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新欢》 作者:公子欢喜   第一章   月上中天,暗夜幽沉。寻常人家均已紧闭门户安然入睡。此刻恰是赌坊、妓院开门纳客的热闹时候。   红灯高悬,纱幔飘忽。高楼上的歌姬怀抱琵琶媚声娇唱,赌坊中的牌九推得酣畅,骰子在竹筒里上下翻转,滴溜清脆。京都之繁华,不是白日里人马如龙的滚滚长街,端看这日落后斑斓迷离的不夜天。   温雅臣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依翠楼老鸨刺耳的笑声里:“啊呀,温少怎么走了?再坐坐吧,让姑娘们多唱两曲。哈哈哈哈哈,索性别走,就住下吧,我们家翠珑天天盼着您呢!哎哟,朱爷!您也要走!这哪儿成呀?这是存心要张嬷嬷我去喝西北风呐!快,快来把温少留下!我的祖宗哟,留下吧……”   明明是沙哑的公鸭嗓,非要一个劲往细高处挤,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大肥鸭。老鸨浓烈的香粉味下,温雅臣胸中一阵阵翻江倒海。   清冷的夜风吹散些许酒气,透过花娘浓妆艳饰的精致面容和小楼中炫目的朦胧灯影,温雅臣不经意抬头,依稀看到天边挂着的星子。孤零零的一颗,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光芒黯淡而孤寂,好似一阵风就能吹下来。于是情不自禁伸出手,迷迷瞪瞪地,却只抓住了同伴的衣角。   “既然要走,那这赏钱……哦呵呵呵呵,温少就是温少!呵呵呵呵呵呵……”听说这位张嬷嬷当年也曾是名震天下的花魁,芳名鼎盛时,一曲清歌无人能及。那年月的恩客里一定有不少是聋的。   同行的公子哥儿们吵吵嚷嚷,要再找个喝酒的地方:“走,去飞天赌坊找银月夫人……”   今夜说好是温雅臣做东,喝得满脸酒气的败家子们纷纷叫好,扯着衣袖、拖着脚步,踉踉跄跄推着同样喝得东倒西歪的温少往外走。   狭窄的巷子曲折漫长,高墙沾上了夜露,湿滑冰凉。脚下的石板路不知被谁铺了厚厚一层棉花,绵软得几乎拔不起脚。温雅臣听得依翠楼里的笑声离自己越来越远,高楼之上,歌姬们清亮悠扬的歌声也渐渐变得听不清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再后来,温雅臣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歌女揽着琵琶铮铮弹唱,长夜漫漫,寂寞无处。高楼下真正寂寞的人们迷失在迷离撩人的灯海里。酒香熏红了眼,佳人迷醉了心,彻夜欢纵的纨绔子弟连摸骨牌的手都带着轻浮的气息。   叶青羽站在巷口,面前的衣香鬓影与身后的黝黑寂静好似彩色与黑白的对比,一步之差,却成了两个世界。   “来,再喝一杯……酒……我的酒……呕……”跌跌撞撞的醉客自红尘浊浪里来,一步步迈着虚浮的步伐隐没在暗巷内。   一、二、三……他在心中默数。   “哐嘡——”,酒瓶跌在地上碎了,醉客靠着墙根睡得酣甜。明日一早,全京城都会知道,东城的李员外宿醉街头,于是被他家凶悍的娘子打得鼻青脸肿出不了门。   好心拾起他身边的酒瓶碎片,这位大爷活该娶一只河东狮,前两日被瓷片扎破的伤痕还大大咧咧挂在脸上。   顺手替他把手里那半截瓶颈也取走,叶青羽待要起身,衣袖却被墙根下的另一个醉鬼揪住了。   “你……掉下来了?”口齿不清的话语说明他醉得很深,赤红的眼睛一眨不眨,里头写满好奇。   “……”   “天上……”见叶青羽不解,他抬手指了指天。双眸倒映了巷子前的光影,闪烁如波,自墨蓝色的天幕徐徐又望向叶青羽的脸,“星星……方才我瞧见了,你在那儿,孤零零的……”   “温少,你醉了。”叶青羽认得他。   放眼京城,有人或许不知道当今皇上的名号。可是“温雅臣”三字却无人不晓。温太妃青眼有加的娘家内侄,长平郡主膝下的爱孙,他爹是威风赫赫的镇军大将军,他娘出身安阳卢氏,门阀豪族家世煊赫。他是将军府里的独苗,五世相承,四房上下,只此一个男孙,名副其实是含金握玉出生的名门骄子,想要不受宠溺都天理难容。   温家公子通音律,精博弈,镇日流连花丛,既善解人意又善解人衣。大庭广众之下,世人皆如此称赞。回过身去,却说得简单明了——温雅臣?镇军将军家的绣花枕头。   京中盛传他有一副宛如好女般精致的容貌,如今这张漂亮面孔正对着叶青羽欢乐傻笑,双眼眯起,嘴角大大咧开,笑容真诚,憨态可掬:“嘘……别说话,小心月亮听见了,把你抓回去。”   真是……少有的烂漫心性啊。叶青羽哭笑不得。   “怎么就你一个人?天上是,地上也是。”他表情认真,兀自醉言醉语。   “我一直是一个人。”   “拉我起来。”瘫坐在地上的醉鬼颤颤向他伸手,不等叶青羽说完,他便索性揪着他的衣袍挣扎爬起。   两人相对而立,只隔了些许距离。月光自高墙迤逦照下,传闻中名冠京师的俊挺容貌近在咫尺,眸如春水,唇红齿白。叶青羽忍不住感慨,才品云云是胡说八道,姿容卓越却是言犹不及。   不过是刹那间的失神,不安分的醉鬼已经麻利地把爪子搭上了他的脸,口中同样也是喟叹:“真是……真是……”   喃喃自语了大半天,却蹦不出第二个词。看来人们的传言是真的,他的功名是温家花钱买的。   “我送你回将军府。”不见了爱孙,将军府上下今夜必定不得安宁。   “不,我不回去。”他断然回绝。好似生怕真会被带回去一般,抓过叶青羽的腕子,旋身反把他逼进了墙角里,“我不回去,你也别走。”   距离又近半寸,阅尽群芳的风流公子有一副醉人的好嗓子,贴在耳边低声呢喃,任是冰做的心都要化开。如身后墙壁般冰凉的手指依旧在脸上流连不去,已经靠得不能再近,身体偎着身体,彼此的衣衫紧紧贴在一起。叶青羽无奈地想起,温雅臣的衣襟上似乎还挂着呕吐留下的污渍。   “你……来这儿做什么?”醉鬼的发问还在继续。   “睡不着。”   “为什么?”   “……”这要怎么答?   醉鬼给出了答案:“你不高兴。”   一语中的。   “你的眼里都看不见笑。”完全无视叶青羽眼中的反驳,他连连摇头感叹,“天际如此辽阔,可你却独自被抛在一边,真可怜。”   “温少……”   “之前我就想这样……这样摸摸你……”触摸着面孔的手指像是在探索什么,又仿佛是安慰。放纵声色的败家子明明已经喝得不省人事,此刻却眼神犀利,仿佛公堂上明察秋毫的判官,“你太孤单。”   “生来就是如此。”叶青羽垂眼。   温雅臣静默了,而后圈住了他的肩。   混杂着酒气的呼吸随着说话声一阵阵拂过叶青羽的脸,他说:”别怕,有我在。”   他“呵呵”傻笑,滚烫的脸紧紧贴着叶青羽的:“你笑起来一定比现在好看。”   他头枕着叶青羽的肩膀,口齿含糊地许诺:“放心吧,以后你就不孤单了,我陪着你。”   扯东道西,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牛头不对马嘴。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什么。   叶青羽侧过脸,看见他那双映着月光的眼正慢慢合上。   呵,醉鬼。   小巷曲折,更深露重。墙根下的鼾声错落起伏,醉鬼喷在颊边的呼吸炽热而悠长。   最后的最后,停止了唠唠叨叨的醉言醉语,醉鬼附在叶青羽耳边轻声说道:“看,我接住你了。”而后沉沉睡去。   刹那间,心潮迭起。   石墙的寒意透过衣衫微微刺痛了背脊。挂在身上的大少很沉,胳膊依旧紧紧箍着他的肩膀。温雅臣的脑袋埋在叶青羽的颈间,时不时还不忘蹭两下,好寻一个舒服的角度。   叶青羽一动不动地站着,眼角余光瞥见被扯落一旁的玉冠。松散的发丝自冠下跌落,被夜风吹起,轻轻拂过他的鼻尖。   长叹一口气,叶青羽摇了摇头,架起这位名满京都的浪荡少爷,慢慢向巷子另一头走去。也许是因为被他说中了一些事吧。叶青羽这样对自己说道。   第二章   温雅臣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正站在倚翠楼外,老鸨尖笑着同身边的朱家少东拉扯不清。身旁人来人往,一阵微风吹过。他不经意抬头,天边孤零零挂着一颗星子,仿佛随时就会被风吹落。于是情不自禁伸手,手中一沉,天上的孤星正躺在掌中,光芒隐隐。   温雅臣捧着它,前所未有的满足溢满心胸。   “哎,你们看……”他扬声招呼众人。   星子抖动起来,不等他捧在手中细看,便陡然一闪,无声裂做了一撮尘土。夜风瑟瑟,顷刻消散于天地之间。   心中大恸,脑中“嗡嗡”乱响,仿佛盛了千军万马奔腾驰骋。尖锐的疼痛自眉心一路蔓延,温雅臣不禁呻吟出声:“唔……茶……”   醉梦消散。   探手去摸床头的醒酒茶。一夜宿醉,不知是否还赶得上去向祖母请安:“什么时辰了?”   “刚过辰时。”   “嗯……老太太房里派人来过吗?去告诉一声,我昨晚睡得太迟,今天不去请安了。”手掌四下挥动,那碗醒酒茶像是长了腿会跑一般,怎么也抓不着。温雅臣气馁,拉起被子想要再睡一会儿。   身旁的声音说道:“茶壶在桌上,我替你倒。”   “嗯。”前两日刚换的新被褥,怎么转眼又换?昏昏沉沉地,温雅臣想,八成是二姐来过,嫌弃颜色太艳丽。在她眼里,裹一块白布单睡着才叫冰清高洁不染俗尘。   挑剔成性的将军府二小姐,难怪迟迟嫁不出去。   身边的软枕手感舒滑温暖,叫人忍不住抱得更紧。低下头深吸一口气,萦绕鼻间的味道不同熏香的甜腻,而是带着几分淡淡的草药香,清新怡人:“怎么连香都换了?三小姐的主意?”二姐换了他的被褥,三姐若不在他房里添置些别的,就绝不会罢休。   “唉……算了,随她们去吧。只要不闹到老太太那里就好。”温府尚在闺中的两位小姐天生是冤家,成天坐在一处,不是吵嘴就是斗气。恼极了就把弟弟也牵扯进来折腾一番,阖府上下没有不怕她们两个的。一思及此,温雅臣越发觉得头痛难当,“茶呢?怎么还没送来?”   “我走不开。”   还是那个声音,温润柔和,就像这房里的香。难不成连房里的人都跟着买了新的?怀里的软枕动了一动,好闻的香气也随之浮动。   温雅臣开始纳闷,小厮怎么会进他的卧房?在房里伺候的应是大丫鬟绿萝和紫萱:“你是谁?”   猛然睁眼,双目酸涩,承受不住白光的刺目,头痛更甚,温雅臣忍不住抬手扶额,看见床下铺了一地的凌乱衣衫。精致的玉冠被丢在一旁,冠尖上还缠着绣花荷包上的鲜红流苏。这样的场景他很熟悉,一个月中总有那么七八回一早醒来会瞧见如此狼狈的场面。   “昨晚我喝多了。”温雅臣坦白说道。什么软枕?这是活生生的人,搂着能不舒服吗?   一夜春`宵后第二天醒来会脸红这种事,温少好些年前就不干了。不过昔时身侧睡着的是一丝`不挂的美艳佳人,现下却是与自己身躯相同、毫无二致的男子,看来是真的醉糊涂了。   本朝民风尚算严谨,不过男风之流亦非禁忌。勾栏院中时有涂脂抹粉的小倌倚门卖身,大户之家中也有豢养娈童消遣赏玩的。温雅臣向来偏好身段娇柔的女子,于是常为一众朋友戏谑:“此中滋味妙不可言。啧啧,温少不试,当真可惜。”   那朱家绸缎庄的大公子朱海潮甚至扬言,终有一日要叫他好好领略一番。看来,昨晚必定被他们下了套。啧……这群狐朋狗友……   环顾四周,房中陈设不见华丽,既没有通常妓院中铺天盖地的俗艳纱帘,也不见粗制滥造的拙劣书画。据说,除却勾栏画舫,不少粉头名娼不愿鱼龙交杂混在一处,便在巷尾深处租一个小院悄悄开张独自营生。其中不少人家布置得很是精巧,兼之清幽风雅无人打扰,宾客盈门之盛况不下于倚翠楼。   温雅臣暗想,看来这里就是其中一处了。屋内器具简单,桌椅床榻均是以古朴清雅为宜,雕琢极简却颇见匠心。看惯了高屋广厦下的雕栏玉砌,如此干净的布置倒令人耳目一新。透过格窗的缝隙,甚至能望见枝头翠绿的新叶。看来朱大公子真是费了不少心思,他家兄弟三个里,但凡有一个能把这股劲头用在买卖上,朱员外便不至如此性急地讨进第七房姨太太,好趁没闭眼前赶紧再生一个有出息的。   “你的衣服脏了。我原本只是想替你更衣……”见他发愣,叶青羽解释道。   温雅臣瞪着他的脸不见反应,叶青羽顿了顿,续道:“桌上的水是凉的。温少若要热茶,恐怕须稍等片刻。”   他起身要下床,身上忽然一沉,醒过神来的温雅臣突然收紧手臂箍住了他的腰,一个翻身又把他压了回去。   叶青羽惊讶:“你?”   竖起食指抵上他的唇,温雅臣俯身对他温柔地笑:“别忙,我这就走。”   身下的人面容算不上漂亮,五官虽不粗糙却也称不上艳丽,眸光略显拘谨,嘴唇也不莹润,脸色苍白甚至仿佛透出几分病容。论及容貌鲜艳,实在无法同烟花巷里的小倌相提并论。可是这份柔和的气质却分外让人觉得可心,就如同他颈间的香味,闻着不甜,可丝丝缕缕地就渗进了心底。   温雅臣再度感慨,朱家大少长进了,终于分清野鸡和凤凰了。回头上他家铺子买料子去,从老太太到摘菜的厨娘,一人添一身新衣裳。门口的两头石狮子也不落下,擦洗干净,拿大红绸子扎朵大花系上,要多喜庆有多喜庆。   这般想着,不由笑得更深,垂头凑到叶青羽颊边亲一口,方才起身穿衣:“别起来。你累了,再多睡一会儿。”   怪道所有见过他的女人都众口一词地夸他好。比起眼神如刀的顾侍郎,温少对谁都如此体贴周到。哪怕下一瞬就要抬脚迈上别人的床榻,这一刻他却还能甜言蜜语地对你说着你的美。   叶青羽知他误会了,急忙辩解:“我不是……”   温雅臣敷衍地冲他挥了挥手,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背过身去看地上的狼藉。   原先的衣服是不能穿了,污渍斑斑点点沾满衣襟,团成一团丢在地上,闻着味儿就像是馊了的咸菜。不待叶青羽开口,温雅臣打开衣柜,径自从里头挑了一身好歹有些花色的:“怎么这么素?跟我二姐似的。”   叶青羽诧异他这旁若无人的做派,呐呐答道:“衣饰不过虚华而已。”   那头的大少充耳不闻。他好奢丽喜繁华,平生最见不得“简朴”二字:“呵,也是。你说是那便是。”   看他低头四处张望,叶青羽明了他是在找腰间的玉饰。下床从那堆脏衣服底下捡起递给他。温雅臣大方地推手回绝:“送你了。就当买了你一身衣裳。”玉饰上也沾上衣服的臭味,还怎么带得出门?   叶青羽抬眼看他,面前的温雅臣眼梢依旧带着三分笑,却已然没有了酒醉后的娇憨模样,飞眉入鬓,嘴角微翘,全然一派世家子弟的骄横慢傲。   “值不了这么多。”看不惯他的铺张做派,叶青羽皱眉。   温雅臣早已不耐:“你看着花,我管不着。”   偏头侧跨一步往门外走,看叶青羽作势追来,温雅臣一拍脑袋,旋即又回身摘下了手上的扳指放在桌上:“朱大耳朵没给钱?那个抠门的……这个给你,进贡的东西,值多少我也不知道。去朱大家的铺子里换两身新衣服总该够。选个鲜亮的颜色,太暗了不招人喜欢。”   叶青羽脸上已有了怒容:“温公子,这是何意?”   温雅臣的头痛还没过去,晕乎乎地不想同他计较:“我知道,昨晚我没碰你,你不高兴。你放心,你们这一行毕竟是出来做生意的,既然留宿就只当做成了你一夜,银货两讫的规矩我还明白。你叫什么?模样还不错,下回有空我再来看你。”   叶青羽完全变了脸色:“温公子,说话要慎重。”   “随你、随你……”按下性子把他推回到椅上,温雅臣屈指勾起叶青羽的下巴。四目相对,惑人的面孔上再度泛起几许柔情,“什么都随你。我该走了,这些东西就当是我暂存在你这儿,可好?不许再摇头,也不许再说话。嗯?”   叶青羽果真再未拦阻,拉开`房门,温雅臣收敛起表情,扬长而去。   啧,精简素雅些是别有风味,可惜太刻板就无趣了。   望着那道潇洒从容的身影一步步远去直至消失在院门外,叶青羽扫了一眼桌上的玉饰,失望之情油然而起。终究,浪荡子就是浪荡子,连清醒时的承诺都会转身置之脑后,更何况是酒后的戏言?   “放心吧,以后你就不孤单了,我陪着你。”言犹在耳,却人去屋空。呵……真是……      第三章   出了院子一路走,巷子曲折深邃,胡同细长狭窄,环环相接,阡陌相连,弯折迷离仿若迷宫。寻人打听了几遭,温雅臣方才寻到熟悉的所在。望着眼前宫灯招展的依翠楼,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刚刚走过的巷子他曾经竟是走过的。   京中有处所在唤作照镜坊。盖因此地幽邃僻静少有人烟,故而常有那荒废祖业败家欺祖的不肖子弟,在外偷偷娶了小纳了宠,怕父母妻子见责,便在此置办产业安顿外室。或是体面人家家门不幸,有人做了说不出口的丑事,怕遭人非议多惹是非,便也在此营造一幢小院,将败德女儿与私生之子隐匿于此。因此处家家均是独门小院,庭院深深,围墙高起,白日里悄无人声。外人乍见之下,只见房前门后俱是相同模样,毫无差别,故而有了照镜之名。   曾有人将此间的一座精舍当作寿礼赠与顾明举。前榜的探花郎自打挂上了高相这棵百年大树,可谓仕途顺遂炙手可热。上调六部时,已是京城大员中年岁最轻的。转眼圣旨颁下,又擢升了正四品中书侍郎。所谓青云直上,所谓年少有为,所谓前途无量,什么溢美词套在他身上都不算过分。多少人家哭着喊着要把女儿下嫁给这个曾经的穷书生。就连向来眼高于天顶的老郡主都动了心思,几番暗示温雅臣将他请来家里,看看家中的二小姐是否同他有缘。   不过后来老郡主直叹侥幸,因为没多久,顾侍郎就一夜坠落。眼下在天牢中已有两年。   当初,顾明举带着温雅臣前去精舍观视。人家哪里是送屋子?连屋子里的人都阔气地留下了。赤橙黄绿四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往跟前一站,再巧夺天工的雕花梁柱在温雅臣眼里都成了不值一看的木头。顾明举却婉言谢绝了:"这份礼太烫手。"   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温雅臣不懂也没心思去懂。温少只觉得可惜,可惜得心都痛了。上哪儿再找这么风情各异却面容相同的四个大美人去?   难怪温老将军提起这个儿子就要叹气。   回到将军府,里头已是哭声震天。   小厮温荣就哭天抹地奔了出来:“少爷、少爷!我的祖宗哎,你可算回来了。呜呜呜呜。。。你去哪儿了?我刚见你拐了个弯儿,一回身你就没影了。老夫人让人出去找了你一宿,谁都说没瞧见你。呜呜呜呜……你再不回来,小的、小的就要去地底下陪您去了……哇……”   担惊受怕了一夜,满团稚气的小厮止不住放声大哭。   温雅臣用衣袖替他擦泪:“好了好了,哭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急什么?”   “可是……可是……少爷,呜呜呜呜……”   温雅臣叫他哭得心烦,随手把腰上的绣花荷包摘下来塞进他手里:“来,拿去。回去把脸敷敷,这副德行,我怎么带你出门?别哭了,嗯?”   叶青羽的衣柜寒酸得叫人发指,挑挑拣拣了大半天,也就这个绣着云龙纹图样的荷包稍稍有些富贵气象。温雅臣认定,他若非是开馆营生的小倌,就是受金主冷落、为生计不得不私下接客的男宠。心下嘀咕,容貌黯淡加之性格无趣,确实不讨人喜欢。   小厮攥着荷包,哭得更响亮:“您还要出门呐?少爷哎,我的祖宗,您放过小的吧。呜……”   “说的什么呆话?不出门我去哪儿?”   那头里屋中的老郡主早已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儿哟,我的孙儿……这一夜是去了哪儿?怎么连个口讯都不传回来?就这么平白无故找不见了,我、我的心肝儿哟……”   边上,卢氏夫人带着四位姨太太也跟着掉泪:“不回府便罢了,但也该找人回来通禀一声,怎么话都没半句就不见了一整晚?阖府上下为了寻你,一夜不得安生。你看把你祖母急的……幸而今天是回来,若是、若是你……为娘我……我……”   温氏一族自祖上以武兴业后,代代投军从戎,后世子孙多有战死疆场马革裹尸者,现今的富贵权势真真是以热血洗地白骨堆就。及至温雅臣父亲一辈,虽有叔伯兄弟四房,男孙却惟独只有温雅臣一人。老郡主爱孙心切,说什么也再不肯让他习武从军。平日里,镇军将军远戍边疆,无暇顾及教导儿子。于是府中一干女眷越发将他宠溺得无法无天,说什么做什么从未有过一个“不”字,只生怕他吃少了、穿冷了、身上银子不够使了。至于温雅臣在外的放`浪形骸与挥金如土,却是一概不闻不问。   昨夜急于寻人,连着把温氏其余三房也惊动,一早就有女眷过来陪在老郡主座下啼哭。   温雅臣垂头搭脑跪在地上,身侧围了一圈泪水涟涟的婶娘姐妹,哀哀的哭声吵得头昏脑胀,只得闷声答道:“孙子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的孙儿……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如何去见温家列祖列宗!”老郡主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攥着帕子捶胸顿足。   赶紧一路膝行跪到祖母脚下,温雅臣也红了眼:“是孙子一时喝多了走岔了路。祖母莫要再伤心了,哭得孙子心疼。”   如是这般又是抱腿又是撒娇,好一阵劝慰,老郡主方才止住了哭:“再过些日子,你父亲也该回来了。赶紧收收心吧。再这样整天胡闹,看他怎么教训你。”   头皮一麻,温雅臣只得应声说是。又蹭到他母亲身边安抚了许久,才得以脱身。   走出屋子时,只觉两肩沉甸甸的,四肢百骸无一不酸痛,耳边还留着女眷们抽泣的余声,累得好似也跟着哭了一宿。   已是初春时节,春寒料峭。院中的腊梅尚在花期,红粉绿萼,热热闹闹开满一树。角落里,几株迎春迫不及待地绽出几朵小花。鹅黄的颜色衬着浅褐的细枝,尤显活泼。站在廊下,望着院中这一派锦绣,温雅臣却莫名记挂起清早那个干净质朴的小院。虽只是自窗缝中的无意一瞥,那抹幼小的新绿却远比眼前的娇花来得怡人。   至少,他不吵。不哭不闹的,其实也挺好。   正想得出神,却听身后有人拍手道:“哟,咱们家的主心骨回来了。好了好了,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温雅臣闻声回头,却是二姐温雅歆:“我说怎么没在屋子里看见你,原来躲起来了。”   “哭的人够多了,不差我一个。”斜一眼依旧听得见哀声的里屋,温雅歆冷哼道。   迥异于笑脸迎人的弟弟,温家二小姐性情古怪,自小不爱笑。及笄后,慕将军府威名而来求亲的人家可谓不计其数,均被她一口回绝,不是挑剔东家的势利就是厌恶西家的庸俗。于是温二小姐挑剔的名声也就此在京中传开。   温雅臣有意苦下脸道:“原来你不担心我。”   她嗤笑,偏过脸只用眼角睨他:“也只有祖母和大娘会信你被人欺负。你若不回家,不是在哪家赌坊输得脱裤子,就是钻进了谁家姑娘的闺房干见不得人的事。还用得着我来替你操心?”   “还是二姐知道我。”摸摸鼻子,温雅臣自找没趣。   刚要抬脚,却听温雅歆道:“回来。”   “这件衣裳谁给你挑的?眼光不俗。”自命清高的二小姐难得能夸几回人。   温雅臣低头看,身上穿的衣衫正是叶青羽的。回府后忙着见祖母,一时未来得及更衣。豆青色的袍子是衣柜中难得鲜亮的颜色,之前穿得匆忙,也未在意,如今细细观瞧,原来上头还用同色丝线绣着竹枝图样的暗纹,针脚细腻,做工精湛,斯文而又雅致。   温雅臣嬉笑:“我不告诉你。”   走出几步却又回头,拉拉衣襟,理理袖口,再掸一掸下摆上的灰:“二姐,真的好看?”   她穿一身藕荷色的衣裙,袅袅立在廊下,侧旁一树雪梅开得绚烂,半遮着着她雪也似白`皙的面容,却挡不住她犀利的言辞:“穿你身上就难看了。”   “呵呵……”温雅臣笑得更开,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叶青羽的脸,不知穿在他身上会如何?也许,就不那么呆板了吧?   第四章   春暖人间,万象俱新。城外明湖上的冰消了,一汪碧水清清,两岸垂柳婆娑,桃花初放。   蛰伏了一个寒冬,不但路边墙根的野草冒得茁壮,京中各家不事生产的纨绔子弟也是摩拳擦掌。今天这家请去游湖,明日那家说好了赏花论诗,再过一旬,一个个排着队定下日子办寿酒。喧喧嚷嚷,吵吵闹闹,比之园子里争奇斗妍的百花还要来得张扬。   温雅臣交际广阔,又顶着将军府的名号,各家无不奉为上宾。原先还想着无聊时再去照镜坊走走,一连数日应酬,也就渐渐淡忘了。   “哈哈哈哈哈,温少,承让!又是小弟赢了……哈哈哈哈……”对面那位肥头大耳的银楼少东笑得红光满面,一脸的油脂刮下来足足能省一月的灯油。   楼下忽而一阵嘈杂,貌似又有人输得家财散尽,哭声笑声混合着赌坊保镖的骂娘声与喝斥声,一时间乒乓乱响,乱成一团。身畔的美姬“啊呀——”一声娇呼,软绵绵地倒进温雅臣怀里:“吓死奴家了。”美目盈盈,说不尽的楚楚可人。   温雅臣喝得半醉,星眼朦胧里瞧见她腮边被酒气熏糊的半边残妆。连日欢纵,夜夜笙歌,日复一日消遣,蓦然间一阵疲惫袭上心头。   环顾四周,不论是身边笑语连天的朋友抑或窗外亮如白昼的琉璃灯一昔间皆不复趣味。看他们一个个借着酒劲群魔乱舞,温雅臣不觉有趣,反而没来由烦腻起来。   太吵。   无楼外尖细的歌声,楼里推牌九的杂声,醉鬼的胡言乱语,赌徒的赌咒发誓,混作一团尽数灌进耳朵里,听不见半分趣味,只有“嗡嗡”一片噪音,震得脑中乱哄哄昏沉沉眼花缭乱。及至明日一早也甩脱不了的乏味枯燥。   在外如此,在家亦如是。将军府里的姨娘们成天计较着那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她比我多一个戒指,头上少一根时新的珠钗……闹闹哄哄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娘亲总把自己关在佛堂里,见了他也不外乎反复唠叨着那几句要学好要上进要讨好你爹的陈词滥调。就连难得回娘家一趟的大姐见了他也总是蹙着眉头满脸忧色,将军府将来是要交给你的呀……爱交不交,你们倒是把它交给别人呐!   “哎,温少,怎么了?还想去哪儿?新开的那家天仙阁如何?”见他霍然起身,众人俱是一怔。   “困了,我先走一步。”敷衍地抬手挥了挥,温雅臣毫无留恋,扭头离去。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夜风还带着些许冬末的凉意,吹起了绣阁上高挂的宫灯,也将花娘的裙摆翩翩吹起,珠片绣作的彩蝶逐着五色丝线描绘的牡丹款款飞舞,看红了楼下书生白`皙斯文的脸。   随着人潮漫无目的地游走,行到一个僻静处,人流都散了,独留他一个站在原地,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身边的小厮忍不住小心开口:“少爷,您想去哪儿?回府吧。上回您在这儿走丢了,小的差点被大管家扒皮。”   温雅臣闻声回头,不禁愣住。前方巷陌纵横,家家院墙高耸。原来迷迷糊糊地,居然又走到了照镜坊。   既然来了……早已被遗忘的清净小院与窗见沁人的绿色蓦然跃上心头。   举步上前,一头扎进巷子里循着记忆找去,果然在一条窄巷的尽头看到紧琐的木门。庭院重重,若非走到近处留心查看,即便站在巷口远观也极难发现。   毫不迟疑地抬手叩门,“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突兀。   温荣吓了一大跳,赶忙上前抱住他的胳膊:“我的祖宗,你这是干什么?要撒酒疯咱也该换个地方。”   温雅臣自己也说不上来想干什么,只是立在照镜坊前,就突然十分想再看看门后那座上次来不及细看的院子,以及院子里那个似乎不怎么会说话的青年,虽然无趣,可是也意味着,他不吵人:“我找人。”   “找人也不是这个时候。哪里有三更半夜敲门的?”温荣急了,拉着他的衣袖苦心劝解,“少爷,咱们回家吧。若是再出事,小的脸上都还没消肿呢。”   温雅臣充耳不闻:“先前跟家里说好了,今晚在丁大人府上看戏。出不了事。就算有事,那又能怎样?”   您当然不怎样,可我呢?温荣难过得想哭。   正说话间,几声窸窣轻响,“吱呀——”一声,门后慢慢探出一个睡眼惺忪的老仆:“公子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温雅臣从容拱手:“上回受了你家主人招待,今日在下特来道谢。”   “我家主人出去了,公子若是有事,还是白天来吧。白天他总在的。”话音未落,不待温雅臣追问,那门“吱呀——”一声又合上了。   想要伸手再敲,手举到半空却又踌躇。这时候出门,不是上街揽客便是有了金主传唤。啧,既是出来讨营生的,又何必做张做致,做出那副清高模样给谁看?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落寞,只是刚刚才升起的几分期待还在胸口间萦绕着,就这么毫不留情地被戳破了。温雅臣忽然之间,微微觉得有些难受。   幸灾乐祸的小厮笑嘻嘻逗他:“看,小的刚才就说过了,哪里有这时辰找人的?大半夜的,平白无故找上门去,人家就算在家也必定不愿见客。少爷,别生气,咱们再回飞天赌坊摸两把?兴许就翻本了。”   猛地站住脚,温雅臣恶狠狠回头,一张俊脸上已是黑云密布:“翻什么本?那么喜欢那儿,我把你抵给银月夫人如何?”   小厮急忙告饶:“小的多嘴。”   温少一甩袖子,一个人独自气冲冲往前走:“既然知道,那还不快走?”   “少爷,去哪儿呀?”   “你说去哪儿?回府!”   夜色正浓,楼头的花娘彩袖飞扬,晃花了路人望穿秋水的眼。烟花巷内人来客往,笑语喧天。遍地烟花客,独他行得匆匆,高冠入云,环佩叮当,绷着脸闷头直走,活脱脱一只斗败了的小公鸡。   之后几日,又有不少人家来邀,赏桃花、猎野兔、踏青郊游……名目种种,无非吃喝玩乐四字。温雅臣一反常态地都推了,窝在将军府里哪儿也不肯去。有一天,甚至破天荒地起个大早跑去上朝。   当日温将军在京时,痛恨他胡天黑地虚掷光阴,就在礼部给他找了份闲差。温雅臣不敢违逆父亲,勉强赶去朝中装模作样混了几天。一俟温将军出京,便立刻央了母亲和祖母去宫中疏通,托病在家休养,再未踏入过朝堂半步。当朝天子病重,朝纲不振。旁人知他家皇亲国戚权势极天,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敢多问。   现今看他收敛行迹,虽只去上了一天朝,老郡主和卢夫人也是喜不自禁,只道是菩萨保佑,家里的独苗终于懂事开窍,明白要上进学好了。   阖府上下,人人欢欣鼓舞。唯有二小姐温雅歆远远站在人群外,勾着嘴角冷笑:“只怕他这不是安分学好,是憋着劲使坏。”      第五章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未及仲春时节,房檐下就有燕子甘愿冒着连天阴雨回来筑巢。小小的东西好似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力,一路山水迢迢而来,不见半刻休息便马不停蹄飞进飞出,忙着重整家园。   叶青羽可以听到它们啁啾的鸣叫与翅膀的扑腾声。小小的鸟儿如同世间所有新婚的夫妇般,有着数不清理还乱的家事,忽而喁喁细语,忽而又拌起嘴来,再过一会儿,又是一派其乐融融。   照镜坊太过安静,厚厚的高墙挡住了世人窥探的目光,也将墙后的一切喜怒哀乐尽数泯灭。邻家曾经夜夜都会响起女子寂寞的悲歌,哀怨的曲调伴着模糊的哭声,被刺骨的北风吹得越飘越远。子夜时分,叶青羽常常被她的歌声哭醒,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默默地听。   一月之后,歌声消失了。负责照顾叶青羽的秋伯说,那女子自尽了。临终前,她割破手指,在墙上留了整整一壁血书。可惜他不识字,写了什么完全不认得。   他摇着头一再感叹可惜。叶青羽一如夜半听她的哀歌时一般沉默,人生绝望种种,无非被欺骗,无非被背叛,无非被抛弃。   “公子昨晚又出去了?”窗外的秋伯专心致志地修剪着一株栽在盆中的青松,语气随和仿佛闲话家常。   “嗯。”笔锋微顿,叶青羽低声回答,“对不住,又吵到您老。”   白日无尽,长夜漫漫。他醉心习字,秋伯痴迷园艺,于是一笔一划之间,花开叶落之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唉……”秋伯再不说话,一声长长的叹息渗进绵绵的雨水里,落在树根下的泥土中,生出一树的寂寥。   透过模糊的窗纸向外看,秋伯老了,当初宽厚壮实的胸膛如今只看得到日益弯折的背影。洪亮爽朗的大笑再听不见,埋首花草丛中的老者连鬓边花白的头发都显出那么一丝枯涩。   叶青羽静静看他,仿佛看见多年后的自己。守着这个悄然无声的院子,没有波澜壮阔,没有高`潮迭起,甚至没有大悲大喜,没有生离死别,就这么寂寂无声地死去,一如当日寂寂无声地出生。   手中的笔再难继续,一滴墨汁重重跌在纸上,毁了一篇笔画工整的经文。近来叶青羽开始学着抄经,巷口那户人家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嬷曾在门外跟秋伯聊天,说抄经有助心气平和。叶青羽原先听过就忘了,这些日子却又奇怪地记起来。时间大约是温雅臣走后。   “虽说入春了,夜里仍旧冷得很。公子出门记得多披件衣裳。”多余的叶片被剪去,秋伯举着剪子埋头几番摆弄,陶盆中的罗汉松立刻气态俨然,巍巍仿佛利于高山之巅。   “我明白。”   院门被拍得山响,秋伯匆匆起身去应门。   门开了,烟雨如织,隔着早春盎然的新绿,叶青羽看见了院门外盖着青苔的高墙,也看见了跌跌撞撞闯进来的温雅臣。   咚咚、咚咚——激烈的敲门声似乎还未停止,淹没了淅沥的雨声,充斥着叶青羽的耳朵。   “公子,在下如约而来。”   他淋了一头一脸的雨,誉满京都的将府败家子或许从未有过如此不堪的时刻,湿漉漉的头发从珠冠中散落而下,挂着雨滴潦草地贴在颊边。宝蓝色的锦袍也湿了,肩头下摆的华丽团花被水渍晕染成更为深重的颜色。   “如约?”叶青羽疑惑。那日临走时,这位温少匆忙得更像是被捉奸后的落荒而逃,压根没有什么再定约会的心情。   站在院中的青年有几分陌生,又有几分熟悉。仰首微笑的骄傲身姿依旧,坦然赤诚的神情同样依旧。   “当日在下说过,我会再来。”他毫不迟疑地打断他的话,脸上的微笑因语气的凝重而化为严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么阁下的来意是?”   他抬手整理衣襟,双手抱拳,弯腰深施一礼:“向公子赔罪。”   叶青羽沉着看着他笑吟吟的脸:“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温少何出此言?”   “当日酒醉,怠慢公子,在下惭愧。”其实是在与朱家大少的闲聊中,无意发现小倌云云皆是一场误会,那天清早的种种骄慢轻鄙就这般被风轻云淡的一笔带过了。温雅臣微笑着站立在这座四处绿意盎然的院子里,努力收敛神情,望着眼前依旧一脸狐疑地叶青羽,“公子高洁,不容轻侮。”   “哦?你怎知我高洁?”叶青羽反问。   他渊渟岳峙,从容立在原地,言语不见丝毫迟滞:“在下酒后失途夜宿街头,公子救我,是谓善。在下满身污秽腥臭难闻,公子留我,是谓诚。在下醉后失态贻笑大方,公子容我,是谓仁。在下出言不逊以财相侮,公子悉数还我,是谓信。而今,在下唐突登门莽撞而入,公子仍肯见我,是谓礼。如此善、诚、仁、信、礼,不谓高洁,又何为高洁?”   “世人皆道,将军府温少机敏聪慧,巧言善辩,而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传说中的绣花枕头原来并非愚钝迟笨,叶青羽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温雅臣仍是庄重,面容端肃,两手抱拳,折腰又是一揖:“在下糊涂,秽眼浊心,以骄横慢傲之见而取人,以鼠目寸光之心而待人,反轻慢了恩人,桩桩件件是在下的错,实在罪无可恕。今日登门,不敢奢求公子谅解。公子宽宏,但凡能赐下几声斥骂或是一顿拳脚,在下就已心满意足。”   他说得至真至诚,目光清明如这漫天漫地的春雨一般,铺天盖地将他这小小的院子笼罩。叶青羽惘然,跨出门槛,对他道:“屋外风寒雨凉,温少还是进来说话吧。”   温雅臣却摆手,诚惶诚恐,几乎快要退到院门外:“公子若不责罚在下,在下便守在这雨中直至天晴。”   春雨靡靡,哪是一时三刻就会停下的?眼前的青年眸光炯炯神情坚定,叶青羽木然的面孔终于崩不下去,上前一步,站在房檐下对他柔声道:“进屋吧,病倒了可是我这做主人的错。”   “这么说,公子是原来在下了?”怯怯地,传闻中骄纵的将门公子拘谨地收敛着手脚,墨黑的双眼微微抬起,穿透了雨幕一瞬不瞬地望向叶青羽。脸上是无法自抑的欣喜与害怕再度误会的失措。   叶青羽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低下头,说不出口“是”,亦说不出口“不是”,垂眼看着脚边秋伯刚修剪一新的盆栽,脸上一红,终是轻轻点头。   “呵呵……呵呵呵呵……我就知道。呵呵呵呵……”   细雨如烟,枝头嫩芽新绽,檐下飞燕双归。满院都是温雅臣喜不自禁的笑声。世人交口称赞的翩翩公子昂着头站在雨里,任凭寒风吹乱了鬓发雨水浸透了皂靴。他眯起眼笑得天真,叶青羽从他看着自己的眼中看见了同样微笑着的自己。   又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遇见了那个他,那个以为自己摘到了星星的温雅臣。   “进来吧,我给你找件干净衣服。”笑着向他伸手,叶青羽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如此欢笑时什么时候。   “我不。”他却反把手背到身后去。温雅臣勾着嘴角,不肯安分的视线在叶青羽身上掠过一次又一次,“在下连公子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进得院门就已是无礼,又怎能冒冒然就登堂入室,岂非放肆至极?”   不待叶青羽开口,他自顾自整理那早狼狈不堪的衣冠,又是一揖:“在下温雅臣,京城人士,祖籍奉州,家住南城。平安巷左拐行过一树桃花,再往前走两步,过了一株老榕树便是。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不过三言两语,“公子”就在他嘴里变成了“兄台”。这攀亲论故的本事怕是连从前的顾侍郎都比不上。   叶青羽莞尔:“不敢。免贵姓叶,叶青羽。”   “蓬莱阁下红尘境。青羽扇低摇凤影。”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忽而眉目舒展,摇头晃脑吟诵起来。   叶青羽笑:“非也。是轻如鸿羽。”   “何必如此自谦?”温雅臣大不赞同。   檐下滴水成行,落雨如注,隔在二人之间,仿佛一道透明珠帘。他在雨中,他在檐下。你看着帘后浅浅自伤的我,我亦看着帘外磊落洒脱的你。   叶青羽无心同他争辩,只是伸着手道:“温少,进屋吧。”   话音方落,腕间一紧,叶青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温雅臣整个拉进了雨里。蒙蒙细雨兜头盖脸罩来,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他俊朗夺目的脸与狡黠邪魅的笑:“如此良辰美景,叶兄不沾沾这古人诗中的杏花春雨,岂不可惜?”   从未想过他会再度出现,即便一遍遍抄写着枯燥的经文来平复心中的躁动,也不曾想过他会用如此出乎意料的面貌站在这院中。藐视清规操守的放`荡子弟守礼地只是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腕。并肩站在这因为春日到来而显出无限生机的院子里,抬头是树梢新抽的枝条,脚边有羞怯半开的野花。厚厚的高墙将尘世的喧嚣隔阻在外,于是耳边只有如私语般低低自语的雨声。   一天一地的雨,一天一地的绿,一天一地的他。   怔怔地望着温雅臣,叶青羽眼中的天地在刹那间变了模样。   第六章   吃饭得去摘月楼,酒香菜美用料足;穿衣要数纤云庄,他家绣娘的手艺一等一的好;胭脂水粉属东城青龙街后白云巷里的那家颜色最正;金器首饰自然是城西庞记最出色,谁家娶媳妇不去打一对龙凤镯?翡翠珠宝可就要去石头斋……   挥金如土的败家子说起京城风物来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城门外滴水庵里的馒头用的什么馅他都记在心头:“至于寻欢找乐消遣光阴,呵呵……原先当然是依翠楼,现在却是飞天赌坊。”   小院清幽岁月长,潮湿的雨水里混合着刚破土的青草香。叶宅近来天天有客临门,晌午时分他便打一把紫竹伞准时前来叩门。斜风细雨,风雨无阻。   叶青羽配合地从经卷中抬起头:“为什么?”   将军府的独苗被宠坏了,说话必得有人附和,否则就挎下脸长吁短叹:“我果然打扰叶公子了。公子事务繁忙不比我等闲人,在下还是告辞吧。”   作势要走,走到门边,却一脚在外一脚在内,温雅臣扒着门板回过头来,眼神哀怨得连房檐下的燕子都要哆嗦:“都说风雨留客天,天公尚且再三挽留,公子这般宽容仁厚,却连句好走的话都不说,可见在下为人实在粗鄙,叫人厌恶透顶。”   于是叶青羽只得放下笔,赶忙自桌后站起身道:“温少莫走,是在下待客不周,望请温少见谅。”   他在那边装模作样推却:“是我聒噪,吵得公子不能安心习字。还是让我回去吧。”   明知他是装模作样,叶青羽的心间却终究起了几分不忍:“不聒噪。在下讷于辞令,又不常外出走动,因此对院外事物知之甚少。温少肯屈驾前来相伴,言谈种种,可谓见识大增,感激尚来不及,又何谈逐客?实在、实在是我困于院中,往来交际一概全无,故而怠慢了公子。”   太久太久没有如此直白地跟人阐述自己的真实心境,客套的挽留之后不自觉还是泄露及分真实心迹。叶青羽脸上不觉一红。温雅臣“扑哧——”一笑,拖着长长的衣袖装腔作势回身:“果真不曾嫌我?”   “果真不曾。”他郑重点头。起居简朴的叶家公子为人亦简单得如他身上的石青色衣袍般全无半点夸饰。   温雅臣得意洋洋,牵起他的衣袖拉着他又坐回窗下:“我不过说句玩笑话罢了,青羽怎么就当真了?坐下吧,我还等着你抄完这卷《金刚经》,拿回家哄老太太呢。”   叶青羽的脸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复又回身落座,捻起笔杆再度低头,眼前一花,温雅臣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身后。   干爽温暖的气息雾一般自背后涌来,他俯身将脸同他靠近。叶青羽慌忙偏头避让,搁在桌上的手就被他捉起,用惯的狼毫湘管被温柔地塞进手指之间。他失措如第一次握笔的孩童。他勾起嘴角轻笑,如学堂里耐心细致的先生,竖起笔杆,将他的手指一一摆放到正确的位置。手指交缠着手指,叶青羽的脸更烫了,转头撇开眼,专心致志看他衣袖上的团花,繁复雍容,绚丽难喻。   “好了。”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窘迫,大大咧咧的公子哥爽朗一笑。松开他的手,温雅臣重新回到书桌另一侧的圈椅中,继续将聒噪延续到底,“说到飞天赌坊自然不得不说银月夫人。那个女人还真是……真是……有个词叫什么、什么……”   他皱起眉头绞尽脑汁地想。叶青羽不插话,默默看他冥思苦想的样子。其实以他的聪颖,若非无心向学糟蹋课业,认认真真读两年书,未尝不能金榜题名封侯拜相。以将军府的名望,或谋一个实实在在的言官,或守一方千千万万的黎民,入得朝堂,拜得帝王,匡扶得了社稷,报效得了家国。一世为人,纵抛头颅、洒热血,却换得鞠躬尽瘁、粉身碎骨,只要天下一刻太平,万民一日温饱,便可含笑九泉此生无憾,总好过终日闲闲碌碌蹉跎年华。可惜,实在可惜。   “啊,想起来了!那个词叫扑、朔、迷、离。”那边的温雅臣看不懂他的惋惜,拍着脑袋,兴高采烈,“啧啧,那个女人神秘得邪门。”   自从京中来了个银月夫人,倚翠楼的张嬷嬷就没有一夜睡得舒坦。飞天赌坊好似凭空而降一般,突然就声势浩大地出现在人们的传闻中。即便是三天两头往烟花巷里钻的温雅臣也说不清,它是什么时候开的张。仿佛是一夜之间,全城的赌徒就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地方,而后纷至沓来,全数汇聚于此。不过一月,飞天赌坊就超越了倚翠楼,成了全京城夜间最热闹的所在。京中的富贵子弟,谁若不曾在飞天赌坊流连,便妄称豪阔。   每晚,银月夫人都会站在一楼大堂迎客。她喜好穿一身纯白的衣裙,用翠绿的玉簪挽起一头墨黑的长发,眉目细致,唇似点朱,除了腕间一只莹润滴翠的玉镯,通身再无半点缀饰。人人都说她美,美得看不出半点瑕疵亦不见任何岁月痕迹。若说倚翠楼的花魁翠珑是春日枝头最鲜艳的娇花,那她便是子夜高悬天幕的那一轮圆月,光辉耀眼,夺人心魄。   没有人见过她的丈夫,也没有人知道她从何而来。飞天赌坊自开张那一日起就隐隐透着些许诡秘的氛围。在坊中闹事的地痞隔日一早被发现横死街头,两只眼睛被生生挖出丢在一旁;出千诈赌的赌徒当夜便被陌生人围堵在暗巷里,一双手连掌带腕被齐刷刷剁下;司农少卿刘大人家的公子酒后冲撞了银月夫人,第二日就有来自刘府的礼担源源不绝送进飞天赌坊。人家背后的靠山可是当朝高相,纵横京畿多年,刘家向谁低过头?   各种传说甚嚣尘上,种种谜团都围绕着这个笑容柔和的女人。有人说有人说她是高相的干女儿,也有人说她的姐姐是临江王的爱妾,更有人说她压根就不是人,是山中的狐狸变的……众说纷纭,只见飞天赌坊的生意一日旺过一日,高高的门槛快要被如潮的赌客踏破。   “要说美,银月夫人还真算不上艳色逼人。可是看着她,就是觉得美。”阅女无数的温少撮着牙花连连感叹,蓦然间,他眸光一闪,直直盯上叶青羽的脸,“我怎么觉得,你和她有些相像?”   叶青羽失笑,连连摇头:“温少,这话过头了。”   银月夫人如何如何貌美可是他自己说的,掷地有声,这会儿还能听见回响。他叶青羽是什么样貌,叶青羽自己心里明白,普普通通罢了。硬把人家的天香国色扯来按在他身上,这马屁拍得实在不高明。   “不、不、不……”他却看上瘾了,探过身,一张脸几乎要贴上叶青羽手中的笔,“是有些像。眼睛?不是。嘴唇?也不是。什么都不是。可是就是感觉像。”   坐在窗下低头抄经的男子有一种宁静安定的气质,双目微敛,神情温和。他手中的一笔一划始终那般沉稳缓慢,起势收笔迂回细腻,仿佛笔下不是雪白的宣纸而是爱人如花的容颜,需得那般周全对待,小心抚触。有那么一瞬间,温雅臣甚至希望能把脸靠得更近些,那样就能感受他笔下的那份温柔宁和。   叶青羽的脸还是温雅臣在宿醉第二日醒来时所见那张黯淡平凡的脸,不及烟花巷里的小倌粉`嫩娇柔,没有翠珑姑娘那般咄咄的艳色,更没有银月夫人的绰约风华。可是斯景之下,斯境之中,窗外春色掩映,衬着他略显苍白的脸,桌上墨迹淋漓,映着他微微轻颤的手,温雅臣隔着一管细细的小楷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兀然发觉,眼前的叶青羽竟是说不出的秀丽端雅。   “就是这种感觉,很像,很像很像。”双眼一眨不眨,看他颊边绯红,尴尬羞赧又极力掩盖的样子,温雅臣几乎都要看痴了。   “咳咳……”低咳几声,叶青羽撇开眼,轻声提醒,“温少……”   如梦初醒,他无其事地抬起袖子擦嘴角:“呵呵,青羽你的字写得真好,我看入神了。”   这边厢,叶青羽也镇定了精神,开口问道:“时候不早了,温少不去隔壁的院子看看吗?”   这里的院子幽静,我喜欢。听说叶兄家隔壁的屋子空着,我想要买下,今日特来看看。既然路过,不登门问候一声,实在说不过去——这是今日某人登门时的说辞。只是叶宅的凳子像是被施过仙法似的,温少只要一坐下就再没有起身的意思了。在这儿一盅接一盅地喝过茶,从晌午眼看就要喝到日落,那隔壁人家的院子就再没提过,连站起来去院子里踮起脚,隔着墙头远远看一眼都没有。   “这个……呵呵……今日迟了,明日再看也是可以的。”他笑晏晏找话遮补,顺便不用再操心明日上门的借口。   叶青羽跟着他一起笑,嘴角弯弯地划出一个弧度:“那屋子大概不好。”   “咦?”   于是就把夜半的歌声与写满血书的墙壁告诉他。温雅臣的脸顿时白了一半:“还有这等事?”   叶青羽伸手翻过一页经文,续道:“温少明日不用去看了。”   “是啊。”温雅臣沮丧,明日又该找个什么借口?   却听叶青羽轻声问道:“如果无房可购,难道温少便不会再来了吗?”   “当然不是。”他长身而起,两手撑着桌沿脱口而出。   他停了笔,抬起眼平静地看他。略带病色的面容依旧镇定,双目从容,双唇微微上翘。   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那我明日再来拜访叶兄。”一丝丝将所有嬉皮笑脸收尽,温雅臣缓缓说道。语气郑重,不似邀约,更似许诺。   叶青羽坐在椅上,笑容散淡:“不是为邻家的院子?”   “不是。”   “不是为秋伯的好茶?”   “不是。”   “不是为院中的花草?”   “不是。”   “那是……”   “为了叶青羽。”   连日的雨停了,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第七章   “叶青羽?没听说过。”顾明举盘腿坐在栅栏那一头,一手熟稔地穿过木栅,取过地上的酒壶。   他已习惯了穿过木栅间的缝隙喝酒吃菜,下筷利落,神情潇洒。吃光抹净还不忘笑嘻嘻地招呼不远处的狱卒:“那边的小哥,过来吃口点心吧。麟龙阁的水晶蒸包,他们家的厨子是靖南王府出来的,脾气大,一天只蒸五十笼,难得的东西。”   前任的年轻侍郎过去是天下第一的玲珑人物。京中上下,连街口摆摊的瞎子他都说得出家乡籍贯。放眼当年,朝中群臣除了高相,谁敢同他对视?身家把柄全在人家手里攒着,惹恼了他,保不齐一下朝,家里的那只一脸横肉的母老虎就在正堂候着了:“昨晚去张大人府上喝的什么酒?我看是倚翠楼的花酒吧?看上哪个不要脸的小妖精了?三天不打你,你就上房揭瓦了?来啊,家法伺候!”   这还是轻的。他要来真格,嘴皮子一碰,“谋逆”两个大字砸下来,那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温雅臣站在边上凉凉地说:“不难得了。这包子如今随到随有,他家生意不好要关张,不出半个月,京城里就再没有麟龙阁了。”   顾明举拿酒的手停了一停,低头笑说:“也是。一年多了,京城里的人和事不知变了多少。我在这里,又哪里知道那些?”   他穿一身白色的囚衣,总是一丝不苟拢在官帽下的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当日不可一世的青年才俊如今是坐以待毙的阶下囚,连大赦天下的圣旨也不能恩准他离开天牢一步。温雅臣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到他背后刻满划痕的墙壁。   世事太匆匆,花无百日红。前一刻的帝王将相,下一瞬的流民贼寇。许是今日还是众星捧月炙手可热,到明日却跌落云端众人耻笑。这世上人在变、物在变,样样皆变,归根结底,万物不变,唯一千变万化的只有一样——心。   “不求金缕衣,不求水中月,但求君心似我心,坚若磐石无转移。”将军家的绣花枕头沉默半天,憋出一首半文半白文理不通的玩意。   “哈哈哈哈哈……”顾明举抱着肚子捶地大笑。真才实学的前榜探花再不用顾忌情面,毫不客气地劝告,“算了吧,温少。你若真想做学问,那就回去央告老夫人,让她给你找个先生,不用多饱学,像样就行,从《三字经》开始学起,兴许过个三五十年,就能学会作诗了。”   “坚若磐石无转移。呵呵……”顾明举望着脸色难看的他,笑得益发张扬,“别人说起,我兴许也就信了。只是这话从你温雅臣嘴里说出来,那就是笑话。”   京中谁不知温府少爷的多情善变?爱过一个又一个,却从未真正珍惜哪怕一个。   “凤来楼的芍药、杜鹃、月季,惜秋院的暖香、冷玉,前一阵还听你说起倚翠楼的翠珑……哪一次你不是宝贝得如珠似玉,恨不得娶进家门气死老郡主。不出三月,还不是又厌了?”无视温雅臣眼中的羞怒,顾侍郎仿佛站在金灿灿的朝堂之上,侃侃而谈,“至于过往那些丢开吹笛学下棋,下棋下了一半又玩训鹰的笑话,我都懒得一件件去记起。别说你是磐石,磐石听见了会碎的。”   温雅臣被他说中了短处,满脸不自在:“顾明举,我不是问你这个。”   说及甜言蜜语寻花问柳,有好些温雅臣还是跟着顾明举学的。顾侍郎当年游走红尘的时候,烂泥扶不上墙的温少搂着花娘还会很纯情地脸红:“真的没有姓叶的大户人家?”   “没有。御史台从前有位叶大人,奉天三年的进士,天佑二十三年调任衢州。举家跟着一起南迁,连京里的房子都卖了。没听说过他有子嗣留下。”   “连你都说没有,那就是真没有了。”温雅臣沮丧。   顾明举把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嗤道:“你当真看上了那个叶青羽?”   “别胡说。他不是倚翠楼的姑娘。”毫不迟疑地驳斥他的胡言乱语,温雅臣眼中一阵尴尬,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他是、是一个朋友……我随便问问。也、也不算是朋友,就是觉得他不吵不闹的,挺好。”   顾明举饶有意思地看着往后跳开了一大步的他,难得地没有再追问。临走时,温雅臣回头问他:“你有什么要问的?”   顾明举闭着眼坐在那一壁刻痕之前,神色尽敛,恍如入定的高僧:“没有。”   “你不问问……他?”那个为了你不惜众叛亲离欺君罔上的他。   木栅那头始终谈笑如常的人倏然扬起脸,眸中一丝激越一闪而过,电闪火石之间,却又恢复冷漠:“我问了,于他有什么益处?”   温雅臣心中一阵酸楚,只听顾明举道:“于你而言,天地之大,或许是山河如画无穷无尽,于另一些人而言,却只是寸土容身之地。住进照镜坊的,有几个能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直面悠悠众生之口?若非心如止水,谁又能锁在院中一住经年?温少,你招惹他是一时,照镜坊的枯寂岁月于他却是整整一世。”   最难承受,人心思变。既曾见得姹紫嫣红,既曾听得管弦丝竹,既曾识得认得这世间一切鲜花鼎盛江河锦绣,你让他如何再平心静气守着那一座小院,那四壁高墙,那满心孤寂?何其残忍?你又何其忍心?   温雅臣心中一紧,喉头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扭过脸背对着顾明举道:“那你又何曾忍心,看着他宦海沉浮,虎狼环伺之下如履薄冰寸步难行,却不闻不问?”   小小的牢狱中,刹那间,一室死寂。   不知来路的小花猫像是得了趣味,天天跳过墙头,跑来秋伯精心打理的院子里玩耍。秋伯不恼它踩翻花盆的淘气,上街时时常多捎上两条寸许长的小鱼,用干净的盘子盛了,特意放在墙下。   于是它来得更勤,甚至大胆地溜进房里,站直身子,用前爪搭上叶青羽的膝头,灵巧地跃上他的腿。在叶青羽错愕的表情下,它“咪咪”叫两声,舒服地团城一团,就此睡去。   秋伯嫉妒不已:“老了,不招人喜欢了。”说着,又弯腰往盘子里再添上一小块鱼干。   后来,小猫索性在院子里住下不走了。叶青羽让秋伯抱着猫去邻家问,都说不是自己家的。于是就安心把它留下。花猫颇通人性,就此乖巧地住进秋伯为它搭建的小窝里,不再如从前般自高墙上潇洒来去,一心一意地成了小院中的住客。只是偶尔,它还是会立在墙头上远眺,不知是怀念院外的时光或是从前的伙伴。叶青羽站在墙下唤它,它就听话地跃下,“喵喵”叫着,绕着叶青羽的衣摆打转,直到叶青羽俯身把它抱进怀里。   真是爱撒娇。就像那谁。那谁也如此不依不饶地爱纠缠:“青羽,你都不看我。”   “青羽,你听我说……”   “青羽、青羽,你又不理我!”   被宠溺坏了的少爷像长不大的孩子,拉着他的手,勾着他的脖子,脸贴着脸,附在他耳边,各种甜言蜜语,各种柔声细气,各种亲近讨好。   他喜欢倚在门边,斜斜瞟着书桌旁的他,低眉敛目,口中念念有词:“我佛慈悲,信男温雅臣在此起誓,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惟愿来世轮回,身为画卷,得叶青羽片刻凝眸。”   着一身华丽锦衣的青年一见叶青羽回头,就挺直背脊站得规矩,双手合十表情虔诚:“我佛慈悲,信男温雅臣诚心祈祝,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惟愿来世轮回,身为湘管,得叶青羽片刻亲近。” 紧闭的双眼却偷偷撑开一条缝,贼头贼脑地往这边偷偷地瞧。   “我佛慈悲,信男温雅臣起誓,愿受又五百年风吹,又五百年日晒,又五百年雨淋,愿来世轮回,化身书案、化身纸笺、化身茶盏、杯碟、碗筷、桌椅、板凳、廊下的扫帚、灶下的干柴、门前的青苔……”   “还有屋角的蛛网。”不想再让他胡言乱语下去,叶青羽咬着笔杆插嘴,“为叶青羽片刻扫尽。”   “真狠心。”信男温雅臣一脸露骨的怨毒。   实在是让人无可奈何。   怀里的猫不耐叫了两声,伸出尖利的爪子轻轻抓挠他的臂膀,仿佛是要叫醒陷入沉思的主人。   叶青羽恍然回神:“抱歉,我……”   “无妨。”书桌那头的青年身形魁伟,面容刚毅。他神色间不见一点恼怒,正捧着茶盏耐心等他叙谈,“贤弟近来睡得如何?有心事?”   唐无惑,前科的武状元。同样是将门之后,人品方正,为人质朴,毫无官家子弟的骄纵之气。与其说是出身世家的名门公子,倒更像是行走江湖义薄云天的宽厚侠客。   明明是相仿的年纪,差别却是如此之大……止不住又要分神,叶青羽摇摇头:“我若能睡好,当初又怎么会与唐兄相识?”   唐无惑闻言,顿时皱眉:“你又出门夜游?虽说是京城,暗夜陋巷难免有宵小之徒。”   叶青羽却笑:“有你唐大人坐镇,必能保我京师太平。”   耿直的人似乎未能领会叶青羽话中的玩笑意味,一径忧心忡忡地看他。   相交多年,对方是什么性情,叶青羽再清楚不过,不由心生感激:“我明白。”   那头的人表情严峻,口气间依旧不改执拗,甚至漏出几分薄怒:“每次你都说明白。”   “我只是……出门走走。”顺着花猫柔软的毛发,叶青羽的语气也变得懒散,隐隐一丝怅然。   “还是睡不着?”   “嗯。” 他有失眠的毛病,唐无惑是少数几个知情者之一。   在睡不着的夜晚,叶青羽会出门走走,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固定的方向,有时跟着汹涌的人潮徐徐向前,有时沿着曲折的巷子慢慢踱步。长夜漫漫,红尘如许,楼头暧昧不清的灯光下,有无数同他一样的不眠人,他们纵情声色,他们高声笑谈,他们举着酒盏步履蹒跚,他立在楼下、站在巷口、倚在拐角处,不声不响,不言不语,不悲不喜,默默地、默默地看。看人间百态,看世情冷暖,看众生万相。一夜又一夜,就这么站在暗影里远远看着,看这与他浑然无关的天下。   于是唐无惑的眉头蹙得更紧:“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我认识几个太医院的御医。”   “又不是病,哪里需要惊动御医。比起从前,这一阵好多了。”   “哦?”唐无惑仍是不信,沉着脸把叶青羽仔细打量半晌, 道,“因为他?”   不屑的口气。他是远近闻名的贤良谦恭,能文能武,秉性纯善,堪称天下男子典范。街边卖梨的少年撞着他,他尚能退开半步,和和气气尊一声“这位小哥”。能让他嫌弃至此的人物屈指可数。   好巧不巧,温雅臣就是其中之一。   叶青羽同温雅臣的往来种种,早在逋进屋,瞧见书房架上供养的那瓶桃花时,唐无惑心中就有了些许异样。叶青羽也不打算隐瞒,啜着茶,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桃花是温少之前送来的。说是将军府花园里新开的,娇红丹彩,艳粉灼灼。执着花枝的青年一路策马而来,及至小院门前,面带霞色,眼若流星,额上亮晶晶一层薄汗。他翻身下马,说话间犹带几分粗喘:“看,多好看!我二姐叫人摘的。我见了,觉得也该给你带两枝。”   叶青羽的视线自鲜艳待放的花朵上移过,高墙参天,青苔深深,被割裂成一线的澄澈天空下,脚下的石板路上还留着细雨的潮湿痕迹。院中的擎天大树挺拔卓立,缠在树身上的细藤绕过树丫,攀过墙头,在温雅臣的银冠边慢悠悠舒展出一片小小的新叶。穿着一身柳叶般青绿衣衫的青年紧紧握着手中的桃花,精致的面容下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正目不转睛看他,神情恳切焦灼,仿佛做好了功课,亟待长辈赞许的孩童。   “嗯,很好看。”   “我就知道你喜欢。”于是那人就笑,咧开嘴,眯起眼,昂首挺胸,笑容亦如他通身的衣饰一般,张扬恣意,骄傲中自有一派华丽气息。   叶青羽伸出手把花枝接过,动作迟缓而谨慎,极力不想让他察觉手指的颤抖。心如擂鼓,一声高过一声,狠狠撞击着原本空荡荡的胸膛。   在这样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鼻息间还残留着一夜细雨后的湿润气味;在这样一条幽深崎岖的巷子尽头,两侧沉默耸立的高墙就是万年不变得风景;在这样一座冷清寂静的小院门前,不闻鸟鸣,不见花开,不知悲喜冷暖,只有时光无情流淌,只有生命冷冷流逝,直至风烛残年,直至行将就木,直至独自一人躺在榻上再无力起身,直至魂归天地,颤颤迈上奈何桥,直至接过孟婆手中那碗稀薄浑浊的汤……悄无声息地死,亦如他悄无声息的一生。   可是他却闯了进来,那么理所当然的表情,那么天经地义的神气,那么无所顾忌无所畏惧的言行,直剌剌敲开了他的院门,大大咧咧就坐进了他的书房,三言两语就成了贴心相待的朋友。喜好穿着一身绚丽锦衣的青年,这般笑吟吟站进这死气沉沉的照镜坊里,高谈阔论,玩笑嬉戏,耀眼夺目如同手中娇艳欲滴的花。怎让人不目眩神迷?怎让人不心驰神往?怎不让人不怦然心动?   “连秋伯都说,他来了之后,热闹许多。”那样巧舌如簧、舌灿莲花的人啊,他在的时候,满院子的东西似乎都变得鲜明生动起来,甚至连头顶的天都似乎变得更蓝更亮。   “哼,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唐无惑全然不赞同,脸上鄙弃之色更甚,“他那样的人,所作所为不过‘玩乐’二字,有什么值得深交?更何况眼下时政不济,万民困苦,更应是有识之士辅佐朝政之时。乡野村夫尚且立志从军报效家国。他枉为将门子孙,不思进取便罢,日日挥霍放`浪,混沌度日,实在有负温家先祖威名。”   “温少天资聪颖,只是自小顺遂,不识民间疾苦,加上府内老郡主太过宠溺,才会如此。假以时日,或许就能幡然醒悟了。”   “或许?”他拧着眉心冷笑。   叶青羽放下茶盏,不由得也跟着降低了语调:“或许吧。”   温雅臣来得越勤,相交越深,越是觉得可惜。这样大好的天赋与家世,分出哪怕十分之一的精神放在学业上,也不会是如今这般毫无建树的模样。   “更何况……”顿了一顿,看叶青羽一脸沉思,唐无惑续道,“他那样的人,早就热闹惯了,哪里耐得住清净?”   “清净?”叶青羽闻言,笑得不能自已。   唐无惑纳闷。   他弯下眉,低低笑了许久方才止住:“他就是来找清净的。”   “你这儿好,不吵。”温雅臣时常坐在唐无惑现下坐的圈椅里,上半身趴在书桌上,头枕臂膀悠然感慨。   叶青羽听,了并不着恼:“只有我这儿不吵吗?”   他居然当真歪过头认真去想,点着手指头确认再三,点头道:“嗯,现在就你这儿。”   是“现在”,以后如何就不知道了。当真坦诚,不说半句谎言。   “所以,才会让人怎么也恨不起来吧?”亏他嘴里说着这样的话,脸上还是一派平静,嘴角边甚至隐约绽出一丝笑,“温少多情体贴的名声不是空穴来风。”   唐无惑坐不住了,重重哼一声,放在桌边的双手紧握成拳:“他不是能正经结交的人。”   叶青羽点头,复而又微微摇头:“多一个朋友总没有坏处。”   怀里的小猫直起身,用毛茸茸的脸轻轻蹭他的下巴。叶青羽逗着猫,转脸望见唐无惑脸上那满满一脸愤懑,坐直身,道:“放心吧,我明白的。”   “你总说你明白。”又是明白,其实他从未明白。唐无惑不满,冷静刚毅的面孔上一片阴霾。相识多年,叶青羽于唐无惑而言,不仅是知己,更仿佛兄弟。   叹一口气,放开怀中的猫,叶青羽屈身靠后,倚着高高的椅背,直直对上他的眼:“我真的明白。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还有什么不明白?”   及至话尾,音调已然低得无处可寻,幽幽然仿佛一缕叹息。可他的眼神却坚定,深沉如墨的眼瞳锐光毕现。   唐无惑被他这从未有过的神色震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他徐徐说道:“今后,我还得在这照镜坊里一直住下去呀……”十分淡然的口吻,却是万分凄凉的意味。   是的,一直住下去。对于喜好游逸猎奇的浪荡子而言,这里只是一个与他处截然不同的新奇所在,心血来潮时偶尔路过,偶尔驻足,偶尔同他成就一段萍水相逢相见恨晚的斯文佳话。可是,于叶青羽而言,照镜坊就是整个世界,这方小小的院落便是足足一生。   “放心吧,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了。”唐无惑走时,仍是一脸的放心不下。这还哪里是那个沙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猛少将军?叶青羽笑着对他如是说道,“兴许就再也不来了。”     第八章   老人们说的话总是自有道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为人处世莫太完满,有时候,就连说话都要留三分余地。   才刚送走唐无惑,适才提起的那个“再也不来”的人就真的又来了。   叶青羽立在房檐下,看着依旧银冠玉带一身花团锦簇的温雅臣,禁不住哑然失笑。   “我就说,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近前,站在门前的台阶下,微微仰起头,仍是温柔亲切的模样。足足一月的隔阂疏离就轻而易举忘得了无痕迹。   叶青羽维持着笑脸,看他身后的小厮进进出出,不停往院子里搬东西:“又去了什么有趣地方?”   色彩鲜艳的骆驼摆件、面容怪异的杂耍陶俑、装饰着血红色宝石的金制酒杯……件件都是五色斑斓艳光闪烁,是他一贯嗜好的华丽夺目。   “西域?”这样浓丽粗狂的风格不似中原所有。只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受得了风沙烈焰长途跋涉之苦吗?   “怎样?西市那些胡商手里也没有这么好的。”温雅臣摆弄着指间硕大的猫眼石戒指,得意洋洋,“我爹带回来的。”   前两日温将军班师回朝,这是圣上亲自下的手谕。信使马不停蹄一路疾驰而去,誓要大军星夜兼程而归。天下太平许久,如此急切调兵是极少有的事。将军回京之际,不但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就连临江王与高相也双双现身,近些年还从未有过这般情景。   再之前,京中上下早已传遍,当今陛下龙体违和,已经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不过拖一天是一天罢了。天子病弱而储君未立,怎么看也是江山不稳社稷飘摇之象。此时遣兵入城,主将又是老臣之后、皇亲国戚,大有固守京畿安定人心之意。   “温将军此番回城,必定十分忙碌了。”叶青羽揣测道。无论是何目的,手握重兵的温家眼下都是各家极力拉拢安抚的对象。   “可不是?一天就来了好几拨,门槛都快被踏平了。”温雅臣将自己的戒指取下,戴在叶青羽手上翻看。叶青羽原就清瘦,手指也比他更细一些,粗大的戒指套在指间,宽松得可以打转。于是温雅臣饶有兴致地握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试戴,不知不觉,十指纠缠,指尖上俱是亲昵气息,“我爹叫我在一边陪客,那些老头尽说些有的没有的,朝里的那点事听着就没意思,为了一两个官位,来来去去地折腾,至于吗?”   能上得金殿面得帝王的要职,在他眼里还抵不过一件异域玩物。这样的话,被哪个当官的听去都要气得呕血。生来就是贵戚之家的小小少爷,哪里知道宦海浮沉竭力求存的艰辛?   “当真是太过了……”叶青羽再度惋惜。   话未说完,手指倏然一烫,温雅臣执着他的手,低头落下一个吻:“不说这些了,想想就头疼。我跟你说些好玩的……”   高鼻深目的异域舞姬,手脚上套着层层叠叠的金玲,一旦转起舞步来就叮当作响,从未有过的清脆动听。她们跳舞时喜好穿着层层薄纱堆就的舞衣,上衣极短,长裙曳地,露出一节柳枝般纤细的腰。腰带上也缀着铃铛,长长的流苏底下装饰着珠片,雪也似的肌肤若隐若现。   那边的男子自小练习骑马射箭,摔跤的本事与生俱来。他们性情豪爽喜好饮酒,喝到高兴处放声纵歌随性起舞。   那里的酒也与中原不同,暗红的色泽好似血液。听说是以鲜果酿造,喝起来入口清甜回味醇厚。西市胡商贩卖的那些经过了一路晃荡颠簸,早已失了原味。只有到得西疆,才能体会真正的葡萄美酒塞外佳人。   都是从随同温将军归来的那些侍卫口中听来的远方见闻,经了温雅臣的转述,看他忽而双目圆睁,忽而张嘴惊叹,那么连比带划,那么夸张修饰,即便早已从书中知道的东西,从他口中说来就又成了新奇轶闻,鲜活得仿佛桩桩件件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历。   他滔滔不绝地讲,叶青羽弯着眼安安静静地听,思绪跟着他的叙述一同飘飞而出,挣脱了照镜坊的束缚,苍茫无垠的大漠与辽阔无际的星空仿佛近在眼前。异形器乐演奏出的婉转曲调,月夜下骏马的嘶鸣与孤狼的哀嚎。大将帐前旌旗飞扬,万军丛中烽火硝烟……   温雅臣总能挑起他内心最深处的起伏。明明早已不喜不怒不为任何所动,明明被二十年的寂静沉默磨灭了内心最后一线渴望,明明无欲无求不会再心生任何妄想,却在温雅臣面前,被他夸大其词却热烈无比的语气,被他全无正形却烂漫赤城的笑脸,被他眉宇间满溢而出的无所忌惮与勃勃生气所打动。因之而心生向往,因之而暗生渴望,因之而越发无法拒绝。   “怎么?想我了?”察觉到他痴茫的目光,温雅臣止住话头,俊秀的面孔凑得更近,得瑟地露出满口白牙。   那头总是一脸从容的书生脸上立刻就红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抽走被他握住的手:“胡说!”   温雅臣好笑地看他扭开的侧脸,脖颈处也是一片淡淡的嫣红:“原来青羽竟是如此牵挂我,在下真是……真是受宠若惊。”   心念一动,拉起他的手,低头又是一吻。   叶青羽脸上烧得更热。羞得无地自容的青年书生握紧拳头,强撑着漠然的面孔咬牙切齿:“你想多了。”   书桌这一头的人懒懒伸个懒腰,而后俯身趴在书案上,一手支着下巴,对着他愤恨得快要烧出火来的眼,笑得肆无忌惮:“我对你,当然想了很多。”   叶青羽迅速地低下头,笔杆握得长枪般挺拔,眼观鼻,鼻观心,心乱如麻:“我要抄经,你出去。”   “你若不曾想过我,我会伤心的。”温雅臣一径靠上前,拉过他的手,掰过他的脸,直直迎着他四处躲闪的眼,温柔了眉目,低低把衷肠倾诉,“青羽,我想你。真的。”   太过缠绵太过旖旎太过情深,在与世隔绝的书房内枯坐了整整二十载,能以如斯柔情待他的,温雅臣是第一个,只怕也是最后一个。   不管是真是假,能有此刻,便不枉今生。   “什么情真意切,什么肺腑之言,你空口许一个谎,我却傻傻赔尽了所有!”邻家疯癫的女子生前总在夜半哀哭,声若泣血,不忍卒闻。   如今,叶青羽终于明白一二。可是,来不及了。   心念丛生,柔情纷起。   这一晚,温雅臣留宿叶宅。   打小跟着他到处厮混的小厮手脚麻利地赶着去铺床。温雅臣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指了指床榻前的空地:“把被褥放地上。”   吓到了小厮温荣,也惊到了一旁的叶青羽。   仿佛无事人一般,他勾着嘴角回身,一本正经地对叶青羽解释:“我已经命人回去跟家里说过,今晚留在朋友家中学习功课。叨唠叶兄一宿已是羞愧难当,哪里有客人睡床主人睡地的道理?天色不早了,叶兄赶紧过来休息吧。”   纯净无瑕的脸,纯净无瑕的眼神,纯净无瑕的笑容,无懈可击。朝里那个刚直刻板的严凤楼见了他都找不出错。   温荣呆呆看着自家器宇轩昂仿佛正人君子的少爷,心头暗暗纳闷,刚刚那个扯着人家衣袖死乞白赖要留下“秉烛夜谈”,就差没有撒泼打滚的温雅臣去哪儿了?若是回去告诉老夫人,少爷叫野鬼上身了,老夫人会不会打死他?唉,光顾着跟少爷不学好,他还没娶媳妇呢……   温雅臣的眼睛里压根就看不见忧心忡忡的温荣。脱衣、躺下、拉起被子,再在枕边点起一盏烛灯。幽幽的火光里,他反客为主,热络地招呼叶青羽:“快睡吧。不然到了明日午后,你又要犯困不理我。”   叶青羽怔忡了半晌,方才绕过愣怔的温荣,一步步迈向床榻。   房中的灯火熄灭了,小厮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屋里只有温雅臣的枕边还燃着一豆烛光。娇惯的少爷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他怕黑,平素睡在家里总要就近点一盏灯方能入睡。即便是说着这样不便示人的私事,他也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没有本分羞涩扭捏。   所谓坦诚相待,或许就是如此了吧?叶青羽在心中自问。不禁睁开眼再度看向榻下的他。温雅臣似乎睡着了,总是如月牙般弯起的双眼安静地闭着。他侧身躺着,一张睡颜完全落入叶青羽眼中。没有了白日里的张扬恣意,烛光柔和地撒在他脸上,透出几分安谧与宁静。所谓翩翩男儿郎,所谓浊世佳公子,书里说得那么千般漂亮万般好,其实无非短短两句——动如脱兔,静如处子。   叶青羽看得入神,一瞬不瞬地看着熟睡的他几乎忘了呼吸,直到小小的火苗轻微地抖动起来,直到温雅臣倏然睁开眼,直到他带着笑意的话语慢慢传进叶青羽的耳朵里:“我竟不知道,我居然是如此好看。”   叶青羽吓得急忙合眼,再睁眼,徒劳地开嘴想要反驳,却狼狈地说不出一个字。反复几次,方才干涩地说道:“胡说八道。”   温雅臣不跟他辩,曲起手臂放在枕上,撑着头同他说话:“既然说不着,那就来聊天吧。说好的,秉烛夜谈。”   所谓聊天,大到家国社稷,小到鸡毛蒜皮,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能拿来消遣。光是自家那个将军府就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心酸。   三个女人一台戏,谁家有个三妻四妾不是今天姐妹情深明天不共戴天?温将军除了正夫人卢氏,另讨有四房妾室。那是真叫一个热闹。温将军常年不在家,卢夫人自打温雅臣成人就一心信了佛祖。于是她们四位除了老郡主就没了约束,今儿我联合着你欺负她,明日我就教唆着她来挑拨你。侯门深深,寂寞难耐,不为一枚发簪、一个花戒打破头,又能指望什么?   “你道只有宫里的娘娘会为了储君之位斗得你死我活?错了。开绸缎庄的朱大耳朵家,他家还有六位夫人为了园子里的一朵花闹上吊的。啧,都是一个‘闲’字惹的祸。”说起家事,温雅臣就头疼,“其实这还不算什么。要发簪要戒指,不管要什么,那银子去买就是了,没有就去金铺现做。嫁不出去的女子才叫真烦心。”   所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温家二小姐温雅歆。及笄那年起,就有数不清的媒人跑来说亲,公侯贵胄高官府邸,她嫌庭院深幽寂寞似海。巨贾豪富阔绅之家,她说庸俗粗鄙一身铜臭。   那么新科的状元、俊朗的探花,身家清白,才高八斗,总该配得起她的冰清玉洁不入俗流。她皱眉,嘴角一撇,满脸皆是委屈:“宦海无情,官场无常。说错一句、行错一步就是个死。营营碌碌一世,待到他封侯拜相封妻荫子,我即便穿上一品诰命的朝服,也已人老珠黄不好看了,白白辱没那一身霞帔革带。”   老郡主气得浑身发抖:“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你说,你要嫁个什么样的?金銮殿上的皇帝还是蓬莱阁里的神仙?”   她还是那一副不冷不热的淡定模样,口气飘忽:“我也不知道。也许有朝一日见到了,便都明白了。”   不等老郡主呵斥,三小姐温雅婷抢先一步蹦出来,骂她个狗血淋头。她不想嫁便罢,可后头还有人恨嫁恨得心切。老郡主说,长幼有序,姐姐尚在闺中,妹妹就提早出嫁,有失体统。于是姐妹间为了姻缘一事就此再无情谊,彼此见了就像斗红了眼的乌鸡,温雅臣挡在中间,陪尽了笑脸还是两头不讨好,没有抓他一脸血印就算是姐姐开恩了。   “唉……我这一家子。”这些话没法跟那一众狐朋狗友开口。都是看人笑话不脸红的主,一传十、十传百,第二天全京城就都知道温将军家鸡飞狗跳的丑事,“母亲她进了斋堂是彻底清净了,只是可怜了我……”   嫡孙、独苗、命根,温家上下都指着他。你道这温府少爷是好当的?把姨娘们都哄高兴了,把姐姐们都劝开心了,母亲跟前假模假样念几遍经,还有老祖母在那儿苦口婆心劝了一句又一句:“不求你念好了书,加官进爵光耀门庭,也不要你练好了武,征战沙场告慰祖宗,只要你赶紧正正经经娶两房媳妇、生一个男孙。日后我去见了你祖父也好有个交代。否则,我有何颜面去见你温家的列祖列宗?”   老郡主年岁高了,眼窝子也浅,说着说着就能落下泪来。哭出声来惊动了另几房亲眷,那就更没完没了。所以温雅臣才不爱回家,吵得头昏脑胀浑身都疼:“还是你这儿好,僻静又不闹。”   所以他喜欢这儿,心烦了,玩腻味了,就开始想着要到这儿来坐一坐。   “若真正让你住上几天,你又该闲得发慌。”叶青羽毫不留情拆穿他的虚假。世人都是如此,一心欣羡着别人把玩于手的粗劣顽石,殊不知,旁人又是如何渴慕他轻掷于地的珍奇异宝,“热热闹闹才是家的样子。”   就像这照镜坊中所有如出一辙的小院,院门紧锁,冷冷清清,听不到笑声,也闻不见哭声。再精巧的院子亦不过是四四方方的一座囚笼而已,却不是家。   “那你的家呢?”温雅臣好奇,“你的父母兄弟在哪儿?”   “若是有家人,那我就不会在这儿。”叶青羽的表情很柔和,看着榻边的温雅臣,如同看着不谙世事的孩童。多好,有祖母垂怜,有母亲疼爱,有姊妹相护,父亲纵然严厉,却也是爱之深责之切。烦扰种种,总好过被弃置一旁不闻不问。   “我母亲很早就过世了,那时我还不记事。父亲不喜欢我,也不愿看见我。我不想惹他生气,长大后,就搬到了这里。所幸,虽然他不认我,但是衣食用度却还定时送来。所以倒也没什么可以担忧的。”   “毕竟,比起城外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能身为他的儿子,我已算是福泽深厚,不该再有什么抱怨了。”不能再有奢望。踏进这个远离尘世的院子就意味着一辈子的离群索居,一辈子的不见天日,一辈子的孤单寂寞。不能光明正大地立于人前,不能毫无芥蒂地结朋交友,不能潇洒磊落与萍水相逢的路人把酒言欢及至互通家世名讳。不能去应试,不能上朝堂,不能指点江山,不能建功立业,不能救黎民于水火,不能扶社稷于危难,即便他是如此渴望、如此心切。不能,什么都不能,“不能就不能吧,就这样吧。”   原以为一生就这样了,谁曾想,却遇到了他。遥遥看向神色比自己更为哀戚的温雅臣,叶青羽无声地笑开。   暗夜寂寂,烛影昏昏。暗淡的烛光只照见他半边脸庞,温雅臣仰起头,看见他微微勾起的嘴角,以及被烛火晕染得模糊的眼睛。从他复杂的目光中,温雅臣读到了羡慕与惋惜。   按捺不住想要伸出手去,举起烛台靠近他,好好看他那被隐在黑暗中的另半边表情,温雅臣觉得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头,想要开口说话,却听叶青羽续道:“其实也还好,多多少少也有几个朋友。”   温雅臣竖起耳朵听,叶青羽好笑地望着他绷紧的脸:“你,还有唐兄。”   “今天来看你那个?”   叶青羽讶异:“你怎么知道?”   温雅臣莫名觉得有些不高兴,拉起被子,闷声闷气说道:“在巷子里遇见了。”   还被狠狠瞪了一眼,虽说后来他也立即瞪了回去,还是拉着温荣一起:“唐无惑,我爹总念叨他。”   年龄相仿,门第相当,又都是将门之子,从小人们没少把他俩拉在一起对比。唐无惑稳重,他轻浮。唐无惑勤恳刻苦,他卖弄聪明。唐无惑文武双全,他写两个大字还像狗刨。这些年倒是被比得少了,一来是因为唐无惑离京戍边去了,二来是因为差得太多,都没法比了。   “你怎么认识他?”温雅臣闷闷不乐地咬着被角。   叶青羽坦然回答:“我夜里出去遇见歹人,他恰巧路过救了我。”   “哼……”不敢太大声惊动了陷进思绪里的叶青羽,温雅臣越发用力地咬着被角。如果叶青羽也拿唐无惑和他比……心中越发气恼,不自觉生出几分沮丧,“你夜里出去干什么?”   说来,两人相遇时,也是他在夜里捡到了醉倒在路边的自己。温雅臣狐疑。   “这……”叶青羽却语塞了,迟疑了许久,方回答道,“我……想出门看看。”   不能在白天上街,即使明明知道不会遇见父亲,这世上知道自己存在的人也几乎没有。但是还是要小心,若是生出是非,于他保不齐就是一场泼天大祸。他不愿触怒父亲,也不愿再面对父亲看到自己时的陌生眼神与震怒面孔。可是,仍然想看看,看看除了那座府邸与这座小院外的世界,看看那些自己永远只能远观不能亲近的世人,看看秋伯口中诉说的繁华长街与书中描绘的喧嚣红尘。即便是站在漆黑的暗巷里,仰望着巷外的衣香鬓影,依旧会产生生而为人的感悟,叶青羽就不再只是照镜坊里一个默默无声的影子。所以,他常在夜里出门。   “因为有时候会睡不着。”种种复杂心思纠结成团却无处言说,最终,脱口而出的仍是如此简单的答案。   许久,温雅臣没有出声。就在叶青羽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将军府没心没肺没脑子的败家子倏然坐起身。摇晃的灯影下,他半跪在叶青羽的床榻前,慢慢执起他放在被外的手。   小指勾着小指,温雅臣的脸上不见一丝玩笑。他凝望着叶青羽的眼睛,口气郑重,一字一句:“以后再也不会了。因为,我会陪着你。”   又是这样柔情似水的语气与面容,叫人心旌荡漾难以抗拒。叶青羽任由他牵着手,怔忡无语。   烛火朦胧,月华倾泄。温雅臣抬膝再进一步,俊俏精致的面孔靠得不能更近,流光如墨的眼瞳中倒映着羞赧失语的叶青羽:“青羽,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同你一起。你替我做几篇功课吧,我爹要考我的学问。”   这才是他此番前来的真正目的呀。否则,素来追逐新鲜的温少,怎么会在将他遗忘整整一月之后,又调转马头,重拾旧梦?   西域来的奢靡器物也好,套在指间的华丽珠宝也罢,不管是书房中真真假假的撒娇调戏还是这卧房内安分守礼的秉烛夜谈,终究只是对他的笼络与逢迎。一如官场之上,但凡有所求,就总有人使出百般花样。有人以重金贿赂,有人以美色相诱,有人许以高官厚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过都是各自手段。   而温雅臣,他只是习惯用情而已。一点点花巧心机,一点点虚情假意,加上他天生含情的眉目与蜜语甜言,就足以打动人心,继而予取予求。   交握相叠的掌心依然温暖,叶青羽却觉得发冷,仿佛一桶雪水当头淋下,四肢百骸都冷得打颤。   温雅臣察觉不到他的异样,紧紧拉着他的手,央求告饶:“青羽,你帮我一次吧。”   温将军治军之严蜚声天下,温将军教子之严,同样在朝里是出了名的。若非他常驻边关,又若非老郡主以身相护,以温雅臣这不学无术的模样,早该被他打死了。刚回京时,温将军就要查他的功课,所幸近来访客如云,实在不得空。想不到今早父亲竟然又再重提,温雅臣立时害怕得哆嗦起来。不说别的,光这笔弯七扭八的字,就足够让温将军打烂他的手掌心。   “从前我都是找绸缎庄朱大鼻子家的西席。这两天他病了,连笔都握不住。至少得养个三五月。街上写字卖画的那些,虽然念书比我多,可是那个迂腐劲……隔着三里地都能闻见酸味儿,大概也入不了我爹他老人家的法眼。思来想去,只有青羽 你能救我了。”温雅臣说着说着就垂下了脸,一双眼却悄悄抬起来,“骨碌碌”乱转,直瞅着叶青羽,“青羽,你的学问我知道,是真正的真才实学。去年科举那个状元,恐怕也比不上你。三五篇文章,当然不在话下,大笔一挥,自然就一蹴而就了。”   他目下是在求人,说话尽拣好听的,语气也是放得柔软,如歌如泣,如泣如诉:“青羽、青羽、我的好青羽,你若不救我,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你可舍得?”   深吸一口气,叶青羽垂眼看他急得快要落泪的脸庞:“读书之道,自来唯有勤奋苦学一途。代笔之法,不过解一时之急。”   “一时就够了。你若不帮我,我就连一时都没了。”见他松口,温雅臣忙不迭又再靠前,“叶兄,青羽,好青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呐。”   他被他晃得头晕眼花,一抬眼就是他委屈无辜的面孔。   “这……”   见叶青羽面露难色,温雅臣知道他动摇了,立时起身,捉住叶青羽的臂膀:“好青羽,看在这些日子的情分上,你帮我这一回吧。嗯?”   “这回有我帮你,那下回呢?总有找不着代笔之时。”叶青羽仍想劝他回头。   可温雅臣如何也听不下去:“下回我就自己写。青羽,你帮我这一次,下一次,不,明日我就好好跟你念书。我拜你做先生,我这就行拜师礼。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说风就是雨的顽劣子弟当真直挺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起叩首礼来。夜半的寒气透过窗棂缝隙渗透进榻下的青石地砖,温雅臣龇牙咧嘴被冻得不轻。   叶青羽慌了神,情不自禁下床去扶:“快起来,两篇文章何至于如此?”   “那你是答应了?”他执意不肯起身,咬着牙忍耐地上的寒凉。温雅臣侧过头对着叶青羽问道。   “我……”   “那我就要拜你做先生。师父在上……”挣脱开叶青羽的手,温雅臣作势又要拜。   “别……”   “那你就答应我。青羽,青羽,我的好青羽,答应我吧。嗯?你应了我这一回,以后我都听你的。”索性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耍无赖,温雅臣满口满嘴都是好话。   叶青羽缠不过他,长叹一声,满心无奈:“起来吧,你再闹下去,天就该亮了。”   温雅臣立时站起身,亲昵地搂住叶青羽笑:“我就知道你会答应我。”   朱大耳朵那群不讲义气的,让他们写个字比要他们命还难。   “来,先生小心,莫着了凉。学生替先生暖床……”上床时,他也轻车熟路跟着一同掀被躺下。   “你……”叶青羽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解决了心头大患,温雅臣浑身畅快,笑嘻嘻揽过他的肩头,四肢舒展,整个都贴上了叶青羽:“青羽,还是你对我最好。”   又是这样的喟叹,看似深情,其实残酷。温雅臣心满意足地睡去。空茫地睁着双眼,叶青羽却再无睡意。      第九章   叶青羽的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合着窗外满院绿树碧草的泥土香,香气不能与将军府惯用的熏香比,闻久了却也清新宜人。来得时日长了,温雅臣甚至还在其中闻出了几许墨香。   他大惊小怪地说给叶青羽听。叶青羽抬起头,对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指了指桌上硕大的砚台,又指指自己身后那铺满了正面墙壁、高度几可及顶的巨大书架,口气疑惑:“书房之内岂会无墨?”   温雅臣的脸“腾——”一下红了。将军府的绣花枕头只会执着笔杆为美人画眉,平生只有自己的名字写得潇洒,龙飞凤舞一如他光鲜亮丽的外表。至于其他……出钱找个代笔不就完了?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会写字的穷书生满大街都是。   多情却从不长情的风流子,自从那一夜后,又开始频繁往来于将军府与叶青羽的小院之间。隔三差五,三天两头。既不复先前一月的踪影全无,亦不似更早之前的日日相伴。   秋伯疑惑:“这位温少真是性子难定。昨日明明说好今早再来,可怎么都傍晚了还不见踪影?前两天觉得他不会来了,倒一早就来敲门。”   叶青羽听见了,一径用毛笔逗着爬到桌上的猫,却不答话。这有什么难猜的?什么时候温将军要问他功课了,什么时候温少就会来了。   叶青羽代笔的文章很合温将军心意。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交了功课后没有被严厉的父亲责骂。战战兢兢的温少缩着脖子走出书房,马不停蹄地跑来照镜坊找叶青羽,脸色惨白,眼角泛红,一派涕泪交加的窝囊模样:“青羽,你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呐!”   若不是温荣扶着,他都能当场跪下来。   从此以后,温雅臣便认准了叶青羽,再不去逼迫朱大少家的穷酸教席,也不捧着银两满大街欺负读书人。阖府上下,又属温二小姐最聪颖,四下无人处,芊芊玉指狠狠戳向温雅臣的脑门:“你会做文章?阿弥陀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温雅臣笑嘻嘻把手中折扇展开,绘着水墨山水的扇面半掩住俊美无俦的脸,一双墨色的眼瞳溢彩流光:“反正连累不了你。”   “叶兄,替我写篇策论吧。”   “老师,有两篇文章学生实在赶不出来。”   “好青羽,原来你连兵法都懂。”   “纸上谈兵,略懂一二。”叶青羽老老实实地答。   那头的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壶,眉开眼笑:“先生喝茶。先生,弟子为您磨墨。啊,对了,写了半天,一定乏了,弟子再给你揉揉肩……”   上蹿下跳,撒娇打滚,绕着书桌来回打转一刻不停,桌下的小花猫也不及他活泼。   他每每上门从不空手而来。名家大手的书画真迹、宫中御赐的上等茶叶,抑或仅仅只是路边小贩手中一件粗糙却独特的雕刻,礼物的意义不在于贵重与否,而是送礼之人的心思与巧舌如簧。人情再深厚,礼尚往来也是必要的。这样,就算将来再如何,彼此脸上都不会太难看。在顾明举身边耳濡目染许久,天资聪颖的温少深谙此道。   他总大模大样坐在他书桌那头,抱着猫,喝着茶,看一眼窗外盎然的春景,望一眼奋笔疾书的叶青羽:“我怎么不早认识你?害我白挨了我爹这么多年的骂。”   叶青羽不做声,停一停笔,继续低头书写。   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花格映照而入,年轻的书生垂颈低首,额头光洁,眉峰平缓,身姿优雅如鹤。一种一笔一划间,他不自觉唇角上扬,微微含笑。隔着一笔不停抖动的湘管,温雅臣望见他整张脸都仿佛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总是带着三分病容的苍白脸色,也因之更显宁静柔和。情不自禁放下茶盏,伸过手去触碰他的脸。   “喵——”花猫不满地叫一声,从温雅臣膝头跳下。   叶青羽吓得一缩,刚刚泛起的笑容僵在脸上,长长的睫毛落得更低。   “我的青羽不但学问好,人也越来越耐看了。”勾过他尖尖的下巴,温雅臣靠过脸去找他隐在眼睑后的双眸,看到红晕一丝丝爬上他清秀温润的脸,而后红透了耳朵尖。眼神先是疑惑,而后惊异,灿若春花,“青羽,我的叶青羽。小爷这回是捡到了宝。”   既有如此宝物,该不该去人前炫耀一番?前两天喝酒的时候,朱大耳朵近日新捧了个叫金铃的小戏子,嗓子动听,长得标致,每次喝酒都要撇着大嘴说上好几回,夸得旁人都听烦了,他还兀自说得高兴……这样的念想只在心头转了一转,就被温雅臣毫不犹豫打消了。内中缘由他说不上来,只是一旦想到要把叶青羽推到那群狐朋狗友跟前让人评头论足,心里就万分的不情愿。他的叶青羽是正经读书人,拿笔写字的模样好看得像画一般,怎么能和外头的戏子相比?   他脸上表情瞬息万变,一一落在叶青羽眼里。咳嗽一声,提醒道:“温少,再拖下去,这篇文章就写不完了。”   许是因为很满意温雅臣近来的功课,温将军对他的学业问得比从前更勤,冷不丁就要温雅臣拿几篇文章来看看。温少眼弄巧成拙,欲哭无泪,只得一脸苦相地求叶青羽多写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啊……赶紧,你赶紧写,我不吵你。”那边的人脸上立时划过几许惶恐,收回爪子挺直腰,讨好地抓过砚台为他磨墨。   果然一丁点聒噪都不再有,房里只有笔尖擦过宣纸的“沙沙”声和砚台中轻轻泛起的水声。提肘、悬腕、落笔,笔锋带着墨香在白纸上铺成开来的刹那,叶青羽感到有些紧张。   温雅臣转述的温将军对那些由他代笔的文章的评点,被他一字不差牢牢记住:“挺好,这是我爹看过我的功课后,脸色最好看的一回。从前他老说朱大耳朵家的教书先生写得太酸腐,狗屁不通。朱雀街摆摊画画的那个穷秀才写得是真好,就是太好了,一眼被他认出来不是我写的,那一次打得我……现在一想起来,我还觉得浑身都疼……什么?我爹具体怎么说?这个……他是说了挺多,可我都记不清了,就说什么什么文理清晰,论点不俗,可惜见解还稚嫩了些。尤其是那两篇关于兵法的,犯了读书人的通病,独锁书斋,闭门造车,一看便知是连兵营都不曾进过的,过于异想天开了。府里他请来的几个老先生看了以后,大致也这么说……啊呀,他一个武将,文才也不过那样,你理会他干什么?”   叶青羽但笑不语,这是难得的机会。独居世外的岁月太漫长,除了不停读书不停写字,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帮助他消遣时光。每天看,每天写,日复一日,写就的文章堆成厚厚一摞,却无人告诉他是好是坏,是精进了抑或退步,是惊世骇俗抑或流于平庸。   从前府里也有先生教他读书认字,那是翰林院出身的大儒,写得一手好字,精于绘画,喜爱烹茶。记忆里那位先生面相严厉,心地宽厚,检视他的功课时,总是逐字逐句细细推敲,高兴时便抚着雪白的长髯,眯起眼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自从搬到照镜坊后,叶青羽再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人会再将他的文章仔细品读指点不足。有时自嘲地想,既不能应试为官也不能著书论作,学问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于是一腔激昂奋发的热血就跟着心性一起被无痕的岁月抚平掩埋。无怪乎唐无惑在看完他的文章后,总是抱怨少了一分锐气。   笔尖不断在纸面上扫过,脑中思绪万千,手下笔走龙蛇。好似又回到了当初,落笔时的兴奋难耐,交卷时的忐忑焦急,先生看完后,回身对他轻轻颔首,光是这些就足以令他双颊发烫雀跃不已。   世间如此之大,一个人终究太寂寞了。   寂寞这个词近来常常萦绕心间,坐在寂静的书房里,看着空落落的书桌那头,色泽艳丽的骆驼摆件在多宝格上闪着炫目的光,架上摆放的白瓷花瓶里斜插一枝形将凋谢的桃花,萧瑟之感带着隐隐痛楚从心底最深处弥漫而出。住了多年的小院,恍然间发现怎么变得如此空旷高阔?明明应该习惯了的安静清冷也变得格外陌生可怕。须臾之间,遍体生寒。   执笔太久,一丝酸痛悄无声息从腕间升起。笔尖顿了一顿,叶青羽悄悄向上看一眼,又迅疾将视线落下。   那边的温雅臣厌烦了磨墨,丢开砚台,正努力把地上打瞌睡的猫按进怀里。挣扎不休的花猫恼得“喵喵”叫唤,一双利爪不停挥动,毫不客气划破了衣袖,在他白`皙如玉的手背上擦过。   “哎,疼疼疼……”温少疼得不住吸气,一边还不忘叶青羽方才的交代,“别吵,别吵,你家公子写字呢!”   “喵嗷——”   手背上又是长长一道,隐约渗出了血珠。幸好温雅臣躲得快,否则就要毁了他引以为傲的脸。   “嘶……小东西,心真脏。知道本少爷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这张脸……”发现叶青羽正在看他,温雅臣没好气地在花猫头顶拍了一下。花猫愤怒的“呼噜”声里,京中闻名遐迩的翩翩公子高举一双伤痕累累的手,笑得傻气十足。花猫灵巧一跃,眨眼间扯下他头顶银冠,“你你你你……”   士可杀不可辱!   眼看他两手着地,弯腰就要扑到桌下去追,叶青羽着实无奈:“去外头找秋伯吧,他给你准备了点心。”   “怎么不早说?”温雅臣如蒙大赦,忙不迭起身,“你静心写,过会儿我再来陪你。”   长腿一迈,人就到了门边,再一晃眼,已奔下了台阶,轻快的模样像极拘禁许久终于重见天日的囚犯。   乖巧的猫儿攀上叶青羽的膝头,委屈地低叫两声。叶青羽把它抱到胸前,一下一下顺它竖起的毛。   还是坐不住啊……重又拾起笔,瞥一眼书桌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纸,无力之感油然而生。   温雅臣不是读书的料,全天下都知道。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天赋,若说他愚钝,天底下就没有几个聪明人了。他只是无心向学不肯用功而已。叶青羽也曾频频劝诫过他:   “求学之道贵在坚持,持之以恒方得大道。”   “现今我替你代笔不过救急,想要温将军对你另眼相看,最后还得靠你自己。”   “你是温家独子,再如何不甘愿,也不能辜负了老郡主和温将军的期望。”   “嗯,我明白。”这些话恐怕早有人千千万万遍跟他说起。他噙着笑认认真真地听,脸上不见丝毫怒气,一分一毫的不耐也不显露,一双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郑重其事点头,恭恭敬敬起身,两手抱拳高过头顶,深深折腰一揖到底,“叶先生教诲,学生永世不忘。”   然后掀袍落座,庄庄重重执笔,煞有介事舔墨,有模有样要把叶青羽的文章抄录下来。   叶青羽欣慰,长舒一口气,满意地看到他落笔也比之前慎重。   刚写了三五个字,温雅臣说:“青羽,我口渴。”   屋外的温荣赶紧把茶盏奉上。抿一口茶,温少再挥笔写两行:“青羽,这墨不好,我用不惯。”   小厮扬鞭打马,横穿大半个京城,回府去把他常用的那方砚台送来。温雅臣悠悠然磨墨,慢腾腾把长长的衣袖挽起:“唉……都黄昏了,不知秋伯今晚给我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如是两三回,叶青羽绝了规劝的心思,索性连抄录文章都不指望他。以温少的阔绰出手,找个能模仿他字迹的书生完全轻而易举。   世间事就是如此,有人奋发向学,有人不思进取。奋发向学者一心济世却报国无门,不思进取者却轻易入得朝堂见得君王。报国无门的忧社稷忧黎民忧患成疾,见得君王的享安乐享繁华独独不想苍生。何等的阴差阳错,何等的造化弄人,何等的可叹可感?   “他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你和他道不同不相谋,哪里能做长久的朋友?”   好友的话语言犹在耳,窗外传来温荣和秋伯的笑谈声,这个手脚伶俐的小厮很喜欢秋伯的盆栽,两个人围着一株小小的罗汉松可以聊上长长一个午后。那他和温雅臣呢?又能聊什么呢?   收拾着桌上的纸屑,叶青羽想,等温将军离京后,温雅臣大概又要忘了他了。      第十章   暮色四合,街头的商家纷纷在门前挂起灯笼。夜幕才降了一半,西山边通红的晚霞还迟迟流连不去。寻常人家的窗户缝里飘出暖暖的饭菜香,埋头赶路的行人念著家中妻儿,步履匆匆走得心焦。倚翠楼花娘们的梳妆阁下隐隐升起腻人的脂粉香,睡到晌午才起的公子哥揉著睡眼,三三两两,呼朋结伴,倚在楼头懒懒喝酒,口中还争论著昨夜那场牌局。落日余晖下,有人终於可以结束一整天的疲惫忙碌,在妻儿家小的欢声笑语里安然就寝。而有些人的生活,却才刚刚开始。   就如同这个天下,有人行将就木,有人蠢蠢欲动。   书房里困了一整日的大少爷嚷嚷著要上街,叶青羽一如既往任由他牵著袖子送至巷口:“慢走。”   他狡诈地眯起眼,温热绵软的掌心拂过腕子贴上他的手:“青羽可愿同我夜游京都?”俊俏标致的面容近在眼前,晃眼赛过远处万道霞光。   活色生香四个大字跃上心间,叶青羽来不及说话,脚下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就被拖到长街之上。   “江山社稷你比我懂,但是,论起京城夜景,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身前的青年一扫书斋中的疲懒,满面春风,意气风发,连声调也不自觉高上几分,“来,本少爷让你见见什麽叫天下之都!”   漫天霞彩里,他神采飞扬,手中锦扇豁然展开,长袖飞扬,恍如胁生双翼。刹那之间,众生万千俱为尘土,茫茫人海皆成虚影,只有一个他,明明白白落进叶青羽眼里,清清楚楚刻上心头。   小小的点心摊摆在长街後的小巷里,七拐八弯,路径比照镜坊还要扑朔迷离。难为这位只把精神放在玩乐上的少爷竟然认得路。   “这家的甜汤天下第一。”他丝毫不可惜一身描金缀踩的绚烂锦衣,坐在昏暗油腻的摊前,扇著纸扇,通身自在,“他家厨娘是从南方来的,最擅煲汤。全京城只此一家。朱大耳朵央了我好几回,我都不愿带他来。”   叶青羽放眼打量灶前忙碌的女子,笑而不答。甜汤是不是最好喝还不定,不过这厨娘确实当属全京城最漂亮的:“刚刚过去那位可是御史台的严大人?”   他扬手一指前方。温雅臣顺势看去,口气诧异:“你怎麽知道他?”放眼京都,除了严凤楼谁还会有那般削瘦又刚直的背影?   漂亮的厨娘亲自把汤送到桌前,一双大眼睛仿佛会说话,对著温雅臣眨呀又眨:“温少又来了。”   “为了姑娘,我当然……咳……”花言巧语不假思索顺嘴而出,转头撞见叶青羽打趣的眼神,温雅臣尴尬,“为了姑娘的的汤,我当然不能不来。” 一错手,险些跌了手里的勺子。   “呵呵……”看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叶青羽忍俊不禁,舀一勺汤送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蹿上心尖。 这才慢慢回答他,“我听唐兄说起过他。”   当朝金銮殿上,怕是没有人不曾议论过这位不苟言笑的御史台。若说耿直的唐无惑是根木头,那麽无疑,那位自南安县丞之位上一跃而起的御史大人就是块大冰块。入朝至今,多少官员败在他的奏折底下!无论对方是高相的内侄也好,国舅的外甥也罢,他都能顶著一张不见任何表情的脸站出早朝的队列,对著龙座上的天子朗声奏禀:“臣严凤楼有本启奏。”哪怕触怒龙颜,被当庭杖责,第二日,也依旧能见他挺直背脊站上朝堂。   天佑二十五年冬入京,天佑二十七年官拜御史中丞,直到如今天佑二十八年,绰绰两年有余,无人在他脸上见过漠然以外的表情,更休说笑容。背地里,人们称他──临江王脚边一条不会叫唤的狗。别看他沈默寡言,一旦咬起人来,不置诸死地决不罢休。   “他呀……”一贯快人快语的温少提及严凤楼时迟疑了。碗里的甜汤舀起又倒落,汤匙贴著碗底来来回回打圈,最终不过一声叹息,“唉……”   谨言慎行的严大人另有一事为百官议论──他和顾明举有染。没错,那个顾明举。当年才华横溢的探花,前度蜚声天下的中书侍郎,现在正在天牢里同狱卒称兄道弟的那位顾大人。当年说什麽的人都有,都是读书人出身,个个自命清高,岂容这等污秽苟且之事污了耳朵?所以,说出口的言辞就连温雅臣这样不要脸的听了都要脸红。   温雅臣曾在宫门外见到严凤楼,还是那个样子,板著面孔抿著嘴,木然好似庙中泥塑的金刚。哪怕正有人当面将他诋毁,他亦不否认,不动怒,面不改色,表情空虚得不见任何情绪。有时候,温雅臣甚至会怀疑,他的胸膛内是不是没有心,站立於金銮殿上的严凤楼不过是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而已。   随著一任又一任官员被严凤楼的奏折参倒,风言风语逐渐湮灭。可是,时不时地,还是会有人将这些旧事拿来取乐说笑。   於是往往见到严凤楼,温雅臣就不自觉会想起顾明举。想到顾明举,不禁叹气叹得更深:“那个混账啊……我真是交友不慎。”   嘴里虽然抱怨,可是现时现日敢去天牢探视的,独独只有温雅臣这一个没心没肺的。借著小食摊前昏暗的烛火,温雅臣脸上的萧瑟哀愁一览无遗。叶青羽宽慰地想,原来这浪荡不羁的败家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人生得一知己能如此不离不弃,顾明举可谓有幸。   温雅臣用麽指摩挲著碗口,低声自语:“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著见到严凤楼?”   “会的。”叶青羽斩钉截铁。   “为什麽?”   夜幕之下,灯盏飘摇,他面容朦胧,唯有一双眼睛清亮透澈:“因为高相已经老了。”   高相老了,当朝天子也老了。往昔繁盛一时的王朝历经两百余年风吹雨打,同大明宫中病入膏肓的天子一样,已然到了迟暮之年。朝纲涣散,社稷堪危。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佞臣倾轧不断。当今圣上重病後,朝中朋党之争愈演愈烈,一方是聚集於三朝元老高相身边的外戚,另一方则以临江王为首,各自拥立崇、彰二位皇子,争权夺势,内乱不休。眼下虽说不得穷途末路,但隐隐已经有了末世之兆。聪慧如顾明举,刚直如严凤楼,宦海中起起伏伏,到头来,不过是两方争斗中被挪来移去的棋子,失却价值就等同失却性命。   “高相老了,能勉强撑到现在,已经不易。此情此景若是提早哪怕五年,也许鹿死谁手就犹未可知了。”叶青羽吃著碟中点心悠悠然指点江山。   温雅臣手中的汤勺“喀拉”一声重重碰上碗沿。被顾明举笑话“若不是顶著将军府的名号,早就连金殿的门槛都没摸著就被弄死”的将府少主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声调一压再压,几乎低不可闻:“你是说,临江王……”   叶青羽不点头亦不否认,暗夜之中,散淡的笑容依稀有些模糊:“也许。”   “……”温雅臣整个人都凝固了,“临江王不像是……”   那位王爷是当今圣上的幼弟,在先帝的所有子嗣中排行最末,也最不引人注意。在他步入朝堂前,人们总将他当做一个文弱不堪的书生,整日吟诗作画,结交僧道文人。态度也是随和,言语温文仿佛街口学堂里的教书先生。及至年岁渐长,神态间隐隐流露出皇家子嗣的骄傲与尊贵,初见临江王的人们依然觉得他更像是儒雅敦厚的学者,而非杀伐决断的摄政王。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步步走上了朝堂,一点点将天下尽收囊中。今时今日,谁还敢将他当做一个闲散王爷看待?他那文人清客般的斯文面目下,又是怎样一副狠辣心肠?   不理会他的疑问,叶青羽喝著甜汤,淡淡说道:“只有是临江王,顾明举才有一线生机。”   “这倒是。”茫茫然点头,温雅臣独自出了一会儿神,而後左手慢慢紧握成拳,“确实。只有那样,那个混账才能有机会出天牢。” 待他出了天牢,他一定要……要……   娇生惯养大的世家子弟学不会朝堂上尔虞我诈的狡猾心机,一悲一喜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看他脸色忽明忽暗,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激动难抑,全然是真情流露。叶青羽低下头,慢慢体味口中清甜的汤汁。狱中那位顾大人当真好福气。   严凤楼的身影早已远得看不见,食摊上的两人静静喝著汤,谁也不说话。他们两个原本就聊不到一起。谈学问,温雅臣直打呵欠。谈玩乐是温少的专长,可惜叶青羽插不上嘴,常常配合著他点头微笑,却傻傻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些什麽。温雅臣一个人说久了,渐渐也没了兴致。   本来就凑不到一起的人呐……叶青羽越发体会得深刻,却听温雅臣说道:“青羽,认识你真好。”   不同於以往的撒娇口吻,他一字一句说得郑重,连音调都变得低沈。叶青羽纳闷,一瞬间只当是幻象:“什麽?”   “顾明举的事……”嫋嫋热气从灶上的大锅里蒸腾而起,云雾般四下飘荡游走,暗黄的烛影里,温雅臣目视前方沈声开口,“这两年我一有机会就去看他,朝里的事我不懂,也不敢问我爹,朱大耳朵他们也从不跟我说这些。我总觉得,不知道什麽时候顾明举就要被拉出去斩了。今天听你这麽一说,心里好受多了。”   不笑不闹不作怪,难得正经端肃的姿态隔了一重朦胧雾气,便仿佛远得遥不可及,惟有再度重复的话语显得尤为真切:“青羽,你真好。”   那是因为朱大耳朵他们纵然想说,胸无点墨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呀。何况,酒席宴上,谁会同你说这个?   叶青羽想发笑,却在温雅臣热切的凝视下怎麽也笑不起来。他是认真的,名扬天下的绣花枕头纵然挥金如土,纵然纵情声色,纵然这般那般顽劣荒唐,此刻的心意却是真的,真实得令叶青羽可以将之前种种失望一并忘却。想要扭头逃避,却避无可避。不知不觉,“你真好”三个字直落心底:“我……”   想说什麽,却什麽都说不上来,手足无措。   他的手便覆上他搁在桌上的手:“青羽……”   月朦胧鸟朦胧,烟雾朦胧,此景恰好,此情正浓。不远不近,有人扬声高呼:“温!雅!臣!这不是温少吗?哈哈哈哈哈哈,我的温少哟,叫兄弟好找!”   大煞风景。   温雅臣听而不闻,一径牢牢握住叶青羽的手。叶青羽面上一紧,赶紧奋力挣脱。正在此刻,来人已经弯腰站到了眼前: “我远远瞧著就觉得这背影眼熟。果然是你!温少好兴致啊!”   他个头不高肚子却不小,满面油光一身酒气,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脸上红通通的硕大酒糟鼻子,此时因著兴奋的的脸色而越加泛红。   见叶青羽死活不肯再让他牵手,温雅臣扶著额头低声叹气,指著那人对叶青羽道:“你叫他朱大鼻子吧。开绸缎庄的朱记就是他们家的。他还有两个兄弟,一个之前我跟你提过,叫朱大耳朵。另一个,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了。”   朱大鼻子的另一个兄弟叫朱大嘴巴。兄弟三个凑在一起,三张憨态可掬的笑脸各有特色,不像是卖布,倒像天桥底下扮滑稽的。其实人家正正经经都有名字,朱海潮,朱海江,朱海河。算命的说,布匹最忌烟火,一点就著,半世辛苦转眼成空,还是多沾水性为好。这也应了相生相克之道。朱老爷深信不疑,三个儿子分别如此取名,果然生意兴隆家宅平安。可惜无论什麽好东西,到了不爱费神的公子哥们手里都只有被糟蹋的份。喝糊涂了连自己爹妈姓什麽都记不清,是海潮还是海江谁还记得?不如叫大耳朵大鼻子来得亲热又直接。时间长了,就连旁人也跟著起哄。到如今,或许只有朱家老爷和三位朱少爷还记得他们本来的名讳。   “哈哈哈哈哈哈,温少好机灵,躲到这样的地方,想不到被我撞见了吧?哈哈哈哈哈……”那人完全不介意温雅臣的敷衍,抚著肚子笑得畅快,像足庙堂口笑口常开的大肚弥勒,“我看看,吃了什麽好吃的?”   他真敢拿勺子往叶青羽的碗里伸,温雅臣不假思索挥手去拦:“去去去,喝你的酒去!本少爷刚吃饱,见了你犯恶心。”   “哈哈哈哈,犯恶心就去找大夫。”眼珠子一转,瞧见正襟危坐的叶青羽,朱二少鼻息抽动,一张阔嘴咧到了耳朵根,“莫非……这就是大夫?哈……”   桌边穿红衣的是朱家大少,侧手边面容尖瘦的是钱庄少东,另一头长了一双吊梢眼的则是司农少卿家的公子……在座不是身家万贯就是出身名门,一个个喝得双眼充血,举著酒杯团团围住了温雅臣。   倚翠楼外挂著老鸨差人新制的琉璃灯,一色火一般红豔的光芒,罩著赤红色的纱幔。依著建筑本身八角楼的形制,约莫十来个窜成一串,分别高高挑在二楼楼头。夜风飒飒,灯影起伏,红光遍地。   架不住朱大鼻子的纠缠,温雅臣无奈带著叶青羽跟他到了这里。一进屋就是漫天的嚷嚷声和无休无止送到嘴边的酒杯。来不及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双眼就被满屋子似真似幻的光影晃得迷离。   歌声笑声琴声曲声,轻柔薄纱铺天盖地兜头罩下,一副沙哑喉咙的老鸨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客官,进来吧。连温少都是我这儿的常客。瞧,楼头那个就是。他呀,可喜欢我们家翠珑了……”   温雅臣被按在椅上再也站不起来。起初,他还记得拉住旁边的叶青羽。後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放眼望去尽是倒映著红光的细瓷酒盏,不由自主,原先在桌下交握的手就松开了,过了一会儿,连衣袖也抓不住。再然後,扭腰旋舞的花娘们也来凑热闹,披著轻纱舞衣,带著娇豔妆容,一路走来环佩叮当。   香风扑面,叶青羽被挤得更远,隔著人影憧憧,温雅臣完完全全陷进温柔乡里:   “温少,你答应了要来看我的。”   “温少,奴家等你等得好苦。”   “温少,你上回说好要给我的簪子呢?”   “呸,就凭你?温少明明是为了我才来的。”   “哎哟,你好凶!温少,你看她……”   或娇嗔或哀怨,环肥燕瘦,皆是万种风情。水蛇样的腰扭啊扭,转眼就娇滴滴地扭进温少的怀抱里。   叶青羽搬一把椅子坐在角落里,捧著不知是谁塞给他的酒盏细细观察,酒气上了脸的温少此刻才叫如鱼得水,一边同著几位大少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一边还不忘时时低头跟怀里的美人调笑几句。也不知他说了句什麽,朱家三位少爷等等俱都前俯後仰,周遭的花娘们纷纷掩面。那位唤作翠珑的花魁坐在温少膝头笑得花枝乱颤,小厮温荣弯腰捧上一只小小的长匣,温雅臣从里头取出一支步摇,体贴地簪进她如云的发髻里。貌美如花的花魁知情知趣,羞赧低头,在他颊边落一个吻。哄声四起,带著脸上张扬的唇印,温雅臣摇著扇儿,眉心舒展,满面春风桃花开。   从前都说顾侍郎长袖善舞,如今看温雅臣的玲珑手腕,怕是连牢里的顾明举都要自叹弗如。叶青羽远远看这一幕,眼前仍是香烟缭绕红光炫目,心头倒是一派通明。似有意似无意,满目衣香鬓影里,温雅臣回头冲他狡黠一笑,叶青羽翘起唇角,抬起手中杯盏遥遥对他举杯。   那头的多情公子脸上一愣,好似意料不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呆呆又望一眼,却恋恋不肯将视线收回,凝著目光,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叶青羽落下手,惬意地把视线转向了窗外。   楼下长街开阔,灯火林立,漫漫恍如星海。星海里众生云云人头攒动,径直自脚下逶迤而去,车流滚滚,黑影茫茫,竟是看不到尽头。刹那之间,幻觉丛生,仿佛身在异界,脚下不是人间众生,而是黄泉景象。   人潮中有人独立楼前,仰头正往这边望。叶青羽想起当初在暗巷中窥望人海的自己,凝神看去,光影斑驳,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依稀凭身形判断是个女子。她穿了一身素衣,一动不动站在楼下,似乎也正打量著叶青羽。心头一跳,叶青羽探身推开窗户想要仔细去看,她却转身走了。不消一瞬,婀娜的身影便融入了长街上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第十一章 “哎哎哎,说件稀奇事给你们听……宫里头私下都在传……” 有人喝多了,揽着花娘,靠着椅背,醉醺醺打开话匣子:“前两天半夜,有人瞧见临江王进了李娘娘的漪兰殿……” 他说得玄奇,刻意压低了嗓音,神秘莫测的口吻:“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 有人嗤之以鼻:“呵,这有什么?临江王帮衬崇皇子又不是一两天。” “哼,帮衬?深宫内院里可没有帮衬这么简单的事……”方才那位横他一眼,面色越发诡异。 “难道说……”众人皆惊。 “上位人的事,我们怎么好妄加猜测?”满意地看到一众目瞪口呆的神情,挑起话题的那位却转了口风。 “切……你小子嘴里就没一句真话!”举座哗然。方才还戳到温雅臣嘴边的酒杯们立刻转了向,纷纷奔那位而去。 玩笑间,还是有聪明人被挑动了心思:“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之前隐约有过风声,崇皇子长得可不像当今啊……” “嘘……你不要脑袋了?这种话怎么能胡乱说!不像当今,那就是像李娘娘!否则还能是谁……” “这传言我也听过……临江王至今未立正妃的事也被议论过好一阵子……” “呵呵,圣上和临江王一母同胞,是嫡亲的手足,不过终究差了不少岁数。按年纪,李娘娘倒是和临江王差不多……小嫂子和小叔子,哈?” “别说了,别说了!你们怎么越说越起劲?少爷们,我就是个卖布的,我胆小啊!” 那头议论得热火朝天,叶青羽不爱凑热闹,关了窗户,回过身缄默地听。 温雅臣悄无声息站到他身侧:“刚刚你往外头看什么?” “没什么。”浓烈的花香味扑鼻而来,叶青羽坐在椅上,视线微微上扬,刚好能望见温雅臣襟口上残余的口脂痕迹。再往上是他喝得酡红的脸,兰芝玉树般的温少,哪怕喝醉了也是唇红齿白的标致模样。 叶青羽拿过他手中的纸扇,悠然展开,徐徐摇曳,“听到了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天底下吵闹的不止一个将军府,皇家也有闹心的家务事。” “那又怎样?我才懒得理会。”江山是谁的?龙椅上坐的是谁?这些家国大事与他温雅臣何干?只要好吃好喝好睡地过着日子,朝堂上说话的到底是临江王还是高相,又有什么分别? 转身把叶青羽阖上的花窗再度打开,夜风清凉,迎面而来。温雅臣探出身,仔细把脚下的璀璨长街巡视一遭,眉头蹙起,“你喜欢看灯?这儿看不到好的。下回我带你去飞天赌坊,他家有个阁楼,开了窗户能看到城外青羊山大国安寺灵骨塔的灯,到了佛诞日,别提有多好看。” 叶青羽说:“好。跟着温少,总能看到好东西。” “那就说定了!”他高兴地舒了一口气,嘚瑟地摇着酒盏,掩在领口后的胭脂印也稍稍露出了半截,“不是本公子吹,京城里但凡好看好玩的,没有我不知道的。” “是是是……”学着他的动作,把杯里的酒液晃荡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叶青羽半眯起眼,促狭地看向他颈间,“温少脖子上的可是胎记?好鲜艳……” 笑如春风,目若星辰。 指尖发烫,温雅臣手腕不觉一沉,杯中清酒顿时洒了大半。 叶青羽犹自挑着眉梢,得意洋洋看他的窘迫。 漂亮的面孔上只是快速地掠过一丝惊愕,双眸闪耀,须臾之间,温雅臣出手如电,五指齐张缠上他细瘦的腕子。 “你……”叶青羽低声惊呼,一阵天旋地转,人就被拉起,踉跄着跌进温雅臣的怀抱里。花香馥郁,呛得头脑混沌,“你做什么?” “嘘……”竖起食指抵上他的唇,温雅臣好心提醒,“被人看见,我会害羞的。” 隔着几重若隐若现的纱帘,圆桌边人们的笑谈声清晰入耳。若是有人在此刻回头,就能看见帘后相拥相贴的两人。 “你要做什么?”温雅臣的面孔近在咫尺,叶青羽甚至能从他深潭般的双眼里看到惊惧的自己。 “没什么。”慢条斯理地,温雅臣再近一步,闻名天下的美丽面孔上漾开诡秘的微笑。 他低头,他轻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拉开他的衣领,灼热的呼吸喷洒上他颈间肌肤,激起一身战栗。起初是一点点被咬啮的微痛,而后稍许加重。当敏感的脖子被什么温热濡湿的东西舔过时,叶青羽倒吸一口凉气,瞪着前方墙壁上的宫装仕女图呆若木鸡。画里的女子也在看他,挽着披帛,侧着头,满眼好奇。 不远处人们的谈话声越飘越远,在画中女子审视的目光下,叶青羽只觉颈间滚烫火热,热血直冲面颊,好似全身都被点燃烧起。 恍恍惚惚里,手指僵硬得仿佛无法弯曲。叶青羽又看到了温雅臣和他脸上灿烂的笑容。 “青羽,这是什么?”抚着他细细的脖子,拇指落在湿热的红痕上按压摩挲。温雅臣咧开嘴,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青羽脖子上的可是胎记?好鲜艳……” 温二小姐又回绝了一门亲事。洛邑伯家的四公子,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学有才学,能文能武能说会道。她嫌人家眼睛小。老郡主气得要上吊,温将军急得直拍桌,还有个三小姐阴阳怪气挤兑人,二小姐一咬牙一跺脚,起身直奔后花园嚷着要投湖,将军府里又乱了套。 赌坊里沸反盈天,牌九声、骰子声、哭声、笑声、叫骂声,混成一片。温雅臣漫不经心推着牌九,借着人声嘈杂,抱怨着家里那个不省心的姐姐:“她说她情愿落发去水月庵里做姑子。啧啧,那么荒郊野外的地方,她倒不嫌脏了?” 叶青羽冷眼看被他手里颠来倒去的骨牌:“女孩儿嫁人总想找个可心的,平常人家尚且如此,何况将军府的小姐?总要千挑万选才是。” “切……她那心气,大概只有天上的星君才入得了眼。可我上哪儿给她找去呀? 花钱造个摘星楼?” 他们两人兀自交头接耳,那边的朱家二少抽着他的大鼻子不乐意了:“温少太偏心,别只顾着你的叶公子,兄弟们等着你叫牌呢。” 温雅臣正说得高兴,冷不丁被他打断,随手扔出一张牌,下巴扬起,斜着眼道:“本少爷的心生来就是偏的,你帮我正回去?” 满座都笑:“是是是,叶公子在哪儿,温少的心就往哪儿偏。今儿东明儿西,没个准儿的。” 叶青羽被他们闹得脸红,呐呐不知如何开口。风光霁月般的人物,裹在一群放浪形骸的赌徒里,越发显得格格不入。 “你们想笑就笑,我才不是小气的人。”温少压根不知害臊两字怎么写,一推牌,又是一局通杀,神清气爽站起身来,两手平摊,睥睨万千,“废什么话?快拿钱!有本事眼红,有本事也写两个像样的字给我瞧瞧。” “又显摆你家叶公子……”众人不屑,纷纷把银票拍进他手掌心里,“得了得了,我们是不识字的,比不了你千好万好的叶公子。” “这还差不多。”他款款落座,指头上硕大的嵌宝戒指熠熠生辉,一面得意洋洋数银票,一面扭头对无措的叶青羽道,“你就跟着我,别搭理他们,他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叶青羽顺从地点头,目光掠过,发现立在阶梯上迎客的白衣女子正专注看着这里,便微微颔首,冲她回了个笑。 自从倚翠楼一聚,但凡朱家三兄弟等等的邀约,温雅臣便不再避着叶青羽,十回里有八九回要拉着他一起。温少交际广阔,今日戏园明天堂会,一天里赶个两三场宴席也是平常事。叶青羽暗自在心头算了算,一个月里,两个人能真正定心坐在书斋里的时候加起来,统共不过十来天,其余都在丝竹歌舞里蹉跎尽了。 起初,众人对这个温雅臣带来的青年很是好奇。看穿着打扮便知不是富贵人家,说是哪家娼馆的小倌,举止又格外稳重,不带半点轻浮之气。再看他的面容模样,虽不是丑,可也说不上来有多好看,不爱说话的沉闷性子怎么瞧也不像是能和荒唐无稽的温少合得来的。怎么就弄到一起了? 百思不得其解。 快人快语的朱三少撇着大嘴凑到温雅臣跟前:“温少,眼光独到呐。哪家院子里领来的?新人吧?大伙儿都不认识。” 话没说完,温雅臣“啪”地合了扇子,抬手就拍上了他的脑门:“胡说什么!叶兄身家清白,是正经的读书人,更是我温雅臣的救命恩人!” 那义正言辞的模样,那端肃严厉的眼神,知道的明白他是在维护叶青羽,不知道的还当他正上殿面君保家护国。 大伙儿狐疑地对看两眼,以后虽时常拿他俩打趣,但是到底有了分寸。 “在想什么?”今晚温少的手气旺得叫人眼红,从坐下起就只有一路收钱的份。 叶青羽眼睛一闪回过神,掩饰着低头去看手里的茶盏:“没什么。” 他忽然沉下脸,扔了牌,手里的银票一股脑儿塞给温荣:“我问什么你都不肯告诉我。” 说风就是雨,温少的脾气变得比孩子还快。那头朱家兄弟拍着桌子催他取牌,他梗着脖子一瞬不瞬盯着叶青羽,眼里跳着火苗,烫得刺心。 叶青羽放下茶,伸手替他摸牌。光滑的骨牌捏在手里,就像握着一个未知的迷:“你真想知道?” “嗯。”温雅臣忙不迭点头。 把牌递到他手边,叶青羽微微怔了怔,而后有些狼狈地别开了眼:“我方才在想……” “嗯?” “有时候,温少也是靠得住的。”话一出口,叶青羽自己先尴尬起来。 “哎?是吗?哈哈,哈哈哈哈……这还用说?”温雅臣料不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来,惊讶之后,顿生欢喜,笑得连手里的牌都顾不上了,抓着叶青羽的手,恨不得当即就把他抱到怀里,“你再说一次。这儿太吵,我没听清。” 朱三少也扔了牌,气呼呼拉着旁人评理:“你瞧瞧他,瞧瞧他俩!老子坐他俩对面,看得都快瞎了!不打了,这牌没法打了!” 众人又是笑又是劝。温雅臣大刀阔斧坐着,指着他意味深长地对叶青羽道: “本少爷都不好意思说认识他。我们是多靠得住的人……” 您还真是好意思呐……连温荣都恨不得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 温少啊,有时候靠得住,有时候就不好说了……牌局再起,熬红了眼的赌徒重又扑倒在牌桌上,拍桌壮势,吆五喝六,人声鼎沸。叶青羽捧起茶盏,遥遥望见阶梯上的女子正冲他招手。 “我去去就来。”小声对温雅臣说一句,叶青羽起身退下牌桌。 温雅臣赌得兴起,头也不回地摆手:“嗯,快去快回。” 不知是因为今天超乎想象的绝好手气,还是方才叶青羽的那句话,温雅臣看起来心情格外好,通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兴奋劲头。此刻手中又是一把好牌,红光满面的温雅臣抑制不住激动起身,长袖挥展,面前小山似的筹码一并推到桌中央: “跟!”横眉立目,豪气干云。 “这要是放在边疆战场上,倒是个英雄。可惜是在赌桌边,再英雄也枉然。”女子的声调不高不低,温润悦耳里透一丝讥讽。 人群外,叶青羽回过身定定看她淡定无波的眼眸:“赌坊是夫人开的,夫人自己这么说,不合时宜吧。” 银月夫人,温雅臣口中一举一动皆是谜团的美丽女子,此刻正倚在木质的阶梯边,垂首俯看阶下的叶青羽,皓白如玉的腕子上,一双翡翠玉镯叮当作响:“这儿乌烟瘴气的,公子恐怕不习惯。不如去上头躲个清静。” “有劳夫人。”叶青羽拱手道谢。 “好说。”她微微屈膝福了一福,便转身向前引路。莲步如云,素白色的裙裾扫过脚下一众瞳孔赤红的赌鬼,仪态形容,说不尽的端雅大方。 这样的女子,不像是京都第一赌馆的女掌柜,更适合在哪家深宅大院中做一个贤德淑好的当家夫人。叶青羽默不作声拾阶而上,缓步跟在她身后。 她走得不紧不慢,盘旋的阶梯绕过二楼还未见尽头,向上延伸到阁楼之上,最后才停在一扇房门前:“是妾身的书房,公子莫要见怪。” 说罢推门而入,迎面竟是一片灯火辉煌,几扇格窗或半开或紧闭,几乎占据了正对门口的整面墙壁。夜风将她手中的烛灯吹得摇摇摆,窗外,天下之都的无尽夜色尽扫眼底,放眼看去,最远处的渺小黑影赫然就是青羊山大国安寺的灵骨塔。 “夫人好气魄。”叶青羽心间一震,忍不住出声赞叹。站在房中央,除了窗外震慑心魂的辽阔夜景,周遭书架上如山堆就的书卷古籍与仅有的几件简单摆设,无不彰显出质朴刚健的豪迈情趣。叫人难以想象这竟是出自女子之手。 银月夫人莞尔,手中团扇轻轻摇摆,扇柄上长长的流苏以银线缠绕,摆动间流光溢彩煞是动人:“我是妇道人家,不过识几个大字好做生意,胡乱堆砌罢了,公子见笑。” 她又殷勤从架上取过茶具,吩咐人送来热水,亲手为叶青羽泡一盅茶:“楼下离不了我,公子且在这里休憩。温少找你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他。” 叶青羽点头:“叨扰了。” “哪里的话?”她笑看一眼窗外,眼中波光婉转,斑斓夜色一一倒映其中,“妾身一打眼就知道,公子是不惯风月的人。予人方便也是一桩小小功德。” 她长得并不艳丽,妆容也是清雅,淡扫蛾眉,薄施粉黛,只是眉宇之间一抹坚毅,放在水莲花般的面容上,尤显惊心。 叶青羽恍然大悟:“那夜倚翠楼下的人,果然是夫人。” 她垂眼瞄一眼团扇上笔画清奇的兰花,盈盈然转身走向门边,回眸一笑,面似芙蓉:“一面之缘也是缘分呢。妾身和公子一样,喜好夜游而已。何况,公子和妾身的某个故人长得很像。” 叶青羽脸色微变,上前一步,直直盯着她细致柔婉的眉目,口气肃然:“夫人,这种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为好。” 波澜不兴的眼眸中划过一丝诧异,团扇后的银月夫人无声地笑了。 眉眼弯弯,她矮身施礼:“妾身多嘴了。” 不等叶青羽说话,她起身一步步走向门边,步态轻盈,袅袅婷婷。 叶青羽注视着她即将消失于门后的背影:“飞天赌坊名震京都,来此的上官大吏想来不少。不知可曾有人说过,夫人的面容和谁有几分肖似?” 她顿时站住脚,慢悠悠回过身,容颜清丽,面色幽沉,一双翡翠镯子悬在腕间,光华隐隐:“公子,这种话以后最好也不要说。京城繁华遍地黄金,来来往往者非富即贵,或许一错身就撞上个遥不可及的人上之人。妾身一个流落京都的孤身女子怎么能同贵人相比?人家是天上的云,妾身不过脚底的泥,自不量力是要折寿的。” 纵然语调圆润,不疾不徐,还是那样悦耳动听的镇定口吻,话至末尾,她陡然一顿,终究低低漏出一丝颤抖:“这么浅显的道理,妾身懂的。” 她矗立门边固执不肯回头,窗外漫天灯火染就一半夜空,照得房内灯影重重。 装饰浩大的书斋之下,却独见她一缕消瘦背影,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说不尽道不明的孤单凄楚。 这一夜温少赢遍八方。一众人等走出飞天赌坊时,东山边依稀已能望见几丝光亮。 疲倦不堪的公子少爷们打着呵欠,步履蹒跚地坐进各家的车辇里。温荣眉开眼笑地惦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忙前忙后指挥着家丁准备车马。 叶青羽是最后一个跨出门的,走到门外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大堂中央高高的阶梯之上,银月夫人的身影堙没在黯淡的灰影里看不真切,只有她手中扇柄上长长的流苏还一闪一闪亮着银光,明灭不定。 这个女人……世人总说,只有傻子才会干傻事。殊不知,一旦聪明人做起傻事来,往往更愚不可及。然而,你笑旁人看不穿,焉知背后是否也正有人笑你太痴傻?苍生无际,这世间谁不曾傻,谁不曾痴?其实,谁也没有取笑谁的资格。 “看什么?”又是温雅臣,方才还在同朱家少爷们勾肩搭背地说笑道别,不知什么时候却又站到了他身边。 叶青羽收回思绪,转头把视线对上他:“什么?我没事。” 天光朦胧,一瞬间,温雅臣的面容似乎也被天边尚未褪尽的黑暗罩住了。细长的折扇死死嵌进手掌心,素来笑口常开的温公子,此刻天生含笑的脸上竟找不见一丁点笑意。须臾之后,在叶青羽的疑惑之下,抿做一线的水红薄唇方才又慢慢、慢慢向上勾起,划出一道魅惑人心的弧度:“没事就好。” 第十二章 唐无惑来访时,叶青羽正坐在书斋里画一幅扇面。院子里草木青青郁郁葱葱,秋伯浑厚的笑声还未散尽,唐无惑高大魁伟的身躯已映入叶青羽的眼帘:“今天你总算在家。”连日来,他接连来过几次,叶青羽都同温雅臣出去了。 叶青羽放下笔,邀他入座:“唐兄近来可好?” “总不及你好。”唐无惑拉过椅子,在书桌另一边坐下,眼光一闪,恰好看到他未完成的扇面,“兰花?和那位温少不相衬吧?”那样的人……给他画根狗尾巴草都算抬举。 唐无惑没有诉诸于口的话语光看他的表情就能明白一二。叶青羽知道他看不惯温雅臣,却没想到已经嫌恶至此:“是给温二小姐的。” “哦?哪个二小姐?难道是……”温府二小姐不肯嫁人的流言早已传得人尽皆知,连唐无惑也对这位小姐的古怪性情有所耳闻。温家的人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嗯。”叶青羽扭开脸,示意他看墙边的花架。洁白的细瓷花瓶里正供养着一大束桃花,花团锦簇,艳粉夺目,“回礼。” 唐无惑记得,上回来时,那瓶里还单单只插了一枝,虽然花朵凋谢行将枯萎,却自有风韵。眼前这一大捧虽说声势惊人极尽热闹,论意境却差远了。顿时,心中如明镜一般,回头笑道:“那位温少还真是……在你身边缠了这么久,我原以为,他怎么也该有些长进才是。” “本性难移。”叶青羽脸上同样带来几分笑意,却并非是嘲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的性子怎么会说变就变?不过,他心性还是好的。” 温雅臣上回送来的那枝桃花叶青羽插在瓶中养了很久很久,直到所有花朵落尽,连枝干都枯了,仍舍不得丢,天天供在架上,日日更换清水。直到温雅臣某天无意间看见了,指着花瓶惊异道:“这是什么花?怎么没有叶子?” 叶青羽站在他身后,遥遥看他,几分好笑,几分惆怅:“上回你带来的桃花。” “是吗?什么时候?”温雅臣楞了一楞,旋即从容展开扇子,轻快笑开,“是前阵子?呵呵,最近事太多,我忙糊涂了。” 之后,他似乎就把这茬忘了,回到书桌旁,又是倒茶喝,又是找秋伯拿点心吃,还把叶青羽的猫从桌子底下扯起来,搂在怀里,一人一猫,抓来挠去地,折腾了足足一个下午。叶青羽叹着气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几天后,他就抱着这一大捧桃花站到了小院里:“你喜欢桃花?怎么不早说? 快把那根枯枝扔了,看,这些才好看。”粉色的花朵满满缀满枝头,极尽艳丽的粉色几乎晃花了双眼。 叶青羽走到他跟前,找了很久才隐隐约约看到花枝背后他月牙般弯起的眼,以及眼底发自真诚的深情与喜悦。 眼下是初夏时节,桃花花期已过,不说京城,恐怕江南地方也不会有盛放的桃花。听说有大户人家专设了暖房,可令夏花冬放,花房内四季如春。即便如此,想要搜集到如此一大捧也绝非易事。无论心力财力,耗费都不是小数。这个温少……“无论如何,心是好的。”见唐无惑仍不以为然,叶青羽又补充一句。俗就俗了吧,温雅臣喜繁华,好奢丽。清净幽然之类的,温少真的不懂。 后来,温雅臣跟叶青羽交了底,桃花的事,二小姐温雅歆是知道的:“她说我、说我恶俗!应该每天给你一枝。单枝的桃花插在白瓷瓶里才好看,多了不美。 啧啧,你说我这个二姐多矫情。花儿嘛,当然是凑到一起才好,姹紫嫣红,百花争艳。” 叶青羽想,后面半句温雅臣没有说。人也是多了凑到一起才好,环肥燕瘦,赏心悦目。温雅臣有这个心,可是在叶青羽面前,他还没这个胆。想着想着又想起,之前送来的桃花也是二小姐先起的头。于是就有了回礼的事。 “兰花清幽,想来应该符合二小姐的喜好。”叶青羽不是温雅臣,送礼这种事,尤其对方还是女子,实在是生平头一遭。 “也许梅花更好。”唐无惑想了一想后,认真说道。兰花虽出众,论傲骨还是梅花为最。都说二小姐挑剔,可是从之前听说的那些事上看,人家也不过是多了几分傲气兼之偏好素净而已。 “梅花?”叶青羽偏头看了看纸,思索半晌,随即抬脸轻笑,“确实梅花更合适。论起画梅,我哪里及得上唐兄。”他的笔锋太软,画不出那般欺霜傲雪的狂放。 叶青羽笑嘻嘻地把笔递来,唐无惑也不推辞,凝神略加思考,便已成竹在胸。 不消一刻,纸上墨痕点点,寒梅朵朵,果真枝桠遒劲,气态纵横。 叶青羽抚掌大赞:“好画!”索性起身站到他身侧,俯身仔细看他作画。 相交多时,往日时常在叶青羽的书斋里谈文论道,彼此早有默契。唐无惑一径走笔如龙,在纸上铺陈点画。叶青羽取过砚台,慢慢替他磨墨。看到精妙处,叶青羽忍不住惊叹赞许,唐无惑就停下笔,另取过一张纸,细细为他解答。 “高相已经五天没有上朝了,据说病得很重。”手腕微动,最后一朵墨梅跃然纸上。唐无惑放下笔,仔细察看一遍,长舒一口气。 “他毕竟一把年纪。”叶青羽也回到座上,啜一口茶,思索着要不要把刚刚那幅兰花画完,“三朝元老,也不容易了。” “再不容易,也不能……身为臣子就终究是臣子,想得太多不是好事。”他对高相并不怎么敬重,唐家同相府也没什么交情,“想的东西多了,手就会越伸越长。”一个臣子,能耐再大、手再长,也不该摸到龙椅上去。这样的话,每个人心底或多或少都有过一些,只是大家从不放在明面上。在叶青羽面前,唐无惑说得好不避讳。 好友就该是坦诚相待的。 叶青羽问:“那你是认定临江王?” 不是高相就是临江王,现今的形势,由不得你站第三边。全京城都知道,当今圣上的病拖不了多久。前两年,那些精明的世家贵戚们尚不动声色静观其变。自从顾侍郎下狱,又莫名其妙冒出个严凤楼之后,朝中暗潮波涛汹涌,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现在再不跳出来明确立场,无论将来赢的是哪一方,恐怕都讨不到好。 温雅臣的那群朋友虽然是些不事生产的顽劣公子,酒席间或多或少还是会说起些自家府中的近况。叶青羽听了,心下就明白了两三分。 唐无惑的神色有些古怪,却也不含糊:“我们府上大概就是如此。”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家是手握雄兵的将门,又是累世功勋之家,世代效忠皇家,比起身为外戚的高相,自然同临江王更亲切些。其他京中的大世家们,大抵也是如此,怎么说两位皇子都是兄弟,手足相残再惨烈也是家事。人家的家事,身为本家叔父的临江王可以管,你高相一个外姓人搀和进去就不应该了。 “高相在朝中屹立不倒这么多年,早就根深叶茂,想要连根拔起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叶青羽吃着茶,轻声分析。 唐无惑的脸色也变得凝重:“皇位之争不是小事,现在毕竟圣上还在,边境各族虽然虎视眈眈,但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到时候,他们两方相争不下,异族趁机而入,那就是万民的不幸了。” “就是这个道理。”叶青羽担忧的也是这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天下,自来就是人人觊觎。 窗外传来几声“喵呜”的轻叫,小猫在秋伯精心栽培的盆栽间左腾右闪,高兴地扑着蝴蝶。春将尽,夏已至,午后阳光耀眼如金,透过浓密的树叶间隙,在地上落下点点光斑。秋伯在小院左侧搭了个花架,翠绿的藤蔓已经爬满了架顶。架下置了桌椅和棋盘,秋伯说,总闷在屋里不好,待到盛夏时节,他俩就坐在架下下棋,一定很是清凉。 朝堂大事不是他这个住在照镜坊里的无名小卒可以插手的。摇摇头放松精神,叶青羽指着窗外的花架说:“里头有葡萄藤,等结了果,我请你吃葡萄。” 唐无惑却没有笑,端方英朗的面孔上,古怪之色越发明显:“青羽……” “嗯?”他的口气有些怪异,叶青羽眨眨眼,静等他的下文。 “如果崇皇子即位,那么以后……你……” “我?”仿佛不明白他的话语,叶青羽疑惑,“我能如何?当然还是如此。” “可是……”唐无惑的眉心陷得更深,欲言又止。 叶青羽眼中闪了闪,径直打断了他的话:“那些都和我无关。我和他,没有关系。”从他住进照镜坊的这一天起,不,或许更早,在那个人的心里,他们两个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一直很平静,表情语气甚至嘴角边那丝散淡的笑容,都平静得一如既往。就像他们初见时,独自站在暗巷口向外眺望远处喧嚣的青年也是如此这般安静沉默,仿佛尘世中的一切酸甜苦辣悲欢离合都同他无关一般。 只是,越平静则越压抑,越压抑则越渴望。叶青羽就是这样的人。 唐无惑没有再说起任何与朝政有关的人和事。话题渐渐扯开,叶青羽说了几件和温雅臣在花街赌坊中的见闻。唐无惑打趣他:“似你这般岁数还是头一回上青楼的,京城里已经不多了。” 叶青羽弯起眼,伶牙俐齿地反问:“原来唐府正经本分的大公子在花街也有相好,果真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知是哪位花魁?下次我去见见。” 唐无惑戏耍不成,反闹了个大红脸。 说说笑笑,倏忽就是一个下午。高墙边慢慢染上了晚霞的金红色,秋伯手里的盆栽已被修剪成了满意的模样,雇来的厨娘在通红的灶火间来回忙碌。叶青羽要留唐无惑吃饭。唐无惑摆手婉拒:“今天家里有客,我是躲出来的。晚上的宴席若再不去,我父亲的脾气可不比温将军好多少。” 叶青羽起身要送他:“那就下次吧。” 两人并肩正要一同迈出书房,门外站着温雅臣。一身斑斓锦衣,一顶白玉银冠,一张阴沉的脸。 很久之前,温雅臣就到了。秋伯要扬声招呼,温荣调皮地冲他摇手,示意他别声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雅臣喜欢在进屋前,先倚着门框静静看一阵。写字时的叶青羽,画画时的叶青羽,低头默诵时的叶青羽,坐在书桌前的叶青羽有一种宁静安谧的气质。他执笔的姿势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一杆笔直的湘管捻在手中,还未落笔,就已成了画。 叶青羽写字的时候会笑,只是唇边一道浅浅的弯度,衬着半垂的脸庞、下弯的眉梢,眉间眼下说不尽的温润柔和,心间一荡,仅看这么一眼,温雅臣便觉得足够回味一夜。 文章做到艰难处,他会皱着眉心咬笔杆;偏头思考时,他会不停摩挲茶盏盖碗上凸起的花纹;读书读到高兴处,他会不自觉念出声,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丝尾音……每一次在门边看着他,每一次都会有新的发现。他的青羽,总会时不时就让他眼前一亮。温雅臣乐此不疲,温雅臣沉迷于此,温雅臣不可自拔。 只是这一次,温雅臣还看到了书房里的唐无惑。唐无惑挽着袖子在纸上作画,叶青羽站在他身边,一边磨墨,一边小声交谈。坐在椅上的唐无惑不时仰起头,叶青羽察觉了,配合地把腰弯得更低。于是靠得更近,指尖轻触,呼吸相闻。他们谈天说地,他们妙语连珠,,眼神撞到一起,好似碰擦出了火花,把彼此的面孔照得更亮。 门外的温雅臣默默看着,脚下好似生了根,牢牢地把他固定在原地,一步都跨不出。里面的叶青羽与唐无惑浑然不察,有时笑有时闹,有时拌嘴有时深谈。温雅臣侧过脸,再不愿看里头的情形,来时飞扬无忌的笑容落得一干二净。 唐无惑走时经过温雅臣身边,冷冷瞪了他一眼。这位上回在院外冲他张牙舞爪的温少这次非但毫无反应,眼神间甚至显出几分木讷。于是唐无惑又深深看了看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吃饭时,温雅臣的话很少。连猫儿蹭到他脚下打转,他也没有低头看一眼。放在平时,他没有去招惹猫就是万幸了。 叶青羽疑心他是不是病了:,放下筷子,伸手探向他的额间:“怎么了?” 他摇头,从袖子里取出朱家的请帖:“没事。有点累。”朱家老三要纳妾,就在明天,请大伙儿去吃饭听戏。 叶青羽说:“朱二公子请的必然是名角。”能同温少混在一起的,当然偏好也差不多。 温雅臣笔直地看着他,目光异样认真:“你想去?” 叶青羽合上大红封面的帖子,不以为意道::“去看看也好。” 温雅臣木木的,盯着他的脸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点头道:“你若愿意,我们就去。”笑容挂在嘴边,却一丝一毫都未照进眼里。 第十三章 朱家的堂会办得热闹,明着纳妾,暗里无非是王孙公子们又一次聚在一起玩乐笑闹的机会。宴席摆在了花园内,无非喝酒吃茶听戏唱曲。请的戏班是近来京城最红的,花旦俊俏小生风流,歌有裂天之势,舞有倾城之姿。偌大的花园里,丝竹声声,欢笑阵阵。 叶青羽留心四下,之前同温雅臣在各种青楼、酒肆、赌坊里见过的各家商铺少东、豪门阔少、官府公子几乎都到齐了。人人见了温雅臣都要忙不迭跑到近前拱手施礼:“哎呀,温少!” 一时间,跑来聚集在温雅臣周遭的人等竟比主家还要多。这样的情形,众人已经司空见惯。叶青羽陪着在一旁坐了一会儿,随着人们的步步逼近,见温雅臣开始有些应接不暇,便悄悄起身,打算退出人群。孰料,才刚站起,腕间突然一紧。叶青羽顺势扭头。温雅臣正抬头看着他,脸上笑容可掬:“你去哪儿?坐乏了吧?我们去周围逛逛。” 叶青羽不着痕迹退开半步:“我一人走走就好。” 温雅臣笑容不变,手指收得更紧,好似恨不得嵌进他的骨子里:“无妨。我喝多了,正要走路吹吹风。” 识趣的人们纷纷散开,取笑温雅臣是在装醉。温雅臣笑而不语,只用一双深邃的眼别有深意望着叶青羽:“你说要来的。” 他说得很轻,除了叶青羽谁也不曾留意。叶青羽低头看他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用了十分力气,不但将他抓得生疼,那手也是骨节泛白,不住微微颤抖。 “你……” 不待叶青羽开口,温雅臣一低头掩住了表情。再抬头时,咧嘴又是一笑,却笑得飘忽,脸上方掠过一丝,转眼不见影踪。他径自站起身来,拖着叶青羽就往一旁的抄手游廊里走:“听戏听得头疼。你难得来,我带你逛逛朱家的花园。没什么好看的,不是花就是草。” 好脾气的三位朱家少爷就坐在侧旁,话音落在耳里,个个抱着臂膀哈哈笑。 叶青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温雅臣一甩袖子,拉着他扬长而去。一身柳青色的纱袍衣袂飘摇,越发衬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只是,笑容虽挂在嘴边,叶青羽从他侧面看去,却只觉他牙关紧咬面色阴沉,蓦地透出几分怒气。 不由想起那日清晨,飞天赌坊门前,他遥遥看一眼屋里的银月夫人,转身再回头,身前的温雅臣也是这般阴郁恼恨的眼神。习惯了他嬉皮笑脸没有正形的轻浮模样,猛然撞见,心头倏然一跳,惊得浑身冰凉。踌躇着张嘴想要问为什么,须臾间,他又恢复原样,双眸含笑神采熠熠,哽在喉头的话语就此再问不出口。 “我以为你喜欢才来的。”正是初夏好时节,花园里姹紫嫣红开遍,太液芙蓉未央柳,人工挖掘的小小池塘里,阔叶何田田,小荷尖尖角。温雅臣立在一池绿水前沉沉开口,拧着眉抿着嘴,几分烦躁几分薄怒,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可你却不喜欢。” 叶青羽说:“戏班很好,我挺喜欢的。” “你……”他眼中懊恼更甚,一张白玉面孔生生涨出几许紫红。仿佛努力克制心中怒气,重重呼吸几次,温雅臣才又缓慢开口,“你真的喜欢?” 真的高兴?真的喜欢?真的开心?好像他最近总在追他问这样的问题,叶青羽注视着眼前一脸认真的他,眼神越发不解:“温少何出此言?” 温雅臣恼了,手掌自他腕间落下,急急来捉他的手:“你只管告诉我,到底喜不喜欢?” “……”叶青羽后退一步,看他急赤白脸的样子,疑窦丛生。 “哟,温少,真巧。”两人争执不下时,前头曲折的长廊里袅袅飘来一道纤细人影,素衣淡妆,发间一枝精巧质朴的银簪,手中一柄流苏细长的团扇,腕上一双叮当作响的翡翠镯。精于察言观色的女子好似浑然不曾看见两人间的纠缠,一步步婀娜走来,停在温雅臣面前盈盈一拜,“原来叶公子也在。” 见有人来,温雅臣只得悻悻收手,冷着脸敷衍点头。叶青羽尴尬,低头拱手为礼:“银月夫人。” 朱家从商,本没有高门大户那么多繁琐严苛的规矩。三位少爷也是荒唐,只图热闹不计名声。此番宴客,凡是有往来的朋友,无论贵贱高低,一律遍撒邀帖。据说连倚翠楼张嬷嬷手里也有一张朱家请柬。适才听戏,叶青羽无意间往内院女客席中扫过一眼,就已看到了银月。 这女人……会来赴这样的宴席就已是不寻常,现下又跟到这里……不由忘了先前对温雅臣的疑惑,叶青羽双目灿动,看着她如花的笑靥,脑中飞速思考。 仿佛看穿他的疑虑,银月夫人笑意不减,缓步上前,停在叶青羽面前:“公子莫这般看妾身,当真是凑巧而已。”她一笑就爱弯起眼,眉眼弯弯,仿佛新月,衬着清丽的面容与翘起的唇角,十足一只狡诈的狐。 叶青羽稍许侧身,避开她的直视:“夫人多心了。” 她只是笑,偏过脸,眸光灼灼,来回在他与温雅臣两人脸上打转。 那边的温雅臣已恢复常态,纸扇一展,不着痕迹挡在叶青羽身前:“夫人再这般看,在下就要误会了。” “误会妾身看上叶公子吗?”她毫不羞怯,抬手以扇遮面,只露出一双顾盼流转的美目,“公子清逸,温少俊朗,妾身难以取舍呢。” “夫人真爱说笑。” 叶青羽默不作声退到温雅臣身边,静静听他俩言不由衷地说笑。几缕清风吹皱脚下池水,宽大的荷叶起伏摇摆恍如绿浪阵阵。水中红鲤惬意游弋,偶尔靠近池面,荡开层层涟漪。女子秀丽端方的身姿影影绰绰倒映其中,波光闪烁,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又显现出叶青羽自己的面孔。明明全无半点相似之处的面容,随着光影交错碧波荡漾,水光潋滟间,隐隐约约依稀显出几丝相似的神韵。 擦肩而过时,银月夫人刻意走偏两步,贴身靠近了叶青羽:“妾身同温少相识许久,原来他不仅会笑,也是会生气的。真叫人大开眼界。”三分正经,七分看好戏的狡黠。 叶青羽脸上一紧,转头就要说话。红唇如许,她低低笑着,悠然摇着团扇,头也不回地离去。 生气了?想着银月的话,叶青羽停住脚,怔怔看向前方的温雅臣。温雅臣会生气?他生什么气? 温雅臣恰好回身,望见满脸迷茫的叶青羽,一双干净到极致的眼眸里,满满映着的俱是自己的影子:“发什么愣?再不走等等又要被他们取笑。” 一瞬间,就好似变了一张脸。他笑嘻嘻地来握叶青羽的手,指腹贴着指尖一寸寸向上,缓慢游移,暧昧撩人。叶青羽挥手要拍开,他撇下嘴,眸光莹润,委屈得仿佛能当场落下泪来。不安分的手也不敢再动作,恋恋不舍放下,最后只停在叶青羽的衣袖上,轻轻握住了一角。 晚宴时,叶青羽坐在一旁,留心观察他的举止,温少心情大好神色愉悦。心思玲珑如旧,言谈机敏如旧,酒量豪爽如旧,一切如旧,仿佛后花园荷塘边的焦急失态不过一场虚幻梦影。暗地里,叶青羽松下一口气,跟着众人一同举杯畅饮。清冽的酒液顺着舌尖落进心底,火辣辣的滋味就将胸中隐隐升起的失落一并掩盖了。 这一夜,温雅臣又借宿照镜坊。 从朱府出来时,他醉得不省人事。来时的高头大马自然骑不了,小厮们麻利地唤来车马,小心翼翼扶他上车。温雅臣闭着眼睡得昏沉,手中紧紧攥着叶青羽的衣袖。 温荣弯腰去掰他的手指。醉酒的人气力不能同平日相比,非但扯不开,反而弄醒了温雅臣。 “干什么?”面色酡红的醉鬼皱着眉半睁开眼,恼恨地横他一眼,踉跄一个转身,臂膀一圈,索性整个人都贴到了叶青羽身上。 “叶公子你看……”温荣不敢再动,赔着小心对叶青羽苦笑。 叶青羽看看身后已经紧紧关上的朱漆大门,又抬头望望天边清冷的上弦月,一时间有些发怔。挂在身上的人死沉死沉,还总用鼻尖蹭他的脖子,像小狗似地嗅来嗅去,弄得颈间又热又痒。躲着他炽热的鼻息,听着温荣“将军今晚在家,看到少爷这样,大概又要发火”的念叨,叶青羽晃晃脑袋,无奈点头:“去我那儿吧。” 照镜坊里的夜晚比他处更安静。一俟天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堵堵高墙拦住了路人好奇的目光,也将墙内的生活与外界完全隔绝。沉默的院门后,谁也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那纸窗下孤独的人影是在沉思抑或哭泣?抑或已经因为绝望而不再心生任何期待?谁也不知道。照镜坊的每个院子里都藏着秘密,悲哀的、心酸的、难过的,混合着眼泪,掺和了血腥,包裹住了时光。于是连爬满高墙的绿藤和探出墙头的红杏都带着孤绝凄艳的色彩,空无一人的暗夜里,静静被月光拖曳出诡异难喻的阴影。 自从邻家夜半哀歌的女子自尽后,叶青羽就越发觉得长夜寂静。也许是因为怨气太深,连虫子都知道避讳。到了夏日,照镜坊夜间也很少听到虫鸣。十里蛙声的情景只在书里见过。偶尔几声响动,不是夜枭,便是又有人因寂寞而发狂。这样凄厉狰狞的声响听在耳中,只会让人更难以入眠。 而现在,叶青羽却由衷期盼着左邻右舍里谁家能再弄出点声响,哪怕是从前鬼哭一般的哀声也好过现在温雅臣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温少睡得酣甜,人世不知,叫唤不醒。一靠近床边就一个趔趄,搂着叶青羽齐齐躺倒。仓促间,水红色的唇甚至还在叶青羽脸上轻轻擦过。秋伯和温荣双双注目之下,叶青羽用尽了全身气力,才克制住心头慌乱。脸上的红晕说不清是因为生气还是羞赧。 因为任性的醉鬼打死不肯醒来也无论如何不肯松手,脱衣之类的琐事只能由叶青羽一人来做。秋伯和温荣乖顺地跑去房外做醒酒汤,之后就再没有进来。叶青羽仰面躺在被自己睡了数载的床榻上,睁大眼看着头顶青灰色的纱帐,第一次觉得无比别扭。温雅臣靠得太近了,头枕着肩,手圈着腰,腿叠着腿,贴得几乎严丝合缝。绵长的呼吸一下下在叶青羽的面庞边扫过,如同夏日午后熏然的风,带着一点点热度,却仿佛能把整个人都烧起来。 浑身僵硬,叶青羽一动不动,亦不敢细看此刻温雅臣的睡脸。盛名在外的浊世佳公子,清醒时转着一双五色琉璃般的桃花眼就让世人癫狂,倘或阖了眼做一副安谧和润的样貌……光如此这般一想,叶青羽就觉得整颗心都震个不停,好像能从胸膛里蹦出来。 床榻外侧的桌上放着从温雅臣身上摘下的各色饰品,发冠、腰带、玉牌、坠饰……环佩琳琅珠玉玲珑。一件件除下时,叶青羽就已感叹过饰物的繁多,温荣却一本正经地跟他讲:“这哪里算多?少爷知道公子不慕虚华,出门时还特意摘了两根手串一个扳指。” 窗外些微的光亮映照进漆黑的卧房里,墙边高大的家具朦朦胧胧可以看见几分模糊的轮廓,桌上一片闪烁不定的幽幽光影,明暗交替,此起彼伏。珠光宝气,叶青羽想起这个词,而后暗暗发笑,豪门闺阁中千金贵女们的梳妆奁里大概也不过这般繁丽光景。这个温少啊……猛烈跳跃的心渐渐平定,暗夜悠长,万籁俱寂。想着不久就要天亮了,叶青羽小心地翻过身,入眼是一双黑白分明满含笑意的眸子。什么纵乐后的浑浊、大醉后的血丝、沉睡后的迷茫全都一概不见,双目炯炯,清明得仿佛雨后澄澈透亮的天空。 “你装醉。”恍然大悟,叶青羽双手一推,打算远离那张凑得太近的漂亮面孔。 温雅臣收紧臂膀,旋即就把想要翻身下床的叶青羽又捞了回去:“你对唐无惑就不会这样。” 唐兄也不会像你这样!话还堵在喉咙口没有出声,叶青羽刚要张嘴,却听温雅臣又说道:“你也没告诉我,你和银月夫人是认识的。” 屋子里没有点灯,晦暗不清的夜色似乎为双眼蒙上了一层薄纱,看什么都只能隐隐约约望见几分暗淡的影子。跟他同枕一个枕头的青年挨得那么近,俊丽标致的面孔近在眼前,眼底的挫败与伤心直白而赤裸。 “我……”这就无从解释了,叶青羽沉默,挣扎的动作戛然而止。 “你也不喜欢和我出门。”温雅臣垂下眼,手掌隔着薄薄的衣衫紧贴上叶青羽的背,他咬了咬嘴唇,语气低落:“你不喜欢太热闹,而且青楼赌坊那些地方,不正经。” 那天他直愣愣躲在书房外,听叶青羽与唐无惑肆意畅谈,他们说书画,他们谈文章,他们议论朝政国事……桩桩件件都是他温雅臣不屑一顾又插不了口的。世人都晓他的才情,通音律,精博弈,善解人衣,与前榜探花顾明举共称京中双壁。他也知道人们背后对他的定论,将军家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他通音律,丝竹管弦吹拉弹唱,青楼楚馆歌榭画舫里弹的唱的,没有他不会的。他还给倚翠楼的花魁写过唱词。然,论及正经文章他就只能满大街找代笔。他精博弈,与生俱来的天资聪颖,将军府里重金聘来的当世国手,自小悉心调教,终于下得一手好棋,也是他唯一胜过顾明举的地方。不过,除了酒席宴前偶尔架不住起哄落下几子,他已经好些时候没有碰过棋秤了。至于善解人衣……本来就不是个好名声。 酒宴欢场里的声色犬马,他可以,朱家三位少爷可以,一众酒肉知己都可以,叶青羽不可以。他的青羽就该坐在书斋里,挺直背脊握起笔杆,一句句默诵,一笔笔描画,干干净净,清逸出尘。而不是跟着他在酒池肉林里追逐沉浮,在他左拥右抱醉得不知今夕何夕时,恍然回首,却只见他独自一人坐在窗前,那样漠然的表情与遥远的眼神,无端端叫他心生惶恐,更凭添一丝不安。 究竟在不安什么,温雅臣原先不知道。可在看见书房内那一站一立共同执笔作画的两人时,温雅臣全明白了。叶青羽和唐无惑在一起,正正经经的两个人,清清爽爽的眉目,规规矩矩的言行,很好,很顺眼,很和谐,看着就像一副笔画利落的画,题个什么君子坦荡荡、君子之交淡如水之类的词,挂在书房挂在客厅挂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口,挂哪儿都不妨碍。 如果是他和叶青羽呢?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找来朱大鼻子拐弯抹角地问,朱大鼻子皱起脸,喝了满满一壶酒,挤眉弄眼地开口:“那得是……***?还得是你强人家的那种……就是他不乐意,你偏要。然后你就那什么、什么……那种……就那、那种,懂吗?你别睁大眼睛不说话,咱兄弟什么交情?你会不明白?” 要不是看在好些年一同醉生梦死的情分上,温雅臣真想一拳挥向他那只硕大的酒糟鼻子。 他和叶青羽啊,在旁人眼里都那么不相衬了,那么在叶青羽心里呢?倚翠楼里,他亲眼看他往楼下张望很久,跑去问,叶青羽说没什么。飞天赌坊里,他赢遍全场志得意满,兴高采烈回过头,身边人却踪影全无。一瞬间,满腔喜悦消失殆尽,坐在喧杂吵闹的人群里,四顾怆然,孤寂横生。后来才知道,叶青羽去了银月夫人的书房。那地方,不是深厚的交情银月夫人绝不放人进门。更何况,整整一个夜晚都在那儿,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叶青羽却告诉他没事。真的没事吗?这话其实就堵在嗓子眼,温雅臣心里空得厉害,硬是怎么也问不出口。还有和唐无惑的交往,当他不在的时候,唐无惑是不是也频繁登门拜访?除了诗词歌赋江山社稷,他们会谈别的吗?若是,那会谈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自小就被拉来同他比较的唐家大公子,允文允武,相貌堂堂,还有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名声。混迹欢场一事无成的温雅臣拿什么跟刚在边疆立功前途无量的唐无惑比? 温雅臣直直看着叶青羽,眸光剔透远胜桌上那一列精美饰品的所有华光。他眼中犹有柔情,嘴角却不复上挑,字字句句都是颓丧:“你和我聊天的时候,从来不会那么高兴。” 叶青羽半张开嘴,想要说话。温雅臣抬手摸了摸他散落在额前的发:“和我出门的时候,你兴致也不高。都是我迫你的。” 叶青羽眨眨眼,温雅臣的手指划过额头,停在他的眼角边:“你酒量不好,喝得不多,每次都让你瞧见我们酒后失态的样子,很那看。” 他的青羽瘦了,苍白的脸色在微弱的光线里犹显憔悴。温雅臣看着他削尖的下巴,低头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里:“我那些朋友你也不喜欢,每次他们还取笑你。” 他的语气太温柔,柔柔婉婉附在耳边倾诉衷肠,配合着深情眉目和亲密相贴的身躯,一声声“青羽”唤得千回百转:“青羽啊,以后我不迫你了,好不好?你不用勉强自己。以后我陪你,好不好?我好好跟你念书,我可以跟你下棋。你若是喜欢,我带你出门,不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我们去琅环阁,京城最大的书斋……” 原来,他察觉到了。说不清是讶异还是其他,叶青羽一时间只是发懵。而后,软软的、缠绵的、刻意讨好的各种话语从眼前人的嘴里说出来。这样婉转的口吻,这样深重的目光,这样患得患失无所适从又复杂难言的心境。这个温少啊,原来也有这般细致的心思。当他看着他,以为他浑然不觉的时候,却原来,那人也在以同样的心情脉脉凝望。人世最难得,无非相知,无非相惜,无非心有灵犀情谊相通。 “我不觉得勉强。”过了很久,叶青羽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心间惊涛骇浪汹涌澎湃,于是尾音不稳,稍稍带出几分颤动。不甚响亮的语调,却似有回音,在小小的房间里盘旋缭绕。 温雅臣自他颈间抬头,慢慢撑起身,自上而下凝视着他。窗外已有了三分晨光,浅灰色的光线在叶青羽脸上抹上几分淡淡光影。身下的人眸光如水,静静回望着他,不畏惧,不避让,不见半分退缩,嘴角轻扬,划开一个清晰的笑容:“因为是温雅臣,所以,我不勉强。” 喜出望外,喜不自禁,一阵狂喜,温雅臣瞪大眼睛,脑中一片混乱,而后猛然俯身压下。 不再是倚翠楼里调笑多过真情的戏弄,亦不再是平日浅尝辄止的小小玩笑,他咬着他的唇不住索取,不住吮弄,不住纠缠,不依不饶,不管不顾。舌尖撬开了牙关长驱而入,粗野狂放的姿态与平日柔情似水的温少仿佛判若两人。 无论如何闪躲都逃不开他如影随形的舌,叶青羽的惊呼全数被他堵在了嘴里,身体手脚被他死死压住。隔着单薄的衣衫,温雅臣的身体烫得惊人,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变得幽沉深邃,望进去就再出不来。散在枕上的发丝混在一处分不清究竟是谁的,亦如萦绕在鼻尖的粗重呼吸……这是要把他生吞活剥吃进肚子里呀——看着面前不停傻笑的好看面孔,叶青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头莫名升起一个古怪的想法。 第十四章 温雅臣的吻灼热迫切,带着不死不休的劲头,分开刹那又再欺上,舌头探进嘴里,恍若能一直向内滑进喉咙舔上心头。叶青羽被他吻得透不过气,随着他的掌心在身上抚过,难以言喻的酥麻自腰际蹿起,瞬间爬满整个背脊,忽冷忽热,惊得四肢百骸过电似地战栗。 “你、你别……”推拒的话语被碾压在唇间。他吻得更深,舌头掠过牙齿,一意抵上他的舌尖,舔舐、吮吸、缠绕,湿润滑腻的触感伴着潮热的呼吸,腰际一麻,叶青羽止不住又是一阵轻颤。唇瓣间牵出了银丝,相交相绕的舌头仿佛交尾的蛇。 “别什么?这样?”温雅臣的手掌趁机伸进了他的衣襟里,手心也似带着火,摸到哪里,哪里就是星火燎原。 身体被牢牢压制,双手被拉高固定在头顶,细瘦的腰际绷得又紧又直,因着温雅臣的动作而不时扭动。叶青羽皱起眉抵死挣扎,双眼迷蒙,只看得见他幽沉如墨的眸光,眼瞳深处森森一点邪火。明明看起来是个风度翩翩的斯文公子,怎么干起这种事来就这么霸道蛮横? 仿佛看透他的抱怨,温雅臣咬着他的耳垂,嗓音沙哑:“等等我若太斯文,你会抱怨的。”舌尖顺势沿着耳廓浅浅刺进耳内,一勾一卷,分明是交媾的暗示。叶青羽心中一凛,忍不住眯起眼睛,窄窄的腰身挺得更紧,鼻息间低低一声轻哼。纵然牙关紧咬,眼角却渐渐泛了红。 “呵呵……”温雅臣笑得餍足,语气柔缓,勾魂摄魄,“人前斯文就好,到了卧房里当然是怎么不斯文怎么来。”魅惑的口气伴随着四下游移的手,掌心之下,叶青羽又是一个哆嗦。 他埋首在他颈边咬啮,手掌贴着腰线,徐徐在他胸腹间来回:“青羽,你哪儿难受?我替你揉揉……” 不等叶青羽回答,手指就已夹上胸前的红珠,先以指腹压下,又用指甲轻刺,手指弹琴般逐一在乳尖上点过,轻重不一,时缓时急。画圈、弹拨、揉捏,花样尽出。 “嗯……”叶青羽涨红脸,喘息间又多几分鼻音,眼角处水汪汪一抹嫣红。 温雅臣抬头在他抿成一线的嘴角边温柔地落个吻,慢条斯理念起一句诗:“轻拢慢捻抹复挑。”声音沙沙的,眉梢飞扬,幽暗的眼中情欲萌动。 “初为霓裳后六幺。”小小的红珠耐受不住,逐渐在他的亵玩下硬挺起来。温雅臣噙着笑,俊美的面孔蒙着迷离夜色,陡然间生出几分邪肆,“真好看。” “胡闹。”叶青羽眉间蹙得更深,难耐般在枕上摇着头,闭起眼不愿再看他布满欲望的脸。 “嘈嘈切切错杂弹。”他犹念着诗,暗含情欲的声音轻柔如鬼魅,低低响在耳畔,“大珠……” 指尖轻轻一划顺着小腹下探,火热的掌心隔着亵裤,徐徐揉捏,缓缓移动。 “你!”叶青羽双目圆睁,苍白的颊边晕开一抹异样的红,惊得弹起腰,“你别动……” “小珠……”不理会他的羞恼,温雅臣低头,舌尖轻挑,刮过他敏感的乳尖,“落、玉、盘……” 全身血液都跟着他胆大妄为的手涌向了下身,脑中“轰——”的一声,刹那间一片空白:“温雅臣!嗯……啊……”连自己碰触都会面红耳赤的地方,却落在旁人手中肆意揉掐,些微的疼痛里,无限渴望与羞耻一并升起,冲击着已然昏沉的头脑。 “你你你……嗯……太……啊……”叶青羽勉强撑起身想要呵斥,目光却在撞见两人赤裸的身体时惊骇僵住。 同为男子,轩昂的性器正彼此相抵挺立,被温雅臣修长的五指满满握着,密切贴合,厮磨擦碰。粗重的呼吸里,甚至仿佛能听到套弄时所发出的黏腻水声。视线再无法移开,呻吟脱口而出。于是赶紧咬住了嘴唇不愿再出声,快感恍如波浪,一阵阵拍打喷涌,自身下澎湃至心间。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这样的愉悦太大胆赤裸,太离经叛道,太触目惊心。倒吸一口凉气,叶青羽死死盯着他手中交互摩擦的事物,保养得宜的修长手指,粗大狰狞的硬挺阳物。他的,还有自己的……半灰半明的光影里,手指间、柱身上、顶端处,隐隐几丝水光闪烁。潮热焦躁的喘息引得喉间干涩,口中也不自觉生出几分饥渴,脸上烫得几乎能烧起来。目眩神迷里,唯有以手肘半撑起身,十指蜷张,不停随着他手指的律动一下下使劲抓住身下的被褥。嘴唇咬得更紧,破碎的呻吟堵在喉头,经由鼻息间泄露少许低哼,细细婉转,在寂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粗重呼吸的夜色里越发显得情色暧昧……及至许多许多年后,京城照镜坊深处绿意盎然的小院随时光消逝无踪,成为记忆中一道泛黄模糊的剪影。那天清早,温雅臣近在咫尺的秀丽面容依旧鲜艳如许,历历在目。 “青羽、青羽、我的青羽……”耳畔的声音聒噪嘈杂扰人清梦。叶青羽被脸上的酥痒唤醒。天光乍亮,一睁眼,直对上灼灼一双桃花眼,墨瞳如水,波光潋滟。 “醒了?”温雅臣眯眼笑得满足,低头又在他颊边印一个吻,两手收拢,满满抱个满怀。 叶青羽怔怔由他抱着,努力不去想被下两人交缠偎贴的身体。视线飘忽,纳闷地看他一脸要笑不笑的诡异表情:“怎么?” 他便慢慢咧开嘴,一双闪闪烁烁的眼徐徐下弯,欺身向内,牢牢把叶青羽锁在自己和床板之间:“我想起前两天朱大耳朵他们说的事。” “嗯?”落在腰上的手又有些不安分,叶青羽伸手要拍,却被他趁机在脖子上咬一口。 “潘驴邓小闲。”他说话的语气是绵软的,沙沙带几分慵懒,手指顺着指缝插入,与叶青羽缓缓交握,“世间男子,须得潘驴邓小闲五件事,方可谓真丈夫。” 潘安般貌,邓通般财,做小伏低肯退让,自在逍遥终日闲。还有,那驴一般的……那啥……“有部书上说的。我觉得,这五件我都有。”手指叠着手指,交握、纠缠、抚摸,指腹点着手背虚虚划过,一些些酥麻一些些瘙痒。温雅臣扳过他的肩,贴在他耳朵一样样仔细详解,“你看我的脸、我们家,我待人也不错,更是从小就过的闲散日子。至于另一件……嘿嘿,昨天你瞧得都移不开眼。” 这回不用他动手,叶青羽一扭身,抓起被子堵上他的嘴:“胡说八道!” 青天白日的,说这些混账话,还要不要脸了? 春尽夏至,一场连绵足足三日的大雨过后,粉荷半开,骄阳似火。酷暑七八月,护城河两岸柳堤如烟,蝉鸣声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照镜坊里始终静默。长夜里,庭院间慢悠悠飘过几星萤火。紫藤花架下,温雅臣摇着纸扇,摇头晃脑诵一句“轻罗小扇扑流萤”,换得叶青羽盈盈一个回眸。 按惯例,这时节天子该移驾京郊行宫避暑。今上身体孱弱,避暑之行便悄然取消了。连带的,两位皇子也驻留宫中,日日除了听太傅讲课便是在龙榻前侍奉。家国社稷后宫不得干政,两位娘娘安安分分端坐内苑,你指桑骂槐,我杀鸡儆猴,不相上下。朝堂里临江王与高相两分天下,张良计与过桥谋,斗得难分难解。天下一切太平,京中安宁如旧。 温雅臣说到做到,果真不再强拉叶青羽出门。有时两三日,有时三四天,匆匆忙忙来照镜坊里晃一晃。叶青羽在窗前写字,他在桌下逗猫。间或温将军布置了功课,待叶青羽做完,他苦兮兮挽起袖子,哭丧着脸再誊抄一份。 叶青羽奇道:“不是有人代抄吗?” 他头也不抬,执着认真在纸上落一笔:“人家都中了武举在边疆立功了,同是将门子弟,我也该给自己挣点脸面。” 或许是心血来潮,过几天就会故态复萌,叶青羽没放在心上,抱着猫饶有兴致看窗外浓密的绿叶。午后惨白惨白的炙热阳光透过树荫缝隙,在地上落下一个个圆形的光斑。温雅臣抬眼,静静看他一阵,复又屏气凝神,垂首悬腕,一笔一划皆是慎重。 京中权贵遍地,日日唱不完的堂会天天赏不尽的娇花。据说倚翠楼里出了个才貌双全的新姑娘,会弹琴会画画,一身端雅清贵的风骨,一副温文可人的相貌。堂堂正正的官府出身,家中获了罪才无奈流落风尘。见过的人说,有些像对门飞天赌坊的银月夫人。 喝茶时,叶青羽好奇地问起:“真的像吗?”谁都知道,但凡有了佳人,温少总是头一拨捧场的贵客。 温雅臣合了扇子歪头回想片刻,连连摇头:“差远了。远远看侧脸依稀有点影子,走近一步就不成了。” 清早的晨风带着凉意,抚过头顶花架上沉沉坠下的成串花朵,几片粉紫色的花瓣悠悠然飘浮而下,正落在叶青羽肩头。 他自然而然伸过手替他拂去,手指顺着肩膀掠过,触上他的脸颊。眼对眼定定看一阵,眸光沉沉,恍如深渊:“他们说桂枝像银月,呵,我倒觉得,你比桂枝还像。” 倚翠楼的新姑娘,花名桂枝。这是温雅臣第二次拿他同银月夫人比,叶青羽任由他温热的指尖在自己的眉心流连,神色不动,平缓开口:“哪有用男子的相貌同女子相比的?传扬出去,对夫人的闺誉不好。” 他听了,脸上泛起几缕不服,起身弯腰,探过小小的竹制方几,一本正经看他波澜不兴的眼眸:“你对银月夫人很上心。” 叶青羽半眯了眼,笑容浅浅,从容反问:“温少不曾对旁人上过心?” 温雅臣的唇贴上了他的额头:“她对你也挺上心。” 蜻蜓点水般的吻,轻柔如细雨,点点洒落。叶青羽不习惯这光天化日下的亲密,偏开脸躲闪:“我和她有些投缘。” 温雅臣圈住他的背,张口含着他红透的耳垂:“你们投缘了,我怎么办?那晚就不该让朱老二看见你。” 若非他杀猪般那一嗓子,他的青羽就永远是照镜坊里的叶青羽,安安静静守着小院,平平常常写字喝茶,单单只等着他温雅臣一人的叶青羽。 那天还不是你非要拉我上街?叶青羽还想说话,他舌头一缠,结结实实堵了他的嘴。 秋伯悉心栽培的各色绿植栽在陶土盆子里,满满当当摆了一地。罗汉松,小叶榕,开得正盛的凤仙花……枝干虬结,叶片翠绿。紫藤花架上攀了葡萄藤,小小鲜绿的果子,挤挤挨挨结成串,有的底端微微泛出了紫。通身墨黑四蹄雪白的猫小心翼翼爬上棚顶,一不留神滑了脚,喵喵叫着掉下来。委委屈屈窝到主人脚边,盘起身借着绿荫打瞌睡。 温雅臣一手打扇一手揽着叶青羽,偎着身贴着脸,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前夜张府宴上眉眼妩媚的女琴师;昨晚朱大少怀里嗓音娇翠的小花旦;今日一早跑去了水月庵,京中闺秀每月今日必定去那儿上香。一群胡作非为的公子哥买通看门的小尼姑,蹑手蹑脚溜进后院里,捅破窗户纸,看厢房里足不出户的名门千金。温少运气自比旁人强,紫竹林里撞见安阳侯家三小姐,京中众口一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若非今上圣体违和误了选秀,她能挑进宫里做娘娘。 他咬牙切齿抱怨:“没想到二姐三姐也去了,平白被那群轻浮的看见了脸。” 叶青羽心下大快,长叹一声:“报应。” 他郁郁地用扇子擦了擦鼻尖,口气低落:“大不了以后不干这混账事。”神色却是舒心的,星目朗目,不见一点颓唐。 时光静好,诸事圆满。 第十五章【修改稿】 天佑二十七年夏,侍御史严凤楼恪尽职守,奉公律己,擢升御史中丞,掌御史台,纠劾百官。 朝野哗然。自小小一个七品县丞至从六品侍御史,再到如今的五品中丞,短短不过两年,严凤楼的仕途可谓顺遂又可谓坎坷。不苟言笑的男人,在接下圣旨的那一刻,脸上也是全然的麻木。 “臣领旨。”躬身下伏,以额点地,他一丝不苟折腰,三跪九叩,恭谨至极。昔日顾明举口中那张“一定很讨丈母娘喜欢”的清秀面孔早已遍布憔悴,转瞬埋没在半新不旧的浅绯色官袍里。 文臣武官排班站列,辽阔的金銮殿内鸦雀无声,静得能清晰听见他“咚咚”的磕头声。温雅臣垂头站在队列里,目光所及就是他瘦得快要脱了形的背影,眼中忽而一阵酸涩。 下朝后,温雅臣去了天牢。 早已混得相熟的狱卒讨好地小步上前,想去接他手里提着的食盒:“温少又来了?您放心,顾大人一切安好。”低头却见他抓着食盒提手的手指已然关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也不知他这样用力握着已有多久。 手掌尴尬地停在半空,狱卒不敢多话,纳闷地看他衣袖飘飞,一路脚下生风冲到顾明举的牢房前,却又在门口顿然止步。 温雅臣僵着肩膀怔怔站了许久。狱卒盘算着该不该再上去说点什么,却听他深吸一口气,人已举步跨进了门去。 自顾侍郎下狱起,迄今已是两载。除却牢墙上又多出的几道划痕,一切仿佛丝毫不曾变更,就连顾明举也看起来和当初完全没有两样。披散肩头的长发,稍稍有些暗色污渍的白色囚服,以及一贯笑容可掬的亲切神态……盘腿坐在栅栏后的前任探花郎轻车熟路把手穿过栅栏,倒得满满的小酒盅稳稳捏在两指之间,仰头举杯,一滴不洒,尽数入喉,双目闭起,逸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好酒,不愧是将军府的私藏。你偷的?回去会被温将军打死吧?” 温雅臣隔着栅栏久久地注视他飞扬的眉梢与舒展的眼角:“严凤楼升官了。” 顾明举闭着眼,陶醉于美酒的甘冽醇香:“哦。” “正六品御史中丞。今天早朝下的旨。” 顾侍郎很识大体地又往脸上添一丝笑:“御史之首,不错。”口气随意得仿佛谈论着朝中任何一名无关紧要的官员。 温雅臣垂在身侧的手指忍不住又蜷起来:“官位越高越凶险,况且他原本就没有根基。” “哟,长进了。”顾明举满怀欣慰,“难得你也懂了这个。从前,你可没这么聪明。” 温雅臣紧紧抿着嘴,放缓呼吸,站在栅栏这头默默地等。 顾明举一杯杯喝着酒,再也不说话。 最后,等不住的还是温雅臣。 “你想说的只有这个?”用力攥着拳头,指甲狠狠嵌进手掌心里带起一丝丝尖利的疼痛。自顾明举下狱后,温雅臣第一次觉得这人的笑脸竟是如此讨厌,这是严凤楼啊,你的凤卿!你每回醉酒时都口口声声唤着的凤卿!你可曾见过他被当庭杖责?百官面前,众目睽睽,刑棍抽入皮肉的闷响让不少人回去做了整整一夜噩梦。 你可听过旁人对他的议论?委身侍人,自甘下贱,高相党心怀叵测的污蔑与好事者添油加醋的谣传两年来从未停歇。你知不知道,你的凤卿,南安书院高墙下仰头看你,目光倒映着月华,却比月华更莹润皎洁的凤卿,而今瘦得纵使站在你面前你也难以辨认! 悲愤如鲠在喉,明明只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充溢于胸膛的无奈悲怆却不断激发起蓬勃的怒气。眼前不停晃动着严凤楼笔直如枪却瘦弱得仿佛被风一吹就能折到的背影,温雅臣大口大口喘着气,两年来隐瞒于心间的无数话语瞬间涌上舌尖,却在开口的霎那冻结在顾明举蓦然睁开的双眼里。 “严凤楼能有今天,也是件奇事。从前若是有人跟我说,有朝一日严凤楼能摸到金殿的门槛,我会笑上三天三夜。”依旧是带着嘲弄与哂笑的语气,酒坛空了,顾明举捏着空空的酒盏,自下而上定定望着他,旋即目光一飘,他却又低了头,轻轻一句“凤卿”几乎低不可闻:“你说,他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我……”温雅臣的眼睛又酸涩了,愣愣地接过他抛来的空酒坛,说了一个连自己都不信的谎,“他……过得很好。” 苍白得谁都骗不了。 临走时,温雅臣站在门前再度迟疑,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顾明举背对着他坐在破烂的草席上,对着满满一壁的刻痕,岿然仿佛入定的高僧:“他来了能落什么好?让那些眼红他的人抓住把柄,告他个结党营朋图谋不轨?呵,做靶子的滋味,我比你和他都更清楚。” “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我,我怎么会不懂?我在这儿对他不闻不问就是对他最大的好处。” “温少喜欢过谁吗?不是捧花魁喝花酒千金买笑的喜欢,是天长日久携手一世的那种。呵,我知道你没有。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温雅臣不服气地强辩:“你怎知我不懂?你说了,我就知道。” 顾明举摇头:“说了没用,事到临头才能明白。” 就如同当年,身在局中,名利遮眼,理所当然以为前途是最紧要的。大限将至,穷途末路时才恍惚记起从前,那个金殿上甚少提及的僻远州县,县城近郊蜚声天下的古老书院,课堂窗外在微风里轻轻摇摆的梧桐枝叶,屋子里无论四季都萦绕着淡淡的墨香,老夫子悠长缓慢的诵读声叫人昏昏欲睡。他屏息凝神,柔软的笔尖小心勾画,悄悄在前头那人清瘦笔直的背脊上提一句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笔锋震颤,那人似有所觉,侧身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春日午后的阳光那般灿烂,照得他带着怒气的眼眸那样清澈透亮。波光婉转,总是因拘谨而稍稍抿起的嘴唇倏然上弯,浅浅一个笑,一点点无奈,一点点嗔怨,一点点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喜悦。 这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风景。 这天傍晚,朱家三兄弟差人来说,请温少往飞天赌坊一聚。嘴里说得文雅,实质不过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又想找点乐子。 来传信的小厮跟他家主子一样黑黑胖胖,贼眉鼠眼的,一脸喜气:“我家三爷近来诸事不顺,想要破财消灾呢!” 温雅臣软着骨头摊在椅上沉默了好半天,兴味索然地抬手:“知道了,你回去吧。”半点没有高兴的意思。 正在临帖的叶青羽闻声向他看去,温雅臣低着头,一手拿着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给怀里的猫顺毛。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进门起,他就沉默得反常。往常谈笑风生恨不得折腾个天翻地覆的人,只跟秋伯打了个招呼,就径自跑进叶青羽的书房里,抓起桌上前两日才翻了一页的书,也不知是看得入迷还是其他,安安静静坐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绷得紧紧的面容阴沉得好似能滴水。 温荣扯着叶青羽的袖子,悄声提醒他:“刚去看了顾大人。听说今天严大人升官了。” “严凤楼严大人吗?”叶青羽还没得信,闻言也有些诧异。 小心地瞟了瞟始终不曾抬头的温雅臣,温荣放大胆子:“嗯,正五品御史中丞。” 叶青羽皱眉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了。”却不说其他,起身给温雅臣倒了杯茶,而后回到窗下,两人相对而坐,继续低头凝神临他的字帖。 笔尖在纸上勾画,脑中思绪万千。严凤楼啊……夜游时,叶青羽同这位进京后就一直传闻不断的人物不期而遇过几次。暗暗的巷子里,傍晚时刚下过雨,月光如水,透过两侧高墙的夹缝斜斜洒落在干净平整的青石板路面上,光亮得仿佛一泓清泉。瘦骨嶙峋的严凤楼总是独自一人走着,擦肩而过时,空洞茫然的眼神让他这个住在照镜坊里的人都觉得孤独。 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人味儿——叶青羽记得,某次酒宴上,温雅臣的狐朋狗友里有人这么描述他。 最近一次见他,是在城西的甜汤摊上。七扭八歪的小巷尽头,不起眼的拐角处,用毛竹和油布搭建起来的简陋小食摊,只在日落后才点灯开张,上回温雅臣兴冲冲带着叶青羽来过的那家。 叶青羽遥遥望见他坐在落了漆的破旧木桌边,恍然大悟,这个人原来也是要吃饭喝水的。这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会哭会笑,会疼痛会哀伤,会心有牵挂,会对月相思,有着所有凡夫俗子所应有的一切喜怒哀乐爱欲惆怅的人呐。 那天的严凤楼下巴看似比先前的匆匆一瞥更尖瘦许多。温雅臣嘴里京城第一美貌的厨娘亲自端着碗,风情万种地送到他面前。星斗满天,夜风飒飒,她媚眼如丝,颊泛丹彩,芊白如水葱的手指轻轻在他手背上似有如无画一个圈。连不远处的叶青羽都能依稀失神于她的妖娆妩媚。油灯混浊昏黄的光晕下,厨娘白皙如雪的丰满胸脯近在眼前,进京后就从没笑过的男人眼眸低敛,仍是那般招牌样的木然表情,眉峰如剑,不见一丝颤动。 当年顾侍郎如日中天时,可不是这样的。长袖善舞的探花郎走到哪儿都是欢声笑语,声势比荒唐张扬的温少更胜一筹。叶青羽记得,从前他时常站在倚翠楼前的暗巷里,仰头看着他们高坐楼头饮酒说笑。文采风流的顾侍郎笑起来声音爽朗,姿态恣意,但凡有他在,从楼中飘出来的乐曲声听起来似乎也更为悠扬欢愉。总是前呼后拥被簇拥在人堆里的顾侍郎,与这位独坐一隅静默喝汤的严大人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 日落西山,朱家的小厮又来殷勤相邀:“各位大爷公子都到了,就差温少。我家二爷说,少了谁都不能没有温少,如果温少不去,小的今晚也回不去了。” 温雅臣的视线胶着在眼前的书上,目光炯炯,好似能把薄薄的纸张烧出洞来。 温荣赶紧上前一步,机灵地赔笑:“少爷累了吧?先吃块糕点?” 温雅臣不理不睬,慢慢转头看向叶青羽。天边赤红的晚霞透过纸窗照进屋里,正午时分的沉闷暑气正随着骄阳西沉而逐渐散去,他漆黑如墨的眼瞳里蒙着一层淡淡的雾色,正过脸一眨不眨看他,因为许久没有说话,嗓音干涩黯哑:“一起去。” 自打说了不再强迫他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要叶青羽相陪。 叶青羽定定神,点头答应:“好。” 飞天赌坊夜夜高朋满座,京都第一销金窟的名声传扬得四海皆知,无论是底楼开阔轩敞的大厅还是二楼精心布置的雅间,俱都被挤得满满当当,骰子声、牌九声、起哄声、吆喝声,隔了三条街都听得一清二楚。连西市那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商客也慕名而来,手舞足蹈地站在赌桌旁,湛蓝的眼睛紧紧盯着伙计手中不停翻滚的竹筒,念念有词之余不忘来回在胸口划拉手指,赤红的面孔不仅虔诚,更写满疯狂,温雅臣逋进门,脸上顿时泛开惯常的轻佻笑容,摇着扇翘着腿,走路八字步,说话拐着弯,劝酒起哄说笑耍乐,举止如常。叶青羽感慨,只听说念书念多了闭着眼都能倒背如流,原来像温雅臣这样不学无术放浪形骸的,十年如一日下来,也能练得驾轻就熟如火纯青。 温少在的地方总是热闹非凡。屋里立刻摆开了牌桌,抱着琵琶唱小曲的歌姬端坐在角落里,桌子边站三四个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各位公子少爷身边的莺莺燕燕或嗔或笑,花团锦簇围了一圈,衣香鬓影脂粉甜腻,发间崭新的步摇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扭头随意一瞧都要被晃花了眼。 “听说两位皇子今天又被叫去御书房挨训。”肃宁伯世子旗开得胜,随手把赢来的筹码推到一边。 那头大理寺少卿家的三少爷推着牌,顺口接了话头:“我也这么听说。前些天圣上养病,恐怕有人不安分。” “呵呵,是都不安分吧……哎哎,急什么,我还没摸牌呢。”边上有人插嘴,口里还轻轻和着乐声哼起了小调,“这种事也不稀奇,哪朝哪代不是这样过来的?现在还算好的,先皇那时候,光成年的皇子就有五六个,那才叫刀光剑影,护城河的水都红了……” 叶青羽坐在温雅臣身边低着头默默喝茶。先皇在世时,子息兴旺,皇子公主加起来足足有二十之多,及至先皇大行前那几年,除却夭折及未成年的,能独当一面的皇子就有五位,龙子凤孙,个个皆非等闲。可是如今,先皇遗留下来的皇子里,只有一位临江王还活着,其他的连尸骨都烂透了。皇室手足相残之惨烈实非民间可比。 在座不少官家之后,长辈嘴里零零星星探来的一鳞半爪加起来也能凑一部书: “临江王韬光养晦了大半辈子,原以为是吓怕了,没想到终于还是没忍住……” 这是天下啊,泱泱九州,臣民无数,坐拥了天下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楼下方才还有人为了区区一百两赌资不惜杀人越货,为了金銮殿最高处那张椅子,哪怕血流成河又怎样?权势面前,谁不眼红心热? 肃宁伯世子又赢一局,一双细长的眼睛眯得快要看不见。身边陪伴说笑的花娘伶俐地伸出十指,为他整理筹码,正是倚翠楼新晋的花魁桂枝姑娘,传说中长得同银月夫人相像的那位。 乖巧的花娘眨着眼睛,就算听得似懂非懂也不忘回头对金主露出一个甜美可人的微笑。她低头不语时,双眉微蹙的娇柔可怜确然有几分银月夫人般的清丽雅致,一旦笑起来……难怪连温雅臣都说她不像。 叶青羽眼角一错,不动声色将视线从桂枝脸上挪开。什么淡泊名利,什么韬光养晦,什么隐忍不动,外人不知内情而胡乱揣测罢了。在那个人心里,天下固然可贵,江山纵然秀丽,权势极天也好,唯我独尊也罢,最动人心弦恐怕亦及不上……她……噪声嘈杂,花香腻人,临街的格窗尽数大开却半天不见一缕清风,房内四角都镇着冰,小厮憋着脸尽职尽责立在身后打扇,想着想着,一阵烦闷不可遏制从心头升起,叶青羽想要起身出门透气。人还未站起,温雅臣的手忽地搭上他的手腕。掌心炙烫,贴着薄薄的衣袖滑向他的手背,五指一张,顺着指缝扣住了他的手。 “我去看看银月夫人。”叶青羽低声道。那边的女子又低下脸,面容如雪,神态楚楚,静雅好似一朵水莲花。十中之一的相似,此刻落在眼里,搅动起无限焦躁。 “再坐坐。”温雅臣并不看他,小声飞快地说了一句。随即涨红脸继续大声地与朱家大少争论,那个新近当红的花旦金铃姑娘扮相到底好不好看。 叶青羽坚持:“我去去就来。” 温雅臣不答话,五指抠得更紧,在桌下死死压着他的手。也不知他发的什么疯,往常叶青羽只要挣扎一会儿,他就会摸着鼻子委委屈屈地松开。今天却仿佛憋了股劲,任凭他如何低声呵斥也无动于衷。 真要费劲跟他角力,那就得引得满屋子都往这边看了。叶青羽无奈,松了劲,向后靠回椅背。温雅臣似有所觉,双眼一动不动盯着牌,手里慢慢也卸了力气,只是仍旧执拗地抓着他的手,指尖贴在掌心上,一下又一下,轻柔而缓慢的摩挲着。 就像好像是平日里,给他的猫顺毛那般…… 第十六章【修改稿】 长夜将尽,黎明未至。楼畔华灯未歇,空中烟花寥落。倚翠楼中咿呀细长的歌声随着暗夜逝去,琵琶在花魁怀中铮铮弹奏了整夜,袅袅收起最后一个尾音。湖中星火点点,停靠岸边的画舫悄无声息将灯盏熄灭。一身短打的酒肆小二揉着睡眼将步履蹒跚的客人送出,背过身张大嘴大大打一个呵欠。 喧嚣吵嚷的京都惟有此刻方是真正太平安宁。火山孝子沉迷于温柔乡,赌场霸王安睡在金银窝。醉汉躺倒在长街边,书生用功在烛灯下。谁家院里滴漏声声,曲折小巷鼓打三更。两三个人影骑着马,风驰电掣从远方来,一眨眼又消失在大街口。 “宫里出来的?”惊鸿一瞥,叶青羽留心到他们腰牌上似曾相识的花纹。 “嗯。”温雅臣放眼看去,那几道人影转眼消失在街口,“大概又是召太医的。” 那几名骑手中有人依稀是内侍打扮,今上龙体违和已是众人皆知,连温雅臣这样不怎么上朝的也多少知道些内情:“听说太医院安排了人手夜夜在寝宫外轮值,这么匆忙……恐怕又是不大好……” 如若方才席间的传言属实,才刚有了起色就强撑着早朝,而后又把皇子召进书房大动肝火训斥,加之久病体弱气血郁结,确实容易再结病灶。凡卧病者,最忌反复,时好时坏便往往愈拖愈重,最后再无痊愈之时。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想不到,昔年那个弑兄屠弟杀伐决断的男人,一晃眼竟也到了连生一场气都要危及性命的时候。天理昭昭,人世间的果报之说从来不是妄言。 “高相也病了。”长街之上四下无人,温雅臣清冽慵懒的嗓音沉沉响在耳畔,忍不住叫人心中震颤,“是真病。” 叶青羽闻声扭头,他也正同样侧过脸一本正经看他:“年纪大了就容易生病。 从前老狐狸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一不高兴就爱装病。却想不到,装着装着就真一病不起了,也不知道他在病榻上想起从前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是不是连肠子都悔青了?其实眼下的事,说穿了不过是看谁能挺到最后。临江王春秋鼎盛,身体康健。 陛下虽然病重,岁数上比高相小了不少。老狐狸这个年纪,跌一跤就再爬不起来的大有人在。目下就看病床上的两个谁先熬死谁。总之,天家的事一半在人一半在天,尽了人事却还要看天命的。” 连上朝都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温少,决计说不出这样的话,何况还是如此大不敬的语气。叶青羽压低嗓音斥道:“别胡说,这是在街上!” 温雅臣就笑了,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咧着一口白牙满脸无辜:“顾明举说的。” 叶青羽深感惋惜:“我还道温少懂事了。” 话音未落,前头迎面走来一个路人,不留心一眼瞧见他们大大咧咧握在一起的手,瞠目结舌。叶青羽窘迫地放慢步伐,温雅臣浑不在意,仰着头把交叉的手指嵌得更深:“青羽啊……” 长长一声叹息,飞扬在眉梢上的笑意终随着路人远去的背影一同消散了。 从在飞天赌坊起,两人的手就再没分开过。叶青羽有心抽回几次,还没彻底分开就被他不动声色再捉回去。散场后,他扇着扇子使劲嚷着喊热,撇下温荣,不由分说牵着叶青羽的手,一路脚步不停,横穿了小半个京城。一边走一边东拉西扯,或说或笑或耍宝,话题不定,漫无边际。叶青羽知道他不对劲,自始至终周到配合,默默等着他说到正题。 “我今天去看了顾明举。”温雅臣的脚步渐渐放得缓慢,声调沉稳,双目平视,一瞬不瞬凝视前方被月光照得发亮的路面,“那家伙还是老样子,我倒有些看不下去。” 叶青羽跟着他的脚步,一点点踩进那被月色照射出的银白光影里:“温荣告诉我了。”出天牢时,温少不但脸涨得通红,连眼睛都是红的。 前头的拐角里透出一星黯淡昏黄的光,漂亮厨娘的甜汤摊近在眼前。温雅臣停下脚,用扇子向前指了指:“那里还是顾明举带我来的。” 就算老板娘美艳惊人,这么破落偏僻的地方的确不像是锦衣玉食的温少会涉足的。叶青羽颔首:“顾大人一向心细独到。” “他岂止是心细,简直无所无用其极。顾明举那个人……呵……”提及顾明举他便总是嗤笑,眯起眼撇着嘴,唇角边毫不客气挂上三分轻鄙。只是这一次语调不复轻快,“其实,私下里他从来不沾甜食。” 那又为什么……心头疑窦丛生,不期然,那夜严凤楼坐在桌前喝汤的情形浮现眼前,叶青羽顿然醒悟,上前一步正要开口,温雅臣仿佛早有所料,扯起嘴角,回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严凤楼嗜甜。”谁也想不到,那么刚直方正铁面无情的男人,口味却如同闺中小女儿。 他在顾明举的书房偷看过顾明举写给严凤楼的信。彼时,顾明举刚进京,喝得酩酊大醉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拽着他的袖子跑来这么个四面漏风的脏地方,若非老板娘明媚如春花的笑脸,温雅臣恨不得一脚踹上他的脸。月上中天更深夜明,万籁俱寂四下无人,小小的摊子上只有他们两个口齿不清的醉鬼。桌上点着昏黄摇曳的烛灯,明明灭灭的烛光里,顾明举面色酡红,紧紧揪着他的袖子,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问:“好喝吗?真的好喝?呵呵,你这么挑嘴都说好,那他也会满意的。” 那么落寞难看的笑,他都认不出来这是那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顾明举。 后来严凤楼有没有回信,温雅臣不知道。只是顾明举再不曾拉着温雅臣来过这儿。 “你说,他们以后会怎样?”这问题恐怕连顾明举都答不了。 最后一个客人终于也起身离去,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子,白发苍苍的老伙计闷声不响将炉灶里的柴火熄灭。木桌上的烛灯眼看就要烧尽,灯芯摇摆,明晦闪烁。 叶青羽上前一步宽慰他:“总会好的。” 温雅臣回过身,一径怔怔盯着他的脸。 将门出身的公子,纵然再荒唐顽劣,自小总要学习骑马射箭。比起久居深院的叶青羽,温雅臣足足高了半头。此时两人相对而立,近在咫尺的距离,迫得叶青羽不得不仰头方能看见他的脸,眸光深深,素来低眉浅笑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却是一片幽邃暗沉,墨光如许,读不出半点喜怒。 “顾明举说,温家只我一个,怎么也该收敛懂事一些。呵,也不知当年是谁带我认得了倚翠楼的门。无论如何,确实理当如此。从前,我实在有些……放纵了。” 思索了整整半天的话语,真正说出口时仍旧艰涩仓惶。他一字一字说得辛苦,未到半途,几次深深吸气欲言又止,“所以,我想该上进些了,虽然可能为时已晚……我想求父亲再给我找个老师,不求文章锦绣,只要能懂些实事。再从家将里找个老人,学学行军布阵兵法韬略。从前那些骑马射箭的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拾起来……我不是心血来潮,我是真的……真的想学好。我今年才二十,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将军府的威名是祖上拿命换的,不能毁在我手里。可我、我……你不知道,不说唐无惑和你,就连我二姐一个闺阁女子,见识都在我之上。我……” “温少懂事了。”这次不是调笑,叶青羽弯下眼由衷欣慰,“但凡立志肯学,没有早晚之说。” 从来只有温雅臣撒娇打滚各种赔笑讨好着拘谨内敛的叶青羽,此情此际,叶青羽舒眉浅笑,反是他愁云密布“青羽啊……” 左手攥得更紧,温雅臣一意将目光牢牢锁住他的脸,五指相扣,恨不得将他的手指根根折断,又仿佛是要将叶青羽整个嵌进手掌心里:“你是第一个,除了顾明举那个人精,你是第一个让我掏出心里话的。跟你在一起……很好……” 第一眼看去平淡乏味的青年,话不多,笑容也浅,整日窝在书房里写字画画,性情枯燥沉闷,温雅臣犹记得初识时自己心中的腹诽,这么无趣的性子,不讨金主喜欢也是应该。起初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不用搀和家中女眷没完没了的争吵啼哭。 后来发现他挺有用处,代他写功课应付父亲、抄佛经讨好祖母,画的画居然还入了二姐的眼……再后来,温雅臣不知道了。春日祥和安宁的午后,窗外绿意盎然阳光似金,雕花格窗下捧着茶盅悠悠然看他低头执笔一丝不苟在纸上书写,眉峰舒展唇角轻扬,微微弯下的脖颈被窗外春光描摹成曼妙的弧度,身姿优雅如鹤。墨香淡淡,手中的茶盏里升腾起袅袅清烟,喝着茶,望着他,眼角一瞥还能瞟见角落里白瓷净瓶中供养的桃花。刹那之间心神俱失,多少纸醉金迷的销魂夜及不上这一刻岁月静好。 彼时心中所起的念头,温雅臣连顾明举都不曾启口。他想就这么看着,隔了一方书桌,透过一管湖笔,不言不语,静静看他一世。 第十七章 “青羽啊,我真的、真的想过……和你一起。”撞见他同唐无惑并肩作画的时候,察觉他同银月夫人心有默契的时候,拿过他代写的文章决意亲手誊抄的时候……无人知晓他晏晏笑容下的心虚与怯懦。温雅臣平生从未起过大志向。能有美人看,能有花酒喝,飞天赌坊里不要输得脱裤子,温少心满意足,“我没什么真才实学,你好读书,若我胸无点墨,那总是不成的。”辞退那个多年来一直帮他誊写的书生,温雅臣翻来覆去足足想了一晚。后来,文章还是叶青羽代做的,至少他念了几遍暗记心头。 手背被指腹压得生疼,掌骨快要被揉碎,叶青羽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听。月华倾泄,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他脸上,较往日更显苍白透明。 “青羽、青羽……”他不住呢喃,短短两字含在口中,生出无限旖旎。酷暑盛夏的夜晚,偶然几丝凉风拂过,轻轻吹起散落的几绺发丝,却消不去地底蒸腾的闷热暑气。温雅臣抬起拿着纸扇的手,想要为他整理鬓边的落发,举到中途倏然凝滞,五指用力蜷起,将扇柄握得更紧,“青羽,我真的想过,好好地想过……” ,半拢半开的纸扇横在二人之间,叶青羽稍稍落下眼就能瞧见他不住颤抖的手。顷刻间,恍如失了所有力气,温雅臣虚浮地抬了抬手,恰停在他波澜不惊的眼前,好似想要揭开他眼中的从容镇定,又好似只是想要触摸。 “温少……”拦在眼前的扇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遮住了他眼,叶青羽看不清此刻温雅臣的表情,只能望见纸扇下他紧紧绷起的下巴。 “啪——”扇子完全收起,紧握成拳的手擦着他的脸颊黯然落下,隔了不过毫厘的距离,却终究不曾有丝毫碰触。 扇子后是温雅臣的笑脸。名满天下的风流浪子一如既往勾唇笑着,嘴角上翘,眉眼下弯,眉梢尽处斜斜挑起,一眨眼一回眸俱是温柔,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情深: “我想,有空闲了和你一同画一幅画,我字不好看,画还是能见人的。我还没带你去看报国寺的灵骨塔,从塔上观赏京城夜色比银月夫人的书房更好。我还想,明年春天,我们去大明湖里泛舟……” 由衷地想,真心地想,发自肺腑地想,想了很多想了很久甚至想到许久许久的以后:“我二姐想见你,你送她的扇子她果然很喜欢。她会帮我在父亲面前说几句,就说你是我的老师。只要我有出息了,祖母她们必定会对你铭感五内。你我亦师亦友,日子长了也不会有人胡说什么。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兴许……能够一直……如果,你仅仅只是叶青羽的话。” 如果,你只是照镜坊里一介默默无闻的书生。 曾经听过他无数许诺,去报国寺的高塔上看烟花,去大明湖泛舟看垂柳,去郊外策马狂奔驱着猎犬打兔子……种种种种,爱玩爱闹的温少什么没玩过?张口就来,舌灿莲花,把自小就被拘在一方小院里的叶青羽哄得目瞪口呆心驰神往。听过了,想过了,叶青羽低头抄他的佛经,自发自觉将这些期许悄悄遗忘。温少的诺言能兑现,世间自此无薄幸。 想不到,原来他还记得,心心念念地记在心里。听他这般一五一十地再度叙述,仿佛时光回转,仿佛时移世易,仿佛仍还在自家绿荫遮蔽的窗下,昏昏沉沉的午后,看他手舞足蹈,看他连比带划,看他眉飞色舞,大千世界的斑斓绚丽在他精致如白玉的俊美面庞下黯然失色。一如当时,怔怔在他温柔笑容下失神的叶青羽,脑海中反反复复萦绕着一句话——怪道天下皆知他的薄情,却从无人怨恨,更每每有人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温雅臣,当他真心待你时,真真是恨不得掏心挖肺的赤诚。 “温少真的长进了。”叶青羽后退半步,再度仰脸看他,月色下的温雅臣维持着唇角的弧度,神情哀戚,眼中的温柔早已支离破碎。 “顾明举说过,想要在天子脚下做生意,身后没人是万万不行的。尤其是青楼赌坊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三教九流皆有,五湖四海济济一堂,打探消息最合适不过。银月夫人一介女流之辈,却把赌坊经营得如此有声有色,背后的人物自然不容小觑。以当今的形势,京城地界,不是临江王的就是高相的,飞天赌坊也不例外。”自叶青羽晦暗的眼瞳里望见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自己,温雅臣抿一抿嘴,极力想让自己笑得更欢快些,“有件事我一直闷在心里谁都没告诉。曾经,我瞧见严凤楼进了银月夫人的书房。严凤楼的背后是临江王,那银月夫人……呵,当时他也瞧见了我,却什么都没说。他们是早就知道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从来不管,也没本事管……原本,我都快忘了。今天见过顾明举后,却又稀里糊涂想了起来……青羽,你和银月夫人……” 他说得那么小心,手中象牙制的扇骨几乎快要被折断。天边远远一声闷雷,电光忽闪,乌云游走,遮住最后一丝皎白月光。今早秋伯就提醒他,看天色夜半会有大雨,切莫出门,以免淋雨着了凉。 “我……”叶青羽张口欲言,被死死握住的手掌猛地一紧,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温雅臣的笑容快撑不住了,嘴角大大咧开,夸张而虚弱地大笑:“呵呵,我想多了是不是?你虽然住在照镜坊,也不过是普通人家流落在外的公子而已。看你那个简单得什么都没有的小院子就知道,府上根基浅薄。朱老二那个抠门的铁公鸡,给外室至少还置了一间三进的院子……顾明举说,京中没有姓叶的大户,宫里也没有姓叶的妃嫔,他说没有就真的没有。你一个终日离不开药的病秧子,跟临江王八杆子也打不着。他从前再喜欢结交读书人,也不能来照镜坊里找你。你身体虚弱,恐怕从小多病,家人把你养在外头躲病避灾的是不是?青羽,是不是?是不是?” 他滔滔不绝地说,一迭声毫不间断地问,一句接一句,紧密急速让叶青羽完全插不进话:“青羽啊,你就是叶青羽,仅仅是叶青羽。是不是?是不是?” 交握的手紧紧抓着,手掌心贴得严丝合缝,手指顺着指缝相扣,指甲深深扎进手背里。 叶青羽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慢慢摇头:“不是。” 猛地一抖,温雅臣连篇不绝的话语戛然而止。雷声愈来愈近,耀眼的闪电顷刻刺破云层,又转瞬被浓重的乌云吞没。一道炸雷响在耳边,刺目的白光将他眼中的惊悸与怯意照射得一览无遗。 温雅臣怕了。步步紧逼的脚步被钉子狠狠楔在原地,身躯轻轻一晃,绣工精致的皂靴顺势退后半步。 叶青羽直视着他倏然惨白的面孔,再度摇头,动作迟缓而坚定:“不是。”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再无后悔食言的余地。 颤抖着,颤抖着,交握在一起的手,每每稍一松开就要再度被他追回握紧的手,哆嗦的指尖从掌根退到掌心,指根到指腹,再到同样发颤冰冷的指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直至再无交集……又有人上将军府提亲,礼部侍郎家的四公子。文采斐然,样貌俊秀,生性老实。难得侍郎夫人死得正当时,三年前病殁,这月初四公子刚脱孝,如今正好能议亲。嫁过去就不用到婆婆跟前立规矩,多少人家挤破头都要把女儿送进门。保媒的承恩伯夫人一口一个“好孩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可是,人家想娶的是三小姐雅婷。 “二小姐天仙一般,性情也是出了名的乖巧,只是岁数上……”一听老郡主的口气,承恩伯夫人立时支支吾吾。 老郡主摩挲着手里的佛珠,口气也是含糊:“是个好人家,可是妹妹比姐姐先定亲,礼数上难免……” 屋里承恩伯夫人起身还没走,外头早有耳聪目明的伶俐人绘声绘色把话传进了各房。 温雅歆捧着一卷书册斜靠在美人榻上慢慢翻着,一个眉目活泛的丫鬟立在跟前,一边觑着她的脸色,一边小声说起承恩伯夫人来访的事。房间另一头的床榻上,温雅臣厌仄仄地躺着。 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门外的大雨唰唰下个不停。厚重的水汽包裹着苦涩的药香,熏得原就密不透风的屋子更显闷热。额角冒汗的小丫鬟偷偷把窗棂推开一条缝,泼天的雨水顺着缝隙灌进来,溅湿了腕上细细的虾须镯。 二小姐不爱说话,身边的丫鬟却跟八哥似的,口齿利落条理分明。说到承恩伯夫人提起岁数一节,小丫鬟声音压得更低,吞吞吐吐:“听老郡主的口风,这事能不能成还不定,小姐别放在心上。” 温雅歆恬然自如啜着茶:“十有八九定不了,我着什么急?”扭头瞥见温雅臣房里的几个丫鬟正团团围在床边哄他吃药,又是蜜饯又是果脯,药还没喝下两口,倒像是天塌了一半。不由柳眉一拧,冷声道,“都聚在这儿做什么?只留下一个,让他自己来。不想喝就别喝。堂堂八尺男儿,不过淋了些雨就不成了?谁家这么大的少爷喝药还要人劝?传出去丢不丢人?” 她穿一身藕色家常衣裙,臂上披帛轻挽,发间玉簪莹润,不施粉黛的面孔有三分肖似温雅臣,亦是天生带笑的眉眼。只是那样的笑意挂在温雅臣脸上是温柔多情,衬着她清冷孤高的眼神就多出几分讥讽嘲弄的意味。 叽叽喳喳的莺声软语立时不闻声响。阖府皆知这位让老郡主极度头疼的二小姐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听她语气不善,众人赶紧屏气凝神退出门外。几丝轻风透过竹帘送来一分清凉,又闷又苦的药味随着人影消散在门外。雨声哗哗,仿佛近在耳畔。 温雅臣撑起身,默不作声地把药汤喝得涓滴不剩,丢开碗又靠回床上,盯着头顶的青纱帐发呆。 “二小姐……”小丫鬟忧心忡忡,这是整个温家的命根子,倘若有个万一……温雅歆不以为意地撇嘴,低头继续散漫地翻书。 温雅臣在天明时分顶着隆隆雷声回到温府,大雨瓢泼,淋得一头一脸都是雨水,浑身上下尽数湿透,两手冻得冰冷,靠着两个小厮搀扶,走路的步子颤得不成样子。一躺下就发起了高烧,皱着眉闭着眼,牙关紧咬,满脸尽是痛楚。老郡主心疼得又哭了,闻讯而来的另几房还没进门就扯开嗓子拿帕子捂脸。温将军过来发了通脾气,砸了两个茶碗骂了三个下人,再没人敢吱声。 温家的独苗啊……啧啧……顺手翻过一页,温雅歆心不在焉地盯着上头的文字,眼角尽处,温雅臣半死不活地躺着。素日里折腾个没完的皮猴,如今一下子沉静下来,真让人有些惊奇。 “二姐……”大雨从昨日夜半下起,铺天盖地落了好几个时辰,始终不见颓势。温雅臣的声音沙沙的,穿过雨声落入温雅歆耳里,恍惚间,似乎也被渗进了几许湿润,“我真没出息。” 二小姐用手指一个个点着书上的字迹:“这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 温雅臣不理会她的嘲讽,两眼一动不动,出神地看着眼前青蒙蒙的纱帐: “我……原来这么胆小。” “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能把温将军那个暴脾气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的人物,他自认胆小,天底下还有胆大的人吗?温雅歆落在书页上的指尖停了一下,复而又徐徐往下,“又闯祸了?想到这家里将来要由你执掌,我就想着还是赶紧嫁出去的好。” “二姐你小瞧我了。”温雅臣扭过脸遥遥看着她,笑声嘶哑,“我这回干了件好事。对我们家而言,就算不是好事,也绝不会是坏事。” 强自咽下的药汁在心里一阵阵发苦,荆棘般的苦涩生了根抽了芽,带刺的枝条在胸腔肺腑间疯长,扎得他喉头发紧两眼酸涩:“二姐,我不要做顾明举。顾明举和严凤楼……我不能和他们一样。” 有些人有些事,避之唯恐不及,万万不能沾惹。一旦涉足,惟有一死。天纵英才如顾明举如何?风骨清高如严凤楼如何?还不是身陷天牢前途未卜?还不是身败名裂遭人非议?朝堂如战场,一个大意便是粉身碎骨。招惹不起就要躲。常人只道要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忠君忧国威武不屈。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何等壮阔何等豪情何等大丈夫气象?双唇一碰说得容易……天牢里那杯蛇虫鼠蚁爬过的酒,顾明举喝得下,可他温雅臣却连碰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二姐,我啊,这一辈子只能做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我……就这么点出息了。” 第十八章 天佑二十八年春,冰雪初融,细雨霏霏,枝头上嫩黄的腊梅犹自傲立风雨,另一头的几株梨树上早早绽出几点如雪的小花。福大命大的顾侍郎又在牢里苟延残喘熬过一个寒冬,温雅臣拱着手煞有介事地上门贺喜:“可喜可贺,祸害遗千年,圣人诚不欺我。” 顾明举忙不迭起身,双手抱拳笑容可掬:“同喜同喜,温少昨夜又是小登科。” 微微敞开的衣领下赫然一点嫣红,还未走近就能闻见一股扑鼻的甜香,不用猜都知道他是从哪儿来。顾明举拢着手,乐呵呵瞄他微微透开的衣领:“敢用正红色的胭脂,必定是个肤白赛雪的大美人。倚翠楼的庞嬷嬷还在吗?翠珑姑娘可好?” “赎身嫁人去了。是个南边来的富商,年前跟着坐船走了。”温雅臣脸不红心不跳,故意又把下巴抬一抬,赤红色的半抹印子跳出雪白的衣领,大大咧咧挂在脖颈上。双唇微抿,飞眉入鬓,说不出的张扬跳脱。 顾明举的视线一一落扫过他头顶崭新的攒丝八宝嵌翡翠错银冠与身上花团锦簇的衣袍。三五月光景,温少唇红齿白依旧,面如冠玉,目似点漆。一身宝蓝色锦衣盘金线缀珍珠,精工细作,襟口的纽扣赫然是水色通透的玉石。腰际更是垂垂坠坠,荷包香囊白玉佩,更别出心裁佩一柄月牙状西疆弯刃短刀,墨色刀鞘纯金吞口,刀柄上蓝汪汪一枚鸽蛋大小波斯宝石。世家千金都不及他的鲜艳华丽。衬着一张阴柔细致的俊美面孔,活脱脱便是说书人口中养尊处优的公子王孙:“过得不错?” 温雅臣懒洋洋地答:“还成。”既不说高兴也不说难过,绣着重重花纹的衣袖下,指间硕大的鸡血石戒指幽幽不定闪着红光,连带他泛着水光的眼角也被晕上淡淡一抹赤色。 顾明举嚼着草席上扯下的枯草闲闲发问:“近来有什么热闹?”每次温雅臣来,能聊的无非是那些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家国大事什么的,温少不懂,问他还不如问门口那个老狱卒。 “没什么有意思的,刚过完年,圣上龙心大悦,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事。前两天飞天赌坊那条街着了火,烧了整整一夜,听说还死了人。哦,对了,南边来了个新戏班挺有意思。”喝茶听戏斗狗打猎,纨绔子弟的花样来来去去就是这些,“难得有新戏班进城,人人都去看热闹。” 温雅臣敛下双眸,正望见他下巴上青黑色的胡渣,昔年惊艳京华的顾探花如今全然一副胡子拉碴的落拓模样,哪里还能看出半点风流肆意的精绝雅致?这是因为时光不留情,抑或世道沧桑催人老?想起前些日子在大殿外见到的严凤楼,升官后的严大人瘦得比从前更骇人,形销骨立的样子,远远被百官排挤在外,背脊纵然挺拔如松,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楚孤绝,仿佛风再稍大些,这副铮铮铁骨就要被错落不停的雨点打得粉碎。那么精明干练的两个人都被消磨成这样,有些事,真的一点都碰不得,醉生梦死总好过生不如死。 不知不觉,一片死寂。远远地,曲折幽暗的高墙后依稀传出几声风声,兀然长长一声尖啼刮进耳中,凄厉入骨。顾明举端然不动,温雅臣却止不住浑身一颤。 佯作不在意他眼中的动摇,顾明举叼着枯草兴味盎然:“新戏班?” “嗯。”握紧双拳强自镇定心神,温雅臣咬牙克制着心底的恐惧,“是个坤戏班,连小生都由女子装扮,戏也是新的,没见过。” 依稀是出才子佳人戏,才高八斗的富家公子与倾国倾城的小姐,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后花园私定终身。原以为两情相悦可成双,谁曾想公子家中另有一位兄长,兄长同样青睐小姐。公子父母早逝,种种皆由兄长定夺。兄长大权在握强横霸道,公子年幼孤苦柔弱无依。种种曲折过后,心上人无奈成了长嫂,公子悲痛欲绝又无可奈何,痛哭流涕誓言终身不娶,更找来无数面容肖似的女子,纳入后院,日夜醉生梦死……这戏班的戏也排得古怪,如说书一般,每日只演一折,每三日方再演下一回。 如今正演到兄长棒打鸳鸯,公子寻肖似之人醉酒寄情。那公子扮相俊美唱腔高亢,及至幽怨处双眸闪动百转千回,看过这出戏的老少妇孺没有不哭的。 顾明举摸着下巴认认真真地听:“确实有些意思。一个没有红角的外地戏班,想要在京城站稳脚跟可不是件容易事。”又是那样闪闪烁烁高深莫测的表情,一双桃花眼精光四射掠过无数谋算。 温雅臣无心追问他话中的内涵,弯腰收拾地上的食盒:“整日里算来算去,有意思吗?” “我若如你一般,自然觉得没意思。可你若是我,再不想争也不得不争。大护国寺的老和尚说,世人愚昧,熙熙攘攘皆为名来,川流不息皆为利去。出家人四大皆空自然觉得人世庸俗可笑。只是,名利二字纵然诱人,可倚翠楼中的顶尖花魁尚有人感慨不够颜色,何况众生芸芸大千万象?焉知你之砒霜即我之蜜糖?奋力搏杀,在你温少眼中或许只觉污秽恶俗,在我看来,却只为挣扎求生。”不是所有人都生来锦衣玉食,浑浑噩噩亦能安享尊荣。所以他才喜欢同温雅臣一起,看着这个不知疾苦的公子哥昏天黑地胡闹,心中便不自觉跟着生出几分快意。能这般无所顾忌任意妄为,也是老天对他的厚爱了。微微一笑,顾明举撇开话题,“你的那位叶公子呢?还在劝导你用功读书?啧,真是个实心眼的老实人……” 指尖一颤,白瓷酒盏滴溜溜倾倒在地。温雅臣把腰折得更低,埋下头自顾自去拾:“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去年入秋以后就再没见过了。你不提,我都忘了。” 既然忘了,怎么我一说你就立刻想起来?顾明举不拆穿他的谎言,想了一阵,又再问:“上回你说要找个先生进府教课,学得如何?” 温雅臣的嘴角越发勾得疲惫,视线下落,语气克制不住地上扬:“说说罢了,你当真觉得我是念书的料?” 隔着影影绰绰的栅栏,顾明举上上下下将他打量,神色格外正经:“其实你天资聪颖,加上几分用功,不是不行……” 温雅臣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打断:“可我哪里是用功的料?你从前不也说过吗?老天爷偏疼我,这一辈子这么安安稳稳地过着也挺好。” 他提着食盒步步后退,闪进高墙下的阴影里,壁上熊熊燃着的火把将一身埋着金线的衣衫照得辉煌璀璨,却自始至终看不真切故作轻快的夸张语调下,他隐在火光后的真实表情。 临走时,顾明举斟酌再三不知该如何开口。温雅臣突然跨前一步,站在栅栏前欲言又止。 顾明举抬起头,望见他紧握成拳的双手:“怎么?” “唐无惑,你怎么看?” 火光太扎眼,顾明举盘坐于地,不得不眯起眼,头颅用力上仰,方看见他紧紧绷起的下巴:“比你强。” “呵……都这么说。”他恍恍惚惚地笑,笑声低低的,几分讥讽几分自嘲,“年前我在照镜坊前遇见他。” 倚翠楼前的十字大街右拐往东十来步,窄窄的巷口默默无声躲在无数五彩斑斓的店招下。逼仄深幽的小径弯弯折折一眼望不见尽头。两侧石墙静默高耸,隔出细细一线天空,身前身后院门相仿鸦雀无声,一转身,景色依稀相熟依稀陌生,恍如照镜。人们说,住进照镜坊里的皆有一段秘辛,不可见人。 他站在巷口对面的酒肆前怔怔想着关于照镜坊的种种传说。夏夜长街尽头一别,温雅臣再不曾踏足小巷一步,每每路过,却总止步停下脚,呆呆对着巷口张望一会儿。远远地,唐无惑高大魁伟的身影一点点自巷子深处而来,一步步,夹杂着细小雪粒的冰凉雨水里,由远及近,从朦胧至清晰。街头人流滚滚,打着油纸伞的路人步履匆匆一晃而过,温雅臣一眼便望见他,那边暗黄色的伞面斜斜上抬,唐无惑脚步稍顿,也正目不转睛看着他。目光穿透重重水雾落向他身后蜿蜒如蛇的青石板小路,温雅臣迷迷瞪瞪,脑海心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盘旋萦绕——他是从叶青羽的院子里出来的。 “若有一个秘密,你会告诉我,还是严凤楼?”四壁厚墙的天牢里,温雅臣盯着顾明举的脸严肃发问。墨瞳如水,看不见一丝轻佻。 拗不过他倔强锋利的眼神,顾明举老实回答:“那得看是什么。” “身世之谜。” “我不会告诉凤卿。”毫不犹豫,顾明举正色道,“也不告诉你。告诉他于事无补,且连累他一起伤神。至于你……” “非但帮不上忙,哪天喝多了更可能说漏嘴。”温雅臣抢过话头淡淡叙述,口吻直白,句句嘲讽,说得仿佛不是他自己“我这人,没本事,也靠不住。”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唐无惑那张不怒自威的脸。照镜坊外门庭冷清的小酒肆里,被众口一词夸着老持稳重的唐大人端坐如松,滴酒不沾,对着方桌这头的温雅臣直言不讳:“我从不赞同他与你相交。” 之后他又说了什么,温雅臣完全听不清了,耳边仿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雪籽打在身侧的纸窗上“啪啪”作响:“他是谁?叶青羽,他究竟是什么人?临江王至今未娶,不可能有世子。”皇室宗亲皆是天家血脉,宗人府岂能眼睁睁看着皇家之后流落在外? 唐无惑的脸上透着一丝古怪笑意,轻快的语调叫他恨得牙痒:“他既然不告诉你,我自然也不愿违背他的意愿。” 温雅臣死死抓着桌沿,牙关紧咬,十指内抠,不愿在他面前失态:“你纵然知道又如何?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唐家满门忠烈,你真要把你唐家一世英名连同全族性命一同赔进去?唐无惑,这两年抄家灭族的事还少吗?”金殿上那把龙椅,有人要争就让他们争去,铁打的龙庭流水的帝王,谁做天子于百姓何干?于天下何干? 于他温雅臣何干?南涝北旱流民饿殍依旧,江山锦绣山河壮丽依然,他温雅臣照旧一掷千金醉卧美人膝。为什么他们却一个个放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偏偏一头栽进夺嫡这个血窟窿里?顾明举是,严凤楼是,叶青羽也是,现在连木头人似的唐无惑也跟着他们一起疯!都失心疯了不成?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们念书个个念得比我多,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句话也是古来圣贤的名句。不就是为了后世垂名,能在史书上留下那么几笔……哼,从龙之臣确实是个好名声,只是也得留得性命才能享这个福。”他不解,他疑惑,他不屑。身家性命最紧要,他们争他们的名利,他顾惜他温家上下,何错之有? 唐无惑目光炯炯一言不发,自始至终皱着眉头听。临走时,他长身而起,取过桌上酒盏一饮而尽:“温少,你我皆男儿,多生些胆气方为大丈夫。” 不愧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厚道人,鄙弃至极也不曾恶言相向。连篇不绝的质疑与争辩戛然而止,温雅臣双目圆睁,愣愣看他拂袖而去,满腹牢骚顷刻烟消云散。抓着桌沿的手指早已僵硬发麻,微微松动便是一阵酸胀。刻意挺直的腰杆在唐无惑跨出门槛的刹那就软泥版般瘫软崩溃,弓着背,慢慢移动指尖,温雅臣用指甲磕着空空的酒盏,呵呵苦笑。 胆气,呵,他便是胆小怕事了又怎样?他怯懦,他畏惧,他恐慌,他打小就没出息呀,京城里谁不知道温家有个生来就是来讨债的混世魔王?他从来就不是金銮殿上声嘶力竭涕泪交加的报国臣,他是浪荡不羁荒唐胡闹的温雅臣啊。文死谏武死战,人人都要死得其所,做个纨绔子弟,他就该醉死在倚翠楼花魁的闺房里,在飞天赌坊的牌桌上挥金如土把家业败光。胆气这种东西,没有就是没有,要来何用? “不说了,难得开春后的好天气,小爷我却跑来这么个晦气地方找你这个晦气人说话,回去后得赶紧换身衣服才行,免得晚上赌牌又输银子……”举起手臂伸个懒腰,他把嘴角一扯再扯,势必做出个轻松愉快的笑脸来。长长的袖子顺势盖住了脸,明暗交错的瞬间,顾明举清晰无误地看见他迅速低了头,脸上难以言喻的悲伤一划而过,沮丧混夹着讪笑,愉悦夹带着哀戚。长袖落下,火光通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温雅臣一如既往顶着那张名扬天下的艳丽笑容,下巴高抬,脖颈后仰,又是传闻中事事顺遂天生好命的温少。 “你啊……”连连摇头,当日舌灿莲花的顾侍郎一径望着他满脸皆是忧色。 温雅臣笑笑地回头:“我怎么了?有些人羡慕还羡慕不来。” 第十九章 天佑二十八年夏末,天子驾崩。九州缟素,天地同哀。半月后,相府门前白幡高挂,高相病逝。 一月忙乱,临江王谨遵先帝遗诏,扶持皇子彰登临大宝。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尊亲母庞妃为太后,叔父临江王辅朝摄政。皇子崇被勒令拘于偏殿永世不得踏出半步,龚妃自缢。 隐隐约约在人们口中流传了许久的彰皇子终于登上宫楼直面他的万千子民,夏季炙热刺目的阳光下,隔着帝冕下微微晃动的十二道旒珠,呈现于百官面前的是一张尚带着青涩稚气的白净面孔,与先帝的龙睛虎目截然不同,新帝有着同生母庞太后一般细长下弯的眉眼,行动斯文,举止温雅,尚未开口,面上先有三分浅笑。几分依稀熟稔,几分似曾相识。 鼓乐齐鸣,山河垂首。自始至终,再无人胆敢将视线上移半寸,一窥天子龙颜。 一俟出得宫门,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低声咕哝:“先帝勇猛刚硬,自幼习武,不爱诗书。看如今陛下的做派,却是温文尔雅,不似先帝,倒有几分当年临江王,啊,不,摄政王的气韵……” 话未说完,四下肃杀。温雅臣心头猛然一跳,没来由想起之前同顾明举说起的那个戏班和他们那出旁人不曾演过的新戏。三春之后,他们就再未上过戏台。整个戏班就如同年前突然冒红一般,又突然销声匿迹了。倚翠楼中浪荡纨绔们眯起眼,学着市井无赖们漫声戏谑:“好吃不如饺子,好玩……呵呵呵呵……”的情景一瞬间跳入脑海……身边有人勉强笑着提起别的话题,所有朝臣皆不约而同扯开嗓子高声说笑起来。温雅臣跟着他们一路跌跌撞撞向前走,艳阳如火,身后盖着赤金色琉璃瓦的宫墙艳红如同滴血,汗湿的官服紧紧贴在身上,周身上下说不出的闷热难受。伸手触到温荣递来的冰凉手巾,温雅臣止不住狠狠打了个寒噤。 换了天子,纷纷扰扰总有变故。高相死了,相府被查抄,高相一党或处决或流放,树倒猢狲散。顾明举冷笑着说,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官,自来只有人挤破头去占一个官位,从未有官位高悬苦等着人来坐的。望一眼依旧黑压压站满整个朝堂的上朝队列,温雅臣深以为然。 再然后,一切照旧,一切如昨。起高楼,宴群贵,盛世安享,歌舞升平。黎民百姓照旧为着茶米油盐四处奔波,公侯子弟照旧骑马遛鸟为祸一方,倚翠楼的花娘照旧唱着缠绵的艳歌,温雅臣照旧搂着美人喝着酒,兴致高时,飞天赌坊内一掷千金博得满堂喝彩,回府后一边垂着脑袋跪祠堂,一边听着老郡主哭骂温将军。片刻后,黑漆漆的祠堂照进些许光亮,温将军阴着脸踱进来,皱紧眉头狠狠剜他一眼,而后心不甘情不愿屈膝跪在他身旁。 好像什么都没变,好像有些事渐渐变得遥远,模糊得仿佛只是他酒醉后发的一场幻梦。某个凉风习习的夜里,温荣无意中说起:“少爷喝醉了就连路都不认得了,从这儿回府,打先前叶公子住的那条巷子的巷口过去就好,怎么偏偏回回都走错,绕了好大一个圈子。” 温雅臣停下蹒跚的脚步,扭过头无声无息地看他,赤红的眼瞳里不见一丝迷离。温荣一缩脖子,顿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更讶异于他此刻愤恨狰狞的面容,这位总是嬉皮笑脸没有正形的少爷,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般阴沉狠厉的表情? 摆手挣开他的搀扶,温雅臣拖着袖子一个人踉踉跄跄走出很远:“一年了,我只当已有十年。” 天佑二十八年秋,一个天高气爽碧空澄澈的日子。顾明举出狱。 温雅臣识趣地没有去天牢,孤身一个人登上城楼,看着遭贬的严凤楼扶着顾明举,一步步头也不回地慢慢走出这个无数人心生向往的天下之都。 回家路上,温荣绘声绘色同他描述天牢外的情景,不苟言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人味的严大人在见到顾明举的刹那笑了,素来笑脸迎人的顾侍郎却意外绷紧了脸,瘸着腿,固执地独自歪歪扭扭跨出天牢大门,而后伸手把严凤楼拉进怀中。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这两人就这般搂在一起,从前围绕在严凤楼身上的种种污言秽语与风流逸闻顷刻间又都浮现在众人脑海中。种种异样目光与窃窃私语里,严凤楼脸上不见丝毫惊慌,仿佛理所当然一般,同顾明举手握着手,并肩走过了车水马龙的滚滚长街。 “那位严大人真是……”温荣啧啧有声,不知该找什么词来形容。 “有担当,有胆量。”温雅臣垂眼看着鞋尖,声调平直,缓缓替他把话说完,“有胆气方为男儿。他一直心性坚定,从来都没退缩过。顾明举总跟我抱怨,严凤楼是个死板的书呆子。你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从哪儿得来了这么大的……勇气?” 他停下脚,转身回头,一脸的疑惑不解。温荣瞠目结舌,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许是……生来就是如此。” “是吗?”温雅臣轻声问着,嘴里喃喃自语,把“天生如此”四个字反反复复咀嚼,倏忽飘然一笑,“难怪我没有。” 眼前就是倚翠楼前熙熙攘攘的十字大街,高鼻深目的胡人客商赶着骆驼往西市而去,茶馆里的小厮放开喉咙立在门前殷勤揽客,晚起的花娘慵慵媚媚倚在窗前梳妆。温雅臣放开目光,追忆一般向那街口右方小得轻易觉察不到的巷子瞟了一眼,掀袍举步,镇定从容地拐向左边的石板长街。 这一次,温荣再不敢出声提醒。 天佑二十八年冬,北方有月琉族王子率使团入京朝见。恰在新帝初登基,万事根基未稳的时刻。据闻王子深得月琉王喜爱,使团不过屈屈二三十人,边境之上却足有五万月氏兵将护送。大军直抵边关冀北城下,登临城头便可见雪白篷帐恍如云朵一般铺陈而去,连绵不见尽头,金顶中军大帐光华耀目与城门遥遥相对,顶端墨黑底色的大旗上,一只金色狼头怒目而视血口大张,正是月琉战旗。 金銮殿上,方即位不久的少年天子听罢奏报,久久不语,半晌后苦笑长叹: “皇叔说得果然不错。自来人心可怖,锦上添花易得,难为雪中送炭,更险恶趁火打劫。” 临江王缓步出列,躬身叩首:“陛下,而今政局方定,正值百废待兴之际。民间积怨已久,更应以休养生息为上。况而今天寒地冻,北地大雪封城,若远征则必是苦战,且一路坎坷崎岖难免耗损不菲,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利,实不宜妄动干戈。” 朝堂内商议未歇,公主和亲之说风传天下。 众所周知,宫中适龄公主皆已出嫁,吾皇年少犹未大婚。宗室内郡主、县主虽多,又有谁家当真舍得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走上和番这条不归路?一时间,显贵之家凡有待嫁闺秀者,皆惶惶难安。众家媒婆陡然间成了各府贵客,从早到晚走东蹿西,恨不得多生两条腿一张嘴。 老郡主破天荒为了这个怪癖的二孙女把温将军找去长叹许久,就连出嫁的温家大小姐亦按捺不住回了娘家替妹子说亲。 温雅歆一如既往半倚在榻上懒懒翻书:“那个月琉王子长得如何?罢了罢了,既然谁都不愿去,那就让我去吧。隔开得远了,老祖母或许就能看我多顺眼两分。” 温雅臣沉着脸气急败坏打断她:“胡说什么!那种蛮荒地方,兴起时连肉都生着吃,哪里能与京城相比?祖母给你挑的那些世家子弟,多少总有好的。但凡有一分看得上,你便将就将就吧。” 温雅歆斜眼嗤笑:“一辈子的事,说将就就能将就的?将就一辈子?” “那也总有好的。那个唐无惑就……”脱口叫出唐无惑的名,温雅臣也吓了一跳,温雅歆正抬头看他,想收回也不能,只能讪讪地断断续续往下说,“虽然是根水火不侵的木头,性子也无趣乏味,可学问见识骑马射箭这些,都……还成……” “他……”不曾留意到温雅臣尴尬的脸色,温雅歆支着下巴,一时陷入沉思。转而扭过脸,望着一脸端庄肃穆,满眼忧色,唯恐她当真心血来潮跑去边疆和亲的温雅臣,含笑打趣,“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万事不管的白眼狼也知道心疼姐姐了。” 温雅臣摸头附和着她笑,语气越加认真:“姐,我舍不得你。” 如今,在他身边,能这样真心盼他上进、为他着想、为他筹谋的,只剩下温雅歆这个外冷内热的二姐了。 豪门贵戚满大街找女婿的热闹里,飞天赌坊二度失火的消息更显得无足轻重。 这回不再有过年时那次的侥幸,整间赌坊连带左右数十间商铺俱都成为一片火海,待得天亮后,当初雄踞京城一隅的飞天赌坊只余一地残垣断壁,银月夫人那间能一览京都夜色的雅致书房连同内中所有古籍、摆设、器具随之灰飞烟灭,只余一摊灰烬。 温雅臣闻讯而来,不时犹有细小火苗蹿升的黑色火场上,银月夫人正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店内伙计清理遗迹,又在一个小丫鬟的搀扶下一家一家向着遭了池鱼之殃的商家登门赔礼。她腕上三四个光滑质朴的银镯微微晃荡,发出“叮叮”脆响,举止从容,言辞得体,丝毫不减优雅风范。熹微天光下,焦糊气味四溢,一身白衣的她稳稳当当立于火场中央,似有意似巧合,恰是每日黄昏她开张迎客的位置。 温雅臣被簇拥在人群里,遥遥看她薄施粉黛的清丽面容。一束天光罩下,银月夫人顺势回眸。不知是被这破云而出的光芒炫花了眼,抑或是被鼻息间的热气熏晕了头脑,膝盖一软,温雅臣险险跪倒。温荣大惊小怪的惊叫声近在耳边又似乎远在天边,昏昏沉沉模糊成一片的脑海里,女子盈盈浅笑着的眉眼异样清晰触目,那般精致如画,那般楚楚动人,那般天边新月状浅浅下弯的亲切和善……金銮大殿之内,白玉丹陛之上,十二道旒珠之后,隐隐约约为百官窥见的亦是这样一副未及言说就先浮现三分笑意的婉约。宫中纷传,当今天子的面容与其生母庞太后如出一辙。 眼前一花,是温荣见他呆傻,吓得伸出手掌在他面前不住摇摆。温雅臣醒过神,脚下虚浮,靠着温荣的搀扶慢慢走出两步,忽而灵光一现,赶忙回头再去看那远处的银月。银月夫人已然半侧过身,正指点赌坊伙计从灰烬里翻找些有用之物。 方历经两度劫难的女子,眼中波光婉转明媚依旧,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淡然,不见一丝一毫灰败慌张。温雅臣上前两步,站在人群最前方凝神仔细打量她的脸,朝堂上对少年天子的惊鸿一瞥再度显现眼前,庞太后、当今圣上、银月夫人、叶青羽……当初是谁撇着嘴角满脸不屑地评论,他们说桂枝像银月,呵,我倒觉得,你比桂枝还像。 第二十章 天和元年新春,京中各家显贵耳边满是谁家三公子定了谁家四小姐,谁家大小姐同谁家小世子说亲的流言蜚语。先帝国孝未满,暂停一切婚丧嫁娶,却难挡一颗为儿女费力筹谋的父母心。眼看着月琉王子过了正月十五还没有启程离京的意思,开春后,好似说好的一般,京城里呼啦啦冒出一大群“早在先帝未驾崩前就订好了亲,恰好未及通知亲朋好友”的官家小姐。 朝堂内,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策马定乾坤的文武群臣们关起门商议再商议,出得门来个个摇头叹息神色沮丧。传说登基不足一年的天子夜夜不得安寝,一张青涩俊秀的面孔憔悴难辨。传说临江王不顾体面,众臣之前屈身拜俯于地,哭得老泪纵横,自责愧对列祖列宗。传说据说听说,纷纷扰扰,沸沸扬扬。 夜半,被召进宫中叙话良久的温将军逋一回府便直奔后宅问老郡主安。一头华发的老郡主乍见蹙眉不语的儿子,心下便是一凉。过不久,宫中传来懿旨,宣老郡主即刻入宫。 翌日,满京城疯传,太后要收温家二小姐为义女。彼时,温雅臣正自花魁的香闺里悠悠醒来。顾不得整理仪容,拽上皱巴巴的衣襟,一路飞驰自倚翠楼赶回。 仲春时节,乍暖还寒,温府后花园黄澄澄开了一地迎春花,绿叶黄花里,温雅歆款款立在廊下,手中一柄细巧折扇上,几星墨梅傲然绽放,正是叶青羽题词唐无惑执笔的那柄。她目光泠泠,波澜不惊看三步开外弯着腰两手扶膝的温雅臣。 因着一路风尘,温少喘得全然直不起腰:“二姐……”扯着粗粝嘶哑的喉咙勉力开口,只唤得一声就咳不停,直至满眼泪光。 “好歹是个王妃,也不亏。”明明相似的脸庞轮廓,他们天生却是截然相反的心性脾气,温雅歆还是那般似笑非笑地讥笑着,一双眼眸光华熠熠,好似天地间当真没有一人一物能入得其中,“从来朝堂就是男人的天下,家国大事女人插不上嘴。哪怕命格贵极,头戴凤冠做了皇后、太后,后宫妄议朝政,仍然是个死。没想到,原来男人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是要靠女人去周旋。” “祖母说,她会再进宫去求太后……” 嘴角再挑高三分,温雅歆斜眼,看傻子一般觑着他泛红的眼眶。求有何用?若真能求得来,宫门前早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哪里还轮得上他们? “二姐……”满肚子话语都被她这一瞥硬生生堵回肚子里,温雅臣上前一步想要如儿时般去拽她的衣袖。 院门外,温荣顶着一头热汗满脸通红地跑来:“少、少爷!不是二小姐!宫里刚下了圣旨,不、不是二小姐,是临江王世子!” 大宁朝天和元年春,北方有月琉族蠢蠢欲动,上以仁爱和睦为念,不忍妄动干戈,致山河蒙尘生灵涂炭之苦。欲许以公主,远嫁北地,沐蛮民以教化,促北境以安宁。时有临江王辅政,言女子娇弱,难捱风沙砥砺之苦,愿以独子相代,赴月琉为质,愿两国相睦,永不互扰。上感其挚诚,执手赞许,泪流不止。 这段金殿内君臣执手相看泪眼的佳话顷刻间传遍了天下,大街小巷男女妇孺无人不知。 散朝后,唐无惑走在温雅臣身侧,切齿冷哼:“看,人家才是真父子。” 温雅臣一把抓过他的衣袖,唐无惑回过脸,硬朗方正的面孔上怒气四溢,再找不到一丝温良端方的影踪。 “是叶青羽。”再不是疑问,温雅臣抬头定定看他同样凝重如墨的眼,“临江王逼他的,还是……” “他自愿的。” 手一颤,忍不住把掌心里的布料攥得更紧,他兀自仰着头,一眨不眨盯着唐无惑的脸,费尽心机想要从那上头看出些蛛丝马迹:“为什么?” “……”唐无惑任由他拉扯着,衣袖下的双手同样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泛白,“这是他的志向。” 指尖一顿,光滑厚实的料子从掌心滑落,仿佛快要握不住。温雅臣垂下头怔怔看着自己青色的官袍下摆,江崖海水,日月祥云,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得仿佛要从那料子上跳出来。 “身为男子就当以天下为念,食君之禄忧君之事。”刹那之间,豁然开朗。喃喃地、喃喃地,像是说给唐无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思绪纷杂,春末和煦拂面的微风里,那个照镜坊绿意盎然的小院中所发生的一切恍然间又重现眼前,那些叶青羽说过的话,劝诫他的,勉励他的,伴随着无奈苦笑无意间抒发了胸襟的,一瞬间涌上舌尖,“一世为人,纵抛头颅、洒热血,却换得鞠躬尽瘁、粉身碎骨,只要天下一刻太平,万民一日温饱,便可含笑九泉此生无憾,总好过终日闲闲碌碌蹉跎年华。” 闲闲碌碌蹉跎年华,说的可不就是他? 被自小禁锢在小小一方天地里的人,每天抬眼只能望见寸许方方正正的天空,身边除了一个老仆,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没有人在意他是否吃饱穿暖,没有人在意他的学问是否有所长进,没有人关心他的喜怒哀乐,没有,什么都没有。连个能一起玩笑说话的人都没有。除了寥寥几人,这世上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好读书,却不能光明正大入私塾拜老师,所谓同窗之谊,所谓青梅竹马,这一辈子都同他无缘。他写得一笔好字,文章做得那般工整,却不能参选考试,空有着满腹经纶,却连个名落孙山的机会都不能有。他只能安安静静呆在他的院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夜将尽时,独自缩在街角暗影里,默默看一眼人世的喧嚣繁华。就是这样的人,念念不忘的却还是家国天下黎民苍生。这九州天下如此之大,可曾容得下一个他?这百姓众生何其之多,可曾有一人记得他的名?江山辽阔,他一心一意惦着江山,却连生身父亲都不曾替他把江山谋划。他说他身为宁氏之子,就当为宁氏尽忠。可他却只能隐姓埋名,连宁这个姓都不能有。偏偏……偏偏……偏偏还挂怀着,还牵念着,还口口声声掷地有声着,要抛头颅洒热血,要鞠躬尽瘁粉身碎骨。叶青羽,他的叶青羽啊……这便是他的叶青羽。 “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们个个都念着天下,你们有胆量,你们是大丈夫,在下佩服。”两手抱拳,冲着唐无惑深深弯腰一揖到底,温雅臣扯着嘴角用力地笑,四肢百骸心胸肺腑,说不出的空荡低落,“唯有我……唯有我……”是那个连修身都做不到的。看,差距何其之大,哪里是区区“胆气”两字可解? 晃着快要垂及地面的宽大衣袖摇摇摆摆向前走,温雅臣扶着脖子,蹙紧眉头思索昨晚那朱大耳朵提起的那个郊外茶庄上的小家碧玉叫什么名?明日何不骑马去那儿走一遭?还有倚翠楼红杏闹着要的那个玛瑙镯子,待会儿路过首饰铺就去看看,有好看的就买下送她吧,那张哭花了妆的脸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再有,前些时日庆世子欠他的赌债,是不是也该让温荣去催一催?哪怕拿不着银子,从他身边要走一个美貌的丫鬟也是好的……一件又一件,一桩又一桩,温雅臣逼着自己不停地想,想得额头发胀神思昏沉,似乎就能在心底里把叶青羽三字深深掩埋起来。 唐无惑有意跟在他身后几步之遥,不紧不慢收住脚,跟着他一同停下:“他说,倘若温二小姐走了,你心里会不好受。” “天生可以一世无忧也是一种福气。若要说为什么是他,我自己也闹不明白。 只是每当看到他荒唐胡闹的时候,那样无所顾忌放荡不羁的模样,真是……光华耀目。所以,我希望他能这般一直肆无忌惮地胡闹下去,安安分分太太平平做个温将军家的绣花枕头。因为,我喜欢他……喜欢他挑着眉梢轻狂调笑的模样。”前方的人影僵硬伫立,温暖湿润的春风里迟迟不见回身。唐无惑望着他的背影,不催促不发怒,不疾不徐,淡淡转述,“这也是他说的。” 苍生百姓固然可贵,只是人非草木,除却天下公义,行事为人总不免三分私欲。叶青羽坦荡地说,他的私欲是温雅臣。于公,为了天下,于私,为了温雅臣。 “若非太后选中的是你姐姐,或许他不会这么做。”温雅臣直挺挺站在那儿,仿佛凝固成了雕像。唐无惑再走近一步,瞟一眼他僵硬紧绷的侧脸,目不斜视,慢悠悠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临江王允我护送他去月琉,而后留在那儿,镇守边关。” 话音未落,背后猛地刮起一阵风,未及转身,便看见温雅臣长长的衣袖自眼前飘过。前方赤红如淌血的宫门巍峨高耸,众人纷纷扬起的讶异声里,疾奔而去的身影一划而过,随之消失于宫门之外。 第二十一章 照镜坊,窄巷交错,曲折迷离,相似的黑漆木门静默紧闭,一扇扇自眼前掠过,高耸的院墙背后藏着一个又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因奔跑而高高飘起的宽大衣袖擦过壁间刚刚泛起的青色苔藓,鼻息间因之多出几缕新鲜的泥土气息。不知何时下起的小雨淅淅沥沥沾湿了肩头暗绣的团花,渐渐地,贴着脸颊的发丝也被全数打湿。仿佛又回到第一次,漫天迷蒙错落的春雨里,他也如此不管不顾一路狂奔而来,举手在湿漉漉的门板上不住用力捶打。只是当时的迫切是出于心机,想要用一则狼狈不堪的苦肉计打动院中不谙世事的书呆子。而现在,却当真心急如焚,相隔一载光阴,这些日子的刻意逃避原来并未把思念消磨丝毫,反而因压抑而酝酿得更为浓烈:“青羽、青羽、叶青羽……你听我说……” 院门未曾上锁,他重重绊倒在门槛边。双膝刺痛,挣扎起身时但见满目翠绿。 木制花架上重重叠叠摆满秋伯栽种的盆栽,罗汉松、三角梅、小叶榕……或枝桠峥嵘或树干扭曲。院子一角,紫藤花架下的棋盘上还摆着未尽的棋局。那头枝繁叶茂的大树下,浅口的白色碟子里放着猫儿爱吃的鱼干。 温雅臣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小院里从来不会有客人,于是叶青羽索性将宽敞的客厅改作书房。雕花格窗下,笔墨纸砚铺陈排列,雪白的宣纸上抄着半部工整的经文。他坐在叶青羽惯常做的那张椅上,颤着手捡起桌上的纸张一页页翻看,几乎都是佛经。他曾笑,念经拜佛这种无聊事是上了岁数的老妇人才爱干的。叶青羽一本正经地答,抄经可以平心静气。温雅臣记得,除开刚认识的那阵子,后来叶青羽就不怎么抄经了。某日闲极无聊时偶尔提起:“你桌上的《华严经》呢?” 彼时亲热甜蜜,光天化日下也要在书房中搂抱依偎。耳鬓厮磨间,叶青羽被他喷洒在耳后的暧昧气息撩得满脸通红,咬着唇踌躇良久才吞吞吐吐地答:“用不着了。”眸光如水,欲拒还迎般怯怯瞟来,几分羞涩畏怯几分真心实意,不自觉看得心如猫抓,神思激荡,俯身凑过去含出了他柔软的舌尖吻过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就此吃拆入腹,将他浑身上下尽数占为己有。 原来,自打他放开他的手后,他又开始抄经了……叶青羽,默默无闻活了那么久,悲伤时还是如此悄无声息。 仿佛被抽空了全身力气,连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都如有千钧之重。温雅臣靠坐在椅背上,无力抬头看屋里的光景。多宝格空空荡荡,叶青羽不爱那些。他曾送他诸多玩物珍宝,金石字画也好,真本古籍也罢,还有琳琅满目色彩艳丽的异族器物,他一一含笑接过,转身让秋伯妥善保藏,却从不真正把玩赏鉴。他曾取笑他,清心寡欲得像个和尚。四大皆空的出家人还偶有被滚滚红尘迷住眼的时候,叶青羽却自始至终是最守清规戒律的那个。他听了,一如既往半低了头浅浅微笑,忽而收了唇角,微微摇头,目光灼灼反将他看得背脊发毛:“谁说不曾破戒?温少便是在下的劫。” 心中蓦然一滞,连呼吸都缓了一刻。他坦荡直率的赤诚目光下,温雅臣呐呐失了言语。半生放浪,山盟海誓不知许过多少,海枯石烂说得连自己都觉可笑。天下人都道他是天生情种,蜜语甜言信手拈来。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被旁人的情话惊得哑口无言,更料想不到,这般情深意重的话语竟出自叶青羽之口。 墙角花架上,硕大的白瓷净瓶犹在,满满一捧枯枝,枝头桃花凋尽。温雅臣起身走到架前,探头往瓶里看,明净清澈的水面影影绰绰倒映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瓶身干净光洁,显然有人精心擦拭,更有人时常更换清水奉养着这一堆无用的桃枝。 叶青羽,送他花的时候不见他笑得多欢愉,却总在花落之后让他发现他的留恋与不舍。唐无惑和二姐都说对了,枯枝要单单一枝插在瓶里才好看。太多了便太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得叫人真的……落下泪来。 温雅臣怔怔摸着泪水四溢的脸,耳畔仿佛又能听得临江王沙哑暗沉的哭声。至今未娶的临江王,府内连侧妃都未曾有过。曾是京中多少豪阀世家眼中第一等的乘龙快婿?大殿之上,素来以温文可亲闻名的王爷连连叩首,哭得连当今圣上都搀扶不起,直将额头磕得一片红肿亦止不住悲声。众臣面前,他直呈叶青羽身世,婢女之子,醉酒失态后的意乱情迷。 文武百官竞相出列好言相劝,温雅臣发现只有自己和唐无惑站在原地面无表情旁观。戏文里说,公子痛失所爱后,将所有面容肖似的女子集于后院。醉酒失态,是否也有三分是因为那同样柔婉细致的眉目?面对与心中所爱如出一辙的眼瞳,斯文风雅的王爷又何其冷情,淡淡以一句“婢女难产而死,臣乍闻此讯惊慌失措,惶恐之际一时糊涂,错将此等大事隐瞒”将所有过往简述。 临江王说,私自生子是他的错,他愧对先祖愧对陛下愧对百姓,那般连篇累牍那般悔不当初那般痛心疾首,说了那么多,只轻轻一句“私生之子”提及了叶青羽。 “贱婢大胆无知,暗自隐瞒孕情,待臣觉察却为时已晚,乃至铸成大错。臣轻忽疏漏管教不严,以至惊动天下,为万民所指,更令吾宗室蒙羞,臣……臣无颜再见世人!”说得那般恳切诚挚,独独不提这二十余载的不闻不问。口口声声说着枉为人臣枉为人子,却绝口不提“枉为人父”四字。温雅臣木着脸看周遭那一张张或心酸落泪或掩面而涕的脸,嘴角一勾,险险笑出声。 怪道叶青羽总说温将军好,提着马鞭追着儿子满街跑总好过把儿子丢进照镜坊。怪道叶青羽看他的眼神里总夹杂着那么一丝羡慕。 手指抚过干枯的桃枝与冰冷的瓶身,温雅臣坐回书桌前,放眼四顾,物是人非,曾经蹭在脚边打滚撒娇的猫儿也不见了踪影。自雪白的纸张至翻开的书册,自架上林林总总的笔管至悠悠泛着微光的老砚,一一将所有看过,一笔一划慢慢刻进心底。窗外浓荫滴翠,幽静依旧,清凉依旧,赏心悦目依旧,只是少了叶青羽。 往昔为了这难得清幽的院子才会来看叶青羽,现在叶青羽不在了,所谓世外桃源一般的院子原来亦不过如此。 天和元年春末,临江王上书,请封独子为世子。三日后,临江王世子随同月琉王子同返北疆,名为出使实则为质。恰是下诏的同一日,温家大少长跪宫门外,愿投军入伍,甘为小小一名马前卒,为吾皇长守北疆边关。朝野震动,满城风雨。 素日上朝总睡眼惺忪满脸不情愿的纨绔子,端端正正挺直了背脊跪得一丝不苟,圣驾前从容不迫整衣敛衽,行三跪九叩大礼。礼罢抬头,干干净净一张白玉面孔,清清朗朗一双如墨星眸:“臣胆小又没担当,世人教子总以臣为反例,斥臣畏怯,枉为将门儿郎,更不堪为丈夫。此乃实情,臣不敢反驳。北疆遥远,苦寒之地,常人皆不愿往,臣亦然。只是,当日有一人,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无叔伯婶娘,孑然一人独居小院。他说他生来寂寞,恐怕至死也不过独自一人。臣答应他,会陪他。陛下,臣才疏学浅武艺粗鄙,学不会古今圣贤的清高风骨,做不成鞠躬尽瘁的报国良臣,于国不过是承蒙祖荫的酒囊饭袋,于家更是荒唐胡闹的不肖儿孙,碌碌在世二十载,挥霍无数终一事无成,可谓一无是处。到如今,才气胆气尽失,万不能将信诺二字再丢开。我既然应了他要陪他,那么无论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凡有他之处,臣必定相伴。” 说罢俯身,额头触地,深深拜服。 那头温将军呆呆立在百官队列里,把眼睛一揉再揉,不肯相信这是自家那个昨晚见了他还唯唯诺诺噤若寒蝉的不孝子。一众目瞪口呆的朝臣里,唐无惑遥遥看着他深俯于地的平直背影,不苟言笑的脸上淡淡透出一分惊讶,随即释然而笑,难怪叶青羽喜欢他。 天和三年,北疆狼烟再起,月琉骑兵蠢蠢欲动,扰我边城安宁。时年早春,冰消雪融,京中下诏,令大军北征平复边关。乱军丛中,临江王世子不知所踪。 后来,又一年开科取士,又一春桃花灼灼,又一季细雨霏霏,京中从来不缺热闹亦从来不缺风流倜傥的俊俏少年,那谁家公子那谁家三少那谁家雅致温润的探花郎,一代新人替旧人,旧人堙灭在匆匆光阴里。只是,偶尔茶余饭后,偶尔酒酣耳热,偶尔推杯换盏,论及那些喧嚣繁盛风华无双的岁月,总有人念念不忘:“现在这些人物虽好,可是,终是温少更胜一筹。温少还没从北疆回来吗?” 临江王世子出使的那年,世子离京的同一天,温家不成器的独苗孤身入了军营,执意北上进了冀北军营,奉命驻守冀北关。天高路远,一别经年,传来的音讯不过只字片语。温少在冀北守城门呢,温少得了个陪戎校尉的官儿,天和三年温少也上了战场杀敌,听说受了伤,万幸性命无忧……零零总总,京城里的人们说着念着,感慨万千地叹息着:“温少还回来吗?” 少了他,着实冷清许多。 与此同时,冀北城里也下着雨。漫天尘土的边塞小城被一场大雨洗得格外明净透亮,素日飞沙走石的青石板路面被雨水浸透,稍稍漫出些许积水,厚实的高靴踩上去,一路踏出“哒哒”的声响。温雅臣打着伞,不疾不徐靠着路边走。老旧的油纸伞打偏三分,一边的肩头被淋得湿透。 街旁躲在檐下躲雨的异族少女好奇地睁大眼冲他看个不停。察觉她的目光,温雅臣微微扭过脸回她一个笑。少女顿时红了脸,温雅臣却早已回了头。 风啸雨斜,伞面再倚一分,连绵不绝的雨水被风吹着,眼看快要溅上他精致如玉的脸。 “哎……”少女忍不住出声提醒。 温雅臣充耳不闻,压低雨伞,偏过头一心一意照看着手里的桃花。北疆难得一见的娇美嫣粉,始终被细心地牢牢护在伞下,一路而来,连一片花瓣都不曾被风吹落。 少女的目光起起落落,不住在桃花和青年秀美的脸庞间徘徊,觉得眼睛都快不够用了。不一会儿,长街另一边缓缓又走来一道身影。穿着青衫的斯文书生,脸庞不及前面那位漂亮,眉宇之间自有一分柔和气韵,叫人见之便心生亲近之意。 她看着两人在街上相遇,后来的书生皱着眉打量着半身湿透的漂亮公子。漂亮公子一见了他就眉开眼笑的,亲昵地叫他“青羽”,讨好一般把一直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的桃花递到他身前:“看,我种的桃树开花了。送你。” 淅淅沥沥的雨,粉嫩半放的花,书生脸上的羞涩喜悦如烟霞一般晕染开来。公子发丝间还挂着雨滴,打着把破了洞的旧纸伞,弯下眼咧开嘴,笑得满面春风。 -完-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