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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走远了,那护院冲着门外啐了一口:“还真把自己当个少爷,也不看看他那亲娘……”   与这护院搭班的是府中老人,听闻此言看了他一眼,护院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面色有些讪讪。   候府坐落在长安城东的新昌坊,坊内达官贵人府邸为数不少,本来就比较清净。因为昨日夜里刚下过一场大雪,此时路上行人稀稀落落,更显寂静。   崔容顶着寒风慢慢往前走。树梢屋檐的积雪不时被风卷起,落在他头发和衣服上,不多会儿,也有了薄薄一层。   “什么东西,个个狗眼看人低!”身后宝儿耐不住,半是委屈半是愤怒地低声骂。   崔容便笑:“行了,你现在才开口骂,也只有我能听见罢。”   “少爷……”宝儿被看穿了心思,有些脸红,却仍然气愤难平:“这么大的雪天,他们也不给准备马车,明明马都闲着呢。”   崔容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宝儿便闭了嘴,犹自气呼呼地鼓着脸颊。   主仆二人行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到了西市,街上便明显热闹多了。商铺林立,货物琳琅,还有走卒小贩聚集在路两旁招揽生意,叫卖声此起彼伏。   崔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街尾一处点心铺子,撩开帘子钻了进去。   “是少爷来啦!”因为雪天客少,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儿的小婢金莲见是崔容,连忙起来招呼倒茶。   “不忙。”崔容道,把宝儿留在前厅和金莲说话,自己往里面去了。   这间点心铺子并不太大,三进的院子。前厅摆着柜台招待客人;中间有十几张桌椅,供人吃茶歇脚;再往后,便是厨房和主人起居之所。   崔容一直走到后堂,张氏早就得了信儿,在门口候着。   一见崔容,张氏便急急迎上来:“哎呀,我的少爷,怎么大风天来了!快进屋里暖着!”   “乳母莫担心,不觉得冷呢。”崔容笑说,却还是顺着张氏之意进了屋。   屋里烧足了碳,果然比外面暖和许多。崔容坐了一会儿,又喝了热茶,觉得周身寒气尽散,脸上便显出些血色来。   张氏伸手摸摸他身上的棉衣,叹了口气,从屋里取出一件棉布大袄:“前几日刚做好的,快换上吧。”   大袄又轻又厚实,定是用了上好的新棉花;鸦青色的棉布料子,和崔容身上这件几乎一模一样,不留意根本看不出差别。   崔容接过来换上,展颜道:“真合身。”   张氏听了这话高兴,又张罗着叫人准备饭菜,然后陪崔容说话。   崔容听说铺子近来生意好,面露喜色,对张氏道:“乳母可真厉害,打理的这般井井有条。”   “哪里是我厉害,”张氏笑着摇头,“是少爷那些点心方子了不得。人人吃了都说好,咱们这铺子,可多得是回头客。”   崔容并不和她争,又提起今日来的主要目的:“如今账上还有多少钱?留够周转的数目,剩下的尽买了米粮,好好存着。”   张氏一听,吓了一跳:“少爷,出什么事了?!”   实际上,早先崔容得知河南大旱的消息后就有此打算。前几日他又无意听父亲在府里说起南面正闹蝗灾,这才打定主意。   不过这些话,他没有对张氏说明,只道:“无事,生意罢了,乳母信我便是。”   张氏一听这话,果然放心:“少爷的主意定然错不了。回头我让账房理出帐来,明日就去买米。”   崔容点头,又叮嘱她买米的时候注意避人耳目,别太招摇。   两人说话间,饭菜备好了。白米饭,红烧肉,几样素炒,还有一只炖的软烂的肥鸡。   崔容腹中本就饥饿,见了这几样,拿起筷子埋头就吃,还不忘叫人给宝儿也送一份。   张氏坐在一旁,见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眼圈一红,叹道:“苦了少爷了。”   这张氏,是崔容亲娘早先认下的姐姐。   崔容亲娘一死,张氏就给赶出了侯府。走投无路之下,她跟了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做续弦。那男人是附近有名的泼皮,整日只知喝酒赌钱打老婆,张氏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没几年,泼皮欠赌债叫人打死了,张氏成了寡妇,靠给人洗衣裳维持生计。   上一世,崔容生命的最后几年缠绵病榻,正是张氏在他身边照料,最后还为了给崔容争口气,落了个“诬告故主”的罪名下了大狱。   这一世,崔容一到十二岁出府的年纪,就想法子寻到张氏,让她帮自己打理点心铺子。一来,是报答她前世挺身而护的恩情;二来,这些隐秘之事,他一个无能的侯府庶子不大方便出面,确实需要个得力的人手。   张氏确实没让崔容失望,这几年点心铺子小有名气,进账颇为可观。有了这些钱,崔容手头宽裕了不少,在府里行事也就更方便了。   还有一层,张氏膝下无儿无女,又做过崔容乳母,私下里是把崔容当自个儿儿子看待的。崔容幼年难得得到过这种温情,因此格外珍惜。   ****   在铺子里呆了不长时间,崔容提着几包点心出了门。   主仆二人又在街上晃了一会儿,买了些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这才打道回府。   回府后,崔容换了件衣服,按规矩去嫡母陈氏处问安。   陈氏名丽琼,是江南陈家的女儿,而崔家祖籍就在江南,据说两家祖上还颇有渊源。   这些旧事崔容并不很清楚,不过陈氏在侯府的地位,确实是不容置疑的坚固。   “母亲,”崔容见了陈氏,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将一包点心奉上,“儿子路过丰裕斋,见点心不错,就买了些孝敬母亲。”   “放下吧,有心了。”陈氏淡淡地说,看也没看点心一眼,反倒对崔容微微皱眉:“怎么大冷的天还往外跑,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东西勾你的魂。容哥儿这些心思,还是都用到正道上吧。”   言语间,仿佛崔容出去干了什么不上台面的事。   崔容并不恼,恭敬地行礼:“母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   见他如此,陈氏也没再多说什么。   崔容礼数做足,正要告退,却听侍女燕儿进来通报:“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此时想避,已经来不及,崔容只好在原地等。   燕儿打起门帘,一个锦衣玉面的公子就满面笑容地进了屋。     第二章 、再世为人   来人自然是侯府大公子崔世卓。   只见他一身缎面长袍,领口袖口都密密实实地缝了三寸长的狐狸毛,腰间还挂着一枚水润剔透的玉佩,正是时下长安城的公子哥儿们流行的装扮。   “娘。”崔世卓进了屋,先朝陈氏行礼。   见是亲儿子来了,陈氏早就笑意满脸,叫崔世卓上前,拉着嘘寒问暖,先问学堂里先生都讲了什么,又问送去的午饭是不是合胃口。   母子两人闲话叙尽,崔世卓才得空对崔容笑了笑,十分亲热地招呼:“原来四弟也在,正好,一块儿尝尝丰裕斋的点心。”   早有小厮将点心装在盘子里呈上来,陈氏拈了一块,尝了一小口就夸:“滋味果然不错。还是卓儿孝顺,吃点心都记着为娘。”   崔容见了,十分自觉地默默退到一边,心中滋味陈杂。   这种情景,崔容前世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   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一个众星捧月,一个无人问津。   崔世卓锦缎穿不完,而他棉布衣服破了都没得换;崔世卓山珍海味尝遍,而他吃一顿肉都要等好几天;崔世卓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而他,连去学堂念书的资格都没有。   崔容永远也忘不了,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下人克扣月例太厉害,他房子里连炭盆都用不起,冻得整晚睡不着。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和陈氏提起,陈氏只冷淡地回应:“容哥儿,这些小事,你和管家说就是了。”   结果自然不了了之。也就是那年,崔容落了病根,身体一下子垮了。   然而即使如此,上一世他也没有恨过崔世卓,直到他知道所有的真相。   可叹前世的自己白长了一双眼,白长了一副脑子,竟然以为只要自己行事小心,只要他忍气吞声与人无争,这些人就能待他好一点。   后来崔容终于明白自己错的多离谱!   有些时候,容不得后退;有些东西,不争是不会有的!   崔容默默看着眼前母慈子孝的一幕,脸上像前世一样,堆满了渴慕又怯生生的笑意。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身体里的灵魂,早已不再是那个软弱可欺的庶子!   “四弟,你怎么不吃,可是嫌弃大哥买的点心不好?”崔世卓开玩笑般问。   崔容闻言,小心翼翼地伸手拿了一块点心,讨好地对崔世卓笑:“大哥说哪里话,是我、我怕失仪,闹笑话。”   陈氏眼底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不喜。   崔世卓却神色温和地对崔容说:“在大哥这里不用讲究这么多,等会儿再拿些回去吃吧。”   崔容自然受宠若惊地应了。   待崔容提着点心走远,崔世卓问陈氏:“娘,你刚才又训斥四弟了?”   “他算你哪门子的四弟,”陈氏有些不悦,却还是和崔世卓解释,“说了他几句罢了,你也不必这样上心。”   崔世卓没说话,心里盘算着等一会儿还得去崔容院子里看看。   ****   崔容回到住处,觉得时间尚早,就对付着吃了晚饭,然后叫宝儿在院子里守着,自己进了里屋。   他从怀里摸出刚才买的《后汉书》,翻开第一页开始默诵。   崔容上一世吃尽了不识字的亏,所以重生后他决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读书。   他自知天资平平,又没有好师傅,一切只能自己摸索着来,因此格外努力。   手里有了闲钱之后,崔容花了不少在笔墨书籍上。因为怕被人发觉,一次不敢买多,平时也得小心藏起来。实在攒的多了,就只好偷偷烧掉。   好在天道酬勤,几年过去,崔容读这些名家典籍已经不是问题,字也练得像模像样,只是文章上还差些。   崔容边看书边反复琢磨,时间过得飞快。   刚读到《肃宗孝章帝纪》,外面忽然传来宝儿的声音:“大少爷,您怎么来了。我家少爷正在睡觉,请大少爷稍后,小的这就去通报……”   崔容心下一惊,赶紧把书藏到褥子下,然后匆匆忙忙脱了外衣,一掀被子躺了进去。   几乎是同时,宝儿敲门进来,崔世卓竟然也直接跟在身后。   见崔容果然好好地在床上躺着,崔世卓动作一顿,立刻又关切地问:“四弟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大、大哥。”崔容慌忙起身回话:“白日里出门玩儿,觉着乏了罢,多谢大哥关心。”   崔世卓见惯了他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上前几步按住崔容肩膀:“客气什么,你我兄弟,本是应该的。既然乏了,就好好躺着吧!”   说着,他在崔容床沿坐了下来。   崔容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要是崔世卓一个不小心摸到被褥里面,就会发现本应该睡了很久的床铺却还是冰凉的。那他的秘密,可能就藏不住了!   还好崔世卓有别的事要说,没有留意到这些:“四弟,方才娘说的话不要放在心上,你也知道,她是盼着你成器。”   盼着我成器?崔容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真盼着他成器,怎么会连书都不让他念?!怎么会对他的处境不闻不问,甚至暗中纵容?!   上一世自己一定是脑子进了水,才会相信这样的话。   不过,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崔容面上还是露出一副感激的表情:“大哥,不用多说,我都知道的。”   崔世卓看了崔容几眼,见他真是很感动的模样,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几句,这才离去。   崔世卓一走,宝儿就跑来邀功:“少爷,看我够机灵吧。”   “机灵什么,”崔容用手掌打了一下宝儿脑门,“也不知道拦着点。要不是少爷我动作快,早给人发现了。”   宝儿扶着脑门儿委屈:“他是少爷,我是奴才,拦也拦不住呀!”   主仆二人闹了一阵,崔容又把宝儿打发出去,自己开始练字。反正这院子,只有崔世卓会偶尔踏足,倒也不怕墨汁的味道叫人瞧出端倪。   等到天黑不能写字了,他还得在院子里练几套拳法——不求功夫过人,但求强身健体。   不是他喜欢这样折磨自己,只是时间太紧迫了。   前些年年纪小,他尚能从容偷生。等过了年,崔容满十五岁,很快就要面对那些无情的狂风暴雨,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能拿来浪费。   ****   金銮殿之上,早朝已散。   皇帝已经离开许久,除了三三两两争论未毕的,大多数朝臣都正往宫门走去。   忠义候兼户部XX崔怀德跟在人群中,冷不防听见后面有人疾声叫他:“崔大人,崔大人!”   崔怀德回头,见是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张德江,连忙停下拱了个手:“张公公,何事这般着急?”   “崔大人走得可真快!”张德江掏出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好容易喘匀了气:“皇上宣崔大人御书房觐见,快随奴才过去吧。”   崔怀德一听是皇帝召见,不敢怠慢,对同行的大臣略略示意后,便跟在张德江身后匆匆往宫内去。   进了御书房,崔怀德见还有工部、礼部其他三位大人在,心下疑惑出了什么事能把户、工、礼三部聚在一起,是皇帝要祭天啊,还是要求雨?   他按下心中诸般猜测,恭恭敬敬地叩拜完毕,与其它三人站在一处。   皇帝阅完一本奏折,抽空喝了口茶,然后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朕记得,诸位爱卿家的公子,也有十来岁了吧?”   这是什么意思?   崔怀德怕揣测不准天意,便偷偷和其他三人对望一眼,发现他们也不比他明白多少。   皇帝又说了:“下个月秋猎,朕同几位皇子都去,叫孩子们也来露露身手吧,人多热闹。”   于是崔怀德恍然大悟——看这架势,皇帝不是要给皇子们选伴读,就是要给皇子们挑近身侍卫。   在场的几位大人都是书香世家,那多半就是选伴读了。   当下,崔怀德的心思就有些活络。   当朝皇帝共有九位皇子,前五位都已有了年纪相仿的伴读,而最小的九皇子年纪尚幼,剩下的就是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   崔怀德的外甥女是二皇子妃,崔家素来与二皇子走得近。而六皇子与二皇子又是一母同胞,这么算来,大家都沾亲带故。   这回秋猎,要是能来个亲上加亲,对崔家来说无疑是美事一桩。   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崔怀德面上却不漏丝毫,和其他三人一样遵旨谢恩。等一回崔府,他就连声催促,叫所有儿子立刻去书房等他。     第三章 、这般能耐   崔容去陈氏处问安后,回院子睡了个回笼觉。等再醒来,早已经错过了府里的早饭。   宝儿对此见怪不怪,笑嘻嘻一揭食盒:“少爷,我都给你留着呢。”   崔容一看,又是馒头米粥咸萝卜,就有些没胃口。想起前几日烤的那只鸽子,他五脏庙有些蠢蠢欲动,于是扭头对宝儿说:“走吧,跟少爷去弄点肉吃。”   宝儿苦了脸:“少爷,后院的鸽子不能再逮了,少太多会被人发现的。”   崔容沉吟片刻后吩咐宝儿:“你去厨房要一把米来,今天咱们换个口味。”   宝儿央求了厨房的姐姐半天,才得到一小把带壳的谷子。崔容看了看,凑合着也能用,又叫宝儿找出箩筐和绳子,两人去了府里的花园。   崔容寻了一处空地,把谷子洒在地上,找了根小竹棍支着箩筐,半盖在谷子上。这活儿他做得熟了,箩筐的角度掌握地非常精准,能恰到好处地露出谷子引诱饥饿的鸟雀。   待装好机关,崔容和宝儿一起躲在月季丛后,想来个守株待兔。   今日运气不坏,崔容没等多久,就有几只麻雀就落在箩筐不远处,犹豫着慢慢靠近。   “咦,四哥,你怎么还在这里?”   少女的声音又娇又糯,温软好听,可惜麻雀不懂得分辨,呼啦啦全拍着翅膀飞了。   崔容眼看今日加餐成了泡影,默默深吸一口气,然后回身浅浅笑道:“宝珍妹妹,我闲来无事,捉小雀儿玩呢,你要吗?”   崔宝珍是陈氏的女儿,侯府嫡千金。   这姑娘是真正的豪门贵女,家世、教养、相貌、才情,样样都出众,只是养得太娇了些,有些不谙世事。   听了崔容的话,宝珍露出惊讶的神色:“爹爹让所有兄弟都去书房候着呢,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四哥不知道吗?”   崔容一愣,也不分辨:“不留神玩得忘了时间,我这就去。多谢宝珍妹妹提醒。”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又叮嘱宝儿:“你在这儿候着,要是逮着了就仔细收起来。”   说完,崔容来不及换衣服,匆匆忙忙就往书房去。   ****   书房内,崔怀德端正地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面前站着崔世卓三兄弟。   “为父今日叫你们来,是想看看你们学问有无长进。”崔怀德一脸严肃地对儿子们说。   一听要考学问,崔世卓目光中带上一丝不易觉察的探究;而崔世亮,盯着自己眼前一小块地板,头都不敢抬,一副生怕叫到自己的模样。   倒是年仅六岁的崔世光抢着开口:“父亲,夫子近日正教孩儿学习《孝经》。”   “哦?”崔怀德带着笑意问自己的小儿子:“可会背《孝治》章?”   “会!”崔世光脆生生地开始背:“子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于公、侯、伯、子、男乎?故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治国者,不敢侮于鳏寡,而况于士民乎?故得百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而况于妻子乎?故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夫然,故生则亲安之,祭则鬼享之。是以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如此。《诗》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   崔怀德老来得子,对小儿子素来疼爱,又见他背得一句不错,大感欣慰,夸道:“背得好!可见平日确实用功。”   得了父亲的夸奖,崔世光自然欢喜,而崔怀德却怅然了。这小儿子聪明是聪明,奈何年纪实在太小啊……   他把目光投向另外两人,却正好看见崔容贴着墙壁溜进来,这才想起,自己还有第四个儿子。   然而再仔细一看,崔怀德便忍不住皱起眉头。   只见崔容穿着身青蓝的棉布圆领袍衫,衣襟下摆处尽是皱褶,好似还沾着几根枯草,一副仪容不整的模样。   崔怀德来了气:“你给我站住!”   崔容没料到自己这么倒霉。   本来这种场合一般没人通知他,他也不会出来招摇。不过这次崔怀德说的是“所有儿子”,那他即使不愿意,总该来露个脸。   谁知道这次脸露得太大啦,崔怀德竟然点名叫住了崔容,直接让后者“顺着墙根溜进去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站好”的计划泡了汤。   “父……父亲。”即使崔容心里一万个不爽,还是规规矩矩站住了,小心翼翼地行了个大礼。   崔怀德本来想狠狠训斥崔容一顿,在仔细看了几眼之后,发觉崔容身高虽足,却瘦的可怜,再配上那张苍白的小脸儿,叫人实在不忍再开口。   “也许平日太忽略这个儿子了。”崔怀德忍不住有些心软的想:“虽然他母亲……,但总也是我崔家血脉。”   于是崔怀德放缓了声音说:“你莫怕,为父只问问你,近来都读了什么书?”   这话一出,崔容脸色又白了些,怯生生看了崔怀德一眼,小声说:“儿子……儿子没去过学馆,没读书。”   崔怀德一愣,语气沉了几分:“为何不去学馆?”   崔容张张嘴,仿佛不知道怎么说,崔世卓将话接了过去:“父亲,四弟素来身弱,一直在府里养病,因此耽误了念书,还请父亲不要怪他。”   听闻此言,崔怀德心中不快稍去,但还是说:“不管如何,书还是得念。明日就跟着你大哥、三哥去学馆吧。”   崔容小声道:“儿子、儿子愚笨,怕自己念不好……”   “又不让你考状元,这般畏头畏尾做什么!”崔怀德已有些不耐:“明日就去吧,省得以后出去给崔家丢人!世卓,你带着他。”   崔容低头应是,眼角飞快地瞟了一眼崔世卓。后者双眸深沉如水,看不清在想什么。   “来吧,”崔容在心里默默说,“上一世我不懂,这一世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是如何做的!”   ****   崔怀德一一考完四个儿子,心中郁闷更甚。   崔世光太小,崔世亮太弱,崔容更是什么都不会。崔世卓虽然不错,但他是自己的嫡长子,崔怀德舍不得送去给皇子做伴读。   唉……   “老爷何事愁眉不展?”陈氏问道。   她已经听说了书房发生的事,暗自为崔世卓高兴的同时,也没忘了关心崔怀德为何会心血来潮考什么学问。   崔怀德将大致情形给陈氏说了一遍,然后叹道:“能带去的,只有世亮和……和崔容,只是这两个恐怕都没什么指望。可惜了大好的机会,要便宜别人家了。”   陈氏暗自一盘算,劝道:“老爷也不必着急,距春猎少说还有三个月,咱们抓紧时间好好教导便是。”   说着,她稍作停顿,继续道:“世亮也就罢了,可容哥儿这孩子,我看是个不成器的。老爷也知道,他亲娘……”   说到此处,陈氏看崔怀德果然面露不快,便立刻转了话题:“老爷也别忘了二房、三房,这两家的孩子,可也是我崔家子弟。”   崔怀德一听,面露喜色:“夫人所言极是!”   虽然侄子不如自己儿子亲,但也总比外人强。崔怀德立刻回书房修书一封,叫小厮送去驿馆,寄给远在江南的二弟崔怀仁。   至于三弟崔怀孝,崔怀德知道他早已立志从商,想来也是不肯插手这种事情的。   ****   另一边,崔世卓心情同样不怎么爽快。   今日多亏了他反应快,否则不知道会被崔容说出什么来。   崔世卓知道崔容一直很想念书,思及今日后者出现的时机和一番应对,他不禁又开始疑心。   若说崔容是无意,这般心想事成,也实在太凑巧了;若说他有心,难道自己这个四弟,已经有这般能耐了吗?   崔世卓的眼神又深了一分。   对于崔容,他总有一种看不清楚的感觉。明明只是个出身卑微的庶子,明明性子软弱胆小,有时候却又让他觉得,自己遗漏了些什么。   来来回回思索几遍,崔世卓打算得去问问母亲,看她是什么意思。   “还不是宝珍那孩子……”陈氏提到女儿,半是嗔半是怪。   她让侍女把花园里的事又叙述一遍,然后对崔世忠说:“这回不过是凑巧罢了。既然你爹让你照顾他,明日去了学堂,你好好‘照顾’他就是。”   听了陈氏的话,崔世卓心中虽还疑虑,但也有了主意。   陈氏又说起伴读的事,崔世卓这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考校学问。   “你爹已经给二房去了信,也不知道你二叔会派谁过来。”陈氏道。   崔世卓对伴读人选不感兴趣,反正二房早早就去了江南,堂兄弟们他一个也不熟。他的心思,早已经放在明日学馆之上。     第四章、学馆应对   崔容几乎一宿没睡,为了去学馆的事,辗转反侧,拿不定主意。   从旁观者的角度回顾自己可悲而短暂的一生,崔容才豁然明白,学馆短暂几天,竟是他命运的转折点。   如果说之前他多少还保有庶子的身份,那之后,崔容彻底成了侯府的隐形人。父亲崔怀德少得可怜的那一点关怀,也因为崔容在学馆的“不争气”消耗殆尽。   如今再次走到这个岔路口,崔容在继续装傻和借机上位之间举棋不定。   说来重生至今,虽然崔容私下里攒了不少资本,但从表面上看,他的境况与上一世没有太大不同。   崔容知道自己还太弱小了,他像一只潜伏的幼兽一般,静悄悄地变强,希望有朝一日威风凛凛!   明天,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吗?   崔容手中可出的牌还太少,若是赌错,也许就此永无翻身之日。   可若是坐视事情像前世一般发展,会不会又一次重蹈覆辙?   崔容在脑中细细思量,最后还是决定赌一把。   如今崔府上下,崔怀德是崔容唯一可以仰仗的。与其继续被人忽视,不如变得对崔怀德更有用一点。   当然,这件事也要做的尽量小心一些。   太早将自己竖到崔世卓和陈氏面前做靶子,只会死得更加快。   如此计划好,到二更天崔容才迷迷糊糊睡去。   ****   崔家是官宦世家,子弟需入朝廷设立的官学。   崔世卓拿着父亲的亲笔信,先同崔容一起拜见了学馆内专管生徒学籍的张主簿。   因为崔容暂时还不算官学正式造籍的子弟,张主簿只给了他一块令牌,算是允许其旁听先生博士们讲经授课的证明。   见时间还早,崔世卓便说带崔容四处走走,顺便讲讲基本的规矩。   故地重游,崔容不免被勾起前世的记忆,因此有些心不在焉,几次没有回应崔世卓的话。   后者发觉了,还以为崔容是紧张所致,心中不由又看轻几分。   兄弟二人各怀心思不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崔世卓对崔容道:“四弟,这两日你先跟着我,待一切都熟悉了,再自去选择喜欢的课程不迟。”   崔容仰头很是羞涩地一笑:“我都听大哥的。”   他心里快被自己恶心死了,但是纯良庶子的角色,眼下还是不得不继续扮演下去。   果然,这兄友弟恭的戏码崔世卓很满意,拍拍崔容的肩膀,然后带他往崇文馆方向走去。   崇文馆是学馆内教授“大经”之处,每日会有一位学问大家从《礼记》或《左传》中择一篇讲解。   虽然凡学馆弟子,不论年级等级,都能来崇文馆听课,但实际上真正出现的,都是准备参加科考的精英们。   崔容跟在崔世卓身后进了崇文馆。   只见馆内设有书案,想来是先生讲经之所。案下置有蒲团,则供弟子们择席而坐。   此时距离开课还有一段时间,先生未至,已有侍墨童子扫案焚香候着了。   至于学生们,正三两成群围坐一处,或高谈阔论,或击掌而歌,颇有几分名士之潇洒。   崔容一见,心生向往,不由就忘了继续走,站在门口不远处。   这一站,数道目光就落在他身上。   崇文馆的学生们年纪大多十之八九,不满十五的崔容身处其中,本就像一只小鸡仔误闯了鹤群。   再加上同时被十数道目光看着,即使有了准备,崔容的手心还是一瞬间汗湿了。   上一世就是这样。   可怜崔容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知所措之下,竟躲到崔世卓身后。   当世读书之人都讲究气节,如此一来,崔容在他们心中便沦为笑柄,以后绝无往来的可能了。   崔世卓想得可真是周到!   回忆起不堪的过去,崔容咬紧牙关,在心中对自己大喝:你给我撑住了!   然后他强撑着堆起一个大大方方的笑容:“大哥,我初入学馆,不懂规矩,你说我们该坐在何处?”   崔世卓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旁边已有相熟的同门招呼:“世卓,这边坐!”   待崔容二人坐下,刚才那人便笑嘻嘻问崔世卓:“世卓,这位小公子是你弟弟?怎么从未见过。”   崔容闻言,便又起身,对那人拱手诚恳道:“在下崔容,家中排行第四。初来乍到,还请兄长多加指教。”   那人连忙回了一礼:“我叫张仪,字泰安。崔四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其他几人也通报了姓名,算是相互认识了   崔世卓笑着对众人解释:“我四弟身子弱,先前都在府里读书。不过他的文章,刘大家也称赞过。”   众人哈哈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学馆子弟们出众的也不在少数,崔容一个不满十五的孩子,就算再如何聪明,学问也是有限的。   想来这话不过是给崔容脸上贴金吧。   崔容心中冷目以对。   他在府中根本没有读过书,刘大家恐怕连他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崔世卓这样说,现在是无所谓,可若日后崔容出了丑,这段话再被人用来打脸,那就不是一般疼了。   其实并不是多么高明的手段,只是上一世崔容识人不清,先入为主,才会一点都看不出来,还以为崔世卓是在给自己说好话撑场面。   “哎,你在府里都读过什么书?”一旁张仪好奇地凑过来问。   对于这个人,崔容有些印象。   张仪是工部尚书的长子,虽然不曾相识,但崔容也听说他为人豁达,不拘小节,因此一见之下,也有相交之意。   于是崔容便浅笑着回答:“不过是跟着父亲随便看过一些,算不得读过书。如今进了官学,还不知能不能跟上先生们授课呢。”   张仪之前听说他体弱,本就有些同情。又见崔容谦虚有礼,心下好感大增,安慰道:“这倒也不急于一时,慢慢来就是。”   两人说话间,本日授课的先生已到。   张仪见是国子监的王典学,偷偷翻了个白眼,小声对崔容道:“这老头厉害得很,你小心些。”说罢,挺直腰板坐好。   诸生也都速速端坐于蒲团上。   崔容明白为什么张仪让自己“小心”。   这位王典学为人清高傲气,看见学生中的新面孔,总喜欢先来个下马威,好让他知晓“学海无涯”的道理。   了解王典学习惯的人一眼就明白,崔容今日根本就是个明晃晃的大靶子。   王典学一言不发地在书案前坐下,翻开书卷。   崔容记得上一世王典学讲的是《礼记》中的《儒行》篇。   《儒行》篇记录孔子与鲁哀公之间的对话,描述孔圣心中真正儒者的行为举止以及“儒”的含义,是当世读书人必修的经典。   为了应对今日提问,崔容早就做好了准备,《儒行》一篇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因此一点也不紧张。   果然,王典学沉吟片刻,目光扫过诸生,见其间端坐一面生的小儿,便点他起来:“背诵《礼记?儒行》篇。”   崔容起身,先整理衣冠,向王典学躬身行礼,然后朗声诵道:“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孔子对曰:‘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   背诵只是学习的基本,崔容如此表现,除了崔世卓仿佛见鬼一般看着他,其余人均面无异色。   末了,王典学不置可否,又问:“你既能背诵,那可知何为‘儒’?”   崔容又行一礼:“儒者,濡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1】。贫贱不移、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言必先信,行必中正,刚强平易,恭敬谦逊,是之谓‘儒’。”   也许是见崔容举止有礼,年纪又小,王典学竟然没有出言讽刺,随意点了下头,就让崔容坐下了。   诸生惊异之余,不免对崔容多看一眼。   “崔小弟,你真可以,王典学都没话说了!”张仪有些兴奋地低声对崔容道,台上一声咳嗽,他又赶紧正襟危坐。   崔容被张仪弄得忍俊不禁,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低了头装作认真听讲的模样。   方才一番对答,他既未落于人后,也非木秀于林,崔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而眼角余光瞥见崔世卓不怎么好看的脸色,他的心情就更愉悦了。   为了将这份愉悦多保持一会儿,崔容决定假作没有察觉崔世卓的不满,只留待下学后再去解决。   注:   【1】“儒者,濡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一句是汉代郑玄的话,借用一下,请勿深究。     第五章、 少年言论   学馆内设有灶釜,到午休时间,许多学生便前去自营炊事。   崔府同其他大多数官宦之家一样,是由家中送午饭来。于是崔家三兄弟便聚在学馆的临水阁一边闲聊一边等待。   “四弟,你真是深藏不露啊!大哥都被你唬住了。”崔世卓的神色已经恢复自若,打趣般说道。   崔世亮好奇地一问,崔世卓便把上午在崇文馆发生的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崔世亮听了,脸色当下便有些僵硬。   崔家几个儿子里,老大崔世卓是嫡长子,老二早早夭折了,老幺崔世光颇得父亲喜爱,于是崔世亮也就只能在崔容身上找找自尊。   现在连他平时瞧不上眼的崔容,第一天来学馆就出了这样的风头,叫崔世亮情何以堪!   “不过是我平日听宝珍妹妹背书,记下了一些,所幸没给大哥丢人!”崔容露出一个坦率纯良的笑容。   这种毫无诚意的谎话,不说崔世卓,恐怕就连崔世亮都不信。   不过崔世卓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还是连声夸奖崔容聪慧好学,崔世亮的脸色很快就黑得像锅底一样。   正在此时,崔府送饭的家仆来了。   宝儿拎了个大食盒跟在其他两位身后,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远远看见崔容就大声叫:“少爷!少爷!”   崔容为免惹其他人侧目,赶紧招手叫宝儿过来:“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少爷你看!”宝儿说着,献宝一般揭开食盒。   食盒里面足有三层,细米白饭,各色小点,荤素菜肴足有七八样,样样精细可口,最后还有一道火腿鲜笋汤。   宝儿长这么大都没一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难怪笑得下巴都快掉了:“少爷,都是府里头准备的呢!”   崔容在心里无奈地摇摇头。   看着宝儿,就好像看到从前的自己,以为这便是苦尽甘来的兆头,高兴得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其实这些好饭好菜,大约是陈氏怕人说她苛待庶子,做的官样文章罢了。   不过,有美食享用总比亲自动手逮麻雀强,崔容很不客气地叫宝儿盛了一大碗米饭,又万分感激地对崔世卓说:“母亲对我可真好!”   崔容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令崔世亮心里多少平衡一些,暗道:“他不会以为进了官学,就从此一步登天了吧?哼,连正式弟子也不是呢。如果是这样的蠢货,倒也不值得多花心思。”   饭桌上的暗潮,崔世卓仿佛并未察觉,只不时给两位弟弟夹菜,一副好大哥的模样。   “世亮,明日我得随父亲去拜访李阁老,便让四弟跟着你吧。”崔世卓忽然想起此事,便同二人说。   李阁老是二皇子身边颇有地位的近臣,崔怀德拜访他,多半是为了皇子伴读的事。   这样抛头露面的机会,兄弟几个里从来都是崔世卓出面。   崔世亮暗地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又不敢表示出不满,只胡乱点头应了下来。   ****   学馆第一日总算平静无波地过去。   放学时,崔世卓推说有事,崔世亮也不打算回府,因此三兄弟各自散去。   见崔容独自一人,张仪挥退小厮,说要和他同行,反正张府所在宣易坊距新昌坊并不远。   两人边走边随便天南海北地闲聊,没多久张仪便受不了地说:“崔小弟,你我之间可否不要这般多礼?互称表字吧!”   “好吧,泰安兄,”崔容从善如流,“不过我还未取字,请泰安兄直呼姓名便好。”   如此一来,两人又觉亲近几分。   行至半途,前方喧闹不已,似乎有事发生。崔容本不欲理会,却被张仪拉着去看热闹。   近前去,崔容见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头发凌乱,满身泥土,正掩面嘤嘤哭泣。   她身旁是个打翻的糖水摊子,粗瓷碗碎了一地,装家当的木箱似乎被马踏过,支离破碎,一片狼藉。   张仪一问之下才知道,刚才有位贵人打马而过,行至此处,不知为何马惊了,踏翻了这姑娘的糖水摊子,还差点伤了人。   那位贵人不仅没有赔偿,反倒怪姑娘的摊子不长眼,惊了他的马,嚷着要报官。   众人看不下去,百般劝阻,那贵人才扬长而去,留下姑娘,又惊又怕又心疼,因而在此哭泣。   张仪一听怒道:“天子脚下,竟有这般狂徒!可惜来得晚了些,没有截住他!”   相对于张仪的义愤填膺,崔容显得平静许多。他翻了翻衣袋,掏出一锭碎银子,上前放到姑娘手里。   姑娘连声道谢不提。   张仪目光瞧着围观百姓上前帮姑娘收拾摊子,口中对崔容感慨道:“近日这些人行事愈发不堪,简直令大理寺蒙羞。”   崔容闻言也点头:“若大理寺真能铁面无私,何至于有人当街行凶。说到底,人治不如法治啊!”   崔容说话的时候想到自己亲娘,若官府真能如此廉洁清明,存疑必究,她也不至于死的不明不白。   两人一时唏嘘不已,却都没注意到,崔容说“人治不如法治”时,他身旁不远处有位公子侧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   杨进本来只是路过,恰巧遇见皇兄的近侍和人起了冲突,于是便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他正留心百姓们的议论,冷不防听见有人道“人治不如法治”,好奇之下侧目,却见说话的是方才出银子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生的一副好模样,却眼生得很。站在他身边的人杨进倒认得,是工部尚书家的长公子。   这么想来,那少年多半也是世家子弟罢。   杨进不欲被人认出,便往后退了几步,隐在人群中匆匆离去。   临走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少年眉目间颇有几分坚毅之色,心下感慨自古英雄出少年——但年纪毕竟还小,且待几年再看吧。   如此径直回皇宫,进了勤政殿,杨进跪拜:“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应了一声,头也不抬地叫他起来,声音听不出喜怒。   杨进起身,静静立在一旁,待皇帝忙完手头的事,才对他说道:“怎么今日进宫,差事办完了?”   “是。”杨进递上折子,又将办差经过拣重要的回禀一番,皇帝听完不置可否,点点头表示知道。   杨进见状,略作停顿,又道:“儿臣还有事上奏。”   皇帝有些意外,看着杨进待他细说,后者便讲起先前在街上的所见所闻。皇帝听了,半晌才漫不经心地问:“哦?可有看清是谁?”   “儿臣认不真切,但看着像是三皇兄的近侍。”杨进直言不讳,连停顿一下也不曾。   皇帝的目光倏地锐利,盯着杨进,像要瞧出什么来。后者面不改色,仍是那副微垂着脑袋的恭谨模样。   良久,皇帝问:“还有呢?”   一瞬间,杨进脑中闪过那个说着“人治不如法治”的少年郎,但他只微不可查地迟疑了一下,便立刻回到:“没有了。”   皇帝沉吟片刻才收回了目光,沉声道:“你做的很好。”   也不知是说杨进差事办得好,还是夸奖他能不避讳提起三皇子的近侍。   杨进神色坦然地垂眸:“谢父皇。”   他正准备退出去,却听皇帝开口:“老三那件事,先放着吧,你心中有数便是。”   杨进的身体又低几分:“是。”   ****   崔容与张仪分别后,又在街上多溜达了一会儿,等心绪平静了些才回府。   他刚进院门,就有婢女来通报,说崔怀德叫他过去一起用饭。   崔容很惊奇。   长这么大,他除了在除夕夜有此殊荣,平时连崔怀德的正脸都见不着。今天这是抽的什么风?      第六章、 夜遇黑衣骑   崔容一边腹诽,一边不得不换好了衣服,心理盘算着要是他的父亲大人等不及先吃了最好,免了一场“刑罚”。   谁知等崔容磨磨蹭蹭到了主饭厅,崔怀德竟然还在等,面上也不见怒色。他旁边坐着陈氏,笑得高深莫测别有含义。   崔容一见这架势,心中十分失望,但也只好朝着二人先鞠躬请罪:“儿子来迟,还望父亲母亲勿怪罪。”   崔怀德摆摆手,语气竟然有几分和蔼:“无妨,坐下吃饭吧。”   这副慈父阵仗,弄得崔容心里很是不安,思量片刻忍不住问出口:“父亲大人,今天叫儿子来是……”   事实上,崔怀德听同僚说起崔容在学馆的表现,觉得这个儿子尚可琢磨,就有些后悔耽搁了他,这是在变相补偿。   不过这些话,崔尚书当然说不出口,于是一瞪眼睛:“父子间吃顿便饭罢了,哪来那么多缘由!”   崔容不敢再问,低头老老实实吃饭。   要说崔容的吃相,那真叫惊天地泣鬼神。下筷子稳准狠,甩开腮帮子嚼的节奏也相当动人心魄,怎么看怎么像个山野村夫——当然,里面有一大半是故意的,为了恶心陈氏。   这女人一向不喜看见崔容,虽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坐在这儿给人添堵,但崔容不介意让她剩一顿晚饭。   即使当着崔怀德的面,崔容也一点没打算矜持。反正他没人教没人管,举止粗鲁些也是应该的,要是能一举两得免了伴读的事,那就再好不过。   崔怀德看着崔容,脸色几般变幻,果然精彩。   不过看着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原本两分悔意也变做三分——这模样去做伴读,实在太拿不出手,还得再花功夫调教调教。   不过崔尚书心中也有些疑惑,虽然崔容是庶子出身,但堂堂侯府的公子,总也不至于缺衣少食吧?怎么这孩子吃起饭,好比饿了三天的凶狠模样?   想着,他下意识去看陈氏。   陈氏表情有些僵硬,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硬是用温柔的声音对崔容说:“慢慢吃,别噎着,要是不够叫人再添就是。你这孩子……”   最后那句充满爱意的叹息,让崔容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悄悄抖了抖,就当没听见似的,动作一点不见减缓。   陈氏面子挂不住,暗地咬牙,转向崔怀德,娇声道:“老爷,你看这孩子,主母说话他这般态度,简直太不知礼数!您也看见了,不是妾身疏于管教,实在是这孩子出身……”   听她有意无意地提起此事,崔容动作终于略略停顿,看了崔怀德一眼。   这眼神几分好奇,几分委屈,几分期盼,偏偏又干净清澈得很,没有一丝愤懑不满之意。   崔怀德不知怎么的,竟然无法直视,有些狼狈地躲开崔容的目光,心下有些埋怨陈氏为何在此时提起那些旧事。   “行了,别说了。”崔怀德打断陈氏接下去的话,语带不耐。   陈氏一滞,心中暗道失策,再看崔容那副无知懦弱的模样,觉得越发可恶。   但陈氏能在崔府走到今天,是个能屈能伸的厉害女人。只见她丝毫没有显出端倪,娇笑道:“瞧我,难得一家人吃饭,不提这些了。老爷,吃菜。”   陈氏仪态万千地夹了一筷子芙蓉炒蛋给崔怀德,余光却正好瞧见崔容不以为然地撇嘴角,于是笑得更加甜美端庄了。   ****   学馆每十日才有一次旬假,加上崔怀德近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隔三差五地不是询问崔容功课,就是考校他礼仪,弄得崔容连出府的时间都没有。   他惦记着丰裕斋张氏那边的事情,心中十分焦急。   宝儿倒很欢喜,因为管家给崔容送来了几身新衣裳,连带着宝儿也得了两套。   “少爷,你看,多厚实呢!”宝儿捧着新衣跟崔容献宝,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捧着稀世绝珍一般。   崔容瞟了一眼,笑骂:“瞧你这点出息。”   宝儿不高兴地嘟嘴:“少爷是少爷,哪里知道我们做下人的不容易!衣服这般厚实,今年入冬屋里就可以少用些炭火,一个冬天下来咱们能省不少银子呢!”   崔容闻言有些沉默。   宝儿是崔怀德捡来的,在府里无亲无故,陈氏就打发他给崔容做贴身小厮。这些年崔容不招人待见,连带着宝儿也跟着吃了许多苦。   张氏的事情,宝儿并不十分清楚,只当是偶尔周济崔容的远房亲戚。   并不是崔容不信任宝儿,只是这些隐秘,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手里的钱和庄子,也从来不敢露出蛛丝马迹。   在崔府,主仆二人依然过得衣食无继,所以这几件好衣裳,才会让宝儿高兴成这样。   想到这些事,崔容便指着他自己的衣裳对宝儿道:“既然喜欢,那些你也拿几件吧,我用不到那么多。”   “那怎么行,”宝儿想也不想就拒绝了,“那些是少爷的。往后去学馆,少爷也能穿的鲜亮些,和大少爷三少爷一样。”   宝儿天真又直接的回答令崔容笑了笑,然后想着这孩子实在太一根筋了,以后外面那些事,还得继续瞒着他才好。   ****   夜里,崔容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他现在这样的情况,是抽不出时间去丰裕斋了,也不知道现在市面上米粮作价几何,张氏那边什么情况。   崔容心中越想越上心,几乎恨不得立时就动身去看个究竟。   这心思一起,竟然再也无法按下。   崔容辗转片刻,轻声叫宝儿,后者睡得很沉,崔容便悄悄起身,穿好衣服出了门。   门口当值的护院,正是那位年纪大些的府中老人,名叫崔六。   在崔容的记忆里,这人素来沉默寡言,与谁都相交不多,别人逢高踩低的时候,他虽不曾阻止,倒也确实没有参上一脚。   崔容思量许久,觉得此人可以一试。反正他现在处境艰难,也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打定主意,崔容便上前叫崔六开门,说自己有点急事要出府。说罢崔容从袖中掏出一吊钱递过去,直接道:“我出府的事,还请崔护院莫与他人提起。”   崔六也不说话,抬起黝黑的脸看向崔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默默点了一下头,一声不吭地将钱接过,随手塞入怀中,然后动作麻利地将院门开了一条小缝。   时下长安城中宵禁并不十分严,虽然入夜后各坊坊门都会关闭,但角落一般也留供人出入的小门。   崔容顺着小门出了新昌坊,脚步匆匆地往张氏那里去。   行至半途,崔容忽然听见远远传来凌乱的马蹄声,便连忙躲在一棵树后,以免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马蹄声越来越近,声势不小,听上去大约有十数人之众。   长安城里一向安宁,少有这种情况出现,莫非是边关战事的急报?   崔容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伸出头看了一眼。   借着月光,他隐约看见远远一队大约二十人,胯下坐骑是清一色的黑马,身上均着紧身黑衣,黑铁面具紧紧覆住下半张脸,只见正沿着大道飞奔,速度极快。   没人说话,他们沉默地疾行,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地响成一片,在寂静的黑夜里带出某种肃杀的力量。   虽然没有任何标识,但是崔容知道,他们恐怕就是传说中的“黑衣骑”。   须臾间,黑衣骑便近了。   崔容甚至看见为首的那人系着一件黑色大氅,神色凝重,整个人深沉的仿佛从夜色中走来,唯有露出来的英气勃勃的眉眼,让人知道他其实还很年轻。   几乎在崔容刚把目光投在年轻首领的身上的同时,那人不知是感应到了什么还是恰巧,也转头看向崔容藏身的方向。   后者心中一惊,连忙缩回去,大气也不敢出地将自己藏在阴影里。   “离得这么远,应该不会发现吧……”崔容忐忑不安地想,却再也不敢看个究竟。   他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只盼望黑衣骑们赶紧过去。然而偏偏事与愿违,一阵勒马的响动之后,他们竟然停了下来!   心惊肉跳是什么意思,崔容这回是彻底明白了。他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却还担忧心跳声太大暴露了自己,心中极是懊悔。   黑衣骑,那是能夜止小儿啼哭的存在!要是惹上他们,别说崔容,就算是崔府,恐怕也要脱层皮的!   “大人,可是有异状?”黑衣骑们不知首领为何停下,一个校尉上前询问。   那首领沉默片刻,沉声道:“无事,走吧,别耽搁了向皇上复命。”   “是!”   校尉应罢,首领又重重一抽马鞭,夹紧马腹,风驰电掣地继续向前,一行人紧紧跟上,这才渐渐远了。   崔容僵硬着身体,等确认黑衣骑们真的走了,这才从树后出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喃喃道:“好险……”   崔容几乎肯定那首领发现了自己,至少也觉察出了什么,只是不知那人为何就这么算了。   也许是真像他说的,急着回去复命——毕竟触犯宵禁并不是什么大事,黑衣骑不放在眼内也是正常。   发生了这样的事,崔容不敢再在街上久留,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张氏那里。      第七章、 不务正业   丰裕斋已经打烊,伙计们收拾完毕,都在前厅的侧间里睡下了。   夜半时分,一人忽然睁开眼睛,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伸手推了推同伴:“哎,你听,是不是有人敲门。”   同伴迷迷糊糊爬起来,听了半天,又倒下去:“大半夜的,哪来的人敲门?!你耳朵出毛病了,赶紧睡吧。”   那伙计又听了一会儿,确定不是自己听错,心中放不下。他看同伴又开始打呼噜,摇了摇头,只好独自前去查看。   他将门小心翼翼开了个缝,却见外面是崔容,连忙将门打开,惊道:“少爷,大半夜的,您怎么在这儿!”   崔容连忙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身闪进屋内,这才问:“可有惊动别人?”   那伙计也是个机灵的,见状连忙轻声回答:“没有。小的自小耳朵比别人灵,其他人都没听见,睡着呢。”   “那便好。”崔容点点头,又盘算着这人有如此异处,日后也许有用得到的地方,便问了句:“你看着有些面生,是新来的伙计?”   “回少爷,小的叫李福,上月才进的丰裕斋。”李福听见崔容问他的情况,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大好机会,连忙表忠心:“小的明白该怎么做,少爷您放心。”   崔容见他一点就透,便不再多说,对李福很温和地笑笑:“你做的很好。去吧,我自己进去就行。”   李福退下,轻手轻脚回了睡房,没有惊动任何人。   ****   张氏被人推醒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屋里遭贼了。她正要呼救,却听见来人说道:“乳母莫慌,是我。”   张氏听出来是崔容的声音,忍不住怨道:“我的少爷唉,这是要吓死老婆子啊!”   崔容连连赔罪,安抚了张氏半晌:“我一时来得急,没知会乳母一声,是我的不是。”   张氏心中稍定,起身一边披上外衣一边问道“少爷是怎么进来的?”   崔容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我记得小时候,乳母最喜欢把钥匙放在门前的树洞里,我一摸就摸见了。”   张氏听他说起从前的事,也忍不住笑了:“少爷从小就鬼灵鬼精的。”   闲话叙了几句,张氏赶紧和崔容说起正事。   这几日粮价大涨,她手里屯的那一大批货不知该压还是该抛。这节骨眼上,崔容却偏偏许久不来,张氏愁得简直都快睡不安稳了。   “现在什么行情?”崔容问。   一提起这事,张氏复又眉开眼笑:“今早去粮市,米价已经涨了四成多!老婆子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高的米价!少爷,您看现在怎么办?”   崔容没接话,微闭着双目沉思。   四成,这一笔下来,他能赚近二百两银子。虽然这数目已经不少,但眼下还不是抛货的时候。   崔容仔细回忆前世的情形。   他记得这一年先是大旱后是蝗灾,长安城里粮价涨得很厉害,到年后似乎翻了有一倍多。   那时候连偌大的崔府,都觉出银钱的紧张,不得不卖了一处庄子应急。   思及此处,崔容便对张氏说:“不急,我看米价恐怕还要再涨。乳母手里的货保管好,我们压一压再说。”   张氏应罢,却叹了口气:“再涨,长安城里的人家,今冬怕是都不好过了。幸亏少爷聪明,咱们早早屯了米。”   这话题有些沉重,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许久,崔容开口:“乳母,此处可有纸笔,你寻来给我。”   他是想到了自己现下在府里的情形,以后再出来恐怕不易,因此想将日后计划先大致写下。虽然张氏不识字,但有账房在,并不是问题。   写罢,崔容又将纸上的内容跟张氏说了一遍。   张氏听完有些迟疑:“这……米价真的能翻倍?”   崔容只道:“我也是赌一赌,若成了,往后就容易多了。”   他这番话别有含义。   一来赚够了银子,崔容就能再盘两个铺子——丰裕斋虽好,但与他的关系太显眼了,只要有心,很容易便能查明。二来,崔容还不敢确定今世诸事变幻是否和前世一样,如果米价真能翻倍,那就算是一颗定心丸。   不过,这话他也只是说给自己听罢了。对着张氏,崔容道:“日后我会打发宝儿时常过来,若有大事,乳母使他叫我一声便是。不过,详情就不必让他知晓了。”   一听以后不至于和崔容断了联系,张氏一颗心放回肚内,连连应声。   正事办完,崔容不宜久留,正要离去,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我今夜来此的事,只有个叫李福的伙计知晓。乳母多留意他,若是还可用,不妨用一用。”   ****   卯初之时,东方已有些许亮意。   崔世卓院子里的粗使小厮打着哈欠起身,打开院门准备开始打扫。他抬眼远远瞟见一人影,有些不敢置信。   “怪了,怎么像是四少爷……”小厮说着,揉了揉眼睛再看,人已经不见了。   小厮越想越觉得自己背后有些发凉,默念几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赶紧低头干活。   那人影自然是回府的崔容。   他并不知晓自己被人瞧见了,径直回房。忙碌了一夜,崔容很快就沉沉睡去,到该起身去学馆的时辰也不见醒。   宝儿已经习惯他家少爷叫不醒的毛病,不过今早似乎异常艰难。宝儿叫了几声不见崔容应声,无法,只能伸手去推:“少爷啊,你快起身!再不起真的快来不及了!”   折腾了半晌,崔容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含糊不清地嘟囔:“好困……你去给学馆告假……就说……就说我病了……”   宝儿一听更急了:“这怎么行,老爷会生气的!要是再也不让少爷去学馆了怎么办!”   提起自己父亲,崔容总算清醒了些——现在可不是得罪他老人家的时候。于是崔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床上爬起来,对宝儿道:“去弄杯浓茶来。”   浓茶下肚,崔容勉强把自己收拾一番,出了门。   崔世亮早就等得不耐烦,却碍于父亲和嫡兄的命令不敢先走。见崔容终于慢悠悠现身,他十分没好气地骂:“你怎么不睡到日上三竿再起!真是狗肉上不了台面!”   说罢,看也不看一眼崔容,直接带着自己小厮往外走。   崔容不恼,哈欠连天地跟在崔世亮身后一道往学馆去。   ****   张仪一见崔容睡眼惺忪的样子,打趣道:“哎呀,崔少爷怎么这副模样,可是夜里有那美艳狐女相伴在侧,红袖添香?”   “泰安兄,”崔容打招呼,“如果真有狐女,我一定求她让我多睡一会儿。”   “不解风情!不解风情!”张仪作恨铁不成钢状连连叹。   虽然崔世卓嘱咐崔世亮照顾崔容,但崔世亮没有那个心情,这些时日,崔容和张仪厮混得倒更多一些。   这些情况崔世卓也有所耳闻,不过在他眼中,张仪虽然是工部尚书的嫡子,但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主儿,没什么大出息,所以喜闻乐见,并没有横加阻拦。   张仪邀崔容与他一道修习《易经》。   《易经》属于小经,并不是学馆必读的科目,也不在科举范围内,因此前来修习的学生并不多。   崔容志不在科举,倒也不觉得浪费时间,便答应了。   这番随意之举更博得了张仪好感,赞道:“虽然此刻你这般萎靡不振,但不知为何,看在我眼中的却如此风采逼人,不能直视。”   “饶了我吧……”这一张利嘴,逼得崔容直讨饶,生怕他说出更加不像样的话来。   两人正在斗嘴,冷不防旁边有人插话:“兄台精神不振,眼睑肿胀,想必是夜寐不安之故。只是不知是热症还是虚症,能否借兄台舌苔一观?”   崔容一愣,不知作何反应。张仪先忍不住扶额:“杜子衡,你医痴症又发作了……”   杜子衡,也就是杜仲认真地辩驳:“此言差矣,医痴不是病症,只不过是一种爱好罢了。”   张仪无语。   崔容难得见有人将张仪堵到无话可说,忍不住露出笑容:“杜兄说得甚妙。”说完,他又自我介绍几句,两人也算认识了。   杜仲对崔容点点头:“多谢崔兄。不过,你真的不能张嘴让我看看吗?”   “不劳烦了,”崔容连忙解释,“我只是昨夜睡得晚了些,应该没有大碍。”   杜仲有些失望的样子,但还是忍不住叮嘱:“如此,崔兄记得用沙参、麦冬、玉竹三味煎汤服用,有助安眠。”   崔容谢过。   ****   学馆一天的课业结束后,张仪叫住崔容对他道:“崔小弟,若有空,不如一起吃酒去吧。”   崔容有些迟疑,张仪直接拉了他就走:“堂堂男子汉,这般扭捏太不像话,走吧走吧。”   张仪拉他到相熟的酒家,崔容进门一看,桌上已经坐了几人,其中几个还有些面熟,都是学馆的同门。      第八章、 隔墙有耳   两人一露面,就有人向在座诸人稍稍作了介绍。这些人都是如张仪一般的肆意洒脱之人,并不拘于礼数,因此崔容他们打过招呼,就径自寻了空位坐下,加入宴会之中。   时下这样下学后的聚会并不少见,也算是学子们相互结交的重要场合。张仪肯带崔容出席,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肯定。   崔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些人甚妙,三三两两间的话题天南海北无所不容,就是不包括科举之事——不愧是张仪的朋友。   不过,这却也正和崔容之意,他很快就放开来,与一人聊起律法典籍。本来只是随意打发时间,没想到详谈片刻,崔容惊讶地发现此人不仅精通本朝律法,而且对历朝历代也颇有研究,可以说是一本活的法典大全。   这让崔容颇有兴趣,于是拉着他一路深入,几乎都忘了自己身旁的张仪了。   正聊至兴处,张仪忽然低叫一声,吓了崔容一跳,转头见他搓着手满面激动,不由疑惑:“泰安兄,你怎么了?”   “方才得知,今日老板娘竟然在店内,”张仪凑近崔容解释道:“崔小弟,我们有口福了!”   崔容要问个究竟,张仪却卖起关子,说什么“尝过便知”,然后招呼店小二来,嘱咐道:“按人数上老板娘的拿手点心。”   被他这样神秘兮兮地一弄,崔容也起了好奇心。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小二端着个大托盘进来了,上面摆了十来只小碗,一股难以形容的鲜香之气就弥漫开来,甚至盖过了满室的酒气。   待拿到手中再看,原来是一碗小馄饨。   细瓷小碗里,盛了七分暖黄色的清汤,浮着六七只拇指大小的馄饨。馄饨皮薄如纸,粉色的内陷隐约可见,雪白的皮如仕女裙摆一般,随着晃动的清汤来回荡漾。数枚嫣红的枸杞更如画龙点睛一般,提亮了整碗的颜色。   看上去并无太多出彩之处,但崔容知道,能得张仪这般推崇的,一定不是凡物。   他端起小碗,舀出一枚细看,然后咬开。顿时,醇香浓厚的汁液充满崔容的口中。   山菌之鲜,鱼虾之美,竟这般恰如其分地交融在一起,带出一种远胜任何食物的鲜香。   而那看似简单的汤底,也不知是用什么法子熬出来的,滋味百转千回,层层不休,却偏偏清澈透亮地仿佛是上好山泉烹出的鲜茶。   “确实难得,”崔容赞道,“是我平生所食之最。”   在座其余人也纷纷称赞不已,有位甚至当场作赋一篇,来赞美这碗鲜美的馄饨。张仪拿起一根筷子敲击碗碟,在这种简单的韵律里,那人高声吟诵自己新作的馄饨赋。   那样子,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一碗馄饨,而是高山流水的琴曲。   食色,性也。   然而时人多伪,崔容在侯府也习惯了谨小慎微,戴惯了各种模样的面具。此时这般毫不矫饰地抒发心中所感的洒脱,令他心中微微发热,一时受了感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崔容不是善饮之人,两三杯下肚,身上便有些燥热,不得已告了一声罪,起身打算去庭院中醒醒酒,却意外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崔世卓!他来这里做什么?!   崔容正想着,却见崔世卓一撩帘子,进了一个雅间。   在那一瞬间,崔容从缝隙中瞧见雅间的主位上坐着一名二十五六的贵公子,赫然是二皇子殿下!   崔容心中一动。   崔家与二皇子走得素来比较近,尤其是崔世卓,既是嫡子,又与二殿下年纪相仿,交情自然非比一般。   这两人在此,是寻常聚会,还是有事相商?崔容见四下无人,忍不住悄悄跟了上去。   ****   雅间内,崔世卓替杨时斟满酒,开口道:“殿下,秋猎在即,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杨时端起酒杯浅啜一口,冷哼出声:“段临海是老三的人,六弟万万不能和他们扯上关系。”   “父亲也是这个意思。”崔世卓道。   杨时像突然想到了,便问:“宜修,舅父到底打算派谁去?”   “殿下也知道,我那两个弟弟没什么出息,大概指望不上。”崔世卓说完,见二殿下脸色微变,他又赶紧补上一句:“不过,我二叔家的人,估计这几日就到长安了。”   杨时眉头微皱:“中用吗?”   崔世卓道:“听父亲说,我这位堂弟倒是颇有文武双全的名声。最关键的是,还很听话。”   闻言,杨时脸色终于舒展了些,又低头啜饮杯中美酒。   外面崔容听得一头雾水。   段临海是礼部尚书,皇家秋猎和他有什么关系?听那两人的意思,似乎和崔府、六皇子也都有牵连。   崔容不禁想到父亲这几日的反常举动,直觉的,他认为这两者之间必有什么联系。   一时想不透,崔容姑且放置脑后,继续往下听。   雅间内两人又聊了些朝堂时局,二皇子说起近来米价大涨之事。   “虽有蝗灾跟旱情,但此次米价涨势过于凶猛,连父皇也觉察出异处,似乎准备派遣黑衣骑彻查此事。”杨时对崔世卓说。   听二皇子提起“黑衣骑”,崔容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和他对视过的,如刀锋一般锐利的眼神,心中没来由地跳了一下,竟顾不得再听,慌忙抽身离去。   不过,这消息也着实令崔容为难。   如果真如二皇子所说,那崔容必须得赶在朝廷插手之前将手里压的米粮全部清货。   不然扰乱行市的帽子扣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崔容的力量还太弱小,只能十二分谨慎,才能在惊涛骇浪中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这么一算,前后最多也就是月余的时日,手里的货怕是等不到年后了,该选个合适的时机出手。   打定主意,崔容压下心中思虑,作若无其事状返回席间。好在众人忙着吃酒作乐,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异常。   ****   当日,远在江南的崔怀仁看完大哥崔怀德的来信,脸色有些不好看。沉吟半晌,他命婢女请来自己夫人,然后将信交给她。   崔怀仁的夫人何婉婉是江南何家的嫡女,书香世家,见识非一般女子能比。每每崔怀仁有了难以定夺之事,都会请夫人前来参详一二。   何婉婉看完信,摒退左右,难掩惊色地低声道:“老爷,大哥这是要……”   话说了一半,崔怀仁却明白她的意思。信上只隐隐提了前因后果,但两人如何不知这背后千丝万缕的联系——看来崔怀德是将宝压在二皇子身上了。   思及此处,崔怀仁叹息不已:“皇家之事,岂是一介臣子好插手的,大哥怎么也糊涂了。”   不过,崔怀德人在京城又身居高位,有些事避无可避,也是事实。何况二皇子与崔家因为姻亲的缘故,在外人眼中早已是一体了。   信中的要求,崔怀仁身为崔家一员,并没有理由拒绝。他与何婉婉商议许久,决定还是令次子崔世青前往长安一趟。   临行前,崔怀仁叮嘱崔世青道:“为父不求你飞黄腾达,且记住四个字,‘明哲保身’。”   崔世青应下,带着父亲特意给他安排的婢女和老仆上了路。此时并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去,此生再没能重回江南。   ****   几日后,崔怀德果然对崔家几兄弟说,二房次子崔世青来京城准备科举之事,要在府上借住一段时日。   “世青小时候还常来府上玩耍,你们兄弟该多亲近亲近。”崔怀德说罢,叮嘱崔世卓:“你带人尽快把客房收拾出来,务必安置妥当。”   崔世卓心知肚明,自然连声应了,又道:“爹,我看不如将堂弟安排到小容的院子里。他们二人自小亲厚,小容那边空闲的房间又多,岂不正好。”   “也好,”崔怀德想着如此一来,崔世青也能言传身教,教崔容礼仪规矩。   崔容在心里骂了一句崔世卓的娘。   可惜崔世卓白长了一张俊脸,干的都不是人事!想他那么多隐秘,多了个崔世青,岂不是要处处缩手缩脚,何其不便!   说是自小亲厚,不过是一处玩儿过一阵子而已。等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位堂兄也和别人一样消失不见了,现在还来谈什么情谊!   偏偏这种苦楚还不能明说,崔容暗自掐着大腿,挤出一个欢喜的表情,兴高采烈地将这事应承了下来。      第九章、 堂兄弟   三日之后,崔府得了信儿,说二房次子崔世青今日就要到了。   陈氏身为崔府女主人,自然少不了四处张罗准备。   到午后未初,在城门处候着的小厮跑回来报信,说是见着世青少爷了,全府上下立时忙碌起来,崔世卓也带着崔家几兄弟候在前厅。   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众人便见一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在小厮们的簇拥下进了门。   那人细眉凤目,身着一袭深青色长衫,头发梳成整齐的发髻,用白玉冠束起,一副普通世家公子的打扮。   人群后的崔容一看见那张透着几分熟悉的脸孔,心里便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小时候,这位好脾气的堂兄是府里唯一肯亲近崔容的人,因此后来他的不告而别,便被崔容视为背叛一般。   前世一直到死,崔容也没再见过崔世青,未能解开这个心结;此生再见,崔容竟然觉得没有那么恨他了。   人情冷暖,本就是世间常情,何况彼时崔世青也不过十岁上下。再退一步想,那时发生了什么还未可知,是他自己太过认真了。   果然是,物是人非啊!   崔容正想着,崔世青已经走到众人近前,身后只带了一名婢女和一位老仆。   他目光略略一扫,对站在前方的崔世卓行礼:“这位想必就是大堂兄了。” 说完,又看向崔世卓身后几人。   崔世青离开长安返回江南已是八九年前的事。多年未见,堂兄弟们的样貌均有了不小的变化,因此他一时也分辨不出。   见状,崔世卓十分自然地向他做了介绍,崔世青顺势与其他几个兄弟一一见礼。   说到崔容,崔世青的目光中带上自然的亲昵,打量着崔容,又笑道:“几年不见,容弟怎么不言语,是和我生分了?”   “怎么会。”崔容心不在焉,闻言连忙露出一个笑容。   崔世青眼下这番作态令崔容心中十分疑惑。难道他已经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了?还是说,这家伙是另一个崔世卓——惯会演戏的?   想到这种可能性,崔容哀叹。一个惺惺作态的兄弟已经够了,再来一个,他不知道自己的胃能不能应付得了。   ****   兄弟几人寒暄一阵,崔世卓便摆出亲切大哥的架势说:“世青一路跋涉,想来也累了,不如先随我去见过父亲母亲,我们兄弟有话稍后再叙。”   崔世青自然称是,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主厅去。   一见崔怀德和陈氏,崔世青立刻快步上前,拜:“侄儿见过伯父、伯母。”   崔怀德扶着他起来:“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快坐。”   众人坐定,机灵的婢女上了茶,崔怀德端起茶杯,目光却看着崔世青。见他年不过十六七,举止却从容有度,便称赞道:“玉树临风,风姿俊秀,不愧是我崔家的好儿郎!”   崔世青落落大方起身行礼:“伯父谬赞了。”   “老夫人带你宝姿妹妹在鸣业寺礼佛,已派人送了信儿去,估摸着过阵子才能回来。”崔宝珍与崔世青见过礼后,陈氏对后者道:“待她老人家见了你,不知该有多高兴,总不枉时常叨念。”   崔世青回道:“侄儿也甚是想念祖母,虽听说她老人家身体还很硬朗,但总想着见一见才安心。”   见他如此谦逊知礼,崔怀德更是高兴,估摸着如有崔世青在,秋猎之日六皇子伴读的位子,崔家应该有了八九分把握。   陈氏将崔怀德的表情瞧在眼内,暗暗给崔世卓递了一个眼色。后者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心下有了计较。   江南至长安几千里,崔世青虽不至风尘仆仆,但面上也难掩倦色。崔怀德本着爱护小辈的意思,只略略说了几句话,就让他先去休息。   陈氏在一旁笑盈盈地补充:“且先用些便饭,晚上你伯父设了家宴,待歇息好了,再好好接风洗尘。”   崔世青连连道谢:“怎敢如此劳烦伯父伯母,世青甚是惶恐。”   几人少不得又是一番来往,末了崔怀德瞪了在一旁不做声的崔容一眼:“还不带你堂兄过去!”   崔容闷闷地答了声“是”,同崔世青一起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   崔容走在前,崔世青落后半步,两人一路无言。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崔世青忽然开口:“小容,你真的不愿意理我了?”   这调调和崔世卓如出一辙,崔容一抖,停下脚步,摆出一个标准的笑脸:“堂兄说哪里话。只是弟弟我没见识,上不得台面,还请堂兄勿怪。”   崔世青叹了口气:“你这话,就是还在生我的气。写信给你也不回,我罪不至此吧?”   信?   崔容停下脚步。   崔世青顺势两步上前站到他对面,一双眼眸直直看着崔容:“小容,没和你当面道别是我不对,你真的不打算原谅我了吗?”   他眼神温润,清澈见底,还如当年一般,实在不似作伪。   崔容犹豫了一下,说:“我没收到那些信。”   闻言崔世青一顿,却没追根究底,只将此事轻轻带过:“算了,我也没写什么要紧的事。”   崔容暗自咬牙。   这件事不用想,一定又是陈氏搞的鬼,大概是怕他和二房关系太密切的缘故。如此看来,当年多半也是他误会崔世青了。   心结解开,崔容脸上神情不自觉放松。崔世青性情温和,为人也不错,如果能选择,崔容倒很愿意亲近他——毕竟需要防备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见崔容不在散发“他人勿近”的气场,崔世青揉揉他的额头:“那我们就算和好了。   多年未联系,两人虽还有些隔阂,但儿时的情分尚在,倒也渐渐融洽起来。   刚将崔世青安顿好,陈氏的贴身婢女燕儿过来了,说是陈氏见崔世青身边带的人少,怕不得用,吩咐她过来服侍。   崔容无法推辞,只得把燕儿安排到崔世青身边。两人原本想叙叙旧,因为这出也没了兴致,便各自回房歇下。   ****   到了戌时,家宴已备好,崔怀德使人来叫,崔容便同崔世青一道前往后花园。   崔世青远道而来,算是崔府近两月以来最大的事。虽然粮价一再上涨,但这次家宴却没有因此而打折扣。   除了崔府众人,还有三房及崔怀德请的几位交好的大臣,林林总总摆了四桌才坐下。   开席前,崔怀德少不了与众位同僚寒暄,言语间又将崔世青翻来覆去夸了一遍,各种意味在座诸人均心知肚明,连声应下。   崔容兄弟几个同坐一桌,少不了多说几句。   崔世卓之前已得了父亲授意,便对崔世青说:“二叔可有说明,此番令世青远赴长安所为何故?”   “听说了一些,似乎是为六皇子选伴读的事。”崔世青答道。   崔容还是第一次听说,讶异之余,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看来,是皇帝要借着秋猎之机,替六皇子物色伴读的人选!难怪之前在酒馆,崔世卓与太子会有那么一番言论!   这么想着,崔容下意识看向崔世青,不知道是该替他高兴还是替他发愁。   显然,崔世青是父亲和二皇子看中的人选。   按照本朝惯例,皇子在成年之前,都一道在皇家书院念书学习,到十四五岁才会指派年纪相仿的伴读。   伴读和皇子一般是很亲近的,相当于左右手的角色,历代皇帝的伴读为相者也不在少数。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一旦成为皇子伴读,在想要摆脱这个身份,那比登天还好难上几分。   六皇子本人并不是多么出色的人物,在崔容眼中,将崔世青放在六皇子身边,着实有些糟蹋他了。   但崔世青本人似乎并不如何在意,眉目间毫无异色,坦然得很。   “不错,”崔世卓盯着崔世青的神色,“父亲得了消息,大概就是秋猎之际。这个位子对崔家至关重要,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叫你过来了。”   崔世青直接问:“既然这般重要,我何德何能。万一……”   “不会有万一。”崔世卓神色间满是志在必得:“在座的大人,都是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何况,我们还有二殿下。”   见一切已安排妥当,崔世青便点点头:“世青自当尽力,伯父和堂兄尽管放心。”   这两人谈话声音并不算太小,崔容能听见,崔世亮自然也能听见。   他没想清楚前因后果,只对父亲将这样一个重要的角色拱手让给外人十分不满,憋了一股闷气,语气便不怎么好:“大哥,爹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好的机会,只叫世青去能行吗?”   崔世卓转头微笑:“自然不是世青一个。照皇上的意思,咱们兄弟几个都得去露露面才成。到时候机缘落在谁头上,那还要看圣意了。”   崔容正想着崔世青,竟冷不防听到还有自己的份,一时间头都大了——他才不要做什么六皇子伴读呢!     第十章、秋猎   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崔容不爽,整个晚上都有些心不在焉。这模样落到崔世亮眼中,还以为崔容也起了和他一样的心思,暗生警惕。   一时间,桌上的气氛便有些微妙。   相比男人们的暗潮汹涌,女眷一桌则融洽得多。   有前来做客的女眷见崔世青年轻轻,长得又是一表人才,便暗地里盘算着自家有没有相配的姑娘。   陈氏只笑不言,颇有些待价而沽的意思。也难怪,等崔世青真当上了皇子伴读,那身价可就是一日千里了。   各怀心思的家宴直到亥时才结束。   崔世青被崔怀德留下说话,崔容独自一人回房,趁机多看了会儿书。等他从书卷中回神,发觉竟是一个多时辰后。   思量着崔世青大概已经歇下了,崔容犹豫片刻,洗洗去睡。   虽然相信崔世青并无恶意,但崔容已经不是那个渴望别人亲近的可怜小孩子了。他身上秘密不少,与人相交,还是保留几分为妙。   ****   因为灾情的缘故,秋猎之行往后推了有月余。转眼十一月将至,这才等来了宫里的旨意。   这一日,崔家几兄弟从天蒙蒙亮就开始准备,到卯时便随着崔怀德前往皇宫面圣。   几人均无官职,自然没有官服可穿。   崔世卓身上是惯常穿的衣裳,英俊中透出几分随意的气度;崔世青是此行重中之重,陈氏命人给他置了一套青色缎面的骑装,穿上愈加显出少年人的坚韧挺拔,英姿勃勃;而崔世亮,只有如夫人碧春替他打点,与崔世青相比不免寒酸许多,因此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   崔容走在最后,心中实在有些忐忑。   他打定主意不想当那倒霉催的六皇子伴读,也不打算引来任何多余的关注,但箭在弦上,他又不能表现的太草包,这着实不太容易。   最困难的是,崔容对皇帝和皇子们的了解全是听来的。能不能瞒过这一堆人精,他其实并无把握。   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到了宫门外。此处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皇家围猎,自然少不了朝臣们做陪客。   皇帝和皇子还不见踪影,崔容他们只得和众人一道在此等候。   期间有相熟的同僚过来和崔怀德寒暄,崔世卓自然摆出长子的款,崔世青在一旁时不时也能搭上两句,看的崔世亮羡慕嫉妒恨,眼睛都快绿了。   崔容百无聊赖,站得腿酸,忍不住暗暗抱怨。   正在此时,宫门处传来无声的骚动,皇帝和皇子出来了!   崔容还来不及看个分明,就被崔世青拽着排进队列里,跪下行礼。   他们几乎在最外围,只能隐约听见礼官颂了祷文,然后又是好一番折腾,崔容才跟着众人平身,总算能朝着猎场出发了。   ****   因为局势的缘故,今年秋猎没能去西北,而是选在近郊的皇家林场里。   崔怀德几人被皇帝召到近前叙话,崔家兄弟便也跟在父亲身后。   趁着“平身”的时机,崔容微微抬眼,终于看清了皇帝和皇子们的模样。   承乾帝年过不惑,看上去仍然称得上英俊,举手投足间带着有几分武将的英姿,让人不禁遥想他当年马上打天下的豪情。   相比之下,承乾帝的几个儿子锦衣玉面,看着要文弱得多了。   崔容只是匆匆一瞥,但低头的瞬间,他的动作突然迟疑了一下。此时想再抬头却是不敢,崔容只能垂首站在一侧暗自疑惑——刚才似乎有人盯着他。   借着众人簇拥承乾帝返回行帐换衣服的空档,崔容四下张望了一圈。   此时人已经比在宫门处少了许多,崔容并未发现什么异状,仿佛方才只是他的错觉。看了一会儿看不出名堂,崔容只得暂时按下。   “崔家小弟!”冷不防被人拍了拍肩膀,崔容回头,对上张仪一张笑脸。   “泰安兄,”崔容拱一拱手。   张仪是工部尚书的公子,自然也免不了这一遭。百无聊赖之际看见崔容,他很有种意外之喜:“没想到你也来了,甚好甚好。等下你我一道,也算做个伴儿。”   见皇帝行帐处还没有什么动静,崔容便试探地说:“我骑术惨不忍睹,等下恐怕要拖泰安兄后腿了……天子眼下,还真让人有些忐忑。”   张仪很是不当回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会跟在后面跑就行。难不成你还真去和殿下们抢猎物?”   得了这句话,崔容心中大概有了数。   不过,等到围猎开始,他才知道自己真是思虑过度了。   按照惯例,皇帝带着侍从臣子先行,而这些世家子弟们,则与皇子们随行。但随行人选也很有学问,基本上,除了各家嫡长子,也就是崔世青这样的才有人关照。   崔容只在开始时跟了一小段,就在张仪哀怨的目光中,渐渐落在后面。与他差不多情形的还有十数人,踯躅片刻见无事,便三三两两返回营地歇息。   崔世亮也跟着皇子们的队伍走了,崔容算是落了单。他头一次来林场,不想这么快回去,便策马往两侧密林中行了一段。喧嚣渐远,崔容觉得渐渐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一勒缰绳站住了。   胯下坐骑嘶鸣一声,却惊了一只山鸡,连飞带跳地惊慌逃窜。崔容一愣,被那滑稽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他虽素来谨慎,但毕竟年纪不大,这番之下玩心大起,索性策马追上前去。   ****   杨进并不在狩猎的队伍里。   承乾帝生性多疑,在宫外对自己的安危更是慎之又慎,虽然有禁军层层守卫,他还是将杨进留在营地,好保证当自己在林中狩猎的时候,营地依然在绝对的掌控之中。   而五皇子杨进母系凋零,为人又素来低调,不去和其他兄弟们比试竞争倒也在情理之中,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   皇帝出行从来就不是一件小事,尽管皇家林场之行已尽量从简,但算上后妃、皇子、公主、大臣和亲眷,再加上各种随从侍女,林林总总有近二百人,其中一多半都是要留在林场过夜的。   承乾帝的近侍正神色焦急地指挥着内侍宫女们布置营房,他得赶在皇帝回来之前,将一切安置妥当。   御厨们也不见得轻松多少,按照惯例,晚宴的主菜是今日捕获的猎物。宫里的贵人们口细,万一吃出一点不高兴,那谁也担待不起。   营地四处都在忙碌,杨进作不经意状巡视了一遍,见没有异状,正要回营休息,却得到属下通报,忠义侯兼户部尚书崔怀德的四子独自一人往密林深处去了。   杨进听了,眉头不禁一皱。   这种敏感的时候,怎么有人独自离开,这要是出了一点纰漏,可就不是一两条人命的干系。这公子是不懂规矩,还是太过托大?   杨进虽然不快,但侯爷的公子毕竟是世家子弟,他也不好放任不管,因此嘱咐属下几句,自己还是跟了过去。   ****   崔容自小习武的好处终于得到了验证,虽是第一次骑马奔跑,但他很快就摸到了诀窍,身体低伏在马背上,不断调整着自己的重心和呼吸,稳稳当当,像模像样。   “驾,快追!”崔容一夹马腹。   皇室提供的马都经过良好的训练,得令立时又快几分。   那只山鸡已经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崔容正在追一只野兔。   眼看着猎物终于拉近,他从背上箭篓中抽出一只长箭,搭弓,瞄准,然后一松手。   只听弓弦“铮”的一声绷紧,箭矢立刻破风而出,带着呼啸声,狠狠地……扎入地面。   又没中……骑射这种事,不加练习果然还是不行啊……   崔容令坐骑停了下来,哀叹了一会儿,想着出来许久了,便调转马头准备返回。   谁知这一回头,他立时僵在当场,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狼!   还是四头!     第十一章、 猎场再遇   皇家林场,是给皇帝贵人们娱乐助兴用的,自然不会有什么猛兽。但问题在于,狼这种东西,别人眼中是猎物,到了崔容这儿,可就成了要命的。   且不说他手里的弓箭根本没个准头,此时就算叫他跑,崔容也不敢调头,生怕一旦将后背留给这些难缠的畜生,后果将不堪设想。   打不赢,又不能跑,一时间一人四兽成了对峙的局面。   这些畜生的距离太近了,近得崔容能看见它们尖锐的獠牙,能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崔容直盯着狼群,不敢露出丝毫惧意——听说这些畜生能分辨对手是强是弱,如果处于弱势,它们将毫不犹豫地撕碎猎物的喉咙。   这几只狼大概是饿了好几天,身形瘦弱,眼泛绿光,看崔容好像在看一块上好的肥肉。   大概是见他许久没有动作,头狼似乎没了耐心,低咽一声,竟向前迈了一小步。   崔容见状立刻举起手中的弓箭,满满拉开,对准那只头狼。那狼盯着崔容,目光森森,却还是停下了动作,保持着随时会扑上来的样子。   崔容暂时松了口气,但他明白这样的对峙不会太久。不知为何,崔容有种感觉,这头狼已经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   胯下坐骑不安地踏着蹄子,崔容汗水浸透了后背,举着弓箭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他从没有这么突然、这么近地感觉到生命的威胁。   该怎么办?   然而饥饿的狼群竟然不想再等,头狼长号一声,率先照着崔容扑过来。   崔容匆忙间闪身向左,终于险险避开这一击。但他拿着弓的手来不及收回,右手腕被狼的利爪划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鲜血顿时涌出,滴落在碧绿的草地上。   血的味道让饿狼们更加兴奋,都低声呜咽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   更加糟糕的是,那头狼已经落在崔容身后,与其他三只形成包围之势。   见势不妙,崔容心一横,打算横冲出去。   但狼群仿佛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在这一瞬间竟一起亮出獠牙和利爪,朝着扑了上来!   崔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咬牙狠狠抽马鞭。   谁知身下的畜生竟然仿佛吓呆了,连动都不动。   难道他要身陨此处?   在此千钧一发之刻,只听“咻”“咻”几声,紧接着传来狼群惨叫,然后空气中便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崔容却松了口气,暗自镇定一下,睁开眼睛,只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人一马。骑马的青年人手中弓箭还没放下,方才应是他出手相救无疑。   那人面容冷峻,一双幽黑的眼眸不带感情地看向崔容。后者被他这么瞧着,周身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感觉有一丝似曾相识,但此时惊魂未定,根本想不出什么头绪。   须臾间,杨进打马至近前沉声问道:“手中有箭,为何不射?”   他语气间含着隐不可查的怒意。   崔容不明白他怒从何来,有些狼狈地按着手腕上的伤口,解释道:“……我不会。”   似是没料到这答案,杨进神情一滞。   时下贵公子们除了诗书,一般还会学习骑射音律等,既然身为侯府公子,按理说不该如此。不过权贵之家谁没有一两件秘事,既然已经知道眼前这少年郎是谁,那只要有心,总能打听得到。   杨进如此想着,淡然道:“我送你回去。”   崔容刚刚死里逃生,也没心思琢磨救命恩人的语气,默默跟在他后面。手腕上的伤口此时开始作痛,   两人回到营地,崔容才知道这尊冷面神是五皇子殿下,于是惶恐下拜:“草民、草民不知是五皇子殿下,无礼了。”   杨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又道:“此处野兽不少,你还是安心在营地呆着吧,否则下一次,不知还有没有这么好运。”   话虽难听,道理却不假,崔容也不希望自己莫名其妙死在哪头畜生的利爪下。   自不量力永远是大忌,崔容暗自反省,方才是他得意忘形了。   ****   密林的另一处,二皇子一行正围捕一只梅花鹿。   随行侍卫和公子们已经将鹿驱赶到了一小片开阔地,团团围住,那可怜的猎物逃无可逃,只能作无谓的困兽之斗。   二皇子杨时心情很好,显然刚开场就有这样的收获令他很满意。   他没有急于射杀那只鹿,而是转头对着六皇子杨继道:“六弟,你第一次围猎,这头彩就让给你了。”   杨继是个圆脸少年,养在深宫,头一回参加这样的活动,此刻正热血沸腾,便也不推辞:“谢二皇兄!”   说罢举起手中弓箭,瞄准被围在正中的鹿射了一箭。   箭飞了出去,只堪堪扎在鹿腿上。那鹿哀鸣一声,似是疼极了,挣扎着想冲出去,又被驱赶回包围圈内。   杨继有点尴尬,赶紧又补了三四箭,这才终于把鹿弄死了。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崔世亮连忙拍马屁。击了几下掌后他发现没人响应,显得自己有点突兀,便连忙停下来。   六皇子脸色很不好,看也没看崔世亮,冷哼一声对二皇子道:“二皇兄,我们继续。”   崔世卓心里恨不得把这蠢货拖出去打,偏偏发作不成,只狠狠瞪了崔世亮一眼,然后跟了上去。后者有点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会儿,见众人都走远了,连忙也跟上前。   被这么一闹,六皇子有些心不在焉,又略略玩了一会儿,打了几只山鸡野兔便回了营地。   众人各自去休整,崔世卓进了自家营帐,却看见崔容神情呆滞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连有人进来都没发现。   “小容,你怎么没跟我们一道,躲在这儿干什么?”崔世卓出声问。   崔容回神,见是他们,笑道:“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我连马都不大会骑呢,想跟也跟不上的。”   他不欲节外生枝,将手腕上的伤口藏在袖子里,没让人发觉。   崔容的骑术还是这一个月崔怀德命人恶补的,什么水平几人都心知肚明,便信了。   崔世亮出于某种心态,主动和崔容讲起围猎的事,言语间极尽夸耀之能事。可惜后者心中有事,提不起精神配合,显得有些敷衍,崔世亮说了一阵,感到索然无味,丢下崔容跟在崔世卓身后去结交朋友了。   “你怎么不去?”崔容问还留在帐中的崔世青,这位才是此行主角,却一点也不积极的模样。   崔世青笑得云淡风轻:“急什么,好戏还在后头呢。”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承乾帝才和众臣子一道归来。   薛贵妃领着其他嫔妃及公主上前相迎,见了承乾帝马上挂的一大串猎物,掩嘴笑道:“陛下真是神勇,臣妾们今晚可得沾陛下的光尝尝鲜。”   承乾帝心情不错,很是爽快地宣布晚上要大宴群臣。      第十二章、盟友   入夜,营地里四处燃起篝火,烤肉与美酒的香气在空气中飘荡,从宫里带来的舞姬正不遗余力地扭动腰肢,献上时下最流行的胡姬舞。   在这样的场合,君臣的界限似乎不像在四方的皇城内那般鲜明,皇帝很愿意暂时放下架子,与众臣子开怀畅饮,回味一下君臣同乐的滋味。   皇子们没有围在他们的父亲身边,而是聚集在一起,谈论猎场发生的趣事。这些十几岁的少年个个摩拳擦掌,显然日间那场匆忙的围猎,并不能让热血沸腾的他们尽兴。   有几个机灵些的世家公子便抓紧这时机,为后面几日想出各种有趣的游戏,期望能讨好某位皇子,获得他的赏识,好找稳靠山,平步青云。   薛贵妃带着十公主独占另一处篝火,她们周围只有几位贵女相伴——虽然此时男女大防不像前朝那般严格,但必要的礼仪也是必须遵守的。   十公主是承乾帝的掌上明珠,从小过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生活,用四个字概括她在皇宫内的生活,那便是“横行无忌”。   十公主此时穿着一身骑装,看上去像个俊俏的小公子。她没有大多数名门闺秀那种柔顺恭谨的气质,皇宫内肆意的生活让她像半个男孩子一样张扬。   不远处皇子们聚集的地方爆发了一阵大笑,似乎发生了极为有趣的事。小公主伸长了脖子也听不清楚,便央求自己的母亲:“母妃,宁儿也想过去瞧瞧。”   “胡闹,”薛贵妃笑着嗔了爱女一句,教育道,“那不是女儿家该去的地方。”   十公主撒了半天娇,薛贵妃就是不肯松口,无奈之下她只能放弃,暗自盘算着要自己想办法做点好玩的事。   另一边,崔容坐在一棵树下,神情阴郁地看着正高谈阔论的人群。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此时也该凑上前去,结交几个显贵的子弟,为日后铺上一条路,可是他枯坐在此,甚至没有动一动的欲望。   崔容满脑子都是五皇子的事。   险些命丧狼口让他不得不再次体会到自己有多么渺小,那时候崔容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在更大的风浪前,他辛苦积攒的资本恐怕犹如鸡卵般不堪一击。   他想为自己的母亲讨回公道,但困难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等他一步步翻越,也许什么都来不及,甚至连崔容自己也可能命丧于翻山越岭的路途中。   得找个盟友。崔容头一次萌生了这个念头。   手腕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因为不能张扬,也没法找御医上药,现在已经十分红肿,看起来不太妙。   崔容忽然伸手,带着某种狠劲儿,拿起面前的酒壶,将里面的美酒悉数倒在自己的手腕上。   锥心的刺痛一阵一阵,崔容咬牙忍受着。   有人从身后接近,在崔容身侧站住。   崔容抬头,却是令他意想不到的人物——五皇子殿下。   五皇子低头看了崔容一会儿,眼神被篝火的光芒映得幽暗不明。良久,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丢给崔容,说了句:“伤药。”   崔容拿在手中,没有打开,仰头有些愣愣地看着杨进,心道这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怎么他刚想过五皇子殿下,转眼人就送上门来了?   随后他反应过来,赶紧站起身,对杨进一躬身道:“谢殿下挂念。只是小伤,不妨事。”   小伤?   杨进暗哼一声,被野兽利爪所伤不比其他,如果不及时治疗,爪毒会让伤口溃烂,深可见骨。   见崔容半天不动,杨进有些不耐地扯过他的胳膊,将袖子捋上去。伤口本就发了炎,因为刚才酒精的刺激,现在红肿了一大片,看上去堪称触目惊心。杨进一挑眉,看着崔容:“小伤?不妨事?”   崔容此刻全身僵硬,简直尴尬极了。   对于一个只见过一面的臣子来说,杨进这举动无疑太过亲密。但崔容也不好硬将胳膊抽回来,只好站在杨进面前,期望两人的位置不那么显眼。   杨进单手打开小包裹,里面装着一个小瓷瓶和一小卷绷带。他将瓷瓶里的药粉小心地洒在伤口上,然后用绷带缠起来。   他动作很娴熟,像是惯常处理这种事的。崔容心中疑惑,面上却没有露出端倪,只十分恭谨地道谢。   杨进从容地放开崔容的手掌,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习过武?”   崔容眼睛一眨,坦然地迎着杨进的目光,神情有几分羞涩:“说来惭愧,臣自幼身体孱弱,不曾习武,叫殿下笑话了。”   杨进很随意地点点头,不置可否。   方才替崔容上药的时候,他摸到对方手掌上有一层薄茧,十有八九是习武所致。   不过既然崔容不愿承认,杨进也没有点破,暗道此人小小年纪就把谎话说的这么真诚,果然有点意思。   彼时是两人头一次正面接触,连相互试探也算不上,说其他的还为时过早。相互怀着如此心思,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就各自散开了。   待杨进一走,崔世卓就皱着眉头过来:“小容,你和五殿下很熟吗?”   这话问的,崔世卓自己都觉得有些古怪,毕竟崔容出府以来,没听说他和谁交好。但想到方才自己所见那一幕,崔世卓又觉得怎么也解释不通。   “白日里迷了路,多亏偶遇五殿下,将我送回营地了。”崔容解释道。   崔世卓也听人说了这件事,当下点点头,又提醒崔容道:“小容,有些话不该大哥说,不过……”   崔世卓以好兄长的身份,给崔容分析了一下朝堂大势,大意为二皇子如何前途光明,崔府与其关系如何重要云云。   崔容听得很认真,尤其是朝堂形势一段。他虽然对崔世卓没一丝好感,但不得不承认,有的时候后者的话还是可以听上一听,尤其在自己消息不甚灵通的时候。   这一夜过得很平静,许多人卯足了劲等待着,因为在宴会上,承乾帝宣布第二日将举办一场文武大会,所有十四至十八岁的世家子弟都要参加。   ****   按照承乾帝的旨意,众少年先比试武艺,首位猎到二十只猎物者为胜。   文武大会的目的,上至大臣权贵,下至宫女内侍,全部都一清二楚,因此几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实际上从昨晚就已经开始了。   崔世青自然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之前崔府宴会上露过面的大臣们,早已嘱咐过自家的儿郎暗中施以援手。   崔世亮也是其中一枚棋子,他此时才明白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和崔世青争,心里又不甘为他人做嫁衣裳,因此故意落在后面。   此时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崔世亮左右瞧了瞧,却看见一个眼生的年轻公子。   后者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无精打采,或面有愤愤之色,而是左顾右盼的,一副兴趣十足的模样。   崔世亮心中奇怪,便上前搭讪。   等那名公子一开口,他就听出来眼前这位分明是假凤虚凰,女扮男装!     第十三章、 无心插柳   崔世亮虽然不及崔世卓心思深沉,到底也不是蠢货,略一思索,便大概明白了这位少女的身份。他倒是懂如何博人好感,因此也没有拆穿,只是态度愈加亲切,尽力展示自己的魅力。   十公主毕竟是内宫女子,见识有限,很快被崔世亮描述的各种神奇冒险的宫外生活吸引了,简直忘了自己乔装打扮的最初目的,是想和哥哥们一较箭术高下。   “长安城里的花灯真的比宫里的还好看?我才不信!”十公主不服气地反驳。   崔世亮故作惊讶:“兄台没看过吗?”   “呃……”十公主听到兴处,一时忘了自己正乔装男人,说漏了嘴,于是连忙补救,“蔽府祖上的规矩,十五岁之前不可出府玩乐。”   “那真是可惜了,上元节那天最热闹不过。”崔世亮说着,露出回忆的神情:“记得去年,我们兄弟几人一道……”   崔世亮将幻想中的兄友弟恭场面描述一番,中间还加了擒贼的戏份,重点在于不着痕迹地突出他自己的神勇无双。   两人聊天的时候,另一批少年们的争夺也未停止。   二十只猎物并不算多,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大多数队伍都只差一两只而已。也正因为如此,很多人开始故意干扰其他队伍围猎。   崔府实力出众,终于率先集齐猎物交给崔世青,后者便迅速打马回撤。有眼尖的看出端倪,便招呼同伴上前阻拦,一时间猎场内形成一小股混战。   崔容骑术不精,几乎被撞下马去,他只得俯下身子,将马脖子整个抱住,生怕一不小心,自己成了乱蹄下的冤魂。   场面混乱不已,正在此时,崔容听得有人高喊:“段三郎胜了!段三郎胜了!”   众人均是一怔,顾不得再争斗,纷纷往王座前赶——争不到第一也罢,总不好再落在后面。   崔世卓脸色不怎么好看,毕竟眼看到手的肥鸭,转眼叫别人夺了去,是一件很伤面子的事。   更重要的是,丢了头彩,崔世青成为伴读的计划就有了风险。这个责任,他不知道自己担不担得起。   “世青人呢?”崔世卓沉声问。   余下的“崔派”们才发现,他们整个行动的核心人物,崔世青竟然不见了!   “谁那里还有猎物,都交给小容,我们先回去。”崔世卓看了一眼崔容,当机立断道。   虽然崔容并不是理想的人选,但总比让崔府剃光头好。   崔容听了这话,简直是头皮一麻,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他脑子正飞速思考着该如何脱身,却见崔世青有点狼狈地从一旁的小路过来,见了崔世卓,嘴里不住道:“大堂兄,终于找到你们了!”   崔世卓一脸阴沉地发问:“你到哪里去了?”   闻言,崔世青连连抱歉,称方才太过混乱,他一时不察走岔了,等发觉就连忙赶过来。   不管他这话是真是假,事已至此,崔世卓也不好当面发作,只简略地说:“先回去向皇上交差吧,但愿名次不要太难看。”   拔得头筹的是礼部尚书段临海的三子段柏,他一人带回三十余只猎物,承乾帝十分高兴,重重奖赏了他。   崔世卓心中气恼至极。   段临海是三皇子一派,与二皇子向来不对付。何况当初他在二皇子面前打包票,说崔世青很听话,现在这结果简直就是当面给了他一个大耳光!   崔世卓简直不敢想象二皇子会怒到什么地步。   这么想着,崔世卓又抬头望向父亲。后者表面上一切如常,但了解他的崔世卓知道,自己父亲现在估计已经气到吐血了。   再想到自己还得在这二人跟前粉饰崔世青的表现,将 “识人不准”变为 “实力不济”,好减轻他自己的罪责,崔世卓又不禁咬牙。   简直岂有此理!   好在承乾帝宣布前五位都算过关。   崔世青猎物虽多,却回来得太晚,堪堪赶上第五名,不算全无希望。   崔世卓希望文试时能挽回一点颜面,因此花了不小的力气劝说自己大局为重,才没有冲上去胖揍崔世青。   他摆出一副很诚恳的模样对崔世青说:“世青,过去的事情且勿再想,后面的比试需尽力,不要负了你的才名。”   “堂兄说的是。”崔世青点头,神色间隐现忧虑:“方才确实是我的错,倘若大伯责怪于我,还请大堂兄多帮我解释一二。”   合着崔世青也看准了自己不能拆穿他,竟然敢叫自己帮他说好话!   崔世卓一听,火气又蹭蹭地冒了上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憋屈的感觉了,崔世青看着温和有礼,原来竟是这么难啃的一块骨头。   崔世卓眯起眼睛打量崔世青,后者还是那副温润模样,在崔世卓看来简直就是油盐不进。   很好,这笔账,先记下了。   崔世卓笑了笑:“世青放心,这是应该的。”   ****   文试十分没有新意,承乾帝在溪畔设了十数张桌几,摆上笔墨纸砚,命世家子弟们一展才华。   从桌几的数量便知,这次文试的参加者并不拘于那前五名,只不过这些人没有竞争六皇子伴读的资格而已。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也算是皇恩浩荡的体现。毕竟若能再次一举博得天子另眼相看,那才叫前程光明,光耀门楣。   薛贵妃和十公主也在一旁观看。   十公主双眸仔细扫过,见崔世亮也赫然在参加比试的人群中。   崔怀德自己相貌了了,几个儿子倒生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崔世亮长袍束发,提笔疾书的模样很有几分才子模样,看得十公主心中欢喜,摇了摇薛贵妃的胳膊:“母妃,你给我讲讲这几个人吧!”   薛贵妃已经知道十公主偷偷跑出去的事,后来见她平安归来,略略训斥了几句也就作罢,倒是对一路护送公主的崔世亮颇有好感。   此时十公主一开口,薛贵妃如何猜不透女儿的心思,当下便打趣道:“我们宁儿是想打听所有公子,还是其中哪一位啊?”   “母亲!”杨宁儿含羞带臊地嗔了薛贵妃一句,情急之下都忘了规矩。   薛贵妃露出会心的神情:“好啦,好啦,我们宁儿到底也是女儿家,知道害羞了。”   见女儿羞得简直要把头埋到自己怀里,薛贵妃这才笑意盈盈道:“那人是崔尚书府上的公子,你若真喜欢,这事交给母妃便是。”   杨宁儿得了母亲的承诺,心里十分欢喜,再看崔世亮,简直觉得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公子了。   崔世卓并不知道公主的小心思,正紧盯着场中比试的几人,尤其是崔世青。   文试没有限定内容,作诗可,写赋可,若想挥毫画上一幅画也没有问题。   一炷香过去,有几个动作快的已经完成诗作,呈给承乾帝批阅。承乾帝看过,递给内侍,再传给几位大臣一一看过才算完。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所有比试者都呈上了作品,诗作有九篇,赋有三篇,画作有两幅。   崔世青独辟蹊径,写了一篇策论,内容是本朝西域防卫。   崔世卓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这种场合妄议朝政,与找死有何异?!他简直怀疑崔世青是不是故意要置自己于死地了。   承乾帝的目光在崔世青的策论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末了不置可否,照例将这篇策论传给大臣们。   大臣们看完,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崔世卓紧张地攥紧了拳头,生怕下一刻皇帝开口把崔世青撵出去。   皇帝神色如常,点了文试头三名,崔世青的文章,又是个不上不下的第三名。   文试结果已定,承乾帝看上去心情不错,对众人道:“我朝人才济济,真是可喜可贺!”   群臣立刻俯身下拜:“恭喜万岁!贺喜万岁!”   一场声势不小的比试,最终君臣尽欢收场。但在和谐场面的背后,几家欢喜几家愁,就没有人知道了。   当然,崔世卓已经顾不上发愁,他正忙着打腹稿,回去好和二殿下跟父亲大人解释。     第十四章、 驸马爷   文试结果出来的当晚,崔怀德果然冲兄弟几人发了火。不过他毕竟浸淫官场多年,知道此时当务之急是尽力挽救局势,而非将精力浪费在追究责任上。   第二天,大部分朝臣和家眷都各自回府,只留下少数近臣伴驾。   崔怀德自去拜访交好的同僚,而崔家兄弟之前向学馆告了七日假,一时无事,便多出好几天自行支配。   崔世卓在二皇子那里鞍前马后,几乎不在府里呆——这本就在崔容意料之中,令他奇怪的是,崔世亮这几日显得心情颇佳,不知为了何事。   “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此乃人生三大喜事,是该高兴高兴。”崔世青见了,别有深意地感慨。   崔容还不明所以,奇怪道:“三哥在秋猎时遇到老朋友了?可是也没见他说……”   崔世青并不点破,只道过几日自会分晓,弄得神神秘秘,令崔容直说他小气。   不过既然说到秋猎,崔容便顺势问崔世青关于六殿下伴读的事:“我真不明白,你打的什么主意?如果不愿意,何必来长安蹚这趟浑水,平白得罪人。”   崔世卓有多愤怒,恐怕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他这位大哥可不是什么宽厚性子,得罪得狠了,早晚有一天他会报复回来。   崔世青倒也不以为意:“我到京城来,原也不是为了这个。”   “你还有别的打算?”崔容问。   崔世青沉默片刻,说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他到长安城来,竟是为了想办法参军——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好从普通兵士做起。   “原来如此,难怪你会写那篇策论……”崔容恍然大悟。   崔世青没有否认,而是说:“若能博得皇上青眼最好,再不济,明年开春就是三年一届的武举。”   “叔叔婶婶知道吗?”   闻言,崔世青无奈地苦笑:“自然是瞒着他们的。”   原来他是私自做的决定。   这也难怪,本朝勋贵之家的子弟,大多有两条路,要么袭爵,要么参加科举,博个一官半职,少有人弃文从武。   原因很简单,一来这些人自小富贵,吃不得苦,二来文臣武将向来不对盘,真进了军中,要想高升并不是件容易事。   更何况手伸得太远,弄不好会遭皇帝忌惮,简直是有百害无一利,想来二叔一家如果知情,断不会同意崔世青这般行事的。   崔容没料到崔世青的志向竟是如此,一时不知该佩服还是该劝阻。反而是崔世青看得开一些:“我都想好了,与其在朝堂家宅勾心斗角,倒不如去边关杀敌来得痛快!”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勾起,双眸异常明亮。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不见了,在崔容眼前的,分明是个锋芒毕现热血沸腾的青年人。   崔世青这般模样令崔容忍不住会心一笑,果然不再说多余的话:“那我就祝堂兄心想事成吧。”   “好说。”崔世青冲着崔容眨眨眼:“这件事,小容还得替我保密。否则出师未捷身先死,未免太没有乐趣。”   这一瞬间,他又成了崔容记忆里那个鬼主意满腹的小堂兄,顿时又令人亲近几分。   这变脸如翻书的本事令崔容叹为观止,暗道崔世青像狐狸一般伶俐,自己替他担心简直多余的。   ****   趁着这几日的空档,崔容又去了次丰裕斋。   因为朝廷开仓往官行放了一批粮食,米价基本稳定了下来,没有继续再涨。但崔容知道,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平静。   此次欠收规模之大,程度之重,此时还没有传到京城。真正严重的粮荒,要到年后才会集中爆发。   长安城里,有些聪明的人家也嗅出几分异样,因此并没有减缓采买的动作。这也是虽然朝廷干涉,但米价仍未回落的原因。   若将手中的粮食屯到年后再抛出,无疑会获利最丰。但自从崔容知道黑衣骑的事之后,便吩咐张氏仅留够自家所需,将多余的货逐批抛了出去。   他可不想等黑衣骑开始清查米市的时候,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按照崔容的吩咐,张氏每次出手的货物量并不多,就好像是个普通的农户一般,游走于多家米行,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崔容查完账册,感到十分满意。虽然难免小小亏损了一部分,但仍然比他最初期望的要好上一些。   崔容盘算着,等手里的货出完,再添些银子,又可以盘下一处庄子。眼见普通百姓的困苦,他深深感到真金白银的重要。   别的不说,就算日后从崔府分户出来,有了钱也不至于太过辛苦。   崔容对崔怀德的爵位没有兴趣,也并不打算在崔府耗尽一生。他要对得起老天给他的重活一次的机会。   不过,崔府的势力,倒不妨借用一下。崔容觉得自己这几年有点意气用事,应该适时卖个乖,设法多弄几处铺子庄子到手才是。   想到此节,崔容只觉豁然开朗,心情大好。他给了丰裕斋那名叫李福的伙计几钱银子,让他去得意楼叫了酒菜,说给众人改善伙食。   李福做事机灵,如今已经升为一等伙计。他接过银子,笑着对大伙儿喊道“东家少爷请大伙喝酒吃菜”,立刻引起一片欢呼声。   得意楼的好酒好菜满满摆了两桌,一桌在外间犒劳伙计们,另一桌,崔容只拣了几样张氏爱吃的,摆在里间。   他替张氏夹了一筷子菜,又想起来,叮嘱道:“乳母,如今市面上粮价又高了,店里点心的价格也该再涨一涨才是。”   张氏闻言面露难色:“少爷,如今来店里买点心的人已经不比从前,要是再涨,我怕……”   丰裕斋用的原料都是涨价前屯的,并未受涨价风波的影响,张氏便一直没有提点心的价格。这段日子客人虽然有所减少,但还是同行里面最多的,也保住了店铺的利润。   如果丰裕斋也提了价格,这方面难免就会失去优势。   “无妨,这种时候,不涨反而古怪。”崔容解释:“再说,还买得起丰裕斋点心的人家,并不会在意这些。”   张氏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便笑着应下了。   ****   几日后,宫里的旨意出来了,令礼部尚书段临海的三子段柏为六皇子伴读,即日起入宫一同学习。   当日文试,段柏不过排在第五,总体算起来和崔世青也不相上下,不知怎么就入了皇上的眼,令得到这消息的崔世卓十分不平。   “你知道什么,据说这段柏,是老六亲点的,也不知这小子吃错了哪门子药。”二皇子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起自己弟弟。   “啊?”崔世卓原本正打算痛斥崔世青,这下愣住了,茫然地问:“这又是怎么回事?六殿下怎么会认识段三郎?”   “你问我,我问谁去!”二皇子没好气地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这么点事都弄得不顺利,让他很是恼怒,连带看崔世卓也不顺眼起来。   崔世卓已经受了好几日训斥,却不得不忍着,心里将这笔账一股脑儿算到了崔世青头上。   回了崔府,崔世卓便找来自己的贴身小厮,叫他安排人手盯着崔世青的院子。他倒要瞧瞧,自己这位堂弟整出这么多事,到底是想干什么。   ****   如果说第一道旨意多少有所猜测,那宫里的第二道旨意,几乎让崔府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当日过午,宣旨的太监带着十几名内侍浩浩荡荡降临尚书府,引起一路围观。   崔怀德接了消息,心中忐忑,让侍女替他穿戴好官袍,带着全府在门口迎接。   一见宣旨的是承乾帝身边的张顺江,崔怀德略略放了心,将他迎进府中,按照惯例塞了一锭银子过去。   “张公公这番前来,所为何事?”   张顺江很客气地接了银子收入怀中,对崔怀德笑道:“崔大人,府上有喜事了!”   崔怀德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不好再问。   等到了吉时,张顺江请出圣旨,展开大声道:“忠义侯兼户部尚书崔怀德,其子崔世亮接旨!”   全府的人都恭敬地跪下,只听张顺江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忠义侯兼户部尚书崔怀德,奉公克勤,忠心可嘉。其子世亮,天资聪颖,仪表堂堂,与十公主乃天造之和,地设之媒,朕心甚悦。今封崔世亮四品忠义侍郎,一年为期,与十公主择吉日完婚。”   圣旨宣完,整个崔府安静极了。   还是陈氏先反应过来,扯了扯崔怀德的袖子,后者才带着全府谢恩。   直到送走了张顺江,崔怀德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府上,竟然要出一位驸马了!   第十五章、 下作手段   整个崔府都被这消息弄得不知所措。   要说喜,这的确是一件喜事。   十公主是薛贵妃的女儿,三皇子的妹妹。薛贵妃在宫中最受皇帝宠爱,十公主更是承乾帝的掌上明珠。   成了她的驸马,崔府不仅能爱屋及乌,更得皇帝信任,还能和三皇子攀上关系,以后左右逢源,在朝中想必更加屹立不倒。   可是从另一方面,这种两头卖乖的行径显然不是所有人都买账,至少二皇子恐怕会觉得很不高兴。   二皇子杨时是皇后的嫡子,也是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人选——在三皇子杨建出生之前。   两人年纪相近,偏偏三皇子的娘又极得皇帝宠爱,宠爱到皇后都有了不可言说的危机感。   朝中一直有流言,承乾帝迟迟不肯立储,是想让两个儿子一较高下,择优而立。   俗语道三人成虎,时间一长,连二皇子也隐隐怀疑自己父皇可能真是这么打算的。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二皇子就有些如芒在背。   从二皇子小时候起,他就是被作为未来储君教育的。等有一天忽然发现,那位子有可能不是他的,那种感觉,估计只有二皇子自己知道多难受。   三皇子及跟他有关的一切都成了二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他最得力的助力之一竟然和三皇子结了亲家,比和他的关系还近,这叫人如何能释怀?!   二皇子此刻甚至怀疑从秋猎开始,这一切都是串通好的,连自己的亲弟弟也背叛了自己——否则他怎么不选别人做伴读,单单选了段家的老三。要知道,段临海也是三皇子的人!   还有崔府。   二皇子一想起崔世卓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的模样,就越发觉得他是在做戏,其实早就打算着另攀高枝,所以才故意输掉了比试。   想到此处,二皇子狠狠捶了一下墙壁。   ****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何况这本来就是一桩喜事。   虽然崔怀德心里有些忐忑,但也无法推辞,只能硬着头皮接受同僚们的道贺。   而相比之下,崔世亮的心情就简单直接得多,一个词,扬眉吐气。   想当初,崔世亮作为一个不怎么受重视的庶子,整日看着陈氏和崔世卓的眼色过活;就连府里面有些头脸的奴仆,也都逢高踩低,不怎么把他的话当回事。   如今这圣旨一宣,崔世亮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翻身做主。这也难怪,御笔亲封的驸马爷,谁不得给几分面子?   有了这种底气,崔世亮再看自己的大哥,也就一个鼻子两只眼,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嘛!   何况崔世卓和二皇子交好,而他自己是三皇子妹妹的驸马,实在没有必要再像从前那样对他唯唯诺诺马首是瞻了。   “你瞧他那张狂样子!”陈氏简直气歪了鼻子:“这还没完婚呢,不算正经驸马,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眼睛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嫡母!”   陈氏越说越气,开始数落起崔世亮的不是:“他亲娘不过是个寒门女子,这些年要不是我开恩,他能活得这么自在?如今一飞上枝头,就翻脸不认人了……”   崔世卓倒是淡定:“娘,你也用不着生气。这种蠢货,用不着咱们出手,早晚会自讨苦吃的。但愿他不要蠢到连累咱们就好。”   麻烦的是如今崔世亮不听话了,有些事还得做些调整。   被儿子一劝,陈氏也稍稍消了怒气,冷哼一声:“老三成不了大器,不足为惧。”   这话说完,母子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崔容。   按理说,一个生母出身卑贱且早逝的庶子,也不该让他们惦念至今,但有一件事一直横在陈氏心头,难以忘怀。   崔世卓七岁的时候,正巧有位高僧云游至长安静感寺,老夫人得到消息,便带着陈氏去静感寺上香,请高僧给崔世卓看八字。   那日刚好赶上崔容生母身故,陈氏便说要去去晦气。也就那么顺嘴一说,谁知高僧听说有这么个孩子,也就顺便给崔容看了八字。   陈氏现在还记得那几个字:位极人臣,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   整个崔府,凭什么有人比嫡长子、她的亲生儿子还贵?!简直是笑话!陈氏暗暗咬牙,她倒要瞧瞧是老和尚判的命格厉害,还是她的手段厉害!   这件事,陈氏后来给崔世卓说过。崔世卓是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的性子,一晃这么多年,崔容被这母子二人打压的连渣渣都不剩。   莫说富贵,只怕往后想有芝麻大点出息都难。   “老四那边,你还是留意些吧。”陈氏最后说:“我瞧着你父亲近来有些心软,可莫叫他钻了空子。”   崔世卓点头:“知道了,娘放心。”   ****   再次回到学馆,崔世亮才发现驸马身份带来的好处还不只府里那些。原先那些世家子弟眼中只有崔世卓,如今竟然也对他热络起来。   这越发让崔世亮得意,整日不是与这个吃饭,就是与那个喝酒,俨然一副忙于交际的模样。   这么着过了几日,崔世卓便趁着学馆放课时候找来崔世亮,对他道:“三弟,父亲近日忙于朝政,有些事我这做大哥的得跟你提点提点。”   崔世亮正春风得意地与新结交的朋友相约吃酒,觉得被崔世卓这话削了面子,又烦透了他这副居高临下的口气,有些不耐地让同伴先走,这才对崔世卓说:“大哥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我听说你近日……”崔世卓便将他近日行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然后摆出语重心长的样子道:“结交朋友也就罢了,青楼楚馆什么的,岂是你一个驸马该去的地方。”   崔世亮一听便要分辩:“谁在胡说!我只是……”   不等他解释,崔世卓打断了崔世亮的话:“大哥不是想问你这些细节,不过提醒你一句罢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哥知道你心里高兴,但越是这种时候,行事越该低调沉稳。多学学小容,父亲都称赞他近来越发长进了。”   一番话说得崔世亮恼火至极!   除了略有夸大,崔世卓的话却不能不说占着大理。崔世亮无法明着反驳,但心里这股气却不能不撒出去。   他怒气冲冲地一转身,去找崔容。   崔容与张仪、杜仲还未离开,正谈论着今日课业。   他们身边还有三五同门正收拾书本准备回家,忽然见崔世亮一脸怒气冲冲地进来,径直到了崔容面前。   崔容心中诧异,在学馆崔世亮向来不怎么搭理他,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正要打招呼,却听崔世亮不管不顾骂开了:“你娘不过是府里的粗使贱婢,不知什么手段勾引了父亲,才生下你这个贱种。父亲蒙羞,族谱都没给你入,你有什么好得意的?竟然骑到我头上!”   一番堪比市井泼皮的污言秽语出口,满室皆静。      第十六章、 对手戏   如果问崔容,上一世最令他不堪回首的记忆是什么,那就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一刻。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无论自己做什么,都得不到父亲的欢心,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把他放在眼内。   那一刻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崔容万念俱灰,彻底失去了斗志。   而在临终前,崔容一直以来最亲近最信任的大哥在病榻前笑着坦白,所有事情都是他一手推波助澜,字字戳心,竟逼得崔容连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也失去了。   这一次,面对这如此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一幕,崔容心里愤怒之余,又诡异地觉得有些可笑。   他其实算是了解崔世亮几分。   这人胸中空有大志,却既无大才也无气度,让他惯会耍小聪明,却看不清真正的形势,又最受不得激。这性子没少被崔世卓当枪使。   虽然不知道崔世亮受了什么刺激,连脸面也不顾了,不过崔容大致也猜得到,此事背后多半少不了崔世卓的一只手。   在崔容眼中,此时崔世亮不过是一只疯狗罢了,并不打算与他多纠缠。   但还没等崔容说话,他身边一向只对医术药理感兴趣的杜仲,一本正经地开口反驳:“崔兄此话不妥,不妥。从医理上说,崔兄和小容乃是同根同种,这样说起来……唉,崔兄,你怎么把自己也骂了。”   话音刚落,张仪一个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然后赶紧咳嗽几声,对崔容道:“对不住,我不是笑你。”   “我知道。”崔容没有多说,事实上他现在有些惊讶。   与杜仲相识,是因为张仪的缘故,说不上有多么深厚的交情,没想到这种时候他竟肯仗义执言。   崔容心中有些发热,看来自己并不是白活了一次。   张仪的笑声像是导火索一般,紧接着窃笑声四起,显然都在看崔府的笑话。   崔世亮被堵了一道,愈发气恼,而崔容一副不动如山的神情更是火上浇油,眼看着崔世亮整个脸都开始发青。   他指着崔容,正想开口继续谩骂,崔世卓终于赶了过来,将崔世亮一把拉到身后:“你简直胡闹!这像什么样子!要是传出去,咱们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崔世亮被当头一喝,脑子也总算清醒了几分,想起要是被父亲知道了,恐怕他也没好果子吃,这才顺势下台阶,恨恨瞪了崔容一眼,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见闹得有些大,又是崔府家事,张仪杜仲等人也离开了,整个房间里就剩下崔容和崔世卓兄弟二人。   “小容……”崔世卓仿佛不知如何开口,有些犹豫地说:“世亮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不管怎样,我们总是亲兄弟。”   看似安慰支持,却是将崔世亮的话坐实了。   崔容早就料到他是这般做派,借着低头掩去自己的神色。   闻言,他摇摇头,低声说:“刚才还有外人在,想必明日,整个学馆就都知道了。”   在崔世卓眼中,崔容一贯的懦弱,这模样分明是担心自己身世传出去没脸见人。   他伸手摸了摸崔容的头顶,温言道:“小容要是怕受委屈,不想来学馆也可,在府里大哥一样能教你。有大哥在,你不用勉强。”   崔容抬头:“大哥,你不要骗我了,我都明白的。”   崔世卓动作微微一滞,半晌应了句:“……嗯?”   “如果我真回府,让父亲知道,肯定会责怪大哥的。”崔容扶上崔世卓的手,十分动容地说:“我已经不小了,不能再叫大哥像从前那样替我受过。几句闲言闲语算什么,为了大哥,再难我都能忍,不会辜负大哥的期望。”   不能明着反驳你,那就恶心死你。崔容心里恶狠狠地想。   崔世卓脸色果然有些异样。   崔容一口一个大哥,表现出一贯的亲热信任,话里话外又是十足的兄友弟恭。可是想起近日种种,崔世卓拿不准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素来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中的傀儡,竟然让自己生出看不明白的感觉,崔世卓的心情很不愉快。   与崔容对视片刻,崔世卓眼眸深处暗潮涌动,却尽力没有表现在脸色,而是笑了笑,抱住崔容:“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   学馆的事当晚就传到了崔怀德耳朵里。   他近来为了崔世亮驸马的事情熬得焦头烂额,偏偏正主一点不肯让人省心,生怕自己老爹忙不死似的,竟然弄出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跟公主搭话的时候挺机灵,怎么现在蠢到如此地步!你叫我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崔怀德大骂跪在面前的崔世亮,骂完还不解气似的,上去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崔世亮不敢喊疼,爬起来又跪在崔怀德面前,低头不做声。   崔怀德见状,倒也没有再动手。一想到后面该如何收拾残局,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返身坐在椅子上:“滚回你房子去,一个月不准出门。”   教训完崔世亮,崔怀德想了想,又让人把崔容叫来。   崔怀德先用难得的慈父口吻安慰了崔容几句,又有些艰难地说:“你娘没有……”   大概是觉得“勾引”两个字实在难以出口,崔怀德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恼怒地说:“总之,这件事不许再提,也不许胡思乱想。”   “其实父亲不用担心我,”相比崔怀德,崔容倒是镇定得多,“堂堂男儿,岂能因为这种事怨天尤人。无论我娘是什么身份,她都是我娘。而父亲您,也永远是我的父亲,谁也改变不了。”   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崔怀德并没有听出来,他只当崔容是亲近自己的意思,顿时大感快慰,看崔容顺眼了不少。   心中一时冲动,崔怀德说起要给崔容上族谱,按辈分改个名字。   崔容却摇摇头:“好男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儿子这名字是父亲起的,没什么不好,儿子不愿意改。至于族谱,全听凭父亲的主意。”   崔怀德话说出口就有点后悔。   要改名字,上族谱,这并不是一件小事,难免要开宗会祭祖宗,而崔怀德私心里,是不想再提起自己那段丑事的。   崔容说不愿意改名字,正巧合了崔怀德的心意,于是接连夸了崔容好几句,把上族谱的事情也含糊带过去了。   按照崔怀德的意思,既然族谱的事被提起,那也该把崔容名字补上,只是得待日后有机会,悄悄办了就是。   回到自己房间,崔容不禁冷笑。   改名字?他才不稀罕。   他单名一个容字,不上族谱,不排辈分,正好。   ****   正如所有人预料的,崔容母亲是贱婢的传言在学馆流传开来。   因为他出过几次风头,原本就有人看不顺眼,这下简直是如获至宝地传播这条不知道真假的消息。   时下社会极其注重门第,越是贵族世家越是如此,崔容一下子就成了学馆里的异类。   不过,说也有趣,对他冷嘲热讽的,大多数是和崔世亮一样出身平平的庶子。而那些真正有权势地位的子弟们,倒自恃身份,至少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恶意。   而与崔容、张仪交好的几人,大多公开站在崔容这边。这么算来,其实崔容的日子和从前没有相差许多。   ****   皇宫内,杨进怀里揣着一个羊脂玉小盒,往承乾帝寝宫走去。   承乾帝微恙已有些时日,但瞒着后宫和朝臣,这件事除了御医,只有他的近侍和五儿子知晓。   杨进正是替他取药回来。      第十七章、 变化   进了承乾帝寝宫,杨进将药盒子从怀中掏出来,递给内侍总管李德宝,然后退到一旁。李德宝从里面掏出鸽子蛋大小的一枚黑褐色药丸,小心翼翼地切了一点尝过,这才捧给承乾帝服用。   药丸里面虽然加了蜂蜜,但味道依然好不到哪儿去。承乾帝却像毫无察觉一般,细细嚼了,才出声道:“茶。”   杨进忽然拦了李德宝,亲自上前倒了一盏温水给承乾帝,语气诚恳又略带强硬地说:“父皇近日不宜饮茶,还是节制些吧。”   李德宝看了承乾帝一眼,见后者没有反对,便默默退了出去,让杨进服侍承乾帝吃药。   承乾帝接过茶盏喝了大半,这才道:“几个儿子里,也大概只有你敢这么和朕说话。”   “只要是对父皇有利,儿臣并不怕得罪任何人。”杨进很直接地说。   这种直接令承乾帝很满意,便拍了拍他的手以示亲近。   在承乾帝眼里,自己的五儿子无疑是聪明的,这种聪明令他安于守己,从不宵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承乾帝将黑衣骑交给杨进,却不只因为他聪明,更重要的理由是,杨进生来性情耿直,身后又没有强大的外戚,承乾帝更容易驾驭一些——这样一支纯粹的、不受外人控制的力量,才是他所希望的。   先帝建立了黑衣骑,承乾帝花了十余年的时间,将这支骑兵打造成一柄利刃,而杨进就是他选中的、握刀的手。   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否则等承乾帝百年之后,新君大概不会喜欢这只手的存在。   都是自己儿子,承乾帝还没有无情到这种地步。   黑衣骑是本朝极其超脱的存在,不仅直接听命于承乾帝,掌管着刑狱大权,而且还具有巡察缉捕和审问的权力。   若换了其他人,手握这样的大权,时间久了难免心生异念,弄出点不怎么干净的勾当。而承乾帝观察了杨进很久,终于肯定自己这五儿子的确没有什么私心,甚至得罪自己兄弟时也毫不避讳,完完全全是个纯臣。   自此,承乾帝对杨进的信任,反而是自己几个儿子里绝无仅有的。   “驸马近来如何?”服完药,承乾帝靠着软榻闭目休息,忽然问。   杨进想了想回答:“有半月闭门不出,听说是在府里思过。”   承乾帝点点头,对崔世亮的悔改之举表示满意。相比一个聪明伶俐的驸马,他倒更喜欢脑子简单点的,能把公主哄开心就行了。   而杨进,此时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他并不是故意去探查崔容的身世,不过在收集有关崔世亮的消息时,听到学馆的传言。   因为在意,杨进索性又往深处查了查,才得知原来崔容在侯府过得十分艰难。   回想起和崔容数次短暂的相交,他眼神清亮,不卑不亢,整个人像寒风中挺拔的青松一般。   杨进微微叹息,说不清心里面涌起的是什么情绪。   承乾帝似乎说了什么,杨进一时走神,没有听清,只好再问:“父皇的意思是……?”   承乾帝有些诧异,但并没有追究:“继续盯着驸马,朕不希望听到任何不利于公主的言论。”   ****   不知道是得了教训,还是想明白了,崔世亮解除禁闭以后,整个人变得沉稳了些。   此时已至腊月中旬,新年将至,往鸣业寺礼佛的老夫人使人传信来,说是这几天就准备回府。   六日后,人就到了。   扶着二小姐宝姿的手下了轿,老夫人看着迎接自己的满堂儿孙,心情极佳,离府小四月,她看上去反而精神了些。   陈氏和崔世卓的娘子张氏见状连忙恭维,说老夫人果然有佛缘,才能得菩萨如此庇护。   老太太信佛,听了这话更加高兴,也夸了崔世卓好几句。   午间自然是阖府大宴,老太太上座,男子在左,女眷在右。   崔容也在席间,坐在崔世卓的右边,算是个正式的位子。   因为自家出了一位驸马,老夫人见了崔世亮便眉开眼笑,唤贴身侍女将自己在鸣业寺用的佛珠串取了来赏他。   崔世亮谢过祖母,当下就戴在了身上。   散席后,老太太便留下崔怀德说话。   见崔怀德言语间对崔容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老太太大感欣慰。在她看来,崔容虽然出身不高,但也是她崔家的孙儿,能父子和睦自然是极好的。   可惜老夫人信佛,于俗事上本就有些淡,也就偶尔过问一两句,并不能真正起什么作用,   “菩萨保佑,原本就该如此。”听崔怀德说崔容最近大有长进,想找个机会悄悄给他上了族谱,老夫人说:“这孩子长这么大连族谱都没上,你这当爹的,不像话。”   崔怀德有些尴尬,叫了一声:“娘。”   ****   这番谈话崔容并不知晓,他正计划着准备什么寿礼。   十月份是老太太的寿辰,可是那时候她人在鸣业寺,府里便没有办,计划着等新年的时候一并补上。   崔容打定了主意要争点家底,首选目标就是老夫人。   如果说上一世府里还有谁会偶尔关心他,那就只有这老太太了。崔容打算先博老太太欢心,曲线救国。   寿礼不能太贵重,因为他手中“不该”有太多积蓄;但又要足够有分量,否则显得不够心意。   终于决定之后,崔容就连忙做准备。   ****   腊月二十四开始,学馆就放了年假。   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人家,都开始为过年做准备,祭灶神,办年货,写春联,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   崔府也不例外,崔怀德还特地命人开了库房,将一应器具都擦洗一遍,为除夕祭祖做准备。   陈氏吩咐儿媳张氏指挥下人们清扫家具门庭,钉桃符,贴春牌,自己要忙着查看各个庄子管事呈上的租子账目,又从里面挑拣一些稀罕的牲畜蔬果,准备过年添菜应景。   到夜里,陈氏才得空跟崔怀德念叨:“今年各庄子交上来的货物银钱,少了好几成,莫不是管事黑心私贪了?”   “年景不好,倒也怨不得他们。”崔怀德道。这几月货价飞涨,各庄子收成欠佳,这些事他听庄头说过一些。   陈氏闻言叹道:“送来的东西都不够拿来过年的,少不得还得去采买。”   想起府上这几月的账目,陈氏又是头大如斗,跟崔怀德商量着,要他跟手下人说说,再弄几个铺子才好。   如此忙忙碌碌,七天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除夕夜。      第十八章、 伤景   除夕向来是全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加上这一天又要给老太太做寿,整个崔府被布置的喜庆又隆重。   一大早,崔怀德先去礼部领了春节的赏赐,然后回府,领着儿子们去府里的小祠堂祭拜祖先。   崔府的宗祠设在江南,只有崔怀德一支因为做了官,才迁到长安,于是自然是崔怀德做主祭。   待礼成后,崔老太太在儿媳的搀扶下,带着女眷献贡品,足足有八十八种菜肴果品,满满当当摆了整张祭桌。   等这一番折腾结束,时间已至午时。   众人略略吃了几口便饭,又将崔老太太请到府里正堂坐下,儿孙们按照辈分一一跪拜磕头。   寿礼就该在此时献上了。   崔家兄弟几个里,只有崔世卓成了亲,育有一双儿女,每到这种时候,他们自然成了阖家瞩目的焦点。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一并上前,捧着一尊白玉观音,给老太太磕完头,又奶声奶气地说:“祝祖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两个娃娃不过两三岁大,平日话也说不全,难得这两句却是口齿伶俐,喜得老太太眉开眼笑,直接就赏了两袋小金锞子。   再看其他人送上的寿礼,南海的沉香木拐,上百颗伽南珠的项链,三尺高的红珊瑚……无一不是富贵至极。   虽然早有准备,崔容心中还是捏了把汗,想着待会儿自个儿的寿礼拿出来的时候,脸皮可要厚一些才成。   终于轮到崔容,他自己捧着托盘,到崔老夫人跟前磕头,又道:“孙儿办不起贵重的礼物,只日日焚香沐浴,手抄《金刚经》七七四十九遍,为祖母祈福。”   崔老夫人一怔,连道:“快拿来我看看!”   她离府时,记着崔容连大字也不识一个,此时竟然会抄写佛经,叫老太太如何不惊讶。   翻开经文,崔老夫人只见上面字迹端正俊秀,一看就是花了极大的心思,心下极是快慰,暗道儿子说崔容大有长进,此话果然不假。   “好孩子,有心了。谁说不贵重,我喜欢得很。”崔老夫人没有将佛经交给婢女,而是直接放在了自己手边。   见此一幕,崔怀德含笑点头。他暗道崔容不知是吃了什么灵药,仿佛开了窍一般,越来越会做事,令他的面子上也增了几分光。   而崔世亮,难得和崔世卓母子想到了一处——崔容竟然仗着自己无所事事,用这种法子讨好老太太,简直太卑鄙无耻了!   手抄佛经的主意,他们不是没想过,奈何春节前夕实在太忙,分身乏术,也只有搁下了,却叫崔容钻了空子,可恶至极!   但碍于场合,陈氏他们再生气也不能发作,反而得跟在老太太后面赔笑脸,心中别提有多窝火。   崔世青见状,瞧瞧冲崔容眨眨眼睛,又抿嘴一笑,显然觉得这场面可乐得很。   最后,崔容得了老太太戴了多年的一块玉佛牌,比先前赏给崔世亮那串佛珠还要得她看重得多。这又惹来一阵不忿,此事不提。   其实真说起来,崔容这礼物是讨了巧。   手抄佛经,要是换了旁人送出,未必有他今日的效果。谁让崔容先前“不识字”呢?   得知崔老太太补办寿宴,虽然除夕不便登门,但交好的府上还是打发人送了礼物过来。   将他们一一接待完毕后,日头西斜,已近黄昏了。众人各自回房,稍作休整,等待晚上的家宴。   ****   “少爷得穿这件,保证好看。”宝儿从箱底翻出一件绛红色的棉袍,抖了抖,在崔容身上比划。   袍子是缎面的,上面绣着暗红团花,喜庆又富贵——正是之前崔容初去学馆那一阵,陈氏准备的几件衣服之一。   宝儿一直觉着这么好的衣服放着浪费,总想让崔容穿一穿。   崔容倒不是故意不穿,他还犯不着和一件衣服过不去,只是陈氏的品味实在与他相去甚远罢了。   不过除夕之夜,倒也算应景。崔容一点头,宝儿欢天喜地地给他换衣服,好像自己终于赢了少爷一回。   到了夜里,四处灯笼点上,整个崔府笼罩在红艳艳的光辉里,除夕的家宴开始了。   众人围坐在长桌两侧,有说有笑,倒是很有合家团圆的气氛。   因为看见不知谁家放的烟花,崔世卓的一双儿女又是拍手又是大笑,还闹着不要坐椅子,也要父亲带着去放爆竹。   “你们两个,怎么跟猴儿屁股一样,快坐好!”张氏怕惹老太太不快,连哄带喝,可惜她素来温柔,两个孩子根本不听她的话。   崔老夫人年纪大了,就喜欢小孩子的活泼劲儿,笑吟吟地并不生气:“可别拘着他们了,小孩子家家,活泼点好。”   说完,又看向崔世亮,口中不住叨念:“菩萨保佑我崔家满堂平安,多子多福……”   崔容身处其中,却并没有感到太多欢喜,反而有种强烈的孤独,时不时冲击着他的胸口。   如果他的母亲还在,是否也能享受到如此天伦之乐……不,不会!崔容很快清醒过来,崔家于他,并不是安身立命之所,还是该早日脱身的好。   ****   按照惯例,崔怀德请了戏班过府,等吃过年菜,就该去花园里看戏了。   崔容心绪不佳,便懒于应酬,推说吃了酒身体不适,要回房歇息。他现今虽然有了些存在感,但也不至于到让人缺之不可的程度,很容易便获准离席。   只有崔世青听闻崔容不适面露担忧,但此时他却不便离开,只好将自己从江南带来的婢女遣到崔容身边,令她好生照顾。   回了房,崔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在窗边慢慢啜饮。   不知过了多久,到他已经有些微醺的时候,外面忽然接二连三地响起了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声响令崔容回神,却见宝儿端着一碗饺子进门。   “少爷,已经到子时了,”宝儿说:“快吃饺子。”   吃饺子度过“交子”是北地的习俗,迁至长安多年,崔府也入乡随俗,每年都会准备一些。   不过,这一碗大小不一,一看就是宝儿的手艺,崔容熟悉得很。   接过碗吃了几个,他忽然停下动作,心里叹一声,吐出一枚铜钱。   “恭喜少爷,又吃着铜钱了,今年一整年都有福气呢!”宝儿一见,立刻满脸笑容地说。   崔容见他如此,心里生出些不知什么滋味。但他也不戳穿,伸手敲了敲宝儿的脑门,说道:“不会说话!少爷我年年都有福气!”   宝儿揉着脑门,对崔容傻笑。   被这么一闹,崔容倒来了兴致,干脆起身:“走,我们也放爆竹去。”   “哎!”宝儿应了一声,转身一路小跑去拿存货,主仆俩在小院子的空地上轮流上阵,把宝儿买的爆竹烟花都消耗干净了才回房去睡。   ****   初一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到早晨崔容醒来,积雪已经能没过脚踝,到处银装素裹,别有一番美妙。   崔容兴致并不高。像这样的大雪,长安每年都有好几场,孩提时分他还会觉得快乐,到现在已经司空见惯,他只抬头看了看天色,吩咐宝儿准备厚实的衣服和鞋子,准备出门。   崔容是去看望张氏,每年初二均是如此,雷打不动。   张氏特意亲自备了十几道菜,崔容留在丰裕斋吃了午饭,又和乳母说了半天话,前后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   一向最为繁华热闹的西市,这几日也变得冷清,商贾小贩纷纷停了生意,关了铺子。路上行人倒是不少,但大多三两成群,手中拎着礼物,一看便是要去拜访亲友。   因此,远远看见有人独自牵马缓步而行,崔容便觉着奇怪,下意识多瞧了两眼。   等那人走近,崔容看清他面容,不禁惊讶道:“五殿下?!”   来人一身玄色锦袍,外罩大氅,冷峻眉目看向崔容,正是身着便装的五皇子杨进。     第十九章、 共饮   崔容刚出声便觉得自己太唐突。他与五皇子并不相熟,身份地位也相差甚远,这样随意实在是有失尊卑礼数。   意识到这一点,崔容匆匆忙忙便要躬身行礼。   杨进眼疾手快,一个大步上前托住崔容胳膊,沉声道:“既在宫外,不必引人注意。”   崔容想起他身上穿的是普通衣物,明白这位殿下大概是微服出宫,便不再多礼,一拱手低声道:“是。”   杨进放开崔容手臂,顺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一段日子不见,后者仿佛长高了些,眼角眉梢初见沉稳,却又不失少年人的俊秀灵动。   “伤可好了?”杨进突然问。   崔容没想到五皇子还记挂着他受伤的事,惊讶之余连忙回答:“好了。”   说完这句,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了件事,一时间却记不起,只与杨进大眼瞪小眼地站在街道中央。   半晌,杨进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道:“此处说话不便,随我来。”   说罢便径直往前走。   崔容以为自己听岔了,等杨进停下来回头看他,他终于意识到方才五殿下是真的开口邀约,下意识快步上前,跟在杨进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直到走出好远,崔容都没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过,这位冷面殿下笑起来,倒是挺……好看的。”崔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大胆地把杨进的背影从下到上细细看了个遍。   崔容的目光从杨进翻飞衣角下露出的笔直双腿,看到他挺拔的腰身,再到宽阔的肩膀,心中暗道这模样倒与那日在林场初见时相去甚远——那时杨进一身猎装,整个人像一把冷硬锋利的剑,远没有今日看起来可亲。   想到此处,崔容脚步突然一顿,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药!五皇子赠药之恩,他还没有谢过!   而且崔容后来才注意到,那时候装药的小袋子,分明是五皇子贴身的荷包。他既不敢擅自处置,也不敢随便拿出来给人看,一直小心翼翼收着,两个月过去竟然就给忘了……   崔容一边在心中恼恨自己的迟钝,一边上前半步与杨进并肩,口中低声道:“那日承蒙殿下赠药,草民还未谢过……”   杨进听到此处,开口打断他的话:“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这……”话虽如此,崔容却不好就此作罢,正盘算着该怎么还这个人情,顺便把荷包物归原主,却见杨进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道:“你真要谢,不如请我喝酒吧。”   “啊?”崔容一呆,看向杨进身后,原来两人已不知不觉来到一间小酒肆前。   要说这酒肆老板,也算是个异类。别人都忙着关门过年,他偏偏开门做生意,现下酒肆里空荡荡的,莫说客人,连鬼也不见一个。   酒肆老板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靠着柜台自斟自饮好不快活,连两人进门也没给个正眼瞧一瞧。   话说回来,五皇子冒雪而行,竟然是为了来此喝酒,也真是怪事一件。   崔容心中一肚子疑问,却没法开口,只能依着杨进的意思,拣了靠后院窗户的位置坐下。   “真稀奇,你今年竟带了人,还是个男人。”两人一落座,便传来一个懒洋洋又带着醉意的声音。   崔容循声转头,见正是那酒肆老板,手里提着个酒壶,摇摇晃晃往两人桌边走。   “怎么只得一壶?”杨进微皱着眉头。   看样子,两人竟是熟识的,只是不知是什么关系。   崔容在心中默默下结论,面上却是眼观鼻,鼻观心,装出一副“绝不好奇”的淡定模样。   “能匀你一壶,已经不易,爱要不要。”老板打了个哈欠,把酒壶往桌子上一放,又摇摇晃晃回到原处,继续醉生梦死去了。   杨进摇摇头,自去取了几碟小菜。他见崔容惊得眼睛睁老大,解释道:“这里的老板姓骆,乃一江湖狂人,行事素来如此,你不必在意。”   崔容心道我不是在意老板,是在意你啊殿下!你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该不是什么鸿门宴之类……   可是再想,自己似乎并无什么可令人图谋之物,更觉迷惑。   相比他的纠结,杨进仿佛真是来喝酒的。   他拎起酒壶,将面前的杯子斟满,推给崔容一杯,自己伸手拿起另一杯仰头饮尽。   崔容盯着那骨肉均停、修长有力的手指看,只觉得这动作说不出的肆意潇洒,一时脑子抽风,也学着一口喝干净——然后呛到咳嗽不停,没来得及入口的小半杯酒也洒了他一身。   杨进面无表情地掏了条帕子递给崔容。   后者接过,含糊不清地道了谢,头也不敢抬,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好过继续在这里丢人。   崔容发誓自己在杨进眼中看到了笑意。亏得他还打算结交五皇子,却一而再地被这人看笑话……出师未捷身先死,叫人情何以堪!   “这酒颜色好看,其实烈得很。”杨进忽然轻咳一声说。   这算是安慰吗?   崔容心里一跳,疑虑愈发浓烈,他一无权无势的侯府庶子,何德何能,三番五次得皇子殿下的青眼?   冷眼看惯,遇到这样的示好,崔容有点手足无措,第一反应却是防备。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再开口声音已经十分镇定:“草民不善饮酒,叫殿下笑话了。”   杨进察觉到他的变化,无声暗叹,道一句“无妨”,继续喝酒。   他想的简单,既然在意,那就不妨顺心而为,如此而已。不过来日方长,却也急不得。   两人无声对饮片刻,崔容忍不住再开口:“殿下……上次殿下落了东西在草民那里,不知该如何物归原主?”   “哦,那个,”杨进半晌才想起来,顿了顿说,“我下次出宫,要到上元节了,便还在这里吧。”   崔容闻言傻眼。他先是喝了莫名其妙的酒,现在又多了莫名其妙的上元节之约,总觉得事情的发展方向好像有点奇怪?   崔容心中有事,愈发沉默。   一壶酒很快见了底,该是回府的时候了。崔容想着这顿酒该自己请,看向那姓骆的老板。   “五两。”骆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桌子旁边,伸手道。   崔容摸荷包的手不禁一抖:“什么?”   骆老板懒洋洋解释:“酒三两,小菜二两,共五两。”   什么绝世佳酿,竟然要三两银子一壶?!还有那四碟小菜,二两足够买一车了!   简直是黑店啊!   崔容欲哭无泪,贫穷的侯府庶子,出门一般不带这么多银子……   他面红耳赤地看了杨进一眼,后者直接掏出荷包。   结果又多欠了一份人情。这一天,简直不能更尴尬了。     第二十章、 上元之约   “宝珍妹妹,你刚才说什么?”崔容眨着眼睛,一副茫然的表情。   崔宝珍似乎将他这副模样理解为惊喜过大的反应,掩嘴笑道:“刘大人过府拜访,爹爹让四哥也一起到前厅去。”   想了想,崔宝珍怕崔容不明白,好心解释道:“爹爹这是准备将四哥介绍给同僚们,四哥可别再迟了……记得先换身衣服。”   她看了崔容身上穿的棉布长袍,补充了一句。   崔容当然明白崔怀德的意思,他想不通的是,父亲大人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子。   按照原本的打算,崔容并不准备搅合到这些事情里。他只想给自己多弄些家底,然后早日离开崔府,自自在在地过日子。   不过,此时他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暂时扮演好“低调听话略有才学的庶子”这角色。   学馆那一场闹剧之后,崔容的名字已在不少家族内私下流传;再加上崔怀德的刻意之举,他十分顺利地被长安城的勋贵家族接受了——作为一个出身不高的庶子。   于是一连几日,崔容都得站在兄弟们身后,成为崔府一名不起眼的陪客。   至于五殿下的上元之约,崔容无奈地发现两人并未约好时辰,到了正月十五这日,他只好一大早就赶到无名酒肆候着。   这一候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黄昏杨进才姗姗来迟。   “抱歉,宫里差事缠身,一直不得闲。”一见崔容,杨进便解释道。   崔容知晓轻重,忙问:“殿下可用了饭?”   杨进摇头。   无名酒肆只有酒,没有饭菜,崔容想了想道:“我知道一处地方,殿下不介意的话,可去一食。”   ****   崔容带杨进去了丰裕斋。   年节未过,大部分酒楼食肆都没开门,仅有的几家,也都被达官贵人包下了。杨进是微服出宫,而以崔容的身份,想在其中争得一席座位绝无可能,所以这也算是无奈之举。   丰裕斋的大部分伙计都放了假,只有李福无处可去,自愿留下来看店。   李福见崔容带了人来,很机灵地没有称呼“少爷”,表现出一般熟客上门的样子,将二人请进前厅的小间内——他得张氏重用很有一段时间,对于崔容的事多少猜出几分。   张氏得了信,草草收拾一番也出来招呼。   崔容点了几样菜,嘱咐说“要快”,没过多久,李福就端着盘子上来了。豆苗炒鸡脯、酿豆腐、萝卜羊肉、烤鹿脯并几样素菜,还有一道清炖乳鸽汤。   除了几样快手菜,余下的是张氏让出了自家所备,凑了这么一桌。   “街边小店,不比宫里御厨,殿下莫要嫌弃。”崔容将筷子递给杨进。   杨进心思清明,哪里看不出崔容和店老板关系匪浅。但他并未说破,只道:“不妨,已经很好了。”   杨进提起筷子吃了一口酿豆腐,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赞道:“香浓醇厚,入口即化,别有一番滋味。”   这话倒是不假,张氏别无所长,唯有做吃食无师自通,比那些名厨也不遑多让。   听了杨进的称赞,张氏满面笑容地道谢,又对崔容说:“二位请慢用,李福在外面伺候,有事唤他便是。”   然后便退下了。   房间里再无他人,崔容便把荷包拿了出来,双手捧给杨进,口中再次道谢。后者伸手接过,笑了笑收入怀中。   一顿饭吃毕,崔容要唤李福上茶,却给杨进拦了。后者正要说什么,窗外忽然亮光一闪,是不知何人放了烟火。   于是话出口便成了:“我难得赶上这日出宫,正巧可去外面看看。”   长安城的习俗,上元节开宵禁三日,放烟火,办灯会,鼎盛时花灯有数万盏之多,照得长安城如同白昼一般。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这日大都会到街上去凑个热闹。   崔容将目光投向窗外正好绽开的金色烟火。   他从前总觉得一个人参加灯会太过悲惨,因此从来都是呆在府中睡觉,现下被杨进一提,不知怎么,就有些心动了。   “好。”他应了一句。   ****   曲江从皇家禁苑芙蓉园蜿蜒而出,绕了大半个长安城,素来颇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是长安城里文人墨客、青年男女最爱的去除。   此时只是早春,江畔垂柳新芽虽未发,但却被各式各样五光十色的花灯装点着,丝毫不现颓色。   因为怕被人认出,崔容与杨进没有去人多之处,只远远地沿着江岸步行。   两人说起那日围猎,杨进道:“我观你功底不差,为何却不会骑射?”   “草民自幼并无人教导此艺。”崔容回答。   杨进想起崔容幼时的境况,想了想开口:“若你愿意,我倒可以替你请一位师傅,一年半载也就够了。”   崔容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杨进的双眼,直接问:“我不过一身份低微的庶子,殿下因何这般照拂?”   杨进在他面前站定,沉默片刻答道:“‘人治不如法治’。”   崔容一愣,就听他继续说:“那日我路过,正巧听见这句话,便觉颇有深意。崔容,倘若你有了机会与权力,就当真能做到吗?”   这话问得直接,崔容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努力回想上一世,怎么也想不起最后是哪一位皇子被立为太子。不过有一点却能肯定,面前这位五殿下并没有多高的声望——至少崔容就没怎么听过他的大名。   这样一个人,却问出这样的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机会与圈套,不过也是一线之隔、一念之差罢。   思及此处,崔容谨慎地回答:“若真有那么一天,草民自当尽力,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杨进重复了一遍,却听不出情绪。最后他看着崔容道:“崔府这样一隅窄小天地,并不适合你。”   那双眸中的诚恳与坦然令崔容心中大震,良久躬身而拜,含糊地回应了一句:“殿下的话,草民记住了。”   ****   回府的一路上,崔容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杨进的话。   五皇子为何要对他说这些?只是出于单纯的上位者的关心吗?   这答案,崔容自己都不敢相信。两世相加,他活了三十余年,从未遇到过这样不含任何目的的关心,因此便也不认为自己此生便有这个幸运。   但不可否认,今晚这番谈话还是影响到了崔容的心绪,以至于他浑浑噩噩,连身后有人跟着都没有察觉。   “竟然是五殿下?”崔世卓听着手下的报告,觉得意外到有点荒谬:“他当真勾搭上了五殿下?”   父亲近日的举动,已经令崔世卓十分不爽。而就在此时,他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小看了崔容——也许被蒙在鼓里的,不只这一件事。   崔世卓想了想,恶狠狠地对手下道:“给我继续跟,一丁点儿事别放过!”   他倒要看看,有他盯着,崔容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第二十一章、 倾囊相助   新年过后没多久,朝廷的压制仿佛到了顶端。   黑衣骑出面抓了好几个蓄意扰乱行市的奸商,但对于局势几乎一点影响都没有,不到一月,粮价爆发一般涨了两成。   不仅如此,年前受灾严重的各州县官吏为瞒报灾情,强行征收田税,以至于农户手中余粮还不够自家吃用,几乎连来年的种子都留不出。   如今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便显出饥荒的前兆来。   前往长安城投奔亲戚的人家日益增多,更出现不少流民,因为居无定所,只能靠沿街乞讨度日。   为怕流民滋事,黑衣骑增加了日间巡查的人手。   这些身着黑衣、带黑铁面具的骑兵们,不时从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踏马而过,给这座王城添了不少沉郁肃杀之气。   即使是最普通的百姓,此时也察觉到时局的不同寻常之处,出于本能纷纷躲回家中,若无必要绝不外出。   于是从新年后开始,长安城的坊市间似乎再也没有恢复之前的热闹景象。   朝廷没料到此次虫灾旱灾影响如此大。承乾帝召集众位大臣商议几日,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圣旨减免赋税,发放赈灾的银钱粮饷,勒令各州县官吏安抚灾民,尽一切力量稳定局势。   此外,承乾帝还下令打开皇仓放粮七日,以示天家对黎民百姓的关心,给州县做个表率。   开仓放粮的一应事宜均由二皇子主持。   接到这道旨意后,二皇子乐得险些当场笑出来——用父皇的钱给他自己博名声,这好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   况且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也是承乾帝对驸马一事的补偿,预示着二皇子在他心目中仍然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   从二月二十五开始,二皇子便在朱雀大街上搭了临时的棚子发放米粮,凡长安城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幼均能领取。   说是主持,实际上具体事宜自有随从手下动手,二皇子只需要每日在前呼后拥中巡视个三五次即可。   即便如此,领了米粮的百姓无不念叨着皇帝和二皇子,一时间杨时声望大涨。   相比之下,杨进就没有这么好命。   此次受灾的州县不少,所需粮饷合在一起数目不小。虽说国库所存颇丰,但也经不起如此消耗,再加上还得顾及军饷和留存,很快国库便开始吃紧,不得不向富商绅士募捐粮食。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说句实话,若放在平时,富商绅士也乐得捐些钱粮博个善名。可如今这形势,家底薄些的自顾不暇;家底略厚的,也不愿做这个出头鸟叫人议论。   若强令他们出钱出粮,难免激起民愤被人诟病。可若略略软弱些,又有谁肯白白掏自家腰包呢?   这差事自然无人愿领,最后不得不落到了杨进头上。   一时间,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在承乾帝的几个儿子中,唯有杨进的母亲只是一名小小的才人;平素相处时,他也没有显出什么不得了的才干,因此并不显眼。   承乾帝曾公开评价五皇子“纯孝可嘉”,这虽是一句赞赏之言,但在旁人看来,未必没有“此子无甚大才”的意思。   十几日过去,情况果然如预料一般不如意。   加上国库最后匀出来的,杨进一共只筹集了五千余石粮食,以及不足一千两的银子。这点数目,连河南道的空缺都不够填,更不用说救济江南了。   承乾帝很愁,杨进更是一筹莫展。   这种事原本就不是他擅长的,冷着脸往别人跟前一杵,吓唬犯人或许有用,要钱要粮就只能起到反作用。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动用手中富商绅士们的隐秘把柄的时候,手下忽然来报,说有人一口气捐了一千多石粮食!   杨进又惊又喜,只要有人肯带头,那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丰裕斋……   看着捐赠店铺的名字,杨进一愣,陷入沉思。   ****   在百业萧条之际,许多店铺老板又羡又妒地看到,丰裕斋独辟蹊径,抱了一条好大腿。   一千多石!   一斗米时价三十文,一千多石就是足足三百两!   这还是时价,米价眼看着正不断高涨,谁知道睡上几夜,这一千多石又能卖出什么价钱?!丰裕斋这次也算是出了血本——不过却是值了!   整个西市的人都看到,皇帝贴身的公公张顺江带了一队黑衣骑,捧着丰裕斋的牌匾,从皇宫一路敲敲打打吹拉弹唱,足足绕长安城走了一圈,引得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   不仅如此,五皇子杨进还在朱雀门贴了告示,嘉奖丰裕斋的义举。   五皇子姑且不论,但张顺江是什么人?那可是内侍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皇帝身边伺候的公公。   丰裕斋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绝无可能请得动张公公撑场面,唯一的解释,那是皇帝本人的意思。   如此猜测的人不在少数,一时间,长安城里有多少人家夜不能寐。   有人暗地里捶胸顿足,后悔自己没有这个眼力见儿,错失了这么一个光宗耀祖的大好机会——入得天子之眼是何等殊荣,莫说三百两,就是花三千两也不为过!   还有一些人则十分后怕。他们原本是等着看五皇子笑话的,难道不知不觉间,竟然驳了皇帝的脸面?   不管到底怎么想,从这日起,   也许皇帝碍于脸面,不肯亲自下旨,富商绅士们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争先恐后解囊募捐。   此时他们已经不求在皇帝那儿捞到什么好处,只求自己不要成为动作最慢的一个,扎了皇帝的眼睛。   几日过去,杨进募集的钱粮迅速累积到一个可观的程度。   他亲自查完账目,忍不住往长长舒了一口气——自己总算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可以回宫交差了。   不过,杨进很快又想起一事。他缓缓靠上软椅后背,右手指节轻叩扶手,沉思片刻,又看看天色未晚,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杨进挥退手下,换上一件不起眼的外袍,只身出了门。目的地,便是此次募集中助他良多的丰裕斋。   三百两,对于一个小小的点心铺子,大约便是能周转的全部银子。   肯如此倾囊相助,定也下了不一般的决心。这个情,杨进领了,而且是心情愉快地领了。   ****   张氏听过账房先生报出的这月进账,惊得有点合不拢嘴。   “莫不是算错了?”她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若不是算错,为什么这一月的进账,比先前半年的还多?   崔容“噗嗤”一笑,对张氏道:“这几日生意怎么样,乳母可是知道的。”   张氏故意拍了拍胸口,做出心有余悸的模样:“老婆子还以为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   一句话说得,屋里所有人都笑起来,再提起这段日子丰裕斋的盛况,言语间都是掩不住的兴奋。   自从张顺江张公公来了那一出之后,丰裕斋名气大涨,简直日日门庭若市,店里的点心供不应求,去的晚些就买不到。   生意火爆,老板娘张氏的身价也连带水涨船高,一时间也成了长安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有好事者称丰裕斋为“天下第一点心店”,竟然没多少人提出异议,可见丰裕斋确实红极一时。   正说着,李福过来报,上元节那日和少爷一起的公子来拜访了。   张氏等人已经知晓那是五皇子殿下,顿时有些无措,崔容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亲自去迎。”   “少爷?”张氏惊讶。   这样一来,便等于承认了自己和丰裕斋的关系。自从丰裕斋开张,崔容还从未这样做过。   “无妨,我有分寸。”崔容说着,起身整理衣服,准备往前厅去。   反正以五殿下的眼力,肯定早就知道了自己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再多加掩饰,反而不敬。   张氏一贯是听从崔容的,见他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崔容赶到前厅时,杨进正坐在八仙椅上喝茶,见他从里面出来,杨进嘴角微勾:“我还以为此行不会遇到你。”   这话是在说,没料到崔容会这么快将底牌亮给他。   崔容并不遮掩,拱手行礼,又笑道:“原也没有打算瞒着殿下。”   杨进点点头,又主动说起募捐的事。   “我知道丰裕斋拿出这些不易,这个情,我记下了。”最后,他看着崔容的眼睛,十分郑重地说。   崔容不语,再次躬身。   此时无声胜有声。      第二十二章、 惹祸上身   随着朝廷的各项举措的实施,各地灾民得到了妥善安置,并不曾出现饿殍满道的景象,局势终于渐渐稳定。   但眼看着尘埃落定之时,崔容却卷入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中——他是丰裕斋幕后东家的事,被不知什么人传了出去。   丰裕斋这段日子本就在风口浪尖,这下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崔容与五皇子明里暗里总被人牵扯到一起,外人看崔容的眼光也开始有了变化。   丰裕斋这般规模,断不是一年半载的经营能撑起来的,且又从未听说过换东家的事,此号必是崔容一手开办。   而崔容为人所知不过是几个月的事,看来这个不起眼的庶子,多年以前就开始在暗地里准备了。   外人便罢,连崔怀德自己也对自己的儿子看走了眼,这实在有趣得很。   再联想起年前那场学馆闹剧,人们说起崔府庶子时,语气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崔怀德这段日子头大如斗。   他弄不清楚好好的,崔府怎么就牵扯到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往后的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然而最令崔怀德不是滋味的,还是崔容。   他细细回想这些年崔容的一举一动,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他的儿子并不是生来蠢笨,只是从开始就在防着他罢了。   扪心自问,崔怀德觉得崔容确实有与自己生分的理由,对此,他也不是不内疚。   但崔容身为人子,如此行径,陷整个崔府于不义,也实在可以称得上一句不孝。   诸般心结,令崔怀德一见崔容便心生尴尬,再加上陈氏的枕边风,他又重新回到从前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   房间内,陈氏一边吹着刚染的指甲,一边咯咯笑着夸奖崔世卓:“还是卓儿的好主意,这下看那小子还怎么兴风作浪。”   说完,好似回味了片刻,她才带着满意的表情叮嘱崔世卓:“二皇子那边,别忘了好好解释解释。伴读那回丢的面子,正巧一并算在那小子头上,也好显出你的忠心来。”   崔世卓应了——他也正打算这么做。   说实话,这次崔容还是让他另眼相看了一次,一手以退为进确实好手段。不过蠢货便是蠢货,五皇子的大腿抱得再紧又有什么用,主子自己都朝不保夕了,还能给他什么好处?!   “我这就去二殿下那里。”崔世卓有了打算,对陈氏道。   陈氏唤来婢女,替崔世卓好好打理一番,这才放他出了门。   ****   对外界诸般风言风语,崔容自然有所耳闻,甚至第一时间想到了崔世卓。   丰裕斋创立的时候他年纪还小,能动用的资源有限,难免不够隐秘,被人察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其实崔世卓现在才发现,已经比崔容预料的要晚得多,想来也是他大哥想来眼高于顶,从没将崔容放在眼里的缘故。   崔容没有多费心思遮掩,反而大大方方让人议论。   一来,出这些风头虽然会惹某些人不快,但时机所致,他需要展露几分实力;二来,有了丰裕斋挡在前面,后来他建立的那些隐秘产业,就更加安全几分。   唯有一事麻烦,那就是宝儿。   自从知道崔容是丰裕斋的老板,宝儿怪他瞒着自己,赌了好几天气,害得崔容哄了好久,主仆二人才恢复如初。   这日夜里,崔容正准备入睡,忽然间瞧见西面火光冲天,忽明忽暗地,将大半个天空映成了红色,隐隐还能听见叫喊的声音。   “也不知道哪里走了水,看样子烧得挺厉害。这么久没下雨,天干物燥的,估计救不回来了。”宝儿出去看了看,回来说道。   崔容听完有些唏嘘,饥荒之祸好容易平安度过,长安城里又出了这档子事,想必明日早朝,钦天监又有本要奏了。   不过他一介平民百姓,没有皇帝的命也操不了皇帝的心。他只是感慨了几下,便照常去睡。   第二日一早,崔容起身准备去学馆,谁知刚一出门,一个身影就直直扑向了他,口中还嘶哑着喊:“少爷!”   崔容吓了一跳,定睛去看,却是丰裕斋的李福。   只见李福头发凌乱,双眼通红,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灰头土脸的,好似刚糟了什么大难。   崔容心下升起不祥之感,但还是扶住李福,问他:“你怎么这副模样,发生了什么事?”   “少爷……”李福一开口带了哭腔,“铺子、铺子烧没了……”   崔容脑中“嗡”的一声,一把扣住李福的肩膀,厉声问:“什么铺子烧没了?哪儿的铺子烧没了?你说清楚一点!”   李福不住哽咽,说出的话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崔容心中焦急,直接推开他,拔腿就往西市跑。   “不可能……不可能……”他一面狂奔,一面在心中不住重复着。然而在快到丰裕斋的时候,崔容却陡然停下来,脸上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西市的道路本来极为宽阔,但现在挤满了人,显得窄小又混乱。   前面不时传来大声的叫嚷指挥,透过人群,隐隐约约看见黑衣骑和神卫军将一处团团围住,警戒了起来。   “啧啧,生意太好遭天妒吧,好好的铺子一夜就没了。东家也不知道要损失多少。”   耳边传来乱糟糟的议论声,崔容听得“生意太好”几个字,狠狠闭了下眼睛,然后推开人群往中心去。   原本应该立着丰裕斋门面的地方,此时已是一片焦土,四处冒着青烟,足以令人想象当时火势之大。   左右两侧的房子也受到波及,各烧了大半,有带刀的差役捕快正在奋力扑火,而房主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显然已失了神志。   崔容左右扫了扫,没见到张氏,心中又是一紧,想也不想就要往丰裕斋的残骸中去寻,却被一名神卫军拦了下来。   得知崔容正是丰裕斋的主人,那军汉神色缓了缓,道:“此处危险,还请公子离远些,有什么事,稍后再说吧。”   崔容拉了他的袖子,连声问:“屋里的人呢?伙计和掌柜的呢?”   那军汉也不知情,便去请处理这事的差役头目。   此时,李福和宝儿也追了上来。   “掌柜的、掌柜的她为了叫醒伙计们,没来得及跑出来,已经、已经死啦!”李福哭着道:“伙计也死了几个,受了伤的都送到附近的医馆;余下的遭了惊吓,已经回家了。”   崔容听闻张氏死了,眼前一黑。   宝儿已经吓呆,李福连忙上前扶住,生怕他也有个闪失。   撑着李福的肩膀站了一会儿,崔容略略缓过来,哑着嗓子问:“为何不早来寻我!”   “我去了……”李福低声道,“可是门口的护院不让我进去,也不肯通传一声,我等了一夜……”   那些护院惯是逢高踩低的,崔容紧紧握住拳头,掌心都被指甲掐破,渗出丝丝血色来。但他仿佛没有察觉到,只问李福:“乳母人呢?我去……看看她。”   ****   丰裕斋毕竟有些背景,发生了这样的不幸,衙门也不敢随意处置,只能把死者暂时安置在义庄内。   张氏的遗体已经被打理干净,如果忽略青紫的脸色,看上去仿若正在熟睡中一般。   崔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喉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浑身微微颤抖着。   李福见状,悄悄退了出去。   也许是被门合上的声音惊醒,崔容随便抹了一把眼泪,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一样,双脚再也支撑不住,便靠着张氏的棺木坐在了地上。   他只不过想尽力报答张氏的恩情,为什么却累得她惨遭横祸?当日丰裕斋卷入纷争时,他就应该强硬些,把张氏摘出来,寻一处安全的院子安置。   说到底,还是他托大了,以为自己多活一世就可以掌控一切。   都是他的错。   从今往后,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不计利益不计后果地帮助他、爱他、信任他,永远站在他这边了。   崔容狠狠捶了一下张氏的棺木,然后趴在上面呜呜哭了起来。   走出义庄的时候,崔容神色冷冽,一步一步坚定无比。   既然有人不肯放他独善其身,那他遂了他们的意又有何妨!     第二十三章、 抽丝剥茧   再次回到丰裕斋,崔容叫来差役头目,面无表情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头目知晓面前正是丰裕斋幕后的大老板、近日各种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的主角、忠义候兼户部尚书四子崔容,便没敢计较他的无礼,恭恭敬敬回答:“昨夜里,巡街的衙役发现西市失火,虽已尽力扑救,但仍……”   崔容打断他的废话:“火是何人所放?”   “这个……”头目眼睛转了转,“天灾还是人祸,目前仍未可知……”   崔容见问不出什么,也不再浪费时间,直接叫来李福,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原来昨日打烊后,所有人都已经睡下,有人忽然闻见烟味,发现前院不知怎么走了水。   伙计们连忙起来救火,但后院水缸里的水竟不知被何人放空了。无奈之下,张氏只能派人去街口的水井打水用。   路远,人手又有限,耽搁之下,火势越来越猛。打回来的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起不了什么作用。   眼见扑救无望,张氏吩咐伙计们先顾着性命。谁知走到门口的时候,张氏忽然说要回去拿账本。伙计们没拦住她,这一去,就没出来……   崔容听后半晌不语,李福觉得有些担心,叫了他一声,说:“少爷……要不然,你先回府歇一歇吧。”   歇?   伤者要安抚,死者要善后,丰裕斋得组织人手清理,凶手也得想办法查……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去休息?   崔容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李福眼中忧色更甚,他正要再劝,眼睛忽然一亮,仿佛看见了救星:“五殿下!”   这一声将崔容从沉思中拉回,他转头一看,只见杨进带着几个人正往这边走来。   “我都知道了……你节哀。”杨进低声道。   崔容道了谢,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来。杨进看了他一会儿,直接道:“找个安全的地方,我有话与你说。”   崔容叫来李福,向他交代了一些善后事宜,又道:“这里一应事项,你暂且全权处置。”   然后,他跟着杨进到了无名酒肆。   两人一落座,杨进便说:“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崔容听出了他话中之话,问道:“……殿下也认为,此祸非是天灾,乃有人故意为之?”   “我看过,烧过的砖瓦上,有火油的痕迹。”杨进道。   崔容目光攸地一紧。   丰裕斋用的木料都包着上好的漆层,砖瓦间也铺了泥灰,本不该如此轻易燃烧。先前他还觉得奇怪,但如果有人泼过火油,那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思及此处,他将水缸被人放空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杨进听完,沉思片刻:“不知丰裕斋的伙计,可有行迹诡异之人?”   崔容一早才得到消息,只去了张氏那里,还没来得及看望伙计,因此也不知情。   不过以伙计为突破口,或许真的能找出幕后行凶的歹人。   一瞬间,崔容脑海中闪过崔世卓的模样,但很快他又否定了。   丰裕斋正是风光的时候,虽然皇帝不曾亲自出面,但张顺江的作用也不能小视。在这个时候烧铺子,不仅是打杨进的脸,也打了张顺江的脸——更有可能打了皇上的脸。   除非,这个人并不畏惧杨进和张顺江,并且知道牌匾巡街一事的内幕。   再者,差役头目那明显打哈哈的态度也颇令人寻味。   虽然崔世卓行事卑劣,但崔容认为,他应该没有还这么大的胆子和能量。   那么,他依仗的人呢?   崔容抬眼看向杨进,后者显然也想到了一处。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那个人,并不是此时的他们能轻易撼动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切莫就此灰心,来日方长。”杨进忽然伸手攥住崔容的手腕说道。   崔容惊愕地看着他,这种话,绝不应该是一个皇子该对他说的。那么,杨进现在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上?   ****   再回到崔府,已经是夜里的事。   崔世青还没有睡,坐在崔容房中,显然是在等他。一见崔容回来,崔世青连忙站起身,脸上满是关切的神色:“小容……我都知道了。”   以崔世青的聪明,大概也猜出几分,因此更加担心。但站在他的立场上,却没有权利多说什么,只能安慰几句。   见崔容已经疲惫至极,崔世青便先回房,让他好好休息。   崔容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神情疲惫,眼里满是血丝,看上去分外憔悴。   宝儿见了,嘴巴立时一瘪,简直快要哭出来。以往再大的困难,少爷一觉睡醒就恢复了,宝儿从没遇过他这样失魂落魄。   “少爷……你振作一点……”宝儿揪住崔容的袖子,“你要是有个闪失,我们可怎么办……”   崔容提起精神安慰了他几句,心中也暗自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被这变故压垮了,否则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他唤宝儿打来水,仔细洗漱一番,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很多。然后崔容换好衣服,准备再去丰裕斋一趟——有些事情李福恐怕压不住,还得他亲自处理。   走到府门处,主仆二人恰巧遇到崔世卓。   “小容,脸色怎么这样差?”崔世卓带着一贯的温和而关切的笑容问。   崔容看见他这幅模样,简直要当场吐出来。   丰裕斋的事,崔世卓即使不是幕后主谋,也绝对脱不了干系。如今他竟敢站在这里,摆出那副假惺惺的样子和他说话,简直无耻之极!   崔容咬紧了牙,完全没办法像往常那样与崔世卓虚与委蛇。   眼见崔容被一句话激怒,崔世卓笑容更盛,别有深意地拿捏着腔调说:“啊,我想起来了,昨天有个什么店烧成了灰,听说还死了人……那好像是小容你的产业吧?”   崔容闻言眼中满是怒火,他一字一句地说:“不关你的事。”   崔世卓冷哼一声:“当然不关我的事,又不是我让人烧的。小容,你这样和大哥说话,简直是目无尊长,难怪老天都不帮你,让你遭此横祸。”   说完,崔世卓看也不看崔容,径自走了。   待那身影再也看不见,宝儿满脸震惊地喃喃:“大少爷怎么能说这种话……他是不是得了癔症……”   癔症?崔容心里冷笑。   他的大哥清醒得很、愉快得很!这样的字字诛心,无非是他觉得自己胜利在握,耐不住想要和崔容炫耀一番罢了。   崔容并不屑与崔世卓争口舌之利,然而这口气却憋在他心中,这个仇已刻入他血骨,令他食不下咽、不得安眠。   为何他如此弱小,为何他要任人欺凌?他步步后退,敌人却没想着留他一条活路,这世间事,便是如此残酷无情。   崔容再也忍耐不下去,他需要力量,需要能保护自己在不受人摆布的权利。杨进有一句话说得对,崔府这一隅天地,根本不足以给他容身之地。      第二十四章、 替死鬼   连着两日,杨进命黑衣骑暗中查访丰裕斋的伙计,果然发现一些线索。   但就在他要深入调查的时候,手下突然报告,一名姓邓的伙计喝多了酒,夜里归家的时候不小心掉茅厕淹死了。   杨进不由苦笑一声,知道对手又快了一步。这下想再找出什么有力的证据,估计希望渺茫了。   过了几日,衙门判了案,说那日丰裕斋起火是因为更夫失手打翻了火烛,不小心点燃了丰裕斋柴房外堆着的茅草堆,这才引发了悲剧。   公堂上,人证物证俱全,就连被指认为罪魁祸首的更夫,竟然也不辩驳,只是一个劲儿给崔容磕头,说都是他造的孽。   更夫获罪下了大狱,衙门官吏安慰了崔容几句,案子就算结了。   崔容神情未变,一路沉默着去了无名酒肆。   那姓骆的老板见是他,便道:“酒不该这时候喝。”   崔容不答话,直接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他。骆老板叹了口气,引他到里间落座。   崔容并不想借酒浇愁,但今日他心中实在烦闷,便容得自己放纵一次——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次。   酒液从喉咙辣进心里,呛得崔容直咳嗽。   不知道是不是伤心酒特别容易醉,一壶下肚,崔容的眼前便恍惚起来。但心里那挥之不去的痛苦仍在,他摇了摇头,又要了一壶,打算一醉方休。   崔容端起酒杯,手腕却被人按住,耳边传来杨进的声音:“够了,别喝了。”   “明知仇人在侧,我却毫无办法,不喝酒,还能做什么。”崔容醉意朦胧,忘了尊卑礼数,头也不抬地说,声音中满是厌弃。   杨进将他手中的酒杯抽走放到一边,自己坐到崔容身侧,低声道:“你这般逃避,又有何用?”   崔容沉默了片刻,恨恨说:“我真恨不得手刃了他,也好过这般束手无策。”   “你不会这么做。”杨进用冷静地语调说:“人治不如法治……那样的手段,违背了你说过的话。”   “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崔容扬起脸看他,因为醉酒,脸上褪去伪装,显出几分茫然又无助地模样。   杨进心中如被重重擂了一下,令他不由自主伸手覆上胸口,揪住那处衣襟,久久不语。   隐隐的钝痛随后才蔓延开来。   这是种全然陌生的感觉,杨进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细想,生怕一个不慎,他便同崔容一道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知过去了多久,杨进终于稳住呼吸,如常开口:“一个月后便是春试,你若能高中,便还有路可走。”   “……春试?”崔容重复着,眼中神色渐渐清明。   上一世,崔世卓就是参加了今年的春试,不过捞了个二甲末尾,整个崔府都欢天喜地。也就是在那之后不久,他袭了世子之位。   想到此处,崔容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说道:“我要参加春试。”   杨进闻言,伸手覆上他的肩膀,沉声应道:“我定会助你。”   ****   按照惯例,春试三年一次,本次恰好就在今年四月初。   为参加此次春试,从去年秋冬起,全国各地取得解状的举子便纷纷动身,从各州县一路跋涉,赶往长安。   每到这时,长安城里的客栈人满为患,住满了参加春试的举子;少数家中殷实的,甚至会直接租下一处清净的院落,以便温习功课,静心备考。   这些各州县的精英们,十有七八准备考进士科,只有少部分会选择明经科。之所以如此,原因也很简单——新科进士所受的礼遇的尊崇,是明经科远远比不上的。   根据本朝法令,一旦进士及第,不仅全家徭役可免,前途更是不可限量。朝廷里众多地位尊贵的清要之职,大多从新科进士中选拔。就连出身的州县,也能跟着风光三年,直到被新进士取代。   与这些通过层层选拔才取得解状的举子相比,崔容无疑要幸运一些——崔怀德身上有忠义侯的爵位,他身为勋贵之后,即使只是庶子,也拥有直接参加进士科大考的资格。   他向尚书省缴纳了家状,上面详细记载了姓名、行第、生辰、年纪、籍贯、体貌特征、组上三代名讳以及宦秩等信息,还有崔怀德的公章和亲笔签名,以验明正身——这也是春试当日得入考场的凭证。   一应手续办妥,崔容便可安心准备,静待春试之日到来。不过他心中却没有那般轻松。   自重生以来,崔容一日都不曽放松,也自认对文史经哲小有所成,然而每次春试,集于京师参加进士科考试的各地举子足有两千人之众。   虽说其中有才能者无常数,但真正有幸登科的,不过百之一二,竞争何其激烈。   好在崔容对今年的进士科试题还有几分记忆,给他增加了不少胜算。   即使如此,这段日子除了安葬张氏那日,剩下的时间崔容几乎是学馆府里两头跑,整日整夜发狠背书练字,有时连饭都忘了吃。   崔容文章上差些,所幸有崔世青在,给他讲解了许多策论的技巧,也算临时抱佛脚一番。   如此,终于到了春试前一日。   ****   张仪和杜仲也要参加此次春试,不同的是,杜仲报的是明经科,而张仪和崔容一般,报的进士科。   杜仲说自己实在不喜吟诗作赋,想着明经科仅需背诵,要简单些,便选了。他的志向是入太医院,如此倒也合适。   张仪一听,苦着脸抱怨:“我也不喜吟诗作赋,奈何家里逼得紧,非让我报进士科不可。”   言语间满是对杜仲的羡慕。   三人相约一道去礼部。   按照本朝律法,参加春试的考生之间需要相互作保。一旦某个考生有舞弊、冒名等违规行为,不仅他本人当即被赶出考场,保人也会被株连,丧失此次春试的资格。   因此相互作保的考生,不是有亲姻关系,便是相互极为信任了。   崔世卓也是考生之一,他当然不可能和崔容相互作保,而是找了交好的世家子弟。   此外,作为崔府今年的头等大事,陈氏重视非常。她专门乞了上届及第进士的旧衣,压在崔世卓枕头下以图吉利;又请了相士占卜吉凶,讨了个大好的彩头,一整日乐得合不拢嘴。   崔容看在眼中,不屑一顾。   他是不信命理之说的,若是真有因果报应,怎么不见好人长寿,歹人遭殃?      第二十五章、 春试(上)   春试在尚书省南面的贡院举行。   天还没亮,崔容便已经打点妥当准备出门了。不是他太急切,春试卯正之时就正式开始,去迟一些连考场都进不去。   出了院门,却见崔世青专程起来送他,还替他准备了一大包东西。   崔容打开一看,除了文房用具,还有考试期间所需的各种小杂物,从热饭的炭火,到照明用的蜡烛。此外还有一个四层的大食盒,里面肉菜、点心、茶酒一应俱全,丰富得很。   “这……”崔容见之动容,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原本打算花银子去买贡院提供的东西凑合着用,却没料到崔世青花了这般心思。   “切莫跟我客气。”崔世青招呼宝儿把行李背上,又转头对崔容道:“小容,你此去必将金榜题名,我等你的好消息。”   ****   崔容到贡院不过卯初,但门外已经聚集了数以千计的考生,还有人断断续续往这边赶。   他原本与张仪杜仲相约,但人实在太多,崔容四下寻了好久,都没有看到两人的身影,只能先去专门的差引处报道。   此时贡院已经被禁军包围,这些军卒站得笔直,面无表情,不苟言笑,手中握着的兵器闪着锋利的光泽,让人一见便心生畏惧。   这不仅是为了杜绝春试时贡院内外传递消息,徇私舞弊,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喧哗闹事,扰乱考场。   一旦发现有人敢顶风作案,禁军便将其当场拿下,夺其解状,毫不留情面地赶出贡院。   心中有鬼的考生,一见这般阵势,多半吓得两股战战,再不敢生出什么歪脑筋来。   见了这阵势,崔容心中也难免小有波澜,不过大半是因为兴奋。他将家状交给差引验看,然后全身上下都被搜检一番,这才顺利通过贡院重兵驻守的大门。   宝儿不是考生,只能在贡院外等候。   崔容独自拿了行李进去,先拜过监考的官吏,然后依照他的吩咐择席而坐。   不远处有人挥手,崔容定睛一看是张仪,便起身过去:“原来泰安兄已经先进来了,杜兄呢?”   “我也没见着他……不说这个,你考试所需之物可都备好了?”张仪问。   不等崔容回答,张仪又接着说:“家里置办的时候,我多替你备了一份,你拿去用吧,可别嫌弃。”   他一堂堂工部尚书嫡长子,将自己摆的这么低,纯粹是怕崔容不肯接受。这份好意崔容如何不知晓,也就不再推辞,承了这份情。   于是张仪从身后行李堆中拿出一个包裹,对崔容说:“这都是给你的。”   崔容目瞪口呆地看着足有半人高的巨大包裹,半晌挤出了两个字:“谢……谢……”   ****   崔容又闭眼静坐了片刻,到了卯正之时。主考官一声令下,禁军便关闭了贡院大门,今年的春试正式开始了。   进士科一共考三场,分别是贴经、杂文和试策,只有三场都通过才能登科及第。   开始先考经贴,这也是三场中最简单的一门。   崔容打开经卷,间其中每间隔数句,就有一段被遮掩住,需要考生根据前后文补全,以考察其对典籍是否熟烂于心。   这一科崔容胸有成竹。   他从能记事起,就日日诵读各种典籍,这种程度的考试还难不住他。大约一个时辰的时间,崔容就完成了全部题目。   他左右看看,大约六七成的考生还在奋笔疾书,剩下的,或伏案休息,或起身活动筋骨,只要不离开自己的座位太远,并不算违反规则。   崔容拿出备下的茶水,略略喝了一些润喉,又看见张仪给他的一大包东西里,竟然有一个厚实的棉垫子,他顿时大喜过望。   虽然时值四月,但早晚仍有些寒冷。贡院只准备了薄薄的草垫,并不能阻隔地底的寒气,坐上一会儿就让人难受。   有了这个棉垫子,接下来的考试无疑会舒适许多,崔容立刻拿出来铺上了。   他不禁感概有个可依托的朋友是多么幸运的事——纵观考场,那些因没有门路,或身出寒门而无法准备所需物品的考生,大都冻得不得不起身四处走动来取暖。   略微休息了一会儿,崔容便向监考官吏示意自己准备开始杂文试。   杂文所试为箴铭论表一类,因为这一场并不限定题目,全由考生自拟,因此也是三场中最容易作弊的一门。   有些考生会想各种办法提前准备,甚至请人捉刀代笔,好脱颖而出,增加自己的胜算。   崔容自知诗文平平,便选了论题,打算写篇文章。   当然,这也是他提前准备好,反复反复修改过的,此时崔容只需默写在贡院统一准备的黄纸上——使用这种颜色的纸,也代表着天家赐予的殊荣。   考完经贴与杂文两场,时辰已至未初,考生可以暂时搁笔,吃饭休息,甚至可以小范围交谈一下,只是不得涉及与试题有关的内容,否则被巡廊捉住,就得赶出场去。   崔世青和张仪都替崔容准备了餐饭,后者便随意挑了些合口味的,放在自带的小铜炉上加热。   这时旁边的考生与崔容搭话:“这位小兄台,剩下的餐饭,你若不吃,可否匀一些给在下?”   崔容抬头,见是一二十来岁的青年人。那青年人虽然衣着整齐,但明显是旧棉衫,所带之物除了必不可少的文房用具,只有一块冷硬的面饼。   面饼已经被青年人啃了一半,捧在手中;主人却可怜巴巴地看着崔容……桌子上的食盒,脸上的神情十分值得玩味。   崔容愣了一下,连忙把食盒递过去:“兄台若不嫌弃,尽可取用。”   那青年道了一声谢,也不客气,接过食盒,取出里面饭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崔容看在眼中,只觉心中不是滋味。   像这样的寒门子弟,为了凑齐来长安的路费,大多是倾尽家财背水一战。若是高中自不必说,若是落第,则不知要面临怎样的前路了。   与他们相比,自己的遭遇似乎并不算最差,实在没有理由自怨自艾。   崔容获得了某种鼓励,出于感激,他又倒了一杯热茶递给青年。   青年咽下一大口饭,这才终于腾出空档自我介绍:“在下姓李,名玉堂,山东济南人。多谢兄台施饭之恩。”   崔容见他态度坦荡,心中不由赞赏。   时下许多读书人,学问不见有多长进,架子摆的却不低。他人好心周济,就算心里恨不得扑上去,面上非要显出不屑一顾的模样,似乎是被逼无奈才勉强接受一般。   如李玉堂这样不卑不亢,知恩图报,倒更令人有好感一些。   崔容身边物资丰富,便不吝与李玉堂分享。两人随意聊了几句,李玉堂报了暂住的地址,相约放榜之后一同庆祝。   到申初,主考宣布试策开始,两人各自归位,进行最后奋力一搏。     第二十六章 、春试(下)   试策需考生们论时事谈政事,为的是考察考生的政治见解和综合素质。这是一把双刃剑,若考生论调保守,也许会被认为见识有限;而太过犀利,又有可能不甚得罪了哪位不能得罪的人物。   这对每一个考生,都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而对此,崔容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此次春试的题目便是刚过去不久的粮荒,崔容打算通过粮荒论述其后体现出来的吏制腐败。   承乾帝偏好耿直不阿的人,根据崔容上一世的记忆,若干年后的某届状元,就是因为观点犀利文风强硬而得到天子青睐。崔容便打算效仿此人。   而承乾帝心中对地方官员的不满也非一日之寒,所以这题目虽然是剑走偏锋,但应当有惊无险。   思索好大致的布局,崔容便提笔疾书。   写了大约有一个时辰,贡院门口一阵骚动,似乎有人进来了。崔容一看,原来是二皇子杨时奉承乾帝的旨意巡视考场。   这是崔容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见杨时。与想象中不同,二皇子殿下长得端方大气,威仪天成,叫人一看便心生臣服之意,是标准的储君样貌。   若不是知晓这幅面皮下隐藏着怎样歹毒的心思,崔容定不会相信这样光华熠熠的人便是那件事的幕后黑手。   仇人相见,崔容心中激荡万分。但此次春试事关重大,崔容不能因为一时激愤自毁前程。   他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来日方长,端起茶杯一口气饮尽,终于勉强恢复平静,低头再不看四处勉励考生的二皇子,提笔继续书写。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崔容的文章已到了收尾阶段。他点燃一支蜡烛,又见李玉堂只有一盏昏暗的桐油灯,几乎看不清纸上的字迹,便分了三支蜡烛与他。   春试允许考生自备蜡烛,使用三支为限。崔容此举,无疑延长了李玉堂答题的时限。后者惊愕之余,对崔容抱拳以示感激。   等第二支蜡烛燃去一半,崔容写下最后一个字,又通读了几遍,觉得没有问题,便向主考官示意,交了卷子。   此时已将至戌时,天色全暗。崔容提着灯笼走出贡院大门。   贡院外依然热闹如初,多是考生的亲朋家眷在此等候。崔容一眼看见崔世青带着宝儿、李福候在门外,便向他们走过去。   一见他出来,崔世青便问:“结果如何,可有把握?”   崔容没有细说,只道:“说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且候着放榜吧。”   这时李玉堂也答完出来吗,恰巧又碰到崔容,便再一次向他道了谢。崔容便给两人略作介绍。   李玉堂见崔世青一身锦衣,又带着小厮,此时方知崔容并不是普通人家出身,便道:“原来崔兄也是大家公子。”   先前崔容一身布衣,李玉堂又眼见张仪给他包裹,只当他是靠朋友资助才准备周全。   崔容闻言苦笑:“我算什么大家公子。”   这话说得古怪,李玉堂观崔容面上似有难言之色,心中暗道达官贵人府上龃龉事多,看来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这么一想,他对崔容的态度反而更多了几分亲近。   两人说了几句,再提放榜之约,相互拱手告别。   崔容又等了片刻,还是没见着张仪和杜仲。崔世青催他快回府休息,崔容便也不再多停留,与崔世青一道往崔府去。   刚走几步,崔容远远看见贡院南侧的树下立了一个人——是杨进。   杨进穿了一身黑袍,并不是很显眼,不知怎么崔容一眼就从人群中瞧见了他。而杨进,显然也看着崔容。   因为贡院周围鱼龙混杂,崔容不欲再生事端,只遥遥向他拱手。杨进点了点头,像是就等着这一刻,此时心愿已了,竟就此转身离去。   “没想到他也来了。”身边崔世青突然道。   崔容吓一跳,以为他看见了杨进,谁知回头却发现崔世青看得是另一个方向。   崔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一堆婢女小厮围着崔府的马车。车内陈氏带着焦急的神色正四处张望,想来是在找崔世卓。   “也不知大哥考得怎么样。”崔世青道。   崔容摇摇头,他根本没有注意崔世卓。不过他既然还没出来,想必情况并不妙。   崔世青突然想起一事,对崔容说:“对了,伯母今日在府中对伯父说,想等大哥高中,便让他袭世子之位,来个双喜临门。”   崔世青大概是替他不平,不过崔容并不甚在意:“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何干。”   说完,他又想着陈氏和崔世卓视世子之位如命,难怪陈氏一副焦急模样。不过在他自己眼中,什么都不如能离开这个家来得自在舒坦。   回了崔府,兄弟二人发现崔怀德竟然在正厅候着,神色凝重。   见崔容进来,崔怀德把他叫到近前,问了几句答题的情况。   崔容只说不知自己发挥如何,崔怀德也没多想,嘱咐他好好休息,目光又投向大门方向。   崔容知道他是在等崔世卓,也不觉得伤心失落,回自己院子洗漱一番,早早上床歇息了。   这时候崔容并不知道,一场狂风暴雨正在酝酿之中。过不了多久,他也将被卷入其中,沉浮未知。   ****   待亥初,主考官下令春试结束,将所有卷子即刻封存,在禁军的护卫下送往尚书省。   接下来几日,负责此事春试的主考和协考官员,将日以继夜地阅卷,选出头甲二甲三甲及第的人选。   而头甲三人,以及二甲前十名的答卷,是要送给皇帝亲自批阅,决定名次的。   十日后,十三份案卷摆在了承乾帝的书案上。   承乾帝一一阅过,御笔朱批。到其中某一份,他停了下来,又思索了片刻,批道“略观其策,虽并未尽善,然颇有可取之处”,然后将其点为二甲头名的传胪。   第二日下了早朝,承乾帝宣春试主考及三位主协考四位大臣觐见,将拟好的排名名单分发下去。   几位大臣看完,见二甲传胪的位置上写的崔容的名字,相视几眼。   然后主考、礼部尚书段临海便上前一步,指着崔容的名字道:“皇上,此人不妥。”     第二十七章、 放榜日   “如何不妥?”承乾帝见有异议,颇为意外地问。   段临海躬身道:“臣听闻此人与兄长不和,曾于学馆内当众争吵,德行有亏,不宜点为传胪、立为天下学子的表率。臣以为,此人应取为三甲。”   知贡举官们批阅试卷时并不能看到答卷者的姓名,因此段临海此时才知道崔容竟然位居头十三名之列。   他虽与崔家政见不合,但与崔容并无过节。只是段临海为官素来一丝不苟,见到失误之处,定要直言不讳。   进士选取,除了要看其见识文章,还要观身、言、书、判四个方面。四事皆可取者,再看其德行是否高洁正直。   承乾帝虽喜崔容策论文章,但段临海的话也有道理,不能不考虑。沉吟片刻,承乾帝对众臣道:“此事朕考虑考虑,明日再议吧。”   回到寝宫,承乾帝立即命李德宝找来杨进,私下问他崔容的事。   杨进一听便知晓大概与春试有关,毕竟崔容的出身是无法抹去的劣势。他思索片刻,拣着些不甚要紧的给承乾帝说了一遍。   他并不敢回护得太过明显,不过对生性多疑的承乾帝来说,这点意见已经足够改变他的想法了。   承乾帝叹道:“行事虽有不妥,到底事出有因。也罢,降上一降罢。”   ****   放榜之处设在贡院东侧的短墙上,墙高丈余,四周环绕棘篱,并有禁军把守,以防有考生失控毁坏榜文。   今日张贴的是二甲十名之后并三甲登科的进士名单。稍晚些时候,头甲三名和二甲前十名的金贴,会由宫中亲自发到新进士府上。   一大早,考生们就赶到贡院,在榜文上查找自己的名字。找到了的喜极而泣者有,遥遥祭拜爹娘者有,手舞足蹈者有;找不到的大失所望之余,又怀着一线希望,盼着自己中了前十三名。   崔府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崔怀德早早就派了识字的小厮去看榜,小厮没找到崔世卓的名字,不敢回府,一直挨到再也躲不过,才小心翼翼将情况报给崔怀德和陈氏。   崔怀德面现失望的神色,陈氏扭着手中帕子,半天才说:“急什么,午时还有送金贴的,我们卓儿定然是中了头甲!”   这话虽有几分自我安慰之嫌,到底也多少稳定了全府的心思。在故作镇静中,崔怀德和陈氏焦急地派人四处打听,希望能早早探得宫里的风声。   各路小道消息络绎不绝,崔家人一时心怀忐忑,一时喜不自禁,没一刻安宁。   终于到了午时,皇宫方向钟鼓齐鸣,金贴出宫了!   “老爷!老爷!”府里的小厮连滚带爬地进了门,脸上是又惊又喜的表情,一把扑到崔怀德和陈氏面前:“老爷!那送金贴的队伍,好像是往咱们府这边来了!”   崔怀德“呼”地站起身,又缓缓坐下,微微颤着声音说:“去!去再看看清楚!”   小厮得了令,又跑出去。等他再来报,崔怀德已经隐隐约约听见报喜的锣鼓声。   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连忙吩咐府上众人换衣服,准备出门迎接。   陈氏一把抓住崔世卓的胳膊,声音中满是狂喜:“卓儿!你听见没!这是给你送金贴的!”   说完,她深深吸了口气,目光缓缓略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低着头的崔容身上——什么“贵不可言”,全都是装神弄鬼的废话!   崔世卓中了进士,登堂入室指日可待,这府里,再别想有人能压在她们母子头上。   嫡为贵,庶为贱,才是自古以来的不二之理!   ****   送金贴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引来无数百姓围观,暗地里讨论到底是哪家祖坟冒了青烟,竟然摊上这么大的好事。   崔怀德搀着崔老夫人,身后跟着他的几个儿子,最后还有全府的女眷们,均在府门口等候。   陈氏站在女眷之首。此时她身上穿了一件宽袖礼服,腰间饰以金带,发间金翠花钿一样不少,极尽富丽堂皇之能事。   与她华服相应的,是陈氏脸上盛气凌人的神情,仿佛她儿子已经是本朝新科状元一般。   相比之下,崔世卓的举止要内敛得多,不过那眉间的春风得意,和偶尔瞥过崔容时眼中的倨傲,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   眼看那队人马越走越近,崔世卓的心都快跳出胸口了。他正暗自庆幸,之前那些真金白银果然没有白花,换得一张金贴,实在是再值不过了。   果然,送金贴的队伍在崔府门口挺了下来。为首的官吏捧出圣旨,大声道:“忠义候兼户部尚书崔怀德并全府家眷听旨!”   崔府众人应声跪下,三呼万岁,那官吏展开圣旨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崔氏子容,乃忠义候兼户部尚书崔怀德之四子。雅尚素风,长迎善气,弓冶克勤于庭训,箕裘丕裕夫家声。兹以覃恩,赐其二甲十名进士。于戏!肇显扬之盛事,国典非私;酬数载之苦读,臣心弥励。钦此!”   圣旨宣完,崔府众人却毫无反应。   二甲十名进士?崔容?不是崔世卓?   在众人神思未归之际,穿着一身旧棉衣的崔容从角落里走出来,到宣旨的官吏面前,一掀衣袍跪下,朗声道:“学生崔容,接旨谢恩!”   ——他终于不再是草民了。   所有人都带着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看着他,崔世卓脸色的颜色更是精彩极了,瞪着崔容,似乎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至于陈氏,张着嘴好像还没从噩梦中醒过来。   宣旨的官吏轻咳一声,提醒道:“众人接旨。”   这一声轻咳犹如惊雷,将陈氏从呆滞中劈醒。她口不择言厉声道:“不可能!一定是皇上弄错了,新科进士明明应该是我们卓儿才对啊!”   这话说的十分诛心,总是宣旨的官吏并不像得罪崔府,也不得不沉下脸喝道:“崔夫人,你如何口出如此狂言!”   这帽子扣下来可大可小,弄不好治一大逆不道之罪,丢官弃爵都算轻的。   崔怀德赶紧喝骂陈氏,令婢女扶她回去。陈氏也自知犯了大错,不敢违抗,扭曲着脸甩开婢女的搀扶,对圣旨磕了头就回了后院。   “无知妇人,还请王大人不要与其一般见识。”崔怀德对宣旨的官吏拱手,连连赔小心。   那官吏本是来报喜的,也不欲多生事端,便将此页揭过。   待其余人谢恩、崔容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之后,那王大人又对崔容说了几句圣上的勉励之言,这才离去。   一场风波消于无形,崔怀德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崔容。他实在没想到,金榜题名的竟然是才去学馆不满一年的崔容,这个儿子,越发让人看不懂了。   崔怀德扯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夸奖了崔容几句,又提点了他一些放榜之后该做的事,挥挥手令他回房休息。   中了二甲进士,还是第十名的好成绩,宝儿欢天喜地自不必说,崔容自己也颇感惊喜。   而更令他意外的是崔世卓竟然落榜了——上一世他明明在二甲末等,也是个正经进士。   不过崔容转念一想,既然进士名额多了他一个,那自然也要再少一个。少的这个人正好是崔世卓,只能说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对此崔容表示十分喜闻乐见。      第二十八章、 谢恩宴   放榜三日后,朝廷于大明宫内赐谢恩宴,新登科的进士共六十八名需系数出席。   为了这件事,张仪来找崔容,约他同往赴宴:“这种宴会,拘谨得很,没多大意思,还是有相熟的人作陪才好。”   他与杜仲都中了二甲中等的位置,结果也算不错。可惜张尚书先前期望太高,因此并不满意,弄得张仪连日来都闷闷不乐。   崔容自然答应,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春试那日认识的书生李玉堂,也不知他考得如何,便打算前去拜访。   张仪一听崔容说完李玉堂的事迹,大呼“妙人”,也闹着要结识结识,于是两人一道前去。   按照李玉堂留下的地址,崔容二人来到长安城西面靠近外城郭的一间老旧的客栈。   “店家,此处可住了一个名叫李玉堂的书生?”崔容问客栈掌柜。   掌柜一听,立刻堆上讨好的笑容:“两位找新科探花郎?可巧了,探花郎正在房中,请随小的来。”   张仪也大吃一惊,锤了一下崔容的肩膀道:“原来你这位朋友这般厉害,你怎么不早说?”   崔容也是刚知道李玉堂竟然中了探花,惊讶之余,也十分替他高兴,连声催促掌柜快些。   掌柜的带两人一路绕过几间上房,越走越偏。眼见此处又潮湿又昏暗,张仪不禁问:“探花郎就住这种地方?”   闻言,掌柜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探花郎初来小店时囊中羞涩,便要了最便宜的房间。后来小店要给他换上房,但是探花郎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还说住得挺好的。”   崔容忍不住笑出声,这行事的确像是李玉堂的风格。可怜掌柜的,还以为自己不小心得罪了新探花,现下心中恐怕惴惴不安得很。   行至最角落的房间前,掌柜停下,轻叩房门,然后小心翼翼地通报:“探花郎,有两位公子前来拜访,说是您的朋友……”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李玉堂探身出来,见是崔容,立刻面露微喜:“原来是崔兄,快请进。”   说罢,他又对掌柜的道:“劳烦泡一壶茶来。”   李玉堂将崔容二人让进屋内,歉然道:“我这里地方小,也没什么好招待两位的,一杯清茶,还望不要嫌弃。”   “不不不……”张仪拼命摆手,“兄台何出此言,茶挺好、挺好的。”   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一张旧木桌放在窗边,桌上摊着一卷书,显然方才李玉堂正在此读书。   三人便在桌边坐下,崔容先将二人相互介绍一番,然后对李玉堂道恭喜。   李玉堂挠了挠后脑:“我也没料到能中头甲,不过总算没有辜负母亲的遗愿。”   提起亡母,他面上显出几分悲色,又忍不住多说了些。崔容这才知道李玉堂父母早亡,他一面读书一面拉扯弟妹长大,已经落榜两次。这回来长安的时候他做了决定,若再不中,就回家安心种田去——谁知竟然高中探花。   张仪保持着目瞪口呆地神情听完李玉堂的话,末了连连感慨果然天道酬勤。他一拍桌子:“走,吃酒去!非得好好庆祝李兄高中不可!”   崔容也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拉着李玉堂往相熟的酒家去。   酒过三巡成知己,几杯下肚,张仪已经能扯着李玉堂的袖子,叨念自己那走遍天涯的宏伟志向了。   李玉堂放下酒杯认真地说:“张兄胸怀广阔,是我不能及的。若真有那么一天,张兄将所见所闻系数记录,定能千载流芳。”   一番话说得张仪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极受鼓舞。   他身为官宦子弟,这番理想每每被人嘲笑训斥,今天却得了李玉堂的赞赏。一时间张仪对他好感大增,大有引为知己之势,便顺水推舟地提出一同参加闻喜宴的事。   李玉堂在长安城没有什么朋友,与崔、张二人倒是十分谈得来,当下就答应了。   三人正聊着,忽然有人一掀门帘进来了。崔容回头,见是学馆几名相识的同窗——他们这次春试也都榜上有名,恰巧同在此地庆祝,于是特地过来打声招呼。   先前在学馆,几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如今大家是同一期的进士,往后少不得还是同僚,亲近亲近有利无害。   寒暄过后,这几人落座,与崔容他们攀谈起来,话题无非是读过什么书、春试时做的什么文章,几日后关试该如何应对之类。   一谈之下,那几名进士惊异地发现崔容谈吐有度,举止谦和,与传闻中并不相符,当下也真心生出几分相交之意。   ****   谢恩宴当日风和日丽,大明宫内光范门里东廊已事先准备停当,摆好桌椅,备好酒食。   新进士在大明宫外集合,每人都带着名纸,待宰相们到齐后,堂吏将名纸收齐,新进士才被带入大明宫内。   “礼部李姓侍郎,带新及第进士见相公。”堂吏高声道,进士们便跟在其后行礼。   随后新科状元出行致词:“承乾二十一年四月十三,礼部放榜,学生等幸忝成名,获在相公陶铸之下,不任感惧。”   然后自状元之下,进士们按照放榜排名一一通报自己的姓名排行,做一番自我介绍。   张仪等得不耐,小声对崔容说:“这些人只顾着炫耀家世,也不想想别人脚都站麻了,可气、可气。我若是吏部,专拣那说话少的授官,怄死他们。”   “你可少说两句,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崔容拉了他一把。   张仪四下看看,邻近有几个进士对他怒目而视,于是悻悻闭嘴。   待所有人介绍完毕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在张仪的期盼下,堂吏终于高声唱道:“无客!”   进士和宰相们相对长揖后,谢恩的仪式终于正式完成,宴会才算正式开始,气氛终于开始活络。   这样的宴会,主要目的其实还是交际。春风得意的进士们端着酒杯,拜谢座主同僚,吟诗论赋,展现自己的才华,以求被伯乐相中,许一个光明似锦的前程。   崔容不善此道,但他不想太清高抢眼,也就随大流尽力迎合。   宴会直到午后才散去,崔容喝了酒,略有醉意,他怕路上有失仪态,只得唤宝儿雇了轿子。   刚回府,崔容听见一个尖刻的声音传来:“哟,容哥儿真是一步登天,见着嫡母也不问安。”   崔容心中一沉。   自从那日放榜之后,陈氏就像疯了一样,坚定地认为是崔容偷了原本属于崔世卓的进士名号。虽然在崔怀德的压制下,她不敢生出大事端,却处处用言语刁难。   明知如此,崔容还是不得不恭敬地行了个礼,叫声:“母亲安好。”   陈氏眼神怨毒地盯着崔容,口中道:“容哥儿中了进士,架子大了,我可不敢当你一声母亲。”   “儿子不敢。”崔容立刻道:“实在是吃了酒,天色昏暗,一时不察。”   他不想被扣上不孝的帽子,只能在言语上诸多忍让。   但陈氏并不肯就此放过,她行至崔容面前,咬牙切齿地说:“你就是当了宰相,也得跪下叫我一声嫡母,何况现在不过是个没品没级的进士。”   说罢,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崔容看着她的背影,并没有动怒,神色间若有所思。     第二十九章、 流言四起   陈氏虽然令人厌恶,那句话说的却不假。只要崔容还是崔府庶子,他就不得不低陈氏和崔世卓一头。   崔容现在没品没级,进士及第,不过是取得出身资格,任何闪失都有可能让他打回原形,只有等通过了吏部的关试,取得关牒,才能得到进吏部参加铨选授官的资格,算是步上仕途。   关试并不难,只要没有大的过失,人人都能通过,关键在于吏部授官的结果——这里面大有玄机。   朝堂上各派势力盘根错节争斗不休,也难免影响到新进士授官。有关系门路的,自然使尽浑身解数某一个好出路,那些出身寒门无人可依的,大多被外放到贫瘠的州县。   好在包括崔容在内,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前十的进士,均由承乾帝亲自决定去向。除此之外,入得皇帝青眼的,也能享此殊荣。   承乾帝下了敕令,四月三十那日在曲江之滨大宴新进士,这关试后的皇家宴会,被进士们称为“关宴”,是决定他们前途的最重要的宴会之一。   曲江位于长安城东南,其南建有皇家园林芙蓉园,西即杏园、慈恩寺,自古以来就是长安的游览胜地。   相比谢恩宴,关宴尤为风雅,盛况堪比古籍中记载的那些宴会——“四海之内,水陆之珍,靡不毕备”,甚至还请了教坊乐队于江畔演奏雅乐,聊以助兴。   进士们去了拘谨,拿出名士般放浪形骸的模样,流觞曲水、吟诗作赋,有醉者披散头发,以筷子敲击酒杯,和乐作歌。   宴毕,意犹未尽的进士们结伴泛舟于曲江之上。   一时间,曲江上充满了欢声笑语,甚至不乏浪漫多情的书生,大胆地向路过的仕女们表达爱意,又被人以诗文记录,成就一段佳话。   此间种种,无不给曲江靡艳浮华的色彩上又增添了浓重的一笔。   在张仪的鼓动下,崔容、李玉堂以及其他几名同窗出身的进士也雇了一条小船,在徐徐春风中顺江而下,好不惬意。   有一人忽然问:“诸位去向可定了?”   这句话算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纷纷议论起各自去向问题来。   大部分人已经得了吏部的荐贴,这些人都是长安城官宦世家出身,因此大多仍旧留在长安,只有一人被遣往洛阳。   崔容和李玉堂都摇摇头,他们要等承乾帝亲授,关试结束不过几日,还未见宫里有圣旨传出。   杜仲叹道:“时也命也,吏部送了荐贴,举荐我做朝议郎。”   朝议郎是正六品的散官,众人都知道杜仲一心想入太医院,这才选了明经科,他没料到最后是这结果,所以才显得郁闷非常。   闻言张仪苦着脸道:“你好歹算定了,也不知我被会被授往何处。”   与众人不同,他倒十分想离开长安,只是碍于父亲张尚书,估计没什么希望。   说着船上的几人都有些沉默。   关宴之后,这一批的新进士们便要各奔东西了。已被授了官职的,要立刻前往各州县走马上任,而还未授官的,只有留在长安继续满怀忐忑地等待。   崔容心中早有打算,但他无门无路,不知是否能心想事成,因此并没有做声。   “泰安,大伙儿说要一起去大雁塔题名,你们几个可要一起?”不远处的船上,有那日在酒家遇到的进士挥手道。   张仪立刻吵嚷着要去,有些伤感的气氛便一扫而空。   ****   授官之事还未尘埃落定,长安城里有姑娘待字闺中的人家就早早打起新科进士的主意。   状元年过三十,满脸络腮胡,家中已有妻室儿女,自然而然被排出在外;其余上至榜眼探花、下至三甲及第者,只要尚无妻室、年纪相当的,都被他们暗中来来回回地筛选。   崔容原先是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庶子,一向无人问津,这回中了二甲十名的进士,几户人家忽然发现了他这么一颗蒙尘宝珠,心思便都活络起来,托媒人前去打听。   而崔世卓,因为落榜,多少显得有些郁郁寡欢,在有心人眼中,这边是落魄之象。   人们茶余饭后说起崔府庶子高中的事情,难免就要评价一句“嫡不压庶”。这句话传到崔世卓的耳朵里,更叫他不爽万分。   崔世卓素来以嫡长子的身份自傲。即使面上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好大哥形象,实际上他内心里一向瞧不起崔世亮、崔容,甚至是崔怀德甚为宠爱的崔世光。   这回被他瞧不起的人骑到了头顶上,崔世卓自感颜面扫地,对崔容愈加怨恨起来。   他不是陈氏那般目光短浅的妇人,晓得把这怨恨深深埋藏起来伺机而发,因此在人前,崔世卓都作出一副无所谓的大度模样。   但是近来的一条谣言,终于让他平静的面具出现了裂痕。   人们说,崔府庶子品貌才学俱佳,除了出身,倒比嫡子还强上一些;再说他又得了皇帝钦点,出身倒也不是大问题。   这忠义候世子之位到底鹿死谁手,目前看来还未成定局。   此言一出,崔容的身价又是大涨,崔世卓却火冒三丈。奈何他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别人的口舌,只能暗中吐血。   带着这样无处发泄的心情,崔世卓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爆发了。   那日他原本是去二皇子那里走动,但是受了些冷遇,便提前回府了。   谁知崔世卓刚回自己院子,听见两个婢女正在闲聊,那内容令他阴沉着脸停下脚步。   两名婢女没有发现主人在背后,还兀自说得欢快。   “小珠,你说咱们少爷,真能当上世子吗?”年纪小些的问,语气中满是惶恐。   被叫做小珠的婢女摇头叹道:“谁知道哪!外面都说容少爷比咱们少爷强,要夺世子之位。”   “可是咱们少爷是嫡子啊!”   “嫡子有什么用,”小珠撇了撇嘴,“嫡子还不是落榜了。我看容少爷才学好,长得好,待下人也亲切,要是真当了世子也挺好的。”   崔世卓气得脸都抽搐了。   他在外被二皇子轻慢也就罢了,竟然连府里的小小婢女都敢如此嚼舌根,还是他自己院子里的,简直欺人太甚!   “来人!”崔世卓当下就爆喝,指着小珠道:“把这个贱人给我拉出去打!打死才算!”   两名婢女这才知道刚才的话被崔世卓听了去,脸色顿时白了,赶紧跪在崔世卓面前讨饶,吓得瑟瑟发抖。尤其是那个叫小珠的,磕头如捣蒜,额头上不一会就出了血。   小厮们眼见崔世卓正在暴怒中,没人敢劝,只能把小珠拖了出去。   “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再来见我!”崔世卓咬牙切齿道。   说罢,他一脚将那名年纪小些的婢女踹倒,怒气冲冲地回了房。   闹了这么一出,很快有人报道崔怀德和陈氏那边。这俩人一个并不将婢女放在眼里,一个只心疼儿子气坏了身子,竟没有人前去劝上一劝。   也就一个时辰的事,小珠给活活打死了,尸首血肉模糊,几乎烂成一团,用草席卷着,趁夜里从后门抬了出去。   至于另一名小婢,被崔世卓一脚踹中胸口,当夜就开始咳血。连伤带吓,也不过拖了十几日便一命呜呼。   因为几句闲话去了两条人命,一时间崔府奴仆们人人自危,不敢再妄加议论,但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第三十章、 离开崔府   话说过了几日,还真有媒人上了崔府大门。   儿女婚配之事,自然由嫡母陈氏出面接待。她一听媒人是为了撮合崔容和镇军大将军的嫡女,脸色便难看起来。   本朝虽有些重文轻武,但镇军大将军是从二品,手握重兵,算起来品级比崔怀德还高——这门亲事是崔府高攀。   可这样的好事,先前却从来没有人给崔世卓提过。陈氏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崔夫人,”媒人满面堆花,“镇军大将军的夫人说啦,他们武将之家不像读书人讲究多,不在乎嫡庶之别。我瞧四公子人品相貌样样出众,将军府的女儿也是温柔娴淑、恭谨善良,真真是顶好的姻缘哪!崔夫人还犹豫什么。”   外人虽对崔府之事有所耳闻,但大都是关于几个公子的。陈氏深闺妇人,虽然言行颇有失,却还未弄到人人皆知的地步。   媒人一番话,本来是想告诉陈氏这种嫡女下嫁的好事可不是天天有的,让她抓紧机会。谁承想在陈氏听来,却是字字刺耳无比。   心里虽然窝了火,但媒人不能轻易得罪的道理陈氏还记得,于是勉强扯出笑容应道:“于妈妈……”   她做出瞻前顾后的犹豫模样:“这话,我可只说给你听。”   于妈妈一听,连忙竖起耳朵——收集这类秘辛是她平生最爱。   陈氏凑近了于妈妈,压低声音道:“按理说,容哥儿的好姻缘我不该阻拦。可是若是不说,害了人家姑娘,回头亲家变仇家,却是我的罪孽了。再说镇军大将军,可不是我们好轻易得罪的。”   “哎呀,这话到底从何而起?”听陈氏说得严重,于妈妈也不敢怠慢,连忙追问。   陈氏遮遮掩掩地凑近于妈妈耳边:“容哥儿他……身子弱。”   本来一句无甚大碍地话,被陈氏用这般语气一说,仿佛别有深意。   于妈妈先前也打听过,崔容因为身体不好,入学年龄比旁人晚得多。但因为关宴那日她亲自前去曲江看过,觉得除了瘦些,人倒也精神,因此没放在心上。   此时再听陈氏的话,于妈妈脸色几变,最后找了借口告辞了,再没提做媒之事。   见人走远了,陈氏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然后面上浮起一丝微笑。   想跟她斗?   做梦!   ****   那般荒唐不羁地传言传到崔容耳朵里,已经是近半个月后的事了。   问明传言出处之后,崔容铁青着脸去找陈氏——毕竟这等污蔑,是个男人就不可能忍受。   面对崔容的质问,陈氏一边赏玩自己刚染的指甲,一边轻描淡写地回应:“容哥儿这态度,我不喜得很。难怪人都说,出身太低的教养不好,看来还真是。”   崔容见她又讥讽自己出身,忍无可忍:“住口!你对我娘放尊重些!”   “啧啧,”陈氏掩口讥讽地笑了几声,满是恶意地对崔容说:“我要怎么尊重?把她从坟里挖出来抬个贵妾如何?”   ——夫人疯了……   在屋内的婢女目瞪口呆地看着陈氏,不约而同地将头低下,恨不得立时有个地洞,好钻进去躲一躲。   屋子里死一般安静,崔容盯着陈氏,用一种平静地、但是却令人不寒而栗地语气说:“你怎么敢这么说?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   早在崔容脸色可怖地冲过来找陈氏的时候,机灵的小厮就去请了崔怀德和崔世卓。此时两人正一前一后赶到,恰好听见这句话。   崔世卓立刻转过头看崔怀德,就见他父亲整个人动作一顿,立在原地。   见此情形,陈氏的脸色蓦地变得灰白。她慌乱地站起来,指着崔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胡说什么?”   “母亲该不会忘了,我娘去之前,是谁给她端了一碗安神汤?你如此泯灭人性,就不怕午夜梦回时,被冤魂缠身、不得安眠?!”崔容将“母亲”两个字咬得分外重。   陈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变得语无伦次:“你胡说!我没有!她不是我害的!”   这话在他人听来,却无异于承认当初那件事另有隐情。   眼见陈氏昏招频出,崔怀德看向她的眼神已经带着疑惑,崔世卓只得几步上前,将陈氏护在身后,冷冷地开口:“四弟,你这样血口喷人,岂是为子之道?别忘了,你什么身份。”   崔容毫不畏惧地回击:“弑母凶手,岂配我认作母亲。至于这崔府庶子的身份,我从不稀罕,不要也罢!”   崔世卓见崔容入了套,露出一丝隐隐地得意:“你不稀罕?没有这庶子的身份,你可参加不了春试。还是说,四弟也不稀罕这二甲十名的进士身份?”   这句话里威胁的含义显而易见。   要么失去进士资格,从云端再次落入泥里;要么,继续龟缩在这府中,被长幼嫡庶的规矩压制着。   不得不说,崔世卓这招正中崔容软肋。   可惜崔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拿捏的软弱小儿了。他如今有庄子,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即使不依靠崔府、不做那进士,也能活得好好的。   想到此处,崔容心一横,准备拼得不要进士头衔,先换得一身自由,再图报仇雪恨之事。   于是他道:“大哥别忘了,我的名字本来就不在族谱上……”   “都给我住口!”崔怀德见话题越发不可收拾,立刻喝止。   两方闹得这样难看,实在出乎他意料。但不论谁对谁错,崔怀德都不能容忍拿崔容的身份说事。   一来,若崔容被去了进士头衔,受损的是整个崔家的利益;二来,这事关崔怀德年轻时做下的一桩丑事,传出去会牵连他名誉受损,仕途受阻。   当年崔怀德初任户部尚书,意气风发,与同僚喝得大醉,回府时走错了路,强要了一个粗使丫头。   那丫头是个性子烈的,几次寻死觅活。崔怀德虽怕此事传出去被人知晓,到底也做不出害人性命的事,便把丫头养在后院不得见人,寻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看着。   后来,丫头生下一个儿子,便是崔容。   没等崔容满月,那丫头忽然一场大病去了。崔怀德心里松了口气,便草草将她埋了了事。   从那时候起这事成了崔府的秘密。   现在想来,当时之事确实有些蹊跷,但崔怀德并不愿旧事重提,便道:“小容身份的事,谁要再提,家法伺候。都是一家人,闹成这样,像什么话。”   崔世卓也不蠢,知道见好就收,当下便道“听父亲吩咐”。崔容却不愿就此退却,他看向崔怀德:“父亲,当年我娘的死因另有隐情,父亲可知晓?”   崔怀德摆出不悦的神色,好掩饰他的心虚:“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何必追根究底,弄得母子兄弟像仇人一样。”   听到这等令人难以置信的言论,崔容反而安静下来——他终于彻底失望了。他的父亲所看重的,果然从来只有他自己。   半晌,崔容看着崔怀德,一字一句开口:“我要分家。”   说罢崔容谁也不管,转身径直往外走。   崔怀德没有派人阻拦,也不知是默许还是气急。   崔容走出房门几步,崔世卓气急败坏地追了出来,大喊道:“你有能耐!日后吃了亏受了苦,可别妄想崔家再护着你!”   崔容脚步一顿,回身对崔世卓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大哥,崔家从前就不曾护着我,以后,也不必费这个心了。大哥若有闲心,还是多顾着自己吧!”   这话果然令崔世卓气歪了鼻子,盯着崔容不语。两人对视了片刻,崔容微微一笑,从容转身,迈步离开。     第三十一章 、乔迁新居   出了陈氏的院子,崔容看见崔世亮正立于树下,显然已经候了很久。方才发生的事,相比崔世亮已经大致知道了。   自从被崔怀德训斥过,崔世亮甚少出门,崔容和他往来并不多。此情此景,崔世亮显然是有话要说。   待崔容走近,崔世亮开口问:“四弟,你真要出府?”   崔容点头。   崔世亮沉默了一会儿,竟然出乎崔容意料地示好:“出府也好,至少不用再受闲气。三哥没什么能耐,不过这几年也攒了些私房,有用得着的地方,四弟尽管开口。”   崔世亮这些年在陈氏母子那儿没少受压制,眼下有人替他出气,让陈氏母子不痛快,崔世亮也觉得爽快得很,先前对崔容的敌意倒是消了不少。   崔容道了谢,两人难得和气地说了几句话才各自分开。   崔世青到底是外人,这种事他不便出面,只能呆在崔容院内。见崔容回来,崔世青话不多说,只给了崔容一个安慰的拥抱,道:“如此也好。”   离开崔府这监牢一般的栖身之处,也许崔容才有机会展翅直冲云霄。   这一夜,崔容一夜未眠——他为即将到来的自由而兴奋不已。   ****   崔容没有给崔怀德反悔的机会,第二日一早就带着李福出门看房子。   李福自小在长安城长大,各街各坊熟悉得很,听完崔容的要求,他很快便找出了几套合适宅子。   崔容一一看过,最后选中了位于长安城南永乐坊的一处宅子。   这宅子前后两进,共有八间房子,院内带一小花园,布置得十分雅致。宅子周围种了不少梧桐树,又安静又漂亮。   原来的主人据说是个布商,因为生意的缘故急着离开长安,因此崔容只花了不到不到二百两就买了下来,他相当满意。   一系列手续办妥,崔容将地契交给李福保管,嘱咐他着紧把宅子收拾出来,好尽快搬过去。   离府之事已成定局。   这几日见,崔怀德来看过崔容几次,同他讲一些家族和睦地话,似有劝阻之意。崔容并不为所动,只道心意已决。   大约五日之后,李福送来消息,说宅子已经收拾妥当,还买了两个粗实小厮、雇了一位厨娘,随时都可以入住。   当晚,崔容用完晚饭,待宝儿收拾停当,便叫住他问:“宝儿,少爷我准备搬出去了,你要跟着吗?”   宝儿早就听到了风声,一直担心崔容不带他——若是被留在崔府,那日子才真是没法过了,想想都让人肝颤。   此时听崔容一问,宝儿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了。他一边抽泣一边用袖子抹脸:“我不跟着少爷,还能去哪儿啊!少爷可不要丢下我!”   崔容哭笑不得地安慰他:“别胡思乱想了,快收拾行李去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虽说宝儿的卖身契还在崔怀德手中,但看他的态度,想来不会多加干预。   离开崔府时,只有崔世青来送行。   崔容的行李很少,除了他常看的几箱书、张氏历年给他做的衣裳鞋袜、张仪等朋友送的小物,其他李福均已置办了新的。   “小容,你出了崔府,也未必能就此远离事端。”崔世青提醒道:“凡事自己多加小心,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崔容谢过,又劝他不必再送,省得惹陈氏不快。   崔世青毕竟是寄人篱下,想想也是,便只将崔容送到坊门处便作罢。   ****   新居只得崔容、李福、宝儿带小厮厨娘几人,崔容便亲自上阵收拾。一切妥当已快到戌时,所有人都累得够呛。   厨娘已摆好了晚饭,四菜带一汤,崔容招呼他们同桌而坐,一道用饭。   见新东家脾气甚好,厨娘笑道:“多谢东家美意,不过老婆子家里还有的忙,得早些回去呢。”   “少爷,要不还是让金莲过来吧。毕竟姑娘家心细些,也好照应打理。”李福想了想说。   崔容便随他安排。   夜里就寝时,宝儿嘟着嘴给崔容抱怨:“少爷,李福可真没有规矩,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倒管起少爷的事来了。要是在咱们侯府,这样多嘴的下人可要吃好一顿板子的。”   崔容极不喜这话,沉下脸道:“你若念着侯府,干脆回去好了。”   这话就有几分重,宝儿没料到吃了一顿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不服气地分辩:“我何时说念着侯府了,我是不喜欢少爷偏袒李福!少爷可别忘了,我是从小伺候少爷长大的,少爷怎么偏和他亲!”   崔容知道宝儿地性子,虽有些小脾气,但是心地到不坏,于是耐下心思教导他:“侯府那些人的德行你又不是不知,我们这些年受的白眼可少了?现在出了府,你倒好,学起那逢高踩低的做派来。”   宝儿咬着嘴唇不说话。   崔容见他听进去了,继续道:“至于李福,我用谁不用谁自有打算。要么,以后所有的事都交给你做?”   宝儿一听就做出哭相:“少爷可千万别!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不说这种话了。”   崔容松一口气,又告诫了几句才作罢。   其实私下里说,崔容是真的更看重李福一些。   别的不论,丰裕斋的后事差不多都是李福一手处置的,而且大都十分妥当,很少需要崔容出面。   然后李福某种程度取代了张氏的位置,替崔容办一些需要出面的事,俨然成了他手下第一大管家。   崔容甚至盘算着,再考察一段时间,如果李福确实靠得住,崔容准备把手里的其他产业也一并交给他打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   在新居的第一夜,崔容睡得格外安稳。   在他梦里,张氏穿着簇新的衣裳,仿佛胖了些。她一脸笑容地拉着崔容的手说:“少爷啊,你可千万得好好的,这样老婆子我才能放心去啊。”   醒来后,崔容将胳膊横在自己眼睛前,良久说了一句:“我一定会好好的。”   起身后,崔容将李福唤进内院,吩咐他把丰裕斋卖掉。大火过后,那里现在只是一片空地,还没有重新盖。   李福见崔容神情严肃,便没有多问,领命而去。   宝儿见状,虽然心中依然不平,但最终只是没好气地瞪了李福一眼,低声嘟囔一句就去做自己的事。   崔容刚迁新居,地址还没来得及告诉友人们。但这天下午,他却迎来意外而又似乎意料之中的首位访客。      第三十二章、 访客   新居的首位访客正是杨进。   那时夕阳正西斜,杨进忙完了差事,正路过朱雀大街,想起崔容的新居不远,一时心潮难抑,便索性上门拜访。   他轻叩门扉,半晌无人应声,杨进略作思索,便直接推门进去。   崔容刚打发了宝儿出去采买,而自己坐在发了新芽的葡萄架下饮茶。   茶非好茶,味道有些偏涩,水也不过是院里的井水,崔容却不觉有什么,一斟一饮怡然自得。   听见脚步声,崔容抬头,见杨进大踏步走进来。对上他的目光,杨进扬了扬手中提着的一小坛酒。   崔容连忙起身迎上去,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叹息地说:“殿下好灵通的消息。”   “关心所致。”杨进说着,把酒放到石桌上,对崔容道:“恭喜。”   崔容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殿下此言差矣,哪有人因为别人被赶出府而道喜。”   “你不同。”杨进看着崔容,同事心中惊叹于他的变化。   初识之时,崔容虽时常面带笑容,但眼眸深处总是不经意间露出沉郁之色,想来是心中诸事纷扰所致。   而此时的他,仿若破茧成蝶般,整个人都呈现出轻松明亮的感觉。   真好。   杨进想着,对崔容道:“别喝那没滋味的茶了,我带了无名酒肆的特酿美酒,尝尝看。”   崔容心情正好,不管是酒还是茶,都来者不拒。   他找出两只杯子斟酒,眼见倾斜而出的酒液嫣红如霞,抬头朝杨进一笑:“好应景的颜色。”   杨进说那是骆老板送的乔迁礼物,崔容奇道:“原来他也有不财迷的时候。”   说着,崔容浅啜一口。   这酒初入口时又苦又涩,不久渐渐转为甘甜;等甘甜散去,留在舌尖上的是一抹若有似无的清香。   “好酒。”崔容惊讶地脱口而赞。他不懂酒,也不好酒,但是不知为何,这酒却能喝到人心里去。   闻言,杨进嘴角微勾,也不语,端起另一杯引尽。   两人就这样坐在葡萄架下对饮,偶尔聊上几句。   杨进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崔容:“授官之事,你可有了想法?或许,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崔容犹豫了片刻,觉得和杨进坦白也无妨,便照实说道:“我想去……大理寺。”   “大理寺?”杨进有些意外地看了崔容一眼,提醒他:“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大理寺主理刑狱案件,并不是什么好去处——既难以博个好名声,又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反而整日置身于如山般的卷宗,或腌臜的牢狱之中,简直是吃力不讨好的典范。   更不用说大理寺时常夹在皇帝和权臣之间两头受气,弄得里外不是人。许多进士对此地唯恐避之不及,偏偏崔容反其道而行之。   不过,想起两人初见之时,他那句“人治不如法制”,杨进又觉得,对这结果似乎并不应该感到意外。   崔容并不知道自己和杨进的渊源能追溯到那么远的时候,也不知道杨进对他的了解,远比他自己想象中要多得多。   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他不欲再提起,只道:“仅仅是一想罢了,到时候能被皇上点往何处还未可知。”   “若是其他地方,我还能进言几句,”杨进摇摇头道,“大理寺却无能为力。”   黑衣骑和大理寺关系微妙,杨进并不能冒险插手,否则不但帮不了崔容,反而会激起承乾帝的疑心,起到相反的作用。   “有殿下这句话,我已经很知足了。”崔容郑重道。   他端起酒杯敬杨进,而后者却不能自抑地注意到崔容那白皙修长的,骨肉均亭的手指。   酒是嫣红,唇是嫣红。眉目并不特别出色,但低头一笑便如春风袭人,瞧着说不出的舒坦。   不知是不是喝得有些醉,鬼使神差地,杨进倾身向前,伸出手捏住崔容的下巴,令他抬起头面对自己。   他只不过是想将那眼眸中的神色看个真切,回过神来却发现这姿势实在太暧昧了——两人距离已经近到能感觉到对方心跳的程度。   杨进的呼吸猛然间急促起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放手,再找一个冠冕堂皇地理由将这一幕带过去,只当成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身体却仿佛被施了法术般动弹不得,连松开手指都做不到。   而崔容,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惊愕,竟也一动不动。   杨进背对着院门,从那个角度看过来,他们几乎贴在一起。杨进微低着头,恰好挡住了崔容的脸,两人身影交叠,在夕阳暧昧的颜色中凝成一副静谧的画卷。   “殿下……”不知过了多久,崔容才反应过来,有些局促地唤道。那声音就在杨进耳边,听来仿若呢喃私语一般。   杨进浑身一震,放开了崔容,坐直身体,端起崔容的茶杯灌了一大口。   指尖那温润的触感还在,仿佛提醒着杨进方才差点发生什么。他平生头一次失却了那种从容沉稳的风度,觉得此时面对崔容,简直如坐针毡。   终于杨进忍无可忍,突然站起来,偏着目光对崔容道:“宫中有事,我改日再来拜访。”   说罢,他转身匆匆离去。   那步伐,那速度,只能让人想到四个字:落荒而逃……   崔容呆立片刻,忽然单手掩面,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   崔世青走在街上,他身后跟着那名老仆,老仆手中提着一对羊脂玉瓶——那本来是祝贺崔容乔迁之喜的礼物。   老仆不明白为何少爷刚进了院门,又突然改了主意打道回府,礼物也不送了。   但崔世青脸色有些古怪,老仆不敢问,只跟在步履匆匆的崔世青身后往崔府走。   崔世青此时思绪纷乱。   方才在崔容新居无意间撞破的一幕,令他既尴尬又担心,同时还有一种拨云见日般的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他早就觉察到五皇子杨进对崔容不同寻常的注意,只是原先没有多想,只当崔容机缘如此,多结交结交皇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如今看来,两人竟然有分桃断袖之谊。   想到此处,崔世青不禁有些替崔容担心。自古天家最无情,何况还是两个男人之间。   他暗自决定,这天大的隐秘应该小心埋藏在心底,而且还得找时机婉转地提醒崔容一番——他和五殿下也太大胆了,亲热起来连门都不关……   崔容并不知道自己与杨进的关系已经铸成这般误会,高高兴兴地准备了一场“家宴”,邀请自己的友人们前来新居相聚。   李玉堂来的时候自带了鱼肉蔬菜等,说是要亲自下厨,烹制一桌佳肴,作为送个崔容的礼物。   “幼时家贫,弟妹三餐都得我照顾,倒是不小心练好了厨艺。”李玉堂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虽说古训有云君子远庖厨,但在座几人都不是那般循规蹈矩的人物,尤其是张仪,性好美食,第一个跳出来赞成。   李玉堂也干脆,直接解了长衫,一撸袖子就进了厨房。不到一个时辰,他端出了七八道菜,色香味俱全,甚至比长安城有名的馆子还要强些。   “真是人间珍馐……”张仪吃着,口齿不清地称赞,“日后谁若嫁了李兄,那真是有口福了。”   李玉堂那能经得起这般调戏,当下脸就红了,又引得众人一阵好笑。   这时他们都不知道,在承乾帝授官之前,一场风波已经在暗中悄悄酝酿着。      第三十三章、 三司会审   在大部分进士已经定下官职,走马上任之际,长安城里忽然爆出了一条惊人的消息——本期进士中有人舞弊!   进士本来就受万众瞩目,舞弊更是被落榜的举子们视为道德败坏、罪孽深重。如此一来,这事简直如捅了马蜂窝一样弄得风风雨雨,沸沸扬扬。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前些日子一名叫李林的落榜举子,在贡院门前披头散发地嚎哭控诉,说有个参加春试的同乡,提前知道了策论题目,还考中了进士。   李林声泪俱下,大呼春试泄题——这不仅是对其他举子的不公,更是对皇上威仪的藐视。   开始贡院并不重视,因为每一次春试,落榜的举子因为受不得打击,常常做出种种出格的举动,贡院的官吏们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还抱着十分宽容的态度,一般只将闹事的举子劝走便了事。   但这次,贡院官吏前去劝说时,那个叫李林的落榜举子竟然当真拿出了舞弊的证据——那名涉事进士先前写的,关于粮荒的文章。   知贡举官们连忙检阅,最后的结论是二者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   涉事的这名进士是二甲二十四名的好成绩,已经被吏部举荐入了翰林院。闹出这等风波,那进士声誉一落千丈,在翰林院几乎人人侧目,无法立足。   那进士据说是不甘妄背污名,反向大理寺状告李林诬陷当朝进士。   如果仅是如此,尚可视为私人纷争。   然而接下来几天内,贡院又陆陆续续接到七八起检举,说是此次春试的某个进士也有相同的问题。   莫非真的泄了题?   贡院的官员们不敢怠慢,立刻将此事上报了朝廷。   朝廷对春试向来重视非常,承乾帝亲自下旨暂缓向包括头甲及二甲十名在内的进士们授官,并且令所有涉事进士暂停职务在家中候命。   同时,承乾帝还命人张贴皇榜,说凡对此案知情上报者,朝廷均以重金奖励。   皇榜一出,忠义侯兼户部尚书崔怀德府上的一名小厮告发新科进士、二甲十名的崔容,也是此次作弊的参与者之一。   这名小厮甚至也拿出了一卷以粮荒为题的文章,说是春试前就见四少爷在府里写的。   因为涉及到二甲前十名的进士,知贡举官们慎之又慎,还翻出崔容春试的答卷反复对比,最后确认二者笔迹确实一致。   旧案未破,又添新案,加之牵扯过广,承乾帝下旨令大理寺、黑衣骑以及御史台共同彻查春试舞弊案。   得到贡院的通知,宝儿急得红了眼睛,直骂那名小厮黑了心肠,狼心狗肺,胡乱攀咬。   崔容倒尚能淡然处之,对前来安慰的张仪等人道:“听闻黑衣骑铁面无私,倘若真的对簿公堂,我定能找到可反驳之处!”   ****   春试舞弊案由大理寺卿王远光亲自审理。   私下里,王远光将那李林从里到外骂了一遍又一遍。若不是李林多事,这烫手山芋也不会落到他手中。这下可好,要是一个弄不好,得罪得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人,那他这顶上乌纱,可能也就到头了。   审理当日,所有涉事的进士齐聚于大理寺。有功名的进士们不需跪拜,便三三两两立于堂下。   主审座上的正是大理寺卿王远光,他的左侧,是御史中丞刘维瑞,主要行使监察之职;而右侧,却是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衣骑首领。   黑衣骑首领亲自监审尚属首次,由此也可证实承乾帝对此事的重视,堂下的进士们纷纷松了口气。   崔容在见到那名首领时,不自觉地有些心虚。   他并不确定对方还记得自己,也许那偶尔投过来的眼神不过是巧合罢了。只希望上次违反宵禁的事不会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以至于影响春试舞弊案的判断。   御史中丞的态度很倨傲,似乎堂下站着的举子通通都是案犯。而王大人就要随和得多,只挨个问了问进士们试题的情况。   进士们纷纷表示全不知情,那些文章不过是平日学习之作罢了。   崔容听着听着,微皱起眉头。   看来,其他进士的文章,至少是他们亲自写的,与他自己的情况不大一样。   崔容可以肯定,他绝没有在春试前写过关于粮荒的文章,应该说他甚少在崔府中动笔墨。那小厮拿出来的东西,当然是伪造的无疑。   看来,是有人想借着这次舞弊案扳倒他——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为今之计,还是得从那卷作为证物的文章入手。   想到这里,崔容向王远光示意有话要说。   待王远光同意后,崔容上前一步行礼:“王大人,学生想借证物一观,不知可否?”   王远光还没说话,御史中丞刘维瑞一脸严肃地开口:“春试舞弊之案事关重大,如此重要的证物,岂可轻易示人。”   “学生……”   崔容刚开口,又被御史中丞打断:“尔等清白与否,自有三司决断,此事休要再提。”   崔容无法,只得行礼后退,回到进士们中间。   黑衣骑首领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又挪开目光,盯着堂下其他人。   第一天的审理自然没有什么结果,数个时辰过去,也不过是将车轱辘话又说了一遍,最后各位进士暂且归家,崔府小厮收押在大理寺监中,等待下一次传唤。   ****   崔容回到宅子不久,杨进独自一人前来,且带着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崔容想看的那卷作为证物的、据说是他在春试前书写的文章。   “……怎么会?”   崔容惊讶万分。御史中丞已经在朝堂上拒绝过他的请求,又怎么会轻易被杨进弄到手?   杨进轻描淡写地说:“皇子总是有点特权的。”   崔容顾不得细想,展开那篇文章细细研究字迹。   不得不说,写出这卷文章的人极其仔细,将崔容的笔迹模仿的几乎相差无二,就连他书写中的一些微小的习惯也都注意到了。   但崔容还是感到了一些古怪之处,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他索性叫宝儿拿来笔墨,自己照着那篇文章逐字逐句誊写了一遍。   这样一来,崔容终于发现问题在何处。   那人虽然十分小心,但还是不知不觉地带入了一个应该是属于他本人的小习惯——在最后回笔时,那人下笔会比崔容稍重,因此墨迹要更为饱满。   这一点小小的差别虽然十分不易被察觉,但崔容本人当然会感到字迹中的不怪。   发现了这个重大的疑点,崔容只要在第二日审理时提出来,御史台便不能拒绝查验,以此为突破口应该并不太难。   他松了口气,将证物还给杨进,见天色不早,便留下后者一道用饭。   ****   第二日在公堂上,崔容将笔迹的事提出,王远光便叫来知贡举官们当场勘验,确认证物果然有些可疑。   王远光沉着脸:“把那小厮带上来!”   小厮被差役带出,低头跪在堂下。   王远光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堂下跪的是何人?!”   小厮磕了个头回答:“小的乃户部尚书崔大人家的奴仆,在府中掌管马厩。”   “你可知奴告主乃以下犯上、背主求荣,按律要先吃一顿板子的。”王远光说。   小厮回答得振振有词:“小的并不敢以下犯上,只是看过皇榜之后心中实在不安。小的虽是一介贱民,但也晓得春试舞弊事关重大,唯恐不将此事说出,触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这才不得不告发四少爷。”   那小厮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但是口齿伶俐得很,一番话即攀咬了崔容“春试舞弊”,又扣了个“欺君罔上”的大帽子,可谓一箭双雕。   王远光被噎得无语,见一旁御史中丞正虎目眈眈地,仿佛要找出他“欺君罔上”的蛛丝马迹,没好气地挥挥手:“先按律打十板子。”   那小厮被拖出去打的空档,王远光手下一位寺正进来,对王远光行礼道:“大人,已准备妥当了。”   王远光点点头,等那小厮挨完了打又问他:“你是何时何处看到崔进士写这篇文章的?又是如何发觉此文与春试题目相类?”   小厮白着脸,动作艰难地磕了个头答道:“小的本来是掌管马厩,春试前七八日,小的有事去找世青少爷跟前的钟老爹,去了四少爷的院子。那日四少爷书房里没人,有张纸给风吹到地上了,小的便捡了起来打算放回原处,不小心看见了题目。当时小的不曾发现有异,直到前几日知晓春试策论的题目。”   王远光问:“这么说,你肯定那文章出自崔进士之手?”   “小的肯定。”小厮道。   王远光令差役将那篇文章送到小厮面前:“你仔细看看,真的能肯定?”   小厮看了片刻,磕头回到:“小的肯定。”   “看清楚了?”王远光再问。   “看清楚了。”   谁知那小厮话音未落,王远光一拍惊堂木,怒喝道:“满口胡言乱语的混账!你其实根本不识字!” 第三十四章、 三司会审(下)   王远光如此表现,实际上是存了诈一诈的心思。如果这小厮肯自露马脚,就省得他多浪费时间。   只是他一不小心,将多日来的诸多不满都发泄在了小厮身上,于是连“混账”这种话都当堂说了出口。   小厮冷不防被一喝,竟不慌不乱,只俯身磕头,口中道:“小的冤枉!小的识字的!那文章小的会背!”   说着,他开始背诵。   那小厮背得很流利,的确与他呈上的文章丝毫不差。可惜王远光早有后招,命寺正准备的卷子上暗藏玄机。   王远光令众进士都上前一观。   进士中不乏博闻强记者,将纸上的文章与小厮所背暗自一对比,便看出蹊跷所在。   纸上文章大体相差无几,但每一句都做了小改动——将其中笔划复杂的字用其他替代。   那小厮自称识字,甚至能分辨笔迹,结果看了这么久,居然没看出来卷子已经不是原来那份。   一时间,进士们都明白了,纷纷对小厮怒目而视。   他诬陷崔容的举动犯了几处大忌:一不该谎称自己识文断字,这在进士的心中着无疑是种侮辱;二不该背主求荣,身为奴仆竟然不忠不义,简直罪大恶极;三不该借春试舞弊案的名头,众进士因为这小厮的缘故,生生多耽搁了数日,如何能不怨?   到这地步,案情似乎已经可以水落石出,按照惯例,王远光也能当场结案宣判了。   但春试舞弊案是承乾帝亲自下旨审理的,马虎不得;且他身边还站着一位御史中丞,王远光便想令那小厮自己认罪画押,这样程序上便没有什么错处可挑。   谁知那小厮竟然也是个狡猾的,原本已经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见状他立刻一口咬定自己无罪。   小厮对王远光辩道:“小的识字不多,有些是认不出,但题目和笔迹却是不会看错的。”   对这种油盐不进的狂徒,王远光可谓恨之入骨。   虽说他也有一点手段对付这种人,但再折腾下去,仅崔容一人的案子就要耽搁不知道多少日了。   眼见大理寺卿十分为难,他手下一位寺正忽然上前耳语了几句什么。后者摇摇头,又犹豫片刻,最后道:“也罢,就让他来问吧。”   只见王远光向御史中丞说了几句话,御史中丞看向小厮,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口中却道:“如此也好,就按王大人的意思办吧。”   差役应声将那小厮带了下去,后者不知发生了何事,大概见御史中丞这次没有和王大人唱反调,他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慌乱。   所有人等了大约半个时辰,那小厮被带回来了。   他一副面若死灰,失魂落魄的模样,见了王远光,立刻哀嚎着连滚带爬地跪在堂前,哭着喊着要认罪。   崔容的反应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方才他站在堂下,听得不甚清楚,不过王大人貌似提到了“他”。这个人是谁还不得而知,但是能让这狡猾的小厮变化如此之巨,显然正是这个人的手段。   大理寺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崔容心里实在好奇极了,暗自决定一定要弄个清楚。   小厮招供,之所以会诬告崔容,是因为他贪图皇榜上说的丰厚赏赐,才一时鬼迷心窍犯下大错,求王大人从轻发落。   闻言王远光和御史中丞都皱起眉头,黑衣骑首领带着面具,看不清神情,想来也是不怎么相信的。   小厮的话乍一听有理,实际上仍旧疑点重重。   要知道那伪造的笔迹曾经瞒过了数位知贡举官,这般超群的技艺出自何人之手?而那人又为何要如此陷害一名新科进士?   王远光为官多年,深知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   他没有当庭将那小厮判刑,而是转头吩咐一旁的书记官:“将此事暂且记下,交予圣上亲自决断。   书记官奋笔疾书,将事情的经过以及大理寺卿存疑之处一一记下。   御史中丞不禁在心中暗叹,王远光虽然能力有限,但能将这位子把持得如此牢靠,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比如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就极妙。   不下任何结论,只将审案的经过和疑点报给承乾帝,有功圣上自然记得,有过,责任似乎也不是那么大。   今日审理总算有了进展,王远光稍稍松了口气,将小厮先押入大理寺的牢房,待日后继续审理。   ****   那小厮伪造证物诬告主人的罪行铁证如山,表面上看崔容算是基本洗脱了罪名,但春试舞弊案不破,他作为涉事进士,声誉必将受到影响。   不过说来也奇怪,那几名进士的口供之中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和他们有过接触且无利益冲突的人,也都认为这几名进士人品正直高洁,绝不是那作奸犯科之辈。   人证物证都无力,案件一时又陷入胶着,除了命黑衣骑继续调查,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但在公堂之外,这场风波的余温还远未结束。尤其是崔家家仆竟然诬告主人的事,成了长安城官宦勋贵间津津乐道的话题。   不管起因如何,崔家家风不严的名声算是落下了。   一个管马厩的小厮有多少能耐,背后显然是有人撑腰的,明眼人一看就猜到七八分。   联想到先前崔家兄弟学馆的争执、丰裕斋失火、与崔容相关的那些荒唐传言……再加上崔容现下已离府独居,崔府内部的明争暗斗,基本上已经呼之欲出了。   崔世卓暂且不提,就连陈氏也在背地里落下了不好的名声,长安城贵妇们赏花品香的聚会,突然间很少有人邀请她了。   这么一来,陈氏心中不免惶惶。   当初知道崔世卓计划时,她还满心欢喜,以为这样可以一举除去崔容这个碍眼的孽种,哪怕付出一点代价也是可以的。   可如今事情的发展似乎超出了她的预料,渐渐有些不可控制。   再加上崔怀德这几日都没有回府,陈氏拿不准他的态度,心中越发惊慌失措,问崔世卓该怎么办。   崔世卓正自顾不暇,且他心中恼恨陈氏先前发疯逼得崔容出府,才弄得自己这样被动,因此不愿多加理睬,一时间母子二人倒是陷入前所未有的冷战中。   连带着对崔怀德,许多人也有了不同的看法。   娶妻不贤良,养子不忠厚,在时人看来一样是很大的过错,说明此人在品行上也有问题。   如此看来,崔容的离府之举显然实属无奈之举。况且这么久以来,从未有人自崔容口中听到过什么关于崔府的不利之言,两相比较,高下立现。   虽然大多数人嘴上不说,但内心对崔容的出身不幸颇抱了几分惋惜之情,于是下意识将他同崔府分离开来。   ****   自崔容搬出府后,崔怀德心中烦闷,一直躲在户部忙公事。春试舞弊案他只在案发之初略略听人谈起,后面一直没有关注,等崔怀德知道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的时候,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崔怀德顾不得同僚意味深长目光,匆匆告假回府。进了院门,他就直奔陈氏那里去了。   陈氏心绪欠佳,正在责骂婢女出气,出言刻薄恶毒,崔怀德听了一会儿,简直要气炸了肺,不敢相信里面那个歇斯底里的泼妇就是她同床共枕几十年的结发妻子,而自己竟然被蒙在鼓里让人愚弄了这么多年,说出去简直无颜再见人。   崔怀德越想越气,也没有再往进走,返身折回书房,提笔匆匆写了一纸休书,历数了陈氏几大过失,将她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毒妇。   他本打算将休书抛到陈氏面前叫她悔不当初,但崔怀德一脚跨出书房门,又犹豫了。   陈氏固然可恨,休了也是她自作自受。但这样一来,不仅于自己名声无益,还让别人白白看了笑话——还嫌不够丢人吗?   况且,休妻的事若是传到老夫人耳朵里,老夫人必会追问原因,他这治家不严的罪过就瞒不住了,一家之长还怎么当?   崔怀德思来想去,这口气竟然只能暂且忍了,不由憋出一肚子邪火,对陈氏满心厌恶,甚至看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后悔同意崔容搬出去了。   陈氏还不自知,听说崔怀德回府了,便连忙端了一盅甜羹赶到书房,娇声道:“老爷这几日辛苦了,身上可乏?我命人备了甜羹,略吃些吧。”   她是心虚,所以愈加殷勤。但崔怀德刚看了陈氏撒泼的情形,在对上这副端庄柔美的模样,胸中直犯闷。   “不吃,你且出去,我有公事要忙。”崔怀德也不看陈氏,挥了挥手道,语气十分不耐。   陈氏疑心他已知晓了崔容的事,不敢像往常那样造次,便依言退了出去。   崔府内,虽然还勉强保持着表面上的和睦,但内里已经开始四分五裂了。   ****   春试舞弊案的后续的审理虽与崔容没多大直接关系,也不需他出席,但二甲十名的名头太招人眼,案子一日不破,总有人揪着这话题不放手,很是令人厌烦……   况且崔容本来就一心想入大理寺,此时更是恨不得能留在堂上把剩下的听完。   这一请求自然被御史中丞大人拒绝了,崔容还没有官职,又是涉案人员,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于理不合。   好在杨进身为皇子,总能掌握到第一手的信息,崔容便听他转述聊以解馋。   崔容听杨进说那些进士的口供时,注意到一个出现不止一次的词——富春社。   “这是什么地方?”崔容问。   杨进回答:“朝廷暗中查过,只是一群举子组的诗社,并无大碍。”   见崔容沉思不语,杨进便问:“可有不妥?”   崔容摇摇头:“倒也没有证据,只是觉得这富春社有些耳熟,似乎在举子中很有名望。若这几名进士都参加了富春社……”   杨进也明白了:“有道理,我这就去……告诉王大人。”   第三十五章、尘埃落定   大理寺询问之下,发现这些考生果然都参加了富春社,有些人更是禁不住压力,承认考题是富春社的一位先生告诉他们的。   原来富春社名为诗社,实际上是个专做科举生意的秘社。社内有一位姓曾的先生,每到春试前便会预测题目。   据那些进士说,他的预测大约有六成能中,因此十分受社里的举子追捧。   但这位曾先生十分神秘,没人说得清他出身何处,祖上是谁,进士们只说曾先生年纪约在而立,长相普通,京城口音,常年住在富春社内。   主审王大人一听就意识到这事儿不同寻常。   且不说这位曾先生如此神秘,六成已经是一个足以让人胆战心惊的比重。是他真的天赋异禀,还是……他背后有个特殊渠道能得到内幕消息?   如果是后者,那这个案子将达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王远光只是想一想,就出了一身冷汗,立时拜托黑衣骑首领先派人前去富春社拿人。   富春社在外城的一座民宅里,黑衣骑赶到后发现,宅子大门紧锁,里面东西纹丝不乱,只是没有半个人。   询问附近百姓,有人道数日前见宅子里住的人乘坐一辆马车出了城,却没有人见他回来。   想来是案发之初,富春社的人便早早逃之夭夭了,而且走得从容不颇,半分慌乱的痕迹也没有。   这个曾先生,倒是挺机灵。   没多久,宅子主人得了大理寺的传唤匆匆赶来。   据他说这宅子就是那位姓曾的中年男子租用的,他一口气付了十年的租金,出手阔绰得很。   平日里宅子主人并不与租客往来,因此他对那姓曾的男子也不了解。   线索到这里暂时断了,不过不管怎样,几名进士舞弊的事实已板上钉钉,无可辩驳。   大理寺还顺藤摸瓜,连夜审出了其他富春社的同党,仅中榜的进士算一算一共就有十七人之多。   崔容平日总与张仪等人一处,和富春社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下算是彻底被摘了出来。   真想水落石出,王远光请旨入宫,将案件的卷宗呈给承乾帝批阅。   承乾帝阅后震怒不已,立刻下令将这十七名进士除去功名,并罚永不得再录;至于那位曾先生,承乾帝只字未提,更不用说下旨通缉,不知是一时忘记还是另有隐情。   王远光心中有数,便做了宣判。   犯案的十七名进士被除去了功名,永不得参春试;他们中有授了官职的,也被一并革除职位,空出来的缺按律报吏部再议——反正还有不少尚未授官的进士。   听了这消息,犯案的进士们顿时慌作一团。   有人当场晕厥,也有人跪在堂上哀嚎不止,希望大理寺能手下留情,不要绝了他们的仕途。   王远光不为所动,令差役将他们通通赶出大理寺完事。至于那崔家的小厮,他盘算着既然不见宫里的旨意,还是不便深究,于是按律判了个流放。   伪造笔迹的人,定不是身无功名的崔世卓能随意调动的角色。这案子看似崔家兄弟阋墙,但焉知背后没有更大的神仙?   王远光可不打算太岁头上动土。   此外,宫里倒还有一份旨意是给崔怀德的——崔怀德治家不严,罚了半年俸禄。   半年的俸禄虽无关紧要,但这代表着承乾帝的态度。崔家本来已在风雨飘摇中,如今更显岌岌可危。   崔怀德接了旨,明白自己这回丢人丢到皇帝那儿去了,颜面扫地不说,连仕途恐怕也受到了无可挽回的影响。他怒火攻心,当晚回府就狠狠给了陈氏一耳光。   崔怀德向来性子软,别说动手,发这么大火都是头一遭。   陈氏又气又怕,哭叫道:“我还不是为了卓儿!你竟然这么对我,我要找老夫人评理去!”   见她还一味胡搅蛮缠,崔怀德冷哼一声:“你去啊,正好叫老夫人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勾当。我们崔府,也供不起你这尊大神了。”   陈氏本就心虚,又听他话中似有休妻之意,吓得不敢再胡言乱语,只低声抽泣不只,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崔怀德不耐见她这副样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当晚就直接睡在书房。   ****   “我要见王大人!我还有事要招!来人啊!”大理寺监牢内,小厮绝望地扒着牢门大叫。   他已经喊了半个时辰,除了最初有狱卒来喝止,再没人理会。越是如此,小厮越是心慌,坐立不安地在监牢内来回转圈。   大少爷曾经和他说,伪造笔迹那人已经达到鬼斧神工的地步,绝对不会出任何纰漏。只要照着计划把四少爷的功名弄没了,大少爷便给他一笔钱,放他回杭州老家去。   小厮原本以为自己只需挨顿板子,下大狱呆几天,大少爷自会捞他出去,谁知却一连几日都没有动静。   接着他又听狱卒说自己要被流放,小厮一下子慌了,想将功折罪,可惜这时候已经没人需要了。   至此,春试舞弊案算是终于落下了帷幕,结果有人欢喜有人愁,还有人因为这件事发现了不愿看到的真相。   “这么说,崔世卓假借我的名义,令你写下那篇文章?”二皇子杨时问。   他面前站着一名二十出头、苍白文弱的青年,闻言略略躬身:“是,否则臣也不会轻易蹚这趟浑水。”   显然,这青年就是那名伪造崔容笔迹的人。   杨时阴沉着脸点点头。   他从没想到自己养的一条狗竟然胆大包天到这地步,欺上瞒下,擅自动用他最秘密的手下谋取私利。   好在这次大理寺没有继续追查下去,否则顺着笔迹的事,保不齐会查到自己身上。那一定会惹得父皇更加震怒,而他最近的好局面可能就此功亏一篑,白白便宜了杨建那小子。   可笑的是,这条狗居然还如此愚蠢,偷鸡不成反蚀米,把自己弄成了整个长安城的大笑话。   原来崔世卓竟然是这样的蠢货,亏得自己之前还信任过他。   杨时冷冷地想。   不听话的狗他并不需要。更何况,任何敢阻挡他继位的人都得死。   在二皇子杨时的心里,崔世卓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去叫崔世卓来见我。”杨时吩咐随从。   ****   崔世卓最近烦躁至极,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开始明明很顺利,他上得二皇子倚重,下得弟弟们信任,在家里颇受父亲宠爱,出门也前呼后拥十分意气风发。   崔世卓只等着中了进士后袭世子之位,待崔怀德百年后再继承忠义候的爵位——他的人生之路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似乎自崔容去学馆那日开始,一切都渐渐偏离了。   看看现在,他先是落了榜,然后往日那些朋友都避他如蛇蝎;连他的父,亲,态度竟也变得不冷不热,更不用说二皇子了。   崔世卓已经十数日没有见到二皇子的面。   前几日他提心吊胆,害怕大理寺查到自己头上,顾不得二皇子的事。等春试舞弊案尘埃落定,崔世卓才发现二皇子似乎在疏远自己。   这个想法让崔世卓很恐慌,因为他最大的依仗就是二皇子,失了这位殿下的宠信,崔世卓觉得比天塌下来还要令人绝望。   正在这时候,二皇子的亲信随从传来口信,说二皇子唤他前去有要事吩咐。   崔世卓仿佛溺水之人忽然抓到了一根浮木,连忙欢天喜地地整理头面,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二皇子府。   “殿下。”崔世卓惴惴不安地跪拜,生怕二皇子追究起他那一点小小的错误。   二皇子仿佛没有察觉,面色如常般威严而可亲。他上前伸手扶起崔世卓,拍了拍他的手道:“世卓,你这几日可辛苦了。”   崔世卓顿感涕零——原来二殿下还是体谅他的啊!   而紧接着二皇子下面的话,更是让崔世卓喜出望外,大感自己时运将至。   “我手上有件要紧的事,交给旁人不放心,还得你去办。”杨时道。   崔世卓立刻跪拜:“我为殿下自当肝脑涂地,请殿下吩咐!”   他知道时至今日,唯有牢牢抓住二皇子才有一线生机,因此想也不想便如此回答。   杨时露出满意的笑容:“如此便好,你先起来,听我跟你细细说。”   ****   承乾帝下旨,头甲及二甲十名的十三位进士于三日后入宫面圣。   这其实也算是一场殿试,承乾帝会亲自考问进士们,根据他们的表现给予不同的官职。有时候,承乾帝还会亲自询问进士们的意向,以体现他的爱才之心。   崔容终于等到这一日,头天晚上紧张地有些难以入眠,一直默默回想杨进告诉他的那些注意事项,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日一大早,他穿戴整齐,于宫门外集合,等着面见承乾帝,向他提出自己的请求。   与此同时,崔世卓带着二皇子的密令离开长安,一路南下前往江南,准备办一件秘密的差事。   而那名崔府的小厮,不小心染了病,死在流放的路上。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甚至连发出命令的人,都只是随手翻了一下密报,接着就将之忘到脑后了。   第三十六章、 心想事成   承乾帝在含元殿接见各位进士。   含元殿是皇帝大朝才用的宫殿,此举无疑蕴含着对进士们的礼遇之意。众进士果然都很受鼓舞,暗自发誓一定要鞠躬尽瘁,以报答帝君的知遇之恩。   十三名进士按照春试名次成列,由内侍太监张顺江带着入宫。   崔容两世头一次有此机会,却没敢四处看,只微低着头跟在队伍中往前走。他脚下是汉白玉铺成的路,平坦笔直,走在上面每一步都踏实稳当,却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渐渐地叫人心生出敬畏来。   崔容只觉得走了很久,终于踏上含元殿前的台阶,来到店门外。   张顺江高声唱到:“新科进士觐见——”   这声音被内侍们层层传入,半晌才听见里面道:“宣——”   承乾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他的新晋臣子们,待他们行过大礼,他用眼神示意内侍总管李德宝。   后者得了旨,便开口令进士们一一自报家门,好让承乾帝了解一番。   轮到崔容的时候,承乾帝将目光转到他身上。   人虽未见,这名字承乾帝却不陌生了。   崔容文章出众,承乾帝本欲将他点为二甲头名的传胪,却因为段临海的话改了主意。   再后来,春试舞弊案,崔容也成了涉事进士之一。好在最终证明了他的清白,没有白白辜负承乾帝的期望。   眼前的少年郎十五六岁的模样,立在一群年长的进士中,十足十还是个孩子。   但他面容生得白净清秀,虽不十分俊美,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质,看起来倒比旁人还要稳重些。   这有趣的反差令承乾帝忍不住露出笑容,半天没有说话。   最后一名进士已经介绍完毕,皇帝却沉默不语,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何事,惴惴不安地悄悄对视,却仍旧不敢抬眼看一看。   李德宝上前,在承乾帝耳边轻声提醒了一句。承乾帝干咳了一声,道:“赐座。”   进士们谢恩,听承乾帝继续道:“众爱卿都是国之栋梁,朕心甚慰。”   接下来他又说了些勉励的套话,然后终于进入正题:“众卿今日便以‘无为斯化,有感潜应’为韵,作赋一首,篇幅不限。”   话音刚落,便有几名小太监搬上案几笔墨等物,放置于众进士身前。   历届殿试多以时事策论为主,崔容也做了不少这方面的准备,谁料到今年承乾帝独辟蹊径,要求众人作赋。   诗词歌赋向来是崔容的软肋,他对着纸张,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   如此一来,崔容脸上终于显出几分少年稚气。承乾帝嘴角又微微勾起,看得李德宝在心中暗自惊讶。   ****   半个时辰后,众进士将文章呈给承乾帝御览。   李玉堂的《风过萧赋》得到承乾帝亲口称赞,甚至在大殿上颂道:“风之过兮,一气之作;箫之应也,众音以殊。虽高下以异响,终合散而同涂。体宫商而自得,均清浊以相须。动必造适,用当其无。冥然理顺,昭与道俱。以由一人之化,为而不有。万物之心,以虚为受……”   李玉堂本就是探花,位次没有再动,被承乾帝点往翰林院做编修。   翰林院虽无实权,地位却是一等一的清贵,历朝历代上至阁老丞相,下旨地方官员都有不少出身翰林院。   李玉堂的喜悦显而易见,他谢完恩,与崔容对视一眼,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其他几位进士也一一被分配完毕,终于轮到崔容。   他文章也算好,但在所有进士中只能名列中游。但难得崔容写了一手好字,颇得承乾帝喜欢,便将他提为二甲三名。   众进士都知道近来崔家的风波,本以为会影响到崔容,累得他被皇帝不喜,谁知道事实恰恰相反,崔容反而一步登了天。   当然,他们并不知晓崔容原本的名次应该是二甲头名,承乾帝为了顾全段临海的面子,才没有直接采用原来的意见。   承乾帝还破天荒的问崔容想去何处。   崔容神色平静地迈出一步,从容地行了个礼——这份宠辱不惊也让承乾帝十分欣赏。   他说:“学生想去大理寺。”   承乾帝一愣,这答案有些出乎他意料,一般进士们都争先恐后去翰林院和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或者户部吏部礼部;再不济即使外放,也很少有人愿意去大理寺。   在大多数进士眼中,大理寺这样的刑狱之地,实在有损读书人的风仪。   “你抬起头来,”承乾帝道。   崔容应旨抬头,直面承乾帝审视的眼神,只是按照礼仪避开目光。   “你可知大理寺是何种地方,”承乾帝道,“你真的甘愿放弃名利,甚至一生都止步于从三品的位阶?”   想起杨进也说过类似的话,崔容不禁在心中感慨果然是父子。   他郑重地鞠了一躬,回答道:“这是学生毕生所愿。”   “好吧。”承乾帝收回目光:“传旨,封二甲三名进士崔容为大理寺司直,正六品下,即日起赴任。”   正六品下是个不高不低的位阶,而大理寺司直一职,具有质疑、参议案件的权利——官品虽微,但出使案狱时官员们一般不敢怠慢。   这结果已经超乎崔容预期,他不顾其他进士诧异的目光,真心实意地三呼万岁,磕头谢恩,。   ****   消息传入陈氏耳朵,她有些不敢相信:“大理寺,他是不是疯了?”   入了大理寺那种地方,基本就没有再袭世子之位的可能。崔容这么做岂不是自绝前途?   陈氏觉得一定暗藏着什么阴谋,却又想不明白。不过不管怎样,这么一来,忠义侯世子的位置,基本已经是崔世卓的囊中之物了。   想到自己儿子,陈氏脸色终于有些好转。   她立刻唤婢女拿笔墨来,打算写一封家书寄给崔世卓,告诉他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   说起来,崔世卓离开长安城已有数日,说是去办二皇子殿下的差事,对于具体情形却闭口不谈。   陈氏从没有和儿子分开这么久,实在思念得紧。她一边盼着崔世卓早日重新获得二皇子的信任,一边又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上的不安之感。   崔怀德已经不大搭理她,老妇人也知道了前因后果,连见她也不见;亲生女儿崔宝珍拿不出主意,崔世亮和崔宝姿虽然不得不每日请安,却也是战战兢兢地大气不敢喘。   偌大崔府,陈氏觉得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   崔容心想事成,高兴得很,压根没想起崔府的事,当天出了皇宫就与李玉堂、张仪等几位好友一道庆祝去了。   傍晚时分他回了府,李福道杨进已经等候多时,崔容连忙进去见他。   杨进坐在前厅,面前摆着一杯茶,宝儿正在他身边伺候。茶许久没喝,已经凉了,他也没让宝儿换,单手支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崔容一进门就行礼,又忍不住对杨进道:“殿下也不着人说一声,我若早知道殿下来,肯定不和他们出去了!”   “无妨,左右无事,便在此等一等。”杨进见他情绪很好,也觉得高兴,一点没有久候的不耐神色。   见两人说话,宝儿便按照崔容一贯的吩咐退了出去。   崔容先是将自己今日殿试的情况大概和杨进说了说,又道自己被授了大理寺司直的官职,以后就正式进入大理寺了。   正说着,他忽然看见杨进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便问:“那是什么?”   杨进闻言伸手提起,原来是一直巴掌大小的小白猫。   “路上捡的。”杨进说。   崔容无语,没想到五皇子殿下还有这种爱好。   “它没地方去,你便养着吧,反正也不费事。”杨进随手将猫放在地上。   那猫本来正在他腿上睡得香,冷不丁被打断美梦,有些迷迷糊糊地,走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寻了个角落继续睡。   崔容愈加无语,开玩笑道:“这难道是殿下送给我的贺礼?”   他甚少用这样俏皮的语气说话,显出一种别样的亲昵,与平日继而不同。   杨进心中一动,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上前将崔容拥在怀中。他一手抬起崔容的下巴,俯身吻住了他。   这个吻突如其来,崔容愣了片刻,紧接着却下意识地反手抱住杨进,由被动地承受转为主动回应。   一瞬间,所有理智和思想仿佛都停滞了,崔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顺从本能,他们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疯狂地亲吻。   耳中的心跳声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杨进的,崔容只觉得他体内似乎有烈火在焚烧一般。   那霸道又温柔的吻仿佛浇在火上的一瓢凉油,只缓解了片刻,紧接着更加疯狂地燃烧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到呼吸都停止的时候两人才分开,胸膛一起一伏,急促地喘息。   “我……”相互凝视良久,杨进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至极。   他想说什么,又觉得似乎所有的语言都不能表达他此时的心情,于是小心翼翼地捧起崔容的脸颊,充满柔情地又吻了上去,像在诉说某种深致灵魂的剖白。   该拒绝的。   崔容脑中断断续续地想,他们一个是皇子,一个是臣下,这种关系简直是自寻死路。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在回应着。   一切都乱了。      第三十七章、初入大理寺   “你对我并非无情,这是何故?”过了许久,杨进看着崔容问。他已经从那难言的欲念中恢复,此时的声音如往常一般冷静沉着。   崔容转过脸去,并不作声,也不看他。   杨进见状,也将他的顾虑猜到了七八分,于是低声叹了口气道:“我大概明白了。也罢,是我操之过急。”   崔容看向杨进,艰难地开口:“并非殿下的问题,是我自己的缘故。”   话说到这里就没有继续。   崔容还是不敢将自己的一切向杨进坦白,毕竟那属怪力乱神之事,说出来难保会产生什么结果。更重要的是在崔容私心里,他并不希望杨进知道自己那窝囊屈辱的一面。   “我会助你。”杨进道:“也会等你。”   崔容蓦地睁大了眼睛,一副有些开心却又不知所措地样子。   杨进轻笑起来,拍了拍他的头顶,转移话题:“初入大理寺,只怕并不会那般容易,你不用锋芒太露,只需尽快熟悉将大理寺的事物。”   见他说起“正事”,崔容松了口气,觉得总算没有那么尴尬了。崔容问道:“大理寺司直可有机会直接参与判案?”   杨进微侧着头想了想,回答道:“王远光此人虽稍显圆滑,但却是个知人善用的,这点你不用担心。”   “对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有个叫衣海澜的少卿,你不妨留意一下。”   崔容疑道:“此人可有不妥?”   杨进难得卖了个关子,没有直接告诉崔容答案,只道:“你见过就知晓了。”   不可否认,这个神秘的衣海澜确实勾起了崔容的好奇心,让他对大理寺更加期待。   两人又聊了聊其他,杨进将几位大员的情况给崔容简单介绍了一番。他的话虽然简练,但寥寥数语将朝堂派系说得清楚明白,甚至还包括一些秘辛,听得崔容暗自惊讶不已。   他虽然早知道杨进不是泛泛之辈,如今看来,他志向之远,恐怕不是自己能妄自揣测的。   不知不觉天色已完,杨进告辞后,崔容坐在桌前读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耳边忽然传来“喵呜~”一声,崔容转头看,原来是那只小白猫不知怎的找到书房来了。   崔容和猫大眼瞪小眼,那只猫态度很嚣张地打了个哈欠,迈着从容优雅的步子走过来继续冲他叫。   “好吧,得伺候你了。”崔容估摸着它是饿了,于是便叫宝儿弄点肉来。   宝儿觉得一只猫竟然还要吃肉简直是暴殄天物,但崔容吩咐了,他只得撅着嘴去准备。   崔容把猫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小家伙很自来熟地伸了个懒腰,就团成舒服的姿势趴下了。崔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那毛茸茸的脑袋,不禁又想起杨进来。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嘴唇,那炙热的感觉仿佛还在。半晌,崔容叹息一声,将书卷拿起来继续看。   只是那只小猫,就一直留在他腿上了。   ****   第二日,崔容一大早便去大理寺报道。   大理寺今年只加入了一名新人,何况还是二甲三名的进士,王远光很是重视,亲自抽出时间见了一见。   “崔进士,我们大理寺好久没有来这样的人才了。”王远光笑眯眯地,一点儿没有因为崔容年纪小就看轻,语气很是亲切:“前些日子那舞弊案,听说是崔进士发现了笔迹的破绽,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很好!很好!”   之前崔容只见过王远光判案时的样子,没料到他私下是这种风格,一时有点适应不良。   王远光自顾自地拍着崔容的背继续说:“既然来了大理寺,大家就是一家人,往后要尽心尽力为皇上办事,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呀!”   崔容只得连声称是,心中却道大人您和“铁面”二字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王远光拉着崔容说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渴了,找来一名主簿叫他带崔容熟悉大理寺的情况,崔容才终于脱身。   “崔大人不要见怪,王寺卿虽然个性如此,为官却是不错的。”这位主簿姓李,年纪约四十上下,在大理寺为官多年,知道每个新人都会有此疑虑,因此便多说了一句。   崔容连忙正色道:“我与王大人共历春试舞弊案,对大人的决断佩服得很。”   主簿是从七品上,算起来官阶比崔容还要低,但他却没有因此而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轻慢,语气十分谨慎。   李主簿见他知趣,便点点头,带崔容四处走动,尽心介绍起大理寺的人员及结构等基本的情况,时不时还提点一两句。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李主簿道:“大约就是这样,崔大人也不用太过心急,慢慢就了解了。”   崔容谢过他,道自己打算先去熟悉熟悉历年卷宗,李主簿便将他带到存放卷宗的阁楼,便离开了。   李主簿没有提到衣海澜,崔容没有直接问怕引起什么误会,想着反正日子久了一定会知道——杨进提起衣海澜的时候语气轻松,想来不是什么要小心的人物,来日方长,也不必在此时多生事端。   崔容进了阁楼便惊叹不已。   阁楼有三层,每一层放置卷宗的书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不知道有多少。他粗粗将一层的书架走过一遍,发现里面简直包罗万象,不仅记载着开过以来大理寺办过的案件,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坊间传言、奇闻异事的记录。   崔容不知该从何看起,见阁楼内有专门的录事,便前去请教。   一问之下他才知道,原来这些卷宗看似驳杂,其实是按照地点与时间分门别类收藏的。   按照那录事所说的方法,崔容花了点时间便找到了长安城今年的卷宗。他抽出最新的一卷,发现赫然便是“春试舞弊案”,便仔细看起来。   卷宗上记录着案件的详细经过,崔容看了一会儿,竟然在里面发现了杨进提过的那个人——衣海澜。   上面说,铁证如山,但崔府小厮王二拒不认罪,于是大理寺卿王远光令少卿衣海澜询问,王二遂招。   原来,当时那个神通广大的“他”就是衣海澜。   崔容像解出了一道谜题般兴奋起来,他匆匆看完春试舞弊案的卷宗,又开始在阁楼内四处溜达,随意翻看。   谁知上到三楼,崔容却给人拦住了。一问之下他才知道,三楼的卷宗只有大理寺卿一能阅,其余人需皇上圣旨才可进入。   想来里面存放的都是隐秘的或牵扯广大的案件,崔容道过谢,转身下楼继续翻看长安城相关的卷宗。   他打算在一个月内,将长安城今年来的案子都看一遍。一来通过这种方式了解大理寺人员和行事流程,二来知道得多了,等他自己断案的时候也好有例可循,心中有数。   如此,一天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崔容与其他同僚打过招呼便准备回府。   出门走了不远,他看见崔世亮,便迎上去:“三哥。”   “小容,你真的到了大理寺啊。”崔世亮说着,将他上下看了看:“这身官服穿着,看起来挺不错。”   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崔世亮简直不敢相信。   崔世卓一出生就比他们高贵,什么都是最好的,连世子位也是给他准备的,崔世亮无论如何争取,父亲都不会看他一眼,时间长了,崔世亮开始玩世不恭,其实不过是为了掩盖他心中的嫉恨罢了。   现在见崔容竟然将他求而不得的东西弃之敝履,崔世亮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不过他现在已是驸马,对这些也能看开了。这次专门来找崔容,并不是为了说上面的话。   “小容,我六月初十和公主成亲,你一定得来。”崔世亮道。   崔容没想到他还记着自己,很领情地答应了。   然后崔世亮告诉崔容,他们大哥突然去了杭州,不知道去干什么。他猜测道:“是不是祖宅那边有什么事?”   崔容对此毫无兴趣,随口敷衍了几句。崔世亮见他不上心,只能悻悻告辞。   ****   崔容本就一心想入大理寺,因此格外努力,上手也很快。不过月余,王远光便令他参与案件审理。   不过这时候崔容基本只是旁听,有什么意见和疑问,私下里再向审理的寺丞提出。   他态度谦逊,所说之言往往又在要处,因此众寺丞并不以此为忤,反而越发喜欢和他讨论。   时间不长,崔容已经和大理寺的官员们熟悉起来,也有了几名交好的同僚。   只是他一次也没有见过衣海澜,偶尔提起,其他人也不愿意多说这位少卿的事。对崔容来说,这位顶头上司之一依然是个谜。   而入了大理寺,崔容和黑衣骑打交道也越来越多。尤其是一个叫周小石的,因为经常来大理寺送消息,和崔容也比较熟悉。   崔容对于黑衣骑的恐惧心渐渐淡了,说实话,身在大理寺,有这么一个无所不知的帮手,实在是一件大幸事。   这一个多月间,还发生了一件要紧的事——武举。   崔世青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一举夺魁,成了武状元,然后如愿以偿地搬出崔府,进入神策军,做了赵将军手下的一名校尉。   一月间,众人都有了不小的变化,而崔容期盼的机会,也在这时终于出现。   第三十八章、显露锋芒(上)   长安城近日有个卖布的商户报官,说他家女儿不慎失踪,三日来寻觅不见,家人十分焦急。   衙门得知,立即派人四处寻索,还四处张贴画像,但均无所获。   几日后,有人在一处房屋内发现一具无头女尸,便立即上报大理寺。大理寺派了一位姓张的寺丞审理此案,而崔容便最为他的助手一同参与。   两人并差役、仵作等一并到发现女尸的房屋内勘察。   崔容一进门就闻到屋内弥漫着的浓重的血腥气,令他几欲作呕,紧接着他看见一具女尸仰面躺在卧房的床上,周身满是血迹,颈处倒还整齐,只是头颅却不翼而飞。   尸身下薄被皱成一团,上面一片一片的暗红,有些还溅在帷帐和地上,十分触目惊心。   崔容是头一次看见这般场面,脸色霎时发白,有些站立不稳地扶住门框。   张寺丞发觉了,十分好心地对他道:“若有不适,可去屋外避一避。”   崔容摇摇头,他即入大理寺,自然早已做好准备,只是一时还不能适应罢了。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命案上来。   很快,崔容注意到这房间内十分凌乱,并无女子之物,打开的衣箱里也全是男人的衣服,看起来不像有女人在此生活过。   张寺丞显然也发觉了,便问一旁的差役:“此处是何人所住?”   差役回答是城里的一名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人称赵二爷的。   “这人现在身在何处,带他过来。”张寺丞说。   差役又道案发之时他们就到处找这位赵二爷,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看来这位赵二爷怕是脱不了干系。张寺丞暗中有了计较,吩咐差役继续搜查赵二爷的踪迹;同时在城里的水沟、水井等处搜寻这女尸的头颅,好确认她的身份。   过了一刻左右,仵作查看完毕,张寺丞便令差役将女尸先移到义庄存放,封了这院子并派几人仔细看守。   “如有形迹可疑之人,不论是谁,一律拿下押到大理寺。”张寺丞叮嘱完,带着崔容等人先行返回大理寺。   仵作此时方对张寺丞和崔容道:“那女尸是被利器砍去头颅,伤口干净利落,说明行凶者力气大过常人,可能会武。不过她的死因却是窒息,尸身背部还有拖拽的痕迹,想必是死后才遭人看去头颅。”   “何以见得?”张寺丞立刻问。   仵作便解释:“女尸身上尸斑颜色呈紫赤色,胸前有吐涎沫,腿上有血荫,且有便溺痕迹,这都是窒息而亡的证据。况且,下官用葱白拍碎涂抹其脖颈,见有少许黑色淤痕,虽不完整,想来正是行凶留下的痕迹,错不了。”   崔容听了,心中暗道此案必有蹊跷。   杀人后还割去起头颅,岂不是多此一举,除非是凶手想要掩盖尸身颈部的勒痕。   至于这么做的原因,很有可能是要将赵二爷的房子伪装成案发现场,从而嫁祸于他。   ****   无头女尸的消息传了出去,先前报官的卖布商户前往大理寺,说这无头女尸可能便是他失踪的女儿。   前往义庄辨认后,那商户顿时晕倒在地。看来女尸的身份已经可以确定了。   两案合一,张寺丞便开堂审理,崔容坐于张寺丞左下手处。   一番询问下两人得知,原来这赵二爷先前便纠缠过商户的女儿,被商户家人一顿好打赶了出去。现在女儿失踪,又是在赵二爷房内发现了尸体,那商户便确信是赵二爷纠缠不成,杀害了自己女儿泄愤。   “这贼人定是辱我小女不成,才做下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求大人为草民和小女做主!”商户周达在堂上哭诉道。   张寺丞安慰周达几句,道赵二爷确实有作案动机,且现下他又潜逃了,嫌疑极大。   崔容想将自己的怀疑告诉张寺丞,但又觉得赵二爷是关键,等捉住他再说更有把握。   于是张寺丞请示过王远光,邀黑衣骑协助抓捕赵二爷归案。   而就在同一天,衙门又接了一件案子,有位马员外报,他家二公子和周达女儿同一日失踪了。   想到近日的无头女尸案,衙门不敢耽搁,立刻将此案报于大理寺。   张寺丞和崔容都觉得这二者之间极可能有联系,案情一下子复杂起来。   偏偏在这档口,张寺丞突发疾病,几乎下不了床。寺里一时抽不出别的人手,王远光干脆手一挥,令崔容接管此案,全权负责。   “王大人,下官……”崔容想推辞,毕竟他才入大理寺不久,年纪又轻,并不打算出这个风头。   他话才开口就被王远光打断了:“崔司直,切莫自谦,你的能力,本官还是心中有数的。”   见状,崔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将案子接了过来。   ****   无头女尸案是崔容经手的第一个案子,他不敢怠慢,带人四处奔走,寻找线索。   多番审问下,崔容发现周达说了谎。   赵二爷不是长安人,早年和周达女儿定下娃娃亲。后来赵家家道中落,赵二爷生计堪忧,便到长安城投奔周达。   周达见他落拓至此,人又一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样,自然起了悔婚的心思,一口咬定赵二爷是上门讹钱的歹人,给打了出去。   赵二爷投奔不成反受辱,心中不忿,此后遇到周家人便没有好话。   听到此处,崔容越发觉得赵二爷可能并非做下命案的真凶。   一来从他无故被悔婚也不敢告官只能讨讨嘴上便宜,就知道这人是个懦弱的性子;而来从众人描述中,赵二爷一副瘦弱身板,也没有能力干净利落地砍下一个人的脑袋。   其实先前在赵二爷屋内的时候,崔容已经看出了一些疑点。他记得那女尸衣饰整齐,并不像有人欲图不轨的样子;且赵二爷家中藏的碎银和铜钱都没有被带走,女尸身上的金手镯也还在,如果蓄意潜逃,为何不带走这些?   不过赵二爷就算不是凶手,必定也知道一些什么,他依然是此案的关键所在。   此外,马员外的反应也颇不合情理,儿子失踪多日,为何这么久才来报官?这又是另一个突破口。   可惜赵二爷住的偏僻,崔容询问其相识也无甚所获;而马家二公子据说性子孤僻,不爱与人往来,街坊邻居对其也知之甚少,只说是个和气的年轻人。   一时间,崔容无法深入,案子陷入僵局。   晚上同杨进聊起此案的时候,崔容说了这些疑点和不解之处。   这段日子以来,杨进倒还是时常来寻他,有时喝酒品茶,有时送些有趣的小玩意。   初时崔容有些不自在,毕竟他已清楚杨进的心思,而偏偏自己暂时无法回应,这么一来倒有些沾杨进便宜的样子。   但杨进形容坦荡,若崔容过多在意反而显得矫情,于是时间一长,他也放开了心结,两人之间比先前还要亲近些。   杨进听崔容说完,沉思片刻,提醒他道:“你可去问问附近的乞丐。”   崔容闻言眼睛一亮。   乞丐整夜露宿街头,估计确实能看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事。   一番询问下来,崔容果然有所收获。   有个小乞丐告诉崔容,赵二爷在案发前一日就离开了家,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倒是见过有个身形高大的汉子从赵二爷屋里出来。   崔容心道这个汉子十有八九便是杀害周达女儿的真凶,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谁。   此时,一名差役回禀黑衣骑在出城的路上抓住了赵二爷,此时已经押入大理寺监牢。   崔容大喜,连忙回了大理寺。   抓住赵二爷的正是黑衣骑中和崔容相熟的周小石,见了崔容,他笑嘻嘻道:“那小子可真蠢,犯了事还赶走管道,简直就是自己撞到枪口上的。”   崔容听罢,越发觉得不合常理,便立刻命人带他去监牢。   赵二爷不到三十岁,但看上去十分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看便是被酒色掏空了的模样。   他未上枷锁,因此能在牢里四处走动,显出坐立不安的模样,还时不时叹一口气,不知是心虚还是害怕。   崔容如此观察了片刻才现身,直接喝道:“赵二,你知罪吗?!”   赵二先是被吓了一跳,回身见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表情镇定了些,摆出一副痞样反问道:“你小子是什么人,敢这么和你二爷说话?”   “大胆犯人!”狱丞喝道:“敢对司直大人无礼,鞭打三十!”说着叫来狱卒就要行刑。   赵二这才知是眼前这少年郎竟然是大理寺的司直,连忙下跪磕头,嗫嚅道:“草民知罪!草民知罪!草民不该想着讹周云儿的钱财,还请大老爷从轻发落,草民知错了!”   周云儿就是周达的女儿,崔容见赵二言语间仿佛不知道周云儿已遭人毒手,神情不似作伪,心里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他没有提起周云儿已死,只让赵二将案发那晚的经过一一道来,谁知赵二的话却出乎意料地牵扯出另外一个人。   赵二说,周达嫌贫爱富悔了婚,周云儿也看不上他,暗自心仪她弟弟四书的先生。赵二看结亲无望,又因为在长安城耗尽了钱财,就想着讹诈周家一笔,好多弄点钱回家乡去。   谁知周达把银子看的比女儿的名节还重要,根本不买他的帐,赵二就想着周云儿定然有不少私房钱,能弄到手也不错。   周云儿盘算着嫁给私塾先生,生怕赵二闹出去坏了事,于是便答应了,两人约定案发那晚见面。   当晚赵二拿了银子、首饰之类,又不忿辱骂了周云儿几句。周云儿一直哀求他别说出去,谁知这时候不慎被人撞破。赵二怕告他讹诈,就连夜跑了,家也没敢回。   “是何人撞破你们,可看清面貌?”崔容问。   赵二啐了一口:“就是马员外家的二公子,看着斯斯文文,谁知原来是个兔儿爷!”   崔容一惊,这两案子间果然是有联系的!   第三十九章、显露锋芒(下)   崔容虽然相信赵二并未说谎,但为免打草惊蛇,他还是将赵二押在狱中,令狱卒严加看管。   赵二的供词提供了一个新证据——马三公子确与本案有关。   先前崔容和张寺丞等人虽有怀疑,但毕竟并无证据证实两个案子的关联,因此大理寺抽查的重点还是在赵二身上。   现在有了人证,崔容立即将马三公子身边服侍的乳母和小婢拘来审问。   马三公子的乳母是个年纪较大、体态丰腴的妇人,恭恭敬敬跪在堂下,有问必答。   不过显然在这位乳娘眼中,马三公子简直是圣人一般毫无瑕疵,也不只是爱之心切,还是刻意在隐瞒什么。   马三公子失踪的是对乳母打击很大,这妇人除了回答问题,翻来覆去只说求大老爷把我家哥儿寻回来。   崔容想起了张氏,又见确实问不出什么,便将这妇人放了回去。   小婢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崔容一拍惊堂木便吓得瑟瑟发抖,把自己知道的全都招了出来。   原来马三公子确实有断袖之癖,还有个认识一年的相好。每隔几日,他都会在晚上偷溜出去和那人相会,有时两三天才回。   出去的时候,马三公子都是独自一人,因此小婢也不知道这名相好的身份。只是有一次这人半夜翻墙进了府里,小婢恰好起夜,瞧见个模糊的影子。   据小婢招供,马三公子的相好是一名身形魁梧的壮汉,而且武艺十分了得。   崔容闻言,心道难怪马员外没有第一时间报官,想来这些事他也是知道的。   ****   有了小婢的口供,崔容便带人前往马员外府上,试图从马三公子屋内找出一点那位相好的蛛丝马迹。   马员外府邸坐落在长安城西南,崔容在一处高大的青砖朱漆门楼前停下,门楼下四盏大灯笼很是显眼,一看便是相当殷实的人家。   崔容想起先前调查这马员外祖上正是做生意起家,到他这一代终于考了个举人,这才得了员外的闲职。   马员外正在门口恭候,见到崔容一愣,想是没料到大理寺司直这么年轻。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迎上前去躬身行礼,口中道:“劳烦大人亲至,下官不胜惶恐。”   崔容略略点了一下头,便道要去三公子房里看看。   马员外答应不迭,又亲自走在崔容身侧带路。   马三公子的院子西墙下有一口井,井旁生了一株年岁久远的大槐树,那小婢说,他通常就是从这里偷溜出去。   崔容四下看了看,便叫人在井中打捞。   马员外的脸白了,问:“大、大人,犬子他该不会是……”   崔容摇摇头道:“我只是看这井与那槐树距离甚近,夜里视线不清,一个不慎踏错,也是有可能的。”   马员外很会察言观色,这下明白乳母和小婢已经将自己儿子的癖好招了出去,脸色便有些难看,勉强对崔容解释:“年轻人一时贪玩,叫大人笑话了。”   崔容没接他的话茬,命差役继续打捞,自己往马三公子卧房内去了。   马员外踌躇一阵,也跟了上去。   卧房不大,布置得同长安城里其他公子差不多,临窗摆着一张书桌,上有看到一半的书,崔容留意了下,是小说话本之类。书桌两旁置有灯架、插瓶、凳子等物,多宝格上也摆了些瓷器玉器,再有就是屏风、衣箱和床榻了。   差役查过书桌和床头的抽屉,无甚特别之物,接着崔容便令他们打开衣箱。   衣箱里盛放着当季的衣物,多是绸缎质地。崔容翻了翻,花样繁多、款式时兴,看来马三公子还是一个爱美的性子。   他见没有什么发型,正要离开,却忽然瞥见衣箱角落里有一块巴掌大小的乌木牌。   崔容拿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武传天下”,背面还刻着一个复杂的印记,便问:“这是何物?”   马员外看了看,他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东西,只好道:“这……下官也不知。”   一旁差役认了出来:“大人,这是武馆收徒时发的凭证。”   马三公子是个书生,不通武艺,马员外也觉得奇怪:“从未听说他有学武的朋友。”   崔容心知肚明,这东西八成便是马三公子的相好之物。   “速去查明是哪家武馆。”崔容道,差役领命而去。   按照小婢所述,那人身材魁梧,武艺精湛,大概不是学徒而是教头。如果查明了武馆,相信找起人来也不会多难。   ****   差役很快回禀,乌木牌属于城西的崇明武馆,更凑巧的是,这家武馆正在办丧事。   崔容得了信,立刻带人赶到,不过还是晚了一步,棺木已经入土了。   “葬下的是什么人?”崔容问。   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回道:“我家老爷是崇明武馆的孙教头,前夜突然心疾不治去了。”   崔容原本想查验尸体,但既然人已经下葬,此事便不得慎之又慎。   他暂时退去,派人在崇明武馆内暗访。   学徒们说孙教头身材魁梧,力大无穷,武艺高强,而且对拳术十分倾心,是以这把年纪也未见娶妻,平日更是不近女色。孙教头身体好得很,从未听说他有心疾,不知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听到此处,崔容心中语法肯定这孙教头正是马三公子的相好,于是打算去搜查其住处。   谁知这是却遭到了管家的阻拦。   “我家老爷尸骨未寒,大人竟然要搜查他的宅子,致使老爷魂魄不得安生。若是老爷在天有灵,定不能容许别人这般欺辱糟蹋!我身为管家,不得不冒犯大人,这个门,大人不能进。”管家说得振振有词,话音一落便跪倒在崔容面前,连磕几个响头。   又赶来的学徒也七嘴八舌地嚷道:“你这小儿当官不查正经案子,凭什么欺负我们武馆!”   护卫的差役见状,也劝崔容不要硬闯,否则闹大了会不可收拾。   崔容冷哼一声,管家这举动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正说明宅子里有不得见人的地方。   不过他确实不便硬闯,想了想心生一计,又调来一对差役,将宅子团团围住,不得进出。   紧接着,崔容找到了先前对孙教头死因有所怀疑的几位学徒,说服他们向大理寺提出控告。   这样一来大理寺师出有名,谁要再阻拦,就是公然违抗朝廷律例了。   官家无法,只能让大理寺的差役进入。   崔容原本只打算看看孙教头这里是否留下什么物证,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差役竟然在宅子里发现了一条密道!   “快打开,下去看看!”崔容连忙下令。   管家推说不知钥匙在何处,差役只好找来铁锹铁锤等物将密道门打烂,才发现密道一路往地下延伸,恐怕下面还有个地下室。   差役们进了地道,过了不多会儿竟拽出一个人来。崔容定睛一看,赫然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   ****   大理寺要开堂审理无头女尸案,这消息一早就传遍了全程,好事的百姓们吃了午饭就赶到大理寺衙门,在衙门口围成一圈,准备看大理寺新来的崔大人开审。   崔容一露面,百姓中就是一阵喧哗。   这位崔大人看上去年纪不过十五六,嘴上毛都没长全,当真能做主审理无头女尸案?   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都是质疑崔容的声音。   崔容神色淡定地坐上主审位,一拍惊堂木宣道:“肃静!本堂开审无头女尸案,现在带人证!”   也不知是不是惊堂木的作用,百姓们安静下来。   差役从内堂带出一个身形高瘦的年轻人,面容俊朗,只是脸色憔悴,形容枯槁。   不过,还是有人立刻认了出来,失声惊叫道:“马三公子?!”   原来来人正是已经失踪多日的马三公子,当日崔容在孙教头家的地窖中发现了他。   “堂下何人?”崔容问。   马三公子磕了个头:“草民马玉郎,是马员外的三子。”   “本官问话,按律你需如实作答,你可明白?”崔容道。   马三公子低着头说:“草民明白,草民不敢有一句虚言。”   崔容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正式问案:“马玉郎,你父亲报衙门说你七日前失踪,这些日子你身在何处?又为何不回家露面?”   马玉郎又磕了个头,这才道:“草民与崇明武馆的孙教头之间有私情……”   这句话一出,堂上顿时哗然一片,崔容不得不狠狠拍了几下惊堂木,才令马玉郎继续说下去。   “七日前,草民夜里瞒过家人与孙教头在城南的树林子里见面。谁知林子里还有别人……”   “还有谁?”崔容追问。   马玉郎道:“是一对男女,草民并不认得,但孙教头说那男的叫赵二。”   “继续。”   “是。不知为何那赵二认出来草民,孙教头怕与草民之事被他说出去,便道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们二人灭口。那赵二腿脚快跑了个没踪迹,孙教头气不过,就将那女子用腰带勒死了。”   围观的百姓们一听周云儿竟然是给孙教头杀害的,顿时吵嚷起来。崔容也不催,等他们安静些才继续问马玉郎:“当时你在干什么。”   “草民起初吓呆了。但孙教头道他杀了人,草民也脱不了干系,这件事还得想法子瞒过才成,便令草民助他将那女子搬到赵二家。为了掩盖脖子上的勒痕,孙教头将那女子的头颅砍下,包在衣服里带回家。   草民这时清醒过来,十分害怕,就说要去报官。孙教头怕事情败露,便将草民锁在他宅子的地下室内,每日送饭。”   “何人与你送饭?”崔容问。   马玉郎道:“起初是孙教头,这两日便都是管家了。大人,草民之言句句属实,草民的确不曾对那女子动手,求大人从轻发落。”   崔容并不理会马玉郎的哀求,令他签字画押。   马玉郎无法,画了呀,当堂的录事便将口供像百姓们诵读一边,然后差役给马玉郎上了重枷,押下死牢监候。   “传管家!”崔容下令。   带管家被带上堂,崔容便厉声喝道:“管家,你为何杀害主家孙教头,又是如何动手行凶,还不速速招来!”   管家却是个油滑的,磕头大呼道:“崔大人,草民实在是冤枉啊!那马三公子……小人也是一时害怕才瞒了下来,草民并不曾杀害我家老爷,老爷是突发心疾才去了,此事有武馆的大夫作证。”   到了这时候还打算狡辩,崔容心下冷笑,口中道:“传武馆大夫!”   经过审问,武馆大夫说孙教头半夜心口疼,他查看过既无外伤也无中毒迹象,只能是突发心疾。   但孙教头身体强壮,且家中从未有人患过心疾,为何突发此病,大夫也不能解释。   闻言,管家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来。   崔容眼尖发现了,握紧了拳头。沉默片刻,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十分冒险的决定:“来人,开棺验尸!   第四十章、小青天      崔容十分清楚自己走了一步险棋。   俗话说死者为尊,将已经入土的棺椁再起出来,这无疑是对死者和其家族尊严的亵渎——更不要说孙教头手下还有多少学徒了。   如果开棺后找不到孙教头被害的证据,那么崔容轻则引咎辞官,重则恐怕要受到律法的惩处,不管怎样从此仕途就完了。   因此他话一出口,一旁的主簿就忍不住开口劝阻:“小崔大人,这事你得三思啊……”   崔容神色不变,语调淡定地坚持道:“我意已决,请相士过来算吉时吧。   主簿见状,欲言又止地看了崔容一会儿,最后摇摇头去吩咐手下差役。   事实上,崔容内心并不如表面上这样镇定自若,但这是他经手的第一个案子,不得不办得硬气漂亮一些。   那管家分明是心中有鬼的,如果就此放过,后面想再提起此案,岂不是更加名不正言不顺?   现在只能祈祷能从孙教头的尸身上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崔容是在赌。   用自己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在赌。   ****   围观的百姓们一听要开棺验尸,立刻奔走相告。没过多久,孙教头的墓地旁几乎都给围的水泄不通。   等崔容到的时候,他简直怀疑是不是半个长安城的人都聚集到了此处。   差役们在墓穴旁摆放了案桌、凳子,布置成为临时衙厅,崔容就坐在案桌后,脸色凝重地等待着。   刚刚被起出的一口黑漆棺木被放置在中央空地上,几名差役正在清理上面的泥土。仵作已经在一旁待命,待棺盖一开就上前勘验。   管家也被带到现场,他一见此情形,奋力挣开差役的桎梏,踉跄几步奔向棺木,将整个身体伏在棺盖上,恨声对崔容吼道:“你这黄口小儿,你污我谋害主人不说,此时竟敢辱我主人尸身,简直欺人太甚!”   跟来的崇明武馆的学徒也是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若不是现场外围有差役护卫,难保会发生什么事。   “把他拉开。”崔容冷冷地说。   差役应声而动,强行将管家拉开。管家犹自挣扎不止,口中声嘶力竭地大叫:“你这昏官,竟如此鱼肉百姓!若开棺勘验不出什么名堂,我看你如何向父老们交代!”   管家激愤的态度也感染了周围的百姓,周围的议论声渐渐打了起来,眼看局面就有失控的迹象。   崔容站起身,向四周拱了拱手,郑重地说:“众位父老作证,若本官果真冤枉清白,定自会向皇上请罪,给孙教头一个交代。”   见司直大人将话说到这份上,百姓们也平静下来。但所有人都明白,这种平静不过是暂时的,一旦崔容真的失败,他将直接面临如巨浪般汹涌的怒意。   崔容已被逼上梁山。   他闭上眼睛,静静立了片刻,终于一挥手对差役道:“开棺。”   差役们用凿子将棺盖一点一点撬开,瞬间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就弥漫开来,令站得较近的百姓纷纷用袖子掩住口鼻往后退。   孙教头的尸首被小心翼翼地搬出来,放在一旁的草席上。   因为天气已经转热,所以仅仅几日,孙教头的尸首已经开始呈现腐烂的迹象。他脸上的表情还算平静,但眼睛睁得极大,微微向外突出着,似乎死前看到了什么不能置信的事情。   “看来孙教头的确死不瞑目啊……”有人悄悄议论。   管家的脸色有些难看,紧接着他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又博得了不少人的唏嘘感慨。   仵作先上前仔细查看尸首的外表,并未发现异常;然后他掰开尸首的眼皮、牙关、耳孔甚至下身一一查看。   崇明武馆的学徒们见状,一边大叫着“住手”“休得辱我师父”等话,一边差点冲破了差役的阻拦。   崔容不得不增派人手,以保证现场的秩序。   仵作验看完毕,又伸手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检验孙教头全身的骨骼。大约两炷香的时间之后,他抬起头对崔容躬身:“大人,尸首骨骼完整、没有中毒迹象,下官并未发现异常。”   这句话如同一声炸雷,管家和崇明武馆地学徒们愤怒地大叫“昏官!”“欺人太甚!”,连百姓们也大多露出怒容。   崔容觉得腿脚有些发软,他扶住案桌,强撑镇定地对仵作道:“再仔细验一遍。”   仵作十分无奈地看了崔容一眼,大约是觉得这个命令不过是多此一举。   崔容背上冒出了冷汗——难道他真的判断错误了?   就在此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人,用四平八稳、不紧不慢地语气道:“非也非也,这位仵作所言不实,尸首分明有蹊跷。”   崔容闻声一看,大喜道:“子衡兄!杜大人!”   来人正是杜仲。   仵作见他与崔容甚为熟稔,不好发作,强忍着怒火道:“这位大人的意思是下官有意欺瞒?大人既非医师也非仵作,凭什么口出此言?”   “兄台误会了,”杜仲一本正经地指着孙教头的尸体解释,“你看这具尸首,眼球充血,嘴唇发紫,分明是脏器急速出血所致。而通常脏器出血者,死前经历难以忍受的痛苦,表情应该十分可怖。孙教头表情安详,想必初时已经失了神识,这便十分蹊跷了。”   那仵作听完杜仲一席话,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对杜仲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又返回孙教头的尸首旁,俯下身在他胸口处仔细检查,连一处铜钱大小的青黑色胎记都没放过。   正在此时,仵作动作一滞,神情顿时凝重。他又探了两下确认,然后惊声道:“大人,死者胸前被刺入了一枚铜针!”   紧接着,仵作将铜针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众人一看,那桐针足有四寸长,没入体内能将心脏穿个透!   那铜针正好刺在孙教头的胎记处,十分聪明地掩去了出血留下的痕迹,是以仵作初次并未察觉。   不仅如此,仵作接着剖开了尸首,从其胃中验出了残留的麻药。看来,孙教头是先食了带有麻药的食物,接着被人刺穿心口而死——凶手是谁,已经昭然若揭。   先前还对崔容激愤不已的崇明武馆学徒,此时全都瞪着管家,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崔容未免节外生枝,立刻下令将管家带回大理寺。   ****   经过一番审理,管家对毒杀孙教头的事实供认不讳。   原来这管家对周云儿倾心已久,正打算去周府提亲的时候,周云儿却失踪了。后来他无意中知道了孙教头做下的好事,便杀了他为周云儿报仇,还打算在风声过去后一并解决了马玉郎——谁知没来得及下手便东窗事发了。   至此,无头女尸案终于水落石出,连带一干人犯也系数落网。   马玉郎虽未亲手杀害周云儿,却是孙教头的帮凶,按律流放;管家虽事出有因,但却以残忍手段杀人行凶,判秋后处斩;至于孙教头,因为人已死亡,便按律没收家产,悉数充入国库。   这判决可以称得上大快人心,崔容年纪轻轻,但行事果敢、明察秋毫,将案子办得干净利落,因此在百姓间得了个“小青天”的称号。   尘埃落定,崔容摆酒宴请杜仲,以谢他临危相救之恩。   杜仲满面怅然:“进不了太医院,能进大理寺也比做朝议郎好啊!噫吁戏!时也命也……”   他说的无意,崔容却是听者有心,盘算着杜仲一身本事,却是不该就此埋没——不过这事需从长计议,他此刻也只能先放在心中。   ****   无头女尸案得以迅速侦破,即使不乏运气成分,但崔容的能力也确实不容忽视,令他迅速在新晋进士中脱颖而出。   王远光笑眯眯地称赞道:“不错!不错!本卿果然没有看走眼,崔司直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   虽然入大理寺已有些日子,崔容还是不习惯王远光如此直白的风格。他当下就躬身行礼:“大人谬赞了!这是下官的本分。”   王远光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大为可惜地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严肃了。这样吧,下个休沐日,你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崔容无法忽视心中不详的预感,但王远光执意要卖关子,怎么也不肯透露,只能作罢。   王远光有道:“对了,此次办案的详细经过,我以呈报圣上。想来崔司直要喜事临门了!”   崔容自是道谢不迭,此事不提。   再说崔世卓,离开长安一月有半,他终于回来了。   陈氏一把抱住儿子,“心肝儿”、“宝贝儿”地叫个不停,一会儿说崔世卓黑了,一会儿又说他瘦了,总之这次离家,崔世卓一定受了非人的苦楚,最好日后都呆在她身边才好。   崔世卓扶着母亲坐下,又笑道:“哪里就如此夸张,不过是替殿下办了趟差罢了。”   陈氏顺着他的话问:“此去可还顺利?事情办完了吗?你到底在杭州做什么?”   这连珠炮一般地问题砸下来,崔世卓也有些不耐:“具体的娘不用多问,二皇子叮嘱过这是密差。我这次回来,大概只停留半个月,那边还有些事要做。”   陈氏闻言便道:“既然这样,索性让你爹递折子替你讨来世子位。这事夜长梦多,为娘近来总不踏实。”   崔世卓已经听说了崔容大出风头的事,知道陈氏是为这个缘故。对此他并不以为然,反正崔容已经入了大理寺,注定与世子位无缘了,用不着为此担心。   不过早日定下也是好事,因此崔世卓也没有反对,由着她母亲去吹枕边风了。   第四十一章、我心似月      很快到了休沐日前夕,王远光果然提起与崔容相约的事,还说几位寺丞也一道,要“增进增进同僚间的情谊”。   崔容不明所以,但见众人似乎都很期待,便也应了。众人约好在酉时大理寺碰面。   王远光还特地叮嘱崔容:“崔司直,你记得明日穿鲜亮些,不要再同平日一般了。”   崔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常见的圆领长衫,除了花纹与颜色朴素些,并无什么不妥。   “这是为何?”崔容不解地问。   众位同僚笑而不语,王远光挥挥手:“不要问这么多,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崔容觉得穿衣也不是一件大事,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   第二日,崔容按照约定的时辰到了大理寺。   一位姓孟字晗之的寺丞一见他便赞道:“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崔司直这么一打扮,今天我们可讨不了好了。”   崔容听他似乎话中有话,正要细问,却被王远光直接拉走。   众人均骑马而行,不多会儿上了春明大道,在平康坊前停下。   此处东近东市,北临崇仁坊,距离尚书省的官署也不远,地处长安城要闹之处。   崔容也曾经听不止一人提起过这里热闹非凡,十分有趣,只是从不曾来过。想来王寺卿是想借着休沐日带领众人来此一乐——崔容如此想到。   进了平康坊,崔容见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有些是同期的进士,有些是各省部的官员,便奇道:“怪了,怎么众人都聚集在此?”   其他寺丞但笑不语,孟晗之更是笑着道:“大理寺的传统,但凡有新晋官员,必要带到此处一聚,也算是欢迎宴。其他各部,想是大抵相同吧。”   此话听来倒也是那么回事,崔容心中虽然还有疑问,也暂时压下。横竖身边都是同僚,总不至于谋财害命吧。   众人到了一处叫做“百花芳”的酒楼。   一进门,王远光就熟门熟路地选了一处隐蔽些的房间,点好了酒菜。崔容落座片刻,终于察觉这“百花芳”的异常之处——楼内女子众多,他坐在这里都能隐约听到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   即使再迟钝,崔容也猜出这是什么地方了。   时下朝廷对妓坊采取十分开放的态度,也并不强行限制官员们出入这种场所,因此除了喜好吟诗弄文、寻欢作乐的士绅和贵族,大部分官员偶尔也会涉足此处。甚至在许多宴会上,妓坊女子也经常要应召供奉和侍宴,成为   “看来崔司直已经察觉了,这里正是风流薮泽之处。”孟晗之道:“寺卿大人一片苦心啊……崔司直可万万不能辜负。”   得了预料中的答案,崔容更觉得尴尬极了——这一世姑且不说,就连上一世,由于太过穷困潦倒,他也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而且内心里,崔容也并不愿意在这种地方消磨自己的感情——他只盼能得一人心,白首与共,永不相离就好。   于是崔容难得失了淡定,坐立不安地,时不时用眼睛看向房间门口,逃跑之心昭然若揭。   见状,孟晗之对左右笑道:“众位可得小心,不要让崔司直跑了才好。”   这话一说,许多人便露出会心的笑容。   十五六岁正是大多数人初次涉足妓坊的年纪,因此其他人只当崔容是“雏儿”才有这般反应,纷纷出言宽慰。   有几人甚至作势要挡住门口,道今日一定得给小崔大人开开荤。   说话间,七八名广袖高髻的华衣女子鱼贯而入。   她们均画着时下长安最流行的小山眉,额上三瓣梅花钿,行走间体态婀娜,幽香阵阵,十分撩人。   “诸位大人,”为首的一名女子笑盈盈地低身福了一福,“小女子名唤七娘,今日便由我等侍候诸位大人,不周之处,还望大人们怜惜。”   她的声音又柔又甜,百转千回,话一出口,众人面色便已如沐春风。   王远光看了崔容一眼,心道此事还得徐徐途之,便对七娘道:“先奏几曲助兴吧。”   七娘是个机灵的,见是个年轻俊秀的公子,动作僵硬,神色间也有几分不自然,心下便猜到几分,柔柔应了声是。   平康坊诸妓受教坊管辖,歌舞、诗词、音律等均从小被名家教授,功力十分了得。因此七娘箫音一起,场内立刻无声,连崔容也被吸引了去。   这箫声低沉婉转,曲折悠远,听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崔容听之似有所感,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可名状的情愫。   七娘悄悄使了个眼色,女子中最为柔媚客人的一位便起身轻轻坐到崔容身边,替他把盏。   初时崔容并未留心,等那女子整个人偎入他怀中,崔容身上一震,下意识就将人推了出去。   “哎呀,简直是辣手摧花!”孟晗之很心疼地叫道,十分怜香惜玉地将女子扶起,安置在自己身侧。   崔容脸色有些不好看,站起身对王远光告了个罪便急急忙忙冲了出去。   脂粉甜腻腻的味道似乎还在周身萦绕,崔容压下心中不适,一路疾行出了平康坊。他身后孟晗之追了出来,正大声叫崔容的名字,让他等一等。   “小……崔大人?”杨进往崇仁坊办完差事正要回宫,却见崔容步履匆匆走过,便欲叫他一声。   谁知转眼又看见有旁人在,杨进的话一出口便改了称呼。   崔容没料到在这里遇到杨进,只得停下行了个礼:“殿下。”   此时孟晗之从崔容身后赶了上来,口中道:“司直大人,不过是妓坊女子,你何必如此动怒?”   话说完,他才看见崔容身旁的人是五皇子杨进,顿时尴尬不已——出入妓坊是一回事,被皇子当面撞到又是另一回事。   再加上孟晗之见五皇子面色似乎不大愉快,连忙找了个理由溜之大吉。   杨进有那么一会儿脑中是空白的。   刚见着崔容时,杨进并没有想到他为何在此,待孟晗之那话一出口,杨进才反应过来。   他说不上此时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只看着崔容,半晌没有说话。   同僚们一道来平康坊玩乐是十分平常的事,甚至能说明崔容在大理寺人缘颇佳。   但杨进却无法因此感到一丝一毫的高兴,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有什么堵着,闷闷地喘不上气。   崔容眼瞧着杨进的神色一点一点变得怅然,心中大急,连忙解释道:“我、我事先并不知情,而且,很快便出来了。”   闻言,杨进苦涩地笑了一下:“我信你。只是心中仍旧如钝刀割肉,滋味难言——这也并非我所愿……也罢,陪我走走吧。”   说罢,杨进迈步先行,崔容便跟在他身侧。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小段,崔容心中忐忑,只觉得分外难熬。他并不想被杨进误会,却又无法再开口解释。   不知多了多久,杨进终于出声:“……方才是我偏颇了,我本也没有立场多加干涉。”   “殿下何出此言?”闻言崔容站定了,眼中隐有不明的情绪:“殿下先前说的那些话已经不作数了吗?”   杨进曾说过会助他等他,这句话崔容一刻都没有忘。   “怎么会?”杨进转身面对着崔容:“我只是不愿见你顾忌过多罢了。”   崔容咬着嘴唇踌躇了片刻,终于打算讲话说个明白:“我欲将心托明月,奈何在某件事完成之前,我都身不由己。”   杨进微怔。   他知道崔容一直以来是多么小心谨慎,而此时这般表明心迹,对崔容来说已经是极为冒险和艰难的事。   难得他肯做到这地步,原来他对自己用情也有这般深。   杨进心中想着,点点头,忍不住勾起嘴角道:“我明白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杨进心情已经大好,便揪着方才崔容的话调笑:“你可是指尚未行冠礼之事?”   时人一般十六岁冠礼,冠礼后,男子才能作为成年人得到家族和社会的承认,对自身的事务拥有处置的权利。   崔容掐指算了算,原来已经快到七月——七月初六他年满十六,便能行冠礼了。   冠礼一般需由家族长辈主持,加冠的大宾则有同辈中的身份尊贵者担任。可惜此时崔容已经与崔家翻了脸,崔怀德或许还勉强,崔世卓他是决计不肯承认的。   这么说来,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大宾人选。   “此事也不急于一时,再想办法就是。”杨进见他苦了脸便安慰道:“实在无法,我也可以做你冠礼的大宾。”   此话倒是不假。杨进身为皇子,身份尊贵,确实有这个资格。   见他竟肯屈尊至此,崔容心下十分感激。   冠礼还是近一个月之后的事,而在几日后,就有一件大喜事降到了崔容头上——他升官了。   第四十二章、樱桃宴   其实这道圣旨并不算出乎崔容意料,毕竟先前王远光便暗示过他喜事临门的话。   宫里来的内差依然是张顺江,他手捧圣旨在大理寺前院等候。   这位公公对崔家众人并不陌生,一见崔容出来便笑道:“小崔大人,快接旨吧。”   崔容在众人或艳羡或欣慰的目光中从容跪下,张顺江展开圣旨大声宣读道:“崔卿容,慧而克忠,义而能勇,勤劳工事,治绩丕显。朕为表其功,进其为大理寺正,正五品,赐朱服。钦此。”   大理寺正,不仅能直接主审案件,还有权利复查其他寺丞的决断,其权力在大理寺内仅次于寺卿和少卿,不可谓不重要。   崔容磕头谢恩,领过圣旨又细读一遍,方才敢相信此事千真万确,不由大喜。   从司直到寺正,直接提了两级,且崔容进入大理寺还不到两个月——这样的殊荣不仅是新进士里的头一份,就连历年来也是少有的。   “如果说司直只是个“芝麻官”,还不能算“入流”,那正五品的寺正,则表示着崔容已经开始真正进入整个周朝的权利圈了。   如此年轻,便有如此成绩,崔容几乎一跃成为年轻一辈中的新贵,光芒耀眼得很。   崔怀德听人议论起此事,心中极其不是滋味。   当初崔容离府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可其后短短几月,他就名声大震、连升两级。   更叫人无言以对的是,这档口皇上批复崔世卓袭世子位的旨意也正好下来了。   嫡子春试落榜、无德无才,却顺顺当当袭了世子位;庶子高中二甲、德才兼备,却被嫡母和嫡兄赶出了府。   这样赤裸裸的对比,不正是说明崔怀德治家无方、识人不清吗?   偏偏有那不长眼的,还非要当着崔怀德得面说一句“双喜临门啊崔大人”,打脸打得“啪啪啪”,堪称又准又狠。   崔怀德只觉得两颊生疼,却还得强撑着摆出一副高兴的模样——谁让崔容还是他儿子呢。   而陈氏,早就因为这道圣旨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这位子,终于是她儿子的了!等若干年后,崔怀德年岁见老,忠义候的爵位也势必顺理成章落在她们母子二人手中!   陈氏想着那番美妙景象,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   唯有“双喜临门”这个说法,让她心中十分不快——一个贱婢的儿子,不过得了个五品的破官职,凭什么和她儿子平起平坐坐,称什么“双喜”?   不过陈氏在府中地位不比往日,再加上崔世卓又要离开长安,她顾不得搬弄是非,就忙着哀叹崔世卓的辛苦去了。   至于崔容,对这一家子的想法既不知情也不关心,他陷入了升官附加的人情应酬中。   虽然不喜这些事,但崔容还是硬着头皮往来,毕竟身在官场,人脉也是很重要的一种资源。   好容易将好几拨道贺的人群送走,张尚书府上又派人送来帖子。崔容打开一看,原来是张仪说要在曲江之畔办樱桃宴,一来替庆贺崔容高升,二来大家许久不见,也好借此聚一聚。   崔容想着张仪后来进了翰林院,整日整理书册,想必也十分郁闷,借这机会听他唠叨唠叨也好,于是便回信定下了日子。   ****   “也不知他能否堪得大用,莫要浪费了朕的一番布置才好。”承乾帝用完晚膳,在甘露宫小憩。   初夏的凉风徐徐而过,吹得草叶沙沙作响,几只相互追逐着在花间嬉戏。承乾帝看似正欣赏窗外的景色,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身旁的李德宝一边给他盖上薄毯,一边接了句:“陛下说的可是小崔大人?年纪轻轻就官至五品寺正,这殊荣也是独一份了。”   李德宝在承乾帝身边侍候了几十年,颇得信任,偶尔会像这样同承乾帝聊一聊“家常”。   不过他的脑子很清楚,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从来没有弄错过,因此承乾帝并不忌讳。   承乾帝将目光转回来,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过些日子,朕打算让他到江南去一趟,六品下实在有些拿不出手,提一提也好。”   “还是陛下考虑得周全。”李德宝说着,上前替承乾帝按摩后肩。   他的手法是得御医训练过的,力道恰至好处,承乾帝渐渐放松下来,脸上神情颇有几分惬意。   “五殿下还没来?”承乾帝低声问。   入夏后天气渐热,他胃口不好,夜里也不得安眠,结果这几日又病倒了。这已经是开春后的第二次,太医很是忧虑,连承乾帝自己也不得不注意些,对吃药的事格外上心。   李德宝说还未到,承乾帝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呼吸渐缓,闭着眼睛睡着了。   李德宝停了手上动作,又替他掖了掖薄毯便立在一侧。   过了一会儿,杨进才端着药进来。   李德宝怕他动作太大吵醒了好不容易入睡的承乾帝,连连摆手使眼色。杨进一见这情形,便将药递给李德宝,轻声嘱咐了他几句,又悄悄退了出去。   往自己寝宫走的路上,杨进步履匆匆,神色有些凝重。   方才他端着药正欲进门,里面却恰好提起崔容的名字,于是便放轻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   杨进是习武之人,耳目甚聪,听见承乾帝说“江南”,心里便明白了什么事。   前段日子,黑衣骑密报说市场上出现了一些价格极低的盐,怀疑可能是私盐。   顺藤摸瓜查下去,黑衣骑发现这批盐似乎是从江南来的。但是贩运这批盐的商队一应手续俱全,数目上也查不出端倪,背后势力十分强大。   承乾帝此时提起要派崔容去江南,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此事。而私盐之事必定牵一发动全身,结果恐怕是崔容承受不起的——他这是要给人当靶子使了。   杨进满心焦灼,他既不能开口说服承乾帝更换人选,也不可能令崔容抗旨不尊,那该怎么办?   回到寝宫,杨进找来自己身边的某个侍卫——他也是黑衣骑的一员,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扮成侍卫留在宫中。   承乾帝自以为黑衣骑在他的掌控中,其实经过杨进多年的经营,黑衣骑的大部分成员基本上已经对他惟命是从了。   而现在,改到了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   “把关于江南盐案的资料整理一份给我,要快!”杨进道。   侍卫领了命,一转身迅速离去。   ****   崔容带着宝儿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张仪、李玉堂、杜仲等人都已经到了,还有一身着藏青色武将袍的青年,不是崔世青又是谁?   崔容不由感到十分惊喜,要知道自从后者去了军中,那可是难得出来一回——想来这次也是特意为了替自己庆祝才告了假。   他看着崔世青赞道:“堂兄一身戎装,倒比穿锦袍的时候更加风姿逼人!堂兄,近来可好?”   崔世青将近况说了一遍,还介绍了他身旁那名一同来的青年,说是在军营中认识的好友,唤作尉迟渊。   众人一一见过,然后围着草席坐下。   许久不曾相聚,初时免不了各自诉说近况。   轮到崔容,刚一开口就被张仪苦着脸打断:“小容便不必多说了,我爹这几日哪天不念叨一遍,就恨我没有这般出息——不行,你得自罚三杯才能消我心头恨。”   “如此说来,这酒非喝不可。”崔世青也跟着道。   崔容也不推辞,直接满了三杯饮尽,引得张仪大声叫好。   酒过几巡,张仪才捧出两个大竹笼。打开来后,崔容见里面正是满满一笼樱桃,颗颗鲜翠欲滴、殷红硕大,极为诱人。   “这是吴樱桃,据说味道极美,我都还没有尝过。”张仪道,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众人,分明写满了“我够义气吧,快夸奖快夸奖”。   崔容被他这样弄得忍俊不禁,少不得顺意夸了几句。   接着婢女拿出琉璃碗,将樱桃洗净至于碗中,在上面浇上甜酪后分给众人食用。   琉璃晶莹剔透,樱桃和甜酪红白相映,见之更叫人垂涎欲滴。   樱桃先百果而熟,形状可爱,味道又鲜美,因此颇得士人喜爱,用作尝新之果。   不过这果子不易保存,价钱不菲,樱桃宴也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置办得起。张仪这虽然只能算是半吊子宴会,花费依然十分可观。   李玉堂性子节俭,见状不由替他肉疼,道:“我们不过五人,哪里需要这么多,你太破费了。”   两人同在翰林院,朝夕相处,关系更加不比往日,因此李玉堂才有此言。   张仪并不在意:“不过是些樱桃。今日难得一聚,破费些也不算什么。”   李玉堂只得无奈地摇摇头,随他去了。   众人边吃边聊,忽然有人过来,递给崔容一张纸条。   崔容展开,见上面是杨进的字迹,写着:“今日申时,无名酒肆。”   既然提到无名酒肆,想必不会有假,只是不知杨进有何要事,竟然令人传信来。   他没有声张,将纸条收入怀中,对送信的那人道:“告诉你家主人,我知道了。”   送信人行礼退下,张仪便问:“可有什么麻烦?”   崔容摇摇头,推说是一个案子,张仪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崔世青看了崔容一眼,神情若有所思,却也没有多言。   众人尽欢,直到未正才散去。崔容算一算时辰差不多,便直接往无名酒肆去。   第四十三章、领命钦差   崔容赶到无名酒肆的时候时间正好,老板骆禹一见他,随意扬了扬手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指路天字间。   酒肆里依旧冷清清地没有几个人,看来自愿当冤大头的人并不多。崔容一路走到天字间,敲了敲门,里面就传来杨进的声音:“进来吧。”   杨进正斜靠着窗户自斟自饮,见崔容进来,他指了指桌上的白玉碗:“宫里赐下尝新的,给你留了一份。”   崔容见白玉碗内也盛的是樱桃,与平素见到的不同,这樱桃黄黄白白十分漂亮,每颗都有拇指大,想来是专供御用的。   虽然只是小事,难得的是杨进还记着他。自从乳娘去后,崔容许久没有得到过这种关怀,不由有些感动。   他强压下眼中涩意,笑着道过谢,然后捻了一只放入口中。   “好甜……”崔容睁大了眼睛。他虽是庶子,但长在侯府,樱桃偶尔也吃过几次,却从来不曾吃到过这么甜美的。   杨进见他喜欢,目光就软下来:“这果子说是叫‘蜡珠’,我也不懂,你若喜欢,我下次多带些来。”   崔容闻言便笑:“五皇子殿下特地使人传信,难道就是为了请我吃果子?”   论礼这话说的有些尊卑不分,但杨进偏偏就爱他这样不生分不做作的样子,心情不错地亲自动手替崔容倒了杯酒:“本想请你吃饭,不过现在大概只能请你喝酒了。”   ——崔容从何处来,杨进当然知道。   骆老板端来几碟小菜,崔容一边吃樱桃一边和杨进聊天。   杨进提起自己在承乾帝那儿听到的事:“有件事我也是无意间得知的——过些日子,你可能要领一份大差事。”   崔容明白这才是他今天来找自己的原因,立刻放下酒杯问道:“是何差事,可是有麻烦?”   杨进斟酌片刻,将黑衣骑查到的事大致与崔容说了一遍,只隐去了自己在门外偷听的细节。   听完杨进的话,崔容恍然大悟:“这么说,皇上是要派我去江南查私盐?”   他语气中隐隐有兴奋之意,杨进不得不按着他的手,郑重告诫道:“你莫将这事想的太简单。自古以来私盐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你官微言轻,要如何查?一个不慎,恐怕将有性命之忧啊……”   崔容知道他是替自己担心,心下大慰,但最终还是摇摇头:“明察不成还可暗访,办法总是有的。何况若皇上真的下旨,我又怎可能抗旨不尊?你且放心,此事虽险,但自古沙场出名将,我不怕。”   杨进知他素来不胆小怕事,但此时不禁有些恼恨起他这性子来。但就如崔容所说,去不去查这案子,原本也不在他掌握之中。   沉思片刻,杨进叹了一声,道:“也罢,是福是祸本就躲不掉,我再想办法应对吧。估计宫里的旨意就在这几日,你且将其他诸事安排妥当,以免临头乱了手脚。”   崔容点点头,又玩笑地说:“只是这一去不知得多少时日,我的冠礼恐怕得推后了。还望殿下稍候,带我平安归来再议此事。”   杨进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其他打算,但事情还没办妥,因此他暂且按下,没有告诉崔容。   ****   正如杨进所说,没过几日,承乾帝宣崔容入宫觐见。   这是崔容第二次进宫,但是心情已经与前一次截然不同。几个月前,他还是个一文不名的小进士,不知这一去命运将如何对待他;而这一次,崔容心中已经极为坚定地知道自己该去的方向了。   在前面带路的是个眉清目秀地小太监,一路走着,一路不时低声和崔容说一些宫里该注意和避讳的事。   崔容知道他这是在和自己卖好,也十分领情地道了谢,悄悄塞了一锭银子过去。   小太监暗地里掂了掂,见足有四五两,便对崔容道:“按说不过是多说了两句,奴才当不起崔大人者不多银子。不过想必奴才日后有的是给崔大人效力的地方,也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崔容微微点了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地继续向前走。   刚走到甘露宫门口,正巧遇见几名身着皇子服的人从里面出来,小太监飞快地提示:“来的是二殿下、四殿下和六殿下。”   崔容闻言连忙避在一侧,低头行礼。   几位皇子走近,却并未如崔容希望的那样径直过去,反而在他跟前停下了脚步。   崔容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只得开口道:“微臣见过几位殿下。”   有个沉稳的声音道:“咦,这不是大理寺的崔寺正,怎么进宫里来了,可是父皇找你?”   崔容还未答话,又有个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二皇兄,原来他就是那个办了无头女尸案、名扬长安城的崔寺正啊?怎么年纪这么轻,看起来似乎和我差不多……”   二皇子杨时笑道:“的确差不多。六弟还不知道吧,他当初可是你伴读的候选人之一。”   “什么?!”六皇子一听便叫起来:“可惜!太可惜!当初要是选了他该多好!”   “那怎么行,崔大人现在可是大理寺的栋梁,放给你当伴读简直是暴殄天物。”杨时说道。   崔容听得一身冷汗,虽不知杨时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不过他可不想这位六皇子真的一时兴起,跑去向皇上要人。   正在此时,一直不做声的四皇子开口:“皇兄,崔大人入宫想必是父皇有招,可别耽搁了才好。”   他声音温润,略有中气不足之感。崔容以前就听说四皇子身体不大好,看来果然如此。   杨时闻言,做恍然大悟状:“说的兴起,一时给忘了。崔寺正,你快去吧,莫误了正事。”   崔容得了这句话,立刻告罪离开。   走了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巧对上四皇子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吓得崔容连忙低头,只做不知。   ****   入了甘露殿,这小插曲很快便被崔容抛置脑后,一心一意应对起承乾帝来。   承乾帝先是问了一些崔容办案的事,接着称赞他做事机敏稳妥,最后终于说道正题:“崔爱卿,朕这里有一件案子,大案,想交给你,你敢接不敢接?”   崔容磕了个头,恭敬地回答:“臣只知道为皇上分忧解难,诸事全凭皇上吩咐。”   “好!”承乾帝大赞一声,起身将崔容扶起赐了座,这才将长安城里私盐的相关情况向崔容说了一遍。   接着承乾帝又道:“朕要命你做钦差,到江南去查一查这私盐的源头。这不是个容易的差事,崔爱卿,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崔容起身称是。   承乾帝看着他年轻而朝气蓬勃的面孔,不知怎的忽然起了一丝恻隐之心,于是多说了一句:“崔爱卿,你可知满朝文武,朕为何偏偏要派你去?”   “请皇上明示。”   承乾帝沉默片刻开口:“你在大理寺几个案子办得漂亮,说明是个有能力的;出身忠义候的庶子,在朝中根基尚浅,也就没有什么牵扯……所以别人去不得,只有你。”   还有一件事承乾帝没替,那就是崔容春试时候的文章。   俗话说文如其人,写出那般锋芒毕露的文章的人,比然正直有血性,容不得自己沾染那些污秽之事。   崔容惊讶地忘了避讳,抬起头直视承乾帝。   他没料到后者竟然如此坦白地将这些话说给他听,是故意投他所好,还是别的什么?   不过崔容很快反应过来,又低下头摆出恭谨的姿态。   承乾帝没有追究他御前失仪,继续道:“你可知朕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此去不成,朕也是不会多加追究的。”   也就是说,崔容虽然是个钦差,不过不能指望出了事承乾帝会保他。   这结果杨进早就提醒过他,崔容毫不犹豫地应道:“臣为皇上办事、鞠躬尽瘁,不会想那么多。”   “好!”承乾帝又说了个“好”字,终于露出笑容:“待你事成归来,朕必有重赏!”   ****   得知崔容要离开长安,崔怀德特地到他的宅子来了。崔怀德说老夫人许久没见崔容,甚是想念,希望他离京前能回府一趟。   崔容心知肚明,他父亲是为着前些日子的传言和这次的皇命,要做给外人看。   不过考虑到回来后还有冠礼的事,崔容不介意陪他再演一场戏。   到了崔府,崔容才得知崔世卓又离开长安去了杭州。他心里闪过一丝模糊的念头,却没来得及多想,就被崔怀德催着去见老夫人。   从老夫人那儿出来,崔容手上多了一张银票,一小袋金馃子,这都是老夫人赏下的。   远香近臭,果然是世间至理。   崔容一面想着一面往崔怀德院子里去,准备知会他一声就回府。谁知好死不死,他又遇上了陈氏。   崔容烦透了这个女人,甚至一句话都不想多同她纠缠,因此打算避过。   陈氏却不依不挠地,远远地就开了口:“哟,我当今日哪位贵客上门,原来竟是容哥儿。怎么,升了官,连礼数都忘了,见了嫡母也不行礼?”   崔容冷冷地看着她,忽然哼一声,道:“母亲果真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现在是领了皇命的钦差,按道理说,你见我还得行礼称一声‘钦差大人’。”   陈氏得了这一句抢白,气得脸都紫了,偏偏崔容的话她还挑不出错来——见钦差如见皇上,陈氏不敢不从。   而在她身后,婢女们听见这句话早就跪了一地。   崔容不催她,也不离开,就这么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陈氏。   终于,陈氏也支撑不住,咬着牙看着地面,双膝一弯,正要行礼,却被崔容打断:“母亲怎么当真了,儿子是在和你说笑呢。”   闻言,陈氏差点没气歪了鼻子,攥紧了手帕,才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崔容这时带着笑意道:“我皇命在身,不能多陪您二老叙家常了,这就告辞,还请母亲大人告诉父亲一声。”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崔府,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畅快。   不管自己在崔府掀起了何种风浪,崔容准备去吏部报道,安排自己南下的事。   第四十四章、 启程南下   此时已至深夜,甘露殿的灯火却还亮着。   服了太医院开的药,承乾帝觉得身体大有好转,连日来的困倦之感一扫而空,便又开始日以继夜地处理这几日落下的政务。   他瞧见奏折堆中有一则黑衣骑的密报,便先抽出来看。看了片刻,承乾帝忽然将密报折子重重合起来,直接摔回案上,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承乾帝一向是个自制的人,难得发这么大火,想来是看到了什么十分令人不快的消息。   李德宝只能暗自猜想,不敢多问,轻手轻脚地将被撞得散落一地的奏折收拾好,又默默退到一边。   “叫五殿下来。”许久后,承乾帝终于发话了。   现下已近子时,皇宫里四处都静悄悄的,宫人们早已经安歇。李德宝看了看天色,有些迟疑地说:“这时候……”   “还不快去!”承乾帝怒喝道。   李德宝见状,也顾不上会不会打扰皇子的美梦,连忙领命去了——事关重大,他不敢交给当值的小太监,只能亲自去忘忧殿一趟。   大约半个时辰后,杨进匆匆赶到甘露殿。   他神色间有些睡意未消,身上衣服却扣得整齐,行止间动作也干净利落,可以看出其人一丝不苟的性子。   这份严肃和稳重显然取悦了承乾帝,后者火气稍减,命令杨进近前说话。   “这上面的东西你都看了?”承乾帝指了指桌案上的一份墨色缎面的折子说。   杨进认出是早先黑衣骑呈上的密报,便知道大约所为何事。事实上,这折子里面的内容大部分是他亲手拟的——当然,承乾帝并不知晓这些。   “儿臣看过。”杨进用不带波澜的声音回答。   承乾帝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怒气:“你觉得上面所言果真确有其事?江南私盐的案子,竟会牵扯到宫中来?”   言下之意,私盐的源头不是后妃勾结外戚,就是哪位皇子不安分了。无论答案是哪一个,都在挑战承乾帝的权威,难怪他如此动怒。   密报上所说倒不是全然胡诌,其实大约半年多以前,黑衣骑就掌握了一些线索。只是那时候杨进觉得时候未到,故按下未说罢了。   此时为了崔容的事,他不得不提前将这条消息放出来。   承乾帝的话问得很直接,而杨进回答得更直接:“黑衣骑素来不会空穴来风。”   得了答案,承乾帝不禁揉了揉眉头。   如果事情果真如密报所说,那私盐的案子水深难测,一个小小的大理寺正前去根本毫无用处,甚至连敲山震虎的作用都有限,只会落了朝廷的面子。   现在的问题是,这案子是否还要查下去?查到何种地步?   而如果要查,谁才是合适的人选?   似乎看出了承乾帝的纠结之处,杨进忽然一撩衣袍跪下:“父皇,儿臣愿替父皇分忧!”   承乾帝动作一滞,探究的目光便落在杨进身上。   这是承乾帝第一次真正注视着自己第五个儿子,他有些吃惊地发现,原来杨进竟也是有野心的。   承乾帝并不惧怕儿子们的野心,关键在于,他们是否有与野心相匹配的能力和心胸。   他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注视这杨进,似乎在评判后者是不是值得自己期待更多。   ****   杨进跪在地上,心中着实有些紧张。   这无疑是一个冒险之举,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应该等待承乾帝看完密报主动将他派往江南,这样才最不容易引起别人、特别是承乾帝本人的怀疑。   但一来承乾帝病了这几日,密报竟给压下,而崔容明日就要出发了;二来,承乾帝身体日渐变差,杨进觉得也是时候增加自己的存在感了。   可杨进等了许久,承乾帝既未训斥,也未答应,脸上表情令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等承乾帝终于开口,却直接令他退下。   杨进只能遵旨,心中十分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了一步坏棋,反而弄巧成拙。   为今之计,他只得再想办法,看能否令黑衣骑在江南的联络处尽量多给予崔容一些帮助,或者至少保他性命无忧。   ****   崔容南下,对外的名义是替下半年承乾帝五十大寿采办绣品。   吏部定好了随行官员与出发日期后,礼部又按照惯例,给崔容安排了钦差仪仗,其声势之浩大令他暗地里腹诽不已。   要知道崔容实际上是去查案子的,可这般架势无异于敲锣打鼓通知疑犯:皇上派人来查你们了,速速将人证物证销毁保平安!   ——到时候他一举一动都被关注着,真能查出什么来才见鬼。   可是礼部并不知内情,觉着崔容此行既然不是私访,那礼数便不可废缺,否则有损皇家威仪。   崔容辩不过,只好随他们去折腾,暗自打算半途甩开这些碍事的家伙自己行动。   不过他身边没有什么得力的人手,吏部安排的那些官员年纪通通比他大不说,背后也是各有势力,想来根本使唤不动。不得已,崔容只能将李福临时调来自己身边。   至于长安城里的产业,暗地里的崔容早已安排妥当,不需要多费心;而明面上的就只能暂时交给宝儿打理。   宝儿最初知道崔容这次去江南不带他,心里还很不高兴,觉得被李福抢了位置。   等崔容说叫他留在长安是为了全权管理那几个铺子,宝儿又变得跃跃欲试,好像恨不得早日叫他大显身手才是。   崔容见状无奈地摇摇头,他这位贴身小厮,大概永远是这般孩童脾性了。   ****   从长安城南下通常走水路,崔容甚为钦差,自然要乘坐官船。   出行那日,他穿上深绯色的钦差服,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四名贴身护卫、四名随行官员以及数名随从,一路浩浩荡荡往码头去,看上去威风凛凛好不风光。   张仪等几位好友自然都侯在码头送行,令崔容意外的是崔怀德并陈氏竟然也在。   碍于人多眼杂,崔容只得上前给崔怀德行了礼,少不得又寒暄两句。   陈氏心中是又妒又羡。   崔容打马而来的排场她看在眼中,又想起崔世卓离京时只有她一个人相送,两相对比的落差,叫陈氏如何能不心生无边恨意。   但崔容南下是替皇上采办绣品,陈氏又惦记着替娘家几个绸缎庄分一杯羹,因此有不得不别别扭扭地说好话,别提有多难受。   “容哥儿,”她脸上堆着僵硬的假笑,故作亲热状道:“去了江南,可记得回苏州老家看看。容哥儿这般出息,也好叫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子侄好好学学。”   崔容觉得她这模样十分好笑,故意道:“这……只怕到时候差事在身,没有多的时间。”   陈氏见他接了话,立刻回道:“苏州绣品最好,不会耽误你的差事。我几个兄弟在苏州经营绸缎庄,最懂行情,到时候叫他们帮着参详参详。”   崔容闻言一笑,也没说可不可,叫陈氏心里七上八下,一遍在肚里骂崔容不是东西,一遍又后悔前几日不该和他发生冲突。   撇下陈氏的纠结不理,崔容径自走向来送行的好友们。   众人刚说了几句话,张仪忽然眯着眼睛看向远处,口中道:“咦,那不是五殿下?难道也是来送行的?”   他这一句话令崔容心中漏跳了一下,连忙转头去看——那骑马飞驰而至的,可不正是杨进!   难道他真是来给自己送行的?   崔容这么想着,又觉得不大可能,毕竟二人在外人前一向只做普通君臣的模样。   如果杨进真的不顾尊卑亲疏前来送行,无异于将两人的亲近暴露于众人眼前,这种强人所难的做法不似他的风格。   不待崔容多想,杨进眨眼间已经行至跟前。他别无他法,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疑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道:“微臣见过五殿下。不知五殿下快马赶来可是有事吩咐?”   杨进虚虚扶了他一把,带着微微的喘息说道:“崔大人不必多礼,父皇命我离京办差,正好借钦差大人的船同行罢了。”   这唱的是哪一出?   崔容一听愈加疑惑,但想到杨进要与他同行,也就暂且按下疑惑,打算上了船再寻机会问他。   ****   到了出发的时辰,杨进、崔容以及护卫随从等一共二十四人登上了船。   杨进与崔容并肩站在船头。眼看着升了帆,大船缓缓驶离码头往南去,他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下,方松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功亏一篑,谁知今日一早承乾帝又宣他觐见,给了一块“如朕亲临”的腰牌,还道:“也罢,你就一道往江南走一趟吧。”   杨进领旨谢恩,不敢多加耽搁,只带了黑衣骑里的五名亲信就一路赶往码头,生怕迟了一步和崔容生生错过。   还好上天待他不迟,终于是赶上了。   两人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崔容寻了空档问到:“皇上怎么突然派你离京办差?赶得这么急,险些误了船。”   “那是幌子,”杨进直言不讳,“此次南下查私盐的案子,我与你一道。”   崔容闻言十分吃惊,转眼他就明白这大概是杨进为了他特地安排的,想必费了不少心思。   感动之余,崔容又觉得有他一路相随,的确安心不少。   他对杨进点点头,又道:“这次出京阵仗弄这么大,叫人如何行事?我打算想法子甩开他们,却苦于没有良策。”   要是引起随行官员怀疑,那就白费功夫了。   “这种事用不着苦恼,只要你略略露出一些分道而行的意思,这些人怕是赞成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追究原因。”杨进有些嘲讽地说。   他大概解释了一番,崔容才明白原来采办事宜也有诸多猫腻,这些随行官员身后各有不同势力,正巴不得单独行动,好给自己多捞一笔。   如此两人商议一番,定下一个大致计划,准备甩开其余人南下私访。 第四十五章、分小道(小修)   官船顺着运河一路南下,除了补充必要物资之外便很少靠岸,众人几乎得整日呆在船上。   崔容两世都不曾离开长安,更不要说坐这样的大船,自然觉得什么都新鲜,时常坐在甲板上看两岸风光,有时甚至把饭也摆在外面用。   几位随行官员对此都不以为然,甚至觉得他没见过世面,只不过碍于五皇子时不时也同崔容一道,倒是没人说出口。   一日夜里,崔容莫名其妙醒了,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去甲板上吹风。此时夜已深,船上大多数人都回了房,整个甲板上静谧无声,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一人般。   崔容走向船舷,抬眼却望见远处燃起点点渔火,火光跳动如同有了生命般变幻莫测;天上一轮皓月,在河面投下碎光粼粼,与渔火交相呼应,此情此景,比任何诗句描绘的都要使人沉醉。   看了一会儿,崔容忽然心生出说不出的感慨,只觉这世间美好之物如此多,若无人相伴岂不可惜。   这念头一起,竟然再难抑制,崔容也不知从哪里借来了胆子,竟然跑去敲杨进的房门。   门很快开了,杨进睡眼惺忪地出来,身上只穿着一件亵衣。崔容一见就别过目光,耳根悄悄红了——他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此举有多唐突。   “出什么事了?”杨进问。   崔容闻言愈加尴尬,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呃……没事,就是方才见外面月色不错,一时忘形……是我打扰殿下休息了,实在对不住!”   说罢,他生怕杨进有所不喜,行了个礼就想离开。   好在杨进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崔容的胳膊将他留下。崔容回头,见杨进看着他露出一丝笑意:“无妨,且等我一下。”   他回身随手披上一件外衣,就同崔容一道出来了。   两人并肩走在月色中,都没有带随从。   夜风渐起,船身随着河面微微荡漾着,崔容虽习过武,脚下却不如杨进稳当,便笑道:“这般滋味,好似微醺一般。”   杨进便说:“如此美景,岂可无酒,不如就饮一些吧。”   两人都有此意,崔容便从房里取来桌椅,摆在船尾,又拿出自带的美酒摆在桌上,最后有些不满意地摇了摇头:“有酒无菜,也是不美。”   杨进先坐了下来,听他这么说,笑着指指天上明月:“谁说无菜,下酒菜不就在那里。”   崔容被他的话逗笑了,觉得自己也该如这般豁达,便坐到杨进对面,与他举杯相对,一饮而尽。   两人随意聊着天南海北的事,崔容听杨进说起从前跟承乾帝去西北的事,觉得有趣极了。   如此不知不觉一壶酒喝尽,一个多时辰过去,已经到了丑时。考虑到明日一早还有事要做,崔容只得意犹未尽地同杨进告辞,两人各自回房休息。   ****   在船上过了一月有余后,崔容最初的新鲜劲儿早就淡了。加上天气渐热,船上物资也有限,他开始觉得难耐。   好在这漫长的水路终于快到终点,再过两日,官船将在歙州停靠,从这里改走官往苏杭一带去。   而此时,也终于到了该和随行官员们摊牌的时候。   崔容将钦差一行的四名随行官员召集起来,做出一副为难地样子说道:“我有件事,需要各位大人帮忙参详一二。”   “请钦差大人直言,无需客气。”那四人纷纷道——表面上的和气,他们还是很拿手的。   崔容清了清嗓子,将自己的苦恼合盘托出:“此次承蒙皇上抬爱,令我为钦差南下采办绣品。只是几位大人也知道,我年纪尙轻,为官时日也短,实在没有什么经验,不知这采办诸项事宜可有旧例可循?”   旧例当然是有的,可是以前这等肥差都落在二皇子亲信的头上,大家都捞不到多少好处。好容易这回换了个人,怎么可能还有人愿意循旧例。   于是四人对视一眼,一名年纪大些的开口:“不知钦差大人有何为难之处?”   崔容叹了一口气:“距离皇上大寿只有不到半年,时间太紧,如果不用从前的绣庄,大家恐怕只有分别采办才来得及。”   这四人正愁摸不准新钦差的脾气,不知该如何行事,这话简直正中他们下怀,当下就异口同声道:“钦差大人此言甚是!”   “可是……”   见崔容神色间还有些犹豫,四人生怕他胆子太小挡了自己财路,连忙开口相劝。   那名年纪大的随行官员也道:“大人不用顾虑,往年这般行事的也不在少数。横竖诸位都是为了皇上办事,大可不必拘泥于形式。我们几人分开,也能早日完成任务不是?”   其他人点头赞同不已。   见状,崔容才勉强松了口:“也罢,就听各位大人的吧。”   几人闻言心中暗喜,面上还摆出一副正经模样,与崔容商议着划分了线路,这才满意地散去。   ****   船在歙州靠了岸,崔容同四位随行官员道过别,这才与提早一日下船的杨进汇合。   他们打算现在歙州停留几日,乔装改扮后再往苏杭一带去,以免打草惊蛇。   跟在崔容身边的除了李福还有两名大内护卫,杨进依然带着五名黑衣骑,一行人在歙州寻了客栈住下。   对乔装打扮的具体方法,崔容和杨进起了小小的争执。   按照崔容原本的计划,他打算与杨进扮作主仆——杨进贵为皇子,如此最为妥当。   但杨进却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崔容扮作他的随从。崔容劝说无效,无奈道:“那该怎么办?”   杨进道:“我比你年长几岁,扮作兄弟最为合适。”   “殿下是皇子,臣怎可与殿下称兄道弟,传出去岂不是大不敬之罪。”崔容大惊。   杨进却说:“出门在外,事从权急,没有这么多讲究。再说,又有谁会传出去。”   毕竟扮作主仆,两人之间交谈行事都会不便,而且随从太多也容易引人怀疑,的确不如扮作兄弟更合适。   两人各退一步,最后决定扮成表兄弟,家里做茶叶和盐的生意,此次南下准备大批采购货物。   一切商议妥当,杨进忽然对崔容道:“新的身份记牢了,莫要说漏了嘴……现在就练习一番吧,先叫我一声表哥听听看?”   崔容开始还仔细听他说话,后来才觉出杨进貌似是在逗他玩,于是“表哥”这词怎么也说不出口。   “到时候在人前,你也这般害羞不成?”杨进摆出严肃脸。   崔容看了看他的脸色,又拿不准杨进是不是认真的。在后者的步步紧逼之下,他只得叫了一声:“……表、表哥。”   只是这声音比蚊子还小,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娇羞劲儿。   话一出口,崔容就觉得不对劲,整张脸开始泛红,下意识咬紧了嘴唇。   杨进见状绷不住大笑出声:“你这样子可不像小表弟,活脱脱像个小媳妇儿!”   崔容怒,终于确定自己是真的被、调、戏、了。   谁能想到不苟言笑的五殿下竟然会对自己开这种玩笑,崔容目瞪口呆地看着杨进。   后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崔容心中顿时哭笑不得,却又莫名觉得杨进私下这般模样,其实也很有可爱之处。   ****   十几日后,杭州城里出现了一对从长安远道而来的表兄弟,一入客栈就像掌柜的打听茶叶行情,说是家里在长安经营茶行,这回兄长南下找货源,特地带表弟出门历练。   掌柜的见两人衣着光鲜,谈吐不俗,身后光随从就有七名,便觉得一定是大家族的子弟,因此态度十分殷勤。   他亲自给两人安排了上房,又热情地介绍了杭州大大小小的茶园子,还道:“苏州城的茶叶顶好,两位公子不妨多住几日,定会有不小的收获。”   年长的公子谢过,给了掌柜赏钱,叮嘱他安置好马匹行李,就迫不及待地带着表弟和两名随从出门去了。   这两人正是乔装后的杨进的崔容。   根据黑衣骑的线报,长安的那批私盐就是从杭州装的船,所以两人就直奔此地而来。   到了杭州,他们自然不能联系地方官员,只能私下里暗访。私盐之事必定十分隐秘,一时半会儿看不出端倪,两人打算先在杭州城里逛一逛,熟悉熟悉环境。   与长安城的市坊格局不同,杭州城由一条一条蜿蜒的街道胡同构成。街上人烟辐辏,车马骈驰,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色货物都见有人出售,到处是生意兴隆的景象。   崔容感慨道:“人常说江南鱼米丰饶,是块富庶,如今一见之下,竟比长安城也不差分毫!”   “天下之大可见一斑。”杨进也议论了两句:“这杭州城川泽广远,年年风调雨顺、岁岁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积年累月自然不同。加上此处有漕运之利,南北商贾无不汇集此处,也难怪这般富庶。”   说起漕运,崔容又想着那批私盐可不就是走的水路,于是便说要去码头看一看。   几人找行人问了路,打听到杭州城最大的码头,便一路往东面走去。   到了码头,崔容远远地就被那繁忙的景象震惊了。   只见码头上停靠这密密麻麻的船只,有的载满了货物正要出航,有的却刚刚靠岸停泊,正在紧锣密鼓地卸货;河道上,还有船只往来穿梭,熙熙攘攘,竟无一船空闲着。   而在岸边,船工纤夫也有数百人之多,此外还有许多茶馆饭铺,足以看出此地的兴旺发达。   “如果私盐走水运,必得用大船运载。我看可以从几个大码头查一查。”崔容说。   杨进点点头,两人寻了一处茶馆坐下,准备伺机打听消息。 第四十六章、长安茶长商   两人坐下,随意叫了些点心茶水。   等小二上茶的时候,崔容叫住他,塞了一吊钱问:“麻烦打听一下,这里的货船都是谁家的?”   小二得了赏,眉开眼笑地回答:“那可多,王家、张家、朱家、李家……唉,数不过来!不知二位公子是想雇船还是想找人?”   崔容见他伶俐,索性便将先前编好的一番说辞拿了出来:“我们有一批货物,想送到长安去,不知这里可有北去的船只?”   “二位公子要是找往北的船,那可真是来对地方了!”小二一拍巴掌道。   崔容索性叫他坐下,追问:“此话怎讲?”   待小二解释一番,他终于明白原来杭州城里几个码头是按照航线划分的,这东码头不仅是最大的码头,也集中着所有北上的船只。   “我们的货数量大,小船恐怕不载不动,想找大一些的船。”崔容补充道。   小二想了想,说:“要是找大船,恐怕只得朱、王两家。只是这两家生意做得大,价钱比旁人要贵些。”   崔容拿出大生意人的腔调:“价钱不是问题,只是这一趟路途遥远,我们想找个安全些的船队。”   “那就再合适不过啦!”小二笑嘻嘻道:“朱、王两家据说上面关系硬,这些年从没听说出过什么事。公子若真有意,派人找船队管事就行。   说罢,小二还给崔容指了指那管事所在之处。   崔容点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从怀里又掏了一吊钱赏了这小二。小二难得碰到这样大方的客人,欢天喜地接了,千恩万谢一番才离去。   出了茶馆,崔容和杨进便往小二所指方向走。   两人没有靠的太近,远远看了看朱家和王家的船队。只见数十条统一规格的大船停靠在码头,船头插着统一大小形状的旗子,上面写着自家名号,看上去果然比其他船队财大气粗许多。   这样的实力,说背后没有什么关系,估计没人相信。   崔容和杨进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两家船队有必要好好查一查。若哪一家有船队经常往长安去的,十有八九有些问题。   这已经涉及到商家隐秘,如何查才不打草惊蛇,还得好好谋划一番。   两人站了一会儿,见已经引起往来行人的注意,便立即转身回城。   ****   去了码头一趟花了半日时间,眼看太阳西斜,杨进便道先回去休息。   回了客栈,掌柜立刻迎上来招呼:“二位公子回来了,可用过晚饭?小店的厨子是杭州城里有名的,滋味地道,二位不妨尝尝看。”   杨进闻言,便叫他拣几样拿手菜做了,送到客房里去。   掌柜含笑应了,点头哈腰地将他们送上楼。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还真不假。”崔容不禁叹。想当初他穷困潦倒的时候,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权与钱,说来俗气,但确实又是人生而在世不可或缺的东西。   崔容和杨进的房间被安排在客栈最安静的内院,左右相邻;而侍卫们在稍远些的普通房,四人一间。   因为还有事要商议,崔容洗过手脸之后便去了杨进房内。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小二就在门外问:“公子,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是否现在给您送进来。   杨进应了一声,小二便端着大托盘进来,一边布菜一边对菜品做了简单的介绍。   一道清蒸鲥鱼,只用酒酿和花雕调味,保持鲥鱼最自然的鲜香,与淡淡的酒香相得益彰;一道文思豆腐,竟然将软嫩的豆腐切得细如发丝,着实令人惊叹;一道嫩青菜烧狮子头,酱色浓重,软糯醇香,令人一见便垂涎不已;最后还有一道清炒虾仁,颜色清淡雅致,食之细嫩爽滑,实乃人间美味。   “掌柜的夸他家厨子好,看来也非虚言。”杨进尝了一口,评价道。   崔容自己手艺就不错,只是他从来不曾吃过江南菜,相比之下,江南菜清淡鲜嫩,也别有一番风味,令崔容心里十分喜欢。   这一餐饭吃得二人十分舒心,都没顾得上商议正事。等饭毕,崔容才说起船队的事:“我估摸着运往长安的私盐,走的正是这两家。只是要拿着证据,恐怕不会容易。”   这种事必定十分隐秘,一般靠打听是打听不出什么的。   杨进点点头看向他:“你这么说,应该是有了主意吧?”   崔容见他如此明白,便笑道:“主意倒是有一个,只是太困难,恐怕也用不上。”   “哦?且说来听听。”   “私盐十有八九是混在货物里的,如果能雇用那两家的船队运送货物,兴许能发现什么。只是这样大笔银子,一时半会儿却是拿不出。”崔容将自己的考虑说了出来:“实在不行,只有叫人扮成船工混进去,可这样容易暴露不说,也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   杨进闻言沉吟片刻才道:“银子的事你不必操心,交给我来解决。”   黑衣骑在杭州也有分处,只要与他们取得联系,银子并不是什么难题。只是这事还不能告诉崔容,只能杨进私下去做。   崔容有些吃惊,要知道雇船事小,问题是还得准备大量的货物,这是很大一笔花费,杨进却一口应承了下来——难道离京时承乾帝给了他银子?   这些事崔容不便多问,既然能解决,那也是好事一件。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就按照原来茶叶商的身份,去买些茶叶做幌子。   ****   做戏做足,两人一连几日都扮作大茶商,去周围的茶园看货。   崔容和杨进一个是侯府出身的公子,一个是正儿八经的皇子,自小养成的气质自然不是寻常商人能比的。再加上他们出手阔绰,一副豪商的派头,那些茶园的老板还以为来了大主顾。   “我们先前在福建进货,这几年路上花费越来越大,家里才想着挪到杭州来。”崔容说罢,随意抓起一小撮茶叶,放入口中嚼了嚼。   茶园老板连忙道:“公子是行家,这都是雨前的新茶,一等一的好。”   崔容神色不变,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仿佛有些看不上。   其实他根本不懂什么茶,只不过按照生意人的经验,先拿出来的绝对不可能是店里最好的。   “就这些了?”他扫过老板准备的十来种茶叶,又转身对杨进道:“表哥,我看我们这一趟算是白走了。”   杨进看他演得还挺入戏,心下觉得有趣,面上却还很认真地配合:“急什么,还有几家,去过再说吧。”   茶园老板看两人言语间竟是要走,连忙拦住,又叫伙计再拿茶叶出来,赔笑道:“二位性子真急……我这里确实还有些其他货,原本是一个老主顾定下的,可是总不见他来取。二位要是看得上,我就不留了。”   崔容也不管老板的话是真是假,反正他们的目的只是买一批品质上佳茶叶,好配得上大商人的身份——若是雇用价格最高的船队,运送的确是便宜的货物,难免给有心人看出破绽。   一来二去崔容和茶园老板谈妥了价格,付了定金,又约定了交货的日子。离开他时貌似不经意地问:“你们杭州茶叶便宜,盐的价格怎么比京城还贵上许多?”   “怎么会?”茶园老板疑惑:“盐价不是官家定下的么?”   崔容不在意地随口道:“是吗?那兴许是我记错了。”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茶园老板没放在心上,一路将新主顾送到门外,心下高兴又发展了一笔生意。   ****   有了货物,接下来就要去找船队了。   返回途中两人路过一条街道,崔容忽然勒住马,转头往一侧看去,脸上表情有些惊讶。   “怎么?”杨进也停下来,向那方向看了几眼,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没事,走吧。”崔容一边打马继续走一边说:“刚才看见一个人,隐约有点像崔世卓。”   说起来崔世卓的确也在杭州,遇到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是崔容忽然想起崔世亮说过,崔世卓是来杭州替二皇子办事的。   他不禁往深了想,办得到底是什么差事?   杨进也知道崔世卓是杨时的人,难道杨时也和私盐有关?   他本来怀疑长安城的私盐出自苏北盐场,而苏北盐场一直在三皇子杨建的管辖下,现在看来,事情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杨进思索片刻,对崔容道:“我派黑衣骑去查崔世卓的事,我们还是按照计划去找船队。”   崔容点头应了,他差点忘记承乾帝还派了五名黑衣骑跟着杨进,要说明察暗访,他们可是个中高手。有了这个助力,想来找到崔世卓的行踪也就是几日间的事。   两人再次返回东码头,分别找了朱、王两家船队的管事。   听说生意上门,两家管事倒都挺客气。但朱管事的一句话,让崔容和杨进将目光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第四十七章、丝蛛丝马迹   崔容和杨进找到朱管事,刚说明来意,朱管事就道:“原来二位是想找货船,难怪那日在码头张望许久。”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明白了对方所想——一个小小的管事,为何如此注意码头往来之人?摆明了是有猫腻的。   不过面上崔容却笑着说:“管事好厉害的眼睛,难怪将船队打理得这样井井有条……如此我们兄弟二人也就放心了。”   管事没接话茬,眼珠转一转,转而谈起了正事:“不知二位打算运什么货物?”   “也没什么,一千来斤茶叶,运往长安城去。”崔容用不甚在意的语气道:“这回不过是打个头阵,探探路。若是顺利,家里自然要做长期的买卖。”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朱管事虽然不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立刻喜形于色,心中也是颇为喜悦的。   “一千斤茶叶不是小数目,不过一艘船也就够了。”朱管事算了算说:“二位若是不赶时间,可以等五日后同其他几位主顾一同出发,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崔容将商人逐利的姿态扮了个十足:“这样的话,船资方面……”   朱管事了然地笑笑,十分干脆地说:“既是长期的主顾,自然是要优惠的。”   双方点到即止,下面谈起其他事宜也十分顺利,没费多少功夫就敲定了装货和出港的时间,合作相当愉快。   末了,崔容说:“我们兄弟还要留在杭州办事,这次就派两名家人跟船,一路还请朱管事多多照顾。”   朱管事自然一口应下。   接下来几日,崔容和杨进时不时出现在码头四处查看。初次合作的船队,主顾谨慎一些也正常,因此倒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但来回看了许多次,两人均一无所获,并没有发现船队有什么异常,崔容忍不住自嘲:“这般隐秘之事,要是让我们两眼就看出来,朱家也不用在杭州混了。”   查这种案子本就不易,两人人生地不熟,手上资源也有限,更是难上加难。崔容虽然有些急躁,也不得不耐住性子等待时机。   两日后,茶园老板终于把一千五百斤上等的茶叶备好了,亲自给送到东码头。朱管事又找来船工装货,说是一两天装好,刚好能赶上船队出港。   船工大多是在码头雇的散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装货的过程也十分正常,根本没机会动手脚。   “夜里也没有异动?”杨进问一名黑衣骑。   他特意留下两人夜里监视,就怕有人趁月黑风高搞鬼。   黑衣骑行礼回道:“回公子,这几日各家船只都忙着整夜装货,看上去与白日里也无甚区别。”   这么说,朱家的船队也没什么异常。难道他们估计错了,朱家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   杨进沉下眼眸,半晌说了一句:“明日再看吧。”   明日便装完货,若真有什么古怪,想必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   第二日杨进与崔容到东码头的时候,他们那艘船已经装载完毕。   二人在一名二等管事的带领下登船看了看,之间货舱内货箱码得整整齐齐,货箱外还包着厚厚的油纸,用麻绳捆扎得十分结实,足以抵御一般风浪。   就算实在不幸见了水,这般重重保护下,里面的货物也不会受到多大影响。   “你们倒是下了不少功夫。”崔容摸了摸货箱上的油纸,对管事道。   管事躬了躬身,态度殷勤又不失客气:“二位公子尽可放心,敝号做事一向稳妥,货物定会平平安安送到长安,断不会出问题的。”   崔容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下了船,两人又在码头随意走动了一会儿,杨进突然停下脚步,喃喃道:“有问题……船吃水有问题!”   崔容心中本就隐隐有了模糊的想法,只是一时还未成型。此时听了杨进了话,立刻去看码头上船舶吃水的程度,一看之下也就明白了。   码头停放着的朱家货船,虽大小相差无二,但往长安城去的船,吃水要比其他船深一些——船上除了主顾的货物,一定还装载了其他东西。   虽然数量并不算太大,但朱家一个船队就是数十上百条船,往来长安又频繁,这样下来,却也十分可观。   崔容脸色变了数变,说不上是喜还是怒。   片刻后他收敛神色,指挥李福买了些酒浆送给在一旁歇息的船工,说是犒劳他们的辛苦。   船工得了赏赐,自有领头的上前道谢,崔容便道:“这些酒浆不过是聊表谢意,不算什么。等日后生意起来,少不得需要诸位出力。”   “公子哪里话,这是小的们分内的事,以后有了生意,还请公子多多照拂!”领头的趁机表忠心拉生意。   崔容顺势与他聊了几句,又问起平素上工下工的时辰。   “货物多的时候,不分昼夜也有。不过公子这回货物少,两天的时间宽裕的很,晚上也能回去休息。”   崔容听罢,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面上不动声色地打发了领头的,这才回到杨进身边。   他将方才一番对话大致复述了一边,对杨进道:“看来夜里装货的另有其人。”   杨进叹:“黑衣骑怕是离得远,没看真切。”   说罢,他转头询问了跟着的黑衣骑几句,又对崔容道:“人数上确实有差别,只是昨晚他们一时没有觉察到换了一批人。”   身后黑衣骑均面现愧色,崔容只当做没看见,毕竟这是承乾帝调给杨进的人手,还轮不到他来管。   几方证据相合,私盐航运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只是没有眼见为实,证据方面难免落人口实。   崔容愁道:“我们现在人手太少,当真冲突起来占不了便宜,又不免打草惊蛇……难道只能联系地方县令?”   盐案自古盘根错节,他虽说领了皇命,但这钦差的身份又能有多大能量,崔容还真不敢肯定。   五皇子身上倒是有一道手令可以临时调动五千兵马,但这么一来无疑再也藏不住身份,不到最后关头,崔容也不打算这么做。   杨进目光一沉:“就放这些人去长安,待船队一到长安便令大理寺将其悉数关押,来个人赃并获。”   说罢他看了一眼崔容:“大理寺方面还需你来协调。还有,得再派人沿途盯着,以防不测。”   崔容闻言松了口气:“这个办法不错,大理寺交给我就是。只是……这消息不知来不来得及送回去。”   杨进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身后,一名黑衣骑便开口:“这一点大人放心,黑衣骑自有办法。”   “好!”崔容道,又转身吩咐从长安跟来的侍卫李达和朱史:“李侍卫、朱侍卫,届时还请你二人跟在船上,若有情况随机应变。”   李达、朱史犹豫片刻,领命称是。   回到客栈,崔容问掌柜要来笔墨纸砚,立刻修书一份给王远光,将船队的情况作了大致说明,请大理寺予以协助。   这封信被交给黑衣骑,由他们火速送回京城。而李达和朱史,也在第二日一早扮作随行的家仆上了船,一路往长安去。   目送船队渐行渐远,崔容心中没有觉得轻松,反而更加沉重起来。   他知道仅仅查到运输渠道并不是终结,而是意味着这场战斗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崔容暗自盘算了一下,他这边能随时动用的,除了五皇子只有跟着他的五名黑衣骑。   黑衣骑在杭州的分处虽然也是一支依仗,但毕竟杨进身为皇子,过分动用承乾帝的私兵,后果也十分微妙。至于那五千兵马和钦差的身份,只能用于最后关头了。   这样微薄的力量,要取得最后的胜利又谈何容易。   想到此处,崔容不禁微微叹息。   杨进像是察觉到他的想法,伸手扶上崔容的右肩,安慰似的拍了拍:“路要一步步走,至少现在已经有了一条线索。顺藤摸瓜,总会有个结果。”   崔容闻言叹息一声,很快便恢复了精神:“说的也是。我们派人跟着朱管事,看看他都跟什么人接触……这盐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运出来的,都得查清了才好。”   杨进略略抬了抬眼皮,三名黑衣骑便领命去了。   崔容低头沉思了片刻,突然又想起一事,便问道:“崔世卓的下落可查到了?”   剩下两名黑衣骑中的一个便回话:“杭州城的所有客栈都没有崔大公子的踪迹,想来是租了宅子。黑衣骑人手太少,前些日子又盯着码头,一时分不出人手继续。”   崔容想崔世卓来杭州也不是一日两日,租宅子倒也有可能,便道:“也罢,正事要紧,此事先放一放吧。”   ****   入夜,杭州城的一处僻静的宅子里,崔世卓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呼吸深而缓,似乎已经睡熟了。   院外传来三声鸟叫,他一个激灵起身,细听了片刻,下床走到院墙边咳了几声。   过了一会儿,院子大门被轻轻敲响,两下,停了片刻,三下,又停了片刻,三下。   崔世卓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前去开了门,有一四十左右,作脚夫打扮的中年男人就闪了进来。   “朱大人,又有货要运来了?”崔世卓轻声说着,就要关门。   被叫做朱大人的男人对他打了个“暂缓”的手势,接着又进来两人,却是崔世卓不曾见过的。   “这两位……”崔世卓有些惊讶。   朱大人解释道:“过两日有一大批货要到,我带他们先来布置布置……有没有什么吃的?这一路净赶路了,饿得半死。”   崔世卓点点头,转身去准备,心里却按捺不住那一丝疑惑。   当初二皇子说江南有件要紧事要他做,不仅替他伪造了身份,还教了一套口令,处处透着十分隐秘,当时还令他兴奋不已。   等崔世卓到了杭州,和朱大人接上头,就被安排在这院子里做接应,等闲不得出门。   这差不多是下人该做的事,崔世卓一个侯府嫡子,何时受过这种委屈,不过出门前二皇子千叮咛万嘱咐,说此事只有他几个心腹参与,想必是人手不足所致。   崔世卓正急着讨二皇子欢心,哪敢叫苦叫累,想了想也就忍了下来。   呆了没多久,他发觉朱大人他们行事谨慎非常,果然像是什么隐秘,崔世卓也就释怀了。   他奉行“不该问不问,不该看不看”的原则,每日忠心耿耿地,力图在二皇子面前挽回形象,如此也安安稳稳地过了这小半年。   可是最近“货物”到的越发频繁,但具体情况朱大人却一字都不多透露,以至于崔世卓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每次接应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给二皇子去信也不见回复,崔世卓心里总有点隐隐的不安,他打算等这次货物来了弄个明白。 第四十八章、共枕而共眠   黑衣骑一连跟了几日,也没抓住朱管事半点把柄。   身为杭州最大船帮的管事,他交游广阔,一日下来打交道的人总有三、四十。要弄清楚这么多人里谁是鬼,确实不是短短几日能办到的。   可是抓不住他们暗地里的联络线,无疑使崔容的差事又一次陷入僵局。   虽然苏北盐场也算一个切入点,但那地方在三皇子管辖下,几年来被经营得彷如铁板一块,等闲也是不好下手的。   崔容对杨进道:“再等几日吧,若还无进展,就只能向杭州刺史求援了……也不知此人靠不靠得住。”   杨进出发前倒很是做了一些准备,对杭州大大小小的官员有几分了解,当下细思片刻,说道:“此人应当还算清白,但据说为人胆小,若无确实的证据,估计也只是敷衍了事。”   两人将杭州官吏们一一过了一遍,将能派上用场的挑了出来,不知不觉夜就深了。   “也不急于这一时,还是早些休息吧。”杨进看崔容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就带着笑意说。   崔容也确实困了,就没和他多客气,道了声见笑就回房歇息。   等他一番洗漱后真的躺在床上,崔容反而辗转反侧,一闭上眼脑子里又总是忍不住想查案的事,折腾到丑时才朦朦胧胧睡过去。   崔容本来就有择席的毛病,睡得又不十分踏实,因此屋里一有响动,他马上就醒了。   本来以为是外间李福起夜的动静,但仔细听了一会儿,崔容发现那响动竟然在自己房间内。   他一下子放缓了呼吸,微微起身,接着月光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从窗户爬进来。   “什么人!”崔容大喝。   来人一惊,仓促间碰翻了桌边的圆凳。这下连外间的李福也醒了,叫着“少爷”冲进来。   那人见势不妙,又从窗户翻了出去,轻巧地落地后就迅速逃离。   李福只来得及追到窗边,见那人越跑越远,情急之下大叫:“来人啊!进贼啦!”   这一番动静太大,杨进立刻赶了过来。偏偏此时黑衣骑只剩两人,为保杨进与崔容的安全,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远了。   “可有受伤?!”杨进焦急地问。   虽然崔容反复说无事,但黑暗中他无法亲自确认,始终放不下心,便又催促着李福点灯。   带灯光亮起,杨进拉着崔容反反复复看过,见他真的一丝汗毛也没有伤到,只是脸色有些发白,想是受了些惊吓。   人没事就好。   杨进终于松了口气,这才问:“怎么回事?”   崔容将方才的事叙述一番,杨进又问:“可看清相貌?”   崔容摇摇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将这件事分析一番。   大半夜的,那人又蒙着脸,借着月光也只隐约看出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动作推断出他武艺不弱。   但崔容一叫之下,那人竟然手忙脚乱,看来并不是行家里手,也不像来取他性命的。   想到这里,崔容目光一凝,立刻返回屋内。他四下看了看,果然发现桌子上摆了一个没封口的信封——必定是那夜访之人留下的。   他与杨进对视一眼,然后拆开信封——里面只写了一个地址。   “这是什么意思?”崔容不禁喃喃道。   特地来送信,来人想必已经识破他二人的身份。   只是这人是敌是友?这地址是什么地方?又为什么要送给他?无数的问题一齐涌上崔容心头,令他恨不得立时查个水落石出。   杨进突然伸手将那张纸抽走,叠了几叠收入自己怀中:“别想了,天大的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先去休息。”   崔容无法,争辩两句也就妥协了。   虽说要休息,但崔容与杨进的身份既然已经泄漏,又有方才之事,客栈的安危便未可知,显然不能再疏于防卫。   杨进沉吟片刻,便令崔容与他同住一屋,原先的房间腾出来给黑衣骑,以防再生其他事端。   崔容心中虽然有些犹豫,但眼下人手不足,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便故作坦然地答应了。   ****   杨进房间的格局和崔容的一样,也有里外两间屋子。里间只有一张床,虽然不小,但对两个成年男人来说还是有些局促。   崔容有些为难地扫了一眼,道:“我还是睡外间吧。叫小二再送一床被褥来,李福打地铺……”   杨进道:“不必这么麻烦,不过对付几个时辰罢了,明日叫店家在腾个房间出来便是。”   他这样一说,崔容再坚持倒显得矫情,只能和杨进共用里间,留李福在外间侍候。   “你睡内侧吧。”杨进对崔容道:“我是习武之人,若真有什么事,也不至于吃了亏。”   崔容闻言便抬眼看他。   杨进话中的意思他如何不明白。若真有人闯进了欲图不轨,杨进便成了挡在崔容前面的那个,无疑要危险得多。   让一位皇子替他挡刀,这种殊荣不知道是不是天下独一份。   杨进却神色自然地脱去外衣,仿佛自己方才说的是极平常和理所当然的一句话。   崔容心中一时激荡难言,忘了动作,傻站着看他。   杨进准备就寝,才发觉崔容的异样,以为他在担心别的事,于是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是什么模样?我又不会吃了你,睡吧。”   崔容也没有解释,故作不悦地甩掉杨进的手:“士可杀不可摸头,殿下不要把我当小孩子。”   说着转身上了床,躺在内侧闭上眼睛,似乎还在生气。   杨进轻笑一声,吹熄烛火,在外侧躺下。   两人都没有再出声,房间里一时静悄悄的,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杨进习武多年,自然分辩得出崔容根本没入睡,还当他是因为方才之事受惊所致,便握住了崔容的手。   “别担心,有我在,定能保你平安。”杨进低声道。   崔容闻言手指一颤,却轻轻回握。   指尖传来堪称灼热的温度,杨进说话时带出的气息似乎也在周身萦绕不去,崔容只觉得自己体内异样之感愈加强烈,不由暗叫一声苦——这样根本无法入睡!   他咬牙逼迫自己将入杭州以来的诸般事情细细回想分析,总算定下心来,到天蒙蒙亮终于陷入沉睡。   ****   第二日迷迷糊糊醒来,崔容觉得身边躺着个人,一转头便对上杨进双眼,紧接着他又发觉自己的手仍被握着,不由有些不自在,耳根微微红了。   崔容挪开目光轻声说:“殿下既然醒了,叫醒我便是,何必……”   何必一动不动躺着等。   杨进放手起身,一边由李福服侍着洗漱,一边道:“见你睡得香,不想吵你。”   崔容又忍不住去看他,目光从宽厚的肩膀滑到一双长腿,然后定在地面上:“还得多谢殿下体谅。”   吃过早饭,被派出去的三名黑衣骑回来复命。   跟着朱管事的回禀:“属下昨夜跟了一路,这朱管事进了潮鸣巷的一处宅子就再没出来。那宅子普通得紧,看不出什么异常。”   崔容眉头一锁:“潮鸣巷?”   他转向杨进:“殿下,昨夜那人送来的地址,可是知春巷?”   杨进伸手入怀,将那张纸掏出来展开看了看:“不错,知春巷尾一百四十三号……怎么?”   “我记得知春巷和潮鸣巷只隔了两条巷子。”崔容说着,又问黑衣骑:“潮鸣巷的宅子也在巷尾?”   黑衣骑应了是,杨进若有所思,立刻下令:“你们三个去查清这信上的地址到底是什么地方,要快!”   黑衣骑领命而去,崔容却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窗外,他总觉得,风雨欲来了。   ****   崔世卓清点了院子里麻袋的数量,足有四百多,心中便暗自惊讶——比起前几次,这一回的数目要翻了一倍多。   而且这还仅仅只是全部货物的七成,还有三成,今日夜里就要运到这里,然后等待时机运往东码头。   他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护卫,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机会一探究竟,索性反身回了屋。   朱大人对货物看得很紧,并不准许人随便靠近。崔世卓原先没放在心上,但自从起了心思,便格外留意来。   他观察了几日,晚上接货的时候到比较混乱,护卫看着不如白天经心,应该能趁机悄悄查看一番。   打定了主意,崔世卓也不急于一时,就在房内安心静候晚上到来。   入了夜,朱大人准时现身。   这几日他倒不用劳烦崔世卓给他开门——在收货期间,宅子里的地道都是打开的,朱大人自有办法从别处进来。   收货时没崔世卓什么事,按照往常的习惯,他不耐烦看朱大人脸色,早早就睡下了。   不过今日,崔世卓却躲在房内,从窗户的缝隙偷偷往外看。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宅院里忽然起了一阵微微的骚乱。崔世卓精神一震,知道送货人来了。   那些人同朱大人一样没有走正门,在外人看来,似乎是西偏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一壮汉身扛三四个麻袋走了出来。   护卫们见状连忙上前接应,朱大人也焦急地上前指挥,将麻袋放在院子里不多的空地上。   那壮汉还未折回,第二人、第三人也背着麻袋从西偏房出来,好似那不大的房间里容纳了无数人一样,院子里顿时显得十分忙碌。   崔世卓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便从房里溜了出来,悄悄靠近院子偏远一角堆放的麻袋。   他一向表现得恪守本分,因此朱大人也没有分出人手留意,倒给了他这次机会。   一路无人发觉,崔世卓利用麻袋的阴影隐藏好自己的身形,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往麻袋上划了个细小的口子。   接着他伸出手指往里面探了探,冷汗就瞬间下来了。      第四十九章、选择   崔世卓知道自己是给二皇子办密差,可是他没想到二皇子这样大胆,竟然插手私盐的生意!   这要是被皇上发现,也许不见得能动摇二皇子的根本,但是他、甚至他们崔世一门都完了!   崔世卓脑中纷乱,却想不出个主意,一时竟有惶惶之感。他又想着自己在外时间太久,恐被人发觉,只能咬牙先退了回去再做打算。   牵扯到私盐,崔世卓总算不是太糊涂,打算拼着得罪二皇子也要抽身,他可没有多余的脑袋掺合这种事。   而在杭州城的另一处,崔容和杨进对着黑衣骑回禀的结果惊愕不已——他们谁也没想到私盐案竟然会牵扯到崔世卓!   据黑衣骑的报告,他们在知春巷尾那间宅子蹲守一整个日夜,居然看见了之前遍寻不到的崔世卓,且看样子他是常住在内的。   而当夜朱管事进了潮鸣巷的宅子后,没过多久就出现在知春巷的宅子里,想来两个宅子间十有八九有密道相通。   知春巷附近的住户都说这宅子被某个大商人用作仓库,每隔一段日子就有人将货物运走,不过货物是什么,却没人说得清。   “根据属下的调查,这些货物的确是盐。”那名黑衣骑说着,捧上一样东西。   崔容定睛看去,竟然是一只空麻袋。   他目光微凝,转瞬想到了什么,立刻上前将那麻袋拿在手中抖了抖,有细细的颗粒窸窸窣窣掉在桌上。   崔容拈了一粒仔细看,甚至放入口中尝了尝,确实是食盐无误。   黑衣骑接着解释,货物被运到东码头的朱家货船上后,这些空麻袋就被丢在一旁,黑衣骑便想法子拿了几个回来,这才确定知春巷院子里屯的货物确实是食盐。   想来这些盐到了货船上便被取出分装,藏在雇主的货物里。   “密道吗……”崔容低声沉思,这样一来便解释得通了。   私盐从城外通过密道运往这宅子内,也就避过了城门官吏的盘查。而以仓库做掩护,确实更不易引人怀疑。   只是不知道崔世卓在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杨进神色一动,挥手让黑衣骑退下,一面留意崔容的神情,一面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虽说对崔家的恩怨有所耳闻,但这种牵扯整个家族的大事,崔容有什么想法还未可知。   崔容像是被这句话惊醒,犹豫片刻便说:“最好能说动刺史大人出面协助,调些人手。等下一次‘出货’便将院内诸人秘密拿下,严加审问,顺藤摸瓜找到私盐的源头。”   言谈间,竟是准备秉公处理,丝毫不打算留情面。   “这条运输线一断,上游必然很快做出反应,留给你的时间很紧迫。”杨进眼神幽深,显然已经想到更远的地方。   崔容毕竟少了经验,被他这样一说也踌躇起来。可若要私下访查,既无人手也无时间,并不比现在好多少。   “也罢,”杨进眉头一展,叹道,“其实私盐源头在何处,我心中已有计较,关键在于你想怎么做。”   说完他又沉默了,像在心中权衡着什么,崔容不敢打扰,一时间房内倒安静下来。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杨进才再度开口:“如果我没猜错,苏北盐场与此事逃不了干系。你若要查下去,我手中倒是有些证据能助你,只是还需拿到口供……”   崔容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吃惊地看向杨进——苏北盐场,可是在三皇子杨建管辖下的!   如果真的查下去,无非就是两个结果。   一是审问不顺利,底下人咬死了是私做主张,三皇子必定会将所有不利于他的线索斩断,如此一来真正置于危险之中的将是杨进。以承乾帝的多疑,恐怕会怀疑杨进意图构陷三皇子,到时崔容万死难辞其咎。   二是铁证如山,三皇子无可辩驳。但崔容年纪轻轻竟然有手段令一位皇子落马,无疑也不是什么好事,难免让人怀疑杨进在其中的位置。   何况圣心难测,承乾帝也未必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天家毕竟也是要脸面的。   可如果不查,在承乾帝心中崔容的能力必定受到质疑,往后仕途就不好说了。   且日后这案子若是被别人翻出来,崔容也难逃包庇的嫌疑。   眼下简直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竟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崔容不禁握紧了拳头,脸上神色也变得幽暗不明。   “……看似冒险,倒也并非全无生机。”半晌后,崔容声音在房间内响起:“查要继续查,但苏北盐场不能动。你说的证据,不如私下呈给皇上?只要能从朱管事和崔世卓身上得到口供,现有的物证已经足以将矛头指向苏北盐场。”   至于之后的事,就算不用明说,承乾帝一定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到时如何动作,就不是崔容和杨进能决定的了。   可是朱管事等人既然能被挑出来办这么隐秘的事,想必都是三皇子的心腹,要让他们开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点你不用担心,”杨进闻言眉头一展,竟笑了笑,“大理寺有衣海澜坐镇,口供不成问题。”   这是杨进第二次提到这位大理寺少卿,崔容忍不住问:“这位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这样神秘,又神通广大的模样?”   杨进难得卖了个关子,故意道:“等回了长安城,你就能见识到了。现在说破却没什么意思。”   他这样说崔容也无计可施,只能按下心中好奇。   说着,崔容又想起一事:“崔世卓……大哥他不是二皇子的人,怎么也牵扯到这件事中?”   “还有那晚送信的人,恐怕背后也另有玄机。”杨进接着他的话说:“我总觉得这件事背后,隐隐约约还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不约而同有了一个猜测——如果是这样,那一位的心思未免太沉了,竟然将崔容与杨进都当做他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而最无奈的是,两人明明看出了不妥,却也不得不按照他的布置走下去。因为就算可以从崔世卓那边得到什么线索,一来没有证据,能做的有限,二来一次指控两位皇子,恐怕是承乾帝不能承受的。   末了,杨进叹了一口气:“看来崔世卓是不能交到衣海澜手上了。”   “他由我亲自来申。”崔容沉下眼睛,冷冷地说。   杨进看他一眼,终是没做声,只安慰般拍了拍他的后背。   两人商议了一夜,最后决定兵分两路,由杨进去江南节度使处借调兵马,崔容便前往杭州刺史处协调相应事宜。   此事正是争分夺秒之际,杨进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三五日,他只略作准备就立即动身。他只带了一名黑衣骑,其余人悉数给崔容留下,以防他有什么需要。   而崔容也没有多耽搁,一方面派人盯着知春巷和朱管事,另一方面带着一名黑衣骑前去面见杭州刺史孙平文——这少不得要亮出钦差的身份了。   杨进说过孙平文为人谨慎胆小,此话确实不假。   他对崔容十分客气,但一听说来意,便露出为难的模样打太极。   崔容也不客气,反正只要孙平文没有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那便必须站在他这边。   崔容将手中的证据拣能说的说了一些,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说动的刺史大人出面支持。   将需要孙平文做的事一一交代完毕后,崔容便在他相送之下离开了府衙。   他刚回到客栈不久,李福便报朱员外送来了请帖。   崔容翻看几眼,见上面直接点出了“钦差大人”的名头,便微微眯起眼睛。   朱员外自然就是朱家船队的主人,这封请帖大概是为了探一探崔容的底。看来对手并不知道崔容的真实目的,也还没有从朱管事处得到什么报告。   消息大概是从刺史府衙哪里走漏的。   他从孙文平那儿出来不过一个多时辰的事,消息就传得这样远了,不知该说府衙防卫太弱,还是对手实在手眼通天。   沉吟片刻,崔容决定接受邀请,他必须做出姿态来稳住对手,等待杨进带兵归来。   ****   朱员外的宴会设在杭州最有名的酒楼临江仙。   令崔容吃惊的是,当日除了朱员外,竟然还有本县县令等人作陪。面上,崔容做出意外地模样,带着笑容和县令寒暄:“本官是为皇上采办绣品,久闻苏杭绣品大名,少不得来走一趟,本不欲惊扰诸位的。”   县令没有对崔容的年轻露出任何异色,陪笑道:“大人这说的哪里话,安顿好大人也是卑职分内的事。住了这些天客栈,倒是下官失职了。”   说着,就要迎崔容往酒楼内去。   临江仙最尊贵的包间里灯烛辉煌,丝竹声不绝于耳,桌上已经布置了丰盛的酒席,数位侍女恭敬地候在一旁。   崔容见状一笑,欣然入席,仿佛十分满意地模样。   县令端起酒杯道:“钦差大人远道而来,下官等人先敬大人一杯,还望大人尽兴。”   崔容十分和气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桌上气氛顿时松弛下来,在座几人便轮流向崔容敬酒。酒过几巡后,崔容推脱不胜酒力,不肯再喝。   朱员外见状,小眼睛一道精光一闪而过,冲门外拍了拍手。   两名美丽的舞姬袅袅婷婷地应声而入,崔容见她们面容极为相似,竟是一对双胞胎。   舞姬向座上跪叩行礼,接着丝竹声再响,二人长袖一展,翩翩然起舞,舞姿柔媚婆娑,带着江南女儿的风流之态,说不尽的诱人。   崔容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此时兴致盎然地看着,手指不时随着节拍敲击桌面,很是惬意。   朱员外看在眼内,便适时开口:“钦差大人,您看这两位舞姬如何?”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崔容笑盈盈地说。   朱员外便十分殷勤地要将这两名女子赠与崔容,趁机邀请崔容住进他的别院。   崔容心中暗恼,面上却假意收下,推说还有行李在客栈,待几日收拾完毕便前去打扰。   朱员外得了话更显殷勤,险些令崔容招架不住,直好推说旅途劳顿才退了席。   回到客栈,他便叫小二送热水沐浴,这一身的酒气与脂粉气都快把他熏晕了。   将整个身体泡进热水里,崔容终于放松下来,心下暗暗盘算起杨进的归期。 第五十章、落网   那日宴会,崔容表现得十分知情知趣,朱员外等人也就放下心来。   毕竟崔容虽然号称钦差,但毕竟无甚根基,看上去也不像个有手段的;加上他此次南下不过是替皇上采办绣品,京中也没有其他消息,朱员外等人面子做足,并没有多加防备。   两日后,杨进终于有了消息。   在这期间,黑衣骑干脆利落地将杭州城外的密道入口找了出来。此时对手的一切动向都已在崔容掌握之中,他准备收网了。   杨进借了一千兵马,他亲自带七百负责城外。剩下三百人分作两路,一半由崔容带着往知春巷去,另一半则由杭州刺史孙文平率领前往东码头。   至于县令和朱员外一干人等,收拾了前面这些再去不迟。   因为宵禁的关系,夜晚的杭州城显得十分沉寂。   虽然崔容下令放轻脚步,但周遭太静,数百人行进的动静怎么也不能说小,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惊扰百姓。   街道两边有民宅亮起灯光,觉察到异样的百姓从窗户缝中往外看,见是步伐整齐杀气腾腾的军士,便又立刻谨慎地吹灭油灯,锁好窗户,只做不知窗外事。   ****   崔世卓心中有事,夜里就睡得分外不踏实。   恍恍惚惚间,他做了个噩梦——私盐之事东窗事发,二皇子被皇上赐死,崔府更是落了个抄家灭门的悲惨下场。   他跪在午门处,周围全是指指点点的昔日旧时,他四处求情,却无人搭理,心中又惧又怒。   在大刀挨着后颈的瞬间,崔世卓浑身一震,猛地睁开双眼,恍然间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有些慌乱地坐起,胸中如鼓擂,额头一跳一跳地疼,只觉得身上一片冰冷,原来早已汗湿重衣。   崔世卓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要确认方才只是梦,然而心下升起的那股不安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他忽然烦躁起来,索性披了外衣下地,打开房门看向院中   朱管事正在指挥着搬运私盐,准备往码头去,见崔世卓神色严峻地站在房门口,便堆上一脸似笑非笑地模样:“赵大人,这么晚出来,有事?”   崔世卓的假身份便叫做赵卓。   朱管事是防着他知道太多,崔世卓对此也心知肚明,随便敷衍了几句,目光却投向远处的天空。   今夜起了风,星星都被云遮住了,天上黑漆漆一片,偏偏南面一角隐隐泛着红光。   崔世卓觉得疑惑,便多看了一会儿。   朱管事见他似乎只是出来散散心,也就没再理会,又回身继续发号施令。   而过了片刻,那微弱的红光竟忽然消失了。崔世卓目光一凝,立时想到某种可能性,脸色当下就变了几变。   他毕竟是侯府长大的,还没有蠢到家,很快调整好神色,回房从抽屉内摸出一把钥匙藏在手中,然后佯装去净房,绕到屋子后面,又趁人不备打开角门偷偷溜了出去。   没走多远,崔世卓便听见远远传来一阵轻微的、异常的骚乱。   他终于确认自己并非杞人忧天,心下不免极为懊恼,甚至有些埋怨二皇子竟将他拖入此种险境之中。   那骚乱声由远及近,好似已经到了巷口,听起来人数竟是不少。   崔世卓暗中叫苦,心道知春巷原本就僻静,他若三更半夜在外游荡,明摆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无奈之下,他只能挑了个外墙矮小的院子,咬牙效仿夜行客翻墙而入,打算躲上一躲。   这是一户再普通不过的人家,不过一进小院,院子里晾着几件粗布衣服,正是寻常百姓的样式。   崔世卓心下大喜,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   ****   三百军士包围一处宅院其实有些杀鸡用牛刀,崔容没费什么功夫就将里面的人悉数捉拿。   偶尔有那么几个顺着地道逃走的,他也没派人去追,反正在出口还有杨进等着。   崔容先叫人验看过院内的麻袋,果然全部都装着食盐,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回肚内。   这时跟着他的黑衣骑神色肃然地上前,崔容便问:“什么事?”   那名黑衣骑有些急促地报告:“大人,寻不见崔世卓。”   “什么?!”崔容一惊,却很快开始思索。   杨进到杭州城外不过几个时辰前的事,崔世卓身在院内,应该不会这么快得到消息——院子里的景象也说明了这一点。   他定了定神,下令将朱管事带上来。   朱管事先前大概还想抵抗,因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很是狼狈,垂头丧气地被带到崔容面前。   待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朱管事忍不住惊叫出声:“怎么是你!”   黑衣骑立刻喝道:“大胆,敢对钦差大人无礼!”   朱管事听得“钦差”二字,心头顿时一颤,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他脑子里闪过先前崔容的一言一行,忽然间知道自己完了,   一瞬间,朱管事仿佛被抽去了骨头,眼看着就在地上软成一滩,双眼黯淡,脸上神色一片木然。   崔容冷冷看着他:“和你一起的那个人在何处?”   朱管事像是这事才发现崔世卓不见了,虽然没有作声,脸上却显出惊愕和气愤地模样。   崔容一见便了然,对那百来人的队长道:“他定然还未走远,派人去搜。”   军士们都没有见过崔世卓,黑衣骑只能大致给他们描述了一番。崔容见有二三十名军士领命追了出去,便专心清理眼前之事,命人将一干人犯带回府衙,院子也暂时封存,派衙役看守。   这一折腾,天便蒙蒙亮了,街上已经有早起人家走动,但崔世卓还没有找到。   城门处也没有传来消息,崔世卓一定还在杭州城里,黑衣骑便请示崔容要不要挨家挨户搜查。   崔容沉吟片刻道:“给附近几条街暗中加派人手,街上任何一个行人都别放过!”   崔世卓一定没有走远,以崔容对他的了解,他十有八九是躲在什么地方,等白天趁乱混出去。   只要他敢现身,崔容有把握一定不会让他逃脱。   ****   崔世卓心急如焚。   他原本打算等外面的官兵散去再乔装离开,谁料那帮人竟然守着巷子不走了!   眼看着天就要亮了,等不了多久这户人家就会起来活动,到时候他们见着家里闯进个陌生人,万一闹起来……   崔世卓觉得不能继续等了,他听见街上已经有人活动,心一横,打算冒险扮作百姓混出去。   虽然黑衣骑仔细描述过崔世卓的身量长相,但军士们仅凭这些也无法确定,只好见着年轻的男人就截住盘问。   盘问了十数人,却都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个,负责知春巷的那名队正也不由有些懈怠。   突然巷尾传来“吱呀”一声,一户小院子的门被打开了。队正打起精神正要上前查验,却见从里面出来了一个小娘子。   他们要找的是个男人,这小娘子身形虽然高大了些,但队正还是立刻失去了兴趣,将目光转向别的方向。   小娘子不觉有异,低头提着裙角跨出大门,袅袅婷婷地朝巷子口走。   “这小娘子不知长得什么模样……”军队中只有男人,旱得久了,乍见一独身出门的小娘子,有人就起了调笑之心。   崔世卓心中将那说话之人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军士真的起意上前调戏,那他就完蛋了。   他又将头低了一点,落在别人眼中,却仿佛是因为害羞,又引来一阵笑声。   “笑什么!还不赶紧办好钦差大人交代的事!”队正喝了一声,手下军士也算令行禁止,当真收了玩笑之心,继续往四周查看。   崔世卓松了一口气,只要他再走七八丈,进了城中繁华处,要藏身就容易得多了。   正在此时,前方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似乎有人正向这边走来。   崔世卓也不敢抬头看,故作镇定,不紧不慢地继续走着。   “方才可有事?”来人许是听见了笑声,远远地开口问道。   本是寻常一句话,可落在崔世卓耳中,简直叫他头皮都快炸了——这分明是他四弟崔容的声音!   可崔容怎么会在这里?崔世卓心里一万个不解,却不敢抬头,又拿出了十二万分的仔细,生怕被看出端倪。   那人打马从身侧走过的一刻,崔世卓紧张得浑身都僵硬了,见他毫无察觉地过去,他情不自禁微微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   然而那马蹄声却又停下了,崔世卓似乎能感觉到来自身后的视线。随即马蹄声再度响起,竟是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崔世卓顾不得许多,撒腿就跑,然而身上衣裙却拖慢了他的脚步。有军士立即冲上来,将崔世卓按住,拖到一边。   崔世卓咬牙,等那人终于在他面前停下,深处马鞭抵住他下巴,用力逼得崔世卓抬起头来。   两人对视片刻,崔容忽然展颜一笑:“我倒不知,大哥穿起女儿家的衣裙来,竟也别有一番风情。”   第五十一章、遇险   崔世卓是个重脸面的人,但也很懂得取舍,比如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就很舍得放下身段,不惜扮成女子掩人耳目。   但话又说回来,私下里扮女人是一回事,被人当面撞破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撞破的人是曾经卑微到需要靠着他脸色生活的弟弟。   那一瞬间,崔世卓的脸色极为精彩,崔容的一句恶意调笑更是令他怒不可遏。   但毕竟他还没有丧失理智,没忘了如今他自己才是板上鱼肉,也就只能冷哼一声,压抑住怒气,只是眼底不免带上恼怒和狂暴的神色。   崔容也没有下马,收回马鞭,冷淡而居高临下地吩咐:“把人犯带回去,看牢了。”   那态度,竟然和对待旁人没有丝毫区别。   这明显又激怒了崔世卓,但他也明白怒火无济于事,只能被衙役用绳索捆了,跟在崔容马后,推推搡搡往府衙走去。   此时天已经亮了,越往城中去,路上行人就越多。   崔容身上是五品官服,周身跟着众多衙役和军士,排场看着比刺史还威风;而崔世卓此时却身着平民女儿的衣裙,衣冠凌乱,又被衙役押着,怎么看也不像好人。   百姓们见此情形,不免围着指指点点,神情鄙夷。   崔世卓何曾受过这种羞辱,也直到此刻,他方才真正从心底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崔容这样子,竟是当真打算撕破脸皮,对他、对崔家都不管不顾?   他知道崔容心中是有恨的,但是这恨意再深,他不也还是崔家的子弟,难道让崔家丢了脸面,崔容还能落了什么好不成?   不管崔世卓如何疑惑,他却下意识考虑最后的退路了。   私盐案,如果真捅到御前,那丢官弃爵都是小事,到这地步,崔世卓也只有把筹码堵在二皇子身上了。   就算是为他自己的前途着想,二皇子也一定不想将事情闹大,那他就不能不顾崔世卓的性命。   还有父亲……总不能坐视嫡长子去蹲大狱吧。   想到此处,崔世卓心中又稍稍安定一些,觉得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境地。他并没有想到,从一开始二皇子给他预备的就是一条有去无回的黄泉路。   ****   朱员外满门被孙平文软禁在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内,而船队相关人等均被拿下,包括朱管事在内都安置在府衙的大牢内。   至于县丞等一干涉事的官员,因为案子还没有开审,便只派衙役监视着,尚未对他们下手。   杭州城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昨夜的行动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此刻崔容已经被孙文平迎进刺史府衙内,上了香茶点心小心伺候着。   但他此刻并无喝茶吃点心的闲情,杨进那边还没有消息,也不知是不是顺利。   杭州城外比城内何止凶险百倍,人数多少不说,敢做私盐生意的,怎么可能是温顺良善之辈。   虽然杨进离开前叮咛他绝对不要出城,但崔容在屋内转了几圈,还是决定应该带着人手前去接应。   就在这时传来了脚步声,崔容转身去看,只见杨进一身甲胄步履匆匆地走过来。   他发髻有些凌乱,身上尘土也没排干净,大约是来得太急顾不上。崔容有些怔怔地看着,竟然也忘了迎上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平安无事,真好。   杨进走到他身前,目光上下打了个转,这才长舒了口气坐到椅子上,露出放松的神情:“忙了一夜,累也累死……”   崔容便问他结果,两人说了几句,见彼此行事都顺利,这才终于安下心,匆匆吃了早饭。   杭州事了,人犯又要押送至京城,崔容和杨进未免节外生枝,都想尽快上路。奈何后续事宜也不是一日两日能清理干净的,不免又耽搁了一段时日。   这段日子里,那几名钦差随行官员多少对杭州之事有了耳闻,才知道自己做了幌子,纷纷赶至杭州。   他们暗中猜测此行的内情,又跑到崔容面前多方试探,弄得后者疲于应付,不得不搬出钦差的名头,才令他们不敢继续追问。   等杭州的事终于捋顺,已经是十日之后的事,他们终于可以动身回长安。   杨进原本打算只身带兵马押送人犯进京城,但崔容却怎么也放心不下,最后只得答应了两人一道,令随行官员们打着钦差的旗号继续采办绣品。   刚离开杭州两日,杨进收到黑衣骑的消息,说朱家船队的船一进长安就被系数控制,船上的货物里果然搜出了大量食盐。   杨进知道崔容看着镇定,其实心里一直悬着,便连忙把这消息告诉他。   崔容听了明显精神一振,竟是迫不及待要回长安审案,弄得杨进也有点哭笑不得。   两人带着三百军士并十来名人犯,只能走陆路,日夜兼程的,有时甚至只能在野外扎营。   这种生活杨进算是习惯了,但令他意外的是,崔容一个读书人,自始至终也没叫一声苦,硬生生给忍了下来,只是眼看着就瘦了。   这天傍晚队伍刚好经过一个不大不小的驿站,杨进便吩咐在此休整一晚,明早继续上路。   几日来难得见正经饭菜,崔容也多吃了一晚,然后早早进房间休息。   没多久有人敲门,却是杨进。他手里拿着个盒子,递给崔容道:“涂着消肿止痛,明早就好了。”   崔容闻言脸不禁有些发烧,心道怎么竟给他看出来了——他骑术不精,连日赶路确实有点吃不消。   送走了杨进,崔容才解了裤子。   他大腿内侧已经一片红肿,碰一下就疼得不行,要是不作处理,恐怕没几日就会皮破血流。难为杨进竟然能从崔容的小动作中看出来。   崔容小心地涂抹上盒中的药膏,觉得伤处一片清凉,果然舒服了许多。   ****   夜半时分,崔容正睡得迷糊,外面忽然火光四起,接着叫喊声和兵器相撞声此起彼伏,竟是一片乱象,有人不断大叫着:“有刺客!有刺客!”   崔容被这叫声惊起,心中却没有多少惊慌——以私盐案之重大,杀人灭口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带了二百军士随行护卫。   “你呆在这里,我出去看看情况。”崔容对李福说完,拿起佩剑便要出门。   李福见劝他不住,也不肯呆在房里,抄了一把折凳做武器,说要贴身护卫崔容。   此时驿站内倒还没什么异常,刺客暂时被军士们阻挡在外。崔容见杨进的房间已经空了,知道他大概已经深入战场。   他抓住一名匆匆而过的军士问了问情况,这才得知有二三十名蒙面刺客夜袭,烧了驿站的马厩。   崔容虽习过武,但对付这种场面却很力不从心,他想自己出去恐怕也是添乱。何况有杨进坐镇,崔容并不觉得几十名刺客能闹出什么花样,于是便转头往关押人犯的后院去。   人犯已经被集中于后院一间屋子内,手脚捆得结结实实,被几名军士看守着;屋外也留了三四十武艺高强的军士作为护卫。   崔容见状稍稍放下心,又将一些防卫疏漏之处做了布置,自己也进入屋内,凝神警惕着。   朱员外等人知道刺客是为何而来,脸上俱显出惊慌的神色。崔世卓见了崔容,大叫着自己知道许多秘辛,要求派人保护,可惜没有人搭理他。   外院战况激烈,不时传来惨叫声,也不知道属于哪一方。   崔容眼角忽然撇到有什么东西一闪,尚未来得及反应,一支利箭“铮”的一声破窗而入,擦着他脸颊飞过去,定入身后一名人犯的咽喉上。   那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直直倒了下去。屋外立时传来短兵相接之声,看来已经有人攻入后院。   飞箭不止一支,在这一瞬间又是三支射入屋内,好在准头有限,并没有伤着人。   “都趴下!”崔容大叫。   有反应快得便应声卧倒在地,崔世卓得不到回应很有些气急败坏,崔容也没客气,照他膝盖踹了一脚,总算没让他站着。   几乎是下一瞬,数十支利箭接踵而入,一时间这不大的房间内飞箭密集得如同下雨一般。   崔容见状不禁有些后怕,若此时还有人站立着,恐怕现下已经成了一只刺猬。   即使如此,还有数名人犯受了伤,好在都不算致命。   崔容趴在地上,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   刺客显然个个高手,竟然突破了院外两百多人的阻拦攻入了院内。他不知道此时形势如何,也不知道杨进的安危,心中焦急不已,却偏偏无计可施。   好在箭雨就只有这一波,后面只是零星的流矢,说明占上风的还是己方。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恢复平静。崔容立刻起身,一把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地上插着纷乱的箭支,箭下横七竖八躺着一具又一具尸体,大多是刺客的。残肢和鲜血飞溅得到处都是,足可见方才战况之惨烈。   崔容一望之下没有看到杨进,顾不得害怕,低声吩咐救治伤者,看牢人犯,就匆匆往外院去。   激烈攻防战已经接近尾声。   夜袭虽然在意料之中,可是来人战斗力之高,也令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此时刺客虽然已基本伏诛,但他手下也损失了十几人,还有伤者更是不在少数……好在没有造成更坏的结果。   杨进见此间大势已定,便急着去查看内院情况。   他转身走了几步,正好遇到崔容。   “殿下!”崔容的声音中满是急切,紧接着他看到杨进腰间刀伤,伤口外翻,血流不止,失声道:“你受伤了!”   杨进知他平安无事,仿佛此时才感到疼痛,倒吸了一口气,却还没忘了安崔容的心:“不要紧,皮肉伤。”   崔容哪肯听这个,立即叫人去附近的村庄请大夫来。但是山野间找不到好大夫,医药更是有限,他们只能草草包扎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刺客的刀上做了手脚,第二日杨进的伤口竟然愈发狰狞,体温竟然有升高的迹象。   崔容不敢耽搁,当机立断决定暂停赶路,先转往扬州寻医问药。   第五十二章、因祸得福   杨进醒来发觉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下意识就伸手去抓腰际的佩刀。这一动,他才感觉到腰间一阵疼痛,继而想起自己受伤的事。   他最后的记忆是往苏州的路上下了场雨,醒来就已在此处。   杨进往腰间探了探,伤口已经被妥善包扎过,空气中也有淡淡的药香,杨进料想自己大概被是崔容带到什么地方安置,于是也就放松下来。   才想起崔容,后者当真便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白瓷小碗。   一对上杨进的目光,崔容眼中的如释重负显而易见,声音中也带了几分喜悦:“殿下,你终于醒了!”   眼看杨进要坐起身,崔容连忙将手中瓷碗放在桌上,几步上前扶住他:“大夫叮嘱殿下动作要缓,以免伤口再裂开。”   说着,崔容顺手在杨进身后塞了垫子,好让他靠得舒服些。   杨进直接看着崔容开口:“出了什么事?这是在哪儿?”   他问得又急又快,显得连珠炮一般,和平日沉稳的姿态有很大出入,难得显出一点无措的模样。   崔容忍着笑意,言简意赅地将遇刺之后的情形说了一遍。   原来刺客的刀上果然做过手脚,所以杨进的伤口不仅愈合困难,病势也越来越沉重。后来又淋了那场雨,杨进便高热不退,神智陷入昏迷。   崔容和一名黑衣骑舍下大部队,快马带他往苏州赶,所幸离得不远,一日多也就到了。   崔容祭出钦差身份,住进苏州刺史府衙,请了孙神医上门出诊,才把杨进的病势稳住,这几日渐渐好转了。   “殿下放心,要犯一个不少,伤者均已妥善处理,暂时关押在府衙牢房内。”杨进正要开口询问,崔容已经会意地先一步将他想知道的事说出:“殿下的伤,大夫说再养上七八日就能上路了。”   见崔容将诸般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杨进安心的同时忍不住打趣:“崔大人这样能干,连我都要甘拜下风了。”   “殿下有力气说笑,可见真是大好了。”崔容分毫不让,顺着他的话说:“孙神医的药果然神效,再敷几次殿下定能痊愈。”   说罢,他起身拿起方才的白瓷小碗,对杨进笑道:“还请殿下敷药。”   “这些事让下人来做就罢了。”杨进见他的架势竟是要亲自上阵,不由狼狈地躲闪。   崔容充耳不闻,只浅笑着看他:“殿下身份尊贵,现在又是非常时期,自当小心些。”   他这话也是实情。   孙神医脾气古怪,不肯日日坐镇;不知底细的下人,崔容断不敢让他近杨进的身;而李福和黑衣骑众人粗手粗脚,也令人放心不下,再加上一点别的因素,崔容便亲自出马了。   杨进虽然没有这么多讲究,不过也承认崔容的顾虑确实有道理,便只好硬着头皮解开上衣,侧过身去,露出腰际伤处。   崔容动作轻快地接开了包扎,查看片刻道:“看着比昨日又好了许多。”   说罢,他用玉尺舀起一些药膏,仔细又小心地涂抹在杨进的伤口上。   玉尺很凉,但杨进却觉得所触之处阵阵灼热,气氛陡然生出几分旖旎。他偏过头去看崔容,却见后者嘴角紧绷眼角眉梢都透着自责和难过。   杨进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心疼,又觉得也许是伤口让崔容想起了当日的凶险,便开口安慰:“也不是什么大伤,现下一点感觉都没有,你无需介怀。”   崔容不言语,替他抹完了药,又取过干净绷带包扎好,这才哑着嗓子说:“若不是殿下一路相护,受伤的大概就是我了……不,若真是我,应该也没命躺在这里了。”   杨进闻言眉头微皱,一下翻身起来,与崔容面对面。   “伤口!”后者见他动作,下意识叫道。   杨进并不理会,伸出双手手扶住崔容肩膀,令他直视自己:“这笔账,没这么容易就算了。你放心,这一次的结果,应该不会令人失望。”   崔容却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当时杨进昏迷不醒,崔容心中慌乱之甚,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意料。在那一刻,朝堂争斗、崔家恩怨根本无暇顾及,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杨进一睡不起,那该怎么办?!   崔容是死过一次的人,重生以来,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要报上一世的恩怨。然而在杨进生死攸关的时候,崔容才第一次清晰而深刻的感受到,原来这个人在他心中已经不一样了。   将来之事……崔容原本从未考虑过,可是心里既有了牵绊,这个词仿佛便生出无穷法力,让他豁然开朗。   加上如今杨进这一伤一病,倒让他对从前十分看重的东西有了新的打算。   杨进露出疑惑的表情,等待崔容继续说下文,后者却定定看着他。   两人身量相当,如此面对面坐着,彼此再细微的情绪也逃不过对方的眼睛。杨进终于露出了喜悦而不敢置信的神情。   像是为了肯定他的猜测,崔容紧紧握住杨进的手,低声唤道:“殿下……”   他的声音百转千回,诉不尽的千言万语都凝于这两个字中。   杨进与崔容对视片刻,伸手拂上了他的面颊,修长有力的手指从眉目间划过,一路落到他耳后。   随即杨进手上稍稍用力,将崔容带到自己眼前。   崔容似乎微怔了一下,然后探身向前,主动覆上了杨进的嘴唇。   这个吻轻而浅,与首次那样突然的开始完全不同,仿佛是彼此意料和期待之中的一样。   唇舌交缠,辗转吸吮,那种温暖而柔软的触感简直让人从心底发颤。   杨进没有闭上眼睛,他看见崔容垂着眼帘,脸色的神情十分专注,带着某种深刻而郑重的意味。   这模样让杨进的呼吸猛然间急促起来,仿佛腹间猛地燃起了一团烈火。他用力抱住崔容,想将这个吻更加深入下去,下一刻,腰际传来的疼痛却阻止了他。   “嘶……”杨进控制不住地放开崔容,倒吸了一口气。   这小变故也令崔容忽然清醒,想起他此刻实在不适合进行激烈的运动,便红着脸拉开了距离。   “我……二叔一家邀我过府,时辰也差不多了。”   大概是杨进看过来的眼神太过热烈,崔容一望之下有些慌乱,竟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溜掉了。   放下帘子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杨进的笑声,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不过却没忘了叫李福进去侍候。   ****   崔容二叔一家长居苏州,得了他来的消息,倒是相邀数次。不过当时杨进还未苏醒,崔容自然无暇搭理。   现在杨进已无大碍,崔容又撂了话,索性便上门拜访。   崔容二叔名崔怀仁,十余年前外放在苏州做了司户,在刺史大人手下做事,因此消息才来得这样灵通。   因着崔世青的关系,崔容对崔怀仁一家的感觉反而比自家亲切些。   下了马车,崔容便被长子崔世耀迎着,一路寒暄着过了垂花门,进了堂屋。   堂屋内,崔怀仁一家已在等候,崔容一进门,先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道:“见过二叔,二婶。”   崔怀仁十分客气,亲自弯腰扶起崔容,笑道:“自家人,无需如此多礼。”说罢,又让几个孩子相互见过礼。   崔怀仁的夫人江南书香世家,打扮得沉静而不失端庄,脸色表情也分外亲切,给崔容一一介绍道:“这是你世端堂弟,还有你宝蓉、宝贤妹妹。”   寒暄完毕,崔二夫人并两个姑娘就退了出去,崔世端年纪还小,也被乳娘带去内院,只留崔怀仁和长子崔世耀陪崔容说话。   “到了苏州,也没给家里送个信,倒叫我从李大人哪里得的消息。”崔怀仁语调中有几分责怪之意。   崔容便起身请了个罪:“实在是要务在身,不然怎么也要来问候二叔的。”   他现在是钦差,如此说法别人也挑不出什么,再加上崔怀仁素性子也算宽厚,提了这一句也就罢了。   接着崔怀仁又问起崔世青的境况,崔容少不得将从他入长安说起,又道如今崔世青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已经是六品校尉了。   二房书香传家,对武官难免有些看法,崔怀仁心中虽不大赞成崔世青弃笔从戎,但见次子也确实称得上年少有为,脸色便也好看了不少。   正事说完,叔侄间免不了闲话家常。崔怀德又问起家中之事,崔容心中有些不耐,勉强敷衍着。   好在没过多久,婢女就报午饭已经摆好,这才叫崔容逃过一劫。   二房人丁也不算兴旺,但还是分了两桌,显得有些冷清。   崔怀仁虽然还有很多话想问,但这种场合也不便多开口。加上崔家规矩大,两个姑娘莫从头到尾头几乎都没抬一下,只安安静静地坐着小口吃饭,弄得一场家宴多少有些意兴阑珊。   吃过饭,女眷各自回房休息,崔容略坐片刻正打算告辞,外面就进来一个小厮,到陈家少爷来拜访了。   话音刚落,两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就应声而入,向崔怀仁行礼:“二叔,听说容表弟从京城来了,父亲便派我们来问候一声,说得空也去家里坐坐。”   崔容听说“陈家少爷”,想起陈氏的娘家似乎也是在苏州,心里就起了一阵腻味。   第五十三章、大理寺少卿   陈家人的来意,那是明摆着为了利用崔容钦差的身份,给自家的绸缎庄子弄点好处。   要知道一旦真被选中成为御用的商铺,多大的荣耀先不说,光是每年的银子就足以让人羡慕不已了。   虽然陈氏一早就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了娘家,但崔容不过刚到苏州几日,且从未声张,陈家竟然也得了消息,看来崔怀仁府上也不怎么干净。   显然崔怀仁父子也想到了这一点,语气虽然没有变化,脸色却多多少少有些微妙。   果然,陈家那两人寒暄完毕,目光立即转向崔容。年纪大些的十分亲热地笑道:“这就是二姑家的表弟吧,听二姑说你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做了钦差,真令愚兄惭愧!”   崔容心道,将如此违心的话说得十二分真诚,你才真是人才。   他不好太拂了二叔的面子,只好不冷不热谦虚了两句。   那两人像是没感觉出来崔容的冷淡,一唱一和,跟说书一般,将崔容捧得老高,话里话外地拉关系。   崔容冷眼看他们表演,心想陈氏蠢,她娘家人也聪明不到哪儿去。若他真顺水推舟将生意给了陈家,往后多得是机会整死他们。   不过崔容并不打算这么做,一来他不想再与这些人有过多的牵扯,二来复仇实在已经不是他此生唯一可做的事。   而且,陈家这么明目张胆地漏了自家底细,相信崔怀仁也不会将此事轻轻揭过。   面对崔容的冷遇,陈氏兄弟终于撑不下去,讪讪地住了口。崔容顺势推脱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而去,绝口不接拜访的话,竟是一点面子没给他们留。   往后几日,陈家虽然还没放弃,但崔容居于府衙足不出户,所有帖子也让李福挡在外面,他们也没辙,这才消停一些。   不过从那日主动一吻后,崔容再和杨进朝夕相对时多少有点不自在,眼神躲闪,耳根总是红红的。   杨进头一次见崔容显出这样羞怯的一面,更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多逗弄了几次。   ****   十日后,他们终于再次启程。   这一路虽然还遇到几次小的阻碍,但都有惊无险,大致也称得上顺利,结果终于在十月初回到长安。   离开时还是初夏,归来却已入了深秋。   崔容从未离开过这么久,也未行过这样远的路,再回到故乡,他的心境已然和当初有了很大不同。   见识过天地广阔,宅门里的争斗浅薄得简直有些可笑了。   回到府内稍作休整,崔容顾不得其他,先请旨入宫向承乾帝复命。   承乾帝收下崔容折子置于案上,并不急于翻看,反而将他此行从头到尾细细问了一遍。问到私盐来源时,崔容躬身回道:“皇上,案子还未细审,臣不敢在御前妄言。”   承乾帝便道此案交予大理寺审理,并限期十五日内给出结果。   崔容接了旨,由内侍带着出宫。   行至太极宫的承天门,崔容却忽然被人叫住,回头竟然是四皇子杨禹。   他连忙躬身行礼,心中却有些忐忑。   这世上有种人,他不用说什么,不用做什么,仅仅是存在便让人感到危险。而对崔容来说,四皇子便是如此之人。   其实真说起来,杨禹其人长身玉面,温润风流,举止颇具魏晋之风,在长安城里也素有翩翩佳公子的名声,怎么看也不是令人畏如虎狼之徒。   但他那双眼眸,时常似笑非笑的眼眸,带着微不可查的审视和窥探,好似能洞察人心深处的隐秘,足以令崔容本能地想远远避开。   他远远行过礼,便想离开。   但崔容刚动了这念头,四皇子就像看穿了一般开口:“崔大人留步。”   这声音如三月春风拂面,轻柔动人。崔容动作一顿,垂下眼眸,立在原处道:“殿下有事吩咐?”   杨禹走近,又用那似笑非笑眼神看着崔容,直到后者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底,他才加深了笑意:“总听五弟说起你,我早有结交之心,可惜数次相遇,崔大人总是步履匆匆,令人很是遗憾。”   崔容心知以杨进的性子,绝不会与旁人提起他,那四皇子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实在耐人寻味。   “微臣惶恐。”崔容躬身掩去眼底的情绪:“皇宫内苑,原本就不是臣子久留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四皇子像是没有察觉崔容话中之意,微微笑着说:“崔大人想必要往大理寺去?正好,我们可以同路而行。”   崔容闻言头都大了,却又无法推脱,只能按下心中疑惑,硬着头皮应了。   这简直是崔容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他跟在杨禹身后半步,一路沉默无言,连头都不敢多抬一下。   偏偏杨禹也不说话,只缓步前行,不时侧过头看崔容一眼,不知是何意,弄得随行内侍也大气不敢出一个。   在这种古怪而难熬的气氛中,大理寺终于到了。   崔容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觉得大理寺府衙大门如此亲切,一见之下连双眼都放光。   待入了大理寺,他停步对四皇子行了个礼道:“殿下,微臣还有公务在身,若无他事,微臣便退下了。”   四皇子闻言笑了笑:“崔大人如此鞠躬尽瘁,实乃大周之幸,我又怎么好阻拦呢?”   崔容听这话有点阴阳怪气,拿不准自己是哪里惹他不快,一时不知是该走该留,反而踟蹰了。   正在这时,从内院出来一个人,一见杨禹便道:“四殿下来迟了,可让我好等。”   崔容听着声音陌生,便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连他都有点怔住了。   大周取士,不仅要看文章才学,多少也注重相貌。因此朝中诸位官员,相貌出众的并不在少数,就连崔容自己,厚颜些也称得上佳公子。   但眼前这人,却只能用“美”来形容,不,甚至这个“美”字,在他身上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无法描述他形貌之万一。   而最为难得的是,来人眉宇间有股皎然之气,令他整个人透出一种光风霁月的豁达,就如上好的美玉一般散发着坚韧的光彩,完全区别于那些凡夫俗子的美少年们,堪称崔容平生所见之最。   注意到了崔容的目光,来人也并不觉得冒犯,含笑对他拱手:“崔寺正。”   以职位相称,多半是大理寺的官员。   崔容回过神来,不由为自己的失礼赧颜,回礼时问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杨禹看了半日戏,此时方笑道:“崔大人,你身为大理寺官员,连寺少卿都不认得,该罚。”   少卿?衣海澜?!   崔容脸色的惊讶显而易见,要知道自从他进入大理寺,衣海澜这名字简直像刑讯界的不败传说一般,只要有他出现,人犯无一不是乖乖招供——就像科举舞弊案里那个小厮一般。   偏偏这人行事又极为神秘,整日呆在刑房中,没有案子轻易不见人。在崔容想象中,衣海澜就算不相貌可怖,至少也苍白阴沉,怎么会是眼前这幅光风霁月的样子?!   他的惊讶显然令杨禹十分愉快,上前对衣海澜道:“怀瑾,你似乎吓到崔大人了。”   衣海澜依旧是那副淡然含笑的模样,微微对崔容颔首,低声对杨禹说了句什么,然后同他一道进入内院。   崔容摇摇头,他确实失态了。   不过很快,这点小插曲便他被抛之脑后,同王远光密谈起私盐案来。   那日朱家船队一进长安城郊码头,早就埋伏的大理寺衙役便将船上众人悉数抓获。   王远光亲自审理了几日,除了坐实朱家贩运私盐的罪名外,其余却是一无所知。   崔容预料到此事不会这么容易,心下也不如何焦急,只安排人手审问杭州一干人犯,结果果然也大同小异。   想来幕后那人十分小心谨慎,所有安排只靠几名心腹单线向下传递,将自己深深隐藏起来。   至于心腹,朱管事算一个,朱员外应该也是一个,还有崔世卓也不知扮演的什么角色。   朱员外不难对付,几次大刑下来什么都往外招。只可惜他是个糊涂鬼,只晓得私盐生意背后有贵人撑腰,而对于来源、运送方式、涉事人员却知之甚少,只道具体事宜都是朱管事一手安排的。   看来,这朱管事职位虽低,却是实实在在的关键人物。   朱管事嘴很紧,也很狡猾,一开始做出十分害怕的模样,一口咬定是受朱员外指使,自己是听命行事,其余什么都不知道。   打得狠了,他就胡乱攀咬,从杭州刺史到县令一个都没放过,甚至还说是崔容本人。   崔容也不动怒,将两块黄铜令牌亮给他看,然后拿起左边的道:“这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   接着他又拿起右边的,与左边的一对,竟然合而为一,其上精巧的花纹丝严缝合,肉眼竟看不出曾经是两块。   崔容笑了笑,问朱管事:“你猜,这另一块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朱管事垂着头不说话,神色不见异常。   沉着冷静,颇有心计……   崔容不禁暗自皱起眉头,随机又释然:如果不是这么难啃,又怎么会被委以重任。实际上,朱管事的表现,就已经说明了他的身份十分关键。   崔容对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又将一叠路引拿给朱管事看。   “朱员外说你隔一阵子会去苏州,而你在苏州既无亲戚,又无朋友,你去哪里做什么?”崔容继续问。   朱管事的眼皮微不可查地一阵颤动,很快又冷静下来,还是不答。   崔容一时没说话。   朱家贩运私盐的证据已经很完备,黑衣骑那里也有许多苏北盐场的物证。现下他手中,只有令牌和路引能勉强将这二者联系起来,要说服承乾帝,却显得有些不足。   朱管事的口供是必要的,但这样的人犯最为棘手,崔容耗了几日,却没有多少进展,他有些无计可施了。   这时候,崔容脑子里闪过一个人——衣海澜。   如果他出面审问,想来应该会有更多收获。于是崔容立刻去寻王远光,提出这个请求。   王远光显得有些为难,他道:“衣少卿虽然能力出众,脾气却有些……总之,我只能打声招呼,具体如何,还得崔寺正亲自去说明。他想接便罢,他不想接,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崔容当真亲自去刑房寻这位大理寺少卿。   第五十四章、狱中相见   刑院是大理寺内院最靠北角落的一处小院子,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此处平日里少有人往来。   崔容一踏入刑院,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令人感到有些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头,脚下却未停,依照王远光的指点往刑院西侧的一间屋子走去。   这间屋子被一株高大的槐树挡着,即使是正午,屋内也显得十分昏暗。   衣海澜正坐在屋内看一本关于人体穴位的书卷,见崔容来了,他掩卷起身,淡笑着打了个招呼:“崔寺正。”   他官阶还在崔容之上,后者不敢怠慢,连忙行礼,然后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衣海澜静静听着,脸上毫无波澜,末了他用听不出语气的口吻问崔容:“你说的那人,当真如此难缠?”   “下官已经束手无策,否则也不敢厚颜请少卿帮忙。”崔容说完,又将自己审问的经过大概叙述了一遍。   听到此处,衣海澜终于显出一点感兴趣的样子,如水双眸泛出点点亮光:“有点意思,很久不曾遇到这样的硬骨头了……”   言语间,仿佛有些跃跃欲试,崔容不禁打了个寒颤,觉得屋内似乎冷了几分。   好在衣海澜最终答应帮忙审问朱管事,崔容松了口气,一刻也不敢耽搁地亲自将朱管事给送到刑院去。   到了刑院,他才得知衣海澜在他专门用于审讯的密室等候,崔容只得问明路线,带着人犯往密室去。   一入密室,他便明白刑院内那淡淡的血腥味从何而来——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闻所未闻的刑具,积年累月的鲜血将地面都染成黑色,令整个房间内充满了浓重的腥气。   崔容暗暗吸了口气,环视一周却发现衣海澜正坐在桌子旁悠闲地喝茶。   他脸上神情是发自内心的自在,仿佛此刻正置身于山野田园间一般,引得崔容暗暗感慨。   ——刑讯的场面崔容不是没见过,但如此甘之如饴、安之若素,确实也是一种境界了。   崔容一个眼神,身后衙役上前揭开了朱管事眼睛上蒙着的黑布。   后者眯着双眼适应了片刻,待看清身在何处,脸上的表情终于开始松动,显出一点微不可查的恐惧。   而与他的恐惧相对应的,却是衣海澜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那明显的兴奋之情。   “崔寺正,我审讯时不喜他人在场,还请见谅。”衣海澜话虽然是说给崔容,眼睛却一刻没有从朱管事身上移开,上下打量着,仿佛正在脑中将他反复折磨拷打一般。   崔容见状不由心生同情,对朱管事道:“朱管事,若换做是我,此刻就招了,还能少受些罪,此言不虚。”   他说得十二分的真诚,然而正是这真诚,让朱管事眼中浮现出一丝绝望来。   犹豫片刻,朱管事不知在顾虑什么,最终咬紧了牙关转开脑袋,一副准备硬撑到底的模样。   崔容似是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只得将他留给跃跃欲试的衣海澜,自己前往监牢去会崔世卓。   ****   崔世卓不知自己被关了多久。   开始他还想着二皇子定会设法就他,但是自从进了这监牢,除了送饭的狱卒,崔世卓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更没有人和他说过一句话。   窗户都被黑纸封得死死的,辩不清黑天白日,他开始还想靠着送饭的次数估算时间,但很快崔世卓发现有时刚吃过不久又送来,有时饥肠辘辘也不见人出现,根本毫无规律可循。   与他一同被逮捕的人都不知在哪里,这世上仿佛就剩了他一个,无论如何折腾都没有人回应一声。   最可恨的是,每当他在这无边的寂静中昏昏欲睡,却又不知从哪里传出巨大的声响,非将他彻底惊醒才肯罢休。   纵使自认比旁人聪明些,崔世卓也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于是不过几日,他明显地消瘦下去,还显出十分萎靡的神态来。   到了第八日,崔世卓的精神和肉体都已至崩溃的极限,终日恹恹地靠着监牢的石墙,神情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从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崔世卓浑身一震,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霍”地一下站起身。   然而待看清来人是谁,他又露出绝望的神情,慢慢坐了回去。   崔容仿佛没有察觉到崔世卓的变化,从容地在监牢前站住。片刻后,他挥了挥手,狱卒十分殷勤地上前开了牢门,然后全部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与崔世卓。   静候了片刻,崔容低身走进监牢,在崔世卓面前站定,用脚尖挑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开口道:“大哥,你可想到你我之间还有今日。”   一瞬间,崔世卓眼底闪过一丝羞愤。   紧接着他用力推开崔容,靠着墙壁坐起身,仍犹自嘴硬:“落到你手里算我倒霉。以权谋私……你也不过如此!”   崔容仿佛没有听懂他话中之意,后退两步,低身掸了掸鞋上的灰尘,语调淡然:“案子是大哥犯的,得了什么下场也是大哥罪有应得,怨不得旁人。”   他一口一个大哥,听在崔世卓耳中讽刺无比。   后者怒目而视,要牙道:“你以为,我身后就没有靠山吗?”   崔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不住露出一个轻快的笑容:“我没料到,大哥有这般胆子,居然敢染指私盐;我更没想到,大哥会蠢到这地步,到死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大哥可知道,赵卓是什么人?”   赵卓是崔世卓在杭州时候的化名,崔容言语间,这名字似乎大有深意。   崔世卓眼皮一动,看向崔容。   后者仿佛很满意他的反应,盯紧了崔世卓说:“赵卓是三皇子手下的心腹,数月前被其派往杭州。半路上,这赵卓不知被什么人取了性命,身上一块腰牌不翼而飞。说也奇怪,一个多月后杭州却出现一个带着腰牌、自称赵卓的人,根据暗号寻到了知春巷,在巷尾的宅子里住了下来……”   随着崔容的叙述,崔世卓面色渐渐苍白,显出一股难以压制的恐惧。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崔容,双唇颤抖,仿佛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一样。   崔容笑意渐冷:“大哥,你猜这是谁的手笔?这个假扮赵卓的人,又是入了谁的局?”   “……殿下不可能骗我!”崔世卓嘶哑着嗓子脱口而出,却恰恰暴露了他心中的怀疑。   崔容冷眼旁观崔世卓最后的防线一点一点崩溃,蜷缩成一团倒地颤抖着——崔世卓并不算蠢到家,总算还能想明白。   根据崔容的猜测,二皇子杨时是通过某种手段,得知三皇子杨建私下干着贩运私盐的勾当,便索性将计就计,先截杀其派出的心腹赵卓,再令崔世卓假扮赵卓,成为私盐贩运的一环。   接着,他又利用崔容和杨进揭穿私盐案背后的靠山,给予杨建沉重一击,还顺便除掉崔世卓这条不听话的狗,可谓一石二鸟。   而那名半夜闯进崔容房间送地址的,大概正是杨时安排的;甚至连长安城盐价走低,也很有可能是杨时有意为之,目的便是将黑衣骑与承乾帝的注意引至私盐一事上。   此局虽稍显粗陋,但不得不说布局之人占尽了一个“巧”字。他巧妙地利用崔世卓及朱管事两派间相互猜忌提防的心思,迫使他们闹了如此大的乌龙而不自知。   而另一方面,布局之人对情报的掌握,也到了相当可怕的程度——至少杨建身边,就有他不知多少细作。   崔容猜想按照原本的计划,崔世卓应该死于归京途中。可惜崔世卓命大,竟然被杨进保了下来,成为了此局而唯一的漏洞。   由于崔世卓的存在,二皇子一党在背后的动作,就变得有迹可循了。   崔容现在要做的,就是从崔世卓这里找到突破口,将二皇子杨时的罪证拿在手中,以备后需。   “大哥是聪明人,我也不瞒你,眼下就算你招了亦难逃刑罚。”待崔世卓接受了现实,崔容才慢慢说:“不过奉命办事,又不明其中真相,死罪或者是可以免的。只要不死,凭崔府的本事,总还能享一世富贵太平。”   这话一出口,崔世卓面上终于显出几分犹豫。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哑着声音道:“我……我要考虑考虑。”   崔容见好就收,没有继续逼他,转身退了出去。   监牢再次恢复黑暗寂静,崔世卓蜷缩在地上,将脸埋于手掌内,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   衣海澜果然不是凡人,崔容只不过睡了一夜,朱管事就招了。   他得了消息,立刻前去密室。   只见朱管事垂头丧气地瘫在一旁,脸上苍白,满身汗水淋漓,好似已经失去知觉,成了一个活死人;而衣海澜负手立于窗边,卓然出尘,仿若出淤泥而不染的谪仙。   听见响动,衣海澜很是优雅地转身,淡笑着指了指一旁案几上的一叠纸:“你要的东西。”   崔容上前大致翻看了一遍,朱管事招得很详细、很彻底,苏北盐场和三皇子绝无置身事外的可能。   他又看了一眼朱管事,后者身上并无新添的伤痕,更像是精神被折磨到崩溃的样子,于是发自内心地感慨:“衣少卿,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简直所向披靡。”   衣海澜冲着崔容加深了笑意:“崔寺正若是想知道,不防亲自试试看。我对崔寺正……也好奇得很呢。”   中间那个停顿着实诡异,崔容不敢细想,连忙道谢走人。   有了朱管事的口供,这案子也算告一段落,崔容着手准备卷宗,准备呈上御览。   至于杨时,崔容打算按照原先的计划瞒下来。一是手中却无多少证据——就算崔世卓肯作证,仅仅一份口供,也不足以说明什么问题;二来,一件案子卷入两位皇子,崔容可不想成为承乾帝迁怒的对象。   时至傍晚,崔容刚将卷宗写了个大概,有衙役来报,说崔世卓问狱卒要了纸笔。   崔容闻言一笑,看来崔世卓这份口供已在囊中。   谁知他只高兴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一大早,就有狱卒惊慌来报,崔世卓竟突然死了   第五十五章、 暗战   崔容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这就好像千辛万苦搭了台子,大戏正准备开锣,主角忽然消失不见;又或者一击重拳,打出去却砸在了棉花上,有种空落落的荒谬。   他怔了半晌,才提步往监牢走去。   重要人犯不明不白死在牢里,这件事的性质无疑是极为恶劣的,从狱卒到狱丞恐怕都难逃干系。   好在当值的狱丞头脑还算清楚,得知崔世卓的死讯后立刻将下令封锁监牢,谁都不的靠近;而晚上当值的四名狱卒,也被他第一时间分别关押,以备崔容询问。   而也正因为狱丞反应迅速,崔世卓身亡的现场才得以完整保存,没有被任何人破坏过。   崔容一进监牢,狱丞就连忙迎上,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   昨晚崔世卓得了纸笔,又要了一盏灯,兀自俯在牢房内的矮几上,边喃喃自语边提笔往纸上写什么。   狱卒不识字,又觉得他那模样好像要发疯,心下害怕,便没敢多看。   子时狱卒换班,接班的还特地走到监牢深处往崔世卓的牢房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异常。   谁知早上送饭时候再看,崔世卓已经死了。   崔容听完不置可否,径自走到崔世卓的牢房前,开门进去。   崔世卓跪坐在地、俯身先前趴倒在牢房内的矮几上,那姿势仿佛是写字到一半累了,趴着短暂休息一下。   他手边有倾倒的酒杯,杯中残酒尽数洒在旁边一叠纸上,将纸上字迹洇了不少,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一支毛笔滚落在地,划出的痕迹表明正是从崔世卓手中跌落的。   崔容小心避开残酒,倾身将最上面有字的一张纸慢慢抽出来,匆匆看了一遍--那是一张遗书。   遗书的确是崔世卓的笔迹,上面写着,他自觉罪孽深重,丢尽了崔府的脸面,唯有一死以全名节。   拿着遗书,崔容不禁皱起眉头。   他十分了解崔世卓,深知后者绝做不出自绝性命的事。何况先前崔世卓的样子,分明是已经准备招供,以换取活命的机会。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变卦自杀?   --这份遗书一定有问题。   崔容立刻下了结论。   他脑中下意识闪过科举舞弊案,那时也有位擅长模仿笔迹的高人,险些用一份假手卷陷害了崔容。   这份遗书,会出自他的手笔吗?   崔容并没有证据,只能将这念头暂且按下。但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令狱丞将崔世卓的尸首放倒在地。   尸首全身僵硬,说明崔世卓已经死了四个时辰以上。如果不是他口鼻溢出的鲜血,他面部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柔和,仿佛真是睡去了一样。   "叫仵作来。"崔容说。   狱丞领命,匆匆忙忙出去寻仵作,牢房内一时间就剩下崔容一人。   他没有耽搁时间,动作麻利地将崔世卓全身搜了一遍,果然从后者贴身衣服内找出一份口供。   这份口供详细说明了崔世卓受二皇子之命前往杭州的经过,的确是崔世卓的语气,只是尚未签字画押。   崔容犹豫片刻,捏住崔世卓右手食指沾了血,在他口供下方印了一个清晰的手印,然后小心地收了起来。   过了片刻,仵作赶到,将尸身查验一番,道崔世卓是中毒而亡。崔容指着酒杯,令其带去查明究竟。   半日后,仵作回报酒杯中残留的毒药非常复杂,他亦不能明辨,只是用残酒喂了一条狗,狗当场就倒地死了,可见毒性十分霸道。   至于酒的来源,有名值前半夜的狱卒供认其禁不住哀求,又贪图崔世卓许下的钱财,把自己的酒分了他一杯。   此外,后半夜当值的两名狱卒承认,换班时他们发现腰牌丢了,因害怕狱丞责罚,所以花了些时间寻找。   等他们找到腰牌回到监牢里,崔世卓已经趴在桌子上。狱卒以为他睡着了,没有多加理会,直到早晨才发现不妥。   崔容相信这次狱卒所言属实,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杀死崔世卓的人手段高明,并且对狱卒换岗的时间十分熟悉。   至于是有内鬼还是有奸细,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似乎只能靠崔容猜测了。   不过还有一点十分奇怪,行事如此缜密的人,为什么会漏掉崔世卓身上的这份口供?   是疏忽大意,还是有意为之?   崔容在心中反复思量,总觉得这种行事风格似曾相识。   他不禁冒出了冷汗——似乎从一开始,就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着一切。   这人就像躲在暗处的棋手,将所有人都视作他棋盘上的子,只是不知他这一局要的是什么结果。   ****   二皇子府。   杨时一夜没有入睡,他无视美貌侍妾们那楚楚动人的眼神,独自在书房呆了一夜。   天将将明的时候,杨时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来人正是那名善于伪造笔迹的文弱青年——他的正式身份,是杨时身边的一名谋士。   “先生!”一见那谋士,杨时便有些激动地站起身,压低了声音叫道。   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看上去年纪似乎比杨时还小 ,但杨时言语间仿佛对他极为尊重:“先生此行……?”   杨时没把话说完,那青年却懂了,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笑容:“幸不辱命,殿下且放心吧。”   他相貌虽平平,但这一笑,却仿佛有某种安抚人心的魔力,令杨时放松了不少。   “穆先生做事,素来高瞻远瞩。”杨时寻回了风度,从容坐回椅子上,又对青年比了个“请”的手势:“本应送先生去歇息,奈何我心中记挂,还是先请穆先生受累将经过细细说来。”   穆逢生行了个礼,然后顺势坐于杨进对面,将自己如何用腰牌调虎离山,如何令崔世卓喝下毒酒,如何用一封假遗书将现场伪造成自尽的事一一道来。   杨时听得满心佩服,末了忍不住问:“穆先生,他当真死透了?”   “这是自然。”穆逢生笑道:“‘牵机'一沾,断无活路,我是亲自看着他喝下去,安安静静地断了气。笔迹和细节也毫无破绽,就算有些小小的瑕疵,那也是大理寺治下不严,与殿下绝无关系——只要那位崔寺正是聪明人,崔世卓便只能是‘畏罪自杀 ’。”   听了这话,杨时终于确确实实露出笑容:“这一回,只怕老三绝无翻身的可能了。穆先生助我良多,他日若有幸继承大统,我杨时必百倍回报!”   穆逢生露出恰到好处的激动,纳身便拜:“臣此生惟愿辅佐良主,施展一身才学。得遇殿下,已是臣此生之幸了。”   杨时上前将穆逢生扶起,神色间俱是信任无疑,书房里俨然一副君臣际遇的美好画面。   ****   两日后,崔容将卷宗呈上御览。正如穆逢生所预料的,崔世卓的死因果然是“畏罪自杀”。   卷宗内,一应人证物证环环相扣,朱员外勾结苏北盐场贩运私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而这案件背后的主使,卷宗内的物证也隐隐说明了什么。   承乾帝挥退左右,翻开了卷宗。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他狠狠将卷宗摔到地上,胸膛上下起伏,满面涨得通红。   许久,承乾帝想开口叫李德宝,还未出声,就伏案急促地咳嗽起来。   李德宝闻声而入,一见殿内情形,立刻变了脸色,连声大呼“传御医”。   ****   崔容在杭州整出了这么大动静,长安城里有能耐的人家都多少耳闻了一些内幕。   他刚回大理寺不久,承乾帝就忽然病倒了,而且从宫里传出的消息,这病是怒极攻心所致,这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崔世卓被下了大狱的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崔府上下——毕竟崔怀仁在苏州,消息要比旁人灵通一些。   读完二弟信上的内容,崔怀德气得连连骂“孽子”。   他怎么也想不到崔世卓吃了雄心豹子胆,竟做下这要杀头的勾当,甚至还会连累整个崔氏一族。   可不管再混账,崔世卓到底也是亲生儿子,总不能眼见着他送死,崔怀德打算拼着官职和脸面不要,去承乾帝面前求求情,也许崔世卓还能捡回一条小命。   ——他并不知道崔世卓已经“畏罪自尽”,还当他被关在大理寺监牢内等着圣上裁决呢。   陈氏却有着不同的想法。   知道拿下崔世卓的不是别人,而是崔容时,陈氏眼前一黑,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   ——崔容有多恨他们母子,崔怀德不知道,陈氏可是清清楚楚的!   落到崔容手里,不说徇私枉法,恐怕还要在火上再加几把柴火才肯罢休。只要崔容不松口,崔世卓根本是在劫难逃!   陈氏这辈子,只有崔世卓和崔宝珍一对儿女。崔宝珍早晚是别人家的,她指着崔世卓给自己养老送终呢。   而崔世卓从小也争气,在陈氏眼中简直是谁也比不上的好儿子。现在,她一手拉扯大的心肝宝贝眼看就要毁在那个贱婢的儿子手里,让陈氏如何不心如刀绞。   她一辈子瞧不起崔容,但到了这时候,陈氏也顾不得许多,竟打算舔着脸亲自上门寻崔容求情去!   第五十六章、圣裁   写完卷宗最后一笔,崔容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唤来书童整理书案。   为了私盐案,他回京数日食宿均在大理寺。如今案子告一段落,崔容终于能回家了。   宝儿得了信儿,早早就在大理寺门口等着。   见崔容出来,他几乎直扑过来,抓着崔容的袖子,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少爷……你这些天也不回府,大理寺吃不好睡不好,少爷都瘦了……”   埋首案件这些日子,崔容身心俱疲,于是见了宝儿这般心思直白的模样,他觉得十分愉快,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少爷这不是信任你嘛!”   这话果然让宝儿开心起来,一扬小脸:“我可没有给少爷丢脸,铺子都管得好好的,不信少爷随时检查!”   “是是是,我知道宝儿最厉害。”崔容说着,弹了一下宝儿的额头:“家里这几日可好?”   宝儿本来正伸手揉着额头,一听这话,转着眼珠,支支吾吾地开口:“少爷……夫人这几日……”   他口中的夫人,指的自然是陈氏。   崔容闻言眉头一皱,大概猜到几分,许久才说:“走吧,回去看看。”   主仆二人快行至府门时,崔容便看见陈氏等在门口。   “我说了少爷不在,夫人不信,非要日日这般等候……”宝儿撅着嘴小声道,仿佛也对陈氏的行为十分不满。   本来也是,她有意摆出这般做派,不过是想低姿态地逼迫崔容罢了。   眼见崔容身影,陈氏按捺不住般向前迎了两步,随即又停下,双眼一直看着崔容,脸上表情十分复杂。   等崔容走近,她张口道:“容哥儿……”   话没说完,却被崔容打断:“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   他的态度可谓十分无礼,陈氏一时不能适应,忍了又忍,才勉强挤出一笑容:“就随容哥儿。”   进了院内,宝儿上了两杯茶便退下,将崔容和陈氏二人留在房内。   陈氏此时而不再急着说话,端起茶浅啜一口,脸上表情忽然有些扭曲,半晌才咽下去,然后放下茶杯。   “我知道容哥儿不欢迎我,索性开门见山吧。”陈氏开口。   也许是尚不能适应身份的转换,她语气中还有几分颐指气使的味道。   陈氏也意识到了,咬着嘴唇顿了顿,忽然起身,“噗通”一声对着崔容直直跪了下去。   “我是做过很多对不住你的事,但你大哥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求你救他!”陈氏语调凄然:“只要你肯留他一条命,世子之位我们不要了!下半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崔容一惊,紧接着心里倒生出了积分佩服之意——虽然陈氏恶毒之事没少做,但对崔世卓倒是很尽到了母亲的责任,该低头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   不过听到“世子之位”云云,他按下了扶陈氏起来的意思,坐在原处不动,只冷冷地、有些嘲弄地看着她。   陈氏见状,眼里泛出热泪,一咬牙低身对着崔容磕头。   她动作又快又猛,不一会儿额上就见了血,口中依旧不住哀求:“我求你救他!我求你救他!”   见她如此,崔容也不禁动容,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起来吧,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一切只能看皇上的意思。”   陈氏见他终于应声,哪里肯起来,反而仰头看着崔容,声音中满是希望:“容哥儿!你现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只要你肯开口,你大哥一定有救!”   说着,她作势要上来抱住崔容的腿,唬得崔容连忙让开。   正在这时,门被突然推开,崔怀德满脸阴霾、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一见陈氏这副模样,他立刻怒道:“你这妇人成何体统,朝间之事岂是你能插手的,还不给我滚回府去!”   那声音,简直比冬日寒冰还冷上几分。   陈氏一听就尖叫,起身扑向崔怀德,又是撕咬又是拳打脚踢:“崔怀德!卓儿是不是你儿子!是不是!儿子都要死了,你不救他,还不准我救?!你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她下手带着一股疯狂劲儿,眼见着崔怀德脸上就起了几道血痕。   后者一声痛呼,也动了真怒,下手便顾不上分寸,两人便撕扯在一处。一时间撞击声此起彼伏,连多宝格都在拉扯间被撞倒了,上面的瓷器“哐当啷”地碎了一地。   屋内动静太大,宝儿护主心切,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然后给这千载难逢的场面吓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不只是该进还是该退。   崔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忽然有些意懒,索性抬高了声音道:“三日前,大哥就已经畏罪自尽了。”   这话让陈氏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她转向崔容,目光呆滞,仿佛没有明白他方才说了什么。   下一瞬,陈氏爆发一阵凄厉的尖叫,像疯了一样扑向崔容:“是你!是你害死了卓儿!”   崔怀德一个没拦住,竟然让陈氏挣开了。幸亏宝儿反应快,连忙上前死死拽住,才没让陈氏真的伤到崔容。   陈氏仿佛已经失了神志,虽被崔怀德和宝儿联手拦住,还是歇斯底里地挣扎着、试图伸手去抓崔容。   她眼神中全然是疯狂和怨毒,口中不时大叫“都是你!你故意害死了卓儿!我和你拼了!我要你给卓儿陪葬!”   此时的她,哪里还有半分侯府女主人的模样,俨然已经是一个疯妇人。   好在崔怀德还有几分理智,见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办法,扬声叫来跟随的家丁,让他们捂着陈氏的嘴拖出去,把她塞进马车带回府中关起来。   崔怀德倒也不是不心疼崔世卓,只是他身在官场,自然清楚此事既是承乾帝亲旨,那便毫无回转余地。何况毕竟是崔世卓犯案在先,因此崔怀德对崔容的责怪没有那般强烈。   等将陈氏处理完,崔怀德转向崔容,有些涩然地说:“你母亲一时伤心,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你大哥果然……”停了片刻,崔怀德开口问,不过始终没有说出那个“死”字。   见崔容点头,他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崔容冷眼看着崔怀德,心里是压抑不住的鄙视。   陈氏虽然痛恨迁怒于崔容,但她有丧子之痛,崔容尚且能理解;反而是崔怀德这样冷静理智,叫人忍不住心寒。   当然,崔容一直都十分清楚,在他的父亲心中,儿子虽然重要,但排在第一位的,恐怕永远只有他自己。   果然,崔怀德沉默了一会儿,便对崔容说:“你大哥的事已经不能挽回,现在只能尽量保住崔家。你到底是崔家的人,这件事对你也并非全无好处……”   “父亲是户部尚书,我不过是个五品的芝麻官,”崔容不冷不热地回应,“这话就算要说,也该是我对父亲说吧。”   崔怀德吃了个不冷不热的闭门羹,倒也不怎么生气。也许是觉得崔容不过是一时气话,他只作语重心长状拍了拍崔容的肩膀:“你好好想想吧。”   等崔怀德带着人离开,崔府又重新安静下来。   崔容看着满室狼藉,不由揉着额角。   宝儿一边指挥小厮清理房间,一边眨着眼睛对崔容道:“少爷别气坏了身子,我刚才已经替你出过气了——我在夫人的茶里加了一大把盐!”   崔容想了想,陈氏方才喝茶时果然神情古怪,便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多亏了宝儿这么一闹,他心下倒没有原先那般沉重了。   ****   几日后,承乾帝终于下旨,朱员外一干人犯抄家处斩,而苏杭两地涉案官员均革职查办。   这道圣旨颇有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之意,既没有提到崔世卓,也没有提到三皇子。   但明眼人都知道,此举虽是保留了崔怀德作为忠义候及户部尚书的颜面,却也有几分提醒他辞官的意思。   崔怀德在官场沉浮数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没几日便上折子请求告老还乡。   承乾帝又做出仁君模样,保留崔怀德忠义候的爵位,并许其在京城继续居住——却没再提世子之位的事。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崔家的爵位,大概就到这一代为止了。   崔府的凋零已成定局。   崔怀德自此便不大出门,而陈氏自从那日知道崔世卓身亡的消息,更是一病不起。   崔容听宝儿眉飞色舞地说着崔府的近况,心下却并不轻松。   陈氏那日怨毒的神情还历历在目,这妇人一向睚眦必报,她既认定了崔容是害死崔世卓的罪魁祸首,绝不会这样安安静静地接受的。   不过,以崔容现在的实力,却也不用将此事放在心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就够了。   ****   随着私盐案尘埃落定,崔容在其中的作用也渐渐浮出水面,他在江南的诸般举动,也越来越详细地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   对于他的行事,朝堂间褒贬不一。   勋贵派觉得他如此行事有违孝道,清流们却对他大义灭亲之举十分赞扬。随着两派争论日盛,崔容的名字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响亮。   与此相对的是,承乾帝对崔容表现出了明显的赞赏之意。   实际上,当初把这件案子交给崔容,承乾帝是怀着几分弃子的准备的。   然而几个月下来,崔容表现得进退有度,既查明了真相,又顾全了皇家脸面,将事情办得十分妥当,便令承乾帝有几分刮目相看。   他年纪轻轻已官至五品,再升着实有些刺目,承乾帝便只赐了一座距皇宫不远的宅子和几名伶俐的婢女作为赏赐。   但就是这样的赏赐,也足以令长安城年轻进士们艳羡不已。如果说先前还有人看不上崔容出身太低,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说这样的话了。   而对于承乾帝的做法,杨进只叹息道:“父皇实在是太……谨慎了。”   子不言父过,这样的评价,已经是他能说出口的极限。   崔容明白杨进话中的意思。   婢女固然是赏赐,但只怕里面也少不了承乾帝布下的眼线——就连将崔怀德留在京中,也未必没有拿捏崔容的意思。   但他并不在乎,想要平步青云,这点代价已经是很划算的了。   一个多月后,此事带来的风波似乎渐渐平息下来,承乾帝的第二道旨意,又在朝间掀起轩然大波。   第五十七章、余波   私盐案看似已结束,杨进却仍然不得清闲——涉案官员逮捕抄家,都是黑衣骑的职责所在。   崔容虽然并不知杨进的另一重身份,多少也能猜到他为何事而忙,只好暗自压下见面的心思。   他相熟之人不多,崔世青身处军中不得随意外出,张仪与李玉堂在翰林院也是诸事缠身,相较之下杜仲虽清闲些,却也不好日日寻他。   来府上递帖子的人倒不少,可惜大多是沽名钓誉之辈,崔容懒于应付,大多婉拒了事。   他倒是找过衣海澜两次,想谢他出手相助,不过不巧都没见着。   崔容想这阵子大理寺公务繁忙,也只好作罢,打算等风波更平静一点再说。   这日,崔宅的厨娘准备好饭菜,就照例归家去了。   而仅有的两名粗实小厮也从不在内院当值,李福又被派去庄子上巡视,于是屋内又一次只剩下宝儿和崔容两人。   对着满桌饭菜,崔容忽然觉得难言的冷清,便开口招呼宝儿:“坐下来陪少爷吃饭。”   宝儿到底是从小侍候大的,也不推辞,笑嘻嘻坐到崔容下手道:“还是少爷心疼宝儿。”   崔容闻言并不答话,只微微一笑算是回应,就提起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夹菜。   宝儿虽然迟钝,也觉察出崔容情绪异常。但李福不在,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只能尽量讲些八卦逗崔容开心,可惜收效甚微。   “要是五殿下在就好了……”被打击到的宝儿在心中暗暗想,“殿下在的时候,少爷脸上可没断了笑呢!”   被宝儿叨念的杨进,此时正在勤政殿觐见承乾帝。   “都收拾干净了?”承乾帝沉声问,末了,又连着咳嗽数声。这几日起了风,承乾帝病势又有些反复,用了药也不见大好。   杨进上前给承乾帝倒了杯温水,又替他顺气,令承乾帝舒服了许多。   这时他才回话:“儿臣已经都办妥了,无一漏网。”   “这些事也就只有交给你了。”承乾帝叹了一句,对结果十分满意似的拍了拍杨进的手,闭上眼睛。   片刻后再睁开,他眼中又恢复犀利的神色,语调也硬了起来:“苏北盐场那边,令黑衣骑继续查,务必要差个清楚明白!”   杨进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低声应了下来。   ****   三皇子杨建连月来心乱如麻,斗大如斗,几乎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   他从苏北盐场走私私盐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料今年流年不利,他父皇突然打着采办的旗号派了钦差往江南去,结果一下子端掉了他在杭州经营数年的心血。   但这时候杨建已经顾不上心疼,他做贼心虚,生怕继续查下去会将自己暴露出来,几乎愁得整夜睡不着觉——从国库往外搂银子,这绝是承乾帝最忌讳的事情之一。   杨建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把主意打到盐场了呢?   听闻那姓崔的小钦差没有查到苏北盐场,杨建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之心,指望将自己的罪瞒过去,但很快他就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据内线说,牢里死的那个、顶了赵卓名字的,竟然是杨时的人,杨建立刻嗅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难怪长安城里几个铺子同时发疯,忽然降了盐价;难怪赵卓得行动那么隐秘,还是着了暗算……根本是有内鬼,里应外合对付他!   至于幕后主使,杨建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他的好二哥杨时!   起了这心思,杨建看谁都觉得对方不怀好意,没过一个月,内鬼没找到,他自己先有些神经兮兮了。   更令杨建万念俱灰的是,他发现承乾帝似乎在疏远自己。   原本,三皇子的地位几乎能与二皇子分庭抗礼,但这一个多月一来,承乾帝不仅渐渐收回了交给他的差事,连召见他的次数都越来越少。   杨建恨不得能冲到御前揭发杨时的阴谋。   然而私盐的案子确实是他做下的,而承乾帝到现在都没有提苏北盐场,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察觉,杨建又很怕偷鸡不成反蚀米,弄得进退两难。   到了十一月底,一封圣旨不仅在朝间掀起轩然大波,也令杨建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承乾帝下旨,封三皇子杨建为孝清王,令其月内动身千万封地——所谓封地,是岭南一片蚁虫横生、十分荒芜的地方。   至此,杨建才知道自己是彻底完蛋,再看那不伦不类的封号,就好似承乾帝打在他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一般。   ****   关注着时局的除了杨建,自然还有杨时。   事情几乎完全按照他期望的发展,让杨时夜里睡着睡着都会笑醒。   杨建是谁?   那是杨时最大的绊脚石,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让杨时没一刻不惦记着拔除的人物。   偏偏杨建母妃在宫内极为受宠,他一度子凭母贵,大有压过杨时的势头。这样一个可恶的对头,竟然被杨时亲手除去,让他如何不狂喜。   连带着,对主审案件的崔容,杨时仿佛也忘了他曾经坏过自己的事,觉得顺眼多了。   在杨时看来,若崔容紧咬不放,多少也能给自己造一点麻烦。幸亏崔容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才让他的计划进行的如此顺利。   ——甚至有可能,崔容是借这机会对自己示好。   杨时动了拉拢崔容的心思,毕竟这样一个人做不成同盟,也总比做敌人强。   思及此处,杨时脑中又闪过另一个人,杨进。   杨时的脸色沉了下来,相比崔容,他这位五弟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虽然知道父皇对杨进似乎有着超越他人的信任,但杨时一直觉得那不过是他对天伦之乐的一点不切实际的眷恋罢了——所以才会选择天资最平庸、势力最单薄的杨进。   不只是杨时,朝堂上下对杨进的评价,也大多是“纯孝有嘉,五甚大才”,所有人都没有将他当做储君人选来看。   但这次南下,杨时忽然发现,平日不见显山露水的杨进,似乎也不欠缺做事的能力。   更令他在意的是,立下大功未得奖赏,但杨进却丝毫不焦躁,依然跟在承乾帝身边服侍,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同。   是他没有相争的意识?还是……城府深沉?   杨时一向认为生为皇家子,就只有能力高低、背景强弱之分,他绝不相信有人连争一争的念头都没动过。   更何况,江南之行后,崔容对杨进比旁人亲近,不知是不是被后者先下手拉拢了。   杨时眯起眼睛,觉得有必要再请来穆先生商议一番。   注意到杨进的并不止杨时一人。   崔容虽然颇出风头,但在朝堂之上惊起的波澜尚浅;而杨进,因为身份使然,一旦有所动作,必然触及到某些核心的利益。   只不过这些人更喜欢谋定后动,眼下还只是在观望罢了。   ****   长安城一处翠竹环绕的茶楼内,两人对坐品茗。   四皇子托着腮,望着竹林间缭绕的雾气不知在想些什么。坐于他对面之人仿若未查,微低着头,动作行云流水般,将热水软软注入面前的紫砂壶内。   这个崔容……不可小看啊……”杨禹身形未动,忽然发了一声感慨。   “殿下想用他?”那人轻笑着问。   杨禹回头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这样的人,我虽欣赏,却也知道难以收服。用……是用不得了。”   那人闻言笑而不语,轻轻提起紫砂壶倒了半杯茶,推倒杨禹面前。悠悠的茶香,便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   ****   御赐的宅子布置好已经快到腊月。   三皇子早已离京前往封地,崔世卓之死对崔怀德的打击似乎开始渐渐淡去,私盐案造成的影响终于归于平静,于是崔容十分低调地搬到了新宅子里。   宅子里外三进,还带一个不小的花园,布置得十分精巧,不愧是皇家手笔。   崔容一进去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么大两个粗使小厮怎么打扫得过来”。不过很快他发现自己是杞人忧天,先一步到这边布置的李福早就买了婢女小厮,差不多将宅子撑了起来。   承乾帝赐下的婢女自然在内院服侍,崔容以不习惯为由,好歹没让她们贴身。   住进去第二日,消息渐渐传开,崔容也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贺礼,其中还有崔世亮的一份。   想来崔世亮对于陈氏母子的倒台很乐见其成,把“功劳”也都算在了崔容头上——这倒是和陈氏的思路异曲同工。   新家的第一个客人却是杨进。他在很不客气地替自己选了一间客房后,对崔容道:“你的冠礼,我看在这宅子里办最好。”   被他一提醒,崔容才想起这回事,也觉得该尽早着手。   否则再耽搁下去就要过年了,然后接着又是皇后的生辰,冠礼非推到明年四月往后不可。   崔容倒不是想办,但是没有经过冠礼,意味着他还不算正式成年,在朝堂上说话,总是显得轻了几分。   纵使万般不愿,冠礼的事还是得由崔怀德来主持。   好在崔怀德大约是急于修复他与崔容的关系,或者希望崔容早日爬的更高,竟一口答应了下来,没有显出半分不悦。   他请人算了日子,将崔容冠礼定在腊月初八,还不住感慨为了赶时间,一切只能从简。   崔容并不在意过程,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接下来发帖子邀请宾客,时间很快就到了冠礼当日。   第五十八章、冠礼   冠礼,可谓大周朝男性一生中最重要的礼仪之一。行过冠礼,才意味从少年郎成长为青年,自此独当一面,获得家族和社会的承认。   按照崔怀德的意思,崔容的冠礼自然应该在崔府的祠堂里举行,然而崔容已先一步选定了新宅子的后院。   崔怀德见里面供奉着天地君亲师、孔圣人,甚至还有当今圣上,那句“荒唐”就怎么也不好说出口了。   再得知崔容请了五皇子杨进作为其冠礼的正宾,崔怀德默叹崔府果然是改了天地,却没有说什么败兴的话。   前三日,崔怀德进入崔家祠堂祭拜祖先,将冠礼之事告于祖先;崔容亲自上门邀请宾客。   除了与崔家素有往来的长辈,他还请了张仪杜仲等好友,以及大理寺几位相熟的同僚。不过衣海澜据说已不在京中,崔容只好留下请帖便作罢。   腊月初八一早,众宾客齐聚崔宅。   崔怀德身着盛服,在阼阶上偏东的方位站定;众宾客则立于偏西方位。缁布冠、皮弁、爵弁被分别盛放于竹器内,以帕蒙之,陈列于阶下,只待时辰一到就举行仪式。   就在此时,宝儿忽然一脸惊喜地上前禀报,说是有宫中下来的赏赐。堂中主人宾客顿时一阵忙乱,准备接旨。   来得是熟人,内侍太监张顺江。他满面笑容地宣了旨,原来是承乾帝御赐了一座翡翠屏风。   小太监七手八脚地将屏风抬上,宾客们见了,又是好一阵逢迎奉承。   这还不算完,十公主、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随后也相继送来贺礼,将崔宅的气氛弄得极为高涨。   崔怀德心中止不住地得意。   自从他辞官,崔府的地位是一落千丈,好些原先往来的人家如今都变得不冷不热。   如今这一连串的赏赐,可算狠狠打了他们的脸。崔怀德简直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些人的表情了   ****   吉时一到,在礼乐声中,崔容一步一步行至堂中央,面朝宾客们跪坐,由赞者替他梳头。   他穿着深色童子衣,更衬得面若白玉,眉目如画。低垂着双眸,安安静静地坐着,就已经成了一道风景。   杨进目不转睛地看着崔容,心中赞叹之意一刻不停。这便是他心中之人,高洁若皎皎明月,清澈如山间之泉,正直又美好,真是世间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怀着这样近乎于崇拜的心情盥洗完毕,从有司手中接过缁布冠,走到崔容面前,缓慢而郑重地说出祝词:“吉月令辰,乃申尔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谨尔威仪,淑顺尔德,眉寿永年,享受胡福。”   这是劝诫冠者抛弃稚子之心,自此慎养威仪品德之意。   祝毕,杨进亲手为崔容带上缁布冠。   就是在这时,崔容抬起头看杨进,后者的表情严肃庄重,眼底深处有着几乎快满溢而出的赞叹与深情。   两人四目相对,这一刻,似乎旁人的存在都消失了,世间只剩他们彼此。   “谨遵尔言。”崔容终于开口道,然后又垂下眼眸,静静等待杨进替他系好冠缨。   这一切结束后,崔容便起身进房,脱去身上的童子服,换上玄端服再次回到堂前,向众宾客展示。   至此,冠礼的“一加”才算完毕。   “一加”之后还有“二加”及“三加”,三加礼毕后,崔容已经换上了爵弁服。   爵弁服外玄内朱,令他看上去英姿勃勃,颇有几分气势。   崔容神色沉静,缓步行至阼阶前,面对着众宾客一揖到底。   作为正宾的杨进取一杯清酒给他,再次祝道:“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话音一落,崔容便双手恭敬地接过酒杯,按照礼仪饮尽。好一番跪叩答拜后,冠礼才算圆满完成。   按照时俗,冠礼的正宾还要为冠者取字。   “怀舟。”杨进低声道。   这两个字早已在他脑中过了千遍,此时仿佛是自己从杨进口中吐出一般自然而然。   众宾客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须知取字也是有严格的仪式,杨进此举并不合适。但他是皇子,众人也不好当众反驳,于是一时间变得极为安静。   只有崔世青望了望天,不作声。   杨进很快发觉了异样,回过神来,补充道:“尔字‘怀舟’,‘舟’通‘周’,崔寺正忠心耿耿、勤勉有加,甚得父皇赞誉,他日必是我朝栋梁。”   在场众人连忙附和,场面忽然又恢复热烈。   见座下众生百态,崔容颇觉好笑,眉眼微弯,却还要努力做出恭敬的模样对曰:“容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大礼既成,已至酉时,大部分宾客由崔怀德招待着去前院吃酒,几个与崔容关系亲近的留下来说话。   杨进不着痕迹地看了崔容一眼,便道宫中还有他事,起身告辞,众人自然又是一番相送。   崔容混在人群中,面上同其他人一般带着几分刻意的恭谨。虽然明知杨进是为安全计才如此掩人耳目,但他心中还是涌起淡淡的失落。   但这失落也只是一瞬,再回身面对众多好友的时候,崔容已经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喜悦。   “小容,啊不,怀舟,”张仪笑嘻嘻地凑上来,“你好大面子,竟然邀动五殿下做正宾,那位可是出了名的冷面啊!”   崔世青在一旁忽然摸了摸鼻子,继续不作声。   崔容回答得滴水不漏:“此次一道南下,我才发觉殿下并非传言中那般,实际上并不难相处。”   张仪便很不甘心地大声感叹:“我就说嘛!办差事还是要办这种的才过瘾啊!”   崔容笑笑,却转开话题,对着杜仲道:“子衡兄,我有一事想问问你。”   杜仲一下子来了精神:“何事?我观怀舟面带倦色,想来劳累过甚,可是想讨个安神方子?”   众人都知道他是给憋狠了,于是轰然而笑,尤其是张仪,摇头大叫“医痴、医痴”。   崔容也抿着嘴,忍着笑意,将想邀请杜仲进入大理寺的事说了出来。   先前面圣时,他向承乾帝提过此事。   当时崔容刚立下大功,一个小小的朝议郎,承乾帝自然不放在心上,当场就准了。只是事情一时忙乱,崔容现在才寻到机会和杜仲说。   杜仲一听,万分激动地握住崔容的手,那模样简直都快哭出来了:“救命大恩,没齿难忘!”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欢笑。   几位好友都是许久不见,借着崔容的冠礼,少不得好好聚一聚,结果等散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崔容送客归来,崔宅已经被打扫完毕,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对比一个时辰前的宾客满堂,此时的宁静更显得万分寂寥。   崔容神色怅然地在前院站了一会儿,吩咐小厮关好门,转身返回内院。   推开卧房门,他一下子呆住了,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殿、殿下……”崔容低喃出声,怀疑自己是不是不知不觉入了梦——那倚窗而立的人,可不就是杨进?!   他带着不敢置信的神情走近,抬头怔怔看着杨进,伸手覆上他脸颊。   那熟悉体温和触感,终于让崔容确定此情此景并不是梦境。   难得见崔容露出这般稚气的模样,杨进轻笑出声,一把抓住他的手,顺势将崔容拥入怀中:“怎么,你以为是……”   下一刻,杨进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未出口的话被某人温热的嘴唇堵住了。   在杨进的记忆中,崔容虽然甚少拒绝,但是也从来没有这般主动。   他心中涌出一阵难言的狂喜,紧接着反手抱住崔容,微微用力敲开他的牙关长驱直入,将主动权重新夺回。   崔容闭着眼睛,眼睫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他顺从地张着嘴唇,任杨进的舌头舔舐过他口中每一寸,然后与他交缠。   这个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激烈,更专注,更深情。崔容只觉得自己在随着他的节奏颤抖,在间隙中喘息着,从心底升腾的火焰,仿佛有了燎原之势,随时能将人吞没。   “少爷……”宝儿似乎有急事,一边叫着一边推门而入,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住,瞠目结舌地愣在当场。   很快他反应过来,颇为机灵地悄悄退了出去,还很贴心地把门带上。   崔容全然未察,杨进却听到了,然而情动至此,他没有办法、也不打算停下来。   他与崔容的衣衫已经凌乱,杨进顿了顿,随即伸手探入崔容的亵裤内,将那已经微微抬头的东西握在手中。   崔容有些惊慌地发出急促的叫声,但这声音被杨进的深吻堵在口中,听起来仿佛是一声闷哼。   等杨进开始缓缓在那敏感处上下抚弄,崔容就只有急促喘息的份儿了。   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崔容只有紧紧抱着杨进。后者顺势将他压在书桌上,打开他双腿分在腰两侧。   桌上砚台笔墨都被打翻,滚落一地,这声音让崔容清醒几分,想抬头看,却被杨进惩罚性地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不专心……”   杨进加快了手上动作,逼得崔容发出细细的呻吟。   这声音听在杨进的耳中,只觉得分外撩人,于是他一把将崔容的亵裤完全扯下,露出两条光洁纤长的腿。   下身传来的凉意让崔容倍感羞耻,他想将腿合住,却被杨进按着膝盖,更大的打开。   崔容扶着他的手腕想抗议,杨进忽然低身下去,将他整个儿含在口中,还上下套弄不已。   崔容身体一震,几乎立刻就软瘫下来,扶着杨进的手也不自觉失去了力道。   巨大的欢愉让他咬紧了嘴唇,但带着泣音的呻吟还是不时从齿间流泻而出。   终于,崔容的呼吸忽然屏住,身体猛地向上弹起,泄在杨进口中。   “殿下!”他有些慌乱地想起身,杨进却随手扯了崔容的亵裤吐在上面,低哑地笑道:“别急……还没结束呢……”   杨进嘴角还沾着白浊的液体,崔容一想到那是怎么来的,就难为情地不敢再看一眼,把目光偏向一边。   他羞得连脖子都泛着红色,杨进眼神又深一层,俯身给了崔容一个深深的吻。   这个吻带着淡淡的腥气,却令崔容颤抖不已。   许久,杨进放开他,用很幽深的目光直视着崔容的眼睛。崔容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喘息着、艰难地说:“去、去床上……”   第五十九章、 不眠夜   崔容对情事虽不是一无所知,然而上一世他身体孱弱,这一世自重生之日起就埋首于崔府求生,两世加在一起,对情事的经验也照样少得可怜,因此被杨进这么一撩拨,早就软成了一滩水。   他于此事上面皮很薄,用尽残留的最后一分神智才说出这三个字。   杨进闻声停下动作,手指留恋地在崔容的腰间抚摸片刻,然后起身,打横将他抱起,放到卧房的床上,自己翻身覆了上去。   崔容已是十分的情动,双眼中水光粼粼,微张着口喘息不已。   借着月光,杨进见他唇瓣上还残留这方才亲吻留下的水迹,便伸手揉搓片刻。崔容下意识地将唇瓣分得更开,杨进便索性将右手手指伸进去让他含住,时轻时重地搅弄着,另一只手不疾不徐地将崔容身上的衣服全都解开了。   虽然屋内燃着炭火,但微凉的空气仍旧让崔容忍不住颤抖。但很快,杨进灵巧的手指又一次探入他双腿之间,令崔容无暇顾及其他。   因为刚刚泄过一次,那东西只是半软不硬地被杨进的手掌包裹着,然而这种感觉更加难耐,仿佛身体求而不得,十分空虚的感觉。   “舒服吗……”杨进低下头,哑着嗓子在崔容耳边问。他呼出的热气正好在崔容耳边,弄得后者整个耳根一下子通红通红的,腿间那东西似乎更硬了一点。   崔容半是呻吟半是喘息地回应了一声,杨进抽出被他含着的手指,分开了崔容纤长的双腿,压着膝盖环住自己腰间,整个人压了上去。   崔容迷糊间感觉有什么抵着自己,下一瞬他反应过来,脸“轰”的一下红透了,整个人像熟了的虾子一样泛着粉红色,下意识扭着身体想摆脱。   但崔容的腰被杨进扣着,根本挪动不了半分,反而因为这一番蹭弄,抵着他的东西变得更加火热坚硬。   崔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索性扯了一旁的薄被,将自己的脸埋在里面。杨进却不许他这样,扯开被子,只是着崔容的双眼:“小容,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   像是被蛊惑了,崔容睁开眼睛看向杨进。后者倾身给了他一个安抚似的吻,轻柔,充满爱意。   崔容很快又沉溺在他的吻里,贴着杨进腰侧的双腿无意识地微微加紧了。   于是杨进一手撑在他颈侧,一手摸索着到了崔容身后,在那入口处缓缓搓弄摁压,每一个细小的褶皱都不放过。   崔容只觉得杨进手中一片滑腻,仿佛把什么东西涂满了他股间,连臀缝里也被弄得又热又滑,热得吓人。   这感觉实在太古怪,是他从没有经历过的。不着寸缕大张着腿的样子也令崔容十分难为情,但他还是没有挪开目光,深深地看到杨进的眼底、甚至看到他内心深处去。   就这么揉搓了一会儿,到那未经人事的入口开始发软,杨进试探着伸进去一根手指。   崔容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却没有阻止,只是咬着下唇放软了身体。   顶入,再抽出来,然后再顶入。   这节奏十分暧昧,崔容意识到了,却更觉难耐,细细的呻吟声从鼻腔中哼出来,仿佛某种无言的邀请。   但杨进此时却变得十分有耐心,仍旧不紧不慢地做扩张,待后面松了些才又增加一根手指。   崔容被弄得神智飘忽,只觉得后面被顶进去的地方又涨又麻,说不出的感觉令他下意识随着杨进的动作向上挺腰,腿间也颤巍巍地再度抬头,顶端吐出的粘液弄得整个腹部湿哒哒的,看上去淫靡至极。   忽然,杨进的手指尽数抽了出去,带出一片水声。巨大的空虚从体内席卷,崔容长长地哼了一声,双腿本能地用力想要夹紧,却无力阻止。   他终于被这磨人的感觉逼到极限,抬起脸,低哑着催促:“殿下,快、快些……”   杨进呼吸早就乱了,此时被崔容一催促,哪里还忍得住,扣着他膝盖,将崔容两腿分到最大的程度,直接顶到了最深处。   那一瞬间,杨进从心底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那种几近疯狂的快感流过他的每一条血管和骨头,让他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恍惚。   崔容轻哼一声,他后面被撑得又涨又疼,说不出的难受,而难受中有欢愉如影随形,简直要将他弄疯了。   他收紧胳膊,紧紧攀着杨进的脖子,一口咬在他左边的肩膀上。   杨进喘息着停下动作,寻了崔容的嘴唇,又深又急地吻了上去。崔容几乎被吻到窒息,根本来不及回应,只仰着头承受着。   毫无预兆地,杨进抽身而出,紧接着又重重插了进来,接连弄了几十下,疾风暴雨般让人喘不上气。   崔容再也无暇顾及其他,疼痛不知道什么时候消退了,汹涌的快感从接合的地方席卷。   火热的器官撑开温热潮湿的入口,每一次深入都一插到底,每一次被贯穿,都带来难言的酥软。   崔容不由自主地随着杨进抽cha的频率摇摆着身体,口齿间逸出断断续续的、遏不住的急喘低吟。   杨进一边动作,还伸手到崔容腿间,将他涨得通红的欲望整个包在手中,配合着律动上下套弄。   崔容终于受不住地大叫出声,在更猛烈的撞击中,他绷起了身体,紧接着又整个软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杨进闷哼一声,紧紧覆在崔容身上,急促地喘息不已。   许久,杨进才再次抬起头,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崔容的耳根、鼻尖、下巴……   崔容感觉有黏热的东西慢慢从他后面流出来,但他疲惫不已,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朦朦胧胧间,崔容听见杨进叫宝儿打热水来。他心中又羞又急,想阻止,困意却一下子涌了上来,最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崔容动了动,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又酸又疼。   一转头,他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昨晚之事霎时浮现脑海,令崔容羞到几乎想闭上眼睛装睡。   紧接着他忽然清醒了,一下子坐起身:“殿下……你一晚没回去?!”   “无妨,”杨进十分淡定,将他拉回床上拥住,“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今日也可以留在这儿。”   崔容听他这样一说才放下心,两人又在床上腻了一会儿才起身。   宝儿已经摆好了早饭,一见崔容和杨进,他笑嘻嘻地退了出去,只留二人在房内。   崔容忍不住骂:“这小子……”   “挺机灵的。”杨进接过后半句,又揽过崔容,令他坐在自己身边。   吃过早饭,崔容犹豫片刻,决定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弄个明白,谁知刚开口唤“殿下”,就被杨进打断了。   “昌明。”杨进道。   崔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大概是杨进的表字。   杨进面露几分怅然,低声道:“这还是我母亲取得,不过没多少机会用到……”   崔容握住他的手:“以后无人时,我便唤你表字,可好?”   “正是这意思。”杨进反握,回答道。   崔容便当真叫了一声,然后提起方才心中所想之事:“你对那位子……作何想?”   杨进闻言目光一紧。   崔容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这问题极为敏感,他并不知杨进会作何反应,却固执地一定要在此时问个明白。   杨进看了崔容片刻,忽然长出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靠在椅子上出了会儿神,才转头对他道:“此话只对你说。那位子,我或可一争。”   崔容闻言不由坐直了身体。   他虽然也猜到几分,但亲耳听到杨进如此明白地对他坦白自己的野心,崔容心中依然十分震撼。   有了这句话,他与杨进从此便彻彻底底在一条船上了。   只是想到朝中形势,崔容又忍不住开口:“若是不成……”   “成王败寇,古来如此。”杨进的神情很平静,这是一种经年累月沉淀的平静:“而且,我手中并不是全无筹码。”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崔容便也没有继续问,只突然起身,单膝跪在杨进面前,抬头看进他眼底:“我会助你。”   这一刻,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半晌,杨进才道:“我原本……并不希望你卷入这种事情里。”   闻言,崔容灿然一笑:“我已经决定了,你反对也是无用。”   杨进动容不已,俯身将崔容拥入怀中,久久不动。   第六十章、战事起   除夕临近,崔怀德借口老太太思念过甚,催促崔容早些回府。   “你祖母年纪大了,就喜欢看一家人团圆。你大哥已经不在,你若还不肯回去,也太伤老人家的心。”崔怀德语重心长地模样对崔容道。   这话也算有道理,且老夫人并没什么对不起崔容的地方,在他心里,并不愿对一个老人太过绝情,于是答应了。   除夕那日崔容回崔府露了个面。   他一下马,府门当值的那个护院脸上就堆上卑微而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地行礼:“四少爷,您可回来啦!”   崔容神色淡然,看也没看他一眼,将缰绳交到宝儿手中,径直往府内去。   那护院受了如此冷遇,脸上半分颜色也不敢有,转而十分讨好地和宝儿打招呼,要亲自替崔容拴马去。   宝儿瞧着那护院如此作态,又想起从前的轻慢刁难,心中觉得快意极了。他抬高了下巴,随意将缰绳甩给那护院,大踏步地追随崔容进了府。   崔府上下,从管家到小厮,无不对崔容百般讨好奉承,仿佛他并不是曾经被他们瞧不起的庶子,而是头次上门的座上贵客。   就连一向被捧在崔怀德手心里的崔世光,也出来规规矩矩地像崔容行礼问安。   对这位庶弟,崔容并无多少感觉,大概客套了几句,就前去拜见老夫人。   夜里,崔容留下来吃年饭。   相比去年,这回的家宴显得十分耐人寻味——菜色不过寻常,众人身上的衣服都是半新不旧,连服侍的下人也少了许多。   席间的气氛更是压抑,除了崔怀德似乎努力表现得开怀,其余人都各怀心事。   崔容的目光扫过女眷的一桌。   只见老夫人坐在上首,神情淡漠中夹杂了几分风霜;陈氏据说身体抱恙,不能见风,没有出席;崔世卓的遗孀张氏抱着一双儿女,无悲无喜一脸木然;崔宝珍神色哀戚而委屈,却努力做出欢喜地模样;崔宝珍干脆低着头,根本看不见她什么表情。   “明年府上有喜事了!”注意到崔容的目光,崔怀德笑道:“你宝珍妹妹许给了林丞相家的大公子做续弦,六月里就要成亲。”   崔容闻言一愣,宝珍明年才十五,林丞相的大公子却已经三十有五。   且据他所知,林丞相府里可不是一潭清泉,林公子的原配去年说是急病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宝珍性子最是善良温婉,真嫁过去恐怕……   崔容看了崔宝珍一眼,后者咬着下嘴唇,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他心中一阵烦闷,知道这门亲事恐怕又是崔怀德的主意——攀上林丞相家,崔府就多了一重保障。   崔容虽替宝珍不值,但却无立场阻止,只能暗自替她祈祷。   这崔府,愈发像一只吃人的怪兽了。   崔容只觉得多呆一刻也难受,好歹捱到吃过年饭,他便无视崔怀德的百般挽留,寻了借口匆匆离开。   因为这件事,崔容情绪欠佳,余下几日除了赴杨进的约,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宅子内。   但就算不出门,人情往来也少不了。实在躲不过,崔容不得不亲自招待;至于眼见他圣眷正浓才上门来套近乎的,崔容直接交给李福和宝儿解决,自己躲了清净。   如此一转眼就到了上元节。   原本杨进同崔容说好一同去看灯会,谁知前一日他派人传话,说承乾帝突然派了公务要离京,崔容便一个人去无名酒肆坐了一会儿。   骆老板见了他,还是那副不冷不热地模样。崔容看惯了人情冷暖,倒觉得他这般始终如一也颇有几分可爱。   崔容照例要了一壶热酒,几个小菜,自斟自饮倒也惬意。   饮了几杯,崔容又想起去年此时,他与杨进也共饮于无名酒肆,还共同看了灯会。   现在回过头看,杨进那时已有几分推心置腹之意,只是崔容性子谨慎,只当是他交浅言深。   就着酒菜,崔容将与杨进相识以来的一幕幕都回想了一遍。他又想起杨进说过初次见他时的情形,他自己却没什么印象,就盘算着等杨进回来好好问问。   在无名酒肆消磨了大半个下午,崔容才起身回家。   街上仍有些许萧条,但多少因为上元节而热闹几分。看来去年粮荒带来的影响虽还未全部退去,但毕竟已开始恢复元气了。   崔容看着这副景象,心中忽然一动,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但也许是喝了酒的关系,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只能十分无奈地放弃。   回到家,宝儿报说今日有张请帖需要他过目。   崔容一看,是衣海澜邀他三日后酉时过府小聚——想来衣大人终于回府,看见了他留下的帖子。   崔容没有多犹豫就回复了,不说先前欠衣海澜的人情,单说同僚一场,衣海澜又是他上司,拜访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   到了约定的日子,崔容带着礼物前往衣海澜府上。   衣府坐落在长安城最贵的地界上,崔容被管家引进去,一路只觉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一不显出主人超高的品味来。   虽已入冬,衣府的一大片竹林依然青翠欲滴,十分可爱。   崔容被引至竹林深处,远远见翠竹衰草间有一竹制雅舍,旁边一潭清泉淙淙作响,竟生生于长安城闹市中辟出一块清净地来。   “请崔公子自行过去吧,少爷就在竹屋内相候。”管家站定,指着那处雅舍对崔容道。   崔容见他称呼自己“公子”而非官职,便不禁猜测这次会面到底是什么性质。   这么想着,不一会儿就到了竹屋前。他还未敲门,里面衣海澜就道:“怀舟,请入内吧。”   崔容闻言一愣,接着推门而入,就见衣海澜正坐于屋内的小竹几前烹茶,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从容惬意。   衣海澜披着一件旧衣,头发随意束着,眉目低垂,相比在大理寺时,别有一番风流倜傥的味道。   崔容没料到是这番景象,他并不以为两人熟稔到可以如此随意,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便有些尴尬地站住了。   衣海澜抬眼一笑:“怀舟,不必如此拘谨,请坐。”   崔容见他举止大方,摸了摸鼻子,便到衣海澜对面坐下。   “前一阵子不在长安,累得怀舟数次奔波,这杯茶,是向你赔罪的。”衣海澜说着,将烹好的茶倒进面前的粗陶杯子里,递给崔容。   崔容接过,在他的注视下轻轻抿了一口。   “如何?”衣海澜问。   崔容叹了口气:“我不懂品茶,只觉得清香凛冽,回味悠长,与平日所饮不同。”   “怀舟如何说自己不懂,”衣海澜双眼微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此番点评,分明比行家也不差。”   崔容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却又摸不着头脑,只好含糊地应了一句。   两人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话,崔容想问衣海澜为何离府这么久,又觉得有些唐突,便没有开口。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对于这位美人上司,他总有些看不懂、摸不透的感觉。   ****   进入二月,正是青黄不接时,从西北边关传来急报——北方突厥进犯,已经攻至定州。大将军尉迟璋战死,定州群龙无首,仅靠着副将苦苦支撑,已是摇摇欲坠。   朝野为之震惊!   定州市西北要塞,说是大周朝的咽喉也不为过,若是定州一破,突厥便能长驱直入,直至长安。   五年前,突厥可汗身亡,其子都蓝一统草原各部,成了名符其实的王者。   然而与他的父汗不同,都蓝十分向往中原文化,一站稳脚跟,就像大周送来国书,称两国要永世交好。   承乾帝当然不至于轻信他的话。   但这些年一到冬季,突厥虽也有散兵游勇骚扰边关诸城,但大多只打劫打劫往来商队,成不了气候,时间一久,边关军士不由自主放松了警惕。   他们原本以为这一年也会同往年一样,谁知到了二月,突厥大军却突然发难,打得大周朝将领措手不及。   大将军尉迟璋带兵迎战,原本是占着上风的;可是军中粮草不足,突厥又是有备而来,故意打消耗战,时间一久便败下阵来。   突厥大军狂风一般扫平了边关诸镇,最后围住定州。   定州城的军士拼死守卫,但城里存粮和军力都有限,僵持下去,破城也只是时间的事。   这都蓝十分狡猾,分明是算好了大周朝被粮荒耗了元气,无视交好之约,故意挑在青黄不接的二月起兵进犯,其心十分险恶。   但偏偏,大周就被捉住了软肋,现下形势已迫在眉睫,急需送去大量粮草,并派一位能征善战的新将军。   粮草不难解决,新将军的人选却争论不休。   大周的名将们都镇守在各处边关,朝中年轻有为的将领不是没有,但问题在于武将以尉迟璋为首,现下尉迟璋战死了,谁有本事一去定州就收服他麾下诸将呢?   群臣商议的结果,是派一名身份崇高的人同去定州坐镇。   二皇子杨时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但沙场并非儿戏,一去不回也不是没有的事。杨时惜命,并不是十分愿意冒这个险。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杨进忽然出列,单膝跪在宣政殿正中,朗声道:“父皇,儿臣愿往!” 第六十一章、生死之托   朝堂静了一瞬,立刻沸腾起来。   众臣用一种全新的、热切的眼神看着杨进,很快就不断有人出列附议——杨进身为皇子,身份足够尊贵,承乾帝也对他素来信任;最妙的是,杨进与朝堂党羽毫无牵扯,他们不用担心让对方占了便宜,简直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   承乾帝没有出声,目光缓缓扫过堂下其他几个儿子。   大皇子杨安低着头,身形有些瑟缩;二皇子杨时目光躲闪,面露犹疑;四皇子杨禹适时地抚胸咳了好几声;六皇子杨济,才刚刚到能旁听朝堂议事的年纪,此时眨巴着眼睛,神情好似在看一场大戏。   承乾帝神色无喜无怒,看不出什么端倪。等朝堂渐渐平静下来,他才道:“此事朕要考虑考虑,明日再议,先散了吧。”   众臣面面相觑片刻,见承乾帝没有改主意的样子,也只能依次往外退。   杨进行个礼正要转身,却听承乾帝道:“老五,你留下。”   有几人身形一顿,面上各有神色。   ****   二皇子府内书房,杨时沉着脸看着窗外,半晌转头对穆逢生道“原本依照先生的计划,我是该出这个头。不过此时局势微妙,贸然离京变数太大,因此犹豫了。”   穆逢生沉吟片刻,点头道:“殿下不必太过介怀,这也只是计策之一罢了。不过,还请殿下将今早朝堂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一遍,臣也好定下后策。”   听杨时说罢,穆逢生若有所思地低语:“竟是五殿下……”   “先生是否也觉得古怪?”杨时连忙问:“老五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这是抽了什么风?难道连他也开始不安分了?”   穆逢生语带双关地说:“殿下到底也是皇家血脉……”   杨时闻言,眼眸中一抹厉色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不见。   ****   “殿下……要领兵去西北?!”崔容有些惊慌地看着杨进,后者方才的话犹如一记闷雷,直接炸在他心头。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而那个事实将他骇得面色发白。   上一世崔容重病之际,崔世卓喜欢时不时在他面前炫耀自己如何春风得意。他记得有那么一次,崔世卓隐约提到过这件事。   杨进边关大捷,一时出尽了风头,却在准备班师回朝之际,不慎被奸细投毒害死了。   当时,崔世卓是为了吹捧杨时的太子位天命所归,崔容不耐烦听,也就没放在心上。   现在忽然想起,他只觉心惊肉跳,下意识就想阻止杨进。   然而当崔容的目光落在杨进坚毅中带着几许兴奋的脸上,又把话吞进腹中。   他太了解杨进的性格了,这样一个无所畏惧的男人,怎么可能因为“有可能”的危险,而轻易放弃一生追逐的目标?   其实不仅杨进,就连崔容自己也是如此,这令他放弃的话更加无法说出口。   “皇上已经决定了吗?”崔容涩然问。   杨进微微点头:“圣旨大概明日就能下。”   说完,他发现崔容神色有异,便问:“怎么,有何不妥?”   崔容怔怔看着杨进,他不能说出自己死而复生的事,斟酌片刻,只道此行恐怕凶险异常。   “富贵险中求,”杨进神色淡然,“我所图甚巨,自然也要冒非常之险。”   崔容早已料到无法轻易动摇他的决心,干脆直白地说:“怕只怕人祸……孤身在外、破绽极多,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杨进伸手抚上崔容的脸,在他唇角印下一个轻柔的吻,低声道:“你放心,我对此也并非毫无准备。”   崔容闭上眼睛与他唇齿交缠,在间隙中说:“昌明……归京路上你一定要小心,就连吃食,也莫要大意。”   杨进闻言去看他的眼睛,见那里面盛满了担忧,心下十分感动。   他虽然不知道崔容为何紧张至此,却还是十分郑重地应了,一边安慰地不停抚着他的背。   良久,杨进才再次开口:“我离京后,有件事要托付于你——旁人我信不过。”   崔容见他说得郑重,也收拾情绪等待下文,杨进却要他陪自己一同出门。   两人骑马行了大半个时辰,却到了一间十分僻静的小寺庙。   崔容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杨进,后者上前轻轻叩响门扉,不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个穿着青灰色僧衣的小和尚。   小和尚显然和杨进十分熟识,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施主来得早了。”   “我要离京一段日子,短则半年,长则三五年,以后两个孩子的事就要托付给我这位朋友了。”杨进侧身将崔容让了出来。   小和尚看了看崔容,又向他行了礼,然后将二人请了进去。   “来龙去脉,我回去再与你细说。”杨进在崔容耳边道。   崔容心中虽有无数疑问,听他这么讲也就暂时搁下,神色如常地跟着小和尚进了后院禅房。   不一会儿,门外想起了孩童清脆的欢笑声:“爹爹!爹爹!”   紧接着两名四五岁的男孩冲进来,一前一后扑倒杨进身上,闹着要抱。   这两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竟是一对孪生儿。崔容细细端详,觉得他们眉目间与杨进颇有几分相似,心下便猜了个大概。   大周朝惯例,皇子一旦成年、娶妻纳妾,就会搬出皇宫自立府门。   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甚至刚满十六的六皇子,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府邸,而杨进却还居于宫内。   崔容原先就疑惑他为何迟迟不娶妻,甚至侍妾也没纳一个,后来两人互通心迹,此事便被他抛之脑后。   现在,杨进却忽然冒出一对双胞胎儿子,还这样小心翼翼地藏在庙里,背后一定有什么内情。   崔容不动声色,嘴角含笑地看着杨进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抱起来,问他们起居学问。   这两个孩子也十分聪慧,口齿清晰,答得有板有眼。   末了,杨进将自己要离开的事说了出来。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一人便乖巧地说:“爹爹放心,我和宣儿一定听容哥哥的话,乖乖等爹爹回来。”   两个孩子大概是见崔容年轻,便如此称呼。   杨进闻言动作一滞,却令崔容忍不住笑出了声。   ****   回府之后,杨进才将当年之事讲给崔容听。   杨进生母当年是薛贵妃身边的宫女,因为生得美貌,入了承乾帝的眼,春风一度生下皇子,封了个才人。   生产时,杨进生母落了病根,拖了没两年就去了,杨进便放在薛贵妃名下养着。   杨进幼时体质上佳,可到了十岁时候突然显出体虚之兆,隔三差五便要生病。   他在宫中没什么地位,一些小病就拖着了事。有位老御医大概是于心不忍,偶尔替杨进把脉,日子久了,遮遮掩掩地向他透漏了一点内情。   原来那段时日杨进的饮食中被人为地加了些东西,虽不致命,却能令他元精衰弱,危机子嗣。   ——好在用药时日尚短,子嗣虽艰难,倒也并非毫无希望。   这手段太过阴毒,令杨进心中愤恨难平。   宫里从来不是清净地,然而杨进自认毫无威胁,却还是有人用尽这般歹毒的心思斩草除根。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发誓要一争高下。   到二十岁,近身伺候的一名宫女对杨进暗生情愫。   然而他生来对女子并无太大兴趣,心思又都放在挣扎求生上,便不曾回应。那宫女伤心之下,竟然用药设计了他,还一举得孕。   杨进本欲顺势纳宫女为妾,在得知她有孕之后,却不敢轻举妄动——若被当初那下药之人察觉,这宫女定然性命不保。   他知道自己子嗣艰难,因此各位上心,想尽法子放那宫女出宫,找了处宅子养了起来。   谁知宫女竟怀了双胞胎,生产时就挺不住去了,这俩孩子还是产婆当机立断、剖腹救出来的。   之后为避人耳目,杨进就把孩子养在庙里,偶尔才去看望。   “这俩孩子是我最大的秘密,”杨进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一去吉凶未料,他们如有你照拂,也能令我安心一些。”   崔容没料到听来这样一段往事,心中一时滋味万千。   他知道杨进在宫中不易,但此时才明白竟如此艰难。想起杨进受过的诸般苦楚,崔容只觉胸中发闷,一言不发地上前抱住他。   ****   第二日,圣旨果然下了,令五皇子杨进暂代大将军之职,率领十万大军,与另外三名将军一道前往定州,三日后便出发。   崔世青所在的神策军亦在其中,他也要随军前往边关。   时间紧迫,崔世青来不及告别,只叫人给崔容捎了一封手书。   崔容打开来一开,除了寻常的叮嘱之外,在信的最后写着一行字:小容且安心,到了定州,我定会护他周全。   崔容一下子就明白这个“他”指的是杨进,心下微惊。   但想到崔世青向来是水晶心肝,被他瞧出什么似乎也不应该太意外——好在崔世青信得过。   二月二十五,十万援军朝着西北进发,承乾帝亲自率文武百官于长安城外相送。   崔容站在末尾,只能远远瞧见杨进一身戎装,心中虽然万分焦急,却也亲近不得。   临行前,杨进向崔容的方向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   “我等你得胜归来!”崔容用口型说,也不管杨进是不是能看清楚。   他看见杨进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身上马,在震天的鼓声中越走越远。     第六十二章、风云变幻   杨进所带的十万大军,虽然一同离开长安,事实上分作了两个部分。   大队人马由陈将军率领作为后援,而杨进亲自挑选了一万余名精兵,和赵将军共同带领着,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往定州赶。   杨进是养尊处优的皇子,众人原本以为他受不得苦楚,委婉地劝他随着大部队走。   但一天天下来,杨进与众将士同吃同往,虽面露疲色,却不曾叫一声苦喊一声累。   众人对他心生敬意,一句“大将军”也终于有几分出自真心。   原本是近两个月的漫长征途,在这样除了短暂睡眠几乎不停止地疾行下,只用了不到一个月。   这非人的速度不仅出乎定州城军民的意料,更是在敌人的算计之外。   那时候,定州已经被围了一个多月,城内粮草告急,每天都有数十人死去,先是守城的士兵,很快就有饥饿或重病的百姓。   定州是西北第一大城,原本十分繁华,如今这场仗打下来,已经变得十分萧条,街道上除了形色匆匆的士兵,偶尔才能见几个神色麻木的百姓。   两军僵持这么久,突厥自然也有消耗。但是他们处于主动地位,又有从他处掠夺来的补给,境况比大周士兵要好得多。   随着时日渐久,守城的孙将军早就对援军绝了希望,连遗书都写好了,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定州城,已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   杨进所带的一万精骑就是在这时候赶到的。   定州城的惨状激怒了这些血性男儿,他们顾不上长途跋涉的劳顿,一个个血色充目,发出震天的嘶吼。   写着“周”、“杨”大字的旌旗被高高举起,鼓声如雷,令所有人士气大振,只恨不能立刻浴血奋战,将突厥蛮夷赶出大周的土地。   杨进并没有实战经验,索性将指挥权全权交予赵将军,自己跟在众将士中一同听候调遣。   他以皇子之尊,如此身先士卒,军心又是大振,连已至极限的守城将士们都被激起战意,与援军内外夹攻,越战越勇。   突厥人措手不及。   他们原本是派了重兵攻打定州,但定州毕竟不是那些边关小镇,短时间内也攻不下,突厥大军的首领便只留下万余人围住定州消耗敌军,分出兵马继续去他处攻城略地。   突厥人没料到定州的援兵来得这样快,仓促之下应战,只坚持了一会儿就显出败象。   ——在消耗定州的同时,这些突厥人的战意也在悄悄流逝,比不得杨进所带兵马士气高涨。   那突厥首领见状,干脆下了撤退的命令,凭借着胯下良驹迅速后退。   杨进本来以为第一场仗会非常艰难,没料到两军刚刚照面没多久对方就败走,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定州城里忽然爆发了一阵欢呼,有不少人大叫着欢呼“我们胜了!”、“突厥人走了!”,守城的孙将军连忙下令打开城门,迎杨进等人入城。   但杨进心中却还想着其他的事——己方锐气正盛,正是大好的时机,怎能轻易放过突厥人?   他顾不上休整,急忙唤来赵将军与他商议此事。   “突厥人只有万余兵马,我们应乘胜追击,否则待其与主力大军汇合,到时便棘手了。”杨进道。   援军旅途劳顿,通常胜仗之后便改休整。   然而一则这胜利得来的太轻松,将士们胸中战意不得抒发,若强行压制必有损士气;二来,杨进带的万余兵马均是精英中的精英,本就不能以普通标准衡量。   乘胜追击,一举歼灭这些突厥人,也可以大大减轻往后的压力。   赵将军行军打仗颇有经验,一听便明白了杨进的意思,深感此事大有可为。他匆匆布置下去,再返回营中时,看杨进的眼神已经带着几分欣赏。   他知道杨进身为皇子从来没有打过仗,但正因为如此,能敏锐地察觉战机,才显得更加不同寻常。   这一战,他们最终将这万余突厥人歼灭大半,还俘虏了千余人,获得的战马粮草等物资更是不尽其数。   伫立于已重归平静的战场之上,杨进心中涌起难言的豪情。   他扫过满地散乱的断箭残肢,横陈的血肉,抬头远眺那如血夕阳,脑中却想起远在长安的一人,不禁微微勾起嘴角,脸上浮现出些许温柔的神色。   正要向他禀报清点结果的校尉正好见到这一幕,顿时看呆了,忘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   ****   突厥人此战投入甚巨,折损数千兵马,倒也未动其根本。   大周虽保住了定州,但西北还有数座城池仍在突厥人手中。都蓝手下第一大将得了战败的消息,已经开始调集兵马,誓要血洗定州,挽回突厥人的颜面。   这场战争,只不过才刚刚开始。   但首战得利的好消息已经先一步传回长安,承乾帝于朝堂之上将杨进大大褒奖一番,亲自下旨将主将们都升了半级,还往西北运送大批粮草物资。   得了这消息,几位皇子的反应各异,喜悦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无动于衷者亦有之。   杨时一回府就用剑将书桌劈成一堆烂木头,胸中的愤恨几乎要冲出胸膛。然而他到底没失了理智,知道边关之战攸关大周存亡,因此发泄一通也便罢了。   崔容是从张仪那里得知的,喜悦之余,担忧之情却愈加浓厚。   自他重生以来,除了有意改变的,其余均与上一世发展一致——杨进的胜利也印证了这一点。   虽然已经叮嘱过,但杨进到底不像他有着上一世的记忆,难免警惕心不足。   “你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崔容望着天上星宿,默默地在心中说。   ****   为了庆祝定州之胜,振一振朝中士气,承乾帝下令在宫中宴请文武百官,崔容也在名单之列。   他由一位小太监带着,往御花园去。性质半途,那小太监忽然回身,对崔容低声道:“崔大人,奴婢名叫四喜,是五殿下的人。”   崔容闻言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暗暗把这小太监的相貌记在心中。   那小太监说完这句话,又若无其事地快走两步,躬身在前面引路,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到了宴会现场,崔容按照官阶寻了位子,收敛心神静静坐着等候。   没多久,承乾帝驾到,按照惯例说了几句“天佑大周”之类的吉祥话,便宣布开宴。   宫廷乐师开始奏乐,在悦耳的丝竹声中,舞姬鱼贯而入,甩动长袖翩翩起舞。   崔容心不在焉地看了几眼,就低头吃菜,掩去自己眼中的迷茫之色。   他还在想方才那个小太监的事。   自从杨进离开长安,崔容便没有了消息来源。他品级又低,还没有朝堂议事的资格,这么一来就成了半聋半瞎之人——就连杨进得胜的事,他都是转了几道才得知,比承乾帝昭告天下早不了几日。   从前崔容不觉有多少影响,而今他既要成为杨进的助力,就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   如果能用上那个小太监,倒正好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但刺探宫内消息不是小罪,崔容并不敢轻信,心中盘算着如何试上一试。   他正沉思,突然听见一阵大笑,原来二皇子下场舞剑,博得承乾帝一阵欢喜。   这边刚结束,四皇子又起身,笑意盈盈地取出一柄古琴,朗声道:“儿臣体弱,不如二皇兄武艺超群,只愿以曲助兴,祝愿五弟大胜归来。”   说罢杨禹双手抚上琴弦,霎时,一首激昂的琴曲便自他指尖迸裂而出。   一时间,仿佛千军万马齐奔而过,金鼓声、剑弩声、呐喊声、人马声……仿佛在众人面前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激战,使人仿佛身临其境般。   杨禹身体孱弱,平素颇有几分弱不禁风之势,一双手更是白皙纤长,叫人一见觉得只该拈花弄玉才对。   偏偏他奏出的曲子满是杀伐之气,这种强烈的反差,更叫人心神为之一荡。   承乾帝年轻时也上过战场,此时不禁记忆翻滚,胸中激荡着无边的情怀。接着又想起此时自己五子还在边关奋战,他眼中便涌出些许湿意。   一曲终了,众人久久不能回神,承乾帝万分动容地说:“禹儿这一曲,波澜壮阔,气势如虹,朕心甚悦。”   众人也纷纷赞赏不已。   有了两位皇子开头,年轻的臣子们也不免要献艺助兴。   轮到崔容时,他起身要来笔墨纸砚,当场挥毫写赋一首。他文章平平,但书法却下功夫练过,加上心中牵挂边关战场,下笔颇有抛头颅洒热血的气概,令承乾帝又一阵赞赏。   末了,承乾帝道:“果然是我朝俊秀,朕没有看错人。”   崔容躬身道谢,心中却又升起一股疑惑,不知承乾帝为何口出此言。   宴会在日暮时分才散去,众人在内侍的带领下依次往宫外走。   崔容方才得了承乾帝盛赞,此时不免有人上前攀谈。就连众位皇子,先前根本不会将区区一个五品官员放在眼内,如今却肯主动寒暄两句。   崔容很稳得住,对待皇子们表现出了不偏不倚的态度。他心中想着要是杨进知道了,必会摇头说“过刚易折”。   如此一来,他心中涌起的思念,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第六十三章、赐婚   三个多月一晃而过,转眼入了夏。   在这期间,好消息不断从边关传回京城,杨进所率大军所过之处,从无败绩,失地尽数收复。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有几次亲自带领精骑夜袭敌营,杀掉了一名突厥猛将。   五皇子杨进的威名,已经成了边关最有效的护身符,似乎只要有他在的地方,百姓们永远不用担心突厥人的铁骑。   与此同时,随着新粮食的丰收,大周朝也渐渐走出去年饥荒带来的阴霾,重新恢复昔日繁盛的景象。   举家迁离的人也越来越多地重返故土,失去已久的必胜信心又一次回到千千万万的百姓心中。   大批的粮草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失而复得的城池,重建工作在继续征战的同时展开。   在战乱中失去亲人的百姓得到了很好的安抚,损毁的房屋被重建,粮仓里也重新装满了粮食。   连接战胜的消息令承乾帝心情大好,连着身体也强健了许多,甚至有心思关心后宫了。   ****   六月里,崔容接到圣旨,承乾帝封其生母为八品诰命。   宣旨的太监一走,宝儿就跳起来抓着崔容的衣袖大喊:“少爷!你听见了吗少爷!三夫人被封为诰命夫人了!少爷你出头了!”   他们主仆二人早年在府里受尽白眼,不就因为崔容的生母出身太低吗?   这几年崔容出息,如今虽然已经没有人再给他脸色看,但其出身始终是个无法抹去的弱点。   承乾帝这一道圣旨,虽然封赏的是个死人,最大的好处却是落在崔容头上,说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但这赏赐来得太过莫名其妙,不说朝堂上下,就连崔容自己也十分摸不着头脑,兴奋之余,心种也涌起几分不安。   借着进宫谢恩的机会,崔容委婉地道:“臣年纪尚轻,何德何能,陛下令臣十分惶恐。”   承乾帝亲自将他扶起来,哈哈一笑:“爱卿自是当得,过几日还有更大的赏赐,那时再惶恐也不迟。”   他态度异常亲昵,却不肯细说,崔容无法,只能磕头谢恩。   同样的圣旨,崔怀德也接到一份,跪地谢恩的同时,他心中既喜又忧。   喜的是生母有了诰命的身份,崔容在朝中立足必定更稳;忧的是,他和崔容的关系依然不冷不热,这圣旨给崔府带来的好处十分有限。   崔怀德本就对崔容心怀愧疚,只是因为崔世卓的事又生了间隙。后来崔府沉沉浮浮,却要仰仗崔容了。   他这边发愁,忽然又想起族谱的事,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崔怀德托人给崔容传信,说要商量将他生母迁入祖坟的事,顺便将崔容名字加到族谱上。   对于崔家祖坟,崔容真心不怎么稀罕。   但乳母张氏说过,他娘临死时还心心念念惦记着抬个贵妾,崔容便无法对此事等闲视之,所以还是决定前去面见崔怀德。   几乎是离开崔府后的头一次,崔容心平气和地与自己的父亲对谈。   自从崔世卓死后,崔容对崔府的恨已经去了不少,留下更多的是怨。而当他站得越来越高,看的也就越来越远,崔府那点恩怨在他眼中,渐渐淡的像前世的尘埃,只等哪天随手就拂去了。   相谈的结果,崔容生母抬作贵妾迁入崔氏祖坟,并且由崔怀德亲自休书告知崔氏一族;而崔容正式被写入族谱,名字不按辈分排,就保持一个“容”字。   离开崔府的时候,崔容忍不住回看了一眼,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陈氏,看不到这妇人此时脸上的表情,也是件小小的憾事。   ****   刚办妥迁坟之事,这边承乾帝把崔怀德召入宫中,问了崔容的生辰八字。   崔怀德看这竟是要赐婚的架势,心中激动不已——一个儿子尚了公主,另一个儿子又将蒙圣上赐婚,放眼长安城,哪户人家有此殊荣?!   崔怀德出宫就直接奔往崔容府上,将这消息告诉他。   崔容一听直接懵了,半晌才喃喃道:“我不能娶亲。”   “胡言乱语!”崔怀德见他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立刻喝斥:“皇上赐婚是天大的福分,哪有你说不的份儿!不管是谁家女儿,你都必须老老实实欢欢喜喜娶回家!”   崔容紧紧闭着嘴巴。   他当然明白崔怀德的话,抗旨不遵,即使他有舍命的勇气,又如何能背负起崔氏一族那几百条性命   但是……但是他要等着杨进啊!   崔容这时才明白这段日子种种夸奖和赏赐因何而来,他紧紧抓住衣襟,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崔怀德只当他已经有了心仪的姑娘,暗叹一声,安慰似的拍了拍崔容的肩膀,叮嘱宝儿看好他,这才离开。   ****   几日后,承乾帝赐给崔容一个三品下的爵位。   崔怀德知道这表示承乾帝已经合过八字,此事差不多定下了。   果然,承乾帝很快又下旨,将平国公嫡子庶出之女谢清婉许给崔容做正妻。   这旨意一出,不知有多少少年郎羡煞了崔容。   这谢清婉虽是庶女,但从小养在太后身边,认了干孙女,实际上比真公主也差不了多少;况且此女自幼聪慧,平国公府的产业大半都掌握在她手里,可谓既富又贵。   得此女为妻,不仅能得到巨额财富,更可与皇家攀亲带故,可不是天大的美事一桩。   在许多人哀叹这等好运为什么没降到自己头上,却便宜了一个出身不高的庶子的时候,崔容却因为这道圣旨一夜没睡。   他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难道真要抗旨不遵吗?   崔容疯狂地想念杨进,如果他在身边,自己一定不会如困兽般束手无策。崔容甚至想远远逃开,逃到西北边关去寻杨进,再也不回这一片是非之地。   然而等太阳升起之后,崔容清醒了些,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圣旨虽然已赐下,但距离真正完婚那日还要至少一年。有这一年的时间,杨进应该回了长安,此事一定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他强迫自己如此相信。   ****   除了崔容,还有一个人也因为这道赐婚的圣旨夜不能寐。   ——陈氏恨得几乎将牙咬碎。   她虽然被崔怀德软禁在崔府内,但毕竟经营了数十年,不至于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先前那贱人被封了诰命,崔怀德又要把她的墓迁到祖坟里,陈氏已经暗恨不已。   但碍于崔怀德如今对她的态度,陈氏并不敢兴风作浪,只暗中诅咒几日便罢。   谁知事情没完,崔容竟然捞了这么一门好亲事,这几乎令陈氏失去理智。   一想到崔世卓若是没有被害死,如今她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陈氏就恨不得将崔容撕碎生啖了。   她儿子已经死了,女儿又许了人家,陈氏在这世上已是生无可恋,唯有一份恨意支撑着她,等着看那罪魁祸首一败涂地的下场。   谁知崔容不仅没有如她所愿地倒霉,还眼看着登堂入室,又要高升,这让陈氏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那一刻,本已有些疯狂的陈氏忽然安静下来,语调平稳地叫婢女替她梳妆。   此时侍候在陈氏身边的正好是她的心腹红玉,见自家夫人去了癫狂之态,神智恢复清明,红玉喜极而泣,连忙找人来替她梳头上妆。   半个时辰以后,陈氏又成了那个仪态万千、端庄而妩媚的崔府夫人。   脸上的苍白的消瘦不仅无损于她的美貌,反而添了一种楚楚可怜的动人神韵。   陈氏在铜镜里照了半天,终于对自己的样子表示满意,起身去见崔怀德。   “老爷,妾身知错了。”陈氏跪在崔怀德面前,身姿楚楚,面上更是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妾是丧子之痛迷了心窍,才做下那等失德之事。这几个月妾在府中思过,已是悔恨万千,求老爷责罚……”   崔怀德看这陈氏,心中又忆起崔世卓,神色怅然地叹了一声。   陈氏见状,跪着上前,抱住崔怀德的腿,将脸贴在他膝盖上:“请老爷不要再生气,妾身愿意给容哥儿登门请罪,求他原谅……”   这姿态摆的很低,崔怀德心中怒火早就随着时间减弱,现下又见了这场面,也就发不出了。   而且陈氏这柔顺的样子,令崔怀德想起两人新婚之时夫妻恩爱,心下一软,便将她扶了起来。   “过些日子,你去把老四叫回来,家里人一块儿吃过饭。”崔怀德说,语调虽然还有几分冷淡,但已没有多少怒火了。   他这一方面是让陈氏登门服软,另一方面也有站在陈氏一边的意思。毕竟对崔怀德来说,家宅和睦才是他最想看到的景象。   陈氏目光一凛,乖顺地应下了。   第六十四章、宫闱秘事   陈氏果真如崔怀德所说,前往崔容府上负荆请罪。   崔容心里很佩服,也不知这妇人脸皮是何物锻造而成,当真结实,在种种恩怨之后,竟然还能嫣然笑着说要亲自下厨赔罪。   崔容自然没有搭理,结果陈氏还不肯放弃,一连几日往他府上送点心,说是亲手制的。   这点心都被崔容喂了后院的一条大黄狗,结果大黄狗吃得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崔容弄不懂陈氏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只能暗自警惕。   不过在崔怀德眼中,陈氏却是诚心悔改,便觉得很是欣慰。他并不在意陈氏与崔容私下如何你死我活,但在表面上,崔氏必须表现出家宅安宁的样子。   唯有一点遗憾,族谱修改事关重大,必须召开宗族大会。崔氏一族大部分在江南,此事就暂时搁置了。   接下来月余,除了承乾帝偶尔召见,崔容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处理大理寺事务。   平国公府数次想表示亲近,崔容的态度却说不上多热络,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倒是崔怀德走动得略显勤快。   于是崔容的冷淡,被自动自发地理解为年轻人面嫩的缘故。   一切看似四平八稳,但最近的一次觐见,却让崔容敏感地觉察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相比前段日子,承乾帝脸上的喜悦神色似乎透着几分勉强之意,眼底也埋着深深的疲惫,整个人精神恹恹,以至于显出几分病容。   而且出入宫廷时,崔容也觉得异常安静,小宫女们也不见聚在一起嬉戏,一个个低头,摆出一副谨言慎行地模样。   崔容想这情形不像是因为朝堂之事,估计根源还在内宫。   他本不欲多加关注,但出宫之时,那个名叫四喜的小太监趁人不备,往崔容手里塞了一张纸条。   崔容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拢在袖中,等回了府,他才挥退身边服侍的婢女,将那纸条展开。   纸条上说,有人以巫蛊之术加害杨进,四喜无意间得了些物证,觉得事关重大,想按照杨进临行前的吩咐转交给崔容。   崔容阅罢,吹亮火折子将纸条烧成一撮灰烬,脸上浮现出深思的神色。   巫蛊之事向来是宫廷大忌,难怪宫中诸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何况此时杨进正在边关殊死征战,那人竟不顾国体安危对他下手,其心实在可诛。   倘若一旦查实,那人将再无翻身之日,正是扫清道路的大好机会。   可惜崔容势力单薄,尚不清楚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后还是从张仪哪儿听了一点消息。   数日前,确实在宫内发现了写着杨进生辰八字的布偶,承乾帝震怒,下令封锁消息暗中严查,一连十数日却查不出结果。   虽然诸多细节崔容不得而知,但巫蛊事件应该是错不了的。   于是再入宫的时候,他如法炮制,将写着时间地点的纸条递给了小太监四喜。   五日后,入了夜,崔容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入睡。   这是他与小太监四喜约定见面的日子,按照纸条上所说,崔容将于子时在平康坊百花楼的雅间等他。   雅间已经订好,但崔容身上却依旧穿着薄薄的亵衣,并不是要出门的模样。   “少爷,你怎么站在窗边,小心着凉。”   宝儿进来,见崔容大开着窗户出神,浑然不觉夜风将他衣襟吹的散了,便出言提醒。   崔容回头笑了笑:“无妨,这就睡了。”   说罢,他当真返回床榻躺了上去。   宝儿一边走过去关窗户,一遍在心里回放崔容方才的笑容。他只觉得少爷笑得别有深意,竟是他从未见过的。   ****   第二日,崔容照常去大理寺,听见几位同僚聚在一起议论。   “昨夜有件奇闻,诸位听说了吗?”张寺丞问道。   孟晗之一脸唏嘘地凑过来:“张兄说的可是百花楼的事?听说昨夜刑部派人抄了百花楼,抓住了两个要犯,也不知是什么人物?”   “正是此事!”张寺丞压低了声音:“我有朋友那日恰好在百花楼,说刑部的人从那两名人犯身上搜出了巫蛊之物……”   孟晗之轻声惊叫,他当然知道这事有多么严重,末了摇头道:“唉,可惜了百花楼的姑娘。”   张寺丞并不关心这些教坊女子,犹自感慨:“也不知道刑部从哪里得了消息,这般灵通,可惜叫他们把案子抢了去。”   听至此处,崔容面上若无其事,心中却忍不住笑了笑。   百花楼是一个局,他并不是布局之人,却不防借此局用一用。   若崔容当真赴昨日之约,想必此时被刑部拿下的人就多了他一个。人人都知道崔府与二皇子交好,到时候不仅能将二皇子拖下水,还能顺手打击杨进一下。   布局之人算盘打得不错,而以杨进被害的消息扰乱崔容心智,这一手也称得上高明。   可惜小太监四喜动作急了些,终究还是露出许多破绽。   崔容素来谨慎,从一开始就对四喜的身份有所怀疑。   他太了解杨进了,后者做事习惯滴水不漏,若真的在宫中给自己留下什么人,绝不会一字不提。   退一步讲,就算宫里真有这么个人,以杨进护短的性子,也不可能吩咐这人将崔容卷入如此危险的事件中。   崔容不过是个小小的大理寺官员,就算拿到了四喜所说的“物证”,他难道敢亮出来?那是明摆着告诉承乾帝,崔容已经把手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   于是他断定,所谓的“物证”,根本是一个陷阱。想必布局之人是要将他也拉入局中。   崔容索性将计就计,装作上当的模样给对方传了时间地点,还特意留出几日让他们布置。   这一番功夫没有白费,刑部夜间的行动不仅坐实了崔容的推断,也暴露出一些重大的信息。   ——刑部已经站在了布局人的队伍里。   此外,崔容还猜想百花楼被捕的那两人身上应该有一些对布局人真正的目标,也就是二皇子不利的东西。   没有他这个“人证”,此局十有八九成不了大气候,但将水搅浑却绰绰有余。往后布局之人可进可退,亦是一盘妙棋。   这么看来,崔容不过是起来锦上添花的作用,有没有倒也不怎么要紧罢。   ****   两名人犯在刑部没呆多久就被送入宫中,由承乾帝亲自审理。   这件事被捂得很紧,除了承乾帝自己和他身边的李德宝,没有人知道结果到底如何。   承乾帝坐在椅子上,满面阴云。   那两名人犯被人割了舌头,又不识字,什么也问不出来。他们身上的东西虽然牵扯到杨时,但由于太过明显,却也不能因此定论是栽赃陷害还是一出苦肉计。   至于订雅间的客人,百花楼的老板娘说是个小乞丐,想来正主儿也把自己深深藏起来了。   这件事的手法很粗糙,简直称得上简单粗暴。但越是如此,留下的证据和线索就越少,若想知道谁是背后的鬼,必须继续深挖。   若在前几年,承乾帝必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但他到底老了,已经失去穷追不舍的劲头儿,甚至还有些害怕看到事情的真相。   ——背后的鬼,左右不过是他的儿子之一。   承乾帝怀着这样的心思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几日,不得不承认他的儿子们在明争暗斗中成长了很多,甚至连他也看不透了。   他继承帝位的过程十分艰难,因此对儿子们也采取了同样的手段,甚至还在暗中纵容。   但如今,他忽然对这种事生出几分厌烦的情绪,有些怀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正确。   虽说巫蛊术是怪力乱神的东西,但杨进正为江山征战、生死一线之际,竟然还有人以他为饵,简直丧心病狂到了极点。   想起这个一向低调本分的儿子,承乾帝平静下来,心里难得生出一点柔软的情愫。   他心中忽然涌出一个想法,但随即又觉得有些草率,有几分拿捏不准。承乾帝吸了口气,将这番思量深深埋在心底,不露任何端倪。   随后承乾帝他下密旨封了几个该封之口,巫蛊事件就算悄悄揭了过去。然而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并没有就此消失,帝王之心已经不可避免地因此发生了倾斜。   这种倾斜暂时是很微不可察的,有朝一日却将左右着时局的变化。   第六十五章、 意外   夜里的长安城,虽不比白日里热闹,但平康坊内,照样处处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景象。   仙客居位于平康坊最繁华的街上,崔容几人随张仪入了门,便不由被里面的景象镇住了。   从外面看不过门楼气派些,入内崔容才知别有洞天。   仙客居背靠一人工开凿的湖泊,湖上荷叶田田,煞是好看。眼下时节不对,若再早上两个月,想必又是一番“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妙景象。   湖边有几个小码头,停着数艘小船,而湖面上已有数十艘船悠然泛舟。   每艘船头都点着颜色各异的宫灯,如宝石般在夜色中的湖面上闪着点点璀璨的光。   崔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张仪便解释这些小船便是供客人游玩聚会所用,同一般酒楼的包间一个作用。   末了他有几分得意地说:“寻常要等仙客居的游船,至少要提前三个月预订。不过我是常客,多少有些方便之处。”   众人都知他与“食”之一字上有些执着,相互对视着了然一笑。   不过他的话却不假,仙客居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馆子,每日宾客盈门,慕名而来的食客络绎不绝,就连前一世的崔容,也数次听闻大名,只是从不曾来过。   据说,仙客居是百年前某位小侯爷为了自己心爱之人创立的,最初只做策划宴会的生意;到近几十年才变为酒楼。   因为小侯爷留下的许多秘而不宣的菜谱,仙客居的酒菜既别致又可口,是别家吃不到的。   众人一边说着,在美貌婢女的带领下上了船。只见船上陈设简洁雅致,处处显出脱俗的品味,于是赞不绝口。   等落了座,崔容又问张仪:“怎么不见玉堂兄?”   张仪道:“他告了假,说是要把家中弟妹接到长安来,还托我寻了一处宅子。”   看来玉堂进了翰林院之后,境况大有改善。   这也难怪,翰林院向来被认为是清贵无比的所在,就连大周朝内阁宰相,都有大约一半是出身翰林。因此翰林院的官员十分受天下读书人的追捧,一字一画都能卖到惊人的价钱。   众人便顺着这话题感慨了两句,菜就上了。   木樨银鱼鲊、清炸鹌鹑、檀扇鸭掌、荷包蟹肉、清炒鳝丝、炸玉兰等数样,无一不是仙客居的招牌菜品;小点有广寒糕和神仙富贵饼,主食便是荷叶羹。   此外,还有仙客居自酿的翠涛酒,清香扑鼻,甘冽非常。就连不懂酒的崔容,也觉出此酒的妙处来,忍不住多贪了几杯。   众人正开怀畅饮,忽然见有船靠近,船头立了一位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   待两船的船头几乎靠在一起的时候,那女子盈盈一笑,屈身行了一礼,朗声道:“崔公子,我家公子请你过船一叙。”   崔容起身,掀开帘子出去:“你家公子是何人?”   “我家公子姓谢。”那女子说。   崔容闻言,心中了然——平国公府上不就姓谢?   来人想必是平国公府的哪位公子,因为两家的微妙关系,崔容不得推辞,只好返身同朋友解释了几句,便上了那艘船。   艄公双桨划开湖面,水波悠悠荡开,那艘船又慢慢远离,驶向湖心处。   湖心处有一艘十分豪华的大船,崔容在那少女的带领下进了船舱,中央坐着的白衣公子一抬头,他便着实惊住了。   这人哪里是什么公子,分明是假凤虚凰、女扮男装!   既然姓谢,她的身份便也呼之欲出——恐怕正是和崔容有婚约的那位谢清婉姑娘。   谢清婉生得眉清目秀,举止间不见小女儿的娇羞,反而颇有几分英气勃勃。   她见崔容一副吃惊到极点的模样,无声地笑了笑,从容地指了指对面的软榻:“崔公子,请坐。”   崔容勉强回神,依言坐下。   谁知谢清婉对那名鹅黄衣裙的少女点点头,后者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关上了舱门。   船舱里便只剩下崔容和谢清婉两人。   时人虽不像后世那般严守男女大防,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有些不妥。   崔容瞬间露出不自在的表情,起身想要离开。   谢清婉出声拦住了他:“崔公子不必如此紧张,我不过是有些话必须和你说一说罢了。”   她神态一派光风霁月,似乎扮了男装与年轻男子在船上私会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似笑非笑地看着崔容,仿佛觉得他这般紧张十分有趣。   被一名女子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崔容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他索性又坐回去:“不知谢小姐有何事必须不顾声誉私下会面?而且,谢小姐如何知道我在那艘船上?”   在他说到“声誉”二字的时候,谢清婉露出一个满不在乎地笑容,直接回答了后一个问题:“仙客居便是我的产业之一。”   早在张仪定位子的时候,谢清婉就知道崔容回来,因此提前现身等候。   崔容此时才想起,他面前这位并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而是掌管着平国公府大半产业的人物。   这么想来,她大概对于扮成男子并不陌生,毕竟如此庞大的产业,可不是稳坐宫中喝茶绣花就能握在手中的。   这样一个人,却冒着风险要与他面谈,想来确实有要紧之事。   思及此处,他坐正了身子,开口道:“谢小姐有事便直说吧。”   谢清婉又笑了笑:“我一向喜欢开门见山,那就直说了吧。我你我二人成亲之后,我名下的产业可以分于崔公子一成,条件是你不得干涉我的任何事,我也不会干涉你。”   言下之意,是要和崔容只做名义上的夫妻。   崔容没料到谢清婉说了这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惊讶的同时心底却有些佩服。   他本来就不想成亲,但却无法违抗圣旨。如果能这样解决,那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谢清婉看他半晌不语,身体向前倾了倾,用充满诱惑的语调说:“崔公子不要小看了这一成,一年下来也是数十万两的进账。你若同意……就把这份文书签了吧。”   崔容乍听得这个数字,也吓了一跳,平国公府的产业竟然如此之巨,简直富可敌国。   再想想谢清婉幼年就被接入宫中抚养,估计可能也不全然是因为太后喜爱的缘故。   于是他笑了笑:“谢小姐也太小看我了,你如此打算,于我也是好事。银钱却是不必了。”   说罢,提笔在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还掏出私印盖了上去。   “崔公子倒是爽快。”谢清婉一愣,身体向后靠去,对着崔容意味深长地笑了,这回的笑容终于深入眼底,看上去比先前活泛许多。   她没有追问崔容原因,只举起手中酒杯:“既然如此,我们合作愉快。”   崔容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对着谢清婉行了个礼,这是要告辞的意思。   谢清婉扬声吩咐侍女将崔容送了回去,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这个人倒蛮有趣……”   崔容一回到原先的船上,张仪就问他何事。他自然不好将方才达成的约定悉数托出,只含糊说见了一位朋友。   张仪还犹自说:“你那朋友是何方神圣,湖心的船,连我都很少见人订下。”   崔容笑而不语,他也就知趣地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   与谢清婉有了君子之约,崔容对这门亲事终于没有原先那般排斥。   眼看着到了中秋佳节,他少不得也要去平国公府拜访一番。   平国公很是重视自己这位孙女,亲自见了崔容一面。他与崔容交谈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最后闭上眼睛道:“你很好,清婉交给你,我这老头子也能放心了。”   崔容没敢说自己就是个摆设,硬着头皮把老头子哄得高高兴兴,又拜见了谢清婉的父母,享受了一番未来姑爷的待遇,这才得以脱身。   在拜访平国公府之后,崔容收到了一张契书,竟然是仙客居三成的干股。   里面还有一封谢清婉的亲笔信,大约是说崔容高义,这分薄礼聊表谢意。   崔容哭笑不得,仙客居这样红火的酒楼,就算只有三成,那至少也是数万两,谢清婉说让就让,也不知该说是财大气粗,还是意气豪爽。   他将契书小心地收了,打算寻个机会还回去。   不是崔容不喜欢银子,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白白砸在头上的,他可不敢笑纳。   按照平国公府和崔怀德的想法,崔容和谢清婉的婚事定在明年十一月。   不过大家族婚礼要准备的东西很多,两家早早就开始忙碌。   本以为事情就这般平稳进行下去,谢清婉却突然出了意外——她当街坠马了!   那日,谢清婉在城郊的别业面见一位大掌柜,返回的时候,不知怎么马受了惊,忽然当街嘶鸣挣扎,十分疯狂。   当时谢清婉坐在马车中,不慎被甩了出去,还被一匹马踏在腹部,立时就口鼻出血昏了过去。   平国公府火速请旨,宫里派来了最好的御医,但据说那一踏伤了肺腑,恐怕还是凶多吉少。   数不清的珍贵药材用下去,谢清婉当日傍晚的时候睁开了眼睛,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要见崔容。   平国公府的人面面相觑,虽说崔容已经是准姑爷,但两人毕竟还没有完婚,如此实在于礼不合。   而且谢清婉受了如此重伤,为什么在这节骨眼要见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还是平国公出面拍了板,谢府才叫人去请崔容。   崔容得了消息赶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被引着进了谢清婉的闺房,只一眼,崔容就知道她肯定是不成了。   谢清婉脸色惨白,鼻子旁边还有未清理干净的血迹,整个人闭着眼睛奄奄一息,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那日见过的鹅黄衣服的婢女一见崔容进来,俯身在谢清婉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谢清婉睁开眼睛,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亮光。   “谢公子……我有件事……要拜托……给你……”她气若游丝地说,似乎想坐起来,却只能微微动了动手指。   虽说交情尚浅,但崔容对这名聪敏大气的女子甚为欣赏,想到不久前她还那般鲜活,如今却已命在旦夕,崔容心中十分不好受。   但他只是谢清婉婚约之人,此时竟什么也不能做,只好轻声道: “谢小姐,你就躺着吧,我在这里,有话你说就是,我一定尽力。”   谢清婉又闭上眼喘息了一会儿,似乎在积蓄力量,再睁开的时候,她眼中似乎带了一丝厉色,说话也利索了许多:“这不是意外,我……是被人害了!”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崔容在内都惊住了。   不等崔容反应,谢清婉又说:“那马……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无缘无故绝不会受惊。你是大理寺的人……我信你。凶手……找出来,给我报仇!”   崔容闻言,神色一凛,无比郑重的说:“我发誓。”   谢清婉得了这句话,仿佛十分安心般,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无力的笑,露出疲惫的神色。   平国公便让御医继续诊治,看了崔容一眼,然后退了出去。   崔容跟在平国公身后,不知他要带自己到何处去。      第六十六章、 追凶   平国公将崔容带至前院的书房,叫他坐下说话。   崔容在椅子上坐了,背挺得笔直,不敢有一丝儿放肆。平国公是三朝元老,如今虽然退了,但爵位仍在,圣宠不衰,放眼长安城也没有几个人敢在他面前充大。   而人人都知道,平国公最宠的就是庶孙女谢清婉,要不然也不会把平国公府的大部分产业都交予她打理。   谢清婉突然坠马,平国公伤心不已,整个人都老了几岁;但听说这不是事故,竟是有人暗下毒手,他立刻重整精神,显然是一股恨意在背后支撑着,不将凶手揪出来绝不善罢甘休。   “做下这事的,必然是内鬼。”平国公的性子和谢清婉一般,直接就开门见山:“婉儿说得对,交给别人是不放心的。你是大理寺正,婉儿又是你的未婚妻,由你来查再合适不过。”   平国公说到这里,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府里相关人证物证,你均可随意调查,不管下黑手的是谁,我必要让他付出代价!”   他虽不掌权几年,但身上积威犹在,发起怒来如暗涛汹涌,随时可以吞天灭日的架势。   崔容本就是站在谢清婉这边的,此时只觉得有了强有力的支持,查起案子来无疑要方便的多。   当下,崔容就直接问:“这几日与谢小姐接触过的所有下人,还有那几匹马,都如何处置了?”   “下人都扣在京郊别业里,叫人好好看着。”平国公仿佛对崔容的反应很满意,怒气收敛些许,回答道:“那几匹马也还没有杀,你随时可以查问——叫小玉跟着你安排罢。”   小玉便是那日穿着鹅黄衣裙的女子,她是谢清婉的贴身丫头,在平国公府也算是很有体面的。   崔容点头。   虽说这件事背后少不了主谋,但眼下也只能从下人处入手了。平国公几日决心找出真凶,自然会安排人手多加注意府里少爷小姐们的一举一动,这方面,崔容倒不是很担心。   他只怕拖了这大半日,凶手已经将线索都抹干净了。   事不宜迟,和平国公交谈之后,崔容就找来小玉,吩咐她将一切与谢清婉有关的东西都保存好,开始审问关在别业的下人们。   这件事并不曾报于大理寺,算是谢府家事。但有平国公发话,又有小玉从中安排,进行的也算顺利。   ****   与长安的繁花锦绣相比,边关的条件是极为艰苦的。一入秋就狂风不断,出趟门回来,鞋里能倒出二两黄沙。   杨进本是宫里养大的皇子,不说如何受宠,到底也没有遭过太大的罪,养得是面皮白净,风度翩翩。   到了边关不过半年,他却已经像换了个人一般,虽然仍旧英武俊朗,但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掩盖不住的杀伐之气。   比起从前,杨进的身体更加结实柔韧,仿佛在纤长的身躯下蕴藏着无穷的力量;面庞也被边关的烈日晒成浅浅的褐色,颈侧一道寸许长的伤痕,更为他增添几分气概。   即使看上去已经有几分军人的模样,杨进举手投足的贵气却仍将他和普通将军区分开来,让人一见便心生臣服之意。   “大将军,从京城来得密报!”   杨进正在高地观察下方的战斗,亲兵送上一份密报。   自从离开长安,他隔一两个月才能收到一份消息。一是路途遥远,二是杨进一直随着战争转移,居无定所。   眼下战况正在激烈处,杨进只能将密报收入怀中,顾不上看。等他确定这场仗已有八九分胜算,便返身回了临时的营地,这才将密报展开仔细看起来。   这份密报是黑衣骑送上的,内容是关于近期京中大事,以保证杨进人在边关也能掌握朝中动向。   看见承乾帝赐婚那一条消息,杨进呼吸一滞,动作僵硬了一瞬。   然后他慢慢坐下,又读了一遍,这才能开始分析和思考。   谢清婉,这姑娘杨进也不算陌生。   那时他还在薛贵妃宫里住着,如同半个透明人一般,谢清婉却是太后身边的红人,走到哪里都前簇后拥很有排场。   年幼的杨进曾经很是羡慕谢清婉,同为庶出,他好歹还是个皇子,地位却是云泥之别。   杨进偶尔出席宫中宴会,和谢清婉便有过几次交集。那时候他才明白谢清婉在宫里看着光鲜,其实比人质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谢姑娘是个很有主意的人,硬是把太后哄得服服帖帖,在宫里经营出一片天地,直到再也无人敢轻视于她。   如果崔容非要娶妻,谢清婉无疑是一个好选择。   虽然理智如此,但杨进却无法否认心中闷闷的抽痛。他多希望能回长安去,能见崔容一面,但这场战争一日不取得彻底胜利,他就一日无法离开。   “大将军!”有人唤,杨进顺势回头,见是崔世青。他心思还在崔容处,乍见崔世青,杨进静了好一会儿,才浮出一个笑容:“胜了?”   “胜了!”崔世青脸上喜色显而易见:“突厥大军已后退五十里!”   崔世青在与突厥人的战争中屡屡立下功劳,已被杨进一手提拔为副将,担当冲锋营的首领。   他们正与突厥主力作战,而两方都清楚,这将是最后的战争。   突厥人也许不在意一时战败,因为战场在大周的土地上,胜了烧杀抢掠,败了不过是换一处地方继续。   然而他们却不能不在意死去的勇士。突厥人虽个个骁勇,但毕竟人数有限,此次南下攻打大周,部落所有青壮年几乎都出动了——突厥人没有补给的力量。   八万勇士,每死去一名就少一名。而从杨进的第一场胜利算起,突厥人已经被歼灭差不多四万,连第一大将也死在崔世青的箭下。   都蓝知道再分散下去必败无疑,他将所有突厥军队集合在一起,亲自指挥这场最后的战役。   而又一次交锋下来,都蓝不得不再后退五十里。   大周将士们已经提前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只是一次胜利,战还没打完。”杨进对着崔世青道。   崔世青立刻敛去笑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杨进拍拍他的肩膀,将目光投向远处,眉宇间带上抹不去的思念之意。   ****   谢家小姐坠马的事情在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崔容查案的消息虽有心保密,却也并不是秘密。   与此同时,崔容克妻的谣言倒是日嚣尘上。有人说他八字太硬,先是克死了自己生母,又克死了自己哥哥,现在轮到未过门的妻子。   这种不入流的手法令崔容觉得有几分熟悉——陈氏那个毒妇,果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货色。   但他现在忙着追凶,并无暇顾及这些小事。左右这种谣言也就是在坊间传一传,真正有分量的家族绝不会被这种小手段蒙蔽。   在平国公府的配合下,崔容已经将所有嫌疑人粗粗审过一轮,并未发现可疑之人,便只能前去查看马匹。   那些马不愧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个个膘肥体壮、毛色油亮,性子也十分温顺,崔容这个生人靠近,他们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反而很亲热地上来舔了舔他的手心。   就如谢清婉所说,这些马无缘无故,绝不会忽然受惊,此事必有蹊跷。   崔容有了计较,请来术仆寺中最好的兽医博士,令他们检查这些马的状况。结果所有马匹中,只有谢清婉出行使用的那四匹有过发情的迹象。   这些马都是一同喂养的,食用的都是上好的草料,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为了弄清楚,崔容让小玉弄来马匹的草料、饮水以备查验,还将马厩小厮也扣了起来。   前去探望谢清婉的时候,崔容将此事告诉了她。   每次见到谢清婉,崔容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感慨这姑娘求生欲望之强。原本按照御医的说法,她的伤拖不过十日。但是一边有最好的大夫和最上等的药材,另一边,没见到杀害自己的真正凶手,谢清婉硬是撑着一口气不肯死。   不过即使这样,御医说也绝无可能熬过冬季。   崔容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在她走之前,让她亲眼看到真凶伏法。所以她隔些日子,就会来平国公府探望谢清婉,顺便告诉她案件的进度。   原本御医是极力反对重伤者劳心劳力的,但眼看谢清婉靠着这些消息撑过了一天又一天,他们也只好让步。   听完崔容的话,谢清婉微微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十分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崔公子……外面,都说是你克了我,你气吗?”   “我不气,随他们说去。”崔容坐在离她两三丈远的椅子上,隔着屏风说:“谢姑娘也不要在意。”   闻言,谢清婉小姑娘般咯咯笑了两声,却又因为气力不继,急速地喘息。几名婢女连忙上前去,又是喂药又是抚背,崔容见状,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崔容早就发现谢清婉的举止越来越像孩童,想来大约是因为她一生艰难险阻,没有享受过肆意妄为的童年,此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想将从前的缺憾都补回来一般。   每每思及此处,崔容都忍不住一阵心酸。   ****   很快,马匹的草料和饮水都送至崔容处,马厩小厮也将喂食情况做了招供。   崔容请兽医博士辨认,草料确实是上好的品质,喂食情况也并无可疑之处。他还试着用这些东西喂养了自己的马,依旧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到底是什么东西使那四匹马发了疯?   崔容百思不得其解。   一日,他前去大理寺处理落下的公务时,事情却有了转机。   那时崔容刚刚去观察过自己的马,到了大理寺,却遇到杜仲——他已经被调入大理寺做司直。   杜仲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动了动鼻子问崔容:“怀舟,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好稀罕……”   崔容心中一动,连忙拉着他问究竟。   杜仲是医痴,常年浸泡于各种药材中,靠味道辨别药材的本事也很厉害。他在崔容身上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异香,却是从不曾闻到过的,一时好奇才会开口相问。   崔容二话不说,拉着杜仲到自己家中,请他辨别那些草料。   果不其然,崔容身上的味道正是不小心从草料上染到的——他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第六十七章、 品香会   杜仲虽然辨出草料中有异香,但他既然不曾闻过这种味道,自然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香。   想到这香气很有可能就是马匹突然受惊的原因之一,崔容下决心一定要弄个明白。   长安城里有许多鉴香师,崔容私下请了其中最有名的几人,把沾染过香气的宣纸拿给他们鉴别。   令他失望的是,这几人竟然都不认得那是什么香料。唯有一人提起,对于一些名贵香料,可能长安城某几位贵女的见识比鉴香师更广。   崔容和贵女们没有多少交情,唯一认识的谢清婉现下重伤在身,与她聊天是一回事,让她劳心劳力崔容却是不敢。   想来想去,他决定前去拜访崔世亮——如果能说动十公主出面,以品香会的名义召集贵女们,那再好不过了。   ****   几日后,十公主在曲江池畔的皇家园林里开办品香会。   这样的宴会在贵族中并不鲜见,且因其风雅,实际上很受贵族女眷的欢迎。更何况这次主办人是最受承乾帝宠爱的十公主,地点又在皇家园林内,一时间贵女们都趋之若鹜,可只有十数名对香料素有研究的才接到了请帖。   到了品香会的日子,贵女们纷纷拿出本事盛装一新,颇有几分争奇斗艳的意思。   曲江池畔一片空地上,轻纱帷帐、丝锦软榻均已备好,每一榻前还置有小几,其上放着好的茶果供人品尝,还有为品香所备的一整套香具——香匙、香箸、香帚、灰铲、垫片……还有官窑出的上品闻香炉。   众女相继落座,十公主便轻笑着一一寒暄了几句,纤纤素手端着茶杯,动作轻缓从容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优雅尊贵。   与崔世亮成亲后,她已从娇娇女儿变成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   寒暄完毕,品香会正式开始。   在座的贵女们都是懂香、爱香之人,平日也喜欢研制独门香料,这次品香会,她们都带来了看家宝贝供其他人品鉴。   平国公府的三小姐谢韵灵也在邀请之列。   她是谢清婉大哥的女儿,今年只得十一岁,琴棋书画样样拿不出手,唯独对香无师自通,仿佛所有的灵气都集中于此道。   别看谢韵灵年纪小,她调出的香可是长安城小姐们争抢的对象。因此刚轮到谢韵灵,众女都屏住呼吸,正襟危坐,神色肃穆地等着。   谢韵灵拿出一白瓷小盒,语调轻盈地介绍到:“众位姐姐,这是韵灵前些时候调的‘雨过天青’香,请众位姐姐品鉴。”   说罢,她用香箸从白瓷小盒中夹出一小块暗灰色的香,点燃后等明火熄灭,才埋进香炉内的香灰中。   然后谢韵灵一手托起香炉,一手轻罩于其上,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眸,半晌侧头轻轻呼出,这才笑道:“成了。”   接着她将香炉递给左手边的一名女子。   众女一一品过,有人便道:“这雨过天青香,初闻清冽,回味却甘甜清雅,香气如谦君子,真是妙极。我只品出藿香、青木香、安息香、白檀香和沉水香,剩下的却是茫然。”   一时间,贵女们又开始讨论雨过天青香的配方,末了央求谢韵灵解惑。   “沉水香五两,丁子香、鸡骨香、兜娄婆香、甲香各二两,薰陆香、白檀香、熟捷香、炭末各二两……”谢韵灵也不藏私,直接当众公布了配方,还详细说明了制法:“这二十味研磨成末,用酒泡软,待酒气消散,再用白蜜和匀,放入瓷罐子里,用蜡封上,等上三五月就可取用了。”   众人一听这般复杂,纷纷出声表示佩服。   十公主也赞道:“谢家妹妹真是行家。”说罢她话头一转:“不过,我这里也有一味香,谁认出来了,任凭她将内库里的香料挑上三样。”   内库里存有许多番邦上贡的珍贵香料,这诱惑不亚于在吃货面前摆上绝世珍馐。   于是众女果然十分有兴趣,纷纷催促十公主快将香拿出来。   十公主微微一笑,示意左右捧出一个托盘,其上放有数十张裁剪成方形的宣纸。   “我偶然得到这些宣纸,觉得上面的熏香十分合心意,可惜才疏学浅,竟也辨不出,少不得求教于各位行家了。”十公主解释道。   众女连称不敢,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品香。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大多数贵女们都败下阵来,一个个皱着秀眉,面面相觑,沉吟着无人开口。   只有谢韵灵犹自闭目沉思,面色端凝。   “谢家妹妹,你可是有了头绪?”贵女们纷纷问。   谢韵灵轻声道:“这宣纸上香气虽淡,却仍觉得出沉郁之意,沉郁过后,却又有几分刚烈,倒叫我想起一种罕见的西域母子香。这宣纸上的味道,像是母香。”   她这样一说,众女都将信将疑,又凑上去嗅那些宣纸,这才恍然道:“果然如谢家妹妹所说。”   十公主见状,不动声色地将那名字默记于心中,面上和众人一同夸奖谢韵灵,许下进内库挑选香料的日子,品香会才结束。   ****   都蓝跨着一匹汗血马,目光如鹰隼一般眺向远处。   他身材高大匀称,脸型细长,眼珠子是浅浅的褐色,是位颇具异域风情的美男子。不过和大多数突厥人相比,都蓝的相貌显得柔和了些,这或许是因为他有一点中原血统的缘故。   都蓝站在一处高地上,他身后是乌泱乌泱的突厥大军,足有数万人之多,其中除了先前的突厥士兵,还有从小部落紧急征来的勇士。   这是突厥最后的、也是最强大的力量,他们埋伏在这里,准备给大周军队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   他脚下几公里外的平原处,两军正在对峙,因为离得太远,只能模糊分辨出阵营来。   都蓝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一幕是他期待已久的,以至于他对汉军的将领也生出一点惺惺相惜的错觉。   “听说汉人的王子都风姿不凡,周皇帝也舍得让他上战场,可惜了。”都蓝知道那个令突厥人数次尝到失败滋味的将领正是大周皇帝的儿子,突然如此低声赞叹。   他手下副将阿史那不由变了脸色。都蓝素来有点奇怪的嗜好,可两军交战之际,哪有功夫想这种事?阿史那终于没忍住开口:“大汗,那人可不是一般的孱弱汉人……”   都蓝笑了笑,回身看了他一眼:“这样的人才,才值得本王亲手斩下他的头颅。”   远处的战场上,突厥将军磨刀霍霍地高喊:“勇士们,祭起金狼旗,和我上前将汉人杀个片甲不留!”   话音未落,突厥的前锋军在阿史那的带领下,高喊着率先冲了上去。两军立时战在一处,难分难舍。   几个回合后,突厥军同前几次一样渐渐不敌,边战边退。   这是都蓝惯用的伎俩,几次诈败退走,舍一点小利,为的是最后一次将敌人引入早就设计好的陷阱内。   大周的军队正战至酣处,怎容敌人逃走,死死咬着追了过来。   最初他们也十分警惕,但前面三番五次如此,大周军士们早就对突厥人的败退深信不疑。   都蓝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敌军慢慢进入攻击范围。   还差一点,再一点……汉人的马比不上突厥马,只要他们再向前冲个百来丈,就绝无逃脱可能了。   都蓝甚至已经看清那汉人皇子的身形,他右手蓄力,抬起轻轻挥了一下。   然而正在这时,那皇子不知从何处发觉了异样,突然一勒缰绳急速向后撤去。他身后万余兵士也没有丝毫犹豫地立刻跟上,整个队伍眼看着就要退出包围圈。   都蓝怎么能容忍到口的肉又丢掉,顾不上赞叹汉军进退有度,直接下令所有人追击。   以近十万追击万余敌军,看上去有些杀鸡用牛刀,但前面的敌军里有汉人王子,只要将他拿住,汉军群龙无首,势必不是突厥人的对手。   突厥人不愧是马背上长大的,追着仓皇逃窜的大周军,就像追着小羊羔的狼群。   眼看着跑出数十里,到一片满是巨石的戈壁滩上,大周的军马终于不堪重负,跑得东倒西歪慢了下来。   就在此时,突厥人已经将他们身后的退路堵了个严严实实。都蓝朗声大笑,在他看来,敌军已是穷途末路,就等着他的勇士们宰杀了。   汉人王子并未见慌乱,转身立定,几个手势下来,身后兵士已列出阵型准备迎敌。   都蓝静静将那张沉着的俊脸端详一番,嘴角几乎挂上笑容。他看了身边副将一眼,副将心领神会,上前叫阵劝降。   忽然间,一支利箭从汉人王子的身后射出,直接射向那副将的门面。副将眼疾手快,一刀将箭劈飞,口中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废话太多。”汉人王子朗声道,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都蓝心中一动,目光环视,忽然有些不妙的预感。但他已来不及细想,大周军中忽然号角声四起,数百面旌旗忽然凭空出现在巨石之后——是伏军!   伏军如潮水一般遮天蔽日地涌出来,乍看之下竟数也数不清。箭矢如暴雨般射出,猝不及防的突厥人顿时惨呼连连。   都蓝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第六十八章、 大胜突厥   突厥人在这场战争中投入了很多,可以说是置之死地,只求后生。因此都蓝求胜之心是极为强烈的,为了赢得胜利,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但此时都蓝突然醒悟到,自己被骗了-大周的军队将计就计,佯装被他的诈败所骗,实际上,是为了将突厥军队引入这个陷阱中。   都蓝一意识到这一点,当机立断决定退兵,以无心对有心,这场仗他已经输了。   但突厥人的军队太庞大了,前方虽然已遭变故,后方军队却并不知情,仍然不断向前涌,一时间阵型也变得混乱。   好容易调整完毕,待要撤兵时,又遇到了新的阻碍——在混乱之际,一队周人骑兵已经将他们后退的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如果不是身在其中,都蓝甚至觉得这场景有点好笑,本来是都蓝惯使的计谋,却被汉人王子倒过来用在他身上。   用一句汉人的话说,这大概就叫做自食其果吧。   都蓝停止后退,又转向那年轻的汉人王子,用几乎称得上标准的汉化说:“我是突厥可汗都蓝,对面的是什么人?”   “杨进,大周五皇子。”那汉人王子说。   都蓝仔细回想了一下,突厥的细作并不曾提到过这个人。不是细作无能,大概是因为此人太善于隐藏了,就像这次一样。   这是一个不能小看的对手,都蓝输在轻敌。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和杨进正面交锋,寻找机会突围,否则有可能身丧此处,还赔上突厥几乎全部的男儿。   杨进已不打算再给他时间,一声爆喝,手中利剑直至向天,然后身先士卒纵马前奔。他身后的数万骑兵应声而动,保持这阵型杀向敌军。   一时间,这片巨石峡谷中兵器缭乱,血如匹练,仿若成了人间地狱。   大周将士们因为连日的胜利,各个士气大振,杀起敌来奋不顾身。   突厥人中了埋伏,初时有些溃不成军,但在都蓝的指挥下,很快又组织起来,奋力反击,倒也没有落了下风。   数十万人交织的战场,挥剑几乎成了本能,不是将敌人杀死,就是倒在敌人的刀剑之下。 不断有人倒下去,却根本无暇分辨是敌人还是同伴,只能踩着尸体向前。   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分辨,来不及停顿,唯一所做的只有杀、杀、杀!   都蓝早已不奢望能歼灭周军,他指挥着,集中力量攻击后方周军最薄弱之处,以图冲出包围,将尽量多的突厥男儿带回去。   断后路的大周军只有万余人,突厥人凶悍,他们使出全力冲击之下,那处竟也渐渐出现松动。   很快突厥骑兵又组织一次进攻,凭借胯下悍马,不顾生死地往前冲,终于将周军的包围冲散,露出缝隙。   “全力突围!”都蓝看了一眼身后阻挡大周援军的的突厥士兵,咬牙大声呼道。   旗兵将他的穿了下去,更多人涌向那处缺口。   眼看突厥人就要逃走,杨进喝道:“黑衣骑!”   他身边潜伏着的十数名黑衣骑应声,像都蓝所在之处飞驰而去,速度快得像离弦的弓箭。   擒贼先擒王,这道理都蓝知道,杨进亦知道。   想要把所有突厥人歼灭不大可能,但如能杀死都蓝,这场仗已然就成功了一半。   黑衣骑不愧是大周朝精英中的精英,杨进目力所及处,他们距离都蓝已经只有三五丈了。   然而都蓝身边亦有侍卫,各个都是高手,全力拦截之下,黑衣骑竟一时不得近身。   黑衣骑们对视一眼,忽然摆出阵型,场上局势瞬时就是一变!   突厥侍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方才还势均力敌的对手突然间强大起来。   这些黑衣骑仿佛一瞬间化为一个整体,一人露出破绽,另一人恰好补上,竟成滴水不露之势。   突厥侍卫很快显出败象,一人不敌,被黑衣骑一剑斩断咽喉,头颅直接飞到两丈以外。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紧接着侍卫们一人接一人地死于黑衣骑剑下。   “可汗!你快走!”侍卫首领自知不敌,便对都蓝大声喊道。   都蓝闻言深深看了一眼侍卫们,掉头毫不犹疑地往外冲。余下侍卫拼死拦截,一时间竟让他冲到了包围圈的边缘。   情急之下,杨进抽出背上箭矢,拉满了弓,瞄准都蓝射了出去。   箭矢带着巨大的呼啸之声破空而出,很快追上了都蓝的身影。都蓝应当是听见了,但他全力奔逃中仍握紧了弯刀,能将身体在马上伏得更低,突然挥刀一挡。   “铛!”刺耳的金石声想起,一支箭被都蓝挡开。紧接着他脸色大变——杨进射来的箭并不只一支。   都蓝反应极快,又挡下一支,最后一支却无暇顾及。   杨进看见都蓝身体歪了歪,原本对准他心口的箭射中了肩膀,血很快渗出来,染红了都蓝大半个后背。   但都蓝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顿,只是竭尽全力向前冲。   他最精英最信任的侍卫用生命换取他的生机,他必须得冲出去,活着,然后东山再起。   这一箭都蓝没有毙命,杨进有些遗憾地摇摇头,倒也没过多纠结,将目光放到眼下的战局上来——逃出去的突厥人不到半数,歼灭剩下的,仍然可以给予他们沉重的打击,使突厥至少二十年都没有卷土重来的力量。   支援的周军已经重新将包围圈合上,将没来得及逃离的突厥人牢牢捆住。   接下来,几乎可以说是单方面的屠杀。   大漠上狂风忽起,头顶上乌云翻腾汹涌着被卷出狰狞的形状,黄沙夹着小石块漫天飞舞着。   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伴随着突厥人的惨叫,让这场战争的结束显得残忍而悲壮。   都蓝忍不住停下,回头妄想突厥勇士们的埋骨之处,面上神情悲伤至极。   风沙阻断了他的视线,都蓝看不见战场上的惨状,但他心里清楚,这一次,突厥彻底输了。   杨进……   这名字伴随着最深的恨,深深刻入他的骨髓。都蓝咬着牙发誓,今日他所受的屈辱,有朝一日定要让杨进亲自尝尝。   突厥的失败已成定局,杨进原本还要派兵继续追击,然而天公不作美,这一场风沙却给了都蓝逃生之便,实在叫人扼腕。   不过随着这一场战役的胜利,大周朝边关之险彻底解除,杨进终于能回长安了!   ****   崔容派人暗中调查之后才知,“母子香”是两种香料的合称,分为母香和子香,是用数十种珍贵的西域香料调制而成,可谓价值千金。   这样贵重的香料,原本是西域王族内室之秘物。   据说,母香有轻微的催情作用,子香却有安神作用,单独分开使用并无大碍。   然而一旦这两种香同时使用,则会变为最激烈的致幻剂和催情剂,原本是西域王族秘密调教最烈性的女子时才会使用的。   使用时剂量也有严格的分寸,一个不小心,将把人变得状如疯癫,攻击性极强。   如果那几匹当街受惊的马是吃了有母香味道的草料,那势必还有人带着“子香”,这才激发了马的狂性。   还有一个问题,这母子香既然是十分罕见的香料,据说只有很少量流传在外,认得的人都不多,凶手是如何弄到手的,又是通过什么手段用到谢清婉身上的?   崔容不禁想到了谢韵灵。   这姑娘今年只得十一,要说她有嫌疑,未免太过荒唐。然而满长安城,只有谢韵灵认出了母子香,别的不说,至少她之前一定见过。   谢韵灵在哪里见过母子香,这变成了关键。   一番调查之后,第一个嫌烦终于浮出水面——谢清婉的大哥谢正铭,也就是谢韵灵的父亲。   谢正铭生在平国公府,却没入仕途,经营着府上其余的产业,其中有一项正是香料生意。   据说谢正铭每年都要从西域购买大量香料,那么偶然弄到一些母子香也不奇怪。   谢韵灵从他那里见过母子香,这样也说得通。   谢清婉手上虽掌握着平国公府大部分产业,但她毕竟是女子,有些事不得不通过谢正铭来办,可以说她的产业和谢正铭已经千丝万缕脱不了干系。   倘若谢清婉成了亲,虽说不至于带走平国公府的产业,但属于她自己的那份,可就要作为嫁妆带到崔家。   谢清婉经营数年,她手中掌握的产业,已经是一个十分庞大数字,乍然割舍,即使是平国公府也难免伤元气。   如果谢正铭对产业动了心思,想法子算计谢清婉倒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母子香的药性必须由子香催发,但事发那日街上并没有平国公府的其他人。如此隐秘的事,谢正铭难道也会找人合作吗?他又能找谁呢?   崔容觉得自己必须将谢正铭此人好好查一查。   虽然平国公早就亲口说此事是内鬼所为,但没有确凿的证据,崔容也不敢贸然将这等怀疑摆到他面前,只好让李福私下去打听。   李福素来是个机灵人,这一来二去就和平国公府的下人混熟了,还真叫他打听出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谢正铭有一房小妾,也是苏州人,和陈氏同乡,据说幼时还算认识。   崔府中落后,加上陈氏的名声也跌了,正经人家差不多和她断了来往,这时候陈氏才和这位同乡渐渐亲近起来。   崔容听到此处心中也十分惊讶,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还是说谢清婉坠马和陈氏也有关系? 第六十九章、 步步紧逼   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平日女眷都不会只身出门,至少要带上婢女小厮,所以陈氏的行踪,并不是太难确定。   谢清婉出事的那日,陈氏不仅出过府,还去过附近的街道。   据婢女说,陈氏忽然要去首饰铺子看首饰,叫她在门口等,去了大约有近两个多时辰。   途中婢女见陈氏久候不归,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还去铺子里寻了一回,只是没有寻到。最后陈氏自己出来了,买了一只翡翠镯子,说是在里面看久了忘了时辰。   婢女心中虽然疑惑,但当家主母行事,也没有她多嘴的地方。   崔容猜想陈氏大概是在首饰铺子乔装打扮后,趁婢女不注意溜了出去。至于谢韵灵,去内库挑香料的时候,十公主趁机套了她的话。   果然谢正铭多年前从一名西域商人手买过一点母子香,当时收在香室的暗格里。有一次谢韵灵不小心翻到,还被谢正铭骂了一顿,因此印象很深刻。   到这地步,事情的来龙去脉基本已经可以推测出大概,只是还没有强有力的证据。   但接下来的事毕竟牵扯到平国公府的秘辛,崔容已经不便继续深入。他想了想,还是将已经查到的情况告诉谢清婉——依着谢姑娘的性子,必定不会喜欢被蒙在鼓里。   “多谢崔公子。”谢清婉艰难地点头致谢,末了语气又带上一丝狠厉:“这件事,我必须……亲手了结,才能安心闭眼。”   崔容没问她到底打算怎么了结,心里想的却是陈氏的事。   这妇人实在太不知进退,他原本并不打算节外生枝,但陈氏却一刻不肯消停。   她手上沾了太多无辜者的鲜血,对待这样的毒妇,实在不该心慈手软。   崔容想起自己生母的事。   他虽然知道真相,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已经没有任何证据留下了。就算要控告陈氏,倒时候被她随口找个理由,再加上崔府的庇护,最终怕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但是谢清婉的案子不同,只要肯查,总是能叫陈氏现形的。   难就难在中间隔了个平国公府,要查陈氏,势必要将平国公府的事翻出来,这是平国公府上、甚至是谢清婉都不愿意看到的。   不过这也无妨,最严厉的审判有时候不是来自衙门,而是来自人心。崔容打算看看,陈氏的心到底有没有黑透。   他正想着,婢女端着药进来,服侍谢清婉喝药。   谢清婉立刻皱了眉:“怎么又要吃药,苦得要命……先放着吧。”   她又露出小女儿的模样,婢女只好细语轻声地相劝。崔容看着难过,面上却不好露出端倪,便解雇告辞了。   ****   崔容要动陈氏,崔怀德这一关是绕不过去的。   他暂时并不打算和整个崔府都撕破脸,于是便先去拜访崔怀德,将陈氏所作所为一一说与他听。   “这、竟有这种事!”崔怀德震惊到无以复加:“她疯了!谢家小姐也是她能算计的人物?!”   崔怀德原本以为陈氏只是气量狭小,没想到她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现在想来,前一阵子陈氏伏低做小,原来也是为着能出府装出来的。   一时间,被欺骗的愤怒和祸事临头的恐惧一齐袭上崔怀德心头——平国公府哪里是他能惹得起的。   虽说为了颜面,平国公府大概也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但心中的恨意必定一丝也不会减少,甚至有可能迁怒于整个崔府。   崔怀德想起崔容查案子正是受谢清婉所托,又觉得似乎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于是打算弃卒保车。   “这毒妇……不能留了。”犹豫片刻,崔怀德低声说。   说这话的时候,崔怀德想起与陈氏相识以来的种种,心中不是不痛。但不管怎样,他都必须得给平国公府一个交代,以平息平国公的怒火。   崔容对崔怀德的选择毫不意外,不过不能讲陈氏送上衙门,他觉得十分遗憾。   ****   离开崔府的时候,崔容正巧碰见陈氏从外面回来。   她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纸包,抬头乍见崔容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手往后挪了挪,半晌才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容哥儿来了,怎么不多坐一会儿。”   崔容垂眸将她手中的东西扫了一眼,见缝隙中露出一些黄亮亮的穗子,停留片刻,又将目光转向陈氏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话送给母亲,你好自为之。”   陈氏像被踩了尾巴,几乎要跳起脚来:“容哥儿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你嫡母,这般口气未免欺人太甚 !”   她还能装出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崔容感到有些佩服:“母亲是贵人多忘事。从谢府得来的香囊贵重得紧,丢不得,还是收好了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氏瞬间脸色煞白,紧紧攥着手中的东西,一瞬不瞬地盯着崔容的脸。   崔容笑了笑,并不解释,只别有深意地说:“平国公府是何等人家,谢小姐又是千金之躯,你说他们若是抓到用‘母子香’下毒手的人,会如何处置?”   陈氏似乎有些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一把扶住身边的心腹婢女红玉。她的指甲紧紧掐进红玉的肉里,疼的后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那人身死事小,恐怕还得累及旁人,令母族蒙羞,想想便令人胆寒啊……”崔容叹息似的说。   陈氏从眼底透出深深的惊恐,整个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这空档儿,崔容已经越过她径自走远了。   陈氏终于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脸上满是绝望的神色。   ****   入夜,崔府一片沉寂,灯火也并不容易从前明亮,隐隐透出几许颓败。   陈氏屋子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昏暗的烛光中,她坐在桌前发呆。   崔怀德在书房,看样子今晚也不过来了。陈氏心里隐隐能猜到原因——白日里崔容来过,想来那件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正因为如此,陈氏一下午都陷在巨大的恐慌中,生怕这件事拆穿后,她身败名裂,再无容身之处,甚至她女儿、娘家都因此受到牵连。   但此时,陈氏已经想明白了。   心腹婢女红玉已被她支开,此时房内就剩下陈氏一个人。在幽暗摇曳的烛光下,她忽然幽幽叹了口气,露出一抹讽刺而绝望的微笑。   陈氏起身,翻出剪子将床单剪成一扎宽的布条,仔仔细细地绑在一起,拿着两头试了试——应该够结实了吧。   接着,她爬上圆凳,将布条仔仔细细系在门框上,把自己的脖子伸了进去。   “卓儿……可惜娘没能给你报仇……”陈氏哽咽一声,踢翻了脚下圆凳。   圆凳是实木的,倒下时发出“咣当”的巨大声响,在黑夜里显得分外清晰。可惜此时四下无人,自然也没人发现房中的异状。   陈氏从喉咙里发出痛苦地“嗬嗬”声,双脚乱蹬,出于本能拼命挣扎着。   但很快她就不动了,房间里忽然升起一股污秽之气——陈氏死了。   红玉去了小厨房。   陈氏连日来食欲不振,这日夜里却忽然说想吃红玉做的糖酥酪,后者还当她身子好转,自是欢欢喜喜地去了。   大半夜里牛乳不好寻,红玉折腾了一个来时辰,才做了一碗白嫩嫩的糖酥酪,端着往陈氏房中走去。   她进了小院子,抬头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呆住了。   陈氏穿着白色的亵衣,正挂在门框上一动不动,看上去仿佛是个死物。   红玉不愧是心腹婢女,当下把酥酪扔到一边,冲上去抱住陈氏双腿往上推。这时候她才发现陈氏身上秽物都出来了,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   “救人哪!!”红玉不敢撒手,只能扯着嗓子大声呼救:“夫人自缢了!!”   外院的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有人一边穿衣服一边匆匆忙忙赶过来。   三日后,崔府传出消息,忠义候夫人陈氏夜里突发急病,救治不及去了。   崔府已然没落,这消息没有激起一点波澜,只有少数人对事情的真相心知肚明。   而就在这之后几日,平国公府长公子谢正铭的一位小妾也不幸暴毙。据说这小妾是谢正铭心中所爱,以至于后者打击过甚,无心红尘,跑去清凉寺出家了。   正谢正铭院子里的其余人,也追随他搬出平国公府,到清凉山脚下买了一处小院子苦修。   这消息如插了翅膀一般火速传遍长安城大大小小的角落,谢公子简直成了新一代的情圣,甚至还被演绎成无数话本,被茶馆青楼传唱。   谢正铭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恰恰是被自己最宠爱的亲闺女揭穿的。   ****   突厥人不仅十分干脆地逃了,甚至还将王庭后撤了百余里。都蓝一回去就送来了求和的诏书,说要与大周共修万世之好。   这自然只是都蓝为休养生息所出的权宜之计,他甚至丝毫没有掩饰。   杨进有心继续攻打,但大周毕竟刚刚遭受过天灾,国库尚未充盈;且深入突厥腹地风险太高,还需从长计议。   两人都明白根本不可能再打下去,所以这份求和诏书的诚意,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求和诏书和捷报一并千里加急送往长安。   等待承乾帝旨意的档口,杨进为犒劳所有将士,按照惯例举办了庆功宴。   第七十章、 生与死   战事已毕,杨进率大军返回定州休整。   入城那日,定州百姓万人空巷,纷纷夹道欢迎。此举一半是因为周军大获全胜,结束了定州持续一年有余的战乱之苦;一半是百姓们想近距离看看那位年轻有为的皇子将军。   杨进身披战甲,胯下坐骑膘肥体壮、毛色油亮,整个人如战神一般英武不凡。宿州的百姓们更加激动,一路喊着“大将军!大将军!”,跟着大军前行。   在这样震天的呼声中,杨进内心也不由激荡起来。但他面上仍保持着冷峻的姿态,并不敢因此而得意忘形。   宿州太守亲自赶来相迎,杨进婉拒了他的邀请,和众将士们一道住进临时搭建的营地。   夜里,营地上四处燃起篝火,庆功宴开始了。   为防止出现什么意外,士兵们每个人只允许饮一碗酒,不过肉却是管够。   他们连接征战数月,餐风宿露,日日大都以干粮充饥,此时面对大块焦香黄亮的烤肉和肥美多汁的炖肉,士兵们情绪高涨,不时从各处传来大笑的声音。   杨进和三位副将都在主帐内,他们面前摆着的食物和士兵们相同,并无丝毫特殊之处。   “此次大胜突厥,保我大周江山太平,众位都功不可没。我杨进代父皇敬诸位一杯。”杨进说着起身,端起酒杯环敬一周,仰头一饮而尽。   众副将不敢托大,也立刻站起来回敬,纷纷表示对大周忠心,气氛一时高涨。   杨进身后一名侍卫见他酒杯空了,便上前接过,去一旁倒酒。杨进略略一愣,直觉得那侍卫动作有几分突兀,不由留心。   那侍卫斟满酒后,恭敬地垂着头双手捧给杨进。   在杨进将酒杯端至嘴边准备喝下的时候,那侍卫忽然抬眼十分快速地瞟了一下。   这一眼让杨进心中疑惑愈甚,他突然想起临行前崔容曾经说,归京路上,要小心入口之物。   难道这杯中酒真有什么不妥?   杨进不敢大意,将酒递向那侍卫,故意试探道:“今日庆功大宴,你也同饮吧。”   侍卫低着头迟迟没有反应,身上肌肉却在一瞬间绷紧了。杨进有所觉察,摔了酒杯大喝道:“来人!把这侍卫拿下!”   那侍卫反应极快,杨进的话刚出口,他就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冲着杨进刺过来。   杨进早有防备,快速后撤想避过去。   然而那侍卫武艺高强,杨进躲闪不及,匕首转眼间已经攻至他眼前。   情急之下,杨进只有侧过身子。只听一声闷响,他觉得左肩一阵巨痛,匕首却已尽数刺入。   “殿下!”   “将军!”   营帐内想起数声惊呼,直到这时副将们才看清发生了什么,立时一拥而上要将侍卫拿住。   那侍卫竟是个死士,见势不妙将匕首拔除,直接刎颈自尽。   鲜血从他脖子的伤口喷溅而出,那侍卫带着诡异的笑容,直挺挺倒了下去。人们这才发现,他所用的那柄匕首,刃上泛着乌蓝的光,竟然被淬了毒。   ****   承乾帝得到大败匈奴的捷报后,没来得及高兴几日,又收到杨进遇刺,生命垂危的消息。   他脑中“嗡”一声,只觉得眼前一黑,连站也站不住了。   “皇上!”内侍见承乾帝忽然倒了下去,连忙上前扶住,火速去请御医。   好容易清醒过来,承乾帝抓着御医的胳膊,连声道:“快!给朕派最好的御医去定州!快!快!”   底下人不敢耽搁,立刻就去宣旨。   然而承乾帝心里明白,定州的消息传到长安,少说也要半个月。这么长时间里,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   承乾帝心里涌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只觉得造化弄人,定是老天故意要看他的笑话,不然为什么他的儿子刚打完胜仗,就要遭受如此磨难?   大周的江山,为什么总在风雨飘摇中?   “把黑衣骑叫来。”承乾帝哑着嗓子道。   ****   崔容还不知道杨进危在旦夕的消息,此时他正在平国公府。   陈氏和谢正铭一家相继有了结果之后,谢清婉的情况就在一夜之间急剧恶化,已经连着数日昏迷不醒了。   平国公府想尽了法子,甚至还请了和尚道士过府祈福,然而终究已经无力回天。   数日后,谢清婉忽然睁开了眼睛,神智也恢复清醒,只是脸上却有一丝病态的潮红。   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谢清婉下了一道又一道命令,将自己身后之事安排妥当,手中的巨额财产也尽数分了出去,将仙客居全部留给崔容。   她父亲谢正林张了张口想阻止,却被平国公一眼瞪了回去。   “婉儿,你还有什么想做的,都跟爷爷说,爷爷给你做主……”平国公拉着谢清婉的手说。   谢清婉指名要见崔容。   于是平国公府火速派人将崔容请了过来。   “崔公子……原先在船上跟你说了那些话,是我对不住你。”谢清婉扯出一个虚弱的、歉意的笑容,然后眼泪就掉下来。   她用力向崔容伸出手,仿佛想抓住救命稻草:“崔公子,你还愿意娶我吗?我害怕孤苦伶仃地去阴间受罪……”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谢清婉终于露出了几分脆弱。   崔容不顾旁人的目光,哽咽着握住谢清婉的手:“我娶你。”   “崔公子,你是好人……”谢清婉虚虚地反握住他,似乎想笑,但笑容才绽放到一半,就永远凝固在脸上。   房间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呜咽声。   ****   两家之前便在筹备婚礼,此时不过是提前些,倒也不算措手不及。   成亲那日,几乎半个长安城的人都赶去围观,不仅是因为平国公府的地位,更是因为这婚礼简直闻所未闻。   ——如日中天的小崔大人竟然要娶一个牌位!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平国公府有泼天富贵,也犯不着做到这个地步吧?有哪家好姑娘愿意做续弦?”崔世亮看了眼新房内的牌位,感觉背后有些凉,便将崔容拉倒一旁低声埋怨。   崔容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其中的内情,只好摇了摇头。   崔世亮见状暗骂一声不知好歹,也就不再和他多费口舌。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因着这件事,崔容在清流与勋贵两派中的声誉却都上升了不少。   “……倒是会钻营。”崔世亮半晌无语,只能又羡又妒地骂了一句。   承乾帝得知此事,写了“正气”二字赐了下来,崔容一时间又被推到风口浪尖。   前一阵子陈氏暴毙之事也被有心人挖了出来,编排成什么样的都有。   但这些闲言碎语并没入了崔容的眼,他了结了平国公府的事,就一心一意算着杨进归京的日子。   ****   “多谢先生,若不是先生妙手回春,我恐怕已经命丧黄泉了。”杨进赤裸着上身,肩膀处裹着几圈绷带。   他脸色有些发白,但毕竟底子好,虽然鬼门关走了一遭,此时瞧着精神还不错。   匕首上淬毒,虽剂量有限,不至于立刻毙命,但杨进的伤若不能及时对症下药,后果依然不堪设想。   说来也巧,那几日神医孙靖恰好身在定州,得知皇子将军受伤的消息,便前来毛遂自荐。   那时候杨进药石无效,人都糊涂了,副将走投无路,便大着胆子在他身上赌了一把。   孙靖自由走南闯北,医治过的疑难杂症不计其数,区区毒伤自然难不倒他。十余日里针灸、汤药轮番上阵,硬是将杨进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救命之恩,杨进自然不敢轻慢,身体略有好转,就撑起来像孙靖道谢。   孙靖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骨,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反倒对着杨进鞠了一躬:“我不过救了一人,殿下却救了千万黎民百姓。算起来,该是我向殿下行礼才是。”   孙靖不肯收杨进送上的谢仪,又婉拒了随他去长安的请求,只道自己闲云野鹤惯了。   杨进无法,只好承诺若有一日孙靖有难处,他定倾力相助。   承乾帝派出的黑衣骑不久赶到定州,全力调查杨进遇刺一事。而杨进平安无事的消息也被尽快送回长安。   等到率军回朝的旨意传来,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乾元二十八年冬,五皇子杨进用兵如神,大败突厥人之后,终于返回了阔别一年有余的长安城。   杨进难得体会到了近乡情怯的心绪,越靠近长安,他就越感到有些忐忑——因为受伤的关系,杨进还不知道崔容娶了谢清婉牌位的事,只当他正在筹备亲事。   离京数里的时候,杨进派了一队人马往宫内送信,结果那些人很快就回来了,各个面带激动之色。   “大将军!皇上率文武百官在城外迎接啊!”他们单膝跪在马前禀报,声音因为巨大的喜悦而颤抖着。   杨进心中一惊,这是何等殊荣!   他整肃军队,立刻快速向城门赶去。   果然,长安城的城门下华盖如荫,承乾帝身服衮冕,负手立于最前方,正仰首看向杨进大军行来的方向。   冬日暖阳下,马上的年轻皇子面容俊朗、身影矫健,举手投足见满是天之骄子式的风华。   承乾帝仿佛看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心中满是难言的自豪与欣慰。他甚至上前几步,躬身扶起了下马跪拜的杨进,口中连声道:“好!好!不愧是我大周的皇子!”   旁边有内侍端来美酒,承乾帝亲自给杨进端了一杯,携着他面向忠臣,朗声道:“大周万世昌隆!”   “大周万世昌隆!”数万人齐声而鸣,声音响彻云霄,仿佛让山河都为之震颤。   杨进同承乾帝一道饮尽杯中美酒,登上马车,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城内驶去。   他忍不住在人群中寻找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终于对上一双含着笑意与水光的眼眸。   那一霎那,仿佛所有的生死、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化作昨日轻烟,被那人春风般的微笑吹散了。   崔容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激荡,阔别一年多,杨进瘦了,黑了,身上想来也添了些许伤痕。   但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他终于活着回到了他身边!   第七十一章、 小别胜新婚   虽然杨进恨不得立刻去见崔容,但他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先随承乾帝回宫里,细细将这一年来大大小小的事情上禀一番。   承乾帝听完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却问起他遇刺的事。   "所幸遇着孙神医在定州,倒是有惊无险。"杨进将大致经过讲完,垂着脑袋恭敬地回答。   承乾帝的目光略过杨进的左肩,此处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杨进的动作也看不出不妥,但他一想到那次暗杀险些要了自己儿子的命,胸中怒火就怎么也压不下去。   "可查出是什么人下的手?"承乾帝压着嗓子问。   杨进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刺客身上很干净,不过听口音像是长安人。孙神医说,他用的毒名为'千钧',寻常人家轻易是得不到的。"   言下之意,下毒的幕后主使身份超然。   承乾帝的怒火又一次升腾而起,额上的青筋都隐隐爆了出来。   他并不是怀疑杨进的话。   过往数年日积月累,承乾帝确信自己五儿子忠诚耿直,从来直言不讳,并不是那等污蔑构陷的卑鄙小人。   更何况黑衣骑的调查结果也早就印证了杨进的说法密报上说,刺客和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想到那封密报,承乾帝握紧了拳头,半晌才安慰似的拍了拍杨进的肩膀,冷着声音道:"遇刺之事先不要声张,父皇必定要给你一个交代。"   杨进躬身应"是",脸上没有一丝不平之色。   承乾帝看在眼里,心下觉着十分欣慰。比起其他几个儿子,杨进知进退,识大体,心胸也要宽广得多,也不枉他另眼相看。   他想着想着走了神,待杨进轻声唤才清醒。   “儿臣在边关自作主张 ,还请父皇责罚。”杨进说着,一撩衣襟跪了下去。   他说的是与突厥议和的事。   虽然诏书送回长安呈上御览,但事实上杨进没有乘胜追击已经表明了某种态度。   当时军中就有人认为杨进此举过于保守,错失了彻底歼灭突厥的时机 。   承乾帝也是领过兵的人,对形势判断颇有一套,当下就亲自扶起杨进,宽慰道:“你做得对。这场仗,我们大周打不起了。”   杨进姿态做足,这才退了下去。一出宫,他就直奔崔容处。   崔容还在大理寺当值,宝儿见是五皇子殿下,眉开眼笑地请他近内堂说话,还端上茶水点心。   “殿下请在此稍后,我们少爷至多两刻钟就能回来。”宝儿十分机灵地说。   杨进点点头,坐在椅子上喝茶,好努力压抑自己的急切之心,免得被人笑话。   他的目光落在中堂贴的大红喜字上,只觉那红艳的颜色刺痛了双眼,忙不迭地转过脸。   ——怎么忘了,崔容如今已经成了亲。   一种难言的酸涩自杨进心底升腾而起。   他明明早就想清楚了,崔容早晚会有一位正妻;也知道自己并不能阻止,但为什么压抑不住这种痛苦的感觉?   杨进面露苦楚,哑着嗓子说:“谢小姐……”   他才说了三个字就停了,紧紧闭着嘴唇,许久长长叹了口气。身为皇子的自尊让他不允许自己露出怨妇一般的姿态,太难看了。   宝儿并不知道杨进的百般纠结,只当他在可惜谢清婉,也跟着附和:“谢小姐神仙一般的人物,可惜天妒红颜,命苦啊……”   杨进闻言动作一滞,用某种古怪的神色看着宝儿,弄得后者很是不安:“殿、殿下,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杨进抚了抚额头,原来是这样吗……害得他白白失态。   说话间外面传来人声,正是崔容回来了。   他一进院子就瞧见屋内的杨进,整个人如同定在当场一般愣住了。下一瞬崔容提步冲了过来,在距离杨进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仰着脸看他。   两人四目相对,仿佛眼中只剩下彼此。这一刻虽无言,却又胜过千言万语。   宝儿见这幅架势,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自动自觉地退了出去,还很贴心地把门轻轻掩上。   房内就剩下杨进和崔容二人。   “你……你受伤了?”崔容终于开口。他也是今日才从同僚口中得知杨进遇刺的事。   “一点小伤,早就没事……哎,你怎么急成这样?”杨进话说到一半,忍不住调笑道。   崔容正在奋力解他的衣服,闻言瞪了杨进一眼,可是从脖子泛起的嫣红却让那一眼别有风情。   杨进一动不动地任由崔容动作,甲胄被抛到一边,衣袍逐渐敞开,露出里面肌肉紧实、线条优美的身躯。只是左肩上一道寸许的疤痕,破坏了眼前这幅完美的画面。   崔容手指有些颤抖地抚上杨进的伤痕,想着当时那般凶险万分,自己却毫不知情,心中便痛苦难当。   “还好……你好好地回来了。”崔容低声道,语调带着几分哽咽。   杨进听得心痛,将他整个人揽入怀中,紧紧抱着。   两人毫无缝隙地相拥而立,紧贴的赤裸身躯热度惊人。崔容很快感觉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的腿间,不由连耳尖都红了,低声骂道:“你就不能想点别的?”   杨进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崔容的脸颊简直要滴出血来,伏在他胸前不肯抬头。   但杨进却不可能这样轻易放过他。   他伸手抬起崔容的下巴,深深凝视他的双眸,然后在他额头上印下细密而轻柔的吻,那份小心翼翼又专注的神情,仿佛面对的是稀世珍宝。   眼睫……鼻尖……终于到了嘴唇。   杨进细细啃咬着,撬开崔容的牙关,将舌头伸进去仔细品尝,渐渐加重动作,直到崔容的喘息也开始混乱。   杨进的手也没有闲着,揭开崔容衣襟伸了进去,从他光洁的背部一直抚摸下去,在腰际留恋往返。   这样满含爱意和情欲的动作,仿佛在崔容身上点起一簇簇细小的火花,令他全身都微微战栗起来。   “嗯……”杨进刚放开崔容的嘴唇,后者口中就泻出一声低吟。   这朝思暮想的声音令杨进身下某处涨得更厉害,他微微皱着眉头,握着崔容的手一起覆在那处。   挺立的硬度让崔容轻呼出声,红着脸隔着布料抚摸了几下。   杨进倒吸了一口气,靠近崔容耳边,哑着嗓子说:“小容……它想进去了。”   崔容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瞬,他被杨进打横抱起,直接走近里间的卧室。   ****   夜色已深,卧房里没有点蜡烛,借着昏黄的月光,隐约能看见床榻上交叠的身躯。   一场情事刚刚结束,深深浅浅的喘息声让空气中淫靡的气息愈发浓重。   崔容缩在杨进怀中,闭着双眼,仿佛脱力一般。   杨进就着在他体内的姿势,环着崔容的腰,两人静静靠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崔容开口道:“夜深了,你不回宫吗……”   因为方才太过尽兴,他的嗓子已经有些失声。   杨进吻上崔容的嘴角,手还在他臀瓣处打转:“不回去了,它舍不得出来……”   “什么混话!”崔容说着,就在他怀中挣了一下。   谁知这一动,埋在崔容体内的东西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崔容还未来得及出声抱怨,就被杨进抱着,分开双腿坐在他腰上。   这个姿势让那东西直接深到不能再深,崔容不由自主闷哼出声,本能地前后动了动。   这动作仿佛邀请一般 ,杨进重重喘息一下,伸手箍住崔容的腰,开始上下挺动,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弄得他失了神志,喘息呻吟不已。   杨进的分==身被崔容股间那软热之处裹着,仿佛置身于人间仙境。   前一次射出的白==浊从两人接合的秘处流出来,弄得一片湿滑,随着杨进的动作,发出“啧啧”的水声。   “嗯……”崔容拉长了鼻音,忽然受不住般倒伏在杨进身上,死死环住他的脖颈。   杨进猛地一翻身,崔容只觉得后面那要命的位置被狠狠顶了一下,顶得他尖叫一声,竟然就那么泻==了出来。   几乎是同时,杨进狠狠顶送了几下,与崔容同时攀上了顶峰。   这一次两人都精疲力尽,只来得及交换一个深深的吻,就相拥着沉沉睡了过去。   ****   驱逐鞑虏,保卫江山,这功劳放眼整个朝堂,都找不出几人能与之比肩。再加上承乾帝长安城外相迎时的那一番动作,杨进一跃成为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说风头直逼二皇子也不为过。   武将自不必说,有些直臣也表示出欣赏的态度,反而令有些人惶惶不安起来。   然而杨进正是承乾帝的心头肉,没有人不识趣地触霉头,一时朝中到分外和谐。   参与这次战争的将士们都得到了丰厚的奖赏,承乾帝还提拔了几名年轻的将军,其中就有崔世青。   因为他战绩出众,承乾帝还特地赐下一座宅子以示嘉奖,还特许崔世青父母迁至京城居住。   旨意一下,崔家风光更盛往昔。只是崔世青留在定州戍边,只能等其父崔怀仁进京再代子谢恩。   而作为此次胜利的最大功臣,五皇子杨进却没有得到任何赏赐,这让满朝上下不由猜测纷纷。   第七十二章、 变天   大功未赏,这是要变天的征兆。   有些“聪明人”就联想到突厥议和的事,说承乾帝素来性情霸道、作风强硬,五皇子议和之举太过保守,触了承乾帝的逆鳞,惹得龙心不悦。不赏他,正是为了罚他。   这说法让不少人暗喜不已,其中自然少不了二皇子。   在杨时眼中,杨进不过是手下恰好有几名能征善战的武将,自己又担了个大将军的名头,这才走了运。   他已经在暗自后悔当初在朝堂的一念之差,把这天大的功劳让与了别人。   杨时并不是个城府深沉的人,心中既然有了这想法,平日言谈举止间多多少少也带了出来,并且变得十分热衷于展示自己的才能和魅力。   对此,四皇子杨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蠢货。”   只有几位小皇子还是孩童心性,十分向往战场厮杀的壮阔,自杨进得胜归来后,就有些崇拜于他,时常缠着问东问西问。   这种种变化杨进并未放在心上。比起兄弟们,他对父亲了解更深。那日承乾帝亲口说过要给个交代,那遇刺之事便不会这样轻飘飘揭过去。   现在的平静,只不过是隐而不发罢了。   杨进有的是耐心。经过二十余年的蛰伏,他岂会因为这一时的得失耿耿于怀,自乱阵脚。   这姿态落入承乾帝和朝臣的眼中,那叫沉稳大气,宠辱不惊,于是看着杨进的目光,自然而然更加满意了。   ****   崔容府上来了一位稀客,不是别人,正是许久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神策军校尉尉迟渊。   当然,尉迟渊现在已是正五品宁远将军——因为他父亲尉迟璋战死的缘故,承乾帝为表对忠臣之后的爱惜,特地下旨提拔。   想起当时尉迟渊与崔世青一道,崔容便对他的来意猜了个大概。   果然,尉迟渊有些生疏地寒暄几句,就向崔容打听崔世青在定州的情况。听崔容说完,他露出几许无奈而苦涩的笑容:“大好男儿本就该顶天立地,堂堂正正地活着。世青已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我却只能在京中做便宜将军……”   他没有说下去,崔容却也找不到话接。   按照承乾帝一贯的手段,数万大军交给尉迟璋,不拿住他的软肋在手,断然是不会安心的。   尉迟璋虽已战死,死得却不怎么风光,更连累大周江山危在旦夕,以承乾帝的脾气,大概不会再用他的儿子了。   崔容听崔世青说过,尉迟渊颇有将才,心下不由为他惋惜。然而天子是非岂是他可以妄议的,崔容只能沉默。   尉迟渊也发觉说错了话,脸色微微有些尴尬,对崔容一拱手道:“崔寺正,方才那些话……”   “尉迟将军不必担心,”崔容明白他的意思,直接道,“方才我什么也没听到。”   尉迟渊脸色稍缓,却是不好再待下去,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地给崔容,郑重地行了个礼:“崔寺正,这封信,烦劳帮我带给世青。”   他与崔世青非亲非故,若过从甚密,会犯承乾帝的忌讳,所以才想出这法子。崔容自然不会推辞,尉迟渊见他应了,便拱手告辞。   杨进进门时恰巧遇到尉迟渊,后者只沉默着行了个礼。   “尉迟怎么会来这里?”杨进问崔容,崔容将大致经过说了说,弄得杨进也感慨:“这么个人才,确实可惜了。”   不过尉迟渊终究只是外人,两人的话题很快转向他处——杨进来寻崔容,是想约他同去寺里看望双胞胎。   两个孩子见了爹爹,十分喜出望外。一人直接扔下手中的书本,奔向杨进怀中,抱着不肯撒手;另一人看了看,却钻到杨进与崔容身边,一左一右将二人拉住了。   杨进不在长安的这段日子,崔容时常来探望,早就对两个孩子十分熟悉——杨宣活泼跳脱,杨彦安静沉稳,却都一般聪明伶俐、讨人喜欢。   认出拉着他的正是杨彦,崔容便笑着俯身将他也抱了起来。   杨彦十分乖巧地伏在他怀中,安静地笑着听同胞兄弟向父亲撒娇,大说特说这段时间多么想他,央求他留下了一起吃晚饭。   杨进许久没见两个儿子,心中也甚是思念,便一口答应下来。   寺中小和尚摆上了招待香客用的斋饭,菜乍看上去很丰盛,但仔细一瞧几乎都是白菜、豆腐等变着花样做的。   杨彦和杨宣两兄弟一见,便欢呼着围到桌边,眼巴巴地看着杨进。   崔容暗暗皱了眉头,他没想到寺中吃的这样清苦,比他在崔府最苦的那段日子还不如。   杨进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但这只是处偏僻的小寺庙,能拿出这样的斋饭已是不易,所以他便没有作声。   吃完斋饭已是申时,从此处回城还要一个多时辰,杨进怕误了关城门的时间,只能硬着心肠,在双胞胎眼泪汪汪的目光中离开。   路上,崔容忍不住道:“昌明,两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眼看着也到了开蒙的年纪,总住在寺庙里也不是办法。”   “确实如此。”杨进面色有些凝重,思索片刻,他对崔容道:“先前隐瞒是为安全计,也许现在是时候向父皇说明了?”   崔容觉得可以一试,杨进便拿定了主意。   ****   承乾帝骤然得知杨进已经有了两个四岁大的儿子,心中十分吃惊,但紧接着又觉得高兴。   虽然母亲出身太低,但他们毕竟也是皇家血脉,养在寺庙里确实不像话,承乾帝便下令接到宫中同其他皇子一同抚养。   他吩咐完毕,又想起另一桩事,面色不由一沉:“这么说,崔容早就知道皇孙的存在……简直是欺君之罪!”   杨进听罢心中一惊,顾不上细想承乾帝怎么知道崔容也在其中,连忙跪了下来:“父皇明鉴!当日事出紧急,儿臣来不及安排妥当,崔大人也是为皇孙的安危着想,并不是有意欺瞒不报……”   承乾帝静静听着杨进解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身为一国之主,承乾帝有很多渠道掌握臣子们的行踪,自然也知道杨进同崔容私下有一些交往。   不管是私盐案还是谢清婉坠马一事,崔容的确表现出一些能力。承乾帝猜想杨进大概看中了他,打算将崔容收至麾下。   此时杨进下跪为崔容求情,回头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向他透露一二,何愁崔容不感激涕零?   看到杨进开始懂得运用“御人之术”,承乾帝感到十分欣慰,,自然也乐意为他行些方便。   于是崔容“欺君”一事就此作罢。   不过这倒提醒了承乾帝另一件事。   杨进年纪已经不小,虽说有了两个儿子,但正妃之位却虚悬至今。先前承乾帝没放在心上,如今杨进在他心中的地位不同往日,婚姻大事却要好好安排一番。   只是前头指婚出了岔子,谢清婉三七还没过,承乾帝觉着不是好时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放一放再说。   ****   小崔大人刚办了喜事,又要办丧事,这也是一桩奇景。   谢清婉下葬的场面非常隆重,崔容亲自送葬,还向承乾帝请了特旨,令慈恩寺派出高僧一连做了七天法事,替谢清婉祈冥福。   到了“三七”,崔宅上下均斋戒沐浴,崔容亲自去慈恩寺念诵大乘经律,连平国公也直叹难得。   丧事结束后,崔容奉旨入宫觐见承乾帝。   婚事出现这种变故,承乾帝心中也颇为遗憾。而崔容连番举动,不仅保全了皇家颜面,更赢得承乾帝不少好感。   今日他宣崔容,也正是为了商量善后事宜。   “爱卿受委屈了,”承乾帝和颜悦色地对崔容说,“长安城里好姑娘多的是,爱卿瞧上哪个,尽管言明,朕亲自做媒。”   崔容虽然娶的是排位,但从道理上讲也算成过亲,再娶便是续弦,好人家的女儿大都不愿受这种委屈。   承乾帝这样说,也确确实实是想补偿崔容。   “谢皇上关心。”崔容跪下谢恩,口中却道:“只是臣妇新丧,臣心中悲痛,并无意新娶。”   见他执意要为谢清婉守丧,承乾帝不便强求,只好作罢。   第七十三章、太子党   自从崔怀德倒台后,户部尚书的职位便由原户部侍郎赵瑞林代领。   赵一石是二皇子妃的表哥,也算是忠心耿耿的二皇子党。杨时原先有些看不上这门亲戚,谁料赵瑞林歪打正着走了大运,他们的来往渐渐就多起来。   要知道,户部可是管着整个大周田地、户籍、赋税、俸饷等等一切涉及财政的事宜,地位之重自不必说。   赵瑞林既然上了位,那若无大错,转正只是早晚的事。   杨时虽身为皇子,手上难免也有紧张的时候,若赵瑞林能把持户部对他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可惜他虽有心助赵瑞林一臂力,却苦于寻不着理由。   等杨进得胜归来之后,他手下数名将士纷纷鸡犬升天,这让杨时终于有了主意。   此次攻打突厥人,周军的粮饷正是赵瑞林一手操办的。他差事办得虽不说多么出色,倒也算四平八稳,谁能说没有一分功劳呢?   二皇子肚里算盘打得噼啪响,当真进宫面前承乾帝去了。   “儿臣近日从王仙长那里得了三枚仙方丹,特地进献给父皇。”杨时恭敬地捧上一个白玉小盒,小心翼翼揭开,三枚鸽卵大小的红褐色丹药静静躺在其中。   承乾帝眼睛一亮,连忙让李德宝收了下来。   王仙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道士,生得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王仙长颇善丹药,尤其是炼出的仙方丹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据说他已经活了近两百岁,就是定期复用仙方丹的缘故。   承乾帝年轻的时候,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很是嗤之以鼻。但他身体每况愈下,对死亡的恐惧渐渐侵蚀着承乾帝的精神,令他开始对超乎寻常的力量产生期待。   终于,承乾帝服下第一粒仙方丹。这丹药似乎确实令他身体境况好转了许多,体会到许久不曾有的轻松健壮。   从那以后,承乾帝就四处搜集王仙长炼出的仙方丹。   可惜这仙方丹用料极为刁钻,成丹率也低,数年不过才出一炉,简直是一丹难求。   即使承乾帝坐拥四海,在此事上却也无可奈何。   现在杨时一下子就拿出三颗,让他怎能不喜出望外?连带着,承乾帝看二儿子的眼光也比前阵子柔和了许多,还特意赐了座。   杨时见龙心大悦,便试探着对承乾帝说:“父皇,儿臣还有一事……”   “说罢,朕听着。”承乾帝道。   杨时便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户部所辖乃国事之重,但尚书之位如今仍未确定,儿臣以为于社稷不利,还望父皇三思。”   “朕也正有此意。”承乾帝面上神色不变,顺势问:“那你觉得谁合适?”   杨时道:“赵瑞林当职一年有余,虽无大建树,却也无什么过错。儿臣认为户部尚书之职宜求稳,赵瑞林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何况攻打突厥时他在后方调集物资,也确实有些能力……不知父皇怎么看?”   承乾帝点点头:“倒也有些道理,待朕想想再说。”   杨时不敢逼得太紧,怕惹得承乾帝起疑,便借口不打扰父皇休息,退了出去。   等他一走,承乾帝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上阵杀敌时躲在后面,争功劳的时候却又跳出来兴风作浪,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东西!   将自己的儿子们细细数了一遍,越数越觉得有些心灰意冷。   老大杨安是蓉昭仪之子,为人敦厚,可惜性情随了生母,很是小家子气,实在拿不出手;老二、老三不说,老四杨禹有城府又精明,绝非池中之物,奈何生来不足,身子弱得很;老六如今已经十八,却还是小孩儿脾性,不堪大用。   剩下七八九,年纪都太小,还是在学馆读书的年纪……   看来看去,只有杨进虽然不善言思,争胜心也欠缺,但性子正直稳重,有能力有担当,若好好教导几年,守成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承乾帝想了几乎一夜,终于第一次下定了决心,只待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公之于众。   ****   承乾帝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决定透露出去,朝堂上却先一步有了谣言,说承乾帝迟迟不赏杨进,是因为想立他做太子。   一时间,杨进又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了暴风雨核心的人物。   宣政殿上,谏官参了杨进一本,说他居功自傲,不君不臣。言下之意,这些谣言是杨进自己放出来造声势的。   谏官本就有闻风而奏的权利,即使没有任何证据,谏官也不受责罚。   朝堂四处窃窃私语,杨进微垂着眼眸,仿若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既不急着辩驳,也没有露出怒色。   承乾帝很满意,越发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抉择,同时对这种不入流的小手段不屑一顾。   他大概能猜出背后是谁在搞鬼,也知道那人的目的就是以退为进,利用言官离间杨进在他心中的地位。   承乾帝稳坐帝位这么多年,虽然现下不必当年,但又岂是这种小把戏蒙骗得了的。   更何况,他平生最恨被人愚弄,此时一点任性的脾气也上来了——那人慌不择路,不过是为了阻止杨进承太子位,那么承乾帝就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承乾帝一抬手,阻止了谏官的滔滔不绝。   他面带笑意地看向臣子们:“这件事,朕本来等明年祭祖时再说。不过消息既然已经漏了出去,那不妨就挑明了。”   承乾帝说到此处停了一停,李德宝便返身入了内庭。   不一会儿这位内侍总管双手捧出一卷明黄的圣旨,几步跨到阶前,展开来大声念道:“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神策大将军皇五子进,器质冲远,宏图夙著,孝惟德本,周於百行……”   这几句话一出口,满庭皆哗然!   皇子们反应各异自不必说,就连杨进本人,也满面惊愕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阶上稳坐龙椅的承乾帝。   承乾帝还是那副微笑的模样,仿佛并不觉得自己下了一道多么惊人的旨意。   李德宝的声音还在继续:“……功高四履,庶绩惟允。职兼内外,朝野具瞻,。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钦此!”   他的声音终于停了,朝堂上却寂静一片,所有人都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承乾帝打破沉默,问道:“太子册立关乎大周万世基业,众卿若有异议,可畅所直言。”   纯臣们和欣赏杨进的朝臣们终于反应过来,立刻俯身下拜,口中大呼“万岁圣明”。   其他各有私心的大臣见状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出头反对,也只能无奈地跟着拜倒在地。   太子之位大势已定。   杨进闭上双眼,小心地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提步上前,到中央双膝跪下,在众人的目光中郑重地磕头领旨。   杨时脸色灰败,看着杨进目光呆滞,仿佛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赵瑞林正式成为户部尚书的喜悦劲儿还么有过去,承乾帝就丢出这样一个炸天雷,将杨时轰至最深的深渊。   此时他心中乱成一团,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怎么可能!   杨时一直以来最大的敌手都是老三。   自从三皇子因为私盐案被遣至岭南,杨时一直以为绊脚石已被除去,往后该是康庄大道。   再往后,素来不被人看在眼中的杨进有了异军突起之势,但他出身太低,杨时原以为封个大将军也就到头了——多一个会带兵打仗的弟弟替他守边关,这也不错。   谁知道转眼间,杨进取而代之,竟成了太子!这叫他情何以堪!   二皇子面色渐渐涨红,只觉得这辈子再没有比此刻更丢面子的时候了。他是皇后嫡子,从小就当做储君养大的,承乾帝此举无异于当众打了他的脸!   而太子之位已定,他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心中愤懑越积越多,杨时一个没撑住,竟然当众呜咽出声,惹得朝臣纷纷侧面,承乾帝更是面现一丝微不可查的厌恶。   杨禹努力让泛白的面色恢复如常,这才抬起头看向杨时。   那副丑态让他微微皱眉,暗道杨时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人可以不聪明,但怎么能蠢成这样?一道圣旨就吓尿了裤子,亏他往日还装什么皇家贵气。   “继承太子位又如何?”杨禹的拳头在袖中握紧,心中冷冷地道:“只要一日没有登基,这场争斗就不会结束。”   他横眼看向杨进。   杨禹自问并没有忽视任何一个人,但他不得不承认,还是小看杨进了。   尽管心里恨得咬牙切齿,杨禹面上却带了浅浅的笑意,对承乾帝道:“父皇圣明,五弟仁孝恭谨,敏而好学,立为太子也是众望所归。”   见他开口,其他年级小的皇子也纷纷鹦鹉学舌般表达了赞成,一时间倒真如“众望所归”一般。   ****   册封太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还需祭祖祭天等等一系列重大的仪式才算完成。   话虽如此,承乾帝金口玉言谁也不能忽视。所以在仪式之前,杨进虽然没有正式身份,但地位已然不同。   但这还不算完,承乾帝亲口颁布了第二道旨意——封崔容为大理寺少卿。   这旨意时机非常微妙,几乎将崔容推到了明处,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他是太子党。 第七十四章、 心灰意冷   杨时回府当日就气急攻心病倒了。   他顾不上请御医,先着急着叫人去寻穆逢生。后者得了消息,满面惊色,显然也十分意外。   “圣上竟然如此……”穆逢生低声喃喃道,随即又想起这也算是妄议天子,便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杨时并未察觉,他坐立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整个人都失去了往日那些从容。再加上衣冠不整,人也看上去病恹恹的,一副方寸大乱的模样。   “穆先生,这可怎么办?父皇是叫猪油蒙了心罢,竟如此突然地立了老五?我该怎么办?”杨时的语气有几分烦躁几分惊慌,已经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   穆逢生定了定神,思忖着开口:“殿下稍安勿躁,事情毕竟还未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还有什么办法!”杨时恼怒地打断穆逢生的话:“父皇可是当朝下的口谕,满朝文武可都亲耳听见了,只等着册立大典昭告天下了!”   “即便是如此,毕竟也还没有正式册立……”穆逢生不紧不慢地说,仿佛已经胸有成竹。   杨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冲到穆逢生身前,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肩膀,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先生可有办法?!求先生救我!”   穆逢生闭目沉思,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也不见动上一动。   杨时几次想开口相问,又怕打扰了他的思绪,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哪里还有当初半分风采。   终于,穆逢生睁开眼睛,对着二皇子深深鞠了一躬。   “先生这是何意?”杨时惊得后退半步,连忙问道。   穆逢生道:“总算不负殿下厚望,办法倒是想了一个。只是,我还有个请求,希望殿下答应。”   “先生请讲!”此刻杨时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已经急得团团转。只要穆逢生能拿出法子来,莫说一个请求,就是一百个他也不会拒绝。   穆逢生维持着躬身的姿态,郑重道:“此事之后,请殿下允我辞行。”   杨时闻言愣了,继而大急。他身边谋士中,穆逢生是最得力的一个,眼下正是生死存亡之际,穆逢生要是走了,以后还有谁能依靠?   “先生为何要弃我而去?!”杨时不顾身份,抓着穆逢生的袖子道:“可是我有何不周之处?”   穆逢生起身,脸上神色十分诚恳:“承蒙殿下青睐,只是逢生尚有心愿未完,不得不离开此地。”   他这话杨时一个字也不信,杨时觉得穆逢生一定是看到某些风头,打算明哲保身了。   但现在他是杨时的救命稻草,杨时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穆逢生并非杨时的属下,不能强留,他便只能苦苦挽留。最后穆逢生扛不住,只能答应再留一阵子。   杨时吃了定心丸,又催促他先解决眼下燃眉之急。   穆逢生上前,在杨时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后者听完有些犹豫:“这样……可行么?”   “死马当活马医罢,”穆逢生道,反正殿下已经无路可退了。”   这话让杨时浑身一颤,脸上神情坚定起来,终于下了决心:“也罢,就试一试吧。”   ****   大理寺除过寺卿王远光之外,原先只有衣海澜一位少卿。承乾帝圣旨一下,崔容就一跃坐上了大理寺内一人之下的高位。   他授官以来短短几年就一升再升,这速度放眼朝堂也没有几人能比得上。   满打满算,崔容今年还不满二十岁,已经官居从四品,更被皇帝青眼相加,正是“年少有为”四字的最佳写照。   杨进立了太子后,崔容的地位也扶摇直上,有些人家见他前途光明,心思又活络了。   但他在御前那番“无意新娶”的话一传出去,长安城的太太小姐们都纷纷打了退堂鼓——谁也不愿意讨没趣,怕丢了脸面。   大理寺同僚们又是另一番反应。   嫉妒者有之,羡慕者有之,溜须拍马者亦有之……不过,与崔容交好的众人倒还是如常一般。   不管怎样,升职总是喜事,崔容少不得在家摆酒,宴请众亲朋好友。   相比他的春风得意,崔怀德那边却是冰火两重天   原本崔容升为大理寺少卿,崔怀德也是满面荣光。可没等他高兴几日,从江南本家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要开宗族会议更换族长。   本家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纷纷表示,原先崔怀德身为户部尚书,是崔家官位最高的人,理所当然要担任族长,提携族中后辈。   但现在他的嫡长子犯下大案,丢尽了全族人的脸面,他本人被罢免了官职,早就不适合再占着族长的位置了。   崔怀德被气得几乎吐血。   他父亲早逝,亲戚盯着遗产虎视眈眈,老母亲无法,只能捐出大部分田产,换得几年平安。   当年他上京赶考没有盘缠,族中长辈却无一人伸出援手,还是母亲变卖所剩不多的家产凑了几十两银子。   而待崔怀德做了官步步高升时,本家亲戚都出来锦上添花,还叫他当族长。   受父亲影响,崔怀德是个宗族观念极强的人,自觉发达了就该提携族亲,于是也没有计较当年之事。   现在看着他风光不再,这些人却翻脸落井下石,简直是一群白眼狼!   更加可气的是,新族长说可以是崔怀德一步步扶持着建立的产业,现在竟然反咬了他一口!   崔怀德老泪纵横,他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实在是可笑。   娶的老婆蛇蝎心肠,生的嫡子把自己折腾死了,还拼死拼活养了一群没心肝的族亲。   他简直是瞎了眼睛!   崔怀德想起崔容,这个唯一有出息的儿子从他这里得到的却最少,甚至还因为他识人不清受了很多牵连。   这一刻,崔怀德心里别提有多不是滋味了。   “父亲这次也该看明白一点了。”得知崔家的变故,崔容难得去府上看了看崔怀德,还说了这一句话。   崔怀德闻言又羞愧又内疚,抖着嘴唇说不出什么话,许久才道:“是爹对不起你。”   崔容脸上神色很淡,既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多少伤心感动,仿佛他面对的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一个交情很浅的普通人。   崔怀德这次是真心想和崔容修复父子关系,见他这样子也没敢开口。   他终于明白,经过这么多起起伏伏,他们的父子缘分已经很淡,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恢复如初了。   月底的时候,代子谢恩的崔怀仁终于到了长安城,住进崔府。   崔怀德与其长谈数夜,又前往崔容处,与他进行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   他们谈了什么崔容从没有透露过,但在那之后,崔怀德仿佛忽然间对京城失去留恋之意。   他向承乾帝上书说要回乡养老,承乾帝拿着折子思索片刻,最终批了。   第二年春,崔怀德带着家眷,同崔怀仁一道在尚有些刺骨的春风中离开了生活数十年的长安。   ****   太子册立大典日益临近,大周各处却异象频生。   先是长安周边各州乌鸦成灾,接着好几个地方都传来天狗食日的消息,还有人从河道里挖出了刻有不详之兆的龟甲。   甚至有术士夜观天象,看到天煞孤星入主位,大周未来将被此灾星引入祸患之中。   从四面八方递上来的奏折都堆在承乾帝案头。他一个一个地看过,脸色越来越阴沉。   当看到黑衣骑密报中杨时的名字时,承乾帝再也忍不住,十分愤怒地一挥胳膊,将所有奏折全扫到地上。   李德宝见状,连忙招呼小太监去捡,要重新放好。   承乾帝却怒吼道:“统统给我拿下去烧了!”   吼完,他抚着胸口,闭着眼睛,十分痛苦地瘫在椅子上。   李德宝大惊,就要宣御医,承乾帝却摆摆手阻止了,心中只觉万分疲惫。   他真是不明白,自老二出生起,他就安排最好的师傅悉心教导,怎么教出这么一个蠢东西?!   这样的下作手段,他也好意思用?   承乾帝深深叹了口气,对李德宝说:“叫李道长来。”   李道长名淳,是承乾帝新召入宫中的一位道士,也颇为擅长炼丹。因为王仙长的仙方丹难求,承乾帝退而求其次,寻了长安城有名的李淳为他炼药,调理身体。   方才一阵急怒,承乾帝觉着胸口憋闷,有些气短,便掏出李淳所制清风丹含了一粒,这才好些。   没多久,李淳奉旨前来勤政殿,他替承乾帝诊治一番,非常恭敬地说:“陛下近来有些体虚,心火又旺,可试试小道新制成的养心丹。”   说着,他呈上一粒浑圆嫣红的丹药。   承乾帝不在意地拿过来放入口中,只觉得一股暖流顺着食管流入五脏六腑,憋闷的感觉果然去了不少。   “李道长神丹妙药。”承乾帝兴致恢复一些:“快替朕多制一些养心丹。”   待李淳退下,承乾帝靠在椅子上细细思索方才的奏折,觉得应该将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好好收拾收拾。   打定主意,承乾帝坐起身,提笔亲自写了一道圣旨。   ****   朝廷派人仔细调查了所谓的异象,发现全部都是装神弄鬼的手段,于是将散布谣言的刁民都下了大狱,等秋后处斩。   杨时得了这消息,终于感到大事不妙,便连声唤人,让请穆先生来。   可过了许久都不见穆逢生出现,杨时心里隐隐升起一丝疑惑。又过了一会儿,小厮回报,说穆逢生的住处已经人去楼空,据说前几日连夜搬走了!   杨时跌坐在地,额头上冷汗淋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张网。   第七十五章、 伤心酒   寅时,夜色还未完全褪去,皇城笼罩在半明的晨曦中,显得大气而肃穆。   忘忧殿此时灯火通明,杨进早早就起了,已经穿戴整齐站在殿前等待。   他身上是红黑两色的太子服,神情庄重而威严,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显出令人敬畏的威仪。   到了时辰,礼官前来邀请杨进前往太极殿。   太极殿前文武百官已经在等候,三省六部的官员和朝中将军皆有出席。见杨进现身,他们纷纷行礼问安。   杨进一一拱手回礼,然后到太极殿的北侧站定。   他身侧是其他几位皇子,大多恭敬地问候,只有两人与众不同。杨时自不必说,他的脸色从承乾帝下旨那日起就没有好看过,现下更是一片灰败;倒是杨禹,面上还是那副微微笑着的模样,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听说二皇兄前些日子病了,现下可好些?”杨进出于礼节问了一句。   但这话在杨时听来简直是刻意炫耀,于是他阴阳怪气地回答:“五弟马上贵为太子,你的惦念,我可生受不起!”   杨时的语气有明显的不甘,还夹杂着一分怨恨之意。杨进见他如此,也不再自讨无趣,回身面向大殿沉默不语。   杨时一拳打在棉花上,想再刺几句,终究顾忌场合,也就悻悻闭了嘴。   周围年纪尚小的皇子被这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不敢言语,各个垂首而立,一时间安静得过分,引得周围大臣们频频侧目。   这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承乾帝身穿衮冕从内廷现身。众人伏地而拜,皆按照官阶高低各入其位,册立大典正式开始了。   黄门侍郎捧着玉册宝绶立于殿内北侧,在典仪的主持下,杨进步入阶前连拜三次,承乾帝亲手将玉册和宝绶授予他之后,又是一番三拜九叩,受册之礼便算完毕。   接下来,新台子要朝皇后,受众臣礼,整整折腾了好几个时辰。等册封大典结束后已至未时,杨进满身疲惫地返回东宫。   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心中滋味难言,快意中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何等尊荣。这里,离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已经只有一步之遥了。   “要耐心……”杨进默默在心中告诫自己,多少年的蛰伏等待,他决不能在这种时候马失前蹄。   杨进仔细感受着美梦即将成真的感觉,忘了饥饿和疲惫,直到内侍报说崔容求见,他才惊醒。   “还不快请!”杨进道,又急急补了一句:“以后崔大人来访,让他直接进来就是。”   崔容虽然是明晃晃的太子党,但是官位只得四品,并无参加册立大典的资格,因此便在宫外等候消息,一结束便匆匆赶到东宫。   杨进身上的太子礼服还没有换下,崔容进来一眼看到,愣住了。   他眼中神色有喜悦也有惊艳,像第一次认识一般,将杨进从头到脚细细看过去。   杨进很大方地任他打量,问道:“好看么?”   “好看,”崔容便笑了,“是天下最好看的太子,只可惜没能亲眼看着你册封。”   “仪式无聊得很。”杨进安慰似的说,拉着他带入自己怀中。两人静静相拥着,谁也没有说话,仿佛怕打破这一刻的气氛。   崔容环着杨进的腰,将脸埋到他胸前,忽然想到既然大典已成,那距离杨进大婚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一时又难过起来,半晌闷闷地说了一句:“你大婚的时候,我也去不了的。”   杨进闻言,紧了紧手臂,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是崔容第一次提起杨进大婚的事。   在承乾帝下旨立他为太子后没几天,又指了一门婚事,对方是皇后娘家的贵女,名唤钟秀秀,据说性子温柔内敛,乖巧听话,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崔容都知道以杨进的身份,这门婚事根本无法拒绝,因此他从来不曾提起,仿佛这样就能避开一般。   但是册立大典之后,婚期越来越近,他已经避无可避了。   “小容,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个人。”杨进涩声道。   然而他自己也明白,就算如此,就算他打定主意不碰那个女人,对崔容也是不公平的。   一想到崔容所受的委屈,杨进心中的痛苦,比知道崔容被指婚时还强烈百倍。   崔容无声地点点头。   他早就知道和杨进在一起将面临这如山的困境,这只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当日他既然同意,那此时就没有后退的道理。   太子妃必须得有,他只能让步。待杨进坐上天下第一的椅子,他们大概就可以不受人左右了吧?   ****   太子大婚那日,普天同庆,连长安城的城楼上,都给挂上大红的灯笼,以示与民同乐。   不知是不是为了补偿杨进,承乾帝动用了最隆重的仪式。钟秀秀先在太极殿接受正式册封,然后去宗庙祭拜天地,这才前往东宫摆宴。   这一日,东宫里人头攒动,四处洋溢着喜悦的气氛。杨进端着酒杯接受朝臣祝福,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心中却又苦又闷。   叫他惦念的那个人,正身处几条大街之外的府中,怔怔望着东宫的方向,面上表情叫人不忍再看。   “少爷,菜都凉了,吃一点吧。”当初承乾帝同宅子一道赐下的婢女之一红袖,大着胆子上前轻声劝道。   崔容摇了摇头,他根本感觉不到饥饿,没有任何胃口。   被人从恍然的状态拉回现实,那种难言的痛楚又一次弥漫在崔容心头。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府中众人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烦,于是便出门躲清净。   可等出了府,崔容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好在长安城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的乱走一气。   路过一家酒馆,他忽然觉得想喝酒——伤心人就该一醉方休,总比清醒的好。   于是他直接迈了进去。   见有客人到,小二十分殷勤地招呼,将崔容领到一处清净的桌子坐下。他随便点了东西,抬头时却惊讶地看见张仪单独坐在不远处自斟自饮,脸上表情并不怎么开心。   后者也看见了崔容,愣了一愣,便提起酒壶酒杯往他这边来。   “泰安,你怎么也在这里。”崔容勉强收拾了一下情绪,挤出微笑问道。   张仪已有几分醉意,闻言露出苦笑,并不说原因,只道:“怀舟,陪我喝几杯吧,都说一醉解千愁……”   他向来是乐观豁达的性子,此时却一副颓然的模样,仿佛经历了巨大的痛楚。崔容见状便不再多问,只招呼张仪坐下,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   张仪看也不看,端起来一饮而尽。   两人也不多言语,就沉默着对饮。   半个时辰后,几壶酒下肚,张仪忽然抽泣起来,口中呢喃着说了一句:“他可真是绝情……明明知道我的心思……明明……”   崔容吓了一跳,仔细看去才知张仪已经醉了。   他不知道张仪说的是何人,不过听话中之意,张仪钟情之人似乎并没有接受他的爱意。   原来这世上为情所困的并不只自己一人。崔容有些怅然地想,相比起来,他和杨进两情相悦,其实已经算是幸运。   张仪喝到最后,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崔容只得先将他送回府。   不过他这么一闹,崔容倒一时忘了伤心,等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才又想起杨进。   这时候应该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崔容有些苦涩地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安心入睡。   就在此时,他听见门闩一阵响动,心惊之下立即起身想去看个究竟,却在看清来人身影时定住了。   “昌明……”崔容不敢置信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他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   这一刻,崔容什么都不去想,只疯狂地与杨进亲吻着。   什么太子妃,什么新婚夜,什么后果,统统见鬼去吧。他这一世处处谨慎,步步算计得失,这时候眼中却只有一个人。   ****   新婚夜独守空房,对新娘来说无异是奇耻大辱。钟秀秀抹了半夜的眼泪,天蒙蒙亮才睡过去。   太子说,他另有所爱。   太子说,他只能对不起她,所以愿以后位作为补偿,一世敬她重她。   钟秀秀自小就以《女训》作为行动指南,并不敢对丈夫的话有所违逆。然而作为一个女人,她内心的苦楚却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抚平的。   第二日,当钟秀秀睁开眼睛的时候,杨进已经穿戴整齐。   她很想问他昨日去了哪里,什么时辰回来的,但对上太子那双深沉如夜的眼眸,那些疑问又被咽了回去。   杨进等着钟秀秀,是为了一道拜见帝后。   皇后一见二人,就叫钟秀秀近前说话,拉着她细细打量。见她双眼微肿,又想起宫人报告并未见红,便猜到昨夜二人并未圆房。   她只当杨进不满意太子妃的出身,便拉着钟秀秀的手,十分和气地问:“太子对你可好?”   钟秀秀垂下眼睛,恭恭敬敬,细声细气地答道:“回娘娘,太子对臣妾很好。”   她面上有一丝自然的羞意,皇后便放下心,毕竟成亲当日,新郎新娘都累得够呛,一时耽搁了也是有的。   杨进忍不住看了钟秀秀一眼,此女倒也非常人。   钟秀秀却并未留意诸人的心思,她对自己说,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与太子结盟,稳稳当当地等着做皇后!      第七十六章、 突厥使臣   都蓝坐在大帐中,手中无意识地上下把玩着随身的匕首,陷入沉思。   女奴端上最新鲜的马奶酒和大块的马肉,还有最上等的奶豆腐,被切成两指宽的厚片,整整齐齐码在银盘子里。   “可汗,请用餐。”女奴伏跪着,以额触地,十分恭敬地说。   都蓝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心里浮起一丝悲凉。   残酷的冬季刚刚过去,因为进攻大周朝的惨败,这个冬季突厥人过得异常艰难。   不仅食物、牲畜、木炭都出现了大量短缺,各部落的武力也下降得厉害,有些甚至不能抵御饿狼的突袭。   桌上这样粗糙的食物,已经是只有可汗才能享受得到的。听说很多女人和孩子,连干粮也吃不到,只能活活饿死。   一整个冬季下来,存活的突厥人仅剩下不到原来的一半。   都蓝没有动矮几上的食物,起身一撩帘子走出了大帐。   虽然是早春,戈壁上的风依旧带着凛冽的寒意,还夹杂着细碎的沙石,吹打在脸上激起一阵阵细微的刺痛。   跟出来的女奴不得已,用手捂住脸庞蹲在地上,都蓝却恍若未觉,定定地看向东方——那是长安城的方向。   对于那座遥远的,存在于记忆中的都市,都蓝有着深入骨髓的渴望。   都蓝有一些中原血统,这从他俊秀的长相可看出一二。   六岁以前,都蓝随母亲居住在长安城。那段日子虽然短暂,但长安城的繁华富庶却在都蓝稚嫩的心灵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回到突厥王庭后,他依然对那里魂牵梦绕。   那时候,他发誓有一日定要再度回到长安去——以主人的身份君临。   为了这个目的,都蓝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虽然是老可汗的儿子,身上却有中原血统,被兄弟们看做异类,并不承认。可想而知,他打败竞争者,最终继承可汗之位的道路有多么艰难。   老可汗死后,突厥在都蓝的领导下越来越强大,渐渐在与大周军的冲突中占了上风。   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和丰厚的战利品,使都蓝信心日益高涨,终于,他觉得是向突厥最强大的邻居发起进攻的时候了。   但,突厥惨遭失败。   这失败暂时阻止了都蓝进军中原的脚步,但他的野心一刻也没有停止。   听闻杨进——那名皇子将军——继承太子位的大典马上就要举行,都蓝决定派使臣前往长安城庆贺。   ****   突厥使臣一行十五人,在踏入长安城大门的一刻就收到了最周到的招待。   “看来大周的皇帝是个非常谨慎的人。”突厥使馆里,使臣们正聚在房间里用餐,说话的是一名衣饰寻常、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那男子看似只是一名普通的使臣,但是仔细看就会发现,他说话的时候,连使臣首领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这人正是突厥可汗都蓝。   当日他决定乔装混在使臣队伍里到长安来,除了想再次亲眼看看这座都市之外,还有另一项秘密计划。   不过这件事除了都蓝自己,并没有其他人知道。   “大周如此富庶,就犹如一块肥肉,人人都想吃上一口,主人怎么能不多护着一些。”使臣首领多禄道。   他留着络腮胡子,长得一副粗野武夫模样,其实内里精明心细,是都蓝手下第一谋士。   多禄的话令其余人纷纷点头。   长安城繁华似锦,商贾如云的景象让这些初来者看花了眼,他们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可汗对这片土地如此执着。   都蓝看着长桌上的菜肴,每一道都精致得像艺术品,味道也美妙得叫人回味无穷,远不是荒芜戈壁上的食物可以比拟的。   “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大周的一切。”都蓝用筷子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鹿肉:“这里,是天下最好的好地方,能不能据为己有,就看我们的本事了。”   这话让所有突厥人都露出了贪婪的神色,仿佛已经看到突厥铁骑踏破长安城门,无边的财富皆归于他们掌握之中。   ****   太子册立大典之前,承乾帝于皇宫内举行了一次宴会,接见来自属国或邻国的使臣,都蓝自然也在其中。   突厥使臣觐见时,承乾帝一眼就看到了走在他身后的一名副使。   那人容貌俊美,与中原人颇有相像之处。他虽不曾开口说话,但举手投足间仿佛都自有一种俾睨天下的气质。   只不过是个突厥人。   承乾帝突然起了兴趣,便笑着问他:“卿是何人?”   使臣首领一怔,冷汗都快下来了。他不知道承乾帝此言是有心还是无心,脑中飞速地想了几种应对之策。无论如何,可汗身份尊贵,决不能陷入危险之中。   都蓝却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语气从人能够镇定地说:“回大周皇帝,我是突厥出访队伍的副使。”   承乾帝看了看一脸紧张的多禄,大笑道:“你们突厥的可汗实在没有识人之才,依朕看,你应该做正使才对。”   “谢大周皇帝称赞,只是多禄大人才华出众之处,却也不是我能比的。可汗对我二人要更熟悉些。”都蓝道。   承乾帝眼中带了几分欣赏,不过这只是个小插曲,他很快又转向其他国家的使臣。   多禄悄悄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都蓝贵为可汗,为何不好好呆在王庭,偏偏要来长安城凑热闹,置自己安危于不顾,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都蓝并不知道属下的哀怨,正饶有兴致地观察这周朝的文武百官。   正在此时,内侍禀报几位皇子到了。他远远看见杨进的身影,想了一想,还是悄悄隐到人群之后。   太子册立大典那日,都蓝并没有出席。   其他十四位使臣都入宫去了,他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甩开使馆外的监视者,一个人去了城里。   这一去就是大半日,到大典结束他才返回。   多禄看见都蓝脸上的笑容,不解道:“可汗什么事这样高兴?”   “得偿所愿,自然高兴。”都蓝并不直说,一副神秘模样。   ****   虽说杨进与钟秀秀不过是表面夫妻,但面子功夫还是得要做到位。大婚后一连几日,他都带着太子妃熟悉东宫事务。   这日听说承乾帝身体再度抱恙,杨进便同钟秀秀去后宫探望他。   太子的车驾从西门进入后,杨进出声喊停,然后和钟秀秀一道下车,带着几个随从往承乾帝的寝宫毓和殿去。   按照惯例,太子其实有在皇宫内乘坐车辇的权利。不过杨进素来孝顺,一直步行。   待内侍通报完毕,杨进便进了承乾帝的卧房,而后者正靠着床头喝药。   “儿臣(臣妾)见过父皇。”杨进同钟秀秀躬身行礼,承乾帝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李德宝便唤小太监搬凳子来。   杨进这时才能仔细打量承乾帝,这一看之下,他心中却是一惊。   短短十数日,后者看起来瘦了许多,面色蜡黄,体虚之象也十分明显,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体内的精气神都夺走了。   杨进一边暗道承乾帝怕是不妙,一边又忍不住有些伤感。虽然他对父皇感情有限,但毕竟血缘之亲,无动于衷也不可能。   说了半日宽慰的话,又叮嘱李德宝好生照料,杨进才离开。   一出后宫,他吩咐随从将钟秀秀送回东宫,自己前往太医院。   “皇上的病情到底如何?”杨进叫来院正问道。   院正浸淫宫内多年,一听这话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言辞间开始躲闪。   本来杨进的身份就有些敏感,此时又来打听承乾帝的病情,难免让人有多余的联想。   思忖片刻,院正给了一个四平八稳的答案。   杨进见状,明白从太医院得不到什么,也懒得听院正废话,转身回宫,叫来黑衣骑。   听完黑衣骑的奏报,杨进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他万万没有想到,承乾帝竟然会痴迷于丹药!   在杨进看来,修道一说纯属无稽之谈,丹药更是欺骗人的把戏。史书上记载了多少前朝皇帝,因为服食丹药中毒而亡,因此他心中痴迷丹药是几乎等同于“昏君”的词。   虽然杨进对承乾帝并不算亲近,但他一致认为自己父亲是位英武睿智的皇帝。早年承乾帝征占四海,何等威仪,即位后更是将宫中道士和尚尽数流放,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开始服食丹药?!   出于私心,杨进自认根基未稳,还需要承乾帝的扶持;出于大义,此时大周刚刚开始恢复元气,并不宜再陷入动荡。因此无论如何,他必须阻止父皇继续下去。   但承乾帝生性多疑,要如何开口才不会招致他反感?   杨进一时也没了主意。想来想去,他决定从承乾帝最信任的内侍李德宝那里试一试。   ****   几日后,杨进终于寻到机会与李德宝单独交谈。谁知他刚说明来意,这位老内侍便哽咽了,背过身去用手背抹了一把泪。   李德宝的师傅是伺候先帝的内侍,自然对其死因有所耳闻。当初见承乾帝也走上了他父亲的老路,李德宝愁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委婉地劝了几次,但承乾帝每次服用丹药后,确实觉得舒服多了,因此也没有把李德宝的话放在心上。   李德宝再怎么有体面,毕竟只是一名内侍,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而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杨进却为了此事找上门来,李德宝第一个念头就是:陛下果然没看错,五殿下确实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第七十七章、 狭路相逢   “殿下,你说老奴该怎么办?”李德宝哽咽着说。   杨进沉思片刻开口:“李公公,您老是父皇最信任的人,他的事也只有你最清楚。”   李德宝脸上浮现出一丝自豪的神色。   杨进顿了一顿,继续发问:“李公公,谁诱使父皇开始服食丹药,此事你可有头绪?”   这话让李德宝的面色凝重起来。   杨进显然在怀疑有人背后操纵着这一切,如果事情真如他所说,那么,那人的居心便让人不寒而栗。   他不敢怠慢,细细想了想,却摇摇头:“皇上有一日突然对丹药起了兴趣,老奴也说不好是什么原因。不过……”   李德宝谨慎地看了一眼杨进:“二殿下进献过一回仙方丹。”   老二杨时做事不过脑子,若说就凭这个断定是他,那也有些轻率。依杨进来看,更有可能是杨时想投其所好罢了。   承乾帝到底是突发奇想,还是听人说了什么,现在已经很难追查。   杨进无法,只好将此事搁下,叮嘱李德宝道:“无论如何,丹药不能再让父皇吃了,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李公公是父皇近侍,这件事还要依仗你了。”   李德宝明白杨进的打算,但那样做根本是欺君之罪。他忠心耿耿一辈子,没想到临到尽头却要毁掉自己一世的名声,实在叫人难以接受。   他想拒绝,但张了张口又没出声。   杨进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就连李德宝自己也觉得那些丹药再服下去,早晚有一天要出大事。   想到承乾帝摇摇欲坠的生命,他最后心一横:“老奴有办法,五殿下还请放心。”   杨进没有多问,对着李德宝正色揖了一揖。   如果有人在旁,就会惊讶地看到李德宝身为内侍总管,竟然避也不避,生生受了太子这一礼。   ****   出了宫门,杨进的心情依然很沉重。   他的曾祖父、大周太祖景文皇帝一手将帝国推至前所未及的顶峰,却卒于这些小小的“丹药”,现在,他的父亲也要重蹈覆辙了吗?   这种夹杂着恐惧与无力的沉重感令杨进有些穿不上气,就算回了东宫也没有好转。   他前去看了看自己两个儿子,他们吃过午饭正在小憩。杨进制止了要将他们叫醒的侍女,返身去马厩亲自挑了一匹马,骑着往崔宅去。   ****   崔怀德一家已经离开长安回了江南,杨进又大婚不久,忙得连见面的时间都少了很多,崔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   独自在府内用饭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他打算找家馆子,至少热闹些。   走在街上,崔容突然想起“仙客居”。   这是谢清婉赠予他的产业,但崔容自从那日与她船上相会后,再也没有踏足过。   现下一想起来,崔容心里涌起一些说不出的滋味,于是调转马头往仙客居去。   掌柜的一见新东家来了,连忙放下手头之事上前迎接。   崔容摆摆手叫他不要声张,自己如普通顾客一般走进前面的大堂,寻了一张桌子坐下,随意点了几个菜。   仙客居生意依然十分火爆,此刻不仅游船全部订了出去,大堂里也是座无虚席。   崔容百无聊赖地一边欣赏众生百态,一边等着自己的饭菜。正在此时,身侧有人道:“这位公子,请问能否与在下拼张桌子?”   崔容应声回头,见说话的是一三十上下的青年人。他身材高大,面容俊朗,颇有几分西域血统,身后还带着三名西域模样的随从。   此时青年人正有些腼腆地笑着解释:\"听闻长安仙客居别具一格,我特地赶来,却不料遇到如此盛况……”   他的汉话非常标准,几乎听不出异域口音。崔容自己也用不了一张大桌,见那青年人举止有礼,便爽快地答应与他同坐。   两人自然聊了几句,那青年人自称名叫阿史那思哲,是做香料生意的,头一次到长安来。   崔容一个人正无聊,便与阿史那聊开了,天南海北无所不及。   阿史那见他见识甚为广阔,兴致勃勃地问了很多长安的风土人情,还相约改日请他到府上拜访。   ****   杨进到了崔宅,宝儿却道崔容在仙客居。   拒绝了宝儿请他入内等候的建议,杨进直接到了仙客居。一进大堂,他就见到崔容正与人吃饭,不时举杯相碰,相谈甚欢地样子。   同桌那人只能看见背影,也认不出是谁,杨进犹豫了一下,开口叫:“崔大人。”   崔容忽然听得杨进的声音,惊讶间抬头,见果然是他,立刻笑着起身相迎。   “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可用过饭?”崔容问。   杨进摇摇头,随意道:“快饿死了,和你一起吃吧。”说着他示意地朝阿史那看过去:“这位是……?”   阿史那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保持坐着的姿势,对杨进拱了拱手:“五殿下,一别多日,我甚是挂念。”   杨进一见大惊,立刻上前一步将崔容护在身后,同时右手按在佩剑上,警惕地看着说话之人——那不是别人,正是突厥可汗都蓝!   他心中十分恼怒,不仅承乾帝派出侍卫,黑衣骑中也分出了人手监视突厥人,但这么多双眼睛,竟然没有发现里面有突厥可汗!   这么危险的人,在长安城地肆意行走不说,还和崔容一起吃了饭,杨进只要想一想,就觉得一阵后怕。   乍逢变故,又见阿史那一口道破了杨进的身份,崔容猜到面前这位恐怕不是一般人,刚才说的名字背景多半也是假的。   店小二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禀告掌柜。掌柜见是东家和人起了冲突,便要上前帮忙。   崔容十分镇定地对掌柜摇了摇头,后者犹豫片刻终于退下了。   这所有都被都蓝看在眼中,于是他也大致猜出了崔容的身份,又起身颇有礼地对崔容拱了拱手:“原来是大理寺崔少卿,方才竟没有认出来,实在多有势力之处。”   杨进原本以为都蓝是故意接近崔容,但听了这句话他才知道,两人恐怕是偶然间遇上的。   不过这事仍然很蹊跷,突厥的可汗现身长安城,十有八九是与突厥使臣一道来的,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离开长安多年,思念得紧,忍不住借机故土重游罢了。”都蓝笑吟吟道。   杨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这种毫无诚意的谎言实在叫人嗤之以鼻。   以他对都蓝的了解,他断无可能无缘无故将自己陷身陷阱,一定是有什么值得他冒险的阴谋。   杨进想着,渐渐握紧了剑柄,身上溢出的杀气连崔容都清楚地感受到了。   “久别重逢,本该与殿下好好叙旧,”都蓝仿佛对自身处境毫无觉察,依旧风度翩翩不紧不慢地说,“奈何身负要务,只能就此别过了。”   他说话的时候,杨进的目光四下微微扫了扫,见都蓝身边站着三名西域人,双目炯炯,一看便是高手。   杨进在心中衡量片刻,若只有他一人,兴许勉强还可应付;但他身后还有崔容,想将都蓝当场拿下,看来是不可能了。   都蓝想必也深知这一点,面上神色从容地继续道:“不能与殿下痛饮一番,实在可惜。不过他日若有机会战场再见,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我期待得很。”   说罢,他微笑着冲两人行了个礼,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仙客居。   从都蓝说出“战场”二字,崔容也明白了他的身份,但立即又被自己的猜测震惊了。   他仿若呢喃般轻声问:“那人是谁?”   杨进面色阴沉地看向都蓝离开的方向,口中回答道:“突厥可汗。”   崔容忍不住轻叹一声。   方才杨进身上的杀气逼得他呼吸都乱了,崔容从没见过杨进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即使在杭州面对那群亡命之徒的时候也不曾。看来这位可汗,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   杨进说完回过神来,匆匆对崔容道:“得去通知父皇和神策军。”   崔容点点头,两人快速冲出仙客居,翻身上马,一左一右飞驰出去。   神策军得了消息,下令立刻关闭城门,同时派人包围了突厥使馆。   但是突厥人还是快了一步,使馆已经空无一人。神策军在长安城里整整搜捕了十日,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都蓝仿佛人间蒸发般不留痕迹的离开了。   杨进对这个结果很失望。   他知道都蓝就仿佛一匹饿狼,此次放他回去,他日终将成为大周的祸患。   承乾帝得知自己毫无觉察间被敌人近了身,十分震怒,下旨整顿宫廷和长安城的防务。   这一番折腾之后,他的病情更加严重,对丹药的依赖也更加严重了。   杨进看在眼中,猜不到李德宝到底有没有动手。为了以防万一,他以自己的名义给神医孙靖写了一封信,请求他往长安走一趟。   自在定州救了杨进一名后,两人间一直保持着联系。孙靖这些日子在陇西云游,距京城到不算太远。   大个月后,杨进收到了神医的回信,表明已经在往长安城的路上。   杨进算算日子,觉得十日内孙靖必然能赶到,多少放了些心。   然而就在这时候,承乾帝突然来势汹汹地病倒了!     第七十八章、 离间计   杨进赶到承乾帝寝殿的时候,御医已经围了个严实,众皇子公主都在殿外等候,脸上无一例外带着惊惶的神色。   见杨进到来,年纪小些的便围了上来,也不说话,仿佛只是跟着他就能安心些。   杨进安慰了他们几句,提步往寝殿内去——这也是身为太子的特殊权利。   承乾帝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呼吸急促,脸色潮红,模样确实不大好。   一旁御医正在给他施针,杨进不便打扰,便前往偏殿,叫太医院院正前来问话。   院正此刻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怪他胆子小,毕竟事关皇帝性命,一个弄不好,丢了脑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父皇已经在好转,怎么忽然病得这样沉重?”杨进低声问。   院正跪下,语气惶惶:“殿下有所不知,皇上他……他一直在服食丹药。此时恐怕丹毒发作……”   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情况允许,杨进可能会敲开院正脑袋看一看,弄明白他怎么会隐瞒着、坐视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   不过杨进现在满心担忧着承乾帝的安危,所以只是挥了挥手让他滚出去。   紧接着,李德宝进来了。   “殿下!”这位内师大总管心里的恐慌也不比院正少些,走到杨进身前低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对待他,杨进要有耐心得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公公,你莫慌,慢慢说。”   李德宝闻言镇定了一下情绪,这才将数日来发生的事告诉杨进。   原来自从那日和杨进一番交谈后,李德宝就下定决心要阻止承乾帝继续服用丹药。   他冒死直谏了几次,承乾帝不是充耳不闻,就是大发雷霆,根本没有当回事。   而那李道长却是个谄媚小人,不顾承乾帝身体状况,变着法子进献更多丹药,哄得圣心大悦,得了无数赏赐。   李德宝无法,只好从太医院弄来枳术丸,偷偷替换了那些丹药。好在两者的外表极为相似,承乾帝根本没有察觉。   他本以为自己大功告成,谁知道没过几日,承乾帝就突然病重至此。   “殿下,老奴以性命担保,那些枳术丸没有任何问题!谁知道会这样!”李德宝抱着杨进的腿,压低了声音哭道:“若是皇上有什么万一……老奴真是、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杨进虽不懂医术,但到底见多识广,一听李德宝说完就忍不住扶额叹息。   这才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承乾帝长期服食丹药,身体已经产生了一定依赖,骤然停止,本就是件极耗元气的事。   他身体虚弱,承受不住也在常理之中。   但后果凶险至此,却与承乾帝阴差阳错服了枳术丸脱不了干系。枳术丸本是健脾消食、行气化湿的药,他身体虚弱,经此药一激,身体自然就崩溃了。   杨进不能处置李德宝。   他虽行事不妥,但难得忠心耿耿。若是少了他,承乾帝在宫中的情况可就更加难以控制。   何况承乾帝安危未知,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最佳时机。   想到此处,杨进当机立断把御医唤了进来,对他们说道:“方才我问过李公公,父皇这几日胃口不佳,停了李道长的丹药,服了一些枳术丸。”   御医们相互看了看。   皇帝用药,必须经过太医院记档,这是宫里的规矩。承乾帝私下用药,可这枳术丸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是否可靠,这些全都是攸关性命的敏感问题。   “父皇的病情要紧,其他先搁置吧。”杨进道。   有了太子口谕,御医们也有照办。对症下药,承乾帝的病势总算有所缓和。   而过了四日,神医孙靖便赶到了长安。   孙靖在民间素有“气死阎王爷”的称号,传说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无论病的多严重,他都能妙手回春。   这话当然不乏夸张的成分,但也说明了孙靖医术之高妙。   凭着太子特谕,孙靖畅通无阻地进皇宫替承乾帝诊脉。他很快就诊出病因,摇摇头道:“皇上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再也经不起一点折腾了,难啊……”   这话真论起来也是大逆不道,但此刻谁也没有心思追究。杨进皱着眉头问:“孙神医定有良策?”   “只能慢慢调养,顺利的话,也能恢复十之五六。”孙靖道。   这已经是一个让人喜出望外的答案。   御医们有些无语,觉得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能恢复十之五六还做出一副不满意的模样,是故意羞辱他们吧?   杨进的脸色好转了许多,数日来的沉重都因为孙靖这句话而烟消云散。   他立刻道:“如此,调养之事便交予孙神医全权处置,务必尽力治好父皇。”   话音刚落,院正就跳出来反对。他说孙靖并非御医,来历不明,万不可将皇帝千金之躯交予此等山野村夫手中。   杨进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已经有压制不住的怒火:“院正的意思是,要让尔等庸医来贻误时机、坐视父皇病重吗?!”   这话说的实在是重,院正不敢再争辩,心道反正等皇上病愈怪罪下来,人人都看到是太子一意孤行;话说回来,万一治不好……他更不应该和未来皇帝对着干。   于是孙靖就开始正式替承乾帝诊治。   他不愧有神医的称号,连接施针数日,承乾帝就睁开了眼睛。   当时天色已晚,只有孙靖和杨进在承乾帝身边,他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句:“太子……”   杨进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然后立刻喜极而泣。   承乾帝见状很是欣慰,觉得自己没看走眼,老五果然是个孝顺的。   杨进伺候承乾帝喝过水,扶着他慢慢躺下,接着后退几步直挺挺跪倒在地。   “这是为何?”承乾帝惊讶地问。   “儿臣向父皇请罪。”杨进说着,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包括李德宝和他自己在内。   杨进的叙述简短而客观,没有一点藏私。   末了他满面泪痕地以额触地,哽咽道:“儿臣害父皇遭此险境,实属不孝,请父皇责罚!”   承乾帝听完沉默许久,却没有接杨进的话,而是将目光转向跪在一旁的孙靖,问道:“这位就是孙神医?”   杨进点头道是。   “你先下去,朕有些事要问问孙神医。”承乾帝闭上眼睛,语气疲惫。   谁也不知道承乾帝问了些什么,但几日后他下了一道圣旨,称圣体染恙,需要静养。在这期间由皇太子杨进监国,全权代理朝政。   而那个道士李淳,直接被没收全部家当,一穷二白地赶出皇宫去。   见到这结果,杨进终于彻底松了口气。   看来他没有堵错,承乾帝虽一时迷恋丹药,心中毕竟还是清醒的,分得出好坏忠奸。   ****   承乾帝是个干脆的人,说是静养,当真将政事都交给杨进,自己在后宫躲清闲。   后者最初几日尚有些手忙脚乱,不过很快便寻到方法,将政务处理的井井有条。   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杨进自己决断,重要的、或拿不准的,他都前去请示承乾帝。   如此一来,大周上下风平浪静,而杨进也在这过程中迅速成长着。这情形让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坐不住了。   一日,杨禹入宫探望承乾帝,聊了一小会儿家常之后,他做出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   等承乾帝想问,杨禹才将杨进那日在御医跟前说的话合盘托出,末了道:“儿臣本不愿说五弟不是,可是这事关父皇安危,儿臣到底也不敢疏忽。况且,这孙神医也是五弟找来的,前后一联系,儿臣心中甚为惶恐……”   承乾帝听罢,半晌问道:“你如何得知老五与御医们的对话?”   杨禹一听这话,心道糟糕。   他没料到承乾帝对杨进的信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以其多疑的性子,听完居然毫不在意——自己这次真是走了一步昏棋。   “儿臣无意间听见御医们私下讨论,这才得知。”杨禹反应很快,连忙装作毫无察觉地回答道。   承乾帝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最后说了一句:"老四,人贵在知命。"   这话何其重,杨禹当时呼吸一滞,整张脸瞬间变得惨白,立刻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口中连道:“儿臣知错了!”   他身体孱弱,这么一来看上去十分可怜。承乾帝本就无意罚他,也就顺势给他下了台阶。   出了宫,杨禹忍不住惨然一笑。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揣摩承乾帝的性子,他,不如杨进。   ****   杨进正于勤政殿批阅奏折。   看到翰林院编修张仪的折子时,他想起张仪是崔容的好友,于是不由上了心。   张仪在折子里说自己无才无能,并不适合翰林院编修之职,请求辞去官位。   杨进想了想,在奏折上落笔,写了一个“准”字。   与崔容相见时,杨进将此事告诉他知晓。   崔容不曾见张仪透出半句口风,因此十分惊讶。不知怎么,他想起那日在酒馆遇到张仪的事,心里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便前去张尚书府上拜访,想当面将此事问个究竟。     第七十九章、 辞官远走   崔容如今官居四品,又是太子近臣,地位自然今非昔比。   张尚书府上的官家接了他的帖子,丝毫不敢怠慢,一边引崔容去会见张尚书,一边派人迅速通报少爷张仪知晓。   刚与张尚书寒暄了几句,张仪便赶了过来。见是崔容,他有些喜出望外:“怀舟,你可是稀客啊!难得见你亲自过来。”   崔容拿不准他辞官的事张尚书知道多少,也就没有当场说破,只道:“有些事要问问你,只好到府上叨扰。”   张仪带着崔容进了他自己的院子。待婢女上了茶水点心,张仪挥挥手让她们退下,这才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吗?”   这话一出,让崔容想起两人初识之时,张仪就是这样喜好打抱不平两肋插刀的性子,于是他心中一热,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   “泰安,你辞官的折子,太子殿下已经准了。”崔容说,眉宇间带上一丝责怪之意:“这么大的事,怎么实现都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张仪却笑得颇为没心没肺:“怀舟不愧是太子近臣,消息如此灵通。”   瞧着崔容眉毛一拧就要发怒,他又连忙正色道:“也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我心中纠结,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话别有含义,崔容便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那日在酒馆……”   他提起酒馆的事,张仪面上便浮现一丝苦笑,半晌才道:“这翰林院编修我做的不快活,你知道的,我一直梦想着能踏遍天涯,不做这翰林院编修,正好有机会试试看。”   张仪这话倒不假。   翰林院虽是极为清贵之处,到底也算是官场,翰林院编修还是天下读书人都盯着的职位,那自然免不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身处其中,就是吟诗作赋、喝酒聊天都不同于在学馆时的肆意快活,几乎要处处小心。   张仪性子粗枝大叶,弄不来这一套相互利用、相互制衡的手段,说话又容易得罪人,若不是他爹护着,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久而久之,张仪自己也觉得十分没意思。   若是在从前,他尚有一丝安慰支撑着,但那番话之后,饶是张仪脸皮再厚,也不愿自欺欺人了。   崔容闻言有些黯然。   张仪的话虽然有几分道理,但他觉得与追逐理想相比,张仪此时的远走更像一种逃避。   崔容想起在酒馆时张仪提到过一个人,辞官远走会是因为那人吗?   他想问个究竟,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提起,只好作罢。只是张仪到底爱上什么人,以至于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   “你这是什么表情?”张仪摆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我是准备去过快活逍遥的日子,又不是去受苦受难。等我游遍名山大川,看遍不曾见识过的美景,那时候就该轮到你羡慕我了!”   张仪这般洒脱,崔容也只好跟着笑了起来。   他深知张仪看似随和,实际上性子拗得很,于是没有白费力气地劝他,只问道:“辞官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一说起这个话题,张仪兴致高涨地把崔容拉到书桌边,展开一张地图指点江山。   见他如此,崔容暗叹一声,盘算着应该办一场送别宴。   ****   张仪辞官的事在翰林院里弄得议论纷纷。   毕竟翰林院是无数人挤破头也进不去的好地方,是天下读书人眼中的圣地,他这样如弃敝履、说辞就辞的做派,难免会遭不少人嫉恨,于是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张尚书更是气得放出话来,若张仪敢离开长安,此后自己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事情闹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崔容才真正佩服起张仪心胸之宽广。   同僚的冷言冷语,他仿佛没听到一般;亲爹的怒火,他竟然也不为所动,整日神色泰然地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做准备。   这么多年过去,张仪已经不是数年前那个因为父亲的命令,就委屈地留在翰林院的少年了。   送别宴依旧在曲江池畔举行,相熟的好友或者同僚都有出席,连毫不相关的孟晗之都非要来凑个热闹,崔容却没有看见李玉堂的身影。   “怎么不见玉堂兄?”崔容问张仪:“难道是翰林院有差事实在走不开?”   张仪闻言也不答话,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崔容忽然明白了——难道那个人,竟然是李玉堂?!   “你、你们……?”崔容瞠目结舌,想说什么,又顾及不远处有人,不好说出口。   张仪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是我罢了。他……他清醒得很。”   说罢,也不知是为了安慰崔容还是为了安慰他自己,张仪又故作轻松地笑:“你可别误会了,我辞官可不是因为他。”   崔容点点头,心中却泛起一丝怅然。再看眼前这场欢宴,万般滋味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物是人非,大抵就是如此吧。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是永恒不朽的?   ****   张仪静悄悄离京,那日只有崔容前来相送,而杨进在他身侧作陪。   两人并肩而立的场面张仪不知看过多少回,他虽万事不上心,毕竟不傻,多多少少也猜到一些缘由。   “能劳动太子殿下相送,我是沾了怀舟的光了。”张仪向杨进行礼,很是洒脱地哈哈一笑。   杨进回礼:“我等着卿书成归来!”   这话又牵起一些旧事。   张仪想起与李玉堂初识那日,后者曾认真说过“张兄若将所见所闻系数记录,定能千载流芳”。   现在他就要去实现这句话,而说这话的人却……   “借殿下吉言!”张仪抱拳,微微勾起嘴角,将心底涌起的情绪死死压住,带着笑意挥动马鞭。   马蹄声中,他渐行渐远,一曲长歌远远传来。崔容仔细去听那词,竟是“天广地阔,我辈岂可偏安一隅”。   崔容热泪滚滚而下,杨进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张卿心志高远,此去定有所成,你不要太挂心。”   他心中万般思绪,竟无法与杨进一一诉说,最后也只能点点头。   两人伫立良久,直到再也看不见陌上尘烟。身后,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崔容转身,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身影,顿时愣住了。   李玉堂的目光先落在崔容与杨进交叠的手上,然后才四下看了看,脸色神色有几分焦急,几分痛楚。   “……你来晚了。”崔容当然明白他在找谁,于是低声道。   李玉堂闻言,脱力般后退几步,靠在道旁的树上,慢慢坐了下去,用双手捂住脸颊。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杨进在心中叹息,却没有说什么,牵着崔容一起离开,留下李玉堂一人。   回程的路上,他一直紧紧拥着崔容,目光沉着而坚定。   ****   “堂兄!”随着一把脆生生的女声响起,许久没有客人到访的崔宅迎来了一些特殊的客人。   来的是崔容的三叔崔怀孝一家。   崔怀孝从小立志从商,成年后就一直在北地做生意。从前崔怀德很有些看不上他,因此两家来往并不多。   不过在崔容的记忆里,三叔崔怀孝却是一个精明本分的生意人。上一次有限的几次见面,三叔对他都很是友善。   这次崔怀孝正是应了崔容的邀请才南下长安。   与他同行的除了夫人王莲枝,还有二儿子崔世瑞以及女儿崔宝和。大儿子崔世嘉仍旧留在北地照顾生意。   方才说话的正是崔宝和。   小姑娘年方十五,自小在北地长大,性子不似长安女子温婉,反而泼辣大胆得很。   长安城的繁华盛景让崔宝和看花了眼,兴奋得两颊通红,对崔容这位没有见过几次堂兄也升起无边的好感。   “侄儿见过三叔、三婶。”崔容礼数周全地对长辈躬身,又冲着崔世瑞、崔宝和点点头:“世瑞、宝和。”   崔宝和大着胆子打量崔容,见他很是和气,便笑嘻嘻地说:“堂兄,长安城可真大、真漂亮!多谢堂兄!”   “宝和妹妹客气了。”崔容笑了笑,吩咐下人将崔怀孝一家安置下来。   他回头对崔怀孝解释道:“侄儿已命人租了一处院子,过几日就收拾好了,还请三叔现在我这儿委屈几日。”   崔怀孝自然道无妨。倒是崔宝和,听说不能住在这栋漂亮的大宅子里,觉得有些不高兴。不过她毕竟和崔容不怎么熟稔,也就没有表现出来。   崔容之所以请崔怀孝来长安,是希望他帮忙打理仙客居。   虽然李福现在已经是他的左膀右臂,但崔容其他产业已经让他分身无术;宝儿倒是想管,但仙客居可不是什么小铺子,里面盘根错节深不可测,又是半道接手的,崔容并不放心交给他。   崔怀孝早年在北地做过酒楼生意,有能力有手段,又是个聪明人,崔容觉得是一个可以合作的对象。   这事先前在信上也大致说明白了,等崔怀孝略略休息几日后,崔容便将仙客居交予他打理,自己腾出精力来专心帮助杨进。   在还是五皇子的时候,因为黑衣骑之便,杨进就掌握着不少官员大肆腐败的证据。但那时他力量卑微,只能隐而不发。   而如今太子监国,随着朝堂上某些人的动作越来越放肆,杨进觉得是时候杀鸡儆猴了。   第八十章、怀春 十官有九贪,这句话说的一点也不假。 放眼整个朝堂,感发自内心拍着胸脯说自己清清白白的不说没有,却也是凤毛麟角。 而这些少有的清廉者,大多也担任着无关痛痒的职位。 这话却不是说当官的没有好人,然而官场如此,不主动贪的,却也大多不得不被动贪,区别只是多寡而已。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杨进也明白。 他不是古板到不容情的人,也懂得万事有其度,所以并没有打算将整个朝堂上下一撸到底,弄得人人自危。 杨进的目的,大半还在于摆出一个震慑的姿态。震慑之余若能顺便抄抄几个贪官的家,那也很不错。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杨进做监国,看着挺风光,事实上烦心事比之前还要多。 别的不说,各省各部都争先恐后地伸手朝他要银子,就弄得杨进头大如斗。 经过这么多天灾人祸,大周的国库已经折腾得差不多了。银子省着花的同时,还得要想法子开源。 消息甫一传出来,不是没有老臣想仗着资历抵抗。 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入宫面见承乾帝,泪流满面地诉苦,但谁知话还没说完,承乾帝就给了个软钉子,称自己在静养,朝政之事由太子全权处理。 面对承乾帝明显的支持,众臣终于明白他将立杨进为太子的心有多坚定,也就绝了多余的念头。 那些心虚的朝臣只能寄希望于太子能量有限,拿不出什么有力证据。 一日早朝,杨进终于将黑衣骑收集的证据摆在案上,令内侍拿给众臣传阅。 看过那洋洋洒洒的卷宗,不少人脸色开始发白。 那上面列出的是一名户部侍郎的罪证,清晰详实,无可抵赖。按照大周律例,这名户部侍郎足以被判抄家流放。 以上当然不至于使朝臣们惊慌失色,这份卷宗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其上种种罪证是从数年前开始记录的。 那时太子殿下不过是一名毫不起眼的皇子,户部侍郎也并不是什么显眼的官位,何以将其行踪掌握到这种地步? 难道太子殿下那时候就有这般恐怖的力量了吗?还是说,这次动作其实根本是承乾帝授意的? 朝臣们猜测纷纷,越是如此,心中越是恐慌。 紧接着杨进又接二连三抛出其他五名官员的罪证,除了一位监察御史,都在五品之下。 那监察御史从前就喜欢利用言官“闻风而奏”的权利威胁其他朝臣,借此敛财。他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哪料早就被黑衣骑一一记录在案。 看见记载着自己累累罪行的卷宗,那监察御史实在承受不住,惨白着脸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吓得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来人,把他押入刑部大牢!”杨进寒着一张脸下令。 众朝臣眼睁睁的看着监察御史被拖了出去,在心里默默替自己擦了一把冷汗。 不过杨进的连番举动他们也看懂了,知道太子并不是要借机清除异己,行事也有分寸章法,倒也不是太担心,反而有些佩服他的手段——证据如此详细,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于是不少人想起杨进背后,还有一位擅长查案的大理寺少卿。 早朝结束,直到太子的身影看不见了,众臣才敢各自散去。 与平日轻松的气氛不同,今日就连散朝后也没有人谈笑,都步履匆匆,显得很是凝重。 “今日可真是有惊无险啊……”中书令低声叹道。以他的地位,竟然也发出如此感慨。 他身边的同僚也忍不住附和:“可不是,太子雷霆之举,不知今晚又有多少人夜不能寐了。” “太子绝非池中之物,想必这早朝,日后就精彩喽!”中书令摸着胡子,眯起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是两朝老臣,从先帝时代起就屹立不倒,也算是见风使舵的好手。 见中书令说了这一番言论,他身边众人都若有所思的模样。 **** 关于杨进身后之人,众人猜测得也算不错。那些证据虽然是黑衣骑收集的,但筛选、整理却是崔容的手笔。 他这样做无疑会得罪不少人,更是将自己牢牢绑在杨进的船上,准备与其同生共死了。 “少爷,门口有人送了封信给你。”宝儿拿着一个信封进来,对崔容道。 后者便随口问:“什么人?” “不认识,他也没说,在大街上把信塞给我就跑了。”宝儿也是满面疑惑。 这几日宝儿忙着整理给崔怀孝租的院子,刚才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拦住了。 崔容接过信封打开,神色便凝住了。 信上只写了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这是明显的威胁。笔迹陌生,语气却彷佛很熟稔,会是谁? “看什么的东西,怎么这副神情?”杨进笑着走了进来。这几日朝堂事了,他终于得了闲,便第一时间过来。 崔容喜出望外,不着痕迹地将信收入怀中,道:“你总算闲下来了!宣儿和彦儿还好么?” 一句话说得杨进心里微微揪了起来。自他做了太子,尤其是监国后,两人相聚的时间反而比之前还少。 而且自从东宫有了钟秀秀在,崔容也很少前去拜访,掐指一算,他已经有两三个月没见到双胞胎了。 “都长高了不少……明日带他们来见见你,两个小家伙也很想你。”杨进放缓了声音说。 这话倒是不假。 将双胞胎接回长安城后很长一段时间,几乎都是崔容在照料他们的衣食住行,还有启蒙教育。 崔容这一生不打算再成亲了,于是便将杨进的孩子当成他自己的一般;而两个孩子也很喜欢崔容,他们之间确实有了某种介于父子与师徒之间的感情。 崔容听了果然很开心,便说索性趁得闲,带他们去郊外骑马。 两人边说边往后院走,杨进觉得崔容这里人似乎多了不少,便顺口问了一句。 崔容向他大致解释了一下崔怀孝的事,同杨进一起进了他的院子。 崔宝和正在花园里喝茶吃点心。 她这几日过得快活极了,对在北地长大的崔宝和来说,京城里样样新鲜有趣,好玩得很。就连点心,都精致可口得不得了,没多长时间,崔宝和就懊恼地发现自己的衣服都紧了。 这短时间她数次出入长安城最有名的裁缝铺子,订了好几身新衣裳,花费颇为不菲。 但她是三房唯一的女儿,自小崔怀孝对她十分宠爱,视作掌上明珠,几乎是有求必应,这些银子自然也不会心疼。 今日改好的新衣服刚好送来,上身略有盈余,崔宝和觉得十分满意,更加心安理得地品尝仙客居新出的点心。 她正唤婢女上了一杯新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个陌生又悦耳的男声。 崔宝和寻声看去,发现崔容正和一高大俊朗的男子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 那男子长得好看极了,举手投足见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气概,令崔宝和一时看痴了去。 “世上竟有这等男儿……”她喃喃道。既不同于北地汉子的魁梧粗鲁,又不同于崔容堂兄那种俊秀儒雅,简直……简直是…… 崔宝和书念得不多,一时竟然找不出话来形容,脸颊泛起微红,有些害羞般挪开了眼睛。 她身边的婢女是崔宅的人,见过杨进多次,便好心地对崔宝和介绍:“小姐,那就是咱们大周的太子殿下。” “原来他就是太子殿下……”崔宝和有些出神地重复道,满面都是神往之意。 杨进当年大败突厥可汗的传说,北地亦是妇孺皆知。 崔宝和一直认为杨进的长相必定比大胡子突眼睛的突厥人还可怕,哪知真正的他,竟然是崔宝和平生所见好男儿之最,连堂兄都比了下去。 她定定看着杨进离去的方向出神,半晌才问:“太子殿下到堂兄府上做什么?” 婢女闻言,颇有些得意地说:“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家少爷和太子的关系是很亲近的,殿下时常会过来小坐,就是住下也有的。” 崔宝和越听心里越高兴,但她怕婢女看出端倪,只好强压着去找崔容的冲动,做出平常样子转开了话题。 好容易等到晚饭时,崔宝和终于寻了机会开口。 “堂兄,你与太子殿下很熟吗?”崔宝和问。 崔容猜到大概是下午的情景被她看到了,便含糊地应了一声。他虽然并不畏惧自己与杨进的关系被人知晓,但总要顾及杨进的前途。 崔宝和没有被他的冷淡打击,继续问:“堂兄,你和我讲讲太子殿下的事吧,他真的打败了突厥可汗?” 崔容只当她是想听故事,便大致讲了讲。谁知崔宝和并不满足于此,缠着崔容没完没了地继续打听,连一向由着她的崔怀孝都看不下去了。 “宝和,你是大姑娘了,这样没羞没臊的像什么话。”崔怀孝板起了脸说。 崔宝和闻言吐了吐舌头,终于肯安安静静吃饭,只是时不时会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怀孝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豆蔻年华的宝贝女儿,分明是已经动了怀春之心。   第八十一章、 野心   第二日,杨进按照约定亲自将杨宣和杨彦带到崔宅。   两兄弟已经进了皇家书院念书,平时甚少有机会玩耍,此时难得有了一日假期,又被父亲应允可以去郊外骑马,自然兴奋非常。   一进院子,杨宣就欢呼着扑到崔容面前,拉着他的手央求到:“容哥哥,爹爹说我可以骑马啦!能不能让我骑那匹枣红马?”   崔容马厩里的确有一匹毛色枣红的马,还是杨进从边关带回来送他的。那是中原难得一见的良驹,也难怪杨宣见过一次就惦记上了。   不过,那匹马性子并不太温顺,杨宣还不到八岁,并不太能驾驭。于是崔容一边笑着,一遍看向杨进。   杨进哭笑不得地揉了揉杨宣的脑袋:“没大没小,叫先生。”   “先生”一词有许多含义,崔容拿不住杨进是什么意思,却也不好当着两个孩子的面问,只有含笑不语。   杨宣大概是想起了书院里古板的老头们,很不情愿地小声叫了句“先生”,然后摇着崔容的手撒娇:“好不好嘛,让我骑枣红马吧!”   崔容最吃这一套,很没有原则地妥协了:“好吧,只要你爹爹同意带你一起就行。”   杨宣本想显显自己的身手,见状知道目的难以达成,只好退而求其次,跑去缠杨进。   崔容这时才注意到杨彦,在同胞兄弟撒娇卖乖的时候,他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微笑注视着这一切。   杨彦幼嫩的脸上虽然还稚气十足,但那沉静的双眼,又显出一丝异于同龄人的成熟来。   “彦儿,过来。”崔容对杨彦招招手,后者双眸一亮,“噔噔蹬”地小跑着到了崔容面前,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崔容俯下身子,几乎平视着杨彦问:“彦儿想骑哪匹马?”   杨彦想了想,有些羞赧地回答:“我想骑‘踏雪’。”   “踏雪”是崔容的坐骑,全身漆黑,只有四蹄雪白,因此得了这名字。这匹马性子也烈,除了崔容谁也不认,绝对不是一个小孩子可以驾驭的。   崔容有些惊讶地看向杨彦,后者挪开了目光,脸颊红彤彤的的,好像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被识破而感到有些难为情。   这孩子实在太可爱了!   崔容一边在心里感叹,一边牵起杨彦的手,对他笑道:“那就‘踏雪’吧,只是这马脾气刁,彦儿只能与我共骑。”   杨彦闻言,抬起眼睛看向崔容,目光中满是喜悦,终于有点孩子的天真气了。他仿佛怕崔容反悔似的,赶紧重重点头:“嗯!”   见双胞胎拿定了注意,崔容吩咐小厮除了“烈火”与“踏雪”外,再准备两匹温顺的小马驹。   两大两小在院子里一便聊天,一边等待。正在此时,从后院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崔宝和娇俏的声音同时响起:“堂兄,你看看我的字练得如何了?”   崔容应声回头,看到崔宝和正向这边走来,她一身火红的短衫,将少女的青春美丽衬托得淋漓尽致。   见两人看向自己,崔宝和双眸盈盈,满面都是娇羞的笑意,弱柳扶风地行了个礼说:“不知道堂兄这里有客,却是宝和打扰了,望贵客莫怪。”   她这做派弄得崔容一阵不适。   相处数十日,崔宝和的性子崔容已经了解了七八分。她是在北地长大的,素来与“温婉”二字沾不上边,是个泼辣的丫头。   不过崔宝和长相娇俏可人,年纪又小,所以日常行事虽有些骄横,倒也不失可爱。   只是她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崔容顺着她闪烁的目光看过去,正好落在杨进身上,心中便了然。他虽然不至于因为一个小丫头的爱慕就拈酸吃醋,但是这种麻烦,还是能免则免。   “宝和,太子面前,不得无礼。”崔容的语气是恰到好处的亲昵和责怪,末了他对杨进道:“这是我三叔家的堂妹。”   崔宝和闻言,规规矩矩行了大礼:“民女崔宝和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杨进随口道。   他并没有将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不过是因着她与崔容的关系,才多看了一眼,唯一的感想是:长得可不怎么像。   接着他的目光又转向双胞胎,听他们继续说学馆的事,再没有注意崔宝和。   崔宝和遭到了意料之外的冷遇,咬着嘴唇很是委屈。不过她很快收拾好情绪,又露出笑容,没话找话地说:“这两位就是小殿下吧,长得果然一模一样,真是可爱……”   杨宣最讨厌别人说他和杨彦长得一样,于是很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崔宝和毕竟只是个小姑娘,笑顿时僵在脸上,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只差没当场掉下眼泪。   崔容虽然不喜崔宝和自作聪明,但这种情形下也有些替她难堪。他毕竟只是臣子,不便插手天家之事,只岔开了话题。   正好小厮来报马匹都准备好了,崔容便与杨进和双胞胎出门去了。   ****   太子要带皇孙去郊外骑马,这可愁坏了一堆人。   虽然杨进嘱咐过无需特意安排,但事关太子殿下和两位皇孙的安危,底下人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真的掉以轻心。   于是一路上,崔容就看见各种伪装成路人的侍卫,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好在双胞胎并未察觉,兴致高涨一个劲儿要求让骏马飞驰起来。   侍卫们听了这话,内心苦的简直要落泪了。   这一日,双胞胎足足玩了一整天,晚饭还是在崔容那里吃的,直到夜色完全暗下来才打算回太子府。   离开的时候,杨宣已经累到沉沉睡去,而杨彦因为白天跑动没有那么多,倒还清醒着。   他看着崔容,眼神中有依依不舍,似乎很希望能像从前那样留在崔宅睡。但是杨彦很懂事地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只轻声说了几句“先生再见”。   崔容目送杨进父子远去了,才突然说了一句:“出来吧。”   宝儿吓了一跳,惨白着脸问:“少爷,你在和谁说话?”   崔容不答,静静看着石板路一侧的小花园,既不催促,也不离开。过了一会儿,那边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崔宝和从树丛后钻了出来。   “堂兄……”大约也是知道自己的行为实在太出格,崔宝和难得表现出一副乖巧模样。   崔容不为所动,板着脸问:“你藏在那里做什么?”   崔宝和闻言,脸唰一下红了,扭捏半晌才说:“我……我是想……看看太子殿下。”   这句话支支吾吾说完,崔宝和像是豁出去了,心一横问道:“堂兄,你说太子会喜欢我吗?”   崔容对她的话一点也不意外,定定看了崔宝和一会儿,看得后者那一瞬间的勇气都慢慢消散了,微微往后退了一点,说道:“堂、堂兄,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我在想……”崔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幻,仿佛他不是在对崔宝和说,而是在喃喃低语,“太子身份尊贵,容貌俊朗,应该是天下女子心中最佳的夫婿人选吧?”   崔宝和以为他在说自己,羞得捂住了脸,却还是大着胆子道:“那时自然,能嫁于这样的夫君,那是求之不得的。”   崔容闻言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说不出的低落,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后,他才再度开口:“宝和,我既然是兄长,就多说一句吧……这念头,早些断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崔宝和没料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立时就愣住了:“为什么?”   “你跟他是不会幸福的。”崔容说。   他倒并完全非出自私心,杨进只爱男子,崔容并不忍看这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陷入泥沼之中。   但这句话显然触了崔宝和的逆鳞,只见她猛然瞪大眼睛,眉毛都竖了起来,整个人一触即发。   “堂兄又不是太子,怎么敢如此断言?!”崔宝和的语调有点咄咄逼人,看来确实是动了真怒:“我已经打听过了,太子殿下只得一位正妃,怎么够?若我……若我能成为殿下的侧妃,那必然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崔宝和说到后面,整个脸上都是期盼的光彩,崔容见状不由暗叹。   俗话道,良言难劝该死鬼,能说的他都已经说了,往后是生是死,只能看崔宝和自己的造化了。   他不再多说什么,只道“早些睡吧”,便将崔宝和一人留在原地,带着宝儿离开了。   ****   崔怀孝一家第二日就搬到崔容租好的宅子去了。   那处已经被收拾得十分妥当,日常用具应有尽有,加上距离仙客居也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崔怀孝相当满意。临行时他对崔容一再致谢,还叫小厮奉上一包银子,以偿诸项花费。   崔容自然婉拒:“三叔何必与侄儿客气。本来您来长安就是为了帮我,这点花费是情理之中的。”   “在商言商。”崔怀孝将银子拿过来,直接塞到崔容怀中。   两人推拒一番,崔容态度十分坚决,最后崔怀孝也只好收了回去。   三房诸人自然百般致谢,只有崔宝和,大概还为昨晚的事生气,脸上笑容欠奉。   崔怀孝见状训斥了几句,弄得崔宝和更加不高兴。   崔容原本以为以她的脾气,此后大概要不待见自己了。谁知过了几日,崔宝和又像没事人一样常常往崔宅跑。   各种原因,无非是听说太子殿下时常来往崔宅,她还未死心的缘故吧。   第八十二章、 撞破   崔宝和只得十五岁,纵然有些小手段,也都不过是少女心思,还用不着崔容放在心上。   他与杨进,同生死共患难,已不仅仅是爱那样简单。这份感情如果轻易就被破坏,那崔容前半辈子就算白活了。   而事实也证明,杨进根本没有将一个商人的女儿看在眼中,即使与崔宝和偶然在崔宅遇见,他冷淡而疏离地搭几句话便已是极限。   崔宝和一腔心思落了空,郁郁寡欢了一阵子,渐渐有打退堂鼓的趋势。   年轻女孩的迷恋大约就像焰火,看似绚烂缤纷,一瞬间就消散无处。   “那丫头,年纪不大,野心倒不小。”说起崔宝和,杨进哼了一声,语气中有淡淡的不喜。   他性子虽然宽厚,但每次来找崔容都要被纠缠一番,久而久之,难免有了些许怒气。   崔容安慰似的亲了亲杨进的嘴角:“不必和个小姑娘一般见识。日子长了,她自己会明白的。”   杨进顺势揽住崔容的腰,将他带到自己怀中,扣着后脑将这个浅吻加深。崔容顺从地张开嘴,让杨进的舌头长驱直入,在他口中搅弄着,仔仔细细扫过每一寸。   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灼热的温度透过衣服传来,仿佛要将人烫伤般。崔容被吻得浑身发软,牢牢攀着杨进才堪堪站住。   而后者却开始使坏,一只手解开了崔容的衣带,从衣襟下钻了进去,在他胸前已经硬起的乳首处来回搓弄。   崔容被他撩拨得心猿意马,神智都有些模糊了,张口含糊地说了一句:“我想……”   杨进很敏感地捕捉到了,立刻问他:“想什么?”   崔容被问得清醒过来,脸“唰”一下红透了,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连急促的喘息也尽力忍住。   杨进自认不容许他如此逃避,坏心眼地将手往下,探入崔容裤子里去。   崔容的东西已经微微翘起,杨进一把握住,逼得他从齿缝间泻出一声呻吟。这声音蕴含着无限的春意,让崔容仿佛感到羞耻一般紧紧闭上眼睛。   但身体的愉悦他怎么也无法控制住,很快连脖颈都开始漾起粉色,一直深入到衣领内,看上去分外撩人。   杨进不再忍耐,一只手握住崔容来回抽动着,另一只从他的肩膀往下滑。衣物一件一件被除去,两个人很快便赤裸相对,倒在床上。   崔容被分开双腿,跨坐在杨进腰间,后者用双手扣着他的臀瓣,微微挺送,杨进早已挺立的部位便在崔容臀缝处来回摩擦。   这动作快把崔容逼疯了,他遏不住发出粘腻绵长的呻吟,身上也渗出细小的汗珠,腿间那根东西更是硬挺挺的,前端渗出了透明的液体,弄得整个柱身,甚至连杨进的腰际都一片湿滑。   “你都……湿成这样了……”杨进用胳膊撑起身子,哑着嗓子在崔容耳边问道,“想不想……我进来……”   崔容被他直白的话弄得不敢睁眼,也不敢答话。   杨进狠狠一挺腰,柱头摩擦过崔容后面的入口,弄得他急促地“啊”了一声,立刻软了身子,终于小声道:“快点……”   “嗯?”杨进故意反问。   崔容狠狠瞪他一眼,俯身一口咬住杨进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快、点、进、来!”   杨进终于满意了,一个翻身将崔容压至身下,双手撑开他的腿,寻着那处湿软温暖的入口,慢慢顶了进去。   他怕伤到崔容,一开始只是浅尝辄止,进入一点点就退出来,如此反复数次,杨进抽cha的幅度终于慢慢增大。   杨进对他的身体神熟悉,每次一顶撞都对准了那一点,崔容被他得身体内部被杨进撑得满满的,有一丝疼痛。   然而就连这疼痛也让人感到疯狂得愉悦,他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无力地环着杨进的脖子。   不知过了多久,崔容意识已经完全模糊,脑海里似乎只剩下两人相连的那处。   而杨进的动作却越来越快,越来越重,越来越深入,崔容随着他顶弄的节奏起起伏伏,连呻吟声都变得支离破碎。   “我、我……不行了……”   崔容哑着嗓子,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眼角尽是快感到极致后的湿意,身前那根东西也正有力地一颤一颤,显然马上要攀至顶峰。   这话一出,杨进顿了一顿,紧接着更加快速地在他体内出入,一边伸手将崔容的东西握在手中一阵揉搓。   随着他的动作,崔容一声接一声地喊着杨进的名字;而后者亦回应着,将自己一次又一次埋入他体内。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跑动的脚步声,好像是有人从窗外跑开。   这声音让崔容立刻僵住了,然而几乎是同时,他又忍不住高喊出声,一股热流喷泄而出;而杨进也覆在崔容身上一动不动,紧紧扣住他的腰,埋在他体内的东西正跳跃着——两人终于同时达到了高chao。   片刻后,两人才停下来。杨进一个翻身,随手扯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一把拉开门栓追了出去。   崔容也坐起来,脸色有些担忧。   这时候出现在他窗外,似乎只应该是宝儿。但宝儿多少知道杨进与崔容的关系,两人在一起时,他怕不便,几乎从不会到院子里来。   那会是谁?   崔容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一个人——崔宝和。   崔宝和热情渐退,原本已经很少到这边来了。如果方才之人真是她,那便有些有些麻烦了。   圣心难测,若太子在监国期间出了这等丑闻,那后果……   崔容皱起眉头,看向窗外。   杨进和来人都不见踪迹,院中空空荡荡的,太阳已经西下,天空中残红如血,树影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带出细碎的声响,一片诗情画意之景。   良久,他终于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崔容绝不会用杨进的前途做赌注。   大约一刻钟之后杨进才返回。   “如何?”崔容问,不过看杨进的神色,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毕竟方才正当……要紧的时候,耽搁了,恐怕不容易追上。   果然杨进摇了摇头,不过见崔容满面情事后的倦意,他又安慰地说“府上的侍卫都说没看见人,兴许是听错了……别在意,早些休息吧。”   说罢,又搂着崔容躺下。   崔容确实是累了,不一会儿便在杨进的臂弯中沉沉睡去,待他再睁眼,竟然已经一夜过去,到第二日清晨了。   ****   几日后,承乾帝下旨嘉奖杨进,称太子监国期间克勤克俭,处事有度,为众皇子表率。这也标志着承乾帝开始重新掌握朝政。   经过一年多的调理,承乾帝的身体已经恢复许多。虽然已不能和从前相比,但身为皇帝,对大权总有天然的独占欲,因此才迫不及待地收回了太子监国的旨意。   杨进交还国玺时表现得十分诚恳利落,这态度令承乾帝感到非常欣慰,看他又多了几分信任。   连日来,杨进忙于各项事务的交接,崔容从旁协助,两人忙得天昏地暗,也就没有心思惦记那晚的意外。   崔容本以为此事会这样平静地过去,哪料事情竟找上门来——那时的脚步声,果然是崔宝和的。   那日,她又去崔容府上串门子,恰好看见府里一小厮外出采买,偷懒没有锁偏门。   崔宝和心血来潮,打算吓吓崔容,就悄悄溜了进去。谁知刚走进崔容的院子,她就听见紧闭的房门里传出一阵阵销魂的呻吟。   北地民风彪悍,崔宝和虽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到底是个闺阁少女,当下就羞得满面通红,心如擂鼓,双腿也开始发软,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但她私心里对男女之事颇有几分好奇,便没有立刻退出去,犹豫了一下,反而往近处走去。   “堂兄竟然白日宣淫,我得看看是哪家姑娘,回头笑话他去。”崔宝和一边强作镇定地给自己找借口,一边轻轻将窗户纸捅破,凑了上去。   待她看见床上的情景,崔宝和一时间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险些没尖叫出声。   怎么会!   她怎么会看见堂兄和太子浑身赤裸地纠缠在一起!   崔宝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吓得呆住了,几乎忘了自己在干什么。   就在此时,杨进扶着崔容的膝盖,将他的腿分得更开。两人相连之处就这么直接暴露在崔宝和眼前。   她终于受不了刺激,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带着满面的惊恐,转身跑了出去。   崔宝和总算还有一丝理智,小心避开了其他人,一路狂奔回府。   崔怀孝见她神情举止怪异,问了几句,崔宝和没听到一般,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当晚,崔宝和一夜未眠。她躺在床上,终于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细细思索起崔容的一举一动。   难怪堂兄话里话外拦着她做太子侧妃,原来竟是这么回事!难为他做出一副替自己着想的意思,现在想起来简直虚伪至极,叫人恶心!   崔宝和感到自己被背叛了,怒火“呼”地从心底爆发出来。在黑暗中,她忽然冷笑一声,握紧了拳头。   第八十三章、 选择   崔怀孝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在自诩为书香世家的崔家里也算是个异类。   至于他女儿崔宝和,也继承了这种性子,为人处世充满了市井味儿的小聪明。因此最初的愤怒过去后,她冷静下来,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商人一般盘算着自己的得失。   崔宝和并没有傻到底,她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也明白如果被人知晓,她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然而崔宝和被捧惯了,自认有些分量,并不认为崔容有那个本事。而她知道的事,用得好了,也相当于拿到了一个很大的把柄。   危险还是机会?   崔宝和胆子大,高风险意味着高利润,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很。而且在崔宝和心中,真正的风险未必有多高——真有什么事,她爹爹不会坐视不管的。   她想了好几日,最后决定赌一把。   ****   “少爷,宝和小姐来了。”宝儿禀报道。   崔容闻言面色一暗,他当然知道崔宝和所为何事,不由地为她感到一丝惋惜。   这几日李福一直盯着崔怀孝一家,据说崔宝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是安分。   崔容原以为崔宝和够聪明,懂得识时务,因此并没有打算为难她。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崔容正想着,崔宝和已经跨进房门。   “堂兄看来气色不错。”崔宝和如往常一般笑嘻嘻地和崔容打招呼。   不等后者回应,她自顾自地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毫不避讳地直视崔容,目光中隐隐带了审视的意味。   崔容只作没有察觉,放下手中书卷,微微一笑:“宝和妹妹好些日子不见了,二叔近来可好。”   他神色自若,亲切中又有疏离,让崔宝和暗自生恨,便决定抛开诸般试探的手段,开门见山给崔容一个“惊喜”。   “堂兄,那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崔宝和凑近崔容,轻声说道。   崔容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然后叫房内的小厮都退了下去。见他这样,崔宝和心中的忐忑终于平息了一些。   半个时辰后,崔宝和离开了崔宅。   她脸上带着藏也藏不住的得意笑容,几乎忍不住要为自己的眼光和胆量大声庆贺了!   崔容答应考虑考虑,这话听在崔宝和耳中,只觉得这场赌博她已经赢定。   然而事情的发展最终与崔宝和的预期背道而驰。   那日早晨,崔宝和睁开眼睛,就发现不对——这不是她的床,不是她的房间。   再看自己身上寸缕未着,崔宝和心中“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猛然坐起来,这动作让下身一阵刺痛。   难道?!   巨大的恐慌让崔宝和手脚发软,她下意识想尖叫,然而紧接着又绝望地发现,即使用尽了力气,她喉咙里也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嗬嗬”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哑了。   崔宝和吓得两眼一黑,几乎气背过去。她无力地跌坐在床上,连衣服都忘了穿。   这个时代虽然民风开放,但对女子的名节还是很看重的。她已经成了一个不清白的女人,除了尽快找人家嫁出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到底是谁?!   崔宝和心里怨恨至极,然而到底还有一口气撑着,手忙脚乱地找自己的衣服,想回家找崔怀孝想办法。   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崔宝和慌乱间用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然而下一刻她又想起这男人十有八九就是夺去自己清白的混蛋,于是又抬眼去看。   这一看,崔宝和终于呆住了。   那人……分明是崔容手下的第一掌柜,李福。至此,她终于明白这场无妄之灾源自何处。   “宝小姐,你醒了。”李福走近崔宝和,伸手想碰触她。崔宝和狠狠挥开,一句“滚”出口,却变成了嘶哑的气流声。   这声音让崔宝和紧紧咬住牙关,但眼神却不肯示弱地瞪了回去。   见她如此,李福不由露出怜惜的神色。他收回手,站在距离崔宝和几步远的地方,语气柔和地说:“宝小姐,我李福虽不懂怜香惜玉,但也会尽力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们少爷心善,不忍见人枉送性命,不过若宝小姐执意要坏少爷的事,我这做下人的,少不得要替主人分忧解难……”   说到此处,李福特意停了一停,然后道:“宝小姐若想好了,就叫婢女告诉我吧。”   末了,李福就退了出去,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   崔宝和一个人不吃不喝,呆坐了一整日,眼泪忽然流了出来。   她等了这么久,都没见家里派人来寻,终于死了心。   崔宝和并没傻透,李福的话她听得很明白。   直到此时,崔宝和才懂了那日她说保守秘密的代价是太子侧妃之位时,崔容的眼神里的那一丝惋惜和无奈,也懂了崔容口中的“考虑”到底指的是什么。   这场,她赌输了,所以要赔上自己的一生。   崔宝和无声痛哭,到夕阳西斜时,她起身走到门边敲了敲。   ****   崔怀孝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数年,如何看不出此事有蹊跷。   没人比他更了解崔宝和,这丫头心高气傲得很,怎么会与一个下人私定终身,还做下这等不知羞耻之事?!   “你跪下!”崔怀孝铁青着脸,对崔宝和怒喝道。   崔宝和低着头,不言不语,一脸麻木地跪了下去。   “你这不知轻重的丫头!竟然做下如此败坏门风的事,今天你就跪在这儿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崔怀孝说。   话音刚落,站在崔宝和身侧的李福便开口:“崔老爷,按说您管教女儿我不该插话。可是宝和现在也算我李家的人了,没有在娘家跪着的道理,此举恐怕不妥。”   崔怀孝抬眼看向李福,这个崔容手下平日不怎么起眼的掌柜,此时竟毫不避让地与他四目相对。   在这一瞬,崔怀孝知道自己的主意被看穿了。   他原本想用这种手段留下崔宝和,然后再仔细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却让这个李福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李福不足为惧,但他背后站着的人,崔怀孝却不能不顾忌。   崔怀孝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所以他懂得什么时候该退让,也懂得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润。   “哈哈哈,还是李小郎懂得疼人……”崔怀孝笑道,很慈祥地上前几步拍了拍李福的肩膀,“话虽不错,但宝和到底不算明媒正娶。你这几日也得抓紧置办了。”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崔宝和麻木的眼底忽然浮现出浓浓的绝望和痛楚。然而一瞬间,这些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李福看了一眼崔宝和,轻轻笑道:“这个自然。宝和就先在府上暂住几日,这两名婢女也留下来照顾她。”   说着,他回头看了一眼,一直跟着的婢女便走上前,一左一右站在崔宝和身后。   崔怀孝见状,心道也不知宝和这丫头犯了什么事,把崔容得罪得这样狠。也罢,女人总是要嫁人的,总不能为了个丫头,坏了叔侄感情……这京城的银子,他还没赚够呢。   想到这里,崔怀孝便对李福笑得更加和蔼,摆出一副翁婿相谈的架势来。   ****   “竟然如此……”杨进听完黑衣骑分队长周小石的,半晌感慨道。   周小石等了半天不见他示下,只好开口问:“殿下,那我们还要继续吗?”   杨进思索片刻,摇摇头:“罢了,留她一条命吧。不过你派人盯好了,别再弄出什么风波。”   周小石领命退下,杨进却准备出东宫去找崔容。   “殿下。”行至正院,钟秀秀出声叫住了他。   杨进回头,钟秀秀恭敬而端庄地行了礼,道:“殿下千金之躯,不容闪失,还请殿下不要忘了带侍卫。”   杨进看了钟秀秀几眼,这才开口:“此事我自有分寸。”   钟秀秀也不再争辩,低身恭送杨进离宫。   行至崔宅,杨进熟门熟路进去,正好遇到崔容练字。他解了外袍,随手丢在椅子上,凑上前看。   崔容的字纤秀中颇具锋芒,只是收笔力道略略欠缺。杨进看了一会儿,从身后握住他的手,带着崔容继续写下去。   一贴写完,崔容将笔搁在一旁,回身与杨进交换了一个深吻。   又是几日不见,两日难免如胶似漆,缠绵许久才分开。崔容叫来宝儿,让他通知厨房晚上做几样杨进爱吃的菜。   杨进笑:“怎么弄得好像我来你这儿就是为了吃饭一样?”   崔容跟他抬杠:“民以食为天,太子殿下就当是体察民情吧。”   两人随意说笑了一阵,杨进忽然叹了口气:“小容,那丫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崔容一愣,看向杨进的双眼:“殿下作何想?”   杨进将他揽入怀中:“我并不愿你做这样的事,这原本该是我的责任。”   “殿下不觉得我残忍?”崔容低声问。   杨进摇头:“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该承担后果,放到谁身上都一样。”   崔容不语,紧紧拥着杨进。   这个道理他早就明白了,而且也早已经准备好承担一切。 第八十四章、 一触即发   人治不如法制,这一度是崔容心中的正义。从重生之日起,崔容就从不曾忘记这句话。   然而在崔宝和之事上,崔容却违背了自己的正义,亲手做了他最厌恶的事。   但崔容并不曾感到后悔,崔宝和太不知进退,若放任不管,无疑会将杨进至于危险境地,这是崔容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的。   两害相较取其轻,他只能将杨进的安危放在首位。   人生总不能太过贪心,得到一些,便要舍弃另一些。杨进要走的路崎岖而多坚,崔容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如果这便是违逆人伦纲常和杨进在一起的代价,他是甘之如饴的。   再世为人,崔容早已决定要顺心而活。   ****   据黑衣骑密报,富春社死灰复燃,开始在安徽一带进行秘密活动。   而奇怪之处在于,黑衣骑的探查从一开始就受到了阻力,所有与富春社有关的线索,刚刚触及皮毛就断得干干净净,仿佛有人能预料到他们每一步动作一般。   费了月余的功夫,黑衣骑还只能在富春社边缘打转,完全无法深入。不得已,黑衣骑只好将情况上报于杨进知晓。   富春社背后竟有此等高人坐镇,这令杨进大为警觉,他将黑衣骑半数以上的力量派往安徽一带,   如此,黑衣骑几经辗转,终于发现富春社背后隐藏之人名为穆逢生。   “我记得,二皇兄从前有个门客,也叫穆逢生……”杨进对崔容道。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想法。   穆逢生这名字并不常见,重名的可能性很小。但如果是同一个人,事情恐怕就不简单了。   据说穆逢生原先是二皇子杨时手下第一谋士,从前杨时几番动作,背后都有这个穆逢生的影子。   不过杨进继承太子位后,这个穆逢生原因不明地离开了二皇子府,不知往何处去了。   二皇子手下谋士,和富春社背后的黑手,二者会是同一个人吗?   “我从以前就觉得,这个穆逢生颇有些古怪。”崔容沉吟片刻道。   见杨进目露询问之色,崔容便将自己的想法从头道来。私盐案时,崔容初次察觉到穆逢生的存在。   那人利用天时地利,一石二鸟地除掉了崔世卓和三皇子杨建,布局不可谓不巧。然而这样一位心思细腻之人,偏偏在收尾时出了纰漏,说是无心之失,的确难以令人信服。   之后二皇子数次出手,总会留下一些不易为普通人察觉的矛盾之处。若换个角度,仅从结果来看,说穆逢生是以谋士之名,行陷害之时,似乎也说得通。   如果真相是这样……那就相当可怕了——穆逢生到底是谁的人?   大皇子为人老实敦厚,无心帝位,早早就请旨封了王;三皇子被发配岭南荒芜之地,应当已没有如此力量;六皇子年纪尚小,性情天真,怎么看也不像有城府的模样;至于剩下的七、八、九皇子,都还没到出学馆的年纪,尚是孩童,更加没有可能……   算来算去,只有四皇子杨禹的嫌疑最大。   四皇子生来体弱,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朝堂上下也早就默认地将他排除在储君人选之外;而杨禹也仿佛自知帝位无望,素以淡泊之貌示人。   然而身为帝子,真的没有一点野心和不甘?   细细想来,二皇子、三皇子相继失势后,除了杨进,杨禹便是获益最大的人。   而彼时,杨进在定州遭人暗算生死攸关。若他真发生不测,承乾帝又一病不起,朝堂便只能指望四皇子了。到时杨禹推让几次,再姿态漂亮地登上高位,简直不费力气就能名利双收……   杨进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思索半晌对崔容道:“你说的对,穆逢生此人是关键,不可轻易放过。”   说罢,他便唤人:“叫周小石来。”   崔容只听门外传来一声“是”,并未看到有人现身,猜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暗卫,心思不由自主滑向某种不可言说的方向——他与杨进数次欢好,不知那时门外是否也有这样的人存在?   他脸颊有些发热,又想起以杨进之谨慎,该不会如此粗心大意,这才,勉强恢复平静。   杨进见崔容神情古怪,出言相问。   崔容哪里好意思讲自己的胡思乱想说给他听,只好随便扯了一个话题:“此事既要劳动黑衣骑,是不是该向皇上禀报一声?”   周小石是黑衣骑精英队的队长,因为大理寺的关系,崔容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对此稍有了解。   杨进本就想找机会将自己与黑衣骑的真正关系告诉他,此时便顺势大概说了说。   崔容听完,心中惊愕非常。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在街上偶遇黑衣骑的那一夜。如果杨进是黑衣骑的首领,那么当时的人难道正是他?   不待崔容细问,周小石已经到了崔宅。他不着痕迹地看了崔容一眼,对杨进行礼:“殿下。”   “不必避讳崔大人。”杨进道:“有件事需要你亲自去办。”   周小石面上未露出异色,静静等候杨进吩咐。   杨进将穆逢生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异常严肃地说:“此人事关重大,你亲自去安徽,务必查个明白。”   周小石立刻单膝跪下:“属下领命,定不负所托!”   以黑衣骑身份之特殊,周小石竟自称“属下”,崔容终于确信杨进所言不虚。待周小石离去,他迫不及待问出当年之事。   “难道那时,你知道树后的人是我,所以才会放我一马?”崔容虽如此说,脸上的表情却很有些不可置信。   “当然。”杨进说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崔容的脸颊。   崔容眉头都快皱到一起,困惑之色愈甚:“可那又是为什么?当时你我素未平生,我何德何能令五殿下青眼相加?”   杨进忍不住嘴角上勾,将他拉进怀中搂住:“你错了,我们可不是素未平生。”   看崔容满面不解,杨进露出了几分怀念的神色:“我初次见你,在那之前。当时你与张尚书家的公子同行……”   随着杨进的讲述,崔容的心却慢慢沉了下去。如果那句“人治不如法治”是他与杨进结缘的最初,那如今的自己,在杨进眼中又是什么模样?   仿佛看穿了崔容心中所想,杨进将他抱得更紧。   “我都明白……你为我放弃了什么,我都明白……”杨进在崔容耳边低喃不已,“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所有的罪,都该是我来承担。若有报应,也该报应在我身上……”   杨进的声音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崔容心中的枷锁渐渐被打开了。   他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哽咽,于是只能更用力地回抱杨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明白自己有多么动情。   ****   富春社被黑衣骑盯上的最初,杨禹还颇有些紧张。但很快他发现传说中的黑衣骑也不过如此,便渐渐放下心来。   但随着周小石在安徽展开动作,富春社的秘密很快便藏不住了——杨进继承太子位时的那些流言,竟然都出自此处!   承乾帝震怒,如同数年前一样,所有与之有关都被判了极刑,有些甚至祸及九族。   此外,承乾帝还下旨改革法制,严格控制结党营社之事,一时令许多无辜社团纷纷遭殃。   对杨禹来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穆逢生够机灵,没有暴露自己,所以杨禹力量的核心还没有被真正触及。   “黑衣骑确实有些本事,连他也不是对手。”杨禹负手立在廊下,看庭院中年幼的儿子们正认认真真地练习剑术,漫不经心地想起安徽的事。   若一切发展顺利,杨禹原本并不打算与他人联手,但连番受挫之后,他却认真考虑起这件事。   也许那般千钧一发之际,正是他的时机!   “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倒要叫所有人都看看,他们错得有多离谱!”杨禹随手摘下枝头一朵红花,赏玩片刻,忽然恶狠狠地揉碎了。   ****   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在安徽富春社之后的整整五年里,整个大周平静无波,百姓安居乐业,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然而在这平静的背后,有些事情已经不可逆转地开始了。   先是承乾帝再次一病不起,与前一次的来势汹汹相比,这回仿佛只是有些缠绵反复,并不如何凶险。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在迅速地衰弱,仿佛他的生命突然开始加速流逝一般。   承乾帝的身体早就千疮百孔,这些年虽然有神医孙靖从旁调理,此时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忠心的臣子们为大周社稷着想,纷纷上书催促承乾帝下旨,让太子杨进再次监国。   这些年,杨进已经锻炼地很好,完全符合一位明君的标准,也终于赢得了朝堂上下的认可。   但承乾帝却将众臣的折子都置之不理,死死抓着朝政大权不肯放手,甚至还降了几位上书大臣的官职,仿佛如此就能挽留住什么。   对此,杨进安之若素,恭敬孝顺的态度不曾有一丝改变,对他来说,既然耐心等了许多年,也就不急于这一时了。   他的态度让承乾帝安心了不少,总算没有引起更大的波动。   但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南疆叛乱了。     第八十五章、 重掌大权   南疆叛乱的消息被快马加鞭送入承乾帝手中,他只看了一眼,便将其丢在一旁,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神色有些恹恹。   他真是老了。   南疆说穿了不过是蛮夷聚集之地,荒凉贫瘠,蚁虫横行,实在没有多少油水。   从古至今,历朝的皇帝们对此处大多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懒得多费精神,等真的闹起来才狠狠敲打几下。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竟也让承乾帝心生退意,一点都不愿意面对。但他到底保留了最后一分神智,待半日后稍稍缓过精神,承乾帝就叫人宣太子杨进觐见。   杨进此时正与崔容在一处。   四年前,承乾帝一道圣旨,崔容从大理寺少卿变为中书舍人。此次调任品阶不变,但中书省地位超然,并不是大理寺可以比拟的。   中书舍人虽只得正四品,但也有了参与诏令起草、商议国事的权利,相较之下可谓一步登天。   而这些年杨进亦渐入佳境,两人在一处多是商议正事,少有从前那般逍遥自在。   这日好容易得了闲,杨进便约崔容一道去京郊外的山谷游玩。   长安的春天今年来得迟了,已经快三月末,寒气还未褪尽,柳枝才将将冒出嫩芽。   好在山林之间春草已颇有绿意,景致倒也不错,于是年轻公子们纷纷按捺不住,呼朋引伴出门踏青。   崔容与杨进均扮作寻常富家公子,混在游人之中,叫侍卫远远跟着,倒也不十分碍事。   两人一个玄色衣衫,面容冷峻;一人气质从容,举止温文尔雅,身后又跟着二三十名侍卫,所过之处频频惹人侧目。   “如此一来,殿下微服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崔容环视四下,终于忍不住轻叹。   杨进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眼看和崔容躲清静的计划又要泡汤,他十分不甘,于是道:“不如我们换个地方?此处往东,有个湖,据说景致也不错……”   “算了,想来和这里所差无几。”崔容懒得奔波,摇了摇头。   此处虽有几名官宦子弟游玩,但他们都颇有眼力见,看太子殿下是微服出行,便知其不欲被打扰,于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如此一来,山谷里便没有方才那么拥挤,杨进觉着舒服了些,也就不再提换地方的事了。   ****   “那走在殿下身边的,可是大理寺崔少卿?”一名青衫书生有些惊讶地问同伴。   待同伴应了,书生不由有些惊讶,暗忖早就耳闻大理寺崔少卿与太子十分亲近,如此看来传言不虚。   “渐离,你消息灵通,可知道什么时候放榜?”同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显然山水美景也没能入他眼中去。   被称为渐离的就是方才说话的青衫书生。他用扇子敲打着掌心笑:“急什么,听贡院的堂吏说也就在这几日了。”   王鹏远一听,不安之色更甚,几乎不顾上与方渐离说话了。   见状,方渐离眼底不由有一丝轻慢。在他看来,只有不能掌握结果的无能之辈才会如此惶惶终日,而他方渐离,必定会成为那榜上之人!   这两人正是赶来参加今年春试的考生。   方渐离一边敷衍地安慰着王鹏远,一边细细思索自己的前途。   来长安城之后,方渐离除了备考之外,对时局也颇为关注。因为一段往事,在当朝红人里,年纪相仿的崔容最引方渐离注意。   生母身份低微的庶子,仅仅八年就当上正四品中书舍人,不能不说是少有的好运了。   在方渐离眼中,崔容之所以官路通达,完全得益于皇上和太子的青眼相加。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明日。   “长安水深……果然还是要找个靠山才行。”方渐离默默在心中盘算起来。   ****   时值午后,崔容与杨进正在树下休息用餐,后者忽然停了动作,凝神片刻道:“有人过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从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御前侍卫飞驰而至,到二人面前,下马便拜:“殿下,皇上有旨,宣殿下入宫觐见。”   杨进知道有封急报被送入宫中,料想承乾帝宣他正是为了此事,当下不敢耽搁,匆匆和崔容交代一声就往皇宫赶去。   目送杨进离去,崔容的目光中不禁有了一丝忧虑。   太平日子还没过几年,难道又要出事了?   他正想的出神,没留意有人靠近了:“敢问阁下可是崔容崔大人?”   崔容乍听得有人叫自己名字,一回头,见一青年略带恭敬地看着他,长身玉立,面生得很。   “你是……?”崔容拿不准对方来意。   那青年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学生名为方渐离,今日有幸偶遇崔大人,请大人受我一拜,以报答大人的恩情。”   崔容不动声色:“我于你何恩之有?”   方渐离抬头时神色颇为激动:“学生是苏北人,家父在盐场做账房……朱管事暗中走私私盐的事偶然被父亲察觉,他心狠手辣竟想将学生父母灭口。学生当日恰巧宿于友人家中,这才逃过一劫。”   方渐离道他一介草民,报官无果,不能为家人伸冤。若不是崔容,他父母至今都不能于九泉之下安眠。   崔容不料私盐案背后还有这样的事,当下神情就缓了,轻叹一声道:“触犯国发,罪有应得,却算不得什么恩情。”   方渐离又是一礼:“于大人也许是无心之举,但于学生,却是恩重如山。学生读圣贤书,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只盼有一日能替大人分忧。”   崔容得知方渐离是这届的考生,便勉励了他几句。   待崔容走远,王鹏远才从石头后面出来,面带哀色地对方渐离说:“渐离,原来你身世这般凄苦,先前都不曾听你提及。”   方渐离哀哀戚戚地叹了一声,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王鹏远也就不好再追问了。   ****   这段日子承乾帝基本呆在寝殿足不出户,因此杨进入宫之后就直往毓和殿去了。   他见承乾帝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便出声道:“父皇,儿臣来了。”   “太子……”承乾帝张开眼睛,语气十分虚弱,转头示意了一下书案的方向:“那上面的东西,你先看一看。”   杨进走过去拿桌上急报匆匆看了看,再度抬头看向承乾帝,   “南疆反了。”承乾帝双眼疲惫地看着他,声音中透出些许无力:“朕近来身体不适,这段日子,你就代朕处理政事吧。”   杨进沉默了片刻:“平叛之事需调动大批兵力,还请父皇赐予儿臣一样信物。”   承乾帝指了指书案上的黑漆盒子,杨进心中一跳,小心地打开来,里面静静躺着大周的玉玺。   “父皇,这……”他失声道。   即使在监国时期,杨进用的都是太子印,没想到这次,承乾帝竟然会将玉玺交出来。   “朕虽然老了,却还没糊涂到底。”承乾帝意味复杂地笑了笑:“南疆叛乱,恐怕只是个开始,太子印是不够用的。”   说完,他有些留恋地看向玉玺:“这东西,朕拿了几十年,深知沉得很。往后,就看你的了。”   杨进不料承乾帝说了这一番话,当下也有些动容,一撩衣袍跪下,以额触地,久久无言。   ****   正如承乾帝一般,杨进也在担心同样的事——南疆叛乱,恐怕只是个开始。   这几日黑衣骑的消息陆陆续续传回了长安,杨进敏锐地察觉到,这次叛乱有一些蹊跷之处。   南疆众族擅长毒物与巫术,但在其他方面近乎未开化。族中以巫师为尊,巫长的地位甚至高过族长。每当族中有大事发生时,也必有巫师的身影。   然而黑衣骑的密报上说,南疆乱民中却甚少见到巫师。   不仅如此,南疆众族向来不和,先帝时也发生过小规模的叛乱,无一不是乌合之众。   然而这次,乱民竟然组成了军队,据说与官差对峙时也不落下风。加上毒物助阵,当地官差拿这些乱民也奈何不得。   显然,这一次南疆叛乱是有人从中协调组织的。   不知怎的,杨进想起了安徽富春社背后的穆逢生。   有了如此顾虑,杨进不敢冒进,只将剑南道的驻兵派去平叛。至于粮草等事宜,则有户部筹集,尽快往南疆域送去。   户部尚书仍是赵瑞林,他在这位子呆的时间长了,倒也轻车熟驾起来,做这些事不算什么。   很快,大批粮草均码药品就被运往南疆。   ****   “南疆乱得真是时候。”杨禹漫不经心地拂开水面的茶叶一面道:“这下大权又被太子收入囊中了。我看父皇也撑不了几时了,到时候随意拖一拖,也就顺理成章……”   “殿下,”对面的人开口,“是太子的机会,未必不是殿下的机会。”   四皇子杨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沉吟许久,道:“也罢,不成功便成仁。良机难得,总不能辜负了。”   他停了停,看向对面之人:“我是拿命在赌,你……”   “我自然追随殿下。”那人很自然地打断了杨禹的话。   杨禹叹息:“你为何会做到这地步。”   “就如一开始说的那样。”那人看着杨禹,眼神带上一丝柔软的笑意,“不过这只是我的事,还请殿下不要介意。”   杨禹轻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杨进一面留意南疆的动静,一面下令所有黑衣骑尽力探查消息,以防有变故横生。   事实证明,他这一步并不多余。 第八十六章、 帝王的衰落   “补给还没到吗?”李文成一手捧着碗稀粥、一手拿着块干饼,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是剑南道驻军副将,其下属的军队是此次平乱南疆的中坚力量。   想当初得到要上战场的消息时,李文成是满心兴奋地盼着立军功——在他心里,与南疆那些蛮人作战,结果只有大胜和小胜的区别。   但胶着了这些时日,李文成的信心渐渐有些动摇足了——蛮人强悍尚能应对,但粮草不足,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起这事,李文成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因为轻敌大意,两月前竟叫蛮人偷袭了军营,还放火烧了粮草。虽然李文成已经尽力补救,但募集来的粮食数量有限。   蛮人不知为何狡猾,大周军久攻不下,所募粮草不过撑了这两月,眼看着就要见底了。   李文成愁得夜不能寐。   若此战铩羽而归,他颜面无光事小,若累得大周江山受创,那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可士兵们吃都吃不饱,这仗要怎么打仗?   李文成无计可施,带着些自暴自弃的怨念将粥碗重重放到一边,拿起干饼狠狠咬了一口。   他手下校尉不敢直视,低头回答道:“上头说快了,但是现在也没见到踪影……”   这情况李文成如何不知晓,他环视周围莽莽山林,头一次生出了茫然之感。   这情绪刚一上来,李文成强自压住,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他狠了狠心,对亲卫道:“传令下去,把战马都杀了,叫众将士饱食一餐,准备强攻!”   校尉迟疑了一刻,抬头瞥见李文成面色,终于不敢耽搁,领命去了。   ****   “赵瑞林,你好大的胆子!”朝堂上,杨进将一本奏折劈头盖脸地扔向跪在殿下的赵尚书。   赵瑞林尚不知自己犯了何事,哆哆嗦嗦把奏折捡起来一看,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那是一封密报,其上所述为南疆战事情况,说是拨给南疆的粮草迟迟未能到达前线,致使战机延误。副将李文成所率将士殊死奋战,连战马都吃光了,但最终不敌,折损过万。   赵瑞林立刻磕头如捣蒜:“臣冤枉!臣冤枉!就是给臣天大的胆子,臣也不敢做下这等背祖忘宗的事!”   他说的倒是实情。   赵瑞林胆子小,虽然偶尔会借职务之便中饱私囊,但平叛这等大事,他是万万不敢做手脚的。   但无论如何,粮草不翼而飞是实情,赵瑞林罪责难逃。再加上他是二皇子的人,杨进早就看其不顺眼,又怎么会网开一面?   赵瑞林早就抖得筛糠一般,而在众臣的前列,二皇子杨时脸色也十分吓人。   杨时这些年左右受挫,早就绝了多余的心思,当年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在他身上毫无痕迹,平日承乾帝说句重话都要吓得三天睡不着,更何况出了这等大事。   想起赵瑞林是他当年一举推荐的,杨时拼命在心里祈求上苍,生怕杨进借机给他致命一击——莫说此时承乾帝已不管朝政,就算他还肯插手,也绝不会站在杨时这边。   杨进瞟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杨时,压着怒火道:“来人,将赵瑞林关进刑部大牢,待战事平息后再行审讯!”   御前侍卫应声而入,将呼号不止的赵瑞林捂着嘴拖了下去。   朝堂上一片寂静,南疆失利的消息让朝臣们忧心忡忡。   杨进目光缓缓扫过众臣,接着发号施令往南疆增派部分兵马,进行一系列调动,最后又道:“中书舍人崔容暂兼户部尚书一职,专司粮草调运事宜。”   崔容出列领命。   粮草素来乃大事,崔容一连数月都忙得无暇他顾。好在杨进一番动作颇有成效,南疆开始不断传来好消息,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云总算有了云开日现的迹象。   崔容心里一松劲儿,反而病倒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崔容的病情虽不如何严重,却也缠绵了十余日,实在不宜劳动心力。   杨进心疼他,下旨令崔容在府中好生休养,将粮草之事转交旁人。崔容忙中偷闲,除了杨进时常往他府里去,其余访客一概交给宝儿处理,整日悠哉得很。   宝儿跟着崔容历练多年,也早不是当年那个娇气的小厮,俨然成了崔宅大总管,流水马龙一般上门拜访的人都被他应付得妥妥帖帖,丝毫没有打扰到崔容。   然而这日,宝儿却少见地面色为难地通报:“少爷……有贵客来访。”   “是什么人?”崔容问。   “四皇子殿下。”   崔容十分意外,不敢怠慢,连忙更衣前去面见。   杨禹姿态闲适地坐在厅内,动作优雅地端起茶杯浅啜一口,丝毫不见急色。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将茶杯放下,看向门口。   崔容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见杨禹,他先行了大礼告罪:“劳烦殿下久候,还望殿下勿要怪罪。”   “无妨,本就是我唐突到访。”杨禹起身,将崔容扶起,言语间很是亲近。崔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杨禹,见他面上是淡淡的笑意,心中疑惑不减。   他与四皇子并无私交,甚至话也没说过几句,此时这位爷忽然到访,存的是什么心思?   不待他多想,四皇子先开口了:“崔卿是聪明人,我便开门见山罢。”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左右。   宝儿十分知趣地带着婢女们退下,只留崔容与杨禹二人在厅中。   杨禹这才接着道:“朝中局势崔卿看得明白,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就是这个道理,崔卿就没想着为自己打算一二?”   “殿下的话我听不太明白。”崔容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推了回去。   杨禹微微笑了笑,颇有方外名士之态,说出的话却大相径庭:“崔卿何必如此作态。南疆之事方见起色,太子就令你府中养病,这般不加掩饰,崔卿难道真的不懂?”   见他把离间之言说到这份上,崔容也不能再装,想了想道:“我不知什么狡兔走狗,只知身为周臣,自当为大周鞠躬尽瘁。如果殿下来访是为了说这些话,那臣恐怕要令殿下失望了。”   杨禹微微挑了挑眉,他早就料到崔容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撩拨得起的,但只要怀疑的种子种下,就算此刻毫无波澜,说不定什么时候却会突然生根发芽。   他原本就是拿命在赌,多一点可能,就是多一份成功的希望。   但杨禹从来没有见过固执如崔容一般的人,他费了半天口舌,崔容却犹自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激得素来以淡定著称的四殿下也不由冒出一分火气。   “你暗地里帮他做了那么多事,如果他登基,恐怕第一个死的就是你。”杨禹有些气急地说。   崔容站起身朝他长长一揖到底:“殿下慢走不送。”   ****   杨禹到访,崔容寻机会对杨进提了一提。   “他是病急乱投医。”杨进道,言语间颇有几分不屑。   崔容从他话中听出弦外之音,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杨进斟酌片刻,凑近崔容耳边说:“父皇恐怕已经……”   崔容大惊,半晌才轻声问:“确实?”   “这数日,父皇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孙神医说,大概也就月余的时间。”杨进低声道,语气有些悲切。   这半年来,随着承乾帝的衰弱,其体内累积的丹毒渐渐爆发。他背上长出了脓疮,全身骨头不分昼夜地疼痛难忍,脾气也因此变得喜怒无常;别说朝政,这位一代明君此时甚至连日常生活都难以自理。   原先围绕在承乾帝身边的宠臣美姝都消失了,除了神医孙靖,也只有杨进会常常陪伴他。   承乾帝时常陷入昏迷,清醒的时候也常常连续数日不言不语。偶尔身上疼痛太甚时,他神智不清,会握着杨进的手叫“母后”。   每当这时,杨进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他童年时缺失的父子亲情,以这样一种古怪而倒错的方式再度呈现。   得知承乾帝时日无多的消息后,连杨进自己也说不清心中万般滋味都为何物了。   崔容知晓杨进与承乾帝之间关系复杂,一时也无从开口安慰,便伸环住杨进的腰,将下巴抵在他肩膀处,慢慢摩挲着。   杨进顺势拥住崔容,怀中充实的触感和熟悉的耳鬓厮磨令他感到十分安慰,心绪也因此平复了些。   “四皇兄情急之下,不知会如何动作。”杨进轻吻崔容眉间,继续说:“这段日子我将周小石留在你这儿,省得叫人担心。若有万一,你见机行事便可。”   周小石是杨进的心腹。杨进继承太子位后,他已成为黑衣骑实际上的首领。杨进此举,便是给了崔容调用黑衣骑的权利。   黑衣骑地位超然,虽无品无阶,手中权利却不可小觑。就连杨进的顺利上位,也与他掌握这支力量也不无关系。   对杨进来说,交出黑衣骑的指挥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将最后的仪仗交给了崔容,这意味着一种极致的信任。   崔容立刻就明白了,他没有推辞杨进的好意,而是看着后者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第八十七章、 其心可诛   时间已入初冬,大周以北的突厥境内处处枯草乱石,呈现一片萧瑟之象。   茫茫的草原之上,数百顶帐篷聚之处,正是突厥人的一个小型部落。在部落不远,有七八个突厥女人顶着寒风艰难而行,不时弯腰捡起什么,扔进背后的马皮囊里。   这些突厥女人是在收集马粪。   距离那场战争已经过去数个年头。虽说自突厥使臣出使长安后,突厥与大周总算恢复了通商,但被战争伤害的百姓们并没有因为官府的布告改变态度。肯和突厥人做生意的商户并不多,因此突厥人物资仍旧十分匮乏,这样的小部落就更不用说了。   每年天气一转冷,女人们就得想方设法多搜集一些马的粪便,好储存起来,代替昂贵的木炭做燃料。   “也许不和大周打仗就好了……”不少突厥女人生出了这样念头。但对可汗权威的崇拜,令她们并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她们只盼着寒冷的冬天能早些过去,自己的孩子能顺利看见明年的金露花。   突厥王庭,可汗的大帐内,都蓝召集所有部落王集会,他的计划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   “汉人西南部发生了战乱,周国兵力匮乏,周王对北地也难以兼顾,正是我们反攻的好时机。不知诸王意下如何?”都蓝说着,视线缓缓扫过座下诸王。   他目光停在一个弓着背、举止有些瑟缩的男人身上,开口问:“阿布穆萨,你的意见呢?”   阿布穆萨率领着一个数百人的小部落,在这种场合向来没有他说话的份儿。此时被都蓝亲自点名,他十分意外,抬头时面上的神色也一片惶恐。   但想到族中众人艰难的生活,阿布穆萨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可汗,几年前我们突厥人兵强马壮时,尚且不能胜过汉人。如今各部落人口凋零,兵器、马匹,还有各种物资都不丰富,并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放屁!”阿布穆萨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粗鲁的叫骂打断了。   一个身材魁梧、满面横肉的汉子骂骂咧咧地站起来:“阿布穆萨总是这样,婆婆妈妈,胆子小的跟个娘们一样。上一回吃了败仗,折损了我突厥大好儿郎,老子早就憋得一肚子火。都蓝,这次让我去将那汉人王子的头砍下来!给汉人一个教训吧!”   说话的人叫吐烈,是突厥第二大部落的王。他性子火爆,为人又刚愎自用,上一回出兵大周,吐烈被都蓝留在突厥,心里早就十分不满。见有机会一展身手,他恨不得立时就出发,听见阿布穆萨的话哪里还坐得住。   突厥人中,多得是像吐烈这样的莽汉,于是他话音未落,周围就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阿布穆萨见状,张了张嘴,又低下头去。   “父汗,”此起彼伏的请战声中,都蓝的大儿子阿米尔站了起来,“儿子觉得阿布穆萨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不过父汗定然对此有所安排,还请父汗为众位部落王解惑。”   阿米尔是都蓝最看重的儿子,他一开口,诸王也都暗暗寻思起来。就连吐烈,也很给面子地没有反驳——他的女儿拉赫兰春天就要嫁给阿米尔做王妃,因此吐烈犯不着这时候得罪都蓝和阿米尔。   大帐内一时安静下来,都蓝微笑着看了阿米尔一眼,点点头道:“阿米尔说的不错。”   接着他向众人解释了一番从递上求和书一日起,就蓄谋已久的计划。   阿米尔听完道:“父汗,你说的那汉人怎会如此好心,替我们备好粮草物资?”   “无非是相互利用罢了,”都蓝神色淡然,“最后鹿死谁手,就各凭本事吧!”   阿米尔豪爽勇猛,却又不是全无头脑。他也像父亲都蓝一般有着征服中原大陆的野心,因此从心底里支持着父亲进攻的计划。再听都蓝一番解释,凭着对父亲的崇拜,阿米尔最后一点疑惑也就此烟消云散。   见势如此,其他部落王纵使心中还有疑虑,也不好在说什么了。   至此,突厥人终于达成了一致。   ****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南疆的叛乱还未彻底平息,北地又传来突厥进犯的消息。   对突厥人的异动,杨进并不是毫无察觉。   虽然对方动作十分小心,但是大批物资的集结多少会留下蛛丝马迹。而黑衣骑精于侦查,很快就发现了,并将此事上报代首领周小石。   周小石于黑衣骑中历练多年,又是杨进心腹,自然第一时间将此事呈给杨进知晓。   杨进原本就怀疑南疆叛乱一事另有内幕,突厥人的不安分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   他并不担心突厥人会闹出什么花样,当初那一战,突厥人投入战力达到二十余万,另有无数粮草物资,说是倾国之力也不为过。   但在突厥人兵力最强盛的时候,大周也依然取得了那场战争的胜利;那么此时,大周养精蓄锐恢复如初,另对手却气力耗尽伤痕累累,面对如此悬殊的对比,杨进更是信心十足。   战败后的突厥,即使有人暗中相助,也绝不可能达到当年的状态。   怕只怕突厥人之后的那股力量。为了一己私欲,不惜与敌国勾结,将江山百姓置于不顾,杨进决不能原谅这样的行为。   他怀着一股说不出的愤怒,虽然已极力压制,但是仍然没有逃过崔容的眼睛。   “你近日情绪似乎很不好……”崔容有些担心地捏了捏杨进的额角,“南疆的事情很难处理吗?”   “不是因为那个。”杨进向后靠了靠,一边方便崔容动作,一边将心中所想之事悉数说与他。   崔容不敢置信:“那人……那人真做得出这种事?!”   “我也不愿相信,但始终,人心难测……”杨进握住崔容的手,声音怅然中蕴藏着怒气。   崔容反握住他,贴向自己面颊,沉默了许久道:“既然如此,殿下,你要早作打算。”   这意味着,杨进与四皇子杨禹的对立终于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而且这次,已然是你死我活的节奏。   杨进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暗中调兵遣将,在几处要塞都做好了部署。   崔世青如今已是定北将军,杨进向他发了一道密令,里面详述了突厥人的异动,令其早作防卫。   事情原本都在掌握之中,但百密一疏,在有心人的操纵之下,还是出了意外。   这事说来实在是其心可诛。   承乾帝本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用神医孙靖的话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产生难以承受的后果。   与几位要臣商议之后,杨进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对承乾帝透露战事消息,生怕令他受刺激而横生不测。   但即使是杨进,也不能阻止兄弟们面见父皇,所以四皇子杨禹走入承乾帝寝宫之时,没有任何人发觉异状。   承乾帝此时正在昏睡,杨禹慢慢走到他榻前,俯下身子,轻声唤了几声:“父皇?父皇?”   “殿下,皇上服了药正在休息……”李德宝委婉地提醒杨禹。后者漫不经心地横了他一眼:“怎么,我和父皇说话,还要经过你的允许不成?”   李德宝这些年服侍在承乾帝左右,地位虽然超群,真论起来,却只是个内侍总管,是万万不敢和皇子对着干的。杨禹这话一出,当下他便跪地行礼:“老奴不敢。”   杨禹也不理会,直接道:“我与父皇有要事要谈,闲杂人等先退下吧。”   孙靖闻言,看了李德宝一眼,后者很是迟疑。但他们都无力违抗皇子的命令,孙靖只得先行退下,而李德宝到底不放心承乾帝,勉强站在外室候命。   杨禹又叫了几声,承乾帝终于悠悠转醒,见是他,便吃力地开口:“老四怎么来了……”   闻言,杨禹行了个礼,对承乾帝道:“我来告诉父皇一些消息。五弟把持朝政这么久,父皇的耳目,已不似从前灵通了吧?”   这话听着虽然不安好心,但却着实击中了承乾帝的软肋。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杨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勾起了承乾帝的兴趣,微微一笑:“父皇可知道,南疆平叛早已结束?”   “叛乱既平,那是太子德才出众,是我大周的喜事。”承乾帝虽然精力不济,倒也没糊涂到底,不动声色地说。   杨禹也不卖关子:“平叛成功原本是好事,但太子却瞒了这个消息,为的是什么父皇难道不明白?大权在握的滋味,原本就不是人人都能舍得防守的……”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挑拨了,承乾帝心中虽对杨进有所疑惑,却还是将态度摆到明处:“老四,我跟你说过……人,贵在知命。”   这句话曾让杨禹瞬间变了脸色,但此时他只是冷笑了一下,并不以为然。承乾帝将他的态度看在眼中,心中疑惑愈甚。   虽说当初玉玺是他亲自交给杨进的,但卧病在床时日一久,脑子又时不时犯糊涂,承乾帝遇事难免会多想一些。   这点变化自然没能逃过杨禹的双眼,他上前一步,凑近承乾帝耳边轻声说:“那父皇可知道太子调换北地守将的事?您也是做皇帝的人,这意味着这什么,不用儿臣再多说了吧……”   这事承乾帝原先就收到一些风声,只是暂时不能确认。如今杨禹这样一说,他禁不住就信了八九分。   “太子……太子……”他想叫李德宝把太子叫来,举目之下竟然没见到这位形影不离的大内总管,眼前只有神色狰狞的杨禹,心下一时大怒。   承乾帝正要大喝,一张口,确是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第八十八章、 消亡与崛起   承乾帝吐血不止,紧接着陷入昏迷。神医孙靖一刻钟后才闻讯赶来,可惜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能令承乾帝再度转醒。   杨进探望完毕,便示意孙靖隔壁房间说话。   “皇上这是气急攻心,迷了心窍。原本此症并不是无法可医,但皇上身体已经虚弱不堪,是以经不起这番折腾……”孙靖向杨进解释。   杨进点点头,直截了当地问:“父皇还醒的过来吗?”   这问题太过敏感,即使是闲云野鹤的孙靖,也不免在心里默默擦了一把汗。他思索了一下措辞,小心地说:“殿下要多做考虑才是。”   话中之意,承乾帝恐怕挺不过这一次了。   闻言,杨进神色略有些凝重。谁都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然而现在确实最坏的时机。   大周正处于危机四伏之际,这样的紧要关头,若皇帝驾崩,一个弄不好可能天下大乱。   “还请孙神医尽力医治,务必保住父皇性命。”杨进对孙靖郑重一揖。   孙靖虽然地位超然,到底还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当下就被太子这一番大礼惊到了,连连应下。   待孙靖走远,杨进又让将李德宝带进来。   李德宝此时已是涕泪满面,一见杨进便跪地不起:“太子殿下啊!老奴罪该万死!老奴没有伺候好皇上!”   杨进心中烦躁,不耐听他说这些废话,却还耐着性子道:“李总管莫急,且将毓和殿之事细细说与我听。”   李德宝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杨禹进入毓和殿之后的事情说与杨进。后者越听,面色就越发阴沉。末了半晌才问:“父皇到底听四哥说了什么,反应怎么会如此激烈?”   “老奴不知……当时四殿下将所有人都遣至殿外……”李德宝面现愤懑,“但眼见皇上吐血,四殿下却也不焦急惊慌,而是面色如常地离开了。”   “此事不得露出半点风声。”思索良久,杨进吩咐李德宝。   李德宝也是宫中混了多年的老人,自然知晓不该说的不说。他心中虽惦记着杨进会如何处理四皇子,但此时也只能磕头领命。   ****   杨禹正在皇子府的花园里内同小儿子玩耍,见杨进面色不善地带了几十名侍卫进来,他直起身看了看,转头对乳娘道:“把小三抱到屋里去。”   乳娘早就被这阵势吓得不敢吱声,见主人发话,连忙抱起小公子,低着头往后院快步走去。   杨禹看着他们走远了,这才回过身对杨进行了个礼:“太子大驾光临,着实令我意外。屋里坐。”   杨进没有接话,寒着一张脸进了厅内,在主位坐定,目光如利剑一般落在杨禹身上,似要将他看穿。   见状,杨禹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太子眉间似有难以决断之事,不知我这做哥哥的可有幸太子分忧解难?”   杨进看不惯他这副阴阳怪气地模样,直接挑明了来意:“四哥,兄弟相争归兄弟相争,我没料到你竟会做出这等悖逆人伦、不顾大义的恶事!”   “奇了,太子说话,我怎么听不明白。”杨禹拂了拂衣袖,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杨进不欲与他浪费口舌,一挥手,那几十名侍卫便四散开来,把守住四皇子府的所有出口。   杨禹终于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四哥就在府中好生思过,”杨进皱着眉,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这几日,劝你还是安分些吧。”   “杨进!”杨禹气得脸都白了,犹自不死心地挣扎:“父皇还没死,太子殿下就要拿兄弟们开刀了吗?!你这般行事,难道不怕被天下人指责?!”   听他口吐如此诛心之言,杨进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揪住杨禹的衣领,怒道:“你实在太不知廉耻!勾结异族、卖国求荣,激怒父皇、心怀歹意,哪一样不是身首异处的大罪!你竟然还敢提起父皇,还敢提起天下人!”   杨进暴怒,杨禹反而有些得意地笑了:“我只不过和父皇说了几句话,太子这是欲加之罪罢了。”   见他毫无悔改之心,杨进带着怒气重重一推,推得杨禹跌倒在地,转身大步离去。   杨禹看着杨进越走越远,脸上笑意渐渐加深,最后竟不可抑制地躺在地上大笑起来。   他眼底浮现出几许疯狂之意,最后轻声道:“你且得意着,我们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吧。”   ****   正如黑衣骑探到的那样,突厥人果然卷土重来,又一次对大周的边境线发起进攻。   这一次,突厥人的奸细不知如何混入了城内,和早有布置的周人校尉相互勾结,在战斗还没开始的时候悄悄打开城门,令突厥大军长驱直入,杀得守边将士们措手不及。   最初的数十日,突厥人靠这种卑鄙手段生生入侵大周江山数十里,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几乎毫无折损地来到定州。   定州的守将是崔世青。因为杨进先前的一番布置,定州方面早有防范,做了充足的准备,奸细和叛徒才一动作就被拿了个人赃并获。   崔世青看着五花大绑的周人校尉,眼睛里差点没喷出火来。一想到大好的山河、将士们的性命就败送在这群鼠辈手中,崔世青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把这几个叛徒拉下去,严刑拷打,非把幕后之人给我揪出来不可!”他恨声道。   那几个周人校尉大概也自知生机全无,一个个吓得面如死灰,连求饶也不敢了。   至于几名突厥奸细,崔世青下令留下一人,其余全部处以极刑,头颅悬挂于城门外示众。   “回去告诉都蓝,”崔世青对那幸存的突厥人道,“我堂堂大周江山,绝不是鄙如鼠辈的突厥小儿能染指的!”   那突厥人心思简单,竟然真的一字不漏转述于都蓝等人知晓。   吐烈一听就炸了,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他奶奶的!这汉人竟敢这般嚣张!我非把他的心肝挖出来喂狗不可!”   都蓝似笑非笑地瞥了吐烈一眼,说:“你可不要小看他,这汉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这话无异于给火上浇了一瓢热油,吐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浑身杀气满溢,就等都蓝一声令下杀上前去。   突厥人进攻的消息传到长安,杨进并无多少意外。   种种异动早已在预示着这一战的发生,应该庆幸的是,此时南疆的战役已经接近尾声,大周并不需要将兵力布置得太过分散。   成与败,输与赢,对立的两面此消彼长,很难说历史的脚步将会走向何方。   杨进调兵遣将,每一道命令中都传达着果决和坚定,仿佛胜利已然成竹在胸。   在朝堂之上,他也永远是那个强势而智慧、冷静而坚毅的储君,只有崔容知道,每一夜每一夜,杨进都会陷入焦虑难以安眠,也只有在他的怀抱中,储君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们的命运,已和整个大周绑在一起。   ****   都蓝将近乎二分之一的力量投入定州战役。   他很清楚先前攻占的城池不过是小鱼小虾,定州才是中原的“咽喉”,所以杨进将大周最坚实兵力布置在此处,还加上了崔世青这块硬骨头。   只要能将定州拿下,问鼎中原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对这定州战役的记载,后世史书都丝毫不吝赞誉之词,称其为“”。   但此时,崔世青并不知道结果将走向何方,他只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守护定州。   后人评论,得定州者得中原,他们津津乐道地用大量笔墨去描述这一战所展现的精妙战术,由此衍生出无数的故事和话本广为流传。   然而事实上定州战役是前所未有的惨烈。   定州城外十里的平原上,目力所及之处全是兵卒和战马,有汉人,有突厥人,有活着的,有死去的,说不清楚到底有多少。   鲜血几乎将乱石横生的地面染透了,浓重的腥气和尸体腐烂的气息充斥着空气中每一处。   所有人几乎都是机械般地厮杀,只有砍倒面前的敌人,才能获得生存下去的一线希望。   这不是第一次发生如此激烈惨痛的战斗,每一次人都如草芥一般死去。大周的士兵不断被调至定州,突厥人也持续地加大兵力。   定州战役已经成了一场耐力的比拼,端看谁先撑不住倒下,幸存的那个便是最后的赢家。   就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承乾帝驾崩了。本已混乱不堪的时局,也因此变得更加复杂微妙。   国不可一日无君。虽然杨进作为太子已经执政多时,成为事实上的君主,但承乾帝一死,他的位置就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尴尬——毕竟不是皇帝,有些事做起来就不那么名正言顺了。   如此一来,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大多数朝臣不愿见朝廷动荡,便上书叩请太子登基。   杨进驳回数次,终究拗不过礼官和群臣,只能答应下来。他虽下令道特殊时期一切从简,但登基大典仍然要花费不少精力和财力。   一时间,朝堂上下的目光都集中于新君登基之礼,仿佛就连北地的战情似乎都退到一边。而四皇子杨禹苦苦等待的,正是这样一个时机!   第八十九章、 祸起萧墙   都蓝此刻心急如焚。   原本以为杨进被困在长安城,汉人中便再无他的敌手,如能善加利用杨禹皇子的身份,那么南下之战定能所向披靡。然而现在的情形,却与都蓝预计的相去甚远。   汉人里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个这样厉害的将军?   突厥大军已和汉军僵持了数月,在胜败的较量中,突厥的力量被无情地渐渐削弱,被迫后退数里,与汉军隔着沧澜河相望。   都蓝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才不能再淡然如初。   要知道这一战,他是真真正正下了血本,堵上了突厥人的全部。但眼看着定州久攻不下,就连一向自负的都蓝,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吐烈吃了几次败仗,也不似开始时那般嚣张,垂头丧气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相比之下阿米尔要冷静得多,却也不知不觉焦急起来。   “父汗,”阿米尔望了一眼远处隔河相对,隐约可见的大周营地,走到都蓝身边道,“汉人这么多日没有动静,我们就这样陪他们耗下去吗?”   “继续等。”都蓝板着脸:“你记住,先沉不住气的,必定会败。”   已经等了十数日,再这样下去粮草都要成问题,恐怕先沉不住气的会是自己人。阿米尔暗自想着,但看都蓝面色不善,他也没有说出声。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锣鼓震天,惊得都蓝等人立刻眯起眼睛张望。但是距离太远,除了一团模糊的黑影,什么也看不清。   过了一会儿,突厥斥候来报,说汉人军营内旌旗摇曳,似乎是准备出兵了。   等候已久的突厥人顿时精神大振,他们等这一仗等得都快不耐烦了。吐烈正想找机会挽回颜面,于是急吼吼地命令众将摆阵。   都蓝心中微觉不妥,但是此时此刻军心浮动,他权衡片刻,没有作声。   谁知吐烈率领大军摆好阵型等了半晌,河对面动静渐小,最后竟然偃旗息鼓了。   “奶奶的,汉人果然胆小,这是怕得不敢出来了吧!”吐烈不由大骂,挥挥手将众人驱散。   谁知突厥人刚刚四散去休息,汉人又开始敲锣打鼓,做出准备进攻的模样。都蓝这下子确定了对方是想耍花样,但尽管如此,他却不能不令手下将士做好迎战的准备,否则汉人瞅准时机真的杀过来,那才是损失惨重。   但可想而知,这回又是虚惊一场。   如此反复折腾,几日间突厥人应声布阵不下二十次,却始终没等到敌军出营,弄得个个苦不堪言。吐烈更是满腔怒火:“这汉人就是狡诈,不敢真刀真枪、硬碰硬地打,净耍这些把戏,憋屈死人了!”   都蓝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不妙。   吐烈这模样,正是中了汉人的奸计,完全被牵着鼻子走了。不光是他,相比士兵们也受了不少影响。汉人的兵书里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继续这样下去,恐怕突厥人的士气就被消耗殆尽了。   “传令下去,集结布阵,准备进攻!”都蓝道。   阿米尔惊道:“父汗!”   都蓝的目光转向他,阿米尔放缓了口气,却依然掩不住话中的焦急:“我们已经损失太多勇士,在这样和汉人硬拼硬,恐怕讨不得好处!”   “大王子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吐烈顾不上女儿的面子,怒道:“不硬拼,难道也学软骨头的汉人缩在军营里吗?”   都蓝倒是没有动怒,心平气和地解释:“与其等士兵们都被汉人磨去了士气,不如趁现在出其不意。”   阿米尔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执行父亲的命令。   虽是被迫出战,但都蓝也没有失了谨慎之心。他先派出先锋做试探,见汉人毫无察觉,才下令指示大军分作三批过河。   此时虽已入春,沧澜河水并不如汛期那般湍急,然而冰冷刺骨的河水还是给突厥人带来不少麻烦。   第一批士兵过河时,余下之人手持弓箭小心戒备,然而并无异状发生。先过河的士兵们顺利上了岸,但马匹却被刺骨的河水弄得战战发抖,不安地跺着马蹄。士兵们要安抚战马,因此松了警戒,于是待第二批人刚行至河中央时,汉人兵马忽然杀了出来。   突厥骑兵见状立刻上马,然而战马根本不听使唤;一半的士兵还在河中,根本来不及上岸支援,仓促应战之下,很快溃不成军。   阿米尔还在对岸,见状脸色瞬间变了,大声命令士兵放箭支援。然而距离太远,起到的效果十分有限。   都蓝大声命令士兵们舍弃无用的战马,化身步兵排阵反抗。突厥人训练有素,眼看着原本溃乱的队伍又渐渐集结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从突厥大营的方向猛地冲出一支数千人的队伍,照着阿米尔所率众人杀了过来。   这数百人是崔世青精心挑选的精兵,趁佯战吸引突厥人注意时悄悄绕至其身后,此时出来杀敌军个措手不及。   看见这只鬼魅般忽然出现的队伍,对岸的突厥人士气大跌,眼看败相已现。   都蓝一部已被汉军包围其中,阿米尔见营救无望,咬了咬牙,下令残存的三万人马全力撤退。   崔世青这支奇兵毕竟只有数千人,抵挡不住突厥人的全力冲击,最终叫阿米尔带着一队人马逃出生天。   不过都蓝以及数名突厥将领,此时已经无力回天。   ****   崔容合上手中账册,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先是南疆平叛,后又与突厥大战,大周几乎全部的兵力都分散出去,粮草、兵器、冬衣……每一项都是一笔繁杂又庞大的开支。   他自从接管了赵瑞林的差事,可以说是绞尽脑汁拼尽全力,也才保得各方所需没有出什么大纰漏。   可是这仗再打下去,才充盈没几年的国库眼看着又要空了。崔容心里有些发愁,于是便无心睡眠,索性起身准备去院子里走走。   宝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头垂在胸前,显然早就睡熟了。崔容有些无奈地摇头笑了笑,也不惊动他,自己悄悄推开了门。   他刚伸了懒腰,忽然停住了动作,侧耳凝神细听。   远处传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声响,声音不大,不细心几乎不能察觉。崔容仔细分辨了半天,觉着那声音乱糟糟的,却越听越想什么人在呼喊。   此时正值多事之际,崔容无法忽视心中涌起的不安,便返身回屋叫醒宝儿:“你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小心些,快点回来。”   宝儿揉着眼睛出去了,崔容在府中等候,却是越来越无法安心。   过了大约一炷香,宝儿神色惊慌地报了回来:“少爷,不好了,外头四殿下说太子殿下‘弑父欺兄’,带着神策军往皇宫杀过去了!”   崔容一听,惊得忘了动作。   神策军,那是长安城的护卫军,什么时候跟杨禹混到一起去了?杨禹明明被软禁在府中,又怎么出来了?他们,这是要逼宫吗?!   想到“逼宫”二字,崔容终于想到杨进,立刻清醒过来,抓住宝儿问:“你可看清楚了?有多少人,什么情形?”   宝儿也知情势严峻,说话都带了颤音:“看、看清楚了,大约有上千人,一路举着火把,喊着口号,四殿下在最前头……少爷,怎么办啊……”   崔容强行定住心神,脑中迅速运转起来。   这几日因为忧心北地战局,杨进一直宿在宫中,身边并没有带多少人。宫里防卫倒是他换上的亲信,应该不至于有问题……   皇宫本来修得固若金汤,若宫门能守住,还有回转余地。怕就怕宫里也有杨禹的奸细,而一旦宫门被攻破,寥寥数百人的护卫,但面对这样精心策划的叛乱,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崔容想得满心慌乱,提步就要往外冲,却被宝儿死死抱住:“少爷!少爷!你可别乱来,外面刀剑不长眼啊!”   他声音都带了哭腔,已然是方寸大乱。   不过宝儿喊了这一嗓子,崔容原本昏沉的头脑倒清醒了些。他想着自己只身一人,就算赶去也无法近前,该怎么办?   可惜黑衣骑也不在杨进身边……等等,黑衣骑!   仿佛黑暗中的一道亮光,崔容忽然想起杨进将这支力量留给自己防身了。黑衣骑平时并不现身,以至于他一直没想起来。   想起黑衣骑,崔容稍微安心了些,连忙去找周小石。   周小石一脸阴沉。   杨禹此次动作之隐蔽,就连黑衣骑也瞒了过去。直到今晚起事,周小石才知道他竟然策划着这样的阴谋。   杨进眼看要陷入危险之中,按理说周小石应该立刻率领黑衣骑众人前去救援。   然而在他被派往崔容身边之前,杨进曾十分严肃地再三叮嘱,一切以崔容的安全为第一要务,不管他自己有任何情况都不能例外。   周小石此刻正在天人交战,服从命令的天性和他内心的愿望产生了巨大的冲突,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选择。   就在此时,崔容冲进了周小石所在的院子:“周队长,你手下有多少高手,尽速集结,我们要立刻赶去皇宫!”   周小石一听心下石头落了地,点了点头,以最快速度集结了黑衣骑在长安的所有力量。   三百人,只看数量也许不足成事,然而这三百人,却是整个长安城精锐中的精锐。   一场血战在即!     第九十章、 血溅含元殿   杨进正废寝忘食地批阅奏折。   北地的战报每隔三五日就会送来一批,加上其他政务,他常常要处理好几个时辰。   然而今日却又不同,杨进总觉得静不下心来,有种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的预感。   预感也好、鬼神也好,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杨进本来是不屑一顾的,但与崔容在一起后,他才相信世上真的存在“心有灵犀”一说。   何况这段日子形势复杂,尽管已将黑衣骑的精锐留在崔容身边,但他仍然不能完全对他的安全放心。   勉强又看了片刻,杨进终于长叹一声,放下奏折。   御前内侍立刻十分有眼色地上前斟茶,杨进却叫住他:“派人去看看崔大人那边情况如何?”   派出宫的人很久都没有回来,却从遥远之处传来了隐隐的喧哗声。杨进觉得有些异常,皱着眉头将奏折推到一边,想了想,走出含元殿。   此时已入夜,天色转暗,然而天际之处却有一线朦朦的红光。杨进心下一紧,叫来一名内侍问:“宫门外可有人喧哗?”   那名内侍有些慌张地伏地行了个礼:“回、回太子殿下,想必……想必是宫门处的侍卫换岗……”   “怎么这时候换岗?”杨进暗中皱眉,追问了一句。   结果那名内侍竟然吓得说不出话,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杨进见状,忽然厉声道:“传令!所有侍卫退于含光门内,紧闭宫门,严加防卫!”   他是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人,对于危险的嗅觉比一般人要强得多。今晚的种种异象,令杨进立刻想到了某种可能,于是他立刻下令,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地做了些布置。   侍卫统领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看杨进面色严肃,他也不敢耽搁。   很快,含元殿所在的几处宫门都被紧紧关闭,侍卫们手持利器,守卫于各个要害之处。   这一切完成,杨进稍微安心了些,同时,空气中忽然飘来一股异味。   他低头一看,那名内侍竟然吓得晕了过去,还有水渍从他胯下流淌而出,湿了一大块汉白玉的地砖。   杨进有些厌恶地几步绕开来,却没有再返回殿内。   他身后,内侍们悄无声息地上前,将吓晕的那人侍拖了下去。不一会儿,此处又恢复如初,看不住什么明显的痕迹了。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喧闹声渐渐清晰,其中夹杂着的金石相击之声已经可以明显地分辨出来。   杨进知道,他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此刻杨进心中既不恐慌也不害怕,仿佛杨禹的反应正在他预料之中。只是杨进没想到的是,杨禹竟这般急不可耐,连承乾帝的葬礼都等不了了。   ****   杨进的侍卫都退于含光门后,外面剩下的人除了普通内侍和宫女,只有寥寥数十名普通侍卫。   这些侍卫哪里是神策军对手,更何况杨禹是以有心算无心。他一开始就攻其不备、来势汹汹,吓得内侍宫女们惊叫着向外逃散,场面乱作一团,几乎可以说毫无抵抗之势。   如此,杨禹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很容易地闯过了第一道宫门。   他并没有因此停留,而是下令集中兵力继续快速前进——真正的大戏在最后,这一点杨禹清楚得很。   守在第二道宫门处的侍卫们训练有素,得了消息便立刻准备关闭宫门。然而宫门沉重,并不是能轻易挪动的,而两道宫门间的距离却有限得很。   没等第二道宫门完全闭合,杨禹所率领的神策军已经杀至眼前。   侍卫们无法,只能抽出佩刀迎敌。   能留在宫里的侍卫,各个也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但神策军不是吃素的,漫天箭雨过后,还能站着的侍卫已经寥寥无几。   只剩下一道宫门,含元殿便在眼前了。   耳畔是惨烈的厮杀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杨禹却神色自若地置身其中。   他身侧,有一名神策军挥刀砍下抵抗者的头颅,鲜血喷溅而出,有几滴正巧落在杨禹的脸上。   温热……   杨禹停下脚步,神情似笑非笑颇为诡异。他的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于是那几滴血迹被衬得格外触目惊心。   在踏满地尸体跨过第二道宫门的时候,杨禹忽然伸出手指轻轻抹了一下脸上的血滴,然后将被染红的手指放入口中,眯起了眼睛。   就和杨禹预料的一样,前两道门几乎没有费什么功夫。   皇宫的防卫还不至于弱到如此地步,唯一的解释是,杨进将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第三道宫门之后——他想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可哪里还有援军?   杨禹有些愉快地想,神策军已经尽在他掌握之中,而京城驻军却远在十数里之外。等消息传到那边,组织好兵力返回长安,恐怕杨进已经落入了他的手中。   “原来你也不过如此……”杨禹心中涌起鄙薄和快意。   他有些不屑地想,杨进难道以为凭那百十人的侍卫,就能抵挡住自己所率领的神策军吗?   思及此处,杨禹又有了几分被轻视的怒意。他想到承乾帝对自己说过“人贵在知命,但杨禹不服,杨进的命哪里又比他贵?   “动手吧。”杨禹站在紧闭的第三道宫门前,冷淡地吐出这三个字。   神策军众早有准备,十几人抬上一根巨大的圆木,喊着口号一起使力,想宫门重重撞去。   一声巨响之下,宫门虽未损坏,却颤了好几颤,看样子并非固若金汤。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搭建木梯或绳索,准备翻墙而入,从内部将这一道防线瓦解。   杨进在含元殿的石阶前负手而立,面上十分淡然,看不清神色。   远处,侍卫们早早就在宫墙内搭建了梯子,一旦试图攀登的敌军冒了头,他们或用弓箭、或连拖带拽,总能将对方一一击落。   眼下己方是占据了上风,但杨进心里明白,弓箭数目有限,侍卫总会疲劳,宫门被撞开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杨进听着不断传来的惨叫声,开始细细思索对策。   说起来,杨禹竟然瞒过黑衣骑的监视,说得神策军与其同流合污,这的确出乎了杨进的意料。   神策军专门负责京城防务,可以说是承乾帝最信任的兵力之一。怎么承乾帝刚一驾崩,他们就如此行事?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杨进想起杨禹其人,又觉得自己也许应该会他一会——话说回来,以杨进今日的境地,这一次会面应该是避免不了的。   ****   含光门终于被撞开了,神策军一拥而入,杀向含元殿。   此时已将至黎明,用不了多久天际就会泛白。经过一夜不停息的厮杀较量,御前侍卫们已有疲惫之态。   但他们无法休息,只能咬着牙握紧手中的兵器,奋力抵挡叛军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他们身后是整个大周权利的中心——含元殿。叛军们想要玷污那块神圣之地,只能踏着他们的血肉前进。   不断有人死于叛军刀下,侍卫们只能渐渐后退、缩短防线,才能填补死去之人的缺口。   终于,他们退到了含元殿的石阶下,退无可退。   杨禹扬起胳膊做了个手势,神策军的攻势暂时停止了。他抬头去看立于高高石阶之上的杨进,后者恰巧也正低头注视着他。   这种高低之差令杨禹万分不快,于是他使了个眼色,神策军中一队神箭手便将弓箭对准杨进。   如此一来,杨禹终于觉得自己重新掌握了主动。   杨进神色冷冷的,却没有太多惊讶,眼前这一幕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杨进甚至还隐隐有着一丝如释重负。   既然杨禹先走了这一步,他似乎也不必再费心顾及什么兄弟之情。这比时时刻刻要提防着他畅快多了。   不过令杨进无法释怀的是,杨禹是如何说服神策军的。后者竟然有胆量站在他面前也让杨进着实惊讶,难道他不怕谎言被拆穿吗?就算他逼宫成功,又打算如何善后,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想到此处,杨进微微眯起眼睛。难道说……杨禹还有其它更强有力的依仗?   两人各怀心思地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含元殿的气氛分外凝重,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着呼吸,仿佛害怕出气儿略重一些,就会打破此时微妙的平衡一般。   突然的,“锃”一声轻响,这份僵持终于被打破了。杨进从身边侍卫腰间抽出一把利剑,“刷”地一下指向杨禹。   “四哥,你带兵逼宫叛乱,这是自寻死路啊……”杨进用一种十分惋惜的语气说:“跟在你身边的,都是我大周百里挑一的武士,你为了一己私欲,勾结异族、杀兄弑父,还令这些武士豁出性命替你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四哥,你当真已经疯了。”   他说到“勾结异族、卖国求荣”时,现场传来了微微的骚动。杨进仿佛抓住了什么,正要继续说,一支利箭却忽然破空而出,带着划破空气的呼啸之声。   杨进武艺超群,却也只来得及堪堪避开。箭头擦着他的脖子飞了过去,深深射入含元殿朱红的柱子里。   鲜红的血液顺着杨静的脖子流了下来,染红了他的衣领。仿佛信号一般,双方同时动了! 第九十一章、 千钧之刻   大周建立数百年来,皇位纷争并不鲜见,然而逼宫至含元殿的绝无仅有。   原因无他,含元殿是皇帝大朝之处,皇室子弟们对这里有着与生俱来的向往和崇拜,绝不愿意此处被血光玷污。   杨禹此时已近疯狂,眼中只有站在汉白玉台阶之上的那个人,将数百年来默认的规矩抛之脑后。   但神策军却不能像他那般不管不顾。军中心下胆怯之人不少,行动间畏手畏脚,这才导致以神策军之威却依然久攻不下。   而当杨进说出“勾结异族、卖国求荣”时,拉弓瞄准他的一名神策军心慌之下手一抖,竟然射了一支乌龙箭。   神策军中使弓的都是神箭手,眼见那支利箭朝太子咽喉分毫不差地废了过去,射箭之人吓得脸都白了。   然而离箭难悔,虽然太子万幸之下避开了,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含元殿见血,逼宫之事已经无法回头。   说起来当真世事难料。   彼时神策军之所以答应杨禹,是疑问后者拿着承乾帝的手谕。手谕上书,太子杨进犯上不轨,软禁承乾帝;承乾帝病入膏肓,无法反抗,不得已立下手谕,令四皇子杨禹联合神策军,凭此谕废帝另立。   此事重大,神策军的首领将军当时也不敢轻信,但反复确认,杨禹所持手谕确为承乾帝真迹,这才暗中与其密谋逼宫一事。   神策军原本是忠君之士,自以为是执行先帝密旨。但杨进的话却揭示了一种被杨禹花言巧语掩盖的可能——他们眼下可能成了逼宫谋反的乱臣!   不少人心生犹豫,但没等他们做出抉择,那意外的一箭,已经迫使他们下意识地开始战斗。   一时间,含元殿上杀声一片。   杨禹身边也豢养了不少武艺高强的死士,他们与神策军不同,完全只听命于他一人。这次行动,他们是杨禹最得力的武器。   他直视杨进,目露凶光,厉声道:“杨进犯上不轨,不臣不子,将他给我拿下!死活不论!”   这话出口,那些死士应声而动,目标直奔杨进,阻挡者不分敌我一律砍杀,招招狠辣。   杨进心知肚明,杨禹这是想趁乱杀了自己灭口。   死士们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落入众人眼中,又何尝没有激起些许疑虑。只是现下形势紧迫,所有人都来不及细想罢了。   好在杨进身边也不乏武艺高人,死士们暂时无法近身。   处于所有惊涛骇浪的中心,杨进本人却显得异常镇定。他紧紧握着手中利剑,反手横在身前,全身紧绷,显然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   终于,有一人突破重重阻碍,杀至杨进身前。   在利刃刺来的瞬间,杨进不仅不避,反而就势上前一步,同时手腕一翻,送入那人腹中。紧接着他侧身几步挪开,剑锋便在那人腹中留下深而长的伤口。   钢刀“呛啷”一声掉在地上,那名死士连惨叫也来不及,不能置信地倒下了。   鲜血喷溅,含元殿前的玉阶被染红了一片。杨进站在血泊之中,寒气凛凛,仿若杀神。   侍卫们见他动作一气合成,如行云流水,却又凛冽骇人,不由气势大涨。而杨进,再次将手中之剑横在身前,冷冷地看着余下的死士。   那些人的攻势迟滞了一瞬,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立刻兵分几路,轮流上前进攻。   他们使出了看家的阵法,但凡有近身杨进的,便招招直击他要害。虽一击脱离,却逼得侍卫们不得不全力去挡。余下的对付周身侍卫,保证杨进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   杨进见势,明白这些人是打算消耗他的体力,也知道这样下去他早晚会力竭而亡,于是手下愈发不留情面,逮着间隙又击杀几人。   但那些死士并不为所动,始终围着他不放。数十个回合下来,杨进渐渐感到汗流浃背,心中觉得不妙。   ****   宫门外,百官都被这次突如其来的恶战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挺太子派和犹豫派吵得不可开交。   杨禹拿出承乾帝手谕时,可以说天下哗然。毕竟太子监国时日不短,众臣们都将承乾帝态度看在眼中,没道理突然就换了心思;而且四皇子早不出声晚不出声,偏偏赶在太子登基前跳出来,怎么看都觉得有问题。   百官中的犹豫派大多抱着明哲保身的心思,虽然明知此事疑点重重,却又怕成王败寇,万一此时站错了队,丢官弃爵不说,项上人头恐怕都有危险。   挺太子派对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大加责骂,称其不忠不义,妄称周臣。可惜这些人大多是文臣清流,也只能动动嘴皮子,对宫里的行事帮不上半点忙。   首府宰相魏子谏已是两朝老臣,素来德高望重。这种关键时刻,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发话。   “魏公,你倒是说句话呀!”有人心急火燎地要魏子谏拿主意。后者双眼微闭,两手插在袖中,一副神在在的样子:“别急,且候着吧……”   首府宰相竟然是这种态度,挺太子派吃了瘪,气势便低了下去。犹有几人不肯同流合污,朗声道:“我辈书生出身,手无缚鸡之力,尚且知道忠君卫国,诸君羞也不羞?!”   说罢,这几人愤而入宫,竟是一副舍生取义的姿态。   魏子谏看在眼中,目露一丝赞赏,但很快又因为心中焦急再度闭上眼睛。他已派人拿着尚方宝剑前去京郊大营,若能顺利搬来救兵,宫中困局或有一解。怕只怕,时间来不及啊……   正在此时,远处马蹄声响若擂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数百骑排山倒海般向宫门奔来,气势磅礴如惊涛骇浪。   那标志性的玄色衣装,统一的黑色骏马,令人一眼就认出来者的身份:“黑衣骑!”   一声惊呼,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黑衣骑特立独行,素来不参与皇室纷争,此时却集结数百人之众……局势变化莫测,百官无不忐忑。   魏子谏定睛去看那领头之人,认出来是崔容,心下便是一松,暗道:有他在,拖上一阵子总是没问题了。   太子有救了!   ****   虽有侍卫在侧,连番应战之下,杨进还是渐渐不支。   杨禹看出他的疲态,心下欢喜,更加重了己方砝码:“若能取其头颅,赏黄金千量,官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死士自不必说,不少神策军也哄然应声——反正逼宫已是死罪,不如索性放手一搏,也许还有一条生路。   一时间,情况急转直下,杨进身上压力骤增,思绪渐渐有些跟不上动作,只凭本能在继续战斗。   一名死士跃至半空,欲杀至身前。杨进已无多少精力近战,情急之下,他将手中之剑奋力掷出,将那人击杀在空中。   然而此时,他忽然间听到身侧传来利刃破空之声,转头看见又一支箭矢向他袭来。杨进想将其击落,但他手中已无剑。   情势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支箭从一侧陡然出现,正巧将威胁杨进的箭矢击落。   杨进侧头去看,只见周小石拉弓的臂膀还没有放下——黑衣骑终于到了!   而在清一色的玄衣黑马之间,一袭白袍的,正是崔容。此时他神色肃穆,眼神是少有的杀气腾腾。   隔着数十丈远,两人的目光交汇。杨进刚刚涌起的那种无路可退的焦躁突然缓解了。   他甚至微微勾起嘴角,用口型说道:“你来了。”   明知距离太远,崔容不可能看见,但杨进知道他一定明白自己此刻想说什么。   骤逢大变,杨禹心绪剧烈起伏,脸色十分难看。   他用一手按着胸口,回头扫过森然而立的黑衣骑,胸中翻腾不已。   百密一疏,他竟然没有算到这一幕!杨禹心中愤恨,然而谁又能想到,先帝刚刚驾崩,杨进能这么快将黑衣骑握在手中?   神策军固然威猛、人数占优,但黑衣骑却有以一当百之称,且多少代积威之下,又有谁不惧怕他们的名头!   一时间,双方又陷入对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崔大人,”思索片刻,杨禹开口,“太子犯上作乱,意图不管,你却要与他同流合污吗?”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东西:“父皇留下手谕,我与神策军按照圣旨行事,崔大人不顾满门性命,也要抗旨不遵吗?!”   崔容闻言,紧紧抿着唇,面上闪过怒意。   杨禹这般颠倒黑白,无耻程度超乎他的想象,一时间崔容竟然气得说不出话来。   杨禹见他置若罔闻动也不动,心知崔容不是一言半语可以摆平的,索性故意用嘲弄的语气说:“是了,我忘记崔大人与太子之间情谊不比旁人。不过,就算太子登基为王,崔大人难道还能做皇后不成?”   他语中之意令崔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连杨进也皱起眉头,立刻道:“四哥,这般下作的手段你也肯用,你这是慌不择路了。”   杨禹怒道:“杨进!你以为这区区数百人便能扭转乾坤?我有父皇手谕在手,你罪无可赦,还不束手就擒,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也能留你性命!”   “四哥好像说错了,通敌叛国、杀兄弑父的人是你。”杨进道:“现下还要加上一条假传圣旨。”   杨禹露出轻蔑的笑容:“杨进,你在这里说了半日,却不见一点证据,你当我是来斗嘴的?”   杨进叹了一声:“你要证据,我便给你证据吧。”   闻言,杨禹终于变了脸色。   第九十二章、天网恢恢   距离长安城门三十里外的京郊大营,此时灯火通明、井然有序,显然宫内巨变的消息还没有传至此处。   将军尉迟渊正在四处巡视,自他大哥尉迟璋战死之后,尉迟渊数年不得志,只能在神策军里做一名校尉。直到杨进数年前监国时,他才因为大哥的战功被提拔为京郊大营的将军。   他并非因为军功升迁,因此初至此处时,尉迟渊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好在经过这么多年实打实的相处,全营上下已经对他十分信服了。   尉迟渊巡视过最后一处营地,见士兵们行止有度、毫无违纪之处,心下快慰。他正准备回主营休息,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可是有马蹄声?”尉迟渊侧耳片刻,转头问自己的近卫。   近卫面上一片茫然,尉迟渊也不去管他,径自往大营入口处走。果然没过多久,众人便见有数骑急往军营而来。   此时夜已深了,何人何事这般十万火急的姿态?尉迟渊皱起眉头,凭借十数年的经验,他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   来人手持尚方宝剑与首府宰相魏子谏的信物,声称身上带有宰相大人的密信,要亲自呈与尉迟将军。   尉迟渊不敢怠慢,召集众将,请来人同进主营说话。   待看过密信,众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尉迟渊沉吟片刻,对手下将军道:“如果信上所言属实,太子殿下便已至危难之际,我等自当前去营救。”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倘若此事只是个别有用心的圈套,那私自调兵罪同谋反,只怕在场所有人都担当不起。   帐中诸人自然明白这点,但宫中情势瞬息万变,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犹豫。   终于,尉迟渊做了决定:“见尚方宝剑,如见皇帝亲临。既然使者有剑在手,自然能调动京郊大营的兵马。身为大周将军,自当遵从皇命行事——传令,擂鼓,集合!”   深夜的京郊大营忽然鼓声雷动,已然入眠的众军士被惊醒。他们辨认出这是紧急情况才使用的鼓调,不敢有丝毫怠慢,纷纷以最快的速度起身,抓起甲胄边穿边往帐外去。   待鼓声渐熄,众将士便已在营中空地列队候命。   “将军打算如何行事?”等待士兵集合的间隙,副将问尉迟渊。   尉迟渊道:“城门此时定然已经紧闭,我等先派人制住守城的神策军,再直奔宫内。行动要快,否则一旦生变,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另外……派几名武艺高强的侍卫保护好信使大人。”   副将明白他这是替众人留后路,于是连连点头,领兵出发,一路疾驰向长安城去。   ****   杨进的目光缓缓扫过各方人马,终于开口。   “第一条大罪,弑父。神医孙靖以平民身份替父皇调养,每一张药方都经过太医院所有医正的验证并记录在案;父皇所患之症,乃丹毒侵体所致,进献丹药的道士,多年前是四哥府上的门客,那人已被缉捕归案,秘密关押在宫中。父皇驾崩前几日,四哥曾屏退左右,单独与父皇说了一会儿话,离开后父皇便吐血昏迷、再也没有醒来。这件事,李总管与那日当值的内侍宫女均可作为人证……”   他言语简练,有理有据,声音中也没有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普通的案子。但越是如此,越显得他的话比杨禹手中那道孤立的手谕要令人信服得多。   得知那道士竟然没死,而是被掩人耳目地关在皇宫内,杨禹终于相信杨进并不是虚言恐吓,他额上开始冒出汗水。   但事情还没有完,杨进将他的罪行一件件细数,桩桩骇人听闻,在场不论神策军还是刚刚赶到的大臣们全部都惊呆了。   “南疆叛乱久久未平,盖因背后有一名为‘穆逢生’的谋士兴风作浪。此人与突厥亦有联系,不仅曾暗中运送大量粮草物资给突厥人,甚至还勾结军中守城门的校尉,引狼入室……”   杨进将证据一一道出,不少人终于恍然大悟,为何突厥进攻之始数座城池莫名其妙陷落。此时,许多人看向杨禹的眼神就有了几许变化。   “巧的是,先前在二哥身边也有位谋士叫‘穆逢生’。这当然是个假名,实际上,穆逢生的真正身份是……”   杨进还要继续说,杨禹的情绪抑制不住地激动了。他爆喝一声:“你给我闭嘴!这些不过是你居心叵测捏造出来陷害我的!”   见他开始拿出无理取闹的泼态,杨进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杨禹:“我已是太子,代父皇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什么理由冒险做出这等忤逆之举?四哥的故事简直漏洞百出。更重要的是……”   杨进在此处顿了顿,伸手入怀,掏出一枚小巧的羊脂玉印章,举起来让众人看个清楚:“父王的私印一直在我这里,不知四哥手上那份手谕上的印鉴又是从何而来?”   此话一出,满庭哗然。   杨禹还想反驳,奈何场面已然混乱堪,他竭力想重新掌控大局,但大势已去,不过是徒劳而已。   他何时有过这等无力无望的情形,此时怒急攻心,浑身气血翻腾不已,耳边一跳一跳地响着,仿佛心脏也要从胸口破膛而出一般。   气急之下,杨禹夺过身边一名神策军的弓箭,瞄准杨进,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也许是因为太过激愤,他气息难平,连箭尖都有些微微颤动。   “殿下……切莫冲动……”神策军首领马将军见状大急。   他已明白自己是被杨禹谎言利用了,便一心想着平息事态,好保住性命。此时见杨禹理智全无,不容易才平衡的局势又要被打破,马将军便忍不住开口相劝。   “蠢货!”杨禹疯狂地大笑:“你还做什么春秋大梦!你以为等他得了势,还能留下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不成!”   这话说进了马将军心坎里,他下意识怔了怔。也就在此时,杨禹放手将箭射了出去。   这本来是杀意十足的一箭,却在中途便无力地坠落在地。   尽管如此,杨禹还是脱力一般伏在马背上喘息不已,面色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也满是汗珠。   他心知自己身体快到极限,不甘心地狠狠将弓摔在地上。   马将军冷汗直冒。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想着是不是索性将错就错扶植杨禹上位,毕竟这样一来他就从叛臣变为功臣,说不定还能捞不少好处。   但见杨禹此时一副随时可能归天的模样,马将军又开始怀疑就算他现下赢了,恐怕也撑不到登基那一刻了。   在场之人各怀心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僵持了近一个时辰,就在东方已开始微微泛白之际,含光门外忽然骤起喧哗。   诸人不知又有什么变故,有人忍不住回头,一望之下惊呼:“是京郊驻军!京郊驻军来了!”   果然远处黑压压一大堆人马正向含元殿疾驰而来,粗略看去竟足有数千人之众。   不管是神策军还是黑衣骑,都被这声势滔天的大军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来者是敌是友。   没等他们做出什么反应,大军已奔至近前。崔容见领兵的是尉迟渊,心下大定,知道这场危机已经被援军解除了。   果然如他所料,京郊驻军进了含元殿便站于黑衣骑身侧,将杨禹和反叛的神策军等重重包围。   尉迟渊一身戎装,翻身下马对着杨进拜倒,高声道:“尉迟渊奉旨前来救驾!谨遵太子令!”   数千骑兵整齐划一地喊道:“谨遵太子令!”   那震天声势如滔滔巨雷,几乎将含元殿都撼动了。   神策军中大多数人本就已经后悔,见了这一幕,更是完全丧失了斗志,心生降意。   杨禹强撑着坐直了身体,疾呼道:“快!快准备迎敌!”   然而形势逆转之际,又有几个人会继续听从他的命令。不管是真心悔过,还是想保住性命,神策军众仍仿若雕像一般伫立着。偶有几人挪动了脚步,再看看左右同袍,便又悄悄退了回去。   更有甚者,马将军竟厚起脸皮也跟着翻身下马,朝着杨进三叩九拜,口中直呼:“末将也谨遵太子令!”   首领既已选择投降,手下士兵自不会再战。   “谨遵太子令!”   “谨遵太子令!”   “谨遵太子令!”   ……   从第一人开始,神策军一个个跪了下去。这声音开始还是杂乱无章的,很快就渐渐响成一片。   没过多久,偌大的广场上还站着的,除了杨进崔容等人,就只剩杨禹和他的死士了。   一败涂地。   这样惨烈的事实摆在眼前,杨禹终于绝望了。   “人算不如天算……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这声音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会儿,杨禹便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翻腾之感,一张口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晃了晃,最后他身子一歪,竟然坠下马去。   那几名死士见状立刻围在杨禹身边,想查看他是否受伤。   这一幕仿佛提醒了那些保命心切的神策军,他们打算抓住杨禹和他的死士,好像杨进邀功求饶。   杨禹在神策军众本来就没有多少威望,此时这些人竟丝毫不关心他的死活,只想着不能让他人抢了先。   死士手持长刀奋死抵抗,两方便混战成一团。不知谁一刀砍在马腿上,马匹忽然受了惊,提起前蹄直立着嘶鸣不已,然后又重重踏下,正巧将一名死士踢翻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周围其他马仿佛也受了感染,狂躁地嘶鸣不已,完全不受人控制。一时间哀嚎四起,令人惨不忍闻。   杨进虽然恨杨禹勾结突厥人,但也不忍见他这般惨死,于是大声下令:“拉住那些马!”   但杨禹身边聚集了足有上百匹狂躁的马,又岂是人力可以制服的。乱蹄之下,神仙也无回天之力。   杨进叹息一声,别过头去。   天际透出一道亮光,太阳已经出来了。   ****   叛乱不到一日就被平息,却也是大周历代所罕见的。但这场叛乱最终到底如何收场,却并没有被史官详细记载。   据当事者言,那日天亮后,含元殿仿若人间炼狱,横尸遍地,到处是凝固的鲜血和碎肉。   四皇子杨禹和他的死士被马群塌成一堆烂泥,不成人形,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收敛的内侍无奈之下,只好将那堆碎肉一起装进一口大棺材。   因为死因太不光彩,杨禹没能享受皇子应有的待遇,而是像个无名氏一般被草草埋葬了事。   仿佛达成某种默契一般,不管是杨进还是群臣,都不再提起杨禹,也不再提起那日之事。   但登基大典却不免受到影响,不能再大操大办。这让礼部官员绞尽脑汁,却倒正好合了杨进的心意。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定州,阿米尔终于率领幸存的部落王向大周递上降书。   据史书记载,承乾三十二年春,大将军崔世青统兵十余万,于定州大败突厥。可汗都蓝战死,其余部悉数被俘。王子阿米尔归顺大周,慑于太子进天威,尊称其为“天可汗”。   自此突厥灭亡正式成为大周属国,二百余年不曾恢复元气。   第九十三章、君临天下   历史上称为“含元之变”的叛乱,以四皇子杨禹的失败惨死而宣告终结。   当日,在混乱的场面终于得到控制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那些神策军慢慢退开,见中央的空地上已是血肉模糊,吓得面无人色。   他们没料到失控的马匹竟引发了这样严重的后果,半响没有动弹。许久之后这些人才醒悟般一个个下了马,沉默着跪地,磕头不止,却不敢开口求饶。   杨进一言不发,双目死死盯着残骸,面色前所未有的阴沉。   那些神策军很快血流满面,却没人停下来。含元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抑地让人喘不上气。   有些胆小的官员被这诡异而可怕的气氛所慑,也跟着跪下来,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崔容向玉阶之上的杨进望过去,见他如一尊雕像般冰冷坚硬,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崔容明白,这场争斗虽然你死我活,但杨进绝不想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这与杨禹本人关系不大,事关皇族尊严和脸面。   事情弄到这地步,大周的皇族真可说颜面全无。在场之人都恨不得立刻消失,偏偏又不敢在这时候惹太子殿下注意。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周小石用眼神示意崔容,后者只得开口:“太子殿下……还请示下。”   杨进被这一声拉回思绪,看了方才带头参与攻击杨禹的几名神策军一眼,简短地说:“这几人拿下,押入刑部。其余人等回府听候发落。”   参与谋反的神策军有千人之众,听到这道命令纷纷暗中松了一口气。太子肯让他们回府,那么小命至少应该能保住。   于是那句“谢太子殿下恩典”说得发自肺腑真心实意。   说罢,杨进看向崔容:“崔卿留下……随我进殿。”   在众人的目光中,崔容迈步拾级而上。   含元殿前的石阶共有百余,等崔容跨进殿内,已看不见杨进的身影。他走向后殿,便见杨进靠在朱漆柱子上,神色晦暗不明。   听见脚步声,杨进回头,崔容被他眼中隐隐的怒气惊得停下脚步,两人便隔着数丈远默默对视了片刻。   “过来。”杨进哑着嗓子说,周身气息稍敛。   崔容依言走到他身边,却忽然被紧紧拥入怀中。杨进的双臂如此用力,勒得崔容的胸口都有些发疼。   他顺从地偎着杨进,口中道:“殿下无需太过悲伤,那只是意外罢了。”   “别用这样生分的口气……”杨进的声音中有微微的颤抖,他放开双臂,试探着看向崔容。   崔容一惊,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被杨进那股气势影响了。他心中滋味陈杂,但此时却无暇细思,只伸手轻抚上杨进的脸颊,呢喃道:“还好你无事……我担心了一整晚……”   这句温情脉脉的话,终于让两人找回熟悉的气氛。杨进紧绷的肩膀霎时松了下来,然后他注意到崔容衣襟上的血迹,复又紧张地抓住后者的手问:“你受伤了?!”   “只是不小心溅上去的,我无事。”崔容单手环住杨进,在他耳边安慰。   后者心潮几度起落,这时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不知是疲惫还是悲切的神色:“小容,我虽恨那些作乱犯上之人,却只能不痛不痒地揭过此事。人生而在世,何日才能顺心而为啊……”   崔容默默无言。   君臣终究有别,杨进肩上是家国天下,他并不能轻易置喙。   ****   国不可一日无君,满朝上下都深刻的体会到了这一点,于是杨进登基之事成了眼下第一要务,连人犯处置都因此被押后。   承乾三十二年五月初八,太子杨进登基称帝。   此时天才刚蒙蒙亮,整个皇宫却已是一番忙碌而有序的景象。杨进身着红黑双色的衮服,静静坐在含元殿的后殿内。   他神色仍旧平静,只是置于膝头紧握成拳的双手,多少泄露了其内心的激荡。   杨进并不是第一次置身此处,然而今日的感受却与以往都不同。   含元殿已经被宫人和内侍布置地焕然一新,比平日更增添的几分肃穆。他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宫殿,第一次发现它是如此气势恢宏,又是如此沉重沧桑,仿佛一位见惯世事变迁的老者,沉默地像世人诉说着此处经历过的生与死、盛与衰。   在杨进的记忆里,承乾帝就是在此处发出一道又一道的圣旨,令这个庞大的国家按照他的意志前行。   而从今往后,这座天下最尊贵的宫殿就要更换主人,这个国家就要完全服从从于他的意志了。   杨进觉得肩头有些沉重,但更多的,还是从心底涌起的、迫不及待的兴奋。   浑厚悠远的钟鼓鸣声唤醒了杨进的沉思,他听到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礼官入殿通报:“殿下,吉时已到。”   杨进应声而起,冠冕上珠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杨进大步走出后殿,在含元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站定。   他脚下是代表着整个国家的文武百官,而在百官身后,还有来自属国们的使臣。   杨进的目光在突厥使臣身上停留了一瞬。   就在他登基的前几日,突厥战败、向大周称臣的消息终于传到长安。这就像是上天所赐予的预兆一般,长安城上下立时从战争的不安中解脱出来,众人都道太子殿下有神明护佑,定能令大周万世昌隆、国泰民安。   在这样的气氛下,登基大典可谓众望所归。   待杨进站定,礼官一声令下,等待多时的臣子们便齐齐跪下,口称“恭迎殿下”。   杨进俯视众生,试图在其间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场官员足有千人之众,崔容不过四品,位置并不显眼,所以杨进花了点时间才找到他。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在他看过去的同时,崔容也恰巧悄悄抬头。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崔容幽黑的眼眸中光彩难掩。   众臣不知杨进为何迟迟不说话,心中忐忑,低着头相互看了看。礼官不得已轻声提醒杨进,后者面上一红,开口令众人平身。   登基仪式冗长而繁杂,杨进要先率文武百官祭天祷告,然后再接受使臣与百官的道贺;此外,还有暹罗、安息、百济、大食等邻国派来的使臣,林林总总足有百余人。   待所有人接见完毕,杨进再以新帝的身份再次率领百官祭拜祖先,登基的仪式才算正式完毕,,杨进成为大周名正言顺的新帝,改国号开宝。   开宝元年,杨进恰巧年至而立,是大周历史上最为年轻的皇帝。   ****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含元之变的一干人犯,接着几月,朝中局势少不了会有一番动荡。   杨禹虽已身亡,但他的罪孽并不能因此抵消。四皇子府被黑衣骑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凡是与谋反有所干系的,无论何种身份均严惩不贷。   助纣为虐的神策军众,处决的处决、革职的革职、降级的降级,算是被彻底清洗了一番。而当日因为种种缘由不曾亲自参与的,即使暂未削其官位,亦可以想见今后官途无望了。   其余人有功赏之、有过罚之,杨进连番令下,赏罚分明有度又颇顾大局,令满朝上下赞服不已。   而崔容一介文臣,于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护驾有功,又是新帝杨进的嫡系,按理说应该厚赏才是。   但出人意料的是,数日后所有人的结果都尘埃落定,却单单漏掉了崔容。   早朝一恢复,就有心思活络的朝臣想上书奏请给崔大人论功行赏,却叫交好的同僚悄悄拦下了。   那大臣便想起起事那日,四皇子杨禹说过一句暧昧不明的话——“崔大人与太子之间情谊不比旁人”。   这个……难道……莫非……?   圣心难测啊!也许皇帝迟迟不升崔大人的官,便是不想让他太受累呢?宫闱秘事,不好说啊不好说,马屁拍到马腿上可就不妙了。   于是那大臣也打消了上书的念头。   谁知首府宰相魏子谏偏偏不走寻常路,趁早朝之际呈上一道奏折,称崔容才干胆识过人,对朝廷忠心耿耿,请皇上准其入阁。   杨进沉吟片刻,道:“崔卿身为‘含元四功臣’之首,按理说当得此封赏。然念其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朕却又有些犹豫……”   堂下众臣终于回过味了——原来皇上不是不想升崔容的官,而是怕给他招致非议,所以等着臣子开口“请求”啊!   反应过来的众臣一遍暗骂魏子谏“老狐狸”,一遍纷纷附议。   而那个被同僚劝阻的大臣,此刻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崔容这些年攒了不少名声,加上他大功当前,朝臣们也乐意卖皇帝一个人情。于是在群臣“力谏”之下,杨进下旨擢升其为尚书省左仆射,加封尚书门下平章事,摆明了珍视信任之心。   尚书省左仆射掌管左三司,即吏部、户部、礼部。而按照周朝惯例,“尚书令”为皇子专属,“臣下避而不敢居其职”,所以崔容事实上已经官居尚书省之首,距离首府宰相不过一步之遥。   如此连升数阶,出人意料,却似乎又在众人意料之中。   不管怎样,如此年轻的左仆射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崔容一时风光无两,长安城内攀附迎合者不计其数,其中包括了一名刚刚高中二甲进士的读书人。     第九十四章、 破裂   由于战事的影响,今年春试足足推迟了两月有余,时近六月才终于放榜。   这是杨进登基后的第一次春试。对这些国家未来的栋梁,他表现得分外重视,甚至亲自出席了放榜数日后的谢恩宴。   就如数百年来的每一次一样,谢恩宴当日,新进士们在大明宫外集合,等待被堂吏带进去拜见宰相们。   新科进士们无不激动万分,方渐离也不例外。   同乡之中,只有方渐离中了本期进士,还是二甲的高位。他出身贫寒,这回算是扬眉吐气、春风得意了。不过方渐离心里很清楚,进士不过是第一步,谢恩宴、关试、授官……哪一个环节都可能影响他今后的仕途,没有个强大的靠山必会步步维艰。   方渐离想到崔容,暗暗握紧了拳头。论年纪,崔容不过比他大了七八岁,却已官居左仆射,若能拜在他门下,定能叫人另眼相看。   而崔容作为宰相之一,自然也在谢恩宴的名单之列。虽然接近这位炙手可热的新贵有些困难,但若能叫他想起数月前与自己那一面之缘,还是很有机会的。   方渐离正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光明前途,冷不丁听见身边一位进士搭话:“方兄,你先前见过皇上吗?”   “不曾。”方渐离摇摇头。实际上京郊踏青那次,王鹏远与他二人远远看见过杨进一次,只是没敢上前。   那进士一脸神秘之色,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听说这回谢恩宴,皇上也会来,只是不知我等是否能面圣。”   方渐离听得心中一跳,暗道若是能在皇上面前露上一手,岂不是大好的机会?   正想着,只听堂吏高声唤道:“礼部王姓侍郎,带新及第进士见相公。”   方渐离整理衣冠,阔步迈入大明宫。但叫他失望的是,莫说杨进,就连崔容也不见踪影,大明宫内候着的有其余几位宰相,都是陌生面孔。   见此情形,方渐离大失所望,费了好些力气才没表现在面上。他明白今日想和上层套近乎怕是不容易了,便将目标调整到同僚身上。只是方渐离心中却不住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才令这两人没有现身?   方渐离猜得不错,杨进和崔容之所以在谢恩宴前匆匆离去,确实是因为一件突发事件——衣海澜饮鸠自尽。   所幸被人发现的早,衣少卿没死成,现下被人送回府内,小心地看守着。   崔容与衣海澜有同僚之宜,私交也不错,便告了假匆匆赶往衣府;而杨进一方面是为了陪崔容,另一方面,对于这位衣少卿,他也有些事情不得不问。   ****   衣少卿的发妻早亡,他没有侧室,也未续弦,以至于此时连个能贴身照顾的人都没有,太医院只好留下两个药童凑合。   杨进和崔容赶到衣海澜府上时,药童正在劝说他喝药。衣海澜面色惨白,闭目靠着枕头丝毫不理会,急得药童满头是汗,简直快哭出来了。   “你们先下去。”杨进一进门就开口,药童见是皇上,不敢多话,放下碗默默退了出去。   衣海澜察觉异样,睁眼见是他们二人,也不起身行礼,只状似随意地笑了笑:“我就想着该来了……二位请坐。”   崔容见衣海澜如此无礼,心中微觉异样。但又思及衣海澜刚刚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情绪恐怕不大稳,崔容怕杨进此时追究弄的不可收拾,便有些担心地侧目看了看他的脸色。   杨进并不大在意,随意在椅子上坐定,语气既有上位者的关切、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嘲讽:“听闻衣卿饮鸠自尽,令朕很是担心。不知衣卿这是何故?”   衣海澜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越过杨进看向他身后的崔容,见杨进没有令其回避的意思,才无奈道:“殿下既然肯屈尊到此处,想必已经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   杨进已经登基称帝,衣海澜却还称呼他为“殿下”,实在于理不合。崔容虽不懂他们二人在打什么机锋,但也听出事情不同寻常。于是他没有说话,带着疑问的表情看着衣海澜。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陷入某种诡异的寂静中。   终于,衣海澜长叹一声道:“……也罢,该来的躲不过,就由我来说吧。”   他挣扎着起身下地,对着崔容长长一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崔兄,我有意在你面前隐瞒身份,确实也是出于不得已 。”   崔容听得不是很明白,却隐约想到了什么,脸色为之一变。   衣海澜目光变得有些闪躲,最后像是无法再直视崔容般垂下了眼眸。他艰难地开口:“不错,我便是穆逢春,穆逢春便是我。”   崔容如遭雷击一般站起身,满面震惊的神色。与此同时,杨进也起身至他身后,伸手覆上崔容后背。   这些动作崔容没有注意,衣海澜却看在眼中,也不知令其想起什么,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   崔容仍未从衣海澜的那句惊天之言中恢复过来。   穆逢春是什么人,那是杨禹手下第一谋士,不管是当初私盐案,还是富春社,甚至教唆南疆叛乱、勾结突厥人,几乎都少不了穆逢春一手策划——他手上的人命,已经多得算都算不过来了。   在崔容心中,穆逢春必然面目猥琐可憎、目光狠辣歹毒,是个毫无廉耻、视人命如草芥的禽兽,怎么可能是翩然若仙的衣海澜?!   “如果……如果真是你,”崔容颤抖着说,“为何二皇子从未发觉?”   衣海澜低声道:“些许小手段就够了,何况二皇子本不认识‘衣海澜’,自然不会识破。”   他这样一说,崔容的面色愈加难看。   难怪衣海澜和四皇子异常亲密,难怪衣少卿行踪神秘,他们根本早就勾结到了一起!   巨大的愤怒从崔容胸口迸发而出,他仿佛有些站立不稳地晃了晃,杨进顺势一揽,勾住崔容腰背,想让他靠着自己。   但下一刻,崔容甩开了杨进的臂膀,快步上前,对着衣海澜的脸就是狠狠一拳。   这一拳崔容使出了全身力气,衣海澜结结实实吃了一拳,踉跄着后退几步倒在地上,嘴角渗出殷红的血迹。   衣海澜疼得“嘶”地倒吸一口凉气,还来不及起身,又被崔容抓着领子勉强提起。   “你为什么这么做!”崔容双目充血,几乎是怒吼着说出这句话。   在他心中,衣海澜几乎是个传说般的存在,不仅因为他光风霁月、皎然出尘的外貌,更是因为他是整个大理寺最后的王牌。遇上再棘手的案子,只要请得动衣少卿出马,那必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连崔容自己,也欠了衣海澜不少人情。   可以说,虽然两人私交不算多,但衣海澜对崔容是亦师亦友的存在。也正因为如此,面对衣海澜的背叛,崔容显得更加难以接受。   面对崔容的失态,衣海澜终于露出歉意:“崔兄,我有意隐瞒身份,确实称不上君子磊落,但与你相交皆出自本意,并无其他目的……”   “你闭嘴!”崔容咬牙道:“不要再演戏了!”   衣海澜闻言,有些苦涩地扯出一个笑容:“……事情到这地步,只怕我的话崔大人不会相信了,多说无益。”   说罢他竟再度闭起双眼,做出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   见状,杨进几步上前,伸手覆上崔容的手背,拍了拍,半是解释半是安慰地说:“你不必太为此人动怒,衣卿求仁得仁,就算死也是死得其所。下面的事交给刑部就好。”   崔容深深吸一口气,狠狠将衣海澜推开,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欲与杨进离开。   就在他要跨出房门之时,身后忽然传来“咚”一声闷响。崔容回头,见衣海澜双膝跪地,完全是臣服的姿态。   “皇上,”他哑这嗓子叫了一声,“罪臣有个不情之请,请皇上成全……将我与四皇子合葬。”   崔容蓦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衣海澜。后者额头紧贴地面,看不清此时是何种神色。   杨进沉默地看了衣海澜片刻,不置可否,只对崔容道:“走吧。”   ****   大理寺少卿衣海澜因病暴毙,此事并未掀起多少波澜,毕竟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惹人注目的角色。   不管是黎民百姓还是朝堂百官,甚至杨进与崔容,都没有在他身上投射太多精力。最终,衣海澜的尸首被族里派人收敛了去,听说葬回四川老家了。   所有的风波都已平息,杨进统治下的大周朝终于揭过了这黑暗的一页,走上它本该有的正途。   因为突厥割让了不少城池,大周的疆域变得前所未有的广大。然而这场战争带来的损失也是前所未有的惨重。   这一战死去数十万人,可以说是举国皆丧。哀悼亲人的号哭声虽然已经渐渐平息,但因此带来的伤痛还远未结束。   不仅如此,因为这场战争导致国库几近空虚,往北方的商路也因此断绝,从前往来于西域和内陆的、运送琳琅满目的货物的商队也消失无踪,大周的经济遭到了重大的打击。   杨进登基之初,面对的就是这样看似广阔威武,实则百废待兴的江山。   第九十五章、 纹丝不动   为稳定时局,重振大周实力,杨进殚精竭虑,采取了很多措施。他借着肃清朝堂的机会,将许多无用的官员一律裁撤,提拔一些有能力但缺乏背景的青年人。此外,他更是广开言论,令低品阶的官员也能参与讨论国家大事,监督朝政。   这一系列的动作,不仅体现出新帝治理国家的决心,更展现出他知人善任,赏罚分明的风格,于是朝堂上因为承乾帝衰弱而带来的散漫气氛被渐渐改变了,转而呈现出一种欣欣向荣的生机。   对于年轻官员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关试后,方渐离被派去鸿胪寺当值。鸿胪寺乃九寺之一,专掌外交事务,原本也是不错的去处,但方渐离一心想入翰林院,心中便不甚满意;加之他孑然一身入京,没有什么背景,在鸿胪寺月余也未得重用,方渐离便不由焦急起来。   左思右想之后,方渐离觉得还是该好好攀住崔容这颗大树。毕竟放眼朝堂之上,若论风光,那可没有人能比得过崔尚书去。   主意虽定,如何实施又是一个问题。方渐离也听人说过,崔尚书为人甚是清冷,私下并不喜好与其他官员结交,想来要和他亲近也并不容易。   方渐离素来耐力超群,早年又锻炼出一张厚脸皮,琢磨数日,便直直上崔府递了帖子求见。   想也知道,这帖子甚至都没送到崔容眼前,宝儿直接轻车熟路地找了理由打发了。这点小挫折本就在方渐离意料之中,他丝毫不为所动,隔几日就递张帖子、送篇文章、或是孝敬一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   在这样的攻势之下,宝儿受不住了,心道此人死皮赖脸到这地步,也是他平生罕见,还是交给少爷处理吧。   于是在数月后,方渐离的文章终于被送入崔容书房内。   若论方渐离此人,不得不说文采还是有的,否则也不可能在春试中杀出重围,得了二甲的好成绩。   送给崔容的文章,他又都是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反复雕琢,文采、立意、布局确实都颇为出众,称得上是佳作。   那日崔容正巧得了空,便随手拿起方渐离的文章读了读,这一读,便不由赞叹了几句。   崔容于笔墨上并不算太精通,但也看得出文章好坏。他想起这位“方渐离”先前似乎见过一次,当时说是盐案中承了自己的恩情,于是就起了好奇之心。   方渐离再次到崔府拜访,把新写的文章交给崔府总管后正准备离开,忽然听总管道“我家大人有请”,便愣在当场——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紧接着方渐离反应过来,心下一阵狂喜,连忙整理衣冠,跟在宝儿身后入了崔府。   来到崔容会客的前厅,方渐离口称“学生”倒头便拜。崔容见他十分谦虚有礼,便微笑着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方渐离费了数月的功夫终于得偿所愿,但他总还算谨慎,没有得意忘形,只摆出一副求教的姿态,绝口不提其他。如此一来,两人也算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到了戌时,方渐离顺理成章留下了用了便饭。   有了这个开端,方渐离来崔府走动的愈加勤快。虽然崔容政务繁忙,十次里方渐离连他一次面也未必能见到,但也总算是“登堂入室”了。   虽然每次拜访不过是讨论讨论方渐离的文章,并不涉及其他,但这情况在方渐离有意无意的数次提及中,仿佛他已入了崔容门下一般。   同僚们不明就里,又确实有人见过方渐离在崔府出入,自然而然信以为真。一个强大的靠山带来的好处是巨大的,至少许多人都开始对方渐离另眼相看。方渐离从鸿胪寺的普通书记员,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连接连几次被委以重任。   方渐离本就不是无能之辈,几次差事办得漂亮,更得上司喜爱,眼看着仕途光明、指日可待了。   不仅如此,有些欲亲近崔容而不得的,甚至将目标转移到方渐离这边,打算来个曲线救国。方渐离借此机会发展了不少人脉,少不得也捞了一些实惠。   他出身平民,家境算不得殷实,来京城后这段日子原本颇有些捉襟见肘。自从靠上崔容这颗大树,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别提有多自在。   方渐离暗喜之余,倒也没有忘了自己的风光都来自何处,对待崔容更加殷勤谦卑了。   有人为了拍崔容马屁,少不得在他面前夸奖方渐离,称后者为“青年俊才、千里挑一”。   崔容原本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方渐离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可以闲谈一二的后辈而已。但时日一长,崔容终于察觉到异常。   他在官场沉浮数年,这等汲汲钻营之辈也见过不少。先前是没留心,此时既然知晓,对方渐离便有了一丝不喜之意。   虽然如此,但崔容也理解个人志向不同,对方渐离倒也没有立时断绝往来。只是见他的次数少了,每回神色也不似从前那般亲切。   方渐离有所察觉,不过以他的脸皮,并不把这点冷遇当回事,依旧如故。   登基之初,杨进可以说一心扑在朝政之上,但总也能抽出些时间逗留崔府。以方渐离的勤快程度,两人不免偶遇过几次。   方渐离是有心之人,自然认得新帝的面孔,每次都恰到好处地展现自己,倒也在杨进跟前混了个脸熟。   此时大周的版图,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广阔。   为了更好地治理国家,杨进颁布了许多休养生息的政策,这不免要触及权贵阶层的利益,所以他需要更多年轻且背景单纯的官员去推行新政。   这些人没有既得利益的牵绊,又渴望出头的机遇,自然会尽心尽力地大胆办差。   方渐离因此就入了杨进的眼。   一日,杨进与崔容说起方渐离。他道:“此人心机胆色不俗,若是再历练几年,可堪大任。眼下田制改革,我倒很想交给他去办。”   崔容几经犹豫,还是开口:“方渐离虽有能力,但其人品行不端,恐怕难以洁身自好,能不能毫无私心地办差还是两说。”   杨进闻言笑了:“君子如水,小人如油,各有各的用处。田制改革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若真交给那些刚正不阿的,恐怕才会坏我大事。方渐离虽然油滑,用到此处倒正好,懂分寸。”   听他这样说,崔容心中轻叹,不再言语。   ****   田制改革果然如杨进所料,方渐离很懂得“欺软怕硬”,新政虽然在某些地方贯彻地不那么彻底,但推行的过程居然出乎意料地平顺,得到杨进大大赞赏,甚至破格将其调至户部,官升两阶。   要知道,此时距方渐离中举不过三年,这样的速度也只有当年崔容可以与之比肩。   朝堂之上素有跟红顶白之风,方渐离春风得意,身边自然也聚集了不少人,与崔容早就疏远了。   而正在此际,从边关送来一本奏折,参的却是大将军崔世青。   其实这事说来也叫人叹息。   当年崔世青灭突厥立下大功,杨进亲封其位威武大将军,统领边关数十万军马。   崔世青不是个糊涂人,手握重兵,平日行事便愈发小心,生怕被人寻到错处。   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日崔世青在边关娶的夫人喜诞麟儿,他一时高兴,被人灌了不少酒,回营之时便不慎撞倒了一名老妇。   崔世青习武之人,反应很快,及时拉开了马蹄,没有酿成大祸。   然而那老妇已近古稀之年,生生受了这番惊吓,竟就此一病不起,没几日就去了。   那老妇是个苦命人,两个儿子都在战场上送了命,儿媳远走他乡改嫁,只留下三个年幼的孙子孙女靠她抚养。老妇这一死,三个孩子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崔世青懊恼不已,不仅全力承担了老妇的丧葬事宜、将三个孩子接到府中抚养,还在军中自罚鞭笞一百,以正军纪。   按理说这事本来就这样过去了,可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人,自称是三个孩子的远房表叔,纠缠着要崔世青把三个孩子交给他,并赔偿一千两银子。   崔世青派人去查,发现这人身份不假,然而却是游手好闲的地痞之流,自然不肯答应,如此一来便闹开了。   有心之人终于抓住了崔世青的把柄,一本奏折将他参到御前,称崔世青拥兵自重,欺辱孤寡,行事霸道。   这奏折虽被杨进留中不发,消息到底传了出去,一时间朝中便有人蠢蠢欲动。   自古以来,劳苦功高的武将都容易被皇帝忌惮。再看近年方渐离日渐被倚重,有几人便自以为揣摩到圣意,将杨进的不表态解读为某种暗示,急着跳出来争头功了。   有几位大臣在朝堂上进言,表示崔世青行为不端,引发民愤,不宜再掌管边关兵马;而崔家一文一武半分江山,更是于社稷不利。   这样赤裸裸的攻击令满朝哗然,方渐离也忍不住偷偷打量崔容的神色。   身处漩涡中心的崔容却十分淡定,既不争辩,也没有半分怒色,一副“管它惊涛骇浪,我自岿然不动”的神色。   等喧哗终于平息,所有人都看向皇帝的时候,杨进终于开口:“崔卿以为如何?”   崔容一双如墨般温润的眸子看着杨进,跨出一步朗声道:“臣之心,皇上可有疑问?”   听闻此言,杨进抚案大笑,仿佛十分快意。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到崔容面前站定。两人对视片刻,杨进转向群臣,一字一句地说:“朕,从前不曾对崔家生疑,今后亦不会!”   众臣跪地道万岁,方渐离也面无异色随众人行礼,只有那名出头的大臣脸色十分难看,脱力一般跪在地上。   第九十六章、 无题   早朝散后,方渐离如往常一般,同相熟的同僚边寒暄边一道向宫外走去。   待出了宫门,他眼角瞥见街边不起眼处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那丫头坐在石阶上,举着一串糖葫芦,半晌才舔一舔,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看上去一派天真烂漫。   方渐离的目光不露声色地划过,看不出半分端倪,口中犹自与同僚谈天说地。他做若无其事状又走了一段,到岔路才与几人各自分道。   不过,方大人却没有继续往自个儿府上走,而是一转身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然后七拐八拐,进了一户黑漆大门的人家。   院子里果然已经有人在等候,见方渐离进来,那人道:“方大人别来无恙?”   说话之人约有三十岁的模样,面皮白净,并未蓄须,声音又尖又细,并不似寻常男子。   方渐离虽身为朝廷要臣,举止间对这男子却很是恭敬。他拱了拱手,小心道:“贵人身体可好?劳动您老,不知有何事吩咐……”   男子点点头,似叹息般说:“我家主人有几句话带给大人,少不得叫咱家跑一趟了……”   方渐离闻言,神色愈发恭敬,做出垂首聆听的模样。   “我家主人说,朝中势力错综复杂,且不可急于一时,凡是还需小心为上。”男子双目微闭,语气轻慢,见方渐离没有丝毫不满的神色,他面上才愈发舒展:“我家主人也知方大人办差尽心,这些都是她赏下的。”   说着,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匣子。   方渐离双手接过,打开却见是一匣子红宝石,个个鸽蛋大小,打磨得十分精致。   这一匣子分量十分不轻,恐怕寻常富贵人家都不是轻易能拿出手的,但对那位贵人来说,也不过是随手赏出的玩意。   方渐离眼底沉了沉。   他已是见过世面的人,宝石虽然贵重,却也不会令他甘冒丢官弃爵之险,方渐离看重的,还是那贵人手中的权势。   于是他将匣子重重合上,感激涕零道:“多谢贵人厚赏!”   “方大人,我家主人还说……”男子待方渐离把匣子极珍重地收好,再度开口道,“过些日子朝中将有事发生,到时兴许要借方大人一臂之力。”   他没说到底什么事,方渐离也没问,只是很恭敬地应了,道请贵人放心。   ****   经过朝堂之上那一场弹劾风波,崔容不但屹立不倒,风头比先前更盛。在许多人看来,能得皇帝当朝那一句话,简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更代表着往后的满门风光。   不过崔容本人对此泰然处之,淡定得很,同之前并无多少变化。   这日轮到崔容值夜,他刚在“直簿”上签过到,就有下属官员赶着献殷勤:“崔仆射,近日宫中平静得很,仆射大人也不必在宫里熬时辰,自有下官们代劳……”   没等他话说完,崔容抬眼看了过去,看得那官员立刻噤声,待崔容走远了,他才低声喃喃道:“妈呀……人说崔大人为官清正,最守律例,看来果然不假。”   马匹拍到马腿上,那官员分外沮丧,哭丧着脸干活去了。   再说崔容,他到了官署,唤直令史取来尚书省的直令簿,按照规定记录一番后,便开始处理近日堆积的公文。   大周朝的惯例,尚书、中书、门下三省的最高长官也要轮流值夜,以防夜间突发紧急事件。   崔容身在其位,年纪又最轻,自然要以身作则。不过,还有一条不能为外人道的缘由——皇帝有时会在夜里召见值夜的官员。   放在别人身上,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巴不得安安稳稳睡到天亮;而到了崔容这儿……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自杨进登基,他便再难有机会像从前那般随意走动,即便偶尔去崔容处,也只得白龙鱼服,一边还要承担被御史发现的危险。   于是似值夜这般天时地利的机会,便显得格外珍贵。   话虽如此,杨进毕竟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政务始终放在第一位,所以他真正与崔容相会的时候,事实上并没有很多。   两人不似寻常爱侣,聚少离多,相思难言。于崔容来说,即使见不上一面,这一夜能离杨进近一些也是好的。   崔容埋首公务,不知不觉晚了。与他伴值的是尚书省门下一名员外郎,见大上司还在干活,困得眼泪直淌哈欠连天,却不敢去休息。   他正寻思着要不要开口劝一劝,却见一名内侍提着灯笼走过来了。   员外郎定睛一瞧,却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赵宽,心知这又是来宣崔仆射前去叙话的。   于是员外郎心中不由升起一丝艳羡——同样当朝为官,崔仆射年纪比他还小几岁,却这般得皇帝爱重,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还没等员外郎感慨完毕,赵宽已经进屋来了。   他脸上堆起亲近中带着一丝讨好的微笑:“崔大人,皇上好容易得了空,宣您过去呢。”   皇帝与崔大人之间的事,赵宽自然知晓几分,但他是个很本分的内侍,心里清楚自己荣华富贵都系在谁身上,因此分寸拿捏得极好,并不曾透出半分端倪。   崔容闻言,放下手中之笔,对赵宽笑笑道:“劳烦公公引路了。”   ****   杨进正在毓和殿,他夜里睡得晚,索性叫人把没批完的奏折都搬到寝殿,有空便看一看。   见崔容进来,他放下奏折,起身迎了上去。赵宽见状,很是有眼色地带着殿内的宫女内侍退了下去,还没忘了将殿门关上。   杨进握住崔容的手,还没说话先皱了眉:“怎么也不多穿一点,夜风凉,当心受不住。”   此时,他还哪里有半分帝王的威严,好似只是个普通的男人。   崔容见杨进如此,索性将君臣之礼放置一边,伸手到他衣襟里去,贴在耳畔道:“受不受得住,要看你的本事了。”   杨进旱了十余日,哪里经得起这番撩拨,索性一把将崔容揽入怀中,低声笑道:“等下倒要叫你后悔口吐狂言。”   唇齿相接,仿若燎原之火,先是一点,接着一发不可收拾。   两人都很熟悉对方,杨进的手隔着衣物时轻时重地抚摸,更是故意用舌头若有似无地舔舐着崔容的耳垂,撩拨着他的欲望。   在熟悉的挑逗之下,崔容的气息很快开始不稳,两腿也不自觉地发软,将自己大半的重量都靠在杨进身上。   落在嘴唇上的吻渐渐深入,逼得崔容不得不用双臂尽力环住杨进的脖子,以免自己站不住。   此处本就是寝殿,杨进见崔容已经情动,也不再客气,一把将他抱起,走向床榻,三两下剥了衣服,将滚烫的手掌贴近崔容腿间,百般揉弄。   丝丝异样的快感,从某处直冲脑顶,让崔容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像逃避般紧紧闭着双眸。   “小容……”这久违的称呼,仿佛落入干草间的一点火星,立刻带起一片燎原之火。   杨进轻声呢喃着崔容的名字,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一串细碎而湿热的吻。   缓缓进入,抽离。   喘息不已。   崔容只觉得自己此时什么都不知道了,迷蒙的双眼中,唯独只有那一人而已。诸般滋味,又岂是“蚀骨销魂”四字能蔽之。   欢愉过后,房间内再度静谧下来,细微的呼吸声交叠起伏。杨进与崔容靠在一起说话。   两人身在朝中,闲聊片刻后,不免又说起政事。   杨进起身取过案上一份奏章递给崔容:“这是从南疆送来的,你看看。”   崔容愣了下,双手接过,打开细读了一遍,越看脸上神色就越凝重。依奏章上之言,南疆叛乱虽平,但因着民族众多,善后不是一般的棘手,当地官员这是拉下脸皮向朝廷求助了。   思索片刻,崔容合上奏章,深深叹了口气,道:“南疆之事,恐怕得派人过去做助力。”   “我也这么想,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杨进眉头微蹙。   这人必须有才干、有手腕,能镇得住场面,同时又要深得杨进信任,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决定的。   两人便凑在一起商议人选,眨眼间又是明君贤臣的模样了。   ****   “你是说,皇上又召崔大人问话了?” 立政殿内,钟秀秀攥紧了手帕问,脸上神色并不是很好看。   自杨进登基后,太子妃钟秀秀顺理成章晋升为皇后,掌管后宫。不过叫人难以启齿的是,皇帝的后宫,满打满算只有她一个人。于是除了内侍宫女,皇后平日也只能管管花草打发时间。   众臣与皇太后不是没劝过皇帝肯娶妃纳妾,开枝散叶,但一律被皇帝以“对皇后爱之甚切”的理由回绝了。于是在世人眼里,钟秀秀活脱脱成了一个不贤善妒、妄图独霸后宫的皇后。   更可怕的是,自大婚后已经数年,钟秀秀的肚皮连动静也没有,不说别人,皇太后看她的眼神就好似想将她生吞活剥了。   只有钟秀秀自己知道,她这是白惹了一身骚——杨进这些年,根本没碰过她一根指头!   开始钟秀秀以为杨进只是不喜欢自己,所以没太当回事,还数次劝杨进纳侧室。等到她成了万众痛恨的靶子,钟秀秀才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   杨进既不亲近自己,也没见他对任何女子中意,难道皇帝性情冷淡道这地步?!   子嗣的压力让钟秀秀不得不开始操心杨进的喜好,然后她震惊地发现,皇帝不是没有喜爱之人,只是他心头那人,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第九十七章、 子嗣纷争   钟秀秀早就知道杨进与崔容关系亲厚,但她怎么也想不到,皇帝竟如此不管不顾,把朝廷重臣弄到了自己床上!   知道真相的皇后娘娘眼泪掉下来。   她父兄为着“教女无方”,在同僚间受尽冷眼、在家族中抬不起头来,最终不堪压力辞了官,回老家去了。   而钟秀秀自己,何尝不是整日看太后白眼,有苦说不出。   所幸杨进素来很给她脸面,人前人后做足了姿态,而钟秀秀自己亦无野心,只想顺顺当当做个安乐皇后,日子这才勉强过了下来。   但知道杨进和崔容真正关系的那一刻,钟秀秀只觉得日月无光,前途黑暗,顿时吃饭都不香了!   说句实在的,若杨进只是一时新鲜,钟秀秀还可睁只眼闭只眼,继续做她“独霸后宫”的恶毒皇后,犯不着为了个“玩意儿”破坏她和皇帝之间的大好局面。   但现在,杨进明摆着把崔容放在了心尖上,眼里都容不下其他人,钟秀秀却是坐不住了。   不为别的,两人如此惊世骇俗的关系,就算身边的人嘴再严实,早晚有一天纸包不住火——这满皇宫的人可不是傻子!   真到了那一日,朝堂与后宫必定要一番腥风血雨,钟秀秀好容易经营的安稳富贵的日子,肯定也就泡汤了!   皇后娘娘哭丧着脸,心里很大逆不道地将皇帝翻来覆去骂了个遍。   一个皇帝,怎么一点自觉都没有,就算心尖上有人,不说弄几个嫔妃充门面,总得开枝散叶吧!否则大好的江山后继无人,宫外不明就里的,岂不是又要把这天大的罪过归到皇后身上了!   眼见皇帝越来越撒不开手,崔大人当值的时候都忍不住“召见”,钟秀秀纠结了,她不知道要不要去规劝两句。   而朝堂之上,众臣却和皇后娘娘不约而同想到一块儿去了。   三省六部九寺,六品上的官员就有数百人之众,一个比一个聪明。比起心宽的皇后娘娘,他们其中的某些人早就察觉了皇帝和崔仆射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含元之变”那日,前四皇子杨禹那一嗓子可谓居功至伟。   既然是聪明人,做起事来自然讲究一个周全,所以在摸清楚新帝脾气之前,没有人捉住皇帝的这点小瑕疵不放。   有些自诩风流的,暗地里还调侃一声“圣上龙体威武”。   不过等一年年耗过去,群臣既不见皇帝降恩哪位贵女,也不见他派“花鸟使”去民间采选,这才真正开始着急。   朝臣不好妄议皇帝后宫之事,于是一开始,大臣们只能很含蓄地令家眷劝谏皇后娘娘,可惜无果;后来他们派人到太后面前求请,亦无果。最后,有性子急些的,干脆趁觐见时私下向皇帝上书,还是无果。   到开宝五年,皇帝膝下依然只得二位皇子,后宫仅有皇后娘娘一人,众臣终于坐不住了。   他们结伴拜访首府宰相魏子谏,希望由他出面向皇帝请命。但魏子谏眼看着就要致仕,死活不肯在这时候横生枝节,而出他之外,又无人能担百官首领,怎么办?   朝臣们一合计,想了个损招——直接在早朝时集体上书!   ****   杨进看看跪了一地的大臣,又看看仍然在前排站着的崔容,不由伸手揉了揉额角。   这些年,有不少人陆陆续续跟杨进说过后宫、子嗣之事,都叫他一一挡了回去。不过杨进也知道,事关江山社稷,这一场早晚逃不过的。   看来,终于是要开始了。   “众卿之意,朕明白。”杨进开口:“然我大周正值百废待兴之际,朕为天子,当做黎民表率,正应该节俭自律。采选之事,容后再议吧。”   见皇帝又搬出这套老说辞,群臣简直欲哭无泪。礼部尚书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进言:“皇上励精图治、我朝强盛繁荣,正是该考虑千秋万代的时候。若皇室子嗣凋零,于江山社稷不利啊皇上!”   杨进嘴角抽了抽:“爱卿的意思是,朕的两个皇子不好?”   “呃……”礼部尚书傻眼了,赶紧补救,“两位皇子聪敏正直,都十分优秀。只是……”   “这不就行了,儿子多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杨进道。   他这话暗指先帝之事,众臣子谁也不敢接,一个个都闭口不言。趁着这空档,杨进索性退朝了。   正主跑了,众臣不得已也只得先行散去。崔容默默在原地立了片刻,心中滋味难言。   今日之事,显然是文武百官事前商议好的,然而并没有人知会他一声。崔容心里明白,这表示朝臣们终于决定不再顾及同僚的情谊以及皇上的脸面了。   崔容有些艰难地闭了闭双眼。往后的路,步步荆棘,他虽不惧,却不知能不能走到最后。   ****   虽然成功逃脱了一次,但杨进心里明白事情根本没有了解,臣子们绝不会就这样轻易让步。   正如他所料,往后一连几个早朝,众臣一次比一次难缠,铁了心要揪住这个问题逼杨进就范。   这日,双方你来我往数个回合,杨进已经有些疲惫,正准备挥手退朝,中书令薛显之左跨一步出列。   首府宰相魏子谏称病不朝,三省长官便是百官中最有分量的,其余人见他出头,便退回榻上。   崔容面色依旧平静无波,心中却知最要紧的来了。   只见薛显之向杨进一拜,口中道:“皇上,按我大周惯例,皇帝后宫除中宫外,还需有贵、淑、德、贤四妃;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妃;以及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十七采女。皇上纵使不惜违背祖制,也该多考虑子嗣大计!”   杨进还是太子时,薛显之当过几日太傅,因此说话很有底气。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最后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杨进一时也不好反驳,只能阴着一张脸闭口不言。   有人忍不住偷眼看崔容,后者只做不知,咬牙硬撑着不肯回避。他如何能留杨进一人在此受罪。   薛显之并不让步,继续道:“臣听说皇上身边倒有个男人,不知皇上何时迷上此道?”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虽说臣子有劝谏皇帝的义务,但这也是有讲究的。薛显之虽当过几天便宜太傅,但你一不是皇帝他爹,也不是皇帝他娘,一日都没教养过,无论如何也没有把皇帝当儿子训的道理啊!这是不想要命了?!   杨进脸色不易察觉地又阴沉了几分,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拳,显然正在极力压制怒火。   本朝重德,薛显之如此行事,无异于当堂指责皇帝失德。   因为他的身份,杨进素日对其礼让三分,看来倒叫薛显之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杨进正要开口喝斥,却对上崔容的目光,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把原本要说的话生生压了回去。   崔容的苦心杨进如何不知。他继位才五年,朝中并不是铁板一块,而薛显之是先皇留下的老臣,虽然出言无状,但话中意思却不能算错。   若杨进为此事发作,虽然也不算毫无道理,但终究于君臣和睦不利。   龙椅上的皇帝半天才算是缓过来,顺了顺气挤出一句话:“这些事自有太后替朕操心,不劳薛大人过虑了。”   薛显之表情一顿,总算明白皇帝动了真怒,于是暂且讪讪退下。   早朝就此又一次不欢而散。   相比皇帝,崔容的日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偏偏这委屈不能明说,只能咽进肚里。自从分府另居,他还没有这般憋屈过。   杨进看在眼中很是心疼,想将崔容留下安慰一番,但又怕节外生枝,还是忍住了。   回到后宫,因挂心着崔容,皇帝的心情不大愉悦。   正巧这时,内侍报皇后娘娘求见。杨进虽烦不胜烦,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应允——这皇帝做得,一点都不畅快!   ****   钟秀秀纠结了好几日,终于来找皇上了。   她父兄不在朝中,和其他女眷也少有往来,消息并不如何灵通,因此直到今日才听皇太后说起群臣联名上书的事。   皇太后并未说起当时是何种情形,只道群臣相劝,皇帝却还犹豫不决。最后皇太后叹道:“予非皇帝亲娘,有些话实在不好出口,拜托皇后再去劝劝,使皇帝回心转意才是。”   倘若钟秀秀知道朝堂上双方已僵持到何种程度,她肯定不会淌这浑水。不过此时,她还想人多力量大,借着这机会,总比自己巴巴的开口要好,于是便答应了。   皇后娘娘辅一开口,杨进的表情就变了。   他素知皇后不是喜欢搬弄是非的性子,今日之举,定是有人在背后挑拨。再联想朝堂之上种种情形,杨进心中大为警惕。   后宫与朝堂相互勾结,自古以来都是上位者十分忌讳的事,所以才有“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   皇后孑然一身,杨进并不多疑。他放心不下的,是上头那位。太后母族势力庞大,若真有人不安分,那还是早日拔出的好。   钟秀秀说着说着,见气氛不大对,于是连忙闭口,干笑两声,找个了借口溜了。   杨进也无心去管她,直接宣周小石觐见——众臣联名的前因后果,看来得让黑衣骑好好查一查。     第九十八章、 釜底抽薪   黑衣骑的调查一时没有结果,但朝堂之上步步相逼却丝毫没有放松。说到底,这次群臣占着礼法大义,杨进虽身为皇帝,却处处受制,弄得他也十分恼火。   杨进本就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当年他只是名孤苦无援的皇子时,尚且懂得谋划经营;如今已身在高位,更没有道理再任人摆布。   数日后大朝,群臣照例提起后宫子嗣之事,才开了个头,杨进就挥手打断,接着他抛出一个重磅消息——他准备立储!   “众卿之言,令朕心有所悟。”皇位之上,杨进一脸严肃地环视众臣,然后缓缓开口道:“为保江山稳固,后继有人,朕决意册立储君。”   这一招堪称釜底抽薪,弄得群臣措手不及。朝堂上静了片刻,接着炸了锅,大臣们顾不得御前礼仪,三三两两议论纷纷。   杨进居高临下,众人反应一览无余。他心里嘲讽地笑了笑,只对崔容安慰般微微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朝堂上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首府宰相魏子谏出列道:“不知皇上意属哪位皇子?”   这话一出,朝臣们都盯着皇帝,紧张地等待答案。   杨进却道:“立储一事,事关江山社稷,当从长计议,轻率不得。待朕与内阁商议后再做决定。”   当下,不少人开始在肚里盘算。   自古以来,储位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幼,虽偶有例外,大多遵循此律。但如今皇后一无所出,皇帝只有两位庶出的皇子,还是一母同胞、不分长幼的双生子,那立谁为储,里头门道就有的说了。   皇上正值青壮年,虽然眼下看着钻了牛角尖,但往后想明白了,再生十胎八胎应该也不成问题。更不用说万一皇后诞下嫡子……   是以储君需宽厚,友爱幼弟;但同时性子又不能太弱,需能压制住别有用心之人,不被后来者居上。   除此之外,储君还要贤德纯孝、明断政事、广纳兼听,如此才能使国家安稳,做一位清明君主。   现下两位皇子均聪敏过人,德行亦不在话下,颇得皇帝喜欢。但立谁为太子才最合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小算盘。   接下来一段时间,恐怕朝臣们都没有心思考虑旁的事了。   ****   杨宣与杨彦如今已年满十五,虽然还不到听政议政的年纪,但对朝堂之事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再加上有心人背后动作,储位之争也摆到了兄弟二人面前。不过令某些人失望的是,两位皇子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忘忧殿内,二皇子杨宣正趴在杨彦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后者的发梢。两人虽是双胞胎,但据说当年杨彦先被稳婆抱出来,所以入宫后便按此排行。   杨宣玩了半晌,见杨彦毫无反应,便觉得无趣,索性一翻身躺在杨彦身侧,也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杨宣忽然开口:“哥,你做太子吧。”   杨彦没有睁眼,懒洋洋回了句:“说什么傻话。”   闻言,杨宣转过头,见杨彦仿佛仍在睡,那张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杨宣对这反应很不满意,侧身用左手肘撑起身体,另一手直接往杨彦腰间招呼过去。   谁知还没碰到目标,杨宣的手便被人捉住。杨彦睁开眼睛,无奈地叹道:“你就不会换一招,每次都这样。”   “招不在多,管用就行。”杨宣笑嘻嘻地说,他知道杨彦腰里怕痒,从小只要使这招,一定百战百胜。   杨彦顺势一扯,杨宣半个人就趴在他身上,手臂也横在他腰间,姿态十分亲密。   杨宣安安静静趴了一会儿,又动了动身体,凑近杨彦耳边细喃道:“哥,我说真的,你做太子吧。”   “这话不要再提。”杨彦忽然起身,低头看着弟弟的眼睛,十分严肃地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难道不明白?!”   杨宣素来被母后兄长宠爱,对着杨彦更是有一说一。见自己肺腑之言却换来杨彦的一番训斥,他心下一急,抓住杨彦衣袖便往自己身边拉,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外人自不足为道……兄长你……”   见胞弟如此反应,杨彦叹了口气,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轻轻按了按弟弟的手,揽住他的肩膀笼到怀里,好言安慰道:“是我急了,只是父皇现在处境微妙,我们兄弟更应该谨言慎行,以免给人可乘之机。”   “知道了……我注意就是……”杨宣的声音仍旧有些闷闷不乐。   杨彦皱起眉头,伸手从桌上的白瓷盘中捏了块玉露奶酥,轻轻蹭过杨宣嘴角:“乖,张嘴。”   对付弟弟,杨彦也有自己的绝招。   果然,点心入口,杨宣眼睛一亮,三两下嚼了:“这是什么,味道不错。”   “知道你喜欢,我叫人备的。”杨彦注视着弟弟放光的眼神,微微一哂,摇了摇头:“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吃的满脸都是。”   说着他抽出一张锦帕,手指挑起弟弟的下颚,调笑道:“还要哥哥帮你擦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恩?”   杨宣全不应声,只是咬着嘴唇,嘻嘻的笑。末了扣住杨彦的手指,轻轻一吻,头慢慢的伸出舌头,从指尖舔到掌心,发出黏濡的水声 。   两兄弟数年相依为命,感情不是旁人可比,亦不觉此举有何不妥。杨彦由着弟弟玩闹。须臾终了,方拿过手巾擦拭,感慨道:“就你这性子,要是没人护着,可怎么得了。”   杨宣浑不在意,亲昵地攀住杨彦的脖子笑道:“这不是有哥哥护着呢!我大周的太子殿下,谁敢得罪?”   杨彦一愣,情绪顿时冷却,沉默了半晌,才低声叹道:“太子是你是我,有何分别。”   杨宣也因为这句话严肃下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郑重点头:“哥哥说的是。”   兄弟二人一时陷入沉默,良久,杨彦才犹豫着开口:“你当父皇为何提起储君之事,还不是为了崔大人。”   “我又不傻。”杨宣面上毫无惊色,看来也早就窥得端倪。   崔容与杨进之间情深义厚自不必说,对杨彦杨宣二人,他也亦师亦友,不是能以普通臣子视之。   一边是人伦大义,一边是骨肉情深,对年仅十四岁的双胞胎,这选择委实有些困难。   终于,杨宣下定了决心:“不管了!反正无论父皇作何打算,我都支持的!”   见状杨彦也轻舒一口气,揉揉弟弟的头顶,很愉快地勾起了嘴角。   ****   数日后,杨进宣布册立皇长子杨彦为太子。   册立大典后,太子于朝堂上请封崔容为太傅。此举遭众臣反对,杨进沉吟片刻,驳回了太子的请求。   “树大招风,”杨进对太子道,“如今他已在风口浪尖,你此举虽出于支持他的好意,但却不妥。”   太子年纪尚轻,行事思虑不够周全,但一点就透。他想到因为自己将给崔容招致什么样的后果,额上不由冒出细汗,有些焦急地想分辨:“父皇……”   杨进拍了拍太子的背,安慰道:“父皇知道。只是往后万事需三思而行,记着,你将要掌管的是整个大周。”   他这句话语气微妙,太子似乎隐隐意识到什么,双目含泪,不敢再多言。   ****   朝中之臣大约可分为三派,一是以崔容为首的嫡系,一是中立的勋贵,还有就是二皇子、三皇子以及四皇子党的残部。   其中后一种人数量不多,但却最为棘手。   这些人从前多把持要职,现下虽群龙无首,但杨进从未敢轻视,心中始终提防,是以一旦出现异动,他总能先一步将其拔除,朝堂上从未翻起什么大风浪。   这几年他擢升方渐离等新贵,为的正是慢慢整治朝堂。岂料有人竟先他一步,将手伸到这些人身上了。   杨进看到黑衣骑的密报时,面上惊容难掩。   若非此次令黑衣骑深入调查,杨进竟不知道暗中已有一股力量,将朝中对他不满的朝臣勋贵集结在一处——如此大的动作,想来那人所图非小。   而所有线索的志向并非皇后,而是那位在深宫念佛吃斋、不问俗事的太后。   其实并不意外,太后只育有两子,二皇子已前往西北封地,而六皇子因年纪尚小,还留在京城。   亲生儿子在侧,娘家势力雄厚,而新帝的皇位却不那么稳当,她如何肯放弃这大好的机会,坐视杨进一步步站稳脚跟?   太后在宫中经营数年,自有不少心腹;宫外又有母族撑腰,暗中操纵时局也并非不可能。   这场针对皇帝后宫的群臣上书,正少不了一些蠢蠢欲动之辈的煽风点火。   “小看那个老太婆了……”杨进将密报拍在案上,眼底一片冷峻。   ——皇帝失德,禅位于嫡出的六弟,打得一手好算盘。   识破奸计后,杨进以雷霆之势发起了反击。   他以结党营私的罪名,当朝革去薛显之中书令一职,将其抄家并流放三千里。   至于方渐离,据说皇帝召其御书房畅谈后,方大人偶感风寒,大病了一场,足足半月没能上朝。   杨进此举,意在杀鸡儆猴。有些人变得安分,有些人却更加坐不住了。 第九十九章、 避无可避 入夏,大周周边小国的使臣们打着给太后庆贺生辰的旗号,开始陆陆续续到达长安城。 与数年前太子册立大典时不同,这次使臣队伍中多了不少出色的美人儿,新罗、高丽、吐蕃、回鹘等国甚至派公主亲自出使,其用心昭然若揭。 大周皇帝正值壮年,后宫空虚,也难免周边小国会借着贺寿的机会另作打算。只是这些人来的实在不是时候,令杨进颇觉头疼——想也知道,后宫那老太婆一定会抓住这事大做文章。 但贺寿的理由实在很完美,杨进既不能阻拦,也不能避而不见。甚至他还要考虑到邦交,不得不拿出几分心思应付这些别有目的的使者。 被这些人冒出来搅了局,杨进心中不爽快,索性刻意无视使者们单独觐见的请求,推说国事繁忙,请其先在使馆内休息。 待十二国使臣齐聚,杨进才下旨在宫中设宴一并款待。 宴会当日,宫门大开,鼓乐齐鸣。 杨进带领几位陪宴的官员在大殿前等候使者们觐见,他身边一侧站着皇后,另一侧是久不露面的皇太后。 “太后年事已高,不宜劳累,朕看不如先回后殿歇息?”杨进面上满是关心的神色,语气也恰到好处。 钟秀秀不由打了个寒战,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看太后。 太后对着杨进笑得一派慈祥:“予身为太后,替皇帝分忧也是应当的。听闻这次来了许多绝世美人儿,真叫人好奇得很。” 杨进顿了顿,别有深意地说:“太后好兴致。” 太后亦是一语双关:“人逢喜事,精神难免爽利些。” 杨进对这样的唇枪舌战很快失去兴趣,不再开口,沉默地等待使者。殿前气氛顿时有些压抑,好在使者队伍很快就到了。 大周为天朝上邦,长安城也时常有胡人往来,但这样多的异族面孔齐聚一堂却也很是难得。 礼乐声中,车马驼队依次而入,颇有万邦来朝之象,声势相当浩大。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顶顶充满异域风采的软轿。 纱幔轻飘者有之、鲜花簇拥者有之、羽绒斑斓者亦有之……虽然风格迥异,各显神通,但共通的一点是——这些软轿中都坐着一名衣袂飘飘、身姿曼妙的美人儿。 见状,太后笑容愈发意味深长,与之相对,杨进却一脸淡然,双眼沉得看不出情绪来。 周身随从们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成了这场无形交锋的炮灰。 使臣们对这暗潮汹涌浑然不觉,个个脸上挂笑,待跪拜行礼后,有意无意将下轿的美人儿们簇拥到显眼的位置。 娇憨天真的,含羞带怯的,眉目含情的……一时间,殿前是花团锦簇,脂粉飘香。有些年轻臣子几乎不敢抬眼,生怕不小心殿前失仪,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皇后娘娘嘴角抽搐,这些属国进献美女的方式未免太不含蓄了!她忐忑地又偷偷瞧了瞧杨进,却见后者嘴角微微含着笑意,身形不动如山,看都没多看那些娇娇怯怯的美人儿们。 果然对那人情真意切啊…… 钟秀秀在心中赞叹,却忍不住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希望杨进妥协,还是希望他坚持到底了。 杨进本人对众人心思只做不知,按部就班说了几句,便令开宴。 按照大周的礼仪,男女七岁不同席。所以陪伴皇帝的是周臣与使者,而那些公主郡主之类,便由皇后招待着往屏风后面就坐。至于剩下的莺莺燕燕,皇帝没发话,她们只能委屈地打道回府了。 如此一来,那些千挑万选的美人儿们几乎没有再见天颜的机会了。 使臣们心中焦急万分,生怕自己完不成任务,更怕叫别人捷足先登。众人各怀心思地吃了一会儿,回鹘使臣按捺不住了:“陛下,我国公主愿为陛下献上一舞,祝天朝百世昌隆,陛下福运绵长。” 听闻公主竟要亲自上阵,大部分勋贵暗道果然是蛮邦,如此不知礼数,顺带着也对那公主有些轻视。 杨进轻笑一声,道:“也好。” 那公主闻言,欢欢喜喜准备上场,令一干和她相同命运的女子又妒又嫉,殊不知在大周皇帝与朝臣眼中,她们已与教坊伶人一般无二了。 钟秀秀暗自感慨,太后却不肯消停。 她在观看过回鹘公主的献舞后,十分欢喜般说道:“予观公主们各个才貌出众,令人心悦至极,恨不得留在身边才好。皇上,你觉得呢?” 这话问得语气亲切,又很符合场面,是以使臣们并未发现没有问题,反而一个个站起来表示国王愿意将公主献于大周陛下。 杨进的脸色不易察觉地沉了下来,半晌道:“此事稍后再议,不可怠慢了公主们。” 众臣连忙点头称是,太后又一次十分慈祥地笑了起来。 **** 对于如何处置这些公主们,朝臣又分作两派。一方认为这些小国的所谓“公主”,言语无状,举止粗鄙,实在难等大雅之堂;另一方又道,皇上后宫如此空虚,不如择优纳上两三名,给个低阶分位就是。 涉及国事,杨进也不能再一意孤行。 几个属国也就罢了,但西域诸国却有些棘手。杨进的后宫只得皇后一位,别家公主千娇百媚,千里迢迢赶来自荐枕席,他若还是拒绝实在太伤人脸面。 万一某些人借机从中作梗,由此引发大周与诸国之间的战争,杨进便不得不分散兵力对抗。 待杨进应对不暇之际,太后再顺势发难,以“皇帝失德,致使黎民涂炭”的理由迫他禅位,形势便十分难料了。 思来想去,进退两难。杨进辗转数夜,终于决定妥协——忍一时之痛,留待日后强盛时再算总账吧。 这决定对他来说并非易事,而最困难的部分,便是向崔容道明一切。 **** 时隔数月,杨进再一次宣崔容入宫。 得到消息的众臣都明白,这表示皇帝终于做出了决定。 听完杨进的话,崔容半晌不语,末了低低叹了一声:“没想到最终……还是要如此收场。” 他的情绪堪称平静,只是声音中蕴含着极其深的无奈。这反应让杨进大为担忧,低下身子握住崔容的手,令他看向自己。 “小容,令她们入宫不过是为解困局的权宜之计,朕断不会碰她们一根手指。”杨进说着,手上用力,仿佛想令崔容明白他的为难之处。 崔容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低声道:“如此于我不公,对那些女子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残忍的事?” 说罢,他似是无法再直视杨进,侧过头去不再言语。 杨进看着崔容紧绷的下颚,想他定是咬牙忍着,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这种倔强的神情刺痛了杨进,他想起两人一路前行的种种艰辛之处,想到崔容所受的苦楚,心中大恸,忽然一把将崔容揽住怀中,紧紧扣在胸前。 “也罢,此事朕不会再提。”杨进在崔容耳边一字一句道:“别怕。无论何事,朕定要护你周全。” 崔容闻言周身一震,缓缓闭上双眼。 得此一人,夫复何求? 这一世,崔容自重生之日便发誓决不再让自己委曲求全。 他并不愿成为杨进的软肋,由着太后一党次次拿捏;但要他看着旁人对杨进投怀送抱,以崔容爱意之深,也是决计没法做到的。 原本,崔容打算急流勇退,辞官归乡。杨进再无可顾忌之处,自然不用再受制于人。但杨进这般真心,他又如何能轻易逃避? 崔容反手回抱住杨进,声音间满是笑意:“怕?我爱一人,便是天地也无惧!” 杨进放开崔容,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大笑:“不过是些弹丸之国,如何与天地相较。你我二人合力,量那老太婆也翻不出风浪来。” 他说完,低头狠狠吻住崔容,似要将后者牢牢嵌入自己体内一般。 小太监悄悄关上了殿门,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只留那二人在殿内。 血腥味从口中弥漫而出,但谁也没有停止。他们知道前路将会愈发艰难,此时片刻的欢愉,便更显弥足珍贵。 连杨进自己也不曾设想,他们有一天竟会这样大胆,在这象征这权利的大殿、在这丝毫不隐秘的地方相拥相吻。 然而兴之所至,此刻竟全然无法节制,也根本没有人想要停止。 崔容被杨进带着,一路跌跌撞撞往书案上去,然后整个人被抱着平躺其上。翻滚间,砚台笔架“咣啷啷”散了一地,浓墨也弄脏了杨进身上明黄色的龙袍。崔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被杨进吻在眼皮上:“别管。” 下一刻,崔容的官服被大力扯开,杨进整个人覆了上来。 那身体的灼热让崔容几乎惊跳了一下,但下一刻,他就沉醉在唇齿交缠,耳鬓厮磨的柔情里。 偌大的殿上,只有两人交叠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阳光从窗棱处射入,将他们相拥的身影投射在地上,仿佛刻入了时光中。 “朕……我是绝不会放手的。”情至深处,杨进似呢喃般在崔容耳边低语。 第一百章、 急流勇退 高高的宫墙内,层叠的宫殿巍峨壮丽,仿佛天下最浓墨重彩的画卷,令人望之心生敬仰。 杨进站在勤政殿外的石阶之上,仰头眺向远处婆娑树影,面露沉思。有个近几月才调至御前当值的内侍见状,以为皇帝看得是御花园,便自以为揣摩到了圣意。 “皇上,奴婢听闻御花园里新运来了不少十分珍贵的莲花,想来现在开得正好……”小内侍很殷勤地开口。 杨进冷淡地挥了挥手,那内侍立刻噤声,惴惴不安垂下头去。 好在皇帝虽然不悦,却并没有说什么。小内侍暗暗擦了把汗,在内侍总管的目光中退出殿外。 “你这蠢才!”总管瞪着眼睛照着小内侍头顶就是一巴掌。 小内侍也不恼,讨好地凑上去给总管顺气:“我不懂事,还求干爹指教。” 总管心里对这机灵小子很是喜爱,否则也不会将他调至御前服侍。一来二去消了气,他便低声道:“你也不仔细想想,御花园那头是什么地方!” 小内侍闻言一思索。 御花园另一端,可不就是太后的寝殿么!原来方才皇上看的是太后的寝殿…… 身为天子近臣,他对皇上和太后之间的关系也略知几分,听说近来更是风雨满朝,连带宫中的气氛都有些紧张。 想到自己差点就倒了大霉,小内侍冷汗顿时冒了出来,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后颈,心中一阵后怕。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干爹平日总是教导,在宫里要多做事少说话,小内侍深以为然。 **** 俞氏虽已贵为太后,年纪还不到五十岁。比起那些只能在冷宫中度过残生的“太妃”,她如今的生活可谓是养尊处优,舒服得很。 然而俞氏心中并不太平。 近来杨进动作频频,几乎处处针对与太后一党,甚至下令禁止朝中大臣“惊扰太后礼佛”。禁军被杨进牢牢把持,太后虽不愿,却也无计可施,表面上接受了这差不多与软禁无异的安排。 但她自然不是真的坐以待毙。杨进的软肋在何处,太后已经一清二楚。 经营数十年,她手上也颇有一些暗处的力量。虽然尚无力与杨进正面对抗,但来个曲线救国,令其自乱阵脚,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俞氏跪坐于佛像前,双手掐动念珠,面上缓缓浮起一丝古怪笑容。 **** 崔容忽然病倒了。 据说他下朝后刚回府,忽然就毫无预兆地凭空晕了过去,将宝儿吓得六神无主,火速派人往宫里递帖子,请求御医出诊。 杨进得了消息,直接指派了宫里最好的几名御医往,他自己也顾不得许多,摆驾亲临崔府。 御医会诊了半日,得不出什么结果,只说是积劳成疾郁结难排,开了几副药方。 上好的药材喂下去,崔容好容易清醒了,却又道头痛难忍,说话间竟疼得冷汗直冒、满床打滚。 杨进见之心痛如刀割,紧紧抱着崔容,恨不得自己能替他受苦。太医被皇帝得表情吓得磕头不止,却对崔容的病症束手无策。 崔容几日间骤然消瘦,没多久竟沉重得连床都下不去了。杨进索性将朝政交予太子打理,满腔心思都系在崔容身上,几乎片刻不离。朝中反对之声甚嚣尘上,却丝毫不能引起皇帝的关心。 半月后,神医孙靖终于奉旨抵达长安。 仔细诊治一番后,他面色沉重地对杨进说:“皇上,草民观崔大人情况,不似有疾,倒似……” 孙靖说道此处,语气颇有些犹疑。 “先生但说无妨。”杨进沉声道。 孙靖道:“崔大人的症状,很像是中毒。” 杨进心中一惊,连忙追问道:“先生可知是何毒?如何解?” “十有八九是‘荣华’……”孙靖压低了声音。 杨进曾为黑衣骑首领,对此毒也知晓一二。 “荣华”乃是一种刁钻的毒药,中毒者脉相与常人几乎无异,只是头痛难忍,两三月后受尽折磨而死。用心如此歹毒,那下毒之人,显然是恨极了崔容——或者说杨进。 而以“荣华”之罕有,又非极贵之人所不能得。这样的人,除了后宫里头那位,还能有谁?这毒妇蛇蝎心肠,当初就曾下药害过杨进,如今又打上崔容的主意。 杨进一想到崔容险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叫人害了,心中便愤怒自责得无以复加。 大概是见他面色过于骇人,孙靖出言安慰:“皇上不必过于忧虑,既知是‘荣华’,解起来便不难。崔大人定能无恙。” 得神医此言,杨进总算放心一些,面向孙靖长揖到地:“有劳先生了。” 孙靖侧身避过,也不敢再耽搁,写了药方令药童前去煎药,自己准备替崔容施针。 杨进坐在一旁,心中思绪百转千回。 原以为有黑衣骑在身边保护,崔容应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但崔府毕竟不比皇宫戒备森严,若旁人有心加害,总也寻得到机会。 要么令崔容进宫去? 也不妥,那更是将他置于风口浪尖,只怕最后,自己也不一定能护得住他。 杨进忽然有瞬间的动摇,当时将崔容强留在身边,到底是对是错?如果……如果因此失去他,那才是悔之晚矣! 思来想去,杨进是一时纠结,一时不舍。看着崔容苍白消瘦的面庞,他终于狠下了心肠。 **** 孙靖果然医术超群,“荣华”这般奇毒,在他手上也能起死回生。不过崔容身体所受的损害,却需要好生将养一段时日才能补回来。 杨进加派人手,将崔府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每日不管多忙,都要亲眼看看崔容才能放心。 月余后,崔容身体终于大致恢复。而此时,杨进与他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他要崔容辞官,远避至江南。 崔容一听就急了,抓住杨进的手道:“你这是何意?难道你以为我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吗?!” 杨进满心疼惜地将他揽入怀中,言之凿凿道:“我知你不怕,但我……我怕……” 听闻此言,崔容也沉默了。 杨进从不是一个胆小怕事之人,就是他幼时艰难求生的时候,也不曾向任何人服过软、低过头。 而如今,他竟然开口说“怕”。 崔容心中又酸又涩。 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开始,他就意识到,这条路不会平坦。也许终有一天,爱意渐消,也就分开了。 但两人明明爱意至深,他宁肯一起面对生死之危,也不愿意远远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崔容一言不发,两人之间只有沉默的空气犹疑漂浮。许久,崔容道:“如果安全的代价是此生再不相见,我才不走。” 杨进愣了愣,忽然收紧了手指:“是我没说清楚……三年,你在江南等我三年。” 见崔容面现疑色,杨进解释道:“那老太婆,我不能留了。你不避远些,恐怕到时候所有非议和矛头都会指向你。我怕……我怕会护不住你。给我三年时间,等朝中清理干净了,我就去江南寻你。” 接着,杨进将自己的打算细细说与崔容知晓。听罢,崔容大惊,刚要说什么,却被杨进拦住了。 “你不必再劝,”杨进在他耳边叹道,“此生此世,我心中没有什么比你更重。” 终于,崔容闭上眼睛,颤抖着抱紧了杨进:“我等你!三年,五年,十年……我都等你!” **** 这场不为人知的谈话过去不久,崔容在一队黑衣骑的护送之下,悄然离开了长安城。 他舍弃了偌大的崔府,舍弃了长安的诸多产业,身边只带着宝儿一人,就像当初自立门户时一样。 在杨进的刻意掩饰下,崔容的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直到确认后者已经在扬州安全落户,杨进才在朝堂上宣布,尚书省左仆射崔容身体不适,已经辞官归乡。 崔容的处境有目共睹,所以多数大臣并未生疑,但这变故根本瞒不过始作俑者。 俞氏听闻崔容突然辞官,便派人去打听他的下落,但一无所获。她心中终于开始惶恐,以至于夜里都睡不安稳。 不安之下,俞氏终于撕破了脸皮,发懿旨叫各地宗室诸王入京,声称杨进软禁嫡母,大不孝,要诸王主持公道。 承乾帝曾有令,诸王无召不得离开各自封地。俞氏虽措辞严厉,但多数人并不愿意牵扯到她于杨进的纷争中,只推脱几句,便将懿旨置若罔闻。 但也有三五别有用心之人,打折看望太后、调停纷争的旗号准备入京。随他们而来的,自然也有大批兵马。 俞氏亲子杨时,以及几名老王爷都在此列。 听闻此事,杨进仰天长笑,当即下令摆驾太后寝宫。 此时已入夜,太后寝宫内却灯火通明,俞氏端坐榻上,衣容整齐,仿佛早就等着杨进的到访。 甫一见面,杨进先姿态标准地行礼请安。见他如此,俞氏风华犹存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 “皇上夜里过来,想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俞氏道。 杨进面色冷峻,听闻此言,却又露出笑容:“倒也不算十万火急,朕带来一样东西,想拿给太后看一看。” 第一百零一章、 一网打尽 杨进语气很随意,仿佛被兵临城下围困在长安城内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危机一般。 俞氏见状有点沉不住气,不禁暗道莫非是杨进手中之物令其有恃无恐?相持片刻,太后忍不住主动开口问:“既然如此,皇上就拿出来吧,也好令予开开眼界。” 杨进左右环顾,对太后身边一位上了年纪的宫人招了招手。 那宫人是俞氏大婚时娘家带来的贴身婢女,可以说是后者心腹中的心腹。她见皇帝召唤,侧目看了看俞氏神色,才应声走到杨进面前,微微低身行了一礼。 杨进并不计较她的礼数,微微笑着说:“李嬷嬷,你在太后身边多少年了?” 李嬷嬷没料到杨进问了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微微愣了一下才道:“老奴自幼在太后娘娘身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 “时间这样久,想必你该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人了。”杨进对着李嬷嬷点点头,后者连忙跪下称不敢。 杨进好似感慨般叹了一声:“既然如此,这东西就由你拿给太后看一看吧。”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太后急着弄清楚杨进卖得什么关子,便对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躬着身子走到杨进跟前,双手接过那本册子。拿到手中时,她不小心扫到封面,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捧着册子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俞氏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心中焦急,顾不得许多,开口道:“快拿过来!” 李嬷嬷连忙捧着册子到她身边,后者伸手拿过,却见是自己宫中常用的书册,上面还印有太后私印,粗看之下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俞氏心中疑惑,却不愿当着杨进的面表现出来,将书册捏在手中,款款道:“东西也送了,皇上日理万机,予便不多留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这样明目张胆地赶人,杨进却浑不在意,笑了笑道:“太后年纪大了,是该早些休息。只是不知夜里能否睡安稳。”说罢,他转身告退。 俞氏气得面色铁青,却因牵挂着手中书册,并没有多纠缠。 她令左右宫人都退下,仅留李嬷嬷一人伺候,这才打开书册仔细看了起来。这一看,俞氏脸上血色尽褪,险些当场昏了过去。 书册上写着,五日后太后会派人接应,要杨时与那几位老王爷想办法潜入宫中,共商大计。 “这……这是怎么回事!”俞氏两腿发软,半晌没出声,许久才缓过来,颤抖着缓缓转向李嬷嬷。 天地良心!她根本没有写过这样的懿旨!但书册上笔迹和印章,分明又是出自她手!难道自己宫中竟出了这样的叛徒? 俞氏狠狠看着李嬷嬷,后者“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句都不敢多说。 见陪伴自己多年的心腹这般举动,俞氏心中稍定。她并不信李嬷嬷会背叛自己,那杨进手中的书册和印章应当是赝品。 造假造得连俞氏自己也辨不出真伪,不知花了多少工夫。但这样费力伪造懿旨,将诸王哄骗入宫,杨进到底打算做什么?! 俞氏虽然不算太聪明,但也从杨进的举动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她忽然站起身,厉声对李嬷嬷道:“快!快叫人给他们传消息,前往不要进宫!” 李嬷嬷早就被俞氏的神色吓住了,见状心知事关重大,连行礼也忘了,爬起来就往宫外冲。 没过多久,她满面慌张地返了回来,一见俞氏便道:“大事不好了娘娘!宫外……宫外都是禁军,我们被围住了!”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俞氏一阵眩晕,跌坐在榻上,半晌说不出话。她这时才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回恐怕真的大事不妙了。 **** 回到皇帝寝宫,夜已经很深了,杨进还全无睡意。 他心中反复琢磨着那个计划,手中无意识地来回抚摸腰中的佩剑,杀意压抑不住弥漫而出。 小内侍被杨进的神情吓住了,不敢言语,低声问总管:“皇上这是怎么了,看着怪吓人的。” 总管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将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用下巴指了指其余宫人。 小内侍会意,闭口不言,悄悄带着诸人退到屋外去,只留总管一人在屋里伺候。 总管又候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至杨进身边低声道:“皇上,夜色已深,您还是休息吧……” 杨进猛然回神,骇得总管后退了一步。 “……歇息吧。”半晌后,杨进才应了一句。 **** 老王爷等人接到俞氏的密信,心中颇有疑惑,便去寻杨时商议。 杨时仔细辨别了许久,确认笔迹和印章确实出自太后之手,就连纸张都一般无二,众人这才信以为真。 诸王带来的兵马加起来有六七万,虽并不比京中防卫少,但几人各有心思,谁也不打算立刻兵戎相见,毕竟出头鸟的下场一般可不怎么美妙。 正是如此,接到太后密信,诸王便觉此计可以一试,至少探探口风也好。 当下商议定,到了密信上写明的时间,诸王便齐聚皇宫一侧的偏门。那处果然有名宫人在接应。 诸王不疑有他,依言换上侍卫的服装,就跟着来人偷偷进入宫中。 这一路十分顺利,并不曾遇到当值的侍卫。大约走了两柱香的时间,众人来到太后寝宫前。 故地重游,杨时不由有点激动,快步走在前面。诸王见并无异状,便随他一同往进走,没有人注意到那名宫人不知不觉落在了后面,一闪身消失了。 “母后!”杨时一见俞氏便泪如雨下,母子俩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其余人眼看着这要上演骨肉情深的戏码,连忙拦住:“太后娘娘,您叫我们入宫来,到底有什么吩咐?” 俞氏这才醒悟,用力推了一把杨时:“我儿快走!这是杨进那小子的圈套,你们中计了!” 诸王一听傻了眼,这才发现带他们进来的那名宫人已经不见踪影。反应快些的连忙就要往回撤,但此时他们才发现,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埋伏了重兵。 箭矢森森,闪耀着致命的寒光。诸王虽掌惯了生杀大权,但并未有过直面险境的机会,当下都惶惶不安,太后宫中一片寂静。 杨进在此时分开刀丛剑林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走到宫门前,静静站住了。 诸王各自对视了一眼,看向他们中年纪最长,威望最高的临清王。 临清王是承乾帝的大哥,算起来也是杨进大伯。他被众人看得心中恼怒,心道都是一帮狐狸,专把这等出头的祸事推到他身上。 眼见杨进也顺着他们的暮光看向自己,临清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今夜我等是奉太后密诏入宫。虽不曾禀告皇上,但太后身为皇上嫡母,应该还是有着个权力的,请皇上……” “临清王,尔等见了朕,还不曾行礼。”杨进忽然一扬手打断了临清王的话,语气淡然地说。 临清王脸色一变:“你……” 他素来自恃辈分,如今被小辈用这样的语气对待,兼职要气坏了。可一来毕竟还是皇帝为尊,二来宫门外还有那些禁军…… 临清王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嘴巴动了动,双腿一软跪了下去:“臣等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其余人见状,只得跟着纷纷跪倒。太后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杨进微微一笑,并不上前,而是伸手抚了抚衣角。机灵的小内侍连忙将早就准备好的软椅搬过去放在他身后,杨进便大喇喇坐下。 “既然诸位有太后懿旨,不如拿出来看看?”他看着临清王道,伸手接过小内侍递上的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 这幅装模作样的作派恨得诸人牙痒痒,却又不便发作。临清王此时已知事情有诈,却也只能将怀中那份懿旨交了出去。 杨进瞥了一眼,怒道:“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懿旨,入宫意图不轨!” 诸王被扣了这样一顶帽子,心知今日必不能善了。 杨时心一横,大声道:“杨进,你用不着在这儿颠倒黑白!这懿旨是太后亲手所书,怎么就成了假的!” 说罢,他向太后使了个眼色,心想如果母亲能开口附和几句,那杨进顾及名声,应该也不至于太过份。 “我说是假的,可不就是假的。”杨进有些不能相信杨时的愚蠢,叹息道:“二哥还是这么天真可爱。” 杨时被如此羞辱,自然不肯罢休。但太后不肯开言,他心中有些没底,额头上也开始往外冒冷汗。 临清王此时反倒镇定下来,拿出两军对阵的架势,对杨进道:“事已至此,我们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了。皇上,我们几个入宫虽避人耳目,但若明早不能安然返回,恐怕城外那几万大军也不是好打发的。” “临清王思虑得甚是周详。”杨进听罢,感慨了一句,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临清王见状,以为自己拿住了杨进的软肋,暗暗松了口气:“只要皇上能立下圣旨,不再追究我等深夜入宫的罪过,并将我等送出宫去,我们自然会返回封地。” 这话一出口,杨进就笑出声来:“临清王真是有意思。” 临清王遭了这番抢白,脸皮当下抖了抖,不肯再说话。 太后终于开口了:“这番我们落入你手里,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痛快点罢!” “母后!”杨时终于害怕了,失声叫道。 杨进看向俞氏:“太后这是在赌我不敢了?” “哼!”俞氏冷哼一声:“我是大周的太后,在场的,都是你父皇亲封的王。不过是夜入皇宫,你又能怎样?你以为这整个大周,都是你杨进的天下了?!” 杨进正欲说什么,周小石忽然从后面进来,先跪地行礼,然后伏在杨进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俞氏等人认得这是黑衣骑的首领,是杨进的一柄利剑,此时心中都有了不详的预感。仿佛为了验证他们的想法一般,杨进的脸上渐渐带出笑容。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但更令在场众人感到绝望。 “看来那几万大军,也不怎么忠心。”杨进说着站起来:“不过暗杀了几个将军,就尽数倒戈了。” 众人一听大惊失色,这是他们最后的依仗,若真如杨进所言,那他们岂不是只能任人拿捏了? “你、你说谎!”慌乱之下,杨时指着杨进大叫。后者根本不加理会,提步就打算往外走。 临清王知道此时放杨进离开将会大事不妙,便冲过来像抓住他,却被侍卫拦住了。 “你待如何!”临清王涨红了一张老脸大吼道。 杨进停下脚步,转身:“我要如何,伯父一早不就猜到了么。” 这下,所有人面色巨变,再也顾不得许多,争先恐后要往外冲,以求挣得一线生机。 太后在禁军的禁锢下徒劳挣扎着,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杨进!我是太后!你如此狠毒,列祖列宗不会原谅你的!” 杨进原本沉默地立在一旁观看,听闻此言忽然大怒,将手中一盏热茶连带茶盅狠狠向俞氏的门面砸过去。 “你对他下手的时候,早该想到会有今日!”他一字一句地说罢,转身离开。 跨出最外面一道门槛时,杨进沉着脸丢下四个字:“一个不留。” 包围在太后寝宫外的都是杨进的心腹,对他的命令没有丝毫犹豫地执行了。身后哭喊声和惨叫声皱起,杨进并不回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迈着缓慢坚定的步子越走越远,将那一殿的哀嚎都丢在身后,走向更深沉的黑夜中去。 皇宫内的禁军各个都是高手,不消半个时辰,太后寝宫内已经连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看着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家贵族们如今横尸满地,禁军首领忽然觉得有些后怕。他凑近周小石,悄声问道:“周首领,你看……这要如何收拾?” 禁军首领指了指血流成河、残肢遍地的寝殿。 “……都烧了罢,干净。”周小石面无表情地说。 他是杨进的心腹,说出的话自然代表着杨进的意思。禁军首领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道:“也好。” 据说太后寝宫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虽极力扑救,却最终无能为力。太后在这场大火中不幸驾崩。而诸王仿佛消失了一般无人提及。 皇帝太过悲伤,停朝十日。这十日间,各地均有不少官员被抄家处斩,有细心的人发现,这些官员大多是和太后及诸王过从甚密者。 众臣心知这场大火来的蹊跷,诸王的去向也是一笔糊涂账,然而此时却没有人再跳出来置喙,包括自诩清明耿直的御史大夫们。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后世的史书上,昌明帝杨进再也没有甩脱“暴君”的称号。 对于昌明帝忽然如此罔顾人伦大义的原因,后人猜测纷纷。大多数人认为太后俞氏勾结诸王叛乱,危及昌明帝皇权,才致使他暴怒而失去理智。很少有人知道,在这场惨剧的背后,还有一个人的影子。 关于前尚书省左仆射崔容的蛛丝马迹,似乎被人为地抹去了。在后世的史书上,崔容作为一位良相被记载其上,与佞臣一章相隔甚远。 第一百零二章、 非深不知 此时刚下早朝不久,皇帝寝殿内却不见一名宫人内侍,皇帝和太子两人相对一坐一立,而后者脸上神色显得颇为激动。 一时无人开口,半晌,杨彦才压低了声音道:“父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毕竟是太后和诸王啊!” 面对儿子的质问,杨进目光复杂难言,却没有开口解释。 太子见状愈加悲愤,他的呼吸猛然间急促起来,伸手扶着杨进身侧的椅子扶手,努力平静了片刻才说:“父皇,你这是……烧了宫殿容易,但文武百官会怎么说,天下百姓又会怎么说!父皇的圣誉也必定有损!您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文物百官?他们不会多说什么的。”杨进几乎讽刺地笑了笑:“至于百姓,朕令其有饭食,有衣穿,安居乐业,便已是个明君。” 太子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心下焦急,一句在心中盘桓已久的话便脱口而出:“父皇,你所做作为,其实都是为了他吧?!” 那一瞬间,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杨彦自知失言,心中忐忑,慌忙跪了下来,“儿臣放肆了。儿臣只是觉得,父皇此举有些不妥,一时情急,口不择言……” 杨进闻言缓缓低头,静静俯视跪在面前的太子。 这孩子是他一手抚养长大,从小小的肉球,长成了今天这般俊秀正直的少年郎。他以十五岁的年纪,便能将国事处理得颇有章法,除了崔容等的悉心教导,和他本身的聪敏上进也是分不开的。 只是作为国君,还有些太过正直善良了。 “太子,起来。”杨进弯腰扶起儿子,令他坐在自己身侧,就如同小时候那样。 杨彦察觉到父亲神色有异,不禁抬头,怔怔看着杨进。 “你刚才的话也对,也不对。”杨进转过头平静地注视着太子,仿佛将他当做与自己对等的成年人。 “我此番举动,固然有替他考虑的原因,但却不仅仅如此。”杨进伸手拍了拍杨彦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慰他:“太后一党不臣之心久矣,父皇在时尚且可以压制,若有一日父皇不在了,臣强主弱,好容易太平的江山恐怕又不免一番动荡。所以太后一党,必须铲除。” 太子想要说什么,杨进做了个手势阻止了,示意他先听自己说完:“我是可以幽禁他们、流放他们。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后经营多年,力量根基之深,远超乎你想象。若不能以雷霆手段斩草除根,后患恐将无穷。” 杨进说到这里,与杨彦对视了片刻才再度开口:“父皇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只能尽快动作,好给你留下一个清明稳固的江山!” “父皇!”太子闻言大惊,不知杨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杨进身体强健,绝不可能骤然离世,他为何要说这种诛心之言? 在沉默中,杨彦仿佛渐渐明白了什么。他的神情由焦急变为不可置信地,连忙抓住杨进问:“您……您是自己要抛下我们,抛下大周江山?!” “父皇这一路艰难险阻,困难数不胜数,却从失败过。然而若论快意,还是与他在一起后的那段日子。”杨进眺向远处,目光悠然,嘴角噙了淡淡的笑意:“一生能遇到这样一人,已是莫大的幸运,我又怎么会轻易舍弃。旁的与之相比,都不足为道了。” 杨彦动了动嘴唇,最终仍是想劝:“父皇……” 杨进没有令他说完,摇了摇头:“朕意已决,好了,你去吧。” 眼见再无回转的余地,杨彦垂下目光,脑中纷乱如麻,生平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 他自幼受过许多不该皇子受的苦,对人情冷暖感受颇深,想法也与一般人不大相同。就杨彦本心,其实并不觉得他父亲有多么惊世骇俗。相反,年轻的太子殿下隐隐觉得有些羡慕。 然而感情上的倾斜是一回事,理智又是另一回事。 杨彦已经能想到这件事将给他父皇带来怎样的影响。他想再劝阻,但太子内心深处,却也不是毫无私心的。 最终,杨彦只是沉默着行了礼,缓缓向殿外走去。 到殿门处,杨彦忽然回头:“父皇,那人若知晓了父皇的心意,想必会十分快乐。” “朕的心意,他又如何不知。”杨进又一次露出了那种堪称温柔的笑容。 **** 就如杨进所预料的那样,慑于他无情而铁血的手段,朝臣之中并无多少不和谐的声音。 然而终究还是有几名不畏皇权的铮臣,拒绝接受皇帝如此失德的行为。首当其冲的,便是一名史馆修撰李予。 太子将一卷书册呈至皇帝案头,杨进随手翻了翻,见最新一卷记载的正是那夜太后寝宫大火之事。其上写着“昌明帝弑其嫡母胞兄”,毫不掩饰地称呼他为“暴君”。 “简直目无君上!”太子十分气愤:“父皇,这样的东西决不能流传出去!” 李予出身史官世家,官职虽仅为史官修撰,但其影响力却不可小觑。杨进遂宣李予觐见。 “你这样写,不怕朕降罪于你?”杨进指了指那卷书册。 李予抬头看了一眼,见果然是自己新修撰的一节,复又低头不语,观其神色竟然毫不畏惧。 杨进停了片刻,见他不吭声,又道:“你所书不实,朕令你修改。” 李予对杨进行礼,不卑不亢地回答:“皇上弑母杀兄乃是实情,臣身为史官,自当如实记录。就算皇上以臣之性命相胁,臣也绝不能更改。” 杨进轻笑出声:“你想做齐太史,朕却不是那崔杼,要你的性命做什么。只是崔卿于宫变前便已离京,你既要如实录史,这点可别忘了。” 李予早已做好了身殒的准备,见皇帝这样轻飘飘放过了自己,甚至丝毫没有动怒,他脸上神情有些不可置信。 很快李予反应过来,重重叩首应“遵旨”,双眼似乎分外闪亮。 在他新修撰的章节中,果如杨进之言写明了崔容离京之事,并且如实记录了杨进与他的这次面谈。 此后五年,李予便跟随在杨进身边,继续做他的史官。 这五年间,昌明帝以及其铁血和毫不留情的风格,拔除腐败的官员、扫平边境隐患、朝中推行新政,除去一切江山和帝位的威胁。 李予渐渐看出皇帝性情大变背后别有原因,但他并未深究,只是如实记录杨进的一言一行。 五年后,昌明帝杨进因病骤然离世。李予辞官归隐。 在他的《史录》最后一篇中,李予难得地写了两句评价:雄才大略,非深不知。 昌明帝驾崩,太子杨彦即位。 彼时太子年仅十九岁,以稚嫩之躯稳居地位,虽固然说明太子聪敏过人、手段出群,但与昌明帝在前五年间所筑根基也不无关系。 登基大典当日,杨彦坐在龙椅上,不知怎么回想起大半年前的某一日。 那时他的父王杨进正埋头处理政事,由于长久的辛劳,他比数年前清瘦了不少。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杨进的眉头紧紧皱着,半晌才提笔做了批复,然后他随手抽出下一本折子。 那折子是黑衣骑的密报,杨进展开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迅速柔和下来。他细细看了一遍,对在身边侍候的小内侍道:“你寻些上好貂皮叫人送去吧。扬州虽好,冬日里却也冷得很,仔细他腿疼。” 一旁协政的太子笔下不由一顿。 他知道崔容在扬州买了院子,据说隐姓埋名做着生意,还收养了个不会说话的少年。 其实这些年来,崔容的消息从来就不曾断过。在无数个批改奏折的漫漫长夜,就是这些消息,陪伴昌明帝直到天明。 已登基成为新帝的杨彦意义不明地叹息了一声,却没说什么。一旁的礼官催促道:“皇上,百官还候着呢。” 杨彦回神,目光落在位列最前方的平王杨宣身上,缓缓道:“众卿平身。” 一瞬间,众臣山呼“万岁”,其声震天,惊起一群飞鸟,扑棱棱地展翅飞过皇宫的天空,飞翔了目光不可及的远方。 **** “成了。”崔容微笑在契书上签名按上手印,将其中一份交给了对面的男人。他才买下了一处温泉山庄,往后过冬要舒服些。 原主卖了个好价钱,眉开眼笑地道谢。崔容和他客套几句,便令崔棣送其出门。 崔棣已正式被崔容收为养子,像这样谈生意的场合也带着他,好教导一二。这少年什么都好,就是可惜了不会说话,崔府人口本来就少,日常难免有些冷清。 他到扬州已经有三年了。 当初离开长安,崔容并没有立刻动身往扬州,反而肆意漫游,见识过许多名山大川,十分潇洒。 在徽州,他还遇到了阔别多年的张仪,后者已经成家立业,娶了一名小家碧玉为妻。 谈及长安城的人和事,张仪显然已经有些忘怀了。他沉默许久才说:“我现在很好。” 崔容闻言,叹息一声,饮尽了杯中之酒。 花了两年时间,他终于累了。 这些年陆陆续续有长安的消息传来,崔容早就明白了杨进的打算,便在扬州安置了下来,静静等一个人。 又是三年过去,他终于等来了预料中的消息——昌明帝驾崩了! 乍闻此言,崔容惊得跌落了手中的茶杯,但他很快告诉自己,这只是杨进掩人耳目的计谋罢了。 话虽如此,长安山高水远,崔容仍然担心得很。在无尽的焦虑和期盼中,日子一天天飞逝而过。 第一百零三章、何处归处(结局) “爹爹,你这几日为何心事重重?”崔棣看着桌上没有动多少的饭菜,掏出随身带着的炭笔和纸,写下这么一行字。 崔容无奈地叹息一声:“有件事放心不下,故而担忧。” 如何能不担忧,朝堂之错综复杂、风云变幻,并不可预料。杨进他纵然能力过人,却也不算高枕无忧。 更何况,死遁之说不过是崔容猜测,他心里其实并无百分之百的把握,而杨进的死讯,却已是实打实传开了。 崔容人在扬州,身边又无多少助力,这种皇家秘事,根本无从下手打听。开始崔容还能用“山高水远,路上总要花费几个月”来安慰自己,但眼看着五个月过去,新帝顺利登基,朝堂已是一番更迭,杨进却依然没有任何音讯传来。 难道…… 崔容摇摇头,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 他记得分离那日,杨进说等他三年。崔容虽不知他有何打算,但想来无非两种——要么崔容再度回去长安,要么杨进到扬州来寻他。 三年之约没能实现,崔容深知杨进境况艰难,也从未责怪于他。到了第五年,才终于有了这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爹爹,你担忧何事,儿子愿分担。”崔棣又写。 崔容见之颇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他一边感慨自己儿子懂事乖巧,一边暗暗自责,自己竟然失态到令年纪小小的崔棣都开始担心。 杨进之事,非他故意隐瞒,只是事关重大,越少人知道越好。崔棣今年不过十岁,崔容并不打算令其背上太多包袱。 也罢,事情也急不得,便再于扬州等上一月。若到时杨进还无消息,那便去长安寻他! 拿定了主意,崔容心情也恢复了一些,揉了揉崔棣的头发,笑道:“爹爹想吃生风楼的琉璃肘子了,明日陪爹爹一起去!” 崔棣心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自家爹爹分明还当自己是小孩子。不过见崔容终于露出笑容,崔棣也没有说破,还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 崔容在自己儿子面前一向言出必践,次日晌午,二人就带着府内小厮一起到了生风楼。 生风楼的小二识得来人身份,很殷勤地迎了上来,点头哈腰道:“崔爷里面请!” 崔容二人是生风楼的常客,很熟门熟路地随小二入内,一边顺口问:“可有安静点的包厢?” 小二面露难色:“真不巧,今日二楼往上都被一位大老爷包下了,实在安排不出。不若小的给您在一楼寻个清净的位子,用屏风一挡,也差不了许多……” 崔容性子低调,本就不爱与人相争,便没为难小二:“也好,快些就是。” 小二得了令,眉开眼笑地应声,一边把崔容往座位上带,一边招呼粗使活计去布置屏风。 那小二颇有些手段,几面屏风与数盆花草摆上之后,看上去倒也像那么回事。 崔容落座后,直接点了几样崔棣喜欢的菜,还有他点名的琉璃肘子。 府内小厮上前服侍二人吃茶,崔棣提笔写道:“也不知今日来了什么大人物。” 他之所以有此猜测,那是因为生风楼在扬州地界名气不凡,入楼就餐者非富即贵。 一出手就将二楼以上全部包下,花费少说也要小百两银子,不是身份显赫之人,确实承担不起。 崔棣这样说,虽然也确实是好奇,不过多少存着几分试探崔容的心思——他总觉得事情有些太巧。 崔容明显心不在焉,随口敷衍了几句。他从听说二楼有陌生贵客的时候起,心里的念头便怎么也压不住。 但另一方面,崔容又觉得事情不可能这般顺利,心里产生了一种近乡情怯的忐忑。 没等他纠结出个结果,宝儿忽然满面急色地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了生风楼。 宝儿如今早已成家立业,性子沉稳了许多,此时这般行色慌张,显然是事情紧急到令他顾不上其他了。 崔容心中疑惑,饭也不吃了,看向宝儿的目光中透着几分焦急。 这情形被崔棣看在眼中,后者也放下筷子,沉默着等待事情的进展。 转眼宝儿行至近前,宝儿顾不上顺气,急忙道:“少、少爷,你猜我方才在街上看见谁了?!” 这句话崔容心跳忽然间激烈了几分——能令宝儿如此反应的人不多。 他心中既有些期待,又怕答案并不是自己心中所想,似乎片刻之间难以恰当地反应,于是只是坐着,默默注视着气喘吁吁的宝儿,却半晌不开口。 宝儿并不用等崔容相问,着急地开口:“我在街上看到黑衣骑那小子了,叫周小石的那个!” 崔容终于猛地站起身,不留神将桌上茶杯撞倒,“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几块。他的衣角被溅了一大片水渍,但崔容仿佛丝毫没有察觉, 周小石后来从黑衣骑首领的职位卸任,贴身保护杨进安全。他竟然现身扬州,再加上楼上那名陌生贵客,难道……他真的来了?! “当真?”崔容哑着嗓子问:“兴许只是长得像些罢了……” 宝儿大急:“少爷!打了那么多年交道,我怎么可能看错!要是不确定,我也不敢和少爷回话!” 崔容的表情变了,他面上终于露出几分喜色。在众人反应不及时,他已转身迈步往楼上奔去。 此刻崔容可以说是心急如焚,他忘了崔棣、忘了宝儿、忘了身边的一切,只恨不得立刻看看楼上是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人。 崔容贸贸然上了楼便被数人拦住,也不知是不是凑巧,楼上用餐之人却也是位旧识。 “原来崔大人身在扬州。”孟晗之笑眯眯地拱了拱手。他如今已尚了公主,今非昔比,排场自然不必往日。这次是陪公主游玩,路过扬州,特地来品尝生风楼的佳肴。 崔容见是他,心中说不出的失望,却不好表现在面上。而得知公主也在此处,他更觉得自己方才之举实在有些唐突,连忙致歉不已。 孟晗之与崔容也算熟识一场,并不多为难他。他挥了挥手,卫兵便放开崔容和紧随其后赶到的崔棣、宝儿。 “崔大人方才形色匆忙,不知所为何事?”孟晗之问。 崔容怕被他瞧出异样,便扯了个谎。孟晗之玲珑剔透,也不戳破,两人略略寒暄了几句便各自离开。 期待落空,崔容也无心再吃饭,令宝儿安排人手设法寻找周小石 崔棣看出崔容的焦躁,对他的举动感到有些疑惑:“父亲为何不借衙门人手一用,我们这些年给知府大人送过不少银子,想来这个面子还是有的。” 崔容苦笑,他想找的人,偏偏不能这样大张旗鼓。他勉强安抚了崔棣几句,满脑子纷乱的念头,却理不出个头绪。 周小石来扬州做什么,是来寻自己的?他不肯直接现身,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崔容只觉浑浑噩噩满心煎熬,既希望宝儿早些将周小石带来,又怕从后者那处听到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他在生风楼等了许久,却不见宝儿回来。无奈之下,父子二人只能先打道回府。 勉强安抚崔棣歇息,崔容迈着虚浮的步伐回了自己卧房。 才推开门,他就被一股大力扯着向前,紧接着落入一个熟悉而陌生的怀抱。 崔容浑身猛地一震。他立刻认出了那人是谁,安安静静地伏在那厚实的胸膛前,贪婪地呼吸着那人身上那久违的味道。 “小容……”杨进颤抖着,沙哑着嗓子唤崔容年少时的昵称。一双手仿佛要令崔容嵌入体内一样,狠狠揉着崔容的背。 这一声轻唤,令崔容最后一道防线决堤。他几乎有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止了,静默了半晌,才说了三个字:“你迟了。” 下一刻,他的嘴唇就被狠狠吻住。只是呆滞了一瞬,崔容也抱紧杨进深深回吻。 分别数年的想念,相思无解的苦楚,那么多牵肠挂肚,仿佛都在这纠缠难分的吻中诉尽了。 两人并不言语,只是这样的唇齿交缠、耳鬓厮磨,只是令彼此的气息纠缠在一处,那久违的情欲便被轻易撩拨而起。 “它想你了……”杨进在崔容耳边呢喃,用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覆向自己那早已挺立的密处。 崔容脸色微微泛红,却顺从地深入衣服内,将那硬挺握在手中,一下一下地动了起来。 杨进发出一声不知是满足还是欢愉的叹息。有这一刻,他挚爱之人在怀,这一路来数次身陷险境也已经不足为道了。 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也许是久未亲近,崔容只弄了一会儿,杨进便有些压抑不住,喘息声沉重而急促。 他忍不住在喉间发出低沉的呻吟,加深了那从未间断的亲吻。 “少……”宝儿推门进来,屋内的旖旎春光令他停住了脚步。待看清屋内之人是谁,宝儿瞬间热泪盈眶,悄悄退了出去。 衣物被尽数褪去,两人之间再无间隔。 窗外,树影轻轻摇曳着,将斑驳的月光投射而入。一切是如此静谧,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契合的感觉是如此清晰,仿佛要印在彼此的灵魂上。亲吻,像永远不会结束一般漫长,而杨进漆黑如墨的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 此情,此生不渝。 ——完——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本周内……似乎迟了半个钟头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身体十分疲惫,写文也很不顺利。短短一章,修改了数次,最终总算把自己想写的写完了 这篇文到此结束,感谢大家一路相伴。本想一一回复之前欠下的留言,但是今天真的困了……明天后天继续吧…… 爱你们!鞠躬! ━━━━━━━━━━━━━━━━━━━━━━━━━━━━━━━━━ 本文内容由【】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