边瞄了好几回,最后忍不住问道:“丁姨她……”话到一半就已经咽了下去。   阜远舟闻言,沉默了片刻,没说话,眼神微微复杂。   不过苏日暮已然清楚了他的意思,即使早已有了猜测,此刻还是禁不住心凉了一下。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声音不大,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询问旁人,“她明明……她就算想自寻死路,为什么不为天晴想一想?”   “我不会动天晴。”阜远舟道,声音不大,却是坚定。   孩子总是无辜的。   苏日暮抿了抿唇,“我知道……”只是那种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感觉……   阜远舟并未为丁思思解释或者落井下石什么,只是避开这个话题,将这几天在内宫的事情说了一遍,其中略过了关于欧阳佑的种种,只说他是偶尔发现钟磬书和长孙轻言的秘密。   甄侦和苏日暮听得都皱起了眉头,他们只知道这里的人都管停仙宫宫主叫钟宫主,却没想到居然是八年前就已经葬身火海的钟磬书,甚至牵扯出这么一段离奇故事来。   “啧啧啧啧……”苏日暮摩挲着下巴,“这长孙轻言到底招惹了哪路神仙,才会派钟磬书这么个偏执狂来折腾他?”   甄侦往苏日暮那边看了一眼——他们刚刚才讨论过这个问题,幸好他们不是又一个钟磬书、长孙轻言和安淑儿的悲剧。   爱情本就没有先来后到之分,钟磬书爱长孙轻言深之刻骨,但是长孙轻言与安淑儿的感情却并不比他的浅,所谓缘分,就是这般捉弄人,钟磬书之所以更让人唏嘘,不过是因为他的爱而不得增加了更多的悲剧色彩罢了。   他的爱没有错,只是方式不对,如果用伤害来成全爱,又何必在一起呢?   真正相爱的时候,是恨不得将那人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到爱人一分一毫的……   钟磬书,太过偏执了,长孙轻言也太过优柔寡断,两个人的错,造就了三个人的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我倒是好奇,木石圣人和宿天门有什么关系?”甄侦喃喃道。   苏日暮望向阜远舟。   阜远舟无奈,“别看我,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有点稀里糊涂呢。   苏日暮睨他一眼,“你跑来不是为了动动嘴皮子这么简单吧?”   阜远舟笑笑,“有几件事要你们去做,我还要回内宫一趟。”   “三爷尽管吩咐。”甄侦淡淡道。   阜远舟的指头叩了叩膝盖,“找到秦仪,跟他拿一种药。”   苏日暮第一反应就是:“谁要药?”   ……   第二百九十章 赤诚之心   千里之外,京城,皇宫。   “这是陛下的药方子,一天三次,文火炖,三碗煮成一碗即可。”顾郸写好了药单,将其递给了天仪帝身边的近侍第一人常安。   常安接过来看了看,见上面的药物种类实在不少,便忧心问:“陛下没有什么大碍吧?”   顾郸苦笑,“积郁成疾,忧思成患,说到底,医术无边,也治不得心病沉郁。”   其实也不算大事,却就这么慢慢腾腾地拖着,一点一点地熬煮着人心。   眼前老者的笑容让常安一下子想起那个骄傲凛然的永宁王。   他在的时候,他只要想讨天仪帝开心,不管做了什么后者都会露出无奈又宠溺的表情,嘴角勾出一丝细小的微不可见的弧度,便算是笑了,冰雕一样存在的人儿霎时有了活人的气息。   ……没有阜远舟在,阜怀尧就是这个天下最令人仰止的神祗——他就这么孤零零地端坐在神位上,俯瞰万人匍匐,死守江山无忧。   舍己,济世,无欲,则刚。   常安深吸了一口气,“你觉得这样错了?”   “不,没错,”顾郸道,语气沉重,“你觉得没错,我觉得没错,陛下觉得没错,天下人都觉得没错,”他将笔搁在笔架上,微微垂头的姿态像是瞬间老了十几岁,鬓角的白发都显得有些刺眼了,“只是陛下泽被苍生,却惟独不曾恩泽宁王殿下一人。”   “你在犹豫什么?”常安看着他,不解地问,“你不是誓死效忠玉衡,期盼陛下振兴我朝,收复失地,一统天下吗?”   “我没有犹豫,”顾郸道,回想起阜远舟知道了残红一事后的危险反应,“其实我真的不喜欢宁王那样的人,锋芒毕露,胸有城府,出鞘之剑过于狠戾,总是先伤人,再伤己。”   常安微微皱起眉头,“你说得对,如果不是他,陛下岂会困入魔障里不得安生?”   “魔障?究竟谁是谁的魔障呢……”顾郸喃喃着问,伸手拿起自己沉重的药箱子,身形似乎又被压得佝偻了几分,步履蹒跚似的缓缓走出殿外,声音越来越小,越飘越远,“我只知道,宁王临走前曾经找过我,”比谁都骄傲的年轻王侯一鞠躬几乎叩到地上,许他万千财富,送来珍药异草,只为佑得一人无病无灾,“……而我,终是负他所托。”   不是心软,不是同情,也不是愧疚,只是恰巧踩中了他心尖上那根最细的弦。   犹记当年,陌上花开蝴蝶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是谁家少年背着逃家病重的人儿翻山越岭,蹚水渡江,最后跪在红漆的大门前,亲手将心爱之人交回到高不可攀的长墙里,然后赔了一命,换他一生?   那人,那人……明明连模样都记不住了,却记得他也像永宁王这般,赤诚之心,昭昭日月。   将心,换心。   一如阜怀尧不曾恩泽于阜远舟,却任由他把心撕扯着带走。   常安怔怔地看着顾郸的背影消失的逆光之中,拿着手里轻飘飘却如重千钧的药方子,忽觉有些茫茫然不知方向。   如果谁都没有错,那么天仪帝的日渐憔悴,又是因着什么样的因果?   ……   御书房。   常安端着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陛下,该用药了。”他眼角的余光看了看黄龙梨木大桌后对着一份奏折凝神思索的白衣帝王,出声道。   阜怀尧抬眸看了他一眼,颔首。   常安将药碗送过去。   阜怀尧一言不发地喝下,苦涩的药汁并没有在他表情上留下什么特别的痕迹。   常安默默地看着他、眸色复杂。   “怎么了?”阜怀尧忽然望向他,发冠上的白色缀玉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的一双寒瞳狭长,清清冷冷。   “常安冒犯了。”中年的近侍赶紧垂眸请罪。   阜怀尧静静地注视了他片刻。   常安额头渗汗。   “你似乎有话想说。”阜怀尧淡然陈述道。   常安微微迟疑。   阜怀尧面色无波无澜,“你与朕还有什么是说不得的?”   常安的双唇嗫嚅了一下,“陛下……是不是想让宁王殿下回来?”   “你还是坚持你的想法,”阜怀尧平静地反问:“认为朕得子诤则负天下?”   常安为之辩解:“……不,陛下从来不曾负过玉衡。”   阜怀尧缓慢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羽在眼底落下一片薄薄的浅影,“你只是觉得有了远舟,朕就不再是明德之君。”   常安稍微抬了一下头,“陛下认为常安说的不对?”   “究竟怎么样才是明德之君?”阜怀尧问他,眼神如雪冰封,不见情绪起伏。   “公正允明,爱民如子,兼济天下,造福苍生。”常安想也不想就道。   阜怀尧顿了顿,“所以远舟阻了朕什么?”   常安愣住了。   阜怀尧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似乎也觉得有些困惑,“远舟并没做错什么,若是你为帝位之争的事情,那么朕只能说皇家无亲情,人总是想坐在朕这个位置上的。”   就连心境淡漠如他,也不想把这个位置拱手相让与他人,他不是真正无心无情,他也有自己的抱负,自己的野心——就如阜远舟所想,阜怀尧冰冷天成,却永远不会是雪中傲梅,而是花王牡丹,因为傲雪凌霜的梅花,永远学不会翻手云覆手雨的阴谋明谋。   常安张了张口,几次反复之后才干着嗓音问:“陛下这是为宁王殿下辩解吗?”   “朕只是想说,他没有乱了朕的国家,”阜怀尧望向窗边架子上的红缨木箫,眼神却已然飘远,不知去了何方,“他只是乱了朕的心罢了。”   如果是在以前,阜远舟的聪明才智也许还会毁了他的苦心孤诣,只是如今那个人眼中心心念念的都是他,那个人一往情深如海,就不再可能是他的绊脚石——那个人甚至甘愿俯身成为他的一块踏板!   “乱心不是比乱国更可怕吗?”常安忽然觉得自己很难明白阜怀尧的心思了。   “那时候朕一直觉得无情方为为君之道,父皇也说将感情束之高阁才不会被蒙蔽双眼,”阜怀尧的手指习惯性地摩挲着手上的褪色手绳,“可是远舟却让朕明白,感情能杀死一个帝王,但是与此同时,无情无心,却不能真正懂得兼爱众生。”   就像是绝世的剑客,无情便是屠戮的侩子手,有情便是济世的侠义者。   一如双刃剑,用好是救人,用不好是杀人。   常安僵立了许久,“陛下是想告诉常安,您想做一个有情有义的帝王?”   阜怀尧低下眼眸,看着药碗里残留的苦涩药汁,“朕也曾经以为无欲则刚,无情则圣。”可是,伤阜远舟一分,他就痛上三分,感情才是那把最锋利的刀,杀人救人,无一不可。   “您打算一尝人间情爱,才知如何治理天下?”   阜怀尧的语气淡然,又比白马寺中慈眉善目的金佛多了一分人气,“未曾入世,如何出世?”   常安有些难以置信。   他铁血刚心的天仪帝陛下,也被人间情爱缚住了手脚了吗?!   阜怀尧忽然收回视线,笔直地看进他的眼眸深处,“朕知道你心中对朕忠心耿耿,为了朕的万世基业鞠躬尽瘁,一句一谏都是为了让朕成为千古明君……可是常安,你还记不记得,朕是帝王,却不是神?”   说这话的时候,素来冷面酷厉的年轻君王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苦笑。   常安脑子瞬间一空,乱哄哄的声音奔腾在耳边,喧嚣又混乱。   他似乎能够理解到一些自己效忠的陛下的言下之意,但是又捕捉不了其中的信息。   眼前白衣霜冷的男子,仿佛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这是他心目中的神——他真的把他当成是他的神……   可是,他的神却亲自走下了神台,用一种隐含悲切隐含寂寥的语气和表情告诉他,其实他也不过是被万人跪拜,捧上神位,要他无情无欲,要他孤寡一生,要他独享江山万里孤单如雪。   “陛下想告诉常安,您也有人间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常安喃喃着问他。   “朕是人,朕为什么不能有?”阜怀尧微叹一口气。   常安有些思绪混乱,说出来的话也带了一些强硬的斩钉截铁,“您是玉衡的主子,您应该明白自古多情空余恨,您要兼爱众生,而非独专一人。”   “朕没有独专一人,”阜怀尧缓缓道,“朕要爱护天下人,可是,远舟也是天下人之一。”   “陛下后悔让宁王离开了?”常安咬着牙问道。   “朕这一生后悔的事情不过一件,并不包括这个,”阜怀尧并不在意他的语气如何,“有些事情总是要分开之后才能明白,至少,朕已懂得以情待天下黎民。”   “陛下想让宁王回来?”   “也许是,也许不,”阜怀尧闭了闭眼眸,“朕只是希望,不再伤人伤己。”   如果阜远舟不能明白这个道理,他就教会他明白。   他知道他能一个人走完这条漫漫长路,却不能让阜远舟为此付出遍体鳞伤的代价,再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爱给予的是温情,不是伤害。   ……   第二百九十一章 资料   停仙宫。   最近几日里一直无风无波,混进来的“魔教右使”谢步御不再见其踪影。   就在此时,刹魂魔教左使秦仪被劫走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在内宫中的钟磬书手上。   这件事发生得太仓促,明明之前毫无迹象可言,饶是一直在等着敌人发难的钟磬书也始料不及,怔忡了片刻才肃言下令彻底搜查外宫,封闭内外宫以及地面的关口。   他是停仙宫的宫主,自然明白封闭了两边关口之后这个地下宫殿是怎么样的铜墙铁壁,而且就算真的逃了出去,外面榆次山脉的天险也能叫他们插翅难飞。   下完命令之后,钟磬书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他是按宿天门门主的意思,叫人诱使丁思思反叛魔教并将魔教中人带进榆次山脉,借此试探这个隐忍多年的教派的实力的。   这一路上的种种试探之下,门人汇报回来的资料显然出乎宿天门的预估,所以右护法红艾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这个女子精于机关阵术,停仙宫就是由她亲自督建的,所以要找到隐藏在庞大地下宫里的敌人应该易如反掌。   不过他也不怕红艾每次指桑骂槐说他一点用都没有,反正于他而言,他在乎的仅仅只有那么一个人,留在停仙宫害了那么多人也只是为了延续那个人的性命。   他没疯也没入魔,只是在爱上长孙轻言的时候,答应宿天门门主的交易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会失去一切,他知道,他也认了。   其实那些名誉、那些同门之情又何足挂齿,长孙轻言才是他的一切——他唯独不能失去他的大师兄。   而能惊动宿天门门主将右护法派来,就足以证明刹魂魔教的人的难缠,那么,这般人物,怎么会这么没头没脑地带走同伴?   钟磬书慢慢皱起了眉头。   他忽略了什么呢?   除了秦仪之外,停仙宫手里还有丁思思这个叛徒,按照刹魂魔教的教规,对叛徒的惩罚极为严苛,为什么他们有能力在层层守卫下救走左使秦仪,却不去处决了被随意放在内宫一角的叛徒丁思思?   秦仪……是因为秦仪的价值更高,所以他们不肯冒一分一毫的险么?   等等,秦仪的价值……!   钟磬书遽然站了起来,过猛的动作将手边的温茶都带翻了,溅开的水花在他的玄色袍子上晕开一抹深邃的色泽,但是他没有在意,只是匆匆往一个方向掉头就走。   秦仪的价值就是对永生的反向试验,但是这些试验的基础是在宿天门的研究之上!   而宿天门的试验都在停仙宫,包括所有的试验资料!!!   钟磬书挥手示意一队最精锐的护卫跟上,自己带头冲向停仙宫的最中心的地方。   ——那就是存放各种试验资料的地方!   但是在接近一座圆形封闭拱门的时候,钟磬书却慢慢停了下来。   不是他想停,是他没办法走快了。   因为这里横七竖八地躺了所有守卫这里的护卫,也不知是死是活,堆得满满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而在尽头处,严密封锁的大门已经被打开,烛火明亮,大大方方地照亮了四周,像是在嘲笑着什么似的。   “所谓宿天门,其实也不过如此。”   慢悠悠的声音响起,优雅的韵律里含着独特的调子,不知多么动人,偏生说出来的话却教人从心底觉得咬牙切齿。   钟磬书皱了皱眉,注视着那个洞开的拱门。   两个身影出现在了火光之中。   钟磬书将手搭在了柳叶刀上。   出声的那人,是个温如江南的男子,一身雪青的长袍,一脸尔雅的浅笑,好似所过之处能够带来春风飘过细雨,指尖却似有银光若隐若现,似是什么暗器之流。   而在他的旁边,是一个钟磬书有过一面之缘的眉眼俊美逼人的年轻男人,他眸似曜石,眼神如刀,手拿一柄出鞘的银色长剑,一身蓝衣如海,暗色纹路在烛火里蜿蜒伸展。   钟磬书放缓了呼吸。   这两个人……   是强敌。   “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蓝衣男子轻言念道,唇角滑出一个似笑似讥的弧度,“钟宫主的刀法,我倒想好好领教一番。”   钟磬书心里一愣。   他在江湖上已经“死”了八年,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男子为什么会认识他?他也不记得有见过这么个出色的人。   但是表面上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避开那个曾经的名号,道:“敢犯我宫中重地,三位的胆识让钟某颇为欣赏。”   这拱门背后的石室里有第三个人的气息。   三个人就敢以身犯险跑到庞大的地下宫殿里最中心的地方,委实不能不称作是有胆识!   没错,这三人就是停留在停仙宫中的阜远舟、甄侦和苏日暮三人!   而宫清和连晋则是作为另一拨去救秦仪,与此同时引开停仙宫里的大部分守卫。   而他们三人则是由阜远舟作为内应,直奔这个储存资料的石室!   此时的钟磬书开口虽然平静,但是平静下面的怒火还是昭然若揭,甄侦却没有放在心上,扬手抽出了腰上薄如蝉翼的三尺软剑,灌入澎湃内力,将其化作笔直模样,削铁断发之资,“那么三爷,剩下的就交给在下了?”   “嗯。”阜远舟淡淡应了一声,就在这个字音落地的时候,他和甄侦以及钟磬书就动了。   钟磬书拔刀,阜远舟踏出拱门,而甄侦已经身如鬼魅一般踏着一地的人闪身到钟磬书的背后,对着为首守卫就是一剑过去。   钟磬书眉尖越蹙越深。   他的轻功不够好,但是胜在刀法够快,所以甄侦即使轻功曼妙也不敢轻易偷袭他。   他的对手,是阜远舟。   这是钟磬书第一次完全看到阜远舟的颜容,然后他的感觉就是——丁思思骗了他。   这个人不可能是区区刹魂魔教右使,这个人的骄傲,这个人的武功,这个人的气度,都令得他永远不会心甘情愿屈居人下。   一身蓝衣,身带银剑,相貌惊绝,剑法纵横……这让钟磬书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活着就成了传奇的人。   但是现在没有时间给他证明这是不是他想到的那个人了,他要做的是保护这些资料——这关系着他师兄的生死存亡!   所以他也动了。   在后头属下的倒地声和兵器交击声中动了。   阜远舟也抬起了手,剑尖斜对着地面,然后,抬眸。   甄侦往后看了一眼,挑眉。   那两个人重合的身影在一声锋锐的兵器碰撞声中分开。   钟磬书的脚刚点到地面,就再一发力,向拱门内奔去。   但是阜远舟的身法比他更快,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经将他拦下,再战。   钟磬书眼角的余光看到拱门内的石室里,一个白袍子男人在暗门前捣鼓着,背着一卷画轴,回头冲阜远舟怒道:“出去打,小爷差点就开到了!!!”   阜远舟手中剑招瞬间一戾,将钟磬书逼退三步,离拱门远了一些。   钟磬书则是时不时往里面瞧上一眼,心里犹疑。   那暗门背后总是放着整理记录好的最简略最完美的一份资料,而暗门的机关也是宿天门右护法红艾的最得意之作,那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真的能把门打开?!   他越是想,越是急,手里的刀也越来越狠戾。   阜远舟却是始终连气息都不曾变过,然后在某一个刹那,剑尖微一前送。   钟磬书唇色一白,右胸的衣袍处迅速晕开一片深色。   他迅速后退一步,将剑尖抽出来。   阜远舟也吃了亏,腰腹处被划开了一个口子。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搞定了!”冷不丁的,苏日暮抱着一捆东西蹦了出来。   钟磬书顿时一惊,舍下阜远舟朝苏日暮横刀砍去,对自己的伤口一派不管不顾的模样!   苏日暮听到动静,“啧啧”两声,飘然后退。   阜远舟已经及时赶上,隔开了他带着必杀之意的一记刀招。   “吓死小生了~~~”苏日暮装模作样地想要拍拍自己的胸口,无奈手里抱着书,他只好作罢。   阜远舟闻言,直想抽他一嘴巴子,“走开点,碍事!”   苏日暮瞪眼:“……”   他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就看到了阜远舟不停崩裂的伤口,顿时怒了!   不过他怒的方向是……   “阜子诤你这个笨蛋,连个整天在地下捣鼓这个捣鼓那个不做正经事日头都没见过的软脚虾都搞不定,还要你有什么用!!!”   阜远舟:“……”   钟磬书:“……!”   不远处游走在众多守卫之间防的他们不能前进一步滴水不漏的甄侦忍无可忍:“有本事你自己来!”   光动嘴皮子有毛线用啊!!!   “……”苏日暮牙齿一磨,忽然一个纵身跃进阜远舟和钟磬书之间,几个连环踢直接将两人分开。   真以为他不敢么!?   “你搞什么?”阜远舟蹙了一下眉。   “搞定他!”苏日暮恨恨道,把手里笨重的一大堆东西直接抛给阜远舟。   钟磬书下意识想要追过去。   但是苏日暮已经一个闪身挡在了他的面前,嘴角勾起一个奇特的弧度,算不上是笑,反倒是让人看了有些不太舒服的感觉。   钟磬书猛地皱紧了眉头,本能地握紧了手里的柳叶刀,但是这个动作牵动了他右胸的伤口,让他脸色又白了三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永远一起   苏日暮可没敢小瞧眼前这个受伤的男子,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姿态也收敛了起来,他扯动了一下背着的画轴的绳子,一样重物从画卷里掉了出来,被他反手接住。   ——那是一柄剑,一柄血红色的长剑。   阜远舟皱眉,本来是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甄侦回头看时,正好看到苏日暮将剑出鞘。   他一下子怔住了,险些被冲来的停仙宫护卫伤到,他反手一击透骨针打在那人身上,继续盯着苏日暮,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不是因为终于看到了挂轴里藏了什么东西,而且那柄剑……   钟磬书也瞳孔微缩,“名剑荆麟……你是现任刹魂魔教教主!?”   苏日暮轻轻巧巧地握着手里足以令人闻风丧胆的血色长剑,血光映着嘴角讥诮笑意,像是苍白的脸上开出了妖艳的花,“是或不是,又有何关系?”   钟磬书死死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要紧,不过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世上最销魂的刀法,自然是要用最销魂的剑法来破了……”苏日暮慢悠悠道,但是在他的字音落地的时候,他已经和钟磬书过了三招。   刺。   格。   掠。   剑光几乎化作血色的飞绸,温柔地绞杀在人的要害上。   甄侦忽然就明白为什么苏日暮对上能称得上是传奇的阜远舟也能在武功上自信满满了——因为他本该是另一个传奇。   阜远舟的琅琊妖异,剑势却极尽凌厉霸道,而苏日暮的荆麟霸道,剑动之时却极尽绚丽华美。   若是他们二人相争,恐怕谁胜谁败——难以料之!   但是,刹魂魔教教主慕容桀的佩剑“荆麟”为什么会在苏日暮身上!?   在甄侦的满腹疑惑之中,苏日暮和钟磬书的对决已经到了接近尾声的时候了,甄侦也将拦路的人清得七七八八了。   血红的剑身勾破了玄色的长衣,钟磬书愕然发现自己的后一记刀法已经后继无力了——销魂刀,被破解了。   对方招式已老,苏日暮从他刀下旋身而出,微微吐出一口气,朝阜远舟递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要不是他,恐怕还会被钟磬书堵在这里不知多久呢!   阜远舟翻了个白眼,无视之。   钟磬书看着已经抱着资料往外走的阜远舟,几乎目眦欲裂。   但是他先被阜远舟伤及皮肉,再被苏日暮伤了肺腑,刚踏出一步,就已经踉跄着跪在了地上,呕出一口血来。   苏日暮趁机越过他闪到阜远舟身边。   甄侦回头望向他们,他的身后,最后一个停仙宫护卫倒了下去,其他的已经被派往外宫搜查,暂时应援不了这里。   钟磬书咬牙道:“你们真的以为停仙宫来去自由!?”   阜远舟停了下来,转头。   钟磬书杀意毕露地瞪着他,眼中火光跳动。   阜远舟轻巧地把手里的资料在手里打了个转,注视了他一会儿,忽然道:“钟宫主想要永生?”   钟磬书冷笑一声,“刹魂魔教前任教主慕容桀同样将教众化作不老之躯,你有什么资格问我想不想要永生?”   阜远舟眼神微暗,“你信是吗?可以,别人要不要,你可曾问过他的想法?”   对方的言下之意让钟磬书眉头一锁,“你究竟想说什么?”   阜远舟语气怜悯,“你抛却名利,害死同门,只换得长孙轻言对你无爱无恨,你可曾有过后悔的时候?”   钟磬书身形微僵,脸色冷凝,“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不过我能告诉你,这世间之人死绝了又如何,我还有我师兄就够了。”   阜远舟微怔。   曾几何时,他也抱着这个念头,宁负天下人也不负他皇兄——钟磬书就像是一面镜子一样照出了他天真的模样。   阜远舟忽觉冷意丛生。   ……   钟磬书拖着伤口回到属于他和长孙轻言的石室。   绕过屏风,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安静地躺在床上望向他的时候,钟磬书就觉得一阵委屈,紧走几步上前去俯身抱住他,亲吻他的嘴角,然后低落道:“师兄,资料被他们拿走了……”   长孙轻言顿了顿,没有问是什么资料不见了,只是道:“梓严你受伤了?”   血腥味太重,一进门就已经能闻到了。   “我没事。”钟磬书放开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脸色却是一片惨然的苍白。   长孙轻言看着他不说话。   床边的桌子上有杯他出去前倒好的水,钟磬书有些口渴,掩饰性地拿过来喝了几口,见长孙轻言还是直直地看着他,眼神有些他读不懂的哀伤,他脸上的假笑也慢慢淡了下去。   随手将水杯放下,钟磬书脱掉鞋子躺进床里,抱住心爱的人。   长孙轻言提醒他:“你的伤口……”   钟磬书的头微微摇了摇,“睡醒了再说吧,师兄,我有些累了。”   长孙轻言盯着那水杯看了一会儿,道:“睡吧,师兄陪着你。”   钟磬书的眼神微微一亮,“师兄会一直都在?”   长孙轻言缓缓眨眼,“嗯。”   钟磬书笑了,真真切切的浅笑,用力抱紧他,闭上眼,喃喃道:“师兄,梓严会和你永远在一起……”   他其实真的很高兴,他的师兄终于顿悟了一些事情,这很好,非常好……不过他有些困了,可能是失血过多的关系。   等他醒来……等他醒来的时候,他一定会去把那些资料追回来,找到延续寿命的办法,和他的大师兄永远在一起……   ……   沉入黑甜梦乡的时候,钟磬书的嘴角仍然是挂着笑意的。   长孙轻言注视着他,将他的神容轮廓一点一点描画一遍,然后费尽全力,慢慢将对方的头靠在自己的颈窝上。   他就这么静静地拥着钟磬书,感受着他的呼吸打在脖颈的皮肤上,越来越弱,越来越淡,直至完全停止。   长孙轻言直勾勾地望着头顶天花板粗糙的纹路,眼神比风烛残年的老人更加麻木。   永远……   在一起……   他张开口无声地复述一遍。   不,梓严,你错了,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的,我陪你一起死,将永恒凝固在这里。   梓严,我下一世再为淑儿敢做牛马,这一世,是我欠你一生情分……所以,我还你。   ……   石室的门再度开了。   长孙轻言没什么意外,只是将目光移向屏风拐角处。   “钟宫主永远不会知道,是你亲手杀了他。”来人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语气。   长孙轻言疲弱的手轻轻抚摸着钟磬书的头发,“等他到了阴曹地府知明死因的时候,也许会恨我。”   “我觉得不会。”阜远舟从屏风背后转了出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已经失去生息的钟磬书,“他爱你。”   信仰一样的爱情……   “恨或不恨,已经没有意义了,帮我谢谢秦左使的药吧,”长孙轻言平静道,“梓严说过了,他活得很痛苦,既然我能帮他解脱,那就……解脱吧。”   阜远舟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这个苍白的男子四肢残疾地躺在床上,亲手杀死了唯一一个能照顾他的人——他不知道钟磬书是给予了多少伤害,才能让长孙轻言用两败俱亡的方式来终结这一场孽缘。   “我请阁下拿的东西呢?”长孙轻言问。   “在这里。”阜远舟翻手亮出一个小盒子,放在长孙轻言身边,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不过这是他和对方交易的一部分内容。   长孙轻言侧头看了看这个有些年代的木盒子,笑了笑,“好了,都结束了。”   “嗯?”阜远舟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想要询问清楚,但是长孙轻言忽然示意他不要说话:   注意听……一,二,三……嘭!!!   震天的巨响穿过厚厚的石壁传来,地面一阵剧烈的摇晃,一些碎石落了下来。   阜远舟稳住下盘,惊疑不定:“你做了什么?!”   长孙轻言将目光从木盒子那里收回来,道:“当年逃走的时候,我在停仙宫各处埋了无数雷火弹,准备毁了这个地方,这个东西就是启动炸弹的关键。”   虽然已经迟了多年,但他还是想毁了这里。   阜远舟惊愕地看着这个明明气质如月却被暗无天日的生活逼疯狂了的男子,“你要所有人为你和钟磬书陪葬?!”   长孙轻言道:“当年我也不想害死梓严,所以雷火弹每次引爆的时间都不长。”他只是想毁了这里而已。   阜远舟咬牙:“前辈心思缜密,佩服佩服!”   长孙轻言之前确实有给他地图,但是他和苏日暮甄侦几人都是分开走的,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就在引爆雷火弹的附近!!!   这种地下宫殿,一旦塌方绝对是死伤无数插翅难飞!   “时间足够的……钥匙在宿天门门主房间里,从软榻左右处数起的第三块纱幔上,我就不送了,阁下慢走。”长孙轻言淡淡道,将钟磬书变冷的身体拥紧了一些。   阜远舟微微瞪大了眼,然后在下一个雷火弹引爆前走出了石室。   离开前,他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但只能看到屏风前桌子上的花瓶已经砸在地上了,野花零散地铺了一地。   他忽觉心中苦涩。   求之不得,为之奈何?   拐了两个转角之后,身后骤然一阵地动山摇,热浪汹涌,阜远舟愕然回头。   那是……长孙轻言和钟磬书在的石室。   ……   第二百九十三章 舍身   长孙轻言本是和阜远舟做好了约定的。   前者提供出宫的地图、停仙宫的研究资料和一把阜远舟在找的“钥匙”,后者在某地找到一个木盒子并且找秦仪拿一种让人死得最安稳的毒药,然后在拿资料的同时重创钟磬书,让他在受伤的情况下毫无察觉地喝下毒药——毒下在那个水杯里。   其实听到这个交易时,阜远舟有一瞬的迟疑,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他对钟磬书总有一种莫名的同情感,却也为长孙轻言觉得悲哀,他这一辈子都过得太无奈,最爱的人死于非命,最重视的人陷入疯狂,命运将他逼到了绝路上,最后决绝地选择和钟磬书同归于尽死后同寝,和安淑儿黄泉不见来世续缘。   但是最后他同意了这个计划,却没想到长孙轻言竟是对引/诱钟磬书犯下无尽罪孽的宿天门恨到直接用整个停仙宫来陪葬。   因为之前连晋和宫清率先带走了秦仪造成的混乱,钟磬书已经下令封闭了内外宫通道和对外的门,所以某一块区域的雷火弹爆炸时那里几乎没有人可以幸免于难,整个停仙宫都乱了起来。   阜远舟自然不可能笨到现在跑来跑去找苏日暮他们确认安全,而是趁乱冲回宿天门门主的房间,找到了从软榻右手处数起的第三块纱幔。   紫色的轻纱飘飘荡荡,阜远舟伸手拽了一下,然后人如蛇形一般攀着这薄纱飞身向上,手掰住正上方的房梁,仔仔细细扫视了一圈,但是并没什么发现。   但是长孙轻言也没欺骗他的必要,阜远舟皱了一下眉头,一边细想自己是不是漏看了什么地方,一边顺着薄纱滑落下来。   一声玉器撞击音打断了阜远舟的思考,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停在半空上,侧眼一看,发现自己是碰到了缀在纱幔的玉坠子了。   他扬了扬眉,继续下落,果然注意到一连串的玉坠子中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他抬手一扯,然后轻轻巧巧落在地上。被钟磬书划到的伤口隐隐作痛,销魂刀的效果并不随着它的主人的死去而消失,不过他没在意。   他将这个巴掌大的玉坠子捏碎,里面果然掉出一把铜质的钥匙。   爆炸声已经越来越近了,阜远舟将东西贴身收好,返身出去。   因为出不去,这个庞大的地下宫殿已经彻底混乱做一片,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这些追求着永生的生者和那些被迫丧失理智的试验品没什么不同,所有人都在奔走,喊叫,逃命,然后被无情的爆炸吞噬。   阜远舟按着长孙轻言给的地图一路顺着最安全的道路离开,但是那毕竟是五年之前埋下的雷火弹机关,终年因为残疾被困在不见天日的石室里的长孙轻言显然估计有所差错,这个出口已经被爆炸引起的巨震波及,塌了下来,埋了近百个逃到这里的人,连塌下来的泥石都已经被血染红,混杂成叫人反胃的色泽。   计划好的退路被封住了,也不知道苏日暮他们出去了没有,阜远舟心里有些不安,不过脚下已经火速后退,掉转头去找另外的出路。   他呆在停仙宫这几天也算是熟悉了内宫的大部分地方,不过连走了几个出口,都只看到和刚才差不多的景象,来往惊恐的人群已经顾及不到这么个面目陌生的外人了。   阜远舟站在摇摇晃晃的地面上,觉得自己的不安预感成了真——他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停仙宫是整个建在地底下、山腹之中……阜远舟仰头看了看龟裂的头顶石板,在考虑从上面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身边忽然有人靠近,不是匆忙跑动的人群,而且刻意的接近的步子,阜远舟反射性地拔剑。   剑方出鞘一半,他就停住了,挑眉看向不远处一身灰色劲装的年轻女子,淡淡开口道:“原来你在这里,思思、”   丁思思抿住了唇,眼色复杂,开门见山道:“尊主,思思知道一条出路,请您跟我来!”   阜远舟没说话,也没动,甚至连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丁思思有些急了,“停仙宫就快塌了,请尊主再相信思思一次!”   阜远舟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信了,只是随意道:“带路吧。”   丁思思松了一口气,回头飞快往一个方向走去,毫不介意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曾经背叛过的现任刹魂魔教教主面前。   阜远舟跟上,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冷不丁的道:“钟磬书死了。”   丁思思的脚步滞了一下,“思思知道。”   若是宫主未死,这个地下宫殿也不会乱得这么快吧。   “停仙宫马上就会没了,你想要的也得不到了。”阜远舟继续陈述事实。   这次丁思思没太大反应,也不问对方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背叛魔教,只重复道:“思思知道。”   阜远舟挑了挑眉,跟着丁思思走进一条从没走过的小路。   而在小路尽头,有一扇简陋的门。   丁思思停了下来,指着门道:“尊主,从这里出去……”   话音未落,她就惊恐地收缩瞳孔。   她清晰地看到,雷火弹爆炸的火光在阜远舟身后的小路尽头亮起。   ……   夜色深深,无月之空,天地晦暗。   京城,皇宫,乾和宫。   阜怀尧猛地将自己从噩梦中抽身出来,渗出的冷汗在夏季的炎热里冰凉凉地贴在皮肤上。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他用力地喘息了一会儿,才将那股惊惧呼出去,但是一阵又一阵的心悸还是怎么都压不住。   自阜远舟入榆次山脉以来,他不是第一次做噩梦梦见心爱的三弟出事了,却从未这么真实过,他很是忐忑。   已经二十多天了……还是没有消息。   阜怀尧努力控制在自己不要往坏的方向想——他明明从不是这么悲观的人。   可是,他还是担心,担心得要命。   从爱上阜远舟的那刻起,除了那段这个孩子半痴半癫的日子,他就从来不曾试过不担心。   担心自己的铁石心肠担心父皇的眼光担心阜远舟的生死……   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会爱着这个人。   一天一天,一点一点,越来越爱他。   阜怀尧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已经慢慢被撕作了两半,一半是江山,另一半是阜远舟。   而现在,他的生命不再完整——他的一半在千里之外的天险之地,生死不知!!!   ……   榆次山脉,停仙宫所在的连绵山峰,中间的某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凹了下去,渐渐变成一个巨大的叫人目瞪口呆的石坑,并且还在不停地扩大中。   坑边有几个人影灰头土脸地爬了上来,狼狈地坐在了旁边稳固的地面上。   连晋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子,忍不住怒骂道:“哪个该挨千刀的龟孙子玩的炸弹!?随便炸掉一个地下宫很好玩么!!!”   苏日暮也“啧啧”了两声——差点就交代在这里了,要是死了得有多憋屈啊!   宫清和秦仪在一边不说话,不过脸色也不太好看。   “是谁炸掉停仙宫的?”甄侦一时觉得大惑不解。   钟磬书这会儿应该已经喝下毒药死了,然后停仙宫就塌了,难道会是他做的?可是为什么??   “谁知道是哪个疯子!”连晋看到宫清肩上被坠落的砾石划破的地方,没好气道。   苏日暮收拾了情绪在附近转悠了一圈,然后脸色惨白地回来了,“为什么子诤还没出来?”   众人闻言,看向已经塌掉的出口,表情变了。   ……   停仙宫,一条小路的尽头处。   塌掉掉落的大石堵住了大部分的通路,简陋的门已经变形,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体的大部分都被压住了石堆下,涓涓血流从她身下蔓延开来。   、   不远处的空地上,蓝衣俊美的男子撑着晕眩的脑袋站起来,目光在四周扫视一圈,在接触到被压着的女子时脸色一变。   刚才的爆炸来得太突然,阜远舟是有反应,但是反应得来不及,可是他却没想到,丁思思那时候会扑过来推开他,代替他成为了被压在那些石头下的人。   而他被一个石头砸了一下脑袋,眩晕了片刻,所以没阻止到她。   “思思……”阜远舟走过去,察看着对方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把她弄出来。   “没用的了,尊主还是快点离开吧。”丁思思睁开眼来,眼里并没有什么痛苦的意味,倒是带着一股平静的解脱,像是期待死亡期待地太久了——就像是刚把自己和钟磬书相拥在一起粉身碎骨的长孙轻言。   “为什么……”阜远舟呢喃着问。   “因为思思是叛徒,所以尊主才不相信思思是为魔教誓死效忠吗?”丁思思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   阜远舟眼神复杂。   丁思思苦笑一声,说话的时候已经开始夹杂着血从嘴里涌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味道,“思思知道,您是来找‘别有洞天’夫人钥匙,才会答应宿天门的交易。”   阜远舟一愣,不太明白其中的逻辑关系。   丁思思看着他的表情,眼里流露出了哀意,“其实‘别有洞天’有两把钥匙,另一把在天晴身上……思思以为尊主知道。”   所以得知柳天晴拜阜远舟为师的时候,她才会下意识认为阜远舟在利用她的儿子,但是在榆次山脉阜远舟的几次试探里,她已经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弄错了,直至阜远舟将她和秦仪舍下,而秦仪不动声色,她才明白原来阜远舟一直在对她手下留情。   可惜那时候已经晚了。   阜远舟终于明白其中原因,皱眉,“我说过了,天晴是我的徒弟。”   “思思明白……”她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眼神亮了亮,“所以……日后就、就请尊主多多照顾他了,思思……不是个好母亲。”丁思思断断续续道,说完之后,脸色就渐渐灰败下去。   阜远舟抿住了唇,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眼露伤感,重复:“天晴是我的徒弟。”   遑论其中有没有丁思思的嘱托,他都会照顾好柳天晴。   像是得到了什么重若千金的承诺,丁思思眼中的神采慢慢淡了下去,“真好,终于可以离开了……”   不过二十年不老不死,都快把她逼疯了。   能够这般离开人世,比起魔教很多故去的朋友的结局,已经很不错了……   她的天晴,也有人照顾了……   身边重要的人都已经逝去,想要的留不住,不老不死,其实有什么意义呢?   “最后一件事……”丁思思喃喃,“尊主还记得思思曾经说过,老尊主在白道曾有几个至交好友吗?”   阜远舟犹豫着点头,一时猜测不出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丁思思的声音越来越小,“这其中一个便是木石圣人,另一个,则是素剑门门主素修枝——百年前的剑客舒几梦的后人……”   话音还未落,她的呼吸已经戛然而止。   阜远舟怔在原地,似乎不太接受得了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爆炸声再次响起,地面摇晃起来,惊醒了怔愣的阜远舟。   他握了握拳,起身对丁思思的遗体一鞠躬,随即转身,穿过那个已经变形的门。   身后,轰然巨响。   阜远舟回头看了一眼。   这里埋了三个他认识的人。   还有两个哀伤的故事。   这人世已经太凄凉了,何必再用这些故事增添绝望,既然已经埋葬,就让它就此尘封吧……   于是,苏日暮他们费力找到这个难得狼狈的永宁王的时候,他就靠在一棵大树边上,目光落在已经完全塌陷的巨坑上,闻得动静时,淡淡开口道:   “秦左使,刹魂魔教教众丁思思护主有功,以身殉职……记一等功。”   ……   第二百九十四章 荆麟   阜远舟再怎么强大也还是个人,被石头砸了那么一下,当时没什么反应,不过等走动了一段时间,他就冷不丁的毫无征兆的晕了过去,将同行的众人吓了一大跳。   等秦仪检查之后,他们才知阜远舟是顶着脑袋上的伤口赶路的,不过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不能剧烈行动。   为此,苏日暮险些没把他在昏迷中直接掐吧掐吧弄死,免得总是提心吊胆!   寻了个地方安置下来,甄侦处理完自己的那部分扎营事宜之后,走到还未醒来的阜远舟身边,守着他的是抱着画轴坐在那里喝酒的苏日暮。   易容早已经去掉,甄侦也在旁边坐下来,注视着这个男人略显薄凉的苍白面孔。   一直用药用菜补着身子,似乎也不见有太大的效果,倒是那双曾经氤氲着死沉暮色的眼睛比过去要明亮一些,衬得颜容也生动了许多。   苏日暮放下酒壶,睨他一眼,“怎么了?”   甄侦没说话,目光顺着他的脸落在他抱着的画轴上面。   苏日暮的眼神闪了一闪。   “刚才为什么要出手?”甄侦开口,却是问了这么个问题。   苏日暮明显怔了一下,随即才道:“钟磬书很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子诤似乎对他有些手下留情。”   所以他才会出手,尽快解决掉被拖延了的局面。   身在宿天门的地方总会让他有一种不适感和不安感,甚至是沸腾在血液里的火焰都在躁动,他需要那些资料,计划不容任何失误。   “手下留情?三爷认识钟磬书?”甄侦回想了一下,八年前的阜远舟怎么会和这个名动江湖的男子有交情?   苏日暮流露出一种微妙的说不上是不是鄙弃的表情,“子诤怎么会认识那种偏执狂?”虽然阜远舟也很钻牛角尖,但是至少想通了他就能换个方向撞南墙——不同的方式,能够达到相同的目的就够了,两败俱伤是最傻的做法。   “那荆麟为什么会在你身上?”   话题转得太快,苏日暮愕了愕,一下子没答上来。   甄侦秀美的脸容上带着古怪的表情,“你是……刹魂魔教现任教主?”   苏日暮眼皮子使劲抽了一把,“有这把剑就是刹魂魔教教主,这么个脑袋入水的荒谬结论,你听谁说的?”   “荒谬?”甄侦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荆麟不是刹魂魔教的掌权象征吗?”   ——荆麟现,魔教出,孩儿哭,万物苦。   二十余年前,这把血红色的剑就是一个不祥的象征!!   “……只是以讹传讹罢了。”苏日暮几乎无语,只能晃了晃手里的画轴解释道,“名剑择主,不过是刚好选上了两任刹魂魔教教主,才会出现这么个传言。”   “荆麟怎么会选上你?”甄侦似乎执意想要一个答案。   苏日暮的表情带上些许迟疑。   甄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我只是不希望你是刹魂魔教的什么重要人物。”   苏日暮略有些意外,“为什么?”   朝廷什么时候开始对一个消失在人们视野中许久的江湖组织不满了?   “不是朝廷的关系,”看得出对方脸上表达的意思,甄侦淡淡道,“只是如今宿天门和刹魂魔教似乎有很深的渊源,我不希望你卷进这里面去。”   他知道苏日暮为了某个必须达到的目标奋不顾身,但是他还是期待自己能在其中保护好这个人。   也许这个人的武功比他高,但是不可否认的,他总不是不知道怎么样爱惜自己。   苏日暮也不知道有没有明白甄侦的言下之意,眼神复杂地摩挲了一下古朴的画轴,“也许已经晚了……”   “什么?”甄侦一时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这趟浑水恐怕避不开了,”苏日暮无奈地耸耸肩,“我之所以能拿到荆麟剑,是因为慕容桀是死在子诤和我手上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两剑,前面一剑,后面一剑,就算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大魔王也死得干净利落。”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轻松得就像是踩死了一只蚂蚁。   甄侦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怪异,“你和三爷联手杀了慕容桀?!”   那个在二十年前整个武林黑白两道无不闻风丧胆的噩梦之源——血手婴心慕容桀?!   “单凭我或者子诤一个自然杀不了他。”苏日暮撇嘴道。   尽管对那个大魔王厌恶至极,他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个人所走到的武学高度是他们今后几十年要走的路。   而且当年……   苏日暮回想起慕容桀在被他们的剑刺穿的刹那,在正面的他所看到的对方的表情。   直至如今,他仍然未能真正解读那样子的神色意味着什么,只是在当时,那种感情影响了苏日暮,拿着剑就能坚定往前无所畏惧的他竟然有种被感染而落泪的冲动。   即使听丁思思说了当年阜徵和慕容桀的事情,他一直仍是不明白那时的慕容桀对阜远舟究竟是恨更多一些还是爱屋及乌更多一些。   如果不是爱屋及乌,他怎么会在临死前还有余力的情况下不一掌打死他们,而是将自身百年功力一分为二传给他们爆心而死?   如果不是恨的话,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功力交给两个骨头都没长硬的小孩只会让后者九死一生?   甄侦用一种看着怪物的眼神看了看苏日暮和正在昏迷中的永宁王,“你们什么时候杀的慕容桀?”   苏日暮摸摸鼻子,没回答。   但是这次甄侦还是能隐约推敲出一些东西来。   刹魂魔教在十四年前被灭教——虽然此事存在水分有待考究——但是在这之后刹魂魔教就真正消声灭迹了这点都是能够肯定的,依慕容桀的脾气,这段时日前后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变故,例如,他已经被人杀死了。   但是,那时候的阜远舟和苏日暮还不到十岁!!!   甄侦觉得自己极其需要去洗把脸清醒一下——一定是他在那个暗沉沉的地下宫殿里待得太久了,才会脑子不清醒耳朵不灵光听到了一些违反常理的东西!!!   结果他真的在苏日暮纳闷的目光下跑去旁边的小泉眼里洗了把脸,才重新倒回来。   苏日暮抽了抽嘴角,“至于这么夸张么你?”   甄侦没好气道:“比我听见你准备戒酒更夸张一点!”   苏日暮无语:“……”   甄侦比他更无语,作为玉衡最大的情报头子,他每次觉得自己差不多收集到苏日暮的资料时,这个不靠谱的家伙总能以各种各种的理由借口事情意外来刷新他的资料簿——连自己的情人的资料都掌握不好,他怎么能不呕心!?   苏日暮戳戳他,还是觉得困惑不已,“你在生什么气?我和子诤杀了慕容桀你不高兴什么?难不成慕容桀还和你是亲戚不成?”   见他一脸状态之外的神色,甄侦僵着一张脸很有一飞刀飞过去的冲动,“不,我一点都不关心慕容桀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杀了慕容桀,为什么现在还好胳膊好腿地活蹦乱跳!?”   不由自主地多看他两眼,苏日暮语气微沉,“因为那时候慕容桀已经几乎成了魔教公敌。”   甄侦动作一顿,诧异:“公敌?”   “具体的情况我一时解释不来,不过我能说的是,慕容桀当时已经疯了,他的作为让整个魔教里一大半的人做梦都想杀了他,最后被我们的了手……而且,子诤本来就和魔教有莫大关系,所以他入魔教、杀慕容桀都不是意外,包括,他成为刹魂魔教教主。”   ……   第二百九十五章 阜家人   京城,皇宫,天气明媚,骄阳傲空。   议事结束之后,一众大臣从议事殿里边谈论着刚才在殿内议论的话题边走出去。   楚故也在人群之中,燕舞和庄若虚与他并排而行,周度商洛程方云飞等十一人小团队中没跟着阜远舟走的都三三两两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笑笑,群臣也习惯了他们的交好——这些都是当今陛下最有力的左膀右臂!   “话说,你们觉不觉得爷今天心情特别好?”布磬神神秘秘问道。   方云飞脑门上打了个问号,“心情好?”在那张总是结了冰一样的面瘫脸上,布磬是怎么看出他们家的陛下大人心情特别好的?   燕舞也后知后觉,“有么有么??”   “当然有,”周度肯定道,用指甲比了个几乎看不见的长度,笑得眉毛弯弯一眼荡漾,“爷的嘴角起码比平时上扬了这么多,魅力比平时上升了二分之一,不愧是超脱于朝廷美人榜之上的陛下大人~~~”   众人的反应是:“……”你居然敢盯着皇帝陛下仔细观察入木三分还满脸花痴,是嫌自己的脖颈太硬还是觉得永宁王殿下的琅琊太软?!   周度顿时浑身僵化:“……”乃们能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听见顺便让这件事永久封存变成浮云啊浮云捏?   倒是纪霏孝没察觉出不妥,老老实实点头同意这个说法,“爷的脸色是好了很多,刚才议事拖延了时间,寿临送药过来的时候爷也很爽快地喝了。”   “所以?”庄若虚不解地挑眉。   其余人立刻围拢了身为代任左相最早抵达议事殿的楚故。   商洛程也忍不住问了:“楚故,陛下今天怎么了?”   楚故笑得满眼暧昧,“能让尊贵的天仪帝陛下动容,除了那位主子还能有谁?”   燕舞眨巴眨巴眼睛,“难道三爷终于决定抗旨掉头回来了?”   众人表示期待之!   楚故嘴角一抽,“爷没直说,不过阿舞你这个假设的可能性为零。”   众人失望地“切”了一声。   楚故:“……”   除了阜远舟带的几个人和阜怀尧身边负责联络的影卫,没有人知道听舟的狸猫换太子和阜远舟的目的地。   周度不明白了。“既然不是三爷要回来,爷高兴什么?”   诸臣听罢,面面相觑。   对啊,明明相思成灾,既然不是人要回来了,天仪帝在高兴什么呢?   好吧,他们自然不会知道这是因为在榆次山脉失去消息二十多天的某位殿下终于传出平安的讯息的缘故。   “唉,”方云飞叹了一口气,“我倒是盼着三爷回来,你们看这段时间……爷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当初登基的时候都没这么夸张。”   商洛程摇头,“圣命难为。”   燕舞咕哝:“三爷可不是那种肯乖乖听话的人……”阜怀尧叫他永远在宿州不回来就不回来,可能么?   楚故撇嘴,“我都怀疑三爷是不是肯真的听话去宿州。”   “嗯?”庄若虚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现在被连晋的七千大军护送着慢吞吞行路的不就是阜远舟吗?前两天还有沿路百姓见过他从马车上下来呢!   “三爷也就看着老实温厚罢了,”顶着一个仁德君子的名号,实际上皇家里走出来的人哪有满心善良不沾血腥的主儿?——周度耸耸肩道:“年初那会儿的事情你们别忘了,半痴不颠什么的,你们谁能确定他就不是装疯卖傻?”   事到如今,其实他们还是不太相信阜远舟纯粹的目的就是为了阜怀尧——遑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借势,这个男子的不凡注定了他背负得比别人更多,就像是背负着整个玉衡皇朝的阜怀尧一样——他们不是不相信阜远舟的真心,他是真的爱着自己的兄长,真心实意的,但是在尘世的格局里,纯粹的感情掺杂上过多的阴谋纷争,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而且,已经站在了阜远舟这样子的高度上,却轻言爱情不顾一切,抛掉所有来山盟海誓空口说白话,才是最愚蠢的做法,没有足够的地位、智谋和名利权势,怎么配得上和天之骄子的玉衡皇帝并肩而行?   门当户对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它只是期望着有情人不因各自不同甚至矛盾抑或是冲突的观念而背道而驰。   燕舞微微迟疑:“可是三爷那时候……”   那时候的假痴不癫……   若是永宁王能隐忍至此,那就委实太过可怕了。   “阿舞你别天真了,”楚故敲了敲他的脑袋,但是没怎么用力,“他可是永宁王。”   名誉天下镇杀四方的神才永宁王。   一个九岁就能凭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走出冷宫逐步扬名天下的人,即使再重感情,又怎么可能真的被阜崇临算计得毫无还手之力?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真的被阜崇临谋算到了,但是其中他自己将计就计的手段又有多少,谁会知道呢?——例如,他身上能抵抗百毒的蛊王。   “不管那时候他是真的疯了还是假痴不癫,总之都不可能是个巧合。”   爱上阜怀尧,恐怕才是其中最大的变数。   周度往四周不经意一般扫视一圈,大臣们都走得七七八八了,宫人侍卫也不会随意靠近,于是他微微压低一些嗓音道:“说实话,我觉得阜家人都有一个弱点,就是情关难过。”   无论是上一代的阜仲、阜徵还是现在的阜怀尧、阜远舟,抑或是追溯到更早以前,阜家人总是维持着古老严谨的育人之道,阜家的人不是太过出色就是韬光养晦,几乎没有平庸之辈,但是他们都有一颗理智得叫人害怕的心,即使心口千疮百孔,都能傲然站在人前或是隐藏在阴影里一往无畏。   与此同时,他们对心爱之人的深情和狠绝也叫人瞠目结舌。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所以阜家人总是在青史留名永载史册的同时,抱憾终身。   周度缓缓眨眼,表情是难得的正经,“不过,相比之下,在情关面前,我倒觉得三爷要比爷狠得多了。”   阜怀尧总是用最两全其美的方式,在伤身、伤心和要命之间择其一,而阜远舟却能狠到用伤人伤己来撕碎阜怀尧的防线,来成全这份还带着有瑕疵的感情。   就像这一次,凭着他的本事若是不想走岂有不可能的道理?不过,他却敢一个人远走天涯,匪患相思,用两败俱伤来换对钟情之人难以硬气的阜怀尧的一个了悟。   他知道阜怀尧怕他出事,怕他死,怕他成了帝座之下的垫脚石,所以他就顺着阜怀尧的意离开京城,去做最危险的事情,证明给阜怀尧看——你放我一个人离开,也许我会尸骨无存回到你身边。   ——你敢不敢,任我沦落?!   “我赌爷会更先妥协,你们谁跟注?”周度最后用这句话作了总结,在这样子的气氛下,显得古怪之极。   众人都没什么反应,各自若有所思。   燕舞打了个寒碜,“你们会不会想太多了?”明明在太和殿上,跪求天仪帝收回成命的永宁王的背影那么哀伤,那么绝望……   楚故摇头道:“阜家人的感情,阿舞你最好一分一毫都不要学。”   绝望是真的,感情是真的,真心也是真的,但是机关算计更是与生俱来的!   他们的感情就像是包裹在蜜糖外衣下的尖刺,将彼此扎得血肉模糊,再相拥在一起,血肉混起来,挤压成一堆,才能真正地安心。   若是得不到……那就一起毁灭吧。   这就是阜家人的感情,埋葬在血脉深处与生同在的本能,只是理智和感情分割了阜家人的心,有人一生将卿留在心底不见天日,有人爱至深处唯恨不能拥抱着对方同生共死。   阜怀尧选择前者,阜远舟选择后者。   所以,阜远舟赢了。   “阿舞,记住,离三爷远点。”楚故沉下语气道。   燕舞有些不解,“为什么?”阜远舟明明是阜家这一代人里最重情义的人。   楚故无奈地摇头,“因为他太温柔了。”   无情无欲其实不是最强的,为人者总要有一处偏执,才能不死不屈。   比之武功,阜远舟的感情,才是他最锋利的武器,他太强大,却也太懂得示弱,温厚扎进人心里,重情渗进血脉中,温柔绞杀着人心,深情种在他眼里,同情长在旁人身上。   他就这样,利用自己的感情,将愧疚和温情深深埋进阜怀尧的心底,撒在四周人的身上,等到阜怀尧爱他,离不开他,四周人就会将阜怀尧送到他身边。   到那时候,两个人是羁绊便是这世间最牢靠的枷锁。   楚故说罢,身侧的同僚兼之好友都禁不住对视苦笑。   楚故说的没错,如今的他们,即使知道阜远舟的苦心孤诣,也想不出不让他和阜怀尧在一起的借口,甚至希望阜怀尧尽快让阜远舟回到他身边,结束这些用深情和哀恸浇筑让人看了心酸的层层算计。   阜远舟一点一点向他们证明——没有人会比他更爱他的兄长,也没有人能阻止他得到他。   “几位大人,”寿临远远地看到他们围在一起说话,加快了步子走过来,躬身道:“陛下宣几位大人觐见。”   在这个时候……   楚故和周度对视一眼,再看向其他几个天仪帝的左膀右臂。   这个结果,比想象中要快太多了……   ……   千里之外,阜远舟站在山巅上眺望京城的方向。   ——你什么时候,才肯心甘情愿来到我身边?   快来吧,皇兄,没有你在我身边,我总会忍不住多做些什么……   第二百九十六章 殉教   榆次山脉,巨大的塌陷之地里,有着一队为数不少的人在四处挖着什么。   一身殷红长裙的妖异女子站在巨坑边上,脸色不怎么好地注视着自己倾注心血的停仙宫变成了一片废墟,恨不得将刹魂魔教的人抓来生吞活剥——是真正的生吞活剥,像是那些仆人一样,生吞人肉,生剥人皮!   而且停仙宫不止是她的心血这么简单,还是宿天门的重要试验之地,十几年来一直稳稳当当的,前任刹魂魔教教主慕容桀也没探查到这个地方,后来更是借助了玉衡高官范行知的军力庇佑,在榆次山脉这种天险之地过得如鱼得水,却没想到竟是一夕之间全部化为乌有!   停仙宫深入地底,头顶压着半座山,出事之前又因为阜远舟和长孙轻言的计划所以内外宫和对外的所有出口都无法进出,那里几乎成为了一个封闭的区域,庞大的地下宫殿带动整座山外加附近的半座山全都塌了下去,变成一个叫人咋舌的深坑。   于是,无论是里面的人还是守卫在外面的人全部被活生生埋在里面压成肉渣。   宿天门右护法红艾接到严舆这边说与停仙宫失去联系的讯息之后就有了强烈的不安预感,抵达之时已经距离宫塌之日差不多四天了,别说是救人,就连追击罪魁祸首都追不上了——而且她也没确定刹魂魔教的人是不是也被埋进了里面。   红艾愤怒之余也有些想不明白,刹魂魔教的人即使能混进停仙宫,也不可能有太大的施展空间,她再怎么不满意钟磬书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真的很有本事,那么魔教之人是怎么有能力炸掉整个地下宫的?!   “红艾大人!”因为挖东西弄得灰头土脸的宿天门门人踩着碎石靠近,躬身行礼。   “找到了吗?”红艾问道。   那门人脸色也很难看,“地宫中心的机关已经被破解了,东西不见了。”   红艾瞳孔微缩——是什么人能破解她的机关!?为什么她从未听过有这样一个人!?   “另外……”门人欲言又止,“据属下的调查,停仙宫的坍塌应该……和钟宫主有关系。”   “什么?”红艾一愣,“钟磬书把停仙宫炸了?”不是刹魂魔教搞的鬼?开什么玩笑?!   她是很讨厌钟磬书没错,但是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一心为了延续他那残疾师兄的家伙也会亲手毁了自己的希望?   他们的试验明明很快就能有新的进展!   “不,不是钟宫主,”那门人迟疑道,“属下查过了,停仙宫是因为雷火弹爆炸而塌掉的,而那些雷火弹,埋的时间应该接近五年左右。”   “五年?”难道五年前就有刹魂魔教的人混进来了?——这个想法只在红艾的脑海里转了一下,就立刻被另一件事完全占据了心思。   在五年前发生的最大的事情……   五年前那场动乱!!!   那场被钟磬书心爱的大师兄亲自策划的动乱!!!   ——长孙轻言!   那个被钟磬书深深爱着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灵魂的男人,一个在最重要的人和最爱的人中徘徊一生最后余生凄惨的男人。   红艾一时脸色五彩斑斓。   他们当年是为了木石圣人的师父胡罫——曾经的闻人家族长老闻人折忽,所以才找上钟磬书进行交易的,事实也证明了在他们身上做试验的成功率确实更高一些,后遗症也更浅一些。   但是没想到的是,素来掌控一切的他们,竟会阴沟里翻船,因为这么一件小事,造成了多年以后的如今现状!   “钟磬书和长孙轻言呢?”红艾咬牙切齿问道,妖异的面容被生生扭曲。   那门人长吐一口气,“已经能够确认,钟宫主和那位的石室是雷火弹引爆的地点之一,钟宫主的尸骨和柳叶刀都在,也发现了另一个人的碎尸。”   两个人混在了一起,几乎分不出谁是谁……   ……   榆次山脉之外,严舆。   阜远舟和苏日暮、甄侦、宫清、连晋、秦仪乔装打扮回到了巨门外门影卫的据点——柳天晴、沙临志、赵衡和双胞胎花寒、花烈他们落脚的地方。   在偏厅里,在听赵衡汇报过他们在城中伺机观察到的宿天门联络人数后,阜远舟看向了柳天晴。   柳天晴正因为自己的母亲没有随行回来感到疑惑,见状,微弯了弯腰,“师父?”   阜远舟眼色复杂。   苏日暮用力抿了一下唇。   甄侦在他旁边,借着宽大袖子的掩饰握了握他的手。   他们不清楚丁思思背叛和死亡的原委,但是阜远舟不肯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也许,事实比死亡要更残忍吧。   也许是出自血缘的联系,也许是因为这几天的心绪不宁,他们的异常沉默让柳天晴感觉到一阵强烈的不安,禁不住又唤了一声,“师父……我娘亲呢?”   素来沉稳的黑衣少年此刻话语的频率比平常要快上一些,旁边的沙临志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示意他不要慌张。   柳天晴微微定神,但是目光仍然紧紧盯着眼前俊美而神容疲倦的蓝衣男子。   阜远舟缓缓眨了眨眼,最后叹了一口气,直言道:“……你母亲殉教了。”   柳天晴瞬间脑子一空,好像有什么乱哄哄的声音从耳边喧嚣而过,挤压得耳膜咚咚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也仿佛被什么东西遮掩住,有令人眩晕的色彩浮动,将四周的东西都拉扯成怪异的颜色。   他就这么满脸空白地站在那里,甚至不知道周围的人是怎么离开的。   最后只剩下沙临志一个人静静站在他身边,一脸叹息和伤感。   柳天晴木然地望着窗外绿蒙蒙的树影,半天之后才缓缓蹲下来,用力环抱着自己,好像怕冷一样,死死将自己蜷缩起来。   他没哭,只是深深把自己的脸掩埋起来。   其实他和丁思思的母子感情不算深厚,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不曾试过向这个颜容一直不变的女子撒娇过,这个总是一脸冷凝的母亲也不曾泄露过寻常人家的温情。   他们只是住在一起,丁思思教他生存,教他武功,教他做人,就像是对待一个徒弟而不是亲生儿子的严苛,柳天晴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即使离开塞外远走中原,他也并没有太多不舍的情绪。   也许是习惯了丁思思不变的模样,他以为她会永远在某个地方,两个人偶尔遇见,坐在一起吃个饭,聊聊天,然后,继续分道扬镳。   可是他没想过她也会死。   就这么突然的,死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甚至连尸首都没有回到他身边。   “天晴……”不知道过了多久,沙临志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柳天晴抬起头来,面孔平静。   沙临志有些意外于他脸上干净的痕迹,但是又有些心酸,“振作一点,伯母的后事……还需要你打理。”   柳天晴茫然了一下,“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杀过人,不少的人,可是他从不知道还要去掩埋他们,为其办后事。   原来死亡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终于真正明白为什么阜远舟从一开始就让他学会克制杀人的欲望。   可惜,如果他当初留有一分仁心,不收割那么多的性命,是不是就会换回他的母亲呢?   只是他也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也不存在了。   “不要太担心,我会帮你的,”沙临志道,安抚着他,“而且你师父也在呢。”据说苏酒才也是他的表哥吧……   柳天晴似乎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听见他说了什么似的,僵硬地站了起来,“……我知道了。”   说罢,就慢慢地往外走。   “天晴?”沙临志不安地跟了上去。   柳天晴停顿了片刻,逆光的背影看起来很单薄,充满了落寂的气息,“我去准备娘亲的后事。”   连沉稳的声音里都深深隐藏着一种触碰不得的脆弱。   沙临志怔了怔,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个看起来高大有力的少年,其实是个不过十三岁的孩子而已。   对方的担忧透过话语传递过来,似乎能够驱散一些心中的极致压抑,柳天晴微微吐出一口浊气,“沙大哥,我没事,真的。”   他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往何方、不知何方才有容身之地罢了。   他是一个——从未出生时就被父亲否认了存在的不该存在的人。   柳一遥不承认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丁思思死了,他变成一个人了。   但是沙临志的话却忽然把他从没顶的黑暗里拽了出来。   沙临志说的没错,他的身边还有阜远舟,还有他的表哥苏日暮,还有他的剑,以及……他的好友沙临志。   他还没有失去所有,他是该振作起来。   他知道,不管丁思思表面上对他有多么严苛,多么不讲温情,但是幼时在风暴的深夜里抱着高烧的他低泣着祈祷的娘亲,永远不会希望他消沉下去的。   他会好好走下去,用丁思思所期盼着的人生态度,好好地,坚定地走下去。   没关系,娘亲,你一路走好,天晴……会好好的。   ……   第二百九十七章 武林大会   严舆。   “那个人是谁?”甄侦问道。   被询问的沙临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有个一脸豪爽的年轻男人正在和花烈说话,两个人似乎很投契,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的,时不时爆发出愉悦的大笑,甚至拿出各自的武器旁若无人地切磋切磋。   花寒在旁边站着,是素来的没什么表情,只是在看到李大兆拿出自己的方天画戟时感兴趣地闪了一下目光。   沙临志看着也笑了笑,道:“那位是夙建帮的帮主李大兆,他的帮派驻地就在严舆附近,之前花烈出门的时候撞见的,两个人一见如故,就做起了朋友。”   “嗯。”甄侦略略挑眉。   夙建帮?李大兆?那个最近闹得江湖风雨欲来的人?   看他言行举止和相貌气度,倒是一个正直之人,又带着江湖绿林的一股子义薄云天的匪气,和传言中没有太大出入。   这样一个人,挺有意思的……   沙临志注意到了他的神色,问道:“甄兄也留意过江湖上的事情?”   甄侦不置可否,却是道:“他长得和你有点像。”   眉目之间那股正气凛然的样子,神似得很。   “是有些像。”沙临志又笑了一下,他一见到这个年轻男人就觉得挺有好感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没有自报姓名的缘故,所以李大兆刚才在说话的时候看见了他也觉得很是亲切的样子,笑得很是爽朗,就是不知道若是对方了解了他的身份,会不会不再与他交好。   甄侦若有所思,觉得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苏日暮溜溜达达过来了,也注意到了他们在看的李大兆,不过没在意,在他眼里大部分人都被当做路人忽略过去了。   他看向沙临志,问:“天晴呢?”   沙临志脸色一暗,“在陪他母亲。”   因为种种原因,所以丁思思的后事并没有大张旗鼓,柳天晴虽然说在众人的安慰下是没有钻牛角尖,但是那些悲伤还是存在的,大家都在抓紧时间休整一下就离开严舆,在这期间他就一直默默地陪着丁思思的灵位,不怎么出门也不怎么说话。   为此,沙临志很是苦恼,时不时去柳天晴房间陪他呆呆坐着,希望他早日走出丧母之痛的阴影。   苏日暮闻言,也有些叹息,他虽说是柳天晴的表哥,但是和柳天晴熟识的时间还不如沙临志,加之他也明白自己完全不是安慰人的料儿,甄侦就更指望不上了,只能盼望沙临志能够多多开导一些。   哦,你问阜远舟?那厮早被各种谋划各种盘算各种阴谋埋没了,对着自家徒弟的房间也是望洋兴叹罢了。   甄侦拍了拍他肩膀,权当是安抚一下难得忧心的自家情人。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总比他之前那种事不关己半死不活的状态好多了。   苏日暮奇怪地看了他一下,似乎对这种被人安抚的动作很是陌生——阜远舟的安慰方式永远不是骂他一顿就是替他解决问题,温情的方式并不适合他们两个。   但是转念他又想到,甄侦和阜远舟是不同的,甄侦是他的情人,一个腹黑……却又带着他自身都不承认的温柔的男人。   尽管那些温情两个人都别扭地不会事后去揭穿。   对方望过来的那一眼很特别,甄侦忽然很想吻一吻苏日暮,但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他只好放弃这个听起来就很诱/人的想法。   花烈和李大兆那头的切磋终于引起了苏日暮的注意,他看着那使方天画戟的年轻男子,“嗯,使得不错啊,招式倒是有几分子诤的凌厉劲儿……”说话期间他看多了两眼,又纳闷了,问道:“沙临志,那是你兄弟?”   沙临志一愣,“不是,他是夙建帮的帮主李大兆。”   苏日暮更纳闷了,“难道是你家老头子的私生子?对了,你家老头是当今的劳什子武林盟主是不是,怎么自家儿子都不肯认?”   沙临志的脸色有点僵,“不,苏公子误会了,李帮主和在下是真的没关系,在下也是今天第一回见到李帮主。”   甄侦也瞥他一眼,“沙公子应该没得罪你吧?”人家还帮忙安慰他刚失去母亲的表弟呢,需要这么迫不及待地展示自个儿的毒舌么?   而且沙临志和李大兆相貌不同,不就是那股子正气有点像么,可是正道真正侠义心肠的大侠都这正气浩然的模样啊!   “我没开玩笑,”面对两个人四只眼睛的质疑,苏日暮耸耸肩,表示自己的无辜,“虽然相貌不像,但是沙临志你和那个李什么兆的,头骨的相似度很高,不是兄弟也是亲戚吧?”虽然照他看来明明两个人就是血缘关系更亲密一些的兄弟。   沙临志知道京城五公子之一的苏大酒才画技最为出色,看得出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而且他毒舌是毒舌,却不是信口开河之辈,所以沙临志听罢倒也没恼怒地反驳,只是疑惑地回想了一下,最后摇头解释道:“我是家中独子,父亲也没什么兄弟姐妹,而母亲那边的表哥表弟们我都有见过,李帮主并不是其中之一。”   “哦,人有相似吧……”苏日暮话虽是这么说,不过心里倒是有些嘀咕——沙肖天那种人,有十个八个私生子也不意外吧……那种卑鄙小人衣冠禽兽斯文败类该丢去人道毁灭的渣滓……   甄侦瞄了瞄他,就知道他心里肯定是在挑最毒的话骂着人呢,也不知沙肖天是怎么得罪这厮了。   沙临志虽然对苏日暮解释了一遍,不过心里也留了个心眼,想着回去问问自己的父亲是不是真的有他的兄弟姐妹流落到了外面——但是这么大不敬地问恐怕会被他父亲家法伺候吧,他的母亲不希望父亲纳妾生子,肯定也定会很是生气……   想到这里沙临志就更加苦恼了,心想待会儿去柳天晴那里多坐一会儿,那个心无旁骛学剑的孩子总是能让他觉得心情宁静一些。   对方不过十三岁,他这个二十岁的年长者倒是不如人家了,也不怪乎阜远舟在顺手指点他刀法时说过假以时日他的徒弟定会超过他的成就。   世俗纷纷扰扰,能有一颗坚定不被绊住的心,也是难能可贵。   这边的频频注目让花烈那边也有了反应。   一阵切磋告罄之后,李大兆收起方天画戟,和花烈说了几句话,花烈就拖着花寒带着他朝三人走过来了。   花烈高兴地介绍道:“苏大哥,甄大哥,沙大哥,这是我的朋友李大兆!”   “很高兴认识三位。”李大兆咧嘴笑了笑,虽然看着匪气,不过说话倒是比起寻常绿林好汉之流文雅许多,像是受过什么好的教养。   本来打算去柳天晴那边的沙临志停住了脚步,露出礼貌的笑容,“也很高兴认识你,李帮主,在下沙临志。”   对方无意掩饰身份,花烈花寒都已经清楚,他自然也没有装作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了。   李大兆一愣,显得有些意外,眼里闪过一丝不解,然后才客套道:“妙刀公子之名,如雷贯耳。”   “不过虚名罢了,李帮主不像是拘泥于名号之辈。”沙临志摇了摇头,心道这个男人倒是不像混过军队又变成土匪头子的人。   李大兆这回是真的笑了,似乎也看出了沙临志没有因为他和江湖上最近的冲突所以排斥他,道:“沙少侠果然不是沽名钓誉的人,你此番经过严舆,是打算去淮右鼎州参加武林大会吗?”   沙临志和苏日暮都是一怔,倒是甄侦露出了然的表情。   “武林大会?”沙临志疑惑地问了一句,“什么武林大会?”   “嗯?沙少侠不知道吗?”李大兆觉得很奇怪,“武林盟主十年一任,令尊担任盟主恰好十年,所以近日举办武林大会,重选盟主,难道令尊没有通知沙少侠吗?”   沙临志有些迷茫,“我少时就开始离家闯荡江湖,和家里联系较少,这次来严舆也是因为陪朋友过来走走,也许是父亲的人找不到我。”   而他之前是在监视宿天门的人,后来是在陪着柳天晴,花寒花烈虽然知道但也清楚事情轻重缓急,更不清楚沙临志就是武林盟主沙肖天的儿子所以没有说。   于是沙临志现在才从李大兆嘴里得知这个消息,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对他宁可进入朝廷做官供人驱使、也不愿意子承父业去做武林盟主的事情很不满,却没想到沙肖天竟是不满到这种程度,此等大事也没告诉过他。   沙肖天的野心很大,他一直都明白,只是他就是不喜欢去追名逐利,才会早早离家闯荡江湖。   他父亲一些做事的手段……   他也不是很赞同。   最近江湖上的风波他虽然没刻意多关注,但是闲暇之时也耳闻了一些,再联系起武林大会这件事,他就一阵莫名的不安。   这是一种预感,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沙少侠是不是不方便去武林大会?”李大兆问,他记起这个人人称道的年轻少侠是今年武举的武状元,也许这个身份让他不适合去参与武林中事了?   沙临志闻言,也蹙了蹙眉头——不是不适合的问题,是他可能没时间去,现在他听命于永宁王呢。   “为什么会不方便?”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沙临志抬头,望见阜远舟从走廊一端转身出来。   他道:“都回去收拾东西吧,我们去鼎州参加武林大会。”说罢,转脸看向李大兆,微笑,“李帮主介不介意和我们同行?”   ………   第二百九十八章 风景   最近鼎州的知府很苦恼。   苦恼到连自家二儿子娶了个青楼女子当妾室这件事都懒得管了。   为什么苦恼呢?自然就是为了最近武林中无比轰动但是朝廷中无比头痛的武林大会了。   武林大会不是市场里赶集,说开就开的,一般情况下不是盟主改选就是江湖上出了什么大事,例如上一次武林大会就是在十年前斩剑鬼苏昀休杀了当时的新任武林盟主之后开来选新的武林盟主的,这也间接证明了武林大会一开、当地官府就没好日子过的杯具循环,阿尼陀佛~善哉善哉~~   今年江湖风波不断兼之武林盟主改选,倒霉的就是鼎州知府了。   随着武林大会召开日期的接近,无数的江湖人涌进了这个大城里,家家客栈均是爆满,不少人家都把自己的空房子租了出去,赚个意外之财。   这人一多,就容易出是非,尤其是这些人不仅会武功还喜欢闹事,这个说服务不周到那个说住的地儿不好,最麻烦的就是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三天两头打架斗殴流血事件都变成熟视无睹的事情了,可是又不能禁止他们进出城门——这么做恐怕不出两天知府大人的屋子就会被那些武功高强之辈无声无息搬了屋顶,然后顺带在月黑风高之夜剃了头上青丝扒了一身衣服五花大绑到大门口以供过路人参观了。   PS: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鼎州知府大人对此表示鸭梨山大。   ……   最近甄侦也很苦恼。   苦恼到自己的暗器收入袖袋时都放错了一个导致某次出手时卡壳了一下,差点成了他人生中的败笔之一。   为什么苦恼呢?自然就是为了他家那个总是时不时出些状况身份各种神秘武功各种难测心情各种变幻的情人苏大才子了。   自从阜远舟阜三爷说了去淮右鼎州参加武林大会之后,苏日暮就一直心绪不宁的样子,说上三句话都不见他回上一句,平时恨不得得罪完全世界的铜牙利齿也收敛了,整天魂不守舍的,耸拉着个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一次甄侦还眼睁睁目睹了下马投宿的武功深不可测的苏大酒才直愣愣撞上柱子的惨剧现场。   甄侦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就忍不住和阜远舟说了一下。   谁知阜远舟也一派心事重重的样子,最后问道:“如果闻……”他顿了顿,“苏日暮的身份比你想象之中的更复杂,你会不会弃他不顾?”   甄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似对方问了一个很无聊的问题,“下官一开始就知道他身份不简单,不过这和我们之间的感情有什么影响?”   阜远舟眼神一闪,“无论是怎么样的身份,你都不会在意吗?”   甄侦觉得有点搞笑,其实这些问题本该是苏日暮那个做情人的家伙问的,可惜苏日暮可不是会问得出口的人,只能由关系最亲密的阜远舟来代替开口了。   搞笑归搞笑,甄侦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即使我和苏日暮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我想我不会比殿下少了解他太多,这些我都考虑过了……不过这不是能叫我置他不理的理由。”   他喜欢苏日暮,也许比之阜远舟和阜怀尧之间的那种爱情,他们两个的感情并不够深羁绊也不够多,但是,遑论是他还是苏日暮,都是习惯了朝生暮死的生活,他习惯抓住自己能够抓到的东西,绝不迟疑——因为他也不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一个更先到来。   他希望苏日暮也是如此,他不是阜怀尧,付出多少感情都能不动声色地不需要回报,好似真的冷血冷情一个人能够撑得住整片玉衡的天,更不是步步为营的阜远舟,在某一时间浇筑下心头之血,经过久远的等待来得到心目中梦寐以求的感情之花。   阜远舟的目光投往了鼎州的方向,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里有一种道不明的哀伤和压抑的隐怒,“如果……如果他死了呢?”   “……世事无常,死也是在所难免的,”甄侦如是道,秀美的脸容上甚至还带着一向春风拂袖雨化江南的笑容,只有一双魔魅黑瞳暗暗沉沉,闪烁着不知名的情绪,“他如果死了,我便带他四处走走,他也是闲不住的人儿,总是呆在京城会闷的。”   他说着话的时候语气很温柔,这是一种叫人简直毛骨悚然的温柔。   “那你就记住这个承诺吧,你很快就能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阜远舟目光复杂地道,转身朝一个方向慢慢离开,黑黪黪的发丝在夏风里悠悠地打了个旋儿,“在事情结束之后,无论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他都肯定也会跟你走的,越是长大,我就越管不住他了……”   “那么陛下呢?”甄侦忽然道,“如果陛下知道了关于您的一切,他会怎么做?”   阜远舟的脚步顿住了。   “刹魂魔教,宿天门,帝位之争……甚至是在这场感情里的算计,”甄侦望着他高大沉稳的背影,语气淡然,没有丝毫质问的模样,似乎只是随口道来一二,“如果陛下知道了,他会怎么做呢?”   “那又怎么样呢?”阜远舟沉默了一会儿,却是轻笑出声,颜容俊美而眼神危险,像是一只在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的野兽,文雅中带着不可思议的侵略气息,教人汗毛微立,“我爱他……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爱他,只要这个理由,皇兄会原谅我,原谅我所有。”   ……   甄侦没有跟苏日暮说他和阜远舟说过的全部内容,只转述了一下最后的那句话,最后道:“老庄那边给我写过信,说陛下这段时间一直身体不好,一开始总是不肯叫太医,前几天倒是肯了,可惜情况也不见好转,人都眼见着瘦下去了一大圈。”   苏日暮听罢之后,从自己的思绪里把三魂七魄抽回来,努力让自己维持不让甄侦总是隐隐担忧的状态,他的表情并不显得惊奇,像是很是寻常一般道了一句:“这个家伙就是这样,心狠得很,对他皇兄都下得去手,说起来,他皇兄倒是对他真心好,都不舍得动他一根汗毛。”   他以前一直觉得阜怀尧这个人冷,危险,心狠手辣,但是遇到感情上的事情,他居然斗不过阜远舟,这点倒是叫他有些咂舌了。   阜远舟这个人……所以说很多人喜欢和他交朋友但是不喜欢做情人就是这个缘故,和他相爱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灾难,不管对方是怎么样的身份有着怎么样的苦衷,阜远舟爱了,这个人就必须得是他的。   哦,有人不肯?杀了。   有人说违背伦/理?伦/理是什么?能吃吗?   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那就冒呗!   对于阜远舟来说,不管他先前退了多少步,他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毫无阻碍地走到最后一步,抵死缠绵,相携到老。   没有人能阻止他。   ……   三天后,淮右,鼎州,城门口。   为了不引人注目,沙临志带着柳天晴去了他父亲沙肖天所在的地方,李大兆单独走了,去和他夙建帮的成员们汇合,甄侦和苏日暮带着花寒花烈双胞胎进城,阜远舟说是有事要处理,就和赵衡先行离开了。   等办完事情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刻了。   鼎州里的投宿地点是阜远舟安排的,刹魂魔教的地方,所以他也不急着赶回去,下了马,拉着灰宵慢慢随着人流进入鼎州城内。   赵衡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夕阳铺洒在大地上,此时一身黑衣的赵衡就像是阜远舟延伸出来的影子。   阜远舟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有些些微的愣神,忽然问道:“赵衡,你打不打算成家?”   这个问题实在问得意外,赵衡的脸色错愕了一下,旋即低下头,摇了摇,“属下要跟着公子一辈子,并无成家的打算。”   阜远舟本是心血来潮问问,听他这么回答,倒是有些心思复杂,转过头来不再说话。   赵衡这才重新抬起头,望着前方在滚滚人流中仍然鹤立鸡群的蓝衣男子。   这是他一辈子都看不厌的风景——即使,只是一个背影。   能有资格站在这个男人身边的永远不会是他,而是那个会对他露出从未见过的柔和表情的霜冷帝王。   他不在意。   只要阜远舟高兴,他就什么都不在意。   ……   而在此时,鼎州靠近城门口的不远处,一处小茶寮里。   一个独坐在桌边的白衣男子引起了无数人的回头注视,但是又在接触到对方面容的瞬间,惊艳的同时也迅速调转了视线。   这是一个……华美而不容亵渎的男子。   他一身白衣不染纤尘,上面的暗纹随着倾泻、在他身上的夕阳余晖婉婉流转,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比天上的寒星更加冷冽,眼角一点泪痣比血更加红艳,他就这么端坐在那里,盯着手里的茶杯,让人感觉那陈旧的茶杯都开出了美艳的花儿。   第二百九十九章 相遇   不过很显然,这个白衣的男人并不是刻意让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线的,事实上他也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他是阜怀尧,一个不需要刻意为之就能叫人无法忽略他存在的男人。   而他之所以盯着这个茶杯,也不是因为他觉得这个茶杯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更不是因为这杯一看就是劣质的茶是什么隐居的茶圣沏的。   而是因为这里面有迷药。   作为一个经常遭遇各种刺杀各种下毒各种围攻的曾经的太子现任的皇帝来说,能辨别出迷药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何况这种迷药还是最低劣的,甚至喝下去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发作。   所以阜怀尧就不明白了,他的这次微服出宫完全是临时意起——因为听到阜远舟终于从榆次山脉出来又要去参加武林大会,他就知道自家三弟定是在最近的江湖风波里推波助澜、趁机插上一脚,所以他便安排好朝廷中的诸多事宜,先一步来了淮右鼎州,算着今天阜远舟就该到了,他就出门转悠两圈,看能不能碰上,最后停在这个小茶寮里喝杯茶。   要不是所有影卫都被派去探听武林大会的事情,他又趁随行的人常安和薛定之等人不注意兼之寻常百姓不认得他便溜了出来,想必这杯茶也到不了他手里。   于是,阜怀尧就迷惘了,是谁这么神通广大能够这么快找到他趁机下迷药?为什么下的还是迷药?是绑架吗?   饶是聪明如他百思不得其解。   见他这么拿着茶杯半天不喝,下药的人就忍不住了,三三两两围了过来。   阜怀尧察觉到了不对劲,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看着形成包围之势的五六个满脸横肉的威武汉子。   嗯,有危险性,但是感觉不出太大的威胁性……   ——好吧,陛下,乃一定不知道,有一种犬科动物叫做色狼~~~   不过在阜怀尧看来,他觉得自己是不小心撞上了什么黑店了,对此他心里默默给鼎州知府算了一笔。   可惜对方可不知道眼前这个气势厚重的白衣男子是当今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其中一个汉子坐到了阜怀尧对面,眼睛甚至直勾勾盯着他因为宽松的夏衫所以露出来的白净锁骨,男人带着些许病容的苍白肤色令人简直移不开目光,他不怀好意地道:“美人儿,跟爷走一趟吧!”   阜怀尧顿时:“……”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过往的知情的百姓偷偷看过来一眼,都在那些汉子的凶狠目光下匆匆避开赶紧走远,心里暗道又一个可怜的年轻人。   原来这几个都是鼎州城内最大的青楼的打手,据说上头有什么大官撑着腰,在鼎州城内横行无忌,甚至随意用下三滥的手段抓一些落单的相貌好看的外地人送进楼里接客,男女都不忌讳,城里的百姓可谓是对他们恨之入骨又敢怒不敢言。   可不,今天就被天子陛下撞上这一倒霉事儿了。   阜怀尧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是从这架势里也知道对方是想带他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于是淡淡道:“不劳烦各位了,朕……我自有去处。”   那汉子立刻露出真面目,恶狠狠道:“岂有你说不去就不去的道理?”   阜怀尧挑起一边眉头,目光无波无澜,“光天化日行苟且之事,这又是什么道理?”   对方的眼睛里明明没有什么情绪,但就是看得人心口一窒,好像有什么使人恐惧的东西擦过心脏,那汉子禁不住抖了一下,又觉得被这么个一看就不会武功的瘦削男子吓到了实在太可笑,他忍不住恼羞成怒地拽起阜怀尧的手腕就走,“爷就是有这个理,等你他娘的进了楼里就知道了!”   阜怀尧抵不过他的力气,被拽着踉跄了一步,但还是稳住了,目光不经意一般瞥向城门的方向扫视一圈,然后落回到眼前凶巴巴的汉子身上,“我奉劝你,最后马上收回手去。”   他的语气很真挚,即使那淡淡然的音调里听不出个究竟。   像是威胁一样的话语让那汉子更恼怒了,正想招呼着身边的打手把他绑起来,忽然就发现眼前这个风华灼灼的美人儿的眼神落在他身后,嘴角略微上翘了一些,瞬间像是冰山融化一角,带出来的慑人华美几乎迷人心魂。   阜怀尧望着人群中的某个方向,自然道:“远舟,过来帮一下为兄。”   话音落地的一霎,围着他的汉纸只感觉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气势透过脚底直窜上脑袋顶,头发都几乎炸了起来,他们甚至来不及转身,就颈骨剧痛,昏了过去。   而他们看到了最后一个景象,但是一抹如海的蓝衣,飘飘然在空气中展开,像是展翅的巨鹰。   阜怀尧看着地上瞬间横七竖八的“尸体”,再看看停在眼前玉冠乌发的萧俊男子,未褪尽的怒气让他的轮廓带着一种逼人的锐利,曜石双瞳威压如雷,震得人不敢直视。   围观的人群都愣住了,完全没看清这个前一秒还牵着马在走的年轻男子是怎么一瞬间打倒所有大汉去到那白衣人身边的。   阜怀尧抬起头望着那张熟悉到几乎夜夜入梦的颜容,心里也是一松,冷冽双目微微柔和了一些。   余惊余怒未消的阜远舟看着他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的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样子就是肝火大盛,“该死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阜怀尧没被他难得的暴躁惊到,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道:“不是你希望我来的么?”   阜远闻言,一口气几乎没喘上来,抓住久违的兄长的手、丢下赵衡善后事宜便穿过人群就大步离开,人群中无人敢拦,纷纷让出一条道路来,目送着一白一蓝两个绝代男子消失在人流滚滚里。   赵衡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当今天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   夕阳沉沉,小巷深深。   阜远舟似乎很熟悉这里的道路,转弯拐角几乎毫不迟疑,不过步伐虽然很快,却是有意无意地在迁就着被拉着走的自家兄长。   阜怀尧倒没什么担心的情绪,只是稍稍打量着四周,直至被阜远舟拽着进了一个别院。   这里还有几个下人来来往往,看到阜远舟带着人进门就急急退到一边躬身行礼。   阜远舟看也没看他们,直接带着阜怀尧走入主卧,“嘭”地关上了门。   阜怀尧还没来得及打量这个主卧,就被按在了房门上,下巴被抬起,接受了一个隐含着怒气的吻。   阜怀尧迟疑了片刻,不过最后还是没有推开压在身上的这份重量,对方的体温让他有一种很舒服、很安心的感觉。   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太久,阜远舟微微退开一些,但还是搂着他,深呼吸着,平缓自己的情绪,一双眼黑漆漆的,看上去可怕得紧。   这一路上他都像是现在这样冷着脸僵着表情的,撕开那份仁德君子的面具,这样叫人悚然的凌厉才是神才永宁王的本性。   阜怀尧想,这样凶狠的、霸道的、恣意妄为的阜远舟才是真实的,比起那个温和的、隐忍的、装软充弱的永宁王……这个人的伪装实在有点令人觉得恐怖,却又不得不去想其实不管哪一面都是他相互矛盾的地方罢了。   阜远舟终于把自己泄洪出去的情绪慢慢地收拢起来,眼角残留着方才震怒的火意,他仍然将本该在朝堂之上指挥天下大局的帝王困在咫尺之内,“一个人就敢出门,皇兄,你的谨慎都被那些动不动就之乎者也的大臣磨光了吗?”   阜怀尧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远舟,朕以为你见到朕会很高兴。”   “该死的我是想见到你而不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救你!”提起这件事,阜远舟觉得自己收拢了一部分的情绪又要开始崩溃了。   阜怀尧不被动摇,脸色都没有因为他大不敬的话有丝毫的改变,“但是顺你之意,不是么?”他陈述事实道。   阜远舟的眼神又变得危险起来,“如果皇兄明白我在算计什么,就更不该这么不谨慎,”毫不客气地承认自己在算计,他的唇又贴近了对方,两个人的呼吸交叉在了一起,他呢喃:“不然,我会忍不住做些比你想象中更过分的事情。”   阜怀尧终于忍不住侧开了脸,说不上是不是责备的语气,“远舟,你太肆无忌惮了。”   “肆无忌惮?”阜远舟转而亲吻他的长发,“我赢了,我只是在拿我应得的赌注。”   “朕以为朕从没把自己压上赌桌。”阜怀尧淡淡道。   阜远舟终于笑了笑,只是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邪性,“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赌注是信任没错,但是骄傲的天仪帝赌上信任,不就意味着赔上自己吗?   阜怀尧深吸一口气,“我以为你至少不会这么快打开天窗说亮话。”   “谁让你吓到我了呢?”阜远舟如是道。   阜怀尧顿了一会儿,然后叹息一般念着他的名:“远舟,很抱歉。”   所有从心底牢笼释放出来的野兽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捕获,阜远舟的眼神奇异地软化下来,像是被驯化的孤狼。   他微微闭上眼,发出微弱的气音:“皇兄,真高兴你能来……”   ……   第三百章 决定权   “皇兄,真高兴你能来……”   阜远舟用一种近乎是感谢苍天的语气如是道。   阜怀尧在一瞬间有些动容。   他不是不知道阜远舟对他的感情,明明是他先爱,但是显然更不愿意放手的是阜远舟。   只是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感情会少对方一分——他也爱阜远舟,从很久很久以前,十六岁那次梦中顿悟开始,一直到现在,不但不曾消退,反而将自己困在其中永生不得挣脱——可是他忘记了,即使是近乎同等的感情,但是每个人所需要的回报都是不一样的。   可惜对方要的,他真的能给吗?   夕阳下沉在地平线下,屋子里没有亮着灯,光线很暗,隐隐约约能够捕捉到对方脸上的神色。   阜怀尧伸手抚上他的轮廓,卸下那份从容的冷漠,无奈道:“我不知道,我出现在这里是对的还是错的。”   阜远舟脸色微僵,“远舟以为你出现在这里就代表已经想清楚了。”   “我只是觉得走一步算一步罢了,在这场赌博里,我明显不如你。”   阜远舟停顿了片刻,微笑,眼里是不变的难以言喻的温柔,在此刻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用一种肯定的语气道:“我不会道歉的。”   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要的不是输赢而且眼前这个让他梦牵魂绕的男人,他费尽心思,让玉衡最坚定最冷漠的帝王动摇意志动摇心境,都不过是为了得到阜怀尧。   他不怕阜怀尧会知道这些事情,事实上即使一时蒙蔽,这一路上也足够对方冷静下来想明白——他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爱他。   以爱之名,总会获得更多原谅。   他承认他恃宠而骄了,不过他没有伤害阜怀尧,他只是要对方再也不赶他离开他身边,他想要变成他的剑,被指向何方,便所向披靡。   遑论是怎么样的手段,至少阜怀尧肯踏出这一步试着正视他了不是么?   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着自家三弟,阜怀尧忽然发觉其实不管二七宫变发生了多少事情,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但是阜远舟还是阜远舟,曾经惊艳天下三分政局的永宁王——   这个小他一岁的皇弟就是从容稳重的,聪明的、野心勃勃的、强大到令人有点毛骨悚然,偏偏有一张温雅俊美的笑脸,轻描淡写地完美掩下层层算计,得了一个仁德君子的美好称号。   ——这是一匹狼,爪牙只会收敛却不会磨钝的狼。   阜怀尧想,阜远舟那段半痴不颠的日子真的磨掉了他太多的警惕心,以至于后来即使阜远舟交代他早已恢复了神智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他也没将已然崩塌的防线重新建立起来,才会被一次又一次慢慢地攻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事实上他离开京城没多久就明白过来阜远舟以退为进的手段,甚至刚才也触及到了阜远舟一瞬间因为震怒而来不及掩饰的本性,但是他停不下来,回不了头,推不开他。   无论是太和殿里面如死灰的阜远舟还是榆次山脉有去无回的惊险,抑或是他夜夜梦魇里的压抑,都逼得他不得不走这一趟,面对这个人。   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允许他暂时不要再去考虑了,他只想要好好抱抱自己的三弟,确信他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以后……就像他说自己的那样,走一步,算一步。   阜远舟说得对,他赢了,以冷漠面对世人以理智镇守江山的天仪帝将信任输给了他,几乎赔上了自己。   这是阜怀尧打过的最没把握的仗。   不过没关系,他确实被动摇被左右,但是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他手里。   花菱福说的两个人孤寡一生还是庄若虚说的两剑并向,选择什么,阜怀尧需要更多地去考虑去确定。   这是他们的一生,他马虎不得。   阜仲和柳一遥的遗恨余生,是他对至死不渝的感情最深切的印象。   兄长久久的沉默让阜远舟有些不安,这种感情让他的语调变得冷硬了一些,“皇兄,你在犹豫。”   对方在犹豫什么,实在清楚得很,不过越是清楚,越是不安。   眼前这个人是他足以仰视的对手,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即使刚赢了一回。   阜怀尧缓缓道:“我以为你最明白我从不会轻易改变我的决定。”   阜远舟收紧了抱着他的手,“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把你的理智都敲碎掉。”   将这个人的理智敲碎,困在身边,绑在身侧,低眉抬首就能看见就能触碰,日夜相依相偎,亲吻,纠缠,占有……生死不离。   蓝衣王侯的眼睛在门缝隐约透进来的亮光照射下显得极黑极可怕,像是里面藏着一只饥饿的野兽,被血淋淋的血丝缠住了手脚,蛰伏着以待破笼而出。   阜怀尧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他的眼,隐隐有种委婉的叹息,“你早该知道的,你走上是的一条很多人都不会选择的路。”   越是往前走越是艰难,越是艰难,越是痛苦……何不早早抽身而退呢?   “很多人不会选择又如何?很多人选择又如何?”阜远舟对此不屑一顾,眼里只剩下赤/裸/裸的执着,“皇兄,我早就知道我走的是不归路。”   他甚至连挣扎都不曾挣扎,就已经陷了下去。   他也怀疑过自己对阜怀尧的感情究竟是亲情更多一些还是爱情更多一些,但是最后发现于他而言这些都没有意义,不管阜怀尧是他的什么人,他只知道,他爱他,胜过一切。   阜怀尧真真切切叹息出声,“出来一趟,我以为你能更明白我当初说的话。”   ——爱一个人就要为他牺牲一切,奉献一切,生死与共,这是最不成熟的想法,远舟,这不是爱,是牺牲……   阜远舟想起了地下宫殿石室里苍白羸弱的残疾男子,又想起了自己刚才那个和钟磬书类似的想法,似乎能够依稀猜到阜怀尧想要让他明白什么,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来不及捕捉。   “既然我没能明白,那皇兄为什么不陪在我身边,一一把我该知道的告诉我呢?”他语调温柔地道,恍惚间似乎又是当初那个爱撒娇的孩子。   阜怀尧有些晃神,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道:“我不知道我能陪你多久,远舟,不要让我失望。”   阜远舟身形一僵,“如果我让你失望了,你仍然会离开我?”   “我永远都在那里,不会离开谁,”阜怀尧道,声音淡淡然的,又是那个杀伐果决说一不二的天威帝王,“你也会好好地呆在宿州,颐养天年。”   “你还是没有放弃这个念头?”   “如果你没办法好好保护自己。”   “我能保护你就已经足够。”   “……可是我不需要,”阜怀尧专注地凝视着他,“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把你关到海外孤岛才是最好的选择。”安静地呆在那里,在他的羽翼下平安一世……   庄若虚说他为什么不试着相信自己能够保护阜远舟,可是现实叫他无奈,阜远舟并不是愿意受他保护的人,他永远会坚定地在有危险的时候挡在他面前,即使面对的是千军万马。   对方的大无畏叫他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阜远舟却是笑了,有点冷冽的感觉,“为什么不把我关在你身边,我会心甘情愿的。”   阜怀尧微微垂眸,长长的睫羽掩饰下里面稍纵即逝的悲伤,“远舟,我不是来和你吵这些的。”他只是想见见他。   对方难得弱下来的语调让阜远舟不知道为何心口发疼,失去了针锋相对的气势,将头靠在了兄长的肩膀上,把他整个人拢在怀里,声音疲倦,“常安那边会有人去通知的……皇兄,我累了,陪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好吗?”   ……   其实所谓一会儿真的不过是一个多时辰罢了,习武之人需要的睡眠并不多,阜远舟很快就从赶路的疲累里抽身出来,那些负面的情绪也随着清醒的理智慢慢消失,最后不见。   但是提前一步到达鼎州的阜怀尧似乎比他更累,饶是他起床动静大了些,也没有被惊醒。   阜远舟点起了灯,开门叫下人送来水和饭食,然后倒回床边坐下,眷恋地注视着心爱的人安稳地睡在身边——这是他这段时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情景。   他爱的人,终于肯来到他身边。   但是看着看着,阜远舟就不由自主地抚摸上男子略冷的脸容。   他的皇兄,是什么时候瘦了这么多了……   明明分别不过个把月的时间,就像分离了几年一样,阜怀尧迅速消瘦下去的轮廓让本就冰冷的轮廓更添加了一分锐利,脸色苍白几乎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带着一股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病容,他好像很久没睡得安宁了,眼底有着淡淡的黑色,呼吸迟缓,正在沉入深眠之中难以醒来。   睡梦里似乎也听到了身边人几声压抑的低咳……   阜远舟忽觉眼眶一热,握住阜怀尧的手微微用力贴在自己的脸上,想借自己的体温温暖这个霜冷的人儿。   原来他的皇兄也没有口上说得那么理智冷静,他只是习惯了用淡然掩饰自己的情绪,为彼此留一条退路……   阜怀尧对他并非无心——他肯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证明,这场感情里并不是只有阜远舟在孤身奋战。   而这个冷心冷情的帝王,内心压抑的感情……恐怕不会比他少吧。   阜远舟几乎能够想象得到刚才在黑暗里阜怀尧是怎么想着最合适的话语,一边注视着自己的模样。   这段时日,他定是过得很不好……   阜远舟觉得难过,像是当日在太和殿听到阜怀尧说“远舟,你的爱让我觉得好累”的难过。   他试着去找出原因,但是未果。   他不后悔自己把对方逼到这一步正视两个人的未来,但是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让阜怀尧担心了,但是却想不明白。   可好像无论他做了什么,最终等待他的都是阜怀尧的原谅和纵容。   阜远舟俯下身,一个吻落在熟睡的人儿的嘴角。   怎么办,皇兄,你会宠坏我的……   ……   第三百零一章 流水易逝   入夜,空幕黑沉,弯月如钩,人声寂寂。   阜怀尧从沉眠中醒来的时候,难得有些迷迷糊糊,入目的简朴的青色帷帐让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这是魔教的分舵。”旁边忽然有个声音道。   这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所以阜怀尧并没觉得突兀,只是微微撑起身子看向旁边。   萧疏丰峻的男子坐在床边,身侧摊着几份文字资料,手上也拿着一份,此时正偏过头来看着他,曜石般的眸子里盛满了难言的温柔,“皇兄还困吗?”   阜怀尧想了一下,还是把“魔教分舵”的事情先暂时放下,回答后一个问题:“不困,我睡醒了。”   阜远舟伸手打理着他被弄乱了些许的长发,微笑,好像刚才的那些古怪氛围并不存在似的,“那吃些东西?”   “嗯。”   吃过了久违的二人晚膳,阜怀尧沐浴过后,拖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床边任由自家三弟为自己擦拭着。   烛火融融,拖长了两个人的影子,一路延伸到墙角,慢慢融为一体。   阜怀尧忽然有种愿时光就此静止的念头,走出这个房间,尘世太纷扰,再纯粹的感情都会变质……   他很少会有这么感性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太过珍惜,才会更加惶恐——他也逃不开世人皆有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   他有点想告诉阜远舟,他其实很贪恋这样的时光,他喜欢阜远舟在他身边,让他觉得温暖让他行的更加坚定让他闭上眼都能睡得更安稳。   但是话到了嘴边千回百转绕了一圈,还是绕回了喉咙里。   他不是怕承认自己的感情,只是怕承认得太过仓促。   阜远舟太年轻了,男子三十而立,现在的他正值风华正茂的时候,做的很多决定……都有后悔的余地。   阜怀尧不希望他做出太轻率的决定。   二十一岁的阜远舟,正是能为爱去拼却性命的年龄啊……   阜怀尧微微恍惚地记起自己似乎也不过大自家三弟一岁罢了。   他的父皇遇见柳一遥的时候,依稀也是这个年纪。   也许他不是真的没有感情,只是他的爱恋被隐藏得更深。   他是一个帝王,他的责任容不得他乱来。   可是他的爱不掺杂质,所以他更不希望违背天下意愿所求得的感情像是流水一样容易逝去。   即使他明白阜远舟的执念,但是世事难测,就算不是因为变心,站在他们这个位置上,也需要经历太多的困难。   他不怕阜远舟会逃离,但是他害怕阜远舟被伤害。   阜怀尧想起了琼林宴后在醉中呢喃着“我没办法不爱他”的阜远舟,想起了自己那时候动过的杀念——只要一刀,就能结束这个人的无望和痛苦,他会替他活在着尘世里,享受人间地狱的滋味。   看,他始终还是做不到,即使他能为江山牺牲一切,这个人仍然占据了他的小小的心脏。   满满的,没有丝毫缝隙的占据……   若是舍之,伟大的天仪帝将再无弱点——可惜,这世间成圣者比比皆是,成神者却是闻所未闻。   他不是真的神祗,割舍下这个人……恐怕这世间万里江山如画,在他眼里都不过是荒凉黄土。   他爱阜远舟,他认了,所以他想阜远舟活得好好的。   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阜怀尧有些想要苦笑。   其实他也不如嘴上说的那么决绝果断——他终究还是贪心地盼望阜远舟能够陪在他身边,忙时相伴,闲来相依,恰似神仙眷侣……   那么这一天,究竟能不能等到呢……   肩上忽然一重,阜怀尧将神思抽回来,这才发觉自家三弟从背后环抱住了他,伸长的手握住他的,一根根插进指缝间,和他十指相扣。   阜远舟轻吻他的发,问:“皇兄在想什么?”   这种亲密无间的姿势让阜怀尧有些不自在,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后这个表面温和实则强势的男子越来越放肆了啊……   “我在想,我们需要谈谈。”   阜远舟挑了挑眉,把玩着他的手指,“谈什么?”   “关于我来的目的——宿天门。”阜怀尧如是道,不出意外地得到一个落在眼角泪痣上的吻,他轻微地抿了抿唇,谨慎地考虑自己会不会脸红。   阜远舟的声音显得有些哀怨:“我以为皇兄是为我来的。”   阜怀尧的脸上终究还是掺上了一丝微红,在霜白的肤色下显得格外突出,陛下大人禁不住庆幸自己是背对自家三弟的,他开口,声线有些发干的感觉,“宿天门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阜远舟装作没发现,主动解决了他的窘况,“那么皇兄想谈宿天门的什么?”   阜怀尧松了一口气,思维也慢慢理顺过来,道:“也许我们应该开诚布公。”   “开诚布公?”阜远舟顺着刚才的姿势坐了下来,正好将兄长整个人抱在怀里,“我以为我说过希望皇兄能够袖手旁观。”   阜怀尧略微僵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慢慢放松了下来,也许不面对面对避免一些尴尬?“我以为我说过这件事不仅仅只是你的事。”   阜远舟沉默了一会儿。   阜怀尧静待须臾,才道:“不如我先来?”   “嗯?”   “既然要交换情报,自然是有交才有换了。”阜怀尧道,然后把最近他在京城查到的东西大致地说了一遍,包括闻人家族的历史、四大长老的背叛、申屠谡雪的暗示等等。   惊世闻人,百年魔教,永生神话……   这些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却恰好是能补齐空白的关键点,阜远舟听得整个人都有些怔愣的模样,重复了两遍“原来如此”,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难怪织锦王孙家会遭到袭击,难怪八年前宿天门会和钟磬书交易得到木石圣人门下所有人作为试验品,难怪木石圣人会让欧阳佑对他说“三仙向南”四个字……   而丁思思说过,素剑门门主素修枝是百年前的神秘剑客舒几梦的后代……   原来当时素剑门被灭门并不是一场单纯的阴谋!   原来……原来当年……   阜远舟隐约触及到了真相的一角,忽然有种不敢再细细探究下去的冲动。   他当时接任刹魂魔教教主之位实在是太过仓促,而魔教很多秘密都是只有教主知晓的,所以即使是秦仪和谢步御作为教中左右使也不是十分清楚百年前的恩恩怨怨和文辄心原先的身份,丁思思原本该是知道的最多的人,可惜她早早离开中原,刚刚回来又被永远埋在了停仙宫里,很多事情都来不及说,他才会步步为营的同时又总是因为资料不足而棋差一招。   就像是十四年前的铺天盖地的无力无助……   阜怀尧趁他怔神的时候不着痕迹地退出他的怀抱,转过身来注视着他不停变换的脸色,“看来,影卫查到的东西很有用。”   阜远舟苦笑,道:“的确有用……所以我不交换情报都不行了?”   阜怀尧面色淡然地注视着他,轻描淡写道:“事情的复杂程度决定我留在这里的时间长短。”   阜远舟眉头一跳,实在没想到阜怀尧也会用这个来作为威胁,看来对方是决心不会退出这趟浑水了。   其实玉衡的皇帝还是相对比较自由的,阜家的家法里就有规定未成年的皇子必须出宫体验百姓艰苦,而继任帝位之后如遇重大决策,必须得走访民间谨慎行之,想必阜怀尧就是钻了这个空子离开京城的,毕竟土地改革的事情是议事殿那边一直在讨论的主题。   当然,出宫时间可不是说多长就能多长的,阜怀尧始终还是要回去的,区别不过是对方允不允许阜远舟能够踏足京城罢了。   无论如何,他都是玉衡的主子。   阜远舟不禁开始想能不能到事情结束为止都将阜怀尧留在自己身边,但是他又担心时局有变时他会顾及不到自己的心上人。   他似乎能够理解一些阜怀尧赶他离开京城的理由了……   “想清楚有什么能说的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吗?”阜怀尧问道。   “其实也没有太多不能说的,只是事情有点复杂。”阜远舟无奈地道。   事到如今,别说是亲密如阜怀尧,恐怕就算是其他诸国的国君,恐怕也会有所牵连、无法置身事外了。   宿天门……宿于九天之上的野心,岂会简简单单?   ……   第三百零二章 血承肉糜   结合阜怀尧查到的东西,那么事情真要说起来,就要追溯到数百年前的闻人一族试验研究的鼎盛时期。   那时候,闻人族民在追求永生的过程中制出了一种毒,这是他们试验中最为有效的保持青春的办法。   其实与其说是保持青春,不如说是用毒强硬地将身体机能维持在服毒的那个时间,提升了人潜在的实力,却不能真正地保证不死不老——在天命终了的时候,逆了天伦的人会死得比谁都惨烈,心脏爆裂,瞬间衰老,像是妖怪一样的死法……   而且这种毒还有一种弊端,就是服毒之人确实已经不能算是真正的人了——他们会变得暴躁,畏光,渴血,像是神话传说中暗夜里行动的僵尸一样,没有鲜血就无法维持毒药的效果。   当时的闻人家主虽然痴迷于不死之术,但是仍然保有理智,觉得这样的毒药实在违背天理,所以将此封存起来。   直到闻人一族获罪几近灭族,剩余族民迁徙他国,这些资料也被他们秘密带走。   然后,两百年前,闻人一族出现了自衰落之后最天才的家主——闻人折傲。   他聪明,大胆,甚至是狂妄,心比天高,他完美地继承了先祖的智慧,对那些久久无人问津的资料进行研究,并且得到了卓越的成果,也得到了压抑太久的本性里藏着疯狂的族民的热切拥戴。   于是在屡次试验不尽人意之后,闻人折傲选择了对那个毒药药方下手进行改良,对此族民们也全然没有意见。   永生的魅力几乎无人能挡,所有人都陷入一种狂热的追崇痴迷的状态,甚至自愿成为试验品。   闻人折傲的确很聪明,他改良了毒药的药方,即使不能改变最后惨死的结果,但是他将令人需要鲜血的时间拖长为一个月,也不再有畏光、暴躁等过多的负面影响,甚至能两倍甚至三倍地激发人的潜能,创造出人为的天才!   闻人折傲将这种毒命名为——血承。   用血来承载生命的逐渐衰老……   当时不少人都选择了服用这个毒药来保持自己的青春,以等待他们的家主为他们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永生,但是事情往往不尽人意,狂热过后,试验带来的副作用也慢慢显示出来,大量的试验品就意味着需要大量的鲜血,而且他们不会互相吸食同为试验品的人的血,没有成为试验品的族民的自愿供应远远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所以外面的人成了他们的目标。   将秘密带到外面就意味着极大的风险,尤其他们研究的是几乎人人梦寐以求的永生,所以闻人一族必须不断地迁徙才能保证减少他们在某一地定居时种种诡异人命官司不会怀疑到他们身上,同时也不想引起外人对他们不变的容貌的猜忌——事实上如果想要研究两百多年前闻人家族的迁徙路线,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僵尸出笼之类的灵异神怪的传说往往容易代代口耳相传。   但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频繁的迁徙让族民觉得疲惫,而“血承”带来的恶意的优越感让他们也变得不安分,在他们眼里,普通人成了他们的口粮,脆弱得只要咬开脖子就能收走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而且当无法出外狩猎的时候,还未服毒的族民就成了他们袭击的对象,自相残杀成了熟视无睹的现象。   闻人折傲一心沉浸在他的永生研究里,并不会在意这些事情,但是敌不过几个长老的施压和族民的请求,他开始研制“血承”的克星。   然后在“血承”的基础上,他研究出了另一种毒药——“肉糜”。   以闻人折傲的性格,研究出来的东西自然是不能相信是它带着多么天大的好处的,“肉糜”完美地继承了“血承”的保持颜容激发潜力的效果,而它作为“血承”的最可怕的能力就是——“肉糜”能够克制“血承”发挥的实力,与此同时,服食了“肉糜”的人不需要鲜血,但是他们需要“血承”者的血肉!   每吃一个人,他们的能力就能更上一阶,颜容年轻一分,即使达不到返老还童的地步,但是这样的效果也叫那些被“血承”者袭击忍无可忍的族民们趋之若鹜!   就此,族民开始狩猎和反狩猎的内斗,鲜血,皮肉,挣扎,惨叫,刀光,剑影,那地狱般的生活啊……   还保持着理智的闻人一族长老们开始怀疑这样的永生带来的意义,他们请求家主闻人折傲停止这些试验,找出“血承”和“肉糜”的解药。   而此时的闻人折傲正在试验转折的关键时期,长老们的阻挠让他试验受阻失了最好的时机,他恼怒非常,将“血承”改性之后硬是让几个不曾服食毒药的长老吃了下去,暴躁渴血几乎让长老们丧失了理智。   而就在此时,东长老闻人折心痛苦不堪之时将剧毒的蛊王放进体内以寻求自杀之道,下地府向闻人一族先祖请罪,却阴差阳错发现蛊王既然可以克制“血承”的一部分毒性,渴血和迷失心智的副作用也被抵消。   “血承”者和“肉糜”者的矛盾也上演到了白热化的地步,甚至连暂居地附近有盟友关系的申屠家族也被牵扯了进来,族民被分成势不两立的两派——其中一派是狂热地拥戴着闻人折傲,认为这个理智得不像正常人的天才家主会带着他们走上世人求之不得的永生之路,另一派则是认为闻人折傲的研究太过丧心病狂,这样的做法只会带领着闻人一族走向灭亡之路。   于是在得到了蛊王的助力之后,闻人折心联合南长老闻人折忽、北长老闻人折蘇、西长老闻人折荪带领了不满于闻人折傲的研究的人叛变,和以闻人折傲为首的族民进行了殊死决战,但是他们大部分都是在吸食血液的痛苦中醒转过来的“血承”者,在面对因为先前的被压迫而仇恨满腹的“肉糜”者这个压倒性的克星时,他们纵使人多也无法抵抗,一路败逃出了池尤国,穿过月儿湾来到了玉衡,隐姓埋名藏了起来。   即使闻人折傲的势力也被大量消耗,双方两败俱伤,但是闻人折傲睚眦必报,闻人折心明白这位家主定不会放过自己,就和闻人折忽、闻人折蘇、闻人折荪潜心研究对抗“肉糜”者的办法。   不得不说闻人折傲在永生之路上结合先祖的种种试验,确实比谁都走的更远,闻人折心几人活到了近一百岁,都还是保持着服药那时候的颜容不变,但是也许是因为蛊王的压制,他们几个长老还活着,但是跟着他们出来的族民们大部分都已经爆心而死。   而闻人折傲那边具有更多的优势,“肉糜”者在他不断地改良药方之下,寿命延长得越来越久,并且他们休养生息得差不多了,正在虎视眈眈着想要折磨他们这些叛变之人。   那时候闻人折心就决定不能坐以待毙,一手创建了刹魂魔教积累江湖黑道势力,化名胡罫的闻人折忽也是在白道里慢慢累积力量,化名孙陌言的闻人折荪在经商上发展积存钱粮,化名为舒几梦的闻人折蘇则是在江湖上游走,作为一枚暗棋随时支援他们。   四个人开始联手建立起对抗自己出身的闻人一族的力量,而闻人折傲也吸取了先祖的教训,建立起的宿天门有着极为恐怖的影响力——尤其是在百年之后阜怀尧的时代里,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么个组织的存在,但是宿天门却能左右无数朝堂江湖的大事。   两方势力开始发生交集,对抗,就像是重演百年之前的那一幕幕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而闻人折傲也已经让自己也成为了试验品——甚至是所有人中最成功的例子——他的存在让闻人折心等人如鲠在喉,这个可怕的人不死,他们就永远没有赢的把握!   其实百年过去,风风雨雨看得太多了,不是他们还在贪恋着人世贪恋着永生,只是闻人折傲带来的恐惧感太深太深了,这个人不死,他们甚至不敢安心闭上眼睛——哪怕是变成了鬼,这个男人都有让鬼都战栗的资本!   所以闻人折心煞费苦心创出了刹魂魔功,借用蛊王之力,吸食一百零八颗婴儿心脏,练就无上魔功,紫瞳魔魅,但是功成之兆!   在刹魂魔教创建二十多年后,他们和宿天门的对抗已经进入了胶着状态,练成刹魂魔功的闻人折心决定背水一战,于是单枪匹马去约战闻人折傲。   没有人知道哪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闻人折心负伤回来,将体内的“血承”通过血液传递的方法传给了唯一的徒弟——也是闻人一族支系的后裔慕容桀之后就爆心而亡。   至于闻人折傲,也有人说他当时和闻人折心算是同归于尽,因为闻人折心死后十几年,宿天门都蛰伏了起来再无大的动静。   身为新的刹魂魔教教主的慕容桀背负着杀师之仇和魔教诸位的性命、魔教的生死存亡,对此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数十年来不断地秘密扩展自己的势力。   而在这个时候,慕容桀并不是孤军奋战,闻人折忽、闻人折荪以及闻人折蘇都因为天命已到,在闻人折心约战闻人折傲之后不久就先后去世了,留下他们各自的后人联合起来共同对抗宿天门。   其中就包括白道至尊之一的木石圣人,经商出众的玉衡富商孙陌言,以及在武林中口碑一流的素剑门门主素修枝。   ……   第三百零三章 导演   但是在对抗不知是不是真的死了的闻人折傲和蛰伏不动的宿天门之前,慕容桀和木石圣人、孙澹、素修枝还需要解决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前面已经说过了,闻人折心在死之前将自己身体里的“血承”通过血液传递的方式传给了这个唯一的徒弟——给四大长老的“血承”本就是起惩罚性的作用,闻人折傲自然不是那么好心为了保持他们的青春不老和激发他们的潜能的,他们四人在生前就饱受毒发之苦,没有任何规律的,他们总会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功力施展不出、全身僵硬,像是初生稚儿一样任人宰割,加之蛊王在体内的躁动,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浑身充满了毒,每一根毛发每一寸肌肤,都是置人于死地的毒!   最可怕的是,每当这个时候,他们身体里的欲望就会被放大无数倍,渴求着被人满足。   可是他们全身是毒,却又无法自行排解欲望,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够活着接近他们。   翻滚,喊叫,迷失心智的哀求,即使是心爱之人,也只能在一旁看着无能为力。   ——对于闻人折心那一代和慕容桀这一代站得比大部分人都高一点、比大部分人都骄傲太多的人来说,这样的不堪和屈辱才是最忍无可忍的。   但是闻人折心几人是故意陷自己的传人于不义吗?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血承”之所以名为血承,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它会随着血液传递给下一代,所以即使当初跟着他们叛逃的闻人族民大部分都已经去世,但是他们的后人仍然不少,再来则是在闻人折傲的改性下,如果他们身体里的毒不传给一个人,就会在爆心而亡之后将这个毒传到任何一个接触到他们血液的人身上。   他们不是多么悲天悯人,只是最有可能被感染的就是他们的身边人,谁也不希望会这样,只能牺牲自己的传人了——所谓的大牺牲与小牺牲的轻重之比,大抵就是如此吧。   而且“血承”虽然负面作用是很可怕,但是它所能激发的潜能也是极为可怕的,不这么做,在面对闻人折傲和“肉糜”者的时候根本没有丝毫胜算可言,闻人折傲的毒是用外力来透支潜能,而先天的能力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透支的,说到底人定胜天还是有逆常伦却又破坏力恐怖的一件事。   这就是闻人折心四人为什么坚持将“血承”之毒传给他们的原因。   其实这才是闻人折傲的恐怖之处,他好像天生就丧失某种人类心中存在的善意和人性,他不屑于闻人折心几人的背叛,又痛恨他们毁了自己恰在转折时机的试验,但是在报复的过程中,却为自己培养对手,给他们无限的希望,又用自己的影响力和毒药来抹杀他们的意志力。   他就像是一个神一样,游戏一般将他们的命运操纵在股掌之上,又微笑着看他们有没有逃脱的能力。   不,不是神,就像是长孙轻言曾经用过的词——他是魔鬼,没有慈悲之心的魔鬼。   对于“血承”带来的后果,自小见到大的慕容桀孙澹等人自然也是清楚的,但是他们没得选择。   不管是刹魂魔教还是素剑门、孙家以及木石圣人门下,都有闻人一族的后裔,那是陪伴着他们长大的属下、亲人、朋友,无论他们日后是人人畏惧的大魔头还是技艺精湛的手艺人,这个时候,他们都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而不担当这个责任,他们也做不到冷眼旁观。   所以在宿天门蛰伏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除了发展自己的势力之外,慕容桀几人极力解决的事情就是希望消除“血承”带来的可怕的副作用。   谁也想象不出他们是怎么坚韧又屈辱地渡过那些时光的。   闻人折傲的医毒蛊造诣恐怕已经前无古人难见来者了——这是素修枝的原话,“血承”带来的影响,除了他本人,也许真的无人可解,而他本人显然没有这个兴趣来解决这个大麻烦,他只擅长制造麻烦。   他们历经十几年,也不过是解决了毒和欲的副作用,不定时的失去自保能力也让他们不得不用各种方法来掩饰自己的行踪。   然后,沉寂了几近二十年的宿天门再次有了动静,他们迎来了一个神秘的新的门主。   之所以承认这是个新门主,是因为他在保留了闻人折傲无与伦比的完美天分和自信狂傲的同时,也继承了先祖上可登天的勃勃野心,以前的闻人折傲执念于永生,而新门主想要的是千秋万代位极至尊。   这是闻人先祖的遗志,却并非是闻人折傲的想法。   面对这样的人,慕容桀几人更加防备,但是也许是因为所求的不同,所以宿天门新门主并未一开始就将精力放在他们身上,而是在他们的警戒中慢悠悠地用自己的势力逐渐蚕食各国的权力中心。   这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事情,所以刹魂魔教和孙家、素剑门、木石门下又得以休养生息的机会,可惜也时刻笼罩在宿天门迟早掉头回来找他们的阴影下。   这一拖,就拖到了慕容桀和阜徵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尽管秦仪和谢步御不知道阜徵的存在,但是通过和丁思思所说的种种联系起来,并不难推测当年事情的真相。   那时候正值慕容桀毒发之时,侥幸被阜徵撞见,躲过了宿天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狠戾扑杀,就此拉开了和宿天门的长久纠缠的局面。   而两方冲突,便是由集中了大部分精锐的刹魂魔教领头,不管是孙家、素剑门还是木石圣人门下,都是作为后备力量隐藏起来的,从教中高层都不知道三家与魔教的关系看来,四者之间的关系必定是作为秘密存在的,通过非正常途径上位的阜远舟才会不知道其中联系。   同样势力坐大的宿天门和刹魂魔教就这么且战且停地斗了十数年,而在这段期间里,宿天门新门主找上了慕容桀。   那时候,宿天门新门主已经找到了也许能够真正达到永生的办法,其中一味“药方”就是他曾改性过的“血承”——现在的慕容桀、木石圣人、孙澹和素修枝。   而站在风尖浪口的便是慕容桀无疑了。   阜徵曾经觉得慕容桀的武学修为已经天下无人能及,但是在慕容桀看来,他站在宿天门新门主的面前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那一身功夫就像是站在高手面前舞个小木棍的学徒。   那是一种令人恐惧到心寒的力量……   这样的宿天门门主对付慕容桀几乎到了易如反掌的地步,也曾经取过他的血肉,但是试验仍然失败了,几次三番之后,宿天门门主才意识到,药性到了人身上发生了变化,每隔二十年一轮回,等到那个时间才是唯一合适取药的时机,而愤怒、悲恸、哀伤等这些闻人折傲最开始希望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情绪越是深刻,药性则发挥得越极致。   所以面对虎视眈眈的宿天门门主,慕容桀决定开始修炼师父闻人折心留下来的魔功,而这个功法需要有人在旁与他双修,辅助他不会被过于霸道的力量废掉筋骨脉络。   但是阴差阳错,那时候本是最适合作为这个人选的阜徵临时被召回宫中,慕容桀被牵动的心绪被宿天门门主察觉到了,后者便开始留意起阜徵来。   慕容桀知晓之后,又惊又怒,他虽是想不明白也不需要去想自己对阜徵的感情,但是他想要护着阜徵这一点是不会错的,所以他和丁思思联手演了一出戏,逼得阜徵远走边疆不再轻易踏足江湖——不管怎么样,在那时候宿天门的爪牙还没伸得这么深,在军队的阜徵便是最安全的。   之后的是刹魂魔教和宿天门碰撞最为激烈的时候,不过是魔教单方面的步步紧逼,这一来是宿天门门主在等他的“药”成熟,而来是魔教这边不能坐以待毙,三来便是修炼魔功之后慕容桀的脾气也变得更为激进。   但是还不够,他的情绪还不够激烈,宿天门门主再次将算盘打到了阜徵身上,放出针对阜徵的消息,将慕容桀的行踪透露给白道高手,将魔教的情况泄露给阜徵,他很了解慕容桀和阜徵的性格,在他的推波助澜之下,强迫,囚禁,相杀,冷战……一切都在他的导演下行进。   然后宿天门门主再现身,将慕容桀从阜徵的囚禁下释放出来,告知他阜徵对刹魂魔教的逼迫,用言语诱使慕容桀留下一纸愤慨,让两人反目。   ……   第三百零四章 新一代   听到这里,阜怀尧的脸色有些变了,“当年七王叔所说的那个江湖朋友……就是慕容桀?!”   阜远舟表情淡漠地点点头,“不止是朋友这么简单?”   阜怀尧有不太好的预感。   “血缘有时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阜远舟呢喃,“阜徵迷恋慕容桀,就像父皇喜欢柳叔一样。”   阜怀尧好一会儿没说话。   阜远舟便将丁思思告诉他的关于阜徵和慕容桀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再加上一些慕容桀在和他交托魔教历史时泄露的些许口风,从百年前开始的迷局已经渐渐明朗。   结合上阜怀尧之前所说的柳一遥和阜仲的林林总总,其中种种空白都均可对号入座了。   无怪乎当年之事能够闹得皇宫风起云涌,慕容桀和他背后的刹魂魔教确实有这个实力……   等等!阜怀尧忽然觉得有点不对,迟疑了片刻,道:“也许,当年在皇宫兴风作浪的并不是慕容桀。”   阜远舟愣了愣,“什么?”   “你忘了么,你刚刚才说过的,”阜怀尧沉下眸色,“宿天门的新门主。”   阜远舟一下子抿紧了唇。   阜怀尧说的没错,其实他早就在推敲其中真假了,丁思思虽然知道的事情多,但是更多一部分是因为她跟在慕容桀身边“看到”的,而非真正参与其中,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首先作为父子,阜远舟不用见面都能猜测出当时沉迷在绝望之中的阜徵是多么害怕又期冀着能够再见慕容桀,哪怕有那么一丝的希望,他都想和慕容桀在一起,说得再狠都好,真正逼得慕容桀和他一起死,他恐怕舍不得。   所以那时宿天门对刹魂魔教步步紧逼,教中突然被人调用慕容桀的私章挑拨教众反叛,无疑就是给宿天门一个天大的歼灭魔教的好机会,慕容桀自然会和魔教共存亡,阜徵又不是失心疯,怎么会做这种事逼死所爱之人?   而且慕容桀虽是对阜徵的囚禁和他暗中对付魔教的事情恨之入骨,但是他既然能因为宿天门门主的不经意留意就能煞费苦心地演戏将阜徵驱离江湖远离宿天门门主的算计,那么就意味着他并非真的对阜徵没有感情,再加上慕容桀一生为魔教中人却行事狂妄磊落,真要报复阜徵也不会挑那么曲折的方法去折磨他的亲人,能够这么做的,想来也只有是居心叵测的宿天门新任门主了。   事实上也只有他才能从中得到最大的好处,慕容桀和阜徵反目成仇,前者的药性在极度的愤怒和神伤中发挥至极致,后者作为护国元帅乱了心,也被宿天门趁机行事。   自阜徵死后,慕容桀在日益阴沉中刹魂魔功也已经练到最高层,二十年轮回将至,当时武林被魔教弄得翻天覆地,宿天门在其中推波助澜风生水起,两方都在为侵噬对方做最后的准备。   但慕容桀并没倾巢而出,而是将魔教高层掌权之人如秦仪、谢步御等人全部留下,自己则是带着半数精锐教众赴战。   ——就像是当年义无反顾的闻人折心。   没有人知道那一战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结局是魔教半数精锐全部殉教,慕容桀拖着血红的荆麟重伤而归,浑身上下如同血浸,拖曳出长长的血路,他面对惊慌奔来的教众,只说了寥寥八个字:“隐退生息,伺机再战。”   自此,刹魂魔教淡出武林,江湖难寻。   魔教诸人一开始都显得很是愤慨和不解,他们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有自信的,但是他们更不明白的是慕容桀当时的武功造诣早已超出过去的闻人折心,那么宿天门新门主究竟是厉害到什么地步,才能让慕容桀重伤一年动弹不得,甚至避如蛇蝎不敢殊死一搏?   但是他们很快就没时间想这些问题了,宿天门穷凶极恶的夺命追杀无声无息地渗进魔教教众的生活中——即使他们已经大隐隐于市,即使他们认为自己已经武功超群。   每一日,上报上来的伤亡人数都叫魔教高层惊心动魄,他们烦躁不安,他们忧心忡忡,但是这改变不了现状,战不过,他们只能逃,不停地逃,玩命一样地逃。   ——那是一段噩梦般的日子,生活里除了疲惫的逃亡、层出不穷的敌人和眼睁睁看着同伴惨死的愤怒与无奈,似乎就什么都不剩了,饶是六指女魔蜚语这样嗜杀的人想起那时候反扑杀见过的血腥和尸体都觉得反胃,这样的生活一直维持到慕容桀的康复。   这时候的刹魂魔教已经剩下原来不到五分之一的教众了,因为几乎所有武功拔尖者的殉教,剩下大部分的人都惶然地活在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日子里。   慕容桀站在面色暗淡如死人的教众面前,站了许久许久,最终下了一个决定。   因为闻人一族的后裔——第二代甚至是第三代的“血承”者都在殉教的那批精锐里,所以为了能够躲开宿天门的追杀,他决定做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和闻人折傲做的一样的事情。   ——他让剩下非闻人族民的教众服了毒,成为了新一代的“血承”者。   在当时来说,这确实是一步没办法选择的棋,如果变成了茹毛饮血的怪物,即使受到“肉糜”者的克制,但是活下去的几率却比较大,否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亲人朋友毫无反抗力地死去。   这也是一个很残忍的选择,是像怪物一样活下去,还是选择在战战兢兢中被杀?   死,还是生不如死?   你会怎么选择?   那时候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服毒,没变成“血承”者的通通都死了,剩下的也只有一部分成功躲过宿天门的扑杀,更深更深地隐没地世人之中……像是躲在地窖里的老鼠一样。   在隐世的最初期,逃脱生天的喜悦并没有感染每一个教众,每天都因为有人受不了喝血受不了过于躁动的情绪而疯狂,自杀……   那是一段和被宿天门追杀时一样黑暗的日子,慕容桀一直保持沉默,沉默地守着他受了一辈子的魔教里,犹如守护自己衰落的帝国的君王,骄傲又哀伤。   等到教众们真正接受事实,已经又过了不少时日了,他们开始发奋练武,充分运用因为“血承”而激发的潜力,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只为能够手刃敌人,为自己死去的亲人朋友以及同伴报仇!   慕容桀也在做同样的事,不过他的身体已经在最后一战里毁了,即使武功能够恢复十之八九,但是已经回不到巅峰之时的状态了,他的头发也开始掺杂上几根银丝,这个在阜徵眼里到死都不曾改变颜容的男子,被药物和毒物侵蚀的身体终于在慢慢变老了。   于是,为了魔教和其他三家人的性命,慕容桀必须做一件事,和当年闻人折心四人所做的一样的事情——找一个传人,一个能够代替他带领刹魂魔教反抗宿天门的人。   ……   阜怀尧缓慢地眨了眨眼,眼神清清冷冷的,好像什么情绪都不带,“所以,你是慕容桀的徒弟?”   阜远舟眉带厌恶地点点头。   阜怀尧心里一沉。   即使早就有所猜测,但是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有一种肺腑悬空的憋闷感,以及提及“血承”之毒的刺痛感。   他张了张口,听见自己的声线还是平稳的,这样很好,“你现在是刹魂魔教的教主,所以,‘血承’在你身上?”   阜远舟没有看出他的不对劲,眸色一暗,颔首,“我五岁拜他为师,六岁成了‘血承’者,七岁……杀了慕容桀。”   ……其实真正说出来,有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只是心底某处因为回忆而泛起的怨恨化成绳索勒得心脏隐隐作痛。   他这句话不过寥寥数语,说得轻描淡写,阜怀尧的脑子却有一瞬的空白,又在长年累月的不动声色中恢复思考。   自家三弟的这句话信息量太大,饶是天仪帝也久久没有说话,将短短几个字反复推敲了数遍,才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有一个身份是苏昀休。”   “斩剑鬼苏昀休……是当年慕容桀带我出去杀人的时候留下的称号。”阜远舟道。   阜怀尧望着他,似有几分试探,“巨门查到的情报是,苏昀休约莫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或者是个侏儒。”   “因为副作用,”阜远舟的语速有些慢,“就像是天晴那样,长得比旁人要快一些。”   “也许并不只是长得快?”阜怀尧淡淡反问。   阜远舟浅浅地笑了笑,笑意仅到唇边就戛然而止,“当然不止……武功,内力,身体,像是巫术一样,让人透支未来的力量。”   所以六岁那年之后,一直到十五岁“血承”终于被秦仪的药压制,这期间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苏日暮都在抱怨他比他长得高太多。   “……所以你才能习武两年就杀了慕容教主?”   “也许是因为他想死。”阜远舟的目光有一瞬的虚浮。   “为什么?”阜怀尧问,“为什么要杀慕容桀?”   无论如何,慕容桀一是为刹魂魔教着想,二是阜远舟的恩师,即使“血承”之毒恶毒叫他心惊,但是当时的阜远舟为什么会对慕容桀抱有那么深的怨恨之情?   ……   第三百零五章 失常   阜远舟看向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才哑着声音道:“慕容桀死的时候,我才不过七岁……”   不管身体长得得多快武功学得多好,即使聪慧早熟如他,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而已。   放在慕容桀成为“血承”者的那年,甚至放在今天,他都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慕容桀的迫切苦心,可是当时他还那么小,就被迫背上那么重的东西,一些本就和他无关的东西——不像阜怀尧,他自幼身为太子,是因为这江山是他不能推卸的责任——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阜怀尧迷茫了一下,旋即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明明他也是幼时就担当大任兼济黎民众生,苦过累过痛苦过,最后顺其自然地过,但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阜远舟身上,便叫他觉得不忍心。   只是……阜怀尧眉目平静,“我想,并不止这一个原因吧。”   这个惊艳绝才的男子从来不是多么脆弱的人,上天给了他那么多磨难,他都一一挺了过来,这样一个意志坚定不畏艰险的人,怎么会因为承受不了魔教的重任而选择杀了自己的恩师?何况现在的他若非真心实意,又有谁能强迫他为魔教四处奔波出谋划策?   阜远舟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皇兄总是如此,含糊丝毫都不行。”   “身在这个位置上,事无大小追根究底以防不测,到底成了个习惯罢了。”阜怀尧道。   阜远舟有些无奈地笑笑,“难得糊涂也未必不是好事。”   那些记忆太过不堪,他想所爱之人日日开怀,而不是被那些过往的悲哀纠缠。   阜怀尧淡然道:“你说的事情已经不少,何须介意多说一件?”   阜远舟眼底掠过一抹温柔,屈膝半俯身蹲在他面前,“皇兄应该明白,我这么做只是想告诉你,无论我在朝堂之上是什么样的身份,但是在江湖上我就是刹魂魔教教主,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所以,不管你是不是皇帝是不是会给我带来无可救药的伤害,但是遑论如何我都避不开这个混乱漩涡的圈子,你觉得离开才是保护我最好的方式,可是你可曾想过,离开你的羽翼,也许我会死在不知名的角落?   眼前的男子笑容温软,眉带感伤,简直能叫世间最铁石心肠的人儿柔肠寸断,阜怀尧却好似无动于衷一般注视着他,良久,方低声开口:“这一次你又赌什么?远舟,我会心软一时,却不会心软一世。”   阜远舟眸色微暗,嘴角微笑却是不变,“远舟以为你会更宠我一些。”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阜怀尧奇怪地道,“你不应该不知道,我不会无限地纵容你的。”   “我自然是了解你的……”阜远舟眷恋地握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暖黄的烛火在霜白的皮肤上跳动着些许惑人的光,让他忍不住不放手,“皇兄已经退到底线上了吗?”   “你还要试探多久呢,远舟?”阜怀尧没有介意他的动作,只是低头望着他,“我说过,你若是骗了我,我就亲手杀了你……事到如今,你说我是舍得还是舍不得?”   “也许是远舟得寸进尺了,只不过,”阜远舟手里的力道微微一大,脸上的表情也慢慢收敛起来,沉声道:“能够死在你手里,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这句话钟磬书也曾说过,只是钟磬书说这话的时候很绝望,他却是字字句句纠缠着剿杀理智的深情厚意,温绵缱绻。   一如既往的情深不寿,丝毫不因为岁月轮转时光悠悠而改变。   阜怀尧的呼吸滞了滞,双眸之中已经晕开腊月寒冰,“你不该句句话都惹我生气。”   “也许是因为你的失常影响了我,”阜远舟仰起头,“从见面开始,你就和以往有些不同,皇兄,为什么?”   他本以为是两个人太久没有见面才会让阜怀尧的情绪波动比素日里大上一些,但是这一觉清醒过后,阜怀尧的喜怒无常教他很是疑惑。   刚才他吻他,阜怀尧都没有生气,他本以为是阜怀尧想通了,但是此刻他的表现却显得很是淡漠,似乎刚才比肩而眠的亲密荡然无存……   “和以往有些不同么?”闻言,阜怀尧眼角的殷红泪痣顺着细微蹙眉的动作而动,像是挪移的一抹血色,“也许是因为从见到你开始,我就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阜远舟问,阜怀尧的语气让他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   “你身上有‘血承’之毒,但是朝夕相处数月我都未曾见过你渴血,加之你之前也已经承认,蛊王在你身上,”阜怀尧双眸如天上寒星,微微寒凉,再也没有那种面对他时略显柔和的神色,声音也是清清冷冷,如同玉击玄冰,“蛊王百毒不侵,那么当日在地牢,崇临的毒酒为什么会对你有效?”   阜远舟整个人都僵住了。   “另外,”阜怀尧慢慢在骆驼身上加一根又一根的稻草,“了残红虽说霸道,但也算是百毒之一,远远及不上蛊王的毒性,你究竟有没有中毒,或者是……你被了残红的毒性影响了多久时间呢?”   ……   夜深了。   玉衡并没有设置宵禁,所以街头还有不少人在摆摊抑或是走动,但是比之白天来自然是清冷上了许多。   离开沙肖天入住的别院,沙临志带着一声不吭的柳天晴朝阜远舟曾经交代过的落脚的地方走去。   至于他们为什么这么晚还出现在这里……   其实沙临志本是想要和自己的父亲住在一起,顺便将自己新结交的好友柳天晴引见给父亲,却没想到他见到沙肖天之后,发觉后者似有武功大进的迹象,眉目之间却笼罩起一股阴柔之气,他担心沙肖天会不会因为急于保住盟主之位而练功走火入魔了,就下意识提了提这件事,他们父子关系生疏,所以婉言说了几句罢了。   谁知沙肖天还没听完就发了火,好像沙临志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深更半夜的便把自家儿子赶了出门。   至于武林大会,一个入了官门的儿子没有跟在他身边本就是正常无比的事情,外人又能拿此做什么文章?   而沙临志一走,柳天晴自然也没了呆在那里的念头了,在他看来,沙肖天这个人眼中野心太盛,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虽然沙肖天听说他是当朝武举榜眼兼之神才永宁王的徒弟而对他和蔼有加,不过他不喜欢这样的人,能不和沙肖天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儿。   “抱歉啊,天晴,”走了一段路之后,沙临志忽然开口道。“我父亲他……”   持剑的黑衣少年面无表情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你要道歉?”   沙临志顿了顿,有些哑然失笑的感觉,“那是我的父亲,他做了什么,作为儿子自然是要承担的。”   柳天晴皱了皱眉,很显然,在丁思思的教导下长大的他缺乏很多基本的常识,例如父债子还,所以对于沙临志的说法也有些不解,“如果他不是好人,你是好人,岂不是你要被他连累了?”   沙临志一愣,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思索了片刻才道:“也不算是连累吧,如果父亲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理应替他补偿些什么。”   柳天晴本是和他并肩而行,闻言,脚步停顿了一下。   察觉到身边人的动作,沙临志疑惑地也跟着停了停。   柳天晴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这个素来只对剑有热切之心的少年似乎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他的模样。   “怎么了?”沙临志被他狼一样锐利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   柳天晴这才开口,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一些不解,“那是你的亲身父亲,但是你为什么……”他想了想,似乎在想什么合适的措辞,“你似乎并不奇怪你的父亲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沙临志的神色霎时间一僵,眼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年少时便开始闯荡江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素有妙刀公子美名,此时却是再也维持不住那掩饰下所有感情的微笑面具,不知是因为柳天晴戳中了他的痛处,还是因为眼前站着的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柳天晴。   柳天晴也不介意他的跑神,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或许他只是随口问问,并非真的需要什么答案。   两个人就这么穿过了一条在夜里依旧热闹的小吃街。   喧嚣渐渐被丢在身后,天上的弯月洒下淡淡的月辉,笼罩着夜色浓重的州城,就像是薄雾一样绮梦般的存在。   四周缓缓归于沉寂,沙临志动了动唇,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低亮嗓音轻得被风吹拂过后就悠悠散去,“在他眼里,大抵为了站得更高,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吧……”   名利权势,登高望远,说俗是俗,只是世上多少人逃不开这一俗物?   ……   第三百零六章 编织谎言   二十年前的情孽错缠腥风血雨,早已宿命一般造就了今天的一切——或许从阜徵开始,从慕容桀开始,或许从更早的闻人折傲甚至是闻人家族开始,因果循环,皆都在此。   而年初的宗亲府地牢,二七宫变里阜崇临的一杯毒酒,阜远舟的一句“皇兄,我身边最后只剩下你”,却是他们命运交缠的起始点。   阜怀尧坚信,如果不是阜远舟的半痴半癫,如果不是那一时的心生不忍,如果不是朝夕相处让彼此对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如果不是他意外暴露了从年少时就一直一直隐藏的秘密,如果不是那份感情越是靠近越是依赖越是舍不得舍弃,如果不是从在意变成一转眼就害怕失去……   今日的天仪帝和永宁王便永远不会成为放在一起想起一个就会联想到另一个的存在。   他会继续爱着阜远舟,也许还不到深爱的地步,不动声色,而非失了冷静失了理智陷在常人皆有的七情六欲里难以自拔。   阜远舟会依旧走着他必须去走的路,义无反顾,而不是日日夜夜期盼着和尊敬的兄长生同寝死同穴,将爱凌驾于其他之上。   疯癫,眷恋,温情,拥抱,共枕——那是一个荒谬又美好的开始。   可惜,如果这是一个用谎言编织的美梦,那么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阜怀尧注视着眼前一袭蓝衣的俊美男子,分明面无表情,却有一种深切的悲哀从骨子里渗出到空气之中。   这是一场豪赌,短短几个月,从三分到五分,七分到九分,他一步一步地押上了自己所有的信任作为赌注,遑论输赢,这都是收不回的筹码。   他是铁血酷厉的玉衡天子,是承担着头顶这片天的江山共主,他习惯强大习惯冷酷习惯杀伐奖惩习惯独立中宵无人并肩高处风寒重,可是这个男人温柔,这个男人深情,这个男人带着不可逆转的固执挡在他身前,教他连千军万马都能坦然面之,这个男人连看他的眼神都是轻柔的,仿佛看大力一些就能把他看碎了似的……   他就以这般无可挽回势如破竹的感情,绞碎了阜怀尧堆砌数年的高耸防线,直直钻进了他心底最深处,在那里扎了根,长了芽,日日用温情浇筑,直至它开花结果。   但是,如果这些都不是全然真实的呢?   那些干净的眼神,那些无辜的撒娇,那些依赖着他的悠然岁月,那些隐忍不敢坦言的欲说还休,那些叫人暖到心里去的誓言承诺……甚至是绝望无助时紧握住他的手,都是假的怎么办?   阜远舟在他心里扎根扎得太深了,分别的日日夜夜里,他总会不经意抬头看向龙床的一侧,御书房的下首,御花园小径的另一边,长桌的对面……   他总是会忍不住担心他,想着他一委屈就无声无息地掉眼泪的模样,想着他十指连心血肉模糊却不会喊疼的麻木,想着他半痴不颠时纯粹的不带心机的笑容,想着他被爱逼到绝境的疯狂……   思念是一种毒,越思念越绝望,因为思念意味着爱的人不在他身边——所以越是想,越是陷得深,陷得越深,越觉得孤独。   因为孤独,所以一停下来便开始想,思念想念怀念念念不忘,一如一场柔肠寸断的凌迟之刑,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谁能数的清下一刀是不是最后一刀?   他不怕痛,也不怕未知的惶恐,他却生平第一次失了冷静,在追根究底一切之前,就迫不及待想要见见这个人。   思之方会念之,一念非能止之,念之难以忘之,不忘不能舍之,谓曰情之……   他不得不承认,他爱阜远舟,比旁人想象的都要深太多的爱,即使清楚自己踏出京城就是走上一条不归路,即使明白如果他出现在阜远舟面前阜远舟就不会再给他退却的理由,可是他还是来了,原因无他,只不过怕这个倔强的男子真的会因他孤寡一生,相思至死。   但是真正站在这个人面前,想清楚了他为得到而费尽心力的算计,看清楚了他掩饰在完美温和下的逼人锋戾,阜怀尧才骤然察觉,有很多事情掩藏在感情之下,尽管云雾遮笼,却不是能够轻易言之忽视的事实。   阜远舟爱他,比世上任何人都爱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不择手段只为能够陪伴他。   以爱之名,总能叫人多一分纵容,但是,爱永远不是伤害的借口。   阜怀尧想,他其实可以容忍分离,只是不能容忍欺骗。   他禁不住去揣测,当他动摇心志为情所困的时候,亲手造就这一切的阜远舟看在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情绪。   他怎么能忘了呢,心思狠辣却有着仁德君子美称的永宁王,感情才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剑,一如他在帝师江太傅面前对身为太子的阜怀尧流露出追逐仰慕的神情,教江太傅心生惜才之意倾囊相授——那时候,他们兄弟二人分明还不曾亲密到抵足而眠的地步,信任未有,何来崇敬?   只是宗亲府地牢里的那一幕太深入人心,自嘲,悲伤,不甘,痛苦,崩溃……   阜怀尧知道他是一匹孤狼,一匹只会将感情押在一个赌桌上的骄傲而重情的孤狼,所以他不曾怀疑过德妃的弃卒保帅会让阜远舟的世界多么天崩地裂,所以接下来阜远舟折杀自尊的自愿服毒、痴痴颠颠更让他失了一分警戒之心。   何况,他对阜远舟并非无情。   但是阜怀尧忘记了,狼都是养不熟的,你永远不知道它的爪牙会不会在下一刻朝你扑去,这匹狼像是无害的狗儿窝在他身边,喜欢他,眷恋他,依赖他,让他总想着,等一等,等一等,等到孤狼亮出爪牙,他再赶走他也不迟。   ——真是天真得可怕。   阜怀尧忽然觉得有点冷。   站在他的位置上,他总会忍不住用最大的恶意去琢磨每一个人,可是,他没想过会拿来琢磨阜远舟。   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就像是一觉醒来,你发现自己的半个头颅已经伸到了野兽的嘴巴里。   以冷静和冷血出名的天仪帝,竟是这般轻易地被溺杀在温柔乡里……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站在这江山之巅,便已什么都能牺牲,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阜远舟成了他不能妄动一旦牺牲就痛彻心扉的存在?   阜仲曾经说过“子诤擅攘内,若得之,可安心开疆拓土”,可是他甚至愿意以玉衡安定为牺牲,都要将这个人送离自己身边。   他知道情之一字的可怕,却没想到自己陷入情网时竟是如此的无知无畏。   直到今日骤然惊觉,这一切,都是他心心念念想要保护的人的推波助澜。   阜怀尧想要苦笑,但是努力牵动嘴角,都挽不出一个完整的弧度。   在群臣眼里,在天下人眼里,他从来都是刚毅果敢,辣手冷血,将计就计借刀杀人用得风生水起,好似天塌下来了都能一个人用肩膀撑起,可是这样的他,在阜远舟的算计面前……就好像一个寻常人家二十二岁的青年一样,太过年轻,太过无知。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没有什么,比心爱的枕边人的算计更叫人心寒。   在一场豪赌里,他压上了十分真心,那么于阜远舟而言,他,又付出了多少呢?   阜远舟清清楚楚地看到兄长的表情的细微变化,他想用力地握紧他的手,将他拥在自己的怀里,想对他说不要胡思乱想,想要对他说我爱你我比世间任何人都要爱你,可是喉咙滚动久久不能成声,身体僵硬久久不能动弹。   他为什么不反驳?   因为阜怀尧没有猜错,从最初的最初,从宗亲府甚至是阜崇临带兵围杀他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用谎言作为开始。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他们之间有太多阴谋诡计在横行,只怕说出来,十分真心都会打个折扣被砍成七分,不敢轻易去相信。   他一直在避开,一直在隐藏,但是敌不过骨子里天生算计的本能,希望抓住一切自己所珍视的所爱的事物,于是谎言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多,直至——碎裂。   “皇兄,”阜远舟缓慢地开口,声线嘶哑得可怕,像是某种被困在笼子里不见天日的野兽的低嘶,“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求你了,”他牢牢握住他的手,就像是在太和殿的那个傍晚一样,像是溺水之人握住的唯一的浮木,“求你了……你不能不要我。”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痴不颠时撒娇一般的委屈,没有当日分别时肝肠寸断的悲恸,只有深深的、深深的惶恐,好像阜怀尧只要开口说不,他就死去一般。   阜怀尧觉得很难过,这是从小就感情鲜少有波动的他很少体会的感觉,但是眼前这个人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让他尝遍了人间酸甜苦辣。   这个人那么爱他,却轻易将他的真心设计的算计里,他没办法愤怒,只能难过。   那是一种很无力的感情,你明明知道和这个人在一起会受伤,理智却被背叛,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开始妥协。   “说吧……”阜怀尧淡淡道,声音平静,眼神淡漠,好似真的无动于衷一样,“事到如今,我还能不听吗?”   就算是死刑犯,也总得明白自己因何而死,不是吗?   ……   第三百零七章 出错   如果说宗亲府地牢是二人孽缘纠缠的起始点,那么,这场庞大的阴谋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一谋划编绘的呢?   不算早也不算晚吧,从帝位之争开始,从三足鼎立的局面形成开始——阜远舟固然自信,但是他也明白,对比起嫡位太子阜怀尧和皇后正统阜崇临,他一个出身不明的皇子就算声望极高也是最为劣势的,他只有刘家这么一个世家当靠山,而司掌户部和礼部提拔上来的官员也多是贫寒出身起不了十分大的作用,玉衡内忧外患的,所以即使被他侥幸得了皇位,也有很长时间坐不安稳吃不安心睡不安宁的。   而且他很清楚刘家人的勃勃野心,如果他登基,刘家让德妃对他下令要他做个傀儡皇帝,依他当时对德妃的感情,他对此也完全没辙。   所以,想要完成德妃所期盼的目标,他要做的是暂时退出三权分立的局面,让坐收渔翁之利的皇太子一党和恭肃王一党互相倾轧,不管是从哪个方面来说,阜怀尧赢的情况下都对他更有利,因为阜怀尧虽然冷漠但是他还能赌一赌对方是否念及过往兄弟之情和帝王仁和之道,并非是阜崇临那般遑论如何都斩尽杀绝之辈。   并且,他也可以借机铲除刘家这个野心世家,为自己的刹魂魔教谋得后路。   不过,即使阜怀尧不是滥杀之人,但铁血酷厉的他的作风也决不是优柔寡断,所以皇位交替之时,处在风暴中心的他和阜崇临必定是血海尸山中的一个牺牲品——他从来不会低估这个天生帝王的男子的狠辣程度。   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想一个办法,在阜崇临再无翻身之余的同时,保全他自己。   而就在这时,阜崇临的阴谋的出现,给了阜远舟最好的机会。   将计就计,——阜崇临的这一计里,可说不清其中有多少是他派去的奸细的出谋划策。   阜怀尧静默片刻,“你知道……如果你被崇临陷害,我会去救你,把你送进宗亲府?”那个在二七宫变过程中最安全的地方。   阜远舟抿了抿唇,“我只知道,如果皇兄想登基之后过得安稳一些,手里户部和礼部的人手是你必须要留着我才能更好地收服的,所以我不造反,你就没有理由杀我。”   他既然能有仁德君子这个美名,自然就代表着他做事鲜少露出过能被人当做致命把柄的马脚,虽说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即使是皇帝要杀人也需要理由的——除非阜怀尧想做一个昏君,否则以阜远舟在天下读书人和习武之人心中的传奇形象,阜怀尧想要动他,恐怕都得三思而后行。   但是他也知道,除却阜怀尧之外,阜崇临也绝不会那么安分的人,他一定会对他和他的母妃、甚至是刘家再度下手。   “你原本的计划是让崇临毁了刘家?”阜怀尧问。   阜远舟平静地道:“他也会对我母妃下手,那么我会顺势让我母妃假死。”   “所以,我便不会怀疑你如何心甘情愿喝下崇临给的毒药?”   “没错。”阜远舟顿了一下才道,眸眼中有稍纵即逝的阴郁,“但是我没想到……”   因为德妃是刘家的人,所以这个计划他是单独完成,没有知会过德妃……当阜怀尧将德妃和未婚妻刘曼的自白信送来的那一瞬间,他真的有一种人算不如天算的绝望感。   有那么一瞬间,阜远舟甚至有一种真的死了的冲动。   德妃就这么让他的计谋顺理成章弄假成真了,就算同样是喝下毒酒的结局,但是过程不同,那份无望也更加真实,阜怀尧的怀疑也无处可发。   阴差阳错,不知如果是德妃地下有知,会不会生出后悔之心。   在阜远舟原本的计划里,即使他不知道阜怀尧对他的异样感情,但是流放边疆这个结局,也是他所能猜测到的,于是,他需要一个能够继续留在京城这个权力中心的理由——或者说,是一场冒险。   “其实,蛊王所谓的百毒不侵,并非是毒物对我本身无效,而是在毒发之后,它才会吞噬我体内的毒物……保我不死。”阜远舟垂下眼眸,道。   “所以你不担心会死。”也不担心会被查出来是假的,因为中毒是真的,毒发也是真的,只不过区别是医治过程中他好的比旁人快罢了。   “……我要赌的,是你的恻隐之心。”   “恭喜你赌赢了。”阜怀尧道,声音里一点情绪都没有。   阜远舟脸上流露出了难过、愧疚以及安慰等糅合而成的复杂表情,“也许这个开始不够好……但是我还是想说,”阜远舟将他的双手包拢在自己手中,充满了情意交缠的缱绻,“没有错过你,是我三生有幸。”   阜怀尧心中有一瞬的动容,骤起的波澜叫他胸腔中泛起酸辣难辨的气息。   他们是兄弟,是敌人,是君臣,他们几乎是仇人,是这世间最不该在一起的人,是身边知情的下属朋友都不知如何真心祝福的一对人……   他们的感情违逆天伦,他们在一起,只会让彼此所走之路更加遍布荆棘杀伐无数,他们从认识到自己的感情开始,就在为相思付出着无数的代价,他们迷失自我,渴望着生死与共天涯不离,却又不得不为彼此的责任而坚强地独自走下去……   他们如果离开彼此,失去彼此,会让他们的前途更好,走的路更平坦,如果两个人的命运没有交集,阜怀尧会是玉衡千载流芳的完美君王,阜远舟会是天下文武之人的不朽传奇。   也许爱一个人会让他们的心变得柔软变得温暖,可是每一个知情的人都会有那么一瞬的叹息——他们若是能够错过,该有多好。   但是,眼前这个人却抓着他的手,对他说,没有错过你,是我三生有幸。   好像天下人都觉得是错的,他都依然会爱着他。   ——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幸运,最大的福分。   海角天涯,生死不渝。   阜怀尧凝眸看着他深情又哀伤的眼神,良久,才低声开口,其意莫名的无奈而伤感,“君心似我心。”   也许在感情上他不够坦诚,不够有勇气,但是他也不会说谎,不管这段岁月里两个人之间有多少阴谋多少算计多少真心实意,他……没有后悔过爱上阜远舟。   也许世间之人都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爱上自己的三弟,也许世间之人都觉得这是违逆伦理的,但是没有人可以否定他的爱情,包括他自己。   喜欢不是一个人的事,分开对两个人都好,可他还是来到了这里——因为没有人可以明白,没有这个人,即使江山万里如画也独享无边孤单的感觉。   于他。   于阜远舟。   都是一样的。   阜远舟的目光亮了一亮,“皇兄,你相信了我的真心吗?”   阜怀尧没有回答,却有一种认命的感觉。   他无奈,他伤感,是因为这是他所不能阻止的感情。   它失控了,他却没有控制的能力。   就像是阜远舟和盘交托出曾经的种种谋划,在帝位之争中成为了隐藏的赢家,他还是没办法狠下心来掐灭这个足以威胁他帝位的存在。   没错,是威胁。   在阜远舟最初的计划里,他做了几手准备,有十分的把握能够让自己在阜怀尧登基之后留在京城,忍辱负重几年,取得阜怀尧的信任,在阜怀尧的眼皮子底下建立自己的势力,造就自己的威望,用他的显赫身份成为朝中不可或缺的支柱,然后,在合适的时间里,取而代之——用一个完美的理由,取代阜怀尧,让群臣心甘情愿奉他为尊。   这是一个大胆却又可行的计划,那时候,阜崇临畏罪身死,阜博琅远走封地,阜家直系子孙人丁凋零,一旦天仪帝有个万一,声名在外万人之上的神才永宁王会是唯一能够继承皇位的人。   而且,这个计划也确实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即使实施过程中出了意外,即使是奋斗的目标之一德妃死了,但是结果没有出错,阜崇临死了,阜博琅会离开,他也顺理成章地留在了京城,保全了自己的性命——这一切比想象中要顺利太多了。   可惜出错是的是他自己。   阜远舟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也有那么一天会爱上一个人——爱上他尊敬的、用来仰视的兄长,一个间接杀了他母妃的仇人。   这个人的存在让他足以推翻自己所有的计划。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对你抱有他心的?”阜怀尧微微避开他灼热的眼神,问。   阜远舟忍不住笑了笑,眼里像是晕开了一丝蜜似的,甜蜜又苦涩,“在东宫那晚,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喝醉的时候。”   阜怀尧恍然,原来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   他本以为自己瞒得很好的。   这就是他很少在除却阜远舟之外的人面前喝醉的原因,醉酒的人是藏不住心思的,可偏偏他最大的秘密又是关于阜远舟的。   而阜远舟瞒得更好,知道了这么久也没在他面前说破过这件事……也许是他太迟钝了一些,对于这个人日渐炽热的感情视而不见。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那时候,我才登基不久,”阜怀尧的语气慢慢沉了下去,目光落在垂在床侧的青色纱帏上,“那么,了残红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效的?”   ……   第三百零八章 伊始   阜远舟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我说了,皇兄不能生气。”   眉尖轻蹙,阜怀尧略带警告地眯起了眼,“远舟,朕不会太过纵容你的。”   他又唤回了至尊的自称,似乎真的被踩到了底线。   阜远舟嘴带涩意,“其实在皇兄用药汤来冒充我母妃的肉汤试探远舟的时候,远舟已经开始清醒了。”   而了残红被顾郸陆陆续续加在药里,反反复复地服用才会有最佳的药效,即使他有蛊王在身,而且内力高深,但是在秦仪发现不妥之前,他清醒的时间并不长——也许,德妃的死和阜怀尧的保护也让他沉溺在其中,希望能够沉沦在这样美好的梦境里,没有背叛,没有伤害,只有一个只会对他露出柔和神色的兄长。   如果那时候能够结局……该有多好呢?   阜怀尧霜白的脸色有一瞬的变幻,似怒似悲。   试探他是不是真的疯了的那一晚,不过是阜远舟从中毒中醒来的第一天晚上……也是他决定将这个人留在身边的第一晚,是他赌下的第一份信任的时候。   那时候他才知道,永远仪态风流高岸不可追逐的永宁王,原来也会哭。   他承诺了不会让他死,也不会抛下他,前提是他不背叛他。   他希望他永远不会清醒,就这么留在他身边,懵懂天真不懂世间险恶。   他只是希望当他站在最高处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背后能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   比起江山一统玉衡兴盛……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渺小的愿望。   他是万人之上的玉衡至尊,却都实现不了这么简单的愿望。   ……原来这个赌,他输在了最开始的地方。   阜怀尧挽起嘴角,似哭非笑,隐隐有几分自嘲的狂意。   一切……不过是场从骗局开始的感情!   阜远舟忽然倾身上前,凑近来吻他。   阜怀尧下意识避开了一些。   但是阜远舟没有给他避开的机会,在他动作之前就已预料到一般伸出一只手捧住了他的脸。   温热的触感覆盖到了唇上,比之先前见面时激动之下的剧烈的亲密,这个吻要温和得多了,了无缝隙的紧贴,微凉与浅温的摩挲,齿舌轻微地触碰在一起,交融着彼此的体温。   另一只手微微用力地抱紧这个人,将他朝自己的方向拉近,阜远舟微微分开些许距离,微闭着眼,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鼻尖与鼻尖相碰,呼吸缠绕。   阜怀尧没有动,太近的距离让他分辨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只能依稀嗅到那股哀伤的气息。   “皇兄……”他唤道,声音更似呢喃着什么不知名的咒语,好似呼唤着这个人,这个人就会一直呆在他身边,一直一直属于他。   不管这份感情是从何而起因何而来,他都不在乎,他只知道,他爱阜怀尧,无论这个人是谁,是贫穷还是富有,是天下共主还是市井平民,他都只是爱他。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退路的孤注一掷。   理由是——爱。   他知道阜怀尧会生气。   但是他没有放开手的借口。   阜远舟的声音里就像是带着某种不知名的魔力,一点一点缠进了人心里去,阜怀尧心中的悲怒之情慢慢平息了下去,身体却兀自挺着笔直的脊梁,仿佛这样就可以保留他从未丢失过的骄傲。   似乎这样,作为输家,他就没那么难看。   “皇兄,别这样……”阜远舟看得心里难过,恳求一般道:“我有想过告诉你的,可是我就是怕你这样。”   越是纯粹的感情越不能容忍欺骗,越是害怕越是患得患失,就越是开不了口。   说早了,这个人永远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说晚了,只会把对方伤的更深;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拖到不得不说的如今,也不知算不算是合适的时机。   阜怀尧沉默许久,忽然道:“其实你也没有什么错。”   阜远舟一愣,微微退开一些距离,注视着他恢复无波无澜的华美颜容。   “如果我站在你这个位置上,我也会这么做的。”阜怀尧淡淡道。   就像是他曾经在启碌殿宫变时利用阜远舟一样,那都是站在了特定的位置上而不得不做出的决定,一如直至今日他依然为玉衡殚精竭虑阜远舟依然为刹魂魔教奔走,有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何况那时候阜远舟还不曾爱上他,阜崇临恨不得他死,阜怀尧也狠下心来要他傲骨铮铮毁于一旦,阜远舟不仅要保命,还要背负着德妃的期望和刹魂魔教的重任甚至是手下门客幕僚的性命……   他是不得不这么做,而且重情如他已经做得不算太过分了,若是依着阜怀尧的手段,在他和对方同床共枕的时候,早就有无数次机会用上的了台面上不了台面的各种办法将江山控制在自己手里了。   而且,即使阜远舟爱他,这也和他的计划不冲突,爱是爱,责任是责任,如果因此而弄混了两者的关系,以爱之名放下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那么这样伤人伤己的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也没有生气的资格,”阜怀尧语气平静,“只是棋差一招罢了,如果当日你死在了启碌殿……我们两清了。”   阜远舟苦笑,“我倒是不希望和你楚河汉界算得分明。”   恩怨越多,情义越重,他们之间的羁绊就会越深,直至深到再也无法分割再也无法离开彼此,这才是他想要的。   阜怀尧顿了顿,“你说得对,我们之间的事,岂有能够算清的一天?”   “所以,”阜远舟眼含期盼,问:“皇兄会不会原谅我?”   “我原谅你,或者是不原谅你,”阜怀尧漠然地道:“又能够改变什么?”   事实已经铸就,难道说一句原谅,那些欺骗那些赌局那些信任的赌注就能给一笔勾销?   阜远舟面上僵住,眼露苦意,“皇兄,你不能不要我。”   “你总是这么霸道,好像一个人一句话就能擅自决定我们的未来……”阜怀尧道,看着他带着丝丝缕缕惶恐的表情,话锋转折,隐隐的无可奈何,“不过也许傻的人是我。”   即使知道即使清楚即使明白……他还是没办法推开这个占据他半颗心脏分量的人。   他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但是这个人拿捏住了他的七寸之处。   没有人能在感情面前坦然如初。   阜远舟微微怔了一怔。   “给我点时间吧,”阜怀尧淡淡道,燃到尽头的烛火爆裂出一声脆响,在他寒星般的狭长眼眸里映下一缕华美的光,微微融了其中的冰霜之寒,“我需要考虑清楚。”   他能理解阜远舟曾经为保全自己的作为,不代表他能接受现如今阜远舟对他感情的算计。   和这样可怕的一个人在一起,需要太大的勇气——即使他是阜怀尧。   这个人不择手段的感情,是他难以企及的。   他需要再等等,再等一等。   等一切事情都落下帷幕。   等这个人学会怎么样去爱才是于彼于此最没有伤害。   也许到了最后他们不一定能够在一起,但是至少……   不会留有遗憾。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甄侦披着浓重的月色回到了阜远舟指定的落脚大院,值夜的仆人尽职地提着灯为他引路。   一路走来,他有意无意地观察了一下对方稳扎稳打的下盘,这是个练家子,他心道这说不定就是刹魂魔教的一个驻点罢了。   领路的仆人武功并不低,自然也知道身后相貌惊人的客人在观察着他,他却没什么不适应或者躲藏之意,坦荡荡走在前头,带着别的江湖门派所少见的自信和随性。   不过是个小小仆从就有如此气度……   甄侦对刹魂魔教是越来越感兴趣了,尤其是在清楚这个神秘的教派是在江湖中都地位不低的神才永宁王殿下的执掌中的情况下,作为巨门子规,他不探究就未免太过失职了。   这个大院很大,被分隔成了不少小的庭院,一一坐落在各个地方,他和苏日暮住的地方叫做望宵园,看之前进门时苏日暮熟门熟路的样子,想必他定是很熟悉这个地方。   事实上,从进入鼎州开始,苏日暮脸上的表情就告诉甄侦——这个地方,这个州城,他很熟悉。   而苏日暮的心情……也变得更加古怪了,到了望宵园之后就闭门不出,甄侦下午因为巨门事宜离开大院的时候,跟他打招呼也没有回音。   这么一来,阜远舟决定改道淮右鼎州、参加相隔了十年再度召开的武林大会的意图,就更加值得推敲了。   不过巨门这边刚收到消息,说是范行知也秘密来了鼎州……原因不明。   阜远舟若是说是为范行知而来,倒不是没有道理。   这么一来,朝廷密案,江湖大事,就都凑在了一起……啧,说不准会不会出天大的乱子。   看来,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啊……   哦,对了,他差点忘了他家那位主子也出了京来了鼎州,刚刚和那位相思成灾的宁王殿下见面了。   想到这里,甄侦真心有种无奈的感觉。   他外表温善实则性格是阜怀尧众多亲信中最为善变不羁的,所以他对自家主子的感情生活大都抱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不过自从他和苏日暮在一起之后……   很多事情,总是要亲身体会过才能明白其中感觉的,不然他也不会为阜怀尧抱不平。   宁王那样的人太危险……他从来都不会放弃不能用便杀这个念头的。   也许是事情太多,甄侦的脑子转得很快,很多事情在同时打转,他想了一会儿就清空了大脑决定让自己休息一下。   恰好抬眸一看,望宵园就在眼前了,他穿过拱门,小屋被围在几棵大树之中,一灯如豆,从窗户的缝隙透了出来。   甄侦看了看天色,皱眉。   苏日暮还没睡……   ……   第三百零九章 逼死   连晋和宫清的晚饭和夜宵都是在城里而非阜远舟指定落脚的大院里解决的。   倒不是他们不相信阜远舟怕他的人趁机在饭菜里下毒,只是武林大会在即,他们想出来探听探听消息罢了。   酒楼饭馆里热闹非凡,自然是打探消息最后的地方了。   这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连晋和宫清才发现原来这武林大会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只不过那时候文举武举正在进行,所以这件事被忽略了罢了,连晋不是江湖中人,宫清也在为孙家的事情焦头烂额,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除却武林大会的事情之外,这些江湖人谈论得最多的就是最近武林中的各种不太平了。   首先,这夙建帮引起的一场风波就不用说了,大大小小的帮派被卷进去了十几个,虽说武当峨眉少林那些大门大派不会自掉身价去和一个新帮派计较,不过江湖就这么点儿大,自然是闹得满城风雨的。   再来,便是其他一些门派的明争暗斗了,都是因着夙建帮的风波在前而趁乱而起的,也难怪了,武林盟主改选,除非是有德高望重之辈受全江湖推崇,不然一般都是武功至高者得胜,例如沙肖天就是因为在十四年前的正邪之战里贡献突出所以在武林盟主被斩剑鬼苏昀休被杀之时临危受命的,而这几年江湖上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自然是各凭本事一决雌雄了,各门各派刀光剑影的,不管奏效不奏效,好歹先搞掉几个对手再说,谁不想碰碰运气博个头彩试试?   另外,盟主沙肖天的势力一年不如一年了,年轻一代的后起之秀都不怎么把他当做对手,跃跃欲试着希望能够一举鲤鱼跃龙门,成名天下知。   如此一来,年少轻狂气盛者显然就大有仇敌相见分外眼红的气场了,武林大会的比武台子还在搭着,他们这头私底下就已经交锋起来了。   此时宫清和连晋正坐在酒楼一楼大堂的角落里喝酒,围观了两次打架斗殴,又听着众人细数哪家的帮主哪家的少侠有机会夺得那盟主之位,不禁叹一句有人处自有江湖。   连晋用胳膊肘戳了戳旁边做寻常人打扮、也没带着厚背刀出门、不打算暴露自己“鬼刀”身份的青衣男子,问道:“这什么劳什子武林盟主,你有没有兴趣去试试?”   他可没忘记身边这位是货真价实的江湖人,而且凭他的武功,只要不是遇到阜远舟这样的武学变态,估摸着闯进前几名不是什么大问题。   谁知宫清抬眸看他一眼,嫌弃之情展露无遗,“我又不傻。”   连晋抽抽嘴角:“……啊?”   宫清鄙视他,“我身上的麻烦还不少吗?干嘛还要自找麻烦?”   “话也不能这么说,”连晋摸摸下巴,“等你当了武林盟主,就有很多人能帮你解决麻烦了。”   宫清嗤了一声,道:“这盟主的位子就跟你家爷的皇位一样,看着漂亮实际上竖着钉子,坐上去就扎人,做得好是你应该的,做的不好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我何必呢?”   想起自家主子兼好友的责任比山重,连大元帅禁不住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宫清忽然看向他,“你想我去当武林盟主?”   连晋不知为什么就是一瞪眼——他就是这么一说而已。   宫清缓慢地动了动眼睛,“我以为你想我去参军。”   连晋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对方,谁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移开目光。   又有几个江湖人进了门,被小二引路到了他们旁边的位置上,惊醒了对视中的二人,连晋和宫清急忙撇开头去,一个看门外一个盯着酒杯,好像这是多么好看的风景似的。   气氛古怪了片刻之后,新来的那桌江湖人的对话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他们倒不是高谈阔论说得多大声,反而压着嗓音,在喧闹的酒楼里不会显得多么突出,连晋和宫清武功极好,耳力自然也不差,将他们的对话听得分明。   只见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八岁的少年开口问道:“大哥二哥,为什么武林大会要选在鼎州啊?”   “选在鼎州有什么问题?”被他叫做“二哥”的青年男子不解地反问。   “我来找你们的时候是抄近路来的,结果在城外十里那处,看到了一个荒村,坟头堆了一地地的,”那少年露出有些害怕的神色,“带路的当地人都说那里闹鬼,一到月圆之夜就百鬼夜行的,诡异极了,武林大会选在此处,不是很晦气吗?”   “二哥”乐呵呵一笑,“你小子就是胆小吧,死人还能斗得过活人不成,晦气什么?”   少年正想争辩些什么,坐在两兄弟旁边的中年人——他的大哥忽然出声,神色有些微妙,“民游,你说的是城外十里?”   “啊?嗯,是啊。”少年不明白自己的兄长怎么脸色突然变得这么奇怪了。   “大哥”叹了口气,“那是素剑门的旧址。”   少年愣住了,“素剑门?”   “二哥”被他提醒,脸色也微变,“我都差点忘了、”   少年不解地看看他们两个,“素剑门……不就是刹魂魔教吗?”正邪之战那时他还小,后来听长辈们讲述,都是说那场战役如何如何惨烈魔教的人如何如何凶残,不过当年知情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也没多少具体的真实版本流传出来,不过此时见两位哥哥的表情,似乎和传说有些不同啊?   他的两个兄长都微微蹙眉,他们都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又恰好参与过一些,虽然没有曾参战到最后,但是也比后来的年轻人知道得更多一些。   少年好奇地看着他们,“大哥和二哥知道那时候的事情?你们没跟我说过。”   “大哥”看了看四周各自寻欢的人群,又看了看自家已经棱角开始锋利的弟弟,眼神复杂道:“大致跟你说说吧,免得你胡乱说话冲撞了什么人。”武林大会来的人卧虎藏龙,自然是不得不小心的。   那少年倒也懂事,没任性地说自己不会这么笨,只是乖乖地点头,洗耳恭听的架势。   “二哥”没说话。   “大哥”喝了几口酒,才蹙着眉尖低声道:“其实大家都说素剑门就是退隐消失的刹魂魔教,但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少年一下子呆住了。   “素剑门以铸就天下神兵利器著名,而且真正的神兵利器都是等着有缘人来取的,而素剑门一向乐善好施,门主素修枝更是个铁骨铮铮的大侠,我和你大哥刚出江湖那时候就受过素剑门的恩惠,”“二哥”接下话头,“所以素剑门在武林之中声望极高,不知多少人既羡慕又嫉妒。”   少年微微捂住嘴巴,“那么大哥二哥觉得素剑门是被诬陷的?”   “是不是被诬陷我们不知道,只不过,事情有些蹊跷就是了。”“二哥”道,“那时候刹魂魔教已经消失六年有余,大家都猜测是魔教定是在酝酿什么大阴谋,就在这时,武林中就传出了消息,说是素剑门少主手里有魔教教主的象征‘荆麟’。”   “大哥”叹息一声,“荆麟现,魔教出,孩儿哭,万物苦……当时素剑门少主不过是个孩童,所以所有人的矛头都对准了素修枝门主,认为他不是现任魔教教主,就是魔教的走狗。”   荆麟这把剑实在太出名,少年也很是清楚它的存在,不禁发出疑问:“这是慕容大魔头的随身之物,素剑门如果不是魔教,他们怎么会有这把剑?”   “当时大部分的人都这么想吧,而素门主也没有公开辩解,所以武林盟主发出召集令,召集武林白道数千人,讨伐素剑门。”   少年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素剑门不辩解?难道他们默认了?”   “谁也不知道素门主是怎么想的,反而是素剑门少主站出来,说荆麟是他偶然所得,和素家甚至是素剑门无关,不过他也没交代说荆麟是从何而来,用荆麟自刎以谢天下,以示此事他一力承当。”“大哥”似乎回想起了当时小小的孩童刎颈自杀的那一幕,眼底流露出淡淡的憾然。   少年瞪大了眼,“那位素剑门少主……好勇敢啊!”   “可惜,大家都认定了在武林中屹立了数十年的素剑门就是刹魂魔教,疯了一样进攻素剑门,”“大哥”微顿,“不惜一切代价。”   听到这里,连晋挑了挑眉,正邪之战的版本他听过很多,这三兄弟说得倒是新奇得很。   宫清也难得聚精会神地听着,正巧对上连晋的眼神——很显然,两个人都发现了些许猫腻。   当年之事,恐怕另有隐情吧,难怪那位“大哥”说免得他的弟弟乱说话冲撞了他人,想必是不齿于武林白道当年联手逼死一个幼儿和武断素剑门就是刹魂魔教的行为吧。   就是不知道那时候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如他们所说的那样……   第三百一十章 素剑门   酒楼里人声鼎沸,酒气醺然,光是温,就能熏得人昏昏欲醉。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大家想要歼灭魔教也无可厚非吧?”喧嚣里,少年有些犹豫地压低嗓音道,神色却没他的话语那么坚定。   “你不了解当时的那种氛围……”“大哥”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什么合适的形容词,“就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一样,也不管是不是和刹魂魔教有冤仇,所有人都盯死了素剑门。”   “也是因为这样,我和你大哥觉得事情总有些不对劲,所以就提前推说家中有事就先离开了。”“二哥”接道,所以后来参加这场正邪之战的白道众人几乎全部死绝,他们也算是侥幸逃过一劫。   “然后呢?”少年追问,“白道众人就进攻素剑门了吗?”   “不,”“大哥”的表情很微妙,“最先动手的是素剑门。”   少年微微意外。   “素剑门少主自刎之后,素门主爱子心切,当场惊怒交加甚至咳出血来,”小小的孩童就这么了无生气地匍匐在父亲身边,抿着唇合着眼,没有害怕只有坦荡荡赴死的从容,流出的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袍,染红了飘飞一地粉白的杏花,宛如一幕绚美凄厉的画卷,深深地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屡屡午夜梦回,都能梦见当时的场景,仿佛幼魂不甘,夜夜入梦,低诉声声冤语,“素门主接受不了众人逼死他的长子的事实,当即和当时领头的武林盟主、少林寺方丈、武当掌门等人打了起来,重创了这几大高手,而素剑门上下也是团结一心,和白道诸人气势汹汹地对峙。”   素修枝一人单挑白道数大高手也丝毫无落败之处,震慑人心的同时也加剧了两方之间的冲突,演变到白热化的阶段之后,就成了惨绝人寰的混战。   玉衡习武之风盛行,希望到江湖上闯荡一番的大有人在,当时武林盟主的召集令也是一口气召集到了近乎三千白道中人,其中精锐无数,而素剑门除却素家本家的人之外,剩下的都是门徒以及他们的家人,共同居住的鼎州十里外的一个村落里,几乎全都是练武之辈,从老到小加起来一千余人,全部都有一拼之力,以一敌三也扛得住,白道众人与之对上,两方伤亡竟也能打个持平,素剑门死一人,白道就死三人。   这也更坐实了素剑门就是刹魂魔教的后身的事实,因为素剑门的强大和曾经人人习武的刹魂魔教差不多。   打到到了最后,其实也不过几天的事情,只是白道幸存的人已经萌生退意,人命都太过脆弱了。   就在这时,当时的武林盟主带着东鹰派帮主沙肖天、晋安镖局总镖头薛义保、林家堡堡主邹洞天、海斛门门主包囿商量过后,同行秘密潜入从开战开始就一直作为指挥之处的素家大宅,和素剑门的灵魂人物素修枝一决胜负,最后以一枚轰天雷作为了结局——   素修枝被炸得粉身碎骨,素夫人殉情当场,其他素家人通通被灭口,海斛门门主包囿也付出了一只手臂的代价,其他人也是重伤,战后久久未愈。   邪不胜正,好像是永恒的结局,说书人把这个故事说了一遍又一遍,版本一版又一版,激情昂扬或是悲壮雄烈,听起来似乎很美好。   但是,没有经历过的人,谁也不知道那场正邪之战到了怎么样惨烈的地步,知情的人也闭口不谈,现今年长一些的江湖人只心惊胆寒地记得,他们在战后去素剑门所在的村落的时候,尸体像是疯长的野草一样横七竖八地遍地都是,一脚踩在地面上,尚未凝固的血液甚至没过了脚面,叫人恨不得尖叫着离开。   除了一些大门派之外,很多人甚至不敢走进去为自己的亲人朋友门人收尸,而尸体也在混战中毁坏得太严重了,大部分只能将就着在村落外找个空地挖个坟将人埋下,一时间鼎州棺材贵,天穹之上飞的都是一片片的纸钱灰烬。   至于素剑门,他们所有门人都已经死在这场正邪之战里,自然是无人为之安置尸体,就在白道诸人将他们这方的尸体入殓之后,一把莫名其妙的大火就村落连带着一千多具尸体全部烧毁,以至于即使这里埋着很多白道“英雄”,十几年来大多数人也不敢轻易靠近这个冤魂无数时常有百鬼夜行传说的阴森之地。   不过是忌惮还是心虚抑或是其他什么的,就值得商榷了。   连晋听得眉头挑的老高。   东鹰派帮主——现任的武林盟主沙肖天、已死的晋安镖局总镖头薛义保、林家堡堡主邹洞天、海斛门门主包囿都是现今武林德高望重之辈,和那些古老的门派如少林武当崆峒峨眉等在这十几年里几乎是平起平坐,实际上在光鲜背后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如果说当年他们是多么大义凛然地去为武林铲除大魔头,恐怕说给鬼听都不信吧!   宫清在江湖上行走之时就以孤僻出名,对这么了解得不多,只不过在他看来只要不牵扯到自身和身边想要保护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又有什么区别?   少年则是听得很纠结,“当年的事情似乎很复杂。”   “自然是你想不出来的复杂,”那位“二哥”道,“反正在外面少提这件事,尤其是武林大会的时候,指不定会惹出什么祸端呢!”   少年揪着眉头答应了,随即又感兴趣地问:“对了,大哥二哥,那位素剑门少主叫什么名字?”   不管这个孩童手上是为什么会有荆麟的,但是他是真的觉得这个人很勇敢。   “大哥”细细地回想了一下,“素剑门少主也是天资出众之辈,年幼时已窥剑道,似乎是叫……素望苍。”   ……   与此同时,鼎州,魔教大院,望宵园。   甄侦试着推了推门,发现门没锁,就大大方方地推开门直接走进去了。   一进门之后,他首先就是顿住了脚步,环视四周一圈,然后眉头微扬了一下。   这是苏日暮的房间——他的第一念头便是这样,并不是说这里的人把这个房间分给了苏日暮,而是这个房间的摆设甚至是东西随手摆放的位置都有着浓浓的苏日暮的风格。   他随意地拿起一个酒壶状的茶杯看了看,上面有很老旧的使用痕迹,旁边的书架、桌椅都是这样,由此可见苏日暮在这里生活的时间应该不短。   甄侦心里约莫有了想法,绕过屏风朝后面走去,这个房间是有前后门的,一般都用来突发情况逃生用的,他之前有去花寒花烈的园子走过,那边也是这样的结构,可见刹魂魔教的考虑周全之处——也意味着他们已经习惯了无处不在的危险,包括他们安然入睡的房间。   此时那个白袍子书生就坐在后门的台阶上,脚边零零散散放着几个酒壶,几乎绕着他围了一圈,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乌溜溜的头发耸搭在苍白的皮肤上,他侧对着甄侦,素淡的月辉在他落拓不羁的脸上,交织出一种异样的落寂感。   他武功极高,耳力自是不差,这会儿不知在想什么走了神,竟是直到甄侦走到离他三步之外才察觉过来,抬头看看他,像是平时一般冲他勾勾嘴角懒洋洋地笑了笑,“回来了。”   甄侦状似温柔地道:“如果我是杀手,你早就不知道去见了几回地府判官大人了。”   “你得有常识,”苏日暮语重心长道,“人只能死一回。”   甄侦:“……白痴。”   苏日暮撇嘴,“到底是谁白痴……”忽又见自家情人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手上的酒壶,于是连忙辩解道:“这是果酒,喝三坛子也抵不上一坛竹叶青!”   甄侦没说话,随意拂了拂地面,把酒壶推到一边,在他旁边坐下。   苏日暮本还理直气壮的,现在见他不说话,反倒是有些心虚了,摸摸鼻子道:“今晚你不在我也有好好吃药的,喝上两壶没关系吧……你说过我每天能喝一坛子的……!”   “这么紧张干嘛,”甄侦睨他一眼,“难道你偷喝了很多?”   “当然没有了,”苏日暮申辩道:“酒壶都在这里了。”   甄侦随意地掂了掂一个满的酒壶,然后拿起来喝了两口。   虽是同样的动作,但是苏日暮做起来就有一种洒脱的感觉,而甄侦做起来,只让人觉得优雅从容。   苏日暮依稀想起来,眼前这个人还是某个侯爷旁系的后裔,难怪乎一派贵族风范。   不过,似乎没听他谈论过家里的事情,除了品茶,甄侦的生活里,在朝廷的事之外似乎就只有个苏日暮在面前转悠了。   “看着我做什么?”甄侦问道,目光却望着后门对着的院子里错落的花丛。   苏日暮收回眼神,冷不丁地问:“甄侦,你家里是怎么样的?”   甄侦果然难得愣了一愣,有些疑惑的模样,“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苏日暮无所谓地笑笑,“问问还不成吗?”   甄侦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苏日暮做出侧耳倾听状。   甄侦蹙了一下眉尖,与其说是不想说,不如说是不知道怎么说。   ……   第三百一十一章 寻常人   “我记得你是出自异姓侯族世家的。”苏日暮睨眼看着他。   “算得上什么?”甄侦笑了笑,隐隐有嗤之以鼻的意味,“我爹只是个旁系的子孙罢了,娶了十几个小妾,生了一堆小孩,我排在中间,不是继承家业的长子也不是受宠的幼子,我娘也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民间女子,一辈子就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见过我爹一回,在府里隐形人一样过了十几年就死了,那时候我已经进了……在陛下手下做事,我娘死后我就去族谱上划了我的名字,入了京城的户籍。”   短短几句话就概括了他的身世,甄侦说得轻描淡写,当真毫不在意也没什么可说的。   苏日暮则是显得有些纠结,“你现在在翰林院也算是个人物,又是皇帝的亲信,你那个死鬼爹没想过认回你?”   甄侦被他的一句“死鬼爹”逗笑了,“有过那么一回,不过被陛下打发走了。”   苏日暮撇嘴,其实相处久了他就发现,原来阜怀尧要比阜远舟有人情味多了,倒不是说阜远舟多么薄情,只不过他是那种极其护短的人,除了自己所重视的人之外,其他人都是浮云啊浮云,阜怀尧则不同,他更倾向是那种一视同仁的人,不是滥好人,而是将天下众生都视为子民,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那种感觉,责任大过天,个人放后头,大概这也是他适合当皇帝的原因——这样的人本是生就神祗的角色,心怀天下,心系万民,若非有如此胸襟,又岂会有百官甘心臣服?   先帝阜仲想要的不过是隐居在山林之间,每天一本书,一杯茶,梅妻鹤子,慢听岁月静好,却生了一个天生帝王的儿子,取了怀尧的名字纪念柳一遥,这个儿子却当真如上古之时的尧舜禹之辈一般忍心仁德卓绝天下,说起来真的有些可笑。   不过这样的阜怀尧拿来崇拜仰视即可,用来喜欢,倒真的是一件人间惨剧。   苏日暮把自己跑远了的心思拽回来,问甄侦:“就这么完了?”   “还能有多复杂?”甄侦瞥他一眼,摇晃着手里的酒壶,“我也不过是个寻常人。”   “呸!”苏日暮啐他一口,“就你这样还好意思说自己的寻常人?”   有寻常人会一身暗杀术绝妙一肚子坏水却伪装个文官么?!有寻常人会用摄魂术这种和妖术差不多的武功么?!有寻常人能当朝廷第一情报组织巨头的头子子规么?!   无视了对方的腹诽,甄侦眼珠子轻动,盛在眸子里的月光也微微泛动波澜,衣袖在微风中轻轻摇动,隐隐露出袖角内侧的杜鹃泣血图,“那么你呢?”   “什么?”苏日暮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我的身世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么你呢?”甄侦随手放下酒壶,偏过头来注视着他,眼神很专注,眸色幽深如一汪深海,“你从没对我说过什么,除了知道你是三爷的义兄,其他的我好像都不知道。”   苏日暮的表情有轻微的僵住,“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甄侦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要不说说你的仇人?我记得你说过你要手刃仇人的。”   “那是我的事,我能解决。”苏日暮默了默,道。   “可是你好像等了很多年,”甄侦大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如果我帮你,事情会快得很多。”   “……因为你是巨门子规?”苏日暮本就心情恶劣,被他这种像是轻视的语气弄得更加恼火,不爽之下脱口而出这句话。   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他瞧见甄侦眸眼微寒的模样,不禁暗骂自己一句笨蛋。   眼前这个人又怎么会轻视他呢?   而且关于巨门的身份……   甄侦听到之后确实有一瞬的失常,不过他又想到阜远舟和苏日暮的关系,就释然了,也没追究这件事也不辩解掩饰,只是半真半假道:“关于我的事,你倒是知道得七七八八,对你,我却是不了解。”   苏日暮灌了一口酒,“事情很快就会结束的,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所谓?”   “可我就是在意,你待如何?”甄侦口气淡淡道。   苏日暮眼神复杂,“我和子诤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你搀和一把也没有太大用处。”   他说得笃定,却是琢磨不出有几分信心。   甄侦沉默了片刻,复难得认真道:“苏日暮,我以为我不是外人。”   他的语速不快,砸进苏日暮的耳朵里时仍然有种嗡嗡作响的感觉,他捏着酒壶的手不自主地用力,“我以为你知道,子诤说过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这是一趟血肉混杂而成的浑水,他知道甄侦不是什么普通人物,但是他还是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甄侦动了动唇,“那么我只问你一件事。”   “……你问。”   甄侦微微前倾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黑黝黝的双眼,“其实我之前一直查错了方向对不对?”   “嗯?”   “苏姓世家里都没有和你相似的人物,我一直以为你跟孙悟空似的从石头里冒出来的,不过到了鼎州,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件往事,”甄侦的声音慢慢放轻,“苏、日、暮……”他缓缓念着这个名字,“其实,我找错方向了,你姓素,对不对?”   ……   千里之外,皇宫,坤宁宫。   白鸥鸟将巨门飞鸽传书给端宁皇后的书信呈交之后,就一直站在那里偷偷瞥着那个一身宽松宫装的女子在看完书信后坐着出神的模样。   花菱福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因为体型娇小,所以肚子已经能看到轻微的隆起了。   白鸥鸟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为别的男人孕育儿女的样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   偏偏他还没有资格嫉妒或者愤恨,因为是他亲手将心上人送上十里红妆羡煞旁人的华美花轿。   是他无能,没有守护好曾经那份纯粹美好的感情。   花菱福忽然抬起头,朝他这边看来。   白鸥鸟一惊,赶紧低头。   旋即花菱福不带情绪的话语便晃悠悠传来:“本宫很可怕吗,影卫大人连看一眼本宫都不敢?”   白鸥鸟下意识想说“不是”,但是又觉得怎么接话都不对,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   一个五三大粗的汉子居然被一个女子说得手足无措,花菱福看着看着就隐隐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无奈,微微松了松绷紧的背,抚摸着肚子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道:“陛下已经到了鼎州,”微顿,“我父亲也到了。”   白鸥鸟一愣,顿时有些担忧,“陛下会不会出事?”   虽说天仪帝是他心爱的女人的丈夫,但是入了巨门就意味着他要为这个国家奉献生死,他自然对天仪帝的安危很是看重。   花菱福也微微蹙了眉尖,“宁王也在鼎州,希望不会出什么大事。”   范行知之所以去鼎州,应该是和之前永宁王间接毁了停仙宫有关,范行知把不少兵力“借”给了停仙宫,这下全折了,还不敢上报朝廷,又怕朝廷问罪,恐怕是想去武林大会上招揽人才填补缺口了吧。   白鸥鸟垂下的眼眸里俱是点点复杂,“范将军所犯都是大罪,一旦证据确凿……”   男子欲言又止,花菱福闻言,却是笑了,笑容之中寒意凌人,冻结了那份妩媚,竟是有几分天仪帝的影子,“那本宫倒是希望能够亲眼看到他被凌迟处死。”   白鸥鸟愣了一愣,忍不住抬头去看这个心爱的女子的脸容,有些被她如今的表情吓到,“……小菱……你,你似乎变了很多。”   花菱福没有收敛自己的表情,侧眸睨向他,“陈盛华,你别忘了,你我已经四年未见。”   四年时间,足够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变成嫁做人妇的母亲。   这一点永远是白鸥鸟心里最深的伤口,花菱福只是轻轻一戳,就叫他瞬间白了脸色,面如土灰一般黯然。   他其实很想说对不起的,但是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伤害已经造成,弥补也不足以抹平一切,除了时光倒流,还有什么是可以让一切恢复如初的呢?   花菱福注视着他,慢慢将脸上的神情隐去,半晌之后才呢喃道:“你倒是没有怎么变,一副老实到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模样,把滥好心当性格,一步退步步退,有的时候,我真的恨不得杀了你。”   白鸥鸟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就变了味:“如果能让你解气,你杀了我也没关系。”   花菱福听罢,眼里却是噌然冒出火光,咬牙切齿的样子好似真的想要掐死眼前这个木讷的呆子。   但是火气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更多的是过往的回忆,脑海里的少年少女无忧无虑似乎这般能够将永恒定格下来。   花菱福忽然觉得挫败,凄然笑了几声,拂袖朝寝宫走去。   这个人明明伤她至深,这个人明明是亲手放开了她,这个人明明懦弱得叫人看不起,这个人明明连守护所爱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她……偏偏还是舍不得!   ……   第三百一十二章 理想   鼎州,清晨,魔教分舵。   即使两人同床共枕了几个月了,但是在表明心迹之后再度睡在一起,阜怀尧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   昨晚二人的对话在阜怀尧说出需要考虑一段时间之后告一段落,阜远舟有些失望,不过也没敢逼得太紧。   说到底,感情这种事一味地强迫也没什么意义,阜怀尧已经被他逼得不得不放弃无情无欲的心境,这本就是教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尽管都睡得很晚,但是他们起得还算早,默契地不谈其他,一个练剑,一个坐在一旁静看。   两个人都没说话,整个园子里除了剑划破空气的声音,连鸟儿夏蝉都被剑气惊得噤若寒蝉。   但是这里的气氛却不显得空荡寂静,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安宁之感,阜怀尧拿着茶杯,望着那抹掺杂着银白剑光的蓝色身影,浮动的情绪慢慢安稳下来。   他忽然有些理解他的父皇为什么向往杯酒盏茶小溪林舍的生活了,这样的平静,确实能让人有种沉迷在其中细听岁月流转执子之手与子同老的沉溺感。   可惜他不是阜仲,只要走出阜远舟为他庇佑的这一小片天地,他就不是阜怀尧了,而是这个国家的主子,这个天下的君王,既然站在了这个高位上,连亡、国之君都会跟着焚城而死的高位上,他就没有逃开这个责任的理由。   而且他也不是这样的人,他自幼就有兼济天下造福万民的念头,放在寻常人身上可能显得有些好高骛远,但是他却很幸运地生在了皇家,幼时变成了皇太子,接受专门的帝王之道的学习,才能有机会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的梦想。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目标,他也不例外,也许很多人会觉得他为了江山放弃至亲至爱是一件很冷漠的事情,但是无论这过程之中有多么痛苦,他都甘之如饴,因为这和其他那些想做官想做大侠想要攒钱娶媳妇儿之类的梦想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什么贵贱之分的,那些人会为了梦想努力,他也是。   阜远舟定也是明白他的心思,不然依他的性格,恐怕早就会打晕他把他远远带离朝廷跑到个海外孤岛去了吧。   想到这里,阜怀尧禁不住眼底微微泛起一丝柔和。   其实他之所以显得铁血冷漠,大抵是因为他永远是一个人往前走,所有人只能仰视他的背影。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多么伟大多么凌驾于他人之上,他只是习惯了罢了。   在那些成长的岁月里,他不是阜远舟,有个无论如何都算是曾经为他好的德妃教他如何立足于人前,他不是苏日暮,即使醉生梦死也没有关系,因为有个阜远舟会为他善后一切,他也不是宫清,有个孙家永远是他的后盾,他更不是阜仲不是慕容桀,有个柳一遥有个阜徵爱着他们抵死不悔。   他只是阜怀尧,玉衡的太子殿下,上有卧病在塌的父皇,下有文武百官,中间有两个弟弟和他争皇位,此外还有后宫妃子敌视他,他没有能够全心全意信赖的人,没有能够惬意放松的时刻,甚至到了最后,他唯一喜欢过的三弟还狠狠地算计了他一回,所以他只能永远永远这么站着往前走——坚强的人都是孤单的,硬撑出来的,即使所有人都倒下了,也只有他不能回头。   在真正爱上阜远舟之前,总有亲信心腹说他太寂寞了太孤单了,但是他从来不懂那是什么感觉,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看着他变成一个合格的帝王的庄若虚也问过他,一个人这样子,累不累?   但是他当时真的没有感觉,因为除了做一个好皇帝,他的人生里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当你不愁吃喝不需玩乐的时候,只专注于一件事,其实并不会觉得多么疲累,也不会后悔。   很多人包括他的心腹都觉得他对自己太狠,对阜远舟也太狠,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不为之的事情,孰轻孰重,端看选择。   他不是多么冷血,他只是所求的东西不同罢了,庄若虚说,也许他和阜远舟并肩而行就能所向披靡,所以他才有这个冲动来见阜远舟,如若爱上这个人就会毁了他的国家,那么他早已亲手杀了这个人。   事到如今,他的选择也不会改变,江山终究还是他心中最重,他也没有对不起阜远舟。   阜远舟欠他信任,他欠阜远舟情意,这本就是一笔勾不清的烂帐。   他相信,阜远舟也能明白他的心意。   “皇兄。”阜远舟练完剑,收起琅琊走过来,见他端着一杯凉了的茶在发呆,不禁有些好笑,伸手拿过他的茶杯换了一杯茶。   “嗯。”阜怀尧收回神智,淡定地应了一声,好像刚才走神的那个人不是他似的。   这样的天仪帝看着真的挺可爱的(……!?!?),阜远舟嘴边含出忍俊不禁的笑意,凑前去轻吻他的唇角。   阜怀尧有些不太适应,犹豫了一下,四周没人,他倒没躲开。   阜远舟又忍不住蜻蜓点水地多吻了两下,他很沉迷于这样仅带着情意无关欲望利益的亲昵,这是他在皇宫里和自家兄长朝夕相处时最想做的事情。   阜怀尧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面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淡淡道:“适可而止。”   这样的话被他说出来真是带着莫名的喜感,在素来君子的阜远舟心里,除了那天趁阜怀尧喝醉酒时昏头昏脑占了一些便宜,他真的没有太多过分的念头,所以一向冷冰冰的兄长在他脑海里就跟冰山之巅的白莲花似的,可是说出这么一句对白……   阜远舟觉得自己瞬间有些邪恶的想法了。   究竟怎么样才算是适可而止呢……   相比之下,成过亲的阜怀尧虽然懂得更多,但是感情迟钝也是个致命伤,这会儿虽然是不懂阜远舟一瞬变幻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也没联想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上去,不过倒是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于是放在他脑袋上的手微微加重了一些力道。   “安分点。”他道,分明语气淡漠,只是眼底细微的柔和却显示着——说是警告,倒不如说是一种另类的宠溺。   阜远舟自然也看得出来,也不担心,略过这个话题,笑眯眯地望着他,“皇兄早膳想吃什么,我去做。”   其实这个时辰才开始做有点晚了,不过他有些担心天仪帝吃不吃得惯鼎州的菜色,这边味道偏甜一些,而京城那边的口味稍重一点。   “叫下人做就好。”阜怀尧倒是没这么讲究,毕竟阜家虽是王族,但是家规极严,即使从小锦衣玉食,但是他也不是多么娇生贵养不能吃苦的人。   “嗯。”阜远舟乖乖点头。   夏天的时候即使是清晨刚出太阳时都很热,练完剑后的阜远舟出了不少汗,他很自然地拿出帕子帮他擦拭着额头。   微凉的手指擦过脸颊,阜远舟忽然有一刹那的怔神。   阜怀尧敏锐地察觉到了,随意问道:“怎么了?”   阜远舟回神过来,伸出手,整个覆在他的手背上,将他的手拢在自己手里,让他的掌心了无缝隙地贴紧自己的脸。   “我想和你一直一直这样在一起……”他沉默片刻,用一种近乎恍惚的语调轻轻呢喃道。   就这样,两个人,呆在一起,遑论是狂风暴雨还是春花秋月,一同携手走过,静听岁月好,白首不相离。   他想如果能让他们一直这么过下去,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阜怀尧望着他微微晃神的眼眸,心一下子如五味瓶被打翻,甜酸苦辣咸通通涌上心头。   在这一刻,他忽然就能释然阜远舟对他感情的算计。   恐怕只有无心之人,才会对爱你的人熟视无睹铁血心肠。   更何况,他也爱阜远舟。   ……   在客栈忐忑不安了一晚上的常安待到天明终于得到永宁王的批准来到他也不清楚是什么地方的魔教分舵、被下人引到园子外面时,他不经意看了一眼,看到了便是这样的情景。   蓝衣皎明的俊美男子屈膝半跪在白衣如霜的华贵帝王面前,握着后者的手微微侧脸靠在上面,神情是说不出的深深的专注与情深,而天仪帝坐在那里低眉望着他,不知是不是角度的问题,他素来只让人觉得冰冷的狭长眼眸竟然流露出了丝丝缕缕的柔软。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互相对视着,这一霎那,似乎能定格成永恒。   常安冷不丁的有种百感交集的感觉。   他也有过心爱之人,只是为了天仪帝的梦想,他太过忠诚地跟在他身后为他尽一切所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包括,阻止阜远舟毁了这个玉衡弱势了几十年方出现的神一样的帝王。   但是这一瞬间他却有些了然为什么他们彼此明知道在一起就是伤害,却还是要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在一起。   他们都站得太高了,太孤单了,身后就是悬崖万丈,如果有一个人陪着自己一起往下跳……   就不怕没有再往上爬的勇气吧。   ……   第三百一十三章 轻重   早膳之时,见自家兄长甚是熟练地拿过常安带来的药喝下,问及便含糊过去,他终是按捺不住,寻了个理由出去找到常安问个究竟。   提起这个,常安禁不住脸色复杂地道:“这个原因,常安以为宁王殿下最清楚。”   阜远舟沉默了片刻,盛夏的晨光透过窗户雕花的缝隙折射进来,他的脸被隐在逆光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我应该很清楚吗?”   常安不知道这一刻眼前这个似多情又似无情的俊美王侯在想什么,但是他开口的语气却是压抑着愤怒,“常安以为殿下留在陛下身边,是为了守着陛下,保护陛下。”   阜远舟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我没有做到,是吗?”   “您觉得您做到了吗?”常安反问,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在殿下眼里,逼迫陛下承认喜欢您,让他日夜相思辗转反侧,害他提心吊胆愿你平安,这就是您守着一个人的方式?”   阜远舟一时没有回答,平稳的气息有一瞬那的变化,旋即又恢复如初,“你觉得我做错了?”   “您觉得您做对了?”   “本王不知道,但是……”他微微顿了一下,眼角眉梢甚至是语气里带着异样的阴郁,若是熟人相见,恐怕都不敢相信这就是仁德君子永宁王,“……但是我想知道皇兄是怎么想的,他喜欢我,他宠信他,他信任我,这些我都知道,你也知道,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又有什么用,他有他的文武百官,他有他的心腹亲信,他有他黎明百姓他有他的江山大业!于他而言,我在哪里?我在他心里的什么地方?在他眼里,江山永远是最重要的。”   他曾经直白地问过阜怀尧,江山是不是他心中最重,当时阜怀尧斩钉截铁的回答——几乎能叫他绞得心脏变成渣滓。   他知道这天下是阜怀尧的责任,但是他不甘心……那种不甘心足以毁了他的理智。   “我不知道他明不明白,于我而言,他是无可取代的,”阜远舟继续道,他的语速并不快,却是生生泄露出暗藏无数的激烈情绪,说不出是压抑还是悲怒,乌云一样蚕食了他眼中的温柔,“他会无视我,利用我,放逐我,他宁愿伤人伤己,他宁愿孤寡一生,就是不肯和我在一起,我能怎么做?”他唇角微弯,露出即使看不清也生出丝丝缕缕不寒而栗的表情,“我只能这么爱他,逼他,告诉他,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宠着他,教他再也离不开我,我只想和我爱的人长相厮守,什么大局什么天下?我要的人只有他……如若我不这么做,今时今日,明日后日,我都再也见不到他。”   阜怀尧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就少有回头的余地。   “其实甚至事到如今我都在想,他是不是因为太寂寞才会软下心肠任我得寸进尺……”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像是火山爆发前的沉寂,又像是烈火熊熊下飘飞的灰烬,“明明皇兄恩泽天下人,为什么偏偏漏了我?!”   见他这样,不知为什么,常安也有了一种不吐不快的疲倦感,他不是棒打鸳鸯有心不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这两兄弟的相处方式都令他觉得疲惫不堪。   “殿下赴任宿州兵马大总督之前,陛下整整两天两夜没睡,掌印太监在御书房里侯了一夜,因为素来雷厉风行的陛下拟一份奏折,便是拟了一夜,”常安缓缓直起躬着的腰,抬头看着他,“殿下出京的时候,第一回早早下了朝,赶到城门上躲在角落里看着您离开,回宫下马车的时候,他站都站不稳……哪怕是在登基前那场宫变里披甲上阵,陛下都不曾试过没站稳。”   他永远都是笔直笔直地站在所有人面前,顶着这片天稳着这块地,他倒了,这玉衡就乱了。   可是他为了一个男人的离别,竟然伤心到如此地步。   常安的话打断了溢出的阴暗情绪,阜远舟听得微微一怔。   当日离开京城的时候,他以为阜怀尧不曾来送他……   “陛下从来不信神不信佛,但是在殿下走后,他就常常一个人出宫去白马寺,每一回都为您徒步走到寺庙里,在菩萨面前跪上一个时辰,念上一本厚厚的《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他不求功德,求得不过是一个为了比他而将自己置身险地的人的平安,”常安直勾勾地看着他,“甚至为了一个老道士的随手测字得出的坏结果噩梦连连,担心您在榆次山脉遇到什么不测,饭吃不下精神集中不了,夜里睡都睡得不安稳,他说他不知道怎么才能用那万民功德换您一生平安喜乐……常安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陛下说这句话的时候的模样。”   那种无力那种无助那种无措,不是这个神一样的男子该有的表情!   这些都是阜远舟离开之后不曾知道的事情,此刻听来,他忽然有种鼻腔酸涩的迷茫感。   他的大皇兄从来都是冰冷的,内敛的,连笑都只是勾出一个小小的弧度的,他从未多么激烈地表达过自己的情绪,面对任何事,都是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好像能够素手托住这山似的……他甚至自暴自弃地以为,自己这次离开,阜怀尧都会按部就班好似一切正常一样,即使思念即使伤感,也不过是政事告一段落时的一时走神。   “然后陛下就病了,说不上是大病还是小病,就是一直咳嗽,咳起来的时候几乎能把肺从喉咙里扯出来,他咳得辛苦,旁边看得人比他还揪心,可是好长一段时间里陛下也不肯叫太医,就这么硬生生顶着,”常安回忆起那人在剧烈地咳嗽时琥珀双目露出的迷惘和错乱,语气慢慢暗淡下去,“他还让人把奏折都送到了溯阳亭,在那里批阅政事,一抬眼,便能看到殿下过去练剑的地方。”   好像这样,这个人就从未离开过一样。   常安动了动唇角,似乎想勾出一个笑,但是最后只能完成半个,剩下半个不僵不软地卡在了那里,“您说在陛下心里,您永远比不上这万里江山重要,其实殿下说的没错,这天下这么重,您一个人,拿什么来和‘它’比分量?”   阜远舟一下子皱紧了眉头,“你是想告诉我,我对于皇兄来说一文不值?”   “有的时候,也许是……常安以为,殿下应该比谁都清楚,玉衡对于陛下来说,意味着什么,”常安那半个笑容更像是讥讽一样挂在那里,“就算是死,陛下也要死在这皇位上,在死之前,他都不能不为天下百姓谋后路,他要让玉衡兴盛发达,他要让百姓安居乐业,他要撑着脑袋上的天不让它塌下来……这不仅仅是皇家的祖训,更是一个为君之人的责任,陛下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百姓的心血,边疆安稳是战士们在抛头颅洒热血,他能坐到这个位置上都是因为手下的人的呕心沥血,他自己更是牺牲一切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所以陛下得到了无上的荣耀就要背负起荣耀背后无上的责任,他做不到,便是失职,史书口诛笔伐算的了什么,千古罪人算的了什么,陛下怕的,是他身在其位,背负无上期望,却对不起天下众生,更对不起自己毕生追求的东西。”   那是他自愿承担下来的责任,如果他放弃江山选择和所爱之人双宿双栖抑或是因为所爱非人而导致时局动荡,那阜怀尧的所作所为就全部毁于一旦,就像是答应修建堤坝的官员卷款而跑导致洪水卷杀无数人命一样,他还有何颜面坐到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上,接受百官臣服万民膜拜,让他们相信他会让他们过得比今天好?   不是他太理智太冷血,而是他连自己心心念念的事情都无法完成,又何必要拉着阜远舟陪他一起受苦?   何况,成为百世流芳的帝王是每一个站在皇位上的人的愿望,如果阜远舟真的毁了这一切,阜怀尧现在释然了,又有谁能保证郁郁寡欢的他会不会在多年之后对阜远舟恨之入骨?   优秀如阜远舟,又怎会喜欢一个连自己的责任都承担不起的君王?他的不甘,不过是不甘于他的爱得不到回报。   可是,这一切真的没有回报吗?   “殿下,陛下也没有对不起您,他是玉衡万人之上的君王,站在这个位置上就注定了他不能多情的结局,可是……他却喜欢您,一个最不该喜欢的人,”常安回想着六年前那个冷漠的白衣少年在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后一瞬间崩溃的霜冷神色,“让您死,或者让您离开,本才是最好的选择,不过直到最后,他还是顺着您的意来了鼎州。”   阜远舟深深地合上了眼,“我从未希望过他放弃他的责任他的梦想,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但是您在怀疑陛下,是不是因为寂寞才会任您得寸进尺。”常安道,字里句间藏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阜远舟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但是张开嘴巴,一股无力的感觉就像是潮汐一样鼓涨着冲上来,堵得他不能言语。   “常安不敢说有多了解陛下,但是,”常安望着他,眼神里甚至有一种怜悯在里面,也不知是不是浮光在窗缝之间游走产生的幻觉,“常安知道,不管陛下站得多高还是跌得多惨,不管陛下身兼万民之责还是摔在泥泞里,不管宁王殿下您是不是一直陪在他身边……陛下都能够一个人咬牙朝着这条帝王之道走下去。”   阜怀尧是高处不胜寒,是觉得孤单是觉得寂寞,是想要有一个人能够陪伴在他身侧,是想要有一个人庇佑在他身边给他一片喘息的天地。   但是有没有,于他而言,其实没有区别,一点回忆便可渡过余生,没有阜远舟,不过是难熬不难熬的事情罢了,并非,非君不可释。   而且凭他的能力,这么孤独的、坚强地一个人走下去,其实有多难呢?如无意外,他会成为玉衡史上的千古一帝,他会造福黎民兼爱众生,他会站在至高位,接受万民膜拜……   他不是没有感情也不是不爱阜远舟,但是除却阜远舟的深情,他要背负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多到可以重过所爱之人。   例如,百官的信任,例如,江山的责任。   世上也许在什么时候就会有那么一些事那么一些人值得他放弃这些,但绝对不是爱情,一如爱情永远不会是人的一生中唯一的感情。   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他顺着这条路往下走。   “可是,陛下愿意为了您,走更多的弯路。”   ……   第三百一十四章 对我好   用过早膳之后,阜怀尧在房间里处理了一些常安带过来的紧急政事,但是刚才说是分舵有点事所以出去的阜远舟还没回来,他有些奇怪。   难不成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微微有些担忧,自阜远舟说出了宿天门和刹魂魔教的恩恩怨怨之后,他就一直有种莫名的不安感在心头盘旋。   阜怀尧隐隐觉得,事情恐怕比原本复杂的程度更甚一些,阜远舟这段时间都呆在他身边,偶尔也是着手明面上的朝廷运转,暗地里的事情都是阜怀尧直接经手,宿天门这个组织曝光之后,他彻查了一遍,形势显然比预计得要不容乐观,来鼎州的路上他还秘密接见过迦蓝国派来的使者,他们两方是盟友,有些消息自然会共享,但是共享之后的信息让人愈加感觉暴风雨即将来临。   宿天门的爪牙比他想象中要深得太多,偏生在此时,他还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最重要的是,在提起宿天门门主的时候,他的意识似乎都微微升起一股控制不住的警惕感和危险感——就好像,在话题中被提及的这个人,就藏在他身边,在所有人都没有发觉的时候,眼带戏谑地看着因他而手忙脚乱的人们。   而他追求永生,追求天下一统,那么,无论是现任的刹魂魔教教主,还是在位的玉衡天仪帝,都是他的目标。   那么,与其让两个目标放在一起冒着被一网打尽的危险,不如将目标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房间大门冷不丁的被猛然推开,蓝衣乌冠的男子踏步进来,随手把门关上,动作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沉稳。   “远舟?”阜怀尧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恰好瞧见他的脸色,不由得怔了一怔。   还没等到他反应过来,阜远舟已经大步走到了他面前,伸手就去拽他的领子。   阜怀尧下意识地想要去挡住他的动作,但是阜远舟的速度显然要比他快上太多,等他的手碰到阜远舟的手时,对方已经大力地把他的衣领拽了下去,连带着里衣一起,半个肩膀瞬间暴露在空气之中,既不是十分单薄,也并非强壮,看上去大概第一印象便是瘦削。   阜远舟的目光定格在他比之前瘦上了一些的肩膀上,在触及到两条尚未完全消失的疤痕之时,整个眼睛都像是充了血一样,红血丝崩裂,有什么可怕的情绪被释放。   “皇兄……”阜远舟呢喃着唤他,下一刻,声调在一刹那拔高,“谁允许你用伪蛊王的?!”   阜怀尧这才明白过来他这一系列的动作是为了什么,脸色有细微的变化,不过稍纵即逝,“谁告诉你这件事的?常安?”   话里虽然是疑问句,不过他已经是陈述的肯定句了。   毕竟除了常安,还会有谁能够在这段两人自见面后唯一一次的短暂分开里说出这件隐秘的事情?   阜远舟的手指抚上他肩膀上的伤疤,咬牙切齿:“你究竟明不明白伪蛊王意味着什么?!”   阜怀尧坦然地点头,“我知道。”   他听过几次顾郸的解释,伪蛊王就是一种用来混淆视听的蛊,即使是个非常鸡肋的蛊,却会被蛊后误判为是蛊王,不过蛊后一发出声音,它就马上死了,这个伪蛊王本身没有太大的害处,只是死了之后会在皮肤上留下这些紫色痕迹,从而被人误认为是他身上携带着蛊王罢了,而且这个痕迹也不是十分逼真,如果离得很近,就会很容易看出伪蛊王造出来的痕迹和真的蛊王造出来的不同之处。   “皇兄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用?!”阜远舟的表现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充满了暴躁愤怒的气息,“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会发生什么事?!?”   阜怀尧顿了一秒,再度开口时仍然是平静如初的语气,同样三个字的回答:“我知道。”   自阜远舟离开,他用伪蛊王故意在申屠谡雪面前暴露开始,直到来鼎州的路上,他一共遭到了大大小小的试探上百次,其中包括一小部分的暗杀。   当然,对方并不是真的要“他”死,如果他真的是宿天门要找的人,那么他自然有能力应对,如果他不是,那么很好,啃下玉衡这块肥肉的机会又增大了。   而从直到现在都还没消停的试探看来,他扮演得还算成功,不是么?   阜远舟却没有这个心情去“分享”他的“还算成功”,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一下子收紧,声音嘶哑:“你凭什么这么做……他们要找的是我,刹魂至尊,现任的魔教教主,这是宿天门和我魔教的恩怨,你把自己牵扯进来算什么?!”   宿天门门主算准了现任刹魂魔教教主不会离开京城,而是留在那里和宿天门相抗衡,但是阜远舟被阜怀尧的一道圣旨砸懵了,回过神来知道当时事情已经没有转折的余地的时候,就顺水推舟,反其道而行之,他带着秦仪离开京城直捣宿天门专门研究永生试验的停仙宫,将“钥匙”先拿到手,掌握住停仙宫的第一手资料。   而魔教右使谢步御等人就留在京城混淆视听,给宿天门门主一种他还在京城里和宿天门兜圈子的错觉,必要时期他们也会扮演他来蒙混过关。   这样确实很冒险,容易出事,但是他认为值得一试。   事情却比他想象中顺利太多了,他离开京城之后,宿天门那边居然安安分分的,没有追击他,也没和留下来的那批刹魂魔教教众交锋——可是他从未料到,竟然是因为阜怀尧在其中的周旋,将宿天门所有的目光引到了他自己身上,才会让刹魂魔教不受分毫影响的!   他在自己身上用了伪蛊王,让申屠谡雪不经意注意到,不管申屠谡雪是哪一方的人还是单纯看戏的,但是实际上这件事确实传到了宿天门的耳朵里。   阜怀尧身上有蛊王,他有身份有地位有头脑,还是锦衣玉食不需要蛊王这种东西的玉衡君王,世界上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如果这样都还不足以证明他是刹魂魔教教主,恐怕宿天门即使再多疑都无法否认这个假设。   ……阜怀尧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将自己推到了浪尖风口,代替阜远舟成为了宿天门针对的“刹魂魔教教主”,承担“血承”者的风险,承担整个魔教上下的风险,在阜远舟不知道的情况下。   阜远舟坐在了这个位子上,就比谁都要清楚宿天门的手段,宿天门门主的狠戾,他只要想起自己在榆次山脉、甚至是停仙宫,处处惊险、无法和外界联系的时候,他心爱的人也在外面过着刀光剑影的生活,他就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如果有个万一,阜远舟就算会飞也赶不回他身边!   “我没事,”阜怀尧安抚地道,语气依然是淡淡然的,好似并不将这样的危险放在心上,“而且,这也已经不单单是刹魂魔教和宿天门的恩怨了。”   “那也不该是你来做这件事!”阜远舟几乎扭曲了眼中的红血丝,“这是我的魔教,是我的责任。”   “不管是身为刹魂魔教的你,还是身为玉衡掌权人的我,都是宿天门的目标,”阜怀尧缓声道,“既然如此,一个人能够冒险即可,又何必多赔上一个人?”   “可是我赔不起你!”阜远舟近乎低吼道。   想到他几乎死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时候,他心脏都快被堵住了呼吸口,窒息一样的疼痛。   眼前这个人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他不能失去他,哪怕是一分一毫的风险。   阜怀尧却是平静地道:“那你就该明白,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涉险。”   阜远舟近乎无力地垂下眼帘,抓着他肩膀的手却是越来越用力,“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好到像是一种愧疚的补偿!   阜怀尧沉默了片刻,“也许是因为,我永远做不到比你爱得更深一点。”   阜远舟和江山在他心中,唯有平衡才能共存。   “不,”阜怀尧喃喃道,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竟是一种无月夜幕一样的绝望,“你已经做到了。”   常安觉得他不甘心,是因为爱得至深却得不到回报,在这一刻他却忽然明白过来,不是这样的,他绝望的是,他恨不得放弃一切和阜怀尧长相厮守,可是明明阜怀尧那么爱他,却没有选择和他在一起。   常安逼他改变,其余人保持沉默,他逼阜怀尧正视,阜怀尧对此沉默……   真是因果循环,自有轮回。   阜怀尧望着他,一股酸涩涌上心头,逼得他甚至有落泪的冲动,“远舟,若这一生你我能够圆满……”   话到一半,就再也没了动静,他的手指无力地张握了几下,好像这样就能将眼前人的爱抓在手心里。   ……   第三百一十五章 人物图   鼎州,早晨,魔教大院里。   早膳在八个眼圈黑黑的人的姗姗来迟中开始。   连晋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觉得纳闷了。   他和宫清是因为探听消息会回来晚了才没睡够,甄侦和苏日暮最近一直气氛怪怪的失眠可以理解,柳天晴和沙临志也是深夜才从沙肖天那边回来,那么花寒花烈这两个小鬼为什么一副呵欠连天的样子?   提及这个,花寒没说话,花烈立刻苦了脸。   “昨晚我们压根就没怎么睡。”花烈诉苦道。   “发生什么事儿了吗?”一直在保持疑似魂游天外状的苏日暮总算回神过来,问道。   阜远舟早些日子已经把这一对双胞胎就是乌鸦嘴乌载意家的宝贝养子这件事告诉他了,他对阜远舟这种恶劣的隐瞒行为强烈地表达了不满,然后被无情地暴力镇压,不过他倒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告诉花寒花烈他就是乌载意嘴里说的那个磨嘴皮。   花烈皱了皱鼻子,“昨晚我们睡觉的时候一直听到好像机括运作的声音,就爬起来找找看,结果翻到天亮才发现那个机关,估计是被我们什么时候不小心碰到的。”   “机关?”连晋挑眉,“什么机关?怎么不来找我们?”   这两小孩现在是他的兵,出点儿事他该怎么向永宁王交代?   “我们想着是阜大哥给的地方,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花烈道,“也的确没什么事,就是一个藏东西的暗格,设计得很巧妙。”   “藏东西?”甄侦也微微起了兴趣,这是刹魂魔教的地盘,藏的东西想必不同寻常。   “嗯,藏着一个东西,我们看着觉得奇怪,就擅自拿出来了。”花烈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然后示意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花寒把东西拿出来。   苏日暮打起了一些精神,他在这个大院住过一段时日,这里的机关重重都是当年魔教那个被教众连名字都忘记的人设计的,包括之前被江亭幽拿来搞风搞雨的小型弓弩,所以他很是感兴趣。   没等花寒拿出东西,苏日暮忽然就抬头往外看去。   甄侦、宫清和连晋晚了一步,也纷纷抬起头来。   两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白衣霜冷,蓝衣皎明,像是碧海晴空一样自然和谐,叫人侧目。   只是坐在饭桌边的八人里,除了甄侦以外的人都纷纷露出惊讶之情,显然谁都没有意料到当朝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和阜远舟走在一起。   “爷?”连晋立刻站了起来,“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也是太过吃惊脱口而出,等问完了才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刮子——见自家主子和永宁王同进同出的,原因什么的还需要说出来么?   阜怀尧果然淡淡看他一眼,什么也没回答,只抬手止住了众人下意识的拜礼,道:“出门在外,一切从简,什么礼节都免了,不用暴露我的身份。”   众人自然称是,收起了自己的惊讶表现。   苏日暮朝阜远舟那边多看了两眼,想要看出些什么端倪。   离开京城的时候自家好友明明心如死灰,天仪帝也是铁心石肠,怎么这会儿两个站在一起……反而比之前腻歪多了呢?!   别以为他没看见刚才两个人是牵着手在进门的那一刻才松开的!   阜远舟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疑问似的,拉着自家兄长在饭桌旁坐下,顺势转移了话题,“刚才花烈说觉得什么东西奇怪?”   他们来得凑巧,就听到了这一句。   花烈花寒这才如梦初醒,花寒从衣服里拿出了一样巴掌大的东西。   这是一件宝塔状的物事,周身木雕,布满了弥勒佛的图案,却又不像是佛教的东西,感觉不出那种庄严感,这个小塔不大,却分有七层,小巧玲珑的,每一层甚至可以旋转,但是把这些塔层按着单逆双正的方向这么一旋,这些弥勒佛就不再是被打乱的无序线条,而是被组成了一张人物图。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把剑站在一处低崖上,长发猎猎衣袂飘扬,独身面对眼前狰狞可怕的百鬼夜行般的场面,一身霸气纵横凌冽,而在他的身后,一路烟尘延伸到地平线上,烟尘尽头是很多的人,却步履整齐行伍严谨,并没有因为后方的妖魔鬼怪而惊慌失措,依稀能够看到领头的是一个女子,一手指着前方让队伍前行,一边望向远处一人面对鬼众的男子,仅仅是看着这样的画面,都能体会到男子的决绝和女子的两难。   “好神奇的雕刻……”连晋看得几乎瞪大了眼睛收不回来。   沙临志有些不解,“这是什么?钟馗抓鬼图?”民间有这么个传说吗?雕刻上的人物都看不清楚脸,但是那男子也不像是抓鬼的钟馗啊。   阜怀尧和甄侦也是心生不解,但是一抬头就分别看到阜远舟和苏日暮古怪的脸色。   “远舟,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阜怀尧问道。   阜远舟一脸复杂,“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他的手指轻轻点在小塔上持剑而立的男子身上,“他是慕容桀,我不会认错的。”   苏日暮不知道在想什么,没开口。   在场的人都几乎愣了愣。   “所以这是慕容教主的东西?”甄侦试探性地问。   慕容桀难道还给自己画像不成?   “不可能。”阜远舟摇头。   且不说慕容桀不是住在花寒花烈那个院子的,他本身也不喜欢这种东西,再来慕容桀死后,他的院子都被封了起来,怎么会有东西被锁在别的地方的暗格里?   阜怀尧却是若有所思,“这是慕容桀的话,这幅画表达的是什么?”   阜远舟隐隐约约有个猜测,但是这个念头实在有些出格,他保留意见道:“暂时还不清楚,也许是教里哪个崇拜慕容桀的人做的吧。”   这句话说的自然,不过都是场面话,没人信这是真的。   苏日暮忽然开口道:“这不是拿来装饰的,这是个机关盒。”   大家伙儿都没反应过来——这个小塔是机关盒?   “对,一个用机关保护着的盒子,像是九连环一样把它拆开就可以了。”苏日暮皱着眉道,接过小塔直接用一种旁人看不清的速度旋转着能旋动的塔层。   不多时,整个精美的小塔就被拆成了七块,散在了饭桌上,露出里面一个有着八个面的骰子,挺大个的,只是看起来像是一层层用木头堆出来的。   苏日暮一怔,“木头骰?”   “这个什么木头骰有什么神奇之处吗?”连晋看了半天没看出个究竟,纳闷地问道——难道可以赌牌的时候出千?这也不符合一般骰子的模样设置啊!   苏日暮却是颔首,道:“木头骰也是个机关,里面铺开就能刻些东西上去。”   “所以要把它砸开?”沙临志有些纠结地看着这个看起来就很坚固的物事。   苏日暮打断了他的想法,“当然不能了,木头骰要用特定的顺序打开,不然里面记录的东西就看不到了。”   阜远舟莫名地有些在意这个木头骰,“你能不能拆?”   苏日暮挑眉,一派他问了废话的架势,“给小爷一刻钟时间。”   阜远舟摊手示意他继续。   甄侦把一个小笼包塞进苏日暮嘴巴里,然后笑着看向阜远舟,“三爷不介意让他吃完了再弄吧?”   苏日暮:“……”对哦,他好像还没开始吃早饭。   众人:“……”   连晋的鸡皮疙瘩都刷拉拉全部冒起来了——这个腹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这么温柔娴淑这么善解人意了?!   阜远舟挑眉——啧,还没正式过门呢,就迫不及待宣布主权了吗?   咬着个小笼包的苏日暮:“……”为什么他觉得气氛怪怪的呢?   阜远舟若有所思地扫视了一下坐在一起的苏日暮和甄侦二人。   来了鼎州,甄侦不可能没有注意到素剑门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他能猜到多少了。   ……   番外:七夕节特典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设定,不是吗?   假如亲爱的天仪帝陛下生活在现代,那么他一定是个勤勤恳恳出类拔萃年纪轻轻就做了不对外的隐秘的XXX部门的行政头子的官二代,之所以说只是行政头子,自然是鉴于天朝的官员制度,二十二岁的他像是在玉衡那样当一个国家的头子……那不科学!   假如亲爱的永宁王殿下生活在现代,那么他一定是个五好公民年年拿全国十佳青年企业家称号实际上在黑道上称霸一方独领风骚的黑道头子,鉴于这位殿下在玉衡一脚踏两船当了皇帝面前的红人又当了魔教至尊的经历来说……那也是相当靠谱的!   假如他们不是兄弟也没有从小青梅竹马生活在一起……   那么,在这样的设定下,一个官二代和一个黑道头子遇上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阜怀尧第一次见到阜远舟这个只在传闻中听说的人的时候,是在一场官商混杂的宴会上。   那时候永宁集团正处于一个有些尴尬的时期,作为总裁的商界钻石王老五的阜远舟在天朝混得风生水起,他的母上大人和未婚妻却是后院起火,挪用/公款培植亲信偷税漏税行贿受贿,为了自己的娘家——刘家人吃好喝好发展好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到了无比纵容她们的阜大总裁都保不住她们的地步,一夕之间锒铛入狱,正值天朝严打,她们外加连萝卜带泥的一串刘家人都被判了个无期徒刑。   而在这个阵容吓人的宴席上,阜远舟便是有意接近阜怀尧,想要通过决定有这个能力说上话的他疏通一下关系,为自己的母亲和未婚妻争取争取宽大处理。   这件事虽然摆不上台面来,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阜怀尧面对着这个带着微笑俊美逼人的男子时,他摇晃着手里的红酒,心里奇怪不已——这样一个妇人之仁的人,是怎么成为永宁集团的话事人的?   想是一回事,交易成不成功就是另一回事了,阜怀尧素来以公正允明作风严谨出名,阜远舟抛出了足以让普通人去死都愿意的诱饵,但是也只是得了个缓刑的零头。   对此,本该十分生气的阜远舟却是意外地没有生气或者讨价还价,反而彬彬有礼地道了谢,看上去还很是真心的模样,就像是他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上仍然获得的仁德君子的称号一样。   阜怀尧微微意外,一向淡漠的他忽然有些想要去了解一下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奇男子。   都说想要了解一个人就是喜欢开始的苗头,日后阜怀尧回想起来,如果不是他对这个人起了兴趣查了他的资料,在独自开车出门兜风的时候看到一家这个人经常逛的商场,起了去转悠两圈看看两个人会不会这么凑巧的念头,他也不会在商场的地下停车场被迫围观了一场装了消音器版的真实枪战。   不过事情最要不得的就是“如果”两个字,机器猫的时空门总是很难在这个世纪出现,所以当枪战结束之后,他看着自己被子弹打出裂纹的防弹车窗玻璃,表示很是无奈。   仍然没有放松警惕的阜远舟则是身手敏捷地钻进了副驾驶座,随行的几个男子已经散到各自的车子上有条不紊地快速离开了。   阜远舟一手拿着随时伺机待发的手枪,一边对驾驶座上面无表情的男子道:“出了些一些小状况,看在我为贵部门捐了七千万设备的份上,阜部长不介意在我一程吧?”   阜怀尧对此的回答是继续面无表情地发动车子,踩油门,直接掉头出了地下停车场,与此同时联系下属带着警方来处理现场。   阜远舟的微笑一如初见时那般自然而温文,“不问问当事人的意见就报警了吗?那么阜部长可得为我作证,证明我是自卫反击的哦。”   阜怀尧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说起来的却是另一个的话题:“刚才死的那些人是刘家的人?”   阜远舟爽快地颔首,反正上次那件案子是转到阜怀尧手上的,他不知道才奇怪呢。   “这下,你就不用烦恼怎么为你母亲和未婚妻奔走了。”多了杀人帮凶这项罪,缓刑都能免了,毕竟除了最亲密的人,谁能知道他的准确行踪呢?   “对啊,不用烦恼了。”阜远舟浅笑,眼神却是微微寒凉。   阜怀尧略略动了动眉头。   他收回之前的评价,重情重义四处奔波的是这个人,杀人灭口将计就计的也是他……真是个矛盾又可怕的人物。   车子已经驶离了商场的范围,加入了车流滚滚里,阜远舟慢慢让车速慢下来,一眼若有若无地扫视了一下对方手里还没放下的手枪,“跟着你的那波人,似乎也很眼熟。”   起码有一个是他最熟悉的,天朝一大黑道组织“刹魂”的神秘龙头的保镖。   阜远舟这回是真真切切笑了,“我认为,以阜部长的身手,跳车恐怕不是好的选择。”   阜怀尧眼神变也没变,“我知道。”   阜远舟干脆顺着他的意,伸手过去帮他转了个方向,找了个位置慢慢停下车来,“阜部长的胆识真叫我佩服。”   阜怀尧任由他动作,在车子停稳之后缓缓道:“我胆子很小,不过最近失踪的一百零五个孩子给我壮胆了。”   “哦?”阜远舟若有若无地回了一个单音,就着侧过身子去把方向盘的姿势靠近注视着他霜白无暇的脸,“我以为阜部长清楚我不做人口贩卖的生意的。”   车内的空间不大,两个人的姿势变得几近暧昧,阜怀尧却好像是没什么感觉,只对眼前这个人出乎意料的自报身份微微好奇,“可惜最近贵组织似乎有人手脚不太干净。”   “是这样么……”阜远舟若有所思地拖长了音,收回倾斜的角度,坐回座位上拿出了手机打了几个电话,挂电话的时候手枪已经收了起来。   对此阜怀尧略觉意外。   阜远舟笑得温文尔雅,“在阜部长看来,我是个喜欢杀人灭口的人?”   阜怀尧没回答,只是问:“人口贩卖的事情,你会处理?”   阜远舟识趣地跟着换了话题:“固汝所愿,不敢请辞。”   阜怀尧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色,然后确认般伸出了右手,“那么,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阜远舟握上他微凉的手,注视着他脸上因为眼睫的扇合而微动的殷红泪痣,一句话鬼使神差地就脱口而出:“介不介意一起吃个晚饭?”   ……   虽然大义灭亲不能改变阜远舟是个黑道头子的事实,不过在大义灭亲的过程中这位商界新贵黑道龙头倒是热心得很,每次都亲自来送线索,借刀杀人铲除“刹魂”组织里的蛀虫,这一来就要吃个午饭吃个晚饭甚至赶不及就喝个下午茶,一来一往的,阜怀尧倒是和他熟悉了起来,甚至算是到了能算得上是朋友的地步,除了吃饭之外也会在空闲时间去相携结伴而玩,打打球爬爬山什么的,认识久了知道其作风之铁血酷厉的阜怀尧的朋友同事几乎跌破了眼镜。   不过之所以说“能算得上”是朋友,是因为阜怀尧总觉得这个看起来君子温润的男人望着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说是恶意,这也不靠谱,说是善意,又总是教人感觉有种莫名的危险。   时间就这么慢悠悠地晃荡过去了一年多,七夕节前几天,两个人一块儿去郊游回来,在酒吧喝了两杯,阜远舟开车送阜怀尧回家。   车子停在了阜怀尧家的楼下,他正准备下车,开了一下车门,居然没开动,他微微奇怪地看向旁边一身蓝色便服的男人,对方俊美的颜容被车厢里的暗色所笼罩,无法辨清他此时的神色。   “怎么了?”阜怀尧淡淡问道。   “今年七夕,你准备怎么过?”阜远舟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个问题。   阜怀尧愣了一下,想起去年两个人就是在七夕前后认识的,七夕节当天满街男男女女恩恩爱爱,阜远舟却订了个情侣餐厅,两个大老爷们一边谈正事一边吃烛光晚餐,当真大煞风景,整个餐厅的人都忍不住对他们行一次注目礼。   所以此时阜远舟这么一提,他便细微地弯了弯唇角,道:“别让我和你再去丢一回脸就好了。”   阜远舟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挫败一般地道:“你果然还是不明白……”   “明白什么?”对方的语气可不像是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的阜大总裁该有的,阜怀尧不解地问。   阜远舟忽然解开安全带,猫身探了过来,吻在他的唇角,然后离开,认真地问:“现在明白了吗?”   ……   阜怀尧彻夜未眠。   阜远舟在吻过他之后就打开了车门的锁,任他下车进了楼也没说什么,发动车子就走了。   倒是阜怀尧在书房坐了一夜,然后在天亮的时候收拾自己去上班。   今天,是七夕节……   几天之后下班的时候,阜怀尧扫视了一圈,看到女同事桌子上几乎都有的玫瑰花,心里无端端地感慨了那么一句。   而阜远舟,这几天都像是石沉大海一样,若不是偶尔会有杂志报道他的动态,阜怀尧几乎就想要头脑一热去报失踪人口了。   阜怀尧这才发现,原来在这之前,他们的通话其实近乎每天都会有那么一回,不是他就是对方打过来的,就连出差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给阜远舟买个礼物,这是他的父亲都没享受过的待遇……这么久了,他竟是没有发现,果然是太迟钝了。   那么那天他一时懵掉所以没有回复,阜远舟会不会觉得他是拒绝了呢?   自带工作狂属性并且将之发扬光大的阜怀尧头一回对感情的事情感到了无比的担忧。   就怀着这样的担忧之情,阜怀尧拒绝了一路上时不时冒出来的巧克力和女孩子羞涩的暗示,心情沉沉地出了上班的大楼。   还没走到门口,他就被外面异于平常的喧嚣声惊动了,隐隐约约的还能听到直升机的螺旋桨转动的的声音。   阜怀尧皱了皱眉,正想按下警铃,忽然就被从外面冲进来的下属楚故和连晋以及周度拦住了。   “头儿,你快来,出大事儿了!”周度嚷嚷道。   阜怀尧睨了一眼被拦住的手,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镇静,“所以我按铃,立刻疏散大楼的所有人。”   连晋瞬间无语。   楚故赶紧解释:“不是这个大事,是另一件大事!”   完全不明状况的阜怀尧很是费解,“到底怎么了?”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拔开面前的三个人,自发地往外走去了。   门口堵着密密麻麻的人,他一走过去,立刻就有人惊叫了几声“阜部长”,然后人群如同摩西分海一样瞬间露出一个豁口,把被围观的东西暴露在阜怀尧面前。   阜怀尧看了一眼,就默了。   连晋溜溜达达走过来,看着面前足以用花海来形容的玫瑰花组成的几个大字,摸着下巴道:“头儿,你这算是……被倒追了吗?”   天上还有直升机在不遗余力地撒着花瓣装饰气氛,阜怀尧的目光缓缓在人群中移动,最后定格在一个带着墨镜的蓝衣男子身上。   对方冲他轻笑,志在必得的自信以及唇角温柔的笑意。   阜怀尧用一种缓慢地速度眨动了一下眼睛。   楚故在后头啧啧有声,“这是哪家千金这么霸气?”   ——阜怀尧,和我在一起吧!   玫瑰花拼起来的字,真是闪瞎人家的钛合金狗眼了!   阜怀尧闻言,双唇轻抿,露出一个清浅近乎无的弧度。   他注视着人群中的阜远舟,笑道:“嗯,很霸气,霸气得都叫我拜倒在‘她’裙下了。”   ——End   第三百一十六章 木头骰   吃过早饭之后,觉得自己应该不宜插手这些大人物的事情的沙临志寻了个借口出门溜达去了,柳天晴没什么兴趣,跟上沙临志找他过过招去了,花寒花烈也收起好奇心,自动自觉地消失了。   剩下的阜怀尧阜远舟等众人转移了阵地,去了书房让苏日暮把这个木头骰拆了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等待的过程里,阜怀尧在阜远舟的默许下在书房中转了转。   既然敢把这个大院打开来给连晋几人入住,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机密的东西,倒是能看到不少有着阜远舟字迹的书本字画,看来他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不短一段时间。   阜远舟坐在旁边含笑看着他,眼神温柔地不可思议。   阜怀尧没在意他的凝视,拿起一本史书翻了翻,看了看上面的一些批注。   这些字迹很陈旧,提出的看法却是已经依稀能看得出今日神才的风采,天资聪颖的人总是能在小时候就看得出征兆,自家的三弟自然是极优秀的,阜怀尧为此不禁轻微地弯了弯嘴角。   他倒不是想要打探什么,只是想了解了解所钟爱的人的过去罢了,这个房间里密密麻麻堆积的东西完全彰显出了这个被人誉为传奇的男子在人后究竟做出了怎么样的努力和艰辛,阜怀尧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很是庆幸,如果不是这个男子足够优秀,又怎么能恰好不让彼此错过、甚至从相互欣赏相互信任到了最后相知相爱呢?   就像阜远舟所说的,没有错过眼前这个人,便是三生有幸——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身份,至少这份感情是没错的。   书房另一角,坐着喝茶的连晋用杯子挡住嘴巴,凑到甄侦身边小小声道:“你觉不觉得爷好像……”他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形容词,否决了几个之后才道:“猪油蒙了心?”   正等着他掏空肚里墨水的甄侦脸色僵了僵,“白痴,我果然不该指望你的文字造诣的。”   连晋理直气壮:“你是文官,我是武官,你是混翰林院的,我是专门打打杀杀的,你指望我做什么?”   甄侦:“……”   靠的近所以也听到的宫清侧过了头,表示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心里莫名地有些担忧,将玉衡边境安全交给一个文盲元帅,真的不会有问题么么么?!   甄侦深吸一口气,“你是想说爷这么快和三爷和好了不正常是吗?”   连晋毫不脸红地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甄侦话都懒得说了,直接用眼神表达红果果的蔑视之情:“……”   连晋皮厚无敌地挡住了他的熊熊蔑视之情,继续纳闷道:“之前不是还天涯两隔江湖不见的么,怎么没一个月就腻歪在一块了?”   阜怀尧今天出现时的气场也叫他这个算是青梅竹马比阜远舟认识陛下大人还早的人都觉得讶异,就像是见到了万年不化的极北玄冰忽然融掉一个角似的,也不知道是因为出门在外不需要维持那份帝王威仪还是因为历尽千辛之后阜远舟还陪在他身边,阜怀尧整个人的气息都要柔和上许多,也许旁人仍然觉得他一身寒霜,但是熟悉的人绝对不会感觉得错。   这算不算是扒开乌云见明月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呢?   不过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啊……   甄侦看看他,又看看宫清,“遇到感情的人的智商总是那么的不可信。”   连晋:“……”质疑文化水平和智商水平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吧?   宫清:“……”他这算是躺着也中枪了呢躺着也中枪了呢还是躺着也中枪了呢?   他们这边在扯皮的时候,苏日暮那头就宣告完成任务了。   不过这是魔教的东西,苏日暮也没擅动,把木头骰铺开之后就眼也不动也退开几步,示意阜远舟自个儿搞定。   阜远舟看了阜怀尧一眼,便走上前去,将铺开的用细丝穿起来的细薄木块翻了个面,上面果然刻着字。   他细细看了一遍,脸色便起了些许变化,急匆匆走到书房门口,问旁边一个身高体壮的教众,“两位花小公子住的院子二十年前是谁住的?”   那教众能站在这里自然不是什么普通的侍从,闻言愣了一下,皱眉,“那个院子经常换人,属下也记不清了。”   阜远舟表情莫测,“那么,有没有一个叫做项文雯的女子?”   那教众细想了一会儿,忽然有些迟疑道:“好像是老尊……老爷的一个随身侍女,武功极是不错,立过几次功,老爷曾经把这个院子赏给了她,后来……‘那次’之后就没有再回来了。”   所谓的“那次”便指的是二十年前那场魔教和宿天门的殊死之战了,阜远舟眉头动了一动,“一个随身侍女为什么会立什么功?”   “保护过几次老爷。”这件事教众倒是记得清楚。   阜远舟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尖,“查一下她的资料。”   “是。”   “出什么问题了?”见他问完事情回来,阜怀尧淡淡问道。   阜远舟一脸复杂地注视着那堆被穿起来的木块,“我想,也许我已经找到了能把之前的猜测连接起来的关键点了。”   阜怀尧微微流露出一丝不解。   阜远舟将那堆木块按顺序摆在他面前。   阜怀尧扫视了一眼,上面就只有寥寥三言两语组成的信件罢了——   血承者已遵命成功撤至素剑门,徒儿婚期不定,谢师父成全。   落款是“不肖徒儿项文雯拜上”。   而信件的开头……这个项文雯想要通知信息给他的这个人,被她敬称为尊主——二十年前,刹魂魔教只有一个人能被称为尊主。   便是慕容桀。   阜怀尧微微凝了凝眸。   阜远舟沉声道:“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记得,江亭幽在新婚之时被仇家害死的新婚妻子……就叫做项文雯。”   阜怀尧有一瞬的反应不能。   慕容桀,项文雯,江亭幽,素剑门……   不过是短短十二个字,这其中却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信息量了。   围观的连晋等人不明状况,此时听到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都有些纳闷了——怎么突然提到了江亭幽那个芳魂早逝的新婚妻子了呢?难道说这木头骰里记录的东西和那个莫名其妙为宿天门效忠和玉衡对着干兴风起浪的掌上轻扇有关?   甄侦倒是最先反应过来,道:“三爷说的没错,江亭幽的妻子确实叫做项文雯,出身不明,武功中上,但不混迹江湖,和江亭幽相识两年后成亲,死因是被江亭幽的仇家所杀。”   阜远舟皱着眉头没说话。   阜怀尧倒是问道:“‘他’的徒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   苏日暮眼神一闪,看向阜怀尧。   阜远舟沉默了一会儿,“就我所知道的,我不应该有个师姐才对。”   其余人本就对阜远舟的身份有些了解了,此时一听,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诧异。   难道江亭幽的妻子是“那个人”的弟子,阜远舟的师姐?!   最明白其中内情的苏日暮沉不住气了,朝阜远舟放在阜怀尧面前的木块信件伸出手,道:“子诤,给我看看。”   如果是刹魂魔教的事情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是事情如果牵扯到了慕容桀,他就不得不多加留心了。   ……   第三百一十七章 真假流言   苏日暮朝阜远舟伸出手的时候,阜远舟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用手掌盖住那堆刻着字的木块。   没料到他有这么大的反应,苏日暮愣住了。   阜远舟抿了一下唇,“当年的事情……我是说,如果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你会怎么办?”   苏日暮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什么隐情?”   阜远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例如,其实错不完全在你。”   苏日暮脸色比原先的苍白慢慢地又白上了三分,这段时间被甄侦强制着禁酒喝药养出来的些许好脸色似乎也随着消失了一样,他露出的笑容都是苍白的,“如果你是想安慰我的话,那就没有必要了。”   阜远舟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木块推到了他面前。   苏日暮僵硬地将东西平摊在面前。   他忽然有种不安的预感,这个木头骰记录的信息,也许会给他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像是阜远舟那一句“其实错完全不在你”一样诱惑的改变。   他不知道该不该期待这种改变。   甄侦其实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把手往他肩上虚虚一搭,示意他冷静一些——现在的苏日暮就像是完全迷失了方向的旅人一样,充满了茫然无措的不安定感。   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苏日暮心里微定,鼓足力气朝那些木块看去。   旁边的连晋和宫清更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倒也不急着追问,反正该他们知道的,自然就会知道,不该他们知道的,就当做不知道便是了。   整个书房静寂了半柱香的时间。   甄侦发觉,原本呆呆地注视着那些木块的苏日暮忽然颤抖起来,以不贴近他完全感觉不到的频率细微的,剧烈的,在颤抖。   这是嬉笑怒骂洒脱不羁的苏酒才从未有过的猛烈的情绪波动,饶是甄侦也一下子愕住了。   苏日暮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他白着唇望向阜远舟,说出来的话虽然平稳,但是声线里的细微颤抖还是能够捕捉得到的,“刹魂魔教……和素剑门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一出,变的是三个人的脸色——甄侦,连晋和宫清。   素剑门是白道有名的铸造神兵利器的大派,后来居然摇身一变变成人人喊打的一大魔教,本就是一件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当年正邪之战已成定局,苏日暮这么一问,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当年那一场惨绝人寰的战役,其实另有隐情?   但是,苏日暮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这恐怕才是在场的人最想要知道的事情吧。   苏日暮身世不明,一直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不过碍于阜远舟的原因,也因为确实无从入手,所以这件事一直悬而未决,此时听出一点苗头,都忍不住想往下探究多一点。   就连阜怀尧都忍不住去细看苏日暮此时的表情。   阜远舟皱了皱眉头,“我认为现在的你不适合听故事。”   苏日暮怔了一怔,身上的颤抖慢慢平息下来,他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尽可能看上去很平静地道:“你说,我听着。”   阜远舟却是缄默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节奏略显凌乱地叩着。   连晋看看他又看看阜怀尧,道:“要不我们去外面等着?”   阜远舟却是摆手止住了他的动作,“留着吧,我想想怎么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对着苏日暮说的。   苏日暮愣神了一下,才转身找了个椅子坐下来,用手抹了抹脸,道:“该说的就说吧……我受得了。”   甄侦也默然无声地坐在了他旁边。   阜远舟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才整理了一下思路,将之前对阜怀尧所说的那些事实兼推测大致说了一遍,其中关于慕容桀和阜徵的种种倒是三言两语略了过去。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亲身父亲,一个是他的师父,倒不是他多么尊重这两个前辈,只是逝者已矣,爱恨是非,也没什么好评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他们的爱恨,别人都没有资格评论。   上次和阜怀尧说到慕容桀将他收为徒弟,而之后的事情,就走向了一个谁都难以预料的方向了。   那时刹魂魔教的教众被宿天门紧逼,死得死伤的伤,在慕容桀的决定下将剩下的生者变成了半人半鬼的“血承”者,才侥幸没有全军覆没。   等到痛失亲人朋友同僚的教众振作起来发愤图强想要一举攻下宿天门为他们报仇的时候,一个当年刹魂魔教全军覆没的殊死之战里的一个出战的教众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对慕容桀破口大骂,称是当年慕容桀带着刹魂魔教半数精锐赴约,但是真正抵达迎战地点的,却只有慕容桀一人。   其他的人则是在一次安营扎寨的时候喝了慕容桀亲自敬的壮胆酒就睡了过去,被全部推下了旁边的断崖,这个教众是因为临时肚子疼没有喝酒,所以才没惨遭毒手,苟且偷生数年之后才不堪心中愧疚折磨,挺身而出揭发慕容桀的恶行。   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也不过如此,这个教众话虽然荒谬,但还是让不少教众起了怀疑之心。   包括后来阜远舟和秦仪谢步御等人一起探讨当年的事情,演算了不少当时两方决战的沙盘,都认为刹魂魔教的全军覆没不太正常,毕竟能做到这个地步,宿天门必定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可是事实却是两方殊死对决之后,宿天门竟然还有余力对刹魂魔教余下的人进行铺天盖地的搜索捕杀。   所以这件事迅速在隐于市的魔教中传开,抛开蒙蔽双眼的血泪和仇恨,他们显然也清晰地认知到了当年之事的不合理之处,怀疑慢慢变成了肯定,慕容号独身赴约却重伤未死,更坐实了他因为贪生怕死就和宿天门门主做了交易、用魔教半数精锐换他一人性命的流言。   而风暴中心的慕容桀对此,却是从头到尾保持了沉默。   其实慕容桀担任刹魂魔教教主几十年,声望威望如日中天,即使教众心存怀疑,但是只要他登高一呼,阐明这只是宿天门利用当年侥幸幸存的刹魂魔教教众栽赃嫁祸,哪怕只是说上一句否认的话语,那么这些流言一夕之间就能消散得无影无踪。   但是他就是什么都没说,到了最后,连誓死效忠他的丁思思、秦仪和谢步御等人都生出了质疑之情,忠心一旦开始发生变化,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恶化。   怀疑掺杂上了仇恨,就会酝酿出杀意的产物,慕容桀始终保持沉默,只抓紧一切时间将平生所学和为魔教誓死的念头强加在阜远舟身上,但是教众们的愤怒却不会随着他的沉默而平静。   他们的亲人朋友尸骨无存,他们被狼狈追杀,他们为了活命而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他们被迫每个月以血为生才不会露出自己都忍受不了的丑态,他们背负着时刻会有一群人虎视眈眈着他们血肉的压力……他们一日/比一日过的压抑,一日/比一日过得难熬,这样的压抑这样的难熬足以使人疯狂!   如果不是慕容桀,他们就不会过着这样老鼠一样不见天日的生活!就不会过着这样不敢出现在世人眼中的妖魔一样的生活!   这样的念头在脑子里疯转,他们就真的快要疯了,就在这个时候,阜远舟——这个他们尊主的得意门生,这个同样被他们的尊主折磨着的孩童,伙同起另一个神童,联手杀了慕容桀。   ……杀了他们敢怒不敢言却在梦中都想把他千刀万剐的慕容桀。   慕容桀一死,魔教就乱了,教众们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害死”他们亲人朋友的慕容桀死了,追杀他们的宿天门还是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头上,他们依然不能以真面目出现在世人之前……   而剩下的人里,却没有人能够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继任刹魂魔教教主的位置,接下和宿天门对抗到底的重任。   ——除了阜远舟,除了这个被慕容桀精心培育出来的接班人。   所以,当时才七岁的阜远舟就在魔教众人的推动下和自己的默许下坐上了这个位置。   如果说是后悔,倒是谈不上,毕竟阜远舟没有这份力量,在后来的帝位之争里就没有三足鼎立的资本了,只是当年,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而阜远舟和苏日暮联手杀了慕容桀,在长剑刺穿心口的刹那,慕容桀忽然催动身上的百年功力,悉数传到了他们二人身上,爆心而亡,迅速化作一身老态,看起来可怖之极。   苏日暮出自素剑门,自然对神兵利器喜爱得很,他发现慕容桀的荆麟和素剑门所处的神兵似乎有些相似之处,加之神兵有灵,于他十分趁手,他就将这把剑收入囊中。   那时候的苏大酒才狂妄更比如今,上敢摘星辰,下敢揽明月,对世俗礼教不屑一顾,自然不会明白自己将这个被外人认定为魔教象征的东西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祸患,他借着凭空得来的几十年功力,醉心于剑道之巅,将荆麟运用得如臂使指。   阜远舟曾经提醒过他来两次这个东西是个祸患,但是苏日暮并没听进耳朵里,等到东窗事发之时,素剑门是刹魂魔教后身的流言已经满天飞,白道都开始召集人手准备进攻素剑门了。   ……   第三百一十八章 坍塌   一口气说到这里,阜远舟停顿了下来,接过身侧兄长递来的茶喝了一口。   甄侦像是如梦惊醒一般,猛地指向怔怔愣愣的白袍子书生,几乎丢掉了平日里的冷静从容,“三爷的意思是苏日暮就是素剑门少主素望苍?!”   似乎被这个名字击中了某条神经,苏日暮整个人都明显颤抖了一下,脸色煞白煞白的,像是暗夜里的一缕幽魂。   宫清和连晋都没办法掩饰自己惊讶的表情。   就连阜怀尧眼里都带上了一分讶异。   阜远舟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默认。   “这怎么可能?”甄侦瞳孔微缩,呢喃着道,“素望苍不是已经死了吗?”   当年在素剑门和武林白道的对峙中,在无数双眼睛下用荆麟自刎而亡的孩童,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   他之前问过苏日暮,他是不是素家的人,苏日暮虽然没有回答,但是甄侦心里多少都把他当成是素家的某个幸存者,可是,他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已经被确认已死、引起白道众人和素剑门正邪之战的苏望苍!   日暮望苍……日暮望苍……如果这个人就是苏望苍……   天资聪颖,剑法一绝,狂放不羁,荆麟随身……   甄侦忽然发现,不是他猜不到,只是这是一个由死亡掩盖的盲点,所有涉及到这部分内容的人,都会因此而忽略过去。   “你说得对,我是应该已经去死才对,”苏日暮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不堪,像是沙漠里久在烈日下行走的旅人一样,“可是我爹在荆麟上动了手脚。”   所以,等他醒来的时候,他这个罪魁祸首没死,素剑门却为了他的狂妄陪葬。   阜怀尧微微抬起眸来,看见阜远舟和苏日暮眼中血淋淋的伤痛,像是揽镜自照一样,如出一辙。   阜远舟想,他终其一生都忘不了他得知素剑门出事时,赶来鼎州之后看到的那一幕惨状。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的尸体,这么可怖的人间地狱。   ——那是他的第二个家,但是他的家却被毁了。   而他自命不凡和他嬉笑怒骂无所顾忌的义兄浑身血污地趴在堆积垒砌的尸骸和凌乱的废墟里,努力用手去挖出自己每一个被压在下面的亲人,将父亲被炸碎的尸块拼接起来,抚平美丽的母亲脸上的污泥,扯开坍塌在师兄弟姐妹和亲生妹妹身上的石块木板,入了魔一般地绝望又木然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他脖子上的伤口都已经崩裂渗血,十指根根血肉模糊,白骨裸露。   就在看见阜远舟的那一瞬,这个七岁的孩童瞬间崩溃,拖着血红的长剑,赤红着眼就朝外面还在厮杀着并且白道之人援兵越来越多的战场上冲去,唯恨不能血债血偿。   阜远舟提醒过他的,荆麟不能面世,否则必定天下大乱,是他太过疏忽,是他太过无所谓,让人瞧见了这把剑的存在,是他毁了自己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家。   他不觉得快意,只觉得绝望。   同样有这种心情的还有阜远舟,他是提醒过苏日暮,但是并没有十分重视,他刚接手刹魂魔教不久,特殊时期为了避开宿天门的耳目,所以人员尽可能不外出,宫里那边也在做一些小动作,他根本无暇去关注江湖上的种种是非,等他收到消息快马加鞭赶来鼎州,事情已经接近尾声。   是他接手了魔教,但是殃及池鱼的是素剑门……   如果不是他拉着苏日暮一起去杀慕容桀……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   阜远舟也有恨不得拉着这些白道众人一起陪葬的念头,但是尚存些许理智的他明白,素剑门覆灭已成定局,这个时候冲出去的苏日暮只会让素剑门多死一个人罢了。   这样的送死,根本毫无意义!   既然素修枝费尽全力保住苏日暮的性命,那么他就不能让苏日暮去冒险!   所以阜远舟打晕了苏日暮将他带走,在这场所谓的正邪之战结束的时候处理了素剑门门人的尸体,他寻到因为不被世人所知所以不会被波及到的苏日暮的舅舅柳一遥,将全部未报血仇之前就不能光明正大署上名字的牌位送到他的隐居之地。   绝望过后便是沉寂,沉寂下来,累积愤怒,报仇雪恨。   因为清楚真正的刹魂魔教究竟隐藏在哪里,所以素剑门被栽赃嫁祸这个念头被深深扎根在他们脑海里。   而挑起这场正邪之战的白道诸人里,为首的都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当时的武林盟主,东鹰派帮主沙肖天、晋安镖局总镖头薛义保、林家堡堡主邹洞天、海斛门门主包囿,这几个更是恶中之恶。   他们之中,武林盟主曾经因为滥用私权而被素修枝私下蔑视过,沙肖天、包囿在素剑门求神兵而不得,恨恨而走,薛义保曾经是马贼头子,带着一大队的马贼被恰巧路过的素剑门的人行侠仗义杀得狼狈窜逃过,邹洞天曾是素剑门的外门弟子,因为品行不端所以被逐出师门,他们都对素剑门怀恨在心,所以一旦有了机会,就联合在一起对素剑门落井下石。   素剑门的财富,素剑门的神兵利器,素剑门的独门内功,素剑门收藏的武功秘籍……这些都是能让人垂涎三尺的物事,他们又怎么能不心动!   不止是他们,那些响应着正义旗号而来的白道众人,又有多少是真心来“除魔灭妖”的?!   而事实也是如此,在正邪之战过后,他们几个人趁着所谓铲除魔教的名声趁势而起,拿着偷偷在潜入素家本宅用卑鄙手段炸死素修枝逼死素夫人之后拿到的钱财和神兵利器武功秘籍,在武林中混得风生水起,名号响亮的程度也是跟着水涨船高。   对此,阜远舟和苏日暮恨得能把一口牙咬碎,几乎想杀将上门,把他们抽筋剥皮乱剑千刀万剐,将他们的恶行公诸于众。   阜远舟也的确这么做了,可以等他将当时的武林盟主一家灭门殆尽,得到的只是苏昀休被白道之人追杀至几乎落水淹死的结果,那时候他们就明白,素望苍这个人已经声名狼藉,武林中人都因为痛失亲人朋友和同门师兄弟姐妹而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所以这个时候,无论出示怎么样的证据,杀了多少素剑门的仇人,这都无济于事,这盆脏水还是泼在了素剑门身上。   于是,他们只能等,年复一年地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为素剑门讨个公道。   这是阜远舟和苏日暮坚持了十四年的信念。   但是在今天,这个信念却是面临着坍塌的危机!   “血承者已遵命成功撤至素剑门,徒儿婚期不定,谢师父成全。不肖徒儿项文雯拜上……”阜远舟慢慢地念着这句话,甚至重复了两遍。   苏日暮的眼神慢慢被丝丝缕缕的疯狂侵占,他豁然站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阜远舟,血丝崩裂的眼球看起来可怕极了,低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子诤,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刹魂魔教的“血承”者会撤到素剑门?素剑门到底和刹魂魔教有什么联系?项文雯又是什么人?她为什么自称是慕容桀的徒弟?   更重要的是,当年正邪之战的背后,究竟涉及到了怎么样的内幕!?!   宿天门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太多太多的疑问了,它们充斥在苏日暮的心口里,几乎就要撑破他的心脏跑出来!   这些问题不止是他想问的,更是在座的人都想知道的。   阜远舟回视着他,在他失态的疯狂里,阜远舟却慢慢地冷静下来,一直都是这样,他在两个人中扮演理智的一面。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二十年前慕容桀领着刹魂魔教半数精锐和宿天门的殊死一战很是蹊跷?”他沉声问道。   “那又如何?素剑门那时已经在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苏日暮压抑着声线道。   阜远舟缓缓吐出一口气,“那你还记不记得,素剑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门派周围就发展成一个村子的。”   苏日暮注视着他,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僵住了身子。   ……就在二十年前,刹魂魔教在武林中留下嗜血名声和惊天仇恨之后淡出江湖隐退人前之后,没有任何征兆的,似乎就是素修枝某一天提了句门里太冷清没有人气之后,素剑门开始不着痕迹地广收徒弟,几年之间就已经发展壮大。   他确实忘不了这种事,因为素夫人常常在小小的他耳边提起,素剑门的人是怎么样一天比一天多,他担负的责任又是怎么样一天比一天重。   更令人奇怪的是,那些收进来的徒弟以及他们的亲人朋友关系都很好——好的就像是熟识多年的好朋友一样,苏日暮原先是觉得这是素剑门上下亲如一家的表现,可是此时想来,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常理!   而后来他的父亲素修枝宁可和白道数千人士决一死战也没有多加辩解这件事,更是他十四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   那么,如果当年,并不是素修枝不想辩解,而是……   他根本就无从辩解呢?   ……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天意弄人   “让我来做个假设……不,也许并不是假设,”阜远舟注视着他,“闻人家族的北长老闻人折蘇既然化名为舒几梦闯荡江湖,那么他神秘失踪之后必定有什么势力代表他崛起,继续策应其他三方的长老,或者说,作为他们的退路。”   苏日暮赤红着的眼褪去一缕疯狂,“例如,铸造神兵利器但是并不完全属于黑白两道的素剑门?”   阜远舟苦笑,“既然你明白,应该就不用我多解释了。”   他之前一直保留在阜怀尧面前所说的对于素剑门和舒几梦的推测,就是为了给苏日暮一个缓冲的时间。   舒几梦的消失,应该是被宿天门的人发现了踪迹,然后被杀,大概就是因为他孤身一人没有援军才会出事,所以他的后人素修枝就建立起了素剑门,一开始是以黑白不沾边的姿态,不过因为素剑门的乐善好施和行侠仗义的行为,才会被武林白道默认为是他们这边的人。   在二十年前,殊死之战在即,慕容桀魔功大成之后却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是这一场仗却又不得不带着半数精锐做出破釜沉舟的打算。   当时的形势其实是对刹魂魔教极为不利的,二十年一轮回的时间点已经到了,之前专心发展势力的宿天门门主一改漫不经心的态度,对慕容桀虎视眈眈起来,又因为慕容桀修炼魔功的缘故,使得武林之中对魔教恨之入骨,阜徵先打击魔教在先,后又被利用挑起了魔教内部的叛乱,使得魔教元气大伤。   所以这一战,刹魂魔教也许连一成赢的把握都没有。   那么,这一战就能避开不打了吗?   不,不可能,两方的冲突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界,刹魂魔教不战,只能等死。   为了处置这些闻人家族的“叛徒”和实现永生的愿望,宿天门已经等得太久了,他们没有再忍下去的理由。   而作为如今的“叛徒”之首,慕容桀也没有让自己手下的人去送死的理由。   ……既然有人注定要牺牲,那么,选择并不难。   所以慕容桀保留了刹魂魔教的高层,独自一人,几乎带走了刹魂魔教一半的教众,而这些教众,都是教里最精锐的人。   然后,做出用酒毒死教众退下山崖的假象,表明他宁可杀了这些忠心耿耿的属下都不会将他们的血肉送到“肉糜”者嘴里助他们青春不老的决心,然后自己孤身赴战场。   而那些教众则是在留下木头骰的信息的项文雯的带领下消隐于百姓之中,在素剑门恰好兴起的收徒之风中陆陆续续加入素剑门,蛰伏起来。   “食物”被推下山崖粉身碎骨,这样的行为显然触怒了宿天门,他们疯狂地开始追杀起剩下那些没有参战的刹魂魔教教众,用他们的血肉来浇灭他们的愤怒之情!   那些教众,就是牺牲品,为了保护那些能够对抗宿天门的力量的牺牲品!   在慕容桀原先的谋划里,应该是他战死在这一役里,刹魂魔教余下的教众被牺牲,但是中坚力量保存了下来,由素修枝接任下对抗宿天门的重任,休养生息,再打一场有把握的仗。   但是宿天门门主即使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却也不会轻易如他的愿。   慕容桀自然不会让在二十年一轮回里让对方得偿所愿,宿天门门主得不到,也不杀他,废掉他的修为,让他享受永远无法再回到巅峰的状态与宿天门抗衡的无力,反而要他背负着杀死效忠自己的人的愧疚……   事实上阴差阳错,宿天门门主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本来一死了之本就是一了百了,但是慕容桀不死,就要看着因为自己而变成牺牲品的教众去死。   所以他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能保住性命,却会在将来让所有人怨恨他的决定——让剩下的教众变成“血承”者,抵挡宿天门铺天盖地的追杀。   其实直到现在,阜远舟也说不出这个决定的对错是非。   看着周围认识的朋友不断地老去,死去,而你却青春常驻,背负着过街老鼠的名声,躲藏在黑暗里见不得光……   死亡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带来的一切的静止,所有拥有的不再拥有,失去的不再得到,想要记住的会消失,想要拥抱却再也没有力气……   死,还是当一个怪物,本就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选择题。   错误的开始注定了悲剧的结局,慕容桀反借助闻人折傲折磨他们的“血承”之毒救了刹魂魔教,宿天门门主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慕容桀的众叛亲离就是他搞的鬼,慕容桀的沉默也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杀了当年那些被撤离到素剑门的魔教精锐,而是因为留下来的那些教众确实是因他而过得痛苦不堪的。   那时候,被阜徵临死都心心念念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死君且在”的男子也许是天命已至,老态已经渐渐爬上他骄傲入骨的身躯和狂狷的眉目,这些日子阜远舟常常梦见他和苏日暮联手击杀慕容桀时的情景,慕容桀的面容从没那么清晰地出现过在他的脑海里。   那时候,那种似怨恨又似解脱的神情……   他也许是真的爱着阜徵的,却又不得不被魔教的责任所束缚,甚至亲手杀了所爱之人,到了最后,大概他也不曾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吧。   蓝翎州的一箭穿心,八瓣的格桑花,葡萄架下醉酒时的一句“小娃娃,你回家了吗?”,生死一线时的众叛亲离……   其实慕容桀这一生,何其悲哀呢?   造成慕容桀一生凄惨的宿天门门主达到了这个目的,自然是心情畅快,不过恐怕连宿天门门主也没有想到,他为了发泄怒火的一场算计,竟然会撞破慕容桀当年在殊死之战里设下的计中计!   作为素剑门少主的苏日暮拿走了慕容桀的佩剑荆麟,在素修枝都还不知情的时候就被外人撞见,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传言根本没有刹住的可能,江湖上的人议论纷纷,也让宿天门起了怀疑之心,慕容桀利用的本就是宿天门对刹魂魔教集中火力之后而对江湖门派产生的盲区,这一查之下,所有事情自然都水落石出。   恰逢当时的武林盟主和沙肖天薛义保等人心怀不轨,宿天门便趁虚而入,鼓动他们召集武林中人攻打素剑门,而宿天门的人,就隐藏在这几千江湖人里,当时形势一片混乱,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   能注意得到的只有本就是作为对抗宿天门的力量的素剑门,这也就是为什么素修枝宁可看着自己的长子素望苍被逼得自尽而亡,也没有站出来说过一句澄清的言辞的原因——因为他已经没有澄清的必要了,宿天门将他们逼上梁山,他们只能背水一战,江湖上的人对不对他们泼脏水,在生死命悬一线的时候,根本毫无意义。   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此时的素剑门显然比当年的刹魂魔教更有一拼之力,正邪之战打得轰轰烈烈,只可惜最后还是以两方两败俱伤作为了惨淡结局,伤筋动骨的宿天门被迫暂时退出玉衡这块肥沃之地,作为殊死之战的牺牲品的这批教众却意外成了最后一批对抗宿天门的力量,被阜远舟带领着,不可谓不是人算不如天算,真真是天意弄人。   再后来,便是宿天门吸取教训,在八年前找上了木石圣人一门,毁山灭派,抓人试验,再来就是今年年初的孙澹一家,杀人放火,寻三仙向南图。   当年叛出闻人家族的东南西北四大长老建立的势力,已经去其三了。   ……   前因后果一一分析推测下来,其精彩传奇程度,当真听得人目瞪口呆,头晕目眩,即使身在局中,都忍不住暗叹一声果真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话本里说得天花乱坠,也终究比不上生活来得戏剧化。   所坚持的,所醉生梦死的,一切,忽然很像是笑话呢……   苏日暮怔愣上了许久,还真的就扬声大笑起来,笑声里掺杂着疯狂蹿动的内力,让没有武功的阜怀尧暗觉心口一痛,然后被阜远舟护了起来。   其他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笑声不过持续了几声,随即慢慢低了下来,断断续续的,猛地一听之下,比起笑,却更像是哭似的。   苏日暮就这样垂下头,低声笑着,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像是强行压抑着什么极痛苦的事情,看了都叫人心生哀戚,如同感同身受。   甄侦看不下去,走过去直接拖着苏日暮往外走,然后在外面走廊的拐角处就忍不住回身抱住他,把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堵住所有教人呼吸困难的笑声。   宫清和连晋默默地走了出去离远一些,给这两对人一个安静的空间。   只剩下两个人的书房里,阜远舟看似平静地坐着,他心中的沉痛并不比苏日暮少多少,却依然要维持着比他冷静的模样,只是抓住阜怀尧传递内力过去护住他的那只手,同样在颤抖,细微的,悲伤的颤抖。   阜怀尧眼睫低下,沉默片刻,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拢住他,微凉的温度此时竟是成了阜远舟身上唯一还有暖度的地方。   “远舟,”眉目冷丽的男子用此时看起来显得太过淡漠的语气道:“不需要这样,别忘了,我还在这里。”   所以,你永远不用以这种强撑的姿态,站在众人面前,因为顶着这片天的人,是我。   这很好,不是吗,一个为彼此的感情努力,一个为彼此的责任奋斗,然后,各自成为彼此的依靠。   ……   第三百二十章 项文雯   “只有这些资料?”阜远舟扫视了一眼手里薄薄的一张纸,略显意外,因为“血承”之毒的缘故,教里的当年之人都活得健健康康记忆良好,按理说找一个以前在刹魂魔教里还算有特点的人的资料应该不难吧。   “只有这些了,”因为谢步御不在所以暂时放下瓶瓶罐罐正经做事的秦仪摇头道,“项文雯并不算是什么突出的人物,不过是个随身侍女,教中事务从未有沾手的份儿,她从小在教中长大,因为心灵手巧,武功又好,所以被分在老尊主院子里伺候着,按着老尊主被刺杀的次数,她立的几次功还真的不算什么。”慕容桀的武功已经让人仰而望之,所谓的立功,不过是恰好什么侍女侍卫在旁边正好帮忙捅个人罢了,完全拿不上台面。   阜远舟眯了眯眼睛,“那么她的武功资质,比我如何?”   提到这个,秦仪倒是显出一分不解来,“说实话,属下还真的没有见过她出全力的样子。”   也可能是因为太不引人瞩目所以忽视过去了,那么,如果项文雯想要藏拙,根本不成问题。   “既然她与教里那位善于机关的前辈交好,那么认识他的不记名弟子江亭幽也不是怪事……”阜远舟若有所思地道。   “很快就能确认江亭幽的妻子和项文雯是不是同一个人了。”秦仪话虽这么说,不过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了,如果世事真的那么凑巧,有人同名同姓还刚好生活在魔教,那就真的是一件怪事了。   “不管怎么说,只要不是疯子,就知道留下或者仿造这个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事,”阜远舟将木头骰随手丢给了秦仪,目光冰冷,“如果项文雯真的是我师姐,那么……”   那么什么,他并没有说下去,骄阳如火,也没有融化那曜石双眸里的丝丝冷冽。   ……   回到书房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回来了。   坐在桌边拎着酒壶的苏日暮的脸色依然白的吓人,不过已经比先前平静上了许多。   阜远舟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振作点,闻离。”   甄侦的目光一闪。   苏日暮抬起头来看着阜远舟。   “无论当年的真相是什么,”阜远舟轻描淡写道,温和俊美的颜容上看不见一丝杀意,就是叫人一股寒意从心口瞬间扩散到全身,“沙肖天他们,都欠我们素家满门血债。”   就算素剑门是刹魂魔教的分支又如何,血债血偿,天经地义,他们这辈子都别想逃得开。   苏日暮怔然了片刻,然后苍白地笑了笑,黑漆漆的眸子里像是藏着吃人的兽一样,“子诤,我明白。”   他怎么能够不明白,素家满门上下千余人的冤魂,还没得到超度呢。   阜远舟又拍了他肩膀几下,权作是支持,然后将手里薄薄的资料随手放到甄侦桌前,坐到阜怀尧身边。   阜怀尧看了看他,对方的神色平静,然后他就发觉自己的手在桌下被握住了,不小的力度。   其实这个人也并不如外表来得从容……   天仪帝想起刚才阜远舟说“我们素家”时自然无比的语气,很是能够明白阜远舟对素剑门的感情,由此及彼,他对皇家的感情不深这点就暴露得更彻底了,他想,最开始阜远舟能够毫无芥蒂接受爱上他这个事实,恐怕即使一再希望认祖归宗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但也从未真正将他当做大哥把皇家当成家吧。   甄侦将手上的资料看完,然后传给宫清连晋他们,问道:“三爷,令师慕容教主,真的在您之前就有一个徒弟?”   “暂时还不清楚,”阜远舟不咸不淡地道:“以他的谨慎,在二十年前和宿天门下那一盘险棋之前就已经收了一个关门弟子作为暗棋,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也许,江亭幽会知道。”连晋摸摸下巴道。   “他未必肯说。”甄侦摇头。   江亭幽这个人本就是亦正亦邪的人物,现在又不知因何原因效命于宿天门,想要撬开他的嘴,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阜怀尧忽然道:“前段时间在京城,朕……我找过江亭幽。”   阜远舟的脸色刷拉就变了,“皇兄,你知不知道江亭幽是什么样的人?!”   自家三弟的语气严苛到近乎是责问,对此阜怀尧倒是没有生气的意思,“只是谋求合作罢了,他不是杀人魔,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即使明白兄长说的话有道理,但是阜远舟脸上还是写满了不赞同。   阜怀尧安抚性地反握住他的手,继续刚才的话题道:“江亭幽是主动出现的,不过,他的态度很暧昧。”   “难不成他想踩两条船?”连晋挑眉,“他也不怕踩不稳全翻了。”   “也许,他只是想让他想达到的目的更有保证一些,”阜远舟看了身边的白衣人一眼,“尤其是在皇兄你自告奋勇担了魔教教主这个名号的前提下。”   天仪帝=魔教教主,真是微妙的等式……   在座的其余人都流露出怪异的表情。   一向对自己温柔有加的三弟难得含棍夹枪说话,可见对于他用伪蛊王引开宿天门的注意力这件事是多么怨念了,阜怀尧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转移话题道:“我倒是很好奇江亭幽的目的是什么。”   对于这个捧在心肝上的人,阜远舟是骂不得也打不得,只好悻悻顺着话题走了,“项文雯死了之后江亭幽就跑到极北那天寒地冻鸟都不飞过一只的地方去了,那里冰天雪地的,他能干什么?”   和钟磬书那个痴人差不多的原因吧,又不是谁都那么丧心病狂想要永生的,何况是江亭幽那等傲骨铮铮的人物。   宫清皱起眉头,“难道项文雯没死,只是因为什么缘故被冰在了那里?”   “如果是救人延命的话……”倒是说得通为什么江亭幽要为宿天门做事了。   “如果他和项文雯都是魔教的人,那么他想踩两条船也不奇怪了。”毕竟两边都同属于闻人家族。   阜远舟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怎么?”阜怀尧问。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阜远舟略显迟疑地道,“皇兄你记不记得江亭幽之前提过想要‘别有洞天’的钥匙?”   “‘别有洞天’是什么?”阜怀尧有些不解。   “其实连慕容桀都不太清楚,似乎是几百年前闻人家族的一个试验密地,和停仙宫差不多的地方,传说中机关密布,还有很多闻人先祖的心血之作,”阜远舟想着自己从停仙宫带出来的钥匙,出于谨慎考虑,他还没有问柳天晴关于另一把钥匙的事情,“不过宿天门门主似乎很想去那个地方,但是一直找不到,我估计……孙家的《三仙向南图》就是去‘别有洞天’的地图了。”   否则目的神秘的申屠谡雪也不会指明要这个东西吧。   江亭幽需要救人延命的话,没有必要这么复杂吧,宿天门在永生的试验上成就颇高,难不成还要糊弄江亭幽只有在“别有洞天”才做的得到这件事?   连晋看看宫清,“那图你带在身上了吗?”   宫清点头。   连晋的目光移向阜远舟,“找出来试试?”   也许这个“别有洞天”就是个关键呢?   阜远舟点头,“可以试试。”他之所以去找钥匙,就是因为宿天门门主对“别有洞天”表现得太在意了。   他用这句话结束了关于江亭幽的话题,众人的焦点又回到原处。   甄侦还是有些疑问,“为什么慕容教主肯让项文雯退教和江亭幽成亲?”   依照当时的形势和慕容桀定下的计策,项文雯作为慕容桀的弟子留在素剑门伺机东山再起,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   “也许……”阜远舟只说了个猜测的开头,但是没有把猜测继续说下去,就被苏日暮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子诤。”他唤了对方一声。   “嗯?”阜远舟看过去。   “我不明白……你说过的,闻人折傲为了折磨闻人折心他们,改变了他们体内‘血承’的药性,不再是由生儿育女来继承这个毒,而是通过血液传递的方式,不然就会在爆心而亡之后将这个毒传到任何一个接触到他们血液的人身上。”苏日暮回忆着他的话,微微抿紧了唇,“那么,木石圣人,慕容桀,孙澹和我爹死了之后,为什么四个人的这一代本该有四个传人,但是只有你是‘血承’者?”   木石圣人门下的欧阳佑,孙家的孙真,刹魂魔教的阜远舟,素剑门的他,刚好是四个人。   如果素剑门是四大长老的后裔所建的势力之一,素修枝又费尽心思用自刎掩盖他的存在保住他的性命,那么‘血承’之毒不应该在他身上吗?   如果不是在他身上,当初沙肖天他们用轰天雷炸死了素修枝,那么他们应该不会不会幸免于难才对吧!   提及这个问题,阜怀尧也不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关于“血承”之毒的厉害,虽然阜远舟说了很多,但是他总有一种直觉,恐怕阜远舟瞒他的还更多,尤其是闻人折傲放在四大长老身上的这种毒,更是叫他觉得不安。   让人青春不老武功激增,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想必肯定是伴随着可怕的代价吧!   闻得此言,阜远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会再有四个人了。”   “什么意思?”苏日暮皱起了眉。   阜远舟缄默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最后还是道:“我的意思是,这一代的继承人,只会有我一个。”   “理由?”阜怀尧淡淡开口,两个字清清冷冷。   阜远舟看向他,又收回了目光,“因为四个人的‘血承’都在我身上。”   ……   第三百二十一章 继承人   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苏日暮完全傻住了,“子诤你再说一遍。”   阜远舟叹了一口气,“我是说,普天之下,我是他们四个唯一的继承人。”   这也是当初他不得不继承刹魂魔教的原因之一,无论如何,宿天门门主都不会放过他,既然如此,那么不如继承了这部分力量,为自己多积蓄一份胜算。   手上忽然一痛,阜远舟侧过头去,只看见身边白衣帝王看似平静无波的脸容。   “只有你,为什么?”阜怀尧平声静气地问,浑然不觉自己手上的力道已经将握住的另一个人的手捏的发红。   此情此景下,阜远舟注视着他,不知为何就想微笑,好似手上的痛觉不存在似的。   皇兄,世人都说你冷漠铁血,其实你也就淡定了一张脸而已……   他们两兄弟其实也就这点最像了吧,都是死撑着的主儿。   “六岁那年,我继承了四次‘血承’之毒,我原本以为这是必要的过程,但是后来秦仪说我身上的毒已经远超过慕容桀身上的四倍,为此还陆陆续续用了四只蛊王平衡体内的毒素,”所以以他如今的功力,之前申屠谡雪催动蛊后的时候他才会那么失态,“我一直觉得是慕容桀故意折磨我,事实上他一直看我不顺眼,这个理由连想都不用想,我也没有怀疑过,”阜远舟用一种在旁人看来很是轻松的口吻道,“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其他三个人的‘血承’都在我身上。”   他刚才也问过秦仪了,秦仪道这样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综合他身上出现的状况,恐怕不会有差的了。   而且“血承”在他身上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会不清楚怎么样把它传承下去呢?   慕容桀曾经一遍一遍地对他说“如今这一代真正的‘血承’者只剩下你一人,你不想死,就毁了宿天门!”,语气残虐而暴郁,所有教众包括阜远舟在内都当他是报仇心切,现在想来,“这一代”“只剩下你一人”几个字不正是暗藏着其实与他同代的“血承”者原本不是一个人的意思吗?   不过他倒是觉得大惑不解的是,什么叫做“真正的‘血承’者”?也许慕容桀的意思是唯一能用来为永生入药的“血承”就被称为真正的“血承”者?   阜怀尧双唇微动,比起欲说还休,更像是颤抖,稍纵即逝的情绪外露,他缓缓地眨了眨眼,压制了下去,眼底浮现出一丝倦色。   这是阜远舟的过去,是他永远都无法陪在他身边的过去。   苏日暮却是猛地低下头捧住了脸,用力抹了抹,他本是想要抚平自己脸上出现的异样情绪,等到黑暗覆盖了眼前,他才发现自己真的需要这么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眼眶里一瞬的发红。   其实关于刹魂魔教的历史还是“血承”之毒什么的,他真的并不清楚太多,一来是魔教内务他不好参与,二来是阜远舟不愿多说,三来便是他这几年醉生梦死不问朝夕的缘故了。   但是如今想来,他委实拖欠阜远舟太多。   素家祠堂前三拜九叩,阜远舟从此就一心一意认作自己是素家的次子,素剑门上千冤魂无处伸冤,仇恨似海被他不声不响一同背起,十余年噩梦纠缠饮酒浇愁,是他一路扶持一路披荆斩棘,现在,连那“血承”的可悲命运也是他一力背起……   今生得友如此,当以死而瞑目。   ……   “三爷。”   阜远舟去了魔教分舵一趟,办好事回来,却在离魔教大院不远处的一家茶楼前被人叫住。   阜远舟看了一眼这间开在偏僻处的茶楼,门可罗雀的模样,他再看向那个站在茶楼前一身雪青的秀美男子,翻身下了马。   “这里是甄大人的产业?”阜远舟左右扫视了一圈,他记得魔教所在的据点,方圆半里之内不该有不清白的人家。   甄侦做了个往里请的手势,摆明了想谈一些事,笑道:“只是刚刚落脚罢了,弟兄们总不好四处奔波。”   隔开门里门外的竹帘掀开,叮咚的琴音便迎风而来,里面大大小小十几张桌子,竟是坐满了不少人,一个个都似文人雅士,品茶听曲不亦乐乎,他们二人进门,仿佛只是风扑进来罢了,熟视无睹。   阜远舟心中了然,这里刚刚已经成了巨门的一个点,里头就没有外人。   甄侦将他引到了被屏风错开的雅间,里面已经坐着两个人了,见蓝衣王侯进门,双双起身行礼。   “下官见过三爷。”   只见这两人中,一者是个女子,一身天青绉纱长裙,斜簪一支玛瑙雕镂空飞燕簪,娇媚可人如花似玉,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哪家深闺里藏着的好女儿;另一个则是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手边一把青龙戟,脸色苍白而阴郁,袖口处绣着白鹤垂首图。   正是四大影卫之首中的禄存飞燕和摇光白鹤!   “不必拘礼。”阜远舟道,随意坐下,再看看旁边的甄侦,挑眉——三大影卫头子都到了鼎州,好大的阵势!   飞燕道:“苍鹭在京中坐镇,所以这次随陛下出行的是下官和白鹤二人。”   阜远舟点头,既然他们都在,那么看来他皇兄昨个儿是自己出门溜达的,才会差点被人占了便宜。   “所以,这回冒昧请三爷过来,是想请三爷行个方便,让影卫们入驻大院……或者是,请三爷跟着陛下移驾我们已经准备好的地方。”甄侦道,话说得客客气气,却不是商量的意思。   阜远舟闻言,心里一动,面色却是不显分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的魔教也不是好拿捏的柿子。”   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们还怕阜怀尧出了什么事儿不成?   “抱歉三爷,规矩不能坏,按道理我们应该和陛下寸步不离。”飞燕不卑不亢道。   “哦?”阜远舟似笑非笑看着她,“昨天我见到皇兄的时候,他身边似乎没跟着人。”   飞燕连忙解释,丝毫没发觉自己在不轻不重地踩殿下大人的痛脚,“想必是得知三爷快到了,陛下心切,来不及通知下官们吧。”天知道昨天被那位爷溜出去了他们是怎么吓得魂飞魄散的。   阜远舟的眸色沉了沉,“所以诸位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飞燕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下官不敢,”甄侦倒仍然是一派柔和的样子,“不过是想起三爷借个地方,让影卫们跟在陛下身边罢了。”   阜远舟没说话,但是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刹魂魔教在鼎州扎根已久,眼线遍布,何况他将阜怀尧奉为珍宝,若是这样都护不住阜怀尧,他还有什么脸面?   甄侦岿然不动,“三爷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为上总是好的,”略顿,“再来,范将军就在鼎州城,城外秘密驻扎着他的一千兵马,下官也已经叫淮右的军队待命,还请三爷以大局为重。”   虽然不知道这支军队是有何作用,但是一旦被范行知得知阜怀尧就在鼎州,一时利欲熏心头脑发热,带着人马攻进来叛国如何是好?这个人的野心,从来都不止区区三十万水军一个定南侯的爵位这么简单。   阜远舟眸色一冷,“城外那批兵马是范行知的?”   甄侦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宿天门的人,恐怕也在其中,影卫有看到一批虎人。”   阜远舟动作顿住,“来得真快……”   他果然猜的没错,阜怀尧此番前来,一是为了他,二来就是为了大局了,他既然用了伪蛊王顶了阜远舟的魔教教主的名号,那么这次武林大会作为一个绝妙的机会,刹魂魔教定会为十四年前的“魔教”素剑门报仇——虽然事实上阜远舟和苏日暮动手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   宿天门在京城百般挑衅没有回应,自然会在武林大会上做手脚,两方虽然还没到了必须殊死一战的地步,但是宿天门必定要不惜一切手段不让刹魂魔教继续藏头露尾,探一探实力。   既然如此,已经变成魔教代表的阜怀尧就不能不出京,要知道素剑门虽说是死了上千余人,但是死的更多的是素剑遗址所在的村子——或者能够称为镇子上的人,他们伪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落户在那里,繁衍子息增强实力,苏日暮知道素剑门上下和白道拼死一搏,却不知道剩下的人便是混在人群里和宿天门交锋,但是在宿天门看来,魔教的主人不能不知道,那么深的仇恨,阜怀尧没有理由不出现,否则,阜远舟一暴露在这里,阜怀尧为了保住他而做的一切就全部毁于一旦。   但是这么做,也表示阜怀尧已经站在了风尖浪口上,直面所有的威胁。   阜远舟有种无力的锥心感。   他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阜怀尧会走这一步,尽管在帝位之争里略胜一筹,但是他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阜怀尧却是舍我无他的狠,阜远舟求的是最好的结局,阜怀尧要的却是最两全的完美。   ……保了这天下保了他,这就是两全,那么,阜怀尧自己呢?   不,他把自己也算在内了,宿天门势力可怕却难以约束,宿天门门主才是核心所在,阜远舟保不住,就没有人能够阻止宿天门门主,玉衡必遭大劫,生灵涂炭,玉衡若失,阜怀尧必定与江山同在,所以,保了天下和阜远舟,就是在保他阜怀尧!   第三百二十二章 他之所愿   素来寡言少语的白鹤终于开口,音色凝重:“陛下若有三长两短,玉衡必如倾巢之卵不复存焉,还请殿下容下官僭越了。”   甄侦也收起了那永远好似随性的笑容,“殿下之情感天彻地,也希望殿下谅解下官拳拳之心。”   他知道,他们都知道永宁王是用怎么样一种视若珍宝的眼神凝望着他们的陛下,但是,事关重大,一丝一毫的差错他们都出不得!   阜远舟看着他们庄重的神态,忽然觉得从未那么深刻地意识到阜怀尧对于玉衡的意义。   玉衡国土一家独大,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开国之初,几代盛世威震大陆人人噤声,但是近百年来,继任君王较为平庸,安国有余强势不足,连年战争一再削减玉衡国土,消耗国库,先帝撒手二十年朝政,阜怀尧年幼又如何力揽狂澜?   自丰景之治开始,虽然一派国泰民安其乐融融的氛围,但是千疮百孔并不是说补就能补的,月儿湾防线建不起,百万兵马能打国库耗不起,宿天门和各国爪牙渗透人才用不起,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还要一把一把烧起,这种事岂能一日千里好高骛远?   一直以来,他知道阜怀尧心怀天下,普济众生是阜怀尧的愿望,万里河山是阜怀尧的责任,太平盛世是阜怀尧的理想,所以他帮他铲平仇敌,为他披荆斩棘,助他一臂之力,因为这是阜怀尧想要的——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但是他这一刻才真正明白,阜怀尧也许不是神,但他对于玉衡来说也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是阜家最后的正统血脉,式微近百年来最贤明强势的君王——他已经是玉衡最后的支柱。   玉衡唯有直系血脉才能继承皇位,阜远舟声望势力远远不够,身份扑所迷离名不正言不顺,阜博琅远在云南山长水远,魄力太少心有余而力不足,王侯贵族有名声没实权,掌兵权者寥寥无几,玉衡军队一旦群龙无首,邻国瞬间如狼似虎瓜分地界……   如果阜怀尧倒了,玉衡就真的倒了。   至少在现在,千古基业踏出第一步的现在,阜怀尧无论如何都不能有半分差池——所有敌人都在等他这半分差池!   阜远舟甚至有种预感,阜怀尧下旨让他带着兵马去宿州坐镇,就是为了赌这第一步。   这一步,他输了,他与玉衡同生死共存亡,阜远舟就在宿州划地为王,他赢了,他就召阜远舟回京共创盛世辉煌。   ……他没有把希望寄托在阜远舟身上,也许是因为他明白没有阜怀尧,阜家江山与他何干?   阜远舟也前所未有地看懂了阜怀尧在下的这盘棋后面的险峻形势。   如今玉衡看似坐大,却是最容易倾覆的国家之一,阜家祖训,只允许嫡系子孙继任,后裔取精不取多,旁系王侯非将帅者不能掌以兵权,影卫仅供帝王驱使,这虽然高度集中了皇权,防止四方诸侯起义的局面,严苛的教育和残酷的帝位之争也保证了每一任君王几乎都是这一代中最优秀的存在,但是与此同时这样的制度也有一个极为致命的弱点,就是一旦皇帝出事,下一任继承人没有着落,玉衡就会乱起来。   所以要攻打玉衡,就要趁天仪帝的大施拳脚还没真正让玉衡恢复元气的时候,不然,即使诸国合而为一,都必须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   那么无论从哪个方面入手,宿天门以合纵之术,第一个目标都应该是资源最为肥美的玉衡——合众弱以攻一强,在诸国战后内讧之时取而代之,再以连横之术,利用诸国心难齐的弱点,合弱以攻一弱,这才是目前还没有正式军队和盘踞地的宿天门最好的选择,继承闻人先祖遗志的宿天门门主不是傻子就不会舍近而求远。   阜怀尧也不是傻子,坐以待毙傻乎乎等宿天门真的玩起合纵连横的把戏,既然对方敢玩,玉衡这边就陪着他玩!   泱泱大国,岂能没有这样的气度!?   阜远舟看向巨门之首,“申屠谡雪在哪里?”   甄侦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微微一笑道:“申屠国师好奇玉衡武林盛况,便随了陛下一同前来,入了礼部的闻人大人作为接待使也来了。”   宁杀错不放过吗?果然是兄长的风格……阜远舟也笑了,素来仁德君子如玉如壁风华无两的浅笑,乌发垂坠修饰下的轮廓棱角却是愈发尖锐,几乎变成刀刺进人心脏去,“将皇兄种种谋划透露于本王,三位大人就不怕本王有不臣之心?”   苍鹭面皮不动,飞燕睁大眼睛,似乎惊异于他说出这样的话。   甄侦轻笑一声,音若箜篌婉转动人,眼眸弯弯蛊惑人心,“与其说相信殿下的能力,不如说下官们更相信殿下的真心。”   他的真心?真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值钱?   连阜怀尧不敢轻易拿他来涉险,四大影卫之首倒是胆大包天。   阜远舟扫视他们一圈,“阜家的人都知道,对玉衡最忠心的人不是文武百官天下黎民,而是永远见不得光的影卫……此话,看来不假。”   甄侦和飞燕、苍鹭纷纷缄默了片刻,最后都没有说话。   也许,正是因为永远见不得光,才能更坚定地追随着能够看到的这束光,愿它恒久不灭吧。   青山处处埋忠骨,玉衡不灭,忠魂永在,他们没有什么要当英雄的念头,只是他们为玉衡而生便注定愿为玉衡而死,就像曾经的何乌,生前为这个国家效忠,死后还在望城山上守着这片土地。   有人像阜远舟这般舍大义而奉一人为心中天下,自然也需要有人用小家成全大家了。   永宁王和天仪帝本就是这样相反的两面,走到这一步,也不知算不算造化弄人。   阜远舟的目光在甄侦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起身,转身朝外走去,蓝色衣摆旋出凌厉弧度,剑光一般的冷冽,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温情,刚柔交杂纠缠,绞杀人心。   “你说得对,他想要盛世太平,我想要留在他身边——”   谈笑江山阴谋,逐鹿边疆烽火,指点苍生浮沉,成就千古霸业……   “既然如此,他之所愿,又岂能不是我挥剑相向之处?”   ……   “远舟怎么了?”午睡刚准备起来的阜怀尧哭笑不得地看着一进门就把自己扑倒的自家三弟,颇有回到刚登基那时啼笑皆非的日子的感觉。   阜远舟也不怕这天气炎热,抱着他蹭了一会儿,蹭到一向见了就叫人觉得凉快的天仪帝都说有些热了,才闷闷道:“影卫们等下就会过来。”   阜远舟更是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那么阜大教主是不是怪朕的影卫侵占贵教地盘了?”   阜远舟有些无奈地吻了一吻他唇边几乎察觉不出的笑弧,“皇兄什么时候也像闻离似的爱挤兑我了?”   阜怀尧没说话,很自然地抚摸着他的发顶,眉眼带着岿然不变的清冽,悠悠望着床边帷帐上的花纹不知在想什么,但是手上的动作温柔得能叫人落泪。   但是这个人明明这么安稳地待在自己身边,阜远舟不知为什么自己还是有种极为不安的预感,害怕眼前的人只是昙花一现,眨眼成空。   “远舟?”阜怀尧奇怪地唤了一声又将自己缠紧了的人。   “皇兄,”阜远舟喃喃,“阜徵和慕容桀一生错过,父皇和柳叔相思而死,生生死死都不曾好好在一起,皇兄,我们不会重蹈覆辙的,对不对?”   阜怀尧怔愣许久,才低声道:“不,朕从不做重蹈覆辙的事。”   ……   甄侦是在望宵园的屋顶上找到苏日暮的。   素来张狂的男子坐在十数个酒坛子中间,白色的袍子随着微卷的长发簌簌铺在瓦片之上,黄昏的残阳落在他摩挲着的血红长剑上,折射在落拓的眉目间,渲染出一层锋利的不羁来。   他仰头灌酒,浓烈的酒香随风散开,他坐在那里,神态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周围却有一种肃杀的剑意在游荡,仿佛靠近就能被撕裂出无数道口子。   甄侦这才敢真正确定,这个人就是十四年前一剑傲杀三月花、疏狂敢与天公试比高的素剑门素望苍。   那时候,这个人不过还是幼童……   甄侦并没有靠近,只是站在离苏日暮几步远的地方,顺着他一直注视的方向看去。   目光遥遥能及之处,是一个一池一屋古树参天的院子,古朴宁静的氛围,池中夏荷翠绿掩映粉白,池边只影成双,白衣人伏案而作,蓝衣人弄箫而立,夏风卷来的箫音已经细微难闻,仍可听出无尽缠绵之意,好像置身战场狼烟胡杨沙地,偷得浮生半日闲,二人偶尔抬眸对视,珍惜缠绵,旁人犹觉。   他们不是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侣,却有着世人艳羡的情比金真。   都说相爱容易相守难,其实相爱这个前提,本就是求之不得为之奈何的事情。   苏日暮实在看的专注,甄侦忍不住轻声问他:“羡慕吗?”   那种群敌环伺仍然有一人执剑同在一人负手顶天的携手天下……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亟待   “只是高兴子诤得偿所愿,”苏日暮遥遥对蓝衣抚箫人做了个敬酒的动作,然后烈酒下肚,酒坛已空,他将空坛子丢在一边,拭去唇边酒液,却没在意额头上滑下的汗水,“不是我的,羡慕不来。”   羡慕本就是一种原始的动力,促使着人为了目标而前进,最终达到自己的希冀——他不是背负“血承”的阜远舟,甄侦也不是问鼎天下的阜怀尧,没有生活在随时随刻危机四伏的暴风凤眼里,不需要那么贪婪地眷恋每一寸光阴,既然并非是自己想要,又何必多此一举去羡慕?   他收回视线,放眼鼎州城,望宵园地势很高,坐在屋顶的时候,能把半个城池收入眼底。   斜阳残照,炊烟袅袅,这么一眼望去,好像岁月静好。   “其实和当年,也没什么不同。”苏日暮道,语气里沉淀着不知名的沧桑。   甄侦负手站在屋瓦上,雪青衣袍被风带得悠然蹁跹,乌发跳跃映衬着乌眸深深,“世事变迁,来来回回,对于百姓来说都不过温饱二字。”   苏日暮抱着荆麟,周身剑意终于慢慢消散,“我叫素望苍,字闻离,是素家的长子,素家的下一代家主……”   他一字一顿说道,与其说是骄傲,不如说是麻木。   “从我懂事开始,我娘就一直这么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是素家唯一的继承人,三岁习剑,六岁小成,他们说我是素家的骄傲,说我是素家的下一代的希望,所有人都这么说,可是我最厌恶素家的便是这个,”他垂眸看着血红的剑身,苍白的指尖划过锋利的长刃,“那时候我连剑还是什么都不懂,我爹就日夜逼着我学,因为我是素望苍,所以谁都可以不学,偏偏我不可以……可我就是不想如他的愿,我不喜欢剑法,我不喜欢当素家少主,我不喜欢我做什么事都要压着素剑门成百上千人的责任。”   “所以我就丢了剑去钻研我喜欢的机关术,整天和我爹吵,在素剑门里闹,闹大了,就偷偷跑来这里找子诤避难,其实那时候他也在慕容桀那个大魔头手下自身难保,还死撑着不肯寻任何人帮忙,晚上的时候我们缩在一起睡,他常常半夜会做噩梦,醒了也不会哭,就说总有一天会强到没有人能够欺压他,认真得跟魔怔了似的……我总是不明白他的想法,我喜欢江湖逍遥自由自在,上摘星下揽月,一口酒一天下,随心随性有何不好呢?像皇帝这般一身责任自己愿意扛也扛得起的还好,像沙肖天那样自找麻烦的何苦呢?”   “我对我爹说素剑门偌大家业谁想要就拿走,反正我不要,可是我爹说素家的荣耀若是败在我手里,我就是不仁不孝不义,他一向对人善良可亲,唯独在这点上对我横眉竖目,那么大顶帽子扣下来,唯恨不能压死我似的。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厌恶,所以子诤终于受不了说要杀了慕容桀的时候,我举齐双手头一个赞同,谁让别人提起这个大魔头的时候,我爹嘴里说着同仇敌忾的话,眼里却是叫人看不懂是什么意思,我那时候年幼气盛,事事唯我独尊,当他这般场面功夫是伪君子行为,面上一套背里一套,便想好生气他一顿。”   “但是杀了慕容桀拿到荆麟的时候,我方知不是我不喜欢练剑,只是我还没真正找到属于我的剑,荆麟在手之后,我日夜沉浸剑法之中,一日/比一日痴迷,也顾不得旁人看到这把剑会说什么,谣言纷飞四起,我爹冲到我面前,问我慕容桀在哪里……其实我应该早点察觉的,如果不是心知肚明,我爹怎么会认来历不明的子诤做了素家次子,又怎么会从未过问子诤神出鬼没是去了哪里,见到子诤一日赛一年地长大也不甚惊奇?”素修枝听说慕容桀死的时候,脸上也不该是那种怎么忍也忍不下来的悲哀表情。   “白道人马集齐素剑门门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爹终日在书房里和素剑门的掌实权的人议事,我娘在我床边哭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拿出了久未出鞘的佩剑,不止是她,素剑门里除了还不懂事的二妹三妹,所有人都在做备战的准备,白道来势汹汹,也确实不给素剑门解释的机会……和白道谈判的那天,两边都动了手,当下就见了一地的血,我爹单挑完白道高手之后,站在那里对我说也许如我所愿,我再也不用继承素剑门了,那一刻我才真的明白自己到底因为任性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弥天大祸是我闯的,命却是素剑门的人赔的,这不公平,不是么?”苏日暮仰起头来看着甄侦,黑漆漆的眼睛里一丝光彩都看不见。   “所以你想用你的命结束那一切?”甄侦问他。   “这本就是一单很公平的买卖,我以为我爹当时都已经默许,没想到他在荆麟上动了手脚。”长剑划破喉咙的痛楚历历在身,眨眼间素家已成一片废墟。   他在废墟里看见亲人的血肉,看见仇人的猖狂,看见他爹说不用他再背着的责任,就这样变成他立誓不报不为人的仇恨。   甄侦终于走过去,拨开酒坛子坐在他身边,“素剑门本是刹魂魔教分支,没有你,也会有这一战。”   “迟几年,也许就不会输得血本无归。”归根究底,最初的起源还是因为他。   “我不劝你,是因为你本来就有错,”甄侦淡淡道,“不过你别钻牛角尖,别忘了你还有仇没报,还欠着我的债没还。”   苏日暮微怔,然后轻笑,摇了摇头但是没有说什么。   也许是大仇将报,也许是因为甄侦在身边,当年种种,回忆起来,已经没有那么痛。   其实痛苦都已经变成刻骨的仇恨,亟待血液冲刷洗尽的时刻。   光是想,就叫他连骨骼都兴奋地颤动起来。   甄侦却侧过头凝眸看着他的眉目,目光很深,几乎能把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刻出痕迹来。   苏日暮不明所以。   甄侦冷不丁开口:“其实我以前见过你。”   ……   “为了不被宿天门察觉,应该从刹魂魔教精锐撤到素剑门开始,素伯父和慕容桀就完全断了联系,同在鼎州城互不相干,说起来素伯父也从未问过我怎么会孤身出现在鼎州城,一向严苛的慕容桀发现我溜出去和闻离走动居然破天荒的也没责罚我什么……十四年前那时候魔教大乱刚停,我趁机把重心转移到了京城,魔教本就没人知道素剑门和他们的关系,这下素伯父就更不知道慕容桀的死讯了,不然,素剑门也不会这么轻易暴露,”阜远舟摆弄着手里的木箫,望着池塘里的怒放的荷花,“说起来,当年之事无一不是阴差阳错,不然也不会是如今的光景。”   政务处理告一段落的阜怀尧捧着手里的冰镇绿豆汤,“慕容教主智计高绝,其中种种谋划叫人折服,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总有算不及的时候,与其叹惋懊恼,不若因势利导。”   “皇兄说的是,”阜远舟笑了笑,眼神微寒,“一开始我就担心宿天门这个变数,如今能够确定它一定会搀和一脚,倒是省了我不少功夫。”   范行知的军队,宿天门的门人,武林大会的波涛汹涌,素剑门的血海深仇,如今这鼎州,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暴风眼,稍不留意,就会被绞得粉身碎骨。   沙肖天他们还在打着他们的如意算盘,只可惜目光太短人太蠢,被人当枪使了还闷头做着白日梦。   阜怀尧望向他,“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嗯?”阜远舟作出洗耳恭听状。   “武林盟主,你要不要?”阜怀尧问的直接。   阜远舟无辜地回视过去,“我虽说接江湖人的战帖,说到底还是皇家人,武林盟主一事怎么也轮不到我。”   阜怀尧挑眉,“那苏日暮呢?”   阜远舟摇头,“饶了他吧,叫他做官已经不是一件易事。”   阜怀尧沉吟不语。   阜远舟端详他冷丽眉目,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皇兄,你手下哪个能人想要武林盟主的位置?”   “看看情况罢了,”阜怀尧饮了一口绿豆汤,承认得坦荡荡,“也就来试试水,看看武林是不是还在我能掌控的范围。”   尚文习武是好事,不过就怕武风过劲,变成了以武犯禁。   阜远舟无奈地扶额,果然不能奢求工作狂属性的兄长没有带着各种盘算出宫。   不过他倒是好奇,江湖上难道也有兄长大人不小的势力?   好吧,阜怀尧给他的“意外惊喜”永远只会只多不少。   这般想着,他便随口问上了一问。   阜怀尧没答,看了他几眼,眉宇之间忽然就带上了几分意味不明,“看来远舟早把武林盟主一位算在囊中,也许我应该叫我的人小心一些别硬碰硬。”   试水而已,没必要搭上不必要的牺牲。   阜远舟这回是真的好奇起来了,“看来皇兄的势力真的在江湖上扎得很深。”若非如此,岂会为了损失而可惜。   阜怀尧淡然不语,只道:“若是有必要,我会让他们助你一臂之力。”   “闻离撑不住了再说吧,”阜远舟可有可无地笑了笑,然后站直身子望向渐渐西沉的落阳,“明天,好戏就开锣了。”   ……   第三百二十四章 见过你   甄侦突然说上一句“其实我以前见过你”,委实吓了苏日暮一跳。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对方这般出彩的人物,他应该也有印象才是。   “应该说,”甄侦想了想措辞,“是听过你的声音。”   苏日暮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甄侦睨他一眼,“你六岁那年,嵩山少林寺,论武大会,还记得吗?”   苏日暮愣了一下,“……记得。”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着素修枝去参加这种武学盛会,说白了就是给江湖人炫耀武功的茶话会,大家吃吃喝喝切磋切磋,大的你来我往打完了,就开始比试谁的下一辈有出息了,苏日暮不甘不愿地拎着剑上去,心里憋着气的结果就是揍趴下了这一辈所有的小小对手,一战成名,树敌无数。   “又嚣张又毒舌,我早该猜到素家的徒弟表亲里没人能比素望苍更惹人厌的。”甄侦弯了眉眼道。   苏日暮觉得觉得不可思议,“你在论武大会见过我?你师承何派,为什么我不知道有你在?”   当时小一辈拿得出手的全部丢上擂台去比试了,甄侦这等角色,岂会是大智若愚之辈?   甄侦轻笑一声,“你忘记我是什么人了么,岂会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   苏日暮这才记起此人巨门子规的身份,“你那时候就已经入了巨门?你是来查探消息的?”   “我比你虚长了几岁,那时已经入了巨门很久了,”甄侦道,也不介意他问这些事情,“说是查探消息倒是严重了,其实是我性格闲散,在习武上忙没太大上进心,前任子规就带我去看看同龄人的功夫如何,说是刺激刺激我。”   苏日暮听得好笑,心道果然是甄侦的风格,不垫底不冒尖,悠悠哉哉看热闹,武功天下第一也对他没吸引力,“然后你就看到了我?”   “呵,是听到你如何肆无忌惮地把对手骂个狗血淋头,”甄侦眼角一勾,杏瞳魔魅,“那时候我练摄魂术出了岔子,看不清东西,连你比试都是听声辩位罢了。”   苏日暮嘴角一抽,“难怪那时候子诤说我是素望苍的时候你这么激动。”   甄侦瞥他一眼,也不否认自己的失态,“我激动可不是因为你是素望苍。”   “嗯?”不然是为什么?   “论武大会之后,你和素门主在角落里吵了一架,”甄侦不用细想都能回忆起当时苏日暮嚣张跋扈的语气,“你把剑丢给素门主,对他说‘想名扬天下你自个儿去,小爷不干了’。”   苏日暮眼皮子一跳,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那次和素修枝闹得厉害,闹完之后就跑了,依稀记得……好像是有撞到一个比自己大的孩子?   他那时候眼高过顶,压根就不记得撞到谁了。   甄侦见他似是想起来了,眼波晕出三分江南雨,笑意弥漫,“那时我就在想,要是前任子规再苦口婆心逼我武功要练得天下第一,我就对他吼上这么一句话,”尽管经年之后一直无甚机会,不过……“我小时候,可一直是素剑门少主的崇拜者呢。”   “……”苏日暮险些没脚下一滑,直接从屋顶上带着十几个酒坛子一起滚下去,目瞪口呆看着甄侦的样子就像是见了鬼。   “何必这么惊讶?”甄侦风轻云淡地看着他,“当年素剑门出事的时候我还伤心了挺久的呢。”   苏日暮一脸黑线地看着他:“……”用他这张脸这副腹黑性子说出这句话真是叫人违和得紧!   甄侦伸手捧住他的脸,似笑非笑,“所以三爷说你是素望苍的时候,我就觉得奇了怪了,我崇拜的人,怎么就长歪了呢?”   苏日暮瞬间脸黑如锅底,咬牙挤出一句话:“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甄侦很大度道:“没关系,我喜欢就好。”   苏日暮:“……”   甄侦却忽然看着他不动了,眸色很深,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情绪,脸上笑意也慢慢淡了下去。   苏日暮似有所察,故作轻松地道:“没想到我们的缘分这么深。”   甄侦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当年没来得及帮忙,我几乎以为会抱憾终身,如今得知你活得安好……”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并不太擅长表达自己这般的情绪,“……我很高兴。”   苏日暮望着他,突然弯唇笑开,眉眼如画,“我也很高兴,再次自家介绍吧,我曾经叫素望苍,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叫我苏日暮。”   过去种种都是烟云,大仇得报之后,他希望一切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   鼎州城,一个别院里。   沙肖天武功运行三大周天,慢慢将内力收归,他睁开眼睛,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踏步出门,去了书房,一个中年美须男子正坐在那里喝茶,见他过来,淡淡打了个招呼,“沙兄。”   “邹贤弟今天才到,怎么来得这么迟?”沙肖天也没有客套,径直问道,看得出二人的心情都不太好。   “来来回回都是堡里那些事罢了。”邹洞天瞳色阴霾道。   他虽说是林家堡的堡主,却不是林家的人,当年他是素剑门的外门弟子,因为品行不端被逐出师门,游手好闲之际阴差阳错救了林家小姐,巧舌如簧骗了人家信任,那林家小姐见他长得周正,又信誓旦旦说自己如何心有鸿鹄之志却不得展翅而飞,心生仰慕,恨不得倾心相许,邹洞天顺顺利利入赘了林家堡,因着上任林家主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邹洞天恶从胆边生,借着好友沙肖天薛义保等人的力害死了上任林家堡主,在林家小姐继任的时候用甜言蜜语哄得她将手中大权悉数放任在他手上,等到时机成熟,他便将自己这位结发妻子也设计害死,独占了林家堡,表面做出情深意切不再娶妻的假象迷惑世人,实际上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奸/掠良家妇女的事情。   可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几年宅子里好像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老叫他疑神疑鬼以为是结发妻子不愿投胎,被他打压的林家旁系也纷纷开始和他叫板,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这边的不顺当,沙肖天自然也清楚,闻言倒是不奇怪他的态度的不冷不热,道:“明天就是武林大会了,晚上和包贤弟一起吃个饭吧,我们几个也好久不见了,可惜薛贤弟走得早,不然……唉。”   他这一句三叹自然得很,好似他和薛义保真的情同手足一般。   邹洞天也适时露出惋惜的表情,“人老了总有这一遭,也享福不了多久了,这次武林盟主改选,沙兄可有打算卸下担子,好生自在一回?”   沙肖天皮笑肉不笑,“我自然是有这个主意的,只怕现在江湖动荡,年轻人担不起责任,我于心何忍?”   邹洞天听这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暗骂一句老匹夫,大权拿捏住了那么多年也不肯放一放手。   “说起来,今年有意盟主之位的人可不少,沙兄一番苦心,恐怕大伙儿都看不出来啊。”他似真似假地道。   提到这个,沙肖天的脸色阴了阴,“少年人不成气候,少林、武当、峨眉、崆峒几家素来以修生养性为主,不希望为俗事所累,想必是几个世家的家主对武林中事较为热衷。”   那些武林世家可比沙肖天他们几个有来头多了,百年家底,可惜这些年一直被他们暗中打压,势力渐弱,不过对方的武功是实打实的一代代传承递进的,虽然暗里有不少手段等着招呼他们,但也是不容小觑的一股对手。   邹洞天却是道:“他们只是其一,沙兄恐怕还没收到消息,今天我进城的时候,看到紫危楼和天下宫的人了。”   沙肖天愣了一愣,很是意外,“他们怎么会搀和到武林大会来?”   这紫危楼的大名是如雷贯耳的,江湖一绝的情报组织,是这五六年才蹿起来的新起之秀,独善其身得很,和武林中各个门派都没有很深的交情,金钱利益的原则高高挂起,任是他这个武林盟主亲自上门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而天下宫相对来说就比较少人知道,不是因为它不厉害,而是因为它太低调,人数不多但是武功一等一的好,平时很少出现在江湖上,所以知道的人实在很少,也说不清对方是什么背景。   这两个几乎在江湖边缘游荡的门派,怎么会突然热衷于武林大事了?   “会不会只是来凑个数?”沙肖天不确定地道。   邹洞天却是摇了头,“他们阵势不小,紫危楼楼主和天下宫宫主应该都到了。”   沙肖天的眉头立刻打了个结,脸色阴晴不定。   邹洞天打量着他的表情,“沙兄如此忧心,莫不是之前内力过旺导致些许不适的问题还没解决?”   “自然已经解决了,”说起此事,沙肖天就露出了一个满意的面色,“我现在的状态……”他握了握自己的双拳,笑,“再好不过了。”   邹洞天也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在此,预祝沙兄旗开得胜,再掌盟主之位了!”   话是这么说,他眼神却是冰冰冷冷,丝毫没有贺喜之气。   ……   第三百二十五章 群雄   翌日,清晨,鼎州知府特意起了个大早,火急火燎地调动衙役全部往城外跑,原因无他,就为了今个儿开始的武林大会。   这等江湖盛会,参加的习武人诸多,凑热闹的百姓更是不少,要是出了什么大岔子,他这顶乌纱帽就不用要了,这能不愁死他么!   不过这武林大会第一天就是些不入流的小人物小打小闹,连现任的武林盟主都只是露个面说上两句话就走了,其他重量级的人物干脆连人影都不见一个,江湖群豪也不在意,反正这种事习惯就好,各自在擂台上打得欢腾,倒是便宜了一众看热闹的老百姓。   等小角色闹完了,第二天武林大会上的氛围就明显不同了。   阜远舟拉着自家兄长腻歪了一天,看不出着不着急素剑门的事儿,今天就稳稳当当地带着众人一块出门了。   因为身份问题,所以包括宫清在内,所有人都稍稍改变了一下妆容。   苏日暮换下了书生炮,背上画轴做了一身利索的江湖人打扮,乍一看倒真的英姿飒爽,叫连晋看了啧啧称奇。   连晋自个儿牛高马大直接变作了打手——化装成富家公子的宫清的打手。   沙临志行走江湖多年,带着柳天晴没有变装,倒是阜远舟那边出了点小状况,他委屈地抱着自家兄长几乎拦着没让他出门。   素来衣白如霜的阜怀尧穿了一身黑袍,去了因冷白而凸显的冷厉肃杀,添了三分神秘莫测,没有任何装饰的纯黑绞上眼角的殷红,因着他酷似先帝的秀丽面孔,竟是平生隐下一分皇家的华贵,多出五分冷漠的妖娆,一向因着帝王威仪叫人直视都不敢的男子,此刻却教人连眼神都移不开去,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故人诚不欺我。   阜远舟用眼神死光杀退一众惊艳的人,转头立刻变脸,可怜兮兮对兄长道:“皇兄,咱别穿得这么招摇行不行?”   阜怀尧对此啼笑皆非——他家三弟这么不看看自己一身白衣俊美逼人是怎么样一个少女梦寐以求的白衣侠士温柔一笑的模样?   换衣事件最后不了了之,阜远舟出门的时候都带着巨大怨念,然后被耳尖微红的阜怀尧一个藏在宽大衣袍下勾着小指的动作迅速安抚了。   苏日暮心不在焉地跟在他们后面,今天甄侦作为巨门子规自然是腾不出空儿来,没和他们一起行动,这让本就有些紧张的苏日暮更加心神不宁了。   阜怀尧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甄侦也会去武林大会,只是不和我们一起行动。”   苏日暮不知道这个心思莫测的帝王是不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微微不自在地点点头表示听到了,心里倒是定了一定。   阜远舟看得眼皮子一跳,心道果然是嫁出去的义兄泼出去的水。   快到武林大会的地点时,他们就分成了三拨,阜远舟阜怀尧这边带着苏日暮,沙临志带着柳天晴去和江湖上的朋友打招呼,连晋和宫清混在了人群里。   他们来得比较迟,大会现场人已经成山成海了,擂台东面是主位,有头有脸的大门派都被安排在了那里,主位上除了武林盟主沙肖天之外,便是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峨眉掌门、崆峒掌门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与他同坐了。   擂台南边便是一些势力稍次一些的门派了,夙建帮自然也在其中,李大兆坐在主位上,阜远舟见了,拉着阜怀尧和苏日暮就走了过去打招呼,李大兆细看了一眼,着实惊讶了一下。   阜远舟微笑,“李帮主,不介意我们在贵帮处占个座吧?”   李大兆忙道不介意,叫人搬了几张凳子来,让他们三人坐在了他旁边。   他们这一路走来,一副好相貌委实秒杀了不少人,此刻坐在这里,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心里揣测这是哪家的传人这般出色。   夙建帮占座本领不差,这里视线极好,苏日暮往擂台和东面的主位上看了一眼,又瞥了瞥不介意高调不高调正在和李大兆客套的阜远舟,纳闷了。   这李大兆不过是他们同行了一路,名字都没知道全,这么热情,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阜怀尧却好似没注意这个问题,目光往擂台西面那边看去。   事实上不止是他,很多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边,原来是昨天还空阔无比的地方,今个儿居然是一夜平地起了一个二层亭子,下面是粗大的支柱,上面四面皆空,一半地方用几层紫色的薄纱围住,隐约可见里面有张宽大的卧榻,卧榻上有个懒散的身影,看起来是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边上伺候着两个侍女,薄纱外面桌椅茶果齐全,坐着一男一女,男子年轻憨厚,女子成熟美艳,亭子下面是站成整齐的五五方阵的护卫,皆是一身紫衣,英气逼人。   这般招摇的作风,引得东面那边的人都颇有微词,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而在他们左边,也有一队白衣侍卫隔出一方空地,遮阳华盖,紫檀桌椅,一个眉眼邪美的男子坐在中间,一身白色笼纱长袍,比起阜怀尧穿白衣时的霜冷,阜远舟此时的温润,这个人端的是邪气风流,嘴角一勾,就不知勾了多少女儿家的芳心欲动,看他目光流转的,不像是来到了武林盛会上,倒像是在满楼红袖招的秦淮烟花地中。   阜远舟看了一眼,眉头略蹙了一下,旋即隐于无痕,道:“左边的是天下宫,看架势那个男子应该是天下宫宫主阮鸣毓。右边的是紫危楼,外面的一男一女是楼里的两个堂主,憨汉子尹旷芮和蜥蜴郑熙,能让他们坐在外面守着的,里面想必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紫危楼楼主了,他身份历来扑朔迷离,今日我才知道原来紫危楼楼主是男是女。”   阜怀尧眉头略挑。   苏日暮蹙眉不语。   李大兆却是表现得有些吃惊,“紫危楼楼主和天下宫宫主竟然也会想要盟主之位?”   阜怀尧淡淡看向他,“多了两个实力强劲的对手,李帮主是否有些忐忑?”   李大兆竟是不避不闪,“紫危楼楼主一向神秘,天下宫宫主武艺超群,李某自然是有些担心的。”   苏日暮看向他,“李帮主有意盟主之位?”   李大兆笑而不语。   倒是坐在他们后头的几个人中的一个眉目丑陋的少年幽幽道:“阁下莫不是看低我家帮主?”   苏日暮嗤笑,“若有本事,旁人再怎么看低,他也不会输。”   那少年气了,刚欲发作就被李大兆制止了。   “点墨年幼莽撞,还请苏公子别见怪。”李大兆赔礼道。   苏日暮心里更觉古怪,这李大兆出身军营,后来又和一群恶名昭彰的绿林好汉组建了个夙建帮,怎么说话文绉绉的,像是出自教养极好的世家?   而且后来坐着的那几个据说是夙建帮管事的人,男女老少环肥燕瘦俱有,怎么看怎么莫名其妙。   倒是点墨听了李大兆称呼苏日暮为“苏公子”,脸色轻微变了一下,像是懊恼什么似的,立刻安分了下来,眼神还时不时地瞥向白衣如玉的阜远舟。   沙临志因为之前和沙肖天闹僵了,也不知道父亲如今是什么态度,便没有凑前去主位那边,而是带着柳天晴去了好友夏侯世家那里,和夏侯家三兄弟——夏侯民乐,夏侯民令,夏侯民游打了声招呼。   三兄弟一听他身边的少年人是柳天晴,都没绷住脸,露出惊讶的表情。   最小的夏侯民游直接就蹦到了柳天晴面前,小小声问:“柳公子,既然你来了武林大会,那么你家师父呢?”   神才永宁王收徒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去宿州的车马队也到了淮右的地界上,难保不会来鼎州看看热闹吧?!   柳天晴看他一眼,硬邦邦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夏侯民游顿时被浇灭了兴奋之情。   沙临志无奈道:“天晴性格便是这样,民乐你们多多担待。”   夏侯民令好奇地打量了柳天晴几眼,永宁王是出了名的仁德君子温文尔雅,怎么收了个冷冰冰的徒弟?   被人群挤到这边的连晋远远看了他们这边一会儿,然后戳戳旁边的宫清,“是酒楼看见的那三个人。”   宫清也看过去,颔首。   原来是夏侯世家的人,难怪知道那么多关于素剑门正邪之战的内幕。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擂台西面一阵人流蹿动,十几个黑衣人姗姗来迟,一看便是不好易于之辈,没什么势力的人都纷纷让开,他们也不算客气,直接在前排天下宫旁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那为首的男子俊朗英伟,面目肃然,一身黑衣如墨,腰间的长剑却似三月柳絮般洁白。   宫清一愣,“雪朔山庄?”   “嗯?”连晋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那是雪朔山庄庄主玉不谢。”宫清道,有几分诧异。   很多武林人都认出了此人是谁,一阵议论纷纷,让了路的人不禁庆幸——又是不能得罪的人物。   主位上的沙肖天有一瞬的脸色阴沉。   雪朔山庄神秘低调更甚于天下宫,不开放不收徒,常年关门闭户,但是谁都知道山庄势力不小,倒是庄主玉不谢多年前在江湖上走动较多,一手栩柳剑法叫人赞绝,是武林中无可非议排的上号的一流高手。   这场武林大会竟然引来这么多隐世强者,难怪沙肖天会心情不好。   不过心情再不好也不能摆脸色,沙肖天调整了一下脸上笑容,正式地发表了一下讲话,然后宣布今年的比武继续。   昨天的优胜者立刻上了台,马上就有世家出色的子弟得到长辈的允许,陆陆续续上去比试一番。   其实能够角逐盟主的人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前面这些都是给后辈一个切磋切磋顺便露个脸扬一下名的机会罢了,就连天下宫和紫危楼都各自派了一个弟子上场,虽然不算重要角色,但是展现的实力已经叫人不容小觑,倒是姗姗来迟的雪朔山庄那边没有动静。   台上的比武精彩纷呈,苏日暮从看到玉不谢——也就是魔教右使谢步御出场之后就频频朝阜远舟看去,其实好友的计划都没告知与他,只叫他等待机会,这下谢步御都来了,他就知道阜远舟肯定玩大发了,不由得有些不安。   这一次武林大会来了太多不明势力的人,夙建帮的崛起和野心不明,天下宫和紫危楼的背景不明,宿天门不知道有没有藏身在此,沙肖天似乎胸有成竹,阜远舟作为刹魂魔教教主和左右使一起都在鼎州,阜怀尧作为朝廷势力也插足其中,武林大会看似其乐融融实则暗潮汹涌,他怕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阜远舟察觉到他的情绪了,侧头低声道:“别急,闻离,他们这种人,最怕的不过四个字,”他睨眼看向主位上笑容和蔼的沙肖天和他附近的邹洞天、包囿,目光冷凝讥诮,一字一顿:“身败名裂。”   当年他们是怎么对素剑门的,今日正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很公平吗?   ……   第三百二十六章 邹洞天   眼见着日上三竿,夏侯世家终于出手了,身为现任家主的夏侯民乐轻身踏上擂台,和一直蝉联的天下宫弟子交起手来。   夏侯民游小小地欢呼一声,“大哥加油~”   夏侯民乐武功也能跻身一流之列,那位天下宫弟子自然是几十招便败下阵来,夏侯民乐好脾气地说了一句“承让”,目光便转向其他几大世家那边。   不过只有几个势力大一些的门派上去迎战,被一一打了下来。   沙临志奇怪了,用手肘碰碰旁边的夏侯二子,低声道:“民令,怎么其他几个世家都没有动静?”   夏侯民令也纳闷了,“难道他们没有这心思?骗谁呢?”   刚才还兴致勃勃地把自家子弟送上去扬名一番,怎么这会儿全蔫了?   几轮过后,夏侯民乐在擂台上没等到预想中的对手,也有些不解。   主位上的沙肖天端茶饮下,遮住了嘴角一丝冷意。   就在这时,刚过中年的武当掌门忽然飞身上来,引起一阵喧哗之声,他拂尘挽臂,双手合十道:“武当明传,特来向夏侯家主领教。”   夏侯民令微一讶异,连忙还礼,“明传道长客气。”   自当年正邪之战元气大伤之后,少林武当峨眉崆峒可谓是闭关闭户不问俗事休养生息,来武林大会也不过是司其百年传承之名,为大会做个公证,没想到今年居然有了重回武林权力中心的意向。   众人议论纷纷,沙肖天和坐得稍远一些的邹洞天、包囿对视一眼,三人都是皱了皱眉。   再看少林峨眉崆峒三家,似乎都没有什么特别意外的表现。   沙肖天暗骂一句老狐狸。   明传道长作为武当第一人,自然武功极好,和夏侯民乐和和气气地切磋了一轮,以夏侯民乐的先行认输作为了结束。   邹洞天左右环视了一圈,沉不住气了,装作没看见沙肖天的阴沉眼色,拿起手边的方天画戟就几个纵跃跳上台去,“林家堡邹洞天,领教明传道长高招。”   明传道长道了一声“客气”,手上可没怎么客气,拂尘直接招呼而去。   武当武功走轻灵路子,邹洞天是走刚猛路线,一者腾跃游走,一者势如破竹,邹洞天在林家堡几十年可不是白呆的,又取了当年素剑门收藏的武功秘籍,明传道长毕竟年轻,渐渐露了败绩,很快便收了手。   “邹堡主一手方天画戟如臂使指,明传甘拜下风。”他道了一声无量天尊,便退下擂台了。   苏日暮从邹洞天上场开始就一直紧紧盯着擂台,手指不停地摩挲着搁在大腿上的画轴。   阜怀尧则是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对面,他好像在紫危楼旁边的人群里看到了申屠谡雪,不过只是一眼扫过就没了踪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而且闻人折月怎么没在他身边?   他心中疑惑。   阜远舟没有注意到兄长的走神,同样专心致志看着台上,一只手在茶杯上叩了叩。   李大兆忽然唤了一声:“点墨。”   坐在他身后的丑陋少年似是被打开了某种枷锁,立刻站了起来,瘦瘦弱弱的身体居然轻轻巧巧拿起脚边带着锁链的重锤,徒手朝擂台上掷了过去,重物带着尖利的呼啸声从邹洞天的身侧飞过,惊得邹洞天急忙后退几步。   重锤轰然砸在擂台上,结实的台子都禁不住晃了一晃,可见这东西的重量是多么恐怖。   邹洞天压下一肚子被冒犯的气,顺着重锤掷来的方向看去,就见夙建帮的地盘上,一个看起来未及弱冠的少年轻拽锁链,整个人鬼魅一般飘飘忽忽飞上了台。   他仰脸看向邹洞天,面目丑陋叫人不忍直视。   邹洞天忍下一脸的鄙夷,道:“不知是哪位少年英雄?”   长长的细小的锁链散落在脚边,少年用阴郁的语气道:“夙建帮,点墨。”   一个武林群雄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不少人都往夙建帮那边看去,心道这夙建帮帮主是抽了哪门子的疯,把自己的属下丢上台去丢脸。   阜怀尧扬了扬眉,看向旁边的三弟,“这位点墨少侠的武功……?”   阜远舟无所谓地笑笑,“皇兄等着看便是了。”   阜怀尧了然,也不急,反正今个儿闹再大他也不是主角。   邹洞天觉得真是搞笑,现在的年轻人为了出名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崆峒掌门都败在他手里,这个少年嫌自己丢脸丢得太平常吗?那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他略显傲慢地一笑,“请吧,点墨公子。”   点墨阴气森森地看他一眼,锁链在手上缠了一圈,猛然一扬,长链划出一个圆弧,脚边重锤竟是飞起朝邹洞天砸去。   邹洞天隐约觉得这个眼神好似有些熟悉,但是扑来的重锤不容得他细想,抬起方天画戟便是一挡。   “锵——!”   激烈的碰撞擦出剧烈的火花,邹洞天的手臂被震得发麻,骇然看着那个一击不成被拽了回去的重锤。   苏日暮“啧”了一声,“好恐怖的怪力!”   这种重锤比流星锤更难控制,点墨能做到这种地步,除了令人惊奇的内力和控制力之外,便是天生怪力才能做到的了。   连晋那头也是惊叹,这个小小少年的蛮力恐怕比宫清要厉害太多,不过习武资质不如宫清。   点墨似乎都没怎么学习武功,就用那足以砸死一头牛的重锤飞来飞去,都能让邹洞天防御得捉襟见肘。   邹洞天被迫收起轻视之心,打起了近身搏斗的主意,迂回地躲闪开力度非常人能比的重锤,有意无意地靠近点墨。   点墨也发现了他的意图,冷哼一声,缩短锁链,腾挪移跃,用起顶好的轻功和邹洞天近身周旋,打了起来,重锤呼啸着砸来,在近处更叫人看得心神震颤。   邹洞天将方天画戟舞得虎虎生风,本来还满怀自信,但是等到两人对拆了近百招,他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眼前这个少年会的招式不多,多半是靠蛮力来打,但是少年会的招数,似乎招招都克制他的武功?!   他不信邪地用上了几招看家本领,但是对方的游刃有余叫他脸色更加难看。   点墨看到他的脸色,笑容从那丑陋的面孔上绽开,可怖至极的表情,森然道:“为了今天,我足足把你的招式研究了十年有余,终能派上用场,也不枉费我苦心孤诣!”   “你是谁?!”邹洞天愕然一瞬,就忽觉心口一痛,原来是点墨用这句话引开了他的注意力,一记重锤穿过他方天画戟的防线,重重打在他的胸口。   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气血翻腾地砸在台面上,手里的兵器都打着旋儿摔到了擂台外面,引起围观人群的一阵惊呼。   武林大会本是点到即止,点墨却红了眼地又狠狠追加了一击,打得邹洞天五脏六腑都几乎移了位。   主位那边的人急忙叫停。   点墨也如期停了手,却仍是一脚踩在邹洞天身上,看着对方吐出一口血,才仰天大笑道:“邹洞天,你也有今天!”   如此急转而下的突变叫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阜怀尧淡淡看了李大兆一眼,只看到这人一脸波澜不惊的表情。   阜远舟更不在状态,把剥好的葵瓜子放在他手里,好似是来看戏似的优哉游哉。   沙肖天作为武林盟主,立刻发话道:“武林大会重在切磋,勿要伤了性命,还请点墨少侠手下留人。”   “手下留人?”点墨一双怨眼刀一样射了过去,属于少年的声音尖锐至极,“当年他屠我全家,辱我清白的时候可曾想过手下留人?!”   一言既出,惊了四座。   邹洞天即使是到了如此地步,也不忘高声维护自己的名誉,“胡言乱语!你是哪家小儿信口雌黄?!”   “是不是手下冤魂太多,连记都记不齐了!?”点墨冷笑,一把扯下自己的脸皮,露出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邹洞天你看清楚,是哪家的厉鬼来索你狗命!”   尽管早就知道对方戴着人皮面具,不过点墨隐藏着的那张俏丽姣好的面容还是让苏日暮吃了一惊,依稀觉得熟悉。   阜远舟随意一般道:“墨家夫人,江南第一美人花照水。”   果不其然,擂台上邹洞天脸色大变,点墨满怀怨恨道:“墨家墨逊雪,特来讨墨家当年血债!”   人群中霎时喧哗声翻天。   其实墨家不过是商贾世家,不算十分出名,架不住人家当家的温柔有礼,折服了江南第一美人花照水的心,两人良缘天成恩爱不离,为人津津乐道。   可惜天妒良缘,十年前花照水不知为何突发疯病,一把火烧了墨府,虽然墨家下人逃了出来,但是花照水和墨当家的以及他们十五岁的儿子墨逊雪被烧得灰都没剩下,墨家也就此败落,闻者皆为叹息。   最重要的是,花照水生前和林家堡的小姐——邹洞天的妻子交好,那年恰逢林家小姐病逝。   花照水也算半个江湖人,所以点墨——墨逊雪一摘人皮面具,不少年纪大点的人都认得出他和花照水的七分神似,对他的身份基本没有怀疑。   只是墨家惨剧为什么会和林家堡堡主扯上关系?   邹洞天的脸色变了几番,强笑道:“原来是阿雪啊,当年墨家出事邹伯父也是十分痛心,你……”   “你也知道你是我的伯父?!”墨逊雪双目赤红地看着他,“当年你对我娘和我作那禽兽不如的事情的时候,你可曾记得你是我伯父?!”   人群中又是一阵倒吸冷气声,邹洞天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人这般指控,自然是掀起一片惊天骇浪来了。   沙肖天和旁边的少林方丈几人对视一眼,再看了看表情不太好看的包囿,最后才扬声让会场四周的人都安静下来,然后道:“墨贤侄方才以假面示之,如今才来伸冤,是否有没有难言之隐?”   邹洞天一听这话,顿时急了:“沙肖天你……”竟是落井下石?!   墨逊雪脚上一用力,打断他的话,冷笑道:“我若以真面目出现,恐怕早被邹堡主先下手为强,来个死无对证!”目光转向林家堡所在之地,对着那几个忠心耿耿的林家人,扬声问道:“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家小姐是怎么死的?”   那几个人迟疑了一下,其中一人犹豫着道:“……我家小姐是病逝的……”   “错!”墨逊雪打断他的话,指了指脚下踩着疼痛不堪的邹洞天,眼神恶毒,“林小姐是被他亲手毒死的。”   邹洞天强忍着痛楚大喝:“黄口小儿莫要乱泼脏水!”   “你已经脏到不需要泼了,”墨逊雪冷眼看他,然后对林家的人道:“当年林小姐病逝,你们都没有验尸,若是如今你们去开馆,定能看出个究竟!”   林家的人本就对邹洞天这个窃取家业的人颇有不满,加之林家老堡主和林家小姐都死得很是突然,此时一听,都深信不疑,投向邹洞天的目光几乎能把他剜出千百个洞。   有人当场就骂了出口:“邹洞天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小姐对你掏心掏肺,你就是这般回报小姐的!”   邹洞天瞪眼,“我为林家堡尽心尽力几十年,你们居然信这个贱/人也不信……”   墨逊雪一记重锤落在他耳侧,“邹洞天,当年我娘撞破你狼子野心,却被你囚禁辱没,我爹将人救出来的时候我娘已经疯了,你财大势大,我爹为保一家平安忍辱负重,谁知你心肠歹毒,唯恐墨家泄露消息,竟是狠心杀了我爹,逼得我娘放火想要与你同归于尽,最后被你杀死,如此还不够,你甚至将我带走,喂我吃了永远长不大的药,对我百般凌辱……”他瞪着邹洞天,俏丽的面容被仇恨撕扯至狰狞,“那时你以为我已经被玩死,将我丢到狼群出没的地方,幸好老天有眼,帮主路过,大发慈悲,留我苟延残喘,取你一条狗命——”   话到最后,凄厉的声音当真如恶鬼无异,听得人身心发冷。   所有人看向邹洞天的眼神都几乎像是在看一条狗。   不管墨逊雪拿不拿得出证据,流言蜚语的力量都太过强大,受害者的凄惨总会被放大,今日种种被人们交耳相传,一世英名,一朝丧!   ……   第三百二十七章 美人   堂堂林家堡堡主居然成了杀人凶嫌,这情况委实急转直下,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沙肖天用内力喊话压了数遍也没压住。   擂台上的墨逊雪能将仇人踩在脚下,让他身败名裂,此时看起来显得有些过于激动了,眸色赤红鼻翼扇动,缠在手上的锁链稀里哗啦作响,大有一举将邹洞天砸得脑浆迸裂的冲动。   李大兆这才有了反应,朝后面的人示意了一下。   一个腰大膀圆的汉子马上起身冲上擂台,拦住了蠢蠢欲动的墨逊雪,沉声道:“阿雪沉冤十年,今日来不为盟主之位,只为墨家讨个公道,邹洞天号称大侠,暗地里却做了不知多少龌蹉事,证据之后自然会交给诸位,还请诸位做个见证!”   少林方丈圆孤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是非公道,自有人心论断。”   圆孤大师摆明了站在墨逊雪这边的立场,沙肖天立马也跟着义愤填膺地表态了:“沙某与邹堡主相交数十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的伪君子,墨公子请放心,江湖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邹洞天知道自己刚才跃身而出争夺盟主之位的动作会被沙肖天记恨,却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狠心丝毫情面也不留,当下急得几乎呕出血来,“沙肖天你……!”   还没说完就被那弯下腰来似乎准备扶他的汉子卸了下巴,他惊得抬手就是一掌拍去,汉子冷哼一声化开他的掌力,点住他的穴道,用下面人听不到的声音诡笑道:“好戏总是要慢慢上场,别扰了洒家的兴致。”   说完就恢复了一脸严肃的模样,拎着他下了擂台丢给林家堡的人,和犹然有些气息不平的墨逊雪一起回了夙建帮所在的地方。   李大兆起身拍了拍墨逊雪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墨逊雪的气劲一松,重锤砸在了地上,他眼眶红了红,不过最后还是撑住了,挺直着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对面天下宫的宫主阮鸣毓嘴角带笑地瞧着这边,兴致盎然的,好像在看风月场上的姑娘们唱曲儿似的。   很多人的眼神都有意无意地瞥向墨逊雪,有同情有叹息,也有听闻他的遭遇而鄙夷的恶意,墨逊雪都兀自承受下来,他的眼神是一种解脱后的安然麻木,精疲力尽一般,仿佛此时给他一刀,他也懒得抬手去反抗。   苏日暮看了他一眼,忽然在想,如果不是有甄侦和阜远舟,他大仇得报之后,想必也是这般生无可恋的模样。   ……这也是甄侦和阜远舟最怕的一件事。   不过现在,他还不想死。   夏侯世家这边,夏侯民游看着林家堡那边一身狼狈的邹洞天,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不是人人都说邹堡主侠肝义胆为人正气吗?他怎么会做出这等丧辱天良的事情来?!”   夏侯民令戳了戳他的额头,“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别这么死脑筋,以后认人认准点。”   沙临志皱着眉头,不知为何总是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柳天晴拍拍他的肩膀,眉目淡然,“怎么了?”   沙临志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道:“邹伯父是我爹的至交好友,我有些担心……”   夙建帮之前搅得江湖风波不断,此时又出了一个墨逊雪寻仇当场,他隐约已经觉得事情不对劲了,这个夙建帮崛起不久,势力不足……恐怕目的不在夺取盟主之位上吧。   邹洞天和包囿都是沙肖天这个圈子里的人,现在一个落水了,其他两个人能不能真的独善其身?   柳天晴顿了顿,似乎在想什么合适的措辞,最后还是只道了一句话:“有什么事,我帮你。”   背着一把破剑的十三岁少年稳稳当当站在那里,用一种谁也无法否认的认真对他说会帮他,沙临志怔然望着他许久,鼻翼微酸。   沙肖天生他养他,光阴悠悠二十年,竟都不如这个少年带给他的这一瞬温暖。   一场插曲下来,日头也升到了正当空,沙肖天立刻宣布比武暂缓,示意众人都去吃午饭,希望他们别都围在这里看热闹。   虽然证据还没给出去,不过林家堡那边已经乱作了一团,人人都已经将邹洞天当成了杀人凶手,将他捆地结结实实恨不得就地处决,沙肖天和少林峨眉等几个位高权重的过来劝阻,平息骚动。   制造风波的源头夙建帮这边毫无压力,李大兆还笑眯眯地邀请阜远舟几人去吃午饭,被阜远舟婉拒,只道下午还会过来。   李大兆乐呵呵地说欢迎之至。   夙建帮有人穿过人群跑来,交给他一份东西,他递给刚才那个汉子,示意他把这个交到林家堡那边。   果不其然,那边更加乱套了。   看着那边闹剧一般的哄乱,阜怀尧把玩着手上的银色指环,收回了视线,淡淡道:“名利财势,酒色熏心,攀龙附凤,踏人上位,江湖和朝廷,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阜远舟护着他往外走,若有若无地笑了笑,“人来来回回为了不过都是那几样,不是谁都能像皇……哥你一样,舍得将大半辈子赔在玉衡江山上。”   “人都是自私的,我站在这个位置上也不要万世功德,不过是想你……”话说到一半,阜怀尧才察觉到自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当下有些不自在地收了声。   尽管已经正面自己和三弟的感情,但是如何相处还是天仪帝陛下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太过亲密的举动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最为合适。   突然停顿的声音让阜远舟下意识地朝他看去,敏锐地捕捉到男子看似冷淡平静的面孔下的一丝不自然,心里顿时柔软成一片,在宽大的袖袍下紧紧与他十指相扣,“在远舟心里,你永远是最值得敬佩的大英雄。”   阜怀尧无可奈何一般摇摇头,“你啊……”   在你心里,我总是千般百般好,如此深情厚意,叫我如何还得起?   后头跟着的苏日暮背着画轴很是忧郁——他家甄美人到底去哪儿了,他真的不想围观自家好友和顶头上司亲亲密密卿卿我我拖小手啊……   ……   说是暂且休息,其实时间不长,占好了位置的江湖人一般都懒得走动,大门大派的就派几个弟子去买饭菜,其他人早有先见之明地准备好了干粮。   有钱有势总归有好处,魔教的人早就在武林大会会场旁边安静的小树林里准备好桌椅饭菜,除了在夏侯世家那边的沙临志和柳天晴,其他几个人都已经在这里了。   连晋看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就不禁无语——其实习武之人少吃一顿也没什么的,若不是有陛下大人在,恐怕永宁王殿下都懒得跑出来吃一顿,可见有了爱人什么的是一件多么奢侈败家的行为啊……   面对自家大元帅投过来的红果果的眼神,饶是镇定如阜怀尧都忍不住想要扶额了。   阜大神才倒是毫无压力,愉快地给自家兄长布菜。   刚用完膳,饭菜还没撤走,阜远舟忽然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小树林也不算大,他抬起头便看见几个白色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大有闲庭散步之意,为首的男子眉眼邪美,身形高岸,正是天下宫的宫主阮鸣毓!   阜远舟意外,有闲心跑出来吃饭的除了他们就是天下宫的人了,刚才魔教教众报告说他们在小树林另一边的时候他没太在意,没想到对方居然会散步到这里来。   而且在看到他们之后,阮鸣毓出乎意料地调转方向朝他们走来了。   宫清和连晋交换了一个眼色,又齐齐看向阜远舟。   苏日暮神经本就绷紧,此时更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阜远舟悄悄一掌拍在他背上,卸了他的力,低声道:“见机行事。”   阮鸣毓带着天下宫的人走了过来,目光不着痕迹扫过众人之后落在阜远舟身上,眉目带笑,自是一派风流之意,“天下宫阮鸣毓,冒昧打扰了。”   若不提他那轻佻的眼神,这番举动倒是有礼得很。   阜远舟站起来,温文笑道:“阮宫主大名,如雷贯耳。”   见他似乎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阮鸣毓挑了挑眉,“刚才在夙建帮的位置上见过三位,不知能不能问上一问,三位和夙建帮是什么交情?”   不问他们是不是夙建帮的人而是直接问什么交情?——阜远舟笑容不变,“不过是一面之缘,李帮主重情,借我们几个位置凑凑热闹罢了。”   “我还当是夙建帮卧虎藏龙,有一位绝世高手呢!”阮鸣毓望着眼前的俊美逼人的青年,似叹非叹道。   阜远舟一时摸不清他的意图,顺着他的话题道:“莫不是阮宫主屈尊过来,是想请上一战?”   话语里八分玩笑,两分试探。   “美人当前,岂能做这般无礼之事?”阮鸣毓却是笑盈盈否认。   众人一愣——什么美人?   阜远舟眯了眯眼,“阮宫主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啊……”阮鸣毓眼波流转,冷不丁地转向阜远舟旁边眼神淡漠的华贵青年,对方殷红的泪痣勾出狭长眼眸的三分妖冶,黑衣衬得他瘦削颀长,霜白的脸庞如玉一般叫人挪不开目光。   他唇角挽出绚烂笑意,伸出手,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把——捏了捏阜怀尧的脸。   阜怀尧:“……”   阜远舟:“……”   苏日暮:“……”   连晋:“……”   宫清:“……”   一股凄凉的夏风卷起一片叶子扑腾扑腾飘过。   这个世界是不是……正在发生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阮鸣毓意犹未尽地收回了手,意味深长地舔了舔自己的唇瓣,彬彬有礼道:“不知美人如何称呼?”   阜怀尧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心里千思百转——这到底是刺客呢还是刺客呢还是刺客呢?   ……   第三百二十八章 阮鸣毓   “话说,刚才那是调戏吧……?”连晋戳戳旁边的两个人。   苏日暮默了片刻,“你们猜,这位爷知不知道自己被调戏了?”   宫清:“……”   三人动作一致地瞥向那个面瘫着脸的黑衣帝王,对方面白如玉,神情肃然,负手而立,自是一派大家气势,颜容湛然若神,眸似寒星眉如墨,当真是个一等一出彩的人物,可惜平日里寒气太重,哪有几个人敢直视他超过三秒钟?   连晋深沉地道:“其实真的是个美人,不是么?”   苏日暮:“其实你也想被子诤追杀,不是么?”   宫清:“……”   三人又动作一致地看向正随手抄起一根树枝和阮鸣毓打得如火如荼的阜远舟,此人脸上带笑不知能迷倒多少少女,可惜下手的动作完全堪称得上凶残二字,饶是以武艺高强著名的天下宫的宫主都被这雷霆之势的攻击逼得连连后退,收起轻慢之意,不然狼狈的是他自己。   连晋摸了摸鼻子,“把天下宫宫主打死了这种事,真的没关系吗?”   苏日暮挑眉,“你调戏一下这位爷试试,就知道有没有关系了。”   宫清:“……”他能不能装作不认识这两个毫无压力看热闹的人!   阜怀尧看着打得风生水起的两个人,木着脸研究了许久,判断这个人真的不是刺客之后才淡淡道:“子诤,回来。”   至于调戏神马的,天仪帝表示他真的不知道什么样的尺度才叫做调戏。   兄长大人发话,怎么样也不能不尊,阜远舟再不甘心也只能收手,再说敌我情况不明,他不可能真的一剑劈了阮鸣毓。   “哥!”虽然说是这么说,不过阜远舟走回天仪帝身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控诉了一下。   阜怀尧无奈地摸摸他的脑袋安抚安抚。   阮鸣毓虽然被打得措手不及,这会儿又被对方果断的收手弄得措手不及,不过倒也不见狼狈,好风度地整整微乱的衣襟走过来,笑意吟吟地来回扫视二人一番,道:“刚才多有冒犯,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阜远舟眼神森森地看向他,“不见怪,阮宫主闪远点我们就不见怪。”   阮鸣毓丝毫没被他的眼神吓跑,目光仍然落在阜怀尧身上,“我只是想与这位……公子结识一下。”   一根树枝“噌”的插到了他脚边,阮鸣毓低头看了看被钉在地上的衣角,笑容不变。   阜怀尧继续无可奈何地拦住了大有继续找根树枝把这个天下宫宫主钉在这里的意思,开口道:“鄙人姚淮,不算是江湖人,阮宫主无需特意前来结交。”   阮鸣毓眼睛微微一亮,笑容加深,邪美的容貌更是风流十足,“能认识姚公子这般出色的人物乃是三生有幸,不知……”   阜远舟彬彬有礼地打断了他的话,“武林大会马上就要继续了,我们准备回去,还请阮宫主让个路,谢谢。”   阮鸣毓看看他,再看看对他的魅力无动于衷的“姚公子”,颔首,“嗯,我们正好同路。”   “……”阜怀尧有些忧郁。   “……”阜远舟几乎没用眼神杀死他。   于是,这短短的一段路就在阮鸣毓时不时地和阜怀尧搭讪以及阜远舟温文尔雅却效果十佳的拦阻中结束,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阜远舟和那位举止轻佻的天下宫宫主有多熟悉呢!   对此天仪帝大人表示有点压力,他好像有点意识到了自家三弟这么马力十足侃侃而谈的举动背后的意味了。   倒是连晋和苏日暮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见他们针锋相对的时候肚子里几乎笑得打跌,宫清嘴角直抽,快手快脚地把连晋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货拎走了。   擂台上已经重新开始比武了,林家堡那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拿到证据之后也没把邹洞天带走,只是把他捆在那里晒太阳,极尽侮辱之意,可见他们对这个人的厌恶之深,谁都能看出些许端倪。   阮鸣毓一再立邀阜怀尧去天下宫那边坐下,不过被阜远舟忍到快要咬牙切齿地婉言拒绝了,然后风风火火把人带走了。   李大兆看到了他们气氛古怪地回来,都禁不住探究地多看了两眼。   阜远舟也没和他客套,点了一下头便算作是招呼。   苏日暮斜眸看在眼里,李大兆和他们同行了一路,他因为心不在焉所以没有注意,这会儿看来……他觉得阜远舟和李大兆似乎比他想象的交情要好一些?   因为上午的墨逊雪的意外,所以现在比武重新开始,不少因为看到武当掌门林家堡堡主等人上场所以死了心的人又死灰复燃起来,现在上面比着的人就是两个不大不小的门派的人。   夏侯世家那边,沙临志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靠向旁边的夏侯家当家,“民乐,几个世家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夏侯民乐也没怎么注意擂台上的比武,若有若无地看向旁边几个没什么精神的世家当家那边,眉头打了个结,“我也觉得奇怪,刚才去探了一下口风,他们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说话吞吞吐吐的。”   “难言之隐?有什么事能让他们连盟主之位都不要了?”沙临志觉得不可思议。   比起那些江湖散侠,盟主这个位子对大门派和一些武林世家来说更为重要一些,行走江湖,吉凶难料,自然是靠山大的才不容易出事,真的有什么事,头上顶着个名号也才有说话的分量。   夏侯民乐表示不太清楚。   虽然同为武林里比较有影响力的世家,不过一来夏侯老爷子走得早,夏侯三兄弟和他们的家主差了一个辈分,交情不是很深,而来当年正邪之战夏侯家是提前退出了的,和这几个参战到了最后死伤无数的世家自然有了些许隔阂,对方有事不告诉夏侯家,倒也正常。   沙临志有些不安,回头去看了看不远处被人叫出去的柳天晴——叫人的那个他记得是永宁王身边的人?   阜远舟这边也没关注擂台上的轮番打斗,只是眼神幽怨地看着自家兄长。   阜怀尧被他看得啼笑皆非,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些太过亲密的动作,只好低声问:“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阜远舟垂了垂眼帘,有阳光的碎影透过头顶的遮阳棚子的屋顶缀在笔挺的鼻梁上,闪烁着在睫毛上跳舞,好似格外温驯美好的模样,可惜说出来的话可就不怎么美好了,“果然应该把大哥你关在乾和宫除了我谁都不能见才是最好的选择啊……”   他的语气幽幽,仿佛真的说到做到。   一向镇定的阜怀尧都没忍住脊骨凉了一下,“为什么?”   阜远舟的指尖点在他的唇角,目光来回掠过,“这样你就不会沾花惹草招蜂引蝶了。”   阜怀尧尴尬地把他的手抓下来,反而被对方顺势握在手里,远远比不上自家三弟肆无忌惮的天仪帝不自然地往左右不着痕迹地看了看,确定没太多人注意到之后才半是宠溺半是纵容道:“听话远舟,别胡闹。”   阜远舟眼里的冷意瞬间被驱散,他握着对手体温微凉的手,不甘不愿地咕哝道:“再有下次我就折了他手脚做成人棍!”   阜怀尧眼里微不可见地散开一抹笑,“别闹脾气。”话是如此,却没半分责怪的意思。   光明正大偷听的苏日暮撇嘴——有本事陛下你大声点呵斥一下子诤,这种语气,打情骂俏都没这么腻歪!   阜怀尧自然不知道苏大酒才各种羡慕嫉妒恨的心思,道:“远舟,这个阮鸣毓不太对劲,是不是认识你?”   阜远舟抽抽嘴角,“我怎么会认识这种人渣。”   阜怀尧有些困惑,“那他为什么要接近我们?”   以对方的身份,何必来结交他们两个在江湖上“籍籍无名”的陌生人?   阜远舟又幽怨了,“还不是哥你招惹的……”   阜怀尧几乎想要不顾形象落下几条黑线了,无奈道:“这件事你要记多久?”   被叫做美人什么的黑历史,赶紧赶紧忘掉!   阜远舟只是幽怨地看着他。   阜怀尧仿佛又看到了以前被了残红影响而可怜兮兮像是发霉了的蘑菇的三弟,有种扶额的冲动,也懒得兜弯子了,“天下宫是哪个势力的人?”   阜远舟也只好正色起来,摇头,“暂时还不清楚。”   天下宫实在是太低调,包括沙肖天恐怕都没料到他们会出现在武林大会上,阜远舟本来还猜想这会不会就是自家兄长在江湖上的势力——毕竟这种韬光养晦的风格真的很相似——不过现在看来……呃,其实也不是不能排除这个可能的。   阜远舟想起阜怀尧选拔下属官员的眼光委实有点问题一众亲信都很是奇葩,眼皮子抽了抽。   阜怀尧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了,否认,“不是我的人。”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阵喧哗声,两人抬头看去,原来是峨眉派的掌门静泉师太上台引起了轰动,打下了几个对手之后,在海斛门门主包囿准备起身的时候,雪朔山庄的庄主玉不谢抢先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身落在静泉师太对面。   沙肖天狠狠地看向包囿。   包囿好似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一样,只是握着兵器的手紧了紧。   苏日暮皱眉看向阜远舟。   阜远舟眼神一闪,意味不明地道:“这趟水,越来越混了。”   ……   第三百二十九章 包囿   刚才天下宫和紫危楼都派了人出来参战,紫危楼那边更是连堂主憨汉子尹旷芮都上了场和静泉师太交过手,一向低调的雪朔山庄一直却没有动静,众人还当他们只是来凑凑热闹,没想到一出手就是庄主玉不谢亲自来——   他素来特立独行踪影难寻,这次居然会来分一杯羹,委实叫人出乎意料。   不少人都看得蠢蠢欲动起来。   虽然武林大会召开之前江湖上的人都热血沸腾,昨天也打得热火朝天,不过今天上场的武当掌门、邹洞天、夏侯民乐甚至是夙建帮的墨逊雪等人展现的实力却叫他们明白自个儿没什么指望了,倒不是除了大门派之外的人都是花拳绣腿,只是出色如鬼刀宫清这样的人不屑于争权夺势罢了,要知道,一个独来独往的武林盟主总归不太合适。   而邹洞天的下马、武当峨眉几个百年大派的崛起、紫危楼天下宫和雪朔山庄的出现等等却是一个变数,让这次武林大会的走向变得扑朔迷离。   有人心里禁不住嘀咕,今年新帝登基,莫不是继朝廷党派大洗牌之后,江湖势力也要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杨柳亦依依,绕断离人泪,黑衣的青年身影稳重冷硬,带着白色手套的手中洁白的长剑却划出道道剑影,像是三月飘飞的柳絮般柔软,多情地缭绕在人的身侧,缱绻不离。   身在其景的静泉师太一点也不觉得感觉多美好,一开始她能仗着经验压制住这个成名已久的后辈,但是等对方摸清了她的套路,被压制着的就换成她了。   峨眉派走阴柔毒辣的路子,而玉不谢的一手栩柳剑法则是温柔多变,像是柳枝化作翩跹的少女,蝴蝶一般围绕在你的身侧,你想要捕捉她的倩影,却挽留不住那抹美好。   复见轻絮飞,飘雪九重霄,静泉师太似乎看到了半空中都是飘飘摇摇的洁白柳絮,大雪一样簌簌而落,对手黑色的身影都几乎成了杨柳映空的纯色夜幕。   柳絮飘飘然落地,静泉师太微低眼帘,看到那把洁白的长剑已经指到了自己的要害处。   玉不谢看她一眼,收剑,微颔首,“承让了。”   静泉师太这才吐出一口气,叹服道:“玉庄主好身手!”   围观的人群这才从刚才那因为剑气振荡而好似真的有轻絮飘飞的幻觉中醒转过来,发出连连惊叹。   雪朔山庄玉不谢的栩柳剑法很出名,但是真正见过的人就不多了,今天可谓是大开眼界。   包囿坐在自己的位置里,手在自己的武器上紧了又松,背后盯来的视线如针扎一样,但是他已经顾及不了太多了,在静泉师太下场的时候,他再也按捺不住,脚下一跺踏上了擂台。   沙肖天眸色一沉,他不用看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几大世家落在自己身上嘲讽又敢怒不敢言的眼神。   被自家养的狗反咬一口,人家能不看笑话吗?   沙肖天低下头,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勾起一抹冷笑。   敢咬他,最好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擂台上,包囿伸出自己的独臂,亮出了自己的量天尺,看着对方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海斛门包囿,特来向玉庄主讨教。”   他在十四年前就因为带着雷火弹去素家主宅,炸死素修枝的同时赔上了自己的右手,不过此时他用左手拿着武器,没有丝毫的不适感。   带着白色的手套的手滑过白色的剑身,玉不谢无甚情绪道:“包门主客气。”   无论人品如何,邹洞天和包囿都确实是一个武功好手,邹洞天是因为大意才被了解他武功弱点的墨逊雪打败,面对比沙肖天邹洞天低调一些却一肚子算计丝毫不差的包囿,他自然不能不谨慎。   夙建帮地盘那边,苏日暮紧蹙着眉头望着阜远舟,大有他不给一个解释就直接打上擂台去的意思,压低声音恼怒道:“你难道要我什么都不做?”   邹洞天已经被夙建帮捷足先登,谢步御接手了包囿,还要他来做什么?阜子诤明明答应过他不插手的!   面对他的火气,阜远舟倒是从容的很,平静地道;“自然不会算少你的那份,不过闻离,你不要忘了,不仅你是素家人,我也是。”   所以,大仇得报,他岂能不出几分力?   苏日暮看着他平淡的在一瞬酷似阜怀尧的眼神,那是一种永远没有回头意愿的坚决,忽然就泄了气。   ……阜远舟说的没错,这十四年来相依相靠,素家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素家,他没有理由阻止阜远舟。   他也阻止不了,他有预感,如果他无理取闹打断了阜远舟的计划,阜远舟肯定不介意打断他的腿把他丢给甄侦。   旁边,阜怀尧安抚地拍了拍实际上心情远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的三弟的手,发现他来到鼎州最大的一个作用恐怕就是稳住这个人的情绪了。   察觉到了兄长的安慰,阜远舟朝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重新看向台上激烈的打斗。   他的计划早已布下,只是变数总是太多,他不想承担像是曾经慕容桀的算计中种种阴差阳错那样子的后果。   若不然,他也不会带着阜怀尧亲自出现在这里暴露在宿天门的视线下,但是他需要随时调整他的计划。   ——包囿确实很强。   这是对阵之后玉不谢的想法,不过表面上看来包囿已经近五十岁,而他不到三十岁,怎么都是他吃亏,但是实际上作为刹魂魔教的右使,谢步御是天生的“血承”者——他的双亲都是叛出闻人家族的那批人的后裔,因为掌管着魔教实权所以二十年前没有被慕容桀选做撤至素剑门的一员,所以他看着年轻,但是真实年纪完全和包囿有的一拼,加之他的武功和包囿那种来路不明半路出家的不同,百招之后,两个人的差距明显拉大了。   包囿的心渐渐烦躁起来,他本来估计玉不谢的实力不应该有这么强的,但是这个青年的厉害出乎了他的意料。   可是,身后那股刺人的寒意目光却逼得他决不能退!   从晋安镖局总镖头薛义保死得突然开始,他就已经坐立不安了。   比起锋芒毕露的沙肖天和邹洞天,他要低调多了,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就甘愿被这两个人牵制!   而且薛义保死得太蹊跷了,他没办法不怀疑到沙肖天身上,尤其是本来功力出了岔子的沙肖天莫名其妙好了起来实力加强这件事更让他不安。   一定的是当年……当年素剑门那份内功功法,被薛义保拿走的内功功法,才能让他有如此变化!   沙肖天的狠戾他岂能不知,当年正邪之战暗地里怂恿当时的武林盟主发出召集令的人就是他,决定带着雷火弹去炸死素修枝的也是他!   薛义保的死肯定也触动了邹洞天,他今天才会这么快跳出去当出头鸟赌上一把,但是沙肖天之后对邹洞天说翻脸就翻脸的落井下石叫他简直从脚后跟凉到后脑勺——这是对他的警告!   可是他不能坐以待毙!   今天是邹洞天,他怎么知道明天就不会是他包囿!?   他有他的海斛门,他有他的家人……他更不想莫名其妙去死!   坐着下面等着等着有一天沙肖天会杀了他,站在擂台上败退了下去沙肖天也会恼羞成怒暗地里杀了他,与其二者择一,与其死,不若拼上一把!   只要他打败玉不谢,打败其他人,再打败沙肖天,得到武林盟主的位置……他就有把握扳回一局!   擂台下,阜怀尧一下子就察觉到了身侧人绷紧的身体,不明所以地往旁边看过去一眼,素来都会回他一个笑容的阜远舟却意外没有发觉到兄长的眼神,只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上面两个交错的身影。   会发生什么事?——阜怀尧挑眉,跟着他一起聚精会神看起来。   察觉到对方的战意再度高昂起来,玉不谢眼神一闪,立刻加快了攻势,洁白的剑影像是飞絮一样飘舞,将包囿整个人围拢在攻势之下,围观的人群几乎看不清里面的人的动作。   却正合包囿的意,他抵挡着玉不谢的剑势,嘴角勾出一抹诡谲的笑意,握紧了手里的量天尺,猛地前扑,量天尺以刁钻的角度打向玉不谢心口以上的位置,腰上却是露出了一个破绽。   玉不谢本能地下沉手臂攻向他的腰,借此逼退他这一记攻击。   包囿露出得逞的快意笑容,但是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因为玉不谢还没做完下沉手臂的动作,整个人就猝不及防向后一跃,没握剑的手凌空一抓。   包囿有一瞬的头脑空白,似乎反应不过来对方做了什么。   玉不谢飞速后退几步之后,往自己手上一看,脸色遽然大变,“七月炙火针!?”   不知是不是真的被吓到了,这个话都不怎么多说的黑衣庄主竟是惊呼出声,叫在场的人听个分明!   沙肖天的脸色也豁然一变。   不仅是他,在场的人几乎都变了脸色,能动的都齐刷刷后退了几步,甚至有人举起了武器,几个武林世家那边的当家都一下子站了起来。   阜远舟却一下子放松下来,脸上甚至带了几分笑意,隐隐约约藏在俊美的表象下。   本来还有些不解于一众武林人的大惊小怪,但是阜怀尧瞥瞥他,看他眼角隐含的细微表情,于是淡定了。   苏日暮狠狠皱着眉,本就心情紧张,突然从身后传来的大喊冷不丁惊得他几乎荆麟出手:   “为什么包门主身上会有七月炙火针?!”   这个嗓门实在太大,一下子把所有人都惊醒过来,整个会场立刻陷入一个震天喧嚣的环境里,而在苏日暮后面最开始喊话的夙建帮帮众早就没人理会了。   那个帮众口沫横飞地和旁边的人说话,苏日暮却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   擂台上,包囿浑身发冷地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好像应付式说完那句话之后就镇定地举高自己的手然后盯着他的玉不谢。   这个人手上寒芒闪烁,在阳光下一目了然。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包囿根本无法相信眼前所见所听,几近癫狂地看着玉不谢。   在刚才那样的情况下,怎么会有人能接得下七月炙火针?!   为什么……为什么玉不谢的样子就像是早就明白他会出这一手,而早早等着他出手了?!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擂台忽然一震,陷入不可名状的恐惧的包囿惊弓之鸟一般朝四周看去,竟是几大世家的家主齐齐落到了擂台上,牢牢将他围住!   其中东郭世家的家主东郭伏安走向玉不谢,颔首道:“玉庄主,麻烦你将你手里的七月炙火针借我一观,以待确认。”   语气里隐隐的愤恨感。   玉不谢爽快地把手里的三枚长针亮出来。   东郭伏安看着他白色手套上染上的蓝色痕迹,眉头一锁,又观察了一下那几枚针,到底没敢接下来,只沉声对主位那边的人道:“确实是七月炙火针!”   主位那边的沙肖天立刻拍案而起,“包弟,你……你竟然是七毒教教主?!”   ……   第三百三十章 陌生   七毒教。   这不完全算是一个教派,因为它只有区区七个人。   但是它却让人闻风丧胆,因为这七个人比一个教派还可怕。   七毒教是一个杀手组织,一个你敢给钱它就敢连皇帝都刺杀的组织——虽然目前还没人敢请他们刺杀皇帝。   没有人知道这七个人的具体身份,连七毒教教主都是单独联络他们。   七毒教很出名,却不是因为它的狂妄,而是因为它有足以狂妄的资本。   七毒教没有不敢接的单。   七毒教没有失败过的单。   七毒教教主更有一个独门无人复制的杀手锏——七月炙火针。   即使逃得开其他六个杀手的追杀,也没人能逃得过七月炙火针。   这种暗器用于无形,入肉无形,因为七月炙火针必须用内力打到身体深处,但是哪个高手出手的时候不带内力的?与七毒教教主交手的时候,谁能预料哪一次攻击里会带着七月炙火针?   而七月炙火针打入体内之后,内息就会混乱,像是素日里的内伤一样,并不能及时察觉是中毒,但是一日之后,人就会五脏六腑腐烂、七窍爆裂而亡,入体则无解,见识过因七月炙火针而死的尸体,没有人不会恐惧这种毒!   就像刚才,若是玉不谢没有察觉,七月炙火针打进他体内,包囿的量天尺也打在他身上,他内息混乱,自然会以为是被包囿的内力震伤,而且武林大会导致鼎州四周治安并不好,包囿赢了之后,只要在今天之内派出七毒教的人假扮成教主和玉不谢交手,那么明天玉不谢死后,就没有人会怀疑到他身上!   不仅是玉不谢,每一个和包囿交过手即将胜过他的人,都有可能遭此毒手,但是七毒教杀人需得提前七天递单子,他作为七毒教教主自然可以打破规矩,可是外人不知道,也就不会将他算在嫌疑人的行列!   想清楚此间关节,人人都忍不住心道一句——好歹毒的心肠!   七月炙火针就是七毒教教主的代表,所以当东郭伏安确定玉不谢接下的暗器就是七月炙火针之后,落到台上的几大世家家主都绷紧了神经严阵以待,主位上的沙肖天更是愤怒地拍案而起,质问声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意味。   包囿被他的字字悲切惊呆了——这个人、这个人岂能如此……   东郭伏安也很愤怒,掏出五份血红碟书,上面沾着七片曼陀罗花的花瓣,正是七毒教杀人前的通知函,“原来是七毒教教主你为了当上盟主煞费苦心,用碟书警告我们几大世家不能参与,否则就会受到七毒教誓死追杀!”   一句话,惊了一场人!   今天几大世家里只有夏侯民乐上场就叫人觉得奇怪了,没想到原来是海斛门门主、七毒教教主包囿在其中作梗,此等作为之不择手段,实在叫人不齿!   几大世家的眼神能把包囿射成筛子,他终于从失神之中醒转过来,辩解道:“碟书不是……”   “包弟!”沙肖天跳上擂台,打断他的话,痛心疾首道:“你怎么能做这等糊涂事!”   作为武林泰斗的圆孤方丈也徐徐而来,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包门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杀手行业是暴利,而海斛门因为管理不善导致银钱紧缺的事情早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包囿成立七毒教的目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玉不谢不着痕迹地后退一些,懒得搀和这些事情。   七月炙火针的名头太响,又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发现,这个罪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包囿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沙肖天,艰难地扯出一个笑脸道:“沙兄,你……你真的相信我会这种事吗?”   “我也不想相信!”沙肖天大叹一口气,当真情真意切一般,“可是证据摆在眼前,你叫我怎么办?”   可是包囿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一抹怨毒!   一切就像是历史重演,这个人方才对邹洞天落井下石也是这么斩钉截铁!   沙肖天果然不容他!   七月炙火针从来例无虚发,玉不谢却这么凑巧接住了,而雪朔山庄历来不参与武林事务,那么玉不谢突然出现……会不会就是沙肖天将他请来,特意对付他的!?   沙肖天明明知道他是七毒教教主的,因为七毒教就是在沙肖天的建议和支持下建成的,每笔买卖都分去了大批银钱,今天的碟书也是在沙肖天的示意下发出去的!   他身败名裂了,就不会争武林盟主的位置了,七毒教和海斛门也落入沙肖天囊中了,这不就正合他的意吗!?   怀疑在心中种下种子,就会迅速生长发芽,包囿眼中迅速充血,拿着量天尺就往沙肖天那边冲去,“沙肖天,你……!”   话音未落就无法再继续了,原来是几大世家家主见他反抗,生怕他要逃走,便迅速围攻于他,交织出一个战网,猛烈的攻击让包囿应接不暇。   沙肖天见他本想攻向自己,双唇颤抖,像是徒然老了几岁,“邹弟糊涂,你怎么也跟着糊涂?你叫为兄怎么办?……是为兄的错,没有看顾好你们啊!”   字字都似发自肺腑,仿佛真的兄弟情深。   擂台下的沙临志本来在包囿向沙肖天冲去的时候豁然站了起来,但是又见东郭伏安等人把他拦了下来,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   擂台上的沙肖天伤心至极,可是在他看来,为什么这么陌生呢……?   柳天晴忽然拽了他一把,把他拽回座位上。   沙临志不解地看向他。   “不要想太多,”柳天晴淡然道,“别忘了,你现在是朝廷的人,就算出面,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沙临志微微怔了一下,其实习惯了江湖漂泊,他总是会记得自己是武林中的妙刀公子,而忘记自己是为了报效国家而当上的武举武状元。   他也清楚,柳天晴这么说并不是叫他不要理会他的父亲,只是隐晦地提醒他,他的父亲不会要他出面的,更不会听他的话。   见对方总算没有再紧握着刀大有随时冲上擂台的打算,柳天晴也松了一口气,他师父叫魔教的人来传话,就是要他盯紧沙临志不要轻举妄动的,免得被牵扯进莫名其妙的风波里。   擂台上,包囿虽是以一敌众,但是因为几大世家家主忌惮他手里的七月炙火针,所以两相抵消,倒是打个旗鼓相当。   只是包囿处在围攻中心,丝毫不觉得轻松,几个家主岂会是花拳绣腿之辈,一来二去,空着的袖子早已经被绞得粉碎,他根本不能支撑太久!   沙肖天还在外面企图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包弟,当年我们三人意气风发的日子仍然历历在目,薛贤弟也和我们在一起,现在薛贤弟去了,你和邹弟怎么就误入歧途了呢?……海斛门出了什么问题你就不能跟我说说吗,何苦走着歪门邪道的路子?……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吗?你放下量天尺,那些罪过,我与你一同承担还不成吗?”   一同承担?!——包囿的招式渐渐慢了下来,很快就被东郭伏安等人用武器架住了,他却没在意,只是目光直勾勾望着沙肖天,“当年成亲之前,你也说过会和我一起承担家中的压迫,和我在一起,可是后来呢?”   根本没想到对方会被一件他几乎都记不住的琐碎小事翻出来,沙肖天脸色变了一变,盯着众人诡异的视线,无可奈何道:“当年是包弟年少无知,为兄不忍伤你,你岂能把为兄的戏言当真?”   包囿整个人都踉跄了一步,几乎撞上架着他的武器,他死死盯着沙肖天,像是眼睁睁看着一场梦在眼前破碎。   几十年了……   他比邹洞天薛义保他们要早认识沙肖天太久……   当年种种,美好幻灭不过种种,他还年少,还沉浸在一句承诺里兀自欢喜,隔日便见那人迎娶了城里首富的千金。   那人从不解释,只是偶尔在独处之时,用一种寂寥的歉意的眼神看着他,包囿看得心中绞痛,于是从不问,跟着沙肖天身边,用他如今的心狠手辣,看着他一次比一次陌生的背影,接受失去一条手臂的事实,一天天将过往埋葬,等着有一天,一切都能灰飞烟灭。   今天,包囿忽然很想知道当年的答案。   其实沙肖天如果告诉他,他爱自己的妻子,亦或者是为了父母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说是为了自己的宏图大业,他都不会意外,可是他没有料到,这个人用“戏言”二字,就轻轻巧巧将那时种种尽数否定。   包囿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破碎的右手袖子,看着架住自己的几大世家家主,看着围观的人群或讥诮或厌恶或漠然的眼神,忽然不明白他辛辛苦苦几十年,劳劳碌碌一辈子,创建了海斛门,组织了七毒教,爬到现在的高度,究竟有什么意义?   “只是戏言么,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包囿呢喃,手臂使不上力一般垂了下来,量天尺的一端重重砸在了擂台地面上,他望着沙肖天,用一种疲倦的眼神,“我承认,我是七毒教教主。”   他的声音平静,犹如万念俱灰,但是听到的人都由衷地升起了一阵战栗感。   从万人之上跌到泥泞里,其实不过是一念之差,包囿身为海斛门门主,若不是这一念之差,今天的他还能风风光光地站在高处,维持着他大侠大义的形象。   沙肖天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爽快地承认,愣了一下。   “七毒教所犯之罪,万死不能辞之,包某甘愿一死,”包囿缓缓道来,语气麻木,“只是死前还有一遗愿,还请诸位能够高抬贵手,圆我此愿。”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圆孤方丈也被他的配合弄得有些措手不及,顿了一下才道:“包门主但说无妨,贫僧尽力而为。”   包囿凝视着沙肖天,“……我希望死在沙盟主手下。”   ……   第三百三十一章 那句话   “……我希望死在沙盟主手下。”包囿开口,平静的语气就像是在迎接一场既定的死亡。   沙肖天怔了怔。   不止是他,在场的人都有一瞬的反应不能。   娇妻幼儿,偌大家业,在他眼里,竟是都不如死在谁手里更重要么?   海斛门的人都露出惊慌的表情。   他们的门主摇身一变变成了七毒教教主,如今若是死在沙肖天手里,那么他们该怎么办?   “沙盟主,”包囿注视着他,微顿片刻,“肖天,”这是一个曾在年代久远的记忆里唤过的名字,字音吐出喉咙的时候,他像是在喊眼前这个人,又像是在呼唤一个早已不在的人,“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帮我,也是最后一次我帮你。   似是戳中心中某处柔软,沙肖天微微动容,“你……包弟你这又是何苦呢?”   包囿没有什么感情地弯了弯嘴角,“你动手,总比旁人动手更好不是吗?”   沙肖天恨声道:“你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这不是你的风格,肖天,杀了我,七毒教就不存在了,这才是你该做的事情,不是么?大仁大义的沙盟主……”包囿似真似幻地呢喃着,“动手吧,肖天,许久没有切磋了,也不知你的八臂拳如今是什么境界。”   沙肖天皱着眉头。   圆孤方丈斟酌了片刻,道:“既是包门主遗愿,沙盟主不若便代为执行吧。”   只要教主死了,失了最叫人心惊胆战的七月炙火针,七毒教就不再成气候了。   几大世家家主对视了一眼,无声地交流一番,然后各自退后几步,将包囿和沙肖天一起围在中间,以防不测。   沙肖天慢慢走向背都似乎佝偻了几分的包囿,十指张握了几下,“包弟……”语气里无尽的为难之意。   “如果当年……”包囿开口,话到一半就断了,只留下一口说不明白的叹息。   沙肖天抬起手,紧握呈拳,“以前种种都是过往,包弟,你何必沉迷不悟?”   “不悟?”包囿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看到他都有些不自在,才阖上眼,掩下眸中的痛苦,“你说得对,是我执迷不悟。”   五指成拳聚起内力,沙肖天沉声道:“无论如何,你我亲如兄弟,若有来世……”   话音未落,拳头已经落下。   包囿却猛地睁开眼来,眸中怨怼发人心寒,声似孤鹰尖厉:“若有来世,你我定是不死不休!”   完全没料到放弃了放抗的包囿突然来此一招,沙肖天惊了一下,就见他一直看似虚握的量天尺由下至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向他的下盘!   “沙肖天,我死了你也别想……!”刺人耳膜的嘶吼骤然断掉,包囿看着打到自己心口的拳头,一缕血液迅速地从唇边滑落。   量天尺重重戳在擂台地面上,不远处是落了空扎在那里的七月炙火针,差之分毫,便与沙肖天的脚擦肩而过。   是他低估了这个人的武功……他怎么会进步如此之快呢?   包囿如是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的破裂声,还有四处流窜的寒意麻痹着他的四肢。   沙肖天正对着他,嘴角勾起冷笑,用旁人决计听不到的声音道:“包弟,我比别人都了解你,你岂会是心甘情愿送死之辈?”   你了解我?你究竟有多了解我呢?——包囿很想这么问,很想仰天大笑几声,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慢慢跪倒在他面前,伏倒在地上,喉咙里徒劳地发出漏风一般的赫赫声。   如果沙肖天了解他,为什么会不明白七月炙火针其实并没有对准他?   如果沙肖天了解他,为什么会不明白如果他没说他是执迷没说他们是兄弟,他就真的愿意死在他手里?   如果沙肖天了解他,为什么这些年风风雨雨他却永远看不见他站在他背后为他做力所能及的所有?   如果沙肖天了解他……   武林人群情激奋的喧哗渐渐离他远去,包囿眼前渐渐发黑,四周的一切被拉得模糊,越拉越远,拉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雨过天晴的午后。   那时,君尚年少我未老,小小少年郎并肩坐在墙头上,看着一边跑开一边回头冲他招手挥别的人儿,嘴角带出一弯笑意。   那一日,如果告诉他,若他同他在一起,他就有办法将包家不为外人所知的偌大产业都给他,不必委屈去当城中首富倒插门的女婿,今日种种,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仅剩的左手无力地张握着,几乎就要触碰到眼前人垂下的衣角,那人却嫌恶地退开一步,手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再也没有抬起来的力气了。   包囿的喉咙发出濒死的最后一声,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空荡荡握着空气的左手,不甘地闭上了眼。   那句始终未能说出来的话,终其一生都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了。   肖天……   “阿弥陀佛——”圆孤大师悲悯地道了一声佛号。   沙肖天盯着死在自己脚边的包囿,这个人死前最后一眼不知为什么叫他觉得在意,失去一个劲敌和知晓自己太多秘密的存在本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但是此刻为什么却又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胸腔里翻涌?   “沙盟主……沙盟主?”   被人叫了几声才回神的沙肖天猛地抬头,看向旁边叫他的人,“东郭家主?”   东郭伏安倒也不介意他这种态度,只当他是因为挚友死去而伤感,不过还是拿起了暗藏机关的量天尺,问道:“沙盟主,包门主的……遗体如何处置?”   沙肖天又看了包囿一眼,重新振奋起来,用可惜的语气道:“交回给海斛门吧,逝者已矣,就莫要再追究了。”   威胁已死,几大世家家主对此都很满意,也不在意尸体归之何处的事情了,大大方方地让哭丧着脸的海斛门门人过来收敛尸体。   一场变故,满场唏嘘,围观的人们都议论纷纷。   沙肖天走下擂台的时候,看到自己年轻的儿子独自站在那里,相貌英俊而眉眼正气,握着一把黑刀,沉稳叫人信赖。   他忽然有些恍惚,他的儿子什么时候成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了?   沙临志走过来,神色有些难过,“包伯伯他……”   无论包囿的人品如何,不可否认的是他真的对沙临志很好,在他的父亲都忙忙碌碌不在身边的时候,这个独臂的男人总会笨拙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教他学武,带他出门走走。   沙肖天却脸色一沉,低声呵斥道:“一个喜欢男人的变态,以后都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沙临志愣住,连沙肖天什么时候重新端起惋惜的表情擦过他的肩膀离开都不知道。   他背对着主位上冠冕堂皇安抚着因为突发意外而骚动的人群的沙肖天,迷茫地看着前方。   明明是两父子,为什么他们连走的路,都是背道而驰?   ……   擂台下,阜远舟眉目弯弯勾出一抹笑,唯见君子端方如玉,姿仪绝世,“闻离,这场戏,看得舒心不舒心?”   苏日暮慢慢将目光从被抬走的尸体上收回,语调平平道:“真是一场跌宕起伏的好戏。”   戏场上的人生,人生上的戏场,从来都是有限温存,无尽心酸。   平生不过悲喜一世。   阜远舟的眼里压抑着一抹暗色,不寒而栗的冷意在蔓延,“老天都是没眼的,不过我不介意推动一把因果循环,他们今日的果,不过是偿当日的因。”   阜怀尧终于不再看林家堡那边眼神癫狂的邹洞天,回转过头,拍拍身侧人的手臂,“远舟,我渴了。”   “嗯?”阜远舟眼里的晦暗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伸手到侧边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送到兄长手边,“有点烫,哥你小心点。”   “嗯。”阜怀尧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帮我剥个橘子吧。”   “好。”剥着剥着,“哥你胃不好,不能吃太多。”   “给你留一半。”男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如是道。   “呵~”   苏日暮看着阜远舟淡淡微笑的侧脸,有些怔愣。   他似乎有些明白阜远舟的执拗了。   如果有一个人时刻注意着你的心情,能用一句话一个举动叫你忘记所有负面的情绪,放弃手上所有的动作,做再小的事都能满足地露出笑容……你也不会愿意舍下这个人的。   每一届武林大会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插曲,包囿的事情也不过是一个小高/潮罢了,尸体收敛之后,众人激动的情绪也褪了下去,等着比武的继续。   江湖就是如此,潮起潮落时代更迭,很多东西,江湖人记得,江湖早已记不住了。   没有了七毒教的威胁,几大世家的家主就少了几分顾忌,陆陆续续跳上了台。   不过等玉不谢打趴下两个之后,实力相当的其他家主就熄了争霸的心了——没办法,打不过就别去丢脸了,他们可丢不起。   玉不谢的强悍超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一时间冷场了片刻。   就在此时,一抹紫影忽然飘飘荡荡落在台上,像是一朵紫莲,悠悠然落入水中般的灵巧。   宽大的舒袖长袂紫纱衣翻滚出翩跹的弧度,曲线优美的身体被裹在其中,长发跳动,轻轻落在膝下,长眉,水目,琼鼻,朱唇,阴柔的男子有着比雪更晶莹的肤色,嘴角含笑似讥似嗔,教定力不足的男男女女都看痴了心。   ——危险,却又雌雄难辨的魅惑。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一瞬满场俱寂的效果,轻声一笑,比那妖狐还要魅人的嗓音如水一般淅淅沥沥钻进人的心底里,“申屠谡雪,来想玉庄主讨教一番。”   不过短短几个字,语气绕得千回百转,连晋已经能看到有人掩鼻而逃,不过他已经没有调侃的心情了,凝重地站直了身子,“他怎么会在这里?”   平民百姓江湖群雄自然不会认识这个勾人心魂的“美人”是什么人,他们几个却是清清楚楚,这不是别人,正是池尤国来访使者——国师申屠谡雪!   他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连晋几乎没破口大骂出声。   他当然知道申屠谡雪会武功,而且武功还不低,但是他更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要是他在武林大会上出了事,池尤会不会立刻有借口发兵打过来?!   夙建帮地盘那边的阜怀尧也是忍不住扶了额,他就知道,申屠谡雪是绝对不会这么安分的。   不过,申屠谡雪在这里,他把不会武功的闻人折月丢哪里去了?   阜远舟也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申屠谡雪也不知算不算是宿天门的人,不过还好他在看到紫危楼天下宫一溜儿的意外之后就预料到事情不会太尽如人意,出了申屠谡雪这个变故倒也不算手忙脚乱,只不过要他暴露一条暗线……   阜远舟的眼神投向了主位。   真是怎么想怎么觉得不爽啊……   第三百三十二章 缠斗   擂台上,玉不谢看着对面那个能叫人迷了心神的紫衣男子,一向肃然的人也露出了皱眉的表情。   他觉得棘手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这个人的身份,更因为这个人的六韵魔音。   打打架杀杀人都不是问题,可是就是那种迷幻人心的东西,从来不是他的专长。   不过不擅长也没办法,这会儿又不能直接认输下场,玉不谢只能叹口气,在众人大惑不解申屠谡雪是什么人的时候抢先发起了攻击。   从峨眉静泉师太到包囿再到几大世家的家主都不是好对付的,已经打过几场的玉不谢本身就吃亏,只能以这种抢攻的方式压制对方,尽可能让这个人不发动六韵魔音了。   只是等交上了手,玉不谢才发现他预判错了一点,就是申屠谡雪的轻功。   太快了……   本想闪避下盘的攻击,却让腹部受到重击,玉不谢捂住胃的位置急速后退躲开一击飞踢,胃液翻涌的感觉叫他直皱眉。   申屠谡雪的武功其实不算得上一流,但是他的轻功完全可以弥补这一缺憾,再加上那蛊惑人心的声音……   “左边。”他轻声道,柔软的嗓音像是耳鬓厮磨的情人。   玉不谢下意识防备来自左边的威胁,右侧的肩膀却陡然挨了一掌,玉不谢狠蹙着眉看着那个嘴角带着愉悦笑意的男子,对方的态度就像是猫戏老鼠。   习剑者的轻功本该是不错的,但是对上这个人……玉不谢除非是在没有消耗体力的全胜时期,才能用栩柳剑法克制对方的速度。   这个人如果不能合作,而是处在对立面,就必定是一名劲敌!   玉不谢升起了一股无与伦比的危险感,目光也从素来的严谨变成了狠辣,手中坠絮剑受到内力的牵引,发出细微的共鸣震动。   申屠谡雪意味深长地低笑,笑声里都似乎带着小勾子,勾得人魂魄都快飞走了。   玉不谢却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的举止像是挑衅,心里的怒火也慢慢涨了起来。   场边的阜远舟忽然猛地朝他打了一个手势——勿要恋战。   玉不谢一愣,眼神瞬间清明,急退数步,正好闪过申屠谡雪的一掌,出了一头冷汗。   他太大意了,竟然中了招。   申屠谡雪见他退开,也没有乘胜追击,反而耐人寻味地瞥向了夙建帮那边的地盘,不过脸上也没有刚才玉不谢认为的挑衅的颜色,倒是带着三分戏谑,好似游玩一般的悠闲表情。   暗叹一声六韵魔音委实可怕,玉不谢淡然拱手道:“申屠公子武功高强,不谢甘拜下风。”   说罢,便旋身离了场,叫以为二人之间会有一场生死比拼的人都有一种期待落空的感觉。   申屠谡雪倒是不介意,轻柔的声音像是丝绸一样滑出他殷红的唇:“还有哪位赏脸上来,让我纵观玉衡精深武术?”   这般绵绵软软的语气能叫人直接酥了半边身子,尽管被一个外族人踢馆是一件面上实在不好看的事情,但是一时间哪里有人敢上去迎战,唐突了美人?   阜远舟将目光投向少林圆孤大师那边。   他自然是不便出面的,苏日暮也不到出现的时候,这个人的六韵魔音也许只有修心养性武功高绝的圆孤大师能够抵挡……?   其实江湖就是个武功低微者拼武功种类,一流高手拼眼力和谁内功高深的地方,申屠谡雪轻功之高叫人眼花缭乱,内力之高足以支撑六韵魔音,即使拳脚功夫不算顶尖,可是也叫人奈何不了他。   就在圆孤大师也在想要不要下场的时候,擂台西面的二层亭子里忽然传出了动静。   “不若让詹某来领教领教申屠公子的高招吧。”男子低沉微哑的音线悠悠荡荡溜出了紫色纬纱的缝隙,紫危楼两位堂主——憨汉子尹旷芮和蜥蜴郑熙都站了起来,恭敬地低下了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刷拉拉飞了过去。   苏日暮脑袋一歪,也好奇地往打量。   一直安安静静的半个亭子里,慵懒躺着的人儿总算动了,伺候的侍女的两双素手柔若无骨地掀开了纬纱,身形瘦削的华服男子缓然踱步走了出来,盛夏的阳光倏然落了下来,打在他的身上,似乎不堪其扰一般,他微微不适地眯了眯眼,暖阳的碎影在那鸦翼一样浓密的睫毛上跳跃着动人的舞步。   所有人都有一瞬屏住呼吸的冲动。   男子伸出一只手挡了挡眼前的强光,丝滑的紫色手套裹紧了整只手,除了脸庞和略微滑落的衣袖间露出了一线雪白,全身上下就再无露出的地方,他好像真的不适应阳光,肤色都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色也是极淡的颜色,唯有一头乌发,是对比鲜明强烈的浓黑,收拢在檀木发冠中。   他着一身极为华丽的丝绸长袍,颜色是近乎于黑的暗紫,银线滚边,黑丝描就的黑色麒麟仰天长啸,从左腰一路蜿蜒至右摆,他那眉眼仿佛用工笔一笔一划细致地描绘而成,很难以用俊朗英气抑或是秀气优雅之类的词来形容,唯独留在人的印象的,是那种江秋寂寞、万古凄清的气质,遥遥一眼,就叫人生了距离感。   同样是一身紫衣,如果说申屠谡雪是魅惑的代名词,那么这位紫危楼楼主便是神秘的写照了,他明明是站在黑暗无处遁形的阳光下,却给人一种正在置身于幽深古穴的感觉,古老的幽魂乌漆忧悒的双眸虚无缥缈一般缓慢眨动,启唇便是倾家覆国的亡灵悲曲。   紫危楼楼主的目光终于定格在了申屠谡雪的身上,他扬了一下眉,足尖轻点,便飘飘忽忽落到了擂台上,他开口,声音微微嘶哑,像是风寒入骨没有治好一样的感觉,“紫危楼詹无伤,申屠公子,请了。”   好一手叫人叹绝的轻功!   如果说申屠谡雪的动作是轻灵的话,这位楼主的步伐便是鬼魅了,看得连晋在大热天里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大有冲出去找一碗黑狗血对准那个暗紫长衣的男子泼上一泼的冲动,“这个紫危楼楼主到底是人是鬼?”   紫危楼一直把这位楼主神神秘秘地藏起来连出个门都要严严实实包住不透半点风,该不会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不单单是连晋脑补太多,因为连宫清也有这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擂台上,申屠谡雪美得碜人,詹无伤诡异得碜人,真像是……妖魔鬼怪齐聚一堂!   不过身处其中的两人倒好似没有这种体会,遇到宿敌一般对视一笑,连阳光都骤然减弱了几分的感觉。   连晋不忍直视地捂住了脸——这种森森的想要找道士和尚收妖的感觉是神马!?   擂台上的两个人都没有带着兵器,刚才和玉不谢动手的时候,申屠谡雪几次用了掌、拳、指、爪,想来是样样沾了一点,詹无伤幽然地做了一个起手式,暗紫的手套滑出一抹残影,昭然是一手精绝掌法。   擂台下面,阜远舟蹙了一下眉,冷不丁道:“詹无伤的脸是易容的。”他的易容术虽然高明叫人叹绝,但是习惯了听舟的伪装,倒是能依稀辨别出一些蛛丝马迹。   正盯着擂台的苏日暮微微一愣,阜怀尧眉头略挑。   “不是吧……?”苏日暮下意识道,然后再仔细地注意了一下台上那个人的样子,自然的神态和眼角眉梢流露的忧悒……   他觉得有些惋惜了,虽然詹无伤给人一种神秘不可接近的感觉,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个人都有一种让人不忍心否认他的存在的完美。   不过正是因为太过完美,完美到了极致就是不真实,才让人在被这个人迷惑之后,从万千思绪里抽出还算清醒的一缕,提醒自己詹无伤给人的违和感。   不过堂堂紫危楼楼主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阜怀尧若有所思。   等申屠谡雪和詹无伤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整个会场都一下子静寂了下来。   不是因为太过震撼什么的,而是因为实在无法分心了。   他们两个人在都属在轻功上造诣非比寻常之人,不动则已,一动起来便是满场飘飞,动作之快完全已经是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串串的残影,不竭力去捕捉,甚至无法看到他们究竟真正身在何方,更不用提说看清楚他们打斗的一招一式了,很多人望了片刻之后都止不住晕眩地捂住了眼睛,只能从偶尔的肉体碰撞的动静里判断些许端倪。   不过在诸如阜远舟圆孤大师几个一流之上的高手眼里,他们的动作还是眼力所能捕捉到的,不过看的同时,他们也没办法去分心顾及其他。   申屠谡雪的攻击就像是他给人的感觉一样,绵软如水,流顺如丝,行云流水的写意中又纠缠着粘腻的缠绵,像是细密的蛛网,黏住了猎物的手脚,便不再肯松开。   詹无伤的掌法却和他这个懒意洋洋的样子截然不同,完全无法想象他苍白的皮肤下究竟隐藏着怎么样霸道的劲力,狠辣的掌风几乎能化成刀,拉朽摧枯的凌厉,扫过裸露的皮肤,都能看到上面擦出的微红。   苏日暮看得叹为观止,又对詹无伤的掌法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不过片刻就猛地想起来了,“子诤,这是三更催魂掌没有错吧?”   阜远舟也看了好一会儿了,这会儿慢慢地点头,“应该没错……三更催魂掌失传已久,若不是教中有所记载,恐怕现今早已无人记得。”   素剑门覆灭之后,他们两个练武的热情空前高涨,刹魂魔教里收藏的有关武功的东西都被他们翻了个遍,认识也不奇怪。   三更催魂掌的霸道简直可以和铁砂掌媲美,却又比铁砂掌恶毒上三分,对习武资质要求也极高,失传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过大名鼎鼎的紫危楼楼主会一些冷门厉害的武功,倒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   苏日暮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同样是情报头子,不过詹无伤是混江湖的,甄侦的混皇粮的,大抵会有同行相见分外眼红的气场吧,苏日暮记得他家甄美人虽然暗器一绝,但是会使剑也会用掌,苏大才子就被他用掌法折腾过几次,相较于詹无伤的狠戾,甄侦的掌法完全就和他这个人一样,,细密,柔软,唯美,不见一丝杀气,掌风拂过脸颊,就像是江南缱绻的烟雨温柔地吻过,恐怕连脖子被拧断了也无所察觉。   苏日暮几次都觉得甄侦的掌法看起来眼熟,但就愣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也许有空可以去请教一下这位紫危楼楼主……   苏日暮肚子里打起了歪主意,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家甄美人会不会抓狂或者自家好友会不会暴走——这位楼主大人可是身份不明的危险人物呢~~~   激烈的缠斗足足维持了一盏茶时间,两人毫无征兆地陡然分开,分别落向擂台的两侧,气息带上了一丝的不稳,对于两个形象近乎妖魔的人来说可谓是异常罕见。   紫危楼的堂主尹旷芮和郑熙都流露出了些微担忧之情,似乎鲜少看到自己的楼主动手到这种程度。   顶尖的轻功和势当力敌的对手就代表着体力的剧烈消耗,阜远舟也不意外这种情况的出现,不过他有些不确定,到现在为止申屠谡雪还没有动用六韵魔音,要是真的用上的时候,不知道这位号称江湖第一情报组织的头子能不能扛得住六韵魔音的侵蚀。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申屠谡雪和詹无伤在短暂的休息之后又再一次毫无征兆地身影交缠起来,比起之前的试探,这次绵延不绝的对掌声碰撞声夹杂着内力的对峙喷涌开,白热化的进展叫不少围观的人瞪大了眼唯恐错过一丝精彩的场景——即使他们完全看不清两个人的出招。   申屠谡雪悠然如闲庭信步的嗓音交织在其中,犹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般飘渺,甚至有种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声音的错觉,“三更无常催魂,五更阳世不留,三更催魂掌,阎王判命书,没想到居然还流传于世,詹楼主乃有福之人。”   最后几个字是贴近詹无伤的耳朵说出来的,一个字音兜兜转转了十八个弯子,连成一串淅淅沥沥砸在了耳朵里,滚进了人心里,连在擂台上的人都觉得这个魅人入骨的男子好像趴伏在自己的背上对自己轻轻耳语,恨不得将这个人抱在怀里揉进骨血里才难止住那股子被挑起的干渴感,何况是近在咫尺的詹无伤?!   可是事实上詹无伤在一瞬是没有动弹,好像僵住一般任由那双高山雪女一样晶莹如雪的手柔若无骨地缠绕到自己肩膀上,幽幽的体香缭绕在鼻翼四周,那只手暧昧地隔着暗紫长袍滑动过他的颈窝——只要微一用力按下去,他的琵琶骨就能粉碎个彻底!   就在申屠谡雪嘴角笑意扩大的一刹那,一股强烈的剧痛感却骤然袭击了他的手臂,原来是詹无伤猛地箍住了他落在面前的手,一个旋身狠狠将他甩了出去!!!   落地的动静连擂台的地面都没有惊动半分,暗紫的层层袍衣顺着微蹲缓冲力道的动作如同堆叠的云彩一样一圈圈铺开,詹无伤立定之后就站直了身子,眼睛耐人寻味地看着被甩出去的那抹紫影轻轻巧巧用脚勾住擂台的柱子打了个旋儿荡了回来,单膝着地重新落回擂台上。   申屠谡雪单手扶住那只脱臼的手腕,用力一推,“喀拉”一声就将错位的骨头送了回去,他抬起头,阴柔的面孔上没有丝毫生气或者疼痛的神态,只是轻轻柔柔地道:“詹楼主果然乃人中龙凤,申屠服了。”   这般无害绵和的语气,简直能叫欺负了他的人心疼惭愧到恨不得剖腹自尽以死谢罪。   可惜詹无伤也不知是不是的确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辈,无甚波动地望了他一眼,带着紫色手套的手随意弹去来了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淡淡吐出两个字:“承让。”   ——当真硬邦邦砸在地上都能弹起来蹦跶两下的语气。   申屠谡雪不但不生气,反而一下子轻笑出声,眼睛水盈盈的几乎能用波光粼粼来形容,“能有詹楼主这样的对手是申屠的福气,希望——有机会再战。”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翩然离了擂台。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霎时间掌声如鸣,四座叫绝,几乎把会场掀了个翻。   詹无伤独自站在擂台上,没有丝毫喜悦的表情,只是细致地检查了一番自己的手套,确定没有因为刚才剧烈的打斗而弄破之后才满意地作罢。   苏日暮皱眉,“他就是来玩玩的?”虽然是暂时落于下风,但是其实胜负还没完全分出,申屠谡雪这么轻易就松口说服了,真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随便,难怪詹无伤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高兴得起来才怪!   不过詹无伤这么耐得住六韵魔音的诱惑,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刚才他还下意识闭了一下听觉呢。   阜远舟见他已经不像早上来的时候那么如临大敌地坐着,而是渐渐恢复了本性,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也不枉费他布置下了那么大一个计划。   他就怕苏日暮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还没大仇得报,自己就先把自己拖垮了,赔上自己去报仇,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没等阜远舟把念头转完,苏日暮忽然就用放在膝盖上的画轴戳了戳他,“我说,你的计划到底进行到哪里了?”   语气里显然带着纳闷,原本他才是素家土生土长的长子,这会儿反而要靠阜远舟来打理一切,他真心有些觉得自己这些年委实混吃等死太过于颓废了,不然也不至于想要出力也无从下手。   阜远舟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眉目间很是平静,压沉的声线带着他一时所不能明白的复杂,“闻离,这不仅仅是素剑门和武林白道的恩怨,更是刹魂魔教和宿天门的恩怨。”   所以,我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刹魂魔教也不能,同样的,你也无法拒绝刹魂魔教在其中搀和的一脚,因为当年死去的人不仅仅是你的亲人,更是刹魂魔教所有人的至亲好友。   血债血偿,他们所失去的,所承受的,总有一天会用另一种方式还回到他们身上。   也许报仇并不是一件快意的事情,但是有的时候你总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些悲伤、痛苦、仇恨、绝望,并不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浅。   爱情和仇恨,永远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东西,罂粟之毒一样的存在,沾上了就脱不了手,不是么?   擂台上,又有几个人不怕死地上去了,无一不例外地被脾气似乎不太好的詹大楼主用对待申屠谡雪同样的方式把人丢了下去。   又一个倒霉鬼被丢下来发出叫人汗毛倒竖的惨叫声,看热闹的人里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拯救了一下这会儿的冷场。   “美人儿这般脾气不好,对身体可没有好处哦~~~”   可惜一出口,整个被盛夏阳光笼罩的武林大会现场立刻刮起一阵朔朔寒风,就是没有几只乌鸦应景地“嘎——嘎——嘎——”飞过罢了。   苏日暮想,这个口气正是耳熟到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啊……   阜远舟的一张俊脸刷拉拉黑下去一片,一把火在心头烧啊烧,恨不得从心口一直烧到西边那儿去,最后把某个人烧成渣渣!   阜怀尧又有了扶额的冲动。   再看向擂台西面,遮阳华盖下,紫檀桌椅边,一身白色笼纱长袍的年轻男子眉目邪美,端着青瓷的杯子,可不就是天下宫宫主、刚才胆大妄为掐了一把天仪帝陛下的脸的阮鸣毓么!?   围观的一众人等都用一种看天外来客的眼神直勾勾地注视着这个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贵族式纨绔子弟气息的白衣男子——原来天下宫宫主是个色胆包天的花花公子啊……   难怪天下宫一直以来这么低调,一定是担心这个不靠谱的宫主招惹了太多桃花债导致天下宫的名号完全不复辉煌吧吧吧!!!   于是众人把快要瞪掉的眼珠子的位置调整了一下,对准擂台上面被调戏的主角儿——   一身暗紫长袍的紫危楼楼主淡淡地瞥过来一眼,眉目仍然是带着那种远古而来的孤清冷意,苍白的肤色经过这么久时间的运动,竟然也没有丝毫活人的气血气息。   “你,”詹无伤伸出一只手,对准他,勾了勾,“上来,我们打一场。”   众人:“……”   天下宫宫主真是……咳咳咳,用自己的生命在进行调戏的大业啊……吾辈佩服,五体投地的佩服!   天下宫宫主阮鸣毓在武林大会上堂而皇之得到了一张战帖,表情也不显得慌张,反而露出一派风流笑意,一副满楼红袖招青楼薄幸子的架势,“既然是美……咳咳咳,詹楼主亲自邀请,鸣毓岂有不从之意?”   话音未落,就平地一跃而起,几个腾挪翻身上了高高的擂台,白衣飞扬动作潇洒,当真一派侠士风范——如果不论人品和他脸上那种游戏人间的笑意的话。   阜怀尧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中午的时候,他的表现似乎和现在差不多。”   阜远舟嘴角狠狠抽了一下——话说皇兄,你这么认真这么仔细地看着那个流氓研究了半天,就这么淡定地得出了这么个结论吗??!?   从某方面来说,永宁王殿下对于自己家的兄长大人的情商永远是那么的绝望。   不过对于天下宫宫主阮鸣毓来说,世界上最郁闷的事情不过就是你调戏了某位陛下大人,但是这位陛下大人完全不知道这个尺度是不是调戏,这才是最失败的,不是么,亲~~~   当然,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之前见面都一直没有看到阮鸣毓的武器,这会儿倒是他从腰上解下一条银链子,解释了众人的疑惑之情。   毕竟真正去学拳脚功夫的并不多,借助兵器往往能够发挥更大的杀伤力。   ……   第三百三十三章 谁的人   银色的链子不过拇指大小粗细,划过半空,像是十几条散开的流光,很漂亮,不过也很要命。   紫色的人影被笼罩在其中,像是一朵怒放的紫色曼陀罗,神秘而鬼魅,盘旋的银链子几乎连他的衣角都沾不上。   去吩咐完魔教的人盯着下了擂台之后不知道又到哪里去了的申屠谡雪,阜远舟回到座位上往台上看了一会儿,忽然蹙了蹙眉。   擂台上是看起来打得热闹,不过……   “你觉得怎么样?”旁边的阜怀尧头也不回地问他,“虽然我不会武功,不过我倒是觉得,阮鸣毓似乎不太想和詹无伤打。”   阜怀尧这个外行人都察觉了,何况是阜远舟,他无甚温度地勾勾嘴角,“莫不是见了美人,自己的绝活儿都使不出来了?”   阜怀尧垂头轻抚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掩下自己微微抽了一下的嘴角——能拉到皇朝第一高手的仇恨值,从某种意义上来阮鸣毓也算是独孤求败了吧……   不过陛下大人,乃大可以试试站在大街上让别人也对乃捏捏脸,保证全天下人都能拉满宁王殿下的仇恨值……!   苏日暮也纳闷了,“刚才阮鸣毓不是上赶着去调戏人家了么,怎么这会儿孬了,出手都畏手畏脚的?”   台下的人纳闷,台上的人却是兀自打得风生水起。   裹着手套的手指曲起,力道不大不小地在银链上一弹,将打面而来的银蛇打偏,詹无伤后掠几步,退出了对方攻击的范围。   阮鸣毓手腕一抖,银链子便一圈圈收回到了他手上。   指尖将散落的一缕发别到脑后,詹无伤眼神寒凉地看着他,眉宇之间的忧悒连温暖的阳光都抚不去半分,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心有不满,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阮宫主不肯出手,莫不是欺我技不如人?”   嘴角挽出三分风流,阮鸣毓笑得好生深情,“阮某不忍心下手,这可如何是好?”   淡淡看他一眼,詹无伤垂下手,一把匕首从袖中滑落,掉入他的手中,“阮宫主莫要欺负我紫危楼无人。”   “人”字还没落地,匕首已经横到了白衣宫主眼前。   阮鸣毓也不惊不慌,一个后倾,整个人向后躺去,借着拉开的一点距离,银链出手,毒蛇捕食一般迅猛的姿态。   詹无伤迅速拧腰翻身旋开,银链子长了眼似的追着他的腰而来,眼看着就要缠上了,他竟是在空中硬是倒转反向,返身落地,顺势将追来的银链也踩了下去。   下一瞬他就觉得一股大力从脚下传来,他猛一松脚,匕首脱手追着往回飞的银链子直接扎向其主人。   “笃——!”匕首扎进了柱子里,刀尖全部没入其中,只剩下一个刀柄在微微抖动。   阮鸣毓立稳身子收回差点失控的武器,挑眉摸了摸微疼的耳尖。   妖娆的血液摇头摆尾地窜出了小小的伤口。   詹无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飘渺悠远,“打,还是不打?”   阮鸣毓缄默片刻,忽而轻笑,“打,怎么能不打?”   似乎是被鲜血刺激了骨子里的好斗性,阮鸣毓的战力瞬间高了不止几倍,一手银链舞得密不透风,詹无伤几乎没有近身的机会。   这种兵器本就对近身战斗的人来说很吃亏,詹无伤试了几次之后,干脆直接用带着手套的手撕开对方的包围圈,三更催魂掌的狠戾简直比兵刃还夸张。   台上打得热闹,台下的人也看得津津有味,夙建帮这边却是有着不知不觉的各种动静,苏日暮早就注意到在詹无伤和阮鸣毓开打的时候夙建帮的人就在陆陆续续地离开,然后又不着痕迹地替补了一些陌生面孔的人进来,在墨逊雪也走开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小动作地戳戳旁边的阜远舟,使了个眼色——这么大动静,你没感觉???   阜远舟出乎意料地看都没看后面一眼,做了个手掌下压的动作,示意他少安毋躁,不要理会。   苏日暮正想说他是不是太过轻敌了,但是话还没滚出喉咙,他脑子一转,脸色就微变了一下,瞪向阜远舟——夙建帮是你的人?!   阜远舟随意地瞥过来一眼——嗯?我没告诉你?   苏日暮看向一如既往一脸面瘫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阜怀尧——这货从来都是高深莫测扮猪吃老虎,转向李大兆——这货纯良自然的样子完全得了阜三公子装成小百花时无辜装傻的真传,再看向阜远舟,他怒了——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了!?   他就说嘛,按着阜远舟这种自己人都保留三分的性子,怎么会带着他家亲亲皇兄跑到敌我不明的地盘上来,而且之前夙建帮搞掉了邹洞天这个衣冠禽兽,照阜远舟的算计,怎么会容忍旁人干涉他的计划?!   最重要的是,素剑门,夙建帮,同样的读音,不过是一字之差而已,他竟是没有反应过来。   当真是关心则乱!!!   难怪乎阜远舟不肯把计划原原本本告诉他,照他直来直往的性格,直接下手砍才是王道,这样迂回兜圈子的复仇方式费脑子,他从来都是懒得去做的。   不过不可否认,这样的方式确实让他们连死都死得不瞑目。   苏日暮深深吐出一口气,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现在是怎么回事?”这会儿才来调动人手,不是阜远舟素来未雨绸缪的风格。   阜远舟的指尖在扶手上叩动,发出细微的响声,“出了点小意外而已,你别管太多。”   在夙建帮这边不着痕迹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的时候,擂台的两个人也分出了胜负,结果并不出人意料。   赤手空拳对上银链子这样的长兵器实在太过吃亏,虽然刚才见了血,不过詹无伤和阮鸣毓还是点到即止了。   宫清看着施施然回到紫危楼那边的紫衣男子,道:“他没有尽全力。”   连晋点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那个什么劳什子胆大包天的天下宫宫主也是这样,他们恐怕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就不知道不是为了武林盟主,他们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晋打量的眼神太过出格,詹无伤忽然偏头远远朝他这边望了一眼,那眼神……   怎么说呢,他眉眼不带情绪却仍然显得忧悒,就这么看你一眼,你整个人就好像是掉进了岁月铺就的长河,不知今夕今处是何时何方。   紫色的纬纱随着侍女松开的手落了下来,隔绝了男子华贵的身影,连晋猛地回神,有些不确定地用胳膊肘捅捅旁边的宫清,“你说,我是不是认识这个詹无伤啊?”   宫清不解地动动眉头,“眼熟?”   “……不知道,”连晋困惑地托住了下巴,“就是觉得好像见过似的,又说不出来是在什么时候见过……”   话音还没落,他就冷不丁的顿住了,视线落在了前方几个在人群中慢腾腾移动的人身上。   宫清挑起了眉头,“又是认识的?”   连晋脸色不太好看,“不是,这几个人是军队的。”在军队里接受过训练出来的人总会有一些容易辨认的特征,何况他是三军元帅,岂能有认错的道理?   宫清的脸色也一下子沉了下来。   因为他们突然发现,除了武林大会上的意外频频之外,他们还忘了一件事——就是带着一千兵马驻扎在鼎州城外的范行知,他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这几个人和范行知有没有关系???   他们还没担心完,又见几个人不声不响地朝那几个军队的人去了,东一个西一个无声无息地将他们包围住了,若不是一直有留意,连宫清和连晋都看不出来这等架势。   而且后面来的那几个显然是江湖中人。   擂台上,作为武林泰斗的少林寺方丈圆孤大师终于出手,和天下宫宫主对上了,饶是阮鸣毓也不敢掉以轻心,正色起来,少林武功方正沉稳,天下宫武功深不可测,武林人看得一阵激动欢呼,无人注意得到这些心不在焉的人混杂在人群里做什么。   没有被周围的热闹影响,连晋摸摸下巴,“你猜,这是爷的人,还是三爷的人?”   “谁的人不重要,我只知道这场武林大会恐怕没希望平安结束了,”宫清看向左后方朝他们走来的魔教弟子,“乱成这样,你确定殿下会把你家主子继续留在这里?”   ……   事实上宫清真的猜对了,阜远舟的确打算让白鹭和飞燕等一众影卫加上魔教右使谢步御护送他家皇兄先行离开。   但是阜怀尧却没有答应,风轻云淡地看着他,“我都没急着走,你急什么?”   阜远舟不赞同地道:“待会儿局势我不一定有把握控制得住,这里到处都是江湖人,刀剑无眼,你有个万一怎么办?”   阜远舟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银色指环,上面的碧绿翡翠映衬得他的手冷白如霜,“不是还有你在么?”   他的语气是不见温度的淡漠,像是他手一样那么清清冷冷,却是言辞间已经将全部信任托付。   他不是托大之人,也不是冲动行事,他只是相信阜远舟,和自己的判断力。   阜远舟盯着他好一会儿,忽然无可奈何地笑了,“怎么办,我真的离不开你……”   老天给予他那么多磨难,莫不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站在阜怀尧身边,让这个力顶一片天的人可以安心地依靠在他身边偷得半日闲?   若是如此,那么他真的是三生有幸……   ……   第三百三十四章 大跌眼镜   柳天晴和沙临志被叫到夙建帮地盘上去的时候,发现连晋和宫清都在那里了,坐在一袭黑衣的天仪帝旁边,倒是阜远舟和苏日暮不见踪影。   他们不明所以地走过去。   李大兆正和刚才上台制止了墨逊雪杀邹洞天的壮年汉子说话,赵衡居然也在。   李大兆见到他们,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   沙临志以为是因为刚才他的父亲沙肖天和包囿的事情——从包囿死之后,不少武林人看到他时的眼神就怪怪的了,善意也有恶意也有——于是尴尬地冲对方点点头当做是招呼。   李大兆却朝他们走了过来,“沙少侠,柳小公子,三公子让你们二位留在大公子身边不要离开。”   “嗯?……好的,多谢李帮主转告了。”沙临志颔首应了,心里倒是有些疑惑,李大兆虽然从严舆到鼎州跟着他们同行了一路,但是除了他和柳天晴之外,其他人都没透露真名,之前还没有什么异常,怎么这会儿李大兆会清楚阜远舟和阜怀尧的关系,甚至语气可以说的上是……恭敬呢?   而且不管怎么说,阜远舟叫人传口信的话,也应该是赵衡来说而不是他李大兆吧?   柳天晴这才开口问道:“我师父在哪儿?”   李大兆的表情很自然,“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三公子说过他会回来的。”   沙临志看了一眼李大兆,又看看柳天晴——他果然清楚阜远舟的身份!   虽然对李大兆的身份有了隐约的猜测,不过沙临志也没说什么,带着柳天晴就往天仪帝后面的空位置去了,想来永宁王殿下把他们叫回来,就是为了保护阜怀尧。   李大兆忽然叫住了他:“临志……”   沙临志一愣,因为从未听过李大兆这么叫他——他们也不应该到了能这么亲密称呼对方的地步。   柳天晴淡淡看过去一眼。   李大兆也意识到自己的亲密来得不合时宜,挽出嘴角,笑得有些不自在,“不,没什么,待会儿……”他停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道:“不要乱走。”   “……嗯。”沙临志应了一声,直到和柳天晴一起坐到他们的位置上,还是有些回不了神的样子。   柳天晴不甚明显地流露出一丝疑惑,看着他。   沙临志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不过心里还是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感,也不知道是因为武林大会上的跌宕起伏还是因为李大兆奇怪的态度。   柳天晴又多看了他几眼,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李大兆也想争武林盟主的位置。”   “什么?”沙临志一时走神没听清楚,直到柳天晴重复了一遍,才愣愣地问:“你怎么知道?”   柳天晴指了指不远处站得笔直望着擂台上激烈战况的李大兆,对方一身灰白劲装,显得格外精神有力,弯刀别在腰间,在一个最适合出手的位置,“他的装束,明显是有所准备。”   沙临志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皱了眉。   夙建帮并不是十分大的帮派,出现的时间也极短,江湖势力远远不足以和他父亲的东鹰派相提并论,而且传闻中也不曾有说过李大兆的武功多么惊为天人,擂台上的比拼已经到了最后白热化的地步,最为出彩的人物都已经上去了,在这个时候,李大兆为什么还有自信敢上台?   而且他的态度也叫人觉得很是不安。   联想到夙建帮这段时间在江湖上看似不经意兴起的一拨拨风浪,和阜远舟的似曾相识,对他们身份的了解和熟悉,阜远舟对他的信任和器重,赵衡与他的熟稔……   沙临志忽然发觉,这场武林大会已经不仅仅是江湖上的盛事这么简单了,朝廷的力量无处不渗透,现在的江湖,又岂不是另一个朝廷的战场呢?   擂台上,圆孤大师不愧是武林一代泰斗,一手刚猛的棍法根本不是细细的银链子可以挡住的,饶是天下宫宫主阮鸣毓有心保留实力,但是屡屡被逼得无法,他也不得不正经起来。   一段猛打穷攻之下,阮鸣毓很快就跳出了战圈,拱手说了“甘拜下风”便潇潇洒洒下场了。   圆孤大师也被他这么干脆的态度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收回棍法之后一会儿才道:“阮施主承让。”   武林中人也不意外这种情况,要是阮鸣毓真的比圆孤大师还要厉害,他们才会觉得危机来临呢,毕竟天下宫低调,阮鸣毓更是和紫危楼詹无伤一样第一次出现在人前一战成名,真正知道天下宫的人并不多,要是太过出彩,定会惹人忌惮。   而少林寺一向公正,圆孤大师更是德高望重,不会有太多徇私利己的作为,如果是他来继任武林盟主的位置,大家都比较……   众人心里的小九九还没转完,就冷不丁的看见沙肖天走上了擂台。   他也不高调,就这么慢腾腾的走了上去,就像是一个骄傲的王者一样,用最沉稳的步伐来踏平脚下的土地。   然后,他站定,冲圆孤大师一拱手,“东鹰派沙肖天,来向圆孤方丈讨教一番,还请赐教!”   围观的人群中窃窃私语声细细碎碎地响起。   自从十四年前正邪之战之后,江湖上人才凋零,少林武当峨眉崆峒几家是百年大派,自然是没那么容易衰落的,其外就是沙肖天、包囿、邹洞天以及几大武林世家撑门面了,阜远舟是皇朝第一高手,顶多算半个江湖人,所以在大家的心目中,作为天下武学正宗的少林武功当属第一,沙肖天到了此时还要上去,莫不是不甘心让出武林盟主的位置,不输不死心?   不得不说,这些年东鹰派所做的一些扩充势力的手段委实叫人在心里觉得不满,新生代的年轻人又对他这个盟主没有十分大的敬慕之心,于是对于他的上台挑战,很多人都报以看笑话的态度。   擂台上,面对众人瞩目的沙肖天眼里掠过一丝阴霾。   ——没关系,现在他们敢看不起他,等他真正拿到了权势地位,天下无敌,就叫他们好看!!!   擂台下的人当然不知道沙肖天心里转悠着怎么样恶毒的念头,只是在看到他们真正开始动手的时候,委实震惊了一下,包括沙临志在内。   虽然沙临志年少时就开始出门闯荡江湖,极少回家,不过也不代表他完全不清楚自己父亲的情况。   沙肖天以八臂拳法闻名于江湖,拳法猛烈内力火爆,虽然对付敌人极为有用,但是颇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感觉,所以过了壮年之后,沙肖天的内力一直不太稳定,加之时间多数花在了扩充和保持东鹰派势力的上,所以他的武功比起十四年前正邪之战的时候退步了不少,这也是很多江湖人对他这个武林盟主不是很尊敬的原因之一,   但是他今天这么一动手,不过是个开头,就已经叫人大跌眼镜。   夏侯世家那边,夏侯民令几乎是猛然站了起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之后才赶紧坐下,大惑不解地看向自己的兄长,“大哥,沙盟主他……是不是……”   夏侯民乐观察了一会儿,颔首,沉声道:“是比原先的武功高出了很多。”   “怎么会这样?”夏侯民令显得有些不敢置信——他家大哥的话已经是有所保留,沙肖天的武功岂止是高出了很多,简直就是比原先高出了一倍之多!   他们认识沙肖天,自然看得出来他和原先的差距,倒是那些不曾见过沙肖天动武的人更是惊奇,因为在传闻中,当今的武林盟主可不是一个武功多么惊世骇俗的人,但是高手一出招就知有没有,那拳风朔朔的,拳影憧憧如同人有八臂,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花拳绣腿而已啊!   沙临志此时的忐忑不安终于漫出了眼角,流露到了脸上。   他的父亲再不亲,但他也是他儿子,比旁人更了解他,何况沙临志虽然学的是刀法,不过他也是学过沙肖天的八臂拳的,自然清楚不管是这套拳法还是沙肖天的内功心法都好,都不会有这种短短一段时间里将他的武功提高一倍之多的能力,那么,沙肖天会不会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的路子?!?   这个念头一出来,沙临志几乎连坐都坐不住了,很想冲到自己父亲面前大声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做了这样子的事情,拿自己的身体来开玩笑!   坐在他侧边前方的阜怀尧忽然淡淡看了他一眼,狭长的双眼像是冬夜天上闪烁的寒星,一股子冷意将砸在了沙临志身上,砸得他发昏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   沙临志甚至觉得自己打了个激灵,天仪帝的眼神并没有什么恶意或者压迫力,只是就这么看你一眼,你就觉得盛夏阳光都黯色了几分。   阜怀尧淡然道:“不要轻举妄动,在你想清楚自己这么做的后果之前。”   谋而后动,永远比莽撞行事得到的结果要好很多。   沙临志的脑袋一下子冷却下来。   阜怀尧说的没错,如果他现在冲上去,沙肖天只会恼羞成怒地废了他——他的父亲做得到,他很清楚这一点,就像是他曾经对柳天晴说过的,为了站得更高,沙肖天可以舍弃一切,不管是他、还是他母亲,抑或是……包囿。   可是,如果沙肖天真的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时候,他又不能袖手旁观……唯有冷静下来,才能想全对策。   即使如此,沙临志眼里的难过还是掩饰不及,一点点溢了出来。   其实他还是不明白,沙肖天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权势地位,母亲更是将敛财打扮当成了人生大事……家的温情,是他自出生以来都从未得到过的。   ……   第三百三十五章 鹰啄   比起其他人的震惊,圆孤大师心里来得更多的反而是疑惑。   他和沙肖天是交过手的,甚至说的上是熟识,后者走的武功路子刚猛,和他的棍法正好是硬碰硬的打法。   可是甫一交上了手,圆孤大师就发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沙肖天的打法与其说是硬碰硬,不如说是……以柔克刚?   可是,这怎么可能?!   长棍不信邪地由上至下落到沙肖天的肩膀上,对方伸手格挡,宏厚的内力涌来,长棍被震得荡开。   圆孤大师惊疑不定地看着一派好整以暇的现任武林盟主。   果然不是他的感觉出了错,沙肖天的武功确实是发生了变化——只不过,一个人学了半辈子的武功怎么能从刚猛的路子一下子变成了阴柔?!   一瞬的失神就导致失了先机,沙肖天的拳头擦过他的胸口,刺骨的寒意霎时间窜上心头,激得人的动作都僵住了一下。   圆孤大师这次是大惊失色了,“沙盟主,你的武功……?!”   沙肖天收回拳势,应该威风凛凛的动作竟是不知为何带上了一丝诡异的阴柔感,他微微一笑,笑容里携着说不出的意味,像是……被什么阴气沉沉的东西附身了似的,“沙某近日对八臂拳略有顿悟,不知圆孤大师觉得如何?”   圆孤大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沙盟主悟到了什么?改变武功路子一事,贫僧闻所未闻。”   “现在,大师不就见到了么?”沙肖天大笑,急迅的双拳已经袭向了圆孤大师的双肋。   且不说擂台上这边打得如何叫人吃惊,看阜怀尧那边,却又是有了新的麻烦。   阜怀尧看着这个用绝顶轻功悠然自在地避开夙建帮和连晋宫清几人拦截走到自己面前的申屠谡雪,他舒袖长袂紫纱衣的边角有着银色的暗纹,在阳光下间或闪烁着细微的光。   反倒是申屠谡雪两个没什么人气的那对少年少女随从被拦下来了,被申屠谡雪一个眼色止住了所有的动作。   略顿了片刻,知道连晋他们因为这个人没带杀气,才不好太大动作引起旁人的注意,所以阜怀尧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挥手示意所有人不用草木皆兵,对申屠谡雪淡淡颔首道:“申屠国师。”   申屠谡雪望着他,阴柔漂亮的脸上带起一丝委屈的意味,压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情人在耳边私语的暧昧感,“将我丢在客栈几天不见人影,陛下好狠的心啊……”   阜怀尧闻言,眉眼之间并无动容,“朕说过了,国师乃我朝贵客,四处走走都可,让朕这个不懂风月的人跟着岂不是扫了兴致?”   “怎么会呢,陛下可比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好看多了。”申屠谡雪低笑道,眼里映着男子黑衣的身形,语气里流转着不明的意味。   阜怀尧冷冷地看他一眼,“国师过来,莫不是就是想说些闲话打发时间?”   “不,”申屠谡雪的目光移向前方的擂台,嘴角弯弯,“只是想告诉你,今天的戏码真是精彩。”   “哦?”阜怀尧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申屠国师觉得精彩在哪里?”   “每个人都设了一个局,又偏偏都是局中人,被人设计在了局里,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飞起又被鹰啄了……”申屠谡雪轻声道,水盈盈的眸子里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笑意,“陛下您说,是不是很有趣?”   阜怀尧不确定他话里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抑或是他又知道了多少事情,表面上倒是不动声色,“天地为局,人为棋子,每个人本就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知。”   “对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算无遗策,谁又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局棋上的棋子呢?”申屠谡雪微笑道。   “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莫要太多地去算计人,自然不会担心自己屡屡被人算计。”阜怀尧似有所指道。   申屠谡雪回头看着他,眼神闪烁,“我倒是不喜欢玩那阴谋阳谋的把戏儿,我说过了,我喜欢看戏。”   “方才,申屠国师似乎很有兴致?”阜怀尧说的是他刚才上台应战的事情。   申屠谡雪朱唇轻抿,动了动自己被紫危楼楼主詹无伤弄脱臼的手腕,“玉衡的武人委实厉害,我这不是又下来了么?”   “作壁上观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归安全些,对吧,申屠国师?”阜怀尧无甚温度地勾勾嘴角,琥珀色的眼眸里似乎有薄薄的冰在流动,又像是碎星跌落在了里面。   申屠谡雪近乎痴迷地凝视着他,“陛下若是肯同我一起看戏,那定是再完美不过的事情了。”   阜怀尧的眉心微不可见地拢了拢,旋即立刻松开了,不让人有丝毫窥到他心绪的机会,“夙建帮虽不是朕的地盘,但是给申屠国师挪个位置坐坐,还是无所谓的。”   申屠谡雪轻微扬眉,掩唇而笑,“劳驾李帮主总归不好,戏码也演得差不多了,我还是先回客栈吧。”   阜怀尧顿了一顿,想起一件事来,“敢问国师,闻人公子现在在何处?”   除了池尤国的使者团以及玉衡这边派去的侍卫侍从,闻人折月也作为礼部的人跟在他身边,不过这会儿倒是没有看到他。   闻言,申屠谡雪目光一动,“那位闻人公子啊……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嗯?”阜怀尧有些疑惑。   “鼎州这边武林人士多,那位闻人公子推说不会武功怕惹麻烦,就终日闭门不出了,我这几天也没见到他。”申屠谡雪不甚在意地道。   阜怀尧若有所思地沉了沉眼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申屠谡雪见他这样,本来想说什么,但是冷不丁的脸色一变,抬手就朝他抓去。   阜怀尧本就不善武功,饶是察觉到了不对,但是等到反应过来,已经感觉到脖子上一下小小的刺痛了。   一直关注着这边的连晋猛地站了起来,侧边后方的柳天晴剑瞬间出鞘一半,不远处的赵衡也想举步走来,不过阜怀尧很快就抬手制止了他们。   申屠谡雪也没在意这几个人的敌意,看着自己手指抓到的米粒大小的东西,像是黑色的小甲虫一样,很是不起眼,他眯了眯一双水眸,“居然是这种恶心的东西……陛下你倒是招惹了一个用蛊好手啊。”   阜怀尧碰了碰自己脖子上微微刺痛的地方,摸到了一点血迹,不是很明显,他立刻挑起了眉头,算是申屠谡雪今天见他以来看过的最明显的情绪波动了。   “这是什么?”阜怀尧淡淡问道。   “一种拿不上台面的东西,可以随时找到陛下您的位置。”申屠谡雪语气轻巧而嘴角带着似笑非笑,“通常都是用蛊之人拿来对付自己的心上人的。”   对方的口气虽然轻松,不过阜怀尧深知以这个人的脾性,会管这种事就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拿出来了就没事了么?”   “嗯,”申屠谡雪轻描淡写地碾死了手里的黑色虫子,“就是不知道陛下今个儿是惹了哪家江湖儿女的心,让人家如此穷追不舍?”   今个儿?——阜怀尧回想了一下,今天阜远舟一直和他在一起,旁人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不,不对,有一个。   他看向擂台西面,天下宫的地盘上,白衣邪美的男子正在和旁边的一个天下宫宫人说着话,似乎察觉到了阜怀尧的目光,猛地转过头来,发现是他之后冲他灿烂一笑。   只有这个人,今天中午掐了一把他的脸……   阜怀尧心里有了计较,千兜百转地把各种合理的猜测来回推算了一遍。   申屠谡雪也注意到了他眼神看向的地方以及那边的阮鸣毓,眼里冷意一闪,回头看向阜怀尧的时候已经恢复了那副魅人悠然的模样,“今个儿戏也看够了,我便先走一步了,这里鱼龙混杂,陛下可要小心一些。”   “国师慢走。”阜怀尧也不挽留,淡淡道。   等申屠谡雪带着他的两个随身侍从消失在人海茫茫里,连晋立刻俯身过去仔细检查了一番天仪帝脖子上那个不甚明显的伤口,眉头都皱了起来,“会不会疼或者是发麻?那个死妖怪会不会趁机下了什么毒?”   阜怀尧自己倒是不紧张,“要下毒的话,他有很多机会。”   不管是在宫里的几次见面还是来鼎州路上的一路同行,申屠谡雪有好几次都和他单独在一起,两个人兜着弯子说话,岂是一个“累”字了得,偏偏申屠谡雪还对此乐此不疲。   听天仪帝说完那蛊虫的时候,连晋一下子噎住了,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道:“爷您这算是终于开了窍,开始沾花惹草了吗?”   不是他觉得他家这位主子没魅力,而是阜怀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小时候已经是个面瘫,长大了了就成了可怕的冰山,冷飕飕的气质实在让人连多看几眼都怕冻瞎了眼睛,不知道的人会对他的权势地位动心,但是见过他的人都全部碎了一地玻璃心——所以他一直森森地怀疑永宁王究竟是怎么看上阜怀尧的,难道整天被冻啊冻也能冻出感情来?——不仅仅是连晋,认识他的人大部分就从心里觉得阜怀尧是个适合孤家寡人一辈子的存在。   难道说这么一块大冰山被一匹伪装成忠犬的狼捂化了之后,立刻就引起了别人的觊觎?   连晋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家主子兼好友一会儿,不忍直视地捂住了脸——到底是什么人这么重口味?!   冰山政事狂神马的,拿来喜欢是一种灾难吧……   阜怀尧完全不明白连大元帅的脸色怎么变得这么扭曲,对于“沾花惹草”这个词显然也没什么概念,毫不犹豫地省略过了,反正他这群不靠谱的属下很经常十句话里能提取一句话的精华就够了,“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应该是阮鸣毓动的手脚。”   连晋木着脸看向擂台西面那个冒着生命危险调戏过天仪帝陛下的人,“乃果然沾花惹草了……”   阜怀尧:“……”   两个人还没就这个话题牛头不对马嘴地讨论出结果来,就忽然听到人群中一阵惊呼声。   他们一抬头,正好看到圆孤大师整个人从擂台上砸了下来,被少林寺的弟子惊慌失措地接住!   ……   第三百三十六章 李大兆   这一动静委实惊呆了所有人。   沙临志也呆住了,怔怔然地望着擂台上居高临下看下来的沙肖天,男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快意,不过一瞬就收敛了回去。   少林寺的弟子惊恐地看着尊敬的方丈的脸色像是被冻僵了一样泛起不祥的青白,下颔紧闭不省人事,胸腔有一块被拳头打中,都已经凹了下去,显然易见是连骨头带内脏都伤到了。   圆孤大师的大弟子愤怒地站起来道:“沙盟主,武林大会重在参与,切磋皆为点到即止,你打伤我师父至此,岂不是太过分了?!”   此话一出,沙肖天觉得很是好笑,“拳脚无眼,习武之人磕磕碰碰伤到了算是什么要紧事?技不如人尚是小事,撒泼栽赃可就不是君子行为了。”   那大弟子受不了他的挑衅,怒吼一声“沙肖天你卑鄙!”就拿着棍子冲了上台好沙肖天打了起来,旁人连拦都拦不住。   连晋看得眼皮子直愁,“这般有勇无谋,武林中果然没有几个能拿得出手的,才会被沙肖天这种玩意儿当上了武林盟主。”   阜怀尧不置可否,他本来就对舞刀弄枪不感兴趣,坐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宿天门和刹魂魔教的事情,现在事事体贴的阜远舟又不在,他自然觉得有些百无聊赖。   话飘出去了半天没有回音,连晋侧头看见他一脸淡漠的样子,眼皮子抽得更厉害了——虽然陛下大人以前这是这么话不多、没重要的事情就不怎么开口,不过也不至于无视得他这么彻底……   果然是被永宁王宠坏了!!!   内心咆哮的连大元帅表示各种羡慕嫉妒恨。   宫清无语地拍拍他,示意他别走神,盯紧点四周的情况,刚才阜远舟离开前特地叮嘱过的,阜怀尧现在的身份是“刹魂魔教教主”,这么大块肥肉在这里,宿天门若是不来掺和一脚谁都不会信啊!   连圆孤大师都打不过沙肖天,何况是他还没学成出师的弟子,莽莽撞撞冲上去的下场就是被丢下来得更惨,沙肖天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暗笑一声不自量力,然后环视全场,嘴角带笑好似和蔼可亲,“还有哪位同道不服,大可上来切磋切磋。”   众人看到那个大弟子只剩出气没见喘气的样子,浑身都打了个激灵,纷纷噤若寒蝉。   看着那些原本嘲笑他轻视他的人露出惊惧敬畏的表情,沙肖天只觉得心中无比快意,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扭曲起来,他站在全场最高的地方,俯瞰着所有人,就像是万人之上的帝王,这种感觉舒爽得让沙肖天忍不住想要大声叫出来。   即使没有叫,他的表情也在被野心和贪婪占据,眼神直勾勾地环视着众人,发出惬意的笑声。   江湖就是一个小的王国,而他即将成为这个王国的王!   没错,不是一个小小的武林盟主,而是王,只要他按照那位神机妙算的碧先生所说的去做,他马上就能踩在这些蝼蚁之上,享尽荣华富贵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是要先成为武林盟主,才能继续下面的事情……   “沙盟主。”   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用内力远远送来,将沙肖天的神智拉回了几分,他不悦地皱起了眉往下看去,等看清楚喊的人是谁时,他就更不高兴了。   夙建帮地盘前,一身劲装英姿飒爽的男子抬头看着他,即使是如此悬殊的高度差距,男子也没有露怯,眼神里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情绪,被明晃晃的阳光一照,便看不太清晰了。   “夙建帮李大兆,想来领教领教沙盟主的高招。”他淡然道完,人如利箭一般拔地而起,弯刀如月,劈向沙肖天。   这一招如惊龙出海,刀光如泄气势恢宏,沙肖天本就大意轻视他,猝不及防接了这么一招,整个人都被震得后退三米。   武林人都惊了一下,然后就是掌声如雷,夹杂着带着呼哨的叫好声,几乎掀翻了会场。   被一个无名之卒下了面子,沙肖天恼怒,立刻正色起来,拳风呼啸毫不留情地打向李大兆,其赫赫威力,丝毫不逊色于各种兵器。   李大兆且避且战,一时之间竟也没有落于下风,可见其上台并非一时冲动。   沙临志本是紧张,但是看着看着就觉得奇怪了,“李帮主的武功路子,为什么那么像……”阜远舟?   虽然阜远舟用的是剑,李大兆使的是弯刀,不过抬手收势之间都可以看出很重的神才式的痕迹,再者沙临志这段时间沾了柳天晴的光,得了不少阜远舟的指导,深有自信不会看错。   柳天晴也是看得眼前一亮,闻言,道:“莫不是我还有一个师兄?”   前面的阜怀尧听到了他们的讨论,心中有些疑惑,淡淡道:“远舟说过他只有一个徒弟。”   还是说他跟慕容桀一样,都喜欢藏个徒弟备用?   连晋也想到这件事,不厚道地笑了,不过还是道:“可能只是指导过而已,我记得三爷说过他不喜欢收徒。”   不喜欢收徒的某王爷的徒弟一脸淡定。   高手过招总是看得人兴奋,宫清也插了一句,“李帮主的武功看起来不像是打小学的。”   阜怀尧难得有些好奇,“看得出来?”阜远舟教他学点武功心法什么的时候也说过要是他那三脚猫功夫再小一点开始学基础就不会这么差了。   宫清想了想,“就是一种直觉,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一直在旁边饰演木桩的赵衡见众人讨论得热闹,又看天仪帝难得有心关注,想了想,便道:“李大兆是殿……公子十四岁的时候在贫民窟里救回来的,公子教过他几年,不过李大兆不善用剑,公子也不喜收徒,便没有拜师。”   阜怀尧颔首示意清楚了。   沙临志却是关心另一个问题,“李帮主为什么会被三公子救回来?”   “因为那时候他快饿死了。”赵衡回想片刻,道。   沙临志一愣,“为什么?”   “他去干活的老板耍赖没结工钱给他,他去理论反而被关进一个空房子里等死,公子正好路过。”赵衡深深看他一眼,意味不明地道。   说不上是为什么,沙临志听了就觉一阵难受,半晌讷讷不成言。   柳天晴略有些疑惑,“怎么了?”   沙临志顿了顿,摇头,“没什么。”   也许是苏日暮曾经说过他和李大兆有些像,也许是他和李大兆之间第一次见面就一直不散的亲切感,也许是李大兆刚才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他总感觉这个人于他,似乎并不仅仅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这么简单。   如若不然,为什么他光是听,就心怀疼惜之情?   擂台上,战况愈演愈烈。   沙肖天本还在恼怒这个人阻碍了自己的计划,但是打着打着,他也发觉了不对劲——李大兆似乎比他更愤怒?   眼前这个青年刚开始上来的时候看起来还是沉着冷静的,但是越是打,他就越是凶狠,一招连一招的杀意几乎变成实质的空气,额上手臂青筋暴突,简直就像是再跟他拼命,不能斩杀便同归于尽。   沙肖天很是大惑不解,在一个空档的间隙时问道:“你认识我?”   李大兆闻言,冷笑一声,“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   他不过比沙临志大个六七岁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和自己结过仇的……嗯,等等——沙肖天一下子想起了墨逊雪,心里一凛,脸上却带起了笑,套起话来:“难道李帮主是哪家故人之子?”   手中弯刀瞬间凌厉上三分,李大兆森森道:“这个故人,恐怕你一辈子都不想想起了吧。”   “哦?是何人?”   “不如你自己想想,夜半心虚做噩梦的时候冤魂无数,究竟哪个才是!”   沙肖天因为套话而分了一下心,立刻就被弯刀削了一片指甲,对方又句句含沙射影,他心头火起,“李帮主这般遮遮掩掩,就莫要怪我不顾念旧情了!”   李大兆听得几乎想要大笑,“你沙大盟主可知旧情二字怎么写?!”   沙肖天黑着脸不说话了,手中攻势陡然更加猛烈,几次擦着弯刀而过时,李大兆都觉得一股寒意从刀身传递到身上,他匆忙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握刀的手已经出现了冬天冰天雪地里冻裂的裂纹,血丝微微蔓延开来。   天上日头分明烈得很!   李大兆一蹙眉,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刀,丝毫不介意流出的血在一次次的交锋中渐渐凝结成了血块泛起了霜气。   下面的人看不清他的状况,却是看得出他的动作越来越不利索,在一次近身攻击的时候被沙肖天一拳打倒在地上,好半晌站不起来。   沙肖天也是越打越兴奋,看到李大兆虚弱地吐血的时候,眼中嗜血暴戾得甚至有些不正常。   李大兆勉力用弯刀支撑着站了起来,眼神像是磐石一样没有丝毫动摇。   沙肖天狞笑一声,抬手就冲过去准备给他最后一击,拳势之毒辣,甚至能听见拳风划过空气时好似空气都被冻结的声音。   李大兆盯着他的拳头,眼里掠过一抹苍凉,冷不丁地喊了一声:“爹!”   这一个字可谓是石破惊天,不止是围观的江湖人倒吸一口冷气,就连沙肖天也惊得拳头失了力度,骤然收起的内力逼得他自己猛地后退几步,惊疑交加地盯着青年面无表情的脸。   “你叫我什么?”他不可置信地问。   第三百三十七章 食子   李大兆在见沙肖天表情诧异,不由得心生一股恶意,“武洋县李家,沙盟主,你可还记得?”   沙肖天的表情瞬间从诧异变成了惊愕,瞳孔急速收缩。   李大兆顿时笑了,笑声里满满的都是嘲讽,“看来你还记得……对啊,你怎么能不记得,你东鹰派偌大家业都是用我李家的钱铺出来的!”   沙肖天似乎震惊至极,张大着嘴连话都说不出来。   眉眼正气的青年此时面带嘲弄,看起来当真怨怼极深,“不然你以为是谁呢?江湖上都说沙盟主和其爱妻感情甚笃,多年不离不弃不曾纳妾,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沙盟主恐怕还在想李某是你哪个时候留下来的风流债吧!”   沙肖天终于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看着他就像是见了鬼一样,“你……你……你明明……”   “明明被你掐死了是么?”李大兆勾起一边嘴角,“真是可惜,阎王爷放我回来索命了。”   他的声音实在不小,围观的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沙临志更是连自己的黑刀滑落砸在地上都没有发现。   沙临志设想过很多李大兆的身份,但是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自己的哥哥。   他的母亲善妒,平生最大的一部分精力就是在抵、制沙肖天的那些莺莺燕燕进沙家的门,也因为他母亲娘家势力极大,所以沙肖天从来不敢轻易犯之,那么这个比自己还大的哥哥是从哪里来的?沙肖天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擂台上的沙肖天显然比他更惊诧,瞪着他,瞳孔如针,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曾经在自己手里断气的孩子为什么会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怎么可能……不,不可能的,你那时候明明断了气的!”   “天不绝我罢了,”回想起那时窒息的感觉,李大兆眼里便涌出大量的暗色云雾,“你大概也没想到我能活下来吧。”   沙肖天的喉咙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显然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你如今真是风光,武林盟主,东鹰派掌门,家财万贯娇妻能儿,其实当年,你也不过是个穷小子,”李大兆慢声道来,字字都是轻蔑和恨意,“我李家乃武洋县第一富商,招你入赘管理家业,谁知你说是出门闯荡几年,结果回来就杀妻灭门夺财,李家上百人枉死,就因为你勾搭上了更好的女人……沙盟主,用血用肉堆起了你的东鹰派,你睡觉的时候,夜半有人敲门怕不怕?”   沙肖天终于从震惊中缓神过来,注意到了四周人看他的眼神,霎时间咬牙切齿,“你是哪里来的野种,在这里胡说八道?!”   当年那个孩子是亲自在他手里咽气的,怎么可能还活着?!   李大兆笑容冷冷地看着他,充满了得逞的味道,压低声音,“到了现在才来否认,你认为还有什么意思……爹。”   最后一个字叫得意味深长,彻骨的怨恨瞬间抽芽生根,在他眸子里长出了黑色的花。   这个眼神,和他当年掐死那个孩子的时候的眼神……好像……不是,简直一模一样!   沙肖天打了个激灵,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恶狠狠地瞪着他,然后环视四周的人群。   那些鄙夷,震惊,轻视,不屑……和刚才的惊惧截然不同。   人世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一句话就能毁了一个人。   看着自己所营造的气势一夕溃散,沙肖天只觉怒上心头,烈烈怒火简直能把肺都烧成灰烬,此时此刻他哪还管得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自己的亲身儿子,抬手就是杀招汹汹袭去。   “尔等妖孽,简直胡言乱语!!!”   李大兆也不怕他,嘴角的血一抹就提着弯刀迎了上去,招招狠戾,大有和他同归于尽的狠绝。   沙临志豁然就站了起来,很想上去阻止他,但是被柳天晴和赵衡同时拦住了。   柳天晴微微不解地看了一眼赵衡,显然这个人和他拦住沙临志的原因是不一样的。   果然,赵衡道:“沙少侠,公子吩咐过,令尊和令兄的事情,请你不要插手。”   沙临志有些反应不过来,“李帮主真的是我哥哥?”   赵衡点头,“是的,令尊杀人灭口之后放火毁尸灭迹,不过令兄大难不死,被李家的下人偷偷带走了。”   “……李帮主说的……都是真的?”沙临志眼睫一颤。   赵衡的眼神里掠过了一抹怜悯,“是真的,沙少侠。”   沙临志整个人都有种发虚的感觉,怔怔地坐回到椅子上。   他是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了权势地位可以做任何的事情,也清楚东鹰派暗地里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但是证据摆在面前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点承受不起。   尤其虎毒不食子,沙肖天当年要杀了的人是他的结发妻子和亲生儿子……   沙临志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人竟然就是沙肖天。   柳天晴将黑刀捡起来,放在他手里,“沙大哥……”略顿了一下,组织了一下自己所能用所会的言辞,道:“我知道他是你的父亲,父债子还……唔,也是天经地义,但是人做了什么样的因就会得什么样的果,”他望向台上激烈打斗中的两个人,“现在你父亲是众矢之的,你现在出头……只会折了两个人,起不了任何作用。”   沙肖天本来就因为刚才对少林寺圆孤方丈和其大弟子的下手毒辣招人记恨,本身威望风评也不是十分好,再加上李大兆的有心抖落他当年的斑斑劣迹,此时此刻,沙肖天恐怕都成了众人心中的大魔头了,这会儿沙临志凑过去,除了枪打出头鸟之外还能起什么作用?沙肖天根本不会理会他的劝阻。   沙肖天为了权势不择手段,李大兆背负灭门之仇一心报复……柳天晴已经能够预见阜远舟在其中安排的结局了,素来漠然事物的他也心生叹息,不仅是为了沙临志,也是为了沙肖天和李大兆。   这世间种种皆是因生果果生因,人往往梦寐所求一样东西,求得了一样就会去想要下一样,稍不注意就会失去更多,贪婪才是人心中的原罪。   沙临志听得怔怔出神,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喉咙里像是被东西堵住了一样。   他想说那是他的父亲,他不能不管他,但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想说那是他的哥哥,他不能袖手旁观,但是害李大兆失去所有的,就是他和他的母亲……   他夹在其中,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沙肖天,你当年杀我一次,你以为还会有第二次机会么?!”李大兆咬牙道,握刀的手已经完全被寒气冻得发紫,“就算是死,我也会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孽种!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沙肖天狂笑一声,拳如八臂,招招只见虚影,狠狠将这个青年打飞砸在擂台的地面上,整个台子都颤动了一下。   沙肖天朝李大兆走近,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眼里的嗜血越来越重。   只要杀了这个人……   杀了这个孽种……   过去种种就死无对证……   人是活的,只要他活着,他就有办法扭转现在的局面,就像他当年将素剑门逼到一个千人讨伐的绝境!   玩弄舆论,李大兆会,墨逊雪会,但是没关系,姜还是老的辣狐狸还是老的狡猾,李大兆真的以为自己玩的过他么?!   而且,就算人人都相信了当年的事情的真相又如何,等这个人死了,他完全掌控住局面了,他还需要担心江湖人对他的评价如何么?!   他很快,很快就会站在万人之上的地位,掌握着这些人的生杀大权,让他们跪在自己面前,用最卑微的一面乞求着他的网开一面!!!   沙肖天在自己的想象中越是想越是兴奋,眼里的血光也越演越烈,他看着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李大兆,嘴角挽出狰狞的弧度。   “看来这一世你我是无缘做父子了,”沙肖天舔了舔嘴唇,恶意地道,“你的命本来就是我给的,再还给我,又有多难呢?”   “呸!”李大兆一口痰吐在他脚边,沾上他的袍子边缘,“别以为我叫你一声爹你就三分颜色上大红,当年你那一掐,早就断了你我的血缘,不然流着你的脏血多恶心人!”   沙肖天的脸瞬间黑了下去,抬起手就朝他的天灵盖上打去,“孽种——!”   这一击分明是取人性命,在场的人谁都没有料到沙肖天竟然敢公然在武林大会上夺人一命杀人灭口,惊呼声瞬间四处迭起。   可是,擂台建的极高,沙肖天和李大兆二人站得太近,此时又有谁能救得了李大兆?!   沙临志也是霎时间血色尽失,起身就想跃上台去拼上一拼。   但是比他更快的,是一束红光。   一束流星般迅疾的红光,笔直地由上至下斜飞到擂台上,直直插向沙肖天!   惊觉危险骤降,沙肖天猛地旋身避开,那道红光擦肩而过,撕破了他的袖子,“噌”地半数没入了擂台地面上。   这一惊变委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全场都静寂了片刻。   沙肖天本是极其恼怒有人坏了自己的好事,但是眼睛扫到那抹红色的时候忽然一愣,随即浑身一颤,失声道:“‘荆麟’?!”   第三百三十八章 罪过   荆麟现,魔教出,孩儿哭,万物苦。   整个会场都瞬间大乱。   十四年前正邪之战,素剑门全门覆灭,却惟独不见慕容桀,这个紫瞳狂狷的男子是武林人的一个噩梦,他的生死一直是幸存的人如鲠在喉的刺,如今荆麟出世,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但是顺着血红长剑飞来的方向看去,却不是记忆里那个妖魔一样的身影,一衣劲装的年轻男子稳稳单脚站在高耸十数米的旗杆上,背着一卷画轴,逆风而动的微卷长发遮住了半张颜容,露出了一双比夜色更浓郁的眸子,锋锐的剑意在他四周流窜,光是看,就叫人觉得皮肤生疼。   不是慕容桀……那么他是谁?!   看清楚来人的身影,沙肖天剧烈收缩的痛快慢慢恢复原状,先发制人:“魔教余孽,你竟然胆敢擅闯武林大会,当真胆大包天!”   不过吼完之后他也有些没底,当年荆麟随着素剑门的覆灭而消失,难道这个人就是当时素剑门的幸存者?!   在场的武林人士也是惊疑不定。   李大兆看到他的出现却不意外,只是眼神复杂地站了起来不着痕迹后退一些。   天下宫那边的阮鸣毓眉头一挑,紫危楼二层亭子纱帏里的紫色人影也微微直起了身子,只是隔着几层纱看不清出詹无伤此时的表情。   “魔教余孽?”旗杆上的男子缓缓开口,一字一顿,用内力扩散开的声音藏着一种沉凝的郁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沙盟主的颠倒是非的本事又见涨了。”   沙肖天脸色一黑,“你究竟是什么人?”   “果然时间等太久了,你都不认得我了,”男子取下了背上画轴,不知动了什么开关,原本不算长的长度顺便变作了一丈长,手腕一抖,雪白的画纸滚动,血红的大字映进人的眼眸,溅出十分触目惊心。   偌大的雪白画纸上,仅仅有着一个巨大的“冤”字,那种不祥的暗色的血红,就像是……干涸的血迹一样,斑驳地拼成了这个字。   起笔是怨,收笔是恨,力透入纸,只一眼,就让人有种落笔之人恨不得把笔尖插进自己心中的惊悚感。   随手将画卷挂在旗杆上,男子人如飘絮跃向擂台,陡然四溢的内力将字音如同石子一样四面八方砸进人的耳朵里:   “素剑门素望苍,特来讨十四年前素家灭门血债!!!”   阜怀尧只觉心口一撞,下一秒就有一双温热的手捂上自己的双耳,隔绝了那明明不响亮却带着攻击力的声音。   他微微侧过头,果然看到颜容俊美的三弟站在旁边一脸的无奈。   “我说过了,在这里很危险。”等到苏日暮的声音落地之后,阜远舟才松开手坐下来,道。   阜怀尧不置可否,反倒问:“苏日暮一个人?”   阜远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始终他才是素望苍。”   起初不让他插手太多是怕他生无可恋和仇人同归于尽,如今种种都已经有了变化,阜远舟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的路,就是苏日暮自己走的了。   他们二人看起来镇定如山,连晋就忍不住四处张望,不过看了一会儿之后,他有些纳闷了。   本来他在担心苏日暮的无差别攻击会不会伤到一些不会武功的平民百姓,毕竟也有不少人过来看热闹的,可是这会儿会场怎么……好像只剩下一群看到素剑门遗孤而脸色煞白的江湖人了?   连晋百思不得其解地瞥了一眼阜远舟。   擂台上,沙肖天觉得自己的神经都快崩断了,先来一个李大兆,再来一个素望苍,为什么青天白日的会有那么多孤魂野鬼复活?!?   “谁人不知十四年前素望苍已经畏罪自尽,你空口说白话,有何证据?!”   苏日暮的表情是和平常截然不同的肃穆和锋锐,他冷冷睨着沙肖天,拔出钉在地板上的荆麟长剑,抬手挽了一个剑花,行云流水的动作叫主位那边的几大世家家主都变了脸色。   这是素剑门的剑法,见过的人就不会认错!   “我以为,”苏日暮冷笑一声,“荆麟就是证据。”   沙肖天也想到了这个,毕竟没有人会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素剑门就是那盆人人避而不谈的脏水。   想到这里,沙肖天也镇静了下来,笑容里甚至带上了一些恶意,“原来真的是素剑门少主,一别十四年,君可无恙?”   苏日暮的指尖抚摸过长剑的锋刃,“当年素剑门血海深仇片刻不忘,多年辗转只为大仇得报之日一尝所愿,沙盟主,你说望苍有恙还是无恙?”   沙肖天脸上咧出一个得逞的笑,“魔教余孽人人得而诛之,素少主今日前来,莫不是认识到了自己的罪过而自投罗网?”   这一句话立刻将愣愣不能反映的众人瞬间惊醒,不少人都立刻拔出了自己的武器。   十四年前正邪之战的惨烈结果太过深刻,人人提及魔教,无一不是愤恨兼之提心吊胆。   苏日暮将眼神一一扫了过去,逼得那些人不敢再妄动,才重新看向沙肖天,“罪过?我有何罪过?素剑门有何罪过?”   沙肖天嗤笑,“尔等邪魔歪道,还敢说自己没有错么?”   “邪魔外道这个罪过,又是谁安在我素剑门头上的?”苏日暮轻描淡写道。   “自然是……”沙肖天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发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脸色一变,“难道你想否认当年的事实?!”   苏日暮眼神极是暗冷,“如果是他人栽赃嫁祸,我又如何不能否认?”   这次不是沙肖天,而是几大世家家主之一的南宫家主没忍住了,拍桌而起,“难道素少主觉得是当年武林白道三千人都冤枉了素剑门?!”   南宫世家在正邪之战一役里损失了半数有生力量,这般愤怒很是正常。   “你为什么觉得素剑门不是被冤枉的?”苏日暮的目光淡然地转到了他身上。   南宫家主怒指他手里的血红长剑,“荆麟乃是魔教象征,十四年前它就在你手里,如今也在你手里,你还有什么借口狡辩?”   “是谁告诉你荆麟是魔教象征的?”苏日暮反问。   南宫家主一愣——这……这不是江湖上大家默认的么?   “荆麟在谁手上,谁就是魔教教主了么?”苏日暮再问。   南宫家主再愣——魔教教主文辄心和慕容桀都是佩戴着这柄妖剑。   “我现在把荆麟给你,你要不要试试看刹魂魔教的人会不会听你的?”苏日暮给予了最后一击。   南宫家主张口欲言,但是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东郭伏安看不下去了,站起来道:“素少主这话实在模棱两可,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你也没办法证明,荆麟真的不是魔教的象征,而素少主你,也和魔教没关系。”   苏日暮却是问他:“谁告诉你我和魔教有关系的?”   东郭伏安也愣了。   苏日暮的目光移到了沙肖天身上,再投向擂台下围观的武林众人,问了同样的问题,“谁告诉你们我和魔教有关系的?”   众人面面相觑。   一个人鼓起勇气道:“荆、荆麟在你手里……”   “荆麟在我手里我就是魔教教主?”苏日暮似乎觉得很是好笑,就真的笑了出来。   那人讷讷,“不、不是你,是令尊……”   “有荆麟在手就是号令天下的刹魂魔教教主?穿着龙袍的还不一定是皇帝而是造反的呢,”苏日暮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他,“十四年前刹魂魔教已经消隐六年之久,消隐之前还有传出内部大乱元气重伤的传言,按道理来说,荆麟出世,不应该先查清楚这剑是从何而来、慕容桀是不是还活着么?”   那人被他说得有点晕,张大嘴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对啊,为什么当年荆麟一出,江湖人查都没查,当时的武林盟主就直接发出召集令上门讨伐素剑门了呢?   沙肖天见不少人都被他一番言辞忽悠住了,赶紧道:“当年前任盟主不是不曾查过,只是素门主不但不配合,反而打伤了几位白道高手,这不正是做贼心虚么?”   “不配合?你们可曾给了配合的机会?”苏日暮冷冷看着他,“素家大宅一向不邀请外人,前任盟主不仅带着诸位闯进来,更是大开杀戒杀了数位下仆,逼得我爹亲自动手才作罢,此等行为就叫尔等白道之人的君子之为么?!”   因为当年参战之人多数都已经葬送在鼎州城十里外的村子里,所以很多人并不清楚此间细节,这会儿一听,再看几大世家那边的家主里有些脸露尴尬,底气顿时泄了三分。   这件事委实处理得不好,沙肖天也被噎住了片刻,好半晌才道:“不管如何,素剑门是魔教余孽这点不会变,白道死去的人也不会活过来,你如今种种狡辩又有何用?”   苏日暮却是冷不丁问他:“你是什么人?”   沙肖天一怔,“什么?”   “我问你,你是什么人?”苏日暮鲜少有耐心地重复一遍。   沙肖天完全反应不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乃东鹰派掌门,武林当今盟主沙肖天……”刚才素望苍不是一直还称呼他作沙盟主吗?   苏日暮却是诡异地笑了,“那么你说的话有什么可信度?”   ……   第三百三十九章 证据   这句话说的有些无厘头,不仅仅是沙肖天,在场的其他人也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苏日暮指了指从刚才他出现开始就被忽略了的李大兆,嘴角带着无尽讥诮,“杀妻食子,夺人家财,你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有什么可信度?”   沙肖天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刚才还因为“刹魂魔教”而同仇敌忾以沙肖天为马首是瞻的众人也立刻想到了刚才的情形,露出了一种好像吞到了苍蝇的表情。   “一码事归一码事,沙某做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何惧你们栽赃陷害?”沙肖天愤然道,“你们两个出现得如此凑巧,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早已串通好来诬陷我?”   “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真是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闪了舌头!”苏日暮啧啧两声,觉得看到这种人真是长见识了,这世间上居然会有如此皮糙肉厚的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沙盟主,你对得起你的祖宗十八代么?”   李大兆却是冷笑,“他认不认有什么关系,老子不乐意他认!”   沙肖天霎时间就觉一阵热血涌上喉咙,但是又不得不因为四周的情况而咽下去,瞪着他们二人的目光恨不得把他们挖出一个洞来,“黄口小儿信口雌黄!”   “是不是信口雌黄你自己心里最是明白,”苏日暮晲眼看着他,“当年我素剑门种种大罪,何尝不是拜你这张信口雌黄的嘴所赐?”   沙肖天闻言,却是眉头一舒,“说来说去,不过是你想要狡辩十四年前素剑门为刹魂魔教后身一事,你当真觉得我白道无人,任你空口说白话就能翻盘?!”   “当年空白说白话的人又是谁呢?!”苏日暮随手将荆麟插在脚边的地板上,脸上笑意褪尽,瞬间变得煞气十足,“沙肖天,你当真觉得知情的人已经死绝,你就高枕无忧了么?!”   沙肖天负手在后,“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苏日暮微一沉气,然后就用内力将声音平平送了出去,“除了这一柄荆麟,谁还有证据证明我素剑门千百门人乃魔教中人?!”   这话一出,犹如石沉大海,水花一溅,之后就没了动静。   诸多武林人士都愣了一下神,回想片刻,然后再看向身边的同伴,最后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其实这么一回想,当年的正邪之战是真的从头到尾洋溢着一种无比诡异的感觉,本来一向形象正面的素剑门爆出是刹魂魔教后身的消息就已经惊动了整个江湖,没等大家伙儿回神,前任武林盟主的召集令便已飞来,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众人连疑惑都未曾完全想明白,就被愤慨之情冲昏了头脑,加入了灭魔大军里,叫嚣着要把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的刹魂魔教绞杀殆尽。   之后的事情就更加出人意料了,素剑门当家门主素修枝一字不吭不曾解释,素剑门少门主素望苍以死谢罪,素剑门上下悲愤反扑,虽然明面上说是素修枝无法忍受自己唯一的儿子被武林白道逼死而下令不死不休,但是其实即使是当时参与到正邪之战中有幸存活的人回想起来,也根本想不到那时候究竟两方是怎么打起来的。   苏日暮当然知道十四年前实质上真正开始动手的是宿天门和刹魂魔教的人,而后引起的一系列混战,但是世事弄人千般可笑,当年的事实阴差阳错叫人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追究素修枝究竟和闻人家族有着多深的牵绊,他只想为素剑门复仇。   那些血色缭绕的噩梦纠缠他多久了,那场正邪之战死去的无辜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没办法证明所有人都并非不是罪该万死,但是沙肖天他们谁也没有裁决一个人生死的权利——何况,他们不是在裁决,而是在满足他们的私欲!   素剑门的人,岂能这么白白送作为他们的垫脚石?!   全场的沉默在一瞬间蔓延,寂静得只听得到夏风拉扯着旗杆上巨大的画卷声,大大的“冤”字在空中上下轻微地起伏,看了便叫人心生不寒而栗之感。   苏日暮的眼神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视而过,带着肃杀的冰冷,重复了一遍:“除了这一柄荆麟,谁还有证据证明我素剑门千百门人乃魔教中人!!?”   不少人被他看得急忙闪避视线,唯恐惹祸上身。   沙肖天看了心里禁不止叫了一声“糟”。   十四年前素剑门全门俱灭,武林白道死掉的人也太多了,江湖势力更迭交替,现在的武林人士即使是当年死去的人的亲人好友,不过也占少数,剩下的人虽然慷慨激昂地说着如何如何对抗魔教,但也不过是随了大流,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不过也是因为身在局外所以看得更清楚,想得更明白其中的漏洞,又因为武林大会上的种种意外导致他们对沙肖天这一个势力的人本能地抵触,沙肖天想要煽动他们的激愤之情,想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沙肖天这头心里千念百转还没转完,主位那边就出了意外了。   几个百年教派中最为低调的崆峒派掌门梁安平忽然站了起来,他看着年纪并不大,约莫刚过中年,眉目带着淡然之气,一派出师高人的风范。   “虽然梁某刚担任崆峒掌门数年时间,但是十四年前正邪大战梁某也是跟着师尊一路打到最后的,”梁安平开口道,目光平平掠过在主位这边的众人,最后定格在几大武林世家那边,“而当时素剑门一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我崆峒以及少林、峨眉、武当都没有及时发觉,而是由东郭家主以及其他几位家主联名修书而来,再加上前武林盟主的武林召集令,所以我们四家才会参与那次大战。”   梁安平这么一开口,几大武林世家家主都有些坐不住了,脸上的表情轮番变化了几次。   “因为时间太急,兼之我们四家素来以修身养性少问外事为主,潜心钻研武学,所以说来愧疚,我们也是稀里糊涂参与了这场大战,造成生灵涂炭,”梁安平眼睛里流露出悲天悯人的意味,“如今素少主前来鸣冤,那么当年一战,是不是真的另有内情?”   阜怀尧看向那个仙风道骨的男子,若有所思。   阜远舟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场上的种种变化,几次不着痕迹离座在不远处和赵衡以及陆陆续续来的几个阜怀尧几人不认识的人在说话,凝眉抿唇的模样,似乎在商量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倒是看不出来严不严重。   阜怀尧只往那边撇过去一眼,就没有再多加注意了,淡定的样子让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的连晋表示好无奈。   这有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崆峒派掌门梁安平开了口,峨眉派的掌门静泉师太也表态了:   “梁掌门此言不虚,当年确实是我们没有考虑周全,就贸贸然出山助拳,祭出灭魔大旗,如果其中真的有何难言之隐,那真的是罪过了。”静泉师太从来都不喜杀生,当年峨眉派在正邪之战中造了不少杀孽,已经让她心生遗憾,今日苏日暮这么一蹦跶出来,她就更加游移不定了——   十四年前死了那么多人,如果正义非得要用鲜血去维护,那么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武当掌门虽然并没有开口,不过从神色上看来也是默认了静泉师太和梁安平的说法。   这下几大武林世家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东郭伏安被众人的视线看得后颈发凉,和其他几个家主对视了一眼交换了只言片语,然后站起身来,道:“还请三位掌门以及诸位武林同道稍安勿躁,其实关于素剑门是否是魔教余孽这件事,我们几家也不太清楚。”   “哈!”苏日暮抬手掩住了唇,却是发出了一声谁都听得见的嘲笑声。   刚才说到他是素剑门遗孤的时候,这几位家主可不像是不知情的样子啊!   东郭伏安被他笑得有些挂不住脸了,赶紧道:“其实我们几家也是听了当时的前任武林盟主以及沙盟主、邹堡主等人的说法,另外又有盟主令的驱使,才会去召集武林同道前来参与灭魔之战,此件种种详细事宜,诸位不妨问问沙盟主吧!”   完全没有料到皮球会踢到自己身上的沙肖天几乎脸色狰狞。   这些人……当年参与了正邪之战的是他们,如今翻脸无情的也是他们!   苏日暮即使放下了手,嘴角还是挂着那抹嘲笑的笑容挥之不去,“沙盟主,既然是众望所归,不如你拿出证据来?”   沙肖天好一会儿没说话。   “还是说,”苏日暮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沙盟主确实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专靠栽赃嫁祸来塑造自己的完美形象?”   “你……!”沙肖天气的直发抖,忽然目光一转,笔直钉向主位那边准备悄悄坐下的东郭伏安,目露凶光,“得了好处就翻脸,你们敢说当年这一本账里没有你们的一笔?!”   ……   第三百四十章 完了   沙肖天的说辞让会场中的情况急转直下,连苏日暮都有些纳闷——难道他这么爽快就交代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了,沙肖天下一句话便让全场的人都惊异了一下。   “诸位家主当年咬定素剑门乃魔教后裔,可是不遗余力来分一杯羹的啊!”沙肖天脸露讥讽道,他现在一身麻烦,这些人也别独善其身!   东郭伏安像是踩了尾巴一样重新站起来,遥遥指着他的手都几乎在发抖:“沙肖天,你别含血喷人!”   素剑门究竟是不是刹魂魔教这件事他们是从未认真细想过的,怎么会……怎么会一口咬定?!   那时候本就是前任武林盟主和沙肖天等人字字笃定说素剑门就是刹魂魔教,素望苍很可能就是慕容桀的亲传弟子,再加之他们许诺的素剑门财富和各种神兵机关,才会一时蒙了头和他们合作起来。   而后让他们松了一口气的是这场正邪之战着着实实打了起来,素修枝也像是心虚不敢辩解的样子,十几年过去了,他们拿着素剑门的东西过得自在,也把匡扶正义的牌子高高挂在了脑门上,自己都觉得自己很是正直,如果不是今天苏日暮的出现,他们恐怕都不会记得这些事了。   沙肖天的眼神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十四年前正邪之战结束之后,几位家主和我东鹰派、林家堡、海斛门以及前任武林盟主主持善后事宜,素剑门的无上财富、神兵利器皆由大家平分……东郭门主,你敢否认么?”   一片哗然声里,苏日暮脸色瞬间铁青,诸大世家家主瞳孔微缩。   沙肖天还不肯罢休,又补上了一刀:“素剑门所铸的兵器均有标志,各位家主若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大可亮出你们的兵器给在座的武林朋友瞧上一瞧。”   主位那边一片寂静,几位家主僵着身子没有动作。   作为最先退出正邪之战对这一切都不知情的夏侯民乐将目光投向那几位世家长辈身上,眸色复杂。   他和夏侯民令当时就对素剑门一事有所怀疑,如今爆出这一幕,倒也不算十分突然,只是武林正道的种种行为叫他觉得齿寒。   沙肖天恶意一笑,他不好过,岂能容得别人好过?!   “当年我与诸位同仁确实有鬼迷心窍之嫌,”沙肖天的目光重新回到眼前这个年轻张扬的素剑门少主身上,“不过,如果素少主以此来为素剑门脱罪,恐怕就太过勉强了。”   苏日暮眉头轻蹙,饶是他站在素剑门的位置,也禁不止为沙肖天叫一声好,他这一招实在是用得妙。   武林白道中真正说得上话的势力总共就那么几块,现在少林峨眉武当崆峒摆明了置身事外,而沙肖天和几大世家被卷进了其中有口莫辩,既然已经无法争辩,不如就将就,沙肖天的形象已经不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正义了,他就干脆把几大世家一起拖下水,脏了就脏全部人,谁也逃不掉。   而几大世家如果是承认了当年他们并不确定素剑门就是刹魂魔教,那么他们所做的事情便将当时武林白道三千人枉枉推去送死,更兼之趁火打劫,扫掠素剑门的财物神兵,这样的黑锅实在太过难背,为了他们自己和家族,不管十四年前事实真相如何,几个家主如今都会一口咬定素剑门便是邪魔歪道。   苏日暮望着沙肖天,黑漆漆的眸子里看不太清楚他此时是不是含着怒火,声音却是平静的很:“这么说来,沙盟主是觉得你们当初并没有诬陷素剑门,将素剑门种种扫劫一空是劫富济贫?”   “剿灭魔教乃是白道之本,沙某此事做得问心无愧。”沙肖天看似笃定道。   几大世家家主那边游移不定地相互对视几眼,   苏日暮听得好笑也看得好笑,“这般颠倒是非黑白,当年素剑门栽在你手里,倒不是怪事。”   他这般说的时候,嘴角带着笑,却无端端叫人生出一丝毛发直立的寒意来。   沙肖天高傲地看着他,“看来素少主还是不肯死心?”   “我当然不肯死心,”苏日暮诡谲一笑,“谁叫你的好运气到尽头了呢?”   “什么好运气?”沙肖天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没等想明白这股预感来自哪里,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沙肖天,你真的当所有人都死绝了么?!”   怒吼声真真切切从背后响起,夹杂着呼啸风声,沙肖天忙一侧身,然后惊起后背一片冷汗,因为一柄方天画戟就从他身侧飞过,如果不是他反应得快,半个肩膀都会被削掉了。   落空的方天画戟“笃”的砸在了擂台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大洞,将笨重的兵器卡在了那里。   方天画戟的主人旋即就落到了擂台上,一身落魄不复当初,正是上午被墨逊雪寻仇的林家堡堡主邹洞天!!!   沙肖天诧异地朝林家堡那边的位置看去,那里果然乱作一团,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捆的结结实实的邹洞天居然会挣脱锁链拎着武器攻击他。   “邹贤弟你这是……”   “呸!谁是你贤弟!”邹洞天不看李大兆也不看苏日暮,只朝他呸了一口以示不屑,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癫狂的意味,“我不是包囿,对你一往情深,替你做的那些龌蹉事儿打掩护!”   听到死在他手里的包囿的名字,沙肖天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老子活不长了,你也别想顺顺当当长命百岁!”邹洞天狞笑一声,简直就像是疯了一样。   沙肖天不祥的预感马上就实现了。   “沙肖天,十四年前江湖上流传出素剑门少主素望苍手里有慕容桀的佩剑荆麟,是刹魂魔教的象征,但是素剑门以锻铸兵器扬名天下,兼之素修枝素门主喜爱模仿锻造名剑,所以最开始听到的人只是只言片语传说素门主锻铸了一把仿荆麟,但是你和前任武林盟主与素剑门有过节听闻之后就想出一个恶毒主意,在江湖上散播素剑门乃刹魂魔教的流言,同时又联系几大武林世家,与他们合作,再请出少林、武当、峨眉。崆峒四大派,借他们的影响力将事情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又派人在素剑门和武林白道谈判之时,买通杀手暗杀素剑门弟子,再逼死素少主,惹怒素门主不再争辩而是直接开战,只为搞垮素剑门,而后渔翁得利!”   邹洞天字字句句都用上了内力,言辞激昂悲愤,叫整个会场的人听得明明白白。   “我承认我邹洞天不是一个好人,和包囿、薛义保一起跟着你为非作歹,但是和你比起来,我自认还是自愧不如!”   沙肖天听他将当年的事情一一抖落出来,早已沉不住气抬手握拳攻了过去。   邹洞天等的就是他亲自动手,大吼一声拎着方天画戟迎了上去。   “沙肖天,你这些年恶事做尽,东鹰派暗地里全是不干净的生意,我当年能够杀死林家堡堡主和我结发妻子都有你一份功劳,更别提包囿对你一片真心,你给钱给他组建七毒教,如今却翻脸无情,沙肖天,你在做这些亏心事的时候,可曾想到这一天……!!!”   邹洞天话音还未落下,整个人就被沙肖天一拳打飞了出去,重重砸在擂台的栏杆上,又摔了下来,吐血不止。   但是他看着沙肖天暴怒的样子,却是笑得无比开怀,“沙肖天,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我在十八层地狱等着你!哈哈哈……!”   笑声未断,就戛然而止,邹洞天脸上的表情凝固在狂笑的一刻,胸口的大洞汩汩流着血,骨头和内脏都随着鲜血喷溅了出来。   不知何时冲到他面前给予他最后一击的沙肖天阴沉沉地抬起头来,环视四周。   所有人的眼神都集中在他身上,只有恶意,没有善意。   苏日暮嘴角也勾着意味不明的弧度,但是笑意不到眼里就已经全部化成了锋利的杀意。   阜怀尧放下了一直端在手里都凉了的茶,容色淡淡。   十年寒窗,一朝成龙;半世蹉跎,一夕溃散;人生无常,不过都是如此罢了。   阜远舟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他身边坐着,脸上带着笑,明明一派君子端方如玉的模样,却叫人看了不知为何就有了打了一个激灵的冷意。   连晋长吐出一口气,忽然觉得刚才永宁王让他和宫清带着阜怀尧先走的时候,他就应该先敲晕自家主子强行把他带走的。   留在这里实在太受罪了,人心如鬼,阴谋如网,私欲造就杀孽,仇恨带来死亡,利益循环因果……这些东西看多了,对这个人世都觉得太过无望。   人生中悲惨的故事这么多,今日就在这个不算大的会场里轮番上场……难怪能让申屠谡雪那种人都跑来凑热闹——果真是一场“精彩”的大戏!   而站在血淋淋的尸体旁边的沙肖天知道,他苦心孤诣经营了几十年的东西,全都完了。   不过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反正他还有最后的筹码。   苏日暮冷静地盯着他,“事到如今,你还想做什么?”   沙肖天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慢慢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们逼我做不了伪君子,那么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真小人好了!”   ……   第三百四十一章 冤有头   沙肖天话音一落,嘴里就发出一声响哨,苏日暮猛地仰起头朝四周看去。   众人因着他的动作,也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人群中遽然发出一阵惊呼声。   因为伴着沙肖天的响哨声,出现的是一排排弓箭手,弯弓拉箭,箭头寒光闪烁虎视眈眈,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包围在了一个圈里。   会场本身就处在一个地势较低的平地上,这些弓箭手居高临下,密密麻麻数百人,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而人山人海的人群里也发生了意外,一些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围观者骤然发难,用兵器劫持了不少帮派的掌权人,将他们拖到了擂台之下!   武林大会上其实真正心有防备的人并不多,一番骚动下来,除了主位那边有头有脸的大门大派以及早有准备的夙建帮、武力强大的天下宫、紫危楼、雪朔山庄以外,其他势力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牵连。   如果说刚才的种种变化还有人能作壁上观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便是人人自危了。   “沙肖天,你这是做什么?!”东郭伏安惊疑不定地注视着笑得诡异的男人。   玉衡虽然说是习武之风盛行,也鼓励全民尚武,但是对兵器制造还是有较为严格的管辖的,这上百把弓箭显然也不是粗糙烂制的那些民间玩意儿……如此准备充分,他究竟有什么不轨企图?!   沙肖天噙着笑扫视着众人或惊异或惊恐的表情,看够了才假模假样地道:“不过是跟诸位借几个人使使,如果不是你们非要不听话,我也不想动武伤了和气的。”   苏日暮嗤笑,“如此阵势,沙盟主可不像是不想伤了和气啊。”   东郭伏安和众人却是不理解——什么叫做“借几个人使使”?   沙肖天阴森森地瞪他一眼,“如若不是素少主,今日的场面会好看很多。”   苏日暮听了忍不住大笑,“我终于知道牛皮是怎么吹破的了,这都真刀真枪干上了,沙盟主,你说说这场面怎么个好看法?死得更好看一些么?”   被他几次三番拆台,沙肖天刚升起的一点好心情也没了,沉着脸道:“素望苍,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苏日暮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抬起手,血红长剑笔直指向沙肖天,“如果不是我素家兼容百家内力的内功心法,你早就被八臂拳的霸道反噬死得渣都没得剩了,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沙肖天却是毫不在意他的剑之所指,“你信不信,你动一下,我就能叫人把你射成筛子?”   苏日暮的目光环视着四周的弓箭手,嘴角忽然弯出一个没温度的弧线,“你别忘了,螳螂捕蝉,从来都是黄雀在后,古人诚不欺我!”   看着他的模样,沙肖天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几乎是本能地往身后的高处看去,正好看到一批来历不明的人从弓箭手后面伏击了他们。   武林中人也不是吃素的,见那些弓箭手自顾不暇,马上就有人反应过来,有些夺路而逃,有些上前救那些被挟持的人。   战况逆转,瞬间大乱!!!   不过沙肖天已经来不及为他的精心布置的溃散而恼羞成怒了,因为荆麟已经趁势攻到了他面前!   沙肖天本就因为周围的状况有些分神,血红剑光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一时还有些没弄清状况,下一秒就狼狈地就地一滚,避开这杀气腾腾的一招。   知道没有办法一击解决这个老东西,苏日暮剑势未老就已经急变,打了个弯再度削向沙肖天。   到底是几十年习武经验,沙肖天很快就找回状态,内力运于拳上,绕过长剑近身打向这个劲装男子。   拳风寒意凛冽,掠过衣角的那时候,那衣袂都被冻出了一层寒霜。   苏日暮眉眼一挑无尽傲然狠戾,“用素家的东西在素家人面前班门弄斧,沙肖天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伴随着话音落下,苏日暮已经决然收剑另一手猛聚内力,一掌拍向沙肖天的拳头。   沙肖天本是不畏不惧,在他看来,即使从薛义保那里得来的内功心法是素家所创,但是素望苍不过二十出头,即使打娘胎里开始习武也比不上他的年纪,何惧他来跟自己拼内力?!   但是一掌一拳甫一接触,沙肖天的脸色就变了。   冷。   极致的冷。   像是赤身露/体走在塞外三冬天冰雪覆地的感觉,寒风朔朔,打在人身上能直接撕裂了皮肤,崩裂出鲜血,再被冰雪凝住了伤口。   冷,干,疼。   沙肖天大叫一声猛地缩回了手,再一看,半只手臂的皮肤已经发青发紫,龟裂而开,鲜红的血丝还未流出就已经冻结在了裂缝里。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这、这怎么可能!?   苏日暮可没有给他惊讶的时间,长剑一挽,便朝他汹汹而去。   而夙建帮的地盘这边,看起来好像也和其他地方的混乱没什么不同,不过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这方圆十米之内,处处都是自己的同伴。   四周围都是喊打喊杀声,混乱至极,宫清和连晋警戒着四处情况,沙临志和柳天晴注意着擂台上打得正激烈的苏日暮和沙肖天,阜怀尧却甚至还在从容地喝着茶,刚才夙建帮泡的不合他口味,飞燕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送上一壶茶,光是闻,都知道这是隐藏在武林大会上一直没有露面的茶道美人甄大学士泡的了。   他虽然不是娇生惯养事事铺张,不过对于臣子的照顾还是不置可否。   阜远舟从刚才弓箭手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站了起来,此时观察着四周情形,若有所思,“停仙宫已经被毁了,资料也在我手上,宿天门到底是为什么这么着急要那么多试验品呢?”   阜怀尧淡淡看向他,“你确定宿天门和沙肖天合作……或者说利用沙肖天掳走一批人,是为了让他们做试验品?”   “不是试验品就是吸收做走狗,最大的可能便是这个了,”阜远舟答道,眉宇之间仍然笼罩着一丝疑云,“不然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消失得差不多了,不是被宿天门招去训练虎人之类的试验品,就是成了试验品,如今被埋在榆次山脉的停仙宫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这个时候,宿天门确实应该是最缺人手才对。   阜怀尧也深思起来,不过在看到雪朔山庄庄主带着几个人七绕八绕边战边走往这边来了,他便问道,“玉不谢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阜远舟也没有多绕弯子,介绍道:“这是我魔教右使谢步御。”   阜怀尧不由得眉头一挑。   先有神秘而势力强劲的雪朔山庄,再有风头正劲后起之秀的夙建帮,他家三弟在江湖上插得这一脚可不浅啊。   见兄长这般表情,阜远舟可有可无地笑了笑,“刹魂魔教虽说算不上纯粹的江湖势力,不过也算不得朝堂一份儿,狡兔三窟也不是罕见事儿,”当年慕容桀可不就是把一个魔教四分五裂,才保住了今天的有生力量么?“何况,我相信皇兄这一脚不会比刹魂魔教浅上多少。”   阜怀尧微不可闻地颔首,没说什么。   在他看来,自己是三弟从来都是很优秀的,如果说阜远舟不那么狡猾,他才会觉得奇怪呢!   在后面的沙临志豁然站了起来,打断了两个人的交谈。   阜远舟一个没什么情绪的眼神移了过去,沙临志的浑身动作立刻僵住了。   “殿下……”沙临志喊了他一声,表情虽然极力维持着没什么变化的模样,但是声音里带着恳求的意味。   阜远舟很明白他想说什么,抬手就示意他不用往下说了,“本王知道那是你父亲,但是当年素剑门死的,是千百个人的父母。”其中就包括苏日暮的爹娘,他的干爹干娘。   沙临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怔怔地呆立在原地。   他也是行走江湖多年的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在江湖上不管是什么人都要抱着这样的宗旨,快意恩仇,刀口舔血外人看来无比风光的生活,实际上随时都要做好仇人上门的准备,什么杀父之仇灭门之恨,你做了什么就要还上什么。   沙临志一直也是这样,杀过作恶多端的人,杀过为作恶多端的人报仇的人,每杀一个,就记住自己多了一笔债,小心着有一天债主就会找上门来。   而今天,冤有头债有主,他的父亲面对着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他甚至不能义正言辞去帮忙,因为沙肖天不稀罕他援手,因为沙肖天实在作孽太多,因为……柳天晴拉住了他。   “你现在站上去,就是拿自己和整个江湖为敌,”柳天晴一字一顿道,这个比常人都要更高大更成熟的少年眼里带着异样的冷酷,“你一向和沙肖天没多大关联,如今你进了官门,江湖人更不会把沙肖天的帐算在你头上,你不怕赔上你的大好前途,可是我却不愿你做到如此地步。”   沙临志愣住。   “不仁不孝也好,不忠不义也罢,在我看来沙肖天罪有应得,你即使赔上了自己也不过是送上去给我表哥捅上一剑,什么都改变不了,”柳天晴没有看他,只是注视着擂台上越来越昭然的战况,“哪怕日后你怨恨我,我也会在此刻拉住你。”   ——这样总比你毁了大好前途后悔一世的好。   沙临志没有吭声,只是沉默,然后整个人都微微发起抖来。   因为就在柳天晴最后一个音节落地的时候,擂台上,血红的长剑已经饮尽了心头血。   沙临志努力睁大了眼,盯着自己父亲最后那狰狞不甘的面孔。   人死,如灯灭,不管沙肖天是怎么样十恶不赦的人,不管沙肖天曾经给予了他多少父亲的关怀,但是在这一刻,他只知道,他永远失去了他父亲。   他不痛苦,也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一股浓重的悲哀一点一点地弥漫上了心头。   人心叵测……他连他的父亲都未曾真正看透过,人人都怕下十八层地狱,为什么在他看来,这人心才是酝酿鬼神的所在?   擂台上,沙肖天看着自己心头透出的血红长剑,眼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炫目的剑光,晃得他开始渐渐看不清东西。   苏日暮就握着剑站在他身后,一个近到微微侧头就能耳语的距离。   温热的血液汩汩流出,又被对方的内力搅得发冷,沙肖天努力睁大了眼,万般不甘不知从何说起,气息渐弱,“我不知道素剑门是不是刹魂魔教,但是我调查多年,素家肯定家世不清白,”他呢喃着,喉咙里已经发出了艰难的吐息声,“你就算翻了盘报了仇又怎么样?你这样不过是自欺……欺……欺人……”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都已经体会过了素剑门当年的苦楚,”苏日暮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恨意瞬间爬上眼眶,“谁让素家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呢。”   他只剩下一个人了,那便是要承担起素剑门上下千百人的恨,承担着素家上上下下的冤魂的恨意。   是沙肖天他们当年没有给他留条生路,如今他不过如法炮制毁了他们的生路罢了。   苏日暮表情麻木地拔出了荆麟,任由尸体重重扑倒在擂台上,他没有擦拭喷溅到脸上的血液,只是撕下一块布擦拭着染血的长剑。   一报还一报罢了……自欺欺人又怎么样,素剑门的血债,总要有人来血偿。   ……   第三百四十二章 是或不是   沙肖天死后,武林大会现场的混乱并没有因此而停止。   而苏日暮站在尸体旁边,身边已经多了十几个身份不明的人,男女老少,环肥燕瘦皆有。   一直在怔怔看着沙肖天的尸体的李大兆抬起头来,皱着眉靠近苏日暮,守住他后背的空门。   其实十四年前正邪之战获利的又岂止是沙肖天一人,他和前任武林盟主、邹洞天等人策划了整件事情,东郭伏安等几大世家扩大了影响,导致宿天门察觉到蛛丝马迹加入进来,煽动了不少人应下召集令,虽说是举着匡扶正义的旗号,但是真正冲着这个去的又有多少人?大部分不过都是想要浑水摸鱼趁机得利罢了。   而如今素剑门少主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打着复仇的名号,将正邪之战的一切通通颠覆,这让很多人都深深地恐惧了起来——沙肖天已经死了,那么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   那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只要沙肖天死了,素望苍也死了,这件事就能尘埃落定了。   阜远舟看着显然更加失控的局势,眉头不经意地蹙了一下,看了一眼呆呆愣愣的沙临志,然后目光移向他旁边的少年,道:“天晴,去帮你表哥,小心点。”   柳天晴看向沙临志,只一瞬就收回了视线,颔首,拎着剑就跃上了擂台。   沙临志没有说话,只是努力振作着自己的精神,现在这个情况,没有时间来给他伤春悲秋。   阜远舟不经意一般道:“会有人替你父亲收敛尸身的,你不用担心。”   沙临志微愣,再看向阜远舟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他兄长身边在说话了,他动了动唇,最后无声地说了声“谢谢”。   现在的情况越来越乱了,阜远舟准备自家皇兄先走。   阜怀尧似乎在顾虑着什么,并没有立刻应下。   阜远舟有些意外,刚想说些什么,但是忽然被匆匆走过来的谢步御打断了。   “尊主。”一脸严肃的黑衣男子朝天仪帝颔首作为礼节,然后看向阜远舟。   “怎么了?”阜远舟有不太好的预感。   “情况不太对劲。”谢步御示意他看向会场。   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好像已经彻底失控,全无根据可言,但是一直掌控着局面的阜远舟仔细看了看,却猛地察觉现在的人数比刚才少了太多。   几千个武林人士在会场,他们又不是吃素的,刚才因为被弓箭手拉弓指住和沙肖天的翻脸不认人才自乱阵脚了一阵子,按理说现在不该有那么多人消失了的!   “人都到哪里去了?”阜远舟脸色凝重起来。   “除了范行知的士兵之外,还有一批人在外圈,把落单的人绑走了,弟子们已经去追了。”谢步御道。   阜远舟眉宇一紧,冷不丁的闪身出了夙建帮构筑的安全界线,随手抓住一个士兵,卸了他的关节,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人的瞳孔,然后脸色微变。   都是被控制了的……   事情有些超乎他的预料了,他本以为范行知的军队人数已经足够,宿天门不需要再多派很多人手过来,再加上沙肖天的人……   等等,不对,既然军队已经被控制,那么沙肖天早就是弃子了,在他把范行知的军队安排在会场四周并且安排自己的人劫持人质开始,他就已经是一颗没有意义的棋子,被控制了的人会忠实地完成他们的任务,既然如此,那么久一定有一个指挥的人。   而今天申屠谡雪出现了,作为“刹魂魔教教主”的天仪帝也在这里,所以——   阜远舟猛地放眼环视全场,表情极力维持沉稳。   不会有错的……宿天门门主今天一定来了!   作为两大势力的掌控者,按照宿天门门主狂傲的性格,他一定会先来打个招呼,给你施加精神上的压力,再动用他的力量,将人逼到绝境!   而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在他们在武林大会上为素剑门诸位魔教弟子报仇的时候,用一盆冷水,浇灭所有人的欢喜之情!!!   根本不用怀疑,阜远舟完全相信宿天门门主做得出这种事来。   玩弄人心,视终生为蝼蚁……本就是这个人的本性。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阜远舟回头去看阜怀尧,见他容色淡淡,立刻就反应过来,刚才他的兄长肯定也想到这件事了,才会没有答应立刻离开。   “公子,”就在这时,赵衡也回来了,正好看到他,连忙道:“天下宫的人和紫危楼的人都不见了,有人看到他们是前后脚走的。”   阜远舟脸色微变,“往哪里去了?”   “西边。”   阜远舟立刻示意赵衡将宫清和连晋叫回来,“右使留在这里,赵衡你带我皇兄先走。”   “远舟?”阜怀尧淡淡唤了他一声。   阜远舟却是摇头示意他不要担心,随手点了几个人就离开了会场,朝着西边追去了。   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宿天门门主会在那个方向。   而他不能让阜怀尧去冒险。   会场边缘已经有很多人没有继续逃走了,而是在来回徘徊,想必也发现了自己的同伴亲友失踪的现象。   阜远舟看了他们一眼,便匆匆掠过。   越往西走越是偏僻,但是却能看到一些缠斗的痕迹,阜远舟停下来察看了一会儿,才放慢速度往前追去,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   而与此同时,会场里,赵衡整合好了要先撤走的人,还没松口气,就听一个属下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   “赵大人,陛……大公子不见了!”   赵衡瞬间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那人也是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属下们护着大公子出去,但是因为大公子身边有影卫,所以没有太过靠近,就这么一闪神的功夫,大公子就不见了!!”   赵衡一下子冷汗都下来了,“只有大公子一个人?”   那属下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还有连元帅和宫清公子。”   赵衡眉头打了个死结。   不管是影卫还是夙建帮和刹魂魔教手底下的人,他都是很相信他们的实力的,在眼皮子底下掳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既然连宫清和连晋都失踪了,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天仪帝让他们把他带走的。   但是他准备去做什么?   想到人是在自己手上弄丢的,赵衡就觉得头疼欲裂。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同时失去踪迹的紫危楼和天下宫这边的情况也有些匪夷所思。   脚勾住树枝,人悠悠一荡落在地面,避开朝脚踝缠来的银链子,紫绸子翻滚了一圈又垂了下来,詹无伤苍白的脸上仍是带着那种千秋凄清的距离感,看不出是不是不悦,只环视了一周紫危楼的人被一一缠住独留下他的众人身影,最后目光定格在眼前这个眉目邪美的白衣男子身上,黯哑的声音让西斜的日光都黯淡了几分,“阮宫主这是什么意思?”   阮鸣毓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目,好像是要盯穿他的人皮似的,冷不丁的问:“詹楼主是不是易容了?”   詹无伤的手似乎习惯性地摩挲着自己的紫色手套,乌漆忧悒的双眸虚无缥缈一般缓慢眨动,甚至有一种只要一眨眼他就会消失在树影之间的诡异感,“是或不是,与你何干?”   阮鸣毓抓紧了自己的银链子,嬉笑的笑容下隐藏着一缕淡淡的试探,“自然是有关系的,你的气质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交,模样却是完全不同,所以我很好奇,莫不是我的那位故交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连露出真面目都不敢了?”   ……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一心人   刚才听赵衡说往西的时候阜远舟还没多想,但是走着走着他就发现了,这条路他走过。   不止是走过这么简单,他甚至很熟悉这条路——因为路的尽头,就是当年素剑门所在的村落,那里现在已经成了人人避退的鬼村了。   这么一来,阜远舟就更肯定自己的猜测了,这条路到了素剑门旧址之后,后面就是巍峨群山,人烟罕见,对方不可能故意往那边逃走。   而在素剑门里约见此间主人,触景伤情,也只有宿天门门主那种人才做得出来的了。   最后一次缠斗的痕迹消失在一棵树边,阜远舟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是奇怪,宿天门的人和什么人碰上了么?还是只是碰巧有人路过?   他心里奇怪,脚下倒是没有停留多久,熟门熟路地走向道路的尽头,那里早已经是遍地荒芜,杂草比人高,断壁残垣焦黑一片。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冤魂不散,当脚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一股寒意就不着痕迹地从脚底渗了上来,四处虫鸟不见,万物寂寂,当风从平坦处一路卷去群山深处的时候,悠悠的呜咽声简直能叫听见的人起了周身鸡皮疙瘩,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但是不管是阜远舟,还是同来的魔教弟子,在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表情都是肃穆的,带着对死者至高的崇敬之情。   “待得大仇真正得报之日……”阜远舟呢喃,声音很轻,似乎是诉衷于亡魂之耳,话到一半就已经消散在空气之中。   他定了定神色,正想叫跟着的魔教弟子分开来四处看看,眼角却骤然瞥到一抹影子,他眉头一挑,身形一展就追了上去。   几个魔教弟子二话不说也呈包抄之势跟了上去。   众人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深山入口里。   四处又恢复了一片静寂,偶尔有风掠过,伏倒了一片高耸的杂草的腰,露出被大火焚烧后十余年仍然残留痕迹的焦黑的地面的缝隙,随机又恢复如初。   好一会儿之后,这个长久人迹罕至的地方冷不丁的又多了三个客人。   连晋挑了个干净一点的地方落脚,松开被他的轻功带了一路容色淡淡的天仪帝,环视四周,皱眉,摸了摸胳膊,“这就是素剑门旧址?”   宫清前后脚落到他们身边,颔首,“应该不会有错。”   连晋本想骂一句“这是什么破地方儿,鬼碜鬼碜的”,不过想到这里死过几千人,就闭嘴了。   阜怀尧没在意他们的对话,留意了一番四周之后,眼神忽然定在不远处深山的入口,略顿,“……我好像看到了那里有人。”   “啊?”连晋一愣,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但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再回过头去,看见自家主子看着自己的眼神,立马怒了,“你说来看看情况而已!可没说过要深入虎穴!!!”   阜怀尧有些无辜的样子,淡淡道:“远舟也在里面。”   “不要搞盲目信任!!!”连晋炸毛了。   宫清抬手拍拍他肩膀,顺毛之。   连晋勉强收敛住。   阜怀尧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远舟确实一个顶你两个。”   “……”连大元帅狂化了。   宫清抽动了一下嘴角——他就不信陛下大人不知道自己是在火上浇油。   作为顶头上司的阜怀尧既然坚持,那么连晋很快就败下阵来完全就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只好带上宫清一起跟着天仪帝往里头走了——当然,他的坚持约法三章,有什么不妥的就立刻撤!   于是三个人影也逐渐消失在了群山入口深处。   风声呜咽而过,杂草舞动。   一处断壁里,冷不丁地出现了一个被拖长的影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那里,幽魂般的无声无息。   一个。   两个。   三个……   ……   “苏公子!”擂台上的厮杀已经辗转至了会场里,随着范行知的军队的逐步有序的撤退,赵衡也在众人瞩目之前介入了一方激烈的缠斗里。   听到熟悉的人的声音,苏日暮手里的剑微微顿了顿,抬脚给面前的对手卸了脚关节,侧头看向这个好友手下忠诚的下属,眼神带着刀子一样的锐气,刮擦过人的肌肤。   “何事?”他问道,比起平日里懒洋洋的声音,此时他的音线堪比阴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沾上了鲜血和杀意的关系。   赵衡和苏日暮接触得并不多,乍一下有些被他的样子吓到,一时之间也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搭在了苏日暮肩上,那手素白修长,指甲比一般人都长,修剪得很漂亮。   赵衡吓了一跳,因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更没想到以苏日暮的身手竟会有人能无声无息碰到他!   然后赵衡就越发惊奇了,因为就在这一瞬,苏日暮周身锋锐如剑的气息竟是逐渐淡了下来,最后恢复成了一贯京城酒才苏公子的洒脱懒散模样。   不过苏日暮倒是不意外有人能接近自己,头也不回地道:“不继续玩失踪了?”   “我什么时候玩失踪了?”来人轻笑一声,声如箜篌般美妙动人,“今天种种,我都有看在眼里。”   赵衡将视线移到来人身上,只见一个长衣雪青的男子站在苏日暮后面,秀美雅致的轮廓看了就叫人心生好感,嘴角噙着笑,气质如江南细雨,纷纷袅袅,缠绵多情。   他自然是认得这个人的——天仪帝身边的亲信,翰林院的风云人物,最重要的是,他是苏日暮的情人。   “看得很爽?”苏日暮没好气地睨着甄侦一眼。   甄侦又笑了,“替你觉得高兴。”   他这话说的自然,苏日暮愣了愣,微微有些怔然的模样。   甄侦看了他手里的荆麟一眼,手下滑掠过手臂上的伤口,落到苏日暮没有握剑的手掌上,五指微微一弯,扣住他的,稍稍用力就拉着他走出了战圈,“既然这么高兴,晚上就准你喝两坛子竹叶青。”   苏日暮被他弄得有些想笑了,下意识地讨价还价,“两坛半怎么样?”   甄侦微笑,色如春花,弹指间把一个拦路的武林人定在了原地,“准了。”   苏日暮:“……”他刚才应该说三坛才对!   赵衡有些神奇地看着刚才还一副拦路者杀的苏大酒才没什么脾气地任由甄侦把他拉走,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会儿之后嘴角泛出微微苦涩的弧度。   “赵统领?”夙建帮的属下赶到他身边,向他请示接下来的行动。   “都撤了吧,”赵衡这才回神,道,“把沙肖天的尸体收敛了,这里的烂摊子让他们武林人自己头疼去。”   说罢,便没有再看甄侦和苏日暮的背影,过去喊还在战圈里杀意正胜的李大兆。   喊第一声的时候李大兆并没什么反应,离得近的柳天晴听到了,随手拿剑背敲了一下他的肩膀。   李大兆猛地回神,丢开和他纠缠的弓箭手,看向柳天晴。   柳天晴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正趁着混乱在擂台上被夙建帮的人收敛的沙肖天的尸体。   这位曾经称霸一时的武林盟主死不瞑目,哪里还有生前的种种风光?!   李大兆热血充斥的脑子微微冷静了一些。   沙肖天死了……   这个事实在他大脑里盘旋了几圈,他这时才能感觉到一些真实感。   日日夜夜恨之入骨的仇人死得如此凄惨,虽然不是他亲手所杀,但他也足够满足。   即使这个人是他的亲身父亲。   那又如何呢?李家上上下下的命已经够洗清他身体里这些肮脏的血了。   柳天晴忽然道:“沙大哥很伤心。”   李大兆微微一愣。   眼前的少年有着和他年龄不符的身高相貌,俊秀的眉目带着成熟的逼人锋芒,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也并无什么变化,唯有眼底露出些许端倪。   李大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慌乱了一下,猛地收起了眼底的冷酷和杀意,“他是我弟弟。”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但是柳天晴却是懂了他的意思,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战局。   李大兆顿了片刻,才朝赵衡那边靠过去。   苏日暮回头看了几眼。   甄侦把一群人打到不敢再拦路的时候才注意到苏日暮的走神,微微疑惑地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看到的只是密密麻麻的人影,“看什么?”   苏日暮默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也许最后一刀我应该留给李大兆捅一捅。”   他没明说这“最后一刀”的对象是谁,不过显而易见罢了。   甄侦弯唇笑了,“你舍得?”   苏日暮坦然道:“不舍得。”   “那就自己留着,”甄侦勾着嘴角,眉眼弯弯,足够看呆了一众怀春少女,“反正你又不是抢不赢。”   苏日暮抽抽嘴角,“别说得我跟强盗似的。”   甄侦收回视线,“没事,我喜欢。”   苏日暮:“……哦。”   “哦什么?”   苏日暮白他一眼,“谢谢你厚爱?”   甄侦很淡定,“不客气。”   苏日暮:“……”   出了混乱的会场,甄侦朝因为天仪帝的走开而暂且没有散开的影卫那边走去,好一会儿没听到苏日暮的声音,有些奇怪地停下来,回头。   苏日暮差点撞到了他身上,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解他为什么会停下来。   甄侦注视了他一会儿,“不高兴么?”   苏日暮很是仔细地想了想,摇头,“不算很高兴。”   仇恨这种东西就是这样,装着的时候日思夜想只恨等待时间太长,大仇得报的时候却空荡荡的说不出有什么感觉。   甄侦沉默,然后伸手拥抱他。   他的拥抱就像是他的人一样,温柔里带着霸道的力度。   苏日暮微怔,然后反手抱住他。   他们之间亲密的动作并不多,但是不管是什么时候,这个男子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不过如此。   ……   第三百四十四章 砍树   当跟着身后的最后一个呼吸声消失的时候,阜远舟才停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回头看向身后,那里树影重重,光影斑驳灰暗,一个人影都不见。   他带来的刹魂魔教弟子都不见了。   从入了这片深山开始,他就发现了此处已经被人布置下了阵法,他对这些从来都是不擅长的,所以苏日暮跟他说过,剑法中有唯快不破这种道理,阵法也有同样的道理。   一个阵法能困住人,是因为变化,只有不停地变化,才能将人迷惑不知前途归路,但是当一个人的速度能够超过改变的速度时,这个阵法就失效了,这种法子适用于大部分情况。   所以阜远舟第一反应就是先破阵,免得受制于人,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   比较值得安慰的大概是这个阵是苏日暮所说的“大部分情况”之外的情况了,而不是他的速度太慢。   但是阜远舟还是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屏息环视着四周,光暗深浅不一,头顶茂密枝梢交叉,树影岿然不动,偶尔有飞鸟在远处惊起,发出嘶哑惊惧一般的鸣叫。   一切都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阜远舟拔出了剑,银白的琅琊在昏暗的光线中折射着妖异的光彩。   他将剑尖垂向地面,将耳力目力发挥到了极致。   他开始有些疑惑,如果宿天门门主真的要见他,为什么要用阵法困住他?   对方明明知道,作为刹魂魔教的现任教主,在做好充足准备暗地里的势力都渐渐曝光开始,阜远舟自然是极有兴趣和他见上一面的,不用阵法他也不会逃走。   是他猜错了么?   阜远舟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已经用沙盘将今天会出现的各种情况都演练了一遍,不管是这十几年在朝堂上的权势经营,还是帝位之争时对两位兄长的预测,他都没有出过错,今天……是怎么回事?   微微抬手,滑步下落,剑光呼啸,当他的脚触到地面的时候,他刚才站过的那棵参天大树已经变成了两半,缓缓砸落在地上,因为周围植物太多,甚至没有弄出太大的动静。   阜远舟皱眉看着变幻了一些的眼前景象。   移步成景,是很高明的阵法,他虽然仇敌很多,但是大部分脑子都不算十分好使,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除了宿天门的人,还有谁会给他添这种麻烦?   阜远舟很是不解,宿天门门主究竟是什么想法?困他困到他没力气么?开玩笑吧!   但是在蛮力劈开第五棵树逐步破阵的时候,阜远舟的动作突然顿了顿。   如果不是为了挫锐气,那么……   阜远舟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因为他想到了一个他从没预料过的情况。   如果不是为了挫锐气,那么他被困在这里,那就还有一个最可怕的可能——那就是调虎离山。   因为得知了阜怀尧在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就用伪蛊王和申屠谡雪交锋了一遍,放出各种堂堂玉衡一国之君就是恶名昭彰的刹魂魔教教主的消息,所以阜远舟调尽了所有能用的力量,把自己高调地摆在宿天门面前,以此来遮盖掉阜怀尧留下的痕迹。   他以为宿天门会上钩的,他真的以为宿天门门主会上钩的。   刹魂魔教和宿天门的恩恩怨怨实在太深了,深到不像是仇恨,更像是一种畸形的羁绊。   这两百多年来,不管牵扯到了什么人什么派系,但是由始至终双方都无言地保持着一种默契,就是不牵扯进来第三方第四方来大乱彼此的局面,就像是角力一样,双双碾压几十年几百年,直到一方衰败为止。   既然如此,作为双方势力的领头人,宿天门门主如果要正面碰上刹魂魔教教主,找上阜远舟才是最正常最合理的事情。   但是阜远舟万万没有料到一个可能性,就是现任的宿天门门主,会把他散布的消息当做是掩饰性的存在,而是反过来去找阜怀尧。   ……阜怀尧……!!!   阜远舟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才能竭力压下自己心头的慌乱。   他知道连晋和宫清在他皇兄身边,他知道赵衡会按着他的吩咐及时带着他皇兄离开武林大会现场,他知道子规苍鹭飞燕甚至是苏日暮都在他身边,还有一群深不可测忠心耿耿的影卫……   但是他也很清楚,他皇兄永远不是那种会躲起来任由别人解决问题的人——即使这个“别人"不是别人,而是和他最亲密的存在的三弟阜远舟!!!   就像是阜怀尧即使一个人站在万里江山上无边孤寂都不会放弃这万人之上也万人之重的责任,这个男人永远有魄力来做别人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阜远舟知道他的皇兄很强,他可以以完全不懂武功的血肉之躯顶着天下人都不一定能够撑得起的一片天,他可以用兵不刃血的方式让天下无数武功绝顶智谋过人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还是陌生人的人都为之折服,他可以站在你面前冷眼不动声色之间估测出你所有可能的行动并且用最快的时间保住自己的安全亦或是获得最大的利益……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的兄长。   可是阜远舟还是怕,那种不可言状的恐慌,那种谁也说不出来的惶恐,就像是深秋之季漫漫冬日之时逐渐弥漫起来的白雾,一点一点的,毫无缝隙的,慢慢穿透整个身体,腐蚀着五脏六腑,叫嚣出刺骨疼痛。   阜怀尧很好,强,很厉害……但是他仍然是一个人,他不是神,他也有会失算的时候,他也会受伤,也会……死。   ——尤其是当他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不似人的存在的宿天门门主的时候。   那是他爱的人,他怎么可能容忍那个人在自己羽翼的庇佑下受伤?   ……   连晋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再度发誓,他也不是有意的。   任何跟故意有意相关的词都通通滚开!!!   他就是看到走在前面开路的宫清在拐了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弯之后霎时间不见了踪影,才会本能的、下意识的、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追了上去。   而且他的大脑只是罢工了那么一秒钟!仅仅一秒钟而已!!!   不过以他连大元帅的脚力,这一秒钟已经足够他跨出两三米的距离了。   这两三米其实真的不长,若是平时的话,那么小声嘀咕两句,站在另一头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加之习武之人的耳力,用心的话,呼吸声和心跳声都不是能够掩饰的存在。   但是就是这么短的距离,就是这么罢工的一秒钟,他第一反应就是——在这个地方,他是根本不能让他的主子离开他的眼皮底子,离开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的。   第二个反应时——天仪帝哪里去了???   不能怪他反应太奇怪,其实以他的能力,他对自己的自信,他真的不觉得自己和宫清带着阜怀尧走进这个深山老林是一件危险到会有去无回的事情,所以他一下子真的有些懵了。   这一切说来话长,其实也就是那么一个呼吸两个眨眼的时间,连晋已经身体比大脑反应得还快,猛地回头看过去了。   可是他的身后就愣是没有人了!   没!   有!!   人!!!   连晋压根就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还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环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以确定他家那位面瘫无表情的主子真的不是突发奇想心血来潮对自己玩一个“你来找我啊你来找我啊~~~”的游戏,然后躲到什么树影子里啊角落里啊等着他来玩“我来找你了哦数三下你要躲好哦捉到会有惩罚哦~~~”这种毫无营养的游戏。   然后下一秒,连晋就绝望了。   阜怀尧是真的不见了。   他甚至不用去确定,因为他们刚才经过的地方就是一个树很少但是杂草很多的相对平坦的地方,阜怀尧也不是那种会不自量力好奇地四处溜达的人,一眼就能望到的存在……就这么“刷拉”在一瞬间不见了。   最重要的是,那块相对平坦的地方也消失了,留下的是几棵稀稀拉拉的小树,似乎被周围的参天大树挡住了阳光,所以长得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蔫了吧唧的。   连晋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也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而且他不是要死要活,他觉得自己立刻就可以去死了!!!   在自己的眼皮底子下面丢了天仪帝陛下,不说那些虽然不靠谱但是绝对能力一流忠诚爆棚的皇帝亲信,也不提永远用剑说话就是比别人更管用一些的永宁王殿下,他自己就觉得愧疚心像是草泥马一样呼啸着从脑海里奔腾而过,呼啦啦穿过喉咙抵达胸膛,踩碎了一地的玻璃心了。   哦?你问为什么他不赶紧趁这个地方树干好找速度的悬梁自尽?   连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让自己像是死了亲爹亲娘的表情不那么明显。   没有关系……阜远舟不是也在这个林子里么!他家陛下不是盲目信任那位殿下么!   不着急,真的不着急……   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努力心理建设完全失败,连晋泪奔地拿着自己的黑色龙枪,开始……做和阜远舟一样的事情——   砍树!   ……   第三百四十五章 喂狼   树影婆娑,光线渐渐暗了下来,黄昏的余晖拖长了影子,纵横交错出斑驳的暗色。   一双干净的靴子踩在了这片暗影里,带着一种和四周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乌黑的衣角扫过茂密的草丛,颜容冷厉的男子小心地避开一片突出的枝桠,站到了一个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   刚才在前面神出鬼没引路的鬼鬼祟祟的身影已经消失了,阜怀尧也没在意,抬手抚了抚黑衣上沾到的些许草屑,好像不是自己一个人落单在一个找不到路也看不到敌人的深山大林里,而是站在自个儿御花园赏花似的。   有飞鸟惊惶而过,鸣叫声嘶哑失措。   阜怀尧好像这才微微分出一丝注意力,留意向传出动静的方向。   一棵巨大的榕树拖曳出了一个诡异的张牙舞爪的长影,垂坠的须根几乎能够凑成一页简单的帘子。   风都似乎渐渐停止了窜动,四周围一片异于平常的寂静,似乎连虫儿都不敢吭声。   阜怀尧凝神看了过去。   静寂持续了一会儿,然后那鬼爪一样群魔乱舞的影子忽然有一条慢慢地拖长,延伸,分离,然后停住。   阜怀尧听不到脚步声,只能看到那个细长的人影,隐约能够看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估计对方的位置,然后透过垂垂搭搭的根须,依稀能够捕捉到到一袭柔软的衣角,在渐暗的黄昏里暗纹交错,折射出淡淡的银色浮云纹路。   仅仅是一片衣角,一个影子,这个人就以无法阻拦的霸道气势,震慑住了人所有的注意力。   两人相距不过十米左右的距离。   阜怀尧注视了对方两眼,然后淡淡收回了视线,负手而立,若有所思。   “阜、怀、尧。”那人忽然打破这个安静到了窒息的沉默,轻念他的名字,声音似男非女,年龄捉摸不透,悠悠荡荡在这个空间里缓缓铺散开来,最后钻进了人耳里。   也不知是因为这个人刻意压抑改变过的声线,还是因为这个人带来的神秘诡谲感,当他念着一个人名字的时候,这个人甚至有一种名字落地的时候,灵魂就会被吸走的错觉。   阜怀尧总算收回了自己的思绪,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问:“宿天门门主?”   这句话虽然是疑问句,但是他语气很是淡漠,带着完全就是陈述的意味。   “其实说实话,”男子再度开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默认了自己就是宿天门门主,只是声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点戏谑的味道,“本座真的很不喜欢你这个人。”   “恩?为什么?”阜怀尧可有可无地道。   “你实在不把人放在眼里了,”男子轻笑一声,“要约你出来一趟,不但要过五关斩六将,还要忍着被你不看在眼里的忽视,免得一生气,本座就把你撕碎了喂狼。”   他这么说的时候,语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轻描淡写的很自然,但是就是从字里句间泄露出了一丝一缕嗜血的气息,以及轻贱人命的居高临下感。   天仪帝年幼从政十数年,直至今日君临天下,可谓是少见的年少奇才,无上威仪已经叫人胆寒,可是这个宿天门门主却带着一种更为猛烈的狂霸气势,犹如魔君再世杀星坠地,四处天色似都因着他而灰暗下来。   那些话,他是真的,说到做到。   心里有了这个认知也并没有出乎阜怀尧的意料,如果宿天门门主真的是一个善茬,他才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冒充的呢。   而眼前这个隐藏了自己身形和声音的男子……   太狂了,太冷了,太稳了,太邪了。   天纵奇资的狂啸之气。   看轻生死的冷漠之心。   百年流连的沉稳之力。   妖魔难及的诡邪之意。   阜远舟想到了在提及这个宿天门从未露面过的门主时,阜远舟曾经用过的一个词——神祗。   一个坠身为魔鬼的神祗。   善恶,不过一线之差。   “想见朕,其实也不难,”阜怀尧千思百转不过一念之间,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恐怕是闻人门主请人的方式不对吧。”   “请人的方式不对?”宿天门门主似乎觉得很是好笑,“那么需要本座递上拜帖,熏香沐浴候君应约么?”   阜怀尧淡淡地扫视了四周一眼,“至少,不是这等不适合促膝长谈的地方。”   “哦?”宿天门门主发出了一个似乎是疑惑的单音,“陛下想和本座促膝长谈?”   “朕以为闻人门主会有很多事情想说,想做。”阜怀尧似乎话里有话。   宿天门门主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并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所以说,本座真的很不喜欢你,有些人天生就是这样叫人觉得不顺眼,不是么?”   “人心爱恶各有不同,朕不勉强门主的喜好。”阜怀尧似乎丝毫不介意有人当着自己的面说看自己不顺眼,就像是石头打进了棉花里,卡住了惊不起一丝声响。   “你能有什么本事,奈何得了本座的喜好?”提到此处,宿天门门主却是笑了,音线不是那种诡谲,而是充斥着一股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狂狷之意,天圆地方,尽数没有放在眼里。   阜怀尧揣测着面对着这个人时应该保持着的态度,心里兜兜转转,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在肚子里兜出了百八十个圈子,“朕也没有这个喜好。”   宿天门门主的笑声慢慢停了下来,“怎么办?真的好想撕碎你……”   最让人觉得看不顺眼的不是那种王者天下的气质,而是那种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淡漠,这个帝王明明心怀万民,却是常常有那么些时候,你看到他的时候,你都会想要用视线戳穿他脸上那种天然的摘不掉的淡漠面孔,瞧清楚这个人的心脏已经被冷意冻结成了冰。   你永远不知道,这个人的眼里,是不是真的把什么东西真正装进了心里。   听了对方具有那么强烈杀意的暗示,阜怀尧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朕相信闻人门主的容人之量。”   宿天门门主似乎觉得这一个“相信”委实太过吓人,拖长的人影微微动了动,映出一只手抚向下巴的动作,冷不丁地说出一句话来:“刹魂魔教不是真的你在运作,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阜怀尧眉宇之间微微凹进去一线浅浅的纹路,不过在此间没有人能够注意得到,“闻人门主这般说法,岂不是看低了朕的三弟?”   他完全不意外于对方如此话题辗转的迅速,也不意外于对方为什么会认穿他的身份。   “都是阜家出来的人,谁敢看低?”宿天门门主道,“你们阜家的子孙,不是痴情种就是薄幸儿,偏生一个比一个来得厉害。”   “闻人家族也不逊色。”阜怀尧这话说得自然,好像完全不知道闻人家族就是把他的国家弄得风波迭起的存在。   “那么,让闻人家族取而代之,想必也不是什么十分大的问题,不是么?”宿天门门主如是道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微微压沉了声音,野心勃勃,尽数暴露无遗。   “这玉衡万里江山都是阜家的先祖一点一点打下来的,之后的林林总总都是阜家的后代子孙在守护,”阜怀尧眉眼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朕虽不才,但也不敢轻易丢了祖宗基业。”   “你的祖宗基业,不过也是你的祖宗在别人手里抢来的罢了,”宿天门门主显得不屑一顾,嗤之以鼻道:“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其实不过都是一般作为罢了。”   对此,阜怀尧倒是不予以否认,反正说不说都好,其实事实也就摆在了这里。   “即使是如此,又如何呢?”阜怀尧没有什么温度低勾起了一边嘴角,根本找不到笑意存在在里面,“现在的天下,是阜家的天下,你现在脚下站着的,是阜家的土地,阜家皇朝绵延数百年,虽说算不上是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但是至少这片土地上的人活得还算安稳富足,安居乐业。”   “——而现在,这些人都是朕的子民,这些土地,都是朕的土地,”阜怀尧注视着宿天门门主的方向,声音清清冷冷,撞在了树干上,又悠悠荡荡砸在了另一头的树干上,回荡在这片茂密的林子里,笃定的字字句句几乎能把接触到的东西打出一个凹下去的洞来,“朕的东西,朕自己会护得好好的,什么时候轮得到闻人门主来操心?”   话音落地之后,惊起了一阵子久久不息的回音,最后静寂了下来,似乎又回到了刚才刚刚到来这里的时候的时间。   阜怀尧缓缓呼出一口气,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像是在耳边一样那么清晰。   宿天门门主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是在轻蔑,还是恼怒了,一时并没有开口说话。   阜怀尧岿然不动地站着,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打在他的脸上,细碎的光影坠在他的眸子里,里面的种种笃定,种种坚决,像是亘古不变的星辰一样耀眼地在他的双瞳里飞掠而过。   ……   第三百四十六章 对手   静寂其实并没有维持十分久的时间。   阜怀尧很快就发现,他不是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而是在耳边,真的有一个人在呼吸。   不用本能,再迟钝也能在此刻察觉到危险了,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动,喉咙就被人猛地箍住了。   窒息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来人就放松了力道,却没有让他的要害离开掌控的范围。   掐在脖子上的手很冷,像是死人一样的温度,阜怀尧的皮肤上已经条件反射性地生出了一阵鸡皮疙瘩。   “虽然本座不喜欢你,不过本座还是很欣赏你。”这是一个,无论是对手还是朋友都会敬而仰之的人物。   贴近的声音还是经过修饰的,似男非女,似笑非笑。   对方的寒冷的体温透过太过接近的距离传递到了身上,阜怀尧凝眸看向那不到十米外的榕树下,张牙舞爪的树影间,那个细长的人影还在那里,甚至,那片衣角也没有改变位置。   就在这时,那衣角冷不丁地动了,人影也随之移动,一个乌发黑衣的瘦高男子步出了树影,年岁约莫估计起来也不大,却戴着一张黑玉的面具,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双唇艳若红砂。   尽管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阜怀尧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模仿得很好,碧犀。”身后的声音如是道,似乎真的赞赏有加,“最熟悉本座的,果然只有你了。”   碧犀却显然对这个人抱有一种极深的敬畏感,闻言立刻低下了头,甚至好像带着一种恐惧,“门主说笑了,碧犀岂能及得上门主万分之一?”   阜怀尧立刻想到了一个人——碧先生,那位曾经用追魂香追击龚资振画出的那副玉衡地图的面具男子,在前段时间和各国做交易的宿天门代言人。   那么……   阜怀尧微微垂下眼帘,“朕想,朕的能力还不到需要闻人门主使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地步吧。”   这般作为,不是拿来对付他的三弟更为适合么?   “陛下无需多想,本座不过是和碧犀开个玩笑罢了。”宿天门门主笑道。   同样是那种总是带笑的性格,甄侦笑起来总是温柔动人,教人如坠江南如画美景,申屠谡雪含讥带诮好像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博得人趋之若鹜只为讨其青睐一眼,但是这个人却不一样,他明明在笑,也会带着各种情绪,可听起来就是让人有一种骨子里生冷的感觉。   他的笑说真不真,说假不假,可是就是听不出感情来,好像是无惊无怒无悲无喜的神祗,纵然知晓世间七情六欲,也不过是隔岸观花。   那不是淡泊,而是一种冷漠,一种能够将生死玩弄在股掌之上都觉得有趣之极的冷漠。   “那么现在,闻人门主又打算和朕开什么玩笑呢?”阜怀尧淡淡问道,并不是很在意自己脖子上昭然的威胁。   “本座怎么会和陛下开玩笑?”宿天门门主微微收紧力道,迫得阜怀尧仰起头来,“一不小心,可是会像阜崇临那个蠢材一样,被你玩死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身形高大的男子凑近低语,阜怀尧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但还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对方的呼吸,“闻人门主过誉了,至少,朕现在不是在你手里任你宰割么?”   碧犀眼角的余光撇了撇黑衣帝王没有波澜的华美颜容。   “任本座宰割?”宿天门门主轻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只手就能捏死你,但是为什么本座觉得就算弄死了你,你给宿天门找的麻烦也不会少呢?”   “朕不才,有几个还算拿得出手的属下。”阜怀尧淡淡道。   “你是在威胁本座?”   “不敢。”他话是这么说,但是漠然的样子完全就像是有恃无恐。   “碰上你,算不算是本座运气不好?”宿天门门主意外地没有因为他的有恃无恐而不悦,反而问了这么个问题。   “朕以为,闻人门主的对手是朕的三弟。”阜怀尧话里有话道。   “一个有弱点的对手,总是玩得不太畅快,”宿天门门主如是道,似乎真的走遍世间百年,看厌倦春花盛开秋叶败落,空虚寂寥之意不经意之中掺杂期间,“十几年隐而不发,蓄势待力,本座也不得不说桀儿找了一个好徒弟。”   阜怀尧心里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说的“桀儿”是指前任刹魂魔教教主慕容桀。   他觉得甚是奇怪,前任宿天门门主闻人折傲和再前一任刹魂魔教教主闻人折心是同一辈分,那么这个人作为闻人折傲的继任,应该和慕容桀也是同一辈分的才对,为什么听他的语气,俨然是将慕容桀那等狂狷角色当成了后辈呢?   还是这其中有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情况?   “可惜啊,世间红尘三千,情字最乱人心,他也过不得美人关。”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宿天门门主的指尖划过黑衣帝王霜白的脸庞,阜怀尧几乎以为那略显尖长的指甲会划破自己的脸。   阜怀尧眼神微暗,“闻人门主这话说得略有不妥了。”   “哦?本座哪里说错了?”宿天门门主嗤笑一声,“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陛下容不得别人说他半点不是?”   阜怀尧默然片刻,也有种意外于自己刚才说那句话的意思。   其实他真的没办法否认,如果不是他,阜远舟的身份就不能这么高调地暴露。   不……其实阜怀尧在这上面还是很有自信,如果阜远舟敢狠下心来用他做诱饵,局面定能比现在要好上太多,可惜……关心则乱!   但是事到如今,再来说这些,其实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其实有的时候,本座真的很奇怪,”宿天门门主道,“这情之一字,到底有什么吸引力?”   这样一个不带感情的魔鬼一样的人物说这样的话题,委实有些惊悚,阜怀尧也忍不住蒽了一下,才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那么陛下觉得,你心里是暖的还是冷的?”宿天门门主不知缘之为何,追问道。   阜怀尧回想起阜远舟音容笑貌,心里微微泛软,但是却没正面回答,“此间种种,朕也没有定断之处。”   “哦?”宿天门门主似乎也不指望能在一个心思千兜百转的帝王嘴里得到什么肯定的答案,“本座倒是从来都想不明白了,这世间种种功名利禄耀眼可人,为什么非得为了一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弄得一无所有?阜远舟尚是如此,桀儿也是如此。”   阜远舟怔了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宿天门门主嘴里这个亲昵的“桀儿”说的是刹魂魔教前任教主慕容桀,那位和他的七王叔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的男人。   但是他也有些奇怪,因为前任宿天门门主是闻人折傲,他在两百年前是闻人家族的族长,而再前一任刹魂魔教教主闻人折心——也就是慕容桀的师傅文辄心是闻人家族的长老,按道理来说应该是和宿天门闻人折傲属于同一个辈分的人,那么由此算来,慕容桀和这一任的宿天门门主也是属于一个辈分,阜远舟作为慕容桀的徒弟,反而更矮一辈。   但是从宿天门门主的语气听来,为什么慕容桀更像是他的后辈?还是其中有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尽管心里想得翻江倒海,阜怀尧脸上倒是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地试探道:“远舟和七王叔乃是血脉至亲,有些相似之处,想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宿天门门主果然也不惊讶于一个堂堂玉衡三王爷、被人称为皇朝第一高手的皇室子弟是叔嫂乱/伦的产物,听罢也是无动于衷,“应该说他们真的不愧是两父子么?像了什么不好,偏偏像了痴情种这一点,英雄难过美人关,总是让人糟心得很,不是么?”   “哦?”阜怀尧听出了一些端倪,但是不敢确认,只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其实说来也不过如此罢了,情这种东西,都是只有真正想去要的人才会知道它的妙处的。”   “那么陛下你懂么?”宿天门门主终于提起了一些兴趣,原本他以为这个男子完全不到情根深种不可自拔的地步,如今看来,说起这种人上人都不会十分在意的东西,他说起来似乎倒有那么几分头头是道很有心得的感觉。   阜远舟太过痴情,阜怀尧太过淡漠,他一直以为后者利用的成分永远大于感情。   毕竟,感情是绞杀上位者最快的一把刀。   阜怀尧看着站在榕树边眼神复杂的黑玉面具男子,不用回头似乎都能知道站在自己后方的人露出的是怎么样讥诮的表情,淡淡道:“有的时候,于你有情的人,才是你最好使的工具。”   碧犀一愣,下意识地去看阜怀尧身后的男子,但是对方眼神冷漠,没有一丝余光分到他这里。   从来都是这样的,宿天门的门人都觉得他是门主身边最受宠的红人,门主的床也只有他一个人爬的上去……   可是门主眼里,从来装不下他。   ……   第三百四十七章 有情   “有的时候,于你有情的人,才是你最好使的工具。”阜怀尧如是道。   宿天门门主却显得不屑一顾,“本座想要的东西,自然有办法让人替本座去拿。”   阜怀尧若有所思地看向碧犀那边,“也许是因为闻人门主从来不懂情为何物。”   “本座为什么要懂这些东西?”宿天门门主用一种刻意夸大过的不可思议的语气道,“身为上位者,如阜远舟那般有一个天下人尽知的弱点,这样很好?”   阜怀尧沉默,其实这个问题他也从来得不到答案。   当他没有能力的时候,他竭力让自己无懈可击,连最爱的人都可以放弃,还有什么不可牺牲?   当他已经站在万仞之巅的时候,他沉迷在那人温柔却强势的爱情里,茫茫然不知道该如何才是最好的保护他的方式。   “其实本座有的时候真的很怀疑,阜远舟对你的感情,究竟是情,还是执着?”宿天门门主终于放开了对他脖子的禁锢,但是没有挪动位置,迫得阜怀尧不能回头,“如果他真的爱你,那么他就没有想过,怎么样才是最为你着想的办法么?”   天仪帝是玉衡帝王,身系万民责任,永宁王是皇室子弟,又是刹魂魔教教主,他们两个无论是彼是此,在一起带给对方的都是一场盛大的灾难。   将彼此变成彼此的弱点,就意味着如果要对付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必须先选取另一人作为攻击的薄弱点,之前阜怀尧的一道宿州兵马大总督的旨意迷惑了天下人的视线,教人猜不透这个帝王心计的男子心中究竟有没有一丝情感,太和殿前的公然违抗圣旨,却让天下人明白,这个兄长在阜远舟心中究竟占据着怎么样可怕的位置。   所以,这也是他先找上阜怀尧的原因,他有预感,如果阜怀尧在他手里,那么阜远舟即使是天下第一高手,即使刹魂魔教有着足以抗衡宿天门的能力,但是一切都抵不过阜怀尧一人的生死。   他表现得如此明显,深情无悔当真是叫人感动得紧,但是于阜远舟而言,他是因为太过自信,还是根本就没有在乎过?   阜怀尧的脸色也在这一刻变了,“既然不懂,那么妄自猜测别人的想法,门主未免太过武断了吧?”   宿天门轻笑,“陛下当真连他一句不是都听不得?都说天仪帝铁血无私心狠手辣,杀弟弑亲无所顾忌,本座看来其实不过如此。”   “闻人门主怎么看朕自然管不着,”阜怀尧脸色霜冷,“偏生朕容不得你说远舟一句。”   “因为他爱你?”说“爱”这个字的时候,即使宿天门门主的声音带着笑,仍然可以感觉得到那个字带着的是怎么样的彻骨不屑,呼啸着穿透了人的左肋。   阜怀尧顿默片刻,琥珀双瞳里闪过什么旁人看不懂的东西,被夜色很好地掩盖而住,“在皇家,其实真心都是不值钱的。”   “哦?那么陛下是例外?”   “也许远舟才是那个意外,”阜怀尧并没有回头看清楚鼎鼎大名神神秘秘的宿天门门主究竟是怎么个模样的意思,身形笔直,犹如青松,高耸如云不倒,“门主若是懂得真心,就会去珍惜。”   也许给予爱的方式不同,但是他的三弟的真心,岂能容得别人来践踏?   阜远舟带给他的温暖和痛苦,他都一一接受。   宿天门门主听罢,却仰天大笑,声音里尽是嘲讽之意,在黑沉沉的擦黑暮色里显得诡谲无比,“陛下,你明明清楚本座是什么样的人,对本座说这样的话,何尝不是焚琴煮鹤的事情?”   阜怀尧忽然道:“闻人门主如此在意这个,莫不是就是因为一个情字毁了门主的大事?”   这话说得实在猝不及防,习惯了刚才天仪帝说一句话就兜上一百八十个圈子才能理解到他这句话究竟表达着什么样的意味的碧犀一下子愣住了。   宿天门门主的笑声也停了下来。   阜怀尧微微屏息,还不及反应过来,肩胛骨就是一阵剧痛。   他虽说不是什么娇生惯养之人,但是毕竟是从小作为玉衡储君长大,受伤的事情自然是极少的,宿天门门主用的巧力更不是普通蛮力可以比拟的,这种痛楚,教他瞬间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几乎软了下去,但是被身后的男子拽住了肩膀,才不至于如此狼狈。   阜怀尧也没有矫情地甩开对方的手,只是借力喘息了一会儿,平息那阵子剧烈的痛感,才缓缓站直了身子。   宿天门门主声音微微沉了下来,“单枪匹马就敢在本座眼皮底子下套话,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本座只有靠你才能赢得了阜远舟?”   阜怀尧勾了勾嘴角,仍然是那种找不出笑意感觉不到温度的笑容,在此时此刻看来异常刺眼——刺着在场另外两个人的眼,“原本朕还没什么把握,不过现在……”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不过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没有人认得宿天门门主,但是他的性格实在是知道的人都再清楚不过了,阜怀尧敢在他手底下玩把戏,故意兜着大弯子套话,让纵横各国几十年的宿天门门主吃了暗亏……按道理说,他现在应该死得连渣子都不剩了的。   不过很显然,现在的宿天门并没有打算对他下杀手,就意味着他的用处远远大于他的想象。   再来,便是关于慕容桀和阜远舟的一些事情了……   宿天门门主怒极反笑,“除了死,本座还有很多法子叫你生不得死不能。”   “朕自然是相信的,很多人都能很容易杀死朕,”阜怀尧看了看自己软趴趴垂着的手臂,然后又看了看天色,“不过恐怕闻人门主需要下手快一点了,”他眼里终于流露出一丝笑意,极淡,极暖,“若是等远舟过来了,门主大概就没有机会了。”   宿天门门主的语气渐冷,“你对他倒是信任得很!”   “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人是朕可以无所顾忌信任的人,恐怕就是他了吧,”阜怀尧倒是承认得直言不讳,“总好过闻人门主长生不老,却得不到一个知己人。”   “事到如今,你还想套什么话?”宿天门门主毕竟是活了几十年的人,所谓怒意不过眨眼而过,此时他已经恢复成了原本模样,嬉笑怒骂,不带真实的人气。   阜怀尧挑眉不语。   “阜家的男人其实真的不讨人喜欢,不是能干地招人记恨,就是痴情得招人仇视,桀儿和阜远舟都栽在了你们阜家手里,算起来连本座都栽了两回,”宿天门门主语气自然道,“陛下既然那么喜欢解密,不若猜一猜是为什么?”   阜怀尧微顿,还没来得及说话,脖子上就是一痛,眼前世界瞬间拉黑。   闪身过去捉住已经昏迷的天仪帝的手臂,让他靠坐在一棵大树边上,黑玉面具的乌发男子眸色复杂地看了看阜怀尧霜白冷厉的脸庞,再看看自家门主心思莫测的脸色,不敢贸贸然打断主子在想事情,只能欲言又止。   宿天门门主注意到了他,扬了扬眉头,问:“何事?”   碧犀立刻道:“阜教主很快就能破阵了,我们……”   ……   阜远舟确实很快就能破阵了。   夜色已至,地平线处还残留着一丝黄昏的余晖,是橙黄接近红的色泽,薄薄的一层铺叠在天际,但是天上星辰闪烁,暗色已经悄然无息地笼罩了整片大地。   琅琊长剑剑光如雪,剑势如电,以雷霆之力劈开一株参天古树,白衣如旧的青年王侯脸色阴沉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连夜色暗影都遮盖不住。   他踏过了那一棵倒下的大树,眼前豁然开朗,种种大树枝梢都消失在了眼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废墟杂草,长风卷过,幽咽的风声像是亡魂的低诉。   他又回到了素剑门的旧址处,身后是一条弯曲蜿蜒的被生生劈开的小路。   阜远舟放眼看去,极好的目力能让他捕捉到不少自他离开之后才出现的人活动留下的痕迹,眸中晦暗更重。   不远处忽然传来细琐声响,阜远舟耳朵一动,长剑妖异,瞬间以饿狼扑杀的姿态笔直而去,剑光几乎刺穿夜幕,然后停在一个紫衣如墨的男子的喉咙上。   乌发,木冠,黑靴,碧绿的眼眸,翡翠般的古朴深沉,温温淡淡,颜容英俊丰朗,眉宇之间却是犹如从出生而来就已经带来的忧郁之色,尽带岁月流经沧桑年华的成熟优雅之感。   玉衡文试科举榜眼,闻人折月。   琅琊的剑锋就抵在了他的喉咙上,即使未曾靠近,但是锋锐剑气已经将他的皮肤割出了一缕血痕,细微的血丝渗透了出来。   阜远舟的语气几乎能在这三伏天里将空气东结成块,“闻人折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闻人折月却是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脖子上的东西,摇头道:“殿下,我看见了陛下往里面走了。”   ……   番外:中秋节特典   曾经我们这样设想过:   假如亲爱的天仪帝陛下生活在现代,那么他一定是个勤勤恳恳鹤立鸡群年纪不大就做了某个见不得光的称霸一方的XXX部门的行政头子的官二代……   假如亲爱的永宁王殿下生活在现代,那么他一定是个五好公民四有青年年年拿全国十佳企业家称号实际上在黑道上独占鳌头独领风骚的黑道头子……   假如他们不是兄弟也没有从小青梅竹马生活在一起……   那么,可敬可佩的天仪帝少了一份顶天责任,温柔深情的永宁王少了一分小心翼翼,两个人两情相悦倾心相许一见如故一世盟约,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前段时间七夕节在阜怀尧上班地点搞的轰动表白场面,阜远舟自然不是拿来希望这位年轻能干的行政头子做出什么感动到热泪盈眶然后对他许下终身的事情,而是大大方方跑来宣布所有权的。   没办法,当你爱上一个光芒万丈到即使穿着乞丐装走在街头都会被人当成大明星体验拍戏生活的人的时候,你总是不得不为那些前仆后继的狂蜂浪蝶烦恼烦恼。   尤其是在阜大总裁很肯定自己的魅力兼之肯定阜怀尧一定会属于自己的情况下。   于是在中秋到来之前,阜怀尧已经被人目测到几次上下班进出了同一辆装饰低调的车子了,阜大部长被不明表白人士的爱情俘虏的消息迅速传遍有关部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部门的清洁人员总能扫出一地又一地的下巴眼珠子和碎成片片状的玻璃心,甚至有人站在二十八层楼顶迎风高呼“我开始相信爱情了,神啊,赐予我妹子吧~~~”,激励了无数因为工作而常年光棍的有志OR有智青年。   阜怀尧对下属八卦的这些事不感兴趣,他现在烦恼的是一件恋爱中的人都会烦恼的事情——那就是如何和连恋人正确地相处。   所谓距离产生美,阜怀尧其实是很相信这句话的,因为他没和别人零距离处理过,虽说之前和阜远舟做朋友是做得很愉快,他也知晓自己心里确实已经被阜远舟打动,但是从朋友到恋人的转换,他还是不太能适应这个角色。   例如他们一样去打打球爬爬山吃吃饭,不过这期间阜远舟自动自觉增加的一些亲密动作总会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例如对于某种男人之间擦枪走火的运动,阜怀尧始终抱有一种敬畏感;例如阜远舟一直在虎视眈眈的同居行为,也被阜怀尧兜着弯子回避掉了;   倒不是他不喜欢阜远舟,反而是因为这种喜欢,才会更加谨慎地考虑每一步自己所做的事情会不会导致什么不好的后果。   于是,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部长大人永远是限于一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怀疑论者的思想中。   对此,秉着自己媳妇儿(……?!)一定要宠的原则,阜远舟自然是放任流之的,不过等他发现亲爱的那位果然“理所当然”地装起鸵鸟的时候,他就不淡定了。   亲,看得到吃不到的男人的怨气,你一定不要小觑哦~~~   阜怀尧虽然情商不高但是看人脸色的功夫是一等一的,见此也忧郁地杯具了——他和阜远舟可不是玩一玩这么简单的,出师未捷身先死肿么办?——琢磨了半晌,打了内线电话call了几个人进来。   难得工作清闲却被BOSS找上门,连晋和楚故都禁不止后背一凉,森森地回忆起自己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甄侦乐得看他们脸色变幻莫测,拎着他们就往有“终极移动大BOSS根据地”称号的办公室去了。   阜怀尧虽然疑惑于他们为什么一个看起来像是看好戏另外两个看起来像是被看好戏,不过他能求助的朋友也不多,只好忽略掉这些不和谐的画面,斟酌着把事情的缩略版这般这般那般那般说了一遍。   他说罢之后,在场的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石化。   他们确实对阜大部长的那位秘密情人有了一定的猜测,但是他们可没有那么粗的神经能够接受有被怀疑原形是南极深处冰山妖怪(……咦?)的阜怀尧居然会有如此小儿女情态的设定。   阜怀尧很怀疑地看着他们的表情——难道他的这几个属下的心理素质如此不好?那么他要赶紧考虑找部门的心理顾问或者让他们休假了……   发现自家BOSS的沉思有越来越往可怕方向进行的趋势,连晋几人一个激灵就回神了。   “部长啊,”楚故立刻打断了他的思维,咽了咽口水道:“所以,你现在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应该主动做什么?”他家部长如此纯洁,连那些……事都要问人?!   呃……?——阜怀尧想了想他的总结,总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不对,但是说不出来,只好迟疑地点头,“应该是。”现在的局面就是他太被动了。   楚故尝试着建议:“主动亲近他?”   甄侦下意识接上:“送上门去?”   连晋最后热血沸腾:“压倒他!”   阜怀尧生生在秋高气爽烈日炎炎的季节里打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不是因为气温而导致的冷颤。   “不行么?”楚故睁大了一些眼睛。   阜怀尧犹豫,“会不会……进展太快?”   甄侦纳闷了,“那你们平时做些什么?”   “打球,吃饭,谈工作,爬山,散步,他送我上下班……偶尔接吻?”阜怀尧大概地总结了一遍,行程规划堪称……规律。   ……偶……尔……接……吻……   甄侦和连晋楚故对视一眼,都对阜远舟产生了一种森森的同情之情。   连晋无力了,“部长,你们这么……唔,纯情,你不会觉得奇怪么?”难道还玩什么初恋情怀总是诗么?!   阜怀尧眨了一下眼睛,“……不都是这样的么?”   三人:“……”   连晋忍不住凑过去了,“难道你就不会对阜总裁有那么点……冲动?”那位可是在钻石王老五排行榜女人最想嫁的男人排行榜最有“性”趣排行榜上前三名撕都撕不下来的风云人物啊!   阜怀尧尴尬了,“这……”   他回想了一下自家情人那张极其拉仇恨的俊美颜容,再回想一些某次不小心撞见的继续拉仇恨的极品身材……   “怎么样?”连晋格外荡漾地戳戳他。   阜怀尧回神,闻言差点被呛住,“没、没什么。”   连晋了然,“果然想压倒了么?”   阜怀尧沉默半晌,问了一个关键时刻最掉链子的问题:“怎么压倒?”   连晋:“……”   甄侦:“……”   楚故:“……”   于是乎,当晚阜怀尧在回家的时候收到了一个加急快递,包裹里面是一张光秃秃的光碟,快递单上是甄侦的字迹,阜怀尧没怀疑,放进DVD里就打开看了。   然后,第二天,整栋楼的人地用一种惊悚的眼神看着他们的大BOSS以一种发飘的方式飘进了办公室。   再然后,连晋和楚故甄侦溜达进了他的办公室。   “学习成果如何?”连晋“嘿嘿”奸笑。   阜怀尧眼神都在发飘,“……还行。”   “推倒指数几何?”楚故更关心这个。   阜怀尧顿了顿,最后难以启齿道:“远舟……很能打Q-Q。”   岂止是一个能打了得……   三个属下都默了——这可是自家老大,怎么能够吃亏?   于是乎,一个在中秋节开始的伟大计划生成了。   策划人:连晋,楚故,甄侦。   执行人:阜怀尧。   阜怀尧对此抱有忐忑之情,“真的可行?”他觉得好像很不厚道……   连晋恨铁不成钢:“难道部长你要被压倒?”   阜怀尧顿时默许了。   时间:中秋节当晚。   地点:阜大部长的私宅。   邀请人:阜远舟。   原因:烛光晚餐。   阜远舟似笑非笑地看着周围浪漫的布置,“很高兴你会这么用心。”虽然明显不是他家亲爱的的想法。   阜怀尧眼神发飘中:“……你喜欢就好,唔,吃吧。”   能和亲亲爱人来个甜蜜蜜的烛光晚餐自然是极好的,不过等吃过晚餐之后坐在沙发里,阜远舟就察觉到不对劲了,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   本来坐在他旁边的阜怀尧立刻看向他,素来淡漠的眼神也染上了一丝紧张。   阜远舟本是身体紧绷,注意到他的眼神,就放松了下来,嘴角带上温柔笑意,“你下的药?”   阜怀尧眨眼,摇头,顿了顿,点头——是他默许,甄侦干的。   卸力和催/情……阜远舟笑意更深了,“我倒是不知道怀尧你这么迫不及待。”   寒星一样的琥珀双眸动了动,阜怀尧道:“……有人说,我该主动一些。”   哦?是那三个损友出的主意?——对于自家爱人的交友情况了如指掌地笑着在心里把他们千刀万剐,要知道也就他们几个才会把阜大部长理解的“主动”和现在的“主动”弄混了。   不过……似乎也不是坏事。   阜远舟微微低垂眼睫,遮盖住眸中笑意,看起来像是无辜的小动物一样,无害至极,“那么,怀尧准备做什么?”   见他如此,阜怀尧霜白的脸上泛起微薄的丝红,没有回答,只是迟疑着按住对方的肩膀,闭着眼吻上他的唇。   没有试过占据主导位置,阜远舟从唇上到身体的高热体温都让阜怀尧觉得紧张,好几次想要放弃,不过见对方似乎真的没有力气,才按着碟片里的步骤摸索着做了下去。   看着上衣被慢腾腾扯下来,阜远舟竟也不急不躁,靠在沙发的扶手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直到把他看得快做不下去为止,才道:“怀尧你的衣服……”   阜怀尧眼神颤了颤,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情况好像有点不对,不过两人之间的旖旎气氛也让他思考不了太多,犹豫了一下才一颗颗解开衬衫的纽扣。   他的指尖很美,很修长,阜远舟想着他刚才在自己身上生疏地摩挲着的景象,眼神暗了暗,终于在他解开所有扣子的时候翻身起来,一把把他压在了沙发上。   阜怀尧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你怎么……”   阜远舟声音暗哑道:“希望你不会忘了,我还是刹魂的当家人。”   一个黑帮头子,岂能不会那么一点抵抗药物的本事?   阜怀尧微呆,“你生气了?”   阜远舟微笑,“对啊,很生气,你亲自试试……”   “真的生气?”   “恩,所以你要乖乖听话。”   “……哦。”   “……”   月色很亮,一夜很长。   ……   次日,万年勤快帝阜大部长请假,原因,病假。   楚故沉默了良久,才叹气:“时也,运也啊——”   连晋默默蹲在墙角,“放倒了都吃不了,我可以原谅他的天然冷,但是不能原谅他的天然呆!”   甄侦无视他们,他今天可是要去“探病”的。   反正中秋快乐什么的,晚一天说阜远舟也不会见怪,不是么?   ——END   第三百四十八章 火焰   闻人折月的话让阜远舟握剑的手都几乎抖了一抖。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   阜远舟微微挑起一边眉头,隐隐倨傲的意味,“两方争端殃及到旁人身上,宿天门什么时候连这点儿气度都没了?”   闻人折月愣了一愣,似乎不解于他这句话的意思,“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的表情当真疑惑得真实,阜远舟眸色微敛,“敢做不当,现在的宿天门已经落魄到如斯地步了幺?”   闻人折月着实怔了好一会儿,温温淡淡的翡翠眸子里浮起一丝无可奈何,象是年老的长者,看着年幼闹脾气的孩子一样,“殿下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他的眼神让阜远舟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不过他现在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只是微皱着眉盯着这个紫衣暗沉的男子。   夜色昏昏,荒凉的素家废墟更显诡谲,风声呜呜,站在暮色里的闻人折月眉眼忧郁而神情温淡,若不是一直在注意着这个人,阜远舟都几乎怀疑这是此地的哪个鬼魂独倚危地久久伫立不去。   琅琊往前送了一寸,对方脖颈上血痕更重,“装疯作傻?”   “虽然不清楚殿下误会了什么,但是在下只能说这真的是一个意外,在下也是被有心之人引到这里,撞见陛下也是偶然。”闻人折月终于苦笑出来,“在下有自知之明,不敢轻举妄动,”他的目光移向阜远舟背对的群山密林,“不过陛下和连元帅他们已经进去很久了,不管殿下有什么误会,是不是都等陛下平安归来再说?”   握剑的手猛地一紧,阜远舟狠狠看他一眼,退后几步走到一个能够及时避开偷袭的距离,才迅速转身重新冲进那在夜幕下几近暗不见光的群山之中。   他是不信闻人折月,但是他不敢拿他最爱的人的性命开玩笑。   ……   尽管不相信,但是阜远舟还是顺着闻人折月指的方向寻去了。   这里太大,阜远舟不可能茫无目的地去找,闻人折月的话……他只能赌。   以闻人折月的性情,不管他是不是宿天门的人,但是至少有一点不会错——这个人不但不蠢,反而聪明得紧,他必定不会做什么毫无意义的事情。   万幸的是,对方给的方向并不是随口胡诌,因为走到一半,他就撞见了脸色焦急的连晋和宫清。   在看见白衣乌发的永宁王的时候,连晋的脸色“刷拉”就惨白了一片,在昏昏夜色里都尤为明显。   阜远舟顿时便知闻人折月所说不假,手中一直不曾松开的琅琊瞬间发出隐隐的低鸣之声。   连晋“噌”的后退一步,直接撞到了身后的宫清身上,冷汗一下子浸湿了后背,“三……三爷……”   阜远舟冷冷扫过去一眼,火焰被寒冰压在乌澄澄的眸子里,反而显得冷凝无光,“方向。”   连晋打了个激灵,完全是下意识地指了一个方向。   他待在林子里找人的时间比较长,加上阜怀尧也不会武功,留下的痕迹很明显,所以他和宫清汇合之后,阜远舟又破了阵法,他们找起来也算是顺利,虽然人没找到,但是至少有了个方向。   阜远舟一个字也没多说,掠身而去。   宫清呼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连晋还靠在自己身上挣扎着站直,他下意识地扶了对方一把。   忍住身体由内到外发虚的感觉,连晋握着黑色龙枪的手都已经汗津津了,他看着永宁王离开的方向,愣是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的好。   如果找不到他家主子,他是不是马上就会成为琅琊剑下又一条微不足道的幽魂?   不要怪他太胆小,他好歹也是三军统帅,但是刚才阜远舟的眼神实在太可怕,连晋毫不怀疑,要不是阜怀尧现在还生死不明,他现在整个人绝对不可能还是完整的。   “走?”即使没有处在风暴中心,宫清也理解他此时的感想,迟疑地问道。   连晋抹了一把脸,“走。”   天仪帝还没找到,哪怕是送上去给永宁王当靶子也没办法。   没有了阵法的干扰,阜远舟前进的速度很快,但是四周暗暗寂寂,虫鸟不见。   所以等他发觉前方有一道烈烈火光的时候,他霎时就放慢了速度,提高了警惕之心。   后面的连晋和宫清这才有机会追上来,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于眼前的情况——误打误撞还是请君入瓮?   不过只是迟疑一瞬,阜远舟就加快了速度,离弦之箭一样掠向那火光越来越盛之处。   ——直觉告诉他,他爱的人就在那里。   走近才发现,那道火光原来是一堆篝火,这林中茂密,枯枝杂草无数,点起篝火的人也没有对火堆四周进行清理,火焰便一点一点肆无忌惮地向四周蔓延。   阜远舟只看了一眼,就惊得魂飞魄散。   因为火焰蔓延之处,就有一棵参天榕树,榕树下靠坐着一个黑衣颜霜的男子,不声不动。   熊熊火舌吞吐,绕着他打了一个大圈,就离他不到一臂距离!   后面赶到的连晋也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第一反应就是去拽阜远舟的衣服,“三爷不可……”   可是没等他碰到对方的袖子,阜远舟已经顾不上有没有陷阱,跃身跳进火圈,俯身抱起不知为何昏迷不醒的阜怀尧,脱下的外衣翻转间已经牢牢将他护在怀里。   耳边有尖利风声呼啸,一番动作下来的阜远舟已经闪避不得,只能举剑来挡。   利箭擦着剑身飞过,“笃”的插进脚边的泥土里。   阜远舟眉头一蹙,抄起箭上绑着的紫色请帖就掠过高涌的火焰翻身而出。   连晋在外面看得心脏都快跳停了,此时才猛地松了一口气,迎上前来。   ……   第三百四十九章 幽紫   连晋上前去,完全是因为太过担心自家主子此时的状况,一时之间也顾不得上下尊卑问题了。   但是阜远舟却猛地侧开身子避开了他的接近,警惕的样子就像是被困住的孤狼,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敌视着每一个可能是敌人的存在。   连晋和宫清都愣了愣。   阜远舟也意识了自己的反应过度,不过不过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是一身冰冷的模样,只是默不作声地离火源远一些,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小心地俯身下来让阜怀尧靠在自己怀里,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受伤。   一番颠簸也没能让阜怀尧醒来,阜远舟看着兄长脖颈上紫黑的掐痕和肿起几乎煞红了眼,然后咬咬牙,好不容易才硬下心肠来捧起阜怀尧的手,用力,将脱臼的关节重新移了回去。   脱臼尽管不像是骨折那么严重,可是对于非习武之人来说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尤其是下手的人挑在了最叫人难忍的关节上,骨节重组的响声让阜远舟一下子蹙紧了眉头。   阜怀尧并没有醒,但是脸上仍然流露出了一丝痛楚,这是清醒意识下的他永远不会让自己表现出来的虚弱,看得阜远舟也跟着心肺俱痛起来。   “三爷?”连晋担心阜怀尧的情况,不敢靠太近,对方锐刺毕露的样子简直就像是被碰了一下他就会被反弹一剑回来。   确认了兄长的昏迷是因为被不知什么人的手刀劈晕过去,阜远舟也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对密林中的黑暗处冷冷地道了一声“你们善后”,随即便抱起阜怀尧轻身离开,朝回城的方向去了。   连晋和宫清都愣了愣,然后看到林子里走出不少匆匆赶来的陌生人,带头的是雪朔山庄庄主玉不谢,才反应过来阜远舟说的“你们”是指刹魂魔教的弟子。   他虽然不知道玉不谢就是刹魂魔教右使谢步御,不过还是知道他是魔教中人的。   朝堂和刹魂魔教算是联盟关系,不过交集都在两位主子那里,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连晋本想先走一步,但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喊住了谢步御,“玉庄主。”   正在指挥手下灭火的谢步御询问性地看了过来,“连元帅有何要事?”   看出对方是一板一眼做事之人,连晋也不客套,直入主题道:“玉庄主,是谁告诉殿下,陛下跟过来了的?”   阜怀尧让他和宫清带他跟来并且深入虎穴虽说算不上一时心血来潮,但是至少是连最亲密的阜远舟都没有料到此事,刚才阜远舟明显就是掉头找来的,从时间上来推算,不可能是发现阜怀尧失踪了之后才急匆匆来报告的永宁王的人说的,那么是谁告诉了阜远舟他们的行踪?   谢步御闻言,面色微微有些古怪,“是闻人折月。”   连晋微愣,“谁?”他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   “闻人折月。”谢步御没有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连晋诧异了,“为什么会是他?”这个人从阜远舟来到鼎州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消息了,申屠谡雪也说没有看见他,怎么这会儿又冒出头来了?   不得不说闻人折月实在是太阴魂不散了,跟江亭幽似的,明明不是个什么重要角色,但就是哪儿哪儿都有他的影子。   再说了,荒郊野岭的,这家伙不会武功没有手下,到底是怎么样的巧合才能奔到这里来,碰巧看到他们,顺便告诉了阜远舟的?   对此谢步御同样也报以最大的怀疑,因为两百多年前的闻人家族浩劫,当年逃走的族人都发誓不复姓闻人,并与其不共戴天,所以谢步御对于这个姓闻人却来历诡异的玉衡文试榜眼一直心怀警惕,一番乱七八糟的事情折腾下来,他就更加认定这个人不怀好意了。   只不过怀疑是怀疑,他却找不出证据来证明。   就像刚才,沙肖天将武林大会弄得乌烟瘴气,刹魂魔教的加入更是搅得事情犹如一团乱麻,就在这么混乱的时刻,他眼尖地发现闻人折月果然在人群里避开打斗的混乱小心地移动,谢步御因为忙着善后所以一时顾不上闻人折月,等他回想起来,却已经被属下告知有个人趁乱不知偷走了闻人折月身上的什么东西,被闻人折月察觉了,大为紧张地追了上去,那个人显然不是个小贼这么简单,吊着闻人折月三下两下就摆脱了刹魂魔教弟子的追踪。   谢步御正大为懊恼地赶来素剑门旧址时,就意外地正好撞见阜远舟和闻人折月对峙的场景,闻人折月言辞举止都无辜得不能再无辜了,谢步御捉不到他的小辫子,但是魔教中人行事本就不需要那么多规规矩矩,于是便将闻人折月扣住了。   闻人折月倒好似很清楚会发生这种事一般,不但没有抗议,反而冲他淡然一笑,翡翠色的眸子里尽是包容之意,叫人看得再大的火气也无处可发。   听完谢步御的转述,连晋也有些纳闷,“那詹无伤在哪里?”他意外地在意这个人的来历和去处。   谢步御眉头微动,“元帅觉得闻人折月就是詹无伤?”   “说不准,”连晋摇头,“就是觉得……我肯定认识詹无伤。”那种强烈的熟悉感……他实在说不准是在哪里见过。   谢步御颔首,“我会留意这一点的。”   事情已经谈妥,连晋也不过多客套,打了声招呼就和宫清一起离开了。   ……   且说另一头,阜远舟带着阜怀尧回城,不想再节外生枝,所以随行带了不少人,一路上解决了几个不长眼乱跑的武林人士。   然后在快进城的官道上,被一辆马车截住了。   大半夜孤零零停驻在官道边上的马车很低调,车辕上只坐着一个模样平实的马夫,倒是四周站着几个普通百姓打扮的人,看起来有些怪异。   阜远舟看了也不觉意外,抱着自家兄长闪身进了马车内。   马夫等人不但没有拦他,甚至还恭敬地低下了头。   马车内却不像是外表看起来那么平凡,硕大的夜明灯镶嵌在顶板上,照亮了整个车厢,铺的毛茸茸的地毯上,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坐在那里擦拭着手里的血红长剑,见他进来,好看的面容上便挑起了一边眉头。   “怎么回事?”苏日暮不解地看着好友怀里没有动静的玉衡君王,这个男子素来冰冷威仪,岂会容得自己如此虚弱地出现在旁人面前?   马车已经咕噜咕噜动了起来,阜远舟小心翼翼地放下兄长,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让他躺在自己怀里,然后露出他脖颈上的青紫给苏日暮看看,脸色阴沉沉得可怕。   苏日暮看得也是皱眉,好友的本事太大,他也没有料到阜怀尧竟会在他的庇佑下出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等在这里的时候还是准备了药箱的,“谁做的?”   阜远舟接过他递来的药酒,摇头,“应该是宿天门门主,不过我找到皇兄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了,我还不清楚具体情况。”   他将事情大致地说了一遍,语气里不乏冰冷和杀意,面上却是没有表露出来。   药酒的味道弥漫开来,苏日暮蹙了蹙眉头,“为什么他找的是你皇兄而不是你?”   腾不开手,阜远舟示意他把自己袖袋里在那支羽箭下取来的紫色请帖拿出来,眸子里暗色比夜色更深,“不管有什么原因,加诸于皇兄身上一分,他日我定会还给他十分。”   苏日暮可不会为敌人说好话,闻言也是默许,拿出那份诡异的请帖的时候,他看着阜远舟替阜怀尧揉开脖颈淤血的样子,隐隐有些担忧,“除了外伤还有什么问题?”   这么简单将人还回来的话,别说他们,就是宿天门自己也会觉得奇怪吧。   阜远舟的手顿了一下,“……还看不出来,秦仪已经在大院待命了。”他何尝不担心,只是不敢表现出来太多,他害怕兄长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会控制不了自己的理智。   “不要想太多。”苏日暮徒劳地安慰地一句,打开请帖扫视了一眼,然后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上面就写着短短一行字——三日之后,城西铭萝庄,候君携兄而至,以图换之。   落款是一滴像是血一样的液体。   之所以说是像是血一样的液体,是因为这滴“血”是紫色的,纯粹的,暗色的紫,血腥味在请帖打开的时候就变得浓烈得紧,像是整个请帖都是从血里捞出来的似的,连车厢里弥漫的药酒味都掩盖不住这种味道,甜腥的,隐隐的腐烂的味道。   苏日暮看得有些糊涂,便递过去给已经帮兄长涂完药酒的阜远舟,忍不住掩了掩鼻子——他今天见血太多了,莫不是出现了幻觉?   请帖一凑近,阜远舟正想去接,就嗅到了这股子诡异的味道,猛地脸色骤变,往后一仰避了开去,捂住了眼睛。   他的动作很快,但是苏日暮还是清晰地看到他乌澄澄黑黝黝的眼睛里一瞬间如同涨潮一样涨起了一片幽紫,他大惊,急忙丢掉手里的东西靠近去拉开阜远舟的手,掰过他的脑袋盯着他的眼睛猛看起来。   不过那抹幽紫转瞬即逝,这会儿已经消失了。   ……   第三百五十章 踅目蛊   阜远舟闭了闭眼,若无其事一般扒开了苏日暮的手,示意他别压到自己的兄长,“没事了。”   “没事?”苏日暮瞪眼,“你眼珠子都变了个色儿了,还叫没事?”   阜远舟听罢好笑,“只是‘血承’和‘肉糜’冲撞了而已,别大惊小怪。”如果是他皇兄,定不会……   他的笑意淡了淡,下意识地抱紧了躺在怀里的人。   如果是他皇兄,定不会大惊小怪,而是在他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闷不吭声替他除尽天下带有“肉糜”之毒的人。   苏日暮可淡定不能,“这件事你没说过。”只是闻到血的味道眼珠子颜色都变了,真正碰上面了怎么办?!   “不要想太多,”阜远舟听到他的声音,回过神来,道:“能过做到如此地步的,”他看向那张被丢到一边的紫色请帖,“也就只有宿天门门主而已。”   “到底怎么回事?”苏日暮听不得他这般轻描淡写地敷衍。   阜远舟揉了揉眼睛,舒缓了那股轻微的酸涩感,“‘肉糜’本就是‘血承’的克星,以血为媒介,宿天门门主的血影响我体内的毒,惊动了蛊王。”   苏日暮眉头打了个死结,“那你准备怎么对付他?”这些事情他虽然大致心里有个数,但是事情总会比他想得更严重一些,当然,这也归咎于阜远舟这厮什么都不肯说。   阜远舟倒是无所谓,“我敢出现在他面前,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苏日暮撇嘴,“就你主意多。”知晓对方看起来很好说话似的,其实嘴巴比什么都严,他心中有数的时候,旁人都插不上手——这点倒是和阜怀尧半斤对八两,难怪两个人明明黏黏糊糊在一起,也会各有争执。   苏大才子暗中腹诽。   阜远舟也不在意他的不满,只是微微收拢了一边手臂,抱紧了阜怀尧。   他不能不有自己的打算,既然宿天门能够找上阜怀尧,就意味着阜怀尧成为了他们的目标,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要保护他的皇兄,不惜一切代价。   苏日暮看着好友的脸色,心里有些打鼓,忍不住打破了一时的沉默,问:“请帖上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意思?”   阜远舟伸手去拿那份紫色请帖。   苏日暮伸手去拦。   但是阜远舟摇头,挡开了他的手,捡了起来,将这份东西细细看了一番。   苏日暮也仔细瞧了他一会儿,想来可能是这次有了准备,没有瞧见他眼睛有什么问题。   谁知阜远舟的眸色未变,但是脸色却变了。   ——而且变得很剧烈,像是看见了一条毒蛇盘踞在了他手上。   但是苏日暮想象不出大名鼎鼎的阜远舟会因为一条毒蛇变了脸色,他只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他知道却没来得及深究的事情。   ——三日之后,城西铭萝庄,候君携兄而至,以图换之。   这是那份请帖上的言辞,一份出自宿天门请帖。   那么宿天门凭什么认为,视兄如命的阜大教主会带着他的兄长去赴宴?   以图换之,是拿什么图,换什么东西?宿天门为什么认为阜远舟一定会肯换呢?   宿天门虽然狂妄,但是不轻鄙,他们做事,绝对不会做无望之事,既然敢下这份请帖,就证明对方有这个把握。   而最能撼动阜远舟,就莫过于阜怀尧了。   于是乎苏日暮看见刚才还略有顾忌的阜远舟一下子慌了手脚,近乎无措地扯开了阜怀尧的衣襟。   苏大才子识趣地转过头去回避一下,他可不认为自家好友这么久没有动手是因为不担心他的亲亲皇兄。   但是他刚撇开目光,就被阜远舟失声叫住:   “闻离!”   他的声音实在太过失措,苏日暮猛地回过头去,结果这一看,就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阜怀尧的肤色很白,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酷似秋日霜露的、霜冷的白,青色的经络都可以看得分明,在纯色的黑衣下,映衬着那张华雍冷丽的颜容,有种叫人移不开视线的炫目感。   可是,在他的心脏处,却驻扎着一团乌黑的线条,缕缕分明,凌乱地占据了这片霜色的地盘,由左肋开始,一路蔓延上了肩膀,细细去看,甚至还能发现这些黑漆漆的线条在蠕动,像是那薄薄的皮肤下蜷缩着什么活的生物,惊悚至极。   阜远舟却死死地盯着这团乌黑,脸色煞白无比。   苏日暮待得反应过来,立刻掀开车厢的帘子,呵斥道:“马上回城!越快越好!”   赶车的人是驻扎在大院的魔教弟子,很久之前就认识苏日暮了,何曾见过这个随意随性的男子这般严肃急切的语气,顿时也凝重了神思,马鞭一挥,马儿便飞奔起来。   随行的人也有些奇怪怎么突然加快了赶路速度,毕竟城门已关,他们早晚回去都是翻墙的份儿,不过脚下倒是一步不慢地跟了上去。   苏日暮放下车帘,道:“甄侦办事还没回来,我说好等他的,”原来慢腾腾的车速正好等他赶上来,“你先带你皇兄回去,我跟他稍后就到。”也许还能叫上甄侦一起回一趟素剑门旧址,一是回去看看,二是查探一下那个拿来困住阜远舟的阵法。   “小心点。”阜远舟只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只来得及说这句话,对方就已经提着剑翻身出了车厢,隐没在了昏昏夜色里。   事到如今苏日暮不用再掩饰武功,倒也算得上是个助力,起码以他的武功谋略,世上没有多少人能够奈他如何。   一行人紧赶慢赶赶回了鼎州城,翻墙进去之后直取落脚的魔教大院,早上出去的一行人里只有沙临志和柳天晴最先回来,跟着秦仪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等人。   阜远舟抱着兄长风风火火闯进来,委实惊了一伙人。   他也顾不上打招呼,直接点了名让秦仪跟上来,进了他们二人的房间,小心翼翼将人放下。   秦仪早就收到消息,知道阜怀尧被宿天门的人找上差点被烧死的事情,本以为他的主子这么紧张是因为天仪帝受了伤,但是等看到阜怀尧心脏上的那团乌黑时,瞬间变了脸色,破口就骂:“尊主您既然舍得用伪蛊王,何必再叫属下来治这个人?!您这是想他死还是想他死得不够快?!”   阜远舟的手颤了颤,“伪蛊王不是我下在他身上的。”   他怎么舍得让他死,阜怀尧死了,他也绝不会独活。   秦仪愣了愣,闭上嘴巴上前去检查阜怀尧的情况。   阜远舟微微退开一步,目光仍然凝聚在男子霜白的面孔上。   其实蛊王作为剧毒之物,放进人身体的时候,无非就两种结果,一是和蛊王同归于尽,二是和蛊王共存一体,就此百毒不侵,能在蛊王的侵蚀下存活下来的人都是不能轻易招惹的,威慑力极佳,而伪蛊王作为能够伪装蛊王痕迹的存在,为什么没有流传开来呢?   世间万物皆是相生相克,福祸相依本是天理,伪蛊王虽然也有人用来装模作样,但是真正敢用的人都是情非得已,因为一旦用过伪蛊王,再遇上另一种叫做踅目蛊的蛊虫,就会变成要人性命的剧毒。   踅目蛊都是一卵双子,一为雄,一为雌,雄蛊成毒,母蛊解毒,这种蛊虫不罕见,但是中了雄蛊就只有雌蛊才能解毒,多被人用来要挟用过伪蛊王的人,而且这个要挟是一来一个准,谁也不想轻易去冒这个险。   这也是当日阜远舟得知阜怀尧种下伪蛊王那般震怒的原因之一,只是他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护着阜怀尧,也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才会被宿天门的人钻了空子。   把一些蛊虫拍进天仪帝的身体里护着他的心脉,秦仪的脸色有些凝重,“五天,属下最多能护着陛下五天。”   阜远舟瞳孔微缩,想起了那张紫色请帖上的三天之约——这就是宿天门的底气,自信刹魂魔教教主一定会上钩的底气。   “尊主,属下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秦仪又细看了一会儿阜怀尧身上的乌黑线条,犹豫着道。   “说。”阜远舟以为兄长身上还有什么差池,当下心都提了起来。   “从陛下身上的毒蔓延的情况看来,踅目蛊……恐怕不是方才种上的,”秦仪思量了片刻,“起码再早上半天。”   如果毒素刚刚蔓延,他能拖延的时间就不止五天了。   阜远舟先是一愣,然后周身杀意便汹涌而出,他手侧的花瓶首先承受不住,“嘭”的碎掉了。   “阮!鸣!毓!”   他一字一顿道,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   秦仪一惊。   花瓶的碎片砸在地上发出刺耳响声,昏迷中的阜怀尧似乎被惊动了,眉头不安地蹙了一蹙。   阜远舟这才回神,收敛起周身翻涌的内力,眼里杀意却是越燃越烈,“左使,找到天下宫宫主阮鸣毓,把天下宫的势力都翻出来。”   申屠谡雪把阜怀尧身上被阮鸣毓留下的蛊虫拿走的事情,阜怀尧是告诉过阜远舟的,现在看来,那种追踪的蛊虫是假,真正的杀招是踅目蛊,不过申屠谡雪被前者迷惑,一时没有注意到后者罢。   ……   第三百五十一章 积血   秦仪不笨三下两下便懂了他的意思,神色更加阴沉了,“天下宫是宿天门的势力?”该说不愧是系出同门么,无论是文辄心、慕容桀还是阜远舟,再加上个宿天门门主,都是爱四处弄个门派藏实力的主儿,如今斗到这个地步,明面上浮出来的虽然没有真刀真枪干上但也一个对一个把敌人盯紧了,接下来当真是看谁的底牌更多了。   阜远舟颔首,在得知阮鸣毓下蛊之前,他就已经有所怀疑,天下宫出现得时机太巧妙,如果不是朝堂的势力,又不是刹魂魔教的明棋,那么它要么是纯粹凑热闹的,要么就是宿天门的人。   如今踅目蛊现身,对方的身份昭然若揭。   阮鸣毓一来便是不拐弯直接冲着天仪帝,这就证明宿天门的目标一直是他的兄长,而不是他这个正牌的刹魂魔教教主。   这般迂回的做法……   他想到了二十年前的阜徵和慕容桀,但是又和当时的情况有着微妙的不同。   但是不同在哪里,他暂时说不出来。   机关算尽了一天,饶是阜远舟有着强大的内力撑着,此时也感觉累了。   无他,心累罢了。   他坐到床边,替阜怀尧打理着他被弄乱的衣饰,对秦仪道:“你先去处理你手头的事情,等右使、李大兆和闻离回来了,再召集诸堂议事。”   今日整个武林都在他的操控下翻了天,不仅是他,整个刹魂魔教都忙得脚不点地,就连柳天晴也被有意无意地叫去接触了教中诸事。   秦仪也不多说,飞快退下了,他可不单单是个医者,更是刹魂魔教的左使。   花瓶的碎片有仆从轻手轻脚地飞快收拾完了,出去的时候带上了门,房中只剩下二人,安安静静,偶尔能听到外面匆匆而过的脚步声。   夜阑珊,万物眠,魔教大院倒怕是一夜都没法睡的了。   暂时能够独自和兄长待会儿,阜远舟终于忍不住放下了连在苏日暮面前都撑着的硬气,抱着阜怀尧,和衣俯身枕在他耳侧。   只是一天而已,这个武林变了天,素剑门报了一半的仇,但是他和苏日暮的心情都是一样的——他们并没有多开心多快活的感觉。   没有多少人是天生喜欢杀戮阴谋的,就算问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中度过的天仪帝,问题都不会有不同的答案。   武林大会会场上的血腥、沙肖天等人的疯狂,人性的丑恶……不停地从脑海中浮现,最后定格在阜怀尧被烈火包围的画面上。   如果他晚到一步……   即使明白宿天门不可能这么轻易烧死天仪帝激怒他和宿天门同归于尽,但是那种心悸他还是一丝不能忘记。   而伪蛊王遇上了踅目蛊,结局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夏日炎炎,阜远舟却觉得心冷。   他半生自负高强,武功难逢敌手,智计高人一等,出得朝堂,入得江湖,即使宿天门步步紧逼,但是阜远舟十四年步步经营,舍得下生死做赌注,所做的谋划比阜怀尧苏日暮甚至是魔教众人想得更远,从来不曾设想过自己会有失败的一天。   但是此时此刻他便明白,纵使宿天门覆灭,但是阜怀尧有了任何差池,他便是满盘皆输。   阜远舟甚至有一种恼怒感,他明明已经说好不让他插手,他的皇兄为什么不听他的话?   难道在阜怀尧眼里,他的担心,他的珍惜,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不被这位高高在上的玉衡天子放在眼里么?!   无论是之前的伪蛊王,还是如今的单独会见宿天门门主,阜怀尧都不曾和他商量过,他倾尽心力去保护这个人,这个人似乎并不真的放在心上。   这个人总是会用比起外人来最温和最纵容的态度对待他,但是转眼我行我素地去做他认为他该做的事情,就像当日以保护之名,让他离开京城。   这也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吧……明明彼此相爱,却无法接受对方爱人的方式。   毕竟是意志坚定之人,阜怀尧并没有昏迷十分长的时间,但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对上了一双含着不甘和悲怼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那乌漆漆的眸子里,他似乎还看见了一抹幽紫一闪而过。   不过他没有细究下去的时间,因为他被吻了。   一个略显得急躁和粗暴的吻。   对方压制他的力道有些大,阜怀尧微微蹙了眉头,不过没有推开他,反而伸手抚上他的发,安慰一般地轻轻摩挲。   阜远舟被他的抚摸轻易抚平了怒火,心里的不甘尽数化成了委屈,他放缓了动作,吻了吻阜怀尧的嘴角,然后将头埋在他的肩膀里,难过地道:“皇兄,你为什么不信我?”   ——这是什么情况?   阜怀尧自是听出了他的委屈之意,但是他刚从宿天门门主手里死里逃生,这会儿又被自家三弟这般抱怨,饶是再聪明也一时转不过弯来了,当下有些怔神,反问:“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   这话说得委实无辜,本就恼怒了半天的阜远舟的火气“噌”的又冒起来了,“恐怕臣弟算是可信之人,却不是可用之人。”   说完,便翻身下床,大步生风地出了房门。   摔门声有些大,阜怀尧坐了起来,略有些迷糊的理智终于重新归拢,他盯着被甩上的房门,狭长双眸里含上了一丝疑惑。   他是有料到阜远舟会生气……不过这气大的,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的三弟几乎很少跟他气势汹汹地说话。   阜怀尧环视了四周一圈,在床边明显少了个花瓶的空荡荡的地方停了一眼,想了想,然后拉开了衣襟,看着自己一直感觉有些不太舒服的左胸口,在看到那团乌黑的时候并无太大的惊讶之意。   他顿时明白了阜远舟的意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拢好了衣襟。   现在可不是闹别扭的时候,他有很多事情要和阜远舟细说商量。   哦?剧毒?当日阜崇临把两条毒蛇摆在他肩膀上都没见他变过脸色,何况是现在暂时还威胁不到他性命的危险。   阜怀尧本想叫影卫去把他的三弟请回来,不过想到他刚才锐气毕露的模样,还是决定自己走一趟,免得误伤旁人了。   于是下床,随意打理了自己一番,换上惯穿的白衣,出门。   手上脱臼地方的小小酸痛被他忽略过去了。   门外靠着两根柱子守着的居然是飞燕和苍鹭,看到天仪帝出门,急忙迎了上来。   “爷。”   “感觉怎么样了?”   现在阜怀尧的情况只有阜远舟和秦仪二人清楚,这两个人一个不能惹一个不熟悉,知道伪蛊王情况的常安又办事未归,他们心知事情不太妙,便直接开口问了。   “现下没什么大碍,具体的等子规回来再细说吧。”阜怀尧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如是道,然后问:“远舟呢?”   一句话被堵了回来,飞燕也不好再细问,便道:“方才殿下怒气冲冲走了,然后被秦太医……唔,秦左使请走了。”   她以为是宿天门对阜怀尧下手惹恼了他,殊不知阜远舟是在对她家主子生气。   阜怀尧颔首,“你们去做你们的事吧,朕去找远舟商量些事情。”   飞燕担心他的身体,“还是让属下去把殿下请回来吧?”   “无妨。”阜怀尧摆摆手示意不用了,在阜远舟眼皮子底下,他还出不了什么事,何况今夜魔教无眠,这大院里除了他所在的院子,其他地方都是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有事随地唤人便是了。   苍鹭和飞燕只能让影卫跟着,目送他出了院子。   没办法,刹魂魔教忙,他们也不轻松,武林的那堆烂摊子烦恼的可不只是江湖人这么简单,他们两个不仅是影卫,更是掌管着玉衡暗处的大部分势力。   ……   城外,素剑门旧址。   甄侦站在略高一些的地方,环视着这个在暗夜里更显得可怖的地方。   风声呜咽,草浪翻涌,弯月凄清,大地诡谲。   甄侦慢慢收回视线,半蹲下来,也没在意雪青的袍子上沾了些许草屑污泥,而是伸出拇指和食指拈起一块泥土捻了捻。   焦黑的痕迹染上了白皙的指头,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的味道。   十四年黑而不化,腥而不散,可见当年的火是多么的壮烈,血又是铺成怎么样懂得厚度才会渗进泥里,被一场参天大火烧干净一切之后都没有烧去血液的痕迹。   灭门之恨不死不能释之,无怪乎他那时候用摄魂术也挖不开苏日暮的记忆。   暗红衣饰的影卫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周围。   甄侦也没站起来,只是淡淡问道:“如何了?”   “回大人,阮宫主和魔教的六指女魔蜚语、佛手僧和田打了一场,谁也没有讨得好处,现下阮宫主已经进了铭萝庄。”影卫如实答道。   甄侦的手微微一顿,“刹魂魔教那边怎么说?”   这次鼎州之行,朝堂和刹魂魔教虽然没有表面达成同盟,但是至少暗地里的情报信息已经有所交换。   影卫只有四个字:“斩尽杀绝。”   甄侦挑了挑眉。   他只知道自家主子今个儿被宿天门的人找上门了,跟着的连晋急都被耍的和没头苍蝇似的,却暂时不清楚踅目蛊的事情。   天下宫的势力不在这边没办法一锅端,魔教尊主下了必杀令,最先遭殃的就是近在咫尺的阮鸣毓,所以得知天下宫宫主被魔教中人秘密追杀的时候,甄侦也很是奇怪这时候的魔教怎么会有时间来折腾旁的事。   不过冲着“斩尽杀绝”这四个字,甄侦猜测着天下宫可能就是宿天门的势力,不知为何有些不太安心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不理解永宁王突然撕破脸皮的做法?——他如是想着,挥退了手下,没多久就看到苏日暮和谢步御带着魔教弟子从群山之中走了出来。   甄侦站了起来,也没动,等着他们走来。   苏日暮一步步踏过他生活过的土地,步伐很谨慎,脸色很平静——就像他和甄侦来到这里静站了半个时辰时的平静一样,没有愧疚,没有绝望,没有伤,什么都没有。   他就这么稳稳地走着,没有看脚下的土地,但是脚下的乱石废墟杂草也没有将他绊倒。   甄侦无声地和他对视,幽黑的魔瞳比夜的颜色更深,轻易抓住了人心。   苏日暮眼里起了一丝波澜,旋即又归于虚无。   甄侦也没有打破他的平静,只是朝谢步御颔首视作招呼,等苏日暮靠近的时候淡淡问:“阵法看得如何?”   苏日暮摇头,说了三个字,“江亭幽。”   ……   第三百五十二章 长生   阜怀尧慢悠悠走出了所在的院子。   魔教教众确实忙翻了天,见到阜怀尧也只是匆匆行礼便离开了——他们不知道这位陛下的身份,只知道这是尊主重要至极的贵客罢了。   见走过的好几个人都是有印象的夙建帮的弟子,阜怀尧心里也有了数。   这次武林势力大洗牌,以沙肖天、邹洞天、包囿、薛义保为代表的势力全部覆灭——接管薛义保晋安镖局总镖头位置的何祐已经在大会会场上被趁乱击杀了——他们留下来的东西可谓是块大肥肉,刹魂魔教不吞下来,壮大实力的就变成了宿天门,阜怀尧倒是有心想捞点好处,不过顾及他藏在江湖上的势力隐藏越深越好,于是还是作罢了。   而刹魂魔教身份敏感,他们出手的时候,明面上的自然是以夙建帮为代表了,毕竟李大兆前段时间带领着帮众大闹江湖,吞并势力已经成了旁人见怪不怪的事情,何况现下江湖大乱,几大武林世家名声低落,少林派方丈又重伤,武当峨眉崆峒没有也在做这种事,人都有贪婪之心,谁不想趁机崛起?   这江湖越乱,也就越适合刹魂魔教这等见不得光的组织浑水摸鱼。   阜怀尧回想了一下,沙肖天的东鹰派等大派陨灭之后,江湖上如今真的拿不出多少上的台面的角色,雪朔山庄是拿来对抗宿天门的,天下宫是宿天门的,紫危楼是个中立的情报组织……等到势力重新分摊,夙建帮想必定会占了大头,消灭了宿天门之后,刹魂魔教就没有继续存在了意义了,便能和当年“血承”者化入素剑门一样,全部融进其中,合二为一。   既然以夙建帮作为了刹魂魔教的退路,是不是意味着阜远舟有了足够的信心,相信刹魂魔教在于宿天门的争锋中,占据大部分的赢面,而不是一面倒或者两败俱伤?   阜怀尧思索良久,又回忆之前“见”到的宿天门门主的气场,怎么想怎么觉得两者之间的赢面应该是对半开才是。   阜远舟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自信?把朝堂也算在内了么??   对方的做法是一直在极力避免他蹚浑水,阜怀尧对此持保留意见。   其实阜远舟倒不是在不让他完全不插手,就是不让他涉及宿天门和刹魂魔教的恩怨罢了,毕竟宿天门已经对玉衡虎视眈眈,他这个玉衡皇帝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不过阜怀尧也很明白,宿天门和刹魂魔教之间似乎都带着一种诡异的执着,等他们解决完他们的恩怨,估计后头就没他什么事请了。   而这个执着,八成是在所谓的“长生不老”上面。   阜怀尧想起了闻人折月。   来鼎州的一路上,申屠谡雪喜欢在他面前打玄机,又对闻人折月大有兴趣,逼得闻人折月这般对世事看清看淡的人都忍不住经常跑到阜怀尧身边——没办法,只有阜怀尧在,才能多吸引一些申屠谡雪的注意力。   当然,这“兴趣”大概就是申屠谡雪很想将闻人折月变成他的收藏品——就像那两个傀儡一般跟在他身边貌美的少男少女侍从一样。   闻人折月避之不及,这就不奇怪了。   阜怀尧无所谓,便随他们去了,这一来二去的,倒是和闻人折月熟悉了起来。   这个人……怎么说呢,他真的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不是说他长得多好看,而是那种气质。   人如月,气如玉,淡如水,斗转星移,尽在叹息。   当他低眉忧郁的时候,好像这个世间的忧愁都压在了他身上,当他微笑的时候,好像万物都能被他包容其中。   申屠谡雪曾拿过长生不老来试探阜怀尧,阜怀尧便拿这个来试探了闻人折月。   “大公子您想要长生不老吗?”那时候,两人正在落脚的客栈大厅里听说书人讲故事,在老者一说三叹的语调里,闻人折月侧过头,反问于他。   也不意外于他的反应,阜怀尧风轻云淡道:“从坐上这个位置开始,我就没有奢望过善始善终。”   他的先祖,横死的,殚精竭虑累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能够安安稳稳老死的,当真屈指可数。   闻人折月似乎很是奇怪他的态度,“欲/念生权,权势生贪,贪畏生死,大公子既然已经坐享荣华,又有肯放下的决心?”   欲望这种东西和谎言一样,和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过如此。   何况,人已拥有万里江山,多少人会不想千秋万代?   阜怀尧却是淡然,“阴消阳涨,朝来暮去,万物本就有更替才为天理,逆天改之,岂不是妄理?”   “大公子可曾记得学生曾经说过的话?”闻人折月道,语气平静,“人定胜天,天道轮回,自在人心。”   “你觉得天道是什么?”阜怀尧忽然问道。   闻人折月微怔,好一会儿才道:“是秩序。”   生死轮回,日升月落,四季交替,阴阳调和,子息繁衍,均是天地秩序。   “那你可知为什么佛家皆言六根清净,立地成佛,但是众生仍在水火之中?”阜怀尧再问。   闻人折月缄默片刻,“因为放不下。”   “为什么放不下。”   “因为情,因为欲。”   “长生不老好不好?”   “世人梦寐以求。”   “既然世人知道放下便能求得,为什么还是不能放下?”   闻人折月怔住。   台上的说书人兀自讲得激情昂扬,台下喝彩声淹没了阜怀尧的尾音:   “……且说那二郎神见十个金乌不仅晒化了他的娘亲,更造成生灵涂炭大地哀嚎,神目大睁便朝天痛斥:‘神受众生祭祀,却毁众生根基,天地不仁,我杨戬便要这诸天神佛神魂俱灭!’,哀声未落,便提起那劈天神斧,朝金乌砍去……”   阜怀尧微垂着眼,似乎听得入迷。   “长生不老是逆天,那漫天神佛怎么办?”闻人折月轻声地道。   “如果天道觉得长生为秩序,为什么众生来去匆匆不过百年?”阜怀尧抬高眼睫,琥珀双瞳装着的是寒凛凛的光。   闻人折月侧头看他。   “人有七情六欲,是因为人生百年,总要有所求才算圆满,农夫耕地,士子从政,皆是同理,但若是长生不老,所求之物不过时间长短,所求之人终将离己而去,桃花流水,物是人非,朗朗乾坤,一人独存,”阜怀尧缓缓眨动眼睑,清清冷冷的侧脸看起来就像庙中的佛像一样飘渺虚幻,“这样的长生不老,我要不起,你,要不要?”   此话犹如惊雷乍起,炸得闻人折月头晕目眩,他明明拿着茶杯的手都在颤抖,但是翡翠色的眸子里却依旧是温温淡淡一片,唯有那忧郁如同潮水一样满涨开来,犹如魂身非一体,情却万般真。   “好一个朗朗乾坤一人独存……”他呢喃。   阜怀尧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霜冷无波,“放下一切方能求得长生,长生之后方知一切之重,如此舍本逐末,你觉得可笑不可笑?”   闻人折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   他连呼吸都变得很轻,眼神很温和也很哀伤,像是一个眨眼,他就会一瞬白头。   最后他说:“大公子,你知道么,三色堇有个别名叫鬼面花,你可知为何?”   阜怀尧注视着他,“花分三色,一色一面,何面为真,何面为假,难以分说,不若谓之鬼面罢。”   那时候,那个紫衣男子的表情……   直到现在,阜怀尧都还在想当时闻人折月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他身上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阜怀尧探究了很久,但是都没有头绪。   不过,他有种预感,这个人,定是刹魂魔教和宿天门这盘棋局里的关键所在。   至于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样的影响,这就说不准了。   阜怀尧说是出来找他家三弟,不过心想阜远舟正在气头上,恐怕一时不好哄,就在魔教大院里打着圈子想事情。   但是他被宿天门折腾了半天,晚饭没吃,在林子里走了一遭,被宿天门门主威胁了一番,身上还带着剧毒,虽说一时胁迫不了他的性命,不过到底还是毒入三分,阜怀尧走了几圈,就觉得累了,随意找了个亭子歇了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饿昏了头,往台阶上走的时候,他居然踏空了一步。   身体的悬空感不过一瞬,就被一个温热的躯体接住了。   阜怀尧一点被吓到的模样都没有,很淡定地朝保住自己的人打招呼:“远舟。”   阜远舟正迁怒地瞪着那些台阶,闻言转过头去,一见他表情,额上青筋就爆了出来,“……皇兄你故意的!”   阜怀尧眼睛也不眨一下,“饿了,没看清楚。”   阜远舟深吸一口气……把他扶稳了,挥手叫人送饭菜过来。   一身白衣的帝王站在石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外人看他冰冷若雪,实际上他眉间已经柔和一片。   阜远舟被他看得气恼了,伸手拽着他就往亭子里去,直接把人按坐在石凳子上。   动作看似激烈,实际上却是没用多少力道。   阜怀尧倒也由着他想做什么,垂着眉眼,倒是乖巧得紧,莫说能叫一众好友属下看掉了眼珠子,饶是阜远舟也受不了了。   于是永宁王殿下抓狂了,“我又没有欺负你!”干嘛这幅样子啊啊啊!   阜怀尧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你生气了。”   平板的陈述句,语调几乎都在一个水平线上。   ……   第三百五十三章 回头   于是永宁王殿下更抓狂了,“你说我为什么生气!”   阜怀尧看着他,还是很乖巧的模样,垂着眼睫不说话。   阜远舟何其了解他,一看便知他虽然为自己担心他而感觉抱歉,可惜就是觉得自己没有错!   他怒得想掀桌。   魔教弟子来送饭菜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剑拔弩张的场面,战战兢兢摆好饭菜就速度一溜烟飘走了,愣是没想明白平日里如胶似漆的两个人这会儿是怎么吵起来的。   阜远舟再气也不想拿兄长的身体开玩笑,绷着一张脸坐到石桌边给他布菜。   热汤水汽氤氲,微微模糊了他俊美俊伦的轮廓,阜怀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我……”   阜远舟动作顿了一顿。   “我知道七王叔当年为什么……”   “闭嘴!”两个字像是冰渣子一样砸了过去。   阜怀尧果然不说话了,认真吃他迟到的晚膳。   阜远舟气结。   他到底是哪门子神经没搭对,指望他这个不开窍的皇兄给他说上几句软话?!这个时候谈那些儿糟心事,不是正给他添堵吗?!   其实他刚才出门也没走多久,被秦仪叫去处理了两件加急的事情就担心着兄长的身体所以倒回去了,正好看见天仪帝从院子里出来找他,他还是恼对方没跟他商量和宿天门门主见面的事情,于是吊在后头没现身,本以为他的亲亲大哥耍了点小手段逼他出来,就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没想到这人完全没当回事。   阜怀尧没有什么胃口,不过还是认真地把自家三弟布的菜吃完,停筷之后,见眼前的人还是一副气闷的样子,不由得无奈,“远舟,别闹脾气了,正事要紧。”   闹脾气?!   阜远舟表情一僵,甩袖便走。   话一出口阜怀尧便知自己又坏事了,连忙放低姿态把人拉住,“远舟!”   阜远舟硬声硬气道:“皇兄不是嫌远舟无理取闹么,远舟这就离远点,不碍你的眼!”   阜怀尧颇为头痛,“朕……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兄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先把正事说完,其他的事儿,待会儿再说。”阜怀尧无奈地道。   “正事正事正事!你眼里就只有正事,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差点被火烧死!?”阜远舟终于火了,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拽到跟前来,双眼里“噌噌”冒着火光,“人若是没了,谈什么正事?”   阜怀尧略微蹙了一下眉头,随意推敲便大概能知道宿天门门主打昏他之后做了什么事请了,但是他淡漠的眼神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宿天门暂时不会要我死的。”   “如果有个万一呢?”阜远舟紧紧盯着他的眼,“你都保证不了你算无遗策,如果你有个万一,我怎么办?”   他的眼神渐渐哀伤下来,“你看到你身上的毒了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阜怀尧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宿天门门主的目标本就是我,我不去,他也会来找我。”   踅目蛊早已经在所有人发现之前种下,他没有别的选择。   不,从种下伪蛊王开始,这一步棋他早已下好。   “我才是他的对手,”阜远舟恨恨道,“无论他想跟你谈什么,我都可以和他谈。”   “然后用你的命来换解药都在所不惜?”   “是与不是,皇兄你怎会不知?”阜远舟望着他,眸中决然一览无遗,他呢喃,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只要能护你周全,我的确在所不惜。”   阜怀尧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你有如此心情,为什么不肯体谅于我?”   阜远舟微微怔住。   “我想用万民功德,换你一世平安喜乐,”阜怀尧嘴角渗出一丝苦涩,稍一用力,挣开他的手,“你拿命护我周全,可曾问过我肯不肯让你这么做?”   阜远舟看着他手上被自己没有注意力道握出的丝缕红痕,心里就是一痛,“我知道……”他这般道,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懂了兄长的话,但是他心里明白兄长的意思是不要他赔上性命,可是……“可是我做不到。”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不顾性命想要守住的,那么就只剩下阜怀尧一人罢了。   ……   两兄弟又一次不欢而散,阜远舟被秦仪叫走,和秦仪一同来的甄侦留了下来。   白衣霜冷的帝王坐在石桌边,手旁是尚未收拾还有余温的残羹剩汤,夜色凄迷,映衬得他的颜容越发冷清。   甄侦站在台阶下,纤细的指尖摩挲着袖口的杜鹃泣血纹路,安静地几乎可以融进暮色里。   阜怀尧将自己的神思从思绪里拔出来,看向那个雪青的身影,道:“魔教对天下宫动手了?”   甄侦点头,“阮鸣毓已经躲进了铭萝庄。”   “铭萝庄……”阜怀尧默念了一遍,“我记得,范行知就在那里?”   “没错,”甄侦道,“抵达鼎州之后,范将军就一直在铭萝庄没再出来。”   “去探了那个地方没有?”阜怀尧问。   “暂时一无所获。”反而折损了一些人手,可见这个小小的山庄的水之深不可测。   “已经迫不及待和宿天门公然狼狈为奸了么?”阜怀尧轻叩桌面,“去查他狗急跳墙的原因。”   莫不是他是“刹魂魔教教主”的消息传到了范行知耳朵里?天仪帝有些怀疑宿天门门主究竟有没有那么信任这个“盟友”,毕竟和范行知交易时,出面的除了那位碧先生就是申屠谡雪了。   指不定又是另一个沙肖天吧……   甄侦应下,又道:“江亭幽已经到了鼎州了。”   “那个阵法是他布置的么?”阜怀尧倒也不意外,“除了宿天门的人在铭萝庄以及闻人门主想见我之外,江亭幽还传过什么消息?”   “三日之后,铭萝庄扫榻相迎。”这件事,苏日暮也跟他略微提过了,宿天门门主已经用一种别开生面的方式,将请帖送到了阜远舟手上。   “我和远舟?”   “没错。”   阜怀尧沉思了片刻,才问:“连晋回来没有?”   “他是和属下一起回来的,现下在写调兵令,除了鼎州之外,还有边关的,”甄侦答道,“迦蓝王子传信道,池尤异动连连,恐怕和突厥会有正面冲突。”   “倒是好魄力……”完颜遂简的野心,估计宿天门也没有料到吧,毕竟小国合纵,攻一玉衡,才是宿天门的打算,池尤国却想先吞并突厥,两国实力两相抵消,虽然胜败未定,不过却能叫宿天门算盘大乱。   完颜遂简那种人,岂会甘心受宿天门摆布?   “回信多谢迦蓝王子的借路吧,玉衡再送一批人过去帮突厥挑衅池尤,”阜怀尧抚上指中的银戒,“他们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属下会安排好的。”   迦蓝王子便是当年来访玉衡、用诗词歌赋扫荡玉衡上下几十名才子而后被永宁王大败的那一位,他倒是个枭雄人物,败了之后迅速和阜远舟交好,甚至隐晦地示意过如果阜远舟想要夺位,他大可掺上一脚,这也是朝中不少亲信忌惮他家三弟会谋反的原因之一。   不过阜远舟倒是不想借助外力,一来胜之难看,二来怕引狼入室,迦蓝王子回国之后与他几次通信都未回复,倒是曾经有过将阜远舟流放边境的想法的阜怀尧想为他留点势力可以帮衬帮衬,于是和迦蓝王子保持联系,三番两次下来,两人倒是惺惺相惜握手交友了。   玉衡和迦蓝素来是盟友关系,宿天门想要对付玉衡,迦蓝自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是迦蓝王子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确实在挑拨池尤和突厥两国上出力不少。   “去连晋那里吧,”阜怀尧站起身来,目光往亭外游廊的方向看了一眼,暖黄的灯笼在琥珀色的眸子里映下融融的光影,“有一些事情需要商议。”   “是。”   夜愁长,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苏日暮如何了?”走下台阶时,阜怀尧忽然想起这件事。   甄侦抬眸,看到他清冷如冰雕的侧脸,淡笑,“他很好,”想了想,秀美的眉眼温柔一片,“不好的时候,我自有办法让他别太挑剔。”   阜怀尧眉宇之间松动了一些,“莫要欺负狠了。”   甄侦笑容愈加深了,“属下舍不得。”   阜怀尧没再说话,眼睫扇阖,冰封的表情上似有波动,细看而去,依然是不动声色一片。   甄侦笑容敛去,眸色莫名复杂。   终究不是当事人,说再多,都及不上当事人的感受……   夜色愈深,夏虫长鸣。   离开亭子的时候,阜怀尧还是下意识地地往游廊那处看去,灯笼随风摇曳,拉扯出一条扭曲的长影。   他一生做事坚定不二,今日不过短短几步路,他就已经回头两次,看来,阜远舟的固执确实远远胜他。   只是,在感情面前,一个人付出的越多、越彻底,无法和另一个人维持平衡的时候,带来的往往是一种让双方不能忽视的伤害。   如果阜远舟不能明白……那他便让他明白就是了。   ……   第三百五十四章 敬重   虫鸣声聒噪,在夏季长夜里此起彼伏。   阜远舟和秦仪走进书房的时候,里面已经林林总总坐满了不少人了,见他进来,纷纷起身以示尊重。   湛蓝衣袂如剑锋横掠,骤止于一个圆滑的旋身,颜容萧疏的男子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直接站到了主位上,目光一扫,宛若琅琊出鞘,斩断一切。   在座的除了谢步御、六指女魔蜚语、黑面饕餮随见忡这些在京城的思雅棋馆就已经见过的元老人物之外,还有听枫、李大兆和柳天晴这些小辈……唔,外带酒才一只。   阜怀尧的目光定格在一派恣然坐在佛手僧和田和瞋济公胡老儿中间的苏日暮,“闻离?”尾音是明显的询问。   苏日暮放下了一直在手里把玩被魔教中人斜眼看了很久的血红荆麟,眉眼一挑,自是一派狂傲之气。   坐在他对面的秦仪愣了一愣,他几乎以为这个年轻的男子就是曾经的慕容桀,同样一身束缚,同样一身狂狷……   名剑择主,多有相似。   “素剑门门主苏日暮,”长剑搁在黑檀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动,黑瞳如暮的青年拿起的却是无形的责任,当年避如蛇蝎,如今躲无可躲,“一别经年,重归刹魂,将功抵罪,振兴我教。”   话音落地,胡老儿的蒲扇也飘然脱手,蜚语的峨眉刺也“笃”的扎在了地面上,其他人的表情也呈现出不同状态的僵硬来。   今天武林大会上的种种虽说是谋划了许久,但是魔教中人只知一来苏日暮是阜远舟的义兄,二来借此吞并沙肖天等人的武林势力,三来翻江倒海把宿天门的人炸出来,所以出力出得理所当然,连阜远舟也是这个念头,可是来到鼎州之后,各方消息汇聚在一起,拼凑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阜远舟心绪不平,自然也没有在这个关键时期动摇军心,便是秦仪和谢步御都说不出个一二来,苏日暮这么一开口,委实惊呆了一群人。   这怎么能不惊,如果素剑门本就是隶属于刹魂魔教,那么它的地位就等同于雪朔山庄、夙建帮,如果素剑门是刹魂魔教分裂出来的一部分,那么十四年前死的那几千人便是他们的手足兄弟!   可是即使被诬蔑成魔教,刹魂魔教弟子也从来都觉得素剑门不过是替罪羔羊,苏日暮这一说法,又是从何而来的根据?!   阜远舟一时没有回答教中诸位能拿实权的高层的疑问,目光仍然定定地落在苏日暮身上,“闻离?”依旧是带着询问的语气,和刚才那一声表明的意义却有不同。   苏日暮微微抬眸望着他,“子诤你大可放心,我还不至于意气用事。”无论是大仇未报,还是好友如今面临的境地,他都没有能够置身事外的理由。   得了他的保证,阜远舟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在主位上坐下。   “听舟到哪里了?”他先问了一件事。   听枫立刻答道:“已经进了宿州地界了,当今天子秘密发出了调兵令,将宿州三万兵马分批调往了和辰州接壤的城镇。”   辰州,是范行知的老巢。   “另外,随行的工部官员已经开始接手宿州的粮产事宜,听舟以尊主的名义对宿州官员下了通牒,一些贪官污吏恐有异心。”   “不必担心,我皇兄会处理好这件事,”阜远舟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然后道:“右使,你派几个人过去保护听舟,还有他身边一个叫欧阳佑的盲眼少年。”   谢步御也不问为什么,应下便是。   处理完这件事,阜远舟沉思了片刻,颀长的身形稳坐如山,凌劲的轮廓在暖黄的烛火下依旧锋锐万分,好一会儿之后才淡然道:“这次可以说是我教说得上话的人聚得最齐的一次了,想必各位也能够明白现在我们面临着的是怎么样的局面。”   阜远舟话一出口,在座的人不管刚才是什么心思,现下都将表情凝重了几分。   好友这个样子和在天仪帝面前简直判若两人,苏日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改去看着荆麟的剑身纹路了,他还是更喜欢那个在阜怀尧面前的阜远舟,温和柔软,能让人联想到很多美好的词汇。   秦仪道;“尊主此番召集大家前来,想必是有什么要事不得不说?”   应对宿天门的计划他们已经谋划了十几年,这个时候应该大家各有各的任务才是,阜远舟将他们全部召来鼎州完全是一个意外之举,原因只有一个,便是有什么事情迫得他们的计划必须做出什么极大的变动。   阜远舟微微点头,“和田,你先将我教历史说上一遍,待会儿,我再细说。”   此间种种他都会一一细说,也趁机将思路整理清晰。   一切风波源自于几百年前在大莽被神化的闻人家族。   长身不老是一个自女娲造人之初就已经诞生的不灭的神话,教千百年来无数人趋之若鹜,闻人家族的成就显然空前绝后,可惜无上的力量带来的是无上的毁灭,偌大家族一朝溃散,奔波他乡数百年,其后闻人折傲即位,取先人之成果,制造出“血承”“肉糜”之乱,以闻人折心为首的四大长老叛变,失败之后逃入玉衡休养生息,其后闻人折心成立刹魂魔教对抗宿天门,其余三位长老各自假死后化名各立门户,这是一步老棋,一步从百年之前就开始了的老棋。   刹魂魔教和宿天门战况愈演愈烈,就在这时闻人折心单枪匹马约战闻人折傲,两败俱伤,闻人折心身死,传位于慕容桀,其余三位长老陆续天命所至,选出继承人——素修枝,木石圣人以及孙澹——之后去世,由第二代接下对抗宿天门的使命。   而宿天门的新门主的出现再度掀起了两方对垒的高/潮,无论是那练魔功所用的一百零八个婴儿,还是阜徵,亦或是更多更多的人,都是闻人家族内乱的牺牲品,而在这期间,宿天门新门主也继承了先祖遗志,生出了称霸天下的勃勃野心。   其后便是二十年前的殊死之战了,慕容桀不得不战,却暗度陈仓将教中精锐的“血承”者送到了素剑门门中,余下教众被牺牲,在成为新的“血承”者之后苟延残喘,慕容桀收下阜徵之子阜远舟为徒,最后死于阜远舟之手,却也导致了素剑门暴露,十四年前正邪之战爆发。   再来就是宿天门吸取素剑门的教训,寻到木石圣人门下,反间了六弟子钟磬书,将木石圣人门下所有弟子抓去停仙宫做试验,欧阳佑假死逃脱,这时想必宿天门门主已经看出来“血承”之毒不在木石圣人及其弟子身上,猜出慕容桀将毒全部放在一人身上了,所以也致使他在查出孙澹为四大长老并身有《三仙向南图》之后毫不留情地杀人灭门,就此拉开了刹魂魔教和宿天门较量的最后序幕。   如今阜怀尧先用伪蛊王将宿天门的视线留在京城,导致停仙宫被阜远舟几人轻易捣毁,后又将宿天门势力引到鼎州,被一一暴露出来,无暇对朝堂上的事情再多加关注,这也是阜怀尧和迦蓝王子对池尤国和突厥国挑拨无比顺利的原因之一。   付出相应代价的,刹魂魔教这边的底牌自然也被掀了不少,两方的明面上看似和平,实际上暗地里不知已经交战了多少回合了。   一切事情说来不过千把文字,但是涉及到的人命财势、阴谋诡计、爱恨恩怨不计其数,唯有身临其境,方能体会那种百年沧桑之感,浮生飘零,叹息不尽。   阜远舟将事情一一娓娓道来,说完之后,在座的除了李大兆柳天晴这些年轻之辈,其余人都再也维持不了镇定之情。   “老尊主……老尊主他……”一向最为面无表情的谢步御也睁大了双眼,脸色发白。   胡老儿已经老泪纵横,“老尊主思量重重,忍辱负重,没想法最后竟是……”   愤怒和仇恨掩埋了双眼,当年阜远舟联合苏日暮击杀慕容桀何尝不是他们默认而为,“血承”之毒折磨得他们不得安生,失去至亲至爱的绝望叫他们蒙蔽心灵,十余年仇恨支撑着他们走到现在,却在一夕之间如千里之堤瞬间溃散。   阜远舟杀慕容桀尚能说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么他们……   随见忡闭上了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眶已经红了。   谢步御、蜚语、和田等人都是沉默不语,或者,他们已不能成声。   阜远舟定定看着他们,“我将这些事情告诉你们,不是要你们消沉下来的。”   他的声音很温和,内里藏着的东西却很冷,简直像是冰水一样,灌进众人的心底里,激得他们立时将理智捡回。   “事到如今,我也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杀我师父这件事,我从不后悔,”阜远舟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的双眼,“但是我也敬重他,他所没有完成的事情,我会继承他的遗志去完成,在座诸位,同样没有借口可以逃。”   也许慕容桀不是最好的情人,也不是最好的师父,但是他却是刹魂魔教最好的教主,他一生都在魔教而战,即使到了大限之日,也用自己的死,成就了一个能够继承他遗志的后人。   也许今时今日刹魂魔教诸位被“血承”之毒折磨众多,但是慕容桀最初,为的就是保住他们的性命。   阜远舟恨他,但是没办法不敬佩他。   “尊主说得对,”秦仪站了起身,眼神复杂而语调平稳,“无论前事缘由如何,最后不过都归咎在宿天门而已,”素剑门也好,慕容桀也好,如果没有宿天门,事情永远不会演变到最无法收拾的一步,“百年恩怨纷纷扰扰,都该有结束的时候了,与宿天门一战,无人可逃。”   ……   第三百五十五章 骨头   深夜,已经近凌晨。   “那就将兵力布置在这几个地方?这些地方地处荒凉,藏兵数万不成问题。”屋子里,连晋的手指点在辰州边境的一个小地方,滑动间画了个弧线,将几个小镇子连接在了一起,“范行知离开他的老巢之后,一定不放心把他手里的权力交给别人,这么一来,就更无人能够发现宿州兵马的动作了。”   见对方的眼神屡屡看过来,多是问询之意,阜怀尧摇头,“行兵打仗你是行家,朕不做干预。”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素来都是如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就是一件常事,他玩弄权术得心应手,调兵遣将却并非游刃有余。   甄侦倒是有些担忧,“池尤和突厥的事情藏不了多久,这时候调兵削掉范行知的兵力,边境不稳的时候会不会应接不暇?”   这点连晋倒是很有自信,“我调动的只是宿州兵力和护送宁王的七千精兵,虽然范行知有数十万水军,但是跟着他鱼肉辰州边境百姓多年,个个肚肥脑满,莫说是三万七千人,就是三千七百个人都能将这个烂摊子搞定。”   这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咎到范行知自己身上,他要是人在辰州,他们也不敢轻易动兵。   说起范行知来,这个人也算是戎马一生,可惜心眼太多,一直登不上统帅三军的位置,早年跟在武威元帅阜徵身边南征北战,阜徵就已经禀明先帝,此人聪明却不可信,所以一直被定死在高不成低不就的位置上。   他倒也能忍得很,八面玲珑迷了一众臣子的眼,在四年前将自己随母姓的不曾过问过的女儿花菱福嫁给阜怀尧为太子妃,又暗中搭上阜崇临这条中宫正统皇子的线,他所镇守的辰州本就是玉衡海岸要地,,这下他借着国丈爷的身份,便一举掌握了辰州水兵大权。   而在帝位之争里,范行知也是老谋深算,一方面借山长水远之名,无辜地表示自己因此而没有及时赶回京城攘助太子,一方面又在宫变之后,参加先帝葬礼之时将兵败的阜崇临偷偷带出京城,做了两手准备,同时还勾结上宿天门,不可谓不是思虑周全。   为了扳倒他,阜怀尧和花菱福等了好几年,就是抓不到他的大的把柄,年初天仪帝刚登基时的税银消失案已经让他大为恼火,此时范行知不知因为什么狗急跳墙将把柄送到他手里,他自然是不能放过的。   只有将辰州这块水军大权拿在手里,阜怀尧才算是真正坐稳了这个玉衡江山。   阜怀尧沉吟之时,甄侦已经出去了一趟拿了一份书信回来,递给了他。   “爷,是皇后的信。”   “嗯。”阜怀尧微微意外于花菱福这封信来得如此及时,于是不紧不慢拆开细看一遍。   连晋站在简陋的地图前面点点画画,时而皱眉不已,甄侦站到他旁边,低声道:“我想叫人带顾郸出宫,但是爷下令让他看顾皇后……”话并没有说完,但是意思已经明了。   连晋闻言眉头皱的更深,“你要我劝一下爷还是准备先斩后奏绑人过来?”   踅目蛊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了,虽然他们心知踅目蛊的雌蛊是解毒的唯一法子,不过还是抱有一份侥幸心理,也许潜心医毒的秦仪做不到,身为太医之首的顾郸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很显然,阜怀尧并不是很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甄侦微微晒然,“听你说了这两个选择,我忽然就不是很抱有希望了。”   不管是哪个成功率听起来都不是那么靠谱。   连晋对此怒目而视。   阜怀尧的话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甄侦,这几年范行知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甄侦一愣,“身体情况?”   “恩。”阜怀尧点头肯定他没听过。   甄侦细想了一下,“不太清楚,不过他这几年确实出门的时间少了很多,倒是经常接见一些和尚道士,很多事情都是他那个拿草塞脑袋的儿子接着命令去做的。”   “看来,范行知那边可能也有些脱出宿天门的计划了,”阜怀尧将花菱福的书信凑到烛火上点着,火焰窜起,映亮了他华美的侧脸,松手时,火焰伴着烟灰徐徐飘飞,犹如染火飞蛾,“皇后那边探到一些消息,范行知恐怕身体有些不行了,才会这么急着和宿天门接头。”   连晋一下子想到了范行知灭门孙家之后给申屠谡雪写的那封信里的内容,脸色有些难看,“难道他想趁没死之前赶紧得道成仙?放他娘的狗屁!”   阜怀尧也不在意,由得他发泄,目光看向甄侦,“这件事也查一下。”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才露出一些马脚,想必范行知定是做了一些什么措施,阻止了事情的外泄。   “属下明白。”甄侦应了下来,看了连晋一眼。   连晋被他一瞥,理智就归拢回来,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爷,踅目蛊的事情……”   阜怀尧没有意外于他提到这件事,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淡淡打断道:“无碍,我自有分寸。”   “分寸?”连晋显得有些不是很相信,“命可不是能随便拿来玩的,爷您可别跟我们开玩笑。”   阜怀尧垂目盯着自己手上褪色过半的廉价手绳,“我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   “那不如叫顾郸……”   “不必了,这些事情我都心中有数,”阜怀尧风轻云淡地摇头,“你们去忙你们的吧。”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就是说死在这里了,连晋和甄侦对视一眼,都心中无奈——自家主子决定了的事情,在劝服与妥协之间,他们还真的占不了优势。   这个时候二人心里倒是和苏日暮有了同一个想法,他们还是更喜欢在阜远舟面前的天仪帝,即使面瘫依旧,但是那种柔软和熙的心情,是除阜远舟之外谁都给不了的。   ……   魔教大院,书房,凌晨时分,虫声更响,打更的更夫路过,留下长长的鸣锣声。   阜远舟这边也在看地图。   准确的来说,这幅地图的前身叫做《三仙向南图》。   但是经过苏日暮这几天明里暗里的反复拼接,却将这幅图拼出了另一番模样,这般鬼斧神工之为,叫一向眼高过顶的苏大才子都心悦诚服地叹上一句高明。   孙澹不愧是闻人家族四大长老之后,这般精心算计,着实叫人不得不为他的才智折服,这幅《三仙向南图》,迷惑人的一面隐喻地表达出了闻人家族的试验,换了一面之后却是指明了“别有洞天”的所在!   佛手僧和田首先表达出了自己的疑问:“尊主觉得,宿天门门主接皇帝的命来要挟尊主,要的就是点明‘别有洞天’位置的这幅《三仙向南图》?”   阜远舟颔首,“除此之外,我教难道还有什么其他图吗?”   ——三日之后,城西铭萝庄,候君携兄而至,以图换之。   那张紫色请帖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要的就是一张图。   “‘别有洞天’是闻人先祖的试验所在地,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还在不在,老尊主都不太清楚这件事,宿天门门主找来有什么作用?”听枫对此觉得很是大惑不解。   “莫说是你,老头子我都不太明白,”瞋济公胡老儿摇着捡回来的蒲扇道,“孙澹既然是我教长老之后,他既然藏起来了这份东西,便是知晓一些事情,为什么没有告诉老尊主?”   “说不准,是没想过要说吧,”苏日暮人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歪歪斜斜坐在椅子上,“听宫清的说法,孙澹曾经把这份东西烧掉了,后来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又把他藏在了孙家传家技艺的书里。”   “如此说来,‘别有洞天’当真是别有洞天?”秦仪若有所思,“宿天门门主在找,孙澹在藏,也许闻人先祖在里面留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能称得上重要的东西,想来想去也数不出五个手指头,”阜远舟意有所指道,“尤其是在二十年一轮回的关头。”   众人一听,心里一凛,都大致有了几分计较。   宿天门门主现下最急着想要的事情是什么?无非就是长生不老而已。   阜远舟忽然道:“天晴。”   柳天晴闻言,站了起身,略有些疑问,“徒儿在。”   “你娘给过你一把钥匙,在哪里?”阜远舟问道。   柳天晴怔了一怔,“什么钥匙?”他不记得有这件事。   阜远舟拿出了一把铜质的钥匙,“和这个差不多的,或者是其他的东西,你娘交给你要你保管的。”丁思思说过,进“别有洞天”需要两把钥匙,一把在宿天门停仙宫,一把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柳天晴身上。   其实这么想来也觉得有些可怕,丁思思武功高强却不算顶尖,心思细腻却不算高绝,将“别有洞天”的钥匙交到她手里,慕容桀是不是有做过丁思思若是不幸横死,她死后便无人能够再能进那个神秘之地的打算?   柳天晴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钥匙,有些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才犹豫地拽下脖子上一个骨头制成的饰物,递了过去,“除了衣物之外,我娘好像只给过我这个东西。”   阜远舟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下,没有什么发现,就传给了苏日暮。   苏日暮拿到手里把玩了片刻,手指动了几下,整个骨头就裂了开来,掉出一个青铜的平安扣,一眼看去便是年代久远,上面有一些奇怪的纹路拼成的图案,“是这个?”   阜远舟也不太确定拿起来看了看,“应该是吧。”他也没有见过,不过这个平安扣上面有闻人家族的族徽,也就是苏日暮曾经在思雅棋馆看到的那个妖不妖魔不魔的怪物,和铜质钥匙上的纹路交相呼应,想来应该没差。   苏日暮耸耸肩,随手将骨头拼回去,还给了柳天晴。   柳天晴发现这个东西果然变得和其他骨头差不多的重量了,原来他就觉得奇怪,倒是没有拆开来的好奇心。   谢步御有不太好的预感,“尊主真的打算把图和钥匙给宿天门?”   “为什么不呢?”阜远舟淡淡一笑,自是风华无双,“这种东西,自然是大家一起分享了。”   “尊主三思。”哑巴安赶紧打了个手势。   阜远舟却是不为所动,笑意更深,“既然是闻人家族的宝地,说不准就有金银珠宝遍地,藏着长生不老药,此等好事,岂能不让整个武林来好好分享一番?”   ……   第三百五十六章 升温   阜远舟回到和兄长同住的房间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这个忙碌了一夜的大院终于安静了下来,训练有素的仆人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昨晚留下的残局。   天际泛起朦朦胧胧的灰白,屋子里的光线还是很暗,影影绰绰能够看到床上的人影。   阜怀尧也是三更过了刚回来,但是实在很累,所以睡得很熟。   式微的光晕在他霜白的脸颊上,意外带出一分静谧的美好。   阜远舟也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思虑过重,此时倒是了无睡意,坐在床边盯着兄长的面容怔怔出神。   光线渐渐亮了几分,从窗棱的缝隙里钻进来,铺洒在偌大的空间里,男子俊美的轮廓半边被照亮,半边隐没在了阴影里。   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但是又似乎什么都没在想。   他很专注地看着阜怀尧,实际上阜远舟总是这么专注地将目光投在他的兄长身上,用他所能用的所有时间,看着这个人,即使是千遍万遍,也不曾觉得过腻烦。   其实十几年相处,阜怀尧和他的交集真的不算太多,偏偏总有那么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情,深深烙印在了脑海里。   而他真正喜欢上阜怀尧,也不过是那么几个月的时间,阜远舟却恍然地觉得似乎已经过去了好多好多年,那些在一起相处的温馨美好像是蜜糖之水一样融进身体里,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和爱的人白头偕老。   可是还不够,就差一点,就差了那么一点……   有的时候阜远舟都在想,如果再早几年知道阜怀尧的感情,再早几年爱上他,阜怀尧少了一分成熟冷硬,他多了一分善良天真,那么他们之间的波折是不是就会少上那么一些。   可是为什么偏偏会是现在呢……   阜怀尧已经荣登大宝成为了天下共主,他和宿天门一战生死未卜,阜远舟想起来的时候真的恨啊,也许是恨命运,也许是恨改变了他命运的慕容桀,也许是恨教会他宫斗心机的德妃,也许是恨自己太过不懂得如何去爱,明明他尚是风华正茂,却没办法倾尽全力去爱一个人。   他二十余年的生命里,好像总是很少有爱的痕迹,出身也好,经历也好,他所走过的路,总是用血肉来铺垫今日的神才永宁王,他也不否认,在最开始知道阜怀尧喜欢他的时候,他没有按着原来的计划行动,而是继续装疯卖傻,只是为了想要更享受一些被别人宠爱着的感觉。   拖着拖着,就把自己搭了进去。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在想,温柔娴淑的未婚妻刘家大小姐都不曾让他有过动心的感觉,天仪帝不仅是他的兄长,还是他的仇敌,即使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触动,又能有多大的影响?   这个天下人敬之仰之的男子喜欢他,他高兴,高兴于自己的计划会比最开始想象得更完美。   可是在那次阜怀尧在坤宁宫过夜开始,他却发现,事情已经开始完全失控,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跟着赵衡离开,不然就会永无翻身之地……但是他的身体早已违背了他的意志,在深夜身边人熟睡的时候,眷恋地将兄长拥在怀里,轻吻着他的眉心,如同拥着自己最珍贵的珍宝。   阜远舟解下腰间挂着的琅琊,握紧了剑柄,缓缓抽出些许剑身,轻微的摩挲声响,妖异寒光出鞘,照耀着他眉宇之间窜起一道一指长的淡淡白光,映衬得他的轮廓越发冷峻锋锐。   他盯着琅琊看了一会儿——准确地来说是看着垂在手边的剑坠——然后骤然收剑还鞘,将随身宝剑放在了一边。   他和柳天晴有一个五年之约,他和阜怀尧还有一个百年盟誓,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完成。   可是与宿天门一战,在他的计划里,并没有完全天衣无缝的……   阜远舟顿了顿,没有再想下去,只是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上面,之前蛊王显露痕迹的地方。   他没有告诉他的皇兄,自从被蛊后惊动了蛊王之后,这个地方的细微刺痛,就一直没有再停过。   这种痛楚真的很细微,淡淡的,密密麻麻的,一点一点的,无时无刻的,纠缠着他,不是很痛,就是不可忽略,就像是他的爱情一样,并不是他生命的全部,却是他所不能遗弃的东西。   长剑回鞘的动静大了一些,阜怀尧迷迷糊糊地转了个身,他虽然没有武功,但是素来警觉,听到了这一声响,下意识地想要睁开眼睛,后背却已经一暖,被人拥住了。   他立刻清醒过来,“远舟?”   说话间,阜怀尧就想转过来,但是阜远舟收紧了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   “远舟,”这次是肯定句,也许是因为刚醒,他一向清冷的嗓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柔和,“累么,睡一会儿?”   阜远舟轻微怔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回过神来,没有回答,只是用下巴无意识地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肩膀。   阜怀尧也不介意他这么腻歪着自己,放松了身体,任由他这么抱着,随意问道:“刚刚才回来么?有没有用早膳?”   阜远舟“恩”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阜怀尧觉得自己家三弟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很想转过身来看看他的样子,但是对方的力道很大,他没办法动弹。   他正想出声叫阜远舟松开一些让他转个弯,不过话语还没滚出喉咙,他就觉得肩膀一凉,居然是阜远舟伸手把他的衣襟扯了下去!   阜怀尧惊了一下,却也有些莫名其妙,“远舟?!”   他的声音大了一些,身后的人也没有理会他,反而变本加厉地用手轻轻地抚弄着他肩膀上的皮肤,顺着那些乌黑的线条,缓慢地摩挲着。   这种肌肤相亲的感觉让一向冷情的天仪帝觉得有些奇怪,而且踅目蛊和伪蛊王引发的剧毒带来的痕迹分布的位置有些宽,对方的手一直往下走,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远舟别闹了。”   他轻声地说,淡漠的声音在清晨稀薄的日光中显得很虚无很没有说服力,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微弱的呢喃,阜远舟好似完全没有听见一般,倾身向前,亲吻他的肩膀,血色淡淡的唇落在霜白的皮肤上,阜远舟的表情有些伤感的模样,冷不丁看去,这一幕只让人有一种异样凄美又缱绻的感觉。   阜远舟一直坐在床边,即使是夏日里,裸/露出来的皮肤都已经变得有些凉了,落在身上的时候,阜怀尧整个人都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也许是惊讶,也许是窘迫,他素来淡泊不多的表情没办法表现出太多的情绪,只能从他不稳的呼吸里判断他此时的情绪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阜怀尧想要挣脱对方的禁锢,但是阜远舟只是用了一只手,甚至没有用点穴之类的法子,就轻易地技巧性地压制住了他的全部东西。   阜远舟这个样子是阜怀尧从来没有见过的,阜怀尧莫名地升腾起了一种鲜少有出现的忐忑感,他不再试图去做挣脱对方的压制的无用功的动作,而是努力去细想对方做这种事情,所表达的究竟有什么意义。   阜远舟却不在意自己的兄长此时脑子里转过了多少百种多少千种的念头,他的吻依旧很轻,但是却在逐渐升温,越来越热的触觉通过对方的唇传递到了阜怀尧身上。   阜怀尧终于开始觉察到了对方身体的不对劲,喉咙瞬间出现了发干的感觉,再度开口的时候,嗓音已经带上了一些淡淡的嘶哑:“放开,远舟。”   即使是这种命令式的语句,他仍然没有像是对待其他人那种冷硬如雪如霜的凌厉,如果此时此刻有外人在的话,听见他这般语气,一定会觉得这样子更像是一种商量。   阜远舟这才抬起了头,没有松开压制,只是微微一用力,轻柔地将他整个人翻了过来。   身子完全没有任何可以反抗地余地,就已经仰面对上了一双黑黝黝的眸子,里面不像往昔那时的平静透彻,反而翻涌着很多复杂的情思,阜怀尧愣了一愣,心里有一种撞了一下的感觉,不是那种动心的悸动,而是一种说不上的不安感。   阜怀尧的不安很快就被验证了,阜远舟在他回神之前就已经重新俯下身来吻住他,这次的目标是他的唇。   对方的身体已经变得很热了,热得让阜怀尧有一种只要触碰就会被烫到的错觉,他整个身体的皮发都禁不住发出战栗的些微抗议。   唇齿在无可反抗的时候交错在了一起,翻涌着不知名的情愫,阜怀尧一个吃惊,几乎咬到了阜远舟的舌头,但是对方一点儿也不躲不闪,血腥味很快就从两个人的味蕾里蔓延开来,在此时此刻,只会让身体里的温度升得更高。   阜怀尧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很清楚现在的情况会怎么样失控下去,所以在阜远舟一个闪神的时候,用尽全力将他推了开去。   阜远舟似乎已经猜到他已经忍耐到了极限,适时地松开了手,避免对方太过用力反而伤了自己。   “远舟!”阜怀尧低斥一声,声音终于恢复了一向的冷厉,带着浓浓的警告之意。   他并不是十分介怀和对方的亲近,但是他介意这种莫名其妙的欲望!   ……   第三百五十七章 位置   阜怀尧是真的动怒了,火大地把松开的衣襟拉好。   被他推开的阜远舟却一下子卸掉了全身的力气一样,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边。   他这个样子看起来真的很可怜,骄傲不可一世的永宁王坐在那里,眉眼很忧郁,阜怀尧看得心都一下子软了下来,伸手抚摸着他的长发,放下语气里的冷硬:“远舟,到底怎么了?”   阜远舟抬起头来,怔忡地看着他,“皇兄。”   “恩?”阜怀尧迟疑了一下,往前靠近了一点。   阜远舟忽然伸手将他重新拥进怀里,力道却不大,也不是刚才那种压制性的技巧。   阜怀尧僵了一僵。   “对不起……是我情绪不太对。”阜远舟开口道,声音显得很是嘶哑,但是充满了歉意。   阜怀尧慢慢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不过心里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出了什么事了?”   阜远舟顿默了一会儿,道:“三日之后,宿天门下了邀约,让我们去铭萝庄赴约,用《三仙向南图》来换你身上的解药。”   “恩,”阜怀尧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他是不是真的知道这件事或者是吃惊之类的情绪,连一丝一毫的停顿都没有,“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阜远舟却是迟疑了片刻,才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天下武林同盟。”   阜怀尧眼睛里这才有了一丝波动,“什么事?”   “孙家被不明人士灭门,是因为《三仙向南图》里有着一个藏宝地图,这份地图是由大莽国曾经鼎负盛名的闻人家族的先祖所流传下来的,而藏宝的地方不仅有惊天财富,还有着曾经因为闻人家族被驱逐而被遗忘的不老神药。”阜远舟将传出去的消息缓缓道来,温和的语气叫人叹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似乎显得特别有真实感,“你说,天下人是不是会趋之若鹜?”   阜怀尧没有回答,因为答案已经很明显。   他是有和闻人折月说过,人人都想长生不老,但是他们放不下,因为名利财富的魅力能叫人为之生为之死。   而长生不老带来的风波,就更不用细说了。   武林大会刚刚惨淡落幕,武林人士都没来得及走远,如果这个时候爆出铭萝庄里有着一份绝世宝藏的地图,那么这些武林人士不管是不是存在着私欲,还是仅仅是一份好奇心,铭萝庄都绝对不得安宁。   如今武林中沙肖天等势力大败,被刹魂魔教和宿天门暗自收归,倒不是意思是中原武林出彩人士太少,而是出众的人都很聪明地没有参与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这十几年江湖上乌烟瘴气,不少有志之士都选择了韬光养晦,所以即使宿天门再怎么神秘强大,都顶不住一群有能力的亦或是纯粹隔靴挠痒的武林人的一再骚扰。   那么这个消息是真的么?   不,这当然是刹魂魔教一众人开了一晚上会之后杜撰出来的了!   《三仙向南图》预示着“别有洞天”的所在,但是真正知悉“别有洞天”的内情的,恐怕也就是已经惨遭灭门的孙家主人——闻人家族四大长老的后裔之一孙澹再加上一个可能会知道一些具体情况的宿天门门主了,刹魂魔教虽然不清楚“别有洞天”里有什么,但是随口诌来又怎么会是一件难事呢?   阜怀尧闻言,沉吟了须臾,才问:“宿天门不会狗急跳墙?”   他懂刹魂魔教这么做的原因,三天的时间太急了,他们现在的人手都在收归武林势力上面,这个时候不管是和宿天门正面碰上还是被他们占去便宜都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只有打乱他们的阵脚,搅乱他们的布置,能给他们找多大的麻烦就找多大的麻烦,这么一来,刹魂魔教才有更充分的时间来完善之后的计划。   但是宿天门又岂会轻易让他们得逞?!   “皇兄不必担心,”阜远舟轻声道,“东西都在我们手里,宿天门即使想动,也要掂量掂量。”   “都?”阜怀尧敏锐地发觉到了这个微妙的词的存在,坐直了身子注视着他,“除了《三仙向南图》,还有什么东西是宿天门想要的?”   阜远舟见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两人之间诡异的冲突,心里说不出是想笑还是哭笑不得,亦或是为了对方一谈到正事就将儿女私情全部抛到脑后而做一些感想,“皇兄你还记不记得龚资珍的那份玉衡地图?”   阜怀尧一愣,“和那件事有关?”   “对,”阜远舟颔首,道:“之前我们一直以为是其他诸国想要这份地图,好利用它来打击我玉衡皇朝,但是最近教中却查出了一些别的事情的蜘蛛马迹,可以判断那个时候其实是宿天门想要这份地图,才由宿天门门中最受宿天门门主重视的护法碧犀来完成这个任务,不过被皇兄中途偷天换日,让他们怀疑了沙番从中作梗,从而导致了沙番皇宫被烧,国主身死,沙番政局大变。”   对于这件事,阜怀尧当然记得很是清晰了,“宿天门想要这份地图?为什么?像是沙番那样子拿来打击我玉衡?”   阜远舟正想回答,他的皇兄就猛地回过神来,脸色有些变幻:   “不对,宿天门是想用玉衡地图来确定《三仙向南图》里指的地点究竟是在什么位置?”他一下子想到了这件事。   阜远舟肯定了他的回答,“闻离已经将《三仙向南图》重新拼凑出来了,上面显示的只是某一个地方的地形,没有那份地图的话,那就只有很精准地熟悉各国地形地貌的人才能猜出那个地方究竟在哪里了。”   而这样子的人,据他所知,恐怕还没有吧,如果得不到那份地图,宿天门就算拿到了《三仙向南图》,也要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找“别有洞天”的所在位置。   阜怀尧脑子的思绪急转千遍,“苏日暮以酒才在京城中闻名,一手画技扬名京都,叫人叹为观止,那份地图是甄侦交给他来临摹保存的,想必此时也能重新再临摹一份出来,你已经知道‘别有洞天’在哪里了?”   阜远舟点头默认,倒是一时没有说出具体的地点来。   阜怀尧有些不可思议,“数百年前闻人家族被驱逐之后,大莽境内所有和闻人家族有关的东西都被摧毁,闻人先祖竟是将他们的密地安置在了玉衡境内,这算是他们的未谋先算么?”   如果当真是他们的未卜先知,那么闻人家族果然比传说中要更可怕一些——能在青春不老和位极人臣的无上荣耀中分辨出自己家族未来的福祸吉凶,当时的闻人族民确实很有先见,也无怪乎他们当年一个家族就能将民风彪悍的大莽搞得元气大伤。   “不对,”阜怀尧想到了一处不是很妥当的地方,“为什么宿天门会知道龚资珍有那份玉衡地图?”   这份地图很是隐秘,他的影卫都是偶尔探而得之,而这件事就是被宿天门也不知是不小心还是因为什么而抖落给各国知道的,那么宿天门是怎么知晓这个消息的?   “这件事说起来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了,”阜远舟无奈地道,“其实当初闻离临摹地图的时候瞒了皇兄和甄侦一件事,那就是地图上的痕迹很老,一些旧痕迹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而那些笔迹,闻离很熟悉。”   阜怀尧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柳左相?”   阜怀尧点了点头。   阜怀尧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长吐出来一口气。   事情兜兜转转,其实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一些因,那么一些果罢了。   “然后呢?”阜怀尧看着他,“你真的打算将《三仙向南图》和具体的‘别有洞天’的地图给他?”   就算真的是用那些武林人士给宿天门拖了后腿又怎么样呢,宿天门断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摧毁的存在,他们最终还是要去赴三日之后的铭萝庄之约。   “为什么不呢?”阜远舟如是回答,似乎很是不理解他问这句话的原因,“东西自然是要给他们的。”拖这三天,只是想要更进一步加强刹魂魔教和宿天门这一战的筹码而已。   阜怀尧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如果‘别有洞天’里真的有能够让那个宿天门胜券在握的东西,你们怎么办?”   “那又如何呢?总有别的办法能够解决……”阜远舟淡淡的望着他,眼睛里是一种无人可以否决的坚定,让阜怀尧一下子想到了以前他的父皇曾经对他说过的七王叔的模样,骄傲冷静,无可违逆。   他和阜徵不是不像,只是一个傲然外露,一个面具温和。   阜远舟就这么冷静地看着他,缓缓将话接了下去:“那些事情能解决,但是你的解药只有一个。”   ……   第三百五十八章 表哥   阜远舟的话让阜怀尧眉头直皱,“远舟,我应该不止一次对你说过,大局面前不能感情用事。”   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阜远舟注视着他,眼睛里带着一种异样的冷酷,“皇兄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的为人如何?”   感情用事也好,妇人之仁也罢,他怎么会在乎这种事情呢?   “不要意气用事,”阜怀尧眼里掠过一抹不赞同,“刹魂魔教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是教主,那些人的性命都压在你身上。”   “教主的位置不是我自己想要的,”阜远舟的语气很冷静,眼神里却有着一份悲哀,“还记得我在柳树坟前说过的话吗?权势,地位,名誉……这些东西,我通通都不想要。”   阜怀尧微微怔住,“我知道。”   “如果说以前我想要的是一个被父皇肯定的身份,那么我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你,”阜远舟轻声说道,“你现在却对我说,要我以大局为重……于我而言,有什么能比你重要?”   日光渐渐亮起,在男子霜白的脸颊上打下冷白的光芒,“你总是这么说,可是我只会更难受。”   阜怀尧如是说,他的声音真的很平淡,就像是平常和属下们讨论事情的时候一样,永远无波无谰的,几乎叫人恨不得伸长了耳朵去捕捉他的每一个词里是不是真的有着语调的起伏。   但是阜远舟就是从里面听出了深深的难过。   “难过”这种情绪,本来便不应该存在在这个华贵荣耀的帝王身上似的,光是想,就觉得这个词和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但是,这个男子就坐在他面前,用他的平静的语气,对他说着难过。   阜远舟眼里霎时间翻涌出一片难以琢磨的暗潮,似是冷漠似是嘲然,“我似乎总是给皇兄带来麻烦。”   是他亲手将这个九五之尊拉下了神坛,是他教这个情/欲淡泊的男子懂得了世间酸甜苦辣。   阜怀尧苦笑了一声,“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又何必说出来叫我更加难受?”   “也许我是怕皇兄不明白你对于我来说到底有多重要?”阜远舟淡淡说道。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知道,”绕口的话从玉衡的君王嘴里说来,并没有多么矫情的感觉,清清冷冷的声音里沾染着一丝浅浅的情绪,“但是我只知道,不管我对于你来说有多重要,都不值得你放弃你自己的命。”   “我觉得值得,”阜远舟却是开口这般道,眼神里翻滚出了一抹倔强,就像是孩子一样骄傲的倔强,“我觉得值得的。”   阜怀尧是真的觉得很难过,“你说你会听我的话,为什么你永远不肯接受我这番话?”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就不值得呢?”阜远舟的话语很笃定,没有一分后退的意思,“我说值得,便是值得,除了当事人,还有谁能懂呢?”   说着说着他就笑了,笑意顺着嘴角的笑纹一路蔓延到了乌澄澄的眼里,化成如水的温柔溢了出来。   “这一生,若是能为你生为你死,大抵就能圆满了吧。”   阜怀尧看着他,良久良久,才慢慢闭上眼睛,伸出五指,遮掩住了自己的神色。   ——为什么,你总是能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最伤害的话呢?   ……   鼎州知府觉得自己的官场生涯也许就快要到头了。   往往开个武林大会,开会当地肯定就会遭殃,不是出了个大魔头扰乱武林大败正道傲啸江湖再来个正义的大侠和他大战一个三天三夜日月无光天地失色然后正不胜邪大侠抱得头筹归,就是出了个少年侠士貌比潘安再世一身潇洒倜傥教个劳什子天下第一美人来个一见倾心二见钟情三见定终身然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郎情妾意情深如海珠胎暗结之后各种爱恨两茫茫天涯两相隔打败大BOSS后抱得美人归……咳咳咳,当然,这些是鼎州知府自己脑补的。   不过从他的脑补里也完全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武林大会对于朝廷来说往往是一个大杯具。   所以这一次武林盟主改选大会上发生种种变故真的完全不出乎鼎州知府的意料,他不知道当今天子就在他的辖区内,却知道有人帮忙控制了事态,所以即使武林中因为沙肖天等人的势力落败而产生的种种动荡,也没有对百姓有太大的影响。   但是……往往来个转折就是情势大逆转,就在鼎州知府卸下一个心头重担舒舒服服地躲在三姨太的闺房里享受久别的暖香温玉的时候,衙役就火急火燎冲进来,给了他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鼎州辖区内的铭萝庄出现了一张人人趋之若鹜的藏宝图!!!   铭萝庄是什么地方?!   是辰州水军的大将军范行知的避暑山庄!   范行知是谁?!   他是当今天仪帝陛下的国丈爷,皇后的亲生父亲!!!   也许对于别人来说藏宝图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但是对于鼎州知府来说,这完全就是一个大陷阱!!!   这不,消息传出去不到半天,铭萝庄那边就派人来了,说是范将军让他这边派人过去“赶苍蝇”!   这下鼎州知府就更懵了——范行知范大将军是什么时候来到鼎州的?!   可是等他带着衙役屁滚尿流滚去铭萝庄拜见范行知的时候,人家大将军压根就没搭理他,让他在大厅喝了一杯碧螺春,管家就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句“将军事务繁忙”就将他请了出去了。   站在铭萝庄山庄门口的鼎州知府几乎想要爆脏话——繁忙繁忙,繁忙泥煤啊!既然是繁忙还不好好呆在辰州,跑到他这个小地方来楞充什么大佛啊!!!想要造反啊!!!   想到这里,鼎州知府的脸色“刷拉”就白了一片,不敢再想下去,留下一堆衙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帮上忙之后,就装作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路飞奔回他三姨太那里了。   这趟水太混了,他还是不要搀和进去的好,丢了乌纱帽是小事,丢了性命可就不知道跑到哪个角落哭去了。   现在鼎州城这边完全就是乱成了一锅粥,藏宝图的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还当做武林轶事,一番笑谈之后就没当回事了。   但是等到大莽闻人家族的事情被人渐渐口耳相传,人们就开始将信将疑了,渐渐地开始疯狂了。   藏宝图这种东西,一旦给它赋予了神秘的色彩,人们就会找出无数个理由,心理建设自己去相信,然后拼了性命去挖掘。   所以身为流言蜚语中心的铭萝庄就沸腾了。   铭萝庄后门,不大的门扉开了又迅速阖上,又一批不知死活的武林人士被打断了手筋脚筋丢了出去。   倒不是宿天门这边有多么仁慈,只是杀的人多了尸体就多了,山庄里也没那么大的地方来埋尸体,那就不如丢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   而这样严酷的作风,也让本来存在着试探心理的各方人士更加笃定流言的真实性了。   阮鸣毓拍了拍自己手上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灰尘,神情很是郁闷。   他不就是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导致天下宫被刹魂魔教盯上了么,两位护法何必这么折腾他?反正门主又没有说什么,天下宫都送到人家面前给那个教主的心肝宝贝大哥下蛊了,这样都不暴露的话就代表刹魂魔教很蠢,作为久攻刹魂魔教不下的对手,岂不是也证明宿天门也很蠢???   对此,阮鸣毓撇嘴表示不屑。   “怎么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并没有带着十分明显的情绪。   阮鸣毓回过头去,看到的就是一个黑发黑衣乌色面具的年轻男人。   对方朱唇露出面具外面,带出淡淡的笑纹,看得出是一个经常笑的人——至于这笑是不是真心实意的,这个就另说了——但是此时此刻他慢慢走近,却是看不到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反倒是流露出一种久经厮杀的冷酷来。   “有我出门,难道还能有漏网之鱼么?碧、大、护、法。”阮鸣毓笑了笑,很是风流倜傥的模样,“我的好表哥~~~”   对于对方的称呼,碧犀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满,但是没有说出来,只是道:“不要放松,扰了门主的清净,你我都担待不起。”   说完,就想先行走开了。   不过阮鸣毓倒是叫住了他,“表哥。”   碧犀又皱了一下眉头,这下可以看得出他是真的有些反感“表哥”这个称呼了,不过还是停了下来,看向阮鸣毓,“怎么了?”   阮鸣毓的眼神暗了一暗,不过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道:“是门主说的,要把这些武林人都全部丢出去?停仙宫刚刚被毁掉了,我们不是需要大批的试验品吗?这些武林人正好很合适。”   “不要轻举妄动,”碧犀对此很是不满,“现在宿天门处在风尖浪口,又和刹魂魔教处在旗鼓相当的局面上,如果出了什么差错,你拿什么来抵!?”   武林人大批失踪,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趁武当峨眉等门派还未离开,来一个什么灭魔大会?——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宿天门和刹魂魔教算是同一个祖宗的。   碧犀的语气并不是很严厉,却也显得很冷漠。   阮鸣毓听罢,嘴角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味道,“看来,这次是表哥你自作主张了啊!”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结论,亦或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碧犀淡淡地看着他,“哪有如何?门主下了决定,我们自然要想尽各种办法来帮他完成这件事,不然如何让对得起门主的教导?”   “门主的教导?”阮鸣毓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搞笑,“门主教导了我们什么?”血腥?厮杀?冷酷?嗜血?   碧犀眼神如电地盯着他,“我知道你一直对门里很不满意,不过我警告你,要是你做出了什么威胁门主的事情,我必定先杀了你!”   “威胁门主的事情?我阮鸣毓何德何能,能有这个能力?说什么不满意的,我可没有那个空闲时间去不满意,”阮鸣毓恣意一笑,讥诮满眼,笑意从唇边弯出,“命还长着呢,我还没玩够。”   “最好记住你的话了。”碧犀随意道,显然两个人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子的冲突了。   阮鸣毓撇了撇嘴,“我当然要记住,你心里除了门主就没别人了,我可不想哪天被你大义灭亲。”这话说得倒是半真半假。   碧犀本来已经走开数米了,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渐渐走远了。   阮鸣毓“切”了一声。   如果说宿天门里谁对门主最忠心,就非他这个表哥莫属了吧。   他百无聊赖地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等着下一批送上门来给他练手的武林人士。   坐着坐着,就想到了之前被他下毒的那个面容冷漠的帝王。   “好无聊啊……你什么时候才送上门来给我解解闷呢……”   ……   第三百五十九章 呆头鹅   这几天魔教大院这边的情况紧张又诡异。   紧张是因为刹魂魔教和宿天门明里暗里的各种争端,诡异……唔,诡异是因为两位尊贵的主子。   眼见着某人探头探脑第若干次装作路过,坐在窗边书案上批阅加急政务的天仪帝终于赏脸抬起了眼帘,望向窗子外面,淡淡道:“辰州的事情,你搞定了?”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总算得到了自家主子正眼相看的连大元帅立刻站直了身子,窜到窗子边趴着,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眼神却鬼鬼祟祟地打量着屋子里,果然看到里面只有白衣帝王一人。   “差不多就是没有搞定,”阜怀尧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继续去看手头的政务,嘴里不咸不淡地说着鼓励的话,“继续努力。”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连晋的嘴角抽了一下,“那什么,还有点事想问问。”   “不是正事的话,”随手将批好的奏折放到一边,“就免谈了。”   连晋立时哭丧了脸,“爷您不要这么绝情~~~”   这一唱三叹的,比戏台上的戏子还要来得动情。   阜怀尧却熟视无睹,随手把那堆堆得高高的奏折推到他所在的方向,头也不抬:“拿给常安。”   “……”连晋一脸悲愤地隔着窗捞过那堆奏折……转头叫了黑一下来帮忙拿给常安,然后回头继续盯着阜怀尧,“爷~~~”大有不搭理他誓不罢休的意思。   阜怀尧被他弄得不胜其烦,也明白这个下属加好友不是这么好打发的,只好暂且搁下笔来,一双寒目没什么情绪地看向他,“说。”   清清冷冷一个字,砸在连晋身上,连晋下意识地抖了一抖,都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已经砸出一堆冰渣子下来了,抱怨道:“真是受够你了……有个什么事也不吱声,就会拿一脸面瘫压人!”   阜怀尧垂了垂眼帘,“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连晋一脸的不相信,“没什么事你和三爷能闹冷战?”   阜怀尧的目光闪了一下,“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连晋撇嘴,“没这事的话,就按三爷那个黏糊劲儿,他会不陪在你身边?”   整天出双入对比翼双飞堪比连理羡煞旁人的,这会儿阜远舟早出晚归,谁看不出一丝端倪来?   阜怀尧顿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和他的分歧,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一件事而已。”   连晋立马了然,“又是为了那件事吵了起来了?”   阜怀尧想了想,认真地道:“也不算是吵,他情绪不稳,我不想和他闹。”   连晋眼皮子都抽了起来,“和你怎么可能吵得起来?”有个什么问题,直接冷处理了!   估计阜远舟也是想到这个问题,为了避免自家兄长冷着脸情绪不佳,才会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避开一段时间——别以为他不知道那位爷总是利用他的无上轻功时不时“路过”!!!   对于这个问题,阜怀尧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连晋只好把歪楼的话题正回来,“这个时候你们两个出问题,要有个什么事情,你叫我们怎么跟朝里百官交代?”   他可没有忘记天仪帝陛下身上是带着伪蛊王和踅目蛊的剧毒的,铭萝庄之约也已经近在眼前!   阜怀尧摇头,“我有分寸的,你不用忧虑太多。”   “分寸分寸,你的分寸就是用在自己中毒身上?”连晋表示不屑一顾,“在用伪蛊王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分寸?”   他最在意的还是这个问题,他家爷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是玉衡的主子,需要为这个天下保重身子,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送到阎王爷门口去了?   阜怀尧沉默了片刻,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抱歉。”   “你和我说什么抱歉?”连晋翻了个白眼,“你的身子是你自己的,你这是对不起自己。”   阜怀尧苦笑,不反驳也不承认。   连晋恨铁不成钢地直咬牙,“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阜怀尧看了他一眼,没有隐瞒:“宿天门之约,势在必行。”   “即使明知这是陷阱?”   “不去闯一轮,后面的事情也没办法继续了。”   “那也没有必要你亲自去。”连晋极为不赞同。   阜怀尧却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我必须去一趟。”有些事情,是只有他亲自去,才能弄的明白的。   连晋说不赢他,只好气呼呼地走了。   阜怀尧看得唯有无奈。   ……   连晋这头关心着自家的主子兼好友,苏日暮那头倒也是不甘示弱,随手就把路过的阜大教主给拖了进来。   自从武林大会公开露面之后,苏日暮这段时间就一直把荆麟带在身上,此时穿着一身书生炮站在书房的檀木大桌背后拿着画笔挥斥方遒,这情景不是一般的怪异。   被他叫进来的阜远舟看到他在画画,也没太在意,只问:“做什么?”   苏日暮一个白眼飞了过去,“没事就不能叫你?”   阜远舟掉头就打算走。   苏日暮脸一黑,单手一撑桌面翻身过去,画笔朝蓝衣男子的肩膀点去,“给点面子行不行?”   阜远舟一个平掠移出半米,倒是停了脚步,挑眉看向他,“有话就说,没事我忙。”他还忙着去看自家兄长有没有乖乖和下午茶呢。   苏日暮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眼皮子一抽,暗骂一句某人娶了“媳妇”忘了兄弟,嘴里问:“你和你皇兄又搞什么幺蛾子了?”前两天不还是黏黏糊糊的么,怎么一下子就出问题了?   对于这个问题,阜远舟显然很是苦恼,闻言就眼神微暗,不过脸上表现得不明显,“我会处理的,你操心什么?”   苏日暮嗤笑一声,“你要是能解决,我替你操什么心?”   “哦?”听他意思似乎大有解决之道,阜远舟做出“姑且一听”的表情来,“你有办法?”   见鱼儿上钩,苏大酒才诡秘一笑,“感情那回事,有个办法,包你百试百灵!”   “百试百灵?”这话听着像是卖狗皮膏药的,阜远舟努了努嘴,倒也没放在心上,“你说说看。”   苏日暮神神秘秘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了摇,“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说罢就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本书来,塞到他手里,笑得诡异。   “好好领会哦~~~”   阜远舟见这书蓝皮封面,没有书名,只画着几朵清浅白莲,底下印着“兰印书社”的名号,不解:“你写的书?”上面的画风确实是苏日暮的。   苏大酒才咳嗽一声,“你不知道我是兰印书社的顶梁柱么~~~”酒钱百分之八十都从那里来的啊~~~   阜远舟听得一知半解,不过惦记着自家兄长,就随意把书往袖袋里一塞便走人了,“有空我就看看,走了。”   苏日暮见他走远,摇头晃脑地叹口气——这人啊,要不开窍,就是个呆头鹅!   再说另一头,阜远舟走着走着就忽然想到,“兰印书社”这个名号似乎很是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纳闷不已,自家好友怎么会给书社画画?画的又是什么东西?   阜远舟实在放心不下,就随手掏出那本书,边走边翻开看看。   然后他的步子诡异地绊了一下。   书页“啪”地被阖上了,阜远舟脸色铁青地伸手招过一个从京城里带过来的魔教弟子,问:“兰印书社是什么地方?”   那弟子模样很是年轻,闻言霎时间脸上一红,扭扭捏捏道:“兰印书社是……是京城最大的春……春宫图书社。”   阜远舟淡定地挥手让这个弟子离开了,然后……气势汹汹地往回杀去!   一手足以誉为画圣的画技,居然拿来春宫图……   ——苏闻离!你果然欠教训!!!   于是阜大王爷折返回去,果然发现苏酒才正在画的东西都是一堆堆活色生香的XXX……顿时怒上心头,琅琊一出,剑光一闪,霎时间纸屑漫天飞扬。   阜远舟满腔怒火义正言辞地将他怒骂了一顿才走,苏日暮抱着一堆纸屑梁眼泪汪汪。   甄侦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看着那堆纸屑意味深长,“这些东西,你倒是很懂行啊……”   苏日暮不自觉地就后背一凉,干笑,“略懂,略懂。”   甄侦又笑了,犹如春风拂面无尽美好,“不如找个时间,我们探讨探讨?”   苏日暮继续干笑,“小生甘拜下风,就不劳烦了。”   甄侦眼里烟波流转,“无碍,我很乐意和你探讨这个问题。”   苏日暮:“……”   ……   第三百六十章 行尸走肉   夏光灿烂,金色的阳光铺满了一个院落,窗子外面的湖面水光荡漾,被折射得波光粼粼,白莲随风弯腰,一派欲说还休的情态。   暖阳的光大胆地探进了窗子半只手,攀在了书案的一角。   阜怀尧低着头对着那抹阳光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进来吧,外面很热。”   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可能隔远一点都听不太清楚。   但是正躺着屋顶上眯眼看着阳光的蓝衣男子却是愣了一下,坐了起来,翻身一跃落地,然后从窗子里翻了进去。   屋子里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那个人如寒冰的男子在的缘故。   他刚站稳,面前就递来了一杯花茶。   入手处温度正好,不温不烫,阜远舟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容色淡淡的男子。   对方没有看着,只是摸摸他发烫的头发,微微皱了眉,就像是一个慈父看着自家疯跑出去结果弄伤了自己的孩子,心中有气又下不了重口。   阜远舟看着心都软化成手里这杯花茶了,喝下去的时候,甘甜的味道一路甜到了心底里去。   随手将茶杯搁到一边,阜远舟伸手揉开他眉宇之间的皱褶,软着声音唤他:“皇兄……”   阜怀尧的眉头果然顺势松开了,无奈地抓住他的手,“自己保重身体。”   “……我知道了。”阜远舟心不在焉地回答,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近怀里,低头吻了下去。   阜怀尧微微挣扎了一下,不过还是任他去了。   天上白云浮动,拼凑成很多流动的图案,地上白莲摇摆,柳条摇曳,微风醺人。   前来禀报事宜的秦仪远远经过窗子的时候,就停住了脚步。   此时日光正好,缱绻的风轻轻抚摸过脸颊,拉动着长发,带来一种微痒的感觉,阳光大大方方地探进了屋子里,洒落了一地金灿灿的光芒,屋内窗子前,白衣如雪,蓝衣若海,一对璧人相拥亲吻在一起,乌发相连,交颈缠绵,让人恍然叹觉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秦仪本想走开的,但是不知为何走到一半就回了头,站在树木遮挡的阴影间,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注视着屋子里一白一蓝的两个人,素来阴沉的面孔上沾染上了一份恍惚的气息。   他抱着很重很多的资料,靠着树缓缓滑坐下去,仰面看着树叶枝干的缝隙泄露下来的些许微薄的阳光,然后闭上了眼,遮掩住了一眸子回忆的神采。   他很清楚地记得,在很多很多年前,也是这么明媚的阳光,也是这么甜腻的微风,神容经年不变紫衣狂狷的一教之主,躺在葡萄树架子下卸下一把重担满身狂狷,安稳憩睡在黑甜的梦乡里,那个尊贵的一国元帅就坐在他旁边,打着扇子,抚摸着他的发,紫衣人有时候会醒来,恼怒看过去一眼,道他把自己当成了七老八十不能动弹的老头子。   也许连他们两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是一种怎么样醉人的温柔亦或是无奈的纵容——   和如今阜远舟看阜怀尧、阜怀尧看阜远舟的眼神一模一样。   大抵天下相爱之人,都是如此罢了。   虽然他当时还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武威元帅阜徵,但是那些温暖的画面,秦仪记得很清晰,也许是因为慕容桀是他崇敬了大半辈子的强者,也许是因为……他羡慕慕容桀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找到一个真心相处的人。   只可惜……只可惜天意弄人,宿天门和刹魂魔教的战火,殃及了太多的无辜之人,到了最后,两人却是落得那样的下场。   ……像他们这样不老的怪物,大抵都不能得到好的结果吧。   ……   “皇兄还生气吗?”双唇还停留在对方的唇角,阜远舟呢喃着问。   阜怀尧垂着眼眸,眼角的光是旁人察觉不出的柔和,也许还藏着一些别的什么,但是看不太清楚,“你叫我如何生你的气?”   阜远舟笑了笑,但是不明显,他知道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但是还没有完全解决,只是在那之前,他们总不能一直这么冷战下去。   这样的气氛太暧昧,阜怀尧不太自在地退开了一些,“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说一下。”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常那种清冷平淡的模样,阜远舟就知道他要说的是正事了,不甘心地缠着他在他肩窝里蹭了一会儿,把那一丝不苟的衣襟都弄乱了一些。   阜怀尧好笑地拍了拍腻在自己怀里的大型犬,就这么拖着他靠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阜远舟顺着他的动作蹲了下去,依旧环着他的腰,腻在他身上,“皇兄你说。”   阜怀尧并不介怀他这样亲近自己,实际上在这位殿下装疯卖傻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做过太多远远胜于兄弟之间的亲密举动了,手很自然地抚摸着他的长发,组织了一会儿言辞,道:“我想说的是关于七王叔和慕容桀的事情。”   阜远舟顿了一下,小动作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他记得那天晚上阜怀尧刚刚醒来也是提到了这个,不过那时候他怒上心头,没有听下去。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做过一个推测,宿天门之所以对七王叔下手,甚至最后设计让慕容桀亲手杀了他,便是为了激发慕容桀体内‘血承’之毒的药性,完成二十年一次的轮回,以供给宿天门门主取药,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慕容桀逃过了一劫?”阜怀尧道。   “……记得。”阜徵就是这个所谓的长生不老的神话里的牺牲品,慕容桀逃过了二十年前的死劫,活着却并不见得他过得有多好。   “不过,如今看来,宿天门门主走错了一步棋。”阜怀尧慢慢道来,眼神里有一种悲悯,“七王叔死了,他的‘药’就没有用了。”   “……此话怎讲?”阜远舟一时没能理解过来。   “愤怒、悲恸、哀伤这些情绪越是深刻,药性则发挥得越极致,这句话我没有记错吧?”   “没错。”虽然这些炼药的事情他不能明白是什么原理,倒是知道二十年一轮回是因为什么原因。   阜怀尧停顿了一会儿,“不过,有一个词,叫做哀大莫过于心死。”   阜远舟一下子愣住了。   “也许……不是也许了,我想,慕容桀是真的喜欢七王叔……甚至可以说是爱,”阜怀尧的语速并不快,像是在不停斟酌着自己的措辞,“宿天门门主以为,设计他亲手杀了七王叔,就能让他把痛苦、悲伤这些情绪发挥到了最大,但是他漏算了一件事,人心不是能够真的承受无限的绝望的。”   阜远舟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阜怀尧注视着窗外面洒进来的日光,暖阳的颜色在他眼睛里沉淀出了一片织金的色泽,“慕容桀心死了,那么这些感情都不复存在……‘血承’就没有办法成为长生不老药了。”   所以,他才会被宿天门门主放过一马,生不如死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阜怀尧一直以来都觉得,以宿天门门主的为人,即使他知道慕容桀在殊死之战中“宁死不屈”,宁愿亲手“杀死”刹魂魔教的“血承”者也不让宿天门的“肉糜”者得到长生不老的机会,也不可能让怒火支配自己的大脑,将慕容桀放虎归山。   所以在素剑门旧址和宿天门门主见面的时候,阜怀尧技巧性地和他说了很多话,就算对方提到的事情不过只言片语,但他还是能够捕捉到了那些言下之意,拼凑出了事情掩埋的真相。   阜远舟怔然地久久不能出声。   所谓风水轮流转,慕容桀是他的杀父仇人,还将他的半辈子修改得面目全非,他本是恨的,但是如今得知仇人本就已经是行尸走肉,不仅不在意他的仇恨,他的一剑反而是对方的解脱……   这世间……当真是造化弄人,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谁会发生什么事请。   “所以你不担心宿天门门主会杀了你?”阜远舟轻声问道。   阜怀尧看着他,“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他要杀我,根本无须那般费尽周折。”   他很强大,但是却不是强大在金刚不坏之身上面,宿天门门主想要杀他,简直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这么简单。   当然,在这其中闻人折月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这几天他一直被软禁在魔教大院里,可谓是油盐不进,他也表现得实在无辜,谁也说不上来他的身份究竟如何。   对于阜怀尧的说法,阜远舟并不是十分乐观,“就算是这样,那也只是暂时的,他们不会杀你,但是他们会折磨你。”   折磨这个人,比折磨他更能发挥“血承”的药性。   阜怀尧的眼神很平稳,没有一分害怕或者是胆怯的意味,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做到了玉衡至尊的位置上,他的人生已经不能再出现这种情绪了,“所以,远舟你要保重自己,才能保护我。”   阜远舟注视着他,“我说过的,我会用我的性命来护着你。”   阜怀尧没有什么情绪地弯了弯唇角,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像是之前那样子动气,只是从眼睛深处流露出了深切的无奈。   “远舟……”他轻声唤道,但是没有接着说下去,只留一分虚无的叹息。   ……   第三百六十一章 良人   花菱福从梦中艰难地将自己抽身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是暗暗沉沉的一片。   淋漓的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没入了中衣的领口里,薄薄的夏衫已经被汗水浸湿黏在了身上,凸出了已经很明显隆起了小腹,让人感觉极其的不舒服。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梦让情绪波动太大,花菱福觉得自己心悸得很厉害,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收到了压迫,微微绞痛起来。   花菱福有些慌张了,急忙喊了一声“来人”,但是干涩的喉咙发出的只是细微的气音。   她猛地想起自从那次宫女刺伤她之后,天仪帝就已经下令让所有宫人尽量不离她太近,尤其是就寝的时候,原本住在内殿伺候的宫人都被遣了出去不能靠近,唯独准了影卫画眉和白鸥鸟——也就是陈盛华可以随意进出,不过端宁皇后看着白鸥鸟在面前晃悠实在烦心,就发了火让他别随便出现在自己面前,连画眉都遭了秧。   腹部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应该是过于剧烈的纷乱起伏的情绪动了胎气,花菱福有些着急了,撑起身子想要走出去一些叫随时在外面伺候着的宫人进来。   不仅是天仪帝在意这个已经成形的小生命,她也很在意!   但是没等她多做动作,身侧已经风声一动,有人将她稳稳扶住。   花菱福愣了愣,看向身侧,恰能看到白鸥鸟慌张的眼神。   “小菱……娘娘,你怎么了???”白鸥鸟扶住了她的身子,才骤然察觉她的满身冷汗,微微失措起来。   花菱福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孩子……我的孩子……”   嗓子干涩得很严重,她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被沙子一遍一遍磨过了喉咙,她都觉得自己已经闻到了喉咙里的血腥气,几乎不能完整地表述出字句来。   白鸥鸟却是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反握住她的手替她把起脉来,嘴里笨拙地安慰道:“没事的,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他重伤毁容之后被巨门中人收留,那位影卫就是一个医术高手,他在那里养伤了很长一段时间,耳渲目染,倒也是会上一些医术,这也是他当初会在选来护卫怀孕的端宁皇后的影卫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   幸好花菱福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因为心情起伏太大动了胎气而已,白鸥鸟又轻声细语地安慰了她一会儿,一边用掌心抵住她的后背给她输了一些真气,让她的胎动渐渐缓了下来。   花菱福这才觉得小腹没那么痛了,立刻大松了一口气,珍惜地抚摸自己腹部微凸的弧线。   白鸥鸟看了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晃神了好片刻才想起收回手来,竖起枕头扶着她靠坐在床上,然后起身去给她倒些水。   一连喝了数杯,总算将喉咙里的那种艰涩感咽了下去,端宁皇后将茶杯递还给拿着茶壶站在旁边的一衣暗红打扮的巨门影卫,这才给了他这些时日来唯一的一个好脸色,“谢谢。”   她这般轻声地道,依稀能够找到当年青梅廊前竹马枝头时的温柔可人,但是取而代之的却更多的是一种母仪天下的高贵大方……以及即将身为人母的温暖光辉。   白鸥鸟看得几乎怔愣,在花菱福疑惑的眼神中近乎狼狈地接过杯子将东西都放回原处。   时间原来已经走过了那么久了……   白鸥鸟恍惚地想到这里,那种能够凝滞呼吸的感觉就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堵得他几乎鼻头发酸。   是啊,时间怎么可能还停留在当初最美好的岁月里呢?他深爱的女子都已经嫁做人妻,即将身为人母,而他……还是未能走出那段他这一生最眷恋的时光里。   那么花菱福真的走出来了吗?   不……当然不,就在刚才的梦境里,花菱福清晰地记得自己又梦回了当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无忧无虑,小小的简陋的绣楼,承载了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年华。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她几乎沉醉在里面不愿醒来。   但是一眨眼,绣楼已空,木簪子被折断,绣了鸳鸯的红荷包掉在了地上被蛮横的士兵踩成碎布,她爱的人被她从来不曾谋面的父亲追杀殆尽,她被强行扭上了花轿……时而又梦见她的父亲,用厉鬼一样的面孔扑向她……   那些美好和噩梦,从未在她短短二十余年的生命里褪色过!   于是,白鸥鸟回转过身的时候,正好和床上抬起头来的花菱福视线相交。   一瞬间,两人都能从彼此的眼里捕捉到了痛苦的痕迹,犹如揽镜自照,如出一辙。   他们这才骤然发觉,岁月流逝,留在两个人身上和心上的伤痕都太多了,宛若一条巨大的鸿沟,将两个人划分为天各一方。   白鸥鸟怔怔地走到她面前,半跪下去,微微用力抓紧她的手,仰头看着她,“小菱……你……这些年,陛下对你可还好?”   花菱福动了动手指,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挣脱,“陛下……很好。”可惜不是她的良人,而且,天仪帝能给她可以是天下女子都艳羡的无上荣光,也可以是知己一般的相知相惜的友情,却惟独不能给她一个家的感觉。   白鸥鸟岂能读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嘴中苦涩又重了一分,“是我对不起你。”   花菱福闻言,眼神微微一冷,“事到如今,你再来说这句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鸥鸟看着她的表情,不如从何而来的勇气,突然起身抱住了她,不用力,却锢得很紧,像是就这么拥抱着,再也不分开了,“小菱,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找个机会,远走高飞好不好?!……我们一起走,离开玉衡,去一个再也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他的语气迫切,那么患得患失的惶恐,带着深深的希望又带着深深的绝望,似乎只要花菱福一个摇头,就能毁掉他信念的支柱。   花菱福眼神恍惚了一瞬,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意念早已动摇,“如果……如果事情都能结束……”   她没有再说下去,尾音虚无地碎在了空气里。   ……   三天的时候,不长也不短。   宿天门那边没有送来过一次催促,似乎已经笃定刹魂魔教这边不会爽约。   而事实上魔教大院这里确实也早已在严阵以待。   临出门前,阜怀尧还在书房里和连晋以及几个影卫头子商议事情,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连晋听着有些心惊肉跳,总觉得天仪帝似乎觉得自己这一去要去很久的时间似的,不禁强烈要求要随身而去——他是被安排在魔教大院里镇住辰州和边疆的场子的。   但是阜怀尧轻描淡写地驳回了他的提议,只道让他别想太多,兵马大元帅跟着他到处乱跑算什么。   连晋只好无奈答应。   走出书房的时候,刹魂魔教这边的人已经在等着了,一众弟子均是高手,穿着雪朔山庄的打扮掩人耳目,着实英姿飒爽,魔教右使谢步御、六指女魔蜚语和听枫都在这一行中,苏日暮一身书生袍背着画轴百无聊赖地站在队列前面,一头微卷长发披散着,一眼望去,倒是让人想不到把他和武林大会上那个形容张扬剑法妖异的素剑门少主素望苍联系在一起。   而倚在红木柱子上的青年王侯正在一遍遍耐心地擦拭着自己的银白长剑,剑身折射着微薄的白光,在他乌黑的眸子里留下了一片片旋转的铂金沉淀,清风拂动皎蓝衣摆,长发微垂,掩住一分锐利俊美的凌厉,他就这么端然靠在那里,眉眼温然,气质萧疏,惊为天人。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抬眸看去,目光在接触到那抹霜冷白影时,周身凌劲瞬间化作绕指柔。   跟着天仪帝后面的甄侦看了苏日暮好几眼,注意到他的站位是已经完全把自己归类到刹魂魔教那边,眉头扬了扬。   不过他倒也没有说什么,默默走了过去,和他站到了一起,一个不和刹魂魔教并列,却和他足够亲密的位置,低声道:“我有事,先走一步,自己小心。”   苏日暮歪了歪头,“你不去铭萝庄?”   “去,不和你们一起而已。”甄侦简单地交代了原因,然后嘱咐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苏日暮盯着他带着影卫离开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微微撇嘴,收回视线。   听枫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见甄侦走了,才把注意力放在自家主子那边。   苏日暮不解地瞥了他一眼,他老是觉得这个孩子的眼神怪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魔教怪人太多了。   另一边,阜远舟已然收剑还鞘,站直身子,走向在阳光下华贵雍然的白衣帝王,嘴角弯出一汪如水笑意,几乎能把灼灼夏光变作三月春风拂过,“皇兄。”   他站定在了阜怀尧面前,挡住了在早晨已经显得刺眼的阳光,阜怀尧逆光看着他几乎没有瑕疵的俊美轮廓,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半晌之后,才缓缓应了一声,“恩,走吧。”   “好。”阜远舟也不在意他是快还是慢的回应,心甘情愿地等在那里,闻言,脸色微微正了正,牵住了他的手,看向一众魔教众人,淡淡道:“我们走。”   ……   第三百六十二章 慢慢玩   魔教携众人来到铭萝庄的时候,这里正是热闹之时。   无数群情激奋的武林人围在山庄附近,一堆堆聚在一起,或窃窃私语,或口沫飞扬,不约而同地时不时看向那扇紧闭的红木大门。   雪朔山庄一行人不过二三十个,但是衣着整齐气势浩荡,一下子将全场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之前的武林大会不了了之,武林盟主一事也只能推后再说了,少林方丈被沙肖天重伤,早已匆匆送回少林寺中医治了,想来也许过段时间方丈人选也有变动了,现今江湖上能拿得起话事权的,也就是武当峨眉崆峒几家了。   武当的掌门明传道长作为半个主事人带着几个武林前辈走向迎面而来的雪朔山庄众人。   为了避人耳目一些,阜远舟和阜怀尧是和苏日暮站在人群里头的,明传道长本是朝着谢步御那里去的,但是一眼瞧见了阜氏两兄弟,愣了一下才重新走过去,心里不停回想江湖上的青年才俊的模样,纳闷这两个人的身份。   谢步御微微跨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他看向阜远舟等人那边的方向,颔首道:“明传道长和诸位这是……?”   雪朔山庄庄主玉不谢在武林大会上展现的势力叫人惊艳,这一开口,众人的注意力果然都被引了过去。   明传道长立刻看向他,试探性地道:“雪朔山庄素来和江湖无甚争端,玉庄主此行带人前来,莫不是也和紫危楼一般,和铭萝庄的人生了误会?”   武当掌门一说话倒是出乎了谢步御的意料,他并未先回答,只是不解地问:“敢问道长,紫危楼和铭萝庄生了什么嫌隙?”   明传道长也是意外,“玉庄主不清楚?”   谢步御的确不是很清楚,他这几天都在忙势力收归的事情,和宿天门在玩着“拔河”比赛呢,武林中的其他动静都是秦仪看顾着。   明传道长旁边的峨眉掌门静泉师太接话道:“玉庄主也知紫危楼不搀和武林事务,却掌握着武林各种情报,铭萝庄藏宝图一事想必玉庄主也已经有所听闻,紫危楼自然会派人来探究事情的真相,不过今天早上在庄外却是寻到了两位紫危楼弟子的尸首,詹楼主就带着人赶过来了。”   人群中的阜远舟顺着静泉师太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那个容色苍白的紫衣男子站在紫危楼弟子中,眉眼忧悒地看着铭萝庄的大门,他习惯性地摩挲着自己的紫色手套,乌漆的双眸虚无缥缈一般缓慢眨动,看不出是不是有愤怒的情绪。   这几天前来探路的武林人士和非武林人士不计其数,但是真正闹出人命的也就是这一单而已,无怪乎詹无伤会亲自出马。   ……   与此同时,魔教大院里,一个魔教弟子忽然略显惊慌地走进秦仪所在的书房,冲坐在书桌后面处理事务的魔教左使躬身行礼道:“禀报左使,闻人折月不见了!”   秦仪一愣,抬起头来,皱起了眉,“怎么不见的?”   闻人折月虽说是软禁在这里,但是看守他的魔教弟子都是精锐,再加上有天仪帝那边的影卫,怎么会好端端的让人从眼皮子底下逃脱了?   那弟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属下也不知……他就像是在屋子里凭空消失了一样。”   看守的人虽然没跟着呆在屋子里,但是也能保证任何离开的路都在可监控的范围之内的,可是人就是这么凭空不见了。   秦仪并未就此多加责备,只是让他赶紧去通知阜远舟那边。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闻人折月看不出一点武功的痕迹,他还是对这个人抱着一种强烈得近乎毛骨悚然的警惕感,对于这件事,他也并没有太过出乎意料的感觉。   对于闻人折月的身份,秦仪一直很是不解,绿眸虽说是闻人家族的象征,但是实际上真正有绿眸的,都是闻人家族本家的人,到了闻人折傲那一代,除了闻人折傲本人之外,剩下的本家人屈指可数,后来叛乱之时好像也没有跟着闻人折心等人逃走流落他乡,那么闻人折月的身世就很值得探究了。   ……   铭萝庄这边,谢步御适当地表达了一下对紫危楼这件事的同情和愤慨之情——虽然他木然的表情让人感觉不到这种情绪。   崆峒掌门梁安平一向低调,此时也掩饰不住一脸的愤怒,“铭萝庄简直欺人太甚,我派自然不会去贪恋藏宝图这等虚无缥缈之物,但是年少弟子里总有一些心智不坚的前来一探究竟,铭萝庄里的人竟是不给半分情面,不由分说将他们的手脚折断,一身武功废得干干净净,何其心狠手辣!”   有心功利之人不算,他这句话说得是不少帮派的肺腑之言,一一番话说出来,立刻激起千层浪,很多人都附和了起来,整个现场的气氛都陡然激烈了三分。   阜怀尧看了一眼置身在沸腾的人群间的自家三弟,对方蹙着眉头站在那里,好像忧心忡忡,但是他的眼里却是沉静如水,在这样的气氛里,恍然是种冷酷的感觉。   有着仁德君子美称的永宁王,做戏的功力自然是一等一的,在体验过他装疯卖傻的能力之后,天仪帝绝对是深有体会的。   其实阜怀尧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是不知道阜远舟的本性的,这个人看似温然端方,实际上骨子里的偏执和野性比谁都深切,他当初到底是怎么会那么轻易地相信阜远舟是真的疯了呢?   倒不是他是翻老底,只不过是真心觉得爱情这种东西果然令人盲目罢了。   至于阜远舟,他自然是能够料到今天的局面的,宿天门自居甚高,做事的分寸总是有些与众不同,也许在他们看来折断手脚废掉修为已经一种很仁慈的手段,可以对于皆是寻常人的武林人士或者非武林人士来说,这样的手段已经委实歹毒狠辣了。   尤其是在他们不知道铭萝庄是大将军范行知的避暑山庄的时候,更是肆无忌惮地来找麻烦了,毕竟鼎州知府不想惹麻烦,都叫留守在这里的衙役们管好了自己的嘴巴。   明传道长稍微控制了一下现场,但是这些武林人的情绪被崆峒掌门梁安平的一番话弄得群情激奋,一时难以平静,他也无奈了,只好放任流之,重新看向谢步御,问道:“我们此番前来是为了向铭萝庄的主人讨一番公道,不知玉庄主是所为何事呢?”   谢步御面无表情地道:“我乃应约而来。”   明传道长以及周围听得到的人都怔了一下子。   “应约?谁的约?”   “自然是我家主人的邀约了!”女子千娇百媚的声音带着内力冷不丁的迎风而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铭萝庄那扇紧闭的门总算被缓缓拉开了。   两队红衣侍女鱼贯而出,分立两边,恭敬弯腰,一身殷红长裙的年轻女子跨步而出,朱唇如血,相貌妖异,高高束起的长发在风中飞扬,眼角勾起,妖魅丛生。   众人一见,心里大有一种此地果然不寻常、此女必定心术不正的感觉。   立刻有武林人士踏前一步喝道:“妖女,你家主人是谁?!为何不叫他亲自出面?!”   “没错!”有人做了出头鸟,自然有人附和了,“铭萝庄这几日害煞武林众多同胞,怎么能不出面给个交代?!”   “交代?!”红衣女子对那句“妖女”没什么反应,倒是对后面那句话嗤之以鼻,“我家主人,岂是你们这些蝼蚁之辈能见的?!”   这句话委实得罪人,一说出口,全场大部分都愤怒了,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起她来。   红艾对于这样的场面实在不耐烦,顺手甩出一条红色的小蛇,急如闪电一样飞向离得最近的一个武林人,张口便噬!   那个武林人惨叫一声,瞬间脸色紫黑倒了下去,尸体一下子就开始慢慢腐烂起来。   那条红色小蛇吐了吐信子,慢悠悠地又游了回去,爬回到了红艾身上。   一身妖媚的女子讥诮地看着在场众人,“谁还想废话的?”   这般公然实在大胆,死的人的死相也太过难看,武林人士全部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都没有什么反应。   紫危楼那边,詹无伤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地上的那具尸首,然后又收回了眼神,好似漠不关心。   谢步御却没有在意现在这个场面,拿出那张紫色请帖,翻手间平平送了出去,面无表情道:“雪朔山庄应约而至。”   红艾伸手接过请帖,往雪朔山庄这边的人看了几眼,在看到阜远舟和阜怀尧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娇笑道:“各位请进吧,我家主人在等着呢!”   谢步御往阜远舟那边看了一眼,在得到对方的一个颔首之后,大大方方地带头走了过去,身后的众人一一跟上。   红艾侧身,伸手往里一递,示意四个红衣侍女带路,道:“希望各位宾至如归哦!”   她重重地念了几个字眼,诡异地笑迎着阜远舟的视线。   阜远舟和她对视了一眼,然后和阜怀尧并肩走进了铭萝庄。   还在外头的武林人顿时惊醒过来,又要叫嚣。   红艾却是把玩着手里的红色小蛇,眼里带着风情万种,“别急,我不走,陪你们慢、慢、玩!”   ……   第三百六十三章 范行知   鼎州城是典型的江南流域,铭萝庄里的园林精致美好,一步一景。   可惜路过的人却没什么观赏的心思,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走过,身上属于武者的肃杀气息将栖息在假山上小泉边的鸟儿都惊起,为首的四个红衣侍女似乎毫无所察,依旧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领着他们往前走。   刹魂魔教这边在进入铭萝庄之后队形已经变了,阜远舟和阜怀尧并肩在前,谢步御和乔装打扮后的白鹭随行两侧,苏日暮和听跟在身后——对此苏大酒才不是很理解自家好友的用意,听枫并不是当年魔教出名如黑面饕餮随见忡六指女魔蜚语之类的厉害人物,而是和听舟一样在殊死之战后出生的后天“血承”者,穿着宽大的衣袍时不时还被绊一下,完全看不出他出彩在哪里。   因为天仪帝此番只带了白鹭一个人前来,其余影卫候等在外围,所以魔教众弟子自成一脉,分散在四周,看似不经意,却是俨然是一种行兵阵法!   阜怀尧注意到了此番景象,倒是理解了自家三弟当初在帝位之争里明明没有兵权却底气十足的原因,魔教教众发展至今已有数万人,虽然和慕容桀在世的巅峰时期比不上,但是和宿天门斗争多年,个个都是精兵强将,加之武艺出众,对上朝廷普通士兵定是以一敌十,作为刹魂魔教教主,阜远舟登高一呼就能将这些教众聚于京城脚下,困城围攻信手拈来。   当然,这等鱼死网破的做法为下下之策,不如宗亲府地牢那出戏来的精彩。   他这般走神,在旁人看来,实在是悠闲得紧,也不怪乎正厅台阶前的深色衣衫的男子摇着折扇笑道:“陛下不愧是人中龙凤,何时境地都能如此镇定从容。”明明身中剧毒的是他,最随意的人也是他。   阜怀尧的注意力被他带了过去,无视了他的言辞,目光平静地道:“好久不见,江先生。”   掌上轻扇——江亭幽讨了个没趣,倒也不生气,视线移到了他旁边的蓝衣王侯身上,“殿下……或者在这里说是阜教主比较合适?”   阜远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项文雯是谁?”   江亭幽脸上翛然的笑意一僵,不过一瞬,转瞬即逝的不自然,“正是亡妻。”   阜远舟点头,“师姐夫。”   江亭幽的脸上也挂不住了,“江某不清楚殿下在说什么。”   阜远舟微笑,温文淡定的模样,好似刚才自己什么都没有说似的。   阜怀尧无奈地看他一眼,觉得自家三弟在牵涉到慕容桀的事情上,似乎都有一种不肯吃亏的感觉。   四个红衣侍女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是静静地站着不动。   江亭幽深呼吸了一口,恢复了常色,才笑道:“陛下和殿下难得来一趟,还是不要站在外面了,免得说我家主子招待不周,里面请!”   “魔教弟子亲如兄弟,本王自然不会让弟兄们在外面受风吹雨打,江前辈不介意吧?”阜远舟像是无比客套地问道,但是稳站不动的样子就像是如果眼前的男子说个“不”字,他就大可站在外面谈话了。   江亭幽看了一眼谢步御苏日暮等人,随意地点了点头,“两位乃宿天门贵客,当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失礼了。‘阜远舟朝后摆了摆手,有两个魔教弟子走前一步前去带路,他毫不掩饰防备的心理,淡然地携着阜怀尧随之走了进去。   身后魔教弟子换了一个防守的阵势,跟了进去。   阜氏兄弟二人经过身边的时候,江亭幽自然地一同并肩进去,意味深长地和阜怀尧对视了片刻。   阜怀尧迎上他的视线,微顿,不着痕迹地一颔首,收回了动作。   阜远舟有些疑惑地留意到他们的交流,不过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他没有问什么。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宿天门和刹魂魔教的冲突已经从暗斗发展到了明战上面了,这一次的请帖也是宿天门门主亲自发出来的,本来他们都以为会见到宿天门门主本人,但是一进到正厅,里面的情景却是出乎了绝大部分的人的意料。   阜怀尧盯着坐在主位上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才道:“范卿家。”语气是难得的迟疑。   倒不是天仪帝被吓到了或者是不敢相信,只是他在猜测他看到的人和他认识的人是不是同一个罢了。   记忆里的范行知不过才五十岁,正是老当益壮的年纪,阜怀尧上一次和他见面是在迎娶太子妃的时候,对方一生戎马,满身战场气息,挥斥方遒颇有大将之风,无怪乎能够有魄力接掌辰州一带的水军主力,阜怀尧对他一直很是忌惮。   而如今,主位上的范行知站了起来,原本挺拔的身躯已经隐隐有了佝偻之意,一头黑发白了大半,脸上老态毕露,眼袋青黑容色惨白,活脱脱一个病入膏肓的瘾君子!   他微微弯了弯腰,可以算是大逆不道的礼节,“多年不见了,陛下果然一如当初威仪无双,倒是老朽不如当年了。”   被忽视的阜远舟也不在意,只是打量着他,忽然传音入密问谢步御:“半成品?”   谢步御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个人,闻言眉头一蹙,微不可见地点一点头。   “冒昧问一句,”阜怀尧面上看不到什么波动,语气也是平平,“范卿家可是身体抱恙?”   范行知的脸色阴郁了一分,“老朽年纪大了,自然身体就有些毛病了。”   “所以,卿家不惜卖国杀人,求一个长生不老?”阜怀尧淡淡问。   面前永远叫人捉摸不透的白衣帝王终于提到了正题上,范行知用力地直了直身子,看向这个站在自己面前比当年更有帝王气势的年轻男子。   天仪帝已经过了及冠之间,一袭白衣清冷如秋霜,眼角嫣红泪痣如冷血立雪,原本遗传自先帝秀丽的轮廓已经长开,比之当年消去几分冷丽勾魅,多了几分森冽肃杀,华贵无双绝代风华,正目含悲悯地看着他,好像是在怜悯一个在浮生中挣扎的蝼蚁。   范行知微微睁大了眼,嫉恨地几乎要把眼睛瞪出血来。   青春,相貌,智慧,气度……无怪乎这些东西叫人羡慕嫉妒得能呕出心肺来,因为在这个得天独厚的人身上,没有人能看不见它们的美好!   范行知想着想着,不由地笑了出声,沙哑的笑声像是砂石摩挲地面一样粗糙地不忍入耳,“陛下并非凡人,岂能了解我等俗人的想法!?”   阜怀尧轻微了皱了一下眉头,眉宇之间只是出现了一些细微的纹路,都叫人恨不得伸手替他抚平那些烦恼,“卿家执迷了。”   范行知魔怔了一样嗤笑起来,“你怎么会懂……你怎么会懂呢?”   “皇兄不懂,不过,我教中懂的人却是大有人在。”阜远舟及时插进话来,把范行知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其实他是没有见过范行知的,四年前阜怀尧大婚的时候,他正好和对方错过了,不过通过平时情报所述,也能了解当年的范行知是何等枭雄气概,落得如今地步,也难怪乎他会如此偏激。   范行知看向了他,不用细想便能辨明他的身份,怪笑了两声,“当朝最受宠的三王爷……天下文人墨客武林中人心目中的神才永宁王殿下,居然是武林中最大的邪魔外道刹魂魔教的教主,若是被旁人知晓了这个秘密,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波澜呢!”   “本王虽说是担下了刹魂魔教教主的位置,但是十几年来一心对付的也不过是该死之人,不曾多造杀孽,”阜远舟倒是没有一分在意的模样,笑意吟吟地看着他,“相比起来,范将军通敌卖国,杀人放火,才是十恶不赦的事情吧?”   两人对视,一人微笑,一人咬牙。   阜远舟继续添油加醋,“范将军想不想知道长生不老是个什么滋味?本王这会儿没法跟你说,右使,不如你来给范将军解解惑?”   谢步御踏前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范行知,大有对方一点头就给他一一娓娓道来的意思。   范行知气的脸色更白,“宁王殿下这般语气,似乎很是不屑于长生不老之事?!”   “长生不老?!哈,长身不老!”阜远舟夸张地讥笑了一声,素来面目温文尔雅的他做起这般神态,倒是另有一种恣意放肆的潇洒之意,“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卿非长生,安知长生苦?”   这一番话道来,看似随意,实质上暗藏无尽沧桑之意,被他用微笑的面具一一盖过。   随行前来的魔教弟子都不约而同地眼里飞掠过一抹异样的神态,大有苍凉之感。   一直坐山观虎斗的江亭幽闻言,手中摇着的折扇微微一顿,片刻之后又重新摇了起来,只是频率比方才慢上了一分。   范行知狠狠瞪了他一眼,“刹魂魔教和宿天门系出同门,你作为刹魂魔教教主,想必早已得到不老之躯,才会说得如此轻巧吧!”   这句话说得委实有些唐突,阜怀尧虽然外表看不出变化,但是心里确实打了一个咯噔。   他终于察觉到了这段时间来自己一直的不安来源自那离了,慕容桀、孙澹、木石圣人和素修枝的“血承”之毒都在阜远舟身上,那么,他现在是不是真的能够延续不老的神话?!   ……   第三百六十四章 求见   范行知的一句话让阜远舟脸上的浅笑淡了一分,但也仅仅只是如此罢了,没有再多的变化了。   他借着宽大的袖袍的遮掩,握了握身侧兄长的手,示意对方不要紧张,对范行知道,语调平平稳稳:“恐怕令将军失望了,本王暂无窥探长生之道的意愿。”   阜怀尧怔了一怔。   苏日暮也猛地朝他的方向看了过去。   ——为什么?明明同为“血承”者,谢步御他们……   连江亭幽都露出一丝惊讶之意。   相比之下,倒是魔教众人淡定如初。   范行知却是不信,“你当真没有这等心思?!”   阜远舟眉毛微挑,意有所指道:“有命拿没福受,本王何必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范行知岂会不知道他话里的深意是什么,眼里嫉恨的火光都亮了一分,“若你到了我这等地步,你又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的话,老朽才会叹一声佩服!”   阜远舟目光闪动,眸底深处似乎掠过什么异样的情绪,但是未曾有人察觉,“你非我,说到底,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范行知露出一些不屑之意。   江亭幽这才慢悠悠出来打圆场,“几位都是宿天门的贵客,不如都坐下和和气气谈谈,这般站着,岂不是显得宿天门待客气度不足了么?”   阜怀尧看了他一眼。   江亭幽虽然标榜着是宿天门的人,不过倒也不见得是和宿天门齐心。   不过虽然不是说真的要给宿天门面子,但是也总不能一直这么站着,范行知坐了下来,阜怀尧和阜远舟也随意找了个位置入了席,其他人倒是随意,除了苏日暮嫌站着麻烦直接找了位置坐下,剩余的人都分散站在了四周。   范行知这边也是带着人的,于是碧犀走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般对峙的火药味十足的画面。   不过叛国的将军见到当朝的皇帝和王爷,又岂会有和乐融融的画面出现?碧犀也不在意,进去便按着宿天门的习惯,先向刹魂魔教教主打招呼:“久仰了,阜教主。”   在宿天门的人的眼里,不管刹魂魔教的教主是当朝的三王爷,还是皇朝第一高手神才永宁王,都没有关系,反正他们只要知道这个人是刹魂魔教教主就行了。   阜远舟淡然地看着他,“宿天门左护法碧犀……本王也久仰了。”   没有被黑玉面具遮掩的朱色红唇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碧犀颔首,又看向阜怀尧,“又见面了,陛下。”   阜怀尧随意地“恩”了一声,也没在意那天晚上他和宿天门门主对于自己的种种行为。   范行知见碧犀久久没有理会自己,沉不住气了——实际上从他抛下辰州数十万水军来到鼎州铭萝庄和宿天门正式接头开始,就证明他已经沉不住气了,叫道:“碧先生。”   碧犀这厢才结束和阜怀尧的客套,听到他的声音,平淡地看了过去,“范将军。”   他的笑意依旧,语气的调子也依旧,客气的模样都什么变化,但是就是让人有一种轻视对方的感觉。   不过这不是很明显,起码范行知此时就没有发现,见他终于看向这边了,忙不迭问:“门主几时才会接见老朽?老朽来了铭萝庄也有好几天了,门主也闭关了几天,何时才会出关?”   提到宿天门门主,碧犀眼里的色泽明显冷了三分,“门主的行程,岂是我等下属能够过问的?范将军若是不耐烦,大可先回辰州去。”   范行知一听,就急了,“是老朽冒犯了,还请左护法别见怪!”   他原来是和申屠谡雪接洽的,他这几年身体状况每况日下,就开始寻求起了求仙问道之路,但是请了很多和尚道士吃了很多什么金丹仙药都没有好的效果,反而越来越差,直到几年前才知池尤国有一个申屠家族,驻颜有术青春不老,不提其他,便是申屠谡雪本人,很多当地七八十的老者和他同辈,都说他这几十年的模样从未变过。   范行知得知了这件事,就赶忙叫人携着重礼翻山越岭跑去了那里求见申屠谡雪,想向他学习长生之术。   他本以为这等高人定是很难打动,谁知申屠谡雪当即就给了他肯定的答复,教给了他一些可以本称之为邪术的养生之道,但除了要走一些精兵强将去了停仙宫之外——当然,范行知并不知道他们是去了远在深山老林中的试验之地——都没有多提什么,倒是今年开春飞鸽传书正式提了一件事——要他将织锦王孙澹一家灭口,一个不留,然后找出一副《三仙向南图》。   范行知原本很是疑惑这个条件是因为什么,不过申屠谡雪的回答叫他热血沸腾——申屠谡雪道这孙家和申屠家祖上本就有些渊源,他虽然能保持容颜不变,却并非真的长生不死,而关键就在孙澹家的这幅《三仙向南图》上面,但是因为申屠谡雪身在池尤国鞭长莫及,所以一直未能如愿夺回那等物事,如今若是范行知肯帮忙的话,那么共享长生不老之事,又有什么难度呢?   这番话说得实在动人,范行知心里那叫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反正他本性偏邪,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没干过?当下就派人和申屠谡雪那边送过来的虎人合作,一起在元宵节那天将孙家灭门,不过这件事是进展得顺利,但是关于《三仙向南图》,他就真的摸不着头脑了。   在放火之前,他有让手下搜遍了整个孙家大屋,并且把可疑的字画全部搬走,可是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什么结果,当下又查出一件事,便是当今武林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之一鬼刀宫清原来是孙澹的养子,东西很有可能在他身上!   于是,宫清的被追杀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之前的种种事情就不必再详说了,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三仙向南图》兜兜转转落到了阜远舟手里,不知道应不应该说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而申屠谡雪那边玩腻了,也随意抛给范行知一个消息,说这长生不老之术是宿天门的拿手把戏,宿天门中几乎泰半门人都是活了上百年的不老怪物,坦言如果范行知能够得到宿天门门主的赏识,别说是长生不老,便是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又是什么难事?!   不管申屠谡雪用意如何,但是此番话中已经将宿天门的野心和实力展露无遗,范行知本就很是动心,加上近日来自己的身体已经隐隐有了崩溃之兆,他也顾不上辰州那块大肥肉了,抛下军队便急匆匆赶来了鼎州,可是等他让出了铭萝庄、苦等了几天,被武林人骚扰了几天,连当今天子以及刹魂魔教教主都来了,他也没有等到宿天门门主露面,而宿天门里在宿天门门主面前说得上话的左护法碧犀、右护法红艾等人都是高傲之人,和他搭话都不多说几句,他几时受过这等子的气?   可惜,他现在还是不能公然翻脸。   对于范行知的让步,碧犀倒是一派理所当然之意。   阜远舟倒是笑了,彬彬有礼道:“刹魂魔教和宿天门怎么也算是系出同宗,师父已经去世了,今日本王第一次正式来拜见一番贵门门主,门主不至于连露面这等事情都不给晚辈面子吧?”   碧犀也笑,比他更客气,知道的这是宿天门和刹魂魔教两个天敌大派这二十年来的首次会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刹魂魔教来铭萝庄这里来做客真正宾至如归了呢!   “门主尚在闭关之时,不过既然三天前门主已经亲自下了请帖,就自然不会不出面的。”   阜远舟挑了挑眉,“看来闻人门主是铁了心要本王等上一等,好罚一罚本王继任十四年来都未曾亲自前来拜见的过错了?”   “阜教主言重了,”碧犀表现得一派无辜,“我家主子岂是这等狭隘之人?”   “看来是本王想太多了。”阜远舟不咸不淡地说道,随手端起在两人说话间已经由侍女送上来的香茗品了一口,目光在微微沉淀着微红的茶叶上一掠而过,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的叹了一声“好茶”,一点也不担心里面有毒,端方自然的模样,当真大家风范毕露。   不过苏日暮倒是看得清楚,就在那些茶送上来的时候,站在过道边一身宽大衣袍碍手碍脚的听枫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呵欠,手指动了动,不知道往茶里弹进去了什么东西,不过他的动作太快,大家伙儿的视线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阜远舟和碧犀身上,倒是当下无人发现。   不过一话归一话,碧犀也是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敢喝这杯茶,眼里闪过莫名颜色,“这杯茶的来历,阜教主一定很有兴趣。”   “哦?”阜远舟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本王洗耳恭听。”   碧犀娓娓道来:“二十年前,贵教慕容教主单独赴殊死之战,和门主一较高下,奈何技不如人,血染茶树,这些茶叶……便是当年从那染血的茶树上采下来的,”他掩唇而笑,“门主说了,这杯茶,就是专门为了阜教主准备的。”   ……   第三百六十五章 真假   碧犀的话音还未顺利消散到空气之中,阜远舟的眼神已经如狼一样平静却狠戾地射了过去。   碧犀被他的眼神惊住,谢步御的坠絮剑就已经到了面前。   “我教老尊主岂是尔等能妄议之人?!”谢步御沉声喝道,手下剑招瞬间已变三招,直取对方咽喉。   碧犀皱着眉匆忙避开,在避无可避的时候双指一并,将他的剑斜削开去,中指的银箍和剑身撞击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两个人都是高手之流,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已经交手数十招,能阻止的人光看着不出声,剩下的人都没那个实力去拦阻。   苏日暮看了几眼,瞥向作壁上观的阜远舟,疑惑不解地传音入密道:“不是‘肉糜’者?”碧犀的实力确实很强,足以傲视众人,但是比之谢步御来说,差的太多。   倒不是指的他的资历,而是他的功力,苏日暮虽然没有和“肉糜”者交手过,但是刚才看红艾露的那一手就看得出来这些百年老妖怪有着什么样的功力,碧犀与她比起来实在差距太大。   不过作为宿天门门主最宠信的左护法,为什么实力这般不济?   阜远舟也眯眼看着两个人在偌大的正厅里声势十足的交锋,摇头,“是‘肉糜’者,但是他的年纪和他外表应该是一样的。”   一个如此年轻的左护法,他也对此有些意外。   阜怀尧倒是对于宿天门和刹魂魔教有意无意的彼此试探没有十分大的兴趣,目光转向了一旁从碧犀进来就一直站在的范行知那边,“范卿家。”   范行知的注意力被拉开一些,回视他,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但是低下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用再去拘束那些君臣之礼了。   但是这个年轻的帝王就这么端坐在并非九龙团绕的座椅上,都给人一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可是越是这样,范行知心里的嫉恨就越深,“陛下还有话说?”   谢步御和碧犀那边打得正激烈,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半都在那边,连江亭幽都站在一边摇着扇子看热闹,除了阜远舟分心时不时看看,倒是没有太多人注意这边的动静。   阜怀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其实他的眼神总是很平静,像是高原上碧空下一面镜子般的湖面一样平静,带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是也许是因为他的气质太过寒凉肃杀,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被他看着的时候,总有一种冷汗四溢的感觉。   范行知被他看得后背发毛,忍不住再次开口:“陛下……”   阜怀尧却突然开口道:“皇后怀孕了。”   “陛下是想打感情牌吗?”范行知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境下提这件事,愣了一下子才冷笑:“那个孽障只会和老朽作对,别以为这几年她的那些小动作很隐蔽,既然她不仁,老朽何必顾念父女之情?!”   阜怀尧沉默了片刻,陈述事实道:“皇后如果生下来的是龙子,那么将来他就会君临天下,你的地位也不会低、”   其实看在皇后的面子上,留范行知一命也未尝不可,他实在亏欠花菱福良多,不过……看起来范行知并不领情。   “地位不低也不过是受制于人罢了。”范行知冷笑。   阜怀尧微微动了动脑袋,状似不解,“投靠宿天门,你就不是受制于人?”   范行知的脸色轻微变了一下——不是受制于人?怎么可能不是受制于人?!在宿天门这里,他几乎可以说是处处碰壁,辰州水军大将军、当朝国丈爷的身份拿出去,跑去哪里不是被人奉为上宾,但是在他自己的地盘铭萝庄里,他连宿天门的人的一根手指都不如!!   此番宿天门门主亲自走动,住进铭萝庄里,随行布置在这里的人都是宿天门的精英,除了碧犀之外,哪个不是“肉糜”者中的佼佼者,心高气傲的百年老妖怪?!就连碧犀也是除却自家门主之外谁都不看在眼里的,范行知的身份摆在这里,自然是讨不到半点好处的,何况他还是来求宿天门帮忙的。   当然,这些苦水是不能对着天仪帝倒的,所以范行知的脸色很快就扭曲回原先的模样,只是在他老态阴郁的脸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至少,长生之道,是陛下给不了的。”   阜怀尧眼里流露出一丝悲悯,那是一种好像判决生死的神祗看着劳劳碌碌的众生蝼蚁一般的神情,“众生之苦,皆是来自执迷。”   人生百年活得潇潇洒洒了无遗憾,难道不比千岁万岁无聊无趣来得好吗?   范行知眼里几乎能看见火光或作炎水流露出来,“陛下身为玉衡君主,难道不曾执迷?”如果真的看破红尘三千,何必留恋至尊之位?!   “你说得对,朕的确执迷,”阜怀尧平淡地道,“朕执迷的是,这天下苍生,究竟何时才能真正迎来太平盛世?”   分心听着的阜远舟欲言又止了一下,不过还是没说什么,继续将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他应该解决的事情上面去,他相信他的皇兄会有分寸的——没有分寸也无所谓,他在他身边,有什么事他会撑着。   范行知的手握紧成了拳头,语气里有些嘲讽,“陛下觉得,老朽所作所为,毁了你太平盛世的梦想?”   阜怀尧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宿天门迟早是心腹大患……如果不是卿家将朕的二弟引荐给宿天门,朕也不至于亲自出来一趟。”   皇室不是这么好搭上线的,尤其是阜崇临那种疑心病重的人,范行知作为他的盟友,推荐一两个门客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当时阜怀尧作为太子把持朝政,而宿天门想要渗透进玉衡朝堂,就不得不从一些旁门左道的地方入手,郁郁不得志一心求长生的范行知成了最好的突破口,再借由他和阜崇临联系上,将宿天门的人安插进朝堂里,只要打开了一个缺口,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事实上阜怀尧让属下在这段时间的排查里,也确实找出了不少宿天门的奸细,只是还不到该动他们的时机。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需要出京城一趟,让那些人抓住这个机会,露出马脚来,不管是浮出水面的还是沉在水底的,尽数一网打尽。   范行知也不是泛泛之辈,大致能够猜出他的言下之意,冷笑不已,“能给陛下找些麻烦,老朽真是荣幸之至。”   阜怀尧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一丁半点也看不出他是不是有生气的迹象,只是眼神波澜不起,反而叫挑衅的人气个半死,“其实卿家在玉衡内部玩玩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卿家还是朕的岳父,朕怎么都会顾及这一份情面,”他用了“玩玩”这个词,好像造反抗命真的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可惜,卿家竟是伙和外人来瓜分我玉衡领土,朕想留情,也想不出半点留情的理由了。”   范行知却是几乎就要大笑出声,不过他的身体状况真的很差,一笑估计就能岔气过去,所以他只是大幅度地扯动着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扭曲的笑容,“陛下当真大言不惭,可是你现在都自身不保了,拿这等话来威胁老朽,真的当老朽是无知的黄毛小儿的么?!”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天仪帝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瞬,似有所指。   阜怀尧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挑了一下眉头,“你似乎知道的比想象中知道得要多。”   范行知眼神露出了一分狠戾之色,微微压低了嗓音,“老朽也不是任人拿捏之辈。”   阜怀尧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么,你知道宿天门门主是谁吗?”   “宿天门门主?”范行知狐疑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这么问?”对方的语气……让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阜怀尧却是勾了勾唇角,一点笑意含在小小的弧度里,除了在阜远舟面前,他笑起来通常不会给人柔和的感觉,反而看得人一股凉意从脚底一路窜上了心口,冻得人打了个激灵,“卿家没有见过宿天门门主,朕倒是见过呢。”   范行知顿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天仪帝平时的形象都太多冰冷不近人情,这般难得玩弄神秘的模样,一下子就把人的好奇心勾了出来,他竭力遏制了自己表情的变化,语气怀疑地问:“你见过?你确定你见到的那个是真的?”   阜怀尧目光一闪,“朕看到的不是真的?难道还能有一个假的?”   范行知却很快察觉出了有些不对劲,只是说不出是哪里不对,索性也给他卖起了关子,“等下若是宿天门门主出现了,陛下大可辨别辨别。”   阜远舟目光闪烁地更厉害了。   而在这时,谢步御和碧犀那边也已经分出了胜负,坠絮剑毫不留情地割向黑玉面具男子的喉咙。   江亭幽一皱眉,但是还没等他出手,一条银色的细链子就飞了过来,一下子缠出了坠絮剑,用力一扯,就将剑锋从碧犀的要害处扯开!   一看那银链子,阜怀尧第一反应就是武林大会上出现的天下宫宫主阮鸣毓,但是等他看清来人的模样,却是意外了一下。   这不是阮鸣毓,是一个他没见过的人。   ……   第三百六十六章 布置   那是中年人模样的汉子,看起来憨实厚道的,但是双眼精光四射,看得出是属高手之流,但是面上表情却是不太自然。   他所用的链子也和阮鸣毓的有所不同,要更粗大、更粗糙一些。   苏日暮立刻“咦”了一声,微微坐直了一些身体,“是你啊……”   这个人他见过,就在第一次认识甄侦的时候,在他那个风吹就倒的茅草屋前面,那时候就是这个中年汉子带人说邀请他给他家主子效力,被苏日暮插科打诨戏弄一番之后心怀不满地走了,顺带留下一堆杀手作为礼物。   话说这个人既然出现在这里,岂不是意味着当时找他的意思是要他加入宿天门?   联想到这个可能性,苏日暮瞬间惊悚了。   碧犀已经趁机退回到侧边,笑看着眼前的一幕,丝毫没有自己刚刚逃脱一场生死的惊惧感。   阜远舟却也是认识这个人的,不过他认识的方向和苏日暮不一样,瞥了一眼苏日暮之后才重新看向那个中年汉子,颔首浅笑道:“刘全,没想到你还没死。”   被他称作是刘全的中年男子眼神阴郁了一分,“的确很久不见了,宁王殿下。”   被阜远舟这么一提,阜怀尧立刻也想到了这个人是谁了,“二弟身边有个第一高手名唤刘全,那个人就是你?”   他是一直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倒是这些年帝位之争的时候宁王党和肃王党明里暗里交锋无数,见过两方得力大将的机会倒是不少,而且刘全是罪臣之后,父辈因谋反而落得株连终身为奴的下场,被阜崇临重用之后虽是忠心耿耿,但是因为是戴罪之身所以从来不入皇宫的,常年待在宫里的阜怀尧没有见过他也不奇怪。   刘全的目光缓缓移到了他身上,然后伸手摘下自己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不过二十七八岁模样的年轻男人的脸,英俊的轮廓上带着藏不住的戾气,他看着阜怀尧,恨意慢慢溢了出来,“没错,正是我。”   阜怀尧审视了片刻,“你加入了宿天门?”   刘全惨淡一笑,“刘全此生只会忠于一个主子,便是肃王殿下。”   “所以你站在这里,是准备为肃王报仇?”阜怀尧轻描淡写地问道,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对方寻仇的对象是自己。   刘全慢慢将那银色的细链子拖回来,一圈一圈地收拢,“主子逝世之后,刘全本该追随而去,奈何刘全心知主子定然不愿就此瞑目,才苟活至今,只为能圆主子心愿,方能安心跟着主子上黄泉下碧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音调虽然没有变低,语气却很轻,像是唯恐惊动了在空气中浮动的怨魂,眼神却是温柔的,柔和和恨意缠绕在一起,掺杂着卑微和绝望,扭曲成违和的情感。   阜怀尧淡漠地看着他,“二弟想要什么,你都替他做?”   刘全答得理所当然,“主子想要的,刘全怎么能不为他尽力?”   也许他这一生都不曾得到过对方的一份真心的感情,但是这个当年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的孩子,被他当做是自己亲生弟弟一样疼爱的孩子,已经成为他此生唯一想要注视着的人。   可是……阜怀尧毁了他眼里唯一的希望。   阜崇临死了,他的一切都死了。   “你想杀朕?”阜怀尧继续问。   刘全承认得毫不避讳,“想。”   “很多人都想杀了朕,”阜怀尧用一种冷漠的语气如是说,“但是朕直到今天还活着。”   “无论有几分把握,”刘全手里的银链子已经收到了尾部的位置了,“错过了今天,我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失败也好,成功也罢,他终归已经尽力了……也能不带愧疚地去见阜崇临了。   阜远舟却是双手轻按扶手,站了起来,“有本王在,你觉得你有几分把握?”   刘全似乎有些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宁王殿下以前虽说不是和主子同声共气,至少也是和太子……陛下同为敌手的,如今天下尽知当朝天子宠信于你,刘全得知此事,委实觉得惊讶万分,神才永宁王的气度……果然无人能及。”   他的话说的婉转,里面的意思却是毫不客气,大有讽刺阜远舟是墙头草两边倒、见风使舵的含义。   阜远舟没有半分介意的意思,手指轻轻地抚弄着腰间的琅琊,微笑,温良如风,“世人都说本王是皇兄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剑,你要不要试试?”   对方的杀意逼面而来,汹涌狠戾,激得刘全瞳孔微缩。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传闻,但是他一直觉得永宁王不过是和天仪帝虚以委蛇,就像是这次铭萝庄之约必定凶险无比,阜远舟却将一朝天子带来这里,这不是想要阜怀尧来个有去无回是什么?——当然,刘全并不知道伪蛊王和踅目蛊的事情,但是他这般心思倒是没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可是阜远舟这厢虽然笑得自然,瞳孔里却是真正动了杀机,刘全一下子也拿不住主意,手心微微发汗了。   他加入宿天门的确是想报仇,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是和皇朝第一高手对上,这等没有任何意义的牺牲行为实在不值得。   可是阜远舟却是忽然道:“二皇兄最后是和本王一起困在启禄殿的偏殿里的。”   刘全一愣,“什么?”   阜远舟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他,“难道你一直不知道,是本王逼得二皇兄点了火药想要同归于尽,反而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的吗?”   刘全愕然,猛地去看江亭幽,是这个人告诉他阜崇临和打算和阜怀尧同归于尽,结果他死了,天仪帝却活得好好的,所以伪蛊王一事之后,前去试探的人除了宿天门的之外,还有他前仆后继派去的无数杀手,“江先生你……!”   “噗嗤——”   他的话的尾音和一声皮肉被拉扯的声音交叠在了一起,在安静的正厅里传进人耳里,显得很清晰。   江亭幽脸上的笑意不变,“如果江某告诉你,肃王殿下是宁王殿下弄死的,又有什么差距呢?”   碧犀黑玉面具下的眼睛弯了弯,“差距就是他会直接去和阜教主拼命,宿天门少了个差遣的人手,没法儿让鸣毓这么顺利地找到陛下。”   宿天门这边不是没有天仪帝的画像,只是画像终究还是和真人有差距的,武林大会那天是刘全一下子认出了阜怀尧,阮鸣毓才早早地就跑去下了踅目蛊。   倒不是阜远舟这个标志物不明显,不过总有个万一,错了的话,可是没有第二个机会的。   可惜刘全已经听不清这些话了,他甚至来不及想什么,眼里的光芒就已经尽数涣散,化作无形的尘埃。   阜远舟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甚至都没有动用琅琊,只随意拔了一把随行魔教弟子的剑,隔着一臂距离送进了他的胸膛,给予了他的致命一击。   刘全的存在对于阜怀尧来说就是一个威胁,他怎么会容忍有这么一个威胁存在于世呢?   阜远舟的举动并不出人意料,但是他的身形太快了,快到连一向能和他斗个旗鼓相当的苏日暮都微微睁大了眼,眼里带着惊奇和疑惑。   阜怀尧面上倒是没有什么动静,叫人猜不透他此时的想法。   手腕一动,拔出了剑,阜远舟随手将它朝后抛去,稳稳归鞘,他的目光扫向虽然面带笑意但是身形警戒的碧犀,凌厉之气渐渐蔓延开来,“本王虽然是晚辈,但也不是来给贵门门主当乐子的,门主若是看够了,不如就请他出来一谈?”   对方的气势太过可怕,碧犀尽力在他的气场下维持原本的神色,但是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来,他的声音倒还算平稳,“阜教主此言言重了,门主自然是没有这个意思的。”   阜怀尧弯了弯唇,也看不出是不是信了,语气轻柔,周身内力却是猛然暴涨起来,“本王是有求于门主,却也不是轻易相与之辈。”   碧犀一下子没顶住,后退一步,嘴角已经流出血来,他按捺着沸腾混乱的内息,终是说了实话,“阜教主,并非碧犀拖延时间,只是门主久久不来,碧犀也是疑惑万分。”   他的门主做事从来不需要知会他人,本来他以为今天的铭萝庄之约对方会有所布置,但是除了把阜怀尧的两个敌人拎出来晃晃之外,碧犀就再不知道其他了。   他甚至怀疑那张请帖是不是门主一时兴起写下来的,毕竟刹魂魔教教主的心上人的解药在他们手上,白来一趟的那种表情……门主定是很喜欢。   碧犀将心里所想都在眼中表现了出来,无辜地和阜远舟对视。   阜远舟轻微地蹙了蹙眉,目光又移向了好似事不关己的江亭幽。   江亭幽果然很是随意,“江某也不过是个跑腿的,怎么会知道上头的事情呢?”   范行知有些沉不住气了,眼神四处游移,他都在怀疑宿天门门主究竟会不会见他了。   整个正厅的气氛都变得古怪起来,外头阳光正好,但是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好像有一种寒意从心头处慢慢升腾起来。   就好像……有人在暗中静静地窥视着他们。   苏日暮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一下子站了起来,还没等他多有动作,阜远舟腰间的琅琊已经出鞘,剑风划破空气,猝不及防地削向碧犀!   ……   第三百六十七章 失败品   阜远舟的这一剑很快,比刚才刺刘全的那剑快了何止一倍!?   也许大部分人在过后都会想为什么对待一个连谢步御都能制服的人,阜远舟需要出这么大的力,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个宿天门的左护法今日注定会命绝于此了。   可是碧犀却没有死,他甚至没有被阜远舟的剑刺中。   他用诡异的身法躲过了阜远舟的琅琊,一种在场的人都没有见过的身法。   准确地来说,是刚才没有在碧犀身上看到过的身法。   这根本就不像是这个带着面具的男子能够使得出来的能力。   便是江亭幽本人,也露出了一丝怪异的表情,他也算是在场的人中和碧犀接触最多的了,但是他一丁点也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   碧犀就以这般游刃有余的姿态躲开了阜远舟见血封喉的致命一击,飘然后退到几米,朱唇一抿,犹带悠然笑意,“说翻脸就翻脸,阜教主此番作为,未免有失大家风范了。”   一招未能得手,阜远舟也没有再次追击,随意握着剑柄,仔细地打量着他,“现身人前却乔装打扮藏头露尾,本王才知道宿天门门主原来是这等‘英雄气概’。”   “碧犀”眼睛一闪,骤然笑了出声,在这时,他的声音已经变了,雌雄莫辩的音调在偌大的空间里徐徐铺展而开,充斥着一种浓浓的莫测的诡谲感,整个正厅都似乎暗了三分。   ——霎时间如判两人!   阜怀尧脸色轻变,因为他已经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便是三天前他听过的宿天门门主的声音!   江亭幽更是惊然,因为他完全没有留意到碧犀竟然不是本人——方才他还一直以为是碧犀掩藏了自己的实力!   苏日暮整个人已经站了起来,整个人进入一种潜默的状态,他的手放在画轴上蓄势待发,存在感却是慢慢在减弱,如果有个万一,他就是一个最出其不意的伏击者。   身份被揭穿,宿天门门主也不掩饰,笑声落下之后,他面具后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阜远舟,若有所思,“本座养育碧犀二十余年,对他的一举一动何其了解?自认没有破绽之处,阜教主何等眼力,竟能看得出来?”   阜远舟还是在仔细端详着他的模样,闻言,摇头,“不,本王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他是真的一点都看不出碧犀是不是易容的或者有什么违和感,宿天门门主虽然恣意妄为不按常理出牌,不过也不会做无为之事,既然在三天前,他亲自找上了阜怀尧下了三日铭萝庄之约的请帖,就不可能真的完全不露面看他们在这里干等着玩这等无聊的把戏,毕竟今天之事虽然大家彼此有个分寸,还没有到真正最后决战的时期,却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凭本事先来登台亮个相,试探一下彼此的实力,至于借此机会消耗彼此实力什么之类的事情,就见仁见智了。   刹魂魔教可不是宿天门能够轻视的存在,即使宿天门门主一人笑傲天下,也无法保证他的属下个个纵横江湖无敌手。   但是今天他们从步入铭萝庄开始,先来一个范行知,再来一个刘全,这等角色实在登不得台面,却是足够人生百态尽显,除了宿天门门主爱看这些东西,阜远舟也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这般无聊,说到底铭萝庄被宿天门鸠占鹊巢,有什么人能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宿天门一一安排好的。   那么,宿天门左右护法轮番登场,宿天门门主在哪里?   阜远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留心这个问题,他本来在想这个人也许在什么地方窥探着他们,但是他又想到了,有什么地方看戏能比这里来的痛快?!   再加上阜怀尧曾经提过,三天前宿天门门主就和左护法碧犀玩了个角色扮演的游戏,那么既然碧犀能够扮演宿天门门主,为什么宿天门门主不能扮演碧犀?!   猜到了这个可能性,阜远舟才会冒险一试,猜对了,自然就省了被人看戏的份儿,猜错了,那么就只能算是碧犀倒霉了。   而且,杀了一个左护法,宿天门门主还不现身,即使他没有七情六欲,也显得过于孬种了。   宿天门门主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被黑玉面具遮掩的颜容并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嘴角倒是一直弯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谋而后动先发制人,你倒是学了桀儿十成十的脾性。”   提到这个,阜远舟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不悦之意,“恐怕这是本王这辈子最大的败笔,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本王倒也无可否认。”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宿天门门主念了一遍这句话,然后弯了眉眼,笑意却是冷了三分,“如果当年桀儿不杀了阜大元帅,你倒是真的能叫桀儿一声父亲。”   其实这件事不仅叫他出乎意料也叫他起了不小的兴趣,他是真的很好奇,慕容桀当年杀阜徵的时候,可谓是恨之入骨,他到底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将一个既深爱又痛恨的人的儿子收为徒弟,一边给予他能够出人头地的一切能力,一边给予他无尽的痛苦折磨?   阜远舟对他的言辞无动于衷,“如果真是如此,就不会有今天的阜远舟了。”   今日种种,其实多半来自二十年前的因果循环,一切如果回到原点,无论是慕容桀、阜徵还是阜仲、柳一遥……所有人都变成陌生人的话,今时今日,整个局面都会不同。   他和阜怀尧,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和纠缠。   所谓世事无常,本就是经不起“如果”这个推敲的。   “你这么冷静,是因为笃定本座不会杀他?”宿天门门主的眼神往阜怀尧那边看了一眼,后者淡然和他对视,他慢慢收回了视线,“你的新徒弟是柳一遥和丁思思的儿子?天生的‘血承’者?其实再等个二十年本座也是耗得起了,阜教主可就舍不起了。”   阜远舟如果是当他不敢杀了阜怀尧毁了又一次的二十年轮回的话,那么就大错特错了,他有的是时间去等下一个二十年,岁月在他眼里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概念,倒是阜远舟,若是他失去了阜怀尧,何尝不是又一个慕容桀呢?   “不,怎么会有下一个二十年呢?”阜远舟注视着他,缓慢笑开,嘴角带着的却是略显尖锐的冰冷,“如你所言,这个二十年你耗得起,但是本王却是没有这个时间了,”也没有这个魄力……他看了一眼阜怀尧,眉目之间有着一瞬的温柔闪过,他所庇佑的,所钟情的,都不允许他后退一步,否则,等待他的将是一无所有,“而且,闻人家族四大长老的‘血承’都在本王身上,我可不认为闻人门主会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本座说你和桀儿很像,”宿天门门主叹息一声,似乎真的带着怀念的意味,“他拿身体里的魔功来赌,你拿‘血承’之毒来赌,于你们而言,你们何曾真正相信过有人能够真正救赎你们呢?”   当年阜徵作为当朝天子最宠爱的弟弟、天下人心目中不败的战神,何尝不曾试过向慕容桀抛出橄榄枝?   但是慕容桀不接受也不相信,在他心里,能够给他救赎的,惟独就是他自己一人罢了。   阜远舟看似已经将他至亲的兄长当做他此生的救赎,但是在他心底还是将一切事情尽数把握在自己手中,相信唯有自己真正解决了一切,才能够浴火重生。   阜怀尧闻言,眼帘微微垂了垂,掩饰住一闪而过的伤感。   “闻人门主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呢?”阜远舟对他的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将刹魂魔教所有人拉进地狱的,不就是你么?”   宿天门门主微微眯了眯眼睛,“长生之道若能成功,定是造福万民之事,舍小取大本就是人之本性,有何不可?”   “造福万民?”阜远舟笑了一声,隐隐的讥诮之意,“本王不知道闻人门主活了多久,不过你却并不见得比本王快活多少。”   人士无趣无聊,追逐天下霸主之位也不过是遵循先祖遗志,天下众生百态玩弄手心,不过是游戏一场,这样的长生,究竟有何意义?   宿天门门主的眼神微冷,旋即又恢复如常,“人心百变,你如今嗤笑讥讽,不过是因为见过刹魂魔教的人受尽‘血承’之毒的苦,可惜那些都是失败之作,真正的长生的销魂蚀骨之味,定能叫你恨之不能独享。”   他话说罢,在座的刹魂魔教弟子都顾不得这个人的威压,怨怼的眼神一一射了过去,大有想将他撕成碎片之意。   除却殊死之战之后服下“血承”之毒的人,他们之中多数都是天生的“血承”者,因为他们的父母之中有“血承”者,所以他们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过过正常人的生活,如今宿天门门主竟然信誓旦旦说他们不过是个失败品……闻人先辈的一个失败之作就毁了他们的一辈子,他们怎么能不恨?!   阜远舟用眼神安抚了一众弟子,回头睨视这个黑衣乌发的男子,目光如刀,几乎想要划破他的伪装,“你也没有得到真正的永生,说这种话,岂不可笑?”   ……   第三百六十八章 游戏   此言一出,宿天门门主的眼神瞬间阴霾下来。   问鼎天下也好,玩弄苍生于鼓掌之间也罢,他做这些事做得游刃有余,不过是些无聊时的消遣之举,但是长生之法却是他的得意之作,这方面的建树足以让他笑傲史册——可惜还不够,他还没有真正做到永生。   阜远舟似乎丝毫没有一句话踩到人家最深那处痛脚的自觉,紧接着道:“如果本王没有猜错的话,四大长老身上的‘血承’之毒都是随性所作,没有留下药方,我教创始师祖和贵门老门主约战之后重伤归来,其他长老均是到了天命之年各自归去,在慕容师父这一辈中,几位师叔虽然都惨遭宿天门毒手,但他们的身上的‘血承’早已经在本王身上……所以,闻人门主想来还未真正对这个‘血承’有完全的研究吧?”   尽管慕容桀曾经被他所擒,但是不是亲自进行研究,结果还是有偏差的。   宿天门门主听得眼神闪烁,也不知是因为哪一句话,“你想说本座走的这条长生路的方向可能是错的?”   “不,对于这个本王并没有发言权,”阜远舟浅笑盈盈,眸中捉摸不定的暗色在渐渐加重,“本王只是想告诉你,‘血承’虽然可以传承,但是它太恋家了,起码在一个人身体里待个四五十年才肯走,而本王身上有四个人的‘血承’……”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完整,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尾音。   别人都听得如坠云雾,宿天门门主却是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不但不怒,饶有兴致地笑了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起狠,这点桀儿不如你。”   “也许是因为本王在乎的东西没有他那么多,”万千教众,慕容桀都要一个一个在乎过去,他是狠,可惜不够狠,不然二十年前殊死之战他下决心一决死战,那么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了——可惜他赌不起教众们的性命。阜远舟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也许是本王能够牺牲的东西不多。”   慕容桀可以牺牲得起他的阜徵,阜远舟却牺牲不起他的阜怀尧。   “所以,”阜远舟的笑容已经完全隐没了,只剩下微微扬起的嘴角,这个动作让他的轮廓更加透出一种逼人锋锐的感觉,“闻人门主,再一个二十年,你也等不起。”   他这句话几乎和挑衅相媲美,宿天门门主却是挑了眉头,低笑出声,“本座倒想看看,比之桀儿,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阜远舟淡淡地道:“你马上就会知道的了。”   的确是马上。   因为就在他话音落地的一刹那,一声震天巨响忽然从远处传来,一下子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注意力。   “塞北李家的轰天雷?”苏日暮不仅熟知各种机关阵法,更是熟悉各种武器暗器,光是听声音,立刻就能判断出来这是什么了。   江亭幽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阜怀尧微微抬了抬眼帘,和旁边的白鹭交换了一个眼色。   白鹭不着痕迹地朝他靠近了一步。   阜远舟和宿天门门主的目光也是慢慢朝那边看了过去,只能依稀看到有烟雾升腾起来——那是铭萝庄大门的地方。   这么大的动静,恐怕方圆百米之内都闻到了风声,整个铭萝庄都热闹了起来。   宿天门若有所思,“你的人?”   阜远舟勾起一边嘴角,“武林同道齐心协力罢了。”   眼神重新回到这个年轻王侯俊美无匹的面容上,宿天门门主耐人寻味地道:“玩弄人心这点上,本座自愧不如你。”他喜欢叫人悲伤、恐惧、绝望,但是这个人总是能利用别人的心理,兵不刃血地达到他想要的目的——就像是当初在帝位之争中布下的那个惊天大局,连天仪帝都输了一筹。   阜远舟不为所动,“拜君所赐。”若是有机会的话,谁不想平安喜乐一世?   对于这句话,宿天门门主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了,“所以解药,你想硬抢?”   提及这个,阜远舟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微微抬起下巴,既骄傲又防备的模样,“亦或是你想玩什么?本王奉陪!”   宿天门门主一下子笑了,无比的愉悦,“本座最喜欢有人陪着玩游戏了……”他的笑声还盘旋在空气之中,人已经平地横掠出十数米,落到正厅之外,乌发与黑色衣袂齐飞,打了个大大的圆弧,垂落,“好好玩吧,阜教主,解药就在这里,有本事你就去拿!”   四处空间骤然一暗,正打算追出去的阜远舟在踏到门槛的同时猛地后退一步,面前千斤石板已经轰然下落,差之毫厘就能将他碾成碎末。   整个正厅四周陆续传来“轰隆——”声,一道道石板坠地,将偌大空间尽数封死。   光线骤黑,伸手不见五指。   阜远舟第一反应就是回到阜怀尧身边,但是脚下遽然一空,整个人都往下坠去!   身边传来几声惊叫声,可见是整个正厅的地板都空了,阜远舟有些焦急,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成为这黑暗空间的唯一一个攻击目标了,眼疾手快地拿出火折子吹亮。   他的动作很快,所以等他点亮火折子的时候刚好看到了平坦的地面,阜远舟调整了一下姿势缓冲了落地的冲击力,连忙扫视四周:“皇兄!”   “朕在这里。”也许是能理解阜远舟此刻的心情,被白鹭和苏日暮带着平安无事的阜怀尧很快就应了一声。   不远处的一缕火光迅速熄灭,下一秒自己已经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阜怀尧稳了稳刚才因为事发突然而有一些乱的呼吸,低声淡淡道:“朕没事。”   阜远舟的手紧了紧,低低地应了一声“嗯”,然后发出一个奇怪的语调,将刹魂魔教弟子都集中到了自己身边来,最外围的人才陆续点亮了几个火折子,照亮了整个空间。   阜远舟抱着阜怀尧,苍鹭和谢步御在他们旁边,苏日暮也在他右手处,血红荆麟已经握在手中。   这里一个长方体形的空间,四处无门,阜远舟抬头看了看,顶上的石板都已经尽数合上去了。   刚才点亮火折子的时候他有抽空瞄了一眼,发现这石板的厚度起码超过六尺,难怪踩在上面没有人察觉不对了,想来就算是苏日暮做陷阱,这么大的工程量也是够呛,不知道宿天门为此计划了多久了。   范行知一行人就在离刹魂魔教不远处的地方,掉落的时候因为是整个地板都裂开,所以椅子桌子什么的也砸了下来,刹魂魔教这边是早有准备,倒是范行知他们措手不及,好几个人都被砸的头破血流,范行知本人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脸色又难看了几倍,显然不敢相信宿天门竟然说翻脸就翻脸,连他一同丢进了陷阱里来。   魔教弟子训练有素,飞快就拿掉下来的椅子腿之类的东西缠上布条倒上火油什么的弄成了几个简易的火把——为了今天的铭萝庄之约,阜远舟已经和秦仪谢步御等人用沙盘演练了数遍,将所有他们能够设想到的状况都设想了一遍了。   要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可不仅仅是阜怀尧的解药这么简单。   范行知一脸阴霾地看着他们的动作,最后目光落到了那个蓝衣的俊美王侯身上,他看得出来,今天连阜怀尧都不怎么吭声,就是因为在场的人中是阜远舟拿着话事权,他道:“宁王接下来准备要做什么?”   他这一开口,阜远舟还没问答,正在观察着四周光滑的墙壁的苏日暮就掉转过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瞧向范行知,“哟,子诤,这老头刚才还和你们两兄弟翻脸呢,这会儿就打算合作了?”   苏大酒才一出声就把范行知噎得脸红脖子粗,他身边的人忍不下去了,骂道:“这里是将军的地盘,黄毛小儿放尊重点!”   “他的地盘?”苏日暮嗤笑一声,“那么被关进自家的地底下,这位范将军可有脱身良方?”   说话的那个人也被噎住了——这个陷阱是怎么来的别说是他,恐怕连范行知都不知道吧!   阜远舟没有理会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将整个空间环视了一圈,冷不丁地道:“江亭幽在哪里?”   一句话掉到了地上,砸起了空荡荡的回音。   在场的人看了一圈周围,然后睁大了眼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对啊,江亭幽呢?   这个人和他们是一块儿呆在正厅里的,宿天门门主离开的时候也没有顺带将他拎走,按理说他是应该和他们一起掉下来的,那么现在人呢?   “估计是刚才趁乱找机关跑了吧。”苏日暮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继续研究墙壁去。   这个地方显然就是江亭幽的手笔,他想跑,那还不容易?!   阜远舟皱了皱眉,不过也没说什么了,重新回到兄长身边,借着光重新把他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受伤。   反正这会儿要做的事情就是等着苏日暮给他们找出机关了,宿天门门主既然叫他自己凭本事去找解药,就不可能生生把他们困在这里饿死。   其余的刹魂魔教弟子也是一派安然。   范行知看着这般场面,脸色阴霾,不知在想些什么。   ……   第六百六十九章 欢心   铭萝庄门前,一片混乱。   红艾气鼓鼓地把被轰天雷殃及的一袭红色衣角扯掉丢开,也没理会那些趁着大门失守溜进去的武林中人,而是翻身跃到了崆峒掌门梁安平面前,一记毒掌拍了下去!   梁安平作为一派掌门,平日里靠的都是德行智谋服人,武功什么的虽然有是有,可惜在红艾面前真心拿不出手,所以面对宿天门右护法来势汹汹的攻击,他只能尽力避退。   但是百年功力的红艾岂会给他闪开的机会,掌风凌烈煞人,早在对方有所动作之前已经送到了他面前!   梁安平皱了皱眉。   一个布满倒钩的子母圈忽然插入两人之间,挡住了红艾的攻势。   倒钩上幽光闪烁,难以辨清是不是带有剧毒,红艾微一迟疑就已经失了杀死梁安平的先机,只好暂且退了回来,看看是哪个家伙坏了她的好事!   “粱掌门,你没事吧?”落在梁安平身边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着身上有种匪气和正气并存的模样,说话倒是带着些文雅,看得出教养极好,正是夙建帮的帮主李大兆!   红艾自然也是知道他这个人的,何况这个人在宿天门上榜上有名不是因为他是夙建帮的头儿,而是因为他是刹魂魔教的人,于是她嗤笑一声,“魔教什么时候也改行做些乐于助人的事情了?”   李大兆眼神一动,却是没有否认,反而把玩着子母圈,笑道:“乐于助人谈不上,红艾姑娘在光天化日之下残害无辜,李某若是拦不住,恐怕教主会道李某太过没用的。”   “无辜?”红艾阴阳怪气地瞧了一言不发好像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梁安平,“拿轰天雷炸人家的大门,这也叫无辜?”   别以为她没看见,刚才江南李家的人怒气冲冲拿着轰天雷威胁她讨公道的时候,站在旁边的梁安平“一个不小心”就把李家人手里的危险物品撞掉,撞到了铭萝庄大门前面,炸出了一场大混乱——当然,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言语举止嚣张的红艾身上,加上这玩意儿爆炸得也叫人措手不及,现场混乱之后马上就有人趁机进了铭萝庄,后面的人看了也不甘示弱突围进去,一时之间也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   李大兆闻言,倒是笑得放肆了一些,“铭萝庄也不是宿天门的地盘,这地儿的主人都没心疼,红艾姑娘倒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比起碧犀,红艾完全就是个炮仗脾气,听罢就想翻脸,但是转念一想,眉头就扬了起来,带了些恍然大悟的意味,盯着那个不过中年气度大方的崆峒掌门看了一会儿,拖长了声音道:“原来这也是你们魔教的底牌——我就说哪等鼠辈借了胆子敢得罪我宿天门!”   梁安平好脾气地道:“其实武林同仁都不太清楚宿天门的背景吧。”所以哪有不敢得罪之理。   红艾听得眼神凶狠。   四周烟尘和火焰肆虐,在场的武林人士不是看风头不对走了就是往铭萝庄里头去了,留下来的也是在给他们受伤的亲人朋友善后,残破的大门前只有他们三人对峙而立,似乎将四周喧嚣视之无物。   但是除却那些忙碌的人,三人立足的四周,不知何时悄然无声地出现了一些影子一般声息静默的人,不着痕迹地将他们聚拢围住。   子母圈在手腕上打着转儿,李大兆的目光在红艾身后的墨逊雪身上,弯唇笑了笑,“红艾姑娘倒也没有传言中那么目中无人。”   梁安平淡然地看着他们,好像一个真正的局外人一样。   红艾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同气息的人的接近,高傲地扬了扬头颅,“和我打?凭你们?”   梁安平这才笑着开口:“得罪宿天门右护法这种事,我们想来是不敢的,对吧,李贤弟?”   李大兆会意颔首。   红艾微微皱起了眉头来回扫视着他们、   一股诡异的气氛从三人之间扩散开来,渐渐弥漫了整个空旷的空间。   ……   铭萝庄大门一被炸开,这个素来不开放的山庄迅速迎来了一大批的不速之客,进入山庄之后立刻化为几股各自分散开来。   人数之众,叫人很难猜得清他们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所属于的是又是哪一方的势力,想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铭萝庄里有着不少宿天门的精英,他们本就等着看刹魂魔教的人会不会大举攻上门来,但是阜远舟来了,只带了二三十个人,一副摆明了要来谈判的架势,他们没了兴致,各自窝在某处百无聊赖地干一些能找乐子的事情,所以外头传来震天巨响的时候真心把他们吓了一跳,于是乎下一秒这群老不死的怪物就露出了兴致盎然的表情,陆陆续续朝热闹的地方赶了过去。   ——有乐子送上门来,他们怎么能错过呢?!   暗处里,黑玉面具的男子瞧着平静的铭萝庄一下子变得吵杂起来,微微纠结起了眉宇之间的纹路。   身后飘渺地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怎么?碧犀不喜欢这热闹?”   碧犀闻言,立刻恭敬地回过头去,眼神一点也没有往阴影处那个隐隐约约的身形处看去,“碧犀只是担心扰了门主的清净。”   “何必多虑呢?”阴影处的男子靠着墙壁,左手食指摩挲着自己的右手拇指,低低地笑了起来,“本座何时说过不喜欢热闹了?”   越热闹……他越是喜欢得紧呢……   碧犀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道一句:“碧犀明白了。”   宿天门门主也没有在意他答得是什么,随手摘下乔装打扮时用的黑玉面具,幽然的眸子注视着外面奔走的人群——或者是那些人群身边灿烂的阳光,和他身边的潮水般的阴冷产生了截然的对比。   碧犀好一会儿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将目光悄然地集中到了那个让他仰视的人身上,然后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去,不过他不是很明白自家的主人到底在看什么。   “碧犀。”宿天门门主忽然叫他。   碧犀连忙转过头来,应了一声。   “他要是出来了,看住他,”男子似乎提及到了某个不能言说的禁忌,虽然还是那般含笑的声音,但是话语之中的温度显然下降了不少,“别让他再乱走了,像是今天这样误事了,可不是一件叫人高兴得起来的事情。”   碧犀好像也觉得这是一件刺手的差事,露出了迟疑的神色,但是抿了抿唇,还是很快地道:“碧犀明白了。”   “跟上吧,”宿天门门主直起了身子,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跟桀儿的后辈好好玩一玩,本座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比桀儿更能讨本座欢心。”   ……   紫危楼的人训练有素地在一片混乱中开路,渐渐走向僻静的地方。   詹无伤走在他们中间,漫不经心环视着四周,眉目凄清眼神淡漠,好似并不在意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经过一处回廊的时候,冷不丁的,一缕头发突然从上头垂了下来,正好落在这个紫衣华美的男子面前。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举起了武器对准了那缕头发的方向。   一个头发和人一样长度的小女孩倒挂在回廊顶上,红唇如同喝了人血一样红艳,见他们这般大的反应,便掩唇“咯咯”地笑了起来,即使这会儿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样子的场景,当真还是和冤鬼索命的现场无异。   詹无伤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微微后退一步,眉目清冷地抬起头来,和那个小女孩静静地对视了一眼,瞳孔幽深,万千情绪难以倒映其中。   那个小女孩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像是被卡住了脖子一样,笑声戛然而止,瞳孔微微放大,整个人都僵住了,要不是她的脚是缠紧了回廊上面的雕梁的,不然真让人怀疑她会不会一下子摔了下来。   詹无伤抬起了手,紫色的手套光滑如皮肤一样紧贴着他的手。   他看似没什么力度地抓住了小女孩的长发,但是只是腕骨微微一动,这个小女孩就倒飞着摔了出去,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紫危楼中有人甩出一条绳索,在空中打了个转二,一下子将这个小女孩捆个结结实实。   没有手脚来维持平衡,小女孩无比狼狈地摔到了地上,跌个头破血流。   甩出绳索的那人朝詹无伤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詹无伤却没有回应他,而是转过身来,目光落在身后一个转角的地方,随意地道:“出来吧。”   他的声音黯哑如同风寒未好,不管是不是疑问句,他都能说出一种陈述句的语调,没有多少人气沾染在里面。   不过来人倒是没有因为他的这个语气而生气,詹无伤看的方向的柱子后面,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便转身走出了一个白色衣袍的男子。   他唇带微笑,笑容邪美,“我们又见面了,詹楼主。”   詹无伤没什么特殊表情地瞧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眼睫,摩挲着自己的手套,好像什么事请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似的,“阮宫主有事?”   詹无伤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动作,闻言,掩了掩自己眼中流露的眼色,笑道:“不过是想和詹楼主说一声,接下来的路,可不能继续走了,不然,会死的哦~~~”   詹无伤缓慢地眨了眨眼,“哦?怎么个死法,说来看看?”   ……   第三百七十章 连环迷宫   随着一声细微的石壁挪移声,光滑的墙壁上顿时移开了一道两人大小的石门,露出了一条黑黝黝的通道。   苏日暮先踏出了几步探了一下路,最后他在石子铺的地面上跺了跺,调转回去道:“没什么机关,不过宿天门门主似乎要我们去玩一下闯关小游戏~~~”唔,这游戏稍微有点要命。   范行知正一脸纠结地看着阜远舟连哄带撒娇地缠着他家面瘫的皇帝陛下吃点东西喝点水,顺带吃上一些避毒的药丸,闻言探究一般看向苏日暮,眼神闪烁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   苏日暮察觉到了,阴森森瞪过去一眼,咧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在火光映衬下显得格外吓人。   范行知猛地收回了视线。   阜远舟携着阜怀尧走向那扇石门,然后偏头看向苏日暮,“具体说说?”   “是个连环迷宫,解开一环才能继续往下走,解不开就被困住了,”苏日暮想了想措辞,“仿制的痕迹很重,这种机关不是江亭幽的风格。”   “所以宿天门门主要我们来玩寻宝游戏?”阜远舟笑了一声,眼神却很冷。   阜怀尧盯着门外在火把照耀下仍然很暗的过道,忽然道:“朕小时候没有玩过游戏,似乎很有趣?”   阜远舟眼里的寒意一下子退散了,他笑着握紧了兄长的手,笑容里带着点疼惜,“我也不怎么玩,不过我和闻离小时候喜欢去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探险。”   苏日暮撇过头——探险的内容是去一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踢馆啊找麻烦啊什么的,这种事只有他们两个心知肚明就好了。   阜怀尧似乎真的带上了一些好奇,眼里褪去冷漠的样子让他终于看上去像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了,“好玩吗?”   阜远舟眯起了眼睛,嘴角是怎么也压不住的笑意,“好玩。”所以皇兄,你不用担心,怎么样的情况,我都能应付得来。   “边走边说吧?”苏日暮忍不住满脸纠结插句话了——神经别这么紧绷着是好事,但是他为什么要和面瘫的谢步御等人一起站在这里听他们两兄弟说情话?!   宿天门门主如果知道他们把他设下的陷阱当成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时,会不会欲哭无泪?   一行人终于出发了,过道并不是很大,所以苏日暮单独带头,理由是他们别碍手碍脚,谢步御也是单独断后,虽然他什么话都没说,但是估计意思也差不多,大家也明智地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对于范行知带着人不远不近吊着他们的事情,众人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无论是从人数还是实力上来说,他们不管是想要捡漏还是偷袭,不过都是自不量力的事情罢了。   这里的墙壁上似乎涂了什么特殊的吸收光线的东西,即使他们点了不少火把,光线还是有些暗淡,幸好习武之人眼力不错,倒也看得清楚。   在场的人之中就只有阜怀尧看东西比较费劲了,地面也不是很平坦,阜远舟由始至终都握着他的手不曾放开,在安静的空间里,两个人的温度交缠在一起,互相传递着暖度,好像连地下的阴冷都无法侵蚀他们的身体。   阜远舟比阜怀尧稍微走快一步,在遇到不够平坦的地面的时候就捏捏他的手示意,阜怀尧会意地避开,完全不需要操心看路的问题,于是微微抬着眼帘,在昏暗的视线里注视着自家三弟的背影。   那个曾经君子有礼地跟在他身后笑容温文的男子早已经长大成人,高岸有力的身形足以遮挡这世间所有的风风雨雨,谈笑间翻云覆雨袖手江山,站在这世上许多人一辈子都站不到的巅峰之地。   阜怀尧想,庄若虚说得对,伴君如伴虎,他担心阜远舟会因他的江山大业而牺牲,却也忘记这个人早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若是两剑相敌只会折损其一,若是并剑而相,也许就能所向披靡……   他希望,阜远舟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苏日暮在前面抱怨了一句宿天门的人太过喜欢躲在地底下。   这个地宫虽然无法和停仙宫媲美,但是工程量仍然不小,宿天门准备这个陷阱的时间应该挺长的了,估计是在武林大会定在鼎州城就开始了?不,也许沙肖天把大会地点选在此处,就是受了宿天门的暗示,就算没有阜怀尧,宿天门门主估计也有各种办法把刹魂魔教教主找来玩上一玩。   走了不太长的时间,就已经走到了尽头,这里又是一个宽大的石室,不过这次是他们看到的是两扇石门,上面各自雕琢着一个妖不妖魔不魔大的怪物,正是闻人家族的家族象征。   虽然同行来的刹魂魔教弟子里也有机关好手,但是苏日暮显然不喜欢别人插手,自己对着一个精密的锁捣鼓了一阵子——他有一个腰包,里面都是一堆奇形怪状的工具,足以让他应付所能出现的大部分机关——他贴着石门东瞧瞧西敲敲,然后把左边那扇石门开了,下巴一扬,“走吧。”   范行知本想问一句为什么不是走右边,不过看苏日暮漫不经意的样子,就忍了下来——反正开路的人不是他。   进了这个石门后面,仍然是一条一模一样的通道,像是回到刚才那条路一样,没有机关,走到尽头又是一个石室,不过这次出现的是三扇门。   范行知那头有个人忍不住了,道:“宿天门打算一直这么绕弯子困死我们?”   因为一直没有人说话,习武之人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都很轻,所以这个地方非常安静,那个人说话的时候没控制住音量,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少人都回头看了看他,他用力抿住了唇。   范行知骂了一句:“蠢货,闭嘴。”   阜远舟看也没看那边一眼,倒是阜怀尧扭头淡然地看了一眼。   在这种封闭式的地方,一成不变的空间和重复的景象最容易让人的意志崩溃,如果刚才一路上都是机关,光顾得紧张的人就不会产生类似这样子的恐慌感了,这等叫人情绪负面的手段,的确是宿天门门主喜欢的手段。   而且刚才他摸过墙壁,有一定的细微的弧度,可见这个迷宫是圆形的,他们应该是正在往中间的位置靠近。   经过这一个掀不起浪花的小意外之后,众人继续往前走,苏日暮似乎也不耐烦了这种重复性的事情,把探路的机会给了刹魂魔教的弟子,终于在出现第五扇门的时候,苏日暮拦住了他们重新亲自上阵,然后说了一句不一样的话。   他指着第二扇和第三扇门,对阜远舟道:“两个都可以走,都有机关,选哪个?”   “一样的机关?”阜远舟问了一句。   苏日暮摇头,“不一样。”他能知道门后面有没有机关,但是不可能真的清楚江亭幽究竟布下了什么样的陷阱。   不过是二分之一的概率,阜远舟本想让苏日暮自己决定,身旁的阜怀尧却突然道:“中间那扇门。”   阜远舟看向了他。   阜怀尧静静地看他对视,眼神平稳,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似乎只是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阜远舟若有所思地转过头去,对苏日暮道:“中间那扇。”   苏日暮耸耸肩,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捣鼓那锁去了。   阜远舟摆了摆手,刹魂魔教的弟子们已经各有准备地选好了自己的位置,离得远远的,只有三个人站在苏日暮附近,随时应付突发的情况。   范行知那些人离得更远,他们就站在过道尽头的位置,甚至没有进入这个石室,不过在场没有人对他们的行为加以过多的关注。   门被苏日暮开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微微放缓了,以免对他听机关的能力有所影响。   苏日暮倒是不闪不避,对着门后面的过道看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把飞蝗石,随手丢了出去。   飞蝗石落地,尖锐的箭头就从地面上噌噌噌噌冒了出来,寒光闪烁剧毒隐现,蜿蜒着铺了一路。   苏日暮撇嘴——没有一点挑战性。   他随意跺了跺脚,跃上了差不多三米高的石门上头,攀着边缘伸手去摸索了一下,按到一个凸起,按了下去,那些箭头也跟着缩了回去,地面上除了千疮百孔的圆洞,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苏日暮跳了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不甚其解地看了看阜远舟身边的白衣帝王,嘴里道:“继续走。”   说罢,就带头进了过道。   刹魂魔教的人没什么心理负担,陆陆续续跟上。   倒是在最后头的范行知在进去的时候迟疑了一下。   前面的苏日暮似乎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声音远远地飘来:“可要谨慎一点哦,范将军,指不定小生一个不小心,又重新把机关打开了~~~”   这话说的,玩笑不像玩笑,认真不似认真——说白了,太找事了。   范行知脸色一沉,立刻就跟了上去。   阜远舟不咸不淡地拿了个石头砸到苏日暮脚边,“少拉仇恨,他偷袭你我可不帮忙。”   苏日暮龇牙:“凭他?”这地方闷得很,还不准他找点乐子啊?   阜远舟凉凉道:“别小看草包,很多自诩聪明的人都是死在草包手上的。”   苏日暮:“……”   吊在后头的范行知:“……”   阜怀尧无奈地抓了抓自家三弟的手。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更能得罪人,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   ……   第三百七十一章 地下河   走到下一个石室的时候,不出意料的是六扇石门,这次是有三扇门可以走,苏日暮询问的时候,仍然是阜怀尧选择了靠近中间的那一扇。   石门背后又是一个不痛不痒的机关,苏日暮不放心地再三确认了这机关不是连环式的,才招呼大家继续往前走。   也许是因为前面过得太过轻松了,黑暗也给了人一定的迷惑性,在走到第七个石室的时候,就出事了。   陆陆续续进入了第七个石室的时候,一个刹魂魔教弟子按着习惯往边角的位置站去,忽然发现自己肩膀上好像粘了一根蜘蛛丝,他也没在意,随手拂去。   苏日暮不经意瞧见了,急忙大喝一声:“别动!”   可是他发出警示已经晚了,那个刹魂魔教的弟子立刻就住了手,但是那根蛛丝还是被扯断了。   苏日暮当机立断道:“卧倒!”   阜怀尧还没回神过来就被阜远舟一下子扑倒了。   其余人反应得也很快,就地便是一躺,后头有一声短促的惨叫声。   阜远舟抬头看了一眼,就把阜怀尧按进自己怀里,遮住了他的眼睛,“不要看。”他低声如是道。   阜怀尧愣了一下,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闻言只是随意地应了一下,没有刻意去拉开他的手,也没有追问有什么事情,只记得隐约看到一排排刚刺从他们的头顶插了下来,悬在他们不到一个手臂高的位置上。   来不及躺下的人……结果可想而知。   苏日暮看着落到最后的范行知的人被串糖葫芦一样被串在刚刺上,眉头扬了扬,手一撑就翻身滚到了石室边缘,去折腾最中间的那道铁门。   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离尸体最近的人被浇了一身鲜血,但是又不敢乱动,吓傻了一样冷冷盯着面前的尸体。   范行知也是靠的很近,他抹了抹溅到脸上的血滴,眼神阴霾得可怕。   如果说他刚才还对宿天门抱有一分说不明的期望,那么此刻他的心已经凉了。   一根蜘蛛丝就能要了人命,那么在这个连环迷宫里有多少人能活着走出去?!这些宿天门的人又是在他的山庄里做好了多久的准备?!?   这些事情,他根本就是被瞒在鼓里的那一个。   苏日暮这次开锁的时间比之前都长了一些,但也许是心理作用,在门开了之后,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检查过了四周才一一匍匐前进。   阜远舟是直接把自家皇兄抱过去的,离开了石室好几步远才放开他的眼睛。   阜怀尧倒也没回过头去看,只是默默替他拍了拍沾到的灰尘,略有些无奈的模样。   阜远舟盯着他的眼睛,轻声低问:“生气了?”   “没,”阜怀尧道,顿了顿,“朕跟着白鹤,你专心些。”   他带苍鹭过来,本就是为了不让阜远舟分心太多。   阜远舟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移开目光拉着他往前走。   阜怀尧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没动。   阜远舟脸色平静的很,揽住他的腰用了个巧力就把他拉动了,走到停在过道里蹲在墙壁边不知道在看什么的苏日暮身旁,用了询问的语气:“闻离?”   苏日暮抬头看了看,见他们两个人气氛好像有点怪怪的,不过没有探究的时间了,指着墙边一些湿润的痕迹道:“这里有地下河道。”   谢步御也走了过来,闻言,脸色轻微地变了一下,“能确定?”   苏日暮颔首,没有在意对方对于自己结论的怀疑,“离得地方不会太远。”   阜远舟看了谢步御一眼,谢步御会意,大步走开去一一通知刹魂魔教的弟子们。   这个地方有地下河道就意味着这个迷宫只要在河道的位置砸个口子,冲进来的水就有可能把他们全部淹死在这里,毕竟这里找不到出口挖不来洞飞不了天,水攻和火攻都是一种团灭的好办法。   也不知道宿天门门主有没有这种在玩输了游戏就把大家一锅端的念头……   于是范行知的人在后头出了石室的时候,就有些意外于刹魂魔教的人还没往前走,气氛也有一份沉甸甸的感觉。   阜远舟随意朝一个刹魂魔教弟子扬了扬下巴示意,那弟子便走了过去,把事情和范行知说了一遍。   范行知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是一下子完全黑了下去,在火把的映衬下甚至有几分扭曲的感觉。   阜远舟这才慢悠悠带着阜怀尧走了过去,“这件事,范将军怎么看?”   “……”范行知沉默了片刻,“老朽也不清楚铭萝庄地下有地下河道。”   铭萝庄只是他的一个避暑山庄,他带着数十万水军驻守在玉衡的海岸边境,本就不能擅离职守,对这里的熟悉程度恐怕还不如宿天门那些人,要他说清楚这里有没有地下河,这可不容易。   阜怀尧注视着他好一会儿,等阜远舟跟他说完了话,才淡淡道:“这里是范卿家的地方,本应该有卿家的人在这里驻守吧?”这么大个山庄,怎么可能空无一人?   范行知的眼角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陛下想说什么?”   阜怀尧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即使一开始那般被动……范卿家也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范行知不咸不淡地道:“老朽如今和诸位一样,都是坐以待毙之人。”   不远处的苏日暮撇了撇嘴,“要死你死,小爷才不跟你一个坟,一把年纪的玩殉情,也不看看在场的多少个人~~~”   范行知顿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其他人的表情也有些纠结。   这种一句话躺枪一群人的能力……能不能暂时屏蔽一下?   阜怀尧倒是没有受多少影响,不过也不兜弯子了,径直道:“朕相信范卿家并不是对这个地宫一无所知。”   听罢此言,范行知简直想笑,他是什么人天仪帝还不清楚吗!这个人凭什么能信口雌黄地说相信他?!   但是站在对面的白衣帝王淡漠地扇阖眼帘,容色平静,没有人想要去怀疑这个人说出来的是假话。   范行知缄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了:“铭萝庄外面的地下二十尺内的岩石很硬,很难挖开。”   阜远舟眼神一闪——所以这个地宫的大小不超过铭萝庄的地上面积?   那头的苏日暮很快就换算出来了,道:“最多还有三个石室,就能绕到迷宫中间。”   三个门……按照之前的速度,时间倒是不长不短,不过接下来的陷阱恐怕会越来越可怕了,阜远舟让所有人先停下来休息一炷香时间,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抱了抱自家兄长,叮嘱了一句“不要乱跑”,然后把他交给白鹤和谢步御,带着两个魔教弟子和苏日暮一起先去探路了。   阜怀尧盯着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过道的黑暗里,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随意在白鹤弄干净铺好布的地上坐了下来休息。   范行知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他毕竟身体已经被掏空了,走动的时候看起来还行,一歇下来就顶不住了,加上心理上的烦躁,让他整个人脸色难看得像是随时会背过气去一样。   不过他还是一直在有所思量地打量着阜氏两兄弟,见那个笑容温文眼神却能杀人于无形的年轻王侯走了,他才把目光专心地投注到闭目养神的天仪帝身上。   似有所感,阜怀尧睁开了眼睛,笔直地迎着他的视线,琥珀色的眼睛像是氤氲着冰的冷意,不是刻意的寒绝,只是叫人觉得冷漠,“范卿家有话要说?”   一路走来,过道已经呈现越来越宽的迹象了,这个过道更是容得下三个人并排行经绰绰有余,加上众人坐得比较分散容易行动,阜怀尧的声音不大,倒也没怎么引起旁人的注意。   只有白鹤不着痕迹地瞧过去一眼。   范行知似乎被他清冷得好像这过道的潮冷一样的声音惊到了,眼神游移了一下,然后看了看阜远舟离开的方向,才重新看向那个连坐在灰扑扑的地上都一丝不苟的白衣男子,道:“……陛下和宁王,似乎和传言中不同。”   阜怀尧略显感兴趣一般地抬了抬眼帘,“传言中是什么样子?”   “虽然说不上不共戴天,至少算不上兄弟情深。”其实范行知更想用“情深似海”这个词的,不过念头一转还是压了下去。   阜怀尧似乎有笑了笑,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光线不够亮,笑纹在他霜白的脸上只留下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一下子就消失了,“远舟孩子脾性,爱闹罢了。”   范行知有那么半刻钟是说不出话来的——神才永宁王孩子脾性?爱闹?闹到和自己的皇兄拉拉扯扯暧昧不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阜怀尧仿佛察觉不到对方被噎住的心情,“范卿家有没有想过,如果能出去,你会做什么?”   “如果?”范行知怪声怪气地重复了一遍,“老朽以为陛下敢以身犯险,就是有了万般把握。”   “做什么事都是需要冒险的,”阜怀尧淡漠地陈述:“就算朕有把握,范卿家也不一定有。”   就是说他有可能见死不救?——范行知毫不意外这个言下之意,不过脸色还是越来越难看了。   天仪帝说得对,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宿天门会这么仓促地翻脸,所以他想要出去,根本不知道拿什么来计算这份把握的大小。   寒星般的眼神在他身上停顿了片刻,阜怀尧侧了侧头,冷不丁地问:“范卿家真的不知道宿天门门主是谁?”   ……   第三百七十二章 违和   “范卿家真的不知道宿天门门主是谁?”   阜怀尧又提起了这个问题,让范行知不甚明显地皱起了眉头,“陛下很在意这个问题?”   “因为朕一直在想,”白衣男子的眼神有一瞬的悠远,眼角的余光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范行知的表情,“朕见过的那个宿天门门主,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范行知的脸上有一些不是很明显的僵硬,“难道陛下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宿天门左护法碧犀?”   对于他的反问,阜怀尧不置可否。   范行知对他的话有些在意,正想再继续追问下去,却忽然听到过道前方传来不算大的动静。   两个人都朝那边看了过去。   一看才知是原来是阜远舟和苏日暮他们回来了,跟着的两个刹魂魔教弟子都受了伤,一个脸上划了道口子,另一个严重些,左手手腕齐根断了,他倒是硬气得很,用布压住伤口就这么走了回来,粘腻的液体渗出了布,流得满手都是。   随行而来会医术的魔教弟子急忙拿出纱布药粉走了过去帮忙包扎。   阜怀尧也借着白鹤的手站了起身,不过阜远舟已经先他一步回到了他身边。   他拉着自家三弟察看了一下,见他手背上有些擦伤,眉头微微蹙起,“很是凶险?”   阜远舟摇了摇头,“能应付得来。”   阜怀尧岂能不知他这句话只是让自己安心之举,不过现在也的确不是追问、动摇军心的时候,所以阜怀尧没再多问,微微侧头看了看那个断了手掌的魔教弟子,他想可能是这里的光线太过暗淡,他总是觉得那些血液微微泛出了丝丝缕缕淡紫的颜色。   难道是“血承”改变了这些人的血液的色泽?   他记得自己在套范行知的话的时候,阜远舟似乎和宿天门门主明来暗去打了不少暗语,后者先是拿他这个兄长来明里暗里威胁了一番自家三弟,又扯出柳天晴来表明他既然能等慕容桀收个徒弟来对付他,也不差这个时间来等阜远舟弄个徒弟来对付他,然后呢,然后他家三弟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阜怀尧回想了一下,心里有一种悬空的忐忑感——什么叫做恋家?什么叫做四五十年?又是什么叫做不会再有下一个二十年了?   他知道当初宿天门四大长老身上的“血承”和普通族民身上的是不一样的,经过闻人折心、慕容桀和阜远舟三代人的努力,他们身上的“血承”带给他们的副作用也已经消失了不少,但是阜远舟却没告诉过他,这个“不少”的分寸到底是多少。   另外,阜怀尧其实并不是很介意阜远舟是不是长生不老或者青春永驻,但是他一种隐隐能够察觉到阜远舟由始至终都在寻求一种破解“血承”的办法,阜远舟也不是圣人,既然“血承”能够让一个人经过努力之后能力高于常人,而且保持青春,就算最后死于非命,可是又怎么会一点点心动都没有?   阜远舟这么极力去找破解之法,那就意味着这个“血承”有着不为人知的可怕后果。   会是什么呢?——阜怀尧隐隐有些想法,但是怎么都找不到那个线头,将真相抽丝剥茧拖出来。   闻人折心那一辈是第一代,他们是“血承”最直接的受害者,但是他们仍然活了一百多岁,之后慕容桀等人作为第二代,最晚一个去世的是孙澹,他也活了不短的时间,那么阜远舟担心的是什么?难道是因为四份“血承”给他带来了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   想到那慕容桀生生让自家三弟继承的四份“血承”,阜怀尧的目光不由得看向前面的苏日暮,眉宇之间掠过一些大惑不解。   如果他没记岔的话,闻人折傲命名“血承”的意义就是通过血液传承不老的神话,他见过的柳天晴、听枫等人都是先天的“血承”者,长得比旁人快,老得比旁人慢……那么,苏日暮呢?   他的父亲是素修枝,而素修枝是和慕容桀同一辈的“血承”者,他出生的时候,素修枝体内的毒还没有传承到阜远舟身上,那么,苏日暮为什么不是“血承”者?!   阜怀尧终于发现整件事情究竟违和在哪里了,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皇兄,小心点。”阜远舟轻轻地拽了拽有些走神的阜怀尧。   阜怀尧反应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阜远舟拉着走到了第八个石室,这里一片狼藉坑坑洼洼,身侧的人提醒他的时候,他脚边就是一个圆坑。   他微微移开了一些,然后看了阜远舟一眼,示意自己没事。   很多事情没有合理的解释,但是现在不是问的时候。   第八个石室的门以及打开了,这次是同时开了第四扇、第五扇门,就是因为第四扇门里的机关太过凶残,才把那个魔教弟子的手折了进去。   阜远舟带着他随着人群往第五扇门走进去了。   里面的过道也是差不多,一副经过了恶战席卷的模样,各种毒器暗镖插在地上墙上,众人走过的时候都需要小心翼翼避开,衣袍宽大的听枫微微提起了衣角,他平时总会被衣带绊倒,这会儿倒是没有出什么差错。   阜远舟默默地看了看阜怀尧。   阜怀尧叹着气摇头——就算是他性格冷漠不受外物所动,但是也架不住无伤无病结果被人背着走这等众人瞩目的事情啊。   阜远舟略显遗憾地掉回头去认真看路。   阜怀尧:“……”   ……   一袭红衣狼狈地砸到了地上,不再动弹了。   墨逊雪不敢大意,直接走过去用自己重锤上的锁链将这个昏迷的女子捆了起来。   四周早已经清场了,留下了十几个人都是夙建帮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   一个壮汉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液,活动了一下下颔,觉得自己的牙齿都松了大半,禁不住骂了一句:“这该死的娘们,洒家都差点成豁牙了!”   李大兆也捏了捏自己酸痛的手腕,环视四周,“都还好吧?”   有人清点了一下人数,报告道:“牺牲了三个弟兄。”   壮汉嘴角一歪,忍住了上前去给红艾的心脏一刀的冲动。   不过墨逊雪那边已经下刀了,当然,扎的地方不是心脏,而是手腕,给她放血,小心地不让血漏出来掉在地上,足足装了一个羊皮水囊那么多才罢手——反正这种怪物像百足之虫一样死而不僵,一点血而已,死不了。   李大兆听罢属下的禀报也皱了皱眉,扭头去看已经混乱成一片的铭萝庄,夏日的阳光很烈,吹来的风都是热的,不过里面掺杂着浓烈的血的味道,以及死亡的气息。   “把她丢那里,”李大兆扬了扬下巴,指向大门口旁边的一处能掩住人身形的草丛,然后道:“点墨带着血回去,其他人跟我进庄。”   墨逊雪点头,一闪身就离开了,其他人拿好自己的武器,纷纷跟着李大兆走了。   铭萝庄里的情况比他们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李大兆蹲在一个刹魂魔教乔装打扮成武林人士的弟子身边,阖上了他不肯瞑目的眼,一时有些茫然地望着前方。   碧空白云,暖阳清风,人间如斯美好,为什么人心却能险恶至此?   传说中成仙成神的人如登极乐,能够长生不死青春永驻,但是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将人送进地狱,究竟有什么是值得的?   “帮主?”旁边有人唤了他一句。   李大兆抬起头看到同样有些感触的帮众们,振作起精神站了起来,道:“走吧,教主还在等着我们。”   他们轻车熟路地避开混战的人群继续往前走,似乎对这个山庄的地形很有研究。   不过中途出了点小意外——他们遇到了紫危楼的人。   不提其他人,就单是詹无伤这个标志物就已经够突出的了,李大兆虽然一下子认出了他来,想闪避,但是已经来不及退闪了。   两队人马在一个巨大的假山边狭路相逢,双方都凝神戒备了起来,不过明面上都是没有太大反应。   “詹楼主。”李大兆心里揣着想法,面上倒是客气地打起了招呼,对于这个人,不管是那方人马见了估计态度都差不多——这个人太邪性了。   詹无伤幽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李帮主。”   李大兆可没时间跟他多做客套,直接开门见山:“詹楼主是进来找铭萝庄的主人?不知找得如何了?”   “还在找。”詹无伤言简意赅道,眉眼依旧忧悒,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这件事不甚开怀。   李大兆都几乎被他迷惑,定了定神,有些不太肯定地道:“紫危楼似乎进来很久了,铭萝庄也不算大的离谱,詹楼主居然找不到人,难道铭萝庄的主子已经跑了?”   詹无伤眼神虚无盯着他,简直让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看自己,语气也是平稳不见情绪的,清清淡淡吐出几个字:“遭人暗算。”   刚才阮鸣毓虽然带人截了紫危楼却没有讨到好处,但是他们也被对方逼到了一个阵法的范围,阵法启动,将他们送到了其他地方,大大偏离了原本想要去的方向,导致他们只能临时改变了一些计划。   李大兆也没追问是遭了什么暗算,眼珠子一转,就道:“方才我这边已经问到了铭萝庄主人的所在地,不如一起?”   詹无伤定定看他两秒,颔首,“走吧。”   两人对视,心头各自有各自的盘算。   ……   铭萝庄大门口。   黑玉面具的男子指挥人把昏迷的红艾从草丛里捞了出来,俯身检查了一下她手上的伤口,面具下的眉头蹙了起来,问身后站着的宿天门门人,“门主呢?”   “已经进了地宫了。”那门人答道。   碧犀眉头不松,“先把右护法送走,庄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另一个门人道:“……大都被缠住了。”他吞吞吐吐的,其实与其说是被缠住了,不如说是他们玩得乐不思蜀了吧。   碧犀何尝不知道会是这个情形,心里升起一丝不悦,“叫他们速战速决,别把自己玩进去了。”红艾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只是他不太明白,魔教的人那么费尽心思取红艾的血,这是为什么?   ……   第三百七十三章 密道   出了第八个石室,地形又出了一些变化。   四周的地道越来越宽,但是走了很长时间都没走到第九个石室。   苏日暮往地上丢了一个甄侦给他准备的零嘴袋里的炒豆子。   豆子落地,弹了弹,咕噜咕噜往后滚。   苏日暮有些疑惑地扬了扬眉毛,“我们在往上走。”难不成宿天门门主还真的那么好心让他们能破解机关就走出去?   “是两层?”阜远舟微微不解地接了话,同时抬头看了看上面。   在最开始他们是有往上动过心思的,不过确定了顶上是好几米后的坚硬岩石之后就放弃了,怎么这会儿又开始往上走了?   苏日暮没回答,借着墙壁攀上了过道顶上,像是壁虎一样挂在那里,空出来的那只手在墙上敲敲戳戳了一会儿,然后翻身落到地上,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不是两层,上面还是实心的。”   所以就是地势往高走了?阜远舟若有所思。   一直在后面吊着的范行知忽然走了过来,看着苏日暮,他只听过阜远舟叫对方的字,自然猜不出这个人是京城的苏酒才,当今的文状元,便道:“这位公子……能不能大致说一下现在这个位置在山庄的什么地方?”   阜怀尧淡淡看他一眼。   苏大才子刚才直接拉满了仇恨值,这会儿范行知居然还能低声下气来询问一些事情,如此能屈能伸,若是能为他所用就好了,当真可惜。   苏日暮跟阜远舟交换了一个眼神,倒也没呛声,想了想方位,道:“应该是在铭萝庄西边那个小花园附近。”   “西边……”范行知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老朽早年曾在小花园附近挖过一条地道,并没有这里那么深。”   他这话一出,众人心里都有些蠢蠢欲动。   不管再理智冷静都好,长期处在幽闭黑暗而且紧张的环境里,谁多多少少都会不适应的,如果能够出去,自然就是最好的了。   “范卿家觉得你的地道不会被发现?”阜怀尧提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范行知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应该不会,说实话,这条地道是老朽的保命后路,自然修建得隐秘,而且除了那里,其他地方的岩石都相对硬很多,这个宿天门的地宫是往深了挖的,他们不可能挖到一半又往上挖。”   这是一种人的惯性思维,就像是他们在第一个石室那边探明了没法往上走,如果不是苏日暮及时发现,他们这会儿也不会往上看。   “觉得怎么样?”阜远舟问的是苏日暮。   苏日暮问了范行知一些关于他的秘密地道的事情,琢磨了一会儿,道:“走走看看再说。”   于是乎众人又继续往前走了,不过这回速度放慢了不少,包括那几个熟悉机关的刹魂魔教弟子也跟着苏日暮一起对沿路的地形勘测起来。   走的路程越远,连阜怀尧都能感觉得到地面的弧度在缓慢地上升了。   “这里……”苏日暮又一次当壁虎往地道顶上挂的时候,有了新的收获,他耳朵贴着顶壁,听着那细微的回声,摩挲着画了个记号,道:“这里往上走差不多两米左右。”   他跳了下来,“挖不挖?”   范行知盯着那处地方,眼里表达着赞同之意。   阜远舟看着他,然后拉着自家兄长后退几步,点头,“挖。”   他们身上自然是有雷火弹之类的东西的,不过在这种地方,一炸下去,和给自己挖坟没什么区别。   所以刹魂魔教的弟子和范行知的人一起合作在顶壁上开起洞来,苏日暮在旁边做指挥。   阜远舟带着兄长大人又走开了几步,找了个手帕给他遮挡一下灰尘,不过阜怀尧摇头拒绝了。   他也不强求,只是再度拉着人退远了一些,白鹤和谢步御很自然地在前面挡着,将他们和人群隔绝了开来。   “皇兄。”阜远舟忽然唤了他一声。   正在看着苏日暮那边忙活的阜怀尧转过头去,略带疑惑望着旁边同样注视着那边的蓝衣男子。   “等一下,若是真的能找到范行知的地道,你跟着白鹤和右使先带着一半人走。”阜远舟似乎在下着什么决定,顿默了好片刻,才轻描淡写地道。   阜怀尧没有立刻给予回应,只是问:“为什么?”   阜远舟终于转过头来,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他,“李大兆、蜚语都在外面,你去和他们会合,先回大院,我拿了解药就回去。”   阜怀尧也回视了他一段时间,然后平静地道:“不。”   阜远舟也没想到他会拒绝,在他看来,自家兄长一向以大局为重,留下来就意味着生死难料,堂堂天仪帝陛下岂会做这等吃亏的买卖?!   似乎能够猜到对方心里转着的是什么样的念头,阜怀尧淡然地道:“朕自有朕的盘算。”   阜远舟心里一动,但是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铭萝庄这件事,皇兄你搀和了多少?”   这几天朝廷和刹魂魔教都是各忙各的,除了一些必要的信息交流之外其他什么都保密,倒不是不信任,只是没有必要合作罢了。   自家三弟问的这个问题似乎砸在了天仪帝那边就像是泥牛入海一样沉得无声无息,阜怀尧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波澜不惊道:“想要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凭宿天门门主的性格,范行知的秘密地道还在不在……这还是另外一回事呢。   阜远舟闻言,眉头轻微打了半个结,很快就压了下去。   他的大哥想要搀和的事情,他还真的不知道怎么拦。   ……   先是跟着自家教主的大部队进来、而后就趁机溜了的蜚语一身红衣,很轻易就和铭萝庄内的侍女打混了,兜兜转转了一圈,刚和与紫危楼同行的李大兆汇合上,他们一行人就被一队宿天门的人袭击了。   对方实力很强,和他们打的时候大都有逗猫的心态,等发现这群人的能力远比那些武林人高绝的时候才起了兴致,摆正了态度打了起来。   李大兆拉住了兴奋的六指女魔蜚语,劝道:“蜚语前辈,教主说了,你们尽量不要和‘肉糜’者正面冲突。”   所谓的“你们”,自然就是刹魂魔教中的“血承”者了,要知道,“血承”者可是“肉糜”者的拿来延年益寿保持青春的“美食”啊!   所以这次来的人才是夙建帮的人,因为他们都是后来加入刹魂魔教的,身上没有“血承”之毒,即使功力略差,但是也不会被轻易克制。   曾经的杀人女狂魔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左使给了我掩蔽气息的药囊,没事的!”   话音未落,就已经甩开李大兆的手兴冲冲地跑上去和那群“肉糜”者打起来了,即使身上的功力有被“肉糜”之毒影响,但是可没消减她半点杀人的兴趣。   李大兆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加入战圈,,力求速战速决。   紫危楼的人自然也不能幸免地被卷入了混战,不过他们似乎有备而来,个个都是精锐之辈。   詹无伤似乎特别能吸引人的注意力,他已经被两个宿天门门人缠上了,旁边的人一时帮不上忙,他且战且退,退到离众人都远上一些的地方。   三人混战了不久,詹无伤就被一掌打在了左肩上,那两个“肉糜”者见有机可乘,就立刻一拥而上。   詹无伤被那一掌拍得后退了两步,此时却忽然停了下来,捂着肩膀,缓缓抬起头来,乌黑的发顺着苍白的轮廓垂坠而下,华美的紫色常服仓促地打了个旋儿。   两个“肉糜”者的动作顿了一下,因为他们看见詹无伤对他们笑了笑。   其实笑是没什么的,谁都会笑,哪怕是阜怀尧那个大冰山也有解冻的时候,但是问题不在笑,而是在这个人的笑容上面。   詹无伤的眉目说不出是好看还是不好看,但是就是特别的有气质,眉眼之间总是氤氲着终年不散的忧悒雾气,当他勾起嘴角的时候,明明是在笑,你却很难去猜测这个人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只留下一股万古悠远、长夜凄清的气息徐徐铺展开来,迷惑了人的心神。   至少那两个宿天门门人就被迷惑了一下。   然后他们就露出了一脸的惊惧之色,拼了命地想要让自己退回去。   但是他们冲得太急了,急到詹无伤嘴角的弧度刚刚完成的时候,就已经冲到了他面前。   然后掌赢一闪,他们绝望地发现他们的脖子已经在这个紫衣男子的手里了,巨大的力度让两个人怀疑自己的脖颈上的骨头都会瞬间粉碎。   但也许只是心理作用,可惜他们此时完全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詹无伤就这么禁锢着两个人的脖子,忧悒的眼神停留在他们脸上,黯哑的声音滑出双唇,音调平淡,语速并不快:“玩的开心吗?”   两个人都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其中一个涨红了脸,他大着胆子去握住对方带着手套的手,企图能够掰开来,“门……饶……饶命……”   但是下一秒,“喀拉”的一声,他的脖颈已经断在了詹无伤手里。   詹无伤放开了那只手,微微侧头看着他倒在地上,似乎有些疑惑于他为什么会这么脆弱。   剩下的另一个“肉糜”者已经抖得手脚皆是发软了。   詹无伤仍然掐着他的脖子,不过把他放了下来,再度开口:“告诉我一件事情。”   ……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两个人   最后一层岩石被打碎,拳头大的石块啪嗒啪嗒往下掉。   近处的人都纷纷闪避开来。   等到尘埃落定,范行知那边的一个属下攀上那个黑漆漆的洞口,举着火把看了看,声音传了回来:“是一条地道,没有人,也没有机关启动的征兆,灰尘很大,暂时看不出人为的痕迹。”   范行知一喜,“地道的墙壁是不是陶土的?”   那个属下闻言,举高了火把看了看,道:“是的,大人。”   范行知松了一口气,“那就没错了,这就是老朽当年所建的密道。”   阜怀尧重新走回人群中,阜远舟跟在他身边。   “范卿家这是准备离开了?”天仪帝淡淡问道。   范行知转头看向他,微微有些犹疑,“那么陛下和殿下呢?”他也说不清该不该让对方跟上来,这好处就是这群人实力不凡,他想离开宿天门的搜查大可仰仗一下对方,毕竟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不过坏处是他和朝廷现在也是撕破脸皮,作为一个忤逆犯上的谋逆之人,实在是应该离他们越远越好。   阜远舟还没说话,阜怀尧已经抢先道来:“范卿家先走吧,”他仰头看了看那个黑黝黝的洞口,“有什么事,大家出去再算。”   他身边的蓝衣王侯皱了一下眉头,不过没有打断他的话。   范行知一时有些惊疑不定,“你们不走?”他本来还担心对方趁机发难,暗暗叫属下们一起戒备了起来。   “看在皇后的份上,仅此一次,”阜怀尧随意道来,一般人说这种话难免给人一种施舍的感觉,但是他一脸淡漠,倒是叫人觉得他不屑于这种不入流的把戏,话锋里也带着冰冷的气息,“而且,能不能走,那就看范卿家自己的本事了。”   被宿天门认定的死人,是不是真的能够顺利逃脱呢?   谁也不知道。   范行知岂会不知这个道理,阴郁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很难捕捉到有真正快活的笑意,“总要拼一把的,老朽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拿到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指不定陛下看不惯老朽的作为,不过这些都是老朽自己手把手拼回来的。”   如果问他后悔不后悔,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准,这人世有多少人是真正活得清醒的呢?连高位之巅的天仪帝也抵不过七情六欲,众生皆苦,不过如此、   阜怀尧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颔首,“白鹤,送范将军一程。”   白鹤出列,默声应下。   范行知狐疑地看了看这个从未在朝中见过的似乎是护卫的男子,“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阜怀尧淡淡地扫视了他的手下一圈,完全不带情绪的眼神,“只是想要确认一番卿家是不是真的能离开而已,另外,你的人……也不多了。”   范行知顿了顿,“那就谢过陛下了。”   说起来也真是讽刺,明明他才是心心念念犯上谋逆的人,被惦记着的玉衡天子却在关键时刻帮了他一把——即使这个帮忙的理由总是那么的耐人寻味。   阜远舟却在此时道:“白鹤留下,闻离,你带两个人跟着范将军,我们在这里等你,”他带着温润君子的笑意望向范行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范将军,闻离只跟你一刻钟时间,你大可放心。”   范行知看了看浪荡不羁的苏日暮一眼,没有反对的意思,毕竟白鹤的武功他没看出来,但是苏日暮破解机关阵法的能力却是有目共睹的——在保命的时候,对方是不是魔教中人这点根本无足轻重,他自然是看得出来永宁王不会违背天仪帝的意思的。   苏日暮也懒洋洋地答应了,在范行知的人全部爬上那个洞口之后,才带着人悠悠然跟上。   阜远舟递过去一个“自己小心”的眼神。   苏日暮摆摆手,跳上了头顶的大洞。   这里的土层很厚,阜远舟拉着阜怀尧当旁边休息,一边仔细地捕捉着上面的脚步声。   范行知一走上去就知道这个地方就是自己亲自主持修建的地道了,这里的种种布置他都了然于胸,他没有看到有旁人经过的痕迹,于是放心地疾走向前奔去。   苏日暮正纳闷这个老家伙是不是赶着去投胎了,但是借着习武之人的好眼力环视了一圈,又露出了似乎有些疑惑的表情。   他心里有些不解,但是还没抓住这个念头,就发现前面的状况变了。   不过走了百来步,前面就已经没路了。   范行知的属下们都微微吃惊,有些慌了。   不过范行知却直接走上前去,在陶土墙壁上摩挲了一下,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开关,这面墙壁立刻裂开两半,露出一扇几人大小的巨大的青铜门,上面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精密机关,上面的机关是由一定顺序来破解的,不然就会有暗器飞出,而机关的主人可以设置一个只有他知道的顺序。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苏日暮没靠近,隔着不远的距离瞧着那青铜门,暗道这个老家伙真是舍得本钱。   那个机关及其繁琐复杂,在不知道顺序的情况下,饶是他也需要大半天才能巧力破解。   不过弄着弄着,范行知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古怪,他为什么觉得……   心里转着不祥念头的同时,他已经熟练地按下了九颗弹珠中左下角的那一颗。   然后他的表情就凝固了。   一把长矛从青铜门中伸出,直接洞穿了他的的身体,将他整个人挂在了长矛上。   而靠近他的全部属下都瞪大了眼睛,僵挺挺地倒了下去,脸色发青,七窍流血。   苏日暮早在发现不妥的时候就拎着两个刹魂魔教弟子猛地后退,松开他们之后伸出手一看,两指之间夹着的是一根淬毒的牛毛针,不过幸好不是触即封侯的毒药。   而密道下面的地宫里,正在闭目养神的阜远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略显疑惑地望着头顶——怎么动静这么大?   阜怀尧看向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情有变,“苏日暮那里……?”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阜远舟站直了身子,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顶上的那个大洞探出一个人脑袋。   “子诤,陛下,你们上来一趟。”苏日暮这般道,然后缩回了头。   阜远舟点头,朝后面的弟子摆摆手,然后揽着阜怀尧就跳了上去。   过密道的时候,苏日暮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事情的始末:“老家伙被宿天门阴了,江亭幽改了他的机关,现在他成了串葫芦,有点遗言跟老东家交代。”   所谓的老东家,自然说的就是阜怀尧了。   想来宿天门行事狂妄但是谨慎,这里肯定被他们发现了,但是他们恐怕早就算计好了把范行知丢进来,然后在下面地宫做点手脚,让范行知记起这个密道来逃生。   这般叫范行知自己挖坑埋自己死不瞑目的手段,不用说都是那位宿天门门主的手笔了。   走到那扇青铜门前,遍地尸体中,果然看到范行知挂在长矛上硬是不肯拔出利器,吊着最后一口气。   因为范行知已经不可能有威胁性了,苏日暮就把阜远舟拉过去打下手帮忙拆一下这里的机关,里面有几个零件他用得上。   阜远舟虽然不太放心,但还是过去了。   阜怀尧在自家三弟虎视眈眈的保护下靠近了范行知,认真地问:“范卿家有话要说?”   范行知的意识已经有些不太清楚了,听到他清清冷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便动了动唇。   阜怀尧微微凑近去才能听清他的声音。   “宿天门……门主……”范行知断断续续地道,每一个字都耗尽心神咬的很清晰,似乎已经怨怼化进了骨子里,唯恨不能生嚼那人的血肉,“你不是……不是一直想知道他的……身份吗?”   “你知道?”阜怀尧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提及这个,简短地反问。   “我不知道……但是我的人查……过……”他的呼吸慢慢弱了下去,“宿天门门人……见到的……的门主都有差别……宿天门门主……其实是……其实是两个人……”   阜怀尧一下子愕住了——什么?   “他们……他们是怪物……真的……可以不死……要杀他们……”   范行知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清了,阜怀尧顾不得形象,直接贴近了他耳边。   “去别有洞天……在那里…………用宁王的命……换……杀……杀……”   阜怀尧的动作顿住。   范行知一连说了两个“杀”字,瞳孔蓦然放大,然后整个人已经萎靡了下来,直愣愣挂在了长矛上,像是一缕怨魂,满身怨恨和不甘。   他的呼吸,已经停了。   阜怀尧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经失了神。   给苏日暮打完下手的阜远舟皱着眉头把他拉了回来,“皇兄?”   阜怀尧一下子反应过来,但是眼里仍然残留着某种不可琢磨的情绪。   “他说了什么?”阜远舟问,那几句话的声音实在是太微弱了,饶是他耳力再好,也没有听清楚,只依稀捕捉到几个字眼而已。   阜怀尧似乎自己的思绪也很乱,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皇兄?”阜远舟不太放心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对方的体温让阜怀尧打了一个轻微的激灵,在惹得对方注意之前,用一种惯常的平静的语气道:“宿天门门主是两个人。”   阜远舟也愣住了,“皇兄你说什么?”   ……   第三百七十五章 水龙   重新回到地宫里,一行人的气氛有些怪异。   不用再提防范行知,行进的速度快了很多,但是谢步御听阜远舟转述了范行知说的事情,木板脸上也满是震惊之情。   为什么宿天门门主会有两个人?   他根本没有办法去想象,像是宿天门门主那种高傲蔑视一切的人,怎么会容忍有另一个人和他平起平坐?   阜远舟也因这个原因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反复在考虑自己的计划应该做什么样的改变。   终于还算顺利地过了第九个石室,眼见着就能到最后一个石室了,苏日暮回头看了看,见不仅仅是阜远舟,连那位陛下大人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哦,顺带加个谢步御。   于是苏大酒才恼了,顺脚就踢了两颗石头过去——好吧,他还是没有胆子拿东西砸阜怀尧。   被他砸的两个人即使注意力不太集中,但反应速度还是很快的,微一侧身都避开了那颗堪称凶器的石子,不解地看了过去。   其他刹魂魔教弟子自然是当做没看见的。   苏日暮直接送他们两个白眼:“能不能有点危机意识!好歹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   范行知的密道的青铜门那边是确定机关被破坏了不能走了,他们到底记不记得自己是被困在了这个地宫里?   两人都打起了精神,阜远舟抱歉地对他笑笑,“晓得了,只是有点走神。”   苏日暮冷哼。   阜远舟无奈地揉揉太阳穴,然后侧头去看旁边无论是走神还是不走神都一脸面瘫样子的兄长,“皇兄?”   阜怀尧早在石子落地的时候就集中了精神,闻言,询问一般地看向他。   “除了那件事之外,范行知还说了什么?”阜远舟低声问道,他总觉得他家大哥的状态不是很自然,虽然今天他的状况一直和平时有些差异,不过在范行知死了之后这种差异就更明显了。   “没有,”阜怀尧淡然地摇头,完全没有一丝掩饰的痕迹,“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如果宿天门门主是两个人,那么为什么他们没有内斗?”   宿天门这种组织,一旦有两个话事人,那么他们发布的命令定会有冲突之处,尤其是和各国朝廷游转的事情上,这等兜弯子的事情是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不同的想法,宿天门门主为什么会忍得下来别人对他指手画脚?   但是事实上宿天门这些事情都干的很漂亮,而且他完全找不到有两个人同时指挥的痕迹。   难道说两个宿天门门主已经友好共处到办事风格都一样?亦或者是只有一个人在管事?   总觉得说不太通。   阜远舟也能明白他的疑问,道:“对范行知的话,我持保留态度。”   关于宿天门门主,他有过无数的猜测,但是关于宿天门门主的数量,他是从来没有怀疑的,范行知骤然这么一说,加上他的身份,让阜远舟心中存疑,考虑这事范行知的误导的可能性.   不过这么说对范行知似乎也没什么好处……   而且范行知说宿天门门主可以不死,这又是什么说法?隐喻么?明明宿天门门主并没真正得到永生……   如果他真的可以不死,岂不是意味着他的能力已经超越了闻人折傲?那么刹魂魔教费尽心思和他对抗的意义不就不存在了么?   搞定了出现频率越来越高的机关陷阱,半个时辰左右,众人已经走到了第十个石室里,十扇石门陈列在巨大的石室的三方墙壁上,黑色岩石折射着沉凝郁重之气。   阜远舟迅速地环视四周一圈,皱眉,“还要继续走?”他以为已经走到最后了。   苏日暮也是有些纳闷,在石室里转了几圈,估计了一下大概距离,再去折腾那些石门,居然把其中九扇门都折腾开了,他盯着那些过道好一会儿之后才道:“十扇门都能开,不过九扇门都能出去,只有一条路是继续走的,后面应该有一个房间。”   言下之意很明显,剩下那扇门就能到达整个地宫的中心处,凶险之名不言而喻,不得不说宿天门门主真是太阴险了,前面折腾了那么多,在有几个生机的选择的时候,很多人就会对于那一个危险的来源望而却步,即使在场的人都有着坚强的意志,但是毕竟还是正常人,多多少少有些影响。   阜远舟盯着唯一一扇石门,然后随手指了旁边的另一扇门,道:“右使,你和我皇兄带着一半人在那边接应,剩下的人跟着我进去。”   “不必了,”其他人还没说话,阜怀尧就已经淡然拒绝了,“我和你一起。”   若是换了别个场合,听到这句话阜远舟不知道多开心,可惜放在这里,就不怎么叫人舒心得起来了,他眉头一下子打了个死结,“皇兄,你……”   他开了口,但是又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下去,难道实话实话告诉他皇兄,有他在身边,自己会分心么?   阜怀尧何等七窍玲珑心,怎么会不明白这样子的后果,可惜今天他就像是七窍少了六窍似的,愣是装傻充愣,“别想太多了,莫要耽误时间。”   阜远舟还是不肯妥协,和他僵持了起来。   就在这时,正在开最后一扇门的苏日暮忽然道了一句:“都别出声!”   所有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却见苏日暮直接走到石室门口,趴了下来,将耳朵贴近了地面仔细听着动静。   而在离他们有些距离的地方,沿着那个被开凿了的大洞往上走,走到那扇青铜门前……如果此时有人在这里,一定会觉得惊讶,这扇范行知耗费重金打造的巨大的牢固的门,居然在隐隐颤动着,不时地有水渗了进来。   在达到某个压力的顶点的时候,青铜门轰然离开原来所处的石壁,砸落在地上,将那些靠近的尸体砸成碎块,然后被汹涌怒涨的大水淹没。   大水就像是一条被长久禁锢的水龙,嘶吼着朝前扑去,从那个洞口向下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冗长的过道!   第十个石室里,苏日暮听着听着,脸色猛地就变了,整个人一下子就弹了起来:“宿天门的人放水了!”   、   他差点骂娘——靠,这群龟孙子真的敢玩水攻!!!   水流太猛,苏日暮的话音刚落,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到水龙的咆哮声了,地面也被冲击得不稳起来。   不仅是这里,整个铭萝庄连地上都感觉到了脚下的震动,屋子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往下掉。   不管是哪一方势力的人都不约而同住了手,面面相觑着相互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有人已经飘然出了山庄想找个地方避难,担心是发生了地震。   第十个石室内,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深浅不一地变了,阜远舟用力攥紧阜怀尧的手,然后一咬牙将他推给了白鹤,大声道:“全部人退出去接应,闻离,我们进去!”   最后一扇石门已经因为大地的震动而挪开了缝隙,阜远舟冲到那扇石门前把门的缝隙移开得更大的时候,阜怀尧已经被白鹤道了一声“冒犯了”而和谢步御一起簇拥着把他硬是往生门的地方推去。   苏日暮也急忙朝阜远舟那边走去。   水龙已经在他身后咆哮了,眼看着已经冲过了拐角,就要冲进来了。   刹魂魔教的弟子一向服从教主的命令,快速有序地退了出去。   可是异变却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谁也没有想到天仪帝会有什么发难之举。   可是就是在白鹤和谢步御带着他准备穿过石门的时候,他冷不丁的一下子挣开了两个人的牵制,直接撞向阜远舟。   谢步御和白鹤紧张地留意着后面的水声,完全没有提防到威胁竟然会来自内部,一下子都没有反应过来,居然真的被阜怀尧脱离了他们的控制范围。   阜远舟那头也在等着苏日暮跟上来,虽然眼角的余光一直担心着自家皇兄的状况,可是他也没有任何准备,对方这么撞过来,猝不及防地就把他撞进了石门内部。   他吓得猛然用力抱紧了这个做出惊人之举的男子。   水龙已经钻进了石室,苏日暮晚了一步,竟是被水流带着冲到了另一个石门里!   而阜怀尧和阜远舟也是遽然被水龙打进了石门更深处,就更不用提其他的刹魂魔教弟子了。   波涛汹涌的水声震耳欲聋,眼前的世界一下子从光亮变成了黑暗,水流澎湃,身体一下子就悬空了起来,随着水波漾动旋转。、   在巨大的自然之力面前人类的力量总是有限,阜远舟几度想要控制住自己的行动,但是水流的压力太大,他一时之间还无法掌握自己的平衡,只能更加全力地将怀里的人抱紧,裹住,挡住那些顺着水砸到身上的碎石器物。   即使身体的感觉已经变得迟钝,但是他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阜怀尧一直用力抱紧自己护住后心的手臂。   时间似乎被放大拉慢了无数倍,阜远舟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已经有了隐隐的压迫感,他更是担心不是习武之人的阜怀尧,可是他微微睁开眼睛,却看到眼前骤然多了一块更深的暗影,正在他面前迅速放大。   是拐弯的墙壁?!   阜远舟打了个激灵,腰部用力,一个旋身将自己的位置和阜怀尧对调,下一秒整个人就被推向那个地方,撞得浑身剧痛。   神思恍惚间,他也没有看到阜怀尧微微侧身挡在了他左边的身体。   ……   第三百七十六章 水声   铭萝庄地面上,明显的震动感惊动了整个山庄。   李大兆立刻远离了旁边的柱子警惕地望着四周,夙建帮的帮众迅速地围成一个防守的圈子。   六指女魔蜚语瞪了瞪眼,“搞什么!老梁那个混蛋又坑了谁的霹雳弹?!”   “好像不是炸弹……”震动持续的时间并不是很长,李大兆环视了远处片刻,都没有看到爆炸的烟火。   有帮众将手贴住了地面,片刻后道:“是从地下传来的。”   李大兆皱了皱眉头,眼睛里有一抹担忧,“看来是尊主那边出了问题了。”   蜚语摆摆手,“别胡思乱想,尊主本事大着呢,我们干我们的活儿,别让刚才那个妖怪抢先一步了。”   李大兆只能压下心头不安,招呼众人继续前往目标地。   至于蜚语说的“妖怪”,指的就是紫危楼楼主詹无伤了,刚才一场混战,他们和紫危楼的人分开了,等反应过来,他们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虽然不清楚紫危楼究竟是哪个势力的人,但是他们和李大兆这边的目的地明显是同一个,所以李大兆才提出两伙人一块儿走,没想到还是被对方找机会溜了。   ……   转过了两个拐角,水流慢慢地缓了下来,阜远舟用脚一蹬墙壁,水声哗哗,两个人立刻浮出了水面。   水势浩荡,他们的头几乎能碰到地宫的顶壁。   阜怀尧剧烈地呛咳了起来。   阜远舟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水,赶紧伸手帮他顺气。   还好以前阜怀尧在护城河那里落过水后就有去练习了一下水中闭气的方法,呛得不是很严重。   但是他的身体一直紧绷着,阜远舟也顾不得骂他刚才胡来,揽着他摩挲着他的脸庞,拨开黏在脸上的头发,皮肤冰凉的温度叫他心惊胆战,“皇兄,你有没有受伤?”   这里一丝光线都没有,再好的目力也不管用,阜远舟没办法看他此时的情况。   阜怀尧又咳了几声,才声音嘶哑地道:“我没事,你呢?”   两个人的身体随着水波往前走,阜远舟闻言松了一口气,“我也没事,不过快被你吓死了。”他到底是练家子,磕磕碰碰而已,没有造成什么大伤害,倒是他家皇兄身子不好,可不能有什么问题。   黑暗里阜远舟能触碰到对方微微弯起来的唇角,阜怀尧说:“莫要担心,只是稍微呛了水而已。”   “而已?”阜远舟调整了一下姿势,避开顺着水流冲来的物体,动静不小,他听得很清楚,“皇兄,你太乱来了。”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事后算账的不满隐约地压抑在里面,阜怀尧苦笑了一下,“当时有点紧张,忘了分寸。”   阜远舟当然不会相信一向天塌下来都还有空想救灾情况的兄长大人居然会失了分寸,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听到对方这么说,他真的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至于阜怀尧要这么做的原因,自然就暂时不了了之了。   这条路比想象中的要长太多,地下的河道里的水又冰冷刺骨,没过多久,阜远舟就能感觉得到阜怀尧的身体在发抖,用力将人抱紧一些,渡过内力去帮他保暖。   阜怀尧却制止了他的做法,“保持好体力,白鹤他们不一定跟的上来。”   阜远舟的眼眶瞬间红了红,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保存实力才能应对好后面的风波,但是要他眼睁睁看着阜怀尧受苦,何尝不是一种剜骨煎熬?   “忍一下,皇兄”阜远舟亲吻在他的唇角,轻淡的吻带着难言的悲伤,语气却是笃定,“我会带着你走出去的。”——以我的生命起誓。   即使知道自己什么都看不见,阜怀尧还是抬起眼帘看向他所在地方,黑暗里,一颗水珠从他的额发跌下,滚过眼睫,滑下眼角,坠在泪痣上悬了一下,飞快地顺着脸颊砸在了水里,像是一颗绵长哀婉的泪。   水声哗哗,水波荡漾。   阜远舟在水里踩了几下,终于踏到了实地。   阜怀尧似乎是因为在水里泡久了手脚失了力气的关系,身体被水波冲得微微摇摆,好一会儿都没有站稳,阜远舟干脆直接拖住了他的腰。   “皇兄,我背你。”阜远舟道。   “不用……”阜怀尧刚想拒绝,但是对方已经背过身去用巧力将他托上了背。   身体本就有些失衡,这么一弄,阜怀尧赶紧抓住了他稳住自己的平衡。   “抱紧点。”阜远舟的脸颊蹭了蹭他环住自己脖子的手臂,声音很温柔。   大水虽然冲到了这里,水面已经只能淹到人的肩膀了,但是贸贸然动作还是会让背着人的阜远舟抵抗不了水流的冲击,阜怀尧只能尽量不动减少他的负担。   他似乎觉得有些累了,将沉重的脑袋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湿漉漉的长发缱绻地纠缠在了背着他的人身上。   潮湿的呼吸缓慢地打在裸露的皮肤上,也许是沾了水汽的关系,显得有些冰冷,阜远舟感觉敏锐,这时候就显得有些慌张了,“皇兄你还好吗?”   周围的水温实在很低,别说他们穿的是夏衫,就算是冬衣这么一泡水也等于无,阜远舟还有武功底子在都感觉到冷了,何况是阜怀尧?   阜怀尧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调整了一下呼吸,“还好,就是有点冷。”   “忍一忍。”阜远舟只能这么说,脚下的步子更快起来。   脚下的地势是往上走的,似乎能够通向地面,阜远舟微微振作一些精神,但是背着的人的沉默让他有些不安。   “皇兄,”他在黑暗里判断着方向,又拐过了一个弯,水面落到了胸口处,水声掺杂在他的声音里,“跟我说说话吧,”他的语气里似乎藏着些许腼腆,不像是享誉天下的神才永宁王或者是暗色主宰魔教教主,倒像是十三年前御花园里那个站在牡丹花丛中的孩子,“这里太安静了,我不太习惯。”   阜怀尧笑了笑,微微收紧一些手臂,“对啊,你不喜静,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都经常抚琴弄箫。”总之和他这个天生冷情冷性的人不一样。   阜远舟有些好奇:“皇兄你怎么知道?”问完之后又反应过来,这个人过去也是位极尊宠的皇太子,掌握一些情报不足为奇。   但是阜怀尧没有接话。   阜远舟微微挑了眉,“难道不是手下人告诉你的。”   “……是。”阜怀尧清清嗓子,道、   不过阜远舟还是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尴尬,脸上带了些笑意,“不会是皇兄你去听墙角了吧?”   对于这个猜测,阜怀尧脸上微微带了点热度,嗫嚅了好半天,才道;“御花园西边的那个角落……早两年你经常去,我偶尔听过。”   “偶尔?”阜远舟眨掉睫毛上的水珠,“有人靠近我不可能不知道……”顿了顿,“除非皇兄一直在那里。”稍微控制一下呼吸,躲远一些,天仪帝这个人安静起来还是很能减少自己存在感的。   阜怀尧被他追根究底得不自在了,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我偶然一次听到你在那里弹琴,空闲的时候就会过去坐着。”   如果阜远舟已经在了,他就离开,如果他不在,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做,等那人出现在皇宫的角落里,或落寞或寂寥地吹弹着旁人不能窥探的情绪。   其实他空闲的时候不多,能够在那里坐着又能碰上阜远舟的概率实在不大,但是他就是着了魔一样地在那里等,像是在等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其实能有什么结果呢?年少的爱恋刚刚成形就被判处极刑,他少年初识情滋味,下一秒理智就告诉他这份感情不容于天不容于地不容于世人,有一分妄念,就是生生拖着两个人下地狱。   其实也无关对错,世间哪有那么多对对错错是非分明的准则呢?只是有的时候即使有两个选择丢在你面前,你也惟独仅有一步路可以走罢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的选择他做过了太多,只是那一次格外痛苦罢了,也许是他还未曾成长到无坚不摧。   其实时间也不是很长,也就两年零五个月而已,直到某一天,阜怀尧发现自己两个月没有等到他出现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隐秘的地方,成了他们两个永远不为人知又永远被自己埋葬的秘密了。   帝位之争已经开始,他们没有退路,更不能留一个可以供自己露出弱点的地方。   阜远舟心知肚明,阜怀尧心知肚明,也明白他的心知肚明。   年少的尚且柔软的心,在那一刻被坚冰武装完毕。   “那时候……”阜远舟听得怔了神,那个被他在筹备帝位之争的那两年用来藏匿情绪的地方,早已被他丢到了身后黑漆漆的过去里,却没有想到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宫里让它重见天日。   在御花园那个角落,被一棵棵巨大的树挡住,是没有地方能够往里看去的,阜怀尧不管在哪里听着他的抚琴弄箫,都只能听,不能看。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对于铁血酷戾从不枉费一分心血的皇太子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阜怀尧的声音清冷,像是流淌在身边的水一样,“说来不过徒增烦恼罢了,你莫要想太多。”   阜远舟忽然问:“皇兄,你是不是喜欢我很久了?”   阜怀尧愣住。   阜远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默地等一个答案。   抵不过他的坚持,阜怀尧无奈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不知是不是怕惊动了此时沉默的他,“不久,只有六年而已。”   水面已经退到了腰腹的位置,前方仍然是没有一丝光亮,照不到阜远舟此时微微睁大的眼。   六年……六年前?在他成为文状元惊艳天下的那一年?   原来真的很久……久到他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做个文状元之外还做了什么能让兄长记忆深切的事情。   阜怀尧似乎能够明白他此时所震惊着什么,淡漠的声音轻了一些,被黑暗拉扯出一丝奇异的温柔,“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鲜少有人能离我那么近。”   抵足而眠,相携洛阳,同走市井,并肩殿堂……真的好近,近到生命三分之二的时间属于江山,剩下的都属于他。   “也许,只有你不觉得我是天下至尊。”   觉得他会冷,觉得他会热,在他面无表情地处置了朝堂的害群之马的时候,也会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皇兄别难过,在他掉进护城河的时候义无反顾地追了过来,抱着他冲进太医院时洞悉他苍白的脸色不是震怒护卫不得力而是寒冷水的温度……只有他才当他是人,而不是无情无欲的神。   “也许……只是缘罢了。”   最后,他如是说,叫阜远舟再次红了眼眶。   也许是缘,也许是孽,但是——这一生,舍你,何求?!   ……   第三百七十七章 倒下   当水面齐到膝盖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几缕光,微弱地照亮了几节阶梯。   阜远舟精神一震,不过也提高了警惕,背着人慢慢走了过去。   阜怀尧想让他把自己放下来,不过阜远舟没有反应,只是继续往前走,他似乎想要阻止,可动了动唇,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衣服上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阶梯上,回音在身后狭长的过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上阶梯,阜远舟已经能够确定这已经是地面了,也的确透来了柔和的光线,不过这些光线却不是外面的天光,而是夜明珠的光芒。   上面是房间,一个看起来没有出口的房间,很大,青色的石板铺成的地面,也没什么花纹,光秃秃的,除了镶嵌在墙壁上的夜明珠外也没什么多于的摆设,一眼看去,只有房间中间有一个柱形的石台子,到人的腰部位置的高度,台子的中间放着一个菱形的宝石盒子,不过巴掌大小。   即使不用人提醒,阜远舟也心知肚明,这就是宿天门门主拿来跟他“玩游戏”的奖励了——给阜怀尧解毒的,踅目蛊的雌蛊。   “不要妄动……”察觉到了自家三弟的不安定的情绪,阜怀尧微微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也许是在水里泡太久了,他的声音深藏一种倦怠的虚弱感。   阜远舟却把他放了下来,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菱形盒子,“皇兄,你在这里等我。”   阜怀尧落地的时候脚步不稳地踉跄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稳住了自己,没有惊动全神贯注注视着宝石盒子的阜远舟,他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先找出口。”他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只要拿了那个盒子,他们很可能就没办法走出去了。   可是阜远舟却是坚持,毫不迟疑地巧力挣开他的手,将他推到阶梯边相对安全的地方。   “不够时间了,皇兄。”阜远舟如是说。   他何尝不知道现在应该静观其变等精通机关的苏日暮找过来再说,但是他认得这个房间里的机关,那个石台子是中空的,一段时间后就会裂开,里面装的是能腐蚀宝石的剧毒,宝石盒子掉进去,一眨眼就能融化成水——连同里面的踅目蛊雌蛊一起化成水。   而从他们走上阶梯的时候,机关已经启动了。   阜怀尧几乎冲过去拦他,但是脚下一动,他整个人就晕眩起来,用力扶稳墙壁才能让自己不至于跌倒。   与此同时,阜远舟已经掏出了一个防水的羊皮纸包,将里面的粉末洒了出去,内力一拂,瞬间席卷整个房间。   然后,一根根透明的金蚕丝沾上荧光的粉末现出形来,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四周纵横交错,若是贸贸然走过去,恐怕只会被切成无数块碎肉。   阜远舟皱了皱眉,找准了金蚕丝的源头,拔出琅琊,挑断。   空气之中霎时间一阵破空之声,绷紧的丝线飞快窜缩,在几个眨眼后变成小小的蚕茧大小的一团掉到了墙角边。   阜远舟抿平了唇,盯着没什么动静的地面。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迈动脚步。   阜怀尧有心想阻止,但是他明白自己阻止不了这个人,就像对方对他一样无可奈何一样。   避开了几处机关,阜远舟才走到一半,而那个石台子已经裂开了些许缝隙,宝石盒子的一边就倾斜着卡在了缝隙里。   他看得心惊肉跳,一心急的后果就是他踏错了一步,几乎被那块地板翻出来的尖针扎到。   阜怀尧惊住,却不敢出声分他的心。   阜远舟回了他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然后凝重地继续往前走。   在最接近石台子的时候,那个裂缝已经很大了,宝石盒子半个都陷在了里面。   但是石台子的边缘也骤然裂开缝隙,喷出高高的火焰。   阜远舟已经准备去拿那个盒子了,但是蓝绿色的火光噌然冲天而起,烫得他的手条件反射地缩了回来。   这是一种特殊的火焰,不知道用什么物质燃烧起来的,比寻常火焰要热太多,易燃太多。   而他的背后,那些石板也开始一块块陷落,露出铺满利刺的地下深洞,逐渐将他和石台子一起变成一座小小的孤岛。   阜怀尧站在另一边,脸色显得越发苍白了,“远舟,回来。”   他这般说道,是难有的命令语气。   但是阜远舟只是遥遥看了他一眼,带着笑意,带着温柔,带着深情,利刃一样划破空气,直击心口。   然后,他转过身去,伸手拿火焰中的宝石盒子。   阜怀尧似乎又看到了当日启禄殿中的蓝衣俊美的男子,他那时也是带着这样的笑容伸手去拿他肩膀上的毒蛇。   历史何其重复,缘来缘去,来来回回都是相似的过程相似的结局。   素来坚忍的帝王终于疲倦地靠在身后的石壁上,似乎不堪重负一般,连眼睫都沉重起来,却硬撑着不肯闭上眼,直愣愣地看着孤岛中的阜远舟,冰冷的眼角被火光融化,流露出痛苦的气息。   如果生在这样的皇家坐在这样的位置,安逸就必须用更大的代价来换取,那么这一生究竟还要经历过多少次痛彻心扉,才能换你我一世的平安喜乐?   如果真的如此,你我……定要共同承担。   再快的速度也比不上火焰吞噬织物的速度,阜远舟的动作很快,但是他的衣角仍然被火焰烧着了,但是他还是用力握紧了盒子将它取了出来,宝石的温度都是暖融融的。   烈焰影响了他的视线,当他发现有一股绿色的雾气跟着盒子一起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部分。   阜远舟急忙侧开身体避开这股烟雾的同时,也飞快地拍灭了身上的火焰,这一切动作说来话长,可是也不过是两个眨眼的事情,阜远舟甚至还未扑灭袖子上最后的火星,就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往身后的地下深洞砸了进去。   黑暗不过维持一瞬,他强硬地将意识拔醒,在壁上一抓一拍,身体就朝对岸飘了过去,同时掷出了抓到的碎石,在中途泄力的时候,借着飞驰的碎石再度拔起,飞到对岸抓住了一块突出的地板。   但是那块青石板也开始陷落了,承受不住阜远舟的重量,一下子跌了下去。   阜远舟的身体猛地一坠,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下坠的动作就停住了。   他下意识地往上看去,看到的是男子苍白毫无血色的冷厉面容。   石板的陷落已经停止了,阜怀尧紧紧抓着阜远舟的手,被他下坠的重力拖得往前滑了一些,眼看着就要跟着他一起掉下去了。   下面利刺折射着冰冷微芒。   阜远舟立刻脚下一蹬,借着阜怀尧的力就翻身上去了,将往地下深洞跌的兄长抱了个满怀。   落到安全的地面上,两个人双双站稳,平复一下跳乱了的心脏和紊乱的呼吸。   “皇兄……!”还没等他拿着那个宝石盒子向对方表达自己的兴奋之情,阜远舟的表情就僵住了。   因为阜怀尧在他面前微微前倾,朝他倒了下来。   年轻威仪的天仪帝无论是被病痛折磨还是醉酒之后,都从来不曾有倒下的时候,因为他是一根支柱,是玉衡的天的支柱。   但是他今天却在阜远舟面前倒下了。   阜远舟近乎茫然地接住了阜怀尧,顺着对方身体的重量滑坐下去。   他抬起了揽住对方的那只手,上面粘稠的艳红色几乎刺伤了他的眼睛。   视线缓慢地下移,落到阜怀尧后腰上那片刺眼的血红上。   像是猛然惊醒一般,阜远舟几乎是抖着手去撕开那处的衣衫,看着那个被泡得泛白又被撕裂开的伤口,目龇欲裂。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受伤的……是那个时候么,他用背去挡面前的石壁,阜怀尧被他抱在前面,正当汹涌水流冲来的方向……   伤口外翻,还残留着木头的碎屑,应该是阜怀尧受伤之后硬是不动声色把它拔出来的,在水里血液被水流带走,阜远舟根本闻不到血腥味,而且伤在后腰,只要阜怀尧不背对着他,在这个明亮的房间里阜远舟也看不到那片血红。   难怪在水里他站都站不稳,难怪他会那么虚弱,难怪他会说出冷来,只为掩饰伤口的疼……   可是他还是隐瞒了下来,因为那个时候水那么大那么多,伤药绷带都会被冲走,根本没办法对伤口有任何处理,说了只是徒增阜远舟的伤心……   阜远舟的脑子乱哄哄的,颤抖着手帮阜怀尧止血,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的战栗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他已经连按住止血穴道的力气都没有了。   紧抓在手里的宝石盒子脱手而出,咕噜噜滚远了,停留在一扇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石门前,然后被一双素白的手捡了起来。   阜远舟却不在乎现在是谁来了,又是谁拿走了那个盒子,只是用力地想要替阜怀尧止血,但是他的力气实在消失得太快,他只能抖着手去按那个不停淌血的伤口。   昏迷过去的阜怀尧不可自抑地因为疼痛而蹙紧了眉,看得阜远舟心如刀绞,喉头哽咽。   为什么……   为什么他想要珍惜的,想要珍重的,通通都无法保护好……   哀恸和悲怒涌上心头,窜上喉咙,冲进眼球,血色在他眼睛里炸裂,裂成缕缕血丝。   他眼里的世界都被血色占满。   来人从石门中走进来,声音缓缓响起,低低的,沉稳的,听起来甚至有些空灵,动人得很,甚至有种魅惑心神的感觉,听着听着就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华美又虚幻的东西,比如流水中的落花,比如大漠上的蜃楼,比如云中的仙境:   “阜教主,你说,此刻是不是你有生以来最狼狈的时候?”   阜远舟终于有了反应,微微抬起头来,看向来人,红血丝交杂着愤怒和哀伤,“如果本王承认,你是不是就会救我皇兄?”   ……   “啧,被抢先了一步!”铭萝庄里,一个缀着很多紫色轻纱的院落中,六指女魔看着被翻乱了的书房,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李大兆意外地看着身后和几个“肉糜”者纠缠的手下们,闻言,转过头来,有些不解,“紫危楼应该先清了场,不过这里还是太容易进了,是宿天门门主很有自信没人敢来这里还是这里已经被放弃了?”   “宿天门的人已经开始撤了,不过没看到宿天门左护法,他们门主应该还在这里。”旁边有人及时向他报告铭萝庄的动态。   李大兆一时难以理清头绪,只能让手下的人赶紧把书房翻一遍,找他们要找的东西。   他自己则是往书房深处走去,目光在一排排书籍上迅速扫描,然后把其中一排书籍推开,露出后面的暗门。   叫会捣鼓机关的手下把那暗门开了,李大兆拿出了里面几本东西,心道宿天门果然是悍匪,不知道霸占这个山庄当根据地多久了。   “东西拿到了。”此时,蜚语也匆匆走了过来,道了她那边的情况。   李大兆点头,“那么我们先撤……”   话音未落,有人就在旁边的耳房喊道:“帮主,这里有个地道口!”   李大兆和蜚语对视一眼,双双过去看了看。   一个壮年汉子从地道口里爬出来,手里拿着一样物事,道:“洒家找到了这玩意儿。”   李大兆接过来细细一看,吃了一惊,“紫危楼的东西?他们进地道做什么?”这地道……难道是和他们尊主被困住的地方有关?   即使被困住也能在困住前向外面通报了消息,李大兆他们自然知道此时阜远舟他们在宿天门门主设下的机关地宫里。   那么,宿天门门主从这里下去了?   ……   第三百七十八章 背叛   宿天门门主似乎因他的反应而起了兴味,“阜教主似乎并不在乎本座是什么人。”   阜远舟抗衡着体内毒素的侵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样的表情让他本就锋锐的轮廓显得更加凌厉,丝毫不因为他的狼狈而改变。   “有什么好在乎的呢?”他道,声音又低又柔和,深藏着森然的冷漠,“你以为这个世界上我能在乎的东西有多少?”   宿天门门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像头一回见他似的,“其实不少人说,玉衡天子和本座很像,”一样的铁血无情,一样的堪比神祗,“不过本座倒是觉得,你和本座更像。”   阜怀尧虽然不重儿女私情,却是心怀天下黎民,用一个伟大点的词形容就叫大爱无疆,阜远舟却不同,他说是重情重义,天下不少人都知道他重情重义,可惜不是他看在眼里的东西,他什么时候留过一分情义?   阜远舟垂下眼帘,注视着怀中人苍白没有血色的颜容,专注而深情的模样,“不要拿你和皇兄比,你太脏,会辱没了他。”   宿天门门主眼里闪过一抹莫名的光,似是好笑,似是嘲讽,“在阜教主眼里,一个一国之君居然很干净?”他不否认自己的手不干净,但是阜怀尧又比他好得了多少?   “这个世界已经够脏了,你倒是比这个世界还脏。”阜远舟短促地冷笑了一声,“至少我皇兄的祈愿是玉衡一统盛世太平。”   宿天门门主忽然朝他走了过来。   阜远舟瞬间全身戒备,他已经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在僵化,但是他还是用力地将阜怀尧藏在自己怀里。   即使是中了毒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神才永宁王也不是能够坐以待毙的角色、   宿天门门主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阜远舟的警戒线绷到了至高点。   宿天门门主却忽然道:“你想不想让本座救他?”   阜远舟的表情没有一丝动容,“你要什么?”   宿天门门主打量着他像是石头一样蹦不出情绪的面孔,“《三仙向南图》,‘别有洞天’的钥匙,”他举了举手里的宝石盒子,“还有……你的右手。”   阜远舟顿了顿,微微用力地掀起嘴角,隐隐嘲讽的意味,“没想到堂堂宿天门门主也喜欢这等手段,你觉得本王没有右手就杀不了你?”   宿天门门主笑了,“不,本座只是在想,用你的一只手换你皇兄一条命,你猜猜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阜远舟眼底流露出温情笑意,和狠戾交织在一起,“本王连命都可以给他,还有什么可以怕的?”   宿天门门主眼神好似悲天悯人,“其实你不懂你皇兄想要什么。”   “本王只要他活着。”他语气里是一种古怪的偏执。   微微俯下身点了阜怀尧止血的穴道,宿天门门主把玩着手里的宝石盒子,“本座说过,你和桀儿一样,都不相信有人能够给你们救赎。”   阜远舟见兄长的伤口终于止住了血,心里微微安下半颗心,闻言,冷淡道:“这是你我之间的战争,我不赢,那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他不是不知道阜怀尧有能力有资源可以帮他,但是一切因果他总要亲自了结,才能真正安心。   宿天门门主用一种比怜悯更深的不知名眼神望着他,“当年阜徵对桀儿说过,如果桀儿愿意,他可以率领大军踏平我宿天门,然后舍掉王帅之位,解甲归田和他做一对神仙眷侣,你信不信,其实桀儿是真的动过这份心的?”   “动了心又怎么样?”阜远舟冷笑,“最后他还不是杀了阜徵。”   “因为本座告诉他,是阜徵偷了他的私章,挑起了刹魂魔教的内乱。”宿天门门主嘴角弯出诡谲笑意。   阜远舟微微怔住。   “桀儿傲了一辈子,最后居然委身给了阜徵,可是他宁可信本座,也不信阜徵,”宿天门门主眼角勾起,藏着一弧兴致盎然,“偏偏他又爱阜徵至深,无死无以解脱。”   宿天门门主活了那么久,见识过了太多人世间的绝望和悲惨,饶是他铁石心肠,也不得不承认,慕容桀这一生就是一部赚足了眼泪的悲剧,年幼丧父,年少丧母,年青丧师,担下无上重任,半生受尽“血承”毒欲折磨,兢兢业业一生算计宿天门,恣意狂狷却被一个比他更偏执的人缠上,为了魔教他杀了至爱,为了至爱他众叛亲离,行尸走肉苟活于世,最后死在爱人的儿子、自己的徒弟手下……也不知在他死之前,可曾想明白他这一生究竟有没有爱过。   所以他一直对慕容桀期望至深,却不料二十年前等他兴致勃勃等着熬熟的“药”送上门的时候,慕容桀却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情是喂养“血承”的根本,无情是杀死“血承”的解药。   阜远舟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和慕容桀真的很像,慕容桀的偏执,慕容桀的狠戾,慕容桀的眼里容不得半点瑕疵……   “你还记得清你母妃和未婚妻的脸么?”宿天门门主问,“你母妃之于你,就和如今你皇兄于你这般吧,即使是刘曼,她温柔娴淑,也是你理想中的妻子,就算不爱,至少也有几分好感……可是,这都抵不过背叛二字。”   一旦背叛就所有情义一无所有,不管是阜远舟还是慕容桀都是如此,这才是他们最相像的地方。   “……你到底想说什么?”仁德君子终于褪去了温和的面具,阜远舟阴鸷的目光几乎能把眼前这个人扎成对穿。   “本座只是在想,”宿天门门主好似得逞一般笑了起来,“如果你皇兄背叛了——例如,和本座一起联手将你困在这里,废你的手,要你的地图——你会怎么做?”   ——你用性命来爱一个人,如果这个人背叛了你,你该如何是好?   阜远舟瞳孔微微缩起,夜明珠的微芒在他眼底如同凄美的流星一样点燃情绪匆匆而过,瞬间归于寂灭。   “不,”他无力地动了动自己的手,眼底的阴霾慢慢退散而去,嘴角弯起的弧度轻淡却美好,“我信他。”   “连你的亲身母亲都能背叛你,你拿什么来赌他的信任?”宿天门门主问,声音还是那种魅人心神的空灵,却隐隐有几分讥讽之意。   阜远舟盯着他就笑了,握住了琅琊的剑柄,即使再多么无力,即使手都在剧烈地颤抖,作为一个剑客,他永远不会拿不起自己的剑。   宿天门门主却是一动不动,似乎并不担心对方出鞘的剑会突然刺进自己的要害里。   事实上也是如此,因为阜远舟将剑架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用左手,握着剑,架在右边的手腕上。   “我信他,”他微笑着,眼中有深情也有挑衅,“是你永远不会明白的那种信任。”   ——纵使你能玩转人心,让世间人尝尽悲苦绝望,但是唯有爱这种东西,是你永远无法理解的。   而他与阜怀尧之间,又岂止是仅仅只有爱情这么简单呢?   宿天门门主眼色微沉,“本座何必明白这些无谓的东西!?”   “我也没有强迫你相信,”阜远舟慢慢加重了手里的力气,即使这样让他的额头布满了冷汗,抗议着中毒后的身体的不堪重负,“我只是用我的一只手,赌我皇兄的信任。”   他看着对方手里的宝石盒子。   “救他,你答应了的。”   宿天门门主唇角笑意如同雕刻一样不变,但是眼中的色泽已经越来越深了。   他就这么默默地看着阜远舟在他面前昏了过去,没有什么惊讶的意思。   脱手的琅琊掉到了阜远舟的手边,发出“哐当”的响声。   昏迷的蓝衣男子被一只纤长霜白的手揽住了,阻挡住了他摔在地上的去势。   阜怀尧面无表情地抽回放在阜远舟背后的那只手,上面的银戒上突出了一根利刺,沾着一点血丝。   将昏迷的人抱紧在怀里,阜怀尧好像感觉不到伤口撕裂的疼痛一样,镇定地坐了起来,已经干了一些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肩膀上,没有带给他丝毫狼狈,反而带出一丝逼人凛然来。   他盯着眼前一身紫衣华美的成熟男子,若有所思。   对方笑了,笑弯了一双碧绿色的眸子,以往那双眸子里都是充满着忧郁沧桑的,当他笑着的时候,都像是在感慨世间岁月流转物是人非一般凄清哀伤,但是此时那眼里却盛满了傲然于上的滔天桀骜,一身狂傲两袖冷邪,一如九天之上摈弃七情六欲的高贵上神——不,也许是地下九幽之地冥府之中的灭世妖魔。   他的声音也比原来的飘渺忧悒要清亮上一些,空灵的声音就如幽林深处隐居尘世的梵音,动人心弦。   他就这么自然地站在了那里,道不明是非正邪,一脸笑意两眼无情,似乎就能将整个世界拖下地狱。   阜怀尧却沉思一般地盯着眼前这个人,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宿天门门主屈膝半蹲下来,和他保持平视,凝视着他琥珀色的眸子,笑意加深,“怎么,陛下不认识本座了么?”   阜怀尧继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淡然地道:“你不是闻人折月。”   宿天门门主——闻人折月的脸色头一回变了,阴郁的风暴瞬间席卷过碧绿色的眸子。   ……   第三百七十九章 扮演   苏日暮是阜远舟一行人中唯一一个落单的。   他当时离大部队远了点,也就远了那么一点,就被冲进了旁边的门里,也不知道是该说马失前蹄还是人品太差。   一开始的时候水势太急,即使苏日暮没有带着阜怀尧这么个不会武功的也被冲得够呛,完全就是被水流带着走,横冲直撞了不知道多久才浮出水面来,呛出了几口水。   他身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多,所以也没原路返回,直接分辨了一下方向,暴力拆墙,硬是打通了几个过道,往阜远舟阜怀尧他们所在的那个地道去了。   地下河道里岔路很多,宿天门那边引水也不是为了把整个地宫淹得一点不剩,所以苏日暮被冰淋淋的水泡了然后还是因为去捣鼓那些厚厚的墙壁而出了一身大汗,在此期间,那些水已经褪到了小腿的位置了。   不过等苏日暮打通了阜远舟他们所在的通道,蹦出来的水几乎把人冲折了四十五度,他才发现这里的结构比较不同,水进去之后都灌不出来,一点点堆高,会游泳的久了都能被淹死……呸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苏日暮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等着地道里的水往外排的时候,忽然耳力灵敏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几乎被排水声淹没。   这里仍然很黑,只有苏日暮点起的一个防水火折子,听到响动之后,他就立刻熄了火,无声无息地潜到了拐角的角落里隐蔽起来。   水声哗哗,夹杂着越来越近的淌水声。   有人在接近,而且人数不少,很快就来到了苏日暮现今所在的这个过道里。   他们点着火把,照亮了一小片地方。   来的只是前锋人马,后面还陆续有人在靠近。   苏日暮选的地方虽然隐蔽,但是正好可以窥探外面的情况,火把在那些人手里,把他们的服饰照的很清楚,不过奇怪的是,他们身上的衣物各自不同,却都有宿天门的标志!   宿天门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跑进这里来?为了抓阜远舟吗?!   苏日暮有些大惑不解,难道他家好友真的中了什么计,这群宿天门门人进来捡便宜?可是,地宫是江亭幽奉命修建的,他们何须这么麻烦?   还是说宿天门搞内部分裂了?之前阜远舟是告诉他范行知死的时候说宿天门门主是两个人的……   苏日暮想到这里,心里有些咯噔,握紧了手里的荆麟。   要是宿天门另一个门主真的进来和原先那个变态门主抢胜利成果,他就在这里先把他宰了……   有人单独去查探了一番被苏日暮弄开的大洞,然后回身返回走,隐隐约约能够听到他报告的声音:“楼主,这里是最后一个被打通的地洞,没有看到有人的踪迹。”   楼主?苏日暮蹙了蹙眉——江湖上的楼主有不少,能够担当宿天门门主这等身份的……他只能想到一个。   苏日暮愣神之间,这堆人中的后方人马也已经到了。   新增加的火把让火光又亮堂上了一些,照在穿过上一个大洞走进来的男子身上,给他苍白的脸色映上了一分暖意。   ……紫危楼楼主,詹无伤。   他还是穿着那一身华美的层层叠叠的紫色华袍,完全没有给他的行动带来任何不便,长长的衣摆在水中微微浮动,像是一朵紫色的毒花。   他手上的紫色手套仍然戴着,细细密密地贴紧在皮肤上,可是他的气质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这个人原本是极为邪性的,站在阳光下都像是一抹幽远古墓中的神秘古魂一样,一身江秋寂寥、万古孤落的气息,但是此时他那如同工笔描就的脸庞并没有什么变化,那种神秘而忧悒飘渺的气质却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   苏日暮的两个眼睛里写满了问号,一时也不太明白取而代之的是什么,只是觉得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   而且这样的气质和那张苍白的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面孔有太大的违和感,看起来反而像是假的一样。   为什么同样一个人,却有着那么迥然不同的变化?!   苏日暮在隐蔽而震惊地打量着詹无伤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跟了上来,见到詹无伤之后,其中一个人走了上前去。   “楼主,所有见过您的宿天门门人都已经灭口了。”那人如是道。   詹无伤平淡地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苏日暮眼里的问号更多了——他们为什么要杀宿天门的人,难道宿天门真的内讧了?   那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默念十八字真言,苏日暮不再掩饰自己,飓风一样的杀气瞬间爆发,直冲人群,逼人的杀机能叫实力相差太远的人被束缚手脚锁住躯干无法再动弹!   荆麟出鞘,血红色的光就像是冥殿一侧的曼珠沙华,妖美而凝重,以流星骤降天穹之势,落向人群中的詹无伤,来势之汹汹,甚至扑灭了几根火把。   前面已经说过了,苏日暮很强,除了画技文笔与神才永宁王相并肩之外,他的剑,也能和阜远舟厮杀个旗鼓相当。   而因为各种因缘际会,他们两个虽然不过二十一岁,但是除非遇上那些什么圣人前辈老怪物之流的出山,已经足以笑傲江湖,睥睨天下了。   在武林大会上出现的不少人都很强,圆孤大师、沙肖天、谢步御、阮鸣毓、静泉师太甚至于申屠谡雪等等那些人,但是他们都敌不过他们二人。   这已经不仅仅是年龄和内力的问题,更多的是来自于天赋和心境。   所以说,詹无伤也能在江湖上一流高手榜中排得上名,但是就武功而言,要他和杀机全开的苏日暮相比,委实差上了那么一点。   于是乎,詹无伤察觉到危险并且做出反应的时候,杀意已经凝实在他的脖颈处,他立刻将掌变抓为挡,堪堪偏斜了一分荆麟的锋刃,脚下一点,就如飘絮一样朝后掠去了。   而他在看到袭击者是睡的时候,眼神就变了。   不是震惊,也不是奇怪,而是一种……类似于无奈的表情。   詹无伤张口想要说话。   但是第二剑已经来到了他面前——没有任何人拦得住,因为在他们眼里,两个人的一切动作都像是残影一般。   因为看到苏日暮的那一瞬迟疑,让詹无伤失了抵挡的先机,只能再避。   他的轻功很快,很强,和申屠谡雪那一战几乎惊呆了所有人。   但是苏日暮的轻功却不会逊色于他,因为他虽然号称酒才,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剑客。   所以詹无伤退,血红色的荆麟就紧贴着他,等到他退无可退的时候,剑刃就会划破他的喉咙。   苏日暮此时很认真,认真得连素日里的恣意妄为都不见了,黑漆漆的眼睛里杀机闪烁,周身凌厉内劲几乎可以绞杀近处人的血肉。   见他这样,詹无伤便能明白这个人是完全不会再停下来之前听他说话的了,于是掌影变幻,一弹指之间,和对方的剑过了十七招。   苏日暮第一剑落空,第二剑稍微少了一分原本的气劲,所以和詹无伤的三更催魂掌抖了个旗鼓相当。   眉头轻微地蹙了一下,苏日暮抽身挥剑,蓄势。   詹无伤却在此时不退反进,进到一个可怕的距离。   起码除了阜远舟和甄侦,就没人能够靠得苏日暮这么近了。   苏日暮抬手想要用剑柄戳在他心口,但是他的动作却顿了一顿。   因为詹无伤正在看着他,用一双幽深的眸子看着他。   怎么说呢,很多人的眼睛很黑,但是很少人可以黑到像是一个深渊一样,多看一眼都好似能够被勾进去永不超生。   苏日暮也差点觉得自己永不超生了,避如蛇蝎一样猛地朝后弹去,脚踏进水里,溅起大大的水花,泼了苏日暮一身。   但是没有人来阻止他,那些有着宿天门标志的人在看到他的容貌时,就已经全部停止了准备攻击的架势。   詹无伤也没有趁机攻击,而是看着他粗鲁抹脸的动作,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能不闹腾静下来听我说话了不?”   他一开口,声音却并非是原本那种嘶哑的声色,而是显得轻灵如箜篌,叫苏日暮一下子见鬼了似的瞪大了眼睛,甚至反应甚大地拖着荆麟长剑往后蹦跶了一大步:“你是什么玩意儿?!”   尽管看不见,但是詹无伤还是确定自己的眼皮子使劲抽了一抽——不,其实他更想拿根鞭子把眼前这个不靠谱的东西抽死的!   当然,这个想法很好,实现的可能性倒是很小,他只能抽着眼皮子撕下了自己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秀美典雅的颜容,温柔地咬牙切齿道:“亲爱的苏大酒才,你说说我是谁?”   苏日暮瞪着他使劲看了一会儿,然后下巴和眼珠子一起掉了:“甄侦?你丫的怎么会在这里?!”   对于这个问题,甄侦没好气道:“无可奉告。”差点被自家情人干掉在任务中以身殉职,他能有好气就奇怪了。   苏日暮把下巴和眼珠子捡回来装上去,狐疑地打量了他一身紫衣华袍,又看看身边那些很听话的有宿天门标志的人,眨了眨眼睛,“你叛变了?你家爷克扣你工资所以你追求长生不老去了???”   人群中有人憋不住捂住嘴巴笑了。   甄侦很清楚自己听到了神经断裂的声音,温柔优雅的外表撕掉,眼神如狼似虎地上上下下打量苏日暮全身。   苏日暮后背一凉,赶紧正色起来,“我开玩笑的~~”   甄侦的眼神继续如狼似虎。   苏日暮当做没看见,把荆麟收回了剑鞘里,大有正事要紧之意,“那什么,你找你家爷是不?他和子诤一块儿殉情……咳咳,不是,和子诤一起被水冲进那里面去了。”   他指了指旁边那个大洞,甄侦定定地看了他一秒,带头朝那个大洞走了过去,还不忘把人皮面具戴上,同时道:“跟上。”   除了那些修炼有素的手下之外,这句“跟上”是对谁说的大家都有数了,苏日暮撇撇嘴,赶紧跟了上去。   火光将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地道的黑乎乎的墙壁上。   苏日暮拍拍甄侦的肩膀,仍然是一幅迷惑不解的样子,“我说,你扮的人是谁?”   其实难怪他会对詹无伤的三更催魂掌那么眼熟,原来甄侦之前几次对他用的都是慢掌,因为三更催魂掌变化太快,所以慢下来反而像是另一套掌法,他在武林大会上的时候心神不宁,倒是没有注意到,刚才也是因为太过紧张,明明甄侦已经在这个黑暗的地方卸下了伪装,但是因为那张人皮面具带来的影响,叫苏日暮再一次误判了。   不过不管是他还是连晋都觉得詹无伤眼熟,除了这个人是甄侦之外,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因为想要换一个身份的话,就必须变成自己非常熟悉的身份,才不容易暴露,紫危楼居然是巨门的一部分这点确实叫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甄侦不便出面是肯定的,但是他这次露面并非必须只是作为朝廷来这里试试水而已,那么甄侦打扮成这个那么显眼的角色,肯定是有他的道理在里面。   而这个人是他们相熟的几个人中都有印象的,苏日暮不得不就上几分心了。   闻言,甄侦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你认识的。”   “恩?”   “闻人折月。”甄侦淡淡地道。   ……   第三百八十章 是与不是   “你不是闻人折月。”阜怀尧用一种好似说“这份奏折所议之事驳回”的严肃语气说这句话。   宿天门门主也很严肃地听着他说话,严肃到虽然还在笑,眼里之前那种从来都是玩弄人世一样的戏谑都消失了。   他盯着阜怀尧的眼睛,虽然仍然是闻人折月那张成熟优雅的脸,唇边的弧度却比幽深密林里的嗜血野兽更危险,“陛下说得对,本座不是闻人折月。”   提及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带着赤果果的鄙夷。   阜怀尧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你是闻人折月。”   他这句话说得奇怪,明明和前面所说的自相矛盾了,但是他的态度很坦然。   ——你的思维不是闻人折月,但是你的身体却是闻人折月的,你,或是他居住在他,或是你的脑子里,两个意识,共享一个躯体?   宿天门门主也没有因为他的话而生气,反而露出些许冷笑之意,“本座也不希望和闻人折月呆在一个身体里,可惜他不肯走,本座也没法子在自个儿心脏上捅一刀。”   阜怀尧异常平静地问:“那么,朕想阁下一定不介意告诉朕,你的名字是什么。”   宿天门门主笑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方太过无所谓的态度,“记住了,本座的名字……”   “——复姓闻人,名折傲。”   阜怀尧的脸上终于裂开缝隙,泄出了一分微微的讶异和疑惑,不太相信地问道:“闻人家族的最后一任族长,宿天门的创始人,闻人折傲?”   宿天门门主笑得更愉悦了,“最后一任……没错,闻人家族本家也就只剩下本座一个人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他的天下,岂能容得他人来分享?   饶是素来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阜怀尧也几乎想要凑近去拉扯他那张虽然不算十分年轻但是和中年也绝对拉不上钩的脸皮,“闻人家主……朕想过很多种结果,阁下这种反而是最合理但是最让人难以相信的。”   话音落下的时候,年轻的帝王叹了一口气,似乎在自责于自己见识的东西太少了。   闻人折傲挑了挑眉头,“你总是聪明得叫人惊奇。”可惜是个对手。   如果说阜远舟的棘手在于他的智谋大胆和作风狠戾,行事起来一剑荡平三千里杀一伤百,那么阜怀尧的威胁就在于他无论身处怎么样的迷局、有着怎么样不全面的消息,他都能最精准地捕捉到蛛丝马迹,利用最小的破绽,给人最致命的一击。   “朕其实只是运气好,”阜怀尧状似无奈地道,表情仍是淡淡的,“这些事情,是闻人先生亲口告诉朕的。”   “哦?”闻人折傲其实很想说一句“那个蠢货又干了什么”,不过天仪帝将他们两人清清楚楚分作两个人的行为,叫他心生愉悦,也不计较这等小事了。   阜怀尧淡然道:“花分三色,一色一面,何面为真,何面为假,难以分说,不若谓之鬼面罢……闻人先生应该是不知道他……恩,占用着阁下的身体吧,不过,他肯定有一种预感,预感着自己身体的异常,才会以三色堇鬼面花自喻。”   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仅此而已?”闻人折傲听罢,神色莫名,“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本座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坐在镜子前面,看他发现自己毫无知觉出现在别的地方的时候的表情。”   宿天门门主“啧啧”了两声,可惜,这种游戏玩了几个月就玩不下去了,即使闻人折月是一个他唯恨不能抹杀的存在,但是他都不可否认这个蠢货确实有着足以引以为傲的心境。   当然不是仅此而已,闻人家族唯有本家之人乃有绿眸象征这点是秦仪不经意的时候说给他听的,他只是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猜赢了自然是好的,猜输了……人生输赢参半,没什么好不甘心的——阜怀尧盯着他的表情变幻看了一会儿,“朕还是觉得惊奇,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起死回生返老还童之术?”   竖起了食指,对他摇了摇,闻人折傲笑得恣意邪性,“不,陛下,别和本座兜弯子套话,你大可开门见山。”现在他忽然发觉这个讨人厌的玉衡天子其实也有很好玩的地方,所以他心情非常好。   宿天门高层的熟识闻人折傲的人都明白,他高兴的时候,几乎能把一个人捧到天上去,满足对方所有的要求……不过当他不高兴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要拉来给他上演套他欢心的戏。   阜怀尧只停顿了一瞬,就从善如流地道:“当年文辄心文教主和阁下约战,前者重伤而归,阁下若是没有死,为什么宿天门沉寂数十年没有动静?”让慕容桀他们专心数十年解除“血承”的大部分副作用,这不是闻人折傲的风格。   闻人折傲眼角勾出三分神秘五分诡谲,“本座当时确实中了闻人折心的埋伏,气息全断。”   说这话的时候,他似是刻意压低了嗓音,空灵的音线回荡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漾出无形的阴森气息来。   可惜在场的都不是普通人,阜怀尧便完全不受影响,“所以说,宿天门已经掌握了起死回生之术?”   “不,”闻人折傲缓慢地眯起了眼睛,“这份殊荣,只有本座一人独占罢了。”   什么起死回生青春永驻,这世间有谁能够比他做得更好?!   仅仅是特例而已么?为什么只有这个人是特例呢?——阜怀尧的脑子里回转着无数的问题,但是丝毫没有在表面展露出来,“良余安阳镇……闻人先生的故里,期间种种,都是你刻意为之?”   “也可以这么说,”闻人折傲回想了一下,“本座不可能让那个蠢货接手本座的东西,既然他需要一个身份,本座就给他一个身份便是了。”   这般放肆恣傲,好似为人兴建一个镇来陪他过家家是一件眨眨眼皮这么简单的事情一般。   不过也难怪了,既然这是一个真实的镇子,那么不管是朝堂还是刹魂魔教这边都不可能会查得出什么不妥来,因为这一切都是真的,唯一假的闻人折月,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身份。   “不止一个镇?”阜怀尧随意地问。   闻人折傲欣然默许。   他的生命太漫长了,漫长到建造一个城镇,塑造一个身份,都不过是闲时拿来消遣的事情罢了。   别说是二十年一轮回,就算是一统天下也好,消灭刹魂魔教也罢,都不急,他的时间还很长。   这个什么良余安阳镇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大概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罢了,他记得那时候他一时兴起,还跑去到处搜罗两百年前闻人家族大乱时没有参与两方分歧争斗而沦落各处的闻人后裔,是……唔,大概是捡回碧犀的时候吧,他心血来潮弄绿了碧犀的眼珠子,和他扮作了一对商人父子。   然后呢?哦,就在这里,鼎州城池外,他们遇到了一群劫匪,又遇上了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却出手如修罗的小孩子,将当时身份是闻人折月的他和碧犀救下。   那个时候他虽然觉得那个小孩子很对胃口,不过因为宿天门里突然有事而来不及将人带走,谁又能知道十几年后重逢,他闻人折傲和阜远舟这对注定的宿敌早已在那个时间用一种戏剧化的方式遇见过了呢?   阜怀尧的脑子里将所有蛛丝马迹一点点地串了起来,拼凑出了一块块真相的碎片,等待被完全连接起来的那一刻。   “即使阁下口口声声说你不是闻人折月……不过朕相信,闻人先生的存在,也影响到了你吧?”   提及这个话题,闻人折傲眼色微沉,“无足轻重的影响罢了……还不足以让本座提心吊胆。”   他不否认和慕容桀甚至是阜远舟这两代人的对抗中,他综合了闻人折月的思维,做事和以前与闻人折心兜转的时候要显得更加有耐心了,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过程,最终的结局,其实也不会差太远。   他是闻人折傲,没有人可以让他输的一败涂地。   “真的无足轻重?”阜怀尧反问,这句话如果是常人问来,应该就是一种挑衅般的天真无邪的语气,但是在他用冷淡的表情冷淡的口气说来,却显得好像只是陈述句一般,再鸡蛋里挑骨头的人也发不出火气来,“朕以为,宿天门几十年动静颇小,阁下也没有放出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就是因为阁下无法掌控自己的行动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可预测的变化?”   闻人折傲的眼神终于完全沉了下去,俯下身子,直勾勾注视着那双狭长淡漠的琥珀眸子,指尖在那张华美冷厉的脸上划过,像是下一秒就能够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来:“那么,亲爱的陛下,你大可放出消息去,看看你们全力施展,能奈本座如何?”   阜怀尧没有在意他的动作,若有所思地道:“阁下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   第三百八十一章 交易   也不见闻人折傲怎么用力,阜怀尧就觉得脸上一痛。   闻人折傲虽然没有划破他的脸皮,却留下了一道指痕,足以昭显他的力道如何,微笑着说:“陛下,你还记不记得,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   阜怀尧的表情石雕一样动也不动,并不介意他的喜怒无常,一直保持着若有所思的眼神,“远舟能帮上阁下的忙?”   闻人折傲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阜教主自然能帮上本座良多。”   抱着阜远舟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阜怀尧低头看着怀中人不安地皱着眉抵抗银戒上的迷药的模样,“的确能帮上你诸多……对于阁下而言,远舟恐怕是一个神丹妙药吧……”   闻人折傲浅笑,“的确……刚才的试探,本座很满意。”   阜怀尧开口,不知道是不是算得上反问,“因为他信朕?”   “本座确实真的很好奇,”闻人折傲屈膝蹲了下来,摆弄了一下琅琊,将它的剑刃对准了阜远舟的手,“如果他的手真的没了,他还会不会信你?”   阜怀尧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覆盖在阜远舟上面,眼神隐隐的凛冽肃杀,“朕以为阁下无聊的试探已经结束了。”   闻人折傲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本座要收回刚才对你的评价。”   他刚才对阜远舟说这个人不重儿女私情,唯有大爱无疆,如今看来,他不但并非无情,甚至有着比常人更加深刻的感情。   “不,”阜怀尧淡然地道:“朕本就负他良多。”   闻人折傲看着身无武功的他用不可进犯的气势将已在江湖上有宗师之名的神才护在怀里,饶有兴致地道:“可是在本座看来,你的情义并不比他少,”微顿,低笑,“只可惜,他只相信只有他自己才能够救赎自己……就像当年的桀儿,唯有死亡才能让他解脱。”   “朕不会让他走到这一步的,”阜怀尧用一种笃定好似不可改变的语气轻声道,“他既然选择相信朕,就不该质疑朕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情义这种东西,有的时候真的可以带来某种可以被称之为奇迹的改变,一如阜远舟之于苏日暮,一如苏日暮之于甄侦,一如……他之于阜远舟。   “陛下赌得起,可是阜教主赌不起,”闻人折傲却是了然于胸般道,“外面的情况……刹魂魔教比本座想象之中做的要好太多,不过如意算盘打得再好,输了你,他就是满盘皆输。”   “那又怎么样呢?”阜怀尧收回了注视着阜远舟的目光,冷漠从那双琥珀色的狭长眸子里如同流水一样颠转,“他总要适应的,生在阜家,本就有太多情非得已的事情。”   如果阜远舟死了,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他多么的悲伤多么的痛苦,他也能坚持自己所坚持的,带着对这个人噬心吞骨的思念,孤独地看着盛世繁华无他一笔,老死在坚守一辈子的龙椅上。   他不求如果有一天他死了,阜远舟能够继承他的意志继续站在高处享受这个世界上最高处的冰冷寂寞,他只求这个人能够不将他看做所有,背负他所拥有的责任和一切,坚强地往下走,永不回头。   阜远舟可以爱他,但是他不能爱得太深太飞蛾扑火,用性命来证明他的爱情高于一切。   他们的身份注定了他们的一生波折,阜远舟既然选择留在他身边,就要学会保护自己……他们只有保重自己,才不会将对方折磨得体无完肤。   在一起一天,就要担心一天对方会不会因自己而受伤害,在一起一天,就要担心一天对方会不会以爱之名慷慨赴死——如果是这样,他们的爱情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闻人折傲近乎欣赏地注视着玉衡天子霜白面孔上的狠绝,“很好,很好……现在,我们可以完成我们的交易了。”   ……   魔教大院。   负责接应的瞋济公胡老儿走进书房里,兜头灌了一茶壶水,才喘平了气,对秦仪道:“李老弟三分之二的人都撤了出来了,他和蜚语还没出来,不过资料已经到手了。”   跟着他后面的佛手僧和田倒是一派施施然之意,“铭萝庄里三分之二的宿天门门人被灭了,问出了不少东西,整理好了之后给你。”   最后一个是黑面饕餮随见忡,他的表情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眼底微微泛着血光,昭显着他之前心绪的起伏,“铭萝庄的动静传出去不过一个时辰,就已经惊动了池尤、沙番、突厥四个国家,其他的暂时还没露出马脚,最迟今晚,我的手下就能斩断这四个国家对宿天门的暗里支持。”   说到底宿天门吐露野心不久,能够结盟的也只是某个国家中的一些掌管实权的人,还远远不到掌控一个国家的地步。   “你们都做得很好,”素来阴沉的秦大左使也没有吝啬自己的赞赏,只是仍然有些不安,“也不知道尊主那边怎么样了……”   事情涉及到天仪帝的解药,秦仪总觉得以阜远舟那种偏执的情绪,总可能出现什么意外。   忽然之间——   “秦左使!”   人未至而声先到,有人忽然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书房里来。   正在说话的刹魂魔教众人先是警惕,然后反应过来来人是谁的时候都露出了一丝疑惑之意。   那说话之人已经在这一眨眼间踏进了书房大门,一身边塞风沙之气,,正是当朝忠信元帅连晋!   他素来吊儿郎当,现在这会儿却是难得一脸肃然,而在他身后,宫清也是一派难看脸色。   秦仪立刻觉察出不对劲来,从书桌背后站了起来,“连元帅,出什么事了?”   连晋也顾不得此刻是不是失了朝廷风度还是别的什么了,看了宫清一眼之后道:“贵教长老孙陌言——闻人折荪的曾孙,在下的义子孙真被人劫走了。”   秦仪也是刚知道孙真是魔教长老的后裔不久,此时听来,一时有些吃惊之意,“什么时候被劫走的?”   魔教其余众人也是惊讶。   连晋眉头打了个死结,“三天前……孙真住在家父的将军府中,不是什么鸡鸣狗盗之辈都能轻易进去的。”   他说的话透露出来的意思很明确——没有什么人贩子会跑到将军府去偷孩子,更不会有他的什么政敌仇人去报仇,毕竟他刚出生的一对双胞胎弟弟总比一个认了不久的义子亲近吧!于是乎,既然孙真的身份和刹魂魔教扯上了关系,这件事就得和刹魂魔教商计商计。   秦仪反应不慢,立刻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连元帅觉得是宿天门的人下的手?”   宫清的脸色更加可怕了。   连晋也叹了一口气,“这是最坏的结果。”   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落到了穷凶极恶的宿天门门人手里,不管他们是有什么目的,又岂能占得了便宜?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孙真是在和宁儿一起的时候被劫走的,宁儿聪慧,认得出他们有着武林人的身手和打扮,第一时间将事情告诉连晋的爹娘,意识到了其严重性之后,连父连母一刻不耽误地通知了他和宫清——从京城到鼎州,若不是连父动用士兵八百里快骑加急传递消息,他们现在还浑然不知呢。   秦仪却是有些想不明白,“《三仙向南图》已经在尊主手里了,他们还要劫走西长老的曾孙做什么?”   《三仙向南图》被苏日暮破译了,地图画出来了,“别有洞天”的位置大致确定了,宿天门还要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孩子做什么?要问什么的话,找上宫清都比较合理吧!   连晋和宫清对视一眼,他们的表情很是凝重。   关于孙真的惊人记忆力他们现在也没轻易说出来,看来只有等阜远舟回来才能详细商量了,现在过来就是希望刹魂魔教这边先帮他们打探一下消息。   秦仪也不含糊,叫了人就让魔教弟子去找人,不过在与此同时,一个魔教弟子从辰州风尘仆仆赶来,拿着令牌求见本教尊主。   辰州那边的话就是扮演成永宁王模样的听舟的消息,秦仪立刻把人叫了进来。   那弟子一口水都忘记喝了,一身尘土地进门,立刻道:“左使,有人刺杀宁王座驾,听舟大人负伤,随行中的木石圣人闭门弟子欧阳佑以及当朝文举探花齐然之姊齐晏紫被劫走!”   在座的所有人脸色都瞬间变幻。   木石圣人的身份已经明了——南长老闻人折忽的徒弟,他最小也是唯一仅剩的徒弟就是盲眼的欧阳佑。   欧阳佑供职在朝堂,最近跟着“永宁王”的车架去了宿州治理当地农业粮产问题,他的身份本就是隐藏至深,这下子却突然被劫走……那么孙真的事情就不仅仅是一个巧合而已了。   从孙真和欧阳佑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交集看来,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无一不指向了共同的敌人——宿天门头上。   可是,这两个人一者年幼,一者盲眼,均没有背负“血承”之毒,更没有参与魔教事务,就连威胁也威胁不到阜远舟头上,宿天门抓走他们,究竟有什么含义呢?!   ……   第三百八十二章 监国   铭萝庄。   苏日暮和甄侦找到地宫尽头一片狼藉的房间时,这里夜明珠明亮,影影绰绰地照在角落边上的蓝衣男子身上。   看到阜远舟闭着眼睛靠在那里,毫无意识的样子,苏日暮皱着眉头疾步走过去,“子诤——”   “等一下。”还戴着詹无伤的人皮面具的甄侦拦住了他,示意他看在阜远舟面前随意交错的几根丝线一样的东西,上面挂着些荧光的粉末,“是金蚕丝。”   苏日暮想拔出荆麟砍断这些金蚕丝。   不过甄侦再度拦住了他,蹲下去找到这些丝线的源头,解开了那个系好的结,眉头也禁不止蹙了起来,“是爷打的结。”   苏日暮回头去看被地下深洞围在中间的一个焦黑的石台子,四周有着宿天门打扮实际上是紫危楼的人在四周查找着蛛丝马迹。   其实他刚才就在纳闷一件事了,如果是阜远舟不见了,留下这些金蚕丝保护着阜怀尧,他一点儿也不奇怪,只是担心阜远舟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可是现在情景倒转了过来,他反而更加不安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阜远舟昏迷、阜怀尧消失?   金蚕丝被弄开之后,苏日暮急忙去察看阜远舟的情况。   对方的手脚僵硬,意识不清,显然是中了毒。   旁边的甄侦眼色有些古怪。   苏日暮替自家好友把了一下脉,不经意瞧见他表情,心里就是一咯噔,“该不会也是你家爷下的毒吧?”   甄侦拿出一个瓷瓶递过去,言简意赅道:“迷药是,毒不是。”   他精于用毒,不然能让神才永宁王都昏迷不醒的迷药可不是这么容易能捣鼓出来的。   苏日暮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犹豫了很久才把瓷瓶打开,凑到阜远舟鼻子下面晃了晃。   他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现在把阜远舟偷偷带走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解药的味道不好闻,阜远舟剧烈地呛咳了几下,然后猛地睁开眼来,指甲成刀几乎割断苏日暮的喉咙。   苏日暮赶紧侧头避开:“子诤!”   阜远舟闻言,眼里的凌厉退了开去,下一秒瞬间转化成浓浓的焦虑之意,猛地站了起来:“皇兄……!”   石台子喷出的那股绿烟虽然只是让他暂时失去了行动力,此时毒素已经清的差不多了,不过也招架不住他这么大的动作,麻痹的神经差点让阜远舟整个人砸在地上。   苏日暮下意识想去扶他,不过对方很快就撑着墙壁稳住了自己。   阜远舟扫视了整个房间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苏日暮旁边的紫衣男子身上,“甄侦?”   甄侦点头,默认。   阜远舟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默不作声地张开手,手心沾满了血,血液已经干涸了,黏在皮肤上,隐隐约约看得到两个笔画凌乱的字。   ——“月”和“傲”。   苏日暮也瞅见了,问:“这是什么?”   阜远舟沉默了片刻,“闻人折月就是闻人折傲,现今的宿天门门主,”他的声音有些哑,似乎是因为昏迷了太久的原因,“他带走了我皇兄。”   苏日暮都愣住了。   闻人折傲?那个两百年前传说中的试验疯子?   闻人折月和他是同一个人?   阜怀尧被带走了?   而甄侦眼神都变了,返身就去叫那些手下们,和几个人在那里低声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苏日暮心惊胆战地看着阜远舟,就怕他一个想不开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但是阜远舟却很平静。   他平静地拂开挡在面前的苏日暮,朝那扇之前闻人折傲走进来的门走去。   苏日暮愣神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好友出门去了,才反应过来飞速追上去。   那扇门接通的又是一条过道,从过道尽头出去,看到的是一个卧房,笼罩着很多紫色的轻纱,和停仙宫内宫里面那个找到“别有洞天”的钥匙的房间有点像。   阜远舟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地图果然已经不见了。   他似乎也没在意,直接推门出去。   外头有个宿天门门人看到了一个俊美却周身凌厉的男子从门主的房间里出来,吓了一跳,还未动手,就咽了气。   阜远舟反手拔出银色长剑抹断了他的喉咙,继续往前走,出了这个院子。   稍微落后一步的苏日暮从房间里出来就只看到尸体了,心里一毛,赶紧去找那位说不上是不是在内心发狂的祖宗。   “尊主。”   阜远舟刚走出院子,谢步御就带着一行魔教弟子迎了上来。   他们虽然算不上形容狼狈,但是衣衫半干,多多少少都有受一些伤。   从另一条地道被水冲出来之后,谢步御他们就到了这里,因为知晓倒回去作用也不大,就干脆围了这个地方。   阜远舟没什么表情地看向魔教右使,“宿天门的人呢?”   “死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基本都走了,还有几个漏网之鱼还在庄里。”谢步御答道。   苏日暮正好听到这一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就问:“宿天门门主呢?”   谢步御有些奇怪于他这个问题,“应该是已经离开了,铭萝庄被我教接管了,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这一场混战持续了很久时间,武林人士搀和进来之后才知道自己没讨到好处,因为混乱持续到了尽头的时候就有军队进来接管了一切,当然,这批士兵是阜怀尧之前就交代好和刹魂魔教合作的。   说到这里谢步御就猛地反应过来,一直和他们教主形影不离的天仪帝不见了。   他立刻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谁知阜远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皇兄在他们手里,回去再说。”   话音未落,他已经朝外走了。   谢步御被他看得冷汗直下,说不出这位主子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只是叫人觉得恐怖得紧,心道幸好天仪帝没死在宿天门门人手里。   这时候甄侦也带着人出来了,谢步御一看他们的打扮,愣了愣——紫危楼是宿天门的人?   还没等他戒备,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又是一个宿天门的漏网之鱼,应该是看到阜远舟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段之后躲在一边等他们离开之后再逃走的。   但是此时他紧紧盯着甄侦,紧缩的瞳仁里满满的惊惧,胡乱地大喊:“门门门……门主……属下、绝绝绝绝对没有反叛之心……您饶、饶了我吧!”   他看到铭萝庄被破,死了那么多门人,又没有跟上撤退的大部队,本想自己偷偷溜走诈死,享受一下自由生活的,反正“肉糜”之毒给他带来了青春样貌和高超武功。   但是猛地看到“宿天门门主”在这里,出于对他的巨大的恐惧感,让他直接崩溃不打自招了。   三下两下把这个人劈晕丢给手下,谢步御惊讶地看着“詹无伤”。   苏日暮已经三言两语解释了甄侦是和阜远舟合作的,并没说明他就是朝廷中人亦或者是紫危楼是朝廷势力,现在只是在模仿宿天门门主捣点乱——虽然他也不知道甄侦在搞什么鬼。   谢步御对于自家尊主到处有外援这件事并无疑问,只是费解:“宿天门门主就长成这个样子?他们两个人很像?”   “不像,”甄侦摇头,“只是气质上有些神似罢了,宿天门门主是闻人折月,不过闻人折月好像就是闻人折傲。”   虽然他不知道闻人折月是怎么用那等忧郁的样子做一些惨绝人寰的事情,不过显而易见,宿天门的人对他简直是闻风丧胆。   再怎么定力惊人都好,谢步御听罢此话,整个人都几乎呆滞了。   那个闻人家族的噩梦居然还活着?!   ……   铭萝庄自然有人负责善后,甄侦碍于身份便先行带着人离开了,变回原装之后赶回大院布置接下来的事情。   苏日暮和谢步御他们是跟着阜远舟一起回去的,一路上气氛都阴沉沉得可怕。   作为黑色气压的中心,阜远舟却表现得很平静,只是一直紧握着琅琊,脸上没有往日一向带着的温和笑容,锋利的轮廓几乎能扎伤每一个看向他的人。   苏日暮看得心颤颤的,生怕他一个爆发方圆百米内就成了修罗地狱了。   不过这份平静直至回到了大院进了书房和秦仪等人汇合,谢步御三言两语说了一下他们这边的情况,阜远舟还是沉默着没有爆发。   秦仪听到天仪帝失踪的消息也有些不安,小心地说了孙真和欧阳佑被人劫走的事情。   阜远舟听罢,对正在走进来的恢复了原貌的甄侦开口,指了指苏日暮:“看好他,别让他离开你视线。”   四大长老的后人被劫走两个,现在只剩下他们二人。   甄侦一回来还未听连晋说起这混乱期间发生的事情,就接到这么个“重任”,虽然有些云里雾里,不过还是点了头,脸色凝重。   连晋是和他一起来的,等他们二人说完之后看了看四周的人,确定都是阜远舟的心腹之后才沉重地道:“三爷,池尤和突厥正式交战了,池尤先动的手,沙番和大莽都在暗地里往我朝边疆调兵。”   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他听到甄侦说阜怀尧被宿天门门主带走的时候整个人几乎没晕过去。   宿天门从中作梗,让本来至少能平稳三年的边疆又开始要乱了,玉衡天子刚刚登基,如果在这时传出失踪的消息来,那么沙番和大莽狼子野心,必定会挥兵直下!   而朝中群龙无首,不用说都肯定是乱作一团!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战争都是最残酷的头等大事,无论在座的是江湖人还是朝中人,听罢这个消息,都大吃一惊。   苏日暮也凝重了脸色,“难怪那个老怪物敢劫走玉衡的皇帝,原来他早有预谋!”   玉衡大乱,岂有那么多力量来追捕绞杀宿天门?!   连晋忽然踏前一步,目视主位上的阜远舟,抱拳而立:“殿下,”他重读了这两个音,提醒着他的身份,“陛下如今落入敌手,国之将乱不能一日无君,还请殿下倾尽全力早日救回陛下,稳我玉衡!”   玉衡皇权至高,沙番和大莽一旦对玉衡开战,没有阜怀尧的批令,就算他是三军统帅,也不能亲自权衡选择是战是和。   阜远舟却沉默了。   他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到连晋都在想,是不是连永宁王也没有办法去救阜怀尧。   但是阜远舟却忽然拿出了三样东西。   三样叫巨门影卫之首子规和忠信元帅连晋都一下子瞳孔紧缩的东西。   ——玉玺,凤牌,监国印。   三样可以让天仪帝最宠信的三弟、朝中威信如日中天的永宁王立刻龙袍加身坐上帝位的东西!!!   而拿着这三样东西的蓝衣男子默默地摩挲着它们,平静地道:“从现在开始,本王接管监国之责,朝中所有事务,都送到本王手里。”   ……   第三百八十三章 蜕变   “从现在开始,本王接管监国之责,朝中所有事务,都送到本王手里。”   阜远舟的语气很吻,很平,很镇静,说出来的话却如石破惊天。   这样的话,无论是放到什么朝代什么国家,都像是谋权篡位的前兆,尤其是在阜远舟身有那么一个有力的条件的情况下!   可是,这个人偏偏是阜远舟,一个爱玉衡天子爱得如痴如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男子。   那么他谋权篡位的可能性是多少呢?   连晋和甄侦在一刹那的惊惧之后,若有所思地同时看向主位上的蓝衣男子。   他俊美的脸上一丝浮动的情绪都看不见,明明他的相貌和阜怀尧相差甚远,但是此时他漫不经心面无表情地低眉摩挲着监国印,那种神韵和阜怀尧相比……竟是相似得可怕!   以前的阜远舟也有和阜怀尧相似的地方,只是像的都不是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   孤独的头狼找到了负伤的伴侣,在猎人的捕兽夹和刺刀下亮出獠牙和利爪,在血液的洗礼中蜕变成长……   巨门之首和三军统帅甚至有一种预感,如果天仪帝真的回不来了,那么,这个人何尝不会成为第二个阜怀尧?   苏日暮站在他的不远处,已然愣住了。   他看着长大的阜子诤,只是那么一点时间没见,他就好像变了很多很多,以他宁负天下人不负君之心的性格,现在在做的事情本应该是英雄一怒为蓝颜……可是他变了,不再那么意气用事,用性命来维护他的情义。   可是这也是一种很残酷的改变,他学会了背负他所需要背负的责任,不再是那个会说“我如果为他而死,我不后悔”的倔强孩子,却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学着那个人的大公无私,学着那个人的问鼎江山,学着那个人的哪怕是孤家寡人也百年长存……   苏日暮似乎已经能够触摸到阜怀尧的想法,却没办法想明白,究竟是将他逼到如此地步的阜远舟残酷,还是将阜远舟逼到如此地步的阜怀尧更残酷。   甄侦已经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道:“陛下出京在外,所有政务都由巨门负责传达……”顿了顿,“从现在开始下官会将政务在资政殿议事后交给殿下您。”   蓝笔御批,早已经是永宁王的特权,之前几天他和阜怀尧也是混着处理政事,何况现在玉玺都在他手里,不管他是盖玉玺的章还是监国印的章都不会有任何问题。   所以说,只要阜远舟有心,想要隐瞒阜怀尧失踪的消息完全不是一件难事。   甄侦虽然心头仍然多多少少抱着作为影卫的天生狐疑,但是现今逼上梁山,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连晋往他那头瞧了一眼,然后才看向阜远舟,“下官会在两日内动身赶赴边疆,是战是和……还请殿下尽快决定。”   得到了天仪帝身边最得力之一的两个下臣的默认,阜远舟的表情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样子,仍然平静得叫人隐隐有种心里发毛的感觉。   “白鹤在我皇兄身边?”他没有对他们两个的话有任何异议,只是问了这么个问题。   甄侦迟疑了一瞬,“是。”   连晋轻微地一怔神——连阜远舟都没办法保住阜怀尧,白鹤……这是未仆先知?亦或是这本身就是阜怀尧的计划之一?   他的那股子不安似乎变作了现实,只是此时还不能乱起来,只能强行将所有疑惑压了下去。   阜远舟静默了片刻,没在就这个话题多做纠缠,站了起身,对所有人道:“都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吧,甄大人,连元帅,两个时辰之后准备开个会,”然后转头看向谢步御和秦仪,“左使,右使,准备好资料,四个时辰之后召集他们来这里。”   说罢,他就离座,走出了书房。   明媚的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沉沉的灰灰的云堆积在天穹之上,连风都被捂得闷热起来。   树枝蔫蔫地轻微摇动着,在地上投下微弱的树影。   所有人都默默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拐角处,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彼此面面相觑。   以前都说神才永宁王笑眯眯的一脸无害就能算计你个七零八碎,现在他不笑了,虽然看起来很是平静,却更显得诡异了。   如果说以前是阜远舟式让人不知不觉被迷惑死不瞑目的温文带刀,现在就是阜怀尧式使人明知诡计重重却不知究竟从何而来的雪中冰刺。   苏日暮想到如果天仪帝回来了的话……两个冰山什么的,实在太可怕了。   ……   无视了欲言又止的常安,阜远舟屏退了所有人,独自进了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院落四周都似乎因为他的莫名情绪而安静下来,阜远舟靠着房门静静地呆立了片刻,目光一直注视着床边衣架上那件霜白的长袍。   他的目光很专注,专注得仿佛他不是在看一件衣服,而是一个静立在那里的秋霜一样的人。   然后他就下意识地朝那里伸出了手,直到那虚幻的白影破碎在手心里,他才猛地醒神过来,怔怔地看着自己握着空气的手,乌漆漆的眸子都几乎跟着那白影破碎了。   可是阜远舟的表情仍然是平静的,就像是数十天前的阜怀尧将思念化成胸腔里的血咳在手帕上、眉目也不曾有过一丝动摇般一样。   侍从早已经将洗浴的热水放在了室内,他收回了手,走到了屏风后面,将身上泡过水又已经干了的衣袍全部脱了下来,赤着身子迈进木桶里,略微有些烫的热水漫过了他的胸膛。   蒸腾的热气氤氲,模糊了那张俊美却过分凌厉的五官。   阜远舟安静地躺在水里,微微仰起头靠在桶壁上,怔神一样盯着头顶的天花板。   水波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荡漾着。   水……   那时候的水……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水龙席卷而来,怒吼着将他们带走……   他背着他,走到湍急的水道里,水那么冷,两个人紧贴在一起的地方,却好似是暖的……   黑暗里,水声哗哗,只有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叫人心安的,他用一种明明清冷却含着暖意和微笑的语气说也许只是缘罢了……   猩红的血色化作细长的丝线被流水带走,他拔出了插在肉里的尖木块,淡淡地道他只是有些冷……   ——莫担心。   ——还好,就是有点冷。   就是有点冷……   有点冷……   冷……   阜远舟猛地整个人沉进了木桶里,任由热水淹没了自己的口鼻,淹没了自己的头顶,乌黑的长发无力地招摇浮动着。   他在水里呆了很久,很久,可是那股冷意还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覆没了他的皮肤,钻进了他的骨血,冰冻着他的五脏六腑。   很冷……真的很冷……   他似乎再也忍受不住了,痛苦地张开十指捧住了自己的脸,绝望呐喊着,声带却没有丝毫震动的痕迹。   整个房间都是死寂的安静,木桶里水底下的青年无声而哀恸地嘶吼着,黑色长发如水草一样盘旋如网,像是他眼底根根爆裂的血丝。   一瞬间,天地同悲,大雨倾盆。   青年在雨水哗哗声中浮出水面,用力呛咳着,几乎要把心肺都咳了出来。   窗户掩了一半,倾盆的大雨飞溅,噼里啪啦打在窗页上。   水珠蜿蜒,拉扯缠绕着浮动的长发,然后滴滴答答落在水面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狼狈。   可是阜远舟的表情却依然是平静的,仿佛水中那个绝望无声嘶吼的人并不存在一样,唯有眼底血丝残留,清晰不变。   ……   与此同时,鼎州城外偏僻的山路上,一队人马在大雨中加快了赶路的步伐。   队伍中有好几辆马车,每一辆都看起来很低调。   而在其中一辆里,白衣的华贵青年披散着沐浴后还未打理好的长发,静静地坐在车厢中,在某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目光淡淡地投向小小窗户的缝隙,眺望着隐隐约约的灰色天际的远处。   他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是还是在看着。   车厢里的另一个青年也是一身白衣,相貌邪美,一身风流之态,此时他正仔细端详着阜怀尧,对他的动作也不在意,末了只是扯了扯对方身上宽松的白袍子,道:“美人儿你真是太瘦了,穿着我的衣服竟然如此不合身~~~”   阮鸣毓轻佻的话并没有引起阜怀尧的怒火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只是淡然地收回了望着外面的目光,回视他,若有所思,“阮宫主和贵教左护法碧犀是什么关系?”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阮鸣毓轻微地一愣,不过飞快就回神,笑道:“那是我亲爱的表哥,美人儿看上他的?”说罢,掩唇而笑,“不过,那可是门主的私有物呢,美人儿可不能犯傻哦!”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阜怀尧收回了眼神,闭目养神。   难怪他初见碧犀就觉得带着面具的对方有些眼熟,本来还在猜想是不是阮鸣毓本人,原来是阮鸣毓的表亲……   “过河拆桥,美人儿真是狠心~~~”阮鸣毓装模作样地露出一脸委屈相。   阜怀尧了无反应,反正他被闻人折傲交给了阮鸣毓看管之后,这个风流公子就毫不浪费一次可以调戏人的机会,看情况宿天门应该是要带着他去“别有洞天”,那么就代表着他需要跟这个人呆很多天,那么直接无视就好了。   阮鸣毓的目光闪了闪,更加委屈了,“我可是被一个假扮门主的人打伤了的,美人儿你见死不救,未免太绝情了。”   假扮门主的人?——阜怀尧缓慢地眨了眨眼,“你想做什么?”   阮鸣毓眉头一挑,笑了,“让我帮美人儿梳头吧。”   阜怀尧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点了头。   阮鸣毓好似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欢天喜地地翻出梳子来,也不愧长了那张风流的脸,梳起头来动作细致又轻柔。   阜怀尧却好似什么都没感觉到,闭着眼睛,似在休憩。   只是宽大的袖袍里,他握紧了手腕上廉价褪色的手绳。   远舟……   若此劫你我皆能平安渡过,那我阜怀尧对天发誓,从此地角天涯,携手与君,白头不弃。   ……   第三百八十四章 羡慕   翌日,清晨时分,夏日的天空蒙白蒙白的,地面水洼参差不齐的铺陈着,大雨过后的水汽在空气中浮动,叫议事了一夜的刹魂魔教教众们一走出书房,就大力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觉混沌的脑子清楚了不少,于是打起精神来,各自散去继续做他们要做的事情。   苏日暮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看在晨曦中书桌后低眉看着手头资料的蓝衣青年,本想倒转回去说些什么,不过眼尖地看到连晋和飞燕、甄侦都在外面候着了,他只好作罢。   在门口和甄侦擦肩而过的时候,后者扯了扯他袖子,递给他一个小小的食盒,道了一句“别走远”就进去了。   苏日暮这个时候也不跟他闹,见他手上还有一个食盒,便点了点头,“在外面等你。”   然后擦肩而过,一人往里走,一人往外走。   阜远舟也没给他安排具体的事务,苏日暮心中有数便行,他随便找了个亭子躺着,拎着酒葫芦喝了两口,再看看食盒里的早点,一晚上议事的烦躁尽数消散得干干净净。   书房里。   阜远舟看着摆在他手边的食盒,微微愣了愣。   雪青衣袍的巨门子规笑了笑,“三爷若是瘦了,爷回来的时候恐怕会罚下官们全部外派到蛮荒之地住上个一年半载的。”   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提起那个从昨天开始没人敢随意说起的人,阜远舟怔神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笑,“放心,皇兄不会这样的。”   他的皇兄那般认真的性子……最多就是拿一身冷气出来吓吓人罢了。   想到这里,他眼里的淡漠微微融化了一些,流露出了一线柔和。   这样的他看起来终于和原本的仁德君子有些像了,旁边的几人总算有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心情放松了一些,接下来说起那些严肃的话题就没有那么压抑了。   “既然辰州水军已经被拿下了,那么诸位觉得谁来掌管比较好?”阜远舟小口地抿了抿温度刚好可以入口的粥,目光仍然不离桌上的资料。   因为范行知的死亡,大家唯恐迟则生变,所以连晋昨晚就先下手为强,让护送“永宁王”的七千连家军连夜拿下了辰州的水军兵权。   也幸亏了范行知这几年求神问仙的不作为,让他拿得心安理得轻而易举。   但是这个水军的掌权人却是个头疼的差事,现在能担得起重任的都被连晋丢到边境去防止大莽和沙番的开战了,一时之间还真的没办法往回调动。   就这个问题连晋和阜远舟来回磋商了好一会儿,最后只是让了一个资历很深的官员暂代。   不过在边境问题上,飞燕和连晋倒是有了很大的分歧,作为武将,连晋自然是主战的,他也相信他的连家军会守住玉衡的每一寸国土的;飞燕是掌控玉衡暗地里的财源收支,作风要略微保守一点,她对如今玉衡的国库和天仪帝的私库都有个底,认为此时玉衡不能战,一旦战事拖个一年两年,整个国家都会被拖垮的。   京城那边虽然收到了消息,庄德治和楚故坐镇着议事殿,一时也讨论不出结果来,甄侦是出了名的作壁上观派,坐等连晋和飞燕他们二人争得几乎没从斗嘴皮子变成斗武。   眼看着飞燕的蝴蝶双刀都亮出来了,阜远舟才把空了的碗放在桌子上,碗底叩在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飞燕动作一僵,刷拉收起蝴蝶双刀。   连晋也干咳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甄侦保持一贯的表情不变。   阜远舟淡淡地看着他们,“吵出结果了?”   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飞燕、甄侦和连晋都轻微地愣了神,飞燕差点没忍住喊了一声“陛下”,两个字滚到喉咙里,才猛然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永宁王。   这一幕……真的很熟悉,熟悉到他们无论是什么时候和天仪帝议事,阜怀尧都是这样稳坐不动地听他们闹完之后的结果。   原来潜移默化这种东西这么可怕,可以让一个人在离开另一个人的时候,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来遏制从骨子里钻出来的思念。   好一会儿没有听到他们的回答,阜远舟疑惑地“嗯?”了一声。   连晋如梦初醒一般道:“三爷是主战还是主和?”   阜远舟闻言,双眸微微敛起,“依本王看来,这一战,能不能打起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转悠到了稍微平坦的山路上。   想来是为了避开各地秘密的搜捕,在宿天门门主和碧犀等人离开之后,阜怀尧便发现自己这一支队伍一路走来,就没有接近过官道,而且除了赶路的车夫,他方圆三米之内就只有和他共一个车厢的阮鸣毓,估计是怕他会有机会借他人之手朝外面传递消息。   他也不着急,该吃的吃,该睡的睡,无聊的时候就拿着车厢里堆放的书籍翻看了一番。   有碎冰装盆摆在车厢四角,夏日的热气不容易侵蚀进来,叫人心情不会烦躁。   这里的书籍很多是山野神话志怪趣事,没有政务纷扰,阜怀尧倒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翻阅着以前没时间看的东西,倒也觉得有趣。   书里不少有写到关于僵尸的传说,嗜血,畏光,力量强大,阜怀尧多瞧了两眼,心想也不知几百年前闻人先祖创造出被闻人折傲命名为“血承”的毒,制造出来的会不会就是这些传说中的僵尸。   阮鸣毓除了昨天刚开始相处那会儿骚扰了他片刻之外,之后就进进出出了几次,在车厢的时候也是埋头疾书写些什么,两人倒是相处默默相安无事。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昨天阮鸣毓就默不作声解了他身上的踅目蛊和伪蛊王的毒,也没说是不是宿天门门主的意思。   对此阜怀尧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算是好事一件。   等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阮鸣毓就百无聊赖地躺在柔软的皮毛上盯着坐在车厢里看书的白衣帝王,见他看了半天都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忽然道:“美人儿。”   阜怀尧也不排斥他的乱起外号,教养很好地放下书本看向他。   阮鸣毓歪着头盯着他看,问:“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嗯?”阜怀尧有些不解,“天下宫的阮宫主,朕想朕的记性还是不错的。”   “你果然不记得的,真伤心呢……”阮鸣毓撇撇嘴,不满地咕哝,“他们都以为我是因为范行知才认得你的,才怪呢,我都不知道认识你多少年了!”   阜怀尧微微不解地打量着他的容貌,“……朕似乎从未见过你。”   阮鸣毓眼珠子一转,忽然娇声唤他,语调出口委屈至极,竟是女子的声音:“前段时日妾身夜夜为陛下弹琴,一双手都弹得破了皮,陛下竟是认不得妾身了么?”   对方话一出口,阜怀尧整个人就愣住了。   这个声音他虽然不算是十分熟悉,但是也不会陌生——这正是除了端宁皇后和已经死了的华妃之外,后宫唯三之一的女子,珍妃!   阜怀尧眼前浮现起那个粉红宫装娇羞温柔的妃子的样子,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和眼前的风流男子联系在一起。   对方实在很是惊讶的表情取悦了阮鸣毓,他愉悦地笑了几声。   阜怀尧回过神来,觉得作为一个正常人(……),自己的妃子忽然变成男人这件事是需要好好吃惊一下的,于是他问道:“你就是珍妃?”   阮鸣毓恢复了本来男子的声调,“不,我只是借用了一下她的身份而已?”   阜怀尧想了想,“珍妃是宿天门的人?”   阮鸣毓也不忌讳,很是痛快地点了点头,“门主对于玉衡早已经是虎视眈眈,所以很早就准备往你身边插人,可惜你防的严,不好办,所以便打上了太子妃的位置的主意,”对于自家门主,他似乎不像是其他人那样子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敬畏,说起来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那个什么珍妃的,她家是我宿天门安插在玉衡的探子,几年前她老子就在你出宫的时候安排了一出佳人偶遇的戏码。”   默默记下他说的事情,阜怀尧努力回想了一下,但是还是没有印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倒不是说他没有遇到过珍妃,只是这种佳人偶遇的戏码他作为太子的时候遇到了太多了,直到迎娶了花菱福之后稍微好上了一点,他真的不记得以前有没有遇到过珍妃……出宫的时候?早几年他年纪略小的时候可是见过不少大胆的千金小姐敢装柔弱往他身上扑的。   阮鸣毓哀怨地道:“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觉得有趣,就代替珍妃换了女装去会一会你,谁知道陛下眼高过顶,居然没把我放在眼里。”   既然换了女装,穿男装的时候不认得也是正常吧,何况你也没露出过真面目,两者差距又那么大——阜怀尧实在无辜,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能转移话题:“你经常在宫里?”   阮鸣毓摸了摸下巴,“也没啊,就前段时间进宫去给陛下你弹琴弹了几天。”   阜怀尧默默地松了一口气——自己的妃子一时是男一时是女,他是不是应该谢谢阜远舟早就打消了他踏足后宫的念头了呢?那段时日是阜远舟在启禄殿受伤、他刻意疏远自家三弟的时候,不是在端宁皇后的坤宁宫里喝酒就是留宿在珍妃宫里听她弹琴,一直没有越轨之为,所以也没发现这个妃子的性别有什么偏差(……)。   阮鸣毓在软绵绵的皮毛上翻滚了一圈,伸了一个懒腰,“早几年的时候,我倒是有去皇宫里走动,混进御书房的时候见着你,那时候我就在想,我真羡慕你啊。”   阜怀尧被他的话拉回了心神,他不解地问:“羡慕什么?”   ……   第三百六十五章 另眼相看   “羡慕什么?”阮鸣毓想了想,“羡慕很多很多东西。”   那时候,他每次进宫,不是看到阜怀尧在埋首政事,就是和大臣在商议朝纲,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强大得叫人景行行止。   “你很厉害,很能干……”他歪了歪头,“你不管绕了多少弯子,好像都不会忘记你的目标是什么。”   总是那么的坚定,困难也好,高处不胜寒也罢,他似乎从来不会忘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可是现在我就不羡慕了。”阮鸣毓如是道。   阜怀尧被勾起了好奇之心,“为什么?”   “你这样活得挺累的,世界上能像你这样的人也不多,”阮鸣毓伸手比了个高度,风流之外多了几分孩子气,“就像是门主那样,只适合拿来仰视,羡慕不来。”   拿他和闻人折傲比?——阜怀尧轻轻地勾了勾嘴角,其实他对这个邪美男子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他的某些小动作和阜远舟有些像,“确实没什么好羡慕的,朕一直不讨人喜欢。”   阮鸣毓瞥见了他唇边细微的弧度,愣了愣,随即才笑道:“怎么会呢,陛下这般,最讨我这种人喜欢了,申屠谡雪不是也对陛下另眼相看么?”   另眼相看?指的是经常找他聊着玄机重重的话题?——阜怀尧有点无辜,“是么?”   阮鸣毓大笑,“真应该让申屠谡雪看看你现在的表情~~~”看他会不会被气死!   阜怀尧不理解他在笑什么,便平静地等他笑完。   阮鸣毓忽然伸头到他面前,隔着一个很近的距离,“我是说真的。”   “嗯?”   阮鸣毓认真地道:“美人儿,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嗯。”阜怀尧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阮鸣毓一看就知道他是不明白的了,顿时有些泄气地趴回去,“我说的喜欢,是像永宁王对你的那种喜欢。”   阜怀尧没想到会在这种身陷囹圄的情况下被人表明心迹,而且表明心迹的人还在执行着看守他的职责,于是好一会儿才犹豫地说:“谢谢?”   这个“谢谢”居然还是带问号的,白衣邪美的天下宫宫主整个人都呆了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阜怀尧再度迟疑,想了想,又道:“你和朕的三弟是不一样的。”   阮鸣毓疑惑,“有什么不一样?”是嫌他长得太过风流(……自知……)还是他太过轻佻(……之明什么的……)?   阜怀尧被他这个问题问得好笑,“他是朕的三弟,你说有什么不同?”   阮鸣毓觉得不太理解,“美人儿想表达什么?你不喜欢他么?”   “不,”阜怀尧眼底微微泄露出一分柔和,“朕只是想说,无论是什么人,于朕而言,和远舟都是不一样的。”   事到如今,在他人面前袒露与阜远舟的感情,已经不是一件难事了。   他的真心也许与世俗不符,但是他问心无愧。   阮鸣毓胆大妄为地盯着玉衡天子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伤心了,幽怨地道:“就算全天下人也没永宁王优秀,美人儿你这句话也太伤我心了。”   阜怀尧愣了愣,“朕没这个意思。”   阮鸣毓继续怨念。   阜怀尧组织了一下自己的措辞,“他是朕的三弟,无论他于朕是什么样的感情,至少朕与他的这份血缘关系是无可取代的。”   这些年明争过,暗斗过,温馨过,厮杀过,缠绵过,冷战过,政敌,兄弟,朋友,师徒,恋人……他们的感情,早已经凌驾在爱情之上了。   阮鸣毓停顿了一下子,抿着唇像是个得不到宠爱的孩子,“你就不能骗骗我说我也是不同的?”至少敢对他表明心迹的就不多吧?   阜怀尧本来以为天下宫宫主是那种笑里藏刀工于心计的人,不过看他这般跳跃思维,心道果然不愧是宿天门门人。   宿天门的人似乎都有一些情感欠缺,不是冷漠就是暴戾,除此之外就是各有各的性格,阜怀尧虽然见得不多,不过已经看得见怪不怪了。   “不能,”阜怀尧淡淡说道,表情镇定而语气认真,好像是在商讨什么重要的政事一般,“这种事,不能骗人。”   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哪怕只是一个玩笑,到了最后都有可能伤人伤己。   阮鸣毓却忽然扑过来,将他抱了个满怀,“美人儿,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他就喜欢他这样,有一个目标,不管面临着什么,他从来都不会迷失自己的初衷。   车厢不算十分大,加上对方有武力有技巧,阜怀尧躲闪不及被他扑了个正着,眉头轻微地蹙了蹙,“阮宫主抬爱了,不过还请宫主自重。”   阮鸣毓无视他的话,目光闪闪道:“美人儿,你别当皇帝了好不好,我们私奔去~~~”   这句话说得实在大逆不道,阜怀尧啼笑皆非,“阮宫主说笑了。”   阮鸣毓抱了一下终于肯松开手,爬起来,“我不是开玩笑的,当皇帝那么累,你不累啊?”用一生自由常人情欲来换取至高无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何必去争?   对方这话问得无心,阜怀尧却是怔了怔神,片刻后才语气平静地道:“也不是不累,只是没理由就这么走了。”   这条路是他选的,他没有理由抛下跟着他披荆斩棘的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去享受所谓的自由自在闲云野鹤。   其实这天地本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万物俱是俘虏,去哪儿,到哪儿,都没有很大的区别,不过是各自过各自的生活罢了。   阮鸣毓不是很明白他的想法,“你不就是想要天下太平盛世兴隆么,门主也能做得到。”   闻人折傲在做的事情和这个也差不远吧?   阜怀尧这下是真的明白宿天门的门人和正常人确实有点不同了,“阮宫主觉得贵门门主会有想要盛世太平的想法?”   阮鸣毓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怎么知道?门主的心思就算是表哥也猜不透。”   阜怀尧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所以朕说了,朕没有理由走。”   这天下需要他……也许阜远舟能比他做得更好,但是,阜远舟也需要他。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想象如果他真的不在了,他的三弟该如何是好。   阮鸣毓仍然听不懂,但是这不妨碍他提问题:“你当皇帝当得不辛苦么?”   “还行。”   “但是你还是要当?”   “嗯。”   “要是门主真的攻陷了玉衡呢?”   “朕相信朕的子民……但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朕会和玉衡共存亡。”   “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   阮鸣毓微微地给眉头打了一个结,“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阜怀尧问。   阮鸣毓眼神迷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当皇帝。”   阜怀尧想了想,“这需要理由?”   “当然,”阮鸣毓不满他的敷衍般的反问,“哪有人是天生想要干什么的?”   阜怀尧本来想说这世间其实很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但是话到了一半,就全部咽回了肚子里,“可能……”他顿了顿,“可能是存着那么一点……自己能够改变什么的心思吧。”   ……   京城里,风云暗涌。   作为代任左相的楚故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手头里的奏折。   他就愣是不明白了,闻人家族当年还算是个名门望族,后来衰落百年,又历经混乱七零八碎,宿天门崛起也不过百年,满打满算最多是个江湖组织,它到底是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挑拨得了沙番这个胆小鬼和大莽那个刚刚被与玉衡打得鬼哭狼嚎的国家再度对玉衡发兵的——虽然现在只是秘密调动军队,不过看上去沙番和大莽都似乎信心满满啊……   燕舞趴在不远处的书桌上一脸垂死状,“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想他啊~~~”   正在烦恼着的楚故一本书砸了过去,“赶紧给我看奏折,今天看不完今晚就不用睡了!”   燕舞怨念:“……”最近天仪帝出宫,政务分发到各处,端明殿本来就忙了,回来还要帮楚故的忙,辰州水军和范行知那头刚搞定,边疆又起问题了,今年的多灾多难,直接导致了一众文武百官的杯具生活!   楚故继续对着那本奏折发呆,不过看着看着就觉得有点不对了,“阿舞你过来!”   对方的语气有些急切和奇怪,燕舞拖起快要虚脱了的身体,爬了过去,盯着他手里的奏折看了看,“怎么了?”朱笔御批,蓝笔点阅,盖着玉玺……唔,有什么问题了?   楚故盯着那些朱笔御批的痕迹看了很久,然后点了点一个字的最后一点笔锋,“你觉不觉得……这个字好像不太像是爷的?”   燕舞闻言,也仔细看去,半晌之后,脸色古怪地和楚故面面相觑。   天仪帝的十一个年轻心腹里,除却连晋、甄侦、庄若虚那些陪着他长大的之外,和他最亲近的估计就是楚故和燕舞了,对他的字迹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加上这两个曾经的文状元对书法也颇有研究,所以阜远舟即使模仿得天衣无缝,但是还是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痕迹被他们两个察觉出来了。   于是两个人都心神不宁起来。   算起来……天仪帝这两天似乎都没单独给他们来信了啊……   楚故和燕舞再度对视一眼,都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之前就有大臣说请天仪帝回来主持边疆大局了……如果天仪帝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楚故有种预感,这几天他怕是要拿脑袋压在太和殿上保朝政不乱了。   ……   第三百八十六章 震撼   “可能是存着那么一点……自己能够改变什么的心思吧。”阜怀尧迟缓地道来,像是在说一个经年不曾诉来却一直未有遗忘之意的祈愿。   阮鸣毓扑闪了一下眼睛,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了,“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美人儿你确实很厉害,可是你觉得你又能改变多少呢?”   阜怀尧淡淡地道:“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朕不需要改变整个世界,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他本来以为对方会笑,但是抬起头的时候只是看到那张邪美的颜容上带着有些莫名的感情,说不出是什么,但是肯定不是嘲弄或者是鄙夷什么的。   阮鸣毓伸出手拖住腮帮子,看着他,“可是有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东西即使再努力,人力也根本改变不了。”   什么有志者事竟成什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说着比唱着好听罢了。   阜怀尧认真地想着他的话,然后道:“这要看是什么事儿了,凡事都有两面性。”   阮鸣毓笑了笑,浅浅的笑意,却不怎么像是一个笑容,“世界上拼了命的人大有人在,可惜能够得偿所愿的又有多少?”   阜怀尧缓缓地眨动眼睛,“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得偿所愿的自然也就十之一二。”   阮鸣毓望着他,看了他很久很久。   阜怀尧有些不解地回视过去。   阮鸣毓看着他道:“如果我父亲和爹亲当年遇到的是你……”他顿了顿,“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也许你是对的。”   在认识阜怀尧之后,阮鸣毓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年有一个像是阜怀尧这样的人出现他的生命里,那么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他和碧犀一样,并不是在宿天门长大的,而是被闻人折傲领回去的。   他的母亲是闻人家族的族民,他的父亲和爹亲也是,但是他的父亲不是他的亲生父亲,爹亲也不是。   当年四大长老反叛,闻人折傲这一派虽然赢了,但是闻人家族也因此四分八散,很多族民都抱着闻人家族的秘密沦落到了各处。   阮鸣毓的母亲身体在混战之中被伤到,不得已嫁给了一个沃国的富商做妾,富贵大院来来回回的都是那些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戏码,身体愈来愈差的女子在阮鸣毓七岁的时候撒手人寰,留下小小的孩童面对笑里藏刀的后院妻妾,倒也硬气得很,找了个月黑风高的日子逃了出去,颠沛流离了半年多,被同为闻人家族后裔的两个男子捡了回去当儿子养。   因为同是闻人族人,而且那两个男子是一对同性恋人,没有后嗣,所以对阮鸣毓视如己出。   算起来,那几年应该阮鸣毓这一生中最平静的日子了,没有纷争,没有血腥,没有争斗……他一直在想,也许他那时候得到的平静太多了,他的后半生才会那般的不安定。   满打满算起来,其实也就那么三四年而已,可是三四年的时间,也足够阮鸣毓将父亲和爹亲二人看得很重很重。   可是一切终止在一个血色的黄昏里。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阮鸣毓还常常梦见当时的天空,猩红的颜色像是一曲哀婉的葬歌。   他的爹亲抱着他的父亲一步一步走回家,他从门口焦急地迎了上去,却看到蜿蜒的血色一路从他们的身后延伸到了远处,就像是天空上的残阳一样,艳丽的颜色逼得人几乎落下泪来。   其实“肉糜”者多多少少都有嗜血的冲动,可是那一天,父亲的血流淌了一地,却叫阮鸣毓头一回觉得这种颜色竟会如此恶心。   他的父亲死得很冤。   也不是什么多么罕见的事情,名门家的公子闯了祸杀了人,将贸然撞见的平民百姓当做替罪羊送进了监牢,用钱打通了关系,将人屈打成招,等到阮鸣毓的爹亲凑足了钱疏通了知县那层,进到牢里也就只来得及见爱人最后一眼。   爱人连一句遗言都没有说,就憾然闭眼而去。   他们父子三人没权没势,连钱都是东拼西凑,因为沦落在外也没有学到特别精深的武功,所以即使是曾经风头席卷大莽的闻人家族的后裔,也无法保住他们至亲至爱的人。   阮鸣毓无法描述自己那个时候的感觉,只知道自己的爹亲在到处递状纸却发觉终究是沉冤难雪、甚至连刺杀都失败之后,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自刎在爱人的棺木前面。   也许他是早有预感了,连订做的棺材都是双人棺。   阮鸣毓木然地将爹亲的尸体收殓起来,带着染血的棺木,驻扎在了一城之主府前,要他给他们一个死而瞑目的沉冤得雪。   但是官官相护,最后他被打出城门,几乎保不住父亲和爹亲的棺木。   闻人折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这个绿眸的男子先是满目悲悯地领着他去火化了尸体,一天之后却带着戏谑的笑容带着他,走进城主府,去到了知县衙门,去了很多很多他爹亲求过的官员的宅邸,扭断了他们的四肢,将他们丢在阮鸣毓面前,笑得迷惑人心,“杀了他们,给你父亲和爹亲报仇。”   阮鸣毓背着刚刚火化还温热的骨灰,用一条绳子,一点一点地勒死了他们。   闻人折傲很满意,当即就道:“跟本座回去吧,你看,只要你有力量,你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阮鸣毓果然跟着他回去了,学会了像他一样用笑来掩饰所有,学会了像他一样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可是直到见到了年少时的阜怀尧,他才想起自己心里一直有句话没有对闻人折傲说:   ——也不是有力量就能做到所有的事情的,至少,他救不回他的父亲和爹亲。   “我知道‘如果’这个词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我还是想说,”阮鸣毓望着车厢里安静坐着的华贵男子,用一种好像是在微笑却看不到笑意的笑容说:“如果当年的皇帝是你,是不是很多东西就会不一样?”   如果当时沃国的皇帝是阜怀尧这般的人物,嫉恶扬善,厌恶贪赃枉法,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那么他的父亲是不是就会死得如此冤屈,他的爹亲也不会绝望到自刎追随而去,而他……也不是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天下宫宫主。   阜怀尧默默地听他说完,最后才叹息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灵有智,却同类相残。”   阮鸣毓此时趴在车厢里,仰头望着他,“你还没有回答我。”   阜怀尧不语,好片刻才道:“你方才不是问朕为什么想要当皇帝么?”   “……嗯。”   “一则是朕生在皇宫,长在朝堂,身为阜家人,朕没有不当的理由,天下黎民,苍生万物,都需要朕成为一个维持秩序的存在,”阜怀尧垂眉看了看自己手上廉价的手绳,轻轻地摩挲着,“二则是,朕曾答应过一个人,朕会当一个好皇帝,造福百姓,流芳百世。”   阮鸣毓觉得不解,“是你的父皇?”   “不,是一个朕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子。”阜怀尧沉默了良久,如是道,淡漠的声音里听不出是不是有怀念的存在。   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大抵就是和阮鸣毓当年母亲去世时差不多的年纪,七八岁的尊贵的太子,行走在市井街道之中,在一个别家孩子还在无忧无虑穿街走巷的年龄,逐渐明白了自己究竟背负着怎么样一个千百万人性命的重担。   可是,他毕竟还小,这样的重任让他觉得沉重,重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微服出宫又被人群挤散了跟随的影卫和随从之后,他头一回任性一把,自己一个人慢慢游走在街头。   但也就是那么一次任性而已,他就尝到了任性的代价,看起来像是富家孩子的阜怀尧被人贩子掳走了。   当时的玉衡还不太平,京城中的治安也并不好,除却他之外,还有十几个年纪相当的男孩女孩也一起被他们掳走。   当朝皇太子就这么混在人群里,被人贩子打骂着带出了京,翻越崎岖的山道,要将他们带去遥远的地方卖个好价钱。   而他们一群孩子里,最大的是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贫民窟里长大的,因为爹娘缺钱而被卖给了人贩子。   她没有名字,但是很照顾阜怀尧,因为他看起来有一点点像是她的弟弟,所以阜怀尧在被她护着几次之后,便唤她一声姐姐。   很少吃过苦的阜怀尧这一路走得很辛苦,若不是那女孩子护着他不让他挨打,在他走不动的时候拉他一把,还将本就捉襟见肘的窝窝头分他一些,在日后叱咤风云的天仪帝恐怕早就死在了那布满荆棘的山道上了。   他们被带到了接近边境的一座城池,安置在一个农家院子里,这里还有七八十个孩子,因为人贩子将他们卖给了一家青楼,那青楼要将他们训练做倌儿或者奴仆,女孩子机灵地拿煤炭抹黑了阜怀尧的脸,挡在前面吸引注意力,被挑去做了接客的姑娘。   很多孩子都死在那段时期,阜怀尧靠着女孩子的维护和自己的才智,还算过得去。   只是上天给予的眷顾永远不会无休止的,阜怀尧毕竟年纪太小,还是被一个有着喜欢幼童的怪癖的男人看中了……然后再一次被女孩子保了下来,顶替而上。   阜怀尧记不太清楚凌晨的时候女孩子被送回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凄惨情况,只记得当时她的呼吸就像是屋外廊前挂着的那盏破灯笼里的火一样,摇摇曳曳,欲灭未灭。   作为玉衡皇太子,他不止一次面临死亡,也不止一个人为他而死,但是这个浮生相逢的女孩子,却给了他年幼的心灵最大的震撼。   ……   第三百八十七章 一个神   其实阜怀尧这般不做足准备只欠东风的坐山观虎斗的性子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至少那个年纪的他就已经是这般沉着冷静了,迟迟没有逃走,也是因为他沿路做了记号,等待他或者是先帝的人前来救援,比起贸贸然偷跑,这样才是万全之策。   但是女孩子的情况却没办法再拖下去了。   于是他一咬牙,冒了一回险,从摸个七八分熟的道路逃跑了出去,去找这个地方的官员。   可是阜怀尧只是一个孩子,他身边没有带有证明身份的东西,他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所以他被挡在了衙门前面。   那时候三更刚过,黎明未至,万物都沉寂如死,天穹乌黑星辰不见,阜怀尧站在衙门前空荡荡的街道上,破旧的衣服低挡不住初冬的寒意,玉衡的皇太子站在空旷却糜烂的城池里,瑟瑟发抖。   如此狼狈的模样实在太过寒酸,他尚不是日后一个眼神能叫朝堂撼动的天仪帝,所以在天亮见到当地官员的时候,他说明事情原委,不但没人把他当回事,更是恶言恶语将他赶走,暗地里几乎没下黑手杀他灭口。   有不忍心的衙役偷偷对他说,快走,天高皇帝远,不会有人管这件事的。   阜怀尧岂能不明白此地官员早已官商勾结坐视不管了,而且,说出他是当今太子的话,恐怕他还会死得更快,所以只能茫茫然地逃离了追捕的衙役。   他有想过去找大夫赊一点药,但是身无分文的他不仅在医庐前面吃了闭门羹,还险些被对方养的狗咬断手腕。   大夫恶言恶语地拿着扫帚赶他,道这年头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来大发善心。   还未等到救援的阜怀尧躲在黑暗的角落里,骄傲能干的皇太子蓦然发现,在得到足够的力量之前,除去了皇家的身份,其实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到。   他就只能这样惶然的,极力装作镇定的,绝望的,等援兵。   影卫贪狼的人到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了,同样躲了一天的阜怀尧顾不得自己的饥肠辘辘,带着影卫们就去捣毁那个罪恶的据点。   混战惊叫里,因为他逃走而被惩罚折断手脚的女孩子像是捞上海岸的海藻一样瘫在散发着恶臭的草堆里,在看到他急匆匆推开房门冲进来的时候,濒死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神采。   她说,阿尧,你回来了。   阜怀尧呆住,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轻轻地抱着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鼻子很酸,几乎落下泪来,但是他接受的教育让他即使绝望都没办法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展示自己的懦弱。   他是回来了,可是他来晚了,同行的御医断言已经无力回天了。   阜怀尧在这个城池逗留了三天,抓了了人贩子这条线上连萝卜带泥挖出来的一串官员商贩,肃清了一城不正之风,雷厉风行之态叫知情的官员惊得一头汗来。   阜怀尧却没有理会外面的风起云涌,只是呆在手下们布置好的别院里,陪了那女孩子三天。   那三天初冬叶落,阳光明媚,晒得人醺醺然,阜怀尧陪着她一起晒太阳。   他大了一些之后还会因为政事、为人交际等各种原因而不吝言辞,那时候却是一向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十倍的,不过在那三天里,他却是常常对跟女孩子说话,跟她说自己的身份,跟她说外面的兵荒马乱,说众生百态,直到她咽下了呼吸。   女孩子说,阿尧,你果然不是普通人,头一回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哪个大官家的少爷。   女孩子说,阿尧,你以后一定要小心,别再这么冒失了,姐姐担心你。   女孩子说,阿尧,当官的拿着俸禄受着百姓的尊敬,应该要保护大家的不是么,为什么还是有好多好多人都吃不饱穿不暖呢?   女孩子说,阿尧,其实我不想死。   女孩子说,阿尧,你要做个好皇帝……   可是话还未说完,她的气息都断了,睁大了一双无神的眼睛,难以瞑目。   阜怀尧怔然地阖上她的眼睛,怔然地说了一声好。   骄傲的皇太子从不轻易承诺,这一承诺便是一生,十几年后,登基即位的天仪帝从不曾辜负过死在那个明媚初冬的女孩子的祈愿,大赦天下,反腐反贪,助民农耕,发展经济,造福玉衡,爱民如子。   阜怀尧想,无论日后玉衡皇朝会发展到何等地步,他会面临着多少必须要舍弃又必须会牺牲的人事,他都不会忘记那个曾被他唤作姐姐的女孩子问的那一句话:   “为什么还是有好多好多人都吃不饱穿不暖呢?”   对啊,不管是玉衡皇族还是各地官员,吃的是百姓的血汗穿的是百姓的血汗,那么为什么他们吃饱了穿暖了,百姓却生活在了水深火热中呢?   这是他的天下,他想改变,这不仅仅只是一个承诺,更是他的责任。   他不觉得自己如何大仁大义大爱无疆,他只是觉得,他需要这么做而已。   “朕知道做一个暴君很容易,做一个明君却是难上加难,可是有的时候不去做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到车厢里,零零碎碎散在年轻的帝王的白衣上,“既然朕改变不了她已经死了的事实,那么朕就试着改变这天下……也许做得不够好,但是朕问心无愧。”   阮鸣毓似乎已经听得痴了,神色微微恍惚。   阜怀尧的目光从手腕上的褪色手绳上收回来,淡淡地道:“阮宫主也一样,你没办法救你的父亲和爹亲,但是你能救自己。”   他这么说的时候,阜怀尧的模样冷不丁的就撞上了心口,撞得他直发疼。   阜怀尧记得阜远舟也是这样,只有自己才能救赎自己,却不肯走出那个禁锢自己的牢笼。   那么这次他伸出手,那个人可愿跟着他往前走?   阮鸣毓注视着他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惯来风流轻佻的模样,好像刚才的失神不存在一样,“美人儿,你这是劝我弃暗投明么?”   阜怀尧默了一下,从善如流:“阮宫主的想法朕左右不了,只是冒昧觉得,阮宫主并不是助纣为虐之人罢了。”   阮鸣毓吃吃笑了几声,“其实你应该杀了宁王。”   阜怀尧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是么?”   阮鸣毓用一种散发着异样神采的眼神盯着他,“只有不在他面前,你才会更像是一个神。”   那么强大,那么冷漠,神一样……叫人敬仰,叫人痴迷,叫人为之疯狂!   这样的神只能一直坚定地往前走,遇佛杀佛遇鬼杀鬼,无所阻挡所向披靡。   这才是他和申屠谡雪这种人会对阜怀尧情有独钟的原因——他们的人生没有方向,所以无趣,连看戏看世间百态都无法感同身受,但是阜怀尧却从不会迷失,不管走了多少弯路,有过多少的迷茫,他都能坚持自己脚下的方向。   他们做不到,只能艳羡。   阜怀尧却是勾了勾嘴角,眼里有冷漠也有温情,“不,只有在他面前朕才是一个人,朕……只是一个人而已。”   阮鸣毓却是执拗地摇头,“你是神,你是玉衡的神。”   阜怀尧不再接话,眼里泄露出一丝悲悯,霜白的颜容上却仍是七情不动的模样。   阜远舟和阮鸣毓身上都有一种孩子气,但是他们却是截然不同的,阜远舟的孩子气只是一种示弱的手段,他永远会懂得这个度在哪里;阮鸣毓的孩子气是一种天真的残酷,用无邪的笑容去揭开人心底深处最不想被看到的柔软。   其实他并不喜欢铭记过去的伤感和悲痛,他往回看的理由往往都是为了让自己往前走。   他的过去也并不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但是那些悲伤的岁月他并没有对阜远舟提过很多。   不是阜怀尧不相信阜远舟,只是在那个人身边,他从来不会不安也不会伤感,阜远舟带给他的往往都是一种无所谓眼前千军万马的安心感——人,只有在脆弱的时候才会选择悲伤地回忆。   ……   京城,皇宫,坤宁宫。   锦衣宫装的女子坐在内殿里,怔怔然地抚摸着自己凸起的小腹,脸色却是苍白的,茫然的。   白鸥鸟陪着她待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了,出现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小菱……你、你别这样,对孩子不好。”   自从范行知的死讯传来,花菱福就一直是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了。   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花菱福就像是抓到了一个支柱一样,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盛华……”   “我在。”白鸥鸟俯身下来。   花菱福抬起头来,“他死了。”   “我知道。”   “他死了……”花菱福重复了一遍,似哭非笑,“可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呢?”   她以为自己对范行知恨之入骨,但是等这个人死了,她才发现她的前半生早已经葬送在这个冰冰冷冷的皇宫里,范行知死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白鸥鸟岂能不明白她的想法,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他死了,一切都结束了,所以你要好好的,重新开始。”即使……你的未来没有我。   花菱福看着他,几乎要掉眼泪,但是这几年的深宫生活已经让她学会了阜怀尧的沉稳,明白了嚎啕大哭其实并不能改变不了什么,即使是最难过的时候,她也只是掩住了自己的双眼,流下两行清泪罢了。   外头传来脚步声,白鸥鸟又攥了攥她的手,才闪身避了开去。   进来的是影卫画眉,她行礼道:“娘娘,京城府尹楚故楚大人求见。”   ……   第三百八十八章 透支   鼎州城,魔教大院。   “在这个时候,宿天门的人不可能会大规模行动,这样和暴露自己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李大兆不解道。   秦仪若有所思,“一般来说,只有宿天门门主可以命令他们同时行动,但是他们行动的目的是什么?”   谢步御和胡老儿、和田都没有说话,明显也是疑惑,更多的是在警惕宿天门究竟在耍什么花样,为什么突然让好几个地方的门人露面,结果被朝廷的人用各种理由抓了起来。   阜远舟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此时忽然道:“也许是我们想复杂了。”   “嗯?”   “尊主这话怎么说?”   阜远舟往窗外看了一眼,缓缓道:“紫危楼楼主詹无伤曾经鱼目混珠,把自己扮得神似闻人折月。”   众人不清楚詹无伤究竟是哪边的人,不过既然阜远舟说是信得过就没再追查了,闻言,秦仪了皱眉:“他冒充宿天门门主发布了假命令?”   在铭萝庄和詹无伤碰头最多次的李大兆发了言:“这也不无可能,紫危楼比我们先一步到了宿天门门主的院子,具体做了什么,我们都不清楚。”而且,闻人折傲给人的恐惧感实在太深,当时只要詹无伤刻意再神似一些,好像都不会有人先看清楚他是真是假就直接跪地求饶了。   这么说来,岂不是闻人折傲其实很少以真面目在宿天门中露面?   “尊主,”谢步御还是不是很放心,“紫危楼是敌是友?”他总觉得那个詹无伤邪性太重了,不管他是不是在扮演着闻人折月的角色,都让人感觉到一股很刺人的危机感。   对此,阜远舟却是摇头,“不用担心,我们和他的目的是一样的。”   宿天门的各地势力被爆出来了不少,刹魂魔教也算是坐收渔利。   既然自家教主都这么说了,众人只能暂且放下这件事来。   “左使右使,蜚语,听枫,大兆,见忡,”阜远舟沉思片刻,点了一串名单,“你们带着人跟我走,其他人按计划行事。”   “会不会不够人手?”李大兆有些担心,阜远舟这一路带的人多数是他夙建帮的人,和那些宿天门的老妖怪多多少少有些差距。   阜远舟摇头:“师父说过,‘别有洞天’里多是机关陷阱,人多亦无用,闻离和我皇兄那边的人也会去,你们别绷得太紧。”   “既然朝廷的人肯援手,那就再好不过了。”秦仪道,他本还担心阜远舟会坚持将玉衡那边排在风暴之外,看来这次天仪帝的被带走确实给了他很大的刺激。   “那就都去准备准备吧,”阜远舟示意他们各自回去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出发之后就很难睡得安稳了。”   ……   而连晋这边却是要比他们早一天离开,赶赴边疆稳定局势。   魔教大院前,黑衣铁甲的男子难得有了几分以杀鬼著称的护国元帅的霸气,十个亲卫勒马在后,个个英姿飒爽。   宫清看着他腰上挂着自己以前送的黑色荷包,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将黑色龙枪交给他。   连晋接过自己的兵器,迟疑了老半天,才略显笨拙地道:“阿真不会有事的……如果边疆局势稳定下来,我立刻去帮你们的忙。”   宫清闻言,总算露出了一点笑意,不再是那般压抑的模样,“阿真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你打你的仗,输了的话,阿真会很伤心的。”   连晋咕哝:“怎么可能会输……老子杀鬼的名号又不是买来的……”   宫清轻轻地把他往马的方向推了推,“去吧,时候不早了。”   连晋顿了顿,还是翻身上了马,坐在马上低头看一身青衣的江湖侠客。   阳光正好,打在男子清秀的面孔上,他微微眯着的眼睛里盛满了夏日的光,璀璨又漂亮。   “你……”连晋欲言又止。   宫清静静地等他开口。   连晋揉了揉鼻子,“要是仗真的打起来……”微顿,“兵荒马乱的,我担心家里那两个老的小的,你带着阿真宁儿到处走也不方便,家里就拜托你照顾照顾,等我回来再说?”   宫清微微笑了笑,“嗯,万事有我。”   连晋心头说不出的微微一松,还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婆婆妈妈了,便道了一声“我走了”,然后勒缰绳后转,打马带着十个亲卫绝尘而去。   走到街角拐弯的时候,他稍稍回头,那抹碧青仍然伫立在远处,遥遥望着他的背影。   连晋收回视线,拐弯,出城,只是心头那股道不明的情愫,久久缭绕不去。   可是他并未因此而驻足回首。   远方,边塞风沙,狼烟烽火,正等着他。   ……   事情都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有条不紊地一一步上所希望走上的轨道。   几日以来不带歇停的各项事务终于告一段落了,众人散去,独留阜远舟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上一次走出京城离开阜怀尧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一刻不曾不想念那个白衣霜冷的人儿,想他偶尔露出的浅笑,想他眼角悲伤的纹路,可是这一次也许是因为太忙,也许是因为太累,他只是在忙碌的间隙想了想而已。   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两日不见衣带渐宽三日不见撕心裂肺,他都以为自己如斯坚强若曾经铁血酷戾的天仪帝。   可是此刻阜远舟有些累了,却不想动,就这么趴在了硬冷的书桌上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梦。   梦见了东宫里的那棵白杏,洛阳城外的白衣霜雪,漫天姹紫嫣红的牡丹,乾和宫里的布偶,亟待主人的合葬棺,最后是太和殿里那人单薄的身影,用好似无情又好似难过的语气说“朕不要你振兴玉衡,只希望在死之前,还能听到你平安的消息”。   然后阜远舟就醒了,紧紧攥住了琅琊上的玉剑坠,似乎想笑,但是挽起的弧度都是虚弱的。   “皇兄……”他低声地轻唤,可是他的声音在轻微地沙哑地发颤,颤得不知有什么东西蒙住了眼睛,看到的东西都在五光十色地颤抖。   他按住了自己心口往上一些的位置,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破土生长,马上就要跳出来一样。   感情才是最好的养料……   原来也不是不思念,只是那些思念都化成水一样的悲伤,酝酿在心底,不经意时,尽数打翻淹没了五脏六腑。   他用力地睁大了眼,直到最后,都不曾让自己掉下眼泪来。   骄傲的永宁王在全天下人面前都是骄傲的天之骄子,唯一能藏匿他的柔软的人尚且不在,他怎能放任自己悲伤?   ……   苏日暮把自己丢在房间里,喝酒,擦剑,收拾能带的上的各种奇奇怪怪的工具。   难得的是甄侦也没有像之前那样三不五时消失一下,呆着他旁边整理暗器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毒药毒粉。   苏日暮看得一头黑线,趴在床上问:“碰你的人是不是大部分都被毒死了?”   甄侦掂量着毒的分量足不足,闻言道:“朝廷命官岂能草菅人命?”   苏日暮露出对他敢做不敢认的鄙视:“……”   玉衡朝堂的茶道美人悠悠一笑,“生不如死也算是很好的选择,不是么?”   苏日暮默了:“……”此乃蛇蝎美人,鉴定完毕。   待得收拾得差不多了,苏日暮的酒也喝了大半了,他晃了晃酒壶,惋惜之。   甄侦走了过来,坐在他旁边,接过他的酒壶抿了几口。   苏大酒才露出心疼之意,不过倒也没有阻止。   两人就去“别有洞天”的路线讨论了一会儿,甄侦忽然道:“其实我有一件事不是很明白。”   “嗯?”苏日暮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甄侦仔细地端详着他,“为什么……你不是‘血承’者?”明明他的父亲是素修枝,而且孙真的父亲那一代的孙家后裔也不是……   苏日暮自然是明白他想问什么的,心里一沉,反问道:“你认为如何?”   甄侦想了想,“刹魂魔教教众都是以血承毒,天晴也不例外,但是当年四大长老的‘血承’之毒是被闻人折傲改过方子的……其实它已经和原先的‘血承’有了很大的区别?”   苏日暮埋首在被子滚了两圈,才略显烦躁地滚到自家情人怀里,“这件事我也不太清楚,子诤不肯跟我说……不过我大致能猜出个一二来。”   甄侦把他被压住的头发理出来,“说说看?”   苏日暮琢磨着怎么把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说通顺,“魔教的人身上的‘血承’都是不受控制的,会跟着血脉传承,按理来说当年的四大长老不应该还有娶妻生子祸害下一代的念头,像是闻人折心那样祸害慕容桀一个人才比较正常。”   甄侦会意,“闻人折心那一代尚不清楚,但是慕容桀这一代却是有两位已经成家育子的了。”   苏日暮眼神暗了暗,“那就意味着其实四大长老身上的‘血承’是可以不随着血液留给下一代的。”   甄侦提出了异议,“这样的话他们大可将‘血承’传给一些无关之人,以此和宿天门做交易。”在他的观念里,只要能有利益来往,天大的仇恨都能化解。   “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做……原因无非就那么几个,”苏日暮翻了个身,“一是这单交易刹魂魔教占不到便宜,二是……我爹他们身上的毒的传承需要的条件十分苛刻。”   “第一条我有些想法,”甄侦若有所思,“其实刹魂魔教教众身上的‘血承’是可以破解的对不对?破解的方法在宿天门手里,你爹他们不可能置整个教派不管。”   这般背信弃义贪生怕死的行径,他们岂会做?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不得不做了,他们面临的也是来自宿天门和刹魂魔教两大组织的全力狙杀!   苏日暮叹气,“跟你说的差不多吧,这次铭萝庄一行,子诤那边的人放倒了很多宿天门的门人,好像在做什么试验。”   “那么第二……”甄侦继续往下说,“苛刻的条件是指体质么?”   “应该不单单是这样,”苏日暮轻微了蹙了一下眉头,“在铭萝庄子诤跟闻人折傲提起‘血承’的时候,他说了一个词——恋家。”   “恋家?”   “对,恋家。”   甄侦把这个词咀嚼了几遍,表情有些古怪,“就像是血蛭一样,不吸饱血液就不会主动离开?”   “我估摸着是这么个意思,我记得丁姨提到这个毒的时候,曾经用过‘长大’这个词,”苏日暮道,“二十年一轮回,闻人折傲在等‘它’长大。”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恶寒,他一直觉得“血承”是一种毒,但是现在看来却更像是一个活物,寄生在人体里。   “也就是说如果殿下要将身体里的‘血承’送走,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甄侦联想到了很多事情,“闻人折心传承个慕容桀的时候已经一百多岁了,慕容桀传给三爷的时候也差不多接近九十岁……慕容桀不可能随便收徒,江亭幽的妻子项文雯之所以没有留在刹魂魔教,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时候未到,她继承不了‘血承’,在继承之前又已经死了,慕容桀才不得不重新找了一个徒弟?你和孙家同辈的人没有继承‘血承’也可能是因为时间不对?”   苏日暮凝重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殿下并不怕和宿天门耗着,闻人折傲才需要爷来刺激殿下?”   “陛下那件事是谁刺激谁我就不说了,”苏日暮瞥他一眼,“不过我觉得子诤耗不起了。”   “……嗯?”甄侦听他的口气有些古怪。   “子诤跟闻人折傲说过,不会再有下一个二十年了,”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苏日暮的语气也跟着沉重了起来,“而最近,子诤的功力也一天比一天进展神速……他确实每天练功,但是进步的速度不可能这么夸张。”   甄侦的动作顿了一下,“殿下身体里有四份‘血承’……”   苏日暮抿了抿唇,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打小子诤就比一般的‘血承’者长得快……四份‘血承’,也许不能让他长生不老,而是在透支他的寿命。”   ……   第三百八十九章 极善极恶   京城,皇宫,议事殿,众人几乎吵作一团。   年迈的侍御史陈大人固执地摇头,“备战军需几乎动用了现今国库的三分之一,即使户部同意,没有陛下出面,下官也是不敢轻易拿主意的。”   不就是不敢打仗么……户部尚书司马康隐下那股不满,“陛下亲笔御批,宁王殿下亦附议,朝中百官已经有超过三分之二主战,陈大人如此做派,若是延误战机导致我玉衡生灵涂炭,你该当何罪!?”   庄若虚沉声道:“军需运送到前方所需的时间不短,等到真的打起来了,一旦前方将士温饱难继,谁来守边疆战线?!”   “大莽前两年方被我玉衡大败,沙番实力不值一提,能否一战尚需观望,何必如此草木皆兵?”   “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是那等虎狼之辈,二国联手,沃国东瀛必定也虎视眈眈,岂能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寻常百姓都言和气生财,打打杀杀动摇玉衡根基,诸位未免杀气太盛了。”   “如今外敌打到家门口了,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我玉衡泱泱大国气势何人重视?!”   “池尤突厥尚在战中,各国都在观望,他们暂时不敢妄动。”   “池尤这等小国敢动手,说不定就是有大莽沙番等国搀和其中,岂知玉衡是不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   “……”   就在主战派和主和派闹到几乎要动手的时候,空着的主位两侧之一的位置上,绛红官服的年轻男子忍无可忍,一把拔出尚方宝剑按在长桌上,发出巨响,惊得满室官员纷纷噤声,看向这个代为掌权的左相身上。   右相庄德治不动声色坐在原位上,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似的。   右相掌文武百官天下民政,左相司弹劾谏言军国大政,楚故握着尚方宝剑,素来和善的面目消去表情,染上不怒自威之态,“陛下微服私访前就已交代朝中大事本官和庄相能代为定决,如今战事在即,陛下尚来不及赶回京,军需调动的御批之旨却已传下,各位还有何异议?”   侍御史陈大人还是有话要说,“陛下不在京,对国库情况有所……”   “尚方宝剑,如朕亲临,本官说调,这批军需就必须调,”楚故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帝王象征,“若是陛下回京之后有任何不满之意,本官一力承当!”   ……   入夜,穹苍无垠,夏风习习,篝火跃动。   阜怀尧坐在篝火稍远一点的地方,拿着一个洗净的野果看了一会儿,才尝试着咬了一口。   脆脆的,淡淡的甜,味道不错。   正在烤野兔的阮鸣毓瞧见了他的动作,委屈地道:“你的吃食都是我准备的。”   宿天门的人都不会靠近,连扎营都是围在外圈,对方的言下之意是不会有毒,知道他是误会了,阜怀尧掀动睫羽,淡淡道:“朕没见过这个,只是有些好奇。”   阮鸣毓想到他的身份,了然,“你喜欢吃什么?”   阜怀尧被问得一顿。   “不能说?”阮鸣毓看他。   “也不是……远舟比较清楚。”他不是很重视吃食,阜远舟要比他了解他的习惯太多了。   见对方冰冷的眉目依稀透出了一丝柔和,阮鸣毓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阜教主待你很好?”   阜怀尧眼里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不管是做对手还是做君臣,他都很好。”   阮鸣毓却是不满意这个答案,“那么作为情人呢?”   阜怀尧却是很坦然,一词蔽之:“舍他其谁?”   在爱的人面前总会显得笨拙,但是他却并不会在外人面前尴尬掩饰这份感情。   他们的感情也许不够美好,但是光明正大,冒天下之大不韪又如何呢,反正并肩同行的人是对方,而不是天下流言蜚语。   阮鸣毓有些无奈一般地笑了笑,“一定很多人说过你很无情。”   阜怀尧盯着手里咬了一口的野果,把玩着,“阮宫主不也觉得这样不错么?”   阮鸣毓转回头去给野兔刷上一层油,声音里带着笑:“若美人儿你也能对阜教主也无情些,我就很高兴了。”   阜怀尧似乎想到了什么,嘴唇带了些苦意,“朕对他并不好。”   为了天下舍了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这万物苍生,终究重过一个阜远舟。   他阜怀尧半世负手玉衡力顶山河,无愧于天无愧于地,终究愧于阜远舟一人。   阮鸣毓觉得大惑不解,“美人儿为什么要说谎?”   “嗯?”   阮鸣毓将烤好的野兔放在大大的洗干净的叶子上,拿出匕首切开,一边道:“如果你对他不好,为什么要为了他和门主交易?”   阜怀尧略微抬了抬眸去看他,眼神淡漠,但是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别这么看我,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一些。”阮鸣毓耸了耸肩,切好的兔肉随手刷了点辣酱递过去。   对方是无心之举,阜怀尧却是愣了愣,又想到了自己三弟无微不至的照顾,晃了一下神,直到阮鸣毓疑惑地唤他一声才反应过来。   “不喜欢么?”阮鸣毓奇怪。   “不是。”阜怀尧摇头。   终究还是不同的……那个人是无可取代的。   阮鸣毓也没在意这件事,转回刚才的话题上,“门主喜欢有挑战的对手,阜教主拉着宿天门兜兜转转了十几年才暴露行迹,确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也的确很强,可是还是不够强,你永远想象不到四份‘血承’给他带来的是怎么样的力量……”   “以及缩短了不知多少倍的寿命,”阜怀尧冷漠地道,“不是么?”   阮鸣毓笑,“这是他想要的。”   与其在卑微中黯然死亡,不如在辉煌中荣耀归去。   “如果他想要,他当初就不会杀了慕容桀。”智慧,能力,都是阜远舟自己拥有的,他很强大,他很骄傲,他不需要这种作弊一样存在的东西。   阮鸣毓不置可否。   阜怀尧尝了一口兔肉,然后问:“远舟还有多长时间?”   这个问题若是以前问阮鸣毓肯定得不到答案,但是慕容桀十几年前下的这盘棋让反复推算了几天的闻人折傲都不得不承认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不超过二十五岁。”微顿,“好吧,我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了。”一个人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可能会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死去,这种被判处死刑的不甘,会随着他的能力的增强而愈来愈崩溃。   没有人会甘心在如日中天之时陨落。   阜怀尧的眼睫颤了颤,轻微的,不着痕迹的。   阮鸣毓托着腮帮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兔肉,“门主要的是一个有趣的对手,你要的是阜教主的胜利,你为什么有把握你会赢?”你输了的话,输了就不仅仅是一个阜远舟和刹魂魔教,整个玉衡都可能会跟着你陪葬。   阜怀尧垂下眼帘,掩下寒星双瞳里的神色,“护着他,就是护着玉衡,朕不得不赌。”   也许这一次伤阜远舟至深,但是他还是不得不这么做,只有阜远舟有了足够的能力,才能够结束这一切……没有结束,又怎么有救赎,开始一个新的开始?   阮鸣毓还是对这些情感不能感同身受,“你不是没有别的路……你相信阜教主?”   阜怀尧用一种笃定又理所当然的语气问:“朕为什么不能相信他?”   相信他的感情,相信他的能力……以及自己的判断力。   他不是孤注一掷的赌徒,当一个江山压在你身上的时候,你也不敢随便拿来赌的,虽然不是十分胜算,但是他既然敢和闻人折傲做交易,就有不输的把握。   阮鸣毓叹气,“美人儿你果然对他很好。”   阜怀尧也没有反驳亦或是承认,不止是他,连阜远舟自己心里都明白,他和刹魂魔教都不能输,他们输了,下一步宿天门的目标就是一统天下。   盘桓数百年,加上这百年来闻人折傲的苦心经营,宿天门在这片大地上扎的根太深了,光是和其余各国的联系和挑拨各国的能力,就足以叫玉衡坐立不安。   只是想到这里,阜怀尧就想起了另一件事,“贵门门主真的是当年的闻人家主?”   阮鸣毓眨眨眼睛,“美人儿不信?门主确实年轻又有魅力,我家亲亲表哥就被迷得神魂颠倒,美人儿可不能被迷惑了!”   哦?闻人折傲确实是活了两百多岁?——阜怀尧颔首,“闻人家族的长生之术果然神秘莫测。”   “只是个个例而已,”阮鸣毓道,宿天门门人都被叮嘱不能太靠近,他也不怕说坏话被听到,肆无忌惮的,“门主是死了又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了两辈子,这个岁数不算大。”   阜怀尧感觉自己像是在听什么神异志怪的传说,“……棺材里,爬出来的?”   “嗯哪~”阮鸣毓见引起他的兴趣,也不避讳地继续道:“我也是好不容易查到的,你也知道的,‘血承’是门主改良以前闻人先祖的,‘肉糜’却是他的得意之作,当年刹魂魔教创始人闻人折心约战门主,竟然两败俱伤……”   一向满意于‘肉糜’压制‘血承’的闻人折傲大发雷霆,牵动了内伤吐血昏迷,就没再醒过来,可是他断了呼吸却又残留一丝几乎感觉不到的心跳,宿天门的人早已被他的威慑力弄得胆战心惊,他死了都不敢轻举妄动,何况现在说死不是死说活不是活的模样,只好小心翼翼把他装在水晶棺放在寒地里。   这也是宿天门门人十几年动静颇小的原因,没有了靠山,他们也不敢太大动作。   可是十多年后,闻人折傲居然从水晶棺里爬了出来,功力大增,威慑依旧……只是出了点问题。   ——他身体里多了个人。   这说法委实是很诡异,却不是说笑的,一个门人在看到闻人折傲居然和善地笑着问他自己是谁的时候,竟是被生生吓死了。   谁也不知道不可一世的闻人折傲为什么会生出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格,但是对于这件事他自己束手无策的同时又乐此不疲地和身体的另一个人玩着“游戏”,也因此,宿天门门人才会很多人对所谓的“新任门主”有不同印象,导致范行知以为宿天门门主有两个人。   阜怀尧想着闻人折月那仿佛能够包容万物的眼神,心道他和闻人折傲确实是反差太大。   就像是黑与白、正与邪的差距。   唯有极恶才能生出极善……阜怀尧想,也许闻人折傲也并不是真的无情无欲,只是他的性格——或者加上“肉糜”的影响——导致他将一切感情弃之敝屣,而试验上的打击和十几年的沉睡促生出了他的另一面。   ……他用身体的闻人折月寄存了他所有的感情,才能成就一个无上的神祗闻人折傲。   原来这世间,没有人能真正无情。   ……   第三百九十章 岂能不懂   边关,风沙,明月,胡杨,高高的城墙,盛开的格桑花……   阜远舟有来过边疆,却没真正打过仗,因为昔日来时,他尚无能力掌握兵权。   而如今,他随时都可以黄袍加身荣登大殿,却已经没了当初的雄心壮志。   当初丁思思在述说阜徵与慕容桀的故事时描绘的边疆梦景呈现在面前,阜远舟站在城墙上眺望远方,孤月冷冷,夏风浮动,野兽嚎叫声从不知名的地方嘹亮而起,他握着琅琊冰冷的剑身,一时之间竟也有些难辨自己是阜徵还是阜远舟。   那时候,那个应该被他称作是父亲的人,坐在城墙上喝着滚火球思念着那个满身狂狷永远不属于谁的男子时,是怎么样带着期冀又绝望的心情?   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么……   历史轮转,来来去去竟是又回到原点。   阜远舟想笑,但是嘴角挽出了半朵笑花,就已经僵硬地无法拉扯下去了,只能拉平弧度,维持面无表情的平静。   他想,他可以明白二十年前阜徵没有避开慕容桀那一箭的原因——如果注定此生可遇不可得,既然不能当年错过,不如就此结束,我不再是恣意狂傲的你的弱点,你也不是我心尖上最痛的那道口子。   可惜阜徵用性命替他铺路,慕容桀却未爬出禁锢的牢笼得到救赎,而是任由自己带着不知名的爱恨兀自沉沦。   ——既然你已经不在,那我便可放纵地堕落。   孤月硕大,银辉撒地,有孤狼在遥远的断崖上对月长啸,仿佛失去了忠贞的伴侣,其声甚亮,其声甚悲。   阜远舟转过身,步下城墙,将那一月凄清远远抛在身后,眉眼坚毅而锋锐,像是清风化成的刀,像是月华织就的剑。   他不是阜徵……所以他不会再做出那般牺牲的举动。   这也是阜怀尧想要告诉他的,感情因时间而起,也会因时间而灭,但是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如果你在这一天没有等到你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那么请不要着急,继续往前走,哪怕被荆棘划去身上所有血肉也要往前走,因为说不定下一秒,你想要的,也许就会来到你身边。   江山为重没有错,一心唯愿天下太平没有错,苍天无情人间大爱无疆也没有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许一步登天功成名就,也许一步错步步错,可是谁也不能质疑、轻视、不忿于谁的选择,因为决定走这条路只是旁人的选择,于你何故?   阜怀尧选择天下,阜远舟懂……他岂能不懂?!   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往前走下去,是么,皇兄……   慕容桀说,以后江湖不见吧,慕容桀在此,祝阜大元帅一生如意,无病无灾。   慕容桀说,比起爱,其实我还是更恨你,你再也回不了家了,我……也永远不会跟你走。   慕容桀说,小娃娃,你回家了吗?   ——原来我一直忘记,其实留下来的人,又何尝会比离开的人更圆满?   苏日暮本站在营地外面的一个小小的山坡上喝酒,听到脚步声的时候懒洋洋回过头来,“子诤……”   话音还未落定,他就已经怔住了。   年轻的蓝衣王侯轻扬下巴,“闻离,来一场。”   甄侦让众将安抚好军营中的士兵之后,匆匆和宫清跟着谢步御秦仪二人来到了营地外面的时候,这里的战斗已经趋近尾声了。   原来是小山坡的地方已经被完全夷为了平地,甚至在络绎不绝的攻击中多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深坑,泥石飞溅,沙土浮扬,其动静和半空中交战的二人相比却也根本算不得什么,浑厚如山海沉重似山峦的内力如海上浪花一样翻涌而开,逼得方圆十米之内无人可近身。   妖剑琅琊。   魔剑荆麟。   琅琊邪异,剑势却霸道如雷霆。   荆麟鬼魅,招式却华美如腾龙。   没有人能想象得出两把惊世之剑同时出鞘时的风华。   宫清近乎贪婪地望着一片狼藉中交缠的蓝白双影,激烈的火光在他的眸中跳动。   武学之道,唯有心志坚定者方能逆流而上,天下芸芸众生中天纵奇才者不胜其数,真正能有大作为的人却寥寥可数,足以证明其中道理。   甄侦却是凝住了眉目,略略沉重。   他记得苏日暮不止一次提过他和阜远舟的境界相当,一向打个平手不分胜负,但是此刻阜远舟已经看得出是在突破境界,苏日暮虽然也在对战中功力节节攀升,可是很明显前者已经在隐隐压制他了。   谢步御木木的脸上流露出了震惊之色,看向旁边的人,“难道尊主……”   秦仪刚眼色晦暗地点了个头,那边的战斗就已经尘埃落定。   银色剑光破开妖红围笼,如九天玄雷,直击白色人影。   蓝白纠缠不休,眨眼间却已静止,然后在某一瞬间二色清晰分开,各自相向砸开,在众人提心吊胆中又轻然落地。   脚下尚一站稳,苏日暮就眉头一蹙,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   甄侦已经幽魂一般出现在他身侧,抬手连拍几大穴道,又往他嘴里塞了一个散发着药物清香的丸子。   苏日暮没有异议地咽了下去,目光亟不可待地去找落在对面的那个蓝色人影,“子诤,你的功力……!”说到一半,他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不止是他,就连身边的甄侦,稍远一些的宫清和谢步御、秦仪都没有说话。   他们统一地怔怔望着同一个方向。   边塞入夜后的大风翻滚,撕扯着人的衣发。   银月当空,月华如雪,簌簌飘落而下,拖长了那尊贵王侯的人影,也照亮了他萧疏俊美的轮廓。   他却没有在意众人的目光,只是低着眉头看着握着银色长剑的手,褪去那份惯有的温柔,凌劲的五官看起来微微有些薄凉。   紫色的图腾,慢慢顺着裸露出来的皮肤攀爬着,一点一点覆盖,盘踞着它的地盘。   它在壮大,在生长,不消片刻,就已经覆没了所有衣服未能遮盖的地方——也许,衣服下的皮肤也早已被它侵蚀尽了。   苏日暮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秦仪整个人的毛发都微微竖了起来,他抓住了旁边谢步御的袖子,低声地对所有人道:“退开……立刻退开……”   他的声音真的很轻,轻到叫在场功力高深的人才能极力捕捉到,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更添了一股诡异之感。   阜远舟自然也被这个声音惊动了,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众人。   紫色的图腾如同爬山虎一样从他的脸上蔓延而开,妖异如他手中的长剑,所有沉稳的气息被吞噬,残留无尽的魔魅之气,仿佛自鬼蜮而生,人世而长,叫人难分神魔。   所有被阜远舟的视线扫中的人都止不住的想要打一个冷战。   不是他们的胆子太小,而是素有仁德君子之称的永宁王此时的眼神实在太可怕。   如果他的眼睛里带着杀气,带着神秘,带着怨恨……不管是什么都好,反正只要是有个情绪,那么在场的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   可是偏偏那双乌澄澄的明澈得像是雨后晴空清泉碧水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爱也好恨也好,什么都没有了,就像是真正超脱了人世凡俗的神祗,不见七情六欲,羽化登仙,从此不理朝夕。   但是这怎么可能?骄傲的永宁王还爱着一个人,还有着那么深那么重的情义,怎么会超脱世俗摆脱了红尘之苦呢???   这样的眼神实在是太可怕了,看到的人都为之战栗,一时之间也无法去思考更深更深的东西。   苏日暮甚至觉得,如果此时此刻他的好友提着琅琊大开杀戒将这个地方变成人间炼狱,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可是怎么能够不奇怪呢?阜远舟不是大仁大义也并非是嗜杀之人!!他并非兼爱众生却也情义重于性命!!!   幸好只是维持了一瞬,阜远舟就目光一闪,回过神来,眉头霎时间打了一个结。   空间里弥漫的无所不在的压迫感也瞬间消失,在场的几个人都恍然生出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   甄侦甚至有些惊骇。   别说他们都不是寻常人,就是甄侦本人自小练习摄魂之术,对于各种各样的境地都有最坚定的意志力,岂会被影响得如此之深?   不过见阜远舟似乎恢复了正常——谁知道他刚才到底是正常还是不正常——苏日暮一下子甩开试图拦着他的甄侦的手,冲到好友面前,拽住他的手去看那些诡异的图腾。   阜远舟似乎有一瞬想要攻击的意图,却飞快压制住了,只是眼底隐隐有几分挣扎之意。   那些图腾摸上去并非是图腾这么简单,而是硬硬的,柔韧的……像是鳞片一样的东西。   饶是艺高人胆大,苏日暮也觉得一阵毛骨悚然,“这是什么东西?!”   阜远舟一下子抿紧了唇,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秦仪却是忽然松开了抓着谢步御袖子的手,用一种近乎是恐惧的眼神看着他的教主——不,是看着他身上的图腾。   秦仪嗫嚅着唇,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魔鬼,在一步步朝他靠近。   “‘它’长大了……”他如是重复。   ……   第三百九十一章 肖想   秦仪的声音很低沉,藏着极深的恐惧,一句话说出来,惹得在场的人都觉得一股莫名的冷意从脚底升了起来。   苏日暮看了一眼谢步御,发现这个一向呆板的人也有一种想要跟着秦仪一起后退几步的趋势,心里的不祥预感更强了,悲催的是他不祥的预感素来都应验得很准。   “什么东西长大了?”他不抱希望地问。   甄侦也谨慎了起来。   宫清有些不太理解地盯着那些紫色的覆盖在阜远舟身上的东西。   秦仪注视着阜远舟:“尊主,‘血承’不应该长得这么快的。”   苏日暮一下子抿紧了唇。   阜远舟眼底还残留着那份可怕的痕迹,缓缓开口时声音微低,比平时多了一分冷意,“是闻人折傲算错了一步。”   “什么?”秦仪微愣。   阜远舟却没有解释,只是握了握自己没有拿着剑的那只手,掌心都布满了那些鳞片一样的东西,不熟悉的触感让他皱了皱眉。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让魔教左右二使都猛地后退了一步。   苏日暮、甄侦和宫清都被他们的紧张感染,不由自主地也戒备起来。   阜远舟收紧了双手,淡漠地道:“放心,我现在没有见血的冲动。”   秦仪迟疑,“虽然老尊主的‘血承’没有长大,但是从李兄弟拿到的宿天门门主的试验资料看来,‘血承’长大的时候是需要大量血液的……”而是是“血承”者的血液就更好了。   最重要的是这个东西长大之后,对“血承”者的压制力就像是“肉糜”之于“血承”那样叫人心寒。   再加上另外一点……   阜远舟微微仰起头来,低着眉,那是一种冷漠的骄傲,“我还不至于被这种东西控制。”   秦仪和谢步御震惊地看着那些紫色图腾慢慢从他皮肤上消退,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   苏日暮不放手地去捏了捏他的手,确定那些诡异的图腾不在了才松了一口气,“不发疯了?”   阜远舟不甚在意,“本来就不会。”   秦仪这才走上前去,伸手替他把脉。   宫清终于逮到空问问题了:“发生什么事了?”   连晋不在这个驻守地,虽然连晋抵达边境之后把黑一和灰三送了过来,不过他和其他人都不算熟,还真的是两眼一抹黑完全在状况之外。   苏日暮见刹魂魔教的三只都没有解释的意思,怒了,道:“这货身体里长了个要他命的东西!丫的还是四个!”   宫清怔了怔。   “只有一个,‘它们’互相吞噬了。”阜远舟轻描淡写道。   甄侦皱眉——“血承”真的是活的?   看了一眼脚下那些被琅琊剑气划下的可怕痕迹,苏日暮抿平了唇,“有什么副作用?!”   如果他能够让阜远舟一下子进入世间之天才都可能一生根本无法企及的境界的话,那么它带来的后果是什么——多大的能力,就意味着多大的代价。   秦仪有些木然地收回了诊脉的手,“您不该这么激进的……本应该还有五年时间的……”   “没有,”阜远舟看着他,“我等不了五年,我们都不能。”   秦仪眼神微暗——宿天门门主等不了五年,即使他等了,拿不到“血承”破解的办法,五年后和现在其实也没有区别。   阜远舟是刹魂魔教的最后一个希望,他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苏日暮更怒了,“你们能不能不要给我打哑谜!”他的急躁轻而易见,这不是恣意随性的苏酒才该有的表情。   甄侦握住了他的手。   苏日暮用力地反握回去,表情有些倔强的模样,这让他瞧上去有些稚气。   阜远舟看着他们两个握着手站在自己面前,眼睛终于褪尽了那一丝恐怖的痕迹,他轻声地唤:“闻离。”   苏日暮安静了下来,注视着他,然后嘴角扯出一个不算笑的笑,“你快死了,对不对?”   阜远舟阖动了一下眼帘。   苏日暮的语气也低落了下去,重复:“你快死了,对不对?”   “不,”阜远舟如是说,眼底骤现的是一现如水柔软,也许是边塞风沙作祟,平添一分英雄末路的悲壮,“我不会死的。”   他不会死的,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死,因为世界上还存在一个人,叫阜怀尧。   他身上存放着那个人所有的温柔和温情,和不能让天下人看见的软弱,唯有如此,阜怀尧才能无所顾忌地往前走,做天下人心目中的神祗,做他一人的阜怀尧。   如果阜怀尧不在了……   他也会活下去,就像是阜怀尧会背着所有的伤痛,独享江山无边万里孤单一样,他背着关于阜怀尧的所有,独自走下去。   反正,同棺之约百年不休,他们终会永远在一起。   ……   边境的一座小城里,一个不大的院落中。   正在房间里烛火下捧着书看着的年轻帝王似有所感,忽然抬头望向窗外墨蓝的天空。   一轮圆月,繁星点点,边塞荒芜,只有天穹奢华。   他空着的手在空气中虚虚地握了一把,像是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他嘴角浮现一丝不见痕迹的笑,极淡极浅,转瞬消失不见。   他站了起来,准备去歇息。   外面忽然传来喧哗声,因为地方本来就不大,所以一点动静都能听得很清楚。   阜怀尧隐约记得阮鸣毓似乎说过今晚会有另一批人来汇合,他想了想,还是打开门走了出去。   阮鸣毓果然就在门外台阶下的院子里,四周站了好几个人,而一批人正陆陆续续从门口进来。   “阮宫主,江先生说这两个人要好好看着,您看怎么办?”有人大声嚷嚷着,手里粗鲁地推攘着一个少年,那少年还抱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孩,他踉跄了两步,有些不知所措地赶紧站稳,但是那些细微的情绪都藏在了镇静的外表上,倒是看不太清晰。   那个孩子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希望可以减少一些少年的负担,兀自强撑着不露怯。   阜怀尧看了一眼,心下就微惊,跨前两步就将少年和孩子扶住了。   他本就是人中龙凤,鹤立鸡群,院子里的人看到他出现的时候都有些发愣,直到他这番动作做完才反应过来。   阮鸣毓立刻一摆手,示意所有人无需紧张。   阜怀尧自然知晓宿天门的人不会对他做什么,也不在意他们的态度,只是不解地看着这两个此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还没开口,那孩子就瞅见了他,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皇帝哥哥!”   少年本还在有人扶住他的时候浑身绷紧,一听此言,整个人都愣了愣,目光无焦距地转向阜怀尧的位置,难掩震惊,“陛下?!”   “是朕。”阜怀尧简短地道,暂时不曾解释。   眼前的两个人,一个是欧阳佑,他手下的臣子,阜远舟曾经的救命恩人,另一个则是孙真,宫清的侄子,孙家的最后一点血脉,在京城的时候和阜怀尧有过一面之缘。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这里?!   阜怀尧不着痕迹地将他们护在身后,看向阮鸣毓,“阮宫主,这是什么意思?”宿天门已经沦落到了挟持孩子的地步了么?   阮鸣毓很无辜。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含笑的语调十分耳熟:“是主子请欧阳公子和孙小少爷来的,还请陛下见谅了。”   一个穿着深色长衫的男子走了进来,神容静雅,手拿折扇,正是掌上轻扇江亭幽。   闻人折傲要他们来做什么??!——想到欧阳佑和孙真乃是当年闻人家族四大长老之后,阜怀尧的心里沉了沉,表面倒是平稳无波,颔了首,看向阮鸣毓,淡淡地道:“既然这里房间有限,阮宫主不介意这二位住在朕的房间吧?”   阮鸣毓瞧了这两个看起来没有什么威胁的少年和小孩,他当然不会为这么个没什么不合理的要求反驳阜怀尧,于是点了头,“你愿意便可,委屈美人儿一晚上了。”   江亭幽看了他一眼。   阜怀尧自然不在意他嘴上占的便宜,朝江亭幽点点头示意,就带着欧阳佑和孙真进房间去了,房门一关,隔绝了所有窥视的视线。   外面,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阖上的房门,“宫主,这就是当今的玉衡皇帝?”   阮鸣毓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得了准,眼睛也睁大了一些,露出淫/邪的意味,“都说玉衡多美人,这话果然不假,这玉衡皇帝长得真俊啊……!”   话音未落,气息就断了。   阮鸣毓收回勒在他脖子上的银链子,任由尸体砸在地面上,他微笑着扫视整个院子里的宿天门门人。   “他可不是你们能够肖想的人物,懂了么?”阮鸣毓语气轻柔地道,就像是在对情人耳语。   所有被他看到的人都后背一寒,慌忙低下头来——这个年纪轻轻却当上天下宫宫主的男子可不仅仅是因为面生、武功高强亦或是左护法碧犀的表弟这么简单,他的手段出了名的神似宿天门门主……疯子一样的手段。   没有人会希望被这样的一个人惦记上了。   见众人如此,阮鸣毓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看到了江亭幽站在人群里,维持着一贯的笑容看着他。   两人对视一笑,各种意味心里自知。   ……   第三百九十二章 它不一样   直到被阜怀尧领回房间里,各自喝了一杯茶解渴,欧阳佑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睁着一双无神的“看”向阜怀尧的位置,“陛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阜怀尧正拿着手帕替孙真擦拭手上沾到的一点污渍,闻言,不置可否,只问:“欧阳你知道是谁要请你过来么?”   欧阳佑沉默了片刻,“宿天门。”   “远舟知道你和孙真被带走了?”   “知道,”微顿,“我和孙真身边都有魔教的人。”   “嗯。”阜怀尧点头表示明白,看来阜远舟和欧阳佑早有联手了,不过这次他和孙真会被劫走应该是在计划之外的事情,毕竟需要里应外合的话只要师从木石圣人一身武功不差的欧阳佑一人即可,不可能还搭上一个孙真增加营救难度。   欧阳佑欲言又止。   阜怀尧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怎么了?”   欧阳佑抿紧了一下唇,“宿天门的人袭击了阜前辈的马车,打伤听舟大哥之后将我带走……然后,齐姑娘追了上来。”   阜怀尧微愣,“齐晏紫?”   “对,”欧阳佑语气里泄露出了深重的担忧,“齐姑娘也被抓起来了,昨晚江……江先生带了孙真过来和我们汇合之后,齐姑娘就被他们单独带走了。”   他自然知道天仪帝在宿天门手里肯定不是座上宾,但是不得不说这个年轻的帝王总会给人一种没有事情解决不了的感觉,欧阳佑刚才听见他和阮鸣毓的对话,就忍不住希望阜怀尧帮他打听打听齐晏紫的情况。   阜怀尧对于齐晏紫的大胆和重情义也很是赞赏,正想安慰他别着急,房门忽然就被推开了。   江亭幽踏步进来,随手关了门,笑吟吟道:“江某只是将齐姑娘交给队伍中的女子照顾了,明天早上就能到,诸位不必担心。”   欧阳佑半信半疑,孙真看着他。   倒是阜怀尧很自然地打招呼,“又见面了,江先生。”   江亭幽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能看到陛下平安无事,江某很高兴。”   阜怀尧面色不动,“劳驾江先生惦记了,阮宫主很好客,朕过的还行。”   江亭幽看了欧阳佑和孙真一眼。   阜怀尧摇头。   欧阳佑发现他们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于是默默地把刚才阜怀尧给自己的糕点递给孙真,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江亭幽走过来,随意在桌边坐下,道:“连元帅已经在凫黎关了,宁王殿下在附近的首月关。”   阜怀尧微微垂下眼眸,“这里到‘别有洞天’是半天时间?”   江亭幽轻笑,“首月关到‘别有洞天’也是半天时间,也许明个儿就能看到宁王殿下了。”   阜怀尧不动声色,“想必明天能见着闻人门主了。”   江亭幽意味不明地点点头,“一直没有亲眼一睹闻人门主的风采的机会,也许明天可以沾一下陛下的光,见上一见也不是不可能。”   阜怀尧轻轻挑眉,“我玉衡文举榜眼闻人卿家的风采,恐怕江先生早已亲眼看过了。”   江亭幽手一抖,手里的折扇都差点甩了出去,他看着眼前年轻帝王六情不动的面孔,脸上的表情像是面具一样僵了僵,“陛下说的是……闻人折月?”   阜怀尧没再说话,只是随意一般地颔首。   欧阳佑自然是知道闻人折月这个人甚至是见过的,也听得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闻言登时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江亭幽缓缓收拢了手中的黑骨扇子,“见面不识,江某真是太失礼了。”   “朕相信闻人门主不但不会怪罪,反而会很高兴的。”阜怀尧意有所指道。   江亭幽听罢,也就没有再纠缠这个话题了,没等他继续说话告辞,房门又被推开了。   众人移目看去。   白衣邪美的男子环着手倚在门框上,笑得风流不羁,“江先生,房间已经安排好了,你可以去休息了,明个儿可是还要赶路呢。”   江亭幽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只是和陛下叙叙旧罢了,那么陛下,江某先回房间了,有事大可交代一声。”   阜怀尧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江亭幽的目光又落在欧阳佑和孙真身上,“不如将欧阳公子和孙小少爷交给江某吧,江某绝对保证他们的安全。”   门口的阮鸣毓闻言也帮了腔,“几个人一个屋不好睡,美人儿不如把他们交给江先生吧,江先生的屋里有多一张床。”   阜怀尧询问了一下欧阳佑和孙真的意见。   欧阳佑和天仪帝挤一个屋也觉得不太适应,加上知道对方在阜远舟一定会采取一些行动,于是将孙真交给了他,自己跟着江亭幽走了。   等他们走远了,阮鸣毓这才进屋子里来,“啪”地关上了门,不满地道:“美人儿你太没戒心了,那个江亭幽浑身都是毒,你也敢和他待一会儿!”   阜怀尧脸上没什么表情,将一碟子糕点都推到明显饿了的孙真面前,道:“朕相信江先生不是滥杀之人。”   阮鸣毓更不满了,“不都说帝王无情么,美人儿你怎么这么容易信任人!”   阜怀尧没回答,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阮鸣毓觉得无趣,又看了看他对孙真细心之至的样子,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一身寒意万物不近的帝王居然能做这种动作,“美人儿,你喜欢小孩?”   阜怀尧想了想,“还行。”   其实也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帝王家感情淡薄这句话说得倒是真的,不管血缘关系有多深,反正在确定对方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之前,一般都不会轻易付出那份感情——即使是亲生父子也一样。   阮鸣毓也不知对他的答案如何评价,只是带着笑意地道:“我记得美人儿就快有个孩子了吧,是皇后对么,珍妃听到消息的时候可是哭的伤心欲绝呢,美人儿你魅力真大,若不是门主积威甚深,不知道珍妃会不会临阵倒戈呢!”   阜怀尧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一眼,那眼神很冷也很冷漠,“宿天门打算对皇后做什么?”   “不知道~~~”阮鸣毓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门主最近忙着大事呢,怎么会管一个女人生孩子?至于珍妃……呵呵,我就更不知道了,女人心海底针,谁看得清楚呢!”   阜怀尧收回了视线,既然对方这么说,就证明宿天门没有下什么特别的命令对付端宁皇后,至于珍妃……他还是很相信花菱福的能力的。   阮鸣毓仔细注意着他的表情,发现还是一如往昔什么都很难看得出来,“美人儿你真的不担心?”   阜怀尧不置可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朕的孩子,总归多灾多难。”   不仅仅是因为端宁皇后肚子里的可能是下一任玉衡皇太子这么简单,生在皇家,本就注定了除非舍弃,否则一生难以得到平静之日,这个孩子如果无法出生,那么……只能说他命不够硬,担不起这份担子。   阜怀尧倒不是信命,只是觉得不经历磨难,终归是难以承担大任的。   阮鸣毓觉得自己是应该为眼前这个神祗一样的男子的无情感到高兴的,但是心里好像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太好的滋味,他想不明白,只好不想了道:“明天就到‘别有洞天’了。”   阜怀尧“嗯”了一声,惯来的平淡镇静。   “别有洞天”的地点他在去铭萝庄之前就知晓了,当时还有些惊讶,因为这个地方就在首月关附近,玉衡的地域范围内,也不知道当年在大莽如日中天呼风唤雨的闻人家族为什么会将一个看起来似乎很重要的地方建在了玉衡境内。   估计这也是宿天门这么着急挑起战争的原因,“别有洞天”离两大边防重地——凫黎关和首月关——很近,如果是在边境平稳时期劫走了玉衡天子,那么连家军随时可以大军压境把宿天门一锅端了,现在沙番和大莽虎视眈眈调兵遣将,连晋驻守在最重要的凫黎关根本不敢乱走,宿天门就只要对付刹魂魔教就够了。   “已经找到地方了么?”阜怀尧难得开口多问了一句。   “不知道,不过门主已经到了那里了。”阮鸣毓道。   阜怀尧有些奇怪,既然宿天门门主已经到了,那么刹魂魔教的人呢?   刚才江亭幽说阜远舟还在首月关……难道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   阮鸣毓叹了一口气,“虽然你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现在在担心阜教主。”   阜怀尧不置可否。   “如果我说,他快死了,你会不会很伤心?”阮鸣毓忽然问道。   阜怀尧轻微地怔了怔,这几乎是他所能表现出来的最明显的情绪了,“你说什么?”   “我说,他快死了,”阮鸣毓看着他,脸上仍然是笑着的,但是表情却透出了一丝认真,“他体内的‘血承’已经完全长大了,离首月关近的‘肉糜’者都受了些影响,不得不撤远了一些距离。”   阜怀尧似乎有些不太明白所谓的“长大”的意思,问出来的话却并非这个,“朕以为‘肉糜’才是压制‘血承’的东西。”   阮鸣毓笑,“不,‘它’不一样。”   ……   第三百九十三章 借命   马车比平日里摇晃多了,走走停停的。   阜怀尧的目光虽然定在书本上,心思却不在这里,细数马车停下时外面好像被杀气惊起的鸟叫声。   直到阮鸣毓都不得不去了马车外面,他才把装模作样的书籍放下来。   欧阳佑和孙真都在马车里,盲眼的少年耳力惊人,一开始是在紧张地听外面的打杀声,而后发觉那些看似普通的惊弓之鸟似乎叫得极有规律,再听旁边年轻帝王丝毫不乱的呼吸声,心里有了个大概。   他正琢磨着这些鸟叫声是来自刹魂魔教还是朝廷的时候,阜怀尧忽然唤了他一声。   欧阳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转向他的方向。   阜怀尧将一个棕色的锦囊塞到他手里,低声道:“等下下车的时候丢到角落里。”少年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身手绝对要比他好上太多。   欧阳佑先是茫然,而后慎重地点点头。   因为一路上的不太平,原本晌午就能到的路程硬是被拖到了下午都过了一半,他们的车马才抵达边境一个叫丛阳的镇子上,这里和冀望山一带的三不管地区并封比邻而居,所以那边流窜的强盗马贼流寇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会殃及这个小镇,可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   也无怪乎素来有什么事都好像很好玩的阮鸣毓也在抵达之后抱怨道:“能不能管管阜教主,就算在‘别有洞天’之前只有这个地方截得住人,也不用这么拼命吧……又不是不知道截不住……”   当然,最后那句话他是小声咕哝,车内的人都当做没有听见。   阜怀尧随手将平摊在膝盖上的书搁到一边,“把孙真和欧阳放下去,朕命他们退下。”   阮鸣毓闻言,眉头一挑,“美人儿,虽然我很想为你赴汤蹈火,可惜门主下的命令,这两个人得跟着你一起去见他,那可比赴汤蹈火可怕多了,我委实无能为力啊!”   阜怀尧淡漠地道:“既然如此就不劳烦阮宫主了。”   说罢,三人跟着他下了马车,在接近城门的僻静处和江亭幽那边的人分开做两批,上了另一个队伍,绕开丛阳镇朝边塞的方向而去。   要另说的是,齐晏紫也被送了过来,这女孩倒是很冷静,看到阜怀尧的时候惊愕了一下就在后者的示意下安静下来,跑过去和欧阳佑呆在一起,帮他抱着孙真。   两人换手的时候,欧阳佑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锦囊丢到了路边散乱的灌木的茂密枝桠里面,枯棕色和枝木混杂在一起,难以察觉。   这批队伍弃了马车,改为了商队,阮鸣毓给阜怀尧戴上了白色的罩纱,扶他上了骆驼坐稳。   阜怀尧在间隙的时候朝后看了一眼,江亭幽站在不远处的队伍里,微笑着目送他们。   边塞阳光炙热,神容静雅的男子清风两袖孓然一身,好似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阜怀尧收回了视线,看向前方的不知名的蜿蜒道路,他的容色仍然淡漠,并不畏惧自己走向一条从不熟悉的长路。   后方,江亭幽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许久许久,才回身带着人马进了丛阳镇。   其实没什么好羡慕的,不是么,这样生来不为情之所困的人世间仅有这么几个罢了,他还是做他的凡人好了。   一个……想要逆天改命的凡人,不知道最后会不会下地狱。   ——这双手啊,沾了血就不干净了,这人啊,杀了人就回不了头了,我终归是要下地狱的。   那么,我陪你,可好?   ……   丛阳镇,一批不管怎么低调都不会让人觉得好糊弄的人马出现在了镇子里,在人们或警惕或窥视的视线中进了镇子上最好的一家酒楼。   他们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约莫一数是十几个,在这个险恶横行的地界明显是算不上人多势众的,但是他们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尽数齐全,个个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叫人心生忌惮。   进了酒楼,他们在大堂里占了三张圆桌,点了一只烤全羊几坛子好酒,几笼大馒头,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出行。   但是他们之中,为首的那个男子一身考究的浅蓝束袖纹云长衣,银色玉冠拢了一半漆黑长发,眉目俊美而轮廓锐利,不怎么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一身贵气,说是王孙贵族都没人不信。   他本是坐在最里面的桌子边的,外面两张桌子堵了往里走的路,不过上菜期间有几个似乎有什么事而走开了一下,空了一边道路,登时就有人忍不住了。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带着十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手里的蒲扇大的斧头“嘭”的拍在了桌子上,被祸及的桌子发出“吱呀”一声惨叫。   旁边两张桌还在的人都准备站起来。   不过蓝衣男子只是轻轻地将手搭在了桌子边缘,他们就全部不再动作静观其变了。   周围围观的人看得清楚,心里暗道这个莽汉这回踢到铁板了。   那络腮胡子大汉在近处没看到蓝衣男子的动作,只是扫了一眼桌子边的人——一个背着画轴的书生,一个背个大木箱子似的年轻人,一个温温柔柔的青衣男子,一个灰袍子的中年人,一个一脸木板的严肃青年——没觉得有大的威胁,于是重新把目光定格在眼前俊极无匹的男子身上,吊着眼角恶狠狠道:“小子,我要买你的剑,多少钱!”   那书生“嗤”地喷笑了一声。   络腮胡子汉子立刻瞪了过去。   书生立刻捂住了嘴巴,似乎很怕他似的。   蓝衣男子开口把他的注意力拉了过来,看了眼那把斧子,眉眼抬也不抬,“劈山斧陆虎至?”   陆虎至意外:“你知道我是谁?”江湖上可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年轻又有钱的人物啊。   说起这劈山斧陆虎至,可是一个恶名昭彰的人物,马贼出身,领着一帮亡命之徒,在并封盘踞一方做了个地头蛇,生平爱钱爱杀爱兵器,不知道多少有着神兵利器的江湖人就因为被他看中所以死无完尸。   并封地势复杂人员复杂,他这个地头蛇在这里几乎没人能耐得了他如何,这也让他气焰越来越嚣张了。   不过今天,他似乎就踢到铁板了。   陆虎至看上的剑通体银白,长三尺三,剑鞘以狼毫纹之,古朴非常,一见便能知其价值——的确,如果江湖兵器榜上鼎鼎有名的琅琊都不是好剑的话,其他的都是破铜烂铁了。   不过陆虎至甚少踏足中原,所以不知道这就是琅琊,只知道这把剑一下子就相中了他的胃口。   阜远舟也不介意自己被当成肥羊,只是随手解下腰间的长剑,轻巧握在手里,平淡地道:“我知不知道你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恐怕没命卖我的剑。”   这句话平平淡淡,傲气却几乎冲上了天,陆虎至不知道多久没被人这么看不起过了,当即就跟轰天雷似的炸了,就着斧子平放在桌面的姿势直接横扫向他的脖颈,“要了你的命,爷爷我一分钱就不用花了!”   阜远舟终于正面看了他一眼,乌澄澄的眼睛像是晴天下的深海一样,看着很清,但是谁也不知道这里面藏着什么。   陆虎至被他这一眼看毛了。   这个蓝衣男子不看人的时候,也就觉得他相貌气度出色得不像话,但是当他看着人的时候,长剑横贯在五指间,周身剑意流淌,阎王一样的杀势骤扑而来,好似不动不作就能将人厮杀成片。   陆虎至杀了半辈子的人,就把这样一个活了不到他一般岁数的年轻人看得几乎斧子都拿不稳!   然后,那把被他一见就相中的银色长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划开了表层的皮肤,冰冷的剑气几乎冻结了皮肉外翻的伤口,陆虎至甚至没有看清楚他是怎么出剑的。   死亡从来那么清晰地降临在头上,陆虎至惊得冷汗都淋淋直下。   再胆大的人面临生死的时候都会有胆怯的一瞬,坦然面对死亡的人本就不想好好活下去。   所以陆虎至立刻摆手示意自己的人别轻举妄动,免得那把剑轻轻一用力就划断了他的喉咙。   他也不笨,这个年轻人虽然武功高绝平生罕见,但是知道他劈山斧的名号,就不会轻易惹上这里的地头蛇,免得没法子全身而退,既然对方这么明明白白把剑架在了他脖子上,那就意味着这人是冲他而来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陆虎至谨慎地问:“你想要什么?”   面前的蓝衣青年轻微动了动唇,神容倨傲而冷漠,漆黑的眸子里不见一点情绪,淡然道:“借你的命,找个地方,肯么?”   陆虎至一下子就愣住了——借命?借他的命来找东西?   那不就意味着如果找不到,这个年轻人就会直接要了他的命么!?   陆虎至觉得很好笑,但是也很生气,“杀了我,你以为你就能走出丛阳镇?”   阜远舟却随意地加重了手里的力道,“虽然我用了疑问句,不过,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   第三百九十四章 四个人   从陆虎至那里拿到消息,刹魂魔教一行人出了丛阳镇的时候,天色还没暗下来。   苏大酒才在队伍里面和自家甄美人咬耳朵,话里话外充满了为人长辈的忧桑感,“子诤真是越来越凶残了……”   不仅拿着剑威胁了那地头蛇一下午奴役人家的部下,临走前还用一把神兵利器堵了人家的嘴,真是……   自家孩子越长大越能干什么的,苏日暮表示很忧郁。   甄侦给他顺毛,一边将眼神分给前方的蓝衣剑客,对方的状态总是让他不是很放心。   谢步御和秦仪几人都很自然地和他隔开一些距离。   丛阳镇外面守着夙建帮的弟子,李大兆也在,见到他的时候,李大兆走上前来递过一个棕色的锦囊。   “教主,是去拦人的弟子找到的。”他道,所谓的“拦人”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阜远舟一直没什么波动的脸上目光微动,接过锦囊小心翼翼拆开。   里面是一张折得工工整整的白纸,展开来,是密密麻麻的小楷,一一二二事无巨细,写的清晰分明。   很熟悉的字迹,倒映在瞳孔里的时候,阜远舟整个人都微微怔了一怔,眼底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悄然滑过,他看到紫色的图腾又攀爬着朝手上蔓延,只能极力遏制着自己情绪的波动。   他压住了心头涌动的情绪,将白纸上的字细细看了一遍。   苏日暮看到他袖子里的皮肤变色了,没在意秦仪示意他别靠近的眼色,凑过来,“是陛下?”   “嗯。”阜远舟漫不经心地点头,将纸张递给他,心里念头千回百转。   苏日暮看了一遍,神色也变幻了几下。   不大的纸张在几个人里轮流了一圈,带来的是极其震撼的消息。   秦仪有些不太确定,“‘肉糜’能够灭人性,绝人情……难道不是真的?它只是将人的感情隐藏起来?”等到一个适当的时期,就会爆发成另一个人盘踞在身体里?   阜远舟看了看自己手上那些往回缩的紫色图腾,像是蛇一样蜿蜒着退却,淡漠地道:“贪嗔痴妄,人浑身都是欲望,本就没有灭人性绝人情的说法,他闻人折傲自封为神,何尝不是还在执著凡俗之物?”   什么众人臣服什么一统天下什么长生不老,都是世人皆求的东西,他闻人折傲也在求。   说到底,红尘三千丈,无人可逃脱。   众人沉默。   甄侦若有所思——也许这也是个可以利用的把柄。   苏日暮倒是也没对这个事情发表意见,只是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才道:“子诤。”   “嗯。”   “你皇兄说闻人折傲要的‘药’不止是‘血承’,而是四大长老的四个后人……什么意思?”总不能是吃人肉吧!   秦仪对这个也是费解,“‘血承’和‘肉糜’是猎食关系,前者可以对后者起作用保持容颜不变,但是尊主体内的‘血承’却和我们身上的以及‘肉糜’都不一样,姑且能算是第三种毒,它在长大之后能同时克制‘血承’和‘肉糜’者,宿天门门主想要尊主来做药这点我这几日一直想不明白。”   甄侦也是用毒行家,想了想,道:“四大长老除却‘血承’之外,还有什么特别的血统?也许闻人折傲就是用他们身上的什么东西来中和‘肉糜’和殿下身上的‘血承’。”   秦仪一点就通:“这也不无可能。”   宫清急在心里,“那么阿真……”他没说下去,总觉得说了就不太吉利。   苏日暮听得一头黑线,“四个活生生的人来做药?闻人折傲那个老疯子真的是人?!”   甄侦微笑,春风拂面一派柔软,“别担心,只要你不乱跑,我就会保护你。”   这句话放在旁人身上说给情人听不知道多么动人,偏偏苏日暮就听得出其中的威胁之意,眼皮子狠狠地抽了一下。   “左使,尽量搞清楚这件事。”阜远舟没参与讨论,只是吩咐道。   秦仪颔首表示明白,不过一时也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便和甄侦小声地讨论起来。   谢步御左右看看,然后才看向阜远舟,将手里的纸张递回去,换了个话题,问道:“宿天门明天早上应该就会进‘别有洞天’了,我们是跟上去还是押后几步?”   阜远舟动作轻柔地将纸张折起来放回锦囊中,收起来,道:“跟上去吧,闻人折傲不是希望我们跟上去么,那便如他所愿就是了。”   ……   入夜。   一支看似没什么特别的商队还在戈壁滩上前行,穿过了荒芜的大地,向着戈壁滩深处的一处人迹罕至的绿洲去了。   阜怀尧坐在骆驼上跟着队伍徐徐前行,目光落在圆月下已经能看得清晰的绿洲轮廓上。   《三仙向南图》虽然标记出了“别有洞天”的所在,不过也只是一个大致的范围,并没有完全精准地确定,刹魂魔教和朝廷早在苏日暮琢磨出准确地图的时候就开始下手找了,不过在阜怀尧去铭萝庄之前还是没有找到,阜远舟之前还在首月关,应该就是因为还找不到才没有第一时间过来的,宿天门这么快就能确定了位置,想必闻人折傲应该是掌握着“别有洞天”其他方面的消息。   这也不奇怪,毕竟他是闻人家族的家主。   伪装成商队的人马进了绿洲,果然有人前来接应,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往绿洲深处走。   这片绿洲很大,有乱石有高岩有大山有湖泊,地形有些复杂,阜怀尧不着痕迹地往身后黑漆漆的来路看了一眼。   江亭幽没有跟上来,应该是带着人马去给阜远舟他们弄点麻烦了,闻人折傲就算想给你一把糖也不会让你那么顺利拿到手……   他收回视线,脚踝轻轻地碰了碰骆驼上挂着的东西,有什么细细的粉末从一个小口子漏下去了一些。   走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齐晏紫一开始还在睁大了眼睛注意地形,拼命在心里画地图,不过到了最后都转晕了,只能无奈地放弃这一想法,给抱在怀里睡着的孙真和旁边的盲眼少年加了个毯子,自己抓紧时间闭目养神。   约莫是走到了绿洲靠中心偏东南角的腹地深处,才远远地看到了一堆堆巨大的篝火燃在一个不大湖泊边,将四周映得明亮无比,清清楚楚地可以看见十几个大的帐篷扎营在那里。   宿天门的门人似乎来了不短的时间休息足够了,三三两两坐在篝火边喝酒吃肉,并没什么准备睡了的架势。   他们一队人的到来引起了小小的喧哗声。   骆驼被勒停,阮鸣毓借了把手扶阜怀尧下来,在他耳边小声道:“除非门主叫你,不然别离我太远哦,美人儿,你会被吃掉的~~~”   阜怀尧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点头。   他不会利用这个人的感情,但是他会利用这个人。   傲骨高洁的梅花本就不适合他,翻手云覆手雨的阴谋早已经用得游刃有余,他很清楚他会抓住一切有利的机会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阜怀尧知道,阮鸣毓也知道。   后者不是心甘情愿,只是人生无趣,不如尽兴玩玩便是。   阜怀尧同样知道,即使不知道,他也会这么做,有的时候,很多事情是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得不做的,什么于心何忍,都抵不过你一时心软带来的可怕后果。   他相信,现在没有人能比阜远舟更清楚感情用事给他带来的伤痛——阜怀尧与他并肩而抗。   一队人还未全部停稳,一个嫣红长裙的妖娆女子就走了过来,目光落在年轻的白衣帝王上,仔细端详了他好一会儿,媚笑,“玉衡的皇帝?倒是我见过的最俊的皇帝,比那些又老又丑的老头子好多了,难怪把阜教主迷得神魂颠倒……”   说着,还伸手去摸他的脸。   阜怀尧淡然地偏开头,“姑娘自重。”   红艾的手落了空,眼神一狠,“怎么,皇帝陛下金贵,阜教主一个大男人碰的,我一介女子就碰不得?”   阜怀尧语气没什么波动,“姑娘自重。”   那漠然的神色看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格外寒人,其中肃杀是迥异于闻人折傲的威仪,红艾先是被镇住,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就更恼怒了,手掌下翻,“你……”   阮鸣毓这才慢悠悠地挡住了她的手,笑得风流自然,“红护法,门主说了,美人儿到的时候,请他立刻去门主的宿处,门主可是迫不及待想和美人儿叙叙旧呢!”   红艾下意识回头去看向身后十几个帐篷中最中央最大的那一个,果然看到带着黑玉面具的年轻男人站在帐篷门口,朝她打了个手势,意思是门主让她把人带过来。   她皱了皱眉,收回了手和手上夹着的细针,愤愤地瞧了依旧淡漠好似无动于衷的年轻帝王一眼,没好气道:“跟我走。”   说罢抬脚就走。   她也不是对阜怀尧有什么大意见,只是之前在铭萝庄刹魂魔教让她吃了个大亏,她就迁怒到阜怀尧身上了。   阜怀尧并不在意她的态度,跟上便是了。   阮鸣毓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同样尾行而去。   ……   第三百九十五章 半身执迷   凫黎关,元帅军帐里。   “池尤军队就跟吃了药似的逮谁咬谁,突厥十万大军被打的屁滚尿流,照这个速度,不出三个月池尤就能打到突厥皇帝门口去!”连家军将军左阙翘着二郎腿道。   旁边的一种年过中年的将领钱重叔却是有些不解,他指了指架着的羊皮地图上标注出来的行军路线,“如果池尤的目标是攻城,那么为什么它要取道宁蚬?这个城池虽说是突厥的人口大城,却没什么重要的战略意义。”   另一位将领武果也有着同样的疑问,“而且池尤军队进城之后就下令杀人屠城,宁蚬三日不出就变成半个废城,手段如此可怖,池尤国主果然疯了不成?”   一直盯着地图的连晋这才开口:“宁蚬死的人不多,”微顿,“大部分都送到玉衡来了,沙番和大莽给他们开的路。”   众人都是一愣。   能够让池尤、沙番、大莽三个国家乖乖听话……   “那个什么劳什子宿天门要人干嘛?”左阙纳闷了。   关于宿天门的事情连晋已经大概跟他们讲了一下,不过略去了很多细节,只道有这么个组织在各国间翻云覆雨手段非凡。   之前甄侦扮成詹无伤模仿闻人折月确实是误打误撞真的撞准了,在宿天门上的情报网上动了点手脚,不过宿天门是用长生来留住人的,加上闻人折傲的威慑,所以很多事情都是下面人在干,可惜不知道这么干的原因,甄侦那边能了解到的事情也有限。   所以对此连晋也拿不出解释来,抱着自家三爷肯定能把亲亲大哥救回来的侥幸心理,只能先行放下这件事,道:“大莽和沙番今天有什么动静?”   “大莽调了三千人马在定莫谷,”钱重叔道,有些愤然,“我们有一批军粮要从那附近经过,他们肯定是打着军粮的主意!”   “看来他们是下死心要打了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左阙不屑。   信心就是玉衡皇帝没了永宁王殉情去了的话玉衡就大乱了啊……连晋木着一张脸,“左阙你点一千兵马,给老子反围攻去。”   不就是耍流氓么,看谁耍的过谁……   ……   绿洲深处,灯火通明的帐篷间。   阮鸣毓和红艾站在了离最大的那个帐篷三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碧犀掀开帐篷,请那个年轻的白衣帝王进去。   而他自己也没进去,只是恭敬地站在了门口,没把眼神分出一点给自己的表弟。   阮鸣毓对此的反应只是撇撇嘴,目光在帐篷上流连了几回。   其实闻人折傲几十年前从棺材里爬出来之后并没向外通知自己死而复生的事情,只是召集了几个宿天门的高层,把四零八散的宿天门整合起来,而来又发生了闻人折月的事情,他就更少露面了。   作为天下宫的宫主,阮鸣毓地位不算低,但是常年在外,也没见过闻人折傲的真面目,只是远远有那么几次擦肩而过,这也是他当时看到詹无伤惊疑不定的原因——他还以为闻人折傲又耐不住无聊跑去弄了个情报组织把爪子伸到了江湖上了呢。   ……   阜怀尧进到帐篷里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桌案一头自己和自己下着围棋的紫衣男子。   他低着眉,捻着一枚黑子,落子,然后抬起头来,碧绿色的眸子温温淡淡,带着歉意的包容将那抹白影收入眼中,他站起来,伸手一请,“陛下,请坐吧。”   阜怀尧不怎么意外,平静地走过去,坐在他对面,微一颔首,“又见面了,闻人先生。”   “并不是多么美好的再见,对么?”宿天门门主……不,闻人折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用一种无奈的语气道,“真是非常抱歉……”   阜怀尧打断了他的话,“这不是闻人先生的错,闻人先生为什么要为别人的过错道歉?”   闻人折月轻微愣住,旋即摇头,“无论如何,我与他都同属一人。”   阜怀尧若有所思,“闻人先生果然并不是一无所知。”   “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再怎么无知,也会有不少蛛丝马迹可以窥见一斑,”闻人折月有些落寞地道,“其实我与他……我们本就是一个人,可惜他从不这么认为。”   阜怀尧低头去看桌上的棋局,白子兜转扑杀,黑子步步退守,两者相互持衡,无论输赢都必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闻人门主甚至还想杀了你,不是么?”   对方陈述事实的时候语气淡漠,总是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笃定,闻人折月闻言一滞,苦笑,“他想杀我,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阜怀尧带着一种像是探究的情绪打量着他,“朕以为你多多少少会有些不甘心。”   明明是自己的人生,生死却由不得自己,连生活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码……   “何必不甘心呢,本就不是应该出现的人……”闻人折月呢喃,眉眼之间忧郁如海般深重,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不明白我的想法,就像我同样不明白他的想法,长生不老究竟有什么好呢?他不快活,即使活了那么久,他一样不快活。”   阜怀尧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闻人先生想要结束?”   这话问得说直白也不直白,说隐晦也不隐晦,一个“结束”便涵盖了几个意思,闻人折月沉默了良久。   阜怀尧执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他走的是闻人折傲的棋路,看似给人条条生路,实则条条都是死路。   闻人折月盯着棋盘上的局势,白子犹如猫戏老鼠一般将黑子逼到风尖浪口上,笑吟吟等着对方选择快或慢的自寻死路。   阜怀尧看着他,一向冷漠的目光里此时似乎藏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既然闻人先生和闻人门主同属一人,那么,半身执迷,两心共苦,你……何其忍心?”   ……   大风吹起飞沙,朦胧了皎洁的月光。   一队人马在深夜的戈壁滩上前进,风沙好奇地兜转在他们身边。   原本押后的黑面饕餮随见忡赶着马追到了前面的队伍里,然后走到一匹灰色的蒲扇马旁边,“尊主。”   马上的蓝衣青年侧过头看他,抵御风沙的面纱遮挡了半边面孔,露出的仍是锋锐俊美的轮廓,“有事?”   “赵衡已经赶过来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就能带着人马过来汇合,我们需要在原地等他们追上来吗?”随见忡问。   不远处的甄侦听到消息,看了一眼旁边抱着酒壶昏昏欲睡的苏大酒才,然后赶着马靠过去,道:“先原地整顿一下吧,殿下,这一带晚上的风沙都比较大,过了丑时会好一点,大家伙儿都需要休息休息。”   阜远舟看了看队伍里的众人,然后点头,“传下去,找个地方整顿,休息一个时辰。”   “是,尊主。”随见忡领了命令就回到队伍后面传消息了。   谢步御他们负责找背风的地方,甄侦让随行的巨门影卫找些枯枝升一下火,众人各自分工,很快就安顿了下来。   分好了守卫的人手之后,很多人都原地找个能睡的地方,三三两两呆一块儿直接躺下去闭目休息,养足精神应付之后的恶战。   入夜后的戈壁滩有点冷,阜远舟坐在篝火边,没什么睡意,只是摩挲着手里棕色的锦囊,似乎在出神。   只是他的表情仍然是淡漠的,看不出具体的情绪。   甄侦因为陪着要在驮着物资的骆驼上找酒喝的苏日暮,所以比众人晚了几步找好位置安顿,此时远远地借着火光看到了篝火边的蓝衣王侯,不由得怔了一怔。   发现身边人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苏日暮不明所以地抱着装酒的羊皮囊回头看他,“怎么了?”   甄侦没有了一贯带笑的模样,轻微皱着眉,道:“殿下……越来越像爷了。”   “本来就是两兄弟,不像才……”苏日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打了个激灵,原本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忍不住骂了句粗口,“好吧,像也不该是像在这里,太吓人了。”   甄侦移开了目光,看向他“你也这么觉得?”   苏日暮皱着一张脸,“说像也不是很像……唔,不是,我的意思是,像是你家爷以前的样子。”   他和阜怀尧见面的次数真的不多,尤其是在今年之前。   而今年开始他每次见到阜怀尧,基本阜远舟都在旁边……而有阜远舟在旁边的天仪帝,再冷都好,好像都不会给人一种以前那般不近人心无情无欲的感觉。   可是现在的阜远舟,却更接近以前的阜怀尧了。   自从“血承”长大之后,他的武功踏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似乎也跟着抛弃了某一部分的情感。   说实话,苏日暮是知道有一些武功是练到某个程度就四大皆空了的,可是他记得这种人一般都是自动抛弃人之常情的,阜远舟这家伙爱他皇兄爱得要死要活,怎么可能主动放弃那些感情?   既然不是主动抛弃……那就只可能是“血承”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了。   ……   第三百九十六章 因情而长   孤月横空,星辰密布,火光跳跃,妖娆地舞动人的影子。   锦囊是用丝绢绣成的,带着一股微微的冰凉感,就像是那个人终年的体温一样。   阜远舟不由得握紧了一些,想像以前一样,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的手。   原来阜怀尧想念他的时候,感觉是这样的——这是一种温然的,平静的,流水轻然碾转过心头的思念。   即使不在身边,仅凭一个念想,也能支撑着不倦不畏的心。   有风声响动,他微微动手接住朝自己抛来的羊皮酒囊,抬头,看向那并肩而来的苏日暮和甄侦。   一人清魂傲骨,一人秀美优雅,当真璧人成双。   阜远舟拧开酒囊的塞子,微微仰头灌了几口。   边塞的长风从身后奇形怪状的高高的岩崖边刮过,发出呜咽的响声。   苏日暮在他停下的间隙随手夺了酒囊过来,喝酒的气概要比他豪迈多了。   甄侦在火堆里添了一些枯枝,侧头看他们这对义兄弟轮流喝酒。   不过阜远舟的自制力很好,喝到适度的时候就没有继续喝下去了。   苏日暮瞧了他几眼,不耐烦了,道:“你就不能睡一会儿?”从首月关出来之后,他就没见过阜子诤这厮有休息过!   阜远舟微微抬眸,“不困,你们去睡吧。”说罢,朝甄侦使了个眼色。   不过甄侦当做没有接收到他的意思,“休息一下吧,三爷,赵统领来了下官会通知你的。”   阜远舟面色淡淡,“不必了,闻离,去躺一下。”   苏日暮几乎没把手里的酒泼他脸上,脸色瞬间冷了下去:“小爷叫你睡就睡,你宁王殿下、阜大教主高高在上,小爷还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从来随性而为的苏大才子冷下脸来委实有些吓人,周围有几个魔教弟子都被惊动了,阜远舟知晓他是真的有些动怒了,无奈地颔首,“我睡一会儿便是了。”   于是乖乖地去之前手下们铺好毛皮的地方坐下,靠在干净的岩璧闭上了眼睛。   苏日暮见他是真的放松了一些肌肉保持养神的状态,这才气呼呼地灌了几口酒。   羊皮囊里装的是烧刀子,劲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阜远舟的酒量本就不算很厉害,他就不信他这会儿不觉得有些头晕。   甄侦睨眼看他,“悠着点。”要不是存心想让阜远舟少死撑一会儿的话,他才不会准这个酒鬼喝这种烈酒呢。   苏日暮白他一眼。   甄侦温柔一笑。   苏大酒才立刻蔫了,不依不舍地放下羊皮酒囊。   甄侦抬手给他顺毛,“怎么样?”   “怪怪的感觉……”苏日暮没躲开他的手,只是目光朝阜远舟那个方向瞥过去一眼,“有点……”微顿,“缺少了一点感情似的。   “什么?”甄侦也顺着他的视线往那边看去,不知因为什么走了一下神,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地反问了一遍。   苏日暮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血承’好像吞掉了他自己的一些感情。”至少阜远舟强势是强势,以前却不会做出因为想要苏日暮不干涉他的事情而让甄侦来强行拉开他的事情。   他不是排斥甄侦,只是他和阜远舟之间的牵绊本就不需要有旁的人插手,包括阜怀尧亦是如此。   苏日暮很难去诠释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但是至少他知道绝对不是现在这般说不出尴尬还是不自在的状态。   而且对于阜怀尧身处险境这件事……他表现得也比想象中冷静很多。   甄侦表情有些复杂,“是么?可是我觉得……”   “嗯?”   “是有针对性的么,我觉得三爷对爷的感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也许并不是没有变化,这已经不再是耀眼万丈的缱绻炙热,而是渐渐沉淀成了某种更深刻更凝练的东西,堆积在他平淡无奇的表情下。   苏日暮奇怪地看着他,然后再去看看阜远舟,终于明白了他刚才那一瞬的失神是为什么。   不远处靠坐在殷实皮毛上的蓝衣男子闭着眼,俊美的面容上淡漠而平静,但是他的一只手横在膝上,五指紧紧攥着,不是十分用力,却是一个谁也没办法叩开的姿势,手指的缝隙间隐约泄露出了一线丝滑的棕色。   ……是那个锦囊。   苏日暮有些微怔住。   甄侦呢喃道:“天是有名能盖世,国中无色可为邻……不论出自什么缘故,不过殿下常以牡丹比喻爷,每年总会选很多的牡丹送到东宫里,牡丹花确实开的很美,爷站在牡丹面前的时候,样子就和现在的三爷差不多。”   明明那么平静,明明那么冷漠,但是他身上似乎有某种无形的东西,重若千斤,多加一根稻草,就能将他整个人都压得弯了下去。   并不是多么悲哀或者难过的东西,也许存在欢喜,也许存在安心,只是……很压抑,莫名的压抑。   一口烧刀子灌下肚子,呛辣从胃里向上涌来,刺激着眼耳口鼻舌,酒气冲上头,苏日暮眼里血丝分明,“是情……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甄侦顿默片刻,点头。   ——的确是情,闻人折傲错了,刹魂魔教众人也错了,“血承”的生长需要的是负面的情绪,但是让它真正长大的却是一个人心中最深刻的情感。   “血承”在生长的最后关头,开始吞噬人心中的正面的感情,当某种感情达到极致的时候,便是“血承”生成之日。   以恨为生,因爱而长,所以当年慕容桀没有成为闻人折傲的药。   他终究是更恨阜徵的……可惜人死如灯灭,一切爱恨都再无意义。   苏日暮忽然可以明白阜远舟那一夜在首月关城墙上眺望着蓝翎城的方向时是怎么样的心情。   慕容桀恨阜徵,不是因为阜徵对刹魂魔教赶尽杀绝,也不是因为阜徵对他的背叛亦或是不实,他恨的是……阜徵口口声声说爱,终究却没有和他走到最后的勇气。   ——小娃娃,你回家了吗?   ——等我找到八瓣格桑花,我就带你回家。   ——你再也回不了家了,我……也永远不会跟你走。   慕容桀也许不是不相信阜徵可以带着他走出宿命的黑暗,只是阜徵却先他一步失去了信心。   他以死来成全慕容桀的大业,却没想到他的死是慕容桀走向毁灭的源头。   所以子诤,你终于明白你的死并不能成全阜怀尧什么,而是只可能将他变成另一个慕容桀么?   甄侦伸手去触碰他的脸庞。   苏日暮终于放下手里的羊皮酒囊,抓住他的手,低下头用力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手里,借由黑暗掩饰自己的狼狈。   “为什么……”   人是不是永远只有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一如他之于素家,阜远舟之于阜怀尧……   他含糊不清的话语;破碎在枯枝燃烧的“啵哚”声里,甄侦却仿佛领会了他的意思,一动不动地仍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垂首低语的眉眼在火光跳跃中显得温柔而绵软,“没有经历过波折总是不知道对方究竟在心中重若几何……他们终会在一起的。”   白袍男子的姿势和岩壁那边的人如出一辙,如同一头负伤的孤狼。   甄侦完全都可想象他们过去相互为对方舔/舐着伤口的场景,不过今后,这个人将会和他并肩而行。   “你永远都没有办法保护三爷走到最后的……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不过,我们也像他们一样,尽力往下走吧,”他如是道,声音平静而淡然,“哪怕身在地狱里,都要记得往回爬。”   ……   绿洲深处,灯火通明处,一个帐篷里。   阮鸣毓奇怪地看着帐篷另一边突然坐起来的阜怀尧,“不累么?”   长途跋涉的,他这样的人都觉得一身骨头不舒服了,何况是天仪帝这般没有武功傍身的人?   阜怀尧似乎在发什么呆,闻言才回神,淡然地摇头,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没什么。”   阮鸣毓伸了个懒腰,瞥他一眼,“那就睡吧,明天一早就要进‘别有洞天’,也不知道你家阜教主能不能赶上来。”   阜怀尧重新躺了回去,清冷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很清晰,明明很淡漠,不过又似乎藏着一种很特别的感情,说不上是温柔,就是比他常日里的冷漠要多上一丝温度,“他会来的,”微顿,“朕相信他会来的。”   阮鸣毓听得怔了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满地重新躺了回去,“美人儿你就信他吧!反正到时候失望的不是我~~~”   阜怀尧并不介意他的落井下石,只是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赶不赶得上来其实也没什么关系的,他终归是相信他会来的。   阜怀尧知道,在现在这个境地下,这真的是一种很盲目的信任,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充满了无知无畏的不可预测的冒险感,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是火焰将他吞噬,还是将他拒之千里之外保护他的羽翼……   但是他相信他,仅此而已。   十分信任早已经在还未交托生死的时候就已经交付,远舟,我相信你,你总是不曾让我失望过……   ……   第三百九十七章 疯子   苏日暮仗着自己的身份和跟阜大教主的关系打发了所有来人,顺顺利利让阜远舟浅眠了将近一个时辰。   赵衡带着人马紧赶慢赶赶上来了,没有第一时间见到他家主子也没急躁,他和谢步御、李大兆接触了一下,将带来的人安排了下去。   一直等到整支队伍开始继续前进了,赵衡才见到分别了一段时间的阜远舟。   其实这一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赵衡不是不知道这几日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等到真正见到了他家主子的时候,他才能真切地体会到那种翻天覆地的感觉。   时间已经过了丑时,孤月西沉,风沙小了下来,队伍行进的速度比之前要快上很多,赵衡落后阜远舟半个马身,侧头看着他被抵御风沙的面纱遮住的半边脸庞。   月华如练,白霜一样洒在近乎完美的轮廓上,勾勒出清冷而锐利的气质,若非少了一份血腥遍布的肃杀,赵衡几乎以为这个人是天仪帝。   其实也不是说哪里十分的相像,像的也不是十分的气质,而是那种无情无欲的感觉……仿佛冰雕铸就的天仪帝就常常给人一种冷血漠然的感觉,他本人确实七情六欲比之寻常人要淡薄很多,而世上和他这样的人相似的确实也屈指可数,所以人们就本能地觉得阜远舟这个样子很像阜怀尧。   不过赵衡虽说比不上苏日暮和他互为知己,也比不上阜怀尧和他两心相许,但是他是站在阜远舟的身后用一双眼睛真真切切看着他是怎么样从一个孩子成长成风华绝代的神才永宁王的。   他说不上自己有多么了解阜远舟,但是至少他清楚阜远舟绝不是会用模仿来寄托思念的人,而且比起淡泊却情义深藏的天仪帝,阜远舟骨子里和他差异太大,两个人再怎么像都不可能像得如此相似,那么只能说明……   “赵衡?”两人特意和大部队拉开了一些距离说事,阜远舟说了几句,忽然发现他走神了,便唤了他一声。   被他唤的人立刻回神,略显抱歉地低下头来,“对不起,殿下,属下失态了。”   阜远舟没在意,道:“朝廷那边这几天辛苦你了。”说罢,招手示意不远处的听枫过来,让他告诉甄侦,宿天门在玉衡朝堂的势力已经被他拔除了,让他传信给楚故他们放手干。   听枫点头表示明白,不熟练地颠着马笨拙地往回跑。   赵衡沉默不语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和阜怀尧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他依稀记得平日里官员犯错的时候这个以铁血酷戾闻名于世的男子也是从不会表现出失望之类的情绪的,在他的眼里,通常只有能用的人和不能用的人,他是真的不曾对人寄托某种名叫希望的情绪。   现在的阜远舟就和那时的天仪帝一模一样。   “殿下,”赵衡终于开口了,眼神复杂,“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阜远舟淡淡地看他一眼,顿默片刻,一手勒着缰绳,另一边微微抬起手,借着月光让他看那些在肉眼的注视下浮现出来的紫色图腾。   赵衡看了一眼,并没有表现出十分震惊的情绪,只是露出些微好似恍然大悟的神态,隐约又有些悲伤,“蛇断首而不僵,虎猎食而无敌,即使以蛊毒为媒,但是人和畜生岂能血统相容……”   阜远舟若有所思,“闻人折傲应该已经找到办法了。”不过容的不是他身上的血,而且闻人折傲身上的。   赵衡注视着那些像是鳞片一样的图腾,“蛊在反噬……蛊王已经压不住它了?”   阜远舟缓缓将那些紫色图腾压制回去,“放心,我不至于被这种东西打败……”   他如是道,声音并不高,与其说是在解释,倒更像是在为某个人做某种承诺。   赵衡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他不是看不出阜远舟体内的“血承”正在逐步吞噬他的感情,直到将他理智避退,像那些失败了的作品——虎人、小孩一样,退化成一个杀戮的恶鬼。   苏日暮没有说错,阜远舟身体里确实有很多感情被侵蚀,独独留下他对阜怀尧的那份爱,只是这份感情越是鲜明,就是一把越锋利的双刃剑,它会让阜远舟坚守最后的底线……最终也会成为“血承”最强大的食物。   没错,的确是食物,人的不同感情总能在人的身体里生出某种物质,成为饲养“血承”的养料,直到人再无感情,枯竭而亡。   没有什么是永不枯竭的……阜远舟在赌,倾尽身家赌他的感情会赢过一个没有理智的畜生。   赵衡想,也许他该相信阜远舟能赢的,只是连阜怀尧那般从来留三分退路的人都交付了十分真心,他……终归了少了那三分勇气。   ……   阜怀尧没想到所谓的“别有洞天”,果真是叫人惊奇的别有洞天。   第二天一大早,安静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宿营地就已经热闹了起来,阜怀尧梳洗一番跟着阮鸣毓出了帐篷的时候,正好看着脸上扣有黑玉面具的左护法碧犀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的江亭幽站在一起。   碧犀指挥着宿天门门人在湖边挖出来了一个机关,然后江亭幽将“别有洞天”的钥匙——青铜的平安扣和铜质的钥匙放在了相应的位置,摆弄了好一会儿,碧犀正想问他是不是打不开的时候,整个地面就忽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阮鸣毓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身边的换了一身黑袍子方便走动的年轻帝王。   震动维持了一会儿,停下来之后众人就发现旁边那个不大的湖泊平静的水面已经被打破,波光晃动间,甚至迅速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水流往地下吸去。   这个湖泊虽说是不大,但是也不小,水声轰隆声势浩大,和之前在铭萝庄地下迷宫里的感觉差不多,阜怀尧想起来那时候的事情,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不到一刻钟时间,整个湖里的水就被抽干不知到哪里去了,形成一个巨大的地坑,湖底沉沙淤泥上鱼虾蹦跶,水草倒伏,不可谓不神奇。   而随着水位的下沉消失,也露出了一段通往地底的大理石质地模样的阶梯,阶梯上不知道动了什么手脚,并没有贝类水草依附在上面,只沉着一些泥沙罢了,依稀能看到乳白的原色。   宿天门的门人似乎早就准备,将用几个临时用木桩凿出来的大木桶装的水倒了下去,冲洗那些泥泞的阶梯。   江亭幽将机关上的平安扣和钥匙收了回来,交给碧犀之后走向阜怀尧,“陛下。”   “江先生,”阜怀尧已经不着痕迹挣开了阮鸣毓扶着自己的手,颔首以示招呼,目光又在那个抽干了水的湖坑里看了几眼,“这就是‘别有洞天’?”   如果不是抽干了水,估计就得潜水往下摸了,谁知道水底下有多深呢,闻人家族的先祖做的这个机关倒是隐蔽又能防贼。   江亭幽握着手中折扇,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表情比之平时似乎有什么不同,不过转瞬之间就已经恢复如初,“这个江某就不清楚了,江某也只是按着门主的意思办的事罢了。”   阜怀尧并不介意他的含糊其辞,他记得之前江亭幽还曾借他要挟过阜远舟,想要“别有洞天”的钥匙,这个地方的真与假,江亭幽比他在意多了。   “江先生是早上刚到的?”阜怀尧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   江亭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闻言才敛了眉目,笑,“想来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这句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阜怀尧却好像得到了什么答案,不再言语。   机关打开之后,宿天门众人并没有立刻启程,而是在原地做了一顿饭吃饱喝足、收拾了营地之后才整装待发。   这时候日头已经升得老高的了,边塞的夏日十分酷热,湖底的沉沙淤泥很快就被晒干晒硬,因为长期浸泡在水底而滑腻腻的阶梯也被晒得不会再轻易滑步了。   今天出现的宿天门门主明显是闻人折傲,而不是昨晚的闻人折月,甚至在看到阜怀尧的时候,还对他笑了笑,那个笑容……似乎一点都不介怀他和闻人折月合伙算计于他。   也许是因为已经到了“别有洞天”,马上就能毁掉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了,闻人折傲也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立足在队伍里面。   这支队伍应该跟着他有一段时间了,但是阜怀尧还是偶尔有看到那么一两个人在偷偷瞥向一身邪异的宿天门门主,努力掩饰着眼里那种无论见多少次都掩饰不住的兴奋、狂热以及一种已经刻在了骨子里的恐惧。   众多情绪交杂在他们眼中,扭曲成了不可名状的疯狂。   阜怀尧也多看了他几眼,才收回视线,微微往回看了一眼。   阜远舟还没跟上来……   其实有可能的话,他还是希望阜远舟可以不正面对上闻人折傲的。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活了两百多年的怪物,更因为他是一个疯子。   有的时候,和疯子为敌,即使是绝世高手,也不一定能够占得便宜,何况这个疯子本就是一个傲立于世间难有敌手的……聪明的疯子。   ……   第三百九十八章 放血   刹魂魔教一行人在凌晨时分遭到了宿天门的伏击,被耽搁了一段时间,按着陆虎至提供的地图追进腹地深处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火辣辣的阳光笔直地栽在大地上,滚得地面都是热烫热烫的,热气隔着鞋底烘上来,逼得汗水一点一点地往下滴。   阜远舟倒是周身凉意很重,俯身在一个巨大的盆坑旁边的泥土里划拉了一下,捻出一点细细的金色的粉末。   苏日暮也站在盆坑一旁,侧头看了看向下延伸的大理石阶梯。   阶梯被洗刷得很干净,大有扫榻相迎客从远方来的意思。   乳白色的阶梯上还勾勒着一行字——“酉时,逾期不候”。   那行字颜色很深,是接近黑的墨紫,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诡异,苏日暮正好奇这行字是怎么刻上去的,可是一蹲下来就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隐隐带着腐烂气息的血腥味。   这股味道实在恶心人得紧,而且叫人印象深刻,苏日暮猛地蹦了起来,回头看去,果然看到阜远舟的一双眸子尽数变成幽紫色,明晃晃亮在阳光下,片刻之后才消退下去。   阜远舟皱着眉盯着那些血字。   苏日暮暗咒一声闻人折傲没事做乱放血,又想了想如果阜远舟一对紫眸子和闻人折傲一对绿眼睛站在一起……啧啧,真是一个噩梦。   酒才童鞋觉得自己的日子是越过越玄幻了。   秦仪走过来,“尊主,现在下去么?”   阜远舟看向苏日暮。   苏日暮已经探查过四周地形了,琢磨了一下,道:“这个地方好像和铭萝庄地下的迷宫有点相似,现在出发的话,酉时肯定能到。”当然,前提是能有命走得到地方。   阜远舟点头,“准备一下,现在就下去。”   秦仪领命而去安排人手了。   带来的人里,“血承”者和夙建帮里的普通人是对半拆开、一半在地上接应一半在跟阜远舟进“别有洞天”,毕竟如果对上“肉糜”者,刹魂魔教中人实在是太吃亏了,夙建帮的人是阜远舟这十几年培养的武功好手,并不比通过蛊毒增强体质的闻人后人差,而甄侦本身就带着一批人,赵衡又带来了一队人马,他们暂不担心人手的问题。   阜远舟本想让甄侦留在上面接应,毕竟他的身份非比寻常——影卫掌控了玉衡三分之一的地下命脉,尤其是司情报和一支影卫军队的巨门更是重要,如果他出了事,那么本就不稳的时局难免会更混乱了。   不过甄侦没应承,他是效忠于阜怀尧的,哪怕阜怀尧相信阜远舟也好,阜远舟将会是贤明之君也罢,他认同的皇帝也仅仅是一人罢了,他没有什么大仁大义之心,但是他站在这个位置上,就会舍了性命来护玉衡天子的周全。   这和阜远舟以前那种至爱无悔的牺牲不同,正如阜怀尧常说的那样,这不过是一份责任罢了。   所谓责任二字,其实真的很玄妙,很多人都想避开,很多人不曾意识到,但是它就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没有人可以避开。   无论是阜怀尧之于玉衡皇朝,阜远舟或慕容桀之于刹魂魔教,四大影卫之首之于国家,苏日暮之于素剑门,甚至闻人折傲之于闻人家族……强大如他们也会被责任所束缚,这一生都因其而奔波,但也因其而荣耀。   人这一生,本就不可能不背负责任的。   ……   凫黎关。   左阙浑身浴血而归——当然,这不是他的血——畅快地马鞭丢给随行护卫,拎着还带着血的剑冲到元帅军帐里。   里面的连晋正和钱重叔在商讨事情,他就带着一身杀敌未褪尽的杀气冲了进去,里面早就收到消息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连晋眼皮子抽了抽,道:“知道的是你打胜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准备造反呢!”   左阙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跑桌子边拖过一碟子馍馍就塞嘴里,含糊不清道:“……这词正司大分兽……”   钱重叔一脸不解。   连晋一副牙疼的样子,“东西咽下去,好好说话。”   左阙饿鬼投胎似的席卷了两个馍馍,才抹了一把嘴,道:“我说,这次真是大丰收了。”   “怎么说?”左阙去拦截粮草这件事连晋只收到了捷报,具体的战况还得等这个饿死鬼汇报呢。   “等下东西运回来,你们真该去开开眼界!”左阙比划了几下,“十几车的弓弩,小小的,只能装很小的银针的弓弩!他娘的要是大莽和沙番的士兵都给装配上了,我们就该给他们阴惨了!”   闻言,在场的另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不过钱重叔是因着对方恶毒的手段和精妙的兵器,连晋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如果没有出错的话,左阙说的这种弓弩应该是在文举之前,于京城之中闹出大风波的那种微型弓弩,是经由消声灭迹二十年复而现身的掌上轻扇江亭幽做出来的。   涉及到这个阴魂不散的角色,连晋就露出了更加牙疼的表情。   你说这家伙老婆没了自己还要死不活的,到底是为什么出来搅风搅雨?   ……   绿洲腹地深处,地底下,“别有洞天”里。   “别有洞天”其实不叫别有洞天,这只是类似一个雅称,这个地下建筑的名字叫长生殿。   这是阜怀尧跟着人群在顺着阶梯往下走了几百级有余转弯几次之后看到的大门上青铜牌匾上看到的字——准确地来说,是他看到了大莽的文字,由阮鸣毓翻译出来的。   长生长生,凡人求之再求,又有几人能得?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起另一件事了,宿天门门人在出发的时候,不知道在哪里拎出了一堆堆俘虏一般的人,约莫数起来不下百人,然后被提前赶到了地底下。   阮鸣毓还神神秘秘地道了一句其实这是最后一批人了。   这些俘虏看起来高眉深目,似乎是池尤突厥那边的人,阜怀尧有不太好的预感,果然,等他这批“后续部队”抵达长生殿的时候,那些俘虏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沿着阶梯一路走下去便进入了一条长长的随着机关新辟出来的石道,石道里有很多分支,湖泊里的水应该就是沿着那些分支流走的,石道走到尽头有阻隔水的石门,石门打开之后是一座架在巨大地下裂缝间的石桥。   俘虏们就被杀死在石桥上,放干血后将尸体丢到了桥下,艳红的血液顺着石桥上特殊的纹路向长生殿的大门流去,勾勒出繁复而动人心魄的图案,隐约和阜远舟身上的紫色图腾有些相似。   空气中的血腥味重得几乎像是血液的蒸汽在浮动,阜怀尧略显厌恶地掩了掩鼻子,瞥到站在桥头紫衣华美的狂邪男子正在愉悦轻笑,他眉头皱的更深了。   如果长生的代价是变成这种没有丝毫人性的怪物,不能体会人生悲欢离合贪嗔痴妄喜怒哀乐,那么要长生还有何用?!   石桥很大,那些纹路很深,小沟似的,百来人的血液远远不足以填满,阜怀尧看着那些流动的鲜血,就明白阮鸣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长生殿上面应该有个机关能够将血液送下来,宿天门的人提前几天过来,恐怕就是接连在杀人放血,借此来启动这大门的机关。   果不其然,等那些血液悉数流进了长生殿大门里,江亭幽再度将青铜的平安扣和铜质的钥匙放在石桥桥头的石狮子嘴里拨弄机关,这扇门就缓缓开启了。   大门连接着机关,门后,一盏盏长明灯逐一亮了起来,照亮了一条白玉铸就的过道,两侧隐隐约约壁画华美腾云驾雾,当真像是走向登仙之路。   闻人折傲轻笑出声,用玉衡语不知说了一句什么,飘渺的声音飘荡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迷惑人心。   几乎所有人闻言都跪了下去,重复了一句话,应该是朝堂上那些漂亮的吉祥话差不多的话,因为闻人折傲听罢,笑得更加肆意狂傲。   这一眨眼间,阜怀尧就成为了在场的人中唯二之一站着的人,和闻人折傲相对而里,霜白的脸上尽是淡漠。   他看了一眼阮鸣毓,对方跪在他旁边,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而石桥边的江亭幽背对着闻人折傲,正面阜怀尧,面上却没有了素日里的浅笑,面无表情的,看上去依稀还有一些悲伤的感觉。   阮鸣毓曾经对阜怀尧说过,宿天门里就分三种人,一种是像碧犀红艾那样,忠实地拥戴着闻人折傲的一举一动;一种是阮鸣毓申屠谡雪这种,属于混吃等死没什么追求的,当然,申屠谡雪并不算是宿天门门人,他顶多就是闻人家族的合作者,曾经在两百多年前作为闻人折傲的试验体。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申屠谡雪并不是如范行知所知的那样青春不老已得长生,而是他家族从两百多年起一代单传,个个后代都是男丁,都和申屠谡雪长得一模一样,而且活不过五十岁,因为某种原因而造成了人们觉得他一直不老不死的假象。   而第三种人便是江亭幽作为代表……没有人知道他加入宿天门究竟是为了什么。   ……   第三百九十九章 石桥   进入长生殿大门的过道之后,就真正进入了据说是机关重重的“别有洞天”内部,众人的心神就分在了这里面,齐晏紫和欧阳佑带着孙真趁机和阜怀尧汇合在了一起。   负责跟着天仪帝的阮鸣毓似笑非笑地睨他们一眼,看得他们下意识屏住呼吸才恶作剧成功似的收回目光。   因为齐晏紫和欧阳佑都有武功在身,阜怀尧就止住了他们阻拦的动作,将孙真抱在手里,这么一来有个意外的话,他们两个就不必分心到两处了,而且,比起底牌不少的他来,这两个小辈要比他危险多了。   长生殿和铭萝庄的地下迷宫真的有些相似,也是呈圆环状往里绕,不过不是平行,而是漩涡状一圈圈往下走,取代地下迷宫的石室的是一个个凶险的机关,这点在众人经过第一个关卡的时候就深有体会了。   阜怀尧想,不管闻人折傲是用什么方法让江亭幽出山的,都不是什么无谓之举,因为同行而来的宿天门门人里不乏机关好手,但是都及不上江亭幽一人的利索娴熟。   江亭幽是师从刹魂魔教的一个机关大师的,妻子项文雯又是慕容桀的徒弟,也许刹魂魔教就掌握着长生殿种种机关之术,那么铭萝庄的地下机关迷宫,会不会是闻人折傲拿来试探和江亭幽造诣有一拼实力的苏日暮深浅的炼金石?   不过,队伍行进得很快,也折损了一些人,可惜宿天门门人都没什么兔死狐悲之感。   沿途很多岔道,闻人折傲似乎知道些什么特殊的规律,选择的岔道各不相同,一路上经过了几个大厅,第一个堆满了金银首饰,第二个堆满了珠玉宝石,当然,上面遍布机关剧毒,几个贪心的都送了命。   闻人折傲作壁上观,对那些足以叫人眼红发狂的财富弃之敝屣。   第三个大厅里摆满了书架,放置了很多用秘法保存完好的书籍,闻人折傲倒是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翻翻找找拿了几本书才走。   阜怀尧扫视了一下那些书名,各国文字都有,他能看得懂的约莫都是一些医药书籍。   第四个大厅仍然是书,不过却大部分是武功秘籍。   宿天门门人大把活了上百年的老怪物,时间太多,兴趣消泯得太快,平日里无聊,除了有特殊癖好的之外,多数都去追求至高武学了,此时看到一摞摞或失传或惊世的武学书籍,都忍不住两眼放光。   闻人折傲诡秘一笑。   阜怀尧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闻人折傲开口将大部分的人都留了下来,让他们阻击刹魂魔教的人,干得漂亮的话……这里的秘籍和外面的金银财宝全部随便带走。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宿天门门人都摩拳擦掌兴奋起来。   闻人折傲带走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们四个“人质”之外,便是碧犀、红艾、江亭幽、和阮鸣毓等宿天门有实权的人,再加上四五个武功修为深不可测的门人,一行十几人继续往下走。   地下过道阴寒,长明灯一路高照,如同通往幽冥地府十八重阎殿。   闻人折傲微笑着将青铜的平安扣丢进了过道上的一个圆孔里。   脚下很快就传来隐隐的震动感,似乎是什么在移动着的动静,维持了好一段时间。   江亭幽将手贴在了石壁上,若有所思。   阜怀尧蹙了一下眉头,“闻人门主这是在做什么?”   闻人折傲回头看他,嘴角轻弯,“阜教主是桀儿的徒弟,算得上是半个闻人家的人,既然来了祖先的墓地,岂能不好好陪陪老祖宗们?”   阜怀尧微怔,朝前看去。   面前的石壁移动,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地下坟场。   坟包林立,却没有墓碑,极尽悲怆阴森。   ……   比起闻人折傲这边似乎早有所料前进极快的“捷径”,阜远舟这边就进度慢很多了。   而且在进长生殿大门前就遇到了麻烦——那座架在岩层裂缝间的巨大石桥被人生生用内力震碎了。   其实一开始众人刚走到这里的时候,都被满满的血腥气和丢到桥下的裂缝吸引了注意力。   李大兆站在裂缝边举着火把探下去看那些尸体的服饰,一边道:“是放血来启动机关么?看打扮可能是突厥那里的人,之前突厥宁蚬被池尤屠城放火,估计一部分人就被拖到这里来了……好像还有之前在武林大会上失踪的武林人士……”   裂缝很深,所在位置的角度有些东西看不太清楚,李大兆边说着边上石桥准备瞧仔细一些,刚等他迈出一只脚踏在石桥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大兆,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脚下就猛地一空,整个身子瞬间失重,然后又遽然被一股大力扯住,往反方向回去!   这一变故让大家都吓住了,一眨眼间李大兆掉了下去,一眨眼又被一道蓝影扯了回来。   李大兆被拖回到地面上,惊异交加地看着自己刚才踩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破洞,四周都是裂纹,差点叫他摔下去和那些尸体一样变肉饼。   而他旁边,年轻教主的面色不太好,他伸手把蹲在桥头研究那个狮子机关的苏日暮拎开丢给甄侦,然后一掌拍在桥墩上。   “喀拉”一声,整座石桥都粉碎成拳头大的石头往下掉,几息之间将长生殿的大门和这边隔了开来。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苏日暮呆滞了一下,“子诤你在自断前路么?”   甄侦将他拎到身后,以免太万众瞩目。   阜远舟看他一眼,没搭理,若有所思道:“震碎石桥而不断,闻人折傲的武功修为确实能担得下一个天下第一。”   李大兆下盘功夫硬,下脚比常人要重,所以才会将石桥踩出个洞来,换了轻身功夫厉害的,走在上面就没什么事……但是石桥很大,能容纳很多人,人们会下意识三五成众一起过去,当众人一同上桥的时候,内部已经全是裂纹的石桥就会砰然而断。   蜚语大力地拍了拍李大兆的肩膀,“李兄弟倒是机警,牺牲你一人造福全教啊!”   惊魂未定的李大兆只能苦笑。   谢步御在石桥的断口处探究了片刻,不得不承认闻人折傲这一手实在亮得漂亮又震慑人心。   闻人折傲敢这么做估计是还有其他的出路,不过现下他们只能往这里进去,只好用爪钩勾住对面的东西,利用绳子滑过或者轻功踏绳而过。   长生殿的大门并没有关紧,苏日暮提防着推开之后,看到的是一条土石结构的过道,长明灯一盏一盏延伸而去,启动机关之后即可自燃。   ——岔道密密麻麻,简直就像是一个蚁穴。   可见其工程量之浩大。   对着这些岔道,饶是苏日暮也有些瞪眼,沉默片刻之后虎着脸去研究每个岔道的差异。   “尊主,要不要分头走?”听枫看得眼晕,问道。   阜远舟沉思片刻。   宫清却是不认同,道:“分太散了,难以抗敌。”别说是宿天门门人,就是长生殿里的机关也够受的了,他担心孙真的安全,自然不希望随意分兵增加风险度。   苏日暮研究完了,忧桑道:“都没有人走动的痕迹,应该是那些兔崽子启动了这里的机关,改道了。”   “走哪条路?”阜远舟直接问结果。   苏日暮更忧桑了——他家子诤是一天比一天冷淡了——无语地道:“是个阵法,我推算一下生路,甄侦,纸笔。”   甄侦跟一个影卫拿了纸笔给他。   他就地找个地方埋头苦干了。   阜远舟不再看他,让谢步御和蜚语带着人探一下其中两条路,半刻钟之后无功而返。   苏日暮默默地其中两条路打了个叉,怨念——这算是剥夺他发光发热的权力么?   甄侦顺毛——算了,时间不足,殿下心切,每次等你这么算,第二天酉时早就过了。   苏日暮更加怨念了,大受刺激,脑子急转笔下生风,没多一会儿就指定了一条路。   阜远舟收回了让谢步御和蜚语继续探路的命令,示意众人走苏日暮指的路。   不得不说苏大才子的确被刺激了,接下来的路大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之意,弹指间几个凶险机关灰飞烟灭,很快就抵达了之前闻人折傲那批人抵达的第一个大厅,这里堆满了金银首饰。   ——以及众人在对那些金银首饰做出反应之前就不得不集中注意力面对的十几个宿天门门人。   见到他们走进这个大厅,那些宿天门门人都露出了贪婪之意,多数目光准确地落在了谢步御、秦仪等“血承”者身上,那种眼神,就像是野兽闻见血腥味一样。饥饿不堪。   苏日暮和甄侦、宫清都想到了在停仙宫见到的“肉糜”者吃人血肉的事情,顿觉有些反胃。   人吃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对于“肉糜”者来说更像是一种求仙问道的途径,不得不说人性黑暗才是最叫人恶心的。   但是当因为琢磨事情而落在最后的阜远舟走进大厅的时候,整个空间的氛围都变了。   那些“肉糜”者像是见到了天敌一样,全部警惕了起来,原本各自散落站着的都三三两两开始靠拢,目光齐齐地盯着闲庭信步一般走进来的蓝衣教主。   如果说原本“肉糜”者对他们就像是兽群在围捕猎物,那么此刻,他们就从猎者变成了猎物。   ……   第四百章 压制力   “肉糜”者的举动让众人异样的目光都落在了阜远舟身上。   阜远舟这回眼珠子没变色,身上的紫色图腾却是开始在皮肤上若隐若现。   宿天门门人都带着一种迷惑又忌惮的表情,像是野兽嗅到了空气中天敌的味道,是一种本能的戒备。   苏日暮纳闷,“原来子诤才是最后赢家?”呃,不对,应该要加个闻人折傲?   他和甄侦旁边的秦仪低声道:“尊主身上的‘血承’果然和我们的区别甚大。”看来阜远舟不仅仅对“血承”者是个威胁,对“肉糜”者也一视同仁。   苏日暮还没来得及问个究竟,那头阜远舟已经五指一张,硬生生用内力将最靠近的一个宿天门门人扯了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   这个人脸色瞬间就白得像是鬼一样了。   阜远舟盯着他看了片刻,问:“你怕我?”   对方脸色难看至极。   “退化的本能么?闻人门主倒是研制了样好东西……”阜远舟淡然道,收紧五指勒断了他的脖子,随手将尸体丢到一边,道:“右使,动手,闻离,继续找路。”   谢步御点出来的人居然都是能力会被压制的“血承”者,果然在逼得不得撤退的宿天门门人手里频频吃亏,甄侦正想说换人,但是场上的局势骤然发生巨变!   秦仪在大厅里点燃了一个香炉,随着一种甜腻的像是果子成熟的味道弥散开来,那些“肉糜”者的能力忽然下降了不少,“血承”者立刻见缝插针反扑而去。   阜远舟问:“试验结果如何?”   秦仪盯着场上的变化,“能够克制二分之一‘肉糜’对‘血承’的压制力,不过见效速度慢了些……也许应该掺进烟雾弹里去。”   据说宿天门右护法红艾是和闻人折傲血统最相近的一支,“肉糜”者确实是血统越纯正才能提炼出能压制“肉糜”者的物质来。   见谢步御那边应付得来,苏日暮这头也飞快搞定了下一条路该走哪里,阜远舟示意众人先走,谢步御他们后续跟上。   这里的地质断层不少,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又是一个裂缝,对岸是往下低了三十多米左右的一个平台,那边没有长明灯,看都看不太清楚台子上的情况,中间距离相差近二十米,这里应该有通风的口子,时不时有大风呼啸着卷过,在断层间发出鬼哭般的声音,裂缝深不见底,即使是阜远舟和轻身功夫绝顶的甄侦都没办法保证自己绝不出意外。   不少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苏日暮咂舌,“有这些天然的大杀器,闻人家族还要建什么地下迷宫啊?”多找几个这样的断层,有心探究之人摔都摔死了。   甄侦走到延伸出去的平台边缘往下看去,“是走错了,还是另有玄机?”   “啧,没路小爷也能搭个喜鹊桥来~~~”打转了好一会儿的苏日暮道,把他往回扯一点,自个儿往下一跳,一下子惊了众人。   甄侦第一反应是伸出手去拽人,拽空了之后才想到什么,低头往下看去。   苏大才子就像是壁虎一样扒在下面两米左右处的岩壁上,摩挲着不知道在找什么。   没一会儿,他就找到了两个镶嵌在石缝里的圆环,扯了扯,然后抬头往上看,“子诤,下来。”   甄侦下意识道:“我下去?”   苏日暮嫌弃地摆摆手,“挪远点,掉下来了小爷才不救你。”   甄侦挑眉,嘴角弯了弯。   阜远舟看他一眼,纵身落到了苏日暮旁边,好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甄侦轻功卓绝,小小断层崴脚都难。”   苏日暮虎着脸把一个圆环交给他,“啰嗦什么,小爷说拽,就一块儿使力。”   阜远舟面无表情。   苏日暮翻了个白眼,“一,二,三,走!”   字音还未散在空中,两人就一同使力,伴着巨大的摩擦声,两根精钢锁链就顺着两个圆环被扯出来,与此同时,对岸的那个平台也开始向往延伸,因为用力甚巨,阜远舟和苏日暮都没利用身体重量往下坠,而是脚踏岩壁步步使力。   大风将两人的衣袂卷得飘摇不定,像是风暴里摇摆的枯叶子。   对岸的平台平平向前延伸,直到轰隆一声撞上对岸的岩壁时,阜远舟和苏日暮两个人也刚好落到台子上了。   长明灯在靠里避风的地方缓缓亮起。   谢步御他们已经赶上来了,上面的众人得到许可的指示,也纷纷顺着两根锁链向下滑来。   苏日暮甩了甩酸软的手腕,看向自己红了一片磨破皮的手掌心,火辣辣的感觉,又跺了跺脚下特制的精钢平台,啧啧称奇。   其实圆环不止两个,是他低估了这玩意儿的重量,还好他们两个顶得住,不然中途一泄力,整个锁链都会往回弹。   甄侦走到他面前,握着他的手看了看,然后默不作声地掏出药来。   苏日暮纠结,“你这个药会不会滑手?我不方便整机关。”   甄侦瞟他一眼,拿出一双和之前詹无伤用的差不多的白色手套给他,“戴着。”   苏日暮感兴趣地拿过来研究研究。   而不远处的阜远舟看了看他们,然后收回目光,盯着自己手上的磨破皮的地方,轻微地蹙眉。   痛感……似乎开始在消失了。   赵衡在不远处似乎想走近,不过已经另外有人抢先了,他也就止了步去整理人马了。   “尊主?”被李大兆带下来的秦仪靠近来,探究性地看着他的手,然后脸色凝重了几分,“痛感开始消失了?”   “嗯。”阜远舟颔首,放任那些紫色图腾往手上蔓延,那些磨破皮的地方都被比皮肤更坚韧的鳞片状的东西覆盖。   秦仪见状,把劝他上药的话全部吞了回去。   苏日暮作为机关好手已经在开路了,他看向众人往里走的那条幽幽过道,伴随着裂缝里的风声,显得诡谲无比,“尊主,圣神……”   阜远舟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情愈发淡漠,“不过是畜生而已,人怎么会斗不过畜生?”   说罢,便往前走去了。   秦仪看着他坚韧如山的背影,定了定神,跟了上去。   甄侦本来就觉得这次进长生殿的人数有点多,果然在下一个岔路的时候,阜远舟将人分作了两批,其中一批由随见忡、蜚语和李大兆领头,负责长生殿里面的宿天门门人。   两批人就此分开。   阜远舟带在身边的人数比较少,但基本个个都是精锐人手,走得也还算顺利。   可惜有着“别有洞天”这个名号的长生殿不是好闯的,没多久之后他们就碰上了大麻烦。   事情发生在苏日暮破解一个看起来是死路的过道机关的时候,当他解到一半时就发现机关被人动过手脚了,四周的石壁遽然移动起来,稍有不慎就会被压成肉饼,众人纷纷躲闪或者是打碎石壁,等到苏日暮停下机关,大家将人数清点了一下,霎时间脸色都不太好了。   不见了几个人,其中之一就是阜远舟。   在绝活儿上被阴了一道的苏日暮阴沉得能在眼里烧出火来。   赵衡不安地在两块石壁的缝隙间扯出一块蓝色的衣角,“以殿下的武功不可能会和我们失散……”   他的话没说完整,不过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神才永宁王的身法怎么可能被小小石壁的移动难倒,他之所以不见了,恐怕是被人引开了。   ……   众人的想法确实没错,阜远舟是被人单独引开的。   石壁移动的时候场面比较乱,大家都没注意到身边躲闪的人是谁,也就难怪红艾站在阵法的死角冲他诡秘笑着的时候,只有作为目标的他注意到了。   那个红衣妖异的女子亮了亮自己的手指,上面戴着的正是阜怀尧这次出京有戴上的银戒,做了个“跟我来”的口型,然后转身离去。   阜远舟当然知道前路未卜,可惜涉及到了阜怀尧,他不得不去。   百年时间也不是白活了的,红艾身手极好,上次都是李大兆带着十几个高手放倒她的,阜远舟一路疾行,对方都能在乱七八糟的岔道或断层奇石间保持一个相当的距离吊着他。   阜远舟也不急,跟紧便是,一路都有留意着四周地形。   但是片刻之后,红艾的身影就倏然消失了。   阜远舟将琅琊握在手里,拐过一个转角,然后眼前的视线一下子从狭窄的过道变得豁然开朗。   随之扑面而来的是庞大的腐朽肃穆的阴森气息。   ——坟场。   一个巨大的坟场出现在了他面前。   没有墓碑的坟包一个个林立在一个偌大的圆拱顶的石室里,一眼看去约莫有上千个,瞧起来似乎堆得很凌乱,不过看得出来是有一种奇特的规律。   阜远舟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去,蹲下身去研究其中一个坟包。   上面的泥土经过数百年的时间,已经变得十分坚硬,像是石头一样。   这里充斥着死亡的气息,阴然地贴着人的后脊梁传遍全身,阜远舟毫不怀疑这里的每一个坟包下面都有尸骨。   “这里已经有两百年的时间没有入驻过闻人家族本家逝世的后裔了。”   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   ……   第四百零一章 杀人的剑   “这里已经有两百年的时间没有入驻过闻人家族本家逝世的后裔了。”殷红长裙的女子靠坐在两个坟包的间隙,用一种好似咏叹的语调开口,“也再也不会有人入驻这里了,门主的辉煌将会永存世间。”   阜远舟站直了身子,嘴角带出没有感情的弧度,“本王会很慷慨地让整个‘别有洞天’成为闻人门主的坟墓的。”   红艾不屑地冷笑,“在闻人先祖面前夸下海口,阜教主倒是不怕死得太过难看。”   “这句话你在闻离或孙真面前说说也许还能博几分敬畏之心,”阜远舟抬脚碾碎了试图往他身上爬的一只黑色毒蜘蛛,“可惜本王是阜家的人,与闻人家只有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红艾看着自己的小玩意儿被碾碎,也没什么反应,只是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然后大笑出声,“的确是血海深仇,你的亲生父亲,名义上的父亲,你的干爹干娘一家人……似乎都是毁在我宿天门手里的呢!”   阜远舟的眼神不起一丝波澜。   红艾的双目里尽是诡笑之态,“另外,还有你……慕容教主委实器重你,四份‘血承’都在你身上,从五岁开始就知道自己活不过二十五岁是什么感觉?”   有一种蜘蛛在孵化子嗣的时候,母蜘蛛会在孩子出生的时候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它们的第一顿食物,两年时间,地狱般的生活,慕容桀用自己性命的献祭来成就一个无上的作品,一把最完美的,杀人的剑。   在别家孩童尚在懵懂记事的时候,他就已经要拿着利器收割人命,被丢到“肉糜”者的身边,用被撕咬的血肉来铭记对宿天门的仇恨……   当慕容桀逝世之后,阜远舟已经很少去回想当初被他逼到不得不弑师的生活了,而如今红艾再来戳他痛脚,他倒真的无关痛痒。   “你想证明什么?想看看本王有没有被‘血承’吞噬了理智么?”阜远舟表情冷漠而孤傲。   红艾探究般地看着他,“没想到‘血承’还有这个效果……和门主共享辉煌,是你的荣耀。”   她的话有些没头没尾,阜远舟却是从她这句话里电光火石间察觉到了最深一层的意思,眼神暗了下来,“闻人门主想借‘血承’来毁了闻人折月么,果然是个疯子。”   “血承”能够吞噬人的感情,但是尚能压制不侵蚀理智,说白了就是用人性来保住思维,而闻人折傲的感情都在半身一样存在的闻人折月身上,相当于闻人折傲是主控的思维,闻人折月是他的良心,他想彻底毁灭闻人折月,自然要借助“血承”的力量,不然两心共身,迟早会自我毁灭。   ——难怪闻人折傲千方百计想要慕容桀和他的血。   “别的不学,慕容教主的狂妄倒是学得十成十,”红艾伸手按在旁边的坟包上,一使力,坟包一个个顺次朝着那蓝衣王侯的方向开裂而去,“小心你走不到你小情人身边哦!”   阜远舟看着坟包裂缝里犹如冬眠初醒探头出来的各色的蛇,慢慢拔出了银色长剑,不过目光又重新落回了红艾身上,“本王的皇兄在哪里?”   红艾掩唇而笑,“他跟碧犀家的表弟鸣毓在一起,鸣毓人风趣会照顾人,两人同进同出同行同睡,可不见得会挂念阜教主呢!”   阜远舟的目光闪了闪。   发现终于有个话题能牵动眼前这个人的神绪,红艾满意地笑了笑,她本还担心“血承”的成长让这个人泯灭人性没有弱点了呢!   阜远舟却是一笑,是习惯了的温润君子端方如玉的浅笑,“本王原先还担心皇兄出门在外受不得苦,现在看来有阮大宫主照顾着,本王就放心了。”   这一个“照顾”二字说得意味深长,直接打了宿天门的脸,被方将了一军的红艾脸色可不好看,心里直骂阮鸣毓那个混账见色起意分不清敌我主次,念头还未转完,她的身体就已经条件反射地屈膝弹开。   剑风扫过她刚才靠坐着的位置,划下一条深深的沟壑,将靠近的蛇劈作两段。   原来阜远舟已经趁着那些蛇的活动还未完全伸展开来,便想先拿下红艾。   如果换做一般人,这个想法真的很自负,但是偏偏这个人是阜远舟。   红艾的脸色更难看了,因为她突然发现了一个很致命的问题。   ——这个人的能力,已经超过了宿天门的预计。   妖异的剑光映在眼球里,绞杀了肩膀的血肉。   其实不管是“血承”还是“肉糜”透支的都是人本身的潜能,就好像是一个人的潜能是提起一百斤的东西,但因为各种条件限制,只能拿起八十斤的东西,宿天门研究的就是怎么样让人保持提起一百斤东西的能力,至于能不能向上开发,那就是看个人天赋了。   这其实是一个不错的试验,但是闻人折傲的方法太过偏激血腥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开发潜能容易加速人的衰亡,偏偏他又用蛊毒延缓了寿命,两个方向的拉扯,会让人身体和精神极易崩溃——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残了废了疯了死了了。   而慕容桀为了对抗宿天门,必定会挑选一个天赋最佳的继承人,只能说无巧不成书,阜远舟不仅是阜徵的儿子,又恰好是个百年难遇天资纵横的奇才。   可是红艾从不觉得宿天门会掌控不了这个人,闻人折傲已经有着媲美天神的光环,他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代名词。   所以闻人折傲用一种逗猫逗狗的语气对她说留下来陪阜大教主玩玩的时候,她完全就是抱着玩的心态留下来的。   可是……   蓝衣的剑客几乎在她的瞳孔里变成叠加的幻影,剑意如萧瑟秋风,融在剑招里,纠缠上摇摇欲坠的枯叶,然后,风骤大,枯叶瞬间绞杀成碎片。   冰冷的剑身吻过喉咙,蓝衣的王侯站在她的身后,用一种冷淡的语气道:“自负永远是杀死一个人的最好办法,不是么?”   红艾想说话,但是喉咙里只能发出漏风一样的声音,猩红的血花开在她的红裙子上,她挣扎了一下,仰面倒在地上,怨毒地盯着眼前好像已经丧失了感情的俊美男子,露出一个讥诮的眼神,嘴型动了几下,然后眼里失去了神采。   ——你会不得好死的。   阜远舟面无表情地用内力拂去剑上紫红的血液。   二十五年也好,五个月也罢,都是走向自我毁灭的过程,不得好死这种事,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了,可惜如果说他原本是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能够用命护着阜怀尧更多,现在他想要的便是两个人都活下来。   他意念越强大,“血承”长得越快,这样很好,红艾的死就证明了他已经打破了闻人折傲的计划。   透支不要紧,他会赢的,他会拿到破解蛊毒的解药,长命百岁平平安安,这是阜怀尧所期望的,他怎么能不去做?   面前的尸体迅速腐烂,失去约束的蛊虫毒物都从红艾的身体里爬了出来,兴奋地冲向在场唯一的人类,也有不少爬到了那些蛇身上,自相残杀。   从坟包里爬出来的蛇已经很多了,如果红艾不死,这些蛇被操纵起来可不是说来笑的。   阜远舟丢出一个秦仪给他的蜂巢一样的东西,将他身边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吸引走了,他正想小心避开这些玩意儿回到刚才那个狭窄的过道,那里是目前唯一的出口,还能回去找苏日暮他们。   不过他还没动,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坟包忽然裂开了,发出细微的机括运动声。   阜远舟皱眉,转身过来。   ……   阜怀尧正走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里。   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脚下的土地有些奇特。   踩上去很硬……但是又有一种很奇怪的触感。   走到长生殿尽头,是一片天然地下的裂洞,一眼望不见尽头,除了放置了长明灯,好像也没有做什么改动,土地起伏不平,有些地方还很滑,孙真早已经交回给齐晏紫了,阜怀尧甚至要借助阮鸣毓的帮忙才能走得稳当。   而他就是觉得那些高一些的土地很奇特,泥土已经变得很坚硬了,依稀能看到一些网格状的东西,像是用什么东西铺成的样子,不过不知道闻人家族的人为什么要将路做的这么高低不平。   阜怀尧一边注意脚下,一边分神去看四周。   这个裂洞一直往里延伸,空间越来越大,也逐渐能在岩壁上找到一些壁画,多数是闻人先祖做试验的场面,还有一些祭神的场景,不过他见过阜远舟的尊主令,上面是闻人家族的族徽,一个妖不妖魔不魔的东西,不过这里的壁画上……他们祭祀的像是一条蛇一样的东西。   闻人折傲也在看那些壁画,留意到了阜怀尧的眼神,于是笑道:“那是闻人家族的圣神,闻人家的族徽有将圣神的一部分模样画进去。”   阜怀尧看向他碧绿的眸子,“圣神?”   他的声音太平静,在这样的情境下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不屑之意。   闻人折傲的笑容扩大,隐约有几分诡异,“圣神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不过是个畜生,本座早已经是宿天门的神祗,”语气恣傲而无懈可击,“也将会是天下人的信仰。”   ……   第四百零二章 魔鬼   “这是你招惹来的吧?”   “……”   “这是第几次了?”   “……”   “果然不是个能让人省心的人呢。”温柔的茶道美人把玩着手里的银色飞刀,似真似假地道,眉宇之间拢上一股轻愁,能叫人不忍想为他拂去。   “……”苏日暮额头上的青筋跳成十字路口,“别说得你好像没惹过麻烦一样!”   甄侦叹了一口气,“我正努力列个名单,写明还有谁是你苏酒才没得罪过的。”   苏日暮愤愤不平:“……宿天门不能算。”这是宿怨!宿怨!!   “嗯,”甄侦从善如流,“你命不好,惹是非。”   苏日暮:“……”   恼羞成怒的结果是爆发,爆发的结果是荆麟剑一出手,躺平了一地宿天门门人。   作为唯二被宿天门单独调虎离山的苏日暮和甄侦成了全场仅存的还站着的人。   甄侦若有所思,“看来你处理麻烦的能力随着麻烦次数的增长而增长。”   苏日暮青筋暴起,满脸开满十字路口,“你少吐槽小爷一天会死啊!”   “为了避免你惹了更大的麻烦,”甄侦收回了已经抖落到指缝里的毒粉瓶子,走向那个刚才宿天门门人想把他们往里面赶的笼子,“我还是应该多多鞭策你才对。”   苏日暮狰狞着一张脸对着他的后脑勺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荆麟长剑。   甄侦回头瞥他一眼,无视他手上凶神恶煞的凶器,招猫逗狗状挥挥手,“过来。”   苏日暮眼皮子一跳。   甄侦温柔地微笑。   “……”苏日暮扁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荆麟,直接从那些晕死过去的宿天门门人身上踩过去。   他们是在早些时候的一处机关里和众人被分开的,宿天门果然会针对四大长老的后裔,将苏日暮逼到了一个石室里封闭了四周瓮中捉鳖——可惜最后他们变成了被抓的那只鳖。   “这笼子是怎么回事?”甄侦问。   苏日暮直接走进了笼子里。   甄侦:“……”   苏日暮跺了跺脚下的地面,然后直接把甄侦往笼子里一扯。   对方心黑手快,甄侦还未来得及问他这是做什么,笼子的大门就轰然关上,脚下土地瞬间裂开一个大洞,整个笼子都栽了下去。   ……   地下裂洞,深处尽头。   一个宏伟的祭祀神台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一十九级玉阶,方形黄金高台,台下方圆十丈之内是平坦的金砖地面,除了那碧玉刻的长蛇栩栩如生地围绕在台子四周,其他的都多有皇族风格,由此可见闻人家族当年勃勃野心。   闻人折傲应该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却又似乎对眼前出现的景物并不陌生。   他站在一个起伏的高高的土坡上站了好一会儿,没什么激动之意,只是带着一种一种意料之中的表情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碧犀在他落后一步的地方,看着那个神台的眼神倒是有些复杂,好一会儿才道:“门主,已经申时二刻了。”   闻人折傲眉头轻挑,笑着将目光移到不远处面色冷漠的黑衣帝王身上,“陛下,你猜阜教主能不能赶过来?”   阜怀尧一直在盯着那个黄金高台,闻言才分一分心到他身上,答话的时候语气依旧清冷,“赶得及便是赶得及,赶不及便是赶不及,朕猜来无用。”   闻人折傲兴致盎然,“若是有赌注呢?”   阜怀尧淡淡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朕现在没什么筹码可以押。”   “陛下未免太轻慢自己了,”闻人折傲轻笑,“你可不是坐以待毙之辈。”   阜怀尧摇头,“朕亦不是好赌之徒。”他这一生赌的最大的就是信任阜远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习惯万事俱备,喜欢冒险的是他的三弟。   闻人折傲作出怀疑之态,“陛下在铭萝庄这么爽快跟着本座走了,莫不是也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狭长的眼睫轻微地阖动,“朕信朕与你的交易利大于弊。”   “因为你信阜教主?”   “朕信他不败。”   “如果他死了呢?”   阜怀尧的脸色不起波澜,偏头看人的姿态高傲而漠然,那是一种帝王的威仪,“朕从不设置一个如果,是与不是,成与败,端看结果。”   闻人折傲再度笑了,他总是很喜欢笑,但是他的笑永远不会给人温暖的感觉,“很好,非常好,难怪阜教主能撑过‘血承’的成长期,本座相信陛下在其中出的力定然不小。”   “如果闻人门主说的是以恨入道……”阜怀尧停顿了片刻,目光微微闪烁,却没有再说下去。   他和阜远舟的交集确实充满了血腥和仇恨,如果这是“血承”长大的契机……他却是不信的,毕竟阜远舟最恨他的时候是应该在他间接杀了德妃倾覆刘家之时。   既然那时阜远舟情绪足以崩溃到被了残红乘隙而入都没令“血承”成长,又何况是现在呢?   他太清楚阜远舟了,无尽的磨难永远不会打倒他,只会让他反省自己,下一步走得更坚实,他承认这次他直接跟着闻人折傲离开带给了阜远舟难以承受的痛苦,但是——不破不立!   闻人折傲却是相信只有绝望才能激发人最深的潜能的,对于阜怀尧吞下去的半句话也没在意,只是随意地道:“碧犀,把他们带到祭台上。”   阜怀尧下意识去看那个黑玉面具的男子。   碧犀却抬手示意了一下,几个宿天门门人动作迅速地抱走孙真,制住了齐晏紫和欧阳佑。   然后,他们压着欧阳佑和孙真走向了那个黄金高台。   齐晏紫的脸色变了,使劲想要挣脱禁锢住自己的人,愤怒地道:“你们想做什么!?”   阜怀尧微微皱眉,旁边的阮鸣毓却虚虚搭了一下他的肩膀,是一个示意他不能轻举妄动的警告。   闻人折傲看向齐晏紫,碧绿色的漂亮眸子里似乎一下子装进了她整个人,可是细细一看便知道他其实谁都不看在眼里,“小姑娘不要妄动哦,污染了本座的得意之作……”他的目光带着一点身为闻人折月时的那种忧郁,好似真的很烦恼这件事,可惜只会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本座会把你的骨头一根根抽出来,然后不让你死掉的哦。”   齐晏紫生生打了一个冷颤,眼角的余光看到欧阳佑和孙真已经被带到了高台中央,被人一推,好像往下跌去,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她眼睛里一下子迸出了血丝,“你这个老怪物!对瞎子和小孩下手的变态,你活得不糟心么!”   阜怀尧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冷冷道:“齐晏紫,闭嘴。”   阮鸣毓想掩住他嘴巴,不过已经晚了,露出了苦恼的表情。   幸好他的话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闻人折傲挑了挑眉,仍然是注视着齐晏紫,然后走了过去。   齐晏紫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缩了缩身子,她潜意识是想要后退的,可惜禁锢着她的人没有给她后退的余地。   闻人折傲打量了一下她,“你似乎很不喜欢本座。”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困惑,但似乎又像是一种陈述句。   齐晏紫其实真的很怕他,那是一种出自于本能的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恐惧,但是她依然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像想要把他吃下去一样,“一个永远只会带来灾难的人,为什么会讨人喜欢?!”   她不曾知晓宿天门和刹魂魔教的全部渊源,但是只从欧阳佑说过的只言片语里就已经足够明白宿天门门主是怎么样的存在。   闻人折傲怔了一怔,是最真实的反应,在场的人只要看到他表情的人,都不会怀疑它的真实性。   并不是很多人看到了,但是只要瞧见的人都有那么一丝震撼感。   阜怀尧想,这应该是他见过的宿天门门主最纯粹的情绪了。   闻人折傲也是真的怔了,事实上他也的确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那么本能的真实的反应了,他缓缓眨动了几下眼睛,注视着齐晏紫充满了愤怒和仇恨的眸子。   这样的眼睛他看过很多,在所有看着他的人里,除了那些崇拜狂热的之外,似乎也就只剩下这种怨恨的好像在诅咒他一般的眼神,他从来不怕——当一个人站到了没有人可以威慑的位置的时候,当一个人强到可以真正担得上睥睨天下这四个字的地步时,他便对四周的一切都无所畏惧了。   但是此时此刻,齐晏紫的眼神却让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说不出来,也许他身体里的另一部分能够读懂,可惜他已经抛弃人类的感情很久,很久很久了。   所以他只能抱着一丝疑惑地端详着齐晏紫,然后道:“本座能让你尽享荣华富贵,青春永驻不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还要讨厌本座么?”   齐晏紫看着他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一个疯子,不是么?   “我说了,不管你给的是什么,你带来的都是灾难——你就是一个魔鬼。”   魔鬼能实现人们的愿望,许下漂亮的誓言,用尽天花乱坠镜花水月的华美语言取得人们的信任,代价却是吞噬人们的灵魂。   闻人折傲就是一个魔鬼。   ……   第四百零三章 灾难   坟包在身后裂开。   阜远舟面无表情地转身,然后看到一个东西从上头裂开一个口子的地方砸了下来,掉进了大开的坟里,却没继续下坠,而是被卡在了那里。   这是一个很大的笼子,一大半卡进了坟里,清晰地传来了说话声。   “白痴,你想摔死也别拉着我殉情。”   “跟着小爷殉情是给你面子!”   “丢面子的面子么?”   “……死开!”   “你确定这么乱动不会继续往下掉?”   “小爷已经关掉机关了!”   “你的信誉度在零以下……笼子门开了没有?”   “迟早弄死你……这边,你先出去。”   “一起,笼子再晃,我怕它继续往下掉。”   “……凸!”   “……”   苏日暮黑着脸爬了上来,然后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蛇虫蚁蛊……以及被围在中间面无表情的阜三王爷。   继续凸!这是一个噩梦!!噩梦!!!   苏大酒才大有冲回笼子里睡一觉把噩梦睡过去的冲动。   阜远舟并指一挥,动也没动兵器,就用指风将一条想往他身上爬的毒蛇削断了脑袋,目不转睛地淡淡看着他。   苏日暮想泪奔:“……那啥,快来英雄救美。”   被他扯了扯衣袖的甄侦:“……”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无辜被躺枪的甄学士大人发挥了他的专长弄死了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当然他更想弄死叫他“英雄救美”的那只酒才。   于是乎,不计较过程,三个人还是在一地蛇虫残尸里胜利会师了!撒花!咳咳,跑题了,快回来。   苏日暮屁颠屁颠地跑到阜远舟身边,扫视了一圈整个巨大石室里的情况,啧啧有声,“子诤,你跑这来挖坑埋闻人折傲么?”   阜远舟睨他一眼,淡淡道:“看你祖宗。”   苏日暮:“……”   甄侦用手帕擦拭着自己的指缝,闻言,似笑非笑,“这里是闻人先祖的坟场?苏日暮,我们这叫回门了是么?”   苏日暮伪装面瘫:“……回泥煤!”   阜远舟无视他们的秀恩爱,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甄侦笑眯眯,“宿天门的人很好客,请下官和苏日暮乘坐专……笼,嗯,似乎是直达闻人门主面前的专笼。”   阜远舟看向苏日暮。   接收到了他的眼神,苏日暮抽抽嘴角,“谁知道那个老怪物是不是打算和我们做同命鸳鸯,棺材用地紧张啊,就中途休息休息再战呗!”   阜远舟:“……”   甄侦:“……”   ——你们猜,闻人门主会不会告苏酒才诽谤罪侮辱他清白捏?   阜远舟往笼子那边走过去,“休息够了么?”   苏日暮咳咳两声,“这是换了一出千里寻夫的戏码?”   甄侦温柔地笑着——给了他后脑勺一锅贴。   阜远舟漠然地回过头来,“闻离,你再不过来,我保证你的棺材很宽敞。”   苏日暮悲愤了——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   甄侦无奈地摊摊手。   亲,你知道有一种男二号英俊潇洒天才多金可惜是男主求偶路上当仁不让的炮灰么?   ……   齐晏紫也不是存心想要激怒宿天门门主的。   但是她害怕。   她害怕欧阳佑和孙真会死,更害怕闻人折傲这个人。   当那双碧绿色的完全不似拥有人类感情的眸子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一向胆大的齐晏紫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害怕得心神都在颤动。   这是一种本能,一种生物的本能,逼得她要崩溃。   闻人折傲迎着齐晏紫似怨恨似恐惧的眼神,然后偏了偏头去看旁边好像在发愣的碧玉面具的男子,“碧犀。”   对方猛地回神,“碧犀在。”   闻人折傲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惑又有些自负,“本座能带来了什么灾难?”   齐晏紫说他是魔鬼,说他永远只会带来灾难……可是他已经以神祗自居很久了,也被人当做神祗很久了——遑论是崇拜还是恐惧。   很多人的生生死死喜怒哀乐都被他所掌控着,众生因他怒因他喜,他有翻云覆雨的能力,能给予人长生给予人不老的能力,他比这世间的任何人要更强大……那么灾难从何而来?   巨大的空间陡然沉寂了下来。   齐晏紫抿紧了唇。   阮鸣毓动了动眉。   阜怀尧没什么意义地扯了扯嘴角。   一个人可怕的不是能带来灾难,而是他从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才叫灾难。   碧犀却是沉默了片刻,朱红的唇淡淡地弯了弯,“天下苍生的想法碧犀不懂……不过对于碧犀来说,门主是给了碧犀一切、替碧犀挡去所有灾难的人。”   至于最大的劫……他甘之如饴。   闻人折傲看着这个被自己心血来潮一手带大的男子,一时忘记了齐晏紫带给他的问题,好一会儿之后才笑了笑,不语,也没再追究对齐晏紫的一时兴起的追问。   他不是看不懂碧犀眼里那些炙热的东西,可惜他见得太多……可惜也从未有过共鸣。   碧犀似有所感,轻微地咬了一下唇。   其实也没什么好失落的,他心里早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这个人是没有心的,也许闻人折月是他的心,可是那是他深切厌恶着的东西——马上就会被剔除的东西。   剔除……便剔除吧,反正谁也得不到。   上了黄金高台的江亭幽走了回来,适时打破了古怪的气氛。   这里能够资格和闻人折傲说得上话的应该只有阜怀尧,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帝王,但是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作罢,“门主,要开始了么?”   闻人折傲往高台那边看了看,“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江亭幽却一时未动,五指无意识地抓紧手里的黑骨扇子。   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闻人折傲的目光定在他身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江亭幽迎上他的视线,眼睛里是从进入长生殿开始就一直不曾褪色过的淡淡伤感和复杂,“当初在极北之岛,碧护法说过江某能在宿天门得到江某想要的东西。”   当然,这是碧犀传达宿天门门主的意思,他自然是直接找上闻人折傲了。   紫衣华袍的碧眸男子嘴角弯了弯,“江亭幽,你真是迫不及待。”   对方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江亭幽却觉得自己的掌心开始泛起滑腻之意,他稳了稳自己的心神,道:“明码标价才买卖公平,江某从没说过帮忙是不计回报的。”   闻人折傲问:“你想要什么?”   江亭幽眼里微微泄露出一丝光,却让一双眼亮得惊人,像是里面藏了个倾尽心力的期许,“江某想要的,门主岂会不知?”   闻人折傲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许你能展示给本座看看,你的作为,抵不抵得上你的标价。”   江亭幽的脸色白了三分,“门主难道并不打算实现你的承诺?”   “本座承诺过什么?”闻人折傲觉得好笑。   江亭幽用力攥紧了拳头,这个人确实什么都没承诺过,是他查到对方的诸多事情……是他在碧犀上门的时候借着模糊的言辞应承下来蹚了这一趟浑水。   闻人折傲算了算时辰,似笑非笑道:“而且,你都没做好你的本分,那你能奢望本座给你什么?”   江亭幽的脸色已经彻底白了,他恍惚地说了几句话,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反正说完之后就回到了高台边,启动了一个复杂无比的机关。   头顶土层隐隐颤动,很快就在高台中央顶上裂开一个小小的洞,嫣红的液体细细地往下流。   高台中央是一个凹下去的半月形深洞,很深,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欧阳佑和孙真就被推到了里面。   还未等他摩挲清楚这里是做什么用的,上面就有淅淅沥沥的东西滴了下来。   落到地上的液体溅到了衣袍上,发出“滋啦”一声,明显将衣物腐蚀了,他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   是新鲜的血的味道——是刚才拿来启动长生殿大门的血?为什么会变成能够腐蚀事物的毒?会不会把人也一起侵蚀殆尽?   欧阳佑不清楚,他只能带着极力让自己不拖累到这个大哥哥的孙真尽力往上爬去一些,尽管这个深洞是半月形的,可是上面守着宿天门的人,他担心往上面逃会被直接推进脚下的血泊里,只能抱着孙真停在中间的位置,仔细通过声音判别着血泊的高度。   还在土坡上的众人虽然没有走近,但是大抵都能猜得出一些情况来。   阜怀尧微微皱了皱眉,“这些血是什么?”   闻人折月诡秘地一笑,“拿来煲药的水。”   齐晏紫浑身一震,想说什么,但是被阜怀尧一个冰冷的眼神冻得不敢出声。   闻人折傲观察着血流的大小,“陛下,你说阜教主赶来的时候,里头的两个小娃娃还能剩多少?”   阜怀尧缓缓地眨了一下眼,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不如等远舟过来再一同较量?”   闻人折傲嗤笑一声,“果然从你嘴里永远拿不到准确的答案。”   阜怀尧淡然地注视着他,“闻人门主为什么这么急呢?”   “嗯?”   “远舟不在,心鬼不除,闻人门主何必急着求长生呢?”阜怀尧道。   闻人折傲似乎被他吸引了注意力,“看来本座没有低估陛下的能耐,你知道的东西确实太多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阜怀尧盯着不远处的深色衣袍的男子,“江先生机关术世间少有人比肩,如果门主以重生诱之,那么……”   闻人折傲眸色微敛。   江亭幽猛地回过头来,惊疑不定地来回看着他们二人。   “朕想,宿天门恐怕付不起这个价了。”   ……   第四百零四章 无趣   江亭幽脸色很白,但是表情却没有很大的变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闻人折傲倒是不怒不愤,“阜教主还没来,陛下就迫不及待想要策反本座的人了么?”   阜怀尧也没继续刚才的话题,轻描淡写:“如果闻人门主买得稳人心,朕怎么游说不过都是徒劳之功。”   闻人折傲望着他,“本座越发觉得和你做这个交易很吃亏了,怎么办?”   殷红的血流在寒星双瞳里留下细长的痕迹,“门主,天下间没有不败的神话。”他是如此,闻人折傲……也是如此。   闻人折傲却是微微眯着眼笑了,“本座忽然觉得你不死也许这个世界会有趣很多。”   “没有闻人门主,这个世界也会很无趣,”阜怀尧语气淡然,“可惜,朕是个无趣之人,没有心情做有趣的事。”   闻人折傲似乎有些认真,“你不是第一个说想要本座死的人,不过却是让本座觉得最有威胁的一个。”   “朕真是不甚荣幸,”阜怀尧若有所思,“那么这样朕还不能得手的话,恐怕就辜负闻人门主厚意了。”   闻人折傲终于大笑出声,眉眼之间尽是狂傲笑意,“不妨放马一试吧,本座拭目以待!”   碧犀一下子皱紧了眉。   闻人折傲倒不是真的在找死,只是他从不介意接受这些或看得上或看不上的挑战——当一个人的强大到一个没有人可以企及的地步时,他永远不介意和一些他眼里的蝼蚁耍上一耍,毕竟,蝼蚁永远没办法撼动大树。   闻人折傲不但不介意,他甚至非常喜欢这些刺激,他本身就是个喜欢玩弄生死的人——包括他自己的生死。   可是这一次……   碧犀看向那个站在土坡上黑衣冷颜的年轻帝王,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从心底涌上大脑,他有种很忐忑的预感,甚至想要头一回罔顾他的门主的意愿出手杀了这个人。   他不知道这个预感是来自哪里,只是一瞬间,就叫他整个人毛发直立,那是一种对危险的本能的反应,甚至是对闻人折傲最疯狂的崇敬信任也无法消除的反应。   但是他最后还是没有动,他不但不安于这个帝王带来的威胁性,更不安的是,他觉得自己——甚至是宿天门——都没有办法杀死这个人。   碧犀默默地不着痕迹地走前一步,离他仰望的门主更进一步。   他没有影响闻人折傲改变主意的决定,他所能做的,只有拼掉自己的所有来保护这个人——即使闻人折傲已经强悍到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阜怀尧注意到了碧犀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那种细微的几乎微不可见的杀意足以让常年身处高位的他敏锐地察觉出来。   但是他并不放在心上,这个人为闻人折傲而生为闻人折傲而死,可惜只要有感情,他就会有弱点。   很不巧,旁人眼中铁血酷戾的他确实冷漠无情,他这一辈子能站到最高位的手段很多,用的最顺手的便是拿捏人的七寸,一击致命。   并不是拼掉自己的性命就能守护一切的,这么做的人只能意味着他还不够强,只能以牺牲来换取自己所期冀的东西,真正的强者,总是有办法保护旁人,也能保重自己。   他千方百计算计阜远舟……不过是希望他能够懂得这个道理,这样才不会轻易被人趁虚而入,而如今,他必定不会令他失望。   一个人有弱点,就会有应对的办法,闻人折傲当真以为他没有弱点么……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从上面砸下来了,听动静,大概就在裂洞入口那边。   众人的目光都下意识移向了那个方向,不过裂洞太深太大,他们在这里完全不可能看到什么。   闻人折傲耳力非凡,侧耳听了听,意味不明地笑了。   “江亭幽。”他忽然唤道,吓了众人一跳。   站在高台下的江亭幽从进入长生殿开始就已经不再维持那种一向娴雅含笑的模样了,一直心不在焉的,闻声,眼神动了动,“门主有何吩咐?”   “那里有三个人,”闻人折傲指了指巨响传来的地方,表情莫测,“除了阜教主和那个素剑门少主,别让其他人靠近。”   酉时,很快就要到了呢。   这是宿天门门主第二回亲自吩咐事情,江亭幽却也第二回没有立刻动弹了,他望着那个紫衣狂嚣的男子,眉眼之间情绪沉浮不定,“如果门主能够为江某解释一下为什么陛下说宿天门付不出江某想要的价,江某一定为门主效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闻人折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是在和本座讨价还价?”   江亭幽似乎对于这个人世间人敬而远之的魔鬼毫不畏惧,“江某已经依言助玉衡二皇子一臂之力,搅乱江湖武林,制造玉衡文举武举的混乱,破解‘别有洞天’的机关……江某想要的,门主为什么不能施舍一二呢?”   有不少人微微动容。   掌上轻扇江亭幽在二十年前是何等风光的人物,遑论是他的能力还是他的身份……他加入宿天门之后也是调兵遣将阴谋算计无人可以多加约束,可是此时此刻说起卑微至极的言辞却是没有任何屈辱之意。   他是真真切切放下了他的自尊他的所有,递给闻人折傲,让他践踏,只为实现他虚无缥缈的期冀。   闻人折傲却是微微挑起嘴角,“去吧,只要你能活着回来,凭着本座和桀儿的交情,岂能不满足你的愿望?”   阜怀尧神色微动——闻人折傲和慕容桀的交情?指的是给项文雯面子么?   江亭幽脸色变幻不定地站定了片刻,才直了直身体,颔首,“江某相信门主一诺千金。”   说罢,便往刚才来的方向去了。   和他同去的还有一个叫做公阳晋的宿天门门人。   闻人折傲目送他远去,眼里装着似乎看到什么新奇事物的光,“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世间的英雄多半都是死在温柔乡里的,你们说是不是?”   碧犀自然不会反驳闻人折傲的言辞,“情之一字素来是穿肠毒药,剔骨尖刀,门主说的没错。”   阮鸣毓掩唇而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哎呀,美人儿,我好像听说你很喜欢牡丹耶?”   阜怀尧不置可否。   他是喜欢牡丹,不过是因为阜远舟喜欢把他比作牡丹罢了。   闻人折傲耐人寻味地笑了,然后走下土坡,走向黄金高台。   众人都跟了上去。   等全部人都站到金砖铺就的地面上时,闻人折傲忽然看向阜怀尧,道:“陛下想不想知道阜教主为什么想要来这里?”   阜怀尧淡淡道:“愿闻其详。”   闻人折傲的目光放眼望向那一路走来起伏不定的道路。   阜怀尧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一看才发现那些起伏的土坡竟然是极有规律的,隐约可以看得出是两条线横贯在裂洞地面上,纵横交叉,延伸不见尽头。   这些线条……隐隐约约似乎组成了什么图案,有些熟悉的感觉。   “闻人家族有一个供奉了数百年的畜生,被称作圣神,”闻人折傲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圣神的血,可以破解魔教人身体里的‘血承’的毒。”   阜怀尧眼神微暗,“原来如此。”   闻人折傲轻笑,“很有趣不是么,长生是他们选的,可是最后放弃长生的人也是他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既然不仁慈,人又何必轻贱自己?”阜怀尧道。   闻人折傲嗤笑,“朝生暮死,碌碌一生,便叫做不轻贱自己?”   阜怀尧缓缓地阖动眼睑,描绘着那些起伏的线条,“各人选择罢了,至少,以吸血吃人为生,不算是什么好选择。”   人,就是要有人性才能叫做是人,吸血吃人的,那叫兽性。   闻人折傲挑眉,“有舍必有得,至少,本座选了的路,让你成了本座的阶下囚。”   阜怀尧微微侧头,迎上他的视线,却是忽然转了另一个话题,“圣神的血,也能助门主长生不老?”   他的话语平静,是那种惯来的带着问号的陈述句。   闻人折傲闻言,目光闪动,依稀能够辨别是恣傲自负之意,“本座说过,本座会成为天下人神,天下人的信仰。”   “也许这个天下需要王,可惜不需要神,”阜怀尧淡漠而镇静,“百姓挥血汗,王者掌天下,神……能做什么?”   闻人折傲轻笑,眼里是鬼蜮莫名的光彩,“改天命,掌生死,陛下,你不懂。”   阜怀尧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朕确实不懂。”   那些什么君临天下什么玩弄生死的执念,他从来都不懂,不过这不妨碍他知道人总是得到的越多,贪婪之心越大。   贪婪,都是从得到开始的。   “不懂就算了,”闻人折傲不喜欢这个人眼里的东西,那些东西总是会影响他的心情,于是他打算看点好戏来开心一下,随手掷出一个药瓶子砸在地上,道:“不如,来见一见闻人家的圣神吧。”   ……   第四百零五章 将死之人   药瓶子砸到地上,弥漫开一阵诡异的灰色烟雾,在空气中徘徊片刻,就渐渐散去。   阜怀尧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江亭幽确实说过,“别有洞天”里的圣神是宿天门和刹魂魔教都在找的东西,但是他也不清楚究竟什么是圣神。   烟雾还未完全散尽,地表忽然震动了一下。   众人都是一愣,直到又是一下震动,他们才确定是真的地面在震。   土层裂开,缓缓动弹起来……等等,动弹?!   阜怀尧怔了怔,看着那些起伏的土坡忽然动了起来,像是有生命一样……   是真的有生命!因为就在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吸引过去的时候,“土坡”骤然翻涌而起,灰土石块四溅喷落,巨大的尾巴一甩就将厚厚的岩壁砸出深深的痕迹。   齐晏紫呆呆地看着两条时而纠缠时而分开的巨大尾巴舒展筋骨一样甩动着,它们足足有一扇门那么宽大可怖的粗壮,尾巴在这头,依照土坡的起伏,头颅似乎在快要到裂洞中间那段位置上。   ——这是两头似乎是神话中才会出现的庞大宽长难以想象的蛇,有着近似金黄色的网格状纹路,因为身体太长而没能将其盘起来沉眠,百年流逝的时间和沉睡似乎并不影响这种本该寿命不长的生物的凶猛,它们如同被激怒一样舒展着游摆着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的躯体,却有意识似的避开了黄金高台附近。   闻人折傲站在黑衣的玉衡天子旁边,低笑道:“这就是闻人家族的圣神,长生殿的守护神,用无数神药蛊虫养出来的畜生……”   阜怀尧看向他。   在狂蛇躁动的背景里,宿天门的门主长身玉立,身后映着万丈地底的阴暗潮湿,俊挺里带着说不出是邪肆阴鸷,“其实本座一点都不介意在圣神身上取‘血承’之血的。”   阜怀尧的表情倏然骤冷——对方的意思说得分明,这对蛇应该是闻人家族的试验品,但是不知因什么原因而长成了这样庞大又不死的模样,它们以药养成,恐怕早已经算得上是神丹妙药,如果闻人折傲借它吞噬阜远舟二者两败俱伤之后,取蛇血入药,谁能不说这是一等一坐收渔翁之利的好机会?!   “表情这般难看,陛下已经开始不信阜教主能赢了么?”闻人折傲眼神瞥向那两条合力起来能把一座宫殿绞碎的巨蛇,眉宇之间尽是轻蔑之意。   虽然他不将这两个畜生放在眼里,不过,对于寻常人来说,它们可就是催命的阎王爷呢!   阜怀尧终于收回了视线,却是问起另外一件事,“江先生方才刚去了前面拦截旁人入内,门主却在现在唤醒了贵门的圣神,看来门主似乎打算过河拆桥。”   “过河拆桥?陛下当真觉得江亭幽有当一座桥的能力?”闻人折傲早就习惯了这个帝王说话的方式了,他不管是开口还是沉默亦或是提出一个好似完全和上一句话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都有着他自己的思量,即使是这个世间最睿智的智者,也永远难以猜测之。   不可否认的,闻人折傲很欣赏他,越是欣赏,越是喜欢看到他失控的样子,期待着这样一个冷静自持到苛刻自己的人会怎么样……绝望到底。   很有趣,不是么?   “特意让一个心有他意的人参与这件事,难道有些事不是非江先生不可么?”阜怀尧淡淡问道。   “你觉得呢?”   “这一路的机关似乎都是江先生摆弄的,当年闻人家族四大长老所承之职各有不同?想要开启‘别有洞天’,需要其中一家的机关术?”他记得阜远舟说过,苏日暮之所以能接触机关术就是因为素剑门以打造兵器出名,机关类的书籍却是林林总总浩如烟海。   “或许吧,”闻人折傲并没有正面回答,表情倒是有些耐人寻味,“陛下似乎对江亭幽的身份很有兴趣?”   阜怀尧不置可否,他是觉得江亭幽这个人的身份有些不太寻常的地方,阜远舟那边曾经查到说他是刹魂魔教一个有些脑筋不怎么清醒的老机关师的不记名弟子,但是他的妻子却是慕容桀的秘密徒弟项文雯,不仅在二十年前的风暴中全身而退,更在二十年后的现在一力掀起千尺浪……他参与的事情太多,知道的也太多了,怎么都不应该只是一个旁观者。   “凭你的本事都查不到江亭幽的身份,本座倒是不得不说他却是聪明得紧了。”闻人折傲道。   对方摆明吊人胃口,阜怀尧自然明白点到为止的进退,淡淡道:“朕亦觉得江先生确实在很多地方能人之所不能。”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非这个人不可的,”闻人折傲意味深长道,“本座倒是很想知道,给一个将死未死的人一分希望,让他拼掉所有……然后希望破灭什么都得不到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   阜怀尧漠然地看着他,眼神有一种浅浅的怜悯。   闻人折傲却大笑起来,然后轻轻触碰他眼角的嫣红泪痣,“你觉得本座疯了也好,不正常也罢,本座不需要你的理解,”他的语气温柔至极,“不过你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本座,本座会把你的眼睛送给阜教主。”   阜怀尧缓缓垂下了眼帘,老僧入定一般。   看着他这般能屈能伸的定力和胆识,闻人折傲目光闪动,“阜怀尧,你说得对,你如果杀不了本座,这世间本座就再无敌手了。”   阜怀尧微微翘起嘴角,是一个冰冷的没有感情的弧度,重复了刚才闻人折傲对他说过的话,“朕拭目以待。”   无欲则刚,无情者决胜天下——闻人折傲,我向你证明吧,看看那曾经连我都不屑于的感情,能不能战胜你的不败。   ……   “我靠!这是什么玩意儿!!?”   坐着铁笼子从上面往下栽本来就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了,结果三个人一爬出来吭哧吭哧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两条堪比史前怪物的东西在面前群魔乱舞,苏日暮忍不住爆了声粗口。   甄侦几乎忍不住对他动粗,“你就不能安分一点少拉点仇恨!”连这种怪物都不放过,苏大才子你是有多欠虐!?   甄大学士忧郁地发现其实他的名单还需要加上各种或明或不明生物。   阜远舟淡淡提醒他们,“晚了。”   苏日暮不解:“嗯?”   甄侦挑眉:“什么?”   两人同时把头转了转方向,看到那两条大的简直的变态的巨蛇用硕大的蛇头对准了他们。   苏日暮:“……”   甄侦:“……”   这仇恨值,果断拉得稳稳的,连避其锋芒——咳咳,就是躲开闪远一点的机会都没有。   苏日暮向自家兄弟求帮助,“子诤,这是什么破玩意儿?”   阜远舟已经盯着那两条蛇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确认什么事情,不着痕迹地摩挲着蔓延到手背上的紫色图腾,道:“这应该就是闻人家族的圣神了,据说自‘别有洞天’建成开始,它们就在祭台附近镇守,充当守护神,在‘别有洞天’封闭的时候就会陷入沉眠。”   甄侦有些感兴趣地打量着两条巨蛇。   “圣神?”苏日暮牙疼地看着这两条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成精了的巨蛇,“有什么用?”   阜远舟轻描淡写道:“能救命。”   苏日暮默了,看了看他身上诡异的紫色图腾,招呼自家情人,“甄侦,干掉它!”   甄侦微笑,笑如春风,“你先上,我压阵。”   苏日暮:“……没得商量?”   甄侦继续笑眯眯,“请我当打手的价钱有的商量。”   森森地觉得这个价钱恐怕入不敷出得不偿失舍本逐末赔了夫人又折兵……苏日暮委委屈屈地抽出血红荆麟,准备趁着两条傻蛇还在观望,先下手为强。   他的目光草草扫视一圈,忽然“咦”了一声,“好像不止我们三个倒霉鬼哎……”   甄侦:“……白痴。”   阜远舟面无表情:“……”   尽管再无语,两个人还是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果真看到两个人在交织纵横的蛇身中间突围,趁着两条蛇的注意力转移到他们三个人身上、蜿蜒的躯体停顿了那么一瞬纠缠的时候,运足轻功跳了出来,免去了被蛇身绞杀成肉末的命运。   唔,果然是在巨蛇苏醒的时候刚好踩在上面走动的倒霉鬼……   他们落地的位置离阜远舟他们不远,这一靠近定睛一看,才发现两个人中其中一个不认识,另外一个神容静雅手执黑骨扇子,不是掌上轻扇江亭幽还能是谁?!   苏日暮没忍住骂了一声“卧槽”——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每件事里都能看到这个人在搞风搞雨,苏大才子觉得自己都快审美疲劳(……?!)了。   甄侦和阜远舟倒是不怎么意外在这里见到他,后者甚至如同见到老朋友一样冲对方微微颔首,“江前辈,别来无恙。”   江亭幽虽然在巨蛇苏醒的时候猝不及防,但是他的功力毕竟摆在那里,所以也不怎么狼狈,不过他却依然没有了平时那种稳坐如山的气场,看上去像是卸掉了一层力一样,整个人的样子都很颓靡,直到发现阜远舟出现在面前,他的眼睛里才多了一份光。   那份光……莫名地让人看了不是很舒服。   不是反感亦或是别的什么,就是令人觉得,好像是掉进深渊的人明知徒劳却想去抓住一根吊在悬崖边的树藤一样。   ……   第四百零六章 冰蛇   绝望的人捉住救赎的藤蔓,这是一种本能。   江亭幽也是人,他有这个本能不意外,意外的是他施展本能的对象。   且不说他们双方一者是宿天门一者是刹魂魔教,属于对立关系,就以阜远舟是玉衡三王爷、江亭幽是玉衡通缉犯的立场来看,这个人看到阜远舟时的反应都不该是这样的。   可惜他们没有什么叙旧或者探究的时间了,两条巨蛇显然对沉睡许久后见到的第一批人类很感兴趣,毫不介意用它们的利齿巨躯来好好招待一番擅闯之人。   作为玉衡最擅长拉仇恨榜第一人的苏日暮当仁不让地成了其中一条蛇的重点照顾对象,躲开了一次巨蛇喷射毒液的袭击之后,苏日暮看了看那瞬间被腐蚀出来的脸盆大的石坑,脸色绿了绿——娘的,这该不会是宿天门的蛇形兵器吧?!   趁着阜远舟和江亭幽、公阳晋拖着一条蛇、另一条蛇追着苏日暮扑腾,喜好捣鼓毒物的甄侦落到那个被腐蚀的石坑旁边,拿出瓷瓶子装了一瓶毒液,很是满意。   他把打量的目光放到了两条蛇身上,若有所思——能把它们干掉带走就好了,不过估计这种事刹魂魔教会负责,他就随便分一点?唔,话说回来,蛇毒好像和启禄殿那次阜三爷中的毒有些相似啊……   难怪一直查不出为什么那两条作为异族圣物的白蛇是怎么会被阜崇临利用的,现在看来,也许那异族就和闻人家族有关系吧。   而且那异族的位置是在大莽境内……   甄侦忽然觉得,也许凫黎关那边的连晋悲催了。   ……   子规大人一语成谶,连大元帅确实有点悲催。   沙番和大莽之前表面上按兵不动,暗地里却派兵拦截玉衡军队的粮草,不仅被左阙打破了计划,这秉承着某元帅流氓素质的将军还反过来劫了敌方的军需,搜出了一大批小型弓弩。   可惜沙番和大莽吃了这么大的亏居然就这么闷不吭声咽下去了,让摩拳擦掌想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的连家军好生失望,可是早上的事,傍晚就出了幺蛾子了。   那是天刚刚擦黑的时候,边塞的太阳从沉下去开始,这里的气温就变得冷起来了,大风呼呼地刮过,战士们升起了篝火在准备饭食,务必保证吃饱穿暖保卫家国。   连晋作为元帅,虽然他一再要求要和将士们一起用餐,但是巡视了一轮关防回来,随行的亲卫还是给他开了小灶。   连晋随口要了几个菜就进了营帐里猫在沙盘边调整一些东西,红二端着饭菜进来,放在桌案上,连晋也饿了,闻着饭香味溜达过去,在看到一碗蛋羹的时候愣了一愣。   其实他没有吃这个的习惯,倒是宫清带着孙真和宁儿跟着他和连家军回京的时候,宫清常常给两个孩子炖蛋羹,捎带给连晋一碗,久而久之,亲卫们也习惯在有食材时给他准备上一碗了。   真像是哄孩子一样……   “元帅?”红二见他一直盯着饭菜不动,奇怪了,“有什么不合胃口的么?”他觉得自家元帅草根嚼吧嚼吧都能咽下去,很好养活的啊……   连晋立刻回神,道了句“没什么”,才坐下来吃饭。   不知道宫清那边怎么样了……端起那一碗蛋羹的时候,连晋默默想着。   左阙就是在他吃到一半的时候冲进来的。   连晋瞥了他一眼,大为纳闷,“你就不能每回都跟逼宫造反似的往老子这里冲?”   左阙没空跟他贫,道:“劫来的那批军需出问题了!”   连晋皱眉,站了起来和他一同出了营帐,“边走边说,怎么回事?”东西不是都有检查过吗?   放置军需的地方离帅帐有些远,连晋出来之后才发现了那边的混乱,动静还不小,于是匆匆赶过去。   左阙连忙示意他慢一些,把事情一五一十解释了一遍。   原来大莽是靠海国家,这次运送军粮的时候,大莽国主还大手笔地用冰冻住了十几箱子海鱼送来犒劳将士们,结果半道给玉衡这头截胡了。   确定这些海鱼都没毒之后,大家伙儿就打算今晚把这些鱼煮了,毕竟冰块一化鱼就该臭了。   结果刚才厨子们准备做饭的时候,把箱子一打开,好家伙!里面居然有一大堆蛇,豁的全跑出来了!   连晋听得倒吸一口冷气,“是蛇是鱼都没检查清楚?”   “大莽玩阴的!”左阙脸色难看,“那蛇颜色是白的,不知道是什么怪物,看起来都有些透明了,被冻在一大块冰里谁也瞧不清楚,冰块一化就跑出来了。”毕竟没有人会特意把冰块敲碎了来仔仔细细察看。   原本还以为是对方疏于防范自傲自负才会拦截不成反被劫……他们都被大莽摆了一道!   那蛇是有毒的,幸好边境环境恶劣,军队里什么情况都预料到了,有士兵飞快洒了雄黄石灰围了个圈子,将蛇困在了里面,跑出来的那些就一一斩杀。   雄黄石灰围的圈子里盘踞着一条条的蛇,堆叠在一起,爬动时发出摩挲的细微声响,纵横交缠,显得很是恶心。   周围都是军需,不能随便放火烧,只能点着火把驱逐想要往外爬的白蛇。   连晋到的时候被咬的士兵已经被送到军医那里去了,有人研究过了蛇的尸体,那蛇很毒,虽然和当初咬阜远舟的那两条不尽相同,不过情况恐怕也不太乐观。   如果这些蛇是在将士们还在睡梦中时爬出来的话……   连晋整个人都卸去了那份懒散之态,提着把大刀就要冲进圈子里把那些蛇砍个稀巴烂,不过被众将士们死拖着拦了下来。   他只好皱着眉头安排人全副武装去杀蛇,整个军营也都彻查一遍,免得有漏网之鱼。   蛇毒太猛烈了,即使发现得及时,被咬的几个士兵还是都没有救回来,帅帐里,已经有将领掀了桌子想要去和大莽拼命——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兵。   “都给我安静!”已经气过头了的连晋冷声道,手边的黑色龙枪已经掷了出去,钉在了帅帐门口,挡住了暴走的人的路。   那人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激灵,慢慢冷静了下来。   自己带的兵出了事,连晋何尝不火大,但是他是三军统帅,如果他都被怒火冲昏了头脑,那么几十万大军都得跟着他去死。   “你现在冲过去又怎么样?”连晋压抑着声音里的怒意,“大莽挂免战牌挂了那么久,你以为他们会傻头傻脑地跑出来跟你打?”   那将领深呼吸了几口气,但还是有些忍不住,“难道就这么算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的兵法都吃到肚子里去了么?!”连晋瞪着他。   那将领讷讷退回来。   连晋的手指无规律地在扣动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道:“大莽人是出了名了有勇无谋,这种损招凭他们的脑子是想不出来的,去查,查清楚是什么人出的主意!”   众人领命而去。   连晋心里却有计较,又是蛇又是攻心为上,不用说,这根搅屎棍肯定有宿天门一份!   如此出谋划策,宿天门果然在众国之中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一家坐大的玉衡。   不过,那也要看他们能不能成气候……   如果说玉衡是皇权集齐一身而导致阜怀尧身份乃是重中之重的话,宿天门这个唯闻人折傲为尊的一言堂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连晋总算明白阜远舟那一句还不一定能打得起来的话的意思了,只要闻人折傲死了,那么宿天门就不足畏惧。   不过……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后点在一个被标记了红点的城池上——蓝翎州。   人都是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池尤军队已经吞掉了大半突厥的领土,沙番和大莽开始不甘心了,既然它们能被宿天门煽动起来就证明它们野心勃勃妄图吞掉玉衡,即使宿天门覆灭了,这场仗……恐怕也得好好掂量能不能打得起来。   而且,玉衡二十年前丢掉的国土,他还想拿回来呢。   ……   长生殿地底深处。   苏日暮说的是蛇形兵器四个字还真的没有说错。   这两条巨蛇也不知道到底活了多久了,一身皮肉像是钢筋铁骨似的,纵然是神兵利器,也只能在上面留下浅浅的痕迹。   它们堵住了去路,躯体又能绊住人的来路,众人不得不战。   酉时快要到了,阜远舟被它们缠的烦了,五指微张,紫色图腾迅速蔓延遍布皮肤,甚至渗透到了指甲里,看上去妖异得可怕。   趁着一个空隙,他翻身跳上其中一条蛇身,几个纵跃找到大致七寸之处,五指成刀,狠狠插了下去!   鳞片碎裂声清晰响起。   被他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的众人都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此时一看,几乎都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蛇皮的坚硬程度恐怕比岩石还夸张,打了半天噼里啪啦火花都快迸出来了,也没有打出什么大的伤痕,他这么一徒手下去,竟是生生在蛇身上开出了一个洞!   猩红的蛇血喷溅而出,溅上了那蓝色的衣袍和俊美的颜容,阜远舟眉眼微动,冷酷如同没有温度的冰。   蛇肉太厚,一只手没法弄断它的七寸,因疼痛而狂躁的巨蛇剧烈地翻滚着,阜远舟被它甩开了,只能在空中翻了几个身,缓冲落地。   腥臭的液体沿着他的右手滴滴答答往下流。   苏日暮抽空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的表情越发接近阜怀尧那个大冰块了,不过现在可没时间讨论冰块与冰块的温差问题,他跳进了巨蛇翻滚的范围,纵横避跳,想要在阜远舟开了个口子的地方补上一剑。   另一条蛇见伴侣被伤,也狂躁起来,甄侦和江亭幽以及那个宿天门门人公阳晋立刻拖住它。   阜远舟也没停顿,随便一甩手上的血液之后就和苏日暮配合起来,这条蛇没半刻钟就遍体鳞伤,动作迟缓了下来。   苏日暮看准时机,一剑刺中了它的眼睛,用力一搅,要不是蛇头太大,这一剑几乎没把它脑浆搅成泥。   这举动让巨蛇伤害太大,阜远舟趁机再度将手插进了刚才开在七寸之上的洞里。   疼的发狂的巨蛇用力往岩壁上撞去,想把挂在身上的人类撞死。   阜远舟侧开了身子,却没松手,而是使出了千斤坠,顺着蛇身一路往下滑。   另一条巨蛇发出一声属于蛇类的悲鸣,双眼猩红一片几乎能溢出血来,甄侦几人都不由得朝阜远舟那边看去,只见那条巨蛇用力地撞到了岩壁上,蓝色人影沿着蛇身一路下坠,蛇血和内脏也跟着流落了一地。   他用手将那条巨蛇剖成了两半……   ……   第四百零七章 徒弟   这样的武力值委实不太像是正常人会有的,苏日暮看得都后背一寒,被临死前剧烈挣扎的巨蛇甩了出去。   其他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愣神,愣神的结果就是他们正在纠缠着的巨蛇暴走,将他们都打飞开去,急切地爬到伴侣身边。   被剖开两半的巨蛇艰难地翻腾着,心脏被阜远舟用内力轰然打碎。   蛇尸倒在了巨蛇身边。   那巨蛇嗅到了伴侣死亡的气息,疯狂地张口朝阜远舟噬去,甄侦和苏日暮连忙过来帮忙。   狂化的巨蛇威力太可怕了,在场的人一时之间都难以招架,蛇身翻动震得地层颤动,石块不停地掉落下来。   有人落在了阜远舟身边,伸手来拽他,他条件反射地横剑削去,然后才发现拽他的人是江亭幽。   “先离开这里。”江亭幽沉声道。   阜远舟面无表情。   江亭幽皱眉,拿出一个令牌在他面前一晃,“这是我和你皇兄的交易!跟我走!”   只是匆匆一眼,但是令牌上面的花纹还是能看得很清晰,阜远舟微微一怔,想起在魔教大院里的时候,白衣的帝王闲来无事拿着玉牌子玩雕刻,他向他撒娇讨要,对方好似认真又好似玩笑地说这东西是拿来予人承诺的。   那个人究竟从遥远的以前开始计划了多少事情?   这一怔愣的刹那,阜远舟已经被江亭幽拉到了岩壁边上。   对方迅速地敲打几下,然后按下了一块突出的石头,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出现在两人面前。   江亭幽伸手把他往里推,阜远舟正想说些什么,后面忽然风声一动,他本以为是巨蛇发现了他们的踪影,却听到了翻滚的动静里利刃切入肉体的声音。   他侧头看去。   ——宿天门的门人公阳晋从后背一刀扎进了江亭幽的身体里。   江亭幽似乎也没想到宿天门的人翻脸得这么快,想要防备的时候已经晚了,身体吃疼之下,手腕偏转折扇朝后打去,毒粉扇出,公阳晋惨叫一声退了开去,浑身上下迅速溃烂。   公阳晋这一动也把刀拔了出去,鲜血的迸溅让对血腥敏锐的巨蛇扑了过来,阜远舟下意识拽着江亭幽跃下身后的洞口。   蛇头慢了一步,一头撞在了岩壁上,撞得岩壁都裂了裂,洞口太小,它进不去。   巨大的蛇身将在哀嚎的公阳晋碾成碎块。   局势的瞬间逆转让苏日暮和甄侦一时没能及时反应,此时见巨蛇想用头去撞塌那个洞口,于是双双在蛇尾巴上开刀,逼得它不得不返身过来。   趁着对方还没这么快转过来,两人三两下跳到洞口边。   苏日暮一看,忍不住皱眉,“娘的,好几条路,碰不到他们!”   这个机关就是一条道走一次的,先后次序不同就注定到的地方不同,不过最后目的地应该都是在祭台那边。   甄侦见巨蛇又掉转过头虎视眈眈了,问:“走不走?”   苏日暮“啧啧”两声,拽着他直接往下跳——主力部队都撤了,不走难道还留下来和这条傻蛇死拼啊!?   ……   洞口下面是一个滑坡,弯弯曲曲的滑下了几十米才看到一丝亮光,两人落到了一个燃着长明灯的简陋石室里。   这里散落着一些牛羊牲畜的骨头,可能是拿来存放祭品的地方。   甫一落地,江亭幽就撑不住了,整个人萎靡地朝地下倒去。   阜远舟顿了顿,还是给他点了止血的穴道,扶他到墙边靠坐着,检查了一下伤口,阜远舟的眉头细微地蹙了蹙。   宿天门的人下手果然太狠,扎的地方正好是要害……   秦仪不在,这个人撑不了太久的。   身为当事人的江亭幽却好像并不在意,反而不顾自己的伤口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告诉我……”他呢喃,眼里的光亮得吓人,“他真的是闻人折傲?!”   一句话,就足以拼凑出来龙去脉,阜远舟迎着他的目光,沉默片刻后才道:“他是闻人折傲,但是当年他没有死。”   死而复生只是一个动听的谎言。   江亭幽眼里的光瞬间灭了下去,但是他的表情很平静,又似万念俱灰又似意料之中。   不是没有失望过的,只是没有这一次这么绝望罢了。   阜远舟问:“你和我皇兄做了什么交易?”   江亭幽居然还能开得出玩笑来,“人之将死,殿下倒是舍不得不压榨最后一次。”   他嘴角弯了起来,甚至带着微笑,是比哭泣更悲伤的哀鸣。   “你……”   “对不起。”   阜远舟一时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   江亭幽放松了身体,给自己拖延一些时间,他说:“对不起,其实这句话欠你很久了。”   阜远舟不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江前辈……”   “按辈分,你应该叫我师兄。”江亭幽忽然如是道,眼眉弯起,似乎很高兴见到享誉盛名的神才永宁王怔神的样子。   阜远舟盯着他看了片刻,问:“我们都猜错了?项文雯不是我师父的徒弟?”   “不,”提起他的妻子,江亭幽脸上面具一样挂着的笑意淡了淡,眸底却多了三分温柔,“我和文雯是系出同门。”   阜远舟想,在刹魂魔教都将他认定为慕容桀唯一的徒弟的时候,他真的没有想到慕容桀不但已经收过徒,甚至还收了两个。   ……不过也并不是很奇怪的事情,慕容桀活了几十年,到了晚年才收徒本就是一件叫人不解的事情。   也难怪江亭幽能在诸多事情中都掺有一脚,如果他的身份是慕容桀的徒弟,那么很多事情就很容易解释了。   江亭幽眸子里的神色是陷进回忆的痕迹,“你有些地方和文雯挺像的,好剑法,善文辞,”他笑了笑,“师父一开始是把我们分开教养的,有一次文雯的朋友得罪了我,我年少气盛,往对方茶杯里下了毒,然后她来了……就和那时候和你第一次见面一样。”   阜远舟记得第一次见这个人就是因为这个人对苏日暮下毒,他出剑警告了对方。   “她也是那么问我,是不是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亭幽的江亭幽……”   但是在很多年以后,他忽然有些痛恨慕容桀给他取得这个名字,明明寓意那么淡泊,他一生却从未停止过风波。   “我们三个里,其实只有你才最让师父满意,我执著心太少,文雯不够天分,不过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江亭幽苦笑,“有一些事情确实是因我而起,一句对不起,相比起这十几年磨难,并不能弥补什么。”   阜远舟注视着他,“也许我需要一个解释。”   “原本继承四份‘血承’的人应该是我,”江亭幽盯着他手上蔓延的紫色图腾,“可是我想和文雯远走高飞,我想给文雯一个安宁的后半辈子……师父应承下来了,我和你父亲阜徵是朋友,所以我关注皇宫情况的时候知道冷宫里的三皇子资质百年难遇……可是我不知道你是阜徵的儿子。”   阜远舟听罢,不仅是表情,心里也是一片空白,他找不出自己此时应该有的情绪,也不知道此时应该表达怎么样的感情,于是只能沉默。   他忽然觉得,也许江亭幽现在跟他说的话,会推翻很多众人心目中既定的事实。   “你知道苏日暮和孙真为什么没有继承‘血承’么?因为师父才是第一个继承四份‘血承’的人,”江亭幽眸中隐现痛苦之色,“我跪着求师父放我和文雯远走高飞,师父说,他也厌倦了这宿命一样的命运,他会带着‘血承’拉着宿天门的人同归于尽。”   阜远舟是真的怔住了。   他猜过很多关于苏日暮和孙真不能继承“血承”的原因,却没想到竟然会是如此简单的理由。   “我知道你恨师父,我也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好,”江亭幽嘴角尽是苦涩,“可是其实你更应该恨的是我,阜徵过世之后,师父的身体的就越来越差了,‘血承’在透支他的性命,他是想带着‘血承’一起消失的,但是闻人折傲没让他死。”   阜远舟有点感谢长大的“血承”吞噬掉了他很多的感情,才让他在此时此刻能保持着平静的面孔,不至于失手杀了眼前这个人。   “我应该多谢你们教会我一件终身受用的事情,”阜远舟冷漠地道,“如果我不够强,就会变成任人摆布的棋子。”   当年,他被迫一夜长大,被迫杀人如麻,被迫亲手弑师……这十几年他都在竭力往上爬,爬到没有人可以随意践踏他的位置,爬到可以斩杀掉所有想要摆布他的人的位置,都是拜君所赐。   他不否认自己想要变得强大想要有力量保护他所珍惜的一切保护他爱的人,但是当初他只能被迫选择走别人替他选好的路,谁能够不憎恨?   江亭幽并不在意他周身蔓延的剑意,虚弱地笑了笑,“其实你把我放在这里,我也很快就会死了,”他眼神里流露出对死亡的期许,“在那之前,听我说说当年的事情吧,那些真相……也许我是最后一个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人了。”   ……   第四百零八章 真相   如果问孙澹、木石圣人和素修枝,慕容桀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头一个反应估计是——这个人定不住心。   如果问丁思思、秦仪和谢步御,慕容桀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头一个反应估计是——尊主傲气,世间没什么东西能约束得了他。   他们说的也的确没错,即使是因为阜徵停留在了边境几年,他最后还是走了;即使阜徵能舍掉性命来爱他,他还是杀了他。   可是在江亭幽和项文雯看来,他们的师父一生看似恣意妄为天下纵横,但是他似乎都没有真正为自己谋算过什么。   他定不住心,是因为天南地北找克制宿天门的东西;他傲气,是因为他一旦服了软,他身后的教众全部失了靠山;他杀了阜徵,是因为他想要保全他为之倾尽一生心力的魔教。   所以说二十年后江亭幽会因着阜远舟似是而非的几句话而为阜怀尧抱不平,是因为他的为人和慕容桀如此相似。   江亭幽和项文雯是慕容桀在天南地北的地方捡到的,分别寄养在相隔甚远的道观和尼姑庵里,彼此都不相知,隔一段时间慕容桀便来教导他们学习各种东西,江亭幽习的是扇法、毒蛊和素剑门的机关术,后来为江湖所闻风丧胆的一枯荣、回声蛊等其实都是他研制了给慕容桀的。   而项文雯继承了慕容桀的剑法,她有够聪明也有够胆大心细,可惜的是天赋不足,所以江亭幽一直被定为慕容桀的接班人。   作为一个秘密的存在,他们二人年少时便一个立足于江湖,一个入了刹魂魔教成了慕容桀的侍女,作为同样是秘密融入玉衡皇朝的孙家、木石圣人门下和素剑门三者和刹魂魔教之间的联络人——这也就是刹魂魔教中无人知道四者关系的原因,因为两方中存在着两个“隐形人”——后来阴差阳错认识了对方。   慕容桀这么做无非是不想他们被宿天门发现,早早地成为了闻人折傲手里的新的玩具——没错,其实他早就知道宿天门所谓的新任门主就是闻人折傲,只是一来闻人折傲来找他“玩”的时候明明白白地说过让他保守秘密,二来这个消息在刹魂魔教内传开,也太过动摇军心。   慕容桀只能忍,步步为营的忍,这一忍就是几十年。   听说有些人耗尽心力就容易一夜白头,他青丝依旧,可惜心态已经沧桑不堪。   没有人知道他这么殚精竭虑的算计到底有多累,江亭幽却知道,在阜徵死后,慕容桀一连七日住在他的住所里,喝了三天边疆的滚火球,醉了躺在床上四天,意识不清的时候,他在床上用力地抱着剧痛的头颅翻滚,嘶吼,像是负伤濒死的野兽。   他来来回回只是吼着那么几句话。   ——付寒良,不要死。   ——小娃娃,杀了我。   ——我们回家。   醒来的时候,他眉目狂狷依旧,他还是那个问鼎江湖的慕容教主,可是他紫黑色的瞳仁里,剩下的却只有时间成灰的寂灭,像是洪荒之前虚无的天地。   他在等,等插在他心脏上的最后一把刀。   可是慕容桀毕竟是慕容桀,他想死,也要死得有价值,所以他布下了一个天大的网。   二十年一轮回将近,他愈发激烈地挑起了宿天门和刹魂魔教的争斗,将仇恨一笔一笔地刻在了每个人的骨血里,一点一点埋下战争的导火索,亲手导演了后来人称之为不得不战的殊死之战。   然后,就像是之前阜远舟他们所知的那样,项文雯领着假死的魔教精锐分批隐于市井,化整为零伺机加入素剑门,慕容桀独身前往约战之地赴约,和闻人折傲同归于尽,而江亭幽则藏在皇宫之中,在闻人折傲死后将一切事情禀告先帝阜仲,凭着阜仲对阜徵的感情和对玉衡的责任,他定会将这个害死武威元帅、威胁玉衡安稳的组织穷追猛打,那么趁此机会,剩下的作为诱饵的刹魂魔教教众便不至于损失惨重了。   慕容桀很明白自己于刹魂魔教众人心中的地位——他经营魔教近百年,他是魔教人心中的支柱——死亡能够引发仇恨,也能终止仇恨,他会用自己的死亡来覆灭宿天门,并告诉他保护着的人:   活下来吧,即使是作为一个怪物,活下来一天,就要争取过一天寻常人的日子,安居乐业,颐养天年。   那么,玉衡朝廷会被借刀杀人,宿天门会被绞杀,刹魂魔教和素剑门等众人失去了最大的威胁,江亭幽和项文雯告诉他们真相之后,他们也能真正融入这个世间。   他用一场盛大的死亡,来为这百年荒诞拉上帷幕。   过程一如推测,只是源头猜错,后来的事情都已经变了形。   而变形的远远不止是阜远舟他们的推测,当年殊死之战变数诸多,其中最大的变数便是闻人折月——这个闻人折傲的半身在战场上的临时出现不仅毁了慕容桀的计划,更是彻底改写了二十年后牵扯进来的人的命运。   一心求死的慕容桀没有死,那么写好的剧本毫无意义。   那么他只能用另一种方式,以仇恨终止仇恨,以杀止杀,不死不休——他也的确做到了,阜远舟在仇恨中接下了他的担子,刹魂魔教在仇恨中发展壮大,被歪曲的剧本走出了另一个不同的未来。   看,生活就是这么滑稽地玩弄着人们。   当时的项文雯已经有了身孕,慕容桀就以逐出师门的理由,放他们远走高飞,可惜天不遂人愿,宿天门还是找上了他们。   之后,项文雯身死,江亭幽满心绝望地带着她归隐极北之岛,将她封在冰棺之中,日夜相伴。   那些时日漫长而无望,令人癫痴而疯狂,思念盘踞了自项文雯离开后的所有岁月。   越思念越绝望,可是等待也是为了忘记绝望,他希望等到自己能笑着的时候,再去陪项文雯——他爱的人总是说,他笑起来最好看。   就在江亭幽快要崩溃的时候,他想到了闻人折傲,那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魔鬼。   他想要项文雯活过来,像过去一样,和他谈棋,论剑,然后过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亭幽的生活。   所以他走出了极北之岛。   江亭幽的第一个想法是回刹魂魔教找资料,毕竟他是慕容桀的徒弟,清楚魔教里其实一直在做各种各样的试验——没有宿天门的残忍血腥,也足够让人仰而叹止。   可是慕容桀已经完成了他的死亡计划,江亭幽青出于蓝的小师弟将魔教隐藏到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而那时素剑门和木石圣人门下已经覆灭,孙家和魔教完全断了联系,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他找了很久,很久,可是什么都找不到。   就在这个时候,宿天门出现了。   准确地来说,是和宿天门关系不咸不淡的申屠谡雪出现了。   申屠谡雪是一个和阮鸣毓一个类型的人,唯恐天下不乱,把看戏当成是人生主业。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被闻人折傲祸害过的人通常都不太正常,何况申屠谡雪被他祸害了好几代。   起因很简单,闻人家族伟大的家主在研究永生的过程中发现如果活得时间太长,很多记忆就容易遗失,追求完美如闻人折傲岂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不过当时四大长老已经叛变,西长老闻人折荪——也就是孙家家主孙陌言已经也逃得不知所踪,他便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没错,这就是孙真会被带到“别有洞天”的原因,西长老闻人折荪在闻人家族中的地位就像是朝廷中的史官,记录家族中的种种事宜,除了各种纸张记载之外,他还用脑子来记忆。   人脑的潜力的无穷的,留心的话,能记住他所想记住的所有事物,闻人家族的人早就发现记忆和脑子里的一部分地方有关,所以制造出了一种蛊,能够在人脑里盘踞生长,将记忆复制出来,一代代传到下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就会继承着一代代人的记忆。   而闻人折傲需要记住他所想要记住的东西,所以他直接拿想要和他合作的申屠家族做了试验,最后的结果是申屠家一代单传,个个不仅是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丁,青春不老,甚至都活不过五十岁。   而祖祖辈辈的记忆,也常常让他们混淆了自己到底是谁,所以申屠谡雪这个名字用了百来年都不曾换过,造成了当地人将申屠谡雪奉为神明的状况。   既然申屠家族的试验失败了,那么专注于长生的闻人折傲没空再多做研究,便将目标定在了孙陌言的后代上。   今年年初让范行知去杀了孙澹一家人,也不过是明白孙澹作为四大长老的传人,绝不可能让传承断代,只要看他拼死护着谁,就知道那蛊在什么人身上了。   当然,孙澹在那蛊上面动了些手脚,所以孙真确实记得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因为他的年纪尚小,很多事情都被封住了,也许只要不去触动他,他就一辈子都想不起来,这个蛊就会跟着他一同埋葬。   背负着别人的记忆而活——这本就不是该出现在人世的东西。   申屠谡雪将这些事情告诉了江亭幽,倒不是出自什么好心,他不过是想看看,慕容桀曾经的得意弟子究竟会不会为了他的爱情,投身到了敌营里面,毁灭自己曾经想要保护的人,   而事实上,江亭幽在走投无路回到极北之岛之后,在漫天冰雪里愈加绝望,碧犀代表宿天门上门来请时,他动摇了片刻,就应承了下来。   等待和思念,都是能令人疯狂的事情,他已经疯狂,他的生命里只剩下项文雯是他还活着的意义,明知死而复生的神话荒诞不经,但是他只能看着自己去自取灭亡。   ……   第四百零九章 融合   很多人都说,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是一种幸福。   人因为阅历而沧桑,当见到的世间百态更多的是属于黑暗面的时候,知道得越多,总是容易越痛苦,就好像闻人折月,他眼里面的忧郁是一种岁月沉淀的悲哀。   阜远舟想,当他曾经心心念念了十几年鼓舞着他十几年往上爬的仇恨变成命运开就的玩笑时,当他如果想恨也许仅仅只能痛恨命运捉弄人时,如果阜远舟还没成长为连阜怀尧都会将深藏的软弱寄存在他身上的神才永宁王,他说不定就会抱头痛哭流涕,咒骂不甘。   瞧,真滑稽,这就是人生。   江亭幽咳嗽了几声,伸手擦掉了从嘴里溢出来的血,眉眼带笑却哀伤莫名,“我将这些事情告诉你,并不是想要得到你的原谅或者什么的,我只是觉得,你有知道的权力,而且,这会对你有用。”   阜远舟并没有就此发表他的意见,或者说,在被“血承”和圣神巨蛇影响着的情况下,他真的没有多余的情绪来表达,只问:“既然闻人折傲想要孙真身体里的蛊,那么他要苏日暮和欧阳佑做什么?”   “融合你身体里的‘血承’,”江亭幽如是道,有些讥讽的意味深藏在里面,“闻人家族四大长老本就各司其职,西长老闻人折荪记录历史,并记载闻人家族的祭祀和本家埋葬地‘别有洞天’的所在,东长老闻人折心保管‘别有洞天’的钥匙,北长老闻人折蘇保留种种闻人家独有的机关术,南长老闻人折忽保存闻人家的各类武学秘籍,他这一脉素来是武学家主的恩师,而除此之外,他们身上都有闻人折傲想要的东西。”   阜远舟沉吟片刻,眼神里闪过一抹暗色,“融合‘血承’……我知道闻离习的是素剑门独有的内功,虽然本性偏寒,但是能融各种内力,之前沙肖天走火入魔,就是因为拿到了薛义保手里的素剑门的内功秘籍所以功力大增。”   “没错,不仅仅是汇百家之内力这么简单,有了这套功力,就能改善人的体质,融合各种蛊毒都无所谓,毕竟‘血承’和‘肉糜’属性相冲……沙肖天是被碧犀怂恿去拿到这套功法的,闻人折傲想看看它的效果如何,事实上,这套功法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而二十年一轮回将近,不管是薛义保还是沙肖天,他们都不是一开始就练这份内功的,所以功力不纯,被闻人折傲当成了棋子——其中说到横死的薛义保,他就是被下了“狂喜”之毒,借此引诱他说出当年到底素剑门有多少幸存者,不过他也不知所以然,反而被活活吓死——苏日暮却是自小学习这份内功,又吸收融合了慕容桀的一半功力,其内力在江湖年轻一代中已经早已经鲜有敌手,对于闻人折傲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那么欧阳佑呢?”阜远舟皱着眉问。   “还记得穿山月长孙轻言和销魂刀钟磬书吗?”江亭幽提起了两个熟人。   阜远舟回想着那两个相互折磨的师兄弟,以及那个永远被埋葬在停仙宫下面的悲伤故事,点头。   “其实不管是‘血承’者还是‘肉糜’者的成功率都不高,更不用说像是长孙轻言那种快死的人是怎么熬过蛊毒融进身体里的反噬了,”江亭幽道,“但是实际上当年南长老……也就是木石圣人的弟子们都熬了过来,只不过都因为试验改良的方子所以死了或者疯了。”   “南长老一脉体质特殊?不对,木石圣人的弟子们都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实际上现在的四大长老后人里,只有苏日暮和孙真是只属于闻人家族的后裔。   “的确不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应该说和北长老的内功心法差不多,南长老一脉的传人都会学习一套洗髓功法,通过常年练习改变他的体质……”江亭幽目光幽然,“所以说,你的血,苏公子的内力,欧阳佑的身体,孙真的蛊,再借助圣神的血肉,就是闻人折傲永生的神丹妙药。”   阜远舟沉默了片刻,然后发出一声冷笑,“就和所谓的死而复生一样,他所谓的永生,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独有的特权?”   喝人血,取人肉,蛊毒缠身……这样的永生真可怕呢。   他身体里的“血承”是和寻常教众的“血承”以及宿天门门人身体里的“肉糜”都不同的,他克制了这两种蛊毒,想必只有闻人折傲才能克制他……这么算起来,什么带领天下黎民一起永生之类的,都不过是一纸空话罢了!   江亭幽也笑了,“闻人折傲岂是那种会为人着想的大善人?”   “不过你还是信他会在事成之后帮你复活项文雯。”阜远舟淡淡道。   他不恨江亭幽,也不知道该不该可怜他,但是没有人可以否认他的确做错了很多很多事。   江亭幽仍然是笑着的,眼里的哀伤昭然若揭,“杀了那么多人,对不起师父和教诲,我知道说抱歉其实也没什么用……可是我别无选择。”   ——小师弟,在爱情面前的身不由己,你比我更加感同身受。   阜远舟对此无话可说,江亭幽的话他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   “闻人折傲的功力世间恐怕已经没有敌手,”阜远舟提及了一件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我该怎么才能杀了他?”   江亭幽看着他,“你没有计划?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阜远舟轻微地眨了眨眼,“我需要十成的把握。”   “的确是十成的把握,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能杀了闻人折傲,”江亭幽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微光,“如果你敢用你来换他的命。”   他说了和当初范行知差不多的话,然后示意阜远舟凑近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阜远舟听罢,平稳的眼神泛起了一丝久违的波澜,不过很快就平息了,他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表情的脸庞萧疏俊美如一副惊艳的画,在长明灯的光线下定格。   江亭幽想,这样的神才永宁王一点都不好,如果项文雯还在,她定会对阜远舟说,为什么年纪轻轻总是要板着一张脸?   “你肯定?”阜远舟终于开口问道。   江亭幽弯了弯眉眼,“我比你更想让他下地狱。”   阜远舟点头,“你可以在地狱里等着他。”   穴道已经不能锁住伤口涌出的血了,江亭幽还是照样大笑起来,笑声肆意又恣妄,没有人知道其中到底隐藏了多少悲伤多少痛苦多少绝望,他只是这么笑着,伤口的血不要命地往外流,他的笑声也慢慢弱了下来,最后只化作了唇边的一抹淡淡浅笑。   “在我和陛下的交易里,陛下应承过,如果我死了,他就会派人去极北之岛让文雯的尸骨安息,”江亭幽握紧了自己手里的黑骨扇子,慢慢展开,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千山飞雪图,直到那雪白的雪景变成了鲜红的色泽,“看在我们是同门师兄弟的份上,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他的气息已经很弱了,年轻的颜容上也渐渐流露出了老态,根根青丝以肉眼所见的速度变白。   阜远舟问:“你想和……师姐葬在一起吗?我答应你。”   江亭幽摩挲着扇面的手已经停了下来,只剩下指尖在微微地颤动着,他真心地道:“谢谢你了,小师弟……我和你师姐在这里祝你此生能逢凶化吉……平安喜乐,和心爱之人……白头到老……”   小师弟,努力吧,一代代人的悲剧雷同而哀伤,这一个永生的话题,害死了太多太多的人,让太多太多的人背负了最残酷的命运,不仅仅是刹魂魔教和宿天门,还有更多的是无辜的人,他们都和师父、和我、和文雯一样,再也没有机会走出命运捉弄我们的迷局,连闻人折傲都不过是一个迷失了的可怜虫,所以这一句话当真发自肺腑——愿你能得到救赎。   我想你一定会明白,究竟师祖、师父他们倾尽一生心力为的究竟是什么。   寻常人生活的幸福……对于我们来说,如此遥不可及。   江亭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折扇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就像是曾经拥抱项文雯一样,再也没有松开手。   意识朦胧里,他又看到了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不再是躺在冰棺里了无声息的模样,而是从远方跑来,走到他面前,拿着剑,带着笑,说,亭幽,你笑一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呢。   他挽起嘴角,用生命的色彩勾出了一个最温暖的微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下一世,如果真的有下一世,那么就让他和项文雯投生在寻常百姓家吧,青梅竹马,相敬如宾,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该有多好……   ……   长明灯默默地照亮着石室里的一切,靠坐在石壁上的深色衣衫的男子已经恢复了中年人该有的颜容,一头漆黑的长发已经在年复一年的殚精竭虑忧思疾患里完全变白,心脏爆裂——这是每一个“血承”者最后的结果,遑论生前多么风光,都会死得如此难堪。   但是他仍然带着笑静静死去,好像回归到了深爱的人的怀抱,安宁快活。   阜远舟注视着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是不是有兔死狐悲的伤感,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起身取下了长明灯里的灯油倒在江亭幽身上,又拖来了一些盖在牛羊祭品上的破布和盛放的木器朽块堆在一起,点着了火。   有了助燃的灯油,火势迅速蔓延,将这个曾经风华盖世的被誉为掌上轻扇的男子渐渐吞噬在其中。   看着这一幕,阜远舟体内的“血承”在躁动,紫色的图腾在他的皮肤上肆意侵略每一寸能驻扎的地方,瞳仁的颜色也在紫色和黑色之间变幻。   他此时其实体会不到很多正常人能够体会得到的情绪,只是感受着“血承”在体内疯狂汲取能量的反应,他忽然从未那么深刻地明白这一代一代传承的悲剧,给所有在局中的、被局中的人所牵扯的人,究竟带来的是怎么样的无尽的痛苦。   他体会不了,但是他的灵魂感同身受。   最后,他装走了江亭幽的骨灰,带在身上,离开了这个石室。   徒劳地沉浸在悲哀中没有任何意义,他所要做的,一直都是背负着所有人的鲜血和仇恨,做和慕容桀一样的事情——用仇恨终止仇恨,以鲜血洗刷鲜血,以杀止杀。   就和阜怀尧一直在做的一样——并不是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只是这是他的责任,没有人能代替他去履行的责任。   ……   第四百一十章 一命   长生殿,层层叠叠,九曲回肠……   好吧,错了。   苏日暮捂住了自己的胃,又摇晃了一下酒囊,叹气,“我饿了。”   你饿了的话到底是为什么要对酒囊露出如饥似渴的表情?!——甄侦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丢给他一个馒头,“那就赶紧搞定,搞定了才能出去吃饭。”   苏日暮哀怨地看着这个绝对尝不出来酒的味道的馒头,最后还是无奈地发泄一般咬了一大口。   跳下江亭幽打开的那个洞口之后,他们两个比较倒霉,完全是去到了远离祭台的地方,只能通过曲曲折折的走道,重新往回赶。   对于这等浪费时间的无用功路途,苏日暮深感忧郁。   于是这一路就在苏大才子的忧郁中过去,他们终于找到了通往上面祭台的路,甄侦推开了压在出口上的石板,发现他们已经到了一个高高的祭台附近,黄金铺就的地面旁边。   而那条死了伴侣的巨蛇不见踪影,黄金地面之外一片狼藉,隐隐能嗅到蛇血的腥味。   祭台这里早已经有人在了,而且还是熟人。   “嗨!”苏日暮朝众人打了声招呼,庆祝好不容易的胜利大会师——重点是这么多人里,肯定有人身上带着酒!   抱着孙真的宫清走了过来,扫视了一圈他们身后的洞口,不解,“宁王殿下呢?”   已经“清扫”了上面几层的宿天门门人的谢步御和秦仪带着众人都在这里,看起来人数少了一些,不过牺牲在预料之中,大家都没有太过放肆自己悲伤的情绪。   苏日暮丢下一句“谁知道他和江亭幽私奔到哪里去了”就溜达到大部队那边用他的狗鼻子讨酒去了。   甄侦给了宫清一个“内人失礼见笑了习惯就好(……!?)”的眼神,然后指了指裂洞前面的方向,才道:“我们在那边和闻人家族的圣神——两条巨蛇打起来了,后来就失散了,我也不清楚殿下现在在哪里,不过能肯定的是他和江亭幽在一起。”   宫清的表情有些奇怪,说了一下他这边发生的事情:“我们是走一条突然打开的机关来到这里的,和你们走的方向相反,没看到什么巨蛇,阿真和欧阳小公子就在祭台上的凹坑里。”   他们赶到的时机很巧,上面滴流下来的血液很快就要蔓延到欧阳佑的脚上了,如果他们再晚上那么一刻半刻钟,那么欧阳佑恐怕就保不住他的这双腿了。   甄侦摸了摸乖巧的孙真的脑袋,他被折腾累了,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叔叔,所以放心地睡着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他看宫清的面色不太对。   宫清想了想,“说不上来那里不对……祭台上面的凹坑、也就是阿真他们手边有个机括,能够打开我们下来的那个机关,是江亭幽昨天告诉他们要按下那个机括的。”   不然凭他们的速度和苏日暮被调虎离山之后的机关重重,不可能赶得到那么及时。   说起来,还真的很险呢。   对于这件事,甄侦听罢之后也是有些出乎意料,“江亭幽?他不是宿天门的人么?”   不过话说到一半他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唔,他记得自家陛下似乎和江亭幽有接触过,莫不是阜怀尧和江亭幽做了什么交易?   他们说话的期间,谢步御和秦仪也走过来了,欧阳佑跟在他们身边,秦仪道:“尊主还没有和我们汇合,不过我们找到了一个往下走的机关,闻人折傲……和玉衡的皇帝陛下应该在下面。”   甄侦闻言,觉得有些棘手,闻人折傲是个大刺头这件事谁都清楚,没有阜远舟这张王牌,他们下去再多人都是送死而已……   “不如我先带影卫下去探一探……”他如是提议道,不过突然就被打断了。   “不必了。”岩壁冷不丁地裂开一条足够一个人进出大小的缝,蓝衣银剑的年轻王侯走了出来,面色冷漠颜容丰俊。   “尊主。”刹魂魔教的教众都行了个半礼。   甄侦松了一口气,“殿下,您回来了。”   已经讨到酒的苏日暮刚喝了一口就看到了他,赶紧蹦跶过来,“子诤,”又往他身后看了看,挑眉,“咦?江亭幽被你干掉了?”那个基本媲美小BOSS的阴魂不散的男子不应该坚持到最后才会惨死在英勇无比拯救公主(皇帝……?)的主角手上么?   阜远舟的眼神微暗,“他死了,那一刀他没有躲开要害。”   众人都有些诧异,没想到江亭幽居然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苏日暮怀疑状——真的不是他家子诤杀的么?   甄侦没理会他的关注点错误,看向阜远舟,问道:“殿下,我们现在就走么?”他可没忘记他的陛下还在闻人折傲手里呢。   阜远舟何尝不知道这点,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道:“我有些事跟你们说说。”   关于江亭幽说的那些真相——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机,但是江亭幽说得对,这些东西对他们有用。   所以他用最简短的话对几个关键的人讲述了整件事情,即使是如此,众人还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作为刹魂魔教老人的谢步御和秦仪更是愣在当场。   事情一次次峰回路转,这般世事无常,谁能做得到真正冷静?   苏日暮喝光了刚讨来的酒,这次旁边的甄侦也没有阻止他。   原来素剑门是有机会避开那些屠杀那些血腥的,可惜……可惜最后他还是伶仃一人活在这世上。   甄侦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日暮有些迷茫地看向他。   甄侦取下了他空了仍然拿在手里的酒囊,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觉得他的手比任何时候都要冷。   欧阳佑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他为人善良,从来都不明白用别人的性命来铺垫自己的未来这种事,为什么有人就能做的那么的心安理得。   宫清也茫然了好一会儿,不过看到自己怀里的孙真的时候,他才猛地回神过来,问阜远舟,“闻人折傲想要阿真身体里的蛊?那么他为什么把阿真放在这里……还是他已经把蛊取走了?”   他有些紧张,不知道如果那个什么蛊真的不在了,会对孙真有什么影响。   阜远舟摇了摇头,“只是诱饵而已,”微顿,“在得到我的‘血承’之前,他还不会动孙真、闻离和欧阳。”   苏日暮整理好了心情,也想到了其中很关键的一点,“江亭幽告诉了你怎么样才能杀死闻人折傲?”   阜远舟迟疑了一下。   对方的动作其实并不明显,他本就是一个很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人,而且现在还有汲取情绪的“血承”在他身上,但是苏日暮实在太了解他了,轻易就能捕捉到这稍纵即逝的情绪,眉头立时就是一皱,显得有些愤怒,“不要告诉我,你打算和闻人折傲那个老怪物同归于尽?!”   阜远舟的脸色还是淡淡的,“一命换一命罢了……不过是在看谁的命更硬一些。”   苏日暮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还是要为了你皇兄去送死?!”   “我说过了,我不会死,”阜远舟似乎想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但是牵扯了一下嘴角,最后还是没有完成这个动作,他只能保持着没有表情的模样,道:“我会赢的,在他杀死我之前。”   ……   第四百一十一章 广场   江亭幽开启的机关流下来的血已经全部到了那个凹坑里,闻人折傲等人也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刚才秦仪所说的那个机关在祭台后面,早已经被人打开了,露出了一个往下走的阶梯,明晃晃地“欢迎”后面人的到来。   阜远舟本想让秦仪带着人去采集那条死了的巨蛇身上的血肉,不过又想到如果另一条伴侣死亡后发狂的巨蛇还在的话没多少人能克制住它,于是只好作罢,打算先解决闻人折傲再说。   也因为那条不知所踪的所谓圣神,众人决定集体行动,反正除了留守在必经之路上的人之外,深入这里的精锐数量并不多。   不过很显然,闻人折傲就在等着他们。   阶梯下面是一个广场。   一个巨大的,空旷的地下广场。   五人合抱的柱子八八六十四根分布在各处,支撑着这个地下空地,地面是规律的黑色花岗岩,头顶是一副宏伟的星象图,四周墙壁是色彩经历年岁也不曾褪去的鲜艳壁画,空地的中央处有一个和上面那个一样的黄金祭台,宿天门的人三三两两站在附近,不同的是祭台上面还摆着一张金色的龙蛇共缠宝座,紫衣华袍的绿眸男子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直到看到阜远舟走进来,嘴角才勾起玩味笑意。   “你迟到了,阜教主,”闻人折傲道,看了看手里把玩着的沙漏,声音魅惑而空灵地游荡在巨大的场地里,“整整一刻钟哦。”   阜远舟没有在意碧犀他们瞬间绷紧的神经,缓步走向祭台,眼里的平静纹丝不动,神情倨傲而冷漠,丝毫没有处于下风的姿态,唇边勾起一角,淡淡的讥诮,“在你制定的游戏规则里,惩罚是什么?”   他停在了一根柱子旁边,离祭台并不远,也示意其他人不要跟上来。   “制定规则,本座喜欢这个词,”闻人折傲低笑一声,按下手边的一个机关,“作为惩罚和奖励,阜教主不如就和令兄好好一诉衷肠吧。”   阜远舟目光微动,随后就听到旁边的柱子发出奇怪的动静,他侧头一看,巨大的柱子的外墙正在移动,露出了一个套着复杂机关的笼子,黑衣冷颜的帝王在里面闭目养神,闻声睁开眼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笼子外面感觉好久不见的自家三弟,眼神柔和了一分,“远舟。”   阜远舟从见到他开始就愣住了,直到对方轻唤自己一声,才猛地大步走过去,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却用力地抓住了笼子一处,将手伸了进去。   阜怀尧顿了顿,无奈又纵容地握住了他的手,然后被他大力地反握住了。   十指之间相互纠缠在一起,好像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皇兄……”隔着一个笼子,阜远舟近乎叹息地道,“我能不能说你这次太任性了?”   阜怀尧本在看他冷然的面孔,闻言微微有些哭笑不得之意,“朕……”他想解释些什么,不过又觉得其实眼前这个人都明白,无需自己多做什么。   阮鸣毓在祭台下面把玩着自己的银链子,见状,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夹杂着一个不知名的情绪,看上去有些……羡慕似的。   阜远舟倒也真的没在等天仪帝的回答,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片刻,确定他没有什么伤着碰着,而且刚才在捉住对方的手的时候,阜远舟已经切过脉了,原先中的毒也已经消失无踪,不知道被什么人……他想也许事情和阮鸣毓有关,红艾说的话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在这期间阜怀尧已经注意到了他手上蔓延开来的紫色图腾,有些怔住。   这样的变化比他现在不怎么笑了的脸要明显多了,阜远舟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借宽大的袖袍掩饰了一下它的怪异,道:“皇兄别担心,远舟很快就会救你出来的。”   三弟的这般举动明显是表达这件事现在勿用多提,阜怀尧抿了抿唇,沉默。   阜远舟向不远处的苏日暮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尽快打开机关。   苏日暮本来在注视着黄金高台上的紫衣门主,接到自家好友的讯息,他顿了顿,颔首。   赵衡和听枫都往他这边靠近了一点,似乎是阜远舟早就有命令让他们协助苏日暮。   真正多看了他们,两眼隐约记得这一路上他们二人好像一直都在离苏日暮较近一点的地方,只是存在感很微弱。   闻人折傲也不介意他们的兄友弟恭,等到他们叙旧完毕了,才拍了拍掌,引回阜远舟的注意力,似笑非笑地道:“既然人已经见到了,不如来听听游戏规则吧?”   他这般随意姿态,真的是将眼前一切都当做游戏一场,刹魂魔教的诸位看得都有些心头隐怒——怎么可能不怒,这样一个害了他们几代人的罪魁祸首就站在眼前,还活得比谁都逍遥,谁能不怒不恨?!   相比之下阜远舟就显得淡漠多了,甚至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多在旁边笼子里的阜怀尧身上,“说吧,本王没空和你绕弯子。”   闻人折傲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好像他真的在疑惑一样,“既然红艾没有回来,那就证明阜教主已经掌控住了‘血承’,可是为什么你还能保留最无用的那份情感呢?”他微微侧着头,像是一只懵懂无知的孩子,碧绿的眸子里却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这会让你死得很快的哦~”   ……   第四百一十二章 熔浆   阜远舟视线微抬,落在闻人折傲身上,“既然最后的结果不过都是你死我亡,那还谈什么游戏规则呢,”他嘴角拉扯出一分笑意,是不达眼底的高傲,此时和闻人折傲相似得惊人,“我师父没和你完成的殊死之战,不如由本王来和你一较高下吧。”   “真有自信,”闻人折傲似是赞叹一般地道,“只是阜教主的自信是从哪儿来的呢?‘血承’么?”他笑了起来,“你已经领略到了这份力量强大之处的美妙了么?”   “也许本王只是相信自己手中的剑,”阜远舟露出细微讥诮的表情,“可惜了,阁下创造的力量,本王从未认同过呢。”   阜怀尧本来在想着一些事情,闻言,往他们这边看了几眼,眉尖微动。   说到底,宿敌毕竟是宿敌,他费尽口舌,都抵不上自家三弟一句话就叫那个魔鬼似的人物勃然变色。   这个念头还没在脑子里转完,他就觉得脚下猛地一晃动,这笼子挺大的,阜怀尧站的地方没有抓扶的东西,一下子踉跄了几步往后靠去,下意识抓紧了根东西站稳了。   上面有裂开的石板簌簌砸落,一下子掉了下去。   感觉到动静的阜远舟也是猛地后撤几步,眉头紧紧一蹙。   原来笼子方圆一丈之内的地板和笼子的底部是不相连的,高台上的闻人折傲不知动了什么机关,那块地板遽然裂开,下面约莫有两丈深,最底下的赫然是火红色的炽炽熔浆!   地板砸了下去,瞬间被吞没,吐出几道不大不小的火舌,笼子也往下坠了一个巴掌大小的位置,顶部连着拱顶的是两条粗大的铁链,不知从哪里漏出来的液体爬在铁链上,腐蚀出不算深的痕迹,但是不需要很久的时间,铁链被腐蚀太多的话,笼子加上人的重量就会将铁链扯断!!!   阜怀尧站稳之后也发现了下面的熔浆,脸色被火光和热气氤氲得捉摸不定。   阜远舟的眼神瞬间阴冷地砸向闻人折傲。   “既然是以生死为输赢,不如就玩把大的吧,”闻人折傲唇边带笑而眸中诡谲,显然是为了刚才的那句话起了暴虐之心,“用一个玉衡来换本座的宿天门,不亏!”   阜怀尧却是淡淡道:“朕不仅皇后肚子里有个麟儿,云南封地还有个四弟,玉衡皇朝恐怕还不到能任阁下宰割的地步。”   阜远舟看向他。   阜怀尧对着他,几不可见地微弯了嘴角,“朕相信,远舟不会令朕失望的。”   阜远舟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当初在宗亲府里年轻的皇太子怒斥“最让本宫失望的也是你”的场景和眼前这一幕相互交织,浮光掠影般跳动,过往与未来,欺骗与信任,背叛与深爱,阜徵和慕容桀的无奈,柳一遥和阜仲的错过,项文雯和江亭幽的遗憾……   激烈的情绪在乌澄澄的眼睛里流光一样翻跃,最后沉淀成最柔软的深情,“稍微忍耐一下吧,皇兄,”阜远舟露出了自“血承”成长之后最真实的笑容,温暖和煦如同浸在水里的初阳,“远舟会带你回家。”   天大地大,吾心安处,便是吾家。   阜远舟这一生摸爬滚打、阴谋明谋不停往上爬,想要的所求的不过是一份皇家人眼里最廉价的真心,给他一个无论漂泊到何处都心心念念着的家。   如今他已经得到,又岂能轻易再失去?   闻人折傲轻笑出声,站了起来,“本座开始越来越喜欢你们了,阜教主,在笼子掉下去之前结束吧,本座迫不及待想要收藏你们的眼睛了!”   那样不屈的、坚定不移的、傲然的眼神,在目睹最惨烈的悲恸之后,该会染上怎么样动人的绝望呢?   光是想象,他都激动得想要发抖啊……   阜远舟的身法很快,但是闻人折傲的更快。   武功到了闻人折傲这种地步,他已经不需要什么招式或者是武器了,他的举手拂袖,带来的都是拉朽摧枯之势!   所以在几乎没有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紫衣和蓝袍就已经交叉在了一起,所过之处甚至只留下一段残影,谁也看不清他们究竟过了多少招。   这仿佛就是一个预兆,随着两个教派领头人的交战,宿天门和刹魂魔教的人同时动了,看似混乱实则有序的混战瞬间拉开帷幕。   苏日暮和甄侦几乎在闻人折傲和阜远舟动的一刹那就往笼子那边靠近,那边的左护法碧犀似乎早有所料,一下子带人缠了上来。   甄侦素来走的是暗杀的路子,没等他们靠近就一个蜂巢状的暗器砸了过去,射出百道黄蜂针,眨眼间打开一个缺口,苏日暮带着紧随的赵衡和听枫从那里钻了出去。   影卫已经围了过来,甄侦施施然挡在了碧犀面前,笑的柔和优雅,“碧护法,不如让甄某再来领教一番你的指法?”   碧犀先是疑惑,然后骤然反应过来——追魂香,红蝶梦,这个人便是上次遇过的会摄魂术的人!   “想办法堵住上面的东西往下漏!”苏日暮只看了一眼笼子上的机关,脸色就凝重起来,对身旁的赵衡和听枫丢下一句话之后就足尖一点,跳了过去,攀在了笼子上。   笼子摇晃了一下,正在注视着闻人折傲和阜远舟那个方向的天仪帝回过头来,朝他点点头,“苏公子。”   “……”苏日暮差点跪给他了——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这个人还能这么淡定地和他打招呼?!   他错了,其实阜远舟和他皇兄真的不像,阜怀尧不管什么时候礼仪气场都做得十足,另外那只货不想理你的时候能把你无视得撩出三丈火来!   “叫我苏日暮——你自己站稳点。”苏日暮一边吐槽一边无力地道,顺带绕着笼子转圈圈,观察整个机关。   听枫已经快手快脚地爬到了笼子上方,想办法堵住那些液体的下漏,可惜液体的腐蚀性太强了,又是顺着坚硬的岩壁渗出来的,一时还真的不知道找什么来堵,听枫愁眉苦脸地撕下自己宽大过度的袍子角把那些液体能在腐蚀厉害的情况下沾一点算一点。   赵衡则带着他的人在旁边挡住想要过来阻挠的人,闻人折傲带到这里来的人比想象中的多,应该有一部分是从上面重新归队的。   “如何?”见苏日暮攀爬着笼子转了几圈了,靠在边上保持平衡的阜怀尧问道。   苏日暮拿着个针一样的东西拨弄着其中一个小锁头,“很复杂的连锁的机关……”   “解不了么?”阜怀尧也不慌,淡然地问。   苏日暮整张脸都皱了皱,“这个机关我是第一次见,按着平时的速度,应该起码要捣鼓个一两天,”可见闻人折傲本来就没打算留下活口和自己抢地盘,“不过……我老觉得好像有些地方很眼熟,上手也很快。”   这些专业性的东西阜怀尧也没追问,知道对方能拆便行了。   可是苏日暮却很纠结这个问题,他记忆力很好,加上机关术造诣非凡,所以很少会有记不住自己做过或者拆过什么机关的时候。   阜怀尧留意阜远舟那边动静的时候也注意到了他的纳闷,想了想,忽然道:“铭萝庄的那个地下迷宫。”   苏日暮怔了一怔,猛地想到了地下迷宫里的重重机关……不少机关的原理就和这个笼子上的一样,然后再拼装成一个大型连锁机关!   他脱口而出:“你收买了江亭幽?!”   阜怀尧摇头,“这只是互惠互利的一部分。”   江亭幽本就是为了项文雯的复活而来,阵营两头倒很正常,阜怀尧和江亭幽的交易是保证在江亭幽站到刹魂魔教这边的时候,无条件替他担保,而江亭幽要做的就是在合理范围内帮助他们,例如在地下迷宫里,给他一个小小的提示,亦或是在这个“别有洞天”里替魔教的人引路、随手救欧阳佑、孙真他们一命之类的。   苏日暮这会儿反应过来,也知道不可能了,那个地下迷宫显然早就有在建造了,阜怀尧认识江亭幽的时间还不长,应该是江亭幽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正好阜怀尧找上了他,于是就顺水推舟了,倒也真的是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想到那个才华惊人的男子为了妻子的复活而做的种种事情,苏日暮也有些不胜唏嘘,一边拆机关一边给阜怀尧说了说江亭幽的事情。   在闻人折傲过河拆桥的时候,阜怀尧就预料到了江亭幽的结果,只是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听罢也有些感慨。   ——当渴求的愿望扭曲了人性,就像是血肉在磨盘里碾转了一遍,没有人再能保持最初面目清晰平静喜乐的模样。   ……   第四百一十三章 追求   “有的时候本王真的很奇怪,闻人门主这一生追求的是什么?”   尽管在旁人看来近乎白热化的交手很是激烈,阜远舟却意外地游刃有余,琅琊被对方徒手隔开之后,他忽然如是问道。   “求什么?”闻人折傲不屑地笑了笑,“本座为什么要去求?想要的自然能得到,不想要的与本座何干!”   永生也好,夺权也罢,他高兴就好,他喜欢凌驾于众生之上,他觉得这件事有意义,便去做了,有何不可?   阜远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一种黑色幽默似的好笑,这个人根本就没在意过自己要求什么,自己想要什么,可是那么多生死徘徊痛苦挣扎的人就是因为他的一个根本谈不上多么重要的念头!   “也许本座活久一点就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闻人折傲似笑非笑地道,碧绿色的眸子如影随形地钉在对方的眼睛里,“阜教主是觉得不甘心么?”   阜远舟却没生气,反倒显得有些高兴似的,只是略略避开一些他的视线,谁知道这个老怪物会不会像甄侦那样会摄魂术,“本王没有不甘心,本王只是可怜你。”   话音未落,对方手里的力道就猛然加重,他退开数步屈膝落在黄金高台的台阶上,稳住了身子。   闻人折傲居高临下看着他,“虽然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到底还是皇家人,你和你皇兄这点上倒是像得招人烦。”   脚尖点在台阶上借力,阜远舟直起膝盖的时候人已经再次跃了上去,长剑横掠,扫向他的脖颈,“真高兴闻人门主能看不上本王的皇兄。”   被这个人欣赏的,可没见有谁是有好下场的。   “比起那位陛下,本座更欣赏你,”闻人折傲轻描淡写地抹开他的剑锋,“桀儿就是太重情重义,拖垮了自己,要是像你这样看中一个便足矣,”他瞥了一眼笼子里的阜怀尧,“是他让你突破的,不是么?”   慕容桀看似比阜远舟无情冷酷,可是他心中有刹魂魔教亦有阜徵,心里在乎的东西多了,分心了,自然就不能像阜远舟这样年纪轻轻就走得比他更远了。   所谓人生路,本来就是走得一心一意的人才走得快,一如阜远舟,一如阜怀尧。   在知道阜远舟是刹魂魔教教主的时候,闻人折傲用闻人折月的身份参加玉衡科举,第一眼在御书房见到了他们二人,就已经定下了铭萝庄的计划。   慕容桀会心死,是因为他明白自己有能力保全阜徵却选择亲手杀了他,阜远舟却不同,在阜怀尧死之前,他无论多绝望都会拼命挣扎——直到彻底万念俱灰的时候,就代表闻人折傲的永生已经完成了。   没有握剑的手猛然合拢削向那双碧绿的瞳仁,阜远舟嘴角弯出不屑冷笑,“你永远不会明白你的永生会失败在哪里。”   闻人折傲偏头避开他的攻击,左手一抬,瞬间在他锁骨往上的位置划出一道血口,“尔等愚民尚未跳出天道轮回,真当自己已经参透世间万物?”   粘稠的血液滴在地面上,紫色的图腾凶猛地盘踞了脖颈的位置,阜远舟的手毫不客气地在他脸庞上擦出一道血痕,这个人的血微微渗了出来,果然已经完全变成了诡异的紫黑色,“逆天改命者古来皆有,身陨惨死者,不计其数!”   “人因七情六欲而早衰,他们不过都是被世俗所缠的蝼蚁,”闻人折傲的指尖插在了阜远舟的肉里,见血让他觉得莫名兴奋,五指一扣,划破自己指尖的同时纠缠住了他的血肉不让他退开,“本座和他们不一样,本座会是天下人心中的神。”   闻人折傲的血落在伤口上,竟是重新激起了因为圣神巨蛇促进“血承”发作而消失了的痛觉,几乎就像是地下的熔浆钻进了他的身体里,让阜远舟猛地一皱眉,眼里却是浮现了嘲弄之色,“为神者无情无欲?闻人折傲,你永远不会成功的。”   对方眼色立时阴鸷,阜远舟很清晰地能够感觉得到自己身体里某种的力量沿着伤口涌进了闻人折傲指尖的伤口里——这个人已经开始吸食“血承”了。   两人的距离很近,阜远舟反手就是一剑削向他的手,却被对方挡了下来。   就在此时,这个地下广场里忽然一侧墙壁爆裂,破开一个大洞,一个巨大的蛇头窜了进来,双眼血红,以无人能阻之势撞向黄金高台上的两个人。   阜远舟趁机猛然一用力后仰,直接让自己从高台上掉下去,将闻人折傲的手拔出了伤口。   巨蛇已经转弯不及,撞到了闻人折傲面前!   ……   第四百一十四章 驯服   被奉为圣神的巨蛇在漫长的岁月以及闻人家族的精心喂养下变得硕大可怖,因失去伴侣的愤怒让它毫无顾忌地展开报复的行为,这一撞之下,完全可以将一个人撞得五脏移位骨头尽碎!   可是闻人折傲却没动。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轻然抬手,在巨蛇的头颅如同攻城石一样砸过来的时候,后退一步,巨蛇和他擦肩而过,却被他猛然掌心下落抓爆眼球,扣住眼眶,拖拽着直接将蛇头砸进了高台上的凹坑里。   有宿天门的门人似乎早有所料,与此同时掷了一把弯刀给他。   闻人折傲就这么徒手将晕头转向的巨蛇按住,刀光如虹,挥落不过两刀,已经将整个蛇头砍了下来,腥稠的蛇血瀑布一样喷溅在了凹坑里面。   闻人家族的圣神,就这么被他结束了性命。   全场霎时间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将关注点集中在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身上。   惊得差点撒手掉熔浆里的苏日暮默默地骂了娘——靠啊,果然一个人有了变态的实力的时候,想不变态都没办法不变态了。   闻人折傲随手丢掉了刀,迈过在放血的巨蛇的尸体,按下宝座旁的机关,拱顶上露出一道缝隙,有液体流下混进了蛇血里,正是相对应的上面那个高台凹坑里的血,慢慢地将掉在下面凹坑里蛇头侵蚀融化。   秦仪在阜远舟往下跳的时候就在蜚语的护送下赶到了他身边,尽管阜远舟的血让他很不舒服,但还是快手快脚替他查看伤势,紫色的图腾在不断蔓延,却止步在沾染了闻人折傲的血的伤口附近,没办法止住流血的状况,秦仪只能将就着抹上一些药。   阜远舟没在意他在干什么,只是一直注视着高台上的紫衣男子,没有仁德君子面具的遮挡,他锐利的轮廓像是他手中的银色长剑。   “熬药的水已经备好了,不知道药准备什么时候下锅呢?”闻人折傲拿了块帕子擦拭着手上的污血,笑意盈盈地走了下来,目光在场中扫视一圈,一一扫过欧阳佑、孙真和苏日暮。   闻人折傲自然知道江亭幽这个人做什么事都留有后手,作为慕容桀的大弟子,四大长老的事情他想必已经告诉了现任刹魂魔教教主了,他得不到,便破釜沉舟——可惜闻人折傲没将他放在眼里,不过除了在熔浆上趴在笼子边破解机关的苏日暮之外,他们身边的守卫并不多,很显然,阜远舟有自信能挡得住他。   于是他笑了,“阜教主,你当真觉得本座能被你缠住?”   阜远舟拂开秦仪和蜚语,让他们走远一点,嘴角弯出深深的弧度,尽管是个假笑,却仍显得动人,“不是觉得能缠住你,只不过是觉得闻人门主不是舍远求近的人,本王在这里,你能去哪里?”   苏日暮的内力确实可以让“肉糜”同化“血承”,不过这可不代表这两种蛊毒不能压制对方,素剑门的内功心法只是提供了一种最易成功的路径罢了,而骄傲如闻人折傲,他一直对自己作品极有信心,当年被闻人折心所伤最后导致沉眠几十年的事情早已挑起了他的胜负欲,这些年一直在亟待“血承”成长,除了永生之外,他何尝不是想要再用“肉糜”和“血承”较量一遍?   厮杀与驯服,这才是闻人折傲最喜欢做的事情。   闻人折傲已经走下了台阶,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阜教主似乎很喜欢冒险。”   这点可就不像慕容桀或者是阜徵甚至是其他皇家人了,他们都像阜怀尧那样,热衷于计划各种有把握的事情。   “也许是本王的运气不够好,怕错失了一次机会,就没有下一次了,”阜远舟用琅琊在手心开了个细长的口子,不算深,只是缓慢地渗出血来,他归剑入鞘,道:“万幸的是,本王冒险的成功率倒是不差,闻人门主要不要来试一把?”   “尊主……”秦仪和蜚语都有些紧张,不是他们对阜远舟没信心,只是闻人折傲这个人太可怕,阜远舟选择正面对抗的后果实在难以预测。   秦仪甚至有想过召集一队刹魂魔教的死士带着炸弹和这个魔鬼同归于尽,可是恐怕死士还没近身就已经被杀了——毕竟在“血承”成长之前,阜远舟都没有和他一拼的实力。   阜远舟却没有回头看他们,显然心意已决。   四周宿天门的门人在见了血之后就而没有停止混战了,在他们眼里,久违的“血承”者是上好的美食,连秦仪制造的克制“肉糜”的熏香也没能压制他们的食欲,“血承”者不少被撕扯下了皮肉,愤怒地反击,只有高台附近安静得很,两个教派的主子身边都无人敢近身。   闻人折傲对阜远舟的提议感兴趣极了,用指甲同样在手心里划了一道口子,朝他走去,“很好,既然阜教主这么有自信,本座岂能不奉陪!”   两人同时抬手,掌心相抵,伤口接触在一起。   闻人折傲笑着用下巴指了指笼子那边的方向,语气戏谑,“真希望你能够在笼子掉下去之前打败本座。”   ——还是说,挚爱的死能够让你更加愤怒,而非像慕容桀那样心死呢?   他很期待看看不同的人,究竟会有怎么样不同的表现。   笼子那边。   挂在笼子上的苏日暮注意到了高台那里的动静,眼睛一下子瞪了起来,“子诤那个家伙能不能不乱来!?!”   阜怀尧若有所思,“他应该有分寸的。”   苏日暮这回直接把眼神死光瞪到他身上,悲愤:“你们两兄弟脑子好使心有灵犀,但是考虑一下我等小民的心脏承受力好不好?!”   阜怀尧顿了顿,点头,“是朕考虑不周。”   苏日暮默了,抽搐着嘴角继续破解机关——和这个人吵架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对,天仪帝能屈能伸,根本就不跟你吵!   ……   第四百一十五章 地狱   比起刚才的毫无准备,这次两股血液撞在一起,明显开始相互撕扯吞噬了。   紫色的图腾开始疯狂流窜,不止是阜远舟,连闻人折傲裸露的皮肤上也遍布了这种诡异的东西。   身体里的力量变得很神奇,就像是一个活物一样,变成了两头猛兽,想要将对方吞吃入腹,收进自己的身体里。   紫红交杂的血液顺着两个人的手流淌而下,其实量并不是很多,可是看起来还是有些可怖。   ——猛兽无所顾忌,因为失败意味着死亡。   浓烈的血腥味扩散开来,“肉糜”者和“血承”者都不适地后退了一些,展现出了如临天敌的危机感,比食欲和嗜杀更强烈。   “那是什么?”第一次见到自家三弟这个样子的阜怀尧绷直了身体,低声喃喃。   “是和‘血承’之毒一起的蛊,”回答的人居然是在笼子外面挡住宿天门的人来干扰的赵衡,他紧紧地盯着阜远舟那边,同时也分心注意着阜怀尧这边的动静,“他们让自己身体里的蛊打起来了。”   图腾和紫眸,代表着蛊毒在骚动。   “不是蛊王?”阜怀尧有些奇怪,他记得蛊王发作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图腾出现。   “不是,蛊王和‘血承’表现的形式很像而已。”而且阜远舟体内的蛊王早已经在“血承”苏醒的时候被吞噬干净——闻人折傲研制的这种蛊毒太霸道太饥饿了。   ——猛兽在相互压制,强弱胜负,取决于主人的意志。   “阜教主似乎吓到你亲爱的兄长了。”闻人折傲戏谑地道。   阜远舟不甚在意,“皇兄的吓到,和闻人门主所说的吓到可不太一样。”   相互接触的伤口像是不断有什么东西挣出,撕裂,火燎一样的痛楚,不过两个人的神经都集中在较量上面,足以无视这些额外的感觉。   “本座这几天一直在想,其实你和桀儿走的是不同的路,”慕容桀以恨入道,他一生都在救赎和仇恨中度过;阜远舟却是以爱入道,从儿时的德妃,到如今的阜怀尧,“可是你们最后都殊途同归,”同样走上了与宿天门不死不休的路,“做一个救世主,很有趣么?”   阜远舟忽然笑了,“血承”在忙着抵御吞噬,放弃了对他情绪的控制,这让他表现的神态自然很多,“闻人门主,你是不是觉得活得很没意思?”   ——疯狂进攻的猛兽有那么一瞬的停顿。   闻人折傲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有意思的人命太薄,活长久了就会变得没意思,别人追求的东西你不屑一顾,你在想的东西没人理解,七情六欲你不想要,无情无欲你做不到,活着的时候很无聊,没找到有趣的事情又不甘心死,”年轻的王侯面带微笑,“闻人折傲,你才是活在地狱里的人。”   ——猛兽遽然爆发剧烈的进攻,撕扯来自敌人的血肉。   刺进骨头里的痛楚并没有撕开他的笑容,阜远舟轻声开口时,幻化成紫的眸子里藏着深情和笃定,“你是不是神我不在乎,我也不想做一个神,我只是一个俗人,往上爬也好,去爱去恨也罢,我选的路,是为了我想要的东西……至少不像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强大,却一无所有。”   他连要都不想要,谈什么拥有?   一声巨响骤然打断了全场的混战,正在对峙的两个主子里,闻人折傲忽然一掌将阜远舟震退数米,随手拎起恰好在脚边不远处的蛇尾巴直接砸了过去。   阜远舟低头避开,巨蛇的尾巴轰然砸在了高台的基座上。   两人冷不丁的又战在了一起。   这是身体里的东西没分出胜负于是先消耗了体力再说么?——苏日暮分心往那边看了一眼,可是就是这么小小的一分心,两个突破了赵衡的封锁线的宿天门门人就跳到了笼子上。   一把大刀明晃晃地砍向一条被苏日暮抓着的连在笼子上的细线,苏日暮倒吸一口冷气,两脚勾稳,急忙出剑来挡。   拿刀的宿天门门人分明是冲着机关来的,一刀就直奔目标,而苏日暮的剑很快,对于身份是仇人的宿天门也没留情,刷拉下去就废了对方的一只手,将人扔回了对岸,回剑去应对另一个冲他来的人。   笼子在他们的打斗中剧烈的摇晃,阜怀尧不得不屈膝用手扶住地面才勉强稳住自己,却又在一次更猛烈的震动中差点往一边撞去。   苏日暮已经将人踢给了赵衡,险险地用一只脚打个转转了回来,快动作地把手里的细线再拽出来一些,打了个结,固定住,才松口气,刚才这条线要是断了的话,先前的努力就全毁于一旦了。   可是还没等他松口气,趴在上头的听枫忽然惊慌地道:“铁、铁链被摇断了一根!”   ……   第四百一十六章 掉落   笼子因为一根铁链的断裂而猛然抖动了一下,往下沉了一些。   苏日暮一下子绷紧了神经,快手快脚去解最后一个机关。   刚才那两个宿天门门人是故意的,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刚才那根细线,而是头顶快要断掉的铁链。   赵衡也被惊得一头冷汗,让手下的人赶紧找钩爪去抓稳摇晃的笼子。   可是还没等他们从刚才的意外里回过神来,听枫就忽然惊叫一声,因为在他努力稳住笼子的时候,卡在拱顶岩石里的铁链冷不丁的就松了,笨重的笼子猛地下坠!   没有人料到这一意外!   突如其来的惊变让阜远舟也猛然失神,被一拳打在了地上。   闻人折傲的手直接插进了他腹部的侧边,将他钉在了那里。   甄侦猛然收手避开碧犀,朝笼子那边跑去。   笼子砸往下面的熔浆里,苏日暮想去抓紧地面,同时把笼子往边上扯,但是这玩意儿太重,下落的速度太快,他一下子就滑了手。   赵衡扑过去拉他,却慢了一步。   从松动的岩壁拖出一截长长的断掉的铁链,趴在笼子上方的听枫慌张地用力把他掷给赵衡。   赵衡抬手接住,人却被下落的笼子拖到了裂洞边缘,眼看着就要被连带着拖下去了,就在这时,一根细长的银链子忽然飞了过来,缠住笼子的一根栏杆。   银链子猛然绷紧,赵衡又被拖出了两个巴掌的距离,半个身子落在了外面。   甄侦和随见忡先后赶到,默契地一人帮赵衡拉住了铁链,一人用一个爪钩勾住了笼子。   三股力集中在一个方向,笼子刚没过地面就幸运地被止住了冲势,重重地砸在了岩石上。   甄侦这才放了一半好多年都没跳的这么厉害的心,不经意往旁边一看,陡然发现刚才出手缓了一瞬、给了他们救人时间的人居然是天下宫宫主阮鸣毓。   阮鸣毓也没靠近过来,见赵衡的人已经如临大敌地用一堆绳索绑稳笼子,他就收回了银链子。   甄侦明显看到他手部动作的不自然,应该是因为那一拉受伤了,但是他还是噙着笑像是以往一样,和甄侦对视了一眼,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走动的人群隔开了他们的视线,甄侦收回心思,在裂洞边缘蹲了下来,视线往下面看去。   听枫趴在笼子上面心有余悸,苏日暮仍然挂在笼子上,甩着手的时候抬头看了看,然后冲他摇了摇头。   “不能往上拉,”苏日暮甩着酸软的手,如果不是之前甄侦给他的手套,估计那一抓能把他手抓成猪蹄了,他郁闷喊道,“是连环机关,我在下面打开了再拉人上去。”   “陛下呢?”甄侦问。   苏日暮往笼子里瞧了一眼,阜怀尧抹去了手上擦伤的血,叹气道:“不是大问题。”   甄侦听得到,点头示意明白,但是他现在没办法完全将精力集中在这里,他得到阜怀尧和苏日暮都平安无事的准确信息后就立刻站了起来望向阜远舟的方向。   伤口在淌着血,被钉在地上的阜远舟却不甚在意,一直用力地看着笼子那边的情况,直到甄侦朝他比了个平安的手势,他才缓慢地收回目光,从刚才开始在他皮肤上疯狂窜动的紫色图腾慢慢归于平静。   闻人折傲道:“本座喜欢你刚才的那个表情,你几乎就想跟着笼子一起往下跳。”   阜远舟露出一个假笑,“肯定不少人愿意跟着你往下跳,可惜你不太懂也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闻人折傲的手在他的伤口里微微用力,“本座没有知道的必要,不过这不妨碍本座给你一个选择题。”   ——凶残的猛兽咬住了猎物的咽喉,要将对方吞吃入腹。   “你是想看着他死,还是让他看着你死?”   痛楚如同烟火一样在体内爆炸开来,阜远舟身上的紫色图腾立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淡化,退去。   “血承”的力量,在被“肉糜”逐步蚕食。   “最后一个……最后一个……”熔浆就在脚下,灼烧着人的意志,汗水“啪”的滴了下去,溅出一点微弱的滋啦声——他一辈子都不想再来第二次这种鬼地方——苏日暮喃喃着,手下轻轻一拨,滚动的圆珠落到了它该到了位置上。   “喀拉”的声响从上面传来。   苏日暮抬头一看,忍不住“靠”了一声,最后的机括居然在笼子内部的顶部,手再长也伸不到那里去。   阜怀尧仰着头看着上面弹出来的凸起,提议:“朕爬上去?”   苏日暮很不想大逆不道的,不过他还是没忍住,“……陛下你爬得了三米么?”这个笼子高十几米,还没有多少借力的地方!   阜怀尧比划了一下这个只有会轻功的人才能爬的上去的高度,不得不说闻人折傲果然最喜欢做这种事了,胜利成果就在眼前结果让人一下子幻灭什么的,也就这种人才干得出来了。   苏日暮见他除了热得出汗之外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就好痛苦,“陛下你能不能着急一下?现在在笼子里被烤的人是你哎!”   阜怀尧揉了揉额头——这是急就能出去的事情么?现在他看不到上面阜远舟的情形,心里也是有些不安。   上面的听枫忽然探出头来,问:“还不行么,苏前辈?”   苏日暮无可奈何,“你能钻进去么?最后一个机关在你趴着的地方里面。”   “里面么?”听枫抓住一根栏杆,倒着往里看,看到了那个凸起的机括,“是按下去么?”   “嗯。”苏日暮皱着眉道,然后他就呆住了。   阜怀尧也愣了愣。   因为听枫像是一条蛇一样,滋溜一下子就钻了进去——从一个巴掌宽的栏杆缝隙里。   缩骨功。   ……难怪阜远舟一直把这个走路都会被衣服绊倒的人带在身边,原来就是这么个作用。   听枫钻进去之后,像是壁虎似的攀爬在笼子顶部,靠近过去按下了那个机括。   笼子门悄然无息地打开,围观的所有人都有一种虚脱的感觉,苏日暮把差点就连渣都没剩下的天仪帝带上了地面,整个人就往地上一坐,汗湿重衣。   阜怀尧却是没管属下递来的水和想帮他处理伤口的手,猛地往前走了几步。   和闻人折傲对峙着、被他的手钉在地面上的阜远舟已经注意到了自家的皇兄安全脱险,侧过头来对他笑了笑。   和之前重逢的那一眼相比,此时的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这才是他的三弟。   那些紫色的图腾已经淡得马上就快消失了。   阜怀尧被忠诚的影卫拦了下来,他想也没想地拂开了他们,继续往前走。   范行知的话他从未忘记过——要杀闻人折傲,就在“别有洞天”,用阜远舟的命来换。   他做了他能做了所有来保全这个人,但是雷厉风行的天仪帝却无法拿出十分的把握。   影卫再一次把他拦了下来,强行拉着苏日暮站起来免得他抽筋了的甄侦发现了自家主子的情况,连忙道:“爷,别过去!”   “你先走。”阜远舟冷不丁地道,就像在启碌殿那时一样,让他先走。   阜怀尧听到了,却没有动。   “远舟马上就去找你。”阜远舟无奈一般地笑道,兄弟二人平日里的角色瞬间倒转过来。   阜怀尧闭了闭眼,似是想要掩饰一些东西,“在启碌殿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   阜远舟叹口气,“那次我的确活下来了,这次也不例外。”   “看来江亭幽干的不少好事……”闻人折傲饶有兴趣,“阜教主,看来你只剩下一个让陛下看着你死的选择了。”   阜怀尧的逃生让全场的形势陡然改变,打得激烈的混战慢慢平息,场内一点一点地安静下来,只有血腥和死亡的气息缭绕不散。   阜远舟转过头来,笔直地注视着那双没有感情的碧绿色的眸子,笑,“本王选第三个,你的时代,该结束了。”   ……   第四百一十七章 主导权   琅琊在闻人折傲的侧腰刺过,被他空着的手拦住。   他猛然加大了抓在阜远舟伤口里的力道,“就单是这样,就足够你大发阙词了么?”   ——猛兽舔舐着双唇,满意于捕获的猎物的美味。   阜远舟瞳仁的颜色在紫黑之间剧烈地变化,图腾也在皮肤上若隐若现。   血液流淌得越来越多,“血承”者和“肉糜”者都被压制得无法靠近,失血让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你输了,”闻人折傲轻声细语地道,“你看,情人的脱险,让你的意志变弱了。”   ——你不够绝望,又怎么够资格拿命和本座博弈生死?   有什么东西自灵魂剥离的疼痛让阜远舟瞳孔紧缩,紫色的图腾终于完全地褪去了它的色彩。   “肉糜”完成了它的驯服,将敌人吞食在了身体里。   “没有‘血承’,你拿什么和本座斗?”   阜远舟躺在地上,失神地望着头顶的星图。   闻人折傲不屑地抽出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然后转向紧紧看着这边的阜怀尧,笑容倨傲而冰冷,“陛下,你也输了呢,”唇角勾得更深,“你的感情杀了他。”   阜怀尧看着阜远舟,淡漠的表面下是赫然的担忧。   接到了他的眼神,阜远舟慢慢坐了起来,然后对他虚弱地笑了笑,眼神却十分笃定。   阜怀尧微怔,忽然一下子就有了定住了心的感觉,他说:“闻人门主,也许是你的感情杀了你。”   这句话听起来真可笑,闻人折傲也想笑,启唇想说什么,可是眼神冷不丁的就变了,闪烁数下后定格,碧绿的眸子忧郁而包容,这是闻人折月的眼神。   碧犀表情巨变,迅速地向他靠拢——没有人不畏惧于闻人折傲,闻人折月却是他最大的弱点。   谢步御拦下了碧犀。   闻人折傲从闻人折月变回来也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他冷笑起来,目光流露出了最原始的暴虐,“临死前的最后挣扎么?”   这句话是对体内的另一半说的,他们同根共存,闻人折傲却对他恨之入骨。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人毁了他的不少心血,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的存在意味着无所不能的他还有着最无能的一面。   他想杀了他,日日夜夜都在想。   而现在,他很清晰地能够感觉到,被吞噬到他身体里的“血承”在疯狂地啃食着属于闻人折月的那一部分——那些可笑的、软弱的感情。   他是如此热烈地期待自己马上就能拿回身体全部的主导权。   成长后的“血承”对情绪的破坏力惊人,它就像是一头永远填不饱肚子的饥饿的野兽,将身体里的闻人折月撕成碎片。   这具身体里,只能存活一个人。   的确是很快……闻人折傲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他觉得自己的力量在失控。   他已经活了很久了,在那些无聊的岁月里,他对他的力量的提高和控制已经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极致,尤其是历经了一场重生的洗礼之后。   可是现在他的力量居然开始逃脱他的控制。   为什么……是“血承”么?可是“肉糜”明明已经驯服了它!   ——暴躁的猛兽开始对在身体里窜动的敌人进行扑杀。   阜怀尧的话在耳边回荡:也许是你的感情杀了你。   真好笑,真是太好笑了,那个卑微的、无能的、只想选择用死亡来解脱的灵魂怎么能杀得了他?!   于是闻人折傲真的笑了出声,身形一动就朝苏日暮而去,他要用这个人的内力稳住“血承”的反噬。   剑光如冰,妖异而过,阜远舟提剑拦住了他。   被剥离了“血承”的刹魂魔教教主实力确实骤降了不少,但是对付力量失控的闻人折傲还是能够勉强一战的。   这样的认知让闻人折傲更加愤怒,放出一只紫蝶。   这蝴蝶长得怪异得很,阜远舟立刻闪开,然后就听到了几声肉体爆裂声。   宿天门的门人几乎都在同时发出一声惨叫,倒了下去,众人惊讶,随即便看见倒下的“肉糜”者心脏爆裂,从里面各自飞出了一只小一些的紫蝶,围到闻人折傲的紫蝶旁边,然后一同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这个人竟是在门人的身体里养了蛊,在必要的时候夺了他们身体里的“肉糜”之毒!   闻人折傲的情况立刻看上去稳定了很多,但是却还不够。   苏日暮已经提着荆麟上去和阜远舟配合着动手了,他们的剑法是一起学的,这等默契叠加在一起,世上能有几人是对手?   碧犀是全场仅剩的宿天门门人之一,他摆脱了谢步御的攻势,看着那些惨死的门人,有些茫茫然的感觉,似乎有些疑惑于自己为什么没有死。   其实相比起一直跟着闻人折傲的红艾甚至是这里的大部分门人,他跟着闻人折傲的时间真的不长,他从儿时就疯狂地追崇着这个人,并且恐惧着他的种种手段,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了他很久很久,碧犀爱这个人,却也恐惧,想要远离,可是又无法脱离,等到他再大一些成了闻人折傲床上的玩物、把他当成是一个心情好的时候就逗一逗的所有物,他怕,他爱,他敬畏,这种心情更是几欲让他疯狂。   只是他不曾恨过,也不曾奢求过。   所以当闻人折傲几乎牺牲了所有人的时候,而他还活着,他就忍不住升起一丝微弱的期冀——在这个人心中,他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可是他不会去追问这个答案,他只需要抱着这份狂喜,此生已经足矣。   碧犀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冲进了战圈里。   “滚开!”闻人折傲不耐烦道。   碧犀却挡开了苏日暮的一击,然后跑到了闻人折傲面前。   闻人折傲罕见地皱了眉,“别在这里碍事。”   “门主,您忘了么,子蛊在碧犀身上。”   “本座不需要。”闻人折傲示意他走开。   碧犀却微微一笑,取下了面具,露出的是一张和阮鸣毓有五分相似的脸,邪气风流,眼神却是一种无悔的深情,“如果有下一世,碧犀也愿追随门主,生死不弃!”   “你……”闻人折傲的话一下子顿住了。   碧犀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在他面前拔出匕首,用力捅中了心脏。   蠢蠢欲动的紫蝶瞬间冲破心脏飞了出来,朝闻人折傲的身体里钻了进去。   碧犀身上的“肉糜”是从闻人折傲本源所出,这一只紫蝶的回归,和其他宿天门门人加起来的力量相当,让他体内的力量很快稳定下来。   闻人折傲却没有多开心,但是他也没有难过。   只是碧犀倒下去的时候,有一点……心里空空的感觉。   有点……奇怪的感觉。   不过他很快就将这点微不足道的情绪抛在脑后,面前的局面和体内“肉糜”和“血承”的失控才更需要他的关注。   阜远舟看了看就这么莫名其妙为闻人折傲死了的宿天门左护法,真的觉得好笑,“倒真的有人肯为你死,就是死得太叫人觉得不值了,不是么?”   苏日暮嗤之以鼻,“白活一场白死一场,某人真是造孽!”   “与其念着别人,不如关心关心你们自己,”闻人折傲感觉着体内力量的走势,冷笑,“如果不在本座恢复之前动手,你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阜远舟避开他的一记掌风,讥诮道:“事到如今,阁下还认为你的力量是因为‘肉糜’和‘血承’的冲突才失控的么?”   ……   第四百一十八章 反噬其主   阜远舟的话里话外充满了一种挑衅感,闻人折傲活到今天,还没被人如此冒犯过,藏在完美笑容下的暴戾瞬间浮了上来。   “桀儿活了一辈子都没斗过本座,你真的以为你有这个能力在本座面前放肆?”   剧烈的攻击几乎让内脏移位,阜远舟擦掉嘴角涌出的血,将已经因为仇人在眼前打红了眼了的苏日暮拽到身后,“本王的确没这个本事,谁都没这个本事,”他笑了,“但是你能杀死你自己,不是么?”   不管是阜怀尧还是阜远舟说过相似的话,从不怀疑自己理论的闻人折傲终于察觉到了不对,抬起手来,紫色的图腾翻滚上来,却骤然失了力,像是枯萎的花儿一样,凋零而去,从皮肤上涌退。   因为碧犀和宿天门门人的“肉糜”而刚刚稳固住的力量再次开始失控……不,不是失控,它是在崩溃,像是筑起的高塔,被人毁去地基,宏伟的建筑瞬间倾斜倒塌。   ——猛兽一旦失去束缚,就会反噬其主。   阜远舟看着他,“闻人折傲,你会被自己杀死在这里。”   “……本座错在了哪里?”闻人折傲慢慢反应过来,神色暴虐。   “去问鬼吧。”阜远舟笑着道。   庞大的力量凶猛地在体内冲击,承受不住的血管瞬间爆裂,腥黏带着腐烂气息的血腥味骤然扩散,闻人折傲神态莫测地看着溅出的血液,双眸的绿意更重了。   阜怀尧扫视了四周一眼,刹魂魔教这边的“血承”者几乎是瞬间就按住了心脏,突如其来的痛楚让身历百战的他们都脸色发白。   这是一种蛊蛊之间的绝对压制。   刚被剥离了“血承”之毒的阜远舟却不受约束,剑锋游走,直取闻人折傲的心口。   闻人折傲弹指拂开他的剑,但是失控的力量让他控制不了力道,剑锋险险扫过肩膀。   苏日暮的荆麟紧接而至,杀意绞向他的脖颈。   闻人折傲眼神一狠,五指成爪抓向他的脉门,动作急如迅电。   “闻离闪远点!”阜远舟一剑攻来的同时没好气地把他推开一些,难道这个家伙不知道自己的内力被闻人折傲觊觎着么?!   苏日暮也注意到了闻人折傲刚才的目标是自己,皱起了眉,被靠过来的甄侦拽着往后拖。   “别管这个,子诤撑不了多久的!”苏日暮想要甩开他的手。   阜远舟刚被剥离了“血承”,又被重伤了几次,现在是靠着七分毅力和闻人折傲的虚弱才斗个难分难解,可惜明面上看不出来,熟悉他的苏酒才岂能不知道他强撑了几分?   甄侦正想说他过去帮忙,场上却异变突生!   闻人折傲身上的血管爆裂更多了,他人也开始虚弱起来,在一个似乎步法不稳的瞬间,琅琊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剑痕,他反手和阜远舟对了一掌。   这一击来得突然,两败俱伤的两个人都被震开了。   可是闻人折傲往后退去的方向正对着阜怀尧!   阜怀尧已经因为刚才的种种而无意识地靠近了很多,刹魂魔教的人自顾不暇,围在阜怀尧身边的影卫里武功最高的是甄侦,可是他因为苏日暮所以走开了一段距离,闻人折傲骤然发难的时候,竟是没有人能够挡得住他的一招,阜怀尧眨眼之间就落到了他手里。   这一动作一下子惊住了所有人,闻人家族的家主一生翻云覆雨,不是最难的事情都不屑一眼,谁能够想到他居然会有挑软柿子捏的一天?   甄侦的反应也不慢,银色飞刀在他抓住阜怀尧的时候就已经出手,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闻人折傲游刃有余地躲开了顾忌着天仪帝在的暗器,成功劫持了阜怀尧。   甄侦暗暗心惊,这个人当真智计高绝,从假意对苏日暮下手开始他就已经估算好了所有人的行动——他的目标本来就是阜怀尧!   被人拖着往后走,阜怀尧倒也不惊慌,反而觉得这一幕当真荒诞,“闻人门主一定还没有想到有这么劫持不会武功的人的一天。”   闻人折傲的血管还在一根接一根地爆裂,整个人都快成了一个血人了,只是紫色的衣袍和紫黑的血掺杂在一起看得不甚明显,他也倒是坦然,“本座也料不到会有栽在你们手里的一天。”   阜远舟已经飞快靠近了过来,和他们保持了一个十步左右的安全距离,拧着的眉头可代表着他的心情不太好,冷笑道:“生死面前,你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为了保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闻人折傲拖着阜怀尧慢慢地后退,比起刚才的暴戾,他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他已经陷入了找到新乐趣的兴奋里,兴奋到忘记了追究“血承”和“肉糜”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本座只是想和你们玩个游戏。”   阜远舟可不觉得这个人想出来的游戏会有多美好。   阜怀尧却是问:“什么游戏?”他似乎颇有兴致。   “你们想杀本座吗?”闻人折傲忽然笑着问道。   阜远舟没说话。   苏日暮攥住了拳头。   宫清和欧阳佑深吸了一口气。   刹魂魔教诸位都神情不一。   但是没有人压抑得住陈年累积的仇恨因着他戏谑一般的一句话在上涌。   闻人折傲相当满意自己的话造成的效果,“其实十五年前本座碰上个算命的,说本座要是不收手的话,只能活十五年,”他已经带着阜怀尧退到了高台边,背后就是石壁,“本座就跟他说,如果他再敢出现在本座视线内,他会活得比死难一点,倒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算准了。”   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他还不辞辛苦地计划了许久,在十五年后的现在集聚了所有人来一场盛大的生死狂欢。   不得不说,这种宿命论一般的风格,还是很符合他的审美的——哪怕他的身体已经向死亡的方向崩溃而去。   阜远舟和苏日暮一下子就想到了花寒花烈的养父乌鸦嘴乌载意。   难怪他在名声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隐退到了偏僻的小镇子里死活不肯多走动,原来这早已经是因果中的一环……   “闻人门主想和谁玩游戏?”阜怀尧问,“朕和远舟么?”   “当然,今天你们是主角,”闻人折傲用手虚虚扼住他的脖子,让他的后背贴近自己,心脏的位置重叠在一起,下颔靠在了阜怀尧的肩膀上,亲昵得很,“本座说过,你如果杀不了本座,这世间本座就再无敌手了。”   “嗯。”   “这句话仍然有效,本座把动刀子的机会给你和阜教主,”闻人折傲轻声细语地道,“陛下觉得好么?”   “棒极了,不是么?”阜怀尧嘴角勾出冰冷的弧度。   “你一定要玩?”阜远舟看着他,“即使本王放你走?”   “不,你不会放虎归山,”闻人折傲好整以暇道,好像正在讨论的不是他的生死一样,“而且阜教主你很清楚不是么,本座恐怕已经走不出长生殿了。”   阜远舟敛眉,“也许本王应该耗到你死为止?”   “你知道不可能的。”紫黑色的血液已经在地上积成了一滩,但是闻人折傲仍然站得很稳,扼住阜怀尧的手也很有力,“阜教主,你也撑不了太久。”   阜远舟摩挲着琅琊剑柄上挂着的玉坠子,注视着阜怀尧。   阜怀尧不语。   阜远舟颔首,目光移向闻人折傲,“你想玩什么?”   “玩一道选择题吧,”闻人折傲弯着眉眼,“你来选,活着的人是谁。”   阜远舟眉尖轻蹙,“怎么选?”   闻人折傲把一把开刃了的匕首塞进了阜怀尧手里,然后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第一,本座杀了陛下,我们两个决一生死,”他伸出了第二根手指头,“第二,你自杀,本座就把命交给陛下——这是本座定的游戏规则,本座从不违反规则,”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头,然后点在了阜怀尧的心口上,弯唇,“第三,你用你的剑,从这里捅进来,只要一用力,”指头往下一按,“你就是最后赢家。”   阜怀尧和阜远舟同时沉默了。   “很有趣,不是么?”闻人折傲歪着头问阜怀尧,没有得到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声愉悦又疯狂,像是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头上。   苏日暮暗暗地咒骂了一声,三个选择,三个人三败俱伤,闻人折傲就是死也要拖着旁人一起下地狱!   “好好选吧,”闻人折傲微微用力地锁紧了阜怀尧的咽喉,用他的身体完美地挡住了可能被暗算的死角,微笑,“不能说不选哦,不然本座就替你们选了。”   ——他们根本没有不选的权利。   这就是闻人家族最后的家主,一个在人间地狱里的魔鬼。   阜远舟垂下了琅琊长剑。   阜怀尧捏紧了匕首。   “需要本座倒数三二一么?本座怕自己忍不住勒断陛下的脖子了。”   沉寂,然后在下一秒——   “第二个。”   “第三个。”   他们同时道,然后同时看向对方。   阜远舟选的是第二个,阜怀尧选的是第三个。   两个人的眼神都晦暗起来。   闻人折傲听得饶有兴味。   阜远舟开口,“皇兄……”   “闭嘴。”阜怀尧不温不火地道,眼神却藏着冷,“朕做了那么多,对你来说根本什么都不算么?!”   阜远舟吐出一口气,“也许就因为皇兄做了太多,远舟太在意。”   “你还是不懂吗?”   “我明白你跟闻人折傲离开是为什么,我也知道你想我怎么做,可是事到临头我才知道我做不到……这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还是这样,朕给你十分信任,你却不信朕能帮你。”   “我曾经也想过你会是我的救赎,”年轻的永宁王如是道,嘴角噙着笑,却有些哀伤,“但你毕竟是个皇帝,你选第三个,不过是为了能够有十分的把握杀了闻人门主,保你心爱的玉衡江山无忧。”   “你说得对,朕毕竟是皇帝,”阜怀尧淡漠地迎着他的视线,长睫缓动,“但是朕也没有完全在利用你。”   “就像你说的,江山永远是你心中最重,”阜远舟自嘲一笑,“你不是不爱我,你只是为了玉衡没有什么不可牺牲的。”   “朕从未怀疑过你不懂朕的所想,”阜怀尧微不可见地笑了,几乎没有人能在光线偏暗的地下广场里看到他唇边小小的弧度,柔和却决然,“既然你明白,你就不该和朕争个分明。”   “可是你要我杀了你……”   “这是你的责任,”阜怀尧的声音很冷静,威仪并重,“不管你是谁,但是你首先是阜家人,是我阜怀尧的弟弟,是玉衡的三王爷。”   “玉衡江山是你的。”   “所以朕的责任是拼掉性命守着它,”阜怀尧握紧了手里冰冷的匕首,目光平视着他,“不管是选第一个还是第二个都有可能纵虎归山,朕的江山不能留一个拿人命玩游戏的疯子。”   闻人折傲笑了,听到这个恶劣的评价,他显得相当快意。   “所以你早就将玉玺和凤牌交给了我。”阜远舟苦笑。   “你会是一个好皇帝。”阜怀尧陈述。   阜远舟一下子红了眼眶,像是曾经那个失去记忆无措的孩子,“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恨你。”   “那就在你恨的时候动手,”阜怀尧淡漠地道,“还是你想让朕提醒你,你承诺过,朕之所愿,便是你挥剑相向之处?”   无措被冻结,阜远舟拖着剑往前走,眼里流露出深切的痛楚和恨意,“我恨不能用命护你一生,你却希望我杀了你,真心的分量永远比不上你的万里江山你的黎民众生……真可笑,对你来说,我们的感情就是这么可笑!”   深情挚爱眨眼间刀剑相向,剧本换的太快,在场的人看得完全无法回神。   闻人折傲却无比愉快地欣赏他亲手导演的一切。   其实死亡也是很有趣的,他还能拉着活人和死人一起下地狱。   闻人折傲在阜怀尧耳边轻声地道:“看,这就是你们相信的感情——用一句话就能毁掉的感情。”   “朕走的一直都是这条路,”阜怀尧缓慢地眨动睫羽,像是在对闻人折傲说又像是告诉阜远舟,“朕不后悔,从来不。”   阜远舟停在了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举起了剑。   绿眸子看向他,闻人折傲愉悦地道:“选第三个的话,要反悔么~?”   “动手!”阜怀尧却猛然厉喝一声。   阜远舟的剑一下子落了下来。   闻人折傲笑意盎然地勒近了阜怀尧的身体。   甄侦和苏日暮都本能地往前跑去。   齐晏紫不忍心地闭上了眼。   很多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挥舞的琅琊。   但是下一秒,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了。   两声利刃入体声只相隔一个弹指的时间。   闻人折傲的笑意僵在那里。   一柄剑将他钉在了高台的石壁上,从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天仪帝近乎虚脱地跌靠在旁边。   那把匕首,深深扎进了他的手臂里。   就在琅琊落下来的一瞬,阜怀尧骤然一刀刺中了他的手臂,借他卸力的一刹那往旁边跌去,避开了阜远舟的剑。   这是一个极可怕的冒险,只要阜怀尧慢一步,他就会被反应过来的闻人折傲掐死,只要阜远舟快一步,他就会把自己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都杀死在这里。   阜远舟和阜怀尧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沟通好了一切,设下了一个赌命的局。   他们合伙赢了他……不,还有一个,在同一时间利用仅剩的微薄的力量和他争夺身体的闻人折月。   闻人折月争不赢,却足够让他走神那么一眨眼的时间。   很有趣……很有趣不是么!!!   闻人折傲的嘴里涌出血来,但是他并没有因为死亡的临近而恐惧,反倒开怀地笑了起来,“真棒……很完美……这是一个完美的局!”   “如果江亭幽在,也许他会告诉你,我和皇兄最喜欢表演给外人看——我们有多爱对方就有多想杀了对方,”阜怀尧握紧了剑柄,用力地旋转搅动他的心脏,“恶势力倒下了,正义走到最后,的确很完美,对么?”   闻人折傲笑了,语气诡谲又疯狂,“可惜你也没有赢……阜远舟,你让本座死得很有意思……非常,非常有意思……”   碧绿色的眸子里慑人的光慢慢淡了下去,变幻成解脱的忧郁,闻人折月在最后的时刻抢占了身体,“我想殿下不会在意这句话的,对于他来说,没有输赢,生死都不过是可以随手把玩的物事罢了。”   阜远舟顿了顿,“也许过去的人生是被他像棋子一样摆弄,可惜剩下的未来是我的。”   “其实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成为另一个我,”年幼的孩童眼里是麻木的沧桑,他照镜子的时候总能找到这种眼神,“很高兴,你会活得很好。”   “我和闻人折傲其实骨子里是一种人,不同的是,他选择诅咒,我选择救赎,”阜远舟淡然道,“没有感情的人其实总是不长命。”   闻人折月笑了笑,看向阜怀尧,对方没说话,眼神是一种透彻世事的悲悯和从容。   “谢谢。”闻人折月如是说,除此之外他也无话可说。   然后他看到了地上碧犀的尸体。   闻人折月恍然记得见到碧犀的时候是在一片开满三色堇的草地里,小小的孩童对他说,哥哥,你的眼睛很漂亮。   他有些恍惚,好像有很多记忆在流窜,可是他累了,不想再想下去了,于是缓缓低下头,阖上了碧绿的眼眸。   呼吸,断了。   阜远舟后退了一步,注视着这个被钉在石壁上的紫衣男子,表情似悲似喜。   阜怀尧忽然靠了过来,微凉的手抚上他的脸庞。   阜远舟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虚弱地笑了笑,“我没事……或者皇兄想掐我一下,告诉我不是在做梦?”   然后他就发现兄长的手在抖,这个将所有事都掌握在股掌之间的帝王在发抖,因为这十几日殚精竭虑百年宿命的结局。   阜怀尧不甚明显地笑了笑,有些无奈,“朕从来没有这么怕过……闻人折月抢了朕的词……朕很高兴,你能活得很好。”   这是一盘博弈,赌上了他的江山、他的挚爱的博弈。   他不在乎闻人折傲死得有没有意思,他只想要玉衡江山无忧,他的三弟平平安安。   阜远舟亲吻他的嘴角,笑,“我会保护你,也会保重我自己,真的……原谅我以前的不懂事。”   阜怀尧看着他,忽然觉得,其实这一生已经足够圆满。   众人从种种突变中回神过来,刹魂魔教的人禁不住失控地大叫出来,来回奔走,发出疯狂的欢呼——这是一种从地狱重返人间的狂喜!   苏日暮在喧闹的人群里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虚脱了一样坐了下去,仰头大笑了几声,似畅快似解脱,然后将脸埋首在了双手里。   一直站在他身边的甄侦蹲了下去,抱住了他。   欧阳佑近乎失态地拥住了齐晏紫,宫清抱紧了孙真,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闻人折傲的死,就意味着不会有人因为孙真身体里什么乱七八糟的蛊而害他——而且,孙家灭门之恨,仇人也已经血债血偿。   很多人在发泄过后都处在一种恍惚又清醒的状态下收拾残局,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阜远舟和秦仪他们交代完事情,才看向一直被他拉着不放的天仪帝。   对方无奈又纵容他的举动。   他忍不住笑了笑,“皇兄,你真的会宠坏我的。”   阜怀尧叹口气,“你已经够无法无天了。”在一大堆人面前拥吻,他的三弟越来越……   “那,皇兄就多允许我任性一次吧。”   “嗯?”   阜远舟搂住了他,“事情都交给左使和右使了,相信他们……我休息一下,很快的……”   阜怀尧愣住,怔怔地用力抱住了他倒在自己怀里的身体。   ……   第四百一十九章 平息   玉衡丰景一年,六月中旬,迟尤国进攻突厥。   紧接其后,沙番和大莽对玉衡宣战。   六月下旬,迟尤占领突厥三分之二国土。   六月下旬,一天之内,各国突发大乱,皇室子弟、朝廷大员陆续遇刺,武林剧烈动荡,商、粮、行俱有不安分势力作祟,沙番和大莽正式拿下免战牌,和玉衡打下了第一场战役。   同日,玉衡天子亲自抵达前线凫黎关督战,京城由端宁皇后垂帘听政。   同日,迟尤国新任国主完颜遂简遭暗杀身亡,因无皇储兄弟,迟尤国师申屠谡雪夺权继任。   同日,迦蓝国主在刺客行刺中受惊逝世,迦蓝国大王子上任后第一个命令便是下令发兵助阵玉衡。   六月底,迟尤国和突厥国休战言和。   七月上旬,玉衡大败沙番和大莽军队,拿回二十年前武威元帅最后一战中失守的蓝翎州,神才永宁王的徒弟柳天晴和武状元沙临志、连晋军下的双胞胎花寒花烈在几次战役中表现突出,奇怪于永宁王没有出战的人们便恍然大悟,觉得原来是神才想要锻炼徒弟、培育新人。   七月上旬,各国武林势力清牌结束,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神秘的雪朔山庄和天下宫在这一次动荡中首当其冲,最终陨殁,新生派系夙建帮崛起,其余种种为人称道之事便不再一一细数。   ……   七月,边关,蓝翎州,骄阳如火。   这里被玉衡重新夺回,玉衡军队驻扎在城外,城内已经被清洗了一轮,将奴隶了这里二十年的大莽贵族都赶了出去,剩下的大莽人归降则一视同仁,天仪帝也亲自住了进来,对和玉衡分离了二十年的玉衡子民进行安抚,稳定粮米供应,解除奴隶身份,重新登记户籍……消去了战争的痕迹,整座城池都一派安宁之意。   百姓都这样的,他们不在意统治他们的人是谁,但是只要让他们安居乐业,他们就会感激涕零。   阜徵的尸骨是不可能找得到的了,城里有敬佩他的百姓给他立了个武神庙,供了他的衣冠冢,崇尚强者的大莽人也没砸,便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苏日暮这段时间都跟着阜怀尧和军队一起走,甄侦则是被派去和刹魂魔教合作清除闻人折傲死后暴动的宿天门门人了。   不得不提的是当时闻人折傲为了身体的崩溃杀了一大堆自己人,碧犀没事却自杀献身了,他的表弟、天下宫宫主阮鸣毓却是侥幸逃过一劫,在抓住之后还饶有兴致地给刹魂魔教的人提供了他的天下宫的藏身位置,然后在看守过程中逃走不知所踪。   比起他的主子闻人折傲的无恶不作,阮鸣毓简直善良得像是个只会捣蛋的邻家孩子,于是众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起来闻人折傲这个人果然很讨厌,死都死了,还带来一大堆麻烦,这几个月各个国家都乱作一团,完全就是这厮的杰作。   大莽和沙番在玉衡和迦蓝的夹击下已经连连败退,战事停了几天了,看形势应该是快要谈和了,连晋大呼还没打过瘾,被宫清拖出去在练武场和十个亲卫联手一起好好教训了一顿,孙真看得直乐。   楚故和燕舞代表不少天仪帝的亲信发来鸡血写的大大的血书,要他们赶紧把亲爱的陛下绑回去,皇帝不在家,他们扛着文武百官真的是鸭梨山大,然后被军队里的武将们一致无视,陛下在,他们根本不担心士气什么的好不好~~~   事情都在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大家都很欢乐……除了某人。   苏日暮在城里的酒馆雅间里,抱着酒坛子看了看城主府的方向,不过没说什么,懒洋洋地听着坐在他对面雪青衣袍的秀雅男子说话。   甄侦也是今天才到蓝翎州的,他用詹无伤的身份在江湖上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铲除宿天门的势力,帮刹魂魔教收拾尾巴,期间还和秦仪一起研究用长生殿里巨蛇的血解除“血承”并且非常成功,忙得不亦乐乎。   “这么说来,‘肉糜’是一种抑制正面情绪放大负面本性的东西,‘血承’则是无差别吞噬情绪,”苏日暮消化着他的话,“所以闻人折傲压抑着压抑着就搞出了个分身,两者平衡,结果他好死不死地去抢子诤的‘血承’,平衡打破了,他就挂掉了?”   “可以这么说吧,”甄侦点头,“我和秦仪的看法就是这样的,人的不同情绪会在身体里产生不同的物质,维持身体的平衡,就像是怒伤肝悲伤心笑养身一样,‘血承’就利用这些东西生存,当它们被吞噬之后,人的情绪也会跟着失控,变得暴躁嗜血,极限的情绪也让人潜能爆发……我想喝血这一点应该是人体本能想要补充这些物质。”   苏日暮有些不解,“那么照这么算来,‘血承’者应该很短命才对啊。”   他见过很多暴虐的人,他们控制不住杀欲,控制不住毁灭的冲动,这样的人有着可怕的破坏力,不过都活不久。   甄侦道:“我觉得应该是‘血承’起了作用,情绪越失控,它长得越快,它的生命力旺盛得足以让人保持很长一段时间不老不死的状态。”   可惜毕竟是毒,就像是刹魂魔教的人自己说的,这样活着,就像是在过一个怪物的生活。   苏日暮啧啧称奇。   至于闻人折傲的“肉糜”倒是好理解,就像是很多武功高手都清心寡欲的原理似的,他用“肉糜”压制了大喜大悲的情绪,最大程度地开发人的潜力,不过闻人折傲的方向显然不太对,正面情绪被压制,负面情绪只会越来越多,所以“肉糜”者需要“血承”者的血肉就是因为这一点,他们需要把体内过多负面情绪带来的伤害吞噬掉一些,才能维持住机能的不崩溃。   闻人折傲本人显然就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肉糜”已经将正负面的他分为了两个个体,又巧妙地平衡了下来,就像是被分成两半的心脏,捏死一边都会死人。   总而言之,闻人折傲就是玩着玩着把自己玩死了。   他果然活得莫名其妙也死得莫名其妙。   对于这个结果,苏日暮真的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甄侦把玩着手里粗犷的酒杯,淡淡道:“不管怎么样,他死了,宿天门也被消灭了,一切都结束了就别去管他了。”   苏日暮侧眼睨他,“放心,小爷想得很开。”事到如今皆大欢喜,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甄侦睫羽弯弯,“我只是不想我的属下心里有什么疙瘩,影响了任务。”   苏大酒才有不太好的预感,“什么属下?”   甄侦抿唇而笑,眼波流转,无尽魅惑,“陛下说过让你入我巨门帮忙。”   “我不进!”苏日暮无视他的美人计,立时眼皮子直抽——平时在家被他欺负就算了,凭什么做事的时候还要被他压一头?   甄侦不甚在意,“决定权在陛下那里。”   苏日暮龇牙,“你的陛下是我弟夫!”阜远舟已经把他吃定了!   甄侦似笑非笑,“据说我才是他左膀右臂。”除了连晋和左右丞相,掌管着巨门和翰林院的他基本是现今实权最大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火花四溅,盘算各自在心头。   ……   蓝翎州,城主府,书房里。   连晋跟坐在书桌后面批阅政务的天仪帝汇报了一下现下没什么变化的军情,然后抱怨道:“难得出京一趟,你就不能少看会儿奏折,出去动弹一下?”   “帮你减少压力,”阜怀尧头也不抬地道,“朕一出门,你起码要派一个营的人盯着。”这里毕竟是刚收复的地方,各种秩序还没有完善。   “……”连晋抽抽眼皮子,“老子不嫌麻烦!”   “朕嫌。”陛下大人轻描淡写丢出两个字。   连晋被砸得无语,好半晌才问:“三爷今个儿怎么样了?”   阜怀尧手里的笔终于顿了顿,“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他的手在动,应该差不多醒了。”   连晋撇嘴嘀咕:“一觉睡到打完仗,偷懒也不是这么偷的。”   阜怀尧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眼角泪痣轻动,长睫微垂,比平时少了一份肃杀之意,“他辛苦了那么久,睡几天也正常。”   连晋不怀好意地扫视他几眼,“等三爷醒了,辛苦的还在后头呢!”   “嗯?”阜怀尧一时没听懂。   连晋笑得荡漾,挪揄道:“你不是已经决定和三爷双宿双飞了么,还能有什么是不得不辛苦的?嘿嘿嘿……”   阜怀尧保持着面瘫脸用一本书把他砸了出去。   调侃完了人,连晋乐呵呵的找宫清切磋去了。   没办法,不打仗的时候真是太无聊了。   书房里,阜怀尧无奈地摇摇头,继续低头批阅奏折。   只是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进去。   他拿着笔顿了片刻,还是放了下来,起身出门,去了书房旁边的主卧室。   常安在那里守着,见到他的时候也不意外,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阜怀尧坐到了床边,低头凝视宽大的床上躺着的年轻男子。   对方阖着眼,呼吸清浅,俊美却锋锐的轮廓也因着他平静的表情而柔和下来。   阜怀尧抚了抚他的额发。   他也不是贸贸然带着昏迷的阜远舟跟着军队乱跑,只是宿天门一日不除,身为刹魂魔教教主的阜远舟就还存在一分危险,人手充足的军队无疑是现今最安全的地方。   其实阜远舟的伤不到致命的地步,只是“血承”和他相伴十几年,早就成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这一骤然剥离,他的身体就自我保护地陷入深眠的状态下开始修复。   这就是范行知和江亭幽所说的用阜远舟来换闻人折傲性命的意思,要杀闻人折傲,就要用“血承”来让他身体的力量崩溃,当时他吸收阜远舟体内的“血承”时,只要他少拿走一分,他就不至于崩溃得无药可救,阜远舟也会因为这一分残留而逃不脱被“血承”杀死的命运。   一场豪赌,很符合阜远舟的性格。   不过阜怀尧还是喜欢那个乖乖陪在自己身边对自己撒娇卖萌的他——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能乖一点就好。   阜怀尧喜欢博弈,可惜他实在不喜欢拿自己爱的人来作为赌注,杀闻人折傲那一次,他的心都跳累了。   “真是不让人省心……”阜怀尧喃喃道,见他从长生殿一直睡到现在没个响动,就有点气不打一处来,难得孩子气地捏了捏他的脸颊。   温热的力度忽然拢住了他的手。   阜怀尧一愣。   躺着的人缓慢睁开眼来,淡淡露出一个笑,握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上轻轻摩挲。   “是远舟不好,”他柔声道,声音有些久未开口的干涩,语气却温绵至极,“远舟任你处置好不好?”   ……   第四百二十章 终局   半个月后,大莽和沙番投降谈和,玉衡满载而归,这一仗打完之后,边境起码安稳二十年,玉衡天子威名震慑四海。   而二十年的时间足够玉衡养精蓄锐,建筑防御工事,强兵富国,沙番、大莽和突厥都得不偿失,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生气,迟尤国倒是因为先下手为强而占了些便宜。   宿天门的爪牙已经基本清除完毕,天仪帝一行和回京述职的忠信元帅一起在军队的护送下回京。   阜远舟虽说是任自家皇兄处置,不过见阜怀尧倒也没多生气,加上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快,没几天他就生龙活虎,缠阜怀尧缠得寸步不离了。   回京路上,自带工作狂属性的阜怀尧万年不变地在看一些甄侦送上来的各国情报,马车很稳,阜远舟趴在他腿上,不时地摸摸蹭蹭。   认真的天仪帝陛下权当无视,偶尔顺两把毛表示自己没忘掉他的存在。   永宁王殿下只能自力更生找存在感。   “皇兄,魔教那里的事情搞定了,我让秦仪继续回太医院没关系吧?”   “你喜欢就好。”   “皇兄,申屠谡雪那里怎么办?”   “他倒是算宿天门那一派里唯一坐收渔利的人了,看看他是为敌为友再说吧。”   “皇兄,阮鸣毓跑了?”   “嗯,别管他。”   “可是他觊觎皇兄你诶!”   “……别管他。”   “……”   “……”   “皇兄。”   “嗯。”   阜怀尧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然后就被扑倒了。   阜远舟在他唇上啃了一口,委屈:“你不理我~~!”   阜怀尧有些郝颜,闻言又啼笑皆非,在他面前,那张冰冷威仪的距离感总是不存在,“乖,我没有不理你。”   骑马经过的苏日暮嘴角直抽——每天找存在感的节奏,真的好作死的感觉。   马车里。   阜远舟抱着他滚了两圈,把他整齐的衣发都弄乱了一些才甘心,“皇兄,我很乖的,你不能再赶我走了。”   阜怀尧微微怔住,想起目送眼前这人离京时的满心凄楚,和现下相比,恍如隔世。   见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阜远舟便凑了上去,眸色很深,但是语气还是那般委屈的样子,软软地唤道:“皇兄,我会好好听你话的。”   在那段他迫不及待想要“血承”成长又明白那将会是自己的生命开始倒计时的时候,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过得是怎么样一种恍惚又惶恐的日子,他怕,他怕极了,他多么害怕如果自己有个万一,身处险境的兄长怎么办?   很早以前他就说过,并不是拼掉自己的性命,就能够保护所有深情挚爱的,他几乎一语成谶。   阜怀尧盯着他的脸,沉默了许久,才道:“宿州我给了你,就不会收回来的。”   阜远舟一下子怔住。   阜怀尧抚了抚他的长发,眼角寒霜化开,流露出一抹清浅笑意,像是印象里的样子,灼灼如四月牡丹,“如果你敢惹我不高兴,你就去宿州住个一年半载再回来吧。”   那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条退路,我是玉衡的王,所以我要你即使终有一天成为我不得不的牺牲的人,也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哪怕是和我分庭对抗。   ——我会相信我们的感情,足够面对所有决裂和伤害,面对这岁月漫漫的百年考验。   “我会像爱你一样爱我自己,”阜远舟终于收回了所有示弱的表情,温柔爬上眉目,低语声如同在诉说一个虔诚的信仰,“谢谢你……皇兄,谢谢你愿意爱我。”   ……   这次出京虽说原意已经不可究,不过最后是打了一场胜仗回来的,天仪帝和连大元帅进京的场面异常恢弘,庄德治和楚故带着文武百官候在城门前,万人空巷人声鼎沸,百姓的夹道欢迎一直持续到了皇宫前,才恋恋不舍地散去。   阜怀尧眉目禁不住柔和了一些。   他这一生不过才过了二十二年,却大部分都已经献给了玉衡江山,能够让他们安居乐业真心簇拥……他真的很高兴。   阜远舟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情绪,在袖袍下握紧他的手。   ——人世中能有几人如此有幸,能和相爱的人一起并肩同看万里河山如画?   楚故和燕舞前后排站着,看到那一白一蓝两个人站在一起,觉得真心养眼。   “爷和三爷和好了耶……”   “嗯。”   “真好啊……”   “嗯,真好。”   连晋先带着军队去安顿了,宫清也不算军中的人,便带着孙真准备回去连府休息。   阜怀尧忽然叫住了他,淡淡问道:“宫公子可有兴趣在朝廷供职?”   宫清愣了一下,“……草民并无此打算。”   阜怀尧注视着他,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别先拒绝着先,也许宫公子会有兴趣的。”   ……   连晋在安置连家军的时候就听到了来找他的庄若虚无意间提起他家陛下准备招揽宫清的事情,可惜宫清拒绝了。   他为此走神了好久。   这几个月宫清都跟着他跑,打仗的时候也不例外,他都快忘记了对方是个江湖中人了。   所以他打算走了么?   可是孙真和宁儿还这么小,他打算走去哪儿??   连晋闷闷地想。   军队安置的事情繁琐得很,连晋忙完之后已经是深夜时分了,他也没回连府打扰自家父亲和母上大人,直接回了元帅府。   然后在自己院子里看到了那抹青色的人影。   宫清就坐在走廊的栏杆上,穿着连母给他做的衣服,天上盛夏繁星闪烁,他的眼睛也盛满了星光的微芒。   “我要走了。”这是宫清说的第一句话。   饶是连晋早有准备,也没想到他说的这么直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满不在乎地道:“万岁爷还了孙家公道,你大仇得报,不是应该走了吗?”   “我要走了。”   “……你爱走不走。”   “我要走了。”   连晋炸毛了,“要走赶紧走!”   宫清挑眉,“我要走了,你也不留我。”   连晋龇牙:“关老子屁事!”   宫清说不上是真心不真心,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道:“真让人伤心。”   “老子管你去死……!”连晋瞪眼,甩袖走人。   一声巨响,房门发出哀鸣声。   屋顶上,守夜的黑一和灰三露出牙疼的表情。   屋子里,连晋衣服也没解就爬上了床,闷头就睡。   他抱着枕头滚了一圈。   他抱着枕头滚了两圈。   他抱着枕头滚了三圈。   ……   连晋终于忍不住爬起来,暴躁地把枕头砸了出去。   “混蛋!!!”   到底以前是谁说会跟着他从军的啊啊啊!!!   连晋气鼓鼓地盯着被摔到地上的枕头,忽然又觉得有些委屈。   为了孙家的事情他东奔西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宫清居然就这么跑了……   他越想越是委屈,忍不住把另一个枕头也丢了出去,砸到了窗户那边,却没有飞出去,而且停在了半空中。   连晋呆了呆,看过去,这才发现有个人坐在窗户上,拿着枕头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就跳进了屋子里。   “在生什么气?”宫清捡起了地上的另一个枕头,拍干净,朝他走过去。   连晋瞪着他,闻言,瞬间有一种一枪捅死他的冲动。   宫清把枕头放回了床上,俯身看着他,“哦,对了,刚才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他弯唇笑了笑,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变得温和不少,“陛下问我肯不肯当连家军的监军,我答应了。”   连晋又呆了。   连家军一直没有监军,是出于阜怀尧对他的信任,现在把宫清派了过来……这和没派是一样的,宫清压根就是他这边的人,阜怀尧帮他把这个位置填上了,何尝不是一种更上一个台阶的信任!?   等等,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连晋睁大了眼,“你答应了?”谁说他拒绝了的?!   “嗯。”宫清点头。   “刚才你说你要走了!”   “骗你的。”宫清微笑。   连晋瞬间想咬死他!   宫清忽然倾下身子,把他按倒在床上,鼻尖相对,“你想我走?”   连晋控诉:“明明是你想走的!”   宫清想了想,“本来是打算走的,不过想了想,阿真和宁儿还小,没娘亲不行。”   连晋怒了,“谁是他们娘亲?!”   “不如试试?”   “滚!……喂……你玩真的?别碰……”   “我说……”   “?”   “一起把阿真和宁儿养大吧。”   “……”   “我说过的,如果哪天我出了事,阿真和宁儿就跟着你。”   “……傻子才帮你!你的小鬼你自己养!”   “嗯?”   “靠……少废话了,老子和你一起养就是了,你敢玩托孤老子就宰了你!”   “呵。”   “你动不动的?不动老子就睡了!”   “这么主动?”   “滚——”   屋顶上,黑一和灰三面面相觑。   这个时候他们是应该听墙角呢听墙角呢还是听墙角呢?   ……   丰景一年,腊月,瑞雪兆丰年,端宁皇后顺利诞下皇子,举国同庆。   可惜福祸相依兮,皇子出生不过足月,坤宁宫却突发大火,端宁皇后为救皇子脱险,殁。   经查实,后宫仅存的唯一一位妃子珍妃乃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闻人家族的爪牙,为报复而纵火坤宁宫,天仪帝大怒,珍妃入狱,满门抄斩,这一案也牵扯出几十名和珍妃之父交好的官员通敌卖国、受贿贪污、欺上瞒下之事,这一年年末,因当今天子雷厉风行的严查整治而令天下官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全国上下吏治焕然一新。   天仪帝沉浸在丧妻的悲恸之中,举国发丧,将皇后之子立为皇储,并下旨终生不再立后纳妃,以敬发妻之灵。   鹅毛大雪飘飘摇摇簌簌而落,将天地染成白茫茫的一片,万物皆白。   京城,城外官道边上。   穿着厚重雪狐裘的男子撑着一把素缎竹骨伞,冷厉的眉目湛然若神,纵然泪痣嫣红,也不过徒添肃杀之意。   雪花纷扬里,他就像是从雪里化出来的人,声音都是清清冷冷的,“趁着大雪人少,趁早赶路吧。”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年轻妇人,她眼神有些复杂地望着被大雪笼罩的京城,开口的时候,声线却是属于花菱福的:“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走出京城的一天。”   阜怀尧看着这个他相敬如宾四年的发妻,眼里终是多了一分松融,“既然能够放下过去,重新开始,那就好好珍惜吧,朕……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花菱福顿时眼眶微湿,“陛下之恩,花菱福此生难忘。”   “还是忘了吧,你我不过皆是得偿所愿,”阜怀尧看向不远处在和赵衡告别的俊美男子,道:“去迦蓝吧,会有人接应你们的,希望就此天涯不见。”这才是对你们最好的结局。   花菱福也看向了不远处在马车边等着她的陈盛华,对方迎上了她的眼神,两人对视一笑,过往如烟云般湮没。   “会的,”花菱福道,对着阜怀尧深深行了一个礼,“花菱福在这里祝陛下和殿下……以及太子吉人天相,事事顺意,一生……无忧。”   “去吧,”阜怀尧颔首,“一路顺风。”   不远处。   “夙建帮的事情随你管不管,”阜远舟道,“有了时间,就多去走走吧。”   赵衡应下,有些伤感地笑了笑,“这一别不知何年再见……殿下要保重自己。”   故人离别,阜远舟也有些难过,只是面上没有表达出来,“想回来就回来吧。”   算起来,赵衡在他身边做侍卫统领也做了十几年了,一直忠心耿耿,而在长生殿里,困住阜怀尧的笼子突然下坠,他拼死拉住了听枫给他的铁链,却也因此废了右手,伤好之后便决意辞官去李大兆那边帮忙,正好护送诈死的皇后花菱福一程。   赵衡看向了前方白衣挺直的身影,“殿下……过得开心吗?”   阜远舟弯了眉眼,笑得很温柔,“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那就好。”赵衡也笑了,笑容里似乎藏了很多东西,但是最后通通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抹释怀。   他看着长大的追随了半生的孩子已经得到了他的幸福,他也该离开了。   ……   马车碾过白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阜怀尧和阜远舟并肩站在一起,目送着马车远去,才携手往回走。   他们就两个人出门,也没有骑马,就这么慢悠悠地走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皇兄冷不冷?”   “还好。”   “你手有点冰。”   “是吗?”   “手套戴上,那只手给我。”   “嗯。”   雪花轻然无声落地,天地一片安宁。   “皇嫂走了,孩子是我们带着还是让乳娘带?”阜远舟没撑伞的那只手拢住了他的手,问。   阜怀尧想了想,“你说呢?”   “我没关系……孩子挺乖的,不怎么哭。”阜远舟回想了一下小宝宝的面容,七分像他家皇兄,还出生在腊月,不知会不会又长成一个小冰山。   阜怀尧道:“有空的时候就抱过来吧,没时间就让乳娘带着,常安也会看着。”   阜远舟点头,“孩子一直还没取名,皇兄你说叫什么好?”   阜怀尧笑了笑,身上寒意也消去了一些,“远舟才是天下闻名的神才,不如名字你来取?”   “我来么?那我回去翻翻书。”   “也无需这么慎重。”   “这怎么可以?”永宁王殿下反对道,“皇兄的儿子就是远舟的儿子,怎么能随意?”   “……你啊。”无奈又宠溺的叹息。   伞下,阜远舟撒娇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那是我们的儿子哦!”   阜怀尧啼笑皆非。   “皇兄。”   “嗯?”   “难得出来,去赏梅吧,听说望城山下有片梅林的梅花开得很好。”   “好。”   “皇兄。”   “朕在。”   “等孩子长到我们这个岁数的时候,就让他即位好不好?”声音里是带着向往的笑意,“远舟带你去走走,江南地北,海外塞上,哪里都可以。”   阜怀尧长睫眨动,然后点了头,“好。”   大雪仍然在下,一把伞渐渐远行,雪地上留下两双足迹,慢慢被纷纷扬扬的雪花盖住。   唯有一双相携的手,再也没有分开。   ——END2013年12月10日22:35:35   番外:与情相系   黑道上天朝一大黑道组织刹魂有个死对头——宿天门,宿天门的掌舵人光听名字就能叫人起鸡皮疙瘩的闻人折傲,当然,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敢叫他名字,只要一说“先生”,谁都清楚指的就是他。   他这个人吧,倒也不是说多寒碜人,可惜大家伙儿宁愿他寒碜人呢!   碧犀其实不叫碧犀,这个名字只是他被闻人折傲的双胞胎弟弟闻人折月从街头捡回来之后,闻人折傲把他拎去训练的时候给他的代号,然后一直沿用到他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无人不知。   在碧犀看来,闻人折傲这人啊,好像没什么在乎的,成立宿天门也好,杀人走/私也罢,都不过是无聊的时候的产物,偏偏他又够聪明,够资本,把万物众生踩在脚下,难怪乎人人对他敬而远之。   碧犀也怕他,但他更爱他。   当然,碧犀一直觉得闻人折傲是知道这件事的,不过他什么都没说过,也没赶他走,没事人一样重用他,和对其他人没太多不同。   对于这点,碧犀更倾向于闻人折傲其实压根就不在乎,仰慕他的、喜欢他的、敬畏他的并且为他干活的人太多了。   这不怪他,他生来就近乎完美,要什么有什么,杀伐奖惩一言决之,这样的人大部分不懂爱,也许连心都没有罢。   伤心是在所难免的,闻人折月常说,如果他当年没把人捡回来就好了,只是碧犀从来只是摇头……其实他无比庆幸并感激闻人折月这一无心之举。   爱一个人的时候,你根本没办法想象他的脑子里到底转悠着多少疯狂又深情的念头。   说起闻人折月,他可以算是闻人折傲最讨厌的一个存在,哪怕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也许是讨厌他不能干,也许是讨厌他总是善良得像个天使,也许是讨厌他生在黑道却过着正常光明的生活……说不出是什么理由,没有人猜得透闻人折傲的想法,大家只是遵循他的做法,彻底无视闻人折月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闻人折月被宿天门的仇家抓走了。   碧犀想要救人,可惜需要大批的人手,他不得不去请示闻人折傲——事实上他都怀疑那个仇家是不是存心借这个来讨闻人折傲欢心,毕竟消息灵通点的人谁不知道闻人折傲巴不得谁谁谁赶紧干掉他弟弟,难道他们以为这是闻人折傲以退为进保护弟弟的想法么?   他们果然太善良了。   可是碧犀没办法,他只能堵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希望,希望闻人折傲不喜欢别人动他手头的东西,闻人折月是给了碧犀第二次生命的人,他……不能坐视不理。   站在闻人折傲的办公室里,碧犀提心吊胆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闻人折傲却似笑非笑道:“等他们把那小鬼尸体送回来的时候你再带人去拿他们沉海吧,最近我想去海上走走。”   碧犀心都凉了,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双闪烁着兴致的碧绿色眸子。   闻人折傲也不在意被他看着,直到他准备离开了,才忽然发觉了什么似的,眼睛微微一眯,把他叫住了,“你打算做什么?”   碧犀迟疑了一下,不过他实在没有违背对方的勇气,嗫嚅着道:“碧犀只是想能不能找人帮忙。”   “什么人?”   “朋……朋友。”   闻人折傲眉头危险地上扬了一分。   碧犀强忍住后退的冲动,“抱歉,先生……闻人少爷救我一命,我实在做不到见死不救。”   闻人折傲默默地盯着他。   碧犀的冷汗都慢慢渗了出来,“先生……”   “带人去吧,”闻人折傲忽然道,身子往后一靠,挥手示意他出去,“晚上去我那里。”   碧犀呆了,直到走出了办公室才反应过来闻人折傲这是同意他去调人救闻人折月了。   尽管想不明白闻人折傲的想法,不过这次救援行动还是很顺利的,为了保证闻人折傲事后不找闻人折月算账,碧犀还特意将那仇家斩草除根了,算是将功抵罪。   不过闻人折月那头是抵了,碧犀这头倒是有点棘手,他也不知道自己今个儿这么做会不会惹恼了闻人折傲,毕竟后者素来喜怒无常。   闻人折傲的家碧犀不算陌生,这里的安保都是他弄的,装修也是他设计的,不过倒是不常来,闻人折傲自己都很少回来。   保卫队长说闻人折傲在楼上卧室里,让碧犀直接过去。   碧犀一身开枪后的硝烟味都没来得及除去,忐忑不安地敲门进去了。   房间里的灯光很柔和,蓝白色为主调,闻人折傲就坐在床上翻书,这背景让他整个人的棱角都消去了不少。   不过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绿眸还是让人忍不住后背一寒。   “过来。”他说。   碧犀犹疑着走了过去,停在了床边,恭敬地低着头,把救人的情况说了一遍。   闻人折傲面不改色地听完,却忽然问:“你有很多能帮忙的朋友?”   碧犀微怔,“这……还好。”   闻人折傲淡淡道:“都断了吧。”   碧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逻辑,他是替闻人折傲出面做事的,多和人交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闻人折傲眼神一寒,“不舍得?”   “不,先生,”碧犀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急忙解释,“那都是宿天门合作的……”   “不用你操心了。”   “先生?”碧犀僵住,他这是……觉得他没有价值了吗?   闻人折傲却忽然伸出手,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拽。   碧犀一下子跌在了他身上。   “你很怕我么?”闻人折傲发现了他手心的冷汗,问。   碧犀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这幅情景已经足够他脑子当机了。   闻人折傲把他的脸掰正过来,对准自己,审视了片刻,似乎带了些疑惑,“你是不是想逃走?”   “碧犀不敢……”   “我一直以为,除了我,你一无所有。”闻人折傲如是道,所以他从不怎么在意碧犀乱跑,反正他总会回来。   可惜现实似乎和他想象的有些差距。   碧犀大受震撼,眼眶瞬间红了,“先生说得对,碧犀除了您,就一无所有。”   闻人折傲想了想,“那闻人折月呢?”   碧犀不了解为什么会提到他,“闻人少爷是碧犀的救命恩人。”   闻人折傲不屑,“是我养活你的。”   碧犀缓慢地眨眼,“所以碧犀这辈子都为先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辈子?”闻人折傲难得认真地问。   碧犀呢喃,“不求来生,但愿这辈子先生都不要赶我走。”   闻人折傲冷不丁的推开了他。   碧犀懵住了,“先生?”   闻人折傲扬扬下巴,指了指浴室的方向,“你开了多少枪?去洗个澡再出来。快点。”   言下之意谁也忽略不了,碧犀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伤心——先生这是要他做他的床伴么?   闻人折傲见他这般表情,不耐烦地拍拍他的脸颊,“真是笨死了,果然不能把你放外面去。”   他不是不知道外人对他的评价,不过碧犀难道就不能相信一次他确实还是能和感情这种东西挂钩的么?   ——END   番外:与君同在(一)   宿天门弄出来的一系列混乱里,玉衡虽说是得了利,不过混乱还是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作为玉衡和刹魂魔教两个龙头——阜怀尧和阜远舟才能松一口气。   水声哗哗。   热气蒸腾的浴池里,轻雾袅袅,池边暖玉龙首流水汩汩。   阜怀尧有些累了,闭着眼任由阜远舟轻柔地帮他洗着一头长发。   阜远舟眉目柔和地看着他,就像是搓洗着兄长长发那样的温柔。   舀水,冲洗,乌黑的发丝在水中浮动,往上便纠缠在了男子霜白的皮肤上。   黑与白的色彩鲜明得很,阜远舟看得有些失神,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环抱着他,轻柔地吻上他的肩膀。   阜怀尧本是不甚在意,他早就习惯了自家三弟的抱抱蹭蹭亲亲,不过等到对方的动作越来越大,他才睁开眼睛,狭长的眸子里闪过莫名的光,“朕累了,远舟,我们去歇息吧。”   阜远舟顿了顿,然后柔声应道:“好。”   两个人起来,换上柔软的中衣,各自弄干头发之后就相拥着睡下了。   在阜远舟的呼吸和缓下来之后,阜怀尧才微微掀开眼帘,盯着他俊美的轮廓看了好一会儿。   刚才阜远舟的情不自禁他不是不知道,不过……   还是能装糊涂就装糊涂好了。   其实吧,天仪帝陛下性情寡淡,情至深处也能按捺住自己的不动声色,倒不是说他对自家三弟的感情不够深,而是……他心里还是有些小芥蒂。   首先,作为一个男人,甘于人下那是不可能的,再来,他是一个皇帝,半辈子为长为尊习惯了,阜远舟对他千般百般好,他也素来采取宠溺的态度,说白了就是作为兄长的角色,肿么能够被压倒捏?   要知道凭永宁王殿下的武力值,阜怀尧用尽力气和智谋也是犹同蝼蚁撼大树的,而阜远舟……就单看他的占有欲,阜怀尧便知道他是不吃了自己不肯罢休的了。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陛下大人还是决定——能拖就拖吧!   ……   对于自家皇兄的小心思,阜远舟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这也不代表他就肯放过他了——狼这种生物,咬住猎物的时候,都是不松口的呢。   为此,苏日暮对给自己俸禄的顶头上司表示深刻的同情,不过这也不妨碍他不怀好意问道:“你就没想过霸王硬上弓?”   阜远舟凉凉看他一眼,“甄侦对你霸王硬上弓了?”   苏日暮眼皮子一跳,然后阴阴一笑,“他敢试,小爷就直接推倒他!”   阜远舟意味不明地扫视他两眼,嗤笑——压倒这种事是需要情商的,不管是他的皇兄还是苏大酒才显然都少了那么份情商啊情商!   苏日暮斜眼睨他,“等你推倒你皇兄了再来用这种眼神看小爷~”   “我急什么?”阜三王爷优雅地掸掸衣角,“是我的,终归是跑不掉的。”   搞定宿天门之后,他也就没多大追求了,虽说是接了丞相的位置,不过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最大的事情是陪着天仪帝?于是耐心什么的是大大的有~~~   苏日暮表示看戏很欢乐,“我给你的书看了没有?”   阜远舟白眼一翻,“正事不干,就搞些旁门左道。”   “旁门左道也是很有用的~你自己还不是要学~~”   阜远舟对他的厚脸皮没辙,“少八卦点,在我皇兄面前说漏嘴的话你就等死吧。”   “我可不敢在那块大冰山面前开玩笑……”苏日暮想到阜怀尧的样子就觉得牙疼,“也不知道你究竟看上他什么了。”   阜远舟笑了,光是想起那个总是一脸不动声色的人他的心就能温柔得一塌糊涂,“谁知道呢……”   ……   回到皇宫里,阜远舟缠上了正在看书的兄长大人。   阜怀尧顺顺他的毛,“怎么?和苏日暮闹输了?”   阜远舟撇嘴,“就他?”   其中不屑之意满满,可惜阜怀尧就知道他们两个不是这个拖那个后腿就是那个拆这个的台,也不点破,安抚地拍拍他的头,说起了另一件事:“申屠谡雪要出使玉衡。”   “什么?”阜远舟一愣,“他不是迟尤国主么,怎么敢到处乱走?”   阜怀尧摇了摇头,“凭申屠谡雪的脾性……倒也不是怪事。”   阜远舟吃味,“皇兄倒是了解他!”   阜怀尧好笑,“他得罪你了?”   阜远舟撇嘴,控诉:“又是一个觊觎你的……皇兄你沾花惹草!”   完全不明白申屠谡雪为什么会被记恨上了,不过阜怀尧这回是真的被逗笑了,冷厉的眉目都弯了起来,“乖,别闹。”   他话是这么说,语气倒是宠溺得很,陛下大人除却玉衡大事外,在自家三弟面前几乎没什么原则。   阜远舟忍不住湊前去吻他。   他简直爱死兄长这个模样了,外人都当他冷漠无情,只有阜远舟自己知道,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阜怀尧完全卸下一身肃杀满目冰冷,那是给他独一无二的宠爱。   两个人都是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吻着吻着就失了分寸,待阜怀尧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被压在了龙椅上,阜远舟啃噬着他的下颔,摸索着去解他的衣带。   阜怀尧急忙按住他的手,“远舟……”   “嗯?”阜远舟抬起头来,不甘心地轻吻着他的唇角,低沉的鼻音是要命的性感。   阜怀尧眼神一颤,尴尬地挪开一些位置,“朕……待会儿楚故和连晋要过来议事,我们先过去议事殿吧。”   阜远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阜怀尧目光游移。   阜远舟“啧”了一声,又重重地亲了他一口,才抬起身子,帮兄长整理被弄乱的衣衫。   阜怀尧看着他低眉细心帮自己抚平领角的模样,无声地一叹——他总有一种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忧郁感。   ……   申屠谡雪是第二次来玉衡了,上一次是以迟尤国师的身份,这一次已经变成迟尤国主了。   他主动要求和阜怀尧单独说话。   以他现在的身份,阜怀尧实在没有拒绝的必要,于是两个人在御书房开了一局棋。   黑子白子厮杀间,两人避不了谈起宿天门和闻人折傲这个话题。   “也许是因为继承了先祖的记忆,我倒是说不出来恨不恨闻人门主,”相貌鬼魅的男子还是那般一身紫色华服繁美的模样,阴柔的脸上是勾魂的浅笑,种种情绪都被藏在了那份雌雄莫辩的美下面,“其实恨本就没什么用处,先祖是自己送上门去给人家做试验品的,而且,对于闻人门主来说,恨他的人太多了,他就没有在乎过。”   既然你恨的人无视你的仇恨,那么你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   阜怀尧仔细地看了他一眼,“申屠国主现在分得清自己是谁么?”   “分不分得清,这很重要么?”申屠谡雪落下一子,“先祖的记忆都在我脑子里,先祖是我,我即是先祖。”   “真以为国主颠覆宿天门,是因为对此事不满。”阜怀尧淡淡道。   “不,颠覆宿天门的是你和宁王殿下,”申屠谡雪低笑一声,“我什么都没有做。”   阜怀尧不置可否。   如果不是申屠谡雪早就控制了迟尤局势,煽动了沙番和大莽蠢蠢欲动,闻人折傲死后宿天门的人马也不会暴露得那么彻底。   而且在武林大会上,甄侦扮演詹无伤的角色时之所以选择了一个接近闻人折月的形象,也是因为申屠谡雪对闻人折月有意无意的关注,申屠谡雪倒是不清楚闻人折月的身份,但是他和阜怀尧有一个同样的猜测,就是都没觉得闻人折月只是一个单纯的文举榜眼这么简单。   也因为如此,甄侦险之又险地用詹无伤的身份骗过了宿天门不少人,找到他们众多联络方式,顺藤摸瓜暴露了不少玉衡国内的奸细,其实当初闻人折傲是有机会先用苏日暮、欧阳佑和孙真三人入药再来和阜远舟较量的,但是甄侦这么一搅合,他的行踪泄露得比想象中快,加上闻人折傲的自负,他就没多加在意,直接入了“别有洞天”守株待兔了。   可以说闻人折傲的死,申屠谡雪肯定也在里面搀和了一脚。   “几十年几百年都这么过去了,我也没什么不满,”申屠谡雪笑着道,“我不过是过得太无聊了,有些好奇,闻人门主引以为傲的无情致胜,和你们二人情谊相比起来,究竟谁胜谁负?”   “其实并无胜负可言,”阜怀尧摆下了一枚白子,局势僵持,“如你所说,他根本不在乎。”   他和阜远舟也赌得太大,谁输了都是一无所有。   “他在乎过什么呢?”申屠谡雪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他活了那么久,都没找到他觉得有意思的事情,我倒觉得看你们玩挺有意思的,相比起来,我也只有在这点上面胜他一筹了。”   阜怀尧饶有兴致似的,“那当这迟尤国主可有意思?”   “无趣透了,”申屠谡雪如是道,“谁让完颜遂简太罗嗦,我没忍住就杀了他,要是我哪天烦了,不知道陛下可愿替我分担一二?”   阜怀尧不动声色,“国主说笑了。”   “可是我觉得陛下你好像做的挺有趣的,”申屠谡雪轻声道,“也许我应该学学你,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   番外:与君同在(二)   申屠谡雪很无聊。   无聊到以国主之尊山长水远跑来玉衡,只是为了和阜怀尧讨论一下闻人折傲这个人。   没办法,谁让活得太久了呢——指的是他的记忆里的时间——久到让他的兴趣都集中在了看闻人折傲怎么死上面,而能玩的过闻人折傲的人无非就那么几个,江亭幽已经挂掉了,阜远舟看起来温温和和实际上根本不是个讲道理的主儿,还和他相看两相厌,只有阜怀尧和他谈得来,他不来找陛下大人还能找谁?   于是就闻人折傲这个人上打转了一轮,下完一局漂亮的棋,申屠谡雪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御书房。   阜怀尧看着七零八落不分输赢的棋局,摇了摇头,亲自将黑白子慢慢归拢到棋盒里。   御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坐着,四周寂寥无声。   他忽然开口:“既然来了,不如坐下来喝杯茶?”   这句话实在问得奇怪,御书房里并没有人,那么他在对谁说话?   可是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一个人冷不丁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落到他对面。   这个不速之客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身白衣却相貌邪美,嘴角含笑风流不羁,正是在长生殿逃脱一劫其后消失不见的阮鸣毓!   “美人儿,好久不见~”   阜怀尧也不意外,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和申屠谡雪一伙儿了,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请他坐在对面,淡淡道:“阮公子别来无恙?”   这个称呼就等于将天下宫的一切归于尘土之中,阮鸣毓的笑容加深一些,坐下来,道:“虽然一样很无趣,不过总比整天对着一群老妖怪的好。”   阜怀尧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关于‘肉糜’之毒……朕的三弟可以帮忙。”   阮鸣毓却不甚在意,“‘肉糜’者也不是真正长生不老,现在‘血承’者都消失了,我迟早也会死的。”或者在身体消亡之前,已经因为情绪的失控而把自己玩死了。   阜怀尧看着他,冷漠的眼神里含着一丝悲悯。   这和与温情相关的同情不一样,是一种神看世人的感情。   阮鸣毓忍不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阜怀尧顿了顿,“其实你可以过更好一点的生活……朕可以帮你。”   “因为我替你解了伪蛊王的毒?因为我劫持你的时候没有为难你?因为你安然无恙所以玉衡皇朝平安无事?”   阜怀尧默认,刹魂魔教会放过阮鸣毓,其实阜远舟也有这一层意思在里面。   也许过错无法弥补,但是他已经足够将功赎过。   阮鸣毓却似乎并不觉得很高兴,“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阜怀尧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什么不同?”   “和你的什么黎明百姓什么天下苍生之类的相比。”   阜怀尧想了想,“你也算是朕的恩人。”他早就明白闻人折傲是没有那么好心给他解毒的,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入局的人都活下去。   阮鸣毓终于露出泄气的表情,“申屠说得对,你的心太大,装谁都是一样的……除了阜教主。”   阜怀尧觉得自己似乎能够领会到他的意思了,有些无奈,“既然明白,你就不该继续想下去。”   “那为什么阜教主可以,我就不可以?”阮鸣毓的表情委屈得像是个孩子,“你之前让他去宿州,但是现在他留在你身边了。”   阜怀尧微微垂下眼帘,这让他冷厉的眉目更加如霜了,即使说着温情的话,他的语气仍是带着冬风朔朔的寒意,孤高威仪无双,“朕说过,只有他是不同的。”   阮鸣毓却倾身过来,抚上他的脸庞,“我能不能带你走?”   阜怀尧微微皱眉。   “跟我走吧,”阮鸣毓如是说道,眉目染着有点奇特的笑,看起来依稀有几分闻人折傲的神韵,危险又诡异,“在外面呆久了,你就不会喜欢呆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了,也不喜欢阜教主了。”   阜怀尧已经明显不悦地蹙紧了眉头,正欲说些什么,御书房的大门忽然被轰然打开,风声响动,在他回神之前,一白一蓝的身影已经战在了一起,妖异长剑和流光般的银链子在剧烈的交锋中擦出迸溅的火花。   ——是阜远舟。   尽管“血承”已经被剥离,但是武功境界却是仍然在的,又在怒气凛然之下,阜远舟在五十招以内就已经将阮鸣毓制在剑下,要不是看在他曾经救了阜怀尧的份上,永宁王殿下能直接把这个敢对他皇兄有非分之想的混蛋劈成两半!   “别再靠近我皇兄,”他的眼神倨傲而凌厉,“这不是你能碰的人。”   阮鸣毓想笑,但是他看到了那个年轻帝王的神色。   还是那种平静的悲悯。   阜怀尧摇了头,带着一种不赞同的意味,对阮鸣毓摇了头。   阮鸣毓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所有情绪已经全部掩藏在惯常的笑脸下,站直了身子往外走去。   在出门的刹那,他忽然扬扬手朝后挥了挥手,“下次见了,美人儿~~~”   还有下次?!——阜远舟几乎没忍住追过去再给他一剑永绝后患。   阜怀尧叫住了他,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远舟。”   阜远舟愤愤不平地将琅琊回鞘,走过去拽起自家兄长就往外走。   “远舟?”阜怀尧不明所以地被他拖走了。   外面暮色蔼蔼,原来已经不知不觉都快天黑了。   阜怀尧被他黑着脸一路拖回了乾和宫,挥退了所有宫人。   大殿的门被关上了,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   直到被压倒在了床上,阜怀尧才察觉到自家三弟这次生气得比往常都要可怕一些,危险感油然而生——尤其是在他扯自己衣服的时候。   “远舟!”第三次出声,已经带了警告的意味。   阜远舟顿了顿动作,表情不善,“皇兄你凶我?”   阜怀尧的气势一下子被打散了,扶额,“你在生气么?”   “你在沾花惹草,我为什么不能生气?”阜远舟怒极反笑。   阜怀尧很无辜,“你明知道朕和他是没可能的。”   “那你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对我说这样的话?”阜远舟又想起了宿州的封地,眼神哀伤下来,“你对感情总是很清醒,我也好,阮鸣毓也好……我有时候真的怕一觉醒来,我其实人在宿州,而不是陪在你身边。”   自宿天门事件尘埃落定之后,阜怀尧就再也没有见过阜远舟表现出多少对两个人关系的担忧之心,这骤然一见,叫他霎时就觉心口一刺,“远舟,你和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阜远舟一吻烙在他的眉心,苦笑,“有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于你来说,我到底有没有资格和你在一起。”   阜怀尧看着他。   两个人僵持了片刻。   大殿里因为宫人被匆忙赶走,只点了几盏灯,随着夜幕的降临,微弱的光线里,彼此只能捕捉到对方模糊的轮廓。   阜怀尧叹了一口气,伸手拉近他,双唇触碰到了他的脸颊,“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会安心一点?”   他早该想到的,对于没有完全到手的东西,这个失去了太多的男子是永远不会放心的。   “那你就拿走,”阜怀尧低声道,清冷的声线在昏昏的黑暗中被模糊出细微不可见的温柔,“你想要什么,你都可以拿走。”   阜远舟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阜怀尧甚至主动拉开他的衣带。   阜远舟忽然按住他的手,捕捉到他的唇,大力地吻了下去。   这种带着欲望的亲密还是有些让人不太适应,阜怀尧本能地挣动了几下。   但是阜远舟像是一只捕获到了猎物的兽,立刻锁住了他的全部行动,却也放缓了进攻的力度。   阜怀尧狠狠地闭了闭眼,让自己放松下来。   细腻的吻从唇舌上蔓延到脖颈,阜远舟吻了吻他的喉结,然后张口轻舐,霜白的衣衫和湛蓝的衣袂纠缠,像是天空中散开的云层一样四溢,肌肤相贴,阜怀尧的体温要比寻常人低上一些,在接触到对方滚烫的皮肤时,他的眉心轻微地拢了拢。   阜远舟察觉到了,抬头吻上他的眉心,双手在他的身上游走,渐渐让两个人的体温相近相融。   飞云雕花龙凤大床被轻纱堆叠笼罩,凌乱的衣饰垂落跌出,交缠在一起的身影伴随着不匀的喘息声和肉体纠缠的响动。   过于激烈的情绪在身体里翻滚,阜怀尧有些失神地随着阜远舟的节奏浮沉。   “皇兄……”阜远舟贴近他的耳侧呢喃。   他喜欢这样唤着他,尤其是在此时此刻,他们不仅血脉相连,更骨血相融。   ——这世间没有人比他更亲近阜怀尧。   阜怀尧也被他的轻唤唤回了一些理智,抬手抚上他长发,抬了抬身子,吻上他的唇。   其实真正决定了,就觉得没什么的。   ……只要能让阜远舟明白,他会和他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END——   轻舟与君同行万重山——致以每一个我爱的人   轻舟终于完结了,昨天凌晨四点才睡的我还是因为太激动所以失眠了,爬起来写个完结感言。   真的很感慨,一百五十万字,一年零五个月,毫不夸张的说,轻舟凝聚了我太多太多的心血。   爱,与责任。   这是轻舟从头到尾一直贯穿着的主线,有人说主角戏份少了配角抢镜头什么的,我只想说,轻舟不是一本有着男女主角的小说,它是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爱与责任的故事,里面的每一个人都   能是主角,他们人生中的主角。   就像是文里说的,无论是阜怀尧之于玉衡皇朝,阜远舟或慕容桀之于刹魂魔教,四大影卫之首之于国家,苏日暮之于素剑门,甚至闻人折傲之于闻人家族……他们都因责任而存在,并且为之   荣耀和伤痛。   人本来就不可能不背负责任的。   人也不可能完全抛弃爱的。   就连闻人折傲心中都住着一个善良的闻人折月。   我不会哗众取宠去写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尧尧,也不会写一个为爱付出性命的舟舟,那不是爱,是牺牲,真正爱一个人,为什么要让自己变成对方的回忆?真正站在了至尊之位,一个人就   不可能有了任性的权利,就像是尧尧直到最后也为了舟舟准备一条宿州的退路。   轻舟是我从高考毕业开始写到现在的,关于爱与责任,是我这一年半里体会最多的东西,我也希望,你们能够得到一些收获。   大家的鼓励,大家的支持,大家的点评,大家遥遥万里寄来的礼物……写轻舟的过程中,我经历了太多感动,我想这就是一个长文作者的幸运吧。   我很高兴自己能够见证很多人的成长,也能让很多人见证我的成长,就像是我笔下的人物,他们都像是活过来了一样,我常常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在想他们下一步究竟想做什么。   他们是我心目中的独一无二。   但,其实这真的是很艰难的一年零五个月,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在这里,我首先要给加了群的轻舟的粉说一声抱歉,因为有一些粉会在群里催更,然后被老粉们指责了。   他们不是故意的,他们只是知道我不喜欢催更。   我是一个对码文很有计划的人,每天三千就是三千,五千就是五千,开头怎么写,中间怎么写,我都有个底,有人说每天三千字其实也不多——是真的不多,但是也不容易,不信的人可以坚   持一个月试试。   我不知道别的写手是怎么样码文又是抱着什么样码文的心态的,我码文,只是因为我喜欢,而且我家庭经济窘迫,我需要一点微薄的支持。   从3G跟来的老粉们都比较清楚,我身体不好,没办法长期在外兼职,才会从高中起就选择码文来赚稿费,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去晋江,是因为我不喜欢V文,我不喜欢为了订阅和盗文的人吵来吵   去,我喜欢像在纵横这样,哪怕每个月十万字每天必须写三千才能拿到两百多块钱,但是至少我自在,无论你们看不看,我都能写,都能稍微养活自己。   说实话,我写下这篇文,一百五十万,一年零五个月,我耗费了所有我上大学之后的课余时间、周末、假期甚至包括实习上班的时候的下班时间,这一年多我都在日更,没有存稿,每天写,   因为我需要上课,我需要学习,我需要考试,我需要为我的毕业做准备……   我在大学的生活永远不会无聊,不会时间太多,不会过得和别人一样自在……我几乎没有参加过多少大学生要去试试的活动,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抱歉我要码文,我的生活永远是上课码文   上课码文,我记得我今年连除夕初一那段时间都在日更,爸妈弟妹出门,我在码字,我在暑假实习的时候一下班就开电脑,我在考试考证前一晚十二点更新完才开始复习三四个钟八点起床考   试,尤其是在完结这几天,我需要做课程期末设计,每天白天做,晚上十二点码文到六点,七点或者九点起来继续做设计,压力最大的时候我几乎在好友面前哭出来,告诉她完结一部长文究   竟承受着怎么样的心情,还要笑着对别人我没事……不是没有人说学习重要,但是更多的人在希望我完结。   也许你们会觉得夸张,但是我只能说,我过得比你们想得还要夸张,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吃泡面,因为我的专业课多,多到我可能跑去吃半个钟头饭就赶不上更新了,大二开始就在麻烦师   妹们帮忙带饭,要么就两顿当做一顿吃。   有几次因为诸多原因无法拿到全勤的时候,我真的快要掉眼泪了,一百五十万,其实我只是拿了不到三千块钱,还有11%的税。   所以我在平静地码文时,总会因为一句催更而暴走,恨不得说一句大家能不能把写手也当人?   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知道你们爱轻舟,我也爱你们。   我只能在暴走的时候烦躁的时候疯狂地和群里的人聊天刷屏,同时还不能忘了码文,大家的支持和欢笑,总能让我过得好一些。   也许有人会说,读者最大,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我尊重每一个读者,力求能够回复每一条评论,是因为我喜欢并且尊重你们,但是我们是在同一个平等的地位上的,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作者   ,都没有求着别人来读自己文章的必要,还是那句话,我是码文的,不是卖文的。   我没有责怪大家的意思,我只是想替很多写手说一句:这条路是我走的,但不是我理所应当做的。   就像是尧尧,他为江山付出所有,但是玉衡回报给他的也是无上荣耀和物质。   我不后悔,但是,我希望你们能够认同我的努力,就像是每当咒爱录的粉丝对我说再久也会等下去的时候,我总能感动地热泪盈眶。   ……   轻舟完了之后番外会陆陆续续写,新坑是过年之后的一篇黑道文,腹黑美人攻对黑道贵公子,之所以选择过年后,大概是我私心想过一个不用更新的年吧。   在新坑之前我会陆续将旧坑《咒爱录1、2》大修一遍,这个月中旬【如果考试已经定在月底的话】左右开始在3G开始修,同时开始填《咒爱录3》。   无论你们会不会陪我走下去,但是,我感激你们陪我走这一路,你们会远行,而我,永远在这里等你们。   那么,在最后还是再次郑重地说一句,谢谢。   谢谢你们陪我走下来,我不会奢求你们以后还有记得我,但是此刻,我愿意——   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   ——MO忘了,2013年12月11日02:38:33   --------------------   本文首发纵横女生网,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