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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生婆刘妈妈剪了脐带,将孩子用干布巾擦了擦,又拍了那皱巴巴的小婴儿屁股两巴掌,小婴儿“哇”的一声,非常嘹亮地哭叫出声。   按习俗,刚出生的孩子不能洗澡,接生婆非常熟练地用准备好的襁褓将小婴儿包了起来,整个过程中,她只简单瞄了一眼孩子下面,对上几乎精疲力竭的许氏期盼的眼神,就笑着道,“太太,是个哥儿。”   许氏长长地出了口气,几乎喜极而泣。   季大人年过而立,膝下只有三个女儿,这三个女儿还是姨娘生的,许氏同季大人成婚十二年,肚子里一直没有消息,前一年,在京郊的香枳寺里许愿求子,没成想两个月后,就被诊脉摸出有孕,许氏心愿得逞,一边好好将养,一边念佛祈福,连家中一应事务,都交给姨娘去管。   皇天不负有心人,孩子在肚子里那么能折腾,左踢右踢,懂看胎像的一直说是女儿,现在是男孩儿,许氏怎么能不高兴。   这是季大人的嫡长子呢。   许氏刚生产完,身边的大丫鬟剪雪用热巾帕替她擦拭着一头汗,凌霜端着参茶喂她喝,她却顾不得这些,只对接生婆刘妈妈道,“妈妈,把哥儿给我看看。”   刘妈妈“嗳”地一声应了,抱到许氏跟前去,孩子刚生出来,红彤彤皱巴巴的,也看不出好看不好看,但在许氏眼里,这就是这世间最漂亮的孩儿了。   她接过孩子,满眼温柔,“我的孩儿。”   正房太太生了嫡长子,对一心求子传承香火的季大人来说,是一件极欢喜的事情了。   他刚从衙门回来,就得知夫人生的是儿子,一向沉默严苛,不苟言笑的他,也高兴得满面春风,去了正房看孩子。   雍朝习俗,男子不能进产房,他便在东次间罗汉榻上坐下了,奶娘顾氏才刚接手孩子,就赶紧抱过来给季大人看。   季大人虽然已经是三个女孩儿的父亲了,但他一个大男人,不关心内宅之事,连孩子也不会抱。   只得奶娘抱着孩子,季大人就盯着孩子看,孩子紧闭着眼睛,皮肤红彤彤的,看不出什么来。   厚厚的门帘子挂着,倒不担心孩子受风,他伸手掀开了孩子的襁褓,要亲眼证实一下这的确是男孩儿,是他季家的香火。   当看到孩子□时,他疑惑地皱了一下眉,然后就愣住了,奶娘也看到了,也是一惊,差点没有抱稳,惊叫道,“哎呀,怎么这样!”   她这一声惊呼,呼来了在旁边伺候的丫鬟凌霜,凌霜赶紧过来看,“怎么了?”   然后她也看到了,一张脸变得苍白,飞快地跑进了里间去,许氏倚在枕上,虽然刚生产完,但还有些许精神支撑着她,她没睡下,见凌霜咋咋呼呼跑进来,就问,“孩子怎么了,老爷他……高兴吗?”   生了季家的第一个男丁,许氏是很高兴自豪的,所以才期盼地等着季大人的回应。   凌霜惊惶地跑到她跟前去,“太太,太太……”手抖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许氏本来带着开心的脸因她的惊惶而沉了下来,“怎么了?”   凌霜颤着声音,“大少爷,大少爷下面不对劲,不像男孩儿,也不像女孩儿。”   许氏皱了眉,她没懂是什么意思,于是呵斥了凌霜一声,“到底是什么事。”   凌霜比划着,不知道怎么表达,最受重用的大丫鬟剪雪跑出了里间,看到次间里季大人一脸黑沉,已经从奶娘的手里接过了孩子,将孩子用襁褓一裹,手就高高地抬了起来,那是要摔死孩子的样子,这一看差点将剪雪吓得晕过去,一声大叫,扑过去抢季大人手里的孩子,“老爷,您这是做什么?”   季大人一脚要踹开剪雪,“这不男不女,不是个吉祥物。”   孩子被季大人抱过去时就开始大叫,声音响亮撕心裂肺,在剪雪要抢过季大人手里的孩子时,里间许氏听到孩子哭声和外面争执声,挣扎着下了地,跑了出来,看到季大人要摔死孩子,不由惊怒非常,“老爷,你干什么?”   季大人喝道,“你看看你生出的什么东西,这留不得。”   许氏哪里能让他摔死孩子,已经不要命地扑过去抢孩子,加上她身边的两个丫鬟,一时季大人没能得手,孩子还被许氏给抢过去了。   许氏心中其实只是有点疑惑,掀开襁褓看了孩子的□,瞬间就震惊住了,一张脸顿时苍白,跌坐在地上,孩子依然是哭着,季大人掀开了剪雪和凌霜,又要把孩子抓过去时,许氏突然回过神来,将孩子抱进了怀里,直愣愣看向季大人,一声悲痛的大喝,“老爷,你不能。”   季大人说,“你生出了这种东西,还不让我将他处置了?直接拿出去埋掉吧,就说生出来就是死胎。”   许氏一手抱着大哭的孩子,一手就扯住了怒极攻心要往外走的季大人的外袍下摆,“老爷,不能,不能这样做,这是我们的孩儿啊。”   季大人黑着脸冷着声音不为所动,“就当生出的是死胎。”   孩子还在哭,许氏突然之间也开始流眼泪,“不,老爷,不能这样。”   季大人没有再看她,直接从东次间里走了出去,一路行走如风,满脸煞气,在外面打探的几个姨娘想要进来,看到季大人这副脸色,就觉得非常奇怪,明明听说生了男孩儿,她们都要来看看,却不允许进,而得了儿子,老爷为何这副表情。   许氏最后也没能忍心把自己十月怀胎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给闷死埋掉,她将孩子好好收拾了,当晚就又让人去请了在外院书房里歇下的季大人前来。   季大人本气恼地不愿意来,在剪雪跪下哀求的情况下,只得又过了二门进正院里来。   许氏本就是个心性刚强的人,她已经做下了决定,刚刚生产完的她,虽然透着满满疲惫和痛苦,但是眼神却很坚韧,她从里间出来,跪在了次间地上。   季大人在次间门口看到她跪在那里,毕竟是十几年的结发夫妻,他也有些于心不忍,就说道,“你刚生产完,不好好将养着,跪着做什么?”   许氏道,“虽然大少爷身有残疾,但也不能否认他是老爷和我的孩子,怎么能够说是死胎就是死胎。”   季大人一声无情的冷哼,“那你还要将他养着吗。”   许氏道,“是我将他生了下来,老爷要是觉得没有情分,那么,我也不能强求老爷将他养在身边。不过老爷要是想对他不利,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儿受损。请老爷成全,让我带着大少爷回扬州老家庄子上去住,从此也就不在您跟前碍眼。”   “你……”季大人沉着脸,气得一甩衣袖,无话可说。   许氏接着道,“我有身子这几月,一直是二姨娘和四姨娘管家,她们做得很好,想来,我即使回了扬州,京城府里,也不至于乱套,老爷尽可放心。”   季大人站在那里,好半天才说,“既然你意已决,那你就走吧。不过这孩儿,我可不承认是季家大少爷。你还好自为之,别坏了我季家的名声,不然别怪我的手段。”   许氏咬着牙,又抬起头来看季大人,她的眼里泪水已干,只剩下决绝,没有哀求,季大人也冷着脸,并无温情。   许氏终究是心冷了,笑了两声,兀自从地上爬了起来,趔趄着进了里间。   季大人也转身就出了正房,从檐廊出去,过了二门,继续回到他的书房里去歇下。   许氏在生产后,将养了十余日,要下扬州的一应准备也就做好了。   大少爷生下来,既没有洗三,也不会做满月酒。   许氏在一日早晨,带着陪嫁丫头和妈妈十几人,从季府离开,出城南坐了船,直下江南。   许氏离开,季府里只是说她生下死胎,心灰意赖,要回江南将养身子。不管和季府来往的太太们是否相信,许氏的确是离开了,而且注定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    2、第二章 桃花庄上(一)   七年后。   昭元三年,春。   许氏一大早起来,洗漱收拾,好好匀了面,薄染胭脂,点上唇红,戴好头面,穿上湖蓝色云纹贡缎袄子,青色提花鹤纹马面裙,手上戴着的白玉镯,白玉油腻如脂,虽然有一点红色瑕疵,但也是上上品,若非大富大贵家庭,不会有这样压箱底的镯子。   许氏自承平四年回扬州府来将养,至今已过七年,她也早三十多岁了,不过江南正是怡人之地,她倒是不显老。   对着镜子又抿了抿鬓发,才问身边已经升任管事妈妈的剪雪,“这个样子,见娘家人,还行吧。”   剪雪笑道,“太太和十几年前也没变过,这样子,还和以前一样美呢。”   许氏笑了一下,“就你会说话,十几年,哪里能不老呢。”   说着,又往外看了一眼,“衡哥儿今日就不要去前院书房上学了,也给朱先生说好了停课一天。”   剪雪道,“衡哥儿可听话了,即使不去前院上学,也得在房间里写满半个时辰的字才来给太太请安,这是每日雷打不动的。”   说到儿子,许氏的神色就更温柔了几分,即使知道他身有残疾,他也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心头肉,她轻叹了一声,道,“他就是太刻苦了些,这才七岁,哪里需要这般刻苦呢,他的字,即使是朱先生,也是赞不绝口了。”   虽然是心疼儿子的嗔怪,到底是满含了自豪。   两人刚说完,外面就响起丫鬟扶风的声音,“大少爷,您来啦。”   衡哥儿轻声道,“来给母亲请安,现下可进去得。”   扶风笑道,“哪里进去不得呢,今日许大舅会来,您可知了?”   衡哥儿说,“嗯,前几日母亲就说过了。”   剪雪又来掀了帘子,看到衡哥儿一身玉色衣衫,像个雪娃娃一般漂亮,只是,衡哥儿从小就不调皮,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小小年纪就透着沉静,剪雪看到他就笑,“衡哥儿来了吗,太太自起床就念着你呢,赶紧进来。”   衡哥儿对着扶风一笑,这才跟着剪雪进了里间。   许氏已经坐到了一边美人榻上,看到衡哥儿进来,就朝他伸了手,“快到母亲这里来。”   衡哥儿腼腆一笑,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还是走到许氏跟前去了,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给母亲请安。”   许氏已经一把拽住了他,搂到怀里,很是心疼,“总是这么多礼节,就咱们娘俩儿,哪里在乎那么多,你跟着朱先生读书,倒是都学了些死规矩。”   虽然语气是嗔怪,却满含爱意。   衡哥儿不惯和母亲这么亲热,一边从许氏香软的怀里退出来,一边转移话题道,“母亲说大舅今日会来,却是什么时辰来,不然我早膳后还回去看会儿书。”   衡哥儿是个爱学习的,许氏十分自豪满意,嘴里却说,“你这嘴里,总是那些劳什子的书,一日不看,又能怎么着。你今日就不要看书了,陪着母亲说说话玩一会儿。”   娘俩儿说了一阵子,就用早膳了。   许氏是十分疼爱自己这个儿子的,本来一直是和自己睡在一起,方便照看,到了四岁上,衡哥儿入学启蒙,就不愿意和母亲再睡在一张床上,许氏就在东次间里给他准备了一张小的螺钿床,两人房间只一墙之隔,没想到一年后,衡哥儿又想要一个自己的书房,而且觉得在次间住着,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打搅了他,许氏无奈,只得在房子西翼给他设置了卧室书房,而且另外安排了心腹凌霜照顾他。   因衡哥儿身体特殊,许氏没给他多安排丫鬟婆子照顾,甚至当年连奶娘都处置了,她自己哺乳了衡哥儿,身边的贴身丫鬟婆子这么多年来也没换过,一直是这些老人。   许家大舅许明忠,带着小儿子许达川来看胞妹,一大早从扬州城出发,到了许氏的桃花庄子上,时辰也不算晚,还不到巳时正。   婆子将他迎进正房来,许明忠一眼看到跟着许氏坐在一起的衡哥儿,衡哥儿按说才七岁,倒是很有小大人风范了,性子沉静,说话井井有条,又长得玉雪可爱,即使是如许大舅这般见多识广的人,也未见过像他这般漂亮可人的小孩儿。   许氏起身请许明忠坐下,丫鬟已经上了茶上来,衡哥儿也给许明忠行礼问了好,一边许达川许七郎也过来对姑母行了礼。   许氏就对衡哥儿说,“衡哥儿,带你七表哥出去玩吧。”   衡哥儿对着许七郎笑了笑,又和母亲舅舅告了退,这才带着许七郎出了正房门,往一边映红园去。   怕两个小孩子出事,虽然孩子身边跟了两个丫鬟,许氏又让两个妈妈跟了过去照料。   许氏和许大舅先说了几句家常话,许氏就把许大舅让进了用作说私房话的稍间里,重新落座之后,许大舅才说,“妹夫得到擢升,现下做了刑部侍郎,大哥得到消息,就替你们高兴。”   许氏倒是表现得挺淡然,“大哥前些日子送来的礼,我让拣了些送进京去了,又送了两万两长乐票号的银票过去,料想他也能好好把今年过下去了,他在京里好大花销,去年冬月送去的五千两,转过个年,就没了,又写信来要。”说到这里,许氏就沉着脸叹了口气,“二姨娘前几年过身了,现下是四姨娘一人掌内宅,我看她花钱倒是如流水,要是这两万两又轻轻巧巧花出去,就莫要想我简简单单给送钱过去了。”   许大舅说道,“妹夫官做得大,花银子多也是常事。”   许氏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   许大舅就又劝道,“三妹,我看衡哥儿和一般男孩子没什么不一样,现下已经七岁,朱先生给做启蒙还行,要是一直给掌学,对衡哥儿学业没什么好处,还是要妹夫请更好的正经先生才行,我在想,还是要把他送到京里去,顺道,让达川这个小子,也跟着也好。我家里这几个,老大老四都不是上学的料子,还是让他们学着经商,老七却是很好学上进的,就想让妹夫给找先生,把衡哥儿和达川都教一教,毕竟妹夫在京里,现在又是三品的大员了,人脉比我们还是多很多的。”   许氏想了想衡哥儿,心里其实也是如许大舅这般想的。   现在给衡哥儿启蒙的朱先生,是许大舅找的落第秀才,给衡哥儿开蒙还行,要是要再进一步地教授课业,那是不行的。   到现在,衡哥儿和朱先生辩论,朱先生都已经不是衡哥儿的对手了,还经常被衡哥儿指出他的错误,许氏也觉得朱先生已经不堪用了。   但是,要找一个好先生,又哪里那么容易。   要说扬州这地界,文风之盛,连京师都无法相比,好的学堂也不少,但是想到衡哥儿的身体,许氏又不敢把他放到学堂里去,怕出事情来。   虽然许氏一直是把衡哥儿当成男孩子教,衡哥儿也完全是把自己当成男孩子的,但到底不是完整的男孩子,许氏很怕他身子上的秘密被人知道了,那季家的颜面就不知道往哪里摆了,而且以后衡哥儿也怕是没法做人了。   说到底,还是要单独请好的夫子。   许氏叹了口气,说道,“老爷他根本不肯认衡哥儿是儿子,要他给请夫子,还不如自己想法子呢。”   说着,许氏又带上了怨气。   许氏和许大舅是同父同母的胞兄妹,许家,在被称为天下繁华第一的扬州府里算不得数一数二的大商户,不过也决计不差。   许家是做茶盐生意,家大业大,许家有意入官场,奈何家里人做生意是好手,却没人能读书,当时许大舅结识了还是秀才的季大人,许大舅一双慧眼,相中季大人一定能中举和中进士,就将唯一一个嫡亲胞妹嫁给了还是秀才的季大人,带过去十几万两银钱的嫁妆还有铺面。   季大人自从娶了这么一个商户小姐,就一路平顺,在成婚次年就中了举人,然后一举又中了进士,许大舅很舍得花钱地替他出钱上下活动,季大人便留了京,这才过不惑之年,就做到了三品侍郎,也算是少年得志,惹人羡慕了。   这其中自然不乏季大人自己能力卓绝又在外会做人,但是许家在背后对他的帮助,那也绝对是很大的。   许氏自从承平四年从京城回到扬州,当时许大舅和这个妹妹大吵了一架,说她不懂事,不在季大人跟前好好服侍,居然因为一点争执就跑回扬州来,他一边又给京城季大人送了两个貌美懂事的扬州瘦马,又给送了银钱去。   季大人写回信,很感谢大舅子的盛情,又说了许氏只是在京里身子不好,回扬州将养,倒没说许氏的不好。   许大舅这才细细来问妹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许氏一番左思右想,便把衡哥儿身体有缺陷的事情告诉许大舅了。   许大舅从商二十多年,见多识广,倒不觉得衡哥儿生成了这种身子是不吉利,不过也理解了妹妹,就再没有和许氏就此事闹矛盾。   许氏在扬州经营产业,养着儿子,每年送银子上京供丈夫花用,如此相安无事,也就至今了。    3、第三章 桃花庄上(二)   许大舅和许氏商量之后,最后还是决定由许大舅给季大人写信,让季大人给物色一个好的先生回来教授孩子学业。   在这封信里,又附上了衡哥儿的课业,衡哥儿写的几页字和写的两首诗,以兹证明衡哥儿是可堪大用的。   许七郎虚岁十岁,比衡哥儿大了两岁多,也比衡哥儿长得壮实多了。   比起衡哥儿玉雪可爱如雪娃娃,他倒没这么白,不过也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透着机灵,很惹人喜爱。   许氏带着衡哥儿住的这个桃花别庄,在山脚下,周围都是许氏作为陪嫁的田土产业,别庄是个大宅子,附着的映红园,也不小,种了几十株桃树,假山水池,曲廊亭阁,处处透着江南的精巧秀美。   衡哥儿并不是喜好玩乐的性子,许七郎则活泼好动,和衡哥儿进了映红园,他就说,“去年是夏天来,桃树上桃子都成熟了,爬在桃树上吃桃子,比坐在厅里吃好吃多了。现在是春天,花都还没有落光呢。”   许七郎性子直率,衡哥儿也挺喜欢他,就说,“虽然现在没有桃子吃,但是流芳渠那处有几株樱桃树,现在有早樱桃已经成熟了。”   听说有樱桃,许七郎就来了兴致,“那我们去摘一些吧。别人送上门来的,哪有自己摘的好呢。现在时节还早,想必早樱桃也还酸,不过我记得姑母这里一直有玫瑰糖浆,先用冰镇了这樱桃,再将玫瑰糖浆淋上去,那滋味,衡弟,你以前吃过吗?”   许七郎也才九、十岁,说起吃的来,眉飞色舞,倒是十分生动,让衡哥儿觉得好笑,就回答,“有你这个表哥,我什么吃的没尝过,去年你不这样做过西瓜和香瓜吗?”   许七郎嘿嘿笑,点头,“是呢。”   他说着,拽上衡哥儿的手往流芳渠去,这个园子的格局,他恐怕比衡哥儿还熟悉些,衡哥儿除了在娘胎里时好动,自从出生,就是个娴静的性子,比起是男孩儿更像静若处子的女孩儿家,许七郎还嘲笑过他,“我家里妹妹们,也没你这样娴静的,要是你是女孩儿家,衡弟,我让爹娘来提亲,你可会嫁给我。”   衡哥儿自然是一笑,镇定自若,淡淡回他,“如果我真是女孩儿家,非开疆扩土封侯的将军不嫁,你做得到吗。”   许七郎是江南水乡里滋养出的男孩儿,却没有沙场杀敌开疆扩土的豪情壮志,当场就不好意思地笑笑。   到了流芳渠,许七郎一看,水渠旁边的几株樱桃,果真已经是绿叶满枝,绿叶之间,向阳的枝桠上樱桃已经有成熟的,另外的地方则还是青碧碧的一粒粒,青翠欲滴,十分可爱。   这几株樱桃树,在园子修好时就种下,这也有十几年了,枝桠并不十分粗壮,但也能承受一个小孩子的重量。   许七郎将衣裳下摆往腰带上一扎,就要爬树,后面跟着的妈妈赶紧说,“表少爷,你可不要爬树,这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得了。要摘樱桃,让老婆子去摘吧。”   许七郎不以为然,“哪里就摔得着。”   衡哥儿则是觉得许七郎在家时,身边簇拥的丫鬟婆子得有四五个之多,从来不让他做出格的事,但许七郎还是小孩子一个,哪里能够不让他玩的,所以他每次和许七郎在一起,倒是从来不会劝许七郎要规规矩矩。   衡哥儿便对丫鬟婆子说,“去年他爬桃子树,十分利落,想来不会有事,你们不要担心。”   又叫一个小丫鬟,“染雨,你拿两个手绢来,把七表哥摘下的樱桃接好。”   要说衡哥儿只得七八岁,丫鬟婆子却没法把他当成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看,他说什么,丫鬟婆子便也只得应了。   许七郎动作利落,爬上树不费什么力,摘了好些樱桃又从树上跳下来,衡哥儿就说他,“你这利落得,和猴子差不多。”   许七郎道,“要不,你和我到我家去,让母亲请了杂耍班子回家来,让耍猴戏给你看,那才是真好看。”   衡哥儿道,“不用,我对那个不感兴趣,再说,还得读书。”   许七郎任由丫鬟为他拍着衣服上蹭上的污迹,亮若星辰的眼睛盯着衡哥儿,“你总说要读书,耽误几日,又怎么样呢。”   衡哥儿却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可见还是不要浪费一点一滴的时间。”   许七郎撇撇嘴,“我看你要成个小老头了。”   说完衡哥儿,就又对捡完了樱桃的丫鬟吩咐,让她们把樱桃拿去用冰冻了淋上玫瑰糖浆,先给许氏送去,然后他才和衡哥儿去吃。   衡哥儿说他,“你倒是知道如何讨好我的母亲。”   许七郎眉开眼笑,又凑到衡哥儿跟前来,说,“父亲的意思,是希望我以后跟着你一起读书呢,恐怕是到你家来读书,衡弟,以后我和你住一起可好。”   虽然许七郎比衡哥儿大了两岁多,他在衡哥儿面前却不敢倨傲自大,甚至很多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和他说话征询意见的。   衡哥儿听他如是说,也就知道了许大舅来他们庄子上的用意了,衡哥儿自己就和许氏说过希望有更好的老师来教他,而不是酸腐的朱先生,许氏大约会借此直接同他在京里的父亲季大人说,希望季大人给请好的先生来教他。   这其中,自然有好几层意思。   季大人在京里,身边女人不少,但是这几年,除了新提上来的六姨娘生了一个女儿外,竟是无所出,要说,季大人也是不惑之年了,在古代医疗条件很差的情况下,四十多岁生育能力已经很低,要再生出儿子来的概率很小,所以他即使很不想面对太太许氏生下的季衡的问题,但他也要想一想了。   许氏写信上京让他给请夫子,就是想要他正视季衡。   季衡也一直是非常争气的,因为内里装着一个二十几岁的灵魂,所以小小年纪,已经通读了四书五经,被称为神童,只因许氏很少让他出门,才没有才名远播。   在这种情况下,季大人大约也会想将季衡当成长子对待,要是能够接他入京,那是最好了,即使不接他入京,季衡也到了可以上族谱的年龄了,许氏是希望将季衡上成儿子的。   对季衡来说,他是非要做季家长子不可的。   要说,他要是被当成女人,在这个年代,日子可就太难过了,而且,他满腔豪情壮志,非为男丁不可为。   所以他读书才那般刻苦。   衡哥儿对上许七郎略带讨好的笑容,只是淡淡回道,“如果你来我家,母亲自会为你安排住处,你大可放心。”   许七郎不满意地道,“让我和你一起住,又如何呢。”已经带了点埋怨,衡哥儿说,“我最不惯和人同睡,连丫鬟妈妈们也不要在房中伺候,更何况是你。”   许七郎说,“那你是说我还比不得丫鬟妈妈们了。”   旁边跟着伺候两人的董妈妈就笑着说,“表少爷和衡哥儿,自然比我们要亲多了。”   许七郎笑着哼了一声,不再就此纠缠。   他们回到正院里去,樱桃已经处理好了,许七郎就到许氏跟前去说,“姑母,这樱桃是我摘的,可吃得?”   许氏道,“这爬树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得了,以后可别再这样不知轻重了。”   许七郎嘟了嘟嘴巴,“我又不是衡哥儿,爬树可难不倒我。”   衡哥儿坐到许氏的身边去,“术业有专攻,你就专攻爬树吧。”   他这话倒是把许氏和许大舅都逗笑了,许大舅盯着衡哥儿看,越看越觉得衡哥儿长得好,即使才七岁,身形脸蛋都没长开,但已经是带着一身风流,淡然雅致,让人一见忘俗了。   许大舅就说道,“达川,你看看,你比衡哥儿大了两岁,却没有他一半的稳重。”   许七郎不以为意,“衡弟是像女孩儿,我又不像。”   他说完,只见许氏神色就怪怪的,衡哥儿也目光沉了沉,许大舅都感觉氛围为之一变,赶紧说儿子,“什么女孩儿,以后你再乱说。”   许七郎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但看父亲生气,只得讷讷住了嘴。   午饭后,许大舅就要带着许七郎回去了,许七郎不乐意回去,“爹爹,您就让我在姑母家里多待几天,也好在姑母跟前尽尽孝心。”   许大舅乐道,“你倒会说话,你在你姑母跟前,不要让她操心倒是好的,你倒会尽孝心了?”   许氏便留了许七郎,“就让七郎在庄子里住几日吧,我过几日进城里去,到大哥府上拜访,就顺道带他回去。”   许七郎于是高兴地说,“那就这么办,侄儿谢过姑母。”   许大舅是个和蔼的商人,平常是见人三分笑,对儿子也是该严厉的时候才严厉,平素很慈爱,导致儿子也不是很怕他,他笑说,“既然如此,你就跟着你表弟,好好看看衡哥儿是怎么学习的,你也要改改你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习性了。”   就此,许七郎就留了下来。   许大舅就只许氏这么一个嫡亲妹妹,其他还有三个庶弟,早年父亲过世便分了家,几个庶妹,也是早早嫁了人。   许大舅和许氏的关系,自然是最好的。   许大舅也正是仰仗着妹夫季大人在朝为官,生意才越做越顺,对妹妹许氏,便是从来不吝啬。    4、第四章 花到荼蘼(一)   送走了许大舅,绣坊里又来了人量身给制夏衣。   太太许氏拉着儿子,听女裁缝连连赞叹,“大少爷这几月又长了身量,好看得年画上的仙童娃娃也没得比了。”   衡哥儿一双眸子黑幽幽如墨玉,眼睫浓密幽黑如鸦翅,看着人的神色又总是深邃而淡然的,倒不像小孩子的眼,他将女裁缝看了几眼,女裁缝心里倒是一跳,不大好意思起来。   许氏则是欢欣地说,“这七八岁,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去年的衣裳,他今年是都不能穿了,全要制新衣才行,以前的旧衣服,都要拿去送人了。”   许七郎坐在许氏另一边,许氏让裁缝也给他量身制衣,许七郎赶紧就拒绝了,“姑母,侄儿就不用了。来前母亲才让制新的夏衣,回家就能穿了。您这里再帮制了,今年夏衣就多了,我也正是长身量的时候,明年也就不能穿,倒是浪费了。”   许氏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七郎还帮你姑母省着这些吗。”   许七郎却一本正经地说,“能省一点是一点吧。我随着父亲出门,看到街上沿街乞讨的孤儿,衣不蔽体,面黄肌瘦,虽然现在已经是三月了,但到底夜里也是冷的,不知他们夜里怎么过,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一句话,父亲时常在我们面前说起。”   许氏还没说话,裁缝已经夸赞道,“七少爷小小年纪,这份怜悯穷苦人家的心,就让人感动,舅老爷也是教导有方,他一向积善积德,好人有好报。”   许氏也说,“为人就该有怜悯之心,人这积德是实实在在有好处的。”说到这里,她的话就止住了,看向儿子,衡哥儿倒是神色平淡,没看出有什么来,她自己心里则是一痛,儿子是那么一个身子,许氏心里哪里不怪是自己上辈子阴德没有积够呢。   衡哥儿对许七郎倒是侧目的,没想到许七郎小小年纪,又生在大富之家,却有这份心思,看来也是许家教导有方。   虽然许七郎很想和衡哥儿住一间房,再说两人都是男孩子,年龄都还小,睡在一张床上也没什么,但许氏却并没有答应,而是给许七郎安排了西偏院里住,又安排了两个丫鬟和妈妈照顾。   衡哥儿是个十分安静的人,第二日一大早写完字又给许氏请安,然后才吃早饭,这时候许七郎才起来,给许氏请了安后坐在餐桌边,慢吞吞吃了早餐。   饭后,许七郎以为可以如前一天那么玩,喜笑颜开地和衡哥儿说天气好正好钓鱼,没想到衡哥儿却要去书房里读书了,许七郎唉声叹气之后也只得跟着他去了书房,许氏让人给他也安排了一张书桌,两人在书房里各据一方,朱先生倒是在衡哥儿复习了一阵功课后才来,开始一天的课业。   朱先生认识许大舅,许七郎也见过几次,看增加了他这个学生,也并没怎么在意。   许七郎待在季家桃花庄上,日日里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就有些坐不住了,这日晚饭后,他就对许氏提出想回家去了。   “姑母,您之前说要进城去我家做客,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去呢。”   许氏一时倒没有回答,和蔼地让丫鬟给送茶来,丫鬟婆子收拾着饭桌,她就带着许七郎和衡哥儿进次间去坐。   许氏在罗汉榻上坐下来,又摸了摸衡哥儿的手,觉得有点凉,就对丫鬟扶风说,“你去衡哥儿房里把他的衣裳拿一件来,不然又要冷到了。”   许氏的无微不至,让衡哥儿很是感动,“母亲,我不冷。”   许氏嗔怪他,“那要病了,你才知道冷了。”   许七郎也说,“衡弟身子就是很弱。我就挺好的。”   许氏招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去坐下,也摸摸他的手,“你要是冷,也要加一件衣裳。”   许七郎对着坐得端端正正的衡哥儿一笑,“我才不是衡弟,我不冷。”   一番话后,许氏才又说起许七郎要回家的事,“你父亲来了信,说让你再在这里住几日呢。我近日也不会进城里去。”   许七郎就觉得奇怪,一想之后就问,“是家里有什么事吗?”虽然他年纪还小,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出身,从小在上百人的内宅里长大,心思还是敏锐的。   许氏想到许大舅家的内宅事务,轻叹一声,“小孩子,不问这个也好。”   许七郎就更好奇了,衡哥儿也看向许氏,许氏想了想,才说,“你家里的九姨娘,姓林的那个,前几日生孩子时难产了,大人孩子都没保住。你家里出了这事,你父亲就说让你多住些日子才回去。”   许七郎一听,人就沉默了,衡哥儿很少出门,不过对大舅家的这个九姨娘还是有点印象,就说道,“去年去大舅家,记得她做的酥山很漂亮。”   许氏也很感叹,“是啊,她才十八呢。就这么没了。这女人生孩子,都是阎王跟前走一遭的。”   衡哥儿也很有感触,他对古代生孩子的凶险很明白,便握住母亲的手。   许氏哪里会不明白衡哥儿的心思,就笑着对他说,“只要衡哥儿能够在老爷面前有脸面,光耀门楣,母亲受多少苦,都是值得的。”   衡哥儿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就又垂下了头,“母亲,我会为您争气的。”因为他身体的残疾,当年他父亲要摔死他,是他母亲保住了他,并且因此和他父亲闹了矛盾,一个人带着他回扬州来,他这些都是知道的,哪里能够不心疼这个女人呢。   许七郎则对衡哥儿和许氏回江南来住,而不是跟着姑父住在京城很疑惑,他以为是季大人和许氏不和,许氏才回来了,但这些年,以他模模糊糊的了解,却是知道季大人连衡哥儿也是不爱的,这也难怪衡哥儿读书十分用功了。   入了四月,许氏才带着衡哥儿和许七郎进城去。   一路坐船坐马车,一个多时辰,才到了许家的大宅。   许家的宅子不小,马车进了大门,又走了一阵,在车轿院子下了马车,又换了小轿进内院,许氏上了轿子,就对衡哥儿伸了手,“衡哥儿,和母亲一起。”   衡哥儿愣了一下,许七郎是个活泼的,又是男孩子,而且是回自己家里,就不乘轿,已经和接许氏的妈妈说起话来,风风火火自己往内院走,衡哥儿就对许氏说,“母亲,我和七表哥一起,自己走就行了。”   许氏蹙了一下眉头,虽然她是想把衡哥儿教养成光耀门楣的嫡长子的,但是毕竟衡哥儿身子不同一般,她还是会在一些细节地方,把他当成娇女儿看待。   于是她就说道,“你身子弱,这太阳大着呢,你小心中暑,上来。”   这是在别人家里作客,衡哥儿也不好和许氏争执,只好上了轿子。   轿子并没有走太远,就到了园子里的正院,许氏先放衡哥儿下了轿子,自己才下了轿。   许氏作为许家唯一份的嫡亲姑奶奶,每回回娘家来,嫂嫂都是待她极亲的,因知道她要回来,不仅是大太太在门口接着,就连几个庶出兄弟的媳妇儿,也都在老大家里来等着和她相见。   衡哥儿刚下轿,许家大太太就已经一把抱住了他,很是亲昵地说,“衡哥儿长高了,嗳,这漂亮得,要是是一个女娃娃,即使进宫做中宫也镇得住的。”   她这样说,几个妯娌都是要唯老大家里马首是瞻的,自然就很是附和她的话。   只是这倒让衡哥儿觉得很窘迫,只是沉默地不说话。看在大人们眼里,还以为他是害羞呢。   许氏也下了轿,大太太放下衡哥儿,就又挽住了许氏的手,“我家这个混世魔王老七,到桃花庄上去叨扰了这阵子,明潇,有劳你了。”   许家大房,只养活了三个儿子,老大老四老七,不过老大老四都是姨娘庶出,只老七是大太太生的嫡子,而且是老来子,自然是非常金贵的。和许氏这样说,自然是无比亲热。   明潇是许氏的闺名,她和大太太明面上关系是极好的,即使大太太不免在有时候觉得丈夫送进京给季大人的钱财多了些,但也从来不会和小姑子许氏表现出什么不和。   许氏和大太太挽着手进屋,说,“七郎听话着呢,和衡哥儿一道上学,可勤奋上进了。”   大太太笑得十分和蔼,“那还不是你教导有方,他在家啊,在学堂里,可坐不住。”   进了正房,大太太请了许氏在上位圈椅里坐下,许氏就又和几个兄弟媳妇见了礼,又让衡哥儿给大家行了礼,不免地大家又夸赞了衡哥儿一阵。   许家毕竟是家大业大,大太太嫁给许大舅最初几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无所出,所以很提拔了一些姨娘上来,后来大太太生了七郎,但许大舅身边也没有断了漂亮的小娘子,扬州这地,自古繁华,正是风流之地,扬州瘦马闻名大江南北,许家就调/教了不少出来,专用来送人,也有许大舅自己看上的,就会毫不客气享用了,此前难产而死的九姨娘就正是这种出身。   因为家里姨娘通房很多,除非是很有脸面的,不然,大太太绝对不会让这些人到客人面前来,即使是家里姑奶奶面前也不行。   所以坐在正房里陪许氏的,倒没几个人。   许家的姑娘也多,四房兄弟,嫡出庶出的加起来,养成了的得有二十几个女儿,出嫁了好些个,剩下的也不少,一个个都是娇滴滴的,环肥燕瘦,都是漂亮的。   姑娘们对许氏见了礼,许氏一个个又给了礼物,除了嫡出的几个姑娘,就是长相非常出挑的,她才记得住,不然,这么多侄女,她哪里都认得过来。   其中大房六姨娘生的庶女,叫许晓馨的,和衡哥儿年岁差不多,对姑奶奶福过礼之后,许氏眼前就是一亮,笑道,“馨姐儿以前看着就和衡哥儿长得像,现下这样看起来,倒是更像了两分。”   大家就一阵附和,大太太也笑得满面慈爱,“怎么不是?”   说着,还招手让馨姐儿到她面前去,拉着她的手对比着站在许氏身边的衡哥儿一阵看,“的确是像得很。但馨姐儿一个姨娘生的小娘子,又哪里能和衡哥儿比,这气度,没得比。”   馨姐儿虽然和衡哥儿长得像,但她到底是姨娘生的庶女,加上亲娘六姨娘又是歌姬出生,身份很低,大太太一向是打压她的生母,让她也从小就是怯怯懦懦的性子,低眉顺眼,和一向八风不动沉稳从容的衡哥儿比,自然是一比就被比下去了。   说起来,衡哥儿长得和父母都不大像,馨姐儿和衡哥儿长得像,大约只是出于一种漂亮到极致了,总有一定共同点的像法。   衡哥儿看得出馨姐儿的小心翼翼和胆怯,他多看了馨姐儿两眼,倒把馨姐儿看得更加羞怯,头也低得更厉害。   等姑娘们都行过了礼,大太太就让她们都下去了,又让眼睛珠子转来转去机灵灵的七郎带着衡哥儿下去玩,还说,“衡哥儿可不是你这个泥猴子,你带着他别乱玩,在园子里看看也就罢了,一阵儿就要用午膳了。”   七郎赶紧应了,就过来带着衡哥儿出门。   从正房里一出去,七郎就像只出笼的鸟,笑声朗朗,“父亲给了我两匹马驹,是西域来的千里马繁育出来的,我带你去看。”   说着,拽着衡哥儿的手就往马厩去,后面则跟着好几个大太太的心腹丫鬟婆子。   对于七郎,大太太看得不比许氏看衡哥儿稍稍松点。    5、第五章 花到荼蘼(二)   许家的宅子十分阔大,要到马厩去,走了不短的路程,因已经接近午时,太阳大着呢,虽然一路多有曲廊,又是花木扶疏,要光额头晒太阳的地儿不多,但衡哥儿依然将一张脸晒得红红的,又出了不少汗。   到了马厩,里面的管事已经迎了过来,带着两位少爷去看许七郎的马驹。   马驹都才半岁大,一匹一身雪白的毛,一看就十分珍贵,另一匹则更是漂亮,毛发细腻,在阳光下带着金色,让人赞叹。   许七郎看衡哥儿睁大了眼一脸惊叹,就十分自满,笑道,“是不是非常漂亮。这匹白色的,叫雪子……”   还没说接下来的话,衡哥儿就笑说,“金色的这一匹,叫金子?”   许七郎点头,“是啊。”   衡哥儿道,“亏你能起出这种庸俗的名字来。”   许七郎愤愤然道,“这庸俗吗,正是要名字贱,才好养。”   衡哥儿低笑道,“马又和人不一样。”   衡哥儿的笑一向是很有杀伤力的,再说此时阳光明丽,打在衡哥儿白嫩如玉的面颊上,那笑就更是让人受不住,旁边守着两人的丫鬟婆子都是盯着衡哥儿不转眼的,连许七郎也脸一红,“就叫这名字了,又怎的。我初时向父亲要两匹马,就是专为你留一匹的,你是喜欢雪子,还是金子呢。”   衡哥儿盯着马看,又伸手去摸金子的毛,他自然知道这两匹马都是绝世好马,怕是要价值千金,而且还是有价无市,而这样的马,许大舅就可以随便给两匹给儿子,可见这些年,许大舅不知道又赚了多少钱。   衡哥儿也不说要马,只是道,“不若你将雪子换个名字叫银子,我看金子银子还更配一些。”   许七郎也过去摸金子的皮毛,“银子也过分俗气了。再说,这两匹马,都是母马,又不是一公一母,便又不需要名字般配。”   衡哥儿就说,“都是母马,到时候大舅应该会让配种的吧,我就不要了。”   许七郎就很不高兴,但是他到底比衡哥儿大了两岁,又不好在衡哥儿面前把这不高兴表现出来,只说,“既然这样,我就把这马养着,什么时候你想要了,来牵就行。”   两人因为马闹了个不爽快,回去时许七郎兴致就不是很高,说衡哥儿,“你这样和我生分是为什么,在你家,想和你睡一起也不行,送你马也不行,你到底当我是兄弟吗?”   衡哥儿不由蹙了一下眉头,“你连这么点事也斤斤计较,是兄弟,会计较这些吗?”   许七郎一想,也就笑了笑,恢复了开心。   要说,他和衡哥儿的关系,比起家里两个亲兄长还要好一些。许家家大业大,等许大舅百年之后,就是要分家的,他从出生长到现在,他母亲也没少说让他要和兄长有竞争意识的话,虽然兄长都是庶出,但到底他们还是要分家产走,再说,这两位兄长因比他大不少,现在都已经在跟着父亲做生意,也是有实权在手里的人了。他长到现在,也遇到过好几次暗地里的危险,虽然他母亲治家严谨,后宅还算是安宁,但也还是有暗地里的风波的,所以对家里姨娘兄弟,他也很有警惕之心。   而和衡哥儿之间,就没有这些竞争相斗的关系。   季大人在京城里做大官,对许家,自然有照拂,许家的生意便也做得顺畅,从以前的小盐商俨然发展成了现下的排在前面的盐茶商。而季大人要用钱,许大舅也是毫不吝啬的,两家已经形成了利益共同体,许七郎和衡哥儿关系好,是两家都希望的。   许家大太太在万芳居里摆了宴为许氏洗尘,许家另外几个妯娌也都作陪,许氏很是谦让,说经常回娘家来,次次嫂嫂都这么客气,倒让她不好意思了。   万芳居是一个在荷塘旁边的轩榭群,隔着一个不小的池子,对面还有大戏台,不过没有请戏班进来,只是女眷们在一处用餐,让了姑娘们也来陪着。   衡哥儿和许七郎则是单独坐了一桌,在大太太她们旁边落座。   因为许氏觉得累,衡哥儿去看马晒了太阳,饭才吃一半就精神不济有点蔫蔫的,于是饭后许氏也就没有应其他节目,带着衡哥儿回了大太太为他们安排的院子里去。   因许氏自从回扬州,每年倒是要回娘家好几次的,所以许家有专门给她用的院子,在许家园子的一角,叫仙霞居,一边有个侧门和外面的巷子相连,正好方便许氏住。   其实许氏在扬州城里也有自己的院子,不过是很少去住,每次回扬州城,还是住在许大舅家里。   许氏带着的一应行李都已经在仙霞居里安顿好了,一切也都是住习惯的,许氏住仙霞居正房东翼的屋子,衡哥儿就住西翼,和在桃花庄上时一般。   带来的丫鬟婆子管事妈妈们就住耳房或者倒座南房,次次来都如此,不用十分操心安排,很快就妥当了,甚至小厨房里都已经熬上了衡哥儿要喝的药。   许氏在东次间里坐下,拉着衡哥儿的手就摸了摸他的背,唉声叹气地,“这出了这么多汗,都已经冷了。饭前让你回来,你不洗个澡,也该换身衣裳,你身子本就弱,又不知自己爱惜。你要让我说什么才好。”   饭前许氏就看到衡哥儿额头上有汗的,许七郎也出了汗,大大咧咧让一个丫鬟拿了他的衣裳来,就在用饭的万芳居偏房里换了里衣,也拉衡哥儿去换,衡哥儿自然不去,许氏当时也让衡哥儿回仙霞居来换衣裳,衡哥儿也没愿意,让许氏倒不好当场多说话。   衡哥儿虽然才七八岁,即使是许氏,有时候也不敢太过管教他。   是以此时许氏不得不多唠叨几句。   唠叨完了,又让丫鬟准备了浴汤,让衡哥儿洗个澡了换衣裳了再午睡。   衡哥儿劝了许氏几句,让她好好休息,自己也就回了西翼房间去洗澡。   西翼有四间房,最里间用作了浴房和净房,次间作了卧室,然后是书房,待客厅。   衡哥儿从四岁起,就自己洗澡不让任何人伺候,即使是许氏也不行,最开始许氏还很担心,后来看衡哥儿自己洗也没出什么事,就全由着衡哥儿了。   毕竟衡哥儿身子是那样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体的不一般,心里有芥蒂,许氏也明白的,只是很心疼儿子,但是这种事又没有办法。   浴汤都准备好了,衡哥儿让丫鬟婆子们都出去了,这才脱了衣裳进浴桶里去。   太阳照在院子里,光线透过已经换上的绿纱窗进了屋子,窗户边又立了屏风,房间里依然十分明亮。   衡哥儿泡在热水里,觉得十分舒畅,他洗澡时也有些忌讳注意自己□,因为总让他别扭,即使他已经是一颗成年人的心,但是要接受这样的身体,总归还是困难的。   衡哥儿正撩着水洗白生生的胳膊,突然一点影子映在了他的视线范围里,他瞬间用巾帕遮住了下面,转过头来,“谁?”   因衡哥儿面色严厉,目光如刀,倒把许七郎吓了一大跳,他怔了怔,才说,“我来看你差不差什么东西,没想到你在洗澡。”   衡哥儿沉着脸,“出去。”   许七郎就觉得委屈了,“都是男人,你又不是小娘子,洗澡还怕我看了?”   衡哥儿道,“出去。”   许七郎抿了抿唇,眼珠一动,就又耍赖地笑起来,往浴桶边走,“我就要看了,你能奈我何。”   衡哥儿紧紧抓着挡住□的巾帕,对外面喊道,“凌霜。”   凌霜跑进来,看到许七郎,脸色也变了一下,说,“表少爷,您怎么在这里?”   说着,就拉许七郎出去,毕竟有下人在旁边,许七郎也不好继续无耻耍赖,多看了一张脸雪白的衡哥儿一眼,被凌霜拉出去了。   衡哥儿也不好继续洗了,出了浴桶,将身子擦干了就赶紧穿上了衣裳,出了净房,凌霜守在他的卧室里,他就说,“七表哥呢?”   刚才对许七郎太过严厉了,他觉得许七郎会多想,所以才有此一问。   凌霜过来为他梳头发,说,“表少爷在外面书房里。”   房子隔音效果并不是很好,她这样说完,许七郎已经从外面进来了,不过面上没有带笑,反而是盯着衡哥儿看。   衡哥儿也恢复了一脸镇定从容,说,“你看我干什么?”   许七郎笑道,“看你会不会是姑娘家。”   说起来,衡哥儿才七八岁,声音稚嫩清脆,脸蛋白嫩嫩如最嫩的豆腐,明眸皓齿,虽然行止间是男孩子,但是要是他穿着女装,别人也不会说他不是女孩子。   衡哥儿因许七郎的话冷哼了一声,“无聊。”   许七郎撇撇嘴,也觉得自己的猜想有些无聊,他的姑姑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会做出让孩子女扮男装教养的事吗,这样骗得过谁呢,要是衡哥儿长大了被拆穿,以后估计也就嫁不出去了,而且名声肯定也坏了,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衡哥儿肯定还是个男孩子,不会是女孩子。   再说,哪里会有衡哥儿这样的女孩子呢。   他家里姐姐妹妹十几个,也没见衡哥儿这样的,即使是和衡哥儿长得像的馨姐儿,那在行止上,也是最不像的。   许七郎沉吟片刻之后就转移话题,道,“我在你这里来午睡,看你差不差东西,然后一起玩,你来了我家,母亲让我陪着你。”   凌霜已经为衡哥儿梳好了头发,衡哥儿站起身来往床上走,说,“你不过是找个借口玩儿罢了。”   说着,又对凌霜说,“凌霜姐姐,你忙你的去吧,让扶风在外面伺候就好,我有事就叫她,你也给母亲说一声,就说我睡了,让她也好好休息。净房里,也等我睡醒了再收拾。”   凌霜应了,又看了许七郎一眼,这才出了卧房。   衡哥儿自己上了床,拉了被子盖上,看向还站在一边的许七郎,“你不是来午睡的吗?睡榻上还是和我睡床上随你。”   “啊?”许七郎愣了一下又眨了眨眼,“我可以和你一起睡。”   衡哥儿睡姿十分端正,“但是你要是睡姿不规矩,不要怪我把你踢下床。”   许七郎笑道,“不会,不会,我去洗漱一番就来。”   衡哥儿允许了许七郎一起睡午觉,是为了打消许七郎的胡思乱想。而这个做法,的确是收效甚佳的。    6、第六章 花到荼蘼(三)   下午衡哥儿睡了午觉起来,就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漱收拾穿戴好了坐在书房里面着南窗的地方看书,许七郎还在床上睡着,只差打呼噜了,几乎要睡了一个大下午才被丫鬟给唤醒了。   晚饭时,许大舅也就回了府里陪妹妹用膳,饭后,许氏怕光线不好衡哥儿看书伤眼睛,就不让他看书,衡哥儿就和许七郎去玩华阳道,虽然衡哥儿比许七郎小两岁,但是玩这些智力游戏,诸如华阳道,双陆,九连环,围棋等等,许七郎从来就赢不了。导致他就不大爱和衡哥儿玩这些了,更喜欢和衡哥儿玩爬树,骑马,踢毽子,抽陀螺等等体力游戏。不过要是玩体力游戏,衡哥儿一般就是站在旁边当观众,根本不身体力行。   两人本不是能够玩到一块儿的性格,但是两人都没有别的玩伴儿,所以也就只得和对方好了。   打发了两个孩子自己下去玩之后,许大舅也就和许氏以及大太太移到次间去说私房话。   许氏住在扬州,和娘家就特别近,再加上许氏小时候,许大舅就特别疼爱这个小了他十几岁的妹妹,两人之间就几乎没什么罅隙,十分亲近不说,也几乎是无话不谈。   大太太对姑奶奶特别好,十分亲近,也无不与此有关。   大太太已经年过不惑,算是在步入老年了,自然不能靠年轻美貌抓住丈夫的心,所以要让许大舅对她亲近仰仗,不仅要治理好内宅,和姑奶奶处得好,那是一顶一重要的,再说,许家还要仰仗季大人在朝中做官。   许大舅长相儒雅耐看,留着修得整整齐齐的短须,面上总是带着三分笑,内里的情绪则是丝毫不显的。   此时他和妹妹对坐着,旁边则坐着大太太秦氏。   许大舅和许氏商量事情,也并不避着大太太,这更让大太太明白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分量,也知道要和姑奶奶好好相处。   许大舅说,“月前,给妹夫去的信,回信近来也该到了。”   许氏端着茶抿了一口,沉吟了片刻,“就看老爷是什么意思了。如若老爷是让我带着衡哥儿进京呢,我就带着衡哥儿进京,如若他觉得我还是在这里好,我就在这里守着衡哥儿,衡哥儿是个会读书的,过几年,也该可以考秀才了,他争气得很,我不信他不能光耀门楣。”   当初,许氏从京城带着衡哥儿回扬州,别说另外几个兄弟媳妇,就是大太太秦氏,就在心里小瞧过这个姑奶奶许氏的。觉得她是被季大人嫌弃,所以才让姨娘在京城里管家,让她回了扬州来,不过后来看许氏不惊不怒,带着儿子深居简出过日子,又把儿子教导得这般好,她们在心里自然也不得不高看许氏了。再说,这些年来,季大人给扬州写信,大太太也看过写给许大舅的信,信里对姑奶奶许氏是十分看重仰仗的,而季大人这一年在京里又升了官,这些也都是许氏的脸面,他作为娘家嫂嫂,也是与有荣焉,对许氏哪里能不给十分尊重。   许氏的这一番话,许大舅听得出她语气里的赌气,就说,“妹夫对衡哥儿这件事上,的确是做得不好。不过,我看这次,妹夫定然是会好好考虑衡哥儿的事了。   自从先皇登了仙界,现在小皇上登基,首辅李大人权势愈来愈大,又加上太后赵家,朝堂上也不安生,妹夫两边不靠,还能升官,那是相当不错了。但妹夫心里也不安稳,要是他信里不让你和衡哥儿入京,也是好的,毕竟还是扬州安稳。”   许大舅说完,大太太也说,“只要衡哥儿争气,无论是在哪里住,又有什么不好。要说,京里的气候风物,又哪里比得上扬州,在扬州住着,身子骨都能好几分。”   许大舅说的是大道理,大太太则是说的小道理,许氏听了就笑了笑,道,“衡哥儿身子差,学习又用功,我倒是更想他在扬州长大,这样才更好些。不过,进京也有进京的好处。衡哥儿大了,要是大家还不知道季侍郎家里有个嫡长子,那也不好。再说,衡哥儿也该入族谱了,得提点提点老爷才行。”   许大舅也点头,“这个的确是一件大事。衡哥儿懂事稳重,三岁看到老,当年他三岁已经是秀外慧中,说话做事井井有条,将来成就定然不小。他要是上了京,妹夫一看到他,不消我们说什么话,他就决计不会把衡哥儿往外推。这个嫡长子,是不会错的。”   大太太不知道衡哥儿身体上的缺陷,于是听两人的话,是云山雾罩,但是看许大舅的意思,也是不会和她解释的,不过她自己也有猜想,觉得是许氏和季大人闹了矛盾,或者是季大人宠妾灭妻,宠上了某个姨娘,这才不看重衡哥儿这个嫡长子。   雍京,季侍郎府。   季大人收到大舅子的来信,看了一遍,就知道了许大舅的意思。   虽然许大舅信里没有写接衡哥儿上京的话,但是季大人看得出里面的潜台词。   衡哥儿已经大了,长得健健康康的,而且小小年纪,已经写得一手好字,很有柳公权的味道,已经熟记了四书五经,写给他的两首诗也是工工整整,且已带有凌云之志。   不过季大人对许大舅的这个信,并没有全信,觉得其中有许大舅夸大之嫌。   要说七八岁熟记四书五经,朝中也有少年天才的大人是办到了的,就说现在作为首辅的李元卿李大学士,就是七岁熟记四书五经,八岁通知其意,十二岁考上秀才,十七岁中进士位居传胪。   所以,他的儿子也不是做不到七岁熟记四书五经,只是,季大人不愿意相信罢了。   许大舅的信里只是让他给请好的夫子,以免差的夫子耽误了衡哥儿的学业,但是这些无不是在让季大人承认衡哥儿嫡长子的身份,而且也有让衡哥儿入京有好的夫子教授的意思。   但季大人想到衡哥儿那不男不女的身体,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这天,季大人接待了老家来的一位堂兄。   要说,季家也是名门望族书香世家,只是季大人这一房不争气,祖父败光了家产,他父亲又是庶子,分家的时候自然没什么家产,然后父亲死得早,他被母亲拉扯到十二岁,母亲也过世了,他无别的兄弟姊妹,就被寄养在叔父家里,被寄养的日子很不好过,他得了机缘,就到了扬州梅花书院去读书,在书院里住着,倒比在叔父家里住得舒坦,之后他就在扬州结识了盐商许大舅,许大舅将妹妹嫁给了他,带了巨额的嫁妆过去。许氏是个十分擅长持家的人,绝对算得上一等一的贤内助,季大人从此不用忧心任何事情,专心致志读书,次年就中了举人,进而一举中了进士,然后又考中庶吉士,用许家的钱财活动,留了京师六部做官,短短十几年,已经是三品侍郎,羡煞旁人。   想到这些,季大人不是不念夫人许氏的好的,只是许氏内心里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性子,当年许氏带着那孩子离开京师回扬州,季大人也后悔过,不过季大人不是个会让步的人,以至于许氏在扬州一住就是七八年。   季大人接待的这位堂兄,就正是当年他寄养的叔父家的长子,此人早些年也考中了进士,不过自然没有季大人这么好的际遇,一直外放做小官,此次进京是述职的。   季大人自然就好生招待了他。   堂兄觉得当年季大人受过他家的恩,所以也老实不客气,住得坦然不说,对季大人家里也是颇多指点,然后就提到子嗣的问题。   堂兄说,“华云,你这官倒是越做越大,只是这么多年,居然没有承嗣子,为兄家里儿子倒是多,过继一个给你,你看如何?”   季大人面上倒是淡淡笑容,眼神却很深,想了一想之后,就把许大舅写的信给堂兄看了。   堂兄看后脸色变了一变,道,“怎么这么多年,就没听提过这个季衡。”   季大人像是些微赧颜,叹了一声才不疾不徐地说道,“衡哥儿这个孩子,出生时身子弱,担心养不活,不敢高调庆贺,怕折了他的福,而且大夫也说京师天气不适合他的身子,就让你弟妹带着他回了扬州庄子上养着,亏得是如此,衡哥儿才长到了如今,而且看得出是有几分聪明才智的。我已经准备接他入京来,来年大姐儿出嫁,也顺道将他上了族谱。”   堂兄讨了个没趣,讪讪说季衡的字很不错,又夸奖了几句,不再提要过继儿子给季大人的事了。   季大人经过堂兄一事,便也知道了必须将季衡接进京来。   便提笔写信,不仅写给了许大舅,还给许氏也写了信,又安排了京里管事,准备下江南去接许氏和衡哥儿一道入京。    7、第七章 花到荼蘼(四)   许氏和许大舅都收到了季大人的信。   是时,许氏这个许家的姑奶奶还住在许家的宅子里作客,她每年总时间算起来总有几个月会住在许家里的,许家的主子下人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许氏对人大方,她住在许家,下面时常给她帮忙的下人们都能得到更多赏赐,故而都喜欢她来住。   许家大太太也是很希望她住在这里的,要是那些个漂亮的新姨娘们很没有规矩,她出手太过会惹得许大舅不高兴,姑奶奶出手说姨娘们几句,许大舅却不会怎么着。   而姨娘们,其实在许氏住在许家时,她们倒是要松快不少,因为大太太不少时间要花在许氏身上,在她们身上琢磨的心思就少了,不会对她们太苛刻。   所以许氏住在许家,那是皆大欢喜。   衡哥儿住在许家,每日里计划并不会得到改变,依然和在桃花庄上没什么差别,不过是看书习字,夫子朱先生被放了假,朱先生给衡哥儿做夫子,反而是自己受益匪浅,他是个钻牛角尖的人,给衡哥儿授课,不过是教他习字和照本宣科地说一说四书五经,时常被衡哥儿举一反三地问一问问题,他收了不少束脩,也不好不去好好思考回答问题,给衡哥儿当夫子这三四年,他觉得自己反而长进了不少,想要参加这一年八月的秋闱,所以已经和许氏说好了回家去了,不给衡哥儿做夫子了。   衡哥儿虽然没有了夫子,每日里学业却丝毫没有放下。   他几乎是过目不忘,博闻强记,又有着前一世的阅历,看待事情全面谨慎,对这一辈子,他也算是有了很细的计划。   因为身体限制,他必须要在季大人跟前争一个嫡子的位置。   如若被作为女儿,在这个需要女人三从四德的时代,他的日子会非常不好过,相夫教子绝对不是他所想的。再说,他身体是那种样子,到时候恐怕也不能嫁人,嫁到夫家去,也会被嫌弃,而且,因为是两套生育系统,很大可能是两套都不能使用,是没有生育能力的。   再者,他身体上的缺陷,在他现在还小第二性征没有发育的时候还好,要是到了第二性征发育的时候,他就必须每日吃药来维持激素平衡,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要是嫁人,哪个男人想娶一个成天吃药又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   所以,还是要作为男人才行。   作为男人,可以建功立业有自己的人生价值就不用说了,到时候娶了妻子,妻子嫁给了他,从此只能依附于他生活,想来也不会将他身体上的缺陷说出去,而他也会对这个女人好,两人扶持过这一辈子。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季大人承认他嫡长子身份的基础上。   如若季大人不承认他,而他又有了另外的儿子,家业就会给这个儿子继承,要是他没有别的儿子,而季家作为兴化那边的望族,到时候说不得会有季家族人在季大人百年之后来接收他家的家业,而他季衡则什么都分不到。   虽然存在很多这方面的问题,但季衡倒没有花太多时间去想这些,因为许氏和许大舅都不会让他吃亏的,他们会一步步逼迫季大人承认他的身份。   衡哥儿在许家,许七郎本要进自家学堂里读书,因为夫子也不是什么好夫子,不过是让许七郎背书然后给说一说大意也就罢了,每次许七郎是好不容易撑着不打瞌睡,在衡哥儿在的时候,他就坚决不进自家学堂读书,反而更喜欢跑衡哥儿那里去和他一起学习。   他自己看书背书,有不懂的地方问衡哥儿,衡哥儿还比夫子讲得生动得多,再说,衡哥儿长得好看,声音又清脆稚嫩,不比听夫子含含糊糊的讲授要好得多。   而大太太这时候也不管许七郎,于是许七郎就赖在了衡哥儿的书房里,许氏让给他准备了一张书桌,两个小孩子就每人占据一张桌子读书。   许大舅拿到信,这一天甚至没有出门应酬,让婆子传话进仙霞居,让许氏去了前院书房,许大舅就坐在里面等她。   许氏知道是大事,而她身上的大事,并不会有几件,于是进了书房,和许大舅问候了一声,坐下后就开门见山直达主题,“大哥,是老爷的回信到了吗?”   许大舅笑着点点头。   许氏看他高兴,就知道是季大人脑子没有打结,和他们同了心。   许氏也笑了,“老爷是什么意思,请夫子给衡哥儿?”   她看许大舅这么高兴,必定是让她带着衡哥儿进京,当年她是抱着儿子灰溜溜下扬州,现下这样回去,季大人不派人来接,她是不会简简单单动身的。这样问许大舅,也是故意的。   许大舅将一封还没有拆的信递给许氏,又将一封已经拆开的信纸给她,许氏作为商户小姐,是识文断字的,而且当年许家上下都宠她,任她发挥,她的水平还不低,不仅是识文断字,连做账看账打算盘这些都懂。   许氏先将拆开的那封信看了,是季大人写给许大舅的,先是隐晦地说了几件朝廷里的事,然后就是感谢他对许氏和衡哥儿的照顾,又说衡哥儿居然一转眼就长到这么大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没有见过他长大的样子,不免想念,而且衡哥儿的学业也的确应该抓紧,在他身边,有他这个父亲亲自管教,对衡哥儿更有好处。字里行间,全是殷殷父子情,完全忘了当年他要把衡哥儿摔死的事。   许氏看完之后,脸上还是带着笑意,眼神却冷了一冷,不过她也没有表达出对丈夫的不满,就又拆了还是封着的那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她的,里面倒是写了几句问候她身体的话,又写了她一个人将衡哥儿带到这么大辛苦她了,然后就是说到衡哥儿的学业上,让许氏带着衡哥儿上京,这信是让漕帮带的,会很快,后面他会派管事刘开下扬州来接她和衡哥儿,让她抓紧时间整理要上京的东西,其他一切等她和衡哥儿上京了再说。   虽然季大人很是干净利落地表示让许氏带着衡哥儿上京,连许大舅都这么高兴了,但是许氏的神色在最开始的那一阵有笑意之后,就沉下了脸,眼神也深深的,并不见开心颜。   她将手里的信又给许大舅看,许大舅看了之后,却是了解这唯一份的胞妹为什么又沉下脸的。   许大舅就说,“明潇,作为大哥,我知道你的委屈,当年妹夫毫不留情让你回扬州来,现在又轻轻巧巧就让你进京去,别的什么也不说。你心里有怨气也是正常。但是,妹夫他现在已经是三品大员,你看朝中有几位大人是不惑之年就做到侍郎之位的?妹夫在官场上也是不容易,你作为当家主母,也该多体谅体谅他。再说,你是想让衡哥儿好,妹夫让你带衡哥儿上京,那就上京去,其他的,想太多也没有意思。”   许氏叹了一声,道,“大哥,虽如此,这举案齐眉容易,要夫妻同心,却是难啊。我许明潇自嫁给他,有哪点对不住他,我三年上因为无所出,就给他提拔了三个通房上来,他多看哪个姨娘几眼,我也都照样地抬举她。生了衡哥儿,衡哥儿身子是那样,他就没有一点情分,还要摔死他,他对我哪里有一点怜惜之意,对衡哥儿,又有什么父子之情。衡哥儿这样,他难道还要怪到衡哥儿身上吗,怎么不想想是不是他自己处在刑部为人苛刻损了阴德,害得好好的儿子这样……”   话还没说完,许大舅已经呵斥了她,“明潇,你这话怎么能乱说。”   许氏叹了口气,住了嘴。   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他当初对衡哥儿怎么样,我也就不想了,我带着衡哥儿在扬州住的这些年,年年几万两银子上京,一个公侯府,节省着花用,每年也只得这些银钱,他花用都是我的陪嫁,我经营出的,要是我进京了,他待衡哥儿又如当初一般狠心,我这次是不会如上一次那般带着人一走了之的。”   许大舅知道许氏一向是心高气傲,只是吃亏就吃亏在不是生为男儿。   许大舅又劝了她几句,让她千万不要和季大人执拗,然后就商量起进京的事情。   这要进京的事情,许氏又有牢骚,“我嫁给他时,他家里哪里有产业下人,当初就只一个小厮刘开在身边,这个刘开笨手笨脚的,只因是他自己家里的人,就死命提拔,现在已经是府里一等大管事了。我当初带去的陪嫁,比起他这个人不知能干多少倍,他却还看不上眼,这次又派这个刘开来接我,也不派一个和我同心的人来,他这是故意的呢。”   许大舅只好说,“要是妹夫没说让你带着衡哥儿上京,你倒没这么多牢骚,这如了你的意,让你上京了,你反而话多。”   许氏看着许大舅,撑出一个笑来,“我要离开扬州了,以后哪里再来机会和大哥你这样坐着对你牢骚。”   许大舅十分疼爱这个小妹,也笑了,是发自内心的温暖的笑,“以后我得机会也会常进京城去,到时候,你哪里找不着机会同我说。”   许氏道,“反正不会如这几年这般方便。”   许大舅道,“我也就你这么一个胞妹,你要怎么样,我难道不是站在你这一边,妹夫要是事情做得过分,我也会替你说话的。”   说了这些,两人又讨论了些入京的事情,然后许氏就进后院去和大太太说了要入京的事情,大太太则很为她高兴,要帮着她整理行李,而且让用许家的大商船上京,这样东西装得多,而且在船里住着不逼仄。   许氏回到仙霞居时,衡哥儿和许七郎还在书房里,许氏在门口看了认真专注的两人几眼,许七郎在问衡哥儿问题,他规规矩矩站在衡哥儿旁边,衡哥儿则一手撑着下巴,像个小大人一般,微眯着眼睛淡淡说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就是指教导学生的时候,不到他想弄明白其中意思而不得的时候,不能去给予开导,不到他想出来了但是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出来的时候,不要去启发他,教给他一方面的知识,他却不能由此而推断其他方面的,那就不要再教他了。这是从教育者的方面来说的,让学生要有自主思考的能力,作为学生,当然就要做到自主思考,学会举一反三,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不断去劳烦老师了。”   他的神色平淡,看了许七郎一眼,许七郎就笑了一下,“我下次不会随便劳烦你了,一定先好好自己想。”   衡哥儿道,“既然知道了,就赶紧去看书吧。”   说着,就又要埋下头去,但是眼角却看到了在门口的许氏,他便起身过去,“母亲,有什么事吗?”   许七郎也看了过来,许氏道,“没事,做自己的事情去吧,你们学习刻苦,但是也不要忘了休息。”   许七郎笑道,“姑母放心,我们定了明天出门去书局买书,顺便就在外面玩一玩。”   许氏笑着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8、第八章 那时少年(一)   傍晚许七郎回去大太太那里问了安,和大太太说了一声,就一股脑又跑回仙霞居来用晚饭。   许氏这里的厨子,除了有做淮扬菜的外,也有做京菜的,特别是做京里的点心,很有一手,所以许七郎很喜欢在这里蹭饭吃。   饭后许七郎又想留宿,被许氏不动声色让丫鬟给送回大太太那里去了。   衡哥儿只白天看书,晚上是从不看书的,就和许氏坐在一起,他自己研究围棋,许氏则和他说些话。   “衡哥儿,你父亲来了信,派了人来接我们娘俩儿进京去。”   许氏经过一天的沉淀,说起这件大事,也已经是镇定平静非常。   衡哥儿白嫩嫩的小手,还带着婴儿肥,握着陶瓷材质的白子,手比白子更加洁白,他的手分明顿了一下,才放到棋秤上。又抬起头来看向许氏,黑亮的眼睛宛若黑宝石,柔柔地看着许氏,轻声说,“母亲,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衡哥儿就是太聪明了,许氏一说这句话,衡哥儿就知道她有担心季大人到时候会对衡哥儿不满意。   许氏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他的小手,在手里揉了揉,道,“母亲只盼着你长命百岁呢,你上学太刻苦了,不注意身子,可不行。”   “算不得什么,又没有挑灯夜读,更不是囊萤映雪,头悬梁锥刺股。”衡哥儿笑了笑,又说,“父亲让我们上京去,是不是要收拾很多东西,要回家去了吗?”   衡哥儿说话总是能够切中要点,而且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许氏想要衡哥儿对她撒娇有亲子之乐,却是不可能的。   许氏略微有点遗憾,衡哥儿太沉静了,不过,衡哥儿的从容镇定又正好是她可以骄傲的地方,她便收起这点遗憾,说道,“的确是要回家去收拾整理东西了,这阵子家里一定乱糟糟的,你在家里,怕是会住得不好,要不,你就住在舅舅家里?”   衡哥儿摇了摇头,“母亲,不用了,我和你一起回去,你不在舅舅家,我住在这里,也很多不方便。”   许氏想了想衡哥儿的身体,认为他说的也很有理,“那好吧,就和我一道回去。这几天,我也先在城里置办些东西,你需要什么东西,也都让买好,到时候带进京里去。虽然雍京是一国之都,但是很多东西,还是扬州的好,而且便宜。除了这些要用的东西,带一些土产去送礼,也是必须的。”   衡哥儿想了想,说,“我没什么特别要带的东西,明天和七郎去书局,多买些在京里难买的书也就罢了,其他的,母亲做主就好。”   许氏笑道,“你嘴里就只有书。”   衡哥儿道,“是母亲您太好,其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需我去想什么。”   许氏被衡哥儿这马屁拍得十分高兴,又搂着亲昵了好一阵,才放过他继续去下棋。   衡哥儿得知要去京城,其实心里并不如表面这么平静,他挺高兴的,这次进京,他一定会让他父亲承认他儿子的身份。   第二日,许氏开了很长的单子让管事去采买东西,又叫来绣坊做衣裳,让绣坊按照现下京城里的流行样式做,不仅是她和衡哥儿的,连要跟着进京的丫鬟和管事妈妈也给做两套体面的,又叫来银楼给做京里时兴的头面首饰……   虽然扬州是大雍一等一繁华之地,许氏住在这里,并不会显得俗气,但许氏还是害怕自己进了京,衣裳首饰跟不上京城里的时尚,让人小瞧了去。   除了这些,胭脂水粉各种香料,她也都让买了很多好的,到时候去了京城给姨娘们算是见面礼,用来送人也行,毕竟扬州要比京城里便宜很多。   然后就是衡哥儿要吃的药,又准备了不少预备着。   其他零零碎碎,置办好了,也都用箱子装起来,先放在仙霞居里,到时候直接从扬州装船上京。   衡哥儿和许七郎去书局买书,许氏身边除了几个顶用的男管事就全是女人,衡哥儿出门,她便也没人安排在他身边跟着,就去让大太太安排了人跟着两个人。   大太太疼许七郎,就差把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里会不安排好。   不仅安排了两个比较懂事的小厮跟着,还安排了两个得力的管事跟着,临着两人要出门,又是千叮呤万嘱咐,敲打两个小厮都说了好一阵,让务必保证两个少爷的安全。   衡哥儿和许七郎却没怎么在意,衡哥儿是心性一向平和镇定,出个门并不放在心上,许七郎则是能够出门就很开心,把他母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从大门出了许家宅子,外面就是一条不窄的巷子,马车里面空间不大,衡哥儿先是正襟危坐,许七郎则掀开车窗帘子看着外面,车进了大街上,虽然此时时辰还早,但外面已经是热闹非常,叫卖吆喝的,路上偶遇说话的,马车的轱辘声,抬轿子轿夫的声音,还有乞讨者的声音……   衡哥儿不由也感了兴趣,探头过去看,许七郎看他要看,就给他让了一个位置,两只脑袋凑在一起看着外面。   衡哥儿面皮洁白,肤若凝脂,毫无瑕疵,许七郎侧了一下头,目光就几乎完全被他的面颊所吸住了,然后又看到他鸦翅一般的长眼睫,黑幽幽如夜空一般的眼瞳。   许七郎看着他就不再看外面了,衡哥儿侧头瞥了他一眼,“你盯着我做什么?”   许七郎面色一红,赶紧又看车窗外,道,“没看什么。”   衡哥儿蹙了一下眉头,他就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衡弟,你看有卖面人的,我们下去走路,边走边买东西,怎么样?”   衡哥儿对小孩子的这些爱好不感兴趣,说,“你要下去就下去吧,我就这样坐马车去。”   许七郎就觉得很没意思,也不说要下马车了。   扬州文风十分之盛,昭元元年大比状元就是出自扬州,这里书局自然也不少,甚至有专门的一条街,这条街除了书局多,也有古玩铺子,文房铺子,乐器铺子,装裱铺子等等,两人在街口下了马车,马车夫就把马车赶到附近的马车驿站去等,跟着两人的小厮和管事就赶紧跟上两人。   衡哥儿是个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孩子,人小却气定神闲,很有些违和感,他带着许七郎先进了一家书局,然后他就开始淘书,许七郎则去翻坊间话本,这些话本,多半是荤素不忌的,而且还带各种带劲的插图,甚至专门的春宫也会放在书摊稍稍隐蔽的地方卖,民间接受能力十分强,根本不以为意。   许七郎虚岁十岁,实岁才九岁,在现代,那还是实打实的儿童,不过在孩子一向早熟的古代,十二三岁就开始给安排通房丫鬟了,许七郎去翻话本,书局里的伙计也没说什么。   衡哥儿则是挑了当朝大儒宋伯斋先生新出的一本庭训册子,又买了一套《资治通鉴》,交给旁边跟着的小厮抱着,又看到了架子上有一套《夜航船》,不由眼前一亮,他人太矮,拿不到,就对小厮说,“许前,你将那套书拿了。”   许前手里抱着书,没法子拿,就只好把手里的书放到旁边凳子上,再去拿书时,已经有另外一个人将书拿了。   许前只好看向衡哥儿,衡哥儿则看向那个抢走书的书生,书生一身月白直裰,戴着文士巾,面如朗月,目似晨星,端的是十分俊朗的容貌,一身风流。   他正要抱着书去付账,发现衡哥儿盯着他,他只好停下了步子,看向衡哥儿,因衡哥儿十分好看,像个雪娃娃,他脸上就不由带上了笑,道,“这位小公子,你这样盯着我,有何见教?”   衡哥儿说道,“你手里的书,是我先看上的。”   书生愣了一下,笑着道,“你喜欢这个书?”   衡哥儿神色从容,“是的。”   书生叫来伙计,“张岱先生的夜航船,你们这里还有吗?”   伙计说没有了,只有这一套,书生只好对衡哥儿说,“只有这一套了,我将这书让给你,我再去别家看看。”   衡哥儿看他这样谦让,自己也不好没有礼貌了,只得说,“不用了,你留着吧,我去别家看看就好。”   书生还要说什么,从另一边转过来另外两个书生,说,“文淳兄,你可好了,我们走吧。”   苏文淳只得对衡哥儿道,“那有劳小兄弟去别家看看了,这套书,你就让给我。”   衡哥儿点了一下头,另外两个书生看苏文淳在和衡哥儿说话,就觉得诧异,“这是谁家的孩子?”   苏文淳道,“他也想要张岱先生这套书,不免让他割爱了。”   其中一个就说,“他这么小,只怕字也不认识几百吧。”   衡哥儿没说话,只是淡淡看着他们,小厮许前要上前辩论,被衡哥儿拉了一下袖子,只得忍了,苏文淳大约也是认为衡哥儿字也不认识多少,所以就没有说同窗什么,只是又和衡哥儿点了一下头,去找伙计付了账,抱着书和同窗离开了。   许前毕竟还是知礼的,等他们走了,才说道,“看他们这个样子,倒像是梅花书院的书生,只是却这般不知礼。”   书局伙计则道,“他们都是梅花书院的,刚才那位买书的公子,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呢。”   许前不以为意,“怎么个有名法,不是还没中进士吗,还不是在书院里做学生。”他这样说,不是看不起读书人的意思,其实只要是读书人,就是很受人尊敬的,他只是假了衡哥儿父亲季大人的威罢了,季大人当初可是考的二甲前几名,现在又做到了侍郎的官位上,怎么着,这些书生在他面前,也都算不得什么。   伙计很瞧不上许前这做小厮的,就说道,“虽然现在没中进士,但以后中进士也是简简单单的事情。梅花书院里,称文才第一的是谁,苏子淳,就是他了。你不会连苏才子的大名也没听说过吧。”   许前当然是听过苏才子的事迹的,正要辩驳,衡哥儿就仰着头看了他一眼,许前已经十六岁了,比衡哥儿大不少,但是衡哥儿这一眼,却看得他闭了嘴,衡哥儿说道,“我们一会儿去别家再看看就好,何必因这些事多嘴。中进士是不是简单的事情,即使皇上也说不得准,谁又能说他说的就是准的。”   说完,就去找许七郎,也不管那个伙计面色涨红说不出话来,反而是许前笑盈盈抱着书放伙计跟前让算账。   许七郎正偷偷摸摸翻着一本书,衡哥儿拍了他的胳膊一巴掌,把许七郎吓得不轻,看到是他,就赶紧把书合上,衡哥儿看了一下书皮,“‘梅娘子’,这是什么?”   许七郎将书赶紧压到另外的书下面去,又拉着衡哥儿往一边走,道,“你的书买好了吗?”   衡哥儿道,“还要再去别家看看。”   许七郎就说,“嗯,那好。你买了什么,都替我也买一模一样的一套就行了。”   衡哥儿,“……”   衡哥儿无语了一阵之后,就又说,“你要买话本,你就买,我又不会说你什么。”   他这么一说,许七郎就笑意盈盈地要回去拿话本,没想到衡哥儿还有接下来的话,“只是有些太过分了的书,即使我不说你,你自己看着,不觉得不妥当吗,再说,你带回去,你是和大舅母住在一起,屋子里丫鬟婆子那么多,进进出出,让女儿家看了,你不觉得害臊。”   许七郎,“……”   许七郎第一次见识衡哥儿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平常怎么逗,衡哥儿话都不多的。    9、第九章 那时少年(二)   又进了几家书局,衡哥儿将要买的书都买了,而且还去翻了一下许七郎翻过的那本《梅娘子》,草草翻了翻,就知道梅娘子是《媚娘子》的谐音,讲一个欢场红牌的故事,里面内容自然是十分香艳。   衡哥儿在心里叹了口气,将书默默放了回去,许七郎转过身看到他放下的是这本书,瞬间就睁大了眼,凑到他耳边去小声说,“哎呀,你不要看这种书。”   衡哥儿瞪了他一眼,“你才多大呢,就看这种书。”   许七郎红着脸和他对峙,“我比你大,衡弟。”   衡哥儿转过身就走了,不再理他。   之后进了文房铺子,衡哥儿还不和许七郎说话,许七郎就觉得不安起来,衡哥儿挑着毛笔,铺子里的学徒虽然看衡哥儿很小,但是见他穿着精致,满身贵气,便丝毫不敢怠慢,和他介绍起毛笔来,衡哥儿只是随意听着,在手掌心里用笔上的毛刷着感受软硬度。   一只好的毛笔才能写出好字来,不同的笔,写不同的字,衡哥儿每天写字多,耗笔也不少,他买笔从来就是自己挑,这样才能买到顺手的。   想着要进京,说不得进京了一段时间不能出门买笔,他便挑了好些支,这些笔价格都不便宜,伙计看他小小年纪,倒是个大主顾,于是非常开心,一直在衡哥儿跟前说话卖好。   衡哥儿又去挑墨,伙计就又给他介绍起墨来,从徽墨中一等一的贵重的歙县墨,到一般文人喜欢用的休派墨,他还没说完,刚才一直插不上话的许七郎就说,“这么多话做什么,倒把我们当成了没见识的人了,谁不知道这些吗。让你们掌柜的将好墨拿出来,又不是买不起。”   这一席话把那个伙计说得脸上笑容也勉强起来,在文房铺子里做伙计学徒的,一般都是长相清秀识文断字的小年轻,也只有十来岁,面皮还挺薄的。   衡哥儿就瞥了许七郎一眼,轻叹了口气,对伙计道,“这些墨品次太差了,再拿好墨来吧。”   伙计讪讪的,赶紧去办了。   等买了墨出门,衡哥儿就小声说许七郎,“你看你对着一个伙计说话那么冲,有礼貌没礼貌?”   许七郎在衡哥儿面前,总觉得反而自己是弟弟,衡哥儿是哥哥,有点不服气,但是想到之前衡哥儿和他冷战,就只好忍了,说道,“本来就是,他在我们面前卖弄学识,好像谁是乡巴佬不懂那些一样,还拿次墨来充好墨,真是过分。”   衡哥儿只好不说他了,许七郎又问他还要买别的东西不,衡哥儿看跟在后面的管事和小厮手里都提满了东西,便说道,“不了,回去吧。”   太阳已经烈起来了,衡哥儿不是很喜欢晒太阳,容易头晕。   刚走没有两步,就见从前面的古玩铺子里闪出光芒来,好些人围在那里看,许七郎是个爱热闹的,就也要凑去看,衡哥儿赶紧让小厮过去把他护着,怕他出事。   一路跟着付账的管事则守着薄胎瓷器一般易碎的衡哥儿,又问从人圈子里出来的人,“里面这是看什么呢?”   对方捻了捻胡须,笑着道,“是一扇落地屏风,用三色金绣了九龙出海,端的是漂亮壮观。”   他这么一说,让衡哥儿都感了兴趣,但是又自恃身份,不想过去挤,幸好管事很有心,就把衡哥儿抱了起来,衡哥儿最开始还很别扭,但是坐在管事的肩膀上,人就高很多,一下子看到了店子门口的屏风,果真是十分漂亮的三色金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衡哥儿让管事将他放了下来,又有人小声讨论着,“说是要送给首辅李大人做寿礼呢,九龙出海,这种礼,有人敢送,李大人还不知敢不敢收。”   就有人笑道,“怎么不敢收。现在小皇帝十岁都没有,朝堂上下,还不都是李大人说了算。”   后面这句话,声音还不小,不少人都听到了,大家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大雍朝虽然要求一般民众不得妄议朝政,但朝廷里忙着党争,皇位上坐着一个十岁的小孩儿,有发言权的太后顾着为娘家争权夺利,而且她还不是皇帝的亲娘,由此可见,很多大逆不道的话,随口说了,也没人管。   许七郎钻进了最里面看了屏风,又钻出来,回到衡哥儿身边,撇撇嘴,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不过是个屏风,在买主面前展示一下阳光里的光泽。”   很是不屑的口吻,又拽上衡哥儿的手,道,“太阳这么烈,你看你都出汗了,赶紧去上马车,回去吧。”   衡哥儿由着他拉着自己,走到一边的柳树下面去,他们的马车已经过来了,他们被管事托着上了马车,衡哥儿用手巾擦擦汗,又递给许七郎,许七郎一边擦汗一边说,“那个屏风,是三色金绣的,以前说是皇家才能用,现在谁管呀,我们家里就不少呢。”   衡哥儿看他叨叨不绝,就道,“但是你家绣的是龙吗?”   许七郎笑了笑说,“当然不是。其实我刚才仔细看了,是绣的三爪金龙,不是五爪的。三爪只能算是蟒,也不算是逾矩了。”   衡哥儿笑道,“你懂的倒多。”   许七郎目光灼灼地盯着衡哥儿,“那是当然了。这下,你也有佩服我的地方了吧。”   衡哥儿抿了抿唇,点头,“是啊。”   两人回了家,许氏叫了管事去问了话,衡哥儿进了自己房里洗了澡换了衣裳才出来,许氏就说,“你大舅母说去她那里用饭,我们就过去吧。”   衡哥儿不耐走来走去,但是也只好跟着母亲过去,大太太将午膳就摆在她住的正房里,许大舅居然也在。   许七郎就又把在街上众人围观三色金绣的屏风的事情说了,许大舅很是淡定地说,“虽然在我们这些人家,三色金绣这样的东西常见,在外面,倒不定是常见的。”   大太太也点头,“倒是这样。”   许氏倒是注意力不一般,说,“这是谁送这种礼给首辅大人,不是故意惹来天家的不快么?”   许大舅说,“这不是还没送出去,就来弄得人人皆知,恐怕是故意而为。不管是谁要去送,这都是故意不讨好。”   衡哥儿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想着事情,他所处在的家庭,可算是大雍朝最上等的富贵之家了,所吃所穿所用无一不精,但他也知道,这个国家,吃不上饭的人也还多着呢。   说国事也没什么意思,大太太身边的丫鬟又问可否上菜了,大太太就说上菜,大家也就收起了话题。   晚上许大舅在了大太太正房里留宿,这实在难得,大太太还正高兴呢,许大舅就和她说,“让七郎跟着妹妹上京去,和衡哥儿作伴。”   大太太当场就愣住了,“让七郎跟着明潇上京去?”   许大舅点点头,“是这样。七郎在家里上学,哪里学得到什么东西,他只服着衡哥儿管教,跟着衡哥儿的时候,他才是向学的。再说,去了京里,妹夫怎么也会给找好夫子,衡哥儿有什么,难道七郎还会没有?都放心吧。”   大太太哪里乐意,七郎就是她的心肝肉,“七郎在家里怎么就学不好了,京里有什么好的,让七郎跟着去。他在我跟前,我看着才能安心呐。”   许大舅已经定好了主意,“已经这么定下了,你这些天好好给七郎准备行李,到时候他就跟着妹妹一起走。”   大太太又要闹,住在抱夏里的许七郎不知怎的却来了正房,在门口问候道,“母亲?”   大太太听到他的声音,就从罗汉榻上起了身来,“七郎,什么事,进来吧。”   七郎只穿着中衣,笑着跑到她的面前,又埋进她的怀里,“母亲,我可以跟着衡弟他们进京去吗?”   大太太看他这么高兴,就板了脸,道,“你怎么知道的。”   许七郎看了她一眼,又看许大舅,笑说,“难道不是的。”   许大舅说,“是这个意思,不过不是让你上京去玩的,是上京去好好读书。等你读得差不多了,还要回祖籍来考试。”   许七郎根本没有看他母亲那难看的脸色,就已经欢兴鼓舞,说道,“我还没去过京城的呢,母亲,我去了京城,就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好吃的,要是有,我就让人带回来给你。”   大太太哭笑不得,又在榻上坐下了,忍着一腔怒气看着许大舅,许大舅却只是说道,“无论怎么想,七郎跟着去京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老大老四都已经在外做生意,家里现下只有他一个男丁,跟着一群内眷厮混,我看不出他能有什么出息,让他进京,他反而能够学好。”   许七郎点头道,“父亲,母亲,我一定会刻苦学习的。”   大太太叹了口气,又把儿子揉在怀里,“都说女大不中留,现在儿大也不由娘了。”   许大舅说,“慈母多败儿。”   许七郎瞥了自己父亲一眼,就又笑着腻在大太太怀里,“母亲,我一辈子都最在乎你,等我有出息了,就好好孝顺你。”   总算是把大太太逗笑了。    10、第十章 繁华京都(一)   到六月,季大人派来接许氏和衡哥儿的管事刘开到了扬州,不过六月正是天热的时候,衡哥儿身子本就不算十分强壮,这时候坐船北上,显然不是好办法。   所以就让人给京里带了信,说了这个情况,并且说八月天气凉下来了,再上京。   许氏对上京的准备工作做得十分积极,可见她十分想赶紧上京去,不过,这样拖到八月再出发,不仅是为了衡哥儿的身体着想,也是为了让季大人知道,她许明潇也不是他季道恭说一句话就马上去执行的人。   桃花庄上比扬州城里要凉爽不少,夏天也不算难熬,八月初,天气已经稍稍凉爽了,而且运河两岸正好是秋收的尾巴上,收秋税还没开始,运河里的船,也不算特别繁忙,正好上京。   许氏当初回扬州,没带多少东西,现下上京,东西却不少,许大舅家里就有大商船,之前已经给许氏载了不少东西上京了,此时依然给她派了一艘大船用,船里空间大,舱室里有床有桌椅,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因为房间有限,衡哥儿倒没拒绝和七郎住一间,而且两人同床。   衡哥儿已经在七郎面前树立了威严,七郎断然不会轻佻地去和衡哥儿逗乐,做出突然扒掉衡哥儿裤子这种事。   许氏虽然不大赞成衡哥儿和七郎睡在一起,但看衡哥儿自己有主意,她之后也不好管,也就罢了。   船行了十几二十天才到了通州码头,衡哥儿虽然不晕船,但是在船上也不爱动,白天就翻看一下书,和七郎一起玩,晚上就早早睡觉。   管事刘开在许氏跟前不讨好,许氏不大喜欢他,所以船上的事情,许氏还是让自己身边的管事去做。   许氏是商户人家出来的女儿,生意头脑一级棒,一路从扬州到通州,途经的各个码头,有特产的,她都会让去买低价货,等拿到京城了,或者送人,或者送进自家铺子里去卖,都是可以的。   所以这一路,船上的东西是只多不少。   到通州码头的时候正好是正午,京里已经有人在码头上等,是府里的管家亲自带着仆人在,而且留守京里管家的四姨娘也戴着帏帽在旁边,迎了许氏下船,许氏也戴着帏帽,手里牵着衡哥儿,衡哥儿旁边跟着左顾右盼的许七郎。   四姨娘引着许氏上了轿子,先去了一家清静整洁的酒家,要了后面独立的客院,一家人就用了午饭。   四姨娘看到玉雪可爱又沉稳镇定的衡哥儿,最开始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衡哥儿对她行了个礼,她愣了好一愣才回了礼,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惊叹,对于当年太太许氏生了儿子,大老爷却和许氏闹了矛盾,并且让许氏回了扬州的事情,她们至今是不知其中缘由的,现在看到衡哥儿长这么大这么好,哪里能不惊叹呢。   四姨娘论年龄比许氏还要小好几岁,不过也许是北方天气干燥不易于保养,她要管家又辛苦,居然看起来要比许氏苍老很多,许氏还是一朵怒放的风韵犹存的鲜花,她则已经是一朵靠脂粉堆叠起来的干瘪的干花了。   许氏即使回了扬州七八年没在当家老爷跟前出入,但是她毕竟是当家主母,京城里的开销,都是她送的银钱上京,以季大人为了官声而做出的清正廉明形象,想来他也没什么进账,每年的俸禄,恐怕够不了一家人吃饭。   所以许氏在四姨娘面前,是一副十分倨傲的神态,衡哥儿也不多话,只是静静坐在母亲身边,许七郎则是笑嘻嘻的,看起来像是没心没肺,实则他心里也通透得很。   四姨娘在许氏跟前说着京城家里的情况,许氏既然进京,四姨娘自然就不能再管家了,一应权利都要转交到许氏手里。   在客院里用了午饭,由下人们运行李进京。   许氏就带着衡哥儿和许七郎坐了清油马车,还有四姨娘,以及其他跟着一起走的丫鬟们也坐了马车,往京里去。   傍晚太阳要下山的时候总算进了城门,又到季家小喜鹊胡同的宅子,太阳就已经彻底下山了。   许氏带着儿子进门,季大人也从衙门里回来。   虽然季家人口不少,但是这些年,正房却是没有人敢住的,依然是要留给许氏,所以许氏先前运进京来的行李,已经在正房偏房里放好了,正房的屋子家具一应摆设家什也都是收拾好的。   许氏先洗澡收拾了自己,衡哥儿和许七郎也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裳,然后用了些安神养气的汤,许氏一边让丫鬟婆子安顿新带来的东西,一边已经让厨房里上了晚饭,又让去请了季大人。   季大人是典型的大男人,十分厌恶家事,所以虽然他很想去看看他的儿子,但是想到许氏刚进京,正院里一切一定很忙乱,他就在前院书房里没有迈步子。   这下有人来相问了,他才迈了脚步往后面正房去。   他到的时候,正院里的确还是忙忙碌碌的,但是许氏调/教出来的人,即使忙碌,也是忙碌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正房里已经点了好几盏大蜡烛,灯火通明。   许氏穿着一身藕荷色的缎袄裙,坐在椅子上,衡哥儿和许七郎坐在她的下手,季大人一进次间,就看到了许氏。   七八年过去了,江南水乡养人,许氏倒是和当年没什么变化,不过季大人,脸上倒是多了抬头纹和法令纹,两人乍然相见,都没说话。   要说两人没有夫妻情,那定然不真,不过夫妻情也实在没有多少。   这样的相对,两人一时居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还是许氏先开口,她叫了身边的衡哥儿,“衡哥儿,这是你的父亲,赶紧给你父亲磕头。”   衡哥儿也看到了季大人,季大人是少年得志的人,当年二十四岁中了进士,一路平步青云,现下四十有一就是侍郎了,他的脸上也的确有岁月刻下的痕迹,一双眼睛十分深邃,面色沉肃,不过,他在看到衡哥儿的时候,依然免不得眼中起了波澜。   衡哥儿实在是个漂亮孩子,又太过稳重,让人无论是因为他的漂亮,还是因为他的稳重从容,都会对他侧目。   这初相见,季大人对这个儿子已经存了好感。   季大人坐到了上首的另一把椅子上去,一个丫鬟拿了蒲团来放好,衡哥儿就跪下给季大人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季大人脸上有了和蔼的笑意,他看了许氏一眼,许氏眼里也是对衡哥儿的慈爱,季大人就对衡哥儿说,“季衡,你过来。”   衡哥儿起了身,走到了季大人跟前去,季大人抬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将他打量了一番,道,“长这么大了。”眼神是十分温和的。   之后许七郎也拜见了季大人,季大人对他也十分慈爱,问了他的父亲,又夸赞了他几句,对于别人家的孩子,他是不吝夸赞的。   晚饭就在正房里用了,季大人虽然很想考较一下衡哥儿的学识,不过看衡哥儿和许七郎都露出疲倦之态,想来是路上辛苦,于是这考较也不急在这一时,饭后季大人也就让两个孩子先下去休息了。   衡哥儿和许七郎被安排住在正房西翼的房间,西翼只有三间房,按照衡哥儿的生活习惯,一间做了净房,一间做了卧室,一间便是他的书房,许七郎前两晚,也就和衡哥儿睡在一处。   季大人这一晚在许氏的卧室里留了宿,两人作为夫妻分别了七八年之久,都对对方有生疏之感,但要说的话也不少,说了一大半夜的话,才休息下了。   第二天,正值三日一朝的例行朝会,虽然朝会上十岁的小皇帝只是坐在那里的摆设,大多数时候他还在打瞌睡,但是朝会依然是按照惯例要开的,季大人的行事一向十分规范谨守规则,就像他在刑部,什么都按照刑律来办一样。   所以这一大早,他就起来去上早朝去了。   许氏也没有多睡,季大人起床,她也就跟着起来了,伺候他穿衣,又陪着用了早膳,然后将他送到了二门,看着他上了马车离开。   许氏精神不济,但刚回京城事务繁忙,也没有多睡,只是喝了参茶提神,就开始处理家务。   她本想让衡哥儿和许七郎多睡一阵才让丫鬟去叫他们起床,没想到衡哥儿已经形成了习惯,还是早早起来了,许七郎也没有多睡,跟着起来了,两人早上洗漱收拾好,就过来给许氏请安。   这时候太阳才刚升起来没多久,两人给许氏请了安,陆陆续续地,姨娘们和女儿们也就来了。   大姨娘和二姨娘本都是许氏的陪嫁丫鬟提拔上来的,大姨娘是早年就过身了,二姨娘也是前几年病逝了,三姨娘生育有一女,正是长女大姐儿,已经十五岁了,也说了人家,许氏进了京,就要安排她出嫁的事;四姨娘是良妾,在老爷面前也比较说得上话,不过许氏一向治家严,又有娘家撑腰,四姨娘倒是从来不敢在许氏跟前出什么幺蛾子,她生了两个女儿,就是三姐儿和四姐儿,两个也是十岁上下;五姨娘一向身子弱,是当年季大人纳了四姨娘做妾,许大舅怕妹妹失宠,所以就送了漂亮的五姨娘来,五姨娘生了二姐,不过这孩子养到两岁上就没了;然后就是六姨娘,也是许大舅送来的,许大舅送了两个,是因当时许氏回了扬州,许大舅怕是许氏惹恼了季大人,就送了两个漂亮姑娘来,一是让季大人消气,二是让新人注意着管家的姨娘,季大人留了两人中的一个,另一个转送了,留下来的这一个,很快就怀了孩子,虽然生下来的还是女儿,但也马上就被提了姨娘,她生的就是五姐儿了。   说起来,季大人妾虽不少,倒还没有许大舅那么风流。   许氏坐在上位,也让请安的姨娘们都坐了,又拉了每一个女儿来仔细打量,大姐儿只是长相清秀,不过到了十五岁了,也是亭亭玉立温婉娴静,因是庶女,说的人家也就好不到哪里去,是季大人亲自看上的,就是他一个清客的第二子,这个清客也不是一般清客,是季大人当年的同窗,中过举人,只是一直考不上进士,就依附着季大人做了他手下的第一员智囊,他的这第二子是嫡出,且已经有秀才功名,以后自会更上一层楼,也并不辱没了大姐儿。   许氏夸赞了大姐儿几句,大姐儿笑盈盈地拜了谢,目光婉转地多看了站在许氏旁边的衡哥儿几眼,衡哥儿对着她笑了笑,她也抿嘴又笑。   三姐儿长得随她母亲,是鹅蛋脸,一双亮莹莹的眸子,顾盼生情,虽然才十一岁,但已经可见将来的风情了,是个美人胚子。   许氏爱怜地拍了拍她的手,道,“真是越长越漂亮。”   三姐儿笑了笑,眼睛也瞄到衡哥儿身上去,衡哥儿就对她行了一礼,“三姐。”   三姐儿笑着也回了一礼。   四姐儿长得更像季大人一些,浓眉大眼,俏生生的挺鼻,五官上带着一股秾丽和英气,略微沉默,规规矩矩对许氏行了礼,也和衡哥儿问了好。   五姐儿才五岁,不过也是很懂规矩了,六姨娘是个漂亮人,五姐儿才五岁,也可见将来的风采,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   不过这众多孩子里,还是数衡哥儿长得最好,他行止镇定从容,刚回京城,也没有一点不习惯的地方,并没有刚换了新地方的不适应和怯懦。   许七郎也和几个姐姐妹妹问了好,许氏就让衡哥儿坐到了他的旁边去。   许氏这才开始说些家事,四姨娘说给太太准备了接风宴,要问过太太后再看怎么办,许氏说随意就好,就在正房偏厅里办几桌酒席,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就好了。   没有说太久,她就让大家各自回去了,姑娘家们都有女先生教课,衡哥儿和七郎跟着许氏用了早膳,也都回了书房里去,衡哥儿要看书,七郎却要拉他到处看看。   衡哥儿没有扭过他,被他拉出了门去。   从正房旁边的夹道往旁边去,两边的偏远里都是住的姨娘和姑娘们,后面的后院里则是下人,马房还有储藏室等等,许七郎和衡哥儿走了一圈就觉得没有趣味了,里面连个花园都没有,花树都在院子里,更别说精致的园林,许七郎叹道,“怎么地方这么小,还没你们在扬州的桃花庄大。”   衡哥儿倒是预见了这种情况的,说,“桃花庄在扬州乡下,那里的地,也就六七两银子一亩,这京里的地,是寸土寸金,你以为还能像在扬州乡下那样,用来种一山的桃树,修两条活水的水渠,还有个大花园,几处有景致的轩榭楼阁?”   许七郎就又叹了口气,“但是又不是没有钱,好歹让院子更大一些。”   衡哥儿说,“你可别说了,之前看宋大儒的册子,先生的家距离这里也不远,是先皇赏下的宅子,按照他所写的,他家也就是两进的屋子,大小恐怕只得前院那么大。那么大的宅子,大儒就住得,怎么着,咱们家还住不下你了?”   许七郎唉声叹气了几声不说了。   这时候,却听到一边的笑声。   两人正是处在从后院往正院走的檐廊上,一边就是西偏远,笑声正是站在白玉兰树下面的三姐儿发出来的。   她用帕子轻轻掩着嘴,笑得十分明丽。   衡哥儿过去和她见了礼,“三姐。”   许七郎也见了礼,“三姐。”   三姐儿和他们回了礼,道,“七表弟,有诗说,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这都是说扬州的好的,死也得死在那里。这京城自然也有不敌了。不过呢,这京城也有好的地方。”   许七郎说,“什么好的地方。”   三姐儿道,“这是天子脚下,自然是出门遇到公侯贵卿的机会多啊,这大雍,又有哪里有京城的贵气呢。而且,说起来,这京里,也有好的宅子,亭台楼阁,假山池水……”   许七郎说,“皇宫就定然是一等一的漂亮地方。”   衡哥儿一直默默无语,此时也不得不骂许七郎了,“你真是口无遮拦,什么都能说。”   许七郎却不以为意,笑道,“要是将来能登科,皇上还不得在宫里招待我们吗,我们也有机会进去看看的。”   衡哥儿也笑了,虽然许七郎各种不靠谱,不过却很有志向,“那就一起去争取这个机会吧。”   许七郎倒是天不怕地不怕,而三姐儿也出乎意料地有些见识,她目光微微向上看着天空,那个方向正是皇宫的方向。   她沉思了几秒,又转而盯着衡哥儿看,说,“弟弟,你回来还住得惯吗。”   衡哥儿道,“都是习惯的。”   三姐儿就点点头,“那就好了,你可是我们家的独苗苗呢,好好读书。”    11、第十一章 繁华京都(二)   家里没花几天就完全安顿下来了,许七郎也没有再和衡哥儿住一间房,而是住在衡哥儿房子旁边的偏房里,许七郎身边有带两个丫鬟和两个小厮,也都安顿下来照顾他。   虽然他觉得京里的季府十分狭□仄,但是他也很有分寸,那么在衡哥儿面前抱怨了一次,也就没有再说了,在许氏和季大人跟前,更是一点也不露的,只说在这里住得习惯,还特别爱吃这里的菜。   很快近九月,天气也渐渐冷了下来,衡哥儿因为天气干燥,出过一次鼻血,许氏十分担心,去请了京城名医来给衡哥儿诊了脉,开了太平方子他吃。   又各种面脂手脂都是用的宫廷里的好方子配的,嘱咐照顾衡哥儿的丫鬟日日里都要给他用上,怕他干得皮肤开裂,而衡哥儿有的,自然少不了许七郎。   两人倒是被当成亲兄弟,被许氏照顾着。   季大人也去请了一个不错的夫子来给两人授课,衡哥儿和许七郎按照季大人的规定,十天里休息一天,和朝中的休沐日一般。   季大人经常把衡哥儿和许七郎叫去考较功课,衡哥儿倒是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许七郎虽然基础不够扎实,却不缺急智,季大人对他也还算满意。   季大人最开始还是有些计较衡哥儿的身体,不过后来看衡哥儿小小年纪已经很沉稳从容,没有任何一点女儿之态,他和他的相处里,几乎会全忘了衡哥儿身体上存在的问题,把他当成最健全的男孩子。   因此种种,季大人便再没对衡哥儿起过别的心思,将他作为长子一心要好好培养他。   很快就到了年关。   京城里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腊八的时候,许氏带着姨娘们亲自下厨熬了腊八粥,先是祭了祖,祭祖时,季大人直接将衡哥儿带在了身边,对祖先说家里有了承嗣长子,算是明确承认了衡哥儿的身份。   季大人虽然在官场上并不和人结党,但他还是有好几位很好的朋友,许氏也有交好的朋友,还有季家族里也在京里做官的,这一天上午,也都要互相送腊八粥,然后还要赏赐给下人们,而且还熬了几大锅送到巷子口去给穷苦人,之后才是家人吃。   除了祭祖和吃八宝粥,衡哥儿有参与,其他的事情,都是家里女眷做的。   季大人很不喜欢在内院和女眷们待在一起,祭祖完毕,就回了书房去,而且将衡哥儿和许七郎带在了身边。   衡哥儿披着白狐斗篷,脸上被冻得发红,一双眼睛却亮若明星,许七郎也披着狐毛斗篷,很是护着衡哥儿地走在他侧前面帮他挡了挡风,季大人则回头看了两人两眼,说,“季衡,你有这么冷吗?”   衡哥儿还没说话,许七郎就说,“姑父,衡弟身子不好,很怕冷,被风吹得狠了,会病的。”   衡哥儿目光淡淡地和季大人对视,季大人道,“那就多注意一些吧,让你娘给你们两人都准备手炉。”   衡哥儿应了一声,许七郎就对衡哥儿笑。   两人的夫子已经放了年假,要过完年才会再来给两人授课,所以两人从腊八开始就算是放寒假休息了。   在书房里坐下,季大人就开始问两人的问题,考较两人功课。   过一阵子,就有人来拜见季大人,季大人没让衡哥儿和许七郎回避,在书房里见了对方。   来人是一个白白净净长身玉立的少年,大约十七八岁,进屋来,规规矩矩给季大人行了礼,说了问候的话。   季大人然后就对衡哥儿和许七郎说,“这位是张先生家的二哥,张诩,张子阐。”又介绍了衡哥儿和许七郎。   张先生就是季大人最看重的那位清客,叫张和廷,字子谦,季大人对张先生一向是十分看重和尊重,衡哥儿和许七郎见到张先生时,也是十分恭敬的。   衡哥儿听了季大人的介绍,就知道周围张先生家的二哥,以后会是他的大姐夫,他上前对张诩见了礼,“张二哥。”   张诩回了礼,对衡哥儿笑着点了点头,衡哥儿抬头看了他一眼,秀眉明眸,雪肤嫩唇,容貌因为年纪小而显得稚嫩,但这漂亮的长相,的确让人转不开眼,他看清衡哥儿长相后明显怔愣了一下,然后才赶紧又回了一礼。   许七郎一向是鬼灵精,哪里不知道张诩因衡哥儿的容貌而愣了神,也上前和张诩见了礼。   季大人问了张诩一些话,然后让衡哥儿带张诩去见许氏,说,“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你新从书院回来,你伯母还没有见过你,你也该去拜见她。”   张诩赶紧应了,衡哥儿和许七郎领了命,就带着张诩出门。   出了书房,几人就随便多了。   张诩对季家所知看来很不少,问衡哥儿道,“你们是八月来的京城么?京城比扬州冷很多吧,习惯吗?”   衡哥儿看着他,笑着点了一下头,“嗯。还算习惯,没什么事。”他前世可是在比雍京城还冷的地方呆过。   季大人让张诩去见许氏,也是让许氏看看大姐儿的夫婿的意思。   许氏还在正房里安排事情,几个姨娘也在,张诩过去,就一个个地拜见了。   许氏看张诩一表人才,为人不卑不亢,举止得体,从容有礼,便很赞赏,要留他下来用午饭,他很是礼貌地道了谢,又说家里只是让他来送腊八礼的,家里还在等他回去。   许氏不好留他,就又让人送了他去外院和季大人说了一声,他才走了。   正房里,许氏就笑着和三姨娘说,“这张家的二郎倒是不错的,大姐儿和他,也是相配的。”   三姨娘对张二郎也很满意,就笑道,“老爷看上的人,不会错。”   许氏看衡哥儿在外面吹得脸颊泛红,就又拉他在身边嘘寒问暖了几句,让他不要再出门去吹风。   衡哥儿和许七郎回了自己书房,书房里烧着暖炉,丫鬟又拿了暖手炉来给衡哥儿和许七郎,许七郎不要暖手炉,两个都给衡哥儿,然后说,“张二哥明年就是你姐夫了。他人倒是不错的。”   衡哥儿坐到书桌后面去,用手握着两个暖手炉看,淡淡说,“只是不知道他见过我大姐没有,两人自己愿不愿意这门亲事。”   许七郎盯着他笑,“亲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看衡哥儿抬头看他,目光清亮,他坐到衡哥儿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去,又说,“当然,要是你不喜欢你的正妻,还可以多纳几个漂亮的妾侍嘛。”   衡哥儿轻哼了一声,“我不会纳妾的。”   他的声音虽轻,语气也很淡,却让人明明白白知道他说的就是真的,不容置疑的。   许七郎愣了愣,“你才多大,现在说这个多早。”   衡哥儿却看向许七郎,“我要什么,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倒是你,你也不要学大舅,家里那么多姨娘,你看你母亲有多么辛苦。”   许七郎看着衡哥儿,沉默了一阵又笑了笑,趴在衡哥儿的书桌上盯着衡哥儿看,道,“如果你是女娃,我现在就能让父亲母亲和你家里定亲,到时候也不纳妾。”   衡哥儿神色变也没变,主要是许七郎这种话次数说得多了,衡哥儿根本不以为意,淡淡回他,“你真无聊。不过,我四姐和你年岁相当,也很漂亮,五妹比你小几岁,但是也是可以考虑的。”   许七郎却说,“才不,我母亲也不会让我娶一个庶女做正妻的。”他是有衡哥儿珠玉在前,他对衡哥儿漂亮的姐姐妹妹已经看不上了。   不过衡哥儿却懂不了他这个心思,他以为许七郎是嫡庶观念特别重,许七郎从小受母亲影响,家里两位庶兄在他前面立着榜样,让他总受父亲说教,他这方面的观念的确不轻。   衡哥儿听他这样说,就不想说话了,在很多观念上,他和许七郎还是很不一样的。   许七郎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了衡哥儿,再逗衡哥儿说话,衡哥儿根本不为所动,又拿出一本书看起来,许七郎就觉得很委屈,说,“哎,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能够和你亲上加亲,不过,我即使不娶你的姐姐妹妹,也没什么嘛,我们以后可以娶同一家的姐妹,做连襟。”   衡哥儿不知道许七郎怎么会想到这事上去,无语地瞥了许七郎一眼,许七郎还继续说,“你说有没有谁家的姊妹是双胞胎的,长得一模一样,我娶姐姐,你娶妹妹。”   衡哥儿更加无语了,直接说道,“你想娶妻,时间还长着呢。好好看书去吧。”   大雍立国百余年,国泰民安,人口早就恢复,经济发达,国家并没有像刚立国那时候为了恢复生产而鼓励早婚生育,这时候一般男子十七八岁结婚,很多还会加冠之后才成婚,女子则是十五及笄之后才嫁人。   按照许七郎的年龄,的确是还要过些年才能娶老婆的。   许七郎被衡哥儿说得有点下不了脸,闷声闷气说,“谁说我想娶妻啦。娶妻后被妻子管束,也很不方便的。”   衡哥儿用暖手炉暖着脸颊,道,“那你一直在我跟前说这个做什么。”   许七郎道,“你到底懂没懂我意思,我是指我们要做连襟,谁说我是指想成亲啦。”   衡哥儿将书收起来,“拿围棋来下棋吧,不看书了。”   许七郎去多宝架上拿了围棋罐子放到炕上,炕上小桌上已经放了棋秤,他在炕上坐下,“你要让我六子。”   衡哥儿坐到他对面去,“八子都没关系。”   许七郎,“……”   许七郎不知道在想什么,之后跑到了许氏跟前去说要和衡哥儿做连襟的事,许氏听这话后笑得不行,拉着许七郎说,“你这想法好。”   许七郎对坐在一边淡定喝茶的衡哥儿挑眉,衡哥儿无语地将头低得更厉害了。   许氏之后给扬州写信的时候,还把这个写进了信里,一半当做笑话,一半向娘家显示许七郎的确是和衡哥儿关系好。   季大人到了腊月二十二,小年前一天封印放了假,不用再上朝和去衙门办公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闲了。   他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外面,拜访朋友,和宴请朋友,有时候,也会把衡哥儿和许七郎带上。   对于季家这突然间出现的嫡长子,很多人都是惊讶的,不过对衡哥儿,大家都是无可挑剔,一律地赞扬长得俊俏,又沉稳懂事,以后很有前途,自然许七郎也跟着受了称赞。   跟着季大人出门,不仅拜见了不少长辈,也结识了好些同辈。   季大人对官声很看重,走动的朋友,也都是官声好的,倒不一定都是大官。   跟着季大人,有时候会听他们聊到不少朝中事,衡哥儿也就对朝廷中事有了好些了解。   例如,皇帝翻年十一岁,却没有正经帝师给传道授业,前阵子他坐在大殿龙椅上,明显是受了风寒,不断咳嗽,却依然要上早朝,只因太后不让他歇息,首辅大人也对这件事当做没看到。   季大人说这些,衡哥儿其实已经看出来了,季大人说是不结党不站队,其实他是皇帝一派的,他应该还是最支持正统,很心疼皇位上的那个小皇帝。   衡哥儿也觉得坐在皇位上的小皇帝没了爹又没娘疼,朝堂上的官员结党营私打嘴仗,心疼他的也没几个,的确是可怜。    12、第十二章 繁华京都(三)   昭元三年在爆竹声声里被送走了,又迎来了昭元四年。   衡哥儿在吃守岁迎新的饺子的时候,断然没有想到,这新的一年,将决定他一生的命运。   昭元四年,朝堂上的大事就是为小皇帝定帝师的问题。   先帝承平帝,继位时便身体羸弱,有过的几个儿子都没有养活,现在的小皇帝是他一个侍女一夜承恩而怀上的,小皇帝当时是老五。   当时皇四子还没有出事,皇四子是董贵妃的儿子,在皇后无所出,皇帝又偏爱董贵妃的情况下,本该是皇四子做太子,没想到宫里发起了天花,皇四子居然被感染了,就病逝了,先皇非常喜爱皇四子,当时就悲伤过度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次年就驾崩了,这下就只剩下了皇五子,皇五子的母亲是侍女出身,身份不高,即使因为生了儿子而被封为贵人,但在皇四子出事和先皇出事前,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做皇帝,当时已经七岁的他,因之前被忽视,还没有入学启蒙,就懵懵懂懂被推上了皇位。   先皇的赵皇后,是个嫉妒心很强的女人,在先皇驾崩后,她就赏了皇五子的母亲易贵人一杯鸠酒,让她追随了先皇而去。   于是小皇帝坐上皇位,就很受赵太后的挟持。   自从皇五子做了皇帝,便安排了一个经筵讲官为他启蒙,这个经筵讲官倒也不能说不好,因为只是给小皇帝做启蒙,便没起什么作用,而且他也于年前提出自己才疏学浅,希望有才学更高的人为帝师。   这个经筵讲官姓汤名广延,绝对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反而正直严谨,而且也绝对不是才疏学浅,能够在甲科里位列一甲,当年榜眼,才学定然是好的。   他这样提出要才学更高的人为帝师,就可想而知,是另有意思。   要说,皇太子的老师才被称为帝师,皇太子做了皇上之后,身边有的就只是侍读、试讲、说书这些经筵讲官,但是汤大人提出来要给皇帝安排帝师,就明显是别的意思。   汤大人一心为小皇帝,他也是看朝中结党营私,派系斗争严重,反而把小皇帝当成了无物,他就定然要弄点事情来,来提醒大家要注意皇位上的皇帝。   为皇帝另定帝师,也是想要为皇帝再找更大的支持,他自己做帝师,实在帮不上小皇帝大忙。   于是这一年,从元月开印办公开始,为小皇帝的帝师朝堂上开始打嘴仗,一直打到了端午节还没有定下来,小皇帝也没什么发言权,不过是坐在帝位上看下面一帮朝臣打嘴仗,朝中事务都是内阁首辅李阁老说了算,后宫里太后对皇帝也不好,甚至连在藩地的藩王都在蠢蠢欲动,在皇宫里买下眼线,看什么时候小皇帝一命呜呼,到时候就可以联系太后,送了孩子进京来做皇帝。   到了端午节,帝师还是没有定,入了七月了,朝中的嘴仗才打得差不多了,决定再为皇帝安排经筵讲官,而且还安排了三个,首辅李阁老不用说,是名正言顺,不过想来他到时候也只是占个虚名,恐怕没有太多时间给小皇帝讲学;然后汤广延大人在皇帝的挽留下,继续留了下来做侍讲;还有就是当朝大儒宋伯斋被起复做帝师。   宋伯斋宋大人,是享誉南北的大儒,在先皇时候,就被先皇称为文可安邦的人才,并且做过先皇的侍讲,多次受到赞誉,在文人里有很高的声望,并且也有不少门生,在先皇驾崩之后,他就受到李阁老打击,又正值其父病逝,他就辞官回老家丁忧,现在已经过了三年,将他起复做帝师,他念着先帝的恩德,也会好好为现在的小皇帝谋划。   如此,这一仗,相当于是小皇帝打赢了,为自己争取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而且他还小,正是接受知识的时候,一个好的帝师,是十分重要的。   宋伯斋宋大人被起复,季大人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极高兴的。   京师七月,正是最热的时候,像个蒸笼闷着蒸。   雍京地势北边高南边低,南边又有几条河穿流而过,皇宫处在正北方向,城东和城南则是京城热闹繁华之地,从南边运到京城来的各色货物,都是先汇集在城东南,但是这边在夏天却最是濡湿闷热,比城北更加难熬。   季家所在,却是在靠近城南的地方,到夏天日子很难熬,即使房中放着冰山,依然是闷热难耐。   衡哥儿身体不好,又学习格外刻苦,近七月就病了,得了热伤风,而且病况缠绵,一直不好。   季大人现在很指望这个儿子,他病了,季大人忙于刑部职务,也会每日从衙门里回来就进内院来看看他。   衡哥儿歪在贵妃榻上,手里还捧着一本书,他已经开始在阅览十三经,这是季大人的意思。   季大人进了他的书房,衡哥儿病了这几天,人就憔悴了不少,之前有着红晕光泽的面颊,变得苍白,而且也瘦了一些,张着嘴呼吸,又吸着鼻子。   许氏怕衡哥儿将病气过给许七郎,就没让许七郎每日和衡哥儿一起学习了,衡哥儿在内院自己房间里看书,许七郎继续在外院安排的一个书房里接受夫子的教育。   季大人在椅子上坐下了,就问道,“衡哥儿,这几天吃了药,可好些了?”   以前季大人叫衡哥儿都是叫他大名“季衡”,是最近才叫他衡哥儿,这样一叫,就显得慈爱亲切得多。   衡哥儿看书专注,被季大人这么一句话而说得一怔,赶紧抬起头来,才看到了一边的季大人,他要赶紧下了贵妃榻给季大人见礼,季大人就说,“就这样吧,别动来动去。”   衡哥儿这才没有动了,回答季大人道,“儿子好多了。”   虽然这样说,还是又抽了抽鼻子,精神依然不大好。   季大人就说,“你身子还是太弱了些,既然病着,就不要看书了,好好休息吧。”   衡哥儿笑了一下,“病着了也没别的事做,就是躺着也无聊得紧,还不如就看会儿书。”   季大人轻叹了口气,倾近衡哥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觉没有发烧了才松了口气。   衡哥儿将书放到了一边,道,“父亲,您要喝茶吗?儿子这里一向不要人服侍,扶风和染雨都让我叫去帮着做别的事去了,您要喝茶,只有冷茶了。”   “不用去倒茶了,你病了,也不要喝冷茶。之前大夫也说了,你也别吃凉性的东西,不然于你身体不好。”季大人没让衡哥儿去倒茶,衡哥儿也就没有动了,精神恹恹地又靠在榻上。   季大人说,“你这样在府里闷着也不行,我让你母亲带着你去西山别庄里住一个月,把这最暑热的一月过了再回来。”   许氏很善经营,她在扬州的田土和铺子每年收入就不菲,而且还入了许大舅的盐茶生意的股子,在京城里,也经营有胭脂铺子和香料铺子,不仅是单卖高档货,还做批发生意,每年入账得有十数万两,这么多银钱,她自然没有都告诉季大人,而且季大人一心仕途和职务,也不管她这些。   许氏有这么多银钱,却没有给季家换个更大的宅子,自然是有多方面原因的,第一,不好在京城这有着诸多权贵的地方太显眼;第二,不想让每年拿那很少俸禄的季大人觉得自己压他太过;第三,也不想让姨娘们觉得她的钱来得那么容易都来坐享其成,大手大脚;第四,财不外露,她更多还是想留给衡哥儿。   虽然如此,之前五月末大姐儿出嫁,她其实也丝毫没有吝啬,给了两万两的嫁妆,算不得多,但也实在不少了。   除了这些,许氏还在京城周边好几个地置办了庄子,例如北边汤泉山侧有个小庄园,汤泉山顾名思义,以温泉著名,这里已经被皇家圈地,为皇家禁苑行宫,只有周边的地方,为贵族或者大商贾建了庄园。这里适合秋冬来住,夏天却不适合。   夏天就该去西山,西山距离京城不远,却可算是避暑胜地,也是京中权贵和大商贾的庄园聚集之地。   许氏是不久前才在西山买了个庄园,重修和整顿花了两个多月时间,现下才能去住了。   除了这些,许氏还在京畿附近又买了些田土,京城里买了些铺子收房租,她才回京不到一年,倒是各种事情干得红红火火,能够有心情和精力去干这些,不过是因为衡哥儿很得季大人重视。   在她自己没有生孩子之前,她是没有什么动力发展产业的,毕竟发展了也是留给别人的孩子。   现在为衡哥儿挣一份家产,她则是其乐陶陶。   季大人让许氏带衡哥儿去避暑,衡哥儿心里自然是高兴,不过却说,“母亲带我去了西山别庄,家里又有谁来照看,来照顾父亲您的起居呢。”   季大人倒被衡哥儿这话说得笑了,“你母亲和你在扬州时,这府里又是怎么经营的。”   衡哥儿笑了笑,说,“我只是觉得也许母亲舍不得离开您一月。”   说着,还略微羞涩地垂了一下头。   季大人却是愣了一下,说道,“我来同你母亲说吧。”   于是本来近来都没和许氏同过床的季大人,这一晚在许氏房里留宿了。    13、第十三章 繁华京都(四)   许氏带着衡哥儿和许七郎去了西山别庄,顺便带走了身子弱的五姨娘,还有几个女儿,府里就让四姨娘管家,六姨娘协助。   西山别庄在山上,倒不是特别大,庄子里有梨树,这个时节正是梨子成熟的时候,许七郎爬树爬上瘾,经常自己上树摘梨子吃。   许氏还让摘了不少给京城里送回去,一部分留在府里吃,一部分就送了几家处得好的朋友家做土产。   别庄里的确要凉爽很多,衡哥儿的病也就好得很快,进了八月,京城里天气就凉下来了,季大人也派了人来接他们回去,他们便收拾收拾回京。   进城门的时候,因为等着进城的人不少,不得不排队。   衡哥儿和许氏许七郎坐在一辆马车里,许七郎是好动的性子,在京城里待了一年的他,也并没有学会稳重,他趴在车窗上一直看着外面,衡哥儿手里握着许氏的团扇,给自己、许氏还有许七郎打着扇,听着外面人们熙熙攘攘的纷繁热闹声。   已经轮到他们进城了,却突然听到马的嘶鸣声,还有人喝道,“让开,让开。”   季家人多,连人带物,有五辆马车,突然有人插队进城,他们的马车都要往旁边让,即使马车夫技术娴熟,马也让得不是那么及时,衡哥儿他们乘坐的马车被拉得晃了好几下才停下来,依然听得到马蹄不规律的凌乱声。   许七郎直勾勾地盯着外面,许氏撩开了一点车帘子,问外面坐着的马车夫,“是什么事?”   其实这种事在京城这地界十分平常,谁都不会陌生,京城里达官显贵很多,仗势使用特权行方便的一定不会少。   一般平民都已经习以为常。   许氏也不是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问马车夫,不过是想问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马车夫盯着迤逦进城的马车队,回头对许氏道,“太太,还是让他们先走吧,看车上徽记,是国舅爷赵家的。赵家在宫里有太后,一向行事就这么嚣张,之前还有抢人有孕的妻子入府做妾的事,是去年这时候,那时候太太您还没有进京呢,他们家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说着,带着不屑。   赵家在京城行事一向嚣张,可说是怨声载道,民间编了不少版本的话本戏剧来暗讽他家的行事,不过他家也并没有收敛,大约认为皇帝位都拿捏在他家手里的,赵家大爷袭爵位定国侯,二爷又加封永昌侯,有“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之象,这些在赵家姑奶奶是皇后的时候还不明显,自从小皇帝登基,皇后升为太后之后,赵家就完全是更上一层楼了。   连首辅李阁老家也完全不敢触其锋芒。   大雍的皇室子孙都会封王就藩,不得留在京城,公主也大多会远嫁,很少有在京城的,这就让京城里以公爵府最贵,不过当年太祖定下规矩,非开国时候的几位元勋的那几家定了公爵且世袭,之后再不准加封公爵,经过这百余年,没有犯事且还保持了荣耀的公爵府就只有四家,他们处事已经算低调,反而是新晋封的侯府更加活跃些。   马车夫的话刚说完,他们这辆马车的马就被人抽了一鞭子,而且抽到了马头上,马吃痛,就昂头嘶叫起来,而且往旁边乱跑,城门口摆摊卖东西的不少,人也不少,一时间,马拉着马车乱窜,摆摊的惊慌避让,另外的马车也赶紧往旁边赶着避让,乱成一团,坐在马车里的几个人自然也十分不好受。   许氏一声惊呼,已经一手搂住了衡哥儿,一手拽住了许七郎,三个人挤成一团。   许氏大声叫着,“让马停下来,让马停下来。”   所幸马车夫技术不错,很快将马制住了,马烦躁地踏着步子,马车也被拉又动了动,许氏从惊慌里平静下来,放开衡哥儿和许七郎,说,“你们到姑娘们的马车里去坐。”   衡哥儿倒是很镇定,“应该没事了。”   许七郎刚才在车窗上是看到了外面的情况的,很是不忿地皱眉说,“是刚才那队马车后面的一个人,骑在马上,用鞭子故意抽到了我们的马上。”   许氏刚才是掀着帘子的,自然也看到了,她十分生气,又说了一遍,“你们先到姑娘们的马车上去。”她说着,又让旁边跟着的小厮摆上马车凳,接两个少爷下去转车。   她自己也戴上了帏帽,在两个孩子下了马车之后,她也下了马车。   大管事剪雪已经从后面车上过来了,还有两个婆子也过来问情况,五姨娘也在不断探问,几个姑娘们也都很担心,让了丫鬟来问情况。   那个抽了许家马的人居然还高高坐在一匹大宛良马上,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厮也骑着马,眼带讥笑地看着狼狈的许家人。   衡哥儿下了马车,抬头看了马上的人一眼,只见是一个十分神气的身材虽高大面相却稚嫩的少年,他没说话,心里却暗暗记下了。   许七郎是个有脾气的人,已经要过去和马上的人辩论,被衡哥儿拉住了。   许氏是个稳妥的人,已经让人去和刚才被他们的马撞翻的摊子的摊主交涉,给予补偿,又让将被抽的马从马车上卸下来,换上后面跟着的之前没有用的马。   旁边看热闹的人不少,城门口的官兵也看到了这个情况,却没有人上前帮许家说话。   许家的马车上并没有打上刑部侍郎季府的堂号,一般人看他们,也只是以为他们是一般富商人家的家眷,作为商贾,哪里敢和一等一的贵戚对上,大家也都以为被抽了马的他们只能忍了。   再说,刚才马车夫说赵家的话,也有另外的人听到了,在赵家人还没有走远的情况下说这种坏话,也难保不会惹祸上身,自找罪受。   大家虽然在面上都是一阵唏嘘,心里大约还是在看好戏。   赵致礼以为被他抽了马的人家会和他闹起来,他也正好趁此机会再教训他们一顿,没想到对方家里根本没有理睬他。   许氏让衡哥儿和许七郎上了姑娘们的马车后,她自己则去了五姨娘的马车,然后让刚才出事的马车停在最后走,完全无视了赵致礼。   衡哥儿许七郎和三姐儿四姐儿挤在一起,马车又行了起来,进入长达十几米的城门门洞,马车里顿时光线暗了下来,三姐儿握着团扇给衡哥儿扇风,拉着他的手问他,“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衡哥儿还没答,许七郎已经愤愤说道,“是车夫说了插队进城的赵家的坏话,被他们家的人听到了,就被他家的一个人抽了我们马车的马,马吃痛就乱踏了一阵。也亏得是姑母能忍,要是是我,不把他们的马抽回来,我不姓许。”   衡哥儿说他,“赵家是什么人家,我们怎么惹得起,母亲不忍也不行。你看你,也不小了,连忍功都没学会吗。”   许七郎还是不忿,“忍,忍,忍,忍又有什么用。”   衡哥儿叹了口气,道,“你连舅舅的十分之一也不如。”   许七郎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转开头,不说话了。   一向沉默寡言的四姐儿轻声说道,“上次林家太太带着她家几个姐姐来我家做客,说李阁老的阁老夫人带着儿媳妇去镇国寺上香,正好和赵家的侯夫人撞上了,都是让她先上的。我们家遇到赵家,也只能让一让了。”   三姐儿撇了一下嘴,说,“赵家行事如此,断然不会长久的。现在皇上又不是太后的亲生子,等皇上长大亲政了,赵家还能如此吗?”   衡哥儿倒没想到三姐儿有这一番言论,许七郎附和她道,“皇上过不了几年也该亲政了。”   衡哥儿则说道,“还是不要说这话的好,皇上在宫里,还不是全要仰仗太后,不然有了什么不测,到时候从藩王里再接一个小孩子进京,也照样一切是太后说了算。”   他这话一说完,大家就都挺愤愤不平。   衡哥儿倒没想到整个季家都是小皇帝一派的,上至季大人,下到四姐儿都为小皇帝不忿。   几人沉默了一阵,三姐儿就说,“过几年,皇上就要选皇后和妃子了。”   声音里略微带点惆怅,惆怅里又有期待。   许七郎口无遮拦,“三表姐是想要进宫吗?”   他这话一出,就惹了三姐儿反弹,拿扇子打了他两下,面红耳赤地道,“你这张嘴要说什么话都没个把门的吗。”   许七郎笑几下躲到坐得端端正正的衡哥儿后面去,继续调笑三姐儿,说,“三表姐长这么漂亮,被选进宫做妃子,也是绰绰有余了。”   “你!你!”三姐儿气得不行,又拿许七郎没办法,只好对衡哥儿说,“衡哥儿,你替姐姐把他的嘴撕了。”   衡哥儿回头瞪了许七郎一眼,一本正经道,“你能不能不要把大家心里想的这样肆无忌惮地说出来。”   三姐儿一听,哎呀一声,红着面皮瞪着衡哥儿,“你们两个蛇鼠一窝,都没有一个好的。”   四姐儿也用扇子遮着嘴吃吃笑起来,三姐儿兀自红着脸,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我的确是想要进宫的,但是这哪里是容易的事情,别说其他,就说我不是嫡出一项,说不得到时候连选秀的资格都没有呢。想进宫,也没什么不好,嫁人嫁谁不是嫁,我就要进最富贵的地方去。”   她这么一说,大家反而没法笑了,都变得肃穆起来。   衡哥儿看着三姐儿,马车早从城门门洞里出来了,光线投进马车里,三姐儿面上染着一层绯/色,整个人如若透着一层光,明艳非常。   衡哥儿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还是许七郎说道,“三姐有这个志向,令我辈佩服。”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搞笑,还是真心这么说的。   三姐儿拧了一下眉,道,“我这话就是在这里一说,你们不要说出去了,不然我这脸面可就没了,以后不进宫,都没法嫁人了。”   大家赶紧说省得省得,一时之间,马车里氛围倒是变得沉闷起来。   衡哥儿垂着头想着他的事情,许七郎又从车帘子处看着外面,三姐儿让他不要看他也不听,之后三姐儿只好不管他了,和四姐儿握着一个荷包研究起上面的绣花来。   回到季府正是午膳时候,用了午膳,衡哥儿就去睡午觉,睡了刚起来,扶风伺候了他梳洗,正要去看书,前院当值的小厮鸣琴就来传话,说季大人回了府,让他去说话去。   时间已经要近八月十五中秋节,中秋是大节,许氏一回府就很忙,衡哥儿跟着鸣琴往前院走,心里想的是中秋父亲放假,说不定又要带他出门应酬。   进了书房,季大人坐在书桌后面,旁边椅子上坐着清客兼亲家张先生张和廷。   衡哥儿先和季大人见了礼,然后又对张先生行了礼,季大人这才让衡哥儿在另一边椅子上坐了,还说道,“看着气色好多了,听说你去了西山别庄,病很快就好了,你这身子骨,的确是耐不住热。”   衡哥儿有些羞愧的样子,说,“让父亲担心了。”   张先生也说他,“的确是将养回来了的样子。我听说有人修习太极拳,对养身极好,衡哥儿底子弱,去请个师傅回来教一教养身拳脚,说不得会有些用处。”   季大人沉吟片刻,看着衡哥儿,说,“倒是可以这么去办。”   张先生道,“我去替问一问这师傅的事。”   衡哥儿赶紧起身对他道了谢。   之后回归正题,季大人就问衡哥儿,“你知道皇上新定下了三个帝师的事情没?”   衡哥儿在西山别庄住着的时候,也不全然是与世隔绝,过几天就会有人给许氏送各种消息,他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点头说已经知道了。   这么说着,心里则想着季大人问这件事的用意。   季大人接着道,“皇上的意思,希望身边能够有两个伴读。这事还没有直接说出来,不过最后应该会办成的。”   衡哥儿愣了一下,皇上一直在宫里,接触的除了帝师,就是身边的太监宫女,但他身边的太监宫女,恐怕也不一定是向着他的,他想再更多地接触人,或者有更多的势力,希望有伴读,倒是很能理解,只是,做皇帝的伴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季大人对他说这话,衡哥儿不得不想,难道他是希望自己去做这个伴读?   做皇帝的伴读,危险系数可一点不小。   衡哥儿也没有装傻,说道,“父亲是支持皇上选两个伴读的吗?”   季大人和张先生对视了两眼,才说,“从汉至今,每次主幼国疑,都是天下大乱的先兆,现在皇上并不是扶不起的阿斗,要是皇上出什么事,从藩王里再选人入京,朝廷只会更乱。”   季大人作为朝廷大臣,在家里说主幼国疑,藩王想皇帝出事送人进京的事,也算是大逆不道了,不过他说的这事,整个大雍,只要关心朝政的,怕是心里都知道这么一回事,这已经不能算秘密了。   衡哥儿作恭听状,没有接话。   季大人便又说道,“皇上定了中秋佳节,设了宫宴,宴请一些大臣,我忝为朝臣,也在其列,而且让带和皇上年龄相若或者差距不大的公子入宫,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入宫去。”   衡哥儿心里已经有数,起身应了,季大人又说,“你一向是沉稳的,虽然你还小,但是我对你很放心。这次进宫去,你不一定就能够被皇上看上定为伴读,不过,要是能够被定为伴读,我也是为你高兴的。保护皇上,也是我等臣子的职责所在。”   衡哥儿咬了咬牙,又行礼应了。   季大人说,“这几天,你就每天到我书房里来侍奉,我也给你说一些规矩。”   “是。”衡哥儿一直就十分恭顺,季大人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张先生说,“进宫做伴读,应该是不用住在宫里,皇上上学的地方在勤政殿偏殿,勤政殿处在前朝,不用接触后宫,是不会有太多不好控制的麻烦事的。”   看来张先生和季大人都已经考虑了去给皇帝做伴读的安全性,虽然这么说,衡哥儿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安全的事。   小皇帝渐渐长大,先是要求帝师,然后又要求伴读,看来他自己是挺有主意的,这种情况下,太后肯定就越忌惮他,恐怕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衡哥儿想了一想,觉得中秋去宫中领宴也好,就看一看这个小皇帝值不值得季家的人倾其所有。    14、第十四章 伴读风波(一)   许氏不知道季大人带衡哥儿入宫去领中秋宴是因为要让衡哥儿去做皇帝伴读,所以对季大人要带衡哥儿入宫,她认为那是季大人特别看重衡哥儿,是衡哥儿的福分,她因此而十分高兴。   家中要办中秋宴,她也没有特别上心,反而是十分用心给衡哥儿打扮,但是又怕打扮得太过,让衡哥儿太过出彩,在宫里这种谨慎之地讨不到好,最后便只是让衡哥儿穿得中规中矩罢了。   当天傍晚,收拾好的季大人就带着衡哥儿进宫去参加中秋晚宴,坐在马车里,季大人又给衡哥儿讲了一些注意事项,无非是让他要谨言慎行,不要出什么事。   衡哥儿很郑重地答应了,季大人对衡哥儿其实是很放心的,毕竟衡哥儿回京这一年来,他对衡哥儿也已经很了解。   季大人以为衡哥儿是身体原因,所以比一般孩子要谨慎沉默稳重得多,又天生聪明,心比比干,还肯勤奋好学,完全没有一般孩子的淘气。   因衡哥儿的出色,季大人是很感谢许氏的,以至于将衡哥儿身体上的缺陷也抛诸脑后了。   大雍的政治中心——永安宫。   永安宫分外朝和内廷两部分,外朝有用于朝拜的太极殿,有上朝的宣政殿,还有用于皇帝日常听政处理事务的勤政殿,主要官署也处在外朝,内廷则是皇帝的内院,住着后宫佳丽,不过现在小皇帝才十一岁,还没有后宫,内廷里自然就是太后说了算。   在内廷西北边有一个大湖——蓬莱池,蓬莱池边修建着好几座殿宇,经常用来接待外国使臣或者举办宴会宴请大臣。   这次的中秋宴,照例是在蓬莱池办。   季大人的马车行到皇城西边的少阳门城门口,下车通了名帖,季大人就带着衡哥儿进了宫。   衡哥儿人小且矮,本来就高大的城楼在他的眼里就更显雄壮巍峨,深深的门洞,巨大的城门,隔出来的内外,此时在衡哥儿的眼里,似乎就是两个世界一样。   虽然他的灵魂有过现代人人平等的思想,但是在这巍峨的建筑之前,依然莫名生起一种要跪伏在地膜拜的感觉。   他腿短走得慢,季大人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让他一直走在自己的身边。   因为是在宫中,要求人要做到的是目不斜视不四处打望,但是衡哥儿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四处偷偷瞄了瞄,只看到宫中禁军穿着盔甲列在两边,给人森严肃穆之感。   走过门洞,已经有太监和宫女等着引领,领宴的女眷被太监领着和他们并不走同一条路。   衡哥儿多注意了几眼往另一边走的女眷,女眷都穿着隆重的礼服,年龄并不小了,脸上画着很厚重的妆,端着脸,面无表情,甚至看不出美丑来,衡哥儿也不知是自己所见到的这几位是这样,还是有着诰命身份的女眷,到最后都会是这幅庄重而隐含威严的模样。   因为他去看女眷,脚下不由一绊,差点摔倒,还是他自己赶紧稳住了,不过旁边的季大人和小太监都停下来看了他两眼,衡哥儿赶紧垂下头紧跟了两步,季大人虽然没说他什么,但是也明显显出了不高兴,衡哥儿只好更加小心谨慎。   除了他,也有其他的大人带着的孩子,大多是十多岁,也都像他一样被训得规规矩矩地跟着,当然,也有胆子大的左顾右盼。   季大人一路遇到几个大人,也都只是淡淡打个招呼,走了不短的路,才到了蓬莱池旁边的凤翔殿。   蓬莱池是一个很大的湖泊,沿着湖边修着回廊走道,连接着亭台楼阁和殿宇轩榭,遍植各种花木,宛若仙境。   凤翔殿是蓬莱池旁边最大的一座殿宇,周围连接着偏殿和楼台,宫宴大多数时候是在这里举办。   季大人领宴的次数应该不少,所以十分熟悉程序,按照小太监的引领,就带着衡哥儿在一边的椅子上去坐下。   季大人来得算早,殿里坐着的人还不算多,陆陆续续又有人进来,季大人带着衡哥儿去一一见礼,衡哥儿人小,又是晚辈,几乎全程都是垂着头在行礼,见到的孩子,都要比他大不少,衡哥儿将注意力更多放在他们身上观察他们,这些孩子,都是高官贵戚之家的嫡子,又被带进宫来,大多都是人中龙凤,少见纨绔之人,即使真是纨绔的,在一大堆老大人面前,也要装得规规矩矩。   遇到有孩子对他见礼,衡哥儿也都规规矩矩还回去。   很快,他在人里看到了之前抽过他家马头的那个少年,赵致礼一身紫色云缎圆领大袖,十四岁的他,已经身高体长,气势很盛,面部轮廓很突出,只是神色里带着的戾气和倨傲,完全没有收敛。   他跟在他的父亲身边,对着长辈行礼时,他依然一副臭屁的表情。   衡哥儿多看了他两眼,他就感受到了,朝衡哥儿看过来,衡哥儿人小,赶紧躲到了另一位大人的旁边去,赵致礼没有发现他,皱了一下眉就又转开了视线。   衡哥儿没想到他的感觉这么灵敏,于是不敢再把自己对他的厌恶表现出来,只是乖乖跟着季大人。   殿里点着数百盏儿臂粗的大蜡烛,将殿里照得亮如白昼,辉煌不已。   很快,有礼官唱礼,皇帝驾到。   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跪了下来,迎接皇帝。   不过也有人只是站着身子躬身迎接,李阁老作为帝师这么做,已经让很多人在心里不以为然,赵国舅也不跪拜,就让更多正直的大臣不忿了,但是赵家现在如日中天,即使有大臣不忿,也不敢明目张胆表现出来。   衡哥儿跪在地上,只听到很细小的脚步声走到上位去坐下了,然后听到一个清亮温和的还带着童音的声音说道,“众卿家,都平身,赐坐吧。”   于是大家一边谢礼一边起身坐下。   这个童音又说,“今日是中秋佳节,朕设宴于此,是想和众卿家共度佳节,不想却也让众卿家和家人相隔,心中歉意。”   衡哥儿没想到小皇帝说话这么客气,偷偷朝上位看过去,因为隔得不近,看得不大清楚,只看到是个穿着一身明黄色皇帝常服的孩子,坐得端端正正,衡哥儿看他的时候,他正看向坐在皇帝位下首的李阁老。   李阁老似乎是点了一下头,皇帝才又对身边的太监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礼官就唱礼说赐宴。   随着赐宴,就有乐声响起,舞姬在大殿外面一座巨大的亭台上跳舞,从殿里看出去,一切并不能看真切,只见影影绰绰,但是氛围却是好的。   衡哥儿不知道是因为这场合庄重,所以舞姬只能在外面的亭台上跳舞,亦或是皇帝还太小,所以作此安排。   赐宴后,众大臣便先给皇帝祝酒,小皇帝居然也毫不含糊地饮下了,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酒,然后大家又和阁老国公侯爷等等权贵们互相祝酒,场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反而是皇帝坐在高位,似乎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衡哥儿偷偷观察他,只见他几次和身边的黄门官说话,像是在征询意见,似乎是想离开了,但黄门官只是轻微摇头,他就只好又看向李阁老,但是李阁老却在说着别的事,并没有看向他。   衡哥儿觉得这个宫宴既有意思又无聊得很,有意思在从一个宫宴就可以看出很多东西,无聊在人人脸上都戴着一层面具,即使像季大人这样那么关心小皇帝的人,在宫宴上,他也并没有对小皇帝表现出哪怕多一点的关心和恭敬。   小皇帝更像是一个摆设,除了说了最开始那么几句话,之后就毫无用处了。   衡哥儿算是进宫来的孩子里最小的一个,规规矩矩坐在那里,也惹来几个老大人的问候,不过是问季大人,季大人也就把自己的长子拿出来介绍一番,衡哥儿自然也就少不得对长辈敬酒。   在外面时,未免生理上的尴尬,衡哥儿一向很注意不喝水不吃东西,以免要去更衣,此时却是不得不喝,所以没过多久,他就对季大人说,“父亲,我去更衣去了。”   季大人点了点头,他就去找了一个看起来很老实可靠的小黄门带自己去净房。   皇宫的设计还算合理,从凤翔殿出去,沿着回廊就到了旁边的侧殿。   中秋佳节,随着时间推后,月亮已经升上了天空,挂在巍峨的楼阁之上,映在一望无垠的蓬莱池里,桂花香从园子里飘来,香味十分浓郁。   侧殿旁边的净房设计很合理,衡哥儿没让小黄门伺候,从屏风隔间里出来,小黄门提着铜水壶倒水给他洗手,然后又将巾帕递给他仔细地擦了手,这才要带着他出去。   衡哥儿从荷包里拿了两个小银锭递给他,“多谢你。”   小黄门接过之后赶紧躬身道谢,又说,“小公子长得真是好看。”   衡哥儿愣了一下笑笑。   从侧殿出去,外面都是桂花树,香味重得让人打喷嚏,衡哥儿走得慢了些,转过一个回廊,旁边突然走过来另外几人。   衡哥儿一时反应不及,小黄门则已经跪下行礼,“皇上万福。”   小皇帝看着衡哥儿,衡哥儿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小皇帝,才发现他目光挺深的,因为年岁还小,脸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不过已经可以看出俊美的轮廓来,想来累积了数代漂亮基因的皇室,后代都不会太丑。   衡哥儿在小皇帝眼里看出了深意,于是瞬间反应过来,赶紧下了跪。   小皇帝站在那里,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才道,“平身。”   “谢皇上。”衡哥儿这才爬起来恭恭敬敬站好。   小皇帝的目光一直在他的身上打量他,然后说道,“你多少岁了?”   似乎只是对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拥有好奇。   “九岁。”衡哥儿声音清脆,语调却十分平静稳重。   小皇帝上前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衡哥儿就抬起头来和他对视,小皇帝对他笑了一下,说,“你是哪家大人的公子?”   衡哥儿道,“父亲是刑部左侍郎,季……”因为要避讳父亲的名讳,也就没说名字。   小皇帝愣了一下,蹙眉仔细思索,然后摇了摇头,似乎是没想起来刑部左侍郎是谁。故而转移话题说,“你叫什么名字?”   衡哥儿道,“季衡,无字。”   小皇帝笑了笑,道,“你的脸很红。”   还伸手碰了他的面颊一下,衡哥儿毕竟年小,脸嫩得像豆腐,被小皇帝碰了,小皇帝也还太小,他也就没有多想,只是又躬身回答,“方才喝了酒,故而面颊发红。”   小皇帝“嗯”了一声,衡哥儿又看向他说道,“我在家时就不喝酒,母亲说喝酒伤身,尤其是对小孩子,喝了容易变笨,喝羊奶比较好,还能长个儿。”   小皇帝因他这话似乎是愣了一下,但是衡哥儿面目单纯,说话也稚气,他实在无法辨别衡哥儿是想把这话说给他听的。   小皇帝正要说什么,从回廊转角处又走出了另外几人,是赵致礼和领着他过来的小黄门。   赵致礼看到小皇帝拉着衡哥儿的胳膊,衡哥儿在月色里更是白嫩嫩一团如天上皎洁月色,赵致礼愣了一愣,他显然并不记得之前和季家在城门口时的事情,也不记得衡哥儿了,想来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城门口的那种问题,以至于事后并没上心。   赵致礼见到皇帝并不行礼,反而大步走过来,对皇帝说道,“皇上,微臣一直寻你,没想到你却看上了这种小孩子跑这里来了。”   语气里自然也没有敬意。   小皇帝赶紧放开了衡哥儿的胳膊,说道,“表哥,你找朕有何事。”   赵致礼又看了衡哥儿一眼,才说,“是太后娘娘让你过去,在碧溪殿那边。”   小皇帝似乎才想起来一样,“哦”了一声,说,“母后的确说让朕去和太妃诰命们见一见。”   说着,又对衡哥儿一笑,道,“那朕就先走了。”   衡哥儿赶紧躬身行了个礼,“恭送皇上。”   但小皇帝走几步了又回过头来,似乎是对衡哥儿恋恋不舍,“以后再召你进宫来陪朕玩,可好?”   衡哥儿做出怯懦的小孩子的模样来,“如若父亲允许……”   他这句话把在旁边的赵致礼逗笑了,赵致礼看向皇帝,“皇上,您赶紧过去吧。”   小皇帝又瞥了衡哥儿一眼,这才赶紧离开了。   衡哥儿对赵致礼道,“世子殿下,草民先退下了。”   说着就要走。   赵致礼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因为他比衡哥儿高很多,所以那么抓住衡哥儿,就让他很不好受。   赵致礼伸出两指捏了捏衡哥儿的面颊,把衡哥儿捏在在心里不断腹诽,却还要做出单纯纯良的眼神来,流露出一丝惊慌。   赵致礼对他流露出一丝轻蔑来,将他放开了,道,“走吧。”   衡哥儿赶紧道了谢,慌慌张张地走了,走出了一段路,因回廊转了两个弯,隐约还能看到刚才他们所站的位置,赵致礼还站在那里,而衡哥儿也不确定,小皇帝是不是故意将自己截在那里的。    15、第十五章 伴读风波(二)   衡哥儿回到了殿里去,殿里已经是李阁老最大,不少人都是围着他在恭维着。   里面当然也有数代簪缨的大世家家长,对李阁老这种行为十分不屑的,就在自己独乐乐喝酒。   对面台子上的歌舞已经换了几班,不过音乐声声,依然热闹。   皇帝没有把大臣留太久,月还没上中天,就说可以散了,季大人带着衡哥儿也没有多留,就先离开了。   在马车里时,季大人问坐在自己对面的衡哥儿,“皇上过去找你,说了什么吗?”   衡哥儿看向季大人,心里已经转过了好些心思,然后问道,“父亲,你和皇上,是有往来的吗?”   虽然小皇帝每三日逢着早朝都要去坐在宣政殿上上朝,但实则这个上朝都是上给李阁老听的,小皇帝对政务并没有任何决定权。   而衡哥儿并不明白,季大人和小皇帝到底是怎么勾搭上的。在衡哥儿眼里,季大人虽然很会为官,但在朝堂上倒并不是大人物,而且为人也不突出,在小皇帝心里,季大人恐怕也并不是能起重大作用的人。   季大人知道自己儿子聪明,只是没想到他对这些看得这么清楚,他沉吟了片刻后才说,“回去之后再谈。”然后就闭上了眼睛养神。   衡哥儿也沉默下来。   回到季府,衡哥儿直接跟着季大人去了书房,季大人关上了书房门才去书桌后坐下,又让衡哥儿坐在了椅子上,他才说道,“当年易贵人为先皇陪葬,太后的意思,是不让易贵人葬入皇陵,也没给追封谥号,是平国公起头,我也跟着上了书,毕竟易贵人是皇上的生母,又是给先皇陪葬,怎么能够寒酸下葬。最后太后也不得不同意了,追封易贵人做了贵妃。又过了两年,有一次,也是宫宴上,我在园子边上走走,偶遇了皇上,没想到他居然记得我上书的事情,还说感谢我,那时候皇上才九岁。哎……”   季大人这一叹,叹出了老大一口气,大约是觉得小皇帝十分不容易。   衡哥儿心里也略微动容,从今日晚宴可见,小皇帝倒不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纨绔,看着挺稳重的,而且还有些心思,在李阁老和国舅爷面前表现出来的怯懦,也不像是真的,不过这个小皇帝到底怎么样,只是这么一面之缘,也无法判断。   而看季大人的意思,他是和皇帝之间有联系的,而且是真要把自己送到皇帝身边去做伴读。   季大人这样为了皇帝,忠君是其一,想来也有要从皇帝身上博权势的意思。现在要论权势之盛,自然是李阁老和赵国舅,但这两个人都犯了一个错,就是不把小皇帝当回事,且被权势蒙蔽了眼睛,没看到小皇帝其实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没有用。季大人是想在小皇帝身上投资,保住小皇帝,等他以后亲政,自然就会有回报了。   衡哥儿说道,“父亲,今日皇上去找我,是和您约好的?”   季大人眼里流露出深意,看着儿子,点点头,“他是有意去看看你的吧。”   听这语气,季大人也不确定皇帝为什么去找他,想来,也只有一个原因了,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样。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就有了这份深沉心思,想来是能够熬到将来亲政掌权的吧。   衡哥儿这么想着,嘴里说道,“今日皇上没有说什么,只是问我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我说我是刑部左侍郎家的,叫季衡。皇上身边有几个黄门官跟着,想来,他有什么话,也不适合直接和我说,后来赵国舅家里的世子来叫皇上去太后那里,皇上就离开了。”   季大人点了一下头,“这样,就等最后结果吧。”   之后季大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让衡哥儿回内院去歇息去了。   季大人对衡哥儿在宫里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毕竟衡哥儿还小,又是第一次进宫,有那一份镇定和不卑不亢不怯懦,面对别的老大人时,也能够有条有理地回答问题,还不说错话,就是难得了,甚至在面对皇上的时候,也能够做到镇定和平和。   虽然对衡哥儿挺满意,对儿子要求严格的季大人也没有赞扬过衡哥儿一句,一切都表现得很平淡。   衡哥儿自己回了内院去,家里已经在晚上办了中秋宴,现在已经月上中天,还在院子里坐着看月亮的人已经没有了。   时令到了中秋,晚上挺冷的,衡哥儿走进正院,就有丫鬟在门口将他接住了,又有人跑进了正房里去,许氏和许七郎都从里面迎了出来。   皇宫并不能被称为龙潭虎穴,去里面走了一遭的衡哥儿也没把这件事当成不得了的大事,但是在许氏眼里,这就是很大的事情,毕竟皇宫可不是一般地方,许氏作为三品大员的嫡妻,便有三品诰命在身,但是季大人和太后娘家赵家不亲,许氏自然也没有机会被太后召进宫过,许氏对皇宫,自然就很有憧憬。   许氏快步走过来,弯下腰拉住衡哥儿的手,发现衡哥儿的手凉凉的,就赶紧将他带进了房里去,房里要比外面暖和不少,衡哥儿进去就打了几个喷嚏。   许氏一边递给他手巾,一边问道,“怎么样,在宫里没什么事吧。”   衡哥儿吸了吸鼻子,“没什么事。只是喝了好几杯酒,有点醉酒的样子。”   许氏将他左看右看,越看越爱,笑着说,“宫里的酒怎么样?”   许七郎跟在旁边,也对着衡哥儿笑,衡哥儿摇摇头,说,“还没有在扬州时,舅舅家里的桃花酿女儿红好喝。吃的东西都是冷的,月饼也不好吃,酒也是冷的,想来即使温过,端上桌也冷掉了。”   许七郎很骄傲地道,“两淮盐商,大富之家,所用精细,直比皇宫,这话,很多人说过。家里的酒比宫里的酒好喝,也很正常嘛。”   衡哥儿看着他,“你这张嘴,总是不知收敛。”   许七郎笑着说,“反正这是你和姑母跟前。”   许氏伸手拍了许七郎的肩膀一下,“七郎,衡哥儿说得对,你呀,就是该注意注意,该收敛的时候还是要收敛。”   许七郎很不好意思地答应,但是谁都知道他下一次嘴犯贱的时候依然不会收敛的。   衡哥儿入宫前,已经吃过一点东西了,但是在宫里走了一遭,很费心力,又饿了。   许氏就又让人去端了点心月饼来他吃,还亲自将月饼切小了给他,说,“吃家里这个月饼,金华火腿的,这火腿,还是月前你舅舅让人送来的,这个和进贡给宫里的是一样的,只是,宫里哪里舍得把这个拿来做了火腿放在宫宴上呢,宫宴上的,我知道,大多是看盘,有一两样吃的,也都是大锅做出来,走那么大老远的路送到宫宴的桌上,早就冷掉了,还吃什么吃。”   衡哥儿笑盈盈地看着许氏,能够有许氏这样一个母亲,大约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所以,他不会做让她失望的事情。   虽然季大人现在算是很喜欢他了,但是在衡哥儿心里,季大人还是当年抛弃他的那个季大人,现在喜欢他,也只是因为他有用了而已。季大人在他心里的地位,甚至还没有许大舅那么重。   衡哥儿吃了两口月饼,想到什么,又说,“母亲,父亲在前院,您也送些吃的去吧。”   许氏道,“这个还要你操心?已经让人送去了。”   许氏并不是亲自送去,可见她对季大人,也只是夫妻名分,真实的感情并不是太重。   衡哥儿看着许氏,很心疼她,对一个女人来说,自然不是儿子听话就会幸福的,她还应该要有一个很爱她的老公,但是看季大人,实在不是一个这样的好丈夫,季大人恐怕没有爱过许氏,甚至没有爱过府里的他的几个妾侍。   虽然在外人面前,季大人是个好丈夫的典范,他从没有自己要求过纳妾,也从没有过风流名声,在外面没有过女人,在家里也很尊重嫡妻,为人正直,用心仕途等等。   许氏也不会厚此薄彼,给衡哥儿切了月饼,就又给许七郎切,许七郎吃了两口就不吃了,许氏看时间已经不早,就让他快去休息,许七郎又多看了衡哥儿两眼,这才去休息下了。   衡哥儿吃了些东西,也和许氏说很累了,让许氏赶紧去休息,自己也就回了房,洗漱之后上了床。   躺在床上,望着床帐顶,衡哥儿却不怎么睡得着,小皇帝深深的眸子一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当时看到小皇帝时,他还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此时这样想着,却总有种以前就和他熟悉的感觉。   第二天,许七郎和衡哥儿在许氏身边用过早膳,一起到外院去上学,许七郎就拽着衡哥儿一个劲说,“昨天姑母在,我不好问。你昨天进宫里,没有遇到特别的事情吗。”   衡哥儿目光淡淡扫过他的脸,“能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一直要规规矩矩的,不然,你以为宫宴是什么?可以去闹事么?”   许七郎一想也的确是这样,不免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道,“那也没什么好玩。”   衡哥儿说,“你还真是一个孩子。”   许七郎不满,“我比你大。”   衡哥儿说,“但是你心里不知道比我小多少了。”   许七郎更不满意,“有吗,根本没有。”   衡哥儿赶紧伸出手来让他不要再纠缠,“说这么无意义的话的,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许七郎道,“你有多大呢,总是冒充大人。”   衡哥儿眨了一下眼,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许七郎则被他的笑迷住了眼,红了脸,赶紧转开脸去看天上的太阳,“今天天气会挺好,这才中秋,气候就这么冷了。”   皇帝的伴读的事情,在十月的时候定下来了,选了国舅家的嫡子——赵家四郎赵致礼,还有平国公的孙子,也是徐太妃的侄子,十二岁的徐轩,然后还报了个冷门,刑部左侍郎的公子,九岁不到的季衡。   据说是中秋宫宴上,皇帝看季衡长得好看,就向李阁老要求了,李阁老虽有斥责,但后来也同意了。   宫中的传旨太监来到季府传旨,许氏才知道这件事,带着衡哥儿到前院去领旨时,她不是高兴,反而是震惊,等领了旨,接了皇帝的赏赐,她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要招待传旨太监,因季大人还在衙门里上值没回来,接旨的只有衡哥儿和许氏,衡哥儿只好暗地里拉了拉许氏的袖子,许氏才从震惊里回过神,赶紧说了些客气话暖了暖场面,又让丫鬟将给太监的谢礼赶紧奉上,然后邀请太监留下来用膳招待,太监很是客气,没有留膳就走了。   等太监走了,许氏才面含怒色地看向衡哥儿,以许氏的聪明,大约已经猜到了中秋衡哥儿被季大人带着赴宴不只是赴宴而已。    16、第十六章 伴读风波(三)   许氏没有在前面厅堂里发作,而是转身就往内院里走,手里拿着才接到手里不久的圣旨。   她走了几步,发现衡哥儿还蹙着眉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就说道,“季衡,赶紧跟我进来。”   许氏很少叫衡哥儿的大名,除非是极其生气的时候,而衡哥儿并不常让许氏生气。以至于衡哥儿乍然听到许氏这样叫他,他怔了一下才看向许氏,对上许氏愤怒的眼睛,他心里有些发虚,但是面上却做出镇定之色,赶紧乖乖跟上了许氏的脚步。   从穿堂夹道回正房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从书房里跑出来的许七郎,许七郎要问话,许氏就对他说道,“回去上你的学去,不好好上学,这是做什么。”   许七郎挺怕许氏的,乖乖应了,但是目光依然看着衡哥儿,衡哥儿对他眨了一下眼,示意之后一定对他解释清楚,许七郎这才又回书房去上学去了。   许氏带着衡哥儿进了正房,又一直往里面走,一直走到了里间,又对在外面的丫鬟道,“把门关上,你们出去。要是有人来,就在偏厅招待,不要让进正房来。”   丫鬟看许氏火气很大,赶紧规规矩矩地出去了又关上了门。   即使这么短短的时间,恐怕现在整个府里都知道宫里的天使来下了圣旨让衡哥儿入宫去做伴读的事情了。这些人大多不知道内里情况,肯定还都认为这是衡哥儿,是季府莫大的荣耀呢。   许氏在靠近窗户的炕上坐下,将圣旨放在炕桌上,看向衡哥儿,咬了咬牙,道,“季衡,你给我跪下。”   衡哥儿委委屈屈看了许氏一眼,许氏一点也没有心软,还是目光愤怒地盯着他,衡哥儿只好跪下了。   许氏道,“这是怎么回事,圣旨上说,皇上看你聪慧文静,召你进宫做伴读。上次中秋宴,你不是说没遇到什么事情吗,怎么皇上就看你聪慧文静了。”   衡哥儿一时根本不想出卖季大人,便只是说,“我……儿子……也不清楚情况,当时的确是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我想,皇上选伴读的事情,定然不是皇上一个小孩子能够做决定的,应该是宫里太后的意思,或者是内阁的老大人们的主意吧。怎么就选到我了,我也不知道。”   许氏一口气差点闷在胸口出不出来,咬牙切齿了一阵,才怒道,“季华云,他真是……真是……”   衡哥儿赶紧起身来,走到徐氏跟前,轻轻拍抚了几下她的背,道,“母亲,您别生气了,无论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出事的。”   许氏气得面颊绯红,声音也比平常大了,“不会出事,不会出事,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好好的,怎么先帝爷五个儿子就只活了这么一个,一年里不知道多少人死得无声无息的。这些也就算了,你的身子,又是那样,你说我怎么放心。皇上选伴读,哪里是简单的事情,我们家,在这满地权贵的地方,你父亲一个三品侍郎官,又算什么,怎么伴读就选到了你的头上,这定然是无风不起浪,还是你爹,你这个爹啊……他到底有没有为你想过……”   衡哥儿看许氏气成这样,知道她都是因为关心自己担心自己,比起她对自己掏心掏肺的这份好,季大人就真的根本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了。   衡哥儿对许氏这份母子情自然十分感动,他目光坚毅地看着许氏,道,“母亲,您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再说,去做皇上的伴读,也没什么不好。将来,我一定挣下一品的诰命让母亲去做。”   衡哥儿目光灼灼,许氏大叹一口气,“我就知道,上次你父亲带你入宫去就没有好事,你自己也知道的,是不是,你父亲到底和你说了什么,是他让你去做伴读是不是。”   衡哥儿很镇定,似乎他从来都是这么镇定,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他这份镇定让焦躁愤怒的许氏情绪也稍稍好了点。   “母亲,父亲的确也希望我去做伴读,不过他是征求过我的意见的,我觉得去做伴读也没什么,皇上他并不像外面的人揣测的那么没用。现在皇上年幼,李阁老和赵国舅把持朝政,虽然国家还没出现大乱子,但是,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主弱臣强,皇上没有用,总有一天,会出大乱子的,到时候,受难的只是天下百姓。母亲,我从小读书,虽然是为了功名和光耀门楣,但是作为读书人,更多的还是要为天下生民立命吧。”   许氏没想到衡哥儿会说出这么大一番大道理来,衡哥儿明明实岁九岁都还没有到。   许氏怔怔看着儿子,眼眶犯湿,道,“你们爷儿俩根本就没有想过我。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衡哥儿伸手抱住了许氏的腰,在平常,他很少对许氏表现出这种亲昵。   “母亲,不要难过了,我会成就一番事业,让你因生我而骄傲的。你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了。”   许氏本来还没有掉泪,被衡哥儿这么煽情地一说,眼泪就没忍住,一边哭一边说,“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啊,你要是真出什么事,你可要我怎么办。你爹他倒是不心疼,六姨娘又有身孕了,之后再给你爹生个儿子出来,他是后继有人的,却把你推出去做什么伴读。”   衡哥儿在心里深深吸了口气,进宫做伴读,突然有种不成功就成仁的感觉。   说起来,要进宫做伴读,何尝不是他自己要在小皇帝身上下注呢。   季大人回府来,得知已经有天使来传过旨让衡哥儿进宫做伴读,他的确是丝毫不显惊讶,踱进正院来和许氏说话,许氏对他很没有好脸色,根本不理睬他。   季大人叹了口气,只好去拉了她的手到次间榻上去坐下,说,“你接了圣旨了?”   许氏没好气地说,“不接难道给你担下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   季大人道,“我是相信衡哥儿的能力的,他能够做好。”   许氏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季大人不擅长劝人,看许氏一味不给他好脸色,也就只好算了,拍了一下许氏的手,道,“今日就在你这里用膳吧。”   许氏要咬碎一口牙,最后也只是忍了下来,道,“那我去让多做两个你喜欢的菜色。”   就直接起身从次间出去了。   天边太阳已经下山,天空给人黑沉沉的感觉,总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让她觉得,他们家就要不太平了。   许氏又叹了口气。   许七郎也不是笨人,对衡哥儿要进宫做伴读这件事,在震惊和不乐意之后,也发现了奇怪之处。   下午衡哥儿和他一起坐在书房里的时候,趁着写好了文章,夫子让他们自修,他就挪到衡哥儿身边去,低声问,“皇上怎么会突然让你进宫去做伴读,是上次中秋宴上,他看到你啦。”   衡哥儿轻叹道,“不要多问了。”   许七郎很不满意,“我怎么能不问。你要进宫去做伴读,我怎么办?”   衡哥儿瞥了他一眼,“我之前生病不和你一起上课的时候,你是怎么办的。”   许七郎皱眉愤愤道,“那又不一样。”   衡哥儿道,“有什么不一样。”   许七郎不依不饶,“就是不一样。你要去做别人的伴读,你受得了那个罪吗,听说在宫里,做得稍稍有点不对就会被罚,你身子又不好,怎么受得住。再说,你要去做伴读,需要住在宫里吗?”   衡哥儿知道许七郎是在关心他,就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应该不用住在宫里,皇上早上要听早朝,要早朝之后才开始上课,下午应该也会放学很早,我还会回家来用晚膳。”   许七郎这才松了口气,“那我还是每天都能见到你。”   衡哥儿倒被他逗笑了,“你每天看不到我就吃不下饭是怎的?”   许七郎道,“比吃不下饭更严重。”   衡哥儿,“……”   许七郎笑道,“你不在,课业没人商量,恐怕会被夫子骂死,挨手板心,不是比吃不下饭更严重。”   衡哥儿笑着将他推开,“滚过去看书去。”   衡哥儿要进宫做伴读,这并不是衡哥儿一个人的事情。   家里姨娘和姑娘们都来给衡哥儿道了贺,特别是三姐儿,这个一心想进宫的女孩子,还偷偷向衡哥儿打听小皇帝的长相和人品,衡哥儿只是说长相挺好看,人品如何,不知道。   三姐儿听到之后就陷入了沉思,似喜似愁。   衡哥儿其实并不大能理解三姐儿的心思,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想进宫,以三姐儿的身份,进了宫,最开始恐怕也只是一个很低等的宫妃。   好在衡哥儿不理解,也并不干涉,对他来说,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只是看有没有那个能力和毅力,有没有能够承担失败的勇气。   除了家里因此而庆祝,连几家亲近的人家,也都送了礼来道贺,这些人家的太太们,以前见到衡哥儿就要称赞的,现在则是赞得更厉害了,恨不得把衡哥儿捧上天,所幸衡哥儿是别人说什么都八风不动的性子,也才没有形成骄纵的性格。   衡哥儿在接到圣旨的第三天,也就是准备了一天之后,就入了宫去做伴读,皇帝看来是一点多余的时间都不给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完了,明天开始第二卷。小皇帝要进入衡哥儿的生活了。 第二卷 那时少年 17、第一章 入宫   衡哥儿一大早起来,进了十月,天气已经很冷,虽然还没有下过雪,不过衡哥儿也是早早开始穿厚冬衣了。   这样进宫去做伴读,虽然只用伴读几个小时,下午就可以回家来,但是许氏还是怕衡哥儿在宫里时受冻,才十月,就让衡哥儿将貂毛大氅穿上,本来还给他穿的缂丝料子的,后来一想,又觉得这太过耀眼,衡哥儿是去宫里做陪衬的,越不出色才越安全,这又让他将这衣裳脱了下来,又换上只是贡缎的衣裳。   许氏给衡哥儿安排衣裳,就花费了些时辰,衡哥儿规规矩矩低眉顺目地由着许氏给拾掇,没有一点不耐。   等着许氏总算是把他打扮好了,他才说道,“母亲,其实不用这种郑重,以后每天都要去宫里呢,您要是每日里都起床来为我准备这些,那您可休息不好,休息不好就会身体不好,这样,可是儿子的罪过,儿子不孝了。”   许氏笑着摸了摸他已经束好的头发,“小小年纪,就只会说这些官面话,你就全然没有七郎的活泼。”   衡哥儿不好意思地说,“表哥的确是嘴比较甜。”   许氏又笑,拉着衡哥儿去东次间里用早膳,季大人是在前院里歇下的,此时也进后院来了,进东次间时,许氏和衡哥儿还没在桌子边坐下。   季大人坐上了主位,许氏和衡哥儿才去坐下了,季大人打量了衡哥儿的穿着,衡哥儿一身藕荷色的衣裳,领口上的风毛衬着他玉白的一张脸蛋,倒是白净清秀得厉害,对于衡哥儿长得好,季大人心里是很满意的,要不是他长得好,当时也不好建议让他入宫去做伴读。   三人才吃几口饭,许七郎就从外面跑进来了,他红着脸,笑嘻嘻地说,“衡弟要入宫做伴读,我本意是要送他出门的,起来晚了,嘿嘿……”   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许氏赶紧让丫鬟再去拿一套碗碟来,对许七郎说道,“赶紧来坐下吃吧。你平常就睡不醒,你睡着不起来送衡哥儿,又有什么。”   许七郎坐到衡哥儿的旁边去,目光灼灼地打量了衡哥儿几眼,又和季大人问了好,才和许氏说,“衡弟是第一天去,也许会紧张,我要送才行。”   衡哥儿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小丫鬟已经将许七郎的碗碟放好,碗里盛了一碗粥,许七郎端着碗就飞快地吃起来,没有什么文雅风度可言,季大人多瞥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季大人一向是严肃的,但是许七郎居然不怕他,反而是更怕许氏一些。季大人瞥他的那一眼,他感受到了,不过依然是没有放慢吃饭的速度,一碗粥喝完了,又递给旁边的丫鬟让盛,筷子里已经夹了一个小笼包吃起来。   衡哥儿在桌子下面,用脚踢了许七郎一脚,许七郎正将小笼包整个儿吃进嘴里咀嚼,一下子就噎着了,噎得脸通红,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小米粥就赶紧喝了两口。   许氏看他这样,赶紧让丫鬟给他拍拍背,衡哥儿没有麻烦丫鬟,自己帮他拍了,许七郎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谢谢。”   衡哥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一顿饭很快吃饭,此时时辰还早,外面还是漆黑的,季大人在此时就要去上早朝去了,衡哥儿因是第一天去做伴读,季大人就要求他和他一起去,所以衡哥儿才起这么早。   许氏和许七郎送了衡哥儿和季大人出二门到车轿院子乘车进宫,季大人有选一个书童给衡哥儿,伴着衡哥儿进宫去,此时书童就站在车轿院子里等着。   早上很冷,院子里的几盏风灯亮着,光线也不是很明亮。   许氏殷殷切切地要交代书童好好照顾衡哥儿,季大人就说,“我已经叮嘱过了,是我选的人,不会有问题。”   许氏在心里冷哼,面上却没说什么。   马车缓缓从季府里出去了,季大人和衡哥儿坐在车厢里要说话,书童抱琴和马车夫坐在车辕上。   许氏站在院子里,盯着马车慢慢地出门,衡哥儿突然从车窗帘处露了脸,朝许氏说道,“母亲,早晨冷,您赶紧回去吧。”   许氏对他笑着挥手,没有说话。她对儿子,有千叮呤万嘱咐,但是一时间却又知道说什么也没用。   等马车消失在前面夹道里,许氏转身要回房的时候,才发现许七郎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以为许七郎回了房去补眠,也就没有多想,没有问。   许七郎骑着不久前他父亲送来的雪子跟在季大人马车的后面,雪子经过一年的成长,已经是高头大马了,而许七郎身量还没有长成,算不得高,好在雪子是匹温顺的马,许七郎才骑得比较稳妥。   早上上早朝的大人不少,走上去丹凤门的大道,就遇到好几辆马车和轿子,朝中能够去上早朝的大臣,年龄一般不小了,这冬天又冷,愿意迎着风骑马去上朝的就没多少,几乎全是坐马车或者乘轿子,许七郎小小年纪骑着马跟着他们同路,惹来了好些人的目光,不过许七郎毫不在意,别人也就因为稳重等原因而没有说什么,以至于到了丹凤门门口,季大人和衡哥儿下了马车,才发现许七郎跟来了。   季大人很是惊讶,没先进城门,和几个遇到的大人打过招呼,就叫了许七郎和衡哥儿到一边,“七郎,你怎么跟到这里来了?在府里送完,不就行了。”   衡哥儿看着许七郎,他对许七郎比季大人要了解得多,所以不用问,他已经知道许七郎是什么意思。   果真,许七郎做出一脸郑重,说,“姑父,我比抱琴要好得多,让我跟着衡弟进宫去做他的书童吧。”   季大人沉着脸,在心里很不耐烦了,“你这孩子怎么总是没有一点规矩,这是可以乱来的事情吗?赶紧回去。”   许七郎却说,“我知道在宫里需要的是谨言慎行,要懂规矩,您就让我陪衡弟一起进宫去吧。”   季大人不想和小孩子多说,要示意一边的马车夫直接将许七郎送回去,这时候衡哥儿对季大人说道,“父亲,让我和表哥说几句吧。”   季大人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许七郎眼神一亮,衡哥儿拉着他到了墙根底下,道,“你赶紧回去,谁要你陪我进宫去。”   许七郎本来以为衡哥儿是希望自己跟着的,没想到衡哥儿却说这种话,让他气得哼了一声,衡哥儿也不管他赌气,继续道,“你跟着我去了宫里,根本不会和我在一起,我是给皇上做伴读,你只能跟着别人的书童在别的地方等,你这么傲气的人,能够受得住别人把你当下等人看?”   许七郎道,“我能。”   衡哥儿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许七郎的手热乎乎的,衡哥儿的手却凉,衡哥儿目光温柔地看着他,“但是我不能。你跟着去一点忙也帮不上,还会让我分心去担心你。你回去吧,别让我担心你,行不行。”   许七郎觉得有些委屈,眨了眨眼睛,只好点了头,道,“好吧,我回去,在家里等你。”   衡哥儿握着他的手拍了一下,又对他笑了,道,“你的情意,我是明白的,也会一直记着。谢谢你。”   许七郎被他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道,“好啦,你在宫里,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回来千万要告诉我。”   衡哥儿点了一下头,“好。我知道。”   许七郎就笑了。   衡哥儿继续交代道,“你回去的时候不要骑马了,你再长大一点再骑马吧。坐马车回去。”   他说着,就拉着许七郎回到了季大人身边去,说,“父亲,表哥说他愿意回去了,让马车送他回去可好。”   季大人看衡哥儿劝动了许七郎,觉得很满意,“我正是这个意思。”又对着许七郎,“你还这么小,就骑一匹大马,要是出什么事,我们可没法和你家里交代。”   许七郎道,“我骑比这个更大的马也没事。”   季大人是不好管教许七郎的,对他很无奈,只好赶紧让马车夫赶紧送许七郎回去。   许七郎对衡哥儿依然是依依不舍,又拉着他的手说了好几句让他照顾好自己,然后又交代抱琴照顾好衡哥儿,这才走了。   衡哥儿和季大人回到宫门口,却遇到了站在一边的赵致礼,赵致礼披着一件厚实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在这冬日里一看就让人觉得暖和,只是他一个小少年,在一众老臣面前,也沉着脸没有笑容,也不和人打招呼,就未免让人觉得他太无礼。   衡哥儿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正要自己先打招呼的时候,赵致礼已经对季大人行了一礼,寒暄了两句,转而说,“以后同衡弟就是同窗了,还请多关照。”   他话说得客气,神态却依然是倨傲的。   季大人说,“衡哥儿年纪小,不懂事,在宫里,还请世侄多照看他些。”   衡哥儿也对着赵致礼行了礼,说,“请赵公子多多关照。”   赵致礼道,“叫我致礼就行了,叫什么赵公子。”   然后转向季大人,“季大人要去上早朝,我可以带着衡弟去勤政殿偏殿。”   季大人又和赵致礼说了两句客气话,和他们一起过了丹凤门,然后不得不分开了。   衡哥儿身后跟着替他拿着书提着物品的抱琴,赵致礼身后也跟着一个书童。   从回廊往勤政殿走,赵致礼瞥着矮了他一头的衡哥儿,衡哥儿穿着一身地藕荷色,简直像春天里刚冒出来的嫩芽一样,在这清冷的宫里,让人眼前一亮,只是衡哥儿一味低着头看着地板走,让他只看得到他一个戴着风帽的脑袋,其余什么都看不到了。   赵致礼说道,“刚才拉着你的手的那个人,是谁啊,还怕你进宫是进了龙潭虎穴不成,送你送到宫门口来。”   衡哥儿侧头看了赵致礼一眼,但是没敢多看,只是轻轻一瞥,小声回道,“是和我一起长大的表哥。”   他的声音又小又嫩,倒是别有一番味道,让人会认为他是一个比较怯弱的人,没有什么攻击性。   赵致礼一笑,“表哥?我看你长得像个小姑娘,倒是真讨人爱呢。皇上见了你一面,就对你念念不忘,强求着要你来做伴读。”   衡哥儿讷讷地不知怎么回答,也就只好不回答。心里则在想,皇上要是真这么简单,他就不用进宫来了。    18、第二章 守心斋   赵致礼那么不怀好意地调侃衡哥儿,衡哥儿也没个反应,只让赵致礼觉得很无趣,于是之后一路,他也就不说话了。   勤政殿属于前朝,位于上早朝的宣政殿后面,从丹凤门进去,倒不是很远。   皇帝上课的地方是勤政殿偏殿,里面空间不小,冬天里烧有地龙倒是暖和,衡哥儿跟着赵致礼进去,虽然是早上,但地龙依然是烧着的,暖风迎面扑来,衡哥儿见到赵致礼脱下了斗篷,他便也把斗篷脱下来了。   房间里是书房的设置,多宝阁上放着些精致贵重的清玩,北面的匾额上写着“守心斋”三字,下面是一个大的书案,放着文房四宝,南面则有三个书桌,靠西的方向,也放着一个书桌,按照衡哥儿的理解,北面正位是皇帝的书案,西面尊位是夫子的书案,另外三张桌子,就该是三个伴读的了。   除了靠东边的窗户的书案上没有东西,另外两个书案上已经放有文房四宝和书本,想来是赵致礼和徐家的世子已经来做伴读了几天了,就只是他是今日里来。   他走到没有用过的那张桌子前去,让抱琴将自己的东西放下,又看到赵致礼的那个书童已经退出了书房,他便轻声说,“你去问问外面值守的侍卫大哥,你可以到哪里去等。”   抱琴点头应了,要退出去的时候,衡哥儿又说,“书房里很暖和,外面很冷,你把我的斗篷拿出去披着吧,这比你那个暖和。”   “大少爷,奴才不用。”抱琴回着,将衡哥儿的斗篷叠好抱着要拿出去,衡哥儿说道,“让你披着就披着吧。”   抱琴笑了笑,当然还是不敢逾矩,说,“大少爷,您有事就叫我。”   说着,已经退出去了。   衡哥儿看他离开了,才在椅子上坐下来,将自己带的几本书放好,又从篮子里拿出笔墨纸砚来,发现没有带砚滴,四处看了看,也没看到盛水的东西,只好问坐在一边撑着脑袋好整以暇看他的赵致礼说,“赵公子,能够借你的砚滴一用么?”   赵致礼这次没有再纠正他叫自己赵公子,只是挑了一下眉,没说话。   衡哥儿只好走到他的书桌边去,“只用一点水。”   伸手要拿赵致礼书桌上的砚滴时,赵致礼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衡哥儿要把自己的手收回去,目光直直看向赵致礼,衡哥儿的目光分明是很清亮澄净的,但是却看得赵致礼很不爽快,他本来要把衡哥儿的手放开了,但是一想,却又抓紧了不放。   衡哥儿对赵致礼这个小孩儿的心理状态实在不好揣测,正要说话,门口却响起了一个人的咳嗽声。   两个人都朝门口看过去,只见是一个穿着赭色直裰的少年,丹凤眼,高鼻梁,皮肤白,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   衡哥儿将手从赵致礼的手里抽出去了,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拿着他的砚滴到了自己的桌边,在砚台里倒了水,又把砚滴还了回去,还客客气气地说,“多谢。”   赵致礼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已经在和走进来的徐轩说话,“你咳嗽什么?又不是痨病。”   徐轩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他的书童将他的东西放好的过程中,他就和赵致礼对峙着道,“这是读圣贤书的书房,又不是狎/昵小/倌的烟花地,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这两个人不对付,衡哥儿遭受了池鱼之灾,他皱了一下眉,心想谁是小倌,心里气得要死,面上却还要装作一脸单纯,睁大一双眼睛,故作懵懂地看着两人,似乎是想说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欲言又止状。   赵致礼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徐轩说你是小倌,你就没话说?”   衡哥儿故作一愣,“小倌是什么?”   赵致礼于是朝徐轩笑说,“徐轩,他问你小倌是什么?”   衡哥儿没想到自己一来就到了风口浪尖上,心想这两个小孩儿到底无聊不无聊。   徐轩看来是和赵致礼一样的,骄傲得无人能及,他不屑地道,“身为男人,却委身在男人身下,不知廉耻的人。”   他说的时候,目光就在衡哥儿脸上。   衡哥儿神色倒没什么变化,赵致礼说,“你没听懂吗?他说你是我……”   他还没说完,衡哥儿已经道,“前两天,家里的夫子讲了一个典故给我听。说东坡居士常与好友法印和尚谈经论道,一日,东坡问法印,‘你看我像什么?’法印答曰,‘像一尊佛。’法印问东坡他像什么,东坡答曰,‘像一堆牛粪。’”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又说,“东坡回家向妹妹炫耀此事,却被妹妹说,‘法印心中有佛,故而眼中看到的是佛,你心存蒺藜,所见便是蒺藜。’我想,也许这位哥哥心中想的就是小倌类的东西,所以即使在这读圣贤书的守心斋里,看到的,也就是小倌了。”   他的声音轻柔里还带着孩童的软糯,但是字字清晰铿锵,把徐轩说得满脸通红,赵致礼却哈哈大笑。   衡哥儿依然是面色平淡无甚表情,已经拿起了墨条自己磨墨,徐轩正要发作,却听到门口的声音,又有人进来了。   几个人看过去,这次却是小皇帝杨钦显。   他穿着上朝时穿的皇帝常服,一身明黄,头戴玉冠,虽然只有十一岁,站在那里,其实是有着威严的。   衡哥儿放下了手里的墨条,到书桌边上跪下了,“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另外两位却没有下跪,只是简单地行了礼,“皇上!”   小皇帝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他大约是听到了衡哥儿刚才的话,便多看了衡哥儿两眼,人走到了上位书案后去坐下,才说,“你叫季衡是吧,平身吧,以后也不用多礼,像表哥和徐轩一样随意一些就好了。”   衡哥儿不知道小皇帝说的这话里到底有没有对赵致礼和徐轩的讥讽不满,也许只是他和赵致礼徐轩真的已经很熟了,又都还是孩子,随意相处没关系。   这样想着,他依然恭恭敬敬地说,“谢皇上。”   这才慢慢起身来。   抬眼看小皇帝的时候,小皇帝也正看他,而且还对着他露出了笑脸,小皇帝笑的时候,倒是很明亮的一张脸,并不见什么心机或者因这些年宫中和朝中生活的不易而带来的谨慎和愁怨之感。   衡哥儿看赵致礼和徐轩已经都在自己位置上坐下了,他便也回自己位置上去坐下,继续磨墨,小皇帝也让小太监为他磨墨,然后又看了夫子的位置,夫子还没来。   衡哥儿觉得小皇帝来这里也太早了些,倒像没上早朝直接过来的一样。   赵致礼注意到小皇帝的目光,便说道,“一向辰时正才开始上课,宋太傅那时候才会来,今日皇上来得早了些。”   看来赵致礼也对皇帝早到感到好奇。   小皇帝笑着说,“是李阁老病了,说今日不上早朝。朕就直接过来了。而且今日季衡会入宫来,朕就想着来早点见他。”   季衡听到小皇帝的第一句话,心里就在想,小皇帝生病的时候,李阁老就没说不上早朝,现在他自己病了,反而让不上早朝,真是本末倒置,朝中居然还没有御史多参他几本,可见现在朝中的确是李阁老的天下了。   他脑子还没从这个事里转出来,就又听小皇帝说了后面那一句,不由一愣,赶紧做出受宠若惊状,睁大了眼,连脸颊都微微泛红了,嗫嚅着,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副嘴拙的样子。   小皇帝笑着对他招了一下手,“你到朕身边来,朕看看你。”   季衡真不知道小皇帝在想什么,只好放下手里的墨条,又用手巾擦了擦手,应了一声后,很是恭敬地走到了小皇帝的书案面前去,躬身垂首。   小皇帝看他在书案前,就又说,“你过来,到朕身边来。”   “嗯?”季衡愣了一下,像是不明白,在小皇帝继续朝他招手的情况下,他只得走到了他的椅子边上去,小皇帝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看着他的脸,笑着说,“你长得可真好看。”   季衡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深意,只好答了一句,“皇上谬赞。大丈夫以行立身立世,为百姓做事造福,相貌实乃外在之物,不堪皇上赞扬。”   他这话说得书房里的几人都愣了一下,赵致礼甚至想笑,但是看季衡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他反倒笑不出来了,只是想,这个季衡,果真是刑部的季侍郎的儿子,一点情趣都没有。   听他说这个话,徐轩倒是多看他了几眼,小皇帝本来还想拉着季衡细看,此时也不好意思看了,只好说道,“爱卿说得很对,你下去吧。”   “谢皇上。”季衡这才又回到了位置上去。   季衡自己磨了墨,就开始不受影响地练字,另外几个人,也都开始看书复习功课,季衡默默打量了他们几眼,看他们都挺认真的,想来是上课的宋太傅很严格,大家都不敢怠慢,他本来想问一下到底是怎么上课,大家都上到哪里来了,但是皇帝坐在上位,他也不好问,只好继续练字。   小皇帝看了一会儿书,就走下龙座,走到了季衡的面前来,看着他写字,说道,“你写的是多宝塔碑?”   季衡赶紧放下手里的毛笔,又从椅子上下去,垂首道,“是,之前写的是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后来父亲让我写多宝塔碑。”   小皇帝笑着看他的字,说,“你的字写得很好,比朕的好。快坐下吧,不用多礼。”   季衡又谢了恩,这才又坐回去。   另外两个看书的人,也都看了过来,小皇帝站在季衡的身边不离开,又说,“朕知道这字非练不能写好,你字写得好,想来你的父亲季爱卿对你的要求很严格,你有下过苦功夫。”   小皇帝说的话其实已经完全不带着稚气了,季衡心想他才十一岁呢,已经这么老气横秋了,嘴里应道,“父亲一向严格,我不敢松懈。”   小皇帝笑着盯着他,季衡觉得他脸上的这个笑,已经是个面具了,他还这么小,就让人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季衡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只好又说道,“皇上,我今日第一天上课,不知道太傅会讲些什么,生怕一会儿会让太傅失望,也辜负了皇上您的厚爱,毕竟您让我来做伴读,已经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之前一直战战兢兢……”   小皇帝似乎反倒被季衡说得不好意思了,那边徐轩也直勾勾看着季衡,只有赵致礼一手撑着脸,依然盯着书,只是翘起的嘴角,显然显示出他对季衡的话觉得好笑,这个笑,也不知道是讥笑,亦或是嗤笑,或者是其他。    19、第三章 子谓颜渊曰   皇帝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去,让徐轩给讲讲前一天的课讲了些什么,徐轩似乎是很不屑给季衡讲,但是又有皇帝的要求,他就不得不说,“还在讲《论语》,昨天讲了述而里的‘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这一则。让我们今日里讨论。”   季衡是恭恭敬敬站着听的,以示对徐轩的尊重,听他讲完之后,才发现这一则实在是很考验人的一则,他对着徐轩道了谢之后,就坐下了,将这一整则都想了一想,思索起来。   这思索自然是想着在宋太傅来的时候,如果问到他,他应该如何回答,才是既稳妥,又能表现自己和季大人的立场。   书房里又陷入了安静沉默,每个人都在自己看自己的书。   季衡思索了一阵后,又握起笔开始练字,练字是一个很磨练心性的法子,而且他年岁还小,在书房里练字,是很虚心的做法,并不显得激进。   季衡边练字,也会注意几眼另外几个人,小皇帝坐得规规矩矩,在看书,不时又握着笔在书边批注的样子;平国公的嫡孙徐轩,也是在看书,不过看的似乎不是《论语》,而是另外的书;赵致礼则撑着脑袋,坐得有点吊儿郎当,也在看书,一会儿又拿出纸来写字,因为没有人给磨墨,看到皇帝旁边还站着一个小太监,他就朝他唤了一声,“柳升儿,过来给磨墨。”   小太监柳升儿,看着也才十一二岁的样子,样子倒是清秀可爱的,一双眼睛也很伶俐,他应了赵致礼之后,却又看向小皇帝,小皇帝说,“表哥叫你去磨墨,你这奴才,磨蹭什么。”   柳升儿赶紧告罪,就要去给赵致礼磨墨,这时候,徐轩却站起了身来,瞪着赵致礼说,“赵致礼,宋太傅说,磨墨考的是耐性,磨墨如磨心,正是要自己磨才行,你叫柳升儿帮忙,是什么意思。”   赵致礼挑了眉,同样瞪回徐轩去,“宋太傅现在又没在,你这越俎代庖是什么意思。皇上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意见很多。”   徐轩一声冷笑,“我就是意见多,你待怎样。”   季衡看赵致礼也站起了身,两人简直要打起来,他没想到这么一小方书房,居然就能这样剑拔弩张,他也不好做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有些惴惴地站起身来,看向小皇帝,小皇帝瞥了他一眼,说道,“书房之中,你们不要吵了。”   说着,又朝柳升儿发脾气,“赶紧去替表哥磨了墨,又替徐轩磨了,你这奴才,怎么没有一点眼色。”   柳升喏喏地告罪,赶紧去给赵致礼磨墨。   徐轩和赵致礼都狠狠瞪了对方,这才坐□去。   而且徐轩说道,“我的自己磨,柳升儿,不需要你。”   柳升儿很是不好做人,赶紧赔笑,而徐轩倒是真的自己磨起来,用墨条在砚台里慢慢地画着圈,深得“磨墨如病夫,慢磨轻研”的精髓。   衡哥儿写了半个时辰的字,又磨了一阵墨,宋太傅总算是来了。   宋太傅,宋伯斋,在读书人里是非常出名的人物,算是北方文人里的精神领袖了。   他进来,几个学生都赶紧起身行礼,衡哥儿因是第一次来这里,算是拜师,所以行礼十分郑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赵致礼和徐轩则只是行了跪礼,小皇帝因是帝王之尊,只是站着行了拱手礼。   宋太傅脸上并无表情,一脸严肃,目光在行三跪九叩大礼的季衡身上多停留了一阵,然后才说,“你就是季衡,起来吧。”   季衡这才起了身。   他还不足九岁,身量不高,粉粉白白一张小脸,眼睛却又黑又深,抬起头来看向宋太傅的时候,宋太傅都在心里有一丝惊讶,心想难怪小皇帝见了他一面就说要这个孩子来做伴读,的确是长得好看,特别是那一双眼睛,不是凡人所有。   宋太傅打量季衡的时候,季衡也有看他。   说起来,宋太傅还算是季衡的偶像,皆因季衡开始看书起,就看这位太傅宋伯斋的书,心中自然是向往仰慕的。   他知道宋太傅年岁并不大,但是这样看着,才知道,的确是年轻,面白,深深的一双眼睛,留着几缕胡须,看着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不是七老八十的老人。   宋太傅让大家都坐好之后,然后自己也坐到了位置上去,柳升儿行过礼之后已经毫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去。   宋太傅说,“昨日留下的课业,你们都准备好了吧。”   大家都应了一声,表示准备好了。   包括皇帝在内,那三人都将写的好几页字放在书案边让宋太傅去看,宋太傅也起了身,先去看了皇帝的字,点了点头,绕过季衡,又去看赵致礼的字时,对坐得规规矩矩的季衡说,“季衡,你去替我磨墨。”   季衡心想宋太傅果真是很看重磨墨这个功夫,便起身应了,走到西面的书案边去,挽了挽袖子,将砚台里用来养砚的水倒进了旁边的笔洗里,才又用砚滴倒了水进砚台,开始磨墨,砚台是一方古琴形的端砚,典雅古拙,不是凡品。   季衡不是没有见过更好的砚台,不过作为爱砚到从小就自己磨墨的人,每一方好砚,他都愿意仔细打量的。   宋太傅看了赵致礼写的字,眉头轻皱了一下,显然是不太满意,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又走到徐轩跟前去了,检查了他的课业。   都检查完了之后,他才说道,“赵致礼,徐轩,你们明日来,多写五十个字。还有,赵致礼,你的墨,还是自己磨。磨墨就是磨心,你墨磨不好,心哪里静得下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判断赵致礼的墨不是他自己磨的。   其实在季衡的心里,他认为赵致礼比徐轩还要更加有耐性得多,没想到宋太傅却觉得赵致礼是不如徐轩的,宋太傅说让赵致礼和徐轩都要多写字,加上徐轩,恐怕只是觉得教训赵致礼一人,容易导致两人不平衡。   季衡没有多想,看宋太傅又坐回位置上来,就赶紧专注地磨墨,完全是他平常磨墨的时候多,这时候才没有手酸,动作也没有迟滞。   宋太傅看了他磨墨的动作几眼,想必是满意的,眼里神色有一丝温和,然后说道,“昨日说了让大家去看述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一则,想来你们也都看过了,那么,从徐轩开始,你来讲讲你的理解吧。”   季衡没想到宋太傅把课上成了讨论会,不过这样的确是更能够激起大家的兴致,至少比他府里的夫子只是将课本教给他读了然后讲讲含义这些有意思得多。   徐轩从位置上站起身,对着宋太傅行了一礼,才说道,“太傅,弟子的理解是这样的。”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 子曰:‘暴虎冯河,死而不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孔圣人对弟子颜渊说,‘用我我就去做,不用我,我就隐藏起来,只有我和你才能做到这样。’孔圣人对颜渊一向是给予很高赞扬的,他这是很看好颜渊进退有度,安分随时,洒脱达观的处事之法,而且说只有他和颜渊能够做到这一点。他这样说,在旁边的子路就不服气了,子路很有将才,也很自傲,就问,‘老师,要是您统帅三军,您会和谁一起共事呢。’他是想提醒孔圣人,他也很有用,至少孔圣人要统领三军,是会选择他而不选择颜渊的吧,但是孔圣人却没有如他的意,回答,‘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徒步涉水过河,死了都不后悔的人,我是不会和他共事的。必须是遇事小心谨慎,善于谋划而能完成任务的人,我才会和他一起共事。’”   徐轩将这一则做了解释,他说得生动动听,像是在讲故事,听得季衡也侧目多看了他两眼,赵致礼在宋太傅在的时候,再没有做出吊儿郎当的姿势,而是坐得很规矩,在凝神思索,小皇帝也看着徐轩,徐轩继续道,“太傅,弟子读这一则,着重思考了后面部分。‘暴虎冯河,死而不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在遇事的时候,不能不思考后果,而是要先思而后行,将一切考虑妥当而且觉得一定能成事之后才去做,不然就是莽夫,不可取也。”   他说完,宋太傅点了点头,道,“不错。”   没有做过多评论,又让赵致礼来说他的理解。   季衡在徐轩说完了之后,偷偷看了小皇帝一眼,小皇帝一脸肃穆,像是在认真听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想什么。   季衡磨了一阵子墨,有些手酸了,停了一下动作,才又慢慢磨起来。   赵致礼起了身,即使在宋太傅跟前,他也有他的傲气,不紧不慢地给宋太傅行了一礼,才说道,“对这一则的释义,弟子同徐世弟的理解相差无几,只是,弟子觉得,徐世弟未免太小看子路了。孔圣人前面赞扬子渊,说用之则行,不用则藏,只有他和自己能做到,也就是在贬低子路及其他弟子,对他们失望不满。子路和冉有辅佐把持鲁国朝政的大夫季氏,在论语季氏将伐颛臾里,孔圣人主张‘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要求‘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他是不支持季氏伐颛臾的。而子路和冉有却作辅佐季氏要去伐颛臾,他因此而看不上他们这一点。这用之则行,不用则藏,有指他的修文德以来之主张仁政但是不能被用的意思,所以他只能藏之,于是这夸赞子渊的话,其实就是在发自己的牢骚,而且不满子路他们。子路长于将才,对夫子的这话,也是不满的,但是他并没有不尊师,只是间接说,‘子行三军,则谁与?’要是打仗,他是愿意辅佐在夫子身边的。但是孔圣人却不愿意满足子路的想望,只是说,‘暴虎冯河,死而不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以此来提醒子路,要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当时适逢乱世,礼乐崩坏,世风不古,要实行孔圣人的仁政显然不可能,依靠武力而统一天下,才是唯一一途,孔圣人仁政不能施行而看不上子路和冉有,那样说子路,未免太迁怒。”   赵致礼这一番理解,引用不少,看来是有好好做了功课,听得季衡磨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觉得很有意思。   连宋太傅都抬眼盯着他多看了好几眼。   从看的宋太傅写的书,季衡倒不认为他是个酸腐之人,即使赵致礼这一番话有辱先贤之嫌,宋太傅大约并不会对他动怒。   不过,也许也只是大约而已。   宋太傅本来坐着的,此时也站起身来了,赵致礼丝毫不追悔自己的言论,站得笔直。   宋太傅走到他的面前去,居然没有说他什么,只是点点头,“不错,坐下吧。”   季衡看了宋太傅两眼,心想,他只会说“不错”这两字吗。   宋太傅站在书房中间,又看向小皇帝,道,“皇上,您来说说您的理解吧。”   小皇帝笑了一笑,却说,“朕看季衡有意说说他的理解,太傅,朕想先听听他怎么想的。”   宋太傅愣了一下,没有拂小皇帝的意思,他转过身看向季衡,大约认为季衡看着还是太小了,即使已经学完了论语,也不一定有什么深入的见解,但是皇帝要让他先讲,他就只好道,“季衡,你说说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季衡是穿越人士这一点,我想解释一下,他必须是穿越的必要性。如若季衡不是穿越的,在他小的时候,在许氏对他的保护下,他即使知道自己身体和其他人不一样,但是他并没有受到别人的歧视待遇和眼神,他一定不能真切地体会到这种不同带给他的耻辱的,所以只能是一个男儿身变成了不男不女,他才会有这份耻辱。其二,如若他不是穿越,他被许氏教育着上进,我觉得他会变成一个恋母严重又因为许氏的强硬强大而惧母的人,对季大人,也不会有公正的看法。他对季大人,的确是不喜欢,但是因为他从穿越的第三视角来看,依然是认可了他的能力的,季大人对女人是这个时代的很普遍的男性的思想,但是他也的确很有远见和能力。在季大人的心里,他不是为爱一个女人而生,而是为建功立业而生的。他和许氏之间的感情,没有什么夫妻爱人之情,大多是互惠互利而已。是季大人成就了许大舅的事业发达,许大舅又保障了季大人的钱财畅通。这些,衡哥儿是看得很清楚的,假如他不是穿越者,一个小孩子,站不到这样的高度。本文是正剧,后面一定会将小皇帝和衡哥儿的爱情展现出来的,但是,本文也一定不会太童话,愿意坚持看下去的读者朋友,请千万要有个准备,不要有一点不如意就玻璃心打负分了,在这里就提醒一遍,我不接受负分。 20、第四章 死而后已   季衡没想到问题直接转到自己这里来了,他原来还以为宋太傅看他年纪小,让他磨一磨墨当个小书童也就罢了,没想到自己还要参与这种问题的讨论。   几个人都看着季衡,季衡放下手里的墨条,擦了擦手,才对着宋太傅躬身行了一礼,因是皇帝要听他的回答,所以,他又对着小皇帝行了一礼,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弟子认为徐公子和赵公子说的,都是着重在这则论语的故事上,来谈论孔圣人,子渊,子路,我觉得他们说得很好。”   他这样说,赵致礼就勾了勾唇笑了笑,徐轩则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小皇帝则说道,“就这样?”   季衡也笑了一下,又看了宋太傅一眼,见宋太傅没有表示,才又说道,“皇上,因为徐公子和赵公子已经将意思解释了,我和他们的理解差不多,但是他们却没有讲‘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那我就说说我对这一句的理解好了。”   这一句才是最有深意的一句,连孔圣人其实也没有豁达地做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季衡只有九岁不到,居然想说这一句,不知道他又能说出什么来。   宋太傅于是也来了些精神,看向他。   季衡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在孔圣人,是能任用我时,我就把治国之道推行于世,不能人用我时,我就将此藏于身;便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之意。此言豁达潇洒,但甚少有人能够做到。”他说到这里,黑幽幽的眸子就看向了宋太傅,宋太傅是少年得志,先皇在位时,对他诸多赞扬,之后先皇驾崩,他被朝中排挤,正好借着回家丁忧远离朝堂,这也算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了,只是不知道他在舍之则藏的时候,心中是否有怨愤。   宋太傅对上季衡的目光,心里便是一凛,因为只是那么一眼,让他觉得季衡似乎把他看穿了一般。   不过,季衡已经在瞬间将目光垂下了,让他觉得刚才那一眼只是一个错觉。   季衡继续道,“不过,在弟子看来,弟子是不会去做这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之人的。”   宋太傅对此都提起兴趣来了,觉得季衡年纪虽小,言论却让人意外,“为何?”   季衡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然后才说道,“人生在世,本就不长,趁着还活着,自然要竭尽全力地达成自己的目的,弟子认为,舍之则藏,未免太懈怠了。诸如太傅您,即使丁忧在家,也在继续育人,还写了庭训之书,父亲用此教育于我,说让他感佩。所以,如诸葛孔明先生所言,鞠躬尽力,死而后已,才是我辈该有之志,不然愧对皇上的看重了。曾子曾言,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大丈夫若是有才,身上便有相等的重任,弟子认为不能逃避。故而舍之则藏,弟子认为不可取。”   季衡说完,虽然有故意拍马屁之嫌,还是既拍了宋太傅,又拍了小皇帝,但也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的。   宋太傅于是对他点点头,道,“回去坐下吧。”   季衡躬身一礼之后才回到位置上去,自从进了这书房,他倒是一直以礼仪为先。   皇帝目光幽深地看了季衡一眼,然后就些微垂下了头,似乎在思索什么,而赵致礼和徐轩则多看了季衡几眼,大约也是想不到季衡会说出这种话来。   宋太傅这下转向小皇帝,道,“皇上,您对此有什么见解么?”   小皇帝道,“三位爱卿说得都很好,让朕倒有些不好意思将拙见说出来了。”   他虽然这样谦虚了一下,但之后还是说道,“孔圣人说,‘暴虎冯河,死而不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朕认为,用人之术,用人既要有暴虎冯河之流,也要有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只看在何时用何人罢了。倒是季卿所言,让朕甚是感动。能有此种臣子,是朕福分。”   他说得简短,宋太傅也不好让他再说得详细些,而且,从小皇帝讲的这两句来看,他心里其实很有一套想法。   宋太傅坐回了自己的书案后面去,开始一个一个地点评,也没说谁的观点更好,谁的就不好,先是将每个人都夸奖了一遍,然后就举了些历史上别人讨论这段话的例子,从各个方面来将这一则剖析了,然后让四个人自己去思索,也就罢了。   宋太傅不愧是大儒,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这一课讲得很是生动,几个学生也都听得兴致勃勃,完全注意不到时间的流逝,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了,宋太傅也口渴了,才停下了讲解,道,“你们据今日所讲,写一篇时文,明日交上来吧。练字不可省,自己回去背书,明日抽查论语。”   他说着,又看向最小的季衡,“你四书有看完吗?”   季衡赶紧回答道,“回太傅,已经看完了。”   宋太傅道,“那就好,四书要熟背,到时我指一则,得能够背出来。”   季衡,“是。”   宋太傅将这些说完了,又说了明天要讲的部分让做预习,才说可以下课了,便收拾了书,又对着小皇帝行了告退礼,因为他是帝师,小皇帝也对他回了一礼,他才从书房里离开了。   衡哥儿还坐在位置上,看向一边放着的自鸣钟,已经是午时了,他倒没想到时间过这么快。   赵致礼起身伸了个懒腰,徐轩则还在纸上写字,小皇帝则在揉着自己的手腕。   皇帝身边的两个小太监进来了,还跟着一个大太监,大太监对着皇帝行礼,“皇上,今日在哪里用膳,回寝殿,还是就在这里用。”   皇帝看了衡哥儿他们几个,说,“就在旁边的房里用膳吧。朕要留几位爱卿一起用膳,让多准备些菜。”   说了,就对衡哥儿他们几个道,“你们留下来陪朕一道用膳吧。”   衡哥儿他们就赶紧道了谢。   小皇帝还从龙座上下来了,走到衡哥儿跟前,问,“朕听闻你是在扬州长大的,来了京城,可吃得惯京里的菜色。”   衡哥儿赶紧说,“吃得惯的。”   小皇帝一笑,“那就好。”   就要挽着衡哥儿的手从书房里出去,衡哥儿不着痕迹地避了避,问道,“皇上,我还不知道每日里课程是如何安排的?下午,是要做什么呢?”   小皇帝没有挽到衡哥儿的手,也没有太介意,说道,“下午从未时正开始上骑射课,上一个时辰,到申时正。”   “骑射?”衡哥儿没想到居然还是要上体育课的,说起来,他身体根本不好,而且又还没有到发育的年龄,还这么矮,骑射课可怎么上。   因衡哥儿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徐轩就走过来道,“看你这副姑娘家的小身板,你到时候就在旁边看着我们吧。”   语气里还带着一点轻佻。   赵致礼也瞥了衡哥儿一眼,嘴角勾了勾,意味不明。   小皇帝倒是个好人,说,“你拉不开弓没关系,到时可以坐在旁边不用上场。”   衡哥儿不好意思地说,“那皇上,要不,我先回家去了,就不上下午的骑射课。”   他故意说得小声,做出羞愧的模样,小皇帝愣了一下,在徐轩的嗤笑声里,他安慰衡哥儿道,“你还是去上课吧,你以后总会长大一点,能够拉开弓的。”   衡哥儿看皇帝已经劝自己了,当然不敢再推辞,只好说道,“嗯,那好吧。”   很有些不情愿的意思。   小皇帝倒笑了,说,“你不用这么不情愿,你不是说要为朕鞠躬尽力死而后已么,怎么连去上骑射课,都这么不乐意呢。”   衡哥儿羞愧地垂下了头,“皇上,臣会去上课的。”   赵致礼和徐轩已经先从书房里出去了,走出外间,到偏殿前面的院子里去呼吸新鲜空气,反而留了小皇帝带着衡哥儿走在后面。   小皇帝似乎的确是待衡哥儿不一般,不过衡哥儿可不觉得小皇帝是看上了自己所以这样。小皇帝还这么小,应该还起不了那方面的心思。   跟着小皇帝出了书房,外间就比书房里要稍稍凉一些,刚才在书房里被地龙的热气熏着,衡哥儿热得面颊泛红,此时在外间倒是觉得好受很多。   小皇帝要到院子里去,他的贴身小太监,那个柳升儿就抱来一件明黄色三色金绣金龙的斗篷给他披上,小皇帝不大乐意披,柳升儿就说,“皇上,仔细着又着了风寒。”   他这么说,小皇帝才没有拒绝了,而且还目光闪了一下,衡哥儿看到了他突然深沉了下去的眸子,心想他大约因为柳升儿的话想到了之前的事情,之前的什么事呢,想必是他着了风寒咳嗽不已还要去上早朝,但其实他在早朝上什么作用也起不了,全是李阁老在掌控全局,而今日,李阁老因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不能来上朝,便让免了早朝,这样完全不把他这个皇帝当回事的事情,小皇帝心里想着,恐怕不会好受。   其实从今日上课,小皇帝回答问题,和宋太傅教授课程时,更多的还是在讲帝王绝学,就可以知道,小皇帝的学业是很不错的,由他掌控朝廷,不会出什么事。   他虽然现在还小,其实倒是天生的帝王样了。   衡哥儿要跟着披好斗篷的小皇帝去院子里,小皇帝却很心细地说,“你来的时候没有披件斗篷吗,出去风大,你可别冻到了。”   衡哥儿躬身谢道,“多谢皇上关怀,有穿斗篷来,因书房里很暖和,就让跟来的书童将我的斗篷抱出去了,我的书童,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小皇帝于是问柳升儿,“书童们是待在哪里等着的。”   柳升儿道,“回皇上,是在后面院子的耳房里。”   小皇帝道,“那赶紧让人去将季卿的书童叫来,这做奴才的,怎么就这么不机灵,我们下课有一阵儿了,怎么还不到跟前来伺候着。”   衡哥儿一面道谢了,一面又说,“他在府里时倒是机灵的,想来是第一次入宫来,慑于宫里威严,不敢乱动一步吧。”   小皇帝笑了一下,看着衡哥儿道,“那你也是慑于宫里威严,所以总是这样放不开吗。朕说过了,像徐轩他们那般随意一点,也没事的。”   衡哥儿赶紧躬身行礼,“多谢皇上厚爱,但是,作为臣子,实在不敢在皇上面前失礼。”   小皇帝叹了一声,“你就是个小道学,和你父亲挺像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比平常要温柔,又伸手拉住了衡哥儿的手,衡哥儿没敢避开。   这时候,抱琴拿着衡哥儿的斗篷来了,只是一进偏殿正房的大堂里,他就噗通一声跪下了,“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根本没有看清抱琴,只见到他身量不大,下跪的动作倒是流畅,声音清脆,语言顺溜,便说道,“平身吧。你主子正冷着呢,还不赶紧将他的斗篷给他披上。”   但是抱琴却没有起身,而是依然跪着,带着哭腔地告罪道,“皇上恕罪,大少爷恕罪,奴才,奴才……”   说着,已经哭起来了。   衡哥儿皱了一下眉,看了小皇帝一眼,见小皇帝也皱着眉,就说,“这是怎么了,在皇上跟前,怎么如此无礼。不要哭了。”   抱琴不敢再哭,哽咽着说,“奴才不小心将大少爷您的斗篷给弄脏了,奴才该死。”   衡哥儿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这斗篷不是他弄脏的,大约是他受欺负了,他一想,在宫里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这宫里现在情势如何,虽然季大人已经给他做了些交代,但是他也拿不准,贸然得罪人不好,受人欺辱当然也不行,不过这还是他第一天进宫做伴读,事情还是不要闹大为好,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呢,就说,“不就是斗篷弄脏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再在皇上面前碍眼了,赶紧退下吧,我不冷,没有斗篷也没关系。”   抱琴应了之后,赶紧起身,一直没敢抬头,退行了几步要出门去。   这时候,皇帝却叫住了他,“站住。” 21、第五章 斗篷   小皇帝说话一向是和蔼的,这叫住抱琴的话,也并不严厉,但是抱琴还是被吓着了,赶紧回过身噗通一下子又跪下了。   衡哥儿诧异地看向小皇帝,“皇上?”   小皇帝也看了他一眼,然后拍了他的手一下,问抱琴道,“这斗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你跟着你的主子第一次进宫来,如果就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以后就更不会有好事。”   衡哥儿没想到小皇帝这么直接地将这话说了出来,而且一点余地也不留,他不得不做出不安来,对小皇帝道,“皇上,应该只是抱琴他笨手笨脚自己弄脏了……”   小皇帝却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话,反而是问抱琴,“你赶紧说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抱琴跪在地上手抖了一下,一直没敢抬头,战战兢兢地说道,“皇上恕罪,是……是奴才自己笨手笨脚……”   小皇帝沉下脸不高兴地道,“这是朕的地方,如果谁撒谎,朕就让把他拖出去拔了舌头。”   衡哥儿没想到小皇帝有这么狠的时候,朝他看过去,只见小皇帝沉着脸的确是威势感十足,他不得不也跪到抱琴旁边去了,“皇上息怒,饶了抱琴吧。”   抱琴则是瑟瑟发抖,“皇上饶命。”   大堂里出的事情,自然很快就传出去了,在院子里的赵致礼和徐轩也进来了,看到衡哥儿和他的书童一起跪在门边的位置,不由都觉得诧异。   北方冬天很冷,即使是偏殿大堂的门口也挂着帘子阻挡外面的冷气进来,不过衡哥儿和抱琴跪在门口,只要有人掀开帘子,依然能够感受到外面袭进来的冷空气,让人冻得一颤。   赵致礼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徐轩则皱了一下眉,没问,眼神却在衡哥儿和小皇帝身上转了转。   小皇帝过去将衡哥儿拉起来,“你赶紧起来,朕没有要罚你的意思。只是,朕不想听到人在朕跟前撒谎。”   衡哥儿只好为难地说道,“但是皇上,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   小皇帝却说,“朕不能让你受了委屈,本来就是朕让你来陪朕的。”   说着,他就朝跟进来的大太监李安濂道,“之前几个书童在旁边院子里的耳房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季卿的斗篷到底是怎么弄脏的,去叫人来问,是谁弄脏的,就打二十大板再说。”   衡哥儿不得不怯怯地看了小皇帝一眼,似乎有点怕他的样子。   而小皇帝已经又问抱琴,“你是叫抱琴?赶紧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讲了,还要让朕多问几遍吗。”   语气里已经带了怒气。   赵致礼和徐轩也盯着抱琴,眼神深沉,各有心思。   抱琴不得不说道,“回皇上,这斗篷的确不是奴才弄脏的。奴才初次进宫来,生怕出错,在耳房里,只是坐着等候大少爷下课差遣,只因……呃……人有三急,去了一趟净房,回来时,斗篷上就被泼了茶水,还被踩了脚印,不能穿了。奴才不知道是谁这么过分,做了这种事,问了房中的人,他们也说不知道。”   小皇帝皱了一下眉,衡哥儿也不得不皱了一下眉,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皇帝到大堂里的正位上去坐下了,而且让赵致礼他们也坐下,衡哥儿也只好去皇帝下手坐下了。   看来是小皇帝自己想要借这件事发脾气而已,衡哥儿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了。   只是看小皇帝这个样子,倒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这一通火了,衡哥儿不觉得他只是为了替自己出头。   没一会儿,李安濂就带着几个人进了大堂里来,几个人一进来就都跪下了,这几个人,有赵致礼带来的书童赵义,徐轩带来的书童安顺,当时在耳房里伺候的小太监小耗儿,这个叫小耗儿的小太监,脑袋长得有点尖,还真是像个小耗子样。   小皇帝沉着脸,“到底是谁将季卿的斗篷弄脏了?”   当时这几个人在耳房里,定然是谁故意弄脏了斗篷,而且联合起来故意欺负衡哥儿主仆,而且料定了他们不会吱声,只是没想到小皇帝居然会过问这件事,所以此时跪在地上的三个人,都有点战战兢兢,最害怕的,恐怕还是那个小太监,毕竟另外两个人,也是有主子撑腰的。   三个奴才都向皇帝求饶,却不说到底是谁弄脏的斗篷,只说他们当时也没在耳房里,不知道当时到底是谁进去过耳房。   小皇帝一向是个喜欢笑的平和的少年,没想到这时候却很生气,他直接将被柳升儿奉到手边桌上的茶碗端起来,一股脑就朝跪在那里的三个人扔去,茶碗里是热茶,洒在了地上,碗则直接摔在了跪在最中间的安顺身上。   小皇帝气红了脸,看向赵致礼,赵致礼说道,“皇上,不就是一件斗篷洒了茶水弄脏了,季衡一会儿觉得冷,就将臣的斗篷给他披着吧。”   小皇帝哼了一声,皱眉道,“难道朕不知道给季卿一件斗篷。”   赵致礼被他堵得脸色不大好看,不过小皇帝毕竟是皇帝,他也不好和他争执,于是站起了身,走过去一脚踢在跪在那里的赵义肩膀上,将他踢得翻倒在了地上,骂道,“你这个狗奴才,在皇上跟前还要隐瞒实情吗,故意让你的主子背着罪名是不是,现在不说,等回去了,看怎么罚你。”   他这话教训得很好,只是也说了,要带他回去了才罚他,而不是说皇帝可以罚他,其实有偏袒家奴之嫌。   小皇帝听完沉着脸没说话。   徐轩看赵致礼做出了表示,他便也不得不朝他的书童发了火,不过却是有些分寸的发火,“在皇上跟前不好好答话,我是不会在皇上面前保你的。”   衡哥儿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倒是发觉了,虽然小皇帝,徐轩,赵致礼三个人,以赵致礼的年龄最大,已经十四岁了,在这个时代,已经可算是成熟的个体了,但也许是他尊贵的身份的缘故,他太过自傲而且嚣张,心眼其实反而不是很多;而徐轩,虽然也很骄傲,而且看不上衡哥儿的样子,但是在面对皇帝的时候,说话做事其实都很收敛。也难怪宋太傅会觉得赵致礼是更需要磨练心性的。   而小皇帝,虽是这三人里年龄最小的,反而让人看不明白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机完全不是一个孩子所有。这大约与他天生聪慧有关,也与从小在皇宫这个大的险恶之地长大有关。   因赵致礼和徐轩都发了话,两个主人都这么说了,跪在那里的三个人,小耗儿不得不最先哭着打破了僵局,“皇上饶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看放在椅子里的斗篷漂亮,粉绿粉绿的,还流着光,趁着季公子的书童抱琴去了净房的时候,就将斗篷拿到手里来看,却不想斗篷外面的料子太滑,一时没拿稳,掉到地上了,奴婢怕将斗篷摔地上弄脏,就急慌慌弯腰去捞,却把放在茶凳上的茶碗弄翻了,茶碗里的水洒在了斗篷上,奴婢慌乱里不小心又绊倒了,人也摔在了斗篷上,在上面踩上了脚印,奴婢该死,都是奴婢犯了错。当时赵世子的书童和徐世子的书童都不在,奴婢看没人,就匆匆将斗篷捡起来放回了椅子上,怕被人知晓,就赶紧躲出了耳房去。皇上,事情就是这样的,是奴婢犯了错,请皇上降罪。”   小皇帝坐在那里,神色沉着,没有说话。   赵义大着胆子道,“奴才是真的不知道那斗篷怎么就弄脏了,奴才当时在院子里晒太阳,回屋后就见抱琴质问斗篷脏了的事,但奴才真的不知道。”   他这样说,安顺自然也就附和他。   人如何才能完成小耗儿所说的拿不稳斗篷,又弄洒了水,还摔在了上面踩脏了斗篷这种高难度动作。这个自然没有人去关心,其实只要去看看斗篷上面的脚印是不是小耗儿的就行了,毕竟小耗儿穿的鞋子是宫廷里小太监们统一的软底黑布鞋,而另外两个书童,穿的却是靴子,脚印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小皇帝应该也是能够想到这点的,但是他没有再追究,只是说道,“虽然你不是故意弄脏了季卿的斗篷,却瞒而不报,被问起还在朕跟前撒谎,拖出去打二十大板,发配下去,以后朕不想再看到你。”   小耗儿自然还要说“谢皇上恩典。”   然后被拖了出去,打板子是故意在院子里打的,要以儆效尤,小耗儿看着也还小,最多十三四岁,想来也是肉嫩的,板子打在身上,是沉闷的声音,还有小耗儿的惨叫。   衡哥儿没有说话,似乎是有点被吓到了,等院子里那二十大板打完了,人也被拖走了,李安濂来问小皇帝,“皇上,现在用膳吗?”   小皇帝抬手表示可以了,就见小太监们提了膳食来,在和书房相对的另一边东次间里摆上了午膳,小皇帝来拉了默默的衡哥儿去东次间里,衡哥儿一直垂着头,小皇帝就说,“下午还要上骑射课,可要多用些才行。”   衡哥儿只好道,“嗯。谢皇上。”   在饭桌上,小皇帝坐在上位,让衡哥儿坐在了自己的左下手,右边则坐了赵致礼和徐轩。   饭桌上摆了二十来道菜,验食的小太监先验了一遍食物,然后皇帝才抬手让大家一起吃。   寝不言食不语,饭桌上自然是没有声音的。   想吃什么,只需要指一下就好了,就有伺候的小太监帮忙夹到碗里,衡哥儿其实是有食物偏好性的,不过在这里用饭,也只是每一样都只尝一筷子,即使真有哪道菜有毒,只吃一筷子,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衡哥儿故意让自己吃得慢,在小皇帝放下筷子不用了以后,他也就放下了筷子,接了小太监端上来的茶水漱口,又慢慢用起饭后茶来。   但是另外两人却都还在长身体,自然吃得要多一些,小皇帝便让他们继续吃。   虽然从上午的课结束,到下午的课开始,中间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要说用午饭睡午觉也够了,不过中午出了斗篷的事情,时间一耽搁,在饭后,就没时间睡午觉了,几人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小皇帝和赵致礼他们去换了下午上骑射课穿的骑射装,就直接去了演武场。   衡哥儿没带骑射装来,就还是穿着上午穿的圆领衫加无袖袄子,去演武场的风大,便披了一件小皇帝让拿来的斗篷,衡哥儿其实不要他的斗篷,奈何小皇帝十分坚持,他就只好披上了。   斗篷是灰鼠皮的,宝蓝色,虽然是半旧,但是衬着衡哥儿玉白的面色,人和斗篷都显出了几分明亮来。 22、第六章 骑射课 说是演武场,其实是宫里的马球场,就在皇宫的东侧,从勤政殿偏殿过去并不是很远。 衡哥儿没让抱琴跟着,自己和赵致礼他们一道过去了。 一路上曲廊楼阁,虽然尽显皇宫的豪华气派,但是有些建筑也透出了一些陈旧,据衡哥儿所知,先皇是个勤勉节俭的君主,他在位的八年,完全没有兴建宫室,大约翻修粉刷也没怎么做,在他驾崩之后,现在的小皇帝登基,手里又没有权利,自然也没有发言权翻修粉刷一下宫室,是以有些建筑透露出陈旧,也在情理之中。 冬日里,风不小,衡哥儿被吹得不大舒服。 小皇帝本来走在最前面的,却慢了脚步,等到了衡哥儿身边和他一起走,还问他,“朕见你弱不禁风,有觉得冷吗?” 衡哥儿自然只得说,“多谢皇上的斗篷,并不冷。” 小皇帝道,“那就好。”说着,还把手递给衡哥儿,要牵他的手,衡哥儿其实很奇怪为什么小皇帝很喜欢握他的手,比起是一种爱好,简直就要像是他的一种习惯了。 衡哥儿不好拂了小皇帝的好意,再说,两人年龄都还小,特别是他,才九岁不到,怎么着也不会让人多想,他就把手给小皇帝牵上了,小皇帝握住他的手,就说,“你还说你不冷,怎么手这么凉。” 衡哥儿只好说,“我只是手凉,别的地方不冷。” 小皇帝轻叹了一声,对身后跟着的小太监道,“柳升儿,你让人拿个暖手炉来给季卿用。” 柳升儿赶紧应了,又让另一个小太监去拿暖手炉。 衡哥儿只好又道谢,不好推辞。 因小皇帝对衡哥儿的无微不至,赵致礼只是在皇帝不在时对衡哥儿冷嘲热讽,徐轩则已经是看到衡哥儿就转开脸了。 衡哥儿知道两人大约是吃味,不过只是没想到两人会如此吃味。 而皇帝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则是不大明白。 演武场上,给他们做骑射师傅的是羽林军都指挥使林仪,林仪是将门之后,父辈都还在戍守边关,两个哥哥也都是地方军里的统领,他还未到而立之年,已经是羽林军都指挥使,可见本事不小,而且长得十分英武,一表人才,至今未婚,在京城里,很是吃香,不少大人都想将家中闺女嫁给他。 林仪对小皇帝行了礼,小皇帝就亲自介绍了衡哥儿,“这位是季衡,他还小,大约拉不开弓,林师傅,你看是让他在旁边看着,还是怎么着。” 林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目光明亮,是很正直的长相,一脸肃穆,不苟言笑,衡哥儿对他行礼之后,他就对他点了一下头,说,“到了演武场上,没有还披着斗篷的道理,将斗篷脱了,他们练习骑射功夫,你就去跑步吧。” “?”衡哥儿愣了一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将林仪望着,林仪又说了一遍,“把斗篷脱掉,到那边去跑步。” 衡哥儿只好道,“是。” 就要脱掉斗篷去跑步去,小皇帝这时候对林仪说,“林师傅,他身子不是很强健,这天冷风寒……” 林仪却对小皇帝一躬身,“皇上,只是跑步没事。” 小皇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衡哥儿对小皇帝一笑,将斗篷脱下来给一边的小太监拿着,刚送来的暖手炉自然是没法享用了。 衡哥儿小小的身子,似乎都能在风里被风吹走,好在他去跑步之后,跑得还算稳当。 小皇帝看了他几眼,这时候又叫了另一个小太监去跟着衡哥儿,怕他出什么事。 林仪没想到小皇帝对衡哥儿这么在乎,不由多看了衡哥儿跑步的背影一眼。 然后才开始给另外三个学生讲课,先是让三人跟着他打了一套热身的拳,然后再让他们去练习拉弓射箭,每人要射完箭壶里的箭,而且必须要射到靶子上才算,三人射箭,他就在旁边给他们每个人指导姿势。 衡哥儿上辈子这辈子都是弱质书生,所以这样大冷天吹着风的天气,让他跑步,实在是很遭罪,他自己不可能喜欢。 好在他绝对不是会让人瞧不起的人,所以很努力地跑着,看到另外三人跟着林师傅打拳,心里也有点羡慕,不过很快他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自然没有精力去注意别人打拳了。 林仪没让衡哥儿一直跑步,一会儿之后,就让人去把他叫了回来,衡哥儿跑得眼前发黑,出了一身汗,面颊绯红地走回林师傅身边。 林仪看他身板实在是小,就让人去拿了一把小弓来,教他射箭。 衡哥儿手上倒没像林仪想的那样没力,毕竟他每日里磨墨写字,也是有些巧劲的。 所以拉小弓,也还算有模有样,只是准度不行。 时间很快就过了,冬日里天色暗得早,林仪说大家可以离开时,另外三人已经都射完了箭壶里的箭,箭术最好的是赵致礼,其次是徐轩,然后是小皇帝,根据他们的年龄来判断力量,有这个结果倒是很合情理。 不过,这时候衡哥儿箭壶里还有箭没有射完,衡哥儿本意是要射完了才走的,但林仪却说,“季衡,好了,你是第一次射箭,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你要是再逞强下去,明日你的手臂恐怕会抬不起来。” 衡哥儿一想,事情的确是过犹不及,便将弓放下了,又对林仪行了个礼。 从演武场回勤政殿偏殿,然后从这里出宫,路上,几个人都比较累,也没怎么说话,要到勤政殿偏殿了,赵致礼突然说道,“林师傅是以马上箭术和双剑闻名,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教我们马上箭术和双剑。” 徐轩和他一向是不对盘的,就说,“还没学会爬就想要跑了。” 赵致礼很不服气,“是你还没有学会爬吧。” 徐轩沉了脸,“你又有多好。” 小皇帝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就赶紧道,“不要吵了。林师傅觉得可以教的时候,自然不会藏私。” 两人只好停下了嘴仗,不理睬对方了。 这时候,小皇帝又看向衡哥儿,“季卿,你还好吧。” 衡哥儿觉得很累,脚都要抬不动了,但是也只能说,“嗯,挺好。” 小皇帝说,“朕记得朕第一次去,也是先跑步,然后练箭,后来就觉得非常累,全身酸痛,朕看你这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回去了,记得用热水好好泡澡,这样会好很多。” 衡哥儿赶紧道,“多谢皇上指点。” 小皇帝就对他笑笑,眼神温暖。 之后小皇帝回了他自己的寝宫去,离去前让衡哥儿将他的那一件斗篷披回去,路上注意不要冻着了。 出宫的时候,赵致礼、徐轩和衡哥儿,自然就是一起,后面跟着拿着三人东西的书童,衡哥儿看抱琴拿着自己脏的斗篷,又抱着自己的书,就将书接到手里自己拿着。 于是就又遭到了赵致礼的看不惯,说他,“你对你的奴才倒是不错。” 衡哥儿默默地不回话,让赵致礼一拳打在棉花上,他觉得没意思,也就只好不说了。 从丹凤门出去,因为大臣早上都从这里来上早朝,丹凤门外面,往南不远,又是六部、都督府、宗人府和翰林院等的官署,这里往前就有专门的车马驿站,供那些要使用的大臣使用,当然,是要另外付费,而且,大臣家等的马车轿子等,多也在这里等。 三人便又一起去车马驿站,赵致礼家下的小厮,看到他来了,已经牵了马出来,这么冷的天,赵致礼居然是骑的马,他上了马,书童和小厮跟在他的后面,他打马就走了,也没有和徐轩衡哥儿道别。 徐轩人没有赵致礼那么高大,大约家里没有愿意他骑马,他多看了骑马离开的赵致礼两眼,才上了自家的马车,也没有和衡哥儿道别,离开了。 衡哥儿家里也有马车在等他,他人小,得等小厮将马凳放好之后,才慢慢爬上去,然后让抱琴也上了车。 马车慢慢地从车马驿站离开了,在轱辘声里,行向小喜鹊胡同的季府。 在车里,衡哥儿虽然觉得很累,但是还是打叠起精神来问抱琴,“那个斗篷,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够被季大人派来给衡哥儿做书童的,自然并不是怯懦呆傻之辈。 抱琴将那件叠好的斗篷打开来给衡哥儿看,说道,“大少爷,您看,这分明是故意泼的茶上来,茶叶还在上面,这鞋印也忒多了些,也都是踩在里面,这风毛是白狐毛,一弄脏就很难看,当时奴才是想隐瞒的,当时看到是这个样子,拿出来给大少爷您穿,更是不好。” 当时抱琴那么做,说是自己弄脏的,本来皇帝也不该多说多问了,最多觉得他这个奴才做得不好,而他又是季府的奴才,皇帝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没想到皇帝却要死究到底。 衡哥儿看着斗篷,因为天气冷,茶水在披风上,这么半天过去了,也完全没有干。 抱琴还将上面的鞋印展示给衡哥儿看,说,“奴才知道要留着这个鞋印做证据,当时就直接将斗篷给叠起来了,鞋印还在上面。看这个鞋印,就不是宫里的公公们的软底鞋的鞋印,而是皂靴的鞋底样子,奴才注意着看了,这个大小,更像是平国公府徐世子的书童安顺的尺寸大小,不过当时奴才看大少爷您不想将事情闹出来,就没有说。” 衡哥儿点了点头,道,“你这样做很对,说出来,平白得罪了平国公府。你将这个斗篷拿回去后看能不能将它弄干净,不要让父亲母亲知道了才好,就说是我自己喝茶不小心洒了茶水在上面。这件事,你还要替我隐瞒了。” 抱琴应了,又说,“奴才倒没想到皇上居然会追问这个事,皇上对大少爷您,可真好。” 衡哥儿淡淡笑了一下,道,“这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地好,再说,这才是第一天呢。” 抱琴听他这么说,就愣了一下,然后问道,“那皇上是有什么深意么。” 衡哥儿发了一阵呆,才淡淡说道,“大约是想让我知道,让大家都知道,他很看重我吧。或者就是想要用我来转移别人注意力。” 说到这里,衡哥儿就打了两个喷嚏,身上一阵发冷,他不得不将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又接过抱琴递过来的手绢,擦了擦鼻子,精神恹恹地说,“回去了的确要好好泡个澡,不然可得病了。” 23、第七章 交代 衡哥儿知道他们回家,季大人和许氏都会询问他和抱琴在宫里的情况,所以就对抱琴吩咐了些话,让他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抱琴在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答应了他,大约觉得以后他是衡哥儿的书童,要是不听衡哥儿的话,日子恐怕会不好过,而且衡哥儿虽然年岁还小,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宫里,却都是稳妥的,沉稳而心思缜密,完全不像个孩子,不淘气也不稚气,值得他信服,更甚者是,衡哥儿现在都这么有心思了,长大了还得了,而他抱琴,以后还是要更多仰仗衡哥儿生活的,从现在开始就对他忠心,做他的心腹,只有好处。 两人到家,许七郎已经在门口来迎接衡哥儿,马车从车道进府,马车夫看到他在门口站着,就把车停了一停,打了声招呼,“表少爷,您怎么在这里站着。这里风正大呢,您不冷?” 许七郎一笑,“不冷,不冷。”说着,人已经把着车辕,一下子就跳了上去,将马车夫还骇了一跳,正要说他,他人已经撩开厚车帘子钻进车厢里去了。 许七郎平常就很喜欢跑跳,上树爬墙都是他的强项,这样爬个车,还不是手到擒来。 因为是小车,车厢里空间可不是很大,坐了个衡哥儿,又坐了个抱琴,也就没剩多少空间了。 他一挤进去,里面就显得逼仄。 衡哥儿本是精神恹恹,已经闭上了眼睛,此时也不得不把眼睛睁开了,没好气地看向许七郎,“七郎,你跳上车来做什么?” 他在心情好的时候,叫许七郎是叫表哥,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直接叫他七郎。 而许七郎对他无论怎么叫他,都是不在意的。 他嘿嘿笑了两声,道,“从这里到车轿院子还有几步,我就蹭一下车坐。” 说着,又伸手去撩开了衡哥儿用来笼住手的斗篷,将衡哥儿的手捉住了,不由一惊,“你的手怎么这么冷,这车厢里,没有暖手炉么。” 抱琴应道,“早上大少爷是和老爷坐一车,没有暖手炉。” 许七郎便道,“你这个书童怎么做的,明天不要忘了让丫鬟准备个暖手炉备着。” 抱琴赶紧应了下来。 衡哥儿已经在第一时间将手从许七郎手心里抽了出来,说,“你知道我就只是手喜欢冷,别的地方不冷。” 许七郎皱眉看着他,“不冷才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你什么都喜欢逞强。” 这么说着,又眼神一变,“你这斗篷不是你早上穿的那件,这是谁的?” 衡哥儿还没说,抱琴已经说道,“这件是皇上的旧斗篷,皇上赏给大少爷穿的。这上面有用暗线绣的金龙呢。” 许七郎的脸沉了下去,闷闷不乐起来,“哦,第一天进宫,皇上就赏赐穿他的旧斗篷啦。” 说起来,仔细一想,也许赏赐穿新斗篷,倒还只是让人觉得那是皇帝的重视谁,赏赐一件他自己穿过的旧斗篷,到底是什么意思,反而会让人多想了。 衡哥儿知道许七郎是吃醋,这个小子,也许是家里没有弟弟的缘故,倒是对自己的占有欲说不出的强,有时候都让衡哥儿觉得奇怪。 衡哥儿说道,“你别乱想,是我不小心将茶水洒在自己的斗篷上,弄湿了,皇上为了显示他的仁慈和对臣下的关爱,就随意让人去拿了件斗篷来给我披着而已。他是皇上,你可不要犯浑。” 衡哥儿解释了两句,许七郎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马车也已经到了车轿院子,马车夫放好了马车凳请他们下车。 许七郎先跳下了车,然后伸手扶着衡哥儿下车,抱琴才最后下了。 许七郎在大门口接衡哥儿,许氏就在车轿院子等着接,看到衡哥儿下了马车,她就从檐廊下走了过来,一把接住,“衡哥儿,今日在宫里可好。” 说着,也看到了衡哥儿披着的斗篷不是他早上披的那件了。 衡哥儿只好将一切还好和为什么换了件斗篷的事情说了。 许氏对这件斗篷的事情,也不由会多想些什么,不过她还是更担心衡哥儿的身体,衡哥儿迎着风又打了两个喷嚏,她就紧张起来,赶紧带着他进了内院,让人准备了热水他洗澡,又让熬了姜汤他喝。 衡哥儿进了正房西里间,热水已经倒进了浴桶里,许氏让大家都出去了,自己却没走,挽了袖子要给衡哥儿脱衣服。 衡哥儿略微有些不自在,说,“母亲,您去歇着,儿子自己来就好了。” 许氏笑道,“你又没多大,还知道害羞了。你可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现在倒害臊了。” 衡哥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许氏替他脱了衣裳,房间里燃着好几个暖炉,倒是一点不冷。 衡哥儿自己踩了凳子进了浴桶里去,坐下后,里面温暖的水就让他满足地叹了一声。 许氏就坐在浴桶边的凳子上替他擦背,说,“你怎么出了一身汗,这滑腻腻的。” 衡哥儿就只好把在宫里的学习日程说了,许氏听到是要上骑射课的,就又皱了眉,“你父亲倒是同我说了,准备给你请个拳脚师傅,但是也不是教上场的拳脚,就是养身的功夫就好了,我觉得倒是好的。不过这宫里,一进去就是学骑射,你怎么吃得消。” 说着,已经将衡哥儿的手抓了起来,一看,只见衡哥儿的手掌红彤彤的,手心里有好几个水泡,还有的地方磨出了血,之前衡哥儿一直遮掩着,不仅是许七郎,就连她也没发现。 许氏这下看到,就是哎呀一声,心疼地道,“我就知道会这样。你这个孩子,你怎么不说呢。这得上药才行。” 衡哥儿说,“母亲,这不是很碍事,等我洗完了,在手上上点金疮药就好了,我知道你那里有上好的药。” 许氏唠叨说,“我就知道,去宫里做什么伴读,只是吃苦罢了。我准备好药,之后去宫里,就让抱琴带在身上,你伤了就马上抹上药,这样才好。” 衡哥儿嗯嗯地应了,许氏的手柔软而且温柔,用香胰子给他抹在身上,然后又揉着推拿着,热水熏着他,在一整天的疲累之后,没有比这个更舒服享受的了。 衡哥儿侧头看着许氏,心里满是安稳和幸福的感觉,这世上,不会有比母亲更爱他更对他好的人了,所以他也不会让她失望。 许氏发现衡哥儿黑幽幽的眸子盯着自己,就笑道,“看着我做什么?” 衡哥儿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开了,“是母亲您对儿子太好了。” 许氏笑说,“你可是母亲的心肝肉,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 衡哥儿垂下头就笑了。 许氏为他揉捏了身子,又为他解散了头发洗头,衡哥儿闭着眼睛,几乎在许氏温柔的力道里睡过去。 之后许氏又从旁边的桶里舀了干净的热水为他冲洗,衡哥儿站起身来,冲洗干净了,许氏就将他从桶里扶了出来,从一边的架子上拿过绒巾把他从头到脚地擦干,拿了里衣为他穿上。 许氏自然注意到了衡哥儿□和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间有些暗淡,但是很快她就又笑着说,“我的乖儿子长这么大了,记得刚生出来那会儿,只像只耗子那么大。” 衡哥儿自己将里裤穿上,又展开手让许氏为他穿上中衣,一层层地加上衣裳,他垂头说,“等儿子再长大一些,就能够好好孝敬您了。” 衡哥儿披散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坐在许氏温暖的卧房里,由着许氏为他的双手上了药,又用纱布包好了。 房里不仅有一方炕,又因许氏不大习惯睡炕而更喜欢睡床,房里就又有一架酸枝木拔步螺钿床,烧着的三个暖炉散发出的热气,让房间里十分温暖。 炕上是烧热了的,许氏让衡哥儿坐在上面,还用被子将他搭好了,端了姜汤让他喝,许七郎坐在炕上另一边,许氏让他也喝了一碗姜汤,还说,“你看你到大门口,也冷着了吧。下次不听话,姑母可不顾及你,让你吃几个手板心了。” 许七郎喝着姜汤,笑嘻嘻地撒娇道,“侄儿知道姑母最心疼我,才不舍得打我。” 许氏被他逗笑了,“你看我舍不舍得。” 说着,又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耳朵,让旁边伺候着的大丫鬟去拿了面脂来,给许七郎脸上抹了一层,又给衡哥儿抹了一层,连坐在一边椅子上候着听训的抱琴,也被她赏了一盒这金贵的面脂,然后又赏了抱琴银子和一对护手护耳,说他,“你跟着大少爷进宫,在宫里处处都要仔细着,你也要知道爱惜自己才好。” 抱琴道了谢之后又表忠诚,许氏说,“你是老爷选的,老爷选的自然不会错。不过,你以后是跟着大少爷,大少爷才是你最应该上心的正经主子,你知道要怎么办吧。” 抱琴说,“奴才都明白,奴才是大少爷的人。” 许氏这才点了点头。 在季大人从衙门里回家来之前,衡哥儿已经将在宫里的一日报告给许氏听了,他删删减减,那些不能说的都没说,只讲了宋太傅和林师傅都是怎么讲课的,宋太傅作为博学大儒,的确是货真价实,不是浪得虚名,让他受益匪浅,而林师傅,也果真如京里所流传的那样长得英武俊美,只是不爱笑,整个过程都板着脸,像是大家都欠了他钱,而那百步穿杨的马上箭技,林师傅没有表演,双剑神技,就更是连剑也没见过。 衡哥儿说得活泼,故意逗许氏开心,许氏也果真是笑了,不过许氏可不是好糊弄的,之后就直接道,“宋太傅就不必说了,天下皆知的有学问的人,自然不会是假把式。林指挥使,我在这内院里,也听过他的名头,为人据说是极正直的。皇上能够赏赐给你斗篷保暖,想来也是让咱们知道,他很看重你,不会亏待你,母亲只是担心跟着皇上的另外两个伴读,都是高门大户里的世子,会不会对你不好。” 衡哥儿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还是笑意,道,“才第一日去,还没和他们混熟,不过看赵家的世子,是个极傲气目下无尘的人,怕是不好结交,儿子也不想和他结交,徐家的世子,倒是要内敛一些,不过也傲气,他们今日都没怎么和儿子交谈,故而儿子没有他们的趣事讲给母亲您乐一乐。” 许氏又被他逗笑了,拧了拧他的嫩脸,“你呀。” 坐在旁边的许七郎得知衡哥儿和赵家世子徐家世子都不熟的时候,倒是比较开心的,他生怕自己是个过墙梯,衡哥儿去了宫里,就把他忘了。 看看自鸣钟,时辰也不早了,各房都来请了安,对于衡哥儿第一天去宫里,大家都挺好奇的,衡哥儿也不藏私,将在宫里的所见所闻都讲给大家听了,他说得欢快,大家也听得高兴,听了一回,又对衡哥儿表达了关心,她们也就回了各自的住处去。 许七郎和衡哥儿一向是在许氏这里用膳,几个人正吃着,季大人这时候才回府了,进了正房东间里来。 许氏赶紧起身为他脱了身上的披风,又亲自领着他进了里面净房去伺候他洗面擦手,然后为他换了一双棉鞋…… 衡哥儿和许七郎这时候自然不好再吃,只得坐在那里等,又让了丫鬟去让厨房里再上两个菜来,就是把单独做给季大人端过来。 季大人收拾好到饭桌上位坐下了,许氏在他旁边坐下,丫鬟们已经摆好了他的碗筷汤匙,又上了菜上来。 季大人先喝了许氏为他舀的汤,没有多问衡哥儿话,只是说,“先用饭吧,一会儿将你在宫里的事同我说说。” 衡哥儿应了,于是又吃起来。 不过有季大人在,饭桌没有之前那么松快。 饭后衡哥儿漱了口,一会儿丫鬟又端了他的养身药来,衡哥儿喝了药,才和季大人要去前院里说话,这时候许氏说,“老爷,有什么话就在衡哥儿的房里去说吧。衡哥儿身子骨本就不好,今日在宫里又累又冷的,您没看他已经疲乏了吗,又要出门遭一遭风,这可不好。” 季大人听她这么一说,再看衡哥儿,的确看他精神不大好,他也心疼儿子,就道,“那好吧。” 衡哥儿和季大人坐在自己的卧房里,房里也是和许氏房里一样的设置,所以他就上了炕,的确是很暖和,季大人就隔着炕桌坐在他对面,才问起他在宫里的事情。 衡哥儿便把对许氏说的那些说了,只是用了很稳重的词汇。 季大人点点头,然后才道,“我听说上午皇上罚了一个小太监,是因为那小太监弄脏了你的斗篷。这是怎么回事。” 衡哥儿没想到季大人消息这么快,照说要从宫里得到这些小道消息,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衡哥儿只好不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还说了斗篷上鞋印的事。 季大人沉吟了好一阵,然后才道,“平国公一直是支持皇上的,这次他送了孙子进宫做伴读,也是在情理之中,而且据说皇上和平国公府世子关系一向不错,如果是他的书童故意弄脏你的斗篷,大约是心里不忿你受皇上的看重。你这样没把事情闹起来,倒是好的,不然这么点事情闹大,和平国公府世子关系僵了,以后倒不好处。” 衡哥儿之前一直苦读书,又是个小孩子,朝中很多事,自然是不清楚的,此时听季大人这么一说,心里才明白了些什么。 “父亲,那林指挥使,又是谁的人呢。” 季大人没想到他会把问题问到这个上面来,愣了一下,又深思了一阵,才说,“这个就不好说了。林家虽然没有封侯,但是林家现在在军队里,威望最高,比起几个靠军功封侯的老侯府来说,更像是侯府。据说林老将军和李阁老有些暗地里的关系,李阁老也一心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林仪,但是林家还没乐意。我和林仪也没有太多交道,不过据我看,他是个正直稳重的人,到时候,还是会站在皇上身边吧,当然,权势面前,这些也是说不准的。” 衡哥儿心里这下有底了,明白皇帝虽然在宫里肯定艰难,但是也不是举步维艰,还是有很多大臣站在他身边的,不管是为了将来的权势,亦或是为了保住正统,或者是为了当年先皇的恩情。 季大人又和衡哥儿说了几句话,衡哥儿还有课业没做,他也就先出去了。 衡哥儿练了一下午箭,手臂软得不行,写字都很艰难。 而宋太傅布置的课业可不少,他忙到二更了,才勉强把课业做完,许七郎想找他玩,也被打发走了。 许氏则是对他心疼不已,又让人做了宵夜,让他吃了些东西,又拿了药油替衡哥儿揉了酸软的手臂,才让他上床睡了。 24、第八章 赵家公子 第二天早上又是天不亮就要起床来,衡哥儿虽然前一晚用药油好好揉了胳膊腿和腰,但是早上起来依然是觉得全身酸痛,这是平常不运动,突然做了剧烈运动的缘故。 衡哥儿睡在被子里,他的贴身丫鬟扶风撩起他的床帐来,轻声说,“大少爷,该起床了,不然可赶不上进宫。” 衡哥儿以前从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但是这一次,他真的非常理解那些睡懒觉逃课的学生的心思。 虽然理解,但他毕竟不能真的偷懒,只得费力地爬了起来。 之后穿衣梳洗,一切收拾妥当,又去看许氏,许氏睡得比他还晚,此时也起来了,为他又整了整衣裳,然后坐在桌边看着他用早膳。 拿着筷子,手依然是酸痛的,衡哥儿勉强吃了些东西,就吃不下了。 这次许氏叫了抱琴进屋来,赏了他吃做给衡哥儿的那些点心,又让丫鬟准备了手筒子,暖手炉,绒巾,多几个手绢,面脂手脂,金疮药等,用很大一个篮子装了,让抱琴和衡哥儿进宫去的时候带去,以防不时之需。 还另外给了他些金银,在宫里时,也许会用到。 许氏对这些都是极细心的,什么都能够想到。 衡哥儿面对许氏这样的细心,只得在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奈。 朝中是三日一朝,这一天,季大人是不用去上早朝的,但他还是早早起来了,自己在外院用了些东西,又要送衡哥儿到丹凤门去。 衡哥儿没要他送,说,“父亲,孩儿自己去就行了,您在衙门里也挺忙的,我不能让您这么担心。” 季大人一想总不能日日送他到宫门口,所以也就罢了。 衡哥儿就坐了他自己的那个专用小马车,让抱琴也进了马车里,马车前面挂了两盏车灯,马车从季府里慢慢地驶了出去,划破黎明前的黑暗,在马车的轱辘声里沿着大道驶向了高大巍峨的宫城。 这是季衡接下来几年的生活里,大部分早晨都要经历的。 到了丹凤门,拿了名帖对了之后才进了宫门,此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是东边天空已经露出了一点亮色,等衡哥儿进了勤政殿东偏殿,没想到赵致礼已经坐在里面了,衡哥儿愣了一下,才过去躬身和他打了招呼。 赵致礼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写字。 书房里的蜡烛将房里照得通明,衡哥儿看赵致礼在写“张猛龙”,想来是昨天宋太傅布置的作业他还没做完,难怪来这么早,原来是来赶作业的,而且那墨汁,也是他叫书童磨好的,他自己倒是真将宋太傅的话当耳旁风。 衡哥儿将自己的书在书桌上放好,昨天带来的一些笔墨纸砚都放在书案上摆放整齐了,今日倒是没有多少东西需要放。 抱琴在旁边要将他的暖手炉给他,衡哥儿也摆摆手,说,“这些都不用了,你再把那金疮药给我抹抹就行了。” 抱琴赶紧将金疮药拿出来给他手上抹上,这药的确是好,昨日练箭长出来的水泡已经消下去了,被磨破的地方,也都起了很薄一层痂。 抱琴为他抹药的时候就轻声问,“大少爷,还疼吗?” 衡哥儿摇了摇头,“没事。” 那边厢赵致礼已经停了手里的笔,撑着下巴朝他看过来,说,“我看你胳膊是不是酸得要抬不起来了?宋太傅布置下的课业,你完成了吗?” 抱琴将药为他搽好了,衡哥儿才看向赵致礼,说,“有劳赵世子记挂,胳膊的确是酸的,不过课业已经完成了。只是昨晚要近三更了才睡,没有睡够罢了。” 赵致礼哼了一声,一笑,继续写字去了。 衡哥儿也让抱琴先退出去了,自己开始磨墨,因为手很酸痛,身体也不大舒服,磨墨就磨得十分慢,于是又惹了赵世子的不快。 赵致礼瞥着他,“虽然磨墨要求轻磨慢研,但你这会不会太慢了。” 衡哥儿停下了动作,说,“手酸得动不了。” 因为他苦着一张脸,眉毛皱着,倒把赵致礼逗笑了,赵致礼说,“宋太傅说什么要自己磨墨,他不是都不自己磨吗,浪费功夫,谁家里老爷还是自己磨墨的?” 说着,就叫在旁边给他伺候笔墨的赵义,“你去帮他磨墨吧,我看着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心里就烦躁。” 衡哥儿心想我可不要你看,嘴里却说,“多谢赵世子援手,不过磨墨这等小事,我可以自己做。” 赵致礼道,“你这等人,的确是只能用来做小事。” 衡哥儿,“……” 衡哥儿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是没想到他会平白无故和自己说这种话,毕竟自己和他又不是很熟,衡哥儿只好说,“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就是这么在小事上从我做起的人,赵世子这等只会做大事的人,不要同我一般见识就成了。” 赵致礼偏偏要和他纠缠了,道,“好心没好报。” 说着,他写好了一张字,将纸拿起来吹了吹放到一边,又说,“昨天你那斗篷,你不会真以为是那么个小太监给泼茶水又踩脏的吧。” 衡哥儿心想他要做什么,向自己示好,亦或是挑拨自己和别人的关系? 衡哥儿睁大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向赵致礼,因为年岁小,皮肤又嫩,给人感觉就很稚气,此时他又故意做出单纯神色来,自然就更让人觉得单纯。 衡哥儿看着赵致礼没说话,赵致礼一手撑着面颊,一手又抹了抹纸张准备写下一张字,他天生眼尾上挑,给人盛气凌人的感觉,此时则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没来之前,徐轩和皇上关系最好,你一来,皇上就围着你转了,你说他会不会很看你不上眼呢。” 衡哥儿只好中规中矩地说,“能得皇上抬爱,那是为臣的福分,我只有更尽力地做好分内事,来报答皇上。徐世子和皇上的事情,我可不敢多想。” 赵致礼看衡哥儿就是块石头,让他觉得很没意思,于是冷哼一声,继续写字去了。 而衡哥儿的砚台里,也被赵致礼的书童磨好了一池墨汁,赵义是个瘦条条的少年,低眉顺目,但是眼里透出灵气来,想必能够被家中安排进宫来给做书童的,都不会是蠢笨的人。 没多久,徐轩也来了。 徐轩今日是明显看衡哥儿不顺眼,瞥到他在看书,又在写字做笔记,就冷哼了一声,而跟着他的书童,已经不是昨日的安顺了,而是另外一个叫安福的,比起安顺来要更秀气一些。 徐轩收拾好坐下后就开始看书,看来也是怕宋太傅抽背,即使平常很用功学习,已经对论语熟得不能再熟了,也还是要再复习一遍。 看来在家里连写字这种课业也没做完的,只有赵致礼一人。 外面天色已经亮了,小皇帝才进来了,进来时还打了个呵欠。 三人起身行了礼,小皇帝亲切地让大家不用多礼,又走到衡哥儿面前,拉了他的手,才刚拉上,赵致礼就说,“皇上,他刚抹了满手的药,会沾到你手上。” 小皇帝愣了一下,托着衡哥儿的手一看,果真是抹了药的,而且药味还很重,他就说,“是昨日第一天练箭,把手擦破皮了吗?” 衡哥儿躬身应道,“是的,不过不严重,抹了药,就好多了。” 小皇帝却感同身受一般,仔细看了他的手,发现其实挺严重的,就说,“朕知道这个苦楚,朕第一次练箭时,也磨破了皮,疼死啦。都怪朕昨日粗心,当时没想到,不然应该在练完箭时就给你准备着金疮药。” 他这么说着,已经吩咐了身边的小太监,让人去拿他用过的金疮药来赏赐给衡哥儿。 衡哥儿想说有带药,但是不好拂了皇帝的好意,只得赶紧谢恩,又说要将昨日穿过的斗篷,家中浆洗过后再送还给皇帝,皇帝就说不用了,是旧衣,如果他能不介意,就赏赐给他,不是什么特别金贵的料子,但是他以前穿着,也觉得挺暖和。 他如此盛情,这种话说得衡哥儿在做出感动之余,心里都有点起鸡皮疙瘩,心想小皇帝到底是为什么要故意对自己这么好呢。 小皇帝去了上位也开始看书,大约是下面有臣子,到时候宋太傅抽背,反而是他背不出来,那也就太丢人了,故而学习很勤奋,看他打呵欠,还不知道昨晚是不是开夜车到很晚呢。 衡哥儿自己在位置上坐下来了,就又感受到了徐轩对他的冷眼,不过他没太在意,继续看书。 宋太傅准时来了,又是先检查字,然后开始抽背书,好在每个人都背得很顺溜,他也就很满意,然后又收了每个人就昨日论题写的时文,大约是拿回去改作业的意思,衡哥儿倒没想到宋太傅是很注重每个人作业的隐私的,而且抽人回答问题的时候,无论好坏,他都不会多说什么,这样也就不会下任何人的面子,一般人,可做不到他这样,想来一个人被称为大儒,的确是有原因的,不仅是因为学识,还因为人品。 讲课之中休息的时候,小皇帝很贴心地让小太监来给宋太傅上热茶,于是每个人都得以喝热茶,衡哥儿早饭没吃什么,此时就很饿,但是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忍着。 休息了一阵之后,又继续上课,一直到了午时才停下来。 宋太傅走后,其实皇帝每天都会招待几个伴读陪他吃午膳,但这一日,外面来了一个大太监,他一来,连皇帝都打起了精神。 大太监说,“奴婢万忠给皇上请安。” 小皇帝笑着亲自去虚扶了他起身,说,“万公公不用多礼。是母后让你来有什么吩咐么?” 大太监在小皇帝面前虽然注意着礼节,但是于细微处,也并不是很尊敬,应该是平常已经习惯于在小皇帝面前托大了,所以在有外臣的时候,他也做不到尽善尽美的奴才本分,说道,“太后娘娘请皇上您过去一起用午膳,知道定国侯世子,平国公世子,季大人家公子都在这里,便请你们都过去。” 衡哥儿心里愣了愣,面上倒是受宠若惊的样子,在谢恩之后,又看了看赵致礼和徐轩,赵致礼是勾了一下唇,徐轩则是一脸微笑,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25、第九章 凤羽宫 衡哥儿觉得很饿,本来以为很快就可以吃午饭了,没想到现在太后有请,就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吃得上饭了。 不过这种时候当然不能出什么岔子,只好忍着饿。 在太后身边的大太监万忠说了请他们去太后宫里后,大家整顿了一下衣裳就要准备走了,这时候赵致礼却说他要先去净房。 他是赵太后的亲侄子,在太后面前很讨她喜欢,万忠对他也很有些讨好,便也不急着催促大家了,说等赵致礼去了净房再走。 偏殿的净房在西南角的煞位上,是单独的一个小院子。 衡哥儿课上用水压饿,水喝得多,此时也想去净房,一想,便和小皇帝万忠告了个罪,也要去净房。 净房院子里种着好几株早梅,颜色金黄,香味扑鼻。 净房是一间间的小单间,马桶除了不能抽水外,倒是比现代的抽水马桶还要方便舒适一些。 墙上挂着梅兰竹菊的四君子挂画,案台上粉彩花瓶里插着梅花,手纸是柔软洁白的,还有一个台子上有一面镜子,有洗手的铜盆,和倒水的铜水壶。 抱琴十分机灵,伺候衡哥儿进了小间,拉上门自己就在门外垂手候着。 也许是季大人对抱琴有过交代,他虽然不知道衡哥儿身体上的具体的缺陷,但是也知道衡哥儿有些时候不大方便,所以就谨遵季大人的吩咐,此时好好守着门。 赵致礼从隔壁先出来直接从另一面下了台阶在院子里梅花树下等衡哥儿。 衡哥儿开门让抱琴进去伺候洗了手,才走出来,因为没有看到院子里的赵致礼,就对抱琴说道,“太后娘娘的宫里定然规矩大,你一会儿不用跟着我去太后娘娘的宫里了,在这里用午膳吧,等着我回来就好。下午穿的骑射装,没问题吧。” 抱琴说,“大少爷,骑射装在包袱里,昨日出了斗篷的事情,今日没人再会故意弄出事情来。” 衡哥儿点了点头,抱琴又说,“大少爷,您早膳时候几乎没用什么东西,现下饿了的话,奴才偷偷去拿点点心来您吃,您吃了再去太后娘娘宫里。” 衡哥儿笑了一下,道,“你呀,这时候拿点心来我吃,被人知道了,恐怕还是个罪名呢。” 抱琴一想的确如此,“那是奴才考虑不周。” 两人走下檐廊,就看到了在梅花树后面盯着梅花看的赵致礼,衡哥儿一想也许他刚才听到了自己和抱琴说话,不由就有些懊恼自己不注意场合和抱琴说话太随意,抱琴则是赶紧对赵致礼行了一礼。 赵致礼看了衡哥儿一眼,然后对不远处的赵义招了一下手,赵义赶紧到他面前来,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来,他自己接过去了,打开油纸包,里面居然是点心,而且十分可口的样子。 赵致礼自己拿着吃了一块,就递到衡哥儿面前,衡哥儿有点惊讶,迟疑了一瞬,还是觉得太饿了,便从里面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发现是牛肉馅儿的,味道实在不错,便又拿了两块,其中一块递给抱琴,一块自己又慢慢吃了。 油纸包里也堪堪只有几块而已,赵致礼也把最后一块吃了,挑眉说衡哥儿,“你倒是什么事都想着你的这个奴才。” 说着,冷眼瞥了抱琴一眼,抱琴只得垂首做恭敬状,嘴里吃着点心都不敢咀嚼了。 衡哥儿说道,“是赵世子带的点心太好吃,我就让他也尝一块,下次知道要带什么点心来。” 赵致礼勾了一下唇角,也不知道是不是个笑,然后拿出一块手绢来擦了擦手,衡哥儿也擦了手,他才和他一起出了院子。 万忠在外面等得已经有点不耐烦,看到两人回到偏殿,就哎呀了一声,正要表达不满,就收到赵致礼一个漫不经心的冷眼,只好闭了嘴。 几人上了宫里的轿子,因为衡哥儿将抱琴留在了勤政殿东偏殿,赵致礼便也把赵义留下了,衡哥儿不知道赵致礼是不是故意的,不过,心里倒是的确对这个倨傲的目下无尘的少年有了些另外的看法。 先皇驾崩,赵皇后成了赵太后之后,理应要搬到皇宫西北角的景福宫里去颐养天年,不过她还是喜欢她之前一直住的皇后宫——凤羽宫,所以她便没有搬,一直住在凤羽宫里。 凤羽宫在蓬莱池的东边,并不是很靠北,所以从勤政殿过去倒不是很远,据衡哥儿估摸着,轿子只走了两盏茶时间的样子。 在凤羽宫里下轿来,皇帝下了轿子,就先进了殿里去,衡哥儿和赵致礼徐轩他们倒在后面一步。 于是等衡哥儿他们进了殿里去,几人行完礼,皇帝已经腻在了太后身边,一口一个“母后”,叫得好不亲热。 太后看了几个孩子几眼,就让他们坐下了,衡哥儿也就在最下手位坐下,在徐轩之后。 皇帝则是站在太后身边,拉着她的手在说昨日傍晚在太后这里吃的一道点心好吃,说还想吃,不知道今日有没有。 太后就笑道,“皇上想吃,哪里能没有,一会儿哀家让再上一些来。” 衡哥儿垂着头没敢抬头,太后的声音倒是挺柔和的,却也带着一股骨子里的盛气凌人,小皇帝和她说话几乎全在撒娇,完全没有在书房里时的沉稳样子。 太后和皇帝说完了话,才看向赵致礼,道,“致礼,姑母不让你来,你自己倒不知道时常来请安,这是有十几日没有看到你了吧。” 赵致礼笑着起身,对太后亲昵地道,“侄儿也是想日日来给娘娘请安的,奈何学业太重,每日里都在和孔圣人斗。” 太后倒是被他逗笑了,说,“哀家知道你重武不重文,赵家也是以武功见长,那些圣人之言,学不好,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着,还看向小皇帝,“到时候也不是要去考科举,难道皇上还不给你这个表哥一官半职。” 小皇帝赶紧笑道,“母后,表哥是在您跟前谦逊呢,即使是宋太傅,对他也是多有赞誉的,哪里是重武不重文,是文武双修,以表哥的才能,到时候一定是朝中重臣。儿臣现下还小,懂得少,等以后,要做事了,身边可不能少了表哥这样的人。” 太后被他逗得高兴,然后又和赵致礼说了几句亲近话,这才问候起徐轩来,想来徐轩不是第一次来拜见太后,太后和他也挺熟的,先是说他长高了一点,又问候起他的祖父和父亲来。 徐轩谢了恩之后才说,“祖父前阵子染了风寒,病了,身子大不如前,最近去了汤泉山上休养,还未回来,父亲一切安好。” 于是太后就又关心了平国公几句,然后又说,“徐太妃前几日来哀家这里说话,就说好久没见你,你在皇上跟前做伴读很忙,但也日日会进宫来,若是得空,也要去看看她。” 徐轩应了之后,也没说具体什么时候去看姑姑徐太妃的话,显得很冷淡。 太后和徐轩说了话,这才转到衡哥儿跟前来,问道,“你是叫季衡?” 衡哥儿赶紧从椅子上下来行礼,“是的,太后。” 太后就笑了一下,“你到哀家跟前来。” 衡哥儿愣了愣,才垂着头赶紧走到了太后跟前去,太后低头看他,“你把头抬起来呢。” 衡哥儿只好把头抬起来了,太后看到他,怔了一怔,就笑了,居然伸手抬了抬他的下巴,道,“难怪皇帝在哀家跟前说你长得好看,这的确是好看,若是个女孩儿,这容貌,在后宫里也是难得的。” 衡哥儿被这样说,心里自然是不会高兴的,但是脸上却还要做出懵懂来,恭恭敬敬说道,“季衡是男儿,男儿要建功立业,容貌倒派不上什么用场。” 说着,又不好意思地看了太后一眼,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对太后的赞赏的不安,然后赶紧垂下眼睫。 之前衡哥儿没机会看太后,此时看了太后,只见太后也是和赵致礼一样的一双眼尾上挑的眼睛,脸型和赵致礼有些像,不过要胖一些,根据赵致礼现在的样貌来判断,想来她年轻时也是好看过的,但是现在却画着厚厚的妆,白粉和胭脂遮掩了本来的面目,让人看不出所以然来了。 衡哥儿本意就是要表现得怯懦而木讷,太后又和他说了几句话,衡哥儿都是中规中矩地答了,太后只是觉得他好看,但是性格无趣,她之后也就不和他说话了。 很快就传了膳,他们便也转到旁边的厅里用膳。 桌上得有四五十来道菜色,都是精致的。 据衡哥儿所知,太后的专门的膳房,里面的厨子就有近两百人,以菜肴精细着称,从太后的膳房出去的老厨子,即使只是去指点一下别的权贵家的厨子,在京城里也是十分抢手的。 许氏也很注重吃,和达官贵人家的家眷结交的时候,经常会谈论起这个话题,是以她知道,然后衡哥儿才知道这些。 因为是在太后跟前,其实也不能随意吃,只是低眉顺眼地慢慢吃了一点,看到太后放了筷子,他们也就要跟着放了筷子了。 饭后时辰也就不早了,太后消消食要午睡,几个少年也就要离开了。 皇帝念念不舍地和太后告别,说下午的骑射课完了,再来和太后说话,太后也很慈爱地交代他要注意身体,骑射课出了汗,要赶紧换衣裳这些。 两人母慈子孝了不短时间,皇帝这才带着几个人走了。 几个人走后,太后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坐在梳妆台前,她身边的贴身宫女结香为她整理发髻,取掉上面的精致华贵的头面,太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同结香说道,“小皇帝已经要长大了啊。” 结香低眉顺眼地轻声说,“皇上他爱重着娘娘您呢。” 赵太后叹道,“他毕竟不是哀家的亲生儿子。” 结香说,“皇上刚出生就被抱去给当时刘贵妃养,刘贵妃又是个病秧子,您当时和刘贵妃是交好的,刘贵妃带着他来拜见您时,他对您比刘贵妃还亲呢,那时候他才多大,当时亲,那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您。再说,皇上他哪里能不爱重娘娘您呢。当时他当上皇上,还不是娘娘您在身边手把手教他。现在朝堂上李阁老势大,他什么都要仰仗着娘娘您……” 结香声音轻柔,听着倒像是催眠曲,太后怔怔看着镜子,说,“他要在宫里好好的,还不都得看哀家的。朝堂上也是,他不指望着哀家,他能做什么。再说,他还小呢,十一岁,能做什么,也是哀家想得多了。这几日做梦,梦到好几次,他的生娘直勾勾盯着我。” 结香听到这个,就赶紧说,“皇上从出生就没在当年易贵人跟前养过,皇上对易贵人又有多少感情呢。” 太后道,“你呀,这话说起来是安我的心罢了,当年他才当上皇上,朝中有大臣上书要给他的生母加谥号,他不就答应了。” 结香因她这么说,倒是一笑,轻声道,“奴婢记得当时是平国公带头要加谥号,后来也是内阁不顾您的意思,就让加了。皇上那时多小,一句话都没说呢。他那时候,这些事懂得都少。娘娘,您想这些有的没的,反而又发头疼的毛病。您这几日梦到易贵人,要不,又去请高僧进宫来念念经。” 太后垂着眼想了一阵,才笑了一笑,说,“他现在什么都得靠着我,我又想这些做什么,请高僧的事,好好去办吧。” 结香已经帮太后将头上的头面都收拾好了,又把头发改成一个松松的堕马髻,伺候太后睡午觉的时候,太后又轻声和她说,“今日看那个季衡,年纪小小的,的确是长得好看。” 结香笑着说,“那才□岁吧,等再长大一些,男孩儿毕竟不是女孩儿,也就没有女孩儿的好看了。” 太后也是一笑,道,“刑部左侍郎,寄道恭,这个人,哀家对他倒是有些印象,记得是个极严肃死板的人。也难怪,儿子性子也被教养成那样。不过到底是长得好看,现在哀家看到好看的年轻人,也愿意多看看了,好像自己也能年轻一点。” 结香道,“娘娘,您还年轻呢。” 太后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才三十多岁,的确算不得老,但是这一生,也就只能这样了。 26、第十章 第一场雪 衡哥儿在太后宫里没吃饱,不过下午的课也要开始了,回了勤政殿偏殿去,在一间用于休息的房间里,由抱琴伺候着换上了骑射装。 这是许氏之前就为他准备好的,但是一直没穿过,现在冬日穿,就稍稍有点显小,宝蓝色的骑装,外面披上一件墨绿色的斗篷,因为他皮肤白,看着就像个仙童,秀美得不像真人。 去演武场的路上,小皇帝没有和他们一起,赵致礼便故意走在他的旁边,一边仔细打量他,一边说,“你胳膊还酸着吗?” 当然是还酸着的,但是衡哥儿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赵致礼笑了一声,“林师傅还是会让你跑步用小弓,你今日定然比昨天难熬。” 衡哥儿一本正经地冷淡说,“习惯了就好了。” 赵致礼脸上的笑隐去了,嘀咕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无趣。” 衡哥儿脸上神色一点也没有变化,道,“我本来也不是为了逗趣而进宫来的。” 赵致礼撇了撇嘴,哼了一声懒散道,“你最大的用处,就是为了逗趣。” 说着,还故意要伸手捏他的脸,衡哥儿赶紧往旁边让开了,徐轩走在衡哥儿的侧后面,衡哥儿一时没注意,这一让差点撞到他身上去,于是被徐轩推了一把,徐轩是平国公嫡孙,平国公徐家也是靠军功一直维持着至今的显赫,家中子孙自然不会是绣花枕头,徐轩的力气不小,而且没想到衡哥儿那么弱不禁风,一把将衡哥儿推得撞到了曲廊上的柱子上,把衡哥儿撞得头都晕了一下。 徐轩和赵致礼都愣了愣,赵致礼看向徐轩道,“以大欺小,倚强凌弱。” 徐轩则红了脸,看向已经自己站稳的衡哥儿,有些气势汹汹地问,“你怎么样。” 他从今日早上来宫里,就一直神色不善,在太后宫里都是板着脸的,这时候脸色就更不好,衡哥儿揉了揉被撞到的额头,“没什么事。” 徐轩于是朝赵致礼冷哼了一声,说,“不要再在我的面前调戏人。” 说完,又瞪向衡哥儿,“佞幸之流。” 然后大踏步快速走了。 衡哥儿被他这句话气得面色铁青,心想姓徐的,我还从来没真正和谁生气,而你又是个小孩子,但真要被你惹生气了。 赵致礼则是似笑非笑看了衡哥儿一眼,跟上徐轩,说他,“皇上没在跟前,你就欺负季衡,等皇上在的时候,你也这么对他试一试。” 徐轩则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再说,我这是欺负他吗。” 衡哥儿在心里觉得很厌烦,但是还是只得跟上去了,而且庆幸抱琴没有跟来,不然抱琴看到了,即使不替他这个主子出头,说不定回家了经不起许氏或者季大人的追问,就将这些事情说给他们听了。 佞幸,佞幸,衡哥儿在心里念了两遍这个词,心想这可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做成的,徐轩小小年纪,别的不想,倒是在琢磨这个词了。 小皇帝的心思那么深,对于鸠杀了他生母的太后都能那么亲热,现在,小皇帝对他一个小孩子故意表现出喜爱之意,那就真是太有深意了。 下午的骑射课,衡哥儿果真是跑了步又让去练箭,不过因为他手上的伤在练箭的时候太痛,林仪也并不是太苛刻的人,便叫了他身边的一个小教头教衡哥儿练最简单的拳脚,好在衡哥儿只是不喜欢剧烈运动,不是没有运动细胞,所以学起拳脚来还算像模像样。 时间一日日地过了,衡哥儿进宫做伴读也进入了正轨,因为接近年下,季大人也忙得很,家里许氏也忙得很。 入冬的第一场雪是在十一月上旬才下,入夜下雪时,衡哥儿还没有睡,在自己暖和的书房里开夜车学习功课,因为宋太傅讲课总是引经据典讲很多旁门知识,于是衡哥儿每天不仅要跟着宋太傅的课程进展学习,还要自己看史书,每日比现代的初三备考生也差不多了,许氏很心疼他,但是也没有办法。 这晚他就是在明亮的灯下对照着另外几本史书看资治通鉴,许七郎不愿意回自己的房里去,因为白天衡哥儿都在宫里,故而傍晚回来,许七郎就要和他腻在一起。 许七郎因为衡哥儿看书,他自己也不好去玩了,便坐在衡哥儿对面看起书来。 外面下雪的声音开始还很小,等大起来了,许七郎才听到声音,于是放下书,小心翼翼怕打搅了衡哥儿,人从炕上下去,撩开门口厚重的帘子,外面有伺候的丫鬟,小丫鬟荔枝对他说,“表少爷,下雪了。” 声音没敢太大,怕把衡哥儿吵到了。 许七郎虽然去年已经感受过北方的雪了,但他是南方长大的,还是很新奇,高兴地道,“我听这声音就像下雪。” 荔枝也是南方带来的小丫鬟,两人跑出大堂门口去,站在檐廊下,看洁白的大雪在府里的灯光里静静地往下落着,没有风,落得那么安静,只有在掉在瓦上和树枝上的时候才有一点声息。 这景致太美了,他甚至忘了寒冷。 这无边美景,他都希望身边有另一个人也感受到。 很快,他反应过来,又跑进了屋里去,衡哥儿还在认真看书,他一把将衡哥儿从他身后抱起来,衡哥儿一惊,“七郎,你又犯什么混,干什么。” 许七郎笑道,“外面下雪了,没有风,静静下雪好漂亮。” 衡哥儿愣了一下,许七郎风风火火地将他放到地上,看他穿上鞋子,自己就把他拉出了房子。 衡哥儿站在檐下,看着铺天盖地的安静的落雪,也被这大自然的美丽景致震撼到了。 府里已经歇下了,即使有人起来赏雪,也没什么声息,许氏本来睡下了,但是她会习惯再醒来叫两个孩子吃宵夜和睡觉,所以她一会儿也起来了,才得知下雪了,两个孩子还在院子里看雪。 因为雪大,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已经铺了一层雪白,腊梅树上的腊梅花才刚刚打着花苞,但是已经有冷冽幽香若隐似无地进入鼻腔里来。 衡哥儿跑进院子里去掰了两枝腊梅下来,许氏披着衣服在门口看到,就哎呀了一声,朝外面道,“这么冷,你们这是不要命了。” 许七郎过去将衡哥儿拉进屋,衡哥儿头上肩膀上都沾上了不少雪花了。 衡哥儿和许七郎都少不得被许氏骂了几句,衡哥儿将腊梅用花瓶插好,其中一支给许氏,一支放在自己的卧室里。 这一晚睡觉的时候,许七郎无论如何不要回自己的房间去,衡哥儿没法子,只得让他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了。 两人睡在床上,多一个人的被窝,的确是要暖和很多。 许七郎轻声说,“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衡哥儿附和道,“嗯,是啊,听这声音,到明天早上,雪定然不薄。” 许七郎笑了一声,“以后下雪的日子,我也和你一起睡行不行。” 衡哥儿轻声道,“你倒想得好。你踢被子,我们两人都得生病。” 许七郎道,“我才不会踢被子。” 这样说着,等着衡哥儿接下来的话,但衡哥儿接下来没话了,腊梅在房间里散发出幽幽的香气,衡哥儿睡着了。 许七郎在黑暗里盯着他,心中有淡淡的欢喜,也有淡淡的失落,慢慢地也睡了过去。 衡哥儿早上起床很小心,怕把还熟睡的许七郎闹醒了,等都收拾好,用了早膳,出门时发现雪还没有停,只是下得小很多了,地上已经铺着有些厚度的雪了。 许氏送他去车轿厅坐车进宫时,就在抱怨,“这下雪,还要进宫去伴读,真是遭罪。” 衡哥儿反而来安慰她,“母亲,儿子自己去坐车就行了,您不要送我过去了,这一路,也挺冷。其实进宫了倒是不错的,宫里有地暖,很暖和。而且看今日下雪了,下午的骑射课恐怕不会再练,我会早些回家来。” 虽然他这么说,许氏还是将他送到了车轿厅去,又对跟着衡哥儿的抱琴千叮呤万嘱咐,让他好生照顾着衡哥儿。 抱琴跟着衡哥儿在宫里出入也有二十来天了,他本就是伶俐的人,不仅是和赵义和安福熟悉了,连和那里的小太监和几个侍卫都熟悉了,在丹凤门进出,查看他们名帖的侍卫,基本上都不会仔细看就会直接放人了。 衡哥儿早上还没觉得什么,到了勤政殿东偏殿,被暖热的气一激,反而咳嗽起来。 赵致礼从来都是到得最早赶作业的那一位,他看抱琴为衡哥儿拍着斗篷上没拍干净的雪,又听到衡哥儿的咳嗽声,就语带倨傲地说,“下雪了,我以为你会到得晚些。” 衡哥儿吸了吸鼻子,说,“赵世子都能来这么早,我可没有你来得矜贵,不敢迟到。” 说着,又咳嗽了一声。 抱琴为他收拾好了,担心地说,“大少爷,您这么咳嗽不成,要不今日请假回去看病。” 衡哥儿道,“就只是咳嗽,根本不是生病,怕是被这热气激的。” 赵致礼皱了一下眉,“我看你咳嗽还是回去地好,到时候将病过给了皇上,倒是一个罪过了。” 衡哥儿是真不想错过宋太傅的课,而且不觉得自己是感冒了,就没接赵致礼的话,吩咐抱琴道,“你让外面伺候的小公公给倒杯热茶来,我就会好了。” 抱琴赶紧应了下去弄热茶来。 因为下雪,徐轩来得稍稍晚点,但是也没有晚太多,连皇帝都是踩着他平常的节奏来的。 一进书房,他就说,“今年这第一场雪下得不小,虽说瑞雪兆丰年,但是也不知道朝中说的给将士发放冬衣做得怎么样了,京城周边的百姓有没有做好防冻。” 只是一句轻声感叹,倒是十足十能够让人感受到他对江山百姓的关注。 徐轩和他说了几句话,因为衡哥儿没忍住又咳嗽了一声,小皇帝就不再和徐轩说话,反而被衡哥儿吸引了注意力,问衡哥儿道,“季卿,你这是病了吗?要是病了,在家养病才好。” 衡哥儿道,“多谢皇上关怀,想来是无事的,不过是喉咙有点发痒,没别的事。” 但小皇帝还是觉得这不能随意处之,便叫了柳升儿去拿宫廷御制的枇杷膏来给衡哥儿。 这么二十来天来,小皇帝的确是对衡哥儿无微不至地关照着,倒让衡哥儿不得不特别感念他的好了,于是又是赶紧谢恩。 三个人自己上了好一阵自习,到时辰了,没想到宋太傅却没来,之后才传来了消息,说宋太傅病了,怕过给皇帝,所以今日的课不上了,明日让另一位帝师汤广延汤大人来上课。 小皇帝自然是对宋太傅的病很关心,还具体问了,得知居然是昨夜赏雪着了风寒,早上居然发烧咳嗽,请了大夫看了,并不严重。虽然宋太傅觉得讲课还能胜任,但是却怕将病气过给了皇帝,就只好告假了。 小皇帝让了太医院的太医去给宋太傅看病,又赏了一些药。 这些做完了之后,书房里的几个人倒是大眼瞪小眼了,小皇帝便提议,“咱们好不容易有闲暇,大家又在一起,去堆雪人怎么样。” 既然是小皇帝的提议,大家怎么好反对,而且个个都还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心里都躁动着玩乐的因子,便答应了。 但是也不敢太过分,就把地方安排在了这东偏殿的院子里。院子里的雪已经被扫了,不过时辰还早,雪还没有被弄走,正好可以用来堆雪人。 27、第十一章 受伤 衡哥儿对堆雪人没有另外几个人那么有兴致,不过看他们玩,自己也不好不下场,在要求抱琴为他将斗篷取掉之后,也跑进院子里去了。 天上还在下雪,但是已经非常小了。 小皇帝身边本来有两个小太监在帮忙堆,不过他很快就赶走了小太监,自己堆了一个雪人出来。还让小太监去拿根胡萝卜来做一个鲜亮的鼻子。 徐轩就比小皇帝稍稍有创意,直接做了一只大号的蹲在地上的狮子,还颇像那么回事,赵致礼年龄要比他们都大,对堆雪人的热情也不是那么高,就随便堆了个大肚子的雪人,大家再看向衡哥儿,衡哥儿蹲在一边的角落里,根本看不出来在做什么,也没见他堆出什么玩意儿来。 还是小皇帝最先走过去,弯下腰看,“你这是在干什么?” 等看明白了,就流露出惊讶来。 只见衡哥儿在一片洁白的地上,用雪做出了绵延的山脉来,上面是长城,在山脉的远处,衡哥儿正在做出城池的样子。 小皇帝站在那里,看着衡哥儿忙碌着,几乎眼睛都要转不开了,赞叹道,“还是季卿的心思最活,手也活。” 衡哥儿抬头对他笑了一下,继续做出街道,街道旁边的房屋,一排一排,栉比鳞次…… 赵致礼和徐轩看到小皇帝站在衡哥儿身边不动了,也都感觉好奇,便也走了过来,便都看到了衡哥儿的这个精巧细致却很恢宏的工程,眼里都流露出惊讶来。 赵致礼赞道,“你手还真巧。” 徐轩则是低声哼了一声,赵致礼蹲□去,说,“我帮你做这边的城墙好了。” 衡哥儿看了他一眼,“嗯,好啊。” 小皇帝也笑盈盈地说,“我也来做城墙。” 他才刚说完,突然“哗啦哗啦”几声,好大几滩雪从天而降落在了衡哥儿造出的山脉和长城之上,连城池也遭了秧。 作为雪雕,本就不是冰雕,被雪一砸,自然就烂掉了。 除了地上,他们身上也不能幸免落了雪。 衡哥儿、赵致礼,还有小皇帝,都惊讶地抬头看过来,只见是徐轩人靠在旁边不远的松树上,松树上积累的雪全都落了下来,砸了满地。 一时之间,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 这勤政殿东偏殿作为皇帝上课的地方,平时需要安静,安排来伺候的人并不多,刚才小皇帝要堆雪人,便又遣了几个在这里面伺候的小太监出去,里面就只剩下了三个伴读和他们的书童,然后还有小皇帝身边的几个贴身奴才。 之前因为小皇帝说大家自己堆,不要让奴才帮忙,所以奴才们都只是在一边守着,小声地自己交谈着。 此时出了这种事,大家自然都住了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从松树上落下来的雪,不仅是砸在了衡哥儿的城池上,连衡哥儿身上头上都落了不少,他冷得一激灵,小皇帝和赵致礼也不能幸免,但两人离得比衡哥儿稍远,所以身上只是落了比较少的雪。 小皇帝是最先站起身的,过去将衡哥儿也拉了起来,一边为他拍头上身上的雪,一边叫奴才们,“你们这些奴才,还不伶俐点,过来伺候着。” 这下几个奴才才跑了过来,抱琴很是熟稔又细心地将衡哥儿身上的雪拍掉,又对皇帝道,“皇上恕罪,奴才看有些雪进了领子里了,奴才先带着我家大少爷进屋去把衣裳脱了把里面的雪弄出来。” 小皇帝道,“快去吧。” 衡哥儿看了小皇帝一眼,“皇上,等我收拾一下了,就又出来堆,你们要等我,不要先堆。” 小皇帝反而被黄哥儿逗得笑了一下,“快去吧,会等你。” 衡哥儿这才和抱琴一起进了偏殿西侧的里间,抱琴为他脱了颈子上的围脖,又将外面的雪貂皮袄子脱了,里面果真进了一些雪,抱琴拿了绒巾替他将颈子揩干净,嘴里小声嘟囔着,“奴才看到了,徐世子就是故意的,他故意走过去,狠狠地在树上一靠,积雪就落了下来。” 衡哥儿轻声斥责他,“在宫里,话也是能乱说的。” 抱琴还是有点愤愤不平,但是也不再说了。 衡哥儿道,“也是我的错,那里是一个角落,本来应该把树上的积雪都摇下来了才开始堆,但是我怕雪砸坏了地上均匀的雪,就没那么干,哎。” 抱琴道,“奴才看皇上也在生徐世子的气呢,徐世子最近总是和大少爷您过不去,咱们又没有惹他,他脾气未免太坏了些。” 衡哥儿没有接他的话,抱琴便也不再说了。 将衡哥儿收拾好,又把袄子给他穿上,围上雪白的小围脖,甚至将猩红的斗篷也为他穿上,戴上帽子,才让衡哥儿又从房里出去,出去时,抱琴就说,“披上斗篷就好了,即使再有雪落下来,也只会落在斗篷上。” 他这样说,衡哥儿就笑了一下,眼睛又看到了在门口闪了闪的一个小太监。 衡哥儿走过去,小太监就轻声和他说,“季公子,您赶紧出去吧,皇上在对徐世子发脾气呢。” 衡哥儿听他提的这一句,就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去给徐世子解围,他一边做出惊讶之状,嘴里也说,“皇上为什么要发火。” 小太监嘴唇动了动,才苦着脸说,“季公子,您先出去吧。” 衡哥儿点了一下头,但是还是走得很慢,抱琴来握着他的手为他搓了搓保暖。 衡哥儿走到院子里,那边厢,皇帝对徐轩发火还没有发完。 衡哥儿进了院子,就赶紧跑了过去,皇帝还在说徐轩,“朕就没有见过你这样心地狭隘的人。” 徐轩面色又青又红,紧紧咬着牙,看到衡哥儿过来,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衡哥儿很是不自在地垂了一下头,又拉小皇帝,说,“皇上,咱们还堆吗?” 小皇帝侧头看他,衡哥儿披着猩红的斗篷,雪白的风毛衬着他雪白里透着一点粉色的面颊,乌黑的眼瞳,漂亮得像是雪中一只红梅,一眼看过去,甚至让人觉得心悸。 小皇帝心里一下子就软了,柔声道,“还堆。” 衡哥儿便笑了一笑,看向徐轩说道,“那刚才是我不对,我忘了邀请徐世子一起堆了,现在,我们大家一起堆,做一个更大的城池出来,皇上,您觉得可以吗?” 小皇帝愣了一下,又看了徐轩一眼,知道衡哥儿说这话,是不怪罪徐轩的意思,便说,“好。” 既然皇帝说好,即使徐轩再不乐意,也只能凑过来将他刚才破坏的城池重新堆好。 于是大家开始从新做城池,皇帝和徐轩做山脉和长城,赵致礼和衡哥儿做城市,他们的书童,加上几个小太监也过来帮忙,因为城池做得大,就要从别的地方弄雪过来,大家热火朝天,忙了一两个时辰,中间只停下来喝过一次姜茶,此时大家都饿得不行了,而且手也冷,但是城池依然没有做完…… 要吃午膳的时候,小皇帝还在感叹,“这还真是费功夫。” 衡哥儿笑着轻声说,“一座城池可不是轻易建成的。” 小皇帝一笑,“长城也是。” 笑容里又带着些悠远的意味,大约是想到了真正的一城一池的形成的艰难吧。 大家午膳吃得都很满足,然后又坐在西里间的暖炉边烤火,衡哥儿有些昏昏欲睡,靠在椅子上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想。 小皇帝抬起眼皮看他,难得见他这样懒洋洋的样子,便觉得新奇,又觉得可爱,就看着他发起呆来。 徐轩坐在窗边盯着一盆兰花研究,赵致礼干脆趴在炕桌上睡午觉。 又过了一会儿,去问下午是否上骑射课的小太监才跑回来了,给大家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回皇上的话,林指挥使说,下午的课还是要上的,他受皇上看重,忝为皇上您的骑射师傅,一日不敢懈怠。” 小太监的话刚说完,连打瞌睡的衡哥儿都醒了,一脸不可置信的苦恼神色,“啊,要上?” 他这个样子,把小皇帝逗得笑起来,还伸手捏了一下衡哥儿的脸,衡哥儿的脸嫩嫩滑滑的,捏着十分舒服,衡哥儿赶紧往旁边避了一避。 小皇帝在笑后,也苦了一张脸,叹道,“在下雪呢,还要上啊。” 赵致礼也抱怨了一声,“林师傅也太严厉了些。” 只有徐轩沉着脸低低哼了一声,他上午挨了皇帝的骂,而且皇帝说了那么严厉的话,“心地狭隘”,说一个臣子心地狭隘,那可是足以让人背一辈子的坏名声。 徐轩脸色能好才怪。 衡哥儿觉得小皇帝一向是比较平和的,真没想到他会对徐轩说这种话出来。 衡哥儿心里更沉了沉,又看了一眼徐轩,徐轩眼神里的萎顿,谁都看得出来,发现衡哥儿在看他,徐轩就又给了他一个眼刀。 衡哥儿便把目光赶紧转开了。 到下午上课前,雪停了。 好在林仪并不是不知分寸的人,所以并没有让几个学生在雪后在演武场上练习拳脚骑射,而是将地方改在了演武场旁边的大殿里,这里的大殿是用来给皇上看表演的,地方宽阔。 林仪先是舞了一场剑,几个学生都看得呆住了,小皇帝拍手道,“林师傅的剑术果真名不虚传。” 林仪对着小皇帝行了一礼,面目严肃,不苟言笑,“皇上谬赞了。因之后天气渐冷,在演武场上练习骑射太辛苦,以后就改在这里练拳脚和教剑术。” 几个人心里都挺高兴的,衡哥儿是高兴自己总算不用在大风里吹风了,另外几个,大约是高兴可以学习林仪擅长且十分有名的剑术。 衡哥儿在一段时间的学习之后,已经算是跟上了另外几人的进度,只是他力气还是比不过另外三人,之前练习射箭,都是用的小一号的弓。 此时先跟着大家一起打了一趟拳,然后才开始学习剑术。 林仪成名的是双剑,不过他先教给大家的是单剑。 学习本就只能循序渐进,单剑没有学好,就学双剑,的确是妄想的。 所以即使徐轩和赵致礼都对林仪的双剑之术非常垂涎,也没有要求林仪表演一次双剑。 徐轩和赵致礼都作为武将之家的子弟,应该是从小就有学过功夫,所以学起林仪最初教的简单剑术来,是十分快,而且好。 衡哥儿就不行了,以前没有学过剑术,学起来就慢很多。 但是衡哥儿学得慢,林仪就根据他的学习进度来安排大家的课程,这一天只教了最简单的几式就不教了,徐轩和赵致礼想学得更快些就不行。 于是在这一节课的后半节课,看衡哥儿握着剑笨手笨脚,徐轩就直接对林仪要求道,“林师傅,我来带季衡吧。” 林仪点点头,“好,他人小,力气小,学得慢也没关系。” 徐轩应该是在心里不以为然的,嘴里却说,“弟子会尽量耐心。” 于是小皇帝和赵致礼在东南角练剑拆招,衡哥儿就在西北角由徐轩指导。 林仪站在东南角一边看小皇帝和赵致礼的拆招,小皇帝虽然比赵致礼要小几岁,没想到在剑术上却很有些天分,大约在以前,也学过几招,而且有赵致礼放水让着,故而两人你来我往,倒是打得难舍难分,连林仪也看得点头称道,而且随口指点,“皇上,这里要注意力道,往下斜刺……” 林仪是更关注小皇帝的,目光几乎全在他身上,毕竟要是小皇帝出事了,他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而衡哥儿和徐轩那边,他只是不时才瞄一眼,而他以为徐家是以剑术和长枪闻名,徐轩作为徐家嫡孙,剑术也是极好的,断然不会出事。 只是没想到,他不经意之间又瞄过去,突然看到季衡手里的剑落地,徐轩的箭就那么刺到了季衡的胸口上去,但是季衡在那一瞬间软倒,剑从季衡的脸上划了过去。 他吓了一跳,也没顾皇帝了,跑过去,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衡哥儿脸上皮肤非常嫩,即使徐轩手里的剑没有开刃,但是还是把衡哥儿的脸划伤了,先是一条血线,然后血就渗了出来,流在脸上,在那粉色的肌肤上,甚至明显,让人越发觉得那伤口狰狞。 衡哥儿吓坏了,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睁得老大,好像是痛都忘了。 28、第十二章 徐轩对衡哥儿有成见,且对他看不上眼,这件事,恐怕不止皇帝和赵致礼知道,连宋太傅和林师傅也是看出来了的,他们三人身边的书童太监们,大约心里也明白。 之前徐轩要求要指导衡哥儿的剑术的时候,小皇帝和赵致礼都没有说什么,心里大约都是想徐轩想借着这个机会对衡哥儿示好,毕竟上午徐轩故意重重靠上松树,让松树上的积雪落下来砸在衡哥儿做出的城池上,那是徐轩的错,而徐轩上午只是挨了小皇帝的骂,并没有对衡哥儿道歉。 这样他主动要求指导衡哥儿,小皇帝是不会反对的。 而林仪林指挥使,他根本就不想涉及到这几个小孩子的争宠里面去,所以刚才徐轩主动要求的时候,他才随意就答应了。 没想到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在林师傅跑到衡哥儿跟前的时候,小皇帝和赵致礼也扔下了剑跑了过来。 看到衡哥儿一脸血,皇帝和赵致礼都非常震惊。 要说一般一个粗糙男人在脸上受了一点皮外伤,恐怕不会惹起多少人关注,但是衡哥儿就不一样了。 那是一张任谁看到都会觉得好看的嫩脸,即使日日里风里来雨里去,也显得白白嫩嫩的,此时上面却出现了一条口子,鲜血正从口子里流出来。 衡哥儿还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睛愣着,看样子有点像灵魂被吓出窍的失魂呆傻。 林师傅先没管徐轩,而是上前掐了衡哥儿的虎口和人中,衡哥儿这才像是回过神来,看了林师傅一眼,眼睛里的眼泪水就开始打转了。 林师傅道,“没事,就是脸上伤了条口子,让大夫来看看,上了药,好好养着,不一定会破相。” 只是不一定会破相。 小孩子面皮嫩,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时候脸上被划了一条伤口,不留下痕迹的可能性很小。 皇帝看衡哥儿要哭了,也赶紧凑到了他的面前去,柔声安慰道,“没事的。” 衡哥儿忍住了眼泪,由着林师傅用赵致礼递过来的手绢给他擦脸上的血迹,机灵的皇上贴身小太监柳升儿已经让人去叫太医去了,他自己也带着另外两个小太监过来问林师傅还需要什么东西。 林师傅说,“这个我只能先给他擦掉血迹,等太医来了再看,也许太医有法子让以后不留痕迹,我怕我们处理了,是害了他。” 衡哥儿痛得微微咬着唇,声音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出来的,“我没事。刚才,刚才只是被徐世子吓到了,现在没事了。” 衡哥儿这幅样子,皇帝眼神里的复杂就更重了,他突然站起身来,看向已经被挤到一边直挺挺站着的徐轩,徐轩算起来也只得十三岁不到,还是一个稚嫩的少年,此时他紧紧抿着唇,眼神倔强里还充满着戾气,被皇帝盯着,他就倔强而怒气冲冲地说,“我没有故意划他的脸,是他突然弃剑人又软了下去,这才划伤了脸。” 皇帝看他执迷不悟,此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又是失望又是愤怒,甚至冲过去一巴掌狠狠扇在徐轩的脸上,打得“啪”地一响,大家都被这一巴掌震惊到了,谁想得到一向平和的皇帝会打人。 当然,最震惊的是徐轩,他愣愣看着皇帝,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皇帝朝他恶狠狠地道,“你到现在还是这样。今日才是季卿第一次学剑,而且他力气小,要稳稳握着剑已经不容易,你说你要指导他,朕以为你是想为之前的事情向他道歉,没想到你却做出这种事情来。你说你没想到他突然弃剑,那你怎么不想想你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会在他没有握稳剑的时候收剑不及时划到他脸上去。你刚才用的力道,用的气势,你敢说你不是想置他于死地吗。朕真是对你失望透顶了,朕不曾想,你这么没有容人之量,对比你小这么多的季卿,你也没有任何一点关爱之情。朕以后不用你做伴读了,以后你也不用进宫来了,朕再不想看到你。” 皇帝的这一席话,将本来就挺震惊的众人,说得更加震惊了,连林师傅都惊讶地站起了身来,“皇上,您要三思。” 徐轩也一下子给皇帝跪下了,“皇上,臣对您的忠心可鉴,您难道都不看在眼里吗,您现在心里就只想着季衡是不是,他不过就是长得好看点,以后顶多也只是个佞臣。” 他才刚说完,皇帝就又暴怒道,“你闭嘴,你就只会说这种话。你滚开,朕不想再看到你。”毕竟徐轩那话,不仅是骂衡哥儿以后要做佞臣,还是骂皇帝昏庸会养佞臣的意思。 皇帝怎么能够不暴怒。 而一向属于心思比较深沉的徐轩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本身就不是件平常的事。 被皇帝这样说,徐轩没有再辩驳,只是死死咬着牙,嘴里甚至出了血,手也紧紧捏成拳头,关节都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白了。 衡哥儿看着两人,心里已经转过了很多心思。 他看皇帝这么生气,就赶紧跪下了,对皇帝叩首行礼,“皇上,适才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拿稳剑,是我自己没有避开,不关徐世子的事,您收回成命吧。” 小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闪了一下,但是还是没有克制住满脸怒容,道,“朕难道自己没有辨人之能吗,需要你们劝。” 说着,就愤怒地自己离开了。 几个小太监飞快地跟上他,林师傅也叫他,“皇上。” 但是皇帝根本没有回头,赵致礼想要过去拦他,被他一巴掌推开,而且朝他吼道,“滚开。” 赵致礼只好赶紧跪下了,眼睁睁看着皇帝从大殿里离开了。 赵致礼回来劝徐轩,“你快追上皇上,请他收回成命。” 徐轩虽然跪着,但是背脊挺得笔直,一言不发,也不理睬赵致礼的劝说。 林师傅很是为难地蹙着眉,衡哥儿脸上的伤口因为他刚才说话又裂开了,血又流出来,林师傅叹息一声,又去给他擦脸上的血。 好在太医院里的太医来得快,来的是专门处理外伤的严太医,看到衡哥儿脸上的伤,他即使作为太医经常碰到别人受外伤,此时却也不得不露出惊讶之色。 毕竟这么一张漂亮的脸上,出现这么一道伤痕,谁都会惊讶的。 他先检查了划伤衡哥儿脸的剑,剑是林师傅准备的铁剑,没有开刃,他发现剑尖上有点点锈迹,本来就沉重的脸,就更是拧起了眉。 林师傅一直站在旁边,就问,“太医,怎么样?” 严太医用无根水先给衡哥儿洗了伤口,又用了药水消了毒,这才又给抹了药,那个伤口,在左脸上,从鼻子旁边往外划了有一寸长的样子,对于大人的脸,这个长度不算长,但是衡哥儿人小,脸小也嫩,所以这个长度,几乎算是横过了小半边脸,看着就很让人心疼。 严太医为衡哥儿处理好了伤,衡哥儿一直就咬着牙手紧紧捏着骑装的下摆来忍着痛,严太医看他小小年纪,又是很娇嫩的面相,有这份忍耐,便很赞赏。 侧过头对林师傅说,“老夫给上了药,这点伤,不算什么。只是要想不留痕迹下来,倒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林师傅叹了口气,道,“就是以后留下痕迹,让人难办。” 这时候衡哥儿却说话了,“林师傅,严大人,你们不用担心,作为男儿,留点伤痕,也没什么。” 两个大人看了他一眼,都在心里叹了口气。 之后课自然没法上了,而且也早过了下课时间,已经有人去叫了抱琴来,抱琴看到衡哥儿脸上的伤,马上就泪眼汪汪,又是心疼又是着急,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徐轩一直跪在那里不动,之后皇帝让了宫轿来送衡哥儿出宫,衡哥儿要走时,又去找徐轩说道,“我会去再求求皇上。” 徐轩却很不领他的情,青着面孔朝他骂道,“滚开,不需要你假好心。” 衡哥儿蹙了一下眉,只好不再和他说话,出了大殿在外面上了轿子,出宫去了。 怕衡哥儿回家的路上吹了雪风伤口发炎,皇帝还很细心地让人送了帏帽过来,衡哥儿坐在轿子里也戴着帏帽,随着轿子的一起一伏,脑子里想着事情,神色沉肃,并不见脸上被伤的痛苦。 因为衡哥儿被伤了脸,皇帝让他伤没好之前,不用再进宫伴读,然后派了几个太监来跟着衡哥儿回家去解释事情,又让送了宫廷秘制玉颜生肌膏,几样珍贵药品,还有赏玩的小玩意儿。 衡哥儿回到家里,许氏看到他脸上的伤口,因为有皇帝派来的太监在,她自然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愤怒悲痛,先还只能谢恩,留了几个太监喝茶,又每人包了一荷包银锭作了辛苦的谢礼,然后派了车送了他们回宫去。 等把公公们送走了,许氏才心疼又悲愤地看着衡哥儿的脸,比别人在她自己脸上划了口子要痛苦得多。 她咬着下唇,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哀叹。 衡哥儿只好安慰她,“娘,我这不会留痕迹的,你别难过了。” 许氏摇着头,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别说话了,小心将伤口扯着了。” 之后将衡哥儿好好安顿在自己的卧室里,甚至不让衡哥儿回他自己的卧室去住,她因为不要衡哥儿说话,衡哥儿只好用笔将下午发生的事写了一遍给她看。 许氏得知是严太医给看的伤,虽然他们这种人家想请到太医,是困难的事情,但并不是请不到,她就赶紧让管家拿着季大人的拜帖去请严太医来,又让准备了丰厚的谢礼。 衡哥儿没说是徐轩在指导他剑术的时候步步紧逼,根本不是指导,就是专门为了威慑他和教训他,只是说了在练剑的时候,被徐世子给误伤了,徐世子还因此被皇帝责罚,他出宫时,他还跪在那冷冷清清的殿里,说不定以后还不能给皇帝做伴读了。 许氏看到衡哥儿写的这些,依然是愤愤不平的,说,“虽然咱们家的门第没有他徐家高,但是你这脸上要是真留痕迹了,他这跪一下就抵得了吗。” 许氏虽然只是内宅妇人,但是作为京中高官家的当家主母,对朝中局势还是知道的,她知道皇帝有倚靠平国公府徐家的意思,所以她根本就对衡哥儿所写的,徐轩说不定以后不能给皇帝做伴读的事上心,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29、第十三章 衡哥儿脸上这一伤,可不得了了。 先是在他家里就掀起了大/波。 许七郎从前面书房里跑回正院里,他是刚下课就从小厮那里知道衡哥儿脸上被伤了,他不知道到底伤成了什么样,所以尤其担心着急,像是一股风卷进了正房大堂,跑进衡哥儿的卧室去,发现没人,又冲出来,遇上了衡哥儿的贴身丫鬟扶风正从太太许氏的卧室那边出来,就赶紧上前抓住,“衡哥儿呢。” 扶风是一脸难过,“大少爷在太太的卧房里。” 许七郎没有听她说更多,人已经冲进了东翼的屋子,跑进许氏的卧房,只见衡哥儿靠坐在炕上,身上盖着被子,头发乌黑,面颊苍白,只是左边面颊上有一道伤痕,他进去带起了一阵风,衡哥儿就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许氏坐在炕沿上,听到他咳嗽,一咳嗽又会牵扯到他脸上的伤,她就更加担心起来,对冲过来的许七郎道,“你这么毛毛躁躁的,别掀起风来了。” 她虽然尽量用了好声气,奈何心里难受,语气里也听得出责备之意。 不过许七郎此时可没有在乎姑母的责备,他的心全在衡哥儿身上,他已经问道,“我听说衡哥儿伤了脸,就是这里伤了吗?” 他说着,已经很心疼地要拿手去试探一下。 许氏赶紧把他的手打开了,说道,“别惹衡哥儿说话,他脸上伤着,一说话就扯了伤口。” 她这么说着,拉了许七郎在自己旁边坐下,许七郎的目光全在衡哥儿脸上,衡哥儿也许是上午冷到累到了,下午又练剑,此时就精神很不好,而且身体不舒服,不过他对许七郎的眼神倒是十分柔和,又轻轻翕动了嘴唇,是想表示自己没事。 许七郎拉了拉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脸上的伤,判断得出不是很严重的伤,但是这样划拉在衡哥儿白嫩嫩的面颊上,的确是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许七郎连连叹了两口气,其实心里已经放松了,他没想到衡哥儿破相的可能性,或者他没有意识到衡哥儿破相的严重性,也许是他觉得即使衡哥儿破相了,也没什么,他只是关心衡哥儿的生命安危,所以看衡哥儿只伤了那么一小条伤口,大约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他只是很在意衡哥儿苍白的面色。 因为衡哥儿不被允许说话,许七郎只好问许氏,“姑母,衡弟这是怎么伤的?” 许氏只是简单说了一句,“在宫里上剑术课,被误伤了。” 她说得沉痛,许七郎皱了眉,“谁误伤的?” 许氏看了衡哥儿一眼,才道,“你还是小孩子,知道了也没用。” 许七郎说,“总归没有让衡弟白白被误伤的。” 衡哥儿看许七郎又要犯浑,就拉着他的手紧了紧,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了,而且动了动嘴唇,唇语是,“我想安静点。” 衡哥儿在和许七郎在一起时,经常性犯懒,说话声音特别小,或者只是动动唇,许七郎便因此已经能够理解他的唇语了,看他要安静,他也就不再说话了,只是依然皱着眉,脸色也深沉下来,大约在想这件事,不能这么容易就过去了。 许氏让衡哥儿好好休息,让许七郎不要吵他,自己就从卧室里出去了,而且交代要进他这边院子的人,都不要动作太大,不允许弄出声响来,甚至还让身边管事去给几房姨娘打招呼,说这几天请安都免了,也让大家先不要来看衡哥儿,以免来来去去让衡哥儿休息不好。 整个季府里,现在恐怕都知道衡哥儿伤了脸的事情了,也有人要来关心问候的,在院子门口就被劝回去了,说太太心里正难受,不想人在她跟前让她更难受。 许氏担心去请严太医的人请不来严太医,之后就又让人去请京城里的四大名医之一的吴复沛,作为京城四大名医之一,名号能够这么响,自然也很有些能耐,当然也很不好请,即使是权贵之家,人家也不一定买账,好在季家有钱,许氏平常也有请到吴复沛来给衡哥儿把平安脉,他对衡哥儿也不错,所以让人去请了吴复沛,此时已经是晚膳时间,他也很快就来了。 他来了,身后跟着他的小儿子兼徒弟,平常吴复沛也有带着这个小儿子到季家来走动,故而两人都认识衡哥儿。 衡哥儿此时坐在炕上,精神很不好,脸上伤口处上了药,也有一点发炎的迹象,好在并不严重,这个伤口也就没有变得太严重。 吴复沛给衡哥儿看了伤,又把了脉,沉吟了良久,才去外间和许氏说了很大一席话,主要是注意事项,许氏将皇帝赐下的那玉颜生肌膏给他看了。 吴复沛拿着那玉颜生肌膏闻了好长一阵子味道,然后才说这药是极好的,不过在伤口初时并不适宜用。 于是他又给开了内服药,治疗衡哥儿的咳嗽和风寒,让他不要发烧,又给开了外用药。 许氏问到是否会在伤好后留痕迹的问题,吴复沛却没法给出保证,只是中庸地说道,“大少爷这个伤,现在还不好说会不会留痕迹,且等几日,伤口长好了,再来看情况,也许皇上赏赐下的玉颜生肌膏会有作用,即使皇上这药没有作用,老朽也可以给开一方另外的药。大少爷年纪还小,恢复如初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许氏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好在脸上表现出强烈的失望,让身边管事的剪雪将五十两的诊金包给吴老大夫,又让准备了另外的礼作为答谢,吴复沛不好意思收这么多,许氏很是恳切地说,“吴老大夫,衡哥儿可是我的心尖子,脸上留了痕迹,可怎么得了。以后,也要劳你费心了。” 然后吩咐了身边得力的管事亲自去给衡哥儿抓药,又安排轿子送吴复沛老大夫回去。 吴复沛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小儿子还在内室里,吴江桦十五六岁的年纪,性格很沉稳,对衡哥儿脸上受伤,心里也很不忍,所以他此时还在内室里给衡哥儿交代,“恐怕从今晚起伤口就会发痒,注意着,千万不要去碰。” 衡哥儿当然知道这些,点头算是应了,许七郎在旁边,也应道,“嗯,我们都会注意着。” 丫鬟进来找吴江桦,“吴小大夫,吴老大夫在外面等您一起走了。” 吴江桦这才和衡哥儿许七郎告别,许七郎是很活泼的性格,还送了他到门口,才又回去陪着衡哥儿。 衡哥儿出了这样的事,许氏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季大人却是到吴大夫都被送走了,他还没回来。 许氏对他心里就有了一腔怨气。 平常季大人忙着政事对家事是一点也不操心,许氏根本不放在心上,也觉得季大人不在家事上指手画脚正好,但是现在衡哥儿出了这种事,他还在衙门里没回来,她心里就很不好受。 当初要不是他要衡哥儿进宫做伴读,衡哥儿根本就不会遇到这种事。 要说,这个时代的孩子是十分脆弱的,可能随便着次风可能就病死了,被划出伤口感染而死的概率也很高,有些人家,十个孩子,只养活两三个,也是有的。 许氏心里难受着,在剪雪来说让她也要注意身体,该用晚膳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大家都还没吃晚膳。 生怕让儿子饿到了,还有许七郎也还是小孩子,也是经不得饿,她才让赶紧摆晚膳。 许氏进屋去问衡哥儿,“饿没有?” 衡哥儿笑了笑,嘴唇轻动,“还好。” 许氏就说,“哎,都是娘糊涂,都忘了大家都没吃晚膳。” 衡哥儿轻声说,“我让娘你忧心了。” 许氏眼眶犯湿,“你知道就好。赶紧好了,我也就不操心了。” 衡哥儿说,“会的。” 晚膳衡哥儿是单独的,他脸上有伤口,便有很多忌口,让单独做了粥,许氏和许七郎在外面稍间里赶紧吃了,衡哥儿的粥也就送来了,许氏就端着碗慢慢喂着衡哥儿吃,衡哥儿要自己吃也没有让,衡哥儿心里满是酸楚,许氏对他的这一份母子情深,他这一辈子,恐怕都还不完。 季大人回府来,没来得及进前院自己的住处换身家中常服,就带着一身风雪大步进了正院,他带着冷气进了正房大堂,就怒道,“季衡呢?” 许氏正喂了衡哥儿吃了一碗粥,从里间里出来,就皱眉道,“老爷,您这是发什么火。声气这么大,生怕谁听不到?把这里当成您的衙门大堂了,这是审着犯人?” 许氏语气非常不好,她和季大人算不得夫妻情深,但好歹两人都十分会为人,两人很少红过脸,红脸的时候都是因为季衡的事,除了衡哥儿的事,别的事对许氏来说,就都是可商量好商量的,唯独这个儿子的事情,很多都不容商量。 许氏正气季大人没有在儿子伤了之后第一时间回来关心,而季大人回府居然还要发脾气,她的口气怎么能好。 季大人听许氏这么说,眉头就拧得更紧了,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季衡呢,他今日在宫里,都闯了什么祸!” 季大人大怒着,看到季衡自己的卧室这边没有光线,只有许氏住处这边有,他就直接往这边走。 许氏却走过去将他挡住了,声音尖利,“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宫里出了什么事,衡哥儿脸上都被人用剑划伤了,你还来质问衡哥儿,你这是做爹的?” 季大人听他这么说,就愣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迟疑了一瞬,就道,“脸上被划伤?你让开,我去看。” 许氏道,“你这满身寒气,衡哥儿可受不起你看他。” 季大人道,“你让不让。” 许氏和他对峙着,瞪着他不说话。 两人正是僵持不下,却听到里间的声音,许七郎在说,“衡弟,你别起来,你别出去……” 许氏一听,才反应过来两人吵架的声音都是会听到衡哥儿耳朵里的,她赶紧转身往里间走,看到衡哥儿已经从炕上下来了,要不是许七郎阻着他,他该冲出来了。 许氏赶紧说,“你赶紧上炕去,这样动来动去,你伤口裂了,你要让娘担心死是不是。” 说着时,语气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许氏一向有主意,又强势,这样语带哭腔,上一次,也是衡哥儿生病的时候。 衡哥儿心里难受,乖乖又回到了床上,嘴里说道,“你们别吵架。” 季大人脱掉了斗篷,进了里间来,看到衡哥儿脸上的伤,他的眼里也在那一瞬间流露出了心疼,不过,他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即使有对儿子的心疼,和对发生事情的猜测,面上也并不表现太多。 衡哥儿也看向季大人,季大人神色的肃穆,让他知道恐怕有不简单的事,就对许氏轻声说道,“母亲,我和父亲说话,你们先出去可以吗?” 许氏心里自然不乐意,但是却在衡哥儿幽深又沉静的眸子下做了妥协,带着许七郎出去了。 季大人这才在炕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刚才的愤怒在看到衡哥儿病弱的脸,和脸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后都消散了,对于自己儿子,自然还是关心的,问道,“伤口,是怎么来的,疼吗?” 衡哥儿轻声说,“不疼了,上过药,母亲又请大夫来看过病了。” 季大人点点头,又沉吟了一阵,才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平国公世子在宫里用剑划脸,说是事情因你而起,我在衙门里,也听到了这件事,这件事现在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30、第十四章 衡哥儿听到季大人这句话,心里也就明白了季大人刚回来的那股怒气从何而来,也大约知道自己从宫里离开后,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他只是没想到,徐轩居然能够做出这种事情来,照他这一阵子对徐轩的仔细观察,他觉得徐轩根本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反而是看着少年轻狂又自尊心强,但其实是很心细和明白利害的人。 徐轩做出这种事情来,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事情更要被闹大了。 衡哥儿心里已经转过了很多想法,看向季大人问道,“徐世子,没事吧?” 季大人脸色依然是黑沉着的,“我回府时,探听到的事情也不多,据说是他要划伤脸,被皇上阻止了,但是划伤了皇上的手。伤了皇上,这事,可不小了。” 衡哥儿就更加惊讶了,目光闪了闪,他不想说太多话,就将之前写给许氏看的事情经过的纸拿了递给季大人。 季大人几眼瞄了纸上的事情经过,上面没有写得太详细,只是写徐轩指导他剑术的时候,不小心误伤了他,划到了他的脸。 季大人当然知道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如果是这么简单,不会出现之后的事情。 于是他又看向衡哥儿,衡哥儿便又说了两句,“在宫里时,徐世子一直不大看得上我,今日教我练剑,手法也过重,就伤了我的脸。皇上指责他没有容人之量,然后皇上就走了,他跪在皇宫东边演武场边大殿里不起来,我离开时,他还跪在那里,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季大人看着衡哥儿,叹了口气,道,“你好好养着身子,之后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最近也不要再进宫去。” 衡哥儿神色和语气都很平淡,镇定得完全不像一个孩子,“皇上已经让我最近都不用进宫,让我在家里养伤。再说,皇上既然也伤了手,恐怕最近他也不会上课了。” 季大人道,“你好好养着,这伤不严重,别着风,会很快好的。” 衡哥儿点点头,“谢谢父亲。” 季大人轻叹道,“你还小,却绕进这种事情里,也是我当初没有多顾虑些。” 衡哥儿轻声道,“儿子自己也是乐意的。只是,今日皇上发脾气,说不要徐世子进宫做伴读了。” 季大人没有因为衡哥儿最后一句话而惊讶,反而很沉着冷静,衡哥儿看着他,心里就更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说道,“皇上让我进宫做伴读,就是想借我故意和徐世子闹矛盾,造成和徐家决裂的假象么。” 季大人没想到衡哥儿会说出这句话,惊讶地看着他,季大人是个心思十分深沉的人,平常完全不苟言笑,从他的脸上,很少能够看出他的心思,但他此时的惊讶是那么明显,衡哥儿一看到,这下是完全笃定了。 季大人目光深沉,盯着衡哥儿的面容,衡哥儿神色很平淡镇静,甚至那张脸就像是画上去的一张脸,画得漂亮,也画得没有过多的情绪,完全不像个孩子。 季大人不由想起一句话,叫“多智近妖”。 季大人对自己这个儿子,以前就有点觉得他过于聪明了,现在是觉得他让自己完全拿捏不住,不可捉摸。 季大人整理了心下的惊讶,面上反而摆出和蔼来,问道,“衡哥儿怎么这么说。” 衡哥儿的手拉了拉身上的被子,似乎是有点冷,本来就幽黑如夜空的眸子,此时似乎更是幽深而晦暗不明了,声音也是冷淡到带着悠远的,只是带着孩童的稚气和软糯,缓缓道来,“除了亲人,儿子可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喜欢。”更何况,是血脉至亲,都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面前的季大人不就是这个例子。 说了这一句,他也没看季大人的脸色,接着道,“皇上他对我的喜欢照顾和亲近有些太过了,儿子可不相信他,他在深宫长大,母亲出身不高贵,只是一个婢女,从小被抱给他母亲的主子,当时的刘贵妃养,但刘贵妃身体不好,对他也没有多上心,那时候先皇还有另外几个儿子,他是最不被看重的,想来童年不会好过,后来做了皇上,也受着太后挟持,儿子听父亲您说过,他记得您为他生母请谥号的恩情,可见他对他生母很有感情,但是儿子也见他在鸠杀了他生母的太后面前十分孝顺乖巧,讨她十分欢心。这样的皇上,心思也太深了些,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对儿子好,对我好,应该也只是想用我罢了。儿子听您说,平国公徐家一直支持皇上,徐世子因为从小进宫经常看望当年的徐妃如今的徐太妃,故而和皇上从小就认识而且亲近,皇上怎么可能因为刚认识不久的我,就和徐世子闹矛盾,要是闹矛盾,应该也只是他们需要闹这个矛盾给别人看吧。皇上需要徐家的势力支持,徐家在军队里颇有声望,后宫里徐太妃又是唯一可以和太后较劲的,无论怎么看,皇上都不可能得罪徐家放弃他们的支持和势力,所以这个矛盾应该是闹给太后和朝中别的大臣看的,让太后认为他真的还是个单纯的因为一点喜怒哀乐就发脾气说狠话的孩子,而且自己踢开了徐家,只要太后最近不忌惮他,他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和宽松的环境来培植自己的势力,好好长大到可以亲政。” 他说到这里,本来低下去的头才抬起来,目光明亮地看向季大人,季大人却为衡哥儿的这个分析而动容。 衡哥儿看着季大人清癯而深沉的面孔,又说道,“之前儿子还只是猜测,后来看本来心思沉稳而且多有心机的徐世子处处表现得对我诸多刁难,还是些小把戏,儿子也就更加确定了这个猜测。今日,他是真的故意要刺伤我,不管是不是脸,总之,他的剑里全是杀气,我看皇上和他那么卖力,也不想继续日日地和他们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了,就故意放了剑,让他如愿地刺伤了我。”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话,他从之前季大人的身上已经知道,季大人定然也参与了这个计划,季大人,恐怕并不容易因为自己的身份就和很少与大臣接触的皇帝有什么接触,季大人应该是和平国公府有接触,才和皇帝有接触的。 季大人故意将自己送到皇帝和徐轩跟前去做这种角色,他心里挺难受,不过想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而且本来就是富贵险中求,他也就不怪季大人什么了。 季大人对上衡哥儿黑幽幽盈着一层光的眼睛,心里起了些愧疚,他从衡哥儿的眼睛里,已经明白,衡哥儿将他看穿了。 季大人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话,但是却发现喉咙干涩,不大说得出来。 衡哥儿却对季大人说,“父亲,能把桌上的茶水倒一杯给我吗,我有些渴。” 季大人愣了一下,才赶紧过去从五更鸡上提了铜壶给衡哥儿倒了一杯养身的茶水,衡哥儿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手指洁白,带着孩童的白嫩柔软,捧着茶杯慢慢喝了几口,然后才又抬头看了季大人一眼,说,“不过我看宋太傅心里明白得很,他肯定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打算。” 季大人盯着这个过于聪明让他心里都有点胆寒的儿子,也去倒了一杯茶喝,才让自己又恢复了平常的睿智深沉,说道,“你好好养着身子,我看你脸色太苍白了,脸上的伤,虽然是小伤,但毕竟是在脸上,不好好养着,留下痕迹,就不好了。别的事,你也不用想太多了。” 衡哥儿点点头,“我知道的,皇上和徐世子闹出矛盾来,定然不会是小事。不过儿子要在家里养伤,可就管不着这些了。” 季大人道,“你好好养着吧,你脸上伤了,父亲心里也是心疼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的确带着点哽咽,他一向感情不外露,此时说这一句,想来的确也是情到深处,对衡哥儿,毕竟不像衡哥儿想的那样没有父子之情。 衡哥儿抬眼看他,说,“儿子明白。只是有时候,终究是家国大义,要比这么一点小情小爱重,是吗。” 季大人被衡哥儿这话堵了一下,想要反驳两句,衡哥儿已经又说了,“其实根据儿子这近一月的观察,皇上的确是个值得辅佐的明君,他现在还小,已经很不错,将来想来是很有作为的,只是主强则臣弱,儿子盼望着父亲你成功的时候,不要像这样利用儿子一样觉得可以掌控皇上。” 他这话已经说得大逆不道,而且也是故意气季大人的,季大人也的确是被气到了,但是却说不出话来,他嘴唇翕动了几下,衡哥儿却垂着头已经在昏昏欲睡。 他只好将一切又憋回心里去,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声音,是许氏在门口问,“老爷,你要说话,可说完了,请了太医院的严太医来给衡哥儿诊脉,什么时候可以进去了?” 许氏这话倒算是给季大人一个台阶下,他从椅子上起身来,道,“既然严太医来了,就请进来给衡哥儿把脉吧。” 严太医下午才见了衡哥儿,此时又来见了。 下午在演武场旁边大殿里,衡哥儿穿着一身骑装,虽然还是个孩子,倒是很沉着,且很有忍耐力。 现在在季府里,这是严太医第一次来季府,没想到季府虽然从外面看并不起眼,但是里面处处的摆设用具都是不俗,他在太医院供职二十来年,也和有些显赫权贵家有些秘密交往,但是看季府,和这些人家比,也是丝毫不差,甚至说还要更加精致几分。 在演武场里并不被太金贵对待的季衡,现在在自己府里,却是很金贵地被对待着,他才给皇帝看完伤从宫里出来,小皇帝没爹没亲妈,也没像衡哥儿这样被怜爱地对待。 许氏对着严太医,虽然不至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她对衡哥儿受伤的可怜心疼之情,但也是十分难过,语气非常沉痛。 衡哥儿在炕上没下来,只是坐着给严太医行了一礼,严太医又给衡哥儿看了伤,把了脉,然后就和季大人以及许氏在次间去坐着说了一席话。 严大人在宫里行走二十来年,虽然是作为一直不大受重用的外伤大夫,但也是很有心机和眼色的,少说话就少惹事。 所以他并没有和季大人他们说太多,只是说他来给季衡看伤,是皇上吩咐,当然季家拿着名帖去请他,也让他十分感动,这是季家看得上他。 之后才又说了衡哥儿的伤,给开了药,说了注意事项,然后又寒暄了几句,就要告辞了。 许氏赶紧让丫鬟送了谢礼给他,又让安排轿子送他离开。 季大人甚至一路相送,将他送到了车轿院子才罢了。 31、第十五章 吴老大夫开的药已经抓回来了,许氏很是细致地对比了吴老大夫和严太医开的药方,给衡哥儿开的内服药并无差别,她这才放了心,让人将药去煎了。 而衡哥儿面上的伤,因为并不好包裹起来,所以只是上了药但没用纱布包。 外用药,两个大夫都是让一天换一次,许氏看衡哥儿用了严太医的药,脸上的伤倒没再流血或者红肿起来,她便让用严太医开的药,没用吴老大夫的药。 在她认为,虽然皇宫里的东西并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是既然皇帝都是用这个药,想来却也是最稳妥的。 许七郎在许氏的卧房里陪着衡哥儿,衡哥儿昏昏欲睡,他也就不好吵他,只是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盯着衡哥儿发呆。 衡哥儿方才和季大人说了太多话,此时脸上的伤口就不大好受,心里其实也有点懊恼自己和季大人那么说,要是把季大人惹恼了,他觉得自己可没有多少好处。 时间渐晚,许氏喂了衡哥儿喝过药了,就让许七郎回房去睡觉去了,自己便陪着衡哥儿在炕上睡。 许氏不习惯睡炕,总觉得太硬,有时候又突然太烫,让她觉得难受。 于是就睡不好,反而一晚上的时间,大多用来注意衡哥儿的动静了,怕他睡着了会碰到伤口,好在衡哥儿睡姿十分好,睡着了一动不动,伤口倒没被碰到。 衡哥儿形成了生物钟,每日早上早早就会醒过来,这一天醒过来,想要起床的时候,感受到脸上的疼痛,才想起来受伤了不用进宫伴读了。 因衡哥儿发现自己跟着许氏睡,许氏都睡不好,神色憔悴,衡哥儿便要求回了自己卧室去住,许氏本不答应,衡哥儿说自己脸上的伤口已经在结痂,不会出事,再说,还有丫鬟守着,许氏不用那么担心也没事,而且许氏要是因为照顾他而身体不好,反而让他担心,说不得更会影响伤口。 许氏很感动儿子的听话和为自己着想,让衡哥儿回了他自己的卧室去住。 衡哥儿不去宫里伴读了,许七郎就很没心思上课,总是一大早跑衡哥儿跟前来陪着他,被衡哥儿教训了几句,又被许氏说了,他才不情不愿地到前院去上课。 季府里一切倒是平静的,宫里却并不平静。 小皇帝和平国公世子之间闹的矛盾,闹得皇帝被平国公世子而伤了手,这可不是一般的罪过。 小皇帝再也不要平国公世子徐轩给他做伴读,在平国公从汤泉山赶回京里又进宫探望小皇帝后,小皇帝依然不收回成命,平国公府便也对小皇帝没有了之前的亲近。 失去了和平国公府的亲近,小皇帝最大的倚靠就只能是赵太后了,赵太后明面上是劝小皇帝不要孩子气和徐轩闹矛盾,心里却是对小皇帝现下只能倚靠赵家而高兴的。 而衡哥儿,也因为这次这件事而彻底成名了。 不过却不是什么好名声。 当初小皇帝要衡哥儿进宫做伴读的时候,就是说他聪慧可人,见过衡哥儿的大人们,也都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个在江南水乡长到现今的孩子的确是好看,就像是一方江南温软的水,清澈透亮,明净动人。 现在,小皇帝又因为衡哥儿而和平国公府闹了矛盾,衡哥儿长得好看的名声就更响了。 因此,衡哥儿被平国公府世子伤了面颊,很大可能会破相,就让人在心里惋惜,怀璧其罪,这句古话是很对的。 因此种种,甚至还有人专门到季府来拜访,就想看一看衡哥儿到底长什么样子,惹得皇帝那么喜爱,因为孩子还小,一般人倒不会去向佞臣想,只是觉得衡哥儿是乖巧可爱,讨得也还是孩子的皇帝喜欢。 不过太太许氏将衡哥儿管得很严,谁的探望都没有用,最多是在正厅里招待,也是许氏做陪客,并不让衡哥儿让谁看到了着风。 因年前太忙,又出了衡哥儿的事,许氏便叫了四姨娘和三姨娘来一起管家处理年前的各种事情。 到十一月十九,这一天是小皇帝的生日。 皇帝的生日被称为“嘉节”,又叫“万寿节”,朝中要放假三天,而且要普天同庆。 不过,小皇帝年纪还小,这才是十二岁,而且他手上还有伤,就没有大肆办什么寿宴。 臣子们在万寿节这一天,进宫里去贺了寿后就离开了,宫里也没有安排宴会招待。 小皇帝则是吃了太后宫里给做的万寿面,然后也就回到自己的寝宫休息了。 休息养伤了十来天,衡哥儿面颊上的伤已经结痂,只是痂还没有落尽,平常依然是觉得很痒,要控制着不能去抓挠,在养病这十来天里,他也低烧过两三次,但因为有好大夫,倒是没出什么事。 到万寿节这三天,许七郎也不用上课了,他,还有衡哥儿,还有府里同样放假不上课的几个姑娘,都在衡哥儿的书房外间里坐着玩。 许七郎和三姐儿两人玩双陆,衡哥儿坐在许七郎身边看着,四姐儿和五姐儿就坐在三姐儿旁边看,两个人玩,其他几个人都跟着做参谋,也跟着着急。 衡哥儿倒是观棋不语的,四姐儿则是不断给三姐儿出主意,五姐儿是家里女儿里最漂亮的,她的母亲又怀上孕了,她是个喜欢害羞的性子,在她母亲又有孕后,她和三姐儿四姐儿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一些,故而和她们的关系也好很多,最近倒是一直和她们在一起玩。 衡哥儿看了一阵,就叫荔枝和桂圆去端点点心来吃,将茶换一壶热茶。 跟着衡哥儿的大丫鬟扶风,因为年纪不小了,已经被许氏安排了人家要嫁人,以后他身边服侍的就是荔枝和桂圆,荔枝是南方人,皮肤略微有点黑,但是圆脸很讨人喜欢,心又很细,比起漂亮得多的桂圆,衡哥儿倒更喜欢她多些。 荔枝去端吃的来,衡哥儿略微有点昏昏欲睡,这时候刚出去的桂圆跑进来在衡哥儿跟前小声说,“大少爷,前院来了个小客人,说是您的同窗好友,来拜访您。” 衡哥儿愣了一下,心想他的同窗好友,会是谁? 心里觉得也许是赵家世子赵致礼,嘴里说,“父亲母亲呢?” 桂圆道,“奴婢不知道老爷,太太出门了还没有回来。” 衡哥儿想起来许氏的确说是要出门去拜访,还交代他连正房大堂都不能去,怕大堂里有人进进出出带起的风。 衡哥儿只好对桂圆说,“没有怠慢贵客吧。” 桂圆说,“没有,好好地让在前面厅里招待着。” 衡哥儿想会被请到前面厅里招待着,想来是穿着打扮就看得出来不俗,当然,也会是气质上盛气凌人,让家里这一众见惯贵客的人也不敢怠慢。 衡哥儿便又问,“剪雪姐姐和母亲一起出门的吗?” 桂圆说,“没,在府里呢。” 衡哥儿便笑了一下,“去叫剪雪姐姐,你和她去迎了客人进来吧,就给客人告一下罪,说我脸上的伤还没大好,不能出门吹风,才没出门亲自迎接。” 桂圆应了,才又出去了。 许七郎已经停了手里的棋,看向衡哥儿,“是谁?” 衡哥儿说,“你们转到里间去玩吧,应该是赵家世子。” 三姐儿已经十二三岁了,是要避男客的年龄了,所以她就赶紧放了手里的棋,准备避进里间里去。 四姐儿和五姐儿也起身进里间去。 许七郎说,“我又不用避开,我就看看那个赵世子是什么样的,你在宫里,他没欺负过你吧。” 衡哥儿一笑,“你当我是什么,谁都欺负我。” 许七郎道,“我就是担心。要是他欺负了你,我……” 衡哥儿赶紧打断了他,“你怎么着,你可不要乱来。他在宫里时很照顾我。你不要想着我在外面,总在受欺负。” 许七郎将双陆棋盘给抱进里间去了,就又出来在外间陪着衡哥儿坐着。 很快,剪雪就带着客人进来了。 衡哥儿已经站起身来,当看到打起门帘进屋来的客人时,即使是一向沉稳的他也怔住了,然后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来客对着他一笑,道,“衡弟,十三天未见了,可好?脸上的伤好得怎么样?” 衡哥儿要跪下行礼,但看小皇帝对他使眼色,他就赶紧转了话,“你……你怎么来了?” 小皇帝道,“专程来看你来的。” 衡哥儿赶紧引了他上坐,坐到榻上,自己却在地上站着,将左边的脸颊转给他看看,说,“脸上的伤就要全好了。” 小皇帝伸手托了托他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他的左脸,只见都已经结痂了,而且有一点痂已经脱掉了,能够看到下面的白嫩的痕迹,比起面颊别的地方,要更白一些,不过衡哥儿面颊本来就白,不仔细注意,并不能看出不同来。 不过此时也并不能肯定这些痂全脱掉之后,就会丝毫不留痕迹下来。 小皇帝说,“这些痂都脱掉了,再用那个玉颜生肌膏抹上去,对消除痕迹很有用。” 衡哥儿笑了笑,说,“多谢你。听说你的手伤了,好了吗?” 问后面一句时,神色里是担心,小皇帝将自己的左手抬起来给他看,小皇帝身体的伤口愈合能力比衡哥儿好不少,才十几天,就只能看到手掌上一道嫩红的新肉痕迹,是伤口已经好了,大约受伤的时候伤口也并不深。 说到这里,小皇帝看向了站在了另一边神色不定看着两人的许七郎,就问,“这位是?” 衡哥儿赶紧介绍,“他是我的表哥,许达川,因行七,就叫七郎。” 小皇帝对他点了一下头,说,“不愧是衡弟你的表哥,也是一表人才。” 许七郎不是傻子,看衡哥儿和小皇帝之间的相处,就已经看出来,这个客人,大约不是赵家的世子,而是另外的身份,作为衡哥儿同窗的,除了赵世子,就是皇帝,还有伤了衡哥儿的徐世子。 而手受过伤的,当然就是皇帝了。 所以许七郎这次没有犯浑,规规矩矩对着小皇帝行了一礼,说,“公子谬赞了。” 荔枝上的茶水点心上来,正好就用来招待小皇帝了。 衡哥儿在小皇帝旁边坐了,小皇帝带来的两个小太监,就在房里门口站在,被剪雪邀请在外面厅里去吃些茶点,他们本来没答应,在小皇帝让他们去了之后,他们才出去了。 衡哥儿便也让许七郎先出去,许七郎这次很听话地就出了门。 小皇帝和衡哥儿坐在一起说话,也没说什么,就是这十几天以来的想念之情,又说让衡哥儿受伤,他很过意不去。 衡哥儿自然也是怎么煽情怎么客气就怎么说。 然后才问,“皇上,您这样出来,被发现没有在宫里,可怎么好。” 小皇帝目光柔和地看着他,“没事,朕自有万全之策。” “啊?”衡哥儿很疑惑地看着他。 他眨了一下眼睛,带着些调皮促狭的意味,说,“李阁老病了,昨日朕的生辰贺礼,他也没有来。所以朕今日就专程出宫来看看他。” “啊?”衡哥儿就是一惊,心想皇帝还真是没什么不能做。 又坐了一会儿,小皇帝就握了衡哥儿的手拍了一下,道,“朕还得去李阁老府上,就先走了,你好好养着伤,脸上不要留了痕迹,不然朕以后见到你定然睡不安稳了。” 衡哥儿赶紧起身来送他,又深深感谢了他来看自己的事。 小皇帝没让衡哥儿送出门,在衡哥儿送到门口时,就让他进屋去。 衡哥儿赶紧让剪雪送了皇帝出去,看皇帝出了正院大门,去了车轿厅,这才转身回内间。 这时候,许七郎蹿了进来,凑到衡哥儿跟前去小声又急切地问,“衡哥儿,刚才的,是皇上?” 32、第十六章 衡哥儿坐到榻上去了,才看向许七郎,很是无奈地说,“不要这样咋咋呼呼。” 许七郎看衡哥儿一副镇定淡然的神色,就更着急,“到底是不是?” 衡哥儿给了他一个白眼,“你不是猜对了吗?还问我做什么。” 许七郎眉开眼笑,难掩激动,“我就知道是的。” 衡哥儿盯着他促狭道,“你以前不是不喜欢皇上的吗,这才看了一眼,就这么高兴了?” 许七郎被衡哥儿促狭得不好意思,撇了一下嘴才说,“皇上可是天子,再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现在这么辛苦的学习,还不是就想到时候能够有一官半职。比起别的读书人,读到老死,也不一定能够中进士,即使中了进士,还不一定能够见到天颜,我现在就见到了,我高兴一下,你还不让了。” 衡哥儿被许七郎这么一说,心里不由动了动,对皇帝这个身份这个人,似乎才有了更深一层的意识。 因为他已经有过的一世,在那里,人人生而平等,他的骨子里,其实认为皇帝和他一样,不过是普通的人罢了,所以对皇帝,他从来就没有从骨子里从心坎里觉得他多么尊贵,和他相处的时候,虽然动作上十分尊敬,但心里并没有多少敬意和膜拜。 许七郎的话才让他又反省了,在这个时代里,皇帝比起是一个至高权力的位置,也是人们心里的精神领袖吧。 衡哥儿不由对许七郎道歉了,“是我说错了,看到皇上,谁都该心里高兴的。” 许七郎又笑道,“皇上看着比我还高一点呢,是不是。而且长得还挺好看的,只是有点太老成了。” 说到这里,想起什么,就伸手抬了抬衡哥儿的下巴,有点不高兴地蹙眉道,“他怎么随意就碰你的下巴,太不庄重了。” 衡哥儿将他的手给打开,“别动手动脚的。” 许七郎不高兴地撇了嘴,正要说什么,几个姑娘家就从里间里出来了。 三姐儿面颊有点红,自顾自地走到桌边的凳子上去坐下,问衡哥儿,“他真的是皇上吗?” 衡哥儿一向知道三姐儿很想以后进宫,但是不知道她今日看到了皇帝后,心里会怎么想,就说,“还是不要将这件事讲出去,皇上来咱们家是微服,而且不想让人知道了,咱们要是不守住秘密说了出去,说不得会让皇上心里不高兴。” 衡哥儿既然这样说了,那么就表示刚才的那一位的确是皇帝了。 这一天,皇帝是穿着一件紫色的直裾深衣,头发用玉冠束了起来,虽然才十二岁,但是已经在同龄人里算是高的,面色并不是很白,但是也不黑,是健康的肤色,剑眉星目,脸上又一直是平和而温和的笑,的确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的样子了,作为皇帝,虽然是没有掌权的皇帝,但到底是天下之主,自有他的雍容华贵,霸道又不失矜持稳重。 三姐儿面上就更红了,其实她和小皇帝也并不能牵扯上什么关系,大约是她一心想进宫的缘故,不由得不在心里把自己和小皇帝想到一起,于是对看到了皇帝,她就很羞赧。 四姐儿看三姐儿这么羞赧,就调笑道,“刚才三姐隔着门帘看,差点人没站稳摔出来。” 三姐儿被她说得脸更红,简直要烧起来的样子,“你这个小妮子,乱说什么。” 四姐儿对她一笑,五姐儿也笑,惹得三姐儿更加不好意思。 许七郎和衡哥儿关系好,但是和这个家里的姐姐妹妹们,接触却并不是特别多,即使他一向嘴巴坏,也没有打趣三姐儿,因为的确是怕三姐儿在向往皇上的这条路上走得太远。 还是衡哥儿说道,“你们不继续玩双陆了吗?” 三姐儿已经没有心思玩了,就说,“四姨娘让我们不要打搅弟弟你太久,说怕你休息不好,我们就不玩了,先走了吧。” 衡哥儿说,“那好吧,出门时将斗篷披上,虽然路程近,但这天冷,被风吹了小心着了风寒。” 几个姐姐妹妹应了,才挽着手一起离开了。 留了许七郎和衡哥儿两个人在那里,衡哥儿去拨了拨香炉里的香灰,又拿了本书在手里看,许七郎吃着点心喝着茶,说他,“皇上亲自来探望你,可见对你真的很看重。” 衡哥儿却依然淡淡的,说,“好了,别说这个了。” 许七郎不依道,“怎么就不说了。皇上来看了你,倒没见你多高兴。” 衡哥儿瞥了他一眼,“我要怎么高兴才好,现在跑出门去在院子里高歌一曲?” 许七郎被他逗笑了,道,“也是,你平常高兴,也没见你表现得多高兴。” 衡哥儿没回他,心里却想,这本来也不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皇帝这么去看了李阁老,到时候即使被人说不够稳重,究其原因来,定然有人会挖出皇帝来他这里看过他的事,然后他又是无故当了靶子。 衡哥儿对当这个靶子,倒是无所谓的,但心里总归是不大舒坦。 之后许氏回来,衡哥儿就把皇帝来看过他的事说了,许氏很是惊讶,但是皇帝来了又走了,即使他觉得在招待皇帝的很多方面都很失礼,但也没有办法补偿了。 晚上季大人回来,衡哥儿就又说了一遍皇帝来过的事情。 季大人也很惊讶,不过他没有像许氏那样担心,沉思一阵之后,就让衡哥儿好好养着身子,没有多说什么。 皇帝到李阁老府上去探病的事情,过了两天就传到了衡哥儿的耳朵里,说皇帝去李阁老府里时,李阁老好好地在园子里品酒赏梅,身边还有几个美妾在弹奏唱曲,好不惬意,皇帝去了,他要慌忙去装病也没来得及,所以就让皇上抓了个现行,不过两方都没有撕破脸皮,最后对李阁老装病不去给皇帝贺寿的事,不了了之。 不过既然这件事能够传得满京城都知道了,那李阁老的脸面,也的确是被下得可以。 衡哥儿又养了十天,脸上的伤才全好了,脸上留下了一条嫩白的印子,许氏日日里让他不断抹药,希冀着这条印子能够赶紧消掉。 衡哥儿对脸上的痕迹倒并不上心。 进入十二月了,又下过两场雪,许氏很不想衡哥儿在这样的冷天还要进宫去伴读,但是皇帝有令,也没有办法,衡哥儿从十二月初,又在宫里上课到了十二月二十二,这才算是放了寒假。 这时候,朝廷各个衙门也都封印准备过年了。 小皇帝的心思的深沉,衡哥儿是十分了解,所以脸上伤好又进宫伴读,他还是秉承着用最恭敬最死板的态度对人和做事,免费得到宋太傅这样的好老师,付出别的,也是值得的。 这二十天,皇帝书房里的伴读,就只有衡哥儿和赵致礼了,皇帝不要徐轩再做伴读,徐轩就真再也没有出现在勤政殿东偏殿的守心斋里。 这一年的春节,和往年没有什么区别。 许大舅给季府送了不少年礼来,甚至还有冻在冰里的荔枝,大概荔枝成熟时就冻在冰窖里,一直冻到现在还没坏,给京里送来。 这可是十分稀罕的东西,宫里的太后娘娘也不一定能在这个时节里吃到荔枝。 衡哥儿又很喜欢吃荔枝,便吃多了,大年里上火上得厉害,别的表现没什么,就是流鼻血,之后又感冒了,如此病了整个春节。 许氏担心儿子,这个年也就没有过好。 过了年,六姨娘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六七个月了,肚子大起来,她身材本就娇小,之前身子也没见多好,这怀胎就很难受,时时请大夫,这也让许氏多了不少事。 所以年后许氏也病了。 府里的事情,几乎都转到了四姨娘手里去办。 嫁到张家去的大姐儿,张家待大姐儿不薄,很是看重,张家二郎也很尊重这个妻子。 大姐儿年前被诊出有孕,不过春节时却不小心在雪地里滑倒了,小产了,张家很难过,大姐儿的亲娘三姨娘也很担心着急,几乎是三天两头往张家去探望女儿,在季府里完全呆不住。 季府里的这些麻烦事,自然烦不到衡哥儿跟前来,他春节病好了,元宵时候还跟着季大人一起进宫去领了宫里的元宵宴。 这次的元宵宴和前一次的中秋宴很不一样。 赵家为讨太后娘娘喜欢,给做了两艘大的元宵灯船,在蓬莱池里下水。 衡哥儿也有幸伴驾上了其中一艘灯船。 船长有四五丈,宽有三丈,里面十分阔大,船舱华丽而精雅,舞姬们在凤翔殿旁边的高阁上载歌载舞,他们就坐在船里看。 两艘船,其中一艘载着太后太妃还有京里有脸面的诰命夫人和名门贵胄家未出阁的小姐,另一艘船里是皇帝和品位很高的大臣,船虽然大,倒不是所有大臣都能够被装上来,所以大部分来领宴的大臣,还是坐在凤翔殿里赏灯。 皇帝在大臣们面前虽然表现得稳重,但是还是有着孩子的活泼和跳脱,他才听完大臣们说完贺词,就看向李阁老,小声询问,“老师,朕可以自己去玩了吗?” 李阁老在名义上是小皇帝的帝师,不过他又是首辅大臣,十分繁忙,自然是从来不去给小皇帝上课的。 衡哥儿作为皇帝伴读,遇到过几次李阁老到勤政殿东偏殿来看皇帝上课,真正给皇帝上课的,现在就是宋太傅和汤大人,大多数时候还是宋太傅上。 但是,皇帝称呼李阁老,还是直接称呼为“老师”。 李阁老叹了口气,才略带一点不满,但又拿他没办法地说,“去吧。” 于是小皇帝一笑,就从皇位上下去了,走到坐在下面的衡哥儿跟前,拉了他的手,就带着他跑出船舱,到船前面的甲板上去玩了。 33、第十七章 皇帝的手热乎乎的,还微带汗意,衡哥儿的手却略微有些冷。 皇帝一直把衡哥儿的手拽着,拽得衡哥儿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两人都还是孩子,他也不好挣脱皇帝的手,这样会显得自己扭捏。 船头甲板风不小,又冷,衡哥儿陪着小皇帝吹了一阵风,又看了一阵灯,就说,“皇上,咱们进去吧。” 小皇帝却摇了摇头,又笑了笑,说,“里面全是些大臣,说一些朕并不爱听的话,朕才不要进去。” 衡哥儿心想他虽然老成,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这样避到外面来,也是情有所原,便就没有再提。 小皇帝趴在船沿上,旁边几个小太监都生怕他掉下水,所以一直注意着。 衡哥儿也趴在船沿上,看天上明亮的圆月已经升了起来,倒映在湖水里,随着湖水的晃荡而晃荡着。 船上挂着不少元宵花灯,色彩绚丽,和湖岸上的花灯两厢辉映,这个蓬莱池,就真像蓬莱仙境一般。 太后娘娘领的船则没在这边,男女有别,太后一向是在隔岸的另一边碧溪殿宴请那些诰命夫人。 从这里远远看过去,只能看到那里的点点光芒,似乎也有那边的宫乐传来。 小皇帝对衡哥儿说,“你觉得这里好看吗?” 衡哥儿看了他一眼,脸上是很欢喜的笑,“回皇上,这里天上水中明月辉映,船上岸上花灯有如一体,又有好听的宫乐,怎么能不好看呢。” 小皇帝又伸手拽住了衡哥儿的手,衡哥儿在船头吹了一阵风,手已经冰凉了,这让小皇帝有些惊讶,就握着他的手在嘴边呵了几口气,又替他搓了搓,他的动作细致,完全不该是一个皇帝做的,衡哥儿心里也不由得感动了,低声道,“皇上……” 小皇帝对他一笑,又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你们去里面看看,有暖手炉没,有就拿一个来。” 衡哥儿马上说,“皇上,不用这么麻烦。” 小皇帝说,“不麻烦。衡弟,你觉得这景致漂亮,以后年年朕都带着你这么看,可好?” 小皇帝目光明亮而温柔,不似作伪,衡哥儿说,“这是微臣的莫大福分,多谢皇上厚爱。” 小皇帝看着衡哥儿的面颊,又伸手碰了碰他的左脸上的痕迹,虽然不明显,但的确算是破相了。 他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说话。 去找暖手炉的小太监找了一只出来,小皇帝就让衡哥儿握在手里,然后又问小太监,“里面的大人们,现在在做什么?” 小太监回道,“在行酒令猜灯谜。” 小皇帝道,“哦,朕可不爱这个,就不进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来了一艘小船,说太后娘娘让皇帝过去,而且也让带上季衡,皇帝让小太监去和李阁老以及大臣们说了一声,才带着季衡上了小船,小船将他和季衡带到了太后的船上。 刚上船,就是香风阵阵,船舱一边是吹笙弹琴的女乐师,里面坐着不少女眷,女眷虽然几乎都穿着死板的诰命朝服,但是也有未出阁的姑娘家被太后召见,这些姑娘家就穿得夺目多了,而且这些姑娘家都正当美妙年华,人比花娇,所以太后娘娘这边船舱里就要比装着大臣的那艘船要有意思得多。 皇帝带着衡哥儿进去的时候,大家都在说话,欢声笑语,热闹非常。 小皇帝进去,太监就唱了一声,“皇上驾到。” 因为这一声,船舱里就安静了下来,女眷们都下跪迎接,衡哥儿被皇帝带着,目不斜视,跟着走上前去。 皇帝走到了太后跟前,衡哥儿就跟着他一起下跪行了礼,太后一把将皇帝拉了起来,说,“皇上,快别多礼,到哀家怀里来。” 皇帝笑嘻嘻地腻了过去,然后才看了船舱里的情形一眼。 已经有太后身边的太监又唱了一声,让众位女眷们都平身了,衡哥儿便也平了身,乖乖巧巧地站到一边去,目光一侧,看到了坐在太后下手第一位的一位雍容妇人旁边的赵致礼,衡哥儿一想就知道这位雍容妇人该是赵致礼的母亲了,也是太后的嫂嫂。难怪在皇帝的船上没有看到赵致礼,原来他居然在这里陪着,这让衡哥儿觉得有些诧异。 过年这段时间都没上课,所以衡哥儿和赵致礼也有近一个月没有见了,不过两人都是老样子,也没什么变化。 赵致礼目光也在衡哥儿身上,朝他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船上的宫乐又响起来,在太后下手的另一边的一个女子说道,“这个孩子,就是季侍郎府里的公子?” 衡哥儿一听有人在问自己,就赶紧走上前了一步,还没有回答,太后就说道,“是啊,叫季衡。” 说着,又转向衡哥儿,“还不过去让徐太妃看看你。” 衡哥儿挺烦这样的场面,面上却要一直表现得乖巧,就赶紧过去了,给徐太妃跪下行礼,“季衡给太妃娘娘请安。” 徐太妃声音倒是温和的,却没叫他起身来,说,“你把头抬起来,哀家看看。” 衡哥儿只好抬起头来,看了徐太妃一眼,就又垂下了眼睫毛,徐太妃看到他,也不由愣了一下,大约的确是觉得他长得好看,不过在船舱里灯火通明的情况下,衡哥儿脸上的痕迹也很明显,这么漂亮一张脸被破相了,也的确是让人觉得可惜的。 徐太妃就说,“难怪皇上喜欢,的确是长得很可人。” 没有提衡哥儿被她的侄儿弄破相的事。 而徐轩此时其实就坐在徐太妃下面的一个妇人身旁,衡哥儿的眼尾扫了他一眼,徐轩面无表情在发呆。 衡哥儿赶紧又叩了头,盯着地板说,“太妃娘娘谬赞了,季衡当不起,十分惶恐。” 徐太妃笑了一声,“这有什么惶恐的。” 衡哥儿却没有再回答,只是用额头贴在地板上,小皇帝似乎是对徐太妃刁难衡哥儿很不满意,就说,“季卿,你平身吧,大家都坐着,你一个人跪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罚你。” 衡哥儿于是就平了身,又退回去站到了一边靠角落的位置,徐太妃神色就很不好,说了一句,“皇上年纪还小,就知道怜惜佳人了。” 皇帝就看向太后,太后握了握坐在自己身边的皇帝的手,说,“皇上的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两年,也就要大婚立后了。” 她这一句话一出,整个船舱大堂里的氛围都为之一肃。 衡哥儿不用想就知道,太后趁着元宵节,让京城贵胄们都带着适龄的千金进宫来领宴,恐怕就有这个意思。 不过衡哥儿也知道,这些贵胄千金们大多是陪跑,太后心里大约对皇帝以后的皇后妃子们的人选已经有所定夺了。 衡哥儿的目光又微微朝赵致礼下手边看了看,果真有一个长相明丽的少女,据他所知,赵致礼没有同胞亲姊妹,只有庶妹,然后他有一个堂妹,是赵家二房永昌侯的嫡女,永昌侯也只有这一个嫡女,大约是十三四岁,和小皇帝十二岁,倒是配的,太后掌权,定然是要定这个女孩儿给皇帝做皇后了。 别的妃子,衡哥儿倒拿不定太后会选哪些,不过他家里那位庶姐,太后定然是连这世上有她这个人都不定知道,定然不会想到她头上去。 其实衡哥儿觉得在后宫做妃子,没有什么好的,只要进了宫,恐怕一辈子都没法出去了,日子那得多难熬,他真不知道他的三姐到底是怎么在想,才会立志进宫做宫妃。 皇帝对太后这句话却没有怎么在意一样,反而是偷偷让一个小太监去端一个凳子给站着的衡哥儿坐,但是他这小把戏马上就被太后发现了,于是太后也没有让皇帝为难,就对衡哥儿说,“到下面去坐下吧。” 于是有一个小太监带着衡哥儿,给他安排在了靠后一架屏风旁边的凳子上。 这里因为偏僻,几乎就看不到前面的情况了,不过好在这里避着人,不用太拘谨。 这个船舱里,几乎全是女眷,就四个男性,还都是孩子。 除了衡哥儿,其他的孩子几乎都是有家长的,只有他孤零零,不过他也不在乎这个,反而伸手拿了旁边的茶凳上盘子里的点心吃,宫里宫宴的点心就是做得好看,味道和他家里的根本没法比,不过进宫时怕吃多了会想如厕,所以吃得少,现在已经饿了,即使难吃的点心,他也毫不在意地拿来吃了。 坐在他侧边的一个女孩子,穿着乳黄色的衣裙,一直打量着衡哥儿,衡哥儿看过去,她也没有害羞地转开眼,反而对着他笑了笑,然后和他轻声说道,“你就是季衡?” 衡哥儿只是看着她,没有应,对方继续说道,“我在深闺里,也听说过你的名声呢,大家都说你长得好看。” 衡哥儿神色淡淡的,依然没有搭话。 对方倒是很自来熟,“没想到今天可以见到,你的确长得挺好看的,像个女孩子。” 衡哥儿的脸色黑了黑,将脸转开了。 对方觉得衡哥儿很冷淡,大约有些尴尬,就又将自己茶凳上的点心端着送到了衡哥儿旁边的茶凳上,偷偷打量衡哥儿的神色,衡哥儿没有理她,她就只好叹了口气,道,“你家是住在小喜鹊胡同么?” 衡哥儿看她要喋喋不休,就朝她扫了一眼,“你声音再大点,太后娘娘都该听到了。” 女孩子这才赶紧捂了捂嘴,又对衡哥儿笑了。 衡哥儿觉得她也挺可爱的,但是没有和她说话的兴致。这样的宫宴也让他觉得无趣。 前面太后处,她已经叫了几个正当年龄的女孩儿到面前去说话,大约也是让皇帝看看的意思。 皇帝很听话地在太后身边看了,这些妙龄少女,应该都是好看的,又好好打扮过了,想必十分吸引人,但是皇帝坐了一会儿,就有点百无聊赖,小声和太后说道,“朕和赵表哥到外面去透透气,可好?” 他的目光明亮,又带着恳求和撒娇,太后拿他没办法,无奈地说,“再过两年就要大婚了,还是孩子心性。” 虽然这么批评了,但到底批准了他可以出去透透气。 于是皇帝就起了身,叫了赵致礼一起出去,走到衡哥儿坐的靠后的位置时,又对他招了招手,衡哥儿愣了一下,赶紧起身来也跟着偷偷出去了。 皇帝故意漏了徐世子徐轩,徐太妃和徐轩脸色都不好看,一会儿,徐轩也离了座。 皇帝靠在船尾栏杆上对赵致礼笑,道,“你不跟着你父亲,反而先到这里来了,怎么,表哥你看上了哪家闺秀么?先过来打量。朕听母后说,已经在给你看亲了。” 语气里不乏调笑。 赵致礼很吊儿郎当的样子,道,“她们做决定就好了,我又无所谓。不过今日,哪里是我看呢,太后娘娘是给皇上您看吧。” 皇帝不以为意道,“不用看吧,致雅表姐又漂亮又贤良,母后难道没有这个意思吗。” 赵致雅就该是赵致礼的堂妹的闺名了,衡哥儿看了小皇帝一眼,心想他和赵致礼的这个堂妹,原来是很熟悉的,可以叫闺名的程度。 皇帝感受到了衡哥儿的目光,就对他笑道,“季卿,你家里有姐姐么。” 衡哥儿恭顺地回答,“有两个姐姐。” 皇帝道,“到时候朕能要一个陪伴身侧么。” 衡哥儿愣了一下,没想到皇帝还真是直接呢,连赵致礼都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衡哥儿恢复面色不惊地说,“但是都是庶姐。” 皇帝笑嘻嘻地,“朕可不在意这个。” 衡哥儿说完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皇帝本身不就是庶出么,不仅是庶出,而且生母地位卑微,只是当时刘贵妃进还是皇子时候的先皇府里带的一个丫鬟,据说这个丫鬟受宠幸时是洒扫宫女,地位很低,看来是多年来也不得刘贵妃的喜欢。 衡哥儿嗫嚅道,“如若皇上有意的话,还得同微臣的父亲说,微臣可不能为姐姐们做主。” 皇帝这时候又笑了,衡哥儿垂着头,他就又习惯性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道,“朕就开个玩笑,你别这么一板一眼地当真。” 衡哥儿眨了一下眼,赶紧退了一步避开了皇帝捏他面颊的手,说,“但是皇上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微臣哪里能当你的话是玩笑呢。” 皇帝觉得没趣似的,又有些失望,连声音也懒了,又带着一点赌气,也不知道到底是在为何赌气,“那刚才的话就当玩笑吧。” 赵致礼看了衡哥儿一眼,眼尾瞥到了从船舱里转出来的徐轩,他故意看过去,皇帝便也被吸引了目光看过去,徐轩就只好过来对着皇帝行礼,“给皇上请安。” 34、第十八章 皇帝看了徐轩一眼,没有应他的请安,而且还将目光转开了,分明是还在和徐轩生气,这让徐轩十分尴尬,默默地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因为皇帝和徐轩之间氛围紧绷,便让赵致礼和衡哥儿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时间几个人都沉默下来。 还是徐轩最先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恳求,对皇帝说道,“皇上……” 但是只开了一个头,皇帝就看向了他,淡淡道,“朕不想听你说。” 说着,就要拉着衡哥儿的手离开,但是徐轩却很无礼又执着地挡在了皇帝的前面,目光深幽地盯着他,“皇上,今年二月,我就要跟着父亲离京去广州水师历练,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皇帝因为他这句话停下了动作,似乎有点动容,衡哥儿便很知趣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退了一步,避到了一边去,留空间让徐轩和皇帝说些知心话。 赵致礼看了衡哥儿的动作,便也跟着避到了一边去。 皇帝和徐轩站在船尾说起话来,两人神色都很沉重的样子,大约是因为徐轩要离开了,即使之前皇帝和他生气,但是两人毕竟是从小就认识的,是多年玩伴,皇帝还是会在此时想起一些他的好处,和他表达一下亲近吧。 衡哥儿看着皇帝和徐轩说话的背影,赵致礼就看着他,又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怎么,怕皇上又把徐轩留下来?” 衡哥儿抬头看了赵致礼一眼,赵致礼的面孔一半在宫灯的光线里,一半在黑暗里,脸庞便更被衬得棱角分明又晦暗不明。 衡哥儿一板一眼地说道,“皇上和徐世子闹出问题来,也是因我而起,我心中愧疚,现在两人能够和好,自然是我所愿。” 赵致礼因他这话笑了一声,又些无奈地感叹道,“你还真是……” 没有感叹完的赵致礼将目光盯在衡哥儿面上,换了话题,语带一丝嘲弄,嘲弄里又夹着警告和关心,“你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在皇上身上放越多感情,到时候只是你自己吃亏。” 衡哥儿对赵致礼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很诧异,不明白他所指,而这时候,皇帝已经和徐轩说完了话,徐轩要告辞离开,衡哥儿也实在不想在这艘船上待了,便也想离开,赵致礼大约也觉得和一干女流坐在一起很难熬,于是几个人都去给太后行了礼,说要去凤翔殿那边。 太后就道,“你们是男孩子,在这里坐着也没大意思,要走就走吧。” 于是几个人一起谢了恩,又有船直接送了他们到对岸凤翔殿。 皇帝觉得自己累了,就要回寝宫去休息,让了身边贴身大太监去给诸位大臣说了自己离开了的事,然后就坐上轿子走了。 衡哥儿在凤翔殿旁边的梅树下等季大人从船上下来了一起走,赵致礼人则不知道去了哪里,徐轩不见了一阵之后,突然出现在衡哥儿的面前,衡哥儿被他吓了一跳,赶紧问了礼。 徐轩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抬起了他的头,就着曲廊上的灯光,盯了衡哥儿的面颊一阵,然后才放开了他,“你这是破相了。” 衡哥儿真不明白他多此一举是干什么,故意提醒他被破相的事? 衡哥儿没好气地说,“拜徐世子所赐。” 徐轩冷哼了一声,道,“史上的佞臣,找不出有好下场的。” 衡哥儿当然不会由着他侮辱,“不知道徐世子怎么会认为我要去做这个佞臣,即使有现下的不好的名声,难道不是拜你所赐。我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侮辱了别人的名声,还要一个劲地提醒人家他的名声不好。我实在不明白,我除了父母赐予了我比你招人喜欢一点的相貌,还有什么地方让人误会,觉得我是一个不依靠才学,而只依靠相貌想要获取别人无法得到的东西的人。” 徐轩被衡哥儿说得脸彻底黑了下来,推了他一把,力气之大,直接把衡哥儿推得一下子跌倒在地,他才居高临下地说,“你别太得意了。即使皇上看得上你,喜欢你,也不过是你这几年还小罢了。你要是倚着自己的长相给皇上拉了后腿,你等着我从广州回来治你。” 衡哥儿从地上爬了起来,手在地上擦得很疼,他用袖子揩了揩,丝毫不比徐轩气势低,“我就等你从广州回来,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我真不知道,除了会背后使手段,还有什么办法。” “你!”徐轩被他气得一口气要喘不上来,衡哥儿则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蹙眉看着他,问,“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认为皇上比较喜欢我么?连赵世子都觉得皇上并没有太喜欢我。” 徐轩却并没有回答他,冷哼了一声道,“要滚就赶紧滚,不然我又打你了。” 衡哥儿心想君子动口不动手,一味靠武力的人,最多也只能算个武夫,虽然这样想,但他还是赶紧跑掉了,被徐轩又推又攘,其实很难受。 衡哥儿和季大人一起回府的时候,季大人就问起了衡哥儿今日被皇帝带到太后船上去的事。 衡哥儿就说了太后提了皇帝要选皇后的事情了。 季大人听他这么说,倒没有觉得奇怪,想来皇帝要选皇后大婚的事情,在朝臣的心里,也该是要提上日程了。 皇帝要大婚,对这些支持皇帝的臣子来说,就该是好事。 古有成家立业之说,要先成家后立业,皇帝成了家了,也就该立业了,也就是要慢慢掌权了。 季大人没有对皇帝选后的事情发表评论,衡哥儿就接着说,“皇上在赵世子跟前说了,他觉得赵世子的堂妹漂亮贤良,可当皇后人选。” 季大人这才淡淡说道,“皇上不这样说又有什么用呢。太后定然是想要将娘家人给皇上做皇后。听说赵家女儿不少,到时候不要连妃子也是赵家女儿才好。” 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虽然淡,但是里面却参杂着衡哥儿很明显就听得出来的厌恶。 衡哥儿心里略微诧异,然后突然意识到,季大人的几个妾室,除了比较受他喜欢的四姨娘是他自己看上的良家女外,其他的都是许大舅安排的,他不知道季大人是不是其实只是嘴上不说,心里却对许大舅这样的安排很不满。 衡哥儿沉默了下来,他自己是男人,所以其实还是能够明白一些季大人在这一方面的心思,身边的女人,都是大舅子安排来的这种感觉,恐怕不会好。 马车咕噜咕噜地向前走着,衡哥儿略微有点打瞌睡,而且还有点头疼,大约是之前感冒虽然好了,但是毕竟伤了元气,今日吹了风,出现头疼脑热实在很寻常。 衡哥儿脑袋垂下去,靠着马车壁都要睡着了,季大人突然伸了手,将他搂到了自己的身边,让他靠在他的怀里。 衡哥儿呆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季大人,季大人柔声说,“你靠爹爹怀里睡吧,别把脑袋磕到了。” 衡哥儿有点傻眼,到底没有拒绝,就被季大人搂着睡过去了,他毕竟年纪还小呢,即使靠在父亲怀里睡,也不算什么吧。 季大人对他的这些情意,衡哥儿还是会往心里放的。 在两人进府之后,衡哥儿就先跟着他去了他的书房,对他说了另一件事。 “皇上今日同我提起,问我是否有姐姐。” 衡哥儿说完,季大人本来略显疲态的神色就深沉多了,季大人大约明白了衡哥儿的潜台词,说道,“你怎么回答的。” 衡哥儿说,“皇上说得非常明白,说希望让我的一个姐姐入宫去陪伴他,但是后来我说我的两个姐姐都是庶姐,他就说让我将他的话当成玩笑。” 季大人面露沉吟之色,衡哥儿不知道季大人是不是知道三姐儿很想进宫的事,但其实衡哥儿并不太希望三姐儿进宫,三姐儿长相虽然漂亮,但是算不得顶漂亮,而且是庶出,季大人一直为她们请了夫子对她们进行了各方面的优良教育,这不仅让她们都很优秀,更直接的是导致她们心气高。 在宫里的日子,衡哥儿可不觉得是好日子,而且皇帝心思深沉,要讨他欢心可不是容易的事,三姐儿真进宫了,衡哥儿不觉得她会过得好。 再说,家里有了在宫里做娘娘的,衡哥儿觉得到时候皇帝只会忌惮他们。 毕竟皇帝这么些年来,一直在太后娘娘的拿捏之下,他以后肯定会对后妃和后戚很忌惮。 季大人之后没有和衡哥儿说太多,就让他离开了。 衡哥儿回了正房,许氏一直在等着他,许七郎也在,有满桌的吃的,许氏听他说他吹了风,便又让人去拿了熟鸡蛋来给衡哥儿滚了滚额头,说是去风。 衡哥儿好长时间没吃糯米食物,这日还是没得吃,就求许氏,“我吃几个元宵可好。” 许七郎正在吃元宵,就要递给他,许氏赶紧道,“七郎,不许给他吃,这元宵是糯米做的,他吃了脸上的伤痕怎么好得了。” 衡哥儿苦了脸,“脸上的伤不是已经好了吗。” 许氏道,“痕迹还没掉。” 衡哥儿道,“要是一直都这样了,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吃糯米了吗。” 许氏板了脸,“怎么说话的,这种话也能乱说。什么一直这样,再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衡哥儿只好不说了,许氏在他身上希冀的是完美。 有时候,父母的寄托,也是让人无奈的。 而他知道,他从生下来,就根本完美不了。 35、第十九章 朝廷里已经恢复了办公,皇帝的课程也开始了,衡哥儿便也打点好继续进宫做伴读。 大约是日日里都要练剑习拳,衡哥儿身体好了很多,即使每日早起进宫,学习紧张,但是也没生病。 进了二月,天气就要暖和很多,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朝中放假,衡哥儿也放假,他还和许七郎以及家里的几个姐姐妹妹去了城郊放风筝。 初三,早上皇帝要先去听一阵早朝,书房里就只有衡哥儿和赵致礼,赵致礼说,“东湖边上的草场,用来赛马最好不过,昨天过去骑了一整天马,冬日里积出来的郁气全都散掉了。” 衡哥儿在看书,接话道,“你冬日里也没闲着,怎么就能积出来郁气。” 语气里带着些调笑的意思,两人在一起久了,衡哥儿发现赵致礼并不像他最开始想的那样不好接触,所以有时候也能够和他说笑两句。 赵致礼继续赶作业写字,道,“冬日里谁能够纵情骑马呢,要纵情骑马飞驰,这种像是能够飞起来的感觉,才是最好的。” 他说到这里,看向衡哥儿,问,“你会骑马吗?” 衡哥儿说,“坐在马上,有小厮牵着马,倒是可以。” 赵致礼听他这么说,就笑起来,“你那也叫骑马?要骑在马上飞奔才叫骑马,哎,你这个胆小鬼,你肯定不敢。和你说这种感觉,你也不懂。” 衡哥儿坐得端正,道,“有一句话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的生命很贵重的,我才不会因为纵马这种小事,就让自己出事。爱惜自己的命和身体,这怎么能够叫做胆小,这叫做人有自知自重,知道轻重,不让父母担心。” 赵致礼不以为然,笑话他,“你倒是很会找借口。男人自当纵情,不然能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就是太死板了,做什么都规规矩矩,小小年纪,笑没见你大声笑,说话没见你大声说,没见你真正发过怒,你说你这样子什么都谨守规范,你不会憋坏么。” 衡哥儿被他说得一愣,盯了赵致礼一眼,道,“赵世子这话从何而起,君子当守礼仪,纵情地笑闹,大声呼喝,无端发怒,这些是疯子所为吧。” 赵致礼对着衡哥儿那一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真想像皇帝一样去拧一拧他,但最后只是说了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你说不通。” 便又去继续写自己的字去了。 书房门口有一道帘子,皇帝在帘子后站了一阵才进去,进去了衡哥儿和赵致礼便对他行了礼,他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衡哥儿其实已经发现了,从元宵之后,皇帝对他就要淡了很多,没有像以前那么亲昵了。 虽然衡哥儿觉得这样正好,其实他不是一个喜欢和人亲昵的人,但是却也不得不思考,皇帝的深意。 上午宋太傅上了一阵课,后面就是汤师傅上的,上午课完了之后,衡哥儿和赵致礼就在偏殿里用午膳,而小皇帝说太后娘娘前几日感染了风寒身子不是很好,所以他抽着中午的时间,便去了太后的宫中探望她。 衡哥儿完全敢肯定皇帝不喜欢太后,但是皇帝却又能够从小处着手,完全让人看不出他对太后的不喜,反而是从任何方面都能够感受到皇帝对太后的尊敬和亲热。 这样的做戏功力,简直让衡哥儿打心眼里佩服,但是又有些心寒。 皇帝到了太后的凤羽宫,太后在榻上坐着,皇帝上前跪下行了礼,太后看到他,眼神不由有了些深意,说,“皇上,快起来吧。” “谢母后。”皇帝这才起身来了,走到太后身边去,站在榻边,探出手碰到了太后的额头,皇帝的手上因为练剑和骑射自然少不了茧子,而且少年阳气盛,手掌热乎乎的,太后被他碰到额头,有一瞬间的怔住。 这时候,皇帝已经将手拿开了,说,“朕以前发烧时,那时候是一个叫叶子的大宫女在朕身边,她就这样伸手来探朕的体温,朕刚才也试了试母后的,的确还有些热的样子。母后,您可要爱惜身体,您还年轻,儿子还想以后要一直在您跟前尽孝道呢。” 即使皇帝不是太后的亲儿子,这样的说法做法,也足够让太后感动了。 太后本来很有深意的眸子也柔和了很多,笑了笑,说,“哀家哪里能够不保重,哀家还要等着你大婚,以后抱孙子呢。” 皇帝面颊便泛上了一点红,不大好意思的样子。 太后心想他虽然是皇帝,但也是个少年呢,说起成婚,也会害羞的。 太后又问,“怎么这时候到哀家这里来,今日难道没上课?” 皇帝便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今日在上课呢,上午汤师傅的课完了,朕就赶着过来了,想着母后你病了,心里担心,要是不来看看,下午的课上练剑,恐怕连剑招都得使得乱了。” 太后被他逗笑了,说,“哀家知道你的心意,皇上课业繁重,知道保重自己才好。” 皇帝在榻上坐下来,说,“朕还没用午膳,其实也是想来陪着母后您一起用。” 太后这才一拍手,说,“哀家失职,竟然没有问你。” 说着,就叫了结香,“让膳房上午膳来,哀家吃不下什么,都准备着给皇上吃。” 结香赶紧就出去安排了。 皇帝笑着和太后说,“母后,还是您这里的东西好吃,朕巴不得顿顿来母后这里。” “你呀!”太后无奈又是宠溺地轻斥了一声。 说着,想起他的伴读来,“怎么今日没叫致礼和季家那个孩子过来。” 皇帝道,“朕想着母后病了,也许不喜欢人多吵杂,就只是自己过来了。” 太后就又说,“你这么心细,真是有心了。”又说到衡哥儿身上,“那个季衡,哀家听说你最近和他淡了很多?怎么,不喜欢他了?” 皇帝似乎是愣了一下,才微红了脸不大好意思地说,“是母后您之前教训得对,朕因为季衡而和徐轩闹了矛盾,现下徐太妃也对朕颇多微词,是朕不知轻重,所以,心里愧疚得很,看到季衡,也就不是很欢喜了。” 太后叹了一声,道,“季衡他只是一个臣子,即使长得好看,但是作为皇帝,哪里能够如此以貌取人,以后您的后宫里美人多着呢……” 太后说到这里,后面也没有说了,皇帝忙不迭地点头,又恍惚地发了一下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过了些日子,徐轩跟着其父徐大人下了广州,那一天,皇帝突然在书房里说了一句,“徐轩已经走了啊。” 衡哥儿在写字,不知道是太专注了没听到,还是心里不高兴,就没有接话,反而过了一阵还拿着孟子小声读了起来。 赵致礼多看了衡哥儿一眼,才回答皇帝,“是昨日离京的吧。” 皇帝坐直脊背也就没有再说了。 三月时,京中河流两岸的垂柳早就绿了,过了一冬,北方大地被冻起来的河流也早就解了冻,河上的船只十分繁忙。 许大舅在三月来了京,对于儿子长大了,学识和规矩都学了不少,他是十分欣慰的,觉得当初将他送进京来十分明智。 当初送他进京,除了觉得跟着衡哥儿会更有出息一些,另一个原因,也是许家后宅女子们争端多,他怕儿子出事,送到京城来,许七郎还会养得好些。 许大舅来了,许七郎这一天却依然在上课,下午下了课了才去季大人的书房见父亲。 这时候衡哥儿也从宫里回来了,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被季大人身边的管事叫去了前院书房里。 一进书房,许七郎已经从椅子上起身,跑到他跟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说,“我父亲到了。” 然后拽着他去到了许大舅跟前。 衡哥儿有礼地给许大舅行了礼,说,“母亲前几日就说舅舅最近会到,今日总算到了,有一两年没见舅舅了,舅舅身体一向康健?舅母还好吗?” 许大舅拉着衡哥儿,也是爱不释手的样子,说,“不用这么客套,舅舅身体康健着呢,你舅母也好。” 说着,又仔细打量衡哥儿,感叹道,“长高了不少,还是个雪人儿似的,衡哥儿从小就好看,这越长越大倒是越有风采。” 衡哥儿略微尴尬地垂下了眼。 季大人坐在椅子上,说,“去年让剑伤了脸,脸上还是有痕迹的。” 许大舅便多看了他的面颊几眼,不由也有些可惜,叹道,“这个痕迹,用些药,想来能够去掉。” 许七郎说,“父亲,您不是去广州,能够有不少洋玩意儿,里面有奇药为衡哥儿去掉脸上的痕迹么?” 许大舅说,“这个我也得去找找。” 衡哥儿笑了笑,说,“其实一直在抹药,也许再过阵子,就会好了。” 几人正在说话,一个老妈妈在外面和季大人的管事说了一声什么,管事就到门口来道,“老爷,大舅爷,太太让人来说,六姨娘现下发动了。” 几个人都知道是什么事了,六姨娘要分娩了。 季大人一向深沉稳重,此时神色也动了,站起身来,“再有了情况,让来回报。” 几个人都是男人,自然也不好去内院里看,所以大家还是坐在前院里说话。 不过季大人则没有方才那么镇定了,衡哥儿和许大舅都将季大人的这种期待又急躁的神色看在了眼里,季大人恐怕心里还是想要一个完完全全的儿子的。 36、第二十章 六姨娘生了一晚,才在第二日清晨生下了一个孩子。 衡哥儿当时已经进宫去读书去了,许七郎在客院里和他父亲在一起,正在用早膳。 许氏几乎是一晚没睡,季大人膝下单薄,所以她做了尽职主母,几乎一夜都守在六姨娘所住的院子里。 孩子生下来,哭声细小,被擦洗之后,已经显得白嫩饱满,和一般的皱皱的孩子很不一样。 最主要的是,这是个男孩儿。 六姨娘生了孩子伤了元气,就睡过去了,许氏抱着这个男婴,心里五味杂陈。 但是她还是赶紧让人去汇报给季大人,季大人已经去上朝了,从丹凤门出来,就被家里的管事迎上去,季大人看到他,就问,“怎么找到这里来,是什么事?” 管事满脸欢喜,“恭喜大人,喜得贵子。” 季大人愣住了,然后脸上就是狂喜,“是……是儿子?” 管事点头,“是啊。” 季大人于是连衙门都没去了,直接回家看儿子。 也许在季大人的心里,季衡依然不算是他的儿子,毕竟,季衡身体是那样的,并不能保证可以传承香火,季大人这一脉,只有他一人,要是他没有男丁,他这一脉就算是绝掉了,他就是季家的罪人,百年之后都无颜去见父母,所以他才在得到这个儿子时,这么欢喜。 因为一向不苟言笑面目死板的季大人突然表现出了欢喜,当时不少大臣也听到了他和家中管事的话,当时就有人在背后打趣,“季大人喜得贵子,就差高兴得跳起来了。” 另外就有人说,“季大人之前只有一个儿子,还专程送进宫被小皇上看上了,不知道以后到底能不能算正经儿子,这又得了一个儿子,自然高兴。” 这位大人说得十分刻薄,不过也正好是很多人的心里话,于是惹起一片笑声。 季大人回到府里,直接去了后面东侧院,六姨娘住在这里。 太太许氏因为守了一晚又困又累,就回了自己的屋子睡觉去了。 孩子由奶娘和丫鬟照顾着,六姨娘则也还在睡。 季大人到了侧院,也不顾产房男子不能进会冲撞了,直接就进了六姨娘的房间,让将孩子抱给他看。 没生下来多久的孩子,脸蛋居然已经是白白嫩嫩的,孩子眼睛完全没有睁开,小小的一团,季大人看到,又赶紧解开了襁褓,仔细看了,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儿子。 他满心里欢喜,亲自抱着儿子坐了好一阵,在六姨娘醒来之后还和六姨娘说了话,又亲自吩咐了要好好照顾六姨娘,又回前院去,吩咐自己的管事,从自己的私库里拿了银两和一些贵重的礼品给六姨娘送去。 甚至亲自过问了孩子奶娘的情况,似乎是担心奶娘不好。 许氏累了一晚睡不好,只躺了一两个时辰就醒了,贴身伺候她的管事妈妈剪雪就到她跟前去将季大人回府来并且去看了孩子和赏了六姨娘的事情说了。 许氏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坐了好一会儿,没动声色,让人来伺候她起床洗漱。 季大人这一天请了衙门里的假,午膳便来许氏这里一起用了,喝了饭后茶,他就说,“明潇,六姨娘之前身子就不是很好,这下生产更是伤了元气,多用些好的补药给她补补。” 许氏心里很不高兴,这是一定的,当初她生了衡哥儿,季大人当时的所作所为,此时还历历在目,他要摔死她的儿子,没有关心她生产费力不费力,伤没伤元气,甚至她连月子都没坐,就直接回了扬州,他也一句关心和挽留的话也没有。 她还是他的正房妻子。 现在不过是个小姨娘给他生了个儿子,他就这副嘴脸。 虽然心里又怨又恨,许氏面上还是表现出一个当家主母的风范,说,“这些老爷不用担心,我都会安排好的,府里别的没有,钱财还是有,好药还是有,断然不会缺了少了六姨娘的。” 季大人点点头,说,“那就好。我看给幺郎配的两个丫鬟有些笨手笨脚,你一向心细,再重新选两个好些的照顾他。或者问问六姨娘的意思也行。” 许氏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好半天才让自己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嗯,我明白。” 季大人和许氏交代好了,这才从许氏这里离开,又去了侧院看了他的儿子,才回了前院处理公务。 他刚一走,许氏就气得将茶凳上的茶杯砸在了地上,吓得伺候在外间的丫鬟噤若寒蝉。 下午许大舅来看妹妹,在正房东翼的次间里坐着,许氏在哥哥面前没有忍住眼泪,眼眶犯湿地说,“看看老爷他是个什么德行,不过是个姨娘生了个儿子,他甚至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天几次地去看,送这个送那个,还觉得我没把他的姨娘安排好。当年我生衡哥儿的时候,他是副什么样子,他可有送我点什么东西,可有赏衡哥儿点什么东西。” 许大舅其实也觉得季大人对自己妹妹过分了,但是他也不好说什么,他要做生意,其实还是要靠着季大人罩着。 许大舅只好安慰了她,又说衡哥儿的好,“衡哥儿一向聪慧,现在已经在宫里皇上跟前做伴读,以后皇上亲政了,会不提携衡哥儿?衡哥儿将来是会有大能耐的,明潇,你现在又何必念着妹夫的这么一点事呢。” 许氏依然觉得委屈,但是总算是比刚才好些了,眼神无神里低低地念道,“衡哥儿,是啊。她一个姨娘生的儿子,哪里比得过衡哥儿呢。” 衡哥儿傍晚回府来,许氏已经强撑起精神来,招待了许大舅一起用晚膳,衡哥儿已经听府里的人说六姨娘生了个儿子。 在饭后,他就说,“听说六姨娘为我生了个弟弟。” 许氏有些不以为然,但是还是尽量让自己语气好点,“是个漂亮的小男孩儿,不过产房不洁,等六姨娘坐完了月子,你才能去看。” 衡哥儿点了一下头,“这个儿子知道的。” 他看得出来许氏在强作欢颜,在许大舅和许七郎离开之后,他也没有早早去看书,坐在许氏身边陪她,故意握着她的手,用自己手上练剑而起的茧子去磨她的手,“娘,这样会觉得痒么?” 衡哥儿平常哪里会有这样的稚气,她不由就被逗笑了,“痒,痒。” 衡哥儿就说,“最开始刚刚练剑的时候,剑磨在手上可痛了,慢慢地就起了茧子,现在就再也不会痛了。儿子觉得,正是有了伤痛之处,不断坚持了过来,这些地方最后都会变成自己最耐磨最坚强的所在。娘,你觉得呢。” 许氏将衡哥儿搂到了怀里,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咱们娘俩儿可怜啊。” 衡哥儿叹了一声,说,“儿子以后会让你做最骄傲的母亲。让你做一品诰命夫人,怎么样。” 许氏被他逗笑了,道,“一品诰命啊,那我等着。” 衡哥儿笑了笑,又抬头看她,说,“父亲不心疼您,我会心疼你的。” 许氏将衡哥儿抱得紧紧的,“有了你,娘别的都不在意,别的都不在意。” 衡哥儿虽然面上不说,但是对季大人将爱意都转到了六姨娘和六姨娘新生下来的孩子身上,心里还是不大欢喜的。 虽然他一向表现得老成,宠辱不惊,但是并不是说他没有一点嫉妒心。 即使排除了嫉妒心,季大人得了个健全的儿子,就想到他身体上的缺陷而对他没有以前的上心了,这也足够让衡哥儿在意。 所以之后几天衡哥儿在守心斋里读书,神色之间,也略微有些忧愁。 趁着有空暇,赵致礼就问衡哥儿,“听说你新得了一个弟弟,你父亲高兴得不行,怎么不见你高兴呢。” 衡哥儿白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 赵致礼笑着盯着他不答,但是那个笑容里含有很多意思。 皇帝坐在自己的龙案后面,本来在写东西,此时也停了笔,看向衡哥儿,“你新得了一个弟弟么?” 衡哥儿点了点头,“回皇上,是的。” 皇帝道,“你母亲生的。” 衡哥儿愣了一下才说,“是一个姨娘。” 皇帝“哦”了一声,才说,“朕记得你家里之前只有你一个男丁是么?” 衡哥儿,“是。” 皇帝就笑了一下,“家中子孙繁盛,才好。”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赵致礼,“表哥,你家里有多少兄弟呢?” 赵致礼愣了一下才说,“上面有两个庶兄,下面有四个庶弟。” 衡哥儿不由看向了赵致礼,心想真没想到他家里兄弟这么多,在此前,他只知道赵致礼家里的两个哥哥,有多少个弟弟却是不清楚的。 皇帝之后就没有再说什么。 午膳时,皇帝留了衡哥儿和赵致礼用膳,衡哥儿胃口不大好,没吃什么东西。 下午练剑时,他精神也不大好,中途休息时,皇帝就叫了衡哥儿陪他坐在场边的椅子上,问他,“衡弟,朕看你很不开心,真是因为家里多了弟弟吗?” 皇帝在无人时,是经常叫衡哥儿“衡弟”,而不是“季卿”的。 衡哥儿要起身答话,皇帝就拉了他的手让他坐着不要起身。 衡哥儿只好笑了笑说道,“也许是的,是微臣也无容人之量吧,想着父亲说不定以后就只看着弟弟,不看我了,我也会难过啊。” 他的语气里带着笑意,倒让人觉得他是在说玩笑话逗皇帝开心了。 一向喜欢笑的皇帝这次可没有笑,只是握着他的手拍了拍,道,“你终会长大的,以后季大人不重视你,还有朕呢,朕可是会很看重你的。” 他的目光温暖里居然还带着殷切,让衡哥儿一时有些发怔,好半天才说,“多谢皇上厚爱。” 皇帝看衡哥儿眼里幽幽的黑,润着一层水汽,实在让人怜爱,不由低声道,“你怪朕这阵子对你冷淡了下来吗。” 衡哥儿不由一惊,赶紧说,“臣怎么敢责怪皇上……不……不是,是臣心里没有那么想,再说皇上一直对我很好。” 皇帝第一次听到衡哥儿这样慌乱的话,他眼神柔和地笑了,说,“朕也是有苦衷的,朕心里一直很看重喜欢你。” 衡哥儿要起身表达谢意和忠心,皇帝这时候却站起了身来,用手压了衡哥儿的肩膀让他不要动,原来这时候赵致礼已经走了过来,皇帝就对赵致礼说,“表哥,咱们两来对剑怎么样。” 赵致礼少年轻狂意气风发,“那臣恭敬不如从命了,一会儿皇上要手下留情。” 虽然这么说,之后和皇帝对剑,他却一直处在上风,对皇帝没有一点放水的意思。 37、第二十一章 六姨娘生下的儿子,在满月的时候被定下了名,璎。 因衡哥儿这一辈,男子按照族谱排是明字辈,所以衡哥儿是季明衡,他的弟弟就是季明璎,季璎。 璎是珠玉成串的饰品。 季璎生下来就白白嫩嫩漂亮得很,的确是季家的宝贝珠玉。 满月酒时,季大人让许氏安排,他邀请了他的好些好友来庆贺,许氏也招待了不少女眷。 因六姨娘是许大舅当初送上京的家妓,她从小就被卖,所以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和以前的家庭情况,季大人很心慈地特许她可以接以前的家人来相聚,但是她也没有以前的家人可接。 季大人因为很疼爱小儿子季璎,所以连带着对六姨娘也十分欢喜了。 再说,六姨娘的确长得漂亮,而且年轻,她十七岁生了五姐儿,现在二十四岁,生了二少爷。 二十四岁的女人,再怎么看,都还是年轻而美丽的,又充满着成熟的诱人风情。 招人喜欢那也是毋庸置疑的。 满月酒时,许大舅还在京里,他在京里其实是有房产的,而且院子不小,他带进京的下人管事几乎都住在那里,不过为了见住在季府的儿子,他还是经常住在季府的客房里。 这满月酒时,许大舅便在,许七郎和衡哥儿也被带着。 在京里有名的杏花春雨大酒楼里,季大人包了一个大包厢,请了两桌客人,都是他的关系很好的好友,自然,他最重要的幕僚张先生也在。 季大人以前总是不苟言笑,小儿子的满月酒宴上却是谈笑风生,还喝了不少酒。 衡哥儿虽然面上一直是恰到好处的笑容,但是心里却很不好受,季大人这种因为得了儿子而表现出的意气风发,让他觉得季大人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过他真正的儿子,以至于在有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儿子后,他才这么开心。 在酒楼里请酒宴,自然少不了乐伎助兴,酒楼里也专门提供乐伎,都是漂亮而玲珑的小姑娘,弹琴吹箫唱曲,都很在行,当然,还会陪酒。 季府里是没有如别的大户人家一样养着助兴的乐伎戏子之流的,季大人要请客,都是在外面请。 衡哥儿和许七郎坐在靠窗户的一桌,窗户外面是酒楼园子里初夏的景致,绿色的芭蕉,一池碧色的活水,水里的荷叶茂密,间或有粉色的菡萏。 衡哥儿看大人们已经在高谈阔论,自己就直接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去,在许七郎敬完酒后,也坐到了他的旁边来。 物以类聚,和季大人交好的大臣,倒还都是持身很正的类型,所以即使包厢里有好几位十分出色的乐伎,也没有人表现出好色之态,乐伎们也只是坐在角落里奏曲,调子婉转里带着些哀怨,都是乐坊的那个靡靡调子。 衡哥儿看了那些乐伎们几眼,就起身来,对许七郎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虽然衡哥儿没有在面上表现出不高兴,但是许七郎一心在他身上,哪里感受不出来他的不开心呢。 许七郎赶紧就应了。 衡哥儿又到季大人身边去小声说了一声,季大人点了一下头,交代了一句让他不要乱跑,也就放他离开了。 两人从包厢里出去,外面有专门伺候的伙计,看到两人就笑着躬身问,“两位小公子是要去厕间么?” 衡哥儿摇了一下头,许七郎说,“不,我们就下去走走。” 伙计道,“要带路吗?” 许七郎道,“不用。” 衡哥儿的眼深黑又冷淡,里面又像是蒙着一层淡淡的烟雾,伙计直到衡哥儿和许七郎已经下楼了,他还在心里感叹刚才看到的那一双眼睛太吸引人,虽然那还是一个小孩子。 衡哥儿和许七郎沿着酒楼里的水池边上走,在芭蕉丛边上有一个凉亭,他就坐到了凉亭里的凳子上去。 许七郎靠在柱子上看着他,说,“自从六姨娘生了璎哥儿,你就不高兴了,衡弟,你说这值得吗。” 衡哥儿瞥了他一眼,道,“你乱想什么,我有不高兴吗。” 许七郎笑了一下,走到他跟前去,弯下腰目光直直看着他,两人的眼睛之间不到一拳远,许七郎的呼吸几乎都撩在了衡哥儿的面颊上,衡哥儿赶紧要避开,许七郎却用手禁锢住了他的肩膀,道,“嘿嘿,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以为你瞒得住我。我也看出来了,姑父的确很喜欢璎哥儿,连带着对六姨娘都很不一般。但是,姑父再喜欢璎哥儿有什么用呢,璎哥儿只是一个姨娘生的,名不正言不顺。” 衡哥儿撇了一下嘴,心里很烦闷,“你懂什么。” 许七郎道,“我还比你大两三岁呢,比你懂的当然要多。” 衡哥儿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许七郎看衡哥儿又一副冷淡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态,心里挺不好受,不由就又说道,“你别这样嘛。姑父喜欢璎哥儿也没关系,我喜欢你,以后我都支持你,还不行吗。” 衡哥儿被他逗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很无奈地道,“好了,别闹了。” 许七郎道,“我有闹吗,是你在闹脾气好不好。我说你……哎,我以前可从不知道你是这么小心眼的,你醋劲还蛮大。幸得你不是女孩儿,要是女孩儿家,你嫁个人,夫君可是完全不能纳妾了,恐怕有个通房,你都得在心里怄气怄出病来。” 衡哥儿被他说得脸色发黑,生气地一把将他推开,人也站了起来,“闭嘴,别总是把我要是是女孩儿挂在嘴边。” 许七郎没想到衡哥儿反应这么大,有点傻眼,看衡哥儿要离开,才赶紧拉住他道歉,“哎,你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成不。” 衡哥儿愁着眉道,“别烦我。” 许七郎对上衡哥儿幽幽黑眸,微蹙的眉,衡哥儿本来是从来就没有女儿之态的,但是这时候,却让许七郎心里一跳,他伸手将衡哥儿往怀里搂了一下,抱着拍拍他的背,说,“我不烦你了,但是你记得我永远都会和你好的就行了。一个庶子,你完全不用放在心上。” 衡哥儿正要推开他,眼睛一抬起来,却从许七郎的肩膀看过去看到了站在凉亭外面的人。 衡哥儿赶紧推开了许七郎,许七郎也转过身看向了凉亭外面。 这一处凉亭在芭蕉的掩映中,其实是个隐蔽的所在,但是站在凉亭口,却能够将里面的一切看清楚。 凉亭外站着赵致礼,赵致礼一身贵公子打扮,头上是嵌宝紫金冠,一身赭色圆领直缀,少年身量修长,在阳光下十分惹眼。 他手里捏着一把象牙骨折扇,用折扇敲了敲手,慢慢走进了凉亭里来,对衡哥儿说道,“你也在?” 衡哥儿道,“赵世子才是,日日里都相见,这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沐,还能遇到你……”语气里带着嫌弃之意。 赵致礼道,“看到我怎么了,不高兴。” 衡哥儿道,“是很高兴。” 赵致礼说,“高兴就好。” 说着,已经用折扇指了一下许七郎,衡哥儿说,“我表哥。” 赵致礼盯了许七郎几眼,然后皱眉想了一下,说,“我总觉得你眼熟。” 许七郎还没说两人见过,衡哥儿就道,“想来赵世子是贵人多忘事,以前我向你介绍过一次我的表哥的。” 赵致礼这才突然恍然想起,说,“我记起了,之前在丹凤门口遇到过。” 许七郎对赵致礼行了一礼,“草民见过世子。” 赵致礼拿折扇虚抬了一下他的手,说,“免礼了。” 自己走到了凳子上去坐下,目光又在衡哥儿和许七郎身上瞄了瞄,才说了一句,“季衡,你要本世子说什么好呢……” 衡哥儿接话道,“那你就不要说。” 赵致礼被噎了一下,但还是笑着说道,“你讨皇上的喜欢,那也就罢了,我看在眼里,你没有做什么太引人遐想的事。但是你说你和你的表哥,上一次看到,你们也是这么搂搂抱抱的……” 衡哥儿黑了脸,道,“清者自清,你脑子里都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以此心来猜度我和我表哥?” 赵致礼道,“那你也要自己注意自己的行止,不要让人猜度。” 衡哥儿心情本来就不好,在许七郎没有反驳赵致礼之前,就说,“用不着你来管。” 皱着眉,对许七郎说,“别理他,我们走吧。” 赵致礼没想到一向谨守规矩十分懂礼的衡哥儿突然之间对他这样无礼,他有些惊讶,但是来不及拦住衡哥儿,许七郎已经跟着衡哥儿从凉亭里出去了,转过一丛芭蕉,衡哥儿就看到了芭蕉丛后面还站着两个人。 衡哥儿一下子脸色更不好了,这两个人都穿着书生的儒衫,一看就知道是刚才跟着赵致礼的,也许他们听到了自己刚才和许七郎的话,也听到了他和赵致礼的话。 衡哥儿多看了两人两眼,快速离开之后,心里才一动,又回了一下头,对上也同样回头来看他的一个男子的眼睛。 衡哥儿马上确定了,其中一人,是他之前在扬州时遇到的扬州梅花书院的书生,还记得名字叫苏睿,是江南一带很出名的年轻才子。 他没想到的是这么有才的人,难道依附于赵家了吗。 要说书生可不该是不屑于后戚的,他居然和赵家世子在一起,而且还在外面酒楼里,不怕大家都看在眼里? 衡哥儿这么想着,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还不是因为小皇帝年幼又没有亲政,赵家强势,苏睿已经中了举人,等着之后的春闱,先进京来和赵家这样的一等一的权贵结交,又有什么不能理解。 衡哥儿这么想着,又问许七郎,“七郎,舅舅说过你什么时候回去参加府试没?” 许七郎已经十二岁,回家乡去参加府试,也是时候了,毕竟有人是在十一二岁就考上了秀才的,而以许七郎现在的学识状态,考童生,衡哥儿觉得应该是可以的了。 许七郎听他这么问,就说,“父亲说了给钱捐一个监生,我继续在这里读书,等之后直接回去考举人。” 衡哥儿愣了一下,看向许七郎,“我觉得还是要自己考秀才才好吧。” 许七郎道,“那你到时候要回祖籍去考吗?” 衡哥儿想了想才说,“我是想回去考的,再看情况如何?” 许七郎就道,“你回去,我就回去。” 衡哥儿没好气地说,“你这话真有意思,什么我回去,你就回去。” 许七郎笑,没有应他。 刚才赵致礼讥讽衡哥儿的话他听在耳里,已经十二岁的少年,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 许七郎对赵致礼那话觉得怪怪的,但是居然并没有太生气,这让他之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而衡哥儿,心里则是气得冒火,本来因为季大人自从有了小儿子就对他不如从前的事情够心烦的,现在听了赵致礼的话,他才彻底意识到,因为季大人让他进宫做了伴读,别人因为他是以貌进取,就从此用这种目光来看待他了,这才是更让他生气的原因。 所以他现在脑子里已经在想用必须回原籍参加科考的理由来回原籍去考试,从此甩掉伴读这个包袱,等他显示了自己的才华之后,也许别人就不会用那种目光看他了吧。 38、第二十二章 衡哥儿想回祖籍去考试,这件事,他自己是不能做主的,就先和许氏商量了。 许氏一听他想回扬州去,就很惊讶,但是一想,大约就知道衡哥儿的心思了。 房中只有她和衡哥儿两个人,所以也不用避讳什么话题,她让衡哥儿在她身边坐下,才拉着他的手目光殷切地问道,“怎么就想回扬州去备考了呢?” 衡哥儿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他自然不好对母亲说,是因为他做了皇帝伴读,所以京里的人几乎都认为他是个以貌进取的人,他想要摆脱这种境况。所以只好用了别的理由,“我也知道我的年岁还小,但是我觉得现在考府试,我也是可以的。以前也有好些人十一二岁就考上了秀才,我又怎么不可以呢。” 许氏听后,就笑了笑,说,“母亲怎么会不知道你的优秀,你要回去考,母亲信你考得上。但是,又何必这么回去折腾一趟,皇上都点你做了伴读,给你一个监生名额,又算什么。到时候直接回去考举人,不就成了。再说,前朝也有给皇上做伴读,不用参加科举而直接授官的。” 衡哥儿没想到许氏居然也和许大舅是一个想法,大约是那种能用别的轻松办法办到的事情,又何必再去费大力气做的心思。 衡哥儿说道,“如若真是那样做官,儿子的苦读又是为了什么。再说,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别人也不会认可我。” 许氏知道衡哥儿是很有志向的,此时柔柔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背,安慰说,“母亲知道你的意思。母亲也不是要皇上直接授官给你的意思,只是觉得现在这么回扬州折腾一趟不好。府试县试这些又有什么可考的,到时候直接乡试一鸣惊人不就好了。” 衡哥儿在心里叹了口气,弱声道,“但是儿子很想回扬州去。” 许氏因他这句话,目光也忧愁了下来,想来她也想老家了,许氏说道,“扬州自然比京城里要住着舒坦,母亲也明白你的意思,六姨娘生了璎哥儿下来,老爷的心思都放璎哥儿身上去。但是也正是这样,我们才更不能离开,不然将京里的东西都留给璎哥儿,我才更咽不下这口气呢。你听母亲的,现在别闹着离开,以后难道不是你比璎哥儿更出息?” 衡哥儿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看许氏已经这么认定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最后只好说道,“那好吧。” 没有再在许氏跟前提这件事了。 衡哥儿按虚岁算,已经十岁了,在这个时代,也不能再算成小孩子了。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该注意着男女大防了。而且也能有自己的表字,本该是长辈给他取一个,但是在季大人给他一个表字之前,皇帝就表现出了要赐他一个表字的意愿。 四月时候每日去宫里上学,是一年里最舒坦的时节。 早上出门时,天刚蒙蒙亮,并不热,进了宫,收拾一番,看一阵书,写一阵字,皇帝才会进书房来。 因为在杏花春雨酒楼里,衡哥儿和赵致礼闹了矛盾,之后在书房里,两人之间也像起了疙瘩一样,甚少说话了。 这一日,皇帝在位置上坐下来读了一阵书,突然问起赵致礼来,“表哥,朕记得你的表字是季庸,是吗。” 赵致礼本在写字,这时候放下了笔抬起头来回答,“皇上,是的。” 皇帝点点头,“这个表字倒是不错的,是谁取给你的。” 赵致礼答道,“是太后娘娘。她说平常也是一种福分,就便将庸字赐给了我。” 衡哥儿本来在看书,此时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他之前一直没听人叫过赵致礼的字,皇帝是叫他“表哥”,之前徐轩是叫他名字,或者“赵世子”,宋太傅和汤师傅是直接叫他“赵致礼”,现在才知道赵致礼是叫“季庸”。 季是家中行四,想来是他叔父家里还有儿子排在他之前,他自己家里有两个庶兄,他正好就行四了。 而这个“庸”字,要是是一般平庸的人,家里反而不会给他用这个字,不然只会让子孙更加平庸。 而赵致礼就不同了,定然是他小时候更加锋芒毕露,所以才被眼光很毒辣的太后赐了他一个“庸”字,应该是希望他能够收敛一些锋芒。 衡哥儿将皇帝和赵致礼的话听在耳里,手上的笔没有停,继续习字。 没想到皇帝突然间转移了话题到他的身上,“季卿,你可有表字?” 衡哥儿愣了一下才放下笔,起身要回答,皇帝已经对他做手势,“在一起这么久了,你还这么多礼,赶紧坐下吧。” 衡哥儿谢了礼才坐下了,说,“还没有表字。” 皇帝这下就开心地笑了,说,“朕赐你一个表字,你觉得如何?” 衡哥儿心想皇帝要赐给自己什么表字,不要太过分的,他都能够认可。 心里虽然不大情愿,嘴里却说,“能够得到皇上赐表字,那是微臣的福分,微臣高兴还来不及。” 皇帝欢喜地说,“那好,朕要好好想想,你用什么表字地好,你回家也给季大人说一声,让他不要再给你取了。” 衡哥儿只好说道,“莫大恩宠,父亲想来也会很高兴的。” 皇帝于是就真费心费神地给衡哥儿想表字去了,让衡哥儿反倒不好意思。 回到家将这件事给季大人说了,季大人也是一愣,然后可有可无地说,“皇上一片心意,你当好好领着。” 衡哥儿就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 又过了十几天,皇帝在想了十几个又划掉了十几个字之后,才把衡哥儿的表字给确定了下来。 这一天早晨,他只在早朝上坐了一会儿,一盏茶时间也没有,他就不断向李阁老递眼色表示自己要走了,李阁老拿他没法子,就让他散了朝。 皇帝从宣政殿一路欢欢喜喜到了勤政殿东偏殿,进了守心斋,看到衡哥儿正在读书,声音朗朗里又带着柔婉,他高兴地走到他的书桌跟前去,道,“季卿,早啊。” 衡哥儿被他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书,给他行了礼,“皇上万岁,早。” 那边赵致礼看着两人,也对着皇上说了一声,“皇上早。” 皇帝欢喜地摆摆手,“不用多礼。” 说着,就笑盈盈看着衡哥儿,“季卿,前阵子朕说要给你取个字来着,朕总算是想好了。” 衡哥儿在心里惊了一下,心想别太难听才好,人已经起了身,一副期待的表情看着皇帝,“多谢皇上。” 皇帝于是将衡哥儿那搁在砚台边的毛笔给拿了起来,又拿过一张纸,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连赵致礼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也起身过来看了,当看到纸上是哪两个字,他没有忍住,一下子就扑哧笑了出来。 衡哥儿还要对皇帝千恩万谢,“多谢皇上赐字,只是不知这‘迢迢’二字,可有什么典故。” 皇帝指着他刚写下的“迢迢”,道,“迢,从辵(chuo四声),从召,正是应朕之召唤,来到朕身边的意思。迢迢,不是正好。” 衡哥儿觉得欲哭无泪,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皇帝。 赵致礼一直注意着衡哥儿的神色,此时就又被他逗笑了,而且笑得一发不可收拾,还说道,“皇上,我觉得迢迢二字正好。只是,有点像叫小狗。” “……”皇帝在无语的怔愣了几秒钟之后,又问衡哥儿,“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对比起讨皇帝欢心,还是以后都要用这么恶俗的一个字,衡哥儿只好说道,“皇上,我觉得迢迢更适合女儿家,我是男儿,用这个字,未免不庄重。毕竟以后叫我这个字的,都是我的同辈人。” 皇帝看了赵致礼一眼,赵致礼虽然已经闭了嘴,但是还是控制不住勾着唇闷笑。 皇帝蹙了一下眉,道,“好吧。那就算了。以后叫君卿,如何。” 说着,还把“君卿”二字在纸上写了。 衡哥儿虽然还是觉得这个字有点太重,但是看皇帝已经板着脸,只好不再打击他,应下了,道,“微臣觉得君卿二字,更适合我。” 皇帝这才出了一口气,道,“那,以后就叫这个字。” 说完,又看着衡哥儿笑道,“君卿。” 衡哥儿愣愣望向皇帝没有反应,皇帝只好转头叫赵致礼,“季庸。” 赵致礼愣了一下道,“皇上,我看咱们还是先好好看书吧,微臣还有字没有写完,昨日太傅布置下的课业,也还要再复习一遍。” 皇帝只好回到了自己位置上去,又看向衡哥儿,叫他,“君卿。” 衡哥儿在心里苦笑,心想皇帝玩这个游戏玩上瘾了吗,看向皇帝,说,“皇上,有什么吩咐。” 皇帝说,“没有,我就叫叫你。” 衡哥儿,“……” 衡哥儿回家将“君卿”这个字给季大人看了,季大人看到后又是一愣,然后好半天才看向衡哥儿,衡哥儿进京一年多要近两年了,他这个年龄的孩子,长得较快,许七郎这段时间长了得有大半个头高了,衡哥儿也长了不少,不过随着长大,他并没有像别人想的那样渐渐脱去清秀美丽,反而越发显得眉目皎然,比之孩童时候更加出色,这让季大人其实很忧虑,毕竟衡哥儿的身体状况是那样的,他越是好看,越提醒着季大人,他不是个纯粹的男孩子。 而且皇帝越来越看重衡哥儿了,以后衡哥儿要是不小心泄露了身体上的秘密,那季家,便真是要被抹黑了。 季大人并没有因为君卿这二字多一分高兴。 君卿,君卿,往深了一层想,小皇帝的意思昭然若揭,不过即使现在,季大人还是觉得皇帝还小,并不一定是那个意思。 季大人此时倒是有点后悔当初送季衡进宫了。 季大人对衡哥儿点了点头,说,“皇上赐你的表字,自然是极好的,你要知恩。” 衡哥儿又只是规规矩矩应了一声,“是。” 39、第二十三章 小皇帝深知以退为进的道理,他知道直接告诉衡哥儿,给他取了一个字,叫“君卿”,衡哥儿肯定就一边道谢,一边找借口推了,但是要先给他取个他更不会接受的字,然后再提出“君卿”二字来,衡哥儿大约也就会接受了。 小皇帝深喑此中之道,于是成功地为衡哥儿起了个他中意的字。 小皇帝自己在纸上写了多个“卿”字,嘴里还轻轻念道,“卿卿。” 小皇帝深处宫中,学习的都是孔孟之道,治国之法,没有杂书可看,身边的人也不会在他跟前说什么不该说的小儿女之话,所以他还不知道“卿卿”二字,用于夫妻之间是什么意思。 衡哥儿虽然也是看最正统的书,但是偶尔也会翻一下许七郎偷偷买的市井杂书,所以,他对这个是知道的。 好在这个字,除了皇帝叫,偶尔赵致礼故意逗他的时候会叫,便没有人叫了,衡哥儿便也没有在意。 进了五月,天气炎热了起来。 端午朝中放假,季府里也很忙碌,人人都要用药汤洗澡,门上也挂上艾叶菖蒲,院子里还燃了雄黄。 许氏作为当家主母,十分忙碌,再加上璎哥儿身体不是很强健,最近总是哭闹,也让许氏糟心,吴老大夫几乎是两三日就要上一次季府,他的大儿子是专攻小儿科,每次也被带着一起来。 虽然吴大夫一家是世代行医,很是了得,许氏认为吴大夫已经够好了,但是季大人似乎还是觉得许氏没有在找大夫上花心思,所以还专程请过一次在太医院供职的专职小儿科的闵太医来给璎哥儿诊治过。 后来闵太医给开的方子和吴大夫的一致,季大人才没有再说什么。 由此却又让许氏和季大人的关系冷了一分。 这天端午,六姨娘和奶妈丫鬟们在阳光里给璎哥儿洗了澡后,璎哥儿又哭闹起来,丫鬟就来和许氏说。 许氏才刚沐浴完,坐在阳光里让丫鬟给收拾头发,许氏有一头浓密又乌黑油亮的长发,长及膝盖,洗头就是一个大工程,得让两个丫鬟伺候,用几种洗头药养护,衡哥儿也继承了她头发上的优点,好在衡哥儿不喜欢头发太长,时常会剪短。 衡哥儿也刚洗完澡洗完头,头发被丫鬟擦得半干,披散着坐在许氏旁边发呆,幸好许七郎还在他自己的房里,衡哥儿才得以清静些。 丫鬟来说了璎哥儿的事,许氏就皱了皱眉,说,“又闹起来了?我就说过,要在太阳里给璎哥儿洗澡,得在四周立上屏风,别着了风,她们是不是没这么做。” 丫鬟是六姨娘那边的丫鬟,此时就讷讷回不上来。 许氏便冷哼了一声,道,“好了,你回去吧,这就叫人去吴府里请吴大夫来。” 丫鬟这才应了一声走了。 衡哥儿这时候起身来,对许氏说,“母亲,我去六姨娘那里看看弟弟。” 许氏没阻止,道,“你去吧。” 衡哥儿让了荔枝将自己的头发松松系了系,就带着两个丫鬟去了西厢,因为璎哥儿养在六姨娘那里,之前一直和她住的五姐儿就搬去和三姐儿她们一起住了。 现下西厢里就只住了六姨娘和三姨娘,衡哥儿到的时候,五姐儿已经在了,六姨娘进了净房去沐浴去了,西厢里丫鬟婆子进进出出,也很忙乱。 奶妈抱着璎哥儿在怀里哄着,璎哥儿细声地哭着,好不可怜。 衡哥儿在门口出现,奶娘就看到了他。 衡哥儿是季家大少爷,现在又是皇帝的伴读,以后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在季家,除了季大人,可说是衡哥儿最大了,每个姨娘在他跟前都得讨好地说话。 一个奶娘,看到他了,自然就赶紧过来问好了。 衡哥儿马上摆了摆手,“妈妈别,我就来看看弟弟的。” 奶娘将璎哥儿抱到衡哥儿跟前,微弯下腰让衡哥儿看。 璎哥儿的奶娘是许氏找的,是个庄户上的媳妇,二十来岁,长得普通,好在结实而能干,因为父亲是许氏手下的账房,便也略通文墨,之前季大人也嫌弃过这个奶娘的,后来看她也并不那么差劲,主要是奶水足,就没有再挑剔。 按照衡哥儿所见,璎哥儿生下来时身体更差些,是这个奶娘蒲氏奶水好,璎哥儿身体才健壮了几分,不过还是常生病。 衡哥儿目光专注地盯着璎哥儿看,璎哥儿才两个月大,粉粉嫩嫩的,眼睛很少睁开,的确很可爱。 此时他微张着嘴细声细气地哭着,衡哥儿柔声逗他,“不哭不哭……” 没想到璎哥儿一会儿就真就不哭了,奶娘就笑着说,“看来璎哥儿也听得出大少爷的声音了,他喜欢你呢。” 衡哥儿当然知道这是奶娘故意说来让自己高兴的,不过他的确真很高兴,就起了心思,“我抱抱弟弟行么?” 奶娘居然没有犹豫,道,“那要好好抱才行。” 然后就指导了衡哥儿,衡哥儿伸手将璎哥儿抱到了怀里,人坐到椅子上去,低头盯着璎哥儿看,璎哥儿一会儿睁开了眼睛,眼睛简直像黑色的玻璃珠子一般又黑又亮,漂亮非常。 衡哥儿一手抱着孩子,伸手指去逗他,还没用手指搓到璎哥儿脸上,一个声音就把他吓了一跳。 “大少爷,你怎么抱着孩子,这要是把孩子摔到了,可是玩的……这用手去戳他脸,会把他戳痛的……”六姨娘声音尖锐,说了衡哥儿之后又说奶娘,“你怎么不把孩子好好抱着……” 衡哥儿心里十分不舒服,奶娘来抱璎哥儿的时候,他就把璎哥儿给她了,但是刚给她,孩子就又哭了起来,这次哭声就要大得多。 正在此时,季大人从外面进来了,一听到璎哥儿在哭闹,就说,“怎么又哭闹起来了。” 六姨娘刚沐浴完,头发还是披着的,一身水汽加一身妖娆,上前道,“大少爷喜欢弟弟,刚才就把璎哥儿抱着了,妾怕他抱不稳,就让奶娘抱过去了。” 衡哥儿一听,心下就是一沉,六姨娘这话未免太有歧义,谁都会想,是他抱了璎哥儿,把璎哥儿抱得不舒服,璎哥儿才哭的吧。 果真,季大人已经对衡哥儿说道,“你又不会抱孩子,来抱你弟弟做什么。璎哥儿身子弱,哪里经得住。” 衡哥儿瞥了六姨娘一眼,六姨娘已经上前去逗璎哥儿去了,衡哥儿心里也不是气,只是觉得烦,对季大人说道,“父亲若是觉得儿子不能抱弟弟,以后不抱就是了。” 衡哥儿本也是心高气傲的主,在宫里什么都忍着,回到家反而忍功没有那么好,此时对着季大人,语气也并不好,而且说完就从房里出去了。 反而把季大人说得一愣,神色不豫。 荔枝和桂圆刚才没有进璎哥儿的养育间,只是在外面和五姐儿说话,但是她们在外面大约也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五姐儿虽然年纪小,倒是个玲珑心思,对着衡哥儿,她就多有歉意,衡哥儿没和她多说话,直接就出了西厢。 两个丫鬟便也跟了上去。 桂圆就对衡哥儿说道,“六姨娘以前也是个本分人,自从生了二少爷,就变得不可捉摸了。” 荔枝一向本分,此时也表达愤慨道,“什么叫不可捉摸,她就是仗着儿子以为自己了不得。好在五姑娘倒不像她。” 衡哥儿毕竟是个男孩子,并不喜欢背后闲话这一套,就说道,“好了。今天的事,别去说给别人听,特别是母亲。” 荔枝和桂圆都很不忿,但是也只得答应他。 桂圆说,“大少爷,你就是心太慈了。让太太知道了又怎么的呢,看太太能让六姨娘有好日子过。” 衡哥儿道,“这种话,别说了成不。” 他的语气里已经有不耐,桂圆赶紧闭了嘴。 衡哥儿哪里不知道,即使这种事告诉了许氏,许氏知道了,也是白白怄气,毕竟季大人可是站在六姨娘那一边的,六姨娘以前的确是个本分人,从没有过幻想,甚至生了儿子,最开始也是很本分的,但是季大人现在有时间就在她那里坐着,有求必应,喜欢小儿子比喜欢大儿子更甚,这样子,任何女人都会被宠出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毛病来。 衡哥儿琢磨了一阵,觉得要对付女人,还真是掉了自己的价,但是六姨娘今日的所作所为也的确让他不爽快了。 他此时也不得不想,好在他是皇帝的伴读,要是没有这个身份,在季大人有了璎哥儿的情况下,他在季大人面前,就更没有分量了。 衡哥儿虽然觉得自己脸上的神色已经收得够好的了,但是还是没有回许氏哪里去,怕她看出些什么来,就走到了许七郎住处,没让荔枝和桂圆跟着。 进了许七郎的卧室,没有发现人,他愣了一下,心想许七郎说不得还在沐浴,便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了,看了许七郎的床一眼,就半躺到了床上去,刚才在午后的太阳下走了几步路,他觉得有点困了,正要眯一阵眼,又觉得他的枕头太高,手在他枕头下面摸了摸,摸出了一本书来。 许七郎是时常有这些书的,衡哥儿这不是第一次摸到,虽然每次都会骂许七郎几句,但是是屡禁不止。 他翻了书看了两眼,脸上神色就是一黑。 这已经不是以前的那种话本了,而是春宫画本,多翻看了两页,衡哥儿就把书关上了,这书其实印得并不精致,图也很粗糙,要说,是只能意会的那种图,并不太传形,也没有太传神。 比起衡哥儿前一世知道的音影文件,要来得乏味得多。 但是,许七郎才十二岁,看这个,也太早了。 衡哥儿这下是真的生气了。 他也正好听到了许七郎净房里的水声,许七郎房间旁边的净房是从卧房通的一间小耳房,挂了厚帘子还没换成珠帘。 衡哥儿掀了帘子就进去了,门口是一展红木屏风,此时听到里面的声音更大了一点,衡哥儿觉得这个声音有点奇怪,没多想就转过了屏风,然后人就愣在了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季衡同七郎的关系,两人季衡现在才九岁,七郎才十一二岁,打打闹闹实属平常,想歪的才是不平常吧。 其实季衡和人有闹有吵,才说明他对谁上心了,不然,他就是应付而已。 小皇帝其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什么时候季衡朝他发脾气了,他才算是稍稍进入了季衡的心。 关于季衡娘的事情,我也没办法了,我个人是喜欢性格纤细文弱一些的男人,觉得他娘的,也只能这样了。 我认为男人的优点是坚韧、沉默、包容、上进、细心、温柔,其实我觉得季衡很满足这些条件。 40、第二十四章 衡哥儿之前就觉得声音有点不太对,转过屏风看到了,才明白了,许七郎和人在洗鸳鸯浴。 在衡哥儿愣住的时候,许七郎也看到衡哥儿了,于是自己也愣住了。 其实许七郎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他的那个浴桶,是许大舅前阵子来才给换的新的,顺道还把衡哥儿的也给换了。 这个比较先进的浴桶,很类似现代的浴缸,木制,壁厚,还有很宽的沿,里面还有坐凳,有进水和出水口。 要是季家的环境允许,本来还可以安装烧水系统,不过季家的环境不允许,所以就还是要人提水进来。 许七郎坐在浴桶里,歪着头在研究着他的那个小丫鬟的身体。 这个丫鬟,自然也是许家安排来的,是个漂亮的小娘子,十四五岁的样子,身体却发育得很好,丰乳翘臀,面貌明丽,性格温婉,不是那种狐媚子样子。 想来许大舅送这个女孩子来给许七郎,就是专门预备着这一天的。 这个女孩儿,衡哥儿有记得许七郎叫她锦绡,这个名字也正是贴切的,大约还是许大舅给取的,许大舅在这方面,还真是…… 衡哥儿觉得自己应该为长者讳,不该去批评许大舅什么,但是,他实在觉得这对许七郎来说还是太早了。 锦绡本来是背对着门口屏风的,发现许七郎很惊讶地看着门口,她才侧身看了一眼,然后就是一声惊呼,飞快地蹲下了身要把身体遮住。 这时候衡哥儿转身要走了,许七郎飞快地从浴桶里跑了出来,光溜着身子,扑过来就把衡哥儿从背后抱住了,然后对还在惊慌失措的锦绡道,“你……快出去。” 锦绡怔了一下,许七郎已经又恶狠狠地说了,“你快出去,听到没有。” 衡哥儿要掰开许七郎滑溜溜的手,“你放开我,你赶紧去穿衣服,我出去。” 许七郎却依然把他禁锢住,“别……别……衡弟……你听我说……” 他心里应该明白衡哥儿在生气,所以不准备放他走。 锦绡飞快地穿上了衣服,湿着眼眶半捂住脸微带哭声地从许七郎的净房里跑出去了。 看她走了,许七郎才一把拽过衡哥儿的手,让他面对了自己,衡哥儿面色黑沉,眼神十分严厉,将许七郎瞪着,“你放开。” 许七郎想要强势,又强势不起来,只得苦着脸,说,“衡弟,你听我说。” 衡哥儿皱着眉头,“你有什么好说,好色之徒。你才多大,就沉迷女色,你这样,太让人失望了。” 许七郎就更是一脸悲催之色,道,“我……我没有好色……我就是……就是……” 衡哥儿拍开了许七郎的手,走过去拿了许七郎的衣服,让他穿上,心里还是觉得要和许七郎好好说,不然许七郎以后变本加厉,那可真是害了他了。 许七郎看衡哥儿没有要走,而且还给自己拿衣服,就松了口气,一边穿衣服一边可怜兮兮地瞥衡哥儿。 衡哥儿在一边的藤椅上坐下了,严厉地看着许七郎,道,“你就是什么,怎么不说了。” 许七郎把裤腰系好,又穿上上衣,说,“我就是看看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不一样罢了。真没有想做什么?” 衡哥儿还是沉着脸,“想做什么?你还想做什么啊?” 许七郎看衡哥儿板着脸,一双眼睛亮若明星,面颊白嫩如玉,此时泛着红晕,让人看得不想眨眼,而且还心跳加速,再说,衡哥儿比他小了两岁,许七郎突然就不怕他了,说,“我说了,我没有想做什么。” 衡哥儿瞪了他一眼,又哼了一声,指着他的衣裳说,“没有穿好。” 许七郎就赶紧又整理自己的上衣,然后一笑,凑到衡哥儿的面前去,和他分享好东西似地神神秘秘地小声说,“你知道女人和男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吗?我刚才好好看了一下,她的胸又大又软,而且下面……” 衡哥儿恼羞成怒了,一巴掌把许七郎推开,道,“别说了。” 许七郎看衡哥儿这样,肯定是害羞了,就更是笑得畅快,还对他眨眼睛,说,“就知道你不明白。放心吧,我自己知道其中利害。父亲说泄精太过,会身体生长受阻,长不高,而且记事糊涂,昏聩,身体虚弱,面黄眼昏,不思进取,年轻早逝。” 衡哥儿怔怔地看着许七郎,心想许大舅也没有太糊涂,原来什么都同许七郎说了,恐怕那个女妖精锦绡,也是被好好教育过的,更何况许七郎身边还有两个小厮,另外两个丫鬟,恐怕都是被许大舅敲打过了,要是许七郎在这方面被带坏了,他们肯定就有得好受。 衡哥儿想,自己原来只是杞人忧天。 许七郎看着衡哥儿怔怔然的呆样,心里就更是美,伸手在他的嫩脸上捏了一把,说,“你想不想知道,女人是什么样子的,我又叫锦绡进来,给你也看看。” 于是衡哥儿起身来一巴掌招呼到了许七郎的脑袋上,道,“滚吧,我再也不担心你了。你藏在枕头下的书,以后我再看到有,我就拿去给我娘看看,看她不罚你。” 许七郎赶紧拉住衡哥儿哀求,“衡弟,我的好弟弟,你别,千万别让姑母知道了,这可不是女人家看的东西。我以后再不放到枕头下了。” 衡哥儿又瞪向许七郎,许七郎赶紧说,“嘿嘿,我以后不看这个书了。其实我以前也是好奇,现在看了锦绡了,觉得也没什么。” 衡哥儿心想,那是你毛还没长齐的缘故吧。 嘴里道,“是谁给你买的那种书。” 许七郎道,“我自己去买的,京城里比起扬州书局多多了,而且巷子里还有很多小店,这些书都挺多。下次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衡哥儿愣了一下,道,“你不许再买了,不然我真告诉我娘知道了。” 许七郎说,“知道了,知道了。” 端午过完回宫里上课,衡哥儿早上就被赵致礼给整了。 在衡哥儿打发走了抱琴后,赵致礼借着和衡哥儿说话,故意将苍耳给放到了衡哥儿的头发上。 衡哥儿头发太滑,给束发不是很好束,便是先编了几个小辫子,然后又聚拢别的头发,才在头顶上束上了,用了紫金冠束上。 于是苍耳就在发辫上给粘上了,衡哥儿自己还不知道。 赵致礼已经十五岁了,但是还是有着恶作剧的因子,他故作镇定地回了自己位置上去看书,一会儿,皇帝来了。 皇帝总会先注意衡哥儿的,所以一眼看到了衡哥儿头发上的苍耳,不由一怔,又看向赵致礼,赵致礼在认真专注地看书。 衡哥儿比赵致礼先发现皇帝来了,就起身来行礼,皇帝挽住了他让他不要下跪,然后又说,“君卿,你的头发上,有绿色的果子,这是什么?倒挺可爱。” 衡哥儿愣了一下,伸手去摸头发。 皇帝看他摸不到,就握着他的手放到了那一团苍耳上面。 苍耳上面有小刺,衡哥儿手已经没有小时候那么嫩,并没有被苍耳扎到,只是他却觉得奇怪,说,“皇上,微臣没有在头上放绿色的果子,这是什么,我不知道。” 说着,就要把头发上的苍耳取下来,但是有的扎进发辫里面去了,根本取不下来,头发却被弄乱了。 皇帝赶紧说,“让朕来弄。” 这么说着,又叫了旁边的柳升儿,“柳升儿,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那边赵致礼也起身来了,凑过来看,还故作惊讶,“这是什么呢?” 柳升儿没入宫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是见过苍耳的,就说,“皇上,这是苍耳,粘在什么上面,就很难弄下来的。” 衡哥儿已经被扯得头发痛了,但是还是没有弄下来,他就着急了,道,“苍耳是什么?” 柳升儿道,“季公子,这是在乡下很常见的植物,河边很多。” 最后衡哥儿只得坐了下来,皇帝亲自把他头上的发冠取了,又解开了他头上的辫子,柳升儿叫人拿了梳子来,在拔掉了不少头发之后,衡哥儿头上的苍耳才算都被弄了下来,衡哥儿拿着那缠着自己头发的绿色的苍耳,蹙眉不语。 皇帝掬着他一把如水的头发,说道,“这是谁弄在你头上的呢,分明是故意的。” 衡哥儿看了赵致礼一眼,赵致礼正应和着皇帝的话,道,“季衡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我还以为这是他故意弄在头上的,是新的饰物。没想到居然是这么讨厌的东西。” 衡哥儿在心里一哼,心想是赵致礼所做无疑了,不然谁会故意弄这个东西在他的头上。 不过这个问题只得先放下,他说道,“皇上,请恕臣无礼,臣让抱琴来给我把头发束上才行。” 皇帝对衡哥儿这一把光滑如绸的头发还有点不舍,但是也只得放开了,把头发披散下来的衡哥儿,有着平常没有的明艳,小太监已经去叫了抱琴来,抱琴被问及衡哥儿头上的苍耳的时候,抱琴一脸惊讶,说,“大少爷头上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衡哥儿示意他不要说了,他才住了嘴。 衡哥儿带着他去了另一间房梳头,皇帝也带着柳升儿跟了过去,剩下赵致礼留在书房里,心里闷笑,心想衡哥儿居然在之前一直不理他,还对他说话那么不敬,这下让他吃苦头了吧。 抱琴不是专职梳头的,根本没法给衡哥儿把头发竖起来,皇帝就让柳升儿去帮忙,柳升儿结果也是无能为力,于是皇帝如愿以偿地自己上了手,发现把衡哥儿一头头发弄过去弄过来,摸了又摸,结果也照样没有束好。 衡哥儿坐得不耐烦了,说,“皇上,今日我这个样子,还留在书房里听宋太傅的课,实在有辱斯文,还请让臣告假先回去吧。” 皇帝道,“只是头发乱了而已,哪里用得着告假。” 转而对柳升儿说,“去让给朕梳头的嬷嬷来。” 最后是在宋太傅来的前一刻,衡哥儿的头发才被嬷嬷给弄好了。 衡哥儿在心里吐槽,为什么不在最开始就让嬷嬷来给他梳头呢,他坐在那里被这几个人蹂躏头发,又没弄好,很受折磨好不好。 衡哥儿傍晚回去时,抱琴就说,“那苍耳,定然是赵世子放的。不然不会有别人。” 衡哥儿叹了口气,“我怎么会不知呢。这种事,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你去找人给弄些那个东西来,我什么时候也让他尝尝这种苦头。” 抱琴就笑道,“好啊,好啊。这种东西,城里面没有,乡下地方却多得很。” 衡哥儿看了抱琴一眼,心想刚入宫那会儿,抱琴可是谨言慎行得很,现在也和自己一样放松了,这样闯祸的事情,他不劝着自己,还一个劲煽风点火,不过想到让赵致礼也吃一番苦头,衡哥儿也觉得心里欢畅。 不过衡哥儿还没有拿到苍耳,就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京里出了好些例天花。 41、第二十五章 天花在这个时代可是让人惊恐的谈之色变的传染病。 这时候已经有了接种人痘的法子,但是并没有达到全民普及,而且,接种人痘,依然有因接种而直接感染不治的情况存在,所以有些大人出于此种考虑,并不愿意给孩子接种。 接种人痘,也只是少数人做的事。 所以京城里出了几例天花,便全城惊恐了。 好些富贵人家,直接从京城里搬到外面庄子上去住下了,就怕在京城里会被波及。 京城也因为天花而全城戒严了。 好在天花在古代盛行,朝廷已经有了一套对付这种情况的应急措施。 已经下了告示,让人们减少外出,只要有类似天花的情况出现,就要送到朝廷统一安排的地方去由朝廷派大夫集中治疗,这个地方是在郊外的专门地方,由以前得过天花痊愈的人照料这些人。 京城水源也被严格监控,怕水源遭到污染。 除了京城,还京畿附近的每个地方都下了告示,让所有人家都要警惕,并且在大多数地方都设置了感染天花病人的安置点。 这样的做法,已经是非常及时且正确的处理方法。 李阁老虽然做派专权,而且眼中没有君主,但是,从办事能力上看,却是不错的。 季府因为天花也封锁了,除非必须出门办事的,几乎不允许人进出,以免将天花带进府里来。 但是朝廷却是需要上值的,季大人还是日日里都要往衙门里去。 衡哥儿是四岁的时候,就种过牛痘了,而且当时也给许七郎种过,当时许氏,和在许氏身边的人也都种过。 但是许氏却并不太相信接种牛痘就能预防天花,当时不过是由着衡哥儿胡作非为罢了。 因为天花,衡哥儿已经没有再去宫里做伴读,每日里都在府里和许七郎一起上学,自从天花,夫子也没有再来,衡哥儿只好和许七郎自学,两人倒是没有荒废学业。 虽然朝廷在很快的时间内就做出了应对措施,但是京城里感染天花的人并没有减少。 于是一时之间,更是人心惶惶,京城大街上上街的人都少了很多。 季家的饮用水是用的府里自己打的深井水,虽然很大可能并不会被污染,但是许氏还是让将水用药草处理过了再烧开使用。 别的粮食蔬菜,则是直接让京郊的庄子上送的,但是为了保证干净,府里也没有再做太好的吃食,食物局限在很少的几种。 许氏本是想带着一大家女眷去西山庄子里住下,又怕路上出事,还有就是衡哥儿可能会被宫里召见,这去西山庄子的事情就没有成行。 衡哥儿也劝许氏让府里所有人都用牛痘接种的法子先种痘,许氏并不相信其有效性,就说他,“种人痘的法子,很多种痘人倒是在用。这种牛身上的痘,真的做得数么,要是种了还是出了问题,那怎么办。” 衡哥儿说道,“承平八年的时候,不是也发过天花,当时府里的人,都种了牛痘,后来有人去扬州城里买东西,又接了七郎到咱家来,可有谁感染过。母亲,你就相信我吧,牛痘和人痘是很相似的,种了之后,人就不会再得天花,但是种牛痘不会如人痘一般凶险。” 许氏愁着脸道,“我倒是可以让给府里的人种上牛痘,只是,我觉得你还是先和你父亲说一声,让他找太医来,拿他们刑部牢狱里的死刑犯试一试再看。” 衡哥儿一想,就说,“那母亲你先按照以前的法子给家里的人接种牛痘,然后你就说是接种的人痘,只要平安的,就会没事,这样府里也就不会人心惶惶了。” 许氏也只好点头应了他。 季大人晚间回得晚,衡哥儿去找他,和他说了接种牛痘的事。 季大人坐在椅子里,身体疲惫着,听了他这话,愣了一下,才不急不缓地问道,“谁和你说的接牛痘可以和种人痘一样?” 衡哥儿瞎掰道,“以前在扬州时,有坐船来的西洋人,说他们那里就用这种方法来种痘,比直接种人痘要安全,不会出现种痘人出事的情况。承平八年的时候,扬州爆发痘疮,我在家里就种过了。儿子知道父亲定然不会轻信此事,但是您可以去和太医院的太医们说一说,要是用牢狱里的死刑犯人试一试,种牛痘的确可以和种人痘一样,为何又不试一试呢,这是有利于多少人的大好事啊。” 季大人皱眉看着他,思索了好一阵,才说,“即使是牢狱里的死刑犯人,也不能用来做这种事情的。” 衡哥儿自然知道死刑犯人也是有人权的,就说,“可以问他们是不是自愿,如果自愿,就在事成之后给他们减刑,不就行了。或者现在让我出去试一试也行,我再种一次牛痘,然后去城东外面的病人庄子里去照顾病人几天,要是我没事,也能说明问题,不是吗。” 季大人黑了脸,一巴掌拍在茶凳上,“胡闹。” 衡哥儿道,“父亲自然知道儿子不是胡闹的人,没有把握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我去城东病人庄子里……” 还没说完,季大人已经喝止了他,“不要胡闹。我去用犯人试一试,如果没事,就同太医院说。” 衡哥儿松了口气,他知道季大人是个做事非常稳妥的人,没有把握的事,他也是不会做的。 衡哥儿就又说,“母亲知道种牛痘的法子,您可以去问问她。” 衡哥儿喜欢喝牛奶,和吃奶制品,季府上就有现成的乳牛,但是季府的乳牛照顾得很好,没有牛痘,所以许氏只得让人到别的地方去找。 等好不容易找到了,带回季府来,很快就将府里的几头乳牛也都感染了,这几天,衡哥儿就没了牛奶喝。 季大人才刚用几个死刑犯人做了牛痘实验,还没来得及和太医院说,宫里就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衡哥儿当时正在书房里看书,突然之间来了人,是两个侍卫,还有季大人。 季大人进来就说,“季衡,赶紧准备准备,和这两个侍卫进宫去。” 衡哥儿觉得诧异,“父亲,出了什么事了么?” 季大人一脸沉肃,让衡哥儿觉得不是小事。 季大人让书房里其余人全都离开了,才说,“是皇上住的麒麟殿里的一个小太监被发现染了痘疮,麒麟殿现在都被隔离起来了,皇上说他很害怕,他要你进去陪他。” 衡哥儿一听马上就明白了,他目光清明地看向季大人,说,“可以用个小罐子将牛痘装在里面给我吗。” 季大人抬手按在衡哥儿的肩膀上,对衡哥儿说,“皇上,你一定要保住。你要让他将牛痘种上,之前的几个死刑犯,现在都在城东住痘疮病人的庄子里,至今无事。” 在衡哥儿跟着侍卫离开前,季大人将一个很小的封得严实的小瓷瓶给了他,衡哥儿将小瓷瓶放进了脖子上挂着的装护身符的荷包里。 宫里来接的马车要比衡哥儿平常坐的清油马车大多了,侍卫也坐在里面,两个侍卫都还很年轻,大约只有二十来岁,但是神色肃穆,一言不发。 衡哥儿从侍卫没有骑马而是和自己同城一车,猜测侍卫来接他是在秘密行事,他不知道这到底是皇帝要接他进宫的意思,还是这只是季大人和心怀皇帝的平国公一系的意思。 车一路走大道,以往十分热闹的大街,现在却很冷清,突然之间听到一声极度哀戚的声音,“不,我的儿啊,他不是痘疮,各位大人行行好,他真的得的不是痘疮,只是每年这个时节都会长的疹子而已,明德堂的大夫都可以给作证的……” 衡哥儿听到声音就掀开了一点帘子看出去,只见是一个大哭着的女人要从一辆板车上抢人,押送板车的公人脸上一脸麻子,一看就是曾经得过天花的,他推开女人,“这个不能你说了算,要是你不放心,你也跟着去吧。” 女人哭道,“我的儿这不是痘疮也会变成痘疮了,你们行行好,我自己带他到山里去住着,去山里住着,还不成吗。” 公人劝她道,“这不是我们可以定的,都要按照规矩来。” 最后那个妇人就跟着车跑着去了,衡哥儿想要做点什么,却被其中一个侍卫按住了车窗帘,道,“小公子,不要开帘子。” 衡哥儿道,“刚才的母子……” 侍卫说,“您现在是要进宫。” 衡哥儿只好沉默了下来。 很快就到了丹凤门,衡哥儿对这扇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接他的两个侍卫,只带他到了丹凤门,在里面,是两个太监和一顶轿子来接衡哥儿。 皇帝住的寝殿麒麟殿,距离他们上课的勤政殿很近,就在勤政殿的右后方,方便皇帝上朝。 衡哥儿这次进宫,很明显就感受得到到处的肃穆和死气沉沉。 到了麒麟殿,在外面远远的,是侍卫在轮番把手,完全没有说话的声音。 五月下旬的天气已经很热,虽然一路是轿子,衡哥儿还是热得出了一额头汗。 麒麟殿的门紧闭着,衡哥儿到了,太监就在外面唱了一声,“季侍郎家公子到。” 门这才从里面开了一条缝,是衡哥儿认识的一个小太监,皇帝叫他叫荷叶儿,他看到衡哥儿,就道,“季公子,请跟着奴婢进去吧。” 衡哥儿诧异于这里这么冷清,提了提衣服下摆,迈进了门槛。 42、第二十六章 麒麟殿是皇帝寝宫,里面自然很阔大,只是里面人很少,摆设也并不是很多,于空旷中就显出了冷清寂寥。 因为门窗都关着,里面光线暗淡,衡哥儿刚进去时,几乎不能适应里面的黑暗,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情形。 荷叶儿对衡哥儿说,“季公子,皇上在里间。” 衡哥儿应了一声,这才慢慢和他一起进里间去。 地上的水磨地砖于幽黑里透着一丝金色,但是却让人看着就生凉,从一边的一道门进去,里面是一个稍间,放着罗汉榻,椅子茶凳等,还有多宝阁,只是多宝阁上空空的,没放什么东西,墙上挂着几幅书画,衡哥儿瞄了一眼,根据他的眼力,也看出并不是非常有名的大师作品…… 虽然麒麟殿撑起了一个皇帝寝宫的庄严和权威,但是里面的这些陈设,的确是不怎么样,由此也可见皇帝手里的确是没什么权利,太后虽然看着对皇帝还不错,但是应该也并没有在意皇帝的起居,不然不会任由皇帝的寝殿这么寒酸。 又过了一道门,里面是一间书房,比稍间稍稍好点,有金丝楠木的罗汉榻,铁力木的龙纹桌案,书架上不少书,挂着的书画,衡哥儿一看,就知道是皇帝自己写的,还有一副锦鲤图,看那风格,衡哥儿觉得是个女人画的,也许是太后的画作…… 衡哥儿走得很慢,荷叶儿也没有催促,又进一道门的时候,门帘从里面撩开了,柳升儿看到衡哥儿,就小声说,“季公子,您来啦。皇上在床上呢。” 衡哥儿要进卧室的时候,柳升儿又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衡哥儿先在外面说几句话。 衡哥儿便又跟着柳升儿来了稍间里,柳升儿让衡哥儿坐了,自己只是站在那里,又让荷叶儿出去了,才小声同衡哥儿说,“季公子,皇上是十分爱重您的,这些奴婢们都看在眼里。” 衡哥儿神色沉重,但是十分镇定,对柳升儿说,“公公,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柳升儿道,“自从殿里出了清泉儿的事,皇上就吓到了,不肯再出门,一直在卧房里不出来,太后娘娘也让人来看了,也让来劝了,但他就是不听,连太后娘娘那里也不去,膳食也吃不下,眼看着瘦了不少,咱们这些做奴才的,都心疼得不行,时时就劝着,但皇上根本就不听。” 衡哥儿很诧异,问柳升儿,“太后娘娘没有亲自来看看皇上吗?” 柳升儿更小声地凑到衡哥儿耳边说道,“太后娘娘也怕着呢,没有出凤羽供一步。”他说了这一句,又让开了一点,说,“这痘疮,谁又不怕呢。清泉被抬出去的时候,殿里的奴才们都吓到了,他染了痘疮却不说,听说送出去就直接被打死烧了。说起来,他之前在这殿里当值,还是最本分不过的。太后娘娘忌讳着这里,哪里会来呢。” 衡哥儿嗯了一声,又问,“那是谁让我进宫来的呢,听公公的话,好像不是皇上的意思。” 柳升儿躬着身子,很是恳切地看着衡哥儿,衡哥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白玉般的面颊,神色沉静,不像个小孩子,柳升儿看着他,倒觉得他像个小菩萨了,他突然明白了皇帝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和季卿在一起,总觉得什么事都没什么可怕的,心情烦闷也能够变好。” 柳升儿说道,“是奴才和李师傅自作主张,让请了公子您进宫来,皇上吓坏了,他平常最喜欢您,奴才们就想着您进宫来陪陪他,也许他会好些。” 衡哥儿知道柳升儿嘴里的李师傅应该是这麒麟殿大总管李安濂李大太监。 皇帝还小,手里没有权利,能够有这么几个太监忠心于他,也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衡哥儿问,“怎么没有见到李公公呢?” 柳升儿说,“李师傅去太后娘娘宫里回禀去了,还未回来。” 衡哥儿又问,“我一路来,见这边寝殿里人实在少,是很多人感染了,还是怎么着。” 柳升儿说,“出了清泉的事情,和他多有接触的几个奴才,都被关起来了,之后又有两个发了痘疮,其他的人,也都被放到别处去了,现下这殿里,就只几个人了,皇上发脾气,将人都打发了。太后娘娘说让再安排人进来,皇上吓怕了,没有答应。太后娘娘便还没有安排人来。” 衡哥儿一直知道皇帝聪明,看他将殿里的所有人打发走,就更显出来了。 他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了。那我进去看看皇上吧。” 柳升儿说,“季公子您聪慧过人,一定知道怎么劝劝皇上。” 柳升儿领着衡哥儿往里间去了,绕过屏风进了卧房,里面空间并不大,一张檀木的架子床靠北墙放着,门口有一面木雕屏风,对着里面有一架六扇的大屏风,后面想来是隔出来的净房,有一张桌子,几张杌子,香炉里燃着的艾草,味道有点过于浓了。 房间里的窗户又关着,虽然不显得热,但是却显得闷。 那张龙床倒是大的,只是帐子放了下来,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 柳升儿走到了床帐边上去,弯下腰说,“皇上,季侍郎季大人家的季公子来了。” 衡哥儿也走了过去,在地上跪下,行礼道,“臣季衡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帐子里开始并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才有了声音,“君卿?” 皇帝的声音弱弱的,带着平常没有的软弱。 衡哥儿膝行上前,跪在了床前的脚榻上,捞起了一点帐子,龙帐有三层,厚厚的龙帐将里面隔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 衡哥儿看到了躲在床里的小皇帝,小皇帝的脸面向了里面,身上盖着一床明黄色绣着祥云金龙被面的被子,头发散着没有束,散在枕头和褥子上。 衡哥儿柔声说,“是我来看您了,皇上,我来陪着您。” 皇帝慢慢地转过了身,他面色憔悴,小小年纪,眼神漆黑深幽,静静打量衡哥儿,衡哥儿任由他打量,先没有动。 小皇帝问了一句,“城里患痘疮的人很多是吗?” 衡哥儿道,“朝廷里处理及时,情况大约并不像皇上您想的那样差。东门外的天花娘娘庙被设成了救治点,被发现患了痘疮,都被送过去了,要是还不确定一定是痘疮的,我听我爹说,就在天花娘娘庙不远处的一个庄子里隔开住着,有以前患过痘疮痊愈了的人照料。” 小皇帝精神稍稍好了点,哦了一声,又问,“你怎么进宫来的呢?” “是柳公公担心皇上您,给微臣带了话,微臣就进来了。”衡哥儿说着,看了在旁边的柳升儿一眼,柳升儿看到他的示意,就和皇帝告了退。 皇帝让衡哥儿不要再跪,叫他起来,衡哥儿这才慢慢起身来,又将皇帝的床帐挽了一半边的挂起来,人在脚榻上坐下,看着皇帝,说,“皇上,这才没多久没见,你瘦了很多。” 皇帝从床上坐起了身,靠在床头,精神不济,说,“朕这阵子吃不下东西。” 皇帝在以前总是表现得十分镇定从容,即使年纪还小,也很有皇帝的威严。但衡哥儿知道他无论多么早熟,也只是一个孩子罢了,心里定然有很脆弱的一面,现在听他弱弱地说这一句话,衡哥儿心里倒对他十分爱怜了起来。 他伸手抓住了皇帝的手,神色柔和,目光却坚定,说,“皇上,您不会有事的,要好好吃东西,保重龙体才好。” 皇帝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朕也知道应该好好吃些东西,但是胃口不好,吃不下。” 衡哥儿说,“这房里这么闷,哪里能胃口好呢,微臣去开扇窗,可好。” 皇帝赶紧将他的手拉紧了,说,“你千万不要去,也许天花就会从窗口飘进来。” 衡哥儿怔了一下,在心里觉得好笑,他以前没想到皇帝这么怕死,他一直以为皇帝不怕死呢。但是面上,他依然是柔和的,说,“不会有事的,皇上。” 皇帝道,“君卿,你不知道,患了痘疮,就不会好啦,只能等死。朕记得四哥死的时候的事情,他是被人故意给染上了痘疮,原来好好的一个人,之后全身都烂了,太后那时候还让一个老太监抱了朕去看。后来四哥就被烧掉了,他住的殿里的东西都被烧了。朕以为朕那时候也会染上痘疮死掉,没想到并没有被染上。这次清泉儿染了痘疮,他却不说,朕还喝过他送来的水,一定是的,也许是太后怀疑朕了,她想让朕同四哥一样死掉。” 皇帝说着,声音颤抖,手也在颤抖。 衡哥儿从脚榻上起了身,坐到了床沿上,伸手将皇帝抱住了,轻轻拍抚他的背,一时之间并没有再说话。 皇帝没有拒绝衡哥儿这样的亲近,他靠在衡哥儿的肩膀上,身体上的颤抖总算是停了下来。 衡哥儿过了一会儿才将皇帝放开,看着他的眼睛静静地说道,“皇上,您是真龙天子,您身上背负天命,哪里那么容易就染上痘疮死去呢,您应该相信自己。” 衡哥儿知道这话当然做不得真,但也只能用这个来安抚吓坏了的小皇帝。 小皇帝听他这么说,苦笑了一下,说,“朕才不信这个。” 衡哥儿目光明亮地看着他,又说,“皇上,您信我吗?” 小皇帝问,“君卿,你要做什么?” 衡哥儿看了床帐一眼,就直起身将床帐帘子放下了,他退掉了脚上的鞋子,人也坐进了床里,小皇帝疑惑地看着他,衡哥儿挽起了自己左手的袖子,将胳膊上面一个接痘的痕迹给小皇帝看。 衡哥儿人小,练习骑射和剑术,胳膊其实并不瘦弱,上臂上的接痘的痕迹在白生生的胳膊上挺明显。 皇帝对他的动作不明所以,“怎么了?” 衡哥儿说,“皇上,您知道民间有种痘以避天花的事么。” 皇帝点点头,“朕听说过,只要种了痘,就再也不会得痘疮。你种过痘么。” 衡哥儿点了点头,“承平八年时候,我在扬州,扬州出天花,我就种过痘了。就是种在胳膊上的。” 承平八年,是先皇年号的最后一年,京城的天花比扬州要爆发得早,宫里也有不少人染上了,四皇子就是那一次天花过世的,之后先皇因为四皇子的事很伤心,他身体本就不好,就在那一年因病驾崩了。 皇帝仔细看了衡哥儿手臂上的印子,说,“君卿,你以后会无事,朕也开心。” 衡哥儿看着他,说,“微臣进宫来,一来是想陪着皇上您,更重要是也想给皇上您种痘,您信得过微臣么?” 皇帝直接被他这句话说得震惊了。 43、第二十七章 衡哥儿没对皇帝说自己要给他种的是牛痘,只是说是民间的种痘方法,他当年就是如此种的痘,他当时还小,身体也不好,但是种痘之后就并没有因此而出事。 皇帝看着衡哥儿,十分犹豫。 衡哥儿跪坐在他的身边,轻声提醒了一句,“如若要一辈子为这种事担忧,还不如一次就解决了,皇上,您觉得呢。” 皇帝眸子幽深,大约是在深思,又过了好一阵,他才问道,“那你会种痘么?” 衡哥儿点点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我来之前,是我父亲将痘种交给我,让我带进来的。” 皇帝这下心里有底了一些,衡哥儿平常就是个有主意的,但是,他毕竟还比自己小三岁,让皇帝相信他所说的一切,还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现下这事既然是季侍郎安排的,那么,他们应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相信衡哥儿。 皇帝便点了头,道,“那你为朕种痘吧。” 衡哥儿松了口气,说,“那我需要烈酒,还要一只火烛,一把小刀和铁钎子,以及用来包扎伤口的干净纱布。” 皇帝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再犹犹豫豫,说,“朕让柳升儿去准备。” 衡哥儿道,“要不,我先给一个奴才种痘,皇上您看看结果了再种。” 皇帝此时倒是表现出了极强的决心,“不必了,君卿,朕是相信你的。” 衡哥儿对着他笑了笑,说,“微臣多谢皇上您的信任,定然不负皇上您的信任托付。” 皇帝叫了柳升儿进来,衡哥儿让他去准备了种痘的器具来,因为衡哥儿所要的东西都是非常常见的东西,柳升儿很快就找来了。 衡哥儿就又让他去了屋外守着,不要让人进来,柳升儿不知道皇帝和衡哥儿要做什么,不过他作为一个守规矩的奴才,倒没有多问,规规矩矩告了退。 床帐已经被挽了起来,柳升儿点燃的蜡烛,烛台就放在架子床旁边的凳子上,衡哥儿又将其他东西在凳子上摆好。 衡哥儿一脸肃穆,用烈酒擦拭了小刀和铁钎子,然后放在火上烤,直到小刀和铁钎子都被烤红了,从上到下地做了消毒,这才放到一边。 皇帝盯着衡哥儿的动作,之前还有一丝不定的心,此时则完全安定了下来。 衡哥儿就有这种魔力,让人相信他,看到他的时候,心里就能够镇定下来。 衡哥儿走到皇帝跟前去,柔声道,“皇上,您让微臣为您把袖子挽上来吧。” 小皇帝将胳膊伸给了衡哥儿,入夏了衣裳穿的少,衡哥儿没有让皇帝脱外衣,就为他将衣袖挽了起来,让他自己拿着固定住。 他又从自己脖子上的荷包里拿出了那个装着牛痘种的小瓷瓶,瓷瓶上面用木塞紧紧地盖着。 他将瓶子给小皇帝看了一眼,说,“皇上,痘种就在这里面。这个痘种是非常非常弱的痘种,接上之后,不会让人染上痘疮,但是却能够从此抵抗痘疮。” 皇帝点点头,以示自己明白了。 衡哥儿坐在脚榻上,将瓷瓶放下,又拿了刀子再用火烤了一遍,待刀子冷下来,就拿着刀子到皇帝胳膊上去划口子,他没有提醒皇帝,就那么轻轻一划,皇帝的胳膊上瞬间出现了一个小口子。 衡哥儿也学了好几个月的剑了,用刀子还算利索。 皇帝看着胳膊上的伤口,皱了一下眉没说什么。 衡哥儿一言不发,放下刀子,又将铁钎子在火上烤了,打开瓷瓶上的盖子,将盖子和瓷瓶口也烤了好一阵,才用冷下来的铁钎子从瓷瓶里沾了一点牛痘种出来,盖上瓷瓶后,将铁钎子上的那一点痘种点在了皇帝的伤口上。 这才又烧了铁钎子,放下东西,拿了纱布为皇帝包扎伤口。 衡哥儿一系列动作做得十分稳当,连一个手颤都没有,以至于皇帝看他的动作看入了迷,等衡哥儿将他的伤口包扎好又放下袖子后,他才反应过来,问,“这就好了?” 衡哥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是的,皇上。不过也许这两天您会稍稍有点难受,不过很快就会好了。” 皇帝点点头,看衡哥儿要将一切东西收起来,就又说,“君卿,你给柳升儿也将这痘种上吧。” 衡哥儿愣了一下,才应了,皇帝便叫了柳升儿进来。 柳升儿不知道要做什么,问道,“皇上,您有什么吩咐。” 皇帝说道,“季卿要在你胳膊上开个口子,你坐下吧。” 柳升儿很震惊,但是看了衡哥儿一眼,却并没有问出口,乖乖坐下了,衡哥儿让他将袖子挽到肩膀上,他也赶紧照做了。 于是衡哥儿又重复了一遍为皇帝种痘的过程。 柳升儿被衡哥儿包扎了伤口,以他的聪明,他心里的疑惑,稍稍有了点底,只是什么也没说,就按照衡哥儿的吩咐,将刀子铁钎子这些东西都收拾走了。 卧房里又只剩了皇帝和衡哥儿,衡哥儿问皇帝说,“皇上,您要睡会儿么,我在这里陪着您,您睡吧。” 皇帝靠在床头上,摇摇头,“朕这几日都在睡觉,早睡不着了,要不,你去找本书来,咱们一起看书吧。” 衡哥儿笑了一下,探问道,“皇上您想看什么书。” 皇帝不需要思索就说道,“是好看的故事才好。” 衡哥儿听他这么说,就在心里觉得好笑,一向觉得皇帝老成,其实他也还是小孩子,比起看那些帝王治国策略和孔孟之道,他还是更喜欢看故事书的,就说,“那微臣给皇上您讲故事吧。” 皇帝本是闲闲地靠在床头云母屏上,此时则坐正了身子,笑道,“这正合朕意,你讲来听听,你得讲朕爱听的,要是朕不爱听,朕就罚你。”他这样说,心里大约是想衡哥儿一向为人死板老气横秋,不要又讲课堂上太傅说的那一套治国故事才好。 衡哥儿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思,他在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很沉静,说,“微臣哪里知道皇上您爱听什么样的故事,要是微臣讲了,无论您爱不爱听,您说一句您不爱听,就可以罚我。” 皇帝故作生气地说,“君卿,没想到你也会说这句话了。朕是那种人吗?” 衡哥儿坐得端端正正,眉眼却全是笑意,虽然年岁还小,也有种风流流转之感,说,“我是很相信皇上的,但是也止不住皇上您想逗逗臣,那皇上先说您到时候要怎么罚。” 皇帝撑着脑袋想了一下,“让朕拧你的鼻子。” “?”衡哥儿愣了愣,就说,“这算什么罚,再说皇上您拧微臣的鼻子,这也太有失威严了吧。” 皇帝却很感兴趣地笑说,“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朕两人,咱们现在不是君臣,只是好友。要不这样,朕和你在纸上一人写一个词,然后咱们各自以此想一个故事讲出来,谁讲得差,谁就被拧鼻子,如何?” 衡哥儿没想到一向庄重的皇帝还是很有童趣的,“倒是不错。只是皇上过一阵子别赖皮。” 皇帝道,“朕是一言九鼎,怎么会赖皮,你才是,你不要赖皮才好。“ 于是衡哥儿去外面书房磨了墨,和纸笔一起拿进卧房里来放在里面的桌子上,两人各自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词,皇帝在床上坐着将头上散乱的头发随意拢了拢,将手里的纸展示给衡哥儿看。 “庙宇”。 衡哥儿没想到皇帝会写这个词,将自己的纸也展示给他看,居然是“读书人”。 皇帝不满地说,“你看你,写个词,也是这么古板的,没意思。” 衡哥儿本来想借这个词说一下下一年的秋闱的事情,没想到居然被皇帝说古板,他就只好说道,“这个词哪里古板了,要说,读书人身上,可会发生很多事情呢。” 皇帝道,“那你先来说这个故事吧。” 衡哥儿本来坐在椅子上,皇帝又招手让他坐到床沿上来,还说,“你坐这里,朕听得清楚些。” 衡哥儿就只好坐过去了,他今日进宫来,因是急急忙忙进来,也没有换衣裳,身上是一身浅荷色的交领深衣,料子因薄而微透,将里面的那件中衣隐隐透出来,深衣上用银线暗绣了夏日里开的木槿。许氏一向十分在意打扮衡哥儿,在家里,衡哥儿都穿得比进宫时候漂亮,今日衡哥儿这么穿着,皇帝之前因为一心想着天花的事没心情注意他的衣裳,现在心情好些了,注意到了,才觉得衡哥儿的确是十分漂亮的,这么穿衣裳更衬得他漂亮。 衡哥儿虽然衣裳穿得可爱,神色却很沉着,他沉吟了一阵,才看着皇帝地说,“皇上,那微臣就讲一个发生在江南的事情吧。” 皇帝点点头,“朕很喜欢江南,那里是大雍最富庶繁华之地。” 衡哥儿对他一笑,就讲起了故事来。 有一个书生,叫贾倪,字子空,从小就生得聪明,十几岁就中了秀才,家里不算大富人家,但是也有良田商铺若干,算是家境富庶,家里祖父还做过小官,也算一地有些脸面的人家。 其母柳氏,很喜欢到望乡山上的庙里去烧香,为家人健康祈福,也想让儿子早日中举。柳氏经常在庙旁的庄子里住下,贾倪是个孝子,就时常去庄子里看他母亲,也经常在庙里住下养心。 这座庙宇后山风景漂亮,竹林里有一座木屋,贾倪就在这里结识了一个叫吴子虚的俊美书生,两人有相同的抱负,十分谈得来,很快就结为了生死之交。 贾倪日日地和吴子虚来往,其他事情都不想在意了,这引起了柳氏的注意,问起贾倪到底在和谁相交,贾倪说了吴子虚的事,柳氏就去问了庙里的方丈,方丈却说后山根本没有什么木屋,竹林也并不大。 柳氏觉得诧异,就让小厮去看了,小厮回来说,后山的确只有很小一片竹林,竹林后面就是悬崖了,根本没有什么木屋,只是,在庙宇后面有一座墙,墙上不知道是谁画了一幅画,画上就是一片竹林,竹林旁边还有一座木屋,木屋旁边又有凉亭和小池。 这一天,柳氏看儿子回来了,就让他再也不要去见那吴子虚,但贾倪没有见到吴子虚就魂不守舍,柳氏一个没看住,他就又跑去见吴子虚了,柳氏也对这个吴子虚感觉好奇,发现儿子不见了之后,就带着人往后山走,只见贾倪不是走进了后山,而是提着灯笼人径直走进了墙上的那幅画里去了,柳氏吓得不行,跑上去看,只见贾倪提着灯,从画里的小路上一直走到木屋之前去,进了木屋之后,画就没有了动静。 柳氏想这是妖怪作祟,赶紧让了方丈来捉妖。 方丈来看了之后,说那幅画就是前几年贾倪画的,在画前做了法事驱妖却没有结果,而且贾倪再也没有出来过,贾家因为痛失爱子十分伤心难过,但是又没有办法,他们觉得贾倪也许还能够从那幅画里出来,一直不敢动那个墙,还在墙外面修了一间大房子,将墙保护在里面。 衡哥儿讲完了,看小皇帝听得入迷,在他讲完之后,依然神情怔怔的,问衡哥儿,“后面呢?” 衡哥儿说,“后面的事情,微臣哪里知道。这就是前朝不久的事。” 小皇帝怔怔失落,“那他没有出来了吗。” 衡哥儿点头,“微臣从扬州上京来的时候,还没听说他从那画里出来。” 小皇帝说,“你这个故事讲得不错,朕之前说你给出的词太死板,那真是冤枉你了。” 衡哥儿笑道,“那也让微臣听听皇上您的故事吧。” 皇帝说,“朕住在这深宫里,哪里有你在民间的这些逸闻趣事,朕认输了。” 衡哥儿说,“皇上怎么能够认输呢。” 皇帝笑着说,“朕怎么就不能认输了,朕说了,现在咱们不是君臣,只是朋友,是朋友就能够认输。” 衡哥儿伸手说,“那我就拧你的鼻子啦。” 皇帝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让你拧了。” 衡哥儿笑着要拧皇帝,还没有碰到他的脸,又把手收了回去,说,“不用了,微臣不拧,要是让人知道,我这是以下犯上呢。” 皇帝不满意地抓住他的手,“这下是你说话不算话吧。” 衡哥儿说,“皇上,您这真奇怪,还求着我拧你一下不成。” 皇帝说,“那你不拧就算了,朕来拧你。” 说着,已经出了手,一下子将衡哥儿的鼻子拧了一把,衡哥儿赶紧躲,但是坐在床沿,很快就被皇帝抓住,皇帝又要捏衡哥儿的脸,小孩子的嫩脸捏着十分让人满意,皇帝已经捏上了瘾。 两人在床上一个躲一个伸爪子,闹得不亦乐乎。 衡哥儿毕竟比皇帝小了三岁,哪里是他的对手,最后只得被他压在了床上,皇帝的头发散下来,落在衡哥儿脸上,滑滑凉凉的,让衡哥儿赶紧闭上了眼睛,说,“皇上,您这既没有君威,也没有君子之风,您赶紧起来吧。” 皇帝看着面颊泛红眼睛紧闭眼睫轻颤的衡哥儿,心里感觉怪怪的,像是有着一只爪子在挠着他的胸口,挠着他的心尖,甚至挠着他的下腹,他感觉到莫名的激动,急躁,一种不知所措的感情在他的心中升起,随着流往全身的热血,这份不知所措的感情也流往全身,他在一瞬间将衡哥儿放开了,自己飞快地坐到一边去,也不再看衡哥儿,反而看向了窗户。 衡哥儿坐起身来,头发都被皇帝弄乱了,他只好自己将头上的发冠取了下来,说道,“皇上,微臣看你也该将头发束起来。” 皇帝面颊泛红,“反正也没有别人在,就这样罢。” 刚说完,外面就有一个声音在请示,“皇上,奴婢回来了。” 衡哥儿记得这个声音。 44、第二十八章 李安濂的声音让皇帝振作了起来,他看了衡哥儿一眼,问道,“母后同你说了什么?” 李安濂并没有进卧房来,只是站在屏风后面,回道,“回皇上的话,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清泉不敢自作主张生了痘疮瞒而不报,反而依然在皇上身边伺候。定然是有人想要加害皇上,才这么做了。太后娘娘说清泉的事情要严查。” 衡哥儿知道这件事不会善了,没想到太后的确是要用这件事发作。 皇帝在床上坐得直直的,眉头锁了起来,神色沉着,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母后说是要怎么查呢?” 李安濂在外面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查谁接触过清泉,和清泉有关系,既然是清泉最先染上痘疮,那就只能先从他身上查。而且清泉痘疮露到脸上了,宫里才发现,宫里的奴才们都有不查之罪,要治罪。” 皇帝一下子又靠上了床头的云母屏,眼神阴暗了下来,声音一如往常,“母后让谁来查?” 李安濂说,“太后娘娘说这毕竟是后宫的事,不能让前朝来查这事,但兹事体大,关系到后宫安全,不得不彻查,所以就说她亲自过问,让凤羽宫总管高公公负责彻查。” 李安濂说完,衡哥儿就注意到皇帝在一瞬间露出了深深的厌恶和咬牙切齿,但是这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又镇定了下来,人也继续躺到了床上去,“既然母后要亲自查,那自然是好,就让她查吧。儿子多谢她对朕的关心。朕差点就被奸人所害,心中害怕得紧,茶饭不思,身子不爽利,你们不要让人来打扰朕,你去回母后的话时,替朕说,朕不能去向她问安,十分不安,让她原谅儿子。” 李安濂在外面应了,皇帝就说,“朕要躺会儿,别让人进来。” 李安濂喏了一声后,就听到他离开的声音。 皇帝让衡哥儿将床帐给放下来,然后又说,“君卿,你陪朕躺会儿可好。” 衡哥儿觉得皇帝有够可怜的,便应了,脱了鞋子坐在床上陪他。 等床帐放下来,床里便更加憋闷了,皇帝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衡哥儿坐在他身边,看他神色深沉里带着迷茫,不由对他几分爱怜,用手轻轻抚顺他的头发,轻声说道,“皇上,你连李公公也不信了吗?” 皇帝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抓住了衡哥儿的手,握在手心里,目光有些茫然有些忧愁,低喃,“他本来就是太后指到朕身边来的人,朕看得出来他对朕的确有心,但是,却也不能全然相信。” 他说到这里,又将衡哥儿的手拉起来捂在自己的脸上,衡哥儿感受到他的热乎乎的面颊和呼出的气息,听他叹息道,“朕能够真正相信的人,又有多少呢。” 衡哥儿的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上小皇帝的额头,说,“皇上不用这样低落,外面很多大臣心里都是爱重您支持您的,等着您亲政的那一天。而且,我也不会背叛皇上。” 皇帝将衡哥儿的手移开了一点,黑幽幽的眸子由下而上地看向坐着的衡哥儿,然后笑了笑,说,“朕明白。” 又问道,“君卿,你当初为什么愿意来到朕的身边。” 衡哥儿自然不能说最开始也是没有办法,“皇上,您是天下之主,我为您效忠,不是应该的吗。” 他的声音温柔,神色平和,皇帝看着他,生出了和柳升儿一样的感觉,只觉得衡哥儿不像个孩子,倒像个菩萨了。 衡哥儿知道这话并不能安抚皇帝,所以接着又说,“皇上您待我的心,我怎么能够不心生感激,无论如何,我都会在皇上您身边的。” 皇帝笑了笑,又用他的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道,“能够有你相伴,朕也该知足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季衡说出这句话来,似乎是没有经过思索,就这么说出口了,也许他也对别的人说过,用以笼络人心,但是以后多少年过去,他想到这句话,依然心生感动,有季衡相伴,他该知足了。 衡哥儿说,“无论清泉的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太后娘娘都想借这次的事情,将皇上您身边的人换成她的人对吧,太后娘娘一定是觉得皇上您长大了,她有些不放心,想要做些让她更放心的事情。不过,皇上,您不正是怕太后娘娘不放心吗,既然太后觉得她这样做了会更放心,何不就让她这么做呢。” 衡哥儿的声音说得十分小,软软糯糯的,就像是只柔软的手在轻轻地安抚着他,小皇帝觉得自己这几天以来紧绷的神经总算是放松了不少,他点了点头,“君卿,你说得不错。” 衡哥儿将身子伏低了下去,在皇上耳边轻声道,“皇上,您不用太担心,只要保护好自己,不出事情,等您再长大一些,长到了能够亲政的年龄,前朝会有很多大臣愿意为您的亲政同太后娘娘,同李阁老斗的。无论如何,皇上您才是九五之尊,您才是名正言顺,现在忍一忍,又有什么。” 皇帝睁开眼睛看着衡哥儿,说,“朕的确是不用再等太久了,三四年时间而已。”说着,又轻叹了一声,“三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太后再将朕这宫里都换成她的人,朕的日子太难熬了。” 衡哥儿说,“总有办法的。” 皇帝突然伸手将衡哥儿拉了下来,将他抱到了怀里,衡哥儿怔了一下,想要避开,皇帝说,“君卿,你别动,你让朕抱一抱。” 即使是皇帝,毕竟年纪小,自然有脆弱的时候,衡哥儿只好不动了,皇帝闭着眼睛沉默了一阵,又突然说,“你的身子好香,是什么的香味?” 衡哥儿愣了愣,“是母亲为我的衣裳熏的香,到底是什么香,我也不知。” 皇帝叹道,“你的母亲,一定是个好母亲。” 衡哥儿想到许氏,神色柔和了下来,“嗯,是啊。她对我非常好,慈母之恩,一生难报。” 小皇帝怔怔出了一阵神,说,“朕的母亲,只是母妃刘贵妃身边的一个宫女,朕自出生,就被抱到了刘贵妃身边养,刘贵妃身子差,对我并不上心。她还算心慈,并不阻挠母亲来看我,但是母亲也只能偷偷来看看我,她也对我很好。朕永远忘不了她的眼睛,她柔柔地看着我,就像我是她的一切,我从她的眼里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珍爱。她的手软软的的,带着细微的茧子,都是给我亲自做衣裳和鞋袜磨出来的茧子,她时常用手抚摸我的面颊,她来看我,我就不愿意睡觉,她就用手捂住我的眼睛,轻轻哼着曲子,说,我的儿啊,你睡吧,娘亲一直等你睡着了才走。我不舍得她走,所以不肯睡,但是想到她晚间离开的时候一定冷,就只好赶紧装睡了。” 在他的母亲面前,小皇帝只是“我”,不是孤家寡人的“朕”。他的话让衡哥儿心酸,说不出话来。他想到自己的事情,他的前生,是没有父母爱的人,所以明白小皇帝的孤单和对母爱的渴望。 衡哥儿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用自己的手捂住眼睛的小皇帝。 小皇帝一会儿又笑了,拿开手看着衡哥儿,突然说道,“君卿,朕每次看着你的眼睛,就觉得能够在你的眼里看到朕的母亲。” 衡哥儿愣了一下,完全不知道小皇帝的这种联想是从何处来。 衡哥儿僵住的身子,小皇帝自然能够感受到,他笑着将衡哥儿放开,说,“朕有些饿了,你饿了吗?” 衡哥儿坐起身撩开了一点床帐看了看外面的窗户,从明亮的光线判断,这时候应该是午时了。 因为这麒麟殿里的人几乎都被皇帝赶走了,冷冷清清,都没有人来问皇帝用午膳的事。 皇帝从床上下去,衡哥儿也下了床,皇帝没有出房门,唤了一声,“李安濂。” 他的声音不小,一会儿就有个声音过来应了,“皇上,李总管现下不在。皇上有什么吩咐么?” 这是荷叶儿的声音,他在门外没进来,应该是皇帝说了不让他们进屋,所以除了柳升儿,即使李安濂也没进屋来过。 皇帝道,“现下什么时辰了,朕有些饿了,怎么李安濂不知道要安排午膳么?” 荷叶儿恭敬地回答说,“皇上您之前说了不吃御膳房的东西,柳公公亲自在小膳房为您熬粥。皇上您这是又有些胃口了吗,奴婢这就去同李总管说,让李总管吩咐御膳房送午膳来。” 皇帝皱眉发怒道,“柳升儿去熬粥?小膳房里的厨子呢。” 荷叶儿跪下的声音传来,他说,“是出了清泉的事情,小膳房里的奴才厨娘们都被赶走了,连煮茶的宫女都被赶走了,皇上,您忘了吗?” 皇帝不高兴地说,“朕忘没有忘,还需要你这么一个奴才来提醒?柳升儿弄好了粥就让他送来,你去叫李安濂来。” 荷叶儿应了之后,才起了身,离开了。 皇帝在椅子上坐下,又拂了拂头上散乱的头发,示意衡哥儿在他旁边坐了,他才说,“宫里人多的时候,朕心烦,这下没有人了,也有够烦的。” 衡哥儿笑了一下,说,“人正好恰到好处,就好了。” 说着,又问,“皇上,要不我为你把头发束起来吧。” 皇帝一笑,“求之不得,只是你会束发么?之前为朕束发的嬷嬷也被朕赶走了,柳升儿和李安濂都不擅长束发,所以朕就只得这样了。” 衡哥儿说,“要束好您去上早朝的样子,恐怕不成,但是随意一些,却也不难。” 皇帝于是自己走到了梳妆台前去坐下,示意跟过来的衡哥儿从抽屉里拿梳子,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和衡哥儿看,说,“朕什么时候能够长大呢。” 衡哥儿拿着梳子为皇帝将头发梳顺,道,“等长大了,再回头来看,一定会认为少年时代只是倏忽一瞬。” 皇帝笑了笑,盯着镜子里神色柔和的衡哥儿,心中若有所感,万千柔情在胸怀中酝酿而成,席卷了他整个人,以至于口不择言说,“如若你是女孩儿,朕定然聘你为妻,这样子福祸相依,举案齐眉在一起,你说多好。” 衡哥儿诧异于皇帝说这种话,但是很快又明白了他的心思,皇帝是太缺少亲近的人和赋予这种亲近的感情的经历。 于是说道,“这自然是微臣的福分。只是,皇上您的妻可是以后的一国之母,那可不是随意就能定的。而且,臣也不是女孩儿。不过,我相信皇上您以后一定可以遇到一个您愿意说那句话的女子。” 皇帝的眼神变得复杂深沉起来,撑着脑袋发了一会儿呆,缓缓说道,“但愿能。” 衡哥儿不能一直在宫里陪着皇帝,所以到下午,他就要求出宫回去。 皇帝并没有留他,太后要彻查清泉的事情,衡哥儿再留在麒麟殿里,并不是什么好事。 衡哥儿回到季府,季大人在书房里坐着专门等他,他一到家,就有人领了他到季大人的书房里去。 衡哥儿在椅子上坐下来,季大人亲自去关了外面的大门,这才来问衡哥儿道,“你去麒麟殿,麒麟殿里情况如何?” 衡哥儿说,“皇上很聪明,出了那小公公的痘疮之案后,皇上就以自己害怕为由,将整个麒麟殿里伺候的人都赶走了,只剩下了三五个人留下来,吃的东西,也是他最信任的奴才做的。” 季大人松了口气,道,“我一向知道皇上是真命天子。” 又问,“那牛痘,为皇上种上了吗?” 衡哥儿点点头,“已经种上了。今天之后皇上也许会发低烧,不能吹风,这些儿子都对他讲了,他说他知道要怎么做。” 季大人道,“皇上他是真的很信任你。”说这一句,自然是季大人知道小皇帝是个谨慎的人,一个谨慎的人会相信衡哥儿让他为他种痘,当然是很信任他。 衡哥儿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骄傲自满,平平常常的神色,说,“儿子对皇上说是您让我为皇上种痘,皇上才答应了,皇上应该是信任父亲您才对。” 季大人因他这句话反而怔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高深莫测,说,“皇上能够答应种痘就好。你在宫里时,可还有什么事?” 衡哥儿说那一句话,虽是事实,但是这样说出来,也是为了安季大人的心,将季大人更牢固地拉在小皇帝的身边。 在之前,衡哥儿是因季大人之命去皇帝身边,现在,他是自愿在小皇帝身边,而且为小皇帝将季大人牢牢地留住。 季大人对他的父子之情并不深厚,衡哥儿心里明白,甚至因为六姨娘和璎哥儿的事对季大人有了更深的芥蒂,但是季大人的能力也是毋庸置疑的,也是让衡哥儿钦佩的。 衡哥儿将太后要彻查清泉的事情说了,又说,“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想借此将宫里的人又换一换吧。” 季大人沉吟道,“太后娘娘因此发作,倒是在意料之中,不过她想借此将宫里的人换一换,虽然换走了一些,新的人,也不一定就全没有空子钻。” 衡哥儿说,“儿子也这么想。太后娘娘这么做,不过是让她自己安心罢了,事后又是如何,还不一定。皇上虽然最开始因为太后要将他的宫里重新安排人而不高兴,后来也平静下来了,想来他也有了些什么主意。现在京里天花肆掠,宫里也不太平,太后娘娘也很怕,儿子想,在天花没有被控制住这一段时间里,太后娘娘是不会在宫里大肆换人的,她也怕又出什么事。” 季大人心里大约也是这么想的,他沉吟了一阵,走到衡哥儿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很是满意的神色,“为父知道你会将事情都办好,知道你有办法。之前璎哥儿的事情,后来蒲氏同我说,是老六待璎哥儿怠慢,你倒很爱护你弟弟,那是父亲错怪你了。璎哥儿还小,你也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你们兄弟之间要互相爱护才好,你是大哥,以后这个家事你做主,你爱护他,我才会放心。” 衡哥儿因他的话怔了一下,蒲氏会去给季大人解释端午时璎哥儿的事情,是因为衡哥儿让人送了节礼到蒲氏家里去,而且带去了几句话,意思自然是六姨娘说到底无论怎么都只是一个姨娘,他则是家中嫡长子,她即使是璎哥儿的乳娘,也该明白些事理,知道要怎么做。 蒲氏是个明白人,她的父亲是家中主母许氏的账房,夫家是许氏的庄子上的管事陈家,丈夫是受了许氏的恩,才得以除了奴籍得了自由身去考功名,她虽然在六姨娘身边做乳娘,其实还是什么都得听许氏的,向着许氏和衡哥儿。 六姨娘毕竟还是出身低,没有多少眼界,以为许蒲氏一些其他好处,她就会全然向到她身上去。 所以璎哥儿的奶娘蒲氏将六姨娘的事情告诉季大人,衡哥儿并不觉得诧异。 他那么一怔,只是因为季大人那话,是专门让他安心的意思,季大人明确表示他的嫡长子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 45、第二十九章 之后衡哥儿没有再入宫去,从季大人的嘴里得知小皇帝在当晚就发起了低烧来,太医赶到麒麟殿,要给他用药,小皇帝也没有答应,反而大发雷霆 平常小皇帝都是一副乖巧而柔顺的模样,这次脾气却十分大。 太医根本没有办法对他近身,后宫里大部分人从皇帝发低烧开始就睡不下觉了,太后更是睡不着。 因为发天花,最开始是会发烧的。 没有人不会怀疑皇帝是被感染了天花。 前朝也因此十分不太平,定然不少大臣都和外面藩王有了联系,想着要是小皇帝出了事,就要迎接藩王子嗣进京继位了。 朝廷和皇宫的风起云涌,衡哥儿并不能实实在在感受到,毕竟季大人愿意说给他听的事情并不多,他每日里也无法出门,都在家里呆着。 皇帝低烧了三四天,在身体清减了一些之后,病就全好了,根本没有长痘疮。 最开始太医院还是各怀心思地战战兢兢着,对皇帝慢慢观察,十几天之后,皇帝依然没有问题,后宫才又安定下来。 昭元五年就在天花的威胁和人们的担忧战兢中度过了。 季大人手里拿着衡哥儿用种牛痘防治天花的法子,但他并没有将这个方法交给太医院,也没有说出去。 他用这个方法救了皇帝,就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公诸于众来救百姓了。 衡哥儿对此有些意见,不过此时也觉得皇帝的安危重于泰山,不得不明白事情轻重缓急。 昭元五年,衡哥儿和定国侯世子赵致礼在下半年都没有进宫伴读。 昭元五年年末,在大雪纷飞里,渐渐接近了新年,天花在这时候才得到了控制。 朝廷逢子卯午酉年八月举行乡试,次年在京师举行会试和殿试,这是天下读书人的盛事。 正如许七郎念叨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又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读书,谁又不想在乡试和会试殿试里一展才华,金榜题名,从此不管是功名利禄,还是为百姓请命,总归是人生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昭元六年,正是辛卯年。 季衡十岁,小皇帝十三岁,赵致礼十六岁了。 赵致礼在这一年订了亲,是吴王的嫡次女,香安郡主。 吴王是先帝仁宗皇帝的同胞兄弟,吴王当年和兄长仁宗皇帝关系十分好,所以封地也十分富庶,在武林杭州。 在天花被控制下来后,三月,皇帝又召了季衡和赵致礼进宫伴读,因为天花,宫里前一年完全没有办宫宴,有大的节气,朝臣和诰命们进宫朝拜,也都是走过场。 所以衡哥儿有大半年没有见过皇帝和赵致礼了。 这一日早上进宫去,衡哥儿依然是穿得规规矩矩,一身中规中矩的暗色直裰,戴着紫金冠,虽然穿着不出色,但是渐渐长大的他,无论穿什么衣裳,都已经无法掩盖他身上的如月华皎然的风华。 赵致礼一如既往来得比衡哥儿还早,不过他没有在书房里写字,反而在院子里,那棵当年平国公世子徐轩徐甫之靠过又因此见罪于皇帝的松树,在一年的时间中,又长了一些,三月的清晨微光里,赵致礼在树下打拳。 衡哥儿这大半年近一年的时间在家里,自然没有闲着。 季大人是年少时吃过很多苦的人,而且他绝对地聪明,对考科举和为官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大雍朝文风十分盛行,特别是在江南一带,几乎家家都希望孩子依靠读书出仕,要是考到二三十岁还没有看到希望,才会让孩子去转行做别的。 文风的盛行,和江南一带的富庶,让江南出了非常多的才子,这些才子大多是可以在前面冠以风流二字。 少年成名,鲜衣骏马,美婢娈童,游园,戏曲,各种棋牌玩意儿,朋友成群游山玩水,文风恣意…… 这样放纵而得意的少年时代,季大人自然没有享受过,但是他当时身边的同窗,很多都是这样过来的。 在这些同窗游园作对写诗玩散文的时候,他都在苦读四书五经,揣摩制艺时文,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 所以,在他当年二十四岁就中了进士的时候,他的那些鲜衣怒马的同窗,甚至当年比他名气大更多,从小被捧为神童的人,乡试也没有通过。 他至今已是三品大员,虽然只是刑部左侍郎,但是刑部尚书根本就是不管事的,他在刑部手握重权,但是他的那些同窗,好些依然是秀才,只能游山玩水,写些苦闷的不得志的诗,作些画,博一风流名士的头衔,聊作寄托。 季大人自然也不是看不上将功名利禄视为粪土的人,他只是目标明确,所以一心功名,一心仕途。 所以对衡哥儿和许七郎的教导,也是以应试教育为主。 在他们现在还小的时候,很少放两人出门游玩和结交同龄人,他觉得两人现在都还小,还不到时候。 衡哥儿和许七郎这大半年里,日日不过是苦读书。 好在衡哥儿并没有荒废武艺,每日里和许七郎也练练剑,衡哥儿的剑属花拳绣腿一系,战场迎敌自然不行的,不过锻炼身体倒是很有作用。 赵致礼赵季庸,在这大半年里,已经又长高了不少,眉目俊朗里带上了不少凌厉,以前的狂放的傲气和戾气被稍稍隐藏了起来,他一套拳打下来,虎虎生威。 衡哥儿站在院子里看着,一时没有进殿里去。 抱琴拿着衡哥儿的东西,看主子没动,自己也没动,在衡哥儿身后恭恭敬敬地侍立着。 赵致礼一套拳打完了,他的书童赵义已经递了汗巾上去,赵致礼一边擦着汗,一边看向衡哥儿,衡哥儿还是那样沉稳而安静的样子,他说道,“一阵子不见,你长高了一些。” 赵致礼在变声,声音比以前要低不少,声音不好听。 衡哥儿对赵致礼行了一礼,说,“赵世子这些日子,想来很好,你也长高了,听说你定亲了,恭喜。” 赵致礼抿着唇哼了一声,似乎并不高兴别人提他定亲的事情,说,“有什么可恭喜的。” 人已经转身进了殿里,到殿里西翼的房里去收拾去了,赵义对衡哥儿行了个礼,赶紧跟了上去。 衡哥儿挑了挑眉,带着抱琴进了东翼的书房。 书房里亮着几盏宫灯,里面还算亮堂,衡哥儿还是坐原来的位置,抱琴为他将东西都放好之后,就在衡哥儿耳边小声说,“赵世子好像不喜欢这门亲呢。吴王的郡主,有什么不好呢。” 衡哥儿道,“在这里讨论他的婚事,被他听到,有你的苦头吃。” 抱琴已经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了,长得清秀俊俏,人又机灵,在府里也很讨喜,他现在是衡哥儿的贴身小厮了,在府里也是经常听衡哥儿差遣的,许氏房里的小丫鬟们,都很爱和他说话。 他的性子也比刚在衡哥儿身边当差时要活泼了不少,此时就笑了笑,说,“世子恐怕没这么快。” 衡哥儿道,“以前太后娘娘办的宫宴,他见过不少名媛闺秀,也许心有所属也说不定,而那郡主,谁知道是圆是扁呢。” 抱琴笑着点头,没想到赵致礼居然很快就回了书房,以至于将衡哥儿的话听了个结识,就负手走到了衡哥儿的桌子旁来,十六岁的少年,满身的锋利之气,瞪着衡哥儿说,“鬼鬼祟祟谈我的婚事?” 衡哥儿并不怕他,目光平平和和地和他对视,脸上还有一丝柔和的笑,说,“世子这是说什么,我哪里是鬼鬼祟祟谈论。和世子你这同学了两年了,世子你还不能让作为同窗的我知道知道你的心意,也太见外了。” 赵致礼哼了一声,收回手环抱胸前,居高临下看着衡哥儿,道,“我最近喜好娈童,不喜好女人,怎么着,你把你的书童送我?” 衡哥儿知道他又是在故意闹脾气,而抱琴听到赵致礼那么说,已经惨白了脸,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垂着头规规矩矩地站着。 衡哥儿在怔了一下之后就笑了,说,“世子你这样,也太过分,侯府上奴仆成群,想来你身边佳人也不少,我家里,我可只有抱琴一个小厮,你要把他要走,我可舍不得。” 赵致礼眼神阴沉沉地看着抱琴,大约抱琴刚才的话,他也听到了,说,“你家奴仆少,这有什么,我用两个奴才换你一个。” 抱琴脸色更白了,赶紧下了跪,对赵致礼道歉道,“世子殿下,奴才错了,奴才有罪。” 衡哥儿看了抱琴一眼,又看向赵致礼,说,“今日第一天上课,你就这样来吓我的书童?” 赵致礼还没说话,外面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小皇帝进来了,看到抱琴对赵致礼下跪求饶,不由觉得诧异,说,“这第一天,这是怎么了?” 衡哥儿赶紧起了身来跪下给皇帝行礼,“微臣季衡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致礼也只得赶紧行了礼。 皇帝走到两人面前去,说,“平身吧。先让朕看看,很久没见,可变了?” 皇帝的话让书房里方才的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皇帝先和赵致礼说道,“表哥又长高了,你同朕的堂姐结了亲,也算是和朕亲上加亲了。” 赵致礼即使很不满意家里为他定的亲,但是此时也不好在皇帝面前表现出来,说道,“这是微臣的福气。” 皇帝又和他说了两句,就转向了衡哥儿,衡哥儿微微垂着头,他比衡哥儿高,看不清他的面孔。就说,“君卿,你这低头做什么,难道还怕朕看了么。” 衡哥儿笑了笑,说,“直视君颜,可是大罪。” 皇帝已经拉了他的手,“又和朕说这些无趣的话。” 衡哥儿抬起头来看向他,都是长身体的少年,皇帝自然也长高了一点,面孔还是和以前那样子没怎么变,只是眼神比以前还要深沉些,让人看不透。 皇帝盯着他的左脸看了,笑着说,“君卿左边脸颊上的痕迹,几乎看不见了,朕心甚慰。” 衡哥儿说,“多谢皇上惦记关怀。” 皇帝说,“别和朕说这些多礼的话。” 又笑盈盈看了衡哥儿几眼,他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放开衡哥儿后就说,“刚才是什么事呢?怎么抱琴跪在地上,是什么情况。” 抱琴此时还跪着的,皇帝问起,他只好说,“是奴才冒犯了世子,在请罪。” “哦?”皇帝疑惑地看向赵致礼。 46、第三十章 三月中旬,已经是晚春,且谷雨已过,就要立夏,早上亮得很早,这时候,外面已经亮堂了,但是书房里还点着蜡烛,将房间里烘得有点发闷。 赵致礼是个脾气不好的人,不过在皇帝面前,他虽然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傲气,但是一向还算有礼,便说道,“回皇上,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微臣看抱琴长得好看,一向又很会做事,就向君卿贤弟换,用两个奴才换他。” 皇帝因他的话笑了,说,“朕敢肯定君卿是不愿意换的。” 季衡说,“抱琴是母亲给微臣的,微臣不敢和人随意交换了,不然回家可免不了责骂。” 赵致礼目光深深地盯着季衡,又对皇帝说,“我只是说着逗君卿玩,不是真要夺人所爱。” 皇帝哪里能够不明白赵致礼在故意为难季衡,所以就赶紧转移话题,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说这个问题了。” 又让了抱琴起来,抱琴赶紧谢恩起身,默默地飞快退出书房去了。 柳升儿在皇帝的书案边替他磨墨,皇帝则站在衡哥儿的书案旁边同赵致礼说,“表哥,你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已经定下来了吗?等你成了婚,朕也可以见见这个堂姐,毕竟朕身边没有兄弟姊妹,也挺孤单。” 赵致礼收起心里的不快,中规中矩回答道,“定在了今年十月。” 季衡没想到会这么快,他心里转过了不少心思,从之前的了解,就知道小皇帝要是出事,最被看好的继承人就是吴王的嫡子,原因无他,吴王是先帝的胞弟,血脉上最适合,当然还有就是吴王在富庶的武林,西湖边的杭州,他有钱有粮,一向慷慨,朝中不少官员受过他的收买,会替吴王说话。 当年先皇对这个胞弟吴王不可谓不亲厚,但吴王对自己的胞兄却不见得有多么真情实意,在先帝驾崩后,他就有些蠢蠢欲动,其原因,也许是觉得现在的小皇帝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所出,觉得他虽是先皇子嗣,终归也血脉不够高贵,这才让他有了觊觎这九五之尊的位置的心思。 赵致礼这么快就要迎娶郡主,的确是让人心生疑惑的。 季衡替皇帝感慨了一句,“为什么会这么快?我大姐出嫁的时候,亲事定下来了两年才嫁,但母亲说这也算很快了。” 赵致礼不高兴地说,“郡主已经十七岁,自然是要急着嫁的,再不嫁,恐怕都没法见人了。” 季衡怔了一下,看了赵致礼一眼,心想赵致礼是嫌弃郡主年龄比自己还大? 据季衡所知,吴王正妃之前过世了,这个嫡次女,就因为守三年齐衰丧,一直没有议亲,也许是暗地里有议亲,早就和赵家勾搭上了,只是现在才提出来。 季衡说,“那郡主是比世子你大一岁,有句俗语叫女大一,抱金鸡,可见是很不错的。” 赵致礼没好气地直接说,“那你去娶她吧,她比你大六岁,女大六,抱金豆。” 说完发现季衡没什么表示,反而皇帝眼神深邃地正盯着自己,不由赶紧又说了一句,道,“我口不择言,胡言乱语。” 说完,就气闷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皇帝神色倒没什么太大变化,并没有怪罪赵致礼,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第一天,季衡就和赵致礼闹了个不痛快,在下午回去的路上,季衡专门和赵致礼一起,就找他说道,“世子,今日早上的事,我向你道歉,请世子殿下大人大量,原谅小人则个。” 赵致礼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有什么可道歉。” 季衡说,“虽然我也觉得我并没有说什么错话,可是还是惹了世子你不高兴,那么也是我没有眼力界儿,的确该向你道歉。” 赵致礼被他噎了一下,此时他的态度已经好多了,说,“算了,也是我迁怒罢了。” 季衡黑幽幽的桃花眼柔和地看着赵致礼,说,“世子殿下何必因为此事不高兴,到时候要是和郡主在一起处不好,总还会有别的法子快活。再则,也并没有听过郡主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想来不会难相处。” 赵致礼被季衡的黑眼睛看着,只觉得心里更乱,但是也是再也不会对着季衡发火了,淡淡道,“我只是不想这么早就成婚罢了。高兴不高兴与她无干。” 很明显是赌气之言。 季衡眨了一下眼睛,笑说,“这样?” 赵致礼避开他的那双像是诗中描述的江南烟雨般的眼睛,看着季衡,的确只能想到江南烟雨里,桃花梨花在雨中绽放,让人心荡神怡,他不由说,“十月的婚期,我八月就要去杭州迎亲,要说这成婚还有什么好处的话,就是我能够因此下一趟江南,我还没有到江南去过,这次去了,可以看看你的家乡是个什么样子。” 季衡道,“你八月去倒是好的,八月时,江南已经凉爽下来了,你要是六七月去,你只会觉得热。” 赵致礼觉得季衡这话说得毫无美感,是故意在让自己难受吗。他不高兴地抿了一下唇,说,“我要成婚了,以后就再不会来做伴读了,只剩下你在皇上身边。” 这是在季衡预料之中的,只是听赵致礼这么说出来,却不明白他到底意所何指,就说,“皇上大约会从其他世家子里再选两个伴读吧,只有我一个陪在皇上身边,我也会很惶恐的。” 赵致礼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可不这么认为。” 他说完,目光悠远地望向天空,天空远远地有乌云聚集,也许晚上会下雨。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了,季衡这一日从皇宫回来,才刚换了一身衣裳洗了把脸喝了口茶,前院里的小厮抚琴就跑来叫他,“大少爷,老爷请您到前院书房去。” 季衡应了之后,就随着抚琴出了门。 路上,季衡就问,“父亲今日回得倒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抚琴说,“老爷午时就回来了,下午一直在书房里,张先生也在。” 张先生张和廷很受季大人的看重,季家大姐儿嫁过去,今年又怀上了一胎,季大人和张先生在之前的同窗之上又做了亲家,自是十分亲厚。 季衡时常和张先生接触,心里很明白张先生是很有才华抱负的人,他也才四十多岁,已经中了举人,却再也没有去考过进士,而且心甘情愿为季大人做幕僚,实在让人诧异。 有一句话叫“五十少进士”,就是五十岁中进士也不晚,那张先生去考进士,根本不算晚,而且,作为举人,只要季大人帮忙,他也可以直接做官,但他却自愿放弃了这些更好的路子,一心辅佐起季大人来。 他对季大人的这份心意,季衡也是十分尊重的,所以对张先生非常尊敬。 季衡知道这一定又是有了什么事,打叠起精神来,在季大人的书房“执信斋”外候了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了两个清客,也是季大人比较看重的,一个是四十来岁的田书玉田先生,一个是徐姓先生徐庵建,都是生员。两人曾经在季衡的夫子请假时守过季衡和许七郎读书,季衡对他们就很熟悉。 季衡上前对两位先生行了礼,“两位先生辛苦了。” 田书玉是个清癯而和蔼的中年人,对季衡笑道,“大少爷来了,这没多久不见,又长高了一些。” 徐庵建徐先生就要严肃得多,对季衡点了一下头,“大老爷还要和张先生说一阵,大少爷恐怕还要等一等。” 张子谦的确是很有才华,即使文人最易相轻,但季大人的这帮清客,对他也是极其敬重的,季衡看在眼里,应了徐庵建的话,说,“我还等一阵就是。两位先生慢走。” 他本在大堂里等,因为觉得闷,便又走出房门走下台阶,到院门口的石榴树下去等,石榴树长得十分好。 “五月榴花照眼明”,这个时候,榴花刚刚打苞,红艳艳地点缀在树上,倒是十分好看。 一会儿张先生的第二子张诩来了,张先生只有原配夫人,没有纳妾,张夫人十分争气,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没有女儿,这大约也是大姐儿嫁到张家之后十分受优待的原因,因他家没有女儿,大姐儿去了就既是媳妇儿又是女儿。 张诩开始并没有看到一身藕荷色衣裳的季衡,还是季衡叫住了他,“大姐夫。” 张诩这才侧过头来,看到站在石榴树下,比起榴花还要耀眼的季衡,笑道,“衡弟,你怎么站在这里。” 季衡说,“父亲和张先生在说话,我等着见父亲。姐夫,你来有事?” 张诩成婚之后就要比以前沉稳很多,再说,他也已经二十岁了,到了加冠的年龄。 张诩说,“我是来拜见岳父大人,听一听教诲。” 季衡一怔,“是你要回去参加乡试了吗?” 大雍的规定,考县试府试是在原籍县里,之后考院试,也就是考秀才,也是在原籍府中,乡试是在原籍省会中考,因为地域不同,教学水平不同,有些地方难考有些地方好考,所以朝廷有规定,士子无论在哪里读书,最后都要回原籍去参加考试。 张家的原籍在常州,就要回山阴去考。 张诩回答,“是的。八月初九考试,我六月初就走。离开前要在家中设宴,到时候衡弟你一定要带着七郎来。” 季衡道,“一定会去的。” 抚琴很快过来叫季衡,“大少爷,老爷请您进去。” 又看到了张诩,“舅少爷,您也在。” 张诩说了来意,抚琴就道,“今日老爷恐怕没有时间,奴才看他们忙着呢。” 抚琴已经十八岁,做事很老道,季大人也很喜欢他,让他在书房里做事,他的话,一向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张诩就说,“那我今日就回去,之后再来。” 季衡和他道了别,才去了书房里。 季大人神色沉重地坐在书桌后,张先生坐在另一张书案后写东西,季衡进去,他才抬起头对他点了一下头,也没说什么。 季大人说,“衡哥儿,你坐下吧。” 季衡到椅子上去坐了,说道,“父亲找儿子来,是有什么要事?” 季大人说,“你在宫里皇上身边,最近有什么事么?” 季衡想了想,说,“最近和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 季大人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说道,“吴王在杭州蠢蠢欲动,杭州距离松江府近,松江府一带的水军,据说比原来多了数倍,很可能是吴王私招,那一带现在都在吴王控制之下。赵家最近又要迎娶吴王次女,皇上在宫里的安危,实在让人担忧。” 季衡听完这个,面色也变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吴王,对皇位,的确是真的想纳入囊中。 47、番外之杨钦显六岁 徐轩被徐妃身边的两个小宫女带着,从蓬莱池边的曲廊往前面玲珑阁去。 这一天天气不是很好,从早上开始天空就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但是雨又总是憋在高空落不下来。 这也像宫里最近的压抑的气氛。 前阵子,皇帝比较喜欢的刘贵妃病逝了。 刘贵妃家没什么强硬的背景,从小生活在江南,长得也如江南的春水一般,带着柔弱和精致。 徐轩年岁还小,皇帝很喜欢小孩子,他便也有了机会经常出入宫闱。 徐轩的姑母徐妃早年怀过一个孩子,但是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孩子因为一次意外流产了,孩子流出来时已经是个成熟的男胎,徐妃当时伤心过度,而且还被告知以后都不能再怀孕了,她因为这件事寻死觅活,皇帝看她可怜,就提了她的位分,从贵人提成了妃,还允许她的娘家人经常进宫看她,徐轩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经常入宫的。 徐轩不是个调皮的小孩,进宫后,连皇帝也对他很欢喜,常让他进宫来陪伴伤心的徐妃。 要说,徐妃并不是很受皇帝喜欢。 受皇帝喜欢的,第一位是四皇子的母妃,董妃娘娘,董妃长得漂亮,在皇帝跟前又很温婉,主要是四皇子很勤奋上进,又很讨皇帝喜欢,皇帝有意立四皇子为太子,在皇后娘娘至今无所出的情况下,即使群臣想要反对,也反对不了。 皇帝第二喜欢的,大约就是前阵子才没有了的这位刘贵妃了。 刘贵妃的确是个美人,虽然徐轩只见过她几次,但每次都会被她吸引住,觉得她甚至比董妃还要好看。 董妃像是他家花园里开得迷人的紫藤花,一开花,每个进入园子的人都会注意到她。 但刘贵妃不,刘贵妃是在角落里在深夜里静静绽放着的昙花,似乎她也不是为了让谁去看她,她才开放,她只是长到了那个时节,想要开放了,就开了。 有没有谁注视,有没有谁喜欢,她都毫不在意。 徐轩见她的几次,或者是在宫宴上,或者是在后宫娘娘们的聚会上,她总是静静地坐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上,也并不说话,要说话的时候,声音也是极轻的,似乎说大声一点,她就要病倒了。 但是就是这么不起眼的一个人,只要你注意到她,就不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徐轩想,皇上后宫这么多女人,皇上独独那么宠爱她,也是应该的。 而皇上第三在意的人,恐怕就是皇后了。 皇后娘娘是个深沉的人,虽然在聚会上她每每在笑,却还是让小小年纪的徐轩害怕她。 徐轩出生在公侯之家,家里又有一个姑姑在皇宫里为妃,他对宫里和朝堂权利上的事,也是早早就有接触和了解。 他经常出入宫闱,自然会被家里的长辈交代在宫里的各种注意事项,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遇到什么人应该说什么,遇到什么事应该怎么处理…… 他知道当年皇上能够上位多亏了皇后娘娘,所以现在皇后娘娘娘家里权势过盛,皇帝虽然忌惮,一时也拿她家没有办法。 所以皇上虽然对皇后十分好,但这种好也只是表面上的,徐轩听他的祖父说,皇后娘娘无所出,也是皇上不想要她有所出。赵家被削权,只是时间上的事。 而徐妃滑胎的事,徐家一直觉得是皇后娘娘所为,徐妃以及徐家因为此事,都对皇后娘娘以及赵家很有怨恨之心。 徐家不是人丁兴旺的人家,徐轩只有这么一个亲姑姑,没想到徐妃不仅滑胎,而且以后都没生育的可能了,这怎么不让徐家难过。 徐轩从家里祖父父亲以及祖母母亲们的话里,也知道皇上不会过于宠家中背景强大的宫妃,他的姑姑又不是很漂亮的女人,又没有生育能力了,想要再得宠,可能性不大。 现在刘贵妃病死了,刘贵妃自己当年生过一个公主,但是孩子才养几个月就夭折了,之后也无所出,所以就养了她宫中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女生的一个皇子,就是五皇子。 刘贵妃因为身体差,对这个沉默又有些害羞胆怯的五皇子并不大上心,只是将他养在自己宫里而已,因为五皇子的生母地位很低,让五皇子的地位也不高,很不受人注意。 在徐轩最开始进宫时,他见过二皇子四皇子,却从没见过这位五皇子,甚至也没人说起他,似乎他在宫里有和没有都是一个样。 一个正正经经的皇子,居然这么没有存在感,也实在让人诧异。 但是现在,这位五皇子的存在感一下子就增强了。 因为他的养母刘贵妃过世了,他之后势必要再有一位养母。 皇后应该也明白自己要再生孩子是很不可能的事,毕竟没有皇上的配合,她自己要生孩子是不行的,还有就是,说不定她自己的身子也和徐妃一样,是不能有孕的了。 皇上让她做了皇后,却不让她有自己的孩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也是太残忍了。 所以,现在皇后很想将五皇子认到自己膝下,这对五皇子来说,自然是好事。 除了皇后,徐妃也很想将五皇子认到身边养,这样,一来可以慰籍她不能再有孩子的心,二来,她在宫里也不会那么孤独寂寞,毕竟皇帝可是很少去她那里坐的,三来,将来皇帝登仙之后,前面的皇子登了皇位,五皇子去就藩,还能让徐妃跟着去,徐妃将来也是老有所依,若是将来五皇子能够登大宝之位,那徐妃作为养母就是太后了,这也是十分荣耀的事。 徐妃认养了五皇子,有很多益处,虽然不免得罪皇后和赵家,但是徐妃自从因为皇后而滑胎,徐家和赵家之间就有了罅隙,便也不在乎得罪皇后和赵家了。 徐家也是老牌公侯之家,手中还握有军权,别说赵家,就是皇帝,也要给他家三分颜面的。 因为天气很闷,去玲珑阁的路似乎比平常还要远一些,徐轩已经八岁,也不好让宫女抱着走了,而走曲廊过去,也不好坐宫里的软轿,就只能靠双脚走过去。 宫女小鹤十七八岁,是个亲切而沉默的人,在徐妃身边很得力,她的心细又善解人意,很快发现徐轩走不大动了,又知道徐轩很好面子不会说,于是,她就停下脚步来,道,"这天这么闷,怕是要下雨了。走一路太热,咱们在这里歇一歇吧。" 徐轩很感谢地看了她一眼,曲廊旁边有个小轩榭,叫明礼轩,徐轩就在轩里的廊上去坐下了,小鹤站在他旁边,拿了熏了合香的手巾来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浮汗。 小鹤为他擦额头的当口,他注意到从另一边的檐下跑过来一个孩子,孩子看到他们,就喊道,"救命,救命。" 徐轩和两位宫里都因此事吓了一跳,在宫里叫救命,可不是小事。 待孩子跑近了,徐轩才发现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他之前想到的宫里最近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主人公五皇子殿下。 小鹤也看到是五皇子了,她将手里的手巾飞快地递给徐轩,人已经跑上了前去,一把将五皇子接住了,关怀地问,"殿下,出什么事了?" 五皇子紧紧抓住她的手,人已经在发抖,脸色苍白,"我,我身边的小叶掉进水里去了,谁去救救她。" 小鹤知道宫里生存最忌遇到这种事,无论事情最后如何,都容易让人祸事上身。 但是她依然当机立断,带着另一个十四岁的宫女小鹭,还有徐轩,跟着五皇子跑去了事发地点。 那是在蓬莱池的一个小水湾里,这里种着很多荷花,在这夏日,荷叶长得十分茂盛浓密,荷花也开得盛,徐轩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个叫小叶的宫女在他们过去时,已经溺死在水里了,长长的散开的头发漂浮在水面上,脸色青白,眼睛睁着,死相狰狞,让人背脊发麻。 这是徐轩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死人,在此之前,他家里也是死过不少人的,但是他只是有谁死了,并没有见过。 徐轩被吓坏了,哇地一声大叫,小鹭和小鹤也都被吓到了,小鹤第一反应,转过身护住了徐轩,徐轩至今记得当时小鹤温暖带着香味的身体给他的慰籍,他在惊恐里,看到五皇子盯着水里的尸体,在有一瞬间,使一种怪异的表情。要说如何怪异,徐轩也不好描述,那是一种平静,又像是伤心,或者深深的忧郁,那是一种不属于六岁孩子该有的神色。六岁的孩子,徐轩在后来想,也许只该表现出恐惧才对,就像他当时那样。 之后的结果是,徐轩和五皇子很快被带离了当场,来了太监将那个宫女小叶的尸体捞了起来。 皇帝也被这件事惊动了,亲自过问这件事。 五皇子,徐轩,小鹤,小鹭都被皇帝召见,询问当时情况。 五皇子被吓坏了,一个劲地哭,话也说不完整,但是大概情况还是明了了。 五皇子的养母过世了,他这阵子因为伤心过度,前阵子又在守灵,身体状况就很差,一直是病病蔫蔫的。 在前一晚,他又梦到了刘贵妃,刘贵妃在他的梦里说起芙蕖塘的荷花应该开了,若是里面有白色的荷花,那么,就太好了。 芙蕖塘的荷花的品种是艳红色的花,是不会开白花的。 即使是五皇子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这个情况。 所以,他没敢将这个梦告诉人,他觉得这是他母妃让他一人知道的。 这个中午,他就只是叫了小叶陪着自己来这个芙蕖塘,看看是不是有白色的荷花,没想到他们真的看到了有白色的荷花开了。 五皇子因此想将那朵白荷花摘下来去祭奠在刘贵妃的灵前,他们准备回去找个船的时候,小叶一不小心跌进了水里,五皇子不会游水,小叶也不会,于是五皇子就跑出来找人去救小叶,没想到找了人回去,小叶已经死了。 而且看那个样子,不是自己被淹死的,而是被人谋害了。 这个谋害她的人并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其中原因。 徐轩,小鹤,小鹭几个人的证词只能证明五皇子去找他们救人了,其他的事情,并不清楚。 但是看到小叶死后五皇子神情的徐轩,觉得五皇子说的并不是实情,真正出了什么事,恐怕只有五皇子知道,但是五皇子自己却在撒谎,而他年龄还小,又被吓坏了,谁又会再多问他和怀疑他呢。 在这件事之前,徐轩只是认识五皇子,而和他并没有太多接触,因为这件事,他对五皇子有了新的认识,觉得他不象大家认识地那样胆小怯弱。 而因为这件事,他和五皇子也有了更多接触。 五皇子说梦里刘贵妃说芙蕖塘里开白荷花,皇帝带着人一起去看了,发现五皇子也没有撒谎,芙蕖塘里果真开了一支白荷花。 这里从没有白荷花地,居然开白荷花,就够让人觉得惊讶了。 因为白颜色的荷花不吉利,是用来祭奠死人的,宫里任何地方都没有白色荷花。 因为此事,皇帝又让高僧在镇国寺给刘贵妃做法事,安慰她的在天之灵。宫女小叶的死却没有再查。 也是因为这件事,徐轩从家人那里听到,刘贵妃刚进宫时身体并不差,是因为曾经为还是皇子的皇上挡灾中过毒,最后虽然得以解毒而没有死,但是身体根基伤到了,从此身体就很差。 之后怀孕生了公主,身体就更差了。 皇上感念刘贵妃的好,所以才那么宠爱她。 也是因为这件荷花引起的事件,本来要将五皇子给别的宫妃养的事,皇帝也没有再提了。 给出的说法则是,刘贵妃希望五皇子能够一直在她跟前,就先不要将五皇子给别人养。 虽如此,徐妃还是花了不少时间去接触五皇子,希望他以后会做自己养子。所以徐轩多了不少机会见到五皇子。 这段时间,皇后对五皇子也不错。 宫里情势在之后急剧变化,也不是一个□岁的孩子可以明白和把握的。 那一年,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好的二皇子因为腹泻一直不好而夭折了,第二年,皇帝最喜欢的四皇子也因为天花而夭折了,最让人反应不及的是,皇帝的突然驾崩,皇帝虽然身体一直不好,但是要那么突然病逝,也还是让人惊讶,也有大臣怀疑皇上是中毒而死,只是在不能亵渎皇上圣体的情况下,此事并没有过多调查。 最主要是,皇帝当时留下了遗嘱,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让五皇子继承皇位,李阁老辅佐。 所以,皇上的病逝也并没有嚷大臣过分追究。 之后很快五皇子就从一个不引人注意的皇子坐上了皇位。 48、第三十一章 季衡听了如此大的事情,并没有慌乱,很快恢复了镇定,看着季大人道,“父亲,您的意思是,皇上在宫里安危不能得到保证?赵家有意和吴王联姻,太后是想放弃皇上了?” 季大人摇了摇头,依然一副深沉表情,说道,“太后的意思,真不好揣测。现在李阁老势大,朝中事务几乎全是李阁老说了算,太后想引入吴王来和李阁老抗衡,争取自己的地位,只是,吴王可不是一只软脚虾,而是一匹狼,赵家根本制约不住吴王。太后身居深宫,根本不知道吴王的厉害之处,所以才想与虎谋皮。” 季衡深深忧虑起来,想了一阵后,说,“父亲,那你们是希望我做什么?” 季大人道,“倒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去让皇上自己多多注意自己的安危,也就是了。” 季衡点点头,又说,“太后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赵家既然和吴王联姻,引入吴王的势力来敲打李阁老,那么,他们就不该完全不知道吴王是不受他们制约的,而能够制约吴王的,其实是皇上,只要皇上安在,吴王就不敢太过分,吴王想要上京,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要是敢出兵,就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太后和赵家会明白要将皇上保护好才是首要的。如若皇上在宫里不安全,要防的恐怕不是太后,而是吴王在宫里安排的人。” 季大人一向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十分聪明,但见他将事情看得如此清楚,倒是更对他刮目相看了,连张先生都特意抬头看了季衡好几眼。 季大人说,“你说的这个,很有道理。只是,吴王将女儿嫁给了赵家,到时候护送郡主上京的,据说会有他的两个儿子,这么三个人送到赵家来,吴王分明是让他们来做人质,以显诚意,让赵家放心的。我们是旁观者明,就不知道赵家是不是当局者迷,看不透吴王的狠,所以太后一定会保住皇上,也是不能肯定的。” 季衡深思起来,京城这滩浑水,恐怕会被越搅越混了。 季衡说道,“父亲,我会去同皇上说一说的。” 季大人道,“你也不必说太多,就是将这个局势让皇上明白就是了。不然皇上什么也不明白,被瞒在鼓里,臣子们也会很担心。” 季衡起身对季大人行了一礼,“儿子明白的。” 季大人看来和张先生还有话说,季衡也就告退了。 从前院回后院的路上,季衡看着已经暗下来的天空,在心里叹了口气。 季大人的意思,季衡哪里会不明白。 让皇上知道危险要注意自保是一回事,另一件事,就是通过季衡的嘴,让皇帝知道,季大人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皇上的安危,并且在想办法为皇帝谋划,是要让皇帝知道且记住他季道恭出的力。 季衡不傻,看季大人如此想在皇上跟前献上自己的忠诚,让他知道自己的功劳,那么,至少说明了两件事,第一件,是皇帝的确了得,季大人十分看好皇上能够亲政拿回权利,皇帝年龄大了,亲政在即,要不在这个时候多创下功劳,以后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第二件,就是到这个时期,不少大臣心里的那杆称,恐怕都已经选择了要向哪边倒,投向皇帝的人,恐怕已经很多了。而且这些人出的功劳,大约是已经上大天听,皇上都看在眼里,且感恩的,对季大人来说,就是竞争争强了,他不得不担心自己会被皇上忘到一边去。所以希望季衡能够在皇帝跟前透露自己在不断为他鞠躬尽瘁。 做官做官,有能力且做出实质绩效来很重要,让上面的人知道自己做了事也很重要。 季衡哪里不懂呢。 季衡如此想着,人已经走回了正房。 许氏经常是上午就会将家里和铺子上田庄上的各种事情处理好,到下午季衡放学回来,许氏这正院里就很少有外面管事妈妈们的身影了,正好清静。 季衡进了正房堂屋,正好听到许氏和张诩在次间里说话,“留下用了晚膳再走吧。” 张诩却道,“母亲留儿子下来,我是不敢推辞的,但我还想再上前院去和泰山大人说说事情,对母亲的好意,只能心领了,下次儿子再来探望母亲。” 许氏就叹道,“本来住得算近,大姐儿嫁过去了,也很少回娘家来,你也很少来看看。” 张诩赶紧告罪说,“我是学业忙,清婉是要在家里帮着做事,我回家,一定说说清婉,让她多回家看望母亲您。” 许氏笑笑,道,“你还要忙着去找老爷说话,那就去吧。” 张诩赶紧告退,季衡已经进次间来了,和张诩打了个照面,他就说,“父亲那里闲下来了,你还没走,就快过去吧。” 张诩笑着和他说了两句,就赶紧离开了。 季衡看得出来,张诩对许氏并不是很亲近,虽然许氏是他的岳母,但是许氏并不是大姐儿季清婉的生母,生母三姨娘又经常往张家跑,和张家的关系亲密,这是大姐儿很少回娘家的原因,当然,许氏对这些庶女并不是很上心,很少邀请大姐儿回来,也是主要原因。 许氏看季衡进来,就从椅子上起了身,过来拉住他,问,“你父亲叫你去做什么,饿了没有,让上晚膳,开始吃饭吧。” 季衡说,“没什么事,父亲就是关心我两句而已。” 许氏现在对这些是很敏感的,因为璎哥儿出生了,季大人对季衡没有了以前那么好。 许氏说,“他也有好长时间没来我这里了,我都怕他连你也要忘了。” 季衡赶紧安慰她,说,“最近是朝中事情多,父亲在忙,他知道母亲你的辛苦的。” 许氏笑了笑,道,“他忙我是肯定知道,但是经常往东偏院里跑,我也是知道的。” 东偏院里住着六姨娘,许氏并不稀罕季大人的夫妻之情,但是以前季大人谁也不宠时,她心里就没有一点疙瘩,现在季大人宠起六姨娘来了,要说她心里再不生些疙瘩,那也不可能。 季衡是个男人,对于别的事,他是知道怎么处理的,但是女人计较宠爱的事情,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句话叫无爱则不伤,是十分正确。 季衡十分心疼许氏,但是季大人的心思没有在许氏身上,他也没有办法,比起让季大人三五不时地来许氏这里给她希望,季衡在看清了季大人后,到现在就更明白,还是让许氏对季大人不要抱有希望,恐怕更好。 于是他只好转移话题,说,“母亲,我饿了,赶紧用晚膳吧。” 说着,又看了看门口,问,“表哥呢。” 许氏这才想起许七郎来,道,“他下学了还跑来问你的,知道你去了前院,人就跑没影了。” 她说着,就让丫鬟去找许七郎,又让摆饭。 许七郎没让人找,他很快就出现了,手里捧着个东西,欢天喜地冲进正房东次间里来,“衡弟,衡弟,我有东西送你。” 季衡无奈地看向他,“又有什么?” 许七郎将手里的东西捧到季衡面前去,“看,好看吗?” 饶是见过不少珍奇的季衡,此时也不得不对许七郎手里的东西流露出惊讶来,问,“这是哪里来的。” 许七郎道,“父亲让人送来的。漂亮吧,我专门弄来送你的。” 许七郎手里的是一个用几色琉璃做成的十面体小灯,灯分内外两层,里面一层是平滑的五色玻璃,外面一层是带着剔透颜色的烧制成各种镂空花样的琉璃,顶上是斗拱翘檐的形状,可以直接揭开,灯里面不是蜡烛,而是萤火虫,在房里有光的情况下,许七郎用手掩着光,但里面萤火虫的光依然十分不明显,许七郎便拉着季衡跑到了院子里去,季衡问,“这萤火虫哪里来的?” 许七郎带着季衡到了无光的角落里去看萤火虫的光,回答,“就是在河边就有,我刚才跑出去抓的。” 季衡一想,这的确是抓萤火虫的季节了。 “你不和母亲说一声就乱跑,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得了。” 许七郎嘿嘿笑,道,“我带了几个人在身边的,不会有事。” 他说着,又突然凑到季衡耳边去,轻声说,“你知道我刚才看到谁了?” 季衡被他灼热的呼吸呼在耳边,十分不舒服,赶紧离他远点,“看到谁?你又要卖关子,我就不听了。” 许七郎赶紧道,“不卖关子,不卖关子。是看到了以前的那个赵家世子。我们见过几次的,不过他不记得我了。” 季衡愣了愣,“你怎么会遇到他。在哪里遇到的?” 许七郎说,“我就是去河边抓萤火虫,在小和桥那边看到他的,绝对不会错。” 季衡琢磨了一下,他在京城来了三年了,对京城地形依然不大了解,问,“小和桥是哪里?” 许七郎笑道,“过了小和桥,往东走,就是小和巷,那里有好几家好的酒楼,还有伎坊,京里现在最有名的戏班灵凤班,就在那里。据说灵凤班的台柱子青衣小灵仙貌若天仙,无人能敌。” 季衡一听,就白了许七郎一眼,“你对这些倒是十分了解。” 许七郎还要说什么,许氏已经在叫人,“赶紧来吃饭了。” 衡哥儿就拉着许七郎往屋里走,那个萤火虫灯,被许七郎放在季衡身边,季衡吃完晚饭,拿着灯在院子里盯着看了一阵,就打开了灯上的盖子,将萤火虫给放了,坐在廊上看着萤火虫翩翩飞离,他的思绪也跟着左右翩飞,记得第一次见到赵致礼时,是在西边城门处,那时候的赵致礼是何等飞扬跋扈,现在的他,早已没有了当时的锋锐之气。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又能改变太多。 许七郎解决完晚饭跑出来,看到萤火虫已经被季衡放掉了,不由十分惋惜,“我抓了大半时辰呢。” 季衡说,“有心意就好了,你以后不要再去做这种事,那什么小和巷,你也最好不要去。” 许七郎嘿嘿笑,道,“我知道的。” 季衡心想他肯定只是知道,不会往心里记住这些。 49、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季衡去宫里,到了勤政殿东偏殿,一向早到的赵致礼,这一天没有来。 皇帝进来时,发现赵致礼不在,就很诧异,“表哥没有来吗?” 季衡在练字,起身对他行礼后说,“没有看到赵世子。” 皇帝多看了赵致礼的位置一眼,又转过身对季衡笑,说,“难得表哥有比朕晚到的时候。” 季衡想到昨晚许七郎说的话,在小和桥看到了赵致礼,他不知道赵致礼是在外玩得太晚没有回家去,以至于错过了进宫的时间,还是他之后有被他家里人抓到,被罚了这一天不能进宫来。 虽然赵家在京城里十分嚣张,飞扬跋扈,但是赵家的家里,对子孙却是要求严格的,赵致礼十分骄傲,说起来,他也实在有骄傲的资本,出身不凡,小小年纪就文武出众,出入宫闱。 他出入伎坊,被家里抓回去惩罚,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季衡虽然知道这些,但是并没有同皇帝说,只是道,“也许过一阵子,他就来了。” 皇帝笑了笑,没有再说赵致礼,而是凑到季衡的跟前去,将季衡吓了一跳,赶紧往后躲了躲,疑惑地说,“皇上,有什么事?” 皇帝目光灼灼,说,“朕看看你被伤的脸,之前虽然也有看,但是总归看得不仔细,之前看着,像是全好了,但凑近仔细看,还是有点痕迹的。” 季衡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皇上,您不用在意这个伤,这么一点伤,我是男儿,能有什么。” 皇帝目光却闪了闪,房间里只有他和季衡,他犹豫了一瞬,轻声说道,“当时徐轩和朕关系甚笃,母后觉得朕亲近徐轩比表哥更甚,又认为徐轩将平国公家的意思传递给朕,担心朕亲近平国公比亲近赵家更甚,朕不得不做出和徐轩决裂的意思,当时徐轩伤害你,朕是知道的,朕只是没想到,他会伤到你的脸。君卿,是朕对不住你。” 皇帝黑幽幽的眸子望着季衡,里面的歉意和悔意十分明显,完全不是作假,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当然不能说自己早就明白皇帝是这个意思了,就说,“皇上,能够对您有用,就是我最大的幸运了。我不在意的。” 皇帝伸手抓住了季衡的手,紧紧握住,直直地望着他,似乎在这一刻,他的眼里,除了季衡别无所有,“你不要说这种话,是朕对不住你,朕都记得。以后,朕一定会补偿你的。” 季衡在心里松了口气,皇帝要是以后看到他脸上的痕迹,就能够记得今日说的话,那也是不错的。 他说道,“皇上您如此真诚待我,我也会永生铭记。” 皇帝这才笑了笑,抬起右手,在季衡脸上抚摸而过,季衡也不好避开,只好由着他摸了。 季衡又说,“皇上,我的父亲,昨日对我说了些话,希望我能够告诉皇上您。” 皇帝点点头,“是什么话。” 季衡说,“父亲很担心皇上在宫里的安危,他说吴王在松江县海边私募水军,希望能够让皇上知道这件事。” 皇帝看来是早知道这件事了,他的神色并没有特别大的变化,但是刚才的轻松也的确一扫而空了,他的眼神沉下来,叹道,“朕知道的,吴王一直想要皇帝这个位置。” 季衡说,“皇上,您不用担心,有很多臣子,都是向着您的。您是天下之主,是大家要效忠的对象。” 皇帝笑了笑,却突然将脸靠在了季衡的肩膀上,季衡因此一僵,却听皇帝小声说道,“民为贵,君为轻,这个道理,朕也是知道的。朕病了会难受,朕想念母亲握着我的手,朕住在空阔的殿里也会害怕,朕希望有个人一直陪着……朕就知道,我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他们效忠的,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是这个皇位,要是吴王真的取代了朕,愿意为朕陪葬的,又有多少。” 季衡心里一阵酸楚,他不知道皇帝小小年纪,看得如此清楚。 但往往看得越清楚,只会觉得越孤单,越难过罢了。 人的坚强就像是手上的茧子,只有经历过痛楚的磨砺,才会硬起来。 季衡伸手环住了皇帝的腰,轻声说道,“我会陪着您的,皇上,即使是陪葬。” 皇帝抬起头来看他,他的眼睛因为湿润而带着一层光,他只是看着季衡,没有说话。 季衡被他那像是温柔又像是掠夺的目光看得一阵疑惑,又有些心惊肉跳。 还是外面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季衡从尴尬里解脱了出来。 外面柳升儿隔着帘子道,“皇上,赵世子的书童赵义进宫来,说赵世子病了,今日不能来。” 皇帝这才从季衡身边离开一步,对外说道,“朕知道了。让表哥好好养病就是。” 柳升儿应了之后,就轻轻出去同赵义说话去了。 皇帝转向季衡,又对他笑了笑,似乎是心满意足了,回了位置上去看书。 赵致礼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之后的日子都没有再进宫,理由是病了,怕将病气传给皇帝。 皇帝除了让赵致礼好好养病之外,也让送了些药材去,他自己现在恐怕是很难出宫了,也就没有自己出宫去看赵致礼。 季衡本意是要去赵家看望一下赵致礼的,不过,在还没有去之前,他就在外面遇到了赵致礼。 张诩六月要回江南考乡试,就定了五月底招待一下朋友。 因季衡要入宫做伴读,只在放旬休的时候才有空闲。 他在月底都有两天假,所以张诩这宴会就定在了五月二十九这一天。 季衡上午就和许七郎一起,坐马车去了张家。 张家距离季家不算远,但也不是很近,是在城东流觞巷住。 流觞巷,这里原来有京里很有名的一个流觞曲水亭,但是后来京城里住房紧张,这流觞曲水亭就被废掉了,修建了房子。但是这里的地名却没有变。 张家的房子不算小,是个三进院子,张家老大张诚在京城防卫司里当差,京城防卫司可不好进,他能进去,大约也是季大人帮的忙。他和他的媳妇儿已经搬出去了,于是老二张诩和大姐儿就有一个单独的院子住。 季衡带着许七郎过去,自然受到了张家的欢迎,季衡先去拜见了张家太太,然后又去看了大姐儿。 大姐儿怀着身孕,不过肚子还不明显。 她长相并不十分出众,但是胜在气质温柔娴静,让人很有好感。 季衡对她并不亲热,但是他是家中嫡长子,大姐儿对他却很不错。 带着他在自己的客房里坐了,就柔声问,“弟弟,你近来还好吗?” 季衡笑道,“都是好的,没什么不好。大姐你才是,有了身孕,要好好保重身子。本来三姐、四姐她们也想跟来看你的,但是又怕姐夫招待客人,都是男客,怕冲撞了,就没来,但说好了过几日再来看你,给你解解闷。” 大姐儿笑起来,说,“她们能来,自然是好。” 说着,又看了看季衡的脸,道,“我看你脸上的伤是好全了,之前得知你伤了脸,家里没有谁不着急的。这在宫里当差,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她说到这里,还叹了口气,又叮嘱道,“弟弟注意保重身体才好。也许你认为你大姐没有志气,但我真认为,悔教夫婿觅封侯,这句话是再对不过了。” 季衡道,“大姐您这样才是真正想透了的。不过姐夫去乡试,很快就会回来的,定然能够赶上小侄儿出生。” 大姐儿笑了笑,道,“希望如此。” 两人也没有更多话可说,季衡也就离开了。 悔教夫婿觅封侯。 季衡出大姐儿的院子的时候还在想这句话,他也是可以选择轻松的路子走的,但是,为了不枉来这世间一遭,他就没有办法做到那么淡然地面对人生。 张诩没有在家里招待朋友聚会,所以在季衡看望了大姐儿之后,就带着季衡和许七郎乘马车出门了。 马车停在一个院子跟前,张诩先下了车,然后是许七郎,季衡最后下车,下车后,只见面前是个中规中矩的院子,进去后,才发现里面很有些乾坤,过了正院,后面就是漂亮的园子,园子里花木扶疏,竹亭曲水,花榭楼台。 已经有几个人在了,看到张诩进来,其中一个最是热情,就上前来,说,“你说宴请大家,反而是你最后到。” 张诩每次到季家的时候,都是十分老成而恭谨的,但在朋友们面前却很爽朗,爽朗到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和张扬,笑声朗朗道,“过会儿我自罚三杯就是了。” 季衡和许七郎跟在张诩身后,此时从张诩后面露了面,马上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季衡的容貌在江南水乡就是十二分地出色,来了北地京城,在北地更显粗豪的人堆里,他精致的容貌就更是引人注目。 张诩的几个朋友看着他,几乎都有一瞬间的怔愣,还是最先回过神来的薛乾打破了尴尬,赶紧问,“这两位是?以前没有见过。” 张诩一直明白季衡容貌的魅力的,所以看几个好友都被他的容貌吸引住,他倒不觉得奇怪,赶紧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内人的弟弟,季衡,这位是内人的表弟,许达川,行七,叫他七郎就是。” 50、第三十三章 许七郎很不喜欢别人过于盯着季衡看,但在外面,他好在是很懂礼的,不会犯浑,所以规规矩矩和张诩的几个朋友行礼问候,季衡也和大家行了见面礼。 季衡的大名,在京城里还算是响亮的,毕竟被选去给皇帝当了伴读,不仅老百姓乐意将侍郎大人的长子因为漂亮进了宫做了伴读当做谈资,读书人就更喜欢谈论这个话题。 现在真正的实实在在的季衡就在跟前,张诩的几个朋友,就更是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地打量他。 季衡也并不在意,性子十分沉稳,沉稳里甚至显出一点冷清,只是这点冷清并不让人觉得芥蒂,反而会让人觉得他是年岁小所以腼腆,更增了几分可爱。 张诩的朋友里,薛乾是最喜欢笑闹的性子,人已经走在了季衡的身边,询问他,“季衡,你给皇上做伴读,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衡只有十岁的样子,薛乾已经年过弱冠了,对季衡直呼其名,也并不显得无礼。 季衡对他笑了笑,回答,“作为臣子,我怎么好说皇上什么。” 薛乾没想到季衡的嘴倒是紧,妄议皇帝,的确是不好,他也就只好不问这个了。 袁廷砚也是二十出头,比起薛乾要沉稳一些,也慢慢地凑到季衡身边来,问,“前年出了平国公世子划伤你的脸的事,现下倒是看不出你脸上有伤了……” 他还没说完,张诩就赶紧咳了一声提醒他不要说了,而许七郎已经没有忍住,打断他的话道,“都过了一年多了,即使有伤,也该好了。伤好了总比没好好。今日是来给大表姐夫践行的,怎么大家都围着衡弟问东问西。” 许七郎的语气还算好,但是话里也的确带上了不满。 邵归只有十□岁的年纪,大约他的出身是张诩这几个朋友里最好的,穿戴和动作间都透着贵公子的矜贵,他的态度一直都有点冷淡,此时却出来打了圆场,道,“站在这门口说话多没意思,咱们赶紧去旁边园子里玩吧,今日不是有请了灵凤班的来出台子,这灵凤班,自从在京里争出了第一的名头,就身价不凡了,身价不凡不说,现在是非公侯贵卿,三品大员之家以上,他们根本不出台。” 张诩对他的提议不以为意,说他,“就你戏瘾重,比起看灵凤班的文戏,麒麟社的武戏,要好看多了。再说,咱们都不大爱看戏,摸牌,喝酒,投壶,下棋都要有意思得多。” 邵归这时候看向季衡,“衡弟,你觉得是看戏好,还是喝酒好。” 季衡没想他会这么亲近地叫自己,说道,“今日是给姐夫践行,我看还是姐夫决定。” 邵归肃容道,“咱们是好不容易见你一次,以前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次子阐好不容带了你来,怎么能由着子阐,就该由着你,当然,七郎兄弟,你也是极重要的人,不过我看你也是极尊重衡弟的意思的,所以,衡弟,还是按照你的意思来。” 他说着,还对着季衡笑着眨了一下眼睛,季衡看出来了,邵归和这几个人为友,一定是经常服从他们的决定,以至于不能带领大家去看自己喜欢的,这下见来了两个新人,他就赶紧将新人拉入自己的阵营。 季衡看了另外几个人一眼,另外几个人看季衡一来是年岁小,二来是的确长得好看,人都是见不得美人为难的,于是张诩只好说,“衡弟,还是看你的意思吧。” 季衡于是就笑了,说,“那咱们去看看那灵凤班的戏好了,在家里,父母管教严格,父母又都不好戏曲,是以我还没有听过这灵凤班的戏呢。” 季衡这么一说,大家就一窝蜂地表示,“好了,今日不用掷骰子决定做什么,咱们就去看戏。” 不过,张诩又说,“邵子南,咱们可不知道灵凤班要在这里来出台子,这是为谁出台子?咱们怎么过去看,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邵归心情颇好地道,“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几人从门口廊下下来,已经有两个美貌的婀娜女子过来迎接他们,邵归对她们说,“今日咱们不在这边喝酒,想去隔壁牡丹园里听戏。” 其中一个女子娇笑着凑到俊朗的邵归跟前说,“牡丹园里的确请了灵凤班的来出台,只是,却是一位贵人请来的,邵公子您和这位贵人有些关系,您自己去说就是,他是极大方的,定然会盛情邀您。只是这时候时辰还早呢,就先在咱们这边喝喝酒,听听曲,又如何?” 邵归道,“咱们带着家中幼弟来,姐姐你就收收这诸般手段,不然咱们回家可是要挨长辈教训的。” 邵归看着是个十分冷淡的人,没想到和伎子调戏起来也很有一手。 两个女子经过邵归的介绍,才看到走在后面刚才被花木掩映了身形的季衡与许七郎,季衡一张嫩脸,让看惯了风月场里的美貌男女的两个女子也有些微惊讶,比较多话的娇月就笑道,“这位小公子长得真是俊俏,那小灵仙,自认自己美貌赛天仙,看到小公子您,怕是也要自惭形秽的。” 风月场里的女人果真就很会说话,她虽然是将季衡拿来和戏子作了比较,却并不让人觉得她话里不敬,让人不快。 邵归也笑了,道,“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卸妆后的小灵仙,今日不知道可否一见了。” 本来不想去看戏的一帮男人们,居然也突然被小灵仙提起了精神气,大家都随着邵归穿过这木樨园,要到旁边的牡丹园里去,看来好色果真是男人之本性,而这里的这几个男人,恐怕都是如张诩一般有家室的,说不定家里的媳妇还正怀着身孕。 在进牡丹园前,邵归先过去打招呼,几人就先在木樨园里的水榭里坐下,伺候的女子皆是身段婀娜,面庞娇美之辈,一举一动,就像是弱柳扶风,十分具有美感。 季衡看着,想到家里的几个漂亮姐姐,家里的漂亮丫鬟们,这些正经的女孩子们,和这些以色事人的女孩子们,的确是一眼就能分辨的。 想到自己在宫里做伴读,被人认为是以色进取,自己是被等同于这些伎坊里的女子,他心里就又生出了些憋闷,说起来,能够让他生出不愉之情的事情,的确是够少的,而被侮辱品格,这对他来说,是最令他在意的一件事。 邵归很快就回来了,他开开心心地说,“说好了,让咱们过去玩就是。” 薛乾说,“有子南在果真就很不一样。咱们托了你多少福。” 邵归说,“薛定山,你又揶揄我,过会儿你也要同子阐一样,自罚三杯。” 大家一起去牡丹园,季衡慢慢地走在了后面,问也在后面的张诩,“姐夫,邵公子是什么人?” 张诩低下头和他轻声说道,“是西宁侯邵家,他家和赵太后娘家有姻亲关系。” 季衡被他这么一说,也就想起来了,西宁侯邵家,是从太祖打天下时就存在的,西宁侯当时十分能审时度势,很快就去了封地,现在留在京里的这几脉,也都是很低调的,所以刚才季衡才没想起来京城姓邵的名门,到底是哪一家。 牡丹园就在木樨园旁边,他们很快就过去了,牡丹园要比木樨园更加华丽一些,亭台楼阁全都修建得很精美,像是大户人家家里的后花园,因牡丹已经过了花期,所以只剩下浓绿的叶子,没有大朵的冠绝天下的牡丹花开放,但一片葱绿依然十分可爱。 张诩同季衡和许七郎说,“这牡丹园,你们以前来过吗?” 季衡和许七郎都摇头。 张诩就向他们介绍道,“这牡丹园极有名的,这里的牡丹是京里最好的,宫里太后娘娘也爱牡丹花,但她园子里的也没有这里的来得好。牡丹开放时节,这里日日开办文会,文人士子都爱来这里。” 季衡对他笑了一下,说,“姐夫,你也知道父亲母亲对我和七郎管教严格,知道这里牡丹花开得好,也不能来的。” 张诩叹了一声,说,“是啊。其实我也只在今年来过一次。父亲也是希望我能够苦读,现在还不是交际的时候。” 他们说着,人已经到了最大的一个水榭里,水榭的对面,隔着一弯浅水,就是宽大的戏台,戏台上的屏风都已经搭好了。看来看戏是在这个水榭里。 邵归进水榭后,就上前对坐在一张椅子里的赵致礼说,“季庸,那今日就叨扰了。” 赵致礼回过头来,淡淡道,“没事,人多正好热闹。” 说着,就看到了从张诩后面走出来的季衡,他愣了一下,盯着季衡说,“你怎么来了这里?” 季衡也看到了他,心想之前那个风月女子说的“贵人”,难道是指赵致礼。 季衡上前对他规规矩矩行了个问候礼,道,“我姐夫要下江南参加乡试,我来给他践行。倒是你,好些日子没去上课了,难道每天都是在流连伎坊戏园子?” 邵归定然是知道赵致礼和季衡是相识的,但是之前他却一句话也没提醒,季衡不由有点怀疑邵归的居心了,他瞥了邵归一眼,邵归面色毫无变化,反而在和袁廷砚小声说话。 季衡不得不想,这还真没有一个简单的人呢。 51、第三十四章 赵致礼也不是傻子,心念一转,大约明白了什么。 于是懒洋洋地看了邵归一眼,又问季衡,“谁是你的姐夫?” 赵致礼虽然不是皇室子弟,但是在京里的皇室子弟只有皇帝的情况下,他在京城的一众贵公子里,身份是最显贵的。 赵太后的亲侄子,皇帝的伴读,定国侯世子,且是定国侯唯一的嫡子,定国侯是赵家长房,将来他还能做赵家一族的族长,如此身份,哪里能不贵。 好在赵致礼还没有长成完全的飞鹰走狗的纨绔子弟,京里的一众权贵家的子弟们,和赵致礼相识的,虽然不能说都要让他三分,但在他面前,也的确都是要看他眼色的。 张诩虽然有着他的傲气,但是在赵致礼问起他的时候,他没让季衡介绍,自己就赶紧上前了,对赵致礼行了一礼,说,“世子殿下,是小可。” 赵致礼就打量了张诩,张诩也算是一表人才,而且也算少年英才,被他打量,倒不至于觉得窘迫,但是赵致礼的目光漫不经心里带着太多挑剔,依然让他觉得犹疑,又有一点不满,但这些都是不能表现出来的。 赵致礼打量完了,才看向季衡说,“你有几个姐姐?” 季衡回道,“早夭了一个,还剩三个。张姐夫是我的大姐夫。” 赵致礼点点头,说,“你的姐姐长得怎么样?” 季衡面色黑了黑,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赵致礼道,“在娶郡主之前,我先纳妾,他们又奈我何。” 季衡面色更难看,而且在场的几个人都面露讶然之色,不过估计大家都知道赵致礼脾气不好,所以都没说话。 赵致礼这么说完,冷冷瞥了邵归一眼,倒像是故意说给邵归听的。 季衡心里不满赵致礼拿自己的姐姐说事,作为家中男人,他觉得守护家里女性名誉,也是他的一份职责,就说,“这是赵世子你的事情,我等自然是管不着的,不过,我的家姊,虽然是庶出,但是也并不愿意给人为妾。即使赵世子你的身份高贵,也不是谁都想攀附上你。” 说完,有些生气地转身就要走,还对张诩说,“大姐夫,今日恐怕要扫了你的兴,我想,我要回去了。” 又看向许七郎,许七郎赶紧跟到了他的身边。 赵致礼被季衡那么一堵,脸色也难看起来,站起来朝季衡说道,“即使要攀附我,也要看我心情好不好。” 季衡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随你怎么着。” 又对许七郎说,“表哥,我们走吧。” 另外几个人都想出来打圆场,但是刚才一直让人觉得安静到有些腼腆的季衡,突然给人气势十分之盛之感,而赵致礼又是个霸王,大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赵致礼也不需要他们说,他几大步跨上前,就将季衡拽住了,季衡被他拽得一趔趄,他比赵致礼要矮一个头,被他拉着就很不好受,他回头狠狠瞪他,“你做什么,放手。” 赵致礼道,“你难道不是专门来这里找我的,怎么我说两句,你就要走?” 季衡冷声道,“谁会专门来找你,一个逃学又流连伎坊的人,你觉得我会专门来找。” 赵致礼拽着季衡要把他往旁边的一间隔间里拉,许七郎不会由着季衡被欺负,就要把季衡从赵致礼手里抢下来,“你把衡弟放开。” 赵致礼冷冷瞥了许七郎一眼,“你算什么东西,滚开。” 季衡本来还没有和赵致礼硬拼,此时直接抬手给了赵致礼一巴掌,赵致礼毫无防备,一巴掌打得他呆愣住了,那啪的一声,让水榭里的人也都震惊了一下。 赵致礼不可置信地看着季衡,“你好样的,总是这样忤逆我。” 季衡说,“世子,你所说的,什么是忤逆,你能让我用这个词吗。” 赵致礼沉着脸没有说话,许七郎刚才被赵致礼那一句话伤到了,虽然他的确是没有赵致礼的身份高贵,但是,他也绝对不是可以任由人随意鄙薄的人。 季衡对他的维护,让他心生感动,又让他觉得自己没用。 赵致礼沉默了一瞬后,将季衡放开了,他怔怔站在那里,目光渐渐幽深起来,然后才突然说道,“君卿,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情势转变太快,季衡的适应力倒是强的,其他人则完全想不到赵致礼脾气这么难以揣测,时好时坏,不好捉摸。 赵致礼转身从水榭的另一边走了,他似乎笃定季衡会跟上他。 季衡在沉吟了一瞬后,才对许七郎说,“在这里等我。” 人就跟了上去,许七郎想拉住他,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 这样迟疑的动作,本是不该属于一向意气风发又骄傲爽快的许七郎的,但是在赵致礼跟前,他发现自己的确是低了一头,这矮下去的身份,让他迟疑了,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眼看着季衡跟上赵致礼,从水榭的门口一闪而过,隔扇挡住了他的身形。 当发现自己很无能为力的时候,许七郎发现自己就再没法像以前那么没心没肺地开心了。 在季衡跟前,他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办法充当他的保护者的。 许七郎垂着头发起呆来,张诩走到他的身边,安慰他说,“七郎,别担心,衡弟既然同赵世子同窗过几年,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许七郎没有应他,而是看向邵归,道,“邵大哥,你明明知道衡弟同赵世子相识,怎么之前没听你说在这里的是赵世子。” 邵归知道这里的一群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大家不问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问,他也并不含糊,直接给各位道歉,说,“我的确知道衡弟同季庸相识,季庸最近一直流连在此,根本不回家,被抓回去,也是在家里发脾气打骂人,他家里已经拿他没办法了,我看不下去,就承了这个活,说找办法劝劝他,但他哪里听我劝,我之前听他说起季侍郎家的公子,倒是语带亲切,就想也许季衡的话会管用,但是又实在不好上季家去请季衡,这才想了这个主意,让子阐请季衡来这里。各位,打搅了大家的雅兴,都是小弟的错,之后我请大家三顿酒,怎么样。” 张诩之前是在江南读书,到京城来时间并不长,但是他也早懂了京城贵公子圈里的规则,他赶紧说道,“衡弟同世子是同窗,想来能够帮上忙,他也是乐意的。” 许七郎一直还觉得张诩是个不错的人,此时则在心里不以为然了,不过他一想也对张诩成了这样的人并不觉得奇怪,张诩只是一个清客家的公子,即使他父亲非常受季大人的敬重,也改不了他的身份,但是他却能够和这一众家世不错的公子哥在一起交朋友,性格不圆滑根本就不可能。 张诩这么说了,薛乾和袁廷砚更是和稀泥的,也表示并不在意,反而关心起赵世子同郡主的婚事来。 许七郎心里对今日这场践行宴厌烦极了,但也忍住了烦躁,被邵归招待着在椅子上坐下来。 赵致礼不在,邵归就履行了主人的职责,叫来了戏班班主,问是否准备妥当,就让开场唱起《牡丹亭》里最有名的几则戏来。 他点了戏,又问许七郎,“七郎你是从江南来的,定然是更喜欢南戏的吧。” 许七郎不大想搭理他,但是富贵人家子弟的礼仪让他还是妥帖地回道,“家里更喜欢听南戏,但是来了这里,也有听京戏。” 邵归说,“我是更喜欢听南戏的,韵味更足。” 季衡跟着赵致礼出了水榭,赵致礼一个劲往前走,他也只好一路跟着,走过了花木繁盛之地,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池塘,池塘里种着荷花,荷花已经盛开,荷香扑鼻,在池塘上,一座木制凉亭伫立,凉亭上面挽着竹制帘子,赵致礼走进了亭子里去,季衡也只好跟了进去。 这座凉亭四面透风,视野开阔,周围没法藏人,倒是一个谈私密话的地方。 赵致礼自己在凳子上坐下了,又对季衡说,“你也坐吧。” 季衡慢慢走过去,在凳子上坐了,赵致礼就从桌子上提了茶壶自己倒茶,季衡看他一系列动作,觉得这个牡丹园,倒有些像赵致礼自己家了一样。 季衡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你不想娶郡主,但事情已成定局,你这样乱来又有什么用。” 赵致礼沉着一张脸,说,“如果只是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我根本不至于这么烦,你到底明不明白我。” 52、第三十五章 季衡同赵致礼也算相交有两三年了,这两三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起,要说感情,也定然是有几分的,而且季衡觉得自己对赵致礼也算有些了解了。 赵致礼说出的这句话的潜台词,季衡又哪里会不明白呢。 赵致礼家里的决定是一回事,赵致礼还是一个孩子,从小同小皇帝一起长大,对小皇帝的感情,一定会让他同他家里的人在意见上出现分歧的。 季衡的神色已经保持了平和安静,眼神也温柔下来,静静看着赵致礼,夏风带着荷香轻拂他的头发,他幽幽黑眸柔和的注视让赵致礼本来焦躁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一些。 他给季衡倒了一杯茶,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喝着茶,他又说道,“君卿,你一定明白的,你知道我的处境有多么艰难,是不是?” 季衡没有端那杯茶,他身姿坐得并不直,微微靠在桌子上,多了一股平常没有了风情,“我明白的。” 赵致礼似乎此时找到了知音,那些将他要憋坏的心绪,让一向骄傲到无可匹敌的他,此时竟然觉得心酸。 他放下茶杯,突然抓住了季衡的手,季衡的手同他的年龄并不相匹,他的面孔还带着孩子的稚嫩,但是手却因为练习骑射和学习剑术而带上了成人的力道,指腹上全是茧子。 这并不能说成是柔荑的手,让赵致礼突然有了安全感。 他低下头,就那么将脸埋进了季衡的手心里。 季衡有些吃惊,上一个这么做的,是处在惊恐中的小皇帝。 赵致礼的脆弱只是一瞬间,他深吸了口气,又将季衡的手放开了,盯着季衡的眼睛,说,“我总是觉得你很奇怪,你真的只有十岁吗?” 季衡叹了一声,“那你觉得呢。” 赵致礼说,“一点也不像,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大。” 季衡笑了笑,说,“那你就这么认为吧。” 赵致礼看他笑,神色就更柔和了一些,心情似乎好了很多,道,“我听说你出生后,你父亲季侍郎并不喜欢你,你母亲带着你下了江南,到你七岁才回京城来。季大人是不是并不是很看重你?” 季衡知道赵致礼一定知道这些,但是听他说出来,又是另一番心情了,季衡说道,“我父亲是个很严肃的人,即使他看重我,也不会表现得很明显。在江南长大没什么不好,那里很漂亮。” 赵致礼看他这样避重就轻,也就不再说这方面的话题了,“你真不像个孩子。” 季衡反而和他开起了玩笑,“当然不像了,我本来就还是孩子。” 赵致礼被他这句话逗笑了,笑了之后又沉默了下来,他看了一阵外面在阳光里熠熠生辉的荷花,又看向面庞细嫩似乎比荷花还要娇嫩的季衡,突然叹道,“君卿,你说我要怎么办才好。” 季衡大约知道赵致礼所愁何事,正是这些愁绪,让他想要自暴自弃。 赵家现在无论权势有多大,说到底,也只是外戚,只是一个侯府。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兴替,说大是一个国家,说小,也可以是一个人,一个家族。 历史上那么多盛极一时的后戚母族,能够得到善终的能有多少。 要说赵家自己不知道自己走到极盛就会转衰,那是不可能的。 赵太后想要依靠控制皇帝,想要依靠吴王来牵制李阁老,这些都不过是想要将赵家的荣耀延长罢了,想要一直保住赵家,这是很难的事,即使汉朝有王莽篡位,但王莽的结局也并不好。 皇帝并不是一个傻子,不是昏君,他总有一天能够上位,赵家恐怕现在因此已经慌了,钻入权势里的人,即使能够清楚情势,也会身在其中身不由己。 赵致礼从小生活在赵家这权势鼎盛之家,恐怕也是看得清楚的,所以在赵家要和吴王联姻之时,他才这么不知所措和烦躁。 季衡道,“很多人处在权势之中,都会被权势迷花了眼,即使清醒的,也为情势所迫,觉得没有办法走回头路,不过,你现在还是崭新的,路在你跟前,你还能够选择,如果你彻底走进去了,想要转圜,我觉得那时候,才更加艰难。” 赵致礼看着季衡,道,“你果真是知道的。” 季衡对他笑了笑,“和你相交时间也不算短,我怎么会一点不了解你。” 赵致礼点点头,说,“虽然的确如你所言,但是现在情势如此,我也没办法了,我根本劝不动家里,只能去娶那香安郡主了。” 季衡说,“其实,我觉得你将你的烦恼同皇上说一说,还要更好一些。” 赵致礼却摇头,“我最近都不想进宫去。要说,你替我对皇上讲吧。” 季衡拒绝道,“不行。你让我去讲,皇上根本不会相信你的诚意。再说,我想,其实你还有很多话想对皇上说呢。皇上是个心思剔透的人,你去对他说,他定然会理解你的。” 赵致礼沉吟了一阵,看着荷花发呆,又过了一阵,突然道,“你听到唱牡丹亭的声音了吗?” 季衡怔了怔,没想到他话题转得这么快,点点头,“听到了。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季衡低低哼唱,倒有些韵味,赵致礼笑起来,说,“今日谢谢你,咱们去看戏去吧。” 季衡站起身来,说,“你后日可会进宫上学。” 赵致礼说,“当然要去的,这已经是最后的时间了。再不去,以后也就不会去了。” 季衡笑道,“希望你能早点到,每日早晨去了你没在,我还挺不习惯的。” 赵致礼说,“我记住你这分情意了,你原来也是会想念我的。” 季衡说,“你别把对风月所里的姑娘们的话拿来对我说。” 赵致礼愣了一愣,“我可不会对这里的人说这种话。” 季衡瞥了他一眼,不再出声。 两人回了水榭里去,水榭里正是热闹时候,看戏的,玩乐的,倒很热闹。 赵致礼说,“今日大家好好玩,还想要什么,让这里的锦娘弄来就是了。” 邵归看回来的赵致礼总算是退去了阴沉神色恢复了往常,不由松了口气,然后对季衡,就更是刮目相看了。 他赶紧活跃气氛道,“真的什么都可以吗?小灵仙几乎不以真面目示人,总是化着厚厚的妆,季庸,你能让小灵仙把脸洗干净了,再来给咱们敬一盏酒吗。” 赵致礼瞥了邵归一眼,说,“你还想要提要求,今日你做的好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邵归一张云淡风轻的脸,嘴里的话却很不含糊,插科打诨道,“我今日的确是做了好事,你看我前几天来找你,你不是骂人就是摔东西,今日却心情大好了,你要怎么同我算账,上次我看上了你的收的一本精细册子,你要送我?” 赵致礼走过去就给了他一脚,“你真会得寸进尺。” 邵归嘻嘻哈哈地避开,赵致礼又说,“行,今日你陪我回去,我送你又何妨。” 薛乾起哄道,“既然是子南都能看上的册子,想必是好东西,咱们得不到,咱们可要看小灵仙的真面目。” 赵致礼瞥了季衡一眼,季衡默默无语,但是眼神里似乎也有期待之意,他就说,“让他唱完了卸妆后过来就是。只是,其实他并不特别出色,只是戏唱得好罢了。” 邵归笑话他道,“你这是替他说话呢。大家都说他对你百依百顺,这可是真的?” 赵致礼无奈地说,“不要乱说。” 于是更是被一群人哄笑着开玩笑。 季衡没有掺和,走到许七郎跟前去,许七郎拉了拉他的手,殷切地看着他,问,“怎么样?” 季衡就挨着他坐了,脸上带着微笑,“没什么。你以前在家也听南戏,现在觉得这里的怎么样?” 许七郎道,“你知道我在家时,也只是陪母亲听,自己并不好这个。” 季衡盯着台上,小灵仙扮演的杜丽娘身姿优雅,唱腔婉转柔美,的确是真的很出色,想来能够被称为第一的,总归是不俗的。 赵致礼对玩之一道十分在行,戏台上唱着戏,他又和大家玩起双陆来,旁边几个娇美的女孩子伺候着,谁输了就被喂酒。 不知道赵致礼是不是故意,几乎总是他在输。 季衡坐在窗户边和许七郎听戏,并不和他们玩。 薛乾要拉他过去,季衡客气地拒绝了,说自己不会。薛乾说要教他,赵致礼看到,就赶紧打断他,说,“君卿既然不愿,你就不要强求。”很显然是很向着季衡的意思,薛乾看赵致礼对季衡十分看重,便不敢再强求。 许七郎是会玩的,不过他今天突然话少了,跟在季衡身边,只是听着戏,又不时看一眼季衡,似乎很有心事。 等几则牡丹亭唱完了,赵致礼就让人去给了打赏,又说让小灵仙卸妆后过来。 因为近了午时,水榭里已经摆上了一桌席面,娇美的女子捧着食盒送了午膳过来,赵致礼刚才喝酒就喝得有点多了,只是不见醉态。 他被伎子扶着入席时,就看向坐在水榭窗边依然盯着对面戏台发呆的季衡,说,“君卿,你到我身边来。” 季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才走到他身边,赵致礼将扶着自己的伎子推开,手就搂上了季衡的肩膀,说,“你是我的好兄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的。” 季衡愣了一下,笑道,“世子你这话的意思,难道之前不是吗?” 一向比较板正的季衡也是能够说笑的,赵致礼哈哈大笑起来,说,“其实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季衡笑笑,没有再应。 这时候,从水榭外面进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个是灵凤班的班主,是个三十多岁清瘦的男人,是来谢赵致礼的打赏的,想来赵致礼出手十分大方,班主才那么热情。 他后面是一个一身月白儒衫的少年,少年身姿婀娜,面庞娇美,盈盈上前来,对着赵致礼行了一礼,“灵仙给世子殿下请安。”又转而向另外几个公子问好。 赵致礼还搂着季衡的肩膀,说,“先坐吧,我也饿了,大家也饿了,边喝酒边谈。” 小灵仙多看了季衡几眼,心里不由沉了沉。 53、第三十六章 小灵仙作为一个总对着镜子化妆的戏子,对自己脸上的各个部分都十分了解,第一眼看到季衡,就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和他很相像,但他也看得出来,季衡不是一般人,他从小在戏班长大,现在被称为京城第一的青衣,走到这一步,哪里会没有眼色,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按照赵致礼的安排,在赵致礼的另一边坐下了。 看来赵致礼对小灵仙还多有尊敬,虽然邵归之前说了要让小灵仙给大家敬酒,但是赵致礼并没有这么要求小灵仙,只是让他陪席用了一顿饭。 赵致礼之前自暴自弃的时候,将伎坊当家,现在有了想法,就振作起来,有事要做了,饭后他只逗留了一阵子,就让邵归陪自己回家去。 小灵仙看赵致礼要走,自然不愿意多留下来和一群他并不必应酬的公子哥待在一起,就说戏班里还有事,也就走了。 季衡也不愿意多留,同张诩说了一声,就带着许七郎也走了。 本来还算热闹的牡丹园,一下子就冷清下来,于是薛乾他们也不愿意再待,决定去城东东湖边游玩。 骑马离开时,薛乾才轻声同袁廷砚说了一句,“不知明甫你发现没有,那小灵仙同季衡很有几分相像,特别是眼睛。” 袁廷砚道,“这种话,你还是不要说得好。我看季衡虽然年岁还小,倒不是凡品,他现在又是皇上的伴读,将来他如何,这可是可以预见的。现在咱们见到他,他年岁小,咱们还能叫他名字,以后要怎么,真说不准。” 薛乾叹了一声,道,“这出身不同,就果真不一样。一个唱戏,一个是皇上伴读。” 袁廷砚说,“你是不是还想讲,赵世子是世子,太后亲侄子,咱们只是六品翰林之子。” 薛乾笑了一声,道,“可不就是这样。” 袁廷砚道,“赵世子现在又要娶吴王家郡主了,可也没见他开心,可见这权势同活得顺遂并不是一码事。” 薛乾道,“你倒是看得清楚。”他这语气里带着笑意,也不知是讥嘲,或者是赞扬。 许七郎也看出小灵仙同季衡有几分相像了,回程马车上,他就说,“那小灵仙,被说得美如天仙,冠绝天下,我也没觉得有多么出色。他还没你好看呢。” 季衡不由给了他一个白眼,“我看倒是很好看的,再说,说一个人漂亮,往往并不只是指相貌,还指他的地位,所从事的行业,对周围人的影响等等。他是唱戏的,很多人能够看到他,追捧他,并且欣赏他的美,说他美如天仙,冠绝天下,又有什么不妥呢。即使有些养在深闺里的闺秀,比起小灵仙来,美多了,但是能够见到她们的,除了家人,也只有未来夫家的人,这些人再漂亮,又不能被很多人欣赏,甚至一般人不能过于赞扬,不然就是有毁她们的名声。像家中三姐,五妹,我觉得就够漂亮,但是养在深闺,也只是家人能看到了,她们是庶女,平常连出门做客的机会都没有呢。” 许七郎觉得季衡这话的确是有理,之前不愉的心情,听了季衡柔和的言语之后,也就好了很多,笑着说,“果真如此。虽然小灵仙长得并不如传言中美,好在戏还是唱得好的。” 季衡道,“总归是得不到的,梦中的,反而是最美的。要是小灵仙今日不卸妆后来陪席,咱们反而对他更好奇。” 许七郎说,“什么是得不到的,梦中的是最美的,衡弟,你在我心里就最好看。” 季衡无语地看着他,“你留着这话对你媳妇说吧。你这么说,你不起鸡皮疙瘩,我还要寒了一背呢。” 许七郎被他说得嘿嘿笑起来,又问道,“你今日同赵世子说了些什么?” 季衡愣了一下,才推开他一些,说,“没什么,就是劝他进宫去伴读,不要每日流连声色之所。” 许七郎听闻是此事,也就没有什么兴趣了,反而更欢喜从车窗口看外面繁华的街景。 季衡和许七郎出门去给张诩践行,是请示了季大人和许氏两人的,所以两人回去,就又要去告诉季大人一声。 不过得知季大人出门去游园去了,没有在,季衡便又和许七郎回了后院去。 许七郎说,“姑父管得也实在太严了,你我出个门,总要向他请示,别的家的孩子都没这么受拘束的。” 照说季大人是个十分严格的人,一般孩子都该怕他,至少季家的孩子们,除了季衡,别人都怕他。没想到许七郎偏偏不怕,还时常在背后嘀咕他的各种坏话。 季衡笑着说,“你这话让我父亲知道,他定然要说,你是你父亲交过来的,不严加管教,对不住你父亲的托付。” 许七郎叹了一声,说,“也是。” 之后两人又去向许氏请安,没想到许氏也不在,出门去不远处的静安寺上香去了。 季衡便也落得轻松,让丫鬟荔枝去准备了洗澡水,洗了个澡,就爬上床睡午觉去了,许七郎回了自己房里洗个澡换身衣裳来找季衡,发现季衡已经睡下了,他想了想,也爬上了季衡的床,睡在他的旁边。 马上就入六月,天气已经挺热,季衡身上只搭了一床很薄的绸被,许七郎也拉了一角绸被搭在自己胸口上,就撑着胳膊盯着熟睡的季衡看。 他也算同季衡从小一起长大,这么日复一日地看着季衡,但是也并没有因为太熟悉而忽视他的长相,此时这么看着,他觉得季衡是真好看。 但是抛开季衡的长相,他也喜欢他,看着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流在循环流动。 十三岁的少年,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许七郎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是却开始被辗转反侧的思念和不知如何表述的心思所折磨了。 他盯着季衡看,看得累了,才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 六月的第一日,赵致礼并没有让季衡失望,他一大早就进了宫。 季衡到的时候,他已经打完了拳,一个人站在东偏殿檐下看着依然带着一层灰色的天空发呆,季衡在浅薄的晨色里看到他孤零零站立在那里的身影,不由有些同情。 季衡走上前去,对他微笑道,“世子殿下,早。” 赵致礼不满地说,“早是早。不过你什么时候能不叫我世子,而是叫我的名,或者字,都行的。当然,你叫我赵哥哥,我也能欣慰接受。” 季衡从他身边走过,淡淡说,“你在小和巷里待了些日子,说话都带着花腔了吗。” 赵致礼说,“咱就不要说这个话了,我以后不会再去的。” 季衡停下步子,回头看他,说,“你这话我可不信,要不咱们打个赌,你以后去了要如何?” 赵致礼赶紧道,“既然你知道不可信,那咱们就不赌。” 跟在季衡身后的抱琴没忍住被他这话逗笑了,但是他又马上意识到在之前赵致礼说要换了他去做娈童的事,他就赶紧让自己肃穆了神色,对赵致礼行了礼,“世子殿下好。” 赵致礼看来心情还行,一向不理睬奴才的他,对着抱琴点了一下头,才跟着季衡一起进了殿里。 对于赵致礼又入宫来伴读,皇帝很是诧异了一下,又很快笑了起来,说,“表哥,你总算进宫来了。病好了吗?” 赵致礼略有些尴尬地笑笑,说,“这么些日子了,不好也得好了。” 这日上午的课是汤广延汤师傅上的,汤师傅要讲得严肃正统得多,没有宋太傅讲得深入浅出,赵致礼甚至在课上打了瞌睡,汤师傅也不好说他,只是不断走到赵致礼的桌子边上去,用手指敲他的桌子。 上午课完了之后,三人就在勤政殿东偏殿侧间用了午膳,饭后,赵致礼让殿里伺候的奴才都出去了,然后才对皇帝说,“皇上,微臣有事要同您说。” 要说之前,赵致礼在皇帝跟前,从来没有这么郑重地说过话,皇帝愣了一下之后,就笑了,说,“表哥要说,朕都会好好听的。” 季衡在旁边道,“那微臣先告退,在外面候着,皇上和世子有事可以叫我。” 皇帝这时候却叫住了他,道,“君卿,你就留下吧。” 季衡却道,“那外面……” 皇帝说,“勤政殿殿大,外面就是回廊,谁在外面,一眼就能看清,再说这是中午,谁敢在外面偷听。” 季衡听他这么说,便知道皇帝清楚赵致礼要说的是机密话题。 季衡点头应了,但是还是出门检查了一番,又叫了守在不远处的柳升儿,和他说悄悄话道,“不要让人靠近大殿。” 柳升儿明白要怎么做,赶紧应了。 季衡这样郑重其事的行为,无形中给赵致礼增加了压力,完全是逼迫他不得不对皇帝说出心里话,而他,晚说不如早说,其实越早下定决心,对他只有好处。 皇帝坐在椅子里,赵致礼本来也坐着,他突然起身,走到皇帝跟前,一下子跪下了。 皇帝接受臣子跪拜,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十分平常的事情,但是此时赵致礼这一跪,依然让他愣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反而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表哥,你有什么要说,就同朕讲吧。咱们之间的关系,你还需要如此多礼吗。” 赵致礼依然跪着没有起来,道,“皇上,这不是礼仪的问题。是微臣……想向皇上您献上咱们赵氏一族。” 皇帝眼神突然更深了,但他并没有因赵致礼这话有所动容。 季衡站在门边,身姿笔直,微低着头,在心里深呼吸了一口气。 皇帝抬头看了季衡一眼,然后才说道,“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54、第三十七章 赵致礼从小生活在环境复杂的大家族里,他父亲当年在外带兵,身边带了好几个通房女子,以至于他上面有了三个庶兄,然后他母亲才有了他。 赵家,外人看着的确是十分气派而富贵的,只有生活在这大家族里的人,才知道里面关系到底有多乱多复杂,赵致礼虽然是家中唯一嫡子,但因父母关系不合,他父亲并不是很喜欢他,甚至有一次他听到父母吵架,父亲说他可能是外面的人的野种。 由他父亲嘴里说出这种话,这深深打击了当时小小年纪的赵致礼。因为这话侮辱了他的母亲,还侮辱了他。 其实赵致礼长得很具赵家人的特色,就连季衡看了赵致礼,又看太后娘娘,就觉得赵致礼同太后娘娘很像。 由此可知,赵致礼的父亲定国侯的那种辱骂之词,毫无根据。 就是这句话,拉开了赵致礼和他父亲之间的亲密关系。 不过同为赵家人,在利益上是需要统一的。 定国侯虽然不喜欢赵致礼,赵致礼对他的父亲也缺乏敬爱,但是平常在外面两人也会做出父慈子孝来。 赵致礼从小长大的环境,并不如外界看到的那么优越而一帆风顺,除了大家族里的各种争斗,他又时常入宫,之后又做皇帝伴读,要说他的眼力和心智,一般人都是不能同他相比的。 和小皇帝相处了这么久,他又哪里看不出小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江山,他们赵家名不正言不顺,那是不可能图谋走的,吴王想要,恐怕也难以拿到手。 赵致礼同小皇帝一起长大,情分其实比家中兄弟还要亲密深厚很多,做下这种决定,是他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想的,家中让他娶吴王嫡次女香安郡主,则是一个催化剂,让他不得不做出决定了。 他娶了香安郡主,是他家里同吴王达成盟约的意思,他们赵家已经被权势蒙蔽了眼睛,根本没有看到一天天长大的小皇帝根本不是任由他们家拿捏的人了。 如果同吴王达成盟约,赵家其实是进入了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里,第一是彻底得罪了皇帝,第二是吴王绝对不是好相与之人,那只是引狼入室,第三,赵家是自己给自己断了任何一条后路,只能在谋求权力的这条路上不断向前了,要一直压制着皇帝权利,不然就只能是死路一条。 他将这些同他父亲,同叔父说了,却得不到两人的认可。 现在李阁老和文官集团在不断削弱他们赵家的权势,不引入吴王,他们家也完全保不住现在的权势了。 再说,太后娘娘还年轻,只要她在一天,吴王也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的。 赵家现在的几个掌权者都这么认为。 看家中情势如此,赵致礼只能用各种方法来表示自己不愿意娶香安郡主,不过他的争斗并没有显出任何用处。 即使他流连伎坊十几天,每天在那里过日子,他父亲让人去抓了他回去,他和他父亲对着干,被罚跪祠堂,他也能够偷跑离开,他父亲也拿他没办法了,但要娶香安郡主的事情,也并不会因为他的这些行为不进行。 他不得不想能彻底解决这件事的办法了。 季衡对他说的话,彻底让他拿定了主意。 赵致礼此时跪在地上,额头贴在带着沁冷之意的地砖上,说道,“皇上。微臣八月就要下江南迎亲了,吴王想借着送香安郡主上京的机会,让他的两个儿子跟着进京来,吴王也在松江县海口囤积了大批水军。吴王是想明着夺取皇位了。” 皇帝哪里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窍,不过,他正是在等着赵致礼投向他。 他起了身,将赵致礼扶了起来,赵致礼不愿起身,皇帝硬是将他拉了起来,将他按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站在他的跟前说道,“表哥你能来对朕说这些话,朕就深深领你的情。朕在这宫中,无所依靠,能够有你们这些伙伴,朕就知足了。吴王觊觎皇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不过,朕并不想就这样将江山拱手让给他。表哥,你愿意助朕一臂之力吗。” 皇帝的语气真诚而激昂,赵致礼正是热血澎湃的年纪,这些日子又压抑得厉害,此时就被皇帝这句话说得感动不已,心血澎湃,道,“微臣万死不辞。”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几下,也很激动,“朕若能坐稳这个江山,定然不会亏待你们。” 赵致礼这时候目光闪了一下,说,“皇上,如若微臣能够以忠心敬献皇上,不知皇上可否在亲政握有大权之后,减轻对赵氏一族的惩罚。赵氏一族,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微臣知道都是欺君罔上之罪。” 皇帝叹了一声,说出了让赵致礼放心的话,“表哥,朕之前一直很小,又没有亲政,根本没有能力掌控这个朝廷,朕怎么会责怪在这时候替朕好好治理国家的人呢。你放心吧,朕不是那种人。有你在,朕就会记得你和朕之间的情意。” 季衡站在不远处听着,皇帝这话虽然很能让赵致礼安心,但是其实也有很多漏洞,不过他没有提醒赵致礼应该此时向皇帝要更多保证。 赵致礼既然表了忠心,皇帝也接受了,那么,之后就有很多以前不能说的话可以说了。 皇帝叫季衡也来自己身边坐下,赵致礼八月要下江南去迎亲,皇帝还是希望他能够亲自看看松江县的情况,探查一下吴王想要谋反,到底准备成什么样子了,有什么事情都希望他能够回报给皇帝知道。 皇帝多了赵致礼效忠,别的不说,至少是多了一双能够看得更清楚更明白的眼睛。 赵致礼既然已经决定了效忠皇帝,就很郑重地接下了这份差事,然后皇帝又说,“朕知道你的忠心,好好娶了朕的堂姊回来,你从此就是有家室的人了,朕到时定然亲自去祝贺你。” 赵致礼之前一直很正经,此时却撇了一下嘴,显示出稚嫩少年的稚气来,在看了季衡一眼后,说,“那个香安郡主,我没见过,还不知道是长成什么样呢,也不知道脾气如何。我倒不希望她长得多好看,但是脾气好点就行了,不然想到要同她圆房,我就难以忍受。” 皇帝才十三四岁,说到圆房这个事,他愣了一下,大约他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教习嬷嬷,对这方面的事情也有了了解,所以他也看了季衡一眼,笑了笑,说,“这个,只能你自己解决了。” 季衡看两人都用眼神瞅自己,就很无奈地说,“你们都看我做什么。” 赵致礼这时候笑起来,故意促狭他道,“你知道圆/房是什么吗?” 季衡,“……” 皇帝看季衡一脸无奈,就赶紧转移话题,道,“君卿还小呢,咱们不要说这个了。休息休息,就该上下午的骑射课了。” 六七月,是京里最闷热的时候,东偏殿里的书房角落里放了两三盆冰山,房里才能凉快一些。 下午也不再在校场里太阳下习武,而是早早就换在了校场边上的大殿里学习拳脚剑术。 季衡跟着学了这么两年,身手并不算差了,不过,相较于赵致礼和皇帝来说,他还是最差的一个。 这一天练完剑,皇帝和林师傅在一边说话,季衡就叫了赵致礼到大殿另一边去吹风,让皇帝和林师傅能够有说私密话的机会,季衡对赵致礼说,“不知道徐世子怎么样了,你有他的消息吗?” 赵致礼愣了一下才回答,“听说一直在南边水师处,还建了不少功,升了好几级,现在已经是从五品参将了。说起来,像他在军队里反而比我在京中做的事多很多。有时候挺羡慕他的。” 季衡沉默了一阵才说,“他离了京,没有受之前的事情的影响,倒是好的。” 赵致礼看着他,说,“你还记着这件事?他说不得是故意想要离京去军队里的呢。” 语气里带着不以为然,又突然弯腰凑近了季衡的脸,盯着他的左脸看,说,“不仔细看,你脸上被他刺出的痕迹倒是看不出了。当时,他也是够狠的。”语气里带上了对季衡的些许心疼。 季衡没想到赵致礼将当时那件事也想得很明白,就说,“即使留了痕迹,也没什么,难道能够比在军队里杀敌,身上留下的疤痕多?你们总是看我的脸,才会将我脸上受点伤看得那么重。” 赵致礼笑了笑,说,“虽是这样,不过,你脸上划道口子,的确是让人觉得可惜。如若是我,大家肯定就不会觉得可惜了。” 季衡没好气地说他,“怎么会不觉得可惜,至少香安郡主是会觉得可惜了。” 赵致礼被季衡打趣,就故意板了脸道,“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季衡说,“香安郡主是皇上的堂姊,皇上长得仪表堂堂,香安郡主想来也会很好看的,你就不要嫌弃了,人家好歹是堂堂郡主呢。” 赵致礼哼了一声,说,“你还小,懂什么。要是是自己喜欢的人,无论她怎么着,喜欢就是喜欢,抱起来都是欢喜的,要是不是喜欢的人,由着她身份多高贵,长得多好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也懒得碰她一下。说这美人的罗帷锦帐之中的风情,一个身份贵重的闺阁姑娘,难道会比风月场中的女子更擅长?” 季衡看到皇帝走了过来,就好笑地将脸转开,皇帝只听到了赵致礼话的后半截,于是就疑惑地问道,“你们谈论这个做什么?” 说着,又交代赵致礼,“你别把君卿带坏了。” 赵致礼笑了一声,说,“皇上,其实我看他是明白的,装不明白。” 季衡不再理睬他,赶紧转身就走了,又去请教林师傅剑法。 皇帝看着季衡的背影,季衡现在还小,他想象不出,季衡再长大一些,会和一个女子亲热的场景,或者说是他自己无法忍受有一个女子要和季衡亲热。 想到此,皇帝的神色就有点怪怪的,赵致礼问他,“皇上,怎么了?” 皇帝赶紧说,“没什么。” 55、第三十八章 进入七月,天气已经十分闷热,太后娘娘受不住这个热,去了京城西边的西山皇家别苑里避暑。 皇帝因为要上课,早上还要做样子上早朝,所以就没有跟着太后娘娘一起去。 太后虽然明白皇帝渐渐长大,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完全将他控制在手心里了,但是她还是觉得在宫里皇帝做不出什么事来,而且有赵致礼一直在他跟前,皇帝想要和外臣们有过多联系,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太后娘娘也就放任了皇帝留在宫里。 季衡家里,许氏是希望带着儿子去西山避暑的,奈何季衡要做伴读,她就只好也留在了京里,只是让四姨娘带着五姨娘六姨娘还有另外几个孩子去了别庄里避暑,三姨娘想要在京里守着她的女儿,也没有去。 许七郎想要陪着季衡,也没答应去避暑。 季家自己就有一个大的冰窖,所以每日里在房里放着冰山,也并不是热得难以忍受。 七月初九是赵致礼虚岁十七岁的生日。 在前两天,皇帝就同李阁老和宋太傅打了招呼,说这一天想要给赵致礼贺生,不想上课,李阁老自然觉得皇帝是胡闹,哪里有皇帝给臣子这么大张旗鼓贺生的。 但是皇帝就是到了执拗的年龄,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了,无论如何不要上课,李阁老拿他没法,只得答应了。 而下午的功夫课,因前几日季衡中暑晕倒,林师傅看天气实在太热,也就让停课十几天,等天气凉下来一些,再上。 七月初九这一天,皇帝从宫里偷偷出来,季衡就在宫门外面不远处的马车里等他,皇帝穿着便服出来,抱琴就上前接住了他,说,“皇上,我家少爷在马车里。” 皇帝带着柳升儿和李安濂在身边,对他点了一下头,就沿着广场旁边的便道,在抱琴的引导下,到了广场旁边的柳树下的马车旁。 皇帝在李安濂的搀扶下,踩上车凳上了马车。 马车里空间不小,季衡正靠在车厢壁上打瞌睡,昨晚有个蚊子一直绕在他床的帷帐里,怎么也没赶走,他没睡好。 皇帝进了马车,他才些微醒了,眼睛微微睁开,看到皇帝就彻底醒了,要行礼,告罪道,“皇上,您已经来了?微臣都没去接您。” 皇帝笑着说,“倒是难得见你打瞌睡。在外面,不须多礼。” 季衡说,“昨夜房里有蚊子,闹得我没睡好。京里最近都没下雨,母亲说蚊子突然变多,是因为要下雨了。” 皇帝看到季衡白嫩嫩的脸颊上果真有被蚊子咬出来的一个红疙瘩,就伸手要去触碰,季衡赶紧让了让,说,“皇上,这个越碰越痒。” 皇帝笑起来,一向稳重的他,现在却是看到季衡越躲他就越想碰他,这种想要触碰一个人的心思,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却总在他心里蠢蠢欲动。 他表现出了对付李阁老的稚气和胡搅蛮缠,硬是将季衡堵在角落里,伸手摸上了他面颊上的那个红疙瘩,季衡十分无奈,说,“皇上,这样真的又痒又痛。” 季衡的面颊又嫩又滑又软,皇帝看着他,对上季衡幽黑的,却又像是云山雾罩一般蒙蒙的眼,他不知所措地心跳加速了,赶紧收回了手,轻咳一声,正经地说道,“难道没有搽点药吗?” 季衡说,“母亲给搽了药,但是没什么用。” 皇帝摸了摸自己的怀里和袖子,没有带可用的东西,最后将脖子上挂的一个装着驱虫辟邪的荷包取了出来,在季衡面前晃了晃,说,“这还是你送给朕的呢,朕觉得很好用,戴着这个,果真很少有蚊虫在朕身边,来,现在给你挂着吧。” 季衡赶紧说,“不必了,其实微臣也有。” 便将自己的也拿了出来。 皇帝比了比两只荷包,发现果真是一样的,上面都是绣着荷叶童子图,十分可爱。 皇帝又闻了闻两只的味道,发现也是一样的,里面都是装着驱蚊驱虫的药草香料。 发现季衡和自己用着同样的东西,皇帝居然无比开心起来,这莫名而来的欢喜让他面带笑容,将季衡的荷包还给他后,又将自己的戴上,问,“为什么咱们的是一样的,朕就不被蚊子咬,你被蚊子咬呢。” 季衡将自己的荷包也戴回去,“这是每个人不一样造成的,每个人的血液不一样,蚊子能够闻到血液的味道,它们便也更喜欢吸自己喜欢的血。而且都是母蚊子才吸血,公蚊子不吸血。” 皇帝对这个观点自然闻所未闻,些微讶异之后就说,“真是这样?朕以前不知。” 季衡点点头,“母蚊子是为了孕育后代才吸血的。” 皇帝笑了笑,说,“朕发现你总知道些朕不知的。” 季衡愣了一愣才赶紧说,“皇上您在深宫,知道的自然是治国大道理,我就只是知道民间的一些小事罢了。” 皇帝因他这话有些不满,“君卿,你什么时候和朕交交心,要是连你也只知道奉承朕,而贬低自己,那朕就真正可悲了。” 季衡只好道了歉。 马车慢慢地往前走,季衡掀开车帘,给皇帝介绍外面的路,铺面,还向他介绍一些他不知道的常识。 马车在一座院子前面停下来,季衡先下马车,刚下马车,赵致礼就从里面大踏步走了出来,说,“怎么这么慢?” 皇帝这才从马车里出来,道,“是我让君卿给介绍一路风物,车走得慢。” 赵致礼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被拦住了,不让出来。” 皇帝笑着说,“总算是出来了。” 赵致礼道,“这里没人打搅,咱们好好玩。” 一行人进了后面院子,这不是一座很大的院子,只是前后两进,带着一个精致的小花园。 季衡进去后,就说赵致礼,“难得你喜欢这里。和侯府相比,这里算很逼仄吧。” 这个院子是季衡的。 赵致礼道,“我在家里,也只有一方小院而已,只有三间正房,加两间倒座南房。怎么会嫌弃你家这么精致漂亮的院子差。” 他说着,又看向皇帝,道,“皇上,你说君卿小小年纪就有这么个小院,是不是准备着将来金屋藏娇。” 季衡无奈地道,“要是真准备金屋藏娇的屋子,决计不带你们先来。” 皇帝惊讶地看着他,“难道君卿你已经有看上的人了?” 季衡被两人逼得很无语,说,“根本没有,你们别再打趣我了。”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 而赵致礼则哈哈大笑。 赵致礼对玩之一道很精通,所以节目都是由他安排,再说,也是他的生日,他想要什么,季衡就出钱去弄来。 对于赵致礼请来的美貌伎子和戏子,皇帝一直持着矜持的态度,被一个漂亮男孩子碰了一下,他就冷冷瞥了对方一眼,一般人看不出他的窘迫来,季衡却很明显看出他的不自在,这让季衡觉得十分好奇,没想到皇帝还挺纯情的。 午膳是从不远处的一家大酒楼叫的,饭后,皇帝要午睡,季衡就为他安排了正房左边的屋子,季衡带他进去时,皇帝仔细打量了里面一阵,里面是浅色素雅的布置,有一张大的酸枝木架子床,他问季衡,“君卿,你之前有住在这里吗?” 季衡打消了他的遐想,“没有,这个院子是这次才派上用场。” 皇帝不由有点失落。 在屏风后面,是隔出来的一间小净房,里面摆着一个十分大的玻璃画,画里是一个立体的秋风纨扇的美人,皇帝不至于是土包子,在宫里见过这种立体的玻璃画,但是依然被这张画里的人的逼真惊了一下。 季衡按了一个机关,美人画就转开了,露出一个通道来。 季衡说,“皇上,请跟微臣来吧。” 皇帝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这是根据屋子进深造成的视线差而设计出来的一个空间,里面有向下的通道,走过一个地下室后,从另外一边出来,已经是另外一间房里,转过屏风,老平国公和季大人正坐在椅子上等候,看到皇帝随着季衡从屏风后出来,两人就赶紧上前行礼。 皇帝站在那里受了两位老大人的全礼,才上前将两人扶了起来,说,“朕有赖两位大人的扶持,才有今日,往后还要两位大人更多支持。” 平国公和季大人都几乎热泪盈眶地表示自己愿意为皇帝效犬马之劳,即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季衡和季大人对了一眼,然后就对皇帝说,“皇上,微臣先回去了。” 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很希望他留下来,但季衡却说,“不然那边会怀疑。” 皇帝只好点了头,季衡就对三人行了告退礼,从原路返回了。 从卧室里出来,外面守着抱琴和柳升儿,季衡说,“皇上睡下了,你们在外面伺候着,皇上叫你们,你们再进去,皇上没叫,你们就不要进去打搅了皇上。” 两人赶紧应了。 季衡走出正房,赵致礼过来小声同季衡说道,“皇上真的睡下了?” 赵致礼看出了破绽来,季衡并不觉得奇怪,其实他是建议了皇帝让赵致礼知道这次事情的,但是皇帝似乎并不是完全信任赵致礼。 按照季衡的意思,赵致礼是个十分骄傲的人,他既然已经表达出了对皇帝的效忠,而且赌上了整个赵家,皇帝越让他接触机密,赵致礼应该就会越忠心于他。 但是皇帝却有自己的考虑。 季衡只好不再劝他。毕竟皇帝从小在皇宫那个尔虞我诈的地方长大,无论外表表现得多么老成而镇定,但他骨子里没有安全感也是一定的。 只是季衡其实很好奇为什么皇帝愿意毫无保留地信任他,难道是因为上一次的天花事件对他产生的信任感? 季衡对赵致礼说,“嗯,皇上怎么会不睡着。你敬了他那么多酒。” 作者有话要说: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小皇帝的感情总算是有所表现了。 要从喜欢和一个人在一起,到爱得没有他人生就没有趣味,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啊。 因为留言又渐少,滑入了一个低谷,所以,作者我只好又苦思冥想,这次,让衡哥儿来卖个萌,带动一下大家留评的气氛。 衡哥儿,“今日是七夕,家中姐姐用荷包装了干花,挂在身上比我娘用熏衣香熏的衣裳的味道要淡,但是怡人得多。皇上,这个荷包给你,你要吗。” 小皇帝,“当然要,你也有一个一样的吗。” 衡哥儿,“嗯。” 56、第三十九章 季衡发现赵致礼的神色僵了一瞬间,但是那是十分短暂的一瞬间,赵致礼又恢复了常态,季衡在沉思了几秒之后,对赵致礼说道,“皇上心里很不安,要让他安心,咱们总要多为他做些事情。” 他的这句话让赵致礼的眼神沉静了下来,赵致礼对皇帝并不是完全相信他,一定是很失落难过的,但是,也正是皇帝的不完全信任,加上季衡那句话,能够激起他心里的斗志吧。 他想要增加自己在皇帝心里的重量,总要真正做些什么事情出来的。 他对季衡笑了笑,说,“为君者不易,为臣者不易。” 季衡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后悔了吗?” 赵致礼怔了一下才嗤笑一声,说,“我做事,不会后悔。” 季衡想,只有他这样的少年,才能说出这种狂妄的话来。因为在他的前面,怎么看,都是无限高远的天空,而不是一堵死墙。经历过很多磨难的人,哪里说得出这种话呢。 季衡又提醒赵致礼道,“李总管呢?” 李安濂虽然对皇帝不错,但到底是太后娘娘的人,比起赵致礼,他更让人芥蒂。 赵致礼说,“喝醉了,不省人事。” 皇帝在椅子上坐下来,并对平国公徐世载和季侍郎赐了座。 因为时间紧迫,几人也没有说太多的废话。 皇帝直言道,“两位大人对朕的支持,朕铭刻于心。……吴王在东南私蓄兵力,又要送朕堂姐进京同赵家联姻,李阁老同吴王,暗地里也有联系,朕此时能够完全相信并且依靠的肱骨大臣,也只有两位大人了。” 他这话太推心置腹,以至于让平国公几乎哽咽地道,“无论如何,老臣即使万死也会保住皇上您的。” 季大人在旁边沉吟了一阵,没有再唱过多的感情戏,直截了当地说道,“微臣看,当务之急,是要控制吴王当即发难。我们也好有时间做准备。” 皇帝点点头,一脸肃穆,道,“朕正是因为此事来急着见两位大人。朝中不少大臣都被吴王所收买,据朕所知,之前有人上书说吴王私蓄兵力要谋反的事,但是此事却被压了下去,很快石沉大海,那位大人还被发配了云南。所以朕想,现在要控制住吴王,其一,是现在就要排布兵力,占据沿海,和吴王上京之路,对他有阻挠之势,然后对他进行合围,在他不能扩大战事作乱的情况下将他剿灭,或者是他能够所有反省,不再起谋反之心,这是最好。 现在广东水师在国公大人您家手里,朕倒是放心的,但是山东和两淮的军队,却被赵家把持,我看吴王同赵家联姻,也是因为赵家把持着山东和两淮的军队。” 平国公虽然年事已高,精神却不错,目光幽深而锐利,道,“这其一要再仔细谋划,那皇上,其二呢?” 皇帝道,“就是用李阁老牵制吴王和赵家,李阁老和吴王有暗地里的联系,不过是因为他提早做着准备罢了,他心里不一定就是希望吴王登位。所以,朕准备许李阁老的孙女皇后之位,让李阁老先牵制住吴王。” 平国公和季大人之前就知道皇帝年岁虽小,但是却是个心性坚定又有心机的人。此时听皇帝说了这一番分析,不由心里就有了更深的认识。 皇帝聪明,这自然是支持他的臣子的福分,但是,过于聪明的皇帝,也会让下面做臣子的有些心惊胆颤。 好在皇帝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就又说,“两位大人,你们怎么看。朕毕竟终日在皇宫里,所见有限,看法也许和实际状况偏颇很大。” 平国公道,“皇上的考虑,十分妥当。赵家和吴王联合,想要打进京来,也并不容易,但是却免不了天下大乱,现下吴王到底有联络多少人,并不清楚,所以,皇上说将吴王围在他的封地,瓮中捉鳖,是最好的法子了。就是李阁老这里,他是个老狐狸,对皇上,对吴王,对赵家,他都持着观望态度,又正好在这局中保证自己地位,倒是难办。” 季大人说道,“微臣看,其实他也在局中,想不入局何其之难,一切就看皇上,能够怎么让李阁老动心了。” 皇帝看向季大人,说,“还请季大人讲明白些。” 季大人也看出来了,皇帝定然是已经想好了如何对付李阁老,此时问他,只是做个样子,家里有了一个心思深沉的儿子,季大人是丝毫不敢小看这些年岁还小的少年的,再说,皇帝心思的深沉,恐怕是一般经历半生的人也不一定有的。 但平国公似乎还在以为皇帝年岁小,年岁小的孩子即使聪明,也只是小聪明。平国公这样,等小皇帝将来亲政后,恐怕会吃亏。 季大人不敢怠慢,赶紧讲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也只是稍稍讲了一些,既触及了皇帝的心思,又并不深入,既让皇帝明白自己的意思,又不招惹平国公的忌惮。 三人一番谈论了之后,就定下了之后一段时间的具体计划。 看看房间角落里放着的自鸣钟,时辰已经不早,皇帝赶紧起身来,说,“今日就到这里,朕得先离开了。下次若是还有事,书信传递不便,又约个时间到这里就行。” 平国公和季大人应了之后又送皇帝离开,皇帝转过屏风进了通道,发现季衡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他本来紧绷的神经马上就松懈了下来,笑着走过去,不知为何有点脱力,踉跄一下差点摔了,季衡赶紧扶住他,又担心地问,“皇上,您怎么了?” 皇帝对他笑了笑,说,“没事。” 他将身子朝季衡靠了靠,深吸了几口气,才渐渐缓过来。 两人回到了原来的卧室,季衡对皇帝小声说,“皇上,您要不要脱掉衣裳,真上床去休息一阵。” 皇帝点了点头,在季衡的伺候下真脱了外裳,只留了里面单薄的里衣上了床,躺在床上后,又朝季衡伸了手,柔声要求,“君卿,你别走。” 季衡只好在床边坐了下来,由着皇帝抓住自己的右手,轻声道,“皇上,您睡会儿吧。” 小皇帝不好要求季衡和自己同睡,也许的确是太困了,或者是在季衡身边时,总比平常要觉得安心,他慢慢闭上眼睛,很快就真熟睡过去了。 季衡看他睡了,才把手抽出来,去一边桌上拿了一把扇子,轻轻给皇帝打扇。 李安濂睡了一觉起来,过来找皇帝,在外间看到坐着打瞌睡的抱琴和柳升儿,就问,“皇上呢?” 柳升儿对着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才到他跟前去,小声道,“皇上在里间睡觉呢。” 李安濂不满地说,“你不在跟前伺候着,倒坐在这里打瞌睡。” 柳升儿看了抱琴一眼,才轻声道,“季公子在陪着皇上。” 李安濂哼了一声,绕开柳升儿,进里间去,琉璃珠帘被掀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李安濂进去后迎面是一展画着四美图的屏风,绕过屏风,就看到了床上的情景。 皇帝还在睡着,季衡坐在床边,一手撑着面颊,一手握着扇子在轻轻给自己和皇帝打扇。 李安濂愣了一下就小碎步上前去,轻声道,“季公子,还是让咱家来伺候皇上吧。” 季衡正要将扇子给他,皇帝这时候就睁开了眼,带着惺忪睡意又有点恼怒地看了李安濂一眼。 季衡轻声道,“皇上,您再睡会儿吧,现下外面热着呢。” 皇帝抬手撑在额头上,道,“睡得身子发软。君卿,你一直给朕打扇,你不累吗,要不,你也睡一阵吧。” 季衡笑了笑,说,“这比在林师傅的课上练剑要轻松多了。” 他说着,已经将扇子给了李安濂,自己也起了身。 皇帝看李安濂接替了季衡的位置,就不满地坐起了身来,说李安濂道,“正经让你来伺候的时候你不来,现在来了,又把朕给吵醒了。真是个狗奴才。” 李安濂陪笑道,“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该死。” 皇帝哼了一声,道,“朕不睡了,伺候朕洗漱,朕想喝点酸梅汤,可有?” 季衡说,“微臣去让柳升儿进来伺候,让厨房送酸梅汤来。” 季衡出门让人准备酸梅汤,和冰镇的水果,又去找赵致礼,赵致礼在花厅里的贵妃椅上斜躺着,一边吃娇美的伎子喂到嘴边的去皮去籽的葡萄,一边翻看一本书。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伎子用柔荑握着纨扇,隔着冰山将凉风扇到赵致礼身上,赵致礼这个样子,真是好不享受。 季衡过去说,“皇上醒了。” 赵致礼瞥了他一眼,说,“你家的这个葡萄是哪里来的,比我家里甜。” 季衡说,“这个我可不知,是我母亲准备的。” 赵致礼翻身坐起来,道,“咱们去看斗鸡,怎么样?” 季衡无语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还是算了吧,这么大热天,你不中暑,鸡会中暑。” 他的话将两个伎子都给逗笑了,她们颤着肩膀笑了好一阵,赵致礼伸手捏了旁边用牙签喂他葡萄的女子的面颊,说,“有什么好笑,要笑一边去。” 皇帝这时候已经从檐下走了过来,见赵致礼的轻浮行径,而季衡站在旁边看着不以为意,他不由就说赵致礼,“表哥,你总要将君卿带坏的。” 季衡回过头来看皇帝,说,“杨兄,快来坐吧,您看赵季庸有多享受。” 因为有外人在,季衡也不好叫皇帝皇上,就叫了杨兄,还第一次叫了赵致礼的字,两人都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都各自开心着笑了起来,皇帝在一边的椅子上去坐下了,这时候,丫鬟端了用冰镇着的各种水果和饮品进来了。 季衡说,“我们来玩五子连珠吧,比围棋简单,不需那么费时费脑。” 赵致礼说,“玩围棋我就没有赢过你,五子连珠,我定然能比你好。” 皇帝也很有兴致,“来玩吧。只是输了要罚什么?” 季衡说,“杨兄你总是惦记着要怎么罚。” 赵致礼道,“的确要有惩罚才好。要不,咱们定下来,谁输了,谁就应赢家一件事。” 季衡道,“不行,这五子连珠输赢只在方寸之间,很快就是一局,那得应多少件事?” 皇帝道,“咱们定个时间,可以抵消输赢,最后的输赢次数想来还算好。” 赵致礼也说,“正是,君卿,难道你很怕输。” 季衡道,“我才不怕输,只是我很不信任你们,到时候你们要想出什么阴损招数来,谁抵挡得住。” 他这一席话又将周围的几个女孩子逗笑了,皇帝似乎对女孩子被季衡逗笑很在意,赵致礼也对几个伺候的女子说,“你们先下去。” 57、第四十章 季衡叫来抱琴拿了棋盘和棋罐来,在花厅里桌子上放好后,三人便也不要人伺候了,两个人厮杀,剩下的人就拿着扇子给两人扇风,谁输了谁就沦为扇风的人,正好公平。 季衡最开始还觉得这个规则很不好,说,“这对皇上多不敬。” 皇帝自己却不在意,道,“愿赌服输,这没什么。再说,君卿,你的意思是,一定是朕输吗。” 季衡自己也笑了,说,“那好吧,愿赌服输。” 于是季衡让皇帝和赵致礼先来,第一就是赵致礼输了,赵致礼一脸懊恼,皇帝还要笑他,“表哥,你不用故意让朕。” 赵致礼咬着牙不说话,红着脸接过季衡手里的扇子。 季衡在一边的纸上记下第一局,杨对赵,赵输。 季衡写完,撸了撸袖子,便坐到了赵致礼原来坐的位置上去。 季衡穿着浅蓝的衣衫,料子是素绡,薄如蝉翼,细滑柔软,又很凉爽,袖子滑上去,露出洁白的手臂,皇帝撑着脑袋,看到他露出来的胳膊就愣了一下,赶紧让自己转开了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总是走神,皇帝很快就输了。 于是在打扇的赵致礼赶紧将扇子给他,又去写下了皇帝输的记录,还笑话他道,“皇上您这是看君卿小,故意让着他是不是。” 皇帝明亮漆黑的眸子看了季衡一眼,才说,“朕看你能够在君卿手下走多久。” 皇帝握上折扇,站在季衡旁边,就给自己和季衡扇风,赵致礼不满地说,“皇上,你这分明是偏心吧。” 皇帝说,“没事,你马上就会自己来拿扇子扇风的。” 果真不错,赵致礼没下多久就输了,皇帝笑起来,“看吧,朕就知道。” 赵致礼不可置信地看着季衡,“你太过分了。” 季衡笑起来,“你们两个说输了的要听从赢了的做一件事,我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我怎么能让自己输。” 几个人玩了一个多时辰,都有点精疲力竭,去看结果,自然是季衡赢得最多,在抵消了几次输赢后,他赢了皇帝两次,赢了赵致礼三次,皇帝赢了赵致礼一次。 赵致礼看到这个结果,就完全不承认,说,“我明明赢了那么多次,怎么会最后还是我输。肯定是谁在乱记。” 季衡说,“你就愿赌服输吧。” 赵致礼道,“那好,你要我做什么,我现在就去做,打赤膊去院子跑一圈?” 季衡说,“你别想着这么简单,我还没想好呢,以后再说。” 皇帝也说,“朕也没想好。” 赵致礼欲哭无泪,“咱们再来下半个时辰吧。” 另外两人都不愿意了。 季衡去找了磨得十分漂亮的竹简来,将输赢刻在了竹简上,他手里握着两片竹简,一片是赵致礼输给他的,一片是皇帝输给他的,将另外一片递给皇帝,然后笑着对赵致礼说,“你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谁让你最开始没安好心。这个就是证据了,以后你要替我办三件事,概不反悔。” 赵致礼哀嚎连连,确定要做被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后,三人之间的关系要比以前亲密而自然很多。 外面太阳已经落山了,季衡说,“外面凉快下来了,咱们带皇上出去走走,用了晚膳了,皇上也该回宫了。” 几人逛了最热闹的朱雀大街,前两天是七夕节,街上还有七夕的灯没有撤下的,便显得比平常更多了几分繁华。三人在有名的酒楼里用了晚膳,然后就用马车送了皇帝到宫门口,皇帝进宫时,又回头看两人,此时夜色已经降下来了,季衡和赵致礼都被夜色笼罩着,是黑色的影子,但是在皇帝的心里,他们却是那么清晰,而面前巨大的宫墙,高耸的城楼,却像是吞噬人的怪兽。 皇帝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一天,这皇宫,这天下,都要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不能让它将自己吃了。 于是他再也没有回头,决绝地走入了深邃的门洞。 赵致礼喜欢骑马,他骑着马回去,十分凉爽,季衡便也不乐意坐马车了,赵致礼对他建议道,“你上我的马来,如何?” 季衡看了看他的马,在犹豫了一瞬之后,对马车旁等候他上车的抱琴说,让他随着马车回去,自己同赵致礼一起,便将手伸给了赵致礼,赵致礼坐在马上,弯腰将季衡拉上了马背。 季衡坐在赵致礼身前,看着雍京城里繁华的夜色,颇有感慨,说,“今日是你生辰,还没祝你生辰快乐。” 赵致礼的手拉着马缰绳,季衡坐在他的身前,季衡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也许是体香,也许是衣裳上的熏香,这让他想将脸凑到他的颈子上去确认一番,好在是在心猿意马之前控制住了,说,“有你这句话就不错了。再说,你今日借院子咱们玩,又请着在酒楼里用晚膳,我前阵子花得多,母亲正限制我的开销,你今日大方出手,算是解救了我。” 季衡说,“你这话说出去,恐怕谁都不会信的。赵世子怎么可能会没银子。” 赵致礼说,“我发现你有时候嘴挺利索啊。” 季衡平常一定是谨言慎行,但和关系好的人,有时候还是管不住嘴,此时就笑了两声避过去,道,“回去吧,不然我母亲该担心了。” 赵致礼驱马跑了起来,因为不是走人多的道路,一路上倒没出现什么险情,马飞快地从街道上跑过,带起的夜风吹在脸上,季衡突然生出一种腋生双翅的感觉,真想要飞起来了。 赵致礼从来没有到过季府来,没想到却非常熟悉到季府的路,一路将季衡送到了季府门口。 季衡要下马背的时候,都还带着一点舍不得。 两人下马后,季衡就说,“总算明白了你以前说的,骑马的乐趣。” 赵致礼说,“你就是太文秀了。下次带你到城外去骑马,比城里畅快得多。” 季衡和他告别,赵致礼也就上马离开了,季衡的马车和抱琴都还在后面没有赶上他们,许七郎从府里出来,在门口接到季衡,就有些不满地说,“衡弟,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说着,没有看到季衡的马车,就惊讶道,“马车呢。” 季衡说,“是赵世子骑马送我回来的,他的马坐着很不错。娇而不燥,疾却稳妥。说起来,和赵致礼倒是相像的,果真是物肖其主么。” 许七郎怔了一下,脸色就不好了,“是赵世子送你回来的?你和他同乘一骑?” 季衡点点头,他发现了许七郎的不对劲,疑惑地说,“是啊,怎么了?” 许七郎于是抿紧了唇,转身就跑了。 季衡在门口被他晾得莫名其妙,正要去追他,进了前院,又遇到了在季大人身边伺候笔墨的抚琴,抚琴说,“大少爷,老爷请您过去。” 季衡就只好跟着他过去了。 季大人找他就是问问今日季衡陪着皇帝的细节,季衡说了一番之后,他也就让他离开了。 季衡也没问季大人同皇帝谈了什么,因为大致方向,他是知道的。 等回到后院正房,许氏在廊下的灯下等他,看到他就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用了晚膳了吗?” 季衡说,“让母亲担心了,已经用过了。我出了满身汗,想先去沐浴,然后再同母亲您说话,好吗。” 许氏说,“快去吧。怕你没用晚膳,我让厨房里做了你爱吃的备着呢。你出去了一天,七郎这孩子,一整天都不对劲,晚膳也没吃,现在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季衡愣了一下,“他还没吃晚饭么?” 许氏说,“可不是吗,我用饭时叫他,他说他要等你回来再用。我想他是葡萄西瓜这些水果吃多了,肚子不空,就没有催他。” 季衡上前拉了拉许氏的手,说,“母亲,我先去找了他再沐浴吧。” 许氏正要说让个丫头去找就好了,季衡已经转身就跑了。 季衡去了许七郎的房里找他,许七郎的丫鬟却说,“公子没回来呢,不是上前面去等大少爷您了吗。” 季衡便退了出来,又走到前院去找他,前院也没人,只好又往东偏院走,边走边问遇到的人,“看到七郎了吗?” 但是谁都没看到。 许氏叫了荔枝来找季衡,在东偏院门口檐廊处找到了他,荔枝说,“大少爷,太太让你去沐浴,找人的事让咱们去找就好了,表少爷总不至于就不见了。” 季衡说,“他恐怕是自己躲起来了,我不去找,他还真不会出来。” 荔枝说,“大少爷,是您和表少爷吵架了?这还真是稀奇,从没见过你们闹过矛盾呢,别人家的兄弟,年纪又相近的,没有不吵架打架,闹得不可开交的。” 季衡说,“不是吵架了,别担心,家里就这么小,他能到哪里去,就能找到的。” 他这么说着,就听到檐廊下面不远处的树枝动了动,季衡下了檐廊走过去,只见许七郎从树上爬了下来,就着院子里灯笼的光,季衡说他,“你还真是只猴子是不是,躲到这里做什么?再过一会儿,这偏院的门就要下锁了,看你是要在这树上躲一晚。这里全是住的女眷,你也没点规矩么。” 这边院子里住的五姨娘和六姨娘,两人都去避暑庄子上避暑去了,现在里面只留了几个婆子和丫头。要说冲撞了女眷倒不至于,季衡就是故意数落他的。 许七郎站在他跟前,瞪着他,想说什么又没说。 季衡看他头上还扎着两片叶子,就踮着脚替他将头发上的树叶取了下来,伸手拉了他的手,道,“走吧,去吃晚饭去。” 许七郎气闷地还是不说话,季衡的手上带着汗,湿乎乎的,让许七郎心里又酸又软,那种感情无法言喻,只得跟着季衡回正院去了。 许七郎闷闷不乐地用晚膳,季衡就去洗了个澡,洗好后出来,许七郎已经用完了晚膳回屋也去洗澡去了。 许氏坐在院子里的树下躺椅上纳凉,她的旁边放着一个为季衡和许七郎准备的藤床,季衡便走了过去。 地上已经被泼过水了,透着凉气,藤床上也被凉水擦过,十分凉爽,他穿着睡衣坐在上面,许氏怕他头吹了风,又让一个丫鬟去拿了床屏来摆上。 院子里有着熏蚊子的蚊香的味道,天上的星河明亮,就像是一条大河,奔腾流过。 许氏轻轻为季衡摇着扇子,坐在那里说道,“今日赵世子的生辰,你们到底去了哪里?能支走两百两银子。” 许氏倒不是心疼这两百两银子,只是季衡太小了,作为母亲总要操心。 季衡有些羞愧地讲了来龙去脉,说,“我也觉得花得有点多,但是谁知道赵世子那么奢侈呢。” 许氏叹道,“母亲也不是责怪你乱花钱,不过你还小,可不要学了赵世子那些习气。” 季衡赶紧连连应是。 这时候许七郎也洗完澡出来了,他坐到季衡的身边来,许氏便也给他扇扇子,说,“你们两兄弟吵架了,是不是?” 季衡看向许七郎,许七郎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光,他精神不高,就没了平常的活泼,显得有点腼腆,垂头说道,“姑母,没有吵架。” 季衡笑了笑,低头看他的脸,问,“那你干嘛不理我。” 许七郎赌气地说,“上次我的生辰,没见你陪我一整天,赵世子不过是你的同窗,你就要陪一整天。” 季衡愣了,原来许七郎是在吃醋。小孩子的气性还真是大,以前就没见他有这么大气性啊。 58、第四十一章 季衡脸上带着隐隐笑意,看许七郎是在真的赌气,就又把笑容完全收敛了,说,“那天正好要上学也没办法,明天是旬休,我一整天都陪着你,还不行吗?” 许七郎已经过了男孩子最单纯调皮的时候了,只要有了愁绪,人就会慢慢变得沉稳起来。 他看着季衡,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从没有这么难受过,这样惶惶不安地抓心挠肺地不知所措的难受,但是他又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对着季衡的如夜空般深邃又如夜空般澄澈的眼,闷闷不乐地说,“你自从进宫做伴读后,对我就没有以前那么亲了。” 季衡知道许七郎还是小孩子心性,这时候可不能说那是因为我们长大了,所以就要有各自的生活,他只好说,“我以后会注意的,好吗。我们可是最好的兄弟。” 许七郎因他那最好的兄弟一词而开怀起来,又喜笑颜开了,道,“明天我们去东湖划船怎么样。” 许氏听两人说话,知道许七郎是在吃醋,心里觉得挺好笑,看两个孩子关系好,她当然是高兴的,此时听许七郎说要去东湖划船,她就说,“这天气可热得很,不准出门。而且看这样子,明天说不定要下雨。” 季衡拉了许七郎的手,说,“咱们在家里玩也是一样,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 许七郎展露笑颜,说,“那好,我想想。” 季衡便又加了一句,“你想出什么异想天开的招,我可不奉陪。” 许七郎不由拉他的手腕,将他压在藤床上,说,“刚才还说什么都由着我。” 季衡是好静的性格,一般男孩子喜欢打闹,他可不喜欢,所以就由着许七郎压着,说,“你快起来,别压着我。你也知道什么都由着你,那是客气话,你不要真不客气。” 许七郎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是这样。” 季衡伸手推了推他,许七郎却没有放开他,居高临下地看他,季衡刚洗完澡,身上是清爽的带着孩子淡淡体香的味道,柔软的肌肤,眼睛明亮宛若星子,许七郎突然之间心跳加速,很想将季衡紧紧抱住,他也的确将季衡紧紧抱住了,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深呼吸,身体里流动着躁动的热流,这让他既觉得甜蜜又觉得害怕。 季衡被他抱着十分热,便不断推他,“你要热死我,赶紧放开,你就是个炭炉子。” 许七郎恋恋不舍地将他放开了,然后在季衡的旁边躺下来。 季衡盯着夜空看,本来还有着星河的夜空,渐渐地被云彩挡住了,黑下来,夜风也渐渐强起来,在院子另一边,几个丫头坐在那边说悄悄话,蛐蛐儿的叫声代替了白日里的蝉鸣,一直叫着,这样的夜,是如此安稳。 季衡很快就睡过去了,许氏叫了个丫鬟进屋去拿了薄被来给两个孩子搭着。 季衡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之后是被雷鸣声给闹醒的,醒来发现闪电一道道从远处天空划过,将院子都照得十分明亮。 他又推醒了身边的许七郎,许七郎迷迷瞪瞪坐起身来,嘟囔道,“要下雨了。” 许氏本来在打瞌睡,此时站起身来,叫两人,“进屋睡去,要下雨了。” 又叫丫鬟来收拾椅子和藤床。 季衡趿拉着鞋子进屋睡觉时,许七郎跟在他身边,说,“我今晚到你那里去睡。” 季衡不满地道,“热。” 许七郎拉上他的胳膊,“下雨就不会热。” 季衡想到这一天得罪了许七郎,就答应了。 这晚雨下得很快,躺在床上,很快就听到外面风刮树的声音,风从纱窗吹进来,屋子里也凉了下来,雨落在屋顶瓦上,开始很急,慢慢地缓下来,哗啦哗啦,奏成了天地间一章宏大的乐章。 季衡非常困,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许七郎睡着睡着就扑过去将季衡给搂住了,季衡在睡梦中多次挣扎不果,只好由着他搂着,好在下雨后很凉快,他也就没被热醒。 早上是被许七郎给蹭醒的,许七郎像只八爪鱼抱着他,又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季衡迷迷糊糊,动着脑袋想要避开他呼在自己耳朵颈子上的热气,突然之间,他觉得什么不对劲,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马上就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向旁边的许七郎,马上明白了是什么事,他十分恼怒地将已经停止磨蹭的许七郎推开,许七郎被他大力气推得撞在了床沿的硬木上,痛得瞬间就醒了。 许七郎还没闹清楚状况来,一脸迷糊地看着季衡。 季衡黑着脸看着他,也没说什么,人已经起身,从他身上爬过去,就下了床。 许七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嘀咕道,“干什么嘛。” 又看窗外只是蒙蒙亮,房里光线还暗得很,他就又想睡过去,这时候,他才突然发现什么,伸手摸了摸裤/裆,不由就惊得红了脸。 其实他在这方面一向没脸没皮,而且他不是不知道这方面的事,但是这样和季衡一起睡,出了这种状况,要是以前,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恐怕还会趁机将季衡给教育一番,给他普及点常识,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他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难道是觉得唐突了季衡? 因为季衡这一日是旬休,不用早起进宫上学,丫鬟们便也不会早早进来伺候他起床,他起了就自己去洗漱了一番,然后换了衣裳,出了门去。 早上雨早就停了,许七郎去洗了个澡换了衣裳,找到季衡的时候,季衡已经练完了一遍剑,看到许七郎过来,本来不想理他,又想到自己和他赌气实在行为幼稚,便在心里叹了口气,说许七郎道,“以后再也不要和我睡了。” 许七郎像个小媳妇一样到他跟前去,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 季衡无语望天,心想你还想故意。 季衡只好摆摆手,“算了算了,其实没什么。” 许七郎看他变得开明了,就话唠起来,“其实男人长大了都这样,等你长大了也会的,这的确没什么……” 说着,就被季衡的凌厉的眼神给镇住了,只好闭了嘴。 这一整日,许七郎都在陪着小心,哪里敢向季衡要求,他昨晚答应的话呢。 他那脏污掉的裤子,由他千叮呤万嘱咐地让丫鬟偷偷摸摸给洗了,把人家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臊得十分尴尬不好意思,他也没有一点愧疚之心,但是想到昨夜睡梦之中将季衡搂在怀里的情景,不由又心猿意马。 对着自家表弟这样,他不得不觉得十分懊恼不安。 平常爱偷偷看的话本,他都提不起兴致了。 皇帝见李阁老李大人,是在又过了好几日之后,秋雨下了两场,雍京城里的酷暑也降下去了不少,太后娘娘大约也要回京了。 在皇宫东边,距离勤政殿不远的石渠阁里,皇帝在这里召见了李大人。 石渠阁是皇宫里专供皇帝使用的藏书阁,里面藏书没有外朝隶属于御史台的兰台藏书多,不过却更精。 皇帝在这里见到李大人,对太后娘娘回报,也可说是偶然遇到。 石渠阁的第四楼楼上没有书架藏书,地方宽敞,李阁老上去的时候,看到小皇帝正席地坐在靠窗户的地毯上,面前放着两本书,他就那么毫无仪态地坐在那里翻书看。 李阁老上前只是躬身行了个礼,就说,“皇上,如此席地而坐,皇上的礼仪规矩何在。” 皇帝抬起头来看他,对他笑了笑,又指了指石渠阁另外一边供在那里的各位开国功臣的画像,说,“以前臣子对君王恭敬,甘为君主舍生忘死,当年太祖皇帝自乱世得到这个江山,后又在各位忠臣的辅佐下将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天下安定,河清海晏。但是如今,臣子对君王无恭敬之心,对天下百姓也没有责任,作为读书人,谁还会想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只不过拉帮结派,聚集权利,放天下大道于不顾,放天下百姓于不顾,只顾着自己的位置,他们别说没有臣子的礼仪和规矩,就说连为君子和读书人最起码的脊梁都没有了,朕作为君王,只是席地而坐,至少脊梁还没有弯,只是没有外在的礼仪和规矩,又有什么关系。” 皇帝这话是故意在压着李阁老骂,一向听话又带着些淘气的小皇帝突然说出这样激愤的言辞来,怎么会让李阁老不震惊。 皇帝目光深沉又锐利,由下而上地将李阁老脸上的每一分表情看在眼里。 李阁老的手有一瞬间发了抖,但他毕竟是几十年的老狐狸,不会被皇帝骂这么几句就惊慌失措,所以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说道,“皇上,老臣当不起皇上您如此的指责,先皇将您交给老臣,让老臣在皇上无能力处理朝政的年纪里,处理国家大事,不让这个国家出乱子,如果皇上您是扶不起的阿斗,老臣有责任选一位有能力的藩王嗣子进京替换下您。老臣这些年兢兢业业,一刻不敢忘。” 皇帝心想他是在威胁自己,李阁老以为皇帝听到这话即使不怕也会慌乱起来,毕竟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没想到皇帝只是镇定地看着他,然后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得李阁老觉得很莫名。 皇帝说,“朕虽然总处在深宫,知道的天下事没有多少,但每三日的早朝,朕还是能够听一些事情的。老师,朕之前有多么敬重您,想必您是知道的。但是如今,朕的皇叔父吴王,他的狼子野心,朕不觉得老师您不知道,但是您却任其作为,您这又是什么居心。难道老师您觉得朕的皇叔父在将来对您会比朕对您更好;亦或是要是吴王真的作乱,江南一地沦为战场,百姓受苦,生灵涂炭,老师您也不在意,将来您去见朕的父皇的时候,可以对他说,您一直是在好好辅佐他的儿子?朕知道老师您一定在心里觉得朕没有尊师,但是,朕往常尊敬您的时候,您有在心里将朕真正当成您的弟子在对待吗。孔圣人也说,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谁对朕好,朕不会忘,谁要来抢朕的江山,朕也会一直记得。当然,老师,您的心思,朕也明白一些,您要让这天下不乱,已经很卖力了。吴王没有闹乱子时,您只是阁臣,没法对付他,不然吴王就能说您要谋夺杨家江山,让藩王们对抗;宫里的太后娘娘,说话也是懿旨,您在她的懿旨面前也没法子,您要保住自己已经不易,朕也知道您的辛苦……” 李阁老本还是站得笔直的,此时在皇帝幽深的黑眸下,不得不弯了脊梁,然后在皇帝跟前跪了下来。 皇帝看着他,又说道,“老师,您是个聪明人,要史册留名流芳千古的聪明人。这江山是杨家的江山,您觉得最近有可能会变成赵家的,变成姓王姓张吗。” 李阁老知道皇帝的意思,所以他没有回答。 皇帝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地敲了敲,叹了一声,又说,“所以,这皇位,在您的有生之年里,不是朕的,就是吴王的,或者是朕的那些远房叔父堂兄弟的。老师,朕在您的跟前长大,您难道是认为朕无力治国,所以到了此时,依然摇摆不定,不站到朕的身边来?或者到底是在犹豫什么呢?” 他的目光坚定,但是清澈,李阁老看着他,想,皇帝的确还是少年,所以满腔热血还没有凉。 李阁老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说道,“既然皇上对老臣如此推心置腹,老臣也明白,皇上决计不是任人拿捏之辈,作为天下之主,您满怀百姓,是天下苍生之福。老臣以前是不敢有负先皇之托,忝为首辅,兢兢业业,考核皇上,不敢让天下出任何乱子,必须将一个好好的江山交到一个合格的皇上手上,既然皇上已经长大,有了明君之风,老臣从此也能瞑目,可以放下担子,去见先皇了。” 皇帝心想他居然来这一套,不过,李阁老说了这种话,也说明他已经放松了心防了。 皇帝于是赶紧膝行过去一把拉住李阁老,慌乱地道,“没有老师您,朕要如何治理这天下。老师您知道朕刚才一番话,只是想要您帮朕除掉吴王,您要是离开,朕也只能跟着您离开了。” 李阁老深深一唤,“皇上……” 皇帝殷切地看着他,“母后让赵家和吴王联姻,朕日日里睡不着,现在能靠的除了老师您,还能靠谁。朕就要议亲了,朕还不知道母后要让谁给朕做皇后,如若是老师您家的女子,朕还能安心。” 59、第四十二章 当天,李阁老同小皇帝在石渠阁楼上谈了一下午,到底谈了些什么,别人却是不知的。 又过了两日,太后娘娘就回宫了,听了一众奴才汇报之后,在皇帝去向她请安的时候,她就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他和李阁老长谈是为何事。 皇帝撇了撇嘴,对李阁老有些不满的样子,说,“他觉得朕最近学习不认真,教训了几句,朕出宫去给表哥贺生,也被骂了……” 太后说,“你是皇帝,身份矜贵,这样随意出宫,哪里能行。阁老那是骂得对骂得好。” 皇帝委屈地说,“但是日日在宫里也闷得很,那天表哥带朕逛了朱雀大街,朱雀大街可热闹了……” 太后也许知道皇帝在撒谎,不过她之后也没有再说太多,继续维持着母慈子孝的表面功夫。 八月,赵致礼下江南去迎亲去了,在勤政殿偏殿里上课的只剩下了皇帝和季衡。 李阁老以前是很少来看皇帝上课的,现在却时常会来检查,有时候还会问问题考核他,似乎的确是在履行先帝让他考核小皇帝的职责。 一场秋雨一场凉,小皇帝在八月里身子有了些不爽快,倒不是大病,就是有时候提不起精神,季衡担心他会不会是中毒,用了好几种法子给他查毒,不过没发现不妥,太医院也没查出什么不妥来。 皇帝自己因此而十分不安,经常在太后身边表现得悲伤又惊恐,于是太后娘娘只好同意,将皇帝的伙食独立起来,在麒麟殿设了小厨房,专门做皇帝的膳食,经过严格监管,这才让皇帝稍稍安了点心,不像之前那么神经兮兮地惊恐不安了。 因为皇帝身体的不爽快,上午繁重的课程虽然还在上,但下午的课就先停了。 季衡大多数下午并不直接回家,会到皇帝的麒麟殿里陪他看书写字画画下棋投壶等打发时间。 对麒麟殿,他也已经十分熟悉了。 八月末,皇宫里的隔窗,已经从纱窗换成厚纸窗了,也有几扇小窗户是玻璃的,能够从外面透光进来,皇帝很喜欢这个玻璃,坐在屋子里时,经常就从玻璃那里往外看。 季衡陪着皇帝下了一盘棋,两人就聊起天来。 皇帝说,“李阁老的意思,等朕生辰万寿节过后,就让百官上书,给朕选皇后了。” 季衡笑了笑,说,“赵世子已经去迎亲要成亲了,皇上也的确该大婚了。” 皇帝靠在榻上,枕着好几个靠枕,说,“朕要大婚这事出来,恐怕吴王要更着急了吧。朕最近身子不好,也许真是中毒呢。” 季衡神色沉肃下来,说,“皇上,您别想太多。保重自己才好。” 皇帝叹了一声,目光盈盈地看着他,说,“前两天又和李阁老谈了话,他的意思,是想让朕娶他的孙女为皇后,朕想,母后定然不会答应,她想朕娶赵家的女儿。朕现在有些为难。” 季衡说,“那皇上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皇帝说,“朕当然是不想娶赵家的女儿的……” 他刚说完,就听到外面有点声音,便朝季衡使了个眼色。 皇帝继续说着话,季衡从榻上下地,脚上只是穿着袜子,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门口,将门帘子掀开,果真看到李安濂在外面。 李安濂被季衡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赶紧说,“季公子,奴婢来问,皇上要热茶吗。” 皇帝也走了过来,看着李安濂,皱眉说,“朕说了,朕和君卿在里间的时候。大家都不要靠近,你的耳朵是白长着的吗。” 李安濂觉得皇帝是最近身体不好,所以脾气才越来越坏了,以前小皇帝从来就是笑呵呵十分和气的人,但是最近却有些脾气不定。 李安濂本还没有想要跪下告罪,季衡已经说道,“皇上,咱们刚才说的话,被他听到了吧。” 李安濂这下知道麻烦大了,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赶紧告饶道,“皇上,奴婢什么也没听到,一走过来,就和季公子打了照面。” 皇帝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季衡走回了里间去,将鞋子穿好了,这个时节,还没有烧地暖,外面天气已经冷了,即使地上有地毯,不穿鞋走路依然是觉得冷。 要是皇帝突然暴怒,李安濂还不会这么紧张,但是皇帝和季衡都没有说话,沉默的氛围让李安濂变得十分不安。 过了好一阵,季衡先说,“李公公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他要是将刚才皇上您说出口的话告诉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一定会对皇上您芥蒂起来。微臣看,这事还是处理了才好。” 李安濂不安更重,赶紧道,“皇上,奴婢刚才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皇帝叹了口气,说,“李安濂,你知道朕其实最厌恶别人撒谎。” 李安濂不断叩首说自己没听到。 季衡这时候说道,“皇上,您最近身体不明原因不好,本就怀疑是有人下毒,但是皇上您的饮食是单独的,在小厨房里做,处处监管严格,却依然身体没好,会不会是李公公……” 李安濂一看情势越发朝不妙的方向发展,赶紧辩解,“皇上,奴婢对您的心您还不明白吗,奴婢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季公子,您不要含血喷人。” 季衡淡淡说,“我也只是猜测一下而已,并没有说李公公你一定有问题。不过,你今日听到了我和皇上的话,你又是太后娘娘的人,实在让人不放心。” 他说着,转向皇帝,“皇上,既然您身体不好,就直接赐他毒药,让他去了吧。这样既保守了秘密,也正好可以对外说,是您将您吃的东西赏赐给他吃,然后他才出了事,太后娘娘这下也不会再怀疑您是想故意独立小厨房出来以至于装病,也正好解决了这个吃里扒外的奴才。” 李安濂吓得不行,人已经抬起头来了,目眦欲裂地瞪着季衡,“季公子,您小小年纪,心怎么能够这么毒。奴婢真的没听到,即使听到了,奴婢也没听到啊。皇上,皇上,您要相信奴婢,奴婢对您的忠心,您不是看在眼里的吗。” 皇帝冷冷看着他,说,“朕知道你对朕的确很好。” 李安濂松了口气,却听皇帝又说道,“但朕也知道,你每日都会去太后宫里,将朕一日的事情报告给她,你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偷听朕和君卿谈话了,君卿在门边洒了无色无味的药,你要是靠近这里,站得稍稍久一点,就能验出你的脚印来。” 他说着,季衡已经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将一层很细的白色药粉撒在了门口,当他将药粉抹开后,地上果真显出了李安濂的脚印来。 皇帝淡淡道,“李安濂,朕一向很看重你的,你明明知道。” 季衡说,“皇上,微臣身上带着药,只要一粒,就能马上致命,之后即使太医来验,也验不出来。” 李安濂于是转身就想跑,但是季衡已经跑上来,将他拽住了,然后用格斗术几下子就将他按在了地上。 季衡学了三年武术也并不是白学,制住一个慌乱中的老太监还是可以的。 李安濂看跑不掉,只好声泪俱下地说自己是忠心皇帝的,以后再也不会背叛,求皇帝饶过他。 季衡要喂他药,他就哭得更厉害。 皇帝看了他一阵,叹了一声,对季衡说,“君卿,算了吧。” 季衡惊道,“皇上。” 皇帝说,“放了他。” 季衡只好放开了他。 李安濂赶紧过来给皇帝叩头谢恩,皇帝对他说道,“李安濂,你一直在朕身边,朕也不忍心你就这么没了。朕想,你要是有些眼力界儿,就该知道,这天下,以后终会是朕的,这后宫也是,你要是想继续效忠太后,朕也不会说什么,朕只是说你伺候朕不尽心,将你换下,你要是从此效忠于朕,朕以后得权了,也决计不会亏待你。你在宫里呆过这么久,明白怎么做是最好。” 李安濂赶紧说,“奴婢的心里,以后只有皇上您。” 皇帝冷笑了一声,“不要答得这么快。你知道,朕最厌恶别人撒谎。” 李安濂只好赶紧叩头,额头都在地上磕破了,地上现了血。 季衡眉头蹙了一下,皇帝知道他是不忍,就对李安濂说,“好了,你看你,下去敷药吧,太后看到你额头上的伤,还不知道要想些什么呢。你明日来给朕说结果就好。今日就不要你伺候了。” 李安濂赶紧应了,膝行着退后几步,然后才慢慢起身,退了出去。 皇帝看他走了,就上前拉住了季衡的手,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说,“刚才为难你了。” 季衡笑了一下,说,“微臣能够扮好,说明微臣也有几分天分,是吗。” 皇帝被他逗笑了,拽着他的手不放,又大声叫柳升儿,让他亲自来将地上的粉末和血迹都给擦了。 60、第四十三章 昭元六年,是辛卯年,正是秋闱之年。 赵致礼下江南迎亲,时间又正逢秋闱之期。 他出发得早,人又故意不跟着迎亲的大船队走,到江南时,才刚过中秋。 皇帝对吴王封地以及江南情势的了解,其实并不少,平国公早就派了人在这些地方探查了情况,而且,季大人的老家就是这里,许大舅家里又是大的盐茶商,生意做得广,对这一带的情况也是十分清楚的,而且还有很多路子。 赵致礼下江南来,要完成的任务,自然不是简单地对这里的情势的探查,他更需要吴王同哪些朝中大臣有往来的情报,朝中大臣在京里,其实还好控制,更重要的是,他和哪些地方大员有往来。 这些,皇帝一派虽然有些数,但是知道的却不多。 于是赵致礼在去和到达杭州的迎亲队伍会合之前,已经去拜访了不少地方官员,特别是握着兵权的总兵。 赵致礼去吴王王府拜访的时候是九月初,因为十月中旬就要成婚,所以他在杭州只能待几天,就要带着新娘子进京了。 吴王府邸占地宽广,是小一号的雍京皇宫。 吴王过了不惑之年,蓄着一把美须,见到赵致礼后,对赵致礼的一表人才应对得体还算满意。 吴王正妃已经过世,之后吴王没有再立正妃,主持吴王王府内务的是侧妃肖氏,赵致礼便也受命去拜见了她,吴王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四个儿子,是两个嫡子,两个庶子,三个女儿,嫡长女已经嫁人了,是远嫁,嫁到了陕西的一个书香望族,当年是吴王正妃主持的长女出嫁,由她嫁女可看出,她对吴王谋权不满,两夫妻是少年夫妻,感情好,吴王除了侧妃肖氏,并没纳妾,在王妃过世后,他也没将肖氏扶正,可见他对这位正妃的敬重和感情深笃。 要是王妃还在,恐怕这位嫡次女也只是嫁给一个老成持重的书香之家,赵致礼想娶,恐怕还娶不到。 赵致礼并没有见到这个将要成为他夫人的香安郡主,香安郡主的嫁妆由船先运上了京,之后赵致礼迎的就只是香安郡主这个人,还有她的陪嫁丫鬟婆子奴才们。 跟随上京的,果真还有吴王的第二子,庶出的杨钦渊,和第四子,嫡出的杨钦济。是以送姐姐为由上京。 香安郡主被接到雍京,已经是十月初了,先在吴王在雍京城的官邸住下,一直到吉日十月中旬,两人成婚。 在赵致礼的婚礼之前,杨钦渊和杨钦济受太后娘娘的懿旨和皇帝的旨意,进宫面圣。 当天季衡便没有去宫里伴读。 两人面圣之后第二日,季衡进宫去,上完了课后,两人用午膳时,周围伺候的人被皇帝遣出去了,季衡就问皇帝,“吴王家的两位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 皇帝居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说,“钦渊堂兄比朕长了五岁,钦济堂弟只比朕小了几天。看着倒是好的。” 季衡对他笑了笑,没有再问。 皇帝知道季衡喜欢吃软糯一点的甜食,特别喜欢吃糯米类,就亲自给季衡夹了一筷子用糯米和肉做的带着一点甜味的丸子,季衡看皇帝给自己夹菜,愣了一下,才赶紧谢恩。 皇帝说,“这道菜,朕知道你爱吃,不过别吃多了,朕让做这个菜的厨子将作法记下来,给你拿回去,你让你家里弄给你吃。” 季衡有些感动,目光盈盈地看着他,说,“多谢皇上。” 这语气里已经比平常谢恩时候多了感情,皇帝哪里听不出来,他眼神变得更加温柔,又说道,“昨日里母后留了他们用膳,母后的意思是要留着杨钦济在宫里住着,等表哥的婚礼之后,他就要来勤政殿一起读书了,你到时候每日里也会见到他。” 其实这在季衡的猜测之内,太后将杨钦济留在宫里,是要将杨钦济作为人质的意思。吴王有个儿子在宫里,他其实是要顾忌一些的。 不过,吴王嫡子留在了宫里,也定然更容易在宫里安插自己的人。 季衡对上皇帝的眼睛,明白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下午在剑术课上,季衡已经能够将林师傅传的一套双剑使得十分利落,灵动而不迟滞,按照林师傅的话说,就是“翩若惊鸿”,但是力道还是不够,原因是季衡还是年岁太小了,等再长大长高一些会更好些。 皇帝对双剑剑法的领悟反而没有季衡透彻,他对单剑倒是更擅长一些,再说,皇帝习武只是为了强健身体,增强毅力,并不是为了上阵杀敌,所以并不要求剑技有多么出类拔萃;而且,最初皇帝要求学习骑射工夫,只不过是想拉拢林仪,并借此拉拢林家,大约也有男孩子想要接触兵器的热血心思,想学些防身之术也在其中。 但是此时看到季衡将那一套双剑练完,简直像是一只蝴蝶在花丛中翩飞一般。就让他提起了对剑术的不一般的理解。 十月十四。 这一天天气不错。 赵致礼同香安郡主在这一天完婚。 整个京城都因此热闹了几分,京城的官员,大半上赵家去祝贺了。 季衡自然也跟着季大人前往祝贺。 连太太许氏也去了,不过是跟着女眷们在一起。 许氏是白天去的,下午就回了,季衡却在那里陪着季大人待到了晚上。 在吉时拜堂之前,皇帝到来。 他穿着一身常服,被迎接进正堂里,虽然皇帝还没有掌权,但是有他参加赵致礼的婚礼,的确是十分给赵致礼面子的。 拜堂之后,新娘子被送到了新房中去。 赵致礼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虽然脸上带着笑容,又因为喝了酒而面带酒晕,显得喜气洋洋,但是季衡看到他,知道他并不开心。 季衡陪着季大人坐着,季大人在京城,也算是实权人物,所以座位在显眼的位置,在赵致礼过来敬酒时,季衡便也敬了他一杯,两人都只说了客套话,赵致礼离开时多看了季衡一眼,然后飞快地转身走了。 没过一会儿,一个小太监过来找季衡,说,“季公子,皇上请您过去。” 季衡于是禀明了季大人,这才离了席随小太监走。 季大人同桌的大人们,都不是泛泛之辈,以前宫宴上就见过季衡的,此时也愿意再赞季衡两句,例如,“季大人家的公子,的确是一表人才,这越长越大,稳妥从容倒是不必说了,身上的风华,却是越来越难得,亏得就是没有生成女儿家。” 季大人知道他们都是揶揄自己,说送季衡进宫,是以相貌博宠。 季大人有时候也会想一想这个问题,不过,他现在又有了璎哥儿之后,他自己已经有了另外的打算,对于季衡随着长大越发容貌出众这一点,他既觉得有些不如意,又有了另一番心思。 季衡随着小太监到了正厅,正厅很大,此时皇帝正坐在主位上,同桌的,就是赵致礼的父亲定国侯赵化淳和永昌侯赵化岱,还有两个季衡不认识的少年,一猜测,就知道是吴王的两个儿子,杨钦渊和杨钦济。 李阁老有来,坐在贵客那一桌,平国公却没来,让儿子来的,还有另外的公侯贵卿在,也都是另外安排了桌子。 看来皇帝这一桌,按照国舅的安排,是坐的家人。 皇帝也算是赵家的亲戚。 季衡过去,对着一席人行礼,然后皇帝就对定国侯说,“舅父,咱们晚辈自己吃些东西,说些话玩,你们不用作陪的,不然咱们反而拘谨。” 于是定国侯和永昌侯就告退了,去招待另外的贵客去了。 季衡心想,皇帝叫他过来,原来是想让自己来当个借口,好让他叫离赵致礼的父亲和叔父。 不过看定国侯和永昌侯,都是一脸严肃,比他的父亲还要难以面对的样子,有他们陪着,皇帝恐怕的确是难以下咽。 看两个大人走了,杨钦济就看向季衡,说,“你就是季衡?孤在杭州就听说过你。” 季衡道,“小人惶恐。” 皇帝对季衡说,“季卿,你到朕身边来坐。” 季衡推辞了两句之后才谢恩过去坐了。 杨钦济盯着季衡看,又和他二哥说了一句悄悄话,然后才对皇帝说,“皇兄,我也有伴读,就没有他来得好看。我以后进宫读书后,他可以做我的伴读吗。” 他这话其实很无礼,他自己进宫就是给皇帝做伴读的,哪里还有自己再要伴读的道理。 季衡还没说话,皇帝已经说道,“恐怕不成,堂弟你想要伴读,可以自己再选一个。” 皇帝的神色已经有点不好看,杨钦济便被他说得讪讪的,犹疑了一下才转移了话题。 皇帝没有在赵府待太久,很快他就要离开了,主人家和一众客人都起身来恭送他离开,赵致礼同定国侯更是将皇帝送上了龙辇。 皇帝离开后,季衡也要去找季大人,准备回府了。 杨钦济却不知道从哪里突然窜过来,抓住了季衡的胳膊。 杨钦济比季衡大了三岁,高了有大半个头,力气也比季衡大不少,季衡触不及防之下被他拉得一趔趄,等站稳后看向他,问,“郡王殿下,请问有何事。” 61、第四十四章 杨钦济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少年的狂妄和一种天真的恶意,让季衡心里很戒备。 杨钦济凑到他的耳边,问,“你要陪皇上睡觉吗?” 季衡心里对他充满了厌恶,不过面上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漠地看着他,说,“有时候会在宫里午睡,如果殿下是想问您进宫后睡觉问题,我想,这是不用担心的,太后娘娘会安排好。” 他这话一说,将杨钦济说得好没趣,他于是将季衡攘开了,说,“没劲。” 季衡便躬身对他行了一礼,道,“若殿下无事,小人要去父亲处,就告退了,父亲说不得要找我了。” 杨钦济还没回答,季衡就已经转身走了,走到了檐下一处暗处,他又回头看杨钦济,杨钦济还站在原处,脸上带着傲气,又带着些茫然,恐怕他说的太后让杨钦济住在宫里的事,已经完全提醒杨钦济想起来,自己是进京来做质子的。 除了做质子,他父王恐怕还交给了他些任务,不是任由他进京来闯祸玩的。 季大人也没在定国侯府多逗留,很快就带着季衡一起离开了。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季大人就说,“吴王的第四子,要进宫住下,随着皇上一起读书,我看他不是个和气的人,你以后要多小心一点,好好护着自己。” 季衡点点头,道,“儿子明白。” 季大人看季衡十分温顺的样子,不由又有些感叹,为什么他就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男孩子。 赵致礼成婚了,新婚燕尔,自然不用做事,就在家里休假,休假完了,他也不会再进宫伴读了,而是会被自然授以官职,走上仕途了。 杨钦济进宫住下,已经是十一月,十一月的雍京已经很冷了,雍京周围山山水水很多,树木繁盛,故而冬季虽然下雪,雪也下得大,风受山和树的阻挡,倒不是刮得非常厉害。 杨钦济第一天到的时候已经到得迟了,他住在太后凤羽宫的偏殿里,完全是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凤羽宫距离上课的勤政殿远,而且从小在南方长大的他,不适应北方冬天的寒冷,早上起不来,上课迟到在情理之中。 他带着两个小太监进殿里来的时候,宋太傅已经在讲课了,这一天讲的正好是仁政。 杨钦济掀开门帘就进来了,季衡坐在靠近门的一边,被他带进来的寒气一袭,本听得认真,也不由得被打断了。 杨钦济看到有空着的书桌,就自己走过去坐下了,小太监将他要用的一应物事给摆好,然后默默地给皇帝行了礼,屈膝退了出去。 宋太傅遇到这样的弟子,也没什么表示,就当没有看到他,继续讲课,说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时,就说,“你们来讲讲自己的理解吧。” 说着,就看向杨钦济,杨钦济在杭州的时候,定然也不是纨绔子弟,四书定然是好好读了的。 看到宋太傅看向自己,他就站起了身来,对宋太傅行了一礼,说,“弟子来得晚了,给老师请罪。” 宋太傅说,“这里是皇上的书房,以皇上为尊,老臣不敢先受殿下的礼。” 杨钦济的脸微微泛了红,然后就从书桌后出了列,对皇帝行了跪拜礼,“给吾皇请安,皇上万岁。” 皇帝道,“免礼,平身吧。” 杨钦济谢了恩才起身来,然后又对宋太傅行了礼。 宋太傅这才说,“郡王殿下,就由你先来说说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吧。” 杨钦济于是起身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出自《孟子》的《尽心章句下》,是指,一个国家,百姓最为重要,其次才是社稷,以国君为轻。也就是,民为邦国之本,国君和社稷,都是可以改立更换的,只有百姓不可更换,无百姓则不成一国。” 在皇帝面前说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他说完,还看了小皇帝一眼,皇帝神色并无变化,甚至嘴角还带着一点笑意。 宋太傅点点头,说,“坐下吧。” 他说完,又看向季衡,说,“季衡,你说说你的理解。” 季衡应是之后起身,对着皇帝行了礼,又对着宋太傅行了礼,这才不急不缓地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亚圣说这一句,是指出在治理国家时,要以民为邦国之根本,不要罔顾百姓于不顾。不过,弟子却并不认同郡王殿下的话。” 杨钦济听他这么一说,不由目光如刀瞥向他。 皇帝本就看着他,此时眼神则更亮了。 宋太傅没有表示。 季衡继续说道,“既然是治国之道,那么,就是在治国的基础之上,才成立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那这治国,是谁在治国,是君王在治国,君王在祭祀社稷,君王在统领朝臣,君王在治理百姓。所以,弟子认为,这是指君王在治国时,要在心里将百姓放在第一位,其次是社稷,而将自己放在最轻的地位,也就是君王不要重视自己的享乐而不顾百姓忘记社稷。如此的君王,才是明君,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如果一个国家,在百姓的心里,君王是最轻的,或者说一个国家要是没有君王,或者是君王频繁更换,那么,这个国家可想而知,只会陷入大乱。不需要别国攻打,已经乱成一团了。所以帝位上的君王是至关重要的,一个在心里将百姓和社稷看得比自己重的君王,才是一个好的君王,一个好的君王在帝位上的稳固,才是一个国家稳固的根本。弟子是如此理解的。” 季衡总能够说到皇帝的心坎里去,杨钦济毕竟还是个孩子,从小到大在家里也是备受宠爱,这么突然之间被父王送到这陌生的京里做人质,心里不可能不会没有不安,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又马上就被季衡反驳了,而季衡反驳得还很有道理,他一边很恼怒,一边又有些动摇,觉得季衡说的的确也没错。 季衡说完,连宋太傅也露了一丝笑意,然后他说,“坐下吧。” 他没有说两人谁对谁错,只是又接着讲了下去。 杨钦济看向季衡,季衡却没看他,他已经又低头对照着书听宋太傅讲课了。 上午课完了之后,皇帝带着季衡回麒麟殿用午膳,也叫了杨钦济一起,杨钦济没有拒绝,跟着一起去了。 勤政殿里暖融融的,从里面出来,外面就非常冷,杨钦济十分不适应地皱着眉,季衡手里拿着抱琴送到他手里的暖手炉,他就递过去给杨钦济,说,“殿下,您用吧。刚从杭州来雍京,定然不适应这里的寒冷的。” 杨钦济愣了一下,没有接,说,“不必。” 然后又骂跟着自己的奴才,“你们做事就没一个上心的么,连暖手炉都不知道给孤准备。孤要你们有什么用,乱棍打死算了。” 把跟着他的两个小太监吓得赶紧跪地请罪,还是皇帝过来说了两句话,又赏赐了他两只暖手炉,此事才作罢了。 因为季衡是从扬州来的,他喜欢吃淮扬菜,小皇帝有了自己的小厨房之后,就从外面找了两个做淮扬菜的大厨进宫来,季衡在小皇帝这里用膳时,时常就能吃到自己喜欢吃的菜。而且厨房师傅还很能创新,时常就有新菜上桌,即使像他那么被许氏养得挑剔饮食的,对小皇帝的小厨房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在皇帝没有小厨房之前,总吃御膳房的菜,御膳房的是大锅饭,即使是做给皇帝的,也并不特别精美,从御膳房送到皇帝桌上的这个过程中,菜往往都冷掉了,根本就让人提不起胃口,也难得皇帝吃了那么多年还没吃出胃病来。 坐在饭桌上,皇帝对早上一来就挑衅了他的权威的杨钦济依然保持了温和的态度,还赏赐了两样菜让小太监夹到他的碗里,说,“钦济,你从杭州来,想必是喜欢吃这脆膳的。” 一早上,宋太傅和季衡都不温不火地给杨钦济下了面子,让他要知道以君主为尊的道理,所以此时他也知道恭敬了,说,“多谢皇兄赏赐。” 不过吃了之后,他又有了挑剔之处,说,“这脆膳,还是要江南的水养出的鳝鱼才行,这北地养不出好鳝鱼来,再说,现下是冬天,鳝鱼也并不好,要在春天的鳝鱼才好。” 皇帝就说,“朕一直在这宫里,对这鳝鱼倒是没那么多了解。” 说着,又问季衡,“你之前赞这鳝鱼做得好,难道是骗朕呢。” 皇帝赏赐的,即使不好吃,也要说好吃,皇帝问季衡那么一句,自然是提醒杨钦济这个道理。 季衡回道,“微臣在扬州时,经常吃鳝鱼,同宫里的比起来,味道是各有千秋,不过以微臣的口味,是真觉得皇上您赏赐的更好吃。这脆膳,是要将肥美的活鳝放入放了盐的清水里,将鱼活活地煮成嘴张开的样子,然后再洗净鳝鱼,将鳝肉划下来,再入油做烹调,其过程让人不忍。家中母亲吃这道菜时,就让用的死鳝鱼,宫里的恐怕也是用死的鳝鱼,只是不知郡王殿下府里是如何烹调的。” 杨钦济看向季衡,说,“没想到季衡你倒是对什么都了解,这庖厨之事你也知道。” 季衡道,“只是对自己爱吃的东西了解而已。” 杨钦济不大高兴,又只好忍了,于是饭后,趁着皇帝去换衣裳时,他就将季衡逼到墙壁处,威胁他道,“你总和孤作对,看有你好受。” 季衡说,“小人不敢。” 但是他的语气是那么平静,只让杨钦济更加气愤。 62、第四十五章 杨钦济是吴王的小儿子,在王府时,不消说,性子一定飞扬跋扈。 这才进京来没多久,就一直在夹着尾巴做人,心里早就憋了火。 季衡这样不温不火地对待他的威胁,让他心里的火气更重,他抬腿就狠狠踹上季衡的腿,季衡要是生生受了这一踹,小孩子骨头还很脆,不骨折也难。 季衡在林师傅那里练剑时,就是以灵活为长,此时自然是很容易就避开了,杨钦济没有踹到他,反而踹到了墙,这让他受了痛,他就更是火大,要过来抓着季衡打。 在皇帝换好了衣裳过来时,正看到杨钦济要将季衡拽住,而且杨钦济神色十分凶狠,没有一点是玩闹的意思。 皇帝脸色黑沉下来,说,“你们在闹什么?” 杨钦济收回手,狠狠瞪了季衡一眼,回头对皇帝说道,“没什么,就是饭后有些涨食,和季衡动一动。” 皇帝又瞥了他一眼,脸上神色看不出喜怒,不过却威势感十足,说,“宫里是庄重的地方,不要闹来闹去。在朕这里倒还好,母后那里,是最好静的,你住在那里,还是注意些好。” 杨钦济憋着气应了是。 下午的功夫课,即使是在大殿里,而且殿里又烧了两个暖炉,但因殿里太宽阔,依然让人觉得冷。 杨钦济开始很不习惯,而且他在吴王府里时根本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武术学习,平常只是恃强凌弱,或者指使府里的仆人们仗势欺人而已。 这样一来就看到皇帝和季衡已经有了很深厚的功夫底子,直接开始练剑,他却被林师傅叫去让一个随便的兵士教授如何扎马步,他如何能不气呢。 所以没扎好一会儿,他就要求要学季衡学的双剑,林师傅根本没理睬他,只是让那个兵士继续监督他扎马步。 这下杨钦济就觉得林师傅是在故意针对他,于是他也就不是好相与的了,直接和那个兵士闹了起来,还让那个兵士跪下。 说起这宫里的禁军,士兵大多家里都是有背景的,不然还真进不来,此时杨钦济让他跪下,他可没有听命,直接将杨钦济按住了,让他扎马步。 最后杨钦济直接跑到皇帝跟前来告状来了,说要治那个兵士的罪。 皇帝蹙眉看着他,说,“这里都是林师傅说了算。你现在只是扎马步,还算好的了,朕和季卿刚开始的时候,是在外面跑步。当时也是这么冷。” 杨钦济于是不说话了,比起在外面天寒地冻的场子里去跑步,还是在殿里扎马步要轻松些。 书房里伴读只有三个人,杨钦济是个满身戾气没处发泄的人,他不敢在皇帝面前太放肆,自然就紧着季衡欺负,他毕竟是郡王,季衡虽然从没有被杨钦济欺负到,但也没法教训他几次让他不要犯浑。 于是,没过几天,皇帝就又召了两个伴读进宫来。 其一是西宁侯邵家在京里的一支,上次季衡见过的邵归的弟弟,十四岁的邵黎。 还有一个是永昌侯的小儿子,赵致礼的堂弟,十一岁的赵致祥。 赵致祥是庶出,永昌侯赵化岱,没能生出嫡子来,而且府里也只有这么一个求了无数神佛和法子求来的儿子。 所以他虽然是庶子,身份也并不低,大约是他母亲在永昌侯跟前很受宠,他年纪小小时,居然就以庶出被请了世子位,将来的永昌侯府的爵位会由他来继承。 邵黎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赵致祥稍稍活泼一些,大约是母亲长得十分漂亮,赵致祥遗传了母亲的容貌也是个精致得有些像女孩子的少年,还体弱多病,平常很少出门,季衡以前都没见过他。 邵家和赵家有姻亲关系,被认为是太后党,邵黎沉默而冷硬,一看就不好惹;赵致祥是永昌侯家公子,而且已经请了世子位,有这两人在,杨钦济既不好过于欺负他们,又不便在他们跟前欺负季衡。 赵致祥也许是被保护得好,性格带着些单纯。 进宫最开始几天还带着腼腆,大约是和季衡年龄最相当,所以总喜欢跟着他,问他问题,同他说话。 季衡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身上没有棱角,只要不是故意为难他的人,他都不会故意抵触人,只是,他虽然好相处,但他骨子又很冷淡,想要进入到他的心房,又很不容易。 在进入了十二月之后,京里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这一日又在演武场旁边大殿里习武,赵致祥因身体差,就没有跟着他们一起练剑,只由一个兵士教一套十分缓慢的养身功夫,但是赵致祥真就没有一点赵家作为跟着太祖打天下的武功世家而有的基因,练养身功夫也练不好。 于是看到季衡练剑完了,就拽着他的手要他指导自己。 季衡没有拒绝,跟着他到了一边的角落里,在柱子旁边指导他的动作,正从赵致祥的身后将他的左手抬高一些,就听到杨钦济的声音,“两只小兔子在一起能做什么,赵致祥,你找季衡没有用,他自己都是由着人压的。” 在那种大户人家里长大的,虽然赵致祥只有十一岁,但是已经明白杨钦济是什么意思,他瞬间脸色就是又白又红又青,一张脸上,神色数变。 季衡放开赵致祥的胳膊,走到杨钦济的面前来,说,“殿下,你之前不是想练双剑吗,我教你两招好了。” 杨钦济其实还不允许手上有武器,他狂妄地说,“一个娈/童玩意儿,你以为孤怕你。” 季衡手里也没有剑,几步踏上前去,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出了左手抓住杨钦济的胳膊,将他往自己跟前一拉,然后右肘顶向他胸口,将杨钦济顶得向后踉跄了两步,但是这时候季衡已经紧跟而上,一扫腿,将他给扫在了地上。 他做完这些动作,回头对白着脸的赵致祥说,“看到了吧,这就是刚才你练习的那三招,你做的是慢动作,讲究缓慢而柔韧,慢慢地,你动作做到位了,就会有力量以柔克刚。” 还摔在地上的杨钦济气得脸色黑到了底,赵致祥却在震惊之后笑了起来,对季衡说,“我原来以为这只是花拳绣腿,没想到还这么厉害。” 季衡点点头,“所以你要好好练习。” 皇帝在远处和林师傅林仪说话,在这边季衡将杨钦济打在地上后,他们才看到这里的情况,林师傅和皇帝都赶了过来,林师傅问,“这是怎么回事。” 杨钦济倒没有告状,而是男儿气十足地自己爬了起来,说,“没什么,就是孤向季衡讨教了两招,孤技不如人而已。林师傅,孤会好好再练的。” 说完,谁也不看,跑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皇帝有些担心地看了季衡一眼,季衡对他一笑,没说话,也想转身离开。 这时候,皇帝出声把季衡叫到了一边,说,“你跟朕过来。” 季衡只好跟过去了。 这个大殿,是用来给皇帝坐着看演武场里的演习或者表演的,里面自然阔大。 宫里的建筑,数太极殿最为雄伟恢弘,面阔十一间,进深四间;其次就是这里的这座威德殿,面阔九间,进深四间。 所以两人在一边说话,在另外的地方的人,根本听不到这边的声音。 皇帝看着季衡。目光深深的,说,“君卿,你和赵卿之间关系很好吗?” 季衡愣了一下,犹豫着说,“皇上,您希望我不要和他太亲近?” 皇帝看赵致祥总是粘着季衡,心里已经不高兴好几天了,但是又不好警告赵致祥,只好说季衡。 皇帝道,“还是不要太亲近地好。”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说得太严厉了,赶紧又解释了一句,“朕只是觉得你同他之间注意一些距离和分寸比较好。” 季衡猜想着皇帝用意,他觉得同赵致祥搞好关系,明明只有好处,却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有什么深层用意,他只得点了点头,“微臣明白。” 皇帝想伸手碰碰他,但是手伸出一半又收回了,毕竟还有几个人能够看到两人,他收回手后,也没再和季衡说话,转身就走了。 看别人同季衡亲密地在一起,他心里很烦闷,特别是长得乖巧可爱漂亮的赵致祥粘着季衡的时候,这种烦闷就更是难以遏制。 这让他有些气恼,想克制又克制不住。 季衡看得出皇帝不高兴,但是他有点弄不明白皇帝到底是因为什么不高兴,只能想是皇帝最近压力太大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去练剑去了。 宫里的课上到腊月二十号才停了,季衡不用进宫的时候,在府里日子就要好过得多。 许氏是不会让季衡在生活上有一点过得不舒畅的,让厨房做各种好吃的,又给季衡和许七郎做了好几套冬衣,精致的把玩的玩意儿也有不少。 要过年了,季府里自然一副忙碌景象。 小年后,朝廷里也放了假,季衡收到帖子,请他和许七郎在腊月二十五这一天到城郊小望山上去看梅花。 京里下过雪,这几日也就化了,但山上还没有化,小望山上的梅花又开得好,白雪红梅,正是景致最好的时候,不少人愿意上去煮酒赏梅花。 63、第四十六章 发帖子的人是赵致礼,赵致礼成婚后在京畿守备处任职,不过只有短短一个月,想来也没做什么事。 既然是赵致礼婚后相邀,季衡没有拒绝的道理,就回帖说一定会去的。 季衡的字写得好,回帖的帖子还是用的家里三姐儿四姐儿她们自己做的簪花签,季衡又随手在签纸下方画了两只犬,这才让来送帖子的赵致礼的小厮赵义带回去了。 赵致礼成婚后同香安郡主根本过不到一块儿去,香安郡主性格孤傲,因为第一晚赵致礼没和她圆房,她之后就不要赵致礼在她的床上睡觉,赵致礼也乐得和她划清界限,早早就去了京畿守备处入职,其实也几乎是虚职,没有什么事做,所以大多数时间,他就花在自己新安的一个小窝里了,又还是包含了京中四园的南枝阁的常客,不仅是高档场所南枝阁,另外几个私园子,他也去过。 以前的他,同京中的一帮纨绔,在一起玩得还不是很多,最近却几乎是日日都在呼朋唤友,醉卧笙歌之中。 他父亲定国侯自然是很看不惯他的作风,但是又拿他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了。 赵致礼在书房里看兵书,小厮进来将季衡的回帖给他,他接到手里看,季衡的字飘逸又沉稳有力,小小年纪,已经有了大家风范,看来他每天早上练一个时辰的字,还是有作用的。 他又看到纸签下面的那两只狗,不由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赵义已经有好一阵没看到赵致礼这样的笑容了,不由说道,“公子,是什么这么高兴?” 赵致礼盯着那上面的两只狗,让赵义也来看,说,“你看看,这两只狗还真是活灵活现。” 赵义看了也笑了,里面两只小狗,是季衡用线条随意勾勒的,都是胖乎乎的狗,两只都睁着大眼睛,一脸向往的表情。 季衡分明是用狗表现的他自己和许七郎,说他们很期待去赏梅的意思。 赵致礼知道季衡面上总是一副老成而死板的样子,骨子里却挺能逗乐的。 他笑了好一阵,才将纸签珍而重之地放入了多宝阁上的一个檀木盒子里。 因邀请了季衡,赵致礼就不会邀请那些狐朋狗友,不然,那是唐突了季衡。 腊月二十五这一天,赵致礼先去了小望山上的绣雪园里等着,美酒美人都备好了,美景则是现成的。 季衡同许七郎乘了马车去了小望山,小望山其实就是个只有一两百米高的小山,上面平常也没有什么好景致,只是到了冬天,就有满山红梅,于是才有了可观之景。 上面最有名的有绣雪园,红/袖苑,香影园几处,是赏景之人最喜欢去的地方。 马车只到了山脚下,只能走路上山。 季衡同许七郎一起,带着两人的贴身小厮,往绣雪园去。 绣雪园在山半腰,在红梅林子里,有修建十几座竹亭和草亭,以显示文人们的风雅。 还在路口子上,赵致礼就迎了过来,说,“你们来得可够慢的。” 季衡穿着一身雪狐袍子,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斗篷的风毛是雪白的,衬着他一张脸,真有种神仙下凡,也莫过于此的美感。 他说道,“这还算慢吗,咱们用了了早膳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不过这么冷的天,出城来玩的人也不少,路上遇到不少马车呢,从城门口出来,竟然还要排队等候。” 赵致礼说,“朝中放了假,不少人约着在城外宴请,出城马车多也是情理之中。” 季衡便又将赵致礼和许七郎做了介绍,两人其实见过不少面了,但此时依然要季衡做了介绍,两人才互相寒暄了两句,似乎季衡不做介绍,两人就要当不认识对方。 在一座亭子里,四面有挡风的帘子,里面有着一个美人在煮酒,不是灵凤班的台柱子小灵仙是谁。 小灵仙穿着紫狐裘,戴着玉冠,倒是面如冠玉,目似烟雨,风姿和风情都足以倾城。 赵致礼带着季衡和许七郎进去,他就起身来对他们行礼,在如此的友人聚会上,赵致礼也带着他,由此可见,他和赵致礼关系的确非同一般。 季衡在看到他的时候,不由在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赵致礼同香安郡主还果真是新婚后就开始关系不睦了吗,在这样的聚会上,居然带着一个伶人,不过季衡什么也没说,对待小灵仙时,也是一副对待一般朋友的样子。 反而是许七郎,在对着小灵仙时愣了一下,然后才回了礼,许七郎本是少年心性,之前算是慕小灵仙之名已久,没想到这两次见到小灵仙,他的表现都还挺沉稳的,大约是因为小灵仙同季衡有一些相像,对着小灵仙,他就没法再去将他当伶人想,不然他就会觉得也是对季衡的一种玷污。 几人在亭子里喝酒赏梅谈话,赵致礼还让奴仆准备了鹿肉,鹿肉是用铁钎子串好的新鲜鹿肉,上面也放好了调料,在凉亭里放着的暖火炉上,他还亲自拿了鹿肉串烤起鹿肉来,于是一时间又肉香扑鼻,季衡说他,“在这雪白梅红之地,你在这里烤肉,真是焚琴煮鹤一般坏了风雅。” 小灵仙也笑着点头,以示附和。 赵致礼不以为然地笑笑,又说,“等会儿肉好了,你们看着我同达川吃试试。” 季衡赶紧说,“风雅不可以吃,鹿肉却是可以吃的,所以坏了风雅也无妨,这肉,我是要吃的。” 一句话,把几人都给逗笑了。 许七郎也学着赵致礼拿着鹿肉烤起来,他同赵致礼烤的几乎同时烤好,都先递给季衡,以至于三人都愣了一下,赵致礼最先反应过来,就又改递给了小灵仙,许七郎则拿了个盘子,将烤肉用盘子装了再递给季衡吃,季衡也不客气,接在手里吃了,连连称赞,“好吃。” 小灵仙则要矜持很多,吃得很斯文,而且不发出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烤鹿肉的味道太香,一会儿就引来了别的人。 杨钦济住在宫里,好不容易出一趟宫门,出来是借着探望姐姐和同兄长聚一聚过小年。 杨钦济的二哥杨钦渊还没有离开京城,本来是在香安郡主的婚礼完后,他就该离开了,不过他说怕路上遇到运河被冻住,不能走船,他就请了旨意第二年春天再离开。 在京里时,他明面上是住在吴王在京的官邸的,但是暗地里却时常去会不少官员。 杨钦济昨日去看了香安郡主,虽然香安郡主没有对弟弟诉苦,但是杨钦济也看得出来,姐姐刚嫁入赵家,虽是郡主尊贵之身,但是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舒坦,昨晚他在侯府住下了,今日是随着兄长来小望山赏梅。 杨钦渊来小望山也不是来玩,而是约着一些京里的权贵公子聚会。 大家在梅花林里赏梅,杨钦济就把好不容易能单独相处的杨钦渊拉到了一边,避开其他人,走入了梅花林深处,朝他抱怨道,“你给父王写信说了没有,我不想留在京里,我要回杭州去。” 杨钦渊虽然只有十八岁,倒是虎父无犬子,已经有了吴王的风范,沉稳而干练,也难怪吴王放心让他带着人进京来办私密之事。 杨钦渊对杨钦济说,“信倒是写了,不过,你觉得父王会答应你,让你回去吗。你当初是怎么答应父王的,说进京来了,一定会十分沉稳,小心做事做人,在太后跟前能够讨得她的欢心。” 杨钦济不满地撇嘴,“让我讨太后欢心,我不过是在太后跟前做人质的,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对我真心,也不会将我怎么样。” 杨钦渊皱了一下眉,说,“你在宫里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知道皇上喜欢季衡,你何必总和他闹不愉快。” 杨钦济皱眉说,“你们要谋事,为什么我就要在京里做人质。我就要为难季衡,又怎么着。” 杨钦渊沉着脸瞪着他,“你……” 杨钦济紧紧抿着唇,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杨钦渊只好软语说道,“四弟,你也不小了,也该懂点事了。” 杨钦济眼眶里滚着泪光,脸却绷得紧紧的,“我为什么要懂事,懂事就该来做人质?为什么不是你,不是三哥来做人质。你以为在宫里会好吗,每日五更不到就得起来,还要日日里奉承太后,看她脸色吃饭,宫里连奴才也欺负我,阳奉阴违。皇上和太后之间,现下关系根本不亲厚了,我是夹在两人之间,你以为好处关系。宫里没人喜欢我,只要我不闹点事情出来,谁都不会把我当回事,谁都知道我是来做人质的。” 杨钦渊说,“要是我能进宫做人质,父王就不会让你去,老三身子骨差得走两步都要喘气,你也要好意思说让他进京来。是太后点名要你,这有什么法子。你当初也答应了父王,会好好做的。” 杨钦济几乎要哭了,“但我现在后悔了,我就想回家,这里又冷又难受,我不想在这里呆了,在宫里,根本没有一个人疼我,母亲,要是母亲在,她根本不会让我来吃苦。” 杨钦渊想到正妃王氏,不由沉默了下来,之后只好伸手揽着弟弟拍了拍,说,“父王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了。你乖乖听话。” 当初要是先皇驾崩的时候,连现在的皇帝杨钦显也没保住,那么吴王是铁定可以继承皇位了,而杨钦显又是地位低下的婢女所出,这怎么让吴王不起别的心思,只要歪心思一起,就回不去了。 现在吴王的确是骑虎难下。 杨钦济无论怎么闹,最后还是没有用,发泄一番之后只得冷静下来,被他哥哥牵着往回走,走着走着就闻到了浓郁的烤肉香。 杨钦济闹了一阵脾气,闹得饿了,就说,“有烤肉,这是鹿肉的味道。” 杨钦渊也被这味道吸引了,说,“不知道是谁在这梅花林子里烤肉。” 两人走了几步,又在前方小路汇合处遇到了另外两个避开众人赏花的人,于是一番寒暄,都被鹿肉香味勾起了馋虫,随着香味,一路往赵致礼准备的这个凉亭里过来。 64、第四十七章 这凉亭建立在石台之上,周围全是红艳艳开得正盛的腊梅,梅树上还点缀着点点白雪,红色的梅花,白色的积雪,深褐色的枝干,相间之下,透出纯洁又热烈的可爱。 凉亭是八角亭,用竹篾编成的细密帘子从上面垂下来,挡住从凉亭外面向里面吹的风。 这帘子不仅实用,看起来又没有破坏周围景致。 除了这烤肉香,清冽的酒香也从亭子里传出来,好酒不怕巷子深,果真是有理,闻到这酒香就让人喉咙生津,非要去亭子里拜访不可了。 李洵是李阁老的二儿子,李阁老对家中儿子管教算是严格的,奈何这个李洵就是个不听管教的,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即使有李阁老这样的老爹,但他至今也只是个秀才功名,也不好好读书,每日无所事事。 他爹也正因为是阁老,不好明目张胆给他捐个官让他外出去做官,所以他至今在京里混着。交了一帮子朋友,不外乎是四处游玩,好吟诗作对,画画喝酒,拉胡琴和玩古董。只要出门,还时常将他的小舅子彭桑带着,于是这日吴王的第二子郡王杨钦渊邀人来小望山赏梅,他也是在的,同时在的还有他的小舅子彭桑。 李洵说,“这是谁弄了这么香的鹿肉,又准备了这么香的酒,真是将馋虫和酒虫全勾起来了。” 杨钦渊就告罪道,“是小王准备不周,只想着风雅,却没想到这吃喝之乐。” 彭桑平常并不是个多话的人,此时却开了口,说,“郡王殿下不用在意他的话,要是您方才在红/袖苑里准备了烤肉,他恐怕又会说您坏了地方坏了风雅,还不如准备几个雅伎。” 彭桑是个清秀而清冷的年轻人,也不知有没有二十出头,看相貌倒不是多么吸引人,声音却清如泉水透如清空,让人耳目一新,实难忘怀。 杨钦渊笑着,不好接彭桑的话,李洵自己接了,说,“清君,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 彭桑瞪了他一眼,转开脸没理他。 杨钦济觉得这两人怪怪的,更怪的是李洵腆着脸的样子真是贱兮兮,让杨钦济都想伸手拍他一巴掌。 几人已经走到了凉亭台阶下面,李洵朗声道,“里面不知是何方雅士,前来叨扰,还请勿怪。” 赵致礼已经烤了一轮肉,此时就和季衡边喝酒边吃肉边讲他在京畿守备处的事情,不亦乐乎。 小灵仙坐在他身边为他斟酒,季衡倒不怎么喝,只是浅浅抿几口,听赵致礼耍嘴皮子,赵致礼以前话不算多,并不怎么耍嘴皮子,这次不知是不是他最近生活太放纵,连一张嘴也滑头了。 许七郎也没怎么喝酒,坐在季衡的身边,心思大多在季衡身上,季衡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他有点像个小跟班,最近这段时间,他变得比以前沉默多了。 听到外面的声音,赵致礼就对赵义说,“去问问是谁?” 赵义去掀开了帘子,赵义跟着赵致礼也是见多识广,所以一看,就认出了来人。 他将帘子挂了起来,一边对外面的几个人行了礼,就又来通报赵致礼,说,“是两位郡王殿下,还有李家二公子……” 赵致礼愣了一下,又看了季衡一眼,起身来,说,“请他们进来吧。” 也不用请了,亭子外的几个人,看到赵义,就知道里面是谁了,几人已经自己上了凉亭台阶进来了。 杨钦渊进来扫了一眼亭子里的布置,就笑着对赵致礼说,“季庸,你倒是好享受。” 亭子里面空间不小,准备了桌子,准备了烤火的暖炉,一边还有一扇折叠屏风,除此,还准备了挂毯,提盒,花瓶里还插着梅花…… 这番布置,恐怕也花费了不少功夫。 赵致礼对着杨钦渊拱手回了一礼,说,“居然不知你们也来了这山上,快请坐吧。” 李洵和赵致礼也问了礼,就说,“咱们是被这里的烤肉香和酒香给引来的,就腆着脸进来了。” 赵致礼笑道,“守则兄,请,酒和肉都还有。” 季衡和许七郎也早就起身了,和新进来的几个人寒暄。 杨钦济在这里看到季衡,最开始一瞬,神色也实在没多好,但是有不少人在,他还是规规矩矩受了季衡的礼,又回了一礼。 因为凳子不够用,赵致礼让杨钦渊他们坐了,他自己就没得坐,就赶紧又让赵义去叫仆人送凳子来,还让又送些酒和肉过来,赵义领命赶紧去办去了,季衡也让了跟着他和许七郎来的抱琴和许前去帮忙。 凉亭里一下子没有了伺候的人,于是小灵仙十分识趣地给大家斟酒。 杨钦济看向小灵仙,他突然发现小灵仙同季衡有些像,刚才赵致礼又没有介绍他,他就直截了当问小灵仙,“难道季衡有兄长,你是季衡的兄长。果真有什么样的弟弟,有什么样的哥哥。” 他这话将一席人说得莫名其妙。 小灵仙只是个唱戏的,哪里敢得罪被实实在在封了郡王的杨钦济,就赶紧行礼说,“小人哪里有季公子那么好的出身,小人不是季公子的兄长。” 杨钦济觉得诧异了,“那你是谁,怎么和季衡长得像。” 李洵那么会玩儿的人,自然是认识小灵仙的,他当然也知道小灵仙同赵致礼的关系匪浅,现在是在赵致礼正妻的两个亲兄弟跟前,谁会故意注意小灵仙,来让两方人马尴尬呢。 所以他和彭桑对小灵仙根本问都没问,假装没看到。 被杨钦济这么一提醒,他们才注意到小灵仙同季衡果真有几分相像,不过,要说像,仔细看,又觉得不像。那种似像非像的感觉,在两个漂亮人身上,倒是十分吸引人的。 小灵仙正要回答,赵致礼就说道,“四殿下,他不过是个朋友,同季衡没有关系,坐下喝酒吧。” 杨钦济目光还是挑剔地在小灵仙和季衡身上逡巡,季衡看小灵仙实在窘迫,就上前替他解围,将小灵仙挡开后,对杨钦济说道,“我同灵公子也才见两面,别人都不认为咱们像,唯有你才这么说,若灵公子真是我的兄长,你又待如何。” 杨钦济瞪着他,压低声音同他说道,“反正孤是和你没完的,上次你把我摔在地上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季衡故作惊讶了一下,端起一杯酒,递给杨钦济,诚恳地道,“话说一笑泯恩仇,这里又有酒,殿下,您喝了这杯酒,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忘了上次的事吧。” 杨钦济将他手里的酒杯推开,说,“孤不喝你敬的酒,那件事也不会忘。” 两人在一边说话,只有许七郎一直注意着,另外的几个人都在说别的事情了,许七郎想上前去解围,但是季衡却用眼神警告他,让他不要乱来。 所幸赵义很快带着几个仆人送了吃的和酒来了,又端了凳子来,这下八个人围着桌子坐了,许七郎故意将杨钦济同季衡隔开了,不让杨钦济再找他的麻烦。 几人谈笑玩闹了一阵,杨钦渊就邀请赵致礼和季衡他们去红/袖苑,季衡说下午还要陪母亲去上香,就想推辞,杨钦渊却说,“哪里用得着这么急,孤知道四弟脾气差,在宫里还要季小公子你多看顾,今日还请赏脸,到红/袖苑去一坐。” 季衡也不好再推辞了,只好跟着大家一起过去。 爱一个人时,是很难藏住行迹的,所以杨钦济很快发现了小灵仙对赵致礼的不同寻常来。 例如,小灵仙在从赵致礼手里拿走酒杯斟酒时,会碰到赵致礼的手,有时候又靠得太近,赵致礼洒了一点酒在衣袖上,小灵仙还拿出巾帕来为他擦拭。 于是在要从凉亭里出去,小灵仙系好了自己的斗篷,又为赵致礼整理斗篷时,杨钦济就直接发作了,突然之间冲过去,给了小灵仙一巴掌,将他扇得退开了两步。 这变故,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这时候季衡同许七郎已经先出了凉亭,站在梅树边上,季衡在轻嗅梅香,被那响亮的一巴掌惊得拈着的梅枝都从他的手里弹开了。 大家都看向凉亭口,杨钦渊也不得不呵斥他的弟弟,“老四,你在做什么?” 杨钦济打了小灵仙,看向的却是赵致礼,朝他骂道,“你娶了我的姐姐,却让她一人苦守闺房,在外面养着小兔子。” 赵致礼冷着脸看着他,说,“这是我们夫妻的事情,由不着你来管。” 杨钦济看来十分维护他的姐姐,说,“你看我是不是能管。我回去就同太后说,他的好侄子,娶走了咱们的郡主,却根本不爱护她,在外面会友时,也带着娈/童在身边。” 赵致礼性格其实很狂妄,此时被杨钦济这么骂,他当然是十分恼怒的,但是他居然并没有由着性子发火,而是说道,“灵仙并不是我的娈/童,也不是我赵家的仆人,只是我的朋友,既然是朋友,你这样打他的脸,就是打我的脸。如果你要将这种事去告诉太后,我也无话可说。但你仗着年纪小,又是郡王,就如此欺人,即使太后,怕是也不是站在你一边的。” 杨钦济瞪着他,“你还不承认。你不爱护我姐姐,我让她休了你也是一样。” 赵致礼看了杨钦渊,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杨钦渊过来给了杨钦济一巴掌,骂道,“老四,你有点分寸。” 杨钦济捂着被打的脸,推了杨钦渊一把,人就从亭子里冲出去了。 杨钦渊后悔起来,赶紧追下去,赵致礼这时候已经叫了家里奴才,“赶紧将四殿下拉住。” 65、第四十八章 季衡看着这一场闹剧,在杨钦济被拦住之后,杨钦渊黑着脸教训杨钦济,照说,杨钦渊只是庶子,杨钦济是嫡子,杨钦渊虽然是兄长,也不该有这样的权利教训弟弟,季衡想,这有可能是吴王王府兄弟情谊深厚,嫡庶关系并没有兄弟情谊来得重;也有可能是吴王正妃过世,一直是侧妃在掌管吴王内宅,侧妃要是对杨钦济很好,杨钦济又知道感恩的话,这种情况也可能出现;当然,还有就是,如果吴王非常仰仗二儿子杨钦渊,让他在家中地位很高,杨钦济从小就不得不听从二哥的话,此时这样被杨钦渊教训着还不敢回嘴,也是可能的…… 季衡站在外围看着,并没有上前去,而且许七郎也分清了轻重,没有凑上前去。这毕竟是杨家同赵家的家事,他们只是外人,实在不好去凑热闹。 不仅他们,连李二公子和他的小舅子也没有上前,只是站在远处,露出一脸担心,也不知是真担心,还是假担心。 杨钦渊最开始教训杨钦济的声音还很大,后来就变得很小了,外人根本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最后杨钦济居然服了软。 杨钦渊说,“去同你姐夫致歉。” 杨钦济还是没乐意,抿着唇,说,“孤不会去。” 赵致礼也并没有要杨钦济道歉,只是说,“算了吧。四殿下年岁小,行事冲动,也是在所难免。” 这话又要惹起杨钦济的煞气,好在杨钦渊用眼神震慑住了弟弟。 最后这一场聚会不欢而散,最惨的是小灵仙,杨钦济虽然只有十三岁,但是手劲儿实在不小,小灵仙的脸保养得好,太嫩,被打了很快就红肿起来。 季衡和许七郎最后并没有跟着杨钦渊他们去红/袖苑,而是早早回家了。 赵致礼同杨钦渊有话说,就跟着一起过去了,所以将小灵仙交给季衡,让他送小灵仙一同回去。 其实赵致礼带着不少仆人来,又有马车,让一辆马车送小灵仙回去就行了,这样特地将他交给季衡,大约是怕杨钦济半路出什么幺蛾子对付小灵仙,杨钦济是郡王,小灵仙可拿他没办法,唯有季衡还能对付杨钦济。 小灵仙同季衡许七郎一起下了山,上了季衡的马车,季衡的马车是许氏专门为他订制的,比季大人的马车还好,里面空间宽敞,还有不少抽屉,放着很多用品,马车上铺着厚厚的茵席,又有暖手炉,坐进去就十分温暖。 小灵仙脸上只是稍稍抹了药,红肿并没有完全消。 季衡从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盒药膏递给他,说,“灵公子,这药用来消肿祛瘀很好,你要是不嫌弃,请拿回去用吧。” 小灵仙是京中第一青衣,受达官贵人追捧,身价非常高,一盒药,他是不放在眼里的,但是他还是接到了手里,致谢道,“多谢季公子。” 虽然挨了打,小灵仙既没有哭啼,也没有一点抱怨,依然保持着他的平和又温情的风度,即使一边脸肿了,他也处处十分自然,这份沉稳气度,就实在难得。难怪才十来岁,就已经有如此成就。 小灵仙道了谢之后,又说,“让赵世子同郡王殿下闹了矛盾,我真是惭愧。说起来,我同赵世子之间,其实只是好友,并没有大家胡乱猜测的那些关系。世子殿下为人赤诚爽朗,身份尊贵,自然也爱惜羽毛,并不是轻狂之辈,郡王殿下的话,实在不然。” 季衡不知道赵致礼同小灵仙是否有什么实质关系,而且也并不是很在意,嘴里却很同情小灵仙地说,“人生难得遇一知己,世人以己龌蹉之心度人,实为他们自己的问题。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乎那些人的话,实在没有必要。” 季衡这种话,比什么话都能安慰人,小灵仙笑了笑,说,“难怪赵世子说季公子您最是通透之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季衡倒有些腼腆起来,说,“赵世子心胸宽阔,为人直爽,也是作为好友的上上之选。” 小灵仙已经十七岁了,比起只有十一岁的季衡,要大不少,在他心里,其实季衡还是等同于小孩子的,他就笑说,“季公子心里,作为好友的人,也是要分出上下等的吗。” 季衡倒不想他会问这样带有陷阱的问题,愣了一下才说,“有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私以为这话很对。同自己性情相合的,当然更易交朋友,和自己性情相异的,可能就不好相交,如此,选朋友,自然也有了上下之分了。” 小灵仙抿唇笑了笑,也就不再说话了。 许七郎坐在季衡的旁边,不由自主伸手握了握季衡的手,看他的手是不是凉的,这样在客人面前做这种事,很没有礼貌,季衡就赶紧将手收回去了。 小灵仙看到,默默将脸转开了,之后又说,“季公子同许公子,你们关系可真好,羡煞旁人了。” 许七郎说,“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兄弟,关系自然好。不知灵公子可有兄弟姊妹。” 小灵仙长长的眼睫毛垂下去,掩住了眼中的落寂,说,“我是自小就被卖进戏班的,模糊记得以前家中境况不差,但是实在不记得家中父母是什么样子,家在哪里,有无兄弟姊妹,在戏班中,到出师之前,都是不允许外出的,这么十几年过去了,想要再去找家和家人,也找不到了。” 季衡和许七郎都有些惊讶,特别是许七郎,震惊地道,“难道灵公子你小时候是被人贩子拐走的吗?” 小灵仙点点头。 许七郎满脸同情,“如公子你这样的风流人物,一般人家恐怕也生不出,你现在有了能力,说不得还能找到父母家人。” 小灵仙苦笑了一下,“如若父母家里真是较体面的人家,看到我现在这种身份,也会觉得我有辱了门庭吧,去找又有什么意思。我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了。” 许七郎说,“有个根总比没有好。” 小灵仙说,“戏班里也不错,班主,师傅们,师兄弟们都待我不薄。” 许七郎略有些怅然若失,大约是觉得他就像长大了的季衡,看他一生这么多风波,便尤其不忍。 季衡同许七郎将小灵仙送到了小和巷子灵凤班的大门口,小灵仙向季衡道了谢,自己下了马车,进了大门。 因为脸上受了伤,刚进去就被同门看到了,大家都十分惊讶,个个上前询问关怀,他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话题了,等到班主刘德昌看到他红肿的半边脸,不由就发了脾气,“你这是怎么弄成了这样,你脸这样了,还怎么上台。就让你不要同赵家的世子过密来往,你偏不听,你总要在他身上吃亏的。” 小灵仙没有回答他,自己回了屋,刘德昌跟在他身后进了屋,“你怎么还不说话,你要是连吃饭的饭碗都不照顾好,我看你以后还能怎么办。” 小灵仙说,“今日这也是没办法,用些药,两三天就会好了,不耽误出场子。” 刘德昌不满道,“我这是心疼你这张脸,你自己倒不心疼。” 小灵仙说,“我怎么就不心疼,但是我心疼有什么用,有人不心疼。”他想到赵致礼虽然维护他,但是,他被打了一巴掌,他也并没有十分心疼,可见,赵致礼心里,根本没有那么在乎他吧。 虽然这么想,心里也难受,责怪赵致礼,但是,却又有另一个声音为赵致礼辩护着,在那种情况下,赵致礼又能做什么呢,他是侯府世子,身份尊贵,能够维护自己已经难得了。 小灵仙坐在镜子面前重新上药,刘德昌虽然刚才将小灵仙数落了一顿,此时还是站在旁边替他拿药,又细细叮嘱伺候的奴才好生照顾。 马车里只剩下了许七郎同季衡,许七郎就说,“小灵仙也真是身世凄惨,好人家的孩子,就这样被拐了卖进戏班去了,虽然是京城第一的青衣,到底是伶人……” 季衡虽然对小灵仙也有同情,但是他觉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每个人这么到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连贵为皇帝的人,也日日恐惧着是不是哪一天就被人毒死了,一般平民反而只是担心衣食住行,所以他便并没有许七郎那么一门心思地为小灵仙哀叹命运。 马车要回小喜鹊胡同倒不是很远了,回到家后,许七郎拉着季衡同自己一起进了他的房间,季衡不知他有什么用意,就陪着他进屋了。 许七郎却是在自己的房里翻了好一阵,从盒子里拿出不少东西来,摆了一桌子,从一只小的血红的珊瑚树,到一盒上等燕窝,还有一盒珍珠,还有没用的白狐皮,甚至有几本珍品书,许大舅让送来的西洋镜子等等,都是些贵重东西,季衡问他,“你将这些搬出来做什么?” 许七郎虽然是住在季衡家里,许氏又是绝对不会亏待他的,但是许大舅还是让另送了不少东西来给许七郎,自然,许七郎有的,许大舅都会另备一份给季衡。 许氏并不会将许大舅单独送来给许七郎的东西替他收起来的,都是许七郎自己收起来,收在他自己住的这个西厢里,许七郎时常赏人,或者要做什么用,他就自己处理。 许七郎说,“我想了一路,觉得还是应该给小灵仙送些东西,也不枉我之前久闻他的盛名。” 季衡被他逗笑了,说,“你这是要捧角了啊。” 许七郎看季衡笑得眉眼弯弯,而今日的季衡其实打扮得很漂亮,他不由心跳加速,脸一下子就红了,但是又只能赶紧将脸转开,甚至不敢多看。 季衡看他脸红,还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得害羞了,就道,“要送就送吧。你许家七郎,难道要捧个角儿,还捧不起?” 季衡这话是故意逗许七郎的,许七郎这时候却没有被他这句话逗乐,反而是一副认真表情,说,“那我就送了。” 季衡说,“送吧,送吧。我觉得你送的时候,还是写个帖子好。不要说是因为同情他的身世,就说慕他的一身气度风华好了。反正你也并不算他正经的票友。” 许七郎一想就点头,其实他只是因为小灵仙有那么几分像季衡,爱屋及乌罢了。 许七郎让奴才去送了礼,奴才自然是要报备到许氏那里的,许氏没有先叫许七郎去问,而是叫了季衡去问,季衡就说许七郎是觉得小灵仙气度风华都是一等一,送些礼也没什么。 因为这是第一次,许氏就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制止许七郎。 要过春节了,虽然没下雪,但是依然非常冷。 季衡几天都没有出门,每日里在家吃喝玩乐,看些书,前院季大人叫他去见客的时候,他也会去见客。 不过季大人的客人并不多,倒也并不烦累,而且季大人出门时,并不怎么带他出去,他也乐得清闲。 66、第四十九章 除夕这一天,祭祖时,季大人跪在蒲团上跪了很长时间,口中念念有词,季衡抱着还没有一岁的璎哥儿跪在旁边。 璎哥儿过了前三个月,的确是调养得好,乳娘蒲氏奶水好,他的身子骨就好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哭,变得嗜睡,又长得肥嘟嘟了,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此时被季衡抱着,他就嘟着嘴巴打呵欠,打完了就睁开黑溜溜的大眼睛,他的眼睛就像是最晶亮的黑宝石,能够映出一切来。 他那灵动的眼睛望着季衡,又伸手抓季衡的衣裳,将他的衣领拉了一下又一下,季衡不得不盯着他,低声制止他道,“别乱扯。” 璎哥儿却越发扯得欢快,还对他笑,季衡被他这童真无邪的笑容吸引住了,也对他笑,逗他道,“今晚要守岁,你要不要守。” 璎哥儿只是笑,嘴里已经能够咕噜出一点声音来了,“咯咯……” 季衡被他叫得心都要化了,心想小孩子真是一种讨人喜欢的生物。虽然六姨娘不惹人喜欢,璎哥儿却是惹人喜欢的。 除夕当晚,六姨娘因为着了凉,大年初一就发起热来,因为她生了病,怕将病气过到了孩子身上,季衡就同季大人建议,让奶妈和丫头们将璎哥儿抱到了正院里来住。 六姨娘当然不乐意,她同五姨娘一起住在东边侧院里,就说让五姨娘先帮着照看,反正五姨娘也没有生育,为人又很温柔,平常也有帮着照看孩子,此时她帮着照看也好,再说,过年期间太太许氏房里很多人进出,对璎哥儿并不好。 但是五姨娘却是不会得罪衡哥儿的,就说这几日她身子也不大爽利,来了葵/水,不好照顾璎哥儿,于是璎哥儿还是被抱到了正房去。 季衡将自己这边的房子腾了出来,让璎哥儿住自己的卧室,他自己则搬到了许七郎那里去睡。 虽然是去许七郎那里睡,但是是睡炕上,不和许七郎睡一张床。 许氏看他这么折腾,就把他叫到了自己的房里去,说,“衡哥儿,娘知道你一向有主意,但是将璎哥儿抱到这正房里来,又是何必。” 季衡说,“将璎哥儿抱来娘您跟前养着,这是名正言顺,谁又能说什么呢。再说,六姨娘小家子气,等璎哥儿再长大一些,会耳濡目染学会很多东西,他在六姨娘跟前,也去学六姨娘的那些习气么。” 许氏却是不以为然,道,“他要学什么,由着他学。老爷都没说什么,你倒是为他打算什么。” 季衡沉默了一阵,看着许氏说,“娘,你不想养璎哥儿吗。” 许氏当然是不想养的,而且是看到璎哥儿心里就不舒畅,她倒不是看不上这个庶子,只是看到他,就会想起当年她生了季衡后,季大人对她的各种不上心,对季衡的狠毒,虽然两人成婚后,就不能说是琴瑟和鸣,但是她那时候还是从各方面理解季大人的,是季衡的出生,加剧了许氏在心里对季大人的隔阂,从此,关闭了对季大人的心。 她可以做一个好的当家主母,因为这是她的职责,而且,她一个女流之辈,只能依附着丈夫才能够好好过活,才能够施展自己的手段能力;但是,要她做一个好妻子,她却是做不到的,对季大人,她已经没有那份感情和心力,甚至,她心里是怨恨着季大人的。 她就要看着季大人期待和喜欢的璎哥儿,一天天长大,在他面前长成一个没有优点的纨绔子弟,而季衡的优秀,已经是有目共睹,她要看那时候,季大人是什么心情。 所以许氏一点也没有将璎哥儿抱到自己跟前教养,架空六姨娘的意思。 女人的狠,狠一时又算什么。 许氏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是却不会在儿子跟前表现出来,她知道季衡怎么说和璎哥儿也是亲兄弟,对璎哥儿有兄弟情谊,男人又总是有着他们的大仁大义,看不上女人的这种狭隘心思。 她就说道,“娘的确是不想养璎哥儿。璎哥儿身下来时身子骨就不好,他是从六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六姨娘这个亲娘养着,倒没什么,要是他在我跟前出了什么事生了什么病,我这里可是脱不掉干系了,平白让老爷来想我的不是,也徒然惹了一身事,连你在老爷跟前都会讨不了好。就不说璎哥儿身子骨的事情,将他抱过来养了,六姨娘定然日日里在老爷跟前吹枕边风,我可受不了她的劲儿,有句话叫可以防贼一时,不能防贼一世,六姨娘虽然不是贼,但这要日日防着一个人,也实在是费心力的事,女人费心力,很容易就老了,我还不想为了这么个孩子,就费事成这样;除此,我养了璎哥儿,你父亲要怎么想呢。你父亲,是咱们娘两跟前,你又早懂事了,我才说这话。他当年娶我时,虽然算不上落魄,但是到底是受了许家的恩,他心里傲气得很,受了恩,自然知道报恩,但是心里也是不爽快的,觉得许家挟持了他。你是个男孩子,想必你比娘更理解他,他心里不痛快,一方面就想要做人上人,日日里钻营上进,在这后院女色上,都是不上心的,另一方面,他又忌惮女人性子过于要强,但他拿我没法子,只能离得远点。反正我同他之间这结,这辈子,我们之间恐怕是解不开的,我们也都不想来解了,费力不讨好。还不如少些纠葛。你爹很多事,也是不容易,我也就不给他再在家里添堵了,等六姨娘病好了,你就将璎哥儿送回去吧。” 季衡默默听她说这些话,突然觉得很悲哀。 季大人同许氏,季大人是性格坚毅,且才华横溢;许氏美貌而善解人意,只是好强,两人怎么就分离到这个地步了。 他已经完全明白许氏的意思了,许氏是觉得季大人根本不值得她为他来用心思,一个人连任何争夺他的注意的心思都没有的时候,季衡怎么会不明白,许氏对季大人是没什么感情了。 季衡脸上的哀伤那么明显,让许氏也很感叹,她拉住儿子,搂住了他,低声说,“好了,乖儿子,母亲知道你是在为我着想。但是对我来说,只要你能好,我就好了,别的,我都不在意。” 季衡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想,将来,如若不是一个两情相悦的人,他定然不会娶妻的了,以前想的要娶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过一生的想法,在看到许氏同季大人之间的失败之后,他再也不想这样来害一个女人了。 如若不是互相理解,互相包容,拥有爱情的夫妻关系,他想,他还是不要了,不然,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何其残忍。 六姨娘的病好得快,还没到初九登高这一天,她就好了。 大约没有好全,但是她不想让太太许氏将自己的儿子占为己有,他就不得不赶紧好全。 既然她病好了,许氏也就不再留璎哥儿在正院里,就将璎哥儿送回了东边侧院,正好季衡也搬回他自己的屋子住。 季衡其实对璎哥儿是真喜欢,在璎哥儿住在他的房间里时,他每天连看书的时间也减少了,总是在自己房里陪璎哥儿玩。 璎哥儿在床上爬,他就坐在床沿,拿着拨浪鼓逗他,教他说话,许七郎对此是十分吃醋的,不过季衡晚上睡他的房里,这就让心里总算稍稍舒坦了些。 璎哥儿对季衡有亲近的天性,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娘”,也不是“爹”,而是“咯咯”。 也许这对他来说,只是因为咯咯最易发音而已,因为他很喜欢笑。 但是这在季衡的心里,总会激起不一样的涟漪。 正月十二这一天,许七郎早上就陪着太太许氏出门去串门子了,季衡则跟着季大人去拜访亲戚。 昭元七年,是壬辰年,三月有举国瞩目的春闱考试。 季家族里有两个举子入京来参加会试,是年前就入京来了的。 季家是大族,虽然季大人没有亲兄弟姊妹,但是族里还是有很多别的亲戚的。只是在京里的并不多。 进京会试的是季家正宗嫡长房的宗子,二十七岁的季明维,字朝宗;还有就是季大人的族弟,三十五岁的季道淮,字贞晖。 两人进京来时,季大人已经招待过两人了,又还帮忙介绍了一些才华横溢的京中士子给两人认识,而且留两人就在季府住下,不过两人没有同意,觉得季府里面也不是很大,他们叨扰并不好,而且季府总有很多事,不利于两人准备春闱。 但季大人也不会让他们去会馆里住的,就安排了另外一处在城南的院子,让两人住下,又安排了仆人伺候,两人自己也带了仆人来,但到底不如一直在京里的仆人对京里地形熟悉。所以他们就接受了季大人的好意。 这一天,季大人就是带季衡去拜见这两位族里的叔叔和长兄。 季大人是个大忙人,不会让自己来拜访却没有人在的情况出现,所以是之前几天就递帖子约好了时间的。 季大人带着季衡从马车里下来,季朝宗已经在门口等了,有礼又矜持地对季大人行了一礼,寒暄两句,就请他们进去,“五叔,里面请。” 季大人在族里他们这一支里,是排行老五。 坐下后,季朝宗让人上茶上水,又说,“十三叔遇到有事,出门去了,说他会尽量赶回来,不敢让五叔你多等。照说,该小侄同十三叔去拜访五叔您,却劳您来拜访,是我们失了礼数。” 季大人笑着说,“一家人,哪里如此客气,我府上事务杂乱,你们过去了,倒是会招待不周。今日是带季衡过来,给你们拜年。不知你们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有什么不方便的,千万要同我说。” 季朝宗又致了谢,他是个沉稳到有点木讷的人,脸部表情不丰富,眼神却带着聪慧,这样的人,也是能做大事的人。 季衡上前对季朝宗拜了年,季朝宗还拿了红包给他,季衡规规矩矩收了,说,“多谢大兄。” 季朝宗对他笑了笑,“咱们季家,就数君卿你最有出息,族里大家都知道你的大名,什么时候回族里去,也让大家见见你。” 季衡赶紧谦虚了几句,很腼腆地应了,说一定会回去的。 季大人又和季朝宗说起会试的事情来,季朝宗就请了季大人进书房里去,季衡在季大人的示意下,也跟着进去了。 季朝宗说,“本该去年就出此次会试主考,但至今没有消息,之前两次,都没有点礼部尚书做主考,不知这次又是怎么样。今日十三叔出门,也是前去拜访今年一同会试的士子,不知会有什么消息。五叔您在朝中,想来是知道得比咱们清楚。” 季大人道,“去年江南乡试,听说很有些乱来,皇上还小,自然是什么也没说的,但这也影响了今年会试,到底点谁主考,我虽在朝中,也说不准。今年的会试,你和贞晖求稳也就罢了,不要想太多。” 季朝宗点头应了。 结果到后来季大人要回去时,季道淮也没有回来,季大人对这个族弟并不怎么看得上,回去的马车上,季大人就说,“你这十三叔,我接触得不多,但从这接触的几次看来,就不是个踏实之人。朝宗倒是可用,贞晖,是不可多接触的。” 季衡只见过这个季贞晖一次,当时就觉得他是个油滑之辈,此时也就在季大人跟前点头应了。 会试之年,从来就是多事之年。 季衡从马车车窗帘子缝隙里看出去,只见外面街市繁华,行人如云,马车走得极慢,不时还有轿子从他们的马车边插过去。 这繁华的天下,要该改换掌权人了。 67、第五十章 季衡回到家时,发现许氏同许七郎已经回来了,他不由觉得十分奇怪。 他进了正房许氏的房间,上前给许氏请了安后,就问,“母亲,你们怎么回来这么早,还以为你们得午膳后才回来。” 再过一阵子,季衡又要进宫去伴读去了,许氏坐在炕上检查季衡要在宫里穿的几件衣裳,她低着头专心地检查线缝和上面的刺绣,虽然这是京里非常有口碑的绣坊做出来的衣裳,不会出问题,但她每次还是会自己再检查一遍。 此时听季衡这么问,她就抬起头来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而是说道,“我也以为你和你爹要在外面吃了才回来,厨房里都没吩咐做些好的,过会儿就随意吃些就好了。” 季衡看许氏不回答,就知道是不好回答的话,也就不问了,转而说,“近些日子,哪一顿饭不是大鱼大肉呢,正好吃点清淡的东西才好。我和父亲去了叔叔和大兄那里,他们两个是入京来考春闱的,父亲让安排过去的厨子,这些日子不时要回家去走亲戚,没了大厨,他们又怎么好招待我和父亲,大兄倒是说了到酒楼里去用膳,父亲就说还有些事要忙,也就推辞了回来了。” 许氏说,“这样的话,就又安排一个厨子过去也就是了。说了让你十三叔和大兄到家里来住下,他们自己又不愿意。” 季衡知道许氏对季大人族里的那些亲戚其实不是很喜欢,虽然不喜欢,许氏也从来没有在礼仪上差过什么,什么都是按照礼数来的。 季衡就说,“大兄倒是感念母亲您给找的院子很好,说住在那里便于刻苦做功课,他们又不是没有厨子,家里小厮也是能够做菜的,只是没有能够招待客人的厨子罢了,我看根本不用再安排厨子过去。” 许氏点点头,也就没说什么了。 整理好了手里的衣裳,又对季衡说,“赶紧来试试衣裳,我看看。” 季衡只得过去试衣裳了,许氏很喜欢看季衡试各种衣裳,她特别有成就感,看季衡换一身,她就能欣赏好一阵,脸上藏不出的笑意,“我儿子就是俊呀,穿什么都好看。” 季衡却是试穿地烦了,说,“母亲,我去找找七郎有事,先去找他玩去了。” 许氏想要拉住他也没拉住,季衡像条鱼一样地滑走了,许氏无奈地笑,“这孩子……” 季衡找到许七郎,许七郎在他自己的房里躺在炕上发呆,季衡进去,就坐到炕沿上拍了他肩膀一下子,说,“发什么呆。” 许七郎看了他一眼,就坐起身来,说,“今日同姑母去永昌侯府看戏,你道我看到什么了?” 季衡看许七郎一副精神不高的样子,想来就不是好事,而且刚才许氏也是转换话题,说明是不好外传的事。 季衡就说,“你们不是去刘大人府上的吗,怎么又到了永昌侯府上。” 永昌侯和定国侯是两兄弟,不过因为定国侯是袭爵,而且继承了赵家的府邸,永昌侯府便是在和定国侯府隔了两条街的地方重新修建的,修建得豪华气派,不比定国侯府差。 这永昌侯府和许氏交好的刘大人家里,则是相邻着的。 说起这个刘大人家里,则是皇帝当年养母刘贵妃的娘家,刘贵妃是个病秧子美人,老家也是扬州,同许氏家里还有些远房的渊源,刘贵妃自己没有孩子,而且死得早,有个养子,而且还做了皇帝,但是皇帝根本没有掌权,所以刘家也就没有受到什么荫庇,现在刘老大人,虽是国丈,只是有个虚衔,已经没有在朝中掌权做事了,两个儿子也不怎么争气,早就在走下坡路,只是还有个家业架子在。许氏和刘家大儿媳妇在扬州时认识,刘家大儿媳妇甘氏叫许氏一声表姐,许氏和她就有不少往来。 许氏这天是去刘家拜访,想来跟着刘家的人一起去了永昌侯府。 许七郎说,“本是在刘家府上,不过隔壁永昌侯府请了灵凤班的唱戏,他家太太就让人来请刘家老太太去听,刘家大奶奶是个好戏的,就带着姑母也一起跟着去了,我也就跟着一起过去了。” 季衡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你看你精神萎靡的样子,难道是因为灵公子的事情?我看你最近很为他着迷,你是不是得相思病了。” 许七郎被他说得脸颊倏地就红了,说,“你乱说什么,我才不是得了相思病。再说,我就是同情他的身世,觉得他戏唱得好,我又没有喜欢他。” 他辩解着,却看到季衡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他知道季衡是误会了,所以就生了气,“我说真的,你别以为我在撒谎。” 季衡赶紧收敛了笑意,说,“我知道,我相信你。那你赶紧说出了什么事,不要吊我胃口了。” 许七郎嘀咕道,“我才没有吊你胃口。” 又说,“是定国侯府的大太太和几个儿子媳妇也在永昌侯府里作客,她们女流坐在一处,我只是同男客坐在一处,还在那里遇到了赵致礼的堂弟,永昌侯府的世子,现在也在宫里伴读的那个,他知道我是你表哥,就待我很热情。我们在一处说话,后来去院子里,看到香安郡主让丫鬟和婆子将灵仙从后台里叫出去,让婆子打了灵仙两巴掌,而且要班主将灵仙卖给她。” 季衡倒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想,香安郡主找灵仙的麻烦,定然是杨钦济去对香安郡主说了什么。 根据杨钦济那个脾气,可见他的亲姐姐的脾气也不会很好。 季衡说,“灵仙即使是个伶人,但也是男人,香安郡主就没一点规矩,那么去见男人?” 许七郎皱着眉毛说,“都这时候了,谁还想这些。当时灵仙的脸都被打肿了,嘴角还出了血。还是我同永昌侯府世子上前去,香安郡主才没有让人多打灵仙。” 季衡眼神沉了下去,说,“那这事最后怎么办了?赵致礼当时没在吗?” 许七郎摇头,“没看到他在。后来是赵家的两个太太都被惊动了,香安郡主想买下灵仙,好在他班主没卖。香安郡主最后被劝走了,戏也只唱了一半,后面就没得听了。这毕竟是赵家的家丑,我们也不好多看,我同姑母很快就走了,姑母说让我不要传出去。” 季衡说,“即使你不传,我看很快也会传出来的。灵仙的票友一大帮子,京里多少闺秀都爱他的戏,这下被香安郡主打了,恐怕不少闺秀都在心里厌恶她了,不过说起来,赵致礼同她成亲也才三个月,她就能将事情闹成这样,真不知道她和赵家到底是怎么闹的,难道一点郡主的体面也不在乎了?” 许七郎说,“也是赵致礼的错,家里的老婆管不住,又要在外和灵仙在一起。” 季衡看着许七郎笑话他说,“等你将来娶妻,你可不要娶太凶悍的老婆,不然以你这多情性子,恐怕也要后院起火。” 许七郎又被他说得红了脸,“我哪里是多情性子,再说,我就不娶妻,又如何。” 季衡说他,“你不是多情性子?那是谁在为灵仙打抱不平?你不娶妻这种混话,也能和我赌气说出来?让我娘听到,你爹娘听到,他们还不得把你拉到庙里去驱邪。” 许七郎哼了一声,“不和你说了,你根本不明白我,又总说话气我。” 季衡不依不饶道,“你这什么意思,好像我欺负了你一样,说我不明白你,你要我明白你什么。我前两天在你床头下面翻到龙阳书,我提醒你啊,许达川,你好的不学却去走偏路,到时候我娘没法对你爹交代,你这是要弄得两家不合,而且,就我和你的交情,我也是不会放过你的。” 许七郎眼睛里要冒出火来一样地看着季衡,咬着下唇,像是要发火,但是瞪了季衡一阵,他又偃旗息鼓了,翻身躺到炕上不说话。 季衡倾身去看他,又伸手拍他的脸颊,“你这是和我冷暴力呢,是不是。我说,你还真喜欢上灵仙了?他可是个伶人,拥趸一大堆,而且我看他对赵致礼感情不一般,你可没有任何一点胜算。” 许七郎突然翻身过来,将季衡的腰一把抱住,然后将他压在了炕上,居高临下的瞪着他,说,“我说了没有。根本不是这样的。” 季衡由着他居在上方,明亮的眸子看着他,说,“那你最近怎么总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我看你要说这不是相思病我根本不信。我家好好的七郎,因为一个伶人就变成这副模样,你说我怎么不气恼。你以前那样子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许七郎被他说得鼻子一酸,嘴唇动了动,最后却是脱了力,将身子趴在季衡身上,脸埋在季衡的颈窝里,轻声说,“衡弟,我恐怕还是要回扬州去准备考秀才。” 季衡愣了一下,伸手抱住他,说,“要去就去吧,大男人志在四方,建功立业,可别将满腔心思都放到儿女私情上去,那样没什么意思。” 许七郎沉默了,想了一阵后,就点了点头。 68、第五十一章 这一年元宵节,宫里没有设宫宴招待群臣,不过太后娘娘却设了家宴,招待了娘家人。 赵致礼携着妻子香安郡主杨钦萱进了宫去拜见太后娘娘。 前两天香安郡主打了小灵仙的事情已经早就在京里传开了,虽然不至于是传得沸沸扬扬,但是有些消息来源的人家都知道。 京中的这些太太奶奶闺秀们,日日里都是闲得无聊的,对于任何一点八卦都不会放过。 香安郡主和一个伶人争风吃醋,让奴才打了小灵仙,这种事已经算是大八卦了,怎么可能会不在短时间内传开。 这才三天时间,连宫里的太后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了这件事。 太后没见过小灵仙,不过之前就召见过香安郡主几次了,香安郡主是个傲气的主,在太后跟前也不会服软,太后自然对她并不喜欢。 这次太后借着天冷头疼,没有在宴会上坐太久,自己就回了房去,却召了赵致礼去问话。 赵致礼这日穿了一身官服,十七岁的少年,早就身量颀长,俊眉朗目,带着行伍世家的子弟才有的飒爽英姿和干净利落,对太后行了礼,就规规矩矩站在下位听候吩咐。 太后的两个兄弟,永昌侯没有嫡子,定国侯也只有赵致礼这么一个嫡子,赵致礼对太后来说,自然是不一般的。 毕竟,太后自己没有儿子,赵致礼同她年轻时又长得有那么几分相像,别人说,姑姑看侄子,越看越欢喜。 太后虽然贵为太后,但是也改不了这些普通女人的心思。 太后观察了赵致礼一阵,就叹了口气,说,“你同钦萱就真的一点也过不到一起去吗,你这才成婚多久,就在外面养着戏子,你好歹也是侯府世子,怎么就一点规矩也不守。” 虽然太后的话带着指责,语气里却又含着无可奈何和心疼,要说太后,她心里疼爱赵致礼比小皇帝杨钦显来得多得多。 赵致礼这次在太后跟前也没有服软,直直地站着,皱眉说道,“姑姑,你也看到了她的性子,不是侄儿不想和她好好处着,但她的性子那样,实在是难以相处。至今,她都不让侄儿进卧房,我即使想和她好好处着,也没法处。再说戏子这回事,侄儿同灵凤班的青衣之间,根本没有她想的那种关系,这下将事情闹得这么难看,她依然觉得是侄儿的错。如若我出门会友,正好见了一个伶人,她就觉得我和这个伶人有瓜葛,我也是拿她没办法的。” 其实太后对赵致礼同小灵仙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她身处深宫,即使有消息路子掌握着外面的情况,但是也不是事事都十分灵通。 太后就说,“你真的没养着戏子。” 赵致礼斩钉截铁道,“姑姑,绝对没有。” 太后于是抬了一下手,说,“如此,哀家就找钦萱来说说。” 赵致礼被放走了,杨钦萱又被召进了太后的暖阁小厅里,杨钦萱进去后行了礼,太后让她起身后,她就自己坐到了太后下位的椅子上去,太后并没有给她赐坐,看到杨钦萱已经自己坐了,不由怔了一下,但是她也没有因此朝杨钦萱生气,依然是一脸和蔼模样。 杨钦萱从小受吴王的喜爱,是个骄纵的性子,在太后还没有先说的时候,她已经告起了状,说赵致礼自成婚就很少着家,而是在外面有别院,还养着戏子。 太后面无表情地听着她抱怨了一大堆赵致礼的错处,而杨钦萱说了这么长时间,居然没有发现太后神色已经很不好。 赵太后本来就更偏向于自己的亲侄儿一些,此时听了杨钦萱这么一番抱怨,心就更是向赵致礼偏得狠了。 最后她说,“你说致礼养戏子,可是指灵凤班的那个叫小灵仙的。” 杨钦萱点头,“就是他。长得很狐媚的一个人。” 赵太后叹了口气,说,“既然你说致礼养着他,那他怎么还日日在外面出台唱戏。若致礼真养着他,哪里会让他再出台唱戏。他每日里唱戏,哀家又听说他一直住在戏班里,很少出门,这和致礼又哪里来的空子在一起。” 杨钦萱被问得愣了一下,然后才说,“但是大家都知道赵致礼和他在一起。” 赵太后说,“作为一个当家奶奶,照说你是郡主,从小家教严格,用不着哀家来说这些话,但哀家还是要说几句。男人的眼睛都是花的,哀家就没听说过不好美色的男人,比起管住外面的美色,还不如在家里好好伺候你男人,让他多花心思在你身上,这样,他也就没有心思往外放了。” 杨钦萱被她说得有点气鼓鼓的,“但是是赵致礼他……” 赵太后抬手打断她的话,“夫妻之间,都要互相谅解。男人是把剑,女人就要是水,不然,女人也是一把剑,两把剑磕在一块儿,只会是两败俱伤,哪里有好的呢。” 杨钦萱看赵太后的话已经严厉起来,她就只好压下了心里的委屈,说,“多谢姑母的教诲。” 赵致礼从太后这里出去后,就同皇帝上了一艘小船,船向蓬莱池中间而去。 冬夜的天空十分清冷明澈,十五的月亮,清冷地照着大地,映在水中,随着水波荡漾。 赵致礼划着船,将船停在了湖中,皇帝看看天空中的月亮,又看看水中的月亮,湖边的曲廊,亭台楼阁上全都挂着元宵宫灯,灯火也映在湖里,此时坐在船上赏景,倒有种置身仙境之感,连烦恼也少了。 皇帝说,“表哥,你之后去西湖练兵任职,一切就有劳你了。” 赵致礼说,“只求能够为皇上效力,这次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两人在船里密谈了有一个多时辰,直到夜深风大,赵致礼才将船又划回岸边。 季衡是元宵之后就进宫伴读了,这时候早上起床出门总觉得冷。 赵致祥是个病歪歪的身子骨,没上两天课就病了,于是不得不请了病假。 邵黎是个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杨钦济又脾气十分坏,所以宫中的伴读生活,比起以前赵致礼在的时候,要压抑得多。 好在季衡一向很容易适应环境,又沉稳机敏,应对有度,之后倒没出什么事。 元宵之后,春闱的会试主考官这才定了下来,决定由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礼部尚书欧阳竟主持,两个副主考官,一个是李阁老的门生薛定山,还有一个是和赵家有关系的周叔归。 季衡这日里回到家,直接去找了季大人,让抚琴在院子里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书房。 季大人坐在书案后面,季衡上前去,将一封藏在怀里的裹紧的信递给季大人,季大人接过去之后,很快就展开来看了。 季大人说,“皇上定下了吗?” 季衡点头,“是的。这里面是皇上亲自誊抄出来的今年会试的题目,是欧阳大人送给他过目的时候,他说第二日再看,多了一晚时间,就誊出了一份。” 季大人看着信里用蝇头小楷写的这次的会试题目,不由叹了一声,“能写出这么小的小楷来,可是很要耐心的,难得皇上又心怀宽广,有九五之尊如此,我季道恭,此生肝脑涂地为他效忠,也是我的福分。” 季衡说,“皇上说现下这个时间,已经可以将这题目放出去了,京里每到这个时候,其实都会私底下猜测会试题目,将这题目掺杂在其中就行了。” 季大人点点头,说,“你去回皇上,臣这几日里就会办好。” 季衡道,“明日进宫时就同皇上说。” 他说着,又目光闪了闪,盯着季大人一时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季大人看向他,问,“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季衡摇摇头,说,“不是皇上的事情。是这次季家族里有十三叔和大兄参加考试,十三叔为人又很油滑,这考试题目放出去,我想,他恐怕一定会去弄这题目来看的。” 季大人自然也会想到这个,他沉吟了片刻,才说道,“我已经提醒过他们,今年考试,只求稳妥就行了。贞晖不听我这话,我也不能辜负皇上,特地去提醒他们,若是因为他们而坏了皇上的大事,那就不好了。” 季衡说,“其实不用提醒也行。他们那边的厨子是我们府里找过去的,吩咐厨子在他们的饭菜里下点毒,那几天腹泻参加不了考试,也就行了。” 季大人因他这话愣了好一阵,有点目瞪口呆的样子,要说季大人心思之多,即使季衡也不能及,但是这样的小花招,有时候季大人也是想不到的。 季大人想了想后,才笑了一下,道,“如此,你十三叔以后倒是要好好谢你的。” 季衡做羞愧状,道,“毕竟是族里同宗,儿子也是实在不想让他们也被牵扯进这件事里来,如若将来科场舞弊案发,只是撤掉这次进身士子倒是好的,如若重罚,让他们一生不得被录用,那对他们来说,也实在太狠了些。” 季大人听完后,就叹了一声,说,“你还小,还是太仁慈了些。” 季衡抿了唇,没有回答。 69、第五十二章 这一年,正是李阁老五十九岁生辰之年,六十而知天命,但是民间有习俗,六十岁并不能大操大办过生,一般都在五十九岁的时候庆贺了。 李大人看这是会试之期,本不想办生辰宴,但这么重要的日子,他自己不办,他下面那么多门生,也会来好好为他庆贺的。 李阁老的这个生辰便也过得十分热闹,连皇帝也前来祝贺了。 李家府上收礼更是收得放礼品的专门的院子也放不下了,只好将一些东西放到别处,于是,这就出了很大一个问题。 一扇三色金绣的九龙出海图的落地屏风,不知怎么就被摆到了李府用来招待客人的侧厅里,除了这九龙出海图地屏,还有彩色玻璃拼出图案的炕屏,而有眼色的人,就总觉得那个彩色玻璃拼出的图案,像是大雍舆图;除了这个,还有一人多高的红珊瑚树,珊瑚树上架着烛台,好不奢华。 皇帝去给李阁老拜寿时,在侧厅里坐了一下,看到那些东西了,也只是说了一句,“这玻璃屏风倒是好看。” 李阁老陪在旁边,当然发现布置上出的问题,赶紧说,“皇上喜欢,就让人送进宫里去吧。” 他这么说,不由又让人觉得不敬,好像皇上是没见过世面的,赞一个东西好看,就是想要打秋风弄走。 皇帝自然没有要,只是说,“怎么好让老师您割爱,您的生辰,朕所送礼物和这些东西比起来,也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已经让朕羞愧了,朕怎么能够还将老师您的生辰贺礼要走。” 之后皇帝摆驾回了宫,上龙辇的时候,脸上神色都是平和的,让人看不出任何一点异样来,遇到李阁老如此逾矩的事,他都能够毫不变色,只能说明,皇帝要不是是个傻子,就是个聪明又能忍到骨子里的人。 李阁老生辰没过几天,就有言官参奏李阁老府中有九龙出海图屏风和大雍舆图屏风的事,这事之后,李二公子的小舅子在酒楼里遇到谈论国事的参加会试的士子,士子们在说皇帝长大要亲政,而李阁老却专权的事情,每逢会试,京里谈论政事的风气就会变得十分之盛,根本禁不掉,李二公子小舅子彭清君的小厮就辩解了几句,于是更加惹来了士子们的反弹。 在被得知这位清秀的书生是李二公子的小舅子之后,彭清君躲避不及,加上他本就是个弱质书生,所以就被士子们揪住了,好大一通大骂,彭清君的小厮看主子被揪住,就去找了人来,于是最后发展成了打群架,京中治安在这段时间管得严,这些人最后都被关进牢里去了。 因为士子们马上就要参加会试,现在却被抓进了牢里去,这件事就在京里传得非常快,沸沸扬扬地,甚至最后传出李二公子同小舅子之间有不可告人的断袖关系的事情,这闹得李家十分没有脸面。 因为打群架的士子都被抓进了牢里去,这件事又牵涉到李阁老,李阁老便自己不好处理这件事,就让内阁另外的阁臣同刑部季大人斟酌处理此事,既然都叫要斟酌处理,可见李大人是要让他们严惩此次闹事的士子的。 但季大人却和了稀泥,说应该让皇帝决断,因为士子们要参加会试,时间不容耽搁,没有办法慢慢审理。 皇帝自然没有决断出李大人想要的结果来,只说现在会试在即,天下的读书人都注视着京里的状况,怎么能够让出这种事情来,便和了浆糊,说李阁老生辰寿礼的事情不要再提,士子们妄议政事的事情也先不要管,让士子们好好参加会试才是当务之急。 这么一说,虽然不免让人觉得他没有决断之力,但是也还算得了人心。 李阁老家这事出了后,李阁老这边知道是赵家在背后使力,李阁老也不是好惹的,就让了门下言官参奏赵家在老家强占百姓田土,而且在京里放高利贷的事。 两边一时吵得十分热闹,吵得皇帝都拒绝去参加早朝,也不管这事了。 虽然朝中吵得很不好看,有让来参加会试的士子们寒心之嫌,但是也更让人觉得,是需要皇帝亲政来插/入第三方势力,整顿朝纲的时候了。 会试是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日,这几日,皇帝依然在上课,季衡同邵黎他们也陪着。 十五这一日上午,宋太傅正在给他们讲课,突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然后柳升儿小跑着进来,在门口跪下说,“皇上,礼部尚书欧阳大人有要事求见。” 皇帝愣了一下才说,“有事找李阁老就好了,怎么求到朕这里来?” 欧阳大人已经自己推开侍卫跑进来了,在门口扑通一声跪下,叩头道,“皇上,请皇上为臣做主。” 这下课是上不下去了,皇帝起了身来,走到书房门口,将欧阳大人给扶了起来,说,“老大人,这是出了什么事了,怎么求到朕这里来。” 欧阳大人道,“科场里出了舞弊案,从三个人身上搜到了考试答案,是罪臣失职,此事干系重大,李阁老李大人却要先将此事压下来,让会试考完再做处理。但微臣认为,等考完后再处理,已经晚了。” 书房里的所有人都怔住了,皇帝一脸沉重,又看了宋太傅一眼,才说,“此事细节如何,欧阳大人,你再讲清楚,朕不是很明白。” 欧阳大人便将具体情况讲了,说今日开考后,有三人被发现居然夹带了答案进考场,他们藏答卷的方式太有辱皇帝视听,所以欧阳大人省略了没讲,这三人被抓到后,发现他们的答案都是一样的,而且题目果真是考试的题目,这也就罢了,其中一人因为经不住审问,只几下子就招认了,说前两场的考卷和答案他也有买,说这在京里已经不是秘密了,很多人都看过买过…… 欧阳大人觉得此事非常严重,要副考官薛大人同周大人先不要讲出去,没想到薛大人却很快就去找了李阁老,李阁老乾坤独断,说此事要等考完再处理,不要影响其他士子考试。 但是欧阳大人觉得考卷早就已经泄露,这次考试根本没有公平性可言,应该立即处理,最好的办法是这次的作废,之后再用新题考试。 不过李大人没有同意,所以欧阳大人就告到皇帝这里来了。 他也是怕背黑锅,最后被李阁老将罪责都扔到他头上,所以才这么飞快地跑来勤政殿了。 宋太傅听闻此事,就说,“皇上,科考取士是国之根本,如果会试舞弊不好好处理,那真是让天下读书人寒心了。今日课就到这里,皇上召集臣下好好处理此事吧。” 皇帝应了之后,又对另外几个伴读说,“因为此事关系重大,你们在此都听到了,所以朕不好放你们离开,你们先就在这里等一等吧。” 他说完后,又看了季衡一眼,季衡微不可查地对他轻轻点了一下头,皇帝便又对欧阳竟说,“老大人,你现在同朕一起去文渊阁吧。” 说完,又对宋太傅说,“也有请老师您同朕一起过去。” 文渊阁是内阁办公地所在,皇帝没有亲政前,这里才是大雍的权力中心。 城南鼓楼街旁的文殊菩萨庙巷子,季朝宗同季道淮就是住在这里。 两人二月初九的考试就没能参加,两人都因为身体不适没能按时起来,起来后又拉肚子,没能去参加考试。 两人因此错过了第一堂,后面两次即使去考了,也不可能上榜了,所以后来的考试,两人也没去。 虽说三年就有一次会试机会,但是三年的时间也不短,又要再等三年才能才加考试,也实在让人难过。 季朝宗是个聪明的人,之前季大人专门去找他提到这次考试求稳就好,最开始他没有多想,后来多想了,却品出来了不一样的滋味,对自己拉肚子不能参加科考倒是能够心平气和对待了,觉得此次科考,恐怕会出不一般的事情,于是日日在家里睡大觉,并不为自己因拉肚子不能参考而伤怀。 而季道淮却不能平心静气,他捶足顿胸了一天之后,后来就时常往可以探听消息的茶馆里去。 这是会试最后一天,考完之后,士子们从贡院里出来,才被告知,此次会试因为试题泄露,舞弊之人众多,所以这次考试不作数,而且要彻查此次舞弊案。 一时间,满京哗然。 因为要彻查此次舞弊案,那些去买了考试试题和答案的,无不惴惴不安,季道淮则庆幸起自己没能参加这次考试来,不然,他也买了考试试题,被抓到,再不允许参加科考,他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在京里已经出动禁军抓捕舞弊案嫌犯的时候,季道淮跑回了文殊菩萨庙巷子的住处去。 发现侄子居然还在睡大觉,他就冲进了他的卧室里,一把将他从温暖的床上抓起来,道,“呆子,你快起来。” 季朝宗迷迷糊糊爬起来,说,“十三叔,什么事?” 季道淮看了看房门口,又跑去将门关了,才又冲到季朝宗的床边去,压低声音说,“你说五哥之前来探望我们的时候,说过让我们这次考试求稳的事情,是不是?” 季朝宗点点头,“嗯,五叔的确说过。而且我觉得他是专程来这么说的。” 季道淮一拍手,道,“这就对了。” 季朝宗看他这样子,就问,“是科考出了事了吗?” 季道淮盯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这次科考舞弊案被揭发了,朝廷要严惩,考试这才刚完,已经在开始到处抓人了。这么一想来,我和你第一堂考试时睡过头又拉肚子,就像是天意如此。” 季朝宗不是个傻的,在他从季道淮那里知道,有人买到了这次会试考题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是要出大事的。 要出大事不在他的惊讶范围之内,让他惊讶的是,季大人帮了他们,而且显然是季大人知道内情。 季道淮也不是个傻的,所以他说完了那句话,沉吟片刻,又对上季朝宗的眼睛,他心里也有了一个猜测,于是嘀咕道,“这次,是摊上大事了。” 他说着,就让季朝宗起床,说,“快起来,咱们收拾收拾,去五哥府上拜会。” 季朝宗说,“五叔恐怕忙着呢。” 季道淮说,“那也得赶紧去,应该能得一些消息。再说,那个考卷,我也是买过的,虽然我没能去参加考试,可也买过了考卷,就怕出事,咱们还是先去他府上探听消息地好。” 季朝宗只好起床陪他一起往季大人府上去。 70、第五十三章 在季朝宗和季道淮来小喜鹊巷子的季府时,季大人和季衡都还没有回来。 许氏虽然是身处内院,但是因为时刻关注着这次乡试,所以也是在乡试结束,朝廷居然出动了禁军抓人时,她就得知了消息。 族中小叔子和侄子前来,许氏想了一想,就让在前院招待了他们。 她不知道两人没能参加会试的事,还以为两人是参加了,所以考完来拜见季大人,是有事。 季朝宗和季道淮对许氏行礼问了好,季道淮就说,“叨扰了嫂嫂,不知五哥何时能回来。” 许氏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却是不知老爷的事情的。他有时候回得早,有时候又回得晚。你们若是有事,可以留个信在这里,老爷回来了,我也就让他看着处理。” 季道淮说,“那咱们等着五哥就是,怕是要劳烦嫂嫂了。” 许氏说,“是一家人,有何劳烦的。不知你们可用过膳食了,我让厨房准备些个。” 许氏吩咐了让准备两位客人的饭菜后,她不好多待,让仆人伺候着,自己也就从前院往后院走了。 没走几步,听到了车马院里的声音,她其实在担心着季衡,最近这段时间,季衡同季大人都有些神经紧绷,且季衡总被季大人叫去前院说话,她就知道皇帝这里是要出什么大动作了。他不担心季大人,就只是担心儿子,怕他小小年纪,在宫里可不要出了什么事。 她没回后院,直接往车马院子来,到了果真看到是季衡回来了。 虽是二月中旬了,但是天气还是透着冷,季衡裹着宝蓝色的披风从马车上下来,许氏就接了上去,道,“我儿,今日怎么回得如此晚。” 季衡对他笑了笑,说,“是朝廷里出了点事,皇上留着咱们在宫里,此时才让我们回来了。” 许氏上前来拉住他的手,说,“赶紧跟娘进后院去,给我好好说说。” 季衡无奈说,“其实也没什么事。” 两人一起进了许氏的房里,许七郎在这里等着季衡回来,正在和丫鬟荔枝玩华容道,看到季衡进来,他就笑着起身说,“你怎么今日回得这么晚,咱们都等你用膳呢。” 季衡脱了披风,说,“你们吃也就是了,今日宫里有点事才回来晚了。” 许七郎也是个消息灵通的,在许氏还没有问话的时候,他已经凑到了季衡的跟前去,低声问,“听消息说是这次春闱出了很严重的舞弊案,考试还没结束时,已经开始查了,考试一完,不少人就被抓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案子,是皇帝去年就开始谋划了,也是去年江南乡试舞弊闹得很难看,但是那是吴王控制之下的地方,朝中李阁老当时又和吴王沆瀣一气,皇帝自然是完全没法管的,于是倒不如今年将会试舞弊案闹大,顺便由此搅浑一滩水,拔除一些人,也算是皇帝为亲政而做的第一个准备吧。 虽然季衡对此案是全程布置参与,此时在许七郎和许氏跟前撒起谎来也是丝毫不露端倪,不紧不慢说,“这个我怎么知道,恐怕要等父亲回来,问父亲了。不过父亲主事刑部,想来最近有得忙了,今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回来也说不定。” 他说不知道,许七郎也只好不问了,许氏则说道,“他不回来,也得让人去问一问,看他要不要厚衣裳,送些吃的去。这也就罢了,族里的季十三和朝宗都还在前院等着他呢。” 季衡听到这两人,就说,“他们来了?” 许氏点头,“是啊,刚来不久,恐怕是刚考完就直接过来了。” 季衡愣了一下,“母亲,那我去看看他们吧。你派个人去问问父亲那里有需要什么倒是好的,不过要是已经不让和父亲里外通消息,那就不用再去问去管了,我看这次这个案子,不会简单放过的。” 许氏也知道官场查案的忌讳,应了之后又说季衡,“他们想来这时候在用饭,咱们也先吃了你再去,又不是什么急事。” 季衡看自己不吃,许氏同许七郎也不吃,便只好应了,先去洗了手脸,换了一身衣裳,又坐下来用了晚膳,这才往前院去见季朝宗他们了。 这时候,季大人是果真还没有回来的,而且许氏派去衙门询问的人,也没问到什么消息,说衙门已经有很多兵士把守了,不让里外互通消息。 由此可见,这次朝廷处理事情,倒是十分麻利。 季衡在前院待客的厅里给季朝宗和季道淮见了礼,虽然季衡是小小年纪,两人在他跟前倒不敢太托大,季朝宗甚至起身同季衡回了礼,然后才又各自坐下了。 季衡说道,“十三叔,大兄,据说这次科考出舞弊案,结果不作数,你们恐怕还要再在京里逗留一段时日了,说不得皇上同阁臣们会另定日子,再考一次。” 季道淮说,“这次不作数,我同朝宗也是不亏的,咱们之前吃错了东西,腹泻了一日,没能参考。” 季衡故作惊讶,“居然出了这种事,看来出了舞弊案对叔叔和大兄你们来说倒是好事,之后还可以再考一次补起来。” 季道淮笑了笑,说,“季衡,你是在皇上跟前做伴读的,可知道什么消息不。这次的案子,据说是皇上出面处理,是真是假?” 季衡说,“之前李阁老同侯府互相攻讦,吵得不可开交,这次出了科场舞弊案,两方估计都脱不掉干系,欧阳大人将案子直接报告给了皇上,皇上怎么好不出面主持此事。皇上出面主持此事倒是好的,至少皇上年幼,会宽大为怀,给一次恩科再考一次就是了。若是京里逗留士子能够上联名书要求皇上处理此事,这对皇上,对天下士子来说,都是好事。” 季衡话说得很明白了,季道淮又是十分会专营的,他自然明白要怎么去做。 季大人为查这次科场舞弊案案,连着四天没有回府来,在第三天上,才有两个兵士来季府,让季府给收了保暖衣裳给送过去。 京城里的士子在战战兢兢惶惶恐恐了几天之后,有几百人联名上书,要求皇帝亲政处理此案。 皇帝虽然也参与了此案处理,之前却是坐在文渊阁里听汇报,士子们联名上书之后,阁臣也不好不让皇帝做决定。 于是皇帝也毫不客气,说要将去年的江南乡试舞弊案也要翻出来彻查。 科场舞弊案这一查,涉及的人不可谓不多,先还只是科场里的士子被抓,后来还抓了不少官员。 一时官场是人心惶惶,京城里局势混乱不明,但是有一个迹象却是越来越明显了,那就是皇帝开始掌权,还有不少官员已经是直接站在皇帝这一边了。 时间到了三月下旬,京城里早就暖和起来了,野外绿草如茵,树木也葱绿起来,杨柳沿着河岸,招展着如烟绿叶。 经过了一个多月时间,科场舞弊案虽然抓了不少人,但是却没有查出结果,谁泄露考题不能确定,有人说是李阁老府里有人泄露的,但是无论怎么审问,对方矢口否认,也有说是周大人这边泄露的,但是也没有结果。 皇帝说不希望有人受冤,于是就只好继续查。 之前说要重考一次的事,因为迟迟没有查出这次舞弊案最初从何漏题,重考之事也就没了着落,皇帝在同内阁商议之后,决定推迟到明年再考,并且从国库里拨出银子,给逗留京城的士子补贴。 四月初,太后的凤羽宫旁边的花园里的牡丹开得正好,里面有几十个品种的牡丹,有十几位花匠供职于此照料这些牡丹,牡丹是太后最爱的花,在牡丹开放的时节,她最喜欢流连在这牡丹园里,就像是她可以吸收这些牡丹的精气,也能永葆这份雍容华贵的美一般。 杨钦济这日下午逃了学,躲在花园里发呆。 他想回家去,只想回家去。 他看出来了,皇帝根本不是传言那样的单纯无能,反而是他太有能力。 杨钦济最近看到皇帝就觉得怕他。 杨钦济毕竟是王府里长大的,还是有些政治远见。 他父王想要入京当皇帝,只怕很难。 除非他真打进京来,就像明成祖一样夺位成功,他父王有钱有粮有兵马,打进京来不是不可能,但是,他和他姐姐在京里做人质,恐怕就活不成了。 杨钦济现在只想活,不想死,所以他已经生出了怯懦之心,并不想当他父亲的牺牲品了; 如果他父王不打进京来,那么,就只得皇帝突然死去,那么他父亲可以联合大臣,让太后立他杨钦济为新君,当然,也可能立他长兄为新君,但他的父亲就只能做太上皇了; 这两个还是好一些的可能,现在京城政局瞬息万变,他的父王远在杭州,哪里控制得住。 定国侯陪着太后娘娘在牡丹园里散步,牡丹园里这时候连只猫都没有,入口处又有侍卫把守,倒是说话的好地方,太后的心情沉重,说道,“大哥,你去打听了另外几个藩王家中的情况,结果如何?” 定国侯说,“成都蜀王倒是最好的选择,他的幺子是嫡子,只有七岁,听说性格乖巧,倒是可以扶持。有句话叫扬州第一,益州第二,现下扬州虽然输了苏杭,但是益州自古繁华,蜀王在益州待得久了,是不会像吴王一样有狼子野心的,再说,他有野心,要千里迢迢奔袭京城也不容易。所以我看,是蜀王这个幺子最适合。” 太后娘娘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也只能如此了。哀家以前倒没看出皇上居然有如此深的心机,再不出手,咱们就已经制不住他了。再说,吴王心太大,也是个祸害。” 杨钦济躲在花丛里,额头上冒了一额头的冷汗,一动也不敢动。 虽然太后娘娘和定国侯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前后不着,但杨钦济还是明白了两人的意思,两人是准备处理掉皇帝,要扶持蜀王的幺子上位了,而且太后要对付他的父王了。 要对付他的父王,倒是不容易的,毕竟他的父王远在吴地,而且手里有钱有粮有兵,但他和他的姐姐就很惨了,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而这时候,他的二哥也早回了吴地了,他也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依靠的人。 想到这里,他不由动起了另外一个脑筋。 结香女官一会儿就出现在园子口找太后,太后和定国侯已经坐在了亭子里,她就跑进来,杨钦济正要动一下,结香突然朝他这里看了一眼,却没有逗留,走进亭子里去了,杨钦济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自己,不由又是一额头冷汗。 结香在亭子外行了礼,就急急忙忙说,“娘娘,国舅大人,国舅大人府里有人来报,说出了事情。” 亭子里的两人一直在密谋事情,此时听到出事,便都是一惊,“什么事?” 结香道,“说是郡主让人绑了一个伶人,挑断了他的脚筋,又划花了他的脸,世子殿下因此同郡主打了起来,将郡主打在地上,郡主当场就小产了。” 两人这下就更是震惊,太后心里虽惊讶,神色却是镇定的,皱眉问,“没听说有孕,怎么就小产了。” 结香道,“来报信的人说的确是小产了,大夫来看,才检查出来,之前香安郡主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香安郡主自己没有发觉。” 太后娘娘和定国侯这下再也保持不住镇定的面具,都飞快地下了凉亭,往牡丹园外走去。 结香走在后面,杨钦济没有听到结香在亭子里同太后他们说的话,但是他明显能够感觉到这是出了大事。 不然,太后这种老谋深算的女人不可能会突然之间脸色大变。 71、第五十四章 杨钦济在牡丹园里待了很久,一直到天色暗下来,他才从里面的一个排水洞里爬出园子去,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了自己的房里,吃了些点心,换了一身衣裳,就对身边的小太监说,“孤要去找皇上玩,你们跟着孤去。” 虽然吴王在皇宫里安插有他的人,但是太后是个很警醒的人,在杨钦济进宫来前,宫里的人事就又做过一次变动,吴王即使有安排人在宫里,也被清得差不多了,而且这些人,也多是不能接近权力中心的。 现在宫里,势力大约是三股,第一就是太后娘娘的,现在皇帝也早有了归属自己的势力,然后就是徐太妃的,徐太妃也是个狠角色,不然在太后那么厉害的情况下,她不可能保存自己下来。 宫里势力本就难以掌控,吴王又离得远,即使现在杨钦济在宫里,但他还是少了吴王府老二的心机和城府,在宫里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杨钦济带着两个小太监到了皇帝住的麒麟殿去。 他在外面站住,让皇帝身边的小太监荷叶儿进去通报,“孤今日没去上课,是来找皇上请罪的。” 荷叶儿是个机灵的人,知道很少来找皇帝的杨钦济既然过来,想来是有别的事情,就没敢耽搁,说,“郡王殿下请少待,奴婢这就进去通报。” 荷叶儿进了殿里,隔着门帘对里面通报道,“皇上,郡王殿下前来求见。” 季衡这时候还没有出宫,正坐在榻上和皇帝说话,声音很小,“现在赵府出了这种事情,派赵世子去西湖,恐怕不合适了,吴王定然会多想。” 皇帝沉吟了片刻,说,“虽然如此,现在也是只能如此了。朕得到消息,太后让定国侯在外面打听其他藩王府中情况,恐怕她是想赶紧换朕下去。” 皇帝如此说的时候,眼神十分冰冷,嘴角勾着一点讥嘲,虽然他的脸上并没有狠戾之色,却也让一般人感觉冷厉之感扑面而来,季衡在心里叹了一声,柔声道,“皇上您才是真命天子,谁都无法替换的。” 皇帝笑了一下,还没有回话,已经被荷叶儿的声音打断了。 皇帝怔了一怔,大声问外面,“他现在来这里做什么?” 荷叶儿说,“说是来为今日没去上课赔罪。” 皇帝心想这有什么好赔罪的,他不去上课这可不是第一次,皇帝虽如此想,但是还是说道,“请他进来吧。” 他说着,又示意季衡到里面屏风后去。 季衡明白他的意思,起身后,还将自己的那杯茶端了起来,躲到了屏风后去。 季衡离开时,皇帝还回头看了看他,又对他一笑,他这是怕季衡心里会起疙瘩,毕竟也许杨钦济对他说的会是机密,而季衡心里也许会生出听到了这个机密,皇帝说不定会介意的想法。 现在皇帝是丝毫不想和季衡之间产生这种隔阂。 杨钦济很快就进来了,他身边跟着的那两个小太监等在了外面。 皇帝手里握了一本书在看着,杨钦济进来后,他就将书放到了旁边。 杨钦济这次十分规矩地给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口呼万岁,这实在难得。 皇帝微微笑着说,“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平身吧。” 杨钦济这才起身来,看房里只有皇帝和他两人,他才说道,“皇上,微臣前来,是有要事要同您禀报。” 皇帝很是有兴趣地看着他,说,“先坐下吧。” 位置却是指的距离那罗汉榻不远的一张凳子,没有让杨钦济坐他对面的刚才季衡坐过的位置。 杨钦济看皇帝对他赐坐了,想来是要好好听自己说的,他去坐下后,就说道,“皇上,微臣今日在太后娘娘的牡丹园里,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皇帝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说,“你如此急着来告诉朕这个消息,朕是会感念你的这份心意的。只是不知是什么事情。” 杨钦济似乎是有些犹豫,说,“是微臣偶然听到太后娘娘和定国侯大人在牡丹园里谈事情,太后娘娘说她没想到皇上您居然是个有心机的,所以让定国侯去外面探问别的藩王家的情况。定国侯说蜀王的小儿子才七岁,性格乖巧,是个合适的人选。” 即使皇帝性格深沉,而且他也早知道太后和定国侯府在密谋这件事,但是此时听杨钦济说这件事,他还是没能忍住脸上震怒的神色,眉头紧锁,好半天才对杨钦济说,“没想到母后有这个意思。” 杨钦济将这个消息告诉皇帝,自然是有着自己的思量的。 他希望皇帝知道这个消息后,快点和太后以及赵家对抗,这样,他们吴王府反而能够轻松一些,而他和他姐姐,暂时也是可以保住的。 杨钦济看皇帝神色突然变得这么不好,就知道自己这事做对了,就又火上浇油地说,“皇上您对太后娘娘,不可谓不敬重了,没想到太后娘娘却有这种意思,真是让人惊讶。” 皇帝叹了一声,说,“是啊,朕对她好,她却一直防备着朕,朕就因为不是她的亲生子,她就丝毫不将朕当儿子么。” 说完,抿着唇,眼神里的森冷之意让杨钦济害怕。 皇帝又说,“朕今日领了你的这份情。所以,朕也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 杨钦济愣了一下,问,“什么事?” 皇帝有些悲悯地说,“朕也是刚知道不久,说香安郡主大闹小和巷子,将一个戏子的脚筋挑断和脸划花了。” 杨钦济知道那个戏子是谁,然后想到结香女官去找太后和定国侯说事情后,太后脸色大变和定国侯从牡丹园出去的事,难道这两件事有关系。 皇帝又说,“堂姐生为郡主,要惩治一个戏子,这样做也没什么。只是因为此事,却闹到小和巷子去,恐怕赵家会觉得很丢人,所以赵致礼当场就跑过去了,要将堂姐带回去的时候,两人闹了矛盾,堂姐不慎摔了一跤,摔出了事情来。据说是当场就小产了,大夫去检查,才知道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但她自己先前并不知道自己有孕这事。” 杨钦济脸上的神色从震惊到十分担忧和愤怒,很多女人因为小产而伤了身体元气,甚至过世的例子也不少,杨钦济哪里能够不担心。 而他此时也知道了为什么太后和定国侯当时脸色大变了。 杨钦济唰地一下从凳子上起身来,说,“皇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皇帝也一副担心的神色,说,“午时后的事情罢,朕也是刚得知消息,以为母后已经将此事告诉你了,没想到你还来找朕,才知道母后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你。” 杨钦济同杨钦萱是同父同母所出,感情自然不同一般,出了此事杨钦济哪里还能够保持镇定,他对皇帝一下子又下了跪,叩首道,“微臣恳请皇上的旨意,允许微臣出宫去看看姐姐。” 皇帝说,“堂姐出了这种事情,朕也十分关心,但堂姐是女子,且是臣子之妇,朕实在不好去探望,也不好让人去问候,你想要出宫,朕自然是会应允的,你去了赵府后,也替朕问候堂姐,让她好好保重身体,不要过于难过,她同赵致礼都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杨钦济已经没有心情听皇帝说这些话,在谢恩和皇帝又写了个手谕给他之后,他就飞快地离开了。 他离开后,季衡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皇帝目光温情地看向他,又起了身,接过季衡手里的茶盏放到榻上小桌上,看季衡一脸沉思的模样,就说,“没想到太后居然这么着急,已经找到了另一颗棋子。” 季衡轻叹了一声,说,“郡王殿下来将此事告诉皇上,恐怕是想皇上您早些和太后对上。太后既然说选了蜀王的幺子,那么郡王殿下也就明白,太后同他家里的合作恐怕是不会进行下去了。吴王一直以来在江南经营,朝廷不会视吴王势力坐大不管,恐怕也是要对付吴王了。” 皇帝点点头,“的确是如此。不过,朕如今还没有同太后对上的意思。赵家被清理了,谁又来节制李阁老呢。” 他说着,就叹了口气。 季衡站在那里,眼神深沉,苦思着事情,皇帝看着他,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担心,就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将他带到榻上去坐下,自己也在他的身边坐下。 季衡坐下了才反应过来皇帝还握着自己的手,就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说,“太后娘娘既然选定了蜀王,但是要从蜀地往返京城,可不是一段短短的路程,想来太后想要实施这个计划,还需要一段时日,有这段时日也就够了。” 皇帝细思了一阵,看季衡神色沉肃,莹白如玉的面孔在宫灯的光里像是薄胎细瓷反射着淡淡的光,如此美丽的情景让皇帝心情也好了些,柔声问,“君卿,你有想到什么吗。” 季衡点点头,对他分析道,“郡王殿下此时会去赵家,只要他将听到的太后娘娘和定国侯谈的话告诉了郡主,郡主是个做事风火的人,她肯定会马上让人将消息传给吴王,据说吴王和京城是有飞鸽传书的,也就是几天时间,吴王说不得就会得到这个消息。吴王,恐怕会加紧反叛了。这时候,太后比起找新的傀儡君主,她也会知道更应该先处理吴王这事,所以这事,只要皇上您这里先按兵不动,倒会得利。先稳住太后,倒是有不少好处的。皇上之前所想,派我父亲下江南处理去年秋闱舞弊案,借此机会先换几个江南官员,也是必须马上实施了。之前江南几省大人虽然表示有意支持正统,但是微臣认为还是不要太轻信,先将他们晾一阵,看出了吴王的事情后,他们的反应,再做打算。” 皇帝将胳膊撑在小桌上,手撑着面庞,看着季衡,季衡说完后,他就点头道,“正是如此。” 季衡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又不由心中一凛,心想难道皇帝对自己在此时也要心生芥蒂了,就赶紧收敛了心神,一笑道,“皇上,您盯着微臣,是微臣所说,有所冒犯?” 他虽然在皇帝跟前一直是谨言慎行,不觉得自己有所冒犯,但是依然不想让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心思深沉的少年对自己起了芥蒂。 皇帝是多么玲珑的心思,也是一瞬间就知道季衡是什么意思了。 季衡是怕自己介怀他。 皇帝赶紧拉住了季衡的手,说,“朕……不,君卿没有冒犯我,说起来,我真想看看君卿你冒犯人是什么样子呢。看到你呛过赵季庸,朕也挺羡慕的,你什么时候也骂朕一句,朕也会开心。” 季衡愣了一下,心想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他眼睛在这时候睁得大大的,黑黑的眸子就像是毫无杂质的琉璃,在灯下闪着光,让皇帝有种想要亲吻上去的冲动。 好在他是克制住了,又笑着转移了话题。 季衡在宫里同皇帝说到了宫灯亮起来的时分,皇帝想留季衡在宫里留宿,季衡没答应,而且说要将皇帝的意思回去告诉季大人,皇帝只好派了软轿送季衡出宫去。 季衡要出麒麟殿时,皇帝送他到了门口,季衡对他躬身行了告退礼才往外走,出了殿门,眼睛的余光看到殿外面躬身站着一个面色和气的老嬷嬷,老嬷嬷身后还带着四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小姑娘,他没有多看,赶紧走了,心想,小皇帝,也到了这个年龄了。 72、第五十五章 杨钦济出了宫,去了定国侯府上。 赵致礼同香安郡主成婚后,就没有住在他原来的那个小院里,赵家为这对小夫妻新安排了一个大院子,在赵家最主要的园子流芳园的旁边的德馨院里。 香安郡主小产了,当时在小和巷里的一个院子里处理了之后,就被大轿子抬着回了赵府,在她和赵致礼的住所德馨院里养着,而且赵家请了宫里专门看妇科的太医来为她看病。 赵致礼当时的确是气急了,是真的动了要打杨钦萱的心的,别说打她,有一瞬间,甚至是想杀了她。 小灵仙是唱戏的,他的身子就是他的一切,但是杨钦萱却能够让人抓住他,在他无论怎么哀求的情况下都毫不心软地挑了他的脚筋,甚至划花了他的脸。 若是在此之前,赵致礼对小灵仙只是一种很莫名的想要交往一下的随意心态,对小灵仙只是上位者对卑微者的一种施舍般的友情,到现在,他则是真的对不住小灵仙了,以后小灵仙恐怕再也不能唱戏,他必须要承担起小灵仙今后的一辈子了。 赵致礼赶到小和巷的时候,小灵仙脸上身上都是血,赵致礼是武将,腰间是悬有佩剑的,他愤怒地当场拔了剑,将用刀子划花了小灵仙的脸的那个婆子,一剑杀了,这个婆子是香安郡主的陪嫁婆子,对香安郡主来说,自然有着不一般的情意,她当场就十分愤怒,直接向赵致礼冲了过来。 赵致礼在那一刻,对上小灵仙悲惨的样子,真有心一剑杀了香安郡主,不过是意志力让他忍住了,扔下了剑,将冲过来的香安郡主一脚踢开了,那一脚直接踹在了香安郡主的肚子上。 赵致礼的力气可不小,香安郡主当场就被踢在了地上,抱住了肚子,痛得冷汗直流,很快,她的身下就是一滩血。 这时候赵致礼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那么踢香安郡主,毕竟香安郡主可不是他随意一个下属或者奴才。 之后赵致礼却是没有太多心思来关心小灵仙的,他拜托戏班的班主好好医治和照顾小灵仙,后续的一切,他都会承担,然后就将香安郡主抱住了,在兵荒马乱里,让大夫来给香安郡主看病。 大夫不用多看,就说香安郡主是小产了。 赵致礼和香安郡主,还是在上次元宵后,有过一次房事,两人都没想过,会有孩子,所以香安郡主完全没意识,而赵致礼,在偶然得知香安郡主小产了之时,其震惊和后悔不言而喻。 杨钦济来到定国侯府时,定国侯府已经一切恢复了井然有序。 赵致礼被定国侯,被他母亲都狠狠教训了,甚至连太后娘娘都让传了懿旨来,一方面是安抚香安郡主,一方面就是将赵致礼狠狠地说了一顿。 香安郡主身为郡主,又是赵家和吴王之间最近表面平和的纽带,她出了事情,赵家怎么能够不着急。 但是赵家更加难过的,恐怕是香安郡主流产流掉的那个孩子,说不定这个孩子会是赵家的嫡孙呢。 赵致礼也深刻反省了,所以杨钦济被带进香安郡主的住处时,赵致礼正坐在卧室里陪着他的妻子。 杨钦济没有被允许直接进卧室,他在外间发火,“她是孤的亲姐姐,孤为什么不能直接进去。” 丫鬟和婆子劝着,说,“郡主才出了血,这是不吉利的,殿下,您还是不要进去了。” 杨钦济哪里肯听,闹道,“不行,让孤进去。” 赵致礼听到了外面的声音,皱了一下眉,又看向香安郡主,香安郡主睡了一下午,喝过药了,此时也被杨钦济的声音闹醒了,就虚弱地蹙着眉看着门口的屏风。 赵致礼走到床边去,低下头看她,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说,“四殿下来了,你要见他吗?” 香安郡主对上赵致礼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就眉头皱得更紧,虚弱地道,“让他进来。” 赵致礼伸手为她整了整身上的被子,转身转过了门口的屏风,香安郡主在床上一直看着赵致礼的背影,眼眶中慢慢地有泪水在积聚,像是蒙上了一层江南的烟雨,朦胧地,看不清她那深眸里到底是什么情绪。 香安郡主算不得是天香国色的长相,略微有点圆的脸,皮肤白,眼睛有点小,不过从小养尊处优的尊贵生活,让她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雍容,即使此时虚弱地躺在那里,也并不显得狼狈难看。 赵致礼转过屏风,到了外间,看到丫鬟和婆子还拦着杨钦济,就说,“让开他吧,郡主让你进去。” 杨钦济看到赵致礼,推开丫鬟和婆子,就朝他冲了过来,一巴掌就要扇到他的脸上,赵致礼伸手就抓住了他的巴掌,冷眼看着他,道,“你姐姐让你进去说话。” 杨钦济咬牙切齿地朝他低吼道,“你个混蛋,孤一定不会饶过你。” 赵致礼依然是面无表情,虽然是面无表情,却更多像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冷冷说,“随你。” 将他的手放开后又将他一推,杨钦济自己就栽进了门帘里,进了内室。 赵致礼出了正房,外面天色已经黑了。 他身边的小厮赵义在院子门口朝里面看,这个德馨院,基本上是香安郡主把持着,赵致礼的小厮在这里面是没有地位和发言权的,所以他只敢在院子门口朝里面打望。 赵致礼走过去,问,“什么事?” 赵义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已经送了银两和上好的药去了小和巷,不过大夫说灵公子腿上的脚筋是彻底断了,即使续好,以后能够慢慢走路,但是想要再唱戏,是不行了。脸上的伤,恐怕也没有法子完全恢复好。” 赵致礼心里一团乱地难受,不过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说,“我再过一阵子再去小和巷里看他。现在府里走不开。” 赵义叹了口气,嘀咕道,“真没想到郡主能够那么狠。” 说完又觉得自己失言,赶紧给了自己一耳光,才小跑着走了。 赵义跟着赵致礼,和小灵仙也算有不少接触,对小灵仙的印象自然很好,至少是比家里的这个郡主印象是好多了,但是即使郡主将小灵仙伤成了那样子,可算是毁了小灵仙一辈子,但是小灵仙只是一个戏子,郡主却是身份高贵的郡主,一般人也只会为小灵仙惋惜,却不会指责郡主过分;反而是他的主子为了一个戏子打了他的正妻,还让她小产了,赵致礼才是受众人和道德谴责的那一个。 赵致礼又去他父亲那里回了话,定国侯赵化淳一脸严肃,看到自己儿子,就有些厌恶地皱了眉,说,“你看看你现在闹出了什么事?为了一个戏子,将郡主伤成那样,还让孩子没了。” 赵致礼没为自己开脱说他之前根本不知道郡主已经有身孕的事,两人只有一次夫妻之实的关系,郡主就有了身孕,这也是赵致礼没有想到的。 赵致礼只是沉默着,没有应他。 赵化淳看儿子这样一副模样,想要发火也发不出来,最后只好忍了,问,“郡主现在如何?” 赵致礼这才答道,“除了孩子没了,其他都好。她醒来了,正在和四殿下说话。” 赵化淳叹了一声,“你即使不喜欢郡主,看在她的身份上,也该互相尊重。” 赵致礼瞥了他一眼,心想也没见他特别尊重他母亲,他也配说这种话,嘴里却道,“儿子明白。” 赵化淳于是对他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杨钦济坐在杨钦萱的床边,看到姐姐面色苍白的样子,就十分难过,咬牙切齿地说,“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报仇的,到时候定然不让赵致礼好过。” 杨钦萱叹了一声,道,“这是咱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姐姐哪里需要你来掺合。” 杨钦济很不忿地说,“你嫁给了他,难道什么都由着他吗,我为什么不能为你报仇。” 杨钦萱皱了眉,心里明明很伤心,嘴里却说,“好了,你别胡思乱想。虽然有了孩子,但我最近并不很想要,没有了就没有了吧。” 杨钦济恶狠狠地道,“姐姐,你怎么能够这样说。是他打了你,他打了你。” 杨钦萱眼神里流露出伤怀,说,“四弟,别说了。” 杨钦济看到杨钦萱这么难过,就只好住了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将自己听到的太后和定国侯说的话告诉她,毕竟她现在身体这么差。 犹豫了一阵后,他还是起身去屏风后面看了看,又出门让靠得住的人守住门口,这才回到杨钦萱的床边去,小声地将太后和定国侯说的事情说了。 杨钦萱听到后倒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眼神深了一些,伸手拉住了杨钦济的手后,让他贴近自己,才小声说道,“二哥并没有回杭州去,他还偷偷留在京城里。我会将这件事传给他的。你回宫去后,别乱来,这次去小和巷闹事,也是我自己想好的,父王,他需要一个理由举事。” 杨钦济惊讶地看着姐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杨钦萱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柔声说,“父王怎么会放下你不管呢,你只管在宫里护住自己好好呆着,父王没有扔下你不管。” 杨钦济这下眼眶泛了湿,低声说,“我知道了。” 73、第五十六章 因为宫里城门已关,杨钦济就在赵府里住了一晚。 赵致礼招待他用了晚膳后,又去陪了香安郡主一阵,从德馨院里再出来时,时间已经晚了,早敲过了二更的钟。 赵致礼本要回自己从前住的那个致理斋住下,他和郡主闹了矛盾,在家住时,基本上还是住在他以前住的致理斋。 走在半路上,他转念一想,就往府外走去了。 身边带了另一个小厮赵墨。 四月的雍京,柳枝在夜色里招展,初夏的暖风习习,骑在马上狂奔的少年,已经没有了前两年的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情怀。 赵致礼到了小和巷,在灵凤班的院子门口下了马。 赵墨从另一匹马上下来,赶紧过来牵住了赵致礼的马的缰绳。 戏班的守门人看到赵致礼,都没有了从前的客气,硬生生地说,“是赵世子来了?” 赵致礼知道现在整个灵凤班估计都不待见他,他也没有多说,道,“我来看看灵仙。” 看门人说,“这可要通报了班主才行。” 赵致礼冷冷瞥了他一眼,赵墨说,“要通报就赶紧去通报,咱们世子爷也不是闲人。” 看门人毕竟是不敢得罪赵致礼,还是赶紧去通报了,班主刘德昌很快就来了,他是个生意人,虽然痛心于小灵仙毁了,但是他还是不会得罪赵致礼的,过来行过了礼,就说,“没想到世子殿下会现在过来。此时有另外一位小公子来看灵仙来了,还在灵仙房里。” 赵致礼问,“是哪位?” 灵仙的票友拥趸不少,在他身上花钱的公子哥也不少,甚至还有不少闺秀,偷偷让人给送各种礼物和银钱来的。 不过对灵仙的这些花大钱的拥趸们,赵致礼还是大约知道,毕竟他和小灵仙是真的很熟悉,小灵仙很多时候也愿意将这些事情对他讲。 班主也没有隐瞒,说道,“是那位姓许的公子。” “许?”赵致礼愣了一下,又问,“许达川?” 班主点点头,“正是。要不小的去让小许公子快些离开,世子殿下您再进去。” 赵致礼知道许七郎迷上了小灵仙,虽然许七郎很少来捧他的戏,不过却时常要送些礼来,而且还是出手十分大方地送。 赵致礼因为对季衡关注,所以知道许七郎家里是扬州一带有名的大盐茶商,大雍,有钱的人就是这些盐茶商,再说据赵致礼自己私底下了解,还知道这许家靠着季大人的关系和平国公家里搭上了关系,在广州做海外生意,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许家如此有钱,许七郎捧戏子大手笔便也并不奇怪。 赵致礼淡淡道,“既然是他,我也正好和他见见。” 班主倒没想到赵致礼和许七郎挺熟,应了之后,一边领着赵致礼去小灵仙的房间,一边遗憾地说,“灵仙这一辈子可是毁了。” 赵致礼冷着脸看了他一眼,说,“就是这两年,他在这灵凤班里也给你们挣足了银钱。之后一直歇下来,也没什么。刘班主,你说个价,我将灵仙赎出来,以后自然会照管他这一辈子。” 刘德昌被赵致礼说得讪讪的,之后又很着恼,道,“世子殿下,对灵仙来说,这是银钱的事情吗。他这一辈子可是毁了。再说,郡主对灵仙这样,灵仙可哪里还敢和世子您有任何瓜葛。” 赵致礼被他这么一说,也皱了眉头,好半天才说,“我自然会好好处理此事,你只管将多少赎身钱说出来就是了。” 刘德昌冷硬地说,“这要看灵仙乐不乐意跟着你走。” 赵致礼又看了刘德昌一眼,没有说话。 因为小灵仙是灵凤班的台柱子,所以他住着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面跟着伺候他的两个师弟,师弟既是他的小厮,又是他的徒弟。 赵致礼要进小院时,其中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叫灵竹的,看到赵致礼就露出愤愤的神色,拦住他们,说道,“师兄已经歇下了。” 赵墨跟着赵致礼,和灵竹也是熟悉的,说,“世子爷是来看看他的,世子爷现下要抽出时间来也不容易。你就别在这里挡道了。” 赵致礼阻止赵墨继续说话道,“好了,别多嘴了。我知道灵仙已经歇下了,我就是来看一眼罢了。若是他还有精神,就同他说几句话,你先让开吧。” 灵竹也不好继续挡着,在刘德昌示意下,就让开了。 赵致礼到了灵仙住处堂屋的门口,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没想到却是季衡的声音,“好了,七郎,咱们回去了。回去了我有话对你讲。” 许七郎说,“我再同灵公子说几句话再走。” 季衡说,“既然灵公子已经说了不会愿意被你赎身出去同你走,你就不要强求,再说,你现在才多大,你要是敢将他带回家去,舅母是好相与的吗。” 许七郎沉默了下来。 这时候灵竹上前去敲了门,又将门推开了一些,赵致礼进了堂屋,许七郎和季衡都朝他看过来。 许七郎看到赵致礼眉头就紧锁了,很是愤怒地看着他。 看来现在,灵仙的票友拥趸们,没有不厌恶赵致礼夫妇的。 许七郎和季衡是坐在堂屋里的椅子里,挨着坐着在说话,灵仙的卧室在东边的里间,也不知道灵仙是否真的睡下了。 季衡见赵致礼进来,就起身和他问了好,说,“没想到你这么晚会来这里。” 赵致礼这阵子实在是真的突然就成熟了,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以前那种少年意气风发的狂放。幽深的黑眸和严肃沉默的神色,让这张还带着稚嫩的少年俊美面孔带上了成熟和深沉。 赵致礼说,“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们。我是来看看灵仙,方才在外面听到你们谈话,许七郎说要为灵仙赎身的事情,是真的吗?” 许七郎看向赵致礼,道,“你将灵公子害成了这样,真亏得你还有脸来这里。” 赵致礼倒没有生气,也没有回避,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再过不久就要南下进水师历练,来看灵仙的时间也不多了,现在能够抽出时间来看他,自然会来。” 说着,又看向季衡,道,“君卿,正好你在,我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他完,没等季衡回答,就又回头看向刘德昌,道,“刘班主,我要同季公子说几句话,请你们先回避一下。” 刘德昌应了之后,就带着灵竹先退下了。 赵墨很懂规矩地也退了出去,将门拉上后,就守在门外不远处看着,不让人接近。 季衡是七窍玲珑的心思,怎么会猜不到赵致礼是想求自己做什么,他就说道,“如果你是想让我帮忙安顿照顾灵公子,这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我不会拒绝,不过,我觉得这也得看灵公子是否答应。” 赵致礼看季衡一下子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就很感激地看向他,本来一直很肃然而紧绷的面孔,也有了裂痕,柔和了一些,说道,“正是此事。每次和你相处,才能够有这么轻松的时候,即使不说,你也能够懂我。” 季衡笑了一下,说道,“你想让我帮忙,不说这种拍马屁的话,我也不会不帮。” 赵致礼被他揶揄了,也并不觉得面子受损,道,“我先进去看看灵仙。” 说着,又看了许七郎一眼,转身往灵仙的卧室里去了。 许七郎看赵致礼和季衡这么默契,心里又有些不爽快起来。 要说在没有懂情之一字之前,许七郎从来没觉得这人世间有什么不如意有什么痛苦,他总是那么没心没肺地高兴快乐着,但自从明白了情之一字,他就觉得这人生里总有太多不如意。 他这时候拽住了季衡的手,但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衡眼神柔和地看着他,安慰道,“我知道你也并不是非要灵公子不可,你只是可怜他同情他,所以想为他赎身,想要带他离开这里,和你一起回江南。但是,你知道你觉得好的,灵公子他自己一定会觉得好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自己能够选择自己想要的道路,无论这条道路是好是坏,他都愿意去承受这条道路上的荆棘和风雨,不后悔,他自己才会觉得好,觉得不虚此生。别人安排的人生,非自己的意愿的,有什么好。所以你就不要强求灵公子了,七郎,你觉得呢?” 许七郎被他这句话突然点通透了,他点点头,服软道,“我明白了。” 之前心里的迷茫和痛苦,似乎也被季衡这席话说得通透了,十三岁的少年,目光温情里又带着爱意地看着季衡,又坚定地说了一遍,“我明白了。” 季衡对他笑了笑,满意说,“那就好。” 他还真怕许七郎在灵仙的事情上钻牛角尖,不然事情可就真不好办了。 他说着,也不知道赵致礼要看灵仙多久,便拉着许七郎又去椅子上坐下了。 许七郎虽然比季衡年龄大,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被季衡说教和管着,便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不好。 坐下后,季衡就轻声抱怨了两句,道,“我从宫里回家就已经够累了,没想到你却跑到了这里来,还劝你不回去。等赵致礼出来,咱们就回去,回去了我还要找父亲谈话呢。” 许七郎看季衡一张嫩嫩的面孔上带着疲惫,就说了一句,“对不起。” 季衡笑了一下,道,“别道歉了。灵公子遇到了这种事情,你作为他的朋友前来陪伴,为他的将来打算,也是朋友之义,这样挺好的,我们家七郎现在这样很好。” 许七郎被他说得笑了笑,突然将季衡的手抬起来捂住了脸,嘴唇轻轻地贴在他带着剑茧的手心上,季衡只是被他热热的呼吸呼得手心痒痒的,却不知道那是许七郎的亲吻。 74、第五十七章 赵致礼走过次间进了内室,内室里十分安静,燃着淡淡的安神熏香。 灵仙另一个师弟,十三岁的灵岚守在灵仙的床边陪伴着他。 灵仙虽然上了药,但是脸上和腿上的伤口还是太疼了,他根本没有睡过去。 赵致礼进去后,他就看到了他,虽然受到了伤害,但在看到赵致礼的一瞬间,他本带着倦意和痛苦的眼里依然迸射出了一丝光芒。 赵致礼在灵仙床边的脚榻上半跪了下来,看向灵仙道,“你别动,我来看看你。” 他说着,又看向对他流露出厌恶的灵岚,并不在意他对自己的排斥,说,“你先出去吧,我同灵仙说几句话。” 灵岚不愿意动,灵仙就也看向了灵岚,灵岚只得应了,他是个沉默的人,起身对着赵致礼默默行了一礼才转身要离开,离开前又回身说了一句,“师兄需要好好休息,世子爷您不要和他说太久,有什么需要就叫我,我就在外面。” 赵致礼点头应了,这才又看向灵仙,灵仙的脸上裹着纱布,只有额头眼睛和鼻孔嘴巴露了出来,虽然裹成了这样,但他那一双如烟似雾的桃花眼,依然带着惹人怜爱的风情。 虽然别人都在看到小灵仙和季衡的第一眼时,觉得两人相像,但是只要是和这两个人相处久了的人,就会觉得这两人没有相像点。 即使这最像的眼睛,也并不相像。 灵仙的眼睛柔和,里面的水气是软的,光芒是软的,季衡不一样,第一眼看时,也会觉得他的眼睛像是江南三月雨中的粉红桃花,但是第二眼就不会这么觉得,他的眼神极清极净,却又极其镇定,不像水,甚至不像是火中煅烧而出的晶莹琉璃,只像是天地间要经过千万年才成形的黑宝石,里面能够映出一切来,却又什么都进不去,什么都无法将他污染。赵致礼是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才看清楚了季衡,所以抛弃成见,和他成了朋友。 赵致礼伸手轻轻握住了灵仙从被子里伸出来的手,柔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 灵仙张嘴想说话,赵致礼赶紧伸了一根手指头轻轻放在他的唇上阻止他,说,“别说,别动,不然脸上伤口会痛的。” 灵仙的眼睛里的湿气更重了一些,赵致礼轻叹了一声,说,“我也没想到郡主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是我害了你,你的以后,我都会负担起来的。” 小灵仙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赵致礼看着他,像是明白他的眼睛在说什么,就回答道,“郡主没事,就是孩子没了,她对你心狠手辣,我却拿她没办法……” 小灵仙轻轻摇了摇头,嘴唇轻轻翕动,赵致礼道,“我不伤心,孩子没了还会有的。” 他看着灵仙,才突然明白,当用整颗心去注意一个人的时候,是完全能够明白他在想些什么的,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他有些后悔,又知道,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不会后悔的,其实,谁人又真会一生不悔呢。 赵致礼又和小灵仙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说到正事上来,道,“你不用担心,要好好养着伤养着身子,以后脚会好的,脸上的伤也不要太担心,以前季衡也伤过脸,现在也看不出痕迹了,到时候你的脸也会好的。你只管好好养着就行。季衡是个值得相信的人,我过几日就要下江南去办事去了,不能再多看你陪你,所以将你托付给了季衡,虽然他年纪还小,但是不可小看,皇上也是看重他的,我把你托付给他,相信他一定不会让郡主再伤害你。他会在外面找个院子让你住着,让你先养伤。你看,如何呢?” 小灵仙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赵致礼知道小灵仙这是不愿意,就又说道,“我会出钱将你从戏班赎身出去,你的卖身契,到时候直接毁了,又让季衡去给你改了贱籍,你以后就是平民身份,做什么事都是可以的。我并不会限制你,等你伤好了,你想做什么都行。” 小灵仙眼里还是带着忧郁,嘴唇又动了动,发出一点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 赵致礼心里十分难受,说,“不知道,要等事情办完才会回来,不过,我总会回来的。你好好养伤,我回来了,又可以一起喝酒赏花。” 小灵仙点了一下头,赵致礼就说,“那就好,我将你交给季衡,我会和他将一切说好的。” 小灵仙只是目光静静地看着他,赵致礼这时候已经站起了身来,将他的手放进被子,要转身出去的时候,小灵仙又叫了他一声,“季庸。” 他一向是叫赵致礼世子的,这还是第一次叫他的字,赵致礼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向小灵仙,但小灵仙并不再说话,两双眼睛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赵致礼犹豫了一瞬,走到了床边去,慢慢倾身在小灵仙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柔声道,“好好养伤。” 这才走了。 赵致礼又让灵岚进屋去照顾小灵仙,他出了次间来,季衡和许七郎还坐在那里。 赵致礼对季衡点点头,说,“他答应了。我就将他交给你了,我再和你说说具体情形。” 于是将和小灵仙说的具体情况和季衡说了,说希望季衡将小灵仙先藏起来,能够好好医治,然后还有就是给他改了贱籍的事情。 季衡听着,一一应了,因为实在是太疲倦,最后还撑不住地打了个呵欠。 赵致礼也不好和他再说了,道,“之后的事,我有时间再找你详谈,今日就到这里了。” 说完,又对许七郎说,“你爱护灵仙的事,我在此向你道谢了。” 许七郎哼了一声道,“灵公子又不是你的,我对他好,怎么需要你的道谢。” 赵致礼本来不想和许七郎一般见识,但是此时也许是心情好些了,就恢复了活气,故意气许七郎道,“怎么不是我的,他答应了让我为他赎身,他答应了你吗?” 许七郎不高兴地皱了一下眉,没话可说了。 季衡拉着许七郎出门,说赵致礼道,“你别稍稍好过点就嘴上不饶人。” 赵致礼对他笑了一下,看着季衡带着许七郎出门走了。 回家的马车上,季衡就靠着车厢打瞌睡,许七郎赶紧坐在他的旁边,将自己的肩膀借给他,季衡愣了一下,没有靠过去,只是说,“到家了叫我。” 许七郎便有些强硬地搂住他的腰,让季衡靠在自己还嫌单薄的怀里,季衡实在太困,很快就睡过去了。 回到季府,下马车的时候,季衡就醒了,夜里清凉的空气让他精神好了些,下车后,还没走到二门处,就看到了荔枝,荔枝过来说,“大少爷,表少爷,都快三更了,你们怎么现在才回来。太太一直没睡在房里等着呢。” 季衡看了许七郎一眼,许七郎有些脸红,说,“我们也没想到怎么这么一会儿就近三更了。” 季衡和他说,“我还有事情要找父亲说,你就先去母亲房里,和她说一声,如若你不想回自己房里睡觉,就在我的房里睡下吧,我和父亲谈完话,再回去。” 许七郎十分高兴,想到能够和季衡同床,又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受不住诱惑没有拒绝,说,“嗯,好的,我这就去姑母那里劝她赶紧睡下。” 季衡点点头,就让小厮提着灯,送他去了前院季大人的住处。 季大人此时居然也是没有睡的,还在书房里坐着和张先生谈话。 季大人要下江南去处理去年秋闱舞弊案,这可不是一件好办的事。 处理舞弊案只是明面上,暗地里还要借此将江南依附吴王的官员拔除掉,其中难度可想而知,再说,这件事也很具危险性。 季大人大约是要和赵致礼一起下江南的,他要下江南的一应事情,府里都已经准备好了。 季衡进书房的时候,在门口听了两句,张先生正在说,“我看我也和你一起去才好。” 季大人却带着背水一战先托孤的意思,说,“这一趟是不成功便成仁,你也跟着我一起去,哪里能行。我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府里衡哥儿年岁还小,虽然他老成,到底还是个孩子,璎哥儿就更不用说了,才刚满周岁。以后你总要帮着照管,扶持衡哥儿成人才好。” 张先生沉默了下来,一时没出声。 季衡因为季大人的话心里也十分沉重,在外面说,“父亲,张先生,我回来了。” 季大人听到他的声音,就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赶紧进来。” 75、第五十八章 季衡进了书房去,季大人坐在书案后面,张先生坐在下手位的一张椅子上,正一脸肃穆沉思,季衡进去后,他才对季衡露出了一点笑容,神色稍稍柔和了一些。 季衡对季大人和张先生问过好,这才在张先生下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季衡出门去找许七郎,是先禀报了季大人的。 于是此时季大人就问道,“七郎被带回来了?” 季衡点点头,“嗯,回来了。” 季大人叹了一声,说,“这个孩子,也不小了,在我们家出了什么事可不好。只是这次他要跟着我一起,我带他回扬州,也不是好事,我看你还是让他今年不要回去,等江南局势稳定了再回去才好。你大舅,这两年也多在广州,没住在扬州了。” 季衡也是这么想的,晚上让许七郎睡自己房,也是要劝他先不回扬州。 季衡应了之后,又和季大人说起皇帝的意思来,如此一谈论,就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等季衡回到自己房里,已经是四更上下,他累得就要睁不开眼,连脸也不想洗,只是被丫鬟桂圆伺候着脱了衣裳,又接过荔枝打着哈欠递过来的帕子随便抹了抹脸,就穿着里衣爬上了床,跨过睡在外面的许七郎,让两个丫鬟放下床帐后就先去睡去,他也拉过被子准备睡了。 季衡才刚盖上被子,许七郎就朝他凑过来了一点,睡眼惺忪,声音含混地问,“你怎么才进来?” 季衡含含糊糊地说,“我困,睡了。我明天回来再和你说件事,你这次不要跟着我父亲回扬州了,你过两年再回去。” 其实经过季衡的一番话,许七郎自己也不大想回去了。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又欢喜又痛苦的,他痛苦的时候就想回扬州去,欢喜的时候就只想待在季衡身边,这样可以看着他,可以碰到他,甚至可以和他睡在一张床上,这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回了扬州,可就没有了。 于是许七郎根本不需要季衡的劝,就答应了,“嗯,我最近也不想回去了,以后再说吧。” 季衡也没多想,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黑沉睡梦中去。 许七郎虽然很亢奋,却也太困了,在被子里将季衡的手抓在手心里,也睡了过去。 季衡只睡了一个时辰,五更天就要起来进宫去,季衡起床时十分痛苦,但也不得不起来,许氏亲自来为他擦了擦身,又替他换了衣裳,将他拾掇好,整个过程中,季衡的眼睛都没能睁开。 季衡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嗜睡是本能,即使意志力强大,也没法和这个本能抗衡。 所以他早饭也基本上没吃什么,吃不下。 许氏十分心疼儿子,让抱琴带了些吃的上马车,季衡在马车里,也一直在睡觉,等到了丹凤门,他才醒过来,在清晨的冷空气的刺激下,才彻底醒了,又开始新的一天的生活。 这一天杨钦济依然没有来上课,不过赵致祥倒是来了,病病歪歪的,上课精神也不大好。 皇帝看季衡的脸色也不大好,一副倦倦的样子,课上到半途休息时,他就让小太监送了参茶来,一人一碗,季衡喝了参茶,精神才稍稍好些了。 上午的课结束,午时要用午膳前,坐在西侧的休息间里,皇帝就很担心地询问季衡,“君卿,你身子没事吧,朕看你今日脸色发白,都没有血色。” 季衡对他笑了笑,说,“根本没事,就是昨晚睡得太晚,只睡了一个时辰,瞌睡得紧,除了想睡觉,也没别的了。我看永昌侯世子倒是比我身子差多了,只是勉勉强强能够来御前伴读,还不如让他下午就回去,好好养着身子。” 皇帝一想也是,就招来小太监去对赵致祥传话。 没想到赵致祥却说自己没事,希望留下来下午上拳脚课。 皇帝也就无话可说了。 午膳后皇帝让季衡睡了午觉,下午季衡精神就要好不少,在下午课上,赵致祥就来找季衡说话,说,“大伯府上,四嫂子的事情出了之后,四哥在家里日子可没有之前好了,君卿,你是四哥的好友,你有时间的话,就见见他劝劝他吧。” 季衡没说昨晚就见过赵致礼的事,只是问道,“他怎么了?” 赵致祥蹙着细致的眉毛说,“四嫂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家里都在责怪他。孩子没了,总要伤心的吧。” 季衡因这句话倒沉默了下来,他自己从没有孩子,所以也不知道,孩子没了到底会多难过,他想了一阵就点了头,说,“我知道的。” 邵黎是个一天也没几句话的人,和赵致祥的关系,倒好了起来,经常指导赵致祥的拳脚动作,下午放学后,皇帝又留了季衡一阵子,两人说了些话,季衡才回去了。 季大人和赵致礼在几日后就下了江南,赵致礼走时,是风风火火而走的,季大人则是乘了一辆马车,没有要人相送,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安静地离开了京城。 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季大人是穷苦过来的人,就更是深知这个道理。 这些年为许大舅疏通关系,将生意越发做大,而且分散生意来做,这样可以不太引人注意,许大舅这才没几年,身家恐怕隐隐有江南首富之势,只是他这几年到了广州去,也算是避开了江南一带的风头,而且将精力更多放在了海外生意上。 季大人自然不是个无谋之人,这次下江南如此凶险,他当然不会毫无准备。 跟着他的江湖人士,就有十几个之多,而且还买通了黑道上的关系,所以季大人的人身安全,倒是可以得到保障的。 张先生之前一直十分担心,最后也放下了些心,留在京城,一心坐镇后方,辅佐起季衡来。 四月末,季衡得到了消息,吴王第二子杨钦渊没有回杭州去,是半路上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了。 杨钦渊消失了两个月,要是他在这段时间一直是在京城里活动,那么,不知道已经搞出了多少事情来。 季衡觉得事不宜迟,当天就将此事告诉了皇帝,皇帝听到此事也是一脸沉重。 麒麟殿里,季衡说,“皇上,我觉得你最近注意膳食安全才是最重要,而且也不要再出宫,吴王府二殿下既然在京城,他们想的,第一就该是对皇上您不利。” 皇帝也明白此事,他目光深沉里又一闪而过阴冷,之后就拉住了季衡的手,让自己镇定下来,道,“嗯,朕明白。既然二堂兄他在京里,那也正好给了咱们一个机会。你去给平国公说,让他找法子将他找出来,赐死吧。” 所谓赐死,不过是暗杀。 季衡感受到皇帝手上轻轻的颤抖,也不知道皇帝是害怕,亦或是激动,他点了点头,说,“此事,倒不用劳烦平国公。微臣可以想办法。” 皇帝些微疑惑,“季大人已经下了江南,你这里有什么法子。” 季衡在心里犹豫了一瞬,有瞬间,他觉得自己不该暴露自己家里的势力——季大人同江湖上的黑道势力有瓜葛,所以,他换了个说法,道,“微臣知道江湖上有势力只要花钱就能够买通杀人,用他们比让平国公出手反而好些。而查出二殿下的事情,微臣也想好了法子。微臣看最近四殿下神情镇定平和了很多,大约他就是和二殿下有联系的,通过他,或者郡主,就该能够顺藤摸瓜摸到二殿下在哪里。” 皇帝想了想,就点了头,说,“这样也正好,平国公府还是更擅长沙场征战,这种事交给他,若是反而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季衡说完后,就又道,“上次皇上说召回林师傅的大哥林敏回防京师的事情,李阁老答应了吗?” 皇帝笑了一下,点头,“李元卿现在也知道厉害了,根本不会阻朕,已经下诏召他回来了。” 季衡的脸上也带上了笑容,轻声说,“皇上,您亲政的时日就会不远了。” 皇帝看着季衡的笑脸,心中暖洋洋的,这比季衡对他说的那句话让他更开心,他不由凑了过去,将额头抵在了季衡的额头上,季衡被他吓了一跳,赶紧避开了,皇帝也瞬间尴尬起来,眼神闪了闪,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只好轻轻咳了一声,道,“君卿,是朕,鲁莽了。” 季衡完全不明白皇帝既然知道这很鲁莽,又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小孩子表达亲近的方法吗。 说起来,许七郎开心的时候,也很喜欢腻上来,又抱又揉的,好像得了多动症。 到了五月,季大人也早到了江南,赵致礼也到了江南,江南一地,局势瞬间就更加紧张起来。 76、第五十九章 因香安郡主流产后身体很差,杨钦济就时常从宫里出去看望他的姐姐,太后娘娘也不好阻止。 这些日子,杨钦济出宫就更是频繁。 这一日,他出了宫,去了定国侯府,和还在养着身子的香安郡主说了一阵话,香安郡主让房里伺候的人都出去了,又让自己的心腹守好外面的门,才和杨钦济说道,“四弟,现在江南局势不妙,父王恐怕会在这两月举事了。” 杨钦济已经做好了准备,问道,“那咱们应该怎么办?” 香安郡主说,“二哥的意思,是让咱们不要轻举妄动,父王举事前,他会想办法带咱们从这里离开,二哥说一定会保住咱们的。” 杨钦济点点头,在宫里待了大半年了,他也不是刚进京的那个莽撞而恐慌的少年了。 杨钦济想了一阵后又说,“姐姐,我想见一见二哥,可以吗?” 香安郡主说,“我也不知道二哥到底在哪里,每次都是他派人来向我传消息,反正他人在京里就是了。我们尽可放心。” 杨钦济说,“我还是想见一见二哥,你可以帮忙传个话吗?” 香安郡主想了想后就点了头。 五月中下旬,不仅是江南,连京城里的局势也是十分紧张了,只是一般老百姓还什么都不知道,保持着京里的繁华和表面的平静。 杨钦济从宫里出来,先去了定国侯府,然后在香安郡主的卧室里换了一身女装,扮成了一个丫鬟,由香安郡主派出去办事。 这是杨钦济第一次穿女装,还要扮成个丫鬟,不由就有些别扭,好在他很快就适应了。 从定国侯府侧门出去时,门房还多看了他几眼,问带着他的婆子说,“林妈妈,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个丫头。” 林妈妈笑着说,“是府里不久才招的人,现在在郡主跟前服侍的。” 自从郡主肚子里的孩子被府里世子爷给踢没了,郡主就没了以前的骄傲跋扈,世子爷现在又下了江南进了军队,郡主就更是很少出她住的那个德馨院了,经常说身子差,连给府里太太请安的时候都少,而且还闭门谢客,妯娌们找她,她大多时候都是称病不见的。 府里的下人们,见到这个郡主的机会也就少了,而且下人们也知道这个郡主得罪不得,现在赵府对待郡主,都是听之任之的态度,谁都不敢拿她怎么样。 所以门房听林妈妈说这个丫头是郡主跟前的,就不敢再多问,让他们出去了。 林妈妈带着杨钦济去了一隐蔽巷子里的一家小酒馆里,杨钦济被带到了后面去等着,很快,就来了一个长相十分平常的矮小男人,男人看到杨钦济后,就对他行了一礼,说,“请跟奴才一起来吧。” 这是杨钦济第一次做这种机密活动,不由有点紧张,跟着此人从酒馆后面出去了,在巷子里左拐右拐,总算是到了一处院子的后门。 杨钦济自己都转得头晕了,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跟着进了后门,里面就有人接了杨钦济进去。 这时候是下午,杨钦济隐约听到不远处的丝竹之声,便不得不猜测这里是烟花之地。 他在一处地下室里见到了他的二哥,杨钦渊看起来略微有些疲惫,比两三个月前最后一次相见要瘦了一些,他坐在椅子上,看到杨钦济一身女装,不由愣了一下,就笑了,说,“难为你穿成这样也要来见二哥。” 杨钦济有些赧颜,然后就反唇相讥道,“你躲在这地下,也没见怎么好。” 杨钦渊也不怪罪弟弟没有好言好语,上前好好打量了杨钦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么几个月不见,你倒是长高了一些。” 说着,又问,“萱妹那里传来消息,说你一定要见我?” 杨钦济在一边的椅子上去坐下,经过了几个月,他已经不是去年在梅花林里大发脾气的那个少年了,他皱着眉一脸很不如意的神色,语气却沉稳,说道,“姐姐说从没有见过你,只是有人传递消息,姐姐没有怀疑,我却是要怀疑一下的,所以来见见二哥,心里才会踏实一些。” 杨钦渊叹了一声,“你有这种警醒倒是好的,只是,以后不可再要求来见我了,马上,局势就会翻天覆地了。咱们不能见面,以免被发现端倪。” 杨钦济直截了当地问,“父亲要举事了吗?” 杨钦渊点点头,在杨钦济身边的椅子上去坐下了,说,“是的。皇上和内阁派了钦差,刚升任刑部尚书的季道恭下了江南查去年江南秋闱舞弊案,这是借着此事将父王在江南安排下的官员拔除,父王要是再不举事,之后情形只会更加糟糕了。而且,太后这个老狐狸,她不是早就没有意向和父王合作了吗,她已经找了蜀王的儿子来替代皇上。父王再不动手,也就要晚了。” 杨钦济看着杨钦渊,想了一阵说,“父王手里的兵力,没有了赵家的支持,怕是不足的。” 杨钦渊说,“我这几个月在京里活动,也不是白费了时间,不少大臣,是愿意支持父王的。” 他说到这里,就目光肃穆地看向杨钦济的眼睛,说,“老四,现在有件事需要你去办了。” 杨钦济没有迟疑,问,“什么事?” 杨钦渊说,“我这里有无色无味的毒药,能让人很快衰弱而死,你想法子让皇上吃下去,要是能给太后顺便下了药,让她也去了,就更好了。” 杨钦济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杨钦渊接着说,“只要皇上暴毙而亡,父王马上就有了理由举事上京。说赵家一直以来挟持皇上,坏了杨家的江山,父王上京,也就是名正言顺了。要是太后也没了,父王的计划就更好办。现在此事十分急迫,怕时间拖久了,父王在江南就不妙了,而且太后也和蜀王完全联系好了。赵家那么对待萱妹,咱们能够忍得下这口气吗。出了萱妹的事情,父王也有理由和赵家翻脸了。” 杨钦济没有及时答应,好半天才说,“要下毒,这事可不容易办到。皇上现在十分注意他的膳食,他有自己的小厨房,现在要进他的麒麟殿,别说是我,就是太后也是不容易的,更何况要在那里下毒。太后那里,我也是被监视着,要做什么事,很困难。” 杨钦渊叹了一声,说,“这个,二哥也是知道的,所以,只能你才能办到。我们在宫里也安插了一些人,但是这些人现在几乎起不到作用。反而是你,是距离皇上和太后最近的,有机会下手。只要你得手,我马上就想办法将你从宫里带出来,连带着和萱妹一起送出京城去。” 杨钦济也知道要是自己不做这件事,恐怕他们整个吴王府都要面临更大的危机,他想了想就点了头,说,“二哥,你将毒药给我吧。” 杨钦渊去拿了一张手巾来,手巾是深蓝色,上面绣着兰草,手巾是双层的,中间夹着一层东西,杨钦渊将手巾的使用方法展示给杨钦济看,说,“毒药就在这里面,是无色的粉末,沾水即化,你想办法让皇上和太后吃下就行了。吃了这个毒药,不会马上就死,只会精神不济,要十来天才会慢慢死去。这个毒药来之不易,是从南海海路那边得到的,统共就这么点,你要善用。” 杨钦济有些紧张地接到了手里,将手巾叠好放进自己的袖子里。收好后,又问了一句,“可有解药吗?” 杨钦渊摇摇头,“没有,至少咱们这里是没有的。” 杨钦济点点头,说,“二哥,你记得一定要将我和姐姐救出去,要是我在宫里难以救出去,但姐姐,你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 杨钦渊点头,“放心,我一定会办到的。” 杨钦济也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就先走了。 季衡已经早将赵致礼让他帮的忙办好了,将小灵仙赎身出来后,把他安顿在了城南的一处院落里养伤,又找了关系,将他的贱籍给除了,从此小灵仙想做什么都行。 小灵仙甚至自己改了名,他说他记得自己是姓夏,便自己起名夏锦,大约是他起名那一天,天空上彩霞满天,如一片绚丽的织锦。 季衡每天十分忙碌,便也没有什么时间和他谈心,就用他的这个新名字,帮他上了户籍。 京城以皇城为贵,这里是围绕着皇宫,有着朝廷的各个官署,又居住着一些达官贵人,然后就是内城,其次是外城。 外城是一般平民住的地方,其中以城南治安最好,住民最富。 小灵仙的这个新住处,就是在这里,院子不小,里面的摆设都不差,可见季衡对他的确是上了心的。 季衡这天又来看了小灵仙后,就坐了马车回了季府去,在门口就有小厮吟铃来叫他,“张先生请大少爷您去说事情。” 季衡整了整身上的衣裳,就跟着过去了,张先生在季府的前院有自己的书房和休息的房间,自从季大人走后,他不少时间都在这里坐镇。 要近六月了,天气早就热起来了,季衡到书房的时候,额头上出了一额头汗,张先生看到,就让伺候的小厮赶紧给端了水拿了巾帕让他洗脸,又让端了茶水来他喝。 季衡收拾了一番后,脸蛋依然带着十分红晕,在椅子上坐好后就问张先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说起来,张先生对季衡,比季大人对季衡还要亲昵多了。 季衡最开始并没有完全理解季大人,一直认为季大人对自己根本没有多少父子之情,无非是嫌弃自己的身子不男不女,能利用则利用。 现在和季大人相处得久了,季衡也对季大人对他的感情也有了更深一些的了解。 季大人是个什么都不多说的人,即使他对季衡有着深厚的父子情,他也不会说。 季衡知道季大人即使至今,也没将自己当成能够传宗接待的长子,但是,他对自己,也并没有少了父子情。 季大人爱璎哥儿,是因为璎哥儿要给季家传宗接代,也许,季大人将来还会要璎哥儿将儿子过继给说不定没有生育能力的自己做儿子的。 人对小儿子总是要宠爱些,对大儿子则要求严格,季衡想明白这个后,至今对璎哥儿也没有了最开始的嫉妒之情。 季大人对自己的重视,也的确是对长子的重视。 而他对自己不远不近,公事公办,可能还有他不敢得罪自己的意思,毕竟自己最近和皇帝的关系越来越近了,他也要仰仗着自己。 在有着各种利害关系的时候,单纯的感情总会有些变化的。 和季大人之间的关系,季衡觉得和一般父子情是越来越远了。 但是前阵子听到季大人对张先生说让他扶持自己的话,季衡当时虽然没有任何一点表示,心中却依然起了些涟漪。 而张先生对季衡就不同了,他不知道季衡的身体状况,对他,反而要多一些亲昵。也没有季大人的那种有所顾忌。 77、第六十章 张先生看季衡一张嫩嫩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黑亮,这种时候才带上了孩子的稚嫩,他有时候自己都要好奇,为什么季华云能够生出季衡这样容貌秀丽却心思过于成熟的孩子来。 张先生收起在季衡脸上的目光,说起正事来,“方才有人来报了,说查到了吴王府的二殿下的藏身之处。” 季衡一听到,眼睛就是一亮,但是面上却依然是稳妥的沉肃,问,“张先生能够说一下详情吗?” 张和廷便将从杨钦济入手跟踪,从而知道杨钦济换装去了城东的桂树巷子的事说了。 又说,“只是知道杨钦渊是在桂树巷子那一带住着,具体在什么地方,还要再探查。” 季衡神色沉稳,道,“确定他在那里,事情就好办多了。我记得桂树巷子那一带是烟花之地,是吗?” 张和廷笑着点了一下头,心想季衡小小年纪,知道这些倒不含糊。 季衡看出了张先生的调笑之意,就有些赧颜,但是面上却表现得不以为意,道,“既然那里是烟花之地,乱一些也没有办法。我之前看了京城地图,桂树巷子那一带引了河水过去,若是起了火,倒是容易扑灭的,而趁着火灾之乱,处理掉吴王府这位多谋的二殿下,恐怕连他自己也会意想不到。” 张和廷愣了一下,已经收起了任何一点玩笑心思,他想到季大人对季衡的评价,此子现在年岁小,有着慈善之心,若是将来没有了慈善之心,恐怕连皇上也是无法节制他的,那时候不知是季家的福还是祸。 张和廷一时没有说话,季衡继续说道,“桂树巷子周围有大桂河,小桂渠包围,大桂河宽广,可以阻隔火势,断然不会让火势往城中蔓延开来,小桂渠从桂树巷子穿过,水可以用来灭火,而桂树巷子往东边,就是京城最大的仓货街,这里引水隔火,而且修建有高高的火墙,京城里出过那么多次火灾,这里也没有被烧过,桂树巷子被烧了,火势也不能往东边蔓延的。再说,桂树巷子是烟花巷,这里鱼龙混杂,不少大臣也是这里暗地里的常客,说不得就是在这里,吴王府二殿下才活动得那么如意,即使这次不能借着火灾灭了这位二殿下,也会毁了他的藏身之所,何乐而不为。” 说到这里,季衡也知道自己可能做法太激进莽撞了,所以张先生才一直没有同意,然后他就又说道,“这个只是一个预想,请张先生再做定夺,然后报给皇上知晓了,皇上定夺了,才能实施。但是让在桂树巷子监视的人,监视虽然要紧,不要打草惊蛇更要紧。” 张和廷此时才点点头,“你的这个想法十分合理,事不宜迟,你明天进宫,就同皇上说了,看皇上什么意思。” 季衡点头应了,又问张和廷还有什么事,张和廷说,“再就是你父亲的事情了,他在江南遇到了几次刺杀,好在是全身而退,让咱们不要担心,他也给你母亲写了信,不知写的什么,你去问问你的母亲,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又拿出一个香丸递给季衡,“这是他给皇上的密信,你明天带进宫给皇上。” 季衡接到了手里,那封密信,是被封在一个蜡丸里面的,蜡丸外面裹着一层香料,做成了一般人带在身上的香丸样子,季衡接到手里后,就从颈子上取下戴在胸前的荷包,将香丸放了进去,放好后要和张和廷道别准备回内院时,突然想到什么,又转回来,说道,“不知大哥二哥最近如何?” 大哥二哥,是指张和廷的大儿子二儿子,二儿子其实还是季衡的大姐夫。 张和廷笑了一下,说,“都还好。你姐夫本让他在扬州书院读书不要回京的,但是江南现在局势紧张,你姐姐又刚生了儿子,也就让他回来了,才没回来多久,之前来拜访过太太了,你那时候没在家。” 季衡笑了一下,说,“姐姐为我生了外甥,因我是男丁,也没有过去看,只等百日酒时才能去了。姐夫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不知他如何了。只是之前知道他和翰林院几位大人的公子,还有邵家的公子走得近,不知最近如何?” 张和廷听他这么说,就知道季衡跟着皇帝,恐怕知道更多他们也不知道的机密,也许翰林院那几位大人和吴王有联系,以后免不了遭殃的,张和廷对季大人不可谓不知心,完全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架势,但是他家的儿子,他有时候却不免没有太上心。 张和廷沉吟了一阵,说,“天气也热起来了,最近就让他带着你姐姐到乡下庄子里去避暑,孩子不到周岁,不要回来。” 季衡又和他说了两句,这才出书房走了。 季衡一路想着事情,由抱琴撑着伞遮阳回到内院,进了堂屋,听到许氏那边次间里说话的声音,不由多看了一眼,荔枝就上前来,小声对他说,“是四姨娘在。” 季衡没在意,说,“准备浴汤,我洗个澡。” 荔枝看他不在意,不免就又小声提醒了一句,“是三姑娘的婚事。” 季衡这才愣了一下,看向荔枝,荔枝看他果真起了精神,就抿嘴笑了笑,说,“奴婢去为少爷准备浴汤去。”却不说三姑娘的婚事到底怎么了。 季衡心想这丫头什么时候也这么会故意挑人的趣味了,但是也没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满身汗,必须洗个澡才好。 季衡在荔枝和桂圆的伺候下洗头,他头发长长了,早就到了腰下,有时候也是要修一修整的,最近却没有修整,不由就让他觉得有点过长了,在总算洗完后,他就说,“什么时候将头发再剪一剪才好。” 桂圆是个爱美的小娘子,无不羡慕地说,“大少爷,您这头发实在是好,剪了多可惜。” 季衡就说,“这样长在头上,每日里要梳理也麻烦,洗头也麻烦,总归不方便。等干了,今日就剪了罢。” 荔枝说,“这可得问了太太才行。” 季衡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前也是许氏操持剪刀剪的,便想着问了许氏就剪。 让两个丫鬟都出去了,他才自己洗了澡,换了一身衣裳,将那重要的荷包又检查了一遍才又戴上,叫荔枝进来收拾脏衣服的时候,他坐在贵妃椅上,一边喝调气的蔷薇花露茶,一边才问道,“三姐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荔枝娇俏地撇了一下嘴,说,“还以为大少爷您不会问了。” 季衡有点不满地说,“你就赶紧说吧,有一句没一句的,我就不听了。” 虽然季衡这话也不显严厉,但是还是让荔枝心中一颤,赶紧说道,“三姑娘也有十五岁了,该说婆家了。前阵子,三姑娘去大姑娘婆家张先生府上看大姑娘,没成想偶然撞上了大姑爷的好友,说是邵家的公子,邵家公子大约是看上了三姑娘美貌,之后就让人来探望三姑娘的情况了。” 季衡眼神沉了沉,喝完了水,将手里的水晶杯放到一边,就问,“邵公子?邵归?” 荔枝撇撇嘴,“奴婢哪里知道邵公子的名讳呢,大少爷您在外面,总会比奴婢知道得多些。” 季衡想到三姐儿的心高气傲,而且那么想入宫,以小皇帝的深沉心思,三姐儿入宫可不是个好出路,而邵家虽然现在和赵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毕竟是大族,皇帝有要用他们的意思,所以他家也不一定会受赵家牵连,邵归他虽只见过一面,但邵归却和赵致礼关系非凡,三姐儿嫁给他倒是不错的。 他便又问,“那你有听到母亲和四姨娘是个什么意思吗?” 荔枝道,“太太没有说什么,四姨娘自个儿不乐意。” 季衡愣了一下,“为何?” 荔枝已经将季衡的衣物都叠好在洗衣篮子里放好了,绕过屏风来到季衡跟前,小声说,“邵家公子已经有定好的正妻了,三姑娘过去,只能做妾。大姑娘都能嫁给一个嫡子,三姑娘怎么就要去给人为妾呢,虽然奴婢听说邵家是公侯之家,但也不能这么为难人的。” 季衡一听居然是这样,就觉得邵归真是太没诚意了,便说,“三姐儿人不差,的确不该给人为妾。” 没想到荔枝还是不满,道,“就是人差,咱们姑娘也没给人为妾的道理啊。” 季衡苦笑了一下,点头说,“你说得对。” 荔枝在季衡跟前久了,而且一直伺候季衡,以后说不得要给季衡做通房,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她就有点没大没小,说,“大少爷,您最近总是沉着脸,说话就跟老爷一样的,奴婢都不敢同你多说,开个玩笑也不敢了。您这下笑一笑,奴婢胆子才能大点。” 季衡愣了愣,心想居然是这样吗,不由说,“你胆子还不够大啊,我都怕你了。” 把荔枝逗得笑了起来。 季衡的头发也晾得差不多干了,让荔枝给自己梳顺简单挽了起来,他就起身往许氏这边来看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七郎不招人爱,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的。 难道是我的审美已经和大家相差如此之远了吗,我一直觉得他挺可爱啊。 七郎没心没肺地肆意生活,难道不正是因为有季衡的保护吗,要是有季衡在,七郎还活得很苦逼,那季衡自己都该十分内疚了,七郎对于季衡来说,是他的弟弟和孩子一类的存在。 七郎并不是要对季衡有大用,他才值得季衡对他好啊,只要有七郎这么一个存在,季衡就会对他好。一个人陪伴另一个人长大,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了。而七郎对季衡来说,才是一个最纯粹的存在,许氏是希望儿子好的,所以季衡也会压力很大,皇帝和赵致礼季大人,都是因为季衡优秀,所以才在最初对他另眼相看,而对许七郎来说,无论季衡怎么样,是否变丑,是否有能力,是否骂自己管自己,他对他的感情都没有变过。 所以我不明白七郎到底哪里不好了,再说,他才十二三岁呢,被宠着长大,难道不该幼稚一点吗。 还有就是季大人的问题,虽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是人很多时候还是会变的。 78、第六十一章 季衡到许氏这边时,四姨娘还没有走,看到季衡进来,她就起身来对季衡福了一礼,季衡赶紧回了礼,又对许氏请了安。 许氏对他招手,说,“到母亲身边来坐着。” 季衡只得过去了,在许氏身边坐下。 四姨娘此时也不好多待,就起身说,“太太,那奴婢先告辞了。” 许氏就说,“这事,我会再好好考虑的,不仅是我,我也会告诉老爷,让他做定夺。三姐儿的婚事,你当知道,现下也不仅仅是她的婚事了,这也关系着咱们家。老爷以前做事为人低调,倒还好,现下大家都知道他是皇上跟前的人,咱们家也是被人盯着的,一举一动,都不能如以前一般随性了。” 四姨娘点点头,又说了几句礼节上的话,这才离开了。 她走了之后,本来面无表情的许氏脸上神色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 她带着笑容地看着季衡,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握了握他手,自己的儿子,无论怎么看,无论怎么摸,都是最好的,笑着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先来娘这里说话。” 季衡也笑了,说,“最近热呢,下午没上课,去外面办了事。回来一身汗,就先沐浴换了身衣裳才过来,以免一身汗气反而将母亲您给熏着了。” 许氏捏了季衡的面颊一把,略带婴儿肥的白嫩面颊,总是惹人手痒的,虽然季衡已经长到十一二岁了,人也大了,很少再有人敢往他脸上伸手了,但是许氏还是喜欢捏一捏他的,在母亲跟前,他自然也不好躲避,就只得由着她捏。 许氏说,“这天也热了,要是你不必进宫的话,咱们娘儿几个到西山庄子上去避暑,那该多好啊。” 季衡就说,“母亲您去避暑去吧,我这么大了,在家里,又不会不便。” 许氏道,“我这一个人去西山避暑,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你几个姨娘和姐妹在家,闹得我倒心烦,让她们去避暑去吧,家里人少,我倒心静些。” 季衡笑了笑,说,“她们也是巴不得母亲您让她们去避暑的。” 说到这里,就又问道,“刚才四姨娘在这里,是说三姐的婚事吗?” 许氏因此脸上的笑容又收了一些,叹道,“怎么不是呢。三姐儿也十五岁了,该找婆家了。你爹是个大忙人,以前在京里时,虽然住在一个家里,也是十天半月才能见一回的,现下他下了江南去,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你三姐的婚事,我可不想做这个主,既烦了我的心,又讨不了好,就先等你父亲回来了再说吧。” 季衡道,“等父亲回来再说也好。不过我听说邵家的人来探问了三姐的情况。” 许氏听他说这个,就又笑了一下,道,“是荔枝那丫头同你说的吧,这个丫头,倒是什么都对你说。邵家的确托人来问了你三姐的情况。” 季衡问,“是邵家哪位公子?” 许氏说,“是西宁侯二爷家的嫡长子,叫邵子南的。听说倒是一表人才,我本还想这倒是一门好亲,就没说应,也没说不应。之后才知道这位邵子南已经有正妻了,真是胡闹,难道咱们季府的庶小姐,也只能是给人做妾的吗。做妾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你以后要入官场的,虽说是庶姊,到底是给同僚做妾,你别遭人诟病了。四姨娘还以为我是要答应,马上跑到我跟前来说,三姐儿断然不给人做妾的,好像我是要为难她们娘两一样,闹得我头疼。” 季衡赶紧拿过旁边的扇子给许氏打扇,说,“事情原来是这样。那母亲您就不要管了,说父亲回来再定夺吧。” 许氏笑了笑,“咱不说这事了。娘看你最近又长了些,春日里做的那几套夏衫,穿着虽好看,但却显得有点短了,过几日又让绣坊里的师傅来给你量量身做衣裳,七郎也要再做几套。” 季衡有点头疼,许氏对做衣裳这件事十分热衷,季衡每年都穿新衣,几乎就没穿过旧衣裳,那些旧衣裳,许氏也没让拿去送人,都放在箱子里,季衡觉得实在浪费。 季衡于是赶紧转移话题,说,“张先生说父亲写了信回来,写的什么呢?” 一般妻子等到丈夫的一封信,恐怕得开心得笑几日,许氏却是不以为然,道,“不过是报平安罢了,让咱们在家里低调为人,不要出什么事,好好约束家奴,少出门,夏日炎热,最好将女眷们送到山上避暑,秋日里再让她们回京,璎哥儿身子差,六姨娘对孩子又不心细,再安排一个奶娘才好。如此罢了。” 季衡也觉得季大人写这些的确忒没意思,就摇摇头,嘀咕道,“父亲写信总是很死板的。” 许氏倒是被他逗笑了,“那该说什么才不死板。” 季衡心性稍稍活泼些了,就说,“前阵子读到诗里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据说父亲当年作诗不错,也当写两句留世才好吧。” 许氏被他逗得笑得前俯后仰,说,“你父亲他写这个……他只会画押,写,斩立决罢。” 把季衡也逗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有所发育,季衡以前几乎不想以后的婚姻生活,现在却想了一下,心想要是以后有个两情相悦的妻子,写情书其实是必要的,不然看看他的母亲,每日里在内院里多无聊,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只能围着儿子转,丈夫写封信要是没有一点情趣,那就更是没有一点趣味了。 季衡第二日进宫,皇帝借口天气炎热胸口发闷,便不上课。 季衡被皇帝召到了麒麟殿伴驾,就将季大人带给皇帝的密信给他了,又和他说了杨钦渊被找到了的事情。 对于季衡提出的放火桂树巷子的事,皇帝迟疑了一瞬,也就答应了。 而季大人的那封密信,里面是用很薄的一种油纸写的字,字不是用笔墨写的,而是一种很尖的针,字十分小,要将油纸铺在黑色的布上,季衡再拿了放大镜给皇帝,这才能够看。 放大镜算不得十分稀罕的物件,但是也并不普遍,这是季衡让许大舅从广州买的,这用油纸写字的法子,也是季衡提供给季大人的,用来传递消息,倒是不错,一般人拿到这个油纸,也看不出上面是什么东西。 皇帝看了信,又让季衡看了,就说,“你父亲说吴王曾经重金得过一种南洋的毒药,吃了短时间内没有中毒的迹象,但是会在十几日内衰弱而死。吴王现在被逼到绝境了,恐怕是会出阴招了。” 季衡道,“最近要更注意才行。既然是难得的毒药,吴王恐怕也不会轻易让人使用,四殿下最近经常出宫,说不得毒药现在已经在他身上。” 皇帝看了季衡一眼,道,“现在倒是不好处理他的。太后还在指望他做人质呢,太后却不知对我这个皇叔父来说,儿子远远没有帝位来得重要。” 季衡心里沉了沉,没有细思就说,“要不先下手为强,将他处置了吧。” 季衡在说完后,瞬间心里就是一咯噔,又起了沉痛的感觉,毕竟杨钦济也还只是个孩子。 他的心揪成一团,却也知道,这时候,真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 他看着皇帝,突然有些发冷,他想到荔枝说的话,荔枝说他越来越像季大人,都害怕起他来了。季衡自己也有些怕自己了,季大人也在忌惮他,不知道皇帝是不是也要害怕他了。 季衡想,他在皇帝跟前出了这么多阴暗招数,不知道皇帝对他是不是在不久的将来就要鸟尽弓藏了。 他突然不敢看皇帝,只得将脸转向了窗户,窗外的夏日阳光,透过窗玻璃,有些刺眼。 皇帝本在沉思,突然发现季衡安静了下来,季衡的眼神幽深里又带着些忧郁,让他一时有些迷惑,问道,“君卿,怎么发起呆来了?” 季衡对他笑了笑,说,“只是想到微臣在皇上跟前想了这么多阴暗招数,以后见弃于皇上,可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怔愣住了,对上季衡略有些惶然的眼睛,他心下一痛,他犹记得在之前要收服他身边的大太监李安濂时,李安濂在地上磕破了额头,季衡就表现出的不忍,但是这些日子过了,季衡为了他,做了多少流血要命的事情,他一时没说话,只是看着季衡,好半天,才突然起身走到季衡跟前去,他伸手抱住了他的肩膀,紧紧搂住他,嘴唇贴在他的头发上,说道,“我永生永世不忘你是为朕做的这些,绝不会弃你。” 虽然季衡知道皇帝的话,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但是他此时能这么说,季衡也就满足了。 皇帝站在季衡的跟前,静静看着他,季衡只有十一、二岁,但是已经没有孩子的稚气,皇帝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如此老成,犹记得三年前第一次见他,季衡的那份沉静如冬日皎月的姿态,皇帝有些心疼了,想到季衡从小并没有在京里长大,而是不得父亲重视在扬州长大的。 皇帝什么也没说,他捧住他的手,很想亲吻他的眉眼,亲吻他的鼻子,还有他孩子的花瓣一般娇嫩的唇。 这种渴望紧紧揪着他的心,让他只好放开了季衡的手。 季衡为他做了这么多事,虽然这些是忠心的臣子该做的,但是,他对季衡含有的心思也太龌龊了些,那是亵渎了他的这份忠心。 杨钦显作为皇帝,读了那么多史书,对历史上的那些皇帝身边佞臣的故事,也不是不知道的,他真不想将季衡摆到那个位置上去。 虽然他现在真的非常喜欢他,他身边没有任何人,有季衡让他信任,让他想要接近。 刚刚萌芽的这份感情,杨钦显不知道自己会持续多久,他要立后的事情,其实已经提上了日程,将来他身边还会有很多人,而季衡则是一旦被他玷污,就再也洗不干净了。他不能这么去做。 季衡的这句话,皇帝明白,那是季衡怕自己将来不会再信任他。 君主和臣子,总会有相疑的时候,到那时候,季衡必定会战战兢兢,一如此时对他说出这种话。 皇帝想到那一天,此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他只能不断保证,“朕定然不会,朕不会和你之间生出罅隙。” 79、第六十二章 季衡从宫里离开时,皇帝一直将他送到了殿门口看着他上宫轿,很像送人远行的友人依依不舍。 季衡想,自己不过是回家罢了,明天还会再来的。 他上了宫轿,自己打起帘子,对依然看着他的皇帝说,“皇上,微臣先走了,你回去吧。” 皇帝对他笑着说,“朕看你走了就回去。” 他的眼里带着依恋和不舍,那么明显,让季衡的心软了下来。 季衡乘着宫轿出宫门去,脑子里想着皇帝的事情。 权利拿了起来,很少就有人能够放下去的。 虽然皇帝现在在季衡面前说,以后绝对不会和他之间生出君臣罅隙,季衡也相信皇帝此时的诚意,但是,人都是会变的,他不相信以后的皇帝。 他从宫轿窗帘处看着外面,一重重高大巍峨的殿宇向远处延伸,这是大雍的权力中心。 他想,等皇帝亲政了,就是他离开的时候了,无论以后是不是还会入仕,他至少都要回江南去蛰伏一段时日,好好看些书,过些清闲日子,这也许会让许氏失望,但是,她那么爱他,也是会理解他的吧。 季衡想到许氏,心就更软了,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她更在意他,更爱他的人了。 还有许七郎,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许七郎明明才十三四岁,却已经是进入青春期的少年了,很多时候让人没法管教。 这几日,季衡每日里从宫里回来,就会先去前院张先生所在的书房,和他讨论杨钦渊的事情。 张先生说,“已经确定这位二殿下是住在桂树巷子了,但是并没有见到他本人出来。” 张先生说这句话时,是对着书桌上的一幅人物画像说的。 张先生没有见过杨钦渊,是季衡画了杨钦渊的画像给他。 在这个时代,要找一个人是困难的,因为没有电视影像,甚至没有照相技术,幸好季衡比较擅长素描,就简简单单地画了几张杨钦渊的画像。 然后张先生又拿去让画师画了几张,以此为凭据来找杨钦渊。 不过,杨钦渊要是易容了再出现,就很难再认出他来了。 所以最后张先生也只得同意了季衡的法子,用火灾将这位足智多谋的二殿下逼出来。 六月初,桂树巷子的一家妓馆厨房着了火,因为扑灭不及,火势在风的作用下蔓延开来,几乎烧掉了半条街,所幸绕着桂树巷子有两条河,又有街头水井,这才没有让火势蔓延到其他地方去。 人们应对火灾已经有一套法子,但是这次也伤亡较重。 有二十几个人在火灾中丧生,让人觉得惊讶的是,这二十几个人,几乎都是强健的男人,而且有当时去看过尸首的,说在烧焦的尸首上看到了刀砍的伤口。 不过这些尸首很快就被京兆尹衙门给收去处理了,而且禁止民间谣传此次事件里有仇杀成分,将这次事件,只说成是意外。 击杀杨钦渊这件事,算是一件很大的事,所以季衡也没有意愿将这么大个功劳自己一家吃了,所以还是请示了皇帝,问是否让林家帮忙。 不过皇帝觉得此事知道的人越多,泄露消息的可能性就越大,最后没有答应,只让季衡全权处理。 出火灾当晚,季衡和张先生对击杀杨钦渊的事做了详细的部署。 一共派了二十个武艺高强的专业杀手来做这件事,这些人,在之前无一不是身背命案的,现在则是效忠于季大人。 季大人借着自己刑部的职务,暗地里的确是做了很多事,揽了不少这些为了生计的亡命之徒为自己卖命。 季衡处在桂树巷子东边隔着小桂渠的一家酒楼的四楼上,这第四楼,是不做生意的,是东家办公的地方。 他手里拿着望远镜,即使是夜里,但是桂树巷子作为京城繁华的烟花巷,依然灯火通明,十分明亮,从望远镜里能够将那里的情景看得□不离十。 张先生亲自坐镇桂树巷子南头,对办事的杀手们做最后的交代。 季衡在酒楼上面操控,以不同颜色的灯和不同数目的灯作为信号,在酒楼四楼上指挥行动。 当时的火灾,虽然事后是说一家厨房里烧起来的,但是当时,其实是四家同时起了火,所以才会扑灭不及。 火灾蔓延,杨钦渊不得不从房子里出来,刚出来,迎面就遇上了黑衣杀手,当场交锋。 季衡这边杀手以有准备对杨钦渊的无准备,而且的确是身手了得,这场战斗只持续了一盏茶时间,杨钦渊在护卫的保护下,想入河逃走,但是季衡这边早就将他可能逃走的路线堵死了,所以他是在河边被一箭射中了心脏而死,尸体当场被送进了河中船中运走。 在桂树巷子火灾中的尸体,只是杨钦渊的手下们的尸体。 这场仗打得十分漂亮,出事之后,各方势力几乎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那些受了吴王贿赂,被吴王策反的大臣们,恐怕都在战战兢兢。 这件事,很快也报到了太后跟前,是定国侯亲自进宫来同她说的,“太后娘娘,微臣得到消息,这场火灾,是专门为了铲除吴王在京城里的势力做的,据说,那个杨钦渊当时没有回杭州去,他一直在京里,这次是为了杀他。除了皇上,微臣想不出是谁做了这件事。” 太后的神色很不好,她本来以为皇帝是个软绵绵的小绵羊,现在才知道他是一只再狠不过的野狼。 不过也很好明白,小皇帝从小生活在恐惧之中,现在只要一有势力,用咬碎敌人脖子的方式来让自己不要再害怕,是再正常不过的。 不正常的是,小皇帝什么时候有的这些势力,他居然还能够保持沉稳若无其事。 太后对皇帝不仅是刮目相看了,甚至是深深忌惮起来。 他比他的父皇,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后说,“火灾死了多少人?” 定国侯说,“尸体留在火灾里的,是二十七个,有一个女子,是真被烧死,另外二十六个,都是被杀了之后扔进火场里的。京兆尹曹弼,现在也是唯皇上之命不听,我亲自去查看尸体,他才允了,里面没有杨钦渊的。不过在桂树巷子里的势力,也果真是他的,死的人里,有一个之前在他身边,我见过。似乎是叫吴恩泉,死尸是被箭射进了颈子,又有刀伤。看来这次皇上出动,倒是大手笔,处理得很细致。只是杨钦渊的尸首没有看到,也许他还没死,逃走了。” 太后说,“他是否逃走,现下倒是不重要的了,这次的事,若是皇上做的,那么,是谁做的他手里的刀。徐家吗?” 定国侯说,“最近和皇上接触多的,是季家的那个大儿子,只是,那个孩子只有十一岁,他能做什么?而且,也没见他和徐家有所接触。平国公最近身体病痛又犯了,人在汤泉山上养病,平国府里,男人都在军中,家中只剩下女眷,能做什么事。而即使季家,季道恭现在也在江南,不在京城。” 太后沉思起来,“那这是谁做的,林家?” 定国侯说,“看作风,更像是江湖势力,娘娘,微臣还要再查了才知道详细。” 太后觉得有些头疼,手指头按着额头,皱眉道,“吴王恐怕是要坐不住了,据说他最近行事毫无顾忌,恐怕就是最近就要出事。” 定国侯说,“自从先皇登仙,他就蠢蠢欲动,要不是娘娘您稳了他几年,恐怕前几年,他就已经动作了,现下他要动,我们已经有了准备,他怕是不好动的。” 太后头疼得更厉害了,说,“说起这事,现在小皇帝,还以为哀家是真想用吴王来替换他,就是这么几年,哀家稳住了吴王,却养出了小皇帝这样的一只野狼来。若是小皇帝顺利亲政,咱们赵家,哎,大哥,以后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了。小皇帝,他的心也太狠了些。” 定国侯沉默下来,说,“皇上师出无名,能够怎么对咱们赵家?此次吴王之事,赵家若是功臣,皇上能奈咱们何?再说,蜀王那边已经说好了。” 两人正都陷入沉默之中,外面就传来结香女官的声音,“娘娘,四殿下求见。” 太后抬起头来,和定国侯对视了一眼,轻声说,“难道他知道桂树巷子的事了,若是知道了,是哀家身边又有人……” 太后一直是怀疑自己身边有内奸的,要是杨钦济知道了本不该知道的事,就更是说明了这一点。 太后没说完,定国侯向她行了个告退礼要离开,太后却对他摆了一下手让他不要动,自己起了身,出了稍间,到了外面次间榻上坐下,说,“让他进来吧。” 杨钦济在太后跟前跪下了,行礼之后,说,“侄儿又想去看看姐姐,想请太后娘娘恩准。” 杨钦济埋着头,太后也看不到他的面容,并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桂树巷子的事,说道,“前几次,你不是都让皇上恩准的吗,这次怎么求到哀家这里来了?” 杨钦济说,“之前是想因为这种小事情打搅太后娘娘休息,实是侄儿不孝,便去求了皇上的恩准,只是这几日,皇上身子不好,一直在养病,连课也不上了,只是有时召了季衡去陪驾,微臣想要见他,却是不易,所以只好来求太后娘娘您的恩准了。”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不会变心的,这篇文总体来说是很甜很甜的文。 而要季衡明白一个人的心意,除非对方明明白白让他知道,是爱着他的,但是,即便如此,季衡也会想,这不过是小孩子的依恋罢了。要改变如此局势,非下苦攻不可。 80、第六十三章 太后沉吟了一阵,看杨钦济这个样子,倒不像是知道了他兄长出事的事情,不过要是让他出宫了,他必定就知道了,如果他知道皇帝处理了他的二哥,会怎么样呢。 太后想到皇帝以火烧一个巷子,又击杀了二十几人的事情,这样的人,一旦亲政了,她们赵家,也就走到头了。 于是太后说道,“近日天气炎热起来了,你姐姐在定国侯府也必定难熬,你作为兄弟,要去看她,自是好的,哀家没有不准的。你去看了你姐姐,也代哀家问候两句,让她好好养着身子,孩子没了,她还年轻,以后还会有的。” 杨钦济谢了恩后就起身出了殿里去。 他在太后这凤羽宫的偏殿里住着,平常都是被看守起来的,很少能够出去,不仅是想对皇帝下毒没能找到机会,对太后下毒,也找不到机会,他第一接触不到膳食,第二,也很少能够接触皇帝和太后这两个人。 当然,因为接触的人少,他也没有得到杨钦渊的消息。 杨钦济想着先出宫去同姐姐商议,再问问他二哥的意思,他最近都没有法子接近皇帝,是不是要改一改计划。 他又捏了捏手里用巾帕包起来的那张深蓝色的手巾,心里沉了沉。 桂树巷子的事,内阁也是看在眼里的,有些还迷迷糊糊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李阁老却对这件事看得十分清楚。 他也觉得是皇帝出的手,他此时倒庆幸起自己在上次同皇帝谈话后,站到皇帝身边来了。 不过,虽然他现在是一心想为皇帝做事,以博取他的信任,奈何皇帝似乎并没有太信任他,并没有让他接触任何他最近安排的核心事件。 李阁老不得不佩服起皇帝的心性和能力来了,觉得等皇帝亲政,他就功成身退,才是最有利的选择。 处理杨钦渊之事的后续,季衡花费了两天,这两天他几乎没怎么睡觉,第三天上,他是无论如何得进宫汇报事情,不然皇帝都得多想了。 所以,他在第三天上进了宫来,进了麒麟殿,皇帝在他的卧室外面的稍间里坐着,旁边放着一盆冰山,小太监荷叶儿正为他打着扇,他在翻看一本野史。 季衡进去后,也没仔细看皇帝,就跪下了,行了大礼,“微臣季衡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没发话之前,他额头抵在地上动也没动一下。 皇帝看了他一眼,季衡穿着浅紫色的一件直裰,衣裳料子轻薄,虽然没有束腰,但是夏日里衣裳少,依然看得出他身形的单薄消瘦,乌发紧紧束在发冠里,一丝不苟,耳朵洁白带着一点粉色,因为跪着,颈子露在皇帝的眼里,白皙修长而纤细。 皇帝没有先让他起来,而是淡淡说道,“怎么过了这么几日才进宫来。” 季衡心想也只有三天没进宫来而已,嘴里却说,“是微臣的错,皇上恕罪。” 皇帝到底还是心疼他,对荷叶儿使了个眼色,荷叶儿放下扇子,就行了告退礼,赶紧退出去了,而且让外面的宫人都退了出去,不让人接近。 皇帝下了榻,来将跪着的季衡扶了起来,季衡被他扶着,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皇帝看到季衡的面容,三天未见,让他日日都是煎熬,每日里都觉得自己不对劲,心里焦躁,脑子里全是季衡的音容。 皇帝看季衡一脸憔悴,甚至有了黑眼圈,不由十分诧异,“君卿,你这几日没休息好吗?” 季衡从皇帝的搀扶里退出来,躬身道,“是事务繁忙,没有时间睡觉。” 皇帝心疼道,“你怎么能够将自己累成这样。” 季衡笑了一下,说,“也是为了早日能够进宫来对皇上有个交代。” 皇帝心酸心疼极了,觉得自己最开始的时候竟然埋怨季衡过了三日才进宫,真是太混账了。 他赶紧拉着季衡在榻上坐下,还亲自拿了扇子给他扇风,又从茶壶里倒了水给季衡。 说,“快说说,你这几日,到底做了什么事,都不睡觉。” 季衡于是将这几日的事情娓娓道来,在桂树巷子射杀了杨钦渊后,季衡亲自去确认了尸首,确认的确是他之后,才将他烧了,骨灰放在镇国寺里的。 季衡觉得杨钦渊再怎么也是皇室子孙,而且小小年纪,机智而沉稳,如若用在正途上,不可能不做出一番成就来,所以即使杀了他,也不能任由他不得安息,便将他火葬了,偷偷将骨灰放在了镇国寺里。 镇国寺是皇家寺院,杨钦渊在里面享受供奉和香火,也算是对得住他了。 虽然没有为他准备陵园和陪葬,但对于一个造反的败军之将来说,这已经是季衡的仁慈。 皇帝定然是早就得到消息知道杨钦渊已被处理掉的事,所以此时也不在季衡跟前装傻,直接关切地问季衡,“你没受伤吧。” 季衡摇摇头,温和地说,“皇上,微臣并没有在战场里,哪里会受伤呢,微臣没事。只是死了一个下属,已经安葬了,其他人,有受伤的,也都处理好了。” 皇帝很惊叹,为让季衡安心,并和自己交心,就直接说了自己的消息来源,“朕看了京兆尹的上报,他说火场里死了二十七个人,只有一位女子,其余二十六人皆是男子,而且是被杀后扔进火场的。你用了多少人去击杀杨钦渊,居然只折了一个人。” 季衡说,“未免人多反而不利,只用了二十人。不过,微臣这是安排好了才出手的,杨钦渊又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所以才反应不及,被我们出其不意射杀了。而且这次也有劳京兆尹曹大人,他之后处理桂树巷子的事情,十分即时,才没闹出什么事来。” 皇帝点点头,说,“朕能得君卿你,恐怕是朕遇到的最幸运的事了。” 季衡可不敢当,“皇上您对臣这样的信任,臣当万死相报。” 皇帝赶紧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瞪着他说,“说什么万死,朕只要你好好的,别胡说了。” 季衡心想这不过是托词,皇帝不知道在多少大臣的嘴里听说了,怎么此时倒是犯浑起来。 季衡又对皇帝说道,“这二十人,微臣不敢私藏,他们是微臣父亲从死囚里选出来的,说只要效忠皇上,就免他们死罪,现下他们立了功,微臣也从皇上您这里求得恩旨,免他们死罪,从此他们为皇上效忠。” 皇帝目光深深地看了季衡一阵,先没有说话,季衡这话的意思,皇帝怎么不明白。 季家是怕自己忌惮他们有这样的死士罢,所以刚做完了事,就将人直接献给自己。 皇帝叹了一声,才拉住季衡的手说,“君卿,朕会记得季家立下的功劳的。等朕亲政,定然重重赏赐。” 他知道,他只有这么说,才能够让季衡真的安心。 季衡果真笑了,谢恩道,“多谢皇上。” 皇帝又说,“朕也想过了,朕的确需要这样暗地里办事的死士,只是朕现在在深宫,可不好召见和筹建,此事,就先交给你,朕写个手谕与你,此事一概全由你定夺。只是现在朕拿不出多少银子来,宫里的府库还在太后手里呢。” 季衡笑着说,“这个,微臣倒是可以先垫上,不过微臣可没有银子,都是母亲的陪嫁,以后皇上可不要忘了还给微臣。” 本来还算严肃的氛围一下子就因季衡这话轻松了,皇帝也笑起来,将脸埋在季衡的肩膀上,笑着说,“以后朕的天下,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这种话,季衡也不知道皇帝是用什么心说出来的,但是皇帝能说,季衡可不能收,他瞬间变了脸色,就要去下跪,倒把掏心掏肺说了一句的皇帝吓了一跳,赶紧拉住季衡,季衡说,“皇上,您可不要对微臣说这种话,否则,微臣以死也不能谢罪了。” 皇帝神色数遍,沉默地看着季衡一阵,才说,“别在朕跟前说死。” 季衡叹了一声,只得道,“皇上恕罪。” 季衡实在太困了,他这几日都精神紧绷,几乎没怎么睡觉,所以皇帝又将他按在榻上让他坐下后,他虽想强打精神,但是还是打起了瞌睡,皇帝从稍间里出去,吩咐奴才送些点心来,等再进稍间,季衡已经歪在榻上睡着了。 皇帝神色复杂,慢慢走过去,想要叫季衡上床去睡,季衡被他碰了脸也没醒,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愣,就伸出手来,将季衡抱了起来,居然将他抱起来,季衡也没有醒。 皇帝就直接将他抱进了里间去。 皇帝没想到季衡这么轻,他轻而易举就抱起了他,将他放上床后,他甚至亲自给他脱了鞋,拉了薄被给他盖上。 季衡睡得很死,长长的眼睫毛覆下来,形成浓重的阴影。 皇帝看着他粉嫩嫩的唇,心跳如擂鼓,伸出手指在他的唇上碰了一下,季衡根本没醒,也没有醒的迹象,皇帝很想那么亲一下,正要埋下脸去,外面就响起一个轻询的声音,“皇上,奴婢送点心进来了?” 皇帝和季衡在一起谈话时,是谁都不准靠近的,谁靠近就直接被赐死,杀鸡儆猴一次后,没有人再敢犯。 所以即使是皇帝的心腹荷叶儿,也不敢直接进来,反而是在外面询问,也正是他这句话将皇帝叫醒了,皇帝瞬间从床边起了身,出来道,“放下了就退下。” 荷叶儿明显感觉皇帝对自己有怨气,赶紧放下了几样点心就退出去了。 81、第六十四章 皇帝拿着本书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书是基本上看不进去的,看着看着视线就自动转到季衡的脸上去了,他的心里有一只手在抓挠着他,让他心痒难耐,紧张又觉得激动,很想去对季衡做点什么…… 不过他小时候能够好好地活下来,后来又做了皇帝,还走到了今日,可见他的控制力不是一般。 所以最后他也没能伸出手做点什么。 于是等季衡醒过来后,他就十分懊恼。 但是懊恼也没有用,便不由生出了下一次季衡再在这里睡着了,他一定……一定要…… 季衡却不知道皇帝的这些纠结心思,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了龙床上,不得不下床对皇帝请罪,皇帝哪里会怪罪,留了他用午膳后,又让他下午陪自己说话,让他晚上再回去。 杨钦济到定国侯府看望香安郡主,香安郡主正坐在自己的卧房里,手里握着一把精巧的匕首,一双洁白的柔荑因为用力过猛,手背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丫鬟向她汇报,“郡主,四殿下来了。” 杨钦萱没有动,杨钦济自己进了房间里去,看到姐姐一动不动,就很诧异,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杨钦萱手里的那把匕首,锋刃在白日的光线里反着幽光,显示着它的锋利,匕首把上镶嵌着宝石,十分华美。 杨钦萱被他的声音提醒,才突然回过神来,她怔怔看着杨钦济,一张惨白的脸,嘴唇翕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杨钦济看她这样,就更是惊讶,问,“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杨钦萱眼眶干涩,想要哭一场,却哭不出,于是只是个怔怔无神的模样,怔怔无神之后,又想,一切有始也该有终,是何种始,就有何种终。 她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看向杨钦济,发出一点声音来,“二哥,二哥出了事。” 杨钦济一愣,本来要在椅子上坐下,也停住了,“什么?” 杨钦萱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二哥,被杀了。” 她的声音干涩而粗糙,像是风吹过沙滩,难听又难过。 杨钦济愣在了当场,再也没有动作,他像是傻了,或者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好半天,他才嗫嚅道,“我不相信。” 杨钦萱身子坐得笔直,道,“是真的。现在整个京城都知道桂树巷子出了火灾,火灾死了二十几个人,这些人就是二哥的人。二哥应该也出事了,我派的人去找他,没有找到,二哥没了消息,也没有给我们留一点消息下来,只能也是当时就死了。” 杨钦济身子软了下来,坐在了地上,他不想相信,他呆呆愣愣地发着抖,想着不久前才见过的二哥,那时候他还是好好的,他抖了好半天,才茫然地回过神来,望着杨钦萱问,“姐姐,那我们怎么办?” 杨钦萱咬了咬牙,说,“你正好出来了,你扮成我的丫鬟,从赵府里出去,到外面去躲起来,然后逃出京城。” 杨钦济问,“那姐姐,你呢?” 杨钦萱捏着匕首,说,“我之后再走。” 杨钦济说,“姐姐,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杨钦萱看着弟弟,伸手撩了撩耳畔的头发,说,“我是一个女人,已经出嫁了,说起来,也就再算不得吴王府的人。我即使逃出去了,还能回到杭州去吗,不行了。四弟,你走吧,我在这里,再为家里做件事好了。” 杨钦济很震惊,“连二哥都会出事,你能做什么?” 杨钦萱将那把匕首放在桌子上的刀鞘拿在手里,套上匕首,拨了一个机关之后,再将匕首刀鞘拔开,显出来的匕首就是完全没有开刃的,这就是一把把玩的物品。 杨钦济知道这把匕首的机关,以前就知道,他愣愣问杨钦萱,“姐姐,你想做什么?” 杨钦萱说,“四弟,我这就让人送你走。” 杨钦济看着她,摇头,“走不掉的,已经走不掉了。我走了,你怎么办。” 他想到了杨钦渊对他说过的话,要是皇帝死了,那么,他父王就能够有理由进京来,天下谁人不知道太后控制着皇帝呢,现下皇帝死了,他父王就是距离皇位最近的继承人。 杨钦济起身来,从杨钦萱手里抢过了那把匕首,说,“姐姐,我不会走的,我好歹也是吴王府的男人,总要做点男人做的事情。不能就这么让二哥白没了。” 杨钦萱阻止不及,杨钦济自己已经从她的房里跑了出去,杨钦萱要起身去追,站起了身,却又坐了下去,她看着窗棱发起呆来。 杨钦济从赵府回宫时,坐在轿子里,他抱着自己的双臂,不断深呼吸,才没有发抖。 从进京的那一天起,杨钦济想,他就该知道,自己就只能是死,现在能够死得其所,又有什么。 他踏进宫门的时候,又往外看了一眼,这一天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十分炽烈,整个京城的房屋鳞次栉比排列延伸向远方,在烈日下像是虚幻。 杨钦济踏入了皇宫,又换乘了一顶小轿子,他本要让轿子直接去麒麟殿,但是后来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回了太后的凤羽宫。 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在太后跟前回话。 第二日午时,他去了麒麟殿。 一向带着股倨傲的他,这次倒对殿前伺候的小太监有了点好脸色,说,“我来拜见皇上,有劳公公进去通报一声。” 小太监说,“有劳殿下等一等,奴婢这就进去通报。” 进了大殿,就对里面值守的柳升儿说,“柳公公,吴王四殿下求见皇上。” 柳升儿纳罕说,“皇上正和季公子用午膳,他怎么这时候来了。” 小太监说,“那奴婢就让他等着,等皇上午膳用完了再通报?” 柳升儿道,“算了,咱们也不做这种事。说不得他还真有什么事呢,给皇上耽误了,咱们也担罪不起。” 他说着,就到了进次间餐室的门口去说,“皇上,吴王府四殿下求见。” 皇帝正和季衡吃饭,皇帝愣了一下,说,“他怎么现在这个时辰来。” 柳升儿道,“奴婢也觉得时辰不对,那奴婢让他在外先等着。” 皇帝和季衡对视了一眼,皇帝心里已经转过了想法,说,“不用,你去问他是否用过午膳了,用过了就让他在外等着,上茶招待,没有用过,就来陪朕用膳吧。” 柳升儿应了就去传话去了。 季衡对皇帝轻声说,“他既已去过赵府,想必已经知道那件事了。” 皇帝说,“一会儿你让柳升去办。”说的时候,他的眼神带着一丝冷意。 季衡知道皇帝也有心要处置杨钦济了,他在心里沉了一下,顺从地点了头。 杨钦济进厅里来时,倒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给皇帝行了礼,还和季衡说了句笑,“季衡,倒是第一次见你穿这种颜色的衣裳。你以前不是喜欢荷色吗?” 季衡也笑了笑,说,“都是母亲准备的,我在这事上没得挑剔。” 说起母亲,杨钦济的神色就又黯了下来,季衡借口更衣先起了身,出去和柳升儿吩咐了一句话,让柳升在杨钦济的碗上抹上并不致命却能让人身体不好的慢性毒药,柳升儿喏喏地答应了,就出去了,给拿了杨钦济的碗筷来。 杨钦济也没有多想,就在皇帝这里用了午膳,饭后,坐在皇帝的书房里,他就有些精神不济,他以为只是自己精神紧张所致,也没有在意,只想着赶紧将事情做了。 柳升儿亲自端了茶来,比起给准备的一碗盖碗茶,皇帝更喜欢用茶壶倒的茶,这大约也与以前被人教过的这样不易中毒有关。 杨钦济知道皇帝的这个喝茶习惯。 柳升儿倒好了第一杯,杨钦济就起了身,自己端了倒好的那一杯在手里,似乎是渴极了,飞快地喝了又让柳升儿倒,因为柳升儿倒得慢,他就不耐烦了,自己夺过了茶壶,但是给自己倒茶的时候,却不小心倒洒了。 他赶紧拿了巾帕出来擦拭,季衡在一边看到,眼神突然加深。 杨钦济自己喝过的那个杯子,还有茶壶边上和口上,来接杯子的柳升儿的手指,都被那张手巾给抹过了,那张手巾看不出什么特别来,但是却让季衡十分在意。 杨钦济因为自己的笨手笨脚道了歉,又让柳升儿做事,自己退到了季衡的身边,季衡看了杨钦济一眼,正要对柳升儿说去换一壶茶水和杯子,没想到正是在这时候,变故顿生,杨钦济从袖子里拿了一把匕首出来,突然拔开了刀鞘,匕首指向季衡,房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82、第六十五章 在进麒麟殿宫门的时候就会被搜身,不允许带入兵器,没想到杨钦济堂而皇之带了一把匕首进来。 季衡是被匕首指着的人,但皇帝却被吓得最狠,以为杨钦济要对季衡不利的时候,没想到杨钦济拿着匕首只是在手里挽了几个花式,什么也没做,对他们笑道,“皇上,这把匕首漂亮吧。是微臣的宝贝,以前同季衡闹了些不愉快,想着送这把匕首给他,我们两人之间也就消了以前的不快了。” 房里的人都被他搞糊涂了,季衡迟疑着接过他递到手里的匕首,匕首没有开刃,匕首柄上和外鞘上镶着不少宝石,倒是十分好看。 本来要提醒柳升儿换茶壶和杯子的事情,也被杨钦济这么一打岔而忘了提醒,这时候,柳升儿已经给三个杯子倒了茶。 当柳升儿将皇帝那一杯送到皇帝跟前去后,皇帝没多想就喝了一口,当柳升儿又将杨钦济和季衡的奉过来,季衡才瞬间反应过来,杨钦济拿出匕首来,只是想打岔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匕首上,让他们不要注意到刚才他在茶水上做的手脚。 这样在大众之前的障眼法是最容易让人忽略的。 季衡脸色瞬间就变了,一下子冲到皇帝跟前来,打掉了他手里的茶杯。皇帝则被季衡这个动作吓了一跳,茶杯被摔出去,摔在了地毯上,又滚到花几脚边,撞得摔成了几半。 季衡脸色铁青地看了杨钦济一眼,然后对皇帝说,“刚才这杯茶里,说不定有毒。” 皇帝沉着脸,杨钦济也脸色十分不好看,慌乱地说,“怎么会有毒,我刚才还喝了一杯。” 季衡冷笑杨钦济还挺会做戏,说,“你拿你的手巾擦了茶壶口和柳升儿的手。” 杨钦济愣了一下,将自己的手巾拿了出来,放到一边桌子上,十分愤怒地说,“我哪里有擦茶壶,手巾就在这里,你去看看是不是有毒。你不要含血喷人,我本想和你交好,你却这样,将我的匕首还给我。” 杨钦济像个被侮辱了单纯少年,单纯地发起火来。 他说着,直接过来抢还在季衡手里的匕首,季衡觉得这只匕首说不定也有猫腻,匕首虽然没有开刃,但到底是凶器,就没有打算给他,但是杨钦济却过来抢了,他想要避开,却被比他高了一个头的杨钦济抓住了手,皇帝看杨钦济和季衡打了起来,就说,“不要打了。”但杨钦济根本不听,非要将匕首夺过去不可,而季衡却不给他。 如若是任何别人在他跟前这样打架,皇帝都只会避开,让奴才们上前,以免误伤,偏偏这次是季衡和杨钦济打,所以他根本没有多想,条件反射地就上前要将杨钦济推开,将季衡解救出来。 没想到杨钦济抓到了匕首的手柄,季衡握着没有开刃的刀锋,季衡正要将匕首从杨钦济手里拽过来扔开,没想到杨钦济却突然将匕首从他握着的刀身里抽了出去,带着黑幽幽的光的刀锋闪在季衡的眼里,让他一下子眼睛瞪得极大。 杨钦济握着匕首,直击皇帝的心窝子,刀上抹了毒药,他相信皇帝不被他捅死,也能被毒死。他的眼里,在那一刻是满满的仇恨,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一般人估计得被吓得全身无法动弹,季衡却瞬间反应过来,用身体撞向杨钦济,杨钦济手里的刀在一瞬间偏离了方向,割进了季衡的胳膊,季衡像是感觉不到痛,用力地抵住杨钦济,朝皇帝喊道,“皇上,快躲开,叫侍卫!” 皇帝也被这把匕首吓到了,但是居然没有躲开,他上前要将杨钦济一脚踢开,杨钦济虽然在每节武术课上都表现得十分平平,连病秧子赵致祥有时候都打不过,此时他却在这里表现出了他的勇武,还有他那实际比武术课上好过不知多少倍的体术武功。 季衡的力气还是太小了,杨钦济依靠身体优势将他撞开,匕首就向皇帝挥来,好在皇帝学了这么几年剑术和拳脚也不是白学,身体后仰堪堪避过击杀而来的匕首,在杨钦济又要扎下来一刀时,季衡已经从旁边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杨钦济,而柳升儿,在大叫护驾之后,也冲了过来,挡在了皇帝跟前护驾。 皇帝眼看着杨钦济手里的匕首又扎向了季衡,他一声痛苦大叫,将护住他的柳升儿推开,就冲上了前去,匕首被皇帝的力气带偏了,没有扎进季衡的颈子,只是从肩膀上擦过。 皇帝抓住了杨钦济握着匕首的手,将匕首在瞬间给打开了,杨钦济被皇帝掀翻制在了地上,这时候,外面的小太监才跑进来,杨钦济看自己跑不掉,就要咬舌自尽,却被皇帝直接卸下了下巴。 这个变故只发生在几十秒钟之间,所以等侍卫们赶进来,杨钦济已经被小太监们压在了地上。 季衡疼得脸色发白,动也动不了。 皇帝跑到他的身边,将他扶起来,满头大汗看着他,朝人喊着,“太医,传太医……” 季衡很快晕了过去,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房间里的烛火摇曳着,闷热里又带着浓浓的熏艾草味。 季衡想说熏艾草根本没什么作用,还不如熏一下醋,不过他头沉重得很,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才睁开眼,皇帝杨钦显就从旁边的椅子上冲了过来,坐在床沿上看他,惊喜中又带着担忧痛苦,“君卿,君卿,你醒了?” 季衡觉得十分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动了一下眼睛回应他。 皇帝几乎要哭了,说,“你身上的外伤并不严重,但是却中了毒,太医给拔了毒,但说没有拔干净,还要再拔。” 季衡脑子发晕,心想原来是中了毒,他嘴唇干涩,好不容易聚集起一些力气,说,“皇上,你身上……” 皇帝摇头,“你别担心我,我没事,我没受伤……” 季衡却说,“是喝的水。” 皇帝想到了季衡和杨钦济抢匕首的事情起因,愣了一下后说,“太医检查了,说茶水里无毒,杯子上也没有。” 季衡却十分坚持,“有。” 皇帝看着他,觉得他是过于担心,道,“你好好休息,太医就在外面候着,朕让他们进来看你。” 季衡还想再说皇帝喝的水有问题的事,奈何实在支持不住,又想到自己身体的秘密,不由更着急起来,便急急说了两声,“皇上……皇上……” 皇帝看他一下子着急起来,就担心地问,“什么事?” 季衡说,“母亲,我母亲,我母亲……让她来……” 皇帝愣了一下,明白了季衡的意思,明白后心里就酸酸的,看来季衡无论和他多好,他母亲在他心里还是第一位的吧。 但是这也没有办法,谁让那是季衡的母亲,皇帝只好说,“安心吧,朕这就让人去接你母亲进宫来。” 季衡这才松了口气,看皇帝这样子,季衡就知道自己晕过去这段时间,他们没给自己换裤子发现他身体上的缺陷,那么只要等他母亲来到他的身边,他母亲是个聪明人,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季衡松了口气,支持不住又要闭上眼。 皇帝叫小太监去传了太医进来,这次还是以前给他看过病的严太医,又多了另外两个太医。 又给季衡检查了伤口,太医们商量后,说季衡当时很及时地被吸出了毒素,毒素随血液进入心脉的很少,只要用针灸就可拔出余毒,让皇帝不要担心。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 许氏在家里等儿子回去,等来等去也没等到,也没个人来说一声季衡到底什么时候回,她在心里埋怨着儿子现在忙得和季大人有得一拼,而且也不知道要让个人回来给她带个话什么时候回。 都到二更天了,许氏和许七郎都坐在院子乘凉,许七郎吃着葡萄,将好的,大的,甜的,留在一边等季衡回来吃,自己就吃小一些的,但是一直没等到人,不由不断问许氏,“衡弟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许氏哪里知道,只说,“看他回来了不骂他几句,真是越长大越不会做事。” 正埋怨着担心着,外面就跑了人来敲落下的正院院门,丫鬟去开了门,来报信的门房就说,“宫里来了侍卫,请太太进宫去,说是大少爷出了事。” 许氏正在摇扇子,因为门房声音大,她听到了,扇子都掉在了地上,起身就要往外走,说,“到底是什么事?” 门房赶紧又说了一遍,“侍卫大人只说大少爷出了事,皇上请太太入宫,别的也不清楚。” 许氏脸色苍白,要跟着就往外跑,还是被丫鬟拉住了,提醒她,“太太,您得换身衣裳。” 季大人现在是二品大员,许氏自然也是二品诰命夫人了,现在要去面圣,她可没时间收拾穿诰命夫人的礼服,回屋去快速换了一套外出的衣裳,头发也只简单挽了,就飞快地去车轿院子乘马车。 然后又吩咐得力的婆子将此事去告诉张先生。 83、第六十六章 许氏作为诰命夫人,也进过宫参拜过几次,不过却没有见过皇帝。 这次被侍卫带着,从宫门直接往麒麟殿去,一路上,她也没有心情看宫中的夜景,坐在轿子里,心急如焚。 因为侍卫说得不清不楚,只说季衡出了事,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既然季衡都不能回家了,想来事情不小,这样,作为母亲,许氏哪里能够不着急。 她手里的手巾都要被她拧坏了,明明是六月炎热的天气,她却全身发冷。 她要出门的时候,许七郎也来添乱要跟着来,好在是被她骂得听话了,在家里没有跟来。 宫轿将许氏带到了麒麟殿宫门前,轿子停了下来,在宫门前等着的小太监赶紧上前来伺候下轿,说,“是季夫人吧?” 许氏赶紧应道,“正是。” 小太监说,“皇上等着夫人您。” 许氏扶着小太监的手下了轿子,然后被他领着往麒麟殿里面去。 袖子里还袖着打点这些宫人的银钱,但许氏这时候也没有心思和时间来做这些事了,跟着小太监几乎是小跑着到了麒麟殿正殿的大门口。 领她进来的小太监却是不能进殿的,带着许氏在殿门口等着,朝里面请示道,“季夫人到了。” 荷叶儿本在里面伺候,赶紧跑了出来,看到了许氏,就说,“夫人在此少待,奴婢去向皇上通报。” 许氏着急得面颊绯红,赶紧福礼,“有劳公公。” 荷叶儿说了一声就又往里面走,在次间里撞上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柳升儿,就说,“季公子的母亲已经到了。” 柳升儿说,“到了就好了,不然皇上守着季公子,膳也不用,衣裳也不换一身,在那里坐着哪里也不去。” 柳升儿进了内室,皇帝正坐在床沿上看着季衡,一动不动,柳升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躬身通报道,“皇上,季公子的母亲大人到了,就在殿外候着。” 季衡已经又睡过去了,皇帝因柳升儿的话抬了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迟疑了一瞬,才说,“请夫人进来。” 柳升儿喏了一声就赶紧退出来了。 许氏被柳升儿带着进了殿内,穿过次间稍间,才进了里间来。 皇宫在雍京城的靠北边,这里的地势要比东南边高一些,所以比较通风,夏日里也没有太濡湿,殿里放着冰山,散发着凉气,倒是并不热。 许氏进了内室,只闻到很浓的燃烧艾草的味道,她低头垂目,没敢四处张望,只听领她进来的小太监说,“皇上,季夫人带到。” 然后她听到一个还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清朗的声音,“有劳夫人。” 这个声音虽然还没有成年男人的低沉浑厚,但是已经是平常人没有的沉稳和威严,沉稳得似乎没有什么起伏,让人有点心颤。 许氏对着这个声音下了跪,眼睛看到皇帝穿着的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靴子,“臣妾季许氏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皇帝看着跪在那里的许氏,在满室烛光里,许氏穿着一身赭色衣衫,头发只是松松挽了,插着两只真珠簪子,甚至没有戴上耳环,简简单单,但一头乌发如云,倒是好看,大约季衡头发好也是继承自她。 皇帝想,这就是季衡的母亲,季衡心里最在意牵挂的人。 他又生出了酸酸的感觉,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说道,“夫人平身罢。” 许氏这才谢恩起了身,但是依然是恭敬地低着头,没有敢看皇帝,皇帝坐在床沿则是仔细注视着许氏,他在许氏的脸上,并没有找到什么季衡的痕迹。 但是不可否认,许氏也是一个漂亮人。 他不知道季衡的母亲年岁多少,但是这样看着,许氏倒是一点也不显老的,带着女人沉静又雍容的风韵,面上未施脂粉,一身素净,要比宫里的太后娘娘和徐太妃娘娘美多了。 许氏的沉静温柔,和素净的打扮给了皇帝以好感,之前那些吃醋的心思也少了,皇帝便又说,“今日下午有人行刺朕,季卿正好在旁边,就替朕挡住了刺客的刀子,受了伤。” 许氏知道季衡现在就躺在床上,但是宫中规矩森严,所以她没能冲上前去看季衡的状况,此时听皇帝这么说,就心疼得身体轻轻发抖,道,“能够护住皇上,是季衡的荣耀和本分。” 皇帝叹了一声,说,“夫人,朕知道你和季卿母子情深,季卿病重依然不断念着你,所以朕就让人去接了你进宫来,希望你能够在这里照顾他。” 许氏赶紧又跪下了,“谢皇上恩德。” 皇帝于是从床上起了身,又看了季衡一眼,不舍地说,“朕还有要事要处理,夫人,你好好照顾季卿。” 皇帝于是就出去了,吩咐在外间的小太监,“好好伺候着夫人。” 小太监赶紧应了。 皇帝带着柳升儿一起去了东边偏殿,杨钦济正被绑在里面的柱子上,皇帝之前一直担忧季衡,根本就没心思管他。 此时季衡的母亲来了,他才有了心思来处理他的事情。 杨钦济虽然行刺了皇帝,但到底是郡王,所以只是被绑在柱子上,在皇帝没有吩咐的情况下,没有被上刑。 他此时正垂着头,一脸恍惚,皇帝走过去,他也没有反应,于是守着他的两个侍卫,其中一个就过去拉起了他的头。 杨钦济这才看向皇帝,但是他的眼神恶狠狠的,没有求饶和害怕在里面,只有憎恨。 皇帝对那两个侍卫挥了挥手,两人明白皇帝的意思,就赶紧退下了。 柳升儿端了把椅子让皇帝坐了,皇帝沉默地坐在那里看着杨钦济,一时没有说话。 杨钦济被他这么看着,倒没有了最开始的气势,有些发虚起来。 皇帝看了他一阵,才说道,“行刺皇帝是灭九族的大罪,不过你是朕同宗,这就不只是行刺了,你这是谋反,朕会让全天下都知道你刺杀朕谋反之事的,谋反之罪,你知道会怎么处置吧。朕要撤掉吴王的封号和封地,将吴王府都处置掉。” 皇帝这么说,杨钦济居然依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冷笑了一声。 皇帝也冷笑了一下,想到季衡此时还躺在床上,左胳膊被划了那么长一条口子,他心里对杨钦济翻腾的恨意就更深了,但是他却什么也没做,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放心,你伤了朕在意的人,朕也要在你跟前将你家里的人都处置了再处置你。” 杨钦济这时候哼了一声,说,“一个贱婢所出,登上了皇位,就以为自己真是真命天子了吗?” 他这话一出,柳升儿就上前狠狠给了他两巴掌,喝道,“皇上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 皇帝居然并没有因他这句话太生气,大约是小时候就听得太多了,所以已经麻木了,他让柳升儿退下,然后才说,“朕前两天才看了史记里陈胜吴广列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朕虽是九五之尊,但朕觉得这话倒是不错的。你是郡王,朕也能让你变成阶下囚,让整个吴王府都变成阶下囚。朕的母亲虽然身份不高,但朕也成了皇帝。你说呢?” 杨钦济转开了眼,不再看他,只是恶狠狠地说,“你杀了我二哥,我杀你,也是应当。都是太祖的子孙,你又并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你当了皇帝罢了,等我父王当了皇帝,你又算什么。” 小皇帝杨钦显袖子里袖着杨钦济刺杀他的那把匕首,他将匕首拿了出来,拨弄上面的机关,将开刃的匕首拔了出来,然后用刀尖抵着杨钦济的胳膊,杨钦济身子瞬间僵了,皇帝冷冷看着他的眼睛,刀子就那么毫不手软地扎进了他的胳膊,杨钦济一声痛叫,皇帝却无动于衷,说,“朕这一刀只是还你扎君卿那一刀。要如何处置你,等拿下了你父王,再定。” 杨钦济痛得已经骂不出来,皇帝说,“放心,你不会死得很快,这匕首上的毒已经被洗掉了,朕想,死得干脆其实也是一种恩德,你不配得到。” 皇帝从偏殿里出去,对柳升儿说,“让太医来给他将伤口包扎上。” 皇帝一直保持着面无表情,连声音也没有多少起伏,但是越是这样,越让人害怕,柳升儿赶紧应了,又说,“皇上,您还没有用晚膳。” 皇帝站在檐下看着天上的明月,晚风轻轻拂来,让他深深叹了口气,说,“不用了,朕吃不下。” 不过倒是被柳升儿提醒了,说,“君卿也没有用晚膳,朕去看看他醒了没有,若是醒了,给他准备些易消化的粥来。” 柳升儿喏了一声,才下去吩咐去了。 皇帝回到他的卧室,看到许氏正坐在床边,用巾帕给季衡擦着面颊和颈子,季衡已经醒了,他和许氏都没看到皇帝进来了,他正轻声和许氏说话,“母亲,皇上在哪里,儿子有话说。” 许氏擦了他的颈子又解开他的衣带为他擦他的胸膛,说,“皇上出去了,你好好养着,要和皇上说话,什么时候不能说。” 季衡强撑着说,“是紧要的事。” 许氏有些赌气,即使是皇帝,也是重不过她的儿子的,所以她一时没有应答,这时候皇帝走上了前来,在床边躬身看季衡,“君卿,是什么事?” 许氏一转脸,这才是第一次看到了皇帝,小皇帝已经有十四五岁了,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身体抽条的时候,皇帝又每日里在习拳脚剑术,故而身体发育很好,已经很高了,只是面庞还带着少年的圆润,眉宇里甚至有些秀气,只是眼神却很深,鼻梁挺拔,嘴唇有些单薄,透出威严和沉稳来,让人丝毫不能将他当成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许氏又要下跪,皇帝这次扶住了她,说,“夫人,不必多礼。照顾君卿要紧。” 许氏知道君卿是皇帝给季衡赐的字,但是此时听皇帝这么叫起来,倒有种百转千回的味道,让她心里觉得怪怪的。 季衡上身衣裳散乱,许氏赶紧为他整理了,季衡看着她说,“母亲,儿子同皇上说几句话,您先回避一下可以吗?” 要是皇帝不在,许氏定然不乐意,还会说季衡几句,但现在皇帝在这里,她就只好起身对皇帝福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84、第六十七章 皇帝在床沿坐下,撑着胳膊看着季衡,眼神早没有了冷意,柔声说,“君卿,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你好好养伤才是要紧。” 季衡现在却是顾不得自己的,道,“皇上,您还记得之前我父亲传回来的消息吗,他说吴王从南洋得到毒药的事情。” 皇帝点了点头。 季衡就又说道,“四殿下的那张手巾一定有问题,就像他的匕首有机关一样,您之前喝了茶水,虽然没有检查出有毒,但是说不得是这种毒不能用现下的法子检查出来呢。以前想过要早些处理四殿下,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微臣失职。” 皇帝皱眉说,“你做得够好了。朕现在并没有什么不适,应该没有中毒,反而是君卿你,你中了毒,状况很糟糕。” 季衡还是耿耿于怀,“有些毒药是要过一阵子才会发作的,就怕四殿下是用的这种毒,皇上,您的性命比起微臣来重要多了。” 皇帝沉默了下来,他想到杨钦济的镇定,那种镇定太不正常,绝对不是不怕死的镇定,反而像是他确定自己会没事,这也太有问题了。 皇帝不得不好好想季衡的这话,季衡看皇帝这样是相信了自己,就又说,“皇上,您得想办法从四殿下嘴里问出来,那里面是否有毒药,要怎么解毒,或者皇上让太医想办法,看有没有法子将毒素排出来。” 皇帝沉下了脸,点了头,“朕会去做的。” 他这么说着,一时却没有行动,在床边他弯着腰,几乎要趴到季衡的身上去,他距离季衡极近,静静看着他,轻声问,“君卿,你当时怎么就能那样毫不在乎自己挡住杨钦济呢?” 季衡感觉很虚弱,不大想说话,而且皇帝这话也问得实在奇怪,他愣了一下才轻声回答,“护住皇上是臣子的职责。” 皇帝不满意地又问,“没有别的吗。” 季衡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什么答案,敛了敛长长的眼睫毛,才说,“我不会看着皇上出事,即使微臣死也不能让皇上出事,这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皇帝知道他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的,但是季衡这么说,依然让他开心了,不过,他又很难受,他自己根本不想看到季衡为他而出事。 他说道,“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可不能这么莽撞了,朕比你大,比你武艺好,比你力气大,朕不需要你上前保护。今日柳升儿也是,傻里傻气,反而让你受伤。” 季衡想到当时场景,柳升儿距离他们远,而且他也是第一时间上前护住了皇帝,也算不得失职,就说,“他算不错了。” 皇帝还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又伸手抚了抚季衡的头发,说,“你饿了没有,朕让端粥来你用一些罢。” 季衡摇了摇头,“喝过药了,吃不下东西。” 说着,才想起什么来,道,“皇上,这是您的龙床吧,微臣怎么敢睡,您让人将我转到别的地方去就好,微臣身上有伤,见过血,也不敢冲撞了皇上……” 还没说完,皇帝已经伸手虚覆住他的嘴,“不要说这些,朕不爱听。” 季衡知道皇帝的固执,在心里叹了一声,又说,“四殿下刺杀皇上,太后娘娘想来已经知道了吧,她说什么没有?” 皇帝点点头,道,“她让人来要杨钦济,让将他投入诏狱,看太后的意思,她似乎还想包庇杨钦济。朕没让她将人要走,准备过几日再将他打入诏狱。明日朕在早朝上,就要说一说这事,不需要吴王叛乱才出手了,他的儿子刺杀朕,足够他的罪名,朕让人去将吴王府众人捉拿入京,如果他抗旨,就以他反叛之名,将他处置掉。” 季衡道,“吴王势必马上就反了。” 皇帝说,“朕现在并不怕他反,反而怕他不反。” 他的声音很淡,眼神却带着阴狠。 季衡因他这眼神而心里一颤,发了一阵呆,他知道皇帝在江南部署大约已经差不多了,只等着将吴王彻底除掉。 他眼见着皇帝从一个用笑和温和来麻痹人的小孩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杀伐决断眼神狠戾的少年,他不知道,皇帝的将来会不会更加凶狠,一个明君,绝对不会是一个慈善的好人,但是要是皇帝的心里没有了任何一点慈善之心,他想,这也不是好事。 在这种的君主跟前,两人好的时候,倒是好的,要是关系差了,皇帝估计也不会念旧情吧。 季衡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沉默起来,皇帝看着他,用手指轻抚他的面颊,柔声问,“君卿,你在想什么?” 季衡道,“在想微臣是真不能住在这里,微臣即使不出宫回家养病,也该搬到偏殿去,住在这里,会平白遭大臣们说辞的。” 皇帝皱了眉,“他们办正经事没有一点用处,却总是在这些事情上乱嚼舌根,等朕亲政了,谁敢乱说,就第一个处置他。” 季衡叹了一声,道,“皇上,您心平气和一些吧。您明白您现在在朝中最近并不宜和老大臣们对上。” 皇帝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呢,于是愁了一下眉,说,“即使做了掌权的皇帝,也不见得事事顺心,权力制衡,稳定局势,就够让人琢磨。” 季衡愣了一下,“皇上怎么叹起此事来了。” 皇帝眼神变得幽深,“当年父皇,不就如此吗。” 看季衡有些疑惑,皇帝想了想,就说道,“外面皆传父皇并不喜欢朕,几乎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其实根本不然,父皇当时看母妃时,是总是要让我去见面的,只是总是偷偷的,他担心他看重我,我又要遭遇不测,所以只好表现得不在意我。” 季衡有些愕然,皇帝这时候倒是笑了一下,目光亮盈盈地看着季衡,轻声说,“父皇也说过,坐在帝位上,太宠一个人,反而是害了他。君卿,若是朕什么时候对你稍稍冷淡了些,并不是朕不宠爱你了,只是朕怕害了你,你那时候会明白朕吗。” 季衡更加愕然,心想这是什么话,他一个外臣,怎么好得到皇帝这种话。 但是还是没有忍心让皇帝失望,就说,“微臣明白的。” 皇帝自己去住了偏殿,让季衡在他的卧室里养伤,许氏则是住在旁边抱夏的一间房里方便照顾季衡。 第二日,皇帝就召来阁臣商议,说了杨钦济刺杀他的事情,所以要求将此事昭告天下,捉拿吴王和吴王府众人入京。 大臣里定然有不少事受了吴王贿赂的人,便说杨钦济这也许是小孩子的行为,算不得是吴王想要谋反的证据,皇帝当场怒斥,说要吴王发兵打到京城了才算是要谋反吗。 如果他打到京城了,还用个勤王的口号,那也不算谋反是不是。 让这位大臣当场就噤若寒蝉。 李阁老作为首辅,同意了皇帝的办法,于是在之后的早朝上,李阁老就提出捉拿吴王进京的事情,早朝上吵成一团,虽然有反对的人,但反对的人到底很少,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从京城到江南,传诏书也要十几日时间,但是吴王已经早早就收到了飞鸽传书,知道了京城之事。 六月末,在圣旨传达到的时候,吴王怒斩来捉拿他的官员,说皇帝是被奸臣蒙蔽了,果真如皇帝所料,就打起了清君侧的名号,造反了。 吴王分两路上京,一路从松江府派水师走海路,一路则是陆军直接经两淮山东上京。 吴王造反,让京里朝中乱成了一团,很多大臣都觉得是皇帝将吴王逼反的,要是吴王真打进京了怎么办。 皇帝根本没有精力管这些言论,他自己病了。 杨钦济受不住刑法,招了的确是给皇帝下了毒,但是他也没有解药,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毒。没有解药,所以皇帝的身体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痊愈。 季衡身体则很快就没了事,毒素拔出后,他的外伤并不严重,不过他并没有出宫去,而是住在了麒麟殿的西偏殿里,本来许氏在这里照顾他,在他能够自理后,季衡就把她劝回去了,让了抱琴和荔枝进宫来。 皇帝病了,但病不是大病,就是精神不济,坐着坐着就会睡着。 杨钦济本说那毒药会让人在十几天之内就衰弱而死,这却没在皇帝身上应验,大约是皇帝当时喝的剂量太少,而太医又及时地用熏蒸和针灸法让皇帝散掉了一些毒素。 七月,是京里最热的时节。 以前七夕节,宫里也是十分热闹的。 这一年却是冷冷清清,第一是皇帝病了,第二是吴王造反还没有被镇压下去,第三是皇帝和太后之间的矛盾闹到了明面上来。 从处理春闱舞弊之事开始,皇帝已经算是慢慢掌权了,这次吴王造反一案,皇帝更是说一不二地拿了主意,朝中大事,阁臣拿了主意,已经都要到皇帝跟前报备,请皇帝下御批后才敢拿去办,虽然皇帝还没有正式亲政,但这样已经算是掌了权,亲政只是一个名头,等他大婚后,就可以完全实施了。 因皇帝病了,季衡便一直留在了宫里,御批基本上都是他写的,然后拿给皇帝,皇帝看了就盖上玉玺印就是了。 七月下旬,下了两场雨,京里气温有要降一降的趋势了,吴王本是想势如破竹地一举攻入京城,但是在路上却受到了很大阻挠,在山东就被拦住了,从海上走的水师更是不利,没能上京就全军覆没。 这时候,吴王已经是在负隅顽抗。 吴王到底是兵力不足,在皇帝部署周全早将他各条路堵死的情况下,他是不可能拿下京城的。 这一日,京里从早上开始起就在下雨,皇帝又睡了一下午,在傍晚时候醒过来,正好雨停了,夕阳突破层云照进房间里来,皇帝昏昏沉沉盯着照进房间里的光线,在旁边伺候的柳升儿看到皇帝醒了,就赶紧上前,问,“皇上,您醒了?有吩咐吗?” 皇帝自己不喜欢人多,但是看殿里只有柳升儿一个人在,他又有些不爽快,说,“君卿呢?” 柳升儿回答,“季公子又在同太医们探讨皇上您的病情呢。” 皇帝叹了一声,道,“去叫他到朕跟前来。” 85、第六十八章 季衡本是早就该出宫去了,但是皇帝离了他就不行,所以季衡只好留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皇帝中毒的关系,他现在很难压抑住自己的脾气,经常发火。 不过在季衡面前,他倒是要好一些。 季衡同太医们又谈论了皇帝的病情,去广州一带寻找皇帝所中毒药解药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而杨钦济的嘴里又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现在对于皇帝中的毒,太医院的讨论结果是,继续采用药物熏蒸和针灸加速排毒的法子,辅以护心保肝的药。 季衡觉得这样保守的方法也不错,但是皇帝体内的毒却清得慢,让人着急。 不过有个年轻的太医提出可以用民间土法,放血的办法解读。 他这个方法提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沉默自然不是指他的方法好,只是没有人赞同而已。 反而小小的季衡说,“我觉得翁太医这个法子可以考虑考虑。” 大家都惊讶了,有人说,“伤了皇上肌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没用,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有人说,“皇上是一般人吗,民间的土法怎么能够用在皇上身上。” …… 正是争辩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柳升儿过来了,对季衡说,“季公子,皇上醒了,找您过去。” 季衡便起身对几位太医点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有个太医叹了口气后摇了摇头,另外一个太医直接说,“才十一岁,皇上倒是真宠信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 季衡还是太小,不能服众,而且长得过于好了,总让人往歪处想。 好在严太医老沉持重,打断他们的话,说,“这位季公子倒是真有些本事的,年岁虽小,皇上信任他也不是没有依据。再说,他的父亲季大人这次在处理吴王造反之事上立有大功,只等吴王之事了结,说不得就能直接入阁了,少说少错,总是好的。” 另外几个太医也就闭了嘴。 季衡到了皇帝的卧室,窗户开着,卧室里倒是凉快的。 他走到床边去,也没有下跪行礼,就在床边脚榻上坐下了,问睁着眼睛的皇帝道,“皇上,您醒了?” 皇帝朝他伸了伸手,季衡就赶紧将他的手握住了,皇帝生了病,季衡知道他脆弱,所以很由着他。 皇帝说,“看外面已是夕阳西下,朕又睡了一个下午吧。” 季衡眼神柔和地看着他,轻声安慰道,“皇上,您就会好的。再说,山东又传来了好消息,吴王的残兵抵挡不了多久就会被拿下了。而且去广州询问解药之事,也会很快就有结果。” 皇帝眼神还是显得脆弱,“朕怕等不到那个时候。” 季衡在脚榻上跪起了身,让柳升儿去端了温水来,他就拧了帕子一边给皇帝擦脸擦颈子胳膊,一边才轻声安慰,“皇上,您会好的。您别乱想。” 皇帝眼神变得些许湿润,问,“太后那边的事情怎么样,她在和蜀王联络吗?” 季衡轻柔地擦着皇帝的颈子,让他舒服点,才说,“太后和蜀王联络也没有用,皇上您会好的,您得相信这点。要是您自己都没有信心,您要臣子怎么办呢。您要是真有事了,微臣想,微臣一家都要跟着皇上您一起去了。” 皇帝看着他,咬了咬牙,他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季家是将所有都和他绑在一起了,要是他死了,太后扶持蜀王小儿子登上皇位,第一个要除掉的,说不定就是季家。 皇帝的眼里多了些坚强和狠意,季衡这时候才又说,“微臣观察,这几个太医,那位年轻的翁太医倒是可用的,他说用放血的法子对解毒有作用,微臣觉得也是可行的,只是其他太医都不赞同。” 皇帝愣了一下,“放血?” 他对这个法子也是闻所未闻,感觉有点惊骇。 季衡说,“嗯,据说民间常用这个法子解毒。微臣在扬州时,也遇到有一家吃东西中了毒,中毒时间过长,毒性已经深入血脉,乡间大夫就给放血,然后一家都给救活了。只是,皇上您不是一般人,要在皇上身上开个口子放血,这是谁也不敢的。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皇帝刚才被季衡的话激起了血性,此时听他说要放血,虽然他觉得怪异,但是还是说道,“朕反正已经这样了,放血又有什么呢,要是真有用,那就放吧。” 季衡为他擦好了颈子和胳膊,就又在铜盆里洗帕子,说,“那微臣就去同翁太医商量此事。太医院的太医们给的法子总是最保守的,再说,他们说不得也偏向太后,对皇上您的病情能拖则拖,但是这毒素在体内越久,损伤身体越厉害,还不如早点就处理了。” 季衡拿着帕子又要给皇帝擦身,皇帝虽然全身无力,但是其实还是可以动的,但他偏偏不自己动,只让季衡为自己擦身,季衡为他解开上衣,他就盯着季衡看,又说,“朕发现你和季大人是真的很像。” 季衡本在给皇帝擦胸腹了,此时却停了一下,诧异地问,“皇上为何有此言。” 皇帝道,“季大人也是做事利落的人,想好了,就马上去做,他做官已久,还没有染上官场拖沓和阳奉阴违的习气,朕就知道他是可用之才。” 季衡笑了一下,“皇上,微臣扶你起来给你擦背了。” 皇帝自己撑着手臂坐了起来,季衡为他脱掉上衣后,就给他擦背,又说,“皇上这话的意思是,微臣刚才说要给您放血,都没多给您考虑时间,马上就要去做,皇上担心了吗?” 这种话其实已经带着不敬了,大约只有季衡敢这么和皇帝说,皇帝也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嗯,是啊,朕还是很怕放血的。” 季衡为他擦好了背,就将帕子放进水里,拿了旁边放着的干净的寝衣又给皇帝穿上,坐到皇帝面前给他系衣带,“谁要给我放血,我肯定也很怕,所以就想,还不如早放早了,便如此揣度皇上您了,您要降罪于微臣吗。” 季衡这时候脸距离皇帝杨钦显十分近,杨钦显静静地看着他,只见季衡黑而长的眼睫毛像是黑蝴蝶的翅膀一样,轻轻地颤着,拂到了他的心尖上去,粉嫩的唇瓣好若花瓣轻轻动着,让杨钦显口干舌燥,他本因中毒而全身发软,此时却全身热流涌动起来,直击下腹。 而季衡却不知道他的这些心思,已经扶着他躺下,要给他脱裤子擦腿了,皇帝赶紧抓住了他的手,面颊绯红,声音也哑了,结结巴巴说,“君卿,你……你先出去,让柳升儿进来。” 季衡诧异地看着面红耳赤的皇帝,视线向下一撩,身上没有盖被子的皇帝,薄绸的裤子能够遮住什么呢。 季衡愣了一下,他倒是十分镇定,什么也没说,就起身出去了,叫外面候着的柳升儿,“皇上唤你进去伺候。” 柳升儿觉得有些疑惑,季衡嘴角那丝笑意很可疑,而皇帝和季衡在一起的时候,是从来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的,怎么这时候皇帝反而让自己替代季公子进去。 季衡去找翁太医说给皇帝放血解毒之事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皇帝也到了这个年龄了啊。 不过皇帝喜欢用太监,麒麟殿里几乎没有宫女,也实在让人觉得诧异,他不得不想,难道柳升儿还兼任着那种职责。 柳升儿进去给皇帝擦身的时候,皇帝那本来精神抖擞的龙/根已经慢慢蛰伏下去了,但是皇帝脸上的红晕却没有退得那么快。 季衡最后肯定是看到了,发现了,不过季衡还小,应该还不知道吧。 皇帝这么想着,问柳升儿,“君卿刚刚出去时,可有说什么?” 柳升儿恭敬地答道,“季公子就是让奴婢进来伺候。” 皇帝哦了一声,松了口气。 但是柳升儿又说,“不过季公子笑了,笑得好不奇怪。” 皇帝心又被提了起来,心想季衡是明白的吧,他那么小,就明白了? 进宫来伺候季衡的那个丫头,应该是季衡的贴身丫鬟,叫荔枝的,容貌肌肤性情,都没什么好的,以后难道会伺候季衡? 皇帝头疼,没心思琢磨前朝大事,倒是很有精神思考季衡长大初试云雨的事来了。 当晚,趁着皇帝还有些精神的时候,季衡就守在床边,陪着皇帝,听李阁老说政事,现在的前朝大事,无非是镇压吴王叛乱的事情,李阁老说完后,皇帝一脸高深,“既如此,就如此办吧。” 李阁老收起那些折子,道,“皇上的身体可好些了?今日看着倒是精神些了。” 皇帝冷眼看了李阁老一眼,心里揣测着他在想什么,嘴里说道,“朕的确觉得好多了,只要吴王的人头被带上京,朕恐怕马上就好起来了。” 李阁老喏了两声,皇帝就又说,“之前说吴王之事后,朕就立后的事,朕想,这虽是朕的婚事,但是也是要确立一国之母,还是要看母后和大臣们的意见,此事,你同母后商量后,给朕上个折子来。” 李阁老又应了,这才退了出去。 季衡看皇帝说了这些话,又出了一额头虚汗,便拿了手巾给他擦汗,没想到皇帝趁势就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季衡只好由着他,听皇帝说,“君卿,要是你是女儿身,朕定然立你为后,太后,李元卿,朝中大臣,朕都不理他们。” 季衡被他这像是赌气,又像是信誓旦旦的话逗笑了,说,“要是微臣是女儿身,皇上您可见不着我了,我现在在深闺阁楼里绣花呢。” 皇帝叹一声,也笑了起来。 又伸手握住了季衡的手,季衡的手暖呼呼的,他想到自己要有一个自己不爱的妻子,而喜爱的季衡却只能是他的臣子,他还要眼睁睁看着季衡在将来牵女人的手,心里就感觉沉沉的,这样的沉痛让他脑子反而清醒了些,有了所求所盼望,总归会有更大的求生意识,他说道,“之前说放血解毒的事,你和翁太医说好了吗?” 关羽尚能刮骨去毒,他只是放血,又有什么。 86、第六十九章 皇帝说他不怕放血解毒,等翁太医真的带着一应用具跪在他床前的时候,他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好在季衡陪在他的旁边,一直握着他的手,像是季衡在献媚于皇帝,实则是皇帝的确还小,就像是小孩子怕打针一样,他怕刀子割开血管。 季衡全程陪同,皇帝开始将脸埋在季衡的颈窝里不敢看胳膊,血液从身体里一点点往外流的感觉让他害怕,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脸来看了自己的左边胳膊一眼,血一滴滴地从手肘上的血管里往外流,翁太医让柳升儿捧着一只小碗接着,这个过程是缓慢的,大约有小半碗血后,翁太医就拿了药为皇帝止血,然后裹上纱布。 皇帝发现整个过程并没有他想的那样恐怖,他抬头看一直搂着他的季衡,季衡目光清澈,神色却很肃穆,他闻着季衡身上淡淡的体香,感觉到了安宁,不再觉得害怕。 皇帝抬起头来,对翁太医说,“若是朕好了,朕定然重赏你,若是朕更加严重了,朕也不会放过你。” 翁太医赶紧跪下道,“若是皇上出事,微臣以死谢罪亦不足。不过微臣保证皇上会好的。” 杨钦显觉得有些疲累,就对他说道,“你退下吧。” 翁太医出了内殿后,杨钦显就对季衡说,“朕困了。君卿,你今日不要睡榻上了,就睡朕的床上,可好。” 季衡为方便照顾皇帝,一直是睡在房间里新放的一张贵妃榻上的,好在夏天天气热,睡榻上也无事。 季衡扶着皇帝,让柳升儿端了一碗蜂蜜水来喂皇帝喝下了,就扶着他让他躺下,说,“微臣可不能如此僭越。皇上,大臣们看微臣日日里伺候皇上汤药,言语里已不好听,微臣虽然年岁还小,但也不能总背如此罪名。还请皇上体谅。” 皇帝因他这话怔住了,说,“他们说你什么?” 季衡可不认为皇帝不知道,但是他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是道,“皇上,您睡吧。” 皇帝躺在那里,没有闭上眼睛,眼神变得深深的,看着季衡道,“君卿,你以后会后悔这些日子陪着朕吗?” 季衡本要转身去收拾洗漱准备睡下了,此时被皇帝这话说得僵了一下,和皇帝对视了两秒,才说,“能够为皇上做这些事,微臣怎么会后悔。这是微臣的福分。” 皇帝不再说话,既高兴又难过。 季衡回了自己住的偏殿里由荔枝伺候着洗漱收拾了,又换了一身衣裳,还要再到皇帝的寝殿里来守夜,荔枝为他系衣带的时候,就嘀咕道,“大少爷,您在家的时候,剥个橘子太太也生怕您累着了,现在在宫里,却是比那些公公宫女们还要忙……” 季衡赶紧斥责她道,“这种话是乱说的吗,小心被人听去了打你二十大板。能够伺候皇上,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你为你家主子高兴才是应该。” 荔枝却还是说,“可是大少爷您胳膊上的伤,也没好多久啊。皇上这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季衡说,“都是在家里时候让你没规矩惯了,胡言乱语。皇上的病,谁都希望越早好越好,难道谁还不这么想吗。” 荔枝没说也有不这么想的人,只是垂着头将季衡的衣裳整理好,就往后退下了。 少年时候的情意,对一个人来说,是最珍贵和看重的。 再说,皇帝这时候的确是脆弱,现在和他关系好,以后即使自己犯了什么错,他也会念着此时这一段情的。 季衡相信着这一点。 八月上旬,吴王觉得自己大势已去,让部下带着家眷想从松江府出海逃到海上去时,家眷都被截住,吴王自此投降。 昭元七年,吴王之乱,只经过了两个多月,就被彻底镇压下来了。 八月下旬的京城,一场秋雨一场凉,天气已经冷了下来。 季衡已经换上了秋日的衣裳,里衣外面穿了一层厚的中衣,外面则是一件橙色绣着火红枫叶的深衣,腰上的腰带将腰束了起来,稍稍长高些的他,这样穿着,有些像个娉婷的女孩子。 要不是是男孩儿的发髻,估计没人会认为他是男孩儿。 穿好之后,季衡即使没有照镜子,也觉得这样不妥,就对打扮他的许氏说,“母亲,我看我还是不要穿这个衣裳,有些怪怪的。” 许氏则是不以为意,笑呵呵地说,“怎么会怪怪的,我儿多好看啊。” 许七郎从外面进来,看到季衡穿成这样子,像是一团鲜花里翩飞的蝴蝶,就愣了好一会儿,季衡看向他时,他的脸都渐渐红了,然后嗫嚅道,“衡弟,你这样真好看呢。” 许氏笑道,“是吧。这样去赏红枫,才正好。” 说着,就看向许七郎,“七郎也穿了新衣,你们俩的衣裳,样式是一样的,只是颜色不同罢了。” 季衡去看许七郎的衣裳,样式的确是一样的,但是,许七郎的颜色是水蓝色的,上面是用金银线绣了枫叶,怎么也比他这身衣裳的颜色好。 季衡无论如何要把这身衣裳换下去,许氏就伤心了,说,“娘好不容易让绣坊给做了这一身,你哪里知道娘的苦心。” 季衡头都大了,只好算了。 这一日,是季家举家出动去城外大望山上秋游,不仅是季衡和许七郎,家里几乎人人都穿上了新衣。 坐着马车出城时,季衡许七郎和许氏坐一辆马车,许氏坐在车里看着儿子,还轻轻哼起了小曲,可见心情的确是好。 许氏也是穿的橙红色绣枫叶蝴蝶的云缎袄裙,和季衡的十分相配,一看就是母子装。 季衡这一日心情其实也很不错,吴王叛乱的事情总算解决了,吴王一家被押解入京,很快就要进京城了,押解吴王的是平国公的大儿子,也就是徐轩的父亲,平蛮将军徐镇。徐轩这次应该也会跟着他父亲回来,不过他到底要不要回来,季衡并没有问皇帝,他和徐轩之间虽然算不得有什么仇怨,但季衡总觉得有些疙瘩,不想和他多有接触,便没有问皇帝这件事。 不过赵致礼这次应该不会回来,他还在江南跟着处理后续事务,季大人也要再过一阵子后才会回来。 除了吴王这件事,就是太后一直看好的蜀王的小儿子,因为骑马的时候不小心从马上摔下去,摔断了腿,而且人瘫痪了,太后只得再转移目标,这也是一件好事。 还有就是皇帝的身体,在八月初时就好了,虽然他还是时常觉得疲惫,没有恢复到中毒前的心旷神怡,但是大致是没有问题了,慢慢调理,就会完全变好的。 皇帝好了,季衡将那之前为皇帝接手的暗杀组织也交到了他的手里,让他重新派人管理,自己也就变得无事一身轻了,因为最近皇帝事情繁忙,便没有再上课,只是有时召了宋太傅去为他讲课,但这时候,也并不需要伴读,季衡也就可以不用进宫去。 季衡也就算是可以放一阵子假了。 他放假,最高兴的自然是许氏和许七郎。 于是许氏就兴高采烈地安排了秋游活动,全家出动。 大望山紧挨着小望山,但是要比小望山稍稍高点,山上风景别致,长着繁茂的枫树,又有几座香火旺盛的寺庙,是京城人秋日里赏景的好去处。 季家秋游便也是随大流来这大望山。 马车在山脚下停了,丫鬟婆子们伺候着,姑娘姨娘们也就下了马车,季衡和许七郎先下了车,季衡才返身亲自接了许氏下马车。 刚下马车,就听到一边一声惊呼,“不要抓你姐姐的帷帽。” 六姨娘的声音娇软里又带着一点尖利,声音太特别,谁也无法忽视。 璎哥儿已经一岁多了,早就会走路了,现在的爱好是走路和抓东西,此时正扯着五姐儿的帷帽流苏不放。 季衡走了过去,对六姨娘说,“我来抱弟弟吧。” 季大人离了家这么几个月,六姨娘被许氏整怕了,便也知道了自己的位置,在季大人没有回家,她不得告状的情况下,便显得很识时务,赶紧就将璎哥儿递给了季衡。 璎哥儿也喜欢季衡,被他一抱到怀里,就凑上嘴去,糊了季衡一脸口水,嘴里还咿咿呀呀叫,“哥哥,哥哥……” 许七郎也凑过来逗他玩,“叫表哥。” 璎哥儿一把抓过来,揪住了许七郎的耳朵,许七郎护住耳朵哇哇地叫,惹了一家人笑起来。 许氏说,“咱们到上面静灵寺里去用斋饭,慢慢走,不急。” 因是在外面,姑娘和姨娘们都戴着帷帽,但是一家人穿着颜色鲜嫩的秋装,富贵繁华,走在上山的石阶上,好不惹人注意。 87、第七十章   八月末的大望山,整座山都被红枫包围,一片绚丽的火红,像是被泼了红色的颜料,随着萧瑟秋风吹过,又有枫叶往地上飘落,地上也是一层红色枫叶,几乎要遮住了路。   季家一家出门早,现下时间也不晚。   从后山的小路往山上爬,即使是身体最差的五姨娘,也愿意自己一步步慢慢往山上走,而没有说要乘轿子。   家里几个姨娘,几个姊妹,又有丫鬟婆子小厮,一行得有二三十人,边走边说话,走得便也很慢。   季衡抱了璎哥儿一阵子,就胳膊发软了,以前瘦弱的璎哥儿,现在已经长成了个肉团子,脸颊肥嘟嘟的。   对于能够走出家里院子,到山林里来,他也很高兴,不断要从季衡的怀里蹦下去自己走,但是季衡可不敢放了他,之后就叫了璎哥儿的养娘来,将他给了养娘抱着。   璎哥儿不大高兴,就瘪着嘴,朝季衡伸手,叫“哥哥,抱抱……”   季衡对他笑,“不,我不抱你了,胳膊都酸了,得把你摔着。”   许七郎朝璎哥儿伸手,“表哥抱吧。”   璎哥儿盯着他看,将脸埋进他养娘的肩膀里去了。   许七郎故作受伤地说,“不要我抱就算了,下次有好玩的玩意儿,我也不给你了。”   璎哥儿是个聪明孩子,又把脸抬起来,盯着许七郎看,许七郎故作生气地将脸转开,璎哥儿就软软糯糯叫他,“七七,七七……”   许七郎道,“叫表哥。”   璎哥儿却不叫,睁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着他,脸嫩得像是嫩豆腐,嘟着嫩红的小嘴巴。   季衡笑着摇头,对许七郎说,“咱们走到前面去吧。”   许七郎于是对璎哥儿做了个鬼脸,把璎哥儿吓得倏地一下子把脸埋进养娘的肩膀,等又抬起头来的时候,许七郎已经拉着季衡往前面走去了。   于是他又不高兴地渴望地看着看着,想要下地去自己走,养娘却说,“哥儿别动,你下地得摔着。”   前面几个姑娘走在一起,三姐儿还边走边从地上捡漂亮的枫叶拿着,又放进跟着的丫鬟暮雪提着的篮子里,而且还不让丫鬟帮忙,觉得她们捡到的不漂亮;四姐儿则挽着五姐儿的手,和三姐儿说,“三姐,现在这里的枫叶不够红,上面的枫叶更红一些,你现在捡了,上去了,你得扔了这些,重新捡。”   三姐儿不以为意,说,“红有红的好,这种黄色也有这种黄色的好。你们这两个小妮子,不帮我的忙,到时候我做了书签和纸签,你们可别想从我那里要。”   四姐儿说,“帮你忙,你也不知好歹的,定会说我们捡的不漂亮,五妹,是吧。”   五姐儿和六姨娘的性子完全不同,拿着手巾捂着嘴轻笑,不说话。   三姐儿被四姐儿说得伸手来抓她,季衡和许七郎正好走过来,四姐儿赶紧就躲到季衡的身后去了,说,“让衡哥儿来评评理,你说你是不是够挑剔的。”   三姐儿盯着季衡道,“衡哥儿,让开。”   季衡苦笑道,“我只是池鱼,你们别把我搅进去了。”   许氏和几个丫鬟婆子走在最前面,也没和姨娘们在一起,她看几个孩子在石板山路上打闹,就赶紧说,“别在路上闹,小心摔着了。”   三姐儿便应了一声,不来抓四姐儿,四姐儿笑呵呵地挽住季衡的胳膊,小声笑话三姐儿道,“她们说这静灵寺里求姻缘最准了。”   三姐儿脸颊倏地通红,小声呵斥四姐儿道,“季清琼,看我回去了不撕碎你的嘴,这种话也是好人家里的姑娘说出口的,又是在路上,被人听了去,你让我撞死在墙上去,是不是。”   四姐儿和三姐儿是同母所出,从小就住在一起的,恐怕在闺阁里是无话不谈,所以四姐儿在外面说话也无所顾忌,被三姐儿骂了,四姐儿神色才收敛了一点,不再说话了。   季衡打圆场道,“其实也没什么。”   许七郎也说,“我没听到。”   三姐儿哼了一声,往前快速走了几步,不理睬他们了。   三姐儿走到了许氏跟前去,和许氏说起话来。   四姐儿神色收敛了,甚至带着点忧虑,小声和季衡说,“弟弟,朝中是不是在给皇上选皇后了。”   季衡知道四姐儿逗三姐儿,恐怕也是担心她,他点点头,“嗯,在选了。永昌侯府的嫡长女,李阁老的孙女,都是正当年龄的,平国公府还有个孙女,不过听说年岁还小,其他大人家里,也都有举荐的,最后如何定夺,皇上的意思是看太后娘娘拿主意。”   在平吴王之乱中,赵家立了大功,加上蜀王幺子出了事,皇帝知道现在和太后对上没有什么好处,便还是想和太后缓和一下关系,皇后之选,最后应该还是太后拿主意。   不过无论太后选谁,皇帝估计都是拿这个女子做个缓冲剂,不会信任和喜欢她,原因只是因为这个女子是太后选的,以皇帝深沉又狠戾的性格,他不可能不会在将来处理了太后,那时候,太后选的这个皇后,恐怕也不会有好的结局。   季衡想到这些,眼神沉了沉。   季衡这么说了,四姐儿哪里不知道季衡的意思呢,季衡在话里可是提都没提他们季家的女儿,要说,季大人这次在平吴王之乱里立了大功,加上他现在已经是一部之尚书,也算位列九卿,据说等季大人回来,还可以入阁了,家中女儿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要是三姐儿是嫡女,恐怕也是可以选皇后之列了,奈何是庶女呢。   四姐儿这么想着,又看了季衡一眼。   她到底是心疼自家姐姐心气高,想进宫,便和季衡小声说了一句,“弟弟,这种话姐姐也知女儿家不能说,不过,你也将三姐的心思看在眼里的,你时常陪在皇上身边,你就替三姐儿说个话呗。”   四姐儿说了这种话,自己是又紧张又羞愧,面颊已经绯红了,隔着薄薄的帷帽面罩,也能看到她脸红如染了这漫山的枫红。   季衡轻叹了一声,他哪里不知道三姐儿的心思,说,“这个,还是要等父亲回来后,看父亲拿主意的。”   四姐儿略微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不过马上又打叠起了精神,道,“的确是要看父亲的主意的。”   走了一程,前面有一片稍稍开阔的地方,建有两座凉亭,从凉亭里正好可以观景,还有一个小和尚,从上面山上庙里一直扫着枫叶下来,此时正在扫这一片开阔之地。   大家爬了一程,都觉得累,便在凉亭里休息,因为有不少女眷在,那位扫地的小和尚就很窘迫,避到了一边去,季衡看着觉得挺为难了人家小师傅,就走过去和小和尚说话,行了一个佛礼,问道,“师傅,你是哪座寺里的?”   一般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已经开始发育了,娉婷而美丽,季衡是男孩子,但到底长到了十一二岁,身体长高了,就和小孩子的圆润有了距离,加上一张皎然若月的面庞,一双桃花眼,深黑的眼瞳,更是像能吸人魂魄一般,小师傅也只有十四五岁,被他相询,瞬间红了脸,赶紧念了几声佛号,说,“就是上面安福寺里的。”   看季衡一脸思索的样子,他就又赶紧解释了一句,“安福寺是个小寺院,香火不旺,想来施主你没听过。不过咱们主持看相很灵,轻易不给人看相。”   季衡笑了笑,又说,“那静灵寺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小师傅道,“就在安福寺上面,看施主你们女眷多,恐怕还要走小半时辰才行。”   季衡点点头,向他道了谢。   季家休息好了,就又继续往前走,上面的山道上,就没有枫叶可捡拾了,都被刚才的小师傅扫到了路两边的草丛里去了。   那位小师傅还站在那片开阔之地上,仰头看一路往上走的季府一家,想着刚才那位漂亮的小公子,又赶紧收敛了心神,继续扫地。   季衡往上走了一截,果真看到了路边一座小寺院,的确是够小的,里面只有一座大雄宝殿,然后后面还有两间小僧房的样子。   寺庙前面有一个供游人休息的草棚,还放着凳子,要喝水的话,还放有茶壶和茶杯。   季衡不由觉得里面的主持倒是个不错的人。   因为五姨娘身体实在差,只得又坐下来休息,许氏叫了一个小厮进庙里去讨热茶来喝,季衡站在一边崖边看下面的风景,从这里可以远远看到京城,繁华的京城的房屋在阳光里向远处延伸,皇宫建筑巍峨而整齐,在宫里觉得够大的蓬莱池,这样看着也并没有宽阔无边。   季衡感受到一个视线,若有所觉,回过头来,发现是个老和尚看着自己,老和尚对着他念了一句佛,说,“施主面相大贵,命中注定会有三个儿子。”   季衡愣愣看着他,对他无缘无故地这句话十分惊讶。   许氏也听到了,也愣了一下,上前找老和尚说话,急切问,“老师傅,您这话可是真的?”   老和尚说,“贫僧从不打诳语。”   许氏还要再问,老和尚已经转身走了。   于是许氏高兴又慷慨地让去捐了二百两香火,这个钱,本来是捐给静灵寺的。   之后一路,许氏就兴高采烈,越想越开心,几个姨娘大约也知道了此事,只有六姨娘脸色些许不好。   季衡还这么小,都没长成人,以后能有几个儿子,即使老和尚说了,无论当真还是不当真,其实都没什么能高兴的。   姨娘们大多还是没太上心,只有许氏觉得老和尚这话很让她安心,其实季衡身体是那个样子,她也一直觉得季衡说不定将来会没有生育能力。   这份高兴劲一直支持着许氏,她一鼓作气先爬上了静灵寺,季衡也跟着她一起,对于将来自己会有三个儿子,他是很茫然的,有些不以为意。   在静灵寺门口,却遇到了另外一个大户人家来参拜,他们是从前山坐轿子来的,此时正在静灵寺跟前下轿,许氏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家里下轿的太太,让了身边管事剪雪前去问候,对方家的主母便也看了过来,看到许氏,便露出了笑容,走上前来,和许氏见礼,说,“季夫人,好久没见了,您家里也来这里上香?”   许氏说,“林夫人,的确是好久不见了。趁着秋日天气好,咱们一家就出来透透气,也来拜拜佛上上香。” 88、第七十一章   原来这林夫人,正是季衡的武功师傅林师傅林仪的大嫂。   林家虽然战功卓越,但在京城这一片繁华之地,门楣算不得十分高。   林夫人的夫婿林敏,是前阵子才从西北调回京里来的,现在已经是皇帝跟前的一等侍卫,护卫皇帝安全,很得皇帝的信任。   林家因为林仪给皇帝做了骑射师傅,现在皇帝掌权,林家就时来运转,在京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大约是在季衡进宫伴读开始,许氏就和林家留在京里的几位太太有所联系,此时遇到了林家大太太,自然要寒暄几句,然后约着一起用午膳。   林家大太太看到季衡,许氏就赶紧将季衡介绍了一遍,说,“正是不成器的犬子,季衡。”   季衡上前给林家大太太行礼问了好,林家大太太对季衡好一番赞叹,说,“大家都说季府的大公子长得好,这果真是长得好。”   许氏就笑了笑,又让旁边的许七郎给林家大太太见礼。   林家大太太也赞了许七郎几句,林家姑娘的轿子也上了静灵寺前来,丫鬟扶着林家姑娘下了轿,林家大太太就对下轿来的林家姑娘说,“襄儿,过来拜见季家的太太。”   林襄没有像季府的小姐们那么在意,并没有蒙个面纱,她笑得爽朗,还带着酒窝,过来对许氏行了礼,说,“给世伯母请安。”   许氏拉着她的手赞道,“之前也见过的,没成想这么一两年,就长成大姑娘了,这模样可真俊。”   林襄笑得有些羞涩,眼尾却瞄到了季衡,眼神里闪过一丝笑意。   季衡看着这个穿着杏黄襦裙的小姑娘,愣了一下,觉得她很面熟。   林襄要比季衡大一岁,于是许氏让季衡先给林襄问礼,然后林襄才对季衡回了礼,又和许七郎问礼。   这么一会儿工夫,季家的姨娘姑娘们也走上来了,于是又是和林家太太一阵寒暄。   之后在静灵寺的主持的接待下,他们拜了佛上了香,就去了香房,两家人坐在一起说话,等吃斋饭。   季衡觉得许氏并不是一个特别虔诚的信佛者,在家里基本不念佛,只是有时候热衷于出门拜佛,但季衡也觉得那是许氏想出门走走罢了。   林襄是个活泼的小姑娘,已经和季家的几个姑娘打成了一团,在一起说笑。   季衡和许七郎是两个男孩子,反而觉得有些无趣。   静灵寺也是个有一定历史的寺庙了,里面还有好些名人留下来的刻碑,他就和许七郎一起去看刻碑,许七郎站在碑前,酸溜溜地说季衡,“衡弟,你是不是对林家的那位姑娘有意思。”   季衡莫名其妙,问,“怎么说起这个来。”   许七郎说,“我看你一直在看她。”   季衡愣了一下,“有吗,她是姑娘家,我哪里会一直看她。”   许七郎说,“有。”   季衡只好说,“我根本没有。我只是看她有些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说着,又不怀好意地瞥了许七郎几眼,“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是不是自己看上了她了。才注意到我在看她。”   许七郎脸马上红了,“我才没有。她又没哪里好,又不顶好看,我怎么会看上她。”   季衡说,“娶妻娶贤,她要家世有家世,为人又很懂事大方,怎么不好。”   许七郎于是瞪向季衡,“我看你就是看上她了。”   季衡说,“懒得和你说这个。你最近怪怪的。”   许七郎说,“是你怪,我才不怪。”   季衡轻哼了一声,不再和小屁孩儿纠缠这种没营养的话,往前走几步,却看到寺院后面山坡上居然有橘子树。   他不由很好奇,在南方的时候,橘子倒是多的,但是北方就完全没见到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   许七郎也看到了橘子树,本来还在和季衡赌气,此时精神也好了,说,“有橘子。”  季衡还来不及拉住他,许七郎已经颠颠儿跑过去了。   季衡也只好跟在他后面过去。   许七郎在树下转了一圈,笑问季衡,“想要吗?”   季衡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这里的橘子不好吃。”   许七郎道,“那我也要摘两个下来。”   于是将新衣裳的下摆往腰带上一扎,人就往树上爬了,季衡在树下说他,“你前辈子肯定是猴子。”   许七郎不以为意,说,“猴子就猴子。我是孙悟空,可以乘筋斗云。”   季衡无语地叹道,“你又在哪里买的□。”   许七郎笑说,“你既然知道是□,还不是说明你也看过了。”   许七郎很快摘了两个橘子扔给季衡,季衡在下面接着,许七郎正要去摘第三个,就有一个声音叫道,“嘿,你们怎么在这里摘橘子呢。”   许七郎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来,稳住了之后从树上看下来,发现居然是刚才他和季衡话题争论的人物林襄。   林襄小时候在边关待过几年,和京城里的闺秀们是有差别的,在没有大人的时候,她就显得非常随意,站在树下看许七郎,说,“摘庙里的东西不好,你没和这里的主持说吧,没说你们这就是偷。”   许七郎还是把第三个橘子摘了下来,而且还很过分地直接往林襄的身上扔,林襄一点也没有娇小姐的矜持和娇弱,瞪了许七郎一眼,就将橘子接住了,许七郎又摘了一个扔她,也被她接住了,季衡觉得这两个小孩子闹得怪有意思的,就站在旁边看着也不阻止,于是最后许七郎摘了一大把橘子叶子,扔了林襄一头一脸。   林襄被气得满脸通红,说许七郎,“顽劣之辈。”   许七郎从树上爬下来,挑眉道,“我就是顽劣之辈,怎么着。”   林襄说,“不怎么样。”   说着,已经不理睬许七郎,而是看着季衡道,“你是不是记不起我来了?以前咱们见过的。”   季衡说,“的确是不记得了。”   林襄笑起来,“还是前年了,太后娘娘赏了元宵宴,咱们在船上见过的。”   季衡愣了一下,总算是回想起来了,那时候的林襄也穿着一身黄色襦裙,也是笑得没心没肺,季衡盯着林襄看了几眼,说,“嗯,果真是。”   林襄又笑,说,“没想到这才两三年,你倒是长高了不少。”   季衡心想这位小丫头也只比自己大了一点点,对自己说话,就全然是大姐姐的语气了,他笑了笑,没应。   许七郎则很讨厌两人说话不理睬自己,就对林襄恶声恶气道,“橘子是我摘的,给我。”   林襄手里拿着他摘的两个橘子,道,“不给你你又奈我何。”   许七郎道,“姑娘家没有矜持。”   林襄说,“你是男儿郎,不是也没有容让吗。”   许七郎被噎住了,林襄这时候就又道,“这橘子根本没法吃的,果子又涩又没有水分。”   许七郎说,“你怎么知道?”   季衡看林襄和京中闺秀真是天壤之别,特别是背着大人的时候,和个男孩儿差不多,就笑起来,“她肯定以前也偷过,还吃过。”   林襄红了脸,不说话,许七郎说,“你也是贼喊捉贼。”   林襄说,“不过我同这里的主持说过的。主持说这个橘子不能吃,可以用来熏香,咱们在香房里,有橘子香,就是用这个橘皮熏的。”   说着,将手里的橘子递给许七郎,许七郎没有接,说,“给你了,我不要了。”   林襄便将一只橘子做了个投掷的动作,唰地一下,将那只橘子扔了老远,甚至把许七郎都镇住了,许七郎接过她手里的另一只橘子也来扔,但是完全没有林襄扔得远,他有些不服气,说,“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力气这么大。”   林襄笑着仰起头,很是骄傲,说,“我有练拳脚剑术的,我叔叔说季公子你的飘渺双剑学得最好,我在家也是这个学得好,什么时候咱们找个隐秘处练练。”   季衡觉得诧异,对林襄果真是刮目相看了。   说起那套双剑剑法,这不仅是需要苦练,更多是需要先天遗传的,就像周伯通传给小龙女的双手互搏术,很少有人能够在一开始就让双手同时做不一样的动作,而季衡偏偏就行,小皇帝无论怎么努力,总是不理想。   季衡对练武并不热衷,学这双剑术也很敷衍,不过是天生能学好罢了,他倒没想到林师傅居然会回去对侄女说自己学这个很好。   季衡看林襄很想和他来两下子,就赶紧往后退了退,说,“我不和姑娘家动手,还是算了。”   林襄说,“咱们只是练练,不算动手,要是真动手,你们两个加起来也不够我一只手的。”   许七郎被她这么一说,就十分不服气,“你以为你是武林大家吗,我们两个还打不过你?我一个人也能撂倒你,只是你是个姑娘家,再怎么也要矜持点吧,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一个嫁字,就让林襄瞬间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转身跑了。   季衡心想,无论她多么男人婆,到底是个女孩子。 89、番外之杨钦显7岁   皇四子早夭后,皇帝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   现在,皇上只剩了一个儿子,就是不大受关注的皇五子。   这个在以前因为生母身份低微而地位低的皇子,现在成了皇位的唯一继承人,想不受关注也不成了。   皇五子杨钦显在已逝刘贵妃的阂华宫里住着,他很喜欢这里,因为他的生母易贵人也住在这里,只是易贵人是在阂华宫的偏殿戌嘉殿里住,而这个偏殿与杨钦显住的主殿之间由一堵围墙隔着,两殿要往来很麻烦。   最近,杨钦显精神很不好,原因是皇四子发天花时,皇后娘娘让了一个太监硬是将他抱去看了皇四子,虽然杨钦显并没有因此被感染上天花,但他也被吓坏了,吓得有点呆呆傻傻的,谁来看他,找他说话,他都没有什么反应。   特别是皇后娘娘,她派身边的贴身大太监高至诚来的时候,杨钦显表现得尤为呆傻。   高至诚问他,"五皇子,你还认识奴婢吗?"   杨钦显将脸埋进自己的手臂里,一言不发,高至诚看了一眼伺候杨钦显的小太监大宫女们,高公公是皇后身边的红人,杨钦显身边的奴才们都怕他,一个个就被高至诚看得战战兢兢,年龄小的柳升儿几乎吓哭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颤抖着说,"公公,五皇子殿下被送回来后就成这样的了,哭了一场后,就痴痴呆呆地不说话了,不是小的们没有伺候好,小的们都很尽心。"   因柳升儿的这一通嚎叫,另外几个宫人也都跪下求饶了,而话题的中心人物五皇子杨钦显,抱着胳膊身体颤得更厉害,最后干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干宫人当然得赶紧起来伺候他,才被人碰到,他就吐了,吐了最近的宫女一身脏污。   既然吐了,也就不得不请太医,太医也没查出什么来,只说他是受了惊又中暑,开了些药,也就罢了。   高至诚回凤羽宫去回报皇后娘娘,"这个五皇子,胆子忒小了,就让他去看了眼他的哥哥,现在都还在害怕,奴才去的时候,他是连话也说不了,又哭又吐的,哪里有之前四皇子殿下的机灵呢。"   皇后面无表情,眼神却深,用右手轻轻磨了磨左手手指上修剪整齐的指甲,然后才淡淡说,"贱婢生的儿子,难道能有多上得了台面么。"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皇后毕竟是高兴的,又笑了笑,挥挥手让高至诚下去了。   易贵人当晚偷偷来见儿子,杨钦显睡得早,已经睡下了。她坐在儿子的床边,心里是满满的担忧,其一是担忧皇帝的身体,其二是担忧杨钦显的身体,自然,现在宫里局势紧张,更是让人担忧的。   她没有打搅儿子睡眠,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温柔,就像是温暖的水,将睡梦中的杨钦显包围,即使在梦里,也让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杨钦显十分早慧,他一岁多时,就能够认识一些字了,别人说的话,他也总能够听懂,能够分辨人的好意歹意,这是他天生的,他能够记得自己一岁多时的事情,而且记得很清楚。   这似乎与聪慧没有太大的关系,似乎更象一种老天爷的安排。   很多道理,就像是他天生就懂。   有句话叫三岁看到老,不就正是指人生来的这种特质吗。   虽然内质聪慧,但他四五岁才开始说话,于是一直就被认为蠢笨,即使他开始张口说话就能清楚地表达自己地意思,毫无滞涩,但他驽钝胆小的名声并没有改变。   但这也正是他在宫里活下去所需要的。   易贵人是个十分聪明的女人,她教导儿子,少说话总是好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装傻就是最好的办法。   她爱她的儿子,时常整夜抱他在怀,这让杨钦显在小的时候体会到了安全感,让他内心里至少有了坚强。   易贵人温柔地亲吻儿子的额头和眼睛,柔声说,"我的乖儿子,娘亲爱你。你会好好地长大的。"   即使杨钦显会因下午的事情做噩梦,但在母亲那温柔的声音里,他也被安抚了。   易贵人准备离开的时候,杨钦显醒了过来,他突然睁开眼喊道,"娘亲"   易贵人停了下来,看到杨钦显已经坐了起身来,她走回去将儿子抱到了怀里,轻柔的拍抚他,"乖儿子,娘亲准备走了,你赶紧睡吧。"   杨钦显将脸埋在她柔软的怀里,"娘,我怕。"   易贵人亲吻他的额头,又用手一遍遍地抚摸,轻声哄道,"不怕,娘在呢。"   杨钦显委屈起来,"四哥死了。"   易贵人柔声安慰,"他只是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那个世界,每个人都会去。"   杨钦显知道,他娘说的是天国,他愣愣问,"娘以后也会去吗。"   易贵人抚着儿子的背脊"是的,如果娘哪天死了,不能在你身边陪着你了,那我就是在天上陪着你,一直在,你就不要害怕,好不好。"   易贵人这么说,大约是她知道,她的命不会长久。   杨钦显没有回答,只是将易贵人抱紧了。   皇帝虽然一直身体不好,但是却也死得算突然。   得知皇帝驾崩的事情,易贵人扮成了一个小太监赶紧去看了儿子。   当时是一大早,杨钦显才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易贵人突然进去,将他抱在怀里,不需要眼睛看,杨钦显就知道是娘亲来了。   易贵人早就收买了杨钦显宫里的宫人,其他人看到她来,就退出去了,易贵人将杨钦显郑重地放在了椅子上,跪在他面前,说,"显儿,你父皇死了。"   她没用驾崩这个词,知道杨钦显听不懂。   杨钦显怔住了,但易贵人没管他,继续道,"娘现在交代你几件事,你好好听着,记在心里。从今之后,将皇后娘娘当成我一般地爱她,但是,不要和她说太多,你要真心对她。"   杨钦显张嘴要反驳,易贵人板着脸制止了他,继续道:"你结香姨是你可以信任的人,但是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要是娘亲没了,那是娘亲在天上看着你,一直陪着你,所以,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长大。"   易贵人才刚说完,已经听到远处有嘈杂的声音,所以,她只来得及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的杨钦显额头上亲了一下子,人就飞快地跑出去了。   皇后行事十分利落,皇帝刚驾崩,她第一件事就是让人给易贵人送了毒酒。   杨钦显再看到他娘时,易贵人已经死掉了,是装在棺材里的样子,宫里时常就有人死,杨钦显已经见惯死人,各种各样的死人,但他还是受不了他娘死了,他当时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来,甚至没哭,只是在皇后来看他的时候,他愣了一下之后扑进了皇后地怀里,"母亲,我怕。"   没有孩子的皇后,那般心狠手辣,这一刻也心软了一下子,将他抱住了。    90、第七十二章   许七郎看林襄跑了,就对季衡说,“真是一点姑娘家的样子也没有。”   撇撇嘴,表达了深深的不屑。   季衡好笑地没说话,他觉得也许许七郎是看上林家这个特立独行的小姑娘了,男孩子往往是越喜欢谁,越喜欢逗谁。   不过季衡也没说什么。   季衡手里还握着两只橘子,凑到鼻尖闻了闻,这个橘子的香味不像南方的橘子的香味那么甘甜,但是在橘香里带着的浓重的苦涩味道,却也很吸引人。   许七郎正要拿过他手里的橘子又扔掉,许七郎的小厮许前就来叫两人了。   许前说,“姑奶奶叫两位少爷过去呢。”   季衡抬起头一看,发现许氏和林家大太太正在一边的一座钟楼上站着,从那里正好可以看到他和许七郎这里,恐怕刚才许七郎摘橘子也被她们看到了。   而刚才小姑娘林襄一下子就跑掉,也不只是因为许七郎那个嫁字,而是因为发现自己和男孩子混一起被母亲看到了。   季衡和许七郎也到了那个钟楼上去,他们到的时候,林家大太太已经没在了,只有许氏站在那里。   许七郎十三四岁,正是好动的时候,伸手就要去撞钟,被许氏骂了一句才罢了。   许氏说许七郎,“林家的姑娘好歹是姑娘家,你们欺负她,又被人母亲看到了,我在林家太太跟前,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许七郎想到自己用橘子和橘子叶扔林襄的事情,不由就不自在起来,嗫嚅道,“也没欺负她。”   季衡也挺不自在的,说,“母亲,我们并没有欺负她。”   许氏看两人像被打蔫了叶子的大白菜,就笑了起来,说,“算了。下次再不能这样了。我看林家那姑娘,也得被她母亲骂。”   她说完,许七郎就又说,“姑母,我看她真是没什么姑娘家的样子,大大咧咧的,还说要和衡弟比划剑法。”   许氏一听,不由皱眉,看向季衡道,“你会什么剑法吗?”   季衡说,“林师傅教过一套双剑剑法,据说是他家挺有名的看家本事。林家的姑娘就是说比划这个。没想到林师傅家里的女流也要学功夫的,倒挺不一般。”   许氏也觉得不一般,说,“据林家这大太太说,她家这姑娘是在西北时候生的,少了京中闺秀的矜持也在情理之中。”   之后倒也没有多说林襄。   许氏本来还有意觉得林襄和季衡也算般配,或者和许七郎看着也好,但是看林家这姑娘背着大人就一副男孩儿样,许氏便对她也没有了之前那么多好感。   她总不能要个儿媳妇在家里和儿子比拳脚吧。   林襄看来是果真挨了她母亲的骂,所以之后看到季衡和许七郎,她就赶紧转开脸,而且还避着两人走。   午膳是在庙里吃的斋饭,之后许氏又稍稍睡了会儿午觉,六姨娘带着璎哥儿去求了护身符,下午未时末,一家人也就继续沿着小路下山坐马车回城了。   下山时又经过那一座安福寺,许氏想再去让里面的老和尚给季衡看看面相算算八字,却没有找到老和尚了,只有之前遇到的扫落叶的小和尚在,小和尚说主持去山上寺里找老友下棋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于是许氏只好打消了给季衡算命的念头。   等回到季府,时间也不算早了,已经是晚膳时候。   许氏觉得今日也挺累的,就让姨娘姑娘们也不必再请安了,各自回院子里休息就是。   回到正房,留守家里的管事凌霜就上前来对许氏说,“太太,午时后,宫里来了一位公公,来传大少爷进宫。”   许氏有些吃惊,季衡在旁边问,“说了是要事吗?”   凌霜说,“没说是要事,我前去回话,说太太少爷都出京去庙里上香了,让人骑马去叫少爷回来,那位公公又说不必,只留下来喝了一盏茶,就回宫去了。”   许氏说,“真没什么事?”   凌霜说,“看他不急不忙,想来是真没什么事?之后奴婢让去账房支了二十两银子,十两包给了他,另外的两个五两,就给了跟着这位公公的两位小公公。”   许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看向季衡,说,“衡哥儿,知道会是什么事吗?”   季衡想了想,“想来不是什么大事,是大事,他会让骑马去找我的。母亲,儿子饿了,收拾收拾用晚膳吧。”   许氏便也没有再问,让季衡去了净房洗漱收拾,自己则吩咐丫鬟去叫厨房上晚膳。   季衡仔细想了,觉得皇帝的确不会有什么事,所以之后就没太往心上去。   皇帝处理了吴王叛乱,朝臣都见识了他的能力和魄力,现在愿意为皇帝效劳的大臣太多了。   前阵子,皇帝中毒的事件,对外只是说皇帝生了热伤风,现在天气凉了,病也好了,他自己也就能自己批红盖印,季衡觉得自己趁着这不用进宫的日子远离批红和盖玉玺也是好的,以免遭致更多闲话。   金秋时节,正是螃蟹肥美的时候,而且这个时候也是最后一拨螃蟹了。   前阵子吴王叛乱打仗,断了一阵子运河运输,京城里一度不少物品断货,许氏倒是发了一些战争财,因为家里关系,她早就知道恐怕是要打仗了,在季大人下江南前,她就让从江南运了不少货品进京囤着,之后果真打了仗,京里物资紧俏,她就将之前囤的东西都拿出来卖,于是就发了一笔大财,便又用这个钱买了一些城南的铺子在季衡名下,用于出租,季衡要用钱,大多是走自己这边的账,便和季府的分开了。   吴王被抓,押解上京,京杭运河至此便又畅通了。   许氏的商队从江南运了货上京,便也专门带了阳澄湖的大闸蟹,要说之前住在江南时,好螃蟹太多,都是毫不稀罕的。   现在住在北方,北方的螃蟹不好吃,要从南方运螃蟹上京来,螃蟹就显得金贵了。   商队给季家带了有不少螃蟹,许氏毫不吝啬,给张家送了,刘家送了,林家送了,一些和她交好的,应该送的,许氏便都送了。   于是季府自己家里所剩也没有太多。   季衡让小厮抱琴提了一篓子,和许七郎一起,当天就出了门,去城南核桃巷子夏锦的住处看他。   经过这么好几个月的休养,季衡也算对得住赵致礼,在夏锦身上花了不少银钱好药,夏锦现在已经能够自己走路了,脸上的伤也好了,不过依然留下了印子,不可能恢复到从前的洁白无瑕了。   马车在院子跟前停下,许七郎一马当先就跳下了车,也没踩着下马凳子,季衡则是踩着凳子下去的,许七郎怕他摔着,还伸手扶他。   门口的门房是个从河南来的老头子,很是老实而忠厚的一个人。   看到季衡来了,就赶紧上前来迎接,说,“季公子,您来了?”   季衡点点头,“忙了一阵子没来,这些日子你家公子可好。”   门房说,“公子爷每日里看书习字,唱曲子练琴,倒没什么不好,只是不出门。”   季衡轻叹了一声,带着许七郎和抱琴进院子去,门房又去招待季衡的马车夫,领着他赶马车进了侧边的马车院子,帮着喂马,又和他闲话家常。   夏锦在小厅里接待了季衡和许七郎,他精神气还挺好的,季衡让抱琴将螃蟹送去了厨房,说,“是母亲让人从江南送来的螃蟹,经过一二十日的船运,也还算肥美,在这京里还挺少见,就带一些来给你。据说螃蟹是发物,受伤的人不能多吃。但是尝一尝还是行的。”   夏锦向他道了谢,又说了些别的,让丫鬟棉珠端了他自己做的果脯来,里面放了桂花,倒是十分香甜。   夏锦自己还是喜欢唱戏,季衡和许七郎吃着果脯,他便坐在那里,在小桌上打着拍子,唱曲子给他们听。   在夏锦的眼里,季衡和许七郎都还小,所以和他们相处就很随性,很愉快,不用想太多。   季衡带着许七郎和抱琴告辞的时候,夏锦才眼神幽幽地看着季衡问了一句,“季庸可有来信?”   季衡让许七郎先去门外马车旁等他,他才对夏锦说,“世子想来是忙的,他并未给我写信,不过他有给皇上上折子,说,一切都很顺利,身体康健。”   夏锦也就放心了,露出云淡风轻的笑容,语气却很期待,“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吴王谋反被镇压下去,谋反罪最后定然要满门抄斩,即使嫁到赵家的香安郡主不受牵连被赐死,恐怕以后日子也不会好过。   她和赵致礼之间的夫妻情,只会更加淡薄,夏锦心生一些希望,也是合情合理。   季衡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今年应该是能回来的。”   说着,看看天色,道,“夏兄,我就先走了,母亲让我今日早些回去。”   夏锦之前是京中名伶,一张脸是他吃饭的家伙,多少人被他迷住,现在脸却毁了,虽然他让自己尽量平和对待,和季衡许七郎相见时,是从来不遮住面孔的,但是,要他出门去走动让别人看到他,却很困难,这些日子,他待在家里,从没出去过。   他没送季衡到门口,只是在二门处就站住了,看着季衡出了门。   在马车里,许七郎连连感叹,“香安郡主太过分,多好的美人就这么被毁了。”   季衡没说什么,但也叹了一口气。    91、第七十三章   回到家中,季衡在车轿院子里下车,正好遇到四姨娘身边的妈妈刘庆家的,她正带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少年过来,看到季衡和许七郎,她就赶紧前来问礼,说,“大少爷,您刚回来?”   季衡点点头,又问她身边的人,“这位婶婶是?”   刘庆家的笑着介绍,“是四姨娘的娘家嫂嫂,这是四姨娘的侄儿。”   那位少年显得很羞怯,被刘庆家的介绍了,就红着脸往旁边退了一步。   许七郎盯着那位少年看,问道,“你叫什么?”   四姨娘的嫂嫂穿着比较旧,但是衣衫干净,对季衡和许七郎福了礼,说,“大少爷,表少爷,给你们请安了。”   说着,又拉了一下儿子,那位少年才怯怯地说,“我叫穆真。大少爷,表少爷好。”   四姨娘的嫂嫂没有多待,刘庆家的很会说话,已经对季衡解释,说是请示了太太,让一辆马车送两人回去,穆家是住在城西外城墙根边上的,距离这里挺远,两人来的时候自己走路来的,回去时,太太就说用马车送一程。   季衡笑了笑,让四姨娘的嫂嫂和侄儿常来玩。   刘庆家的身后还跟着三姐儿的丫鬟暮雪,暮雪手里拿着个包裹,对季衡福了个礼才将包裹递给了四姨娘的嫂嫂。   季衡和许七郎还有抱琴往后面走时,看到穆真要去上他的那辆马车,被刘庆家的拉了一把,拉得他几乎一趔趄,又被教训了,刘庆家的压低声音说,“这是大少爷的马车,哪是你们随便坐的呢,出门去,出门去,已经让送你们的车在外面等着了,这个车轿院子里的马车轿子,都是府里的主子用的,奴才们平常要用的,都是另外的。”   四姨娘的嫂嫂很羞愧地替儿子道歉,点头哈腰的,刘庆家的反而很倨傲。   季衡将这些看在眼里,皱了下眉头。   抱琴看到了季衡脸上的表情变化,就凑过来小声对他解释道,“四姨娘娘家姓穆,住在西边外城墙根边上,听说四姨娘的父亲早年是充过军打过仗的,得了战功,回京后就在那边置的房产,还娶了一房美妻,不过之后他身体差,家里产业都用来治病了,四姨娘被老爷接进门来的时候,四姨娘就只带了个小箱子来,据说箱子还是被虫蛀过的,可见当时窘迫了。”   季衡想到许氏在扬州待了六七年之久,京城就是二姨娘和四姨娘管家,这么长的时间,四姨娘就没存些私房?再怎么也该将娘家扶持起来了,怎么她嫂嫂家里看起来还是很窘迫呢。   季衡就问,“这些年,四姨娘的娘家没发达起来吗。”   抱琴小声说,“听说四姨娘早些年也送了不少银子回娘家,但几乎都用来还以前的欠账了,而且四姨娘的兄长,嗜赌好酒,完全是扶不上墙的。早年太太在扬州,四姨娘管家时,咱们府里据说还出过大笔的银钱亏空,因此老爷就对四姨娘冷淡下来了,四姨娘知道自己做错,对娘家扶持也就少了。再说,现下是太太掌家,四姨娘又能有多少私房扶持娘家。”   季衡没再说话,许七郎瞥着抱琴说,“你知道得倒真多。”   抱琴被他揶揄得不大自在,说,“这个可不是奴才乱说,府里久一点的奴才都知道的,几个姨娘,也都知道,太太心里也知道的。就少爷和表少爷您们,忙着大事,不知道罢了。”   季衡被他说得笑了一下,对许七郎道,“的确是忙着大事,七郎你不是看禁书就是爬树。”   许七郎要是平常就绝对顺势而上了,此时却有些脸红,似乎是羞愧的样子,道,“我也有好好读书。”   季衡进正房去给许氏说自己回来了后,就又跑去了西边院子,四姨娘和三姐儿四姐儿五姐儿都住在这边。   因为季家的院落也不是很宽敞,三姐儿四姐儿一直都是住在一起的,一间房里放两张床罢了,她们是住楼上,四姨娘就是住旁边楼下的房子。   季衡到的时候,三姐儿正和四姐儿坐在正厅里摆弄三姐儿自己在山上捡回来的枫叶和柏树果子。   两人沉默地做着手工,没有说话。   四姐儿的丫鬟晨雪进去通报,说,“大少爷来了。”   两人才抬起头来,季衡这时候已经跨进屋里来了,笑着打招呼,“两位姐姐好。”   四姐儿勉强笑了笑,说,“衡哥儿来了,赶紧坐吧。咱们要将这些枫叶做成书签,柏树果子用来做冬日的熏衣香。”   季衡说,“这样真有情/趣。以前闻到的你们身上的衣香,总觉得特别,就是柏树果子的香味吗?”   四姐儿说,“是呀。京里大户人家里,都好从广州或者苏杭来的熏衣香,不过我们觉得用柏树果子熏衣裳倒别有味道。娘说她还是姑娘家的时候,家里买不起熏衣香料,就自己上山去捡柏树果子来放在衣箱里……”   她还没说完,三姐儿已经打断了她,说,“衡哥儿哪里想听你唠叨这些,快别说了。”   大约是觉得四姐儿说了当年四姨娘家里的窘迫,实在不好。   季衡笑道,“我一直觉得母亲用的熏衣香味道过浓了,这柏树果子的香味正好,不知道我能不能向两位姐姐讨一些去用。”这句话倒也解了三姐儿四姐儿的尴尬。   三姐儿拿了个藤条编的小盒子来,捡了一些好的柏树果子进去给季衡,说,“拿去就是了,下次娘再上山去拜佛,还可以再捡一些。再说,这一冬,也用不了太多。”   季衡看三姐儿和四姐儿这个情况,想想三姐儿的年龄,她出生时,正是她母亲刚进季府不久,那时候季府还是许氏管家,想来当时四姨娘手里十分窘迫,给幼小的三姐儿留下了没有银钱没有地位日子十分难熬的印象吧,所以她作为一个女孩子,对权势和宫廷才那么向往。   但季衡也不好说她这样不好,毕竟谁都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利。   他也坐过去帮忙将漂亮的枫树叶子夹进专门的册子里,正做得认真,就听到三姐儿的丫鬟暮雪的声音,“姑娘,已经将舅夫人和舅少爷送上马车走了,刘庆家的妈妈也真是,舅夫人给她的二钱银子,她还真收呢。”   她说完,就被三姐儿呵斥了,说她,“咋咋呼呼说话做什么。”   暮雪一说完也后悔了,她看到了季衡坐在桌子边上。   暮雪十分尴尬又羞愧地站在那里,还是四姐儿给她解了围,“好了,没看到衡哥儿在,你去倒茶来,将咱们自己做的玫瑰花卤加进去,让衡哥儿尝尝。”   暮雪赶紧应了,去做事去了。   季衡对三姐儿说,“都是自家兄弟姊妹,无论什么事,姐姐们都可以对我说的。我刚才在车轿院子里也看到舅母和表兄了,不知是不是舅舅家有什么事。”   三姐儿抬头看向他,抿了一下嘴,才说,“那只是咱们的舅母表兄弟,他们哪里敢高攀你呢。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舅舅又欠了赌债,打发舅母和表弟来借些银钱,他们以为娘这是进了聚宝盆,身边就是摇钱树,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知道谁都是过日子的,谁没个艰难处。”   说到后来,她几乎要哭了,想来是既心疼她母亲又心疼舅舅家里吧。   季衡叹了一声,从自己袖子里拿了一个荷包出来,推给三姐儿,说,“这里有一些银子能够解燃眉之急,不过我看要解决舅舅家里的问题,除非让舅舅不要再去赌了。”   三姐儿不收,没碰那个荷包,说,“姐姐哪里能要弟弟的东西,要说,我匣子里一只碧玉镯子,也够舅舅家里吃喝一两年的,但哪经得住他拿去赌。这赌瘾要怎么戒掉,我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听说有人剁了手也照样赌的。刚才舅母来,母亲也没让她空着手回去,还不需要你来补贴的。”   季衡便也不再强求她收下银子,而且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是说,“或者我想法子给他找件差事做吧。”   季衡这么说了,三姐儿也没当真,只是叹息了好几声。   第二天,三姐儿和四姐儿自己煮螃蟹,邀请季衡和许七郎前去吃。   季衡要去西边侧院时,先来和许氏说了一声,许氏要出门有事,只交代了一句,“少吃些才好,不可贪嘴。”   季衡答应了,又送许氏到了院子门口,“母亲早些回来。”   许氏点点头,才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出去了。   要说,三姐儿和四姐儿决计是十分心灵手巧的姑娘家,季府里没有花园,她们的院子里就用花盆种了不少花树,全是她们自己侍弄,这个时节,正是桂花落了,菊花开得十分繁盛的时候,她们的院子里,满园菊花香。   院子里靠西边,花厅外面,还修建了一个竹亭,是前两年才修好的,竹亭旁边又架了一座秋千,不过那秋千怕不牢固,便不允许许七郎上去荡。   螃蟹宴摆在了竹亭里,三姐儿亲自在厨房里将螃蟹煮好,四姐儿就准备碗筷和吃蟹的工具,五姐儿弄了菊花酒来,还有洗手的紫苏汤。   季衡和许七郎过去,就是吃现成。   季衡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和七郎空手就来了,之后要送姐姐妹妹们一些东西表达谢意才好。”   许七郎则说,“用珍珠粉和白附子粉,茯苓粉,然后和着羊奶调成糊,晚上敷脸最好,我给你们调粉以示答谢,可以不。”   刚说完,被季衡踢了一脚。   三姐儿骂许七郎道,“你到哪里学的这些。”   许七郎笑道,“在家时,我娘晚上就敷上这个,一次我爹回家正好找她有事,她没洗脸就出去了,一脸白粉,把我爹吓得差点摔了跤,大叫有鬼。”   这话一出,全场哄笑,于是许七郎做了个拱手礼,道,“既然各位姐姐妹妹都笑了,那我再吃这蟹,也算是出了资费,就不客气了。”   又把大家逗笑了,连季衡都不得不说许七郎,“真没想到你还挺有些手段。只是要是让舅舅和舅母听到,怕不打断你的腿。”   也只有许七郎这无法无天无尊无卑的性子,才会拿自己的父母来说笑。    92、第七十四章   三姐儿对待这螃蟹可是十分细致,先是将本就在船上清水里吐沙吐了好些天的螃蟹又用家里的清水再养了几日,煮之前,又将刷洗得十分干净的螃蟹放进了酒里,将螃蟹熏醉了,这才将螃蟹拿起来,在螃蟹脐上放了姜片,又用紫苏叶子将螃蟹包起来,这才放进蒸锅里面蒸,蒸熟就赶紧上桌,让大家趁热吃。   这也就罢了,她准备的蘸料也十分有特色,并不仅仅是姜醋汁,还在里面放了从南方运过来的橙子,将橙子汁挤了出来兑在里面。   螃蟹因为处理得好,丝毫没有腥气也就罢了,上面还带着清香的紫苏味,又有一点酒香,蘸料也是十分适宜。   四姐儿倒没有三姐儿这么上心,江南士大夫吃蟹的蟹八件,她是没有准备的,就放了两把剪刀在桌子上,剪刀还是女红用的剪刀,只是洗干净了拿来用罢了。   碗筷倒是拿出了西院里的珍藏来,碗是精美的粉彩,筷子是一套平常根本舍不得拿出来用的象牙筷。   五姐儿温温柔柔的,准备了菊花酒,从她亲娘那里抱了一套套杯来,是用琉璃烧的十花盏,这十花盏,是每个杯子都是不同的形状,做成秋葵,莲花,梅花,芙蓉等的样子,十分漂亮。   桌子上这一套,最珍贵的就是这十花盏了。   从这个上面也看得出来,六姨娘自从生了璎哥儿,她那里好东西的确是越来越多。   不过这些当然也都没有在季衡和许七郎的眼里。   也许是两人见过太多好东西,也就很少注意这些了。   不过三姐儿和四姐儿却是会注意的,以前在所有姨娘里,她母亲是最风光的,屋子里好东西是最好的,她们姐妹俩在用度穿着上也要比大姐儿五姐儿好些,这些都是因为她们亲娘是管过事的,即使现在,四姨娘因为在太太许氏跟前应对得益,管事也稳妥,依然是被许氏所看重,有时候也委以重任,但是,自从六姨娘生了璎哥儿,六姨娘那里的好东西就越来越多,现在风头自然是已经盖过了四姨娘。   三姐儿和四姐儿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是会有些小疙瘩的,好在和五姐儿是姐妹,平常也交好,自然有什么酸溜溜的情绪,也是一概都忍了。   竹亭里摆的不是圆桌,而是个小长桌,季衡坐在了上位,一边坐的是三姐儿,一边坐的是许七郎,螃蟹的确是味道鲜美,季衡喜欢吃蟹腿,许七郎是知道的,就用剪刀剪了蟹腿,将里面的肉戳了出来给季衡吃,边戳边说四姐儿,“四表妹,你准备这吃蟹工具,也不准备蟹八件,就放两把剪刀在这里,吃起来多费劲呀。”   四姐儿其实一向是话少的,但是年岁大一些了,倒没有小时候那么腼腆了,而许七郎在姐姐妹妹们跟前一向是没脸没皮,四姐儿也敢和他开玩笑,说,“三姐煮的螃蟹这么好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吗。”   三姐儿笑着道,“还不正是堵不住他的嘴,他一直在给衡哥儿剔蟹腿呢。”   季衡笑了笑,将自己螃蟹里的蟹黄给许七郎,说,“你赶紧吃自己的吧。”   许七郎将手里的蟹腿肉都剔给季衡了,才拿过季衡给自己的蟹黄来,将酱汁直接倒进蟹壳里,用筷子戳戳戳,戳成了难看的一滩,拿了汤匙舀着吃。   他这暴殄天物的吃法,马上让三个姑娘家看得目瞪口呆。   五姐儿说,“七表哥,看你这么折腾,我都要吃不下去了。”   季衡倒没管他,说,“别看他就好。”   三姐儿和四姐儿都捂着嘴笑了笑,继续吃自己的。   五姐儿的丫鬟初雪端着热热的紫苏叶子和菊花叶子水来给他们洗手,四姐儿洗了手就从温着酒的水里将酒壶拿出来给大家斟酒,还提议,“咱们来做诗吧。”   许七郎一听,就说,“还是罢了,等我将诗想出来,螃蟹都凉掉了。”   几人又被他逗得笑起来,连初雪都笑得肩膀颤动。   季衡接了一只桃花杯子,下面还有一片桃叶托着,甚是精致漂亮,酒只是淡酒,他觉得喝一点无妨,在大家举酒杯祝酒的时候,也就一起喝了。   几个兄弟姊妹在竹亭里十分畅快,因为四姨娘跟着太太出去了,三姨娘大多数时间都在女儿家里,很少回来,所以这西院就成了几个小姑娘的天下,想怎么笑玩都没关系。   季衡吃了两只螃蟹就不吃了,他的身体和一般男性并不一样,所以吃不得太多寒凉的东西,许氏平常是对他提醒了又提醒,季衡当然也会在心里记一记。   那一套十个杯子,的确是好看,晶莹剔透,颜色根据花不同而各异,平常六姨娘都摆在多宝阁上,根本就不用的,这被五姐儿拿来了,四姐儿就将杯子一只只拿在手里都要看一看,所以她喜欢给人斟酒,许七郎将自己手里的梅花杯给四姐儿时,大约是不小心碰到了四姐儿的手,他就赶紧将手拿开了,没想到四姐儿也避开了手,梅花杯直直地摔在了桌子上,琉璃的东西本就脆弱,而且这个杯子烧得壁薄,杯子一掉下去,四姐儿五姐儿都是一声惊呼,许七郎倒没想太多,说,“杯子摔了,这琉璃碎片容易扎手,让人赶紧来收拾了吧。换一个杯子就好。”   反正是一套十个杯子,坐着的只有五个人,杯子摔了一个也是尽够用了。   五姐儿脸色却有点发白,但她到底没说什么,已经吩咐旁边也吓得脸色有点发白的初雪,“来将桌子收拾收拾。”   初雪就赶紧去收拾了,暮雪也赶紧来帮忙。   季衡心其实挺细,他看五姐儿那个神色,便知道摔了这么个杯子,大约是要被六姨娘骂的,便道,“七郎,之前舅舅不是送了一套西洋那边做的玻璃花插来吗,你摔坏了五妹的杯子,你得陪她才好吧。”   许七郎一向大方,根本对此不以为意,已经站起身对五姐儿拱了手,说,“摔了五表妹你的杯子,是我手笨,我一会儿就让莺儿拿个玻璃花插来赔你。”   又转向四姐儿说,“让四表妹受了惊,到时候给你个小礼物压惊,你先猜着会是什么。”   四姐儿大约是爱这套杯子,但是也看这套杯子不顺眼,六姨娘整日地拿这个杯子炫耀,当初季大人送给六姨娘的时候,四姨娘心里都要怄出血来了,所以杯子摔了,说不得她心里是心疼还是欢喜呢,看暮雪和初雪收拾了摔坏的杯子,就根本不再关注了,拿了另一只芙蓉花的杯子继续倒酒,说,“我还要来猜着是什么呢,谁稀罕你那小礼物。”   许七郎只是嘿嘿笑,五姐儿脸色还是白,但是也笑了笑,对许七郎说,“就是个杯子罢了,摔了也就摔了,哪里好要七表哥你赔呢。”   许七郎道,“那咱也不说陪,五表妹,你要是喜欢我那什么,都搬去就是了。”   五姐儿都不得不被他逗笑了。   说起来,四姐儿五姐儿是深闺小姐,而且是庶出,平常难得出一趟门的,许氏也很少请别人家的太太姑娘们来家里玩,所以四姐儿五姐儿她们见的人很有限,女客都见得少,更遑论男客,就和许七郎还见得算多,许七郎是家中嫡子,将来他家那偌大家业都是要落到他身上的,再加上他必定是要出仕,平常性情也好,四姐儿和五姐儿受亲娘和身边丫鬟婆子们的一些话语的影响,怎么会不认为许七郎是个良人呢。   不过,她们庶出的出身,而太太许氏那冷傲的态度,让许氏说媒,她们也知道是不大可能的,平常虽然不至于故意和许七郎走得近,但是待许七郎也的确是亲。   但许七郎说他在感情上开窍了吧,他心里又对任何女人没兴趣,四姐儿和五姐儿他是当成了亲妹妹,要说他没开窍吧,他一天到晚还在为到底是和季衡多亲昵些还是少亲昵些而忧愁呢。   四姐儿看许七郎对五姐儿那么说,心里自然是不大爽快,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将手里的酒杯放到了许七郎跟前,说,“七表哥,酒。”   许七郎赶紧对她道了谢。   季衡可不明白四姐儿和五姐儿那些心思,他仔细洗了手,正盯着凉亭旁边的菊花看。   这时候,院子门口跑进来了一个人,正是荔枝,荔枝一向风风火火,没个稳重大丫鬟的样子,冲进了凉亭里,急急忙忙地给里面坐着的几个姑娘请了安,而且直接免掉了比较熟悉的许七郎,就凑到了季衡耳边去说了悄悄话。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两人,只见荔枝说了两句,季衡的脸色就变了一变,但是马上又是那副八风不动的镇定样子了,季衡对大家道,“有位客人来访,我先回去了,你们继续吃。”   他起身就走,几个人只见他被荔枝带着,飞快地到了院子门口,然后穿过那条穿堂消失了。   许七郎看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也不好多留,便也起身要走了,三姐儿也站起了身来,她是个聪明的人,而且有野心,看季衡那么匆忙,她心里就想到了什么,说道,“衡哥儿这忙忙碌碌的,到底是什么客人呢。”   许七郎反而没有三姐儿这么敏感,说,“这个倒是不知了,他在外面,结交的友人不少。”   说着,就对几个姐姐妹妹拱手告辞了。   他想着回去了该让丫鬟给几个姐姐妹妹都送了礼才行,那套玻璃花插就给五姐儿做赔偿,又送个小玩意儿,三姐儿和四姐儿也都要送,以免厚此薄彼。   许七郎走了,三姐儿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计较,她说姑娘家不能吃太多螃蟹,也就将剩下的都赏了下人,又让人收拾了桌子,就说自己吹了风头有点不舒服,就回房去了。   四姐儿便也跟着她一起走了,留了五姐儿收拾了自己的酒壶和酒杯,看着那只坏了的梅花杯,这琉璃烧得十分纯净,即使摔坏了,但是还是十分漂亮,这还是不能乱扔,刚才初雪收拾了,也依然是用盒子装着放在旁边的,她就让人捧着东西,去洗了送回给六姨娘那里去,挨骂挨打再说。   三姐儿回了自己房里,已经有了主意,她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飞快地换了一身漂亮衣裳,是新做的新衣,她本就长得美,换上这一身新衣,就更是如穿花的艳蝶一般了,又让了最会梳头的嬷嬷给自己梳了头,脸上重新施了脂粉,但是又不过分,一切都恰到好处。   她在那价值千金的一小片西洋玻璃镜子前仔细照了自己的头发和脸,对着镜子里自己细瓷一般的肌肤,婉转生情的眼睛,她有了些信心,便又在大的穿衣铜镜前照了自己的全身,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四姐儿和三姐儿是住在一间房里的,只是房大,两人各睡各的床,三姐儿在这里表情严肃地打扮,她就坐在椅子上翻着书,看三姐儿一切都收拾好了,她默默地拿了自己那只压箱底的白玉手镯子去套在了三姐儿的手腕上,三姐儿的手腕白白嫩嫩,精致无匹,套了那白玉镯子在上面,镯子和手腕互相映衬,都是少见的美得惊心。   四姐儿平常话少,即使年岁小,其实也心里透亮,问她姐姐道,“姐姐,要我一起去吗。”   三姐儿愣了一下,说,“就给衡哥儿送那盒信笺去,哪用得着几多人,我去就行了。”   四姐儿往后退了一步,道,“也不定就是他来了。”   三姐儿本就向往着入宫一步登天,自从两年前在衡哥儿那里偷偷见了看望衡哥儿的皇帝一面,三姐儿就更是疯魔了,心里是非入宫不可的。   之前西宁侯邵家的大公子让人来探问三姐儿,当时还不知道他已经有了正妻只是想纳妾,三姐儿就已经在私底下和她说,不愿意和邵家结亲,后面知道邵家这个大公子居然是想纳她为妾,就更是把心高气傲的三姐儿气得脸色铁青,好几顿吃不下饭,觉得自己受了深深侮辱,这下更是被激得只想入宫了。   三姐儿没有理睬四姐儿那话,她调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去拿了那一盒做好的薛涛花签,飞快地就往外走了,暮雪赶紧跟了上去。   三姐儿怕自己走得慢了,皇帝说不定就走了。    93、第七十五章   季衡回到自己的房里,看到皇帝杨钦显正坐在罗汉榻上,榻上放着小桌子,小桌子上是围棋棋秤,上面还摆着季衡正在琢磨的一盘棋,杨钦显手里摸着一只黑子,黑子在他的指尖被摩挲着若隐若现,看到季衡进来了,他就放下了棋子,站起身来,说,“君卿,好几天未见了。”   季衡算了算,其实也就真的只有几天没有见了而已,在这几天之前加一个好字,总有一种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感觉。是要感谢皇上的惦念,还是惶恐自己让皇帝惦念了呢。   皇帝起身相迎的人,实在不多,季衡赶紧上前去,对着皇帝下了跪,“微臣万死,竟然不知皇上您要来,没有前往迎接。”   皇帝已经上前将他扶起来了,“在朕跟前,不必多这些虚礼。”   这么说着,已经拉着季衡也去榻上坐下了,因为榻很宽,两人就直接坐在了同一边。   房间里只有皇帝和季衡两人,跟着皇帝来的太监和侍卫都守在外面的,季衡的丫鬟也没敢接近,都在外面。   季衡坐下后,没等皇帝苦诉衷肠,就直接无趣地说道,“皇上这些日子如此忙碌,若是有事,直接招臣进宫就是,皇上怎么亲自来了我家,这让微臣实在惶恐。”   皇帝盯着季衡看,季衡在家里时,总会被许氏给打扮得过分漂亮的,反而是进宫的时候要注意庄重,穿得老成而端正,没个特色。   季衡今日穿着浅紫色的深衣,衣裳上绣着紫玉兰和鸟雀,深紫色的腰带将腰给束了出来,真有些男女莫辨的感觉。   季衡很多时候觉得她母亲给他准备的衣裳有些问题,但是在这一点上,许氏是从来没有商量的,季衡也只得不和她多说了,只要出门在外的时候不要穿这么男女不辨的衣裳就好。   其实说起来,京里的江南的书生士人们,大部分是愿意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更甚者有些比女人的衣裳颜色更艳丽,而且还香喷喷,熏衣是风尚,这也正是许氏胭脂香料生意兴隆的原因。   季衡所穿绝对没有出格,但是他觉得自己长相上已经让人乱想,要是穿衣又这么不分明,就实在不好了。   皇帝觉得季衡这一身衣裳很好看,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看了好几遍,看得心里一腔暖流热得要沸腾了,这才收敛起来,轻咳了一声,说,“朕这些日子的确是够忙,之前也传过你入宫,但你不是正好去了山上拜佛。朕今日就自己来了。”   季衡蹙眉道,“虽然吴王已经兵败,但是他在杭州那富庶之地经营了这么些年,手里定然还有些人的,京里现在也并不安全,皇上您还出宫来,真是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要是您出了什么事,微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皇帝叹了一声,道,“朕是偷偷出来,又是临时起意,哪里那么容易遇到危险,君卿,你是思虑过多了。”   季衡还是道,“皇上,您还是不宜在我家久留,微臣这就送你回宫去。”   皇帝看季衡这么在乎自己的安危,自然是高兴,但是这连季衡的手还没有握热呢,就要起身回去了,不由又有些失望,道,“朕到你这里来,其实也是想和你说说正事。”   季衡心想咱们也只有正事可说,之前说的难道不是正事?   他很恭敬地道,“皇上,是什么事?”   皇帝说,“朝臣里公然有人上书,说不宜处死吴王,圈禁即可。”   季衡愣了一下才说,“这怎么能行。”   皇帝道,“朕自然也是这个意思,朕直接让李阁老将上此书的大臣打入诏狱了,不过后来才明白,不想处死吴王,这是太后的意思。”   季衡皱了眉,但是看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激动,只是平平淡淡叙述一个事实,就明白皇帝已经有了主意,便问,“那皇上,您的意思,是要怎么办呢。”   皇帝凑近他低声道,“你之前给朕的杀手,朕哪里找得到比你更信任的人握着,所以,朕想还是将人交给你吧。吴王在路上,既然有他的党朋想去救他,那么,就遭受乱箭误杀而死好了,被误杀,这也不是朕所能阻止的。”   皇帝淡淡地说出这话来,想来是早有这个主意了,季衡点了点头,琢磨了一阵,又说,“太后娘娘为什么又生出了要保吴王的意思呢。”   皇帝皱眉说,“她的心思,朕猜得到七八分,却猜不到全部。”   季衡叹了一声,说,“这世上事,无非为利,无非为情。若是为利,微臣想不出,若是为情,这也不是微臣能想的。”   皇帝也并不想琢磨这个,能够将吴王处死,他得到这个结果,也就是好的,不过,他却为季衡这话而动容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季衡,季衡肌肤细腻白皙,剔透地宛若吹弹可破,眼睛又像是精雕细琢的那么细致美丽,眼瞳却又清又深,他觉得心里烧着的那股不熄的火苗在不断壮大,他太想亲近他,但是又知道这并不好,他克制惯了,从出生,就知道只有克制自己,才能活下去。   他总算没有伸出手捧住季衡的脸亲下去,赶紧将视线转开了,轻声问道,“那君卿,你对朕,是为什么呢?”   季衡愣了一瞬间才明白皇帝的意思是,他跟着皇帝,是因为利,还是因为情。   季衡低头腼腆一笑,说,“微臣还没有到谋利的年岁呢,对皇上,自然是情重。”   皇帝的目光瞬间就亮了,转过来盯住他,欢喜地说,“朕会一直记得的。”   没想到季衡又说,“皇上您待微臣的好,微臣都谨记于心,天地君亲师,除了这天地,皇上是微臣最敬重的了,而这天地,微臣敬重在心里,知道世间有大道即可,对皇上,却是言行必恭的。”   皇帝又有些落寂了,看到季衡对自己的敬重,他又觉得自己那对季衡的心思,实在是侮辱和亵渎了他,不由有些羞愧起来,虽然羞愧,心中的那个火苗却又熄灭不掉。   他有些失落地说,“朕吩咐了林敏,让他来找你,想了法子将朕那个叔父在路上解决了,朕实在厌了听朝臣说不宜处死他。”   季衡应了之后,就又催促了一遍,“皇上,微臣送您回宫吧。”毕竟皇帝在外多待一刻,就多危险一刻   皇帝这时候也就点了点头,起身时又说了一句,“朕闻到你身上有淡淡的酒味,你方才在和谁喝酒。”   季衡笑了笑,道,“微臣的姐姐准备了螃蟹,我在她们那里吃螃蟹呢,也就喝了两杯酒。”   皇帝这才放心了,起身准备走了。   季衡和他一起出去,要送他回宫,正走出堂屋门口,就见三姐儿被皇帝的侍卫拦在了院门口檐廊下,三姐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蹙着漂亮的眉宇,道,“这是我家,我来给弟弟送东西,怎么你们反而不让我进去,你们是什么人?”   即使是生气的话,她说起来也柔柔的,像是江南的春雨,细细柔柔地打在花瓣上,让人听了心里也跟着柔柔的。   皇帝的太监和侍卫们都是便服,的确是看不出什么人的,但是只要有脑子的,就知道这些大约是什么人,她这时候不便来找季衡。   季衡看过去,赶紧道,“三姐,你怎么来了。”   三姐儿在侍卫旁边说,“之前做的签纸,一直说要给你拿来,却都忘了,今日请你去吃了螃蟹,我回屋才想起这茬来,就拿着送来了。怕之后又忘了,你平常也忙,哪里来记这种事向我要。”   三姐儿捧着的是用紫檀木做的小匣子,她自己拿着,甚至没让丫鬟拿,袖子微微往上滑了,露出宛若新雪的白白的手腕子。   季衡道,“有劳三姐你送来。”说着,又看向守在廊下的荔枝,“荔枝,赶紧去接过来。”   然后又对三姐儿道,“三姐,我今日有事,马上要和好友出门,之后再去你那里道谢。”   说着,就对皇帝道,“杨兄,咱们走吧。”   皇帝不由也多看了三姐儿两眼,一是她是季衡的姐姐,二是她的确漂亮,三是她声音也很好听,不过,他没生出什么特别的看法来,因为她虽是季衡的姐姐,但和季衡似乎并无什么相似之处。   季衡和皇帝走了几步之后,刚才一直在琢磨着政事的他瞥到三姐儿那婷婷袅袅的婀娜身姿,明显同吃螃蟹时候完全不一样的穿着和打扮,他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三姐儿的意思。   他在心里不由叹了一声,觉得自己给她造一个机会也好,就突然对皇帝说道,“杨兄,你之前不是说我用的签纸十分特别,花纹漂亮,而且香味自然吗。我用的签纸都是家中姐姐自己做的,您若是不嫌弃,我三姐做的这一盒签纸,您拿去用吧。”   皇帝和季衡已经要走到三姐儿跟前了,照说,要是有男客,三姐儿应该要回避的,但是她没有,她微红了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随意说什么,都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和样子。   她赶紧往旁边让了让,垂下头站着。   皇帝是多么心思剔透的人啊,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季衡和他姐姐的意思。   皇帝心里有一阵子不高兴,这个不高兴当然是为季衡将他姐姐介绍给自己,他这么坦然而又有深意地说了,语气那么自然,他心里恐怕是真的一点也没有对自己生出非君臣之外的情愫的吧,而季衡在刚刚,他还说过,他对自己是情不是利。   但是这不高兴都被皇帝掩藏起来了,而且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是季衡亲自去拿过了那签纸,还打开盖子看了看里面,这次的签纸是做的应时的菊花和枫叶,他拿到皇帝跟前,对他笑了笑,说,“杨兄,你看,多好看。这上面的枫叶,和我在山上看到的是一样的,但是每一片又都不同。你给我写信要是用这个写,我只要看到签纸,就知道是你写的了。”   皇帝不知为何,因为这句话而心里舒坦了,他盯着亭亭玉立的三姐儿多看了两眼,朝小太监荷叶儿瞥了一眼,荷叶儿多机灵的奴才,赶紧上前接过了那个匣子。   皇帝伸手一把拉上了季衡的手,而且拽得让季衡有点发疼,然后他又对抬起头来盈盈看向他的三姐儿说,“多谢姑娘你了。”   三姐儿没能说出话来,皇帝已经扯着季衡从院子里出去了。   坐在回宫的马车里,马车是特制的,坚实的乌木,刀剑砍在上面也会溅起火星来,不会被砍坏,皇帝坐在那里,季衡坐在他的旁边。   季衡在皇帝跟前,也是完全的玲珑心思,毕竟从来就在琢磨皇帝的心思,哪里会不了解他呢。   季衡知道皇帝似乎是生气了,但是他并不知道皇帝生气的原因,毕竟在以前皇帝还自己朝他打听过他家里的姐姐呢,难道他会因为自己向他介绍自己的姐姐生气?   季衡沉默了一阵后,和皇帝说道,“皇上,选后的事情,您自己是什么意思呢?”   94、第七十六章   皇帝这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贾宝玉和林妹妹在这个年纪里,心里爱慕着对方,酸酸甜甜地有着各种滋味,罗密欧和朱丽叶在这个年纪里私相授受结婚私奔。   小皇帝在这个年纪里,在理性和感情之间辗转反侧,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从来理性惯了,无论感情在多么浓烈地灼烧着他,他还是没有走出那一步。   虽然没能迈出那一步,但他脑子里此时却克制不住琢磨着这件事,导火索是季衡将他的姐姐介绍给了自己。   季衡的三姐制作的这一匣子信签纸还正放在旁边呢。   季衡的这句话正好打断了小皇帝的沉思,他瞬间抬起头来,有点发怔,没有想就说道,“君卿,你的姐姐,朕恐怕是不能将后位给她的。”   说完他就愣了,季衡也同样愣了。   两人都看着对方,皇帝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季衡的眼里也同样闪过一丝慌乱。   但是这真的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然后,两人都镇定了下来。   皇帝想,自己这么一说,就是表明自己刚才全在琢磨这事了,本来还想装糊涂当不明白季衡那意思的,现在也没法装糊涂了。   季衡则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心想他可没有那么大的心,在皇帝跟前做了几年伴读,就要皇帝封他姐姐做皇后了,再说,即使皇帝敢封,他家还不敢接呢。   季衡先说道,“皇上,您误会微臣的意思了。微臣是想问,您自己心里想定谁为皇后呢,不是看太后的意思,不是看李阁老的意思,不是看平国公的意思,就看您自己的意思,您心里应该会更喜欢谁,您自己知道吧。我的姐姐,微臣虽然觉得她是个好姐姐,可不敢想她位居后位,她定然是担不起的。”   季衡如此开诚布公了,皇帝却是要扭扭捏捏的,他自己的意思?自己更喜欢谁?   杨钦显盯着季衡看,只见季衡眉目如画,而且是用工笔一点点地细致地描画出来的,杨钦显不知道这天下是否还会有更出彩的人,但是在他心里,是不会有比季衡更出彩的人了,无论看他什么都是好的。   当然,早熟而深沉的杨钦显也明白,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认为他什么都是好的。分桃断袖的故事,不是都是说的这一点吗。   要是真能随心所欲,他就想定季衡为皇后,然后一生不再封妃,他会珍惜他,爱护他,一同白头偕老,将来也葬在一处。   他这么想着,嘴里却说,“赵家的女儿,能够入宫的,无非是赵致雅,你也见过的,是个端庄的人;李阁老的孙女,朕想,他之后会无心送他孙女入宫的;平国公家里的孙女,徐轩有一个亲妹妹,只是才十一岁,还小,不过他有个堂妹,是庶女,有十四岁了,其他大臣家的女儿,堪坐后位的,朕还没怎么注意。不过,朕现在还是要稳一稳太后和赵家,赵家手里握着朕这天下三分之一的兵马,朕现在也拿他们没法子,所以,还是定赵家的女儿为后吧。现在朝中还在商议此事,再等一阵子,吴王之事完了,就宣立后之事,也正好借此开一恩科,选拔些人才上来。”   皇帝其实什么都想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了,季衡其实也早和皇帝讨论过了,其实他觉得皇帝要是要找一个爱着的人做皇后,也是可以的,只要再努力一点,但是皇帝根本就提也不提他十分喜欢谁或者打心眼里看上了谁。   季衡只好恭敬道,“皇上立了皇后,也就是成人了,可以亲政了。微臣在这里恭喜您。”   皇帝默默地看着他,又似乎是有些凄苦,将脸转开了,看了一阵马车壁,这马车做得结实,两人在里面说话,外面也听不到的。   他觉得胸中有点发闷,想要大吼一声发泄出来,不过最后还是只是化成一声理智的话语,“朕今日见了你的姐姐,深觉是个美貌而温婉的女子,等立了皇后,以后要纳后宫,朕就会亲自指你姐姐入宫,你告诉你的父母,让不要将她先许了人家。”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钝钝地痛,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他从小吃过太多苦,受过不少罪,但是这么不知所措找不到解决办法的钝痛,还是第一次缠上他。   季衡深吸了口气,又长出了口气,看向皇帝道,“皇上,微臣遵旨。但是我对皇上您的忠诚,与想让姐姐入宫是完全没有相干的。皇上,您还记得上一次吗,就是徐世子刺伤了微臣的脸。”   皇帝看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又有些难受,手指已经不由自主抚上了季衡的左脸,那里细看还是有点痕迹的。   季衡将他的手拿了下来,才继续说道,“当时皇上您来微臣家中看望我,其实当时微臣的三姐正在里间,她偷偷看到了您,所以,就对您心有所属了,她是姑娘家,自然不会说这些,但微臣哪里看不出来呢,今日也决计不是微臣和姐姐故意做出这一出,真是偶遇。皇上若是因为此事而误会了微臣,微臣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季衡的眼睛黑幽幽的,里面像是蒙着整个江南的绵绵春雨,皇帝被他最后那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话说得心里又酸又软,也要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最后长松了口气,说,“君卿,咱们之间,不需多说这些。朕明白的,朕没有乱想,也不会在此事上误会你。你当时看到你的三姐,你那么惊讶,之后本也是想直接带走朕,这些都不是作伪,朕决计不会误会你。”   季衡嘴里感激地道,“皇上能如此想,微臣也就放心了。”   虽然一脸感激,心里却有些发沉,原来皇帝是将当时情景什么都记在了心里,而且还反复琢磨了。   季衡前世有二十几年的经历,所以这一世十分老成,但是皇帝却是实实在在的十四岁少年,心里已经如此深沉,伴君如伴虎,果真如此。   季衡在皇帝跟前,是丝毫不敢大意了。   季衡庆幸一路无事,马车进了宫门,他也就放心了。   他想下马车转身回府,皇帝却拽着他的手,让他进宫陪自己说说话,他这几日累得脑仁儿疼,想放松放松。   于是季衡不敢推拒,就陪皇帝进宫了。   皇帝也不想去勤政殿的正殿里坐着处理政事,就回麒麟殿,靠坐在暖阁里的榻上,上面有着软枕,他舒服地靠在里面,要季衡陪自己一起看邸报。   邸报是由六部出,几乎一旬就会有一刊,是六部择选已经批复的奏章,将事情整理放上去,朝廷大事几乎都会出现在上面,不过,这上面写的,都是经过筛选的事情,朝廷想发出去的事情。   皇帝让季衡坐在他身边,他几乎是从季衡的身后搂住了他,两人看一本邸报。   这一期的邸报,季衡还没看过,这该是六部新送上来的。   季衡很不适应如此的姿势,看了两页,于是就主动说,“皇上,您不是说您脑仁儿疼吗,微臣给您揉一揉,好不好。”   皇帝一听,点头应了。   于是季衡顺利从他的身边让开,跪在皇帝身边,轻柔地为皇帝按揉起头上穴位来。   季衡的手上有着茧子,可不像皇帝身边的那些侍女,是一双柔荑,但是皇帝还是觉得十分舒服,就放下邸报闭上眼睛享受起来。   季衡身上是淡淡的熏衣香的味道,让他心内柔软。   季衡看皇帝要睡着了,就问,“皇上,要不,您睡一阵。”   皇帝觉得季衡是按揉地手发酸了,就伸手拿下了他的手,道,“朕不想睡,你也别揉了,给朕读这邸报吧。”   季衡只好应了,拿了邸报坐下来,皇帝这次没把他搂住了,再搂住,他现在气血走得快,得难堪不可。   这张榻得有一张大床那么大,所以皇帝脱了鞋尽量靠里面坐了,季衡就握着邸报坐在外面,然后就着后面一页读起来。   读了两句就停了下来。   这两句却是,“昭元六年,大同右卫参将牛继宗之女,年十五,嫁大同知府崔桂二子,七年二月,此女忽化为男子,退回牛家。”   季衡知道这世上有□畸形的人决计不只是自己一人,定然还很多,但是这样在官方邸报上读到,还是有些惊讶,直接盯着邸报默不作声了。   皇帝也睁开了眼睛,觉得此事奇异,说,“这事倒是件奇事。朕之前倒没在奏疏里注意到。”   季衡平常定然该说,那是皇上您日理万机,这事太小,如何会注意到。   但他这次却没有说话,还是怔怔地看着邸报,有些怔愣的样子。   皇帝发现了他的奇怪之处,就坐起了身来,看着他柔声说道,“君卿,怎么了?”   季衡这才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说,“没事,微臣也是觉得这事够奇的。”   皇帝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说,“这牛参将同知府结亲,朕这朝廷上下,哪里不全是这样的拉帮结派呢。”   季衡怔了一下,心想皇帝看到的永远是权利和朝廷利益更多,他说道,“这崔知府家里没觉得牛参将家嫁的女儿变成了儿子,是有所侮辱,还将儿子退了回去,两家关系倒的确是好。”   皇帝点了点头,说,“这倒是。”   沉吟片刻之后,他少年的好奇心才被完全拉了起来,说,“既然都能将人嫁出去,想来之前的确是女儿来着,怎么就突然之间化成男子了呢,这真是够奇的。”   季衡笑了笑,“世间总有很多奇事。”   皇帝也盯着季衡笑,说,“你说有人本是男儿,娶了妻,之后又变成女儿身的吗。”   季衡想了想,道,“这也是有的吧,微臣以前看过前朝的《戒庵老人漫笔》,里面有一则,就是讲山西的一个良民,成婚生子后,到三十多岁,突然变成了女子,就和妻子离了婚,另嫁一屠夫的。”   皇帝于是抚着季衡的掌而笑,笑得季衡莫名其妙。   皇帝笑后又看着季衡叹了口气,说,“终归只是奇谈。”   想了一下,又说,“朕倒想将这大同右卫参将的女儿身变男儿身的儿子招来一见的。”   季衡说,“这也不知是谁和大同这右卫参将有仇,将此事上奏上来,现在还上了邸报,这上上下下都看了,还不当成奇闻异事心里笑开了花,这右卫参将,恐怕无脸见人了。”   皇帝却道,“这倒不尽然,要是这牛参将本是无子,突然之间有了个儿子,他心里恐怕只会高兴吧。”   季衡愣了一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地点了点头。   而皇帝竟然对此事还真是上了心,决定真召这女变了男的小子来看看了。    95、第七十七章   季衡回到府里,家里正闹得欢。   许七郎摔坏了那只梅花杯子,六姨娘果真是发了火。   原来五姐儿不是在六姨娘同意的情况下将这套杯子搬来用的,而是在六姨娘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自己偷偷从多宝阁上将杯子拿来用了。   以为用完后放回去也就好了,应该不碍事的。   但是现在这其中一只杯子却坏掉了。   照说,这一套杯子一共有十只之多,即使少了一只,一般人也不会注意到,没想到六姨娘在晚饭前却注意到了,于是她就发了火,问是谁将杯子偷了一只。   五姐儿无可奈何,只好站出来说是自己摔坏了一只。   六姨娘一听就怒火更盛,要是只是被人偷了,那还有找回来的可能性,现在杯子是直接坏摔了,找都找不回了,心痛之情更盛,便抓起鸡毛掸子就朝五姐儿身上招呼,初雪看主子挨打,就赶紧求情,说了是许七郎摔坏的事。   于是六姨娘,直接拉着五姐儿到了太太跟前来,说杯子摔坏了一只的事情。   季衡从外面回来,就正好听到六姨娘那略微尖细的声音,“这可是老爷赏给妾身的,完完整整的十只,现在摔坏了一只,另外九只摆在架子上,都没法放了。要是是另外的东西,摔坏了也就摔坏了,但这却是老爷赏的,又是琉璃的,当初老爷赏给妾身时,就说这一套是十分难得的,烧制的工艺难得,颜色难得,样式也难得,现在却偏偏就摔坏了一只。”   许氏看着六姨娘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一只杯子,在心里冷笑,心想是老爷赏的又如何,不就是一套杯子,贵重又如何,还不是就摔坏了。   许氏面无表情,稳稳地坐在上位椅子上。   她的下手位只坐着四姨娘,三姨娘在张家里没回来,五姨娘身子弱,出了一趟门就又不大好了,许氏也就免了她的请安。   四姨娘听六姨娘将那“老爷赏的”几个字说了一遍又一遍,心里一边发闷又一边讥笑,不过面上却是她一向的柔和样子。   许氏说,“我之前也见过那套杯子,的确是难得的,但现在也摔坏了,摔坏了也没有别的法子。五姐儿一向是听话的,这杯子是被七郎摔坏的,你也别朝五姐儿发火,以后我看到又有十只的套杯,就送到你那里去。”   许氏这话也算是十分动听了,但是六姨娘却不依不饶,道,“那套杯子十分难得,以后哪里那么容易再找到一套。”   许氏有些烦她地皱了一下眉头,这时候,坐在后面椅子上的许七郎起了身,对六姨娘说道,“姨娘,是我的不对,我把那套杯子摔坏了,所以后来有赔一套玻璃花插给五表妹。”   六姨娘坐在椅子上,眉头蹙着,很是尖酸地说,“那玻璃花□是看到了的,但是那套杯,坏了一只,就不是整套,相当于是全套都废掉了,一只花插又值什么。”   许七郎是不惯和女人争执的,皱着眉只好不说了。   许氏不满地盯着六姨娘,心想要不是她生了璎哥儿,她那出身,在许七郎跟前是大点生气都不敢的,现在却嚣张成这样。她都完全忘了曾经只是许家的家妓了吗。   四姨娘正想说两句劝劝六姨娘,季衡就从门外面走进来了,许氏一看到他,就不再理会六姨娘,对他说道,“衡哥儿,到娘这里来,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季衡过去给许氏请了安,又给四姨娘问了一句好,没有理睬六姨娘,回答许氏道,“在宫里陪皇上说了一阵话,也就晚了。”   许氏拉着他的手摸了摸,觉得不冷,这才放开了,道,“去换身衣裳,一会儿就传晚膳。”   季衡说,“先不去换衣裳。”   说完,就看向了六姨娘,六姨娘被他冷冷的目光看得有点惴惴的,毕竟这是将来的一家之主,她还是很怕他。   季衡走到她面前去说道,“六姨娘,七郎摔坏那只梅花杯的时候,我也正好在那里,他并不是故意摔坏的,只是不凑巧罢了。”   六姨娘不敢像刚才那样尖声尖气,只是嗫嚅道,“但是杯子也是摔坏了。”   季衡点点头,“的确是摔坏了,摔坏了又没法子了,他不是让送了一只玻璃花插过去吗。”   六姨娘直视着他说,“那玻璃花插怎么能和那十只套杯相比,再说,那套杯还是老爷送的。”   季衡一张精致的面容,当冷着脸不笑的时候,就像是画出来的一张画,黑幽幽的眸子让人觉得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惊心动魄,六姨娘看得心里惴惴的,不由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下去。   季衡冷笑了一声,道,“真亏你能说出这话来。那玻璃花插,是舅舅的船队从西洋带回来的,又叫温都里纳,色泽莹美,在光下会闪烁星星一般的光芒,更难得的是,那金星玻璃花插,是两件组合在一起的,设计巧妙,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父亲那里也没有的。如若你觉得那金星玻璃花插抵不上那套套杯,这也没什么,将那花插还给七郎,我明日就能找出一只和摔坏的那只菊花杯一样的琉璃酒杯,给你也就是了。”   季衡这么一说,既说六姨娘没见识,又说了那套套杯也并不是独一无二,还将许七郎送到她那里的好东西要拿回去,六姨娘被堵得面色发红,最后只好硬撑着说,“老爷送的,无论好坏,在妾身心里,都是好的。”   季衡没理她了,直接对许七郎说,“让莺儿去把那套花插拿回来。”   许七郎在心里发笑,应了一声之后,直接出去叫丫鬟去把花插拿回来了。   六姨娘咬碎了一口银牙,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好对着许氏行礼说,“太太,那妾身就先回去了。”   许氏看儿子把六姨娘给说了一顿,心里高兴,道,“回去吧。天气变凉了,让养娘丫鬟们好好注意着璎哥儿的身子,璎哥儿要是这时节病了,老爷过阵子回来,不知道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六姨娘咬着牙应了,也就瞥了五姐儿一眼,五姐儿赶紧也给太太四姨娘和季衡他们行了告退礼,跟着六姨娘走了。   六姨娘走后,季衡也没多说,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里去,让荔枝伺候着换衣裳。   而四姨娘则在许氏跟前说,“老六这样,真是没个样子。”   许氏哼了一声说,“还不就是生了个璎哥儿的缘故。”   四姨娘又和许氏讲了几句话,也起身告退了。   晚饭后,许七郎和季衡都坐在许氏这边的稍间榻上陪许氏说话。   许七郎硬是要赖在季衡的身边,和他坐在一起,问他,“今天皇上又微服来找你?我在院子门口看到侍卫,就知道是他来了。”   许七郎说起皇帝来,还是挺兴奋的。   许氏也一脸疑惑地看着季衡,大约是想知道皇帝微服前来是有什么事。   季衡说,“是朝中的事情,没法说。”   也就不说了。   之后,他就让许七郎先去自己那边房里等自己,他要和许氏说几句话。   许七郎于是就起身先走了,许氏便问,“这是有什么事?”   语气里有些担忧的意思,应该是她知道皇帝虽然年岁小,但是那份心智却是一般成人也没法比的,皇帝既然微服来了他们家,定然是有要事。   没想到季衡却说,“母亲,今日皇上说,先不要给三姐说人家,他以后想选三姐入宫。”   许氏吃惊了,虽然家里几个孩子都知道三姐儿想进宫,但是许氏却没怎么在乎过这个庶女,便完全不知道三姐儿的心思。   许氏虽然很吃惊,但是也没有想太多,只是问,“你父亲那里,他知道吗。”   她这样问,是以为以前皇帝就对季大人表达过这个意思了。   季衡道,“父亲应该不知道,等父亲回来,也给父亲说一声。”   许氏一听,就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说,“你父亲恐怕得高兴地日日里往老四那里去。”   说完,又觉得自己不该在孩子跟前这么说,便又加了一句,“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用再操心三姐儿的婚事了,也省了事。”   季衡笑了笑,坐到许氏的旁边去,拉了她的手,安慰地拍了拍,道,“怕是只会操心地更多,等皇上立了皇后了,恐怕得请教导嬷嬷来专门给三姐教导宫里规矩。再说,父亲也不定就会高兴,有太后现在的例子,皇上恐怕不会太欢喜自己后宫的娘家。”   许氏也想到这个了,她叹了一声,问,“皇上怎么就想到要你三姐入宫。”   说到这里,她就盯着季衡看,“你可不是会在皇上跟前说你三姐的人。”   季衡不想将三姐儿毛遂自荐的事情告诉许氏,以免许氏对三姐儿有意见,就说,“皇上也许是想更进一步拉拢父亲吧。”   许氏深思起来,缓缓点了点头。   96、第七十八章   季衡没有自己去给六姨娘找那么一只梅花杯,而是许氏让下面铺子里的管事给找了一只,果真只是半日就找到了,不仅能够和六姨娘那一套配在一起,而且比起原来那只梅花杯,还要别具一番韵味一些。   其实之前许氏就可以说找一只来配给六姨娘就行了,但她当时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看六姨娘坏了一只杯子就怄得吃不下饭,她也正好看笑话,心里舒爽——一个姨娘,即使以前还是在许家这样的大户人家里被调/教的,但也实在是没气量和见识,一只杯子也那么看得上。   她那么不咸不淡地劝了六姨娘,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诚意,虽然她说了以后有套杯给六姨娘一套,但是她要是不给,六姨娘难道还专门到她跟前去要。   不过后来季衡说要配一只给她,许氏才让了人去找罢了。   季衡没有闲心管家里的这种乌七八糟的家事,他第二天就和林敏将军忙碌起来了。   吴王在路上,自然是有人想去救他的,押送他及其家眷的军队,就迎接了好几拨暗袭。   所以在接近京城,只有一天路程时,这时候押送军队已经放松下来了,而且放松得很厉害,于是营救的江湖人士趁机而上,想要救出吴王及其家眷。   但是在这混乱之中,吴王却不小心被乱箭射死了。   一同被乱箭射中的还有吴王的嫡长子杨钦瀛,虽然他当场并没有死,却也救治不及丧了命。   吴王及其世子在路上被救反而出事被乱箭射死之死,在朝中并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波,因为只要有点脑子的,就知道此事恐怕是出自皇帝的授意,故意让他死在了路上。他会死这么早,不过是有人上书说不应该处死他罢了。   小小年纪皇帝不动声色的狠,朝臣们也算是见识到了,哪里还敢拂他的逆鳞。   九月上旬,雍京城里,已经彻底冷下来了。   吴王和长子在被押送进京途中被乱箭射死,因他们叛乱,吴王早就被撤了藩王爵位,也早被皇帝革除了宗室的身份,于是,两人即使身份高贵,也不能得到厚葬,但是皇帝为了他的仁慈的名声,并没有将此二人鞭尸泄愤,只是让随意葬下了,就葬在了京城边上的一座山上,不过刚葬没有多久,就有人去盗走了两人的尸首,于是这两人最终是葬在哪里的,却是不可考了。   吴王的家眷以及随他一起造反的,或者已经在当时就被处死了,没被处死的,此时也都被关押在了京中牢里。   有身份能进诏狱的,除了行刺皇帝的杨钦济,就是吴王的第三子杨钦治,吴王还有个小女儿,叫杨钦芙,在吴王投降后,说想见一见早就被俘的家眷时,这个小女儿,连带着他的侧妃,就被他授意,她的侧妃亲手杀死了这个小女儿,自己也撞墙而死了。所以吴王家眷,此时还活着的,只剩下杨钦济和杨钦治。   吴王身边的几个得力臣属,皇帝还需要他们有作用,病没让他们出事,押进京后就被直接关进了诏狱。   而吴王的大女儿和二女儿,皇帝并没有追究,二女儿香安郡主杨钦萱只是在被除掉封号后被赵家看守在了家里,不允许出门一步。   而吴王早年就出嫁的大女儿,只是被除掉了郡主封号,生活没有别的影响。   皇帝之前受够了杨钦济给他下毒的苦,那毒因为量小,只是让人衰弱,皇帝并没有因此而死,但是他却是怕死的,觉得自己可能会死的恐惧,就够他难以忍受的,所以,他对吴王一家,实在是痛恨,对杨钦济,就更是痛恨了,毕竟杨钦济还刺杀了他,甚至让季衡受了伤。   朝廷里大臣们吵了一阵子之后,也就拟出了对吴王这一脉的最终处置办法。   在处置之前,皇帝亲自到了诏狱来看杨钦济。   诏狱恐怕是雍京城里最阴森的地方,这里不知道死过多少含恨的人。   皇帝这不是第一次来,但走进诏狱大门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适应地蹙了一下眉。   才九月,他就披了狐裘披风,这才进了诏狱那阴森森的大门。   杨钦济的牢房在最里面,要说,他还是个孩子,并不用关押在这诏狱的最深处,但是皇帝恨透了他,就要让他在这最深处,让他知道,他在死之前,便不能再见天日。   皇帝其实已经早没有了孩子心态,杨钦济小孩子把戏的小打小闹,他是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的,他本来也可以不恨杨钦济,他要恨的是想夺他皇位的吴王,是心狠手辣并且要了他娘亲性命的太后,杨钦济一个小孩子,还不足以让他将恨这种深沉的心思放到他身上。   但是,皇帝就是恨他,只是因为他处处欺负季衡,之后还刺伤了季衡。   现在对他来说,季衡在他心里的位置,比他当年亲娘有过之无不及,皇帝又怎么能不恨伤害了季衡的杨钦济。   杨钦济早就被折磨得没有了活下去的心思,只想早点死,但是皇帝却让狱卒给他吃了全身发软的毒药,让他连咬舌自尽或者撞墙而死的力气也没有,于是就只能那么不人不鬼地熬着,熬到解脱的那一天。   皇帝在他胳膊上刺出的伤口,早就腐烂了,但是没有人给他用药包扎,于是就这么熬着。   皇帝的亲卫拿着牢房的钥匙,开了最里面这一间牢房的门,四个侍卫进去之后,在里面多点燃了两盏烛灯,然后才请皇帝进去。   皇帝被牢房里的难闻的气味熏得直想用手巾捂住口鼻,但他强忍着没有这么干,只是沉着脸皱着眉,他进去后,站在了牢房中间,看着牢房角落里的那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枯瘦的人,也才几个月而已,杨钦济已经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一个侍卫要上前将杨钦济拉起来,皇帝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动,他自己走到了杨钦济跟前去,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盯着他看。   杨钦济一头乱发遮住了面容,皇帝就伸手将他的头发给拨开了,杨钦济毫无反应,他拨开他脸上最后几缕发丝时,杨钦济突然张嘴,将皇帝的手指咬住了。   皇帝身边的侍卫马上就要上前打杨钦济,皇帝却抬了另一只手让他不要,他自己捏了杨钦济的两颊,然后将手指抽了出来,杨钦济根本就没有力气,他的手指甚至没有咬出一点印子来,只是皇帝觉得有点恶心,于是,他抬手给了杨钦济一巴掌。   杨钦济睁开了眼睛,眼神虽然无力,却黑幽幽的像个幽深的怨怒的古井。   皇帝说道,“朕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过几日,你就要被处斩了。”   杨钦济似乎是松了口气,毕竟总算是不用再活了。   皇帝看出了他的意思,就又笑了笑,说,“你父亲和你大哥,在押送上京的路上就被乱箭射死了,这事,你恐怕不知道吧。你被处斩的时候,就只有你一人,你见不到你的父亲,也见不到你的大哥,你就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去死,你说,你多可怜啊。”   杨钦济果真是动容了,他想要恶狠狠地骂皇帝,但是却没有力气骂人,这几个月的牢狱生活,磨掉了他生而为皇室的所有矜贵和尊荣,甚至磨掉了他生而为人的志气,他只剩下了对亲人的一点牵挂和想解脱的愿望。   皇帝又看了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杨钦济一阵,就站起身说,“好了,朕同你之间的恩怨也就完了。朕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你不值得朕惦记。”   他的确是要放下这事了,还有太多事情要他做。   那些之前收受过吴王贿赂的朝臣,他们看吴王完蛋了,自己并没有受到牵连,恐怕都在心里松了口气吧。   皇帝想着,眯了眯眼睛,他也不想这时候就处置他们,因为,他还有的是时间。   皇帝又去看了吴王的第三子杨钦治,老早皇帝就知道这个吴王第三子是个病秧子,但是没想到的是,他一路被押送上京,又被关押在诏狱里,他居然还没有死。   杨钦治只有十四岁,和皇帝同年。   他身上戴着镣铐,坐在木板床上,皇帝进去后,他就抬起头来,朝皇帝看过来,两人之前都没有见过,皇帝虽然穿着一身便服,但是杨钦治一看到他,也就知道他是皇帝了。   他没有发出声音来,只是默默坐在那里。   皇帝盯着他看,杨钦治也是和杨钦济一样,早就被折磨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皇帝看了他一阵,突然就觉得怪怪的,问了一句,“你请封郡王时,当时朕在文书里加了一句话,你还记得是什么话吗?”   杨钦治在那一瞬间眼里闪过了一丝惊讶,然后似乎是苦思了起来,发现皇帝沉着脸盯着他,他就突然说,“成王败寇,既然父王败了,你要杀就杀吧。”   皇帝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道,“这个定然不是真正的杨钦治,让彻查。”   皇帝此话一出,可就不是一件小事了,定要查出个真相来的。   季衡得了个御前行走的身份,第二天进宫,就问起皇帝吴王第三子被掉包这件事,“皇上,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皇帝便将当时的问话同季衡说了,季衡愣了一下,道,“他真不是?”   皇帝道,“朕知道吴王这第三子从小就病弱,这是不作伪的,他能够从江苏熬到京城来,已经让人觉得惊讶,而他在牢里,也没有说病了,那定然就不是真正的杨钦治。所以朕那么试探了他一句,他根本就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定然就真是假的了。”   季衡道,“现下要找出真正的杨钦治来,却不是易事,不过他即使逃走了,也于大局没有任何作用了。”   皇帝道,“虽如此,朕在这时候还被吴王算计了这么一次,心里总归不舒坦。”   季衡笑了笑,说,“皇上,干嘛因为这事心里不舒坦,吴王这个心头大患都被除掉了。”   皇帝看到季衡的笑容,又想到他被杨钦济刺伤的事,就将他的手拉了过去,捞起他的袖子,看他曾被刺伤过的胳膊,胳膊上的伤可不像当初脸上那么一点,即使用了最好的药,现在上面依然是很长很明显的一条痕迹。   皇帝看后,眼神就又深了起来,季衡赶紧将自己的胳膊收了回去,用衣袖掩好,轻声道,“早就没有事了。”   皇帝还是十分心痛,眼睛似乎都湿润了。   季衡只好赶紧转移了话题,“赵世子有说什么时候回京吗?”   97、第七十九章   皇帝知道季衡的心思,季衡心里只是将两人当成君臣关系,所以,他不愿意在自己跟前显露他立下的功劳,以免会让自己觉得,他是个挟恩的人。   皇帝不知道季衡为什么时时都要如此谨慎,不由心里有些憋闷,又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痛,他握着季衡的手,没有直接应他那句问话,而是说道,“朕会一直记得你舍身护朕的事情的。”   季衡略微诧异,已经一丝不苟地回答道,“那是微臣的本分。”   皇帝看季衡是不会说什么心里话的,他想听季衡的心里话,却又没有办法逼迫他,只好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表哥大约要十月、十一月才回。”   目光又转到季衡脸上,他知道季衡同赵致礼私交不错,这让他心里略有些吃味,嘴上也说,“怎么问起他来。”   季衡没想到皇帝会这么说,而且也听出了皇帝话里的深意,他怕心思深沉爱多琢磨的皇帝乱想,认为自己和赵致礼之间有什么过深的交往,而皇帝都是忌讳臣子们过度结交的,就赶紧找了个理由解释道,“是微臣想着他回来的时候,微臣父亲也就该回来了,最近母亲一直想着这事,所以我也就问一问了。”   皇帝似乎是松了口气,又说,“季大人是朕之肱骨,又是你的父亲,朕是十分信任的,所以才让他在江南处理吴王之乱的后续事宜,但是却让他和家人分离,朕心里也很不安了。”   季衡知道皇帝很善说场面话,就道,“父亲的心里,一定认为为皇上办事应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这对他,定然是好差事,他心里不知多高兴呢,这是皇上您信任他啊。”   季衡这句话带着很多诚意,让皇帝笑了笑,他现在愁着,不知道是该让季衡和自己十分亲昵,还是希望他能和自己有点距离。   皇帝心里矛盾,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在现在朝中事务繁多,他纵有万般儿女情长,也是要压下去的。   林敏在外带兵多年,是文武全才,自从召他回京后,皇帝在让他为自己办了几件事情后,就对他十分信赖,让他和季衡一起从禁军中选拔人才,组成皇帝亲卫,而且还暗地里招募了死士,编成黑骑卫,做不能见光的一些事情。   皇帝现在还不能掌管内库,组建黑骑卫的银钱全由季衡筹措,皇帝便让季衡将这一份账本定期拿给他看。   皇帝知道这些银钱全是季衡母亲给季衡经营的产业所得,季衡全都拿了出来,不由一边在心里感念季衡的好,一边又有些羞愧,而且认为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亲政,能够自己掌握内库。   杨钦治被掉包这件案子,查来查去,只查出关在诏狱里的果真是假的杨钦治,真的杨钦治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许是在杭州时,就已经被掉包了。   杨钦治因从小体弱,养得比女孩儿还要深,见过他的人很少,所以将他掉包,保存下吴王一脉的血脉,大约是最易的事,吴王当初说不得就是这么想的。   皇帝因杨钦治之事十分气怒,受迁怒的是吴王府的臣属和奴才们,本来这些人只是被流放就行了,后来却又杀了不少。   杨钦济被处斩这一天,京城里很多人都去看了,监斩的是刘阁老刘则鸣,还有刑部侍郎贝洪默,担心有人劫持法场,禁军统领林仪亲自带兵一路押送。   季衡那一天一大早就进宫了,他知道杨钦济是这一天被处斩,本意是想去看看的,但皇帝宣他早早入宫。   皇帝一大早起来就在处理政事,将内阁票拟的所有奏折都再仔细看了,而且还会自己写上批复,写批复前,会和季衡商量一二。   季衡说话做事都十分谨慎,特别是在和皇帝商量政事的时候。   早上进宫时,雾气淡淡地绕着宫城,很快,天上就开始下雨了。   皇帝和季衡待在勤政殿温暖的正殿西暖阁里,倒没发现外面下雨了。   宋太傅在午时前会来给皇帝讲一阵课,他不得不感叹皇帝的好学,一切时间都抓住在做事,这让宋太傅十分感动,所以尽心。   宋太傅身上带着一层水气,皇帝对他赐坐后,就问,“老师,您的衣裳怎么湿了。”   宋太傅起身躬身回答,“外面在下雨了。”   季衡走到窗户处去看了看外面,发现果真是下雨了,不过雨很小。   皇帝便唤了张和生进来,张和生是荷叶儿的大名,现在皇帝在掌权了,他的身份也高了起来,连皇帝都直接叫他大名了。   “你带老师去擦干衣裳,让人端姜茶来给老师驱寒。”   宋太傅赶紧谢了恩。   宋太傅讲了半个时辰课,也就告退离开,皇帝又赶紧让用宫轿送他出宫门,以免他淋雨。   皇帝对宋太傅的体恤和优待,大家都是有目共睹,而早早就向着皇帝为皇帝谋权的季家、林家、徐家,现在都是十分风光,皇帝手段虽狠,却是对着敌人,对着自己人,也是完全不吝好的。   京里有些人私底下传言吴王及吴王世子虽然下葬了,又被盗尸,之后朝廷虽然追查了此事,但也只将此事归结到吴王余党所为,没查出所以然来,就草草结案了,其中因由,是那尸是皇帝让人盗的,而且尸首是被扔到乱葬岗子上去了,有些人甚至将此事传言得有鼻子有眼,说谁谁在乱葬岗子上还看到了穿着王爷服饰的尸首,或者是看到了吴王的阴魂在乱葬岗子上不散。   总而言之,就是皇帝虽小,心却够狠。   这震慑效果让朝廷中的大部分臣子不敢轻举妄动,而且皇帝的势力几乎是瞬间就壮大了,本来他就是正统,现在大家看到了他的能力,自然都赶紧扑了上去想讨他欢心,于是,从吴王事情落幕,朝中一边在商讨皇帝大婚之事,一边就在商讨皇帝亲政之事。   宋太傅离开之后,季衡就站在窗前看外面的小雨,这窗户只有很小一块玻璃,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小雨淅淅沥沥,天空灰色,整个宫城都像被笼罩在这灰色里,让人觉得压抑。   皇帝没有叫他,走到了他的身边来:“在看什么?”   季衡要躬身行礼回答,皇帝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动,季衡笑了笑,小声说:“看外面的雨。”   皇帝也从那小小的玻璃处往外面看了,看了之后就要拉着季衡出门,走到门口,又赶紧让张和生给拿了季衡的披风来,让他披上后,两人才出了正殿大门。   勤政殿的正殿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前面是一片小广场,一直往前通向宣政殿,站在勤政殿前丹墀之上,可以看到这被烟雨迷蒙住的宫城,巍峨高耸的宣政殿,在更远处,还有宫里最大的最宏伟的太极殿,殿宇雄浑,城墙巍峨,角楼高耸。   这是整个大雍最巍峨而恢弘的地方。   皇帝从张和生手里接过伞,撑在两人头顶要带着季衡往前走,季衡愣了一下,道:“皇上,让微臣来撑伞吧。”   皇帝一笑,握着伞挡开了季衡要来拿伞的手:“你比朕矮这么多,要怎么撑。”   季衡也笑了笑:“还是可以的。”   皇帝没把伞给他,就自己撑着带着他走下台阶,季衡没问皇帝想去哪里,只是被他拉着往前走。   张和廷带着另外几个太监,又有侍卫跟上,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   皇帝没说话,只是紧紧拽着季衡的手,走下台阶,穿过烟雨走过小广场,又绕过了宣政殿,一直往外面走去,季衡有些惊讶了:“皇上,咱们去哪里?”   雨稍稍大了一点,皇帝怕季衡淋湿,就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说,“你跟着朕就好。”   季衡不好再问,皇帝带着他,一直上了东南角的城墙角楼,高耸的城墙上,角楼有五层之高,皇帝将伞扔下,拉着季衡爬上角楼的楼梯,角楼修建得巍峨而精致,飞檐斗拱,雕龙画凤,一直上了顶楼,皇帝拉着季衡站到了窗户边上去,从这里看出去,宽阔的护城河绕着,再向远处,是京城一层层向外展现的鳞次栉比的房屋,房屋在这初冬的雨里,静静地安详着。   跟着皇帝和季衡而来的宫人侍卫们,在检查了楼上没有危险后,就退到了下面一层去。   皇帝和季衡两人站在那里,他突然从季衡身后抱住了他的肩膀,两人身高正好,他比季衡高了大半个头,这样搂着他,嗅着季衡身上带着淡淡湿气的体香,他欢喜又克制着。   季衡想回头看一眼皇帝,但是动不了,就只得任由皇帝这么抱着他。   皇帝说道:“君卿,你看,从这里可以看得很远。”   季衡点点头:“嗯,是啊。”   皇帝又说:“这是朕的江山,虽然朕还没有握稳,但是,有一天,她会完完全全在朕的手里。”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浩浩情怀和激昂的斗志,能够效忠一个这样的君主,自然是十分幸运的,季衡恭敬地道:“是,皇上是天下之主。”   皇帝笑了一下,他将嘴唇在季衡的发丝上贴了贴,季衡感觉不到他这动情的逾矩,皇帝继续说:“朕拥有了她,就得好好待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朕得将这话记在心里。这是父皇留给朕的江山,朕得好好地治理。”   季衡说,“天下能有皇上这样的明君,是百姓之福。”   皇帝声音放柔了,“你总说这些话逗朕开心。”   季衡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道,“这是微臣的肺腑之言。”   皇帝将季衡的身子突然转了过来,手按住他的肩膀,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季衡的眼睛很黑,他深深地望着他,“君卿,你能一直陪伴在朕的左右,一起治理这天下吗。”   季衡心里惊讶,又受宠若惊,赶紧要下跪,但是被皇帝紧紧拉住了,他说道,“微臣定然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皇帝伸手将他拉向自己,紧紧抱住了他,季衡没敢挣动,他听到皇帝在低声说,“这时候,是行刑的时候了。”   看来皇帝也是记着这件事的。   看来皇帝也并不是无心,要处斩一个从没有见过的人,那只是奏折上的一个名字,但是要处斩一个相处了大半年的人,总归心里的感受不同。   季衡似乎的确是听到了午时三刻的钟声,眼前出现杨钦济无数次在他面前那倔强又不逊的神情。   他的心沉了一下,要陪伴皇帝,是要见惯这样的生死的。 98、第八十章      赵致礼是在十一月中旬时回的京城,他一马当先,将下属们和大部队扔下了,自己先进了京,回家仅仅是换了身衣裳就直接去了皇宫。   皇帝得知他回来了,带着季衡到宫门口迎接他。   大冷天,赵致礼也一路骑马,在丹凤门前飞身下马,华丽庄严的华盖之下,皇帝披着厚厚的明黄披风站在那里,旁边则站着裹在宝蓝色披风里的季衡。      赵致礼下马后就要过去跪下,皇帝赶紧上前扶住了他,道,“你回来了!”   简单的一句话,比什么别的话都让人心中感动。      赵致礼道,“是,皇上,微臣不辱皇命,事情办好回来了。”      皇帝拉着赵致礼的手,说,“走,你得随朕先进宫,咱们好好喝几杯酒,朕才能放你回家去休息。”   赵致礼笑起来,“我也早想宫中藏酒的滋味了。”      他随着皇帝往前走,季衡跟在侧后方,他就又去看了季衡一眼,这么大半年过去了,季衡并没有什么大变化。   季衡对着他笑了笑,甚至还眨了一下眼睛,赵致礼不由也笑了,只要看到季衡,不知为何,他才踏实地觉得,这的确是回来了。      经历过吴王之乱,在最前线的赵致礼,和大半年前的他有很大的变化,他又长高了,而且健壮了很多,皮肤被晒得有些黑,眉峰入鬓,眼睛深邃又黑亮,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明明是去打仗去的,没想到身上并没有带着血腥的煞气,反而让人觉得他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单纯的傻气,以前的那种飞扬跋扈也是完全隐而不见了。      这样的赵致礼,是真的完全长大了吧。   能够将骨子里的东西也隐藏起来的人,才是真的厉害了。   季衡深吸了一口气,赶紧跟上了前面的两人,这时候,皇帝却突然转过了头来看他,说:“君卿,你怎么走到后面去了?”      季衡微微笑着,他知道皇帝的意思,所以有些无奈,只好走到皇帝的身边去,于是皇帝一手拉着赵致礼,一手拉着季衡,在宫人和侍卫的簇拥下往勤政殿走去。      季衡不得不觉得皇帝的这种行为很孩子气,但是谁叫他是皇帝,别人还不好说他不要这么孩子气了。      在勤政殿正殿西暖阁里,季衡看赵致礼要和皇帝说机要问题,他就赶紧去避了嫌,人到了外面去。   皇帝转了个眼就没有看到季衡了,他明白这是季衡故意避开了,愣了一下后就放开心,对赵致礼说,“你在江南,有查到杨钦治的消息吗?”      赵致礼道,“皇上发现被押进京的杨钦治是假的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微臣已经让人在江南一带查了,却没有什么消息,说不得他在之前就被护着出海了。”      皇帝皱眉道,“斩草不除根,总会有麻烦的。”   赵致礼眼神也沉了一下,“只能慢慢再找了。只是,皇上,吴王和世子都已死,留下了个杨钦治,料想他也翻不起什么浪。在他身上花太多人力物力倒是不值。”      皇帝点了一下头,“君卿也是这个意思。现下朝廷中事情还多着呢,这事就先按下。”   他说到这里,就又对赵致礼笑起来,“那江南一带之前依附吴王的富商巨贾,事情处理好了吗。派去的赵之翰,和季大人一起查处此事,现在季大人还没有回来。”      此事涉及到季衡的父亲,赵致礼虽然在以前一向是眼高于顶飞扬跋扈,心思却也细,他哪里不知道皇帝对季衡不一般,他虽然没把这个往爱慕这个词上去想,却也知道对待季家的事情,就该慎重些。   所以,他说道,“季大人老成持重,又做事老辣,行事果断,他一直在刑部做事,对大雍律法十分清楚,江南一带,之前依附过吴王的富商和官员,想来他都知道怎么办。”      皇帝道,“朕是十分看重季大人的,只是……”   说到这里,他就没说了,赵致礼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他其实在路上时就已经好好斟酌了此事,但至今没有一个完全之策,此时他也只好说道,“皇上,微臣在江南时,也看出来了,赵大人和季大人,是面和心不和。”      皇帝派了两个钦差处理江南一带的后续事情,吴王在江南经营多年,虽然这一仗打得很费钱,但他定然还有很多余钱的,毕竟,他当初可是想打进京城的,最后一个月就兵败了,即使军费,也还剩了不少;除了吴王这里,还有就是江南一带依附过吴王的官员和商贾,这些人,也都是要处置的,军队一直驻守江南,也是要处理好这后续事务。   这两个钦差,赵之翰是阁臣,而且是老臣,据皇帝所查,他在之前并没有接受吴王的收买,一向是兢兢业业,却又并不太出头;季大人季道恭,则是个实干派,而且妻子有份大嫁妆,倒不至于见钱眼开,而且,他自己也该知道,办好了此次的事情,他回京就会得到加官进爵的封赏,应该会大公无私地好好办这事。而且,赵大人和季大人,面上虽然平和,私底下却有些芥蒂,两人不至于同流合污一起欺瞒皇帝。      杨钦显是将一切都算好了后才定下的钦差,他觉得这是万无一失的,但是,事情却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办得顺利。      杨钦显虽然是皇帝,但一惯是穷,所以眼巴巴想着季大人从江南搜刮银钱回来充实他的内库和朝廷的府库,季大人倒是送了一些银钱回来了,却远远没有小皇帝想的那么多,而且,赵大人又发回密函,说季大人有徇私之举。      皇帝是不想季大人犯错的,因为他是季衡的父亲,而且,他的确是非常需要仰仗他,但是,季大人要是真的徇私枉法,他也不能完全不往心里去,只是暂时先将此事压下罢了。      皇帝道,“等季大人回了京,看他如何对朕交代,也就是了。”      按下此事,皇帝又问起赵致礼其他事情来,两人一聊,就是一两个时辰,季衡看两人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的,他本在等,后来一想,也就不等了,同值守的柳升说:“我想赵世子刚回来,皇上同他定然要彻夜长谈的,我留在这里也无事,就先回去了,要是皇上问起,你就帮忙说一声。”      柳升现在是皇帝跟前最受信任的大太监,已经升任了麒麟殿大总管,而且是皇帝的随身总管大太监,风头一时无两,不过他倒是很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并没有就骄矜起来,特别是在季衡跟前时,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笑呵呵的,因为他深知皇帝待季衡非常不一般。      柳升恭恭敬敬地说,“那奴婢去叫宫轿来送季公子您出宫吧。皇上那里,奴婢会好好回复的。”      季衡对他笑着摆摆手,“不必了,我走出去就行了,正好也想走走。”      柳升道,“这天冷,看样子是要下雪,季公子您身子骨可不好,皇上一直交代奴才们不能让您受冷,奴婢可不敢放您走出去。”      季衡有点错愕,最后只好接受了柳升的盛情,乘坐了宫轿出宫。      宫轿走的是丹凤门,丹凤门是大臣们走得最多的门,路上遇到李阁老带着两个大臣去找皇帝上奏紧要事情,看到宫轿迎面而来,因为正好是在宫道上,宫道不是特别宽,李阁老同另外两位大人不得不让路,李阁老作为首辅,即使是太后的凤舆,遇到他,也是要停一下的,没想到季衡乘坐的宫轿直接就要从他旁边走过。   李大人作为首辅这么多年,一直掌管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一人还是太后,没想到现在却要给人让路,对方还坦然受之了,李阁老的心里该怎么想?      季衡坐在轿子里,是根本就不知道刚才李大人给他让了路,而引路的小太监,是新提上来的,根本就不认识李阁老,刚才走路又没有特别注意,他倒是侧身给几位大人行了礼,然后就走了。      季衡在宫门口下了轿子,他是个十分知事的人,亲自给了引路小太监和轿夫们辛苦的赏银,这时候,一个轿夫才轻声说了一声,“季公子,方才在宫道上,奴才似乎是看到了李阁老李大人。”      季衡愣了一下,心里马上就明白了,他看向引路的小太监,小太监脸则是一白,“的确是有经过几个大人,奴婢是新被调上来,之前没见过李大人,所以不识,这可怎么办。”      季衡不知这引路太监到底是故意,还是真是无意,只好说道,“如此,的确是我无礼了,之后自当给李大人赔罪,这不关你们的事,不用担心。”      他说完,也就出宫去了,季衡到了宫外的马车驿,他家的马车在这里等他,坐在马车里,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下次进宫,的确还是得带了抱琴一起,至少不会再出这次这样的事情。      季衡这边走了,那边李大人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沉得厉害。   跟着他的一个大人就说,“这轿子里坐的是谁,竟然如此无礼。”   另一个大人说,“要说,我就猜是季府的那个长公子。”   他说完,又讥讽地笑了一下。   李大人没有发表看法,继续往前走,到勤政殿前,那个大人真就问了一个值守的小太监,“方才乘轿出宫的,是谁呢?”   小太监倒是不好多说,只讲了一句,“是柳公公看天气冷,让送了季公子出去。”      李大人听在耳里,就皱了眉。   柳升从殿里出来,对李大人道,“阁老还请到旁边殿里去等一等,皇上还在忙呢。”      刚才被季衡的轿子冲撞了,现在要见皇帝,竟然还要让等,李大人都要气出满腔火来了,面上却只是沉了脸,说,“老臣这是要事,可等不起。”   柳升只好陪了笑脸,说,“那奴婢再进去通报一声。”    99、第八十一章   皇帝正听赵致礼说着江南一带最近的情况,柳升就在门外恭敬道,“皇上,李阁老李大人带着钦天监的宋大人和礼部的侍郎代大人求见。”   皇帝一听,李阁老既然是带着这两个人,那就定然是说选后和大婚的事。   他看了赵致礼一眼,很想对柳升说,让他们等着,但最终是压下了不耐,对赵致礼说道,“表哥,你在这里候着,朕同他们说完就回来。”   赵致礼虽然是去军队历练了,而且这些日子可谓吃了不少苦头,但是毕竟是贵公子的出身,并没有带上军队里军人常有的莽撞,他赶紧起身躬身说,“皇上,微臣先退出去好了。”   他怎么好让皇帝离开,自己在这里坐着。   没想到皇帝却按了按他的肩膀,很狡黠地道,“表哥,你就在这里坐着,暖阁里暖和,朕去外间接见他们,外面比较冷,他们受着冷总会少说些话,朕也就少听些他们的叨絮。”   这种话,自然是对自己人才能说的玩笑话加心里话,赵致礼小时候是偷奸耍滑加坏胚子的典范,即使现在长成人自然也是深谙这些道理,并且丝毫不死板,他也笑了起来,道,“那皇上,微臣在这里等您。”   皇帝这才出去了,出去坐在外间的龙椅上,拿着上面的折子随意翻了翻,又觉得饿了,就问柳升,“君卿呢?”   柳升道:“季公子觉得皇上您和赵世子要长谈,方才就回去了。”   要是别人,皇帝肯定觉得此人无礼,或者不以为意,但是此人是季衡,他想到自己放着季衡在外面等了这么久,不由心疼起来,说道:“外面看着天阴下来,更冷了些,可是用宫轿送他的。”   柳升笑了一下,道:“正是用宫轿送了他。”   皇帝神色这才松了下来,将手里的折子又放在桌子上,满意道:“你做事细致,不用朕提,你就明白,这是好的。”   柳升说,“奴婢在皇上您跟前这么多年了,要是还不能办好事,那奴婢也是白活了。”   皇帝点点头,“是啊,你是跟朕最长久的。”   皇帝又让柳升去送了些点心进暖阁,自己也吃了几块,才让宣李阁老进来。   十一月中旬,京里已经下过几场雪了,天气自然冷,皇帝坐在龙椅上,端着热茶喝,李阁老带着宋柏和代肃岚进了殿里,跪下行了礼,皇帝让他们平身后,并没有及时赐坐,只是说道,“这个时辰了,天又这么冷,老师,你来是有什么要事。”   李大人说,“之前礼部已经拟出了皇后人选,钦天监算了日子,说是必定要在今年内定下才好。”   李大人这么一说,钦天监的宋大人就赶紧上前叨叨絮絮地讲了一大通必须在这一年定下的原因,主要是第二年不宜再算皇帝的婚娶之事。   皇帝根本就不想听这些,但是还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听了,茶杯捂着手,在宋大人说完之后,他就只简单说了一句,“朕已经将折子都送到太后宫里去了,一切事宜由太后定夺就好,你们去请示太后懿旨吧。”   他的声音和话语里带着些不满意,加上蹙着眉头,就更是表示了他对此事拿不定,一切是太后说了算。   李阁老一看皇帝这意思,就知道皇帝是根本不想和太后争的,他说道,“皇上,也该看看您自己的意思。”   皇帝心想,反正又不是自己喜欢的人,自然是谁,他都是不在意的,当然是要将利益最大化,他看向李阁老,叹了口气,说,“此事就这样罢,朕会催促一番母后的。你们先回去吧,这天这么冷,看样子,又要下雪了。”   李阁老还想再说什么,皇帝已经不再听了。   皇帝明白李阁老的意思,他是想让他家的女子入宫为后,虽然皇帝曾经许诺过他,但是,他现在已经选择性遗忘了这件事。   李阁老又带着宋大人和代大人出去了,出去后,李阁老就表达了强烈地不满,他冷哼了一声,又摔了一下袖子。   代大人沉默没说话,宋大人则道,“皇上这还是什么都要看太后娘娘的意思啊。”   李阁老是只老狐狸,哪里没有看明白,皇帝这并不是依然受控于太后,而是故意将太后抬出来,这是要打压他的意思了。   李阁老看着要下雪的天,咬了咬牙,快步往外走了。   季衡回了家,就让人去准备了一份礼,又写了一个签儿,让给李阁老府上送去了,签上并没有写今日乘轿子的事情,只是晚辈对长辈的问候的话。   他觉得李阁老要是收到,就该明白的,毕竟他坐在轿子里,可是看不到外面的,也没有谁说李大人在外面。   要是李阁老要是要将这件事往心里去,他也就没办法了。人愿意原谅一个人的时候,这么点事自然不会在意,要是对方真的在意了,就恐怕并不是因为这么点事。   赵致礼并没有连赶着去找季衡,而是在好些天后,他才写了个请柬,请季衡到他的别院去喝酒。   夏锦并不出门,却是经常让家里仆人出门去打探赵致礼的事情的。   赵致礼先回京的事情并没有在京里传开,在赵致礼的二哥赵致信带着属下回京时,夏锦才得到赵致礼也回京了的消息。   他虽然心中十分惦念,也没有表现得急切,只是在好几日后,才给季衡去了一封信,询问赵致礼的事情。   季衡去赴赵致礼的宴,就带上了这封信。   许七郎也想跟着季衡一起去赵致礼的别院,但季衡只是静静看着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许七郎就只好放弃了胡搅蛮缠的做法,说:“早去早回。”   季衡对他笑了一下,道:“赶紧回屋去吧。外面冷。”   许七郎点点头应了,看着季衡的马车从院子里驶出去了,他才转身回内院去。   到了赵致礼的别院,季衡下马车的时候,赵致礼亲自来接,居然将正下马车的季衡一把抱了下来,季衡十分惊诧,被赵致礼放在地上后,他无奈地对他说:“嘿,你在军中待了大半年,就学了这样的无礼。”   赵致礼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将他往里面院子带,撇了一下嘴,还是当年那个放纵又潇洒的少年,“你还是这么没意思。”   季衡笑了起来,说,“那要怎么才叫有意思。”   赵致礼道:“说起来,我还没见你喝醉过酒,你到我这里来了,今日就不醉不归,说不得你醉了,就有意思了。”   季衡道:“滚你的。”   赵致礼愣了一下就哈哈笑起来,挑眉揶揄他,“你也会骂人了?”   季衡也对他挑了一下眉,没接话。   赵致礼带着他进了内院的正房里间,里面布置得精巧温暖,烧着三四个暖炉,十分温暖。   其中一个暖炉上放着烤肉架子,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准备好的烤肉,还有酒菜等。   季衡一见到,就说,“你这还真是毫无风雅。”   赵致礼道,“你就是面上是个雅人,骨子里有多俗,我是知道的,咱们也不必装什么风雅了。”   季衡在放着烤肉架子的暖炉旁的椅子上去坐下了,伸手在暖炉上烤火,对赵致礼笑道:“你说我俗,你倒要举个例子来,不然这可真是让我不解了。”   赵致礼想了想,说,“你愿意和我这个人交朋友,就没有比这个更俗的。”   季衡愣了一下,“好吧,你赢了。”   赵致礼似乎对烤肉情有独钟,自己烤肉,季衡就温酒,但他不怎么喝,只说,“我身体不好,母亲是不让喝酒的,不然回去了又要吃药。”   既然如此,赵致礼虽然说得欢快,也不会强迫他。   赵致礼其实是有心对季衡提一提皇帝对他父亲的芥蒂的,但是全说他在军中的趣事,和江南的一些情况了,他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件事。   倒不是他对季衡不真心,只是觉得这事果真是不好说。   两人边说话边烤肉边吃,果真是酣畅淋漓,最后季衡提了一句,“你让我替你照顾夏公子,你这回来了,我想我也就该将人还你了。”   赵致礼愣了一下,“夏公子?”   季衡反应过来,解释了小灵仙改名叫夏锦的事情。   赵致礼本来是一副潇洒而自在的姿态,听他这么一说,动作就慢下来了,拿过一边的巾帕,擦了擦手,状若并不经意,说:“他现在怎么样。”   季衡就简单讲了他的近况,又说:“虽然用了最好的药,以前皇上赐给我的那药膏,我也拿去给他试过了,脸上的伤始终不能全好。脚倒是能够走路的,只是遇到阴雨下雪天,就痛得下不了床。我也让请了很多大夫给他诊治,都说只能慢慢来,和平常注意调养,想要全好,是不行的了。”   赵致礼脸色沉重了下来,觉得对小灵仙不起,他叹了一声,说:“我抽个时间去看看他吧。”   季衡淡淡“哦”了一声,觉得这是赵致礼和小灵仙两人的事情,他作为朋友,将小灵仙交给赵致礼了,他也就不必再管了。   赵致礼觉得和季衡在一起的时候是最轻松舒坦的时候,因为季衡是个心眼通透的人,因为通透,所以不会多说多问,而且,值得信任。   季衡从赵致礼的别院离开前将那封信放到赵致礼的桌上了,即使赵致礼看不到,仆人收拾的时候看到了也会转给他的。   赵致礼送季衡上马车时,最后一刻拉住了他的胳膊,说,“皇上很差银钱花用。”   季衡愣了一下,马车从别院里驶出去后,他才想过来,赵致礼那句话的意思。   他托着下巴,沉思了一路,回去后,就直接让人去请张先生来府上商议事情。    100、第八十二章   季衡是知道皇帝经济状况的窘迫的。   其一,宫中府库现在并没在他手中,而是在太后的手中,他平常要花用什么都是要申请的,而且银钱上更是拮据,因他每月也是拿花用月例而已。   自然,他作为皇帝,并不需要花用什么,只是,连平常打赏人也很窘迫,就让他十分不满意了,有时候给了谁打赏,还要记在账单上,让去宫中内库取,宫中内库不一定会取给他。   这自然是十分郁闷的事情,大约也是皇帝特别想赶紧亲政的原因之一,至少亲政了,太后不敢过于管他花用。   其二,朝中的国库也十分拮据,特别是和吴王打了这么一仗的情况下。   先皇虽然死得早,而且死得突然,但他却是将死后事情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朝中政务交由李阁老和另外几位阁臣,李阁老虽然贪婪,但是却也并不是祸国之人,他有要治好一国的抱负;而国家军队,则主要握在徐家,林家,赵家三家手里,徐家和赵家是死敌,不可能对盘,徐家和林家都会好好辅佐新君,皇帝是相信这一点的,赵家无法掌控,但是在另外几派势力的辖制下,赵家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   甚至,太后想要罢黜新君,另立皇帝,也是不行的,当时皇帝就有遗嘱,要另立皇帝,除非新君过世,或者是新君实在荒唐,就可以由太后和五位阁老同时同意罢黜他,选宗室子弟进京。   但是小皇帝并不荒唐,所以谁也不能说可以罢黜他。   皇帝这几年还小,政务几乎都由李阁老决定,李阁老除了将国库里的银钱折腾得所剩无几之外,整个国家倒是没出什么事,稳固地在向前走着。   但是看到国库里所剩无几的银钱,皇帝心里就怄得很。   这也是他对李阁老十分介怀的原因之一。   皇帝现下没法子治理李阁老,所以就指望着季大人从江南给他搜刮回大批银钱回来,至少将国库和他自己的内库充盈了,没想到季大人登记造册送回来的银钱远远不及他的设想。   这也是皇帝的郁闷之处。   季衡几乎是日日里跟着皇帝,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思,所以,赵致礼对他说了那么一句,他就明白过来了,赵致礼是提醒他,他父亲那里恐怕是有些问题的。   张先生这几日没怎么到季府来,而是住在家里。   季衡让人去找他后,就进了内院里去换了一身衣裳,又洗漱收拾一番,准备到前院去等张先生时,许七郎又蹿了出来,“衡弟,你又要出门?”   季衡道,“你这几日怎么这么闲。一直在内宅里晃着,没上课?”   许七郎被他数落了,心里就很不高兴,道,“怎么没有上学,不过是今日早些下了,让自己写一篇时文罢了。你这又是要去哪里?”   季衡道:“母亲都没管我,你倒管起我来了。我不是出门,是去前院里和张先生说话。”   许七郎这才放心了,说,“哦,那你去吧。”   季衡却顿住了步子,盯着许七郎看,许七郎也是十四岁了,正是身体迅速拔高的时候,而且最近已经在变声,声音倒不至于像公鸭嗓一样难听,但是也距离小时候的清亮的少年音有很大不同。   许七郎被季衡看得有些莫名,问:“怎么了?”   季衡说,“我发现你又长高了。”   许七郎说:“这是自然,怎么会不长高。去年的轻裘穿着都小了,今年的都是新做的。”   季衡轻叹:“那真好,我还要再等两年才能好好长呢。”   许七郎笑起来:“你就这么小也挺好。”   季衡不高兴地道:“胡说。”   许七郎想说本就是这样,但被季衡板着脸就不敢说了,季衡又交代他:“你这时候得每日喝羊奶,不然你骨头长不好。”   许七郎道:“那味道可腥得让人受不了,亏你能喝。”   季衡心想要长高难道不付出点代价吗,他才不想自己到时候太矮,看起来更像个女人,不过,季大人和许氏都不是矮小的身材,想来他应该不会太矮。   季衡不和许七郎多说,就要往前院走,许七郎居然跟了上去,季衡不得不说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许七郎笑道:“知道你和张先生是有要事要说,我是不会去打搅你们的。我只是去西院里,找穆释真玩。”   季衡愣了一下,“他来了?”   许七郎点了点头,“从前面书房里回来的时候,遇到他了,他来看他家姑奶奶的。”   穆释真就是穆真,是四姨娘的娘家侄儿,她娘家也只有这么一个侄儿。   季衡没说话,许七郎就凑到季衡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最近四姨娘在姑姑跟前可好了,应该是想让穆释真来咱们书房上课。毕竟现在的安先生十分之好,经常又有姑父的清客给讲授,张先生还会抽时间去看看。她也是看上这一点了吧。”   季衡沉吟片刻,说,“你想要有个伴一起上课吗?”   许七郎说,“倒是无所谓的,要是你能回来就好了。”   季衡说,“上次我让人去给京里各大赌坊说了,不许再让穆家的那位舅爷进门,但是据说他竟然就跑去些野盘子赌上了,看来这赌瘾真是没法子的。四姨娘想来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就不想管她大哥,反而是看侄儿可以抬举,就想着把家中香火保住吧。”   许七郎道:“看来就是这样了。”   季衡上了前院去,张先生还没有到,他就进书房里又重新翻看了他父亲寄回来的信,信中没有说太多,也没有写江南的那一笔账。   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正琢磨着,张先生也就进来了,还听到张先生在对这里管事吩咐,“这里面怎么这么冷,大少爷在里面,就该给准备两个暖盆。”   管事诺诺答应了,张先生已经进了里间来,看到季衡坐在书桌后面,一脸沉肃的样子,给张先生的感觉就是这里坐的是季道恭。   季衡起身对张先生行了个礼,说:“张先生,请坐。”   张先生笑了笑,才去坐下了。   季衡看管事送了两个暖盆进来,又送了热茶进来,就交代道,“出去后看着点,不要让人到这周围来。”   管事知道是机密事情,赶紧应了也就出去了。   季衡这才对张先生道,“江南是富庶之地,皇上将查抄吴王府和那些依附过吴王的官员以及商贾之事交给了父亲,那是对父亲的倚重和信任,但皇上一直是个多疑且没有安全感的人,要是父亲在这件事上出了事,皇上即使这次不说,恐怕心里也会记恨上了。”   张先生是十分聪明的人,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皇上那里已经有什么事了吗?”   季衡点点头,又问,“不知父亲有没有给先生您写私信,有提到江南之事。”   张先生道,“江南之事的难办,即使我不讲,君卿,想来你也是能够明白的。你父亲在给我的私信里,的确讲过这事。他知道皇上是想从江南得一大笔银子,但是,事情却并不好办。其一,是吴王府所剩银钱只有十几万两之事,皇上定然就不会信,吴王府的奇珍异宝虽多,也运上京来了,但是皇帝定然还会猜测这不是全部;江南一带受此事牵连的官员,查处了一大批,也尽皆是抄家处斩或者流放,其实你父亲也说了,此事最是烫手山芋,依附过吴王的商贾,在江南一带讨生活的,之前没有谁敢得罪吴王,这也就实在不好查,怕江南一带再起战火,商贾挑唆一般人闹事。所以此事也只能是往轻了定罪的,他也说,皇上恐怕也是会不依的。”   季衡其实也明白,处理江南之事,这是谁都眼红的肥差,但是也是个烫手山芋。   要是谁说钦领此事的官员没有贪,那是谁都不会相信,他们觉得这是绝佳的中饱私囊的机会。   所以,这是无论怎么,都会落个中饱私囊的名声的活。   而且他家老家就是在扬州,舅父在扬州又是大商贾,虽然在前两年就被他父亲提醒着将家业几乎都往广州牵了,却也难保不会成为朝臣攻讦的理由。   季衡只好叹了一声,虽然季大人作为一个父亲,的确是对他不起,但是作为一个官员,却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季衡道,“我是相信父亲的,但现在难的是要让皇上相信父亲。我看,得给父亲写信,让他再向皇上要第三方监察官前去才行。种种难处,也让他向皇上说一说吧。”   张先生道,“这的确是需向你父亲说明的。不过,你既然在皇上跟前,你何不旁敲侧击讲一讲此事,恐怕比你父亲的上书更有用一些。”   季衡道:“先生,正是我更不好说啊。”   张先生叹了一声,觉得也是。   皇帝要是十分多疑,那么季衡去说,反而让皇帝认为是季大人让儿子这么做的。   张先生便拟起给季大人的信来,季衡在旁边斟酌,最后倒是越来越愁了,伴君如伴虎,不会有比这个更对的话了。   他又想起前阵子,细雨纷飞里,皇帝撑着伞带他上宫城角楼的事情,皇帝抱着他的肩膀,说,让他陪在他身边,一起治理这天下。   能够受到皇帝如此重视,自然是他莫大荣幸,只是现在想来,似乎就又觉得皇帝当时那么说,是想让他回来提点他的父亲,让他不要因为这么一件事情而毁掉将来吗。   越是琢磨,越是捉摸不透,又更心惊,最后季衡也只好不想了。   在对待皇帝这件事情上,他反而想到以前那分桃的弥子瑕和卫灵公的故事,卫灵公喜欢他的时候,弥子瑕做什么都是对的,对他厌烦了的时候,以前对的事情想起来也成了不敬之罪。   季衡不知自己为何就想到这个例子上去,但是这爱重一事,也就是这个道理罢了。   还是那句话,伴君如伴虎。   以前想着入朝为官为国为民是做事,现在才最深切地明白,其实为官更多是做人为臣罢了。    101、第八十三章   张先生写好了给季大人的信,很快就让人加急送了出去。   皇帝这里却是得到了消息,季府有让往江南送密信过去。   赵致礼才刚约见了季衡,季府就发出密信,这要让皇帝如何想。   赵致礼将他提到的有关季大人的事情,直接告诉了季衡,所以季府才有所行动。   皇帝的确是想要借由赵致礼这样来提点一下季府的。   因为他暂时还完全离不开季大人,季大人是拥护他的大功臣,他只能嘉奖他,不能给他难堪,即使他在江南的处事并不让皇帝满意。   所以反而不如让人提点一下他家,让季大人能够明白厉害轻重,能够做到让他满意。   而季大人之前若是已经有所不敬,中饱私囊,他则是可以当不知道,既往不咎的。   虽然皇帝打的就是这个算盘,但是赵致礼真将此事直接就告诉季衡了,他心里又十分不爽快起来,觉得也许季衡同赵致礼的关系和同自己比起来,要更好得多。   这让他心里醋得很,但又找不到法子来调和一番这个酸味。   季衡回到内院,听到许七郎的东屋里传出笑声来,他就觉得诧异,先去了许七郎的房间里。   许七郎正和穆真在玩五子连珠棋,两人倒是关系好,边玩边说笑。   要说季府里,也真是够无趣的。   其一,是不许请戏班听戏。   其二,是不许请歌姬舞姬和杂耍表演。   其三,是不许赌博。   其四,是不许玩斗蛐蛐儿和投壶之类。   其五,是不许看杂书。   ……   季衡倒不觉得这有什么,许七郎却是经常被无聊坏了,其他都能忍住,但是看杂书却是经常偷偷摸摸看。   许氏其实是知道的,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许七郎并没有学坏,也就算了。   所以穆真来了季府,也没什么好玩的,只能和许七郎在一起下棋。   穆真的位置对着门,他先看到了季衡,就赶紧起了身,恭恭敬敬问了安,“大少爷,您来了!”   许七郎也转过头来看季衡,笑道,“你回来了,过来一起下棋吧。”   季衡道:“你们玩吧,我回去看会儿书。”   许七郎过来拉他,“你日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多没意思,咱们来下棋,谁输了谁钻桌子。”   季衡愣了一下,“你这是胡闹。”   许七郎却不以为意,“这算什么胡闹。”   季衡道:“客人好不容易来了咱们家,你就和人赌输赢,无论是你让客人钻桌子,还是你钻桌子,都是没教养,不是胡闹是什么。”   许七郎被季衡说得蔫了一下,因为无奈,于是直接将季衡拉过来箍在了胸前,将他按在椅子上,道,“你总说我胡闹,那咱们要像你一样像个小老头才好了。”   季衡气得红了脸,“你说谁像小老头。”   许七郎看季衡生气了,就只好赔笑脸,说,“我像,是我像。”   因为他没脸没皮,本来被季衡说得很是忐忑而羞赧的穆真,都被他又逗笑了。   穆真是个面白如玉,眉目细致的少年,和四姨娘有那么些相像,是个漂亮人,这么一笑,又露出了点羞答答的意味,让季衡看得心里寒了一下。   不过对方毕竟是客人,他就转而对穆真说,“你来了,住几日再回去吧。”   穆真赶紧道:“多谢大少爷盛情,今日来,只是来看看姑姑的,却不敢多待,一会儿就得走了。”   季衡道,“这么快就要回去吗。用过晚膳后,让府中马车送也是一样,说起来,西城门那边也并不是特别远。”   穆真笑了笑,说,“是怕太叨扰了。”   季衡说:“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呢。”   穆真道:“说起来,前阵子父亲又偷偷跑去赌坊里赌钱,赌坊都不要他进门,说是有人吩咐了,以后再不招待他。而且父亲欠下的赌债,也被还清了,我们家想来想去,也只想到大少爷您,母亲说,让看到您了,一定向你表达谢意。”   季衡倒有些羞愧,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那也只是解一时之问题,不算帮了大忙。真受不起你们的谢。”   穆真道:“大少爷您人太好,一定会有好报。”   许七郎站在季衡身后扶着他的肩膀,被两人一番客气话说得很无聊,“你们可真没意思,就一直讲这些。”   然后,他又朝穆真眨了一下眼睛,穆真有些脸红,不知道是害羞还是什么,之后就怯怯对季衡提了一句,“大少爷,释真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季衡知道他想说什么,而且看穆真不断瞄他身后的许七郎,他就知道许七郎是在支持和提点穆真快说。   他说道,“你说吧。”   穆真道,“我之前是在社学里上学,但那里夫子教授实在不大好,要单独请夫子,家中却又窘迫,不知可否上你家里来跟着学习。”   其实他母亲的意思是让他来四姨娘这里,让四姨娘给太太许氏说的,但这么几天过去了,四姨娘却又没有讲。大约是四姨娘虽然一惯是在许氏跟前做助手,心气却还是高的,想要许氏帮这个忙,又一直没有讲出口。   而穆真反而和许七郎说了这事,许七郎一个人在家里书房上学,十分寂寞,很想有个伴,就让他直接来求季衡了。   季衡其实是无所谓的,只要许七郎愿意就行,他说道,“这事好办,我同母亲和张先生说一声也就是了。”   穆真赶紧跪下道谢,季衡要起身去扶他起来,没想到许七郎紧紧地压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他抬头瞪了许七郎一眼,许七郎却嘻嘻笑着不以为意。   季衡知道许七郎的意思,这下穆真跪下行了大礼,自己不将此事上心也不行了。   之后穆真又去了四姨娘那里,道了别之后,被季府的马车送回去了。   季衡在许七郎的房里说他,“你同这穆真也没见几次,关系倒是很好了。”   许七郎说,“也没多好,只是觉得他既害羞又容易脸红,挺有意思的。”   季衡蹙眉道,“你可别起什么歪心思。”   许七郎不解道,“什么歪心思。”   季衡说,“你说呢。”   许七郎被季衡黑亮的眼睛看着,心里一瞬间明白了,他突然像是受到侮辱一般道,“衡弟,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是对他有龙阳之好吗?”   季衡瞥着他说,“没有最好。他是四姨娘的侄儿,是穆家的独子,要是有什么事,四姨娘恐怕是不会干休的。”   许七郎这下是真生气了,对着季衡气得满脸通红,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和季衡发火,最后只是一甩袖子,说,“你就没在心里将我往好处想过。”   说完,人就跑出去了。   季衡说完也觉得后悔了,其实他就是想要警告许七郎而已,在他眼里,许七郎可不是他的表哥,而是他的小弟弟,管着许七郎,那是他的职责所在。   毕竟许氏虽然也会管许七郎,但她平常忙得很,在许七郎身上并没有花太多时间,而这些内宅之事,前面夫子可不会管许七郎,这个责任也就落到了季衡的身上,季衡是这么想的。   季衡看许七郎跑了,只好出门去找他,找了两圈却没找到人了,问了家里奴才们,竟然说没看到。   季衡知道他恐怕又是躲起来了,想着让许七郎静一静好好思索一下他自己的行径也好,也就没去找他。   等院中华灯光华璀璨之时,坐在晚膳桌上,许七郎依然不在,季衡才吃惊起来。   叫来许七郎的贴身大丫鬟莺儿来问,“你主子呢?”   莺儿也诧异了,“奴婢一直没见着他,以为他在大少爷您房间里呢。”   许氏本来在给季衡和许七郎亲自舀汤,一听就道:“这边却没见着他,赶紧叫他来用饭,不然就得凉掉了。”   结果,到处找了依然没找到。   许七郎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季衡一顿饭只吃了半碗米饭就吃不下了,他对许氏说,“我今儿下午把他得罪了,他恐怕在生我的气,我去把他找回来。”   许氏说,“哎呀,这个孩子,到这个年纪,是最不好管的了。赶紧去找来吃饭。”   家里到处找了,的确还是没找到,后来莺儿才打探到情况,来给季衡说,“我家少爷出门去了,还是骑马出去的,马厩里的翔子说的他去骑了马就走了,问他去哪里,他谁也没理,就风一般冲出去了。”   季衡脸黑到了底,心想这个孩子是欠揍了。   他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来,许七郎会是去找夏锦了吗。   季衡让准备了马车,又去兑许氏说了,他要出去找许七郎回来。   许氏很担心,就说,“让下面人去找就是了,天早就黑了,你出门不好。”   季衡道:“母亲,我是乘马车出去,能有什么事。再说,是我得罪了他,怕比人去,他还不会回来。”   许氏只好点头应了,又说了一句,“把他接回来了,我得数落他几句。这么大个人了,到处乱跑。”   季衡对她笑了笑,“今日算是我的错。”   许氏说:“你们兄弟两,也都长大了,有些事我也是不好管的,但是总归还是要和睦才行。”   季衡点头应了,又让许氏早点休息,这才去乘马车出门了。    102、第八十四章   季衡一路到了夏锦的住处,门房看到是他来了,就非常高兴,“季公子来了?”   季衡没有多说,“七郎在这里吗?”   门房没想到他劈头就问这个问题,不由一怔,赶紧说,“没呢,许公子没有来过。”   季衡看着他,却有些怀疑,便说,“哦。那我进去找你家公子说说话,这天冷了,他身体怎么样。”   门房的神色略有点怪,说,“那容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季衡心想门房居然要进去通报了,以前可没这种事,都是直接请他进去的,他就很怀疑,还以为是夏锦被许七郎央求了,一起来骗他。   他于是就直接进了院子,往内院走去,因为已经是晚上了,这座小院里檐下挂着几盏风灯,风灯是八角宫灯的样式,透出来的光盈盈映着一块地方,倒是将这里映衬得十分幽静。   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丫鬟仆人,抱琴跟在季衡身边,说,“表少爷要是真要躲,咱们还真难找。”   季衡道,“他是皮痒了。”   抱琴没忍住笑了笑。   季衡没有理他,两人已经进了内院,正房堂屋门是半开着,里面是两盏落地轻纱拢着的灯亮着,季衡进了正屋,说,“夏公子,七郎是不是在你这里,你别帮忙藏他了,家里人都在找他。”   才刚说完,迎面和赵致礼撞上了。   赵致礼是从里屋出来的,身上只是草草披上了外袍,而且头发是放下来的。   季衡对着这幅尊容的赵致礼,直接愣住了,而抱琴则是赶紧躲到了后面去,退出了堂屋门。   季衡看赵致礼这样,就知道自己打搅了人的好事,不由心里有些异样,有些窘迫,但也只能用笑容来掩饰,说,“你……你在呢?”   赵致礼似乎也有些窘迫,不过他行动上倒是十分地自然,已经将腰带一系,过来一巴掌拍上季衡的肩膀,说,“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季衡当什么事也没看到,苦恼地说,“我说了七郎几句,他就生了气,从家里跑了,我是来找他回去的,既然你在这里,看来七郎就真没来了。我得去别的地方找去。”   赵致礼皱眉道,“许七郎人也不小了,被你说几句就离家出走,也太不像话,我也和你一起去找吧。”   季衡人已经在往门外退,说,“不必了,春宵苦短,你们自己消磨吧,我先走了。”   说着,人已经躲开赵致礼出了门。   赵致礼很有些不好意思,很想去拉住季衡,最后还是没有动作。   看来季衡是的确十分担心许七郎,这么冷的夜,他跑进来时额头上是有一层细汗的,脸颊也红,身上甚至没有披上披风,也不知道会不会冻到。   赵致礼站在那里,心里有点怅然之感,很快就被房里的夏锦的声音打断了,夏锦在轻声唤他,“世子,季公子走了吗?”   赵致礼回了里间去,“嗯,已经走了。”   季衡回到马车上,想着许七郎能去哪里,就让马车夫再去许大舅在京城的府邸看一看,马车夫驾着马车过去了,不过许七郎并不在,季衡只好又让去张先生家里……   许七郎在京城能去的地方并不是很多,而且这时候已经关了城门了,他应该没有出城去。   找了一圈没找到许七郎,季衡着急得眉头紧锁,心想许七郎的气性是越来越大,什么也不能说他了。   又觉得许七郎现在十四岁了,正是少年最叛逆的时候,以后到底是该对他严加管教还是该顺其自然呢。   一番思索后,季衡觉得还是只能严加管教,不然许七郎可成不了才。   季衡觉得自己担心他和养着一个儿子差不多,最后只得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抱琴说,“大少爷,咱们先回家去吧,说不得表少爷已经回去了呢。”   季衡皱眉道:“回去了倒是好的,就怕他出事。”   临近年关,京里治安本就会差些,即使增加了巡逻值夜的士兵,但是京城里还是经常出事的。   更何况许七郎骑着一匹好马,又只是个十四岁少年。   季衡担心得心肝都发痛了,心想许七郎怎么就不能省心点呢。   因为找了许七郎可能去的几家,都没找着,季衡只好让马车打道回府了。   刚回到季府门前,却遇到了一个伶俐的青衣小厮,他站在那里,似乎是想敲门,又没敢敲。   现在时辰不早了,季府的大门已经关上了,连马车道的门也是关着的。   坐在马车辕上的外院护卫刘吉下了马车敲门,又走过去问他,“喂,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抱琴就掀开了马车帘子看,听那青衣小厮很规矩地行了礼,说,“这位大爷,小人来这里是有事的,想找贵府里的许前许大爷。”   许前是许七郎的小厮,许七郎在府中是和季衡一样的主子,他的小厮自然也是大家都认识的,刘吉也认识,就道,“这么晚了怎么来找他,赶快走,不然被府中主子知道了,你和许前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还以为是许前和外面有什么私通。   那青衣小厮却道,“是许达川许公子让小的来的。我没找着许前许大爷,回去却没法交代。”   季衡在马车里一听,心中一跳,赶紧说,“刘吉,让他过来。”   刘吉人高马大,虽然面目慈和也让人觉得压迫感十足,他对青衣小厮使了个眼色,青衣小厮就忙不迭地跑到马车跟前去了。   抱琴打着马车帘,青衣小厮就着马车上的两盏车灯看过去,只见里面坐着一位十分好看的公子,要说,这青衣小厮见漂亮男子可不少,但是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不由愣了一下,然后听对方说,“你说到许达川,我是他的表弟,有事找我也是一样。”   于是青衣小厮如逢大赦,赶紧将事情原委说了。   原来是许七郎没去任何认识的人的家里,他跑到小桂树街去了。   这大桂树街,小桂树街,都是烟花之地。   在上半年,大桂树街遭遇大火被烧掉了大半条街,而且死了不少人,但是这里很快就又修建好了,恢复了往日的繁华,而且因为翻修了一遍,增加了隔断火墙,生意是更好了。   大桂树街上主要是妓馆,小桂树街上却主要是小倌馆。   大雍朝禁止官员嫖妓,这就导致了男风的盛行,小倌馆不比妓馆少。   这也就罢了,很多大族家庭,担心子弟在外面和女人乱生孩子,乱了宗族规矩,倒是宁愿子弟去好男风,甚至在有些显贵家里,在子弟没有正式娶亲之前,家中养着娈童,比起有一大堆通房和纳了妾,更是让人容易接受的事,至少不会弄出孩子来,乱了规矩。   所以赵致礼在娶郡主之前,他说他好玩娈童,没找女人,他家里就没管他。   不过季家不一样,规矩很多,是绝对不能找娈童的,连许七郎都是,许大舅给他送了漂亮的女人来,可没送清秀的少年来。   现在许七郎却往小桂树街去了,季衡气得咬牙切齿,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衡倒不是觉得许七郎好个把南风不好,只是觉得小倌馆里的男人,那可不干净。   许七郎骑着他那匹绝世好马金子一路去了小桂树街,那匹马就惹来无数人的艳羡的目光,老鸨一看,就觉得他是个凯子,自然上前搭讪,将他拉进楼里去了,而且让好好照顾了他的马。   许七郎穿着一身貂裘锦缎,玉冠鹿皮靴,一看就家境不凡,而且年岁小,这个年岁的少年,可受不住诱惑,来了第一次,说不定以后就是常客了,老鸨赶紧拿了十二分的热情来招待。   许七郎没披披风,虽然穿得暖和,但骑了一路马,吹了一路风,又怄了一路气,自然是又饿又冷,这小倌馆里富丽堂皇,温暖又香喷喷的,招待的人又十分热情,于是他就留下来了。   老鸨介绍了红牌流香来招待许七郎,于是许七郎就被晕晕乎乎带进了流香的房里,一番喝酒作乐之后,许七郎才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没带银两。   头上玉冠,身上貂裘,都是价值不菲的,而且那匹马可是千金难求。   但是他总不能将这些东西抵押在这里。   流香倒是个十分懂事的,看许七郎是在借酒浇愁,知道他可能是苦闷了从家里跑出来的,一时忘了带钱,这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就说,让了他身边的这个青衣小厮来他家拿银钱,这样也不至于让许七郎之后在老鸨妈妈的面前难堪。   许七郎可不敢让家里知道自己进了淫/窝,就吩咐这小厮,说让他找许前就是了。   没想到这青衣小厮根本想不到许七郎那百转千回的心思,看到季衡说他是他的表弟,就直接将什么都和盘托出了。   季衡听青衣小厮说完,已经镇定了下来,他摸了摸身上的荷包,因为在宫里行走,他身上从来不缺银钱,觉得应该够了许七郎的度夜资,他就对在场几个人道,“现在咱们去小桂树街,今日这事,你们就别让别人知道了,不然七郎少不得要挨打。到时候有别人知道了,我就算在你们头上。”   马车夫和刘吉都赶紧应了,抱琴是他的贴身小厮,是最明白保密的,那个青衣小厮一听季衡这么说,略微有些惊讶,赶紧陪着笑带几人去小桂树巷子。   季衡让他上了马车里,小厮先前不敢,看季衡说了两遍,他才上去了。   进了马车里,马车也就缓缓往小桂树巷子去了。   马车帘子放下,马车里一边的壁上格子上的一只夜明珠就发出了盈盈的白光,虽然光线微弱没有烛光强烈,却依然能够将马车里照得挺亮,这让小厮十分惊讶。   车里铺着的褥茵厚而暖和,车壁上的木头一看就是好木头,却不知是什么木,他认识的最好的,就是伺候的主子流香的一只檀香木的小箱子还有他手上戴的一串金丝楠木的串珠,马车里除了坐下的位置,还有能够放下来的一张小桌子,一边的格子上,放着书和其他东西,里面被淡淡的香味缭绕,又很暖和。   抱琴将暖手炉给季衡拿着,然后才问青衣小厮,“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小厮在京城长大,加上他所在的弘景阁,是一个十分气派而豪华的销金窝,里面的消费群体,都是身份贵重或者豪富之人。   他也算是很有见识。   他知道季府并不一般,但是比起京城里老牌的公侯府还是要差很多,现在看到这辆马车,他才知道,季府比起那些豪奢的公侯府,也并不差。   他没敢仔细打量季衡,只是偷偷瞄了几眼,季衡正沉着脸想事情,但是一张面孔,在盈盈夜明珠的光里,温润如最细腻的凝脂,眉眼如远山烟云,唇红齿白,看得人心里砰砰直跳,青衣小厮甚至没有及时回答抱琴的话。   抱琴只好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青衣小厮这才回过神来,一边想季衡会是入宫做伴读的那个季家大公子吗,京里一直在传言他长得好看才被选进去的,嘴里赶紧甜甜地应了抱琴,“小人叫白芷。”   抱琴又说:“是药中的白芷?”   青衣小厮点头,“正是。”   抱琴又说,“白芷有祛风散寒,通窍活血,生肌止痛的功效,倒是不错。”   青衣小厮笑了笑,说:“大爷您真是好学识,这也知道。”   抱琴怔了一下,“这算什么学识呢,只是翻了几本医书罢了,有学识的是我家公子……”   季衡看了抱琴一眼,抱琴不说了,继而问青衣小厮,“你们那里平常客人多吗?”   白芷很是自满地说,“咱们阁里,分花魁,头牌,红牌,二等,三等,末等,这花魁,一般人是趋之若鹜,却不得见,头牌也是只接熟客,非约不见,红牌可以接一些散客,但也很少接,都是接待熟客。客人说多不能算多,但都不是一般人,每日里不会有人闲着就是了。”   白芷觉得自己说得十分谦逊了,看抱琴,抱琴只是点了一下头,道,“你是什么呢?”   白芷干笑两声,道,“回大爷的话,我就是咱主子外房里跑腿的小厮罢了。”   抱琴愣了一下,“难道还有内外房之分呢。”   白芷说,“自然是有的,内房的要伺候得精细些,小人在外房,就是跑跑腿,拿些东西,上不得台面。”   抱琴又问:“那是怎么就能去内房伺候?”   白芷说,“这,有得主子欢心的,或者长得好看。”   抱琴点头算是明白了,他又去看季衡,心想自己这种贴身心腹,算是内房的吧。   103、第八十五章   抱琴和白芷说了一路,马车到小桂树街的时候,已经早过了二更了,这时候却正是这条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艳红灯笼,莺声燕语,脂粉香味缭绕。   马车在弘景阁前停了下来,白芷下车后再请季衡下去,季衡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发现倒没太多人,也并不杂乱,便就在这里下了。   白芷说去让仆人来将季衡的马车带到马车院子里去,季衡拒绝了,说,“就这样罢,我马上就出来。”   白芷陪着笑没敢多说。   抱琴和刘吉跟着季衡一起,被白芷带着进了弘景阁里,这烟花献媚之地,取了弘景阁这般端庄的名字,倒是让人觉得诧异。   门口的迎客少年看到季衡等人,就赶紧上前来迎接,抱琴说,“我们约了地方,不需要你们。”   白芷也对几个少年道,“都是我主子房里的客人。”   几个少年,于是就对白芷露出不屑来,对季衡他们倒是热情。   抱琴偷眼看季衡,发现季衡进了这种地方也是十分坦然镇定,正目光淡然地四处看了看,这让他觉得诧异,心想他家主子以前可没来过这种地方,没想到他居然不好奇。毕竟他自己可是好奇得很。   弘景阁,当街是一座三层的高楼,但这里却不是红牌住的地方,白芷带着几人往后面走,琴箫之声在楼里回荡,后面的院子却显得幽静得多。   季衡想着他到过的京城的几个消费场所,见识了这里的富丽奢华,就知道,这天下的有钱人还是多的,京畿繁华,只是国库无银两而已。   季衡想着皇帝想充盈国库的事,这充盈国库,想靠抄家杀人得来,只不过是解一时之急,自然不是长久的法子,他父亲的事情,他觉得他还是应该在之后和皇帝谈一谈。   季衡被带着从光影迷离的曲廊上走过,从园子里传来梅花的清幽香味,正和人错身而过,抱琴护着季衡不要人碰到了他,没想到带着好几个仆人的一个公子哥,走过去了又突然回过身来,朝几人喝道,“站住。”   他声音很大,将白芷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停了下来,那位公子飞快走了回来,他身上带着淡淡酒气,想必不是喝醉,他一把要拽住季衡,惊讶问道,“之前没见过,是新来的吗。”   白芷正要解释并朝季衡赔罪,没想到季衡却已经避开了这位公子的手,望着他说道,“不,我想你想错了,我是这里的客人。”   公子十分惊讶,近距离看着季衡有点目瞪口呆,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季衡已经走了。   他回过神来,就对身边的小厮说,“嘿,去看他是谁的客人。问问这里妈妈,他是谁家的?”   小厮无奈地提醒道,“公子,老爷让咱们回去。”   公子不高兴地道,“赶紧去。”   小厮只好去探查去了。   白芷忐忐忑忑地观察季衡的神色,发现季衡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刚才是动怒了,还是没有,于是只好赔罪,“刚才那位是吏部尚书李大人家的小公子。他是喝醉了,冲撞了公子您,您还请包涵。”   季衡点了点头,说,“我表哥是在哪间?”   白芷赶紧说,“就在前面楼上。”   季衡所知,吏部尚书李敬修。当年是攀了李阁老的亲,作为李阁老的亲信,被破格提拔做了这吏部尚书,这几年倒是没有出过什么大事,不过看他私底下和皇帝的交谈,就知道他早就倒戈到皇帝身边了。   现在朝中官员分为几派,其一就是拥护李阁老一派,还有就是一直都不满李阁老的,不满李阁老的,大多是太后一派的,是赵家的走狗,拥护皇帝的,算是一派,但大家也都是各有心思,这天下熙熙攘攘,不过是为名利。   季衡想,皇帝要理顺朝廷这个烂摊子,就够忙几年的了。   皇帝现在是没法离开他父亲的,只是怕的是,从一开始,他就不信任他父亲了,用完就丢,还是让人心寒。   而皇帝是个多么冷血冷情又心狠的人,季衡是十分明白的。   皇帝从小就生活在恐惧之中,这种人成长起来,或者是胆小怕事,或者就会心狠手辣,遇到会对自己不利的,就不会给人以退路,直接处理掉。   虽然皇帝对他的确是情深意切,但季衡还是不相信他这份少年之谊会长久。   总算是随着白芷上了楼,一边的一扇门是开着的,白芷在门口问候里面的另外一个少年,“白蔹哥哥,许公子呢,他要找的人,我找来了。”   白蔹是个俊俏的少年,瓜子脸,大眼睛,十分可爱,他笑着说,“来了?许公子还在和主子喝酒呢。”   季衡将荷包给了抱琴,说:“你身上的银钱恐怕不够,你拿这个,结算了七郎的花用,我去带他走。”   抱琴赶紧应了,季衡人已经往里间去了。   白蔹本来要上前来阻止,但看季衡虽然年岁尚小,却气势凛然,贵气十足,就不敢上前来阻止,反而去打起了门帘,朝里面说了一声,“主子,许公子的家人来了。”   他是一看季衡不像是仆人,所以才说了家人。   季衡一进里间,入眼就是许七郎坐在椅子里,桌子上是精美的饭菜,还有喝光了的不少酒瓶,许七郎旁边坐着一个一身荷色衣衫的少年,描了眉抹了脂粉,季衡一进去,他就看了过来。   见季衡长相俊美,衣着气度不凡,就赶紧起了身来,盈盈拜倒,“流香给公子问安。”   季衡只瞥了他一眼,上前就去给了许七郎一个耳光,许七郎才刚朝他看过来,就被打得懵了。   季衡是要打得许七郎以后在这种地方出现都没有脸面,所以毫不留情,道,“家里找了你几个时辰了,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你却跑到这里来!”   许七郎本来要捂被打的脸,但是手抬了一半又放下了,他醉醺醺地朝季衡看过去,季衡那一巴掌控制了力道,并不是很痛,许七郎是心里难受,他眼睛里蒙着一层水红色的水光,望着季衡,突然将季衡抱住了,把季衡抱得十分惊讶。   许七郎嘟嘟囔囔地委屈地道,“你来找我了吗?你一向是觉得我没出息,我无论做得多好,你也觉得我没出息。总把我往坏处想。你和赵致礼做朋友,和赵致祥做朋友,受皇上喜欢,就是我没出息,你就看不上我。”   季衡推攘他,“你快放开,跟我回去。”   许七郎抬起头来看他,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就是还认得季衡而已,他突然哭了起来,“我不,我就在这里,在这里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反正是看不上我,我就不回去了。”   季衡气得面色发红,“七郎,你是不是还想挨揍。胡言乱语什么。”   旁边流香有点为难,觉得自己应该出去,但是又没有出去,他提醒季衡道,“这位公子,许公子他是醉了,从刚才起,他就一个劲喝闷酒,奴婢去为他准备些解酒汤,如何?”   季衡看许七郎和这个男妓子没有发生关系,心里已经松了口气,这种地方的人,还不知接待了多少客人,这时候可没有现代的性病检查方法,谁知道许七郎来玩一回,回去会不会就染上了病。   他对流香点了一下头,“麻烦你了。”   流香这才松了口气,福了一礼往外走了。   这小倌馆,虽然是做男人伺候男人的生意,但是这个时代的男人,对小倌的审美,同一般同性恋的审美并不一样,他们要求小倌们要美得像女人,动作行为上,也会有这方面的要求,于是流香说话行礼都是女人那一套。   季衡没有过多关注他,看他出去了,他就将许七郎在怀里搂了搂,又拍了拍他的背,道,“你胡思乱想什么,我哪里是看不上你,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哥哥啊。没有比你好的了。”   许七郎抬头望着他,依然是控诉,“根本就没有,你从来没把我当成哥哥过。”   季衡无奈地叹道,“那你看看你自己的行为,这是做哥哥应该做的吗。你自己胡来,还要弟弟以你为典范,你自己都没有一个哥哥的样子,你说要我怎么办。”   许七郎道,“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季衡伸手摸他脸上的眼泪水,说:“没要你多么优秀,但是至少不要胡来。我们回去吧。”   许七郎却还是摇头,“我不回去。”   季衡于是生气了,拉他起来,“你不回去,我就把你绑回去了。”   许七郎被他拉了起来,就往旁边躲,踢倒了凳子,他人就往一边倒去,季衡看他醉得不轻,只好把他往一边榻上扶了,许七郎趴在榻上,一场大哭,边哭边闹,“我心里难受着呢。你根本就不明白我。”   季衡被他气得笑了,“你还难受,那谁不难受。”他一天还愁得很呢,在宫里什么时候不是谨慎着的,许七郎在家里一天到晚地乱来,还为赋新词强说愁,被自己骂了一句,就跑到这种地方来买醉,真是让他气得要吐血。   许七郎从榻上坐起来,看着季衡,“你根本就不明白。”   季衡气得大声回他,“我的确是不明白,而且,我一点也不想明白。你跟我回去,母亲还在等。”   许七郎突然疯了一样,将季衡抓住了,季衡十分惊讶,还没有反应过来,许七郎用他的牛脾气和大力气就将他压在了榻上,季衡气得朝他骂道,“你又发什么疯,赶紧回家了。”   许七郎压在季衡身上,因为喝多了酒,刚才又哭了一场,于是一双眼睛甚至透着血色,还带着一股狠劲儿,嘴里却说,“衡弟,我喜欢你,一直喜欢,喜欢很久了。”   季衡愣了一下,“你怎么感性起来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难道你不喜欢我,是讨厌我吗。”   许七郎将脸拱到了他的脸上去,“是爱慕之情,不是兄弟之情。”   季衡被许七郎一嘴酒气熏得想给他一巴掌,但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许七郎这话给震惊得怔愣住了,许七郎也许只是半醉,所以就那么借机耍疯,吻上了季衡的嘴,说不上是吻,就是又舔又啃,像只小狗一样,亲完了嘴,又在他的脸上胡乱亲着。   季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要将许七郎推开,许七郎却占据着姿势上的优势把他压着,让他很难动弹,而且许七郎□的小兽早就立起来紧紧地贴着季衡了。   季衡的脑子里简直是炸了一个大炸雷,他非常用力地将许七郎掀开了,许七郎触不及防,被掀得摔到了地上去,发出砰地一声。   季衡满脸通红,衣衫凌乱,头发也乱了,坐起身来后,无所适从,这还是第一次,他这么狼狈。   而许七郎被摔在地上,一时太痛根本动弹不得。 104、第八十六章   屋里动静闹得太大,加上里间和外间的隔音效果实在是差,许七郎那么一番胡言乱语,外面几个人都听到了。   甚至包括跑来打探消息的李家小厮。   抱琴的脸色发了白,朝房间里的流香、白芷、白蔹他们横道,“管住你们的耳朵和嘴巴。”   他又尖着耳朵听了里面的动静,里面却没有动静了。   抱琴担心出事,只好赶紧去掀开门帘子,唤道,“大少爷?”   季衡正半跪在地上,给被撞了脑袋的许七郎揉着脑袋,许七郎一言不发,紧闭着眼睛,眼泪又在流了。   季衡朝抱琴看了一眼,说,“让刘吉进来,将他背回去。”   抱琴应了后就赶紧出去了。   这时候许七郎才发出了一点声音,“我自己能走。”   季衡叹了一声,“别发疯了。”   看来是自动无视了许七郎的那孩子气的告白。   许七郎突然睁开了眼睛,红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季衡,手也抓住了季衡的手,“衡弟,我知道我这么爱慕着你不对,但是,我是真心的,你会喜欢我吗。”   季衡叹道,“你才多大啊,爱慕,爱慕,就放在嘴边,等你及冠了,再来说这句话吧。你是每日里都和我在一起,所以胡思乱想罢了。你没到二十岁,所说的这些,我是不会当真的。”   许七郎愣了愣,又说,“你是怕我的感情不会长久吗。不会的,衡弟,我知道我的心意。”   季衡这时候伸了手捂住了他的嘴,“别乱想了,咱们还小呢。”   许七郎皱着眉头,只好忍住了,他有点茫然,季衡这话也不算是彻底拒绝,他又心生了希望。   刘吉进来背许七郎,许七郎不让,只是让季衡扶着他了。   抱琴过来对季衡说了一声悄悄话,“付了二百两银票。”   他觉得这是够多了,但也不知道这里的行情到底是多少。   季衡自然也是不知道的,他扶着许七郎要出门时,流香上前来相送,季衡就又让抱琴给了流香一百两,然后给了跑路的白芷五两银子。   白芷得到这么多,高兴得要不知所措,虽然这是个销金窝,但是对下仆出手这么大方的也很少。   季衡说,“有劳流香公子带我们出去,只是今日之事,还请不要传出去了。”   流香赶紧点头应了,送他们出门。   但是在要下楼梯时,老鸨妈妈却上来了,在楼梯口将他们堵上了,妈妈看到季衡,眼睛就是一亮,说,“这是要走了吗?时辰还早着呢。”   流香上前对妈妈耳语了两句,妈妈笑呵呵地要帮忙扶许七郎,季衡没有让,冷淡地谢绝了。   等季衡带着许七郎上了马车,刘吉前去牵了许七郎的汗血宝马,妈妈还在车外说,“公子若是喜欢这里,请以后一定再来光顾。”   抱琴道,“妈妈请回,今日多谢你们对我家表少爷的照顾。”   妈妈笑着挥着手巾看他们的马车走了。   在马车里,许七郎靠在马车壁上,季衡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还疼吗?”   许七郎点了点头,“摔出个包了。”   季衡没好气地说:“那是你活该。”   许七郎看向他,想到亲季衡时候软软嫩嫩的感觉,又有些心旌荡漾。而且季衡并没有因为此事骂他,让他不由觉得那么做季衡其实没有生气。   那其实是季衡已经气无可气,把他当成一条狗了。   季衡从小抽屉里拿了药油出来,给许七郎撞的地方抹了药油,马车里便弥漫了一股药油的味道。   许七郎闹了一场,痛了一场,酒几乎就醒了。   他从小酒量就好,在流香那里喝得不少,但其实还是没有彻底醉。   季衡说:“回家了,可不能说你去了桂树街,就说你到了我的别院里去了,在那里喝了酒吃了饭,不然母亲恐怕会骂你一顿,而且觉得愧对舅舅。”   许七郎低头说,“嗯。”   他觉得季衡还是很心疼他的。   季衡又给了他一个爆栗,打得许七郎一声惊呼,季衡说他,“就知道乱来,我从天刚黑就出门找你了,看看现在,都快三更了。”   许七郎歉疚道,“对不起。”   季衡说,“明日你拿自己的银钱给刘吉他们做劳苦费,我是不会给你给赏钱的,今日你的花费,你什么时候也还给我,整整花了三百两银子,你就去喝了几杯酒而已,真是过分。”   许七郎赶紧应是,心里却是好受多了。   这边季衡他们走了,那边流香就和妈妈小声叨絮上了,“让不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看来那小公子,真是季府的那位长公子了,被选入宫那位。”语气里不免带了点轻佻。   妈妈心想难怪李家公子看了人一眼就来打探,长相上的确是出众的,最难得的,自然是他们这种地方的人完全不可能有的那种雍容矜贵。   她对流香说了一句,“别念叨他了,他虽然也是个以色事人的名头,但那是在皇上跟前,看他看这里的眼神没有,他眼里什么也没装下呢,你好好做自己的本分才好。”   流香道,“妈妈说得对,不过,我哪里敢拿自己和他比呀。”   李公子回到家,才刚进院子,就被他老爹用戒尺追着打,“你这个不肖子,流连烟花柳巷,正事全不干,就知道给你老子闯祸。”   李公子跳着脚地躲,但还是被戒尺追上,他被打得乱叫,哪里有在外面的风流风光,奴才们都不敢看,已经躲开了。   他叫了几声,突然对他爹说,“父亲,父亲,且慢,且慢,我今日给你带个消息回来。”   李大人还是追着他打,最后还是发妻出来,才拦住了,李公子才敢躲躲闪闪上前去,和他低声说了在弘景阁遇到了皇上跟前最受宠的季家长公子的事情。   李大人却是一惊,眼神怀疑地看着他,被李公子拉进了书房,李公子便叨叨絮絮说了经过,自然没说自己是见色起意,只是偶然碰到此事。   说完,李公子还狎昵地道,“那季衡果真是长得好,难得一见的漂亮。不过,看来不止皇上看上他,他家里表哥都对他生了情愫,这种人,就是祸国之水啊,父亲,您说是不是。”   李大人在做官之路上,可说是怎么做有好处就怎么做,也就是典型的墙头草,但是为人却是个痴情种,和发妻关系极好,没有纳妾不说,甚至是完全不好她色,只是生下的三个儿子,都是好色之徒,特别是这个小儿子,好男色好得满京皆知。   李大人对这个小儿子李禄是完全没法子,只是抓到一次打一次,但是从来没有起作用。   此时听儿子讲了这些,他就又给了儿子一巴掌,道,“这些可不要出去乱说,小心惹祸上身。”   但他自己脑子里已经在想些什么了。   他虽然是舍弃了李阁老,暗地里投到了皇帝的身边,但是其实皇帝并没有看重他,他是知道的。   皇帝现在最看重的,自然莫过于季大人。   而一般人都更愿意想季大人能够得到皇帝如此青眼,只不过是有一个漂亮的儿子罢了。   李敬修李大人当晚一阵琢磨,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之后几天,李大人总算是找到了机会,在皇帝跟前,像是不经意地讲起自己鬓边白发生,是因为儿子不成器,皇帝还以为他是想要给儿子求官,自然是不会答应,没想到李大人话锋一转,说起了小儿子好男风的荒唐事,然后讲到了他在弘景阁和季衡的相遇,还听到季衡和他的表哥之间有所暧昧……   皇帝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是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已经十分老成,让人完全忘记他的年龄。   他听后眼神就沉了下去,他知道李大人的意思,但是他已经没有心思来思考李大人要离间他和季衡,或者说是让他对季大人产生罅隙这些事,他只是想到季衡和他表哥之间有所暧昧,就心里非常堵。   他当时没什么表示,只是安慰了李大人几句,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李大人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有没有听出他的深意,只得告退走了。   季衡再进宫时,皇帝多次欲言又止想询问此事,最后却又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一问,季衡肯定会觉得他是侮辱了他,而且也许会明了他的心思,毕竟皇帝自己都知道要是问这话会醋意十分浓郁。   两人之间关系发生变化,是十二月中旬了,季大人从江南给他寄了一封长长的密函回来。    105、第八十七章   季大人在密函里列了好几条,详述对江南之事的处理,他对此事,自然是不敢大包大揽的,之前就已经呈报过皇帝,而且也由内阁商议过,这对江南之事的后续处理之法,也并不是他自作主张。   密函里将具体的处理措施全都罗列了出来,每一个受牵连的官员都记述其中,辅以详证,然后大商贾也都在里面,每一家的账目也都做了简单的叙述。   这一份密函,用事实和数据说话,向皇帝展示了他对江南之事处理的大致结果,也是向皇帝证实,他并无徇私和中饱私囊的行为在。   吴王谋反一案受牵连的官员,已经都押解进京,是由京中三法司审理,所以这账目也不是他说了算,而和吴王有牵连的大商贾,虽然是在江南审理的,也会在第二年春节后押解进京,到时候请皇帝再审理一遍。   如此,季大人是以事实将自己脱出中饱私囊的范畴去。   皇帝看完季大人的这个密函,坐着沉默了很久。   季衡这时候正在旁边抱夏里看书,等待宋太傅来授课。   皇帝将密函在桌案上敲了敲,让内侍去叫季衡前来。   季衡很快就进来了,规规矩矩行了跪礼,要是在以前,皇帝是不舍得看他行跪礼的,毕竟天气冷了。   这次他却看着季衡行完了礼,才说道,“平身罢。”   季衡谢恩了才慢慢站起身来,看到宋太傅还没有来,他也没有问。   皇帝这时候说道,“君卿,这是你父亲写给朕的密函,你来看看。”   季衡愣了一下,说:“微臣如何敢逾矩看密函。”   皇帝道:“朕让你看,你就看。”   季衡只好谢了恩,恭恭敬敬过去将信接到了手里,然后就站在桌案边将信展开看了。   这封密函一共有几十页之多,有上万字,也看得出来,是他父亲的亲笔手书,绝对不是让身边清客代笔的。   季衡翻看后,觉得他父亲这信也算是向皇帝清楚明白地说明了对吴王一案后续处理的结果,其实他自己并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看完之后,他就恭恭敬敬将信收起来又奉还给皇帝,皇帝接回去的时候,他抬眼看了皇帝的神色一眼,皇帝也正好看他,于是两人的眼神就那么对上了。   季衡的神色深而略带愁绪,皇帝的眼神深而带一股怨怼,两人都看明白了对方的眼神,不由各自都有些心惊。   季衡看不明白皇帝眼神里的那怨怼与其说更多是针对他的父亲,不如说是针对他不明白他的心意,还有就是和家中表哥有所暧昧。   皇帝道:“君卿,你怎么看?”   季衡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在地上跪下了,以额头触地,道:“事涉微臣父亲,微臣并不好说。”   皇帝道:“这是在朕面前,你直言就好了。”   季衡故意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微臣觉得,父亲处理吴王一案的后续事宜,按照折子中所说,微臣是赞同的。江南一带是大雍最富庶之地,并不是指他现在可以拿出多少银钱来,还在于,它在今后能够持续不断地为国库提供银钱,是大雍财政之保障。父亲从轻处理江南一带曾经和吴王有过交往的商贾,微臣也觉得这样做最合适。吴王在江南雄踞十几年,那里的商贾想要左右通达地做生意,不可能不对吴王有所依附,除了几位和吴王过从甚密的,其他的并不是罪大恶极,如若从严处理,商贾受牵连的范围会太广,导致人心惶惶,江南一带商业会受到很大影响,也会影响朝廷的收入。父亲担心从严处理,受牵连的人数太多,会让江南一带的平民被商人教唆造反,到时候事情就更不好处理了。这也是情理之中。”   皇帝沉默着一时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怎么没说,你舅父家在江南一带也是盘根错节,此次受牵连之人里,却并没有他。”   季衡知道皇帝定然说到此事上来,倒没有慌张,而是井井有条说道:“吴王曾经也想拉拢舅父,舅父为了不牵连进此事,在两三年前就将家业搬到了广州。”   皇帝的手在桌案狠狠拍了一巴掌,想来是十分生气,“那难道不是受你家的意吗。”   季衡怔了一下,好半天才说,“微臣以为让亲人不要接近危险,乃是人之常情。”   皇帝也知道自己在这时候已经是在无理取闹,但是,他心里堵得慌,就是忍不住。   皇帝坐在那里,看着跪在前面地上的季衡,胸中涌起的怒气和愁怨要压制不下去,他好半天才深吸了几口气,说,“好了,你起来吧。”   季衡却说:“微臣有罪,不敢起来。”   皇帝冷笑了一声,“你这是和朕怄气了。”   季衡道:“微臣并不敢,只是,皇上您问了微臣的意思,微臣并不敢拿话搪塞您,所以才实话实说了,那也并不是因为要为微臣父亲说话,要是是另一个官员,如此处理江南之事,微臣也照样是这个意思。江南一案之大,万民瞩目,皇上您明年就要大婚,江南一案的结果,也正会影响万民对您的评判,不宜过激,也不宜过松。过激会让皇上留下残暴的名声,过松会让大家对您没有信心,而且其他藩王也易蠢蠢欲动,处理江南一带官员,适宜从严,但是处理商人,却不宜过严。父亲是这个意思,之前也呈报给皇上斟酌过。皇上也是赞同的。只是江南一案,最后所得,竟然并不能填补所花军费,如若皇上是因此而生气,那么,微臣觉得并不用如此介意。”   皇帝淡淡道,“你给个理由来。”   季衡说:“皇上亲政,初握权柄,要慢慢清理朝堂,让万众一心归于皇上您,借由吴王一案,京城官员曾经和他有过过密交往的,都不在少数,吴王一案,为皇上您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可以慢慢理清朝堂人事,自然不是一点银钱可以比拟。再说,要充实国库,还是得从根而治,用这次抄没官员和商人所得,不过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皇帝叹了一声,没说赞同他的话,也没说并不认为如此,只是道:“你起来罢。”   季衡却还是跪着不起来,皇帝怒道,“朕让你赶紧起来。”   季衡抬起头来看了气急败坏的皇帝一眼,说起来,皇帝很少发怒,即使生气,他怒气也是在心里,这样表现到表面的时候太少了。   季衡这时候说道,“是微臣还有事情要禀报。”   皇帝皱眉说:“什么事?”   季衡道:“就是微臣三姐的事情,之前去信同父亲说了此事,但父亲觉得微臣三姐并无花容月貌以入皇室,又是庶出之身,实在不堪侍奉皇上,所以,恐怕要辜负皇上的恩情,只好让三姐不入宫了。”   皇帝生气地狠瞪着,“你最近总是故意惹朕生气是不是?”   季衡道:“皇上,微臣只盼您圣体康健,江山稳固,丝毫没有想让您生气的意思。”   两人对视着,一时都再无言语。   最后皇帝怒道,“下去。”   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道:“祝皇上圣体安康,微臣告退。”   于是膝行往后退了几步,才起身出去了。   皇帝看他离开后,才突然无力的趴在了桌案上,心里很难受。   他又看了看季大人送来的密函,想着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这件事上就如此纠缠,以后对谁能够完全信赖呢。   季衡那天从宫里出去,也就临近年关了,这一年因为事情太多,所以朝廷到腊月二十六才封印放假。   季大人在江南,并没有能够抽出时间回家过年。   而皇后的人选,则由太后定下,并无悬念,落到了赵致礼的堂妹赵致雅的头上。   因是太后定夺的,朝中虽然不少人不满,但最后也被压了下来。   从前两年开始,就在为皇帝大婚做准备,所以皇帝的聘礼是早就准备好了,赶在年前,皇帝就向赵家下了聘,六十四台的聘礼,从皇宫里出来,进了永昌侯府。   而钦天监也算出了皇帝大婚的吉日,在五月。   距离五月已经只有小半年时间,内务府、礼部、鸿胪寺等部门,必须忙忙碌碌地准备此事才能保证皇帝大婚时一切能够准备就绪。   季衡那天从皇宫回家,大约是心情差,又吹了风,回去就病了。   其实这病对他倒没什么,毕竟每年冬天都得这么生病,他已经习以为常。   只是这次的病却是较往年更加凶猛一些,几乎是整日昏昏沉沉睡在床上,处在低烧之中,全身酸痛无力。   幸好咳嗽并不严重,不用担心转为肺炎。   皇帝在那日和季衡闹翻了,就挺后悔。   季衡在他跟前一向是谨慎自持,战战兢兢,那么一闹翻,以后季衡定然会和他更加疏离。   腊月二十七,他让了人给季府送了礼去,也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就是黄金一百两,又有宫里的面脂口脂香料等物,还有四匹锦缎,两件轻裘,两只做工精美的黄铜暖手炉,再加一套文房四宝……   虽然都是细碎而并不华贵的东西,但是却可见皇帝的用心。   而且皇帝是亲自派柳升去送的礼,柳升回到宫里,就对皇帝道,“季公子伤了风,病得下不了床了。奴婢等了很久,他才由季夫人扶着出来受了礼,拜谢了皇恩。”   皇帝十分惊讶,又很担忧,“病得如此严重?”   柳升知道皇帝和季衡闹了矛盾,许氏给柳升包了一百两黄金的银票加了一只漂亮的小玉佛,跟着去的小太监们也都收了不少谢礼,年前皇帝都会给各个受宠的大臣送礼物去,内侍们也都能够在这一次送礼里大发一笔,不过能像季府这样大方的,也实在很少。公侯府里也只是按照规矩例份给包五十两银锭而已。   柳升本就深知皇帝对季衡不一般,自从两人闹了矛盾,皇帝就一脸忧思,他自然对季衡不敢怠慢,现在又受了季府的重礼,便定然要帮季衡说话的。   所以就在皇帝跟前夸大其词,“奴婢看季公子的样子,脸色苍白,说几句话就出了一身冷汗,怕是很不好。又询问了季夫人两句,季夫人说季公子上次从宫里回去就病了,这是有了好些天了。”   皇帝这下心里更难受了,摆了摆手让柳升出去了。    106、第八十八章   临近年关,虽然朝臣放了假,闲了下来,但皇帝依然是忙的。   当日下午,他就赶紧抽了时间出来,想要出宫去看季衡。   柳升劝了两句没有劝动,即使说太后可能会有请,也没能让皇帝打消微服出宫的念头。   季衡脑子晕晕乎乎的,躺在床上,想要睡过去,却又睡不着,前尘旧事如烟云一般,在他头脑中无序地转着,即使一向如铜墙铁壁一般没有破绽的人,在生病的时候,内心也有软弱的时候。   许氏几乎没有心思管理府中事务,照例是将事情交给四姨娘去管。   每年过年季衡都病,让她十分难受。   所请的依然是为她家诊病的吴复沛吴大夫,吴大夫给季衡开了药又扎了针,但是季衡病情并无太大好转,吴大夫只好说季衡是小小年纪,忧思过重,郁积于心,所以才身体弱,而且年年积到过年闲下来就爆发,除非让季衡少些思虑,不然怕是很难好起来,并且弱症只要一添上,以后身体就只会越来越差。   许氏送走了大夫,就在季衡的床边劝他,“你还这么小呢,就闹出忧思过重,郁积于心,这算什么事。早就说不该进宫去做伴读,都是你父亲害的,他就是为了他的仕途,也不顾你的死活。”   季衡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轻声劝她,“母亲,别气,我没什么事。”   许氏哭道,“怎么叫没事。”   季衡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伸手握住了许氏的手。   许七郎从外面亲自端了药进来,奉到床边。   许氏这才擦了擦眼泪,接了药过去,让许七郎将季衡扶起来靠坐在床头,然后给他喂药。   许七郎扶着季衡,伸手抚摸他的额头,季衡只有在生病了的时候,才会依靠他,才会像个弟弟一样,柔弱无力。   许七郎一边心疼季衡生病,一边又为他病了自己可以照顾他而高兴,心绪自然是矛盾复杂着。   季衡正在勉强喝药,荔枝就飞快地跑了进来,许氏看她没个规矩,就轻叱道,“这又是怎么了?”   荔枝上前赶紧回道,“皇上,皇上来了。”   皇帝来了季府好几次,虽然每次都是微服且掩了身份,但荔枝也早知道他是皇帝了。   许氏手里的碗颤了一下,又看向季衡,说,“皇上的礼,早上才来,怎么他现在就亲自来了。”   季衡轻叹道,“恐怕是柳公公进宫后说了我病了的事情。”   许氏将药碗在一边放下了,然后让许七郎将季衡放好,就带着许七郎出去迎接。   皇帝来了季府多次,对季衡所住的地方算是很了解了,所以就自己直接进来了,因为他知道这里并没有住别的女眷。   许氏和许七郎在正房堂屋大门口迎接到了皇帝,皇帝一身藏青色便服,行走如风,许氏带着一干丫鬟赶紧跪下了迎接,皇帝进了堂屋里来,过来扶了许氏,说,“夫人,免礼吧。听说君卿病了,朕来看看他。”   许氏惶恐地道,“只是小病罢了,倒要皇上亲临,臣妇深感不安。”   皇帝道,“朕只是来见见朋友罢了,不必多想。”   他放开了许氏,已经准备自己往季衡的房间走,说,“君卿是在这边养病吧。”   许氏道,“衡儿染了风寒,要是过给皇上了,那就是府上的罪过了,皇上还请不要接近。”   皇帝皱了一下眉,“夫人,不用如此介怀,朕既然来了,没有不看到人就走的道理。”   他的语气里已经带着急切和不满,许氏不敢再多说,只好带皇帝进季衡的卧室。   季衡靠坐在床上,有气无力。   见到皇帝进去,他就要下床行礼,皇帝飞快地走了过去,在床沿坐下,赶紧按住了他的肩膀,“别动。”   季衡因为生病,瘦了好多,以前圆润的面颊,甚至看得出一点棱角了,虽然他一直在昏昏沉沉地睡觉,眼下却又有一些青色,十分憔悴。   皇帝一看到他这样,本来还以为也许柳升有夸大其词,现在才知道,季衡就是真的病得很厉害,他的心就像是刀子在割一般。   季衡说句话也要喘三喘,此时好不容易聚集了力气,道,“皇上,微臣病了,将病气过给了您,那微臣就罪该万死了,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皇帝皱眉道,“不要说了,你怎么病成了这样。”   许氏在旁边低声道,“病了有十天了,一直如此拖着,并不见好,大夫说是忧思过重,心中郁气聚集,发散不出,所以就一直烧着好不了,再这样下去,身子都要被拖垮了。”   说着,已经又在抹眼泪了,她是眼看着自己好好的儿子,病得脱了形。   许七郎和另外几个丫鬟,还有皇帝的几个贴身内侍恭恭敬敬站在屏风旁边,没有皇帝示意,不敢上前。   皇帝捉着季衡的手,摸到他的手心里热乎乎潮乎乎的,脸上苍白,却又出虚汗,的确是弱症的症状。   知道许氏是没有说假话。   他虽然一心担忧季衡,却还是多注意了一番刚才一直在的少年,他知道这个少年就是季衡的表哥。   许七郎也是一副忧愁之态,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长到一百六十多公分了,瘦瘦高高的,是个俊逸里带点风流的长相。   皇帝多看了他几眼,但也没有表示什么。   他转而对许氏说,“夫人,朕想单独对君卿说几句话。”   既然皇帝如此说了,许氏也就只好把地方留给他,于是又多看了儿子一眼,也就起身来出去了。   房间里的其他人,也都退了出去。   看大家都离开了,皇帝才表现出了一点弱势,他眼眶有点发红,伸手将季衡往自己的怀里抱了,季衡全身无力,喘着气只得由着他抱,气弱地小声道,“皇上,您这样让微臣很难受。”   皇帝听他这么说,只得又赶紧将他放开了,说,“朕扶你躺下吧。”   季衡没有反对,他也就将季衡扶着,让他又躺下了,然后为他整理了被子,俯□子静静看着季衡,叹道,“朕上次和你发了脾气,之后就后悔了。你看看你,回来就病了,怎么不和朕说一声。”   季衡有气无力地小声说,“皇上自有判断,微臣并没有和皇上怄气。”   皇帝摇头,“总是在朕跟前说言不由衷的话。朕知道你在气朕呢。朕只是害怕啊,害怕谁都不能信任。君卿,你不能离开朕,你明白吗?”   季衡轻叹道,“微臣除了效忠您,还能效忠谁呢。皇上,您是多虑了。”   皇帝俯下身,用手轻柔地抚摸季衡微带汗意的额头,“你虽是朕的臣子,但是朕更想你是朋友,是最好的最知心的,独一无二的朋友。朕不能没有你,你可知道朕的心意。”   季衡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皇帝是因为从小没了父母,没有安全感,所以这么依赖他,抑或是其他。   但他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多想,只说,“我明白的。”   皇帝轻轻笑了笑,大手又摸上季衡的眼尾,他的面颊,他的下巴,甚至手指在他略微苍白的唇瓣上拂过,病弱的季衡退下了平常的面具,显得柔弱又可怜,皇帝整颗心都要化掉了,柔声说,“咱们可以吵架,但是你不要和朕怄气。朕永远都是心疼你的。你母亲说你忧思过重,郁结于心,这是因为朕吗,你别乱想了,无论出了什么事,朕都不会真正对你生气的。”   季衡被皇帝这甜言蜜语说得有些糊涂,而且是真受之有愧,只好轻声道,“谢谢你。”   病了的季衡,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没有了以前那么冷硬的面具,也没有故意用规矩竖起来的盔甲。   皇帝的心不受控制地乱跳,他很想亲亲他,拥抱他,但是却知道不行。   不过,他的眼里那么多缠绵的情意,和浓重的心疼,一切感情都是呼之欲出,季衡觉得疑惑,一时却又不想去深思。   皇帝最后在季衡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亲吻,把季衡亲得很是惶惑,皇帝赶紧直起了身来,说,“朕让翁太医再来给你看看病,你要赶紧好起来,不然朕也要无心办事了。”   季衡道,“你也注意保重,元旦大典,您在里面多穿两层中衣,别冻到了。”   皇帝笑了笑,将季衡的潮乎乎的手握在手心里,又不由自主拿到唇边碰了碰,才说,“你要是真心为朕着想,就赶紧好起来,不然朕会内疚的,你可是和朕怄气才病了。”   季衡道:“我哪里是和你怄气,没有的事。”   皇帝却胡搅蛮缠,“我会不知道吗,就是的。”   他看着季衡不想离开,但是想想时辰,也不能让他继续呆在这里了,他将季衡的手放进被子里去,又摸了摸他的面颊和头发,才说,“朕就先走了,你别再乱想,赶紧好起来。”   季衡点了点头,“皇上一路小心。”   皇帝这才起了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内室去。 107、第八十九章   皇帝要离开,许氏就带着许七郎和一干丫鬟送了他出去,皇帝多注意了许七郎几眼,很想对许七郎说几句话,最后又实在没法出口。   和一个小少年争风吃醋,皇帝觉得十分没面子。   皇帝回了宫去,就让身边小太监去太医院传旨,让翁太医到季府里给季衡看病。   翁太医自从上次大着胆子给皇帝放血治好了中毒之症,他就被升了职,还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他毕竟还年轻,在皇帝跟前说话没有那么多保留,皇帝喜欢听真话,自然就看重他。   翁太医到了季府,给季衡看病,望闻问切,好一番折腾,最后得出的结论和吴大夫的差不多。   季衡是小小年纪,思虑过重,郁积于心,平常不发散出来,到了过年时,知道可以轻松一下了,精神一放松,就会马上生病。   这次病得比往常更严重,自然是因为思虑更重的原因。   翁太医给开了药方,又让季衡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多想,这才走了。   许氏让身边主管妈妈给包了五十两的大银锭给翁太医,翁太医还推辞了一番才收了,说:“是受皇命而来,哪里敢收。”   看许氏盛情,他才勉勉强强接到了手里,又回去给皇帝回信,自然又是一番封赏。   之后许氏将翁太医开的药方和吴大夫的做了对比,倒是相差不大,便没有改成翁太医的药方抓药。   第二天,皇帝又命人送了好些名贵药材来,甚至包括难得的血燕和几百年的人参,甚至有一匣子南海珍珠,专门用来美容养颜的。   许氏将这药拿来给季衡看了,说,“看,皇上对你很是厚爱有心,你现在还在忧愁什么,别胡思乱想,你把身体养好了,母亲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富贵百年也如烟云,以后即使你不入仕,母亲也是没什么可说的。”   说着,许氏就又哭了起来。   季衡看到她的眼泪,心里难受极了,季大人对许氏再差再冷淡的时候,许氏也没有哭过的,她的眼泪似乎全都为他而流。   季衡望着她,“母亲,您别哭,我其实真没胡思乱想。”   许氏擦了擦眼泪,道,“你赶紧好起来吧,明儿就是二十九了,过年了。”   季衡看了装在锦盒的血燕和人参,对许氏说,“血燕倒是可以随意吃的,但人参却不能随意吃,我现在是虚不受补,怕吃了反而不好,母亲你收起来以后用吧。”   这一年,腊月只有二十九天,除夕夜,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的。   季府,即使季大人没在,也是照样过年。   因为季衡病了,虽然松快了些,却也是照样缠绵病榻,故而许氏就让在四姨娘所住的西院里守岁,没有在正院里办,怕吵到了季衡休息。   璎哥儿有一岁半了,早就可以自己走路,看季衡不在,他眼巴巴地到处找,之后又趴到许氏的怀里去,“母亲,哥哥呢?”   璎哥儿天性柔和,即使六姨娘是个小家子气的,他却没有染上六姨娘身上的这种习气,平常最是大方,谁向他要东西,他都直接给,记性也不错,家里的人,他几乎都记得住。   许氏对他虽然冷淡,倒是并不讨厌,抱着他哄了哄,就说,“你哥哥病了还没好呢,你忘了吗。”   怕季衡把病传给了璎哥儿,自从他病了,璎哥儿就没去见过他了,璎哥儿失望地说,“还没好吗。”   许氏说:“是啊。一会儿做了饺子,给你哥哥端一碗去。”   璎哥儿郑重其事地点头应是。   除了许七郎,便全是女眷,许七郎在四姨娘的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也就回去陪季衡去了,季衡还在睡觉,低烧是好了,但是还是没精神,动不动就睡过去。   房间里点着四盏烛灯,灯火被拢在灯罩里,光线暗淡。   他就坐在床边看着季衡,这样的机会实在不多,他不由自主俯□在季衡的面颊上亲了一下,许氏正好进来,轻声道,“让衡儿好好睡一觉,你别去把他弄醒了。”   许七郎吓了一跳,身子僵了僵才回过头来,从季衡床边起身,又将床帐放了下来,轻声道:“姑姑,你回来了。”   许氏道:“我怕他醒了,荔枝和桂圆照顾着,我也不放心,就先回来了。一会儿你也去放放鞭炮,咱们这个院子里多放点,去一去晦气。说不得衡儿也就会好些了。”   许七郎点头应是,他长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对放烟花鞭炮没了多大兴趣,往年都不怎么放,今年想到给季衡去病气,便也有了些兴致。   季府里相对冷清,定国侯赵府里却是十分热闹。   他家老大、老二、老四都在平定吴王叛乱一事里立了功,几人都受了封赏,除了老大还在山东带兵,另外几个都回来了。   赵家人多,自然就十分热闹。   赵府有自家的戏班,但是依然从外面请了唱武戏的戏班,又请了杂耍班子,府中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看着所有人都兴高采烈,赵致礼却神情很冷淡。   赵致礼看着戏台,正是精神倦怠之时,跑来一个丫鬟在外面闹,声音很大,在水榭中坐着听戏吃饺子和果子的赵府主子们都被惊动了。   定国侯赵化淳亲自过问,“这是什么事?”   外面的管事妈妈跑进来,“是四奶奶身边的丫鬟碧芝不知怎么跑到了这里来,已经让人把她押回去了。”   一听是这个事,水榭里坐着的人神色各异,但大多数是在皱眉头,甚至定国侯也皱了一下眉,道,“看守的人在做什么,怎么让人跑出来的。致礼的媳妇儿还在吧。”   香安郡主杨钦萱被撤了封号,又是戴罪之身,在赵家,虽然赵致礼没有休掉她,但她依然是毫无地位了,不仅如此,而且是被关在了德馨院旁边的小院子里去,不允许出入,只是让人按时送吃的进去。   杨钦萱也闹过一阵子,特别是知道吴王兵败之时,后来她父王在半路被乱箭射死,和四弟以及部分家臣被处死时,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她还差点逃跑掉了,自然又被赵府的人抓了回去,这下就派了更多人看守。   现在赵家一大家人在一起守岁,谁又还记得才嫁到他家一年多的这个新媳妇呢。   既然杨钦萱身边的丫鬟能够跑到这里来,定国侯第一件事想到的自然是杨钦萱是不是又逃跑了。   管事妈妈道,“追过来的看守说了,说四奶奶在院子里没有出来。”   定国侯道,“那就好。不要因为过节,这些人就放松了警惕,让罪妇跑了,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管事妈妈被说得战战兢兢,赶紧答应了要出去吩咐看守。   这时候赵致礼却突然站起了身来,说,“且慢,既然碧芝跑到这里来,定然是有什么事,问了是什么事了吗。”   他说着,已经走到了门口去,管事妈妈为难地看了定国侯一眼,在赵致礼逼视的目光下,只得说道,“说是四奶奶请四爷您过去。”   赵致礼愣了一下,“找我何事?”   管事妈妈道,“碧芝已经被押回去了,这个,奴才就不知了。”   赵致礼于是就往外走去,水榭里的众人都面面相觑,定国侯脸色则沉了沉,不过也没多说什么,任由赵致礼出去了。   隔着已经结了冰的水池面,对面的亭台上还在唱着热闹的戏。   赵致礼听着唱戏的锣鼓声已经远了,他走出了赵家这宽广精雅的流芳园,往德馨院走去。   管事妈妈跟在他身后,道,“四爷,四奶奶脑子已经有些问题了,时常是要闹一闹的,到时候您可小心着点。”   赵致礼没有应,只是一个劲儿往前走。   这个德馨院,曾经是赵致礼和杨钦萱的新房,但是赵致礼很少来这里,这次从江南回来,更是来也没来过了,这次前来,在风灯的光里,也许是夜晚的关系,总觉得这里已经完全寥落而冷清下来了,甚至院子的墙角有了杂草和青苔也没有人收拾,他心里突然一阵难受。   管事妈妈引着他往德馨院旁边的小院子里去,这个小院子,曾经是厨房院子,杨钦萱是从来不会涉入的,但现在她却被关在里面。   刚接近院子,就听到里面的吵闹声,“赵致礼呢,人呢?人没叫来吗?”   以前高傲而目中无人的郡主,声音里带着焦躁,听着的确有点像疯言疯语。   院门口的守卫道,“不要闹,再闹就打人了。”   甚至拿着手里长长的棍子往里面捅,赵致礼看到,脸黑沉了下去,一声大喝,“你们在做什么。她即使被关在这里,还是这个家里的四奶奶,由得你们欺辱吗。”   几个守卫被吓得噤若寒蝉,赵致礼走过去,每个人给了一脚,把他们踢得都赶紧战战兢兢地认罪。   赵致礼从栅栏门看进去,只见里面黑洞洞的,只从一间小屋里有烛光散发出来。   赵致礼说,“把门打开。”   守卫没有犹豫,将门打开了。   里面的人想来也都听到了赵致礼的声音,便并没有再闹。   赵致礼走了进去,只见这是个很小的院子,只有三间房,想来也是,德馨院不是主院,这里的厨房院子,还是杨钦萱来了之后,吃不惯赵府的大锅饭,让修的,然后做淮扬菜吃。   杨钦萱披散着头发站在中间的那间房门前,在深黑的夜里,只有门口的风灯点点的光,看着赵致礼。   赵致礼道,“郡主,听说你找我。”   杨钦萱笑了一声,笑得很淡,倒不像是发疯,她转身进了房里,说,“我早就不是郡主了。”   赵致礼犹豫了一瞬间,跟着杨钦萱进去了。   108、第九十章   杨钦萱坐在房里的桌子边,房里只有一个暖盆,点着一盏蜡烛,在这冬夜里,房间里也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   房间里倒是打扫得很干净,只是带着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潮气和腐气。   赵致礼进去后,杨钦萱就说,“四爷,请坐吧。”   这是杨钦萱第一次这么叫赵致礼,以前都是直呼其名。   赵致礼坐到了杨钦萱旁边的凳子上,杨钦萱就让碧芝倒热茶,那是只陶壶,放在暖炉上的,碧芝给两人倒了热茶,就躬身退了出去,还把门给带上了。   碧芝是杨钦萱带进府的丫鬟,虽然杨钦萱现在已经这么落魄了,她还依然谨守着做丫鬟的礼仪和规矩,倒是难得。   赵致礼端着茶暖手并没有喝,说,“郡主找我有什么事?”   杨钦萱拢了拢头上披散的头发,她穿着半旧的宝蓝色夹袄,原来显得微圆的面庞,因为瘦了,下巴都尖了起来,脸色暗黄,握着水杯的手指则显得枯瘦。   不过管事妈妈说她发疯,看来倒是不实的。   杨钦萱恐怕从生下来都没有现在这么冷静和正常。   杨钦萱虽然已经没有了郡主的封号,又成了阶下囚,倒并不显得落魄,她身上的骨气和傲气都还在。   赵致礼看着她,心想她是要求自己给她好一些的待遇,还是送她去庙里清修呢。   但杨钦萱却并没有说这些,她看着手里升起袅袅水汽的杯子笑了笑,就抬起头来对赵致礼说,“咱们也算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了,更何况我还怀过你的孩子。”   想到那被自己踹流产的孩子,赵致礼的心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地疼。   他虽然什么都没说过,但是想到那个孩子没了,他还是很难受的。   赵致礼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杨钦萱盯着赵致礼看,“大半年不见,你长变了一些。”   赵致礼说:“你也变了很多。”   杨钦萱又笑了一笑,“遭遇家破人亡,而且我的夫君带兵打我的父亲,我怎么会不变呢。”   赵致礼其实对自己是杨钦萱的夫君这件事,总是有些茫然的,他只记得他下杭州去接亲,记得在府里,两人穿着大红的喜服,拜天地,然后呢,然后就没了,没有夫妻之间的恩情。   杨钦萱看赵致礼一言不发,就又说,“我是在杭州出生的,出生不久,长到四五岁,我就知道父王想要谋反,母妃和他吵架,让他不要行如此不义之事。这历朝历代,有多少藩王造反成了的,而我父王,只是有那个心气,没有那个机遇和魄力,成不了。父王很生气,就说一定要成给她看。我母妃看父王一心谋划想要做皇帝,就很担忧,但是劝解无用,最后她就病了,病了之后求父王,父王也是不听,母妃死了之后,他更是一门心思想要谋反,我们眼睁睁看着,也只是他手心里的棋子而已。”   说到这里,杨钦萱目光迷离,像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也许我是女儿家,心气没他们那么高,父王说将我许配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想用我换你家的支持,要是你家真的愿意和父王联合,他的帝王梦倒是可以成的。只是,太后娘娘说要父王将我大哥送进京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你家是要我大哥进京做质子,恐怕联盟是不成的。父王自然不愿意送大哥进京,就送了四弟来做质子,四弟就是个孩子,从小到大没有吃过苦头,却要来做质子,可怜啊。”   杨钦萱的语气很淡,淡得要听不出里面的悲伤。   她继续说道,“我当时有好好想过了,如果我嫁进你家里来,你愿意对我好,我就好好做你的妻子,孝敬公婆,抚养孩子,忘了自己是吴王府出来的女儿的事,但是,你为什么就不对我好一点呢。我千里迢迢到你家来,第一晚,你揭开我的盖头,就那么冷淡地看着我,自顾自地就睡了,你知道我多心寒吗。如果这一生注定就要这么过,我宁愿我父王打进京来。其实我也看清楚了,现在的皇上可不是一般人,你家这荣华,想来也不会长久。我四弟为何会行刺皇上,不过是我给了他一把匕首。其实,无论他是否行刺,他都是逃不掉一个死的,行刺了皇上,无论成功与否,倒都能打破僵局了,要是皇上死了,我父王趁乱攻打进京,要是他没死,皇上定然也恼羞成怒了,父王也可以顺势而反了。再说,要是皇上死了,你家里也正好松了口气,你以为我没看出来吗,太后娘娘巴不得皇帝赶紧出事呢。”   赵致礼皱眉看着她,说,“你果真是疯子。”   杨钦萱笑了一声,“有我这么清醒的疯子吗。从我母妃过世,我就知道,我这辈子不会有个好。嫁给你了,就更是全完了。”   赵致礼道,“你今日叫我来,就是要说这些。”   杨钦萱道,“自然不是,今日是除夕,咱们也是成过亲有过肌肤之亲的,是一家人,我一个人过多寂寞啊,你不该来陪我一晚吗。”   赵致礼觉得她挺可怜,但是也只是这么觉得而已,他本来以为杨钦萱是个疯妇,这反而是好的,但现在听她这么说,才知道她是个危险的人物,以前她多疼爱杨钦济啊,最后却也是她怂恿了杨钦济去刺杀皇帝。   赵致礼站起了身来,道,“我没时间陪你。”   杨钦萱笑了一声,“真的没有吗。”   她说着,起身去床头格子上拿了一个小匣子在手里,赵致礼一看过去,就怔住了,说,“怎么会在你这里?”   杨钦萱道,“我看着有意思,就拿来了。”   赵致礼厉声道,“还给我。”   杨钦萱要将匣子打开往暖炉里倒里面的东西,“你到底要不要陪我一晚?”   赵致礼气得不行,几步上前,在杨钦萱没来得及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时,她已经被赵致礼一把掀翻,赵致礼抢过了那个小匣子,居高临下瞪着杨钦萱,道,“你这是偷盗。”   杨钦萱状若疯狂地笑了起来,“是你自己不藏好,夫君的情信,我拿来看看,算是偷盗吗。”   赵致礼皱眉瞪了她一眼,“你真是疯了。”   说完,他就往门外走,要到门口时,他又停了下来,看着还在地上不爬起来的杨钦萱,“我会让将你转到一个更好一点的院子里的,你这样安稳地过一生,难道不比你已经丧命的兄弟和妹妹们强吗。”   赵致礼抱着那个小匣子走了,出去后又掀开匣子盖子看了看里面,发现信都在,才松了口气。   其实根本就不是情信,只是平常和季衡交往的信件罢了。皆因季衡总会在信下面画一些平常难得一见的让人捧腹的东西,他才将这些信收藏了起来而已。   赵致礼出了院子,管事妈妈还等在外面,看赵致礼拿了个匣子出来,就很好奇。   赵致礼却没有理睬她,只是疾言厉色地说道,“虽然她现在被关在里面,但是生活上却不可怠慢,家里别的奶奶有的,难道你们还克扣她的。她毕竟是主子,你们别太过分了。”   管事妈妈忙不迭地应了,赵致礼在家里和定国侯也敢唱反调,为人又很凶,没有人不怕他。   赵致礼没有再回水榭上去听戏,而是回了自己的住处致理斋去。   外面正是烟火满天,鞭炮齐响的时候,突然有人跑到他的院子里来,对他的小厮赵墨说了几句什么,赵墨就飞快地闯进了赵致礼的书房,“四爷,四奶奶不好了。”   赵致礼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赵墨道,“四奶奶割腕自杀了,又在她的院子里放了火。”   赵致礼勃然变色,跟着赵墨一起跑了出去,等他们跑到德馨院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在救火。   也正有人将杨钦萱救出来了,正是身上衣裳着了火的碧芝。   碧芝身上被烧伤了,但是把杨钦萱给背了出来,只是杨钦萱闭着眼睛,毫无反应,而且她的左手腕被割了很大几条口子,血流了满地。   而德馨院的火,因为救火人多,很快就被压了下来。   赵致礼上前去探了探杨钦萱的鼻息,发现已经没有了气息,他茫然地在杨钦萱的身边软了腿,跪了下去,看着满院地烟尘,心中突然十分悲凉。   定国侯,以及赵府的另外的主子们,也都从水榭戏台过来了,看到这个情景,定国侯虽然皱着眉,但看他的样子,他倒是松了口气的。   其他的主子们,有些是不忍,更多是松了口气。   看来大家都觉得杨钦萱活着不如死了。   109、第九十一章 别人家都喜气洋洋迎接新年的时候,赵府却要办丧事了。 元旦的典礼,赵致礼没有去参加,但定国侯去了。 之后讨论给杨钦萱的葬礼时,赵家的意思是随便葬下就行了,赵致礼却要求将杨钦萱按照世子夫人的规格下葬。 因为此事,大年初一的晚上,定国侯就将赵致礼叫去骂了一顿。 “吴王谋反一事是皇上的心头刺,加之今年皇上大婚并亲政,我们家在春节就让他犯堵,将罪妇按照世子夫人的规格下葬,这算什么事。” 赵致礼板着脸,“我是说让按世子夫人的规格下葬,又不是按照郡主的规格下葬,这难道不是应该的。” 定国侯脸色黑沉到了底,“你故意同我造反是不是?” 赵致礼看着他,“是我的妻子,让她按照世子夫人的规格下葬,怎么就是同你造反了。” 定国侯斩钉截铁地说,“那就是不行。随意葬下就是了。要是按照世子夫人的规格下葬,得停灵五七三十五天,得请镇国寺的高僧,还要告知亲友。但你媳妇是戴罪之身,现在是不适合让任何人再注意到她的。咱们家已经在风口浪尖之上,你难道不该为家里考虑考虑。” 赵致礼皱眉不言,心想当初让她作为工具拿来联姻的也是这些人,把人逼死了的也是他们,现在,人死了,让她有个好的葬礼也是不能。 定国侯走到他跟前,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轻声道,“好了,别执拗了。就简单办了吧,这对郡主,对你,对侯府,都只有好的。” 赵致礼冷笑了一番,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定国侯皱眉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赵致礼是越大越不将他放在眼里,无法无天惯了。 赵致礼失魂落魄地去德馨院看了还没有入殓的杨钦萱,杨钦萱的左手腕已经被包扎起来了,上面戴上了几个手镯子,身上盖着白布,只有这个手腕还露在外面。 德馨院因为扑火及时,只是厨房院子烧了,这个正院并没有受到波及,故而杨钦萱就被放在这里的。 赵致礼走到杨钦萱的身边,将她的左手放好,用白布将她盖好。 说起来,赵致礼以前并没有这么碰过她,曾经有过的一次肌肤之亲,也是杨钦萱用了酒把他灌醉了,里面又下了药,赵致礼在事后十分恼怒,一气之下,又和杨钦萱置气了很久,直到杨钦萱去划花了小灵仙的脸挑断了他的脚筋,而他也让杨钦萱流了产,两人才又算有了接触,但之后,他很快就下了江南。 赵致礼对他的这个正妻实在是太不熟悉了,对她只有一个印象,那就是她的傲气和刁蛮狠毒,而他,也并不想更多地了解她。 现在,杨钦萱没有了生气,躺在床上,赵致礼才想要好好看看她。 他揭开了她脸上的布,她被好好化了妆,看着倒不像是死了,只像是睡着了。 说起来,她脸上神色倒是平静的,也没有死不瞑目,也许,这对她来说倒是解脱吧。 赵致礼想,他虽然想的是,要让杨钦萱从此过一个平静而安稳的幽禁生活,但以杨钦萱那么傲气而绝不妥协的性格,她肯定是不愿意的,她宁愿这么决绝地选择死亡。 想到杨钦萱让他陪她一晚的事情,赵致礼觉得她也许是早就想好了要去死的,只是,他却没有明白她的心思,没有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赵致礼的手指在杨钦萱冰凉僵硬的脸上碰了一下,然后才将白布又盖了上去。 因为之前一直没确定对杨钦萱的下葬规格,所以连棺材也没有定好。 赵致礼走出去,对守在外面的几个丫鬟和管事婆子说,“好好伺候着,要是这最后的事,都有人偷懒不做好,到时候就直接去一辈子守墓好了。” 他的眼神太冷,几个丫鬟和婆子都吓得战战兢兢的,赶紧跪下领了命。 赵致礼又去找了定国侯,说,“那就以平民之礼下葬吧,只是,再如何也得停灵七天,用之前给祖母做棺材时剩下的楠木做棺材,我知道那木头是够的。不然,我就去求皇上,让他同意以侯府世子夫人的规格将她下葬。” 定国侯知道他这个儿子就是个一根筋的人,他说得出做得出,不得不受了他这个威胁,只好同意了。 于是侯府没有声张,德馨院里给杨钦萱办丧礼,前院里和流芳园里依然招待春节上门的客人。 杨钦萱的丧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办了,棺材其实是早就有的,当年老太太做棺材剩下的木头,之后就做成了棺材,每年刷一遍油漆,是定国侯给自己预备着的,在战场时是一直明白要有马革裹尸的准备,但现在,这个棺材则给了儿媳妇。 初八这一天一大早,定国侯府,从侧门抬出了这个棺材,然后由四匹马拉的大马车装着,将棺材送出了西城门,经过了大半天的时间,到了西山后面赵家的坟地里,将杨钦萱下葬了。 全程就只有赵致礼跟着,他骑在马上,脑子一片空白地将他的第一任妻子送出城葬下了。 从西山回去,他没有直接回家,他心里太憋闷了,憋闷得什么也无法作想,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就那么直接到了季府门前。 这时候已经是入夜了,季府门前点着两只大灯笼,赵致礼也没有上前去敲门,还是门房送客人出来,看到赵致礼骑在高头大马上,才十分惊讶,上前询问,赵致礼答道,“我找你家公子季君卿,他可在?” 门房道,“大少爷在,容小的进去通报。” 赵致礼几乎没来过季府,门房并不认识他,但是看他骑的千里良驹,身上虽然衣着普通,但是气度非凡,就知道此人应该厚待,便请了赵致礼进门。 季衡身体已经康复了很多,但是许氏依然不让他出门,只让他在屋子里静养。 桂圆进房里对坐在炕上翻书的季衡道,“大少爷,刚才外面来报,说是一位姓赵的公子来拜访您。” 季衡愣了一下,连在旁边伺候季衡茶水的荔枝都愣了一下,说,“怎么这么晚了来拜访。” 季衡则问,“没说名字吗?” 桂圆道,“没有拜帖,说是叫季庸。” 季衡更是一怔,赶紧说,“他这么晚来拜访,定然是要事,赶紧请进来。” 桂圆出去了,荔枝说,“大少爷,要给您换身衣裳吗?” 季衡看了看自己身上随意披着的衣裳,想换身庄重点的,最后却又罢了,“就这样吧,反正他也是个随便人。” 赵致礼很快被请了进来,当季衡看到一向意气风发的赵世子居然一身布衣,头上还绑着孝巾,一脸憔悴和惶然,便觉得十分诧异。 赵致礼看到随意靠在炕上迎枕上的季衡,不知为何,本来紧揪着的心就是一松。 季衡看他这样,人就赶紧从炕上下来了,穿上了棉拖鞋,走到赵致礼的跟前,蹙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谁过世了?” 赵致礼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什么。 季衡只好不问了,赶紧把他拉到炕上去坐着,因为触到了赵致礼的手,发现他的手冰凉,就又问,“看你这个样子,也没吃东西,是吧。” 赵致礼在炕上坐下了,点了一下头。 季衡对荔枝道,“去准备些吃食来,热水巾帕也要。” 荔枝一向是过于外向活泼,但既然被季衡所喜欢,就定然是有所长的,她非常懂眼色,赶紧去准备了,不仅让人准备了吃的端来,还提点了是要滋养暖胃的,又让外面的小丫鬟准备了热水巾帕,甚至拿了软拖鞋和棉袜子来,因为她看到赵致礼的靴子上面有泥巴,想来鞋子里面也很冷。 赵致礼坐在炕上,又将头上的孝巾扯了下来,就着丫鬟端着的铜盆洗了脸和手,荔枝将泡脚的木桶放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倒是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任由荔枝为他脱了鞋泡脚。 季衡靠在迎枕上,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等赵致礼收拾妥当,又坐在炕上,就着炕上小桌吃起晚饭来,季衡才问,“看你这样子,倒是几天没睡的模样,你这是怎么了?谁过世了。” 赵致礼吃着东西,还是不答,只是说,“我在你家里住一晚吧,能住你这里吗。” 110、第九十二章 赵府将杨钦萱的丧事掩饰得好,又交代了家中仆役们不能出去乱说,因杨钦萱的戴罪之身,吴王一案牵连甚广,杀了不少人,赵家府邸里的奴才们也都是深知厉害的,在这一阵子,自然是守住了自己的嘴巴,所以,季衡竟然也是完全不知道杨钦萱已经过世之事的。 他一时实在猜不出赵致礼是在为谁戴孝,虽然疑惑,但看赵致礼不说,他自然也就不好再问了。 看赵致礼情形实在不好,季衡没有办法拒绝他这带着些奇怪的要求,就说,“这简单,你在这里住一晚就是了。” 赵致礼目光在季衡这卧室里扫了几眼,看到这房间实在很大,不仅有这一张大炕,还有一张架子床,他就说,“你平常是睡床睡炕?” 季衡指了一下床,“我在江南长大,睡觉不习惯睡炕,太硬了,而且热起来受不了,冷起来又冷得慌,我是睡床的。” 赵致礼点点头,“那好,我就睡这炕上吧。” 季衡说,“那你是现在睡,还是等一会儿睡。” 赵致礼好几天没怎么睡了,之前脑子一直紧绷着,一直睡不着,在战场上,他也没有因为紧张睡不着觉过,但现在不过是个女人死了,他却这幅样子,他自己都有些诧异自己的怪异。 他又看了神色柔和的季衡几眼,道,“我现在就睡吧。” 季衡于是也不多说了,看赵致礼吃好了晚饭,丫鬟也端了水来他漱口收拾,自己也就下了炕,在荔枝的伺候下整理了衣衫,又吩咐荔枝将床上多放两只汤婆子,把床铺好,他也要准备睡了。 赵致礼和季衡真就毫不客气,看炕上收拾好了,也就脱了外衫和轻裘袄子,只穿了里衣,拉上被子也就躺下去睡了。 甚至很快就睡着了,而且还打起了细微的鼾声。 季衡看他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不由一阵惊讶,便又吩咐了丫鬟灭了两盏烛灯,自己又喝了药,收拾一番,也上床去睡了。 这一晚许氏和许七郎都不在家,许家有亲戚在京里,要做寿,许氏和许七郎去做客去了,因为那边盛情,许氏就带着许七郎留在了那边过夜,想来,也是有什么事要在那边商议,不然,许氏很少在外过夜。 赵致礼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第二天早上,季衡起床了,又收拾了一番,吃了早饭喝过药,再来看他,发现赵致礼居然还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 季衡摸炕上有些凉了,还让丫鬟又添了些碳进去,然后自己就又坐上床去看书。 赵致礼醒来是在下午未时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一时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翻个身,不由就卷着被子从炕上摔了下去,季衡依然是靠坐在床上看书的,眼看着他摔下了炕,想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于是只好盯着赵致礼看。 但是赵致礼还在地上又躺了一阵子,才伸手胡乱将自己裹着的被子掀开了,人也从地上坐了起来。 他茫然四顾,似乎是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当看到床上正憋着笑的季衡时,他才突然反应了过来,自己昨晚跑到季衡家里来了,还在他家吃了晚饭然后睡下了。 季衡盯着乱着头发傻里傻气的赵世子,忍着笑道,“世子殿下,地上凉,你还是赶紧起来吧。” 赵致礼哼了一声,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将被子也捡起来扔上炕,然后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你就看着我摔呢?” 季衡无辜地道,“我是想提醒你来着,但还没发出声音,你已经掉下去了。” 赵致礼也没穿鞋子,就赤着脚走到季衡床边去,坐上床沿,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是前朝史书,“你怎么一大早起来就看书。这过节也不放松一些。” 季衡笑道,“世子殿下,你看一看那里的自鸣钟,这是什么时辰了,还一大早呢。” 赵致礼惊讶地去看床边不远一个矮柜子上的小西洋自鸣钟,看到已经下午未时了,不由就一惊,“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季衡道,“你定然是太累了,这样睡一觉精神好了就好,饿了吧,我让人端些吃的来,你可是早饭午饭都没吃。” 赵致礼在季衡面前总会觉得很轻松,一时十分感动,道,“嗯,的确是饿了。” 季衡叫了荔枝进来,让她去厨房里给赵致礼端饭菜来,又问,“母亲和七郎还没有回吗?” 有赵致礼在,荔枝也并不扭捏,爽爽快快地笑着说,“还没呢,说不得是想给表少爷看亲才耽误了时辰也说不定。” 季衡一怔,“有这事?” 荔枝道,“也是猜测,只是之前有听到太太和上门来作客的刘家奶奶在说这事。” 季衡不由道,“母亲怎么没有和我说一声。” 荔枝诧异了,“太太怎么会和你说,你比表少爷还小呢。” 说着,又呵呵笑了,飞快跑了,大约是觉得季衡这么小,对看亲一事却这么敏感,即使季衡从小老成,在这种事情上的好奇倒是孩子气。 却不知季衡根本就不是好奇,而是十分在意。 季衡听了荔枝那话,不由沉吟起来,心想许七郎年岁并不算大,怎么这么早就开始看亲,这其实并不算好事,现在朝中本就不稳,谁知道现在定了亲,之后对方家里会不会受到朝局波动的牵连,再说,皇帝已经对他家和他舅舅家里的事情介怀起来了,他母亲要是再在现在给许七郎攀个高亲,那皇帝心里还不知要怎么想,等再稳一些了再为他看门好亲比现在不知要好哪里去了。再说,娶妻娶贤,高门第的女子也不一定好。 季衡像个一心为孩子打算的家长,正思考着,没想到一转过头,就对上了披头散发而且只穿着里衣也不怕冷的赵世子正皱眉一脸凄然。 季衡不知道睡了一觉明明精神有所好转的赵致礼怎么又变成了昨天那个模样,就伸手拍了一下赵致礼的胳膊,“这是怎么了?让人进来伺候你洗漱穿衣吧。” 赵致礼沉重地叹了一声,居然一时并没有回答。 他刚刚听到说给许七郎看亲,就又想到了杨钦萱,其实,他对杨钦萱根本没有什么感情,自己为什么会介怀杨钦萱的死这事,他也不明白,大约是觉得对不住她,在大婚之夜里对她厌恶冷淡,之后因为两人都傲气十足,更是没有妥协过…… 赵致礼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面颊,对季衡突然说道,“你昨天问是谁过世了,是我的正妻死了,她自己割了手腕,又放了火。昨天下午才将她葬下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万分疲惫和茫然,季衡听后,不由十分惊诧,说起来,他从没有见过赵致礼的这个正妻。但是从她对小灵仙的狠毒和刁蛮知道,她绝对不是个善良的人。 季衡没有体会过丧妻丧子之痛,所以,他并不太理解赵致礼,但他看得出赵致礼此时正十分难受。 他只能轻叹了一声,“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吧。” 不知为何,一向十分硬气的赵致礼,在季衡这再普通不过的礼节之词前,他突然之间就眼眶一热,眼泪就滑出了眼眶,他几乎是哽咽地说道,“我虽然并不喜欢她,但是从没想过看她死。之前我自己杀了自己的孩子,她本是可以指责我的,但她当时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她也因为这事非常伤心。人生在世,为何总有这么多难处,她生来也是郡主,为何死了,却是这样一副光景,家中并不允许为她大办丧事,只是以平民的丧礼下葬了,她是除夕就走了,但至今,家中还没有放出她过世的消息……” 季衡其实觉得杨钦萱死了比活着要好多了,皇帝心里少了一根刺,赵家里肯定也松了口气,她自己也不用再受苦了,再说,这也是她自己选择的死亡,但显然,是不能这样和赵致礼说的。 赵致礼是个男人,虽然他不爱他的妻子,但是完全没有对她好过,和保护过她,他自己定然是深深地内疚着,是这份无力和内疚才让他这般难过吧。 季衡看赵致礼伤心委屈得像个小孩子,就伸手搂住了他的脑袋,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胸前,拍了拍他的背,道,“那既然是郡主自己的选择,那么,她显然是想好的,你对她有这份心,她在地下有知,也会开心。” 只有季衡才会这么对他说,别人都只会说,“她是个罪妇,这样死了才好。” “你为她悲伤戴孝,被皇上知道了,这也是罪过。” “你怎么不为家里想一想。” …… 赵致礼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才算轻松一些了。 皇帝一直担心季衡身体,前些日子,几乎隔日都让身边内侍来看季衡,得知季衡身体好多了,才放下了些心。 这日是初九,他上午陪了太后和太妃登高,爬了蓬莱池边上的小山,从山上回去,他就准备了一番,出宫来看亲自看看季衡了,要是不亲自看他没事,他的心就完全没法安定下来。 111、第九十三章 皇帝来季府,现在已经是驾轻就熟,在车轿院子下了马车,就自己往季衡住的院子里去。 没等人进去通报,他已经进了正院。 季府仆人并不是很多,加上许氏和许七郎都出了门,又带走了些人,季府里人就更少了,皇帝一路行来,只觉得十分冷清。 在廊檐下才撞上伺候季衡的荔枝,他对荔枝是有印象的,知道她是季衡的贴身丫鬟,而且还为她的形貌普通而放心过。 荔枝手里端着热水,看到他,就十分吃惊,赶紧放下水就下跪行礼,皇帝看她端水,还以为是季衡午睡起来洗漱,却不知是给赵致礼准备的。 他问,“怎么一路进来没见什么人?” 荔枝赶紧道,“是太太出门做客了,没有恭迎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道,“朕只是微服而来,不需多礼。夫人出门了,你家大少爷可在。” 荔枝恭敬回道,“回皇上的话,大少爷正在里间卧房……” 还没来得及说还有客人在,皇帝已经自己进去了,跟着他的几个内侍和侍卫,侍卫则守在了门边,内侍里张和生才叫了跪在地上的荔枝起来。 皇帝轻车熟路地进了屋子,又过了待客的次间,和做书房的稍间,在内侍打起厚门帘子后,他就自己迈步走了进去,没有绕过屏风,就听到里面季衡在说话,但是有些含糊,便没听清。 皇帝心想季衡在和谁说话,他的表哥? 不由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绕到了屏风的边上,这样未通报就进内室,实则是十分无礼的,但皇帝这时候根本就没想这么多。 想到季衡午睡休息,他表哥也在他的房里,他就已经在醋意翻腾了。 不过,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更让他生气的事情。 只见季衡靠坐在床头,怀里搂着一个坐在床沿的人,甚至还在轻轻拍抚他,而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只穿着里衣。 皇帝一下子就脸色铁青,恶狠狠地咳了一声,道,“君卿,朕来看看你了。” 季衡和赵致礼都被皇帝这话给吓了一跳,季衡瞬间抬起头来,看到脸黑到了底的皇帝神出鬼没地站在屏风边上,差点没吓出心脏病来,赵致礼自然是比他更受惊,飞快地从季衡的身边退开了,转过头来看着皇帝,一副受惊过度的目瞪口呆表情。 皇帝这下才看到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赵致礼。 他眉头一跳,很难压下自己心里由疑神疑鬼而带来的酸意,走了过来,也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质问赵致礼道,“表哥,你怎么在君卿这里,而且还这幅样子,实在有辱斯文。” 皇帝一向心思深沉,手段狠辣,但说话却从来就是婉转动听的,用这么重的话说赵致礼,实在是第一次。 赵致礼自然是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皇帝的话语里的冷意和气怒,他便赶紧去跪下了,道,“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 皇帝没让他平身,依然冷冷道,“朕问你,你怎么在君卿这里?” 季衡自然也感受到了皇帝那突如其来的怒意,他也要下床跪拜,皇帝却直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按在了床上,眼神几乎是带着警告地看了季衡一眼。 赵致礼不好回答,除非编个谎言。 这时候,季衡替他解围了,说道,“皇上,是季庸的正妻过世了,是自杀而死,季庸昨天将她下了葬,下葬回来时辰已晚,他来微臣这里想问如何将此事告知你,怕皇上会降罪他家没有看好戴罪之人。微臣看时辰太晚,就留了季庸下来休息了,季庸太累,竟然一觉睡到了刚才才醒。” 赵致礼也正在想要怎么向皇帝汇报杨钦萱已死的消息,或者是皇帝已经知道了,只是装不知道。 现在季衡将他的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既解释了他为何在这里,还说了杨钦萱已死之事,还说了他家对此事的战兢和忧虑。 皇帝目光在季衡和赵致礼身上扫了好几下,看季衡穿得好好的,的确不像有过什么不一般的行为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对赵致礼道,“表哥,赶紧平身罢。你穿这么少,要是病了可不好,赶紧去收拾了再来同朕说话。” 赵致礼这才谢恩起身。 季衡这时候也朝外面叫荔枝,荔枝正战战兢兢站在外间等候吩咐。 听到季衡叫她,她就赶紧跑进来了,季衡说,“带赵世子去洗漱收拾,给皇上上茶。” 荔枝赶紧应了,才又规规矩矩退下了,赵致礼也跟着她出了门。 赵致礼被带到了许氏那边去洗漱穿衣去了,幸好赵致礼昨夜脱下的衣裳被荔枝收拾起来在暖炉上烘暖烘干了,赵致礼穿好了衣裳,却不好再穿最外层的那件粗布孝衣,最后还是荔枝去找了管事妈妈凌霜,找了一件季大人还没穿过的儒衫给赵致礼。 赵致礼已经十八岁,长得人高马大,穿季大人的倒是正合适。 这边张和生亲自接了桂圆送上的茶水端进去伺候皇帝,看皇帝在和季衡说话,就又赶紧退出去了。 皇帝仔细打量了季衡的脸色,说:“你这气色要好多了,朕看你病好了,也就放心了。” 季衡道:“皇上您对我的病情如此挂心,倒让微臣十分愧疚了。” 皇帝拉着他的手握了握,“既然愧疚,以后就不要再病了。” 季衡笑了笑,“这可不是微臣想保证就能够保证的。” 皇帝看他笑,自己也就笑了一下,又马上板了脸,说,“你方才在同表哥说什么,为何你要搂着他。” 季衡便凑到皇帝耳边故意说了悄悄话,“皇上,你方才没有发现赵世子眼睛是红的吗,他在哭呢,这可真难得,我是第一次见到,不知皇上以前可有见过他哭。”说悄悄话也就罢了,还说得十分孩子气,季衡说完,自己都在心里不适应了。 季衡这么凑在皇帝的耳边,呼吸之间的气息,几乎让皇帝把持不住,心脏咚咚咚地跳,好不容易保持了镇定,但是已经没有办法生气了,他愣了一下,说,“他为何要哭?” 季衡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因为他曾经让他的妻子怀上的孩子没有了吧,现在人已经死了,想起来,总会有伤怀的时候。我看他那么可怜,只得安慰他一下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要是不搂着他,而是看着他的眼睛,我想,他肯定马上就会哭不出来了,反而会觉得尴尬。” 季衡这轻快的话,彻底让皇帝打消了疑虑,皇帝无奈又略带宠溺地说,“你呀。” 季衡又笑了笑,说,“今天赵世子是丢人丢大发了,他昨晚睡炕上,刚才起床,直接从炕上摔下了地,人都摔懵掉了。” 他的表情带着点促狭的意思,皇帝看了一眼那张炕,再看了一眼季衡睡的床,不由还是吃醋,但是想到季衡睡觉会将帐子放下来,这才好受了点。 原来喜欢一个人,竟然会让人心胸变得如此狭隘。 皇帝想着自己对赵致礼的嫉妒和恼怒,不得不得出了这个结论。 赵致礼收拾好后,又来给皇帝行了礼,皇帝赐他坐下了,就说,“既然堂姐过世了,那你也不用伤怀,让太后娘娘再为你赐婚就是了,或者你看上了谁,朕给你赐婚也行。”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第一表示自己一点也不介怀说杨钦萱的事情,第二表示自己对赵致礼的关怀,第三自然是赵致礼赶紧又成婚,最好夫妻特别和谐和睦,别和季衡黏在一起了,竟然跑到季衡家里来对季衡哭诉大半年前没了的孩子的事,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赵致礼道,“多谢皇上隆恩,只是微臣最近没有再娶的打算。” 赵致礼这么说完,皇帝一时没有接话,于是气氛就冷了一下,季衡只好打破沉默的尴尬,说道,“季庸,你昨晚一夜未归,我想你家里恐怕要找你。” 赵致礼知道季衡是想借机让自己离开,于是就顺势对皇帝道,“皇上,不知还有事否,若无事,微臣就想先告退了。” 皇帝道:“你先回去吧。” 赵致礼又行了礼,这才走了。 皇帝看到季衡的床头放着史书,就说,“你病了,怎么还在看书。” 季衡道,“不看书也无聊得紧,要不,皇上,咱们来下棋吧。” 皇帝道,“你病了,也不要下棋,最好就不要想事情,这样病才好得快。”他心里还记着季衡生病是因为思虑过度,那么,他就要季衡什么也不要想。 季衡无奈道,“那可就太无聊了。” 皇帝说,“和朕说说话不就好了。” 季衡:“那说什么好?” 皇帝道:“说说你以前在扬州时候的事情吧。” 季衡想了想,说:“当时没什么事,我那么小,不过是每日里受夫子启蒙,看书写字罢了。” 皇帝不满意道:“就没些别的?” 季衡笑着说:“真就没什么事了,皇上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挺没意思。” 皇帝赶紧说,“怎么会。在朕心里,不会有人比你更有意思了。” 季衡愣了一下,完全不知皇帝这么急切地表达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而皇帝说完,眼睛看着季衡,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等待季衡的表示。 季衡正不知该接哪一句好,外面就传出张和生的声音,“皇上,是季公子用药的时辰了。” 季衡被这句话救了,看向皇帝道,“皇上,微臣该喝药了。” 皇帝说,“将药送进来。” 季衡朝门口屏风看过去,没想到只见是三姐儿端着他的药进来了。 112、第九十四章 家里就这么大,皇帝微服来看季衡,三姐儿得到消息,然后过来,倒是很好理解的一件事。 季衡上次给季大人写信,其中就表述了皇帝要在立后后召三姐儿进宫的事情,季大人一番考量之后,也觉得三姐儿进宫没有什么好处,便对季衡表示了,让他在皇帝跟前将此事拒绝了。 上次季衡的确也是拒绝了,但是皇帝当时并没有答应,季衡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现在倒和三姐儿一样执拗,非要对方不可了? 三姐儿送药进来,这样的自作主张,季衡有点不高兴,但是也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略显出惊讶,说道,“三姐,怎么是你送药进来,让荔枝她们做就成了。” 三姐儿将药在桌子上放好了,又跪下对皇帝行了礼,皇帝已经看出了三姐儿的意思,让她平身后,她才说,“母亲出门了,家中事情忙乱,你又在养病,我过来看看你,没想到得知皇上在,你这边只有两个丫头,怕忙不过来照顾不周,我作为姐姐,就自作主张来帮忙了。” 她说得平平稳稳,大方又镇定,倒是个正经大家闺秀的典范,甚至也没有因为皇帝在就过度害羞和窘迫。 季衡淡淡道:“多谢三姐。” 语气里的冷淡皇帝也听得出来,也是故意让皇帝听出来。 三姐儿便又道,“照顾弟弟是作为姐姐的应当,怎么说起谢来。” 她端了药试了试温度,就要来伺候季衡喝药,这时候,皇帝却说:“让朕来吧。” 三姐儿愣了一下,将药奉给他了。 皇帝多看了她一眼才将药接过去,三姐儿这次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打扮得过于耀眼,只是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袄裙,头上戴着几支银簪,也是银耳环,手上是两只玉镯,肌肤如雪,明眸皓齿,大方里透出淡雅,端庄又娴雅。 三姐儿知道皇帝在注意她,所以故作镇定,皇帝已经是十五岁的年纪,少年的身形,但是稳重而雍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身为上位者的矜贵,俊美的容貌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又因身份贵重,让人不敢过多窥视。 三姐儿紧张忐忑地站在那里,像个小丫鬟一样恭恭敬敬。 皇帝接过药碗后,就用调羹舀着药汤要喂季衡,季衡赶紧说:“皇上,让我自己喝就行了,这么慢慢喂,这药可苦了。” 皇帝笑了笑,将药碗递给了季衡,季衡捧着药碗,闭着眼睛一股脑将一碗药喝了下去,苦得直皱眉头,也只在这时候,他才带着些孩子样子。 皇帝爱怜地看着他,用自己的巾帕赶紧为他擦了擦唇边的药迹,又接过三姐儿递上来的漱口水,季衡不大好意思地由着皇帝伺候着喝了药漱了口,又吃了两颗果脯嘴里的苦味才压下去了。 三姐儿看到皇帝对季衡的细心温柔,心里感觉有点奇怪,但她很快将此归结为这是因为皇帝天性柔和。 三姐儿收拾了药碗就要端出去,这时候,皇帝却说道:“让外面奴才进来收拾吧,你是君卿的姐姐,作为主子,这般细心贤惠不辞劳苦照顾弟弟,十分难得。” 三姐儿受宠若惊,又镇定地表达了自己没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外面的张和生亲自进来收拾了药碗端出去,三姐儿这时候也不好多待,就行了告退礼离开了。 皇帝眼神柔和地对季衡道:“君卿,你喝了药,可是要睡一阵?” 季衡没有提刚才三姐儿的事,说,“皇上您在,微臣怎么好自己就睡下。” 皇帝伸手为季衡拢了拢他只是松松在胸前束起来的头发,季衡这病弱的模样,他是完全无法抵挡,“你和朕之间,哪里需要这些虚礼。” 季衡说:“但微臣也不想看皇上您就这么无聊地坐在这里看着微臣睡觉。” 皇帝笑了笑,说,“那你睡了,朕就回去了。” 季衡道,“微臣送你回去吧,皇上您在外面待太久,并不是好事。” 皇帝说:“你本就在病中,朕怎么能让你送,你赶紧睡下吧,你睡了,朕也就好离开了。” 皇帝于细微之处表现出的对他的好,季衡不是感觉不出来,皇帝对他的这些好,决计不是做戏,都是发自内心,这让季衡感动,又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利益的结合,往往比感情的结合要好处理得多。 季衡喝了药,药中有安眠成分,再说,这些日子,他每日也是要午睡的,这时候已经过了平常的午睡时间,他便也很困了,于是躺下去果真很快就睡着了。 皇帝守到他睡着了,又看了他一阵,为他拢好了被子,这才起身离开。 许氏和许七郎在近傍晚时候才回来。 两人一回来就来看季衡,季衡将许七郎支走后,就问许氏,“母亲,您这次出门,是有意要为七郎看亲吗?” 许氏愣了一下,“你听谁说的。” 季衡没应,许氏就又说,“没有的事。倒的确是有好些人家想和咱们家结亲,刘家大奶奶也想给七郎做媒,我就是去看了看,现在七郎还小,这事还早呢。再说,现在朝中正是变动之时,不是说亲的好时候。” 季衡看他母亲对政治也是十分敏感的,这才松了口气,说,“我也觉着七郎还小,不适合这时候看亲,母亲这几年不用忙这事,过几年再说吧。” 许氏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倒是打听起这事情来。现在还早吗,有些人家,孩子七八岁就开始看亲了,我这哪里算早。等皇上亲政,朝中稳定下来,你的亲事,也是要开始注意了。” 季衡有些愕然,“我……还小呢。” 许氏看着因为生病瘦了一圈的儿子,满眼爱意,“哪里小,不小了。” 再说,以季衡的身体状况,他的亲事是要十分慎重的,不好好相看不行。 许七郎虽然被季衡支走了,他自己却在外面偷偷听两人在说什么,听到季衡说他现在还小不适合看亲时,许七郎倒是高兴的,他觉得季衡这是心里有他的意思。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就又进入二月,会试如期而至。 前一年因为会试舞弊案,会试做了废,将时间推到这一年重新考试。 而且,这一年因为皇帝大婚,秋天还要开恩科考乡试,第二年,就又有一场会试,这两场考试,就又是朝廷中新鲜血液的来源。 这相当于,这三年,每年都有会试,不少举子都逗留京城准备考试没有回乡,这甚至让京城里出租房的房价直线攀升,后来朝廷发布了限价令,才将价格稳定下来。 而季衡母亲为他在城南买下的一条巷子的专用做出租的房子,也一直很走俏。 因为前一年会试的舞弊案,所以这一次,朝廷就十分谨慎,是在考试前三天,才由主考官和几位副考官,一起定下了题目,拿给皇帝过目了,才在严格的监控下印刷了出来,在考试当天才送去考场。 会试榜单下来,这次季家的季朝宗和季道淮都榜上有名,所以下了榜之后,两人就邀了季衡到他们的住处鼓楼街去赴宴并表示感谢。 榜单下来,再过几天就要举行殿试,所以榜上有名的士子们在这阵子里倒是没有时间狂欢,都还要为殿试做准备,而那些榜上无名的,自然就十分郁卒,哪里有心情狂欢请客呢。 因季大人还没有回京,季衡作为家中长子,受到族中长辈的邀请,其中一人还是季家族中的宗子,以后会做族长的,再说,季衡和季大人也都一致认为季朝宗是个堪当大任的人,两人相请,季衡自然是不能拒绝的,就带着礼物直接上门了。 这次季道淮和季朝宗都在门口相迎,季衡在抱琴的伺候下下了马车,和他们一番寒暄之后一起进了院子。 季道淮看着季衡说,“你过年期间一直在病中,我们也不好总去拜访打搅你养病,五哥又不在家,我们也没有理由去打搅嫂嫂,年节之中拜访太少,不向君卿你解释一番,倒显得我和朝宗十分无礼了。” 季衡微笑着说,“十三叔这是哪里的话。你和大兄要备考,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哪里还能让你们上我家去拜访。这次十三叔您和大兄都上了榜,这真是族里的荣耀,小侄在这里恭喜你们。” 季道淮道,“别说只是上了榜,就是中了状元,那也没有你在皇上跟前做行走来得好啊。” 季衡一直知道季道淮就是个这样的人,这种话,比起像是奉承,听起来让季衡心里是丝毫不欢喜。 但他也只是笑了笑,说,“伴君如伴虎,如鱼饮水,各人自知罢了。” 季衡虽然只有十二三岁,其言谈举止,已经老成到让人完全注意不到他的年龄,他这么说,季道淮也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就引了季衡进了正厅里招待,在午饭之后,就又引了他进书房里说话。 这个院子是季大人给两人准备的,两人各有书房,季道淮带季衡去的,自然就是他的书房。 在书房里坐下后,季衡就知道,这时候才是说正事的时候了。 季朝宗亲自给季衡奉了茶,季道淮又将季衡和季大人奉承了一番之后,才说,“这次殿试试题是皇上亲自出,不知君卿你可知皇上有何意向。” 季衡知道这顿饭不好吃,却没想到季道淮将话说得这么直白。 不过从季道淮这里来想,倒不难理解,既然是一家人,自然就直接相问就好了。 113、第九十五章 面对季道淮这样的问题,季衡自然不能直言不讳,只是说道,“去年就出了舞弊案,今年殿试,皇上出题,怎么会让我看到。再说,皇上恐怕还没有将题目拟出来呢。” 季道淮道,“皇上会注意,这自是应当。只是,君卿,你在皇上身边侍奉了几年之久,对皇上应该也有所了解,皇上会出哪方面的题,你也会比我们更明白吧。” 季衡一直觉得季道淮是个喜欢走捷径的人,只是没想到他的捷径竟然走到这里来了。 他的目光从季道淮和季朝宗脸上划过,一时没有回答。 季朝宗被季衡的目光扫过,不由就劝起季道淮来,“十三叔,这也实在太难为君卿了。皇上今年大婚,要马上亲政,从去年的科场舞弊案和吴王的乱子,已经可看出,皇上是有雄心壮志的,这次殿试,题目大约也是与时事有关吧。” 季道淮笑道,“只是觉得问了君卿后,心里更加有底罢了。也并不是想为难君卿。” 季衡说道:“倒不是为难,只是我只是在皇上身边伴读,哪里知道太多。不过,说起这次殿试,皇上恐怕会自己看卷,所以,写进皇上心坎里的,皇上都会多加注意的吧。” 在上一次的殿试,殿试的考卷,是阅卷大臣阅卷,然后将名次都排出来了,直接拿去让皇帝盖印章也就是了。 所以那答卷,比起讨皇帝的喜欢,讨李阁老的喜欢还要来得好一些。 季道淮和季朝宗都向季衡道了谢,季衡又说道,“皇上是有抱负的,而且这么多年受制于后宫和前朝,心中早有不满,你们答卷时,多注意一些也就是了。” 之后季衡就说自己还有事,不耽搁十三叔和大兄备考,也就告辞走了。 殿试在三月中旬举行,皇帝亲自出题,殿试时,他还去了举行殿试的太极殿前广场亲自看了,不少士子因此很受感动。 殿试结果在三日后公布,状元是季家宗子季明维,字朝宗,榜眼是金陵的温固,温子厚,探花是扬州的苏睿,苏文淳。 一甲三人都是江南人士,这也就罢了,江南本就出文人,很多时候别说一甲都是江南人士,连二甲也会被江南人士占一大半,但这次殿试,让人哗然的是,这三人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最主要是季朝宗是季家的宗子,是季衡的堂兄。 大家再去查一查,发现季家另一个参加考试的,季道淮是二甲十七名,然后,连两人在去年的会试上,两人都没有去参加考试,也有人知道。 这下不言而喻,就有人说两人是因季衡的原因,所以才有此结果。 没过两天,甚至就有人直接说,寒窗苦读数十载,不如有个弟弟进宫闱。 皇帝赐的登科宴在五日后,赐宴于蓬莱池西岸的凤翔殿。 殿试榜单刚下来,季衡就知道了结果,得知季朝宗竟然高中状元,他一边是为他高兴,但是也是于当时就明白会免不了流言蜚语了。 季衡在宫里陪皇帝读书时,皇帝也看出了他的忧虑,就让柳升去将季朝宗的殿试策论答卷拿了来,这是去掉名字后由文书官抄下来的答卷,他亲自给季衡看,说,“你看看这份答卷。” 季衡拿在手里看了,不由十分诧异。 这次的策论,皇帝出的题,就直接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手里的这份答卷,竟然和他当初给宋太傅的答案不谋而合,他给出的答案,这其实是出其不意,兵行险招,奇兵制胜,在殿试上用如此答案,这人的确是够大胆。 季衡看完后,就怔怔看向皇帝,道,“皇上,这是这次的状元卷?” 皇帝点点头,“朕勾出状元卷时,并没有注意上面的名字,之后来看时,发现姓季,才叫了人来问,说这位季明维,是你的堂兄。”他说到这里,就笑了起来,明眸黑白分明,熠熠生辉地看着季衡,“朕当时就想,这不愧是你的堂兄。” 季衡看着皇帝,直接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皇上,你没想过,也许是我有对堂兄泄了题吗。” 皇帝伸手放在季衡的肩膀上,“朕相信不是。” 季衡还是有些忧虑地说,“状元卷是要传给士子们观摩的,这状元卷现在恐怕已经被大家拿到手里看了吧,大家也该知道,皇上您的意思。士人们以为无论皇位上坐谁,都没有关系,这是大错特错的。” 季衡是认同一个人影响历史这种观点的,一个好的帝国掌舵人,才能够带领这个帝国走向复兴。 皇帝笑道,“所以,你也不要忧虑了。你的堂兄,这是写进了朕的心坎里。” 登科宴上,皇帝要求季衡和自己一起,季衡想要拒绝,觉得要是如此,名声只怕会更坏。 但是皇帝却希望他能去一展才华,而且见见,一甲二甲的几十个士子,到底怎么样。 季衡无法,只好答应了。 三月二十三这一天,天气十分清朗。 春末时候,北方大地早已被绿意覆盖,暖风习习,花草繁茂。 凤翔殿周围种植的梅花树已经长出了浓密的树叶,一丛丛,绿意森森。 又间杂有开得红火绚烂的海棠,而在暖房里度过了整个冬天的兰花,芍药,玫瑰,蝴蝶兰等等,也被搬了出来,点缀在凤翔殿以及周围,一时之间,倒是花团锦簇,十分喜庆。 虽然季朝宗这个状元当得受众人质疑,但他自己却丝毫没有二十几岁年轻人的热血和气性,既不反驳,也不争辩,只是稳如泰山,别人上前来搭讪,他还会很郑重地回答。 季朝宗作为季家宗子,父亲常年在外为官,祖父在家里养老,祖父以严肃认真着称,所以他从小就被祖父教育得老气横秋,甚至曾经被关在楼上苦读了五年之久,直到考上了举人,他才从楼上下到地上得到自由。 士子们不管是不是质疑季朝宗的状元位置坐得很有水分,但他们既然都是被选上的一类,心里自然都是高兴的,所以被带到凤翔殿后,大家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互相寒暄问候,毕竟以后大家都是同年了,同年之谊,那也是十分重要的。 在一阵唱礼声中,皇帝被一大批宫侍簇拥而至,所有士人都跪下行礼如仪,皇帝坐到了上位龙椅上去,季衡跟在皇帝身边,停在了龙椅下方的台阶下,恭敬地侍立。 除了季衡,皇帝还请了宋太傅和礼部尚书欧阳竟,因为这次是欧阳竟的主考。 两位老臣则站在了季衡对着的那边。 在唱礼官让大家平身后,这一科的进士们才谢恩起身。不过也没有人敢就直接抬起头看皇帝。 皇帝亲自说了一席恭贺和勉励的话,这就让大家入座,宫宴开始。 宫宴开始后,才有人敢看一看皇帝的龙颜,虽然大家心里都知道皇帝就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不过真看到,倒并没有觉得他有少年的稚气。 皇帝稳重而心思深沉,即使原来心中对皇帝太年幼而有所轻视的人,此时也不得不收起了那份轻视和不庄重的心。 皇帝又对大家介绍了宋太傅,宋太傅是大多数读书人心中的楷模,皆在于他是真的学识渊博博古通今,又着书立说,有一大帮弟子和拥趸,他还是帝师。 然后又介绍了礼部尚书欧阳大人,欧阳大人作为这一科进士的座师,自然也是很受人的敬重,主要是还是他去年揭穿了舞弊案,然后才让今年这些榜上有名的人得以聚集于此。 登科宴只是一个形式,皇帝做做样子了其实就可以走了,不过他没有很快离开,而是和下面的士子说起话来。 问起坐在前面的季朝宗,“朕听闻你是朕的伴读季衡的堂兄,你们季家可是人才辈出啊。” 季朝宗赶紧上前来行礼谢恩,说,“回皇上的话,季君卿确是微臣的堂弟。不过微臣从小在族中长大,君卿没在族中成长,故而之前并不相识,入京之后,才见了面,君卿虽然年岁尚小,学识已然不一般,微臣此次忝为榜首,也觉有所不及。” 所有人都以为季朝宗这是在拍季衡的马屁,不由在心里暗暗鄙夷,皇帝道,“朕点状元时,却没有注意上面名姓,之后看到姓季,才觉得诧异,后来找人一问,知道竟然是季衡的堂兄,不由惊讶,当时欧阳大人倒是提醒了朕,说点你做状元并不恰当,会让天下人想,朕是不是看在季衡面上,给了这个人情。朕身为一国之君,正要亲政,在天下士人的辅佐下有所作为,这份人情,朕是不会在这时候给的。所以,你安安心心做你的状元郎,朕决计不是因为季衡而点了你,而是你的答卷,的确是好,也是给天下人做了个楷模,点你做状元,是为应当。一个明君,应当公允,朕既不会因为人情,而点谁做状元,自然,也不会因为你是季衡的堂兄,就介意此事,怕天下人的口舌而埋没你。” 季朝宗十分感动地又叩首谢恩。 皇帝便笑了一下,道,“平身罢,今日朕也请了君卿前来,正好和你同坐。” 季朝宗早就看到季衡了,但之前并没有问候,此时起身来,则对着季衡笑了一笑,本来站在一旁静静侍立的季衡,也对他笑了一下,走到了他的位置边上,和他一起坐了。 方才大部分人都已经看到了龙座之下,站在皇帝左手边下手位的小少年,位置靠前的士子们得以见到他的容貌,只见是个极其俊俏的人,因为过于漂亮,甚至让人不敢多看,只是此人脸上并没有少年的羞怯和稚气,反而稳重大方而端正,此时听皇上这么一说,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心想,这就是那个季衡。 皇帝刚才说的那席话,自然是说给在场所有士子听的,对季朝宗关怀完了,他就又和榜眼温固说起话来。 如此等等,将前面近十个士子都关照到了,可见其用心。 114、第九十六章 登科宴上,皇帝特地对点季朝宗做状元之事做了解释,虽然依然有不少士子带着酸葡萄心理,但是大部分人还是不愿意和皇帝作对的。 皇帝大婚定在五月,季大人是三月末从江南回了京。 刚回京,并没有回家,就直接进了宫,他在宫里和皇帝谈了一整天,外人却不知道这两人到底谈了什么,季大人回家之后,过了几天,就有圣旨下来,赐季大人文华殿大学士,入阁为阁臣。 这一加恩,大部分人认为这是理所应当,首辅李阁老,在皇帝亲政前掌了朝政七年之久,虽然这七年里,一直有赵家和徐家同李阁老抗衡,让李阁老并不能朝纲独断,但是,李阁老的行径依然让朝中的反李派十分反感,以此攻击李阁老,说他集结党羽,专权霸位,且对皇帝多有不恭,而且还越制使用皇室才能使用的东西。 反李派里,只有很少部分是因为真的拥护皇帝正统,大部分只是因为李阁老影响了他们的权益,所以势必和李阁老相争而已。 朝堂上的权利争夺从来就激烈,皇帝也是将这些看在眼里的,要打压李阁老,势必要扶持季大人起来。 所以季大人入阁,这是大家都能想得到的。 但是,依然有人故意曲解,说季府自从出了一个美貌的长公子,从此就是“可怜光彩生门户”了,既有了状元季朝宗,又有了阁老季道恭。 季衡本来不想让自己去想这件事,但是不知是不是这一年天气热得快,每天温度变化太大,他在四月末的时候就生了病,发低烧好几天起不来床。这一病,倒让人觉得,他是因为此事被气病的。 皇帝是五月初的大婚,虽然皇帝大婚的准备工作并不需要皇帝自己操心,他只是需要出席这个大典仪式就行了,但他也比平常忙了很多,甚至抽不出时间来看季衡。 大婚当天,天还没有亮就开始忙碌,皇帝看着因为大婚而被布置得喜庆的皇宫,到处都是大红宫灯,不由十分怔愣。 他在大婚之前,只觉得这就只是一个仪式,是为他的亲政做准备,但是在祭拜天地,太庙,奉先殿时,他突然深深明白,这个庄重的仪式,是要将他和一个女人联系在一起了。 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时,他脑子里想着会让江山稳固天下太平之时,脑子里又晃过了季衡的身影,他觉得自己这样是对祖宗不敬,带着自责走出奉先殿后,他又到太后宫里去行礼,一路上,他坐在礼舆之上,天空现在还没有全亮,皇宫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在黑暗和光明的交会这一刻,皇帝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感情深挚而且百感交集,他深深明白自己爱着季衡,要是这一切仪式,是为了迎娶季衡,那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作为一个男人,他想要对季衡给与自己的所有,但是作为一个皇帝,他发现自己能够给与他的太少了,甚至,季衡病了,他都没有办法去看他一眼。 大婚第一天的仪式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才算完了。 皇后的宫殿本来是凤羽宫,但因太后住在这里没有搬走,所以,皇后的宫殿就被定在了凤羽宫北面不远处的昭明宫。 皇帝坐在昭明宫里等候到了皇后的到来,皇后赵致雅,皇帝在之前多次见过,便并不新鲜,她穿着皇后大婚礼服,经过了一整天的仪式,她也是又饿又累,十分疲惫,不过,依然保持了一国之母的仪态。 皇帝注意着被浓妆遮掩了本来面目的自己的皇后,和她行完了合巻礼,又吃了长寿面,在命妇宫侍们为两人去掉了身上繁重的礼服,又伺候他们洗漱都出去后,皇帝就说,“皇后,咱们睡下吧。” 五月的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两人穿着繁复的礼服过了一整天,都十分不好受,现在总算是能够轻松些了,皇帝只想赶紧睡一阵,再过一会儿又要起来参加仪式。 虽然已经十分老成的皇帝,其实还是小孩子,他觉得这么繁重的仪式,折腾得他疲乏不堪,最后也并不是迎娶自己喜欢的人,所以就对他的皇后赵致雅有些赌气起来。 也并不等赵致雅答复,他自己就上了床,拉过被子,先睡了。 因为太困了,所以闭上眼睛几乎是瞬间就睡熟了过去。 赵致雅看着满房的大红,大床上是大红的床帐,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她又看向皇帝,皇帝已经睡熟了,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皇帝在这一天,对他并没有任何一句亲近的话。 她也只好上了床,躺在了皇帝的身边。 大婚之礼一共有三日之久,等婚礼完后,皇帝皇后都只剩下了疲累。 皇帝在婚后有三日假期,他只想出宫去看季衡,但是知道不可,所以只好苦苦压抑住了,不过却让了身边的张和生带了礼物去看了季衡,张和生回来对皇帝汇报,“季公子就是身子没有力气,整日昏沉,他说没能恭贺皇上您的大婚之礼,十分不安惭愧,请皇上恕罪。” 皇帝皱眉道,“他就只知道说这些场面话。” 张和生带回来的话都是些没用的,皇帝不由挺不满,之后就又派了柳升去,柳升不愧是皇帝身边第一得力的人,所以带回的消息是,“奴婢请了翁太医去给季公子看了病,说是季公子是冷热交替之时没有注意,身体内寒毒和热毒交替,所以才病了,给季公子扎了针,等再休养一阵,就会无事。只是翁太医也说,季公子更多是思虑过重,所以才身体弱,容易病倒。” 皇帝夸赞并赏赐了柳升,心里则想,是不是自己大婚的事情,让季衡思虑过重了,所以他才病了呢。 皇帝大婚之后,就直接亲政了。 亲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吴王叛乱一案做了最后的清理。 当年八月,一位御史参奏李阁老生辰时收受了九龙出海屏风逾矩之事,然后,刑部又审出来,李阁老曾经和造反作乱的吴王曾经有过往来,证据是吴王府当时的一位清客,受命写过给李阁老的信,紧接着,又有御史参奏李阁老家人在外霸占良民田产,李阁老门下御史反驳说那是家中家奴借主所为,已经被李家处置了,后又有证据证明这就是李家自己霸占的,而之前的会试舞弊案又被翻出来,说是李阁老有涉嫌…… 如此等等,整个八月和九月,甚至到十月,全是围绕着李阁老身上的官司。 李阁老哪里看不出来,皇帝这是故意纵容,甚至是引导朝臣拉他下台,虽然是要拉他下台,但是这股风又不是疾风骤雨,而是慢慢地在吹。 一向是墙倒众人推,所以李阁老在十月直接就上书要告老还乡。 皇帝新上位不久,根基并不稳,加上李阁老门生甚多,虽然他是必定要打破李阁老在朝中势力根深的局面,才能够更好地自己掌权,但他又不想反弹太严重,所以不得不慢慢对付。 在皇帝没有答允李阁老告老还乡时,他身边的几个得力大臣,则先被皇帝以各种理由给或者革职查办,或者下狱查办了。 次年,也就是昭元九年,进入了三月,皇帝才对李阁老之事下了结论,并没有查处李阁老,而是准许了他的告老还乡。 给出的理由是,念在李阁老多年辛苦效劳,皇帝感念其恩,所以加恩宽宥,让他能够回乡养老。 李阁老下台,内阁阁臣,首辅就变成了一向不出头的文则鸣,然后是一向跟在李阁老身后的萧政,在李阁老告老之后,他也就不大出头了,此外,就是从福建上来的赵之翰,和刘汇,还有季大人。 赵之翰和季大人一向不和,这次下江南处理吴王一案后续事务,就更是加剧了两人之间的矛盾。 赵之翰赵大人是个过于刚直之人,季大人是外表刚直,内里却是心思复杂心眼多得很,赵之翰赵大人敢和他硬碰硬,是因为他本性刚直,季大人却没有任何和他相撞,而是避其锋芒的原因,则是看出来了,皇帝是故意用赵大人在牵制他,所以,他是能避让就避让。 昭元九年六月,皇帝亲政已经有一年之久。 这一年的恩科会试,一甲二甲三甲进士,加起来一共又有一百多人。 因为吴王一案受牵连,之后又因李阁老一案受牵连,被杀头罢官之人不少,新进的进士,也就填补了这个官场官员体系。 经过一年,季朝宗已经在翰林院任了编修,而且很受皇宠,经常被皇帝召进宫侍讲;而季道淮,本来想走季衡的路子,留京进翰林院,最后却被外派做了七品知县。 七月初,正是京城最炎热的一段日子。 季衡因为身体虚弱,只得在西山别院养病,而他距离上次进宫,已经有一个多月之久了。 因季衡在这里来养病,许氏就带着许七郎也留在这里,京中家务,则都交由了四姨娘照管。 别院里绿树参天,要比京中凉爽很多。 季衡躺在溪流边的凉亭里贵妃榻上睡午觉,手边还放着一本书。 许七郎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十五六岁的许七郎,还在变声期,而且上嘴唇上已经开始长青青软软的绒毛,是要长胡子的样子了。 他在贵妃榻边半蹲下来,伸手将季衡手边的书拿了放到另一边去,然后又伸手拂了拂季衡脸颊边的头发。 季衡自从过了十二岁,身体就没有小时候那么好了,季衡自己知道,是身体上的缺陷在开始性征发育的时候显现了,他身体里的激素不像一般人那么平衡,所以让他身体差。 他自己从小就有注意这方面的医书,所以对此有自己的看法。 在小的时候,他的男性生殖/器要比女性一方发育健全得多,他以为自己女性那一套出生时就是完全不健全的,这样,在性征发育的时候,他倒不会受太多苦,因为更加健全的男性生殖系统会自动调节,让他身体里雄性激素占据上风,然后彻底压制住雌性生殖系统,而且他也一直有吃药调节,但是到了这个发育的年纪,他才发现自己所想有差。 因为不断服用带有雄性激素的药物,反而让他身体越发不好,总是头晕心悸,很多次眼前发黑要晕倒,他最近甚至不得不停止吃药。 身体上的缺陷让他最近这段时间陷入了恐慌,觉得自己恐怕长不大就会夭折,因为医学手段和技术上的落后,让他根本不可能像现代人一样彻底检查身体,知道自己的身体里面两套系统到底是什么样子,而且也无法做手术。 翻看了野史和一些记录,能够得知这个医学不发达的时代里,也有很多□畸形的人平安长大而且活了很久的,但他还是十分恐惧。 他的前一生只活了二十多岁就病死了,要是这一辈子也只能活到十几岁,他就感觉十分悲伤。 季衡即使在西山上养病,但是因为忧虑依然睡不好觉,能够睡个踏实的午觉,实属不易,但是他很快还是醒了,睁开眼发现许七郎跪在他身边趴在榻上看着他,他不由诧异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做什么?” 许七郎说,“在等你醒来啊。你之前说想要见保定府林继旭之妻赵氏,姑母派人去请她,她来了。” 季衡怔了一下,然后才要起身,说,“嗯,我现在就前去。” 没想到还没有坐起来,头就一晕,许七郎看他突然要软倒,就赶紧起来扶住了他,说,“大夫说你气血两虚,不能这样迅速坐起来,你注意些吧。” 季衡点点头,说,“我没事。” 许七郎蹙眉道,“怎么会没事。我和姑母日日里担心你。” 季衡抓住了他的手,借着他的力起了身穿了鞋子,说,“走,去母亲那里。你别和母亲一样叨叨絮絮行不行。” 115、第九十七章 季衡和许七郎一起到了许氏所住的正院里,这时候是午时过不久,头顶太阳还有些烈,虽然从檐廊上过去,一路又有大树浓荫,并不特别炎热,季衡因为身体虚,依然出了一额头汗。 进了许氏的正房稍间,许氏正坐在罗汉榻上,房间里的桌子上,摆放着饭菜,一个高挑的妇人正在用饭。 季衡一看到她,就知道,这个人就是那个河北保定府林继旭的妻子宋氏。 宋氏人高马大,相对于一个妇人来说,实在是太高大了些,高大得骨架子像男人的。 伺候宋氏用午饭的是许氏的丫鬟红柳,红柳见到季衡和许七郎进来,就笑着道,“大少爷,表少爷,可来了?” 许氏也看了过来,马上起了身,自己亲自将季衡扶住了,几乎是搂着他在榻上去坐下了,又拿了手巾出来给季衡擦汗。 “身子还是乏得很吗?” 季衡道,“今日好多了,母亲不用担心。” 许氏眉头紧锁,“你这样子,哪里像是好多了呢。” 然后又伸手拉了许七郎坐在自己另一边,道,“七郎,你要午睡一会儿就去睡吧,姑母和衡儿与这位林夫人说些私话。” 许七郎对这个林夫人很好奇,因为很显然,这个林夫人不是季大人也不是许氏这边的亲戚,完全就是不相干的人,许氏为什么会千里迢迢将她接过来说话呢。 但是许七郎也不好问,点点头后,就拉了季衡的手,看季衡神色依然是倦倦的,就说:“我去你房里等你,一会儿咱们一起下棋吧。” 季衡对他笑着点了头,许七郎这才出去了。 这时候,之前吃饭狼吞虎咽的林夫人总算是吃好了,她吃好了,这才起身来对季衡行了个礼,“大少爷,民妇林宋氏给您问安了。” 季衡目光柔和地对她点了点头,他坐在许氏的身边,就像一尊漂亮到让人心颤的菩萨一般,让人觉得不真实,而且这个孩子过于沉静了,沉静得不像孩子,只像菩萨。 许氏让红柳收拾了饭桌,又给林夫人上了茶,然后就让房里的所有丫头婆子都出去了,而且不许接近这个房间。 房间门被关上了,风透过窗户的窗纱吹进来,房间里带着凉意,许氏又拿了一件外衣给季衡披上,然后才开始和林夫人说话。 林夫人道,“当年若不是季大人判案时明察秋毫,为民妇和夫君做主,民妇和夫君定然已经被处斩,不会有今日,这些都是季大人给我们的恩德,民妇和夫君今生不会忘的。夫人和大少爷有什么问题要问,民妇也是知无不言的。” 林夫人是个十分爽快的人,而且对着季夫人和季衡这样的当朝权贵的家人也没有阿谀逢迎和谄媚的意思,说话利落干脆,快人快语,当然,也完全没有女人的风范。 她脸上没有用任何脂粉,身上也只是粗布衣裳,因为是农家出身,丈夫林继旭只是一个忙时农忙,闲时打猎的一般人,恐怕她在家里也是要忙农活的,所以皮肤晒得有些黑,不过却也是浓眉大眼,面貌透着俊朗,倒是个好看的人。 许氏说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才要来问夫人当年之事,要是让夫人不快,还请多包涵。” 林夫人道,“当年之事?不知是何事?” 许氏道,“当年你是十七岁时娶了妻,妻子是隔壁村的林氏,之后和林氏育有一子,是吗?” 林夫人没想到她是问这个事,不由愣了一下,犹豫了一瞬后,还是爽快说了,“的确如此,不知夫人问此事是什么意思。” 许氏道,“我有一个亲戚,正好和你当时的情况很相似,我们担忧他,但是这种问题,见闻广博的老大夫也很少有知道的,正好老爷当年遇到过你的案子,就想着,你是经历过的人,就该是最清楚的了,所以就想着请夫人来,问一问此事。” 林夫人一点也不是傻子,所以,她的目光直接晃到了季衡的身上去,季衡肌肤如雪,眼睛大大的,而且是双桃花眼,眼睫十分乌黑浓密,更是将眼睛衬得又黑又大,再加上眼尾上透着粉色,如同是被描画过的,一双眼睛,就能看得人心思不属,连林夫人都看得心脏乱跳,她沉吟了片刻,就直接说道,“这个,若是他和我很像的话,我却不知能否帮上忙了。当年,民妇生下来时,男/根后面就有一道口子,接生婆注意到了,但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也就没说,我就一直这么长大,开始都没注意,到十四五岁时,也是只注意大姑娘家,喜欢大胸脯大屁股的女人,十七岁时就顺理成章娶了邻村的林氏,我家是村里的地主殷实之家,小时也是在私塾里读书的,但我不好学问,成婚后就没有再去读,不过是游手好闲而已。直到我的儿子宝儿出生,我也没有留意过我的身体。我当时的妻子林氏是谨守妇人之礼的,也没有注意到过我的不同一般,我自己也就从没有在意过。” 林夫人不愧当年曾经是乡下鲁莽的男子,说话是丝毫没有顾忌,反而让许氏有些尴尬,不过想到这是要为季衡好,所以她也就忍了,镇定下来。 季衡和许氏都十分诧异林夫人的成长,季衡很想看一下林夫人的身体,但是当然也知道这是不行的。 许氏说,“你从小长大,身子骨一向都好吗,没有病过吗。” 林夫人摆了摆手,“那倒不是,十三四岁时也曾经虚弱过一段时日,甚至和同伴们出去玩耍时,曾经在坟地里昏死过去一次,大家不过是觉得我冲撞了祖宗,也是我现在的夫君将我从坟地里背了出来,家里给我做了一场驱邪法事,我昏昏沉沉过了半年,也就好了,之后就没什么事。” 季衡心想这个林夫人当时就挺过来了,自己也不至于太娇贵就挺不过去。 许氏就又问,“那你之后呢,之后怎么就又变成了女儿身。” 林夫人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呵呵笑了几声后才说,“就是和阿旭时常在一起,他喜欢进山里打猎,我也觉得这挺有意思,就时常跟着他一起进山里去,后来他发现了我身体上不同一般……”他红着脸,跳过了这一段话,继续道,“他就是发现了我是女人,也把我当成了女人用,然后我到了二十六七岁,突然开始落红,我不明所以,阿旭说我本来就是女人,要我和林氏分开和他成婚,我不愿意,就要和他分开,但是也没能分开,后来无缘无故地怀上了孩子,这下林氏就说我是个怪物,我就和她闹了起来,后来她怂恿我儿子宝儿用刀杀我,正好阿旭来了,刀被阿旭抢走了,林氏就和阿旭吵闹了起来,后来林氏就跑去跳了水塘,我们没赶得及将她救上来她就淹死了,林氏的娘家就说是我和阿旭将她淹死的,告到了衙门上去。我家里觉得我是个怪物,就不肯出钱为我在衙门里打官司,林家又有银钱人脉,我和阿旭就被定了是谋害了林氏,所以要被处斩,是官司被送到了京里来,季大人得见了,专门为我们重新审理,然后还了我们公道,我和阿旭回去后,我将宝儿交给大哥抚养,就嫁给阿旭了,现在我们又有了两个孩子了。” 许氏和季衡都听得目瞪口呆,但是林夫人除了说她和她现在的丈夫偷情那一段有些不自在外,似乎对自己经历的不平常之处毫不以为意,这人到底是脑筋太大条,还是已经完全被自己的奇特过往锻炼成了这样的淡定呢。 许氏道,“那你变成女人之后,就没有身体不好过吗?” 林夫人道:“这也是有的,特别是怀上孩子之后,身体虚得几乎走不得路,后来也是花费了办法才好了。” 许氏急切道,“是什么办法呢?” 林夫人十分不自在起来,发现季衡黑溜溜的桃花眼轻轻地眨着看着她,那两扇眼睫毛,简直像是鸦羽一般,扑簌簌地扑闪着,林夫人不由自主说道,“恐怕一般人是不愿意这么做的。是阿旭找了早年在宫里给人去势的老公公,把我的卵/蛋给去了,然后身体就慢慢全好了。” 她这话一出,许氏脸上是红了又白,白了又青,而季衡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林夫人看两人这般样子,突然觉得很有意思一样,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可不必替我害臊,这京里皇宫,每年得有多少阉人,这些人被阉了,可就是不男不女,我可不一样,我现在是完完全全的女人,我还给我夫君生了儿子女儿呢。” 许氏和季衡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大约一边是心思复杂,一边又对林夫人的没心没肺觉得无话可说吧。 许氏本来还想知道林夫人吃过哪些药,林夫人也是说小时候家人没有在意,根本没吃药,后来跟着他现在的丈夫了,开始时候穷得叮当响,还要靠他亲大哥偷偷接济,哪里来的银钱吃药,而且她的第一个孩子,还是牢里生下来的,当时十分之苦,全是自己熬过来的。 听林夫人这么说,许氏和季衡对她不得不充满了十二万分的敬佩,然后许氏留她住了一天,送了很多礼物,过了一天,才派了车将她送回家去了。 季衡看到林夫人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还活了下来,而且现在开朗大方,有儿有女,自己家里许氏疼爱他,家业又很大,父亲虽然不喜他的身体,但是这次也是想了办法找林夫人来帮忙,那么,在这么好的情况下,他断然没有放弃的道理。 116、第九十八章 季衡不再吃药,只是由着身体自己调节,虽然身体差,但也没有到说死就会死的地步。 宫里是过几日就会有快马来西山,询问季衡身体情况,皇帝忙于朝廷事务,虽然也很想出门避暑,最好是来西山行宫,这样就可以把季衡接到身边,日日里相见,可以在一起,奈何他刚亲政不久,他觉得自己不该留下怠政的污点,所以就在宫里勤恳地处理政事和上学。 再说,皇宫因为在北边高地,比起京城里别的地方,已经要凉爽很多了。 每三日的小早朝,他是都会让开的,从来不曾缺了,而且要是哪位大臣没有到,他还会亲自过问,这样就让大臣们想要请假不去早朝而变得艰难了。 这一年的三月,皇帝又册立了徐家的一个庶女,十六岁的徐琉为贵人,还有邵家的一个女儿,邵芷兰为妃,两位都是京中有名的美人,没想到皇帝正当年纪,倒是并不迷恋美色,也不贪玩,一心扑在朝政上,而且还心思细密深沉,很有些手段,让朝臣们都战战兢兢的,不敢对抗皇上威仪。 前阵子,有两个翰林院编修,竟然越职上书说皇帝不大理会后宫是为不孝,必须要赶紧繁育子嗣才行。 在早朝上,因为是三日的一小朝,这两个上书的编修自然没有资格来参加这个朝会,皇帝直接让贴身太监将这两份折子拿下去,让站在前面的首辅文阁老和次辅萧阁老,一人拿一封大声念给所有人听。 虽然皇帝让阁老念折子并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念这种折子,也实在让两位阁老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心里自然不开心。 下面的朝臣们听着,一部分心里是很有数的:皇帝要是好美色,肯定被言官骂,不好美色,照样是被骂,这不过是朝臣的试探罢了,主弱则臣强,但是要是皇帝态度坚决,也就没有谁真敢在皇帝脸上拔他虎须了,如果皇帝懦弱可欺,朝臣们各为各的打算,定然是要开始算计皇帝,各谋私利;一部分则是没想那么多,只是想这是谁写的折子,没事找事;还有一部分,自然是等着看好戏…… 皇帝看两位阁老念完了,就直接问文阁老,“不知文大人觉得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文大人出列站在那里,嗯了好几声,没嗯出个所以然来,皇帝还小,要是现在就一天到晚在后宫播种生孩子,那显然不是好事,但这到底是谁授意了这两个连言官都不是,只是编修的人来上这种折子呢。 皇帝问他要怎么办,他无论说什么,别人都是能够挑出错处来的。 于是,他就只好举了个例子,说前面哪位皇帝,是三十一岁才得子,但是之后却一发不可收拾,又连着生了八位皇子,如此这般,皇帝现在年岁尚小,也是不必为子嗣过于操心,皇子该来的时候,就会来的。 他就是个温吞的人,这话其实还是有意为那两位编修求了情。 但皇帝却不依不饶,又问萧阁老,“萧大人以为如何呢?” 皇帝那要笑不笑的样子,已经让萧阁老如站在火上了,他以前跟着李阁老,人人都知道他是李阁老的私人,李阁老下台之后,皇帝虽然依然任用他,但是他日子却也是很不好过。 萧阁老就说,“文大人所言极是。” 于是皇帝就直接不紧不慢地发了火,说,朕刚亲政,朝臣们不想着如何辅佐他治理好天下,他年岁还小,又没有老成就要行将就木,这些人就开始惦念他必须马上生下子嗣接他的班,要是谁再拿此事说事,就是这两个上书的人的下场。 因为要拿这两人以儆效尤,所以此二人直接被剥夺了进士出身,各打六十大板之后,发配贵州。 文阁老本来还想求情,直接被皇帝抵了回去,皇帝在皇位之上,不动声色,甚至看不出他是有发火,但他就轻轻巧巧判了两个大臣的生死,自然是将朝臣们都震慑了一把。 要是他是暴怒而行,有些人还会想皇帝还是孩子心性,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可以对他察言观色,但是皇帝面无表情,让人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把人处置了,而且没有让任何人出言求情,此事一出,大臣们也就知道他不好惹,就又安静了一阵子。 前一年皇帝大婚,各个藩王都必须上京道贺,据统计,皇帝的这些宗亲们,一共有藩王二十一位,他大婚,除了几个称病或者太老迈的没来,而是让儿子或者孙子来的外,其他的都来了。 到得这么齐,主要原因还是吴王叛乱,被很快镇压,而且之后吴王惨死且尸骨无存,对各个藩王有了震慑作用。 有藩王本来还在心里看不上皇帝,但是现在也不得不正视一番了,无论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皇帝大婚这个面子上的活,大家还是先做到了。 季衡对皇帝分析过,各个宗亲被分封到封地之后,这些人想要夺权,自然是难多了,经过了吴王反叛被镇压一事,本来蠢蠢欲动的藩王,也都在重新估量自己。 这些藩王,要是想造反,自然是皇帝的心头刺,要是是拥护皇帝的,自然就是一股大助力。 皇帝在宫里,其实身边是没什么亲人在身边的,朝臣势力过大,皇帝也容易孤立无援。 所以季衡建议皇帝可以适当挑选藩王的子嗣留在京中,一是为质子,二是用自家宗族的力量来对抗朝臣,暂时倒是可行。 皇帝并没有采纳季衡这个建议,他还是怕被夺权,但是依然留了几个血缘较远势力单薄的藩王的子嗣在京中,经常召他们进宫说话,这些毕竟是真正的亲人,有时候比起外人来还是有更多话说一些。 八月初十,京里已经凉下来了,正是桂花和菊花开放的时节,宫里的宫人们也换上了秋装,夏天的纱窗也被换了下来,换上了不透风的厚窗纸。 皇帝坐在勤政殿偏殿里听汤先生讲课,陪着的是闽南王的小儿子杨奉钧,和齐王的儿子杨钦桉。 课上完后,几个学生恭送了汤先生离开,这时候柳升就走到皇帝身边去对他说了一句悄悄话,“季公子回了京,进宫来了,现在在正殿门口等候。” 皇帝一听,就蹙了眉头,“不是说他身体很不好吗,怎么就让他在正殿门口等候,没让他进去坐着。” 柳升为难地道,“是季公子自己说不愿逾矩。” 皇帝的心已经飞到了季衡身上去,所以就对这里陪着的堂兄和侄儿道,“朕先离开了,你们自己玩一会儿,过会儿一起用膳吧。” 两位也不好多说,就恭恭敬敬送了皇帝走了。 皇帝像一阵风一样,虽然动作够稳妥,却刮得迅猛,一下子就走得没影儿了。 杨奉钧就说,“这是谁求见呢?皇上这么着急。” 杨钦桉道,“刚才听了一点,似乎是季家的那位回来了。” 杨奉钧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杨钦桉已经有十八岁,心智已经很成熟,就完全没有杨奉钧这么莽撞,他和季衡已经有些接触,看得出皇帝的确是非常喜欢这个漂亮的男孩子,但是这个男孩儿却并不是外界所传言那般,和皇帝有那方面的关系,甚至他太过沉稳聪明,皇帝似乎很多意见都是求之于他,只是这个孩子身体太差,似乎总在养病。 杨钦桉不得不想到慧极必伤这个词,而且,季衡给他一种美人总是活不久的感觉。 杨钦桉没有提醒杨奉钧应当注意对季衡这个人物多些小心和尊敬,只是转移话题说起别的事情来了。 皇帝很快到了正殿大门口,看到季衡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这些日子堆积起的思念本来只是在皇帝的心里慢慢地煎熬着,而这时候,却是突然猛烈地沸腾喷发了出来,他飞快地走上前去,几乎是要一把抱住季衡,将他箍到自己的雪柔里,但是,他只能生生地忍住,只是扶住了他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身体好些了吗,可算是回来了,怎么不进去等,站在这里,要是又晕倒了可怎么办。” 季衡身体还是不好,不过站这么一会儿倒不至于晕倒,他笑了一笑,说,“皇上,我回来了,昨儿下午到的,想着您早上有事情忙,就晚一些再来见您了。” 皇帝握着他的手,目光几乎不愿意从他脸上转开,季衡因为生病清瘦了些,只显得眼睛更大,黑鸦鸦的两扇眼睫毛,轻轻一颤,就能在皇帝的心尖上扇出一阵飓风来。 他微笑着,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拉着他进殿里去。 在暖阁里的榻上坐下了,他几乎是要揽着季衡的身子,问道,“怎么这次养病这么久,朕真是担心你,你这是怎么了?太医给你看病来回报说,你是从娘胎里带的弱症,而且体内寒毒热症并存的,一时半会儿没法好,以前的时候,并不见你怎么样,怎么这两年就总在生病。” 柳升亲自端了参茶进来,宫侍又送了点心,然后才退下了。 季衡端着茶水喝,才慢慢回答,“只是出生时先天不足,这两年发作了而已,等过了这个时候,就会好了,皇上不用担心。” 皇帝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季衡了,想得心肝都发疼了,听季衡这么轻描淡写,他就很不高兴,将季衡手里的杯子往小桌上放了,直接伸手捧住了他的脸,目光从他的脸上仔细地逡巡,他很渴望亲吻他,拥抱他,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他的心里百感交集,复杂难言,最终只是说道,“朕一直担心你呀,你要是出了事,朕会很难受。” 季衡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就道:“皇上,微臣明白,所以微臣一直在好好养病,就是想着早点回来见你。” 皇帝笑了一下,“你要是想着早点回来见朕,你会现在才回京来吗,这早就凉下来了。你真是没良心,都不去想朕会想你。” 季衡一向知道皇帝说起肉麻话来那是一套一套的,但现在还是有些受不住皇帝这样的亲昵,就轻轻咳了一声,挣脱了皇帝的束缚,道,“微臣在外面站得久了,口渴得很。” 皇帝赶紧将茶水又给他,看水凉一些了,就又把自己的那一杯也拿着给季衡喝。 皇帝是不愿意和季衡谈论政事的,觉得那会让季衡思来想去,说不得季衡身体就又差了,所以他就拿出季衡写给自己的信,每张信纸后面都画着简笔画,这每每让皇帝看得心花怒放,当做绝世宝贝珍藏。 皇帝捧着一张纸给季衡看,“这张上面是什么,朕还真没看懂。” 季衡一看,不由不自在起来,道,“西山上鸟雀甚多,我时常睡午觉起来,衣裳上都可能落了鸟的粪便,这是写给你的信,放着没有及时装,就被鸟拉了粪便,我用巾帕擦了没擦干净而已。” 皇帝怔了一下,别人这么做算是罪该万死的事情,季衡这么说,他听了却是乐得哈哈笑起来,说:“朕还以为又是什么图呢?” 季衡也笑,“这一张没有画。” 皇帝搂着季衡,几乎将嘴要贴到他的脸上去,季衡又不自在地避了避。 皇帝发现了他的抗拒,只好不落痕迹地放开了他一些。 117、人物表 季家: 季大人:季道恭,字华云 许氏:许明潇 季衡:衡哥儿,字君卿 姨娘: 大姨娘:过身,原许氏的贴身丫鬟 二姨娘:过身,原许氏的丫鬟 三姨娘:大姐儿母亲,原许氏身边丫鬟 四姨娘:三姐儿、四姐儿母亲,良家女 五姨娘:身体弱,许大舅送的家妓,二姐儿母亲,二姐儿早夭 六姨娘(娇蕊):身体弱,许大舅送的家妓,五姐儿母亲,璎哥儿母亲 庶女: 大姐儿:庶出,后嫁给张家第二子张诩,季清婉 二姐儿:庶女,早夭 三姐儿:庶女,季清瑛 四姐儿:庶女,季清琼 五姐儿:庶女,季清玫 庶子: 璎哥儿:庶子,季明璎 丫鬟: 许氏身边:剪雪,凌霜,扶风,染雨 季衡身边:荔枝,桂圆 小厮书童:抱琴,抚琴,吟铃,鸣琴 清客: 张先生,张和廷,字子谦,季大人同窗 (长子:张诚 第二子:张诩,嫡出,字子阐,大姐儿夫婿) 田书玉 徐庵建 季家族中, 宗子:季明维,字朝宗,将来的族长 小叔子:季道淮,字贞晖 大夫:吴复沛 小儿子:吴江桦 许家: 许大舅:(嫡长子)许明忠 正房正妻:秦氏 儿子: 大儿子,庶出,许达海 二儿子,庶出,早夭 三儿子,庶出,许达山 四儿子,庶出,早夭 五儿子,庶出,早夭 六儿子,庶出,早夭 七儿子,嫡出,许达川,七郎(小厮,许前) 女儿: 大娘子,嫡出,出嫁 …… 十一娘,六姨娘庶出,许晓馨 宫中 皇帝:杨钦显,年号昭元 皇帝生母:易贵人,刘贵妃身边婢女出身,鸠酒赐死 皇帝养母:刘贵妃,体弱病死 太后:赵太后 先帝:仁宗皇帝,杨训宣,年号承平 徐太妃 皇帝身边太监:皇帝寝宫麒麟殿总管,李安濂 皇帝贴身太监:柳升,小荷叶儿 太后凤羽宫总管太监:高士全 贴身女官:结香 大太监:万忠 太医:严太医,翁太医 吴王:仁宗皇帝胞弟,杨训奉,封地杭州 吴王正妃:王氏(过世) 吴王侧妃:肖氏 吴王嫡长子:杨钦瀛 吴王第二子,庶出,杨钦渊 吴王第三子:庶出,杨钦治 吴王第四子,嫡出,杨钦济 吴王嫡次女,香安郡主,杨钦萱,赵致礼正妻 赵家: 大房:定国侯府 定国侯:赵化淳 定国侯世子:赵致礼,字季庸,嫡出,老四(小厮:赵义,赵墨) 大儿子,庶出,在外为将 二儿子,庶出,在外为将 三儿子,庶出,早夭 四儿子,赵致礼,嫡出 五儿子,庶出,军中历练 六儿子,庶出,早夭 七儿子,庶出 八儿子,庶出 九儿子,庶出 二房:永昌侯府 永昌侯:赵化岱 永昌侯嫡长女:赵致雅 永昌侯庶子:赵致祥 宋太傅:宋伯斋 汤师傅:汤广延,经筵讲官 骑射师傅:羽林军都指挥使林仪 林敏,林仪兄长 林襄,林敏嫡长女,季衡未婚妻 平国公府 平国公:徐世载 徐太妃 平国公长子,徐镇,徐轩父亲,平蛮将军 平国公嫡孙,徐轩,字甫之,嫡出,(书童:安顺,安福) 李家 首辅:李阁老,李元卿,号临翁 第二子:李洵,字守则 小舅子:彭桑,字清君 京兆尹:曹弼,字子良 薛乾,定山 袁廷砚,明甫 邵归,子南 邵黎,邵归弟弟 小和巷灵凤班 班主:刘德昌 小灵仙,后改名夏锦 灵岚,灵竹 娇月,锦娘 118、第九十九章 皇帝最担心的还是季衡的身体,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好几遍,看季衡肌肤莹白,略带红晕,眸子黑亮,唇色嫩红,倒不像是身体极其虚弱的模样,但他还是让去传唤了太医来给季衡诊脉。 太医在皇帝跟前为季衡诊脉,对皇帝自然是并无隐瞒地直言不讳,说季衡的确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要好生调理,又给开了方子,皇帝让将药作为丸剂,到时候再送去季府。 皇帝对季衡的好,季衡看在眼里,所以就有些内疚这几个月躲着皇帝不回京。 避在西山,休养身体是一个原因,但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季大人在江南一案的处理上,已经让皇帝心生了罅隙,但是之后皇帝依然让季大人进入了内阁,对他加官进爵,对季家也有不少赏赐。 而季家宗子季朝宗又中了这一科的状元,又深得皇帝喜欢,季家这个时候可谓是一时风头无两。 有话说,枪打出头鸟。 季家这些日子的确是出了不少风头,自然是很招人闲话,而且不少人不忿季家现今的如意,总要下些绊子。 当然,季家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但季衡一向是个稳妥的人,觉得伴君如伴虎,能够低调些总是好的。 加之朝中,京中,甚至别的地方,人们都乐于将季家现如今的辉煌如意归结于是季衡在皇帝跟前做幸臣,季衡对这些人的这些闲话是嗤之以鼻的,觉得这些人是自己心思不正,所以才会那般想他。 虽然是嗤之以鼻了,但是不能堵住他们的嘴,要说季衡心里一点也不在意,那是假的,毕竟季衡也不是庙里的佛像,真不因世间事而有稍许的动容。 所以,季衡在西山一待就是几个月,就是专门躲着皇帝的。 太医出去了,皇帝又拉着季衡在他身边坐下,似乎是有话要说,但是又有一丝犹豫。 皇帝面上看着一向是柔和,像个十分好性儿的,但是谁都知道,那只是他面上如此而已。 这么小小年纪,他已经能够完成做到不动声色,什么情绪都不显露到脸上,而且绝对是杀伐决断,心中也少有悲悯,很少有犹豫的时候,所以,这么在季衡跟前欲言又止,倒是十分难得一见的。 季衡问道,“皇上,您是还有什么事要吩咐于微臣吗?” 皇帝对他笑了笑,“倒不是如此。” 季衡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皇帝,长长的眼睫毛闪了两下,像是个疑惑的神色,期待地将皇帝看着。 皇帝只好继续说道,“君卿,是这样的。徐轩呢,他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你可知道这事?” 季衡其实是知道这事的,他虽然住在西山,但是对京中的事情却知道得不少,而且每期邸报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手里的,对京中朝中事情,他都是十分关心。 但他却没说自己知道,而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又开朗而高兴地笑了起来,说,“说起来,徐世子也已经十八岁了,的确是该说亲了,只是不知是和哪家结亲?” 皇帝喜欢和季衡肌肤相亲,就又把季衡的手抓到手心里去,轻柔地抚摸他手指上的那细细的剑茧和笔茧,说道,“是他的一位表亲,姨母家里的女儿。金陵的王家。” 季衡想了想,说,“是当年被封了琉国公的那个王家吗?” 皇帝点点头,“是。只是,这琉国公家里在上一代就去了爵位。” 季衡笑了说,“既然是他的表亲,两人应当在此前就有些接触,不至于见也没见,就一抹黑地成婚了,他现在这样倒是好的。” 皇帝没想到季衡的关注点在这个上面,愣了一下,才深深看向季衡,问了一句,“君卿,你家里有开始给你看亲事了吗。” 季衡一愣,答道,“我还小呢,怎么会现在就看。” 而且他在京里的名声可不好,京里有很多想和他家结亲的,都是来问她的两位姐姐,可没有问他的。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说,“其实,事情是这样。徐轩他要回京来成婚了,平国公也来朕跟前说了,说他徐家嫡脉人丁上本就偏于单薄,徐轩在外待了四五年,他家希望能够将徐轩调入京,成婚生子,对祖宗也是个交代。” 季衡听皇帝解释得这么多,心思玲珑如他,瞬间明白,皇帝这是因为当年徐轩和他之间有些龃龉,所以现在徐轩要回京,皇帝怕他心里不高兴。 而这么一想,他就更是恍然大悟。 在吴王一案平定之后,季衡就以为皇帝会召徐轩回京,毕竟徐轩是和皇帝从小一起长大的,对皇帝十分维护,加之这些年在外面立了不少军功,俨然是个英武不凡的少年将军模样了。 他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是靠家中荫庇而得了现在的官位,甚至连赵致礼那种眼高于顶傲气十足的人都说徐轩这些年所做成绩不错。 这样的人,季衡满以为皇帝早就会将他召回京授以重任。 没想到,皇帝却迟迟没有召他回来,现在徐轩得回来成亲了,他家里才敢上书说让他回来,皇帝本来直接答应了就行了,却要来先和他通气。 季衡想到这些,自然明白,徐轩之前没有被召回来,竟然是因为当年两人之间闹的不愉快吗。 这个原因,让季衡的心跳都乱了一拍。 皇帝这样自然不是讨好他的意思,只是因为看重他。 季衡眼里几乎显出一丝惶然,看着皇帝颤了一下声音,“皇上,徐世子回京对皇上您来说可是一件好事,这么些年没见了,真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模样。” 季衡话语说得轻快,但是里面的那些惶惶然也的确是让皇帝感受到了。 皇帝将季衡的手捧起来了,很想亲一口,捧到了胸口上了,才瞬间地反应过来,又停了下来,说,“当年他和你之间很有些矛盾,朕怕将他召回来,惹你不快,以为朕要重用他而疏远你。所以,朕无论如何得同你说一声。” 季衡用惶惶然的口气说道,“皇上,您这样说,微臣惶恐。” 皇帝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只有惶恐吗?” 季衡眨了一下眼,那眼睛本是黑白分明,但是因为眼瞳太黑,太深,太清了,反而让人觉得蒙上了江南烟雨,朦胧而媚人,有句话叫“游人只合江南老”,在这片江南烟雨里,皇帝就只想永远沉沦在里面,时光如梭,就让他从生到死,也没关系了。 季衡知道皇帝的意思,皇帝正值十六七岁的花季雨季年纪,对于爱情,友情,都是满腔的热情,而且觉得这份感情,可以由生入死,于是,他没有让皇帝失望,笑着说,“也很感动高兴,我知道这是皇上您爱重于我。” 皇帝眉开眼笑了,拉着他很是欢喜。 本来皇帝留了杨钦桉和杨奉钧一起用膳,但是和季衡在一起太高兴,竟然就将这两位给忘了,看看时辰不早,而且他也饿了,要用膳的时候,他才想起这两位来,让人去传唤两人过来。 在勤政殿正殿西屋里摆上了御膳,皇帝在上手位坐着,左手边就坐了季衡,右手边坐了杨钦桉和杨奉钧。 杨钦桉和杨奉钧都在之前见过季衡的,不过只算是有一两面之缘,因季衡不是正经大臣,只是皇帝身边挂了个职的行走,而且年岁太小,对他更适合的定位,是觉得他是皇帝的玩伴,一如汉武帝身边的那个早死的韩嫣,不过季衡只是没有韩嫣的跋扈,皇帝对他的宠爱,却是有过之无不及。因季衡的身份,杨钦桉和杨奉钧只见过他一两面也是情理之中。 之前两人都是觉得季衡长得好,这么几个月不见,这次又是相对而坐,可以仔仔细细打量,两人也都毫不吝啬目光,真把季衡好好地观察了一遍,然后觉得,这人的确是长得好,难怪皇帝要喜欢。 季衡身上既无孩童的天真,也没有少年的矜傲,当然,也不是成人的老气横秋,他身上的气质,让人说不出是什么,但总归就是让人觉得舒服的一种东西,只有季衡身上才有,就是那一句春水碧于天,像水清澈,像天高远,只能远远看着,不能玩闹。 规规矩矩用过御膳,季衡就要告退了,皇帝想要留他,季衡就说必须回家吃药,皇帝叹了一声,说,“下次你将药带着,这样就不必如此麻烦。” 季衡笑了笑,不敢回答。 皇帝又让用宫轿送了季衡出宫,他总想着季衡身体弱,虽然从勤政殿到丹凤门,也只有一公里左右的路程,但他还是怕他累到了。 季衡其实是很不想坐这个宫轿的,在宫里打马而走那定然是一个招人闲话和会被史书记一笔的事情,但是总是被皇帝用宫轿送出宫,那也不会比打马而走好太多,甚至恐怕会更难听一些。 但是皇帝那么深情厚谊地发了话,季衡也不得不领受他的这份情。 季衡回了家,先去前院书房回禀了他的父亲,他父亲这才刚刚从衙门回来,才在吃午饭,就问季衡,“可用过饭了?” 季衡说,“皇上留了用膳。” 季大人说,“领皇上跟前的御膳可吃不大饱,赶紧坐下又用些吧。” 虽然在宫里,皇帝总会将自己觉得好吃的夹了赏给季衡,每次布菜也得给他布一碗,但季衡其实每次倒的确吃不太饱,所以就不客气,在他父亲下手位坐下来,由仆人送了碗筷上来,开始吃起来。 饭后,季大人就带着季衡在院子里散步慢慢走了走,院子里没有别人,季大人也就直接说道,“你三姐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119、第一百章 三姐儿现在陷入了一个十分为难的境地。 皇帝说要她入宫,让季家不要将她许了人家,但是这么久了,又完全没有下诏让她入宫,事情就这么拖着了。 季家并不想让三姐儿入宫,甚至季衡已经和皇帝有过争论,但皇帝并不松口,所以,季家也不好公然违抗他的意思,只好也就只好这么拖着。 别人倒是可以拖着的,但三姐儿作为一朵正在盛开的花朵,是没法拖的,再拖,在别人的心里,就要成为一朵开败的花了。 她现在已经十七岁了,要是皇帝再不下诏让她入宫,而她又不断拒绝别的人家的说亲,她年岁渐大,就要成为老姑娘嫁不出去了。 许氏作为当家主母,却满心思只在儿子身上,根本没有心思管庶女的事情,要说皇帝没有说那话,给三姐儿找个婆家是她的职责所在,她倒是会尽些心力去给她说门好亲的,毕竟三姐儿平素也是尊敬她,在家里是个好姐姐的样子,并不让她讨厌,而四姨娘这几年又是她左膀右臂的存在,在她离开时,总是她管着家里杂事,很听她的话,许氏不会让她因为女儿的婚事寒心。 但是,有了皇帝那句话,她就没法做主张了。于是将这件事,完全就推到季大人身上去了。 四姨娘看三姐儿的婚事一天拖一天,就十分地担心着急,几乎都要愁出病来了,经常去找许氏商量这件事,再说,要是三姐儿没出嫁,四姐儿也不好说人家,三姐儿长相比四姐儿出色,且四姐儿在外面总是个闷葫芦,京里的贵宦官员人家,圈子就那么大,三姐儿四姐儿这一两年,要是许氏要出门作客,也是经常将两人带在身边的,也是要她们见见世面,且也是个变相相亲的意思,她的这种做法,也会让四姨娘十分感念她的好,对她更加忠心,如此,三姐儿的美貌就在上层圈子里传得很开,而这些也完全掩盖了四姐儿的光芒,以至于求婚的几乎都是求三姐儿,四姐儿问津的人家就很少了。 所以四姨娘是希望三姐儿赶紧出嫁了,这样四姐儿也好说人家。 可怜四姨娘一腔为母之心,每天都在愁两个女儿的终身大事。 许氏本来没有将皇帝想要召三姐儿入宫的事情告诉四姨娘,但是实在被她缠得烦了,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然后说,“皇上是那个意思,你说,我们怎么好就直接将三姐儿嫁了。这件事,我是做不得主的,你去找老爷,好好问他的意思。” 四姨娘一听,就十分惊讶。 心思复杂起来,她知道女儿想要入宫,但是她并不赞成女儿的这个决定,一心想要赶紧将她嫁了,让她断了这个念想。 没想到,没想到皇上也有这个意思。 她在心里唉声叹气,在许氏跟前,倒是没有多说,只是感谢了她,之后,等季大人回府了,她就果真去找了季大人。 季大人对四姨娘,在当年最初见到她的时候,恐怕还是有些感情的,但是这些年他的心思全在官场上,想要做出些成绩来,自璎哥儿出生后,他觉得季家的香火能够往下传了,所以甚至连光顾内院的时间都少了,和四姨娘,也是很久很久没有过亲近之意了。 而四姨娘看他在璎哥儿出生后一直宠爱六姨娘,对他的心思也淡了,几乎是对他没有什么指望了,便一心扑在女儿婚事上面,对许氏是马首是瞻起来。 此时坐在季大人跟前,她甚至已经记不起要如何和季大人相处才能讨得他的喜欢了,于是就开门见山,说,“老爷,三姐儿现在已经十七岁了,早就是大姑娘了,但是还没有定下亲事,妾一直为此忧愁,不知老爷您在她的亲事上,是个什么意思呢。” 季大人每日里忙得很,也并无兴致和四姨娘对坐长谈天,四姨娘这么开门见山,他也并不觉得不好,人靠在书案后椅子里,他垂着眼似乎是在沉思,四姨娘看他对女儿的婚事,也是一副思考政事一般的态度,似乎是把她的婚事放在利益的称上斟酌,心里就更是对他失望,又说道,“老爷,三姐儿可也是您的女儿呀,当年大姐儿是十三岁就说亲,是您给做的主,现在三姐儿十七岁了,却还没有出嫁,您就没有担心过吗。” 四姨娘的语气里掩不住的怨怼,季大人听在耳里,并没有太在意,觉得妇人家,也就只是这样了。 他叹息一声,说,“三姐儿长得好,长得好总是福祸相依。” 这话,他恐怕不只是指三姐儿,还指季衡。 四姨娘等着他的下一句,他却顿了很久才有下一句,似乎是在想到底要怎么对她说,“碧荷,不是我不想着三姐儿的亲事,实在是她的这个亲事不好办。皇上年纪小,心性跳脱,一时一个主意,之前,他说想要三姐儿进宫,让咱们家不要将三姐儿嫁了人家,但是,这么久过去了,他又没有准话了。现下,还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三姐儿的年岁的确是不小了,也定然是要定下来了,我想办法去问问皇上的意思,要是皇上已经没有这个心思,那么,就定下一个好人家,让三姐儿嫁了。入宫不是个好路子,你是个做娘的,心疼女儿,就知道还是嫁个一般人家要好得多。” 四姨娘听季大人这么说,心里也就有了底。 而且她也听出来了,季大人也是无意让三姐儿入宫的,最后一句话,是提醒她,让她不要做让三姐儿入宫的梦。 四姨娘觉得季大人在这一点上是把自己看轻了,难道他觉得自己会因为荣华富贵而想着让三姐儿入宫吗。 四姨娘一方面安定了心思,另一方面,又怀着对季大人的些许怨气,回去了。 季大人琢磨了三姐儿的亲事,也就要和儿子说一说了。 关于三姐儿的婚事,季衡是怎么想的。 季衡看向季大人,说,“皇上去年大婚亲政,虽然立了皇后,今年又迎了徐家的一位女儿进宫做贵人,邵家的一位女儿入宫为妃,但是都是为了权力考虑,前几月,两位编修越职上谏皇上,让他要多亲近后宫,此事还上了朝廷邸报,由此可知,皇上的确是并不亲近后宫,据说是每月初一十五,都很少去皇后宫里,另外两位宫妃处,也几乎不去,比起住在麒麟殿,更多时候倒是住在勤政殿的,皇上如此作为,其一该是他心系政事,想要做出一番作为来,不愿意流连后宫;其二大约还是他不愿意过早有子嗣,太后以前就想着用别的藩王来替代他,他要是有了子嗣,那太后不可能不打起他子嗣的主意来。皇上最怕的就是此事,所以,近年,他恐怕是不愿意让宫妃为他生孩子的。上次指使编修越职上谏的事,那两位编修,都是亲近赵家的,皇上定然觉得是太后在催促他赶紧留下子嗣,所以,更会警惕了。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不是三姐进宫的时机。三姐这时候进宫的话,反而更会让季家成为靶子。我们家最近已经出够风头,要是三姐这时候入宫,更会招人说道了。父亲,咱们家还是将三姐嫁给一般人家吧,虽然背了个违抗皇命的罪过,但是,那话毕竟只是皇上对孩儿口头上说的,外人又不知,我们违抗了皇命了,皇上也只是吃个哑巴亏罢了。” 季大人看着季衡,虽然一向知道季衡心思缜密,但还是会感觉惊讶,他赞许又有些担忧地说,“这样做也行。只是,恐怕皇上会对你我心生芥蒂了。” 季衡却说,“父亲,我最近身体不好,常觉精力不足,已经想要回江南养病,而且,也该好好准备科举进学之事,皇上对我心生芥蒂正好,我就一走了之罢了。反倒是父亲您在朝中,恐怕不大好。” 季大人知道季衡看着老成,做事滴水不漏,但是时常也会有冒险之举,季衡就是个细心的大胆冒险者,而且视规矩如无物,他的循规蹈矩和礼节周全,全都是假象。 近中秋,天气凉爽下来,天空高远蔚蓝,院子里桂子飘香,季大人盯着一碧如洗的天空看了一阵,又低下头来看了看季衡,在这一片广阔天地之中,季衡神色坦然又眼眸深邃,肌肤雪白细嫩,更衬得眉目浓丽秀美,挺直的鼻梁下,嘴唇嫩红宛若鲜嫩的花瓣,他那么静静站在桂树下,季大人自己都想要感叹,他怎么会生出一个长相如此般的孩子出来。 季衡的身体状况,加上他的长相,总让季大人觉得他是个不祥之物,是带着妖气的。 不过,这么些年了,他对这个孩子,还是生出了很多父子之情,而且很多地方,也是要仰仗季衡的。 季衡想要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季大人现在正是上升阶段,很需要季衡在皇帝身边为自己保驾护航,所以,从利益出发,他是不希望季衡离开的,但是,从感情出发,他知道季衡回江南,对季衡的确是有很多好处。 季大人说道,“你身体不好,回江南养身,倒是很好的。如此,给你三姐找一门在扬州的亲事,也是不错,就让你三姐和你一起回扬州好了。” 季衡点了头,说,“那我就去安排下去了。或者今年就走,最迟明年上半年,就得走了。只是三姐,不知父亲你可知道她的心思,她曾经见过皇上,对他很有些情愫,一心想要入宫,如果不劝劝她,我怕她恐怕要钻牛角尖。” 季大人愣了一下,恐怕他也是不知道三姐儿的心思的。 三姐儿在一般时候,都是以姐姐的形象出现,稳妥而贤惠,凡事都妥妥当当,让人找不出错处来,季大人和许氏都觉得她是个好姑娘,可没想到她一心想入宫。 季大人好半天才说道,“这个,让她亲娘去劝劝她就是了。” 季衡知道三姐儿十分在乎她的亲娘,季大人这么说,他也就应了。 季衡决定了要回江南去,就开始为此准备起来。 许氏得知了他的这个决定,倒是很赞同的。 她这些年在京城,置办下了很大一份产业,而且还越过季大人,直接将这些产业归在了季衡的名下,并且账目都是另外的,一应管事都是另外的单独的人,完全不归入季府和她自己的私房之中。 许氏和季衡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既然要回江南去,那么,对京城的这些产业,管理力度就会降低了,进项定然要减少很多,但两人都是丝毫不在意,既然说走,那就准备走。 120、第一百零一章 季大人亲自去为三姐挑选人家,专门去许氏那里待了一晚,两人讨论了很长时间,将扬州的一些合心意的人家选了出来。 但是最后还是因为不知道这些人家的适龄青年们的品性如何而作罢了。 许氏就说,“老爷,我看还是让大嫂帮忙看吧。” 虽然江南一带乱了一阵子,但是扬州倒是没有乱的,许家的当家主母秦氏就一直住在扬州没有避祸到广州去,她是受不了广州的气候。 所以她对扬州的适龄青年们定然是十分了解的,让她帮忙看,那是再好不过。 不过季大人还是不大放心,说,“还是你带着衡哥儿和三姐儿早些回扬州,到时候再找户人家吧。” 许氏不高兴地道,“早些回扬州,我也是想的。只是,这京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回去前,也得先写信回去,让大嫂帮忙收拾屋子,还要让人先押着些东西送回去,我带着衡哥儿就这么回去,去住漏雨的屋子,睡湿棉被么。老爷你就是不知道打理杂事的麻烦,说得很是想当然。” 季大人被许氏顶得心里呕血,但还不好发脾气。 许氏本来就不是顺从的人,这几年季衡长大了,有出息了,她在季大人跟前就更是说话肆无忌惮了。 季大人最后只好叹道,“的确是我想得不周。只是想着三姐儿的确是需要赶紧嫁了,不然双十了还没有出嫁,就很难看了。” 许氏说,“那也是老爷您之前没想,现在这么突然就起兴。” 季大人被许氏堵了不少话,都气得想要回书房去睡了,最后只是翻了个身,背对了她。 许氏自然也不会做小伏低状柔弱地依附他,于是也翻了个身,还睡得离他远些了。 季衡回京了,皇帝对他本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有了机会见面,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让了人来请季衡进宫去,还提醒他将药也带进去。 季衡本来在家还有不少事情要做,但是皇帝要他进宫,也只好去了。 身边带了抱琴,坐了马车到宫门处,里面已经有宫轿在等着接他。 皇帝在上早朝,之后又留了大臣商量事情,季衡进了宫,就在勤政殿偏殿里坐着等。 他对这东偏殿是十分熟悉的,毕竟在这里读了好些年的书。 当年院子里被徐轩靠过的那颗松树,经过这几年,又长高长大了些,季衡坐在房间里,透过开着的窗户,就可以看到那颗松树。 徐轩要回京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 经过这么些年了,他本就不介意徐轩以前那些小孩子的脾气,现在,自然是更不会去想了。 徐轩回了京,季衡想,自己也正好可以离开了,徐轩接替自己的位置,想必是可以让皇帝安心的。 要近午时,皇帝才闲下来一些了,他就赶紧到了偏殿来,季衡正坐在书房里榻上看书,窗户打开着,秋风萧瑟,梧桐树已经在落叶,季衡的侧脸映着窗外的光,若最精美的细瓷盈盈反光,皇帝看到他,既觉得心里激动,抑制不住心跳变乱,但是,另一方面,脑子里又十分安详而幸福。 他走到季衡跟前去,低下头也去看他看的书,说,“在看什么呢?” 季衡看得认真,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来,对上皇帝一张温柔笑脸,就放下书要行礼,皇帝已经伸手将他的肩膀按住了,说,“无需多礼。” 人已经在季衡的身边坐下,手拿起季衡放下的那本书,因为将书捧到季衡跟前让季衡看,所以他就顺势从他身后搂住了他,说,“要是知道今日有这么多事,我就让晚些去接你进来了,你在这里等了很久吧。” 季衡笑了笑,想要从皇帝身边退开一些,却发现根本没法退,只好自己将书接到了手里,说,“也没等多久,再说,这是微臣的本分。” 皇帝将下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笑着说,“饿了吗,一会儿咱们就用午膳。” 季衡应了之后,皇帝就和他一起看起那本书来。 这是之前在广东一带做知县的官员写的那边的各种风俗民情以及各种农作物和果树药材的情况,皇帝说,“这书是谁写的。” 季衡说,“此人叫游焕之,曾在广东一带为官,后因为人太过耿介不知变通,而被其得罪的官员联名上书,说他怠政贪赃,他就被罢了官,他将家中妻小送回原籍安顿之后,就又回了广东,将这一带走遍,写了这本书。” 皇帝不动声色,眼神却深了点,静静看了季衡两眼,说,“朕看这书,倒是写得十分不错,可见这个官员的确是个好官,朕要下诏将他复官。” 季衡却笑了起来,“皇上,这是作古的人了,此人已经过世有三十来年了。” 皇帝愣了一下,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季衡知道皇帝估计要恼羞成怒,自己拿着这本书看,刚才又说了那些话,皇帝估计还以为他是专门来给这个游焕之说情的,没想到他只是看看这书,且试探试探皇帝的意思罢了。皇帝说了那话,显然是被耍了的感觉。 季衡只好赶紧又说,“皇上,游焕之只是个小人物,这书也不是很有名,皇上不知道也是理所应当。而皇上却想着将好官马上复官,可见是一心为民,是天下人的福分了。” 皇帝在微怔之后已经反应过来了,于是就那么顺势从季衡后面搂住了他的腰,将嘴凑到了季衡的脸颊上去,看季衡一双眼睛勾人魂魄般地漂亮,那黑乎乎的眼睫毛,轻轻扇着,清亮的眼瞳宛若黑宝石,他就心痒难耐,于是借着季衡故意这么耍他,他就不客气了,在季衡那嫩豆腐般的脸颊上张嘴就咬了一口,其实不算咬,连一点牙印都没有,只是用唇舌舔了一下。 他咬完,季衡马上就僵了,条件反射地要推开他,而且脸色也变了,眼里神色复杂。 皇帝心里既雀跃又忐忑,面上却是一派自然,还笑着说,“你说这样的恭维话也没用,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是故意这么耍朕是不是。咬你一口算是轻罚了。” 季衡虽然尽量让自己不在意,但是心里还是感觉说不出的怪异,勉强笑道,“微臣怎么敢耍皇上您,那是不要命了吗。” 皇帝前面几个月不见季衡,现在见到他了就不想放他离开,心里的那份爱意,被不断发酵,几乎是他自己也要控制不住了,身体里汹涌着热流,让他简直想要将季衡勒进血肉里,或者把他咬几口才能够解一解心里那不知所措的澎湃的感情。 他在这时候,也不要皇帝的矜持和脸面了,直接将嘴又凑上季衡的颈子,说,“朕要是要你的命,就咬你的颈子。” 季衡觉得这样的皇帝很奇怪,还是勉强稳住了那莫名乱跳的心神,说,“皇上,你这是要过茹毛饮血的日子?” 皇帝在季衡的颈子处嗅了嗅,季衡身上是熏衣香,颈子处却有他自身干净而清新的体香,让皇帝心跳加速,放松了季衡的腰,右手伸出来握住了季衡的手,才压下了心里的欲念,说,“还是算了,我下不了口,不吃你,咱们还是去吃烹饪过的饮食吧。” 季衡回头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第一次觉得皇帝和他的相处有些奇怪。 以前皇帝也是很亲近他,但是不会这么奇怪。 季衡下午陪伴皇帝一起看书,又有两个侍讲来为皇帝讲课,因为讲得不如皇帝的意,皇帝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明日你们不要来了,让另外派人来。” 两人都十分惴惴不安地退下去了。 能够来给皇帝做侍讲,那不仅是他们本身就十分优秀,也是挣破了头才有的机会,没想到第一次讲就让皇帝不满了,他们怎么可能不恐慌。 皇帝毫不介意地带着季衡在书房里处理政事,要到晚膳时候,季衡早就想走了,但是看皇帝认真处理着政务,就不好不识时务地提出来。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柳升在外面通报道,“皇上,皇后娘娘处的嬷嬷送了桂圆汤来,说是皇后娘娘亲自熬的。” 季衡在看书,就抬起头来看了皇帝一眼,没想到皇帝这时候也正看向他,两人就视线相接了,皇帝对外说道,“把汤留下吧。” 柳升这时候却掀开帘子进来了,在皇帝前面行了礼,说,“皇上,您已有几月没去皇后娘娘处了,娘娘送了桂圆汤来,是向您示好,您就去昭明宫坐一阵子,也是要太后娘娘安心。” 他这样跪着说,看来是明知皇帝要生气,还是要死谏的意思了。 大约是他看季衡在这里,季衡在的时候,皇帝的心情一向好,而且处事就要手软很多。所以他才敢说。 没想到皇帝却依然发了火,道,“你这是收了昭明宫的好处,所以来替她说好话吗。” 柳升可受不住这个罪名,赶紧磕头如捣蒜,“皇上,奴婢的心思,可昭日月,心里只有皇上,可不会受任何地方的好处。” 皇帝冷哼了一声,说,“那也就是说,昭明宫,的确是送了好处去你那里的。” 柳升战战兢兢地道,“但奴婢没敢收。” 皇帝还是要发火,这时候季衡就说话了,对着皇帝笑了笑,然后对跪着的柳升说,“柳公公,下次皇后娘娘送东西给你,你收着拿来给皇上,然后再请皇上过去,皇上说不得还就去了。” 柳升可不敢说话,皇帝则是消了些气,对季衡无奈地道,“你呀,这是什么话,不是胡闹吗。” 季衡也不怕他,因为皇帝这话里没有生气,只有宠溺,道,“皇后毕竟是天下之母,皇上您去她那里也是应当。” 皇帝说,“前阵子,难道不是她让人上书说朕不亲近后宫吗,朕就不亲近她,看她能如何。” 季衡朝柳升使了个眼色,柳升赶紧跪着退出去了,季衡走到皇帝身边去,柔声说道,“皇上,您怄这些气做什么呢?皇后娘娘她是要仰仗您的,她仰仗太后能仰仗多久呢,她自己难道不明白吗。” 皇帝明白季衡的意思,但是,他无心像头蛮牛一样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身上耕耘,总觉得难以忍受,只是,想要亲近的人,近在咫尺又不能亲近,他还在劝自己和后宫好好相处。 皇帝生了满腔闷气,却无从发泄,最后只是和季衡赌气地说,“那朕就去皇后那里过夜去。” 121、第一百零二章 季衡听得出皇帝的生气,最后倒是不知该如何劝了,就提出要告退,皇帝就更是生气,虽是气得想要抓心挠肺,却还是稳稳坐在那里,将所有的烦躁痛苦都压抑在心里,只是脸色稍稍不好而已,最后气闷地说了一句,“那你走吧。” 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抓起皇帝的手,目光恳切地望着他,柔声说,“皇上,您别气了,等将来您能对一切做主的时候,您即使换个皇后亦不是不可能,现在又何必如此生气呢。” 季衡的手上虽然有细茧,手却依然是软的,就那么将皇帝的手握在手里,皇帝几乎是被他碰到就酥麻了一条手臂,要生气已经生不起来了,想要将季衡拉到怀里去,但季衡已经迅速地放开了他的手,对着他又躬身行了一礼,就快速地告退了。 皇帝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很是怅然若失。 他盯着自己刚才被季衡主动握过的手看,发了一阵呆,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季衡回到家,已经是晚膳时候了,没想到正屋里只有许七郎,没有许氏。 季衡觉得诧异,一边回屋洗手换衣裳,一边问跟着自己进来的许七郎,“母亲呢?” 许七郎没有让荔枝伺候季衡,就自己为他拧了帕子让他擦手洗脸,回答道,“四姨娘来把姑母请过去了,姑母过去就没回来。” 季衡擦了脸,垂着长长的眼睫毛,眼睫毛在脸上映出一片阴影,这样既是个沉思的样子,又显出些他自己完全不知的媚气。 许七郎又去为季衡拿衣裳他换,季衡已经在问荔枝,“荔枝,你知道四姨娘那里是出什么事了吗?” 连一向消息灵通的荔枝也是大摇其头,“不知道呢。恐怕不是小事,连四姑娘都被赶出来了,现在在东院里和四姑娘在一起玩。而且连暮雪她们也没让进院子,西院的门让妈妈们守着了,是不让人进去的。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事?” 许七郎不是个傻的,其实他是非常聪明,只是在季府没什么事的情况下,他不是读圣贤书就是看各种民间话本,心思单纯,为人爽朗,一边崇尚话本里的真爱无敌,爱能大过生命,另一边,还喜欢话本里面那些豪杰们的爽快和洒脱。 不过,这次荔枝这话一说,他就明白了,这事恐怕是与三姐儿有关。 毕竟荔枝说的那话里,是四姐儿和五姐儿去了东院里,可没有说三姐儿也去了,那就是三姐儿还留在西院。 想到三姐儿对皇帝有情愫的事情,许七郎就觉得是这件事。 虽然已经想了很多,他面上却还是笑嘻嘻的,一派真诚样子,拿着季衡的衣裳,为他抖开让他穿,说,“衡弟,赶紧把衣裳穿上,不然你脱了外衫可要冻到了。” 他处在变声期,声音略哑又沉,季衡伸手将衣裳穿好了,他就说,“你饿了没有,饿了就先吃晚膳,我去西院里看看母亲她们去。” 既然许七郎都能猜出是出了什么事,季衡怎么可能猜不出。 许七郎说,“你在宫里陪伴皇上也辛苦,先吃点东西再去西院吧,不然进去了出不来,还不得一直挨着饿吗。” 季衡道,“在宫里吃了些点心,不是很饿。” 说着,又伸手拍了许七郎的肩膀一下,道,“你在变声,别总说话,小心以后你声音就是这样敲破锣的。” 许七郎说,“衡弟,你是嫌弃我声音难听吧。” 季衡道,“别说话。” 许七郎闭了嘴,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最近声音不好听,为了不让以后声音一直遭受季衡嫌弃,还不如现在就闭嘴。 季衡喝了一口茶,就往西院去了。 路上倒是问了荔枝,“父亲还没回来吗。” 荔枝说,“大少爷,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想来是没回来的,不然四姨娘也会让人去请老爷了吧。” 季衡却不以为然,觉得即使季大人回府了,说不得四姨娘也不会先告诉他。 西院门果真是关着的,还守着两个老妈妈,一个是许氏跟前的,一个是四姨娘跟前的,倒没有别的人,想来是不让人在这里徘徊。 两人见到季衡,都赶紧过来行礼。 季衡说,“我进去看看。” 两人有一丝为难,最后还是开了门,恭请季衡进去了。 这时候时辰不算早了,临近中秋,白天在变短,这时候暮色已经降下来,天空和院子都笼罩在一层浅浅的灰色中,静谧肃穆。 季衡进了院子,院子里还没有点灯,更显得灰暗而肃穆,西院不小,有很多间房,季衡直接就往三姐儿和四姐儿住的那座楼走去,下面房门却是关着的,季衡伸手推了推,推开了,他就径直往楼上走。 因为上楼有声音,楼上就响起了四姨娘的声音,“是谁上来了?” 季衡已经登上了楼梯,在昏暗的光线里,对上了眼眶发红的四姨娘的眼,他说道,“姨娘,是我。” 四姨娘愣了一下,她知道季衡虽然年岁尚小,但在家里,却是大半个当家人的样子了,她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声音尽量正常,说,“是大少爷呀,什么事?” 季衡知道自己已经十三岁了,上姐姐的闺房来也是要忌讳的了,就答道,“母亲在这里吗?是出了什么事?” 他已经走到了四姨娘的跟前,三姐儿和四姐儿的卧室在里面一间,许氏在里面已经听到了季衡的声音,就到了卧室门口处,说,“是衡哥儿来了?” 季衡道,“母亲,是我,时辰不早了,这个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外面的奴才们也知道这院子里出了事,恐怕会把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四姨娘已经转身进了卧室去,许氏过来拉了季衡的手,说,“这事,也给你说一说吧。” 她的语气里带着些不满,当然不是对季衡的不满,而是对引起事情的三姐儿的不满。 季衡被许氏带进了三姐儿的闺房,季衡只来过几次这间房间,还都是年岁更小的时候来的,此时见房间里有着两张大架子床,又有衣柜箱子多宝阁,梳妆台桌椅贵妃榻等物,因为一众家具都是紫檀木的好家具,和闺阁的秀丽温婉衬在一起,增加了端庄厚重和大气。 只是,一把椅子上却是绑着一个人,正是三姐儿。 季衡愣了一下,心想三姐儿即使做出了不好的事,也不用将她绑起来吧。 季衡被许氏拉着在贵妃榻上坐下了,四姨娘则走到了三姐儿跟前去,说,“你弟弟来了。” 三姐儿抬头看了季衡一眼,然后就哑着嗓子说道,“我不要去扬州,我在京城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朋友父母都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嫁到扬州去。你们也说了,皇上是要我入宫的,你们为什么要我嫁到扬州去,我是不愿意去的,反正你们觉得我就是个拖累,那么,就任由我去出家做姑子好了。我会在庙里面为你们祈福的,只愿这个家里越来越好……” 四姨娘这时候怒喝了她一声,“你这个丫头,平常都是规规矩矩很听话的,怎么就在这件事情上这么死心眼。皇宫是那么好进的吗。就说说先皇,后宫原来也有十几个正经宫妃,最后活着的,你难道不知吗,只有太后娘娘和徐太妃。宫里进去了,你就再出不来了。那里有什么好呢。” 三姐儿又哭了起来,“娘呀,你这么劝我也没有用。大家都是这么活着,你每日里活得开心吗,反正就是这么活着,然后生儿育女等死罢了,我是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一活,以后怎么样,我自是不会后悔的。” 四姨娘又开始抹眼泪,对许氏说,“太太,你看看她呀,就是这样执迷不悟。我真是白生了这么个女儿呀。” 三姐儿道,“娘,你别哭了,谁说我入宫了就只有坏的呢。我嫁去扬州也是远嫁,你在京城,难道以后就能见到我吗。我进宫,咱们反而还是在一座城里呀。” 许氏不说话,只是沉着脸。 刚才光线暗,季衡注意了三姐儿,却没有看清楚,此时仔细看了,才心惊地发现三姐儿一头乌发披散在身上,被绞坏了很多,地上也有头发,她神色决绝,或者该用坚定来形容更恰当。 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三姐儿这个性情脾气,放在他前世的世界倒是可以活得好些的,奈何是这个时代呢。 他想到要是自己被判成个女人,即使有自己的主意,恐怕一生也是郁郁不得志,对三姐儿,他就生出了些许同情。 季衡说道,“母亲,姨娘,你们先下去,我同三姐说几句话可以吗?” 四姨娘赶紧感激地说,“大少爷,你是最懂道理的,你就劝一劝这个死丫头吧。” 许氏轻叹了一声,和四姨娘一起出去了。 季衡起身去将房间里的几个烛台上的蜡烛点亮了,房间里很快就被光明充盈。 三姐儿被绑在那里,竟然并没有要求季衡将自己解开,而是发着呆。 季衡问道,“三姐,要帮你把绳子解开吗?” 那也不算是绳子,是用衣裳做的绳子,想来当时是慌乱中就地取材。 三姐儿看了他一眼,说,“就这样吧,我将娘的手划伤了,这么被绑着,也是应该的,你解开了,我心里反而难受得紧。” 季衡无奈地叹了口气,找了张距离三姐儿近的椅子坐了,这张椅子上刚才坐的是四姨娘。 季衡说,“三姐,你那么聪明,应该不会不明白,因太后娘娘的关系,皇上他并不喜欢后宫,现今在宫里的皇后,徐贵人,邵妃,都不得宠。而且皇上他忌惮妃子的娘家,谁家女儿真进宫了,说明这一家恐怕对皇上来说,就是一边拉拢一边戒备一边想着要铲除的了。再说,皇上怕太后害了自己另立自己子嗣,最近几年恐怕都不会要子嗣,他年岁还小,我觉着都还不大通人事呢,你要是进宫,要面临的问题,你看清楚了吗?这几年,都不是进宫的时机。要是再过些年,皇上坐稳了皇位,有心亲昵女人了,倒是可以入宫了。但是,三姐,你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比皇上还大一岁,你等得起吗。你是等不起的。你之前说与其碌碌无为地过一生,倒不如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阵子,这样的豪情,倒是令人感佩的。只是,你想想,四姨娘要多难过呢。” 三姐儿听季衡这样说,先是咬了咬牙,之后却是冷笑了起来。 季衡觉得她是又要发疯,没想到三姐儿却是十分冷静地说道,“衡哥儿呀,皇上待你好吗。” 季衡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三姐儿继续说道,“从他数次来咱们家里看你,难道还不能说明他对你好吗。他对你那么好,你看看你都在想什么。全是权谋利益,他用心对你,你不过是用心算计了利益再去对他罢了。他对你那么好,对咱们家也这么好,难道他不值得你,不值得我用心去对他吗。我只是可怜他罢了,作为皇帝,在宫里孤零零的,太后娘娘一心想他死,皇后,宫妃们,谁在真心对他呢,他是皇上,可也是可怜呀,我心疼他还来不及,为什么进宫了要去做让他芥蒂和怀疑的事情呢,我只想对他好,他不想要子嗣,我就不为他生,我站在他身边,对他好不行吗。纵然是死了,我也是不后悔的,这人一辈子谁人不死。我不怕死,就是怕我嫁到远远儿的地方去,连听到他的消息,还要隔了千山万水,或者就是干脆听不到,却为别人生儿育女,一辈子就这么不甘心地过了。” 季衡听得心惊,一边觉得女子的爱情就像是飞蛾扑火,一边又觉得自己的确是该受三姐儿这骂的。 皇帝对他的确是好得满腔心意,他却是将一切都在心里斟酌了很多遍才会去行事。 他对皇帝有没有愿意为之死的心意呢,季衡觉得有。 但是,他不是一个嫁出去了就出嫁从夫的女人,他身后还有这整个季家,他的一言一行,做什么事,不仅关系他自己,还关系着这个季家。 他哪里能如三姐儿这么任性。 他虽然为自己找到了借口,但是心里种下了这颗种子,总觉得对皇帝他是辜负了的。 季衡沉默了好一阵子,说,“我去劝一劝四姨娘和母亲,然后和父亲商量商量,最后事情怎么办,再看吧。” 三姐儿倒对他笑了笑,说,“我知道父亲从季家的前途出发,也是不想要我入宫的。我只求,不要把我嫁到扬州去,就让我找个京里的庙做姑子好了。” 季衡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地叹了口气,看着她说,“三姐,你是平常太懂事了,所以非要这么飞蛾扑火一次,才行吗。” 三姐儿却道,“你比我还懂事,到时候,你又要如何呢。” 季衡皱了一下眉,觉得三姐儿是钻了牛角尖,不再和她说话,人也往楼下走了。 这时候,整个西院里已经点亮了灯了,西院被笼罩在这一层光里,雕梁画栋,桂子飘香,那一座曾经煮酒吃蟹的凉亭还翼然而立着,秋千静静地在那里,曾经坐在上面的少女,方才在说愿意为了爱情去死。 季衡没法嗤笑三姐儿,他心里感觉复杂难言,而且,皇帝抱着他的身体,闪烁着目光亲吻他面颊的那一幕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里,让他有种比当时更加莫名的心惊。 季衡对四姨娘说,“三姐事情想得很通透,怕是没法劝她回心转意的。也不必绑着她了,她不会做傻事的。” 四姨娘说,“好好一头头发,绞坏了那么多,还不叫做傻事。” 季衡不好再说,就和许氏回了正院里去了。 许氏也不多说不多问,直接让上晚膳,许七郎也没多问,只是一个劲吃,又给季衡剔鱼刺。 季衡知道这事对许氏对四姨娘说都没用,还是要和季大人商量,所以饭后和许氏说了一声,就往前院去了。 没想到季大人是真的还没有回来。 季衡就留在季大人的书房里等,倒是没有等太久,季大人回来了,似乎是喝了点酒,想来是受了人的邀请去赴宴的。 看到季衡,季大人一边洗脸擦手,就问道,“等多久了?” 季衡找他一向是有要事,季大人对待季衡,也都是把他当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儿子了。 季衡说,“没有多久。” 季大人收拾了一番,也就去坐下听季衡说事情了。 季衡也没拐弯抹角,直接将三姐儿不愿意嫁到扬州去,或者入宫,或者就去出家当尼姑的事情说了。 季大人没想到一向听话乖巧做事妥当的女儿竟然可以这么刚烈,于是呆愣了好几秒钟,然后他才说了一句,“真是不懂事,胡闹。” 季衡却说,“三姐她是有自己主意的,其实让三姐入宫,也并不是全无好处,我要回江南去,三姐对皇上一片痴心,皇上不会不明白的,至少这几年,皇上不会因三姐入宫而对季家防备起来,而再过些年,他明白三姐情意,说不得也会生出爱意。皇上是个温柔的人,谁对他好,他是知道的。” 季大人皱着眉头沉默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给一个答复,先让季衡走了。 许氏觉得三姐儿十分不懂事,特别是拿着剪刀绞头发时候的疯狂样子,更是让许氏忌惮,许氏不怕六姨娘那样的骄矜的没脑子的人,但是挺怕动不动就发疯的人。 她小的时候,家里也是有个姨娘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让她十分厌恶。 许氏因为对三姐儿很不满,在季衡回去后,她就让儿子赶紧好好休息,不要去想他那个姐姐的事情了,让季大人去担心去吧。反正是他生的。 122、第一百零三章 四姨娘当晚还是放不下心,知道季大人白天总是在衙门办事,回家的时间不定,所以即使是三更半夜了,她也找了人去请了季大人到西院里去。 季大人去了,四姨娘拉着他就是一通哭,请求他拿个办法来,不然,她就真不知道要怎么活了。 当时三姐儿不愿意回扬州去,听说要在扬州给她找婆家,她就更是发了疯,拿着剪刀就绞头发,她一向是爱护她那一头头发的,这时候却是说绞就绞了。 四姨娘去制止她,甚至被伤了胳膊和手,流了不少血,然后将三姐儿绑了起来,她才冷静了一些。 季大人只好也去找了三姐儿说话,三姐儿还是那一套理论,反正是觉得她虽然生而姓季,但是死却要姓杨。或者就去当尼姑,一生侍奉在佛前。 季大人也是愁得很,不再和天真的三姐儿说话,下楼对四姨娘说了一声,说他再仔细想办法,就离开了。 皇帝前一日才和季衡闹了矛盾,但是这时候是“打是亲骂是爱”的感觉,即使闹了矛盾,皇帝还是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季衡,所以他又让人去接季衡进了宫。 季衡想着自己的伴读之职,还是就进宫了。 前一天就皇后的事情,两人谁都没有提,而季衡,见到皇帝,他心里倒是有了些不自在,是皇帝亲了他脸的后遗症。 之后的日子里,季衡几乎是每日里都进宫,皇帝因为他召见几个宗室的时间也少了。 中秋节时,因为皇帝说要节俭,所以不办宫宴,太后倒是办了个小型宫宴邀请了她的娘家人和几位身份贵重的诰命进宫参加。 皇帝算是给了太后面子,也前去坐了一会儿。 太后就说,“以前宫里冷清得很,现在有了雅儿,徐琉、芷兰她们进宫来陪着,哀家才觉得稍稍热闹了些。不过,宫里人还是少。皇上你是勤政爱民的,但是你正是少年时候,多纳些后宫也是合适的。” 皇帝笑了笑,说,“朕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守精护体才更是重要吧。” 太后一听,就是哎哟一声,道,“皇上,你这是听谁说的乱七八糟的话,这人真真该被杖毙。这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才最是应该的。你父皇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你看看你,现在你的皇后,妃子,贵人,谁的肚子有动静。” 皇帝不想和太后扯这件事,他是难得进后宫的,去了也多是坐一阵子,反正就是不会让这些女人这个时候怀上他的子嗣。 皇帝说道,“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母后,你就别如此难为我了。” 看来他是毫不避讳说自己不行,殿里只坐了太后,徐太妃,还有他的三位后妃,其余诰命和姑娘们,都在外面坐着聊天赏月吃果品月饼。 所以皇帝那话说出来,倒不会造成太多人的恐慌,只是让殿里的几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而已。 太后最是强势,直接说,“既然皇上如此说,那就让太医们来为你诊治。” 皇帝皱了眉,说,“母后,您如此关怀儿臣的身子,儿臣甚为感动,只是,这时候外面女眷甚多,却不是召太医来的时候。” 太后还要说什么,这时候,皇后就劝道,“母后,您就不要太过忧虑了,皇上是明白您的心意的。” 太后语气缓了一些,才转移了一个话题,不过转移的话题也是围绕这件事,也就是说该选一批秀女了。 她觉得宫里太过冷清,要进新人才好,而且还意有所指地说徐贵人,邵妃两人不会笼络皇帝,让皇帝都无心后宫,那么,选新人进来,也许有合皇帝心意的。 皇帝觉得此事可有可无,也没有拒绝,然后就说他邀请了宗室的那些位堂兄堂弟侄子们进宫来,他们都还等着,也就告退了去了凤翔殿。 皇帝走后,太后才开始发脾气,说赵致雅道,“你也入宫一年了,真是连皇上脾气都没有摸透,到底是在怎么长心眼的。” 又说徐贵人和邵妃不争气,然后还说,两人谁赶紧肚子争气了,就晋位分做贵妃。 两人也都是忍气吞声,诺诺应是。 皇帝一路到了凤翔殿,下了轿子,走到偏殿门口,看到张和生守在那里,就问,“季衡,可是接到了。” 张和生赶紧行了礼,答道,“回皇上,接到了,季公子在里面。” 皇帝疑惑道,“你不在跟前伺候着,站在这里做什么?” 张和生恭恭敬敬回答,“季公子衣裳弄湿了,在换衣裳。” 皇帝道,“那你就不伺候着了?” 张和生道,“季公子不让人伺候。” 皇帝推开了门,殿里点着好些宫灯,明亮非常,皇帝看到季衡并没有在大殿里,就直接进了旁边的房里,季衡正脱掉了外面的衣裳,只剩了里面一件单衣,想要换衣裳,发现张和生找来的衣裳是宫女的,实在是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穿。 皇帝一眼看到只穿着白色里衣的单薄身影,“君卿?” 季衡赶紧转过了身来,看到皇帝已经接近了,就赶紧将手里的宫女衣裳往身上套,道,“微臣衣衫不整,请皇上恕罪。” 皇帝拿起他脱下来的衣裳看了看,发现果真是湿了,就十分惊讶,问,“这是怎么把衣裳弄湿了?” 季衡无奈地说道,“方才微臣在殿旁站着,一不小心竟然摔了一跤,从台子上摔了下去,没想到下面居然是以前种着荷花的水缸,幸得水缸小,我人没有掉进去,衣裳却是弄湿了。” 皇帝看季衡说得无奈,他知道季衡一向小心,怎么会无缘无故摔倒,说不得是别的原因,他知道问季衡问不出结果,也就不问了,只是关心他的身体道,“可有伤到哪里?” 季衡摇摇头,“皇上也知道外面的那个台子很矮,摔不坏人,又有花木挡着,微臣无事。”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又看着他穿宫女的衣裳,就诧异道,“这是宫人的衣裳,你怎么穿这个。” 季衡其实倒是很理解张和生的,这宫里,又没有皇子,除了皇帝的衣裳,就是内监的衣裳,或者就是宫女的衣裳。 皇帝的衣裳,张和生可不敢拿给他穿,而内监的衣裳,也是不好拿给他穿的,就只好找了宫女的衣裳给他。 季衡只好说道,“也无事,我看了和我身量倒是差不离。” 皇帝皱眉道,“不要穿这个,穿朕的衣裳吧。” 季衡这下也皱眉了,“皇上,这是僭越,以后够微臣杀头的了,皇上您还是体恤微臣吧。再说,这个衣裳是新的,倒没有什么逾越的。” 毕竟宫里的宫女也是皇帝的女人,季衡可不好穿皇帝的女人穿过的衣裳。 皇帝看季衡已经将衣裳穿上去了,一身秋日里的橘黄秋装,穿在他的身上,倒是别有一番味道了,皇帝第一次意识到,宫里面宫女的衣裳也挺好看的。 季衡穿好了衣裳,皇帝亲自为他系了腰带,季衡想要拒绝,皇帝态度却强硬得很,系好后,他还伸手握了握季衡的腰,低声说了一句,“你这腰可真细。” 季衡无奈叹道,“那是我年岁还小。” 皇帝看着他笑了笑,伸手牵了他的手一起出门。 皇帝带了季衡上了殿里的楼上,楼上的开向外面廊道的门被打开了,向着蓬莱池的廊道上摆了桌椅,宫人上了果品酒水和月饼,皇帝就拉着季衡在椅子上去坐下了,说,“君卿,你看看,这是天上一轮明月,水中一轮明月吧。” 季衡笑着点头应是,皇帝又说道,“愿年年岁岁这中秋佳节,咱们都能这么在一起。” 季衡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心里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最后他只好深吸了口气,压下那不知所措,让自己尽量镇定。 皇帝虽然想要一直陪着季衡,却总有别的事的,坐了一阵子,他就要去另一座殿里陪一陪那些在京里的宗室了。 季衡于是也就起身告退,说想要回家了。 皇帝本已经起身往外走,此时则停了下来看着他道,“朕很快就回来,你今日就不要回去了,在宫里陪着朕吧。” 季衡十分坚决地说,“皇上,微臣家里也在过中秋,进宫来前,母亲将我送到了大门口,盼着我早些回去。” 皇帝站在那里,一时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才说道,“你陪着你的父母过了十几个中秋了,这么陪着朕过一个,你也不肯?” 季衡觉得他是个耍脾气的小孩子,对待心思深沉一心权谋的皇帝,季衡很容易有方法对付,但是对待耍脾气的小孩子,他却总是为难的。就如许七郎对他耍小孩子脾气撒娇耍赖的时候,他也没法子一样。 季衡想了想,就说,“如此,微臣就恃宠留下来了。” 皇帝一下子就眉开眼笑了,说,“那你等着朕,朕很快就回来。” 季衡让人叫了陪他入宫来的抱琴,对抱琴吩咐,让他回去对家里说他要在宫里待一晚不回去了,然后让他从家里给他带一套衣裳,第二天一大早开宫门的时候就送进来。 不然第二天大白天的让他穿一身宫女衣裳出去,那就恐怕不只是丢人了,说不得还有人说他穿宫女衣裳以娱皇帝呢。 抱琴对季衡要在宫里留宿这一事本身并没有生出什么特别的感触,毕竟以前季衡受伤时,也曾在宫里住过一阵子的,后来皇帝生病,他又住了一阵子照顾皇帝。 只是,京里传季衡是韩嫣一般的天子玩伴,说季家是因为送了儿子给皇帝,所以才有今日的光彩生门户的,季衡这般在宫里留宿,恐怕是会让这样的谣言更加甚嚣尘上。 抱琴是爱惜他主子的名声的,且深知他的主子是多么清白的一个人,此时他本想劝一两句,但是转念一想,又知道季衡一向自己有主意,并不需要别人多说什么,所以,抱琴只是接受了任务,在宫门没有落下之前出宫去了。 皇帝下了楼,就问跟着的张和生,“君卿怎么会摔到水缸上弄湿的衣裳,当时是怎么回事。” 张和生知道皇帝看重季衡,怕他怪罪自己照顾不周,就说,“季公子在檐廊上看月亮,因为追逐月色,就一脚踏空,往外摔了,奴婢们离得稍稍远些,没来得及护住,季公子就摔下去了,奴婢去将他扶了起来,他说只是弄湿了衣裳下摆,没有受伤,让奴婢去找套衣裳他换就罢了,不让将此事声张。” 皇帝看着张和生,判断他话的真实性,然后又去季衡摔跤的地方看了一眼,发现在檐廊台下,果真是放着几个种荷花的水缸,只是荷叶已经残掉了,没有了夏日的碧荷擎天的美感,月色映在水缸里,倒另有一种残缺之美。 皇帝没有多说,转身去了旁边殿里见现在还留在京里的宗室们。 留在京里的宗室子弟有六七个之多,都是十几岁的年纪,这些宗室因为血缘距离皇帝较远,又都是力量不强大的藩王子嗣,在京里,虽然一方面是作为人质,另一方面,又是一个讨好皇帝的机会。 因为皇朝已有几十年近百年,宗室人数众多,在先皇时候,就出过藩王宗室欺负良民之案,以至于当时就出台了政策,限制了很多宗室的权益,更是规定了继承王爵的限制,这些留在京城的宗室子弟,因为都不是世子,而且和皇帝已经隔了三代及以上的血缘,所以这些都是没法得到郡王爵位的,到时候不过是一般宗室的身份,所以,他们为了利益,也是要讨好皇帝的。 皇帝到后,宗室子弟们都三呼万岁行了礼,皇帝坐在殿里谈笑风生,心里却惦记着季衡,所以没有坐太久也就离开了。 季衡还坐在凤翔殿偏殿的楼上,看着廊外天空上的圆月发呆。 中秋之月又圆又大,清辉熠熠,皇宫被笼罩在这一片月色里,宫殿是朦胧的影影绰绰的绵延起伏的形态,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皇帝回来,手里拿着厚披风,顺手就给季衡披上了,说,“冷了吧。” 季衡道了谢,又说,“还好。” 因为夜渐深,的确是冷起来了,皇帝就拉着季衡和自己回麒麟殿去休息下了。 季衡对麒麟殿十分了解,并无不适之感。 洗漱收拾之后,季衡在屏风后面换寝衣,且不让人伺候,皇帝就没有那些讲究,宫侍伺候他很快换上了,他一向觉得季衡在要□自己身体的场合,总有些扭捏,心里就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迟疑,他挥手让宫侍都退下了,自己就轻手轻脚往屏风后面走。 在屏风边停下来,小心翼翼看过去,只见季衡才刚将寝衣披到身上。 男左衽女右衽,季衡之前穿的是宫女的右衽衣裳,以致于穿上去时不习惯,此时脱下来也很是别扭,所以就脱得慢了。 季衡此时穿的寝衣却是皇帝的了,衣料柔软,绣着五爪金龙。 季衡正在系衣带,就看到地上映出了一个人影子,他赶紧转过了身来,皇帝已经故作大大方方地站在了屏风边上,说,“你怎么这么慢。” 季衡笑了一下,说,“微臣还是觉得穿皇上您的寝衣不大好。” 皇帝已经走到他跟前来替他系衣带,因为他比季衡高,说话的时候,气息几乎都呼在了季衡的额头上,“就不要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这样磨磨蹭蹭,该会冻到了。” 季衡只好不说了,换好了寝衣,就跟着皇帝上了那一张很大的龙床。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三姐的事情,三姐后面是要进宫的,她是一个必须的催化剂和配角。 不过没有共事一夫这种事情,皇帝想到她是季衡的姐姐,也只会把她当成姐姐,她是姐姐,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所以与性无关。两人之间不会有性关系。 三姐最让人不能忍受的点大约是这样,因为季衡为了皇帝夺权费了很多心力,就像是他和皇帝共同治理的江山一样,但突然之间,有了一个外人想要不自量力地来撷取和享受他的劳动成果,而且还会因为这种那种的原因让季衡受苦,诸如此类。 不过,想说的是,以皇帝那种阴狠又喜爱琢磨的心思,季衡是不会受别人的苦的,因为任何人宫斗的战斗力都比不过皇帝,他会护住季衡的,只是,季衡自然免不了受他的苦了,所以他们是互相虐。 123、第一百零四章 一人盖上一张被子,季衡睡在外面,可以方便起身伺候皇帝。 皇帝躺下后就转向外面,和季衡说道,“君卿,你今儿能够留下来,真好。” 季衡说道,“能够陪伴皇上是微臣的福分。只是,臣以为皇上是有要事要吩咐于臣。” 他黑亮的眼睛看向皇帝,意思是,难道真只是纯睡觉,没什么事? 皇帝愣了一下,说,“你身子不好,朕不想你过于忧心。” 季衡说,“微臣听说最近朝中在讨论增加税收的事情。” 皇帝伸手穿过两人被子之间的部分,将季衡的手抓进了手心里,说,“是有这事。只是,朕没有允。朕说现如今国库空虚,让他们提出个对策来,这帮没用的臣子,就说增税,真是让朕气恼。” 季衡道,“微臣有些话,想同皇上说,皇上可愿听。” 皇帝并不再目光灼灼盯着季衡不转眼,而是将身体躺平,把两人之间的被子连起来,因为依然拉着季衡的手,季衡没法,只好往皇帝身边移过去了一些。 皇帝说道,“你说的,朕没有不听的。” 季衡道,“微臣最近一两年,一直在看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也让人搜了些一般人的杂记和世俗话本来看。从这些书里,倒是更能够看到些民间的气象。现如今,是江南一带和开埠的广州一带、还有成都平原比较富裕,其他地方就要差得多。” 皇帝道,“朕虽是在这宫墙之内,也知道这个。” 季衡又道,“虽然江南和广州一带如此富裕,国库里依然是没有钱,而且一般人是越发地穷困了,荒年往往更没有粮吃。” 皇帝道,“那是银钱都到贪官和富贾手里去了。” 说到这里,他就顿了一下,因为季衡的舅舅,可说是江南一带的大商人了。 不过季衡并没有介意这个的意思,只是看向皇帝说道,“这的确是一个原因。大雍自立国至今已有近百年,正是发展过了顶峰,要往下走下坡路的时候了。” 皇帝一听,就是一愣,然后坚定地说道,“朕会再创一个盛世。” 季衡笑着说,“微臣相信皇上您的雄才大略和能力。只是,你先听臣将话说完行吗?” 皇帝又是一愣,然后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大约是觉得和季衡一句一句这么接着很有些搞笑,他笑着点点头,将季衡的手拿到自己脸上捂住眼睛,说,“朕不说了。” 季衡发现自己把皇帝当小孩子教训了,不由心里一惊,想到自己就要离开,便也没有过于地战战兢兢,继续说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从之前的各个王朝看得出,一个王朝到百年之时,往往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这只是历史的兴替,有□,必定有低谷,有和平,必定有战乱,所以,很多时候,往往无法改变,局中人却又看不清。不过,有了前朝为鉴,却可以让后世受益。现如今,大雍的问题,其一是朝廷官员拉帮结派太过严重,办事效率差,互相倾轧严重,且贪污成风,不整顿吏治,朝廷状况只会越来越差;其二,是和海外通商,有很大的利润,很多商人都做起海外生意,这就导致了两个问题,一是江南广州一带很多良田都种植起用于出口的作物,而不再种粮食,粮食产量降低,粮价升高,且出现灾荒时,更没有粮食,二是使流入国内的白银增多,银价贬值,而银价贬值会让别的地方的人越发穷困;其三,就是土地兼并太过严重,让很多良民无地可种。上一次统计全国田地已经是太祖时候,距今已经六七十年了,这期间又开垦出过很多田地,或者有些田地发生了变更,却并没有再登记在册,这些都是问题。其四,北方鞑靼,南方海寇,都是外患。” 皇帝觉得季衡说得很对,就沉默沉思起来。 季衡也望着上面的蚊帐龙纹沉思,现如今,朝廷中的官员,绝大多数都是鼠目寸光,只记个人得失,根本不管国家民族利益。 在京城这个方寸之地,争权夺利,互相算计倾轧,根本就注意不到帝国的风雨飘摇。 季大人说起这个,也是痛心疾首,不过只是在他那书房之中嗟叹,听得最多的就是张先生和季衡。 季衡又叹了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他将被皇帝捂在眼睛上的手要拿开,轻声唤了他一句,“皇上?”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季衡,说,“朕是任重而道远呀。” 皇帝笑了笑,又道,“朕也知朕这天下是千疮百孔很多问题,但是,这却是第一次这么听人明明白白说起。” 季衡说,“皇上,人的精力总是有限,但是在这有限的精力里做出让自己满意的成绩来,就不错了,皇上,您不要太感艰难。” 皇帝笑着突然翻身,一下子接近了季衡,几乎和季衡呼吸相闻,眼睛对着眼睛,他低着声音,却雄心勃勃,说,“你觉得朕是背不起这天下的人吗。” 季衡抬手安慰孩子一样地摸了摸他的耳朵,“微臣相信皇上。” 皇帝被他摸得耳朵红了,眼睛更是亮了起来,只好赶紧收敛心神,道,“既然君卿你说了这些问题,可有解决之道。” 季衡说,“这却不是三言两语的事情了。要整顿吏治,必长久的惩贪不可,对此,微臣倒没有很多别的官员有更好建议,对土地和外患问题,亦然。不过对粮荒的问题,微臣倒是有些话说。” 皇帝“嗯”了一声,是个洗耳恭听的样子。 季衡就道,“解决粮荒,现在朝廷做的是丰年收粮储存在大仓之中,荒年再放粮。但这也是治标不治本,微臣看了些书,得知广州一带从外面引入了不少新的粮食品种,有些在较干旱的土地上也能栽种结实,有些在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生长,且可和现有的品种杂交种植,就可多一份收益。这对解决粮荒问题才是治本。” 皇帝是出生在皇宫,长于宫人之手,虽然是从小就有好老师,又看书多,明白治国之道,但是,真正对于外界的状况,却并不是很了解,季衡这么说,他也觉得很对,就说,“有吃的,百姓就不会闹事,国家才能安稳。” 季衡说到这里已经是口干舌燥了,就才将自己最终的意思表达出来,说,“微臣看了游焕之的那本广东行记,深觉很多时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若皇上信得过臣,可让微臣下江南和广州,去办此事。” 皇帝愣了一下,“你要下江南和广州?” 季衡道,“微臣对筹办此事很有兴致。微臣去到江南和广州,可以找些新的农作物查看是否可以引入别的省份种植,提高粮食的总产量,若是有所收获,那自是一件大好事。” 皇帝已经不想听他说了,就道,“此事可以直接让广州一带官员去做,并不需要你去。” 季衡道,“微臣相信微臣能够做得更好。” 皇帝便突然毫无预兆地生了气,说道,“君卿,你其实只是想离开京城,离开朕,是不是?” 季衡觉得皇帝这话里是怨气冲天,让他莫名诧异,看着皇帝那想要烧起火来的眼睛,说,“皇上,你为何会因此而生气?” 皇帝被他这句话问得一愣,和季衡对视了有几秒钟,他才说,“朕只是不想你离开罢了。” 季衡苦笑了一下,“但是微臣不能总背着一个佞臣的名声伺候皇上吧。” 皇帝咬了咬牙,说,“谁要是再敢如此说你,朕就将他充军。” 季衡无奈地说道,“皇上,您是明君圣主,可不能做这种事。我最近身体实在不好,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和她回江南将养几年,我也正好趁着这个时候,好好准备科举考试,等以后微臣考上进士,再回到皇上身边,也自然不会再有太多闲话了。” 皇帝怒目道,“朕不想放你走。你不必去考科举,朕直接给你授官就行了。” 季衡皱了眉,“皇上,你体谅一下微臣的苦心吧,微臣可不想以后史书上写到微臣,就只有幸上媚主,邀宠而获官这样的话,这样微臣的名声不好听,又何尝不会损害皇上您的清誉呢。” 皇帝心里憋闷难受,他还不知道季衡的心思吗,季衡前面说了那么大一通,恐怕不过是为后面他提出要离京做的一个引子罢了。 皇帝其实发现了季衡这几天面对他时强作镇定依然掩盖不住的躲闪,皇帝皱着眉突然说道,“君卿,其实你明白朕的心意是不是?” 季衡眼睛睁大了一些,但是瞬间镇定下来,笑了笑,说,“皇上,微臣当然明白您对微臣的看重,微臣深念您的恩德,愿以万死效忠于您。” 皇帝已然看到了季衡眼里那一晃而过的慌乱,他沉下了脸来,静静看着季衡不再说话。 季衡则心里发苦起来。 皇帝一向是个并不喜欢和人有肌肤之亲的人,骨子深处甚至性格是十分倔强而冷淡的,但是偏偏对他有一股莫名的黏糊劲儿,而且对他是真的好。 在以前,季衡绝对不会去想皇帝是不是对他有情爱之情这种事,因为在他心里,小孩子的喜欢都是不可捉摸的一件事,当不得真。 就像对许七郎,他就从没认真想过许七郎说喜欢他那件事,觉得那不过是小孩子的不知所谓的爱,不仅不相信其中有理智成分,而且觉得有些好笑。 对待皇帝的这份感情,季衡也是如此想的。 但是对方毕竟是皇帝,即使觉得他的感情太突兀而荒谬,但依然不能等闲视之。 季衡打的主意就是装不懂,然后赶紧离开,等过几年再回京,皇帝恐怕对他的感情也就淡了。 皇帝逼视着季衡,但季衡却强作镇定,回视着他,一味装傻。 皇帝突然之间掀开被子翻身坐起了身来,就那么居高临下看着季衡,说,“君卿,你别再和朕装傻了。” 季衡只好起身在床上跪下了,说,“皇上,微臣惶恐。” 皇帝怒道,“你才不会惶恐。既然你知道外面都说你是朕的幸臣,你怎么会不知道,朕的确是喜欢你。你故意装傻不知朕的心意,现在还想要离开京城离开朕是不是?” 皇帝是一时听到季衡说要离开而怒气攻心了,所以根本就失去了平常的隐忍,或者是他觉得季衡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意却一直装傻,那分明是并不爱自己的意思,这让皇帝突然觉得委屈至极,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季衡看皇帝连连接近自己,就赶紧跪着往后退,皇帝突然伸手抓向他,季衡飞快地往后退,然后“呀”地一声惊呼,紧接着是砰砰两声,他人摔下床去了。 皇帝一惊,赶紧跳下床去扶他。 124、第一百零五章 季衡委顿在地,蜷缩着身子,突然之间,一点声息也无,分明是在忍痛。 皇帝吓坏了,在他的身边跪下去想要碰他,但是一时之间又有点不敢碰,生怕这么一碰会将季衡碰坏了。 他只好焦急地问道,“君卿,你摔到了那里?” 季衡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缓过了些气来,微微抬起头,气息微弱断断续续,“皇上,我……没事。” 皇帝一听他这声音,就知道不是没事的样子。 他侧着头仔细看过去,就着房里还亮着的两三盏烛灯,看到季衡额头上被擦掉了很大一块油皮,血就从那伤处渗了出来,一下子就染了很大一片。 季衡本就是个皮肤雪白的人,这下那血一流出来,白色衬着红色,就更让人心惊。 皇帝这下是真的吓到了,赶紧对外面大声喊道,“来人,去请太医,请严太医来。” 因皇帝要和季衡说话,皇帝就不让人近身伺候,寝殿外面才有几个值守的太监宫女,听到皇帝的焦急的呼喝,麒麟殿的大总管柳升亲自飞快地跑了进来,看到季衡倒在床前地上,而皇帝跪在他身边,他就非常惊讶,“皇上?” 皇帝回头焦急得气急败坏地问,“可让人去请太医了?” 柳升赶紧答道,“回皇上,已经让人去请了。” 他又看向季衡,见季衡额头上在流血,就说,“皇上,季公子额头在流血,先按着止血才好。” 季衡这时候却抬起手来对他摆了摆手,气息凌乱地说道,“先别动我。” 皇帝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你是哪里还摔到了,哪里还疼?” 季衡深吸了口气,说,“还磕到了膝盖,疼,缓不过劲儿来。” 皇帝一听只是膝盖问题,就觉得不算大事,赶紧用巾帕去捂住季衡额头上的伤处,又想将季衡抱起来抱到床上,发现手不够用,就想让柳升赶紧过来帮忙。 此时已经又跑进来了好几个宫侍,大家七手八脚地要来帮忙扶季衡,皇帝又觉得人多太乱,就要发脾气,“你们别过来添乱。” 又朝柳升道,“赶紧捂着这巾帕。” 柳升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道,“皇上,让奴婢来抱季公子吧。” 皇帝不高兴地说,“不用你。” 柳升察言观色,赶紧去将季衡额头上的伤处捂住了,皇帝则将季衡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将他放到了床上去。 季衡因为正处在□发育时期。时常地激素不调,所以是骨头软,身子软,头也容易晕,刚才从床上栽下来,下面就是宽阔的紫檀木脚榻,紫檀木是很硬的硬木,在那么一瞬间,季衡还想到自己要是后脑勺着地,那恐怕就要出大问题了,所以中途还控制身体翻了个身,又用手要去撑住身体,没想到人却连着从脚榻上摔到了外面的地毯上,额头和手都在脚榻边上磕到了,膝盖也撞了一下。 他这些日子,身体不好,不知为何,痛觉神经却异常发达,痛得他觉得心脏都揪成了一团,脸色一下子就惨白,冷汗直冒,要发出点声音来都是十分不容易。 将季衡在床上放好了,皇帝就伸手捞季衡的裤腿,将裤腿往上面卷了,发现左边的膝盖上果真也磕出了一块伤,只是这伤要比他额头上的伤轻很多,只是擦掉了很少一点皮,看着红通通的,倒是没有流血。 不过在那如白玉雕琢而成的膝盖上有这么一个伤,让人看着也觉得够难受的。 皇帝不知如何是好,就俯下身在他膝盖上的伤处吹了几口气,又问季衡,“还是疼得很吗?” 季衡全身发软,蹙着眉说,“皇上,我没什么事?” 皇帝也是眉头紧锁,又看向他的脸,看他的额头,“血还在流。” 季衡道,“不是大伤,就是擦了一下而已。” 皇帝是坐立不安,又向宫侍发脾气道,“太医还没有来吗?” 宫侍唯唯诺诺地应了,就飞快地跑出去看太医到底到了哪里。 太医来得不慢,不过却不是严太医,而是另一位翁太医,因为严太医这一日不当职。 翁太医和季衡有些交情,看他在皇帝寝宫留宿,又弄了个头破血流,心里就颇有猜想。 不过,他们这太医院的,都知道皇帝虽然的确是很喜欢季衡,而且京里也将两人的关系传得沸沸扬扬的,但是他们也都知道,两人之间却是清清白白的。 因为季衡身子骨一看就是骨架细的,柔弱的,是个经受不住的模样,要是皇帝和他之间真有什么,不可能不用到太医院。 而且,季衡也是从来坦坦荡荡,丝毫没有承受过龙恩的样子。 翁太医为季衡检查了伤处,额头上的伤口其实也只是擦破了皮,只是不知为何流了很多血,膝盖上和手掌上也都有擦伤,却是没有流血的,其他地方,倒是没有什么事。 翁太医为季衡的伤处上了药,又做了包扎,然后开了补血的药方子,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翁太医要告退,皇帝却不让他退。 皇帝已经过了最初的那慌乱的时候,此时面上是十分地镇定,几乎是面无表情,说,“你先不要走,就留在旁边找间屋待着,一会儿要是君卿再有事,也好传唤你。” 翁太医说,“季公子这只是擦破了皮,并无大碍。” 皇帝瞥了他一眼,说,“朕看君卿难受得很,脸色这么惨白惨白的,哪里是并无大碍。” 翁太医被皇帝那冷冷一眼瞥得心惊肉跳,说道,“微臣谨遵皇命,在外值守。只是,季公子这的确只是擦破了些皮,皇上,您不用担心。季公子脸色惨白,应该是疼的,季公子最近身子弱,大约是很容易发疼。” 皇帝于是看向季衡,问,“君卿,还是很疼吗。” 季衡根本没有什么心思说话,干干脆脆的疼他倒是不怕的,只是身体里总有一种让他不知所措的带着酸胀的疼,却是让他不知如何忍受。 季衡气息奄奄地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皇帝一看,就知道季衡是真的疼。 皇帝也回到了床上重新躺下了,柳升将床帐放了下来,又将殿里的灯吹灭了几盏,只留了窗前不远的两盏还亮着,然后人也退了出去。 皇帝侧头在昏暗的光线里静静看着季衡,季衡还在忍疼,是无力说话和动作的。 皇帝看了一阵子,就又撑起身子来,俯到季衡的额头上去,轻柔地在他额头上吹了几口气,有些发闷地柔声问道,“君卿,可还是疼得厉害。” 季衡只好继续重复道,“皇上,我没事,你睡吧。” 皇帝却是睡不着的,叨叨絮絮道,“你怎么就从床上退得摔下去了呢,那时朕的确想要抓住你,但是,你要知道,朕即使抓住你了,朕又不会把你怎么着,你怎么就一直往后避,将自己摔成了这样。” 季衡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避开危险,是人之常情吧。 他闭着眼睛,忍疼已经花费了他九成以上的心力,此时真不想再和皇帝继续争论了。 但是皇帝显然是不愿意放过他的,继续说道,“你说要回江南的事情,朕是不会答应的。你明白朕的心意,却这样故意避开朕,是不是太过分了。” 季衡蹙了一下眉,依然是不说话。 皇帝看季衡稳稳当当地只是不发一言,犹豫了一瞬间,就慢慢凑到季衡的脸上去,在他的嫩唇上亲了一口。 季衡本来紧闭眼睛,此时也不得不飞快地睁开了眼,看向近在咫尺的皇帝,皇帝也看着他,因为反正已经亲了,他也再无躲闪,道,“君卿,这就是朕的心意。你陪在朕的身边不要走。” 季衡却很不愿意接受他的这样的心意,他之前是一心为皇帝,甚至不在乎别人传他以色媚主这样的闲言碎语,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都去做了,只是为了让皇帝坐稳这个皇位,没想到皇帝却打着这样的主意,不仅是要他的忠心,还要他的爱情?或者说是身体? 季衡的爱情,要是可能,他甚至都是愿意付出的,但是身体却不行。 他虽然并不为自己的身体感到自卑,因为他知道这只是因为遗传原因造成的,并不说明他就比人差。 但是,这样的身体,他也并没有要人看到的意思。 所以,无论怎么想,季衡都不可能答应皇帝。 他直直对着皇帝的眼睛,说,“可是,我并不愿意接受皇上这样的心意,也没有办法满足皇上这无礼的要求。我不愿意,皇上,您这是要逼迫我吗。” 皇帝愣在了当场,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季衡眼神又亮又冷,让他像是数九寒天里被一盆冰水从头泼到了脚,让他整个身子都冷了下来。 之前他明明还是怒气冲冲的,此时却感到了无尽的难受和委屈。 他看着季衡,竟然有点不知所措了。 季衡看他这样,又有些疼惜他的软下了心肠,毕竟皇帝无论多么老成,他都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季衡就又说道,“皇上,您还小呢,以后会遇到很多人,您甚至会有后宫佳丽三千,你想要爱谁,就是对谁的恩宠,但是,我却是您的臣子,您要是将这种恩宠给我,我是承受不住的,也不愿意承受,我不想因此事让您与我的名声都受损。” 皇帝不再说话,翻过身靠着床里面躺下了。 季衡不知道皇帝睡了没有,但他自己却是睡不着,身上太疼了,让他心烦意乱,如此不知熬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天色大亮,翁太医又进来为他看伤,皇帝却没有在了。 125、第一百零六章 季衡睡了一觉,身上的疼痛感减少了很多,只是身体还是有些发软。 季衡稍稍洗漱收拾之后,就由着翁太医为他检查了伤处,因为处理得当,用的是最好的伤药,伤处本就不严重,便都没有发炎之状。 翁太医又为他重新上过了药,绑上绷带,然后欲言又止地看了季衡几眼,却并没有及时离开。 季衡对他有话要说,就对守在旁边的几个宫人说道,“你们先出去。” 在麒麟殿里伺候的宫人,都是十分忠心皇帝的,他们也都知道,季衡对皇帝来说很不一般,不敢不听他的吩咐,行了礼后就退了出去。 季衡问翁太医道,“太医,方才看你欲言又止,是不是我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翁太医和季衡不仅是交情不一般,而且对季衡很有些感激之意,所以季衡也挺信任他。 宫里的太医院,很多太医都是按家族分的,各成团体,翁太医却是不属于任何太医家族,而是依靠医术进了太医院,但他一来年轻,二来在一些理念上和太医院里的其他老太医不一样,就很受排挤。 是皇帝中毒了,身体很差,他受到季衡的信任,才有了为皇帝治病的机会,而且还一举成功,从此在太医院里也有了身份。 而且在治病理念上,翁太医发现季衡和他很像,别看季衡是个孩子,说起话来,往往头头是道,十分让人信服。 他刚才对着季衡欲言又止,只是担心季衡而已。这担心不只是季衡的身体,而且是他的处境。 在皇帝的寝宫里,能够将额头手掌和膝盖都摔伤,可见季衡之前是和皇帝闹了矛盾,才会闹出这种事来。 虽然心里有着猜想,但翁太医却不会问出口,只是道,“倒没有特别的话,只是希望季公子您多保重身体。” 季衡笑了笑,说,“多谢太医您,其实我无事,昨日只是摔了一跤而已。只是不知为何,最近身体突然就怕起疼来了,有时候只是在桌子上碰了一下胳膊,就能疼好一阵,而且也不是以前那样的生疼,而是说不出的一种又酸又胀又软的疼。太医你以前是在民间行医的,见多识广,不知以前可有见过这种例子。” 翁太医知道季衡让人出去,就是想说些私房话的意思,此时他沉吟着想了想,说,“大约还是气血不足罢。也见有些小姑娘,在要来初潮之时,会容易怕疼,且是这一种疼法。不过季公子您是男儿,倒不该是这个问题。” 季衡听了他这句话,虽然不至于脸色大变,但是心也是深深地沉了下去,有种莫名的恐惧像一座大山一样向他压来。 他虽然不至于是没长心眼一般地胆大不知害怕之人,但是,一向也是心思严谨细密,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让一切超出自己的控制之外,所以,是很少生出恐惧之心的。 此时这么害怕,让他自己也觉得惊诧起来。 他强作镇定,对翁太医说,“恐怕是前阵子太热,我身体虚弱,气血不足罢。” 翁太医给季衡诊脉,总会觉得他的脉象总是似是而非,就让他对诊出的结果时常是有些拿不定,但是又不好说,怕说了显得自己医术不够高明,他此时便也只说了些稳妥的话,给季衡又开了养身的太平方子,让季衡带回去用。 翁太医离开之后,一大早就守在宫门口等着宫门开了进来的抱琴就到了麒麟殿,皇帝没有在,去勤政殿了,所以抱琴被不知皇帝和季衡矛盾的柳升让进了内室,抱琴看到季衡在皇帝这里留宿一晚,竟然就受了伤,心疼不已,却又不能说什么抱怨的话,只是按照季衡的要求,沉默地为他换上了他带进来的衣裳。 季衡甚至早膳也没有用,也只和柳升说了一声,人就走了。 柳升本意是要去通报了皇帝再放他走的,但是季衡一向是特别的存在,他要走,柳升也不好多说,就安排了宫轿送了季衡出去。 季衡一回家,许氏看到儿子在宫里摔伤了额头和手,不由心疼得眉头紧锁,一边担心会不会留疤,一边又为儿子害疼。 而季衡则是镇定不已,让房里的丫鬟们都出去后,就直接对许氏说道,“母亲,我想现在就回扬州去了,三姐的事情没有解决,让父亲去想办法吧。” 许氏十分诧异,“才写信给扬州的管事让将屋子重新修整一遍,又要添置些东西,准备翻了春再回去。你怎么现在就要回去了?” 季衡却不好对母亲说是因为皇帝,只是道,“是有必须现在就走的理由。母亲,我先离开,你明年再回扬州就是。” 许氏眉头深锁,“你这是什么话。你还小,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先回扬州。” 季衡说,“母亲,你就听我的安排。” 许氏沉默下来,看着儿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苦口婆心地道,“衡儿,我是你的母亲,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现在有什么事,连我也要隐瞒吗?你越是隐瞒着我,我才会越担心呀。” 季衡一番犹豫后,实在不想说出真相,但是想到自己身体的问题,反正之后许氏也要知道,就只好将真相说了出来,先是说了皇帝不要他离开要他留下来一直陪着他的话,然后又说了翁太医说他现在这个状况,可能是要来女子初潮了。 季衡说后面那件事的时候,神情分明带上了莫名的恐惧和慌乱,许氏一听也是脸色瞬间发白。 要说男孩子,十三四岁,也早到了出初精的时候了,但是季衡没有任何反应,反倒被太医说是要来初潮的样子,让她也跟着慌乱起来了。 季衡要是之后彻底变成了个女儿家,那事情可就难办了。 第一,季大人以前本就对季衡不是很上心,现在虽然很看重季衡了,不知道季衡成了个女儿家,他要怎么想; 季大人倒不是个十分麻烦的,麻烦的是皇帝那里,要是让皇帝知道季衡身体的异常,或者猜测季衡是个女扮男装入宫的,那么,也是欺君之罪,季衡也是不能善了的。 因为季衡说得隐晦,许氏并没有想到皇帝对季衡有非一般的情愫这件事。只是觉得皇帝要季衡一直留在京中,那么,季衡要是真变成了个姑娘家,他能发现不了吗。 季衡看许氏慌乱起来,就安慰道,“母亲,你先别胡思乱想,我只要离开这里,让大夫给调理身体,并不是不能好。只是,现在却是不好继续留在京城了,现在不走,以后怕是就不好走了。皇上他虽然面上看着温和,其实骨子里最是好强,而且没有安全感,喜欢将什么事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等他做好了防范不要我走,我恐怕就真不好走了。” 许氏说道,“那要怎么办,你难道真要这几日就走吗。我怎么放得下心。” 季衡说,“母亲,我已经大了,不会有事。” 在季衡的心里,自己要是变成了个女人,那么就是自己身体病了,他是不允许自己变成那样的。 他想,自己可能会来初潮,是因为前阵子听信了保定府林继旭之妻宋氏的话,放任身体不管,没吃雄性激素的原因,等他继续吃药,就不会变成女人。 他和许氏商量了些自己回江南的具体事宜,让许氏去安排,他就又写了两张壮/阳的方子,让最信得过的抱琴去最好的药铺里买药。 季衡是被“初潮”二字给吓坏了,不过在慌乱了几个时辰之后,他倒是稳下了心神,开始筹划之后的事情。 又换了一身正经衣裳,他就乘坐马车到了季朝宗的府上去了。 季朝宗作为季家宗子,以后要继承季家族长之位,自是身份贵重的,又高中了状元,还很得皇帝看重,就更是身份显贵起来。 他并没有再住在季家在城南的那座院子里,而是在距离季衡家不远的一条巷子里买了房子。 京城房价贵,不易居,不过季朝宗作为季家宗子,家里倒是不差钱的。 他买了一座三进的院子,因为父母兄弟姊妹都不会跟着来他这里,他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只住着他,还有被接进京来的他的一妻一子。 季衡到了,季朝宗的妻子方氏就带着儿子迎了出来,看到季衡额头上的纱布,她就十分吃惊,询问了好一阵子他的身体状况,季衡说只是摔了一跤磕了一下子没什么事,她才放了心,引他进屋,“先进屋坐,你大兄去了翰林院还没有回来。你可是来找他有事。” 季衡逗着只有四岁的小侄儿,笑了笑,回答她道,“嫂嫂不用客气,我的确是来找大兄有事,但不是特别着急,在这里等一等他就是了。” 因为季衡年岁还小,方氏和他之间倒也并不守太多礼节,将季衡迎进了花厅里坐了,就亲自忙上忙下地端茶递水,又送点心果品上来。 季朝宗的儿子大名叫季盛孚,十分地庄重,小名却是叫幺奴这种宠溺的名儿,所以除了他父母祖父母,几乎无人记得他的大名,都叫他的小名。 幺奴完全没有他父亲的稳重和不动声色,是个小好色之徒,趴在季衡的腿上,软软嫩嫩地唤他,“卿卿叔叔……” 他母亲就纠正他,“君卿那是咱们才能叫的,你就叫衡叔。” 幺奴也不知是不喜欢衡这个音,还是故意为之,反正就只是叫“卿卿叔叔”,然后还一把抓了季衡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凑到嘴边就是两口,不是咬,而是又舔又吮,季衡的手马上就是湿淋淋的口水。 于是幺奴被她母亲的巴掌揍了屁股,他就含含糊糊地要哭起来,季衡只好劝方氏道,“嫂嫂,没事,你别打他。” 方氏则说道,“孩子就要从小教育纠正,母不严,儿不孝也。他爹之前是一心科举,自从我和他成婚,他几乎是很少着家,生了幺奴也是,他为了考进士,连儿子也是不大管的。幸得现在是在京里安顿下来了,他才有时管管幺奴了。但幺奴俨然不服他管,只有打他巴掌,他知道痛,才知道改。” 季衡无言以对,方氏将幺奴抱起来,把他放到一个高凳子上去坐着,高凳子在桌子边上,桌子上放这些吃的,他就可以自己拿着吃。 方氏道,“已经近午膳时候了,君卿,你在这里坐着等等,我进厨房里去做些家乡菜,想来你是会爱吃的,你大兄过一阵子也就要回来了。” 然后她就走了,留了坐在高凳子上坐着下不了地只好乖乖的幺奴,和坐在椅子上看着幺奴的季衡。 幺奴对着他泫然欲泣,“卿卿叔叔?” 季衡便也坐到了桌子边去,为幺奴剥花生给他吃。 季朝宗果真是在午膳时候回来了,发现季衡居然在,就稍觉诧异。 午饭后,他就带着季衡去了书房,问道,“君卿,你来找我,可是有要事。” 季衡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就对他开门见山说起事情来。 126、第一百零七章 刚过中秋,天气倒不是很冷,季朝宗将书房里的窗户打开了,从书房里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幺奴被一个小丫鬟带着在远处的檐廊下玩耍,幺奴长得十分清秀可爱,只是很喜欢用嘴来感受世界,不仅去咬栏杆,还咬那小丫鬟的手指头,那小丫鬟被咬得假装怒目呵斥他,但是他似乎是知道丫鬟不是真的生气的,所以依然是不知悔改,抓着她的衣袖往嘴里凑。 季衡多看了幺奴几眼,说起来,他是很喜欢孩子的,只是不喜欢自己变成能够生孩子的女人。 不只是不喜欢,而且是恐惧。 他对着季朝宗说道,“大兄,小弟今日来,是想请你帮忙。” 季朝宗说,“君卿所求,没有不帮的,只是不知是什么事。” 季朝宗回答得十分干脆,他知道季衡不是那种喜欢求人的人,那么,他既然有所请求,他就得竭尽全力去帮。 季衡对季朝宗的干脆很感动,说,“不是一件小事,只怕到时还会对大兄你的仕途有所影响……” 季朝宗实是个胆大心细的人,而且胸中自有丘壑,季衡这话说出来,季朝宗也并没有受影响,反而说道,“既然我是你的大兄,而你又不是会作奸犯科之人,你请我帮的忙,即使会影响我的仕途,我想,也当并不是坏事,我不会不帮,反而更会一帮到底。君卿,你别掩掩藏藏,赶紧说吧。” 季衡这才说道,“大兄,你也知道,我的名声实在不好。我实岁八岁入宫做皇上的伴读,至今已经五年,从入宫,别人就没有好话,一味说我以色进取,媚惑君上,甚至连父亲的迁升,你和十三叔的中进士,都说成与我受皇上恩宠有关,这真是莫名其妙,不仅无稽,更是侮辱。” 季衡平常是个一潭深水般的人,因为水太深,即使下面有所起伏波动,面上也是一派平静,丝毫不显情绪,但是此时,他却说得义愤填膺。 季朝宗知道季衡这是气急了,所以尤其同情和爱怜他。 他和季衡接触不少,自然知道季衡并不如传言一般,空有美貌,且会媚惑人,反而是正好相反,季衡从来不自恃容貌过人,甚至是从来不注意自己的容貌,他学习刻苦,博闻强记,很有见地想法,做事有条有理,且性格坚毅,为人也很有君子之风,并无女子之态,若不是相貌过于出众,不会有人将他往幸臣之上想。 季衡不过是吃了长相的亏,受到各种不公正对待。 季朝宗在翰林院做编修,因为很得皇上看重,又经常给皇帝做侍讲,皇帝对自己的侍讲要求很高,时常有侍讲被他说,让以后不要去讲了,另换他人,但是季朝宗却从没有被皇帝辞过,这些也让他在一干同僚里受到非议,说他状元郎是靠着堂弟的容貌得到,现在在皇帝跟前做侍讲,也不过是因为有个好堂弟。 各种难听的话,季朝宗恐怕比季衡要听得多得多,毕竟季衡是本人,无人敢当着他的面说。 季朝宗对季衡的愤慨是感同身受的,就说道,“君卿,你的学识,我是知道的,很多时候也是深感佩服,你是有大才能的人,那些谣言,不过是嫉贤妒能之人的嫉妒之言,咱们没法堵他们的嘴,但是清者自清,不必去想他们的那些龌蹉之言。” 季衡额头上还绑着纱布,一张脸因为缺乏血色而显得雪白,连唇色也比平常淡太多,要是别人头上绑个纱布,恐怕自惭形秽都不愿意出门见人了,季衡却是并不在意这个,而且即使绑着纱布,他还是好看的。 他的目光里闪着一层光,却不是委屈的泪光,是一种很深沉的暗光,道,“大兄,你能如此说,让我十分感动。至少家里人是明白我理解我的。” 季朝宗轻叹了口气,要说,他是十分感念季衡的好的,他能有今天,全赖季衡。 第一次考进士时,十三叔买了考试题,是季衡让人在他们的饭食里下了泻药,让他们没能去参加考试,所以才逃过了被惩罚的下场;第二次,殿试之前,季衡又提醒了他们皇帝对取士的喜好,让他揣摩了皇帝的心思,这才考了个状元。 他伸手拍了拍季衡的肩膀,说,“你说到这事,要我帮的忙,到底是什么呢?” 季衡微微垂下了那黑鸦鸦的长眼睫毛,慢慢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堂堂男儿,并未以色侍君,却被人传那样的谣言,我虽然嘴上不说,实则心里十分介意。再说,我现在年岁也不小了,已经十三四岁,要为将来计,也该准备考科举博取一个功名了。若是我能自己考上进士,也正好堵了那些胡言乱语的人的嘴。” 季朝宗赞赏地点头,“正是如此。” 季衡这时候抬起了头来,眼睫毛轻轻一扇,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看向季朝宗,他的眼睛实在太有魅惑力,季朝宗一向是个不解风情的苦读士子,此时也被堂弟这无心的一眼看得心里一跳,心想季衡这幅模样,他这个堂兄都要受不住,小皇帝和他朝夕相处,又是年纪相当,不知道是怎么控制下来的。 季衡却没想到他的堂兄的胡思乱想,只是说道,“我虽然如此想,但是皇上却不如此想,他不希望我回原籍去参加考试,只说让我继续在京城,他直接给我授官。我无论如何不愿意,反而惹了皇上生气,我额头上手上的伤,就是我一时惶恐,而不小心摔了磕出来的。” 季朝宗微微张了张嘴,心想季衡倒的确是心志坚定,一般人可做不到将皇帝送上门来的官位推掉,反而要回原籍去自己考。 季衡又说道,“我想了,皇上恐怕是不愿意放人的,所以,我也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季朝宗想不到季衡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就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季衡目光灼灼地望着季朝宗,继续道,“大兄,万望你让族长大伯父给写封信给我父亲,说我好好书香世家的子弟,他远在江苏却听到了人传我的坏名声,说我季衡败坏家族名声,坏了季家的清誉,季家以前是出过宰辅的,以清廉正直闻名,现在人们说起季家,不说季家的诗书传家,家教严格,家风持正,反而只说季衡的以色事君,让季氏一族因这些传言都要抬不起头来做人了,如若我不回祖籍老家去反省,就将我逐出家门。然后又给朝廷上一封折子,也说此事,希望皇上准许,让我回原籍去受罚反省,如若我不回去,就将我逐出家门,以后不许用季姓。” 季衡这话说完,季朝宗整个人呆愣当场,想要说点什么,却好半天找不出话说。 季衡目光幽深又如磐石般坚定,继续说道,“大兄,现在让族长大伯写信已然来不及了,我知大兄你最善模仿人的笔记,你定然是能模仿族长大伯的笔记的,你就照着族长大伯的笔记,写这两封信吧,然后再给族长大伯写封信解释此事。等我回到江南,我会回祖籍去祭拜祠堂,到时候再向族长亲自解释和请罪。” 季朝宗这下总算是明白刚才季衡为何会说这可能会影响他的仕途了,但是,虽然季衡这办法实在是太过锐利,让人没有退路,却不得不说,是最好的法子了。 这不仅是让季衡能够离京,而且要是以后季衡自己考上了进士再为官,别人再胡言乱语,季氏一族也是有法可对,直接上书是这些人要毁坏季氏一族的名声,可以讨伐他们了。 季家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而季朝宗是十分相信以季衡的天分和毅力,完全能考取进士,让世人看看他的惊才绝艳,抛掉一味的偏见。 若是有小人要一味以此攻讦,这种人,自然是正理无法对付,放到一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可。 季朝宗说道,“虽然这个法子过于激烈了些,不过却是个好法子。我写信就是。” 于是季朝宗什么都不再说,过去磨墨,又展开信纸,不过思索片刻,就已经有了计较,开始下笔写信。 季朝宗作为一介状元之才,文采自然了得,下笔如有神,给季大人的信里,是说他在江苏也听到了季衡被天下人传了坏名声,实在让季氏一族在家乡要抬不起头来了,又说季衡还小,最初进宫,定然也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季大人作为父亲,送了季衡入宫伴读,能为皇上伴读,本是十分荣耀之事,没想到传言却是如此这般,让季氏一族名声受辱,季大人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实在是愧为人父,既然季大人不在乎季氏一族和季衡的声誉,而且也不管教儿子,那么,就让将季衡送回原籍,族中代为照管和教育,如若不然,就将已经是阁臣的季大人和季衡一起逐出家族,让他们改名换姓,不得姓季。 季朝宗一下笔,比季衡还狠,却也是他心里的言语,没有一句不恳切。 上书皇上的,也是这个意思,只是用语更加恭敬一些,并且让皇帝务必要让季衡回原籍受管教,然后还十分哀婉地说,在太宗时候,季家是有人做上首辅的,因为清廉正直,很得太宗赞扬,不过是因为太过勤恳,竟然累死在了任上,从此季家对子孙要求更是严格,家风持正,诗书传家,未出过任何有辱门庭的子孙,但是现在却出了季衡,他远在江苏,只知季衡年岁尚小,不知其是否真如传言所说,以色事君,败坏门庭,不管事实如何,季家的清誉和百年来积累的好名声是没了,所以,季衡势必受到惩罚,让他回祖籍去受管教,不然,就以季大人管教不严和季衡败坏门庭之罪,将他们逐出家门。 被逐出家族是最严厉的惩罚了,被逐出家族的人,以后死了不能葬入祖坟,要成孤魂野鬼,无处可去。 季朝宗写完之后,拿给季衡看了,季衡看后对季朝宗十分感激,深深地鞠了一躬,季朝宗伸手将他托了起来,说,“是你受了委屈,我写这些都是应该的。” 季朝宗虽然并不好玩古董,却也知道将书信做旧的法门,所以只用了一下午,他不仅写好了几封信,然后还将送到季大人手里,和上书皇帝的信都做成了经历了一番波折的模样,决计看不出来是刚写的。 季衡和季朝宗说好了后,就离开了,去了夏锦处。 赵致礼最近有点受皇帝冷落的意思,虽然领了兵部的职,也忙着兵部的事,但是,皇帝却甚少传他入宫单独相见了。 皇帝甚少传他这一点,已经让人知道,他是有些失宠了。 赵致礼却并没有太在意,兢兢业业地做事,收敛了锋芒地生活,因为和家中父亲越发地交恶,他也不大回家,或者就在自己的别业里住,或者就在夏锦处住。 季衡到了夏锦处,夏锦除了喜好唱戏外,最近爱好上了画画,而且还挺有天赋,初学就有小成。 问了门房,门房应道,“世子爷在呢,除了世子爷,那位苏大人也在。” 季衡知道苏大人者,是在之前就和赵致礼有所交情的苏文淳,昭元八年,癸巳恩科的探花,现在也在翰林院供职。 127、第一百零八章 赵致礼同夏锦、苏文淳正在小厅里,小厅中间摆放着一个长画案,上面铺着上好宣纸,夏锦正坐着在画工笔花鸟,苏文淳站在案桌旁边看着,对他做一些指导。 赵致礼则坐在窗户边上,窗户开着,有带着凉意的秋风吹进来,风里夹杂着院子里的木犀的香气,他看着外面一片碧蓝天空在深思,也不知道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好一阵子没有反应。 有人进了院子里来,他听到些许声响,才看过去,就看到了从院子门口进来的季衡,他愣了一下,随即起身,也没有和房间里另外两人说,人就走出了小厅。 而另外两人都在认真对画,也没有注意到他出去了。 赵致礼在外面檐廊下迎接到了季衡,十分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头上包了纱布,这是怎么了?” 季衡对他微微笑了笑,说,“没什么事,摔了一跤,磕破了些皮,怕出门吹风落下疤痕,就用纱布抱起来了。” 赵致礼微皱了一下眉头,语气里也带着无奈,说,“怎么就摔了一跤呢。而且,你这也的确是太细皮嫩肉,摔一跤就摔坏了额头。” 说着,要拉他的手进厅里去,这么一看,发现季衡手上也裹着纱布,他就又叹了一声,“你怎么手上也伤了。” 季衡说,“摔跤的时候用手撑了一下,手上也就擦破了皮,都是小伤,没事。” 说着,又问,“今儿是十六,你怎么没在家里。” 赵致礼也不隐瞒,说,“昨日中秋,太后娘娘请了些娘家人进宫去,我是男客,坐了一阵就走了,回家和父亲有些龃龉,我就来了这里。” 说到这里,他就没有带着季衡去小厅,而是到了另外一边的书房里去,而且关上了书房门。 季衡看他是有话要说,便跟着他进去在椅子上坐了。 赵致礼也坐在了季衡的身边,没有让仆人上茶招待,就直接同季衡道,“昨儿你在宫里留宿了么?” 季衡没想过这件事能够隐瞒住他,只是也没想到他消息竟然灵通至此,就点点头,说,“昨日陪着皇上饮酒赏月,时辰眼看着太晚,就留在宫里了。” 赵致礼然后伸手指了指他额头上的伤,问,“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在皇上的寝殿里摔了跤?” 季衡没想到赵致礼竟然是怀疑自己刚才给出的解释,就哭笑不得道,“你是想问这事?的确就是在寝殿里摔的,我不小心从床上摔了下去,在脚榻上磕到的。你怎么还怀疑我撒谎吗,这有什么好撒谎的。” 赵致礼轻出口气,说,“我知你不是撒谎之人,只是这摔也有好些种,只是担心你和皇上之间闹出了什么矛盾而已。” 季衡知道赵致礼最近有些受皇帝的冷落,赵致礼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定然也是在意的,就道,“和皇上之间的确是闹了些矛盾。” 赵致礼这是真的愣住了,然后叹道,“皇上对你那般看重喜爱,现在对你也不好了么。” 季衡苦笑了一下,说,“倒不是你所想的。是我想回原籍准备考举人,皇上不让我回原籍去。” 赵致礼惊道,“你要离京?” 季衡点点头,说,“的确如此,可能就是这几日就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这次是来和你告别的。” 赵致礼蹭地一下子站起了身来,震惊地看着季衡,“怎么……怎么就要走。你即使回原籍考举人,也是要三年后丁酉年,为何这么匆匆忙忙就要走。” 赵致礼震惊得甚至有些慌乱起来,他是个身份贵重的人,加之十分孤傲,故而狐朋狗友一大堆,但是真心朋友十分之少,在这十分之少的真心朋友里,又数和季衡最好最有默契,季衡要是这么一走了之,他一想到,就觉得心里要空了一块地不踏实。 季衡对他笑了笑,又拉了拉他的衣袖,让他坐下来,但赵致礼却不坐,皱着眉看着季衡,有些烦躁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竟然已经是个坐立不安的样子了。 季衡看他这样,也只好不拉他坐了,只是安慰他道,“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天下人将我的名声传得龌蹉不堪,于我以后的仕途实在是大碍,我只能趁着现在年岁还小离京了,不然,我得一辈子背着这个名声。而且,即使我离了京,也不会两耳不闻窗外事,京里情况,我还是会关注的,有什么事,也会同你写信。” 赵致礼依然紧锁眉头看着他,一言不发,显然是为此事深深愁苦着。 季衡继续说道,“我这一走,于你倒是有些好处的。你知道徐轩要回京成婚之事吗?” 赵致礼点点头,“是和金陵王家结亲吧。听说对方是他的表妹。王家之前世袭琉国公,不过只能袭爵三代,已于上一代去了爵位,不过王家的根基深厚,也是个庞然大物。” 季衡点点头,“正是如此。徐轩回京,想来短时间内不会再出门带兵,他家要他留在京里传宗接代。皇上是不会一味提拔谁的,要是提拔了徐轩,应该就会同时亲近你。” 赵致礼苦笑了一下,说,“这么几年过去了,大家都不是当年的人了。说起来,变得最多的是皇上,没有变的反而是你。皇上的心思越发莫测,很多时候,我都已经是揣测不出他的心思了。而最近我家不宜出头,我倒是不想皇上亲近我的。” 季衡道,“皇上其实很念情意。” 赵致礼摇了摇头,继续对季衡道,“你知道明年要选秀之事吗?” 季衡摇了一下头,他是真不知道,不过一听到这个消息,他就微蹙了一下眉头,心想既然是明年就要选,恐怕不久就要放出消息了,三姐儿一听到,定然更是不会改自己的初衷了。 赵致礼又说,“这是昨儿太后说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不过我觉得选秀也没什么用,太后希望皇上花些心思在后宫上,但是皇上显然一心政事,无心后宫。” 说到这里,他又深深看着季衡,似乎是有点犹疑。 季衡看他盯着自己目光闪烁,就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说,“你如今也变成这般躲躲闪闪胡猜乱想的人了吗。根本没有你想的事,我和皇上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发生。” 赵致礼这才笑了一下,他抱着手臂靠站在书案边上,说,“说起来,我有时真有些猜想,皇上待你可谓是独一份的好了。” 而且季衡这个模样,这份性情,谁和他相处久了,都会生出些心思来。 季衡说,“你再这样打趣我,我可就生气了。” 赵致礼,“别,我就是说一说而已。” 到这时候,外面的门却是被敲响了,赵致礼过去开了门,是一个仆人,赵致礼不高兴地说,“什么事?” 仆人道,“是季公子家里来了人,说家中有事,请季公子快回去。” 季衡已经起身来了,心里想着是什么事,却是和赵致礼说,“那我就只好回去了。” 赵致礼不满道,“这才来坐下,一杯热茶也没喝,就要走了。” 季衡说,“怕是要事,我就走了吧,不送了。” 这个“不送”,说得很有些力度和深意,应该是让赵致礼接受他要回江南的事情,让他那时候也不要送。 两人走出书房门,在檐廊下的时候,夏锦和苏文淳也从小厅里出来了,夏锦虽然脚上有伤,这阵子天气又在变凉,恐怕旧伤也并不好受,但是还是飞快地走到了季衡的跟前,说,“君卿,你额头伤了吗?” 季衡对他一笑,行了个问候礼,说,“只是擦破了点皮,无事。现在天气变凉,你的旧伤难耐,才是要多注意保养。” 夏锦道,“我已是好多了,要多谢君卿你才是,都是你送的药来。” 季衡说,“举手之劳而已。” 苏文淳也过来和季衡见了礼,季衡不再多做停留,赵致礼也没有送他出门,看着他自己出了院子去了,他的神色深沉,不辨喜怒和情绪,眼底深处却带着怅惘和不舍。 皇帝杨钦显几乎可说是一夜未睡。 他的心思总是掩藏在心底,掩藏惯了。 再说,作为皇帝,本来就不该将自己的喜怒和喜好表现出来,不然于国不利。 他本来也准备将对季衡的心思继续掩藏下去的,但是,季衡说要离京回江南之事,就像是道闪电惊雷,将他的那份心思炸得再也没法掩藏,就那么暴露在季衡面前了。 没想到季衡知道了他的心意也是无动于衷,完全不愿意接受。 皇帝要有多爱季衡,就有多忐忑,忐忑之后就又有多惊怒,但是,即使他惊怒,他也不想伤害季衡。 只是,季衡说不愿意接受他的感情,实在是深深伤到了他。 他躺在季衡旁边,两人之间只有很短的一段距离,但是那时候,两人都无意去将这个距离缩短。 皇帝感受着季衡的呼吸,发现他开始也没有睡,慢慢地才呼吸均匀睡了过去,皇帝就翻了个身对着季衡,看了他几乎大半晚上,但是却舍不得碰他,怕把他碰醒了,他的伤处就又要疼得他睡不着。 皇帝无意放季衡离京,季衡一家人都在京城,他不相信季衡能够置一家人不顾和他作对离京。 所以,早上他起身收拾去勤政殿处理政务时,并没有让柳升阻拦季衡离开,他以为季衡无论如何要等自己答应后才会离开的。 没想到等他回到麒麟殿,季衡已经不在了,回家去了。 皇帝有些恼怒,就亲自出宫往季衡家里去了。 季家没什么人,季大人没在家,许氏也出门办事了,只有因为中秋放假三天的许七郎还在,于是皇帝到季家的时候,就和许七郎两厢对着了。 许七郎对他倒是恭恭敬敬的,只是他心里知道许七郎对季衡有意思,是他的情敌,又能够日日和季衡在一起,那醋意就翻腾起来。 许七郎虽然恭敬谨慎,却也带着富贵人家子弟的大方周到,说,“皇上,衡弟出了门,却不知是去了哪里,容草民让人去找他回来罢。” 皇帝坐在季衡的书房里,点了点头,“赶紧去找吧。” 128、第一百零九章 许七郎出了书房门,找到季衡的贴身丫鬟荔枝,小声问她,“衡弟到底是去哪里了,真没人知道吗?” 皇帝来季府的次数已然很多,几乎次次是荔枝上茶上点心伺候,加上荔枝曾经入宫去照顾过季衡,所以,她也算是个有大见识的丫鬟了,虽然性格活泼跳脱,看着不像个十分稳重的,但既然精明强干的许氏能够将她放在季衡身边,让她贴身伺候季衡,自然说明她并不如表面那么没有心眼,相反,她不仅聪明,而且很稳妥,又不是个怯场的。 荔枝小声回答他,“今日大少爷回来,奴婢见着他的神色就和平常不大一样,要深得多,之后又和太太说了好大一席话,他说完,太太就出门了,然后他也出门了,而且连抱琴也没带着,只是马车夫知道他是去了哪里。再说,大少爷昨夜在宫里住了一晚,今儿回来就纱布抱着头,手上也受伤了,说不得是和皇上闹了些什么矛盾呢。” 荔枝分析得头头是道十分有理,许七郎渐渐长大,虽然依然是个真性情的性子,但是也是渐渐明白名利场中的东西,有些细致心眼了。 他想了想,就说,“找人去找衡弟回来,也去找姑母和姑父回来,如若衡弟真的是和皇上之间有什么矛盾,姑母姑父在家,就要利于解决些。” 荔枝点点头应了,许七郎又说,“让抱琴去找衡弟,他最知道衡弟喜欢去哪里。” 荔枝去办事去了,许七郎就又亲自进了书房里去陪皇帝。 皇帝本是坐在椅子上的,此时则站在书案前面,手从书案边上的青花瓷大书缸里抽出里面的书画,仅有两三个是装裱了的,更多是没有装裱的,全是季衡自己写写画画的东西。 许七郎躬身站在一边,说,“这些都是衡弟近来所写所画的,他说不好示于人,准备过一阵就烧掉了。” 皇帝将其中一张拿起来在书案上展开了,那是一幅简单的写意画,简单到只有寥寥几笔,黑色的线条勾勒出一片白墙绿瓦的世界,白墙绿瓦的房屋前面是一片平静的水,刚刚打了粉色花苞的桃树立在房屋前面静水旁边,那点点粉色,就像是胭脂晕染在美人的面颊上,有燕子从远方飞来,是要进那白墙绿瓦的院子里去。 旁边也有题字,大意是小时候住的桃花庄,一直在心里,不知何时能够再回去。 看日期,却是三四个月之前作的画了,却是没有装裱的。 这幅画虽然只有寥寥几笔,却将意境都表现了出来,皇帝盯着画看,似乎人的魂魄就要被画摄走,也去到那个白墙绿瓦,静水桃花的世界里去。 皇帝一颗心一直是感情浅淡的,他经历过的死亡太多,身边亲人竟然是死光了,因为在他心里,太后娘娘和徐太妃实在算不得亲人,他又是在皇宫那么个地方,所以面上看着是和蔼的,一颗心却是十分冷硬,事和人都会被他放在那颗冷硬的心上仔细斟酌,比起在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他能有更多心机。 就因为在别人身上寄托不了感情,所以,他将一腔情窦初开的澎湃爱意放到了季衡身上,就更是浓烈而不可收拾了。 他看着那画,知道季衡是想江南了,也许江南在他的心里,才是他的故乡,京城不过是个寄居之所,但皇帝却并无意让他回江南去一解乡思。他就是这么自私吧。 皇帝轻声问道,“这里写着桃花庄,桃花庄是什么地方?” 许七郎躬身上前侧头看了一眼被皇帝展开的画作,说,“回皇上,这是扬州城外衡弟的家。” 皇帝点了点头,心想难怪季衡能够那么漂亮,原来是在这样的地方生长的。 他一直盯着画,此时越看越觉得这个画的意境和季衡相像,季衡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干净而纯洁,清淡如水,高阔如天空,却又有这点点桃花般的绯色,平添了艳色。 皇帝又拿了另外几幅卷轴出来看,除了一副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画,其他都是写的字了。 皇帝倒没想到季衡是喜欢庄子的,因为这几幅字都是写的庄子,其中一副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皇帝知道季衡的字一向是写得好,而且他也好用小楷,字体端庄秀丽里透着一股潇洒之态,但是这上面的这几个字,却带着力透纸背的感觉,有刚劲,却又总觉得刚劲是被囚在牢笼之中的,刚劲挣脱不开,要说潇洒,潇洒是大大的不足。 一看到就让人觉得压抑。 却是完全没有庄子的超脱的。 皇帝想,季衡年岁还小,想这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话就已是不好,幸得这是挣脱不开的样子。 皇帝轻叹了一声,对许七郎说,“君卿这字这画都好,为何觉得不能示于人呢,你都看过了吗?” 许七郎恭敬答道,“回皇上,草民都有看,因衡弟书房里的这些东西,并不让丫鬟们打扫,时常是我在收拾。衡弟觉得这些不能示于人,草民并不敢胡乱猜测原因,不过想来,大约是觉得这字这画里,全是他当时心情吧。” 皇帝轻轻“哦”了一声,目光幽深若深潭秋水,静静看了许七郎两眼,说,“你说说看。” 吏部尚书李大人曾经对他说过,他的小儿子曾经在烟花之地见到季衡和许七郎,许七郎说对季衡有爱慕之情。 皇帝因此在心里憋闷了好几天,不过他什么也没做,因为他看出来了,季衡对许七郎并无爱慕之情。 但他到底是嫉妒羡慕过许七郎——许七郎能够说出自己心意,且作为季衡的表哥,和他住在同一座府里,能够日日相见。 现在看许七郎,许七郎是个长相俊朗里带着些风流相的少年,一双眼睛里透着单纯,说话做事也是稳妥周到的。 皇帝是居高临下看他,因为许七郎不过是一介草民,他作为一国之帝王,却是不好和他争风吃醋的,而且他也觉得不值得,因为季衡虽然拒绝了自己,但是也同样拒绝了许七郎,许七郎是事事都听从季衡,而季衡却是要听从自己。 许七郎不知道皇帝在想些什么,只是目光又在书案上摆着的那几张书画上看了看,然后才答道,“衡弟一向少言寡语,且总喜欢将一切憋在心里,难过伤心从不会哭泣,生气愤懑也不会对人发怒,开心高兴也不会笑闹在面上,对人关怀爱护,只会默默付出,不会多说一句示关怀于人,甚至像是没有爱好,华服美物,他也并不爱,即使再喜欢吃的东西,也都能够做到浅尝辄止……如此克制着自己,似乎除了他自身,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皆是不让他上心的。但是,他总归是个人,并不能完全没有心绪,总得有个发泄的渠道,所以,有空闲或者心里有事的时候,他都喜欢写写画画,将那些心绪都写画在了纸上,然后再付之一炬,恐怕他也就觉得当时心情都随火光而逝了,他可以做回他想要的样子了。” 皇帝愣了一下,又盯着那“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看。 他想自己倒的确是没有许七郎明白季衡。 许七郎又说,“衡弟对皇上您十分敬重,且说士为知己者死。衡弟一向活得累且苦,前阵子身子又十分不好,好些次要晕倒,一直吃药也没有太多作用。家里都为他担心,他却要来安慰众人自己无事,强作精神。加之京里说他的话实在不好听,他嘴上不说,心里最是好强,定然是难受的。皇上,若是衡弟哪里冲撞了您,恳求您看在他年纪尚小就殚精竭力的份上,恕了他的罪。” 皇帝坐到书案后面的椅子里去,还是盯着季衡写的字看,一时没有答话。 许七郎躬身站在那里,也不敢再说话。 季衡被抱琴找到坐进马车往回赶,抱琴就说,“是皇上来了。” 抱琴心里也是自有猜测的,季衡在宫里住了一晚就受了伤,而且季衡并不和皇帝告退就出了宫,都说明季衡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出了变化,这下皇帝找来了,就很有深意。 季衡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回到府里,季衡就径直回了自己的住处,在院子门口和院子里面,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样子,全是皇帝身边的贴身近卫,跟在皇帝身边的太监是一个叫汪含青的,已经有三四十岁了,据说是以前皇帝生母易贵人身边伺候过的。 皇帝提拔了他上来,其实是有意告诉太后,他没有忘记生母之仇。 其实季衡并不支持皇帝这么直面和太后对上,但是皇帝自有想法,季衡的话,在皇帝那里所起的作用,也皆是看皇帝自己斟酌罢了。 季衡对汪含青问了一声好,汪含青因为是易贵人当年身边的老人了,又是历经千辛万苦才逃过了太后的迫害活到了如今,而且还爬上来成了皇帝身边的新贵,自然是很不一般。 他却不是像柳升和张和生一样看着季衡和皇帝之间的成长和感情的,所以,对季衡,他是面上只是过得去,心里却对他很有些看法。 皇帝带汪含青来季府,季衡心里已经明白了些什么,知道和皇帝之间的芥蒂的确是结下了。 汪含青对季衡说,“皇上已到多时了。” 便有着责怪季衡之意。 季衡不是很喜欢汪含青,因汪含青是个老人精,但他也是丝毫不显,而且觉得皇帝要是能够稳稳拿捏住这种人给做事,那也是十分不错的。 季衡告了两句罪,就说,“那有劳汪公公进去通报一下,说季衡回来了。” 汪公公进去通报了,刚通报完,就被皇帝埋怨了一句,“这是君卿的家里,怎么他要进来还要通报了。真是……” 皇帝亲自起身到门口接季衡,汪公公心里倒是起了些波澜,多看了恭敬垂首站在一边的许七郎两眼,皇帝出宫的时候是带着气闷和怒气的,汪含青以为皇帝必定要疏远和芥蒂季衡了,没想到许七郎和皇帝在书房里说了一阵子,皇帝就又对季衡变得和蔼急切起来了。 皇帝在门口拉住了季衡,把他拉进了房里,说,“这是你家,你还通报什么,自己进来不就是了。” 季衡面色柔和地柔声说,“皇上,微臣哪里敢如此僭越。” 他还没有到变声的时候,放柔声音,声音就更是柔而软,男女莫辨,皇帝听得心里又颤了颤,说,“别和朕说这些虚词了。” 129、第一百一十章 季衡被皇帝拉进书房里去,季衡看了站在那里略微担忧他的许七郎两眼,许七郎会意,就对着皇帝告了退,既然季衡回来,皇帝也不需要有人再在跟前杵着碍眼,让许七郎高退后,他就又示意汪含青,让他也出去。 汪含青对皇帝如此般青睐季衡是既觉诧异又很有些介意的。 他完全不能理解之前皇帝对季衡还那般怒气冲冲,怎么这时候一看到季衡,就又化成了一滩水般温柔了。 不过对于皇帝来说,这却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如此,觉得被伤害的时候,就难受委屈愤怒得很,恨不得大吼大叫好好发泄一通,不过皇帝却不是一个会大吼大叫发泄的人,一切压在心里,继而身边人只看到他变得阴郁,是要整治人的样子;但是,这份难受委屈愤怒,又常常是不能持久的,转念想到对方的好,难受就会消掉,自我安慰一番对方也不容易,委屈也就没有啦,要是再知道对方的难过受苦,哪里还能愤怒起来,不心疼死已经不容易了。 所以,这爱一个人的时候,情绪往往变化很大,但是,都是做不得数的,只要这爱意不灭,总归就是什么委屈都能压下去,要和对方好。 皇帝看房里只有自己和季衡了,就又有些欢喜,又有些心疼地拉着季衡让他去椅子上坐下了,眼睛盯着他的额头看,其实只看得到纱布,发现没有渗出血来,他也就松了口气,“你这还受着伤,怎么还到处乱跑呢。朕早上不过是去处理了点事,回去你就不见了。” 季衡深知以柔克刚的道理,而且他不是脾气外露的人,可说是怒火万丈的时候都能够做出微笑。 虽然皇帝发小孩子脾气,不仅说喜欢他,而且还要他在京城不放他离开,但是,想到对方还小,又没有安全感,昨晚和他之间的那些芥蒂也就消融了很多,此时又故意要软化皇帝的态度,故而就更是用了温言细语和皇帝说话,“皇上如此这般关心我的身体,微臣十分感动。其实这伤并没有大碍,皇上您昨晚也是看到的,只是破了皮罢了,没几天就会好的。今日早上,微臣醒来看皇上您不在,就知道您有事情要办,也不好在宫里一直呆着,想着让人去通报一声,也正是打搅你,也就没有让人去通报,我就回来了。” 皇帝让季衡坐了,自己却不坐,只是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季衡穿着玉色的曲裾,像个人偶娃娃一般精致可爱,因面上一派沉稳,又距离那人偶娃娃有些差距。 皇帝又问,“你方才却是去哪里了?” 季衡道,“去了大兄家里,大兄说老家族里有人进京来,就带了些老家的咸鸭蛋,甚至还有金华那边的火腿,嫂嫂又很会做家乡菜,就让我过去吃饭去了。” 皇帝问得细致,季衡也答得细致,不像是君臣对话,倒像是亲密无间的亲人之间的话语。 皇帝就说,“你家祖籍是在兴化是不是?兴化挨着高邮,咸鸭蛋倒是有名,也有供应宫里。” 季衡让皇帝也坐下后,才回答道,“现在高邮、兴化、宝应三县,都属于高邮府。兴化也有咸鸭蛋,但是却没有正经高邮县的好。” 皇帝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又起身去看季衡的那些字画,然后回头道,“君卿,你的这些字画,给朕吧。” “嗯?”季衡惊了一下,道,“皇上,这些都是胡乱写画的,不曾用心,不能示人,皇上要臣的笔墨,那是对臣莫大的荣宠,只是,还容臣用心去画后,再赠给皇上吧。” 皇帝却道,“朕就要这个。你虽然说并未用心,但朕看着,却正是你的心意。” “这……”季衡很有些为难,也走到书案边上去,他这些东西写写画画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是去西山避暑前所作,他自己都忘了是些什么了。 他想看看,但皇帝却已经将纸都卷了起来,放回了书缸里去。 季衡只好轻叹了口气,皇帝目光灼灼看着他,只见季衡眉宇之间带着愁绪,他就伸出了手,手指在季衡的眉心上按了一下,季衡有些受惊,想要退开的时候,皇帝直接伸手将他未受伤的右手抓住了,然后将他一带,把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季衡最近身体不好,被这么一拉一带就是一阵头晕目眩,正要反抗,皇帝右手已经托住了他的后脑勺,人就那么亲了下来。 皇帝实在不会亲,所以就只是在季衡的嘴唇上触碰了一下子,发现季衡呆愣住了,就又趁机亲了亲他的鼻尖和面颊,季衡飞快地用左手推开了皇帝,他左手上还有伤,皇帝不敢强来,只好放开了他。 季衡面颊绯红,眼瞳也突然亮得发光,嘴唇动了动,是个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 他是想要恼怒,但又不知如何恼怒,想要教训皇帝,也同样是不知如何教训。 他的确是被冒犯了,而皇帝已经十六七岁,不是个十二三岁的许七郎那样的小少年了,季衡并不能视这样的亲吻为无物。 皇帝见季衡气得面色涨红,是个忍无可忍到要晕倒的样子,就说,“你既然已经明白朕的心意,如此这般,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再说,情之所钟,爱之所系,往往无法克制。” 皇帝这是先下手为强,做出坦坦荡荡地要谈恋爱的模样来了。 季衡则是被他气得要吐血,最后只是没有办法地笑了起来,看着皇帝无奈地说道,“皇上,您之后就要有后宫三千,您这样和我算什么事呀。我早就说过了,我并没有接受。再说,情爱之事,本就是要两情相悦才行,您这样,微臣是真要生气了。” 皇帝高高挑挑地站在季衡跟前,他现在十六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天不见就会觉得他又长高了些,这样低头看着季衡的样子,很有些气势凛然,而且他刚过变声期,声音要低沉稳重里带着点磁性和醇厚,说出话来,那就是一点轻佻之意也没有的,和下圣旨时候的稳重不容置疑是一模一样。 季衡回他的时候,却有些气急败坏,季衡很少将情绪表现在语言中,这时候则是真的生气和着急了。 皇帝又要伸手拉季衡,季衡飞快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甚至人撞到了后面的椅子扶手,他现在是个对疼痛十分敏感的身体,几乎瞬间就痛得无法动弹,站在那里垂下头咬牙开始忍痛。 皇帝其实无法明白他到底有多痛,只是知道他把自己撞到了,他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去,走过去看着季衡轻声说,“为何要躲避。你觉得朕要伤害你吗?” 季衡好不容易缓过了气,抬头看向皇帝,摇了摇头道,“皇上,您是没有明白微臣的意思。我是不会和你有那种关系的,我们像以前一样不好吗,你有你的女人,让我做你的臣子,这有什么不好。你非得让微臣怨你才行吗?”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说,“像以前一样?朕以前也是这般喜欢你。” 季衡震惊地看着他,然后沉下了心,皱眉冷声道,“皇上,您是觉得我像女人吗?我殚精竭力地想要做您的忠臣,就该被当成女人和佞臣对待?以前是别的人乱说,微臣想到皇上您对我的重用和信任,一切误会侮辱都可以忍着,要是皇上也用这种行为侮辱于我,您让我再要如何想,如何去忍。” 季衡的声音大了起来,因为平常几乎都是轻言细语地说话,突然这么大声,倒吓了皇帝一跳,而且看季衡胸膛起伏,简直是要气得晕过去的样子了。 皇帝这下子是既为自己觉得委屈,又为季衡觉得委屈起来。 心想为何自己爱季衡不可得,而季衡得一个佞臣的名声,也的确是十分地委屈。 皇帝一时之间倒是无言以对了。 其实他之前哪里没有想过呢,他对季衡这样的情愫,就已经是对不住季衡了,是侮辱了他,如若是表现出来,让世人也知道了,那么,就是让世人的污言秽语来侮辱他了。 皇帝是什么道理都懂,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他一番抓心挠肺之后,眼眶里似乎都盈上了眼泪,但是季衡是个十分抵触而戒备的样子看着他,让他深深地叹了一声,“为何老天爷要如此对不住朕。” 季衡却不知这与老天爷有什么关系,道,“皇上,微臣的心意十分明确,微臣对皇上只有崇敬敬爱,并无男女之间的情愫,也请皇上尊重微臣。而皇上贵为天子,最不该轻易出宫,要是遇到危险,微臣万死不能辞其咎。” 皇帝静静看着他,然后又摇了摇头,似乎是要将自己脑子里的执念摇走,说,“朕以后自当谨遵和你之间的君臣之道,朕爱重你,所以,君卿,并不想要你难过为难。只是,你也不要离开朕身边,可好?” 季衡愣了一下,没有回答,皇帝又问了一遍,“朕会尊重你,明年就又选秀,朕会找个更爱的人,朕不会让你为难,所以,你也不要离开朕身边。” 季衡看皇帝这么苦苦哀求,倒是觉得他十分可怜了。 不由就有些心软,只是,他却是势必要回江南去的,于是就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微臣一生为你的臣,侍奉你。” 皇帝又觉得感动起来了,一感动,就又想抱住季衡亲几口啃几口,但他也只能看看季衡的嘴唇,看看他的脸蛋,然后说,“朕回宫去。” 皇帝叫了人进来将季衡那些书画都拿走了,然后自己也走了。 季衡一直将他送到了车马院子里,看到他坐车离开了,才转身回自己院子里来。 许七郎跟在他的身边,问,“衡弟,你和皇上之间,是闹了什么矛盾吗?皇上刚到的时候,神色十分不好,是要发怒又隐忍着的样子。” 季衡对他虚弱地笑了一下,说,“没什么事了。” 130、第一百十一章 许氏回家时,皇帝已经回宫了,她其实很有些疑惑皇帝对季衡的看重,每日都要召季衡进宫也就罢了,他还经常出宫来季府。 许氏也有些担心皇帝是真要将季衡当做幸臣用,不过看季衡是个很有主意的,又一派坦然的样子,母亲在这方面一向会看得很明白,许氏以自己的判断,觉得季衡和皇帝之间并无不正常关系,虽然有了这个判断,她到底还是有些担心。 季衡说要同许氏说话,就和许氏在许氏的内室里坐下了,而且让人不可接近。 许氏便问,“可是事情有什么变化?” 季衡便先斩后奏地将自己去求季朝宗写信的事情说了。 许氏听后十分震惊,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季衡就道,“非如此不能洗脱别人强加于我的污名。母亲,还请你能谅解。” 许氏很有些伤心和惭愧地看着季衡,说,“我怎么会怪你呢。不过是你父亲和我没有将你护好,你小小年纪在宫里如履薄冰就罢了,还要背负这等污名,怕你伤心,我从来没有过问过,也没有想过解决之法。反而还要你自己来解决此事,母亲已经十分惭愧了。” 季衡道,“母亲,你对孩儿的生养之恩,已经大过天地,又如此般爱护我,儿子此生恐怕都无以为报,你可千万不要那般说,只会让我自责罢了。” 许氏便不说了,而是道,“季氏宗族出面解决此事,自是再好不过。只是,不知族长收到朝宗的信,可会按信中所说的帮忙。” 季衡道,“到时已经不重要,事情已经发生,族长难道能够站出来说信不是他所写么,再说,他也不能让自己儿子背负欺君罔上的罪名。” 许氏叹了一声,道,“如此,便是好的,只是,就怕要惹怒皇上和你父亲。” 季衡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他父亲恐怕不会怎么生气,皇帝定然是要大发雷霆的。 季大人回府之后,还未来得及叫季衡到跟前去说话,季家宗子季朝宗就上门拜访了。 中秋佳节,季家族长的确是让人送了东西来给季朝宗,一应家乡吃的,还有就是送了些银钱来,怕季朝宗在京城里俸禄低,日子不好过。 季朝宗带着不少东西上季府,先是将一应东西让仆人送去给许氏,然后就来拜见了季大人,同季大人说,“一直受五叔你的照顾,此次父亲让人送家乡风味来,就送了不少,还叮嘱我一定要给五叔家送一些,不要看着都是些普通东西,就赧颜不送。父亲说,犹记得五叔小时是很喜欢吃咸鸭蛋的,所以就特定送了不少高邮的咸鸭蛋来,我已经让人送去给婶婶了,还望五叔不要介怀礼轻。” 季大人道,“是兄长大人太客气了,照拂你乃是应当。这些家乡风味,哪里能说礼轻,没有比这个礼更重的。” 两人一番客套之后,季朝宗就拿出了一封信来递给了季大人,说,“五叔,这是父亲让送来给你的信,侄儿不敢耽搁,接到就送来给你。” 季大人将信接到手里,并不避讳季朝宗,就撕开了封口拿出信纸准备看,他以为信里无非是客套之言,或者是让自己照拂季朝宗,也就没有太在意,当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他就惊住了,季朝宗神色间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问道,“五叔,父亲在信中写了什么,可是有什么不妥?” 季大人又从头仔细地将信看了,他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然后就将信递给了季朝宗,说,“我在京中,虽然贵为阁老,但坏了宗族名声,也是我的罪过。” 季朝宗看了信之后,神色比起季大人来还要震惊和难以置信一些,结结巴巴地说,“父亲,父亲怎么写这个信来,真是,真是……” 季朝宗表演十分到位,季大人完全不能从他的身上看到作伪,而且,季朝宗一向是以忠厚而稳妥示于人,季大人也不会去怀疑他。 季大人道,“恐怕是家乡很多人也在胡言乱语传这件事,才让族长如此生气,不过这些传言都是污蔑,你也知道衡哥儿,绝对不是那种人。” 季朝宗义愤填膺地道,“是呀,我最气的就是这些人污蔑君卿。说我这状元是名不副实,我是能够忍下去的,但是却那么污蔑君卿,君卿这才十三岁,就要受这种恶毒的话的攻击,实在是太过可怜了。” 季朝宗看了这封信,脑子里想的已经是族长会写这信,大约是为了他的儿子,想要澄清他儿子绝对不是因为季衡受宠才做了状元的,要澄清此事,只能从澄清季衡的名声入手。 季大人完全没去想,这可能是季衡和季朝宗唱的双簧。 季大人道,“既然族长有吩咐,我自是会如此办。” 季朝宗留在季府里用了晚膳才回去。 季大人把季衡叫去说话,将信也给季衡看了,季衡看后一言不发,但是季大人分明看得出他的难过和愤怒。 过了好一阵子,季衡道,“若是当年被徐世子划花的脸不能好全,说不得还是一件好事。” 季大人听他这样一说,倒是十分心疼起儿子来了,道,“为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都是外界污蔑。既然族长如此说了,其实也是想护住你,你去告诉你母亲,让她替你收拾东西,你就准备先回扬州去吧,回了扬州后,就回老家兴化去族里拜见长辈。” 季衡点头应了是,季大人又说,“京里的事情,都由我做主。你放心地回去吧。” 季衡回屋和许氏说了,许氏就叹道,“让七郎和你一起回去,你先住在你舅舅家里,我比你慢一步,也必定赶在今年回去。” 许氏心事重重,将已经长大的儿子又拉到怀里去抱住,季衡靠在她柔软的胸前,倒是别扭起来,找了个借口就赶紧退开了,去找了许七郎说要马上离京回扬州的事。 许七郎是无条件跟着季衡的,季衡说怎么就是怎么样,他自是没有异议,只是问了一句,“咱们这次回了扬州,什么时候又回京来呢?” 季衡笑了笑,说,“大约是要考上举人,考进士的时候才会回京了。怎么,你舍不得这里了?” 许七郎摇头道,“我哪里会舍不得呢,只要和你一起,去哪里都行的。反正一切不过是身外物,只要人在,就没事。只是,我和你走了,释真恐怕就不能继续在这里来念书了,他要另找夫子,怕是会有诸多不便。” 许七郎年岁不大,心倒是很细的,释真是四姨娘的娘家侄儿穆真的字,从前一年开始就到季府来跟着许七郎一起上学了,和许七郎关系已经很好,他每天早上来,傍晚回家,学习刻苦认真,虽然为人还是有些怯懦,倒是要比最初行事大方很多了。 季衡道,“这个倒是不用太担心的,他今年上半年不是考取了秀才功名了吗,正好可以去书院里读书,让父亲将他送去京郊的书院里就好了,张家的兄长就在那书院里,听说里面是很不错的,正好有利于他结交一些士子,讨论文章,增加一下胆识。” 许七郎看连释真也有了着落,这下就真没什么可想了,于是伸手一扑,人从季衡身后搂住了他,靠到他背上,说,“回扬州好啊,不知道你家园子里的樱桃树长成什么样子了。” 季衡笑道,“你就是只皮猴子,这时候就只想得到樱桃树。”却是由着许七郎搂着自己靠在自己背上,只当他是个依赖自己的晚辈孩子。 季大人当晚就写了折子,将季氏族长写给他的信附在后面,恳求皇帝让季衡回老家去,并且言辞激烈地说对季衡的那些传言都是无中生有的污蔑,季衡虽然年岁尚小,却为人持身甚正,没有任何不端,但是有些人却拿污言秽语来侮辱他,这也直接影响到了季氏一族的名声,要是皇帝再不对此事加以处理,那么他也就必得因失望而告老还乡了。 其实,这日下午,季朝宗来季府前,就已经将那封写给皇帝的信送到了内阁去,季朝宗是用自己的身份写了折子,折子里夹了这封信。 这信不是密函,是不能直接传给皇帝的,要在内阁先被处理了写了草拟意见后再送去给皇帝。 当日下午是阁臣刘汇当值,刘汇六十来岁了,是个中庸的人,靠着资历做了阁臣,做事是求无功无过,不过他却是个很好八卦的,在阁臣里倒是少有的喜欢滔滔不绝说话,又能总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的。 刘汇翻了这个折子看了,当场就又惊又觉得有意思地张大了嘴,因为这个折子不是紧要折子,所以就要留着第二天才送去给皇帝了。 因刘汇觉得这个折子并不关系国家大事,可说只是私事,就觉得无关紧要,拿给了不少人看,甚至将那信都传了很多人的手,这下,到第二天的时候,不少人都知道季家被惹恼的事情,是要大家为季衡的名声平反了。 季大人第二天怀揣着上书的折子去上朝的时候,在宫门口就被不少大臣微笑着打招呼,而且大家眼神怪异,让季大人心里就觉得有些怪异。 不过他一向是深沉严肃的,回了大家的礼,也就目不斜视,按下了心绪没有去问这些人为什么一副奇怪的眼神。 131、第一百十二章 早朝上没有什么大事,所以很快唱礼的太监就说要散朝,这时候,季大人出了列,道,“皇上,微臣有事启奏。” 皇帝看着他,说,“季卿,有何事?” 季大人于是将那封折子捧了出来,当值的太监赶紧过来接过去然后捧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不知道季大人是要奏何事,不过,既然是在朝会上启奏,那就不会是小事。 皇帝翻开折子,开始还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但是,几乎是眨眼间,他就怔住了,然后将折子和里面夹着的信纸仔仔细细地阅读了,读后他就沉下了脸,虽然面无表情,其实已经是心慌意乱了。 皇帝几乎是想阻止季大人,但季大人已经说道,“微臣长子季衡,九岁时入宫为皇上做伴读,是我季氏一族莫大的荣耀,但是,却又因为此事,京中有十分不实的传言,这些传言不仅毁坏了我儿的名声,而且也毁坏了我季氏一族的名声。” 他说到这里,就将自己收到族中族长来信的事情说了,甚至将信件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背完后,季大人又说,“从前,我一直觉得是清者自清,所以并没有针对大家的污蔑和谣言说什么,但是,现在已经有了族长的责备,我却不能再对此事忍气吞声了。季衡年纪尚幼,又为人正直,决计不会做出传言中的事情,再者,这些谣言,污蔑了季衡也就罢了,这也是在污蔑皇上,玷污皇上的圣明。所以,微臣恳请皇上对此事做出处理。我会将我儿在近日里送回原籍去,而若是如此后,还有人继续造谣污蔑,就有请皇上公断,对此人进行处置。” 皇帝对这些根本就没听进去的,他脑子里想的,只是季衡真的是要走了,他明明答应了自己要陪伴自己左右,怎么就又做出这种逼他的事情,要他放他走。 皇帝沉着脸一言不发,而朝堂上,大家在最开始小声说了两句话后,看季大人神情十分严肃,语言十分严厉,大家都噤了声,生怕被季大人注意到,成了出头鸟。 皇帝想了想后,说道,“朕准你的奏,以后要是有人再造谣污蔑季衡,就严加惩处。只是,季衡却是不必回原籍去的,留在京里就是了。” 下面的大臣虽然都是不敢出声,听了皇帝这话,心里却是已经在嘀咕了,皇帝这话根本就是前后矛盾,一边说和季衡之间是清白的,一边又舍不得让他离开。 季大人道,“季衡坏了季氏一族的名声,族中族长要季衡回去,微臣却是不敢阻挠的。” 皇帝其实也不能管季家宗族内部的事情,他皱眉坐在那里一时又沉默了,过了好一阵,他才说道,“此事容朕想想。” 然后就让退朝了。 皇帝回到勤政殿,正好前一天的折子也从内阁处送来了,皇帝烦躁地拿起第一本翻开,没想到就是季朝宗上书的那一本。 他愣了一下,便又将信翻来覆去看了,然后就皱着眉狠狠地将折子扔到了地上去。 他在书房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在心里说道,“明明答应了不离开朕,却又用上这样的手段,让朕必须放你离开。你怎么就这么狠心。” 皇帝朝外面喊道,“柳升!” 柳升小跑着进了书房里,行礼道,“皇上,奴婢在。” 皇帝道,“让人去传季衡进宫来。” 柳升愣了一下,应了之后就转身出去了。 早朝时柳升就伺候在皇帝的身边,自然知道皇帝在书房里那么烦躁是因为什么,此时传季衡进宫,恐怕是要对季衡发脾气。 柳升派了两个小太监出宫去请季衡去了,自己则端了参茶进书房里去,看皇帝还是皱着眉一言不发,就说道,“皇上,那传言,不仅是对季公子不利,对皇上也是不敬。季公子要回祖籍去,也是好的。” 皇帝当场就气得将那杯参茶摔了出去,但是他还是一言不发。 有那种传言,照说皇帝是该生气的,但是他却并没有生气,相反,是季衡要离开他,他才生气。 柳升看皇帝摔了茶杯,自然是什么也不敢说了,只是跪在地上请罪,然后又跪着收拾了摔碎了的茶杯,又将那一本被皇帝扔到地上的奏折收拾起来放到御案上,战战兢兢地退出了书房。 皇帝觉得委屈极了,却又没有什么法子,因为他知道,季衡是铁了心地要离开。 季衡到勤政殿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皇帝没有食欲,便也没有吃午膳,听到柳升通报说季衡到了,他就道,“让他进来。” 季衡进了书房,没有敢看皇帝就跪下了,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三呼万岁后,就匍匐在地上没有动静了。 皇帝看着他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又是气他又是心疼他,总算是压下了怒火,道,“平身吧。” 季衡却没有起来,道,“微臣辜负了皇上,不敢起身。” 皇帝将那封被柳升收拾起来放到御案上的折子又扔到了地上季衡面前,季衡听到纸张哗啦啦的声音,却没有动,皇帝怒道,“你故意的是不是,你也知道你辜负了朕。” 季衡的额头抵着地毯,“皇上,臣是非回江南不可的,你就放我走吧。” 皇帝从御案后起了身,走到了季衡的跟前来,弯下腰伸手将他没受伤的右手抓着将他狠狠地拽了起来,季衡被他拉得踉跄了一步,直接晕头转向地撞进了皇帝的怀里,皇帝低下头恶狠狠地瞪着季衡,从牙缝里憋出了话,“你昨日是怎么答应朕的,你说你会一直陪伴在朕的身边,你刚说完,就做出这种事情来吗。你让你父亲,你的堂兄上这种折子来逼朕,是不是?” 季衡知道自己此时要是和皇帝硬碰硬,不会有好结果,就伸手轻轻地抚了抚皇帝的胸口,道,“皇上,微臣会一直陪伴你的。” 皇帝被季衡抚着胸口,身子都要酥麻了一半边了,一下子就脸色更红,之前是气红的,现在是一种莫名的悸动,他要发脾气都不知如何发了,只是委屈地说道,“你撒谎,你父亲和堂兄的折子,是怎么回事。” 季衡目光盈盈地望着皇帝,柔声说道,“我回江南去,最多回三年,等考上了举人,就回京来。皇上,你放我离开三年吧,咱们做三年之约,好吗?” 皇帝摇着头,“不。” 季衡不说话了,从皇帝的怀里退了开来,又跪下了。 皇帝气恼地瞪着他,道,“你为何就要离开朕?” 季衡轻叹了口气,才说,“皇上,您明知道传言有多难听,你为何一点也没有要压一压的意思呢。我得了这样的坏名声,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还是皇上您的事,也是我整个季氏一族的事。皇上,难道您以为那折子是微臣让父亲和大兄写的吗,根本就不是。季氏一族因我坏了名声,恐怕在家乡都要抬不起头来了,季家最重清名,这么晚才来责备我和父亲,已经是看在父亲是朝中大臣的份上了。其实父亲昨晚就将族长伯父寄来的信给我看了,当时我就十分难过,若是坏了我一个人的名声,我倒是可以背负的,但是,因为我一人,整个季氏一族都抬不起头来,我真是深感愧疚,心里十分难过,皇上,您能明白我吗。” 季衡的话说到后来,已经隐隐带上了哭腔,皇帝怔怔看着他,心里十分矛盾,他最终还是弯下了腰,将季衡又拉了起来,把他搂进了怀里,但是刚搂进去,季衡就退开了。 皇帝看到季衡的那长长的眼睫毛上甚至沾染着两滴晶莹的泪珠,是副故作镇定却又我见犹怜的模样。 皇帝静静看着季衡,好半天才说,“你真的要走吗?” 季衡又要下跪,道,“恳请皇上成全。” 皇帝拽住了他的手,不让他下跪,仰着头望着头顶的彩绘,将要涌出眼眶的湿意生生地压了回去,声音已经带着涩意,“好,朕允了,你回江南去吧,不过,你要记住你刚才的话,三年之约,要是三年后你不回来,朕就不再对你留情面了。你这是欺君罔上。” 季衡在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想说谢主隆恩,最后又没说出口,只是看向皇帝,伸手轻轻抱了抱皇帝的肩膀,说,“微臣谨记。” 皇帝低下头看了季衡一眼,伸手将没来得及退开的季衡抱到了怀里,又托起他的后脑勺,不容他反抗地凶狠地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口,因为亲得狠,甚至有点带咬的感觉。 然后,他盯着季衡的眼睛说道,“朕虽答应你回江南三年,但是,许达川不许跟着你一起回去。” 季衡被他亲得十分不自在,但是又不好反抗,怕把皇帝又惹急了,此时听他说出这句话,就有些惊讶,“为何不允七郎回去?” 他并不相信皇帝难道是拿他做质子。 皇帝的手指抚摸过季衡嫩得像水豆腐的面颊,眼睛里的光一改平常的平和,变得锐利起来,道,“你别以为朕不知道,许达川打着你的主意呢。你一边说着不接受朕的心意,又和你的表哥过于亲热,毫无防备。” 季衡在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心想皇帝这是在吃七郎的醋? 季衡道,“他同我的亲生兄弟没有什么不同,我和他之间一切都是清白的,皇上,您这是侮辱我。” 皇帝道,“反正你要回江南去,许达川就不许回,或者你就不回去。” 季衡无奈地看着他,皇帝和他对视着,分明是带着小孩子的无理取闹的赌气。 季衡无法,只好说道,“那就让七郎留下来吧,只是,他也要考功名了,总不能因为此事耽误他三年。” 皇帝道,“让他在京城考就是,朕下旨让他可以留在京城考。” 【第三卷 情深如许】 132、第一章 三年后。 昭元十二年,八月末。 八月末正是桂子飘香的时节,当年季衡就是在这个时候离了京城。 那一天早上,皇帝从勤政殿一步步走到了宫城东南的角楼上,爬到最顶层,站在那里极目远眺,只见皇城宽阔的护城河外,京城房屋鳞次栉比,不断向外延伸,似乎是要一直到天的尽头,但是,即使如此,他也并不能看到季衡所在的地方。 他没有去送季衡,季衡也没有要人送,只是许氏和许七郎将他送到了通州码头去上船,他就登船离开了。 许七郎对季衡恋恋不舍,季衡也和他相约了三年之约,让许七郎一定要在三年后的秋闱上有所成绩。 季衡带着丫鬟婆子小厮书童,还有几个管事下了江南。 赵致礼那天早晨也早早起了床,练了一阵剑,就换了一身衣裳,去马房牵了马,策马奔去了码头,他坐在马上,在远远的地方看季衡被簇拥着上了船,他就扭转马头离开了。 季衡说不必相送,他也不会那般矫情一定要去送他,生离死别都是难受的事,这样没人相送,反而要轻松很多。 皇帝正在勤政殿里处理政务,这几年,他也没有闲着,不仅不闲,而且还又忙又累,似乎是每个时候,他的脑子都没有放松过。 皇帝这个位置是个良心活,历代帝王,有兢兢业业累死累活亲力亲为地干活的,也有思来想去殚精竭虑地琢磨斗大臣的,也有酒池肉林肆意妄为只图自己开心的……全看皇帝自己要怎么干。 不过杨钦显显然没有去考虑皇帝这份工作是个良心活这件事。 他从登上皇位至今,他要将皇帝这个位置坐稳,保住性命已经是殚精竭力了。 现在皇位虽然是稍稍坐稳了,但是摆在他面前的问题还是各种各样地多,所以他总是忙的。 忙也有好处,忙起来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季衡了。 季衡就那么毫无留恋地走了,因为约定了三年之期,所以皇帝无时无刻地不在计算着时间,希望三年可以过得快一点。 不知是不是因为是少年时代的爱情,而且是初恋,所以皇帝才那么无法自拔,在他眼里,没人比季衡更好,季衡身上似乎就没有他不喜欢的地方。 而季衡,虽然说了三年之期,但是他以为的是,皇帝在这三年内,身边定然会有很多美人相陪,他见多识广了,就不会对自己有所依恋,眷恋自己不放了。 季衡是喜欢皇帝的,而且是带着怜爱的敬重,只是,却很怕他对自己说爱情,说他的心意。 这三年,季衡也时常给皇帝写信,季衡有前世的记忆,所以对引进农作物很有些前瞻性,他对皇帝做出过承诺,说要考察引进农作物之事,就真派人去做了,而且写了很多报告书。 于是,几乎每个月皇帝都会收到季衡这样的报告书,这报告书可说是几种农作物详解大全,而且还配着很多幅季衡作的画,然后就着实物一起送进京来,而且里面会写这些农作物的种植方法,适合种植的地方,产量,食用方法等。 附带着,季衡会问两句皇帝的身体状况,就再无其他了。 皇帝每次都让人誊抄这个报告书,然后将誊抄版送去户部,原本就自己留着,甚至包括农作物的实物,皇帝也会有兴致观赏,因为他觉得这个实物,季衡定然也曾这么观察它,甚至抚摸过。 柳升的声音响起,“皇上,江苏的桂榜送来了,礼部的代大人在外面候着,可要马上宣他进来。” 皇帝正在用笔舔墨,听了这一句,手里的毛笔竟然抖了一下,一滴墨汁滴到了砚台外面。 皇帝道,“宣他进来。” 柳升应了一声就出去了,礼部侍郎代肃岚快步无声地走了进来,跪下行了礼,皇帝道,“平身吧。” “谢皇上。”代肃岚起身后,就恭恭敬敬地说道,“本是要等几地的秋榜都送来了再来送与皇上审阅,不过皇上之前有吩咐,让江苏的尽快送到,所以微臣自作主张,江苏的到了,就赶紧送了过来。” 皇帝神色无异地淡淡“嗯”了一声,让代肃岚代大人也不知道皇帝这到底是高兴了还是不高兴呢。 他将手里的榜单呈了上去,皇帝打开一看,瞬间就是一笑,那是真高兴的笑,代大人这下知道自己是做对了。 便紧接着说道,“此次江苏解元是季阁老的长公子,这个季衡,十七中举,虽然算不得是最年少的举人,但是也是少年英才,十分出色了。当年季阁老也是二十出头就中了进士,位居二甲前列,季衡这是虎父无犬子,且是要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皇帝喜欢听人夸赞季衡,就说,“他果真是不负朕望。” 皇帝用手指轻轻抚摸那榜上季衡的名字,一直看了好一阵,笑了好一阵,才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又一脸深沉起来,将榜上其他人给扫了一遍。 说,“可是将他们的答卷送上来了?” 代大人说,“正在誊抄,等誊抄完就送来给皇上过目。” 其实皇帝哪里有时间看这种答卷,不过他对季衡实在是十分关注,只要是关于他的事,都能让皇帝感兴趣,说,“将各省的解元卷都送来给朕过目,既然江苏的已经送到了,就将季衡的先呈上来吧,将原卷送来。” 代大人恭恭敬敬地应了是,又说,“季大人恐怕已经知道了长子一举夺得解元之事,微臣见到他,只见他眉宇之间全是飞扬色彩。” 皇帝抬眼多看了他一眼,说,“季衡作为朕的伴读,这样夺了解元,即使是朕,也是与有荣焉,更遑论是他的父亲呢。” 代大人又连连应是,然后才退下去了。 很快代大人又将季衡的答卷原卷送来了,季衡的字挥洒在卷子上,竟然是一蹴而就,丝毫没有任何迟滞,也没有任何增改,从头到尾流畅至极,皇帝看到他的答卷,就像是看到了他的人,将这份卷子从头到尾地看,又从尾到头地看,看了两三遍,已然全都记在心里了。 他又望向窗户,心里想着,“你可像我期待见你一样期待着见我呢。” 又看看卷子,想,“三年时间,你也该长大了,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可是长高了很多,完全褪去了少年模样吗?” 皇帝发了一阵呆,又叫柳升,说,“让人去宣季贵人前来,正好陪朕用午膳。” 柳升应了之后就出去让小太监宣季贵人去了。 季贵人者,就是季衡的三姐,季家三娘季清瑛。 在昭元十年的选秀时,季三娘虽然已经十八岁了,算是选秀之人中年岁较大的,但是皇帝看了她一眼就选了她。 当年选秀,一并入了宫的还有另外几人,其中现在风头最盛的是平国公徐家的嫡孙女徐璃,徐璃当年只有十四岁,长相只能是中等偏上,绝对不及季三娘的端庄美丽,但是她年岁小,且娇俏可爱,为人稍稍活泼,但是又不过分,便很讨一直处在沉闷皇宫里的皇帝的喜爱,自从她一入宫,皇帝就待她很好,很快就封了妃不说,现在,她又是后宫里唯一一个怀有身孕的宫妃,还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可谓是羡煞旁人了。 徐妃气势很盛,徐太妃自然也是十分高兴,俨然已经要压过太后和皇后了。 后宫这个女人的地方,季三娘虽然出身低,只是庶出,但是因为温婉大方,也很得皇帝的看重,从最初的昭容晋位成了贵人,在一起入宫的几个女子里,她也算是比较惹眼的了。 季三娘倒是谁都不得罪,因季大人在前朝稳妥,她在后宫里日子倒不难过,虽然季三娘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但也有交情更好一些的人物,例如年岁较小的徐妃。 徐妃现在怀着身孕,但是年龄也只得十七岁,要比季三娘小了三四岁,所以她平常私底下还称季三娘为姐姐,有些依赖她的样子。 皇帝跟前的内监去传季贵人的时候,季贵人正在徐妃的端阳宫正殿里,因季贵人和徐妃的关系好,皇帝就让季贵人也住在了端阳宫里的侧殿琼瑛殿。 因为怀了身孕,徐妃是个爱吃的,这时候也由着自己吃,所以就发了些胖,本来是鹅蛋脸,现在则吃成了圆脸,她坐在椅子里和季贵人说话,道,“最近宝宝十分好动,时不时就要踢我,有时候睡觉也睡不舒坦。” 季贵人就安慰她说,“这是殿下活泼,殿下活泼才好呀,生下来定然是个皇子。” 徐妃则道,“上次母亲来,倒是说活泼的更可能是公主呢,不过生什么都好,反正我还年轻着呢。” 季贵人笑道,“是呀。” 徐妃又看向季贵人,问,“姐姐你也要加把劲呀,皇上最近不是总找你吗,你也赶紧怀个孩子才好。” 季贵人还是笑,说,“这是要看福分的,我现在还没有那个福分呢。” 徐妃掩着嘴小声嗤笑着说了一句,“姐姐你倒是好的,皇上看重你,时常点你。怀上孩子只是个早晚问题,那昭明宫里的那位,皇上连初一十五都不愿意过去看一眼的,想要怀上,那是不可能了。听说她家里在宫外给找易受孕的方子,但是皇上都不去洒龙精,再有方子也没用呀。” 季贵人轻声说了一句,“皇后娘娘近来脾气差得很,今早过去请安,就又板着脸呢,身边宫人放茶杯磕出了一点声响,其实也不算有什么声响,就硬是被拖出去打了板子。” 徐妃道,“她这是吃药吃多了吧。” 说完又觉得这是个很好笑的笑点,就又笑起来。 季贵人倒没说什么,眉宇之间略有愁绪,皇帝的确是时常召她去的,但是总是坐着聊天,也不在她身上留下种子,她想要怀个孩子,还不是千难万难,但是这话还不能同人说,只能有苦自己咽下去,所以她倒是不嘲笑皇后的。 徐妃正笑着,她的贴身女官来说道,“娘娘,贵人,皇上身边的小安儿来了,说传贵人您过去。” 季贵人这下就和徐妃告了辞,回去收拾了一番,带着两个女婢随着林安去了勤政殿。 133、第二章 季贵人到了勤政殿,皇帝还在书房里和一个大臣说话,她就被带到旁边的西阁去等着了。 季贵人坐在那里,目光放在自己的手指上,她是个美丽娴雅的长相,看着就端庄高贵,但是,她的手指却并不是特别修长美丽,至少距离“指如削葱根”有很大的距离。 她记事较早,三四岁时候的事情至今记得很清楚,她的四妹只比她小两岁多,当四妹出生后,照顾她的丫鬟婆子就要去照顾她的妹妹了,到她四岁时,她也能帮助母亲看顾妹妹了,她时常就守在妹妹的摇篮边上,只要妹妹一哭,她就摇摇篮,妹妹两三岁时,因为饿了哭,亲娘和奶妈丫鬟们都不在,她记得那天是季衡出生的时候,大家都守到太太的院子里去了,她守着妹妹,看她哭怎么也哄不过来,只好去用暖火炉烧了水要给她冲玫瑰露和藕粉,水开了,她提的时候太烫不小心就打翻掉了,脚和手指都被开水烫到了,她也哭起来,是后来四姨娘回来才发现她被烫了,用了好些药,手指和脚上的伤处才算是清掉了痕迹,但季贵人看着自己的手指,就总觉得自己的手指不够好看。 皇帝一会儿就到了西阁,季贵人见他进来,就赶紧起身行礼,皇帝对她柔和地笑了一下,说,“瑛娘,免礼吧。” 他在榻上坐下了,宫人很快就送上了热茶来,然后退了下去。 季贵人谢了恩,就隔着榻上小桌在另一边坐下了,柔柔望着皇帝笑着说道,“不知皇上遇到了什么好事,今日这般高兴。” 皇帝愣了一下,问道,“看得出朕很高兴吗?” 季贵人抿着唇笑,点头,“怎么看不出呢。” 皇帝道,“的确是好事。而且也是关于你的好事。” 季贵人想了想,说,“这个,可容臣妾猜一猜是什么事?” 皇帝轻轻抬了抬手示意,“你猜。” 季贵人说,“臣妾想,是衡哥儿的事吧。现在也该下榜了,他是榜上有名是不是。” 皇帝笑了起来,说,“瑛娘,你总是这么通透。” 季贵人也笑了起来,说,“我算着日子呢,知道是最近就要下秋闱的榜了。衡哥儿一向学习勤恳,从不贪玩,似乎是从七岁入京,就没见他有过孩子的淘气时候,要是他这样儿的还不能上榜,那臣妾可不知谁人能够上了。” 皇帝端着茶杯喝了口茶,似乎是陷入了回忆,想到第一次见季衡时,是中秋在凤翔殿,那时候季衡才□岁,但是已经是十分老成,虽然神态说话老成,却是一张白白嫩嫩的包子脸,黑眼睛大大的,像是星辰闪着光,皇帝想得心旌荡漾,过了一会儿,他才点头道,“的确如此。他不仅是榜上有名,而且是这次的江苏解元。” 季贵人说,“父亲母亲定然会很高兴。” 皇帝说,“季家的确是人才辈出,朝宗做事稳妥,也是十分得用;你的父亲,现在贵为次辅,实是朝中栋梁;君卿……,君卿呀……” 君卿到底如何,皇帝却没有说,只是又看了季贵人一眼,对她一笑。 季贵人总觉得皇帝对待自己,就如同季衡对待自己这个姐姐一样,虽然她的确是比皇帝大了一岁,但是她是他的后妃,是他的女人,不是他的姐姐。 季贵人端端庄庄地坐着,目光不时瞄到静坐深思起来的皇帝身上去,皇帝很快就是及冠之龄了,已经完成是成人的样子。 她记得她刚进宫的时候,皇帝虽然十分老成稳重而深沉,但是面上还是带着少年的样子的,这么两三年过去了,他是完全彻底地长大了。 他的身上已经是显出大男人的宽阔的肩膀和宽厚的胸膛,脸部线条也显出坚毅来,眼神更是深沉莫测,他并没有守成之君的福态,反而是开疆扩土的开国之君一般的气势俨然。这大约是因为他年少登基,一路走来甚是辛苦吧。 皇帝留了季贵人同他一起用午膳,午膳后,皇帝要休息一会儿,季贵人也留了下来,为他轻轻揉捏肩膀,皇帝在榻上似睡非睡,只觉得自己所枕着的腿不是季贵人的,而是季衡的,这种恍惚的感觉让他抬起手来,将季贵人的手拽到了手心里。 皇帝少年老成,所以就像是要十分注意自己的行止和威仪,即使是和自己的正经宫妃,也很少做出亲昵之态,这般拽上季贵人的手,倒让季贵人有些受宠若惊了,皇帝将季贵人的手捏了捏,然后拿起来放在了自己的眼睛上,轻声说道,“朕要催他赶紧上京来。” 季贵人低低地“嗯”了一声,知道皇帝说的这个“他”是指她的弟弟季衡。 季贵人轻声说,“三年了,不知衡哥儿长成什么样子了。” 皇帝闭着眼睛想象,一个男孩子,从十三四岁长到十六七岁,是变化最大的时候,以前的季衡漂亮得男女莫辨,声音也嫩嫩柔柔的,这么三年过去了,恐怕就会完全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吧。 皇帝没有继续说季衡,反而说道,“你的表弟许达川,这次也是榜上有名,京里的榜单前几天就下来了,朕看了,他不错。” 季贵人又“嗯”了一声,说,“父亲对我们都教导严格,许家表弟自从住到我家,就没见有什么玩乐的时候,也是为难他了。” 她又想到已经出嫁的四姐儿,四姐儿当年是属意许七郎的,想和他婚配,奈何太太没有这个意思,而且许家也觉得四姐儿是庶出,并不愿意让四姐儿做儿媳妇,所以四姨娘也就只好让季大人给另外看了人,四姐儿倒是因此而难过了一阵子,而许七郎却是个一门心思放到诗书上,越发用功读书了,对四姐儿的心思是一点也不知道,甚至他家里要给他说的几门亲,他也都是拒绝了的。 许七郎是他家唯一的嫡子,又从小在姑姑家里寄养,他家里很觉得对不住他,又宠爱非常,自然是什么都由着他,于是许七郎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定下婚事。 皇帝似乎是睡着了,季贵人要拉过一边的毯子给他盖上,这时候,皇帝又发出了声音来,“齐王的小女儿今年及笄,正好没有说亲,前阵子守道还和朕提起过此事,朕想,给许达川赐婚,如何?” 守道是齐王第二子杨钦桉的字,皇帝当年留了几个宗室子弟在京城里,之后就择优为他们在京里安排了差事,虽然此事也遭到了很多大臣的反对,说违反了祖制,不过皇帝却不想听他们说这些,由着他们吵,然后借着当年吴王一案的后续风波,将一部分大臣又处置了,以事压事,这阵争吵才过去了。 杨钦桉因此就在京城留了下来,在宗人府做事,皇帝有时就会传他进宫,而且有时候又有家宴,季贵人竟然因此倒是见过这位宗室子弟几次,也就知道了他。 季贵人不能理解皇帝为何要为不相干的许七郎赐婚,心里想的是皇帝要拉拢江南大商贾么,但是皇帝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她说道,“那这真是七郎莫大的福分了。” 皇帝休息了一阵子就起身了,季贵人也就告了退。 皇帝一向是周到的,之后就让人去传了说让季贵人的亲娘入宫来看她。 许氏回了扬州照顾季衡,京城里就让四姨娘管家,而许七郎,许氏则是派了专人照顾,怕她走了,许七郎要学坏。 隔日,四姨娘收拾一番,就带着五姐儿进了宫来,一路到了季贵人住的琼瑛殿里。 见到母亲和妹妹,三姐儿十分开心,让人端了不少宫中特有的点心出来让母亲和妹妹品尝。 五姐儿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已经在看亲,但是还没有定下来。 五姐儿长相清丽,又是十四岁的年纪,正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艳的花朵,自然是好看的。 她的生母六姨娘行事一向招人诟病,五姐儿作为她的女儿,倒是一点也不像她亲娘,反而很是温柔大方,做事也十分细心懂事。 在宫里用了午膳,五姐儿看三姐和四姨娘有私房话要说,便也就找了个借口,到外面廊檐下吹风赏花去了。 正看着花,就听到一个声音,原来是身体日渐沉重的徐妃出门来走走,正好看到了她,就着人来问了,五姐儿之前也进过宫来看姐姐,所以认识徐妃,就上前去行了礼,徐妃说,“是季家的五娘子呢。我知姐姐这里有娘家人来,皇上对姐姐可真是真心,不时就让娘家人进来陪陪。” 五姐儿笑着说,“娘娘说笑了,娘娘肚子里有着小殿下,才是一等一的恩宠呀。” 五姐儿陪着徐妃散步,徐妃不时看她,又说,“季家的娘子都长得好看,你多在皇上跟前露几面,说不得也就可以留在宫里陪着你姐姐不用出去了。” 她这么说完,五姐儿脸色就白了白,道,“娘娘千万不要开这等玩笑,小五可不敢有如此想法,再说,父亲已经为小五看好了亲事了。” 徐妃看五姐儿果真是无意皇宫,这才笑着说起另外的打趣五姐儿的话来。 而琼瑛殿内室里,四姨娘语重心长地拉着季贵人说话,“你当年要死要活地要进宫来,这下真进宫来了,每日里清清冷冷,又有什么好呢,你这孩子,就是太有自己的主意了。” 季贵人道,“娘,我很好,他待我也好。” 四姨娘摇了摇头,说,“皇上待你好,那你这肚子怎么不争下气。四姐儿已经有五个月身孕了,明年就能给我添个小外孙,你看你呢,还是冷冷清清的。” 季贵人笑了笑,也不应。 要怀孩子,自然不是她一个人努力就行的。 过了会儿,她才轻声说道,“我看皇上对谁的兴致都不高,反而是心心念念地想着衡哥儿回京来。” 她才说完,四姨娘就轻叱了她一句,说,“现在京里谁都不许再说这事了,你怎么还乱说。你父亲现在听人提起此事,依然是暴跳如雷呢。” 季贵人不再说这事,只是道,“衡哥儿中了解元了,什么时候上京来呢。” 四姨娘道,“太太的信倒是还没到的,再早也该十月才行吧。” 季贵人说,“太太回来了,娘,你会不会觉得更辛苦些呢。” 四姨娘拍了拍她的手,“太太不是个苛刻的人,又一心守着衡哥儿,我倒是和她没什么矛盾,只是老六的日子恐怕要难熬一些。太太回来了也好,我就要轻松不少,老六又会被她压着,也不会在家里倒腾事情了。” 季贵人想了想,就笑起来,说,“六姨娘是太太让许家舅舅送上京的,这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四姨娘却不以为然道,“太太心思深着呢,六姨娘虽然是不好管束,但是她是个什么都要嚷嚷开的人,有六姨娘在,即使太太远在扬州,谁也都不敢做什么小动作,连老爷这么些年,都没有再纳妾了,家里也没有再添丁。” 季贵人一想也果然是,然后又说起皇帝要给许七郎赐婚的事情。 四姨娘说,“老六还想着让五姐儿嫁给七郎,看来也是空打算盘了。” 134、第三章 九月末,京城里已经冷下来了。 季衡不仅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冬衣,甚至将轻裘都裹上了,他这几年身体虽然没有出什么大毛病,而且也没有如他恐惧的一般变成女人,但是他的畏寒之症却比以前更加严重一些。 从码头进城的马车里,许氏握着季衡的手,揉了又揉,搓了又搓,十分心疼地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凉的。” 季衡对她微微笑道,“母亲,我没事。我并不觉得手冷。” 许氏说,“不冷才怪。就是在码头上,让你不要去吹风,你偏偏不听,要去检查东西,那不过就是一盆菜,要是坏了,送别的给皇上就是,你却要这般上心,这下把自己冻着了,要是你不生病还好,若是病了,你看我还让你出门。” 许氏虽然言辞里全是责怪,语气却是无奈和心疼,季衡只好连连告饶道,“我知道,好了,娘,别说这个了。” 季衡和许氏是早上就到了码头,不过下船花费了些时间,两人回京带了不少东西,又有许家主母秦氏跟着一起上京,她的东西更多,于是就更是花费时间,留着让仆人们卸货装车,主人先走,这也是到了中午才从码头进城。 许氏又拿了补血气的阿胶膏做成的糖给季衡吃,季衡不大喜欢吃这个,许氏就又念叨起他来,“你就是越大越不听话,又挑嘴,这个又不带苦味,怎么就不吃了。大夫都说你是气血不足,要补气血,这是上好的阿胶,又加了很多的药材,特地做给你的,你倒要挑剔起来。” 许氏算不得年纪大,不过是四十岁,因为保养得益,倒是风韵犹存,但是季衡所见,她已经是一张婆婆嘴,话比她年轻时候多了两三倍不止。 季衡愁着眉道,“母亲,我不能吃太多这个,到时候要变成女人。” 许氏轻叱他道,“胡说八道。大夫才让你不要吃那些大补益阳之物,吃了就流鼻血,你就是因为总流鼻血才变得气血虚,你就该吃温补的东西,我是再不会听你的胡言乱语了,你才是要把你自己的身体折腾垮掉。” 季衡无奈地看着她,只好吃起许氏拿给他的阿胶膏来。 如此一路进了京城,秦氏坐在另一辆马车里,她已经是五十岁的年纪了,家中孙子也有好几个,不过都是庶子所生,她的亲生子许七郎也已经十□岁了,不过因为被惯坏了,给他说了好几门亲他都是不愿意,这下子他考上了举人,让许家十分高兴,秦氏也就把扬州的宅子交给别人管,自己什么都放下了,甚至不在意自己不适应北方的天气,一心要来京城里照顾儿子,要给他说门好亲,让他赶紧成婚生子,她也就好抱孙子。 跟着秦氏的,是一直伺候他的丫鬟婆子管事们,她还带了一个女儿在身边,就是十一娘许晓馨,许晓馨因为长得美,十四岁时候就说了人家的,没想到她还没出嫁,未婚夫竟然是在船上狎妓时不慎掉进水里了,虽然被及时救了上来,却冻病了得了肺病,之后就因此而过世了。 于是许晓馨只得继续待字闺中,而且因为扬州传她克死了未婚夫,再加上她实在长得美艳,像个祸国妖姬,不像良家闺女,竟然就再无人来说亲。 许晓馨性情柔和,心细会关心人,在她亲娘过世后,她就是在太太秦氏跟前养着的,所以秦氏这下来京城,而且估计是要常住,就把她也带来了,想着在京城给她看门亲。 因为皇帝写信催促季衡尽快上京,所以两家人都走得匆忙,之前只送上京了部分东西,还有不少东西是跟着她们的船走的。 秦氏已经让人收拾好了许家在京城的宅子,但是她依然没有坐马车直接去自家的宅子,而是跟着许氏一起去季府,因为她多年未见的儿子还在季府里。 秦氏十分想念儿子,曾经多次想上京看儿子,每次都是要出发时不是家里出事就是她生病,一直没有成行,这下是下了大决心要上京来,而且走得仓促,她才没有被绊在扬州。 马车到了小喜鹊巷子,季府还是那个季府,只是前阵子经过了一番修整,又重新粉刷了,看着虽无公侯之家的气派,但是也是白墙黛瓦,房屋俨然,带着富贵气。 是四姨娘带着人去码头接的许氏,五姨娘因为一直病病歪歪,已于两年前过世了,家里就剩了三姨娘和六姨娘。 许氏毕竟是当家主母,六姨娘这几年随着年纪增长也长了些心眼,所以她和三姨娘一起在车轿院子里候着迎接,旁边就是五姐儿和站得笔直的璎哥儿。 马车在车轿院子里停下了,季衡先下了马车,然后转身扶着许氏下了马车。 三姨娘、六姨娘、五姐儿还有璎哥儿,以及一干仆人们,都看着季衡,不由全都有些傻眼。 季衡长高了很多,大约只比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高挑的许七郎矮了一点点,瘦条条的,穿着一身月白的儒衫,外面披着一件宝蓝色的披风,头上的掐丝紫金冠在阳光里闪着光,白皙的肌肤细腻若白瓷,长眉入鬓,一双桃花眼黑幽幽的如一潭深深秋水,挺直的鼻梁,形状姣好的唇颜色略微浅淡。 这是一张让人容易看呆的脸,虽然这张脸上还带着三年前离开时的痕迹,但是因为气质更加沉静和悠远,倒又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是璎哥儿最先反应过来,他上前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季衡,唤了一声,“哥哥?” 季衡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他一笑,“璎哥儿长这么大了!” 璎哥儿的确是长大了,已经六、七岁的他已经有些高了,带着婴儿肥,白白嫩嫩像个仙童,因为季大人十分注意教育,他从三、四岁开始识字,五岁启蒙,夫子十分严格,他现在已经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小大人样子了。 季衡过去将璎哥儿一把抱了起来,璎哥儿微微红了脸,但还是伸手顺势就搂住了季衡的颈子。 三姨娘他们都上前来给许氏行礼问候,又问候季衡,后面一辆马车也进来了,秦氏带着十一娘子也下了马车,十一娘子和季衡小时候长得像,长大了便没有小时候那么像了,只是,不仔细看,依然是觉得两人像的,两人同龄,便让人觉得像对双生子。 只是季衡气质清冷高雅,面相上也是悠然清华的,十一娘子则是娴雅里带着温和,面相却是趋于热烈的艳丽,季衡更耐看,但十一娘子绝对更能在第一时间吸引人眼球。 所以一院子的人就又被十一娘子吸引住了目光,大家互相见礼之后,三姨娘就好好夸赞了十一娘子的美貌,秦氏带着这个庶女一向是高兴的,笑着说,“小十一长得好,我放在身边看着也高兴,带着出门别人夸赞起来我也高兴呀。” 三姨娘当年是许氏的陪嫁,自然认识当时的当家主母秦氏,六姨娘当年是许家的家妓,当年被送进京来之前,也被秦氏好好敲打过的,所以对秦氏也不陌生。 大家要往后院走的时候,秦氏就问道,“七郎呢,怎么他不在。” 五姐儿说道,“舅母,表哥他以为你们前几日就要到,大前天前天昨天都去了码头上等,不曾想一直没有接到你们,今日你们到,他却是和父亲一道出门去了。不过想必很快就回来的。” 秦氏左顾右盼地有些失望。 季衡也很想许七郎,也是略有些失望。 被他抱着的璎哥儿倒是十分听话,乖乖地由着他抱着,黑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他,他一向是个胆子大的,此时倒是有些羞怯的样子了。 许氏住的院子已经完全收拾好了。 先前送回来的东西,也都收拾了一番,许氏他们进了屋,就被丫鬟婆子们伺候着各自梳洗。 秦氏也带着十一娘子到了许七郎的屋里收拾,秦氏一边看儿子的起居室里的布置和东西,一边欢喜,一边忧愁,欢喜自然是这么多年未见,马上就能见到了,忧愁也是这么多年未见,怕儿子和自己不亲了。 许氏因为要收拾打理自己,就将三姨娘他们打发了,说让晚上在一处用膳就好,现在到处都乱,倒不让他们在跟前来。 璎哥儿念念不舍地随着他娘走了。 因为五姨娘过世,三姐儿四姐儿相继出嫁,而季大人又认为六姨娘不是一个能教导出好孩子的娘亲,于是就让六姨娘搬到了西院和三姨娘她们住在一个院子里,而让璎哥儿一个人占据了东园,让了奶娘和丫鬟们照顾他就好了。 而因为季大人很喜欢这个儿子,也是时常去东园里陪儿子,璎哥儿倒没有很舍不得他娘。 季衡坐在浴桶里好好洗了一个头和澡,正坐在榻上头发湿漉漉地由着小丫头莲子给自己擦头发的时候,已经长成了大丫头的荔枝飞快地进了稍间里来,道,“大少爷,赶紧出去迎驾,皇上来了!” 季衡些微惊讶,心里一跳,不过看在荔枝的眼里,季衡只是微微颤了一下那长长的眼睫毛,黑幽幽的眼睛,像是有秋水在往潭里落,荡起浅浅涟漪。 季衡只来得及让莲子将自己的头发稍稍梳了梳,只是个半干,就准备跑出去接驾了,没想到皇帝一点也没有皇帝的矜持,他已经进了稍间里来了。 两人在门口撞上,季衡看到皇帝,倒没有想太多,倒头就要下跪见礼,而莲子已经是跪下了。 皇帝看到季衡,则是好大地一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竟然是惊讶狂喜得眼睛大睁,季衡和他记忆里的样子有了变化,但是,时光只将他打磨得更加夺目,让皇帝一颗心禁不住狂跳,心里只有一句话,“他的君卿,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君卿!” 皇帝不仅没有由着季衡下跪见礼,反而是一把就抱住了他,而且将他抱得离了地,像个狂喜的少年,将季衡抱着笑着转了两圈。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四姨娘能够进宫去看三姐儿,文里提了一句的,是皇帝的特许。 后面的文里,许氏回京了,四姨娘就不能进宫了,只能许氏进宫,这个常识我是有的。所以不用在这里纠结。 135、第四章 季衡费了好半天力才从皇帝的怀抱里退了出去,然后又整了整身上的衣裳,对着皇帝行了一礼,“微臣请皇上安。” 皇帝拽住他的手,看季衡衣衫不整,头发也是披散着的,还带着湿气,就知道他是刚刚洗浴完,他便说道,“看朕这来得太不是时候,你赶紧再加件衣裳吧。” 皇帝虽然话语说得歉意,但是行动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根本就是毫不在意,而且也并不在乎季衡是否会尴尬地对他亦步亦趋。 荔枝去拿了一件厚的外衫来给季衡,皇帝还亲自给他披上了又为他系衣带。 季衡倒因他这贴心的行为而十分不自在。 季衡穿好了外衫,为了避免皇帝继续粘着自己,就赶紧恭请了皇帝上坐坐到榻上去,自己则是坐在了凳子上,又向皇帝告了罪,怕皇帝又要亲自给自己擦头发,所以他就让莲子继续为自己擦头发,这样皇帝身份尊贵,是不会来抢小丫鬟的活的。 皇帝看着季衡只是笑,忍不住地笑,好半天才说,“朕看了你的解元卷,写得非常好。朕看后甚是欢喜。” 季衡也不客气,对他笑着说,“多谢皇上夸赞。” 皇帝还是看着他笑,笑得季衡都有些要毛骨悚然了,他才稍稍收起了点笑容,继而是眉飞色舞地对着季衡说道,“君卿,你长变了不少呀。” 皇帝恐怕脸上是从来没有过这么开心的表情的,季衡看他是如此发自内心的开心,倒很有些内疚,觉得自己的确是辜负了他的感情。 季衡回答道,“三年时间,总归要长大的,有变化才是正常。皇上也是变了不少。” 皇帝也不客气,目光灼灼地问他,“那是变好了,还是变得不如你的意了?” 他的话说得越来越露骨,季衡都有些要承受不住了,这些话自然也不适合别人听,于是他就让莲子出去了,而且对外面的人说,不许进来打搅。 这下莲子出去了,皇帝就更是肆无忌惮起来,起身过去将季衡拉着要和自己一起坐在榻上,季衡倒不是扭捏,只是觉得别扭。 以前的皇帝是个小少年,他和他很亲近,季衡就当是在亲近弟弟,但是现在皇帝分明已经长成年了,比三年前高大了很多,虽然依然是白皙俊雅的,面目却带着上位者的成人的威仪,轮廓退去了少年时候带着的圆润,变得立体深刻得多了,他是个大男人了,但是还是和自己说这样肉麻的话,这让季衡很有些承受不住。 季衡对着皇帝笑了笑,说,“皇上是越来越有威严,自然是更好了。” 皇帝还是看着他,说,“朕要的不是这个答案,朕想知道,你比以前对朕多了几分真心吗,朕能够更好地进入你的心吗?” 皇帝突然到来也就罢了,这才刚刚见面,他就又来逼问这些话,季衡简直有点傻眼,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只好说道,“皇上,微臣是男儿,您这样,让我很为难。” 皇帝眼里流露出了些失望,但是瞬间,他又笑了,坐得往后退了些,距离季衡有了一臂远的距离,深吸了口气,姿态庄重起来,说道,“是朕太过失态了,朕的确是太失态。” 季衡轻叹了一声,说,“皇上,我见到您,很高兴,我带了礼物给您,有一个最特别,您等一等,我让人拿来。” 皇帝看着季衡出去了,才将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处,即使此时,他依然感觉得到胸腔里的心脏在咚咚咚地比平常快很多地跳着。 他刚才的确是太失态了,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体有它自己的意识,要去那么接近他,想要知道季衡到底有改变心意吗。 季衡很快回来了,身后跟着皇帝的一个贴身护卫,护卫端着一个花盆,盆子里种着一株植物,植物上结着红通通的小果实,皇帝以前没见过这种东西。 季衡让侍卫将那个花盆放在了桌子上,就让他出去了,然后对皇帝一笑,说,“皇上,就是这个。” 皇帝起身去桌边看那盆植物,只觉得长得不算好看,就问,“君卿,这是什么?” 季衡道,“这是圣女果。这是夏日里长的水果,我让人将它养在了温室里,一路随船时,也是一直用炭盆保暖,它才没有死。皇上,您想尝一个吗?” 皇帝来了些兴致,点点头,“圣女果,以前倒是没有听说过。” 季衡摘了一个果子,然后用手巾好好擦了,递给皇帝,说,“这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整个大雍,我敢保证也没有几盆。” 皇帝接过果子就放进了嘴里,咀嚼了之后就微微皱了眉,看向季衡,“好酸。” 季衡也摘了一个吃,也微皱了眉,说,“的确是酸的。” 皇帝笑了起来,还是将嘴里的果子咽下去了,说,“味道的确很特别。你这是特地给朕的吗。” 季衡点头,“是呀,这是微臣自己亲自种的。从下种子至今有三个月时间。” 皇帝之前觉得这盆植物不好看,此时倒是觉得天下不会有比这盆植物更好看的花果了,他笑盈盈看着季衡,说,“朕曾想,你离了京,是不是就并不想朕了,但你这样亲自为朕种果子,朕就知道,你对我也是有心的。无论是哪种心,朕都高兴。” 季衡松了口气,皇帝这是恢复正常了。 两人坐下来说了一阵关怀之语,季衡看看时辰不早,就道,“皇上,您要回宫了吧。我们刚刚回来,东西都是乱糟糟的,想要招待您,怕也是要招待不周。” 皇帝摆摆手,说,“能看到你,朕心已足。这就回宫去了,你休养几日,朕再召你入宫。” 季衡起身行了礼,恭送皇帝出去。 皇帝来的时候如一阵风,目的地十分明确地刮进了季衡的房间,所以别的人他谁也没看,现在出去,许氏却不会太无礼,所以就带着一大帮子人恭送他了。 这个院子里,被皇帝带来的侍卫和内监所控制着,许氏本来要让仆人们赶紧收拾东西也不能,现在送皇帝走,她是十分欢喜的。 秦氏和十一娘也在恭送队伍里,皇帝本来是只在看季衡,突然之间朝女人堆里瞄了一眼,正巧十一娘抬起头来想偷偷打量他一眼,两人目光就相接了。 皇帝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十一娘和皇帝的目光相触,瞬间就面红耳赤,飞快地垂下了头。 皇帝是个俊逸的长相,不过目光深沉,眼深鼻梁高,满身的贵气,却又带着些微硬朗的感觉,这倒和她曾经见过的西域人略微有相像之处,她想,大约是与皇族里其实带有西域血统有关,戏文里也有唱那个西域送来的舞姬如何争到了高祖皇帝的欢心,还扶持了自己的儿子坐上了皇位。 因为皇帝停下了步子看向了十一娘,院子里几乎所有人的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皇帝问季衡道,“你有双生姐妹吗?” 他是震惊的,因为十一娘和季衡乍看之下太像。 季衡道,“不是,她只是我的表妹,是七郎的妹妹。” 皇帝“哦”了一声,但还是为有一个和季衡如此相像的女人而感觉惊讶,他不由说道,“你,起身抬起头来。” 大家都偷偷看向了十一娘,十一娘自己则紧张极了,身子几乎有些发抖,她站起了身来,抬起头来看向了皇帝。 季衡也看向了十一娘,心想要是皇帝看上了十一娘,从此对自己再无那方面的心思,倒也是一桩好事。 皇帝盯着十一娘看,把十一娘看成了个大红脸,但她已经不敢再看皇帝,虽然她是抬起了脸,却依然垂着眼睫毛,眼睛盯着地上。 季衡又看向皇帝,皇帝这时候也回过了神来,看向季衡,对着他一笑,道,“朕乍看之下,真觉得你们太像了,但仔细一看,却也是天差地别。” 说着,就对季衡道,“你湿着头发,别走着吹风,朕走了。” 他说着,就带着一院子的侍卫内监离去了。 皇帝离开,许氏又拉着季衡问了些话,季衡说皇帝只是来看看的,没说什么特别的,才把许氏打发了。 而秦氏则是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十一娘子几眼,似乎是心里有了什么计较。 而对于十一娘子来说,她只是被一个长相上佳的男子盯着看了的尴尬和羞赧,因为这个男子是皇帝,所以这尴尬和羞赧就更多增了几分。 非分之想,她倒是没有的。 皇帝才刚走没多久,许七郎就回来了。 他是自己骑马回来的,马冲进了车轿院子,他下了马,直接将马扔到一边不管了,人已经往正院跑去。 季衡正在书房里亲自指导和收拾自己的书册和文房用品,许七郎如一只离弦的箭,瞬间射向了正将书放上书架的季衡,季衡毫无所觉和提防,于是被冲过来的许七郎吓了一大跳。 而许七郎已经长得很高大,身子也不是小时候的瘦条单薄,他像皇帝一样,将季衡抱了起来,而因为季衡是背对着他的,他还没把季衡看清楚呢,他已经在发疯了,“衡弟,衡弟,你总算是回来了,我天天盼着你回来。” 季衡被他抱得在书房里乱转,就要发火了,“放我下来,赶紧放开我,我生气啦。” 许七郎这才将季衡放下了地,季衡抬起头就瞪了他一眼,许七郎在他的眼里还是那个许七郎,无论他怎么长,怎么变,都还是那个人。 他伸手直接在许七郎的脸上捏了两下,横眉怒目道,“一回来就发疯,舅母和十一娘在你的房间里,你还不赶紧过去先拜见你的母亲去。” 许七郎目光灼灼地只是看季衡,被季衡捏了脸也不在意,只是不断地笑,有点像之前皇帝那样,笑得要发失心疯了。 许七郎伸手捧了季衡的脸,说,“先不忙去母亲那里。衡弟,让我好好看看你。你这长高了,但是也没怎么变嘛,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季衡哼一声,“你觉得我该变成什么样子。” 许七郎又按捺不住情绪地发疯,将季衡又抱了起来,笑着说,“随便,你随便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衡弟呀。” 季衡只好又不断推他,“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许达川,你听到没有,放我下来。” 秦氏知道儿子跑回来了,但是不是先看自己,而是先找季衡,心里就有些不高兴的,好在许七郎没有扭着季衡太久,很快就被季衡赶来了秦氏这边,于是母子相见,又是一阵子欢天喜地和泣泪涟涟,然后秦氏就要求许七郎跟着自己一起回许家在京城的大宅子里去住,许七郎却不乐意,说最近都有事情。 秦氏没法子,只好让十一娘子先回许家住处去看仆人们收拾安排东西的情况,自己则留在了季家陪着儿子。 136、第五章 季衡回京的消息并没有及时告诉朋友们,所以,除了最开始皇帝的微服骚扰之外,一时没人知道他回来了,也自然没有人来找他,他才得以在家里休息了几天。 许氏也安排着将家里的一应东西理顺了,生活恢复了平常的有条不紊。 赵致礼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季衡回来了,所以,他就亲自上门来探看一番。 季衡正在房间里和璎哥儿玩,璎哥儿也是个天才般的小孩子,照说,季衡在他三岁多的时候离开,他不该记得季衡才对,没想到他不仅记得他,还知道要和他亲近。 也许这个亲近只是小孩子喜欢漂亮的人罢了,但他的确是很喜欢往季衡身边粘。 璎哥儿只有六七岁,玩起华容道来却是一把好手,聪明得有点过分了。 外面莲子在门帘外面向里通报道,“大少爷,有位赵公子来看您,是引到您的房间里来吗,还是到外面去接待。” 季衡看向门帘,“是赵季庸吗,请进来吧。” 季衡本是没穿鞋抱着璎哥儿坐在榻上的,此时将璎哥儿往榻里面一放,自己就下地穿鞋,棉鞋才刚穿好,赵致礼一向是龙行虎步,行走如风,人已经进门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榻边的季衡,一笑,走上前去就抬手拍了季衡的肩膀几下子,“喂,你离开了三年,竟然就长这么高了。” 季衡被他拍得肩膀疼,笑着说,“我能不长吗。倒是你,这几年,还好吗?听说你又续娶了,是柳家的女儿。还添了一对双生的儿子千金,我还没有恭喜你呢。” 赵致礼看来是直接从衙门来的,身上还穿着公服,身材高挑而结实,眉目之间又带着他特有的贵公子的贵气风流和慵懒,他说道,“什么时候去我那里,让那两个小家伙来拜见你。” 季衡笑道,“听说都才一岁多,他们知道要怎么拜见我吗。” 赵致礼自己已经一屁股坐在了榻上,看向了白面团一样的璎哥儿,道,“这是你那个弟弟吧,已经长这么大了。” 当初璎哥儿出生的时候,季衡郁闷得皇帝和赵致礼都知道,此时看璎哥儿这么大了,赵致礼也是很有些感触。 璎哥儿倒是十分懂礼貌的,他本来盘腿坐着,此时则跪坐起来,对赵致礼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地说,“给世兄见礼,世兄安。” 赵致礼看璎哥儿也是季衡那样子的一板一眼的,不由就笑起来,还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肉呼呼的脸蛋,说,“哎,你这样子,还真不愧是你哥的弟弟。” 璎哥儿没说话,继续摆弄小桌子上的华容道棋子。 季衡让了丫鬟送茶水进来招待赵致礼,自己则到罗汉榻的另一边去坐下了,问赵致礼道,“你这几年,还好吧。” 前两年有鞑靼在北边扰边,赵家的长子,赵致礼大哥在深入敌方的时候被毒箭射到没有及时拔毒而殉职了,赵家老大一直骁勇,这样子没了,赵家是又失了一大倚仗,而皇帝和太后、皇后不和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很多人都在等着赵家的这座大厦倾。 赵致礼这几年倒还是在受到皇帝的重用的,但是想来心里也还是憋屈。 赵致礼脸上倒是丝毫没有颓然之态,笑得爽朗而慵懒,像只懒懒散散的豹子,不管多么放松,眼底深处却还是凶悍和机敏谨慎,他说道,“没什么不好。” 又对季衡笑,说,“还没恭喜你,你夺了江苏解元,这可真是不容易。” 季衡道,“文章是一部分,恐怕还有一部分是皇上打了招呼吧。你明白的。” 赵致礼哈哈笑起来,说,“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我是只能做武将,不然我也要去考科举,皇上可不会替我打招呼。” 季衡说,“你世袭国公位,考什么科举。” 赵致礼叹了一声,说,“我倒希望皇上将这爵位收回去呢。” 季衡明白赵致礼的意思,欠身伸手拍了一下赵致礼的肩膀以示安慰。 璎哥儿乖乖坐在那里玩自己的,也不打搅两人谈话,过了一会儿,赵致礼便不说话了,只是用胳膊撑着脸盯着璎哥儿玩,璎哥儿见哥哥不和客人聊天了,就又从柜子上去拿来了象棋来,要季衡和自己下象棋。 季衡说,“让世兄陪你。” 璎哥儿就看向赵致礼,赵致礼撑着脑袋,逗他道,“这么玩没意思,要有输赢惩罚才好。” 璎哥儿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父亲说不能赌博。” 赵致礼瞥了季衡一眼才说,“这不算赌博,咱们这样吧,谁输了就在赢了的人脸上亲一口,怎么样。” 璎哥儿瞪大了眼睛,“怎么能如此轻浮。” 他这句话彻底将赵致礼逗得哈哈大笑了,季衡道,“你别想从我弟弟这里占便宜的。” 于是赵致礼就又说,“这样好了,谁赢了,就亲你哥一口。” 璎哥儿看了慵懒不羁的赵致礼一眼,又看向季衡,在季衡要笑不笑的眼神里,他竟然点了头,说,“嗯,世兄,那请吧。” 季衡无语地看向赵致礼,说,“你这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你儿女不被你教导坏才怪了。” 赵致礼真和璎哥儿下起棋来,漫不经心回答季衡,“他们两个呀,两人要是打架,我就让两人都顶着书站在桌子边上,谁要是先让书掉了,对方就可以打他一巴掌。现在两人基本上就不打架了。” 季衡更是无语了,也用手撑着脸蛋看两人下棋,很明显赵致礼在放水,所以一会儿璎哥儿就赢了,璎哥儿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看着季衡,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将脸凑了过去,璎哥儿跪起身来,啪叽一口亲在季衡脸蛋上,然后又故作镇定地坐了回去,对赵致礼说,“世兄,我们再来一盘吧。” 赵致礼在心里暗笑,朝季衡眨眼睛,季衡回了他一瞪。 第二盘赵致礼还是放水,故意输给璎哥儿,璎哥儿于是又看向季衡,季衡又把脸凑给他,璎哥儿又啪叽一口亲了,又要求赵致礼下第三盘。 赵致礼在心里笑得要暗伤,但是只能忍着,继续第三盘,第三盘赵致礼还是放水,但是放得少些了,所以很快就将璎哥儿杀得片甲不留,璎哥儿这下傻眼了,愣愣看着赵致礼,赵致礼故作惊讶,道,“哎呀,这次是我赢了。” 季衡知道赵致礼就是逗璎哥儿玩,所以自己稳稳当当坐在那里不为所动,而璎哥儿却是急了,一下子从小桌子上跳到了季衡那边,一把就搂住了季衡的头脸,对赵致礼说,“世兄,你已经大了,你不能随便乱亲大人。” 季衡抬眼看着急得面红耳赤的璎哥儿,也是觉得又可爱又好笑。 赵致礼抬手就给了璎哥儿的小屁股一巴掌,把璎哥儿打得要跳起来,对他怒目而视,赵致礼说,“既然你不允许我亲你哥,那你就亲我一下子作为补偿吧。” 璎哥儿瘪着嘴巴,看了看季衡,季衡则面无表情,只一双桃花眼,却是如江南被风吹皱的三月春水般,正荡漾着多情的涟漪,璎哥儿不情不愿地过去在赵致礼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嗫嚅道,“你脸上刺刺的,还是我哥哥好。” 那赵致礼又笑得要趴到榻上小桌上去,又捏了璎哥儿的脸一下,“小色狼。” 赵致礼觉得在季衡这里,总能够很轻松,离开时,就和季衡约定,过几天请他去和朋友们聚一聚,让他务必赏光。 季衡在家里也休息得差不多了,便答应了下来。 因为很多好友都知道他们回京了,所以就开始了宴请,许氏也就收拾了很多礼物,一家家地送过去,季衡也将带上京送友人的东西让仆人们去送了。 送皇帝的礼,则是季衡亲自送进宫的。 那盆圣女果,上次皇帝回宫时就带回去了,放在了勤政殿里,因天气冷,他又经常自己浇水,水浇得太多了,才过几天,这盆植物就要死掉了。 季衡进宫的时候,皇帝就拉着他去看那株植物,很是痛心地说,“不知为什么就要死了,朕让了宫里最好的花匠来看,也没有办法。” 季衡倒不觉得有什么,安慰皇帝道,“这本就是一年生的植物,春种秋死,这本来就是它要死去的时节了。明年微臣再种两盆给您就行了,这个,就让他随着时节枯萎吧。” 皇帝还是有些难过,说,“那你明年不要再送这个给朕了,要送就送一盆松树好了,即使朕百年之后,松树也不会死。” 季衡些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说,“皇上,您还正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就说起百年之后了。再说,每种植物都有其规律,就如同人一样,有生老病死,并不是说谁的生命更长就更好吧。越是短暂的生命,更有其热烈呢,不是吗。你看这个果子颜色多红呀。” 皇帝一想,觉得也是,就说,“那你就继续送朕这个吧,只是,也再加一盆青松才好。” 季衡苦了脸,看着他说,“皇上,我不会种青松,要种成盆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他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来伺候盆栽。 季衡一脸苦相,将皇帝逗乐了,说,“什么植物如同人一样都有其规律,越短暂的生命更热烈,不过是托辞吧,你不过是不会种盆栽?” 季衡听皇帝是故意调侃他,就说,“我又不是万能的,哪里能什么都会呢。” 皇帝伸手就搂了季衡,道,“那朕不要青松了,就要这个圣女果。” 而季衡送的别的礼物,不过是江南的工艺品,还有一只很漂亮的多子多福的根雕,这些皇帝就不是那么感兴趣了,全让放回了麒麟殿里去,那盆圣女果虽然是酸,也被皇帝吃光了。 又过了两天,赵致礼就让人来给季衡下了帖子,请他去流影园里聚会,算是为他接风。 137、第六章 许七郎因不愿意回自己家里去住,秦氏拿他没法子,只好让他继续留在了季府里住着,而且,许七郎第二年要参加进士考试,这阵子还要继续看书作文,夫子都是季家请的,而且季大人会请时文十分精通的大人前来给他和季衡讲解,秦氏为了儿子的前途计,也就不再要求许七郎和自己一起回去了。 季衡要去赴赵致礼的宴,自然不会将许七郎落下,就将许七郎带在身边和自己一起去了流影园。 流影园是个美丽的销金窝。 雍京城北高南低,流水就从北往南流下来了,所以南边除了河流之外,还有很多水渠和荷塘。 这流影园就是建立在好几个荷塘之间的,在夏天时,真有接天莲叶无穷碧之感,楼阁亭台都被簇拥在一座座由小桥曲廊连接起来的小岛和垅上,上面又遍植柳树,在春夏之时,真是绿柳如烟了,但是到了这初冬时候,这里也就只有残荷可赏,还有盆栽的菊花点缀。 季衡坐马车,许七郎骑马,一路到了流影园,赵致礼已经到了,作为请客的主人,他亲自到马车院子里接了季衡,然后和许七郎见了礼,带着两人往园子里面走。 季衡见这初冬时节,这个园子里也是风景独好,便心情愉悦,一路走一路看,到了一个水边楼阁里,因为天气已经冷下来了,赵致礼让在楼里烧上了暖炉,里面倒是十分温暖的。 季衡和许七郎坐下后,一会儿夏锦和苏睿也来了,和季衡见礼,并且对他和许七郎都表示了祝贺。 季衡注意了夏锦,看他脸上的伤,痕迹已经淡得不仔细注意是看不出来了,大约也与他脸上扑了一层粉有关,苏睿原来是个略带清傲的性子,不过在京城为官,自然已经被磨得只剩下圆融和平和了。 季衡其实也不是很关心赵致礼和夏锦的事情,当年赵致礼和他的第一任夫人香安郡主本身不睦,香安郡主脾气又不好,将夏锦伤成了个残疾而且从此不能登台唱戏,后来香安郡主没了,赵致礼和夏锦之间似乎是好过一段时间,现在赵致礼又续娶了,还有了一对儿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纳妾,和夏锦之间还是以前的关系吗。因为大雍整个南风盛行,不少人家都养着娈童,赵致礼和夏锦之间,在别人看来还是一段佳话,但是季衡将夏锦看做友人,便不愿意将他想成是娈童一流,而夏锦自己有着心性,恐怕也是不能长久地甘于做人娈童的,再说,他年岁也大了。 许七郎和夏锦一直有着交情,就和他说起话来,问道,“你在朱雀街上开的那家店子,上次我去买了一只玉笛,很是得用,不知最近生意如何?” 夏锦道,“你怎么没有同我说一声,若是你要,直接给你送去就是了。最近生意还行,都是靠朋友们帮衬。” 许七郎说,“只是当时一时兴起就进去看了,正好看到那只玉笛就买了而已,而且也是送人,你不用太客气。” 两人叽叽喳喳说起生意经,季衡也不想再听,苏睿便找他说起话来,倒是说起朝中户部忙着引种让百姓多种几种农作物的事,又赞季衡这是做了实事。 季衡和他就此事谈论起来,一会儿,刚才出去的赵致礼又进来了,带了另一个人进来。 刚进来,就叫季衡道,“君卿,看看,这是谁?” 季衡吃惊地看过去,只见是个高高瘦瘦的男青年,穿着一身锦袍,玉冠束发,眉目漆黑,唇红齿白,但是额头处显然受过伤,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季衡愣了一下,就起了身,行礼道,“季衡见过徐世子。” 徐轩小时候就是个心思重的,现如今心思也是重,但是都被掩在了那一张带上了温和的面庞下,他笑了笑,对着季衡回了礼,说,“季衡,多年未见了,一切可好。你这次中了江苏解元,我也看了你的答卷,的确是好,让人赞服。” 季衡客气道,“不过是误打误撞,当不得徐世子这话。” 季衡和徐轩去坐下时,就瞥了赵致礼一眼,赵致礼对他一笑,看来赵致礼是故意为之,大约他觉得自己和徐轩之间当年闹了矛盾,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是也许还是芥蒂未解,正好趁此机会解开吧。 看来是不会再有人来,赵致礼也坐了下来,坐在季衡的旁边,他一向是坐相不羁,所以就将一只手搭在了季衡椅子的扶手上,身子也侧向季衡,和徐轩季衡聊天。 他们聊当年在宫里的事情,又聊之后的机遇,苏睿和他们谈不到一块儿去,便走到许七郎旁边去,和他以及夏锦说起话来,许七郎和夏锦在说古董鉴定方面的事,夏锦只是初入行,就说,“我不敢涉入太深,一是没有本金,二是没有眼力,不过是做些小生意罢了。” 说到这里,他想到什么,就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君卿给写一副字挂在店子里,不知君卿会答应这种请求否。” 许七郎就说,“衡弟的字好画好,只是他从不让墨宝外传,家中写了画了,多也是烧了,他是否会愿意,我也不知。不过,问问他就是了。其实,让苏探花写一副字不是更好吗,我也见过文淳兄的字,清贵朗润,十分之妙。” 夏锦笑道,“已经有文淳兄的字画在了,很多人问想买,不过那是镇店,我是不敢卖的。” 许七郎笑着一愣,和夏锦苏睿告了个罪,人就跑出去了,夏锦苏睿以为他是去更衣,也就没有在意,没想到过一会儿他又跑回来了,不仅他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漂亮小少年。 小少年眉目如画,而且也的确是化了妆,手里抱着东西,却是好些扇面,跟在许七郎身后颠颠地跑进来,原来是竟然还裹了脚的。 大雍朝有人裹脚,但是也是女人,即使是女人,裹脚的也不过是十之一二,而且大多是风尘女人,男人这样裹了脚,可见就只能是娈童了。 许七郎进了楼就说,“我去找了扇面来,现在,每人写一幅,想写什么随意,如何。” 大家都被他的大嗓门打搅到,全都朝他看过去,那个小少年将扇面在桌子上放好,便对大家行了礼,然后默默地站到了门口去,又有另外的少年从外面进来了,在桌子上摆上文房四宝。 季衡说许七郎道,“这又是做什么呢?” 许七郎说,“写吧,写吧,大家都写。” 然后由着一个小少年磨墨,他就先去写了一幅,正是关于亲人团聚,心中欢喜的。 他写了,夏锦也就上前写了一幅,便写朋友相聚畅谈,是人生乐事的。 苏文淳大约明白许七郎是什么意思,也上前写了一幅,却是文采风流的盼天下清明的。 季衡莫名其妙地被推了过去,写了两句,“世事不堪记,唯情唯心唯一真。”然后落上自己的字“君卿”。 季衡的字一向是馆阁体,但是写扇面却不好写成馆阁体,所以用行书,自有其风流而温雅之态,竟如苍翠山间飘入流云一般优美动人。 许七郎站在旁边看,说,“哎呀,衡弟,你怎么写这一句。” 季衡攘了他一下,说,“就你要求多。” 许七郎笑嘻嘻抓了他的手,请徐轩写,徐轩也不多言,看了季衡那一句,季衡是说自己真心对待任何人事,他也不会胡乱计较,所以就写了一句,“世事如流水,漫随流水去。”落下“甫之”二字。说自己是什么都不计较了。 许七郎笑呵呵地,似乎是觉得季衡和徐轩有点太认真,要摇头,又忍住了,然后请赵致礼上前,赵致礼朝许七郎嗤了一句,“我可是武将,比不得你们。” 然后写了一个大大的“滚”字。 一下子把所有人都惹得大笑起来,连伺候在一旁的仆人少年们,也都是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 季衡也是盯向许七郎,想看许七郎到底是什么意思,许七郎就说,“今日大家聚在一起,写个扇面留作纪念,云岫开着书画笔墨店子,咱们这些都交给他去做好放在他那里作为保管好了。”云岫是夏锦的字,云岫是被云雾缭绕着的峰峦,季衡看了夏锦一眼,心想他取了这个字,关闭了自己的心,恐怕是和赵致礼不再有感情牵绊要做纯粹朋友了吧。 许七郎这么一说,用途不言自明,季衡道,“嗯,你挺有心,挺好。” 又说,“只是我这字随意写的,会不会不好,我再重新写一幅好了。” 夏锦赶紧上前来说,“君卿这字已经够好,不用再写了。” 就亲自去收那些扇面。 138、第七章 赵致礼招待季衡在流影园里玩了一天,聊了一上午天,吃过午饭,下午就由着一干小倌们弹琴吹萧唱曲,他们玩玩闹闹地摸牌投壶,对于玩,赵致礼是十分精通,不过,因为季衡一向持身甚正,而且他和许七郎都是家教严格,徐轩也是个不乱来的,苏睿也是并不忘形的士人,而因他和夏锦曾经有过的一段情意,也不好招待夏锦胡玩,所以,一干人等虽然是在一个由小倌招待的雅园里玩闹,倒是没有任何出格的。 晚宴就是季衡招待,到了京城里鼎鼎有名的杏花春雨楼去用的。 要了楼上的一间包厢,吃吃喝喝,最后都有些醉意。 赵致礼邀请季衡之后一定去他家看看他的那双儿女,他笑嘻嘻地说,“绝对比你弟弟有意思多了,两个就是一对猫崽子,一逗一个准。” 季衡笑着说,“好,一定去。” 然后赵致礼又搂过徐轩的肩膀,还拍了拍,说,“他儿子也有一岁了,和只小老鼠一个样子,瘦瘦小小的,哭叫都没有大声气,我就说,孩子不能太娇养,不然不行。” 徐轩无奈地说,“他生来就体弱,谁像你家里的那两个吗。我倒是觉得你家里的猫儿和嫩丫做了你的孩子,才是倒了霉呢,你哪天不让他们又哭又叫。” 赵致礼道,“这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谁让他们动不动就打架。” 徐轩说,“但是给孩子取小名叫猫儿和嫩丫,也是很不像样吧。” 赵致礼喝了酒,脸上有些红,姿态却甚是闲散慵懒,对季衡说,“你道他家的儿子小名儿叫什么,叫寄奴,有多好呢。” 徐轩本来是坐得十分端正,一派平和,此时也要恼羞成怒了,对季衡解释道,“寄奴不好吗,他生来体弱,就是寄养之意,这样才能够好好长大,你看看季庸,他就知道胡搅蛮缠。” 季衡自然不会给这两人做主,他已经醉得有些要晕乎,只是说道,“当年在一起时还那么小,没想到一转眼,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 赵致礼说,“你赶紧娶妻生子去吧。”看季衡眼神迷糊地看着他无动于衷,他就又瞥了徐轩一眼,道,“还要恭喜甫之你,你妹妹再过一阵子就要临盆了吧,生出了皇子,就是皇上的皇长子了。” 徐轩则是稳稳妥妥地说道,“只要能够母子平安就行,公主也没什么不好。” 赵家和徐家虽然暗地里波涛汹涌,但是明面上也没有太糟糕,至少赵致礼和徐轩,看起来倒还真是不错的样子。 季衡喝酒有点多,眼睛里盈着一汪水,面颊也是泛起红晕,一手撑着脸,说,“是时候回去了。” 抱琴过来扶了扶季衡,又小声对他说已经结好账了,马车也安排好了,季衡点点头,起身来,说,“走了走了。” 赵致礼道,“现在还早呢。” 季衡给了他的背一巴掌,说,“走了。已经不早了,再不回去,我母亲会担心的。” 赵致礼拉了季衡一把,把季衡拉得一踉跄,直接栽到了赵致礼的身上,赵致礼哈哈笑着说,“你这是投怀送抱呀。都这么大人了,还中了解元,还不敢晚归吗,你要被你母亲管束到什么时候。” 季衡喝了酒身体软得很,也不推攘赵致礼,只是向后伸了手,许七郎也喝多了,过来将季衡的手拉住,将他从赵致礼身上拉了起来,然后抱琴就顺势将季衡扶住了。 季衡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晚归,自然也不适宜让父母担忧。” 赵致礼喝得最多,虽然表现出没有醉,但是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醉了,夏锦过来问他,“还是不要骑马回去了,你乘我的马车吧。” 赵致礼道,“哪里用得着,我骑马就行。” 季衡看了他一眼,说,“还是乘马车吧,不然出了事,倒是我的错。” 几人从包厢里出去,下楼的时候,季衡差点摔了,最后几乎是被抱琴给半扶半搂着下了楼,晚上正是酒楼里客人最多的时候,季衡这一行都是年轻而风采斐然的公子哥,自然惹人注意,特别是季衡,因为醉酒而一副身酥骨软,眼神迷离脸蛋泛红的样子,被长高长大的抱琴搂着走,很是让人遐想。 抱琴总算是将季衡弄进了马车里,许七郎也上了马车,季衡上了马车就软了下去,许七郎赶紧将他搂过来怕他磕到了头,说,“你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醉成这样了。” 抱琴道,“表少爷,是今日的酒后劲足,大少爷是这时候才开始上头呢。” 许七郎其实帮季衡挡了不少酒,只因他酒量大,这时候只是有一些醉意,倒还是好的。 许七郎说,“季衡是没法子送客了,你代他去看看两位世子和苏大人还有夏公子,和他们道别。” 抱琴应了之后就去办了,赵致礼还是被夏锦劝着去乘坐了马车,大家都有仆人照顾,虽然都有醉态,倒是没什么事。 抱琴一一替主子表达了谢意和别意之后就也回到了自家马车边来,坐在马车辕上,让马车夫驾车回家。 抱琴已经娶妻了,娶的妻是许家的一个丫鬟,嫁给他后,现在都成了季家的,因为已经成家,抱琴倒比以前更加稳重些,而许氏也有将他当大管家培养的意思,以后这个家总归还是季衡的,抱琴对季衡十分忠心,性格又不是个欺上瞒下奸猾的,在许氏心里也是可堪大用。 季衡回去满身酒气,许氏就把他好好埋怨了一顿,季衡晕晕乎乎的,也只知道笑,许氏只好亲自给他擦身收拾,嘴里说,“哎,我的傻儿子呀。” 季衡倒在床里,几乎没有什么神智,许氏擦了他的脸和颈子,又解开他的衣裳,因为没让丫鬟在旁边伺候,许氏一个人也有些难办,好不容易把外衣脱了,季衡突然反抗起来,伸手将衣裳护住,不让许氏脱了。 许氏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脸,他还是护住衣裳,许氏只好算了,说,“那就这样吧。” 季衡这才松了口气,然后由着母亲给脱了鞋袜擦脚。 总算让季衡睡下了,许氏还坐在床边看了看他,道,“以后可不要这么喝酒了,要是在别人家,被看去了身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么说着,她又蹙了眉,“得为你看门稳妥的亲事才行。” 季衡已经睡着了,也不知道许氏说了些什么,这个时候,他才是睡得最沉的时候,平常他心思多,往往睡得不沉。 第二天,季衡自己起身来,发现自己还是满身酒气,就愁眉苦脸起来,而且因为醉酒而有点头晕,让他很是难受。 他用过早饭,就让丫鬟给送了水洗澡,洗好之后,宫里就来了人宣他进宫去。 季衡已经准备要用心苦读了,没想到又要入宫,只得去换了身庄重的衣裳,随人入宫去了。 皇帝处理完事情到了勤政殿西阁,季衡正坐在榻上,用手撑着额头,倒像是在打瞌睡。 皇帝走到他跟前,他也没有发现。 皇帝说着,“这是怎么了,要睡觉吗,到床上去躺着吧。” 季衡怔怔回过神来,看向皇帝,要起身告罪行礼,皇帝把他按在了榻上没让他起来,季衡说,“不是要睡觉,是有点头晕。” 皇帝关切地说,“是病了吗。让太医来给把把脉吧。” 季衡道,“多谢皇上,不过不用了,不是的。大约是昨天喝了酒的关系。” 皇帝道,“喝酒,和谁?” 季衡笑了笑,就把和徐轩赵致礼的聚会说了,他知道皇帝肯定会知道这件事的,反而自己说了显得大方,皇帝也不会乱想,就又道,“没想到我走了三年,季庸和甫之都有了孩子了,听季庸说,他家那对儿女,就是一对活宝。” 皇帝点点头,说,“之前他家将那对孩子送进宫让太后看过的,朕也去看了,不仅长得可爱,而且十分壮实,只是两人似乎很不和,总是喜欢比较着又叫又闹。” 季衡道,“听闻徐妃娘娘已经要临盆了,要是一举得男,就是皇上的皇长子了。” 季衡的话里带着欢喜和恭喜的意思,皇帝坐在他旁边,却没有多少欢喜之意,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季衡在宫里留了午膳,下午的时候,他不仅是头晕,而且是隐隐有些肚子疼,他就想要告退先回去,但是又不好说自己身体上的原因,怕皇帝反而不放他走,要叫太医来给他看病,所以,他就只好熬着。 虽然三年未见,皇帝对季衡倒没有任何疏离,当天下午就和季衡说起政事来,季衡更是不好走了,一边听皇帝说话,一边回应他的一些问题,渐渐地时间晚了,季衡突然肚子十分疼,几乎是要忍不下去,皇帝见他突然脸色苍白,还开始冒虚汗,不禁十分担忧,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上的虚汗,问,“君卿,你这是怎么了?” 季衡虚弱无力地说,“皇上,没什么,我就是肚子有点疼。” 皇帝大惊失色,赶紧叫了宫侍去传太医,然后又将季衡扶起来,把他扶到贵妃榻上去半躺着,还轻轻揉他的肚子,说,“你怎么不早说。刚才一直都忍着的吗。” 季衡道,“多谢皇上,其实没什么,大约是昨天胡吃海喝地伤了肠胃。” 皇帝道,“你知道自己身子骨不好,还胡吃海喝。” 季衡发现皇帝有向许氏转化的意思,就只好笑笑。 季衡只是肚子隐隐发疼,也不是要拉肚子的意思,他自己被这疼折腾得心浮气躁,就对皇帝说道,“皇上,微臣想要告退了,回家去让大夫看看就好了。” 皇帝颇生气地说,“难道太医不更好些。你明明肚子疼,还要乱动么。” 他坐在榻边,手还是放在季衡的肚子上的,他发现季衡的肚子有点软软的,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腰,还捏了一把,说道,“朕看你穿着衣裳显得清瘦,没想到你身上倒还有些肉。” 季衡无力和他讨论这个,小声回答,“我不仅腰上有肉,脸上也是有肉的呀,胳膊上也有。” 于是他是自作孽,皇帝又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又捏了捏他的胳膊,发现季衡是骨架细,看着瘦,却的确是有一层软肉。 季衡半闭着眼睛忍疼,很快太医来了,却是给宫里看妇科的吕太医。 吕太医也是太医院的老人了,医术精湛,特别是对妇科,是太医院的一把手,小太监去找太医的时候,因为说是肚子痛,也没说是谁肚子痛,而且是到皇帝身边去,看是小太监而不是大主管来找太医,显然就不是皇帝肚子痛,那也许是哪位贵人肚子痛,自然就让了正在值班的吕太医来了。 139、第八章 季衡开始是肚子疼,而且头晕,渐渐地甚至浑身发冷,全身无力。 吕太医到的时候,他几乎是要晕过去了。 皇帝看他皱眉忍着疼痛,就十分地心疼,又催促太医怎么还没有来。 吕太医到的时候,皇帝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意思,说,“怎么是你来了?” 吕太医才更是莫名,跪到季衡身边后,才回道,“微臣以为是哪位贵人病了,又正当微臣值守,就来了。” 皇帝也不好再挑剔让去叫以前给季衡看病的翁太医了,也许翁太医这一天根本没有值班,他说,“你快给他扶脉,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昨天喝了酒,上午头晕,下午就肚子疼,也说并不是想拉肚子。” 吕太医放好了脉枕,开始给半昏迷过去的季衡诊脉,他先是诊了左手,然后又换右手。 因为季衡是个男的,他本没什么忌讳,想要继续摸摸他颈子上的脉,这时候皇帝突然咳了一声,吕太医被他咳得一惊,就把手收回来了。 他又仔细看了季衡的面相,意识到了这个人,不就是季家的那位长公子吗。 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于是对着皇帝说道,“皇上,微臣要摸一摸这位大人的肚子才行。” 皇帝愣了一下,只好说,“嗯。” 显然是不情不愿的。 吕太医伸了手,摸了两把又按了按季衡的肚子,这下,他就更是愁起了眉了。 没有当着病人说病情的,吕太医的医童收拾着诊箱,吕太医对皇帝说了两句告罪的话就出了房间,皇帝也跟了出去。 皇帝问,“君卿疼得很,这是怎么了?赶紧用些药给他止止疼。” 吕太医摸出来的脉象,要是按照妇脉来看,倒是十分常见的脉象,就是体寒,行气不通,经前痛经的脉象和症状,但是,那明明是个公子哥,自然不是妇脉,但是不是妇脉,就实在是太怪了。 吕太医思考了一阵,看皇帝实在要不耐烦了,才说,“这位大人是气血有些不通,吃两丸通气血的药丸就可以缓解疼痛了。微臣再给开行气的方子,之后再调理就是。” 皇帝问,“不是肠胃问题吗?” 吕太医道,“不是。” 皇帝对他这话有些怀疑,但是想到吕太医是宫中老太医,在宫里看了二三十年病了,不该不懂规矩,所以也就让他赶紧治。 吕太医本来就是想着哪位贵人要治肚子痛的,所以有带着药丸,他去从诊箱里拿出了个药丸瓶子来,说一次吃两丸,每日吃三次,然后又开始写方子。 皇帝亲自去喂了季衡吃药,内侍端了温水,皇帝扶着季衡,让他就着温水把药丸吃下去了。 季衡吃了药,还是疼得昏昏沉沉的,不过他一向特别能忍疼,所以只是个无声无息的样子。 皇帝摸到季衡手凉,就将他抱起来,把他抱到了殿里里面的暖阁里去,将他放到了榻上,又让内侍抱了两床厚被子来给季衡盖住了。 吃了那药却是有些作用的,季衡慢慢就觉得疼痛松了很多,人就睡过去了。 皇帝看季衡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也不出虚汗了,就松了口气,觉得吕太医的药还是很有作用的。 皇帝无心再坐在书房里规规矩矩地看折子了,自己也坐到了暖阁里那张大的罗汉榻上去,暖阁里烧了两个暖炉,十分温暖,他又将腿脚盖进被子里,用脚去碰季衡,季衡睡得沉,根本就不醒。 等季衡醒过来,外面天都已经黑下来了,房间里亮着很多盏宫灯,灯火通明。 皇帝靠坐在他旁边,他外面放了一个高桌子,桌子上堆着折子,又放了文房四宝,他正在握着折子批阅。 季衡动了一下,皇帝就发现了,放下折子和毛笔,看向季衡,问道,“醒了吗。可是好些了?” 季衡伸手摸了摸肚子,还是隐隐有些不舒服,不过却是好多了,他说道,“已经不疼了。皇上,现在什么时辰了,我该告退了。” 皇帝看了看一边的自鸣钟,说,“已经要戌时正了,很晚了,你今晚就留下来吧。” 季衡坐起身要拒绝,皇帝又说道,“你一直睡着,朕不好叫你,就跟着你一起没有用晚膳,现在朕让传膳,用晚膳吧。” 皇帝是自说自话,也不管季衡要如何,已经吩咐赶紧上晚膳了。 这个暖阁是皇帝书房里面的休息室,除了这个大的罗汉塌外,也有床和桌子,博古架等物。 因有了皇帝的吩咐,内侍们都忙碌起来,将皇帝临时办公的桌子抬走,然后按照皇帝的要求搬了个稍大的榻上小桌摆在榻上,皇帝就扶着季衡坐在榻上,准备就这么吃饭了。 季衡却道,“皇上,微臣要先去更衣。” 皇帝愣了一下,才赶紧起来,将他从榻上扶了下来,皇帝对季衡的用心,勤政殿里伺候的奴才们都是看了个眼见为实,不由心惊几年前的传言,其实也并不是污蔑吧。 只是,有几年前的杀鸡儆猴,殿里的人也只敢乱想不敢乱说了。 季衡解决了内需,收拾了一番,外衫已经被皇帝脱了,他只穿着里衣和中衣,看起来很是不庄重,他想去找外衫,回到暖阁,皇帝已经在叫他赶紧去用膳了。 季衡只好去坐在了皇帝的对面,在内监的伺候下吃起晚膳来。 小桌上摆不上多少菜色,所以有些就是摆在旁边桌子上的,内监看皇帝摆手不吃炕桌上的哪道菜了,就上前去将那菜用桌子上的菜换掉。 季衡在宫里吃饭,总是遵循宫里的规矩的,爱吃的不爱吃的,都是吃一点点,绝不多吃。 吃完了之后,内侍又端了漱口茶和痰盂过来,季衡漱了口,还是想回去,不过皇帝却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已经和他说起做红薯试种的事情来。 遇到正事,季衡也就专了心,将要出宫的事情忘到了脑后。 两人谈得投机,等回过神来,已经是要三更了,皇帝就让内侍们伺候着洗漱一番,季衡也跟着洗漱了,头发用发带扎了扎,皇帝坐在榻上由内监伺候着用热乎乎的药水泡脚,季衡就对皇帝道,“皇上,微臣不敢和皇上挤一张床,皇上睡床,微臣睡榻吧。” 皇帝一听就不满道,“那朕想和你说几句话,还要大着嗓门叫你,你才听得到了。” 季衡略微苦恼地看着他,皇帝又笑着道,“好了,别说这些了,你和朕一起泡泡脚吧,赶紧过来。” 季衡道,“微臣自己泡就是。” 皇帝抬手就要拉他,季衡看皇帝那么坐着,怕他拉不到自己反而自己摔了,只好由着他拉了过去,坐在他旁边,由着内侍伺候着脱了鞋袜,和皇帝一起在那木头大脚桶里泡起来。 又有内侍握着他的脚轻轻按揉,季衡觉得很舒服,心想母亲很喜欢这么泡脚,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皇帝盯着季衡的脚看,只见季衡的脚在绿呼呼的药汤里面显得洁白无瑕,脚面秀气,关节精致,倒是和他人一样秀美的好脚。 虽然有内侍在为皇帝按摩脚底,他还是突然抬起脚孩子气地踩了季衡一下,季衡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发现皇帝只是低着头笑,就无奈地说,“皇上,你这也太淘气了。” 皇帝愣了一下,“淘气?” 季衡指责道,“难道不是?” 于是皇帝将两只脚都用去夹攻季衡的脚,那跪在脚桶边伺候的小内监一边在心里憋着笑,一边又有些不知该如何做了,只好垂着头等着,等什么呢,等皇帝淘气完,或者季衡把皇帝制住。 季衡知道小孩子都是你越回应他的恶作剧,他就越是起劲,季衡被皇帝惹得有点起火的时候,就故意蹙上了眉,皇帝一看到,就停下了动作,“怎么了?” 季衡说,“又有点肚子疼。” 皇帝赶紧停下了动作,让内侍将吕太医留的药丸赶紧拿给季衡吃两颗,自己也不继续淘气了,让内监换了清水给洗了脚,就让季衡和自己一起上床去睡下。 季衡很怕皇帝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好在皇帝知道了傻乎乎对季衡说明心意是毫无用处的,只能徐徐图之,所以就躺得规规矩矩,而且还让季衡睡了床里边。 这张床是檀香木的,上面雕刻着精美的龙纹,睡在上面就是隐隐檀香味。 这一天是季衡不认识的一个叫温林的大太监值守,季衡也不知道这个大太监的底细,只是看他做事都是细心而麻利的,态度温和,却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言语,他留在最后放下了床帐,又轻声细语地对皇帝道,“皇上,奴婢吹灭烛台退下了。” 皇帝道,“留一盏。” 温公公应了一声,就留了一盏放在了桌子上,别的都吹灭了,人也出去了。 皇帝这时候才对季衡说,“这张床是檀香木的,太医说你是体内寒气重,且行气不通,所以才腹痛,檀香木有行气温中之功效,你在这个上面睡觉是最好,正好对你腹痛有作用。麒麟殿里现在都是用楠木做的家具,到麒麟殿休息倒不好。” 季衡没想到皇帝这么细心,感动之余又有些觉得自己是真愧对他对自己的喜欢,毕竟他并不想接受皇帝这样的好意。 季衡道了谢,皇帝又说,“君卿,你家里可有檀香木的床。” 季衡道,“檀香木太过贵重,用这个做床,于我家是太过奢侈了。” 皇帝就说,“宫里倒是还有进贡来的老山檀,若是够了,朕就给你做张床。” 季衡笑了笑,说,“皇上,这定然要惹来好大闲话,还是不要了。而且,檀香木最易让孕妇流产,到时候我有姐姐妹妹有孕了都不敢到我的房间,再说,我还要成亲生子呢。” 季衡这话一说,皇帝好久没有动静,季衡只好朝他看了过去,皇帝也朝他看过去,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不仅是这时候无话,之后皇帝一直都是无话了。 季衡在檀香木的幽幽香味里睡着了,皇帝则是有些气闷地翻了个身,却是睡不沉。 大约到了五更时候,皇帝还可以再睡一阵就要起床了,这时候外面响起了温公公那略微尖细的声音,“皇上,皇上……” 皇帝醒了过来,怕将季衡吵醒了,小声问道,“何事?” 温公公到了床边来,回答道,“是端阳宫传来消息,说徐妃娘娘发作了。” 皇帝一时没懂,“什么?” 温公公只好又说,“徐妃娘娘按说还有一月才到临盆,但端阳宫传来消息,说徐妃娘娘已经要生产了,太医和接生婆子都在了,太医说的确是要生产了。” 皇帝愣了一下,这时候,季衡也醒了,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季衡说道,“皇上,您过去看看吧。” 140、第九章 皇帝一时并没有起身,反而是又拉了一下被子,眼睛盯着床帐顶部,似乎是在发呆,或者是在深思。 季衡觉得皇帝这表现带着怪异,要说,徐妃怀着的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皇帝自从亲政至今也有四五年了,这么长的时间,已然稳固了自己的政权,而且年龄也到了,正是该想着绵延子息的时候,而这时候徐妃正好又怀了孩子要生产了,照说,皇帝无论如何都该高兴和期待才对。 皇帝闭上了眼睛,对温公公说道,“你过去看看,说无论生下皇子公主,朕都晋她为贵妃,给与厚赏。她生产,朕不宜过去。你退下吧。” 温公公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皇帝则是又要睡过去了,睡前对季衡说了一声,“还早,再睡会儿吧。” 季衡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就又睡过去了。 他平常并没有这么嗜睡,但不知道这天是怎么了,反正是很容易就睡着。 等季衡再一觉醒来,皇帝已经起身了,正在宫侍的伺候下轻手轻脚地穿衣,因为怕季衡睡觉被打搅,房里的宫灯都只点了两盏。 季衡也坐起了身,欠身撩起床帐看了看外面,皇帝看他醒了,就说,“现在还早,你再睡一阵吧。” 季衡用手拂了拂脸上的细碎头发,虽然睡得很久,但他还是莫名觉得倦怠,低声道,“醒了就再睡不着了,我还是起床吧,再说,也得回家去了。” 皇帝则关切地道,“身子好些没,肚子还痛吗?” 季衡还是觉得肚子难受,不过因为尚在可以忍受范围内,便也不在意,摇头道,“多谢皇上关怀,已经好了。” 皇帝已经洗漱完毕穿戴整齐,过来亲自扶季衡起身,而宫侍们都是十分伶俐的,已经无声无息地去准备好了季衡要用的一应洗漱用品,衣裳也在熏香笼子上面熏得又暖又香。 季衡只穿着一件白色里衣,想要接过宫女手中的中衣先披上,皇帝已经先接过了那中衣为季衡披上了,然后将季衡拉着站起来为他系衣带,没想到手从季衡身后拍抚而过,他就有了一点异样感觉。 房间里已经又点上了几盏宫灯,里面变得通明,皇帝将手指拿到面前看了一眼,只见是红色的血迹,他在惊讶的同时又吓了一跳,然后突然将季衡已经在系衣带的那件中衣从后面捞了起来,就见到让他震惊的一幕。 他一时完全没有反应,只是紧紧盯着,季衡略微奇怪地看向皇帝,“皇上,怎么了?” 皇帝神色怪异地看着他,脑子里已经转过了无数种可能,最后只是朝房里的宫侍们说了一句,“你们都先退下。” 因季衡站在床前,只有皇帝一人到过他的身后看到了那一幕,其他人都在季衡前面捧着东西,听了皇帝的吩咐,宫侍们就退出去了。 季衡其实隐隐觉得了有什么不能控制的事情出现了,但他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看向皇帝又问了一句,“皇上,怎么了?” 皇帝突然将他一把抱了起来,季衡一声惊呼,“皇上?” 皇帝没有管他的呼叫和挣扎,抱着季衡就撞进了床帐,将他扔到了床上,床上是厚厚的褥子和被子,季衡倒没被摔痛,只是被摔得头晕眼花,但是他反应及时,瞬间就要挺身起来,皇帝这时候拉上来一床被子就将他的上半身又裹又压地绑住了,季衡在瞬间明白了皇帝要做什么,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皇上!” 他的声音里满是恳求和惊恐,皇帝没有管那么多,就要将季衡的裤子拉下来。 季衡被蒙在被子里,手也没法动,又惊恐又憋闷,几乎要晕过去,但是他却依然是踢打着腿不要皇帝接近。 但是皇帝武艺在身,而且又是个成年人的身形了,力气又大,季衡那乱蹬的双腿并不能奈何他,他一只胳膊就将他的两条腿捞住压紧了,然后结结实实将季衡身上的裤子拉了下来。 季衡不知道女人来月事是个什么情景,所以早上觉得有些不适,也只是想着赶紧回家,甚至不知道自己下面已经鲜血淋漓。 季衡穿着的是白色的绸裤,白色被染成了鲜红。 皇帝将裤子扔到一边,眼睛就放在了季衡的两腿之间。 季衡从没有这么恐惧和羞愤过,他已经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然后是觉得一切皆休的无力和羞怒,刚才还在喊叫,此时则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了,他知道皇帝什么都看到了。 皇帝刚才发现季衡裤子上有血迹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季衡受伤了,但是在瞬间之后,他就明白了,季衡难道一直是女扮男装。 然后他就怔住了,怔住的也只是几秒的时间,但在这几秒时间里,他想到了季衡从小在扬州长大,在他入京前,季大人从来没说过他已经有儿子,而季衡一入京,大家都知道他有了个儿子,这不正常,也许季大人一直都没有儿子,季衡是个女儿;还有季衡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袒露身体,以前上武术课时,夏天太热,大家都捞袖子捞裤腿,季衡从不会这么做;他去更衣从来避着人,连换衣裳都是;而且,他现在十六七岁了,完全没有长胡子的迹象,喉结也几乎看不出来,又长得这么娇嫩,完全不像男人…… 只要一想,皇帝觉得季衡身上有无数疑点。 皇帝拉开季衡的双腿,跪在他的双腿之间,看着他那里的情况,不由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迷惑了,季衡下面并不是女人的样子,有着男人的东西,只是,又多了一个口子。 他伸手摸上季衡那染上了血迹的地方,才刚碰到,刚才已经死心的季衡又是撕心裂肺一声叫,却是叫的“滚开。” 皇帝被他叫得吓了一跳,手一下子又拿开了,但是那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又将手指伸了过去,季衡开始全身颤抖,不要命地骂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凶悍和完全不在乎礼仪,“滚开,你滚,啊……不,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我……” 皇帝心脏咚咚咚地乱跳,他突然想到之前被他召进宫来问过的那位大同府的女儿身突然变成了男人的牛家子,那个牛家子没有什么奇特的,说是成婚了之后,和夫君没法子同床,因为下面没有用于生育的地方,然后请了大夫去看,大夫说他本是男儿身,因为卵/蛋长在里面了,所以看起来是个女人,后来吃了药,又被大夫处理了一番,虽然还是没有办法变成正常男人的样子,却也是个完完全全的男人了。 皇帝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因为此事,太医院的太医告诉他,世上有不少这样的男女不确定的人,这类人并不能归为是扰乱了阴阳的人,只是一种病而已,或者连病都不是,因为生下来就如此,和平常人不大一样。 季衡全身发抖,皇帝也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他用手将季衡的下面摸了一阵,季衡已经不哭了,也不骂了,甚至连抖也不抖了,似乎又是死了心的样子。 皇帝摸得满手是血,这个发现让他激动得热血上脑,满脸发红,好半天,他才将手拿开,也没有用东西擦擦手,就开始去剥开季衡上半身的被子,等剥开了,发现季衡不闹也不骂了,是因为晕过去了。 皇帝又慌起来,开始轻轻拍打他的面颊,季衡晕晕乎乎地转醒了,然后狠狠地咳嗽了一阵,一咳嗽,下面又是血如泉涌,皇帝刚才摸得他下面黏黏糊糊的,即使他从不知道女人来月事是怎么回事,他也明白皇帝突然发疯是因为他流了血,裤子上染了血迹。 皇帝看季衡要把肺也咳出来一样地费力,就将他给搂抱到了怀里,拍抚他的背,又安慰道,“好了,好了,朕不告诉别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朕反正是看到了,又没什么大不了。” 季衡总算是咳顺了气,□的不适感,在他没意识到这是来葵/水的时候,他就完全注意不到,现在知道是来了葵/水,他就完全忍受不了□的不适。 他没有回答皇帝,甚至连看他也不愿意看了,将他往旁边推,自己则往另一边移了移,也不在意皇帝就在旁边,低下头去看自己下面的情况,因为床上的被子是明黄绣金龙的被面,他一看,就看到那被面上染上的血迹,明黄色上面的血色,总是十分清楚的,然后连大腿根上也是。 季衡因为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所以身体长成这个样子,那套非男人的东西,他总觉得不是自己的,所以平常是不碰也不看,甚至连想也不会想,不愿意去想,只要一想,他甚至都觉得自己是龌龊了,像是猥亵了某个女人一样。 但现在他不得不去看一眼了,看了一眼,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脸上是一种凄惶的不知所措的表情。 皇帝看季衡那么惶惶然的,心思也复杂起来,轻声说了一句,“君卿,没事的,只是来葵水了。” 季衡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凄然无助,皇帝一只手上全是血,想要去碰一下季衡的时候,季衡就看到了他手上的血迹,于是眉头皱得更紧,像是躲避什么凶物一般往旁边避。 季衡不说话,只是惶然,皇帝犹犹豫豫地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季衡发了一阵呆,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突然想到,我不能在宫里,我要回家去,母亲知道要怎么办。 季衡眼睛开始乱瞄,皇帝看他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转着无神的眼珠子四处看,就问道,“君卿,要找什么?” 季衡瞥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跪起身来将床帐撩开了看床下,发现自己的裤子果真被皇帝扔到脚榻上了,要弯腰去捡的,就感觉到又有东西流出来了,还沿着大腿往下流,他吓得心里一抖,但是总算是忍住了,咬着牙将裤子捡了起来。 因为并没有裤衩可穿,里裤就做裤衩用,现在这裤子上染了很多血,季衡想到自己竟然流了这么多血,就一阵眼晕。 他强压下其他一切不利的情绪,开始穿裤子。 皇帝发现了他的意图,就上前要搂住他,季衡反手就推了他一把,又是一声带着嘶哑的怒吼,“滚开。” 皇帝这下也惶惶然了,发现季衡可以做女人的欣喜还没有享受,就被季衡突然的冷漠而打击了。 皇帝说,“君卿,你别这样,这个裤子弄脏了,朕让人给你送干净的来。” 季衡不理他,已经将自己的裤子穿好了,人就直接下了床,发现刚才宫女将他的衣裳放在一边的椅子上的,他就开始自己拿衣裳和外裤穿。 皇帝也跟着下了床,到他面前说,“君卿,朕不在意,朕还是把你当成从前的样子,朕谁都不说。” 季衡被他腆着脸在面前做小伏低地说话,他先是完全不理不睬,等将衣裳全都穿好了,他才抬头对皇帝说道,“皇上,微臣身有残疾,是不能在朝为官的,这些年欺骗了你,是微臣罪该万死,我这就走了,望君保重。” 季衡说得十分理性,语气里却带着很多怨气,说起来,他的□,不仅他自己没看过,在他三岁后,连许氏都是没看过的了,皇帝把他当成个稀奇研究的时候,他真是恨得想要犯上…… 141、第十章 季衡说完转身就要走,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狼狈。 皇帝伸手将季衡拉住了,季衡发火地一吼,“你还想怎么样,放开。”吼完发现下面又有异样感,他就深深皱了眉,不敢吼了。 皇帝拉着他不放,说,“君卿,你这样出去不行,你看看你头发,脸上还有血迹呢。” 季衡被他说得脸色更是黑沉,而且想到自己脸上的血迹,难道不是皇帝给弄上去的吗,他简直要忍无可忍了。 皇帝没让外面的宫人进来伺候,就去洗脸铜盆里洗了手,拧了巾帕,绞干了水,递给季衡,季衡接过去想要洗脸,帕子触到了面颊,他又问皇帝,“哪里有血迹?” 皇帝将季衡扔上床的时候是气势如虹,现在则是一副做小伏低的模样了,拿过季衡手里的帕子,就将他的脸给擦了一遍,然后说,“好了。” 季衡发现自己头发也没束,就用手将头发抓成了一把,但他不会梳头,皇帝看他一副焦躁的样子,就说,“朕让人进来伺候吧。” 季衡愣了一下,发现也只有这个办法。 在皇帝要叫人的时候,他又一声打断了,“别。” 皇帝看向他,季衡已经又冲向了那张龙床,将床帐挂起来,跪在床边掀被子朝褥子上看去,只见那藏青色的褥子上也被血迹浸透了,显出像是尿床了一样的痕迹。 除了褥子上,那被子上也有。 季衡脑子里不断缠绕着为什么会这样这个问题。 想了数遍之后觉得是许氏最近没让他吃雄性激素的药,以至于又是雌性激素占据了上风,而且许氏还硬是要他吃滋阴补气血的,昨夜又吃了皇帝的药,也不知那药里是什么成分,又睡在一张檀香木的床上,这么多因素加起来,不来初潮才怪了。 季衡是觉得天意弄人,要是他在家里这个样子了,最多是自己吓一跳然后叫许氏去解决,但是现在却是在皇宫里出现这种情况,而且还被皇帝发现了。 被皇帝发现了,季衡倒还可以破罐子破摔,但是却被皇帝掰开腿那么一番研究,季衡觉得自己以后连做人的脸面都没了。 季衡跪在床边好一阵无力发呆,皇帝站在那里看着他,开始还想劝两句,后来却被季衡的又圆又翘的屁股吸引了注意力,以至于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但他一向知道季衡的厉害,上一次季衡一走就是三年,他便丝毫不敢对他有猥亵的心思,只好转开了注意力,说,“君卿,没事……” 话才刚说完,季衡就突然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在房间里四处乱转,不知道在找什么。 皇帝看他这样,倒是明白了他的心思,去打开了多宝阁下面柜子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把精致镶满宝石的匕首。 季衡看过去,发现那把匕首正是曾经杨钦济刺杀皇帝的那一把。 皇帝将这把匕首作为了战利品,一直都放在了这间房里。 季衡正要说什么,皇帝没要他多言,快步走到了床边去,匕首被打开了,露出了有利刃的那一层,在季衡没来得及阻止的时候,皇帝就用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掌,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季衡吓了一大跳,面无血色地飞快地走了过去,皇帝将那血在床上蹭了不少,季衡夺过皇帝手里的匕首,就伸手按住了他手上的伤口,朝皇帝骂道,“你干什么!” 刚骂完,就发现下面又涌了血出来,他脸色就更白,心想这他妈的还让人活吗。 皇帝看着他道,“没事的,这下你不怕了吧,床上的都是朕的血。” 季衡抬起头来盯着他,两人目光相对了,皇帝的眼里满是歉意和恳求,季衡无力地叹了口气。 季衡要叫宫人进来给皇帝处理伤口,皇帝赶紧说道,“君卿,先不必,你在你下面垫些东西吧,不然衣裳裤子都又要透出痕迹来了。” 季衡想到这事就又愁眉苦脸起来,他去了里面的净房,净房里是用细布做净纸,季衡十分为难又笨手笨脚地想要用那细布怎么把下面堵住,但是发现完全不行,皇帝用布缠住了手腕,站在净房门口的门帘后,问道,“好了吗?” 季衡烦躁又慌乱地说,“不行,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皇帝也皱了眉,说,“你等着,朕多给你拿几条裤子,你穿多些吧。” 这间休息室里只有一个衣柜,放着皇帝有时候要换的衣物,皇帝在以前就没自己开过这个衣柜,此时打开,他一阵乱扯,只找到了三条自己的裤子,都拿去了净房,季衡愁眉苦脸站在房屋正中间,接过皇帝递到手里的裤子,就说,“皇上,臣恳请您赶紧出去。” 皇帝一边离开,一边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君卿,这是你第一次来吗。” 季衡瞪了他一眼,并不回答,不过皇帝看他这么乱糟糟什么都不会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猜测是对的。 季衡看皇帝出去了,才将自己的外裤又脱掉,将皇帝的几条裤子都穿上去,又将自己的外裤穿在外面,这样将下面裹了数层,他才在几乎要无法走路的状况里感到了安全感。 季衡出了净房,对皇帝说道,“皇上,您让人给臣束好了头发,我就要回家去了。您也赶紧处理手上伤口吧,要是出了什么事,那臣罪过可就大了,而且一直没见温公公回来,可是徐妃娘娘那里还没有消息。” 皇帝看季衡说话已经有条有理,想来是镇定下来了,一边应了,就传了人进来。 宫人们在外间听到季衡和皇帝之间各种声音,便觉得季衡是被皇帝给强/要了,大家也不敢进来打搅,只是想到徐妃娘娘在费力生产,皇帝还有这个兴致,未免对徐妃娘娘并不是那么恩宠。 但宫人们进来看到房里已经乱七八糟,而且皇帝还受了伤,床上都是血,却没有情/事后的气息,这倒让人觉得诧异了,这之前两人在房里到底在做什么呢,但是谁都不敢多问,只是有人去请太医,有人给季衡束发,皇帝则由着两个细心的宫女给先上伤药和绑绷带。 季衡的头发很快就被手巧的宫女束好了,季衡不愿意再在宫里多待哪怕一刻,起身就和皇帝告辞,皇帝满眼的深沉情愫,一边应了,又让了人出去传宫轿送季衡离开。 季衡刚出了宫,端阳宫就又传来消息,说徐妃娘娘生了这么近两个时辰,孩子并没有要生出来的迹象,但是下面却流血不止,这不仅是早产,而且是要难产。 皇帝思索了片刻,又换了一身衣裳,吩咐收拾床铺的宫人将带血的被褥整理好放进箱子里,不要先拿去洗了。 得到命令的宫人也不知道皇帝这到底是为什么,只是应了照办。 皇帝在太医为他又处理了伤处后,就乘了轿子到端阳宫去。太医问起他受伤的缘由,他却不愿意多说,只道是玩匕首的时候没注意,就割到了。 那伤分明不是玩能够割出来的,但是太医也不敢再多说。 早朝是三日一次,这一天不用上朝,但平常不上朝的时候,皇帝这时候也已经早早起了,在练剑,这一天却是心思深沉地往端阳宫去。 初冬已经颇冷,皇帝坐在宫轿里,只是觉得空气清新,精神奕奕,抬起手来看,总觉得手指上还沾着季衡的血,便又凑到鼻端嗅了嗅,却只剩下了洗手的药汤气味,他轻叹了口气,略有点失望。 季衡是个女人。 皇帝已经生出了这种想法,而且不愿意改掉。 他虽然面无表情,心里却是要开心得开花。 皇帝到了端阳宫,只见里面忙忙碌碌,因为生产有血气,皇帝是不能去的,所以他就被接到季贵人的偏殿琼瑛殿去坐下了。 虽然琼瑛殿距离端阳宫主殿端阳殿有些距离,但皇帝还是觉得自己隐隐能够听到里面的忙乱声和女人惨嚎声,不过这种惨嚎声,总是叫几声又停下了。 季贵人过去产房外面打探了情况,又回到琼瑛殿来,对皇帝行了礼后就愁眉说,“接生婆子们说情况不妙啊,皇上。” 皇帝似乎也有些着急,坐不稳了,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温公公来了,对皇帝行礼后道,“徐妃娘娘痛得不行,说要她母亲。” 皇帝犹豫了一瞬,说,“让人去请她母亲来吧。” 温公公代徐妃谢了恩,这才出去了。 一会儿,徐妃的堂姐徐贵人也来了,徐贵人是庶出,性子又沉闷,从入宫就不讨皇帝喜欢,入宫多年,还是一个贵人。 她在皇帝跟前表现出很担忧焦急的样子,走来走去地唉声叹气,皇帝不耐烦地说了她一句,“要坐就坐着,别再在朕跟前动来动去。” 徐贵人白了脸,只好安静了下来。 一会儿,太后也派了人来问情况,然后皇后也亲自来了。 这一天太阳刚升起来不久,就被乌云遮住了,风吹得渐大,到中午时,竟然下起了一场小雪,这是这一年的初雪。 徐妃在要近未时时候生了个皇子下来,虽然未足月,但是却并不轻,有五斤多,而且已经长成了,只是哭声小,太医说孩子还是弱,以后要多加调理。 只是徐妃大伤元气,虽然用人参吊命,还是要不行了。 下午近酉时,徐妃的母亲跑来恳求皇帝去看看徐妃,皇帝这才去了还带着血腥气的产房,虽然太医觉得这样不好,但皇帝年轻气盛,既然决定了,谁的话都不听。 他见到徐妃时,徐妃已经只剩下奄奄一息,抓着皇帝的手,最后只来得及说,“皇后她昨晚来看臣妾,身上香得过分,晚上臣妾肚子就开始疼……” 她说着,眼泪流了出来,诰命夫人跪在旁边,哽咽着眼眶通红。 徐家人丁单薄,这一房就只有徐轩和徐璃两个,诰命夫人见女儿如此,怎么不伤心欲绝。 142、第十一章 季衡一路回了家,虽然已是冬天,天亮得晚,但他在宫里那么一番折腾,花费了不少时辰,此时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东边天空被一层浅色红霞所晕染上,其他地方的天空有点过于发白,季衡从马车车窗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总觉得是个要下雪的天。 冰冷的空气从车窗涌进来,季衡打了个冷颤,□黏黏糊糊的,让他十分不舒服,虽然面上他依然保持了镇定自若,心里则是又慌乱又烦躁。 好在他马上把心思放到了自己以前看过的医书上,脑子里则想起如何调理身体的事情,将不适感往脑后抛去。 回到了季府,季衡一路别扭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这时候许氏刚刚起来,正院里的丫鬟们正有条不紊地忙着,看到季衡回来,都停下来对他打招呼,季衡只是脸色有些发白地点头回应。 荔枝出来看到季衡,就赶紧上前来,说,“大少爷,您这么一大早就回来啦。” 季衡说道,“准备洗浴的东西,我要洗个澡。叫我娘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有事情要说。” 荔枝觉得季衡有些怪怪的,但也没问,应了之后就去办事去了。 季衡回到自己的卧室,开始自己找衣裳,刚将衣裳拿出来,许氏已经进来了,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衡儿,这么一大早,怎么要沐浴呢。这么冷的天,一大早不能沐浴。” 季衡回头看她,心里更是苦涩,道,“擦擦身总要的,让准备水就好了。” 许氏上前来摸了摸脸色不是很好的季衡的面颊,有些担心地问,“衡儿,这是怎么了。你在宫里住了一晚,只让了一个小公公前来说了一声。为娘担心了一整晚。” 季衡对她笑了笑,让她放心,又看了看房门,然后过去让外面的丫鬟不要让人进屋来,他有话和许氏说。 许氏也没坐下,只是将季衡从衣箱里拿出的衣裳叠了叠放好,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季衡觉得自己是坐也不得劲,站也不得劲,躺也不得劲,反正是无论怎么都不得劲,浑身难受。 他到椅子上去坐着,愁眉苦脸地对许氏说道,“母亲,我初潮来了。” 许氏愣了一下,看那神色,最开始她似乎是没有理解到季衡的意思,等她盯着季衡又看了好几眼,她才突然“啊”了一声,似乎是被吓了一跳,她几大步冲到季衡跟前去,盯着他的下半身看,只见季衡下面穿得十分臃肿,她颤着手要去拉季衡的裤子,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然后说道,“怎么这时候来了?是在宫里来的吗?” 季衡点点头,眉头紧锁,是副十分别扭,十分无奈,又十分难以忍受的表情。 许氏一时没有问宫里的人是不是知道了,看季衡这样子,只怕宫里有人是知道的,但季衡一向做事谨慎,想来也用办法做了遮掩,她更担心季衡的身体,赶紧说,“那你可是处理了?” 季衡早上在宫里已经慌乱够了,所以此时只是有些别扭,倒是不再发慌发乱,看神情,他是连别扭都少的,面对许氏的话,他已经可以做出自然镇定来,摇摇头,说,“母亲,我怎么知道要怎么办,我多穿了几条裤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漏出来。” 许氏又是“哎”地一声,开始苦口婆心,细细碎碎地给他讲起各种注意事项和应对法门来。 季衡听得纠结又痛苦,虽然面上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心里则几乎要吐血,心想怎么有这么多注意事项,然后就发誓这是他这一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之后无论许氏说什么,对他的身体有什么副作用,他都要用药物将女性的性征全都压下去。 许氏不让任何丫鬟进屋伺候,自己端了水拿了巾帕,又将干净整洁制作得精细又美丽的卫生带拿给季衡看,然后拿了吸水纸巾亲自教导他如何使用,季衡看着面无表情,心里则是痛苦极了。 季衡在净房里自己处理这等私事,绝对不让许氏进去帮忙,但是他的身体构造和女人又有很大不同,所以使用起来总是有很大的问题,而且他第一次用,笨手笨脚,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心烦意乱得想甩手不干了。 好在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在长时间的奋斗之后,他总算是弄稳妥了,松了口气,换了一身衣裤,就唤站在门后的许氏道,“母亲,好了。” 许氏进去,想要检查一番,季衡赶紧挡住了她的手,说,“您别动。” 许氏有点想笑,但是又虚弱地笑不出来,道,“好了,上床去躺着吧,我已经放了三个汤婆子在床上,上面已经暖了。你这几天不要下床乱走,就在床上休息,也不要见客,七郎要是过来,我也给你打发走。” 季衡感谢她的细心和对自己的爱,勉强笑了笑,说,“好。” 季衡像个病人一样地上床去了,许氏亲自为他收拾了净房,然后看到他裤子上面流了那么多血,不由就又叹了口气。 对于季衡发育了女性性征,她是十分愁苦的,不过在季衡面前,她并不会表现出来。 许氏多年未有操劳,现在也蹲在净房里为季衡洗净了裤子,又收拾了其他,在里面放了一个小箱子的吸水纸巾和卫生带,又去向季衡做了各种交代,她才出了季衡卧室,又去交代季衡的丫鬟们各种事情。 季衡靠坐在床上,用软枕垫着,开始翻书看。 床上暖暖的,又是自己家,季衡这下才有些踏实了。 一会儿,许氏又进了屋来,手里端着一盅子汤药,她在床沿上坐下了,看季衡又在看书,就说,“这个时候看什么书,来,衡儿,将这红糖姜汤喝了。你是虚寒的体质,喝这个就不会肚子痛。” 季衡心里各种烦闷不必提了,他只能让自己将这事当成是生病了,这能让他更好地接受,放下书,接过许氏递过来的红糖姜汤,喝了之后觉得热乎乎的,的确是不错。 许氏又问,“还没有用过早膳吧,正好,咱们一起吃。七郎昨天回了他家去,今日不在,就咱们娘两。” 季衡将盅子递回给许氏,说,“母亲,我没什么食欲。” 许氏说,“我看你血流得太多,必须得吃些东西才行,不然你得头晕。” 季衡苦着脸没回答,总之,他觉得现在发生他身上的事情,都很荒唐,他总觉得这是别人的事,不该是自己的事。 许氏将小盅子在桌上去放好了,又过来摸了摸季衡的手,发现季衡的手冰凉,就道,“再在房里加个暖炉好了,你也不要看书,将手好好暖着。” 季衡无奈道,“不让我看书,总觉得肚子更难受。” 许氏说,“你就是个操劳的命,这种时候休息一下子不好吗。” 季衡不答她,许氏又念叨了他两句,端着盅子出去了。 一会儿,荔枝拿了两个暖手炉来,给了季衡之后就问,“大少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在宫里住了一晚就又病了,太太还让我们不要进屋来打搅你。” 季衡说,“没什么事,过几天就会好的。” 荔枝看季衡态度冷淡不愿多说,也就不好多问,又出去做事去了。 许氏让人将桌子搬到了季衡的床边,摆上了早膳,她就在床沿坐下了,和季衡一起吃早饭,季衡没什么食欲,她就硬是逼着他吃了些。 刚吃下去,季衡就觉得全身发冷以致于反胃要吐,不过丫鬟们捧着痰盂准备好了,季衡又没吐出来。 许氏搂着儿子又摸又拍,不敢再逼他吃了。 许氏什么别的事情都不想管了,一整天坐在儿子的房里陪他,季衡看了一会儿书,就十分疲惫,而且肚子上隐隐的痛感总是不消,让他烦躁的同时又十分痛苦茫然,心想这个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许氏倒安慰他,说两三天也就会好了,让他先忍耐。 因为有许氏守在旁边,季衡觉得身体倦怠,就躺下去睡了,被许氏照顾着,这天白天倒是不难熬。 下午外面就下起了雪,因为雪很小,无声无息,季衡睡在温暖的房里倒没有什么感觉。 只是后来听到丫鬟们在外面院子里说话的声音,才知道下雪了。 季衡躺在被子里问坐在旁边拢着暖脚炉看总账账册的许氏,“母亲,外面下雪了吗?” 许氏回头对他一笑,“是下雪了,看来今天七郎也不会回来了,他娘恐怕要留他多住些日子,说不得他就要搬回去住了,他不回来,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地躺着,不过,他要是走了,你也就不能有玩伴了。你和七郎这些年如亲兄弟一般,希望这一辈子都能做好兄弟,才是好的。” 季衡望着床帐顶,说,“怎么会不做好兄弟呢。” 许氏又说,“你们是现在还小,所以才这般好罢了。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你舅舅,哎……” 许氏觉得现在不该在季衡跟前说这些话,但是随着季衡越长越大,两母子倒是很少有这样静静地在一处闲聊的机会了。 季衡琢磨了一下,算是明白了许氏的意思。 许大舅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以前是做盐茶生意,盐茶生意查得严,加上之前的吴王之乱,所以许大舅就转而做海上贸易了。 海上贸易是一本万利的,但是风险也极大。 许氏只是个女人,没有许大舅那么大的野心,所以只是做些诸如买地买房,开些铺子的生意,当然,也有在许大舅那里入股,分些红利。 这几年,因为皇帝加大了港口上海上贸易的管理,南方又海患渐渐严重起来,生意已然没有了之前那么好做,虽然如此,其实也是利润巨大的。 但许大舅却被以前的利益蒙住了眼睛,甚至希望依靠季大人来为自己保障更高的利润,季大人自然是不乐意的,让他最近收敛些。所以许大舅就彻底地投向了在广州一带掌管着水军的徐家,而徐家现在和季大人也因为利益和朝中其他事情有了芥蒂,以至于季许两家的关系并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许大舅手里有季衡身体的秘密,许七郎则是在季家养大,两家都各有所持。 秦氏不在扬州镇守祖宅,反而上京照顾儿子,大约也有许大舅并不想让儿子和季家太亲密,要拉开两家关系的意思。或者也有许大舅怕自己唯一的一个嫡子,以后要被季家给掌控住了。 许七郎对季衡的话无不听从,就是许大舅的大忌。 143、第十二章 许氏虽然和季大人关系并不好,比起是一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白头偕老的夫妻,更像是两个合作活到老的合伙人,但是,许氏对于许家来说,也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 她要为自己的儿子,为夫家谋利,站在他们这一边,当兄长和夫家和儿子的利益相冲突的时候,她并不弃兄长于不顾,但是,也还是要从利益出发,将一切都放在天平上审度了。 许氏还是担心将来许七郎和季衡的关系变差,毕竟许七郎是许家的继承人,他回家去了,一切也要以自己家族的利益为首要,兄弟感情,在家族利益面前,也是要放上称去称量的吧。 季衡伸手拍了许氏的手一下,说道,“我和七郎不会兄弟反目的,母亲,你放心吧。” 许氏笑了笑,是一个让季衡也放心的表情,然后又说道,“你四姨娘之前进宫去看三姐儿时,三姐儿就对她说了,皇上有意将齐王的小女赐婚给七郎。这事,也皇上还没有下诏,不知道你父亲可知道了。” 照说三姐儿已经贵为了贵人,许氏也要称她为贵人,但在许氏的眼里,三姐儿永远只能是三姐儿。 季衡听到就怔住了,心下沉了沉,说,“皇上怎么会做这种事,七郎并不是什么出头之人,皇上怎么要给他赐婚。齐王是太祖时候就分封的,虽然和皇上的血脉隔了不少层,已经算是疏远了,但是他在齐地力量强大,而且现在齐王的第二子一直在京里,甚至进了宗人府,他家怎么也是看不上只是商人之子的七郎的,即使七郎已经中举,也不可能。” 许氏道,“要是齐王的小女是个庶女,就可能了。” 季衡又是一愣,其实在季衡的心里,他是不在乎嫡庶的,因为前世的他,也不过是个大家族里没名没分父亲不要母亲不疼的私生子而已,而且早早病死。 虽然他不在乎嫡庶,觉得嫡庶孩子之间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也承认这个社会下嫡庶之分的必要性,而且也理解这种必要性。 许氏是看不上庶子庶女的,虽然许氏对家里庶子庶女们并不差,但是在她的心里,那些孩子,都算不得正经的主子,而姨娘们,就更是奴才一般了,她在这个家里是有绝对权威的,这个绝对权威,不涉及到原则性问题时,连季大人也得听她的。 所以她的语气里,对齐王的庶女,也是同样看不上。 季衡道,“若是是庶女,也就配不上七郎,七郎不会愿意,大舅舅母也不会愿意。齐王安分守己,年年进贡都能讨得皇上欢心,而且他那在京里的第二子,也完全是个人精,由此可见,齐王其人也是心思十分圆滑的,并不会好相与。要是能用一个庶女和一个举人结亲,在皇上赐婚的情况下,他是会愿意的,要是是用一个嫡女和一个商人之家的举人结亲,我想,即使是他那般圆融的人,也不会愿意,会认为皇上是要折辱他。皇上不是蠢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会故意得罪齐王,也就是说,齐王这个女儿,定然是庶女无疑。既然是庶女,许家却是不会乐意的,那么,皇上就会给这个庶女赐上郡主爵位,以提其身份。只是,我完全不明白的是,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大张旗鼓做这件事。不会是四姨娘听错了吧。” 许氏道,“连我都不相信皇上会说出这种话来。所以四姨娘同我讲了好几天了,我也没同你讲。皇上要是只是在三姐儿面前说了,也许只是试探一下我们家里的意思呢,或者也不是打定主意的事情,皇上又没下诏书,会改变决定也不一定。” 季衡轻叹了口气,“皇上要是知道大舅同徐家走得越来越近,皇上大约是要改变主意的。” 说到这里,季衡惊了一下,又看向许氏,说道,“皇上若是将齐王的庶女封为公主,然后下嫁给七郎,七郎作为驸马,就不能入朝为官了。皇上知道七郎是家里唯一的嫡子,难道是故意如此,要打压许家的意思。大舅这几年的确是太无所忌惮了。皇上以为我们家和大舅家里是一条船上的,父亲现在又贵为次辅,我和七郎还都中了举人,虽然举人算不得什么,但皇上心里总归会不舒服。他不想限制我,就直接如此限制七郎。” 许氏被季衡这么一说,在恍然大悟之后,又是深深皱了眉头,说,“大哥这些年下来,许家之财力,怕是富可敌国的。” 季衡说了这些话,又觉得肚子不舒服了,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拖鞋往净房走,边走边道,“等父亲回来了,是不是要和父亲商量一番这件事?” 许氏回头看了看自己儿子的背影,季衡的确是完全长大了,身姿修长挺拔,一表人才,就是身体有缺陷。 许氏本来给季衡看了几户上好人家的好女儿,现在又踌躇起来了,觉得不一定要找门当户对的人家的女儿,要小户人家的,能够拿捏在手里的,大约会更好一些。 晚膳季衡又是在床上吃的,这时候他肚子稍稍舒服些了,胃口好一些,正吃着,季大人回来了。 许氏身边新提拔起来的丫鬟绿芙在外面伺候季大人脱下披风和拍掉身上的雪屑,声音温柔,“太太和大少爷正在用晚膳。” 绿芙伺候着季大人,照顾季衡的荔枝就进里间里来通报道,“太太,大少爷,老爷回来了。” 许氏其实已经听到了些外面的声音,就放下碗起了身,跟着到了外面次间里,季大人正坐在椅子上换鞋子,原来鞋子里都是雪,绿芙半跪在地上将新棉鞋为他穿上,他多看了绿芙一眼,就又抬起头来,看到了出来的许氏。 许氏说,“怎么雪这么大了吗?” 季大人回答道,“倒不是很大,不过下了这么一下午,也不薄就是了。” 许氏道,“雪不大,老爷你怎么弄得满身雪。” 季大人说,“下马时不小心滑倒了。” 许氏略有点吃惊,“老爷,你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这么下雪天,你不乘马车,骑什么马。摔到哪里了,没事吧。” 季大人已经穿好了鞋,起身拢了拢衣裳的袖子,轻出了口气,说,“被扶住了,没事。” 许氏见他果真是没事,也就松了口气,说,“那你还没用晚膳吧,是回前面去用,还是就在这里和我与衡儿凑合一顿呢。” 季大人道,“留这里吧。” 许氏于是吩咐荔枝给季大人拿碗筷,再增加一盅热汤来。 荔枝应了就去办事去了。 绿芙捧着季大人的披风和鞋子,愣了一下,也赶紧退下了。 许氏和季大人一起往里面走的时候,她又多看了绿芙一眼。 季衡这边次间和稍间都不大,次间只摆了一张罗汉榻和一些桌椅,是个待客的地方,稍间则是书房,也不是很大,次间和稍间之间是个隔断门,挂着门帘子,作为卧室的里间则稍稍大些,这时候烧了两个暖炉,又有门隔着里外,里面倒是暖和。 在稍间里,许氏就轻声说了季大人一句,“要是你觉得绿芙好,将她带到前院去就是。” 她的语气淡而冷,虽然她对季大人没有什么夫妻之情,也绝对不吃醋,但是还是依然不高兴季大人沾花惹草的。 季大人被她这话说得一愣,继而就有些生气的样子,道,“留给衡哥儿做通房都够了,我是那么为老不尊的人?” 许氏笑了一声,说,“给衡儿,我觉得她虽然长得是好,却是心术不正,要给衡儿做通房,那是差远了。” 季大人则是被气笑了,心想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就被她这么挤兑一番。 许氏也不理季大人了,直接往里间走了,虽然和季大人又闹了几句,但在儿子跟前,她却是一点不显地笑盈盈的,只是心里却是有些不高兴。 提拔绿芙,的确是因为绿芙长得好看,又沉默寡言地很懂事的样子,许氏是想她给季衡做暖床的,只是要将她给季衡做丫鬟时,季衡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许氏就只好将绿芙留在了自己身边,想季衡什么时候要就送过去,没想到季衡对女色,似乎是没有兴趣,现在又突然来了月事,许氏就看绿芙没什么大作用了,而她伺候季大人脱衣裳换鞋子的时候,许氏突然就看她不习惯了,故而总要那么对季大人冷嘲热讽一顿的。 季大人受了老婆的气,进里间时,却是恢复了一派平和温文,看季衡是坐在床上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就说,“怎么又病了吗?” 季衡说,“不是什么大毛病,父亲不用担心。” 季大人自己端了个凳子去桌子边坐下了,多看了季衡几眼,就问,“昨夜你留在了宫里?” 季衡点点头,说,“和皇上谈话谈得晚了,就留宿了。” 季大人语气还是平和的,“虽说是清者自清,但是,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授人以把柄。” 季衡知道季大人的意思,就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 许氏虽然觉得季大人那么教育儿子让她心里不舒服,但是,在儿子面前,她并不会下丈夫的面子,所以她什么也没说。 看荔枝拿了碗筷来,她就接过来放在季大人跟前,又用汤碗为他舀了一碗滋补的冬日煲汤,说,“老爷,你一路回来也冻到了,先喝碗热汤吧。” 季大人应了一声,就接到了手里。 一家人自此开始默默吃饭,许氏不时会给季衡夹菜舀汤,季衡之前就吃了些了,不过一会儿他就吃饱了,放下碗筷,接过荔枝递到手里的巾帕擦嘴擦手,又喝了漱口茶,就拉上被子又细思起来。 等季大人也吃完了,许氏张罗着收拾了桌子,她又出门去交代事情了,留季衡和季大人说话。 季衡看季大人并没提要离开,也知道他是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季衡问道,“儿子今早回府时,据说端阳宫的徐妃娘娘早产了,这么一天过去了,您可得到了宫里什么消息。” 季大人轻叹了一声,说道,“为父正是要和你说此事。据我探听到的消息,说下午徐妃娘娘生了一位皇子。” 季衡轻轻“嗯”了一声,“这倒是好事,皇上有了皇长子了,不知道明年皇长子周岁会不会再开恩科。” 季大人没想到季衡的关注点在这里,他又是一叹,道,“但徐妃娘娘生下了皇长子,太医用尽了法子为娘娘吊命,也没能保住,她不过一两个时辰就不行了,我回来时,据说是已经去了。” 季衡怔了一下,脸上表情僵了一阵子,然后就又低低地“哦”了一声,说,“那皇上可是很伤心?据说徐妃娘娘入宫,他就很是喜欢和宠幸她。” 季大人道,“徐妃娘娘本该还有一月才临盆,这么早产,定然不平常,宫里恐怕要不太平了,你三姐同徐妃娘娘住在同一个宫里,要是被连累,咱们家也怕是要有些事情。而且你三姐让人悄悄给我带了话,说徐妃娘娘薨逝前叫了皇上前去说了话,这恐怕是针对皇后娘娘的,自从徐妃娘娘怀孕,就很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三五不时在皇后娘娘身后说坏话,皇后娘娘统领后宫,哪里会不知道她的那些话,故而两人是越发不相容,皇上又说徐妃娘娘无论生下皇子公主,一律晋位为贵妃。贵妃距离皇后只一步之遥,徐妃娘娘的母亲一品诰命夫人当时就在徐妃的身边,徐妃说了什么话,她母亲也是知道的。要是真是有关皇后的,那赵家徐家,这下恐怕更是要不能相容了。” 季衡想到这日早上温公公叫醒皇帝说徐妃早产时,皇帝那冷淡的神色,总有种这一切都是皇帝所期盼着和掌控着的感觉。 季衡总觉得有点发冷,说了一句,“皇上这是要处理赵家了。” 既然丝毫不怜惜地利用徐家的女儿,恐怕他对徐家,也是没有什么深厚感情的。 对于皇帝,还是权力最重要吧。 谁在他面前弄权,恐怕都不会有好下场。 季衡又看了一眼季大人,然后垂下头,想到了非要入宫的三姐儿,然后想到早上被皇帝掰开双腿如毫无尊严的动物的自己,突然狠狠打了个冷颤。 144、第十三章 季衡又将许氏同他说的,皇帝在三姐儿跟前提了要将齐王的小女儿赐婚给许七郎的事情告诉了季大人,问,“父亲,你可知道这个消息。” 季大人点了点头,“你四姨娘已经对我讲过了。” 季衡点点头,心想四姨娘肯定第一个就会对他讲的,季衡问,“对此事,父亲是如何想的呢。” 季大人沉吟了片刻,说,“皇上会想到给七郎赐婚,可见他是一直注意着七郎的,七郎不过是个无名小子,皇上怎么就注意到他了呢。皇上想注意的,定然不是他,而是许家吧。你大舅已是富可敌国,据说,皇上想要他出钱做扩建水师的军费呢。” 季衡没想到季大人是如此想的,他又想了一阵,觉得刚才吃得有点多了,肚子又不舒服,便精神有些倦怠,昏沉起来,说,“不过皇上并没有正式下诏,只是这样告诉了三姐,恐怕他就是要咱们好好来猜测的,不知道齐王那边和大舅那边,都知道此事了吗。” 季大人却说,“我让老四不要说出去,齐王那边是否知道,我不知,不过你大舅那里,该是并不知道的。” 季衡点点头,又道,“父亲,我身子又有些不舒服了,你让母亲进来吧。” 季大人略微吃惊地看向季衡,发现季衡果真是眉头紧锁,脸色更加白下来了,就担心地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季衡经常生病,吃各种药,季大人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了,但还是忍不住有时候一惊一乍。 季衡摇头不答,只道,“就是有些头晕而已,让母亲进来吧。” 季大人只好起身去叫了许氏,许氏一边进屋来,一边就叫季大人先回前面去。 季大人有些狐疑,还想再关心一下儿子,最后一叹气,还是起身走了,去了东边院子看璎哥儿去了。 璎哥儿虽有养娘丫鬟们照顾,季大人还是有些不放心,因为下了雪冷,他当晚就留下来陪小儿子睡了。 到第二天,皇帝的皇长子出生,以及他一出生其母妃就薨逝的消息便传遍了朝野,而且传言里还有皇后娘娘在身上用了专门的会导致早产的熏香去看望过徐妃,以至于徐妃当晚就早产了,因为徐妃吃得多长得太胖,导致生产十分不顺利,这样才没了。 没过两天,宫里传出消息,皇后被软禁了,连太后想去看她,都没有被允许。 这件事,给朝堂上的大臣们一个信息,那就是赵家的时代过去了。 徐妃是平国公大房一脉唯一的一个女儿,就这样没了,徐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在宫里时,徐太妃就当着太后的面骂她是幕后黑手,是她让皇后那么去干的,这样才让徐妃早产了。 而朝堂上更是不平静,徐家觉得皇后害了他家的女儿,而且皇长子因为早产身体状况很不好,很有要早夭的意思,皇后便又加了一条谋害皇子的罪过,仅仅是被软禁自然是不行的,徐家要求废除皇后的后位,要将她打入冷宫。 而且徐家又找出不少赵家的各种罪状,不管是真的还是捏造的,总归是有言官不断地上着折子,是不把赵家拉下来踩到土里就不罢休的架势。 而赵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一边让人替皇后说话,一边就以攻为守,开始攻讦徐家。 朝堂上闹得这么厉害,季家却是冷眼旁观,或者是坐山观虎斗,并不出手。 季衡没有用心去太琢磨赵徐两家这事,他认为,以皇上的心思,赵家的时代过去是迟早的事,现在借着徐妃之死,将赵家判罪,恐怕还会轻一些。 季衡这初潮,许氏安慰他的是,说两三天就会好,但不知道是不是季衡这初潮推得太晚,还是之前吃的药功效太大,两三天之后,季衡发现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惊恐地问了许氏,许氏也只得说,有些人要四五天,季衡只好继续在床上过日子,只是四五天后,虽然没有像前几天那么汹涌澎湃了,但依然是并没有停下来。 季衡总不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在床上,但是又不愿意出门,所以只能继续熬着,许氏看他来的时间太长,也惊恐起来,想要找大夫来为他看病,但是又怕季衡的秘密被更多人知道,季衡这些年也看过不少医书药典,开了方子让许氏拿去让人抓药,许氏知道季衡对自己特别狠,所以不大敢用他开的方子,只好就这么先熬着。 又过了几日,季衡才觉得自己稍稍好些了,但是却是依然不敢下床,怕被人看出自己的不对劲。 许七郎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笑颜粲然,他长得高了,腿自然很长,所以进了房门,几大步走到床边去,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脸就凑向了季衡,手却放到身后,笑盈盈地说,“衡弟,我拿了个好东西来给你,你猜猜是什么,你以前定然没见过的。” 季衡在床上过日子后,也并不愿意耽误做正事,所以就让人做了专门的床上桌,桌脚要比炕桌高,且用的是轻巧的软木,他在床上看书写字,都是十分方便的。 季衡正在看书,抬起头来看向他,道,“你可真是强人所难,我也没看到你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又说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你却要我猜,我怎么猜得出来呢。” 许七郎笑着将手里的东西拿到了季衡的面前来,季衡看过去,差点没有被闪花了眼。 只见是一只黄金的怀表,上面又镶嵌了蓝宝石和红宝石,真是光彩夺目。 许七郎这下又问,“你看到了,可知道这是什么?” 季衡笑着道,“你还真以为我那么孤陋寡闻呢,这不是一只怀表吗。” 许七郎愣了一下,有些失望地递到他的手里,“你怎么认识的呢,我爹说这是很少见的,而且是西洋那边的一个国家的国王用过的。” 季衡将怀表接到手里,打开盖子看里面,这只怀表的确是精致而贵重,即使不是现在这个时代,在他上一世所在的时空,这怀表也是价值不菲的,在现在,自然更是价可倾城了,的确如许七郎所说,是一个国家的国王才能用的。 而一个国家国王的东西,许七郎可以随便拿在手里玩,也的确是许家富可敌国的证明了。 季衡将怀表还回他手里说,“这可是贵重东西,赶紧收起来吧。” 许七郎笑着说,“收起来做什么,这是送给你的。” 季衡眨了一下眼睛,“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我不要。” 季衡这几天失血过多,本来就白的脸更是苍白,于是愈发衬托得眼睫毛黑鸦鸦的,那么眨一眨眼睛,许七郎就心口愈发热得很,拉着季衡的手,将怀表放在他手心里握住,说,“为什么不要,我看到这个,就知道你定然会喜欢,就拿来送你。” 季衡摇摇头,说,“你肯定是从大舅那里硬要来的,却拿来送我,我可承受不起。” 许七郎略微不高兴,说,“我的什么都可以给你,更何况这只是一只玩意儿呢。” 季衡道,“好了,你不是孩子了,别这么胡搅蛮缠,我不要就不要,赶紧拿走。” 许七郎看他如此,拿着表就要摔,季衡知道他是要发浑,赶紧拽住了他的手,“好了好了,给我吧。” 许七郎这才笑了笑,将怀表往季衡的颈子上戴,季衡赶紧抓了下来,说,“别给我戴上,这死沉死沉的,坠在颈子上十分不舒服,而且,你也说了,这是别人用过的,我才不戴在脖子上。” 许七郎只好算了,看季衡打开盖子盯着里面的时间看,就说,“这里面不是用的时辰,而是用这种数字,说是罗马文,你看得明白吗。” 季衡点点头,“我又不傻,怎么看不明白。” 许七郎又笑,伸手摸了一下季衡的额头,说,“你病了这么些日子也不好,我可愁死了。父亲母亲还总要我回去住,我也不能一直守着你,总是担心。” 季衡道,“不过是体虚罢了,又不是什么大病,你担心什么。既然大舅好不容易进京来一趟,你就好好陪着。世上最难过之事,非子欲养而亲不待莫属,既然父母还健在,就要好好尽孝道。” 许七郎点头称是,又说,“虽然今年是误打误撞地考上了举人,但是明年全国士子一起考进士,我可是没有把握了。衡弟,明年春闱,你要考吗。” 季衡温柔地看着他,说,“你还要打退堂鼓吗,本就是要有非我莫属的心思才好的。去试试吧。” 许七郎说,“父亲的意思,即使我考不上进士,举人也可以做官了。不过我觉得我还小呢,干嘛就去做官。” 季衡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说,“你再好好玩几年吧,不然等娶了妻,你妻子也该管你了。” 许七郎目光灼灼地看着季衡,“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二十岁之约吗?” “嗯?”季衡愣了一下,“什么二十岁之约?” 许七郎叹了口气,也不是特别失望的样子,提醒季衡道,“你以前说过的,只要我到二十岁时,还确定自己是爱慕着你的,你就知道这是真的爱慕。” 季衡怔在了当场,他没想到许七郎还记着这事。 季衡不大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不是纯粹的男人,所以身上总有雌性激素在刺激着人,皇帝是这样,许七郎也是这样。 季衡微微垂下了头,这时候,许七郎伸手拉住了季衡的手,柔声说,“我不求你马上就答应我,但是,衡弟,我是真的爱慕你,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我觉得我一直是和你血脉和心意相连的,我明白自己的心,你在我心里比谁都重要,我不能离开你生活,不然一定会难过死。” 季衡不知如何回答了,许七郎这分明是恋母或者恋父情结而已,他把自己当成他的母亲或者父亲了吧。 也许这只是他从小在他家长大,没有父母爱造成的。 145、第十四章 皇帝知道季衡来了月事,所以并不召他入宫,而且这些日子,因为徐妃之死,宫里朝中都在掀起大浪,皇帝也知并不适宜召季衡入宫,但他的确是牵挂季衡的身体,所以就派了和季衡十分交好的柳升前来看望他,又给赏赐了不少东西。 赏赐之物里甚至有藏红花等物,甚至还有当朝最好的一种卫生用白纸,这种纸洁白可爱,又用有治疗作用的药水处理过,干净卫生,宫里的娘娘们,能够用这种白纸加上最好的吸水纸,做成月潮期间使用的卫生巾。 皇帝在此之前自然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甚至不知道来月潮是要流那么多血的,当然也不知道这要怎么处理,但是看了季衡,他就对这个来了兴致,很想了解一番。 要说以前,他怎么会想了解这个呢,宫里哪位娘娘来了月事,就会说明,皇帝连她的宫里都是不会去的,据说是污秽,不宜去。 但是皇帝从小性子里就有怀疑的因子在,所以别人说什么不好不宜,皇帝一向是不往心里去的,都要自己思索判断。 这次摸了季衡,沾了满手的血,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而且还诸事皆宜,所以,他就完全不把别人说的月事期间的女人污秽放在心上。 找来了一位负责宫里卫生事宜的主管宫女,让她给好好讲了一番这月事之事,这位老宫女觉得皇帝问这件事就很不宜,但是皇帝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她看了他一眼后就不敢再看冒犯皇帝,迟迟疑疑地将这件事从各方各面地讲了一遍。 她明明觉得自己讲得过多,是不是冒犯了皇帝,正忐忑着,皇帝还觉得她说得太少了,而且讲得含糊不清,老宫女完全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了解这些,只好事无巨细地再讲了一遍,皇帝坐在那里面色深沉地听着,听完又沉默了很久,然后还问了不少问题,老宫女冷汗涔涔地回答了,这才被皇帝放过了。 没过两天,这位老宫女就被赏赐了银两,而且被调到了麒麟宫的偏殿去了。 老宫女自然是受宠若惊,感恩戴德。 麒麟宫是皇帝所住的地方,正殿麒麟殿自然是皇帝起居之所,里面全是皇帝信任的奴才,而能去偏殿,也是会增加接触皇帝的机会,自然也和皇帝跟前的红人太监们接触多,要是打好了关系,自然是有着诸多好处。 柳公公去看季衡,且送了不少东西去,并没有大张旗鼓,甚至有点像偷偷摸摸,比起像是受皇命而去,更像是他的个人行为。 柳公公也没有拿圣旨,自然不要季家人跪拜迎接,他直接就去了季衡的住处。 许氏和许七郎将柳公公领进了季衡住的卧室,柳公公手里捧着一个不小的漆雕盒子,进了内室后,他一眼看过去,只见季衡还在床上,脸色些微苍白,看到他,就要下床来行礼。 柳公公几步赶过去,将盒子在床边放了,就说,“季公子,您可不要起身来,折煞奴婢了。” 季衡道,“公公说哪里话,这才是让我不安呢。” 柳公公回头看了许氏和许七郎一眼,对许氏笑着说,“夫人,咱家要同令公子私下里说些话……” 许氏看了季衡一眼,就和柳公公客气了两句,带着许七郎出去了。 出去后许七郎就对许氏说,“柳公公手里拿着的那只盒子里是什么东西,怎么单独拿进去。” 不怪许七郎好奇,柳公公还带了两只大箱子来,那箱子也没要许氏接旨谢恩,只说是皇帝送给季衡的。 柳公公将手里的礼单给许氏,许七郎跟着许氏看了两眼,上面是两匹云锦,又有大雍最柔软细腻之称的轻云缎,还有两件貂裘,然后是宫中御制的暖手炉,还有香碳球,面脂手脂等日用之物,还有些补气血的药物。 季府自然是不缺这些的,但是皇帝这样的赏赐也可见是十分用心,而且那轻云缎也的确是难得,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既然礼单上是这些东西,那柳公公手里拿着的盒子里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让人好奇了。 季衡和柳公公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才问道,“不知皇上手上的伤口如何了,现在天气冷了,不要发炎了才好。” 柳公公道,“皇上知道公子你惦念着他的手,恐怕是会十分高兴的。皇上手上的伤已经结痂了,太医说再用药,以后也不会留下痕迹的。” 季衡这才松了口气,柳公公其实很好奇皇帝手上为什么会受伤,不过既不能问皇帝,也不好问季衡。 柳公公又说,“季公子,你这到底是生了什么病,看着不像是风寒。”而且要是以前季衡病了,皇帝非要天天都让太医来给他诊病才好的,但这次却居然没有让太医来。这也让他好奇。 季衡心里是有些尴尬的,面上却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右手白皙纤细的手指将左手的衣袖抻了抻,笑了笑说道,“倒让皇上和公公您惦记了,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刚从江南回来,略有些水土不服,早上易流鼻血,现在就有些贫血,没有精气神出门玩闹罢了,只好在床上休养着打发时间罢了。” 柳公公道,“那公子您要好好保重呀。” 季衡又道了谢,柳公公就将那个被他放到一边的雕漆盒子拿了起来,捧给季衡道,“皇上说让奴婢将这盒子亲自给你,不宜让人看到,奴婢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公子,您就接着吧。” 季衡略有些奇怪,又向柳公公道了谢。 季衡并没有及时打开盒子看,而且又问柳公公道,“不知季贵人在宫里,这些日子可还好。” 柳公公笑了笑,说,“季贵人好着呢,皇上也很看重她,在徐妃娘娘出事前,他是时常要点她的,现在徐妃娘娘出了事,皇上也让贵人在帮着照顾大皇子,这是特大的恩宠了。” 季衡听闻三姐儿好,自然是松了口气,但是想到皇帝一边睡了他的姐姐,那双手又那么来猥亵了自己,不由心里就有点犯恶心,好在是压了下去,对柳公公又道了谢。 柳公公要离开时,季衡要亲自起身去送他,柳公公赶紧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说,“皇上都舍不得让公子您出门吹风相送,奴婢哪里敢呢,您可千万不要这样折煞了奴婢。” 柳公公如此说话,季衡哪里听不出来,是处处地说皇帝对他的那份心思,他是十分明白的。 一个外人,明白能够明白到哪里去呢。 季衡心里有些发闷,好在是面上丝毫不显,和柳公公又客气了一阵,让许氏进来亲自送柳公公出去了。 许氏也不会让柳公公这样空手而回,自然是送了份大礼给他,跟着一起来的内监侍卫,也都是拿了一份大红包回去。 柳公公走了,季衡才将那只雕漆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只见上面是一个小木头盒子,雕刻得十分精美,只是图案却是一株并蒂莲,季衡将盒子拿起来,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是红中带着耀眼金色的细细的东西,季衡想了想,记起这是藏红花,许氏也曾经用这个泡过茶喝,这是珍稀之物,在京里这种品质的藏红花是价值千金,而且还是有价无市。 只是皇帝给他送这个东西,简直是其心可诛。 季衡当然不能去诛皇帝,只能在心里怄气罢了。 将这盒子拿开,大盒子下面却是很厚一叠纸,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味,他将纸都拿起来看了看,发现纸十分柔软洁白,但是又很有韧性,不知是做什么用处。 许氏和许七郎这时候走进来了,许七郎见他将那个盒子打开了,就好奇地问,“这里面是什么东西?柳公公还亲自拿来给你。” 季衡将那藏红花放到了一边,就只将纸巾给他看了一眼,说,“我也正好奇,里面是纸,不知做什么用处的。” 许七郎看到是纸,就失去了兴趣,但是还是疑惑道,“他那么特地拿来,怎么会只是纸呢,纸上面没有写字吗。” 季衡道,“这么厚一叠纸,要写字得写多少,再说,他何必要这么送写字的纸来,直接送一个信封来不就行了。” 许七郎点头,“是啊。” 许氏在床沿坐下,看了看那个纸,又拿起来摸了摸,然后略微有些惊讶,惊讶后就对许七郎说,“七郎,你去看衡儿喝的药可是好了,好了就让丫鬟们等会儿送来。” 许七郎知道许氏是有话和季衡说,应了之后就出去了。 季衡问许氏,“母亲,是这纸有什么问题吗。” 许氏脸色已经变了变,低声道,“皇上已经知道你身体的问题了,是不是?” 看到这个纸,许氏就发现了这个问题,而且想到皇帝让送的轻云缎,轻云缎因为非常柔软舒适,时常是给婴儿做里衣,或者是富贵至极家庭里的娇贵的姑娘们用来做肚兜里子面料的。既然皇帝送这些东西,那还不是发现了季衡身体上的秘密了吗。 季衡的眼睛只闪了一下就恢复了镇定,他缓缓点了一下头,说,“他知道了,只是,只是他一个人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看样子,他也没有告诉别人的意思。” 许氏咬了咬牙,愁眉苦脸道,“那皇上没有忌讳这个吗。” 季衡摇头说,“要是他忌讳这个,又怎么会让人送礼来。母亲,你别担心,我知道要怎么做。” 许氏叹道,“我怎么能不担心,皇上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季衡摇头,“不管他是什么意思,只要不影响我们自己就好了。” 许氏还是愁着眉,说,“你父亲那边,是不能让他知道你来事儿的事情的,但是皇上知道了,他以后可就会拿捏住你了。” 季衡伸手轻轻抚了抚许氏的眉头,安慰道,“他是皇上,即使他不知道这事,难道就不能拿捏住咱们了吗。反正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母亲,你别担心了。” 许氏也只好点了头。 季衡又将那一盒藏红花递给了许氏,说,“母亲,这是藏红花,你拿去吧。” 许氏打开盒子看了看,心里感觉怪怪的,心想皇帝对她儿子的殷勤,简直是和那情深意重的男子待媳妇一个模样了。 许氏接过去后,又看了看那纸巾。 季衡从刚才许氏问出皇帝是不是知道了他身体的秘密,就知道这洁白可爱的纸,恐怕就是和现代卫生巾一般的存在了。 是个女人看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季衡将那装着纸的盒子也递给许氏,说,“母亲,你拿走吧。” 许氏道,“皇上给你的,你留着吧。” 季衡道,“我又不知道这是要怎么用的。” 许氏将藏红花放到一边,就将里面表面的纸拿起来两张,说,“这纸叫云纱纸,摸起来像云纱一般,又细又软又韧,因为吸水,并不能写字,所以专门用来包裹吸水纸的,因吸水纸容易坏……” 她这么说着,又在那盒子里一番翻找,果真从盒子最下层找到了另一种纸,她将纸拿了出来,给季衡摸了摸,说,“这也是云纱纸,上面没有去油,不仅不会吸水,而且还不会透水。用来垫在最下面的。” 季衡彻底明白了,心想这还真是卫生巾呢,皇帝也够无聊的,送这种东西来给他。 他以后才不会再来这种玩意儿了,这么一次,就差点把他折腾死了。 季衡心里有些发烧,面上却是淡然平静,说,“母亲,我不会用,你拿走吧。” 许氏看季衡这样子,肯定是害羞了,以前将季衡当儿子养的时候,她心底就很有些冲动,把自己漂亮的儿子当成女儿娇养,这些天季衡来了月事,她就彻底过了一把养女儿的瘾,所以,她是一边担心季衡,一边又很是享受。 许氏将那两只盒子都拿着放进了季衡房里的柜子里,又出去问药是否好了。 146、第十五章 季衡在卧室里窝了十来天,总算是愿意出门了。 时间已经到了十一月,天气已经很冷了,每次出门,无不要穿得厚厚的,不然就总是冷得慌。 到十一月中旬时,京里又下了几场小雪,大雪倒是没有下的。 这一天,许氏和四姨娘一起进宫去看了季贵人。 两人回来后,许氏就来找季衡说话,季衡正坐在书房里看书写字,他做事的时候,是很不喜欢人打搅的,一般丫鬟们这时候也就正好偷懒,连茶水都不必进屋给季衡换。 不过既然是许氏有话说,季衡自然是要好好地陪她说话的。 许氏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又喝了荔枝送上来的热参茶,就让她下去了,然后才对季衡说道,“我和老四进了宫去,说起来,自从上次回了扬州,也有三年没见到三姐儿了,现在她做了贵人,的确就是不一样了。” 季衡听许氏这个话,就知道她是在冒酸。 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冒酸,他觉得三姐儿应该是不会冒犯她的。 季衡说道,“三姐还好吗。听说大皇子现在在她身边带着,而没有给徐家的那位贵人,宫里没有因此说些闲话吗。” 许氏因为入宫,是穿着的诰命夫人的礼服,来了季衡这里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她说道,“我看三姐儿倒是好得很呢。看着比在家里时候要温婉多了,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最会做低眉顺眼,现在她这样子,谁想得到她当年在家里时要死要活疯婆子一样地就是为了入宫。” 许氏的语气里带着轻蔑的意味在,季衡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安慰道,“三姐既然已经入了宫,再说以前的事情也就没有意思了。她在宫里能好,咱们在外面也就能好。母亲,三姐不是您的亲女儿,但是我是你的亲儿子,我会对你好的。” 许氏对着他笑了一声,说,“我也不指望三姐儿就对我好,她在宫里,虽说所吃所穿所用都是宫中的规制,听起来多好,但是,还不是处处受限制。咱们回来时,她拿了几盒宫中用的膏脂给我,好像我自己是个乡下妇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一样,给她亲娘,她倒是仔仔细细地什么都千叮万嘱。” 季衡心想许氏这么大的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季衡就说道,“上次皇上不是也赏赐下来了一些吗,宫里的,也不定就比母亲您自己做的好。再说,母亲您一向是皮肤好气色好,即使冬日里,不用那些劳什子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不要理她了。” 许氏这才算是出了气眉开眼笑,然后和他说起那大皇子的事情来,“因为是早产儿,虽然生出来时有五斤多,但还是身子骨差,太医说出生的时候也伤了元气,所以不大好养呢。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就将这大皇子让三姐儿养着了,明明宫里还有一位徐贵人呢。要是大皇子出了什么事,三姐儿可是得不到什么好的,而徐家对咱们家,也定然是存了芥蒂。” 季衡叹了一声,说,“皇上心思是越来越深了,咱们家看着徐家赵家斗起来,皇上也不会看着咱们家日子闲散好过的。” 许氏道,“也可能是皇上的确是很喜欢三姐儿,皇上还说了,等过几日,就封三姐儿做嫔了。这可是正经娘娘了。今儿我和老四在那里坐着,皇上还专门来了一趟,看了看大皇子,就坐在三姐儿旁边和我们说话,很看重三姐儿的样子。” 季衡淡淡“哦”了一声,不知为何,心里很有些发闷,好在他是最会调整自己心理的,他面上依然是平静平和的,说,“母亲,你看到皇上的左手上可还有伤口。” 许氏愣了一下,道,“这个为娘可没有好好注意,不过看皇上能去抱大皇子,想来是没事的。” 季衡这才松了口气,说,“三姐受宠,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反正家里也就照着原来过日子,只要父亲不出头,家里也就能够稳稳当当的。据说南方海患一直不停歇,徐家在南方控制着水师,他们以为手中握着兵权,皇上必定会在徐妃娘娘的事情上为他家做主,这一点,恐怕本身就是让皇上忌讳的。总之,母亲,您还是劝一劝大舅为好,让他不要和徐家掺合太过,其他,静观其变吧。” 许氏也略微露出了点愁绪,说,“也是如此。” 许氏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出宫前,皇上让人送了一盒子阿胶膏,说是给你的。” 季衡不想理睬这个,淡淡道,“母亲,儿子要看书了,您回房去吧。” 许氏上前拍了他的背两下,这才转身走了。 到十一月下旬的时候,果真是传出来皇帝封了季贵人为嫔,而且让她占据了原来徐妃娘娘所在的宫室,做了端阳宫的主位。 封赏的理由是照顾大皇子有功。 徐家对此也无法说什么,徐妃的母亲诰命夫人进宫去看了外孙一趟,看到大皇子虽然还是娇弱得很,却并没有出什么事,季嫔时常是夜不能寐地守着孩子,又有太医衣不解带地值守,大皇子有惊无险地熬过了最初的一月。不过皇帝却依然没有给赐名,恐怕还是担心他会早夭。 而因为种种事情,皇后在过年前被除了后位,虽然没有被打入冷宫,却也是被□了起来。 太后则是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和皇帝吵了一架,然后也以犯了病被勒令养病□了起来。 赵家二房,则是因为各种别的原因,永昌侯直接被剥夺了爵位,而且也被罢了官,直接抄了家,下狱的下狱,发卖的发卖,只是还在审查,没有下处斩令。 赵家大房,定国侯府也被剥夺了爵位,虽然没有被罢官抄家,却也是战战兢兢起来,不敢再替二房出头说话。 十一月末的一天,季衡在家里收到了一封密贴,却是赵致礼邀请他去见一面。 赵致礼虽然面上看着放纵不羁,其实心细,他觉得即使皇帝和季衡没有那方面的关系,但是皇帝也定然是待季衡十分不一般,这不一般自然不只是对臣子和玩伴好友的宠爱,而是大男人带着的那种占有欲。 所以赵家现在在风口浪尖之上,赵致礼是不会公然去找季衡的。 季衡心里明白赵致礼所为何事,也知道自己不宜和赵致礼这么近,但是朋友之间,也不该见死不救。 季衡穿了一身素色衣裳,又戴上帽子,穿上貂裘,披上厚披风,这才出门了。 季衡最近是特别怕冷,好在这个月果真没有来月事,让他心里舒坦了不少。只要不来月事,对季衡来说,一切就都是好的,一切就都是正常的。 季衡到了夏锦的铺子里,夏锦的铺子开在朱雀大街上,被夏锦引着看了几个玩意儿,就借着奉茶到了里间去,然后又弯弯绕绕地上了另一栋楼,在一间房里,他见到了赵致礼。 赵家现在是十分乱,赵致礼倒还好,除了些微憔悴,并没有萎靡不振和颓然的感觉,没了意气风发,却还是精气神不错的。 赵致礼请他坐了,亲自给倒了一杯茶让他喝,而夏锦知道两人有话说,就转身出了门,将门也关过去了,人则是下了楼,守在楼梯口。 季衡喝了口茶,赵致礼说,“我家现在这么一团乱,你还愿意来见我,这份情,我会记得的。” 季衡略带关怀地看了他一眼,说,“说这种话做什么,朋友之间,都是应当的。” 赵致礼道,“那可不,我也有另外的朋友,现在则是只想和我撇清关系。” 季衡笑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世道,你又不是心里不明白,现在故意来同我说这种可怜话,难道是想让我可怜可怜你。” 季衡这句像是讥诮的话,实则满是关心,也正好化解了赵致礼刚才的不自在,道,“是呀,你难道不该可怜可怜我吗。” 季衡说,“好啦,别说这些没用的。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赵致礼道,“咱们家现在已经是如此一个境地,君卿,你也是看在眼里的。从我看明白皇上起,也就知道,这一天是迟早的事。不过,真到了这一天,我还是不能眼看着家里就这么倒下去。皇上最恨的,不是二叔家里,恐怕还是我家,不过他和我有过约定,说会赦免我家。但是世上事,往往是此一时彼一时,我也不好挟着当年的事情,去找皇上,不然更会惹恼他。所以,只好来恳求君卿你了,说到了解皇上的心思,非你莫属。” 季衡沉吟了片刻,说道,“了解皇上的心思,我也不能说了解,可擅自揣测上意,要是皇上生气起来,也是大罪了。” 赵致礼看着他,只是又为他斟了一杯茶,并没有打断他。 季衡便细细说来,“现在南方海患严重,而且皇上担心其中头目人物是当年吴王那位掉包了的第三子,所以,皇上势必会好好对付他,不惜一切代价。这几年,虽然朝政有些好转,国库里银两稍有充裕,但是在皇上心里,还是不足以用来打打仗的。”其实是皇帝小时候太拮据了,所以不在手里多握些东西就完全没有安全感,这话季衡不会对赵致礼说。 季衡又道,“所以皇上抄了你二叔一家,得了财物,皇上恐怕就并不会将他家斩尽杀绝,这个,倒是不用太担心的。” 赵致礼眼神深沉,并不说话,又看向季衡,季衡只好又说道,“而你家,让皇上放过,倒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家能够蛰伏下去。南方海患,皇上定然是派徐家上阵处理,最多再派几个文官跟着。你家若是想要保住,就放手兵权,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赵致礼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季衡的话,他一想就知道其中的深意。 虽然是皇帝要处理赵家,但是明面上却是徐家将赵家扳倒的,现在徐家要去处理海患,可说正是气势最盛的时候,当然,也会是皇帝最忌惮的时候,这时候,赵家一味往后缩,蛰伏下去,皇帝看赵家被徐家打成了这样了,定然是要对赵家放松些了。 而皇帝说起来,最在乎的还是兵权,赵家只要不再沾染兵权,那么,自保就是能够的了。 只是,赵家要是将兵权也给出去了,那么,也可说是真的就再爬不起来了。 季衡不再说话,也发起呆来,好半天后,赵致礼说,“我回去劝劝父亲。你若是能够在皇上跟前帮说几句话,作用会更大一些,君卿,就拜托你了。” 季衡其实也不想看到赵家完全败掉,要是赵家彻底败掉了,皇帝的目光就要完全往徐家和他季家来放了,这三年,季朝宗也出了头,年纪轻轻地到了吏部去,虽然只是个小干事,那也是要被提拔起来的先兆,而三姐儿在宫里又那么得宠。 季衡倒不是怕事,只是觉得一切还是不要太过了。 季衡还想自己要怎么找个机会帮赵致礼这个忙呢,没过两天,皇帝就派人来请他入宫了。 147、第十六章 季衡入宫这天,前一晚正好下了雪,而且还不小,幸好是到早晨就停下来了,但雪也积了一层。 宫里来人传他进宫去,他穿戴整齐,将自己包得像个粽子,乘马车往宫里去了。 路上的雪虽然被扫了,却又起了一层细冰,季衡的马车打滑,差点就出了事,等总算是到了宫门口,他也不愿意坐轿子进去,所以就走了路,一路走一路只觉得冷。 因为要来见皇帝,他没有戴皮帽子,只是将披风的帽子戴上了,但还是觉得耳朵冷。 一路总算是到了勤政殿外面,季衡觉得自己已经要被冻成了冰棍。外面的空气冷,而他觉得自己的手还要更冷些,他自己是从里到外地往外冒寒气,最冰的是肚子,肚子上就像个冰坨子,手摸上去,就能感觉到凉沁沁。 他已然吃过不少药调理,只是不愿意吃许氏要他吃的那些带有滋阴功能的,以至于就成了这样。 因为身体差,季衡已然有活一天算一天的这种觉悟,所以对自己的身体并不是特别上心。 至少他觉得是,只要不让自己变成女人,别的怎么都好。 他才到勤政殿外面,里面柳公公就被小太监叫出来了,柳公公看到他,就哎哟一声,过来说道,“季公子,你是走进来的吗,这天可真冷呀,你怎么不乘轿子呢。” 季衡说,“坐在轿子里也是个冰窟窿,还不如走走来得暖和些呢。” 柳公公说,“公子,您随我到旁边阁子里去等吧,皇上还在和人说话呢。” 季衡也无意站在门口吹西北风,答应了就随他进去,正进了大殿,就和徐轩撞上了,徐轩看到他,愣了一下,然后同他点了点头,人就走了。 季衡也只回了他一个点头,进了阁子里去喝热茶去了。 没一会儿,皇帝就亲自过来了,见季衡坐在椅子上喝茶,他就径直走到了季衡面前,弯下腰,伸手捧住了季衡的手,顺便也是捧住了那只杯子。 柳公公本来是跟在后面的,看两人那么亲密,他也不好继续留着碍事,就放下给皇帝的热茶退出去了。 季衡要把手抽出去,皇帝却没让,抓紧了说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说着,就把那茶杯拿过放到了茶凳上,然后拉着他坐到了另一边去,那里有一架暖炉,他让季衡在上面烤火,然后自己也在旁边坐下了,说,“这么些日子了,你也不想着来看看朕。” 季衡一听皇帝这种暧昧的话就觉得头疼,而且上次皇帝如何侮辱他的事情,他心里感性上也并不能如他理性上这么容易压下事情,虽然心中对皇帝感情十分复杂,而且这感情也大多不是好感情,但他却依然做到了笑盈盈地说道,“前阵子一直卧病在床,不好出门,之后出了徐妃的事情,想到皇上事情繁忙,也就不好进宫来了。” 季衡的这话里带着很大的借口成分,但是皇帝只要看到他就欢喜,所以直接将他这话当成了真心,觉得季衡心里还是想着要来看自己的。 季衡又拉过了皇帝的左手,皇帝被他主动握手,十分欢喜地将手给了他,季衡仔细看了上面的痕迹,一个多月了,皇帝手上的伤处已经好了,但是还是留有一条痕迹的,季衡心里又于芥蒂恼怒之外生出些感动来,看着那条痕迹说道,“我一直担心您的手要是不好,那要怎么办。” 皇帝反手抓了季衡的手,握在手心里为他搓热,“只是一点小伤,不比你要出那么多血,早就好了。” 他把这句话说完,就感觉整个气氛都变了,季衡分明是在往外嗖嗖地冒冷气。 皇帝发现季衡不高兴了,就对他笑了笑,说,“身体好些了吗,还有再肚子痛吗。” 季衡将手从皇帝的手里抽出去了,道,“嗯,没事了。” 皇帝就唠唠叨叨道,“太医说那藏红花是十分好的,每次三四根泡一杯水喝就行了,也可以炖肉吃。” 季衡冷淡道,“多谢皇上关怀。” 说起正事来,问皇帝召他进宫来是为何事,想正事说完了能够早走就早走。 皇帝说,“朕想给许七郎赐婚,问问你的意思。” 季衡愣了一愣,然后又把手放到暖炉上去烤,道,“七郎只是个小小举人,又没有什么显赫家世,皇上怎么想到为他赐婚呢。” 皇帝冠冕堂皇地说道,“现在南方海患严重,时常有海寇侵扰百姓,以前还是小打小闹,这一年多来,却已经颇具规模,有时候甚至有几百上千人,可以攻下城镇了,海边城镇深受其苦,且出海的商船,也时常遇到打劫,非有水师护航不能出海。如此严重,朕不解决此事,朕就愧坐这个皇位了。但是,你也知道,国库并不充裕,银两不够,朕和大臣们商议后,就说让南方大商贾出银两,到时候给他们降税几年,这是谁都有好处的事。你的大舅当即表示愿意出二十万两银两,朕听后十分舒心,他这是为朕解了危难,也是为国为民之举,朕自然要褒奖他,听闻他只有一个嫡子,就准备为他这个嫡子赐婚。” 季衡心想皇帝这真是一石多鸟呀,他并不表态,只是道,“皇上预备怎么赐婚呢。” 皇帝道,“朕年岁还小,自然是没有女儿赐给他的,也没有妹妹,所以,准备过继齐王的一个女儿到徐太妃膝下,封为公主,赐给你的表哥。” 季衡心想果真如此,这可是要把许七郎害惨了,而许家即使再想提高身份,也不想让许七郎迎一个公主回去,迎回去了只能供奉着,而且许七郎还不能纳妾了,许家指望着许七郎多生孩子绵延香火,而一个被供奉的公主,能够生出多少孩子呢,要是这个公主不能生孩子,恐怕许七郎也不能纳妾。 季衡淡淡看着皇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皇帝知道季衡聪明,所以也没想过自己的心思可以将他瞒住,就又道,“这是朕的打算,但是,朕想也该先同你们通通气,以免到时候反而是好心办了坏事,也是不美。” 季衡心想你既不是好心,也没想过要办好事,嘴上说道,“七郎性子不羁,怕是配不上公主。而且,七郎只是一介商人之子,若是皇上就赐婚公主,怕是要惹朝堂上很多闲话。” 皇帝却不以为然,道,“他们能有什么闲话,若是能拿出二十万两银两来为朕做军饷,朕也给他们赐一个公主。” 季衡觉得皇帝是要犯浑了,知道一般招数对付不了他,就直接上了手去,伸手轻轻抓住了皇帝的手,用他自己的手去捂了他自己的嘴,这要是一般人来做,那绝对是大冒犯,得被杀全家,但季衡这么做,皇帝就能喜滋滋到心坎里去。 季衡轻声道,“皇上,这种话也是能够乱说的吗。” 皇帝道,“朕心意已决了,而且也问过了齐王的意思,齐王很是乐意,朕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这么做了。” 季衡本来还在和皇帝虚与委蛇,此时也不得不直接表达自己的意思了,说,“皇上,微臣觉得这甚是不妥,您还是三思吧。” 皇帝说,“朕已经想好了。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觉得皇家的公主还配不上你的表哥了。” 季衡看皇帝是要生气,就一言不发地起身跪下了,皇帝更是气得呼呼出气,“你快起来,小心寒气入体了,你又得肚子疼。” 季衡却道,“微臣冒犯了皇上,怎么敢起身。” 皇帝要拉季衡,季衡却稳如磐石地跪着,皇帝是真生气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故意和朕造反吗。” 季衡道,“臣是更不能起来了,臣怎么敢和皇上造反。” 皇帝直接起了身,到季衡身后胳膊伸过季衡的肋下,直接将人给提了起来,将他抱着蛮横地放到了一边的榻上去,季衡想要挣扎也是无用,直接被皇帝按到了榻上。 皇帝气咻咻地瞪着他,说,“你为什么不要朕为他赐婚,你不过带着私心罢了。” 季衡气得脸色发红,“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私心,我从小和七郎一起长大,他就是我的亲哥哥,虽然皇上赐给他一位公主,那是对他十分地看重和恩赐,但是,他从此要受制于这位公主,日子哪里能舒畅呢。微臣说的这些话都是冒犯的话,但是,皇上,您也知道我是真心,您要治我的罪,我是罪该万死,罪不可恕……” 皇帝跪在榻上按着他的肩膀,低声道,“你以为朕不知吗,你那位表哥和你之间的事情,绝对没有清白的,此时你又如此不要他尚公主。” 季衡愣了一下,就狠皱了眉,“皇上,您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可以如此侮辱我。” 皇帝也知道自己刚才那话又酸又浑,但是已然说出不能收回了,他就只好继续发狠道,“如果你心里没有鬼,那就让他从此搬出你家,朕可以不给他赐一个公主,但是赶紧让他成婚,不许再粘着你。” 季衡眼神怪异地看了皇帝一眼,说,“皇上,您是不是认为我就该束之高阁,和任何男人都不接触才好,他只是我的表哥,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你却如此玷污我和他。你把我当成女人的,是吧?” 皇帝想说你本来就是女人,但是看到季衡眼神又冷又黑,就没说出口,只是嗫嚅着道,“朕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朕心里的确难过,在你心里,许七郎比起朕要重要得多吧,要是是别的人,你总要从朕的角度考虑的,但是涉及到他,你就只会从他的角度为他考虑。朕将公主赐婚给许七郎,朕是深思熟虑过的。绝对不是一时兴起,而你却并不为朕着想。” 季衡淡淡道,“即使不为七郎如此考虑,皇上您这么做,也是将我放在火上烘烤。你要怎么做,就去做吧。反正你也是没有为我着想过。”的确也是,要是许七郎被赐婚公主,虽然官方语言定然是美极的,但是人们私底下会说是季衡受皇宠,所以连表弟都能尚公主。 季衡这话说出来,带着失望和赌气,他自己说出口前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说完之后才是一阵心惊,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对皇帝说这种话。 而皇帝看着他,突然低下头在他的唇上亲了亲,季衡的嘴唇颜色浅淡,却嫩得像是豆腐,他亲得一阵心旌荡漾,而更让他心旌荡漾的是季衡那句话。 作为皇帝,为什么要为他考虑这些呢,季衡说出那句话,不过是撒娇。 季衡在对他撒娇。 皇帝得到的是这样的讯息。 季衡伸手要将皇帝推开,皇帝却抓住他的手按在了他的两边,黑幽幽的眼睛看着季衡,□相触的地方,隔着厚厚的衣裳,季衡也发现了些不对劲,他睁大了眼睛看向皇帝,有些悚然地说,“你……皇上,你让开。” 皇帝声音有些发哑了,说,“君卿,你做朕的皇后吧。” 季衡十分震惊地看向了他。 148、第十七章 皇帝的眼里带着期待,季衡却没有办法满足他的这种期盼。 季衡知道男人越是受到刺激,越容易乱来,所以,他在这危急时刻反而冷静了下来,眼神也变得平和,用手轻轻推了推皇帝,说,“皇上,你这样压着我,我要喘不过气了,你先放开我吧。” 皇帝却没有放,只是稍稍让开了些身子不让自己压到他,还是急切地问道,“你做朕的皇后吧,从此我们白头偕老,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季衡伸手放到了皇帝的脸上去,要将他的眼睛捂住,说,“在您的心里,我是一个女人吗?” 皇帝的眼睛在季衡的手掌之下轻轻地动着,道,“朕知道你不是女人,但是,你可以做女人。朕问过太医了,他们说只要能来葵水,就可以生孩子,要是你不愿意生孩子,也没关系,别的人生的孩子,朕都给你。” 季衡被他气得要怒火万丈,忍了半天才将要往他脸上招呼的巴掌忍住了,他拿开了捂住皇帝眼睛的手,怔怔看着他说,“如果我说,即使死我也不愿意,皇上您要怎么办呢。” 皇帝因他这话也怔住了,季衡的话里带上了深深的怒气,“皇上,您对我就是如此的心意吗,您扪心自问,您真的对我有心意吗,您想过我是怎么想的吗,您想过我会因为什么而快乐,因为什么而伤心吗,如果您的心意不过是要我一直陪伴您,为您而活,那么,我做得到,但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我最厌恶的就是这不男不女的身体,最痛恨的就是要被人当女人使用。” 皇帝有点被他吓到了的样子,从他的身上爬了起来,怔怔地坐在了旁边,季衡面无表情地望着房顶上的腾龙祥云的彩绘,然后渐渐回了神,爬起来坐好了。 他又看向了皇帝,说,“皇上,您是男儿身,突然有个人要您做女人,从此过女人的生活,您要怎么想呢。您为什么要将这样的痛苦强加在我的身上。如果这就是您的心意,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承受不住的痛苦而已。” 皇帝无话可说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季衡轻叹了口气,声音放柔了一些,“我是您的臣子,会一生效忠于您,愿您长命百岁,愿您治下的江山长治久安兴盛强大万国来朝,愿您流芳百世,我也是您的朋友,愿您能够少些烦恼多些快乐,愿您有天子的威仪,但也能够感受到凡人的乐趣,也许在您的心里,我不一定能够有这个资格说做一个帝王的朋友,是我太过一厢情愿,也冒犯了您的威严,但都是我的心里话。我在你面前一直战战兢兢,您对我的每一分好,我都放在心里,但愿自己没有哪一点对不住您,辜负了您。但是,这些都是做臣子的本分,和做朋友的义气,与爱情并无关系。爱情至少是互相尊重的,这个,在你我之间根本不可能。皇上,我只希望您不要强人所难。天下好女子太多,您的后宫里,她们也都在等着您的临幸,您和我说这些,又是何必。” 皇帝被深深的失望失落包围了,本来满腔的愤怒和激动在心爱的人的面前,也能化成满身的欲望,但是这时候,连欲望也萎缩成了一团,蛰伏了起来。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他开始自省,自己对季衡的感情,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负担吗,是这样的不尊重,这样的不顾他的意愿吗。 皇帝在以前也曾这样想过,知道帝王之爱,不是谁都能接受的,即使季衡是个女子,在后宫里得到单独的宠爱,也只是一份招人诟病的善妒而已。 但是,无论有多少理智,在他控制不住的满腔热情和爱意面前,都是弱小了,总是在季衡面前就要被绞杀殆尽,最后只剩下控制不住的焦躁,左冲右突的激动,不说不快,不能忍受的倾诉欲。 皇帝还是沉默着,垂下了头,理智回笼的他像只被打败的猛兽,想要萎缩成一团舔舐伤口。 他在季衡面前,不想承认自己的确是没有为他着想,他的确只想要拥有他,因为这种急不可耐的独占欲太重,其他,他都不想去思考。 他想,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吗,他要等到多少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压下这些感情呢。 季衡发现了皇帝的萎靡,他不是个狠心肠的人,所以心里又生出了怜爱。 他深吸了口气,又长出了口气,低声道,“皇上,若是我生来就是一位女子,能够得到您这样的爱慕,我一定会觉得荣幸,这也会是一段佳话。但是,我不是,我是个男子,也希望您将我当成一个男子,我没有办法接受您的心意。”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那你也不能接受任何人的感情。” 季衡愣了一下,皇帝的眼睛又黑又深,里面幽幽的荡漾着十分复杂的情愫,两人对视了片刻,季衡点了点头,“我会的。” 皇帝又说道,“让你表哥从你家里搬出去。” 他的这话里带着怒气,季衡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在乎许七郎,此时深深吸了口气,也只好妥协地点了头,“七郎最近几乎没有在家里住,我三四天也才能见他一面,您这是为什么要和他较劲呢,您是天子之尊,他就是个毛头小子。让他搬出去,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您不值得和他计较。” 皇帝觉得自己在季衡跟前,已经没什么天子之尊了,所以不过是破罐子破摔,道,“朕就是如此,你看着办吧。” 季衡瞥了他一眼后又垂下了头,说,“七郎对您崇敬敬重得了不得,要是知道您如此看他不顺眼,他恐怕得伤心不已,您完全不必这么计较他。” 皇帝看季衡一味为他说话,就不高兴地说,“朕是天子,他本就该视君如父。” 季衡看着他,心想那您也该爱民如子,但是知道说了皇帝又要发火,最后就又沉默了下来。 两人都不说话,如此静坐了良久,两人各自思考着自己的东西,又过了好一阵,皇帝又捱捱蹭蹭地往季衡身边移了移,伸手碰了一下季衡的手,方才季衡的手冷得像冰,此时碰了一下,发现依然是冷。 他碰了一下,季衡也并不扭捏,没有将他的手甩开。 但皇帝也没有得寸进尺,将手拿开后,就朝外面一声喊,“柳升!” 柳公公刚才听到两人在房里似乎是在吵架,所以不敢听,就撤得老远,此时被皇帝一声大喊,就吓了一大跳,飞快地跑了进来。 皇帝是很少大声说话的,对臣子发火的时候,都能够用平和的声气,这时候这么大一声,足够让柳公公胆战心惊,他还以为皇帝是要对季衡处罚,让自己来执行,那他就够受的了,情人之间吵架,谁进去掺合,可都没个好的。 柳升儿心里战战兢兢,面上却是十分镇定,没敢抬头,在门口就停住了,躬身道,“皇上,奴婢在。” 皇帝淡淡道,“换热茶,拿个暖手炉来。” 柳升儿心想不是让自己来做打手,就狠狠地松了口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很快就叫了宫侍进来换了热茶,他亲自拿了暖手炉来呈给皇帝,皇帝接过去后,就扔到了季衡的怀里,柳升儿垂着头看到了皇帝扔的那个动作,心想,这两个的确还在怄气呀。 但也不敢表现出任何一点看八卦的心思,就飞快地告退了。 两人一番争执之后,最后还是以季衡的胜利告终,皇帝有些沮丧,这个沮丧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和季衡之间已经是个结,而他没有解开这个结的法门。 明明是皇帝,却还是对自己最渴望的东西求而不得。 容不得皇帝胡思乱想,他留了季衡一起用午膳,才吃到一半,就有侍卫跑到了勤政殿外,虽然看着他是有条不紊的,但他额头上的汗,和稍乱的眼神,都预示着有不一般的事情发生了。 他说有事情要通报,柳升儿出来问了一句,他就说,“赵贵人割腕自杀,已经要不行了。卑职不得不来通报皇上。” 柳升儿略微吃惊,赶紧转身进了殿里。 赵致雅被废了后位,就被降为了贵人,□了起来,虽然皇帝没有把她打入冷宫,但是谁都知道,她以后不可能再有机会爬起来了,而且赵家二房也被抄了家,赵家也没有爬起来的机会了。所以即使宫里还有位姓赵的太后,但宫里人谁都是捧高踩低,不把这个被□起来的赵贵人当回事了,她的日子,和住在冷宫里可说是没有太大的区别。 柳升儿进了西阁里,皇帝和季衡都在默默地吃东西,皇帝指了几道菜,让伺候的宫侍舀到季衡的碗里,季衡不好不吃,谢恩之后只好吃了。 柳升儿看皇帝和季衡之间氛围正好,就有些犹豫这时候要说那位罪妇赵贵人的事情吗,他知道说了皇帝也不会上心,反而会觉得自己不会办事,但是要是真不说,皇帝之后又在乎起这件事来,自己也脱不了罪。 他在那里犹豫。季衡就适时地朝他看了一眼,于是皇帝也看了过来,这下解救了柳升儿,柳升儿赶紧上前去,一边在心里暗暗感谢季衡的这一眼,然后将赵贵人割腕自杀的事情说了。 他一说,皇帝果真是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柳升儿站在那里,并没有问皇帝是否要过去看一眼。 皇帝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接过宫侍递上来的巾帕擦了擦嘴,然后又喝了漱口茶,季衡也没有吃了,皇帝看了季衡一眼后问柳升道,“让太医过去看了吗。” 柳升儿说,“太医还在路上。” 皇帝又没有表示了,季衡这时候适时说道,“皇上,一日夫妻百日恩……” 他说得谨慎,皇帝垂下眼帘,想了想之后还是起了身,却对季衡道,“季卿,你在这里候着,朕还有事和你相商。” 季衡是想他走了,自己也就回去了,他这一天真是心力交瘁,但是皇帝却又说了这话,他也不好表现出失望来,只是起身规规矩矩地应了。 皇帝在宫侍的伺候下披上了披风,又戴上了帽子,然后才出了勤政殿。 149、第十八章 皇帝乘坐宫轿到昭明宫时,心里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毕竟以前的皇后现在的赵贵人对于他,其实也并不只是一个符号,还是他的一段岁月,他的一段历程。 表面上的赵致雅,当得起名字里的那个“雅”字。 皇帝和她相识很早,在他没有当皇帝之前,赵致雅作为永昌侯的嫡女,作为当年赵皇后的侄女,就经常被带进宫里来,那时候,赵致雅是个沉默但是温柔的小姑娘,至少在大人们面前是规规矩矩,从来不会出错的,她像个按部就班的人偶,当然,背后也有些情绪。 皇帝在小时候,看到过她在背后让人狠狠地扇过奴才很多个耳光,在皇帝心里,一个主子惩罚奴才,那根本就算不得事,只是,这让皇帝知道,有些人,在人前样子越好看,人后可能就越狠,皇帝从此不是那么喜欢她。 她当了皇后之后,其实也并无太大不妥,不过也只是表面是个精美的木偶,听从太后娘娘的话,也要为家族谋利,暗地里,她也有自己的牢骚和不忿。 在皇帝面前,她则是按部就班的皇后,一切按照礼仪来,皇帝和她无话可说,后来则是完全不想看到她,看到她心里不知为何就总是不大舒畅。 这不舒畅,与喜欢或者厌恶都没有任何关系,就只是不舒畅。 皇帝知道赵致雅也是个人,并不真真只是一个人偶,但是,皇帝是没有那么多心思来想这些的,他并不能也没有心思去站在别人的角度完全地易地而处,所以,他对赵致雅没有任何一点同情。 赵致雅降为了贵人,因为昭明宫本来最初就不是皇后宫,所以她降了品级之后并没有搬宫室,而是依然住在这里。 皇帝从轿子里下了地,因为前一晚下的雪,虽然主要地方的积雪都扫掉了,但是因为昭明宫的冷清,宫人很少,很多地方的积雪并没有被铲掉,还是一团雪白。 皇帝进了昭明宫,里面很冷,伺候赵贵人的两个宫女,都显得恐慌,对着皇帝狠狠磕了头,皇帝问道,“她呢?” 一个宫女赶紧领了皇帝进内室里去。 好在内室里烧了一个暖炉,稍稍暖和一点,只是那碳十分不好,带着一股很不好闻的煤灰气,而且还有呛人的烟。 照顾赵贵人的宫女习惯了,所以没有发现这个问题,皇帝却是被呛得咳嗽了两声,柳升是个细心的,瞬间发现了这个问题,马上让人去换暖炉和碳。 赵贵人正面无血色的躺在床上,因为皇后宫降成了贵人宫,宫里很多原来的摆设都被内务府收走了,所以里面显得空荡荡的,宫室还是原来的宫室,却整个感觉都不一样了,完全不像是原来的地方。 因为流血过多,赵贵人已经昏迷了过去。 皇帝在床边坐下了,太医都还没有来。 皇帝于是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照顾赵贵人的宫女又去跪下了,这时候看皇帝没有大发雷霆的迹象,就稍稍镇定了些,说得虽然谨慎,倒是条理清楚,很快将事情说了一遍,是早上时赵贵人起来发现外面下了大雪,就发了一会儿呆,早饭送来就是冷的,她就没吃饭,说要去堆个雪人,不过却没有被侍卫允许,所以,她就又坐在门口发呆,宫女觉得那么在门口吹风不好,就劝了她进内室里去,赵贵人就有些恼火,发了两句牢骚,最后还是进了内室,只是骂了照顾她的宫女,让她们不要进去打搅她,然后,要吃午饭前,宫女将饭菜送进去,才发现她坐在椅子上,地上流了一滩血,人已经昏迷不醒了,因为太冷,血水糊住了手腕,所以她才没有彻底死掉,但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赵贵人之前的那些奴才宫女们全都被处置了,现在伺候她的,都是之后安排来的,对赵贵人,都是没有感情的,忠诚肯定说不上有。 不过这个叙事的宫女倒不是个搬弄是非的,所以据实说话,皇帝听了就嗯了一声。 太医又过了一会儿才来了,发现皇帝已经先他一步在了,就马上紧张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行了礼之后,皇帝也没有什么话,只是让他给赵贵人看病。 赵贵人的左手伤口已经被包起来了,只是人还是昏迷不醒。 太医看了一阵,说让送人参水和糖水给她喝。 然后他暗暗打量皇帝的意思,不知道皇帝到底是要赵贵人死还是要她活,所以很是踌躇。 喂了人参水和糖水之后,赵贵人就醒了过来,但是精神不佳,似乎是很恍惚,看到皇帝之后,她就一动不动了,只是静静看着。 皇帝知道她是有话要说,就抬了一下手,让其他人退了出去。 赵贵人的眼泪慢慢流了出来,她被迎进宫做皇后时,是个雍容华贵的长相,大雍朝以女子腰细为美,却也崇尚丰/满,赵贵人以前就是这两者的典范,是个华贵相的美人。 但是现在,她已经瘦得有些枯槁了,脸色苍白又透出暗黄来,已经完全没有美态了。 皇帝其实并不恨她,但是也不怜她。 自从手里握住了权利之后,皇帝觉得自己谁都不恨了,甚至包括鸠酒毒死了他身生母亲的太后,只是,他却也深深知道,太后必定要死了才好。 连恨都左右不住的人,才是真正的冷了。 皇帝拿出手巾来给赵贵人擦了一下眼泪,说,“表姐,何必要寻死。” 赵贵人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虚弱不已,轻声说,“皇上,皇上……” 皇帝看着她,点了一下头。 赵贵人伸手抓住了皇帝的手,只看着他,“求您放过臣妾的父兄吧。” 皇帝只是浅浅地扇了一下睫毛,赵致雅是看着皇帝从小孩子长成了现在的大男人的,皇帝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没有什么存在感,现在长成了大男人,似乎你也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存在感,但是,他总让人感觉到危险,未知的让人警惕的危险。 赵致雅的确是深深的恐惧,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至少可以求皇帝怜悯,让她家人好过一点,她又说,“皇上,臣妾没有要加害徐妃的意思,臣妾的确是在身上带了檀木香,但是,那么一点分量,根本就不会有作用,臣妾真没有要加害她的意思。再说,即使她早产,也不一定会有事。您放过臣妾的父兄吧,饶他们一命就好。” 皇帝将那为赵贵人擦过眼泪的手巾留在了她的枕畔,将手也从赵贵人的手里抽了出来,说,“朕知道,那不是你加害的。朕在赏赐给她的点心里放了药而已。” 赵贵人倏然缩了缩眼瞳,皇帝道,“朕还记得大婚那几日,和你一起走过那么多路,朕当时想,为什么要和她走这么多路呢。朕当时还是太小了,总觉得要和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才好,还是朕太年轻了。历朝历代那么多皇帝,他们宠爱的人没几个有好结果的,朕喜欢的人,想要他有好结果,他也不一定能有好结果,朕不喜欢的人,朕也不一定非要他结局凄惨。” 赵贵人只觉得皇帝可怕,并不能完全听懂皇帝的话,不过,她却是知道,皇帝对她说这些,就是认定她必死无疑了。 赵贵人于是只是说,“我父兄并无忤逆皇上之意,求您放过他们吧。” 皇帝道,“等开春,朕就将他们流放到西北去,饶他们的命,你安心地走吧。” 赵贵人爬起来要给皇帝磕头,皇帝转身就走了,赵贵人从床上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皇帝已经出了内室门,他走到外面去,看到满院子没有被铲走的积雪,心里有一瞬间的茫然,就如这雪一样白。 作为皇帝,不过也是求而不得而已。 他想到他的父皇,他也没有真心开心过的时候。 皇帝还没有上宫轿,后面宫室里就传来一声呼喊,“贵人,贵人……” 柳公公又跑回去看了一眼,然后回皇帝道,“皇上,赵贵人去了。” 皇帝还有点茫然的样子,说道,“去给太后说一声吧。” 皇帝回勤政殿,季衡的确是还在里面等着他回来。 季衡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沉思,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塑。 皇帝在他身边坐下了,季衡才反应过来,起身给皇帝行了礼,皇帝只是眼神很深地看着他,连让他平身都忘了叫。 好半天,他才说,“平身吧。” 季衡起身后也并没有再去坐下,而是躬身站在一边,也没有问赵贵人那边到底是怎么了。 他不问,皇帝就自己说道,“已经去了。” 季衡微微张了一下嘴,似乎是要说什么,但是又闭上了嘴,什么也没说。 皇帝又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对他说道,“君卿,坐下吧。” 季衡犹豫了一番,还是去坐下了。 皇帝说,“赵贵人走之前,求朕放过她的父兄,君卿,你有什么看法。” 季衡赶紧起身恭恭敬敬说,“赵贵人曾是皇后,其父兄也曾贵为国丈国舅,微臣并不敢有什么看法。” 季衡这话也说得很清楚,虽然以前贵为皇后,贵为国丈国舅,但也就是皇帝的一句话而已,死的死,沦为阶下囚的沦为阶下囚,一切皆看皇帝的意思罢了。他能有什么看法呢。 皇帝眉头蹙了一下,说,“你同赵致礼交好,难道不替他家求一下情。” 季衡一下子就又跪下了,皇帝正要喜怒无常地恼火的时候,季衡从袖子里拿了东西出来放在了地上,皇帝看过去,愣了一愣。 150、第十九章 季衡放在地上的是摸得十分光滑的竹片。 皇帝看着那竹片,在最开始并没有想到这是什么,只是略微好奇惊讶,又很恼火地看着季衡。 季衡这时候以额头触了地,地上虽然有地毯,但是依然很凉。 他说道,“皇上,您还记得那一年,正是赵季庸的生辰,我到丹凤门前接了您,然后一起到微臣的别院里去,那一天,阳光灿烂,天气虽然炎热,却也并不难熬。那一天是特别的,微臣再也没有忘过。” 皇帝看着那竹片,想起那是什么了。 他们下棋,赢家赢了就可以让输家给做一件事情。 但是,谁都知道这是闹着玩的,并不将此事当成一回事。 皇帝回宫,就将那竹片扔掉了。 他没想到季衡还留着的,而且看样子,是经常拿在手心里把玩的样子,不然,那竹片不会被摸得如此光滑。 皇帝说道,“你起来吧,不要让寒气入体。” 季衡没有起来,说道,“从那时候到今日,已经是好几年过去了,时光易逝,过去的的确就回不来了,而且时移世易,都是此一时彼一时,微臣并没有任何妄想和能耐,让我们都还能记得那个时候,但是当时那种单纯的感情,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总让我又高兴又心酸,至少,曾经我们也那么单纯地好过。皇上,您对我,也没有当时的信任了,我知道这也是我辜负了你造成的。但是您如此将赵家之事也迁怒于我,实在让我惶恐。无论从哪方面想,微臣都没有帮赵家说情而不顾皇上您的意思。皇上问我对赵贵人替其父兄求情之事有什么看法,微臣能怎么回答呢,从情理上讲,赵贵人生为人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必定要为其父兄求情,如若她不求情,反而显得她无情冷酷,而她求了情,又是想左右圣意,也是大罪一桩。微臣觉得,赵贵人已然已经去了,皇上若是念起旧情,饶过她父兄的命,也可以显示皇上的仁慈,皇恩浩荡,即使是赵家大房,也该对皇上感恩戴德才对。而赵季庸,微臣不可否认,和他之间的确还有朋友之谊,但是这朋友之谊,和对皇上的忠诚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即使是朋友之谊,微臣对皇上的情谊也还要更深厚一些。微臣定然没有舍皇上而帮赵季庸的。还请皇上明鉴。” 皇帝盯着季衡,起身弯下腰将那竹片捡了起来,拿在手里摩挲了几下,想到当年情景,那时候其实已然一切都不单纯,但是,那一天,的确是个艳阳天。 他将季衡拉了起来,道,“朕明白。” 季衡在皇帝的喜怒无常里感觉到了疲惫,因为赵贵人的死,内务府的总管太监汪公公前来向皇帝请示,季衡便又一次见到了汪含青。 汪含青做了内务府的总管,俨然比几年前更加有权有势了,而且也可见皇帝是十分信任他的。 汪含青自然是早知道季衡又和皇帝绞到了一块儿去,不过,他也不好劝皇帝,也就什么都没说。 此时他看了季衡一眼,然后恭恭敬敬地向皇帝问了话,是确认到底要按什么规格对赵贵人下葬,毕竟赵贵人算是罪人。 皇帝在赵贵人的身前并不怎么关心她,她死了,他也没有苛刻她的意思,就说按照贵人的规格下葬吧。 而死后的谥号,汪含青没有问,皇帝也没有提,也就是完全没有谥号的意思了。 汪公公走了,季衡也就起身要告退了。 而且他肚子又有些不舒服,他现在已经得了心病,只要肚子不舒服,就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要来月事了,就会恐慌。 皇帝虽然和季衡之间又闹了些矛盾,心里堵了一腔火气,但是还是想要他就一直在自己身边,不做别的,单单转眼就能看到他就好,所以季衡要走,他就又不大高兴,不过看季衡神色倦怠,脸色又有些发白,便知道他在自己身边定然紧张,不能好好放松精神,而他身体本就不好,自己为何要让他为难,于是就让他告退了。 季衡没坐宫轿,一路快步走出了宫,而勤政殿距离宫门的确也不算远,所以等他坐上了回家的马车,他倒还没有觉出自己□的异常,只是有些心跳不规律,肚子更加难以忍受地隐隐作痛起来。 他想到皇帝午时给他赐的菜色,有几样都是他以前没吃过的,而午时也没见皇帝自己吃,他当时就有些怀疑,但是因正好和皇帝吵过架闹过矛盾,他也不好违背皇帝的意愿不吃,于是导致了这种后果,也是没有办法的。 赵贵人卒的事情,在当天就传出去了,第二天朝中几乎都知道了此事。 赵家定然是悲伤的,但是也没有人敢痛哭流涕。 因为临近春节,赵贵人的葬礼,只是简简单单地办了,甚至有点悄无声息的意思。 季衡又来了月事,他这次惊恐没有第一次那么重,不过焦躁和暴躁有所增加。 他一向是个温和的人,即使不温和的时候,面上也还是好看的,但是这次,他却是控制不住地要发脾气。 许七郎在他床边唠唠叨叨问他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不让大夫来看,季衡开始还好声好气地说自己只是贫血虚弱而已,在许七郎又问起之后,他就没心思回答了,反而说,“你怎么没有回家去,最近夫子并没有授课,你回去吧,这样子在我家,像什么话。” 季衡的话并不难听,但是语气很凶,许七郎听得愣了一下,然后就皱紧了眉头,说,“你赶我走做什么,我也不过是担心你的身体。衡弟,我觉得你最近变了太多,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动不动就发火,心平气和一点不行吗。” 季衡也觉得自己不够心平气和,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焦躁,于是皱眉道,“母亲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你应当回家去住,这样你可以在你母亲父亲跟前尽孝,要是有事,你自然可以过来我家,你已经长大了,还在我家里不好,而且,五姐儿也那么大了,你住在我家里,总和她见到,五姐儿也不好说人家。” 许七郎坐在床边,脸上神色沉了下去,人也静了下来,突然的沉默,让他显出了大人的气势,他一会儿又抬起了头来,略微委屈地看着季衡,说,“是不是上次我对你说的二十岁之约的事情,让你心生了芥蒂,所以非要赶我走了。” 季衡叹了一声,“我们是兄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是你知道,我们比亲兄弟还亲。你觉得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能够当真吗。要是让父母们知道了,咱们都得被狠揍一顿,去跪祠堂,被要求以后再不相见。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甚至还是举人老爷,你能成熟点想事情吗。” 许七郎果真又偃旗息鼓地沉默了下去,然后他沉思下来,一言不发了。 季衡只好继续叨叨絮絮地说道,“你有回家同你父亲说吗,让他不要和徐家走得太近,皇上很忌讳这个。而且,你家给你看亲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你有自己看上哪家的闺秀吗。” 许七郎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季衡脸色白得不正常,而且眼睛下面有浅浅青色,是没有休息好的证明,不过他面容精致,即使这样憔悴的模样,依然是好看的,甚至像是一幅水墨画一样,不过从季衡身上散发出来的严厉的气息,让许七郎没办法把他看成一幅精美的画。 许七郎有些赌气地说,“我已经劝过父亲了,但是父亲有他自己的打算,而且,他说现在不是能够抽身的时候。咱们家走到现在,不是想要轻易动弹就能动弹得动的。” 他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看到父亲满头华发,我才知道,这些年我的日子过得这般舒畅,父母也并不容易。” 季衡看他少年忧愁的样子,又生出了作为长辈的怜爱之情,伸手拍了拍他的手,“大舅这次愿出二十万两银子给皇上用于水师建设,这是很好的,但是,出了钱,不宜向皇上伸手要别的。其实正是这时候,大舅才最好抽身,我知道你们许家家业庞大,下面的人也是错综复杂,该剔除的时候,也是剔除的时候了。这时候明哲保身,才是好的。毕竟身外之物,要那么多做什么呢,大舅要那么大的家业,富可敌国,但毕竟是不可能建立起一国来的,而且还遭人忌讳。以后的生意收敛一些吧。” 许七郎点了点头,说,“我会再劝一劝父亲。” 季衡又问了他一句,“你看亲的事情呢?” 许七郎蹙了一下眉头,略有点不高兴地说,“没定下呢。” 季衡语重心长地说,“找个清贵人家就好了,不宜找太出头的人家。舅舅其实心思最深最活了,只是这些年,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怎么想。” 许七郎突然将额头抵到季衡的肩膀上去,说,“要是可以不成婚就好了。” 季衡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家里还要靠你传宗接代呢。别孩子气了。” 许七郎伸手抱住了季衡,眼神开始有些茫然,渐渐也变得坚定了。 他在季衡的耳朵上快速地亲了一下,在季衡疑惑期间,他就直起了身来,“你好好养病吧。我去同姑母姑父说一声,就搬回家去了,要过年了,我不能一直在你家里。” 许七郎说得这么干脆,季衡倒又生出了不舍,许七郎在他家住了十年,也要走了。 季衡其实很想留住些什么,到头来发现其实都是留不住的。 他点点头,说,“嗯,你家距离咱们家也不远,马车也不过两刻钟罢了,经常过来就好。” 许七郎那天下午就搬了家,其实他不少东西,在之前就搬回去了,所以这次只是一些书而已,有些衣裳,玩意儿,这些都留在了季府,他住过的房间,反正不会给别人住,许氏很不舍得他,说这里还是他的家,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住。 许七郎也哭了起来,在许氏跟前擦了擦眼泪,乘马车走了。 他没有进屋去和季衡告别,季衡身体倦怠,睡了一下午,晚上知道许七郎走了,他发了一会儿呆,也只是轻叹一声,就开始看邸报了。 人在局中,往往是身不由己,他也是没有办法的。 在这一年年末,宫中季嫔又被晋了位分,被封了贤妃,因为皇帝赐了个“贤”字,倒是比另一位邵妃娘娘还要尊贵些,加上她又在养着大皇子,所以自然也比邵妃更加受重视,在太后被软禁的情况下,她俨然是宫中之首了,而且后宫事务,皇帝也暂时交给了她管。 不过因此,她也和徐太妃有了些不合。 其原因,大约是徐家女儿生的大皇子给了她养,还有就是那位性格无趣的徐贵人在徐太妃面前搬弄是非。 因季嫔晋位贤妃,季府里也十分高兴,而且皇帝还赏赐了不少东西给季府,一时羡煞了旁人。 而季衡是个稳中求胜的性格,有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他太过畏首畏尾,但是,对于贤妃的风光,他的确是另有一番担忧。 因为这显然是要扶持他姐姐和徐太妃对上的意思了。 皇帝那颗心,季衡觉得自己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151、第二十章 钦天监算了日子定了时间,腊月二十四,朝廷中封印放了假。 贤妃因为晋位,皇帝特地给了恩典,可以让她的家人在年前进宫去探望她。 这个家人,自然是指一大家人的意思,不只是专指许氏,因为贤妃现在位分尊贵,所以她的亲生母亲,在皇帝特许的情况下,也能跟着许氏进宫去,而且贤妃的意思,很想季大人将四姨娘提成贵妾,不过以许氏的性情,季衡虽然现在一天到晚地生病,但是毕竟是解元,又那么受皇帝的看重,季大人无论是从形势上,还是从人生清白上,都没法去将四姨娘提成贵妾,所以他提也没在许氏跟前提这事,就当不明白贤妃的意思。 他没提,四姨娘也就不好说。 腊月二十六这一天,许氏一大早起来,收拾打扮了自己,又收拾打扮季衡。 要出门时,许氏穿好了一品诰命的礼服,四姨娘虽然亲生女儿已然是贤妃娘娘了,但是因为没有被封诰命,自然没有诰命礼服,所以只是穿着稍稍华贵些的衣裳。 四姨娘给许氏行了礼,看到季衡精神不大好地坐在一边,就关切地说,“衡哥儿前阵子病了还没有大好吗?” 许氏有些忧虑地轻叹口气,说,“好倒是好了,大夫说他现在是气血不足,这几日早上一直头晕来着。哎,他这个样子,是要把我的心都磨碎了。” 季衡对许氏笑了笑,说,“母亲,过了这几日也就好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一会儿,五姐儿和璎哥儿也被六姨娘带过来了,五姐儿的亲事还是没有定下,她长到十四五岁了,也是个肤如凝脂面似桃花的美人,被六姨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刚进屋的时候,五姐儿微微蹙了一下眉,六姨娘还在五姐儿身后拍了她一巴掌,大约这两人是闹了些不高兴,不过一进屋,五姐儿脸上就带了笑,先给许氏行了礼,又见过了季衡和四姨娘。 六姨娘则是略带着些不服气的酸酸的语气,说,“太太,四姐,五姐儿和璎哥儿就劳烦你们带着了。我也没有身份进宫,也不能跟着提点着他们,就怕他们在宫里做出什么有失身份的事情来,让人说了闲话去。” 她这话说得五姐儿羞臊非常,璎哥儿也是微微蹙了一下眉。 六姨娘不过是个歌姬提成的贱妾,别说的确是没有身份进宫了,而她自己进宫就能知道在宫里的规矩?可以提点别人不要做有失身份的事情?而且,五姐儿和璎哥儿虽然是她所生,但是也是叫许氏母亲的。 许氏想到这些,就有些好笑,不过她没笑,只是说,“没什么时间在这里磨蹭了,就等五姐儿和璎哥儿,他们来了,咱们就走吧。” 璎哥儿给许氏和四姨娘见了礼,就走到了季衡跟前去,拉了拉他的手,说,“哥哥,你身子可好些了。” 季衡比他大很多,虽然璎哥儿出生时,他着实郁闷了些日子,但现在,已然将他当成了很亲的亲人了,长兄如父,他对璎哥儿就有些父子之情一般的感情。 季大人对璎哥儿要求十分严格,这么小小年纪,就一个人住一个院子,晚上也自己睡觉,课业还繁重,可见是十分辛苦,季衡对他就要放松很多,还时常逗着他玩,所以,他对季衡没有对季大人那么怕,要亲昵很多。 季衡也回拉了璎哥儿的手,说,“我已经好了。” 要走时,璎哥儿又多看了站在门口殷切看着他和五姐儿的六姨娘,嘴唇动了动,还是说了一句,“姨娘你回去吧,外面风冷呢。” 六姨娘对他摆摆手,说,“赶紧跟上你哥哥,你第一次入宫,记住要守规矩。” 璎哥儿点点头跟在季衡身边去车轿院子坐马车去了。 因为季衡身体还是不大好,许氏就不让璎哥儿和他坐在一辆马车里闹着他,而是让他去和季大人坐一车去了。 五姐儿则和四姨娘坐了一车。 如此一路到了宫门口,已经有轿子在等着接了,谁都看得出这是皇帝对季家的恩宠,俨然季家的气势已经要胜过一等国公平国公府了。 大家不敢明目张胆地传皇帝恩宠季家的长公子季解元,暗地里却开猥琐的玩笑说季家姐弟一起服侍正是年轻气盛的皇帝,这话自然是还没传入季家耳朵里,要是季衡听到,恐怕也只能做到表面平静,心里能够怄出血来。 贤妃还是住在端阳宫里,因为晋位做了贤妃,眼看着端阳宫都和以前气象不同了,里面的一应摆设用品,都是贵重而奢华的。 季大人作为朝中次辅,文华殿大学士,但是在做了贤妃的女儿跟前也是要行礼的,既然季大人都要行礼,许氏带着四姨娘和儿女们也是要行礼的。 许氏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心里不知有多么不乐意呢,不过她也是心思深而喜怒不形于色的了,所以规规矩矩地给行了礼,面上一副慈蔼之色。 照说,一般人家的女儿,可不会受家人这样的礼。以前四姨娘进宫来看她,她是远远地要去将她迎进屋,别说让她行礼了,就是坐,也是让她坐到上位去。 但这次,贤妃却实实在在让家人行了礼,然后才让大家起了身。 五姐儿自然是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心里想着早上被六姨娘翻来覆去地折腾打扮,六姨娘恶狠狠地让她放机灵点,说她不比三姐儿差,而且年岁小,正是水灵灵的时候,被皇上看上那不是十分容易的事情吗。 五姐儿心里生着闷气,只是板着脸,也不和小家子见识的六姨娘说话。 五姐儿也在之前被带着进宫来见过三姐儿几次,虽然看着三姐儿表面的确是风光,宫里的一应东西也都贵重奢华得很,但是那么一天到晚地静静等一个人,五姐儿却是不想如此的,而且看得出三姐儿也是心事重重,日子绝对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好过。 在徐妃还在的时候,徐妃作为端阳宫主位,看着是个活泼单纯又真诚的人,其实暗地里能够没有手段吗,就拿她敲打她的那些话,五姐儿就知道以前的徐妃娘娘也不会是省油的灯。 三姐儿在徐妃的手下过日子,难道日子不难熬? 现在三姐儿又养别人的儿子,又有徐家的人虎视眈眈地看着,据说大皇子生来体弱,一副要活不下去的早夭样子,也不会是好养的。 五姐儿一向是嘴巴甜的,看着也是单纯有些天真的,其实在季家这样的大家庭里,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心思和心眼。 她只希望找一个一般的好人家嫁了就行,有个疼爱自己的丈夫,只是太太许氏对她的亲事不是特别上心,父亲又忙得很,六姨娘又各种掺合,以至于到现在都还没有定下亲事,看到三姐儿的风光,连带着四姨娘在家里地位也不同一般,六姨娘又异想天开想要她勾引皇帝也进宫,五姐儿一边在心里厌烦着这样的六姨娘,一边又为自己的将来感到担忧和迷茫。 贤妃将家人都打量了一番,就赶紧热情地让大家都坐了,这才将目光多在季衡的脸上转了一圈。 这是相隔三年多,两人又见到。 贤妃在心里沉了沉,以前季衡年岁小,好看得男女莫辨就罢了,照说现在季衡已经实岁都要十七岁了,男孩子也早该变声和长胡子了,也该过男女莫辨的时候了,没想到刚才听季衡的声音,也只是比小时候稍稍清朗了些,浑然没有大男人的声气,脸上则还是那嫩如水的模样,别说长胡子了,就连身架子,似乎都只是长高了,没有长成男人样。而模样虽然多了些少年样,却还是个勾人的样子,甚至比小时候多了些成人的风采魅力,贤妃很纳闷他怎么能还是这个样子,一边又想到皇帝嘴上三句离不了君卿,季衡从江南回来后,就多次召他入宫,在徐妃生产那一晚,季衡还在宫里留宿了,以至于皇帝较晚时候才到端阳宫来,而且对他的第一个孩子,似乎也并不很关心,这也就罢了,那一天皇帝手上还受了伤,却又不说到底是怎么伤的,很让人有些遐想。 贤妃知道自己和季家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甚至她的恩宠很多都是由这个弟弟季衡而来,但是,作为一个女人,看着自己的情敌,即使他是自己的弟弟,她也没有办法做到完全的心平气和。 季衡从进了殿里,跪拜起身后,他只扫了三姐儿一眼,只见三姐儿已然完全退去了当年在家里的小女儿样子,是个端庄雍容的妇人样了,而且神色之间早就带上了上位者的倨傲和严肃。即使她做得再温柔温婉,也掩不住这种要发号司令的气势。 三年时间,所有人都变了很多。 因为有季大人在,许氏和四姨娘季衡他们都没说话,季大人和贤妃也只是说了些客套话,不过是互相问候身体和生活情况。 然后季大人也不好多说了,就让许氏他们和贤妃闲聊。 聊了几句,贤妃就不客气地直接对许氏提起,说希望能够将四姨娘提起来做贵妾之事。 无论是贤妃和身生母亲母女情深,所以希望四姨娘身份能够高一些,还是她已经做了妃子母亲的身份却很低希望有所提高,她都会有这个要求的。 但是之前皇帝晋了她的位分,却完全没有提要给她母亲赐个诰命这些,她也不好提,所以,只好此时这么在许氏跟前这么提了。 贤妃这么一说,整个殿里都沉默了一下,许氏的眉毛分明跳了一下,她一时并没有说话。 这个沉默就带来了尴尬,贤妃正要再说一遍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声音,“皇上驾到。” 贤妃愣了一下,季家一家人也是有些吃惊,皇帝这个时候到,一般人看来自然是很宠幸贤妃,是很给她面子的意思,不过贤妃却多瞥了季衡一眼,心知肚明得很。 贤妃带着娘家人跪拜迎接了皇帝。 临近春节,天气冷得很,皇帝进来,带进来了一身寒气,幸好端阳殿里烧了好几个暖炉,又有厚厚的帘子隔绝了内外,里面很是暖和。 皇帝在外面的时候行走如风,身形矫健,一进了端阳殿里动作就缓了下来,是帝王的威严和矜贵样子了。 他的目光从季家一家人身上扫过,多在跪下接驾的季衡身上看了两眼,然后就被已经起身来的贤妃接着请到上位去坐了,贤妃亲自为他解了身上的披风,又亲热地问,“皇上是一路走过来的吗,怎么满身寒气。” 然后又让宫女赶紧去端热姜茶来给皇帝驱寒。 事情做得细致而关切。 皇帝对她摆了摆手,就让季家一家人赶紧平身赐坐了。 季衡来一次月事就是一场战役,总觉得是死过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后总要虚弱一些天,是因为气血不足,这样一跪一站,突然大脑供血不足,差点没站稳摔了,皇帝吃惊地甚至动了一□子,看那样子几乎是要冲过去把他扶住,好在季衡只是那么一晃,人已经站稳了,然后又去坐下了。 皇帝还是留了心,在这么多人的情况下,他是最端正贵重的君主,所以他最先和季大人说了几句话,又和季家人都说了客气话,甚至连璎哥儿都问到了,“这是小公子吧,有这么大了,是七岁了吧?” 对于皇帝竟然知道季家一个庶出的小儿子的年龄,别说璎哥儿自己,就连季大人都吃惊了,赶紧起身应了说是,璎哥儿也十分懂礼仪地回了话还谢了恩。 然后皇帝才问到季衡身上来,说,“朕看君卿气色很不好,这是怎么了?” 季衡要起身回答,皇帝马上就说,“别起身,都是一家人,不用讲那些虚礼,坐着说话就是,这不过是闲话家常,要是闲话家常,你们也这么动不动就起身下跪的,可就没法说话了。” 明明刚才季大人和璎哥儿起身他就完全没有这话,现在季衡要起身,他就这么一长串客气话了,贤妃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心里则是复杂得很。 季衡于是就没有起身,道,“臣谢皇上的关切,回皇上的话,微臣没事,只是这几日气血有些虚而已。” 皇帝于是略有些吃惊了,在心里算了算季衡的生理期,发现不该是这几日,但是又不确定起来,太医说很多人小日子不一定准的,特别是身体不好的,更何况季衡是体寒,这方面就更容易不准。 皇帝不好再多说,又客气地让他多注意身体。 因为皇帝话说完了,就转向贤妃,道,“朕来了,定然打断了你和家人说话,你们之前在说什么,不用管朕,你们谈吧。” 152、第二十一章 虽然皇帝的话说得十分大方,但是贤妃既然当了一个“贤”字,自然不能像之前那样带着些盛气地说要提自己生母的位分了。 但是,她觉得自己也不能不提,要是她不提,她亲娘自然是不好提的,而季大人和许氏就能完全对此装聋作哑,也不会提这事,要指望皇帝,皇帝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事。 所以,贤妃只好用了委婉一些的话提了这事,说,“皇上,方才臣妾正和父亲母亲说到四姨娘的事情呢。” 虽然她做了贤妃,但是母亲还是一个姨娘,也实在不好看了,以皇帝的聪明和心思,怎么会不明白贤妃是个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又扫了扫季家众人,季大人一副又慈爱又郑重的神情,许氏则是脸上带笑,眼睛里带着一丝不快,四姨娘则是沉默寡言,似乎有点战战兢兢,而季衡这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季衡神色有点冷淡,似乎又有些痛苦,皇帝不知道他到底是身体痛苦还是心里痛苦,就有些担心起来,皇帝还记得上一次季衡要来月事的时候,肚子疼得冷汗直冒而且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所以皇帝再也没有注意坐在季衡下方的那对姐弟,直接就说,“朕以为你们会说说明年春闱的事情呢,君卿明年要下场的吧。” 季衡便应了是。 皇帝于是轻而易举转移了话题,而且那话也是提醒贤妃,在宫里说姨娘的事情,是多么不合时宜呀。 贤妃还是温柔地笑着,却暗地里咬了咬牙。 四姨娘则是绞了绞手里的手巾,又抬头用眼神让贤妃不要说提她位分的事情了。 皇帝将话题转移到了春闱上面,一会儿,另一边的屋子里就传出了孩子的哭声,贤妃马上就起了身,对皇帝道,“皇上,大皇子睡一觉这是醒了。” 皇帝就说,“去抱来朕看看吧。” 贤妃应了是,就亲自去照顾孩子去了。 季家人目光都跟着她转了两步,贤妃出了门,一会儿就抱进来了一个被裹在襁褓里的婴儿。 大皇子出生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不过还是那么小小一团,哭声倒是嘹亮了很多,贤妃抱着他哄着,却一直哄不好,孩子到皇帝跟前的时候还是在哭。 季家人看皇帝和贤妃一起哄孩子,也不好做什么表示,只是坐着。 季衡盯着皇帝贤妃和大皇子这一家三口看,发现皇帝根本不会哄孩子,别说哄孩子,连抱也不会抱,笨手笨脚地将那个襁褓搂着,季衡好歹以前抱过璎哥儿的,还是知道怎么抱孩子才好。 贤妃纠正了皇帝两次姿势,发现皇帝还是笨手笨脚,就不好再纠正了,怕皇帝又不耐烦,对大皇子的事情上,皇帝是时常不耐烦的。 大皇子只是哭,皇帝哄不好,就皱了眉,说,“怎么就一直哭呀,是不是又病了。” 贤妃道,“大皇子睡前喝了奶,怕是喝得不够,现在饿了吧。” 皇帝有点恍然的样子,说,“那让奶娘喂奶。” 奶娘就在这个小厅门外候着,听到了也进了厅里来照顾孩子,皇帝抱了一会儿哭闹的大皇子就觉得烦了,道,“这养孩子还是妇人的事。” 说着,就起了身,道,“留季卿和夫人他们用了午膳再走吧。” 季家就赶紧起身谢恩,皇帝已经走到季衡跟前来,说,“君卿,同朕出去走走。” 季衡只好起身应了跟着他一起出去。 贤妃手里还抱着孩子,看到皇帝走了,就将孩子交给了奶娘。 贤妃之后又单独找了季大人到里间去谈话,先是说了几句宫中情势的事情,又开始提给四姨娘提位分的事,贤妃说,“父亲,女儿现在已经是一品妃子,生母却还是个良妾,这不仅是我脸上不好看,父亲您,皇上的脸上,也不好看吧。女儿只是说提成贵妾,您怎么都这样装聋作哑呢。” 她说的是让将四姨娘提成贵妾,本意是季大人能够意会到将四姨娘提成平妻的,但是没想到季大人连贵妾都不给提。 季大人没有做出着急的模样,只是说道,“即使是贵妾,也不过是商家才用,咱们是书香门第,如此这么一提,反倒惹人笑话。” 贤妃气得要笑了,说,“如此,女儿也无话可说。” 季大人也不想得罪翅膀硬了的女儿,说,“皇上要是给老四赐下恩德,封为诰命,对老四来说,才是更好一些。” 贤妃咬了咬牙,沉默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许氏和四姨娘都是要做奶奶外婆的年纪了,特别喜欢小孩子,四姐儿再过两月就要临盆,四姨娘心里记挂着这事,但是对许氏来说,季衡的亲事都还没有定,她要抱孙子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所以奶娘抱着大皇子喂奶哄着,许氏就被勾引去了心神,跟过去看孩子去了,四姨娘自己坐着也无趣,也过去看孩子去了。 大皇子被皇帝抱着的时候,谁也没敢多看,所以也没看到这个两个多月的大皇子到底是什么样子,此时在奶娘怀里看了看,许氏就惊叹了一声,说,“大皇子真是长得漂亮呢。” 其实算不得怎么漂亮,虽然有两个多月大了,但大皇子因为在娘胎里时染了火气,皮肤还是发红,头发虽然浓密,却没有长眉毛,而且继承了徐家的丹凤眼,显得眼睛小,鼻子也小,嘴巴也小,只是他用两只握成拳头的小手捧着奶娘雪白的乳房可劲地吸,那样子就别提多么可爱了。 许氏看得只想叫唤,很想伸手去抱,但大皇子在吃奶,她不好乱来,就跟着看。 奶娘也是好人家家里的太太,而且家中丈夫官位不低,她也身有诰命,只是比起许氏这种一品诰命夫人是要差些的,她既然能够做了大皇子的奶娘,自然很会处事,对着许氏和四姨娘都很亲切,一边喂奶,一边轻轻哄孩子,还能和许氏和四姨娘说话。 而五姐儿和璎哥儿就无聊得很了,两人之后干脆说起悄悄话来,璎哥儿问,“哥哥跟着皇上去哪里了呢。” 五姐儿道,“这个我怎么知道。在宫里,少说话才是好的,你别听六姨娘的乱来。” 璎哥儿说,“我知道的。” 贤妃和季大人说完了话,就又让人来请了四姨娘去和她单独聊天,四姨娘就对她说,“瑛娘,娘在家里没事,日子也不差,提成贵妾也没意思,反而将太太惹得生气,就这样吧。” 贤妃说,“娘,你和她争一争又怎么呢。你现在在家里还是什么都要看她的脸色吗。” 四姨娘说,“太太待我又不薄,在真儿的事情上,咱们就要对她感恩戴德的了,现在又何必和她争什么呢。” 四姨娘嘴里的真儿是四姨娘娘家的侄儿穆真,穆真这几年都跟着许七郎一起在季府里免费上学,故而四姨娘有此一说。 贤妃说,“真儿以后也是要考功名的,难道不是咱们家的助力么。再说,夫子也是父亲请的,许七郎在咱们家一住十年没问题,真儿来读几年书,就是莫大恩德了吗。” 四姨娘不说话,只是叹了口气,觉得女儿这是变得十分强势了。 贤妃又道,“让父亲提你做贵妾或者平妻,父亲是不愿意的,我现在也拿他没办法,等女儿让皇上给你赐了诰命吧。” 四姨娘听说要赐诰命,心里也有些高兴,只是还是担心女儿,“瑛娘,你受皇上宠爱是好的,这么一年就提了两次位分,为娘十分高兴,只是,凡事也不好强出头,不然容易迷了眼睛着了人的道,宫里的事情复杂,娘也帮不上你忙,都要靠你自己。” 贤妃听了神色也黯了黯,然后又笑了笑,说,“母亲,我省得的。” 皇帝带走了季衡,出了门,季衡就问,“皇上,这是去哪儿?” 皇帝并不回答,带着他上了宫轿,皇帝直接对跟着的大太监柳公公下了个指示,柳公公一看就知道是回麒麟殿。 皇帝是八抬大轿,季衡和他坐在一起惶恐得很,皇帝却拉着他硬是要他和自己同乘。 季衡坐在轿子里,就垂了眼睫毛,叹了一声说,“皇上,您这是要坐实微臣媚宠犯上的罪名吗。”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一伸手就摸上了他的肚子,把季衡吓了一跳,蹙眉看向他。 皇帝说,“你既然来了小日子,怎么还进宫来,说病了在家里养病不就是了。” 季衡愣了一下,“小日子?” 然后瞬间反应了过来,一张脸又红又白,压低声音道,“皇上您胡乱猜测什么呢。臣没有。” 皇帝却笑了笑,似乎是觉得季衡这恼羞成怒又故作镇定的样子很可爱,然后他又问,“真没有吗。” 季衡有点生气地说,“没。” 皇帝松了口气,说,“你陪朕去下盘棋吧。上次许七郎之事,朕答应你不给他赐婚了,你难道不该答谢朕,没想到这么多日子都不曾主动入宫来一趟,非朕去请你,你就想不到朕是不是。” 皇帝这话里含着怨怼之意,听得季衡也不知如何回复才好,最后只好借病道,“是前阵子身子又不舒服了,这几天都还没有好全呢。是以也不好入宫来。” 皇帝则是殷切问道,“是怎么了?” 季衡不会答他,将脸转开了。 皇帝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是怎么了,伸手抓了他的手握着,“你坐在帘子里,让吕太医给你看看病吧,吕太医于妇科之症是十分拿手的。你总是肚子疼,也不是个事。” 季衡最讨厌讨论这方面的事情,但是皇帝却说得十分顺口,似乎他自己是个女人,在和闺蜜讨论一样,季衡都要对他无语了,拒绝道,“微臣有吃药,不需要看太医。” 153、第二十二章 其实皇帝早看出季衡十分抵触任何将他往女人方面想的事情,不过皇帝却喜欢任何能够将季衡女性化的事情。 皇帝的这种心思,不仅他自己知道,季衡也从皇帝的一言一行里看出来了。 皇帝他明白自己对季衡的心思,在他更小的时候,也许是那时候身体的发育也才刚开始,并没有特别重的欲望和男人的生理渴求在里面,所以,他对季衡的爱情,更能做到一种精神上的渴慕和愉悦,只要看到他听他说话就好了,而且他那时候也以为自己能够将这种方式的喜爱一直保持下去,能够尊重他,不让他为难和难堪;但是,随着年龄增长,身体的发育,精神上的喜爱已经不能满足他,他看着季衡,就不能保持只是这样看看就好了,他看着他,就想要触碰他,拥抱,亲吻,甚至做梦中发生的那些事情…… 皇帝对自己的渴望十分清楚,但他也明白,要是自己真那么做,季衡生气那是必定的,而且季衡的名声恐怕就真的再也好不了了,皇帝自己倒是不在意自己的人生有宠男人的污点,毕竟历朝历代那么多皇帝,宠幸男人的皇帝不在少数,要是皇帝本身做出了一番成绩来,谁也不会多注意这一点,但是对臣子就不一样了,这足以让臣子的所有光芒被这个污点掩住。 所以,皇帝就十分期待地想过,要是季衡是女人,那么,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占有他,还可以将他纳入后宫,如果他是自己的皇后,那么,两人一定会更加亲密,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这对皇帝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所以,他只想让季衡成为女人,只是,他还没有想到一个让季衡放弃男人身份的法子。 即使坐在一起,相隔仅仅只是咫尺,甚至握着手的两人,想法却是南辕北辙的,在这个时候,两人至少是绝对不会愿意妥协对方。 在麒麟殿里坐下了,季衡有好几年没有来过这里了,麒麟殿里有了不少变化,这里在这三年间做过一次翻新粉刷,所以看着要比以前新一些,家具和摆设也有了些变化。 宫人送了茶和点心上来,皇帝就让他们都退下了,不要人在身边伺候。 季衡拿着围棋盒子在棋秤边上放好,又对皇帝说,“猜子先行吗?” 皇帝却笑着说道,“朕让你两子好了。” 季衡愣了一下,没有问原因,只是点了点头,“嗯,谢皇上。” 皇帝兴致勃勃,在季衡摆子的时候,又拿了一块糕点喂到季衡的唇边去,说,“朕记得你很喜欢吃糯米点心,来,你尝尝这个。” 季衡实在不想接受皇帝这样的相亲相爱,但是对上他笑意盈盈又期待的眼神,又实在不好让他失望生气,在看了皇帝两眼之后,他只好伸手要去接过皇帝手里的点心,心里想的是,这可真是又腻歪又不卫生。 不过皇帝却不给他,只是要喂他,季衡有些要冒火了,皇帝却还是只是笑。 季衡只好张了嘴,吃了皇帝喂过来的糯米点心,要是平常尝起来,应该会觉得很美味的东西,季衡此时却只觉得味同嚼蜡。 皇帝看着季衡,发现他唇色微浅,唇瓣却如花瓣一般柔嫩,不由觉得口干舌燥,在一番计较之后,他就放纵了自己的血气沸腾,身子倾过棋秤,一只手直接突然搂过季衡的颈子,人就亲了上去。 对接吻一道,皇帝实在是没有什么经验,不过又是乱含乱舔一阵,只是,才刚亲到季衡,季衡就使大力气将他推开了,而且面色黑沉地瞪着皇帝,皇帝被他瞪得有些心虚,不过面上却是大大方方,甚至微微带了笑容看着季衡,略有些抱歉和讨好的意味在。 季衡直接起了身,对皇帝说,“皇上,微臣告退。” 转身就要走。 皇帝吃了一惊,愣了一下飞扑过来将季衡从身后抱住了,季衡反手就要给他一胳膊,这些年季衡疏于练武,皇帝却是勤学苦练,轻轻松松就制住了季衡,然后将他一把扛了起来就又放到了榻上去,因为暖阁外面就是候着伺候的人,季衡也不好和皇帝闹起来,两人就无声地在暖阁里对垒着。 最后还是季衡输了,被皇帝压在了榻上,季衡这下是真着急了,真想和皇帝发火。 季衡断断没有过被人喜欢和追求就要避开这个人的想法和打算,但是现在他真是想要从此都对皇帝退避三舍了,不过,即使有这个想法,却也知道办不到。 他不能因为一个皇帝,就改变自己的人生追求和目标,再说,他也不能弃家族不顾,所以,他只好另想办法了。 好在皇帝知道不能把季衡惹得过于生气,所以只是将他按在了榻上,并没有敢再做什么亲昵的行为,季衡这时候说道,“皇上,您是九五之尊,做这种事也太过荒唐了吧,你把我放开。” 季衡说得十分冷静,是声音又冷又静的样子,皇帝知道他是真生气了,就只好放开了他,说道,“你才刚来,朕怎么能够放你走,你别和朕犟。” 季衡心想我可不是有犟脾气的人,是你做事太没有人性。 季衡没有回答皇帝,总算是爬起了身,整了整衣裳,又摸了摸头发,发现头发没有乱,就看向皇帝道,“你不是要下棋吗,皇上,咱们还是下棋吧。” 皇帝哦了一声,将刚才被扫到榻上的棋子捡了起来放好。 两人开始下棋,皇帝完全感受得到季衡的怒气,所以一边落子一边就说,“君卿,若是朕不是皇帝,你会答应和朕在一起吗。” 季衡想也没想就说,“不会。” 皇帝有点受伤的样子,继续说道,“为何。” 季衡道,“我是男子,不是女人。” 皇帝则道,“即使是男子,也能在一起。” 季衡将一枚棋子狠狠落在棋秤上,说,“但我无意如此。皇上您是太强人所难了。” 皇帝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开始专注下棋。 季衡以前下棋都是平和温文的,这次却是杀气腾腾,以前季衡都是让着皇帝,皇帝才能勉强取胜,这次他让了季衡两子,所以毫无悬念,没过多久,皇帝就下无可下,只好认输了。 皇帝道,“君卿,没想到你回了扬州三年,棋力有了这般大的长进。” 季衡恭敬道,“微臣不敢,都是皇上让着微臣之故。” 皇帝看季衡一板一眼,就苦笑了一下,说,“还在生气呀。” 季衡说,“微臣不敢。” 皇帝就又故意要凑过去,小声道,“那朕再亲一下。” 季衡瞬间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皇帝讪笑着坐了回去。 季衡又问皇帝还要不要下棋,皇帝点头说还要,季衡便开始收子要继续,这次皇帝就要庄重得多了,既没有给季衡让子,落子又很谨慎,然后突然说道,“君卿,你可还记得已伏诛的吴王的第三子。” 季衡抬眼看了皇帝一眼,点头道,“臣记得,可是有了他的消息?” 皇帝神色已经变得深沉而郑重,道,“之前南边海患,贼人们只是小股侵扰,不成气候,这两年却人数越来越多,而且渐成军队之势,临海百姓深受其苦。” 季衡皱了眉头,道,“皇上的意思是,吴王的第三子,和他带走的钱财和人马,现在控制了这些海贼吗。” 皇帝点点头,“南方打探回的消息,有人被抓进了海寇窝里,回来说,里面的确有一个声称是大雍皇族的,而且准备在海外岛上立国,只是还没有实施。所以,南方海患,必得在近年内解决掉,不然再等下去,敌寇势力只会越来越大,君卿,你可有什么想法。” 季衡道,“臣认为,海患问题,不只是吴王第三子的问题,也不是打退现有的海寇或者倭寇的问题,而是要有一个利于千秋的海防政策。” 皇帝本来要落下的棋子顿住了,说道,“君卿,你再细说。” 季衡便从前朝的海患问题说起,然后讲到当朝的海患问题,其主要思想在于,现在的海患问题的来源,第一就是海禁问题带来很多人没法生存,海边居民有些人家儿子出海为寇,居民自己包庇海寇,以至于朝廷的打击每次都治标不治本;第二就是海防废弛,这几年的水师建设也还不够,而且没有一个完整的海防方案。 季衡便道,“增加通商口岸和建立更完善的海防都是必要的。对付海寇,若是能以招揽为主,比追击穷寇倒是更好的法子,若是能够招揽,之后以海寇对抗吴王第三子的势力,海寇对海外岛屿更加熟悉,这个法子就要好得多。而海防政策,臣私以为,增加水师,控制海上岛屿,建立出海巡逻制度,将海寇抵御于远海,比起禁海保疆的政策要好。增加了通商口岸,让渔民可以近海捕鱼,都能增加收入,这些收入不仅可以用于建立强大的海防,还能够有更多上贡朝廷,而海洋之上,若是控制了近海岛屿,倭寇海寇于远海茫茫大洋之上要远道而来袭击近海水师,长途跋涉,力量也将弱小很多,于我军有利。控制岛屿,设立卫所,迁百姓到大的岛屿上设置郡县,比起将这些岛屿让与海寇,是更加妥当和急切之事……” 季衡放下棋子,开始和皇帝做深入的探讨,海防是大雍的一大难题和当务之急。 皇帝也早就收起了所有的狎昵心思,开始和季衡细细讨论。 甚至亲自去拿了纸笔,将棋秤上的棋子一扫,铺上纸让季衡写起来。 皇帝惊讶于季衡能够将大雍的海防线全都画出来,甚至能够标出几十个重要岛屿的位置,然后他将自己的海防思想写在了旁边,又同皇帝说道,“虽然大雍一直以自己为世界中心,实则这个大地是圆的,在大雍之外,有更广阔的天地……” 季衡开始讲西方的国家,他们那里的君主,发展的脚步,甚至说,“一个国家如若只在内部发展,其发展都是有限的,总会被人从外部击破,所以要向外看才行。微臣所想,以后一定要走出大雍,到外面去好好看看的。” 皇帝目光幽静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季衡道,“西方现在的国家,其发展很快,远远超过了大雍,其一是他们在国内于生产力上的发展,还有就是思想的开放,就像是有人用肩挑水入田灌溉,有人却用水车抽水入田灌溉……” 季衡又在纸上快速画了简易的一个人挑水的情况,然后又画了一个水车,有人踩踏水车让水入田,季衡说,“皇上,用肩挑水之人,挑一桶水的量时,用水车之人已经灌入了几十桶水,这就是差别,还如,在地里种了麦子,麦子秋种春收,之后就种上大豆或者花生,但是大豆或者花生的产量并不高,若是间种番薯,番薯的收成就要高很多,百姓就能有更多的粮食,番薯是从别的地方传来的,要是没有从别的地方引种,我们就不知道还有更能饱腹的东西。所以,和别的地方有更多的交流,就能知道更多,就能带来更多的可能性;去创造更加省时省力,更加方便的方法,创造更多可能性,这些都是给一个国家带来生机和发展的机会,当然,还有更加容易的发展之法,就是从别的地方掠夺,正如海寇,只是几天的掠夺,就能够有一年两年的积蓄。不过作为礼仪之邦,咱们不能也做寇贼,但是有别的国家就是在这么做。一是从内发展,二是向外发展,都是带来一国生机的方法。但是我们现在对内朝中大臣安于现状,内斗严重,对外又只开通了广州一埠,远远不能满足需要,现在风调雨顺,国家倒还稍显安宁,要是出了天灾,国家势必要乱。” 皇帝盯着季衡手下的纸看,季衡于是拿出那张画着海防图的纸,将整个大雍的地图都在皇帝的眼下补全了,又说,“皇上,您现在是这么富饶而广阔的一国之君,你的荣耀无人能敌,这里的土地和百姓都是您的,但是,您也要承负起这一国之责,实在是一份重担。” 皇帝刚才几乎是屏息静气地听,此时才出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不再对季衡有任何狎昵心思了。 季衡又说,“去了解他国,互通有无,让朝臣,和百姓也对这天下有所知,我觉得也是必要的。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不是好事。如若皇上什么时候要派遣人去他国考察联络,微臣就先在这里自荐了。” 皇帝深吸了口气,道,“朕在这宫墙之内,比起你来,实在算是井底之蛙了,是吗。” 季衡吃了一惊,觉得自己刚才肆无忌惮,说不得会得罪了心思敏感的皇帝,就赶紧说道,“皇上博古通今,为天下之主,怎么会是坐井观天,您这话让臣惶恐。” 皇帝伸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道,“君卿,朕无气恼之意,只是也对外面的天地向往罢了。你别这么战战兢兢的,不然朕都不能对你畅所欲言了。” 季衡看了皇帝的手一眼,现在皇帝对他已经完全没了调戏之意,即使放在他手上的手,也是规规矩矩的,季衡也感受得到皇帝的正经,所以也就不再在意。 皇帝和季衡一番谈话,早就过了午膳时候,皇帝也感觉得到了饿,这才叫了在外值守的柳升,柳升说方才见皇上没有示意,没敢进来打搅,现在时辰已晚,想来皇上和季公子都饿了,所以马上让摆午膳。 季衡用过午膳后就说要回去了,皇帝这次没有留他,因季衡不乘宫轿,他就将季衡送出了麒麟殿,远远看着季衡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然后才又回到麒麟殿,看着季衡画在纸上的图画和写上的策略,皇帝觉得自己曾经那样想季衡,真是太过分了。 季衡一心天下,自己却徘徊于儿女之情的苑囿之中,说是井底之蛙还是客气,至少井底之蛙还会抬头看天,而他,连头顶之天,都没看了。 皇帝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小心思,而且不好伺候,但是季衡觉得他有成为一代明君最优秀的品质,那就是听得进直言,知道自己的不足,和愿意接受新事物。 154、第二十三章 季衡回到家的时候,季大人他们一行已经先回来了。 季衡先问了人季大人是否在前院,得知季大人去了后院,他便也回了后院去。 进了正房,见只有许氏一人在和管事们交代事情,筹办春节时候的一应事务,许氏见季衡回来,就朝他招了招手,季衡走到她身边去,任由她拉住手,说道,“母亲不累吗,要是累了,就午睡一阵吧。” 许氏笑起来,说,“这大冬天的,睡什么午觉。我哪里累呢,趁着现在赶紧再看看可还差些什么东西。” 季衡道,“儿子也来帮忙吧。” 许氏笑道,“你能帮什么忙?赶紧下去换身衣裳,好好休息去吧。你大舅家里让人来传了话,说让咱们家明天去他家里吃团圆饭去。” 季衡点头应了,发现自己对家里的杂务的确是帮不上许氏什么忙,也就回了自己的房里去。 收拾一番后,他就去找季大人去了。 毫无悬念,季大人果真在东院璎哥儿房里,只是没想到六姨娘也在。 季衡进去,六姨娘看到他,就笑着道,“是衡哥儿来了呀。每次进宫都能被皇上另眼相待,一般人可办不到,也只有咱们家衡哥儿有这样的福分。” 季衡被她说得很不高兴,说道,“璎哥儿还小,六姨娘比起说这些话,教导璎哥儿一些正身立世的道理,才是好的。” 璎哥儿虽然年岁小,也知道六姨娘总是尖酸刻薄,和五姐儿一样,他经常因此羞赧,但是毕竟是自己的亲娘,他也无话可说。 六姨娘道,“大少爷这话我可就不懂了,你是做大哥的,行为不端,让季家蒙羞,连族长大人都写信来斥责老爷了,我一个妇道人家,那样教导儿子还不对吗……” 衡哥儿气得脸色发红,璎哥儿嗫嚅着要拉六姨娘,而坐在旁边的季大人则是脸色黑沉了下去,朝六姨娘道,“老六,你到底会说话吗。这个家还是我做主,季衡也是之后的一家之主,既然你知道自己是妇道人家,你又懂什么,出去,赶紧出去。” 六姨娘愣愣地觉得委屈极了,但是看到季大人对她怒目而视,她还是只得一甩手绢,人就走了出去。 季衡没有理她,只是对季大人道,“父亲,儿子有事情要和您商讨,是皇上的吩咐。” 季大人于是拍了拍璎哥儿,说,“去太太那里问问好,做儿子要明白孝顺的道理。” 璎哥儿正为自己亲娘得罪了季衡而难堪,此时听季大人这么说,他就嗯了一声,又对季衡行了个礼,这才出去了。 季大人和季衡也一路走去了前院,在书房里坐下来,季衡就和季大人谈论起海防海患以及吴王第三子的事情。 季大人的一个好处也是思想并不狭隘,而且因为许大舅的关系,他对广州福建一带也很了解,对海患问题也有很深的认识,季衡和他谈起来,倒是有很多的共同语言。 只是季衡的认识更趋于大方向上,季大人在官场浸淫已久,且亲力亲为处事,所以对实际的问题更加了解和明白。 两人讨论了一个下午,之后几天又不断讨论完善,季大人花费了整个年假的时间,写成了治理海患增开商埠和建立更加完善的海防制度的折子。 写成后,又招来张先生反复斟酌商讨,增改不少,最后定稿也有数万言之多,等着呈交皇帝。 六姨娘拿话堵季衡的事,当天下午就被许氏知道了,许氏不动声色就给了她小鞋穿,而且于大冷天让她去寺庙里上香吃斋为家人祈福,要大年三十才能回府。 六姨娘哭哭啼啼地要找季大人告状,季大人沉迷于国家大事没有管她。 五姐儿跑到季衡跟前去求情,季衡这次没有帮忙,说,“祸从口出这个道理,想必五妹你也是知道的,六姨娘在家里如此倒没什么,但是季府现下很受人的注意,谁都想要来打探点消息,六姨娘还不知收敛,胡言乱语,这怎么能行。这次母亲让她去庙里念经倒是好的,要是她再乱说,说不得到时候只好送她去乡下庄子里住着了。” 五姐儿很有些惶恐,不好再说,只好走了,回去安抚六姨娘。 第二天季府一家就去了许家府上,这次四姨娘也没去,只是许氏带了季衡璎哥儿和五姐儿,然后季大人也跟着一起,上了许府。 许家府上距离季府并不远,乘坐马车的确只需要两刻钟不到,许七郎亲自在门口等,季衡的马车到了,他在门口跳上了季衡的马车,跟着他们一起坐进院子里去。 季衡和季大人乘坐的一辆车,许氏则和五姐儿璎哥儿一起。 于是许七郎一进马车发现里面有季大人,神色就僵了一下,季衡觉得十分好笑,就伸手拉了他一把,道,“你父母都在这里,你也不庄重点。” 许七郎其实不是怕季大人,只是觉得他在一边他就得规规矩矩的,很没意思。 他坐在季衡身边,说,“我哪里不庄重了。” 又对着季大人问了好,就和季衡说道,“我母亲让家里原来的南戏班子进了京,里面有好几个好角儿,一会儿咱们去听。” 季衡道,“你知道我不是很好南戏。” 许七郎看了季大人一眼,就说,“我知道,就听听嘛。” 许家的宅院很阔大,里面院子套着院子,又有假山花园,荷塘池水,虽然这个时节水都结了冰,但是红梅艳丽,衬着也是十分美丽。 许氏带着五姐儿和璎哥儿到了许太太秦氏的院子里去,坐在温暖的房里说话,季大人和季衡则跟着许七郎一起去许大舅的书房里说话。 许大舅是见多识广之人,美人更是阅了无数,却也在心里赞叹季衡是难得一见的奇人,身体那个样子也就算了,主要是还能长得这么好看,他想,大约还是季衡现在年岁不大,只有十七岁,大约等上了二十多岁,说不得就不会如此了。 季衡这幅长相,带给季衡的,自然是有好有坏。 许大舅知道季衡的见识和聪慧,所以倒是觉得他能慢慢变得长相普通,才是一件好事。 许七郎是天不怕地不怕,他的爹娘他也是一概不怕的,就怕季衡和许氏,所以此时季衡在,他在书房里倒是坐得规规矩矩的。 季大人和许大舅谈论事情,他和季衡也就坐在旁边好好听。 之后就直接说到了许七郎的婚事,许大舅说,“这个孩子,这也看不上,那也不愿意,他娘又什么都要让他满意,现在都没定下来呢。” 季衡就看向许七郎,许七郎有些心虚,说道,“都是些没见过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圆是扁,性情如何,就让如此成婚,我心里哪里愿意。” 许大舅说,“你这是强词夺理。” 许七郎却做出冥顽不灵的样子来,许大舅叹了口气,拿他没办法了。 季衡道,“的确是要打听好女子性情才好。” 许七郎于是就笑了一下,道,“看,衡弟也是这个意思。” 许大舅看许七郎这样就摇了摇头,说,“让你娘和你姑母去商讨此事去,我是管不住你的。” 许七郎不想在书房里继续闷着,就拉季衡出了门,去了秦氏的院子拜见了秦氏,秦氏的屋里十分热闹,除了许氏五姐儿璎哥儿,还有十一娘子,以及之后上京来的十三娘子,十五娘子,女孩子们都是娇俏得很,特别是十一娘子,小时候十分羞怯,长大了,倒是个很会说话的。大约是跟着秦氏学了很多管家的事儿,见的人多了,办的事多了,多了爽快,也就没了以前的那份羞怯。 反而是十三娘子和十五娘子对着季衡娇怯得很。 秦氏又把季衡和十一娘子许晓馨拉在一起,看着两人都是十分漂亮,于是心花怒放,道,“这两人真是长得像,太像双胞胎,真不知这两人到底是怎么长的。” 许氏也是笑,说,“是呀。要不你把晓馨给我做干女儿,我把她带回家里去。” 秦氏赶紧摇头,道,“这可不成呀,我现在离了她还不成呢。家里这一摊事情,都是她在帮着拟。她说不嫁人,要留在家里做管家呢。” 许氏对十一娘子道,“这可怎么成呢,以后这份家是要等着七郎的媳妇来管的,你看到时候你的嫂嫂可是会像你母亲这样疼爱你,让你管家?你这可真是小孩子的想法呀。” 许氏这话是说的真心话,当年她小的时候,也是跟着兄长管理商铺看帐,又管理家业,把一切都打理得好好的,看到姐姐们出嫁后日子都过得不如意,所以就很是怕嫁,觉得要是留在娘家管家就好了,不过许大舅却是要娶妻的,且妾室也是多得很,她渐渐看清了事实,还是得嫁,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 十一娘子赶紧说自己就是胡言乱语罢了,娘亲心疼她,所以往心里去了而已。 许七郎看着自己妹妹和季衡,突然道,“要是衡弟是女孩儿,我就不求娶不到老婆了。” 他这话一出,大家都看向了他。 155、第二十四章 季衡一听许七郎说这种浑话就心沉了沉,他是这段时间被皇帝惹得实在是怕了,所以很怕许七郎这不管不顾的乱说。 要是让家里知道许七郎是在怎么乱想,以后梁家恐怕会生出些罅隙的。 季衡赶紧说道,“你可真是胡言乱语,是你娶不到妻,还是不愿意娶。看舅母为你操心这事,你还好意思如此说?” 他说着,目光定定地盯着许七郎,许七郎被他威压一压,不敢再乱说,只是呵呵笑起来,说,“的确是没有合心意的嘛。” 秦氏看了儿子一眼,就对许氏摇头,说,“七郎这孩子,我是管不住他的,妹妹,还是你的话他能听一些。他这亲事,我是要操碎了心了,但他就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 许氏就说,“他这样散漫的确不行。” 又盯着许七郎道,“你说说看,你要什么样的,咱们就按照你想要的找。” 许七郎笑着说,“我哪里有什么要求呢,情投意合的就成了。” 许氏摇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秦氏则突然说道,“我看你和衡哥儿从小一起长大,觉得情投意合是不是。要是衡哥儿是个女孩儿,那倒是你的福分,衡哥儿漂亮聪慧又懂礼,哪里像你这么是个魔王。要是衡哥儿是个女孩儿,你心属他,咱们家也是万分地乐意他,但也要看看你姑母愿不愿意将他说给你呀。” 秦氏这话也不知她说时的真假,像是说着玩的,又像是洞悉了事情,季衡愣了一下,许七郎还是笑,而且看向许氏开起了玩笑,“姑母这么心疼我,怎么会不把衡弟嫁给我。” 许氏也笑了起来,“你呀,你就在这里胡言乱语胡闹吧。你看你要把衡儿惹生气了。” 季衡果真是面无表情,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笑容,许七郎目光闪了闪,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大约是想表明自己的心意,又怕惹了季衡不高兴。 秦氏则又道,“七郎,你给我用点心看门亲,别说衡哥儿不是女孩儿,就是他是女孩儿,也不会跟着你的,定然是早进宫做皇后娘娘去了。” 房里人不少,秦氏这话一出,大家是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表情。 许氏因为季衡被传在皇帝跟前媚宠,已经是怄气在心里,此时秦氏这么一说,分明就也是意有所指这事,这让许氏就很不高兴了。 本来姑嫂之间,关系再好也会有所隔阂,秦氏这样的话,许氏是不想忍的,直接说道,“皇后娘娘不是那么好做的,别说衡儿不是女儿身,就是是女儿身,咱们家也不会让他进宫去,不是没那个福分,而是咱们家犯不着。” 许氏这话直接说了他们家根本就看不上皇后那个位置,季衡是男孩儿,就更不是会去媚宠的。 秦氏被许氏这板着脸的话说得略微讪讪,季衡也在此时说道,“讨论我变成女孩儿后的事,可有什么意思呢。那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听说舅母让原来在扬州时的南戏班子进了京,不知可否一饱耳福。” 现在季家和许家之间,因为对利益的观点上有了分歧,虽然面上还是十分融洽友好的,暗地里却也有了些罅隙。 季家养了许七郎这么多年,而且将许七郎养成了个少年举人,这样的许七郎可说是许家莫大的荣耀,不过秦氏作为母亲,生生和许七郎分离了这么十年时间,而且等再见到儿子,儿子分明已经完全长大,和自己不是很亲不说,而且满心眼里只有许氏和季衡了,她不可能没有怨怼的,这个怨怼虽然只在丈夫跟前发作,但是在对待许氏和季衡时,她时不时地还是会表现出来。 而且作为母亲,一心系在儿子身上,秦氏哪里看不出来儿子对季衡的心意,所以她对季衡就更是有了芥蒂。 不过此时季衡既然转移了话题,大家也就不再围绕着原来那越发尴尬的话题谈论了。 秦氏问了十一娘子,十一娘子就说戏班子是准备好的,去戏楼里就可以点戏看了。 秦氏于是就拉了许氏的手,带着众人去了戏楼。 戏楼是徐家大宅里一处专门的所在,专门用来听戏的。 等到了地方,只见院落中间有个高高的大戏台,然后三面都是可开窗户的房屋,正可坐在里面看戏。 在正对着戏台的屋子里坐下,十一娘子已经示意管事,就有管事拿了戏牌子来给秦氏和许氏他们点戏。 秦氏就说,“都是自家人,也就不用这么讲究了,这要过年了,就唱些喜庆的来吧。” 于是十一娘子就拿着戏牌子来咨询了季衡的意思,点了几出热闹的戏。 五姐儿和璎哥儿因为都是庶出,到许家来做客也不敢到处乱跑,就只是一直跟着许氏罢了。 因为戏台上唱的是扬州话,五姐儿和璎哥儿作为京中人士,根本听不懂,就只是干坐着看个热闹。 季衡也是发起呆来,之后璎哥儿就跑到他跟前来,目光盈盈看着他,“哥哥,我要去更衣。” 其实可以叫丫鬟们带他去,季衡正好不想坐在这里,也就起身带着璎哥儿出去了。 许七郎看他走了,也就要跟着一起出去,这时候却被秦氏叫住了,“你这孩子,坐在这里安安稳稳陪娘亲和你姑母听出戏都这么难吗,又要往哪里走。” 分明是不要许七郎跟着衡哥儿的意思,许七郎不好违拗,只好又坐了下来。 季衡带着璎哥儿解决了问题,璎哥儿也不要回戏楼里去了,就要季衡带着他在园子里走走,还说,“听不懂戏里在唱什么,哥哥,我们不回去吧。” 季衡没想到璎哥儿倒是个小人精,笑着答应了,就牵着他的手在园子里走走。 季衡这不是第一次来许家的园子,不过里面的确是太大了,而且修成江南园林样子的曲折婉转,所以很快他就把璎哥儿带得迷了路。 又转了一阵,看到前面有个院子,后面有扇小门倒是开着的,季衡想既然门开着,里面定然有丫鬟在,找个人带他和璎哥儿回戏台去才是好的,不然即使是在舅舅家里,在他们内宅里到处乱转也并不妥当。他知道许大舅虽然年纪一大把了,却是老当益壮,这次进京还带着几个漂亮姬妾,转到姬妾院子里去也不好。 璎哥儿跟在季衡后面进了小门,季衡正要叫人,就听到了里面有声音。 季衡愣了一下住了嘴,璎哥儿略有点好奇,但是也不发出声音来。 仔细一听,季衡听到了秦氏的声音,“你这真是胡言乱语,你是被衡哥儿蒙了心了是不是。” 然后是许七郎在说,“父亲说衡弟身体特殊,可做女子,为何不能和我结为夫妻。再说,即使衡弟他身体不特殊,他就是完完全全的男孩子,我们在一起又怎么样,父亲不是说,海上的很多船员都结为异性契兄弟,一生相守的吗。” 秦氏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你在季家被养了这么多年了,就只学会了听衡哥儿的话了是不是。我看他就很像个妖精,男不男女不女,专门勾男人的。你要是不娶妻,一门心思想着衡哥儿,我就和你父亲把你绑回扬州去。你也不想想,他和皇上之间的事情,是别人空口无凭地胡编乱造的吗,定然是有所影子的事情,别人才会说的。一个皇上的男宠,你倒是心心念念,因他不娶了是不是。你要是再和我犟,我就把你带回扬州去。” 许七郎一声怒吼,“你敢。” 秦氏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这是不是被衡哥儿蒙了心,我是你亲娘呀,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容易吗,你小时候身体差,我不眠不休地搂着你,就怕你出事,这些容易吗,现在你就是这样来对我大呼小叫的。” 许七郎声音弱了下来,“娘,娘呀,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你别逼我成吗。我就喜欢衡弟,我就只喜欢他,你们别逼我了。” 秦氏道,“这是逼你吗,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你以后会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你不娶妻,心里念着皇上的人,你说你要让家里怎么办。娘也认为衡哥儿的确是不错,但是你也要看看他心里有没有你呀。” 许七郎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季衡拉着璎哥儿就要退出去,没想到这时候却听到了许大舅的声音,“七郎,你和衡哥儿好,这是好事,但是,你已经长大了,父亲身上的这份事业,是要都交到你身上的。你明年先考进士,要是考上了,我就留你在京城,若是没考上,你就先跟着我回南方去,家里的很多事情,也要让你知道,让你接手了。” 许七郎道,“父亲,我不回去。” 然后是很清脆的一个巴掌声,因为声音太大,季衡和璎哥儿听着都觉得疼,但是许七郎却没有什么声音了,好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许大舅说,“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季衡不男不女的事情传得天下皆知,看你是心疼不心疼。” 许七郎几乎是带着哭腔地说,“你们怎么对得住他。” 季衡心里沉甸甸的,赶紧带着璎哥儿从后面小门离开了。 璎哥儿一言不发,眼里却有些恐惧的意味在,他抬头看季衡,季衡面无表情,低头问他,“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吗。” 璎哥儿赶紧摇头。 季衡叹了一声,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对谁都不许说出去。” 璎哥儿分明感受得到季衡的杀气,让他胆战心惊,赶紧点头。 季衡带着璎哥儿绕了一圈,绕到了院子的前面去,才发现这里是许七郎的住处,也许是秦氏要和许七郎说话,所以打发了周围的仆人,季衡在周围都没有见到人,也不好问路,好在对从许七郎的住处正门绕出园子的路他是稍稍记得的,就带着璎哥儿绕回了戏台子去。 发现戏台子上还在唱戏,季大人正坐在许氏身边,一边听戏一边说话。 156、第二十五章 许大舅对季衡一向是好的,季衡也感念他对自己的好,记得小时候在扬州时,季衡没有父亲,只有舅舅,对于许氏来说也是,没有丈夫,只有大哥。 但是现在季衡听他说自己“不男不女”,许大舅的语气里并没有厌恶的成分在,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说这个事实,也只是为了威胁自己的儿子,但是,这依然深深伤到了季衡,因为自己的缺陷被在乎和爱重的人拿出来说了。 他是没有办法去厌恶许大舅的,所以心里只有伤心,伤心得有些茫然。 在伤心之后,他也恢复了理智,有了心思去思考问题。 看样子,他身体的秘密,许大舅是告诉过舅母秦氏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告诉的,也许是最近,也许是很早之前。 而许七郎也知道了他身体的秘密,这大约是最近知道的,原因可能是许七郎不愿意成婚,而且向父母说了自己的心意,许大舅为了让他回心转意,所以就拿他的身体的事情来让自己儿子对他产生芥蒂和偏见,来淡化他的感情。 虽然许大舅并没有表现出对他有着缺陷的身体的偏见,但是在他的内心里,他的确是没有将自己当成一个正常的男儿的,自己一直存在着缺陷。 比起亲儿子来,他这个带着缺陷的外甥,的确是算不得什么的。 季衡深吸了口气,听到台上居然在唱“大丈夫要把那动地惊天事业创,学一个扭转乾坤、倒挽银河洗太阳。” 季衡愣了一下,发现台上已是在唱北戏,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他又走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在唱北戏了,但是他刚才没有注意。 方才的南戏婉转,此时的北戏铿锵有力,秦氏喜欢听南戏,季大人却是喜欢听北戏的。 季衡在这“倒挽银河洗太阳”的唱词里定下了心来。 谁都没法倒挽银河洗太阳,但是这份豪气,倒是让他能够不去斤斤计较自己身体上的缺陷。 许大舅的那些话里,其实还有很多潜在的东西可以琢磨,季衡知道许家有自己的秘密,不会和季家共享的。 许家和季家,因为是亲戚关系,所以结成过牢固的同盟。 商人做生意,朝中有人便于行事,有时候一个机遇,就能决定一个家族的兴衰,许大舅做盐茶商人时,能够将生意做大,是得益于季大人的帮忙,之后将生意转到广州,渐渐做起海外贸易,也是因为季大人当时和徐家的合作。 许家的这份庞大的家业,最初自然是因为许大舅投对了资,找对了季大人这个人,但是许家能够有今日成绩,也是因为许大舅十分会做生意,有眼光。 季大人在官场上,能够有今日的地位,也是天时地利人和,处处相关,但是许大舅在最初给季大人提供的钱财,也是至关重要的。 季家是书香大族,虽然季大人父母早亡,生活质量上最初并不高,一切全靠自己,但是,他身后的宗族力量也是不可小觑。 有钱有宗族背景,会做事,能做人,这就是他上台的最重要原因。 季家和许家,因为这种种利益关系,最初就结成了牢固的同盟,都有了很好的发展。 但过了这么二十多年了,什么都是会变化的,更何况是因为利益而结成的同盟呢。 季大人做了阁臣,皇帝又盯住了富可敌国的许家,季大人在这个时候,自然是想要许家收敛的,这对他的仕途有好处;但是许家已经是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怎么可能再对季大人的话惟命是从,自然还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做事。 于是许家和徐家有了更深的关系,季大人现在又和徐家之间有了隔阂,许家和季家之间产生矛盾那是一定的。 大家都知道这些矛盾,自是让暗潮汹涌,明面上却还是友好的亲戚关系。 季衡从许大舅的那几句话,明白许家瞒着季家应该在做别的大事,却不知道是什么事,甚至连许七郎也是不知道是什么事的。 季衡猜测着,心里有了深深担忧。 国家,家族的事情,比起他身体上的那点事自然是要重要得多,因为这关系着非常多的人的命运,而他自己在这些之前,就显得太过渺小,渺小得能够忽略不计了。 许大舅之后带着秦氏和许七郎又回到了戏台来,因为时辰不早,于是就请季家一家移驾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用午膳了。 季衡面上已经早恢复了平常,只是璎哥儿还是年岁小,想要藏下心事,反而是目光闪烁,被季大人问起,璎哥儿就说刚才出去吹了风不大舒服,于是午饭后,许氏就让伺候的丫鬟带着璎哥儿去许七郎的屋子里午睡去了,又让他睡前喝了些姜汤驱寒。 许氏怕季衡吹了风也不舒服,便也让他喝了些姜茶。 季家一家在许家里待了一天,下午吃了晚饭之后才回去。 许七郎定然是被他父亲敲打得厉害,他一下午都很沉默,只是默默坐在季衡的对面,两人下棋时也是心不在焉,季衡让他六子,他也能够输得一塌糊涂。 送季家回去时,许七郎一直将季衡送到了大门口,甚至想跟着季衡的马车回季家去了,季衡将他赶下了马车,说,“要过年了,你闹什么别扭呢。早就是个大人了,不要再这么孩子气。” 许七郎目光深深地看着他,又拉着他的手握了握,这才和车里的季大人说了告别辞,下了马车,一直看着季家的马车走远了,才回转回去。 对许七郎,他在季家过的青少年时代,是他最单纯而快乐的一个时期,长大成人后的种种现实压力都会让他将这个时期更深刻地记忆在内心深处,恐怕会永世不忘,永世不忘的,还有在这个时期一直憧憬和恋慕的人,因为季衡他这个青少年时代才这么美好,也因为青少年时代这么美好,季衡才永远会保持着这个时候的美好样子,永远不变。 所谓初恋,便是如此吧。那个美好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美好的人。 许七郎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坐在和季衡下过棋的棋盘之前,眼泪不自觉就往下掉了,从前阵子回到家之后,总觉得生活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变得陌生,变得让人无法接受,但是,他却必须去接受,必须去适应,甚至必须去背负起这样庞然大物的一个许家,如同季衡一样,他也是再没有任性和幼稚的资格了。 知道季衡的身体上的残疾,知道他为什么从小就那么少年老成,似乎从没有过真心的欢颜后,许七郎知道自己的心其实那一瞬间就老了。 他那么爱季衡,却从来不曾想过,季衡从小到底有多么痛苦,他身上背负了什么,季衡多么痛苦又艰难地接受着自己身体上的异于常人。 他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 许七郎这样想着,其实是无法接受的。 许大舅告诉他季衡的身体上的残缺,只是想告诉自己的儿子,季衡在那样的情况下,依然做得这么优秀,他不曾自暴自弃,也没有变得懦弱胆小,而许七郎比他大两岁,却还依然是个胡闹的孩子样,他是没有任何权利和资格说要和季衡在一起的。 季衡要背负起季家,而他许七郎,身上也有着许氏一族的担子。 他是没有资格软弱和胡闹的。 说要和季衡在一起也不行。 许七郎默默地流了一阵泪,在泪光中收了棋盘上的棋子,然后觉得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了。 他得好好准备春闱考试,要是不能考上进士,他就得跟着父亲回广州去了。 春节期间有各种琐碎的事情让人忙乱,一直忙到了正月十二,朝中也就要开始做事了,元宵节时,皇帝并没有吝啬,宫里设了宫宴,邀请了三品及以上的京中官员入宫领宴,而且身有公侯爵位的也受邀进了宫,除了他们,还有留京的宗室也在受邀之列,甚至包括这些京中贵胄们的子侄。 因为太后娘娘已经被软禁了,而且这元宵节,皇帝也说她身染小恙不能面见那些外命妇们,所以,女眷方面,外命妇们只是进宫给徐太妃,贤妃和邵妃请了安,没有留宴,也就回去了。 不过徐太妃却留了徐轩的媳妇王氏和徐贵人在偏殿里一边赏灯一边说话,贤妃留在那里自然是很不得劲,就借着大皇子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先回了自己的端阳宫去。 本来许氏也该带着五姐儿进宫的,四姨娘只是一个姨娘,又身无诰命,没有皇帝的恩准,是不能进宫看贤妃的,这一天,许氏又借口身体不好没有入宫,五姐儿一个小姑娘,自然也不能进宫了,所以才让贤妃一个娘家人都没看到,在接见外命妇的碧溪殿时,贤妃心里就很是烦闷,回了端阳宫,她就更是闷得摔了一个茶杯,心想许氏肯定是故意不入宫来的。 她在宫里,还不是什么消息都偷偷给季大人传,但是娘家却这样对她。 第一是不提四姨娘的身份,第二是这样的节日,都不入宫来看看她,让她被徐太妃以及邵妃她们看了笑话。 而贤妃走了之后,徐太妃和侄儿媳妇以及侄女也就有了很多话说,徐贵人一向是一张笨嘴,此时就直接说道,“看贤妃那个样子,就知道是气得不成了,她是庶女,季家的当家主母,听说当初是极不赞成她入宫的,她不过是借着弟弟受宠,才被选进宫来了,又不过是借着弟弟的恩宠和妹妹所生的大皇子才做了贤妃,自己本身是没什么能耐的,听说她想要提亲娘的身份,反而把季家主母给得罪了,现在季家主母就直接不入宫来了。这可是真真直接往她脸上打巴掌呀。看她没看到娘家人,脸都黑了,而且恐怕还没法拿季家主母怎么办呢,那可是季衡的母亲,哈哈……” 徐贵人笑得很是欢畅,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庶女的事实,当初能进宫,也不过是因为妹妹年纪小,她先进宫来帮忙做铺垫,以后帮衬妹妹的,没想到她进宫来一点作用没起,妹妹死了,连孩子都没有争取到自己的身边养着。徐家也是对她失望至极,所以徐轩的媳妇王氏就直接说道,“贤妃虽然脸上不好看,但是好歹有个名目说是要去照顾大皇子呢。” 大皇子三个字让徐太妃和徐贵人表情都不怎么好了,王氏就又说道,“姑母呀,徐家女儿生的皇子,怎么能够让季家的女儿养。” 徐太妃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徐贵人点头附和道,“是呀。不知皇上怎么想的,不将大皇子抱给我养,却给她养。” 徐太妃和王氏都没有理睬她,反而都深思起来。 徐贵人不甘寂寞,就又说道,“我呀,听人说,皇上虽然是时常去贤妃那里,但是从不留宿,这季衡才从江南回来多久,倒是就被皇帝留了好几次了。有人从勤政殿里传出的消息,去年皇帝招季衡入宫留了一晚,床上到处都是血,虽然皇上说是他手上伤了流的血,但收拾的大宫女暗地里说很像处子血呢。” 徐太妃觉得这已经是老黄历了,没什么好说的,连王氏都说,“谁都知道皇帝和季家那位公子的事情,但是现在谁都不敢说呀。” 说到这里,王氏甚至笑了一下,道,“这次宫宴,因可以带子侄辈入宫,据说有好几位大人,专门要带族中的漂亮少年呢。皇上好那后/庭,都好成了这般模样,朝中已经有人投其所好了,夫君每说起此事都是很是恼怒。” 徐贵人一向是不受宠,所以大家都说皇帝好后/庭花,反而缓解了她不受宠的家族压力,就笑道,“皇上不在后宫播龙种,这下宫里的女人都生不出儿子来,妹妹生下的大皇子,反而是最矜贵的。” 徐太妃于是做了总结陈词,“还是得把大皇子从季家女儿那里抱回来养才是。” 相较于碧溪殿的冷清,凤翔殿却是十分热闹的。 这次皇帝的确是明确地说了大臣们可以带子侄辈入宫来,这么说,是为了让季衡能够名正言顺地入宫。 季衡其实一点也不想来领这个宫宴,春闱在即,他还想再做些准备,这总是好的。 但是皇帝专门让了太监上季府去说了让他入宫,于是他不来也不行了。 他现在是对皇帝有些怕了,倒不是怕他这个身份,而是怕他这个人,皇帝知道了他的秘密,在他面前又总是要和他谈情说爱,这实在是季衡不能承受的,他只想躲开,却又是身份所限,没法躲开。 季衡知道自己对皇帝并非无情,但是却并不是皇帝那样的男女爱慕之情,若是能够用才学,用忠诚,用勤恳来回报皇帝的厚爱,那就是他的理想状态了。 季衡从江南又回京城,见过他的人没有多少,所以这次他甫一在凤翔殿里出现,本来在各成团体说话的大臣及其后辈们,便都被提醒着有一瞬间的停顿,或者正大光明打量季衡,或者偷偷打量,也有不屑看他的,反正是人人都因他而受了一下影响,然后才又开始各行其是起来。 毕竟季衡只是个毛头小子,又是和年轻的皇帝保持着那样的关系,傲气的大臣们都要自恃身份的,不会让自己去专门注意他。 不过,注意过季衡的,也都不得不承认,此人的确是人中龙凤,有着其父季阁老的沉稳和气度,又有着好女也难敌的漂亮脸蛋,大约更出色的是通身的如殿外月色般的高华气质。 如此的一个人,并不怪皇帝怎么就被他迷住了。 157、第二十五章 许大舅对季衡一向是好的,季衡也感念他对自己的好,记得小时候在扬州时,季衡没有父亲,只有舅舅,对于许氏来说也是,没有丈夫,只有大哥。 但是现在季衡听他说自己“不男不女”,许大舅的语气里并没有厌恶的成分在,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说这个事实,也只是为了威胁自己的儿子,但是,这依然深深伤到了季衡,因为自己的缺陷被在乎和爱重的人拿出来说了。 他是没有办法去厌恶许大舅的,所以心里只有伤心,伤心得有些茫然。 在伤心之后,他也恢复了理智,有了心思去思考问题。 看样子,他身体的秘密,许大舅是告诉过舅母秦氏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告诉的,也许是最近,也许是很早之前。 而许七郎也知道了他身体的秘密,这大约是最近知道的,原因可能是许七郎不愿意成婚,而且向父母说了自己的心意,许大舅为了让他回心转意,所以就拿他的身体的事情来让自己儿子对他产生芥蒂和偏见,来淡化他的感情。 虽然许大舅并没有表现出对他有着缺陷的身体的偏见,但是在他的内心里,他的确是没有将自己当成一个正常的男儿的,自己一直存在着缺陷。 比起亲儿子来,他这个带着缺陷的外甥,的确是算不得什么的。 季衡深吸了口气,听到台上居然在唱“大丈夫要把那动地惊天事业创,学一个扭转乾坤、倒挽银河洗太阳。” 季衡愣了一下,发现台上已是在唱北戏,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他又走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在唱北戏了,但是他刚才没有注意。 方才的南戏婉转,此时的北戏铿锵有力,秦氏喜欢听南戏,季大人却是喜欢听北戏的。 季衡在这“倒挽银河洗太阳”的唱词里定下了心来。 谁都没法倒挽银河洗太阳,但是这份豪气,倒是让他能够不去斤斤计较自己身体上的缺陷。 许大舅的那些话里,其实还有很多潜在的东西可以琢磨,季衡知道许家有自己的秘密,不会和季家共享的。 许家和季家,因为是亲戚关系,所以结成过牢固的同盟。 商人做生意,朝中有人便于行事,有时候一个机遇,就能决定一个家族的兴衰,许大舅做盐茶商人时,能够将生意做大,是得益于季大人的帮忙,之后将生意转到广州,渐渐做起海外贸易,也是因为季大人当时和徐家的合作。 许家的这份庞大的家业,最初自然是因为许大舅投对了资,找对了季大人这个人,但是许家能够有今日成绩,也是因为许大舅十分会做生意,有眼光。 季大人在官场上,能够有今日的地位,也是天时地利人和,处处相关,但是许大舅在最初给季大人提供的钱财,也是至关重要的。 季家是书香大族,虽然季大人父母早亡,生活质量上最初并不高,一切全靠自己,但是,他身后的宗族力量也是不可小觑。 有钱有宗族背景,会做事,能做人,这就是他上台的最重要原因。 季家和许家,因为这种种利益关系,最初就结成了牢固的同盟,都有了很好的发展。 但过了这么二十多年了,什么都是会变化的,更何况是因为利益而结成的同盟呢。 季大人做了阁臣,皇帝又盯住了富可敌国的许家,季大人在这个时候,自然是想要许家收敛的,这对他的仕途有好处;但是许家已经是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怎么可能再对季大人的话惟命是从,自然还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做事。 于是许家和徐家有了更深的关系,季大人现在又和徐家之间有了隔阂,许家和季家之间产生矛盾那是一定的。 大家都知道这些矛盾,自是让暗潮汹涌,明面上却还是友好的亲戚关系。 季衡从许大舅的那几句话,明白许家瞒着季家应该在做别的大事,却不知道是什么事,甚至连许七郎也是不知道是什么事的。 季衡猜测着,心里有了深深担忧。 国家,家族的事情,比起他身体上的那点事自然是要重要得多,因为这关系着非常多的人的命运,而他自己在这些之前,就显得太过渺小,渺小得能够忽略不计了。 许大舅之后带着秦氏和许七郎又回到了戏台来,因为时辰不早,于是就请季家一家移驾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用午膳了。 季衡面上已经早恢复了平常,只是璎哥儿还是年岁小,想要藏下心事,反而是目光闪烁,被季大人问起,璎哥儿就说刚才出去吹了风不大舒服,于是午饭后,许氏就让伺候的丫鬟带着璎哥儿去许七郎的屋子里午睡去了,又让他睡前喝了些姜汤驱寒。 许氏怕季衡吹了风也不舒服,便也让他喝了些姜茶。 季家一家在许家里待了一天,下午吃了晚饭之后才回去。 许七郎定然是被他父亲敲打得厉害,他一下午都很沉默,只是默默坐在季衡的对面,两人下棋时也是心不在焉,季衡让他六子,他也能够输得一塌糊涂。 送季家回去时,许七郎一直将季衡送到了大门口,甚至想跟着季衡的马车回季家去了,季衡将他赶下了马车,说,“要过年了,你闹什么别扭呢。早就是个大人了,不要再这么孩子气。” 许七郎目光深深地看着他,又拉着他的手握了握,这才和车里的季大人说了告别辞,下了马车,一直看着季家的马车走远了,才回转回去。 对许七郎,他在季家过的青少年时代,是他最单纯而快乐的一个时期,长大成人后的种种现实压力都会让他将这个时期更深刻地记忆在内心深处,恐怕会永世不忘,永世不忘的,还有在这个时期一直憧憬和恋慕的人,因为季衡他这个青少年时代才这么美好,也因为青少年时代这么美好,季衡才永远会保持着这个时候的美好样子,永远不变。 所谓初恋,便是如此吧。那个美好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美好的人。 许七郎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坐在和季衡下过棋的棋盘之前,眼泪不自觉就往下掉了,从前阵子回到家之后,总觉得生活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变得陌生,变得让人无法接受,但是,他却必须去接受,必须去适应,甚至必须去背负起这样庞然大物的一个许家,如同季衡一样,他也是再没有任性和幼稚的资格了。 知道季衡的身体上的残疾,知道他为什么从小就那么少年老成,似乎从没有过真心的欢颜后,许七郎知道自己的心其实那一瞬间就老了。 他那么爱季衡,却从来不曾想过,季衡从小到底有多么痛苦,他身上背负了什么,季衡多么痛苦又艰难地接受着自己身体上的异于常人。 他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 许七郎这样想着,其实是无法接受的。 许大舅告诉他季衡的身体上的残缺,只是想告诉自己的儿子,季衡在那样的情况下,依然做得这么优秀,他不曾自暴自弃,也没有变得懦弱胆小,而许七郎比他大两岁,却还依然是个胡闹的孩子样,他是没有任何权利和资格说要和季衡在一起的。 季衡要背负起季家,而他许七郎,身上也有着许氏一族的担子。 他是没有资格软弱和胡闹的。 说要和季衡在一起也不行。 许七郎默默地流了一阵泪,在泪光中收了棋盘上的棋子,然后觉得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了。 他得好好准备春闱考试,要是不能考上进士,他就得跟着父亲回广州去了。 春节期间有各种琐碎的事情让人忙乱,一直忙到了正月十二,朝中也就要开始做事了,元宵节时,皇帝并没有吝啬,宫里设了宫宴,邀请了三品及以上的京中官员入宫领宴,而且身有公侯爵位的也受邀进了宫,除了他们,还有留京的宗室也在受邀之列,甚至包括这些京中贵胄们的子侄。 因为太后娘娘已经被软禁了,而且这元宵节,皇帝也说她身染小恙不能面见那些外命妇们,所以,女眷方面,外命妇们只是进宫给徐太妃,贤妃和邵妃请了安,没有留宴,也就回去了。 不过徐太妃却留了徐轩的媳妇王氏和徐贵人在偏殿里一边赏灯一边说话,贤妃留在那里自然是很不得劲,就借着大皇子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先回了自己的端阳宫去。 本来许氏也该带着五姐儿进宫的,四姨娘只是一个姨娘,又身无诰命,没有皇帝的恩准,是不能进宫看贤妃的,这一天,许氏又借口身体不好没有入宫,五姐儿一个小姑娘,自然也不能进宫了,所以才让贤妃一个娘家人都没看到,在接见外命妇的碧溪殿时,贤妃心里就很是烦闷,回了端阳宫,她就更是闷得摔了一个茶杯,心想许氏肯定是故意不入宫来的。 她在宫里,还不是什么消息都偷偷给季大人传,但是娘家却这样对她。 第一是不提四姨娘的身份,第二是这样的节日,都不入宫来看看她,让她被徐太妃以及邵妃她们看了笑话。 而贤妃走了之后,徐太妃和侄儿媳妇以及侄女也就有了很多话说,徐贵人一向是一张笨嘴,此时就直接说道,“看贤妃那个样子,就知道是气得不成了,她是庶女,季家的当家主母,听说当初是极不赞成她入宫的,她不过是借着弟弟受宠,才被选进宫来了,又不过是借着弟弟的恩宠和妹妹所生的大皇子才做了贤妃,自己本身是没什么能耐的,听说她想要提亲娘的身份,反而把季家主母给得罪了,现在季家主母就直接不入宫来了。这可是真真直接往她脸上打巴掌呀。看她没看到娘家人,脸都黑了,而且恐怕还没法拿季家主母怎么办呢,那可是季衡的母亲,哈哈……” 徐贵人笑得很是欢畅,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庶女的事实,当初能进宫,也不过是因为妹妹年纪小,她先进宫来帮忙做铺垫,以后帮衬妹妹的,没想到她进宫来一点作用没起,妹妹死了,连孩子都没有争取到自己的身边养着。徐家也是对她失望至极,所以徐轩的媳妇王氏就直接说道,“贤妃虽然脸上不好看,但是好歹有个名目说是要去照顾大皇子呢。” 大皇子三个字让徐太妃和徐贵人表情都不怎么好了,王氏就又说道,“姑母呀,徐家女儿生的皇子,怎么能够让季家的女儿养。” 徐太妃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徐贵人点头附和道,“是呀。不知皇上怎么想的,不将大皇子抱给我养,却给她养。” 徐太妃和王氏都没有理睬她,反而都深思起来。 徐贵人不甘寂寞,就又说道,“我呀,听人说,皇上虽然是时常去贤妃那里,但是从不留宿,这季衡才从江南回来多久,倒是就被皇帝留了好几次了。有人从勤政殿里传出的消息,去年皇帝招季衡入宫留了一晚,床上到处都是血,虽然皇上说是他手上伤了流的血,但收拾的大宫女暗地里说很像处子血呢。” 徐太妃觉得这已经是老黄历了,没什么好说的,连王氏都说,“谁都知道皇帝和季家那位公子的事情,但是现在谁都不敢说呀。” 说到这里,王氏甚至笑了一下,道,“这次宫宴,因可以带子侄辈入宫,据说有好几位大人,专门要带族中的漂亮少年呢。皇上好那后/庭,都好成了这般模样,朝中已经有人投其所好了,夫君每说起此事都是很是恼怒。” 徐贵人一向是不受宠,所以大家都说皇帝好后/庭花,反而缓解了她不受宠的家族压力,就笑道,“皇上不在后宫播龙种,这下宫里的女人都生不出儿子来,妹妹生下的大皇子,反而是最矜贵的。” 徐太妃于是做了总结陈词,“还是得把大皇子从季家女儿那里抱回来养才是。” 相较于碧溪殿的冷清,凤翔殿却是十分热闹的。 这次皇帝的确是明确地说了大臣们可以带子侄辈入宫来,这么说,是为了让季衡能够名正言顺地入宫。 季衡其实一点也不想来领这个宫宴,春闱在即,他还想再做些准备,这总是好的。 但是皇帝专门让了太监上季府去说了让他入宫,于是他不来也不行了。 他现在是对皇帝有些怕了,倒不是怕他这个身份,而是怕他这个人,皇帝知道了他的秘密,在他面前又总是要和他谈情说爱,这实在是季衡不能承受的,他只想躲开,却又是身份所限,没法躲开。 季衡知道自己对皇帝并非无情,但是却并不是皇帝那样的男女爱慕之情,若是能够用才学,用忠诚,用勤恳来回报皇帝的厚爱,那就是他的理想状态了。 季衡从江南又回京城,见过他的人没有多少,所以这次他甫一在凤翔殿里出现,本来在各成团体说话的大臣及其后辈们,便都被提醒着有一瞬间的停顿,或者正大光明打量季衡,或者偷偷打量,也有不屑看他的,反正是人人都因他而受了一下影响,然后才又开始各行其是起来。 毕竟季衡只是个毛头小子,又是和年轻的皇帝保持着那样的关系,傲气的大臣们都要自恃身份的,不会让自己去专门注意他。 不过,注意过季衡的,也都不得不承认,此人的确是人中龙凤,有着其父季阁老的沉稳和气度,又有着好女也难敌的漂亮脸蛋,大约更出色的是通身的如殿外月色般的高华气质。 如此的一个人,并不怪皇帝怎么就被他迷住了。 158、第二十六章 季衡怎么感受不出他入殿后殿里气氛上的变化,不过他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唯一长进的就是脸皮变厚了,因此什么都能够保持淡定。 他就装傻充愣地表现得完全不知道别人在打量他,只是镇定地四处打量找人,想找赵致礼,只见这阔大的殿里,来了已经有二十来位朝中高官权贵,又有些年纪尚幼的年轻人,高官们都是穿着朝中礼服,年轻人们大多是没有官位的,就穿得是十分的鲜妍,让季衡觉得诧异。如此人来人往的,一时要找到想找到的人却很有些困难。 他还没找到赵致礼,倒是被走过来的徐轩给堵住了,季衡客客气气地对他拱手行了礼,“世子殿下,有礼了。” 徐轩在外去带了数年兵,虽说别的方面也有长进,但季衡觉得他长进最大的就是学会了将一张俊脸板成了一块铁板,徐轩淡淡回了季衡一礼,说,“近来都没见过面,你这次会下场春闱吧?” 季衡笑了笑,说,“正是,有劳世子关注了。” 徐轩倒没什么好说了,他本也没什么和季衡说的,只是看到季衡在,他总要过来和他说几句,所以才这么将他堵住了,这下无话可说,就只好沉默了。 季衡倒一直是笑微微的,看季大人在和几位别的大臣说话,他也就和徐轩礼仪周全地告了罪,去到了季大人的身边,和同季大人关系交好的大臣们见礼。 殿里宫乐悠扬,熏香袅袅,漂亮的各式元宵灯挂在檐下,将这凤翔殿点缀得如同是在仙境中,宫侍们穿梭其间,案桌上已经摆了好些看盘和点心果品,宫中藏酒也被摆上了桌案。 季衡始终是没有找到赵致礼,之后才突然明白过来,恐怕赵致礼是没有进宫来的。 季衡心里因此虽说是不悲不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脑子里却还是要想,赵家在以前可是那么大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家族,现在真的是委顿了呀。 不过想到红楼梦里的荣国府和宁国府,哪里不是一遭就大厦倾了呢。一切不过是皇帝的一个念头罢了。 一会儿,宫乐停下来,传来唱礼太监的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皇上驾到!” 于是众人都停下了说话,按照位置规规矩矩跪好,恭迎皇帝,三呼万岁,声音恐怕能够传过蓬莱池的对岸去。 季衡随在季大人的身边,所以位置处在最前面,能够听到皇帝的龙靴踏在地毯上的摩擦声,然后是他坐下了,皇帝说了一句什么,唱礼太监就又唱道,“众卿家免礼平身,赐坐。” 于是又是山呼一般的谢恩。 季衡躬着身子随着季大人一起起身并且到了后面的案桌后坐了下来,这是十分长的长桌,得坐不少人,不过宫里的宫宴上几乎都是看盘,酒的供应也是有限的,没什么可吃的,即使吃,也有这么多人在,便也是很有压力,大多数人有可能是只尝一只饼,有些是直接喝酒,一点东西也不吃的。 季衡也是什么都不吃,从家里入宫前就已经吃饱了,此时只是规规矩矩坐着,连皇帝都不看的。 皇帝却拿眼睛瞥了他好几眼,只见季衡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那里盯着桌子上的看盘看,就想,上一次在宫里亲近了他,他难道这么久了还在生气吗。 皇帝心里有点堵,不过面上却是温和的笑意,坐在前面的都是和皇帝接触较多的大臣,这些大臣都知道即使皇帝面上笑容再温和,他都可能瞬间翻脸不认人,所以即使在宫宴上,大家也都是谨慎自持,绝对不敢放肆。 皇帝于是又说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话,然后甚至表扬了不少人,又赐了酒,然后一招手,就有宫侍赶紧去传旨,美丽娉婷的乐坊司的舞姬上了殿来,随着宫乐响起,开始蹁跹起舞。 皇帝便在这时候又召了些人到他面前去说话,这些人多是带着子侄辈的,皇帝会问问这些年轻人的情况,要是遇到文采好的,或者武功好的,还会赞扬两句,赏赐点东西,让他们以后要好好为朝廷为国家为百姓效力,如此消磨了不少时光,皇帝的眼睛又不断往季衡那里瞄,发现季衡在看舞姬跳舞,神情十分专注,眼睛都不带眨的,皇帝于是心里开始翻腾醋意了。 他再也坐不稳,就起身要走了,但是让大臣们都好好自己玩,舞姬的舞蹈也停下了,所有人都起身又跪下恭送皇帝。 一切不过都是仪式,等皇帝离开了,太监才唱礼让大家起身。 季衡才刚又坐下,就有皇帝身边很得重用的张和生张公公让了一个小太监来唤他,季衡只好跟着小太监到了殿外,张和生在外面等着他,手里还挽了一件厚披风,看到他就躬身说,“季公子,皇上有请。” 季衡在心里皱了眉,面上却是平平稳稳地说,“不知皇上是何事?” 张和生发现季衡是不想去,就赶紧说,“这个奴婢哪里知道呢,季公子,您还是跟着奴婢去吧。” 季衡停顿了一下,只好跟着去了。 张和生还仔仔细细地为季衡披上了披风,这是一件十分华贵而漂亮的紫貂毛披风,还是新的,季衡有些迟疑,但是又不好和一个内监推来推去,反而让殿里的人偷偷摸摸地窥视,只好披上了和他一起走了。 季衡直接被带往了皇帝的麒麟殿,季衡知道自己这一走,恐怕幸臣之名是怎么也摆不脱了,他心里十分恼怒,却又只能憋着。 之后甚至只好去想连卫青和霍去病这样的绝世英才都会被野史传曾被汉武帝临幸过,但是史记和汉书还不是都要给与两人建列传,而韩嫣之流只能在《佞幸传》里找到影子…… 季衡即使如此安慰自己,最后还是压不住满腔的气。 等到了麒麟殿,先走一步的皇帝已经换下了之前的帝王常服,穿上了更加随便的儒衫,看着倒像个书生样。 见到季衡进来,他就笑着说,“君卿,一路过来没有冷到吧。” 本来是安排有宫轿的,但是季衡没有坐,季衡不理睬他的讨好般的问候,要下跪行礼,皇帝赶紧上前拉住了他,而这麒麟殿里一应宫人都是十分有眼色的,已经静悄悄毫无声息地退出去了,季衡因为心中恼怒,想要挣脱,皇帝顺势就将他箍住了,几乎是把他半拖半抱地搂进了里间卧室,季衡开始还忍了,这下就忍无可忍,被皇帝一放下,他就将皇帝攘了个踉跄,皇帝站稳了,再看向季衡,不由有些委屈发怔。 季衡直直地站在皇帝跟前,说,“皇上,您平常宣我进宫也就罢了,为何在这么多大臣跟前这样传微臣过来,虽然我这脸面的确是早就没法要了,但是这样遭受众人的探看猜疑,却是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皇帝却做出无辜的样子,说,“朕断然不是想要你面上不好看,只是想和你说说话罢了。” 季衡瞪着眼睛看着他,他不是三岁小孩儿,自然不会被他这种话说动,皇帝就又伸手拉了拉他,说,“你父亲递了有关海防和解决海寇之事的折子上来,朕看了整整一日,觉得法子很好,朕就想,你定然是和你父亲好好商量过的,所以就想着传你来给朕仔细讲讲。这折子里的话,朕有些地方还有些迷糊。” 说到正事上,季衡也就不好继续生气,接受了皇帝的拉扯,去了榻上坐下,就着皇帝递来的折子和皇帝说起话来。 因为只有一本折子,两人坐在榻上小桌两边就很不方便看,皇帝就坐到了季衡的同一边来,又捱捱蹭蹭地和季衡亲密接触了,季衡很恼火,但是却拿这样的皇帝没办法。 皇帝目光清正,断然没有任何一点淫邪心思,但是那么公然吃季衡豆腐,季衡依然是要感觉恼火的。 季衡说了一阵,皇帝也都认真听了,不仅是认真听了,还让季衡拿了笔来写了厚厚的批注,两人这么一谈,就到了夜深,甚至值守的张公公都在门帘外禀报了,说宫宴已经散了,各位大臣也都送出了宫门,宫门自然也就已经关闭了,季衡想出宫也不行了。 季衡晚上是有喝酒的,虽然没喝太多,但是他酒量也本就不好,他一直处在有点酒意的状态,此时和皇帝说了太多话,他就口干舌燥得厉害,喝了好几杯茶,就要起身去更衣。 皇帝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就没说让宫侍进来伺候的话,便摆手让他去净房了。 季衡解决完问题,站在净房里的屏风边,看着屏风上的梅兰竹菊图,心中已经明白,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已经进入了一个死胡同,想要往回走是艰难的,除非破墙而出。 季衡因为那些微酒意,其实有点头晕,脑子里不由想到了许家的那位十一娘子,他想,皇帝有了十一娘子,还会继续纠缠自己吗。 三姐入宫做了皇帝的后妃,虽说季衡完全没有一点皇帝是自己姐夫的感觉,但是这种名分的确是存在的,季衡想到皇帝这样纠缠自己,就有了更加难以忍受的感觉,这种感觉压迫着他,和在身体里的酒精共同作用着,让他要无法忍受了。 皇帝发现季衡在净房里迟迟不出来,就有些担忧,走到了门边,隔着屏风问季衡道,“君卿,你没事吧。” 季衡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跟着皇帝一起出了净房,站在卧室里说,“皇上,微臣今晚喝了些酒,精神不足,恐怕无法再和皇上彻夜讨论了,现在出宫宫门也已落下,无法出去,微臣恳求皇上赏赐一间空屋睡一晚。” 皇帝身材高挑挺拔,站在他的跟前,已经听出了季衡话语里的冷冰和排斥,就说道,“既然已经累了,那么就休息吧。朕让人进来伺候。” 季衡躬身道,“皇上,微臣不敢在皇上的寝殿留宿,能在这里留宿的,不该是皇上您的宫妃吗,微臣在睡过宫妃的床上留宿,算什么事呢。” 皇帝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那张龙床,麒麟殿里的主卧的大床按照皇帝的要求换了一张大的拔步床,一张拔步床就像个小房间一样,里面有床,甚至有梳妆台,还有抽屉等,设置精美,又十分适用,这当然并不方便宫侍伺候皇帝起卧,但是皇帝喜欢有这么一张床,里面是他和所爱的人的小天地。 皇帝知道季衡的意思,季衡整晚没有一句话不带着排斥的意味,这让皇帝伤心,他说道,“朕明白你的意思,虽然朕想说这张床是新的,除了朕,并无谁在上面睡过,但是你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是觉得朕将你当成了宫妃,所以你不高兴,或者你是觉得朕有了别的宫妃,你不高兴,是吗。” 季衡面无表情地道,“皇上,你本就该有你的宫妃,微臣没什么不高兴的,只是微臣是臣子,而且无意和皇上有别的关系,所以请你不要把我当成宫妃使用。” 皇帝直直地站着,站成了一座山岳,气势挺俊雄浑,但是,却又是一场小地震就要崩塌了一般,他声音都甚至有了一丝颤抖,轻声说道,“你做朕的皇后吧。朕此生只宠你一人。” 他这话说得轻,是因为没有自信,因为知道季衡不会答应。 季衡这次不仅是不答应,甚至是苦笑了一声,“皇上,我是男儿呀。而且,我能和我姐姐抢男人吗。” 季衡知道自己说了这句话,三姐就不会有什么好处,但他还是说了,然后就有些痛苦,皇帝突然伸手将他拉入了自己的怀里,皇帝的心里是有着自己的执拗的,以前从没想过季衡的身体存在那么完美的缺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当尊重季衡,两人是有缘无分,但是知道了季衡的身体状况,皇帝就执拗地想,季衡就是专门为了他存在的,因为要是季衡不是男儿,他就没法进宫来为他做伴读,不做伴读,皇帝就不会认识他,不会爱上他,他既入宫做了伴读,但是却又是一个女儿身,皇帝想,这不是上天赐给自己的吗,专门让他以男儿身入宫让自己认识,又可以以女儿身为自己的妻子。 皇帝低声道,“朕将大皇子抱给了你姐姐养,朕以前不曾宠幸过她,以后也不会,只要你答应朕入宫做皇后,朕就能想办法给你身份,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季衡想皇帝已经疯魔了,而自己,再和他这样在一起,恐怕也要被他传染的。 159、第二十七章 季衡能够感受到皇帝满满的爱意,而他虽然人活两世,但这样被追求,却还是第一次,要说他完全没有任何感触那定然不实,但是他一直是个理智比感情先行的人,要接受皇帝的感情,他也是完全不会的。 季衡半推半退地从皇帝的怀里退了出去,低头摇头道,“皇上,我已经完全明白您对我的心意,要说我是完全无情无心,我自己也不能如此说,但是,深宫的寂寞和孤苦,微臣却是完全不想领受的。别说我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变成女儿身份,接受不了皇后的身份,就说我从小阅览书籍,饱读圣贤之书,想要为这天下百姓做一些事,能够做皇上跟前的忠臣贤臣,就没有办法接受去做一个后宫里的女子,从此与女子与阉人为伍,不过是算计些恩宠,在方寸之地锱铢必较,我想,要做这样的人,还不如死了地好,而且,这样的我,又能得皇上您多少恩宠,皇上,你在这种情况下,也执意要将我推入这种境地吗,将我葬送成一个你以后并不会喜欢的样子。有一个词叫捧杀,皇上,您如此,也是一种捧杀了吧。” 季衡心中已经平静,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思熟虑,皇帝年岁还小,却也明白变化的可怕的,他也会听从自己的劝阻。 皇帝静静看着季衡,季衡身上穿着一丝不苟的玄色深衣,毫无花俏可言,甚至是十分死板,头上头发丝都是一丝不苟的,面孔上的神色也是一丝不苟,他像是个被人做出来的人偶,但是,他眼中的幽深的眼神,却如一个深海一般,有着玄妙,里面才是真正的一个季衡,是季衡的灵魂。 皇帝想要发声说自己会一生一世爱他,决计不会将他葬送成那般模样。 但是,也许是年岁还轻,而且作为帝王,见惯了生死,见惯了丑恶,见惯了各种阴谋诡计,见过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也变成冰冷的枯骨,他也被季衡这若即若离勾引得神魂颠倒,又被他的冷情和各种理智的拒绝惹得又恨又气,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这些煎熬都让他在感情里其实带上了十足十的理智。 皇帝伸手要搂住季衡的肩膀,手伸出去季衡马上就是一颤,皇帝愣了一下,将手抬起来,轻轻捂了捂脸,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一样,他说,“你容朕……再好好想一想。” 季衡由得皇帝去想,季衡一直相信,爱情这种东西,只是一时激情,越是想越是琢磨,爱情就越是会被琢磨成不成个样子,总之,爱情是不能琢磨和推敲的,他想,皇帝去想,最终还是会醒悟,他这不过是这正当时候的一种冲动而已,等理智控制住了这种冲动,也就不会有什么事了。 季衡也用理智提醒自己,也切切不能因为皇帝的这一时冲动而把自己这终生就毁了。 皇帝没有留下季衡和自己同床而卧,而是让宫侍来带了季衡到偏殿里去住下了,以前皇帝中毒时,季衡也曾经住在这偏殿里以便随时照顾皇帝。 说起来,皇帝其实是个好新鲜的,他毕竟还是年轻,不喜欢什么东西都一成不变,麒麟殿主殿里的家具摆设都换过了,早和当年不一样,季衡仔细打量了这个偏殿,却发现里面还和他当年住的时候一模一样,连多宝阁上的摆设都没有变一点。 季衡并没有多想,因为的确是精疲力竭,没心思去想,他很快就收拾洗漱去躺下了。 这边偏殿一直无人住,就很显得冷清,房里最初也是没有烧暖炉的,就更显得冷。 张和生在揣度主子心思上没有柳升的精明,但是在处理细碎杂事上,却也是十分细心的,因季衡不让人先暖床,他就让人在床上放了三个汤婆子将床烘暖了,又增加了暖炉,怕增了暖炉又会太干,甚至又在暖炉旁边放了两盆水。 及至季衡在床上躺下了,他才替他放下了床帐,又说,“季公子,您不让奴婢在房里伺候,您要是有事,就叫一声,外面有值守的宫女儿在。” 季衡对他笑了一下,“有劳公公。” 张和生这才放下了床帐,房里在角落里留了一盏较暗的宫灯亮着,人也就出去了。 张和生回到皇帝的寝室里,皇帝才刚洗漱收拾好,换好了寝衣往床上去,张和生上前道,“皇上,季公子已经安歇下了。” 皇帝道,“那边一直没有用过,会不会太潮。” 张和生笑着道,“日日里都有打扫,且是新被新褥,并不潮。” 皇帝这才放了心,点点头上床去准备睡了。 季衡第二天早早就出宫回家了,也并没有到皇帝跟前去请辞,皇帝刚练剑完毕,身上还带着一股汗气,张和生小跑到他旁边,说,“季公子已经离去了。” 皇帝并不惊讶,他每次逼了季衡,结果总会是这样的。 皇帝现在被季衡拒绝得心里既是难受又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要他放下季衡,他自是放不下的,要他将季衡逼得只能入宫为后,他又并不想和季衡闹得那么僵。 皇帝第一次觉得,爱情竟然是这么让人为难的事情。 快乐起来让人觉得死了也甘愿,痛苦起来也是觉得死了也比这个好受。 但是总归是不能去死,而且想也不要去想。 季衡回了府中,季大人昨晚被宫人说季衡被皇帝留下了时,季大人是心思十分复杂,但是他却没有去皇帝那里闹一场把儿子带回家的胆子,所以他也就只能是心思复杂了一番而已。 季衡一大早回来了,到内院的时候,季大人正在挨许氏的骂。 所以整个内院都没有人,伺候的丫鬟们全都退到了院子外面去,不能在里面听。 季衡被婆子求着说,“太太和老爷之间闹起来了,大少爷,您赶紧进去劝一劝吧。” 季衡进了院子,然后又让人将院门关了。 季衡走进了正屋门,就听到花瓶被摔在地上的声音,声音是从许氏那边的稍间传出来的,季衡走过去,唤了一句,“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稍间里季大人满脸涨红地站在屋当中,许氏则是站在一个花几旁边,那里原来有个花瓶,现在花瓶则摔碎在了屋中间,连季大人的鞋子上都有碎瓷片,许氏一向冷静,能够气得砸东西,可见她不是一般地生气。 季衡的出现让许氏和季大人都愣了一下,许氏瞬间反应过来,伸手一摸脸,然后赶紧冲到了儿子的面前来,拉了拉他,问,“衡儿,没事吧。” 季衡知道他母亲所担心是什么,却故作无知,道,“母亲,您和父亲在生什么气呢,都老夫老妻了,还生什么气。” 许氏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事。” 季衡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事。父亲将治理海患的折子递给了皇上,皇上留了我讨论此事,之后就晚了,我就留在偏殿里睡了一晚,一大早宫门一开就回来了。” 许氏这才松了口气,嘴上却说,“皇上也真是,他留你父亲谈论不就成了,做什么留你。” 季衡笑了笑,也没答。 季大人则也是松了口气,问,“谈得如何?” 季衡说,“又将如何布置海防的事说了,皇上要派钦差前往督促,此事不是短时间能成,恐怕得外派几年之久,不知皇上属意何人。” 季大人想了想,道,“是我递的折子,本意就该是我去。不过以皇上的多疑,恐怕会派另外的人去吧,这样的话,要做好,却不好找人选。我想了想,工部的林绍林侍郎倒是可堪此重任,但是此人才能是有,却压不住人。” 季衡也点了点头,“皇上恐怕是不会放心让父亲前往的,但是您要是推荐林侍郎的话,皇上也会认真考虑他。然后再派人和他一同前往。” 两人讨论起了朝堂上的事情,许氏便也不好继续生气,让两人进了里间去坐着说话去了,又去让人来收拾房间,然后摆上早膳。 昭元十三年,一月末,对原永昌侯一家的处置结果下来了,永昌侯一家总算是免了被处斩的厄运,但是一家皆被流放,流放到海南,因为赵致祥身体太弱,在牢里时就要死不活的样子了,再被流放,走不出多远估计就得死,所以季衡念着旧情,写了一封专门的私信去向皇帝求了情,皇帝想着赵致祥那个病秧子也没什么用了,就卖了季衡这个人情,将赵致祥留了下来,但是也没什么好,而是依然是贱籍,发卖了被人买去做了奴才。 而原定国侯府,便是墙倒众人推,他家在风浪尖上,自然不会有人再和他们走得近,生怕自己被沾染上了,也要被处理。 赵家一下子可说是门可罗雀,都是紧缩在门内过日子。 而赵家的兵权,自然也是没法握在手里的,已经交还给了皇帝,大约是这份识时务,才让他家还保持了家业过日子。 赵致礼虽然还领着兵部的职,但是几乎被架空了权利,没什么事做。所以就将时间放在养孩子上,季衡派过人去探望过他,回来的人说赵大人逗他家孩子玩,很是开心,没有什么心思搭理他,所以他也没能怎么说话,就回来了。而且赵致礼的续房已经又怀上了,也是一件喜事。 季衡没想到赵致礼能够如此宠辱不惊,在家专注造孩子和养孩子,于是也就无话可说,而且他自己身上也是有要做不完的事情。 昭元十三年,这一年除了春闱和殿试这样的科考大事外,还有就是皇帝处理海防线和海寇之事,皇帝要对着东南海防线大举用兵了。 虽然朝廷要对海寇大举用兵,这在朝中引起了反响,但是对于海寇来说,他们最开始却并没有怎么在意,因为朝廷对他们的打击一直都有,却没有起到任何显著作用,所以他们觉得这次也是和以前一样的,并不值得太过在意。 季衡和许七郎都参加了春闱,结果出得很快,两人都过了会试,只是殿试时候,许七郎开始发水痘,没能参加殿试,季衡殿试完没有关注结果,就跑到了许家去看许七郎。 大舅母秦氏是知道轻重的,并没有让他去看许七郎,在外面院子堵住了他,“衡哥儿,七郎这是发水痘,可不是别的,你也没出过水痘的,这样进去一看,不要把你也给传上了。再说,要是七郎知道你来了,一激动,又会痒得受不住,抓破了痘,那可就要成麻子脸了,等七郎好了,你再来吧。” 季衡很是担忧,但也知道只能如此,于是对秦氏说要给许七郎多喝水,多吃水果有好处,也就只好离开了。 季衡回到家,许氏已经知道他跑去过许家,在屋子里就拉着他说,“你也没发过水痘的,怎么就那么莽撞跑去看呢,别过给了你。” 季衡道,“我其实也没想进屋去看,只是在外间里听听他的声音也就行了,不过舅母连他的院子也没让我进。” 许氏就说,“我小时是发过水痘的,我要进屋去看看七郎,也没让呢。” 说到这里,她就皱了一下眉,觉得季家和许家果真是有了生分之感,要是许七郎这一年还在季家住着,他发水痘,还该她来照顾呢,但现在去许家看他,竟然也没让看了。 而季衡却是有了另外的心思,怀疑起许七郎到底是不是真的发水痘了,或者只是许家不要七郎参加殿试呢。 季衡有了猜想,就让奴才又拿了礼物往许家送,至少在许家奴才那里探点什么消息回来。 160、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放榜后,季衡位居榜首,作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再加上他和皇帝之间的那点暧昧的传言,自然是让他备受瞩目。 放榜后,皇帝就安排了琼林宴,作为奖赏和庆贺。 这次琼林宴并没有安排在凤翔殿,而是安排在城东湖边高地上的御苑行宫里。 从城门出去到这行宫,骑快马也要大半个时辰,坐马车得花费一个多时辰了。 这里是皇家的一个小花园,里面假山池水,亭台楼阁,绿柳成荫,花木成行,因为赵太后十分喜欢牡丹,这里边还培育了很多牡丹,只是没有宫里的伺候得好,开得不如宫里的绚烂,却也因地势宽广比宫里的规模更大,而更有一种花开如云的美感。 这个时节又正是牡丹开放的时节,所以将琼林宴安排在这里,就更是一种美事。 而且这里还有着距离京城最近的一个小温泉,泉水很适宜养身,但是又不至于要到皇家汤泉山行宫那么远的地方去,所以受皇帝的欢迎是一定的。 在皇帝没有自己掌权前,他心里估计也有觊觎这里,但是当时这里是作为太后的专用,他是没有来的,现在太后被软禁起来了,他就将这里改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将琼林宴安排在了这里。 将琼林宴安排在这里,自然并不只是他对这次进士们的重视和宠爱,更多是对季衡的祝贺。 作为一甲榜首,季衡免不得要打马游街让人观瞻,不过他只走了很少一段路,因为季衡名声太大,京城里几乎是倾城而出去追逐和观看,完全造成了交通拥堵,即使派了军队维持秩序和保护这三人的安全,也有些要控制不住场面的样子。 季衡一身红衣,眉目如画,又被太阳照得满脸泛红,的确是好看的,不过因为人们太热情,他简直有要重复“看杀卫玠”之虞。 季衡深受其苦,面上还要保持笑意,街边的人们完全无视了榜眼和探花,只是叫着季衡的名字,而且纷纷小声议论着季衡的长相,不过季衡并不认为这里面有多少尊敬,大家还是更多喜好八卦,即使他不是状元,只要什么时候游个街,估计也能有这么多人来围观,原因不过是他和皇帝之间的那些暧昧传言。 皇帝正在去行宫的路上,禁卫军护着皇帝一路前往,有侍卫骑马飞快地到了皇帝的御辇后面,对着大太监柳升请示之后,就被放行上了前,御辇停了下来,侍卫下马跪下行礼后就说了京城季衡他们的境况,又道,“只怕再如此游街下去,要出大乱子。林大人的意思是,可否停下来。”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看杀卫玠的典故,所以一听来报信的侍卫这么一说,就又惊讶又担心地说,“那让赶紧停下来,就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他知道季衡身体不好,要是这么骑马晒一路就病倒了,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皇帝担心着季衡的状况,就让侍卫赶紧去回信说不用再继续游街了,而且还让柳升去办,让太医院里的翁太医赶紧去接住季衡,给他看看病,别出什么事。 皇帝一直到了行宫都还在担心季衡的身体,而且有点自责自己怎么就没有先想到这种可能性而让季衡以病告假免了这样的游街。 皇帝在行宫里安顿下来,已经又有侍卫飞快来报,说游行已经结束了,新科一甲三人都没什么事。 然后柳升也进了房里来对皇帝道,“翁太医那边回了话,说季状元无事。” 皇帝这才放下了心,想要赶紧传季衡过来,又怕他一路劳顿累到了,便也就没有传他。 琼林宴是在下午开始,陆陆续续地这一科进士们也都被接到了行宫,季衡到得算是稍晚,他上午打马游街出了一身汗,所以回家去洗了个澡换了里衣才又过来的。 在行宫的天香园,里面正是一片牡丹竞相盛开的盛况,因皇帝赏赐,此次琼林宴,一共有三十多个人参加,包括一甲三人,和二甲的前三十名,所以此时天香园里有不少穿着红袍的新科进士在赏花谈天。 季衡刚进去,就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毕竟他是这一科的进士,出于比较的心思,大家也都去阅读了他那随着榜单一起被流传的魁首卷,作为进士,大多数都还是心高气傲的,不过对于季衡那份魁首卷,即使在文无第一这种思想下,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承认季衡的魁首卷的确是不错的,所以对这位以貌美而闻名的少年,大家就更多了好奇。 季衡一时和一众人等应酬着,这次位列二甲第九的彭桑站在人的外围看着季衡,他是个清清静静的性子,自从李阁老下台之后,他家因曾经和李阁老家里有联姻,也受到过一些影响,好在他这次中了进士,大约对家族的起复还是会有好的影响的。 彭桑微笑着看了季衡几眼,发现季衡忙于应酬,他便又低头看花,季衡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季衡和他只算是相识,没有任何深交,不过他还是专门走到他的身边和他行礼道,“清君兄。” 彭桑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不由略微诧异,也赶紧回了个礼,“君卿贤弟。恭喜你了。” 季衡笑着道了谢,又互相恭喜了一阵,然后说了几句闲话,就听到唱礼太监道,“皇上驾到。” 于是一应新科进士都赶紧进了园子旁边的大殿里去,按照位置站好,又等了一会儿,太监又唱了两遍“皇上驾到”,皇帝才真的来了,一应进士这才赶紧下跪行礼,然后太监唱了“平身”后,大家又才起身。 皇帝在几位老臣的跟随下进了大殿,十分端正地坐在皇位之上,姿态是十分沉稳的,看不出他还未及冠,不过他脸上带着笑意,在尊贵里带着和善。 而几位阁老也都在,连这次的主考和副主考也都在,在皇帝坐下后,也让他们都坐下了。 皇帝说了些场面话就开始赐宴,琼林宴对于这些来参加的进士们来说是一生的大事,但是对于皇帝来说,大约只是他一日的一个行程罢了,不过这次他也是十分关注的,皇帝记忆力十分之好,他竟然能够记得这前三十三人每个人的名字,于是每个人他都要叫上前去询问两句,如此表示对进士们的重视。 而且他是从最后往最前叫的,第一个被叫的二甲三十名祖籍是贵州,被皇帝点名叫上前的时候,心中十分吃惊,好在皇帝将每个人都关怀了,才没有让他战战兢兢地想自己作为此处最后一名怎么会如此受到皇帝关注。 最后一个自然是季衡,季衡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对答,皇帝问别人都是他们的家中情况,或者赞扬其殿试中答卷中的精彩之点,问季衡却是,“上午没有累着吧。” 季衡行礼之后,低眉顺眼地说,“多谢皇上关怀,并未累着。再说,榜眼刘伯儒刘兄年岁较长,更应得到关怀才对。” 刘继宗,字伯儒,已经四十七岁了,因为皇帝喜欢用年轻人的缘故,所以刘伯儒已经算是来参加琼林宴的人里年岁最大的了。 所以季衡有此一说。 但季衡这么说了,倒让刘伯儒有点不自在起来。 皇帝看了刘伯儒一眼,果真关怀了一句,刘伯儒只好又出列行礼回答,季衡也就转移了话题,入列不再和皇帝说话。 他实在不想在琼林宴上皇帝也对他表示不一般的关怀,惹人闲话。 宴会并没有持续多久,皇帝也就要走了,而季衡作为状元接着要带领众进士到孔庙去拜谒圣人孔子,然后还要去国子监立碑,不过皇帝却以季衡年岁尚小,而刘伯儒年长,由他代季衡办此事最好,由此,他竟然就把季衡留了下来,让礼官带着其余进士们走了。 季衡有点傻眼,皇帝则回到了行宫里他的住处去,季衡被内侍也带去了皇帝身边,这是一座不小的三层高楼,里面布置堂皇里带着雅致精美,皇帝为人沉沉稳稳不显不露,从他的面上看不出他的性子来,但是他喜欢的东西,其实很好奢华和浓墨重彩,于是这行宫他的寝殿也就被布置成了这样。 季衡却是喜欢简单素雅的,被带上楼后,皇帝正坐在窗边榻上,手里拿着一只漂亮的小玩意儿在把玩。 季衡上前行了礼后就说,“皇上,您这样将微臣留下来,不是徒惹人闲话吗。” 皇帝笑着伸手拉了他一把,把他也拉到了榻上坐下,说,“朕想你今日一大早起来就去游街,到此时都没有休息过,一定是累了的,而去孔庙行礼,和到国子监立碑,又是一大番事情,不到晚上不会完,你身体可受不了,就让刘榜眼代替你去就好了,他年岁长,又正是德高望重。” 季衡无话可说,在同年们面前被皇帝留下来,对于他,可并不是好事,只怕是一生污点,而当时他又不能拒绝皇帝,若是在同年面前让皇帝难堪,那污点也好不到哪里去,又反而会把皇帝得罪了。 季衡当时反正是左右为难,于是此时就是满腔怒火。 皇帝察言观色,自然也知道季衡在生气,他将手里拿着的那个玩意儿递到了季衡的手里,又握着季衡的手拍了两下,说,“君卿,你此次中了状元,你作为朕的伴读,朕也是与有荣焉,所以要留下你来,朕单独为你庆贺。这个也是给你的礼物,不是赏赐,就是送你的礼物。” 看皇帝如此讨好,季衡便是有再多的怒火也发不出来了,而且也的确是又生出了感动之意,他将那玩意儿接到了手里看,发现是一块怀表,比起上次许七郎送给他的那一块也并不差。 皇帝见他握在手里观看,神色上已经有了放松之意,就道,“这是前阵子西方使臣前来的贡品,送了两只,朕留一只,这只就给你。” 季衡没有拒绝,皇帝既然是送的礼,不是赏的赐,他也就不必对皇帝谢恩,于是只是对着皇帝笑了笑,轻声说,“谢谢你。” 皇帝会为季衡和他之间的任何一点亲近开心,此时见季衡放开了心扉,自然也高兴地笑了起来,道,“朕就知道你会喜欢。” 161、第三十章 四月时候天气正好,外面天空一片碧蓝,偶尔有一两朵白色棉絮一般的云朵缓慢飘过,而行宫里则绿柳如烟,牡丹倾国,皇帝在楼上坐了一会儿,见季衡虽然对他态度是和蔼顺从下来了,人却比较沉默,并不怎么说话,于是他就得想各种节目让季衡松快下来。 皇帝突然从榻上起了身,转而对季衡一笑,说,“咱们也不要再闷在这房间里了,到外面去走走吧。这行宫,朕其实也没怎么走过。” 既然是皇帝的要求,季衡自然不好拒绝,其实他已经想说回去了,毕竟要从这行宫进城还需要花费些时间。 季衡道,“这里行宫并不大,想来走走并不花费什么,咱们一起去走走吧。” 季衡这话说得很随意,要在平常,他一定是说“臣遵旨。” 这话总是会让皇帝觉得扫兴的,虽然他经常被季衡扫兴,扫了这么久,他还是会经常觉得郁闷,觉得这么多年了,季衡依然和他并无太多亲近。 所以当季衡突然这么随意起来,皇帝倒是受宠若惊了。 而其实季衡的意思是,这个行宫实在不大,陪着皇帝看完了也该花费不了太多时间,他那时候再提出要离开应该也不算晚。 皇帝没有明白季衡的潜台词,所以依然是兀自高兴着。 两人从楼里下了楼进了天香园里,之前还是士子云集,宫人来回穿梭,和侍卫不少的园子,随着士子们往孔庙去了,现在这个园子就清静了下来。 清静下来的天香园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夏天白天长,此时天色依然不算晚,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被碧绿的绿叶所衬托,倒的确是有着倾国之姿的。 因为皇帝示意,侍卫们只是远远地守着园子里的各个关口,几个皇帝贴身的内侍也只是远远地跟着,看到皇帝带着季衡在花丛里几乎要看不到了,几个内侍都看向总管柳升,柳升斟酌了片刻,让大家都不要再跟上去,而是远远地守着。 皇帝一向是观察敏锐,发现内侍们没有再跟过来,心里就赞赏了一番他们的有眼色。 于是在季衡目光被牡丹所夺的时候,他就伸手拉住了季衡的手,甚至轻轻摸了两把,季衡僵了一瞬间,而皇帝完全没有将他的手放开的意思,他也就只好不再挣扎了,只是无奈地看向皇帝,道,“皇上,这样不好。” 皇帝却顾左右而言他,“君卿,那边有个小池子,我们到池子边去走走吧。” 说着,人前一向是十分稳重的皇帝突然之间化成了单纯的少年样子,喜笑颜开地拉着季衡要往那池子走。 季衡看他这样,都不好意思再和他说反对的话了,只好被他拉到了池子边去。 虽然这在皇帝的嘴里是个小池子,季衡来到了池边,才发现这里并不小,虽然并不是碧波万顷,也比不上宫里的蓬莱池,但是也是并不小,池边全是种了几十年上百年的柳树,柳树已经长得很大,在这初夏,柳枝十分茂盛,几乎是要遮天蔽日了。 而在垂柳荫里,又掩映着亭台楼阁,皇帝拉着季衡一路拂柳,进了一个水榭里,水榭一半延伸在水面上,水面上又是刚长出不久的嫩荷叶,一片嫩绿,实在好看,站在水榭窗户边上,伸手就能够拂到荷叶。 季衡才在窗户边站着,皇帝就从他身后将他搂住了,季衡被皇帝粘了这么多年,早就适应了他的亲近和黏糊,并不会觉得无法忍受,只是他心里介怀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也知道男人的欲望,并不会止于简简单单的牵手,所以在身体接受了皇帝的亲近后,他的理智依然让他警惕皇帝的亲近。 季衡于是将皇帝推开了,人也往旁边让了一步,他很想对皇帝说两句狠话,却又没有说出来,于是就只是露出不高兴的眼神,皇帝又被季衡拒绝了,倒是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恼火,皇帝并不再去接近季衡,只是人也倚在了窗户边上,眼睛看了一阵子在荷叶下面穿梭的红色鲤鱼,然后说了一句,“君卿,你要这样和朕推拒多久呢。朕并不想让你为难,但是,你知道的,你只是对朕表现出一些亲近之意,这就足够让朕高兴,难道这么点高兴,你都不愿意给朕。” 季衡的目光从窗户处放出去,在几十米远外的柳树下,才影影约约地站着几个内侍和侍卫,他和皇帝在这里说什么,自然是没有别人听得到的。 季衡知道自己给皇帝越多机会,其实只是越让皇帝痛苦罢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季衡于是收回目光直直望向皇帝,道,“皇上,微臣是这一科的魁首状元,断然不敢对皇上表现出皇上想要的亲近,不然那是侮辱了天下的苦读士子。所以皇上的那个问题,微臣只能回答你,除非你不再对微臣抱有那种想法,不然微臣都会一直避开。皇上,你就不要再让我为难了。” 皇帝瞪大了眼睛看向季衡,气得脸色有些发青。 也许也并不只是生气,更多是失望,还有说不出的憋闷。 他就那么一直瞪大了眼睛,也许也是借此不让眼底深处的泪意泛上眼睛,作为皇帝,他是不被允许流眼泪的,即使是被喜欢的人拒绝了无数次。 季衡其实心有不忍,这种不忍让他心痛,而且是真真切切的痛彻心扉,但是他还是保持了面上的平静,继续说道,“母亲已经为我看了几门亲,过一阵子,我就该成亲了,皇上您的厚爱,只会让我在将来的妻子跟前抬不起头而已。” 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成亲?” 季衡只是微不可查地轻轻点了一下头,皇帝突然笑了一声,“你那样的身体,你怎么成亲?” 他这话将季衡伤到了,季衡觉得心口被刺狠狠地扎了一下,因为皇帝这话里带着对他的身体的蔑视,季衡并不是服输软弱的人,即使被皇帝这么扎了一下,他虽然心痛了,神色也有瞬间的变化,但是在那一瞬间之后,他就在面上保持了镇定,甚至是从容,平平和和地看着皇帝说道,“皇上觉得微臣的身体并不能成婚吗。如此,皇上拭目以待就好了,微臣让女人怀上孩子的能力还是有的。” 皇帝这下是真的生气了,而且气得脸色铁青,他的手突然抬了起来,看那样子简直是要给季衡几巴掌,不过那手却没有拍向季衡的脸,在他忍了又忍之后,他的手狠狠拍向了窗子,窗户是结实的硬木,于是窗户没事,皇帝自己却疼得不行,不过他只是皱了皱眉,好半天憋了一句出来,“好,好,你就是故意这样气朕,你觉得朕不能拿你怎么样是吧。” 季衡并不想将皇帝气成这样,心里也有些动摇,嘴里便也说道,“皇上,你知道让你生气并不是我的本意,我是希望您一切都好的。” 皇帝嘴唇动了动,想说你要是希望我一切都好,那就该和朕好。但他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他脑子虽然已经被季衡刚才的话气得糊涂了,但是却又有本能的一种度量和斟酌。 他看了季衡一阵,像是突然服软了一般说道,“朕不想和你说这个了,你次次都是如此。” 然后他转身就往水榭外面走,季衡只好跟上了,皇帝走得很快,简直是龙行虎步,行走如风,似乎是想越快从这园子里刮出去越好,也像是要躲开季衡,躲得越远越好,但是季衡却走在他的后面,虽然也隔了几步的距离,却始终没有停下来并不跟着他。 皇帝走到了出园子的一条主路上,突然停下来对身后的季衡说,“朕要去汤泉里泡一泡,你也跟来吧。” 季衡有瞬间的怔忪,这时候原来远远跟着的几个内侍和侍卫也都跟上来了,他是不会在这些内侍和侍卫面前“恃宠而骄”的,所以就说道,“微臣是臣子,怎么好去御用的汤泉。” 皇帝语带怒气地说道,“难道你以为朕是要赏赐你用御泉吗,你是新科状元,或者认为伺候朕巾栉,是折辱了你?” 季衡知道自己是彻底将皇帝得罪了,心里思索着皇帝要是因此就真的对他打消了念头反而是好事,而皇帝对季衡用这种语气说话,也让跟上来的一众内侍和侍卫吃惊,大家不由心里打鼓,心想皇帝和季衡这是吵架了?不由有些后悔跟上来得不是时候。 而季衡对皇帝是无话可说了,只是赶紧恭恭敬敬地请罪,然后跟上了皇帝的步伐。 那温泉就在皇帝的三层楼房后面不远,由曲廊连接着过去,在一片竹林的掩映之后,有着一排雕梁画栋的房屋,温泉就是在里面了。 季衡把皇帝彻底得罪了,便也不好要求说自己要离开,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天色渐晚,他也只能忍下心中升起的那一丝说不出的着急。 温泉的泉眼在后面的院子里,只是引了温泉水进房屋,房屋里用汉白玉和大理石修建有很大的池子,从龙头里汩汩流出温泉水注入温泉池,池子旁边则立着屏风,又有宽大的贵妃榻和桌椅等物。 季衡心思复杂地恭敬地站在温泉池旁边,想着即使这次是真将皇帝得罪了,皇帝也不要因爱生恨才好,不然他以后的官途可就坎坷了,不过转念又想到皇帝虽然在某些方面很是心思狭隘,却在正事上面从来公正,一心为国为民,丝毫不任性的,他那担心,大约只是担心,皇帝不是那么拧不清的人。 季衡守在温泉池旁边,皇帝却没有在这里面,他在另外的房里由内侍伺候着换衣裳。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进了这间房里来,温泉池里的水汽缭绕起来,房间里光线略显朦胧,又有些热,皇帝朝在温泉池屏风边上站得笔直的季衡看过去,只见在这朦胧的光里,季衡大约是热的,面颊绯红,甚至眼睛都蒙着一层水汽,他身上依然是状元的喜服,一片大红,这身红色衬着他,让他一向清华贵气、雅致俊美的容颜带上了说不出的艳色,只是他眼神沉静里带着冷意,有种生人勿进的感觉。 但他越是如此,越是吸引人。 皇帝之前和他怄气还怄得头疼,想要给他点颜色看,但是此时又软下心肠来了。 他又看了一眼跟着自己伺候的几位美艳的宫女,总觉得这些人和季衡一比,就完全成了不可看的污物。 皇帝虽然是想要折辱一下季衡的,但是此时也病没有让季衡伺候,他面无表情地脱下了浴袍下了水,坐在水里让自己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又垂着头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翻身趴在温泉池边,仰着头看了季衡几眼,季衡自然不好居高临下地和皇帝对视,就在温泉池边跪了下来。 皇帝示意了一眼池边的巾帕,季衡就将巾帕捧着送到了他的面前去放下了,皇帝要出口让他脱了衣裳下水,但是一眼又扫到温泉池边跪着的另外的宫人们,他也无意让别人看到季衡的身体,所以最后只好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对宫人道,“过来。” 于是一排宫女里,长得最娇美的那一位就身着单薄的衣衫从台阶上走了下去,慢慢游到皇帝的身边,轻轻依偎着他为他按摩身体,季衡低头垂目并不看。 皇帝却趴在那里盯着他,季衡只当没有发现他的注视,一言不发。 皇帝看了季衡一阵子,只见季衡是块石头动也不动,他就突然翻过身来,一伸胳膊就搂住了贴住他的这位宫女。 跟着皇帝来温泉池的宫女,自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不仅美丽,而且身娇体软,又早就被调/教过了,知道伺候男人的方法,被皇帝这么伸手一搂,她就娇娇怯怯又温温软软地贴上了皇帝,柔声唤道,“皇上……” 皇帝本来很想气一气季衡的,被这位娇柔的女子一唤,这在别人耳里娇怯又媚惑的声音,此时听在皇帝耳里,却像是一道惊雷,将他惊醒了过来,心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又将那宫女推开了,并且低声道,“上去。” 宫女被皇帝推得差点呛了水,她一身单薄的轻纱衣裳,在水里一泡,自然是穿了同没穿一个样子,身体被黏在身上的衣裳勾勒出来,显出娇嫩白皙的肌肤,和曼妙的身体曲线,她愣了一下,想要再拉一拉皇帝,皇帝却眼神凌厉地瞪了她一眼,她被吓了好大一跳,只好赶紧游开了,又上了温泉池。 这时候,皇帝的声音又传过来,“你们都出去。” 宫人们应是之后便往外鱼贯而出,季衡也跟着要往外走,皇帝朝他吼了一声,“季衡,你留下。” 皇帝已经气得不叫季衡的字了,季衡只好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皇帝一眼之后又走回了原来的位置去跪下。 而那位下过水的宫女,则是走在了最后,她没敢回头看季衡和皇帝,心里却是有些委屈的。 出了温泉池所在的房间,那位全身湿淋淋什么也遮不住的宫女想要去换一身衣裳,却被在一边的柳升叫住了。 宫女赤着脚走着小脚步到了柳升的身边去,弓着身子恭恭敬敬地道,“公公,柳姝多谢公公的大恩,只怪柳姝蒲柳之姿,并不能入陛下的眼。” 柳升叹了一声,道,“不是你不好。以后多些眼色就好了。你下去吧。收拾收拾,一会儿还要再伺候皇上呢。” 柳姝又道了谢,这才躬身退下了。 柳升心里是感觉十分复杂的,皇帝对季衡的情意,跟着皇帝的他恐怕是最明白不过的,皇帝到如今,完全是因季衡而喜而悲,而愤怒而焦躁了,皇帝还没有及冠,没有及冠,其实在民间就还算不得大人,这么还不是一个大人的人,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又不可得,受此牵制,其实是十分容易理解的事。 柳升虽然也觉得季衡很好,而且季衡帮过他些忙,他也感激季衡,只是,在他心里,自然皇帝是更重要些的,看到皇帝因季衡受到煎熬,他心里对皇帝不得不多了心疼,希望皇帝看上别人。 皇帝人从浴池里起来了,他浑身赤/裸,虽然穿着衣裳的时候,他看着已经完全是个大人的样子了,感受不到任何一点稚嫩,但是这么袒/露出身体的时候,依然能够感觉得到他的身体带着少年气。 季衡因为是跪在地上的,所以皇帝走到他的身边,他微微一抬头,视线正好在皇帝的腰间,皇帝伸手从椅子上拿了浴袍展开披上,浴袍翻动之间,季衡看到了皇帝那已经半勃/起的器官,已然是成年男子的硕大尺寸和威风凛凛,季衡赶紧垂下了眼睛。 皇帝在季衡面前蹲了下来,这样依然是比季衡的视线高些的,他盯着季衡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朕拿你没办法,所以总是这幅样子。” 季衡低低说道,“微臣不敢。” 皇帝突然伸手,手指捏住了季衡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恶狠狠地道,“你没有什么不敢的。” 季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不反驳,也没有承认。 皇帝和他对视了一阵,季衡的眼睛太漂亮,那长长的黑黑的眼睫毛,映衬着一双深潭似的眼瞳,眼瞳那么黑又那么纯粹,微微翘起的眼尾,勾勒出夺人心魂的弧度,皇帝觉得自己身体里的热血又有要沸腾起来的趋势,而季衡依然是清清淡淡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是又输了,他在季衡面前,就从来没有赢过,只好放开了季衡,然后说道,“你陪朕喝两杯就走吧。朕知道你想走,你现在离开这里,还赶得及进城。” 季衡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道,“多谢皇上。” 皇帝走到门口去让柳升拿酒进来,季衡也从地上起了身,皇帝坐在了窗户边上的榻上,季衡看他只是穿着单薄的浴衣,怕他冷到了,就又臣子本分地去拿了一件厚的外袍,走到了皇帝身边去奉上。 皇帝看着他捧过来的外袍,怔了一下才伸手接了,却又并没有穿,只是放在了腿上,说,“坐下吧。” 季衡道,“皇上,您知道,我的忠诚,我的一生都只奉献给您。只是爱情和身体不行,微臣多谢您的谅解。” 皇帝并不想谅解,所以也不说话,只是指了指榻上另一边的位置,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等皇帝熬过了这少年时期,等他再长大,对爱情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也不觉得爱情美好神秘的时候,自己和他之间想来也就能够作为平平常常的臣子了吧。 季衡面色沉静地在榻上去坐下了,是丝毫情绪也不在皇帝面前显出来的。 柳升亲自端了托盘进来,里面是一壶美酒和两只酒杯,他低眉敛目地将酒杯和酒壶都在榻边桌子上放好了,然后又将托盘放到了另一边去,在季衡要起身执壶为皇帝斟酒时,柳升又回来了,亲自给两人斟酒,还问皇帝,“皇上,要送些下酒的菜色么。” 皇帝却道,“不必了。” 柳升为他斟了一杯,他拿起酒杯就一口喝了,又快又干脆,看着季衡的眼神却是深沉难辨的。 他的确是被季衡逼到了绝境,季衡也知道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在绝境,所以他明白自己这时候是丝毫不能露怯的。 柳升看皇帝喝这么急,则是愣了一下,然后给季衡斟满后,才又给皇帝斟满了。 季衡端起杯子要对皇帝祝酒,皇帝却是不理睬他,端着酒杯就又是一杯。 一看就知道他是要喝闷酒了,季衡想要劝一句,却发现自己无词可劝,这个时候劝,倒显得十分矫情。 于是,他也端着酒杯一口喝了下去。 皇帝的酒量,季衡是不知深浅的,在各种宫宴上,皇帝从来没有醉过酒,最多是微醺。 但季衡知道自己的酒量,最多一壶。 不过,当他将那杯酒干干脆脆喝下去时,就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头晕目眩,他惊讶地看了柳升一眼,柳升还是那个低眉敛目的样子,又给皇帝斟了一杯,皇帝也不看季衡,又将拿满满的酒喝了,他是想要做个决断的,大约不是和季衡做决断,是和他自己。 只是没想到这杯酒还没喝完,季衡那边突然咚地一声,他已经软倒在了榻上。 皇帝惊讶地看过去,然后看了柳升一眼,柳升迎上皇帝的目光,马上跪了下来,道,“皇上,季公子虽好,但是也不过是个人而已。皇上,您贵为天子,后宫佳丽三千,难道真就抵不上他吗。” 皇帝盯了柳升一眼,已经起了身,伸手去摸了摸季衡的面颊,又探了探他颈上的脉搏,发现季衡没事,才问柳升,“你给他喝了什么。” 柳升是一副因为此事即使被皇帝厌弃也不悔的忠仆表情,对着皇帝磕了三个头,才说,“是找翁太医开的迷魂药。方子和药都在。翁太医说这个药对身体无碍,反而有让人精神放松的效用,对季公子的身体只有好处。” 皇帝目光转到昏迷在榻上的季衡身上,他当然并不会全信柳升的话,不过他却是知道柳升的意的,柳升既然都准备了这个药,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想着这个主意了。 皇帝盯着季衡看了一阵子,就伸出了手,手指从他如画的眉目上瞄过,在一阵面无表情的细思之后,他伸手将季衡抱了起来,柳升依然是跪在那里,看皇帝将季衡抱着往里间去了,他才赶紧站起身来,知道自己这是做对了。 里间是一间豪华的卧室,对比起勤政殿里卧室的严肃死板,这里的卧室里轻纱曼妙,一层笼着一层,那张巨大的龙床放在屋子的中间靠北方,且是一张柱子床,除了床头,另三面都可以将床帐挂起来,由此可见此床的作用,也并不只是用来规规矩矩睡觉。 而此时,明黄色的床帐皆是挽起来的,皇帝顺顺利利将季衡放上了床,然后身子就倾了上去,他一手开始解季衡的腰带,一手就托起季衡的头,手指将他头上的玉簪拔了下来,然后拿下了玉冠扔到一边,又拉下他头上的发绳,季衡的满头青丝于是一泻而下,从皇帝的手指间凉凉滑滑地划过,如同一瀑瀑布,流到了皇帝的心里。 皇帝并不是一个惺惺作态的人,所以既然都把季衡放上床了,他也不会继续压抑那要冲破他身体的欲望,他两只手齐上,将季衡的外裳脱了下来,因为天气已经渐热,季衡里面只穿了一层里衣,里衣洁白,裹着他修长匀称的身体,其实季衡的身体并没有女人那么曲线毕露,不过皇帝却也是激动得心脏乱跳,面颊绯红。 他的皇帝的威严仪态,都被抛诸脑后了,他现在就像是一个在发/情/期的雄兽,又守着天地间唯一的一只能够和他匹配的雌性,所以他无需压抑,只需要释放本能地作为,让他们成为天地间这唯一的一对,因为是唯一,所以其他的一切,都是不需要考虑的。 因为宫里的女人很多,大家都在等着他争抢着他赐予种子,所以皇帝对于这种男/欢/女/爱,只觉得是一种撒种子的交/配,他因为被太后念叨得反感,所以一向是没有兴趣的,但是此时只是将季衡的里衣衣带解开,以此看到了季衡雪白的身体,他就激动得要控制不住了,他用自己□因为激动而硬得发痛的器官在季衡的大腿上磨蹭,又将季衡的里衣彻底扒掉了。 季衡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面颊上却微微泛了红,皇帝看他白玉般的脸上如同晕染上了胭脂,漂亮得让他心尖疼,他就放弃了去拉季衡的裤子,俯□结结实实地吻上了他。 这也并不是温柔的吻,他含住他的嘴唇,又舔又啃,然后又好不容易捏开了他的嘴,让舌头长驱直入,勾引住他的舌尖,扫过他的口腔,他几乎是想将这个人就这么吃下去,皇帝吻得如痴如醉,在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抬起头来,目光一转,看到了无声无息地奉了一个托盘进来的柳升,柳升将托盘在床头的柜子上放下,里面是各种用具,其实他觉得自己不说,皇帝也该知道这些东西要怎么用,因为他亲自给皇帝收过几本龙/阳之欢的画册,都是宫中流传下来的,是宫廷画师所做,里面画得十分详细,几乎是纤毫毕现,而且是各种姿势各种□手段,都有详细解说,柳升想,皇帝读了那么多,不可能不知道这男/欢男/爱的注意事项和诀窍的吧。 皇帝看到了柳升,就突然伸手将季衡被脱下去的衣裳拉了过来,把他遮住了,又朝柳升发脾气道,“出去。” 柳升被皇帝吓了一跳,赶紧就忙不迭地出去了。 皇帝见房里没人了,但他也被柳升提醒了一下,所以就起身亲自将床帐全都放了下来,窗户外面太阳落山红霞染红了西边天空,房间里光线却是有点暗了。 皇帝冷静了一下,才慢条斯理地将季衡的裤子脱了,然后拿过一只软枕垫在了他的腰下,探下头去仔仔细细研究季衡双腿之间的密地。 距离上一次看到,也才过了半年,不过上一次是一片鲜血,这次却是洁洁净净,皇帝又有些要控制不住心情的激动,用手指一寸寸地一点点地抚摸,甚至低头在他那无暇白玉一般的大腿根处狠狠亲了两口,又用鼻子碰了碰他那缩成一团的男性/器官,觉得这套东西也是清清秀秀的十分可爱。 不过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在不断用手指抚摸揉弄他后面那道口子,季衡还是睡得沉,只是面上绯色越发晕染得开,连耳朵都红了,白腻得如同凝脂般的身体上也开始泛上些粉,皇帝知道他不仅是被自己揉搓的,大约柳升那药里,也有些让人动情的药物在。 皇帝拿开自己湿淋淋的手指,然后又在季衡平坦的小腹上亲了一口,这才将自己身上的那件浴袍脱了,□的昂扬已经要热硬成了一根铁棒,顶端也泌出了汁水,他这才分开季衡的双腿,将自己的龙/根楔入他心心念念爱得辗转反侧的这个人的身体里去。 他知道季衡要生气,但是他现在不想在乎这个。 床上被褥柔软,皇帝怕季衡第一次承受不住,就尽量慢些,又低下头在季衡的胸口亲吻,手揉摸着他的腰线,季衡穿着衣裳显得纤瘦非常,这样子光溜溜的,摸上去却是通身柔软,骨骼上是一层柔软的肉,而且搂住他的背,他也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软,皇帝想,所谓柔若无骨,也就该是这样了。 皇帝能够清清楚楚感受到季衡处子之身对他的阻挠,他不用些力几乎是寸步难行,但是一用力,季衡势必就要十分疼了,厚厚的被褥垫在季衡的身下,皇帝搂着他亲吻着,然后腰部用力,直直冲了进去。 之前一直没有任何声音的季衡这时候低低地哼了一声,眉头皱了起来,连眼睫毛也轻轻颤动了起来,皇帝也轻哼了一声,然后开始了动作。 季衡迷迷糊糊地醒了,随即□的疼痛让他无所适从,虽然无所适从,但他依然是晕晕乎乎的,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在一片迷茫里睁开了眼睛,世界轻轻晃动着,一个热乎乎的急促的呼吸呼在他的面颊上,他费了些力气去辨认这和他近在咫尺的人,然后在一阵茫然之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季衡睁大了眼睛,只是眼神依然迷离,定定地将皇帝看着。 162、第三十一章 皇帝发现季衡醒了,他对上了他的眼睛,但是毫不心虚地看着他,又沿着他的面颊亲到了他的眉心上去,又吻了吻他的眼角,然后低声道,“君卿,你疼吗?” 季衡紧皱了眉,他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想要挣开皇帝的束缚,虽然他尽量用了自己的最大的力气,结果却是连手也抬不起来。 皇帝看季衡皱眉,知道他必然是疼的,不过这时候心疼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咬了咬牙,又狠狠动了几下,在一片激动得目眩神迷的快/感里,将他也不知道到底攒了多久的龙/精尽数射进了季衡的身体里。 皇帝一时也有些脱力,在回过神后,他才红着脸又去亲吻季衡,季衡却有了一点力气要避开他,动了动脑袋不要他亲,皇帝却是锲而不舍的,不仅亲了他的嘴,之后还含住他的耳朵又亲又吮,季衡面色更红了,眼睛也红了,皇帝慢慢退了出来,又伸手轻柔地抚摸他的□,又跪起身子仔细检查了季衡的下/身,发现有不少血流出来,他的手指上也染上了血,他将染血的手指拿给睁着眼睛的季衡面前去,季衡只是看着,虽然面色绯红,眼睛泛红迷离,神色却是一种认命的平静。 皇帝看他这样,有一瞬间的后悔,但是这后悔真就只有一瞬间,紧接着就被他心底的满足,激动,爱意,还有又蒸腾起来的□所掩盖了。 他在床头坐下了,又将季衡抱到了自己的怀里来,季衡是有挣扎的,但是他身上的药效还没有过,所以挣扎的力气几乎忽略不计。 皇帝搂着他,又在他的唇上亲了亲,说,“君卿,咱们这是成了夫妻了。” 季衡冷眼瞥了他一眼,就将视线放到了床帐顶部去,床帐顶部绣着祥云和龙凤,龙凤你追我逐,在祥云里似乎是在欢喜地调/情,季衡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话,皇帝没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就将嘴唇贴到他的唇角去,问道,“你说什么?还是疼吗?” 季衡又说了一遍,却是很苍凉的声音,“你满意了吗?” 皇帝这下听清楚了,于是愣了一下,对上季衡冷清清的眼神,他只好转开了眼,将脸埋到季衡的颈子处去,在他的肩颈上亲了亲,然后顺势又将季衡按在了被褥里,他则是覆上了季衡的身体。 季衡感受到皇帝下身那热烫硬挺之物又抵上了自己的大腿根,他刚才的认命的镇定又要被打破了,声音突然大了一点,“不……不要……” 皇帝发现季衡的身体在颤抖,他撑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伸手摸了摸季衡的面颊,道,“放心,朕知道你疼,不会再要你了。” 季衡还是颤抖,直直瞪着他,“让开。” 皇帝却不让,反而俯下身又亲了亲他的鼻尖和嘴唇,说,“朕说了不会再要你,就会一言九鼎,不会出尔反尔。” 季衡摇着头,意思是我根本就不相信你。 皇帝又觉得委屈了,他正当欲望最强烈的年龄,又是和最爱的人滚在床铺里,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做了一次,除了激动太过和照顾季衡是第一次担心他太痛外,就完全是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知道这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却囫囵一下子就吃完了,完全没有细细品味其中的真味,想吃第二只那是一定的,但他却要压下这样的欲望,而季衡竟然还不相信他。 皇帝从季衡身上起了身,坐起后就直接又搂了依然是软弱无力的季衡到怀里,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季衡的手软,而且此时热乎乎的,皇帝握住他的手,心里就能一阵悸动,他用季衡的手握住自己的男/根,就开始动起来。 季衡气得有些头脑发晕,但是更多却是觉得身体里烧着一股小火苗,就一直这么将他烤着,让他身体说不出地焦躁难受,而且□像是被撕裂地很疼痛,让他也很是不知所措。 皇帝一边用季衡的手揉搓自己,一边又亲吻季衡的耳根颈子,又过了一会儿,他就泄了季衡满手,而且很多沾染到了他的腹部胸口,皇帝拿过一边的衣裳将季衡的身上的精/液擦干净,这才又说,“这下你相信,朕不会再要你了吧。我知道你疼,让你那么疼一次就够了,朕知道心疼你。” 他这么说着,又开始对季衡又亲又揉起来,季衡一直就是觉得软绵绵的,被皇帝这么满身地亲和揉搓,他倒是觉得身体的焦躁得到了些缓解,他也在这说不出是好是坏的感觉里又昏沉了过去。 窗外的晚霞已经早退下去了,暮□下来,渐渐加深,房间里已经变得非常昏暗,床帐里几乎要完全看不清了。 皇帝对着季衡闹了这么久,他虽然依然是亢奋着的,但是房里已经没有了光线,他便也感觉到了一点困倦,于是将季衡搂进怀里,又将被子拉起来,将两人裹在里面,就这么睡了过去。 柳升多次到里间门口去听了听房里的动静,此时房里是完全安静下来了,柳升才让将这个温泉居里的灯点起来,这样,里间里也有了些光亮。 皇帝没有睡多久就醒了,季衡受药物所迷,之前虽然被痛醒过一次,但是后来又睡着了,枕在皇帝的臂弯里,却没有那么容易醒了。 温泉居里的床也的确可以睡,但毕竟没有正经的卧室里睡着舒服,而且这里毗邻温泉池,湿气重,并不适宜季衡的身体,皇帝于是就只好起了身。 他将季衡放好,披上了浴袍后,就到门口小声叫了柳升,柳升赶紧应了问有什么需要,皇帝让人进来伺候他穿戴,却不要人去打搅了床上的季衡。 在轻手轻脚几乎无声地穿戴好后,皇帝让人出了房间去等待,自己则挽起了床上一边的床帐,看季衡还是沉睡着的,怕给他穿衣裳反而把他扰醒了,便只是用被子将他裹了起来,然后双臂一展,一手托在他的膝弯下,一手托住他的肩背,将他抱了起来。 皇帝抱着季衡出了门,然后小声吩咐柳升亲自去整理床铺,且将床上的东西都收拾好拿去给他。 柳升对皇帝这个吩咐感觉些许怪异,心想那床上之物估计已经污秽了,收拾去给了皇帝,难道他能自己洗不成。 柳升虽然感觉奇怪,但还是按照吩咐去办了。 因为皇帝的这个吩咐,他就亲自点了灯,将房里照得十分亮堂,又没有留另外的人在房里,这才将床上床帐全都挽起,开始仔仔细细地收拾床铺。 先是将季衡的衣裳都收了起来,想到季衡说不得还得穿这个衣裳回去,他就细致地检查了一番,发现并没有被拉扯坏,就用心地将衣裳叠了放好。 除了衣裳,还有季衡的玉佩,玉冠,玉簪,还有发带,甚至还有香囊和装钱的荷包,还有不知道是怎么被皇帝扯下来的护身符,一应琐碎都散落在床上,他收拾完了才开始收拾被褥,其他还好,只是有一床被子定然是被垫在过两人身下,所以揉得特别乱,而且上面还有血迹,也有精/液的污迹,看到那血迹,柳升就想,旁边明明放了些器具的,别说是器具,就连润滑的膏脂皇帝都没有用,也难怪季衡会受伤流血,这么多血,还不知道季衡要多少天才能走路呢。 柳升兀自做着猜测,等他将整理好的东西分门别类地让人拿去皇帝那里复命时,皇帝已经在前面的楼里将季衡安顿下了,季衡被抱了这么远换了张床睡依然是没有醒,不仅没醒,似乎是身上疼痛有所减轻,他甚至睡得更沉了。 皇帝这时候便坐在桌子边上在吃晚饭。 柳升将季衡的的东西奉到皇帝跟前去,说,“季公子的衣裳和物件都在这里。” 皇帝放下筷子,拿过内侍送过来的巾帕擦了擦嘴和手,就伸手从柳升托起的托盘里拿了里面的那支玉簪,玉簪并不是多好的玉,只是一般的青玉而已,只是上面有着天然的纹路,经过雕琢之后,就正好是烟雾氤氲在玉中,有种无法言喻的美感。 皇帝看了一阵子玉簪,手指摸在玉簪上,就又有些心荡神驰,因为觉得像是抚摸了季衡的肌肤。 他将自己的玉簪从头上拔了下来放进托盘里,然后将季衡那一只递给伺候他的内侍,内侍十分知趣地上前将季衡的玉簪插在了皇帝的头发上,将发冠别好。 柳升见皇帝这些发痴的行为,就知道他是看上季衡没得救了,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无论是谁,受皇帝这样的恩宠喜爱,其实都不是好事。 而对于柳升端来的床单和被罩,皇帝就让他之后跟着带回宫里去,放在麒麟殿里。 柳升在心里叹皇帝的痴,面上却只是恭恭敬敬应是。 皇帝担心季衡饿,有意想叫他起来吃些东西,但是他到床边去看了季衡,发现季衡睡得十分沉,眉目之间也并不再有抗拒,而是一派柔和,他就舍不得把他叫醒了,于是任由他睡。 他自己也无心再处理政事,在洗漱收拾了之后,也上了床,将光溜溜的季衡往怀里一搂,就心满意足地对他又摸又亲,在一阵快乐的折磨之后,心旷神怡地睡了过去。 季衡在药物的作用下这一觉可谓是睡了个昏天黑地,第二天辰时末才渐渐转醒,虽然醒了,都依然是有些头晕,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状况。 皇帝其实是早早就醒了,他平常已经形成了习惯,在卯时就会起床,但这一天,他却舍不得起,睡了一次懒觉,不过也没有真睡,他只是撑着身子静静看着季衡的睡颜而已,不时又拿起他的手在唇边亲一口,或者拂着他的头发亲一口,也可能是凑过去亲一下他的额头或者脸蛋,当然,更想是压着他行周公之礼,奈何怕把季衡扰醒了,惹得季衡生气,他就只好忍住了。 就这么对着一个人发痴,时间就渐渐过去了一两个时辰。 季衡醒过来,没有睁开眼之前就开始在几乎是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回忆了一番之前发生的事情,之后需要做的事情,这是他的生活习惯,但这一次,他却在之前的事情是考了状元到皇帝的御苑行宫里去领琼林宴这里卡住了,他被皇帝留了下来,后来喝了酒,然后晕了过去,季衡在瞬间睁开了眼睛,对上了皇帝黑亮却幽深的眼睛,季衡微皱了眉头,惊得“呀”了一声。 皇帝看他是醒了,心里虽然是略有些心虚,面上却是一派地镇定从容,道,“君卿,你醒了?现在时辰可不早了,你昨晚又没吃晚膳,一定是饿了吧,哈哈……” 季衡下/体还是不舒服,有种钝痛在,他迷迷糊糊地记得些什么,但是那只是几个简单的画面,又像是雾里看花一般地朦朦胧胧,他并不能看清楚,不过,这朦胧的画面,却提示着他一个惊人的事实,那就是他在昨晚被皇帝迷奸了。 虽然这的确是个十分难堪的词,但季衡想这却的的确确是事实。 季衡想到这个事实之后,脑子在一瞬间炸开了,他的愤怒不可遏制,他简直想要跳起来将皇帝狠揍一顿,让他从此不能人道,这让他眼神锐利,面目泛红,愤怒里,他又有悲哀,心想自己愿意将忠诚和才干都献给皇帝了,他居然还这么不满足,难道自己的才干和忠诚,在他的眼里,还比不上他这么干一次吗。 这对于季衡来说,比起是被一个陌生人做了这种事情,更加是一种侵犯和侮辱。 虽然负面情绪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但是他骨子深处的深思熟虑和权衡利弊还是让他压下了这几乎要让他发疯的愤怒,他这样朝皇帝发泄怒气是没有任何用处的,皇帝做都做了,一切都不能回到从前,比起两败俱伤,还不如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季衡发现自己的确是饿了,却没有任何心思吃东西,他避开皇帝,自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无寸缕,不由一惊,那被压下去的愤怒又有要抬头的趋势,这时候皇帝也已经赶紧坐起身来了,他说道,“朕怕扰醒了你,就没给你穿衣,你等着,朕拿衣裳给你。” 然后他就穿着寝衣下了床,外面等着进来伺候的内侍在问,“皇上,奴婢进来伺候吗?” 皇帝回道,“不必。” 内侍没有声音了。 皇帝将季衡的衣裳拿给了他,季衡一言不发地默默地穿衣裳,等都穿上了才下了床,站在床边将衣裳整理好,他身体难受,走路总觉得怪怪的,又看了皇帝一眼,他强忍难受,依然保持了自己一贯的淡定从容,说,“皇上,微臣身体不好,要回家养病一阵子,这阵子皇上要是有何要事,季衡恐怕也不能随侍左右了,望皇上见谅。” 皇帝其实不怕季衡大吵大闹,因为季衡从没有大吵大闹过,他甚至有点期待季衡和他闹脾气,他就怕季衡和他冷冷淡淡的,一切都是公事公办,连出了这种事情,他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就实在是让皇帝憋屈了。 他本来准备了很多话来对季衡说,说自己真的是非常喜欢他,他现在也是他的人了,即使扮作女子入宫做他的皇后,他也是早就有此打算,说办就办的,但是季衡却是提也不提这事。 皇帝看季衡已经恢复成了平常的模样,似乎昨日那个微蹙眉头楚楚可怜在他身下承受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皇帝感觉到了憋屈,季衡就像是一团棉花,无论打去了多重的一拳,也是没有什么反应的,皇帝看着他,将话题拉了回去,道,“是还疼吗,咱们还在行宫里多住几天再走也是一样的。” 季衡却只是淡淡地回答道,“多谢皇上关怀,微臣无事。” 皇帝看他虽然是披头散发,脸上还带着昨夜承/欢后的无力和难堪,不过却已经是做出了这般的镇定又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皇帝无力地道,“你有怪朕吗?” 季衡倒被这罪魁祸首的这句话说得怔了一下,明明是皇帝做出了无能原谅之事,反而是他摆出受害者的样子,还委屈起来了,季衡又要怒火上涌了,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下了怒火,他才继续淡淡说道,“皇上不就是想要我这不男不女的身体尝尝鲜吗,既然已经尝过了,想来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以后也不会再在微臣跟前说什么爱重,说什么离不得我的话,这样微臣也就减了很多麻烦,不用再感觉困扰,自然是要多谢皇上的,微臣怎么会怪你。” 季衡这话已然说得刻薄了,皇帝听得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发怒,季衡则是不再管皇帝,走到了门口去,看到外面候着等召唤的内侍,就说道,“这里可是有梳头的公公或者姐姐,恳请帮忙打理一番头发。” 内侍们没有得到皇上的令,是不敢进去的,不过季衡的话也让人没有办法拒绝,再说,皇帝对季衡还是有求必应恩宠有加呢,所以,最后几个内侍便跟在季衡身后进了里间,又对着皇帝行礼问安之后,就有人去给季衡梳头了,另外的人则开始伺候皇帝洗漱起来。 皇帝被季衡刚才那句话气得要呕血,很长一阵子都没有从那怄得不知所措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等他回过神来时,季衡已经不告而别。 季衡知道自己走不了太多路,所以也不逞强,请了行宫里的马车送自己回城去,回到家里,他还客客气气有说有笑地对马车夫和护卫的侍卫道了谢,给了赏银,然后又镇定自若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时候时间不早了,因为季大人一向是要做出清正廉洁的形象,所以即使季衡考上了状元,季府也没有车马盈门,门庭若市,还是和以前差不多样子,季府并不接受大家的送礼,不过也不是季府就完全不庆祝,前来递帖子庆贺的,之后都一起请到酒楼里去吃饭,但是并不接受礼物,而许氏则是被京里的权贵家的主母们请去赴宴,赞扬她的不容易,教养出了一位状元郎。 在这种情况下,季衡回到家,家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大家都出门了,甚至连六姨娘都去了庙里,只剩下璎哥儿还在前院上学的院子里读书。 季衡回到自己的屋子,别的也不多说,只是让丫鬟赶紧准备浴汤,他要沐浴。 季衡在外面的时候,一直是镇定自持从容自若的模样,坐在浴桶里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了心力交瘁,洗完澡,他换了一身衣裳,明明没有做什么事情,他却感觉很疲累,于是就又爬上了床去,在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情况下,他迷迷糊糊地要睡又睡不着。 许氏兴高采烈地作客回家,发现季衡病了。 季衡的确是病了,大约是心里太憋闷,他又不是会发泄出来的人,于是就憋出了病,开始发低烧,发烧了许氏要大夫来给他看病,他又开始折腾起来,不要大夫看病,以前的季衡是十分听话的,没想到突然犟起来,就成了一头蛮牛,十个人也拉不回来。 他不要大夫看病,也不吃药,反正就是在床上昏昏沉沉的。 他考上了进士,因为是一甲状元,所以倒不用再参加之后的选官之类的考试,但是这一科同年们的聚会却是特别多的,在不认识季衡之前,这些士子都想过季衡是个十分高傲的人,毕竟他做过皇帝伴读,又和皇帝有那种暧昧关系,但是自从见了季衡,大家对他的印象都有改观,觉得他为人随和,虽然年岁尚小,却是很老成的,很好说话,于是便有很多人想要结交他,邀请他参加聚会,但是季衡生了病,哪里也没有去,同年们到他家来看他的,他倒是都让许氏请进了内院里来看他,季衡之前是看着瘦,身上却很有些肉,现在这么一病,是真真瘦下去了,下巴都变尖了,脸颊也有些可见棱角的样子,一双眼睛却又显得更大了,虽然人还是好看的,但是却和之前的清华俊朗的模样有了很大区别。 季衡对这些士子们给出的生病理由是他身体本就不好,那天游街的时候就有些不适,之后即使有皇帝体谅他,留他休息,而将祭拜孔庙和去翰林院的事情交给了榜眼,但他还是没能熬住病了。 让大家扫了兴,他感觉十分惭愧。 美人总是惹人怜爱的,所以之前因为季衡没有去孔庙祭拜而让人有微词的事情,也因为他的这个解释,而被人接受了。 皇帝知道季衡病了,但是他被季衡那话怄得还在内伤,想去看季衡,又怕被他的话堵了,于是拖了几天,到第五日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坐不住了,从皇宫里出来,微服上了季府。 163、第三十二章 皇帝本以为自己和季衡之间有了肌肤之亲,做了一夜夫妻,季衡和他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会有些进展的,毕竟,哪位女人都该依恋她的丈夫,没想到,季衡却是这幅样子,将那晚的事情真当成不存在。 皇帝不得不承认,季衡身上没有任何女人该有的点。 这个认识让皇帝感觉挫败,因为这让他不能用收服女人的法子将季衡收服了,之前一直想要季衡做自己的皇后,他现在也真正意识到季衡是真的不愿意。 皇帝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衫,看着就是个一般书生的样子,在季衡身上受到了这样严重的打击,加上他又无时无刻不担心季衡的身体,所以,他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神色上带着憔悴,虽然强打起精神,却依然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被许氏迎进了内院里,在外面的房间里,皇帝问许氏,“君卿真不愿意让大夫来看病?” 许氏因担心季衡,情形不比皇帝好多少,也是一脸憔悴,摇头道,“是呀。他以前从不这样让我担心为难,只这一次像一头蛮牛一样,无论怎么劝他都没用,他就是不愿意看大夫,只是躺在床上,或者看书或者睡觉,这么几天了,烧倒是退下去一些了,只是短短几天,人也要被烧得脱了形状了。皇上,您好好劝劝他吧。” 皇帝心想季衡这肯定是故意不愿意看病的,想他也许是故意要和自己作对,所以才不肯看病,他是要折磨他自己,这样也来折磨他。 皇帝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对着许氏倒是一派平和,丝毫不显自己的心思,说道,“朕得知他病了,就前来探望,自然会好好劝一劝他的,夫人看着也精神不济,还望保重。” 许氏对着皇帝道了谢,请皇帝往季衡所住的屋子里去了。 季衡并不是三岁孩子,受了点委屈就要矫情地不吃不喝让所有人都来哄着,他不看病,只是怕大夫来把脉看出什么情形来。 他知道好大夫能够把出女子承受欢爱前后脉象的不同,许氏让请大夫来看病,定然是请一直为他看病的大夫,大夫到时候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对他来说,那就是丑事又被揭开一次,他想他在皇帝跟前尚能忍住,再来一次,他却是忍不住的。 所以季衡才坚决拒绝看病。 皇帝进季衡卧室时,季衡也没闲着,坐在床上看邸报,床上还放了一张他专用的床上小桌,他将邸报上的有些消息会记下来。 邸报上的消息写法都是有讲究的,一般一条消息背后有不少潜台词,季衡作为明眼人,自然是看得出来的,所以就将这些潜台词会用自己明白的话写下来,有时候会专门再看看,以免忘记。 皇帝进了卧室,然后回头对许氏做了个手势,让她不要跟着进去,许氏也不好违抗皇命,躬身行了个礼,就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了。 皇帝在每年元旦的朝会上,要面对几千人,也是从容自信,此时要进季衡的卧室去面对仅仅季衡一个人,他却有些紧张,深吸了两口气,他才绕过屏风,看向了季衡的床。 季衡认真地看着邸报,没有注意到皇帝来了。 皇帝站在屏风边,一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看着季衡,季衡果真如许氏所说,在短短几天之内就瘦得脱了形状,原来还有些肉的面颊瘦得下巴都尖了,眼睛似乎更大了些,但是眼下却有些青色,是个十分憔悴的模样。 皇帝在一瞬间就心疼了,心想自己为何没有早些时候来看他呢。 皇帝走到了季衡的床边去,房间里窗户是开着的,明媚的阳光将光线送入房里,房中十分明亮,也正好将皇帝的影子映向了床上,季衡没想到来人是皇帝,以为是许氏,便没有抬头,说道,“母亲,你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吧,不用总来看我,我已经不烧了,没事了。” 皇帝没有说话,依然是还站在那里,季衡又看了一则邸报,突然发现那个影子不是许氏的,这才惊讶地抬起头来,于是看到了皇帝。 皇帝背对着光线,他的面孔处在暗影里,显得轮廓很深,眼神更是深邃,季衡本来还平静的眉宇皱了一下,甚至嘴唇也动了动,似乎是要说出什么来,最后却又闭上了嘴。 两人平静地对视着,一时都看不明白对方的心思,还是皇帝先开口,“君卿,朕听闻你病了,来看看你。” 季衡笑了一下,虽然他想尽量笑得平平常常,但是他也只是个人,不是神,做不到真的无情无绪,于是那笑里实在掩盖不住讥嘲,季衡要从床上起身,是要下地行礼的意思,皇帝赶紧上前了两步,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将季衡按在了床上,道,“你身子病着,又何必多礼,就这样罢。” 季衡道,“微臣可不能因为被皇上睡了一次就如此不在意礼仪,不然就该被人说恃宠而骄,不知尊卑了。” 皇帝看季衡又故意用话刺他,想要忍却没忍住,他这一天虽然是书生的穿着,但是身上却是有佩剑的,他将腰间那把不长不短的剑突然拔了出来,将剑柄放进季衡的手里,说,“朕知道你这是恨上朕了,朕对你的心意你都可以不在乎,一心是要和朕撇清,既然朕做了那对不住你的事,朕也并不是懦夫,要推卸责任,朕也不想对你道歉,朕并不后悔,你不知道我多少次梦到能够和你锦衾之下被翻红浪,正如你所说的,朕满意了吧,朕的确是满意了,只是朕觉得还不够,很不够。你是不是恨朕恨得很,那你就用这把剑泄愤吧,你想怎么样,朕都受着。” 季衡怒瞪着皇帝,突然将手里的剑向皇帝刺过去,皇帝果真是直直地坐在那里,连一丝躲闪也没有。 季衡是用剑的高手,虽然力气不足,却一向是十分灵活,剑在要刺到皇帝肩膀上时转了一点方向,直直从皇帝的肩上擦了过去,季衡又用另一只手一击,剑从他的手里脱手而去,向外飞了出去,正好插/进了不远处的屏风里,屏风是刺绣的夏荷图,剑划破了刺绣又掉在了地上,因地上是地毯,便只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季衡朝皇帝小声怒斥道,“你可真是卑鄙,你知道我不敢杀了你,就如此惺惺作态。” 皇帝紧盯着他,皱眉说道,“朕的确是卑鄙,但是朕没有惺惺作态,你比谁都清楚。” 季衡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因为瘦得脸小了,眼睛又怒瞪着,就更显得大,他瞪了皇帝一阵,发现是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他就开始摇头起来,道,“是我天真,我竟然相信你定然会守君子之礼。不过事情都这样了,还一直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说到这里,本来是有些悲伤无奈的语调,突然又是一转,变得平和起来了,人也看向皇帝,道,“皇上,您今日来我家,只是来看看我的吗?” 皇帝知道自己和季衡之间的事情已经是个死结了,而皇帝并不愿意将这个结解开,而且觉得打得越死越好,季衡突然变得平和起来了,他就知道季衡是要和自己说政事,毕竟季衡的手里还拿着这一个月的邸报。 皇帝便说道,“朕只是来看看你的,你身体不好,就多休息,也不要胡闹,该找大夫的时候,一定要找大夫。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受病痛的只是你自己,而且你的母亲也一直在为你担心,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母亲着想。” 季衡根本不想听皇帝这样的劝解,这样的话,他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他轻叹了口气,道,“皇上,我明白的。我已经没事了。我看到这邸报上写要启用赵家到福建去对抗海寇之事,这事,之前倒没听您说过。” 虽然朝廷的邸报说是对朝廷政事做的很及时的报道,但是其实这上面的每一条消息都并不及时,例如,要是皇帝要将福建一地对抗海寇之事交给赵家,那么,皇帝和朝廷里核心的几个人会在好几个月前就有了这个意向,并且做了讨论,而且此事已经完全确定下来了,说不得赵家的将军已经到了福建了,这事才会上邸报。 而即使季衡这几月一直在专心考试,但是也是对朝廷中的动向十分清楚的,赵家要在东南海患之事上被起复,此事却是没有在朝廷里讨论的,连他父亲都没有对他说过,没想到就这么上了邸报,可见此事是在短时间内决定的,而且还是皇帝专门授意了礼部将此事在这一期登上邸报的。 季衡会好奇,并不奇怪。 皇帝本是无意和季衡讨论此事,但看季衡是非要说此事不可了,便说道,“是这几日朕才下的决定。” 季衡心想果真如此,便又问道,“皇上,您如此做,是有什么打算吗。” 皇帝道,“朕想,你一定以为朕是个狠辣的人,毫不念旧情,朕其实并不是这样。” 季衡因他这表明自己的话而愣了一下,心里已经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帝紧盯着季衡,继续说道,“朕记得答应过季庸的事情,朕说过,他要是一心忠于朕,朕不会不考虑他的忠心的,谁对朕的好,朕都记在心里,只要谁不辜负朕,朕也自然不会辜负他。朕已经处置了原永昌侯一家,那么,朕自然会放过季庸家里的。赵家现在已经处在了最低谷,如何对待他们,只是在朕的一念之间,仅仅只是用他家曾经和谋反的吴王联姻过,朕就能够将他家全家处斩。不过,朕无意于此,朕是念旧情的。而且朕知道你和季庸关系匪浅,朕也无意让你为难。朕会重用季庸的,只要他这次能够立功,朕就能够让他家恢复以前的荣耀。” 一个家族的命运,也不过在皇帝的一念之间而已,这就是最高权力的能量了。 季衡眼神沉静,知道皇帝要提拔赵致礼了,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激动的,不过,他也知道,在皇帝提拔赵致礼的同时,太后恐怕是要被处置了。 以前那么专横的太后,现在也是能够轻轻巧巧被皇帝捏住的了。 而他季衡的家族,其实也不过是皇帝手里的一只小虫子罢了。 皇帝说完,又问季衡道,“朕如此决定,你也当高兴了吧。” 季衡略微惊讶地看向皇帝,皇帝又说,“季庸说他曾经求过你,让你来替他家说情。不过这么些日子了,你也没有实际对朕求过此事,季庸能够一直这么信任你,朕倒是觉得难得的。” 季衡心想皇帝这么亲自来离间自己和赵致礼的关系,也还真是难得了。季衡想了想,对皇帝说道,“皇上不必说这个话来试探微臣,季庸的确是向我求助过,不过他却不会有这样大的野心,只不过是想要保住家人罢了。要是季庸有恢复赵家的心思,微臣也是不会答允他的。即使皇上对我做出了这种事情,微臣也的确是怨恨,却并没有任何要背叛皇上的意思。如果皇上与我能够君臣相处,我敬你是君如父,您也待我为臣是子,微臣也就心满意足了。而且,如果皇上能够怜悯我,让我能够下东南去,对平海寇,建立稳固的东南海防起到作用,那么微臣当十分感念皇上的恩德。” 皇帝因他这请求怔了一瞬,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他在此前应该已经想到了季衡会提出这个要求,不过他完全无意放他离开京城,之前季衡离开了他三年,已经让他饱受了相思之苦,即使季衡在京城,对他总是如仇人相见,他也并不愿意让他到东南沿海去。 皇帝说道,“朕愿意给季庸立功的机会,你知道,已经是朕对你的恩典,你再要想下东南去,却是不行的,再说,你才刚考了状元,哪里就能被任命要职。” 季衡的眼睫毛扑闪了两下,又垂了下去,半敛了眼神说道,“既如此,微臣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相求了。微臣累了,皇上若是再无事,就请回吧,也请恕臣不送之罪。” 皇帝看自己一没答应他,季衡就如此冷淡了,不由又气闷起来,气闷之后又在心底深处松了口气,因为意识到季衡并不是油盐不进,只要让他高兴了,或者是有季衡想要从他这里知道或者得到的东西,季衡都是好说话的,也就是季衡其实是十分容易被他辖制住。 皇帝于是一边起身一边说道,“现在东南沿海海寇依旧,用你的法子,是短时间里看不出太大成效的,但是朕相信,只要将沿海的海防建立起来,就是可以事半功倍,解决后患的。朕现在虽然不能答应让你去东南沿海,以后你想去,朕倒是可以考虑。” 季衡刚才那话其实只是想向皇帝发出一个信号,要缓解两人关系,也不是不可能,他季衡也是有所求的,只是不知皇帝愿不愿意给而已。既然皇帝这么说了,那显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季衡也就放了心。 于是皇帝和季衡都是满了意,皇帝去将掉到地上的剑捡了起来,拿过剑鞘封好,然后放到了屋里的桌子上,又看了季衡一眼,他就往门口走了,又说了一句,“别因为和朕怄气就不爱惜身体,你一瘦就更像女人,不信就照照镜子。” 皇帝最后这一句又让季衡生了气,甚至让他气得将手里的邸报都在床上拍了好几下,季衡拿捏住了皇帝七寸,皇帝也是彻底明白了季衡的弱点。 许氏在正房的堂屋里等到皇帝出来了,皇帝对她和蔼地笑,“君卿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的,夫人也要多保重。” 许氏赶忙道了谢,又送皇帝出去。 等许氏送完皇帝回到季衡的卧室,因为屏风是挡在门前的,所以她一眼看到了屏风上那被一剑划出来的长口子,不由一阵惊讶,心想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她转过屏风问季衡,“衡儿,这屏风是怎么回事?” 季衡对她笑着说,“没事,就是皇上试一试他的剑是否锋利,就在屏风上划了一道。你看,那剑他就留在桌子上的。” 许氏看过去,桌子上的确有一把剑,剑柄和剑鞘是内敛的华丽,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许氏轻声抱怨了一声,道,“皇上怎么在你跟前比划起剑来了。刚才我进来看到,吓了一跳。” 季衡道,“皇上知道我爱剑,就专门送来的。难道你还以为皇上会对我动兵刃吗。” 许氏其实的确是那么担心的,嘴里却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爱剑。” 季衡笑道,“以前在宫里伴读时,我的剑法还是不错的,所以皇上以为我爱剑吧。” 说到这里,他又赶紧转移话题,道,“七郎怎么样了,这么多天了,水痘还没有好吗?” 许氏想到许七郎因为发水痘而错过了殿试,不由十分感慨,叹气道,“你这几天生病,我哪里有时间过去他家看他,不过是让下面人去看了看情况罢了,但是回信还是说没全好呢。这发水痘,虽然一般只是四五日,也有六七日的,又要将养些天,七郎还不能出门,倒也是情理之中,你就不要太过担心了。” 季衡一想也是,觉得七郎这次应该是真发水痘,不然他中了状元,之后又病了,以七郎的心性,要是不是真病,怎么着也该来看他的。 季衡正这么想着,外面却是响起了小丫头莲子的声音,“表少爷,让奴婢进去通报一声吧。” 然后是许七郎的声音,“我要见衡弟,还要通报?” 莲子是新到季衡身边的丫头,平常是个十分尽心的,不过和许七郎之间却没有什么情分,她又不像荔枝她们那么灵活,自然就是一板一眼地对待许七郎了。 许七郎却不理她,人已经进了里间里来了,他也是一眼看到了那被划坏的屏风,“呀”了一声之后说,“这屏风怎么被划开了,这得是很锋利的刀剑划的吧。” 他这么说着,人已经转过了屏风,看到床上的季衡,他就对他有些惭愧地笑了一下,又对许氏行礼道,“侄儿给姑母问安了,我担心衡弟,一路闯起来,还望不要怪罪。” 许氏还没有说话,季衡已经说道,“你才从我家里出去多久,怎么就学得这么会说客气话了。赶紧过来,你的水痘全好了?” 许七郎对着季衡明亮的目光,神色上有些微躲闪,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走到床边去,在许氏的旁边坐下,说道,“其实是前两天就全好了,不过母亲不让我出门,今日她才让我出门。衡弟,恭喜你了,夺了魁首状元,我这次却是辜负了你,连殿试也没能参加。” 季衡知道发水痘是很消耗元气的,看许七郎这么精神,而且最开始对着他也是目光躲闪得很,可见他大约是真没有发水痘,而是他家不要他参加殿试。 季衡不得不揣测起许大舅的心思来,许大舅作为一介商人,商人虽然有钱,而在大雍朝地位也并不是太低,但是比起进士及第的仕人来说,地位还是很低的,他居然会阻止自己的儿子考殿试,可见事情的确是十分不简单。 季衡脑子里想得多,嘴上却只是简简单单地说道,“你没去参加殿试,我也是替你惋惜的,不过你这算哪门子辜负了我?” 许七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怎么不算辜负,我知道你对我的期许。” 季衡伸手拉了拉他的手,又仔细看了他的脸,道,“你是病了,又不是别的,身体是好的就好了,反正殿试三年后你还能参加,也并不急在这一时。再说,你年岁还小,一直就心思单纯,这时候出仕,对你来说,倒不是好事。” 许七郎愣了一下,见季衡对他如此关怀,他倒是更惭愧了些,因为许氏在,他也不好多说,而这时候,外面又来了人,这次却是许七郎的母亲秦氏。 既然许七郎都在了,秦氏也该会来,这倒是在季衡的预料之中的。 164、第三十三章 秦氏进屋就先说了季衡的情况,“衡哥儿也不好好爱惜身体,这才刚做了状元郎,身子就垮掉了,卧病在床,这怎么好。不是一直都有大夫在看病调理身体吗,怎么身体还是这么差呢。我们那里正好还有一些好药,衡哥儿只要要的,就说一声,马上送过来。” 许氏起身挽着她让她在屋子里的凳子上坐下了,自己也坐在了秦氏旁边的凳子上,然后才说,“衡哥儿这病,是他游街那日晒了太阳晒的,不是什么大病,就这么歇几天就好了,倒是有劳嫂嫂你担心了,药那些东西,要是衡儿要用的,我是不会客气,让人去找你的。” 秦氏笑起来,目光又放在了季衡身上,季衡病了这几日,没想到就瘦了不少,而且是瘦得有点不正常,脸上也是憔悴的,不过因为他长得好,肌肤莹白好若凝脂一般,即使憔悴,看着也还是好看。 秦氏不由在心里想,没想到他是那么个残缺的身体,却能够一直长得这么好看,而且还是个聪明人,还能中了状元,真是个怪物一般的人。 她这么想着,面上却是和蔼的笑,又看到许七郎坐在床沿上,目光殷殷,只在季衡身上,那种痴恋的神色,就让秦氏在心里又不高兴地叹了一句,“真是冤孽。” 秦氏于是将话题说到许七郎身上去,“我们就是一家人,妹妹千万不要客气。再说,您帮着将七郎教养长大,还中了贡士,真是七郎的福分了。我们两家,还分什么彼此呢。要不是七郎前阵子出水痘,也是能去参加殿试的,参加了殿试,那还不就是实实在在的进士老爷了呀。” 许氏说道,“七郎在我心里,就和衡儿是一样的,我都是当做亲生儿子在带的,他出水痘,我们还不都是担心不已,他出水痘可是比衡儿这体弱之症要让人担心多了。他现在好了,我们也才能够放心呢。” 她说着,又对许七郎招了招手,“七郎,来,到姑母身边来,我再好好看看你,你这出水痘,可没留下什么疤痕后遗症吧。” 许七郎用笑容来掩盖自己的心虚,到了许氏跟前去,许氏拉着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到他的确是好的不能再好,这才松了口气,说,“没事就好。” 秦氏也说,“不就是嘛,没事就好。要不是让两个有力气的婆子一直守着他,他那胡搅蛮缠的脾气,还不得胡乱抓挠,那不留疤也不行了。他这才刚刚好,恢复了些元气,就马上要出门来看衡哥儿,我们是无论如何阻止不住的,只好让他来了,我也就跟着过来了。” 许七郎回头看了看神色柔和安详的季衡,就说,“衡弟中了状元,这是一等一的大好事,我怎么能够不来看他,祝贺他呢,再说,他又病了,我也更是该来看他的。” 秦氏因他这话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好像衡哥儿这中状元,却是没有病了更值得你上心的一般,你直接说这两样都当你前来不就得了。你这太不会讲话,还要让你姑母和衡哥儿别和你计较。” 许七郎又从许氏和秦氏身边挣脱离开了,又回到床边去,低头仔细打量季衡,看到季衡脸颊消瘦了很多,眼睛下面还有憔悴的青影,实是十分心疼,说道,“衡弟中状元,这倒是意料中的事情,衡弟学问做得那般好,要是不能中进士,我都是不信不服的。不过,中了进士,中了状元,也没有什么好的,衡弟身体不好,去做这官,为朝中事殚精竭虑,身子也不能好好将养,在我看来,除了光耀了门楣,又有什么好,反而是他病了,更让我担心,我本就是说的心里话。” 他说着,还又伸手拉住了季衡的手,道,“衡弟,你说是吧。” 季衡无声地笑了笑,又摇了一下头,许七郎的这种真性情,正是季衡最喜欢的。 秦氏则是又斥责起许七郎来了,说,“你这孩子,又在胡言乱语。” 许七郎回头看向她,道,“我才不是胡言乱语。我本就是不在乎做官的,不然我就这么白白错过了殿试,那还不得要怄死了。” 季衡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说,“三年后还有机会的。”其实他还记得多年前,小小的许七郎高兴地对他说,“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时候的那种豪迈和势在必得。他不知道是时间和时事改变了许七郎的价值观,还是他刚才说的那话,也只是为了安慰他。 许氏也安慰道,“是呀,三年后还可以再考。七郎年岁还小,三年后也只得二十二三岁,那也是少年进士的。要是再考个状元出来,那才叫好呢。” 秦氏笑着说,“倒是借了妹妹你的吉言,不过我看他能够上个三甲就不错了,他可没有衡哥儿的聪慧和天分,也没有衡哥儿的刻苦和毅力。他就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 许七郎被秦氏贬低了,他也不气恼,反而也是笑,道,“三年后的事情,三年后再看吧。” 秦氏一拍巴掌,也说,“是。三年后的事情三年后再看结果。” 说着,就又拉了许氏,道,“你大哥在广州给七郎看了一门亲,让我带着七郎回去,让去相一相,七郎也是老大不小了,即使要考状元,那成家立业,也是先成家后立业,该给他先成了家,再让他来博功名。” 秦氏这么一说,许七郎的神色上就显出了痛苦,然后目光一眨不眨地看向季衡,季衡也略微有些吃惊,因为之前完全没有听到任何一点消息,也没有任何一点迹象,许大舅竟然是要在广州为许七郎说一门亲。 季衡于是先于许氏说道,“舅母,是说的哪家的女儿呢。” 许七郎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自己说什么,最后却没说,他看向了秦氏,秦氏目光从季衡和许七郎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许氏身上,和许氏说道,“妹妹应该是知道的,也是做海上生意的,姓宋的宋之晟的女儿。宋之晟虽然家业做得大,除了原配之外,又纳了有十来个妾室,却无论如何求不来儿子,膝下竟然只有一女,这女儿今年刚及笄,据说是个贤淑而蕙质兰心的姑娘家,你大哥托人去问了他家的意思,他家对七郎甚是喜欢,已经是私底下对了八字了,也是十分相合的。不过我们不想让七郎不欢喜,所以就让他去看一看那姑娘家,要是他不愿意,那也就罢了,要是他愿意,那就定下来,就这两年也就把亲成了。虽然他是个男儿家,但也不能拖着总不成亲的。” 许七郎这次没有和秦氏闹,想来是已经妥协了,他又看了看季衡,季衡对他笑了笑,说,“你的确是不小了,也不要总让舅舅舅母担心你,是时候成家立业了。到时候带着嫂嫂一起上京来,我要是成婚有了儿女,正好和你的儿女指腹为婚,我们结亲,如何?” 许氏和秦氏都因季衡的话笑了,许氏说,“两个都还没有媳妇的小子,就想着要将儿女指腹为婚了。” 秦氏也是笑这个,但是说,“这倒是一件妙事,七郎和衡哥儿关系好,对衡哥儿依恋得很,以后做儿女亲家,倒是最相合的事情了。” 许七郎却没笑,只是目光深深地看着季衡,季衡又问了许七郎一遍,“你是什么意思呢。” 许七郎眼睛眨了眨,勉强笑着说道,“那自然是好的。” 之后许氏就借着事情将秦氏拉走,说是要去说私房话,就故意将季衡这里空间留给了季衡和许七郎两人。 两位母亲都走了,许七郎就坐到了床头去,神色上略微有了点忧伤,对季衡道,“你身体总是这么差,我怎么放心走呢。” 季衡听他这么说,不由一怔,侧头看他,只见许七郎神色沉静,眼神幽深,又带着深深的忧虑,季衡有些恍惚,心想许七郎以前何曾有过这种神色,他已经完全长大了呀。 季衡道,“你不走,又能对我的身体起到什么帮助。别傻了,你长大了,得离开我去做你自己的事情了。” 许七郎因他这话有些许动容,道,“我想明白了,我的确是需要去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来,衡弟,我不能总是依赖你。更何况,本就是我是哥哥,我比你大。” 季衡觉得许七郎这话里总是带着伤怀,让他很不习惯,就笑着拍了一下许七郎的肩膀,道,“打起精神来吧,你是回广州去成婚,又不是去入龙潭虎穴。” 许七郎果真笑了笑,道,“是呀。” 然后又突然说道,“我们来之前,是皇上来看过你了吧。我们在街上转角处,我看到从你家离开的马车像是皇上的。” 季衡说,“嗯,他来过了。” 许七郎叹了一声说,“衡弟,我的心意从不曾改变过,如若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是愿意为你承受一切的,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也并不愿意让你为难。不过,如若皇上让你为难了,不做他的官,你到我的身边来,我也能让你一生顺遂安乐的。” 季衡有一些惊讶,不过紧接着就是感动,他说道,“你真是长大了。” 他这话让许七郎又显出了孩子气,许七郎恶狠狠地强调道,“我本来就比你大,我是哥哥。” 季衡笑起来,说,“我知道,你别这么大声,好像我听不到一样。” 许七郎道,“我知道你听得到,但是你从不将这往你心里去。等我下次回来,你要叫我哥哥,不许叫我七郎。” 季衡好笑地点头,“嗯,好。” 季衡没有问许七郎为什么要借发水痘而不参加殿试的事,也没问原来一心要许七郎进入官场,而且也一直只在官宦之家为许七郎找妻子的许大舅,怎么现在一下子就为他找了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而且还是海商的,种种疑问,都在季衡的心里,但他觉得这不是问的时候,或者是问了许七郎,许七郎大约也是不清楚的,反而会让许七郎回去问他父亲或者母亲,打草惊蛇。 季衡低烧退了之后,身体就渐渐好起来了,又过了好些天,他也就养回了些精气神,可以出门了。 而这时候,朝廷里的任官文书也发下来了,毫无疑问,季衡中规中矩地要去翰林院做修撰。 皇帝是勤学好问之人,几乎每天都会招翰林院的翰林们入宫陪他读书,为他讲学解惑,季衡做了修撰,被皇帝召入宫的概率就会很大,而且还是名正言顺地被召进去。 季衡对这个授官没有任何意见,而且也在准备去入职。 而对皇帝这个人,他的确是很失望了,希望自己在翰林院做一阵子就能够外出为官,先解开和皇帝之间的这个结。 在五月中旬时,赵太后在宫中暴毙,但是给出的官方说法是她之前就病了,经过治疗无效,所以只是病逝。 165、第三十四章 太后薨逝,自是要治丧。 太后死前,皇帝已然和她的关系十分不好,太后在凤羽宫中居住了几十年,从她入宫为后开始就在这里,皇帝却在年后就将她迁到了太后应该去的景福宫,景福宫在皇宫西北方向,这里要比凤羽宫冷清很多了,给太后的配给也减少了很多,而且实是将她彻底监/禁了起来,平常谁都不能进去看她,她也不能传出消息来。 太后是个风光了太多年的女人,自然无法平复这种一遭沦为阶下囚一般的心情,故而身体就开始不好,病病歪歪起来,但她即使病了,却也得不到好的照顾,身体自然就不好,不过她的死却并不是自己就那么病死的。 皇帝已然要提拔赵致礼起来,所以在此之前,他就要将太后处理掉。 这天傍晚,他到了景福宫里来。 太后正歪在榻上看窗外的夕阳,五月天气已经要热了起来,开着窗,吹一吹风也是好的。 只是盯着窗外的风景,只剩下天空飘过的白云,院落里只有几株桂树,还有两缸子荷花,因为景福宫没有经过大的修缮,已经有些旧了,外面的雕栏上彩绘油漆则经过时光的腐蚀已经脱落变得斑驳。 太后想到当年她刚嫁给先皇时,也经常来景福宫里也老太后请安,当时的景福宫要比此时热闹得多。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太监的唱礼声,“皇上驾到。” 太后听到了,她愣了一下,随即就平静了下来,心想赵家已然被皇帝处置了,而她的结局也不过是个死,最近她的身体很差,而且越发意识到自己老了,倒不是很怕死。 所以她不惧怕皇帝来,皇帝来最多就是赐给她一杯鸠酒,而这杯鸠酒,太后并不怕,说起来,在先皇时候,她就不怕这杯鸠酒,所以才将赵家的荣耀保持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不过她随即也不得不想,这世间没有永远的一成不变的东西,即使是皇家的江山,也是一代一代地,自有其更迭,更何况只是一个公侯之家的兴衰。 所以赵家的败落,太后在面对死亡已然能够镇定淡然时,自然也是能够看得开的。 她坐在那里,对皇帝的到来毫不动容,嘴里轻轻吟唱着:落日西飞滚滚,大江东去滔滔,夜来今日又明朝,蓦地青春过了。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英豪。龙争虎斗漫劬劳,落得一场谈笑。 伺候太后的宫侍在外面恭迎皇帝,然后结香女官才进了内室里来,低声道,“太后娘娘,皇上来了。” 太后瞥了她一眼,说,“再如何哀家还是太后,难道要哀家出去迎接他,而不是他前来请安吗。” 结香女官还想说什么,皇帝已经自己进来了,道,“的确是如此,正该儿臣前来给母后请安。” 太后冷哼了一声,又看向皇帝,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皇帝了,她以为他年纪轻轻已然将权利牢牢握在了手心里,而且还将她这个大仇人逼迫到了如此境地,将赵家也处置了,他会是个得胜者的姿态,必定是豪气万千而沾沾自喜的,没想到皇帝只是平平淡淡的样子,面无表情,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任何一个人一样。 要是皇帝在太后跟前狂妄,太后反而会高兴,因为这个小子也不过如此,但是皇帝是个这样的平淡的姿态,却让她很是不满了。 因为在这样的皇帝跟前,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皇帝既然那么说了,便还真规规矩矩躬身给太后问了安,说,“儿臣给母后请安,不知母后身体可安泰否。” 太后盯着他,冷笑了一声,“哀家这里是什么情况,难道你还不知道。” 皇帝看了屋子里一眼,跟在他后面来的柳升就赶紧端了个凳子放在了皇帝的身后,皇帝便就坐下了。 然后他对柳升示了意,柳升就请结香女官和自己一起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太后和皇帝,皇帝才对太后说道,“母后这里是什么状况,儿臣的确是知道,不过这个时候才来看你,却是儿臣的失职了。” 太后看皇帝竟然能够将这样的话说得这么坦荡,就更是生气,心想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嘴里也骂道,“皇帝还知道失职这个词,你那般恨哀家,此时来这里,又是什么事。” 皇帝神色还是平和的,嘴里却说道,“只是恳请母后前去陪伴父皇罢了。” 因他这句话,太后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声音尖利地说,“你以为哀家会怕死吗,哀家什么也不怕。你要哀家怎么死,当年你的生母易贵人,喝了哀家赐的鸠酒,据说是疼得在地上翻腾了好一阵子才死了,你这又是为哀家准备的什么。” 她以为自己这么说,定然会看到皇帝勃然变色,没想到皇帝还是那副平淡的模样,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太后在心里说,这个没心没肺的,连自己的生母都不知道心疼。 皇帝看着太后,因为他太平静,倒让本来激动的太后也激动不大起来了,太后再次骂他道,“连自己生母的死都不在乎吗,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怪物。” 皇帝轻叹了一声,道,“朕怎么会不在乎娘亲的死呢,只是,即使在乎,娘亲也是不会再活过来了,而朕也将好好报答死去的她。父皇先前并无和母后你合葬的意思,当时除了修帝陵,还为你在后妃陵园里为你修建了后陵,但你却自作主张,在父皇帝陵旁边又重新修建了后陵,想要和父皇合葬。既然母后你要死了,此事,你自然也就不能做主了,朕还是会将你葬在后妃陵园里的,将娘亲封为慈圣皇太后移到你修建的后陵里去和父皇合葬,这也算是对她的报答了。” 太后因他这话气得不轻,一声大喝,“你敢!你敢!你敢这般做!” 皇帝看太后气血上涌,一双眼睛要从因为消瘦而变得凹陷的眼睛里凸出来,他却依然能够笑出来,道,“母后呀,你是知道朕敢,所以才这么害怕不是吗。你说朕敢不敢呢,这么点事,朕怎么会不敢。” 太后厉喝道,“朝臣们不会答应的。” 皇帝道,“朝臣们没有不答应的。不然你修建的后陵要怎么办,作为空陵么。” 太后气得直接从榻上跳了下来,想要给皇帝几巴掌。 太后本就是武将之家出身,脾气其实是暴躁的,但这么要亲自动手打人却是没有过的,此时她是气得狠了才这般。 皇帝却对她的暴怒毫不以为意,甚至是以冷眼旁观看笑话的神色看着她,这就更让太后生气了,太后还没有打到皇帝,皇帝抓住了她的手将她一攘,直接把她攘到了地上去。 太后气喘吁吁,面颊绯红,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皇帝然后走到了门口去,又对外面唤道,“结香姑姑。” 结香宫女进了房间里来,对着皇帝行了一礼,皇帝又坐回了位置上去,然后说道,“将太后扶起来。” 结香赶紧过去将太后扶了起来,太后因为太生气了,要推开结香,而且还给了她一巴掌。 结香挨了打也并不动容,只是说道,“娘娘,起来吧。” 太后尖利地大骂,“滚。” 结香没滚,还是将太后半拖半拉地扶了起来,让她在榻上又坐下了。 皇帝没有让结香出去,而是对太后说,“等你死了,朕会让结香姑姑到麒麟殿去伺候朕,本来朕是早有此意的,只是结香姑姑念着和你的旧情,不愿意过去早早过去罢了。” 结香女官微微弓着身子,并不言语。 而太后因皇帝这话自然是明白了,她眼神锐利地射向结香,道,“好啊,你是从什么时候背叛主子投向了他的。” 结香讷讷并不回答,太后于是道,“背叛于哀家,你休想有好结果,你们都给哀家陪葬,都陪葬。” 皇帝笑了一下,说,“母后,你都要死了,又说什么陪葬的事情。结香姑姑,你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投向朕的。” 结香神色平静,眉宇之间却自有坚毅和看透世情的淡然从容,说道,“娘娘,奴婢同陛下生母易贵人其实是双生姐妹,因为家中贫困,母亲又无法哺乳,就将奴婢送给别人养了,没想到养父母家里遭难,我就被卖为了奴婢,后来辗转被卖到了赵府,幸得娘娘您赏识,做了您身边的婢女,甚至跟着一起到了皇子府,又入了宫。虽然如此辗转,但奴婢知道我有一个双生姐姐,且和她之间有一种牵系在,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她,我就知道我们是姐妹,姐姐也有和我相同的感受。她心痛,我也会跟着心痛,她恐慌,我也会恐慌,她高兴,我也会高兴,反之,我的感受于她亦然,这是多么玄妙的一件事呀,就像是我们是同一个人,她死的时候,我也痛得生不如死,之后好了,就像是失了魂,只是我受姐姐所托,要好好护着陛下,这才有了生气一直活下去。而奴婢知道娘娘待我亦是不差,所以娘娘失势,奴婢也不愿意就此离去,定然要伺候娘娘到最后时刻才好。” 太后听得眼睛怒瞪,张目结舌地看着结香,心想这么多年来,她最信任的人,跟随了自己几十年的人,其实一直是在骗着自己,这事情让她完全不能接受,她突然一口血吐了出来,眼前一片发昏,但她又赶紧稳住了自己,结香看到她吐血就赶紧上前伺候,又拿手巾为她擦拭,又端参茶给她喝,但太后一巴掌打开了那参茶,又狠狠给了结香一巴掌。 皇帝只是坐在旁边冷眼旁观,看着太后那气怒又不可接受的神情,心中却也并无太多快感,他自知自己的情绪总是变化太快,对太后的恨是早就没有了的,太后在他眼里,只是一个身份,想要她如何,就要她如何,因为没有了深刻的恨,看她如此,他也就没有什么可欢欣的。 皇帝发现自己除了对季衡,以及与季衡有关的事情有很大的情绪波动,对其他的事情,几乎都是冷静到让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程度。 没了季衡,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转动的机器,一个皇位上的机器,不是一个人。 他此时又不可遏制地想到了季衡,想到了那晚他在他身下像是一团光,将整个人都照亮了,他从没有如此兴奋幸福过,自然也从没有如此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是个人。 皇帝又想到了季衡那要刺向他又偏开的短剑,他露出了一丝笑来,然后对太后说,“朕是娘亲的儿子,但娘亲和朕姨母是如此亲密的姐妹,朕也是姨母的儿子。慈圣皇太后走了,朕还有姨母可以孝顺,所以母后你倒是可以安心地走的。” 太后怒不可遏地大喝一声,“贱婢所生,你安敢如此。” 她骂完就又吐了一口血,结香为难地又要伺候她,皇帝却说,“姨母,你不要去伺候太后了,她这是怒极攻心,将胸口郁结吐出来,也就好了。” 太后听他这么说,更是气得很。 皇帝又说,“朕还有件事忘了告诉母后你,你觉得为何赵家会败得如此一塌糊涂。” 太后胸口起伏,怒瞪着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皇帝笑了笑,说道,“因为季庸表哥实在是对朕不错,他因你们为他安排的婚事不满意,所以早早投诚到朕的身边,你们所做,朕哪里还有不知道的呢。母后呀,你最喜欢的侄儿都是如此,你说朕能没有如此运势吗。” 太后眼睛瞪得溜圆地看着皇帝,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最后却是身子一歪,一下子倒在了榻上。 皇帝微微勾起了唇,是个冷静而嘲讽的神色,静静看着太后。 结香宫女在旁边站着,看到太后这样,犹豫了瞬间走过去要扶起来,但是发现太后身子却是突然变沉了一样,她一惊,伸手去探了探太后的鼻息,紧接着就是一惊,看向皇帝。 皇帝这时候却起了身,道,“太后心胸即使宽广,想来也无法忍受自己最信任的人从最开始就不可信任,寄托最大的人其实早就背叛。” 结香宫女一下子给皇帝跪下了,皇帝看向她,说,“姨母,你想如何,朕都会允你的。” 结香道,“让奴婢为娘娘守陵吧。” 皇帝眼神动了一瞬,然后又恢复了幽深冷静,道,“朕允了。” 然后转身就出了房门。 当天晚上,宫里的大钟被敲响,正是太后薨逝的钟声。 166、第三十五章 太后怒火攻心呕血而死,在皇帝心里是死得其所。 虽然太后和皇帝之间存在很大的矛盾,但皇帝对待死去的太后却没有太苛刻。 太后虽然果真是被葬到了后妃陵里,葬礼却没有太减省,而是对得起她太后的身份,而且给上了谥号“寿显皇后”,这个谥号也没有显得刻薄。 朝中大臣们都以为以皇帝苛刻和狠辣,且太后死得突然,脱不开是皇帝下的手,皇帝对死了的太后一定不会好,没想到皇帝倒是挺大方的。 这个大方,对死了的太后自是没有影响,却会影响还活着的赵家人。 朝臣官员们的心思都是十分活的,揣测人心更是有一套,特别是揣测上意,更是发挥到了极致。 而皇帝则是故意让他们揣测的,以太后的葬礼规格来知道他的意思,他对赵家,的确是没有斩尽杀绝的意思了,而要派赵致礼南下浙江福建扩建此地水师做好海防也是确确实实的事情。 有了这个猜测,之前一直觉得皇帝心冷不念旧情的大臣,也对皇帝些微改观了,知道赵致礼毕竟曾经做过皇帝的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还是有情分的。 皇帝对待赵家二房那么狠,对赵家大房却只是恩威并重,没有要让赵家大房同二房一样结局的意思。 这下,本来门可罗雀的原定国侯府,现如今又有了些人愿意和赵家大房走动了。 虽然皇帝派赵致礼南下扩建水师,但是当初本是赵家麾下的军队,却全都被皇帝收回手中派了另外的人接管了,且调动军队之权,只握在他自己手里,这次赵致礼南下所用的人,则是另外的人。 而赵家原定国侯赵化淳因为赵家被皇帝逼得走投无路心灰意冷,在年前就大病了一场,一头黑发几日之内尽皆变白,身体大不如前,在赵太后过世后,他更是显出苍然老态,无法过问事情。 赵家的几位庶子,老大已经战死,老二却要庸碌很多,现如今赵家能够顶起家中梁柱的只有赵致礼,后面几位弟弟,除了老五稍稍好些,其他两个便也是庸碌得很,根本不堪用。 赵致礼知道自己身负的职责不小,因海防和打击海寇的方案是季衡所提出,所以在南下之前,他又和季衡见了一面。 因为皇帝有一队在民间的暗卫,赵致礼知道皇帝有耳目,所以也并不偷偷摸摸见季衡,而是到了季府去,直接登门拜访。 季衡已经在翰林院做修撰,虽然他有着一张惹人遐想的脸,但是作风却是十分端正,为人严肃却不死板,学识渊博,性情却平和,并没有文人喜好和人辩论和争执的习惯,故而是特别讨人喜欢的。 到了翰林院,虽有板正的老臣最初对他多有偏见,但是不过短短时日,便对他另眼相看了,其中的其他修撰编修们,和他也是相处得极好,和他有矛盾的,则是找不出几个来,虽然这与他是次辅长公子又是皇帝伴读又是这一科状元有关,但也由此可见他处事的圆融。 赵致礼到季府时,季衡没在自己的屋里,而是在前院他之前和许七郎读书的书房里,因季衡出仕为官了,以后会接待客人和商量事务,所以季大人就让人将用作读书的这边这个院子收拾整理出来让季衡做了待客的书房院子,而璎哥儿学习的地方,则是在他的西跨院里另辟了一间作为书房,并且另设了一道门,供夫子进出给璎哥儿上课。 仆人对赵致礼说,“赵大人,这边请,大少爷在他的书房里呢。” 赵致礼跟着仆人过去,问道,“君卿的书房搬了吗。” 季衡的书房并没有搬,他还是喜欢在原来的屋子里做学问,只是处理公务之类是在前院书房罢了。 仆人则是很懂规矩的,绝对不会将家里的事情乱讲,于是就说,“大公子现在是在前院书房里。” 赵致礼点点头,并不再问。 季衡正在书房里和张先生说话,张先生说季衡道,“据闻皇上多次宣你入宫侍讲,你为何都推脱不去,其中可有什么隐情?” 张先生的话里带着些微责备,因为即使是在皇帝跟前恃宠而骄,也该有个限度。 季衡自从上次被皇帝伤害,他怎么会不恨不怒,只是将一切都压在心底而已,痛苦于他,他并不愿意多想,因为多想也没有任何用处,但是,即使不想,在潜意识里的痛苦愤怒其实并不能得到宣泄,他并不愿意看到皇帝,看到皇帝,无论他面上做得多么平静平和,心里都并不会如面上那般平静无波,所以,除了上一次皇帝来为他探病,他就从此拒绝和皇帝见面了。 皇帝多次传召他入宫,他都抗旨不遵了,甚至是在翰林院,皇帝传他进宫做侍讲,这本该是他的本职工作,他也以自己刚入翰林院并不能承担此重任将事情推掉了。 他如此般,皇帝是完全拿他没办法的,而皇帝也明白,季衡对他在明面上是一派平和不吵不闹,但是心里却是存了芥蒂,划开了沟壑。 皇帝因此很介意,却是没有后悔当初的所为的。但是他也知道要承担后果,所以就是给季家的赏赐不断,几乎是每旬都得给赏点东西,也并不是多么名贵的,有时甚至只是时鲜水果,他也知道这些自然是不能打动季衡,好在是能够让他自己心里舒坦点,而季衡拒绝入宫见他,他则是不能拿季衡怎么办的。 皇帝对此无能为力,同在翰林院的翰林们,则是几次三番地看到季衡推脱不入宫侍讲了,这虽然给别人提供了面圣的机会,却也会给季衡招惹些闲话。 于是季大人自然就知道了季衡总是抗旨不遵的事情。 但现在季大人却不好自己亲自劝说季衡了,甚至是说都不好在季衡面前说这件事,于是就在张先生跟前提了两句,张先生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劝一劝季衡为好。 季衡对张先生是十分尊敬的,被张先生这么一说,他面上虽无什么神色变化,心里却是起了一点波澜,因为想到了皇帝上次对他做的事。 季衡说道,“先生,您就不要问了。” 这还是季衡第一次对人说这种话,里面带着的无奈和烦躁让人动容。 张先生叹了口气,有些欲言又止。 季衡会这样说,张先生自然也就有了猜测,虽然京里传季衡是皇帝的佞臣,但是以张先生的慧眼,并不如此认为,而张先生其实还从没见过皇帝,无从得知皇帝对季衡的心意,却从季衡这次这句话里,猜测皇帝是不是对季衡有过逼迫,毕竟季衡可从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张先生不好再问,只是说道,“一直抗旨不遵并不是办法。若是是皇上的问题,那想另外的办法倒是更好些。褒姒和西施皆是陪养出来送出后造成了亡国之祸,但是也有好的。” 张先生这话隐晦地表达了他的观点,季衡眼睛些微睁大了,看了张先生两眼,他心思已然变得复杂,家里去找几个美少年引荐给皇帝吗。 上一次元宵节,好几位大人带着美貌子侄去皇帝跟前,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吗,但皇帝也并没有动容。 季衡垂着眼睛想了一阵,对张先生说道,“皇上性情难测,先生,我并不认为如此有多好,让皇上知道我家本意,恐怕反而会惹来祸端,还是算了吧。” 张先生倒因他这话愣了一下,又看季衡眉目之间突然带上了一丝恍惚愁绪,不像是别的,反而是像为情所困。 张先生一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季衡难道是对皇帝生了情,两人这是情人之间的别扭? 外面传来老仆的声音,“大少爷,赵大人前来拜访。” 这话打断了季衡和张先生两人的思考,张先生因自己的猜想心事重重起来,正好也借机对季衡说道,“如此,那我先走了。” 季衡起了身对他行了送老师的大礼,道,“今日多谢先生来劝导。” 张先生摇了摇头,道,“你是心思最剔透的,只是皇上是皇上,不是一般人,动什么都不该动情思。” 季衡听闻,神色变了变,而还没来得及解释,或者辩解,张先生已经大踏步走了。 张先生和赵致礼在回廊上遇到,赵致礼不认识张先生,只见是个挺拔文气的中年人,两人互相点了点头,也就擦身而过了。 季衡心思沉重,心情也是十分不好,赵致礼进来时,他脸上一时都摆不出笑容来,只是起身道,“季庸,你被认命参将,南下巩固海防,打击海寇,本该我去拜访你,没成想却要你先来了。” 赵致礼看出了季衡眉宇之间的愁绪,走到他的身边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一只长胳膊伸过去搂了他的肩一下,道,“你我之间,何需这些虚礼。我今日来你这里,倒不是为什么闲事,而是想和你再谈一谈南方海防之法。我南下,定然不能辜负皇恩,也不能辜负天下百姓,要有一番作为的。” 季衡笑了笑,道,“天为国家孕英才,森森矛戟拥灵台。浩荡深谋喷江海,纵横逸气走风雷。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军皆披靡。季庸你南下,当如是。我在京里遥望,盼你功成名就。” 赵致礼道,“有君卿这话,若是不能做到,男儿誓死不敢还。” 季衡伸手也拍了一下赵致礼的肩膀,道,“若是我也能南下,到时候倒想和你一起合立战功了。” 季衡这话带着些期盼,更多却是抑郁之情,赵致礼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抑郁,因季衡不是个会抑郁的人。 不过他也是知道季衡多次抗旨不遵不入皇宫之事的,外人自然是有看笑话之嫌的,觉得季衡这是恃宠而骄,看皇帝什时候和他闹掰,但赵致礼知道季衡和皇帝之间是君子之交,没有那些龌龊关系,但此时看季衡这郁郁之感,而且眉目之间带着的一股说不出的媚人之气,就如张先生一般怀疑起皇帝是不是对季衡做了不合君臣之礼的事情。 虽有此猜测,赵致礼却不会问,说道,“有君卿你这句话,我倒是盼着你做我的军师了。” 季衡这才笑了,道,“好。” 两人坐下谈起正事来,季衡说起正事,才能将和皇帝之间的那团乱麻抛开,心绪舒展开阔起来。 167、第三十六章 赵致礼要下福建去招兵,所以并没有在京里磨磨蹭蹭,那天和季衡谈论了很久,男人对于建功立业的豪气渴望和自信谋划,让两人都忘了时间,也让季衡从低压里走了出来,不过那一次和赵致礼的见面,也就算是告别了,赵致礼过了几天就拿着皇帝的圣旨南下了。 这个时代,离别是常有的事,季衡倒没有多少愁思。 只是赵致礼出发那天的早晨,他多看了一会儿天,然后想,赵致礼大约已经飞骑出城了,他也该去翰林院做事了。 随着天气热起来,大皇子最近身子骨不大好,断断续续地生病,简直有要夭折之嫌,别的孩子这么九、十个月的时候,都是可以到处爬的了,有些甚至可以攀着东西站起来了,但大皇子要到处爬都还有点困难。 因为此事,徐太妃就怪罪起季贤妃对待大皇子不用心起来,说她没有将大皇子养好。 因为季家势大,徐家和季家在明面上现在还是不能闹起来的,所以关于大皇子养育这件事,徐家在朝中之人都没有发话,而季家自然不能推脱养育大皇子之事,在徐家没在明面上说此事的情况下,季家也是没法说什么的。 其实季府知道皇帝有借大皇子之事挑拨季徐两家的意思,而且上位者的心思,自然是想做到权利平衡,而不是下面的人都串通一气,所以季家就扮演了这个来平衡平国公徐家的角色。 于是徐太妃发难说季贤妃没有将大皇子养好之事,季家是什么怨言都没有,只是不断在宫外找如何养育早产体弱孩子的法子,以示对此事的上心。 季贤妃伺候教养着大皇子,大皇子长大些了,也有了些灵性,时常对季贤妃笑,而面颊圆团团,粉嫩嫩的他,已经有了十足可爱,即使季贤妃最初对他没有母爱,现在也有了感情了,不仅是出自职责,而且是出自爱意,也不可能不好好养大皇子的。 所以她是任由徐太妃发难,只是一天到晚地伺候孩子,对徐太妃的发难是不理不睬,让徐太妃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皇帝是个冷静过头以至于感情都有些匮乏的人,本就感情匮乏,又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所以对外人,他就更是感情匮乏得很了,对大皇子自然也就缺乏一般父亲的那种父爱,但是大皇子最近总是生病,他也没有躲懒,还是经常去看大皇子的。 季贤妃也不闲着,一边好好照顾大皇子,一边也旁敲侧击,想要皇帝给她生母赐予诰命。 给姨娘赐予诰命,这并不是没有先例的,只是在于皇帝的一句话,不过,她也知道,皇帝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发这句话,这毕竟本身是碍于礼法的。 季贤妃虽然旁敲侧击不少遍了,但皇帝却当没听懂,甚至之后到季贤妃那里去的次数还烧了,季贤妃于是也只好先偃旗息鼓,等待下一次时机。 时间到了六月底,季衡不知道是天气热起来了,还是身体又不好了,他嗜睡不已,而且身子总是发软,有时候还容易眩晕,他最近没有再吃宜阳之物,但是这种症状也丝毫没有减弱。 但他现在已经是朝廷命官,不能总是日日告假,即使身体很不好受,他还是只得去翰林院上值。 这一日他正好在翰林院上值,他最近的职责是跟着一帮老翰林一起做前朝史的修撰初期工作,其实大雍已经大规模修撰过一次前朝史了,但是最近皇帝又有意要精读前朝史,那么就要将前朝史做个概括,去粗取精,专门为皇帝修撰出一部前朝史来,因为皇帝没有那么多时间读之前修撰出的那些史书。 季衡因为和皇帝之间的那点事,其实很想静下心来做学问,加之他总是推托侍讲之事,又自己要求,于是就来做这前朝史的修撰了。 而老翰林们也愿意季衡来修,因为季衡做过皇帝的伴读,知道皇帝读史的口味,便不至于因为修出的书里有皇帝忌讳的地方而摊上罪名。 前几任皇帝时,并不是没有因为修史正好出了皇帝忌讳的地方,以至于修史的人被降罪流放的。 皇帝来了兰台阁,这是朝廷外朝的藏书阁,季衡最近在这里。 兰台阁为了防火,都是用石头修建的,而且周围有引的活水环绕,怕高大的树木会引来天火,所以这里没有种大树,不过矮小的树木倒不少,又有好些大水缸里,面是已经开得粲然的荷花,环境倒是优雅。 皇帝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这一次这里给他的感觉却是最不一样的,原因只是季衡在这里。 兰台阁环境优雅,但是里面的人却不多,门房里值守的官员正在打瞌睡,皇帝虽然驾临,却也没有高声声张,他穿着赭色常服,身体挺拔修长,面色平和,前面开路两个侍卫两个太监,身后也是侍卫,不过除了皇帝龙靴的声响,侍卫们却不敢发出太大的脚步声,于是在没有唱礼太监唱礼的情况下,当皇帝走近了那值守官员才发现他,一看到穿着皇帝常服的皇帝,他瞌睡就全醒了,飞快地跑到皇帝跟前跪下三呼万岁。 皇帝道,“平身罢。朕只是过来看看。” 值守官员刘平楠赶紧谢恩起身,要领皇帝进去看看,皇帝道,“这里面的确甚大,现如今修前朝史,却是在那边。” 刘平楠是个小小翰林,而且还是个一直攀爬不上去的翰林,好在是心思活,心想皇帝怎么过来看修前朝史了,莫非…… 刘平楠觉得自己面前有了机会,于是赶紧答了话,且引了皇帝往东边去了。 兰台阁面积不小,分好几个院落,很多座楼,分门别类地收藏着有很多藏书。 要是无人引着,皇帝也是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找季衡的。 刘平楠心思是多么地灵活呀,想皇帝之所想,在东边的集史阁前停了下来,刘平楠自然不觉得拍拍马屁就能让这个年纪轻轻已经雄才大略的皇帝记住自己,所以有心要显示才学,将整座集史阁有多少房间,每个房间里是那些书册,这里在这几十年里又修撰了哪些书,最近是哪些人在重新修撰前朝史,修撰进度,都同皇帝讲了一遍,这说修撰进度时,就特意加重了季衡作为新科状元,得到的认可。 要是修史最开始可不会要刚进翰林院的人,但是季衡就是凭借着才学得到了认可,让人钦佩,如此等等。 后面这话虽然是真实的,但是因为他的着重强调,也像是在夸大其词地拍马屁了。 皇帝点点头,于是真就把这个其貌不扬的翰林记住了,皇帝道,“朕进去看看。” 刘平楠不好跟着继续进去了,皇帝身边的侍卫大多也留了下来,只有两个太监和两个侍卫跟上了他。 刘平楠恭敬地站在那里,心想皇帝到底对他的感觉是好还是坏的,这么想了很大一番之后,他突然哎呀一声拍了一巴掌自己的头,将旁边守着的几个面无表情的一看就是精干强悍的侍卫都给吸引了注意力。 刘平楠于是就赶紧讪讪地说了两句闲话以解除了尴尬,心里却想,我刚才太紧张了,以至于忘了说自己的名姓了,即使皇帝记得见过我这个人,不知道我的名姓也是枉然呀。 他虽然在心里唉声叹气,行动上却没有含糊,完全没有回去门口继续值守的意思,而是站在集史阁的前面回廊里等皇帝,心想之后一定要向皇帝介绍一遍自己的姓名才行。 门口本该还有另一位同僚在,但这位同僚前去茅房去了,也不知回去没有,于是他就把主意打到了一位看起来最和善的侍卫身上,想让他前去大门口替自己值守,理由是,“微臣怕陛下出来又想参观其他地方,无人引领介绍。有劳大人前去大门口看看,微臣的同僚可是回到门口值守了。” 那侍卫道,“微臣不能如此擅离职守,还请大人自己赶紧回去看看吧。” 刘大人只好自己飞快地跑到门口去了,偷偷看到他的同僚已经坐到了值守的房里,就又飞快地跑到了集史阁前。 不说刘大人的各种小心思,皇帝进了集史阁里面,知道季衡所在,他也没有在里面乱看,径直走到了修前朝史的房间,这个修史的小组,其实只有六个人,而还有人请假,还有人去打瞌睡去了,也有人找书去了,于是皇帝到房间门口的时候,朝里面一看,只有两个人在房间里,那就是季衡,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青年。 这个男青年一派文气儒雅,长得也不错,此时正站在季衡的身边,低头和季衡共看一本书,小声地讨论着什么。 皇帝是认识这位男青年的,正是他老师,宋太傅的第二子宋伯焘,宋太傅对子侄教育都是有法且严格,这位第二子更是继承了宋太傅,是少年进士,且博学多才,为人也耿正。 皇帝看两人挨得那么近,房里光线明亮,季衡眼睛清亮如水,白皙如凝脂的面颊上带着红晕和笑意,正是个十分惬意的样子。 皇帝想到他这么两个多月来拒绝见自己,却和别人这么亲近,心里的醋意就发酵得要他大发雷霆了。 不过他却没有发脾气,只是示意了旁边的柳升一眼,柳升于是立马一声道,“皇上驾到!” 那边正讨论得兴起的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抬起头来看到皇帝,宋伯焘就赶紧要前来下跪迎接,而突然想到什么,他又回身扶了季衡一把,这一扶差点让皇帝恨得眼睛突出来,而宋伯焘是个十分正直的人,却没有发现皇帝的怒意,已经和季衡两人上前来下跪恭迎皇帝了。 皇帝忍了好几下,才让自己用平和的声音说,“两位爱卿平身吧。” 说着,自己已经走到了季衡刚才坐的位置上去坐下了。 这大夏天的,季衡坐过的椅子自然还留着季衡的体温,甚至是有点热的,皇帝却做得理所当然。 季衡和宋伯焘谢恩起身后都站在了季衡那书桌的前面不远处,等候皇帝的吩咐。 季衡眼睫低垂,神色虽然平静,眉宇之间却有些倦怠之意。 不仅是因为他最近身体不好,还是因为他觉得已经疲累了和皇帝之间有关爱情一事的追逐逃跑。 书桌上放着不少书,都是季衡在看的参考资料,最主要的自然是之前修撰的前朝史里的几本,而旁边又放着季衡写的新的东西,还没写多少,只有几页,因为只是草稿,故而字并不是他一向使用的馆阁体,而是行书中带着流逸的草意,有种莫可名状的风流潇洒又坚定自信的贵气感觉,让人观之就觉得一股清华朗逸之气扑面而来,这正是季衡给人的感觉。 平常他写的馆阁体太过标准,已经没有了任何特点。 皇帝摸了摸那几张纸,觉得季衡平常给他写的东西,用馆阁体实在失了特点,而这写的草稿却这般精美,又过于可惜了。 皇帝如此这般想着,就直接对宋伯焘道,“宋爱卿,朕同季卿有几句话要说,你先退下吧。” 宋伯焘愣了一下,以为皇帝是来检查工作进度的,他年纪轻轻,其实是这次的副总纂修官,皇帝要检查工作,自当是他来汇报的,但皇帝说要和季衡说话,他也不好继续杵在这里,就只好躬身告退出去了。 他一出去,侍卫和两位太监便也出去了,而且太监守在门口不远处听候皇帝吩咐,而侍卫各自占了两边的通道,不让人接近。 房里只剩下了皇帝和季衡,季衡垂着头一言不发,皇帝先开了口,说,“朕宣了你那么多次,你都避而不见,这么两个多月了,你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朕么。” 季衡沉默了一会儿才用平稳的语气说,“微臣近来修撰前朝史,十分忙碌,且想不到能够为皇上效别的劳,分其他忧,也就不愿意到皇上跟前,空占了位置。” 皇帝愣了一下,然后一声冷喝,“是这样吗,朕方才分明见你同宋爱卿很是亲密,你不愿意到我跟前,就愿意和其他男人在一起么。” 季衡因他这话震惊地抬头看他,怒道,“皇上,您这是什么话!” 皇帝这话的确是酸得掉牙,但是季衡却被其中的侮辱之意占据了所有的思考力,当即就和皇帝对上了。 皇帝恼怒地一拍桌子,“你敢说不是?” 季衡忍无可忍,道,“你以为谁都如你一般没有廉耻吗,会做出那般事情来。皇上,微臣现下在修史,自认矜矜业业,未有渎职之举,微臣对得起身上的官服,对得起对皇上说的为您效忠,但是你对得起微臣的忠心吗。” 季衡的声音很大,他平常恐怕从没有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过话,其实他本来是可以忍的,也许是最近太热了,或者是他身体很差,所以心情烦躁,忍功完全没有办法同以前相比,所以才说了这样的冒犯的话。 季衡因为生气面色绯红,眼睛黑亮逼人,带上了皇帝很少见到的一种艳丽媚惑之意。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觉得这时候的季衡媚得惊人,明明季衡在发怒,且义正言辞。 皇帝没有深思季衡这媚意的来源,也被季衡那话说得又是恼怒又有些不自在,毕竟是他强迫了季衡。 皇帝起了身来,走到季衡的身边,季衡看他走近就赶紧往后退,而且因为刚才急怒攻心,他头就突然眩晕得厉害,皇帝看季衡本来红润的面颊突然之间变得惨白,季衡额头上也开始冒汗,皇帝惊了一下,本来是要继续和季衡辩论的,此时则只剩下了担心和关切,“君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季衡一阵头晕目眩,急速地喘了几口气,突然身子往下软,皇帝赶紧上前将他扶住了搂在怀里,季衡全身没有一点力气,而且突然犯呕,皇帝惊慌极了,马上对外大声道,“来人,来人。” 168、第三十七章 季衡全身发冷地反胃想吐,但是他最近食欲不振,吃得不多,便是吐无可吐,只是难受得很,皇帝慌乱极了,将季衡抱到了一边的座椅上让他坐着,而外面的柳升听到了皇帝的喊话,就赶紧推开门进来了。 皇帝轻轻为季衡抚着胸口,对柳升道,“让人去传太医过来。你赶紧过来伺候。” 柳升看季衡脸色苍白,半歪在椅子上不断反胃,就赶紧飞跑出去让一名侍卫去请太医,只经过了瞬间的思索,他又加了一句,“请翁太医翁紫苏。” 侍卫领命而去,而柳升又赶紧进了房间,皇帝和季衡之间的关系太过暧昧,而柳升甚至自作主张还给季衡下过一次药,皇帝将季衡伤得流了那么多血,之后还亏得季衡毅力过人自己回了家,只是后来也病了好些天,所以柳升对季衡很有些愧疚之情。 因此种种,皇帝和季衡之间的关系却不好让太多人来见到的,故而柳升没让别人进屋,只是自己跑来跑去地为季衡端茶水,又捧痰盂,皇帝则是完全没在乎皇帝威仪几乎是半跪在地上用手巾给季衡擦额头上的冷汗。 季衡总算是止住了那种反胃的感觉,心想自己刚才太气了,以至于火气上涌,天气又这么热,想来是中了暑。 他已不想和皇帝说话,于是将脸偏开了,也不让皇帝再为自己拭汗。 柳升对这两人之间的互动和别扭是眼观鼻鼻观心当什么都没看到的,看季衡不反胃了,就将痰盂放下,洗了手后将茶水又捧给季衡,季衡接过漱了口,因为全身无力,要将茶杯还给柳升的时候,手都轻轻颤抖了起来。 皇帝赶紧握住了他的手,柳升也接过了茶杯。 柳升看季衡这是没什么事了,就将一切东西归回原位,人回到了门口去。 皇帝一脸担忧地看着季衡,道,“这么热的天,你身子骨又不好,何必日日到这里来上值,多请假休息罢。” 季衡不想应他,只是一味将脸扭开,目光却是望向了一边窗户,窗户外面是一株不大高的桂树,但是枝叶繁密,那绿意让季衡感觉身体好了点,便轻轻深吸了几口气。 季衡道,“皇上,您走吧。” 皇帝道,“朕知道你厌烦朕,不想看到朕,朕本也该知趣离开,但是已经去传了太医来,朕还是等太医给你诊过病后再走。” 季衡瞥了他一眼,心想难得皇帝会说自己厌烦他的话,其实皇帝这话也说得酸得很,希望的是季衡反驳他,但是季衡此时身体很差,心烦意乱地难受,才没有心情去体察皇帝那话里的微妙意思,于是只是道,“微臣没事,不过是夏日炎热,有些中暑罢了。” 皇帝却道,“即使只是中暑,也等太医来看看。” 说着,便起了身来,亲自去一边的茶壶里给季衡倒了杯茶端过来,这茶叶是朝廷的供给配置,倒是不差的。 季衡不想喝,总觉得喝了又会想反胃,但是皇帝递了过来,他也只好接了,轻轻抿了两口只是沾湿了唇也就罢了。 因是夏天,季衡穿得少,是轻薄料子的翰林院官服,头发都被束进了官帽里,露出纤长洁白的颈项来,他此时脸色比刚才的惨白要好很多,微微显出了一点红晕,正像是一块羊脂白玉放在粉色绸布上,映出的那种红。 皇帝刚才激动,没有心情想别的,此时才发现季衡身上的薰衣香是淡淡的微带苦味的橘香,宫里是不用橘香做熏衣香料的,大约是因为这太平民,但是皇帝在季衡身上闻到,只觉得这就如自己的感情,那么清新宜人,又那么的甘后回苦。 皇帝不想再和季衡吵架,怕他又因激动而难受,但他也不想离开,所以就只是站在那里,之后看季衡没什么事了,他甚至就拿起季衡写的稿子看起来,季衡写好的稿子少,但是作为草稿乱写乱画的纸张却多,够皇帝翻看一阵的。 太医院距离兰台阁不近,所以翁太医即使跟着侍卫一路小跑而来,但是也花费了些时辰。 柳升见到他,赶紧对房里通报道,“皇上,太医院翁大人到了。” 皇帝听到,就说,“进来。” 于是柳升赶紧将翁太医领进了房里,翁太医接过医童手里的诊箱,走到了皇帝跟前去,先对皇帝行了礼,然后看到坐在了椅子上的季衡,又对他问了安。 翁太医对季衡和皇帝之间的暧昧关系是很了解的,此时见到季衡坐皇帝站也并不觉得诧异。 皇帝担心季衡身体,就吩咐道,“赶紧为君卿诊脉,方才他突然就脸色变得苍白,又出冷汗,还身子发软,一味想吐,但又没吐出什么来。” 翁太医心想这是中暑的表现,不过他又有些诧异,因为房里并不热,他从皇帝的语言判断季衡是身子太弱,所以热一点就容易中暑。 太医都是要稳重的,而且每句话都要慎之又慎,所以他喏喏应了皇帝,就摆出脉枕放在椅子扶手上,让季衡放了手腕后,他就是半跪着给季衡诊起脉来。 季衡最近身体羸弱,加上前段时间瘦下去的没有怎么长回来,所以手腕显得非常纤细,又白腻得过分,翁太医搭上去,略微有点奇怪,因为季衡以前身体很冷,触上去像触了玉,但是这次却是有些暖的,比以前体温稍高,他沉吟着诊了好一阵,越诊心里越是惊讶疑惑,他将这次的脉象和以前给季衡诊的脉象做对比和印证,心里闪过了不少判断,但是面上却只是沉吟着,他一会儿又拿着脉枕放到季衡右手边去,然后又诊起右手脉来。 翁太医实在是觉得季衡有这脉象十分之怪,以前他就发现了,但是怕说错,所以从来不敢乱发言,这次他沉吟得过久了,皇帝突然打断了他的沉吟,“怎么诊这么久。” 语带不满之意。 翁太医被惊了一下,脸上神色也有些复杂之意,皇帝又问,“是怎么了?” 翁太医嘴唇动了动,似是不好回答,最后却只是说,“当是暑热之故,季大人只是中暑了,但是季大人身子弱,身体本就虚寒,却不宜用降暑之药,微臣为季大人刮痧就好了。” 季衡觉得这也最好,他不大想吃药,最近也不知怎么了,闻到药味就觉得难受,舌头沾上一点药,就觉得药刺激得他舌头发麻发痛,明明是以前喝惯了的也是如此,不知怎么就对药物和食物的敏感性都变高了,而且挑剔得很。 且还非常喜欢柑橘味的熏香,其他味道的熏香则是闻起来就总觉得头晕。 季衡却不好将这些症状在此时说给翁太医听,因为皇帝在旁边,他听到了只会大惊小怪。 季衡挽起了衣裳袖子,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来,翁太医诊箱里东西齐备,大约是最近中暑人多,故而备有刮痧板,拿出来后,又用布巾擦了,就开始为季衡刮痧,季衡一被刮到就觉得痛得难以忍受,好在是忍住了,但是眉头却狠狠皱了起来,翁太医刮了一阵,却未见出痧,他心里更是诧异了,便换了另一只手臂刮,季衡这次觉得更痛,即使咬着牙也痛得几声低吟,皇帝看到,就说,“好了,你力气用太大。” 翁太医只好停了下来,看季衡忍痛能力十分差,就只好算了,季衡痛了一会儿,倒觉得精神好了很多,便谢了翁太医。 皇帝心思活,之前季衡说是中暑,他也就没想其他,此时看翁太医给季衡诊脉,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皇帝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一向镇定得心如被冻结一般的人,此时则是心脏咚咚咚狂跳跳起来,他没有再在季衡面前惹他厌烦,翁太医告退的时候,他也就走了。 出了集史阁,刘大人还等在那里,但是皇帝行走如风,飞快地走了,他连一句话都没搭上,只好去季衡所在的房间,这时候宋大人也回去了,宋大人目光闪烁,对季衡欲言又止,季衡只是勉强对他笑笑,也不做解释。 而刘大人,季衡也只是对他有气无力地笑笑罢了。 皇帝让翁大人跟着自己,翁大人还在揣测季衡的身体之事,一路躬身垂头,跟在皇帝的御辇旁边,一路到了麒麟殿里去。 皇帝一回去就直接进了内室,然后遣走了宫人,只留了翁太医在跟前,皇帝直截了当道,“翁爱卿,你刚才为君卿诊脉,实情如何,你说吧。” 翁太医一惊,赶紧就跪下了,“微臣不敢误判,实情正是中暑。” 皇帝冷哼一声,道,“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想朕让人拖你出去处斩吗。” 翁太医听皇帝这话,觉得十分奇怪,因为皇帝这本该怒火万丈的话,实则是说得软绵绵的,像是还带着一点喜意,翁太医脑子里转过了很多念头,最后是为自己的大胆设想惊得身体抖了几抖,他随即想到皇帝曾经向他问过的,以前的大同府那位女变成男儿身的例子,皇帝又问过的有些人亦男亦女,甚至还来葵水的事。 翁太医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巨响,然后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地说道,“季大人那脉象,实则喜脉,大约两月有余了。” 他说完,都觉得自己心脏要停跳,要直接死过去。 但是皇帝的一声欢呼将他给救了回来,皇帝心花怒放得甚至有些神经质,不断念叨地说,“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会是如此,朕有孩子了,呐,朕……朕要有孩子了,朕要做父亲了……朕就知道……哦,苍天呀,朕感谢您的恩赐,朕的孩子……” 皇帝狂喜得像是在发疯,翁太医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偷偷看皇帝,只见皇帝面色绯红,在房里走来走去,眼睛亮得惊人,而且他发现皇帝和他一样,手都有些颤抖。 翁太医在一阵耳鸣之后,才理智回笼,心想徐妃所生的大皇子难道不是皇上的种吗,皇上这话说得就像那个孩子不是他的一样。难道真不是? 翁太医正胡乱猜测,发疯的皇帝因为疯得太狠,直接撞上了一边的柱子,把他痛得一声叫,这下才冷静下来了。 冷静下来的他努力让自己板下脸来,对翁太医命令道,“你以后就照顾君卿的身体,朕重重有赏。” 169、第三十八章 皇帝因季衡怀孕这件事高兴激动得昏了头脑,甚至亢奋得身体发麻,又有些不知所措,这种感情同以后有了传承,有了继承人又完全不是一回事,因为之前其实他已经有过一个孩子了,因最近大皇子身体不好,他是时常就要去看看的,虽然于抱孩子一道上他还很有所欠缺,每次都把大皇子抱得因不舒服而哇哇大哭,但他还是渐渐对大皇子有了很多了解,大皇子小得时候长得很像徐妃,渐渐大了一些了,倒也显出了皇家血脉的长相来,仔细看甚至和他很有些相像的,但皇帝对大皇子完全没有这种作为父亲的爱和自豪,说不出来是为什么,即使是抱着大皇子,也总有种这是个陌生人的感觉。 季衡怀孩子了的事,却完全不是这种感觉,皇帝想了想,觉得大约是因为那个孩子是他和季衡的融合,是他和季衡结合的象征,是他和季衡的延续。 或者不是这些任何原因,只是人类发自内心本源的一种父亲的自豪,一种欢喜,一种无法抑制的激动。 他在心里不断感叹,君卿呀,君卿,我们有孩子了。 他其实是不信神佛的,历史上那些崇尚神佛的帝王,不一定就建了一个盛世江山,也不一定就做出了善事,有些反而是作恶多端,信神简直是一种将自己做出的无法背负的事情往神佛上嫁接的行为,只是为了让自己不用背负那么重的心里负担罢了,杨钦显认为,那只是懦夫罢了,而他,不是。 杨钦显他现在还年轻,而且太年轻,他虽从小吃过不少苦,并不一番风顺,但他依靠自己而今也是大权在握,且自信自己能够治理好这偌大江山,驾驭手下那一班各有心思的臣子。他有善,是人间之大善,要让治下的江山,海晏河清,黎民安居乐业;他也有恶,也更是人间之大恶,犯我国家和威严者,皆罪不可恕,非死不能赎其罪,侵犯他权利者,亦如是也。他知道他手里的权利是一把天下最锋锐的武器,所向披靡,而人之生死,全在他的一念之间,这一念的善恶,他也不会去想其善恶,因为皇帝不能有这样简单的善恶。 杨钦显他作为皇帝,没有任何因这权利带来的喜悦,也没有因此感受到的沉重责任,一切于他,只是他本身而已。 也许是六岁就登了基,他觉得自己已经融成了这皇帝本身。 但现在,他因为季衡有了他的孩子,他觉得自己脱离了这皇帝本身,他是个纯粹的简单的人,一个简单的男人,一个简单的要称为父亲的男人。 他甚至乐意去拜一拜神佛,感谢他们赐予他这个孩子。 皇帝虽然冷静镇定了一阵,对翁太医下了那个命令之后,他接着又傻笑了一声,脑子里还是被一片让他不知所措的狂喜所完全侵占——季衡有他的孩子了。 翁太医也冷静下来了,他看到皇帝各种反常行为——的确是太反常,皇帝虽然平常看着神色温和,内在却是多么地冷酷严厉和杀伐决断,时常来为皇帝把平安脉且看着皇帝亲政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的翁太医,心里是非常清楚的,这样一个老成沉稳到让那些在权利中心浸淫了几十年的老臣也不敢小觑且敬畏,此时,他却像个最简单的少年一样,发疯,亢奋,傻里傻气,不知所措,激动到难以控制自己…… 翁紫苏又冒犯地盯着皇帝看了两眼,看到皇帝那一向深沉的眼里放出的光,看到他那似乎是要感动得哭出来的表情,他才倏然意识到——皇帝其实才刚到及冠。 在宫里伺候了这么多年,翁紫苏从来都忘记了皇帝的年龄,他是此时才意识到,皇帝这才刚及冠。 翁紫苏突然也感慨了起来,其实皇帝的心里,一直住着这么一个孩子吧,只是皇帝的身份压住了这个孩子,只在此时,才释放了出来。 翁紫苏虽然这么想,但是却不敢有任何一点表现,更不敢有任何一点轻视,因为皇帝之怒,乃是雷霆之怒,他可承受不起。 在翁紫苏的腿跪得发麻的时候,亢奋得也脑子发麻的皇帝总算是体会到了一点疲惫,这点疲惫自然没法和心里的开心相提并论,但好在是他可以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了。 他在榻上坐了下来,然后才看向了翁太医,恢复了平常那平和却威严内敛的声音,说,“爱卿平身吧。” 翁太医谢恩了就起了身,皇帝看翁太医起身时甚至踉跄了一下,他才意识到自己让他跪了很久,他看了一眼放在一边柜子上的自鸣钟,略有些惊讶,心想竟然过了这么久了,就对翁太医说,“爱卿去搬个凳子自己坐吧。” 恢复了冷静的皇帝同样也变得非常和蔼,翁太医因为皇帝这狂喜和反常,反而忽略了季衡那异于常人的身体且坏了孕会带来的震惊,他知道自己以后将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了,这事就如当年他为皇帝放血解毒一样,是一种很大的冒险,但是也是一个非常大的机遇。 别说季衡作为季家长子又是状元之才,身份显贵,却拥有那么奇特的身体可供他作为病人和奇特例子研究和医治,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就说他肚子里有皇帝的孩子,皇帝因为他怀孕又是这么个爱得痴狂的发疯法,好好让这个孩子出生会带给他的好处,自然也是难以言说的。 翁太医真去搬了个凳子坐在了皇帝不远处,皇帝垂着头沉默了一阵,翁太医看皇帝沉默了下来,就知道他是真的冷静下来了,这样的皇帝,是平常的皇帝,也是谁都惹不起的只能恭敬的皇帝。 皇帝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目光也恢复了平常的幽深和平静,对翁太医说道,“爱卿刚才探了那么长时间的脉,胎儿状况可还好。” 既然皇帝已经这么冷静镇定了,翁太医自然是早就让自己恢复了最冷静的状态,于是将脑中已经想好的答案拿出来说了,翁太医知道以皇帝的心思,是要知道得越详细越好的,于是他就长篇大论地仔细地做了解说,大意是,季衡肚子里的胎儿状况是还不错的,没有虚弱之相,只是看季衡并不知道自己有孕的事实,恐怕不会注意到注意事项,且据他所知,季衡的衣裳都是要用熏香的,以前还闻到过他用檀香和薄荷香依兰香等,这些都是容易造成滑胎的,而且现在天气热,季衡在满是书的兰台阁里修史,里面书册有些霉气重,恐怕也会对季衡的身体造成影响。 皇帝听闻季衡肚子里的胎儿状况还不错,就稍稍放下了些心,他也知道季衡在不知自己身体状况的情况下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伤害胎儿的事情,但是皇帝现在还没想好要怎么让季衡明白他怀了身孕的事实,且还能够不发怒,能够安心养胎生子。 皇帝在初时知道季衡的身体是亦男亦女的时候,虽然也是狂喜过头,且他内心深处是更乐意将季衡当成女子的,因为季衡是女子,就能够做他的妻,和他一生一世夫妻恩爱白头偕老,但是,这事,一向心机过人的皇帝却没拿来对季衡做任何威胁,也是皇帝明白,作为一个女子,季衡必定要受很多限制,哪里有男儿身来得方便,季衡若是女子,那必定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女人,那才对得住季衡,所以非让季衡做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才足以让季衡放弃男儿身就女儿身。 但是皇帝提出了让季衡做皇后,没想到季衡并不愿意,还因此几次三番两人闹矛盾,而在皇帝得到了季衡之后,才明白了,在季衡心里,天底下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抛弃男儿身而就女儿身。 季衡不愿意做女人,甚至皇帝感受到了季衡的那种决绝,要是是女人,还不如不活了。 所以至今皇帝已然不敢再对他有任何逼迫。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让季衡接受自己怀孕的事实,且还要安安心心生孩子,这对皇帝来说,是个不亚于当年存活下来且夺权亲政的难题。 皇帝在沉吟了片刻后,又对翁太医说,“爱卿,你是个聪明人,朕也就不和你绕圈子了。” 翁太医可不敢稳稳当当坐着听皇帝将自己当朋友一般地聊天,于是赶紧从凳子上起身躬身恭敬道,“微臣知道当如何做,不敢有负皇上所托,微臣赴汤蹈火,万死不敢不尽心。” 皇帝点点头,道,“其一是管住你的嘴。” 翁太医赶紧应是,皇帝也知道他是管得住自己嘴的,但是还是这么提醒了一句,也是要翁太医将此事作为圣旨放在心上,不然到时候他是不会客气的。 皇帝又沉默了片刻,才用低沉的声音道,“诚如朕之前曾向你打听过的,君卿的身子是亦男亦女的,下面既有男儿的那套物事,也有女子的,去年十月时,才初次来潮,但是体内虚寒,肚痛难忍,今年也有过类似状况,朕听了吕执道的话,给他送了藏红花阿胶膏等物,只是不知他可曾用过,今年四月,朕和他有了肌肤之亲,朕看他身子状况并不大好,倒没想会有了身孕。” 皇帝这话说得流畅低沉稳重,不像在说私事,倒像是在说边防大事一般,翁太医作为太医,又研习妇科了好几年了,自然也是以一个医者的心态来听得,决计不敢让自己在心里有好事之心态。 听皇帝说完了,他就道,“季大人是出身时身体就弱,偏虚,女子发育之时又未做调养,故而才虚寒之症较重,但是这种状况下也不是不易受孕,有些人,是十分容易受孕的,民间有妇人,年年生育的也有。” 翁太医滔滔不绝地又说了很长一阵,主要是分析了季衡的身体状况,在皇帝没有发问的情况下,他就将季衡的身体以后要如何调养说了个大概出来,然后又说会再去多去寻找和研读有季衡同样状况的人的例子,然后将季衡的身体调养好,务必使季衡安全生下皇子来。 皇帝虽然之前高兴得忘乎所以,此时镇定下来了,却也知道自己面前面临很多问题,季衡没有安安全全生下孩子来,一切都是白搭,又想到之前他几乎没想过的因难产而死的徐妃,他又担心季衡也遇到难产,要是没了的事情,他的心这下是彻底凉透了。 高兴还是有,只是一股小火苗,完全被他的冷静和审度所掩盖了。 皇帝听翁太医讲了很久,完全忘了饿,之后柳升在外提醒,他才记起来该用膳了。 他看看时辰,又让翁太医写几个季衡最近该吃的药膳,而又不让季衡发现的方子去让御膳房做。 季衡因为完全不谈皇帝之事,兰台阁里其他大人自然也都不好问了。 到下午,柳升亲自带着小太监给送了吃的来,季衡中午吃得少,正有点饿,柳升送了吃的来,因是皇帝的赏赐,还是给整个集史阁编撰的人,人手一份,季衡也就顺理接了,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是五色的小丸子,在粘稠的汤里,味道很好,而且还是酸酸甜甜的,其他大人都吃着觉得酸得不合口,但是皇帝赏赐的,不得不吃完了,季衡吃着却觉得正好,而且吃完还不犯呕,柳升看他吃完了一盅子,还又让送了一盅子,季衡想想,还接过去又吃了,因为一盅子的量很少,也并没有将他胀到。 170、第三十九章 皇帝现在的心思,一半在南方的海患上,一半在季衡的身上,其他事情,他都不愿意花费太多心思去思索。 又过几天,徐太妃带着徐贵人前去季贤妃处,言语之中多有挑衅,而且甚至要将大皇子抱到自己那里去养几天,意思是她是好佛的,让大皇子过去受受佛气,说不得身子骨就会好些了。 皇帝已经有六七天没有到过端阳宫,季贤妃有了点不知所措,心想是自己将皇帝逼急了吗,惹了皇帝厌恶,所以皇帝不过来了。 当然,皇帝没来她这端阳宫,宫里其他女人那里,他也没有去。 这件事让季贤妃稍稍好受了点。 一番思索,在又一次徐太妃要接走大皇子时,季贤妃没有强行将大皇子抢下来,而是任由徐太妃将大皇子抱走了。 其实要留下大皇子,季贤妃有很多法子,最直接的自然是去请皇帝来,但是季贤妃这些法子都没有使。 大皇子的病弱身体自然不是受一受佛气就能够好的,所以徐太妃抱过去养之后,大皇子的身体就更不好了,而且大约是因为哭闹着要季贤妃而中了暑热,这时候季贤妃才到勤政殿去亲自求见皇帝,皇帝这几天都不敢去找季衡,因为还没有想出让他乖乖生孩子的法子,所以因此事他苦恼不已,无心见季贤妃,但季贤妃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她站在七月的太阳里不走,即使有侍女为她撑着伞,但这也不是常人能够承受下来的,好在她有先见之明,脸上甚至没有任何妆容,才没有弄出因汗水过多而妆容花掉以至于惨不忍睹的惨剧。 因季贤妃不走,皇帝只好见了她,让她到西阁等。 季贤妃往西阁走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徐家的大将军,徐轩的父亲徐镇。 徐镇又要南下广州,这是来和皇帝说事的,他还不知道徐太妃那个急性子将大皇子抱到她那里去养的事情,所以在季贤妃对着他做了礼貌问候后,他也按照礼节回了礼,又说,“不知大皇子殿下最近可好。” 季贤妃脸上显出了些愁苦,说,“有劳大将军惦记,只是最近本宫也不知大皇子殿下的状况,太妃娘娘将他接走了,本宫没法看到他,不知他状况。” 徐镇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老将此时也显出了一丝惊愕的神色,季贤妃也没听他之后的话,就走了。 徐镇离开皇宫时就皱了眉,心想现在可不是和季家对上的时候,徐太妃在太后薨逝后因资格老,就越发不知收敛,大皇子因早产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徐太妃将他抱走,要是出了事,其实是得不偿失。 徐家现在手握重兵,且控制着广州一带的水兵和航路,靠广州这个商埠,就敛财无数,皇帝手中有一支民间的暗中力量,且又有那么多眼线,徐家自然知道皇帝定然对徐家在广州之事是了然于心的,但皇帝对此什么也没说,是完全放任了徐家,自然是看在徐家当年对皇帝亲政有功的份上的。只是,现在皇帝又提拔了赵致礼去福建再组建一支水军,就可见皇帝并不愿意看到徐家独揽南方之事,也是在忌惮徐家的意思了。 这君臣之间,永远不可能有绝对的信任,徐家经过这些年的发展,自然也对此是有所了解的。 季家和徐家现在在朝中几乎是齐头并进的,徐家对上季家可没有什么好处捞,所以,最近徐家其实有意因大皇子之事和季府拉好关系,毕竟贤妃是大皇子的养母,而徐家的贵妃是大皇子的生母,而季府装傻没有回复,现在徐太妃做出这种事,恐怕季府就更不会和徐家亲近了。 皇帝借着用午膳的时间见了季贤妃,季贤妃一边用膳,一边又代替了布菜太监的职责,亲自为皇帝布菜,十分贤德的样子,皇帝叹道,“瑛娘,你就不必忙了,吃自己的吧。” 说得柔和而亲近,倒是看不出皇帝晾了季贤妃多日了。 季贤妃跟着皇帝这么几年了,也知道皇帝嘴里的话温柔,不代表他心里真的就把自己当回事。 她于是柔柔地谢了恩,开始吃自己的,吃完了,又亲自为皇帝奉茶。 在榻上坐下后,皇帝才问,“瑛娘可是有什么事?” 季贤妃不觉得皇帝不知道徐太妃将大皇子抱走的事情,但是皇帝却当不知道,她就不明白他的心思了,心想皇帝真不怕徐太妃将大皇子养死了吗。 季贤妃说道,“大皇子殿下最近一直病着,是臣妾之罪,太妃娘娘看不过去,就将大皇子抱过去养去了,臣妾不敢从太妃娘娘那里将大皇子要回来,所以只得来请示皇上。” 皇帝叹了一声,道,“太妃也真是胡闹,你用没用心,朕能不比她清楚。你回去吧,朕让张和生去将大皇子抱回给你。” 季贤妃于是谢了恩,又说,“大皇子最近身子弱,又总是盼着皇上您……” 皇帝点点头,“朕今日去看看他。” 季贤妃这才满意了,要告退的时候,皇帝突然又说道,“朕知道你养育大皇子的辛苦,你是他的养母,他以后也只会认你的。对着太妃,为大皇子好的时候,你也当用心。” 季贤妃这下赶紧应了,知道自己那点心思皇帝是看在眼里的,不由心里凛了一凛。 季贤妃出去了,皇帝目光幽深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出了门被门帘子挡住了身影他才收回目光,而同时心里也有了计较。 皇帝心里有了计较,就用手托着脑袋靠在榻上假寐,柳升进来低声劝他道,“皇上,您要是累了,就去床上午睡一阵吧。” 皇帝闭着眼睛没有睁开,道,“朕不睡。去让张和生来。” 以前张和生是柳升手下的小内监,现在却是和他对等的大太监了,两人也是暗地里有了些纠葛,不过柳升到底是皇帝身边最受器重信任的总管太监,他自己也是清楚,所以越发以皇帝为重,不和一般人见识,出去让人传了张和生来。 张和生进了西阁,看皇帝闭着眼睛,就轻声细语地请了个安,要是皇帝睡着了,自然是吵不醒他,要是皇帝没睡,也该知道他来了。 皇帝果真睁开了眼,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吩咐他去徐太妃那里将大皇子抱回给季贤妃,但是一定要强调是季贤妃让皇帝这般去做的。然后又让他叫个人去叫翁太医到他这里来。 张和生既然能够得皇帝的重用,虽然他没有柳升那么急智,却也有些聪明头脑,最重要也是十分忠心,不过他猜不出皇帝这到底是有什么深意,却知道皇帝是要徐太妃和季贤妃之间矛盾加大的,他不得不想,难道皇帝不喜欢季贤妃了?但他又觉得不至于。 张和生领命而去,而又叫了小内监去叫了翁太医到勤政殿来。 翁太医现在几乎每日都要来见皇帝,俨然是最受皇帝信赖的太医了,而且皇帝又给他升了职给了赏,一时之间在太医院炙手可热了。 不过翁太医不是个趾高气扬的人,反而比以前更沉默和专研起来了。 皇帝这次是在勤政殿专做休息的里间里见了翁太医,然后对他说了些话。 翁太医听了之后只觉得心中惊涛骇浪,不过即使惊涛骇浪,他也只得忍了,但脸上表现出的惊讶却并不能及时收回去,皇帝也没有理他那么多,只是说,“就如此办吧。” 翁太医作为医者,又在皇宫这个最残酷的地方做大夫,更是见惯生死的,但他此时也有些不忍,只因那毕竟是龙种。 虽如此,翁太医还是应了。 皇帝于是对他摆摆手,让他离开了。 当天,即使徐太妃对季贤妃破口大骂了好几句,大皇子还是被抱回了端阳宫给季贤妃养。 因大皇子身体在徐太妃那里被养得更差了,又添了热症,于是一时之间,太医院有三位太医一直守在大皇子身边给看病照顾。 季贤妃对徐太妃愤恨不已,表面上却只是深深忧虑起大皇子的状况来。 皇帝至今只有这么一个皇子,而且这个皇子还搭上了一个妃子的命和一个皇后的位,这个皇子即使现在还没有封太子,但也是矜贵无比的。大家都如此认为。 又过了几日,大皇子的热症一直没有好,甚至口舌生疮,连皇帝都过去陪了好多次,但大皇子的症状还是不见好,皇帝发了大怒,骂太医们没用,只是简单的热症都没降下去。 而季贤妃也受了牵连,季贤妃在郁结于心的情况下就说本来大皇子身体就不好,徐太妃却要将他抱过去养,是被徐太妃抱去了,大皇子的身体才更差的,而且添了热症。 季贤妃这话直指徐太妃,徐太妃也不能坐以待毙了,但是又没有什么好法子对付,因为大皇子的确是被抱到她那里去后才添的热症。 在徐太妃正是无法的时候,有个季贤妃身边的小宫女造访了徐太妃如此如此说了一席话。 当日晚上,徐太妃突然来见了皇帝,一见到就噗通一声跪下了,口中喊道,“请皇上可怜可怜大皇子,为大皇子做主。” 皇帝震惊道,“太妃请起,这是做什么。” 徐太妃却不肯起来,还哭哭啼啼地说了很大一席话,“季家瑛娘婢子所生,心狠手辣,为了将大皇子生病不愈之事强加于哀家,这几日,每日晚上趁着无人就喂他喝干桂圆茶,大皇子本就是虚热之症,现在喝这干桂圆茶又是大燥大热之物,虚热之症当然不会好。皇上,您这是错信了她,枉她用着这一贤字,却谋害皇室子孙,其罪当诛。” 皇帝十分震惊,继而大怒。 于是亲自带人前往端阳宫,当晚端阳宫里灯火通明,皇帝雷霆震怒,因为的确是查到季贤妃这里用了桂圆,而且季贤妃身边的一个宫女也招认了季贤妃的确给大皇子喝了桂圆汤,故而季贤妃立即就被监/禁了起来,要被定罪。 而大皇子则是亲自被皇帝接到麒麟殿去养去了。 从结果看来,皇帝没把大皇子给徐贵人养,似乎是连徐太妃和徐贵人也不信任的。 大皇子本就身体弱,从他出生,太医们也一直没有敢保证他能够保住,又经过这么一通折腾,大皇子几乎是在熬着最后的元气了。 而端阳宫里出的问题,到第二天,季家才知道。 季大人在宫里不是没有人脉,所以是第二天一大早就知道了。 是时他和季衡都还没有去上值。 有人骑快马来通报给季大人知道了这件事,季大人听后一下子就脸色一白,即使他历经了无数大事,当年被刺杀时被剑刺到面门前了都还能够保持镇定,他此时却是也流露出了震惊和不敢相信。 感谢了来报信之人,而来报信之人也不敢多逗留,偷偷地赶紧又走了,季大人就让人去叫了季衡前来书房。 季衡这些天精神好了很多,因为他那次在皇帝跟前中暑之后,翁太医几乎每天都会去看看他,而且宫里每天都给集史阁里送吃的,因为并不只是给他送,而他知道这是皇帝的一种示好,且只是对他的示好,但他也只得受着。 似乎是吃了这些东西,所以身体好了很多,不过因为没有来月事,季衡便也没有多想,是皇帝要将他的身体调成女人,他也就没有产生警惕之心。 季衡正穿好了官服常服,也吃了些东西,前几天皇帝又让送了宫里新调的熏香来,因为这个熏香味道季衡很喜欢,所以最近都在用,身上的淡淡橘香萦绕鼻端,便也心情不错。 许氏要送他出门,唠唠叨叨地说,“你这做官了日日里忙来忙去的,都不能去西山避暑。要我说,你反正是修史书,就给长官告个假,带着书到西山去修,没什么不行的。” 季衡笑着道,“母亲,你太小瞧我了,我才没那么怕热,再说,兰台阁里并不热,又能和几位大人探讨学问,比西山的风吹松柏的阴凉还要好得多,倒是母亲你不必在家守着我,去西山避暑去吧。” 许氏摇头道,“我一个人去了有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她就道,“其实我给你看了几门亲,几位姑娘家都是不错的,你什么时候有空闲了,咱们找个法子见一见,给你把亲事定下来了。这样明年我就真不管你,让你媳妇在家里管你。” 季衡愣了一下,不由想到了皇帝,在一番沉默后,他说道,“到秋天再说吧。” 许氏见季衡沉默,还以为他是害羞了,或者是因为身体原因起了芥蒂,就说,“我看上的必定不会差的,而且不是多么富贵人家的女儿,倒是不用担心。” 季衡微微点了点头,“先不说这事了。” 来传话的仆人在外面道,“大少爷,老爷请您赶紧去书房,说是有要事。” 171、第四十章 许氏作为内阁大臣之妻,一品诰命,知道季府是在京城的政治风云之下的,且季家现在风头正盛,位置极高,正如那越高的佛塔越容易引来雷电一般,季府在享受位高权重的好处之时,自然也要承受引来雷电一朝倾覆的危险。 之前她还在和季衡说轻松话题,此时仆人这么一传话,许氏就肃然起来了,叫了那仆人进屋来问话,“昨日还是好好的,是不是早晨有谁来找了老爷?” 许氏的敏感性十分高,一问就问到了问题上。 仆人说,“的确有人来找了老爷,只一会儿就又走了,奴才看到老爷的神色不大好。” 许氏也忧心起来,又给季衡整了整领子,让季衡赶紧去了前面书房。 季衡到的时候,季大人也换好了官服常服,但是神色十分不妙地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季衡进去后就问,“父亲,是出了什么事。” 季大人看向他,眉头紧锁,连连叹了好几声,然后道,“你三姐她糊涂呀。糊涂呀。” 他十分恼火地叹了这么两声,倒是没有说当年三姐死命要入宫如今又要连累家族的话。 毕竟三姐儿被封为贤妃时,季氏一族也是风光了的,季大人也不是个过河拆桥的人。而那报信之人来说的事,以季大人的政治敏感性,也知道那是带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思的,也就是说,那是皇帝要对季府有所动作的意思。 只是季大人不知道为何皇帝这时候要出此策略。 季衡脑子里已经转了些东西,心想定然是三姐儿犯了什么错。 说起来,季衡有很久没有见过三姐儿了,而且许氏不愿意入宫觐见三姐儿,许氏不进宫去,四姨娘就更不能去了,是以三姐儿最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季府倒是没有直接见到的了。 季大人接着就将昨晚发生在端阳宫的事情说了。 季大人道,“据说大皇子身体已经差得很,要是真的没了,你姐姐恐怕就是全完了,咱们家也没有不受牵连的。要是大皇子能够保住,你姐姐恐怕也是得不到好的,咱们家风头本来就很盛,受此牵连蛰伏一阵子,也是可以的,我毕竟老了,以后咱们家还是要靠你……” 说到这里,他又加了一句“还有璎哥儿。” 季衡这次没有吃璎哥儿的醋,季衡至今没有说亲事,季大人也不催,许氏已经在给季衡看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季大人也没有任何不满,可见季大人是真的不指望季衡能够传宗接代的了。 季大人叹息着在椅子里坐下了,又对季衡说,“季衡,你也坐吧。” 季衡为官之后,季大人就对他直呼其名了,虽然显得过于严肃,也是要将家族责任交予他的意思了。 季大人接着道,“你姐姐事情已经做了,咱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望能够保住你和璎哥儿就好,没有永远身在高位没有起伏的官员,但是可以有一直绵延的书香家族。” 季大人这话说得无奈,却并没有带着颓然,他做次辅这几年,也算是殚精竭虑了,加上他的确有些老了,精力不比以前,少了冲劲和闯劲倒是可以理解。 季衡之前一直都是一言不发,此时他道,“儿子去求求皇上,不知可否有用。” 季大人道,“也只能如此了,只是此事还没有传出来,咱们先把对策想好,还是得等皇上发难了才能再到皇上跟前去求情了,不然让皇上知道咱们家同宫里有信息,反而不妙。” 季衡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就说,“儿子省得。” 季大人和季衡说了很长时间,甚至有点像交代后事的感觉,最后甚至感叹了一句,“未见南方海患平息,我就这么退下来,不免也有些不甘。只能指望你了。” 季衡点点头,道,“儿子省得。” 季大人和季衡这一天没能去上值,因为禁军带着人包围了季府,以季贤妃谋害大皇子之事而勒令季大人禁了足等候发落,而季衡则被带进了宫。 此事传得很快,在京城权贵之家里,几乎只花了一天,大家都知道了。 有政治敏感性的都知道这事只是一个开头。 而且有些脑子的便无法理解季贤妃谋害大皇子的初衷,大皇子已经给了季贤妃养,那么季贤妃就是养母,她有何理由要谋害大皇子呢,即使说她要陷害徐太妃,也总有些牵强,除非是其实大皇子的身体并没有那么差,喝点桂圆汤不至于就喝死了。或者就是徐家以此构陷季贤妃,想要要回大皇子的抚养权给徐贵人,这个推断的原因是皇帝没把大皇子给徐贵人养,而是抱回了麒麟殿,可见皇帝没有信任徐太妃和徐贵人。 这桂圆汤一案让徐季两家之间的关系彻底走入了死胡同,不能恢复了。 而京里从桂圆汤一案得到的好处就是知道夏天不要给孩子乱喝桂圆汤。 其他,就是等看这一场季家和徐家的大戏。 大皇子被季贤妃谋害,牵连娘家也不算稀奇事,而皇帝是将季阁老禁足,让人将季衡带入了宫,却是让人不得不多想的。 当然,这个处置结果,在这一天并没有传开,是之后此事越发受到关注,成为京城人茶余饭后不得不说的事情,才传开的。 虽然有勿论国是的要求,但是在京城里,连一般群众都会看朝廷邸报传抄本,且茶坊酒肆几乎家家都要提供每期邸报的情况下,勿谈国事显然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季贤妃和季衡处在漩涡的中心,实则两人都是平静而镇定的。 季贤妃被关在了端阳宫里,甚至还是在端阳宫的正殿里,她的神色有些憔悴,却并没有太过慌乱。 这事,她算不上是被冤枉,但是她也没想过结果会如此。 她的确给大皇子喝过桂圆茶,不过是在大皇子被徐太妃抱走那一天的早晨,她知道徐太妃会那天来闹,而且会将大皇子抱走。 那么一点桂圆茶,大皇子喜欢微甜的东西,故而喝得很开心也很干净。 季贤妃以为他只是会稍稍有点上火,让徐太妃背一个让大皇子病更重的罪名罢了。 没想到大皇子被抱回来了依然是不好,而且还热症越发严重,她每晚也的确有给大皇子喂东西,但是只是雪梨茶,翁太医说这对大皇子有好处,而季贤妃自己也知道夏天喝雪梨茶是很不错的。 她觉得自己是被陷害了,但是到底是谁陷害的,她还说不清楚。 她想见皇帝,皇帝却不想见她。 趁着被送饭的时机,季贤妃问道,“大皇子殿下可有好些了。” 季贤妃觉得事情终将昭雪,所以并不太慌张。 侍卫面无表情的并不回答,而送饭的宫女只是不敢回答地放下东西就走了。 季贤妃对侍卫道,“臣妾要见皇上,还请你们派人去通报。” 侍卫只是说,“娘娘,皇上要见你自然会来的,你就不要让卑职为难了。” 说完,也出去了,顺便关上了门。 季贤妃觉得自己这个案子是十分好处理的,因为大皇子身体好些,给他尝尝桂圆茶和雪梨茶,他一喝就该喝得出来。 想到这里,季贤妃又愣了一下,那汤水是下面人准备的,要是那雪梨茶里放了其他燥热的又尝不出来的东西……不然大皇子也不会上火得那般厉害。 季贤妃知道自己这是大意了,让人摆了一道。 而皇帝那般聪明的人,这么简单就随意处理了此事,可见不是真的糊涂了,而是太聪明,要借此事来达成什么目的。 皇帝有什么目的? 季贤妃只得思索起来。 她在宫里这么几年,不只是心思变得细变得狠了,也更明白了在皇帝的心里,后宫在他心里,政治意义和目的比其他更重。 季贤妃虽然冷静镇定,但到底不是丝毫不受影响,所以哪里吃得下东西,她望着窗户连连唤了三次“皇上”,然后不由凄然地笑了一下,眼角不受控制地滑下了泪珠。 季衡入宫,是属于被押入宫,不过却没有罪臣的待遇,从季府出来就被押上了马车到了宫门,进了宫门,还有肩舆候着他,季衡心里是很沉重的,之后却又多加了疑惑。 因皇帝对待他这待遇,完全不是要处置季家的意思。 季衡完全弄不懂皇帝的意思了。 前几日皇帝日日给集史阁送吃的,还派翁太医为他看病,说是怕他中暑,季衡虽然并不希望皇帝这样的对待,于他是恩赐,也是一种负担,更是别人嘴里的闲言碎语。 但是这么突然就借三姐儿的这件事打压他们家了,而他和季大人在讨论三姐儿这事的时候,并没有想出三姐儿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以两人只用了一点脑筋就知道此事的蹊跷,三姐儿不该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可见这个打压,是皇帝故意为之。 皇帝为何要这么做呢,太奇怪了。 季衡无论如何想不出个所以然,因为不合理。 皇帝在勤政殿的偏殿见了季衡,这个偏殿曾经是皇帝和季衡他们读书的地方。 此时这里的设置比起当年读书时要好得多,但是上学的书房的格局却并没有变。 季衡走进去,就见皇帝坐在他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上。 季衡进去就要下跪,“罪臣季衡参见皇上,吾皇……” 还没有说完,皇帝已经起身快步过来将他拉住了,拉住的同时,他盯了季衡的眼睛一眼,季衡的眼里黑幽幽的,不辨他的心思,皇帝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往下看了季衡的肚子,季衡肚子里当有近三月的身孕了,不过却还是丝毫不显,而幸而官服常服为了显出官员的体魄来,并不是收腰的设计,季衡的衣裳也显得宽松,并没有将腰压迫到。 皇帝些微放心了,道,“不必跪了,就如此吧。” 季衡却硬是要跪,道,“罪臣……” 皇帝将他拉着按到了椅子上去,“好了,别和朕说这些了。” 皇帝这话带着毋庸置疑的气势,季衡不好再反驳,只是抬起头来看了皇帝一眼,蹙眉道,“微臣不明白,禁军围住我家时,说是季贤妃犯了事,微臣作为季贤妃的弟弟,是来承罪的,却不知皇上这做法是为何。” 皇帝站在季衡跟前,是个挺拔巍峨如山的样子,他先是沉默了一阵,但是盯着季衡稍稍有点肉的面颊,又难掩心底的喜意,这喜意只是在脸上一闪而过,他就又做出一副严厉的样子,道,“因瑛娘是你的姐姐,所以,出了这般严重的事情,朕只是将她禁在了端阳宫里,甚至连宫室都没给她换,而你家,也只是让禁足而已。” 季衡愣了一下,突然有种皇帝是要借此事给自己施恩,他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知大皇子现下状况如何?” 皇帝愁了一下眉,“找到了他生病的原因,自然事情就好办了。” 季衡道,“大皇子能够痊愈,我们的罪责虽依然不可减,但我们也能安心些。” 皇帝看着季衡说,“他身体本就差,即使能够熬过去,长大之后恐怕也会不堪重任。而能不能熬过去,其实也是难说。” 季衡有些不认同地看了他一眼,皇帝则继续道,“朕需要一个更能继承朕的皇子。” 季衡心里一紧,心里隐隐似乎发觉了皇帝的用心,道,“延续血脉也是皇上您的职责,现下不少老臣也觉得皇上您后宫人少,子息单薄,这于国不利。” 皇帝些微恼怒地看了季衡一眼,而季衡本来是做着进宫来受皇帝怒气的打算的,而且是想了解清楚季贤妃谋害大皇子具体情况如何,是否是被污蔑,此时却发现和皇帝之间的谈话往一种很诡异的方向在发展,归结其原因,是皇帝对他的态度,似乎皇帝是有些小心翼翼,连说话都是在不断斟酌用词怕刺激到他一样。 季衡心中诧异,一时又不好询问。 172、第四十一章 皇帝将季衡传入了宫,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是想对季衡说他已经怀孕的事情的,但是事到临头,皇帝没能说出来,不知为何,心里不忍得厉害。 季衡在一番斟酌之后,问皇帝道,“皇上,对贤妃此事,您是要如何处理?” 皇帝站在季衡的面前,神色沉肃下来,皇帝本就长得高,此时季衡坐着他站着,季衡抬头仰望他,就更觉得他像一座要压顶的山,让他不得不承受住他的这种威压。 皇帝在停顿了一阵才说,“大皇子是朕的长子,也是现在仅有的一个儿子,贤妃对他做出如此之事,即使朕看在她是你家姊的情面上想要将此事含糊过去,朝臣和徐家也是不会答应的。” 皇帝这话有很大的漏洞,要是他真的是要将此事含糊过去,那事情在宫里还是能够被他压下去的,但是现在季府被围,季衡又被押入宫中,显然此事就是再也掩不住的,可能此事已经传开了,皇帝这话也不过是说给他听一听的罢了。 季衡并不相信贤妃就真有那么蠢笨,要在大皇子身上做出这种恶毒的事情来,但是事情只在于皇帝的判断,他说是什么样的,那么就是什么样的,季衡此时甚至无法说出贤妃可能是被冤枉要皇帝彻查的话,因为越是这样说,可能越是要让皇帝生气,本来还有转机的事情也要没有转机了。 季衡觉得此时最重要的事是要揣测出皇帝是要借此事做什么,他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就要处置季家。 季衡嘴唇动了动,眼神里带着忧虑,依然是仰望着皇帝,道,“皇上,罪臣想见一见贤妃,不知可否。” 皇帝皱了一下眉,“不行。此时这种时候,朕怎么能够让你去见她。这样召你进宫来,朕是想要从轻处置此事的。太医在好好为大皇子诊治,只要大皇子身子无恙,朕就能够对贤妃从轻定罪,也并不牵连你家。要是这时候让你去见了她,你说,朕如何对徐家交代。” 季衡沉默下来了,心里只是希望大皇子能够无事。 本朝有规定,皇子一般是到周岁时候才请名,但是一般皇长子都是有例外的,毕竟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子,皇帝一般都会非常重视,大多是一出生就会被定下名的,但现在这位大皇子却是个例外,皇帝至今没有为他起名,原因大约是大皇子身体很差,很有种活不长的感觉。 既然不能去见贤妃,皇帝似乎又只是想看着他,并无和他谈论事情的打算,季衡在一阵犹豫之后就说,“皇上,罪臣这般在宫中呆着反而易惹来闲话,不如放微臣回家去禁足吧。” 季衡想不出皇帝要在这时候对付季家的理由,所以也就不想了,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多想无益。 正如季大人所说的,没有一路无起伏的官途,但是可以有一直延续的书香,这样在宫里和皇帝耗着,还不如回家去做学问。 到时候如何定罪,再来说吧。 季衡有这种心态,也许还是内心深处并不认为皇帝会对季家下狠手。 从任何方面来看,他都不当对季家下狠手。 季大人这几年身为次辅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季大人是极有分寸的,既不会功高震主,也没有树立什么难缠的政敌,为人做事一向圆融,而又并不是尸位素餐,的确又是几个阁臣里面最有实干能力的一个,几年下来,为皇帝劳心劳力做了很多实事,要是因为进宫的女儿就受牵连被过分处置,那也是让人十分心寒的。 皇帝自从亲政,一路虽然算不上性情残忍见血过多,但是也当不得仁慈之君之名,在臣子之中也有手段狠辣的名声,皇帝自己也当知道,这时候,他是不宜对季府过狠的; 除了这个原因,也有贤妃给大皇子喂桂圆汤,贤妃身在深宫,季府和贤妃最近都没有联系,所谓不知者无罪,所以即使季府该受牵连,也当不会被过重处罚。 而季衡也承认,自己心里对皇帝还是不一般,觉得皇帝不应该对他家太狠。 而对贤妃,季衡其实也还是担心她,虽然贤妃这事带着咎由自取之嫌,但毕竟是家姊。 皇帝听闻季衡一说就是要回家去,便沉了脸道,“这么急着就要走?朕传你进宫来,是要问问你的意思,此事,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季衡一愣,然后道,“此事涉及季家,而犯下罪责的正是家姊,微臣也是身带罪责,如何敢就此事说什么,自然皇上如何定罪,我们都是无话可说。” 皇帝哼了一声道,“你不怕朕一怒之下将你姐打入冷宫,将你家流放吗。” 季衡惊愕地看着皇帝,心想即使你是皇帝,也没有这么无理取闹的。 季衡的惊愕让皇帝心情又好又不好,然后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无理取闹,就又说,“你知朕是想要对你好,才如此问你,你偏偏就要和朕作对,说一切由朕定罪,你在这时候都不肯对朕说些软话吗,硬是要气朕?” 季衡看又扯起这件事来,就又不自在了,他是不愿意去想曾经发生过性/关系的这件事的,也无意因此就要皇帝对自己有所依从了,他因那事生气愤怒是一回事,要挟此事要挟皇帝又是另一回事。 季衡说道,“我不能受皇上的那份心意,自然也不敢用几句软话就来减轻罪责,不然,这又如何对得住还在襁褓里身弱的大皇子。” 皇帝这下是真被季衡这句话说得生气了,抬手就在旁边桌案上拍了一巴掌,季衡被震得惊了一下,却又瞬间恢复了镇定了,一脸毅然地看着皇帝。 皇帝恶狠狠地说,“你……你……” 后面的话却说不出了。 皇帝怒气冲冲地出去了,叫了外面的侍卫来送季衡回去。 季衡在看到皇帝发怒之后,其实有点后悔,但是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去找皇帝求情了。 要是他真因求情皇帝就含糊地处理了这事,那其实从舆论上来看,季家将处于更加不利的位置。 不说徐家对季家的敌对会加深,而且朝臣也会更加传他是幸臣,以后他和他父亲于颜面上更加不好看,那还如何立于朝堂呢。 季衡没有因这么一时的利益就将以后的利益抛开的打算。 要是这次季府被从严处置了,季府反而会站在受朝臣同情的这一边,从舆论上来说,反而是对季府有利的。 毕竟朝中这些官员,每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心思精明,怎么会看不出,贤妃给大皇子喂桂圆汤此事是有疑点的。 季衡被侍卫带出去的时候,侍卫可不敢对他发狠,恭恭敬敬地用了请,因为时间已是七月,正是最热的时候,皇帝到底怕季衡中暑,出门去上轿子的那一段路,就让了人去撑了伞,还是怕将季衡晒到了,毕竟现在季衡还不是一个人了,在他不知道的情况里,肚子里还揣着一个。 季衡被送回了家,季大人没有在前院书房里,而是就在许氏的正房里,季衡一回家,季大人和许氏都迎了上来,许氏拉着季衡,上下左右地看了,道,“没事吧。” 季衡轻叹了口气,说,“并未得允去见贤妃,而且看样子,皇上并无过重处罚我们家的意思,放心吧。” 季大人沉稳而镇定,未就此发表意见。 许氏虽然自从三姐儿当年发疯要进宫开始就不喜欢她了,在她入宫被不断晋位后,许氏就对她更是不喜了。其原因自然是许氏从心底看不上这个庶女,但是这个庶女现在地位还超然了,还想着让其生母压过自己一头。 虽有这种不喜的主观情绪,但在大事之前,许氏还是有着自己的判断和作为主母的气度的,所以也没就三姐儿做出的错事说什么风凉话和埋怨之词,只是道,“这天气热得很,你这么进宫也热到了,还是快坐下休息吧。” 说着,还亲自拿了扇子给季衡打扇,又让丫鬟去倒了茶来给季衡,因为翁太医专门来季府给许氏说了季衡的身体状况即使在夏天也不适宜吃冷的和凉性的东西,以免造成外热内虚之症,所以那茶也并不是凉性的,季衡喝正好。 季衡喝着茶,季大人就在房里慢慢地踱着步子想事情,许氏又问季衡道,“皇上宣你入宫又是什么意思呢,大皇子的状况到底如何,有问到吗。” 这也是季大人所关心的,只是他没问,此时也就看向了季衡。 季衡喝完了一盏茶,感觉好些了,就自己拿了一把折扇扇起风来,让许氏和季大人都坐下后,他才说,“皇上是想就此事给我们家施恩,所以传我进宫,询问我的意见罢了。而大皇子,咱们也是知道的,自从出生状况就不好,这样勉勉强强养到现在,现在又成了宫中争斗的中心,怕是状况再好也有限。只希望真能好起来。我们也就能够少些罪责。” 因房里只有家中三个主人,季衡想了想,又说,“且以我看,皇上无意让大皇子活下去。” 季大人没有因这句话太过受惊,而许氏却是狠狠地吃了一惊,说,“虎毒尚且不食子,皇上怎么会如此作想。” 许氏虽然只见过一次大皇子,但是那一次抱过那孩子,心里毕竟有着女人的母性,对那孩子还是很怜爱的,所以不免震惊。 而季大人却能够理解,说道,“皇家之中,虽有父子亲情,但也比不得咱们一般人家。再说,大皇子状况太差,而且即使现在这么大了,其他孩子多数能够发声说一两个词,但大皇子却不能,且据说灵性也不够,若是他活下来,作为皇长子,一是徐家的外孙,又是咱们季家的养外孙,皇上最近无意重新立后,若无嫡子,那大皇子就是最名正言顺的太子,但是这样的孩子,显然是不堪大任的。皇上是明君圣主,年纪又轻,怎么会没有其他打算。” 许氏这下明白了,但还是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如此,那贤妃谋害了大皇子之事,咱们家可就更不好开脱了。” 季衡一脸平静,说道,“不好开脱,不开脱也好。皇上不会痛下杀手,而咱们家也不是轻易就能摇撼得动的,先蛰伏一阵子,之后再说,也是好的。不然这些年咱们家太过风光,正是在风头上,即使不是贤妃这事,也会有其他事情找上门来。这是福是祸,还说不准。” 许氏点点头,坐在那里有些出神。 季大人也是有着自己的思考,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许氏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突然之间说道,“如此也好,咱们家因此事定然会受些排挤,就正好给衡儿说亲成婚,找小门小户的女儿,也是不会遭人质疑的了。” 季衡和季大人都没有想到许氏竟然把思维转到了这里来,父子两都惊讶地看向许氏,甚至都显出了一点傻相。 许氏却没管两人,径直继续说道,“就这么办了,等此事结果下来,咱们就速速给衡儿把亲事定下来,家里现在也冷清得很,生下一男半女,我正好还有些好精神气,正好就给带孩子,不比总是应酬那些诰命太太们好多了。” “啊?”季衡眼睛都瞪大了,而季大人也是看着因为想着抱孙子而精神满满的许氏有一瞬的惊愕。 许氏兀自做着幻想,已经又说道,“我去看了四丫头的那个儿子,粉白粉白的,可爱得紧,以衡儿的样貌,以后咱们孙儿孙女的难道不能更漂亮些,长大了,不知道该让多少男女争相追逐……” 季衡有些哭笑不得,而季大人是不敢惹兴致正高的许氏的,于是就坐在一边不言不语,等许氏将一番美好的景象想到了百年之后,而许氏也累了渴了,他才说,“时辰不早了,夫人,该用午膳了吧。” 许氏看了一眼在柜子上的自鸣钟,哦了一声后说,“咱们家现在虽是被禁了足,但还是要用饭的。” 说着,起身去问丫鬟,“去看厨房是不是做好开饭了。” 丫鬟领命而去,早上季府刚被围起来时,季府里的几个正经主子都是镇定的,但是下面下人却都慌乱了一阵子,但是这么几个时辰过去了,季大人又将大哭的四姨娘和六姨娘骂了几句话,许氏又将下人们都召集起来训了话,大家也都恢复了平常,除了四姨娘躲在屋子里继续伤心担忧和六姨娘继续在说风凉话外,家里算是恢复了往常的生活起居样子。 173、第四十二章 皇帝处理了一阵政事,到傍晚才回麒麟殿里看大皇子。 大皇子自有一套伺候他的班子,所以即使搬到了麒麟殿里来,也并无什么忙乱的。 皇帝去看他时,他正在喝药。 大皇子一看就不是特别机灵的孩子,因为已经是九个月大了,眼睛里也没有什么灵性的神色。 房里放着两大盆冰山,倒是凉快的。 大皇子毕竟还小,药太苦,就不愿意喝。 皇帝坐在旁边看奶娘和宫女在不厌其烦地逗着他张嘴喝药,但大皇子在这上面却表现出了毅力和机灵劲儿,硬是不愿意张嘴。 皇帝看了一阵,就觉得不耐烦了,走到抱着孩子的奶妈跟前去,对大皇子说道,“不喝药,喝蜂蜜水。” 因为皇帝这么说,旁边就有宫女真的去调凉性的蜂蜜水去了。 宫女端着蜂蜜水来了,大皇子在奶妈的怀里看了一眼那蜂蜜水,总算是愿意将嘴张开了,他嘴里长了口腔溃疡,即使是喝蜂蜜水还是痛的,但是他才将嘴张开,那宫女也半跪着要喂他蜂蜜水的时候,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从捧着药的那位宫女手里的药碗里舀了一勺药喂进了大皇子的嘴里。 大皇子不愿意喝药,但是还是喝了药,被皇帝硬喂了之后,他就瘪着嘴巴要哭,但是看皇帝怒瞪着他,还说,“敢哭!” 他就真没敢哭了,只是要哭不哭的那个神情,更是可怜得很。 奶娘和几个宫女都是一脸惊愕,马上又赶紧收敛了神色,皇帝亲自端了那药碗将全喂给大皇子喝了,然后又有太医调的治疗口腔溃疡的药,用棉签挑着要涂在大皇子嘴里的伤处,奶娘和宫女们之前做起来也是千难万难,因为一要给他涂药,大皇子就又哭又闹,一哭一闹就又要断气一样,于是谁都不敢折腾他。 皇帝却不一样,他左手死命捏着大皇子的嘴,右手拿了棉签沾了药粉,很是尽责地给他涂了药。 因为被捏了嘴,大皇子连哭都没法哭,只得一脸控诉地看着皇帝。 皇帝处理完这些事情后,就骂宫人道,“他是大皇子,但在此之前,更是一个病人。你们要是不尽责,就不用伺候他了。”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跪下请罪,皇帝没理睬他们了,这才开始去用晚膳。 大皇子的口腔溃疡在第二天就有好转,但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去,徐太妃和徐贵人都要求来看看大皇子,没有被皇帝应允。 两日后晚上,翁太医到了麒麟殿来,皇帝看了一眼被柳升抱在怀里的大皇子,大皇子被皇帝粗暴对待几次之后不敢不喝药和不涂药,也许真是幂幂之中真有龙威在,可以震慑鬼神,大皇子一直病病歪歪要死不活的,在麒麟殿里住下后,这次居然病情好转很快,连一直因为火气重而发红的脸都有要转白的趋势了。 房间里只有皇帝,翁太医,还有抱着大皇子的柳升,大皇子睡着了,翁太医将调好的一味药剂拿出来滴进一只勺子里,又倒了一点蜂蜜水进去,然后柳升轻轻捏开了大皇子的嘴,翁太医将药喂给了大皇子喝了。 大皇子喝到甜的东西,在睡梦中也舔了一下嘴,翁太医觉得有点心酸,他毕竟还是有同情心的,随即他就收起了这种心思,心想大皇子留在宫里这个是非之地,很难活下去,还不如有这个结局,对谁都好。 大皇子沉沉睡着了,又被喂了药,短时间内都不会醒,皇帝最后看了大皇子一眼,柳升揣度着皇帝的心意,低声问了一声,“皇上,您要抱一抱吗。” 皇帝愣了一下,赶紧摆手,“不必。” 他抱孩子的技术,他自己还是知道的,每次抱他他必定要哭闹。 柳升也又看了大皇子一眼,递给了翁太医,翁太医接过大皇子后,抱着孩子对着皇帝行了大礼,皇帝没有阻止他,大约他明白这是翁太医让大皇子在行礼。 到底是不杀之恩,还是从此断绝父子关系的礼,皇帝都不在乎,他只是说道,“找户好人家吧。” 翁太医应了,将大皇子放进了那大大的诊箱下层,大皇子长到了九个月也没长多大,在诊箱下层也放得下。 翁太医匆匆离开了麒麟殿,去将大皇子送到已经找好的人家去,离开皇宫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高耸巍峨的宫城,心想,这个孩子,没有身为皇子的命呀。 这一切,不过是要给那还没有出生的可能是男孩子的胎儿让出皇长子的位置。 第二天,麒麟殿里传出了大皇子夭折的消息,一众照顾大皇子的宫人,除了奶娘,接被牵连获罪处置了。 而大皇子在死了之后才获了自己的名字,皇帝亲自赐了名叫杨奉熹,而本朝惯例,未上玉蝶的皇子皇女,是不必葬入皇陵的,大多是一把火烧了将骨灰撒了,皇帝待大皇子不差,让将孩子烧了,骨灰却葬到了后妃陵里徐妃的陵寝旁边。 皇帝也并无用一个别的孩子的骨灰恶心地下的徐妃的意思,所以那骨灰盒子里是装的大皇子的几件衣裳和一些玩具。 大皇子夭折的消息一出,徐太妃和徐贵人就是一片哭天抢地,而季贤妃被关在端阳宫里,一时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而这个消息在宫外,则是当天就有人知道了。 徐镇已经下了广州,老平国公因为身子骨越来越差,并没有在京城住着,而是在西山庄子里养病,徐家的国公府里,主事的是徐轩夫妇。 得到大皇子已经夭亡的消息,徐轩夫妇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因为徐家现在无意和季府闹得太僵,徐轩已经将皇帝宠爱季衡的事完全看在了眼里,知道皇帝即使处置季府,那也是有限的,此时徐家已经势大,完全不必依靠此事打压季家,这样反而会惹起皇帝的反感。 再说,大皇子其实是已经抱给季贤妃养了,即使他是他的亲妹妹徐妃所生,但是也只能算成是季贤妃的儿子了。 徐家虽然有要将大皇子争回去给徐贵人养的意思,但是既然没有做到,而大皇子又没了,徐家就完全不必为了一个没有了的皇子而做没有什么好处的闹腾。 而朝廷里的大臣们,则是不断唏嘘的。 然后又揣测着依然被围起来的季家,皇帝要如何处置。 大皇子没了,之前还在想着要给大皇子进名的大臣,或者提议立太子的大臣,都可以收起心思歇歇了。 因为大皇子没了,皇帝为了表示哀痛,很奇妙地要求做了祭拜太庙的活动,而且他自己亲自写了祷词。 季府因为被禁军包围监/禁了起来,所以竟然是过了几天才知道大皇子夭折的消息的,因为无人敢向季府传递消息。 许七郎本是这几日要离京的,但是出了贤妃和大皇子这事,他不得不推迟了离京的时间。 找了各种办法想进季府去看季衡,了解里面的情况,从正门走自然是不可能的,想走偏门也是被拒绝了,最后许七郎是想办法从季府旁边的人家花费了几天挖了一条地道通到季府去。 季府又没有花园子,以许七郎对季府的熟悉,这地道直接挖到的是他和季衡读书的前院书房院子里的一间偏房里,这间房比较偏,一般仆人都不会过来检查。 当许七郎趁着夜色偷偷摸摸进了季府主院,又进了季衡的屋子的时候,季衡在烛光下看书做学问,许七郎走到他跟前去,他书上的光线受到了影响,抬起头来看到许七郎,许七郎一额头汗,一脸忧虑,季衡则是被吓了老大一跳,压低声音惊道,“你不是该去广州了,怎么在这里?” 许七郎上前就要将季衡抱住,季衡赶紧推他,“热,热,你让开点,又发什么疯。赶紧说你怎么进来的,要是让皇上发现了,咱们两家可都是有罪的。” 许七郎一脸忧虑又要豁出去的神色,道,“我担心你,担心你们家,怎么还有心思去广州。父亲和母亲是早走了,你也知道,许家那边只剩了我和十一妹,还有另两个妹妹,十一妹哪里知道怎么给你们帮忙,当然我就要留下来了,至少要看你们无事了,我才能走。” 季衡蹙眉道,“你能帮上什么忙。再说,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来的。” 许七郎道,“我怎么会帮不上什么忙,许家在朝廷里也有些人脉的,再说,我也有些朋友,也认识一些你的朋友,无论如何,要减轻你们的罪责才是。大皇子已经夭折了,皇上伤心难过,但是也……” 季衡听到这里一愣,“大皇子夭折了?” 许七郎反而惊道,“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季衡点头,“府里根本无法和外面通消息,吃的用的,都是禁军给送的。大皇子夭折是什么时候的事。” 许七郎说,“四天前的事情了。” 季衡愣了,“四天了。” 许七郎道,“要是皇上定下的罪太大,我也可以想办法让你们都逃跑的,反正是不能就死就是了。” 季衡心下已经沉得很了,此时听了许七郎这话,就道,“你别做什么过分的事情。皇上不会对季府太过分的。要是他真要给季府定下大罪,该是大皇子夭折当日,他悲痛最厉害的时候就定了,这都过了四天了都还没定,显然是也在踌躇要怎么办,这当是会定得轻些的。” 许七郎道,“谁知道皇上的心思呢。衡弟,要不你同我下广州去吧。” 季衡皱眉说,“你总说这些不着调的话。” 说到这里,又厉声道,“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来的。” 许七郎看季衡非要问出这个结果,就只好扭捏道,“我从隔壁家里挖了条地道过来,就是挖到咱们读书的院子里的偏房里面的,那间房一向没人,又有好几个书架遮挡,不会被发现。” 季衡当下就惊愕地说,“这种事你也敢,要是被皇上发现了,你这罪名可就大了。” 许七郎却大义凛然地道,“我不怕定罪,就怕你们出事。” 季衡说,“我们日子过得好得很,不要你担心,你赶紧走,赶紧走。” 许七郎却不走,道,“我既然来了,哪里能就走呢。我得和姑母说些话……” 两人在这边争执,许氏正好要来叫季衡赶紧睡觉,别每晚看书太晚,就在门帘外听到了说话的声音,诧异之下直接掀开了帘子进来了,对上许七郎,她也是和季衡一样被吓了一跳,惊讶道,“七郎,你怎么来的?” 174、第四十三章 许七郎于是又将自己如何来的对许氏说了一遍,许氏同季衡一样惊愕,道,“你怎么做这种事,要是被禁军的人发现了,事情还得了。你和我们都要被定罪的。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是这个莽撞的性子。” 许七郎一副羞愧的模样,道,“我也是太担心了,但是想了别的办法想要进来看看你们,却无论如何不行,只好出此下策了。” 许氏其实是满心感动,这个孩子她养了十年,没有白养。但是嘴里还是要说他莽撞。这正是母亲对儿子的做法了。 不等许七郎和许氏再说太多,季衡已经说道,“母亲,还让人去叫父亲来,七郎带来消息,说大皇子于四日前就夭折了。” 听闻大皇子夭折,许氏完全没法做到季衡的镇定,脸色瞬间就白了,道,“怎么会,咱们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许七郎看许氏吓到了,就赶紧挽着她的手用季衡之前安抚他的话安抚许氏,“的确是四日前就夭折了,现在满京城都知道这个消息了。据说皇上十分悲痛,还去祭了太庙。不过,皇上没在大皇子没了当日最悲痛之时处置季府,这么几日过了,想来皇上悲痛的心情要好些了,会更理智地对待此事,对季府该会从轻处置的。” 许氏定了定心神,道,“希望如此了。” 她说着,就又拍了拍许七郎的手,道,“切莫让人看到你在这里,我让人去叫老爷过来,你先进衡儿内室去躲一会儿。” 许七郎答应了,许氏也就出了季衡作为书房的稍间,让人去叫季大人去了。 季大人被禁在宅院里之后,这几日倒闲了,所以他这几日除了和季衡谈话,几乎都在东跨院里陪小儿子,为他做起夫子来,此时他依然是在璎哥儿房里,和小儿子一起睡。 下人去请了他,说太太请他,他也就穿戴齐整,到了正院里来。 许氏在门口对他翘首以盼,正房门口的两盏风灯随着夜风轻轻地动着,许氏的影子也在灯光下轻轻地摇曳,许氏穿着蓝色的衣裳,虽然已经是年过四十了,但是身姿依然是窈窕的,于镇定里带着一种雍容的矜傲。 在以前季府一帆风顺的时候,季大人并没有注意许氏的个人魅力,现在季府遇了事情,四姨娘只会哭着问要怎么解救三姐儿,六姨娘只会抱怨三姐儿闯出事情来的当口,许氏的冷静和有条有理,就完全是正房太太才有的气魄了,季大人也在这时候更明白了许氏的不一般。 再说,许氏为他生了季衡这个孩子,他也就有许氏是相濡以沫的老妻的感觉了。 他走上前去,本来还想和许氏温柔地说几句的,没想到许氏却是过于冷静严肃的样子,道,“老爷,你跟着我来。” 一下子,季大人那满腔柔情被击了个粉碎,跟着许氏进去了。 在季衡的书房里,季衡对季大人说了大皇子已于四日前夭折的事情。 季大人听闻此事也是十分惊讶,“怎么我们一点消息也没有。” 季衡道,“是皇上不要咱们早些知道吧。” 季大人道,“这是为何。” 其实季衡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季大人又问,“这是谁带的消息来。” 于是许氏进里屋去叫了许七郎出来,对季大人说了许七郎打地道进来的事情。 季大人一听,和季衡许氏一样惊愕,不过他没有像这两人一样骂许七郎,只是说,“这也太莽撞了。” 季大人又问许七郎,“你在外面可有探听到宫里贤妃娘娘如何了?” 许七郎想了想说,“没有关于贤妃娘娘的事情,我着意打听了宫里的消息,只是知道太妃娘娘有要求皇上一定要为大皇子之事做主不能放过贤妃以至于让徐家寒心之事,但是皇上应该还没有下定主意怎么做,所以没有传出如何处置贤妃之事。” 季大人点点头,又问,“那朝中有何反应。” 许七郎既然挖了个地道来季府,自然是将一切消息都打探好了带来的,不然知道自己来了起不到什么作用,便答道,“因徐大将军于大皇子出事前已经下了广州,没有违抗皇命因这件事回折的道理,他就没有传回对于大皇子之事的消息,而平国公府的老国公大人,则是在西山养病,并未因此事回京。在京里的徐世子也没有说话,且除了上值就闭门谢客,大家猜测,原因是大皇子已经抱给贤妃娘娘养了,国公府不好再对此事作出什么表示。而朝中大臣,皆是私下讨论此事,却没有上书要求皇上如何如何的。” 季大人听后,没有及时就许七郎带来的消息给出什么判断。 许七郎便又说,“由此可见,此事的处理全在皇上。只要皇上从轻处理,那么就没事,要是皇上从重处理,我也对衡弟讲过了,我也能想办法带着你们逃出京城去。” 季大人还没发话,许氏就说道,“真是孩子话,胡言乱语。谁会好好的去做逃犯。” 季大人接了一句道,“我季家子孙,就是死也没有做逃犯的。” 许七郎于是只好不说了,之前季衡反驳他这话的那句话显然是最轻的话了。 季衡很吃惊于许七郎生出的这简直是贼寇思维方式的话,不过也没说他什么,道,“皇上的处置,我想也就该在这几天出来了。我们就先等着看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罢。” 许七郎想说怎么能够坐以待毙,没想到看向许氏和季大人,两人竟然也是这个意思。 季衡又对许七郎说,“好了,我先送你回去。你别再自己过来了,要是被人发现了,季府不会有什么事,我怕皇上会专门整治起你来了。” 许七郎其实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便嘴里答了是,心里却是不以为意。 许七郎又问季大人,问他们需要些什么东西,希望他在外面如何活动,季大人和季衡都说让他什么也不要做,这反而是最保险的。 许七郎觉得不能帮忙,心里大约是很过意不去的,但是也只得算了。 季衡要送他的时候,他满脸对季衡的依依不舍和担忧,这不舍甚至化成了一股愁苦在他脸上。 季衡轻叹了一声,伸手揽了揽许七郎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别担忧,天无绝人之路,而你要下广州,就赶紧去,我以后也会想办法去南边的。” 许七郎有他这句话才稍稍好点,正要对着季衡再表达一下自己的不舍之情,没想到季衡突然脸色一白,捂嘴就要吐。 许七郎吓了一跳,而在旁边的许氏和季大人也都是吓了一跳。 许七郎飞快地扶住了季衡,惊道,“衡弟,怎么了?” 许氏则是亲自拿了痰盂来,季衡难受地吐了起来,晚饭只吃了些米粥,不过多吃了两片西瓜,和一串葡萄,现在就是将这些都吐了出来。 季衡吐完了就全身虚脱,额头冒着冷汗。 连季大人都担心得很,拿着帕子给季衡擦额头上的冷汗。 等季衡稍稍好点坐稳了,许氏又让他漱口擦嘴了,又轻轻抚着他的胸口,忧心忡忡地问,“这是怎么了,晚上吃的水果太凉了吗。” 季大人想季衡一直身体不好,这被禁在家中的时候生病可就难办了,不知道能不能要求请大夫来。 许七郎本来要走了,这时候也不愿意再走,说,“这到底是怎么了?” 季衡稍稍缓过些气来,说,“没事,应该是晚上没吃东西,净吃水果伤了胃。” 许七郎却说,“你胃痛吗?” 季衡摇了一下头,“倒还好。” 许七郎还是说,“不行,还是要让大夫来看看。你身子本就差,要是因为被禁足而耽搁了看病,以后更严重了怎么办。” 季衡说,“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事关季衡的身体,许氏也没有拒绝许七郎的那个建议,说道,“你之前也有几次想吐,估计真是胃伤得狠了,这胃上的毛病平时看来是小毛病,其实最经不得马虎,胃上出了问题,全身都要不好。” 许七郎于是道,“我去带个大夫来吧。” 季衡说,“这种时候请大夫,哪里能行。” 季大人却说,“让请个大夫来看看也是好的。正好也可借此事探探外面的消息。” 季大人这么一说,大家都知道季大人是什么意思了,是正大光明对守着季府的禁军提出季衡病了要看大夫,禁军肯定不敢私自做主,大约会禀报皇帝,皇帝要是马上让请大夫,可见还是对季府在意的,要是不那么及时,可见就是心里对季府依然十分芥蒂。 季大人说完,季衡就反对道,“不行。” 他觉得要是真这么去办,皇帝说不得是直接将他接进宫,而不是让他们请大夫。 许氏忧愁道,“那要怎么办,还是要看看病才好。” 许七郎道,“我带一个大夫从地道过来吧,多给些银子,蒙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知道是在哪里,是在给谁看病就成了。” 他话才说完,许氏就说,“这算是一个法子。” 季大人想了想道,“顺便也给老四诊诊脉,老四这些日子忧思过重,我看她也是病了,但她并不说。” 许氏虽然嘴上没有怨过贤妃,心里却不可能一点不耿耿于怀,于是对四姨娘自然也有了不满,季大人此时提起四姨娘,许氏就不再说话,表示自己的不满。 而季衡其实知道四姨娘这几天身体很不好,只是因为是三姐儿闯出来的祸,她一直担忧难受,甚至是哭泣,但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敢出来惹许氏的烦,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四姨娘其实也并不容易,怜悯心起,就道,“那就按照七郎的法子来办吧。” 如此安排好了事情,许七郎出去找大夫,季衡许氏和季大人都到了前面季衡现在作为书房的院子,因季衡容貌过人,怕大夫到时候看到季衡长相,以后认出来,所以许氏就亲自在一间房里拉了帘子,要让季衡坐在帘子后让大夫看病,而又让人去请了四姨娘来,四姨娘也还没睡,这些天她已经瘦了一大圈,又十分憔悴,甚至有些精神恍惚,一看就是身体十分不好的样子。 到了这个书房院子里,见到许氏,她就要赶紧下跪行礼,这次三姐儿闹出来的事,已经是让四姨娘要在这个家里完全抬不起头来了,原因是现在每日六姨娘都会在她跟前念叨是三姐儿心高气傲要进宫。 175、第四十四章 季府里面也不敢让灯火通明,以免被外面的禁军发现,许七郎虽然在季衡跟前就永远免不了孩子气,这似乎已经是一种习惯,或者是人的趋向性,从小和季衡一起长大,当总是表现出孩子气的时候季衡更喜欢和他亲近,那么之后他就不自觉会有这种习惯性的选择;但是,当只有他自己的时候,他就完全能够变成独当一面的人。 许七郎没有花多少时辰,就找了个大夫。 城南是京城里的繁华之地,这里居住最多的就是来自各地的商人,在这边自然也有一些民间的好大夫。 许七郎家在城南不少商铺,他虽然在之前一心仕途,专注考科举,但是作为许家的继承人,他对生意场并不是全然没有接触,所以对城南这边也有不少了解,即使不是他自己,他家里的那些掌柜管事们,就更是对城南了解,要找一个没有太深背景的好大夫不在话下。 无论许七郎是用了什么法子,总之,他在一个时辰之后,就带着一个大夫过来了。 大夫是被黑布蒙着眼睛被许前拉着的,许七郎走在前面,带着两人从那个地道里到了季府。 地道因为只是在短短几日里挖的,又是许七郎找的可靠的人秘密挖出来的,自然没有用太多人力,所以不用想有多么宽敞,他出来,头上甚至还沾染了一些泥土。 许氏亲自在地道口等到几人出来了,然后就引着他们到了隔壁的房间里,隔壁的房间里设置了一道纱帐帘子,季大人,季衡,四姨娘,都在帘子后面。 许氏之前一声不吭,此时也走到了帘子后面去。 许七郎示意许前带着大夫在前面等着,也到帘子后面去了,看了看季衡,然后低声说,“大夫来了,是城南有名的安大夫,定当能够看出你是怎么了,没事的。” 然后他又对着季大人他们点了点头,就在帘子后面也坐下了,对许前说,“给安大夫松了黑巾,请他看诊吧。” 安大夫只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夫,长得不像个大夫,倒像个杀猪的,许氏看到他的时候,其实是有些怀疑的,不过方才有闻到这个人身上的药香浓厚,又看他的手是一般大夫的带着洁净的手,故而才没了怀疑。 也是安大夫人壮胆大,时常给一些奇怪的病人看病,诸如黑道杀手之类的活也是接的,所以才并不畏惧这要系着黑巾还走地道来给人看病。 他听许七郎的声音,就判断出这是个高高瘦瘦的年纪不大的青年人,而且应当还是个性子有些活泼的,只是恐怕又有忧虑,所以声音于跳脱清朗里又有些低沉和担忧。 此时被许前解开了黑巾,他也有职业道德,收了人大笔钱财,便也并不四处乱看,只是注意到了前面的那厚厚的纱帐,纱帐后面还有一层布帘子,故而他看过去,后面是什么一点也看不清楚。 许前将凳子端了过来,安大夫就坐下了,又将诊箱放好,然后拿出脉枕在自己的膝盖上放好,就说道,“请将手腕伸出来。” 他也不知病人是男是女,只见伸出了一只洁白修长的手,然后是精致的手腕,肌肤虽然白,却并不是毫无血色,故而粉粉嫩嫩,倒是像是雪染了桃花色,安大夫也自认给很多贵妇人看过病,但是确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漂亮而矜贵的一只手,他愣了一下,眼睛不由瞄了一下房子另外的地方,视线所及的家具,虽然算不得奢华,却也都是些好料子做的。 伸出来的手腕搭在了他的那脉枕上,手轻轻半握着,手指修长,只觉得每个关节都是美的,而指甲却不似一般闺秀一般留有长指甲,指甲全都修剪得短而整齐,呈优美的椭圆形,粉白得似乎晶莹剔透一般。 安大夫看着这只手,都有些浮想联翩,不得不动心思去猜测这帘子后面到底是坐的谁,无论是谁,手这么漂亮,脸也定然是不会差的,不过令他好奇的是,这是一只左手,一般女人都是先诊右手,女人也会习惯性先伸右手,他看这么一只漂亮的手,所以还特地拿了一张薄薄的白手巾来隔在了手腕上,这才搭上脉诊了一下,诊后就些微惊讶,没费什么时间,他就直接说,“请夫人将右手伸出来。” 夫人? 大家都愣了一下,不过大家以为大夫不知后面人是谁,又隔着帘子,就以为是女人了,所以几人之后也就没有过多猜想,甚至季衡也没有去怀疑一下大夫为什么会有如此称呼。 他收回左手,换了个坐姿,又将右手伸了出去,大夫这下稍稍探得久一点,探完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他以为是什么例如中毒或者严重刀伤火器伤之类,这才这么费劲地请了他来,没想到只是有喜了,这也值得来请他的青年那么忧心忡忡吗。 安大夫因为犹豫了一瞬没说话,许七郎从帘子后面稍稍能够看到外面,就问道,“安大夫,可是有什么问题。” 安大夫道,“夫人最近是不是食欲不振,还时常反胃想呕。” 季衡收回了手,神色镇定,一张漂亮的脸,除了幽黑的眼瞳带着灵气外,看着就像一个玉雕,精雕细琢,却没有表情。 他瞥了许七郎一眼,许七郎道,“正是如此。安大夫,您诊出来是什么病。” 安大夫叹了一声说,“夫人这是有喜了,已经近三月,这么明显的喜脉,难道是之前没有大夫诊出来过吗,还要如此麻烦地来请我。” 安大夫这一句话简直是一道惊雷,直接劈在了帘子后面的几个人头上。 四姨娘不知季衡的身体状况,故而是有些疑惑的,觉得大夫是说错了,而另外几个人都知道季衡的身体情况,故而都是一致地震惊。 季大人,他不知道季衡来过了葵水,他虽然震惊,但是也有些不相信;但是许氏对季衡的身体状况十分了解,想到季衡这的确是近三月再没有来过葵水,虽季衡之前也不准,但是这次这个时间,的确是和大夫说得一致,她震惊而茫然地看着季衡,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许七郎在震惊里也是夹杂着不相信,他虽然从父亲处得知了季衡的身体是亦男亦女,但是季衡在他心里就是季衡,他就是那个样子,似乎是与男与女都没有了关系,他就是衡弟而已,所以对许大舅的那个说法,他知道了就只是明白了一个说法和状况,并没有怎么去想季衡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甚至也没有什么好奇心,此时听到大夫说季衡是有喜了,是怀孕了,许七郎其实是不能接受这件事的,不能接受季衡怀了孩子。 季衡则是比所有人都震惊和不可置信,然后,他也在瞬间想起了很多事情。 其一就是那日在集史阁里他第一次要晕倒时,翁太医为他看病后,为何每天皇帝都派人送吃的,且每日让翁太医为他诊脉,甚至送熏香到季府来;其二是上一次皇帝让人押他入宫,皇帝说的要生出更好的孩子来,皇帝那有些小心翼翼的欲言又止的态度。 这些都让他瞬间反应过来,皇帝是在集史阁那一次就知道他怀孕了,但是皇帝什么也没说。 巨大的愤怒向季衡袭来,让他瞬间从凳子上站起了身来,他脸色不是得知怀孕该有的惨白,而是愤怒的绯红,他深吸了口气,才让自己没有气得破口大骂。 他这么只是气,而没有别的反应,完全是他对自己怀孕这件事根本就没有明确认识,因为在他的意识里,他就是没有怀孕功能的,他怎么会怀孩子。 帘子后面,除了四姨娘依然是有些疑惑的之外,另外三个人在看到季衡的反应之后,便都明白过来,大夫说的是对的,季衡的确是怀孕了,而且季衡心里知道孩子是谁的。 而其实大家也不用猜,就完全能够知道那孩子是谁的。 季大人也知道了季衡为何会在入翰林院后多次抗旨不入宫,一定是在那之前…… 季大人想不下去了,只觉得眼前一阵发晕,虽然他一直知道季衡的身体不男不女,但是季衡在他跟前一直是儿子,他实在是一时没法接受季衡怀孕了这件事,而且肚子里是皇家的血脉。 许氏在明白之后就瞪大了眼睛,然后就紧紧捏住了拳头,看到季衡那愤怒的样子,她是比季衡还愤怒的。 而许七郎自然是没有季大人和许氏这样的忍功的,他对着季衡就是一声惊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他的孩子吗?” 季衡只是不答,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向镇定聪明且心思细密的他,此时失去了任何的思考能力。 安大夫方才说完了那句话,他虽然看不到帘子后面,但他也一瞬间感受到了氛围的变化,此时又听到了许七郎这么一声质问,他就明白了,这难道不是一位夫人,而是未出阁的姑娘,和人偷/情所以怀了孩子,这样的姑娘家,自然是不能用正当途径请大夫的,请他来给看也是合情合理。 季大人毕竟是经历过很多大风大浪,还是他最先反应过来,说道,“备厚礼,请这位大夫先回去。” 许前其实不知帘子后坐的是季衡,所以也没猜出来会是季衡,他也没有多想,认出了季大人的声音,他就对安大夫说,“请先生闭上眼睛,奴才蒙上你的眼睛带你出去。” 安大夫知道这是大户人家,他这种人最知道保命之道,所以什么也不再多说,不再多看,就闭上眼睛由许前蒙住了眼睛带着往回走。 方才季大人那一句话,声音低沉而沉稳,但是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可见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安大夫猜想这一家恐怕不是商家,而是高官之家。 安大夫没有给四姨娘看病就被带走了。 季大人也没有管安氏和四姨娘,直接对季衡说道,“季衡,跟我过来。” 季衡此时依然是气得头脑发晕,他愣愣地看了季大人一眼,因为极度的愤怒,他那一向白如玉嫩如凝脂的脸,此时是一片不正常的红晕,艳丽得像是要燃起来的一朵花。 季大人迈步往外走,季衡怔了一会儿才跟着他出去了。 许氏则是愣愣看着季衡的背影毫无反应,虽然她是喜欢将季衡打扮成女孩子,因为那很漂亮,能够让她有满足感,但是,季衡这样有了孩子,她还是无法一时就接受的。 许七郎也看着季衡的背影,他在最初的不接受之后,此时已经也变成了和季衡一样的愤怒,还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他突然对季衡吼了一句,“他逼迫你的吗?” 季衡没有回答,已经跟着季大人走出了房门去了。 而四姨娘坐在那里,看到一家人的反应,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倒想不到季衡是身体有问题,而是想到季衡难道一直都是女扮男装。这也解释了为何当初季衡出生后季大人并不高兴,而许氏也很快就带着季衡回扬州去了,且季大人在家里从不对人介绍自己有了儿子。 原因是许氏所生其实是个女儿,只是当做了男儿养,而且还这么一骗骗了这么多年。也难怪季大人那么喜欢璎哥儿,因为璎哥儿才是真正的男孩儿,能够为季家传递香火。 四姨娘自己都觉得许氏一直将季衡当男儿养十分荒谬,心想许氏怎么能够做得出这种事情来,但是看到许氏一脸愤怒和不可置信,她就没法将自己对许氏的那种不认同和讥嘲表现出来。 虽然四姨娘这么想了,但是她还是奇怪于季衡既然是女儿身,怎么这么多年都是没有被发现的,甚至他还去考了科举中了状元,考科举进场时都是要搜身的,他要是是女儿身,怎么没有被发现呢。 而季衡穿衣裳,也没有发现他有女人的胸,且声音也并不是女人的声音,虽然很清朗而柔软,但实实在在也是男声。 四姨娘疑惑了,以她对世界的认识和了解,是不足以猜到季衡的身体状况到底是什么样的。 许氏在一阵发晕发闷之后,总算是回过了些神,回头瞥了四姨娘一眼,她的眼神很冷,威慑力十足,将四姨娘吓了一大跳。 许氏说,“老四,你最好将今日之事都忘了,不然我不会手软的。” 四姨娘被她说得颤了一下,她从没见过神色这么阴狠的许氏,赶紧点了头,“太太,我明白的。” 许氏似乎对她还是不放心,多盯了她几眼,然后就往外走了。 许七郎也看了四姨娘两眼,然后跟在了许氏的身边,他跟在许氏身边走了几步,突然之间他就开始啪嗒啪嗒地掉起眼泪来。 两人出了房间,外面吹来清凉的夜风,夜风带着一些凉意,许氏头脑更清醒了一些,这才看身边的许七郎,说,“你哭什么,别哭,这么大个人了,只知道哭。” 许氏这话说得很不耐烦,许七郎第一次遇到许氏这么发火,停住了眼泪,他仰着头看天,已经是七月中旬了,天上的月亮很明亮。 他又抽泣了一下,然后说道,“衡弟一定是被欺负了,可是我都不知道。” 许氏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她突然苦笑着又冷笑了一声,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她的儿子呀,凭什么要被皇帝糟蹋,而正如许七郎所说的,季衡被糟蹋了,她还不知道,她知道季衡是不会自己乐意的,他那么抵触女儿身,怎么会愿意。 许氏不要许七郎哭,她自己却突然坐在了檐廊通往院子的台阶上,哭了起来。 许氏流泪时候极少,现在却是一哭就停不下来了。 176、第四十五章 季府所在的小喜鹊巷子算不得是高门大户的聚居之处,因为这里是季大人还没有升官之前所置办下的宅子,之后虽然一路高升,直至做了阁臣,但季府也没有搬家。 大约是随着季大人的不断高升,府里的人也没有变多,在这个地方住着,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所以也就懒得再去置办府邸搬家。 而且季大人作为风光人物,受到各方的瞩目,要是一升官就搬家,那也未免影响不好。 故而季府的邻居都不是什么有分量的人物,靠着季府季衡书房院子的那边的人家,乃是一户小的商户人家,季府和他家交往并不太深,对方家里不敢来高攀,季府又没有那么低的姿态会去在乎他们,所以只是在过年过节时候,两家会互送一些节礼,但也都只是平常之物,诸如腊八时候的几碗腊八粥,端午时候的两串粽子等等。 许七郎是个性格十分大方而爽朗的人,居然和这家的关系还不错,故而对方愿意将房子租给他,只是不知道他是要打地道,而许七郎也不会害了他们,故而在许七郎租了房子后,就让他们家搬去了城南他为他们准备的一处宅子里,这样,许七郎在这里打地道,即使以后被发现了,这家的主人家也可以说他们家在之前就搬走了,并不知道此事,就不会背上罪名。 其实前两天守着季府的禁军就发现了这户邻居家里的奇怪之处,因为从这里出入的都是男人,许七郎怕晚上挖地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会被注意到,都是让白天在挖,泥土就堆在隔壁房间里的,因为两家隔得太近,中间只有一条小巷子,小巷子的尽头是季府的一个侧门,侧门里面是马房,这时候,这个侧门自然也是被禁军守住了。 因地道都是白天挖,故而到夜里,这户商户人家里几乎就没有人,只有许七郎安排的十分信任的下人在这里看守,故而院子里几乎就没有点太多灯,到夜深时候,更是没有灯火,但这一天,禁军发现这边来了几次人,里面的灯火也要比平时多一些,甚至过三更了,这边还有灯火,禁军反正是直属于皇帝,在京里本就有着特权,不怕错抓,就怕出了事他们没有反应及时,到时候罪责可就大了。 围着季府的这一队禁军是隶属于亲卫的,统领付扬正是皇帝跟前的一等侍卫,皇帝没有派其他人来,是怕别人不知轻重,付扬懂皇帝的心思,所以对季府的看守,是重得不让一只苍蝇飞出飞进,但是,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为难季府的意思,对季府里的饮食用品的提供不可谓不周到。 付扬在一番思索之后,已然吩咐了下去,亲卫在禁军里面也是属于一等一厉害的,故而悄无声息地就进了季府这个邻居家里,许七郎怕人多反而误事,故而带在身边的只有几个最得用的下人,侍卫一进入这个商户人家,很快就控制了各处,然后抓住了候在偏院里等候许七郎出来的两个下人,将两个下人正要抓去审问,就看到了从一个架子后面小空间里闪出来的一丝亮光,两个侍卫飞快地隐藏了起来,只见从哪个架子后面裱画遮挡处又走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厮,此人一手提着一盏小灯,一手拉着一个人,而后面那个人,则穿着藏青色的衣衫,眼睛被蒙着,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诊箱。 侍卫不由分说,已经扑了过去,于是许前和大夫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就也被抓住了。 其中一个侍卫提着灯绕过那个作为掩饰的架子和挂画一看,心想好家伙,这里竟然有一个地道,而且这地道显然是新挖的,且是通向季府的。 于是付统领很快就被叫来了,付统领看到了这个地道也是一惊,然后又有侍卫来通报,说旁边锁起来的那间房里全是堆的土,想来就是挖这地道的土,这地道不是从季府那边挖过来的,而是从这边挖过去的。 不是从季府挖过来的,说明不是季府里面的人做的,而是外面的人挖过去的。 是外面的人,付扬那就不怕了。 他在皇帝跟前做一等侍卫,又是一队亲卫的统领,不仅是武艺高强,心有城府,而且是很懂皇帝心思,不然也不会得到如此重用。 说起来,季衡琼林宴上被皇帝留下,当时付扬就在御园里做护卫工作,深知皇帝和季衡之间那些暧昧,外面虽然是捕风捉影地传皇帝和季衡之间的断袖之情,多数还是杜撰的,但付扬却深知皇帝对季衡的感情,并不比当年汉哀帝对董贤的少,不过只是现在皇帝不是汉哀帝,季衡也不是董贤。 付扬是不敢自己耀武扬威给季府不好看的,但是对付外面的人,他却知道要越不遗余力越好。 那个地道口被几个侍卫守了起来,付扬没有进地道,而是先审问了这被抓起来的四个人。 许家的这三个奴才,都还有些骨气并不说,而那位安大夫安林泉,却是个最会保命的,于是不用侍卫审问,他已经从这些人的穿着看出了他们的身份,于是一股脑地将什么都说了,但是将自己说得十分无辜。 “我是个大夫,被人求上门来,说有人病重要看病,对我是许之以利动之以情又威胁我不来就让我再在京城呆不下去,官爷,我哪里敢不来,只是不知道对方竟然是罪犯身份,将我害成了这样。” 付扬不听他一个长得像杀猪大汉的男人的哭哭啼啼的花言巧语,肃然问道,“看病?你是给谁看了病?” 付扬听闻有人生病,只是一僵,怕是季衡生病,到时候在府里出了事,以皇帝对这个情人的宝贝,他恐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马上警惕了起来。 他是在边疆历练过数年的,军功在身,只要不收敛,就是满身杀气,不怒自威,安林泉不敢隐瞒,道,“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他指了指被绑起来的许前,“我是一直被蒙着眼睛的,被这个小哥带到了一间房里,要看病时候才揭开了黑布,小的在那屋子里又不敢乱看,且前面被帘子遮了起来,病人只是伸出了手来小的诊脉,其他,小的是一概不知呀。” 付扬眉头锁了起来,心想季府有人生病,为何会不直接对禁军要求说要大夫呢。 他又问,“你诊病的病人是什么病?” 安林泉皱着眉说,“倒不是什么病,只是有喜了。” “啊?”付扬一向是十分稳重的人,此时也吃了一惊,“有喜?” 安林泉道,“正是。不然你问那个小哥,他跟着小的一起过去的,我当时就说是有喜了,那家人就很吃惊,但是也没有反驳小的,想来是那家未出阁的姑娘和人有了私情。” 付扬看向许前,许前看安林泉将一切都说了,只好道,“官爷,我们只是下人,不过是让请大夫过去而已。” 付扬问,“是谁有喜了?” 许前愣了一下,道,“这个小的哪里知道,我和大夫是一样的,什么都不知道呀。” 付扬知道季府的人到底是哪些,既然能够让通过地道请大夫过去看病,如此冒险,想来不是一般下人,主子,那就只是一个主母太太,然后贤妃那个亲娘姨娘,还有一个六姨娘,还有一个三姨娘,再就是还有位五姑娘。 付扬让人不要打草惊蛇,将几个被抓的人都绑了关押起来了,他就亲自进宫去汇报此事。 此时宫门已经关了,但是他作为御前一等侍卫自然有自己面圣的法子。 忧心季衡之事,皇帝最近也不怎么睡得好,于是柳升被吵起来给皇帝禀报的时候,皇帝还没有睡熟,柳升道,“皇上,御前侍卫付大人前来有事禀报。” 皇帝愣了一下,“付扬?” 柳升道,“正是。” 皇帝想到是他守着季府,就赶紧起了身来,道,“带他进来。” 皇帝坐在床上听了付扬的汇报,付扬说,“有人从季府旁边李姓商人家里挖了地道进季府,属下失职,今日才发现此事,不过属下看了那地道和挖出来的土,当是今日才挖通。” 皇帝心沉了下去,“人没有跑吧。” 他是怕季衡跑掉了。 付扬却是一愣,道,“没有看到人跑出来,只是抓到了三个不开口的奴才和一个大夫,那个大夫说季府有人生了病才让人绑了他蒙了眼睛过去给人看病。” 皇帝一时没声了,付扬继续道,“大夫说是诊出来有人是喜脉,然后就被送出来了。” 皇帝其实在听到有大夫过去时,就知道是给季衡看病,季衡身体本就不好,又怀着身孕,他自己不知道,但是身体上的反应却能够让季府的人着急的,只是没想到竟然不是让禁军给请大夫,而是用了这种法子请大夫。 皇帝的打算,是季衡身体有所不适季府要求请大夫时,他就派人过去给季衡诊病,然后告诉他已经有孕的事实,要他自己说,皇帝有过一次经验,无论如何对着季衡说不出口。 季衡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这样,以季府为筹码,他想就能让季衡将这个孩子好好生下来。 他知道季衡最初一定会生气,但是,两人有了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季衡也一定会对他的态度软化的。 皇帝想,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好好在一起呢。 付扬看皇帝没有反应,就继续问道,“皇上,属下前来请示,是否直接进季府,查看季府里面状况。” 虽然付扬这些天一直守着季府,却并没有进去过,因皇帝有吩咐,他也不敢进去。故而即使发现了那个地道,也只是让人守着,没有让人进去。 皇帝手撩开了床帐,道,“朕亲自去一趟。” 付扬惊道,“此时已晚,皇上怎能出宫涉险。” 皇帝却没有理睬他这话,道,“这时候能有什么危险。” 然后就叫了柳升,柳升听闻皇帝这时候要出宫也是十分吃惊,不过皇帝意已决,不可更改,他也只好赶紧让人来伺候皇帝洗漱梳头穿衣。 177、第四十六章 季衡跟着季大人走到了他的书房去,季衡还是愤愤然地怒气上涌,又有些茫茫然地发冷。 进了书房,就着窗外的月光,书房里蒙着一层清辉,季大人亲自去点上了烛台上的几支蜡烛,书房瞬间就更加明亮了。 季大人对站在门口不动的季衡说,“坐吧。” 季衡瞥了他一眼,慢慢走到一把椅子上去坐下了。 季大人则是靠在了桌案上,然后问季衡道,“皇上知道你身子的事情了?” 季衡愣了一下,又看了看季大人,他似乎是不想回答,或者是无力回答,于是没有反应,季大人只好又问了一遍,“皇上知道了?” 季衡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季大人叹了一声,“什么时候的事?” 季衡声音涩涩的,“去年十一月,我回京后。父亲,你不要问我这些,我不想谈。” 季大人被季衡这一句带着些反抗的话说得怔了一怔,然后他道,“我能不问吗。你现在肚子里是龙种,我们家不能随意处置他。但是你要是换做女儿身,被外面传说你是女儿身参加科考,那也是欺君之罪。以后季府的名声也是完了。” 季衡因为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都还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上来,只是季大人这么一句要他换做女儿身让他那本来一团浆糊的脑子清醒了些,他怔怔看了季大人一阵,他的眼睛漆黑幽深,又像是闪着一层水光,有种让人一见心惊的感觉。 季衡大声道,“我又不是女人,为什么要换做女儿身。父亲,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吧。” 季衡的声音又惊又怒,带着倔强和抗议,他一向说话是平和而理性的,这时候突然这么对着季大人大声,倒将季大人惊了一下。 季大人深吸了两口气,然后才压下那让人心烦意乱的烦躁和恼怒,道,“但是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你自己做出了这种事情……” 话还没有说完,季衡就愤怒地从椅子上一站而起,他的旁边就是一个高几,上面是装饰用的一只青瓷梅瓶,他因为生气地一挥手,那个梅瓶就被他扫到了地上,梅瓶哗啦一声摔碎了,季衡怒瞪着季大人,只是怒瞪着,什么也不说,只是那双眼睛里怒火如燎原之火,不烧尽活物就要不灭一样。 季大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季衡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其实他作为父亲,他怎么不知道,只是他也没办法,皇帝那个阴狠的性格,他也拿皇帝没办法,只是看着儿子和他周旋。 许氏本来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的,听到书房里面的瓷器摔碎的声音,就接过许七郎递过来的手巾一擦眼泪,往书房这里走了过来。 许七郎也跟在了她的身后。 许氏进了屋,看到季衡和季大人在对峙着,就问道,“怎么了?” 季大人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季衡只是回头瞥了许氏和许七郎一眼,然后就冷静地说道,“母亲,没什么事。我知道你那里还收着不少藏红花,藏红花是堕胎的,你找出来给我。” 一句话说得房里几个人都又怔住了。 季大人马上就是一句,“那是皇家血脉,让皇上知道了,咱们家就罪不可恕。” 季衡愤怒地道,“我自会一力承担。” 许氏又哭了出来,走过来将季衡抱住,但是季衡已经比她长得高,所以她只是将脸靠在了季衡的肩膀上,道,“藏红花吃多了也要出事的,还是得让大夫来才成。” 许氏这话的意思也是这孩子不能留,季大人不好再说,许七郎站在那里,眉头深锁,看了季大人一眼,又看着神色里毅然决绝的季衡,然后对季衡道,“衡弟,他这样对你,你何必还要做他的臣子,你同我下广州吧。” 季大人朝他吼了一句,“你不要在这里添乱。” 许七郎一向是不怕季大人,就道,“我这不是添乱,既然他都能强迫到衡弟有了孩子,衡弟继续留在京里,以后他还要对衡弟做什么,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离开这里才是最好的办法。” 季大人脸色沉肃,没有再开口,季衡看了许七郎一眼,他的确是要走,但是绝对不是作为逃犯而走,许氏站直了身子,伸手摸了摸季衡的面颊,然后又低头看了看季衡的肚子,女人对孩子的爱比男人来得深沉而细腻,她在这一瞬间,突然又想到了季衡小的时候,软软的,粉粉白白的一团,季衡的孩子,也是这样的,她突然生出了些不忍心。 于是她没有及时表示。 季衡这时候握住了许氏的手,知道事不宜迟,要是皇帝知道了他要堕胎,恐怕会受到阻挠,就又对许氏说,“母亲,咱们去找藏红花出来。” 许氏怔怔地手抖了一下。 季大人欲言又止,想要阻止,但是又知道要是阻止了,从此就真要被季衡恨上了。 许七郎忧心忡忡地道,“衡弟,藏红花的确是不能乱吃的,要是将身子伤得狠了怎么办,反正安大夫应该还没有走远,我马上去叫他回来。” 季衡道,“不用了,我知道用量。” 许七郎没有心思问他为什么会知道,只是又是担心又是心疼,还有对皇帝的恼怒和恨意,让他整个人处于一种从没有过的焦躁状态,因为他觉得自己有满腔的爱,有满腔的心疼,又有满腔的恼怒痛恨,却都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发泄。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 即使要被父亲带去广州成婚,他也没有这么难以忍受过,因为他知道季衡并不愿意和他成为夫妻,他不愿意强迫季衡,所以,他可以选择离开季衡,但现在不是他不能和季衡在一起的痛苦,而是季衡被人欺负了,他却没有任何一点办法帮忙。 季衡一向是看着有点妇人之仁的,而且做事还有些瞻前顾后的优柔寡断,事情不想得透彻,一向是不会出手,但是,季大人也知道,他这个儿子,一旦真正想明白了要做的事情,就是千万匹马也拉不回来,他不是倔强,只是心志太过坚定了,认准的事情就不容更改,而且他这时候不仅能对别人狠,也能对自己狠,有种身负万千生灵也不怕的决绝,自己又算什么呢。 这种人,其实是最不能惹的。 季衡拉着许氏往正院里去,许氏现在是又心疼季衡,又心疼起季衡肚子里的孩子了,所以她是左右为难,怎么办,怎么办,她第一次这么为难。 季衡拉着许氏到了许氏的卧室里,因为他现在是一根筋地要打掉孩子,所以十分冷静,说,“母亲,你把藏红花收在哪里的。” 许七郎和季大人也都跟着过来了,季大人心情复杂得很,季衡肚子里的是龙种,以皇帝对季衡的情意,而且大皇子几日前夭折了,季衡生下来的要是是个皇子,那么…… 即使这个孩子不会是以后的皇帝,但是季衡生下一个皇子,皇帝对季府也会网开一面了,再说季衡也说了,皇帝借这件事,似乎只是想给季府施恩的意思。 那么…… 季大人在一瞬间,甚至怀疑起皇帝其实是早知道季衡肚子里有孩子的。 但是要季衡真生这个孩子,季衡势必会被认为是女儿身,以后也就不能再为男儿了。 季衡之能力,以女儿身被拘囿,自然是十分可惜,而且最主要是季衡不愿意做女人。 许七郎倒没有季大人这样的复杂心思,他只是为季衡担忧,然后觉得皇帝强迫了季衡,十分可恶。 许氏这时候已经是犹豫不决,因为她实在是太想抱孙子了,要是季衡作为男儿不能让女人怀孕,那么,以后岂不是没有继承了,季衡现在怀了孩子,却要打掉,在许氏看来,那真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了,她的孙儿,就要这么没了。 许氏是十分心疼季衡的,奈何,她作为女人的本性让她实在为难。 许氏果真去给季衡翻找藏红花,但是翻看了好几个柜子里都没有找到,又去找抽屉,但是无论怎么找都没找到,季衡跟在她的身边,都有些不耐了,说,“母亲,你到底放在哪里的?” 许氏愁眉道,“去年你给我,我收起来后之后就再没有用过,根本不知道放哪里去了,你先别急,你去喝点茶水,不要急坏了身子,让我再慢慢找。” 季衡是不会怀疑许氏的私心的,所以就只好继续任由她找,许氏即使找得再慢,但是在季衡亦步亦趋跟着她的情况下,也总有找到的时候。 原来是放在柜子里的一只陶瓷盒子里了,在陶瓷盒子里面,又用皇帝装来的那只锦盒装着的。 许氏几乎是抖抖索索地将那个锦盒拿了出来,她一拿出来,季衡就一把拿了过去,季衡冷着眼开了锦盒看了,里面的确是藏红花,他松了口气,道,“就这样吧。” 季衡也不要别的,房里的五更鸡上直接就有烧开了的水,此时还是滚烫的,他准备冲泡一杯喝。 其实经过这么一番紧张而愤怒的事情后,他精神已经有点要到强弩之末了,而且隐隐觉得肚子不舒服。 季衡在那里用红花泡水,许氏就又要哭了,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她此时是舍不得季衡,但是也舍不得季衡肚子里的孩子,将好好的孩子打掉,那是多么作孽的事情呀。 许七郎也是紧张地盯着季衡,反而是季大人,已经有了一种就如此吧的无奈后的接受感觉。 季衡坐在桌子边上,是最镇定的,他甚至看也没看自己的肚子一眼,总觉得大夫说有喜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自己在做的也不是打掉自己的孩子,他在做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实,和他隔着一层一样,而且他又是必须这么做。 季府的下人们几乎都睡了,正房里的几个伺候丫鬟也都没让守着,丫鬟们知道家里要有什么事,也不敢参与,所以正房里静悄悄的,就是几个主子在这里等着,季衡眼看着被冲泡的那杯水因为藏红花而显出一种金色来,因为那金色不断缭绕,倒有些像几条金龙在里面不断嬉戏缠绕。 季府的大门被打开了,两列侍卫整齐地鱼贯而入,皇帝被护在中间,侍卫判断了一下季府的灯火情况,皇帝也看了看,就往季府的正院而来。 因为季府被禁,到夜里是十分安静,根本没有下人巡逻,各个院门都关着,只有正院这里开着,在正院门口,两个仆人被侍卫吓到了,正要说话,就被堵住了嘴拉到了一边。 皇帝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正院里。 正院里几间正房都点着蜡烛,有些灯火通明的意思。 侍卫先进了大开的正房堂屋门,然后皇帝才进去了,柳升先过去掀开通往次间的帘子,皇帝看过去,就见到了站在通往里面里间的门口的季大人。 皇帝走了过去,季大人也看到了皇帝,他十分震惊,惊讶道,“皇上?” 季大人的这一声,让在里间的几个人都听到了。 皇帝一路走了过去,没有理睬季大人,一眼看到了坐在桌子边端着藏红花水因为太烫而还没有喝的季衡。 两人在那一瞬间对上了眼,皇帝一路如风似火地行来,额头上起了些热汗,季衡则是被那杯热水熏出了些热汗,两人都是面无表情,深深看着对方。 178、第四十七章 也许是之前气得太狠,此时季衡对着皇帝,已经有些精神疲惫的感觉,所以一时倒是不能对皇帝发火了。 反而是皇帝看到季衡端着一杯藏红花水,非常生气。 皇帝几步走上前去,无视了其余所有人,直接要夺过季衡手里的水杯。 季衡是用大茶杯泡的,此时就要避开,又对皇帝怒道,“你做什么。” 皇帝同样怒道,“你这里面是什么。” 季衡本来是坐在凳子上的,此时则站起了身来,和皇帝争锋相对道,“这是什么,我并不必向你通报。这么大晚上的,皇上来我家做什么。” 皇帝要将季衡手里的东西抢过来,季衡就是不给,皇帝抓住了季衡的胳膊,季衡就朝他吼道,“滚开。” 皇帝一只胳膊搂过季衡的身子,另一只手就将他手里避开他的杯子给打开了,手打在季衡的手上发出了很大一声响,然后杯子被甩了出去,摔上了一边的地板,因为力气太大,杯子摔在地上就摔了个粉碎,里面的藏红花水更是溅得满地。 季衡愤怒地抬起手就给了皇帝一耳光,“啪”地一声,响得房间里每个人都是一激灵。 皇帝也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季衡,季衡恶狠狠地瞪着他,因为太气愤,甚至有些气喘,朝皇帝道,“滚出去。” 季衡一向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即使之前对着季大人发火,也只是那么一抬手打翻了一只梅瓶,但是此时和皇帝对上,他是真的有些不管不顾了,愤怒成这样,简直是和他的本性都相左了。 皇帝何尝受过这样的打,故而脸上是一阵发麻地疼,但是看到季衡气得眼睛发红,他又顾不上自己挨了季衡一巴掌了,伸手就要把他死命抱住,“你同朕回宫去。” 季衡推拒着皇帝,声嘶力竭地道,“不。你滚。” 侍卫守在次间里没有敢进来,只有柳升到了进里间的门口,和季大人站在一起。 季衡给了皇帝一巴掌,打得每个人都在震惊后有些战兢,特别是柳升,他惊讶得最厉害,心想季衡和皇帝私底下在一起的时候,竟然是这般厉害的吗。 季衡本就身体不好,最近有孕,力气更小些,哪里是皇帝的对手,皇帝也不管他又推又攘,只是抓住了他就将他紧紧抱住了,而且将他抱离了地要将他抱出去带入宫,季衡完全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镇定,只是挣扎。 到这时候,另外几个人才反应了过来,许七郎第一个冲上前去,将皇帝挡住了,要将季衡从他怀里拉扯出来,“你把衡弟放下。” 许氏也冲了上来,对皇帝怒道,“皇上,您怎么能如此对待衡儿,你把他放下。” 皇帝却对柳升道,“侍卫呢。” 柳升还不知道季衡怀孕之事,所以其实他完全不理解皇帝为何会对季衡这般,或者是季衡为什么会对皇帝那么大的火气,此时皇帝叫了侍卫,他也只好赶紧服从命令,叫了外面的侍卫进来,侍卫们一进里间,就将许七郎,许氏,季大人都给挡在了后面,不过没有敢太过分对他们。 皇帝抱着季衡就要走,许氏突然哭了起来,大声道,“皇上,您那么对待了衡儿,现在又如此,您到底还是个人吗。” 许氏这话太过大逆不道,简直可以被直接下狱了,这听得柳升直皱眉,赶紧要去劝许氏,这时候许七郎也道,“你不能这样对衡弟。” 季大人则是一脸痛苦地看着皇帝,皇帝本是无动于衷,他是知道藏红花泡水是什么样子的,再说,桌子上的锦盒里还剩了不少藏红花,这一盒又是皇帝亲自让柳升送来给季衡的,他怎么会不认识,他知道季衡是要用这藏红花打下孩子,故而也是气得要丧失理智了。 季衡伸手扣住了一边的门框,皇帝没能将季衡抱出去,季衡看到许氏的眼泪,不由被震得冷静了一下,他紧紧抠着门框不要皇帝将他抱走,皇帝只好停了下来。 季衡抬眼望向了皇帝,皇帝的左脸上被他打了一巴掌,季衡当时十分愤怒,力气很大,加上皇帝的脸也的确矜贵,既没有受过巴掌,也没有承受过风吹日晒,故而面皮嫩,已经留下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看着有点滑稽,但是皇帝满身威势,眼里更是气势惊人,谁也注意不到那滑稽,只是觉得胆战心惊。 季衡咬了咬牙,对皇帝道,“你早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季衡之前得知自己有孕的时候,只是气愤,也没有要流泪的意思,此时眼睛里却含上了眼泪,流不出来,全都蕴在了眼眶里,在倔强和愤怒里也带上了悲伤。 那份悲伤入了皇帝的眼,他就像是被一盆冰水泼上了头,瞬间从头冷静到了脚,他愣愣将季衡放下了地,季衡质问他道,“你让我成了这个样子,你还要怎么样,我一直都做错了吗,我这些年为了你矜矜业业,殚精竭虑,忠心耿耿,不怀私心,竟是做错了是不是?” 说到这里,季衡突然又笑了起来,眼眶再也盛不住那泪意,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不断笑不断落泪,“是我太蠢,你那么对我,我竟然还不对你起警惕之心,我竟然还是想好好做你的臣子,都是我太傻了,皇上,我太傻了呀,你哪里需要我为你殚精竭虑忠心耿耿筹谋定策,你哪里需要我好好做你的臣子?你不过是觉得我还不如做女人,那点作用还不如在床上伺候你……” 皇帝被季衡这又笑又哭的话说得心乱如麻,又心疼难忍,嗫嚅着反驳他,“不是如此。你知道,并不如此。” 季衡根本不听他,只是摇头,因为之前就已经精疲力竭了,季衡还想说什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在皇帝的惊呼里,他自己感觉一阵头晕,又有些莫名,但是随即就失去了意识。 季衡昏了过去,幸得皇帝及时搂住了他,然后在惊慌里将他抱了起来,本来要将季衡抱走,但是又怕他醒来又闹起来,于是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他又将季衡抱回了里间,要去放到许氏的床上,这时候,许氏突然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啊?” 吓得房里几个人包括侍卫都是一惊,皇帝也是一惊,许氏叫道,“不好了。” 她要朝季衡冲过来,侍卫本要阻拦,但是侍卫也是有眼色和判断的,知道此时大约不阻拦还更好一些,于是就让许氏冲过去了。 皇帝已经将季衡放在了床上,许氏冲过去在脚榻上跪了下来,抬手就要去捞季衡的衣裳下摆,但是瞬间想到房里有很多男人,皇帝看到许氏的动作,就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就是一白,对房里的人道,“你们都出去,赶紧骑马去找太医院翁紫苏。” 许七郎本不愿意出去,但是被侍卫押了出去,他一脸焦急要到季衡身边去,却被侍卫扭着胳膊给强制性带出去了,柳升让派了好些侍卫去找翁太医,有去翁太医家的,有去太医院的,只让无论如何赶紧带来。 房里一下子就只剩下许氏皇帝两人和昏迷过去的季衡了。 许氏又看向皇帝,本是要皇帝也出去,但是想到皇帝都让季衡怀孕了,此时又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她便又没叫,她飞快地捞起了季衡的衣裳下摆,又伸手一摸,果真摸到了血。 皇帝看到她手指上沾上的那点血迹,脸色更是惨白了。 因是夏天,季衡穿的少,且又是一身月白的单薄衣裳,方才许氏看皇帝抱着季衡,就留意到季衡下面裤子似乎是带了点红,所以才这么来检查。 许氏没有在乎惊慌失措的皇帝,赶紧将季衡的衣裳领口拉开一些,轻轻抚他的胸口,又对皇帝道,“赶紧让一个大夫来保胎,不然就没了。” 许氏脸上还带着泪水,皇帝看季衡下面流了血,已经吓得有些发傻,此时才被许氏这话点醒,他飞快地冲了出去,付扬还在外面,只见皇帝左边脸上一个红巴掌印,右边脸上却是面无血色,正是狼狈不堪,朝他道,“之前抓的那个大夫呢,还在吗,赶紧带来。” 安大夫的确是还在的,付扬应了之后就飞快地让人去带安大夫来了。 所幸此事是涉及季府,付扬做事一向细致老道,所以还未将安大夫做别的处置,甚至没有上刑,只是将他关押在了季府隔壁的商户人家的屋子里,很快安大夫就被带来了。 皇帝只允许了安大夫一人进内室,而且所有人都被挡在了堂屋门外,甚至完全听不到里屋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安大夫懂规矩地低头垂目地进了里间,许氏一看到他,就赶紧道,“大夫,你快来看看,是不是滑胎了,下面流了好些血。” 安大夫这次是被侍卫从季府大门口带进来的,所以他已经知道这是季府了,故而心里是十分震惊,皇帝穿着皇帝常服,赭色的圆领衫,上面绣着的五爪金龙,在烛光的映照下刺激得安大夫心里打颤,他甚至没敢抬头看皇帝到底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拜皇帝,于是只是跪着狠狠磕了三个头,心想老儿这次不知性命能否保住。 皇帝却不要他的礼,焦躁地道,“赶紧看病。” 他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不知所措,深深的恐惧笼罩着他。 要说在得知季衡怀孕的时候,他是高兴得忘乎了所以,那么现在季衡可能滑胎了的打击就足以将他的一切打回原形。 安大夫是跪着爬着飞快地到了床边,他这下真真切切看到他之前诊脉时候遐想过的这人的样貌了,季衡依然是昏迷着的,脸色惨白,只是这幅样子,更有种楚楚可怜的羸弱,安大夫一见就不得不惊讶了一番,心想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人。 不过他也看到了季衡一身男装,而季衡头上的发冠因怕磕到了他,已经被皇帝帮下来了,一头乌发些微凌乱地散在枕头上。 安大夫只能想这人是女扮男装,所以也没有乱猜。 他伸手就按住季衡的手腕开始诊脉,然后皱眉细思起来,皇帝和许氏都紧张地看着他,“如何。” 安大夫松了口气,道,“胎儿当是无事。” 皇帝不放心,“下面流了很多血。” 安大夫道,“还在流吗,得查看一番才行。” 皇帝于是神色不好地看了他一眼,安大夫没有和皇帝对视,但是也感觉到气氛瞬间不对劲了,他想到旁边是皇帝,而床上的病人不知道是谁,于是开始害怕了,跪着不敢再发言。 皇帝亲自放下了床帐,然后看了许氏一眼,自己就飞快地上了床,安大夫赶紧背着床跪着了,许氏捏着拳头还是跪在脚榻上,身子些微发抖。 皇帝将季衡的鞋袜拉扯了下来,又赶紧解开他的裤带,拉下了他的裤子,因为季衡穿的是月白衣衫和白色绸裤,所以那血色看起来才惊人,这样脱了裤子,皇帝觉得血倒不是很多,还没有他第一次见到季衡来小日子时候的血多,而且并没有血再在往外涌了。 皇帝想了一下,抓过季衡的裤子将他下面的血轻轻擦了,又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遍,仔细观察了,发现的确是没有流血了。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甚至跪在那里念了一声菩萨保佑。 然后对外面说道,“没有流血了。” 安大夫于是道,“并没有滑胎迹象,不过既然流了血,情况依然不容小觑,小的马上给开一副保胎的方子。” 既然没有要滑胎,皇帝就觉得这个安大夫并不那么可用,于是就想着等翁太医前来最好,而且安大夫看着像个杀猪的,皇帝并不那么信任他,觉得是不是滑胎,也要翁太医前来看了才好。 他小心翼翼地为季衡穿好了裤子,又拉了床上的薄被给他盖住了下面,然后又挪了个位置,在季衡的胳膊边上跪下了,甚至弯下腰在季衡苍白的脸上轻轻亲了亲,又问外面的大夫,“他晕过去了,一直没醒,这样无事吧。” 安大夫说,“方才诊得急,小的还要再号号脉才敢下定论。” 于是皇帝越发觉得这个大夫不可信,但还是将季衡的手腕移到了床沿那边,从床帐里伸了出去,安大夫又跪过来给号脉,这时候季衡的手却突然动了动,安大夫吓了一跳,季衡睁开了眼睛,正对上跪在他身边的皇帝的焦虑的脸。 179、第四十八章 皇帝发现季衡醒了,两双眼睛直直地对上了。 季衡还是虚弱,眼神最初有些茫然,然后又在看到皇帝的一瞬间变得深沉了。 眼神深沉的季衡,皇帝知道是最难对付的。 也就是季衡恢复了冷静,他会将一切都用他的理智来分析,在这时候,他没有感情。 皇帝觉得,即使是给自己一巴掌的季衡,也要比这样有着冷冷的幽深的眼眸的季衡要好。 床帐里光线昏暗,季衡无力地躺在那里,更显羸弱,皇帝柔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样,疼吗?” 许氏也发现季衡醒了,没等季衡回答,许氏就掀开了些床帐,看向季衡,道,“衡儿,你怎么样,肚子觉得疼吗,有没有犯恶心,头呢,头晕吗?” 季衡侧过头来看向许氏,低声道,“母亲,我没什么事,就是刚才有点气虚,一下子才晕了。” 许氏想说你差点就滑胎了,但是瞬间想到季衡就是不要这个孩子的,所以没有说出来,只是道,“你觉得好就好。” 皇帝将季衡扶到了自己的怀里抱住,然后对许氏道,“夫人,你和这个大夫出去,朕同君卿有话讲。” 许氏嘴唇动了动,并不愿意离开。 没想到这时候季衡也说道,“母亲,您先出去吧,我也有话要对皇上说。” 季衡已经恢复了完全的冷静,说话声音虽然虚弱,却是十分镇定和理智。 许氏看着季衡,眼眶又在犯湿了,她在这时候,其实是想要季衡将孩子生下来的,她希望季衡有个延续,因为季衡不一定能够让女人怀孕,季衡要留下延续,现在怀上的这个孩子,说不定会是唯一的孩子,毕竟以季衡的身体状况,以后还能不能再怀上孩子,也是未知数,而且以季衡那么抵触生为女子,以后恐怕也不会愿意再怀孩子的。 许氏的确是爱季衡,在季衡小的时候,她要和季大人怄气,所以是希望季衡越像男孩儿越好,季衡越有出息越好,现在季衡长这么大了,她反而是希望季衡能够平平安安,能够一生幸福顺遂就好了,是不是男孩儿没关系,是不是有出息也没有关系。 以前季衡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洗漱往宫里去伴读,她就开始心疼,季衡从出生就没有轻松过哪怕一天,许氏心疼他了,只盼着他不要那么累了。 所以她现在觉得季衡要是是女儿身也没关系了,只要他过得好,他过得轻松点,他没有任何出息也没关系。 季衡看许氏又要哭了,就欠身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道,“母亲,我没事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你不需为我担心,我有话同皇上说,你先出去吧。” 许氏伸手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了握,这才放开了,放下床帐,要往外走。 安大夫既然经常做见不得光的生意,又还做得名声响亮,至今没出事,可见是个心思十分灵活聪明的人。 故而方才季衡醒了,他就赶紧跪得远了,但是依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几人的话,季衡的大名,别说是京城,就是在大雍国,都是十分响亮的。 故而许氏称床上病人“衡儿”的时候,安大夫已经有了一点猜测,不过他也只是以为季衡是女扮男装,而且这还是怀了皇帝的龙种了。 而由他所见,皇帝对季衡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是毫不介怀的,而且还是真的十分宠爱这个佳人的意思。 安大夫又想,这么个美人,即使是块石头都能动心的,也不怪皇帝会那么宠爱他。 只是安大夫也知道京城最近传得最多的就是宫里头季贤妃的事情,还有就是因为季贤妃而受牵连的娘家季府。 安大夫诧异的是为何皇帝这么宠季衡,却不把他纳入宫里,反而这么偷偷摸摸。 他随即想到那个请他来季府的青年,难道那个是季衡的未婚夫,故而才对季衡怀了皇帝的孩子那么愤怒? 安大夫见惯了各种奇事,但是自认为不会有比这一桩更奇的了,而且这一桩还涉及到至高无上的帝王,和一直被传为皇帝佞臣的美貌的季衡。 只是安大夫随即知道,得知了这些的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了。 看许氏往外走,他便也赶紧跟上了,许氏是个女人,女人总要心软一些,安大夫随即就打起了许氏主意,心想想要活命,可能只能靠这位夫人了。 许氏和安大夫出去后,侍卫们就又拉上门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了。 许七郎还是被侍卫押着的,因为怕将他放松了,他又要冲进屋里去,看许氏出来,许七郎就道,“姑母,衡弟怎么样,没事吧。” 许氏摇了摇头,说,“没事,已经醒过来了。” 临近月中,天上月亮十分明亮,加上侍卫又点了好些盏风灯,这个主院里此时已然是灯火通明,地上的石板的纹路都能看清楚。 而季府里面因为皇帝的到来已经被侍卫守住了各个通道,另外两个院子里的人虽然知道了主院这边出了事,但是因为被侍卫把手住了关口,且不让他们乱走,他们也得不到任何消息,只是干着急,而四姨娘,则是被遣送回了西院里。 季大人是最镇定的,大约是知道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由不得他了,所以他也就只能接受最后的结果,此时谋划也是白谋划,故而是听天由命的样子,但他还是关心季衡的,问许氏道,“夫人,衡儿身体没事吧。” 许氏有些无力地道,“身体没事,他要和皇上说话。” 季大人看许氏有些疲惫脱力,就走过去将她扶住了,许氏也没有拒绝,就和他站在了一起。 柳升倒是会办事的,过来说道,“大人,夫人,现下时辰也晚了,要不,你们找另外的房间去歇息下来。” 但许氏摇头,道,“衡儿说不得马上就和皇上将话说完了,我们在这里等就是。” 这副架势,看来季衡不同意,皇帝是很难不动武将季衡带走的。 季大人也说,“就这样罢。” 柳升不好再劝了,心想皇帝只要和季衡在一起,哪一次是很快能将话说完的,恐怕有得等了。 他又想到季衡招呼到皇帝脸上的那一巴掌,他在心里想,这可真是杀头之罪呀。而皇帝竟然那么宠着季衡,被打了也毫不在意,真是一物降一物。所以对待季衡父母,自然也是不敢有丝毫不敬的,反而是捧着。 房里只剩下了皇帝和季衡,季衡坐起身后才感觉自己□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 就伸手揭了一下被子,发现自己果真是什么也没穿,他还没问,皇帝已经知道他的意思,说道,“你下面流血了,方才朕就看了看。你下面疼吗,肚子呢,肚子疼不疼。” 季衡本来是已经冷静下来了,但是被皇帝这么一问,简直又要恼怒起来,好在是恼怒也是需要精神气的,他此时已经没有了恼怒的精神气,便只是说道,“还好,没有感觉。” 皇帝却有些诧异,“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会没有感觉。” 季衡瞥了他一眼不回答,道,“我的裤子呢,我要穿裤子。” 皇帝道,“那朕去给你找干净的,这一条已经弄脏了。”说着,还指了指扔在床尾的那条裤子,季衡看了一眼,发现上面有不少血,就皱了一下眉,心想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是孩子没了吗。但是看皇帝镇定的样子又不像。 季衡兀自狐疑着,发现这是许氏的房间,想了想,就捞起床帐指了指一边的一个柜子,说,“那个柜子里,应该是有我的裤子的。” 季衡的房里书多,放不了太多装衣裳的柜子,而许氏又热衷于给季衡做衣裳,故而他很多衣裳都是放在许氏这边由许氏收起来的。 皇帝看季衡还愿意差遣自己,竟然有种甜蜜的感动,赶紧下床去了那个柜子边,开了柜子翻找了季衡的裤子出来。 季衡从皇帝手里接过裤子,就要往身上穿,但是因为身体无力,而且有些头晕,故而穿得力不从心,皇帝赶紧就上前去帮忙去了,季衡也没有拒绝,被他扶着将裤子穿好了,又整了整衣裳,这才在床上靠着坐下了,然后和皇帝说道,“皇上,咱们好好谈谈吧。” 皇帝说,“好。” 季衡看了皇帝一眼,皇帝脸上的巴掌印还是很明显,恐怕印子不消都是没法见大臣的。 季衡此时就很诧异自己当时为何会打皇帝,这完全不是他会做的事情,但是想到皇帝设计他的事情,他就觉得别说是一巴掌,就是十巴掌,皇帝也是该。他这样以下犯上,于情于理都是不对的,应该被治罪,不过季衡一时竟然没去想这个。 季衡冷静道,“这是我的身体,我是男人,没法生孩子,我不会要这个孩子,势必会将他打掉。” 皇帝听到,就狠狠地皱了眉,痛心地说道,“朕不会同意的。你姐姐害死了朕的大皇子,你又要再害死朕的另一个孩子吗。你又是何其忍心。” 180、第四十九章 季衡又要被皇帝惹生气,好在他精神不佳,气不起来,只是有气无力地说道,“要不是你做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怎么会这样。这个孩子本来就该是没有的。” 皇帝坐在季衡的旁边,恼怒地看着他,“什么叫见不得人的事情。行周公之礼乃是人间之大道,繁衍全赖于此,因为私密的确是不能让人得见,但是,也不该是你这种厌恶的态度。再说,我们就只有过一次欢爱,你就有了孩子,可见这个孩子是上苍赐予我们的,绝对不是这个孩子本来就该没有。事情已经发生,那便是必然,必然我们会有这个孩子,你怎么能够让他没有出生,就死去。你这样做太残忍了,朕也不会答应。” 季衡看皇帝将他的迷/奸行为说得冠冕堂皇,简直要冷笑出声,他瞪着他道,“强词夺理,要生,你让你后宫的妃子们生去,这是我的身体,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皇帝因他这话也发了怒,同样瞪着季衡,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再说,你肚子里的是皇子,皇子是承天而孕,而且之后会是朕的太子,是以后的皇帝,是为天子,你怎么能够说想将他打掉。” 季衡这下真是被气笑了,心想去你妈的,他不想听皇帝的强词夺理,抬手就要给自己肚子几拳头,皇帝看到,吓得要冒冷汗,飞快地扑上来,将他的手抓在了手心里,恶狠狠地朝他怒道,“你要干什么。” 季衡发了狠,根本就理睬他,只是不断挣扎要将孩子弄掉,皇帝无法,只得不断压制他,后来实在是无法了,扯过旁边季衡那条脏裤子就将季衡的手绑了起来,季衡怒道,“你敢绑我!放开!” 皇帝也是用了蛮劲,不和季衡说话,但是飞快地把他的两只手胡乱绑在了一起,季衡抬腿就去踢皇帝,皇帝只得赶紧将他的腿也压住了,然后人撑在了他的身上,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你要是敢让朕的儿子出事,朕就诛你九族,季衡,不信你试试!” 季衡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因为刚才和皇帝之间闹得太厉害,他突然就肚子疼起来,脸颊瞬间惨白,额头上冷汗直冒。 皇帝正看着他,发现他突然如此,就吓得心惊胆战,赶紧从他身上起来,着急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君卿,这是怎么了?” 季衡疼得要蜷缩起来,手却被绑着,皇帝赶紧要将绑季衡的裤子拉扯下来,但是他绑得乱七八糟,一时根本就解不开,于是也着急得冷汗直冒,将他搂起来,问,“是哪里疼。” 季衡吸着气,“肚子疼……” 皇帝这下更是受了惊吓,赶紧将季衡又平放下来,伸手去轻轻摸了摸他的肚子,又看他的下身,没想到又开始流血了。 皇帝飞快地从床上跳了下去,从里屋跑出去就去开堂屋大门,朝外面喊道,“大夫。” 这下真是闹得鸡飞狗跳,安大夫之前被用完,因为怕季衡还需要大夫,就没有将他关押回去,安大夫看又出了问题,心想自己也许可以立功不用死呢,于是亢奋着要去给季衡看病,但是事有不巧,翁太医这一日没有值夜,在家里睡觉,翁太医家距离季衡家里不是特别远,人已经被请来了。 安大夫没了用武之地,翁太医从外面跑进来,就被皇帝这一声焦急的“大夫”吓了一跳,柳升看到了他,就赶紧对皇帝道,“皇上,翁先生来了。” 皇帝也看到了他,翁太医满额头的汗,但是飞快地冲过去,跟着皇帝往里屋跑。 而许氏,许七郎,季大人,也都又受了惊,许氏和许七郎都要冲进去看季衡,但是因无皇帝许可,侍卫将两人挡了下来,许氏开始大哭,“是我的儿子,让我进去。” 许七郎也要和侍卫打起来,但是他只是个书生,哪里有侍卫的武艺和力气,所以被侍卫又制住了动弹不得,季大人过来扶住许氏,又对柳升说,“柳公公,麻烦让夫人进去看看犬子吧。” 季大人是满脸憔悴痛苦和担忧,柳升也是左右为难,道,“这个时候,皇上哪里有心思听咱家的通报,还是等一等吧。再说进去了,说不得也是让翁先生分心呢。” 季大人只好转而安慰许氏,许氏根本不愿意听,只是朝他骂道,“都是你,为了你的高官厚禄,当初要是不送衡儿入宫,什么事都不会有,都是你……” 季大人任由夫人数落,只是一言不发。 而侍卫们全都是兢兢业业地值守,大约对今晚发生的事,是各有想象和看法的,但是谁都没法想季衡是有孕了。 半知半解的安大夫则是被押在一边,心里转着心思,担忧着自己会不会被秘密解决的事。 许七郎望着从许氏所住里间窗户透出的灯火,紧紧咬着牙,嘴里已经有了血腥味。 翁太医不愧是杏林高手,抱着医箱跟着皇帝跑进内室,皇帝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了,飞快地去打起了一边床帐,季衡眉头深锁,疼得额头冷汗直冒,皇帝站在那里用手去揩了一下季衡额头上的冷汗,又飞快地跑到房里一个柜子前面去,将几个抽屉都拉开了,乱翻一气,总算是翻出了一把剪刀,将绑住季衡手的裤子剪掉,等做算是做完了这些,他又不断揉搓着季衡手腕上被绑出的痕迹来,又对季衡安慰道,“君卿,别怕,翁太医来了。马上就不疼了。” 他说完,又对在整理医箱的翁太医道,“赶紧给君卿把把脉。” 翁太医进来时看到季衡的手是被绑住的,的确是有些惊讶,不过他不敢表现出来,此时受皇帝吩咐,就赶紧上前为季衡诊脉。 皇帝又着急地问翁太医道,“君卿下面在流血,之前已经流过一次,现在又在流了。是怎么了,孩子要保不住吗?” 翁太医一脸严肃地给诊了脉,然后对皇帝道,“季大人的确是动了胎气,只是没有要落胎。” 他隔着季衡的裤子看了看他流血的状况,并不是很多,便又飞快地从医箱里拿了插满银针的包裹出来,亲自去端了一个烛台在床边,抽/出银针过了火,就开始给季衡扎针,皇帝虽然担忧不已,但是好歹是没有给翁太医胡乱发号司令了,只是在旁边站着,焦急地等待。 翁太医扎针完,对季衡道,“季大人,你流血停了吧。” 季衡神色已经没有方才痛苦,看来翁太医的确是对了症,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却是一字一句非常清晰,“翁先生,我不要生孩子,你将他打下来。” 翁太医睁大了眼睛,皇帝之前威胁了季衡一句,季衡马上就动了胎气,皇帝不敢再说狠话,但是也不会答应,他半跪在床上,伸手拉住季衡的手,柔声说,“君卿,你可怜可怜朕,别这样好不好。这是朕唯一的孩子了,你不要这样对他。” 翁太医其实知道皇帝在季衡跟前一向是没有皇帝威严的,但是此时听到他这么苦苦哀求季衡,他还是有些惊诧,只好赶紧当自己没听到。 季衡望着皇帝,皇帝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季衡不知为何,胸中的那些不平和愤怒之气一下子就散了不少,皇帝可怜巴巴地又恳求道,“朕求你了,求你别这么对朕的孩子,朕什么都答应你,但你把孩子生下来。” 季衡不再说话了,只是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皇帝看季衡不再发狠,心底深处已经松了口气,而且他也明白了,季衡一向是吃软不吃硬。 他让翁太医背过身去,就亲自检查了一下季衡下身,发现扎针之后,的确是止血了,为季衡整理好裤子,他就对翁太医说,“血已经止住了,现下要怎么办,开保胎方子让君卿吃吗。” 翁太医看皇帝完全失去了帝王的沉稳和威严,只像个一般的弱冠青年,遇到事情就慌乱不已。 翁太医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皇帝如此爱慕一个人,并不是好事,宠着褒姒的周幽王,宠着西施的吴王夫差,因杨贵妃而国乱的唐玄宗…… 他看了闭目一脸痛苦的季衡一眼,心想季衡不是褒姒,不是西施,不是杨贵妃,希望一切不会坏。 翁太医答皇帝道,“季大人动了胎气,胎像不稳,微臣给开保胎的方子服下,但是最重要还是要季大人心平气和,安心养胎,不然季大人腹中胎儿怕有不妙。” 皇帝听完,就让翁太医出去开方子,自己则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低声和闭着眼睛的季衡说话,“君卿,朕认错了,朕错了,你原谅朕成吗。只是别和孩子过不去,你好好的,别生气,别着恼,朕说的错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季衡微微睁开了眼睛,瞥了皇帝一眼,方才腹痛的确是将季衡折腾得难以忍受了,这种痛和以前来月事痛不是一样的感觉,他方才是痛得有些不知所措和伤心,似乎是腹中的那个完全没有成型的肉块在表示抗议,对他说,“你不要这么对我狠心,我不想死。” 季衡有些茫然,好不容易对皇帝发出了点声音来,“皇上,我累了,想睡觉。” 皇帝松了口气,赶紧道,“好,你睡吧,朕不扰你了,你睡吧。” 季衡的确是累极了,又闭上眼睛,果真是很快就睡着了。 皇帝在床边看他睡得呼吸均匀了,也有些精疲力竭的感觉,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就又起身来。 外面翁太医已经经过再三斟酌写好了方子,皇帝将在里间桌子上拿的藏红花放到翁太医跟前,说,“将这个拿走吧,君卿差点就喝了这个。” 翁太医应了,就又对皇帝说了两句方子的事情,以让皇帝放心,然后又道,“季大人虽然是亦男亦女之身,但是女体发育很好,且易于怀胎,只是这次心绪起伏过大,才动了胎气,以后万万不能再如此动胎气了,不然只会让胎像越发不稳,以后也不好保住了。” 皇帝很能听得进意见,点头道,“朕会记住。” 翁太医跟着皇帝一起到了堂屋,开了门,外面季府几个人都看过来,皇帝道,“夫人,君卿已经无事了,睡着了,麻烦夫人打盆水来,为他擦擦身。” 许氏听到季衡没事了,这才好些了,但是也因为之前太过心力交瘁,就差点要站不稳。 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去吩咐人准备热水。 许氏以为皇帝让她打水,是让她也要为季衡擦身,没想到皇帝毫无帝王威严,坐在脚榻上看着睡着的季衡发呆,她端了水过去,想要叫皇帝起身她好为季衡擦身时,皇帝却对她说,“有劳夫人了,朕来就好,你下去吧。” 许氏愣了一下,说,“此事还是让臣妇来吧,皇上九五之尊,哪里能做如此之事,这是折煞了衡儿,让人知道,季府也难逃罪责。” 皇帝没说话了,只是亲自从那盆里拧了巾帕,无视了许氏,他也是累得狠了,不想听许氏那言不由衷的话。 许氏愁眉站在那里想要阻止,但也没阻止得了。 皇帝先给季衡轻轻擦了脸,然后又擦颈子和手臂,重新洗了帕子要擦下身时,他就看了许氏一眼,道,“夫人,你出去吧。” 许氏蹙了一下眉,只好告退了。 皇帝将季衡下身仔仔细细擦了,再洗巾帕时,水里已经是带着血色了,皇帝看着那血色,又有些胆战心惊,然后盯着季衡的肚子看,心想不能让季衡乱来,让孩子没了。 181、第五十章 季府闹腾了一整晚,等保胎药熬好端来,皇帝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季衡扶起来要喂他药时,外面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这一日是要上朝的,皇帝实在没心思去上朝了,所以在卯时初时柳升来询问皇帝是否回宫上朝之事时,皇帝就直接回道,“今日早朝不上了,有事要和朕商讨的,让下午在勤政殿候着。” 柳升应了,就让了一个得用的太监回去传信去了,自己则依然是候在外面。 季衡身子实在是乏得很,又有种头脑昏沉的感觉,被皇帝扶着靠在他怀里,他也一点感觉都没有。 柳升手里端着放了药碗的托盘,皇帝一手别扭地从他奉上来的药碗里舀了药,然后轻轻哄季衡道,“君卿,吃药了。” 季衡觉得他的声音像是蚊子在耳边吵,不免将脑袋一偏,又要睡熟了,皇帝只好又说,“君卿,吃药了,吃了药再睡。” 季衡被他吵得忍无可忍,一下子睁开了眼,嘟噜道,“谁呀,吵什么,什么时辰了。” 皇帝愣了一下,知道他是睡糊涂了,就柔声说,“吃药了。” 季衡被他这句话刺激得一激灵,这下是彻底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了,他愣愣看着将药碗奉上来的柳升,又感受到了自己身后热乎乎的胸膛,然后眨了眨眼睛,“药?” 皇帝便将勺子里那勺药放回碗里去,又搅了搅,然后又重新舀了一勺喂季衡,季衡看着喂到唇边的药,就蹙了眉,道,“不喝。” 他最近厌恶极了药的苦味。 皇帝说,“快,喝了,不然就得冷了。” 季衡要把脑袋偏开,皇帝道,“快喝了,你怎么这么孩子气,你是三岁小孩儿吗,还怕苦。” 季衡觉得他吵得狠,就要从他身上翻下去趴到床上睡,皇帝不要他动,道,“不要乱闹,喝了药再睡。” 季衡偏不,于是两人一个是闹别扭,一个是哄小孩儿,好一阵子之后,季衡实在是被皇帝惹得受不了了,才说,“我喝。” 他不要皇帝喂,自己拿过那碗药,皱紧眉头,看着那碗药,很是苦大仇深的样子,然后一闭眼睛,咕噜咕噜将整碗都喝下去了。 喝完之后苦得想吐,幸好柳升已经赶紧递上了漱口水,季衡漱了口,又吃了皇帝托盘里用碟子装着的一只果脯,这才好些了。 也是这时候,他才脑子清晰了些,惊问,“我刚才喝的什么药。” 皇帝对柳升摆手,示意他退下。 柳升躬身行了个礼,收拾了药碗等,就端着托盘退下了。 皇帝这才将季衡又十分细心地放到了床上平躺上让他睡觉,道,“是保胎药。” 季衡皱了一下眉,但是这次没有和皇帝闹起来。 皇帝看季衡果真已经是心平气和了,心下总算是轻松一些了。 季衡没有睡够,精神并不大好,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窗户外面,透过碧绿的薄窗纱,他看到外面已经是大亮了,然后又想到家人,就看向皇帝,问道,“我父母,还有七郎他们呢。” 皇帝道,“阁老,夫人之前来看过你一次,但你睡着了,就没有打搅你,他们已经去休息去了。” 季衡眼神带上了审视的意味,“七郎呢。” 皇帝一时之间没有回答,看季衡要坐起身来,他才说,“许家第七子,擅自从邻家往你家打地道,这完全是藐视皇权,理应下狱,等候处置。” 季衡黑溜溜的眼睛看着皇帝,皇帝脸上被他打的那一巴掌,经过翁太医处理,用了散瘀的药,已经消下去了,只是还有一点痕迹在,季衡声音已经非常镇定,“那皇上处置了他了吗。” 皇帝静静看着季衡,又俯下身嘴唇在季衡的鼻尖上触了触,低声道,“你以为朕不该处置他吗。” 两人都看着对方的眼睛,因为距离太近,反而显得很不真实,季衡说,“正该处置。若不是七郎挖了地道通过来,带来大夫为我看病,我至今还会被皇上您蒙在鼓里,以为自己只是中暑,却不知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 说到这里,季衡声音顿了顿,想到自己肚子里有个孩子这件事,他总觉得十分荒谬,简直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他又说,“七郎这完全是打破了皇上您的如意算盘,您本意是打算将我禁在府里,等我十月怀胎孩子生下来了,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是吧。” 皇帝知道季衡是在故意损自己,但他也不和季衡一般见识,赔笑道,“绝无此事,朕本就是想这几日就告诉你了,再说,你肚子大了,也该瞒不住了。” 季衡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让皇帝脸上的笑是绷不住了,只得讪讪地收起笑,显得有些委屈起来。 季衡继续道,“要微臣生下这个孩子,也并不是不可能。我没有心力和你闹来闹去了,所以,皇上,咱们先谈好条件吧。” 皇帝愣了一下,因为季衡这公事公办的态度而心里起了很不好的感觉,于是道,“朕已经和阁老有过交谈。” 季衡道,“谈了什么?” 皇帝伸手握住季衡的手,捧到自己的唇边触了触,又轻轻抚摸,季衡被他摸得十分发痒,道,“不能告诉我?” 皇帝看着季衡,脑子里已经转过了很多想法,便将自己和季阁老之间的谈话告诉了季衡。 当时季衡睡着后,皇帝让许氏和季阁老进来看了季衡,以让两人放心,然后皇帝就去了季衡的房间,他对季衡的房间一向了解,所以他在这里倒像个主人,叫人请了季阁老前来,就开始了一番对话。 皇帝在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因担忧季衡的慌乱,脸上巴掌印被翁太医用了药但是还是有着印子,虽然看起来显得滑稽,但他稳稳坐在季衡书案后面的椅子上,神色沉稳自若,季阁老前来,也注意不到那巴掌印,只被他恢复如常的皇帝威严所慑,跪下行了礼。 皇帝道,“爱卿,你累了一晚,不必如此多礼,平身赐坐吧。” 季阁老谢恩去坐在了下手位一把椅子上,然后皇帝就说道,“朕未下聘也未求娶而和君卿有了夫妻之实,确是朕之错,朕在此向阁老你请罪。” 皇帝这么说,季阁老就赶紧起了身,不卑不亢道,“微臣不敢。” 对方虽然是皇帝,但季阁老不是没有怨言的,毕竟即使你是皇帝,也没有道理这样睡人的儿女。 皇帝又道,“所以朕想,将季衡改名,说是您老的义女,朕接入宫中,等孩子生下来,名正言顺立为皇后,也算是能够补了朕的过错了。” 季阁老惊愕地抬头看向皇帝,皇帝左脸顶着个巴掌印,神色却是十分从容而肃然的,绝对没有只是说说的意思。 季阁老一时没有答话,似乎是在斟酌,之后却道,“犬子一向抵触作为女子,即使微臣答应,犬子恐怕也不会答应。” 这正是皇帝忧愁的来源,便说道,“朕正想阁老你能够劝一劝君卿。” 季阁老愁眉道,“皇上素知犬子性情刚烈,即使微臣为其父亲,他在这件事情也并不会听我的劝。” 皇帝叹了口气,沉吟起来,不再说话了。 而这时候季阁老又说,“再者,贤妃之事,季府获罪,阖府上下已然是戴罪之身,此时如何能又送人入宫,而皇上此时又如何能收季府之女子,不是徒惹人非议吗。” 皇帝抬头瞥了季阁老一眼,心想这个老狐狸,是想要朕将贤妃之罪都抹掉吧。 他在椅子上些微欠身换了个姿势,道,“朕总不能让朕的孩子无名无份,阁老有何好法子?” 季阁老想了想说,“贤妃正是衡儿姐姐,在闺中之时,同衡儿也是十分友爱,衡儿这个孩子若是产下来,算成是贤妃所出,也并无什么不好,也是名正言顺。” 皇帝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要说他之前并不觉得贤妃有什么不好,只是自从季衡去年从江南回京,贤妃就出了不少手脚,其一是去年近年关,皇帝特赐季府一家可以进宫看望贤妃,这样的恩宠的确是给贤妃的,但是,也是希望看贤妃和家人和和睦睦,没想到贤妃自恃身份,受家人大礼而不起身,皇帝就觉得贤妃不是那么好了。或者其实他是自己私心重,平常自己也舍不得季衡行跪拜之礼,偏偏贤妃却受之而安之若素,之后又不顾及这次和家人的见面是他的赏赐,不和家人好好相处,反而因为提生母位份之事让氛围闹得不好,要说别的时候,贤妃私下里说此事,皇帝还不会觉得她不好,那毕竟是她的孝顺所在,但是在那种时候说,皇帝心里就会很不爽快;其二,是贤妃在大皇子之事上,平常看着也是待他十分地好,但是却次次借大皇子生病来让他前往端阳宫,借皇子固宠,其实这事也无可厚非,但皇帝因为此事不得不去想,大皇子是真的自己病了,还是贤妃让他病了,是要让自己过去呢,再说,大皇子前阵子热重,的确是贤妃喂桂圆汤喂出来的,只为嫁祸太妃,可见她对孩子的爱心有限;其三,贤妃数次旁敲侧击想要为生母请诰命,这事在皇帝看来也是无可厚非,孝道所在,但是贤妃三番五次地说,就容易让人烦了,而皇帝知道季衡十分在乎其母,许氏又是个心气高的,自己要是将贤妃生母赐了诰命,那就是让许氏不好看了,他又何必在此时来给季衡找这种不痛快…… 如此等等想起来,大部分原因不过是皇帝私心作祟,因为偏私,而对贤妃有了芥蒂,并且认为贤妃不是个值得托付孩子的人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季衡心里介意姐弟共事一夫这种事,其实皇帝现在想起来,也有些后悔当年让贤妃留下来了。 季阁老这么一说,自然也就惹了皇帝不快。 皇帝知道季阁老的意思,就是将季衡的孩子说成是贤妃所生,那么,贤妃现在就已经怀了龙种了,这种时候,无论是犯了什么罪,都是要从轻的,那么借着这事,让贤妃谋害大皇子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季府也可免了罪责,便是最好了。 皇帝此时只想让季衡入宫,并无让季衡所出给贤妃的意思,嘴里却说道,“朕再想想。累了一晚,爱卿先去歇息一阵吧。” 182、第五十一章 皇帝将两人的谈话转给季衡听,就是想要看季衡表现的意思。 季衡听闻季阁老是要自己将孩子生下来,就对季阁老又多了几分失望,而季阁老的意思,还是要将这个孩子给三姐儿,以此来解此次之围,不由就更加失望了。 季衡一时没有回答皇帝,只是望着床帐顶发呆,皇帝于是又俯下身几乎和他脸贴脸,季衡赶紧伸手挡了皇帝,道,“皇上,请注意举止。” 皇帝便只好让开了一点,但还是粘着季衡,说,“你觉得你父亲这提议如何。” 照说,季大人这个提议没什么不好,对季府来说,可说是利益最大化,既保住了一个状元儿子,又有了一个生了皇子的妃子在宫中,而这个孩子要是是男孩儿,以后说不得还会是太子,但是,季衡不知为何,心里并不欢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三姐,已经有了很复杂的感情。 并不是厌恶,但是也喜欢不起来了,反而是一种介怀和警惕,失去了亲人的亲密。 季衡闭了闭眼睛,好半天才说,“皇上要如何处置这个孩子,微臣没话可说,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皇帝气闷道,“你就没有一点为孩子将来打算的意思?” 季衡看着皇帝,“微臣连自己的命途尚且把握不了,这个孩子,微臣又有什么能耐能够把握,能够为他打算呢。” 季衡这话是故意堵皇帝的,皇帝也的确是被堵了,他微皱了眉头,瞬间又松开了,心想季衡能够将孩子生下来便算不错,以后一切再从长计议。 他便道,“朕无意将你我之子说成是别人生的。” 季衡一愣之后就道,“你要是将我的事情说出去,我宁愿和你拼了命,也不愿意生下这个孩子。” 皇帝皱眉道,“朕知道你不愿意让人知道你带女儿身之事,朕不是你想的这个意思。不管这个孩子是皇子是公主,朕都会留在身边自己教养,无意给哪位宫妃。” 皇帝坐在床沿上,低头看着季衡,季衡一偏头,也正对上皇帝的脸,两人离得很近,其实很有些亲近之感,季衡精神又有些不济了,强打起精神问,“那这孩子的母亲,你要如何说。” 皇帝道,“朕等着你同意的那一天,说你是他的母亲。” 皇帝声音温柔又低沉,季衡因他这话要发怒,但不知为何,却是恼得有限,脸颊却红了,说道,“不会有那一天。” 皇帝是个十分固执的样子,“反正朕会一直等下去。” 季衡看皇帝又在犯浑,便不再理他,转移话题道,“我说过要我生下这个孩子,我是有条件的。” 皇帝道,“你说就是。朕听着。” 季衡脸颊白里带了些红,眼睛深深黑黑的,又蒙着一层光,很是吸引人,皇帝不受控制又伸手轻轻摩挲了他的脸颊两下,季衡便伸手将他的手拂开了,说,“你做什么。” 皇帝在季衡跟前,就很容易犯多动症,不是想抱一下季衡,就是想摸他一把,无论怎么,就是想撩拨他,不过,看季衡生气了,他又得赶紧端出皇帝的架子来,严肃地道,“朕听你说,你就赶紧说吧。” 季衡轻哼了一声,说道,“其一,此次贤妃之事,我希望皇上能够从轻发落。” 皇帝幽深的眼睛眨了一下,道,“朕会的。” 季衡接着道,“其二,七郎挖地道请大夫之事,我希望皇上能够不予追究罪责,能够放七郎离开。” 皇帝因此冷哼了一声,不高兴地说,“朕就知道,你将他看得比谁都重。” 他这时候是丝毫也不掩饰自己对许七郎的醋意的,季衡听闻,就说,“他是我的表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兄弟感情深厚,他待我诚挚,我还他一份兄弟之情,又有什么不对。” “兄弟之情?”皇帝冷哼地越发浓重,季衡便不高兴地说,“皇上,您贵为一国之君,是为天子,是圣明君主,当自恃身份,持重稳妥,这么阴阳怪气说话,您不觉得太有辱身份吗。” 皇帝还是不高兴,只是不再说了,季衡道,“我同他之间决计没有私情,再说,他马上就回去成婚了。” 皇帝还是不以为然,总归就是不高兴,于是季衡也懒得继续劝他了,只是道,“反正这就是我的条件,答不答应在皇上您。” 皇帝无可奈何只好“嗯”了一声,于是季衡开始说第三点,“其三,微臣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了,以后请皇上只将我当成臣子,我想要外放几年为官,这个也请皇上务必答应。” 皇帝这下眼睛都瞪大了,斩钉截铁,“不行。” 季衡因为现在怀揣着皇帝的软肋,根本就是高姿态,道,“皇上不同意也行,微臣在京中,每日里和你怨尤相对,皇上觉得更好是吗。” 皇帝沉着脸又敛下了那浓密的眼睫毛,是个思索的样子,心想现在答应季衡了又怎么样呢,反正以后变数多得很,要是季衡生下孩子,舍不得孩子,还不是得乖乖留下来。 皇帝打的如意算盘,便点了头,“好,朕答应。” 季衡道,“如此,微臣向翰林院告假,前往西山养病,明年孩子生下来,就抱给皇上您。” 皇帝些微傻眼,着实因为季衡最后这句话有点银货两讫的意思在,皇帝也不是傻的,脑子一转马上就道,“你这个样子,没有好大夫在身边,如何养胎保住孩子,再说西山现在避暑还好,到冬日里就下雪冷得很了,根本不是养身之地。这个孩子是你我的,朕又答应了你那么三个条件,朕有权看着你好好怀着孩子。” 季衡皱了眉,知道了皇帝的盘算,道,“难道皇上要看微臣十月怀胎的丑样子,不怕吓到你。” 皇帝没想到季衡居然有这句话,季衡其实是故意噎皇帝的,但皇帝却理解成了季衡怕自己看到他不好看的样子,很有些李夫人最后弥留也不要汉武帝见自己的意思,是想留下自己在对方眼里最美好的样子。 皇帝满心甜蜜,于是甜言蜜语也从嘴里哗啦啦往外蹦,“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朕对你的心都是一如既往的,你不用胡思乱想。以前你伤了面颊,朕可有嫌弃过你?好了,别胡乱揣测朕的心思了,朕必须安排得用的人伺候你,要是你怀胎时出了什么事,那朕可真要心疼死了。” 季衡听得在心里大皱其眉,都不知道要怎么告诉皇帝,自己根本就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于是只好不解释了。 皇帝说到这里,心里欢喜,将季衡那生完孩子就要离开的话完全抛诸脑后,此时就欢欢喜喜地握了季衡的手,又盯着季衡的肚子看了两眼,然后征求季衡同意地说,“朕看看你的肚子,可好?” 季衡皱眉道,“不行。” 皇帝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季衡到底是不是要答应,所以他已经抬手摸了季衡的肚子一巴掌,然后又掀了季衡的衣摆,夏天太热,季衡就只穿了一层,于是掀开往上一推,就看到了季衡的肚子,季衡本来就是些微有肉的身子,故而虽有三月身孕,此时那肚子依然是以前那样子,平平的,但是软软的,又嫩又白像是白面团。 季衡发脾气道,“皇上,你到底有没有帝王的威仪,人无信不立,我说了不愿意,你却这样子。” 皇帝只是笑,又低头在季衡肚子上亲了一口,道,“帝王也是人,难道不能看看儿子吗。” 季衡看他一副赖皮样子,甚至开始怀疑,这真的是当年那个老成的孩子长大成的吗,中途没有被掉包吗。 皇帝又拉了季衡的手放到他肚子上,“朕觉得他已经有心智了,能够听到咱们的话呢,朕和你这么摸他,他也是知道的。” 季衡心想三个月的胎儿,都还是一团没有发育齐全的肉呢,能够知道什么呀,但是看到皇帝那么发自内心的单纯的欣喜,他竟然没有说出来,这时候,他有一种奇妙的感情,那就是天生地和谁有种牵系,让他满腔热流,心里又暖又软。 外面天色越发地亮了,太阳升起来,季衡觉得困倦,又睡了过去,皇帝这下将季衡摆平了,或者是季衡的理智战胜了其他一切冲动,愿意用一个孩子来换自己以后一生的自由,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需要代价的,季衡愿意克服生孩子带来的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适应,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皇帝却是什么都想要,孩子想要,孩子他娘也想要,故而两人在这时候算是皆大欢喜了。 皇帝一晚未睡,这时候也是一点倦意没有,就趴在床边看季衡睡,正如一个刚刚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着喜欢的人满腔热情,他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快乐和动力,爱得真,也爱得傻。 虽然皇帝想一直这样陪季衡,但是条件并不允许,所以他很快就得回宫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翁太医被留了下来,开始照顾季衡的身体。 季衡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下午时分,此时季府里一切已经恢复了正常。 付扬依然带着亲卫围着季府,不让人出入,但是这日从宫里却送了不少东西入季府,显示了皇帝对季府的关怀,因为关注季府的人多,所以此事之后也就被一些人知道了。 大家的态度无一不是——早说皇帝对季府会徇私,这下果真是徇私了。 而因是季府遭殃,这次几乎没有人做落井下石之事,因为谁都知道皇帝年轻,又正是对季衡十分宠爱的时候,季衡多次抗旨不遵皇帝都毫不追究,还每日里送吃的表示关切,故而谁敢在这时候对季府落井下石?那不是毫无眼色,自找死路吗。 季衡下午醒来,许氏便也休息好了,让厨房里按照翁太医的要求做了给季衡养身保胎的膳食,许氏就让将桌子搬到了床边,就让季衡在床上坐着吃。 季衡的确也饿了,便吃了些,又对许氏说,“母亲,我身上黏糊糊,你让准备些浴汤,我好沐浴。” 许氏却说,“这我得问一问翁先生才行。” 季衡道,“难道皇上说一切要过问翁太医吗?” 许氏道,“皇上正是有此要求。” 季衡不高兴地说,“他真是什么都要管了吗。” 许氏劝他道,“这反正是对你身子好,就先依着吧。” 季衡看许氏也站到了皇帝这一边,就有些诧异,但也没有说许氏怎么就能够站在皇帝一边说话而不顾自己的亲儿子了,只是道,“那就问问翁太医吧。而且,我要回自己房里去住,不能总在母亲您房里。” 许氏就很干脆的说,“那我就去准备。”许氏也有自己的打算,想着季衡这个孩子生下来,她能自己亲自照顾,所以现在是一边觉得对不住厌恶为女人的儿子,一边又欢天喜地地想自己就要有孙子了,故而对季衡她是小心翼翼地依着的。 季衡又道,“七郎呢。” 许氏忧愁地叹了一声,道,“被禁军押走了,说是直接送回扬州去。” 季衡惊了一声,“怎么如此不顾情面。” 许氏无奈道,“我也求情了,但是付大人说这已是最好情况,不然以七郎所犯之罪,最轻也是要充军的。只是被遣返回扬州,是皇上的大恩大德了。” 季衡只好叹了口气,他没想到皇帝的心眼这么小,都容不得自己和七郎告别吗。 183、第五十二章 季衡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住回了自己的卧室里去。 因为动了胎气,翁太医希望季衡能够卧床养胎一段时间,季衡本就是好静之人,能够在故纸堆里坐十天半月完全不出门,他也不会有任何不适,所以被要求在房里养着,他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只是,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所以只是卧床,那显然不行,他便还是过起了原来的日子,每日里看书做学问。 本来翁太医不建议他如此的,但是看季衡是个脑子没法放空的人,要他一闲,他就要开始琢磨事情,他做学问倒是好说,要是琢磨了些让人没法对付的事情,那就糟糕,故而翁太医之后也就不劝了。 季衡偷偷给许七郎写了信,想让翁太医徇私帮忙找人带去给许七郎,奈何翁太医不敢冒这个险,对季衡说道,“季大人,您何必现在做这事呢,皇上这阵子对许家公子正在气头上,你越是想着他,皇上越是生气,这封信要是让皇上截住了,只怕情况就更不妙了,等再过些日子,许家公子已经被押回扬州了,季府也脱罪了,您再送信,不是更好?” 季衡是对许七郎关心则乱,此时听翁太医如此讲,便也觉得对,只是,他实在是怕许七郎钻牛角尖。 季衡便在之后给许大舅写了一封信,这次让翁太医徇私帮忙送出去,翁太医虽然为难万分,但还是答应了。 这封信被翁太医送到了许家的一个铺子上,自然有人会送去给许大舅的,里面季衡写了许七郎之事,让许大舅转告许七郎,自己无事,让许七郎不要担心,以后再相见,如此云云。 时至八月,贤妃谋害大皇子之事有了结果。 贤妃喂大皇子的是雪梨桂圆汤,雪梨是凉性,桂圆是热性,两相中和,正是用于补气,太医后来说这并无什么不妥,只是大皇子从出生就身子弱,所以才早夭了,贤妃养育大皇子慈爱细心,不当受此罪责。 于是贤妃被洗去了嫌疑,从监/禁状态放了出来,端阳宫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只是宫中本是由贤妃主事,现在皇帝将此权利交给了邵妃。 邵妃是个中庸的人,长相中等偏上,没有贤妃那么漂亮,但是也要比徐贵人好很多,在宫里她就是稳稳妥妥,不多事也不推事,皇帝对她也是平平常常,没有太过宠爱的时候,但是也有尊重在,有时候会找她说几句话。 贤妃之罪洗去,季府自然也就恢复了平常。 季大人又回到了朝中,季衡却因病告了假。 南方海寇问题,积年已久,虽然皇帝从这一年开始就发下豪言壮语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入了八月,其实并无太大进展。 因剿灭倭寇,本就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所以这时候并不能看出什么效果,但是花费却已经不少了。 皇帝在原广州之上,又增开了泉州,明州,松江,登州,福州五港,只是这五港也才刚刚开通,并且刚刚建制,一切只是开始。 赵致礼在福建招收兵丁,组建新的赵家军,出师便有收获,暂获过上百人的海寇,且活捉了十余人,虽然因为看着抓捕的人过少,朝中大臣对此并不在意,但是季衡知道南方海寇有多么狡猾,赵致礼新军出马就有此收获,其实是十分不易。 这件事在邸报上只是小小一句带过,但季衡将它收集起来,也是好好保存了。 赵致礼的继室在这个秋初顺利生下了一个儿子,不过赵府没有大肆庆贺,季衡得知此事,在孩子满月时候送了一份常礼过去,不过是金银锞子和两对银手镯。 季衡没见过赵致礼的继室,据说是个十分贤淑的人,季衡送了礼,她还写了一份答谢签让送回来,大约是让府里清客写的,是非常正统的馆阁体小楷。 季衡看到这份答谢签,又想到以前还在和赵致礼一起读书时,几人都还小,没想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赵致礼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又下南方去做将军去了,而自己却似乎还在原地踏步一般。 季衡正在胡思乱想,许氏就端了吃的来给季衡,进来看到季衡又铺着纸,似乎是要写东西,就说,“你就是闲不下来,不要写了,来把这些吃了。” 季衡侧头看了许氏一眼,“又是什么。” 许氏笑了一声,说,“是难得的金丝血燕燕窝,上午皇上才让人送来的。上次的吃完了,今日的是新的,不知味道和之前的有无差别。” 季衡看到许氏的笑容,莫名地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现在许氏已经完全和皇帝同一阵营了。 季衡并不抵触吃燕窝,最近甚至是喜欢上了,但是也吃不了多少,只是很小一碗,整个孕吐期,他除了以前以为是中暑那几次,之后几乎是完全没有反应的,现在肚子里胎儿照说有三四个月了,但是一点也不显,只是肚子上有了不甚明显的一点小肚子。 所以季衡至今对自己怀孕了这个事实没有真实感。 季衡放下笔,又用镇纸将纸压好,然后走到次间里榻上去坐下,许氏看着他端着燕窝吃,就眉开眼笑地说,“你吃了再让我看看,孩子可有大些了。” “……”季衡十分无语,许氏几乎每日都要看一眼,便是她提醒了季衡,他现在肚子里有个正在发育的胎儿。 季衡说,“母亲,当年你怀着我的时候,有这么热衷于看肚子吗。” 许氏笑得合不拢嘴,说,“你不知道,这人呀,是年岁越大,越喜欢孩子,我当年怀着你的时候呀,还年轻着呢,的确也是高兴,但是你就在我肚子里,我时时刻刻都感受得到,干嘛还要看肚子。” 季衡有些无奈,但是吃完了燕窝,还是让许氏看了。 许氏怕他着凉,自然不会掀衣裳看,只是在他面前弯着腰,伸手轻轻摸摸他的肚子。 季衡心里觉得十分荒唐怪异,却又有种莫名的温情感觉。 许氏笑眯眯地说,“我的孙儿呀,还有六七月就要出来了,到时候奶奶抱你哦,你可别哭,别乱尿……” 季衡以前从不知道许氏可以是这样的,这些日子他是开了眼界了。 这时候,外面有了点声音,皇帝走到了门口,掀门帘子了才说,“君卿,朕来看你。” 许氏正在和那还有六七个月才会出生的小胎儿对话,此时就抬起了头来。 皇帝一身便服,修眉俊目,神采奕奕,走了进来。 许氏这个正院,现在在里面伺候的都是皇帝派来的训练有素的宫人,这些宫人深知规矩,所以皇帝觉得用着要比季府原来的丫鬟婆子们放心一些。 因为都是皇帝的人了,皇帝来季府,自然就完全像是到自己的麒麟殿,已经完全熟门熟路,而且不要人先通知主人了。 许氏对着皇帝行了一礼,皇帝笑着说,“夫人不必多礼,坐吧。” 许氏还没说请皇帝上坐,皇帝已经行走如风,卷到了季衡的跟前,占据了许氏刚才所在的位置,笑得像个菩萨样子,问季衡,“君卿,今日可好。” 季衡看到他,脸上神色是要笑不笑,淡淡答道,“还好,皇上不在宫里,总往外跑,竟然言官没有大肆参奏此事,这些言官也太不尽职。” 皇帝被季衡噎了一下也并不在意,还是笑,道,“朕又不是荒唐昏君,他们能够参奏什么。” 季衡说,“微臣前儿还听说有人参奏贤妃之事是皇上徇私,大皇子是枉死,皇上让将人直接流放贵州。皇上既然说自己不是荒唐昏君,正当举贤纳谏,居安思危,断然不能任性妄为。直言纳谏,本就是言官的职责所在,纳谏的遭到流放,歌功颂德的则被重用,皇上如此,乃是坏了朝纲。此事不可谓不大。” 许氏看两人又在讨论政事,便默默地出去了。 皇帝被季衡说了也并不显得不高兴,只是说道,“朕来看看你和孩子,怎么你总是对朕说这些。朕能不知那奏贤妃之事的刘静安吗,他就是个死板之人,别人都没说,就他有话说,不过是沽名卖直罢了,既然他要沽名卖直,朕就成全他这个敢以死纳谏的名声。” 皇帝说得铿锵有力,显然是被刘静安气到了,现在还有些火呢。 季衡劝道,“皇上,您何必因为此事如此恼火。别人一说贤妃之事,你就如此处理,不是正好让人猜测,这其中有猫腻吗。再说,我是知道刘静安刘大人的,他决计不是沽名卖直之人,只是一根筋地有话说话罢了。” 皇帝这下在季衡旁边坐了下来,态度放松地道,“那衡儿你是要替刘大人求情是不是。” 皇帝一向叫季衡“君卿”虽然唤得十分亲昵,但是也有同辈称呼之间的直爽在,不过只要这么一叫“衡儿”,就总有种说不出的婉转逗弄狎昵之意。 季衡板了脸,“我父母那般叫我,你也那般叫吗。” 皇帝笑着说,“朕也是偶然发现,衡儿这个称呼,实在亲昵。” 季衡不理睬他了,皇帝看季衡生气,只好端正态度,“君卿,好了,这种事怎么也生气。” 季衡哼了一声,说,“我的确是在替刘大人求情,不过,这也不只是为刘大人好,更是为皇上的名声。” 皇帝想了想,只好说,“算了,刘静安也有五六十岁了,这么大把年纪还要被流放,实在经不得这山高路远,朕就免了他的罪罢。” 季衡松了口气,其实是前几日张先生求到他跟前来,他不得不帮的。 他也见过那刘静安老大人几面,知道这个老头子的确是真的正直,不是专门和他们季府过不去,不能不帮。 再说,要是皇帝如此严厉处置议论贤妃之事的人,那也的确是让季府更加不好做人,别人讨论贤妃的倒还少,大多还是说他媚上罢了。 说完这件事,皇帝就黏黏糊糊地黏到季衡的身边来了,伸手就摸到季衡的肚子上,嘴也不老实,看季衡没有防备,在他的脸颊上就飞快亲了一口,季衡要生气的时候,他已经做出了端正之态,说道,“朕看你这肚子怎么一点也没长呢,你说等他生出来,会不会太小。” 季衡道,“你希望能有多大?” 皇帝看着季衡笑,“你生下来多大,朕就接受多大。翁紫苏说,你的胯骨比起女人来还是要小些,怕到时候生产困难,胎儿不宜养得过大,不然……” 皇帝想到了已经过世的徐妃,徐妃就是吃得太多将胎儿养得太大,以至于是早产胎儿都还是大了,她过世其实主要还是这个原因,想到季衡要是生产时出现问题,皇帝又心惊起来。多少宫妃是生产时出事死了的,皇帝翻看过后宫实录,此时想起来就更是心惊了。 季衡见皇帝的脸色有瞬间变化,就道,“不然什么。你怕我会死吗。” 184、第五十三章 季衡这句话让皇帝的神色又是一变,然后沉沉说道,“哪里能将死放在嘴边。” 季衡却笑了一声,说,“人皆有一死,死又算什么。生者为过客,死者才为归人。不是吗。” 皇帝还是十分介怀,道,“不要在朕跟前提死。” 季衡看皇帝脸色并不是生气,而似乎更是害怕,就只好停了下来,想到皇帝从小到大,经历的亲人的死亡太多,定然感触很深,自己何必再让他难过呢。 季衡伸手拉住了皇帝的手,道,“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皇帝一手环住了季衡,一手任由季衡拉住,将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低声道,“君卿,你一定要陪朕到最后,不然,朕真是孤家寡人了,朕也会寂寞的。” 季衡轻轻叹了口气,本来被皇帝这么抱着,他还是有些介怀的,但此时也无心和皇帝介意这个,只是柔声安慰道,“没事的。”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季衡想许七郎本该已经到扬州了,但许七郎却没有给他来封信,便很是担心,和许氏说起此事,许氏便安慰他道,“许家没出什么事,而且你大舅也没来信说许七郎出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倒不用担心。说不得七郎的信已经在往京城来的路上了,咱们再等等就好。” 季衡也是关心则乱,之后想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便将此事按在心下了。 许家留在京城的,是许大舅的两位姬妾,然后十一娘子,十三娘子和十五娘子都没有回江南去。 十一娘子的前未婚夫因为狎妓落水而死,倒害得十一娘子背上了克夫的罪名,一时半会儿说不上人家,十三娘子和十五娘子给说的人家都在京城,故而两人之后是直接从京城出嫁,就不回扬州了。 虽然都是庶女,但让姨娘主持出嫁总归说不过去,但许大舅不知在忙什么,却是顾不上这两个庶女的婚事的,故而就将此事交给了许氏主持,许氏现在顾着季衡还来不及,哪里有心思去管两个庶出侄女,故而也只是好些天才过去许宅里看看。 十一娘子的婚事,也是需要许氏操心,十一娘子一来是年岁大了,已经十八岁,二来是说过一次亲,只是未婚夫死了才没出嫁,有些姑娘家就此给死了的未婚夫守寡的都有,但十一娘子在许府主母秦氏跟前得力,故而秦氏还是心疼她,让她在京城来重新说门亲,倒是也不想什么特别好的人家,只要十一娘子自己乐意的就行。 但是十一娘子自己也没什么机会相看人家,哪里定得下来。 而且秦氏知道十一娘子和季衡长得像,之前有过一次机会偶遇皇帝,见皇帝多瞧了十一娘子几眼,秦氏当时还动了心思,说不得皇上愿意收十一娘子入宫呢。 以十一娘子的身份,入宫做宫妃定然是不够格。 但是要是皇帝真喜欢,就是完全没有任何阻碍的,毕竟那么多得宠的妃子最初还只是个宫女儿身份呢。 不过秦氏这主意打得是好,但之后却没有任何机会实施,故而十一娘子这婚事,在她在京城的时候,也是完全没有进展的。 这正好遇到中秋佳节,十一娘子就带着两个妹妹前来拜见姑母,因季衡住在主院,皇帝又在这主院里安排了不少人,季府现在外面虽然没有侍卫了,但是里面却是依然由付扬付统领坐镇带人守护季府安危的。 现在季府扩大到了以前的三倍,左右邻居都被迁走了,房屋被皇帝买下赐给了季府,房屋没有做大的改建,但是拆了本来相隔的院墙,并和左右用月亮门和曲廊连接了起来,因为工程不大,很快完工,然后许氏搬去住了东边新的院子,几个姨娘和未出嫁的五姐儿,以及璎哥儿,都搬去了西边新的院子。 东边院子季衡起名优游居,西边院子起名微霜居,中间季衡住的这个,就直接叫中正院了。 虽然许氏搬去了优游居,但是除了会客,大多数时候还是住在季衡这里照顾他的。 十一娘子来了,许氏就去优游居里接待了她,十一娘子带着不少礼物,说,“在京里多得姑母照拂,这中秋佳节,正是思乡之时,父母皆不在身边,幸得姑母在,侄女便来拜见姑母,一是看望姑母,还有病中的表哥,二是姑母如同父母,孝敬姑母也如孝敬父母。” 十一娘子端端正正地给许氏行了礼,许氏看十一娘子一直是个很懂事的姑娘家,又和季衡长得像,自然是爱屋及乌,待她有些不一般。 许氏就说,“难得你们这么有心。” 于是留了十一娘子和两个妹妹在季府里过中秋。 十一娘子不仅是人美,而且还有一手不错的厨艺,对于做点心很有心得。 不仅送了自己做的月饼来,还亲自在季府里做起了酥山。 她做的酥山,不是一般的酥山,周围以冰屑降温,上面点缀成美丽的花园子一般,真可谓是手巧得很。 季衡因为肚子并没有显出来,和家人见面自是无碍,于是这天晚上,大家都聚在优游居里的小花园里过中秋。 优游居里的这个花园是原来就有的,被皇帝买来送给季府之后,又经过能工巧匠简单雕琢,故而现在是池水旁一假山,假山下一亭台,因为地方小,亭台连接着的就是一座二层小楼了,园子里种着几株桂树,还有一架不小的紫藤花,紫藤花此时已经在落叶,桂树则还在飘香,又点缀着不少的名品盆栽菊花,在紫藤花架旁边,靠着池水边又有两株梅树,梅树旁有一架不小的秋千。 这个园子安排得很紧凑,却因为设计巧妙,倒是有江南园林一步一景之感。 晚饭后的赏月宴就摆在这园子里,十一娘子做的酥山得到了大家的赞扬,十一娘子自己也笑得开心,还说,“当初就是靠这个手艺,母亲才待我不同些的。” 季衡坐在一边,并不和女孩子们在一起说笑,璎哥儿就坐在季衡的旁边,和他小声说话。 璎哥儿说的也无非是又学了些什么,还有前几日被父亲带出门看到了些什么,季衡神色温柔,仔细地听,就让璎哥儿更受到了鼓励,有了好好说下去的欲望。 六姨娘在一边道,“这优游居里的花园就是好呀,只是微霜居里没有花园子,要赏花还得过来叨扰太太。” 六姨娘是剽着四姨娘说的,大约是想拉四姨娘做自己的同盟,但四姨娘却没有理睬她,目光多在季衡身上看了几眼,她实在是越想越迷糊的,因为季衡看起来虽然漂亮,但是并不是女孩子样子,只是季衡怀孕的事情也不是假的,而且她还知道季衡怀的是皇帝的孩子,大约也正是因为季衡怀了孩子,皇帝才赦免了贤妃的罪,季府也解了禁。 四姨娘最后只好想,也许是因为季衡从小就被当成男孩子养,所以看起来才像男孩子罢了,其实身子还是女孩子。 她握着这个惊天秘密,自是不敢同任何人说,此时看着优游居里的景色,更有种恍惚之感,季衡肚子里有了龙种,不知道季府将来要走到哪一步去。 六姨娘那句酸话,本来谁都没有理,后来还是季大人说了一句,“老六,你少说两句。” 六姨娘只好就闭了嘴。 许氏因季大人这句话,就说了一句,“六姨娘既然觉得这个园子好,那你有本事,就来住。” 六姨娘到底什么也没敢说了。 因为六姨娘这话,将赏月气氛闹得有点僵。 之后厨房里送了螃蟹和菊花酒来,气氛才好些了。 十一娘子看季衡不吃螃蟹,就笑问,“表哥怎么不吃。” 许氏说,“他体寒得很,这些都是沾不得的。” 一家人坐在一起赏月聊天也是件欢喜的事,季衡正和季大人说话,被派来照顾季衡的杜若女官就过来了,给大家行了礼后就对季衡耳语了两句。 季衡愣了一下只好起身了,说,“父亲,母亲,儿子有事,先离开一阵。” 季大人只好目送他离开,许氏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应该是皇帝又来了。 皇帝甚至没有在中正院里等,走到了优游居这边的院子门口,专门来接季衡。 季衡过去,他就微微笑着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说,“去年中秋,朕同你说,以后要年年如是,今日朕来履约也。” 季衡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谁要了他来履约吗,嘴上则说道,“若是觉得两人寂寞,咱们到园子里去和母亲他们一起坐一坐,便要热闹很多。” 皇帝则道,“不必了,朕就想和你这么对坐赏月,便是快事,让别人来打搅又有什么意思。” 两人回了季衡的居处,皇帝是有所安排的,对季衡道,“咱们现在出城去御苑行宫,也还来得及,君卿,你看如何。” 季衡道,“去这么远做什么。” 皇帝笑道,“朕想你日日闷在家里,也是不好,所以咱们出门一趟,正给你解一解闷。再者,今日中秋,京城不关城门,恰是方便。” 季衡抬头看了一眼升起来的明月,一想之后点了头,“好吧。” 皇帝于是欢喜地让人收拾了季衡的衣裳,季衡又披了一件厚披风,被皇帝拉出了院子,季衡很想亲自去给许氏说一声,皇帝却道,“放心,朕让人去说一声就是了。” 坐进马车,周围都是便衣侍卫护卫着,而且还前后远远也都有便衣,虽然皇帝说是直接去城外御苑行宫,但是马车却是从京中的繁华大街上走的,专门去绕绕圈子转转。 虽然中秋佳节是团圆的节日,但是街上依然人不少,皇帝掀开车窗帘子,拉着季衡一起赏街景,季衡看他兴致颇高,不由想到多年前第一次陪皇帝乘马车看街景,皇帝像个无知小儿一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有兴致,便又是一阵恍惚。 马车行过一座石桥,只见桥下流水匆匆,不由生出逝者如斯的感觉。 然后又想到许氏的那句话“人越是老了,越是喜欢小孩子”,季衡想,是因为越是老了,越知道生命的轮回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这个孩子,将来会怎么样呢。 他第一次关注起他来了,想他会是什么样子,是继承皇帝的多些,还是自己的多些。 185、第五十四章 季衡一路都很沉默,皇帝则很亢奋,车外有人卖五彩纸风车,随着风,风车在灯光下似乎转出了一片迷离的光彩,皇帝突然让前面马车夫停车,马车停得突然,季衡也是一愣,问皇帝道,“皇上,做什么?” 皇帝对他轻轻一笑,很是神秘地说,“你等等。” 季衡看他流露出孩子样,就很诧异,这时候皇帝已经从马车里起身要下马车去。 侍卫们看皇帝要出马车,都更加警惕起周围来。 皇帝不是个任性的人,此时的作为让大家都有些奇怪。 皇帝没有要人摆上马车凳,人已经跳了下去,然后示意随身的侍卫跟上,就一身如月华的风流气质走到了那卖风车的小贩跟前去了。 小贩见一身穿锦袍的英俊挺拔的青年过来,就赶紧打叠起精神来,笑着问候道,“公子是要买风车?” 皇帝说道,“今日是中秋,为何没有在家过节,还要来做生意。” 小贩笑得有些腼腆,“小的不是京城人士,并无家人在此,又尚未娶妻,虽是中秋,也无人一起过,还不如出来做小生意。” 皇帝道,“我看你这风车做得很是漂亮,将这个给我吧。” 小贩赶紧从架子车上将皇帝指的那个递给他,皇帝拿在手里,随身侍卫就赶紧去付钱,皇帝于是就往车边走了。 小贩对便衣的侍卫说道,“你家公子可真是人中龙凤,小的做了这么久的小生意,也是第一次看到这般气度的人呢。” 侍卫也没应,给了他五两银子,剩的便是打赏。小贩点头哈腰地接了,五两银子,他几个月才挣得出,自然高兴得各路菩萨地感谢。 皇帝回到马车里,马车里光线较暗,他将手里的风车递给季衡,“君卿,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季衡想说他身为帝王之尊,不该突然这样下车,但是想到他一腔少年心思,便也不想扫他的兴,接过那风车拿在唇边吹了两口气,风车便哗啦啦地转了起来。 这风车的确做得精致,不知道是怎么叠的,下面两朵是紫红色的,叠成如同绣球花一般一大朵,层层叠叠,上面的则是一般风车样子,但是五颜六色,有大有小,很是精细。 马车要启程了,皇帝又从那马车窗户看出去,看到又有父亲带着孩子去买风车,就眼中显出说不出的温情来,季衡很少在皇帝的脸上看到这种温情,皇帝看后,又侧头看季衡的肚子,然后道,“等他出生了,朕定然也带他出宫,如一般父子一样,逛街看灯。” 季衡被皇帝这些关于未来的温情幻想说得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不答,只是盯着那风车看。 等马车一路出城到了御苑行宫,天上月亮已然升到了树顶去了。 中秋之月,光辉湛湛,到处都被洒下了一片清辉,屋顶,地上,树叶上,像是落了薄霜一般。 马车停在了行宫中庭里,皇帝先下马车,然后亲自将季衡扶下了车,季衡不需要皇帝的扶,但皇帝享受这个伺候季衡的过程,季衡也就由着他了。 皇帝和季衡也不乘轿,只是走路前行。 皇帝为季衡将披风披好,甚至把帽子也戴上,然后才和他一起往前走。 季衡一路走来,四处看看,知道皇帝要来这行宫,当不是临时起意,这行宫季衡上一次来是琼林宴时,四月时候,虽然随着时节变换,这行宫中的景色本就该有变化,但季衡此次所见,觉得这变化也太大了些,该是在之后,行宫里又经过了修缮。 但这行宫想来也不是在大举修建,因为季衡没有在邸报上看到大举修建这行宫的消息,也没有听谁说过。 宫人在前后都打着宫灯引着路,皇帝将季衡带着边走边赏景,好不容易走到了行宫主体建筑兰芷楼,兰芷楼乃是一座拥有前庭后园的三层高楼,本是当不起兰芷这般清丽的名字,但是皇帝偏偏就将它改成了这个名字,而那匾额,还正是皇帝的亲笔题字。 季衡和皇帝一起进了楼里,上次琼林宴在这御苑行宫里举行,季衡一夜梦醒,发现皇帝对自己行了不轨之事,当时从这座楼里走出的心情,季衡此时已经有些恍惚了,但是当时的悲愤无论如何是忘不掉的。 季衡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在中秋佳节,竟然让自己重回当时被侵/犯过的地方。 季衡什么也没说,倒要看看皇帝是不是真的脑袋缺了根筋。 总算是到了行程终点,原来这兰芷楼后面正是点了无数五彩缤纷的宫灯,将这由小竹林和梅树林以及几座亭台组成的景色映照得如同仙境,而在一座亭子里,桌子上已经摆上了果品点心,皇帝引着季衡去坐下了,遣开了伺候的宫人,说道,“朕知你定然厌恶这里。” 季衡笑了一声问皇帝,“那你还带我来。” 皇帝眸子有些不自在的躲闪,然后说道,“朕想,朕不能在你心里留下解不开的结,所以带你来这里,让你能解开这个结。” 季衡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皇上您说要如何解开呢。” 皇帝凑到季衡跟前去,说,“你说怎样就怎样,朕皆由着你。朕不能让孩子生了,他的母亲还恨着朕。” 季衡笑了起来,看皇帝如此天真,他倒是什么都不好说了。 季衡回头去看,指了指在那茂林修竹后面掩盖着的一片房屋,问道,“那里就是当时的那汤泉吧。” 皇帝略有些羞愧地点了头,“正是。” 季衡多看了几眼,那房屋在一片光线黯淡之处,犹如那里有鬼影重重,让季衡心里一阵不舒服,他又回过头来,看向皇帝,说道,“当时为何要那般对我。” 他这声音里带着些怅然,想到当日,又有些气得要发抖。 皇帝伸手拉住了他的手,真心实意地赔罪道,“朕不会说那只是阴差阳错,朕的确是受不住了,你在朕跟前,朕就忍不住,更何况你睡着了。朕的确是个懦夫,所以那般行事。朕不知该如何恳求你原谅,只想你要如何,便如何。” 季衡蹙眉看着他,好半天突然抬起了手,皇帝以为他又要打自己,神色一凛,但是没敢躲。 季衡却只是伸手轻轻将他头发上的一片小小枯叶摘了下来,想来是两人之前从园子里分花拂柳而来沾染在皇帝头上的。 虽然只是摘了枯叶,但皇帝那突然一凛的神色却将季衡逗笑了,季衡觉得皇帝其实就是个小孩子,而且是小得很,小得可笑。 季衡道,“皇上也算是百花丛中过了,贪恋床笫之乐,也不是明君所为。上一次,我也不想怪你了,但以后,只盼皇上不要再行如此下作之事。” 皇帝愁眉看着季衡,道,“君卿难道从没想过床笫之乐。” 季衡愣了一下,“皇上什么意思。” 皇帝看了一眼天上明月,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皇帝硬着头皮问道,“难道你从没有幻想过床笫之欢吗。” 皇帝问完以为季衡不是满脸通红,就该是对自己进行斥责,没想到季衡只是愣愣看着他,然后问,“皇上为何有此一问。” 皇帝拿了一块糕点吃了一口,又喂到季衡的唇边去,季衡将脸偏开了,皇帝追着他要他吃,季衡皱眉只好张嘴吃了。 皇帝流露出欢喜来,道,“只是想知道,你若是有床笫之欢的幻想,那你是男子一方,还是女子一方?朕上次弄疼你了,之后想来,总觉得对你不住。” 这下季衡果真是脸颊瞬间通红,皇帝却还要装得很是歉意的样子,又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季衡眨了眨眼,蹙眉不答。 皇帝却突然凑过去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问,“你有想过女人吗。” 季衡飞快地将皇帝推开了,道,“皇上你还是好好注意德行吧。” 皇帝却是破罐子破摔地道,“朕虽然是皇帝,但是首先也是个人,是个男人,谈的又是生民繁衍的大事,怎么是没有注意德行了呢。君卿,你是在害羞吗,是有想过是不是,你想的是谁,嗯?” 季衡瞪着他,皇帝却拉了一把凳子,坐得距离季衡更近了,突然将季衡往自己身边一搂,一手捧住他的后脑就亲了上去。 皇帝这次比上一次会亲多了,没有胡乱地又咬又啃将季衡弄疼,而是含住他的嘴唇吮/吸/舔/弄,季衡要将他推开,手就被皇帝抓住了,手指交扣缠绕,季衡想要避开,皇帝却追击而上,这样痴缠了好一阵,皇帝才把季衡放开了,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皇帝的眼神更加幽深,又更加明亮,在季衡的颈侧又亲了一口,在他的耳边吹气道,“衡儿,你想过谁,嗯,你想过朕没有。” 季衡自从怀孕,不知是不是身体里雌性激素猛增,他身体要比以前敏感得多,这么被皇帝一亲,就有些把持不住地身软,眼神都有些迷离,面上红晕未消,瞥着皇帝,道,“你想知道做什么?” 声音也是低低哑哑的,又带着一向的柔软,皇帝的手摩挲着季衡的手,有些受不住他这眼神和声音的撩拨,道,“朕只是想确认,不过朕想你是没想过的。” 季衡已经喘匀了气,要推开皇帝,道,“你怎么确认得了。” 皇帝道,“朕问你时,你眼神毫无躲闪,说明你定然是没想的,不然你还不得心虚吗。” 季衡倒是觉得有些奇了,“我为何要心虚。” 皇帝倒是犯难了,一想之后说,“你是正人君子,要是想了别人家的姑娘,那不是亵渎了人家,你不该心虚吗。” 季衡一听,倒觉得有些道理。 没想到这时候皇帝将他往自己身上一拉,一下子就将他抱稳了,手从披风下摸进去又揉了他的后腰几下,季衡被他撩拨得面红耳赤,身酥腰软,想要发火,又没有发火的力气,只得锤了他的肩背几下。 皇帝抱着他这下不动作了,只是说,“咱们不要闹了,不然咱们的孩子该知道我们没做好事。” 季衡要从他的怀里退出来,皇帝却不放,只是仰头望着他,道,“要是朕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只要有你相伴,粗茶淡饭,耕田种地,一生也足矣。” 季衡发现皇帝将这中秋节当成了七夕节,不过,他不知是不是腹中胎儿还是对自己有所影响,皇帝这样的缠绵,他并没有太多抵触的心思,但是理智还是提醒他,皇帝是个多么狡猾而善于利用人心理的人,这样被他握在手里,一辈子可就完了,季衡最后冷静地提醒他道,“更深露重,我困了。” 186、第五十五章 身怀有孕的季衡,皇帝即使满脑子花花肠子,也没法拿季衡怎么样。 季衡说困了,皇帝看看天色,已经是月要上到中天去,的确是晚了,便道,“咱们回屋睡觉吧。” 皇帝带着季衡回了楼里,灯火映出楼里的奢华,皇帝知道季衡对西洋玩意儿比较感兴趣,于是楼里的装饰同前一次季衡来有了些改变,楼里的画都换成了西洋画,上了楼,在通往卧室的厅里挂着两幅比较特别的,楼下的画虽是西洋画,但是却是风景,楼上这两幅却是人物,正是圣母圣子图。 一幅正是端庄温柔的圣母正抱着光溜溜圆润可爱的圣子,另一幅则是圣母在给圣子喂奶,西洋油画注重写实,故而那人物就像真实的一般,要从画里走出来。 季衡看到,倒是没有吃惊,只是问皇帝,“你准备信教?” 皇帝摇摇头,“只是觉得你会喜欢。” 季衡于是没说话了,心想你即使将所有地方都摆上母子图,我也变不成那么温柔端庄的女人。 季衡被伺候着洗漱的时候,发现皇帝似乎是准备和他同床而眠,有那么多宫侍在,他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自从皇帝对他做出那番事情后,两人就没有过抵足而眠过了。 皇帝先洗漱收拾完,就坐在了床上翻看一本该是画册的册子,季衡还在泡脚,又由侍女将头发完全解开,梳顺了用发带在下面束成了一束,皇帝从画册上面抬起目光来,朝季衡看了一眼,然后就转不开眼了,散开头发的季衡,眉目如画,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柔和温婉,让皇帝泛起满腔情思,季衡没看皇帝,趿拉着棉拖鞋,遣开了宫侍,就自己到屏风后面去将衣裳换成寝衣。 正脱了外衫,皇帝就腆着脸走了过来,说,“君卿,朕来帮你换吧。” 季衡看了他一眼,说,“微臣让皇上伺候,那是杀头之罪。” 皇帝笑着道,“我现在不是皇上。” 季衡娴熟地解了中衣,淡淡问,“那你是什么?” 皇帝为他将中衣脱下来放到一边,答道,“只是个普通男人罢了。” 季衡说道,“既然如此,请你出去吧。” 皇帝愣了一下,“为何。” 季衡说道,“既然你是个普通男人,在这行宫里,不是犯了僭越之罪?还不赶紧出去。” 皇帝于是就笑了起来,一下子从季衡身后将他抱住,手摸到他的肚子上,道,“但我是孩子的父亲,你得留我。” 季衡受不了皇帝这黏糊劲儿了,道,“好了,好了,再这么磨蹭着,我都要冻感冒了。” 皇帝也想起这茬了,季衡看皇帝很想看自己换衣裳,于是里衣就不脱了,说,“我就穿里衣睡吧。” 皇帝有点傻眼,季衡已经出去了。 季衡的确是困得厉害,躺到床上,拉上被子,很快就睡着了,并不管皇帝如何。 皇帝手里拿着各种多子多孙图的画册,将册子放到季衡的枕边,自己也躺下准备睡了,心想,“菩萨保佑,一定要顺利生产。” 季衡根本不知道皇帝这些莫名其妙的心思,睡得一个梦也没有。 皇帝怕扰到了季衡睡觉,先还睡在自己的被窝里,之后实在是睡不着,就偷偷摸摸滚进了季衡的被窝,发现季衡毫无反应,就心安理得地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了。 之后发现摸一摸他,他也不醒,于是越发肆无忌惮起来,侧着身子伸手轻轻搂住他,然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季衡有了身孕,睡眠质量变得很好,而且睡得多,皇帝醒的时候,季衡还睡得死沉死沉的。 皇帝爬起来,发现自己手臂发麻了,不过依然是兴高采烈地,在季衡额头上脸上亲了好几下才准备下床。 季衡昨晚睡得晚,这天起床外面早已是天光大亮,起床来自然有人进来伺候,季衡问宫人道,“皇上呢?” 季衡和皇帝的关系现在已成定局,季衡也没有什么羞赧之心了,询问宫人时也是十分自然随意,宫人恭恭敬敬回答道,“回季大人,陛下在书斋里。” 季衡淡淡“哦”了一声,宫人又问,“可要通报皇上。” 季衡道,“不必,我正想自己四处走走,不必打搅皇上办公。” 宫人便应了。 季衡收拾好后稍稍吃了点早餐,就下楼去后面逛逛了,清晨空气清新,让人精神一震。 来到汤泉池,只见殿上牌匾上写着玉脂泉三字,季衡看了看那三个字,心想又是皇帝的字迹,只是“玉脂泉”未免太俗,季衡在心里摇摇头,此时看到这个建筑,不知为何,对皇帝倒没有以前的那些恼恨了。 季衡想,也许是事情已然发生,不能改变,还不如接受,所以才淡忘了那些恨,不如往前走吧。 玉脂泉有专人打扫,季衡要往里走,就有一个宫女过来行礼要开门,季衡看了那宫女一眼,只见此女身材高挑,一身浅葱色袄裙,削肩细腰,瓜子脸,丹凤眼,唇红齿白,正是有十分颜色,而且主要的是,她的穿着和一般宫女并不一样。 宫女发现季衡在打量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规规矩矩将门打开了,然后躬身道,“季大人,这是皇上御用汤泉,非皇上恩赐,妃嫔亦不能使用。” 季衡愣了一下,笑道,“嗯,我只是看看。” 季衡不笑时已然眉目如画,笑起来更是眉目生动,动人心魂,宫女被他笑得一怔,然后低下了头去。 季衡还没进去,皇帝已然赶了过来,道,“君卿,朕还以为你没起。” 季衡回头看他,说,“此时时辰又不早了。” 说得很随意,皇帝上前来就拉住了他的手,让随侍宫人退下后,就对季衡说道,“你想泡汤泉吗。太医说有孕之人不宜泡。” 季衡道,“我只是来看看。” 皇帝松了口气,道,“朕陪着你吧。等孩子生了,你想怎么泡都成,咱们还能去汤泉山上,那里的行宫里有多处泉眼,比起此处更加宜人。” 季衡也不说咱们有过约定,孩子生了咱们就没关系了,只是笑着,然后道,“皇上政务处理完了?” 皇帝道,“不过是日常事务罢了,都是那些,还有些未看完。” 季衡便也不说了,要走时,那位管理这汤泉的宫女又来了,季衡又多看了她一眼,皇帝注意到了季衡的目光,也朝那位宫女看去,见到这位宫女长得十分漂亮,就是一惊,心想季衡喜欢这样的吗,不由又开始醋劲上涌。 皇帝于是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地对那位宫女说道,“你叫什么?” 宫女上前来行礼,道,“奴婢柳姝。” 皇帝看向季衡,道,“让她在你身边伺候如何。” 季衡是一愣,柳姝是一怔。 季衡看皇帝又是在生气的样子,不过却有点故意让他不爽快的意思,道,“那微臣多谢皇上厚爱了。” 柳姝就更是怔忡得很了,只是皇帝将她赐给谁,她也是做不得主的,故而在皇帝气闷地说将她给季衡后,她也就只得谢恩而已。 皇帝又带着季衡转去了后面一个叫回风舞雪的院子,此院子前后共有四进,加上东西各有一个跨院,修建得十分精美,皇帝说道,“当年这是供皇后所居,朕让将这里简单修缮了一番,君卿,你觉得如何。” 季衡心里有数,嘴上说道,“既是皇后所居,皇上带微臣来这里,却是不妥。” 皇帝让侍从退下,这才对季衡说道,“君卿,你渐渐肚子就会明显起来,住在季府已然不妥,朕想,你搬过来住吧。在这里生产后,再回去。” 季衡面无表情,眼神却有些不高兴,道,“我已经和母亲商量好了,还是准备去西山别庄去,即使到冬日,西山别庄也并不比京城冷多少,我去那里也无碍,住在这里,却是大家议论中心,我觉得很不妥。” 皇帝和季衡对峙上了,道,“朕带你来这里,就是想你能留下来。” 季衡挑了一下眉,并不直接发火,他这样平和,皇帝就警惕了起来,知道季衡越是平静越是难对付。 季衡笑了一下,说道,“皇上,您不要太得寸进尺了。” 皇帝道,“你方才看上的那位宫女,朕都能够赏给你,你何必不答应这个。” 季衡倒是有些诧异了,完全不懂皇帝的逻辑,最后说道,“皇上忘了方才那位柳姝姑娘,曾经伺候过您的事吗。” 皇帝愣了一下,季衡这才朝他大发雷霆道,“别把你床上玩过的女人再给我。真是恶心透了。我要回去了,你想找谁来住这里都行,我要和我母亲去西山。” 皇帝被季衡骂得一声不敢吭,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柳姝这件事。 季衡由着他想,人已经飞快从回风舞雪里出去了。 皇帝跟在季衡后面,虽然面上是威严十足,心里却像只被冷水从头淋下的猫,连耳朵都要支不起来的样子。 季衡就知道皇帝带他来这里必有所图,这在最后才说出他的最终目的,但还是季衡更胜一筹,皇帝因为柳姝之事,现在在季衡跟前无论怎么赔礼道歉季衡都不理他,所以想要季衡留在这园子里待产之事,自然是不了了之,而季衡要求自己去西山之事,皇帝也是毫无拒绝的办法。 只要一拒绝,季衡就会说,“是呀,让柳姝到我跟前来伺候我吧。” 皇帝突然觉得季衡变了,变得凶悍了,但是又是无计可施。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季衡从一开始还是很记仇的呀。 187、第五十六章 皇帝本打着主意将季衡留在御苑行宫里养胎到孩子出生,但他之后也想到了,只要季衡不愿意的事情,很少有能成的。 季衡在午时前回到了城里,是时许氏正在对他翘首以盼。 皇帝的确觉得西山上冬日太冷,不适宜季衡养胎,但他也知道季衡是看上了西山的偏远,正好避开人们视线。 皇帝念念不舍和季衡告了别,自己回了宫去。 而柳姝成了此行的牺牲品,伺候季衡自是不成了的,再说皇帝当时那话本就是试探和吃醋之词,即使她真跟了季衡,也不会有好结果,于是这下,她根本没有被带回城里来,反而被打发去了皇家的静虚庵里伺候里面的先皇的那些被发派过来的宫妃。 季衡一番思索之后,于八月十八一大早乘马车去了西山。 皇帝提醒了季衡,虽然他现在肚子还丝毫不显,但是谁知道会什么时候突然就明显起来呢,与其那时候遮掩,还不如早作打算。 因之前季衡丝毫不露痕迹,只让许氏收拾东西,所以当他那天早上要离开时,伺候他的女官杜若姑姑才知道这件事,想要将季衡拦在那里,但季衡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杜若姑姑放了行。 季衡说,“皇上尚且不能留我,你又何必。” 杜若女官让了人去给皇帝汇报此事,但皇帝在接见大臣,等知道时,已经是午时,季衡已经走了。 好在付扬心思比较灵活,看季衡要走,也不阻拦,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季衡希望自己出城并不引起人注意,随行之人自然不能太多,所以付扬只安排了最放心的四骑人马便衣一路随行护卫。 杜若女官担了照顾季衡的职责,看自己是留不下季衡的,所以也就带着人跟着收拾东西随行去照顾了。 季衡当天就在西山季府别院里安顿了下来。 仲秋时节,正是西山红叶满山之时,风景优美,季衡对许氏说,“即使为这一山美景,在此长居,也不会寂寞。” 许氏则是没有季衡那些风雅心思的,道,“夏日还好,冬日下大雪就不大方便了,肉类菜蔬不易送来。” 皇帝得到季衡已去西山别院的消息,知道自己无力阻止,只好接受了这个事实。又让人送了些东西去,再过几日,他才有时间上了西山别院去看季衡一趟。 上午见了大臣,午膳一用,便出宫策马前往西山,身边一个内侍没带,只有几个功夫最佳的侍卫随行,如此恣意的行为,让言官知道,定然少不了被参奏数落。 但对皇帝来说,自从季衡有了这个孩子,似乎季衡没什么变化,他自己却是年轻了好几岁一样,满身上下都是欢喜之气,带上了青年的清狂不羁。 皇帝一路策马,因是好马,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季家别院里,是时季衡正在水潭边钓鱼。 水潭不浅,没想到鱼还不小,季衡已经钓上了两条,皇帝一来,他就正好又拉上一条。 皇帝走上前去,道,“你倒是好兴致。” 季衡差点把手里的鱼掉了,一边将鱼放进水桶里,一边说,“你怎么来了。” 皇帝站在他旁边看桶里的鱼,说,“怎么这般小。” 季衡道,“冷水鱼本就不易长大。这已经算是大的。” 说着,又问皇帝,“你要留下夜宿吗?” 皇帝笑着点头,“正是,所以有劳君卿收留了。” 说完还作了个揖。 季衡看他一身藏青色便装,一路想来辛苦,有点风尘仆仆的意思,也就不钓鱼了,说,“走吧,皇上,我也该尽地主之谊。” 有季衡这句话,一路辛苦就全值了。 季衡带皇帝去了自己住的院子,让人伺候皇帝洗漱收拾一番,又让上了吃的,吃的只是一份笋子肉丁面,对皇帝道,“我来到此处,发现竟然有秋笋,吃起来爽嫩,又清香,皇上您就将就着吃点。” 皇帝应了,在皇帝要握筷就吃的时候,季衡突然将皇帝的手按住了,皇帝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季衡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我先尝尝。” 皇帝愣了一下,季衡已经拿过筷子,自己从面条里夹了一根吃了,又推给皇帝,说,“这里没有试吃的内侍,要是这面有什么问题,那微臣也只能追随你去了。” 皇帝怔怔然地鼻子有点发酸,说道,“要是真有问题,你这么试吃了,要朕如何面对呢。” 季衡轻叹一声,“皇上,吃吧。这里没有十盘二十盘的,都是家常东西。” 皇帝第一次吃这么简陋的东西,不过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第一次吃笋子面新鲜,故而的确是觉得什么美味佳肴,也没这碗面滋味好。 晚上皇帝就在季衡这里留宿了,既然是在季衡的地方,皇帝想同床共枕自然是不大可能,便睡了旁边房里的床。 山上夜风习习,吹着松柏竹林哗啦啦地响。 皇帝躺在床上,心想,松涛阵阵,长夜漫漫呀。 所以最终没有经受起考验,躺了一阵就从床上起身往季衡的卧室走了。 季衡已经睡了,是两个宫人在他的房里值夜,皇帝来了,宫人也不好说什么,就又拿了枕头被子来,伺候着皇帝上了季衡的床。 季衡睡得迷迷糊糊,皇帝躺在他身边,他本想说两句,但是睡意沉重,一句话也懒得说,由得皇帝睡过来,被他亲了也只当成是没有发生的事。 第二天皇帝就要回宫了,不然内侍就要瞒不住,离开时季衡送了他到大门口,季衡身上披着大氅,一点看不出肚子的变化,皇帝要上马时又跑过来,轻轻抱了他一下,怕抱狠了要伤了孩子。 皇帝离开了,季衡还是有点怅然的,他不知道是不是肚子里有了孩子的关系,最近很喜欢伤春悲秋。 翁太医在太医院告了假,直奔西山,开始了照顾季衡养胎的日子。 许七郎的信一直没有来,十一娘子倒是给许氏带了口信,说许七郎已经回去了,回到扬州就被家里人押到了广州,大约是怕许七郎悔婚或者逃跑,于是婚期定在十月,几乎是要许七郎草草完婚也就罢了。 许氏将此事对季衡说了,季衡在心里叹息一声,七郎马上就要成婚了。 世事总是在变的,孩子也总是要长大。 他又看看自己肚子,不知道这个小家伙出生后会是什么样子,长大后又会如何。 因许七郎这婚成婚仓促,许氏为其准备礼物也只能仓促行事,然后让人送往广州去。 季衡将许七郎送与他的那只怀表装进了盒子里,又有一对玉如意,然后他写了两幅祝贺的字,一起封了,让许氏一起送去广州,这些就算是他单独的礼。 许七郎送季衡的东西不可谓不多,但季衡唯独送回了这只怀表,在季衡看来,有这怀表实在太贵重之意,还有一个,大约是许七郎自己不清楚的,送表实则有表白之意,季衡便不能收着。 时间很快,十月很快到来。 在许七郎成婚这一天,季衡对着南方说了几句贺词,算是庆祝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总算成了人。 十月末,西山上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雪下了整整一天,到傍晚停时,院子里已经积了不薄的一层。 京城里却只是下了雨,没有雪,不过第二天皇帝就听闻了西山下雪的事情,第三天写了一封问候信,又让送了东西上山来。 这东西里,其中就有四扇镶了不算小的玻璃的窗户,不知道是谁给的窗户图纸尺寸过去,送来的窗户和他住所的窗户是一样的。 于是工匠花费了很少时间给季衡换了窗。 其中两扇是在卧室里,另两扇在书房里。 这样既有利于采光,也有利于在房里赏景。 季衡知道这玻璃制来不易,故而写了简短的感谢信让人带了回去,顺便带了在山上摘的,他亲手剥下来的松子去给皇帝吃。 皇帝收到这松子,又得知是季衡自己剥的,自然欣喜不已,舍不得吃,用一只琉璃瓶子装起来了,同季衡的一些字画放在了一起,锁在柜子里,等着他的皇陵修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将这些先放进去。 季衡的人生从没有这段日子这么闲暇,他也有意让自己轻松些,无非是看书,然后就是做些文人雅事,日子也就过了。 进了十一月,季衡的肚子还是并不明显,只有成人巴掌大的一小块凸起,许氏当年怀孕,生下的季衡不算大,但是肚子却不小,于是她就很担忧,认为是胎儿没长好。 还去请了两位身经百战的老接生婆来询问,然后接生婆说有些娘子是孩子要出生时肚子也不怎么显的,生下的孩子也不小,让太太放心,许氏这才松了口气。 季衡倒没许氏这样的担忧,和翁太医谈了些话,又看了不少妇科的医书,知道子宫靠后或者胎盘位于后壁,怀胎都会不明显。 京里初雪时,朝廷放了初雪假,皇帝便又是一路骑马上了西山。 季衡正半躺在贵妃榻上看书,皇帝突然从外面进来,身上倒是没有雪,大约在外面脱下大氅时已经将雪都收拾了,却一身寒气,皇帝笑看着季衡,说,“朕来看你了。” 季衡有点发怔,从榻上起身,道,“在下雪,你怎么来了。” 皇帝想朝季衡走近,大约是觉得自己刚从外面进来寒气重,所以又不敢接近,道,“雪不大。我要多住两日再回宫。” 季衡叫下人来伺候皇帝洗脸收拾换衣换鞋,皇帝都收拾好了,季衡又将姜茶递给他,说,“快喝吧。” 又亲自拿了刨灰的铁钳子将暖炉里的火气给调大一些,然后坐回榻上去,将榻上的暖手炉给皇帝,说,“看你一路被雪风吹得脸都红了,用暖手炉暖暖手吧。” 皇帝在季衡跟前还挺在乎自己相貌的,于是对伺候的宫人道,“拿镜子来朕看看。” 宫女微微笑着应了,去拿了个小的玻璃镜子来捧着给皇帝看,玻璃镜子十分清晰,皇帝发现自己的脸的确有些红,不过他还是笑得开心,对季衡道,“大约不只是雪风,朕也是高兴的。” 摆摆手让宫人将镜子拿开了,手接过暖手炉捧了一下,又去拉季衡的手,发现季衡的手比自己的还凉一些,就拉着不放了,说,“朕想死你了。” 188、第五十七章 许氏现在热衷于做小孩子的衣裳,大约的确如她所说,年纪越大,对新生儿越期盼,以前怀着季衡时,她也没有多大兴致自己给孩子做衣裳,现在遇到季衡怀孩子了,季衡别说做衣裳,连针是怎么拿的都不知道,所以许氏就自己做。 得知皇帝来了,她在自己屋里也没有起身,只是说,“他们要说话,我过去也是打搅,罢了,不过去了。” 皇帝遣了伺候的宫人们都出去,房里只剩下他和季衡,他便耍起了赖来,人侧坐在贵妃榻上,看着靠在榻上的季衡,在他脸上亲了亲,说,“朕看看你肚子,成不成。” 季衡被他温情脉脉的眼神注视着,有种自己就是皇帝的江山的感觉,笑了笑,说,“要看就看,我又没有那般侨情。” 皇帝于是欢天喜地,小心翼翼不敢将季衡的衣裳掀开来,怕他冷到了,只是将脸轻轻贴到了季衡的肚皮上去,他用嘴唇贴着衣裳亲了一下,又抬起头来,用手轻轻摸了摸,自从季衡搬到西山来住,皇帝每月都会偷偷骑马来一两趟,每次都是累得半死,不过精神亢奋,神采奕奕,这么来一趟,回宫后能够神采飞扬地办公大半月,臣子们受气的日子都少了,觉得皇帝变得仁爱而通情达理。 皇帝摸了之后就些微蹙眉,看向季衡道,“怎么还只有这么大,翁紫苏怎么说,孩子没事吧。” 季衡突然之间神色变了变,皇帝看到,就精神紧张起来,“怎么了?” 季衡摇摇头,“他刚才狠狠踢了我一脚。” 愣了一下之后就又说,“哎,又踢了一脚,我看不是踢我,是想踢你。” 皇帝一愣之后就眼睛放光,哪里还有皇帝的体统,简直是个山野少年一般,欢天喜地得就差要摇尾巴,说,“真的,朕能把手伸进去摸一摸吗。” 季衡想了想,说,“你摸吧。” 皇帝高兴地亲了季衡一口,然后要把手伸进季衡的衣裳里,但是突然之间又有些手忙脚乱地无措起来,不知道要怎么把手伸进去,季衡看他一遇到孩子的事就是个傻子,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软,将衣摆掀开,又解开了外袍的带子,然后示意他道,“要摸赶快。” 皇帝感动得要鼻子发酸,深黑的眼睛深情满满地看了季衡一眼,然后将手从季衡衣裳里伸了进去,他的手是暖的,轻轻贴在季衡的肚皮上,然后他果真就感受到了肚皮被里面的小东西蹬了一下,力气还不小。 皇帝抬起头来看季衡,“他踢我了。” 季衡点头,“他在我肚子里,我怎么会不知道。既然摸过了,赶紧把手拿出来,你还想摸多久!” 皇帝笑嘻嘻地将手拿出来了,又为他整理好衣裳,然后将脸贴在他的肚子上说,“你这个坏家伙,可不要折腾得你母亲难受,不然等你生出来,朕可饶不了你,定得打你屁股。” 季衡看皇帝真是丝毫没有皇帝的威严气势,就是个傻的,也不说他,道,“你要在这里住几日,宫里怎么办。” 皇帝道,“朕说要来西山行宫里取东西回去,已经说了过几日才回去,朝臣们也无话可说的。做皇帝真是时时被人注意,朕想来见见你也难。” 皇帝的话里带着点叹息的意味,季衡道,“皇上你本来就不是自己的,是这天下,这黎民的皇上,在其位谋其政,本该如此。再说,皇上安危身系天下,不得肆意妄为,你这么总是来这里,让我就很是担忧。” 皇帝于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季衡,说,“君卿,那你回京城里去吧。朕知道你在西山,不过是避人耳目。朕在京城里安排了个园子,你过去住,可好。这样朕也免了策马两三个时辰,只为见你一面,且这里冬日寒冷,积雪后不好行路,到时候需要什么,皆是不便。你自己不觉如何,但是夫人同朕都是担心的。” 皇帝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季衡却有自己的别扭。 这些日子,也许是安心养胎之故,他心绪宁静了很多,也不是非要和皇帝闹不愉快。 之前不是太冷,皇帝骑马来倒还好,之后只有更冷的,皇帝还是骑马来,要是出了什么事,帝王之安危,关系地不只是他一个人,更是这个朝廷,这个江山黎民,季衡垂目思索,不言不语。 皇帝以为季衡不会答应,不过也没有流露出失望来,只是贴着季衡柔声道,“这只是朕的私心,你不愿意,也没事。朕这几日可以陪着你,陪你下下棋,你也不那么无聊。” 季衡这时候却抬起了眼来看他,长长的眼睫毛如同扑腾的黑蝴蝶,那么眨了两眨,就要在皇帝的心里扇起一阵风来,他含笑道,“既然皇上美意,那我就回京城去住吧,在这里,的确是很多事情不方便。” 皇帝听他这么一说,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此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更是喜笑颜开,凑过去在季衡的脸上亲了好几口,直到被季衡板下脸来推开。 皇帝让人去同许氏说季衡的意思,然后就风风火火地要大家整理东西搬家了。 皇帝这次来西山行宫,乃是因为他生母当年是在西山行宫受的皇帝宠幸,故而有了他。 先皇帝陵旁边的后陵,是赵太后修给自己的,但皇帝却将赵太后葬在了后妃陵里和妃子们在一起,帝陵旁边这个后陵,皇帝就准备给了自己的生母,前些日子,让给拟出了封号,加封易贵人为慈圣皇太后,谥号为孝恭温定慈穆诚圣皇后。准备于明年择日将其迁往先皇帝陵合葬。 所以皇帝来西山行宫,是要来这里专门祭拜的。 别的东西不需要季衡收拾,他的要看的书,字画等物,他不要别人收,才自己收了,准备第二天就启程回京。 当晚皇帝和季衡同床而眠,许氏对此似乎是颇有意见的,因为即使是一般夫妻,妻子怀孕了,丈夫也该是要分床睡的,但是皇帝却一点也不在意这个。 加上他是皇帝,许氏在他面前有什么不满一向也是没法说的,只得算了。 季衡则似乎是没有女人的那些敏感神经,许氏在他面前旁敲侧击说了几次,季衡似乎是没有懂她的意思,后面事情竟然是不了了之了。 第二日,皇帝要去西山行宫里,不能和季衡一起回京,但是亲自交代了护卫要对季衡着意小心,这才放季衡走了。 回京的马车是皇帝让特制的,防震功能十分不错,里面宽敞又舒适,许氏在里面用毯子将季衡的肚子搭好,又有和他长谈的意思,先说了些有的没的,然后才转到她想说的话上,“衡儿,这话也必定是要母亲来说,你还要注意些。” 季衡本要捞本书看,听许氏这么郑重其事,就道,“母亲请讲,儿子听着的。” 许氏便略微有些不自在,但是觉得不说清楚,季衡似乎就真听不懂,便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你怀着身孕,身子最是要紧,可莫要贪那床笫之欢,不然不仅易伤了胎儿,于自身也无好处。不仅是此时,就是孩子生下来了,也至少要养半年,不然极易伤身。” 季衡愣了一下才明白了许氏的意思。 照说,要是季衡真就是个女儿,许氏那有太多的经验教训要传授给季衡了,但是偏偏季衡不是,季衡即使怀着身孕,一看过去,也完全没有女儿之态,所喜所爱所做之事,也都是男子爱做的,所以许氏那些经验教训也不好传给季衡,甚至说起这种话来,都觉得尴尬不便起来。 许氏看季衡发愣,不由又解释了一遍,道,“皇上是九五之尊,我是没法说他的,所以只好来对你说了。你别不要怕违拗皇上,就任由他胡乱来,你的身子可是你自己的,更何况,孩子更是娇贵,要是伤到了,那真是没有后悔处的。” 季衡本来面无表情,此时则是突然笑了起来,许氏看他笑,就更是气恼道,“你这个孩子,这时候还笑。” 季衡其实也有点尴尬,但是还是解释道,“母亲,你放心吧,没有做过你想的那些事情。” 许氏却是不大相信,道,“皇上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我看他跟你在一起,恨不得黏在你身上,晚上又一同睡觉,你别为了他的面子,就不在意别的。” 季衡只好又说,“母亲,真是如此。没有你想的那些事。” 许氏看季衡再三强调,只好不再说了。 她又低下头去看季衡的肚子,发现真是一点也不显,不由叹道,“都七个月了,还只有这么一丁点,真不知道这孩子生下来会不会是只小老鼠。” 季衡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个孩子的确是听话得很,基本上没有任何折腾,要不是他的胎动,季衡时常都不觉得自己有怀孕。 而正是如此,季衡想他才能一直这样坚持下来。 季衡回到京城,发现京城虽然也冷,但是比起西山上果真要好不少。 皇帝给季衡安排了园子,不过季衡没去,不知原因,他心里抵触受皇帝这样的安排。 有时候分析起自己那点别扭心思来,季衡只会想,也许是因自己终究是个男人,即使说了要生孩子,那也只是自己的决定,自己来生,作为孩子父亲的皇帝,季衡觉得他也没有权利来限制自己。 季衡住到了城南的一栋宅子里去,这里本来就是季衡的别院,按着文人的风流风雅,这里正该安排一位红袖添香的佳人外室才对,不过季衡既没有那样的风流,也无力这样的风雅。 将一切收拾安顿好,也就入夜了。 西山冷清,京城热闹,虽然这宅子里依然是清静的,但夜晚在檐下看一眼天空,只见天空被地上的万家灯火映照得呈现一片朦胧的灰黄,季衡也会想,也只有京城有此气象了。 回到京城,不知是不是气氛或者什么别的变了,季衡食量变大,进腊月,肚子就显出来了,于是他很少再出门。 对着季府,说的是季衡在西山养病,许氏也跟着去了,府里便是三姨娘和四姨娘管家,在过年时,许氏和季衡也没有回去。 五姐儿年后三月就要出嫁,但因许氏一直照顾季衡,对她的嫁妆疏于在意,故而近过年了,还没有准备齐全,没有准备齐全的另一个原因是六姨娘异想天开,想要过多嫁妆,于是许氏对她不理不睬,六姨娘于是无法,只好扭着季大人要,然后又自己到处抠抠索索地添加置备,毕竟是唯一的女儿,虽然结果只是嫁给一个翰林家的小儿子,六姨娘心里不满,但嫁妆还是想为女儿办好点。因为那翰林家,的确是清贵,只有一个三进的宅子,加上跨院,四代同堂,五姐儿过去,上有公婆和祖母,中间又有两个嫂嫂,两个嫂嫂都生了儿子下来了,要是嫁妆不丰厚,日子恐怕也是要过得苦。 季衡一向是不喜欢理睬那些后宅琐碎之事的,因六姨娘嘴碎,又十分难缠,他连看也懒得看她,更遑论搭话,但在五姐儿婚事上,季衡想了想,还是让许氏多拿了两千两银子给五姐儿,毕竟是家里的最后一个女儿,她嫁了之后,季府就只剩下他和璎哥儿了,想来也的确有些寂寞。 189、第五十八章 眼看着要过年了,许氏不得不回了季府几次,以应付人情场面。 腊月二十五,朝中已经封印放假,季大人趁着许氏回了季府不在季衡这里,就到季衡的别院来看季衡,这是季衡离家之后季大人第一次来看他。 季大人作为一个大男人,虽然已经能够从理性角度接受季衡怀孕的事情,但是从感性的角度,他却依然是不大能够接受的。 正好他也借着公务繁忙,并不必来看季衡。 这时候季衡肚子虽然已经明显,但是比起别的怀孕妇人来说,看着只像四五月大一般,实则季衡还有一个月左右就要分娩了。 翁太医这些日子连家也没有回,一直守着季衡,季衡却还是像以前那么过日子,并没有什么不适应。 季衡在看前朝野史,侍女进来说季阁老前来拜访,季衡愣了一下,要起身去书房,站起身后,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肚子遮掩在衣衫之下虽然并不明显,但是他依然没有了见季大人的兴致。 杜若女官是个心思伶俐的人,说道,“大人,不若就在这房里见老大人吧,中间隔一个屏风,也无不可。” 季衡的确有话想和季大人说,只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摸样,于是点了头,道,“还是姑姑你心思活,就如此办吧。” 季衡虽然是要坐在屏风后面,到底是见父亲,他还是去换了一身更郑重些的衣裳。 季衡怀孕,除了里衣中衣,外衣几乎就没有另外制备,不系腰带,一切就稳妥了,以前的衣裳穿着也并不显小。 季衡站在镜子面前抚了抚头发,又让侍女给自己梳头,因为是在家,且没见过外人,他觉得发冠扯着头发不舒服,这些日子几乎就没有戴过冠,只是用锦带将头发束上了披在身后而已,当然,侍女们看他心情好,也提议将他头发编成辫子,不过被季衡拒绝了。 侍女们也摸清了季衡的性子,看着是个十分和蔼而好说话的,但是他认定的事情,就没有可更改的,虽然他人看着洒脱不羁,其实一切都是在一个被规定好的框框里,他,以及会影响到他的人,都得遵守这个规则。 故而侍女们也是从来不敢和季衡有过多的玩闹,对于一件事,都不会要季衡强调第二遍。 侍女为季衡好好地束上了头发,然后要拿季衡的帽子为他别上,季衡想了想,让用了金冠,没用那乌纱的官帽。 季衡到屏风后去坐下时,季大人已经在屏风前坐下了,侍女们上了茶和点心,正在招待他。 季衡在屏风后对季大人行了一礼,说,“儿子给父亲问安,多日不见,不知父亲身体安康否。” 屏风略有些透,季大人看过去,朦朦胧胧发现季衡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变得臃肿骇人,他松了口气,道,“快坐下吧。这些日子,没有什么不好。倒是你,还好吧。” “儿子一切安好。” 季衡应了好,又让房里的侍女全都出去了,这才和季大人说起私话。 季衡问季大人道,“不知父亲同贤妃可有联系。” 季大人说,“前阵子受皇上恩典,进宫见过贤妃一面。” 季衡道,“贤妃如何了。” 季大人知道季衡的意思,就说,“有了大皇子之事,贤妃受了些打击,病了一两月,人瘦了好些,精神也没有以前好。倒是问起家里之事,我说都好,她便也没有多说了。现在宫中是邵家的娘娘主事,因大皇子之事,太妃娘娘和徐家的贵人,也受了皇上的谴责,倒是安生了很多,你姐姐便也还好。” 季衡“哦”了一声,也没有再多问贤妃。 反而是季大人继续说道,“朝臣都觉得皇上后宫人少,大皇子又没了,皇上更该广纳贤女,以充后宫,绵延子嗣。” 季衡明白季大人的意思,要是他想要换成女儿身,正该是此时,改个身份,改个名字年龄,就可选秀入宫,季衡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季大人便也不好再提,季衡之后突然说道,“儿子明年想下南方去,亲眼去看看海防之事,既是我提出的海防之法,我不能只是纸上谈兵,要去看看情况。” 季大人蹙了一下眉,也没有反驳他,只是道,“皇上处要如何呢。” 季衡道,“皇上之处,我自有办法。” 说到这里,季衡又道,“不知父亲对大舅家之事,可有了解。” 季大人朝后面看了看,这里四处都是皇帝的人,还是怕有人偷听,季衡便道,“她们都懂规矩,不敢来听。” 季大人这才说道,“我一直觉得你大舅家里在图谋什么事,但是我在京中,虽找人去打探了消息,却是没有得到什么有用消息。只是有一点,却是十分明确的,七郎回家成婚,妻子是广州宋之晟之女。” 季衡问,“父亲,这有什么不妥吗。” 季大人道,“有很大不妥。宋之晟,虽然朝廷没有实际上的证据,但是我得到消息,他一直是亦商亦匪,占有海外几个岛屿,明面上的生意只是在广州做,实则是在福建漳州泉州一带也有活动,不仅堵截过往船只,而且上岸劫掠钱财……” 季衡道,“现在皇上又开了五个通商口岸,增加水师力量,海寇小股只会归附大的力量,目标也会更加明显,除非国乱,皇上解决海寇之决心,海寇除非远遁远海,不然不会有后路,大舅为何如此糊涂,同这种人家结亲。” 季大人叹了一声,说,“只怕是野心太大。” 季衡愣了一下,沉吟下来。 季大人又和季衡说了一阵朝中事,季衡留季大人用过午膳再走,季大人无意留膳,就要走了,季衡那个样子,也不好去送他,让了杜若女官亲自送他出仪门去,在内院门口,正好遇到皇帝前来。 皇帝穿着便服,做儒生打扮,但是一身内敛威严,却没有儒生的随和。 季大人给皇帝行了礼,皇帝便道,“爱卿是来看君卿?” 季大人点头应是,皇帝便道,“留了午膳再走也不迟。” 于是季大人只好留下来了。 皇帝进了屋子里,季衡跟前的屏风并没有去掉,他还坐在椅子上发呆,皇帝走到了他跟前他都没有回过神,于是皇帝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他才受惊一般抬起了眼来,皇帝眼神深深的,又带着点笑意,说,“季老大人来同你说了什么,看你想事情这般入神。” 季衡对他笑了一笑,却是不答。 季衡这阵子吃得不少,身上这才长了些肉,脸颊丰润很多,肌肤莹白带着粉色,眉目如画,眼含秋水,唇色也是粉嫩得正好,加上那么一笑,皇帝的三魂就被勾了两魂去,想要逼供的话,怎么也问不出来了,只是低下头亲了他的唇两口。 皇帝留了季大人用膳,季衡也不好说不想和季大人一起用膳,于是只得在桌上让季大人看到了他的样子,季大人所见季衡只是脸颊上稍稍有了点肉,衣裳穿得宽大一些,倒没见和以前有什么大不同,他虽是季衡父亲,但到底是男人,也不好盯着季衡肚子看,想到季衡肚子里的孩子已然有近九月,但季衡肚子却不大名显,不由觉得诧异,又有些担忧以他的身体状况,是不是腹中胎儿其实有问题。 季衡的饭食都是单独的,只是人坐在皇帝身边,他吃他的,皇帝和季大人吃自己的。 皇帝在饭后留了季大人去一边书房说了几句话,又提醒季大人,“君卿最近要养身子,不宜思虑过多,老大人以后还请不要对他说太多话。” 季大人诺诺应是,想问季衡所生孩子要如何安排的事情,看皇帝无意再留他,也就没有问出口,行礼告了退。 皇帝回到季衡所在的里间,季衡在床上侧身午睡,但是又没有睡着,皇帝坐到床边去看他时,他就睁开眼,说道,“我知道你是去教训我父亲去了。” 皇帝笑道,“朕哪里有。” 季衡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房里烧着暖炉很暖和,他用皇帝的手在自己的面颊上磨蹭了两下,低声道,“我父亲没说什么,只是担忧我以后的处境罢了。” 皇帝低低嗯了一声,说,“睡吧。” 春节如期而至,在一片欢天喜地庆贺新春的氛围里,季衡最多只是裹得像个蝉蛹在外面园子里走走赏赏雪景和梅花,孩子在肚子里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季衡时常甚至会有些不适的疼痛,日子越来越近,季衡也生出了些淡淡的恐惧,毕竟知道生孩子就是过一个鬼门关,虽然心中有担忧和恐惧,季衡谁也没说,只是关在书房里写了好几封信,想着要是真的熬不过,这些就是遗书了,要是熬过去了,他自然也不会那么矫情,还要将这个信给别人看到,到时候烧掉就好。 于是将信锁在了书房里面的雕漆盒子里,盒子则放在多宝阁最明显的地方。 皇帝在春节时候亲自上镇国寺做了参拜,求了平安符和护身佛珠。 镇国寺虽然是皇家寺院,但是皇帝亲自前往的次数还是少,于是皇帝这次要前往,镇国寺是受宠若惊,做了很大的准备,接待了皇帝。 皇帝在佛殿里跪了一个时辰才出来,跟随而来的大臣和宫妃都以为他是为其生母而拜佛,而在之后皇帝的确赏赐了镇国寺不少东西,又勒令为其生母做了一场大的法事。 之后那求来的平安符和佛珠都到了季衡的手里,皇帝亲自将平安符戴在了季衡的颈子上,又将佛珠挂在了季衡的手腕上,行为肃穆郑重,又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季衡能够顺利生产。 正月二十二,朝中已经早就开始做事,一年之计在于春,自然是很繁忙。 季衡坐在窗户边上,让开了一点窗看外面的风景,和陪在身边的许氏说道,“生命在于延续,每个人的价值都是有限的,只有有了子孙才能一直延续下去。” 许氏不知他怎么起了这种感叹,说道,“多子多孙虽然是福,但是看到有些人家子孙为了分家产斗来斗去,可见子孙多了也不是件好事。” 季衡对她笑了一下,说,“正是如此。但我最近想,我到这里来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出生,我并不能找到明确的答案。” 许氏愣了一下,道,“怎么想起这个来,这个能够有什么答案。因为出生了,你才有了。我当时生你的时候,哪里想到你现在是这样的呢。” 季衡心想也是,然后又说,“是的,他出生的意义,也只能他自己去找了,他出生了,他就是他了。” 季衡想要到外面去看看蓝天,许氏才刚扶着他踏过门槛,季衡身体就突然往下一滑,许氏吓了一跳,季衡已经感觉到了疼痛,倒还是冷静的,看着许氏道,“母亲,他怕是要出来了。” 许氏赶紧扶了季衡进屋,为季衡接生的人马班子都是准备好的。 季衡十分镇定,还吩咐许氏不要让人去通报皇帝,只是许氏对此事也做不了主,不过还是答应了季衡。 190、第五十九章 虽然季衡要求自己要生产之事不要告诉皇帝,但是别院里一众人等却不敢私瞒此事,怕之后会受到皇帝严惩。 别院里的侍卫们虽然有猜测,但是都没有准信知道季衡是怀孕了,大家都以为季衡是生了病,在此休养,皇帝时常过来看他,自然也有留宿的时候,不过这种时候不多。 季衡幸臣之名已经传遍大雍,但是他在此养病,皇帝时常偷偷前来之事,侍卫们却是不敢外传的,甚至在家人跟前也要做隐瞒。 而确切知道季衡怀孕的,只有内院伺候季衡的几个人,还有就是一直照顾季衡身体的翁太医。 将要为季衡接生的产婆,也并不知道季衡的身份,而且是秘密被带到此处。 这些事都是由翁太医一力承担去做的,季衡顺利生产,皇帝许给他的好处,足以让他赴汤蹈火。 杜若姑姑亲自派了一个最得用的侍女在侍卫的护卫下进宫对皇帝汇报此事,是时皇帝正在勤政殿接见大臣,商量将慈圣皇太后迁入帝陵合葬之事。 侍女在外对皇帝跟前的总管太监柳升小声道,“是有要事向皇上汇报,请公公通报。” 即使连柳升,也不知季衡怀孕之事,只是皇帝时常出宫去看季衡,他以为季衡是生了重病,在养病。 因季衡一直是个男子身份,很少有人能够去猜测他能怀孕之事,即使如四姨娘等知道的,也只以为季衡是女扮男装。 柳升跟随皇帝去过季衡别院处几次,但是没有见到过季衡,甚至没能进过内院,因皇帝不让人随他进内院之事,柳升最初以为是因对季衡下药之事引了季衡的芥蒂,从此季衡不愿意看到他,所以皇帝不让他进内院,柳升知道皇帝对季衡的痴迷程度,所以最初还很怕季衡的枕边风,以为自己可能要受皇帝的冷落了,还专门找过许氏,送了些新鲜玩意儿打探消息,后来发现皇帝并未冷落他,他才渐渐安下了些心。 虽然在季衡的别院里没有见过季衡,但是却是见过照顾季衡的几个宫侍的。 杜若姑姑就是个十分沉默寡言对皇帝万分忠心的人,而且没有别的什么心思,她选出来的跟过去的几个侍女,也是如此。 所以谁想通过她们打探一点消息,那是想也别想的。 既然是季衡处来的宫女,柳升自然知道是季衡那里出了什么事,即使皇帝在和几个大臣商量事情,他也没有敢耽搁,进去对皇帝耳语了一句。 皇帝其实算着日子,季衡大约就是在这些天临盆了,所以心里一直挂念着季衡的事,此时听说是伺候季衡的侍女来汇报事情,便让几位大人等着,他亲自起了身,到了西阁接见了这位侍女。 侍女进去后行了觐见礼,然后跪着说道,“杜若姑姑让奴婢前来上报皇上,说季大人开始镇痛,怕是要生产了。翁太医,接生婆子都在了,不知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本是坐着的,也突然站起了身来,他的心跟着侍女的这句话提了起来,心里不断念道,菩萨保佑,让季衡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然后才对侍女说,“朕知道了,你赶紧回去,说朕就过去,让君卿不要害怕。” 侍女又叩了头,行了告退礼,这才躬着身子往后退了六七步,转身出了西阁,随着侍卫又出了宫。 事有轻重缓急,皇帝已经无法再考虑其他事,直接就让那几位等着他的大臣先回去,之后他们定下了,再前来和他商议。 皇帝自己就去换了一身便服,又点了几名最信任的侍卫,也并不要任何内侍跟着,就出宫去了。 柳升见皇帝出宫并不带自己,又不得不想,其实自己牵了线让皇帝和季衡之间捅破了这层纸,还是因此受了皇帝或者季衡的忌讳的。 他的心沉了沉,心想还得想个办法才是。 皇帝一路乘马车到了城南季衡别院,在外院仪门外被侍卫统领付扬接着,皇帝虽然面上镇定,但是过于严肃的神色依然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皇帝往内院走,对付统领说道,“让人去将太医院吕执道秘密带来,先放着,说不得会用他。” 付统领恭敬应了,皇帝又道,“这个宅子好好守着,不要出任何差错。” 付统领又恭敬地应了,他发现皇帝的手是紧紧握着的,似乎是过于紧张,这让付扬觉得奇怪,想问皇帝是有什么事,但是作为下属并不好问,送了皇帝到内院门口,皇帝自己进去了,付扬便留在了门口。 杜若女官出来迎接了皇帝,皇帝问道,“情况如何?” 杜若道,“回皇上,虽然开始了镇痛,但是羊水还没有破,季大人按着翁太医的要求,在屋子里散步。” 皇帝道,“朕进去看他。” 杜若说道,“皇上,产房乃污秽之地,皇上并不宜进去。” 皇帝道,“朕不信这个。徐妃生产时,朕也去过。” 杜若不好再劝,领着皇帝进去了。 刚进门就正好遇到被许氏扶着的季衡,季衡眉头微皱,似乎很不舒服,但是神色却并无太多为难,看到皇帝,季衡愣了一下,说道,“你怎么来了。” 皇帝已经走上前去,从另一边将季衡扶住,说道,“朕接到消息就来了,你别害怕,朕会一直陪着你的。” 季衡愣了一下,心想他倒是没有太害怕的,但是却感受到皇帝扶着自己的手似乎是颤了两颤。 他侧头看了皇帝一眼,心想是他在害怕吧。 季衡说,“皇上不必担心,我没什么事。皇上不必来的,翁先生说,这样镇痛到羊水破了说不准都得要多久,到明日也可能,皇上来是徒劳辛苦。” 皇帝板着脸说道,“怎么叫是徒劳辛苦呢,朕有什么辛苦的,都是你在受苦。朕在你身边伴着,你总要安心些,朕也要安心些。” 季衡该是又感觉到了一阵痛,于是紧紧咬住了牙,皇帝就将季衡整个儿往怀里搂了,对许氏道,“翁紫苏在做什么,君卿这么难受,怎么不让上床躺着。” 许氏看儿子受苦也是心疼得很,但是听皇帝这责怪翁太医的话却也不能苟同,道,“皇上您是不知生产的苦楚,又不是上床躺着就能生出来的,先这样走一走,倒是于生产有利的。翁先生亲自在厨房里看烧的水熬的药,怕到时候出问题。” 皇帝听出许氏这话里的埋怨,大约是埋怨自己让季衡怀了孩子,所以在丈母娘跟前,他也只能忍了,谁让他是罪魁祸首呢。 虽然许氏这么说了,但皇帝还是太心疼季衡,几乎是将他整个上半身抱在了自己身上,又问他,“疼得很吗,疼得很的时候应该还是能够去躺一会儿的吧。” 季衡靠在他的身上,被他搂着,有气无力地小声说,“其实还好。” 翁太医从厨院里过来,见皇帝来了,正搂着季衡,也说了和杜若一样的话,以皇帝帝王之尊,到季衡要生产的这个院子里来实在不妥,不过皇帝不愿意走,他也无法,劝过就罢了,毕竟他也不是那种死脑筋非死谏不可的言官。 天色渐渐地晚了,季衡依然是肚子疼,但是羊水一直没破,就只好这么熬着,厨院里准备了季衡的吃的,但他太难受,根本就吃不下东西。 皇帝也吃不下东西,稍稍吃了一点,就自己将季衡搂着在宽大的椅子上坐了,许氏端着碗舀着喂季衡,季衡难受极了,一口也吃不下,勉强吃了两勺子就要吐,皇帝又哄又劝,“再吃点吧,翁紫苏也说不知道你这什么时候才能生出来,你要吃东西才有力气。君卿,乖乖地,再吃一点。” 季衡无力和他说话,只是忍疼,许氏又喂了一勺子过来,他就只好张嘴又吃了。 之后那些膳食,季衡吃了一个时辰,才吃了大半,东西也是一会儿又冷了不断去新盛热的来。 时间到了戌时,季衡还是肚子疼,但是没有要生产的迹象,于是只好熬着。 皇帝也一直陪在那里,想要季衡睡一阵,季衡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皇帝就半搂着他的上半身,轻轻哄着让他舒服点。 许氏进屋来看到,想到当年自己生季衡时,季大人哪里有皇帝这样的贴心呢,不由对皇帝也就没有了之前的怨怼,让侍女送了宵夜来,就对皇帝说道,“皇上,您晚膳用得少,想来饿了,做了宵夜来,您用些吧。” 皇帝搂着季衡轻轻抚摸他的肚子,说道,“朕等君卿睡了再去用,夫人也累了,朕此时陪着君卿,你就先去休息一阵吧。” 因为不知季衡这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生,能去休息的时候,自然就要去休息,不然真等季衡要生的时候反而大家都累得没精神,那才不好。 许氏想了想,又过来看了看季衡,季衡微睁着眼点头让她去休息一会儿,许氏一想,也就去另外的房间休息去了。 191、第六十章 房间里只剩了季衡和皇帝,季衡便轻轻拍了一下皇帝的肩膀,皇帝低头看他,柔声问,“怎么了,是疼得厉害吗?” 季衡摇了摇头,声音很虚弱,“我没什么事,现在也不太疼了,你去用夜宵吧,我也睡一会儿。” 皇帝听闻他要睡一会儿,就将他从自己身上放下去躺好,又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盖好,甚至俯身下去摸了摸他的脚,发现不是很暖和,就道,“朕让给你拿两个暖手炉来,你的脚太冷了。” 季衡倒不觉得冷,不过也没有力气和他争辩,就看皇帝在门口唤人拿暖手炉进来,他又回头问季衡,“君卿,你也再吃些东西可好。” 季衡轻轻摇了摇头,皇帝就皱眉道,“你之前吃得少,不饿吗。” 季衡还是摇头。 皇帝只好不说了。 他大约是饿了,就让了杜若和另外一位侍女进来照顾,自己在外面次间里吃了些宵夜。 季衡睡了一会儿,但也只是半睡半醒,很快又全醒过来了,醒过来时发现皇帝就靠坐在床沿上的,正低头看着他。 季衡无论有多么硬的心肠,在皇帝这满心担忧又紧张难言,加之含情脉脉的眼神里,硬心肠也该软下去一些了。 翁太医一会儿又来给季衡把脉,然后第一次要求道,“季大人,下官想看看您的下/体产道是不是开得够了。” 皇帝一听,脸就沉下去了,再去看季衡,季衡也是皱眉不言,翁太医于是左右为难,又看向皇帝,皇帝还是比较理智的,虽然他不想让人看季衡的身体,但这种情况下,也不是任性的时候。 他让房里的侍女都出去了,这才俯□对季衡道,“君卿,让翁爱卿看看吧。” 季衡其实还是会觉得窘迫的,不过想到这时候也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便道,“一切由翁先生了。” 翁太医感受着皇帝的低气压,心里其实也是战战兢兢的,皇帝也不要翁太医动手,就自己整理了季衡身上的被子,甚至钻进被子里,怎么捣鼓了一通,将季衡的裤子脱了。 季衡皱着眉头,面无别的表情,闭着眼睛不说话。 翁太医于是又对着皇帝磕了头,又对季衡说了得罪,这才去看季衡的□,皇帝握着季衡的手,那一瞬间感受到季衡狠狠用了一下力,将他的手都拽痛了。 翁太医因为季衡的身体状况,之后去了解过京畿周围好几例这种例子,一般人家自然是对这种孩子藏着掖着,甚至大多是出生就被作为不详之物而处死了,心软的人家还是用布和水给憋死,有些人家更甚的甚至是直接烧死。 翁太医年轻时候是在民间行医的,对这些并不陌生,所以想到季衡长那般大,又如此惊采绝艳,便更知他的不易,心生敬佩。 因季衡的身体状况若此,其实前两年,皇帝曾经下过文书,说这种人并不算乱了阴阳,要是各地有这种人,官员不该以妖物处之,要是有因此在成年后要修改户籍性别的,各地官员也该照顾替修改户籍,甚至因为这种人存活不易,当以先天残疾待之,减免赋税和徭役。 下这个文书的时候,各地官员看着都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既然朝廷大肆下了文书,故而就在减免赋税徭役的人上加了这个上去。 虽然下了这个文书,但是基本上也不会有人去报说自己的身体状况若此,以要减免赋税徭役,毕竟谁都不想给当稀奇研究观察。 不过也是因此,翁太医明察暗访,倒是找到了和季衡情况相若的几例。 不过大多是小孩子,都在十岁之下,长上十岁以上的,大多都会夭折,像季衡这般长到这么大的,真是绝无仅有。 翁太医仔细看了,又不得不在心里感叹季衡下面发育得十分完整,一番检查之后,他又将季衡身上的被子盖好,然后对皇帝和季衡道,“看这个情形,怕是要明天才会生。” 皇帝现在已经熬得有点焦虑,看季衡不时又要痛一下,就想早生早好,至少季衡少吃点苦,但是又怕季衡生起孩子来更痛,或者是出什么事,故而又不想他这么快就生。 皇帝其实也自己看过季衡的下体了,但他更是深深怀疑,一个那么大的胎儿真的能够从那个地方生出来吗,越是有这种怀疑,越是紧张和担忧,故而问翁太医,“爱卿你看,君卿这样子,是好是坏呢。” 他是当着季衡的面问的,季衡也看向翁太医,无论情形是好是坏,翁太医的答案都是好,而且还说了一大堆让他们不要担心的话。 因为翁太医断言季衡要第二天才会生,故而皇帝就又让人端了点吃的肉羹来,皇帝扶着他,他勉强吃了些,然后就准备睡觉了。 季衡这张床已经是专门的产床,较平常的床更大一下,而且是简单的架子床,可以将三面的床帐挽起来,皇帝想了想,就陪着季衡一起睡了。 季衡只是睡一阵醒一阵,皇帝基本上没睡,用脚暖着季衡的脚,看他难受,又轻轻抚摸他的肚子,安抚里面的胎儿。 外面房间里守着两名侍女,其中一人想来是起身做什么事,于这寂静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音。 季衡发现皇帝没睡,就侧头看了看他,皇帝发现了他的动作,欠身又整了整他身上的被子,柔声问道,“怎么了,又疼吗,还是冷?” 季衡低声道,“皇上,我写了几封信,在书房多宝阁上的雕漆盒子里,要是我出什么事,您就去拿了,将给我要给的人。” 皇帝愣了一下,在房间里微弱的光线下看着季衡,道,“哪里会出什么事,不要胡思乱想。” 季衡声音很冷静,“我也只是以防万一。人生在世,来似乎也只是突然,走也总是突然,总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什么时候就走了。但是来时是孑然一身,走时总有太多牵挂,故而写几封信,又有什么不好呢。这生孩子,我知道就是女人的战场,我没有上过战场,所以就先受一次这样的苦,要是到时候我是败军之将,皇上知道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我也是无话可说的,皇上也不要想太多,到时候劝劝我母亲就好了。要是我没事,还请皇上记得当初和我的约定。” 皇帝心疼难忍,根本不想去想季衡这些话的逻辑,只是说,“咱们现在不说这些,等孩子生下来了再说,行不行。” 季衡却道,“微臣怕等孩子生下来,皇上就要言而无信了,而我,也许也少了决心。” 皇帝撑起身子来看季衡,只见季衡眉头紧皱,额头上似乎是在冒冷汗,就知道他又在忍疼,一边用手巾为他擦冷汗,一边说,“既然你知道你会少了决心,为何又在此时和朕说这种话。君卿,当朕求你,咱们现在不谈这些。” 季衡却眼神倔强,道,“我是去走鬼门关,皇上也不体谅我吗。” 皇帝都要落泪了,紧咬着牙,好半天才说,“咱们就要这一个孩子,以后朕再不让你受这种苦楚,我们也不要谈那些话,好不好。” 季衡却摇头,说,“不说不行,不然我没有全力以赴的决心。” 皇帝低头亲吻季衡的额头,眼睛对着他的眼睛道,“为何要在此时逼迫朕。” 季衡虚弱地笑了一下,道,“皇上,是微臣在害怕。” 皇帝手指轻轻抚摸他的面颊,“是疼得厉害吗。” 季衡道,“不是,是我怕自己会变得软弱。” 皇帝愣了一下,“你从来都不软弱。” 季衡道,“所以才害怕。我怕自己变得软弱,也时常不知自己生的欢愉和意义,我坚信人生而有一个位置,我一直在寻找,并且想做得更好。当我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但是想到穷人可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就心里不安,所以我要为他们做些事情,而我正好可以办到,自然要好好去做。在江南时,深冬时节,我穿着轻裘裹着貂毛的披风,但是看到有妇人挽着裤腿在刺骨的水里挖野生的莲藕,我让人给她送些银子去,她深觉我侮辱了她,不仅不接受施舍,而且骂我只是以施舍来让别人觉得我的善,这不是真的善,而她接受了这次施舍,从此却有了侥幸的倚靠别人的想法,她家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呢,我不是在帮她,只是在害她。她只是一个一般的妇人,尚且有如此的骨气,我身为男儿,又是熟读圣贤之书,自诩有治世的才学,想做一番事业出来,怎么能够让自己变得软弱。所以,皇上,您得答应我,我要是能够平安生下孩子,你就让我外出为官。我想去做些我该做的事情。” 皇帝心情沉痛,很想摇头,好半天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些,说,“那孩子要怎么办呢,你以后就要抛下他不管了吗。他也是你的责任呀。” 季衡却看着皇帝道,“我相信你会养好他的,再说,他从我的肚子里出来了,他就是他了,他是我的延续,但他其实就是他。” 皇帝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季衡乌黑的眼睛却死死看着他,皇帝想要摇头,季衡突然道,“皇上,我疼得厉害,你赶紧应了。” 皇帝发现季衡神色果真不大对劲,一下子就焦急起来,对外喊道,“来人,来人。” 门外的侍女飞快地进来了,端着烛台将房里的蜡烛点亮,皇帝道,“翁紫苏呢。” 其中一个侍女道,“奴婢马上去叫。” 季衡死死抓住皇帝的手,“你不答应我吗。” 皇帝在灯火通明的光线里看到季衡脸色惨白,眼睛却黑得像是深邃的夜空,心痛难忍,他眼里闪现了泪光,“你只要好好的,朕都答应。” 季衡这才说道,“皇上,我恐怕是羊水破了。下面在流东西。” 皇帝这下吓得脸色惨白,恨声道,“你怎么能这样狠。” 他飞快地起身掀季衡下面的被子,发现果真是有东西在往外流,而且还不少,想必季衡突然找他说话,是因为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生产了。 翁太医飞快地赶来了,许氏也赶来了,还有被找来的接生婆子。 192、第六十一章 季衡从来没有觉得这般疼痛过,嘴里死死咬着巾子,开始觉得尚能忍受,之后却是痛得不知所措,别的任何感触都没有了,仿佛连自己都不存在,只剩下痛,没有了矜持,也没有了稳重,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在自己身前的人到底是谁也完全不想去关注,身体上的残缺让人看到了,也完全没有心思和心力去计较,只是不断地熬着疼痛。 许氏不断要皇帝出去,皇帝不出去,他看到季衡满头满脸的热汗和泪水,心里惶惶然不知所措,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确是从一个帝王跌落成了最普通的凡人,他看着季衡受苦,毫无办法。 接生婆子最初看到季衡下面的身体状况是十分惊讶的,但到底是接生过成百孩子的老人,十分有见识,故而很快镇定下来,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侍女们做事。 翁太医怕季衡力气不够,所以觉得不宜拖得太久,故而对季衡完全不温柔,一直让他用力…… 皇帝也是满额头的汗,让季衡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手被季衡抠出了鲜血来也毫无所觉。 许氏是生过孩子的,而且当年也是吃了不少苦,故而还算镇定,在外面天色渐渐亮起来时,屋子里响起了孩子的啼哭声。 接生婆将孩子简单地擦洗了一下,就用襁褓包裹好,而翁太医还在处理季衡,皇帝无心去看那个孩子,季衡双眼无神地盯着床帐顶部,皇帝轻柔地抚摸他的面颊,柔声说,“好了,好了,君卿,过去了,不疼了。” 季衡眼神虚弱地瞥了他一眼,他因为之前太疼了,此时脑子一点也无法转动,只剩下疼的后续感觉,疼得麻木了。 许氏则从侍女端的水盆里拧了巾帕,然后对皇帝道,“我要给衡儿擦擦脸。” 皇帝这才恍然大悟,对许氏说,“夫人,朕来吧。” 许氏犹豫了一下将巾帕给了他,皇帝便仔仔细细为季衡擦起脸来,季衡的头发被编成了大辫子,因为之前疼得出了很多汗,头发都像是洗过一样全湿了。 皇帝将他的辫子拨到一边,将耳根颈子也仔细地擦拭,季衡慢慢闭上了眼睛,突然觉得非常疲累,又有一种莫名的空虚。 因为皇帝和许氏都顾着季衡来了,忘了问孩子的事,而那接生婆子又是十分紧张,故而是季衡被安顿好睡下了,许氏才突然反应过来,“是男孩儿是女孩儿。” 翁太医也是之前忙得昏了头,此时才去看搂着孩子的接生婆子,接生婆子突然跪下对皇帝磕头道,“是……是儿子。” 许氏马上去将孩子接到了手里来,皇帝还在将睡过去的季衡的手往被子里放,并没有看向接生婆子和那个孩子。 接生婆子一脸恳求地看向翁太医,大约她此时反应过来,方才别人叫杨钦显皇上,这位说不得是真的皇帝。 因为侍女们太训练有素,而且生完孩子面上平和下来的季衡也太过美丽,许氏又是那么高贵的一个妇人,屋子里的摆设也都是她以前没见过的好,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富贵。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接生婆子,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接生的要是是皇子,而躺在那里的人又是个阴阳人,许氏叫那个阴阳人衡儿,她一边想就一边冷汗直冒,知道自己这是比给人接生鬼胎还倒霉,怕是有命要翁先生给的钱,没命回家了。 许氏其实很怕季衡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和季衡一样,所以抱过去之后,就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个健全的男胎,才松了口气,而且这个男胎才生下来,就是雪白一团,长得眉目细致,刚才哭叫了两声,此时就闭着眼睛和嘴巴睡过去了,实在是可爱得紧。 翁太医一时也没有先管那接生婆,杜若女官根据一边的西洋自鸣钟看了孩子出生的时辰记录下来,又让人送来了一只称婴儿的称。 许氏将孩子和着襁褓放进去称,才只有四斤,翁太医就说了一句,“正是孩子小,季大人才没吃太多苦头。” 皇帝已经把季衡收拾好了,就看过来,于是许氏将孩子递给他,大家这下都跪下了,恭喜皇帝喜得皇子。 皇帝抱着那个小家伙,只见是很小的一团,不过白白的,和之前红红皱皱的大皇子并不一样,有很稀疏的眉毛,也只有很少的浅色的眼睫毛,眼睛闭着,小鼻子小嘴巴,一切都小,小得让皇帝不敢抱,总觉得轻轻碰一下,他就要坏掉了。 皇帝抱着有些茫然,心想,天呐,你这个小东西,你让君卿吃够了苦头。 皇帝抱着孩子这才看向那跪着不敢起来的接生婆子,说,“你为君卿也算尽了心力,母子平安,朕不该在这时候起杀念。朕赐你五千两银子和一副哑药,尽够你养老了,就如此吧。” 接生婆子还是全身颤抖,无言地对着皇帝砰砰砰磕了响头,然后被侍女领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了。 奶娘在隔壁院子里,也被带了来,小皇子被许氏抱着到次间里去让奶娘喂奶,皇帝坐在床边椅子上盯着季衡看,季衡睡得沉,太阳照在窗户上了,他才醒了过来。 皇帝便叫了外面侍女端吃的来给季衡,季衡下面疼得难受,皇帝接过侍女送来的药膳肉羹喂季衡吃,季衡虚弱无力地不想吃。 皇帝便说,“吃点吧,这里面有药,翁紫苏说,吃了会不那么疼,可以好好睡一觉。” 季衡这才勉强吃了几口,突然问道,“孩子呢。” 皇帝听他要看孩子,顿时心花怒,对侍女道,“去看看,要是吃完奶了,就抱来。” 于是他又喂季衡吃东西,季衡要自己接到手里吃也不行,只能吃他喂的,他又说,“白白嫩嫩的,看不出是像你还是像朕,现在太小了,也许长大些就能看得分明些。” 季衡没有回答,一会儿许氏抱了吃完奶的孩子进来,季衡有些手足无措地接到手里,看到孩子果真是非常小,也不像皇帝说的是白白嫩嫩的,因为白里带着一些粉红,他看孩子那么眉目细致,就说,“是个女孩子呀。” 心想女孩儿不错,皇帝会将她娇养成可爱的公主的,要是是男孩儿,责任就太大了些。 许氏笑了笑,说,“是男孩儿。你当年生下来也是这么眉目细致,看起来像女孩儿。” 季衡愣了一下,到底没有打开襁褓看他到底是女孩儿是男孩儿。 他吃的那药膳里的安神药效果太好,季衡一会儿就又撑不住了,孩子给了许氏,皇帝扶着他,让他躺了下去。 皇帝一夜未睡,却并不困倦,而且孩子生下来了,他也没有想的那么欣喜若狂,只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温柔感觉绕着自己无论如何都消散不去,孩子被在另一边房里的奶娘与许氏带着,他过去看了好多次,每次看到他,都有不同的感触,这些感触浑成一团之后,他也无法言说,心里的那满满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最多的是感动,是圆满,还有感激吧。 皇帝用过早膳后,才突然问起去收拾了一番自己的翁太医,“胎衣等物如何处置了。” 翁太医却没想过皇帝会问这个,就说,“当是要烧掉。” 皇帝便道,“朕看院子里有一株树,记得该是桃树,你将那些都埋到那树下去,不要烧掉。” 翁太医便应了,又十分好奇皇帝为何会有这种交代。 皇帝饭后又去看了季衡,只见季衡睡得安稳,便也安心了,坐在那里默默握住季衡的手,季衡的手腕上被他缠着那从镇国寺求来的佛珠串,他低声虔诚地道,“多谢菩萨保佑。” 皇帝守着季衡不愿意离开,接近中午时,柳升找了过来,但是被拦在了仪门处。 付扬亲自来内院垂花门处通报,说要找皇帝。 杜若女官在内室门外请示道,“皇上,付统领说有要事汇报。” 皇帝正在给季衡换裤子,季衡其实不乐意让皇帝给换,但他自己也没有那份心力,也不愿意让许氏或者其他任何人伺候自己这种事,最后只好接受了皇帝给换。 皇帝给季衡穿好,又将垫在他身下的柔软的厚毡子拿出来换了一块,没有及时回杜若,季衡就对皇帝道,“皇上,付统领有事。” 皇帝在对季衡这件事上,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忌讳,什么污物他都不在乎,而且做得细致而温柔,季衡甚至想要是他不是皇帝,做其他什么,也当是能做得很好的。 皇帝将季衡这里收拾妥当了,这才让杜若进来,让她将弄脏的东西拿去烧掉,然后道,“付扬又是什么事,这时候来。” 语气带着些不满。 杜若女官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回皇上,奴婢也不知到底是何事。皇上是要传他到书房,亦或是……” 皇帝说,“朕自己去问问就成。” 俨然是十分地亲和体贴样子。 不过语气里却是不大高兴的。 皇帝洗手收拾又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到了门口去,付扬行了礼后说,“皇上,柳公公前来,说南方有急报。” 皇帝眉头皱了起来,一番斟酌之后道,“朕就回宫。” 说完转身又进院子里去了。 付扬很不明白季衡到底是生了什么病,为何并不出门,而且皇帝也不让人进去。 他不好过多猜测,已经让人去准备皇帝回宫的马车。 皇帝复又回到季衡的屋子里,季衡躺着没睡,睁着眼睛看着窗户,皇帝上前说道,“君卿,宫里有事,朕得先回宫一阵,晚上再来陪你。” 季衡看向他道,“你回去吧,这里又没什么事,并不需要你陪。晚上好好休息,不用来了。” 皇帝欲言又止,季衡又说道,“微臣爱惜身体,不会就这么跑了的,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在这里,你何必做这女儿黏糊之态。” 皇帝叹了口气,俯身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面颊,在他鼻尖上亲了一口,说,“你辛苦了,好好养着,要好好用膳,多吃些,朕就先走了。” 皇帝的确不能一直黏在这里,从季衡的房间走到内院门口时,他觉得步步艰难,总是不忍心迈步离开,但是出了内院,春日的明媚阳光要照得他睁不开眼,侍卫跟随上来,步履铿锵,他从一个最普通的平凡的男人变成了帝王,昂首挺胸,眼神深邃,满身威仪。 他的孩子才刚刚出生,即使是为了他,他也要治下一片盛世江山。 193、第六十二章 柳升在仪门处接到了皇帝,慌忙跪下行礼,皇帝没有看他,径直去上了马车。 柳升觉得皇帝有些不高兴,但是的确是出了大事,他不得不来这里找皇帝。 皇帝上了马车,柳升赶紧跟过去,皇帝其实并没有生柳升的气,所以之后也叫了他过去问话,自然是问到底是什么事。 柳升便道,“文阁老,季阁老,还有萧阁老,兵部刘大人,都到了勤政殿等候皇上,说是南方福州出了乱子。” 皇帝一脸沉着肃穆,知道柳升知道的也不多,便也不再多问,就让马车行快些,赶紧回宫。 皇帝回了宫,去换上了皇帝常服,这才去了勤政殿接见几位大臣。 虽然柳升敷衍几位大人的话是皇帝身体不适在休息,但是让各位大臣等了近两个时辰才出现,那定然就不是身体不适在休息了,还不知皇帝是跑到哪里去了。 这些心知肚明的大臣都知道皇帝喜欢微服出宫,不过因是微服,很少有大臣知道皇帝出去了,所以言官自然也不好上书说这事。 这就养成了皇帝越发喜欢往宫外跑的习惯。 不过以皇帝的威严,即使有人抓住了他出宫的把柄,上书了,估计皇帝也是完全不会理睬的。 皇帝从勤政殿后面的门进了书房,然后召见了等在耳房里的几位大臣。 皇帝让几位大臣平身之后,甚至还赐了座,才说,“不知具体是何事。” 文阁老作为首辅,自然是他出列讲了事情,又将南方的飞鸽传书呈给了皇帝。 作为快速的传书工具,朝廷的确有专门的飞鸽传书途径,不过这不是作为正式的传书方式,故而那书也不是正式的文书,只是一张密函,还是用的朝廷特有的密码。 好在和那密函一起的,有翻译出来的文字写在了折子上,皇帝边听文阁老的上报,就将那折子快速浏览了一遍。 所出事情,原来是福州出了乱子。 福建一带,在七八天前出了台风,这个消息皇帝已经知道了,也是飞鸽传书带来的消息。 因这已经是年年都有的事情,已经有处置此事的定例,按照定例去办就是。 虽然已经通过飞鸽传书知道此事,但是福建官服官方还没有上报,故而皇帝只是在脑子里想了一下这事而已,要等福建官方上报损失等之后再做处理,但派下去监督的钦差人选皇帝已经想好了,倒也不急。 而这次的事情,则是台风之后,有人鼓动了福州附近的农民造反,台风过境才这么几天,就有人造反,显然是蓄谋的,最主要是福州新近开了商埠,朝廷有船在那里,竟然让造反农民抢下了朝廷的船,出了海了。 农民从造反到抢了船出海,这事是在一天之内发生的,可见的确是蓄谋已久,而且是有组织的。 因此这事才造成了很大的反响,内阁刚接到这个消息,就马上来找皇帝了。 这造反案是三天前发生的,当天就飞鸽传书往京城传了消息,这才第三天,内阁就收到了这个消息,消息能够这么及时,显然不是福州的官员传的,而是专门的情报机构传的消息。 文阁老说完之后,皇帝沉吟片刻,就看向季阁老道,“季爱卿,你对此有何见解。” 季阁老起身行礼后躬身说道,“因只知福州出了此事,并不知官兵伤亡,也不知造反到底有多少人众,还是应让福州官员具体上报此事,且派钦差前往调查,然后再做定论。若是有人蓄谋已久,同朝廷作对,这大概是海寇之作为,海寇行为如此猖狂,视朝廷如无物,朝廷非打一个大胜仗,不能挽回颜面。” 季阁老如此说完,萧阁老就道,“正是在福州开埠造成的恶果,之前没有开埠时,便也没有这事。这些海寇,几乎都是海边农民,不时就化为海寇作恶,朝廷去查时,又成了良民,让朝廷拿他们无法。照老法子,正应该将海边农民内迁,采用十户连坐之法,非严刑不能让他们知道朝廷之威严,胆敢有人出海为寇,便家人治罪。” 皇帝面无表情,对两人的说法一时都没有表示,萧阁老说完,季阁老就继续说道,“海寇之患,正是禁海所致,禁海渔民无法出海打渔维持生计,便化为海寇,且大的海寇团伙,不过是因海禁无法做生意而已,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要是能够开商埠,让海商通过朝廷的商埠做生意,自然海寇就是海商,不会出乱子。” 萧阁老冷笑道,“季大人说得这么好,不过是因为大舅子也是海商罢了。开通商埠,海寇就是海商,那现在增开了五个商埠,为何依然海寇猖獗。” 季阁老被萧阁老说得面色通红,声音都大了起来,道,“万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商埠刚开,且商埠处官员对海商盘剥严重,导致海商化为海寇之事也有。自然,也有海寇冥顽不灵,这就正需要朝廷打压。解决南方海寇问题,朝廷正该软硬兼施。” 说到这里,他就上前一步,对着皇帝跪下了,叩首道,“皇上,开埠是势在必行,不能一味海禁,不然不过是以巨大代价解一时之患而已,且是阻了朝廷的大笔进益。” 文阁老看着萧阁老和季阁老吵架,一言不发,而兵部尚书刘尚则大人,则是有着自己的利益立场,所以也不参与两人的争执。 季大人如此一说,萧阁老就更是冷笑连连,也不在乎自己的阁老身份了,就和季大人指着脸地争吵起来。 还是皇帝被他们吵得烦了,直接拍了桌案,道,“肃静!” 两人这才停下争吵,皇帝有自己的判断,从长远利益看,解开海禁势在必行,而且朝廷官场也是各种利益纠葛,要求禁海和要求开埠的各占一半。 因皇帝亲近季家,且有自己的意见,故而就是支持开埠。 但开埠的效果,这么大半年,自然看不出来,不过这事也正如季阁老所说,并不能一蹴而就。 皇帝之后也并没有说他到底趋向于这两位老大人的哪一位的观点,只说还要再考虑和商议。 然后就直接跳过禁海或者开埠这件事,讨论起增派官兵的问题。 如此一番讨论,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也没有结果。 几位大臣和皇帝直接都没吃午饭,最后全都饿得没有了力气,吵架自然也是吵不起来了。 皇帝留了几位大人用膳,他自己之前因为海防之事而没了心思去想季衡,此时脑子空了一点,心思就转到季衡身上去了,想着也不知季衡是不是还在害疼,有好好吃东西吗,孩子怎么样了,是不是像大皇子一样喜欢哭闹…… 虽然季衡不让皇帝去看他,但是当晚皇帝还是偷偷出了宫去。 到的时候,季衡还没有睡,大约是白天一直在睡,现在便不怎么睡得着了。 皇子殿下倒是睡得很好,不哭也不闹,只是睡。 皇帝进了内室,季衡正看着放在床边摇床里的皇子发呆,神色平和,皇帝走上前去,也看了皇子一眼,就对季衡轻声说道,“他睡着了。” 季衡抬头看他,“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让不必来吗。” 皇帝让了侍女来将皇子抱到隔壁奶娘那里去,然后就在床边坐了下来,说道,“朕在宫里也不能安心,反而不如到这里来。” 季衡也不好说他了,一会儿许氏带着一个侍女进来了,侍女用托盘端着吃的,看到皇帝在,两人就行了礼,皇帝看了看那吃的,然后对季衡说,“君卿吃些宵夜也好,你生产伤了元气,要好好补起来。” 季衡道,“本就长胖了,要是这无时无刻不在吃,怕是会越来越胖。” 许氏嗔怪季衡道,“哪里有长胖,你难道还要在乎这个吗。” 皇帝伸手拉了一下季衡的胳膊,说,“并没有长胖,你千万不要因担忧长胖而不好好吃东西。” 这般说着,又亲自从侍女托着的托盘里端了那份吃的,问道,“这是什么?” 许氏答道,“是臣妇亲自做的猪肝粥,有补血之功效,衡儿吃了正好。” 皇帝就端着舀了舀让冷一冷,然后对季衡笑道,“你母亲亲自做的,你可不要辜负了才好。” 季衡蹙眉不答,许氏看皇帝和季衡在一起,总是喜欢做些小动作,她作为母亲自然不好在旁边,所以就和侍女先出去了。 皇帝要舀粥喂季衡,季衡不要他喂,自己接过了碗去吃,发现里面并没有猪肝的腥味,味道不错,看到皇帝盯着自己,吃了一些后就递给他道,“母亲做的味道不错,你要尝尝吗。” 皇帝受宠若惊,笑看着季衡,不接碗,那样子完全是等着季衡喂。 季衡对他轻哼了一声,舀着喂到他唇边去,皇帝便真张嘴吃了,吃了之后又笑起来,差点呛到了,季衡无语地看着他,又拍了拍他的背,将碗和勺子塞给他,说,“来,你吃完吧,我不吃了。” 这大约是皇帝第一次做这种善后处理,不过却是欢欢喜喜。 他接过碗吃两口又喂季衡一口,季衡开始还躲,之后也只好由着他了。 两人吃完那一碗粥,皇帝将碗放到桌上去,就又倒了茶来给季衡漱口,一切都做好之后,他让季衡睡下,自己却还要去翻带来的那十几本奏折,季衡睡不着,就靠坐在床上,看皇帝在窗边榻上批折子,看了一阵就说道,“皇上,今日是出了什么事吗。” 皇帝抬了一下头,道,“并无什么事。” 季衡蹙眉道,“为何骗我。” 皇帝手上的笔顿了一下,才说,“的确是没什么事,只是福建出了台风,年年都会有的,不算大事。赈灾的款子朕已经让准备了,下福建的钦差也安排好了。” 季衡便不再问了,只是躺在那里发呆,皇帝飞快批完折子,里面都是些老生常谈,故而也不需花费太多时间。 季衡发现皇帝是想和自己睡一起的时候,吓了一跳,道,“皇上您还是去睡客房吧,这床上污秽。” 皇帝洗漱收拾完毕,却并不走,因房里也无他人,就直接赖上去,甚至在季衡颈子上亲了两下,道,“朕不打搅你,就睡榻上也行。” 季衡说,“你可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耍脾气,冻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房里的温暖烛光里,皇帝听着季衡唠叨关怀的话语,有种这就是他所求的最温情而简单的家的感觉,他的妻,他的子,都在这里。 194、第六十三章 皇帝不愿意去睡客房,最终季衡也拿他无法,让侍女进来在那张大罗汉榻上铺上了厚厚的褥子,皇帝在那上面睡。 对大雍臣民来说,皇位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非真龙天子不能坐上其位。杨钦显作为这个真龙天子,自然就带上了神化的特点。 在季衡心里,皇帝却没有这个神化了的特点,他知道他就是个和他一样的人而已。 不过,这个人,在他心里,也有了和以前不一般意义,也许是,在隔壁的房里,拥有两人的血脉的孩子。 季衡靠坐在床头,又对和侍女一起铺床的杜若说道,“姑姑,麻烦你再在房里加一个暖炉,再放几盆水进来,这样不至于房里太干,太干容易流鼻血。” 皇帝坐在椅子上,正由着侍女将头发解散,白玉冠被放在梳妆台上,在烛光里闪着莹润的光芒。 听到远远的传来敲梆子的声音,已经是三更时分了。 季衡也听到了梆子声,又去看了一边的西洋自鸣钟,的确已经是子时了。 这只自鸣钟,是皇帝专门送来的,他发现季衡对时钟类的玩意儿十分喜欢,不论是大得有如一个柜子的,还是小的能够放进他的荷包里的。 所以皇帝就送了好几座给他。 季衡看了自鸣钟,不由惊道,“怎么这么晚了。皇上,你昨夜一夜未睡,还是赶紧休息地好。” 皇帝微笑着“嗯”了一声,心中是十分平静的幸福。 这就是他要的幸福了,一家三口在一起,季衡叨絮着小事,而他听着。 房间里很快就多搬了一个小的暖炉进来,又放了几盆水保持湿气,不要季衡吩咐,杜若已经让一个侍女将窗户上端开了一条更大的缝用以通风。 房间里经过这么一番处理,加上本也要进二月天了,便也十分暖和,季衡料想皇帝即使睡榻上也不会被冷到,也就放了些心。 侍女留了床边的一盏灯没有灭,又要在季衡床脚榻上铺上褥子值夜,季衡让她在外间值夜就罢。 侍女想到说不得季衡和皇帝还有话说,便也就应了,没有留下来。 皇帝睡前又到旁边的屋子里去看了儿子,只见小家伙睡得正酣,一动也不动,心里满满的温柔和感激让他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这才回了季衡的卧室。 季衡已经让侍女放下了床帐躺下准备睡觉了,皇帝进来又走到了床边去,撩开一点床帐在床沿坐了,低下头看季衡,季衡没睁眼也知道是他,就说,“皇上,去睡吧,这么晚了。你不累吗。” 皇帝俯下身在季衡的面颊上黏糊地亲了亲,说,“不累。君卿,谢谢你,为朕生下了他。” 季衡被他这话说得心中动容,睁开了眼,皇帝的面庞近在咫尺,眼神柔和,一如一汪温柔的清泉水,季衡目光闪了闪,低声道,“这……如何要言谢。” 皇帝却道,“朕就想说这一句,除此,朕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的眼神柔成了水,声音也低低柔柔的,带着磁性,像是要挠进人的心坎里,季衡心中也起了一丝缠绵感觉,昨夜生孩子的痛苦已经远去,孩子出生后,他本有种莫名的空虚,此时却因他这句话而圆满,他将手从被子伸了出来,轻轻抚摸上皇帝的面颊,皇帝大约有两三天没有刮胡子了,有浅浅的一层胡茬子,微微刺着手指。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留,天地万物都因此变得静寂,皇帝抬手捂住了季衡抚着自己面颊的手,又低下头去亲吻他的唇,季衡目光微动,然后慢慢覆下了长长的眼睫,安静地接受了皇帝的亲吻。 皇帝的吻开始非常温柔,温暖,柔软,季衡慢慢地软了身子,微张嘴唇和他相合,互相感受着对方的气息,唇舌的接触,就如同放出了灵魂和对方相和,有种无法言喻的亲密之感。 慢慢地,皇帝的亲吻里带上了强势,勾引着季衡的舌尖,吮吸舔弄,甚至手也抬起来,捧住了季衡的面颊,又抚上他的耳朵…… 直到两人都要无法呼吸,在这灵魂的交会里,几乎窒息,皇帝才放开了季衡,然后飞快地坐直了身体,显然他是要太过动情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季衡却只是睁开眼安静地看着他,胸膛起伏,面色绯红,唇色也嫣红,喘息着。 皇帝面上也是一片通红,眼神幽深又黑亮非常,突然就从床边站起身来,道,“好了,君卿,你睡吧。朕也去睡了。” 季衡发现了皇帝的别扭,同为男人,他当然知道他的窘迫,所以就轻轻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一边,道,“好。去睡吧。” 皇帝也没有让侍女进来服侍,就自己脱了衣裳,上了榻睡觉。 榻上虽然被放了好几个暖手炉暖着,但是在开始依然有些冷,正好让皇帝冷了冷欲念,拉上被子,他对着床的方向看了看,突然对季衡说道,“君卿,朕名钦显,字惜卿,你可知道。” 季衡都要闭眼睡了,被他这么一说,又翻身过来对着皇帝,因为床帐放了下来,发现看不到他,便抬手撩起了一角床帐,看向榻上的皇帝,道,“知道名,在翰林院时看到避讳,就知了皇上的名。显之一字,我认为是一个包含大道的字,天地洪荒,江山百姓,或者只是一个人,都在这一个字里了。周易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便是天地,是万物的显,而人之显,莫过于知难而进。以皇上的勤奋,正是印证了这个字的。不过,却是没听过皇上的字,不知是哪两个字。” 皇帝微微笑着,“惜光阴之易逝,愿执卿之手,一世相伴。” 季衡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皇上这字,难不成是您刚才想的。” 皇帝道,“以后你唤我的命,唤我的字,皆可。” 季衡道,“惜卿,惜卿,睡吧。” 皇帝看季衡放下了床帐,似乎是在床里还翻了个身,他在房里微弱的光线里盯着床帐看了一阵,因为的确是疲倦了,故而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天色未亮,季衡也未醒,皇帝便起了身,在侍女们的服侍下静悄悄地洗漱穿戴整齐,也未用早膳,又看了季衡和小皇子一眼,便飞快地走了,因这一天有早朝。 不必用脑子想,皇帝就知道这阵子朝堂上都是争执开商埠市舶司亦或是禁海之事。 皇帝坐在龙椅上,知道朝堂上这些华而不实的争执,对处理事情没有什么效率,不过是浪费时间,所以早朝上刚说到这个事情上,他就道,“关于此事,有奏者上折子来朕斟酌,不必在此上奏商讨了。” 季阁老是最主要的开埠派,故而刚下朝,季阁老就被几个主禁海的大臣围住了,其中是以萧阁老萧政和赵阁老赵之翰为主,对季阁老指着鼻子骂。 其意是季阁老因大舅子的利益,又以儿子得宠影响皇帝的想法,实为比以宦官进言影响皇帝更让人不齿。 这话说得自是十分难听,季阁老虽然气得很,不过却没有和他们争执,就想要离开,但是一时被堵住想走也走不了,而季阁老也有门生,看季阁老被围住,自然前来帮季阁老说话,两边就直接争吵了起来,最后差点发展成聚众斗殴。 还是皇帝还未走远,听闻大殿外广场上大臣们在争吵,让了侍卫前来阻止,这才让这场几乎要一触即发的斗殴消弭无形了。 又过了两天,季衡才恢复得差不多了,皇帝前两日因朝中事没有时间出宫,等这日下午了,才出得宫来。 季衡觉得全身难受,满头重发更是觉得难受,非要沐浴洗头,不然宁愿将头发剪一半下去,许氏自然不允,既不允他沐浴洗头,更不允他剪头发,两人在房间里僵持不下,侍女们,即使是地位不一般的杜若姑姑也不敢进去介入。 皇帝前来,杜若在门外迎接到他,行了礼后就有些欲言又止,皇帝看到,就问,“有什么事就说。” 杜若于是说道,“季大人正和夫人吵架……” 皇帝明白了杜若的意思,季衡在和他母亲吵架,他自然是不好进去的。 只是皇帝也很奇怪,据他所知,季衡和他母亲之间关系极好,季夫人对季衡,即使季衡已经长成了,且是朝廷命官了,但许氏依然对他十分宠溺,照顾衣食住行,无微不至,生怕他冷到热到了,好像季衡还是个孩子一样,皇帝其实十分奇怪季衡有这么溺爱他的母亲竟然没有变成纨绔子弟,反而成了一个严肃无比又十分上进的人;而季衡对许氏,也是十分尊敬,时常是不在外多做逗留让母亲在家中担忧的,这两人竟然能够吵起架来,不是十分奇怪的事吗。 皇帝便又问道,“两人是因什么事起了争执?” 杜若恭敬回道,“他们声音大些时,奴婢听了两句,似乎是夫人觉得季大人不爱惜自己。” 皇帝皱了一下眉,就说,“朕进去看看。” 既然杜若阻止了,皇帝还是要进去,她自然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引了皇帝到次间门口。 杜若打了门帘子起来,皇帝就走了进去,里间和稍间之间有门隔着,但站在门口还是能听到里面在说什么。 许氏怒气冲冲地道,“你是根本就不顾及我的,哪里知道为娘的难过处。” 季衡就是软语说,“母亲,我哪里没有顾及你呢。你说不能洗,那我就不洗,你说不能剪,那我就不剪。” 许氏却依然说道,“不说这件事,你说要离京的事情,你之前怎么没有同我说,现在才来同我说。” 195、第六十四章 皇帝其实无意偷听,但是听到这里,却并不想打断了房间里两人的话。 季衡逼着他答应的,放他离京外任官职的事情,皇帝对此十分为难痛苦,他是不想放季衡走的,但是,以季衡的个性,他要是不放他走,之后还不知道季衡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且不论季衡说到做到的个性,就说皇帝自己对季衡的心思,要说以前对季衡是满满的占有欲,但看季衡为他怀胎生子,经历无法言喻的疼痛,他说,他害怕自己变得软弱时候的镇定和坚定,这些都已经刻进了皇帝的脑海深处,他更加理解了季衡,不是作为一个爱人,也不是作为一个臣子,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灵魂。 佛说,人有八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末那识、阿赖耶识。因这八识,人存活于世,和别人有了最大的区别,皇帝现在要去理解并且明白的,不是季衡在作为帝王的他的限制下要如何,而是季衡他自己想要如何,他追求着什么,他向往着什么,他要变成一个什么样子。 皇帝明白,自己追求着做出千古明君的伟业,能够让自己的子民以生于这个时代而与有荣焉,百年之后,他也能够面对列祖列宗。 而季衡,似乎是追求着他自己的一个“道”。 不是为臣之“道”,是他自己的大道。 这道是什么,皇帝觉得自己明白,似乎又并不明白。 但他知道,那正该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所以,他要克制住自己的不舍,答应了季衡,便只能放他走了。 只是此时听到许氏的话,他不得不又起了一丝想望,季衡会为了他的母亲留下来吗。 季衡对待许氏,也是只剩下理智的。 他目光殷切地看向了许氏,说道,“没有事先告诉母亲,的确是儿子的错。只是,此事在之前却是不好说的。作为臣子,像父亲那样一直在京中为官,没有到地方上历练的,是少之又少,而且也正是父亲这一点,还遭到了不少大人的非议。为了儿子的将来,母亲无论如何也要体谅儿子,儿子即使离京到地方上去为官,也不会一辈子在地方上,总会回京来的。要是真在地方上时间太久,就正好接母亲到身边,也是一样的。” 许氏愤愤道,“你这个孩子,就知道来哄我。你才考上状元,怎么就要往地方上去。即使在翰林院里,也能先做个几年,实在不行,再到地方上去。你怎么今年就要去。再说,你身体本就不好,不好好坐月子,对你的身体妨害更大。无论如何,你非得好好养半年,不然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季衡愁眉还想再劝许氏,许氏突然又说道,“再说,你都没有成家,怎么就要到地方上去呢。我给你看的那几门亲,你到底看上了哪家,之前说一切由我做主,那我就做主了,你无论如何,还是先把亲成了再走吧。” 皇帝本来还想再听,没想到许氏却扔了这么一个炸雷出来,将皇帝惊得理智全无,推开门就进了里间。 推门不仅有声音,门上还挂着帘子,帘子的声音也昭示着有人进来了。 许氏和季衡都看过来,只见皇帝一脸黑沉,明显是不满。 季衡和许氏都意识到皇帝听到了两人的话,许氏显得些微不安,但是马上就又镇定了下来,对皇帝行了一礼。 皇帝虽然不满许氏要给季衡娶亲这件事,却还是尊敬她是季衡的母亲,故而没有为难她,也对自己偷听了两人的话很坦然,直接说道,“夫人,不必多礼。方才朕听闻你要为君卿议亲之事,君卿已为朕之妻,为朕育有皇子,怎能再和他人议亲。” 季衡面无表情,许氏则对着皇帝直言不讳地说道,“皇上此言差矣。衡儿乃是男儿,即使为皇上育有了皇子,皇上并未下聘求娶,衡儿便不是皇上您的妻。他又如何不能再议亲呢。难道皇上的意思是,要衡儿一生孤家寡人地过日子?现在我还有精神,尚能照顾管着衡儿,要是我同他父亲都百年之后,您却要衡儿如何呢,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吗。” 皇帝紧盯着许氏急切地道,“自然有朕陪伴,他如何就是孤家寡人,再说,咱们也自有儿孙……” 许氏打断他的话道,“那是皇上您的儿孙,是皇家子孙,咱们季家人怎么能够攀上去呢。皇上,您就体谅体谅衡儿,让一个女人来照顾他。” 皇帝斩钉截铁道,“不行!” 许氏于是赌气地不说话了,只是看向季衡,要季衡做出表示来。 季衡目光扫过两人,然后低声道,“这事,以后再说吧。” “怎么能以后再说!”许氏和皇帝两人是异口同声,却是各有意思。 季衡微微蹙了眉,“我不大舒服,想要休息了,你们就不要因这事而闹了。” 季衡这分明就是男人最常用的招数,遇到不知如何办的事情,就顾左右而言他。 许氏还想再说,但看皇帝已经上前扶着季衡躺下去睡觉,便也不甘示弱,以免自己总在啰嗦,反而因为太过唠叨显得比皇帝格调低了。 许氏也不和皇帝告退,转身就出门去另一边屋子看孙子去了。 许氏已经给小殿下取了小名,叫“心肝儿”。 不过这也只有她这么叫,而心肝儿小殿下除了吃就是睡,除此谁也不理,即使许氏逗他,他也最多睁一下眼睛,那黑溜溜的大眼睛,像一面镜子,能够将许氏那欢喜的笑映在里面。 许氏出去了,皇帝就在床边坐下来,要为季衡将头上的大辫子抚顺放好,季衡抬手就挡了一下他的手,皱眉道,“我头发脏得很,不要碰。” 皇帝愣了一下,偏要去碰,于是季衡就瞪了他一眼,皇帝不怕他瞪,为季衡将辫子抚顺放好后就说道,“并不脏。” 季衡低声叹了一声,道,“母亲说要一月后才能洗,但我现在已经觉得无法忍受了。” 皇帝道,“朕为你擦擦吧,洗浴还是算了。还是身子重要。” 季衡却道,“你们想得差了,正是要保持身体洁净,才能保持健康,这么脏兮兮的,我不认为身体能好。” 皇帝看季衡眉头紧蹙,一副十分无奈又痛苦的样子,就心软了,道,“朕让将房里放几个暖炉,多用些热水,想来不会冻到。只是,夫人那里就不好交代了。” 皇帝做出了软姿态来,将这个坏人的角色推到了许氏的身上去。 季衡却是个玲珑心思,知道皇帝方才和许氏发生了争执,两人之后反而都会对他放软心思,此时便小声对皇帝道,“你找个法子,让我母亲回家去,然后让准备些沐浴的水,我就正好洗浴了,等母亲回来,谁都不说,不就好了。” 季衡一向爱洁净,在冬日里,虽然不是每日里都沐浴,但是即使是一点汗也没出,最多也是三四天就必须洗澡洗头,夏日里更别说了,大多时候一日里要洗两次。 比起京城里其他士大夫阶层在冬日里,一般十天休沐才大洗一次是算洗得非常勤的。 他生产时出了满身汗,之后却只是被简单擦了一遍身,等他精神好点,就觉得全身难以忍受,吃饭睡觉都觉得不舒畅,更何况还听到许氏说必须这样一月才能沐浴,他真觉得自己这样是生不如死了。 皇帝看季衡一脸期待地盯着自己,那样子简直有点楚楚可怜的哀求的意味。 皇帝实在不忍心,就说,“如此,朕就去想法子让夫人离开一阵。” 季衡伸手拉了拉他的手,做了个握手的姿势,然后说,“大恩不言谢。” 将皇帝逗得笑了一下。 将许氏引走,这对季衡和皇帝来说都不是难事。 季衡说自己要个什么东西,在季府他房里的柜子里锁着的,让许氏去拿。 许氏聪明得很,就对季衡说,“之前没听你说要,怎么现在就要了。你可不能趁着我离开,就去沐浴,那对你身子可不好。” 皇帝便说,“夫人放心,有朕看着君卿。” 反正也没说看着季衡做什么,皇帝一言九鼎,所以自然是不说假话的。 看皇帝有了保证,许氏才回季府去了。 许氏刚走,皇帝就吩咐赶紧准备浴汤,且让放了三个暖炉进了净房里去,把里面烘得暖暖的。 虽是有这些准备,但皇帝其实还是担心沐浴真对季衡的身体有影响,故而便在书房里召了翁太医询问,翁太医不是个迂腐的人,就说其实洗浴也无不可,只是不要冻到了,当无妨碍。 于是皇帝就做了帮凶,帮着季衡一起骗许氏。 净房里一片热气氤氲,季衡坐在凳子上,身上还穿着一层浴衣,然后闭目让侍女洗头。 皇帝在书房里坐着批阅奏折,想到季衡会不会沐浴的时候冷到了,便突然起身来,因太急切,没想到将朱砂墨一下子打翻了,他这一天穿着浅蓝色的便服,衣裳就染红了。 在旁边伺候的侍女赶紧上前来收拾,又道,“皇上,奴婢失职。奴婢马上让人去拿更换的衣裳来。” 皇帝道,“去吧,让拿到主屋来。” 说着,他就先出了书房。 季衡生完孩子后,内院里虽然依然没有要侍卫值守,但是皇帝因常带奏折前来批阅,故而书房门口却是有侍卫的。 侍卫看到皇帝身上的一片红也是吓了一跳,还以为皇帝受伤了,皇帝却道,“是墨汁而已。” 196、第六十五章 净房里门口是一扇大的落地屏风,屏风上是季衡自己画的一幅简单的流觞曲水图,然后写了两首诗,由着绣娘绣上去,图上大片的留白,便是白色的,皇帝站在门口透过屏风就隐隐约约看到季衡刚洗完头,正由着侍女将头发擦一擦挽起来。 皇帝这时候走了进去,侍女发现了他,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却屈身行了一礼,行完一礼就吓了一大跳。 照顾季衡的这几个侍女都是十分地沉着冷静的人,此时也惊叫了一声,“陛下,您……您这是受伤了?叫太医……叫太医吗。” 侍女手里的梳子也掉了,飞快就要去叫太医,季衡本是背对着门口的,此时也被惊得转过了身来,一眼看到皇帝的衣裳上,从胸口下面部分往下一片鲜红,他的脸色也瞬间白了,飞快地站起身来,震惊地看着皇帝,哑着声音道,“这……这是怎么了,你……你在哪里伤的……” 他一下子就冲到了皇帝的跟前去,因季衡的神色太过慌张,皇帝都被他吓到了,季衡要来看他的伤,皇帝心里一暖,伸手将他的手抓住了,道,“朕没事。” 季衡着急了,“这也叫没事?你……你这是怎么了?” 皇帝看季衡这么紧张他,甚至都没发现这只是朱砂墨,并不是血,便十分感动,甚至也不管自己身上一片红了,将季衡拥住了,说,“这只是朱砂墨而已,方才朕起身太急,将朱砂墨给撒到身上了。” 季衡脸上本来的焦急担忧之色一僵,抬头看着他,又把他推开了,伸手在他胸前衣裳上用手指摸了摸,又拿到面前来看,闻了闻,发现的确是朱砂墨,而且还有着朱砂墨里带着的蜂蜜的黏,却没有血腥味。 季衡不满地对皇帝说道,“看看,你怎么这个样子过来。” 说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经也被染上了朱砂墨。他叹了口气,拉了皇帝衣裳上比较干净的地方,就随意将手指上的朱砂墨揩掉了。 皇帝看得有点瞠目,心里又觉高兴。 而这时候季衡已经又对那侍女道,“皇上无事,为我将头发挽起来了吧。”完全将皇帝无视到一边去了。 侍女得知皇帝衣裳上那是朱砂墨,也是大松了口气,要是皇帝真出了什么事,这些在这里的人恐怕都脱不掉要治罪。 而且皇帝是万金之体,怎么能够受伤。 侍女要去继续为季衡挽头发,皇帝却道,“朕来吧。” 季衡赶紧拒绝了,说,“你看你满身朱砂墨,不要沾到我的头发上了。” 皇帝就道,“因这么点朱砂墨,你就要嫌弃朕?” 季衡轻轻哼哼两声不答,一向老成的他,竟然带上了一点调皮的意味,皇帝听着欢喜,就出门去换衣裳去了。 等再进净房,季衡的头发已经被挽好了,他正遣了侍女出去,要自己沐浴了。 皇帝便道,“朕来伺候你吧。” 季衡也不和他客气,说道,“不必了,我可不敢将皇上当小厮使唤。” 皇帝没脸没皮地黏上去,说,“朕就甘愿做这个小厮了,你还不用?” 季衡看躬身往外退的两个侍女虽然是低着头做出恭敬的样子,但是那微微上翘的唇角,分明是在笑两人。 季衡看她们出去了,就恢复了平常的肃然样子,说,“你出去吧,我不想让人见我的身体。” 皇帝愣了一下,目光温柔地看着季衡,季衡一身月白色袍子,一头乌发被高高挽在头上,虽然才刚生产完没几天,身体应该显得丰满些才对,但是这般样子,只见体态挺拔,颈子雪白修长,面颊也是一种玉白细腻的白,眉目却乌黑如墨,唇色嫣红,一如黑白的水墨画,是个悠远清华雅致的影像,只有那唇色是加上去的重彩,并不显丰满,依然显羸弱。 皇帝柔声说道,“朕又并不是没见过你的身子,你这样一个人在这里沐浴,朕也不放心。” 季衡却坚持道,“皇上,您出去吧。” 皇帝默默地看着他,见季衡坚持,他叹了一声,只好转身出去了。 季衡则松了口气,走到了浴桶边上,进了满满都是热水的浴桶里。 等季衡洗完澡,从净房里出来,身上只穿了里衣,侍女们赶紧上前为他将中衣轻裘都穿上,又拉了他在暖炉边上坐下,为他将头发彻底擦干烘干。 这时候,突然从里间门口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声,然后是皇帝的惊呼,“怎么办,怎么办,他哭了。” 奶娘和照顾孩子的侍女跟在皇帝的身后,奶娘说,“皇上,您不要抱得这般紧,放松些,轻轻地摇一摇。” 但小皇子还是哭,皇帝抱着他进了里间来,完全是如临大敌一般,一脸紧张,按照奶娘的指导,抱着孩子轻轻地摇了摇,不过孩子还是哭,皇帝又舍不得将孩子给奶娘,季衡坐在那里,看皇帝慌乱的样子,就说,“皇上,将孩子给容奶娘吧。” 皇帝却还是不给,自己坐到了榻上去,抱着孩子轻轻摇晃道,“乖乖,朕的乖儿子,你别哭了,看朕出丑那么好玩吗。” 孩子还是哭,季衡就说,“是不是撒尿了。” 皇帝皱了一下眉,道,“这怎么办?” 奶娘和侍女赶紧上前去检查,皇帝舍不得将孩子给奶娘,就他抱着,奶娘给解襁褓,然后一看,果真是撒尿了。 于是侍女就赶紧去拿尿布等物,皇帝不让奶娘将孩子抱到旁边屋去,她便就在这间屋里凳子上坐了为孩子换尿布,皇帝看向披着头发还在擦头发的季衡,说道,“咱们得为他取名。” 季衡摸了摸头发,说,“皇上定吧。” 皇帝似乎有点不满,说,“你比朕有学问,该你定才好。” 季衡抬眼看向皇帝,说,“微臣可不敢承下皇上这句话。要说有学问,那让礼部定吧。” 皇帝沉吟了片刻,说道,“那该有个小名才好。” 季衡也说,“皇上您定。” 于是皇帝不说话了。 为小皇子换了尿布,他果真就不哭了,又闭着眼睛要睡,皇帝这下将他抱过去,他也没哭,奶娘看皇帝和季衡之间气氛一时有点僵,就奉承皇帝道,“陛下抱着殿下,殿下就不哭了。” 皇帝没应,只是垂目看着小皇子,似乎是在发呆。 季衡的头发完全干了,就由着梳头侍女为他将头发又编成了一根又粗又长的大黑辫子垂在胸前,然后拿了一本书坐到床上去看书去了。 皇帝搂了小皇子很长时间,然后就直接让房里的其他人出去了,这就抱着小皇子到了床边去,要把他给看书的季衡,说,“来,让你母亲抱抱。” 季衡略微惊讶地抬头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硬是要将小皇子给他,季衡只好将手里的书放到了一边去,然后将小皇子接到了怀里,他抱着他,又低头看他,出生了几天的小皇子,最初看不出长得像谁,这么几天后,倒是看着和季衡非常相像了。 特别是脸型鼻子和嘴唇,就是个小版的季衡。 季衡看着白乎乎的儿子,又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然后又将孩子往皇帝怀里递,说,“你抱吧。” 皇帝不接,蹙眉说,“朕觉得你不是很喜欢他,是这样?” 季衡愣了一下,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他怎么会不喜欢,只是…… 季衡道,“皇上,你抱吧,我累了,怕抱不住。” 皇帝依然是不接,说道,“朕知道你想走了,朕并没有说不允许,但这最后的日子,你也不和他好好亲近亲近吗。过阵子,朕就抱他入宫了,你以后想看他,可没有这么便宜了。” 季衡眼神有些微闪动,沉默了下来,低头看着怀里的儿子再不言语。 他怎么会不爱他,并不需要任何原因,人生而有的这母子之间的羁绊,就足以让他看到,甚至只是想到他的时候,满心温柔和不舍。 皇帝看季衡沉默下来,甚至身上带了淡淡的忧伤,便也不说了,两人坐在那里,皇帝一会儿之后就移到了季衡的身边去,伸手将他轻轻楼到了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也低头看那在季衡的怀里睡得香甜的孩子。 好半天,皇帝才低声说道,“朕知你心系南方海患。现在朝堂上因禁海还是开埠之事,吵得不可开交。朕要压下禁海一系的言论已经有些无力,不过,朕相信你的判断,在开埠之上解决海寇的问题。” 季衡侧头看皇帝,两对黑眸静静对视,皇帝突然生出无限不舍,将季衡紧紧往自己怀里搂了一下,道,“你要什么时候走?” 季衡说,“大约两三月后吧。不然母亲也不会放人。” 皇帝深吸了口气,仰着头看向床帐,道,“好!用开埠之法解决海寇问题,朕相信你。也让朝中那些禁海派看看吧。” 季衡神色松了松,微垂了眼睫毛,在皇帝的下巴上亲了一口,这一亲将皇帝惊得颤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低头看向季衡,季衡说道,“多谢你。” 皇帝脸上露出了一丝笑,要去亲季衡时,季衡怀里的小皇子却突然细细地哭了两声,两人只好赶紧去注意他,没想到他哭了那么两下,就又没声了,只是睡。 197、第六十六章 二月中旬,福州又发生了一件朝野皆惊的大事。 乃是福州开埠后市舶司市舶使兼提督谢正尧,将一位叫蒋亮的商人的货物扣押了检查,而且长时间没有将货物归还给蒋亮,意思就是觉得蒋亮送的礼不够,这个蒋亮,正是一位很有名的海寇徐铁虎的手下,他们一直是做走私生意和劫掠他人船只的海寇,这次正常做生意,就遇到了这种问题,于是就非常不忿,和谢正尧的矛盾便大了。 谁也没想到,春天会突然来一个台风,福州港上防护不及,蒋亮的货船就被台风刮走撞到了礁石,本来好好的货物,这下全没了。 蒋亮哪里是能够吃亏的,便号召了亦农亦寇的兄弟伙们直接对福州进行了抢劫,然后还去抢了朝廷的几艘船。 这就是一月时候福州事件的始末。 但这件事并不算完,因为出了这事,朝廷自然就派了人要去追剿,这蒋亮抢了朝廷的船还是觉得气不过,而他的老大徐铁虎也是没有吃过这种亏的,于是在二月中旬时候,便带了有几千人直接登陆了福州港,对福州进行烧杀抢掠,福州府驻扎的官兵被打得措手不及,有几百人被杀,提督谢正尧更是被杀死在了家中。 除了谢正尧,还有两个千户,一个百户也是在这场乱子里被杀死。 徐铁虎一行海寇,不仅烧杀抢掠了福州府,更是将临近的几个地方都抢劫了一番,然后大摇大摆地回了海上,福建的官兵去追剿的时候,徐铁虎一行已经乘船乘风破浪不知所踪了。 事情大概如此。 虽然之前海寇就很严重,但总还是小股侵扰,这还是海寇第一次如此嚣张。 这样的事,怎能不朝野震动。 因季大人是强力的开埠派,故而一直被禁海派围攻,季大人前一阵子的确是十分忙,所以根本没有时间来看季衡。 这次又出了这样的大事,他才来了城南季衡的这座别院。 季大人到的时候,季衡正穿着一身蓝袍,坐在卧室里椅子上看书,许氏也同皇帝一样,觉得季衡对孩子有些太冷淡,所以就要奶娘将孩子的摇床放在季衡的卧室里,让她也待在卧室里的椅子上看孩子,许氏也坐在旁边,想要让季衡多一些对孩子的关注。 因之前季衡不遵守一月之期就去沐浴,许氏和季衡之间又闹了一次,将季衡骂了个狗血淋头,季衡只是做小伏低,像只被水淋了的波斯猫一样,可怜兮兮地窝在床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许氏越是看他这样,越是不停口,说季衡,“看看,你就是这样在我跟前阳奉阴违。你小时候是多么地听我的话呀,长大了,考上功名了,你是状元老爷了,就把母亲抛到后头去了,也不听我的话了,我说什么,你就知道装可怜,也没一句话的。” 季衡能说什么呢,只好抬起头来,一脸无奈又可怜地看着许氏,许氏这下是彻底没辙了,只好道,“我是拿你没法子的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季衡自然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故而转移话题,“舅舅来信没有,七郎如何了。” 许氏果真收起了之前的凶悍,镇定了下来,道,“因你写了好几次信去问七郎,你舅舅便回了他的事,说是被派出海了,没有一年半载的,是不会回来的。” 季衡十分惊讶,“他从来没有出海,这被派出海,不会出事吧。” 许氏也叹了口气,道,“你大舅该是想要训练训练他,或者他成婚了还是不像话,在家里和你大舅闹,就被装上船去,船只要出了海,七郎又能闹什么呢。” 季衡蹙眉道,“七郎他都还是孩子心性,舅舅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而且他才刚成婚,就出海去,他媳妇就在家里等着。” 许氏听季衡这么说倒是笑了,“他还是孩子心性?他比你还大了两岁呢。而且他那媳妇,我是之后才知道的,据说不是个简单人物,这次恐怕还是她押船呢。” 季衡觉得诧异,“不是说女人不能上传出海吗。” 许氏道,“虽然是这样说,但是也并不如此。” 季衡想到许七郎那个没什么心眼的豪爽性子,娶了个厉害的媳妇,恐怕是要被管死了,就说,“之前不是说宋家的女儿,是十分温柔贤良的吗。” 许氏哼了一声道,“那是你舅舅骗你舅母的,还是你舅母写信来给我告状,我才知道不是这样。宋之晟正是一个比你舅舅还强势的海商,据说在海外还有好几座海岛,因一直生不出儿子来,有这么个女儿,从小就是当做儿子养的,这个女儿,不仅是性格强硬说一不二,更是武艺高强,以前就常押船的,而且船上的伙计都服他。七郎是个性子好的,又没什么脾气,娶了这样的媳妇,以后恐怕就是要被媳妇管住的。真不知你大舅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让七郎娶这样的女儿家。” 季衡沉默下去,倒是想到了很多别的。 因为许七郎这事,许氏也就忘了继续骂季衡的事了。 季衡既然在之前就洗了澡,许氏之后也不好继续阻止他,故而季衡是三五天就得洗一次,好在是调养得好,也没出什么事。 季大人到来,侍女就先进去通报了,许氏没想到季大人会这时候来,从椅子上起身来,让侍女请季大人进来。 季大人进了屋,许氏和季大人是夫妻,这却是有小半月没有见过了,季大人觉得许氏放着家不管,只是守着儿子很不负责任,不过又不想和许氏闹不快,所以两厢见到,还都好好地问了一声。 季大人说,“夫人这些日子可还好。”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满,有点像揶揄。 许氏也不和他一般计较,说道,“有孙子可抱,怎么会不好。倒是老爷,您最近想必太忙,孙子都出生这大半月了,也没见你来看看。” 季大人不和许氏在这些事情上纠缠了,季衡已经从椅子上起身,对季大人道,“父亲,您来了。” 季大人看向季衡,只见季衡一身蓝色锦袍,头发却没有束起来戴冠,只是简单地束了一下披在背上,这样自然就显得太随意不羁,没有了庄重之感。 不过季衡生完了孩子,倒没有变成女人,反而是显得成熟一些,于他的清华雅致之上,带上了俊朗之气。 季大人这下是松了口气,要说他一直不来看季衡,也有他怕看到季衡变成了一个女人的顾虑在。 季大人道,“最近太忙,没能抽出时间来。” 说着,又看向了摇床。 摇床边的奶娘姓容,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并不如何漂亮,但是给人感觉十分温柔婉约,正是这样的人,皇帝才能放心来给孩子做奶娘,身体好,心地好,又没有让季衡注意的资本。 奶娘起身对着季大人行了礼,季大人就道,“这就是……小殿下了吧?” 奶娘说,“回大人,正是。” 季大人就走到了摇篮边去,许氏也跟了上去。 小家伙在摇床上睡得呼呼的,大家说话也没有将他吵醒,大约是季衡怀孕的时候养得还算好,孩子身体不错,自从出生,又有翁太医好生看顾,故而完全没有生过病。 季大人看到了一个和季衡长得很像的小婴儿,只见这个孩子白白嫩嫩的,脸上五官都很淡,但是一看就知道是像季衡。 许氏小声提醒道,“他睡了,可别将他吵醒了。” 许氏现在是以孙子为重,连季衡都要靠边站了。 季大人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了,又看了面无表情站在旁边的季衡一眼,大约是觉得这个孩子真是由季衡生的吗,有些不可思议。 季大人看了孩子一阵,就对季衡道,“衡儿,为父有事和你商量。” 季衡想季大人也不可能只是来看看孩子,便让许氏和奶娘将孩子抱到旁边的屋子里去了,他则和季大人坐下来说事情。 季大人并不拐弯抹角,就将福州出的事情说了。 然后又道,“因是福州开埠才出了这种事情,现在朝堂上有七成的人要求关闭新开商埠的市舶司,即使是皇上,对此也十分为难。” 季衡道,“具体事宜当具体处理。儿子现在被关在这屋子里,对东南海防之事知之不够详细,实在不好谈这件事。不过,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绝对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海禁。但是,也绝对不能对海寇姑息,胆敢如此大肆劫掠,视官府如无物的人,定要严惩不贷。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打击海寇的策略,皇上要换任用的将领吗。” 季大人道,“皇上没有将徐将军调往统领闽浙军务,要任用兵部右侍郎汪秉直为闽浙总督,去打击海寇。赵家赵致礼在福建招了兵马,在几次对抗海寇的小规模战斗中立了功,这次徐铁虎在福州附近的作乱,因他没有来得及赶上援助福州,朝中有大臣说要对他治罪,不过我看皇上没有这个意思,经过商议,皇上决定要擢加赵致礼为都指挥佥事,佐汪秉直处理闽浙海寇之事。” 季衡道,“儿子想于四月下东南去,之前和父亲说过一次,这次是时间定下了,等儿子下了东南,了解到具体事宜,到时候当能给父亲以帮助。” 季大人略微惊讶,虽然他知道季衡想离京,但是没想到时间定得这么早。 季大人道,“皇上那里,如何说。” 季衡道,“皇上会让儿子前往的。” 季大人又道,“那皇子殿下,皇上要如何安排,你问过了吗。” 季衡淡淡道,“皇上要如何安排都在他。” 季大人便道,“皇上很在意你的意见,既然是皇子,皇上定会抱回宫的,要给别的宫妃养,还不若给你三姐养着。” 季衡知道季大人会有这个意思,当即便道,“在这件事上,儿子无权干涉皇上,当初儿子和皇上说好,孩子到时候全归他,但他要放我出京。我既要出京,自然就无法再对孩子之事说什么了。” 季大人些微惊讶,看季衡不想再说,便也不好再纠缠这个话题。 季大人要离开时,季衡便道,“无论如何,父亲,你要顶住,开埠是利在千秋,不能因一时之难而退缩了。” 季大人点头没说太多,只是又提醒季衡,“你母亲若是有些空,还是让她回一回家。” 季大人说完又有些不自在,就赶紧走了。 198、第六十七章 皇帝又来看季衡时,发现季衡握着书心不在焉地在发呆,季衡怀孕生子这段日子,虽然照他所说,他是在休息,但依然花费这段日子看了不少书,而且对前朝史他不仅读了几遍,还写了不少注,然后让人拿去给宋伯焘,和他做书信交流。 这样的季衡,实在很少花时间在发呆上,这便让皇帝觉得奇怪了。 进了房间之后,皇帝在门口看了他几眼,发现季衡一直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于是就像个做贼的,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走到了季衡在的榻边去,突然伸手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而且是抱得离了地。 季衡被吓了一大跳,但是马上发现是皇帝,于是也没有和他打闹,只是仰着头看了他一眼,手都没动一下,就由着他抱着,皇帝便也觉得有点无趣,又将他放回了榻上,自己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搂住他的腰。 季衡这时候却动了动,将他的手拿开了。 皇帝觉得诧异,又将手放到了他的腰上去,季衡又将他的手拿开了。 于是皇帝就说道,“怎么了,君卿?” 季衡低声道,“没什么,没发现我腰很粗吗。” 皇帝因他这话一时差点大笑起来,发现季衡一脸严肃,就知道不能笑,赶紧收敛了神色,憋着笑道,“没觉得。你让朕看看,才知道。” 季衡显然没心思和他闹,眼神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你坐到对面去吧。” 皇帝却不,伸手就去掐他腰,季衡推他也没用,皇帝不得逞不罢休,硬是用两只手量了一下,又把手拿起来看了看,道,“没粗太多,你可不能因为要瘦腰就不好好吃饭,再说,朕又不是楚王,非好细腰不可。” 季衡无语地侧仰着头去看他,说,“你好不好细腰,与我有什么关系。” 皇帝笑嘻嘻地不答话,但是却将他从后面紧紧搂住,又低下头去亲他的耳朵,季衡被他亲得痒得很,就要偏头避开,皇帝紧追而上,先还是在亲耳朵,慢慢就下移着在他的耳根颈子上又亲又舔,手也不断摸着他的腰,季衡被他又亲又揉得全身发软,低低轻哼了两声,声音含含糊糊又柔柔媚媚,皇帝更是受不住了,手慢慢上移不断揉摸,也从他的颈子亲到他的下巴上去,又含住了他的嘴唇,手则是摸上了季衡的胸部,还从他的衣领里摸了进去,季衡被他揉了两把才突然反应过来,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止住了他继续动作。 皇帝依然是不放过他,将他压到了榻上去,捉住他的唇舌,深深吻住,□也在他的身上磨蹭起来,季衡这下有些着急了,开始挣扎起来,皇帝虽然情/欲如火,烧得脑子发昏,季衡这般挣扎,他还是冷静了一些,又在他的唇上亲了两口,便撑着一直手臂虚覆在他身上喘着气看着他。 季衡也喘着气,等气息调匀了,就低声道,“快起来。” 皇帝目光些微发红,又低下头去亲他的嘴唇,甚至有点不耐地轻咬了一下,哑着声音唤他的名字,“君卿……” 季衡赶紧将目光转开了,不敢看皇帝,道,“快起来。” 皇帝盯了季衡好一阵,简直是想耍赖了,发现季衡果真是毫无所动,就只好念念不舍地坐起了身来。 季衡也赶紧爬了起来坐好,又伸手将衣裳整理了一阵,发现皇帝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不转眼,便红着脸侧头又看了他一眼,说道,“自己去净房去。” 皇帝脸上也些微发红,目光更是幽深,他的眼神动了一下,突然之间起身,在季衡正松口气的当儿,就伸手将季衡抱了起来,外面当是有侍女在的,季衡不敢大声呵斥他,只好压低声音道,“你敢乱来试试!” 皇帝却不答,抱着他就飞快地闯进了屏风后面去,那里有道小门连接着后面抱夏的净房。 季衡惊慌道,“你做什么。” 皇帝将他抱进净房,把他往一边的一张放东西的小榻上一放,捧住他的头就又亲了下来,季衡慌乱地要推拒他,但是根本推不开,慢慢地,被他亲得身体骨头都酥了,也没了力气推拒,一番犹豫,手便抬起来搭上了他的肩膀。 皇帝将他半压在榻上,身体里的热流左冲右突,让他无法控制,他从季衡的唇上亲到颈子上,又剥开了一些他的衣领,在他的锁骨上又舔又啃,季衡喘着气,从鼻子里微微哼出了声,还是想要将皇帝推开,又没能动手。 皇帝伸手将季衡的腰带拉开了,手就摸进他的中衣里,又揉摸着他的腰臀,季衡的衣裳被他拉扯得一团乱,想要从榻上爬起来,刚起身一点,又被皇帝压了下去。 季衡嗯嗯哼哼地要避开他,皇帝突然隔着那两层里衣中衣揉上了他的胸口,即使生了孩子,他的胸部也几乎完全没有发育,许氏还曾经担心他会涨/奶,又觉得季衡会很窘迫,遇到问题了肯定不会问她,故而还多方旁敲侧击地询问此事,不过季衡不仅是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而且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但是皇帝此时这么又揉又按的,季衡才发现了身体不同一般地敏感,受不住地惊呼了两声,皇帝因他这声音动作都顿了一下,季衡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出丑,瞬间满脸通红,要翻身避开皇帝。 皇帝却马上就是一个饿狼扑食,将他在身下压得更紧,甚至要将他的衣裳剥下来,季衡这下是真不乐意了,用力反抗起来,皇帝只好停下了动作,眼睛泛红地盯着他。 季衡发现皇帝□死死杵着自己,简直是让他觉得比被他剥了衣裳还窘迫,只好低声道,“你先起来。” 皇帝哑着声音道,“君卿……” 声音里甚至有些可怜的意味在,季衡将他推了起来,在皇帝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将皇帝推得一下子倒在了榻上。 皇帝正觉惊讶,季衡居然伸手隔着衣裳下摆和裤子摸上了他的龙/根。 皇帝眼睛一瞬间就睁大了,季衡却没看他的脸,只是红着脸用手从下至上地动作,皇帝得寸进尺,低声道,“君卿,你把手伸进去。” 季衡抬头瞪了他一眼,然后才为他解裤带…… 两人在净房里闹了有近两刻钟,而且皇帝还把季衡的衣裳弄脏了,之后只好从净房里出来给季衡找衣裳换。 等两人闹完,季衡穿戴齐整回到卧室里,许氏正好在外面问,“皇上要留膳吗。” 季衡瞥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皇帝,皇帝虽然依然是欲求不满,不过还是比最初好些,此时正面带笑意地看着季衡,回了在门口问话的许氏,“朕要留下来。” 许氏便应了,去吩咐晚膳事宜。 皇帝没想到季衡的手那般灵活,所以等之后和季衡相对而坐了,季衡又拿起书来看,他还在盯着季衡的手看。 盯了好一会儿,才说,“君卿,你在看什么书?” 季衡将书递到他手里去,皇帝接到手里看了,发现是一本讲东南临海的地理气候,风土人情,海上风向,行船注意,船只构造等等的书,讲得杂驳,并没有精研,像是读书笔记,。 翻了最前面,发现是季衡自己写的。 皇帝很奇怪,道,“你又没有去过东南沿海,怎么会知道这些。” 季衡声音十分平淡,理所当然地道,“这是前两年写的,不过是总结了东南沿海几省官员上报的地理志,还有博物志,以及沿海海防图,让大舅帮找的造船图等等,总结出来的而已。不过也不全正确,到时候等我到了南方,再根据实地考察写一份,再呈给皇上您,这个就算了,只是一份草稿罢了。” 皇帝还是十分感慨,十分佩服季衡的务实和勤奋,又说,“朕之前进来见你在发呆,你在想什么。” 季衡道,“在想去南方的问题。” 皇帝这下是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好再问下去了,他知道只要一问下去,季衡就是要说他要去南方了。 但即使皇帝沉默不说,季衡也会说,道,“皇上,微臣一直在这里住着也不是个事,所以过几日,我就要回季府去了。也会去销假回衙署里做事。微臣知道最近海患之事越发严重,从三月开始,天气回暖,风向变化,海寇要是作乱,定然更加严重。既然微臣向您提出要开埠,自然不会在京中坐着,我想四月去闽浙,实地考察一番,您看呢。” 皇帝虽然是已经接受了季衡要走的事实,但是心底依然不舍。 但是作为帝王,他好在是即使不舍,也能压制住,于是对季衡一笑,道,“朕允了。朕已经想好了,你想去南方看海患和开埠之事,所以朕就让你去巡抚闽浙好了,做汪秉直的副手。汪秉直是福建人,从海边出来,虽然是文科进士出身,但是也是武功不凡,你去跟着他,朕相信他能保你平安。” 季衡道,“汪大人曾多次立战功,为人忠厚直爽,却又果敢刚强,用兵又很有一套,为人并不迂腐,皇上用他,是大善之事。” 皇帝其实是早有打算,汪秉直虽然是以战功被派往东南,更多还是这个人并不迂腐,而且知道变通,皇帝让他给季衡开开后门,好好照顾季衡,他不会像有些迂腐的刚直之臣一样视此不见。 季衡当晚就和许氏说了自己要搬回季府去住的事情,许氏些微诧异,但看季衡能够老老实实地在屋子里坐月子待了一月没出门,已经算是不错了,所以也不阻止季衡回季府甚至要回朝中做事的事。 收拾回家的东西都好说,最重要的问题是皇子要怎么办。 许氏看向皇帝,皇帝也知道许氏的意思,就说,“朕就将麒儿抱回宫去,夫人若是想他了,尽可入宫来探望。” 麒儿是皇帝为小皇子取的小名,但其实除了他,无人用这个名儿,许氏叫小皇子心肝儿,季衡叫小皇子“他”,奶娘侍女们叫小皇子小殿下,故而只有皇帝唤他麒儿。 而对麒儿这个称呼,才一个月的小殿下也是没有什么反应的,还不若对许氏那甜腻腻的心肝儿来得讨他欢心。 许氏恋恋不舍,但是知道又不可能将这个孩子留下来。 所以她又看向季衡,很想季衡赶紧娶妻,又生两个孩子给她就好了。 当晚皇帝在季衡的别院里留宿,皇帝没有留宿几次,他因不去住客房,所以每次都是睡在榻上,但许氏还是旁敲侧击多次,要季衡注意不要和皇帝有床笫之亲。 季衡每次都很窘迫,只好赶紧答应,以免许氏不断重复。 这一次侍女也为皇帝在榻上铺好了褥子被子,皇帝洗漱换寝衣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却并不去榻上,趁着要和季衡说话的时机,就上了季衡的床。 199、第六十八章 二月底,天气已经暖起来了,外面早就是冰雪消融,绿柳如烟,春草春花繁茂,只有季衡还关在屋里不被许氏允许出门而已。 虽然白天有太阳的时候已经很暖和,到底还有春寒料峭这个词,故而到晚上还是有些冷。 季衡本披着衣裳靠在床头和皇帝说话,当皇帝坐在床边和他交谈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发现皇帝的意图,等皇帝坐上床来了,甚至整个人进了他的被窝,他才反应过来,看向皇帝道,“还是早点睡吧,你明早还要早些回宫呢。” 他这是婉言赶皇帝回榻上去的意思了,但皇帝却故作不知,还整了整被子,说,“的确是不早了,那咱们睡吧。” 季衡瞪大眼睛看向他,对皇帝的这种无赖行为进行谴责,皇帝却无赖到底了,唤了一声在外面伺候的侍女进来放床帐和灭灯。 侍女在,季衡自然不会在外人面前对皇帝不敬,于是就憋着气又瞪了皇帝一眼,皇帝面色肃然地对季衡道,“君卿,睡吧。” 侍女敛着眼神,恭恭敬敬地来将床帐放了下来,季衡于是翻身就躺下去朝里面睡了。 皇帝得逞,欢欢喜喜地也躺下去,伸手去勾季衡的手指。 侍女灭了房里的灯,只留了靠近窗边的一盏,房里的光线昏暗下去,她默默地退了出去,又将隔扇门拉了过去。 许氏是强硬地要求季衡不允许和皇帝同床的,但是侍女们自然都是听命于皇帝,看到皇帝上了季衡的床,自然就将这事埋在心里,不会对许氏说的。 房里光线昏暗了,床上被帐子笼罩着光线自然更加昏暗,皇帝伸手总算是摸索着将季衡的手抓住了,季衡要将手收回去,皇帝却不放,人更是凑了上去,将季衡从身后抱住了。 季衡只好回头过来说道,“别闹来闹去,睡吧。” 皇帝知道季衡一向是走和缓圆融之道,他这样子上了床,季衡也不会强硬地将他赶走的。 皇帝握着季衡的手轻轻摩挲,又在他的耳朵上亲了两下,低低说道,“君卿,朕一直爱慕于你,你还没对朕说,你是什么意思。” 他刚说完,就感觉到在他怀里的季衡明显僵了一下,皇帝又在他的颈子上亲了两下,热热的呼吸呼在他的耳畔颈子上,让季衡全身发痒,十分不自在。 皇帝抓着他的手指头,轻轻摸着,逼着他问,“朕这次没有阻拦你,还好好安排你下东南去。心慕君兮君已知,那你对朕,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季衡心里乱乱的,爱慕是个什么感觉,他至今还是有些糊涂,不知对皇帝到底是个什么心意。 要说在以前,皇帝在他的心里就是个稳重老成的孩子,随着皇帝长大,这种感觉自然就淡了很多,特别是皇帝那么设计强占了他的身体,那时候皇帝在他的心里感觉就很是狼藉了,成了一个不择手段的强盗,毫无君子之风,季衡要说因此对他有恨也并不是的,只是憋屈,恼怒,郁闷,之后发现竟然有了孩子,季衡开始完全是不可置信,然后明白皇帝是早知这件事,那就更是气愤上了,但是之后冷静下来,到孩子出生,这些日子,不知是不是怀着孩子人就有些不同寻常的原因在,季衡倒是心平气和了很多,也从不同的角度重新审视了皇帝,总之,他还是不明白爱慕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皇帝接近他,和他之间的亲密,他并不排斥,只是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又心智足够健全,和皇帝这么个大男人相爱,总归有些别扭。 但是皇帝真这么接近他,甚至他帮他手/淫,季衡都并不觉得为难。 总之,任何事情都能以理智去思考,唯有爱情不能。 季衡明白这个道理,道理是明白了,却无法分析思考。 皇帝看季衡不答,就有点着急,又问了一遍,“君卿,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季衡只好翻过身来,和皇帝面对着面,虽然床够大,但两人枕着一只长枕,盖着一床大被子,所以只能是挤在一起的,季衡这么一翻身过来,几乎是鼻子要和皇帝的鼻子杵到一起了,于是赶紧往后移一移,但皇帝却搂住了他的背不要他避开,幽黑的眼睛直盯到季衡的眼底去。 明明床帐里光线十分昏暗,但季衡总觉得皇帝的眼睛十分明亮,似乎在发光。 季衡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说道,“皇上……” 皇帝却低声说,“你叫朕的名或者字都可。叫皇上,未免太生分了。” 季衡眼睛眨了一下,生来有情的桃花眼因为季衡一向神色平淡肃然而减少了很多风情,但即便如此,依然足以倾倒众生,更何况此时这般长睫轻颤,更是撩动人心。 他低声说道,“钦显……” 季衡这一声唤得很是平常,但是听到皇帝的耳朵里,却像是有一只柔荑,在他的心尖上那么挠动了一下,让他瞬间全身一颤,然后就激动得不知所措,将季衡紧紧抱住了,嘴唇贴上了季衡的嘴唇,低声道,“君卿,你再唤一遍。” 季衡是能够清清楚楚感受到皇帝对他的爱的,因为皇帝的爱是这般的热情,清楚,带着孩子般的赤诚炙热和单纯。 他知道在自己的事情上,皇帝的快乐来得简单,伤怀来得简单,烦恼来得简单,气愤来得简单,感动也来得简单…… 其原因不过是他爱自己,所以,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触及到他,就是直达他的心里,没有别的弯弯绕绕。 季衡无需怀疑皇帝对他的爱,只是,他却没有皇帝这样的赤诚炙热单纯热情的爱情,所以,甚至怀疑自己对皇帝的感情。 季衡只好又叫了一遍他的名,“钦显。” 皇帝低低地“唉”了一声,季衡听他这一声答得似乎感概万千,不由有点好笑,又唤了一声,“杨钦显?” 皇帝这次却是呵呵笑了起来,像个傻小子一般,哪里有他的皇帝的威严。 季衡想像唐太宗李世民那般英明神武的帝王都能够因为怕魏征而将爱鸟藏在怀中闷死,杨钦显这个傻小子这般不庄重也不应责怪。 季衡又说,“你问我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自己也不大清楚。” 皇帝刚才还在傻笑,此时则是愣了一下,有点发闷地看着季衡,季衡笑了一下,道,“反正,也不讨厌就是了。” 皇帝睁大了眼,明白了季衡的意思,季衡是说不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情是什么,但是也并不讨厌和他这样亲热。 在皇帝的心里,那还有什么想的,季衡虽然没有明明确确地表示,但是以季衡那过于严整的性子,这大约已经算是表示也对他有情了吧。 皇帝感觉眼睛有点发热,将额头和季衡的相抵,轻轻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你要是走了,定要记得我一直在等你。” 皇帝的声音低而悠然,含着深情厚意,像是在低声唱着一首悠远的曲子,季衡听得心旌动摇,抬手摸上了他的面颊,慢慢凑上去在他的唇上试探着亲了一下,“嗯。好。” 以季衡的矜持沉着,要他主动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下他这么主动亲了皇帝这下,几乎要皇帝欢喜得嘴都笑咧开,他在季衡要退开前就直追而上,含上他的唇狠狠亲上了。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居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又有两声惊雷声远远传来,皇帝和季衡睡在一个被窝里只觉得全身燥热,他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却一直要过清心寡欲看的着吃不着的生活,这个时候和心爱的人拥抱在一起,怎么会没有别的遐思。 季衡发现了皇帝的意图,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来了这两声惊雷,他就赶紧将皇帝抵得离开一些,说道,“打雷了。”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床帐外,只见一道闪电在窗户外面一闪而过,然后又是轰隆隆的雷声,皇帝道,“已经是春分过了。” 季衡“嗯”了一声,要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下去,皇帝却抓住了他的手,唇从他的面颊亲到他的耳朵上,低声说道,“君卿,春宵苦短,咱们……” 季衡马上拒绝道,“不行。” 皇帝可怜地道,“为何。” 季衡蹙眉说道,“我会被母亲唠叨死。” 皇帝笑了一声,说,“那你自己的心意呢。” 季衡哼了一声,说,“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既然我都抬出了母亲了,你还要为难我。” 皇帝苦了脸,说,“咱们这是少年夫妻,却要隐忍欲望,实在是不顾天地大道,天地之道,乃是要阴阳调和,顺应自然,再说,现在正值春季,乃是万物生发的时节……” 季衡笑了一声,把他推得躺在了床上,自己翻身压到了他的身上去,“这种事也有这么多道理。” 皇帝顺手将季衡抱住,季衡一头乌发从背上滑下来,拂在皇帝的耳畔,季衡面带绯色,眸子又黑又亮,乌发披散,正是风情万种,皇帝笑了笑,季衡已经一眨眼睛,在淋漓的春雨洒遍大地的时候,低头吻住了皇帝的嘴唇。 皇帝万万没想到季衡对这情/欲一事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矜持,季衡那修长的手指摸索着挑开了他身上的衣带,然后沿着他的胸膛一直往下吻去,皇帝很想起来占回主动,季衡却总能抬起头来瞪他一眼把他瞪下去,于是当季衡那张一向高洁清华的脸埋在他的双腿之间之时,皇帝惊得有些不知所措,而季衡其实没有他想的那样对此事精通,于是他一挣,季衡的牙齿把他磕得疼得差点惊跳起来,季衡也意识到把他伤到了,于是抬起头来在昏暗的光线里有些抱歉地看向他,皇帝随即表示,“朕……没事。” 季衡有点想笑,又低下头去看皇帝那在他手里的昂扬之物,非常客观,而他自己的因为身体总归算是残缺,一直是小少年的模样,季衡对情/事一事始终没有什么心思,故而也并不在意这些。 不过摸着皇帝这玩意儿,他倒是不觉得不好,也不和皇帝说话,又埋下了头去,皇帝心里感觉十分复杂,虽然皇帝经常欲/求不满,但于此道上却没有什么经验,也无过多要求,只是宫里的珍藏春宫图他也不知道看了多少,还是知道季衡这是在做什么的。 他虽然享受,也奇怪季衡怎么知道可以这么办,只是,他总归觉得这是折辱了季衡,所以一会儿就将季衡拉了起来,他的力气之大,季衡无法对抗,就那么被皇帝压在了身上,皇帝动作飞快地拉下了季衡的裤子,季衡宁肯用嘴,就是不想被皇帝碰下面,怕又怀上了孩子,他对怀孩子现在有了一种莫名惊恐和警惕,于是就赶紧并紧了腿,惊道,“不。” 皇帝吻住他的唇,季衡一边躲避一边道,“不行。” 皇帝只好停了下来,季衡这才抬眼看他,“不行。” 皇帝渴慕地看着他,季衡说,“我,用手吧。” 皇帝目光闪了闪,道,“为何。” 季衡道,“母亲说这对身体损耗太大,也容易生病。” 他用了皇帝最能接受的理由,皇帝果真愣了一愣,不再强求。 皇帝搂着季衡,看他一脸粉红地用手为自己纾/解欲望,其实别有一番滋味,等皇帝总算是泄出来,这次季衡有了经验,拿了巾帕给掩住,没有再把衣裳弄脏,皇帝搂着季衡亲着他的颈子喘息,然后低声问季衡,“你怎么会这诸多手段。” 季衡将那沾染了污物的巾帕扔到了床外去,又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镇定地说道,“有言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自然,书中自然也有……嗯……这个。” 皇帝紧紧抱着他,亲他的面颊,说,“朕以前可不会想你会看这些书。” 说着,又想到什么问题,手摸到了季衡的胸口上去,低声道,“你看这些书时,想到的是谁。” 季衡不喜欢被摸胸,故而赶紧扣住他的手,道,“必定要想谁才行?” 皇帝很介意季衡会不会在心里有过别人,看季衡此时要不高兴,自然就赶紧打住话头不说了。 两人在春夜的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低低地说了大半夜,直到外面敲了三更的梆子声,两人才睡下了。 200、第六十九章 皇帝专门来接小殿下进宫时,季衡也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季府了。 小殿下已经满月,满月那天只是简简单单办了个宴会以作庆贺,皇帝当时抱着他,心里想的是等周岁时,一定为他大办。 季衡一向是十分理智的,对小殿下也的确有不舍,但都被压制住了,只是抱着他哄了哄,许氏对季衡待小殿下的冷淡时常诸多不满,但是又不好多说。 此时许氏抱着小殿下几乎要哭出来,小殿下却是一点也不知道要离开了,只是对着许氏笑。 一个多月的孩子,已经显出了他的机灵和灵性来,完全可以辩人了。 例如季衡要是去摇床边看了看他,他手舞足蹈地笑,要是季衡转身走了,奶娘又凑上前去抱他,他就转着眼睛四处看,似乎是在找人。 许氏对小殿下唠唠叨叨地道,“小心肝儿,你就要回宫去了,以后奶奶不能在你身边了,你可要好好的。” 季衡站在一边,目光温润,将许氏和儿子看着,皇帝伸手拉了拉季衡的手,对他道,“那朕带麒儿回宫了。” 皇帝没有什么不舍,因为即使他抱着儿子回宫了,也可以随时召季衡入宫去,只要季衡还没有下东南。 季衡点点头,许氏转过身来,将孙子往季衡的怀里递,说,“你赶紧抱抱他。” 季衡于是顺从地将儿子抱到怀里,季衡对于孩子是很喜欢的,小殿下在刚出生时长得像季衡,又长了这么些天,居然眉目渐渐有点长开,反而像起皇帝来了。 季衡盯着他,并不说话,但是眼神十分温柔,正是无声胜有声。 而血脉之间的联系的确十分玄妙,季衡并不怎么抱儿子,也很少哄他,但他似乎是知道季衡是他的母亲一般,对他有天生的依恋,故而一到季衡的怀里,他就睁大眼睛,笑得欢快。 季衡满心柔软,生怕再抱下去,会舍不得离开他,只好赶紧将孩子递还给奶娘了。 许氏看着奶娘怀里的孩子,开始抹眼泪,皇帝只好劝道,“夫人,你想孩子时,尽可以直接入宫来。” 许氏哽咽道,“只求皇上好好待他,让他健康长大。” 皇帝信誓旦旦保证道,“会的。” 皇帝又和季衡说了两句告别的话,就要走了,许氏这时候又去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要带进宫给小殿下用的东西,然后又交代了一遍要照顾小殿下的奶娘侍女们各种注意事项,这才和季衡一起送了皇帝一行出了院子。 因为孩子总有哭泣的时候,其实这个内院外面的侍卫们都知道了这个院子里养了一个孩子的事,而且也意识到这个孩子该是皇帝的孩子,大家好奇的是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要猜测到是季衡生了孩子,还是有些难度。 此时奶娘抱着孩子跟在皇帝身后离开,孩子开始好好的,走出院子时,也许是有了某种感觉,故而开始哭起来。 许氏的心瞬间就揪了起来,冲过去要哄孩子,奶娘只好又把孩子给了许氏,许氏搂到怀里来哄了一阵,他才不哭了。 但是一交给奶娘,孩子便又哭了起来。 最后无法,季衡只好建议道,“母亲,你把他送进宫了再回来如何。” 许氏其实意思是要季衡一起送,但是看季衡那孑然独立的清冷样子,显然是不大现实。 季衡这话中了许氏下怀,她想去看宫里给小殿下安排的住处是什么样子的,既然季衡这么说,皇帝便道,“夫人送麒儿入宫吧。” 许氏便对皇帝谢了恩,抱着小殿下不再给奶娘。 跟上皇帝的侍卫们这下都证实了内院里果真养着一个婴儿,而且有大胆的多看了一眼许氏怀里的孩子的,也从孩子的长相确认了孩子果真是皇帝的,不免就少不了各种后续想法:孩子的母亲是谁,是男孩儿是女孩儿,抱回宫了要怎么办等等。 大家各有想法,不过都是面沉如水,并不敢表现出来。 季衡只送到了仪门口,皇帝上马车前又回头看了季衡一眼,季衡对他微微点了个头,并无过多表示。 许氏则上了另一辆马车,奶娘继而将孩子递给先上马车的她,然后也上去了。 马车启程时,前后皆是便衣的侍卫护卫,孩子在马车里突然又哭了起来,而且声音很大,不是平常的小声哭,许氏赶紧哄,却如论如何哄不住,季衡将这哭声听在耳里,突然心痛难忍,许氏也让停车,从车窗处唤季衡,“衡儿。” 季衡皱眉看了她一眼,突然就转身走了,许氏又焦急地大声唤了他一声,“衡儿。” 季衡紧紧咬着牙,只觉得这春阳也如此耀眼,几乎要刺激得他落泪,不得不加快步伐飞快地往内院走去。 许氏在车窗处看着季衡的身影消失,而孩子还在哇哇大哭,她心疼孩子,也跟着落了泪,只好又不断柔声哄着,“乖乖,不哭,不哭,你进宫了,你母亲还会来看你的。” 皇帝的马车在前面一辆,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和许氏叫季衡的声音,从车窗帘子处回头去看,只看到季衡转身飞快离开的身影,他心里同样不好受,但是季衡的倔强,却是完全不愿意成全这番母子之情的,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同样硬下心肠来。 季衡回到内院房间里,便坐在内室榻上发呆,杜若姑姑没有跟着回宫去,依然留下来要照顾季衡,看到马车出了院子,她也就回来了,专门端了热茶进来给季衡,便看到季衡怔怔坐在那里,眼眶些微泛红。 杜若姑姑便将茶送过去,说道,“季大人,用茶吧。” 茶是红枣茶,正是用于补血的,季衡接过茶愣愣地喝了一口,又把茶放下了,杜若姑姑知道季衡是在难受,但是他一向性格内敛,为人冷清,性情又很好强,故而即使难受不舍也不愿意表露出来,其实这样最是伤身。 杜若想了想便道,“母子之情,血脉相连,乃是人间至情,无需多言,无需雕饰,便能明白,有所感应。殿下虽然很小,但定然是有所感应,所以才啼哭不止。方才大人前去哄两句也无不可的。” 季衡抬头看她,又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只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杜若听季衡这个意思,似乎不仅是让皇帝将皇子抱回去的意思,甚至是以后不承认这个孩子是他的的意思了。 杜若有些吃惊,但是也没有再多说。 季衡本该当日下午就回季府,但是许氏入了宫一直不出来,季衡坐在房里,又去皇子殿下的育婴房里徘徊探看,竟然忧思起来,并没有心思这天就回季府了。 许氏跟着皇帝将皇子殿下抱回了宫,皇帝早几日就吩咐过柳升,让将麒麟殿西阁给设置成婴儿房,柳升得到这个吩咐时很是吃惊,因为这些日子皇帝出宫都没有带过他,故而他还不如侍卫清楚皇帝在季衡那别院里养着一个婴孩儿。 柳升满心疑虑,不过也没有多问,就去设置了这个婴儿房。 其实这不难,因大皇子之前就被养在这麒麟殿里过,即使大皇子的东西全都被烧掉了,但按照当初的设置再细加置备就行,倒不需要耗费柳升太多心力。 这天要近午时,皇帝的銮驾回了麒麟殿,除了皇帝的銮驾,后面还跟着一顶四人抬宫轿,皇帝下了銮驾,在内侍们的行礼声里,他转身接了抱着孩子的许氏下了轿子,皇子殿下在路上哭累了,又在马车里撒了一泡尿,就睡着了,不过即使睡着了,也蹙着那淡得要看不出来的眉毛,正是一脸委屈相。 皇帝从许氏的手里接过了儿子,经过这一个月的训练,他已经从最初抱孩子害怕惹了他哭的胆战心惊到现在的熟能生巧了。 他搂在怀里,孩子还是睡,只是微微撅了一下小嘴巴,并没有哭闹起来。 皇帝让内侍们平了身,柳升起来后看到皇帝怀里的孩子,便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又看了许氏一眼,还看到了许氏身后跟着的奶娘以及一直伺候小殿下的四个侍女。 皇帝虽然处置了当初接生的接生婆,也因皇子出生,上天有好生之德,且也不能让他出生就染上杀孽,故而并没有赐死接生婆,只是赐了一副哑药罢了,那接生婆不会识字,又得了钱,受了威胁,便也不会泄露出季衡之事。 但这些伺候过季衡,且养过皇子殿下的侍女们也没有处置,自然也有为皇子殿下积德的意思在,更多大约也是皇帝并不觉得季衡那个样子是不能见人之故,心里应该还是想着季衡有朝一日,能以太子母亲的身份入宫。 皇帝见柳升惊疑不定,就轻斥了他一句,“乱看什么,将夫人带进宫来的皇子要用之物安排进给皇儿的屋子。” 柳升赶紧请罪,然后领着许氏往麒麟殿里去。 跟在许氏后面的,便是专门抬着的小殿下的东西,不仅是衣物用品玩具金银玉器饰品这些,连小殿下睡惯的摇床都给带进宫来了。 许氏吩咐宫人将带进来的东西全部在为小殿下准备的西阁里放好,里面空间阔大,有卧房,还有专门的玩耍间,自然是设置得十分完备。 但许氏还是仔细做了检查,皇帝也让宣了已经回太医院销假复职的翁太医,以及专事儿科的几位太医前来这西阁里检查,怕有对孩子不利之物。 等孩子彻底安顿下了,皇帝才有心思用午膳,而且让传礼部尚书和宗人府宗人令入宫。 201、第七十章 皇帝突然从宫外抱了个满月的婴孩儿回宫,是近午时带回去的,当时迎接皇帝的宫侍们都震惊了,不过这些既是在麒麟殿当差的,没有谁是蠢人,故而都不会乱说,但是这个消息还是通过隐秘的方法在当天就传得整个后宫都知道了。 皇帝抱了婴孩儿回麒麟殿,且是个男孩儿,还和皇帝长得十分相像,这说明什么,不言而喻。 这个孩子是皇子,在大皇子夭折且没有上玉蝶的情况下,现在这位就是大皇子了。 要说东南沿海的海患,那是震惊朝野的大事,但是那毕竟距离京师太远了,在宫里的这些娘娘们和宫人们的心里,海寇只是一般贼寇,又不可能打到皇宫来,故而不是关注家族利益的后宫上层人物,这些后宫之人根本就不关心那海患之事,但是这被抱入宫的孩子,却是近在咫尺的,与大家的切身利益相关,故而谁都会关心这个,这事才传得那么快,其引起的反应恐怕比福州一案在朝堂上引起的还要大。 皇帝午时抱了孩子回宫,吃午饭时就急急忙忙地让传礼部尚书和宗人进宫,只要是有脑子的人就知道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下午,皇帝在勤政殿里召见了礼部尚书欧阳大人,以及宗人杨钦桉。 因宗人府已经下属礼部,故而宗人的手里几乎没有职权,但是因杨钦桉受皇帝的看重,又是齐王的第二子,便让宗人的地位比之前要高了不少。 虽然宫中已经在传皇帝抱回孩子之事了,但礼部尚书欧阳大人和宗人杨钦桉都还不知道此事。 不过既然两人同时被召,在勤政殿外两人遇到并且等候被皇帝召见之时,通过互相打招呼,已经有所猜测。 不过欧阳大人还以为又是说给慈圣皇太后迁墓之事,故而胸有成竹,同杨钦桉打招呼时十分和蔼,气度俨然。 杨钦桉才二十多岁,被皇帝任命了宗人府宗人的位置,虽然宗人府现在整个受礼部管束,他身上并无太大职权,但他也可算得上是身份清贵年轻有为了。而且以他所见,皇帝是有将宗人府从礼部剥出来的意思的,故而才这般提拔他。 内侍宣了两人之后,两人又整了整官袍和头上帽子,抻了抻袖子,杨钦桉做了个请的姿势,让欧阳大人先行,两人这才进了勤政殿皇上书房。 皇帝坐在御案之后,看样子精神不错,见到两人还喜笑颜开,在两人行礼后,就温和地道,“两位爱卿平身,坐吧。” 皇帝既然赐坐,那就可能是要长谈,两人谢恩之后,欧阳大人去坐了右边第一个位置,杨钦桉坐了他下手的位置。 皇帝也不客气,开始和颜悦色相待了,此时就直接抛出了一记强力炸弹。 “朕在宫外遇上了一个人,心生爱慕,但对方不愿意入宫,朕不好强求,只得作罢。”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带着些无奈和慨然,但是却听得这两位一老一少一头雾水,心想皇上您对着我们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再说,您不是一直宠季状元宠得很么,怎么又看上了别人了。不过只要对方不是有夫之妇,且怀着别人的孩子,两人就觉得还好。 虽然心中有所疑虑,两人也没有打岔,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 皇帝继续道,“他为朕生了一子,既是朕的儿子,皇室血脉,当断无流落民间之理,故而朕将他抱回了宫。朕叫你们来,第一是为他定名之事,第二是上玉牒之事。” 前面那一句是句美好的引子,就像是春花秋月,后面这话就像是突然有人跳出来大喝一声,“留下命来!”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 欧阳大人和杨钦桉都震惊地抬起头来看向皇帝,脸露错愕,显然似乎是没有听懂皇帝的话的样子。 皇帝也由着他们花费时间反应,所以就坐在那里一脸深沉地看着两人。 还是欧阳大人作为老臣,遇到的大风大浪不少,先反应过来,愣愣道,“皇子殿下,已经接进宫了?” 皇帝坦然地道,“正是。朕已经为他定好了名,不过既然请了欧阳大人你来,便是希望礼部可以写个请名的折子上来,宗人府那边,也今年修玉牒吧,就将他上了玉牒。” 欧阳大人怔怔不知如何言说,而杨钦桉一向是唯皇帝之命是从,已经起身行礼恭贺皇帝了,道,“微臣恭贺皇上喜得皇子。后宫多年无所出,大皇子又夭折了,皇上正是悲伤之时,能又得皇子,慰藉皇上,实乃大雍,臣民之福。” 皇帝非常高兴杨钦桉的善解人意,而欧阳大人却没有那么识时务,故而起身说道,“皇子殿下既然是在宫外出生,朝中大臣们恐怕不易接纳。” 皇帝之前还开开心心,欧阳大人这一句话就捅了马蜂窝,他一声冷哼,“那是朕的儿子,还要大臣们接纳么。再说,朕的儿子,难道朕不知道那是朕的,还需要每个大臣来看一眼承认吗。真是笑话!” 欧阳大人一想也是,既然皇帝都抱了孩子回宫了,皇帝能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吗,皇帝可不会拿皇室血脉和皇位传承开玩笑。 只是,这事可没有先例,要怎么办,要大臣们都接受,欧阳大人却是觉得为难的,于是就说道,“微臣恭贺皇上喜得皇子,只是,此事要如何昭告天下,还请皇上定夺。” 皇帝看欧阳大人也想通了,便比较高兴,说道,“朕喜得皇子,自然当昭告天下臣民,大赦天下。等明年他周岁,便册封太子。” 欧阳大人和杨钦桉又被这个重磅炸弹炸了一下,欧阳大人战战兢兢地说,“册封太子?” 皇帝道,“他是朕的皇长子,又是唯一的儿子,难道不能册封太子?” 欧阳大人道,“但其生母……” 他还没说完,皇帝已经大怒,“欧阳大人此意,是认为他生母身份不明,不足以册封太子吗!” 欧阳大人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虽然恭敬,但是就是这个意思。 皇帝又道,“你们先下去吧。既然朕已经对你们说了此事,欧阳大人还请回礼部好好做你的分内之事,请名之事,本该周岁时才请,但他既是朕的长子,又是现在唯一的孩子,现在请名也无不可。宗人府重修玉牒之事,也最近就办。” 欧阳大人还想再说什么,但皇帝却道,“好了,就如此罢。” 欧阳大人长叹一声,又看了杨钦桉一眼,杨钦桉倒是神色镇定如常的,两人对皇帝行了告退礼就出来了,从勤政殿往礼部衙署走的时候,路上又遇到几个或是求见皇帝或是被皇帝特别召见的大臣,欧阳大人也不是个迂腐的人,既然皇帝将他和杨钦桉是第一批召见说皇子之事的人,他们自然要担负传播消息的职责,在遇到季阁老,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侍郎相携去勤政殿的时候,工部侍郎秦简安看欧阳大人一脸深沉,就问道,“皇上又是召大人去谈为慈圣皇太后迁墓之事么,大人怎么一副愁相。” 欧阳大人便道,“不敢。老夫这哪里是愁相,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还对着皇帝所在勤政殿方向行了个礼,又说,“皇上喜得皇子,要臣给请名,昭告天下,要大赦。这全是好事呀。” 这几个位高权重,皆为皇帝肱骨的大臣都吃惊了,兵部尚书刘尚则老大人马上道,“皇上喜得皇子?此前并未听说宫中哪位娘娘有身孕了呀。” 只有季大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也做出很好奇的样子。 欧阳大人轻轻地唉了一声,但又知道要是这哎地一声被皇帝知道了恐怕要不妙,便又说道,“各位大人也知道,我们的陛下年轻气盛,很喜欢微服出宫,这个皇子,是和一位宫外女子所生,皇上就将孩子抱回来了。” “啊?”几位大人都是一脸惊诧,且比此前更甚,户部尚书是皇帝新提拔上来的,正直盛年,四十来岁,最沉不住气,便道,“那皇子殿下的母亲呢。” 欧阳大人道,“这个,老夫便没问了。” 几位大人都是面面相觑,最后是季大人道,“皇上痛失大皇子,且后宫多年无所出,现在皇上抱了一位皇子回宫,虽然不是后宫娘娘所出,到底是皇家血脉,我等臣子,恭贺皇上,便对了。” 虽然季大人这么说,但是几位大人心里还是莫名震惊,就这么从宫外抱了个孩子进宫,说是皇子,那要如何让天下臣民信服。 不过皇帝年岁尚轻已经雄才大略,手段有很果决,大臣们就此事虽然心中震惊,但是也没有发表过多言论。 几位大人又和欧阳大人,杨钦桉拱手行礼告了别,两边便分道而行,欧阳大人和杨钦桉去礼部,另外几位大人则去勤政殿。 几位是又去和皇上商讨东南沿海的对抗倭寇之事的,因闽浙总督汪大人已经到了福建,没几天就给皇帝写了折子上来,说了调查到的福州一案的具体情况,和福建海防现今的规模。 皇帝看了这个折子,又让抄了几份送到了内阁,让大臣们看,现在是召这几位大臣前去商量了。 这几位大臣都是偏向边开商埠边打击海寇的大臣,皇帝只宣他们前去,可以看出,皇帝的确是十分坚决地认定了这个政策,非这么执行不可。 即使禁海派的言论更占上风,但是也无法动摇皇帝的决定。 这几位本是去商讨海防之事的大臣,此时也舍了海防之事,关注起皇帝抱回皇子之事了。 兵部尚书刘大人小声道,“以皇上的性子,这个皇子,朝中是不承认也得承认的。只是现在这个皇子是宫中唯一的皇子,不知皇上要将他放在哪位娘娘宫中教养。” 几位大人都是知道皇帝的性子的,既然他抱了孩子回宫了,那么,此事就该是定下来了,大臣们闹也是没有用的,再说,本来就是皇帝的血脉,也没有让他流落民间的道理,只能是抱回宫了。 所以现在问题是,这个皇子要怎么定位。 因欧阳大人没说皇帝已经定下了要定这个皇子为太子之事,故而这几位大臣还在讨论因这个孩子是自民间抱回的,到时候后宫皇妃又生了皇子,在皇帝不立皇后的情况下,自然是要立长不立幼,那这个皇子是不是就要被立为太子呢。 这些后续问题,这几位人精的大臣自然都知道,刘大人这么说了,却也没有人回答,最后还是季阁老说,“一切看皇上如何定夺。” 既然礼部就在准备给皇子请名了,宗人府又要重修玉牒,还要昭告天下,因皇帝喜得皇子而大赦,故而,这件事自然是在第二天就在朝臣里传遍了。 这件事比皇帝得大皇子时候掀起的浪还要大,因为这个孩子是从宫外抱回的,还有就是皇帝对这个孩子的重视,抱回宫就让请名,且要上玉牒,还因为要庆贺而大赦天下。 许氏在宫中住了几天陪皇子后才出宫。 也许是换了新环境,皇子殿下杨麒儿当晚就不适应了,哭闹了大半晚,皇帝和许氏几乎都没有休息,同时没有休息的还有太医院的翁太医,吕太医,还有几位儿科的太医,皇子殿下这样哭,太医们也没检查出是什么毛病,只是开了安神的药,但因几个太医在开药上意见不合,最后皇帝大发雷霆,也没有用这个药。最后太医们也没有办法,便是许氏一直抱着孩子,几乎抱了一整晚。 许氏觉得是宫中阴气太重,孩子太小,故而受不住,所以才哭。 虽如此,她也并没有说出口,之后皇帝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就将杨麒儿抱到了怀里,从西阁抱到了自己住的东屋里去。 而且一直抱着,觉得自己身上阳气较盛,该会好些。 也不知是如此,还是皇子殿下真哭累了,便在寅时时候沉沉睡过去了。 第二天,皇帝让奶娘在东屋他的卧房里来带孩子,又让请了镇国寺高僧入宫作法,还将西阁窗户全都大开,让太阳直射,以此驱除房里阴气。 这么折腾好几天,皇子殿下再回西阁,才没有最初那么哭闹了。 许氏在宫里照顾了孙子几天,总不能一直住在宫里,故而领了皇帝给的御赐金牌出宫,以后可以凭金牌入宫,而不需事先求见,许氏对此很感念皇帝的恩德,领着金牌回去了。 在皇子入宫后几日,整个京城已经从讨论东南海患福州一案变成讨论皇帝抱皇子回宫一事了,大臣们关心的自然是皇子这么受皇帝宠爱是否会被立为太子,还有就是皇子会给哪位娘娘养的问题,但是民间的思想就要浪漫得多,再说,皇帝陛下正直青年,据说又是高大英伟,于是就诞生了很多贫家女遇皇帝,一见钟情,但是因为某种原因而没能在怀着孩子时候入宫,在生孩子时又难产而死,以至于最后只有皇子接回宫了,孩子他娘在九泉之下也瞑目的故事。 许氏几日没出宫,季衡自己就让下人们搬了家回季府,也听了些民间这些浪漫凄美的关于皇子殿下出身的故事,不过却没往心里去。 季衡回了季府,付扬受皇命,派了人专任季府护卫,自己则回宫复命,继续做禁军统领,因季衡此事他办得好,还升了一级,又得了不少赏赐,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 202、第七十一章 许氏回到季府,一度精神不好,季衡怕她累着,府里的事情便依然是让三姨娘和四姨娘暂且管理。 季衡因是以养病之由离京养病,此时回来,故而家中三姨娘四姨娘商议了,还为他办了个家宴,家里放了鞭炮,算是去除他身上的病气,以后能身体康健。 季衡便也没有拒绝。 四姨娘虽然猜测季衡是女扮男装,且知道季衡是因有孕在外面生产去了,但这几个月在家,她也是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什么也没说没问的,因为知道这件事干系甚重。 此时季衡回来,四姨娘多注意了一番季衡,因时间还是暮春,天气并不炎热,季衡多穿了一层衣裳,衣裳又很宽松,故而也看不出他身材如何,只是可以从他面上略微丰腴,精神不错,判断出该是顺利生产,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许氏精神不济地靠坐在贵妃榻上,季衡亲自端了桂圆茶来给她喝,又拉了一个凳子在贵妃榻边坐下,遣退了房里伺候的丫鬟后,他就对许氏道,“母亲,不要难过了,皇上既然赐给了你随时入宫的金牌,你想他的时候,就进宫去看就是了,又不是看不到,何必这般忧思,反而让自己病了。” 许氏看着季衡,只见季衡神色平和,因才出月子,月子里补养得好,故而比以前要胖了好些,面上也有了些肉,因此更显得面白如玉,细腻如凝脂,眼睛乌黑有神,正是体态风流,丰神朗润的样子。 孩子出生后,他便退了怀胎时候有的那一份媚气,不过许氏想,要是他穿着女装,倒也不会让任何人怀疑。 她又责怪起自己来了,要是不是把季衡生成这亦男亦女的样子,她如今也不会受这种难舍的伤痛。 要是季衡是儿子,那自然早成亲为她生了孙子,她就正是享天伦之乐的时候;要是季衡是女儿,如果是入宫了,那她也不会多想那在宫里的外孙,要是没入宫,直接嫁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她也可像三姨娘一样,时不时去看他,甚至将外孙接回家来带着。 偏偏现在是这个样子。 许氏说道,“麒儿在宫里,虽说宫里是最富贵的地方,但是,我们也知道里面杀机四伏,实在不是个让孩子好好长大的安心之地。虽皇上喜爱他,将他放在麒麟殿里养着,但是,到底皇上是帝王,日理万机,哪有多少时辰看他,他也不过是由着奶娘宫人们养着罢了,又没有母亲照看,实在可怜呀。想到他或是哭了,或是寂寞了,我却在宫墙之外,只能远远担忧,心里就痛得很。” 季衡被许氏这么一说,也难受起来,但到底是男人,也知道当断则断的道理,便道,“母亲,你怜惜他的这份心意,就足够了。他到底是皇子,总要适应宫中才好。再说皇上一心爱他,也不会让他受了委屈。” 许氏摇着头,并没有被季衡这话说动。 她又看向季衡,动了心思,道,“衡儿,我看你还是早日成婚,多生几个孩子才好。” 季衡愣了一下,对于这件事,他现在有些茫然,再说,他才十九岁,在他的观念里,即使三十多岁成婚都不算晚,而他心意不明,实在不愿意害了一个女孩子。 季衡不是含糊犹豫之人,便对许氏说道,“母亲,此事最近还是不要再说了,我要下东南去,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定了亲却不能回来成亲,让人闺秀等着,也并不好。” 许氏一听他这话就突然哭了起来,她年轻时候十分倔强,受到什么委屈都会忍着不落泪,现在年纪大些了,则是常常伤感,很容易就落泪了。 季衡看许氏哭起来,便很慌乱,一边拿手巾要给许氏拭泪,一边说道,“母亲,你哭什么呀。有话好好说,不满意我,也都直接骂我,你这样哭,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许氏边哭边哽咽着道,“看看吧,这就是我。当年是我自己作孽,现在遭报应了。” 季衡完全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只好坐到了贵妃榻上去,伸手将许氏搂到了自己怀里来,一边轻轻拍抚,一边说道,“是儿子不好,你责怪自己做什么。” 许氏便低声道,“是我的错,你当责怪我的。” 季衡完全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这时候许氏便抬起头来看他,道,“当年我嫁给你父亲,成婚了几年一直没有身孕,因上无公婆,便也并不着急,但是总归是怕人说,便将身边三个陪嫁给你父亲做了通房,其中两人就有了孕,于是我就将三人都抬做了姨娘,老三就生了大姐儿,老大生产时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你父亲一向是不狎妓的,最初我没有身孕,他也着急,但也没怪我是我的问题,现下有两个姨娘很快就有孕了,问题自然不出在他身上,他又在外面看上了老四——穆家的姑娘,就是现在四姨娘,老四家里日子差,是她父亲将她卖给你父亲的,我当时十分生气,你舅舅劝我不要气,他已经算是身正的了。老四进府后就怀了三姐儿,我就更生气了,也不服气,便让你舅舅给找了不少药吃,想着得自己生个孩子才好。吃了不少药之后,果真就有了孩子,便是你。想来你身体这幅样子,就是我当时吃了那些药的原因。我前阵子问了翁先生,翁先生说你身子如此,该是我怀胎前或怀胎时吃了不当的药的缘故。我想到这些,心里就难受不已。衡儿,是我对不住你。” 季衡看许氏哭得伤怀又自责,就更是对她万分怜惜。要说他身体这样,他是早就知道是许氏在怀他的时候吃了不当的激素的原因,不过,许氏是他的生母,这难道还要怪罪许氏,说是她的错吗,那样简直就是禽兽不如了。 季衡说道,“母亲,你何必自责。你能将我生下来,就是对我最大的恩惠了,父母生恩,与天地等。我哪里会责怪你呢。要是没有你吃药,说不得我根本就不会出生,根本就没有我。无论我之后怎么样,你能将我生下来,我就足够感激您。再说,你对我的养育,恩重如山,我常觉得辜负了你,不知如何回报才好。现在我又要下东南去,将你留在家里。父母在,不远游,我撇下你,心中已经十分愧疚,你要是反而觉得对不住我,这要让儿子有何颜面面对世人。母亲,你切莫再想那些了,别说我的身体并无什么不好,就是有些人生来聋哑,生来目盲,生来腿瘸,尚且好好活着,孝敬父母,我这样好,又有何理由不好好地活,好好地做事,好好孝顺感激你们。” 许氏还是哭,这次是想到季衡要离开了,道,“母亲能有你这样的儿子,也是死而无憾的。不过我还是想你能够娶妻,即使你为皇上诞下了麟儿,但总归那是皇子,不能算你的了。你要有自己的孩子才好呀。也许是做母亲的私心,我总归想你能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儿有女,这样,即使你外出为官,我的跟前也会孙儿绕膝,不会寂寞。虽然皇上给了金牌让我可以随时入宫,但那毕竟是皇子了,我即使日日里想念担忧他,但也只是臣妇而已。” 季衡在心里轻叹了口气,十分艰难地微微点了点头。 季衡病愈回府,又去翰林院消了病假,自然要重新去上值。 又有不少朋友和同僚都知道他病好了,看他比离开之前要稍稍胖了些,气色也不错,就道他的确是调养好了身体,就请客为他庆贺。 季衡也没有推脱,于是回家后有几天晚饭都是在外面和朋友吃的,大家一起吃饭,虽然只谈风雅,不谈政事,但是大多还是会说到朝中事情上。 这几次吃饭,几乎都是围绕着那母亲成谜的皇子殿下。 因为皇帝威严,这些做臣子的,虽然心里有不少八卦心思,但是在同僚面前,绝对不会出现话语不当让人抓住把柄的时候,即使讨论那位皇子殿下,也是说得隐晦。 “礼部已经拟了好几个字送上去,让皇上定夺作为皇子殿下的名,不过皇上都觉得不好。”这是宋伯焘大人的话。 宋大人说完,季衡本来平和的面容似乎是蹙了一下眉头。 刘平楠刘大人对季衡一向是有所巴结的,他家世一般,又其貌不扬,思想虽灵活,却一直没有什么大作为,进了翰林院,之后就一直在翰林院,要终身做清贵翰林的样子了。 很多大人倒是以此为荣的,但刘大人还是想在别的方面有些作为,季衡是棵大树,故而就想依靠一下,于是一直注意着季衡,他觉得皇帝宠爱季衡,又从宫外抱了个皇子回宫去,季衡必定会不高兴,此时看到他蹙了一下眉头,就觉得是果真如此,便接了宋大人的话说道,“皇上大约心里有了意向,只是无人猜中罢了。咱们不说这个,今日是贺君卿病愈,自然是说些轻松的。” 季衡便道,“我养病其实也不必用这么久,不过是躲懒去了罢了。不值大家专门来庆贺。” 刘大人就笑道,“那咱们这也是借君卿你聚一聚,轻松一些。” 季衡其实是满心想听大家说皇子的事情,但刘大人这么打岔,最终大家都没说了。 季衡心里还是想皇子,故而第二天一番犹豫后,就和要去皇帝跟前汇报修书进展的总编撰官司马浦大人去了勤政殿。 因皇帝这几日太忙,或者是想看季衡的主动性,皇帝并没有传季衡,季衡作为臣子,要去看他或者皇子还是很困难的,因为要找个理由。 总管太监柳升看到司马大人和季衡前来,他就笑眯眯地打了招呼,要说柳总管是皇帝非常信任的大太监,一般大人,他虽然也亲和,但哪里有这种笑容。 柳升在皇子被接回宫后,因许氏在宫里带了皇子几天,柳升便有了些猜测,虽然无论如何没有猜到是季衡生了孩子,但也觉得这个孩子应该是与季府有关的。 在别人认为季衡是要失宠的时候,他倒没有这么认为,故而对季衡还是十分亲切。 司马大人说了来意,让柳升进去通报,柳升便道,“请两位大人稍候。” 里面皇上正在和人谈事,柳升便不好进去打搅,一会儿又出来对司马大人说道,“皇上正在和几位大人商讨事情,咱家也不好进去通报。” 司马大人很承他这份情,道,“是我来得早了,再等等吧。” 柳升便道,“这太阳也大起来了,请两位大人到配殿里去坐着等吧。” 司马大人是十分严肃耿介的人,道,“多谢公公,不过不必了,就在这里等候便是。” 柳升也不好多说,看了看季衡,季衡在直属上司司马大人的面前自然是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的,并未抬头看柳升。 因皇帝后来出宫多不带柳升,柳升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季衡了,此时见季衡头戴无翅乌纱帽,身穿深青色翰林院燕服,素带,白靴,去年见季衡时,季衡在生病有些消瘦,现在则稍胖些了,显得面白如玉,眉目如画,体态修长,带着文人的沉静书卷气和他特有的矜贵清华之气,比之之前,风华风采更甚几分。 柳升知道季衡生病,皇帝总出宫也是去看他,见他气质如此,便更确信他不会失宠于皇帝。 203、第七十二章 皇帝在和几位大臣谈论军费开资,时间花得久,就把召过司马大人前来复命修书进展的事情忘到了脑后去。 等事情谈得差不多了,他才想起这件事来,正好看到柳升在门口有些迟疑,就说道,“朕让宣过司马浦,是不是让他久等了。” 柳升就躬身到皇帝身边去小声说了两句,皇帝沉着的脸上虽然没有显出特别的表情,但是却马上让书房里的几位大人按照今日的讨论去办,然后让他们散了。 几位大人告退后出来,看到外面太阳地里丹墀之上正等着司马浦和季衡。 虽然只是三月,但是太阳已经有些烈了,更何况这时候已近午时,这么在太阳里站着其实够难受的。 季衡算是朝野的有名人物,这几位大人都认识他,不过季衡请病假有十个月之久,这些大人也就有这么久没见到他了。 谁都得在心里赞叹两句,谁家少年,如此风流。 季衡随着司马大人和这几位大人问了礼,几位大人离开时,柳公公正请两人进去。 皇帝在龙椅上坐得太久,正起了身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见到季衡跟着司马浦进来,司马浦倒身就要跪拜,季衡也是,皇帝于是马上说道,“就免礼了吧。让司马大人等候久了。” 司马浦还是依礼跪拜了,又说等候是臣子本分,季衡也依着跪拜了。 皇帝见季衡的脸被太阳晒得发红,想到他也才出月子不久,就在太阳地里站了很长时间,不由觉得心疼,但是司马大人在,他也不好就对季衡多表现亲昵。 于是很快问了司马大人几个问题,司马大人井井有条地回答了,他便道,“朕知了,就这样吧。司马大人先回去,朕留季衡还有话说。” 季衡和皇帝之间的那些风流暧昧,朝野皆知,司马大人自然没有不知道的,但他也没有在神色上表现出什么觉得不好的心思,便规规矩矩地告退了。 司马大人一告退,靠站在龙案边上的皇帝就走上了前来,一把拉住躬身站在下面的季衡的手,说道,“这几日身子可好?” 季衡抬眼看了他一眼,道,“没有什么不好。” 皇帝道,“朕这几日没有宣你进宫,一是事务繁忙,二是想你能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季衡神色虽然肃穆,却也柔和,低声道,“我又没有怪你之意。” 这低柔的声音,听在皇帝的耳里,自然是情人间的呢喃,再说,季衡也的确是这个意思,于是皇帝就欢喜不已,也不顾场合,反正书房里无他人,就直接搂住了季衡,还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季衡的脸被春阳晒得粉白粉白的,暖呼呼,皇帝亲得很满意,季衡却推开他往后面退了一步,道,“你庄重点。” 皇帝便低笑起来,拉着季衡到一边椅子上去坐下了,外面柳升看房里只剩了两人,自然不敢擅入,就在外问候道,“皇上,奴婢进来换茶。” 皇帝应了一声,柳升便亲自端了两人的茶进来,垂着头微微看了两人一眼,只见皇帝正拉着季衡的手,倾身看着他,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温柔和痴恋,季衡倒是神色平和中正,和平常没有什么差别。 但既然季衡接受了皇帝这么拉着他,就可看出,两人这是真的好上了。 柳升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皇上是帝王之尊,那般待季衡,季衡是块石头,也该是要被捂化的了,更何况只是个人。 柳升要退下时,皇帝叫住他说,“吩咐下去,朕回麒麟殿用午膳,要留季爱卿用膳。” 柳升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应了之后才恭恭敬敬地退下去了。 房里又只剩下了两人,皇帝便越发将身体倾得离季衡近了,目光柔柔地看着他,道,“你何必刚回府就回翰林院上值,再好好养养身子才好呀。” 季衡脸上有些微笑意,也没有避开皇帝,说道,“我一直在家里,从去年起,所见的人就只有那几个,再不出门,我都要不知和人如何交道了。” 皇帝笑起来,握着他的手在唇边亲了亲,又说,“渴了吧。朕端茶给你。” 季衡的确是渴了,在太阳底下晒了那么久,怎么会不渴。 皇帝将两杯茶都给他喝了,看他全都喝光,知道他是渴极了,便说,“你怎么不早说渴呢。” 便又叫柳升送茶进来。 两人轻言慢语地低声说话,柳升又送茶进来,两人虽然是没有任何亲昵动作,柳升依然觉得房间里弥漫着说不出的暧昧氛围,这下他真是确信这两人是好上了,皇帝陛下是得逞了。 他规规矩矩无声无息地又退了出去,皇帝又把新上的茶给季衡,但是茶太烫了,他就端着茶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才给季衡喝。 季衡喝了茶便问道,“听闻麒儿刚入宫时哭闹不止,这些日子可好些了。” 皇帝点点头,“刚入宫时怕是不适应,所以哭闹,现在好多了。不过他时常转着眼睛到处看,像是在找什么,怕是在找你和夫人。” 季衡听他这么说,不知为何鼻子有点发酸,赶紧止住了这种酸意,说道,“那我想去看看他。” 季衡和皇帝说话很是随意,皇帝听得很舒坦,心想季衡的心里该是有自己的了,起身道,“既如此,我们现在就回麒麟殿吧。” 从勤政殿往麒麟殿也不过百米罢了,只是要沿着回廊而已。 皇帝也并不坐宫轿,和季衡走回麒麟殿去。 他走前面,季衡略慢他半步走在他斜后方,两人一路小声说话,隔了好几步远才跟了内侍和侍卫。 三月阳光明媚,绿树红花,宫里草木一片繁盛,甚至有鸟儿唧唧喳喳,皇帝一身赭色常服,身姿修长挺拔,面带温柔微笑回头看身后的人,季衡是深青色官服,长身玉立,也是面色柔和带着笑意,微风吹动两人的衣袂,正是这大好春光也不及两人的风采。 贤妃娘娘从后宫要来求见皇帝,远远地看着两人往麒麟殿去了,她愣愣地呆立在了那里,再不动了。 身边的贴身女官绿屏低声问道,“皇上回了麒麟殿,娘娘,要直接去麒麟殿求见吗。” 贤妃娘娘自从大皇子杨奉熹夭折后,虽然是从监/禁状态恢复了自由身,甚至品级都没有给降,但她还是病了两月,之后精神就再不如从前那般好。 养了这么几个月,也依然是消瘦,带上了弱柳扶风的柔弱美态。 她的眼神有些痴,似乎又是无所求,好半天才回女官道,“不了,咱们回去吧。” 绿屏应了,又说,“皇上从宫外抱回了二皇子殿下,对大皇子殿下的惦念就少了,娘娘让柳总管帮忙向皇上提了要去镇国寺为大皇子殿下做法事的事,皇上也不给回音。” 贤妃娘娘看了她一眼,道,“不要妄议皇上。” 绿屏赶紧告罪不敢再说。 回到端阳宫,贤妃娘娘就沉默下来,甚至吃不下午膳,绿屏便好言劝她道,“娘娘,您多少吃点。大皇子没了,娘娘您身子要紧,以后有自己的孩子,不就好了。” 贤妃娘娘摇头不言,又回想起刚才远远看到皇帝和季衡在一起的场景,心想皇帝属意她弟弟,恐怕为了避过姐弟共事一夫这样的尴尬,也不大可能会碰她的。 恨只恨大皇子真的就没了。 她说道,“太妃和邵妃都去看过二皇子,被人拦在了麒麟殿外,之后太妃告到了皇上处,你探听到皇上当时是如何说的没有。” 绿屏道,“皇上那里的事情,越发难打探到了。不过看太妃之后愤愤回去,好几日没有动静,想来皇上是拒绝了她探望二皇子的事。邵妃现下领着后宫,前去探望二皇子被阻,她倒是好性儿,之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人送了不少好东西去给二皇子,不过听说皇上都让封起来了,没有让用。” 贤妃点点头,道,“皇上没有说二皇子要给谁养的事情吗。” 绿屏摇头,“没听到这方面的事。去找柳总管的时候,柳总管也只是摇头。” 贤妃又说,“之前朝臣不是进言说让皇上又选秀吗,这事呢。” 绿屏笑了笑,说,“因皇上抱了二皇子回来,便驳斥了进言的朝臣,说现下正是要东南打击海寇用兵之时,正该节俭,选秀费事,便罢了。” 贤妃心想皇帝喜欢男人,选了秀女进宫又有什么用。不过到底是好奇二皇子的生母是谁,就又问道,“宫里宫外都在探听二皇子的生母是谁,不知有什么传言没有。” 绿屏道,“多是不实传言。据奴婢看,是皇上微服出宫和谁春风一度,对方有了孩子得知皇上身份,有些妄想,反而惹了皇上不快,只抱了孩子回来,处置了那母亲,倒是可能一些。” 其实贤妃也是这个看法,以皇帝那性子,当初那么喜欢宠爱徐妃,但是也没有留下徐妃可看出,皇帝对女人根本就没有怜惜之意。 要是宫外的女人想借生了皇子就有所妄想,皇帝定然是不会手软的。 只是方才见皇帝带季衡去麒麟殿倒让贤妃疑惑起来了,照说以皇帝那么痴迷季衡,今日所见两人又是感情甚笃,怎么会将季衡带去看新抱回来的皇子呢。 204、第七十三章 季衡随着皇帝到了麒麟殿,季衡看了看天,又看院落里的花木,似乎时光流转,这里的一切并无变化。 皇帝看他目光四处看,就道,“麒儿养在这边。” 季衡应了一声,皇帝让其他宫侍不必跟着了,便伸手牵了季衡的手,带着他往西阁走了。 奶娘才刚喂了孩子的奶,他吃着吃着就睡着了,于是奶娘就将他给了旁边的侍女。 门口的侍女见皇帝陛下牵着季衡进了屋里来,就赶紧跪下行礼,奶娘和抱着孩子的侍女因此知道皇帝回来了,也都要行礼,皇帝便道,“都免了吧。” 直接走到孩子身边去,又问,“今儿上午,可还好吧。” 奶娘容氏答道,“回皇上,二皇子今日上午吃了两次奶,其他时候都在睡。” 皇帝问,“没哭吧。” 容氏说,“没有哭。” 又汇报道,“太医院里翁大人带着米大人和刘大人来为二皇子诊了平安脉,又嘱托了臣妇些饮食上的注意,也就没说什么了。” 皇帝点点头,放开季衡的手,侍女已经知道将二皇子递给皇帝,皇帝伸手接了过来,二皇子刚吃饱,所以也没有睡沉,被皇帝接到怀里,他就睁开了眼睛来,先是盯着皇帝看了几眼,然后就张嘴笑了笑,似乎是觉得笑得不好,又抿了嘴,抿着小嘴开始笑。 皇帝被他逗得乐得很,季衡站在皇帝旁边,看到有近十日没见的儿子,心里又软又暖,皇帝便把儿子递给他,说,“来,给你抱着。” 季衡无声地将他接到手里,房间里的奶娘和侍女们都是极有眼色的,赶紧就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房间。 季衡抱着孩子坐到了榻上去,皇帝也坐了过去。 二皇子有近十日没有见到过季衡,似乎是有些忘了他,也许也是还记得,故而一双又黑又大的圆溜溜的眼睛直直地把季衡望着,甚至是忘了笑。 季衡微笑着看着他,低声道,“还记得我吗?” 二皇子似乎是能够懂这话的,就又笑了起来,甚至开始手舞足蹈,才近两月的孩子,已经有了些力气了,季衡赶紧将他抱好,生怕把他摔了。 皇帝一手搂住季衡的腰,一手就轻轻去碰儿子的小手,杨麒儿可不是好惹的,本来拳成小拳头的手就直接抓住了他的手指头,而且还不放。 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被儿子软软的手抓住手指头,就开始乐呵呵地笑,又对二皇子道,“还认得你娘亲吧,嗯,朕的儿子这么聪明,怎么会认不得。” 季衡看孩子这么可爱,心都要柔成了一滩水,以前璎哥儿小的时候,他抱着璎哥儿还能够哄一哄,现在抱着自己的儿子,却有种重如泰山,或者是脆弱如梦的感觉,无论哄点什么,似乎都是怕惊到他了,无论做点什么,都怕伤到他了,手里的孩子明明轻得很,却像是胳膊要承受不住的僵硬,于是抱着就是抱着,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说。 皇帝陛下却没这些心思,已经用自己的大手包住孩子的小手,低下头就说,“爹爹咬你了,怕不怕?” 杨麒儿呵呵地乐,皇帝陛下真就低下头去亲他的手,没想到杨麒儿笑得太开心,一口奶反了出来,咕噜噜地就开始往外冒奶,皇帝吓了一跳,赶紧拿了旁边的巾帕为他擦拭,但是杨麒儿一吐就止不住了,开始不断地往外吐。 季衡着急了,抱着孩子脸色一下子就白了,道,“这是怎么了?” 皇帝看孩子吐奶不止,且又哭起来,也着急了,开始对外大喊,“来人,来人。” 奶娘和几个侍女都在外面,飞快地跑了进来,奶娘看到孩子一边吐奶一边哭,还呛到了,就赶紧接到怀里去轻轻拍,而另外有侍女已经去请就在麒麟殿偏殿里值班的儿科大夫去了。 儿科太医米良甫跟着侍女飞快地跑了过来,这时候二皇子已经没有吐奶了,但是还是哭。 季衡着急得眼眶都湿了,要不是费尽力气抑制住,恐怕看到孩子那么难受地边吐边哭时,也要跟着哭了。 皇帝则着急得团团转,米良甫去检查了一番,说道,“二皇子没事,是奶吃多了,不过这样吐奶也很不好,以后喂奶不能一次喂得太多,且吃了就不要再闹他,孩子肠胃太弱,这样吐奶不利于肠胃。” 米太医这样答了,皇帝就有些心虚地看了季衡一眼,季衡得知孩子无事,便松了口气。 侍女已经拿了更换的衣裳来,季衡也不要奶娘来做,就接过孩子为他换衣裳,因为以前也带过璎哥儿,故而他也不是不会做这个。 皇帝陛下赶紧在旁边帮忙,两人就一起给二皇子换了衣裳,又好好地包好了,轻轻哄着,二皇子也就不再哭闹,有些委屈地蹙着眉,似乎是为自己在好不容易见到的娘亲面前出了丑而不好意思。 季衡柔声哄着他,甚至还低低地哼了哼曲子,皇帝陛下听着,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曲子,只觉得低低柔柔的,十分动听。 于是委屈的杨麒儿又笑了起来,小手抬起来动来动去,季衡坐在那里就一手抱他,一手轻轻碰他的小手,只觉得这么个小东西,怎么能够这么软,这么软…… 刚才皇帝的衣裳被儿子吐了奶,便只得去换一身,米太医不知道季衡是二皇子的母亲,看季衡带孩子很有一套,且以前没见过季衡,但是看季衡容貌出众,那么温柔地哄着孩子的样子,足以倾城,身上又穿着官服,大约也猜出了季衡的身份,就躬身拍了一句马屁,“二皇子殿下十分喜欢大人呢。” 季衡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是柔和笑容,道,“有劳大人在这里坐班照顾殿下了。” 米良甫只有三十来岁,不过于儿科很有建树,以前宫里没有孩子,故而儿科大夫也不受重视,有了大皇子之后,儿科大夫才稍稍走俏了,现在有了二皇子,几个好的儿科太医全都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又尤以米良甫是从民间招募进太医院,且医术精湛敢于直言而受到皇帝的亲睐。 他是早听传言知道季衡长得好,从九岁在皇帝跟前做伴读,到如今十九岁,皇帝一直对他恩宠又佳,而这位季大人又不是骄横的性子,反而十分刻苦,还是状元之身,实在是让人赞叹。 米良甫大人早就对季衡仰慕已久,现在看到他是这么温柔而平和的一个人,那么一笑,简直让米良甫大人看的痴了过去,好在是季衡将头低下去又看孩子去了,米大人才回过神来,不敢再多做停留,告退出去了。 皇帝换了衣裳回来,就对季衡说,“君卿,午时过了,你也该饿了,已经传了膳,咱们用膳吧。” 季衡却抱着孩子不放,说道,“我哄哄他睡了再说。” 皇帝道,“他刚才把奶全吐了,恐怕一会儿就要饿,你正好给了容氏,让她抱去喂奶吧。” 季衡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孩子给候在旁边的奶娘,刚给她,孩子就不依,眼睛开始四处找人,又瘪着嘴,像是要哭又没有哭。 季衡只好凑到奶娘身边去,伸手碰了碰他的手,道,“乖,吃奶了睡吧。” 他看到了季衡,便又笑,季衡说,“他怎么这么爱笑。” 皇帝从季衡身后揽住他的腰,也看儿子,说,“这就不知了,爱笑总比爱哭好,再说他是男孩子。” 季衡笑了笑,觉得也是,就被皇帝拉到了旁边屋子里去用午膳去了。 午膳后季衡又去看孩子,重新又吃了奶的杨麒儿已经在摇床里睡了,脸颊粉白粉白的,好不可爱。 季衡便坐在摇床边发呆,皇帝也过来坐着,则是盯着季衡发呆,季衡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皇帝一眼,说道,“微臣在宫里待得太久,得回去了。” 皇帝则拉住了他的手,道,“你随朕过来,午睡一会儿再走吧。” 季衡不愿意留下来睡午觉,皇帝无法,只得放他走了。 季衡走前低头在儿子额头上亲了一下,在心里说,“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三月底,季衡被从翰林院调职入了兵部做主事。 没过几天,又加了武义都尉的三品虚衔,皇帝这样的恩宠并没有让季衡惹来太多人的非议,原因大约是皇恩还没有及季衡的家人,再说季衡和皇帝有这么多年的感情了,现在才被加封,且还没有封爵,在这些翻了很多佞臣传的大人们眼里,似乎这并不算什么太出格的事情。 不过这个加封并不算完,四月上旬,倭人海寇出没近海,侵略了苏州和崇明,苏州因为驻兵严防,打退了海寇,并没有造成太大损失,但是此事依然让皇帝十分震怒。 四月中旬,季衡被加都察院左佥都御使,代天子巡抚闽浙。 【第四卷 鹏程万里】 205、第一章 昭元十四年,十月。 已经入了冬,京城早冷下来了。 自从这一年一月出了福州府海寇一案,之后东南沿海倭寇海贼更是肆虐,从一月至今九个月时间,东南沿海一带遭遇了大小十几次倭寇海贼上岸劫掠,自然倭寇不是次次如意,皇帝翻看了每次的奏折,虽然十次抵御海寇就有六七次胜利,但是,东南沿海依然是受到很大的打击。 不将海寇除尽,彻底平了东南沿海海寇之事,皇帝是咽不下去这口气的。 皇帝忧愁此事,也思念在东南一带的季衡。 御案上摆着季衡新近又送入京的折子。 皇帝性格坚毅,很有城府,且杀伐决断,果决心狠,大臣们一向是不敢触其逆鳞的。 虽皇帝绝不是一个仁慈之君,但是只要臣子不惹他,他一向是十分和蔼的。 几个被他召进宫的大臣在外等候他的召见,柳升看皇帝面沉如水,就上前轻声说,“文大人,季大人,赵大人等几位大人已经到了,在外等着皇上召见。” 皇帝又看了看季衡上奏的那封折子,然后对比了一下前一阵子闽浙总督汪秉直上奏的折子,才对柳升说,“传吧。” 柳升应了,这才无声无息地退出了书房,出去宣了几位大臣进去。 文大人走在第一位,另外几位大臣跟着他鱼贯而入,然后就是行礼,皇帝之前沉着脸,此时却舒展开了一些,对他们和蔼道,“众位爱卿平身,赐坐。” 皇帝一向是爱赐坐的,这就免了大臣们有时候一站站一两个时辰的痛苦。 虽然皇帝对大臣在这些事情上十分优待,但是有时候翻起脸来那也是雷霆之怒,没人承受得起。 几位大人都是老臣了,心思深沉,在年纪轻轻的皇帝跟前也是完全不敢倚老卖老的,恭恭敬敬谢恩之后去坐下了。 之前一直和皇帝唱反调,要禁海坚守内陆的萧阁老萧大人,已经被皇帝革职让他回家养老去了。 现在五位阁臣就缺了一位,不过皇帝也没有提拔另外的大臣补上缺口的意思。 皇帝道,“朕今日召你们来,是想听你们说一说东南用兵之事。” 季衡下东南短短五个月时间,给皇帝写回了有近二十封奏折。几乎是隔几天就有一封。 皇帝对收到季衡的奏折,自然是十分欣喜的,不过季衡那奏折里从来就全是政事,对二皇子殿下那是问一句也没有,每次皇帝读完折子后就又要憋闷一阵子。 其实他也知道季衡又忙又累,写的折子到时也是要让朝臣们再看看的,不便在上面问候皇子殿下,但是,皇帝总认为真想关心杨麒儿的时候,季衡也总是能够关心的,例如随着奏折写封密信带回来,那也是可以的,但季衡却似乎完全把儿子忘了。 季衡的这近二十封奏折,几乎将东南沿海倭寇海贼之乱原因和治理之法全都涵盖了,对皇帝来说,是最全最系统的治理之法。 已经有翰林为皇帝将季衡这次写的这封折子抄了几份,于是他就对柳升打了个手势,柳升马上明白其意,将那抄写的几份奏折拿了送到几位大臣的手里去。 季衡四月中旬下东南沿海,至今已经半年时间。 皇帝本意是不要他上战场的,且给汪秉直下了旨意,要他好好保护季衡,决计不能让他涉险,但皇帝都控制不住季衡,汪秉直又怎么做得到。 所以季衡自己调查了闽浙各巡检司和卫所,且几乎每次都亲历战场,然后总结了倭寇之乱,和治理之法。 倭寇之乱,季衡所述理由,其一是东南沿海海防薄弱,卫所腐败力量软弱且不作为,让倭寇海贼可以乘机行事;其二是倭国动乱,且让本国之民入海前来劫掠;其三是朝廷实行禁海几十年,只留了广州作为商埠设立了市舶司,让其他地方就只能走私,走私之利甚巨,人追逐利益,先是入海走私,之后力量壮大,就直接化为海寇了,化为海寇,开始还是只敢在海上劫掠,后来发现朝廷东南沿海卫所力量十分薄弱,就直接上岸劫掠了,这等无本生意,自然十分便宜,在他们顺利劫掠几次之后,行动就更是猖獗。 而季衡又言最主要原因还是东南沿海防卫薄弱,没有强大力量之故,故而朝廷加强东南沿海的海防,为当务之急。 这封阐述倭寇海贼之乱缘由的折子是七月上呈的,随着这封折子的,还有总结的东南沿海一带的《万里海防图》,将东南沿海以前的海图做了更精细的考察和绘制,并且将海防卫所和海寨现如今的状况做了精确描述,从地理位置,人员状况等方面作手,向皇帝详细地阐述了现如今东南沿海,特别是闽浙一带的海防的薄弱。 这封奏折长逾万字,有理有据,送到皇帝案头,皇帝一看,心里就十分有数。 之前不少大人上过此种奏折,但是谁又有季衡这更让人醍醐灌顶。 皇帝让翰林院抄了奏折,送到内阁去,让内阁的大臣们传阅。 季衡下东南时,虚岁算来,正好及冠。 虽然是状元之身,但是就加闽浙巡抚,依然给人的感觉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朝中大臣不满的不少,觉得这是皇帝宠爱季衡而不在乎实情,就将如此重要的位置给了季衡,大家都等着季衡铩羽而归。 季衡这折子一传,便让这些本来等着看好戏的大臣闭了嘴。 这封奏折送到皇帝案头才十天,紧接着又一封重要奏折又送上了皇帝案头。 便是季衡同汪秉直汪总督以及都指挥使赵致礼的“御敌海外,坚固海岸,以守内陆”的海防防御方案的折子。 这个海防方案定下了之后东南海防御敌之法。 因这个折子只是一个大纲,随后季衡补充了几个折子,将具体办法补充了上来。 于是,到这十月的奏折里,便是提出的,在东南沿海一带招兵练兵,组成几大自由兵团,用于机动策应,不必固守一地,这样对于打击不知从何处登陆的倭寇海贼更为有利,因为调动起来方便。自然,这样也就有一个十分不利的地方。 就正如徐家一直坚守广东,护卫广东一带的海防线,且将这一带管理不错,虽然倭寇海贼在闽浙江苏山东一带出没,甚至是行动猖獗,但是对广东一带却很少骚扰,是因为徐家军在广东一带的确是十分厉害,倭寇海贼自然是欺软怕硬,就不会去骚扰广东一带。 这样让将军自主招兵练兵组成的机动兵团,力量强大,十分必要,但是最后很容易就只听命于上位将军,不受朝廷和皇帝节制。 这一封折子里因为对东南沿海一带几个带兵将军都作了分析,是和皇帝说的私房话,故而是一封密折。 季衡所分析的这些,皇帝心里也清楚,正如徐家军现在皇帝和朝廷已经无法节制,广东一带几乎是不认皇帝只认徐家的镇国将军,但是,皇帝还是得仰仗徐家军。 而现如今在闽浙江苏一带因为打击倭寇海贼有功而声名显赫起来的赵致礼赵家军,皇帝也是要担心以后节制不住他的。 所以,季衡的奏折里让他再提拔几位有能力的将领,将每个军队的人数做控制。 这封密折皇帝看完后,沉默了很久,那封让抄给内阁看的折子,里面没有分析理由,只是恳请皇帝再派将领练兵。 几位大臣看了之后,一时都没有发表意见。 这些大臣自然心里都有考量,东南用兵是十分劳民伤财的事情,国库这几年虽然稍稍有所充盈,但是要用来补东南用兵的无底洞,还是不足以的。 过了一会儿,文阁老作为首辅便说道,“将湖北之兵调往闽浙以解燃眉之急,倒是更好些。” 季大人便道,“之前也从广西调了兵到江浙,但是借调之兵面对战事,多不尽力,十次战事能胜一两场便是好的,反而对地方骚扰十分严重,又因是借调之兵,并不听从将领指挥,作用根本不大。反而是直接从地方上招兵练兵,因其是守护家园,面对海寇,便十分卖力,才是胜多败少。赵致礼招收五千兵马,便能抵御近万海寇,便是这个道理。微臣并不赞成从湖北调兵,练兵只要练得好,半年便可堪用。” 文大人一向是处着中庸之道,怎么不费力怎么来,这时候被季大人反驳了,他也不着恼,只是看着皇帝,不再说话。 皇帝其实自有考量,但是先并不表示出来,只要听几位大臣的意见。 这边正在讨论,突然之间,大家都听到了似乎是不远处传来了响亮的哭声。 本来在讨论的几位大臣都停了下来,皇帝则是一惊,马上起了身,对他们说道,“调兵与否还要再论,长远之计,招兵练兵也是必须,若是要招兵练兵,要用哪几个人,你们也合计合计。” 如此说完,他便直接往外走了,又说,“朕一会儿便回。” 几位大臣都是面面相觑,赵大人是个十分耿介的,便说,“陛下将皇子殿下抱到这里来了吗?” 语气里带着些惊异。 季大人则是叹了口气,不发表意见。 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对现在这个唯一的皇子疼爱非常,前阵子皇子殿下生了病,也不是什么大病,但是皇帝就着急得不行,简直是孝子贤孙一般地日日守着,于是最近这几天,他白日里在勤政殿处理政务,直接就将皇子给安排在勤政殿西屋里面了。 之前礼部为这位皇子上了不少字为名,没想到皇帝没一个看得上,后来他自己为皇子定名为“祚”,“祚”乃福运之意,是个好字,但是所谓国祚,正指皇位,一个皇帝,将儿子定名为“祚”,无论是谁,也都能够看出其中深意了。 且现在皇子有了九月大,皇帝的意思是在他周岁时立为太子,已经让礼部去做准备。 皇子的这个名,便曾在朝中引起过轩然大/波,皇帝陛下还在位,怎么就好让儿子名为“祚”,有些官员认为这个不吉利,不过皇帝一意孤行,非如此不可。大臣们可拗不过他,于是只得作罢。 于是这位二皇子,大名叫“杨奉祚”,小名儿叫“麒儿”,正是个受人关注的小不点。 此时他刚撒了尿,尿在裤子上了。 奶娘抱着他哄他撒尿的时候他不撒,把他一放进那大大的摇床,他就撒了,于是就哭闹起来。 皇帝陛下进了房间,照顾杨麒儿的奶娘侍女们都赶紧行礼,皇帝到孩子身边去,“怎么哭得这么大声?” 奶娘正在给杨麒儿换裤子,赶紧回道,“回皇上的话,殿下尿在裤子里了,就哭起来。” 其实杨麒儿这时候已经没哭了,只是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他越长越大就越像皇帝了,皇帝倒是更爱他刚出生的时候像季衡。 奶娘给杨麒儿换好了裤子,皇帝就将儿子抱到了怀里,杨麒儿已经长得不小了,脚上还很有力,不仅爬得快,还能够自己攀着摇床栏杆站起来。 他是很有些聪明劲儿的,而且很粘皇帝,嘴里已经能够嘟噜出话语来了,在皇帝怀里爱娇地蹭了一下,就委屈地唤了两声,“爹爹。” 皇帝对他无比宠爱,在椅子上坐下后就脸贴脸地在他那柔嫩的小脸上蹭了一下,又亲了亲他的小鼻子,哄了两声后又问奶娘,“这个时辰他该要饿了,粥呢。” 奶娘容氏就说,“就快送来了。” 皇帝一度觉得容氏的奶水已经出了近十一个月了,不会好了,所以又安排了另外的乳母,不过杨麒儿挑食得很,别人的奶水他都不喝,于是至今还是只喝容氏的奶水。 从八个月左右时候,太医院就给二皇子制定了饮食谱,除了喝奶,还有营养粥要喂他。 但二皇子吃了奶就不吃粥,故而总是先喂粥,之后再喂奶。 一会儿就有侍女送了粥进来,带着淡淡的一点药味,试吃女官先试吃了,皇帝才亲自舀了粥喂儿子。 杨麒儿是很给他面子的,小手握着小拳头扯着皇帝陛下的衣领,有时候还会抓到他脸上去,好在会张嘴吃饭,吃了两口了又要摇头闹一阵然后再吃,好在皇帝在他身上有无比耐心,喂了半碗了,杨麒儿不再吃了,他才不喂了。 又接过侍女呈上来的温热的巾帕给杨麒儿擦嘴,杨麒儿乖乖让他擦,就又不要坐着了,要站起来,皇帝只好把他抱着站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托着他的小屁股,一手搂着他的背,道,“乖乖地,到奶娘那里去,朕还有事呢。” 杨麒儿一把抓上他的耳朵,嘴里嘟囔叫他,“爹爹……” 皇帝笑着亲他的脸,站起身来要将他递给奶娘,他就扯着皇帝的耳朵不放,房间里的侍女们都看到皇帝被扯得眉头都皱了一下,皇子殿下手上的力气可不小,揪着人可痛了,但大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 奶娘赶紧将杨麒儿的手指给掰开了,这才解救了皇帝。 皇帝也不恼,还是笑着和儿子说话,“乖乖吃奶,等下午咱们回麒麟殿去,朕陪你玩。” 说着他就转身走了,杨麒儿看着他开始委屈起来,瘪着嘴要哭,又被奶娘哄了过来。 皇帝揉了揉被儿子扯痛了的耳朵,这才继续回书房里去。 206、第二章 十月中旬,余杭。 余杭没有京城的寒冷,但是进入了十月,也不能指望天气还暖和。 季衡一向怕冷,生完孩子之后,大约是调养得当,身体倒还比之以前还好些了,也没有少年时代那般怕冷。 他穿着官服,甚至没有披上一件披风,就疾步往军营校场而去。 路上正好遇到同样往校场走的两个将领,其一便是升任都指挥使的赵致礼,还有他的副将蔡仓平。 季衡慢下了脚步,对着赵致礼蔡仓平拱手道,“我正好去看前几日送来的鸟铳,一起吧。” 季衡乃闽浙巡抚,巡视两省军政、民政,不过他主要还是辅佐总督汪秉直打击倭寇海贼,对于民政之事,并不去管。 赵致礼只是都指挥使,对上季衡,便笑着回礼道,“我昨日就去看了新做出来的那批鸟铳,用起来很是不错。比起之前的鸟铳更准,且更加方便。” 蔡仓平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此时也说,“抚台大人留了那批倭人,现在便看出好处来了。” 季衡则道,“有这新的鸟铳,倒也对汪大人有了交代。” 季衡刚下东南时,就遇到倭犯温州,温州同知黄建章死守城门,不屈死战,为前来救援的赵军争取了时间,后倭寇往北边流窜,入海又为水军追击,虽然此次不算大胜,但是却捕获了倭寇的一艘战船,其中有倭寇从内陆抓走的平民男女,还有数十倭寇,其中有十几个倭人正好是匠人,汪秉直乃十分耿直刚烈之人,对倭人更是无比痛恨,当时就要将其杀头示众。 季衡却在这时候阻止了汪秉直,要留下这些匠人性命。 由此季衡和汪秉直刚开始就闹了不愉快,但季衡是皇帝的枕边人,汪秉直又受了皇命要照顾于他,故而只是心里憋气,对季衡恼怒非常,又拿他没办法,最后只好把这十几个倭人给了季衡,另外的倭人则全都被斩首示众,人头挂在温州城门口。 诸如汪秉直这样一方大员,自然是看不上匠人的,季衡却知道他们的大用。 当即去审问这些人到底是会什么手艺,才被安排在那战船之上。 这些倭人里,便有几人是会制作修理鸟铳的,也有会修理船只的,还有会修理船上火炮的。 季衡已经看出倭人所用鸟铳比起朝廷官兵所用的火铳要好用得多,但是他对武器这方面却知之甚少,不过却知道武器上的优势十分重要,故而就留了这些匠人来制作倭人使用的鸟铳,又找朝廷的火铳制作匠人前去学习,甚至季衡只要有时间也要前去查看,如此之下,这才几个月,便制作出了几批倭人使用的鸟铳,只是季衡对此依然不满意,要匠人们想办法制作出更加好用的火铳出来。 现在又出的这一批,说是一批,其实也只有几支,便是最新的改造后的火铳,季衡之前在忙,昨日才回余杭,这一早便来了这校场试验。 出前几批鸟铳时,季衡已经去向汪大人禀过了,不过汪大人拉不下面子,故而什么也没说,季衡想着出了新的鸟铳,就再去找汪秉直一次。 几人一起到了校场,这是专门用来试验鸟铳的,不是士兵操练之所,故而显得空旷,兵士并不多。 那火铳制作工坊就在这校场不远,几个工匠和几个官兵已经带着新火铳在那里等着。 赵致礼本是有别的事,不过现在也并不急着去干,只是跟在季衡身后。 那匠人和官兵对着季衡赵致礼等行礼之后,便说起了正事来。 季衡作为一个文官,且看着也是文弱的,性情也并不偏于豪放,不过和这些兵士和匠人的关系都不错。 大雍朝并不看重匠人,故而匠人地位很低,即使是制作火铳的匠人,不过季衡对这些人十分优待,甚至向皇帝请示要为其加官,而且皇帝还批准了,故而这些匠人对制作和改造火铳便很有动力,在前不久,因火铳炸膛而死过两个匠人和一个士兵,季衡都给予了很优厚的抚恤,这更让这些工匠人对季衡爱戴起来。 季衡知道自己年纪太轻,在这上面压不住人,故而一直以来就做老成打扮,大多时候也不苟言笑,但因行事很能服人,故而最初轻看他的人,现在也都服他。 再说,他身为巡抚,位高权重,能够多看这些匠人一眼,便是他们的福分,季衡有时候还亲自和他们讨论制作火铳之法,哪里不能让他们感恩戴德地努力做事了。 匠人之中的工坊长乃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枯瘦而沉默,名唤丁桐。 他把那支样品拿过来给季衡,不紧不慢地给季衡讲这次对这火铳做了哪些改进,试验结果如何。 季衡看着士兵用枪支射击靶子,又自己接到手里来要去试验,这时候赵致礼走上前来,将他的肩膀按住了,说道,“你就不要去试了。” 季衡看了他一眼,明白他的意思,这毕竟还只是试验阶段的火铳,要是又如上一次一般发生炸膛,季衡去试,就是十分危险之事。 丁桐也说道,“大人,这短铳已经试射二百二十六发,虽然至今无事,但大人还是不要涉险了。” 季衡便点了点头,不是非要试射不可,之后便说道,“这次的火铳比之前射程要远了几丈,且更易瞄准,重量上也轻了不少,辛苦你们了” 他说完这话,又去同丁桐以及管理工坊的参将说批量生产的事,赵致礼便也就和季衡告辞要去看兵士操练了。 要走之前,又问,“这个火铳,什么时候能够给我三百支呢?” 季衡道,“过后才能答复你。” 季衡从校场直接骑马去了总督府衙,身边带着丁桐,又有兵士带着这次做出来的火铳同上一批火铳里的几支跟在旁边。 汪秉直虽然受皇命要好好保护季衡,他当时也是十分干脆地答应了,不过因此也越发在心里轻视季衡,以为他要下东南来,不过是前来积累军功,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以为季衡想前来保住季氏一派开埠派的利益。 季衡年纪尚轻,汪秉直对他自然不能看重,加上他刚来就和汪秉直闹了矛盾,虽然之后汪秉直表面上和季衡十分和睦,但是季衡也是知道他心里的芥蒂的。 好在之后季衡之后的确是对东南海患十分有见解,汪秉直才对他稍稍刮目相看。 季衡到了总督府,经过通报,汪秉直也不敢托大,就到了院子里来迎接他,两人都是面上带笑,互相寒暄,季衡说道,“汪大人,君卿前来,只盼没有打搅到你。” 汪秉直说道,“快请进,老夫正在等着贤侄。” 于是季衡被他迎进去了,坐下后,季衡也并不拐弯抹角,就说了工坊做出了一批新的火铳之事,要让汪秉直前去试验。 汪秉直便应了,正要起身时,外面突然有人跑来,一进来跪下后就说,“报,大人,有倭寇从松江进犯苏州,苏州城镇抚杨铭礼杨大人已经战死,苏州知府刘炳刘大人派人前来求援。” 他这话一出,汪秉直和季衡都站了起来,汪秉直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那人道,“正是昨日清晨之事。” 季衡又问,“倭寇大约有多少人?” 那人答道,“并不清楚具体,说有三千以上。” 汪秉直看向季衡,说道,“贤侄,必须马上派兵救援苏州。这便让赵都指挥前去。” 季衡却道,“汪大人,苏州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只怕倭寇攻苏州不下,要转而侵犯南北,且苏州周围河道密集,赵致礼善于陆战,不善于海战水战,恐怕还得再重新考量后再派人。” 他说着,就又对汪秉直道,“还请大人传唤几位指挥使和参将前来商议。” 汪秉直不是不听进言之人,一想之后就点了头,让人马上去传人前来。 而他和季衡便又到了书房里去,书房里墙上是东南沿海海防图,又有沙盘。 在留在余杭的各参将和指挥使前来之前,季衡已经指着东南沿海海防图和汪秉直讨论起来,季衡指着地图道,“倭寇来犯,非得斩尽杀绝,不然他们只会流窜到其他地方为祸,且让他们一旦入海,又有时间休养生息,就更是力量绵延不绝了。” 季衡如此说,便也是因为他下东南以来,发现倭寇海贼为患之时,各地卫所或者城镇守军,皆以将倭寇海贼抵挡住或者赶走为要,并不对他们进行追击赶尽杀绝。 各地卫所和城镇守军如此作为,自然是有原因的,便是官军驻守一地,便是只管自身这一地,并无追击敌寇的思想和意图,且认为那也不该是自己的事,所以即使倭寇被打退,向朝廷上报打了胜仗,但其实只是将倭寇赶走了而已,真正的大胜仗,也就是季衡所想的全歼敌寇,自季衡下东南以来,季衡还没有遇到过一次。 季衡的这个意思,汪秉直是明白的,而且他也是季衡这个意思。 只是他也才接任闽浙总督这个职务不到一年,这段时间里,第一便是查看各地情况,第二是造船和练兵,练兵又分练陆兵和水兵,第三,就是倭寇和海贼勾结,这一年里对东南沿海骚扰严重,他便是在指挥各地征战,因为朝廷战力在这短短时日里没有特别大的提高,故而想要做到对敌寇全歼,也没能达到。 207、第三章 季衡这般说,汪秉直便点了头,“正是如此。” 季衡便和汪大人商量起此次的战术来,季衡道,“苏州乃是江南一等一繁华之地,倭寇定然早早就打起苏州的主意,但是也当会知道苏州城墙坚固,守军不少,定然不是好进犯的,他们这是第一次进犯苏州,只三千人,当知是不可能攻下苏州的,且闽浙之兵,现在有几万驻守余杭,余杭距离苏州极近,苏州前来求援,余杭之兵便能够驰援,他们进犯苏州,便不可能成功。如此看来,此次倭寇进犯苏州倒并不简单。” 汪秉直虽然善于用兵,却没有季衡这样灵活的心思,听他一说,也沉吟起来,道,“那以贤侄看,倭寇如此行事却是为何?” 季衡盯着那地图看,过了一会儿才又说,“倭寇海贼之乱,近十年来一直都有,但之前一直是小打小闹,朝廷也没有太过重视,是前两年开始才渐渐愈演愈烈了,更是从今年福州之案后,海寇开始猖獗起来。其原因,已经十分明了,其一是倭国内乱,大批官军带着平民贼寇沦为海贼入侵我大雍,其二是吴王之前的手下入海为寇,有两人力量最为强大,便是徐铁虎与王启,两人之前是同僚,现在却是分了开来,徐铁虎整合了沿海一带的很多小股力量,且大肆从沿海招揽亡命之徒,力量壮大之后便肆无忌惮起来,大肆侵扰沿海内陆,多次劫掠尝到了甜头就更加放肆,而王启带着吴王那逃脱的第三子杨钦治,占领了好几个海岛,也是四处招揽人,打起旗号想要立杨钦治为王。海寇之祸,亟待杀一杀他们的威风,不然之后恐怕会愈演愈烈。这次倭寇敢只带着三千人马侵犯苏州,定然是还有后招。苏州不易攻下,但是向北就有常熟和无锡,向南则是嘉兴和余杭,特别是西边太湖,太湖广阔,他们要是抢到了入太湖的船只,就更是可以无所顾忌,我方官兵就不易追捕。就怕这三千人马只是诱饵,将余杭之兵调去驰援苏州,之后又被分散往常熟无锡驰援,海寇便会有别的力量前来攻打余杭,余杭现在有火器厂和造船厂,就怕他们是打的火器厂和造船厂的主意。倭人一向是劫掠了就走,不该会考虑朝廷新设的火器厂和造船厂,会考虑火器厂和造船厂的,只有海寇如徐铁虎和王启等,他们的本意不仅是想要劫掠,更想的是攻回陆上来,图谋的是长远,自然是想要摧毁朝廷的火器厂和造船厂。这样也算是消减了朝廷的力量,让我们没有尽快入海的力量。所以,这次该是倭寇和海贼联合起来了。” 季衡这般一说,汪秉直也就反应过来了。 他倒没想到季衡竟然有如此深的思量,心里不由生出佩服,又见季衡面无表情眼神深沉,便又在心里打了个突,心想如此之人,幸好他之前没有和他当面闹僵。 汪秉直于是就道,“若真是如贤侄所说,此次倭寇施的是调虎离山之计,那我们要做的,便是将计就计了。” 季衡点头,“正是如此。” 两人商讨了一阵,几位参将和都指挥使便到了。 前去传唤他们的兵士,当已经将苏州被海寇进犯的事情对他们说了,所以每个人都是神情严肃。 参将刘毓玄最是沉不住气,进门就说,“汪大人,季大人,倭寇进犯苏州,卑职愿带兵前往解苏州之围,此事宜早不宜迟,不然苏州就怕被攻下了。” 另一参将欧阳樊也道,“正是如此,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军当立即前往苏州,正好趁着倭寇没有逃窜开,与苏州内守军里应外合,形成合围之势,将倭寇歼灭。” 赵致礼倒是没有说话,发现季衡朝他看过来,他才说道,“从苏州往哪边都容易逃窜,苏州附近河道众多,更是紧邻太湖,倭寇要是抢到船只,怕是不好追捕。这次恐怕不仅是兵贵速,还要想想如何形成合围之势。” 季衡点了点头,便将他的猜测说了出来,房中的参将们平常都是杀敌之人,却是没有那种拐弯抹角的心思的,所以季衡提出来,他们最开始甚至是面面相觑,然后想了一想,又觉得季衡所说有道理。 那刘毓玄便问,“照季大人这般说,此次倒不能简单去做驰援就行了。” 汪大人道,“所以此次恐怕是场大战,我同季大人商议之后,便准备将计就计。” 汪大人便把之后的计策和安排说了,还是派赵致礼带领赵家军往苏州驰援,因为赵致礼的赵家军名头甚大,要是他不带兵前去驰援,恐怕海寇也不会上当。赵致礼前去驰援后,要是倭寇逃窜,他便也追击,不过不必追击过深,然后在另外一股海寇主力登岸往余杭来时,他直接回防,并且堵住海寇往海中回返的路径。 而参军刘毓玄善于水战,则领兵去堵住倭寇往太湖的路径,且让太湖水军御敌,又派了欧阳樊同赵致礼一道,在赵致礼回援时,欧阳樊就带兵继续追击,除此,汪大人更是下令各水陆官军对此次倭寇会剿,务必要全歼倭寇。 因为汪大人同季衡相信倭寇只是先行,之后应该还有海寇在别处骚扰以扰乱他们的视线,故而别的官军则是留着之后策应,而季衡则是会带着留下来的两千人守住余杭。 计议已定,汪大人便下了令。 赵致礼领命而去,出门去之前又回头看了季衡一眼,季衡也正好抬头看他,便对他点了点头,赵致礼便也点了点头。 季衡曾经对海寇的力量做过猜测估算,不过却并没有算出海寇具体到底有多大力量,只是有个大概了解罢了,所以这次会战,要是海寇力量过大,恐怕会是一场死战。 赵致礼大约也是明白的,不过他并没有什么言语,只是知道季衡是个弱质书生,这次他亲自督战,怕他会出事。 赵致礼带着军队驰援苏州最先出发,然后几位参将也领命出发,季衡没有回住处,就留在了总督府里,和汪大人一起等候结果。 在当日傍晚,果真又收到信报,宁波也遭到海寇进犯,且一部分海寇朝绍兴而来,汪大人便又分兵前去驰援。 季衡整晚在总督府里,汪大人知道季衡身体较弱,便让人安排客房让他先去休息,季衡想了想,便也没客气,真下去休息了。 这种时候还能睡着觉,大约也没几个人能够做到。 到第二日早晨,果真收到信报,围攻苏州的倭寇看苏州一时半会儿攻不进去,又有赵家军前去驰援,便分兵两路,一部分往常熟江阴一带流窜而去,另一部分则是抢了船往太湖去了。 这些倭寇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沿途百姓皆受其害。 赵致礼同欧阳樊往北追击倭寇,歼敌数十,之后欧阳樊继续追击倭寇,赵致礼却带着人悄悄回援,而那深入太湖的倭寇,因为刘毓玄没有及时阻住,之后水军追击,也并不是倭寇对手,便在太湖里对峙起来了。 十月十七日,海寇又有一支进犯嘉兴,汪大人亲自驰援前往督战,自此,海寇认为余杭必定空虚,便有数十艘战船直接从钱塘江到余杭,共有主力千余人登岸直接往余杭而来,除此,原来骚扰绍兴和嘉兴的海寇更是放弃攻城也往余杭而来,至此海寇力量便有三四千人直击余杭。 季衡同参将吴霄守城。 海寇主力进犯余杭,正好印证了季衡之前的猜测,虽然季衡同汪大人定好了将计就计打击海寇的计划,但是战场之上,一向是靠力量说话,面对绝对武力,取巧也是毫无作用的。 所以季衡心里是丝毫不敢放松。 海寇前来,余杭一带海警拉响,因总督和巡抚皆驻守余杭,又有水陆之兵在此练兵,故而余杭一带的百姓是最早被教导如何避海患的。 季衡同汪大人以及一干将领早有过商议,因海寇为乱,若是攻城,最怕海寇以抓捕的百姓为先锋,硬逼他们做敢死队前来叩击城门,所以便要教导沿海内陆百姓如何躲避这些海寇。 只要警报被敲响,这些百姓就需按照官军提供的方向往哪一方躲避,避免与海寇接触,自然,这些百姓也皆被教导以守家卫国之思想,若是真直面海寇,也不能任其施为。 季衡督战,在发现海寇往余杭而来之时,余杭城内外已经敲响海警警报,已经早让城外百姓往别处避战,且未免有奸细入城,余杭紧闭城门,之后即使有百姓想要入城避战也是不会开城门的。 海寇已经开始攻城,季衡神色肃然,要上城楼前去查看情况。 海寇以船带着弗朗机炮前来轰炸城门,又有着火铳,故而即使季衡想要坚守城门,也是不易。 皇帝派了四个死士护卫季衡安全,其中之一卞武对季衡道,“大人,炮火无眼,你现在不要往城楼上去。” 季衡却道,“无碍。” 根本不理睬卞武的劝阻。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大部分妹子,大约木有汉子的,并不愿意看这样的非感情描写情节,不过我觉得这是必须要写的,不然就会显得文章太空。 为了弥补大篇幅战争描写的枯燥,所以下面来点温馨小段子: 季衡行为上的大胆和对感情的内敛或者说是闷骚: 季衡在东南一带时给皇帝写的密折,皇帝全都仔仔细细地收起来了,放在一个紫檀盒子里,想季衡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虽然上面全是政事,并无情致。 不过,皇帝发现这密折的纸张,和一般纸张有些区别,乃是用的有暗纹的纸,皇帝曾经将那暗纹认认真真研究了,发现只是一些规律性的纹路,并不是诸如方胜之类表达感情的图案,皇帝很失望,不过季衡远在东南,他也没人可以表达这种失望。 几年之后,季衡已经在他身边,西方的传教士入宫觐见皇帝,除了别的珍贵之物,还有一批书,皇帝翻看这些书,大部分书上都是西文,只有一本圣经乃是翻译本,皇帝盯着那西文看,突然之间一阵恍然,他飞快地跑去亲自拿了装着季衡写的密折的紫檀盒子,将里面的折子打开来看,他对着光,看到那下面的暗纹,的确就是西文的弯弯曲曲的样子。 但是皇帝不认识那弯弯曲曲的暗纹,于是立即找人传了那传教士入宫,他自己将那暗纹照着样子画在纸上,然后请那传教士看是什么。 传教士看后,就恭敬地用语调奇怪但是流利的汉语官话回答道,“皇帝陛下,这是missan,是思念之意。” 一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甚至带上了一点傻相,“啊?” 传教士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皇帝又问了一遍,“思念?” 传教士道,“皇帝陛下,正是。” 皇帝压下心中欢喜,给了传教士赏赐,并且询问他是否愿意在宫中任教教授西语,得到满意答复之后,就让他出去了。 皇帝跟着传教士刚才度过一遍的语调低声念了两遍,“米三,米洒?思念!” 他在心里暗笑,甜得想要哼一首曲子才好,心想季衡居然所有密折都用带着思念的纸写的啊。 208、第四章 季衡手上人少,只有两千人,而且这两千人,有些还是一般民兵,又有些是火器厂和造船厂的亦兵亦匠之人,季衡十分看重匠人,故而不会轻易让他们作战而死,且面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凶悍的海寇,这些人也的确是占不了上风的。 所以季衡只是要守城,并且等着赵军前来回援,将海寇合围歼灭。 炮弹火药的硝烟味道弥散开来,面对倭寇的炮火轰击,城墙上的官兵倒是没有慌乱,而且有序地开始反击。 城楼上也早架了弗朗机炮和投石机,季衡下东南之后,他对带兵作战并无能力,作为巡抚,便是在战略战术上给予指导,且在引进和制造火器上面出了大力。 他十分看重甚至倚仗火器,故而刚下东南,就让人找了不少方法,费尽力气先是从弗朗机人手里买下了几门弗朗机炮,又买了一批弗朗机人的火铳,不过弗朗机人的火铳亦没有倭人的火铳先进好用,于是之后俘虏了十几倭人匠人,他才那般看重。 虽然季衡有心赶紧仿制出自己的火炮,但是因为时日较短,进展并不快,火炮的仿制品和改进品还在试验阶段没有投入使用。火铳倒是制作了一些,但是因为匠人有限,生产出来的也只有几百支的样子。 季衡是相信压倒性武力的。 所以并不让士兵出城门和海寇短兵相接,觉得没有胜算,只是用从弗朗机人手里买来的那几架弗朗机炮和海寇对轰,因他们占据了地利,故而是有优势的。 只是因为火炮门数太少,配合以投石机投石,依然让季衡觉得火力不足。 余杭的城墙坚固,即使海寇用火炮轰击城墙,城墙也并不会轻易就被轰塌了,且海寇的火炮也被城楼上的火炮轰炸了两门,就减弱了海寇的火力。 在一个多时辰之后,海寇的进攻停了一下,季衡也让不再使用弗朗机炮,害怕炸膛。 城门城墙边的所有百姓住户全都被疏散,城门处更是不允许任何非作战人员接近,怕会有奸细接近城门从里面打开城门。 季衡在城楼上督战,满头满脸烟熏火燎地全是灰尘,卞武作为他的护卫之首,看海寇停了一下,就对季衡道,“大人,将这里交给吴将军,您下城楼去吧。” 季衡看了敌方的情况,就叫来吴霄商量了一番,担心海寇从另外的城门突破,他便决定先去巡城一番。 他刚走出城楼,就听到后面城楼一阵轰响,卞武赶紧将季衡护住了,季衡回头去看,只见城楼被轰塌了一部分,那里正好是季衡方才所在的地方。 季衡愣了一下,心想对方可能是用望远镜观察到了他的所在,刚才那番停顿该是故意的,他只是没想到对方有这么准确的火炮,直接轰到了他所在的地方来了。 季衡也没有感觉到后怕,人下了城墙,就要骑马要去看火器厂和造船厂。 季衡还没有上马,突然愣了一下,让马上去传了守城的千户苟诚星,苟诚星正在带兵策应城北,骑快马到季衡跟前,便道,“大人,有何吩咐。” 季衡道,“这城里怕是有海寇奸细,马上就要天黑,你分派一部分人好好守住火器厂和造船厂,就怕会有奸细乘着天黑在城中放火和城外海寇里应外合。” 如此一番吩咐之后,季衡就回到了总督府去,让余杭知府前去安排之前组织起来的巡逻队在夜里对城中进行严密巡逻。 余杭是富庶之地,虽然没有苏州扬州的繁华,但是随着将火器厂和造船厂在这里设立,这里便人口猛增,比起苏州扬州,也要不遑多让了。 城中富户不少,几乎家家都有护院,季衡让知府前去让每家每户出了壮丁,又组织了城中的一部分有志青年组成巡逻队和补给队,以此来补充城中守军的不足。 知府领命去了,季衡忙得一阵头晕,之后稍稍吃了点东西,又去城墙上查看情况,守军见巡抚季大人一直亲临战场,便十分感动,士气大振,倒一直没有让海寇突破攻进城来。 夜□下来,城外海寇的攻城节奏果真减缓,季衡太过疲惫,但卞武劝他去休息一阵也没有用,之后只好派人去请了翁太医前来。 季衡离京时,皇帝不仅派了诸如卞武等武艺高强的死士跟着季衡,又派了翁紫苏翁太医跟过来看顾季衡的身体。 只是翁太医跟着季衡下了东南来,之后就直接被季衡充做了军医,他甚至还带了好些徒弟,每日里忙得团团转。 他虽然最初本职就是专攻外伤一类,不过后来他明明专职去做妇科了,没想到现在又转而医治外伤。 翁太医在前线城墙边上看顾伤兵,此时被叫来劝慰季衡,他脸上是灰,手上是血,跑到季衡跟前来,道,“大人,您找下官什么事?” 季衡在城墙上用望眼镜看城外情况,听了他这句话,不由一愣,“翁先生?我没找你。” 卞武在心里叹了口气,对翁太医使眼色,然后说道,“卑职看季大人精神很不好,是不是应该去休息一两个时辰。” 翁紫苏这才懂了,他只是被叫过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来做说客的,翁紫苏看了看季衡的脸色,又抓过他的手腕诊了一下脉,对季衡道,“大人,你去休息一阵吧,你的身体不比别人,之前不是有倭寇围攻温州三天吗,这次要是也是三天,您这样一直不休息也不是个事。” 季衡却道,“这次贼寇可没法围困这里三天,决战就当在今夜。余杭一地,人流极大,就怕城中混入了不少奸细,若是从城中乱起,到时候就是有回援前来,城中怕是也要不保了。放心,我没事,熬过今夜就是。” 翁太医不好多劝,只是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出来,将瓶子递给季衡,“大人,这里面是几枚保心丸,用来提神也是最好,你拿着吃吧。” 说完便又向季衡告辞,跑去继续查看伤兵去了。 季衡对翁太医倒是真的刮目相看起来,一个皇帝跟前的红人太医,跑到这里来做军医,和一群武人为伍,面对血淋淋的伤员,并没有一点怨怼,可见翁太医不仅是真的救死扶伤,而且心性坚定。 季衡一直坐镇城南,这边是敌方主要攻打的地方。 因为到了夜里,黑夜做了掩护,贼寇可能从别的地方攀上城墙,故而城墙上的巡逻是一阵紧似一阵。 到了午夜时分,突然城西起了大火,是造船厂的方向,有苟诚星手下传信兵前来向季衡报道,“抚台大人,城西造船厂乙厂被奸细放了火,苟大人派人正在救火,奸细十人,被杀了八了,有两人逃跑。” 季衡赶紧派人过去查看情况并且又增加了亲兵几十人前往火器厂,害怕火器厂也有奸细,到时候城中的火药库被炸那就麻烦了。 卞武只以保护季衡人身安全为要,不满季衡将身边的亲兵全都派走,不过季衡因他总是如女人一般唠叨,故而直接无视了他。 正在城中季衡要手忙脚乱之时,城外传来了好消息,赵致礼的军队果真已经回援,赵致礼手下有三千兵马,且都是十分善战,赵致礼的军队回援,很快打了城外海寇措手不及,城中压力顿时减轻。 季衡一边让城中加紧巡逻,一边就让点了五百兵士出城对海寇内外夹击。 海寇没想到赵家军回援如此之快,又被赵家军的勇猛打得落花流水,故而直接回撤,想从钱塘江离开,这时候往绍兴嘉兴之兵也回援回来,堵住了海寇出海的路途。 海寇且战且逃,死伤无数,最后只有一艘船逃出海去。 季衡自知自己并不善战,故而也没有追出城去,只是继续坐守城内,不过因为城西之火,他担心火器厂出问题,故而自己亲自前去查看,不小心摔了一跤,把额头给磕了一条口子,流了满脸血。 季衡这伤得有些憋屈,自己都不好意思说,且因流血不少,之后头脑发晕,还晕了过去,卞武等人是不受季衡指挥的,只是跟在左右保护他的安全,这下季衡摔了口子又晕了,卞武就带了他就近安顿,先是自己给他草草处理了伤处,又让人找了翁太医前来处理,季衡虽然不把自己当回事,卞武却深深知道他作为皇帝的身边人,一张脸万分重要,故而让翁太医来为他重新处理伤处,怕以后会留疤。 季衡那晕也不只是晕,是晕过去后就直接睡着了,他摔倒也是因为精神不济,故而睡过去后一时就醒不过来,等他真正清醒,已经是十月十九日。 赵致礼做前锋已经将海寇击溃,且斩杀有上千人,而汪大人亲自督战,之后烧掉和击沉敌船十几艘,有成百海寇被斩杀水上,右翼程震率部也斩杀海寇成百,之后更是上了战船出海,对入海海寇穷追猛打。 此次余杭大战,正是朝廷大捷。 只是倭寇从苏州向北流窜,因赵致礼部回援余杭,而欧阳樊部围之不利,倭寇闯入了江阴,江阴知县战死,后这一股倭寇又和太湖上流窜的倭寇合流,汪秉直遂亲自带兵前往,又派赵致礼部为右翼包抄,一起合击倭寇,败倭寇于蔡泾坝,倭寇又直接向镇江扬州流窜,镇江指挥战死,倭寇之后从高邮兴化劫掠而去,因在兴化抓捕大批老弱妇孺为人质,以人质为盾牌,官军一路追击,却不敢过分,因倭寇误打误撞所抓人质多为季氏族人,现如今季氏一族在朝中势大,季衡更是皇帝跟前第一宠臣,故而官军受人质掣肘,只得任由其出海。 季衡得知情况时,人正在苏州城内,苏州城虽然没有被倭寇攻下,但是也是损伤惨重,城墙亦有损毁,季衡前往巡查。 季氏族人被倭寇抓走之事,汪大人觉得自己义不容辞需要向季衡说明,故而只好派人给季衡送了信来,说了季氏族人被倭寇劫走之事。 季衡看了信,愣在当场。 209、第五章 倭寇海贼劫掠一地,抓捕陆上百姓为人质为俘虏之事乃是十分寻常的,被抓之人,大多为一般男女,劫到海上之后,便成为倭寇海贼的奴隶,生活十分艰苦,一般都是干些杂事,任打任骂,任杀任剐,自然要是遇到大战,往往他们还要被作为敢死队,有些稍稍厉害的人,或者能够逃跑,或者就直接沦为了海贼,女人则是成了营/妓,沦为泄/欲和生孩子的工具。 季衡对这些十分明白。 所以看到信上说他的族人被抓走数十之后,就大脑充血,差点要坐不稳。 好在他一向是内敛而镇定的,虽说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但是此时他也几乎要忍不住。 季衡回老家祖宅的次数实在有限,一只手也数得过来,认识的人自然更是有限,不过,宗族的牵绊却不是用回老家几次来判定的。 苏州知府刘炳正坐在季衡下手,刘炳这次是守城有功,季衡前来巡查也对他多有褒扬,他虽然面上恭敬又沉静,心里其实是欢喜的,他等着自己高升的机会呢。 季衡弱冠之龄,巡抚闽浙,文人清高,闽浙两地官员,对他本是很不服气的,不管面上是多么恭敬恭维,心里都会有些轻视,特别是看到他长得面若桃花,眼含秋水之后,心里的那些轻视就更重了。 最初刘炳也是在心里这般轻视季衡的。 不过季衡这下东南来,身上丝毫没有任何轻浮之象,反而是文韬武略,性格坚毅,让人折服。 刘炳也不是迂腐之人,渐渐也就真心佩服他起来,在心里赞叹自古英雄出少年。 苏州乃是属于江苏,不过因距离余杭不远,故而这里便直接由汪秉直管理了,汪秉直虽然只是闽浙总督,但是因两江总督没有魄力,加上倭寇海贼又是不管省界的,流窜到哪里就是哪里,要是倭寇从闽浙流窜到江苏安徽等地了,就该两江总督管,这样便是误事,所以为了便于追击,皇帝就赐予了汪秉直跨省用兵的权利。 于是这苏州,便也成了季衡管理之地。 刘炳见季衡看了信之后神色有变,便问道,“抚台大人,是出了什么事?” 季衡又看了一眼信,将信纸直接递给了刘炳,刘炳看了信一眼,为了十足十地要表现出悲愤之情,他瞬间就站了起来,对那倭寇大骂道,“这群倭国贼子,侵扰我地方,劫掠我百姓,不杀尽不足以安民。” 他说着,又看向季衡,皱眉道,“下官没有记错的话,抚台大人祖籍便是兴化,这倭寇所劫之人,是抚台大人的族人,倭寇入海,怕是没有逃得太远,让水军追击,不会追不到。” 那信里汪大人只写了倭寇劫掠兴化,劫走成百百姓,其中季氏一族便有数十,因其以百姓为人质,官军受到掣肘,不得已放了他们入海。 刘炳一看这信,信里没写那季氏一族的数十人是季衡的族人,但是刘炳何其人精,要是真是一般百姓被抓为人质,汪秉直根本会是管也不管,直接追击,人质在汪秉直眼里什么都不是,能够救回的人质便救,不能救回的直接就算了。 这其中自然也是有原因在的。 倭寇十分凶残,宫城之时总是抓捕大批平民百姓做先锋敢死队叩击城门,这些百姓要是不向前就会被杀,向前去叩击城门有可能还能够有生机,故而这些被俘虏的百姓只得做倭寇的先锋敢死队,最初有城中守军怜悯百姓,将城门打开放这些百姓入城,但是百姓里却又掺杂有海寇,入城之后马上反戈,于是城池马上被迫,倭寇入城,更是大肆劫掠,杀人放火,城中百姓死伤数千,烧毁房屋无数。 如此这般,之后汪秉直直接下令,一律被抓百姓,若是做倭寇敢死队的,视为倭寇无异。 这样的做法反而让倭寇束手束脚了,因为抓了百姓做敢死队也无法叩开城门,而且这些百姓有些还是有血性的,知道上前也是死,往后也是死,那何必向前残害同胞,还不如退后和倭寇死战。 因发生了几起俘虏倒戈反击倭寇之事,倭寇反而并不敢大肆抓捕俘虏为先锋了,让一般百姓还有了些保障。 有此前因,但是这次汪大人还是为人质掣肘,可见那人质的确不是一般人质。 那一族既然姓季,便该是季衡的族人了。 季衡祖籍兴化,季氏一族在这里已经立足两百多年,人口众多,并不是住在兴化县城里面的,而是县城外季家村,季家村根本没有防御措施,所以被劫走族人,完全可以想见。 现在季衡面临的难题是如何对待这件事。 要对宗族有个交代,必定要将这些族人救回来,但是若是因此而私用军队,自然便是骂名了。 季衡沉下了气,对刘炳道,“具体情况若何,还要去同汪大人详谈。” 季衡也没有耽搁,当即启程前去兴化。 卞武几人跟着季衡,他们也知道了兴化之事,故而卞武还安慰季衡道,“倭寇一向以俘虏为奴,倒不会直接杀掉。之后该是能够救得回的。这次余杭大捷,又在蔡泾坝剿杀海寇数百,为朝廷立威,正是大功一件了。” 季衡看了他一眼,卞武虽然是个死士,但是很是嘴碎,嘴碎便也罢了,他又总是说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话,现在他的族人被抓,他还有心思想立功了的事吗。 他真不知道卞武是怎么被皇帝看上硬是要塞给他的。 但季衡看卞武喋喋不休,不过是想要自己安心些,故而便回他道,“我知道。既然人已经被抓了,现在或者是救,或者是不管,总归只是这么两件事,我倒不至于太过忧愁。” 季衡骑快马赶往扬州,倒是比水路更快。 他到扬州时,因扬州也受到倭寇的骚扰,不过扬州坚守城池,倭寇只是在城外劫掠一番就继续往北逃窜,扬州城内倒是没有损失。 只是季衡家的桃花庄在城外,却是被倭寇洗劫了一番,不过桃花庄上只有几个仆人守着庄子,仆人逃跑及时,没有出事,财物这些,季衡倒是没有在意。 季衡在扬州停留了一晚,之后才继续往北去兴化。 不过他没有到季家村,直接在半路和汪秉直部相遇汇合。 汪大人的船上,汪秉直征战这十几天,也是疲惫不堪,季衡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满眼血丝,上前同汪秉直见了礼,就询问起此次追击倭寇的情状来。 汪大人坐在椅子里,将追击倭寇一路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便讲到了倭寇劫掠兴化之事,倭寇这一路烧杀劫掠,死在倭寇刀下的百姓也有几百,倭寇到兴化时,已经是残兵,不过还是有近千之数,又在路上抓了部分百姓为奴,想要叩开兴化县城,汪大人早已经向江苏各州府下了令,让各地官军做好对敌准备,互相策应,并敲响海警,没想到命令到了扬州,往高邮方向就没有得到重视,倭寇从扬州往高邮方向逃窜十分之快,高邮和兴化都没有做好应对,又因汪秉直和赵致礼的官军追击得急,倭寇就直接窜入季家村,季家村因为没有得到消息及时躲海寇警报,故而直面了倭寇,季家村里的男人也不是坐着等死的,便组织了反抗,不过季家村里的男人哪里是穷凶极恶的倭寇的对手,倭寇杀了数十年轻男人,然后抓捕了女人和小孩儿老人为人质,直接往东逃窜,没想到又有海船策应,就入海了。 汪大人这番描述,其中的问题,季衡一听就明白了。 虽然汪秉直有跨省用兵的权利,但是对两江地区,并没有真正控制,这里的部分官员是根本不听他调遣的,特别是越往北越如此。 季衡听后,面沉如水,眼神更是深不可测,不过并没有愤慨,他好半天才长出了口气,道,“既然事已至此,悲伤已毋庸,只能看如何解决了。” 他直接道,“此次倭寇和海贼勾结,上岸之人逾万,且武器精良,缜密用兵,已经是大患。我看查清海上海贼力量到底有多大,贼窟何处,积蓄力量,直捣其窝,才是根本。不然总是在岸上坐等其来犯,被动防守,百姓深受其苦。将倭寇海贼抵御于外海,斩尽杀绝,让人不敢为寇,才是解决海患之法。” 汪大人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现今乃是水师不足,战船不足,反倒是倭寇海贼船坚炮利,又对海上十分熟悉,海战我们占不到便宜,反而是陆战,倒是胜多败少。” 季衡道,“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抵御海寇于外海,也是势在必行。水师在练,战船在造,火炮和火铳都在造,我不信解决不了这些海寇。海寇为我大雍百姓,却同倭寇勾结一气,残害本国百姓,这种事,天理难容。” 季衡说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但是因为过于平淡了,总有种冷到了骨子里的感觉,汪大人多看了季衡一眼,知道这次季衡是真的动了气。 季衡这次的确是动了真气,海寇和倭寇勾结上岸劫掠是其一,两江官场因为自己私利而对汪大人的命令不执行以至于不报海警让倭寇在江苏横行是其二,还有一件事,以季衡那九弯十八拐也能看明白的心思,自然也是看得明白的。 那就是为何兴化县城都能及时守住,单单季家村却没有人报信倭寇来了,这不符合常理。 从兴化县城到季家村,季衡是走过的,骑快马这段路最多半个时辰,若是兴化县官府作为,即使最初没能够得知倭寇来了,但倭寇到达城下时,他们也绝对够时间派人向周围村镇报信说倭寇来了。 但是季家村偏偏就什么都不知道,便被屠戮,被抓走了几十个人。 季衡不得不想这简直是故意为之。 季衡和汪大人谈了近两个时辰之后备战海巡之事,然后就同汪大人辞行,事已至此,他还是要回一趟族里的。 面对如此灭族之祸,季衡还能如此镇定,汪大人都觉得季衡这个人,冷静得有些可怕了。 他说要去兴化时,汪大人便应了,说派人送他去。 季衡谢绝了汪大人的好意,让汪大人给皇帝写此次大战的奏折,人便走了。 京城。 得知倭寇海贼大举进犯江南一带时,皇帝正在勤政殿西间里陪儿子。 杨麒儿因为能够攀着东西站起来了,就根本不愿意再爬,他努力地要学走路。 勤政殿西间很多时候是用来接见大臣或者让亲近大臣在此等候皇帝召见的,现在这里则成了杨麒儿的玩乐之所。 皇帝在勤政殿东间里批阅奏折接见大臣,他就在西间里咿咿呀呀学说话或者到处爬,以及吃喝拉撒睡。 他咿咿呀呀学说话,大多数时候是自得其乐,例如奶娘容氏或者女官杜若正正经经教他说话的时候,他是闭嘴不理睬的,等他自己坐在地上专门让他爬的褥茵之上的时候,他就开始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甚至有时候还会突然大声喊一声,将屋子里的侍女吓一跳。 皇帝也坐在褥茵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这是随着季衡的奏折一起送上京来的,是季衡给他的书。 乃是一本海外游记,讲了海外十几国的情况,因为是以叙事的方式写的,是很耐看的,不过皇帝觉得这不一定属实,但看看还是可以的。 皇帝一边看书,一边任由儿子攀着他站起来,杨麒儿不在乎他爹是不是逗他,只是自得其乐地先趴住他的大腿,然后拉住他的衣袖,人也就慢慢站起来了,紧接着就抓住他的胳膊,然后是他的衣领,开始慢慢动脚。 皇帝故意伸了一手让儿子抓,但是杨麒儿不抓他的手,喜欢抓他的耳朵,不过杨麒儿没那么高,抓不到他的耳朵,便睁着一双和季衡很像的大大黑眼睛,盯着他帽子上垂下的白玉充耳看,皇帝没管他,继续看书,于是杨麒儿一把扯住了那在晃动的充耳,差点把皇帝头上的帽子都给扯下来。 皇帝只好将书放下了,把儿子的手指掰开,然后把他抱到了胸前来,笑着在他的小颈子上呵气,道,“小坏蛋,又乱抓乱扯。” 杨麒儿呵呵笑,伸手拍皇帝的脸,皇帝庆幸自己还没有蓄须,不然恐怕胡子都要被儿子扯掉。 杨麒儿在皇帝怀里又笑又闹,皇帝便挠他痒痒,两人正玩得开心,柳升在门口珠帘外道,“皇上,东南来了急报。” 210、第六章 东南战事,正是皇帝最关注的,柳升汇报完,皇帝就将儿子抱着站了起来,将他给了旁边的女官杜若,杨麒儿不满地看着他,向他伸手要他抱,皇帝在他伸过来的小手上爱怜地轻轻咬了一小口,道,“爹爹要做事去了,自己玩。” 杨麒儿收回被皇帝咬了一口的手,瘪着嘴看着他转身离开,像是要哭,终究没哭,只是又要从杜若怀里挣脱到地上去。 杜若女官知道杨麒儿的来历,将他抱着放到褥茵上去,自己也蹲□来逗他,杨麒儿刚出生时很像季衡,渐渐脸长开了,就像皇帝了,不过眼睛还是像季衡的,大而明亮,只是他虽然喜欢笑,但是不大爱理睬人,他玩他自己的,说他自己的,要是别人说话,他就睁着大眼盯着人看,似乎是在判断他们到底是说的什么意思。 皇帝回了东间书房,这次是季大人和兵部尚书刘尚则大人联袂前来觐见,季大人手里拿着刚收到的东南而来的飞鸽传书。 从余杭到京城,飞鸽传书只要两天,而八百里加急快马也需要十天左右。 只是飞鸽传书始终只是作为应急之法,东南战事,飞鸽传书送了一份奏报上京,还会再用八百里加急送一次。 皇帝并没有去椅子上坐下,在季大人和刘大人行礼之后直接问道,“是何急报?” 季大人将手里经过翻译重新誊抄的奏报呈了上去,皇帝刚才在西间和儿子在一起时还是笑嘻嘻温柔柔的,现在接过那奏报看了一眼,便沉下了眼神,脸也黑了下来。 奏报自然是两天前发出来的,乃是在海寇围攻余杭后发出,写了海寇和倭寇联合,大举进犯江南一带之事。 海寇和倭寇人数众多,超过万人,且来势汹汹。 奏报乃是余杭发出,正是季衡所写。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刘尚书,刘尚则刘大人曾经在大同带兵,不过作为尚书之后,他便没有了什么作为。 刘大人道,“皇上,这是两天前的奏折,倭寇海寇之祸,往往是劫掠即走,来得快去得快,过两天,江南便会有结果了。” 皇帝既在意战事,又担心季衡,他在两位大人跟前走了一圈之后,就走到御案后面去坐下了,思索了片刻后道,“这次海寇上岸有逾万人,海寇自然不会倾巢而出,逾万人呐,他们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了。不尽快剿灭,恐怕以后只会为祸更深。之前定下的,让林琮带兵前往和增加一百万军费之事,都照办吧。” 皇帝还是忧心季衡,据卞武回报,季衡在东南,根本就是不顾自身的,海寇之凶残,皇帝怎么不知,故而生怕季衡出事,再说季衡只是弱质书生,实在是太容易出事了。 皇帝当即就派了季衡比较熟悉的付扬带着两百皇帝亲卫,编成凤羽卫赶往江南。 关于凤羽卫这个名称,付扬一听就在心里愣了一下,随即宠辱不惊地带着人往江南而来。 江南战报接踵而来,朝堂上人人都在关注此事。 倭寇和海寇出了万人以上进犯江南,这比起年初福州一案更加震惊朝堂,谁都没想到海寇力量竟然是如此巨大。 之前季衡向朝廷要钱,要训练水师,制造战船和火器的时候,朝廷里觉得花费太过的声音十分之大,反正就是哭穷,没钱,而且觉得季衡是狮子大开口,要得太多。 现在看海寇力量如此巨大,而且竟然敢进犯大雍最富庶之地之后,大家就不敢再讲那些话了。 于是皇帝要拨下去的军费,也得以顺利地拨下去。 送到皇帝御案上的奏报,接下来就是好消息,余杭大捷,蔡泾坝大捷,不过,又过几日,就是汪秉直送上来的兴化之难。 汪秉直的这个奏折是直接送到皇帝手上的,没有先到内阁,故而皇帝最先看到季家村被劫掠,季氏一族男丁死了几十,又有数十妇孺被劫,最后倭寇还逃到海上去的消息。 皇帝当即震惊得人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皇帝于是速速传召了阁臣入宫,当季大人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站不稳差点摔倒。 另外几位大人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脸上全都表现出了悲痛和愤怒。 皇帝觉得说什么都很无力,只是简单地安慰了季大人一句,然后说道,“朕定让将人救回来。” 京中大臣很快就知道了季氏一族之难,最开始定然都是震惊的,或者有人在心里暗地里开心,但是也都适时到季府表示慰问,除了季阁老,京中官员里,兴化季氏一族的,还有几位,其一是已经升任吏部干事的季朝宗,他是比季阁老更加痛苦的,季阁老出自兴化季家,但是他自小父母双亡,除了在兴化还有几间祖宅和一些祖田之外,并无其他,而季朝宗就不一样了,父母亲人皆在那里,除此,因其长子季盛孚已经□岁,在京里学习不刻苦,他就让人将他送回了老家去让父母管教,让他进族学学习,族学里孩子多,竞争大,正好可以让他有些斗志。 这下好了,要是父母孩子皆出了事,季朝宗真是要悲愤得想直接下江南上战场了,而且还不知道要回家怎么对媳妇说这件事。 而另几位季家的大人,则没有季阁老和季朝宗这么有名望,但是也都是心系族里,一听到消息,就赶紧派了人下江南去看具体情况,每日里烧香拜佛祈求最亲的家人无事。 在后宫里后妃们也都知道了这件事。 要说,之前仅仅是江南被倭寇海贼进犯,后宫里的宫妃们也都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没有在意,但是季氏一族遭此厄运之后,宫妃们都关注起来了。 于是贤妃这端阳宫要被踏破了门槛,全是来慰问她的。 最早来的自然是邵妃,邵妃管理后宫,她是个中庸之人,后宫管理得马马虎虎,谁都不得罪,也不多话,不多事,后宫太平,并没有出什么事,皇帝渐渐也看重起她来,之前还给过恩赐,在她家中嫡亲幼弟成婚之时,让她回了娘家省亲兼祝贺,这是十分风光的事情,后宫其他宫妃们都羡慕不已。 甚至连贤妃都是羡慕的,她幼时觉得家中宅院狭小,她一直和妹妹共用一屋,家里连个小园子也没有,于是向往富贵奢华之地,现在在宫里十年如一日地过日子,她又有些想家了。而且因无皇帝恩赐,她也很久没有见过家中亲人。主母许氏倒是经常入宫的,却是去麒麟殿看二皇子,没有来看过她,她的生母自然更是没有入过宫了,她想亲人,有时候也让人带些东西出宫给娘家人,四姐儿又生了麟儿,五姐儿也怀胎了的时候,她都让人带了礼出去,家里自然也让送了些东西进来给她,但她还是想出宫去回家去看看。 邵妃倒是没有看季氏一族笑话的意思,真真切切地过来安慰贤妃,“姐姐别太过悲伤,陛下已经说了,无论如何要救出被抓走的季氏族人。一定能够救得回来的。” 贤妃用手巾擦着眼泪,“希望如此。只是不知家里该有多么难过担心,本来父亲已经年老,现在又遇到这种事,恐怕白发都要熬出来了。” 邵妃叹着气,道,“也是倭寇可恶,只盼东南海患早日平定。” 邵妃陪了贤妃一阵子也就走了,之后徐贵人便来了,徐贵人现在在宫里变得势单力孤起来了,皇帝在五月初时,就让徐太妃去了宫外静虚寺里休养,皇帝也没有薄待徐太妃,在送徐太妃去静虚寺前,静虚寺专门为她修建了殿堂庙宇,皇帝说是让她去静养,因为徐太妃在四月的时候开始犯头疼病。 没了徐太妃,徐贵人想要闹什么事便没有了底气,故而也就消停了很多。 她带着几样补品前来,贤妃因为悲伤过度,是靠坐在床上的,没有打扮,头上甚至戴着白花,这幅悲戚样子,便是我见犹怜了。 徐贵人在凳子上坐了,就说道,“姐姐不要这般悲伤了,自己身子要紧。” 贤妃道了谢,徐贵人就又说,“我听闻阁老父母乃是在他少年时就双双亡故了,既无兄弟亦无姐妹,如此说来,阁老在兴化倒是没有至亲的,这就要好多了。” 贤妃皱眉看着她,真不明白她怎么能够在这时候说出这种话来,虽然人人心里都能这样想,但是总归不能说。 其实贤妃心里也正是这样想的,兴化季氏一族遭此大难,留在祖宅的一应男丁死了几十,恐怕都要死绝了,女人和孩子又都被劫掠而走,季氏乃是书香世家,特别是留在祖宅里的,女子是十分看重妇德的,这样被贼人劫掠而走,恐怕即使真的救回来了,她们也没颜面活了,孩子就更是无辜。 族人,无论是在哪里的,都该悲痛欲绝。 虽然那些都是些从未谋面的族亲,且多是隔了很多层的,但是贤妃还是为他们感到悲恸。 不过,在悲恸之余,贤妃也庆幸没有真正的至亲留在兴化。 贤妃没有回答徐贵人,只是说道,“我身子不爽利得很,也不能留贵人下来多说了……”如此一番,就让人把徐贵人送出去了。 贤妃身边最受她看重的女官是绿屏,绿屏送了徐贵人出去后,进来就又给贤妃送安神的茶,又低声道,“徐贵人也真是的,话都不会说吗,这是说的什么话呢。也难怪上次中秋节,皇上本来心情好好的,就被她一句话给惹得发了火。害得皇上这有两月不入后宫。” 贤妃愁着眉摇头,没有说话。 上次中秋节,宫里自然是有宫宴的,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将二皇子殿下抱到后宫众宫妃跟前来。 宫里养着二皇子殿下,谁都知道,但是皇帝在哪里,就把孩子带到哪里,孩子不是在麒麟殿,就是在勤政殿,故而后宫宫妃谁都没有见过他。 这第一次相见,各个宫妃都准备了礼物,大家见二皇子殿下和皇帝长得十分相像,自然都要借这个话题来讨皇帝欢心,因为谁都知道皇帝对二皇子十分喜爱。 而徐贵人看到二皇子之后,偏偏就能说出“殿下和皇上真像,只是如此,以后殿下问起自己生母,从自己长相上,可就无从判断生母相貌了。” 直接把皇帝惹得发了脾气,抱着二皇子就走了。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十分埋怨徐贵人。 贤妃甚至想,要不是徐贵人家里握着广东兵权,又因为徐贵妃生大皇子时候难产而死,徐贵人这张嘴就够她被处置的了。 皇帝想到季氏一族的惨状,几天之内都没法露出一点笑颜来,他可以想见季衡该有多难过,而季氏一族最注重教化,家教严格,最出人才,死了那么多人,说不得很多都是栋梁之才,皇帝在心里连连唉声。 而杨麒儿却是无忧无虑的,不过他也发现了爹爹的不开心,故而也没有像之前那么淘气,扯皇帝耳朵和帽子的事情,他是干得少了,皇帝亲了他一口,他还知道回亲回去。 皇帝这几日忙得很,没有时间单独陪儿子,故而将儿子直接抱在腿上坐着,将一个拨浪鼓给他自己玩,他就批阅奏折,只是不时看儿子一眼。 之后用膳,他也是将儿子抱着的,杨麒儿对桌子上的餐盘很有兴趣,这个兴趣来自于皇帝不给他吃。 杨麒儿不高兴地伸手抓皇帝手里的筷子,嘴里嘟囔道,“爹爹,爹爹……” 皇帝想了想,将五色丸子里的酱汁沾了点在象牙筷上,然后喂到杨麒儿的唇边,杨麒儿张嘴含着筷子吮了一下,马上就觉得自己是被骗了,连连吐舌头,又撇了撇嘴,控诉一般地瞪了皇帝一眼。 皇帝把儿子欺负了,看他这个可爱样子,之前一直阴沉的心情才稍稍好了点,笑了笑,说,“好吃吗?” 那五色丸子的酱汁是用药熬后勾的芡,故而带着一点清苦之味,皇帝最近有点上火,这丸子是专门降火的。 杨麒儿对苦味十分敏感,别人吃着只是觉得一点苦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是十分苦,所以他肯定会觉得难吃。 用完膳消食时,皇帝抱着儿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房间里烧着暖炉,是十分温暖的,这时候,张和生在门口对皇帝行礼道,“皇上,贤妃娘娘忧伤过度,病了好几天了,想恳求皇上让她见见家人。” 211、第七章 皇帝因张和生这话而停住了脚步。 他想到季氏一族遭到的灾难,而季衡远在他乡,他就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贤妃毕竟是季衡的姐姐,他想了想,就说道,“朕一会儿便去端阳宫坐坐吧。” 张和生应了皇帝后,就告退出来了,对候在外面的女官绿屏说道,“皇上说过一会儿去端阳宫坐坐呢。” 绿屏欢喜地对张公公道了谢,在这里自然没有表示,但是之后定然会送上一份谢礼。 绿屏回了端阳宫,对贤妃说了皇帝要来的事情,绿屏是高兴的,贤妃却神色有些怔忡,然后才让人将宫里好好收拾收拾,自己也坐到梳妆台前去重新梳妆打扮。 皇帝亲自抱着杨麒儿坐轿子将他送回到麒麟殿里去,杨麒儿打着小呵欠要睡觉了,皇帝要将他往床上放的时候,他却又抓着皇帝的衣裳,娇气地将脸往皇帝的怀里拱,皇帝满心温柔,就只好将他继续抱着,低声道,“乖,睡觉了。” 他低头看着杨麒儿,脑子里浮现出季衡曾入宫来看儿子,抱着才两三个月大的宝贝儿子低声哼着曲子哄他入睡的情景。 他也想哼点调子来哄儿子,不过思来想去都不会哼,只得作罢。 杨麒儿在父亲怀里慢慢闭上眼睛睡过去了,等他完全睡熟了,皇帝才将他放上床去,然后起身来离开。 皇帝坐着轿子到了端阳宫,已经进了十一月,天气已经十分寒冷,京城也早下过了初雪,皇帝披着大氅进了端阳宫,贤妃一身素衣,头戴白花,站在门口等着,皇帝刚到门口,她就跪下恭迎。 皇帝看她这个样子,心里便起了一点怜悯之情,说道,“瑛娘,平身吧。” 贤妃谢恩后起身要帮皇帝脱下大氅,皇帝伸手挡了她一下,说道,“你病了这么一阵子,身子也不好,不要劳累了。” 他的拒绝让贤妃僵了一下,之后又勉强露出了一点凄苦的笑容来,柔声说道,“臣妾多谢陛下关怀。” 皇帝身上的大氅,便是绿屏上前帮忙脱下的,之后皇帝和贤妃一起进了里间坐了,坐在榻上,虽然屋子里燃着两个暖炉,本不该觉得冷才是,但皇帝总觉得这屋子里带着一股子凉气,又有药味,总归是让人不喜。 皇帝便问起贤妃病情来,贤妃一脸憔悴病容,又愁着眉,一副哀伤之态,回答皇帝道,“臣妾并无什么大碍,不过是听闻族中所遭灾难,心中悲恸愤怒罢了,倭寇之害,让臣妾这身在深宫的女子也十分愤恨,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不然宁愿上阵杀敌。” 她说起这话来,倒让皇帝愣了一下,然后说道,“季氏一族所遭受的灾难,朕不会不管,定然将被抓走的季氏族人救出来,倭寇也正是罪该万死,定然不会让其逍遥。” 贤妃眼泪水便又出来了,一边拭泪一边说道,“臣妾知道皇上近来烦心东南海患之事,臣妾不该也愁着脸让皇上不开心,但臣妾实在是无法露出开心之颜,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道,“朕知你的心情,怎么还会要你露出开心之颜。” 贤妃哽咽道,“臣妾身在深宫,族里遭了如此灾难,想到娘家亲人定然也是十分悲痛,家中老父恐怕更是会悲痛欲绝,但作为不孝女,并不能给予问候,便心中更是难过,再说,家弟季衡身在东南战场之上,家人也定然十分忧心其安危,我作为姐姐,也是不能置身事外的,所以恳求皇上,能够让臣妾见见家人。” 皇帝知道贤妃不是个简单安分的人,不过大皇子之事后,这一年多来,她就一直本本分分的,也没再惹什么事,加上季家这次这件事的确是太惊心,让季家人进宫来同女儿说说话,也是应该的。 皇帝便应了。 江苏兴化。 季衡回兴化老家来的次数很少,上一次便是中了解元,上京之前,回了老家来祭拜祖先,向他们汇报自己考中解元之事,并且期盼他们保佑自己能够在会试和殿试上都取得好成绩。 季衡自然并不是将自己的命运寄希望于祖宗保佑,不过,这一套程式做完,季衡心里的确很受震动。 祠堂里高高的房顶,略微昏暗的光线,一排排的牌位,都让季衡心里产生了深深的家族责任感。 族长亲自将线香递给他,对他说家族荣耀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的确是差点红了眼眶。 虽然他那时候回族里来,是因为在京里名声不堪,但是回到族里,大家并没有因此而如外人一般轻视他。 族长甚至说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是栋梁之才。 季衡其实并不需要别人这样的肯定,但是他依然是感动了。 现如今又再一次回到老家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兴化河流纵横,是个十分美丽的地方,季家村更是被河水环绕,村前村后皆是绿树,小桥流水,白墙黛瓦,青石板的路,从路上走过的安闲的人,这里乃是一片安宁的乐土。 季衡上次回来时,在村口就听到族学里孩子读书的清脆的声音,这一次,只见火灾后的断垣残壁,到处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声音也是哭声,甚至还能够看到路上和墙上的血迹,也不知道是哪一位族人的血洒在了那里。 季衡之前就想过这里遭难之后的情景,但是这般看到,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能够承受。 跟着季衡的,是他的四大护卫和十几个亲卫。 他回来,并没有派人先来通知,族里遭受了如此灾难,难道他还要人迎接吗。 他在村口下了马,村口的石碑和石牌坊依然屹立,只是上面也染了血,还无人前来擦拭,季衡下了马便下跪,强忍眼泪以额头贴着地长久地不起身。 这时候有人从村里出来了,见到了村口的人,先是受了惊一般地转身要跑,然后突然顿住,大概是发现了跟着季衡的亲卫都是官兵打扮,他便镇定下来,然后跑去叫了人来。 来人正是季氏一族的族长季道熹。 跟着族长的还有一些人,不过可以看出,每个人脸上都神情凝重而悲痛。 季衡长跪不起,季道熹过来认出了他,要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季衡抬头看他,道,“季衡巡抚闽浙,竟不能保住季氏小小一族,季衡有愧。” 季道熹眼眶泛红,道,“起来吧。起来吧。” 他说不出更多来,只是死死要将季衡拉扯起来。 兴化本就是文风鼎盛之地,季氏一族在此地都以注重教育闻名,门风极严,故而在这百年之中,就出过了二十多位进士了,现在又出了季朝宗和季衡两名状元,故而季氏一族现如今已经一跃成为兴化第一望族。 季氏一族这般风光,自然也是惹人艳羡和嫉妒的,此次季氏一族的灾难,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有人为故意的痕迹在。 倭寇逃窜至此大约只是偶然,但是没有任何人给季氏一族报信倭寇流窜过来的事情,让季氏一族没有时间去逃难,必定是有人故意的。 季道熹也是进士出身,不过官途不顺,后来早早就致仕回乡,因其一直是长房嫡脉,故而他四十岁出头就做了一族之长,之后算是兢兢业业,将季氏一族管理得十分稳妥。 族中虽然少不得依然是有些矛盾的,但是却没有出过大事。 管理这样大一个宗族,又教育出了一位状元郎,可见其能力。 季衡被季道熹拉扯起来,因喉咙哽住,已经不能再发一言。 季道熹领着季衡进了村子里,先是直接到了祠堂里去祭拜了,然后季道熹领了季衡到了他家,两人这才谈论起来。 季道熹先说了季氏一族遭遇倭寇的具体情形。 因倭寇是趁着夜色到季家村,且没有人前来给村子里通风报信说有倭寇为乱,可能会流窜过来,故而村中竟然是没有任何准备,当倭寇劫掠而来,季氏一族还在睡梦之中,后来发现了倭寇,及时敲响了警报,季氏一族自然也反应迅速,马上就组织了人前去抵挡,并且将老弱妇孺保护往村子中心,只是没想到倭寇人多力量大,而且一路劫掠已经杀红了眼,季家村的男人们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故而死伤惨重,且近村口的那一边的房屋,又被倭寇放了火,被焚毁了大半,因后来朝廷官军追击而来,倭寇便从村子北边突击出去了,并且抓走了几十人。 季道熹这般说着,已经将那写着阵亡之人和被抓走之人名单的册子拿来给季衡看,这名单上不仅写了名字,还写了此人是哪一房哪一户,家住具体何处等,一看就是一目了然。 季道熹捧着这个册子的时候手都在抖,季衡也是心里难受得很。 季道熹又说官兵倒是骁勇,一路追击倭寇,只是倭寇用抓走的妇孺为盾牌,勇悍的赵家军也拿倭寇无法,最后就让倭寇带着人质逃跑了。 季道熹又道,“汪大人同赵将军都说会将被抓走的人救回来。” 季道熹说这句话的语气很淡,大约是并不相信这句话,因为被倭寇抓走的人能够回来的太少了,几乎是不可能。 但是季道熹又补充了一句,“被抓走之人,妇人有十九人,未出阁的姑娘家有十一人,男孩有二十一人。女眷们恐怕会无颜面活下去,即使去救,之后怕是也救不回来了,只是这些男孩儿万望能够救回来。” 季衡知道这个时代士大夫的思想,女人被玷污了就是不该活的,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表示一定会将人救回来。 之后季衡直接问起为何季家村为何没有收到倭寇向这一带流窜的信报,季道熹便道,“兴化知县萧至圣乃是之前阁臣萧政的堂侄,萧阁老同你父亲有些龃龉,萧至圣和咱们族里又闹了些事情,便很有些不睦,这次恐怕是萧至圣故意瞒而未报。” 212、第八章 季衡又去慰问了一番族人,众人虽然都很悲伤,但是也都要挺过来继续过日子,故而死了人的家庭,都在准备丧事,被劫走了人的,倒是过来恳求季衡一定要想办法将人救回来,当然,也有热血的,想要直接去参军剿灭倭寇为族人报仇。 不过季衡并不要这些人去参军。 东南招收的兵士,几乎都是穷困人家的男儿,要身体健壮的,季家的这些男人,毕竟是出自文人之家,远远不能达标,凭着仇恨入伍,到时候恐怕也不能完全服从将领的命令。 且,他们去当普通士兵,也完全是一种浪费。 季衡于是让他们好好读书,到时候不论是考上文科进士还是武进士,都是好的。 季衡也是公务繁忙,这样回老家来慰问一番已经是忙里抽出的时间,故而不能在季家村里多做逗留,只是在族长家里住了一晚就准备离开了。 他家其实在季家村里也还有祖宅,只是一个小院子,有前后两进,房屋十几间的样子,因为他父亲寄道恭一直在京中为官,竟然是没有回来过的,而季衡同许氏当年也是住在扬州,并没有回老家来住,这个屋子就完全空下来了,给了族中的一户困难族人住了。 季衡回来,这户族人家里的男人战死了,又只剩下了孤儿寡母,更是可怜。 不过族里已经定下了抚恤金,会处理此事。 季衡离开时,季氏一族大部分人都来送了,一直送过了村口的石桥,季衡让他们都回去后,才策马飞快离开。 季衡将那一份季氏一族死亡和被劫走的人的名单誊抄了一份带走,这名单上被倭寇所杀的人,只是季氏一族的人,那些非本家的,都是没有记上来的,若是都加起来,这次死的有近两百人。 被抓走的人里,季衡将每个人都名字都记在了脑海里。 上面季盛孚的名字十分地惹眼,季衡不知道这个季盛孚是不是就是季朝宗的长子,季道熹的孙子。 这个孩子,他并不知道他从京城回老家来了,且季道熹并没有特意提自己家里受到的损失,也没有提那被劫走的孩子里有他的孙子的事,所以季衡才不确定,且也没好问族长季道熹。 季衡没有去找兴化知县萧至圣,而是要再做调查,要是果真是萧至圣公报私仇,那季衡于公于私都不会放过他。 季衡直接到了扬州,正好赵致礼也在这里。 扬州官场接待了季衡,不过季衡说刚刚遭遇海寇之难,让大家尽忠职守就好,谢绝了诸如宴请之事,也没有去盛情邀请的扬州知府家里住,而是住在自己家在扬州的一个小院里。 赵致礼手下的官军,因为十分勇猛,且他十分善于练兵,以每十一人组成一个小队,每队中都设一名火铳手,此十一人进退有度,配合默契,平常又操练刻苦,十分勇悍,面对海寇正是战无不胜,所以这次赵致礼部杀敌最多,损失却最小,他下面的官军正驻扎在城外,他只带着几十人入了扬州城,找到季衡时,季衡正在设置简单的书房里写信。 季衡所住的院子十分朴素,乃是当年许氏备下,但是许氏和季衡每每从扬州城外入城来都是住在许大舅家里,就没来住过这个院子,一直是由老仆打理,这次季衡又下江南来,许氏便安排了人来整理了这个院子,觉得季衡说不得会来住。 而许大舅一家,大部分人都搬去了广州,许家的大宅子,则是分成了几部分,卖了一小部分,另外的则是由两个姨娘守着在打理。 这种情况下,季衡根本就没有去拜访过许家。 赵致礼穿着便装,在季家堂屋里坐下了,季衡的护卫充作了小厮,郎商是个沉默寡言的,手却是几个护卫里最巧的,做端茶倒水之事也行,他在书房门口对季衡道,“大人,都指挥使赵大人前来拜访,正在堂屋。” 季衡抬了一下眼,道,“我马上就过去。” 他将写完的信又看了一遍,这才封起来,让郎商进屋,让他将这信马上让人送往广州。 季衡进了堂屋门,赵致礼正在喝茶,抬头一看到季衡,发现季衡额头上包着纱布,神色憔悴,眼神却十分锐利深沉,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放下茶杯起身,关切地盯着季衡头上的纱布,问道,“君卿,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只有两人在,他没有叫季衡“抚台大人”,也没叫他“季大人”。 季衡这伤来得毫不光彩,不过是太过劳累殚精竭虑而精神不济走路摔倒了导致的,所以他也不好回答赵致礼,只是简单说道,“只是小伤,磕了一下而已,不必担心。” 他说着,又勉强笑了一下,说道,“这次打退倭寇海贼,季庸是立了大功。” 赵致礼迟疑了一瞬,还是说道,“没能将倭寇截住,让他们蹿入了季家村,我……” 季衡知道他是要自责,就赶紧说,“季庸,不必如此。” 赵致礼只好住了嘴,季衡请他又坐下了,自己也坐到了他的旁边去,直言不讳地对他说了兴化知县对倭寇之事对季家村瞒而未报之事,这事已经查清楚了,当初倭寇警报传下去,兴化知县萧至圣的确是对其他各地都下了警报,偏偏漏了季家村,虽然季家村只称为一个村,但是其规模已经不下于一个镇子了。这么大个地方,萧至圣要不是故意,根本不会漏。 且这次倭寇海贼大规模进犯,江苏卫所和各地官兵,对汪秉直的命令根本就是反应迟钝,所以才让倭寇一直往北方流窜,不仅没有及时截住,而且还让其烧杀抢掠了多个地方。 事情已经出了,愤怒也没有用。 季衡只是实事求是地说了此事,赵致礼便道,“官兵策应不够灵活的确是个大问题,不过江浙闽沿海水军力量薄弱更是问题,水师根本就没起到什么作用。” 季衡道,“卫所水师力量薄弱是个问题,缺乏策应机动的水军,要阻止倭寇内侵便是十分困难。不过,卫所水师力量已经渐渐恢复,有所增强,但卫所水师只是隶属于沿海卫所,并不独立,想要远调便不可能,卫所水师之间策应便也有很大问题。我准备向皇上上书,增加造船厂,在江浙闽增加两支反应迅速的水军部队,不属于任何卫所,使用多橹快船,此水军可统一指挥各卫所水军,能够灵活策应,剿灭倭寇于海上,倭寇便不能便宜上岸,即使上了岸,岸上陆兵也能够及时围剿;除此,还应设置大的战船,能够到远海巡视,发现倭寇海贼于远海,再以卫所水军策应配合,击溃海寇于远海。如此海上巡逻,海岸防御,才能减少倭寇海贼上岸的机会,护住岸上百姓。” 赵致礼是善于陆战,不善海战,便道,“对于远海,朝廷之兵远远没有倭寇海贼来得了解,在海战上,我们占不了便宜。” 季衡却道,“东南沿海,江南一地,乃是我大雍最繁华富庶之地,每次倭寇海贼上岸,一顿烧杀劫掠,会死多少百姓,损失多少财产,恐怕早就超过朝廷给出的军饷,增加战船,增设水师,加大火器投入,这些相对于那些损失来说,又算什么。再说,我堂堂一个大国,还怕小小倭寇,让海贼如此侵犯?这些也不用说了,现今倭寇海寇肆掠严重,沿海只得再次禁海,沿海百姓没有进项,生活困苦,又会被逼入海为寇,正是恶性循环,所以建立强大水师,迅速解决海寇问题,才是根本。这些投入,在海患解决后,开通市舶司,海上贸易利益最丰,很快就能够将花费补起来。如此投入,加练水师,我不信海上力量强大不起来。” 赵致礼点点头,道,“君卿一向是看得更加长远。” 季衡又道,“不过,我也知道朝廷现在拿不出太多军饷,所以只好想了另一个办法。” 赵致礼看着他问道,“什么办法?” 季衡道,“之前增开五港市舶司,不少海商争相前来做生意,只是市舶司刚开,很难如广州那般上轨道,所以便出了不少问题,特别是海上海寇徐铁虎同王启等借此机会扰乱海港,且借着商人之名混上岸后劫掠,让朝廷大受损失,这也让禁海派言论一时更占上风,如此只好先行关闭了这五个市舶司。但是那些愿意规规矩矩做海上生意的商人,却是受了大损失。如此,我以巡抚之身,前去招揽这些商人,让他们出资支持水师建设,只要打击了倭寇海寇,海上平静一些,朝廷定然又会增开市舶司,到时候,他们做生意,一定时间,诸如五年十年内,便只收他们三层税。如此,既可以让这些商人支持朝廷,不和海寇结盟,又有了银钱扩建水师。” 赵致礼听得愣住了,然后就笑了起来,道,“你这个倒是好主意,只是和商人合作,不知皇上是否会批准。” 季衡道,“皇上定然会的。” 季衡留了赵致礼下来一起吃饭,赵致礼就说,“以前在京里时,咱们在一起的机会倒不多,但是每次在一起,倒是能够坐下来好好说话聊天,这下到了这东南来,咱们在一起的机会很多,坐在一起,却没有了下棋闲聊的心情和闲暇了。” 季衡听后也是叹了口气,说道,“战事逼人,也是没有办法。若是江南海患早日解决,以后我们便也又有了闲暇和心情。” 赵致礼陪着季衡用了一顿饭,没有多做停留,之后就出城去带着军队回了余杭。 季衡多在扬州留了一天才回余杭,这时候,汪秉直汪大人也回了余杭了。 季衡没做休息,便上了总督府去。 213、第九章 这次的海寇之乱,随着进犯苏州一带的倭寇入海,便算是告了一个终结。 江浙一带的卫所和海寨派出船只出去追击和巡逻,倭寇海贼这次被朝廷官军打得一败涂地,登岸倭寇海贼有逾万人,最后逃回海上的只有一千多人。 此次是朝廷的大捷,是汪秉直总督闽浙以来取得的最大胜利,自然也是季衡巡抚闽浙以来的最大胜利。 但这个胜利却因为季家村之难而大打折扣,以至于到如今,关注胜仗的人还没有关注季家村之难的人多。 虽然余杭大捷以及蔡泾坝大捷都已经以非正式的飞鸽传书渠道传到了京城,但是,正式的奏报汪秉直还没有写。 季衡来了总督府,汪大人就正好让了季衡随他到书房。 坐下之后,仆人上了茶水后退下,汪大人又让仆人关上了门,这才准备和季衡详谈。 季衡头上还包着那纱布,不过他一张白脸,眼睛幽黑如深潭,潋滟如秋水,包着那纱布也不难看,甚至更衬托出一股深沉的忧郁。 汪大人不得不关切两句,“贤侄头上这伤,可好些了?” 他手下的将领们伤了,只要不是缺胳膊断腿,或者是在鬼门关口徘徊,他都是不会问一声的,打仗做将军的,本来就该是要有身先士卒的勇气,马革裹尸的觉悟,受点伤又算什么。 所以,像季衡包着头的那点小伤,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那完全是不值一提,但是在季衡头上,汪大人就觉得还是关怀两声为好。 季衡羞愧于受了这个伤,要是别人不问那还好,一问起,他都不好意思说出真相,于是只是道,“只是一点小伤,几日就好了,不值大人关怀。” 说着便直接转移了话题,“此次倭寇海贼进犯江南,至今杀敌之数,我方损伤,百姓之损伤,也该统计出结果了,不知各地是否已经上报上来。” 季衡下东南来之前,倭寇之乱,报到京城皇帝跟前的,往往总是杀敌之数,是否守住了城池,官军之卖力,或者谁在抵御倭寇海贼上失利等等,总是淡化了倭寇到底造成了多少损失,百姓有多少损失这些事。 以至于让皇帝看到的,大多是好的一面,只要是事情没有纸包不住火,就根本不会往京城报。 季衡在早前看奏报的时候一看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不过京城官员对一般老百姓并不那么关切,故而也一直并不太在意这个问题。 季衡一下东南之后,就要求每次奏报,必须将对百姓造成的损失也都写清楚,不许淡化这一块。 自然,虚报乱报的也有,所以这便出了督查一职,会在之后去巡查此事。 渐渐地,江浙闽这一带,在遭受倭寇海贼之后,才有了统计总的损失这一项。 汪大人道,“江苏一地的奏报是直接送往了金陵府去给了陈焕之,浙江的倒是已经送到了本官这里来。” 陈焕之乃是两江总督,在打击倭寇海盗上,总是没什么作为,倒还喜欢给汪秉直使绊子。 他的上位乃是因为朝中为开埠和禁海之事吵嚷不休,皇帝并不能一意孤行,故而为了安抚禁海一派,派了禁海派的陈焕之任了两江总督。 自然,这个陈焕之在别的方面也的确是个人物,只是在用兵上面,就很不如了。 汪大人这般说,自然是直指陈焕之的意思,季衡是皇帝最信任之人,汪大人是很想他去对付陈焕之的。 季衡也知道两江和浙闽分开来,实在是非常有碍政令下达,于抗击倭寇不利,但是,要是两江和浙闽的兵权都集中起来,也实在是容易让汪秉直权利过大。 季衡没有对陈焕之之事做评判,只是说要看看各地的上报,汪大人便直接拿给季衡看了。 季衡看后沉吟良久,对汪大人道,“不知大人是否已经将上奏皇上的奏报写好了。” 汪大人道,“还不曾。我正好要同贤侄商议此事。” 季衡也不推脱,两人便商量了如何写这封奏报的事情,季家村之难,已经由飞鸽传书传上京了,恐怕京中是引起了轩然大/波的,但是正式奏折不一样,是否要详写季家村之难,或者只是一笔带过,这是有讲究的。 汪大人在这事上并不想自己做主,汪大人胸中有着自己的丘壑,面上其实是个十分会做官的人,和谁都不会直面闹矛盾。 经过商议,季衡觉得简单写一下季家村之难就罢了,并且是直接将季家村之难和倭寇海贼造成的其他地方的百姓的伤亡以及损失写在一起,这样并不显得季家村之难有多么特别。 季衡知道,即使这样写,也是可以达到引起朝廷关注的目的的,又不至于让季家太出头。 毕竟让人不断讨论此事,倒是只会让那些被倭寇抓走的季氏一族的女人们难堪,对救回他们和打击倭寇没有什么帮助。 汪大人于是就按照季衡的意思,两人商讨着将这封奏折写好了,便让八百里加急送上了京城。 季衡这时候才又同汪大人讨论了在别的地方增设造船厂和火器厂的事情,且也说了要增加机动水师之事,这机动水师不属于任何一个卫所,到时候却可由这机动水师直接调派各卫所水寨水军,以便能够于海上灵活策应,对将海寇阻拦于海上有利。 他还道,“这次余杭城里进了奸细,想烧毁炸掉造船厂和火器厂,可见海寇的用心。在别的地方再设几个造船厂和火器厂,也是必须的,即使海寇在一地得逞,也不会让损失过大。” 汪大人便道,“朝廷给的军饷,哪里够用。” 季衡便说了以商养军的事,赵致礼对季衡一向了解,故而季衡说出那番话来,赵致礼简简单单就接受了,但汪大人却不,于是一听就震惊了,汪大人虽然也属于开埠派,但是他的心里,依然是看不上商人的。 他祖籍福建,从小也是临海长大,知道禁海之后,临海的百姓不能出海生活困苦,而且容易被逼得去做海寇,所以他支持开埠,但和商人合作,他却觉得这主意非常不好,季衡是异想天开,而且失了朝廷颜面。 他虽然不赞成,但是也没有直接反对,只是摇摇头,道,“这让朝廷的颜面往哪里摆。” 在这些士大夫的心里,朝廷的颜面是十分重要的,且朝廷和百姓是先对立才统一的关系,朝廷管理着百姓,如放牧一群猪羊,朝廷要百姓养着,但是又高高在上,心里看不上这一般百姓。 朝廷的颜面大于一切,定然是宁愿加重税,也不会愿意用季衡的法子。 虽然季衡外在是一个标准的文人士大夫,内里却是以人为本的,只要能够解决问题,朝廷的颜面在他的骨子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当然,他也知道朝廷颜面的重要性,但总归没有实际好处更让他在意。 特别是看到季家村的惨状之后,他一腔恨意和热血压在心底,不平了海患,他可能都没法吐出这口怄在心里的血来。 季衡看汪大人不是可以讨论的对象,便也不多费口舌,只是又谈论起军队建设来,如此两人便谈到了夜灯初上。 季衡还在总督府里留了晚膳,这才走了。 汪大人忙于练兵打仗,季衡忙于战争后的善后,并且开始给皇帝写那长达万字的奏折,到十一月下旬,朝廷对江南倭寇之乱的赏罚下来了,皇帝这次是赏罚分明,对汪秉直大人加了兵部侍郎衔,季衡加巡抚两江闽浙,赵致礼升为陆军浙江提督军务总兵官,另外的将领也各有赏赐,那些战死的,自然更是不让白死,当然,出了错的官员,也免不了或者被降职或者被革职,也有情节严重的直接流放,诸如兴化知县萧至圣大人。除此,派了林琮林大人领了江苏陆军提督军务总兵官之职,带了五千人马到江苏,且朝廷还答应会在之后分批送一百万两军饷给两江和闽浙。 皇帝加季衡巡抚两江闽浙,虽然季衡作为巡抚都御使,是在汪秉直之下,但是因为现又加了巡抚两江,自然是起着协调闽浙和两江军务的作用了。 皇帝虽然处置了一批督战不利的官员,但两江总督陈焕之在战争中没什么作为却只是受到了斥责,并无其他处罚,汪大人便知了皇帝的意图,是要节制自己,且让季衡在军务上代替陈焕之的意思。 昭元十四年年底,季衡忙得脚不沾地,因为天气冷,额头上的伤也好得慢,在付扬到达余杭时,他头上的纱布还没有拆。 付扬进巡抚府向季衡报道时,季衡在火器厂根本没回来,季衡优待匠人,在火器研发生产上很舍得花钱,甚至经常亲自前往督促,让匠人自然心生感动,卖力做事,在这方面的成果自然也十分显著,改进的弗朗机炮也有了一些进展,仿制品更是已经造出来了,而且季衡还在建议研发散弹炮。 季衡在傍晚才回府,府中管事候在门口迎接到他,道,“京中一等带刀侍卫付大人到了,在府中等了大人您一下午。” 一等带刀侍卫乃是正三品的官,又在皇帝身边,都是皇帝十分信任的红人,那是十分尊贵的,汪秉直这样的外派一品大员见到,都不敢在这种人跟前托大,季衡想了想,姓付的,也只有付扬一人,他进了府去,果真在堂上看到了付扬。 付扬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见季衡回来了,就赶紧起身行礼。 季衡一身官服,大约是忙了一天之故,官服些微皱了,因为季衡戴着官帽,那额头上的纱布有些被束进了官帽里,看着倒也不刺眼。 付扬这是有大半年没有见过季衡了,只觉得季衡比之之前稍稍黑了些,清瘦了很多,不过比起旁人来,他依然还是白。 付扬道,“下官见过季大人。” 季衡赶紧道,“付大人不要多礼,折煞我了。” 又上前将付扬托了起来,虽然季衡是实实在在的男儿,毫无女子之态,但是付扬曾经守护过他近一年时间,故而总有种季衡是皇帝后宫的感觉,甚至此时都有此感觉,在季衡伸手前来热情地托他起来,他甚至有要赶紧缩回手的别扭感,心里闪过被季衡如此热情地接待,真是唐突了他的想法。 好在付扬是心里别扭,面上不显,赶紧又寒暄了几句。 两人坐下后,季衡才问,“这已是年下了,皇上派付大人此时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付扬便道,“下官受了皇命,正是带着两百凤羽卫前来护卫大人安全,做大人的亲兵。” 214、第十章 季衡因付扬这话直接愣了一下,“凤羽卫?” 以前从不知有凤羽卫这建制。 付扬笑了笑,道,“正是皇上新设,乃是皇上亲卫一支,下官现在忝为凤羽卫都指挥使。” 季衡这下完全明白了,心想“凤羽卫”这名儿,真是够直白的,也亏皇帝能够起得出来,不由心里发烧。 好在他现在是不苟言笑惯了,心里发烧,脸上也是一派平和,没有任何不自然。 听闻付扬是带了两百人前来,便问这两百人是安顿在哪里的,付扬便道护卫已经进了城,现在在城南军营里,之后如何安顿,却要看季衡的意思,不过他觉得最好是能够安顿在巡抚府不远,每日会有侍卫换班前来值守。 季衡觉得这十分麻烦,不过自然也不好拂了皇帝好意,就同意了付扬的话。 两人商议妥当,季衡觉得要为付扬接风洗尘才好,付扬却拒绝不受,还说自己是来做护卫的,不能让季衡反倒因此烦劳,让皇帝知晓,他也不好交代。 季衡只好作罢,但是之后还是留了他同自己一起用膳。 付扬问起季衡额头上的伤处,季衡就说只是磕伤,因天气太冷而一直不好,并不是什么大事,让付扬不要在意。 之后想了想,还交代付扬千万不要将这种事情向皇帝汇报。 季衡这句话说得十分直白,倒让付扬有点尴尬,季衡便道,“别的事,你向皇上汇报也无什么,若是小磕小碰的小伤也向皇上说,只怕是不好。” 付扬负担着护卫之责,自然也有向皇帝报备季衡之事的职责,季衡是以是完全没有排斥付扬的意思的,皇帝予以了他极权,他自然就不怕将自己所做的事情公开化,他觉得自己处处为公,并无私心,故而不怕被监视。 付扬尴尬地诺诺应了,又等着季衡其他的话,因为皇帝交代过他要对季衡说说二皇子的事情的,他想等季衡先开口。 不过季衡却没有问,说他一路风尘定然累了,就安排他下去休息了。 付扬的到来,并不是没有在季衡的心里掀起涟漪,当晚躺在床上,因他每日太累,总是沾床就睡着了,这一夜却睡不着。 余杭的冬日湿冷,比起干冷的京城更加难熬。 巡抚府建得阔大,甚至还带着一个不小的江南园林,不过季衡所居只是前面的一个院子,除非待客,基本上就不会使用府中其他地方。 因为公务繁忙,季衡也从没有去后院里住过,一直是住在书房院子里。 季衡还没有成家,无妻无子,只有一个人,所以觉得只要能对付就好。下了东南来,位高权重,自然有人送礼,不过他自然是都不收的,因传着季衡是皇帝榻上之臣,便也没有人送歌姬舞姬娈/童之流,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季衡下东南来,皇帝派了四大死士前来保护他,又有几十亲卫,于是这亲卫就成了府中护院,死士就成了身边小厮,而太医则成了军医,好在翁太医是安排着住在巡抚府里的,翁太医才觉得没有辱没自己,而许氏倒是更加细心一些,派了管家仆从丫鬟仆妇还有厨子等来照顾他的衣食住行,季衡自己想带的,则是一个也无。 季大人本来要为他安排几个清客,这样帮忙写写公函提提意见也好,季衡怕皇帝多想,便没要。 而且他下东南来后,因为海患频出,他也是跟着战事各地地跑着,着这巡抚府的日子没多少,他自然也不想一应仆从跟着自己拖后腿,故而每次出门,几乎只带了四大死士。 于是同卞武郎商等倒是更加熟悉亲近一些。 季衡卧室房间里烧着两个暖火炉,熏香炉里则是燃着安神香,床上放了两个汤婆子,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暖手炉,倒是并不冷。 在安神香的香味里,白天紧绷的神经总算是松弛下来,他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还有儿子,自然也想母亲还有季大人等。 要过年了,一个人孤零零的,不思乡也不行。 季衡叹了口气,又对自己说,“男儿立志,不平东南海患,誓不回还。”让自己不要再多想其他。 虽然不让自己再多想,之后给京中皇帝送奏折的时候,他还是送了些江南特产的礼品回去,里面还有给二皇子殿下的几样玩具。 而给季府送的节礼,则是之后慢慢送上京的。 季衡从来不会有只言片语对皇帝表达思念和情意,原因只是怕自己表达了,皇帝恐怕就直接不管不顾地召他回去了。 付扬来余杭,自然也给季衡带了不少东西,都是皇帝和许氏准备的。 一应用品,吃穿用的全在,甚至皇帝还让给带了几大盒子来小日子时候的用品。 幸得这几个大盒子是专门用锁锁住的,交给府中管事收拾的时候,管事就知道这个不能打开,直接送到了季衡在书房里面的卧室里去。 季衡的小日子十分不准,翁太医想了办法为他调养也没什么效果。 大约是季衡太忙太累,身体自动就不来月潮了。 昭元十五年在一片鞭炮声里到来了,整个春节期间,巡抚府自然是被人踏破了门槛,季衡却称病了并没有出门接待过客人,都是管事在管理此事。 赵致礼在春节期间依然没有得闲,因为得到信报有小股海寇骚扰宁波,卫所兵力不足,他前去驰援,到正月初九才回到余杭。 回到余杭他就来找季衡来了。 季衡是不收礼的,即使节庆也不收贺礼,他自然也不会破这个规矩送礼,但是什么都不带去给季衡探病也不好,他便在手里亲自提了一筐生蚝,大摇大摆进了巡抚府。 季衡这几天的确是病了,大约是前面有两三月没有来月潮,这春节期间他可以闲一点,心里刚放松下来,下面就开始哗啦啦来潮了。 当晚就染得褥子上一大片血,在他早上起床发现的时候,就皱眉一阵烦躁,处理了之后就赶紧让人叫了翁太医前来,翁太医自觉自己倒霉催的,好好的太医院医正,做起军医来也就罢了,季衡每次来月潮处理弄脏的衣物被褥等,也全是他的活。 季衡有着一种心理,平常忙累地像条狗他也不觉得什么,但是,只要一来月潮,他就自觉自己得了动弹不得的重病,非卧床不起不可。 于是,翁太医开始像个老妈子一样,亲自给季衡熬月潮期间吃的药,伺候他喝,又为他处理弄脏的褥子和衣物。 赵致礼提着那一筐生蚝来季衡的卧室时,季衡正靠坐在床上看各地奏报和密报,他下了东南,就派了奸细探子混入各海寇里面去打探情况,之前一直没有什么收获,现在趁着春节,这些探子倒是送回了些密报,季衡便看着这些在想事情。 外面仆役说赵大人前来探病时,季衡就抬起了头来,将手里的密报折起来放到了床里枕头下。 还没有来得及说请赵致礼进来,就突然闻到一股腥味,季衡看过去,便是赵致礼已经进来了,他皱眉看向他,“你提着什么?” 赵致礼高大挺拔,眉目俊朗,因为在军中又混了这么长时间,这一年来,更是经历了大小近二十次战役,故而身上的那股贵公子气就被更多的军人杀伐之气掩盖住了,但是在季衡面前,他满脸笑容,一如当初,将手里那篮子故意凑到他床边去,说道,“你这里不收礼,我提着一篮子生蚝来,你那张管家都不肯收,没法子,我亲自提到你床前来,看你收是不收。” 季衡看着他笑,“你这故意的是不是,我最近病着,哪里能吃这个。不过既然是你送来的,我还是会收的。” 赵致礼于是转身出门将生蚝给了外面的仆人,说让做成烧烤,又回到屋里来,自己拉了凳子到季衡的病床前去坐下,道,“我看你前阵子忙个不停,疲惫不堪,脸色就不大好,看吧,这就病了。” 语气里是调侃,眼神却关切得很。 季衡说道,“只是小病,翁先生说我是气血虚害冷罢了,几天就没事了。” 赵致礼于是直接伸了手,将季衡放在被子上的手握到了手里,感受了一番他手上的温度,道,“你这手的确是比我要冷些。” 季衡的手上在下东南后磨出了不少茧子,虽然他是不必亲上战场杀敌的,但好歹不能太无用,故而他捡起了以前学过的双剑剑法,时常还会去练习,又总是去火器厂,还亲自试验火铳,于是手上就被磨出了不少茧子。 赵致礼摸了摸他手上的茧子,才把他的手放开了,道,“你太拼命了。” 季衡不知他这感叹从何而起,道,“我一向督军后方,倒没去过阵前杀敌,这还叫拼命。” 季衡说的是实情,但赵致礼发出那句感叹,却不是因为这个,大约在他心里,季衡始终只是个弱质书生,四处奔波便不属于他,而且季衡的确是殚精竭虑,他的劳苦功高,谁都看在眼里了的。 当初季衡初下东南来时,这里官场上,陆军水师将领们,谁在心里不轻视他,而到现在,又有谁敢在心里轻视他。 赵致礼提了生蚝来,就要留在季府用饭,季衡让人送了酒来,他就以汤代酒和赵致礼对饮,他吃营养餐,赵致礼就享用他自己带来的生蚝,吃得倒是欢喜。 饭用完之后,季衡让赵致礼先出去,自己收拾了一番,又换了一身衣裳,继续回床上去后才又让赵致礼进屋来,摆出要长谈的架势,对他说,“之前倭寇劫走了季家村五十一口人,后来倭寇逃出海,不知所踪,现在我已经打探到了一些消息了。” 赵致礼也在关注此事,只是却没有得到情报,便问,“如何?” 季衡又说,“上次倭寇海贼联合上岸劫掠,便是由倭人大内景龙领的倭寇,同力量较大的海寇王启联合,王启又联合了一部分在江苏浙江一带活动的力量弱小的海贼一起上岸劫掠,不过我看是王启利用了那大内景龙,让他来吸引朝廷之兵,自己想来余杭坐收渔利,不过之后却是大内景龙残害更大,且劫掠了大批财物又带了上百人质回到海上,王启这边倒是没有占到任何好处,且折了几千人之多,还有十几艘战船。王启之后明白大内景龙劫走的人质里有很多季氏一族的族人,就将他们都要到了自己手里。现在我季氏族人便是到王启手里去了。” 赵致礼没想到季衡已经打听得这般清楚,想到季衡应该是安排了探子在王启处的,只是探子不是核心人物,现如今才有情报,然后传回给季衡。 赵致礼点点头,道,“既然知道了人在哪里,集结力量将王启端掉,救回人质就是。” 季衡却说,“恐怕王启专门去要了这人质,便是有用途的。” 赵致礼也知道这个道理,便看着季衡,低声说,“你觉得他们会来联系你,是吗?” 季衡点头。 215、第十一章 季衡在季氏一族遭难被劫走了数十人之后,他就给广州大舅写了信去。 许大舅在广州做海外生意,因倭寇横行,朝廷已经禁止民间和倭人有联系,自然也是不能和倭人做生意的,许大舅便主要做东南亚以及西方国家的生意。 虽如此,他现在家大业大,在海上很有力量,名气自然也大,季衡不相信他和江浙一带的海寇倭寇没有一点交情,故而就写信直言不讳说了这次的季家之难,希望他能够帮忙想办法将季氏一族给救出来。 这所谓救,其实也就是给钱买。 倭寇重利,只要有利,就不会不把人交给许大舅。 这样的做法虽然窝囊,倒其实是最省力最有保障的办法。 大海渺茫,那倭寇抓了人到底带到哪里去了,要将这倭寇找到打败,且还要将人完好地救出来,想想就知道是可能性太低。 季衡一向心细如发,不是那不管不顾的张狂性子,自然不会去做这样没有把握的事情。 许大舅收到他的信,便给季衡来了回信,爽快答应了帮忙。 但是之后一个月过去了,竟然再无消息,季衡正要写信去询问,许大舅就又来了消息,说的确是联系上了侵/犯苏州扬州一带的倭寇,只是这些倭寇将抓捕到的人质都转手交给了别人,对方还守信不愿意泄漏交给了谁。 许大舅又想了些办法,又自己猜测,上一次同那倭寇一同上岸劫掠,以至于被朝廷打败损失惨重的乃是王启一伙,便觉得倭寇是将人给了王启。 他转而又去联系了王启,王启却含含糊糊并不承认人在他那里。 故而许大舅至今没能帮忙救到人,怕季衡着急,就写了这封信来解释,又说他会继续同王启联系周旋,又找人到别的地方探听,看人到底在哪里,一定会想办法将人救回来。 季衡收到这封信,倒是并不失望的。 他之后从潜入倭寇那里的密探处得知了人质的确是在王启处,又通过许大舅的信,判断出王启握着人质却欺骗许大舅,这其中一定是有深意在的。 王启握着人质,是想要和季家谈判,得到好处,人质才算是起了作用。他却在许大舅面前不承认握有人质,那只能说明许大舅同这个王启之间的关系定然是非同一般,王启知道了许大舅的意图,迫于交情,人真在他手上,他就一定得交给许大舅,所以他只好撒谎手上没有人。 既然如此,那王启就该是想用这人质换许大舅给不起的东西了。 季衡有此判断,但是此时没有对赵致礼讲。 毕竟此事涉及许大舅。 赵致礼倒是十分真诚,他知道季衡在这件事情上既悲愤又为难,季衡身为两江闽浙巡抚都御使,位高权重,又因担着皇上榻上之臣的名头,正是受整个官场和百姓瞩目,大家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季衡是做好了是应该,出了什么差错,却是要受万人说道,就说季氏一族妇孺被劫走海上这件事,倭寇贼寇横行这几年,被劫走的百姓怕是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之多,因倭寇海贼入了海,大海渺茫,朝廷从来不会专门出兵去救这些人,季氏一族被劫走,朝廷就出兵去救,季衡恐怕便要被那些言官直接扣上一个公器私用的罪名。 即使皇帝下了旨意说要将季氏一族被抓走的人救回来,那也改不了季衡要被说道。 赵致礼道,“季氏族人在王启手里之事,汪大人可知?” 季衡知道赵致礼的意思,他便说道,“我这消息也来得隐秘,汪大人当是还不知道的。” 赵致礼眼神幽黑深邃,紧紧看着季衡,低声道,“既然汪大人不知,若是王启真派人来联系你,你有什么不方便做的,给我说一声便是。” 季衡心里倒是十分感动,道,“若是真需要你帮忙,我并不会同你客气。” 赵致礼欢喜他还不曾同自己疏远,伸手拍到他肩膀上去。 季衡吃了翁太医的药,月潮期间并不腹痛,但是也并没有平日里的那种畅快,腹部隐隐发胀,精神也并不太好,被赵致礼那一大巴掌拍在肩膀上,差点把他拍得人都侧倒下去了,他还没有出声,赵致礼却先惊了一声,“哎哟,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你病着,没控制力气。” 季衡对他笑了一声,说,“没事,就是身体发软。难道你一巴掌还能把我打坏了不成。” 赵致礼也笑起来,说,“我还真是觉得我能一巴掌把你打坏。” 说到这里,他又凑到季衡跟前小声道,“你既然知道了你的族人在王启那里,难道就没探听到王启在哪里,你的族人被关在哪里的吗。若是有这个消息,我偷偷带着人去把人救回来,不就得了。” 季衡道,“王启是个老狐狸,又很是多疑,他占据的岛屿怕是有不少,他具体在哪里,我要是知道了,直接点了水军杀过去了,哪里还用等着。族人在哪里,也不知道。” 赵致礼于是无奈叹了口气,说,“我是不善水战,河船倒没什么,我上了海船就晕,实在是老天爷看我不顺眼,要给我在这里下个绊子。要是我不晕船,定然不让海寇在海中那般嚣张。” 季衡还是第一次听他说他晕海船,不由略微吃惊,之后又被他逗笑了,故意道,“这也是天妒英才,没办法的事。” 季衡做了巡抚,便总是不苟言笑,特别是季氏一族遭难之后,他就更是面容冷峻,此时这般笑起来,倒笑得像是春暖花开了一般,季衡来小日子的时候,皮肤本来就会变得更好些,一张脸盈盈然若有柔光,这一笑,眼若秋水,神色柔和,倒让赵致礼看得痴了一下,季衡那调侃他的话,他都没注意了。 赵致礼陪着季衡说了一大半晚的话,之后甚至也没有回自己的住处,就住在巡抚府的客房里了。 季衡那小日子不来则已,一来就止不住了一样,开始两三天季衡在床上还窝得坦然,到了四五天上发现还是血流不止,他就很是不耐烦了,翁太医只好又给他改了药方子吃,在六七天上才渐渐止住了,但是之后季衡就些微贫血,于是又吃了大半月的药膳。 正月十二这一天,官府衙门也都恢复了上值,季衡便也去巡抚衙门里看了看,等回去时,就收到了京城送来的东西,送东西来的正是抱琴,抱琴不比季衡大几岁,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又蓄了须,以前分明是个面嫩的少年,蓄了须就像过了而立之年的大叔了。 季衡看到他倒是高兴的,一番叙话之后,抱琴说了京中家里的情况,说季氏一族出了那种事情,家里人人都是十分悲伤的,老爷甚至因此病了一场,两鬓白发都生出来了,好在是现在病好了,太太许氏倒是还好,只是十分忧心他,还说扬州那里的庄子,只要人没事就好,里面也没有多少财物,让季衡不要去担心,然后他又说道,“就是堂侄少爷家里太悲伤了些。” 所谓堂侄少爷,该是指的季朝宗家里,季衡问道,“怎么了?” 抱琴便说,“大少爷,您竟然不知吗?堂侄少爷家里的长公子,正是去年五月被送回老家的,上次倭寇之祸,长公子被倭寇抓走了呀。少奶奶得知这个消息,直接就晕过去了,正是我跟着太太一起上了堂侄少爷府上去的,少奶奶谁也劝不住,只是可劲地哭。堂侄少爷这么多年了也没纳妾,少奶奶就生了盛孚长公子一个儿子,之后有个姑娘,但是也才三岁呢。现在少奶奶也不年轻了,以后哪里还能生。” 季衡这下也跟着震惊了,他记得那份写着被倭寇劫走之人的名单上的确有季盛孚的名儿,但是,后面写的身份,却分明没写长房嫡脉这样的字眼儿。 季衡又去将那份名单翻了出来,仔细确认了,发现季盛孚后面什么注释都没写。 季衡低低地“啊”了一声,之后就没有再说话。 抱琴来,就说自己暂时并不回京了,来照顾季衡的饮食起居,而且他还带了两位清客前来,是季阁老安排来的。 这两位清客,一位姓何名道明,三十多岁,正是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之辈,不过既然是季阁老安排来的,按季阁老的谨慎,该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另一位姓风名绍臣,四十来岁,则是沉默非常。 季大人待清客一向很好,季衡也是,直接对两人以先生相称,还给办接风宴,倒是让两人受宠若惊。 季衡知道父亲这个安排,是因为出了季氏之难,怕自己一个人在之后应付不过来。 正月十五,单身汉季衡受邀去总督府过元宵节,汪大人看到季衡一身浅青色便服,脸色白惨惨的,迎接他的时候就“呀”了一声,道,“贤侄,你怎么脸色这么不好。知道你前阵子病了,我事务繁忙没有去亲自探望,派人过去了,又回来说你无碍,怎么现在就这副样子了。” 季衡其实只是经期失血过多,吃些补血的就好了,他笑了笑,道,“多谢大人如此关怀,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气血不足罢了。” 季衡和一群单身汉将领或者是诸如赵致礼这样的老婆没带在身边的,一起热热闹闹过了这个元宵。 远在京城,皇宫里也正热闹着。 因为皇帝要求节俭,故而宫里没有大设宫宴,但是家宴却是需要的,而且他还特意施了恩典,让宫妃的娘家人入宫来一起过节。 因皇帝带头节俭,元宵佳节,宫里也并没有前几年那么大肆悬挂元宵灯,只是在蓬莱池畔碧溪殿周围挂了元宵灯,灯光透过元宵灯上的美丽图案变得五颜六色,碧溪殿被衬托得如同仙境一般。 皇帝生怕将儿子冷到了,故而不仅给他穿得多,还用柔软的貂裘将他裹在里面,头上又带上帽子,只留了一张小脸在外面。 皇帝抱着他,在碧溪殿外下了舆轿。宫中人心险恶,皇帝生怕儿子出什么事,故而一直将他养在麒麟殿和勤政殿,别的地方都不让他去。 这次杨麒儿被带到这碧溪殿来,漂亮的元宵灯简直要看花他的眼,因为是晚上了,他本来有些犯困,此时也有了精神,眼睛咕噜噜地转着到处看,还用那软软糯糯的声音撒娇地对皇帝道,“爹爹,灯。” 皇帝高兴地在他嫩脸上亲了一口,在唱礼太监“皇上驾到”的声音里进了碧溪殿。 紧接着就是一应宫妃和诰命们山呼万岁的声音。 杨麒儿经常被皇帝抱在腿上在勤政殿接受大臣的行礼跪拜,故而对这声音已经习以为常了,不以为意地懒懒地打了个小呵欠,用那酷似季衡的眼睛冷清地瞄了瞄殿里跪着的人们,正要将脸又埋进皇帝的怀里,因太监唱了平身谢恩,宫妃诰命们都起了身来,而杨麒儿也看到了许氏,于是就一下子来了精神,肆无忌惮大声唤了一句“喃喃”。 刚起身的宫妃和诰命们都被马上就是太子的二皇子殿下这一声吓了一跳。 216、第十二章 杨麒儿是我行我素惯了的,在众大臣面前都敢扯他爹的耳朵,在这充满了脂粉味的碧溪殿里,自然也就完全无视了其他一众宫妃,目光只放到了许氏的身上去。 他马上就满周岁,礼部已经准备好了他的周岁典礼和太子册封典礼,不过他自己完全不知这些,也不明白这些。 在长到了一周岁,他现在已经可以走路了,只是走不大稳当,也会说一些简单的话,也会认人了。 许氏是时常入宫来看他的,孩子最是敏感,许氏对他的喜欢和宠爱,他怎么会感受不到,故而对许氏也是十分地亲近。 许氏这般经常入宫看二皇子,不可能不引起朝臣和后宫众人的猜测,但是谁也猜不到二皇子乃是季衡所生,最多觉得二皇子的生母同季家有某种关系,但是这种关系,却是猜不出也打探不出的。 杨麒儿在皇帝的怀里闹,要自己下地往许氏身边去,而且还直接无视了所有人,嘴里只是叫许氏“喃喃”。 喃喃是带着扬州话音的“奶奶”的意思,杨麒儿在九十个月的时候就会发这个音了。 杨麒儿长到现在,已经有了一把子好力气,在皇帝身上闹腾,皇帝虽然抱得住他,但是也有些要拿他没办法了。 只好抱着杨麒儿走到了许氏跟前去,许氏已经有近一月没有见过孙子了,没想到杨麒儿还记得她,便感动非常,赶紧伸手从皇帝手里接过了杨麒儿。 杨麒儿趴到她怀里去,小小的手就扒到了她的肩上,整张脸往许氏的脸上糊,在许氏的脸上直接糊了一口口水,软软糯糯地唤她,“喃喃”。 一张小脸就要笑成了一朵花。 许氏整颗心都要化成了水,真是爱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皇帝让众人都入了座,自己也就坐到了上位上去。 他现在没了皇后,身边本该坐上后宫品级最高的妃子的,但是皇帝没有表示,故而谁也不敢去坐在那里。 皇帝说了些作为一个大家长该说的话,又道,“今日正好是元宵,佳节难得,宫中人少,冷清寂寞,今日有各位夫人入宫来,正好多了些热闹。” 邵妃起身来说,“皇上体谅臣妾们,让能在这佳节同家人共度,众位姐妹便也想了些主意,出些节目,让能多些热闹。” 皇帝似乎是表示出了些兴趣,就抬手有节目就上。 于是邵妃就示意让舞姬出场,并对皇帝说道,“这是臣妾同众位姐妹编好的舞,以博皇上一笑。” 后宫里的这些宫妃们都是大家闺秀,即使有人会跳舞的,但是也不会在除皇帝之外的人跟前跳,故而跳舞的都是舞姬,不过弹琴的却是一位昭仪,吹箫的则是徐贵人。 徐贵人一张嘴很不会说话,没想到吹奏曲子却是很不错。 邵妃也并不示弱,就坐过去拿了琵琶弹起来。 音乐优美,舞姬舞姿曼妙,碧溪殿里一时宛若仙宫。 贤妃因为位居宫中妃嫔之首,自然是坐在距离皇帝最近的位置,这次安排座位,也是将宫妃家人同宫妃安排在一块儿的,许氏便坐在了贤妃的旁边,在这种必须有诰命才能够出席的场合,贤妃的生母只是姨娘自然是不能来的,而贤妃同许氏之间又起了些芥蒂,故而贤妃心里并不如面上那般的开心。 再说,许氏手里抱着二皇子殿下,二皇子对许氏亲昵得不得了,在她的怀里咕咕噜噜地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看他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一会儿笑,一会儿又蹙眉的,那嘟囔的话,据判断该是表达对许氏的想念的意思。 许氏可没心思去看那舞,只是低声逗着孙子玩。 两人鸡同鸭讲,许氏笑着低头和二皇子殿下额头抵额头,柔声问,“殿下还记得喃喃呐,近来在皇上跟前听话吗,嗯,小心肝儿乖不乖呐……” 二皇子殿下显然没听她说什么,只是呵呵笑,又嘟嘟囔囔地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两人都乐得不行,各乐各的。 二皇子殿下乐了一会儿,就转头去看场中的舞蹈,看着看着,就看得直了眼,是一副欣赏的态度了,许氏将他抱好,在他的小耳朵上亲了亲,问,“心肝儿宝贝儿也觉得好看呐。” 二皇子殿下被她亲得呵呵笑,又要下地去,许氏不敢放他下地,贤妃也没怎么注意那场中舞蹈,一直在含笑温柔地看杨麒儿。 年前季氏一族遭了倭寇之难,皇帝特许贤妃见了家人,季大人许氏和四姨娘都进了宫来,许氏只是在端阳宫里稍稍坐了坐,就告了退去了麒麟殿里看孙子。 季大人倒是和贤妃多说了会儿话,因看贤妃消瘦憔悴,他虽然自己也是精神不大好,倒反而转过来安慰贤妃了几句,贤妃也是安慰季大人,“事情已经出了,现在难过也于事无补。皇上说了一定会将被劫走的族人救回来,想来定然是能成的。再说,衡哥儿在江南,也不会让族人白白被劫走。” 季大人听贤妃这么一说,心里就想她毕竟只是个妇人,目光短浅,就正是因季衡在江南,救族人之事才更加难办,要是族人没救出,季衡那便是受族里的怨怼,要是费了大力气去救回来了,难道不会有人给季衡加一个公器私用的罪名。再说,在季大人心里,那被劫走之人,大多是女人,女人被倭寇劫走,安有不被糟蹋的,纵使被救回来了,以后也该是没有脸面活下去的了。 所以季大人同季氏一族族长的想法倒是一样的,将男孩子救回去就行,其他就罢了。 季大人便对贤妃说道,“你弟弟在江南,事情也是难办呀。你在宫中,若是有时机,多亲近皇子殿下也是好的。” 贤妃便叹了一声说道,“父亲,您这话倒是从何而起。皇上亲自教养二皇子殿下,其他宫妃一律不许接近,除了母亲时常入宫来看殿下外,再无他人被允许去接近殿下了。再说,父亲,您也看到了,不是女儿不去亲近殿下,母亲去殿下那里,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带着女儿去呢。” 季大人如此便不好再说了,只是叹了口气。 许氏以为季大人必定是会敲打四姨娘,让四姨娘不将二皇子殿下是季衡所出之事告诉贤妃的,所以她便没有亲自敲打四姨娘,但季大人却没有想到这一茬,或者是他认为贤妃知道了也无不可。 贤妃毕竟是二皇子殿下的亲姨娘,殿下在宫里,现在还小,被皇帝喜爱,有时候连和朝臣议事,二皇子殿下离不得他,他都能把孩子抱着一边哄孩子一边和臣子说话,这份宠爱可想而知。 但季大人觉得季衡不愿意做女子入后宫,现在更是远在东南,皇帝对季衡的感情渐渐淡了,宠幸起其他妃子来,到时候皇帝还会有其他子嗣,再对二皇子殿下的宠爱恐怕就不会这么深了,再说,二皇子殿下是现在还小,等真再长大一些了,孩子顽皮起来,皇帝说不得也会厌烦自己带着他,那时候,二皇子殿下在这后宫之中没有个别的照应,怎么能好。 所以季大人总还是想贤妃能够照应二皇子殿下,即便是四姨娘对贤妃说了二皇子殿下的身世,他认为也无不可。 季大人先于四姨娘离开,只剩四姨娘了,贤妃便挽着四姨娘的手,带着她进了里间卧室里去。 在榻上坐下了,四姨娘便说,“是姨娘无能,这么一年多了,都没能再进宫来看看你。你在宫中受苦了。” 贤妃眼眶也有些发红,道,“娘,您这是什么话。是女儿无能才对呀。” 两人互诉衷肠,四姨娘怜惜女儿消瘦憔悴,贤妃觉得生母这么一年多来老了很多,心疼难忍,这样一番之后,贤妃就说起正事来,道,“皇上抱了二皇子入宫的时候,宫里宫外都在打探他的生母,但至今没有什么结果。皇上不让别人亲近二皇子,只是为何偏偏允许太太入宫来看殿下呢。女儿也曾让人带话父亲那里,以为父亲知道些什么,父亲却是没答。既然只是没答,却不说是不知,可见父亲是知的。二皇子的生母到底是谁,娘,您可知。” 四姨娘心里憋着这个秘密,这一年来琢磨其中的奥秘,但是至今没有参透,反而是觉得季衡邪性了。 她朝门口看了看,贤妃便说道,“娘放心,没人敢来偷听。” 四姨娘便低声对贤妃说道,“二皇子殿下是衡哥儿生的。” 贤妃听后开始完全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会儿才睁大眼睛惊道,“啊?” 四姨娘知道谁都当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只好又解释了一句,“的确是衡哥儿所生。去年衡哥儿养病有八/九月之久,就是去养胎生产去了。” 贤妃笑了起来,“娘,衡哥儿是个男人。”显然是不相信。 四姨娘却道,“当初衡哥儿出生后,太太就带着他回了扬州去,老爷可说过衡哥儿是儿子!衡哥儿七八岁上从扬州回京城,老爷才说他是儿子。那时候也是族里有人觉得老爷生不出儿子来,要送族中男孩子给你老爷做嗣子,老爷才让太太带衡哥儿入京的。” 贤妃蹙了眉头,显然是想明白了,惊道,“衡哥儿难道一直女扮男装吗。” 四姨娘却摇头,又说,“我看衡哥儿不像女人,当年太太生下了衡哥儿,老爷是很生气的,当年有府中老人记得老爷同太太在房中吵架,老爷声音很大,似乎说过怪物一词。后来太太下了扬州去,给太太接生的婆子和丫鬟,除了太太最亲近的那几个亲信,其他人,都没了音信。” 贤妃震惊了,“怪物?” 这也是这一年多来,四姨娘揣度出来的最终结果。 贤妃盯着杨麒儿看,发现杨麒儿那双眼睛的确是十分像季衡,她在心里想,“怪物生出来的孩子。” 她又去看皇帝,心想皇帝是如何被季衡所蒙蔽,才能接受一个可以生孩子的男人。 不过即使季衡是怪物,也是她的弟弟,她知道那机密,也并无意泄露出去。 217、第十三章 杨麒儿看着白白嫩嫩一团,又软胳膊软腿,实则一身蛮力,许氏抱着他,他要下地去,许氏不让,他就伸胳膊展腿,让许氏根本就抱不住,差点将杨麒儿给摔了。 贤妃在旁边看到,就赶紧起身去接孩子,两个女人才将杨麒儿给稍稍制住了。 皇帝也发现了儿子又在犯浑,便不管场中的舞蹈,直接起身过来,贤妃正在哄杨麒儿,“殿下乖,别闹了。” 杨麒儿不知道为何,天生不喜欢贤妃,于是直接将腿踢到了她身上去,孩子全身都软,杨麒儿又胖嘟嘟的,更是软,即使力气大,也踢不痛人。 皇帝经常遭儿子拳打脚踢,但是他只是觉得他软拳头软脚,踢在身上也是不痛,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柔软温柔。 儿子越是对他拳打脚踢,他反而越来劲逗他,有时候都要把杨麒儿逗得委屈非常,瘪嘴要哭了,他才罢休。 贤妃被杨麒儿踢了,面上虽然还是在笑,心里却不高兴,伸手轻轻抓住他那灵活的小脚,在手里轻轻晃动,道,“乖,乖乖……” 许氏抱着孩子,则是低头亲他额头,“好了,好了,怎么了,非下地不可吗?都走不稳当呢。” 皇帝过来道,“又在闹脾气。” 说着,就对许氏道,“夫人,将他给朕吧。” 许氏只好将杨麒儿递还给皇帝,杨麒儿被皇帝抱着了也依然是闹腾,刚才他闹腾是看舞姬们舞姿翩翩,行若流水,他就想下地去走路,此时闹腾却有些不同,似乎是身上不舒服的样子了。 皇帝抱着他坐回皇位上去,杨麒儿看无论怎么闹腾皇帝都把他搂得紧紧的,故而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许氏看到他在哭,心疼得眉头紧皱,但是又不好说什么。 因为皇子都哭了,殿里的乐音和舞蹈自然就只好停了下来。 殿里除了几个妃嫔外,还有好些身有诰命的夫人,大家都关注起皇子殿下来,就有夫人说道,“皇上,殿下是饿了吗?” 奶娘容氏就恭恭敬敬垂着头站在一边靠角落的位置的,这时候就赶紧上前来,皇帝却说,“他饿了不是这么闹,不知这是怎么了。” 因为杨麒儿后来直接是哭闹个不停,皇帝连元宵宴都没法待下去了,只好抱着儿子离开,让宫妃和她们的娘家人们自己玩乐。 皇帝出了碧溪殿上了舆轿回麒麟殿去,在轿子上又对跟着的总管太监柳升说,“传米太医到麒麟殿,去将季夫人也接过来。” 柳升应了就派小太监去传米太医,又安排人去用宫轿接许氏。 许氏被小太监叫出去接走了,碧溪殿里大家都开始小声说话,自然是讨论二皇子殿下。 有人说,“过几日殿下就要册封太子了。” 另外就有人小声说,“若是大皇子殿下还在,太子当是大皇子殿下。” 这话一出,有几个人都去看贤妃,贤妃却神色柔和而略带忧愁地坐在那里,并不言语,心里却起了波涛,心想我也没有惹二皇子,他为何后来就那么哭闹起来,皇上看在眼里,还以为是二皇子不喜欢我吗,或者觉得我和二皇子犯冲,还是觉得任何皇子在我跟前都落不到好。 她心里憋屈,脑子里出现二皇子殿下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 人说小孩子的眼睛最是纯净无暇,不过贤妃并不这般认为,二皇子殿下那一双眼睛,的确是又黑又清透,却是像衡哥儿一般地幽幽深深,望向人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人的骨子里去,让人并不舒服,而且里面也带着天生的高高在上,似乎是能够蔑视一切。 经此一事,贤妃就觉得自己对二皇子喜欢不起来。 杨麒儿被皇帝抱在怀里,坐在舆轿里,皇帝不管怎么哄他都没用,他就是哭闹不止,而且之后甚至是要哭得喘不过气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皇帝心疼不已,不知所措起来,一边亲吻儿子面颊,一边道,“麒儿,这是怎么了,哪里难受……” 杨麒儿根本不听,先是板着身子地哭闹,一会儿又将脸狠狠往皇帝怀里拱,只是哭。 从碧溪殿到麒麟殿不近,皇帝回到麒麟殿时,就直接抱了哭得要晕过去的儿子进了西屋去,这时候专攻儿科的太医米良甫也到了,小跑着进来给皇帝下跪行礼,皇帝已经将儿子放到了他的床上去,将他身上的帽子取了下来,又把貂裘脱了,看他身上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磕着。 米良甫来了,他就道,“他一直哭,快过来看看是怎么了。” 奶娘容氏,女官杜若,还有另外几个一直照顾杨麒儿的女官都在旁边,米良甫弓着身子飞快地过去了,在榻前半跪下来,给杨麒儿做检查,杨麒儿哭得满脸绯红,现在停了哭,但是不断打嗝,可怜兮兮。 许氏也跟着在后面到了麒麟殿,经太监请示之后进了杨麒儿的卧室里来。 她恭敬地给皇帝行了礼后便站在了旁边,忧心忡忡又心疼难忍地看着杨麒儿。 杨麒儿因为养得好,要比一般一周岁的孩子看着大不少了,许氏毕竟岁数在那里,看杨麒儿眼睛怔忡无神,倒像是受了惊吓,或者是犯了冲,米太医没检查出什么来,皇帝亲自将杨麒儿的满身都摸了一遍,也没发现有什么伤了他或者磕了他。 许氏在旁边说,“皇上,殿下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犯了冲。” 皇帝愣了一下,让人赶紧连夜去请镇国寺高僧前来。 米太医说小殿下是有点着凉,但皇帝自觉没有让儿子冷到,所以就又让宣另外两位太医前来会诊。 许氏则已经坐在了床沿上,低下头用自己温热的手掌覆盖在杨麒儿的额头上,一遍遍地往上抚摸,“乖乖宝贝儿别怕,别怕,奶奶在呢,爹爹也在。” 杨麒儿之后就渐渐闭上了眼睛,呼吸也慢慢地变得均匀了,太医前来会诊,都觉得他是吹了冷风着了凉,故而皇帝也不好再怀疑了,就让下了方子,赶紧抓药熬药。 杨麒儿喝了药后情形并没有好起来,夜里就开始发烧。 杨麒儿之前身体一直很好,又调养得当,几乎就没病过,这下子发起烧来,让皇帝和许氏都很无措。 许氏当晚直接就没出宫,其实她这种行为很惹人非议,但是因她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且皇帝不好惹,才没有人敢多说道。 杨麒儿这一病就病了好几天,镇国寺的高僧前来宫中做了法事,高僧看了杨麒儿后,大意也是和许氏差不多,就是杨麒儿太小,宫中阴气重,他该是看到了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故而被吓到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朝廷刚刚开印办公不久,自然是事务繁多,皇帝也非常忙碌,不过儿子生病,他却是不能为了政务而扔下儿子不管的,所以除了上朝和同大臣商议必要的事,其他时间就直接在杨麒儿的卧室里,甚至奏折都搬过去批去了。 皇帝怕是有人厌胜皇子,故而宫里还彻查了一番,所幸是没有查出什么来,不然恐怕又是一场流血事件。 虽然没查出什么来,但皇帝还是发了大火,因为其他边边角角的事情,惩治了好些人。 他也是杀鸡儆猴,且让宫中之人敬畏,以后要是有人真用厌胜之事,非处置了其九族不可。 杨麒儿在他生日将近的时候稍稍好了,但是原来肥嘟嘟的,现在却瘦了好多,甚至眼睛下面都有了点青影,看着可怜得很。 许氏在宫中多日照顾杨麒儿,也是疲惫不堪,杨麒儿病好了,她才回季府去。 杨麒儿乃是正月二十三的生辰,皇帝在他的周岁上,本就要为他大操大办,加上他前阵子病了,为了冲一冲,就更是将这周岁宴办得热闹。 不过这热闹是别人的,对杨麒儿来说,他只想要爹爹的怀抱,然后美美地睡觉就行了。 皇帝抱着他坐在龙椅之上,接受大臣们的祝贺,杨麒儿病了这么几天,生辰这天精气神都完全没有回复,眼神也显得淡,看都不愿意看人,精神恹恹地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抓周的时候,褥茵之上全是放着各种吉祥的玩意儿,皇帝甚至直接将国之重宝,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放在了上面,就盼着儿子去抓。 但杨麒儿却没什么精气神,被爹爹放在褥茵上面之后,他就只是恹恹地看了看周围的东西,似乎什么都无法让他提起兴趣。 朝廷里位高权重的大臣们远远地站着,各有心思。 皇帝对皇子殿下的宠爱,人人都看在眼里,那是怜爱到了骨子里去。 皇上现在正值青年,又只有一个孩子,自然是疼爱非常,甚至过几天就要封这个孩子为太子。 不过,这些熟读了各朝史书的大臣,全都明白,皇帝现在太年轻,只要不出事,他还可以在皇位上坐几十年之久,到时候这个太子殿下长大了,难免会在太子之位上坐得不耐烦,那时候,父子之情又是如何,实在难说。 而且各个朝代里,又有多少生下来不久就被封为太子的皇子最后真正能够坐上皇位的呢。 虽然各位大臣心里都有别的心思,但此时面上却全都是恰到好处的笑容,看小殿下到底要去抓什么。 小殿下一向是挑剔的,褥茵上玲琅满目的东西都惹不起他的兴致,他之前一向是喜欢走不愿意爬,这病了一阵子,已然是没了站起来走的兴致和力气,故而就直接慢慢往皇帝陛下的方向爬过去了,皇帝在大臣们跟前一向是老成持重气度俨然的,此时却是顾不得形象,弯下腰去对儿子说,“麒儿,你不拿点什么吗,都不喜欢吗?” 杨麒儿望着他,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于是就兴味索然地四处看了看,然后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串珠,就爬过去将串珠拿在了手里。 这是一串沉香木的开光一百零八子的佛珠手钏。 他拿到手里后,还坐下来默默地绕在了手上,然后就爬回到皇帝的腿边去了。 众人都是略微诧异。 218、第十四章 太子的册封礼上,杨麒儿手腕上就绕着那一串佛珠,这个佛珠正是季衡在苏州寒山寺里开光求来的,年前让人送上京来,杨麒儿其他东西都不要,只抓了这串佛珠,皇帝心里是很高兴的。 除了高兴,他倒没有多想。 因杨麒儿实在太小了,太子册封礼的那些礼仪仪式,他自然是做不到的,于是几乎全程由皇帝抱着,这样抱了儿子一天,皇帝的胳膊最后都发麻了。 杨麒儿病了那几天之后,精神就一直不大好,而且也不大理睬人,遇到臣子对他行礼,他就淡淡瞄人一眼,马上就将脸埋进皇帝的怀里去了。 皇帝看他病后就一直精神恹恹,便十分心疼,生怕他出什么事,于是二月初,他就定下要在宫中设置佛堂,还专门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前来讲经。 册封太子乃是举国大事,甚至因此加了一次乡试恩科,并且举国大赦。 季衡身在江南,心里也是牵挂着儿子,孩子周岁生辰时,全国各地官员都有给皇子送礼,他是之前就抽了时间亲自给皇子殿下雕刻了一套玩偶玩具,这份礼送上京,同其他官员的比起来,自然显得十分寒酸,不过其他官员送的礼都是入了皇宫内库,只有季衡这份摆在了杨麒儿的卧室里。 太子册封礼之后,二月中旬,季衡收到了许氏和季大人写来的信,两人的信封在一个信封里的,信却是分开写的。 季大人的信是说的京中情况,并交代他一些为官之道,许氏的信则是叨叨絮絮让他注意身体,又说了很多关于皇子殿下的事情,最主要的一件就是皇子殿下元宵节受惊,病了好几天的事情。 季衡看了信,心里就不好受了好几天,他离京时,杨麒儿才三个月大,现如今,孩子都满周岁了,都不知道孩子到底长多大了,季衡想到心里就难受,只好让自己不去想。 不过后来又搜寻了些江南孩子喜欢的玩具让送上京去。 皇帝给季衡的信,是在季大人他们的信到后几天才到。 皇帝在信里毫不避讳地倾诉衷肠,说自己十分思念季衡,不知季衡可否有想他,又写了杨麒儿生病的事情,说现在病已经好了,只是因为生病而瘦了好些,现在还没有长回来,还有就是用十分欢喜的语气写了杨麒儿抓周抓了他送去的那串佛珠手钏的事,平常杨麒儿闹出的一些笑话,也都精选了写在信里,如此叨叨絮絮,竟然写了上千言,季衡翻来覆去地看了信,又默默地收起来放进信匣子里。 二月下旬,皇帝下给两江闽浙各级官员的旨意下来了,其一,就是要求在倭寇海贼之乱上,务求对其大创全歼,不得只将其赶入海中。其二,对沿海地区施行“保甲制度”,以十家为甲,甲有长,每十甲为保,保有正。甲内人民,各制兵器,制锣,鼓,铳。若甲中有人里通倭寇海贼,则一甲治罪,若是倭寇海贼突破海卫所防御登岸,各保甲之间亦要守望相助。 除此,就是着姜时泽升任江浙水师总兵官,组建一机动水师,统一指挥各卫水军,以利剿灭倭寇于海上。姜时泽曾任温州知府,台州知府,又任按察司副使,曾多次在剿灭倭寇上立功,善于训练水师和海战,他也是抵御倭寇海贼于海上御海洋派的代表人物。 另一旨意就是在广洋,江阴,金陵三地增设造船厂,又在另两处增设火器厂,其人则是任用的季衡推荐的官员。 皇帝破除万难,要多拨给两江闽浙的一百万军费,也会分批被押送到位。 除此,就是皇帝同意了季衡以商养战的法子。 以商养战之法,皇帝拿给内阁讨论的时候,便被批得体无完肤,不过之后皇帝还是一意孤行,支持季衡这个办法。 以商养战之法一出来,就引起了全国海商的注意。会去做海商的商人,往往是十分具有冒险精神的,且也有一定远见。 倭寇海盗,无论怎么强大,这些海商认为依然是不能撼动大雍朝根本的,现如今的皇帝不是昏君,且一力要尽快地解决倭寇海寇的问题,在东南一带又有这么多忠臣良将,解决倭寇海贼问题,只是指日可待。 这份投资虽然有一定风险,但是以后却是有长远利益在,故而季衡还没有去找这些商人,这些商人就先找上他了。 自然,其中也有一个原因在,这些商人怕不和朝廷合作,会有被怀疑同倭寇海贼勾结之嫌。 季衡在三月中旬,短短不足一月时间,他没出门就募集了七十万两军费,也有商人是愿意直接为朝廷提供木材或者造船技术等等的,季衡也给做了折算,算成投资,记在账上,然后直接将这些账目送报京城朝廷,最后由朝廷亲自写了收条,以后为这些商人减税,盖上皇帝印章,然后官府亲自送归商人家里。 这份皇帝印章在商人眼里就是无价之宝,商人看到朝廷诚意,之后自然有更多商人愿意在这个上面投资。 于是季衡就将皇帝拨下来的那一百万两白银退了八十万两回去。 季衡管理募集军费之事,但是退回那八十万两白银,却是同两江总督以及闽浙总督商议之后的结果。 皇帝省了八十万两白银,日子也就会好过多了。 朝廷这一番大的举动,对倭寇海贼直接就是一个大大的震慑,皇帝是有着不除尽倭寇海贼不罢休的决心的。 自然那些本来蠢蠢欲动还想勾结倭寇海贼或者想下海做海寇的人,自然就有所顾忌,不会有原来那么多了。 因年前挫败了倭寇大内景龙部和海寇王启集团,之后倭寇海贼便一直没有过大举侵犯,海岸线有一阵子的平静,不过这平静总像是暴风雨之前的那一阵平静。 三月十七,季衡从衙门回到府中,洗漱收拾,才刚换了一身家中穿的便服,抱琴就进来对他说,“大人,有人要见你。” 季衡回头道,“谁?” 最近找他的海商很多,他以为又是海商,不过这时候时辰不早了,谁会这样不经过递帖子预约时间就来。 抱琴上前低声道,“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我出门去办事,他就专门找上了我,说要找大人您。” 季衡愣了一下,又看向抱琴示意他继续。 抱琴继续道,“大人,他说是那海寇王启的手下,想要见一见大人您,有话同您说。” 季衡沉吟片刻,道,“人在哪里?” 抱琴说道,“我想着大人该会要见他,就让他在前院偏厅里候着。” 季衡点点头,“正是,我的确是要见他。” 这般说着,他又垂下眼帘想了想,就道,“请他到待客的西书房相见吧。” 抱琴却道,“要让卞大人他们在侧吗?” 季衡明白抱琴的意思,他怕这个王启的人会对季衡不利,季衡却道,“不必了。” 抱琴是季衡的私人,卞武郎商等是皇帝的人,抱琴将这事也是想得十分明白的,他自然是遵从季衡的意思,应了之后,就出去了。 季衡慢慢走到西书房去,三月中旬,正是暮春,天气已经很是暖和,院子里的两株桃树,桃花开得较别处晚,现在正是开得旺盛的时候,一片绚烂粉红,桃花香淡,随着春风扑到鼻端,正好是春的味道。 季衡看了一眼那桃花,进了书房里,仆人送了茶进来,季衡一边翻看东南海防图,一边喝茶。 进书房的人经过另一侍卫乔翼搜身后才让在旁边等候,抱琴进屋对季衡道,“大人,人到了。” 季衡点点头,那人便被随着抱琴进了书房。 季衡这时候才将那海防图放到一边,抬起头来看向来人,只见来人年纪轻轻,的确只有二十来岁,没有蓄须,面庞也没有带着常年被海风吹拂的黝黑,反而是白净的,看着也很斯文,穿着一身儒衫,便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季衡面无表情,眼神深沉,对方见到季衡之后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些许讶然,听闻季衡最初是因为貌美受到皇帝关注是一回事,这样亲眼见到他的确貌比潘安宋玉,又是另一回事了。 再说,季衡虽然一向不苟言笑老成持重,但是毕竟年纪太轻,无论怎么装老成,脸嫩依然是脸嫩,对方也不得不惊讶于就是这么一个年轻而脸嫩的少年状元,将东南一带的海上武装集团要逼得完全走投无路。其人心思之缜密,意志之坚毅,完全不该是这么年轻的人该有的。 来人规规矩矩跪下行了礼,“草民王游拜见抚台大人。” 季衡也没有让他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道,“草民,该是草寇才对吧。你既然姓王,和王启倒是本家。” 王游便抬了头来看季衡,季衡一张脸粉粉白白,长眉入鬓,一看就是正直而坚毅的人才有的,但是眼睛却是一双大大的桃花眼,眼尾上翘,眼睫浓密,正是满含风情,只是眼中神色毅然而冰冷,满含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面若桃花,唇若施脂,就该是他这样的了。 这正是一朵高高在上的仙苑牡丹,王游在心里这般想,脸上却带上了笑容,直言不讳地道,“回禀大人,王启正是草民叔父。” 季衡神色未动,眼底深处却有一丝讶然,“将亲侄儿派来,他就不怕你有来无回。” 王游依然是笑,他长得娃娃脸,笑起来就更像是毫无心机,像个孩子一样,道,“这个草民就不知了,若是草民有来无回,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既然叔父派我前来,想来是想好大人不会将草民如何的。” 季衡笑了一声,乃是嘲讽之笑,笑容未达眼底,王游看着他,觉得他像一尊睥睨众生又怜悯众生的美丽佛像,但紧接着季衡就怒不可遏地道,“王启他不仅是胆大包天,且是没有丝毫良心,愧为大雍之民。此前东南一带禁海不许通商,商人逐利,偷偷走私,这些便也可以不计较,之后皇上增开五处市舶司,允许商人做海外生意,他却更是利用这一点,大肆招揽沿海之民,让他们为寇,又专门扰乱市舶司,让朝廷只好关闭新开市舶司,扰乱朝廷政令,毁了家国安宁,之后更是同侵扰我家园的倭人联合,侵袭内陆,让百姓恐慌,性命财产受损,这些作为,你觉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做的吗。如此贼子,我生恨不能将其亲自绳之以法,你倒用如此轻浮之语调同我说话,真正是觉得我不会将你如何?” 王游被季衡说得讪讪的,面上更是不知该摆什么表情了。 季衡看他如此,就知道他还有些良心在,就又道,“王启派你前来,是要投诚朝廷吗?” 王游知道季衡该是明白自己前来所为何事的,但是季衡不说,他倒不好提起了,这时候就赶紧让自己好好沉一沉心神,说道,“大人所言极是。草民叔父正有投诚之意,只是若是要投诚,叔父便也有一要求。” 季衡心里已经有猜想,说道,“什么要求。” 王游便道,“叔父的意思,是要朝廷将琉球划给叔父为封地,之后便不再同朝廷对抗。” 219、第十五章 因琉球位居海外,并未在此处设立行省,且朝廷这些年来在东南沿海势弱,并且除开通广州市舶司外,其他地方实行禁海政策,对琉球就完全没有管束,现在琉球则是被尼德兰人占据,因尼德兰人只是要做生意,之后并没有来扰骚内陆,故而朝廷就对尼德兰人占据琉球岛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会是如此也只是因为朝廷之前一直没有力量将尼德兰人赶出琉球罢了。 现在王游前来为其叔父讨要琉球为封地,季衡就在心里冷笑,心想一个海寇,投诚之后也想封侯吗,这时候又不是乱世,也不是朝廷无力治理,谁人有兵马,皆可要求封侯。 若是如此,那朝廷还如何威慑百姓,让人不去为贼为寇。 再说,琉球之后自然也要收归朝廷,决计不能让尼德兰人嚣张下去。 季衡一时没有回答王游,王游便继续道,“大雍立国以来,对琉球并无管辖,现如今琉球更是在尼德兰人手里,这个岛屿,对朝廷来说,没有任何用处,要管辖则嫌悬于海外无力管辖,不管辖,不过是让尼德兰人嚣张。叔父愿意投诚朝廷,攻下琉球岛,之后臣服朝廷,年年岁贡,对朝廷来讲,也是一件好事。” 若是别的大臣听到王游这番话,心中自然会赞同,不过季衡认为琉球在不久的将来自然会回归朝廷怀抱,不需要王启去攻打,朝廷自然会出兵解决这个问题,且王启想要琉球,之后难道不是想做土皇帝吗,再说,他这一招也完全是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先麻痹朝廷,在他去攻打琉球时,朝廷不趁机攻打他,等他发展壮大,恐怕他又会转而攻击内陆。 季衡对王游说道,“我亦是臣子,此事本官可无法做主,需要向皇上上奏请示。” 王游以为季衡已经心动,就放松了心情,虽然他依然是跪在地上,差不多跪得双腿要发麻了,便对季衡说道,“如此就有劳抚台大人了。” 又说,“草民还有一事,需要同大人详谈。”便径直自己站起身来了,并且走到了一边椅子上去坐下。 季衡侧头看着他,然后起身来,走到门口去让人送茶水进来。 王游看季衡身姿挺拔修长,如青松傲骨铮铮,却又带着弱质风流,又是矛盾又是惹人,不由想皇帝可是好福分。 季衡却不知他在乱想些什么,只是在书房里又慢慢走了几步,等仆人送了茶水进来,王游端着茶杯慢慢喝茶,又同季衡说道,“叔父知道上次那倭人大内景龙劫走了季家村数十人,季家村正是大人的老家祖屋,劫走的人也当是大人的族人,故而为了表示诚意,叔父便从大内景龙处将大人族人换了回来。希望大人能够在皇上跟前美言,谅解叔父先前之过失,体察叔父投诚之诚意。叔父定然将大人族人完好送回季家村去。” 季衡这时候对他笑了一下,说道,“不知我的族人现在何处?” 王游道,“这是叔父所安排,草民却是不知了。不过定然是好衣好食供着,决计不会让大人族人受了委屈。” 季衡道,“本官会尽快给皇上上书此事,王启能够投诚,乃是大雍和朝廷之福。你也回去告诉你叔父,说他救了我族人之事,我是记在心里的。” 季衡让人送了王游出去,王游离开之后,抱琴进来问季衡道,“大人,不派人跟踪他吗?” 季衡摇头,“无需跟踪。” 卞武不知王游身份,看季衡接待了他,不由好奇,不过知道对季衡身边事事都过问,又要惹了季衡万分不快,只好就没有问。 季衡将王游前来所说之事果真写了奏折上奏皇帝,不过奏折里自然不如王游所想的,是帮忙美言的话。 季衡先讲了王游的要求,然后从几方面写了琉球作为大雍外岛在各方面的重要性,说琉球该归朝廷管辖,不能只将其看着藩属之地,以后应当在琉球设立行省,王启的要求自然是不能满足的,但是这并不妨碍朝廷可以先做出姿态,表示要好好考虑,季衡让朝廷在此事上拖延时间,他则要组织水师准备解决掉王启了。 三月末,王游再一次来拜访了季衡。 季衡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这一次完全没有像第一次那么为难王游,甚至专门在花园子里招待了他。 正是春末夏初,花园里绿树葱茏一片繁华,季衡一身便装,乃是月白色儒衫,头上束以紫金冠,正是面如冠玉,体态风流。 王游这次依然是孤身一人前来,被引入花园子里的时候,季衡正站在怒放如烟霞的西府海棠树旁边,微微仰着头在看鲜花,还有数只蜜蜂在围着他飞舞,他也毫无所觉。 王游倾倒于他的风采,但也知道他绝对不是个花瓶娈/童类人物,东南几省之地,大部分兵权其实都在他的手里,不仅是个实权派,而且他也手段雷霆,现在东南一带,谁不服他。 王游上前躬身行礼道,“草民王游拜见抚台大人。” 季衡这才回头看他,一笑道,“这园子里的海棠花今年开得晚,现在还开得这般好。” 王游附和道,“这花的确开得好。” 季衡转身往一边亭子里去,他也就赶紧跟上。 在亭子里坐下来,季衡亲自为王游斟茶,王游受宠若惊,之后谈起话来,季衡便道,“王启想要投诚朝廷之事,我已经写了奏折去给皇上,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朝廷里恐怕会闹一阵子才有结果。我也同总督汪大人有所商量,汪大人对此可并不大赞成。” 王游便起身非常恭敬地道,“一切有赖大人周旋。” 季衡便道,“不说王启投诚之事的确是有利朝廷百姓,就说出于私心,我的族人在你们手里,我也会对此事尽力的。只是,我的确是尽力了,不知你们是否也能有些表示。” 王游因季衡这话愣了一下,以为季衡这是公然索贿,想要请季衡帮忙办事,的确是该送礼,不过王游是考察清楚了,季衡从来不收任何东西,所以他才不敢带东西过来,此时听季衡这样说,他便道,“的确是草民唐突了,过两日就将一应礼品送过府来。” 季衡皱了一下眉,盯着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想要你们财物的意思,不然言官参我一个收受贿赂,就够我名声扫地的。” 王游既然被王启派来接洽季衡,自然不是个蠢的,于是马上就反应过来了,说道,“大人的意思,是想要叔父先放回季氏族人?不过,大人也知道草民叔父一向多疑,即使草民回去劝解,叔父也不一定听。” 季衡冷笑了起来,道,“如此倒是要本官白做事了。” 王游只好道,“只是此事草民无法做主罢了。” 季衡便道,“我知王启是只老狐狸,不过,我也不要他将我的族人尽数放回,只先将所有女眷放回就行了。女眷被劫走,名节已毁,要是又长期在贼窟,我怕她们是不会想活的了。女眷于你们也没有多大用处,先放回来又如何。” 王游干笑了两声,之后只好答应回去同王启商量,之后再给季衡答复。 因东南海岸近来没有倭寇海贼大肆劫掠,赵致礼也就稍稍闲了一些。 他对火器也有天生喜爱,故而在季衡跟前自告奋勇,时常为他巡视火器厂情况,每每造出来新的火铳,他就会拿走一部分去装备自己的军队。 而火炮的制造便比火铳慢很多,不过至今也仿制了几十门弗朗机炮了,战船的建造也很迅速,姜时泽担任江浙水师总兵后,大力训练水师,又有战船和火炮,故而这一阵子即使有小股海寇,也往往没有登岸就被水师击溃,因皇帝下令要求对每股海寇全歼,不然不算捷报,因这股狠劲,就震慑了东南一带不少小股海寇。 季衡在四月下了台州巡视,一路由付扬带着二百凤羽卫护卫,姜时泽接待了他。 王启想要投诚朝廷之事,现如今已经人尽皆知,在姜时泽的总兵府书房里,姜时泽对季衡道,“王启为人奸诈,这投诚,老夫是不信的。” 姜时泽四十来岁,面庞黝黑,但是精神奕奕,孔武有力,虽是文科进士,却也是武艺高强。 因他也是一直主张要加大水师投入,训练水师,增设战船火炮,确保海上巡卫,抵御倭寇海贼于海洋,在这方面,便同季衡的观点拥有一致性,所以两人因此而有惺惺相惜之感。 虽然季衡才弱冠之龄,两人倒是忘年之交了。 季衡则道,“姜大人不信,我也不信。现在琉球岛被尼德兰人占领,王启想要攻下琉球岛做自己的大本营,但是又怕朝廷趁着他攻占琉球岛之时袭击他,故而他便要先投诚朝廷,等攻下了琉球岛,他再发展力量一段时间,谁知道他是不是马上倒戈继续骚扰内陆。” 姜时泽听他这般说,就道,“那大人为何还为王启在朝廷说话。” 季衡道,“既然他王启想要麻痹朝廷争取时间,我们也正好需要时间训练水师准备战船不是吗。” 说到这里,他就恳切看着姜时泽道,“姜大人,不知你的水师训练得如何了。” 姜时泽道,“时日尚短,并不敢说是一虎狼之师。不过,若是再遇到王启徐铁虎之流的海上贼寇巨头,也是敢一战的。” 听姜时泽这般说,季衡就知道是还没有完全练好,就说道,“我就等着姜大人手里水师成虎狼之师的那一日了,朝廷以讨论为由拖延时间,我们也要做好准备,直捣王启老巢了。” 姜时泽这时候道,“攻下王启老巢的确是好。只是,朝廷答应王启之要求,趁着他攻占琉球岛时朝廷出其不意对其打击,不是更好?” 季衡轻叹道,“朝廷不是贼寇,不能言而无信,不然以后如何取信于民。” 220、第十六章 姜时泽那个办法,季衡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朝廷不答应王启的要求是一回事,要是答应了,就不能做那种出尔反尔,借机攻打他的事情,毕竟这关系着朝廷的信誉。 一个政府,万万不能没有信誉。 再说,吴王第三子还在王启的手里。 在朝廷下放的文书里,吴王第三子杨钦治是已经被处死了的,王启手里握着这个吴王第三子,他想以他的名义来招募人才,以后以他来建立政权,但是朝廷就从来没有承认过王启手里的吴王第三子是真的,那么,就是他擅用吴王第三子的名头谋反,这种人,朝廷也不该满足他投诚的条件。 季衡没有同姜时泽多说这方面的事情,只是交代再过一阵子要主动出击,对海上几个贼窟用兵,需要姜时泽做好准备。 说起来,姜时泽也是季衡父亲季阁老提拔起来的官员,称季阁老为老师,在讨论完政事之后,季衡要第二天才去巡视姜时泽手下的水师状况,这天剩下的时间,姜时泽自然就要好好招待季衡。 姜时泽能力卓越,就是有个十分不好的毛病,那就是好美色。 他曾经因糟糠之妻新丧还没有三月就将身边一个美貌姨娘提成继室而遭到言官攻击,本来是要被罢官,不过之后正好遇到海寇来袭,他带人死战守住了台州,之后又带卫所水师出海追击敌寇,取得大捷,又有季大人在朝中为他说话,这才保住了官职,他现在这个水师总兵,也是季大人提议的,季家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待季衡自然会不同一般。 姜时泽为了练兵,平常是直接和将士们住在一起的,季衡下台州来,他才住回总兵府中,便也招待季衡住在总兵府中,因季衡身边还有付扬带着的二百凤羽卫,于是又将这二百凤羽卫做了安顿。 对于付扬,他也是十分恭敬的,在晚宴之上,自己宁愿坐在付扬的下位。 晚宴上的陪客乃是台州的部分官员,这些官员自然十分热情,为有生之年瞻仰了一番这因被皇帝看上而传为大雍第一美男子的季衡而深感荣幸。 四月的台州天气晴朗暖和,这晚宴就被安排在花园里,乐伎舞姬带来香风阵阵,姜时泽便又安排了两位漂亮的女娘在季衡身边斟酒,季衡先也没有推拒,喝了两杯酒后就打发了那女娘,又说,“今日多谢姜大人款待,只是我明日还有事,又一路风尘前来需要休息,就先行离开了,各位大人请尽兴。” 姜时泽只好赶紧起身来送他去安排好的客房,付扬便也起身跟着一起。 其他大人也都赶紧起身做出恭送之态。 走在花园路上,喝多了酒的姜时泽便直接伸手搂住了季衡的肩膀,甚至不称他为大人,爽朗地道,“贤弟呀,你这酒量是太低了。” 季衡还没有说什么,付扬就赶紧上前来,笑着让姜时泽把手拿开了,姜时泽愣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哈哈笑着将季衡送回了屋。 季衡一番洗漱收拾了之后就上床去睡觉,因为忙碌了一天,觉得全身发酸,在床上长出了一口气,却不怎么睡得着。 武艺高强的死士郎商已经彻底沦为了小厮,进来为他放下夜里说不得要喝的茶水时,因天热季衡没有放下床帐,他回头便看到季衡睁着眼睛动着身体,就上前问候道,“大人,是太热了吗?没想到才刚四月天,今年台州就这般热了。” 季衡侧头看了看他,本不想说,之后还是说道,“身体酸痛。翁先生睡下了吗?” 季衡上一次月潮就是春节时候来的,这又有几个月没来了,他这一天觉得身体很不舒服,总觉得是月潮要来了,故而心里十分烦躁,明天还要去看姜时泽手下的水师情况呢,真病了怎么能行。 郎商道,“属下让人去将翁先生请来吧。” 季衡点了点头,郎商便出去了,这一日是郎商和卞武两人值守,郎商对卞武说了之后,卞武便去让外面巡逻的侍卫派了一人去隔壁的院子找翁太医前来,他自己又进屋来问季衡,“大人,要是酸痛得厉害,属下给你按一按,如何。” 季衡摇了摇头,道,“就这样吧,没事。” 卞武却说,“这次是乘马车,又不是骑马,怎么反而身体酸痛呢。” 季衡又看了他一眼,的确是觉得腰酸得实在忍不住,便翻了个身趴在软枕上,道,“你给锤一锤腰吧。” 因台州太热了,季衡只盖着很薄的一层毯子,身上也只穿着一层单薄的寝衣,这么翻身过去趴着,就显出流畅的背部曲线,和那细细的一截腰肢加上挺翘的屁股来,卞武本来以为只是给按一按肩膀背部就是了,没想到是要按腰,看季衡这个样子,就差点要落荒而逃了。 做了心理建设才在床沿上坐下来,手还没有放到季衡的腰上,外面翁太医就进来了。 郎商还在门口小声说,“大人一向能忍痛,这次这么晚了请先生你,想来的确是难受得很。” 翁太医应着,已经转过了屏风,朝床上看过去,卞武本来要放下去的手也只好停住了,赶紧起身来对翁太医道,“翁大人,请。” 翁太医到了床边来,季衡翻身过来,对郎商卞武道,“你们且先出去,不要让人进来打搅。” 郎商放下手里的诊箱就和卞武一起出去了,在外间,郎商小声说卞武道,“你方才是要做什么?” 卞武虽然是这四个人里的队长,但和另外三人亲如兄弟,并无队长的威严,他心里有些不自在,道,“能做什么,季大人说他腰酸,让我给按一按,这不都没按下去嘛。” 郎商便道,“付大人在此,你可别和季大人太亲近,到时候惹了什么嫌疑。” 卞武是武艺高强,其实没有什么心眼,郎商是话不多,心思却是很细的。 郎商略微尴尬地应了。 房里,季衡便对翁太医说了自己身体的难受,又道,“是又要来月事了吗,这些日子要巡视水师水寨卫所,我哪里有时间卧在床上,再说,这里是姜时泽的府上,让人发现就麻烦了。先生你赶紧给开药把这日子避过去吧。” 翁太医一边给他诊脉一边说道,“大人你总是这样避着月潮也是不成的,之后身体会不好。你这的确是要来葵水了,就在这里休养几日,将巡视水师之事往后推延几日也是可以的。而这几日你要是太过操劳,以后只会腰更酸更痛。我只是大夫,又不是神仙,你别把我当成能做成任何事。” 季衡愁着眉只觉得心情烦躁,翁太医说完,他只好道,“如此,那就要先休息几日了。” 翁太医去抓了药,让人熬着,自己则回到季衡卧室,为他轻轻按揉腰肢,季衡疼得睡不着,翁太医就在心里叹气,又说季衡,“皇上如此爱重你,你何必要远远跑到这东南来,恕我直言,大人你再如此操劳下去,恐怕是要英年早逝的。” 季衡没想到翁太医将话说得这么直白,他怔怔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被他按得一阵痛,皱眉强忍着,好半天才低低道,“先生,你也看到了倭寇海贼的残忍,东南百姓深受其苦,我知道我在做的事情,别人也能做到,但是,先生,你觉得还有谁能够做得比我更好吗。只说皇上信任这一点来,就不可能。” 翁太医道,“皇上圣明,又能用人,手下自然是会能臣辈出,对皇上来说,总有臣子能够解决海患,几年不成就十年,反正是可以的,但是,对于皇上,却只有一个季君卿,你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想到了皇上会如何痛苦吗。作为帝王,皇上对你如此钟情,恕老儿不敬,这的确不是一件好事。皇上是英明圣主,要是到时候因你出事了而糊涂起来,那可真不是天下之福。那样,还不如曾经没有一位季君卿呢。” 季衡因他这话都忘了身上的疼痛了,突然有些心悸起来,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翁太医便又继续道,“我知你是想做千古能臣,但是,无论是多么能干的臣子,都是天子的臣子,一个千古明君,比一个千古能臣,对这天下,是有益得多。你想想皇上,也要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季衡沉默不言,只是静静趴在那里,翁太医便也不说话了,一会儿药熬好了,他就亲自出去接了托盘端进来,季衡精神恹恹地靠坐床头,翁太医将药递给他的时候,他才有了点反应,接过去喝了。 第二日,季衡果真卧病在床,本来定下的要去水师巡查之事,也往后面推延了几日。 季衡住在姜时泽府上,但是这边院子完全是三步一岗,坚守十分严密,姜大人想要过来给季衡探探病也十分艰难,还是季衡想到姜大人是肯定要进来看看才放心的,便让付扬让人进了来,他才得了这个机会。 季衡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精神不佳,姜时泽便很是心惊,道,“大人昨日看着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季衡勉强笑笑,道,“有劳大人忧心了,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一时气血虚,容易晕倒罢了,养几日也就好了。” 姜时泽看季衡躺在床上成了个病美人,惹人怜爱,虽然心中十分欣赏季衡这美态,神色上却不敢过多表现,再说付扬就随在旁边的,像一柄剑一样散发锋锐冷气,他就只好说了让季衡好好养病,事情不急在这一时的话,就用最庄重的姿态告了退。 季衡谢绝别人探病,如此卧床了四五天,身体好了之后又休息了两天,这才开始繁忙的工作。 姜时泽在招募训练水师上的确是很有一套,季衡巡视完十分满意,其他卫所他则没有亲至,而是派了人去秘密巡查,又查了军饷下放情况,有几地都出了上级将领贪墨军饷的情况,季衡十分愤怒,直接将人革职捉拿,等着向上请示后就根据情况而处以处罚,情节严重的便要杀头示众,务必严惩,杀一儆百,情节轻的也要革职流放。 因此,这时候又出了另外一件事,季衡还在台州没有回余杭,就有人来报,金华卫所千户尹风因贪墨军饷但拒不受捕,带着手下三百多人叛变,在杀了金华府知府后,一路烧杀后出海,现在已经不知所踪。 此事一出,季衡大怒,好在是别的事情也多,才没有因为此事而太过纠结。 221、第十七章 出了金华千户所之事,不仅是季衡生气,闽浙总督汪秉直更是生气。 不过尹风逃得没了踪影,朝廷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姜时泽派人带了水师前往追击,最后也没有结果。 季衡没在台州多做停留,之后又回了余杭来。 刚在府中安顿下来,留守巡抚府的抱琴就前来找他。 季衡正在由着仆人将头发从紧束的发冠里放出来,这样才让他稍稍舒服些,最近事多,他总觉得太累头疼。 抱琴让那仆人出去了,自己上前为季衡梳头发,又低声同季衡说道,“大人,表少爷前几日就到了余杭,一直在等您回来。他本是想要去台州找您的,但我说他过去可能会正好和您错开,就劝了他一直在这里等着。” 季衡睁大了眼,“七郎?” 抱琴点头,“是的。” 季衡甚至顾不得头发了,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低声问抱琴,“他现在在哪里?” 抱琴说道,“在城中住着的。” 皇帝不待见许七郎,抱琴也知此事,故而两人说起话来就偷偷摸摸,季衡道,“带他进府里来让人看到是十分不好的,但是要是我出门,卞武他们要跟随也就罢了,付扬也会派人跟随,这样更是不好。” 想了想,他沉吟片刻,便对抱琴做了吩咐。 抱琴傍晚出了门,一路到了许七郎所在的住处来,这是一处前后三进的宅院,乃是一个商人的别院,现在则是住着许七郎。 抱琴没有走前门,而是从后门进了这处宅院。 仆人带着抱琴到了正院去见许七郎。 许七郎正在翻看一份册子,仆人报了抱琴到来之事,他就飞快地收起了册子,起身亲自出来迎接,在门口接到抱琴,就说道,“快请进。” 抱琴多看了许七郎一眼,心想以前的表少爷可不会说“快请进”这种话,定然是随随便便一句,“赶紧进来”。 人总是会变的,而抱琴觉得这短短一年多时间,以表少爷变得最多。 既然许七郎这般客气,抱琴也没有随意,见礼之后才随许七郎进了里面书房。 两厢坐下后,许七郎就说,“衡弟已经回府了,是吧。” 季衡回余杭并没有大张旗鼓,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行程,但许七郎知道他回府了,想必是一直有让人在巡抚府前面守着的,或者就是他有别的消息途径。 抱琴点了点头,“大人已经回府了。” 以前的许七郎,一直是个爽朗而快意的少年,似乎是永远长不大一样。 现在的许七郎,则完全是个沉默而气势俨然的青年了,以前他是一张白脸,笑起来就会笑弯了一双眼睛,又喜欢说笑话,故而和季衡在一起,季衡一向老成,他倒像了季衡的弟弟一般,现在的他,大约是总是在外面跑,被晒得黑了很多,脸上也完全没有了少年时代的那种圆润,变得棱角分明,眼睛深邃,鼻梁高挺,而抱琴也从来不知道他紧抿着嘴唇的时候是这般地森然冷漠,简直有些让人心惊了。 许七郎本来幽深的眼瞳带了些光彩,对抱琴说道,“我要去见衡弟,衡弟既然派你前来,想来是有什么安排。” 他以陈述的语气说了这个问话,语气里的确定和气势,让抱琴很不习惯,觉得面前坐的这位完全不是以前的那位和蔼爱笑爽朗的表少爷了。虽然他前几天就见过许七郎了,但当时许七郎只是向他打听季衡最近的状况,便没有现在这样的气势,于是抱琴对他的陌生感倒还不强。 抱琴点头说道,“大人回府之后,听到我说表少爷您来了,就说要见您。” 抱琴分明感觉许七郎因这句话整个人都活泛了不少,他又继续说了季衡的安排,让许七郎扮成花匠跟随他入巡抚府去,季衡正好就遣开人在花园里见他。 许七郎听了这话,抱琴觉得他的脸色又不好了的样子,许七郎嘴上什么也没说,但是心里直接认定季衡要见他竟是要如此偷偷摸摸,不过是害怕皇帝罢了,皇帝派了人在他身边监视他。 许七郎道,“如此,我收拾一番就随你去吧。” 许七郎换了一身仆人的青衣,跟着抱琴到巡抚府。 抱琴也是个敏感的性子,略微察觉了有许七郎的护卫偷偷跟着两人,但他什么也没说,想着许七郎也是千金之子,自然也要很在乎自己的人身安全。 在隔着几条街的地方上了马车,马车一直行往巡抚府后门。 季衡其实精神很疲倦,他最近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又忙得脚不沾地,想精神好也不可能。 不过想到能够见到许七郎,他心里有期待,精神也就好了几分。 他说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吹一吹风,就将身边的人都遣开了,只是自己坐在花园里的水榭里,靠着椅子扶手,目光注视着水池中的荷花,荷花才刚打苞,在水榭里漏出的光里,随着风轻轻地动着亭亭的身姿。 水榭里熏着驱蚊香,香味浓郁,季衡撑着脑袋,因束发扯着头皮痛,便披散着一头长发,只是用发绳松松绑了绑便罢。 抱琴带着人进了水榭,隔着水榭门口的美人屏风,对里面说道,“大人,奴才回来了。” 季衡马上转过了头,穿着仆人青衣的许七郎已经转过了屏风出现在了季衡的视线里。 两人看到对方,都愣住了,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抱琴离开了门口,站在水榭前面的空地上为两人放风,他看着天上明月,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表兄弟相见竟然要这般偷偷摸摸,他这放风的心里都紧张起来,简直像是安排两人私会偷情一般。 还是季衡打破了沉默,站起身来,慢慢走到许七郎身前,微微仰头打量他,“近两年未见,你长大了。” 许七郎本来就比季衡高些,这两年,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季衡站在他身前,觉得自己只到了他的耳朵根。 许七郎还是原来那个许七郎,但是似乎又变了太多,让季衡一时都有些情怯起来。 许七郎却没有多说,直接伸了手,将季衡突然楼入了怀里,低头就在季衡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季衡被他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挡开他,但许七郎的身体就像是钢筋铁骨一样,又硬力气又大,让季衡很是不舒服。 季衡只好抬头小声提醒他,“这才一两年未见,你就这般强盗作为了?” 许七郎慢慢放开了他,目光却一直在他的脸上,嘴唇动了动,还没有说出话来,眼眶却是先红了。 季衡看他像是要哭,心里也是一阵酸楚难受,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尾,说道,“都这么大了,还是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要红眼睛。” 许七郎扬了扬头,然后才低下头对季衡笑了笑,咧着嘴,眼睛弯了弯,说道,“在你面前,长不大呀。” 季衡看他这样子,心中汹涌起复杂而浓烈的感情,让他简直要不知所措,便道,“这般站着做什么,去坐下吧。” 他赶紧转身就要回到椅子上去坐下,这时候许七郎却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季衡怔了怔,要把手抽出来,许七郎却紧紧抓着不放。 季衡低头看他的手,许七郎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从头到脚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整个人都黑了,以前是带着温润的少年,现在则是一个给人冷硬感觉的男人。 虽然他变了这么多,但是季衡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七郎。 许七郎的手,以前是白而修长的,而且还带着一点肉感,他喜欢握他的手,温暖干燥,但现在许七郎的手有力而坚硬,让季衡很是不适。 季衡看许七郎的手,许七郎就把他拉着到椅子上去坐下了,许七郎将季衡按在了椅子里,居高临下低头看季衡,以前的许七郎也是不会这么做的。 季衡微微蹙了眉抬头望着许七郎,许七郎也看着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季衡的面颊,又马上拿开了,似乎是怕自己的手指粗糙,会磨得季衡难受,他低声说道,“你看你,脸色这么不好。是太累吗。” 季衡在心里轻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本该可以去睡觉,专门为见你,在这里等你。你这么杵在我跟前,我颈子都要仰断了。” 许七郎因他这话笑了笑,这次是真的开心的笑了,他拉了椅子在季衡跟前,一屁股坐了下去,这坐也完全不是以前有教养的端正的坐了,而是大马金刀地坐下,一条腿自然放着,一条腿则横到了季衡的面前来,双手则撑在扶手上。 季衡抬手就拍了许七郎的腿一巴掌,道,“你好好坐着。” 许七郎只好把腿收了回去,人却又想抓季衡的手,季衡皱眉瞪了他一眼,“别毛毛躁躁的。” 许七郎看着他笑,道,“你还是老样子。” 季衡则轻斥了他一句,“那你要我怎么样。” 许七郎笑道,“你能好好的就好,这样也很好。” 季衡也笑起来,“你看你,好好的贡士老爷,现在跟个毛贼一样。” 许七郎则道,“身边都是一群粗糙爷们,又没有你耳提面命地管着,我也就只好成了这个样子。” 222、第十八章 许七郎看着季衡,只觉得自己那颗本来冻成了冰的心就像是遇到了烈火一般,瞬间就被烤化了,成了温柔的水,这水在他的胸怀中激荡着,让他不知所措,让他甚至想要流眼泪。 他突然倾身将季衡的手抓到了手心里,季衡正要斥他一句,没想到许七郎骤然弯下腰,将脸埋进了自己的手里。 季衡感受着他热乎乎的呼吸呼在自己的手心里,还有滚烫的湿乎乎的泪水也糊了上来,季衡心里一惊,就像是有一只手突然紧紧拽住了他的心脏。 季衡嘴唇动着,想说什么,却在看着面前这个已经长成了大男人的七郎在他面前躬身捂脸流泪的时候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任由他捧着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手捂住他的脸。 季衡不知道他这近两年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够将他从一个温润的少年磨成这个样子。 季衡不想说,但是他知道自己十分心疼。 许七郎这时候发出了一点声音,他声音低低的,带着含糊,“衡弟,同我走吧。” 季衡愣了一下,看着许七郎的头顶,问道,“为何?” 许七郎抬起了头来,他的眼睛有些泛红,脸上却没有泪痕了,都用季衡的手擦掉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季衡,道,“太子殿下是你的孩子,是不是?” 季衡心里些许别扭,但是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和平和,“既然你知道,又何必问。” 许七郎皱了眉,一张本来温柔下来的脸又变得冷硬起来,“他那样待你,又逼你为他生孩子,你下东南来,难道不是为了避开他?你和我走,不行吗。” 季衡将被他抓住的手收回来了,他的神色变得温柔,眼神里带着柔和的爱意,轻声说道,“事情并不是如你所想。孩子已经生下来,那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喜欢他。我不会走,再说,我能走到哪里去。我的心在京城。” 许七郎眉头皱得更紧,声音发涩,咄咄逼人地看着季衡,“你心里有他吗。” 季衡知道他所说的这个“他”是谁,季衡没有迟疑地点了头,“是。” 许七郎似乎十分受伤,声音更加低沉嘶哑,“是因为为他生了孩子?” 季衡愣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 许七郎看着他,季衡对他笑了一下,很爽快地道,“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人爱上一个人,也许之前还是需要一个理由或者契机去爱,但是当真喜欢上了,那个理由和契机是什么,便已经不再重要了。我也不会去想,不愿意去想,去想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说完,许七郎就更加受伤,眼神深邃地看着季衡。 季衡又道,“你成亲,我都没能亲临现场,看到你穿着新郎喜服为人夫,是我的遗憾。” 许七郎因为他这句话突然站了起来,皱眉道,“你知道那不是我想的。” 季衡仰着头看他,“但那是你。不是你想怎么样,你想的你才是你。” 许七郎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觉得他有千言万语想对季衡说,说他这一年多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有多么想季衡,但是这时候他又觉得一切都在不言中,他想说的,季衡都懂,季衡都明白,但是,说了又能如何,他懂他明白了又能如何。 许七郎好半天只是又笑了笑,哑着声音说,“总归我是哥哥。” 季衡道,“这一年多,你还好吗?出海去,都经历了些什么。” 许七郎想说的,季衡问了出来,许七郎咧了咧嘴,有点无奈的样子,“是和以前的日子完全不一样的日子。不能去找你,什么样的日子,都像是在干熬,能够过一日便是一日。出海去了,遇到了很多事,我见过大风暴,看到很多人死,也有海贼前来劫掠,我用刀砍死过几个人,父亲的手下不听话,想要杀了我带着一船货物在海外过日子,我只能拼死反抗,最后成功了,但在海上没有办法将他们送到官府绳之以法,只好把他们都杀了扔下了海。” 季衡皱眉看着他,他低头也静静看着季衡,突然说,“衡弟,你会不会觉得我变得太多,不肯再把我当成你的七郎。” 季衡主动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抚摸他手指上的厚厚的茧子,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才说道,“你说过,你希望我叫你哥哥。” 许七郎怔了怔,道,“我走了,便总想听你的声音,你还是叫我七郎好。” 季衡不说话,许七郎就又说,“我被押送回江南,我恨死了皇帝,真的,衡弟,我恨他。” 季衡觉得许七郎要魔障了,只得说道,“若是你是因我而恨他,我希望你不要再恨,他养着太子,太子是我的儿子。” 许七郎想要狠狠地发一通火,但是又没发起来,他偃旗息鼓地又去坐下了,季衡问他,“你呢,嫂子有身孕了没。” 许七郎不高兴地说,“别提她。” 季衡笑了笑,“怎么了,你们也成婚一年多了,难道关系还不好吗。” 许七郎这时候又恢复成那个不注意口德的少年郎了,“她就不是个女人,我看男人也少有她那么粗鲁的。只有每次在父母面前的时候,她倒是能装成个闺秀的样子。” 季衡便道,“看来你也并不讨厌她,既是夫妻,便好好相处吧。” 许七郎气道,“我哪里不讨厌她。”说着,看到季衡眼里有笑意,便又忍了下去。 季衡看许七郎憋屈的样子,觉得许七郎无论怎么变,都还是原来的那个人。 季衡一会儿便说到王启之事上来,“你可认识在江浙一带海上横行的王启?” 许七郎也并不对他掩藏,道,“王启在海上横行已经有十几年了,他原来是吴王的手下,占据了海岛替吴王做走私生意,吴王因此才有那么多银钱支持军队,不过,后来吴王兵败了,王启便并不愿意将银钱拿出来,就完全私吞了,徐铁虎原来也是吴王手下,吴王兵败之后,他还派人去救过吴王,不过没能成功,他想要从王启那里分一份原来吴王的财宝,王启没有给,两人就闹僵了。衡弟,我并不愿意骗你,我见过王启一次,是在浯洲岛上,他是个十分小心的人,经常换住的地方。他手里捏着吴王的第三子,应该真是那个郡王,我见过。虽然朝廷说吴王第三子已经被处死,但处死的那个该是假的。” 季衡点点头,又问道,“你这次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许七郎明白季衡的意思,就说道,“我是偷偷跑来的。我知道王启手里捏着季氏一族的几十个族人。你定然会因为这件事而烦心。” 季衡看着他,“你是来帮忙的?” 许七郎在水榭里走来走去地走了两圈,又回到季衡的跟前来,说,“我是来看看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走的,不过我也想了,知道你不会跟我走。但我总要问问才行。救你的族人,我希望能够帮上忙。我听父亲说,你希望他能够帮忙从王启处救回他们,父亲同王启的确做过几次生意,但是王启不会那么简单地将人交给我父亲的。” 季衡便将王启派侄儿前来联系他,并且以季氏一族人质卖他人情的事情说了,许七郎听后便道,“这倒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然后又道,“朝廷真的会答应他的投诚,将琉球岛给他吗。他可不是个守信的人。以前他做吴王的手下时,据说是十分地忠心,但是吴王一兵败,他就马上自立门户了,甚至用吴王的第三子来聚拢吴王留下来的那些力量为自己所用。吴王第三子现在在他手里只是傀儡而已。可见他的忠心实在不能相信。” 季衡说道,“将琉球岛给他做封地,这可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得皇上和朝廷的意思。” 许七郎道,“王启此人,朝廷想要解决他,便是越早越好。上次余杭之乱,我是不久前才知道,你没事就好。朝廷以为经余杭一役,王启的力量便被削弱了,其实并不是这样。” 季衡看着他,许七郎接着说道,“王启最初的力量都是来自吴王留下来的,之后他也四处招兵买马又拉了不少人,也收服了不少海上小股海贼,但是他手下还是分了好几派,有些是挺三殿下的,看王启只是拿三殿下做傀儡,就不服了,便要闹内乱,于是王启就组织了上次的余杭一役,让反对派前来攻打余杭,说是要从余杭抢火铳和战船,这要是成了,王启也受利,要是不成,王启也就除了异己。” 季衡没想到自己被人当成了枪使,不过这也没什么。 季衡问许七郎,“那现在王启在哪里,人质在哪里,你可知道?” 许七郎摇头,“这个,我也不知。王启手里有数万的奴隶,分在很多海岛上生活。人质被放在这些人里,很难找到到底是在哪里。” 季衡惊讶道,“他手里为何会有如此多人。” 许七郎却不以为意,“他在海上经营有十几年之久,这些人还算少的了。” 季衡眼神沉了下来,许七郎知道季衡的意思,便道,“这是杨家的江山,你却为他呕心沥血。” 季衡没理睬他这句话,只是道,“那你说要帮忙,你准备怎么帮。” 许七郎道,“我总有些人脉,可以让去查出你季家的族人在哪里。” 季衡眼带赞赏地看着他,“多久能有结果呢。” 许七郎道,“最少也要十来天吧。” 季衡对他笑道,“那就有劳你了。” 许七郎也笑了笑,说,“希望能够帮上忙。”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季衡对许七郎的感情,季衡并没有和他有任何暧昧的意思,因为许七郎在他眼里就是和他养大的孩子一样,这种感情是很深厚的,不会简单地就没有,让他和许七郎保持季衡。 在他的眼里,许七郎一直都是孩子,不曾长大,他似乎也没有想过要许七郎长大,就像在家长的眼里,自己的孩子永远都是孩子,而且自家的孩子再差在自己心里都是好的。 当然,因此季衡也永远不会对许七郎有爱情,这是许七郎的杯具处。 后面会写到季衡对许七郎的感情的变化,他会发现许七郎已经长大成了一个男人,脱离了孩子形象的许七郎,季衡就会将他当成自己的同龄人看待了,自然就会和许七郎划清界限了。 223、第十九章 季衡和许七郎定下了之后联络的方式,便要让抱琴进来将许七郎送走。 许七郎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也不说要走,也不说不走,只是将季衡看着。 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又低声交代道,“虽然有些事情可以遮掩,但是不要做和朝廷对抗的事情。” 许七郎伸手又抱了季衡一下,季衡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背,道,“好了,快走吧。” 季衡将许七郎推开了,许七郎心里是一阵伤感,真想时光停留在小时候,他和季衡都不曾长大。 抱琴进来带许七郎离开,许七郎又回头看季衡,季衡对他点点头,“走吧。” 许七郎只好走了。 季衡站在水榭当中,一动不动地站了很长时间。 抱琴带人来见季衡之事,负责府中安全的付扬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正如季衡所想,在付扬第一天来时,季衡就挑明了付扬是半护卫半监视,让他不要将什么事都对皇帝汇报,付扬自然也是心思灵活,无论皇帝给了他什么职责,在皇帝心里,季衡总比任何人都重要,自己为了皇帝将季衡完全得罪了,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好,故而在对皇帝上报的事情上,他也是有所选择的。 既能保住季衡安全,又不得罪季衡。 季衡把自己和付扬的关系,也并不定位在他是自己的护卫这个位置上,而是将他当成自己的同僚,所以互相尊重,少有干涉,也绝对不在付扬面前趾高气扬,自然,有时候也会让付扬帮忙做什么事,但是在之后,他也是会直接给皇帝上奏,算成是付扬的功劳。 季衡在为官为人上一向是很得人心,付扬在心里便也十分赞叹,和季衡之间虽然算不得十分亲近,但是也是关系很不错的。 付扬只知季衡不时会见一些外面的人,要是季衡不说,他也并不打探这些人的身份,许七郎前来,也是一样。 季衡也算准了付扬这一点,所以才在家中见了许七郎,反而不在外面偷偷摸摸见。 王游又到了巡抚府来给季衡答复,说愿意将那八位未出阁的姑娘送回给季衡,但是要季衡再向京中说些好话,王启的确是愿意投诚的,但是要琉球岛,琉球岛对朝廷来说没有用处,他愿意替朝廷管理。 季衡又是在花园里接待他,花园里的凉亭里比较凉快,王游这次不仅是人到了,还送了些比较稀罕的水果来,因季衡不收其他礼,但水果却不该会拒绝。 季衡坐在凉亭里,自己喝热的茶水,用水果冰沙招待王游。 因为季衡之后总是神情柔和,说话又没有架子,再说年纪还比王游小几岁,王游就自我意识良好地将季衡当成了朋友。 他小时候是在私塾里读书,在吴王之案之后,他才出海投奔了叔父,之后就成了王启身边比较受重用的人,他在性格上就既带着书生的一丝斯文客气又带着江湖客的直接爽朗。 王游闻到季衡那茶水里带着重重的药味,就笑着说,“大人是将药当茶水喝?” 季衡也不掩饰,说道,“我身体不大好,这是调理身体的药茶。” 王游便说,“大人年纪轻轻,就身负两江闽浙几省的军务,劳心劳力,压力巨大,身体不好,的确要好好调养才行。” 季衡便道,“之前倒还好,自从季氏一族遭遇厄运,我身负族人所托,要将人救出来,心中惦念,身体才更差些。所以你叔父能够将人送还与我,我无论如何会记得这份好。只是,我族人被抓走的未出阁姑娘家,分明是十一人,为何只还八人回来。” 王游便略有些沉痛地说道,“这个还请大人恕罪,叔父从倭人手里将人赎回来时,就只有八人了,要不是让了人去劝慰,恐怕这八位姑娘家也保不住,大人族里的女人都太刚烈,受辱后不愿意再活。” 季衡眼神沉着,看着王游,“是在哪里受的辱。” 王游十分悲愤地道,“便是在倭人处,草民叔父深知季氏一族乃是书香门第,怎么会允许人去侮辱了这种高门大户之家的闺秀。” 季衡不再言语,但是这种沉默只让王游觉得瘆的慌。 过了好一会儿,季衡才说道,“如此,还请牧之兄帮忙将我那八位族中女娘送还回来。” 人皆有爱美之心,美人总是容易让人心软的,王游大包大揽地道,“放心,一定将这八人送回来。” 其实是王启也不乐意留着这八个未出阁却被侮辱了身体的姑娘了,那些为人妇的女人,想着家里还有孩子,即使也是不想活了,但到底还有牵挂,故而被劝了劝就不会去一心求死,而这些还未出阁的姑娘就不同了,一心求死,劝都劝不过来,王启留着反倒麻烦。 要是让他们死了,那么就把季衡得罪了,要不让她们求死,那又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所以还不如卖给季衡一个人情,把这个烫手山芋送回来。 季衡感谢了王游,招待他用了膳才让人送他离开。 又过了几日,王游就真将这八位小姑娘送上岸来了,季衡亲自去接了人,自然,他身边带着好些位护卫。 在余杭城外一家农家庄园院子里,王游亲自出门来迎接了季衡,寒暄了几句后,又笑着道,“大人公务繁忙,还亲自前来,可见对族人的关切。” 季衡则说道,“族中死了几十族人,正是人人悲戚之时,现在能够接回几个族人,也是一件欢喜之事。” 王游要请季衡进去坐坐喝茶,季衡便直接说道,“不必了,还是先让我看看人吧。” 王游点头应了,于是亲自带着季衡往旁边偏院里走。 偏院里守着几个体格健壮的仆妇,一边房屋的门是半掩着的,王游指了指那门,道,“大人,人便在屋子里了。” 王游作为外客男人,屋子里的是季氏一族未出阁的闺秀,他自然是不好进去相见的。 便只是引了季衡到偏院,然后指了一个管事妈妈来领季衡进屋。 季衡身边跟了四个武艺高强的死士,付扬又带着十来个人守住了院落里的各处,管事妈妈推开了那扇门,低眉顺眼地道,“大人,姑娘都在屋子里。” 随着房门推开,阳光照进屋子,季衡站在门口看进去,只见里面摆放着桌椅,几个小女孩子在里面,但是几乎都被绑着手,季衡诧异道,“为何将她们绑着。” 那管事妈妈道,“大人,您不知道,这几位姑娘呀,要是不绑住,就是又要撞椅子又要撞墙,让人没法子。” 季衡不再问了,进了屋子,这些个小女孩儿,季衡仔细看了看,最大的估计也只有十四五岁,最小的大约只有十岁左右,全都是瘦骨嶙峋,和外面穷苦人家的野丫头的区别只在于精神上更加萎靡,也稍稍看得出良好教养的斯文气。 季衡道,“我是族里五房长子季衡。不知你们可是听说过我。我今天来是接你们回家去的。你们回家了,就好了,不要怕。” 他让那守门的两个婆子去将她们身上的绳子解开,唯有一个姑娘没有被绑,她正仰着头直直看着季衡,季衡觉得她十分特别,也看过去,问道,“你叫什么?” 她只有十三四的样子,但在这一群小姑娘里看着也挺大的了,她坐在角落上的一把椅子上,低低地道,“闺名琉璃。” 又抬头看季衡说,“君卿小叔叔,大前年,你回族里,我们相见过。” 季衡看着她,已经不记得是否见过她,不过他记得季琉璃是嫡长房第三子的闺女,也就是是季朝宗的侄女,季衡道,“你还好好的就好。我先接你们到巡抚府去休养一阵子,然后族里会派人前来接你们回去。别怕,之后不会再有事。” 看着季衡,几个小姑娘都开始哭,不愿意走,其中一个还哭道,“回家也无用,不如就此死了才好。” 季衡有带府里的一个嬷嬷在身边,正要让嬷嬷将她们的闺名都登记同名单上的人名做对比,看是哪些死了哪些活着。 这个小姑娘哭着,不仅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还不断鼓动大家去死。 季衡就皱了眉,道,“不要哭了,在外的这几月,还没哭够吗。你们哭要去死,让那些为了保护族里而死的上百人泉下如何作想。你们是他们舍命保下来的,又有什么权利去死呢。人总是要活着才能做事,才能够将那些死去的人想要做的事情去做完,一心求死,不过是最懦弱的人才会去做的。” 那小姑娘被季衡说得怔了怔,正好季琉璃也走到这个小姑娘面前去,说,“萍儿妹妹,好不容易能回家了,为什么要说死呢。” 季萍儿道,“被抓走过,回家了也要被退婚,以后反正是要被人说道,还不如死了地好。” 季衡听她说得这么丧气,便不再说话,只是让婆子们带这些姑娘出门上马车离开。 季衡出了院子,王游在外面等他,季衡向他道了谢,便告辞了。 季衡以前出门大多时候骑马,也并不很在乎自己身体,被翁太医那么说了一顿之后,他倒是在乎起自己身体来了,便也是乘马车,并让那季琉璃前来和自己同乘,另外七个小姑娘则是分了三辆马车,又由婆子陪着,一起从城外回城内去。 这四辆马车,由二十几骑侍卫护卫,一路往城中而去。 走了一段路,季衡就让从码头往城中走,要在码头上停一停,侍卫不知道他的用意,但也马上吩咐下去执行。 季琉璃也是精神萎靡,但是倒是没像另外几个小姑娘那么生无可恋的样子。 季衡也不问她在倭寇手里吃了多少苦头,只是说道,“在海寇手里时,你们是和另外没有被送回来的人住在一起的吗。” 季琉璃点了点头,“嗯,正是在一起。” 季衡看她正是豆蔻之年,长得又美丽,想来定然吃了些苦头,不过她却平静镇定,的确不是一般女子可比,又问,“他们还好吗?” 季琉璃望着季衡,眼眶这时候就泛了湿,“有几位婶婶被杀死了,还有两位小叔叔和弟弟也是。” 季衡柔声道,“剩下的人,都会救回来的。” 季琉璃就忍住了哭,又说,“紫枫哥哥没有和我们在一起,他被倭人留下了。” 季衡道,“我们也会攻打倭人,也把他救出来。” 季衡只是在安慰小姑娘,但季琉璃却当了真,季衡又问,“你小叔叔的儿子季盛孚呢?” 季琉璃说,“和我们关在一起的,他倒没什么事,吃得比谁都多。” 季衡想到季盛孚小时候的样子,不由在心里道,他是个有福的。 季衡问了各人的情况,又问季琉璃是否记得他们被关押的地方是哪里,季琉璃只是摇头,说是在一个寨子里的屋里,那屋子是木头的,经常有人送吃的,远远听得到有人吆喝的声音,夜深人静时候也听得到海浪声。其余便不知道了。她们被带来时,也是被蒙住了眼睛,且绑住了手的,故而只知道坐了不短时间的船,然后又被带上了岸。 季衡没从季琉璃这里得到太多有用的消息,之后让季琉璃认真地回想了坐船坐了多久,上岸后又坐了多久的马车等等,希望用这些来推测关押她们的岛屿到底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成长录1 杨麒儿一岁两个月之后就已经能够自己走路了,但是总是走着走着就要摔倒,奶娘侍女们只得时时刻刻看着他,在他身后护持着。 这一天,他好不容易依靠自己的力量从西屋走到了堂屋的门槛处,正要自己爬门槛,就听到太监的声音,“皇上您回来啦!” 他抬头一看,果真是爹爹回来啦,于是他本来扒着门槛的手就放开了,然后就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啪地歪着往地上摔,所幸被皇帝一把捞了起来,才没有摔个狗啃泥。 皇帝心有余悸,觉得宫女们没有把他看好,就把宫女们说了两句,各人受罚。 下午皇帝只好将儿子抱到勤政殿里去,他正在和大臣们商量事情,会走路的杨麒儿就自己闯入了书房里来,一众大臣都看向他,他则是对这些人不理不睬,径直往皇帝面前一颠一颠地跑过去,皇帝无法,只好起身去接住他,他顺手就将握成小拳头的手摊开,嘴里含糊道,“爹爹,虫。” 皇帝陛下同众大臣一看,乃是一只小的死蝉,不知怎么就到了杨麒儿的手里。 所幸杨麒儿挑嘴,不像别的小孩子什么都往嘴里扔,不然他吃了这只死蝉那还了得,于是宫女们又被骂了,询问杨麒儿手里的死蝉哪里来的,居然没有人知道。 皇帝不和大臣谈论政事了,审问儿子,“这是哪里的?” 杨麒儿对他呵呵笑,不答。 皇帝只好一边挠他痒痒逗他,一边问,“这是哪里来的?” 杨麒儿在他怀里笑得咯咯咯,还是不答。 皇帝只好道,“不说爹爹不理你啦。” 杨麒儿才睁大眼睛,“爹爹……” 皇帝又问,他就无辜地看着他。 最后也没有问出来那死蝉的来历,不过倒是让皇帝知道了,非要将杨麒儿看严些才行,他死蝉都能拿到,要是有人要加害他,他说不定也会捡别的东西。 后来也有大臣说,蝉正是“禅”,此乃太子殿下的大智慧。 224、第二十章 马车被停到繁忙的码头上,码头上有不少船只,船工们在船上吆喝着,码头工人在不断运货,这里的码头工人既有成年的壮汉,也有未成年的瘦弱的小孩子,更甚者也有穿着简单袒胸露乳的妇人。 大家为了生计拼命地干活,那些贵族的哀愁,对于他们来说,是想也不会去想的。 季衡打起马车帘子来,季琉璃不知道季衡要做什么,便只是盯着马车外面看。 季衡说道,“你们在倭寇那里,倭寇有让你们做工吗?” 季琉璃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们没有在倭寇那里太久,很快就被转走了。在倭寇那里,他们说话我们听不明白,转走了之后,才有会说咱们官话的人。” 季衡轻叹了口气,没有再问,只是说,“你看看码头上的人,大家都在辛苦地活着,无论如何,总是要活的。我知道你们因为名节有失以后会遭人说道,不能嫁人,不过总还是能活下去,我已经给族长写了信,他会派人来接你们,你们回去后,要是愿意的,族长会将人送到庙子里去,从此享族里的供奉而活。” 季琉璃轻轻地点了点头,对季衡道,“君卿小叔叔,我明白。其实除了我们,还有很多被倭寇贼人抓走的百姓,他们在那里要干粗活,受人打骂,并无人去救他们,我们能够被救回来,便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季衡伸手轻轻拍了拍季琉璃的肩膀,道,“你是个好孩子,比谁都看得明白。” 等从码头回到巡抚府,季衡将几个小姑娘都安排在了花园里的小院里,这里景致优美又幽静,比起兴化族里也只有好的,然后又让裁缝为她们赶制衣裳,供以好的饮食,又让大夫给她们看病调养身体,并不安排丫鬟,却让几个婆子对她们统一管理教养,然后又让一个绣娘教她们绣工,又让比较温和的清客风绍臣给她们教授四书。 这个绣娘乃是一个曾经被倭寇抓走数年之久,之后又阴差阳错地回到家里的女人,因为被倭寇玷污过了,甚至流过产,自然是没人愿意再娶她,她就只好依靠一份绣工自己过日子,季衡让人去找了她来给这些小姑娘做老师,给予重金,她自然是高兴的,对季衡感恩戴德,也愿意用自己的事情来激励这些和她有过同样遭遇的女孩子活下去。 风绍臣是季阁老送来给季衡做谋臣的,季衡之后才知道他虽然只是秀才之身,但其实文才风流,很有些学问,精通周易和鬼谷之术,很是不俗,且对女子并无太多偏见,季衡请他给这些小姑娘做西席,他也是欣然接受。 因这些小姑娘的日常生活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又有人劝解,自然便没有人再轻生要去死了。 许七郎那边的调查有了些结果,又结合几个小姑娘的判断,最终确定了人质被关押的岛屿,正是这时候,朝廷里也对王启投诚之事有了结果,说是要和王启谈一谈具体事宜。 季衡一边将这个意思转达给王启那边,一边便在暗地里安排救出人质和攻击王启占领的几个岛屿之事。 刚入五月,台风暴雨登陆浙江沿海,特别是从舟山所一带肆掠而过。 余杭也受到台风天气影响,一直在刮风下雨。 外面还下着大雨,许七郎冒着雨来了巡抚府。 季衡在后花园一座阁楼上等着他,从楼上窗户看出去,只见丰沛的雨水从天上往地下哗啦啦地落,园子里的一切都被笼在这无边无际的雨水之中,树木在雨水里显得葱绿茂盛,雨落在池子里,更是溅起无数的水花,鲤鱼都躲到了芭蕉树的大叶子下面躲雨,不敢四处游窜。 只见两个男人从一边的小门进了园子里来,将头上斗笠摘了下来走上曲廊,其中一个还边走边将蓑衣脱下来,又拍着衣裳下摆上的水。 因为这台风和暴雨,官府别人都在忙,季衡倒是闲了一点。 许七郎满身是水的上了楼,季衡在楼梯口等他,许七郎看到他就笑道,“这风这雨,我满身都湿透了,这样狼狈地来见你。” 季衡将一边的巾帕递给他擦脸,说,“你以为你是来见谁,还在乎狼狈不狼狈。” 许七郎一边擦脸一边说,“自然是来见你。” 季衡去亲自倒了杯热茶给他,道,“不要贫嘴。” 等许七郎走到近窗口的地方去,光线明亮一些,季衡才看到许七郎一身衣裳果真是湿透了,不由十分诧异,“你这衣裳怎么湿成这个样子,你不是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吗。” 许七郎站在那里就端着热茶喝,含含糊糊地说道,“风太大了,斗笠被吹走了,我追着斗笠跑了好远才捡回来。” 季衡又好笑又好气地说,“那你不知道等风小一些了再来吗。” 许七郎抬头对着他笑,“定好了今日,怕你一直等着,就来了,再说,这风这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呢。” 季衡总不能让他湿着一身衣裳,于是亲自下楼去,叫等在下面的抱琴去找一身许七郎能穿的衣裳来,等他又回到楼上,许七郎已经将鞋子脱掉了,就光着脚,正在脱上衣。 季衡看他把上衣脱下来搭在椅子上,因夏日天热,这般风雨,对许七郎来说也不冷,他就只穿了一件衣裳,脱下来就光了上身,下面只穿着一条长裤,看他那个样子,是要将长裤也脱下来。 季衡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那古铜色带着些疤痕的上半身,心里不由惊诧,许七郎也就只有一两年没在他身边,怎么身上就落了这么多疤痕,真不知道他出海去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许七郎回头看季衡,不大自在地道,“这衣裳太湿了,穿着实在难受,我脱下来吹吹干。” 季衡道,“脱吧。” 于是许七郎把长裤也脱了,里面就只穿了一条短裤衩。 房里有季衡看书时搭着用的毯子,他就赶紧拿过去递给他,说,“你披着,别冻到了。” 许七郎就披着那条毯子坐在椅子上,季衡问他,“你怎么弄出这么一身伤来。” 许七郎不以为意,“都是皮外伤,早就好了。” 季衡微微皱了一下眉,之后也没有多说,便和他商讨起正事来。 许七郎道,“这次台风从舟山所走,舟山所上遭了大灾,王启在舟山所周围几个岛上的力量该都受了影响。人质都在舟山所附近竹山岛上,我以路过之名,乘船前往,届时派人去竹山岛上找到并护住人质,你就趁势派兵进攻。王启即使有所防备,但是台风的影响定然摧毁了一些水寨,让他无力防备,这个时候正是进攻的好时机。” 季衡也是这个意思,之后两人便商讨起舟山所周围的地形海洋情况,看来许七郎的确是去认真做过调查了,不仅指出了季衡的那份地图里几个错误的地方,还将上面没有的岛屿也为他画了上去,然后将水流情况和这个季节的风向对他说清楚了,两人便开始具体探讨到时候的进攻路线。 季衡听许七郎侃侃而谈,就不得不想,要是皇帝不和许七郎怄气,那他完全可以让其他将领前来一起听一起讨论。偏偏皇帝要和许七郎置气,害得两人见面都要偷偷摸摸。 许七郎说着说着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口水都喷到季衡脸上去了,季衡还没有拿巾子擦一擦,许七郎一只大手就伸了过来,一边擦他脸一边讪讪地说,“抱歉,抱歉……阿……阿嚏……” 季衡赶紧往旁边躲了躲,说他,“你还说不冷。这下好了。” 他赶紧到楼下去看抱琴,抱琴这才抱着衣裳出现,看到季衡在门口等,就说,“大人,拿来了。我看表少爷的身形,虽然府中几个侍卫的衣裳他都能穿,但没法找侍卫借,便只好去库里找了一套新的,之前做的没用完的,花费了些时辰。” 季衡接过衣裳,道,“这样才好。” 又说,“这雨一下就挺冷,你也不要冻到了,衣裳弄湿了就赶紧换一身。” 抱琴应着,季衡已经拿着衣裳上了楼去。 季衡把那一套新的护卫服递给许七郎,说,“赶紧穿上吧。” 许七郎接过那衣服就一件件穿起来,穿好后发现挺合身,就说,“没想到这么合身呢。” 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笑起来,“我正好到你身边做护卫算了。” 季衡道,“别乱扯。” 等两人谈完事情,天色都已经要黑下来了,房里已经点了烛台,在温暖的烛光里,说完话的许七郎抬起头来盯着季衡看,只见他肌肤如雪,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就怔怔地不愿将目光转开,季衡从那张做了无数标记的地图上抬起头来,发现许七郎盯着自己,就诧异道,“看着我做什么。” 以为将墨汁抹在脸上了,又要伸手去揩一揩,这时候许七郎伸过手来抓住了他的手,声音低沉,又有点赖皮的味道,道,“衡儿,我今晚就不走了吧。” 季衡愣了一下,笑起来,“你以为你是三岁小孩儿。” 说到这里,他又从窗口看了看外面,发现雨小了,也几乎没有风,就赶紧起身来,对许七郎道,“趁着现在风雨小,你赶紧回去,别又弄得满身是水。回去了喝碗姜汤,别真的病了。你病了,我这里可就糟糕了。” 许七郎些许失落,又振作起来精神来,果真就要走。 他的那身衣裳是仆人的青衣,他也不要了。留在季衡的屋子里。 季衡将他送到了园子小门处,他又披上来时的蓑衣,戴上斗笠,季衡对他道,“路上注意安全。” 许七郎点点头,又对他笑笑,就随着抱琴离开了。 季衡在那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楼里去。 而许七郎出了巡抚府,又走过两条街,进了一户普通门面的院子里,里面自然有马车在等他,一行护卫护着他上车离开。 那打湿了满身衣裳的水,自然不是风吹走了斗笠而淋上的,不过是他想让季衡对他多些关心罢了。 马车沿着青石板街道往前走着,在这下雨的黄昏,带起一路马蹄和车轱辘声。 许七郎从车窗看着外面,脑子里是季衡的一颦一笑,很多时候,他真想将季衡抢走,若是季衡是因为生了皇帝的孩子而爱上他,许七郎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因此而遗憾。 也有时候,许七郎还是想要成全季衡,只要他好便好了。 225、第二十一章 季衡准备以许七郎的人马和付扬的亲卫前去救援季氏一族被抓走的族人,而以姜时泽的水师,以及汪秉直的兵马前去围剿王启。 姜时泽赶到余杭,同季衡一起到总督府,同汪秉直商议用兵之事。 汪秉直对水战并不精通,故而一向是趋向于保守的陆战,这还是第一次,朝廷主动发兵围剿海上贼寇。 汪秉直对此并不持赞成态度,反复强调水师兵力不足,大约不足以剿灭海上最强大的海贼力量王启。 姜时泽年逾四十才有了稳重之态,他的本性便是个冒险派,不然也不会当年在台州之战时带着上百人就出海去追击海寇,之后还打了胜仗,所以他就直接说道,“下官手上的水师,之前的有两千堪用,今年又训练了有五千之数,皆是精兵,前段时间巡航海上,同几股贼寇遭遇,都取得了战果,这次去攻打王启在舟山所一带的力量,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季衡也说,“此次台风正好从舟山所经过,舟山所势必受灾,王启部众在舟山所的力量定然受到影响,我们趁着台风停歇便进攻,正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的好时机,以后可是找不到了。” 姜时泽是季衡的完全拥护者,附和道,“正是。汪大人,失去了这次机会,以后可就没有了。” 汪秉直本来就是没有办法节制季衡的,便也只好同意了。 虽然汪秉直心中并不赞成此次行动,但既然定下了计划,他便也并不拖后腿,开始积极地准备起来。 经过一天的讨论,最后定下了围剿计划,姜时泽便也就离开了余杭,开始去着手安排,而汪秉直这边也开始安排。 因为此次计划定得机密,除了几个核心人员,即使参将级的将领都不知道此次计划,会如此严密地保密,却是因为之前金华千户所叛变的事情引起的,还有就是余杭一役时,季衡在城楼上,被敌方炮火攻击,可见对方是有季衡的画像的,但当时季衡见过的人少,大多是高级将领,他能被敌方认出,很大可能是有人是奸细,再说,当时造船厂和火器厂也都出了奸细,所以,之后的作战计划,都是不会事先公开的。 台风在五日后停歇了,因朝廷的禁海政策,将沿海百姓都往内陆迁了,这次台风又没有直接袭击内陆,内陆只是受影响而已,故而内陆并没有遭受大灾。 作战计划已经定好,赵致礼在出发前夕前来季衡府上,季衡招待他用了晚饭,饭后,在季衡的书房里,赵致礼同他说道,“计划已经订好,我觉得你不必前往明州督战,那太危险了。” 季衡听闻便道,“没有将士在前杀敌,督军却在大后方坐着的。” 赵致礼依然是不赞同,说,“明州距离舟山所太近,舟山所不仅有王启的力量,还有弗朗机人,以致明州城里的势力也是错综复杂,明州当地的官府,比起是听朝廷的,更多是看海寇和弗朗机人的脸色,这也是海寇四处劫掠,却少有动明州城的原因。之前过年时候,明州有海寇登岸,我前往驰援,去了很快回来,也是因那是海寇偷偷上岸采买物品,并不是要劫掠明州。上次对你提过,你当还没有忘吧。” 季衡点点头,说道,“所以我更应该去明州,明州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但大约没有你知道得清楚。这次扫荡了舟山所一带的倭寇,也需要清一清明州的官场了。” 赵致礼却道,“除非派十分强悍的守将前往,不然要管下明州,那是十分困难的。” 季衡直接道,“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已经向皇上上奏了此事,这次扫荡了舟山所,便让姜时泽将江浙水师迁到明州,他的总兵府衙也迁到明州,由姜时泽直接驻守明州,便可解决此事。” 赵致礼看着季衡,想了想,便笑了,道,“看来是我浅见,这倒是个好办法。” 五月中旬,朝廷对舟山所用兵,剿灭舟山所一带的海寇。 季衡亲自前往明州督军,付扬对自己被他派去救回季氏一族质子之事,最初并不乐意,他的职责是护卫季衡的安全,除此,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 付扬同翁太医一样看得清楚,当今皇帝之所以会是一个明君圣主,那是因为他足够冷静,而他唯一不冷静的地方就在季衡身上,要是季衡出事,皇帝会不会变得糊涂起来,那真是不好说。 所以对付扬来说,季衡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覆灭几万士兵,也比不上一个好的将领,而对付扬来说,覆灭整个江浙的陆军水师,也没有一个季衡重要。 但是季衡郑重地将他的族人的安危交到他的手上,付扬偏偏就在对上季衡那深黑如夜空的眼睛时,鬼使神差地没有说出拒绝的话,而是答应了。 不过虽如此,付扬还是安排了五十多人护卫季衡,再加上季衡身边的四大死士,他觉得只要不是贼寇知道季衡在哪里,派主要力量攻击季衡,季衡都不该出事。 许七郎带着粮食到达竹山岛,意在支援,留守竹山岛的是王启的手下胡虎,胡虎同许七郎曾经有过一次交道,许七郎说是知道舟山所被台风袭击,他要到双屿岛找弗朗机人有事,顺路就过来给带了些粮食来,以在这里休整一番,胡虎看他带的人很少,没有威胁,便没有多想,让了他登岸。 现在整个王启集团都有所松懈,因为王启已经对朝廷递了投诚的橄榄枝,朝廷也有所反应,是有招揽王启的意思,所以王启的一干手下,都等着朝廷给予答复,以后就从海寇变成朝廷水师。 竹山岛不是一座大岛,这里有着王启的一个水寨,最开始这个水寨只是王启的一个中间据点,有时候在这里补充一下水和食物,在一两年前,这里才渐渐有了发展,因为王启利用这里和弗朗机人做生意。 弗朗机人自从占据了舟山所附近双屿岛,并不和朝廷起冲突,他们一边贿赂明州官军,一边和走私的海寇做生意,已经发展得十分壮大,而因为和朝廷没有冲突,而皇帝在之前又一直年幼,主幼国疑,根本就管不上弗朗机人这种行为。 季衡现在也不想和弗朗机人就这么对上,所以已经派出了他身边的清客何道明带着他的亲笔信去到弗朗机人处,说这次对王启的用兵,是朝廷要解决王启之患,并没有对上弗朗机人的意思,且说只要平了这些海寇,朝廷就又会开通明州市舶司,到时候弗朗机人可以自由地和商人做生意,这并不影响弗朗机人的利益,而要是弗朗机人不同朝廷合作,反而要支持海寇,那么,朝廷也不会对弗朗机人的侵犯行为视而不见。 竹山岛因为太小,上面又遭受了台风袭击,故而几乎没有什么力量,而王启并没有在竹山岛上,台风袭击了舟山所,他在别的岛上处理台风后的海寨重建已经十分繁忙,一时根本没有管到竹山岛上来。 许七郎上了竹山岛,麻痹了胡虎,当晚也的确是在竹山岛上休息了,考察看准了关押季氏一族族人的地方之后,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正是大家好睡的时候,他就召集了手下,只有三十来人,让了一部分前去解救季氏族人,一部分上了灯塔,杀了灯塔上的守卫,点上了灯塔上的大灯,大灯点上,本来躲在许七郎的商船船舱里的人便都登了岸。 胡虎发现了不对劲,穿上衣服出来看情况时,迎面遇上许七郎带着人过来,胡虎还没来得及询问情况,堪堪抵挡了两下就被抹了脖子,自此竹山岛上大乱。 许七郎本来带了三十几人上岸,躲在船舱里的又有五十来人,便有九十来人,加上人人勇猛,自然也是一股很大的力量。 很快,付扬的人也乘船而至,付扬作为都指挥使,到达余杭之后,也按照季衡的要求,不仅操练属下的陆上作战能力,还操练其水上作战能力,这一百多人登岸之后,部分前往帮许七郎的忙,部分守在港口,并且将海寨和海寇的船只放了火,大火烧起来,几乎要和绚丽的朝阳混在一起。 付扬的到来让许七郎那边的压力就顿时减轻不少,几乎将胡虎的手下全都屠戮殆尽,那些想要逃跑的海寇大多被淹死,或者就死在了凤羽卫的火铳之下。 季氏一族的人,根据季琉璃所说,在这竹山岛上的,女人大约还有十五人,孩子还有十七八人左右,其他的,或者是没在这里,或者就是死掉了。 许七郎一脸络腮胡,即使付扬以前见过许七郎一次,现在也是认不出来了,只知道他是季衡安排的人。 许七郎将季氏族人交给了付扬,自己就先带人离开,付扬以为他还有别的任务,便也没有阻拦,而是自己留下来做善后工作。 随着竹山岛上的大火燃起,朝廷水师便也开始对舟山所上其他的海寇水寨进行攻击,一时间,即使隔得远远的,也听到喊杀声和炮火声。 此次舟山之战,乃是姜时泽任了江浙水师总兵的第一场大战,他自然要好好表现,故而卖足了力气,水师人手不足,故而带上了陆军登陆,又调派了另外几个卫所海寨的水师对逃上船出海的贼寇进行围剿,这场舟山之战,便打了整整一天。 一天之内攻下舟山所几座海寇最重要的基地,便是借了台风过境之利,海岛上海寇的防御工事被台风所摧毁,短短时日都还没有修筑好,这正好成全了姜时泽的水师。 之后虽然依然有贼寇逃窜离开,但是逃走的十分少,姜时泽不愿意放过这些人,而且也的确是没有寻到王启和吴王第三子杨钦治,故而姜时泽又派了手下参将带足了水和食物前去追击。 季衡在明州城内坐镇,因明州城距离舟山最近,他这里很快就能够得到捷报。 朝廷水师还在攻打舟山所,季衡虽然面上沉稳又镇定,其实心里也是紧张的,其一是不知许七郎那里如何了,其二是不知这场大战的结果是不是真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好。 季衡坐在明州城府衙里,抱琴从外面进来,在季衡耳边耳语了一句,季衡神色有了些许放松,然后点点头。 他随即吩咐赶来支援的参将齐岙和谢朝峰封锁明州城门,齐岙和谢朝峰带了六千人前来,足以控制住明州城,明州城被控制住后,季衡便让抓捕了一众大小官员。 季衡手段雷霆,明州城一众官员都没有反应过来季衡前来是要整治明州城,甚至齐岙和谢朝峰也不知自己前来的任务是什么。 季衡在被抓起来的一众明州城大小官员,特别是武官面前,亮出了皇帝赐予的尚方宝剑,说道,“明州一城官员,有同舟山海寇勾结者,辜负皇恩,辜负百姓,正是罪大恶极,尚方宝剑在此,先斩后奏,杀无赦。” 一众官员全都大喊冤枉,季衡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冤枉,已经查出和倭寇海贼以及弗朗机人勾连且情节严重的,又是武官,便直接斩杀,其他的则暂时关押起来。 明州府衙一下子就被血染红了院落,台风过境后的天空澄澈如镜,蔚蓝无垠,只有几朵雪白的白云缓缓飘过。 坚守海岸线的赵致礼带着部分兵马回还之后,季衡就将明州城交给了他,说自己有事要出城,赵致礼没有多想,季衡便只带着十几个人出了城。 守住城门的官兵见到季衡拿着巡抚的腰牌出城,自然不敢阻拦,放了他出去。 季衡一路到了城外,此时整个明州沿海已经被官军戒严,不过季衡的巡抚身份自然一路行来畅通无阻。 见到许七郎时,许七郎正坐在船舱里包裹身上的伤口。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成长录2 季衡给太子殿下亲自刻了一套十二生肖的动物玩偶,是用木头雕刻的,不是什么好木头,一般桃木而已,季衡虽然绘画功力不俗,但在雕刻一道上却功夫并不到家,故而那十二生肖只是马马虎虎而已,当不得大家手笔。 季衡送这十二生肖时,并没说是自己亲自雕刻的,但皇帝一看这么糟糕的玩偶季衡也送上京来,就马上明白这是季衡亲自雕刻的了,这可是季衡对儿子的爱呀,皇帝当成了个宝,赶紧拿去给儿子玩。 太子殿下已经一岁零四个月,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什么东西都能惹起他的注意,这被颜料涂得花花绿绿的玩偶更是。 皇帝和儿子坐在一起陪他玩,将玩偶按照十二生肖的顺序摆在褥茵上,指着老鼠说,“鼠,老鼠。” 太子殿下抬头看了看他爹,抬手拿起了画得最漂亮的公鸡,声音很大地嚷了一句,“鸡。” 皇帝还是指着那老鼠说,“鼠。” 太子殿下把那只鸡凑到皇帝跟前去,“爹爹,鸡,鸡。” 皇帝只好接过那只鸡,说,“好,爹爹知道这是鸡。但是这个,是鼠,鼠,乖儿子,说,这是老鼠。” 太子殿下努着嘴巴,将那只老鼠扒拉着拿起来,然后撅着小屁股从褥茵上爬着站起来,蹬蹬蹬跑到门口,把那只老鼠扔了出去。 皇帝,“……” 226、第二十二章 季衡走上前来,只见许七郎背上有一条长长刀伤,伤口并不深,而且已经用伤药处理过了,但季衡还是看得心惊,皱眉道,“你没穿件皮甲?怎么将背伤了。” 许七郎直接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也不顾及还有其他人在,被季衡说了,他也不发一言,只是对他笑。 季衡发现许七郎握着自己的手力气用得很大,想来他是很疼,所以也就不抽出手来,任由他握着,又看着那大夫用纱布将他的伤口一层层包上。 虽然跟着季衡前来的人有十几人之多,但是跟着他进了船舱的只有四人,便是抱琴,卞武,郎商,还有另一死士敬源。 卞武在许七郎拉住季衡的手,季衡还不反抗的时候,心就往底下沉了。 他心情复杂,他是被皇帝派来保护季衡安危的,不是来抓季衡和人的奸/情,他这时候到底要怎么做呢,提醒季衡不要出/轨? 在卞武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许七郎身上那伤已经包裹好了,许七郎早就对季衡说好了,这里的事情一完,他就要离开,所以季衡前来,是来和他告别的。 季衡有几句私房话要和许七郎说,便让船舱里的其他人先出去。 卞武便道,“大人,属下得在此护卫你的安全。” 季衡不高兴地道,“他是我的兄弟,我在此不会有危险。” 说着,又提醒了一句,“你们不想被遣走,就不要将今日之事对皇上上报。” 卞武张了张嘴,还想辩驳,已经被郎商拉了一下胳膊,卞武只好带着人出去了。 而许七郎这边的人自然也都出去了。 出去后,卞武还是站在被关紧的房门口,抱琴对他们说,“放心吧,不会有事。你们什么时候见过大人真正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的。” 卞武在心里说,“大人的确是不会真正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只是,这是私会情郎要偷情呀。要是真的偷了,他可怎么对皇帝交代。” 抱琴可不知道喜欢嘴碎的卞武在心里想些什么,又道,“大人也是一个人,哪里能没有自己的一点私密事情,要是你们不把有些事情烂在肚子里,便是对大人大大的不敬了。你们想想自己,难道也没有一点隐私吗。” 卞武还是不应,大家都知道抱琴是季衡的娘家人,深得信任,不好得罪,郎商就出来打圆场道,“大人做事哪里需要别人置喙,好了,就这样吧。” 舱房里,季衡坐在许七郎对面,说道,“你今次舍命为我做到这件事,七郎,我都记在心里的。你回去了,一定要对舅舅讲,朝廷务必会将东南的海患治理妥当,他小打小闹夹带私货做点走私,朝廷抓不到把柄,便也无事。但在大是大非之上,千万不能有亏。” 许七郎说道,“在这些事上,父亲是明白的。” 说着,就亲自要倒茶水给季衡,季衡伸手按住了他的手,道,“我来吧。你伤着呢。这伤可不是小伤,你要注意着,别感染才好。” 许七郎却道,“不碍事,伤口不深,只是被刀口蹭了一下罢了。过一阵也就会全好了。” 季衡看他说得这般不为意,心里很不舒服,一边倒茶水,一边说道,“你要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许七郎只是笑,并不答话。 季衡想到两人还小时,许七郎就和一只猴子似的,家里的每棵树都被他爬过,总是精力使不完似的要到处撒野一番才好。 季衡将茶杯递给许七郎,许七郎却道,“我不喝,我是怕你渴着,要给你倒罢了。我这伤刚喝了药,不能再饮这茶。” 季衡便也没有多想,只好给自己倒茶,又问许七郎,“你给我母亲写过信没有,这次回去,是要准备明年的殿试,还是又要出海。” 许七郎看着季衡要喝那茶水,心中紧张,面上却是一派笑容,道,“怎么会没有给姑母写信,刚不久才送了一封信报平安,随着为她送上京的货物一起送去的。想如今她该已经收到那信了。明年的殿试,我便不想去了,我现如今也并不大想为官,被拘束得紧,再说,我又没有那般隐忍圆滑的性子,在官场上恐怕也不能有所作为。” 季衡正想说他自己决定就好,就觉得一阵头晕,看着许七郎在自己面前也跟着晃起来,他马上意识到那茶水有问题,但是还没质问,人就晕了过去。 许七郎背上有伤,也并不在意,伸手就将晕过去的季衡接到了自己的怀里。 他将季衡抱了起来,季衡下东南来这一年多,奔波劳累,身体清瘦,轻得很,许七郎将他抱在怀里,又摸到一把骨头,便深觉心疼。 这间舱房同旁边的房间有一道暗门,他直接抱着人过了暗门,那边便有他的属下在等。 这是一艘广船制式的商船,因季衡给了许七郎通行的令牌,这艘商船又是作为打头阵的先遣部队,故而在这战时也可随意出入明州港。 商船上有很大玄机,从一边可打开一个平常可以密封的门,让人从这门里出去。 这艘广船比小福船稍小一点,但也十分阔大,上面还载有几门弗朗机炮,碗口铳等,共有四层,除了最底层是稳定船体重心的土石之外,第二层乃是住所,吃水在一丈深,在明州港也是停在深水区,季衡上船来乃是乘了小船过来的。 这时候从港口一边过来了一艘行驶速度十分之快的开浪船,开浪船接近了这艘大商船,季衡带来的只有十几人,大家都没想过季衡要亲自来见的人会反叛,故而都没做好准备,被安排在甲板上的侍卫只有四人,其他则安排在其他地方了,而卞武和郎商等还在船舱门外等着,以为季衡和他那情郎要说很久的话,便一直在强忍着不去打搅。 季衡被装在了一个箱子里,同其他的装着炮弹的箱子放在一起,被抬上了过来的小的开浪船,许七郎也上了开浪船,开浪船随着风飞快地行驶而走。 许七郎手里拿着季衡亲自给的通行证明,离开海港往舟山所而去,乃是十分便利。 季衡和许七郎在房间里实在是待了太久,卞武多次想要冲进房间里去,但是都被抱琴劝住了,突然之间,他们感觉到身下船身一阵晃动,不由都是一惊,已经有人在大喊,“船漏水了,船要沉了……” 这样的广船,因非常坚固,即使被弗朗机炮攻击也不容易沉,上面又是水密隔舱,可以保证船在一部分隔舱漏水的情况下,其他的地方也可以使用,船也不会沉。 所以卞武等听到船漏水了的时候都是十分惊讶,因为这船又没有遇到攻击,怎么会好好地就漏水呢。 但是船身的确是晃动得更加厉害了,还有水在往上面漫,几人都同时反应过来,飞快地去开那扇门,抱琴大喊,“大人,大人,快出来,船漏水了。” 门还没有打开,很大一股水已经冲了过来,水很快就漫到了他们的腰际,他们再不离开,就会被漫过头顶了。 卞武抽出剑来劈砍那门,但是这门是用钢筋所造,而船舱的墙壁则是用的十分坚固的铁力木,几人费尽了力气也没有将那门弄开,而这时候水已经涨到了几人的胸口高了。 这时候即使再愚笨的时候,也该发现其中的诡异之处了。 几人留在这里,许七郎的人则是都没在了,他们难道不担心自己的主子吗,还有就是几人这般在门外敲门撞门,里面的人居然一直没有反应,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人没有在里面了。 卞武这时候说道,“我们赶紧上甲板去,大人恐怕已经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怕是要劫走大人。” 几人也都明白了过来,只有抱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怔怔道,“表少爷怎么会做这种事。” 卞武和郎商在前开道,水性最好的死士敬源便拉上了不敢置信的抱琴飞快地往楼梯而去,这时候,守在上面的一个侍卫正好跑下来叫他们,在楼梯口接到几人,大家飞快地往上层跑,卞武问侍卫道,“有船接近并且离开是不是,大人不见了。” 那侍卫却是不知道情况,道,“我们在走道里守着,并没有上甲板看到情况。” 卞武十分愤怒,但是一时没有办法。 几人都飞快地往上面甲板上跑,这时候,听到了上面一层的刀兵之声,卞武跑在最前面,又上了一层,正好一阵鲜血朝他洒来,他提剑一挡,已经又有几个黑衣人朝他攻击过来,卞武郎商敬源三人还有那侍卫都同这黑衣人战成一团,一边打斗还要不断往上层甲板跑,因为水已经涨了上来。 看来黑衣人小瞧了卞武几人的武力,最初大约以为几人只是季衡身边的小厮,因为几人的衣着也并不是侍卫衣着,所以被卞武几人打得落花流水,连续两人被杀。 而一路往上,卞武也发现了跟着他们一道前来的别的侍卫的尸体,除了那傻乎乎跑到倒数第二层找他们的侍卫,其他恐怕都已经被杀了。 卞武想要留下黑衣人的活口来询问季衡的去处,不过上了最上层的甲板后,对方直接就跳了海。 船上船工已经都放下了船上的救生船划着船离开了,偌大的甲板上只剩下了最后五人,且也没有救生小船。 发现船已经要沉了,卞武只好做出了和那黑衣人一样的选择,“赶紧跳海游远点,不然要被船下沉带起的漩涡带到海底去了。” 卞武此话一出,几人都只好准备跳海,几人里,只有抱琴不会水,于是敬源一想,只好带上了他。 所幸港口岸上看到这艘广船在下沉,派了船过来救援,在半路上将卞武几人救上去了。 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四大死士带着抱琴还有那个侍卫上了岸,远远地看着他们刚才所在的那艘广船已经慢慢地沉入了水里去。 这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海水不再蔚蓝,而是黑幽幽的,像个吃人的地狱。 四大死士都坚信是许七郎将季衡劫走了,便都问抱琴许七郎的身份,这时候抱琴也不得不说了,道,“此人是大人的亲表哥,广州的大海商许家的嫡子。不过这事还不能肯定就是表少爷做的。表少爷同大人的关系一向十分亲厚,感情比起亲兄弟来,也只有好的。” 卞武怒道,“你还在为他说话,那你说大人去了哪里?” 抱琴说不出话来了。 227、第二十三章 卞武找了人来询问,得知在之前果真有一艘开浪船前去那艘广船处,港口处给签发其出港的理由是从那艘在之前的大战中受了损的广船上接下一部分人和火器,又前往舟山所上策应。 于是这艘开浪船就大摇大摆地去广船上接了人,然后一路向舟山所驶过去了。 卞武不敢将季衡被抓走的事情传出去,季衡乃是两江浙闽巡抚,要是他被劫走的消息被传开了,势必会影响作战士气。 于是他只是上了另一艘开浪船要去追击之前的那艘开浪船。 只是那艘广船下沉带起的漩涡让海面一时之间没有平静,船不好出港,而且要去追击离开了一段时间的开浪船谈何容易。 这个时候,传递消息又是那般困难,根本无法向前方战场传令挡下抓走季衡的开浪船。 再说,那艘开浪船之后定然不是前去舟山所策应去了,恐怕已经逃之夭夭了。 也果真如卞武等所料,这艘开浪船从明州港驶离之后,最初的确是往舟山所而去,舟山所的大战经过了一天已经接近了尾声,但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是这里人最疲乏最不机动的时候,这艘开浪船之后便拿了另一通行令出来,是要到前方海域去哨探阻击逃跑的倭寇,于是这艘船就在夜色里毫无阻碍地驶入了茫茫大海之中。 季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身下的床有些微地晃动,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是在船上,然后他已经想起了自己喝茶晕过去的事。 季衡瞬间睁开了眼睛,房间里光线十分昏暗,只有一边墙壁上挂着的一盏马灯随着船身的轻轻晃动而亮着光。 许七郎侧躺着,正将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腰上,半搂着他,还在熟睡。 季衡皱了眉,想抬手给许七郎一巴掌把他打醒,但是在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将许七郎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拿开了,从床上坐起了身来。 床也是一张小床,两个大男人睡在上面,都只能侧躺。 季衡将许七郎的手拿开时,许七郎已经醒过来了,只是没有睁开眼,季衡坐起身的时候,他才睁开眼看他。 季衡也低下头看向了许七郎,然后也不理睬他,直接从他身上迈过去,下了床。 许七郎要翻过身来看季衡,不小心拉扯到了背上的伤口,不由一声痛吟。 季衡本在穿鞋,这时候也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是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关怀他,只是又转过了头去,穿好鞋子后他就径直走到门口去了,要开门出去。 许七郎也坐起了身来,穿上了鞋子。 季衡开门他也没有阻止,只是随后跟着他往外走。 外面倒是没有人守着,全是一个个地船舱,季衡沿着过道往前走,到了一个小厅处,就有一个往上的很陡的楼梯。 季衡直接从楼梯处往上爬,许七郎也只好跟了上去。 季衡一路走一路看这艘船的配置,大约猜出这是一艘开浪船,开浪船不小,可容纳三五十人,在顺风逆风的情况下都可航行,速度还很快,而且在作战上也具有很大的优势。 季衡上了甲板,只见海面平静,风浪不大,东边天空已经出现了一丝红霞,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甲板上还有近十个守卫,看到季衡,大家都整齐划一地闭嘴不再说话,看到他们的当家许七郎像个受了训的鹌鹑一样垂头搭脑,大家都赶紧转过了头去。 许七郎走到季衡身边去,讪讪地说道,“再过不久,我们就到港口了。” 季衡侧头看他,想要朝他发火,但是又憋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无奈,皱眉瞪着许七郎,道,“你现在可真是了得了,满身的强盗习气。你这是要把我抓到哪里去。你倒是好,现在带着我在海上,要是皇上得知此事,你家在京城的人要怎么办,在扬州的人要怎么办,在广州的舅舅舅母要怎么办,你想要你家被诛灭殆尽吗。” 许七郎这时候也恼怒起来,道,“你就知道皇上,皇上。” 季衡气得直接抬了手,啪地一巴掌甩上许七郎的脸,许七郎被打得脸侧了一下,但他瞬间又把脸转了过来,看着季衡不说话。 季衡对上许七郎的眼睛,许七郎以前的眼睛总是温和如水,常带笑意,他总是那般开朗,性格单纯,但是现在的他,一双眼睛就像是鹰隼一般,季衡看到了他眼里的受伤和怒气,但他一点也不想姑息他,和他狠狠地对视着,道,“赶紧把我送回去。现在我们还没有走得太远,送回去很简单。七郎,你不要犯浑。” 许七郎因他这话冷冷道,“不行,我不是在犯浑。” 季衡抬手又要打他,这时候许七郎直接抓住了他的手,一手又捧住他的后脑,将他压在了船栏杆上,凑上去就啃住了他的嘴唇。 许七郎有十几天没有刮胡子,一脸络腮胡扎得季衡脸疼,又被他含着嘴唇又舔又啃,不由恼怒非常,不断挣扎。 甲板上的一帮兄弟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两人,但是都偷偷打量,看到许七郎搂着季衡就亲,还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随即因季衡那没被制住的手直接拍上许七郎的伤处让许七郎痛得放开了他而断掉了口哨声。 季衡将许七郎狠狠推开,一摸嘴唇,又怒瞪了甲板上一众兴奋的男人一眼,那冰冷又气势威严的神色,让甲板上的一众男人们都心里一冷,那阵兴奋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冷得都要阳/痿了。 许七郎却还是锲而不舍,上前要拉住季衡,“衡弟,反正我是把你劫走了,咱们以后海上为家,往西方去,即使是到了弗朗机国咱们也能过活。” 季衡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不可理喻,怒道,“这里才是我的家,是我的国,我的族人,我的父母兄弟姊妹皆在于此,我的根在这里,我的爱人我的孩子在这里,你要我到哪里去。你个混账东西,把我送回去,不然皇上处置起许家来,你以为你家里可以逃脱?你到底还是三岁小孩儿吗,不管不顾地只知道乱来。” 许七郎也生了气,怒道,“那个人那般待你,你为何还会喜欢他。” 季衡看一船人都要来看笑话,就气得面色绯红,便不再说话,只是伸手直指许七郎,“给我进来。” 季衡转身就往船里面走。 一众人都盯着许七郎,许七郎回头朝看笑话的兄弟伙儿们怒吼了一声,“看什么看,看好船才是你们的正经事。” 大家还是在心里憋笑,只是不敢再看许七郎,转过头去看海面,等许七郎跟着季衡进了船舱,大家就开始笑。 船里船舱小间每间都是一样的,也亏得季衡还能找到他最初和许七郎所待的那间,推开门走了进去,许七郎跟了进去,季衡已经在床上坐下了,抬头看向许七郎,道,“过来。” 许七郎关了门乖乖走到了他的跟前去,季衡又让他坐下,他便在季衡身边坐下了。 季衡伸手解许七郎的衣带,许七郎愣了一下,脸都在瞬间变红了。 季衡抬手就给了他的头一巴掌,没有用力,倒像是扇风,骂许七郎道,“混账东西,你在乱想什么。” 许七郎明明比季衡大两岁,但总被他当晚辈教训,他也没话好说。 季衡已经脱掉了他的上衣,让他转过身,便检查起许七郎的背上伤口来。 伤口虽然不深,但是长,从昨天开始许七郎就没有好好养伤,所以刚才季衡那么狠狠一巴掌,已经把那伤口又打裂开了,血色从纱布上渗出来。 季衡看了,就说,“药和纱布在哪里,这伤要再上药重新包裹才好。” 许七郎回头看他,季衡要让他去拿药,许七郎却不管不顾地将季衡扑倒在了床上,将脸埋在了季衡的颈子边,呼吸着季衡身上的气息,道,“衡弟,我这一年多,到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事情,我无论到哪里,做什么,都不觉得快乐,我总想你,总想你。我希望你能够活得好,你开心我也就高兴,我以为我能够远远地,只是祝愿你好就行了,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还是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顾了,只和你在一起。” 季衡伸手要打他,手抬起来,没能放下去,许七郎的热乎乎的眼泪落在他的颈子里,让他心里一阵难过。 他知道自己对许七郎只有亲情,但是为了这份感情,他是愿意和许七郎同生共死的,他希望许七郎能够好,一生顺遂,日子顺心,不愿意他受任何苦,不愿意他受任何累,甚至也没有希望过他能够做出什么大事业,有什么大出息。 季衡想这甚至是一份溺爱,因为爱,所以没有缘由的宠溺,没想到却把许七郎宠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季衡伸手将许七郎的脸捧了起来,两人隔得这般近,他看到许七郎满脸泪水,只好伸手轻轻地替他擦拭眼泪,低声道,“我们是兄弟,所以不行。如果我答应了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也对不起我的父母家人,更对不起你的家人。七郎,你已经长大了,你不是一个孩子了。我也要明白这一点。你必须要像个男人一样,承担起责任来。如果你真的想对我好,就不要这样让我为难。”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成长录3 自从太子殿下能够走路了,各位经常受皇帝召见的大臣们就遇到了各种麻烦事,当然,对有些大臣来说,也是件高兴的事。 太子殿下很挑人,他不喜欢的大臣,别想碰他,碰他他就要将一张嫩得像水豆腐的脸板上,做面无表情状,且一把把人拍开,然后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他,他喜欢的大臣抱他,他就会露出笑容来,软软嫩嫩的小手规规矩矩地搭在对方的肩膀上,或者胸口处,要是这位大人这一次恰巧没有戴帽子而只是用了发冠露出了耳朵,那不好意思,他一定会把手抓到这位大人的耳朵上去。 从翰林院转到都察院的刘平楠大人,因为其非常擅长体察皇帝的心思,故而有时候会被皇帝召见,他到了勤政殿前来,规规矩矩地候在门口,请公公帮请示。 皇帝在书房里忙碌,太子殿下能走了,可不想要闷在一处,就走到大殿大门口来,正是夏初天气和暖时,他乖乖地爬过门槛,也不要女官碰他,自己到了大殿外面来,殿外站着值守的侍卫,他会慢慢走到侍卫跟前去,仰着头看一眼,然后转过头,就看到了候在殿外的刘平楠。 这时刘大人也看到了太子殿下,刘大人官位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子本人,只见是个白白嫩嫩的小不点,头发短短的,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那长相,就是活脱脱的小版的皇帝,此时小版的皇帝正好奇地盯着他看。 刘大人四十来岁了,才得了一个儿子,看到太子殿下那可爱的样子,就热血燃烧心肝颤,不由也不顾礼仪了,蹲下身就和太子殿下说话,“微臣给殿下请安了。” 太子瞥了他一眼,看到他那谄媚而讨好的脸,就默默地转过了眼睛,要往一边走了,刘大人于是赶紧窜到他面前去,张开手,“殿下,微臣抱您吧。” 伸手就要抱他,当他抓住太子殿下那小小的柔嫩的软乎乎的手,他的心都要化了,太子殿下对他不喜不厌,故而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但是不愿意看他,就把目光放到一边去。 刘大人轻轻晃着太子殿下的小手,柔声逗着,“殿下会走了啊,殿下是多大了?殿下喜欢吃糖吗,爱玩什么?” 太子殿下不理他,只是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某处虚空,直到柳升出来传刘大人了,刘大人还在哄太子,太子对他爱搭不睬,反而让刘大人萌得一脸血,小心肝乱颤。 柳升对他说皇上召见,他都还是念念不舍地看着太子殿下,边进殿还边回头。 太子殿下觉得门外阳光太晒了,就朝一边跟着的女官伸了手,女官赶紧过来把他抱着进了西间去。 刘大人在皇上跟前回过话,兴冲冲地出了书房来,在殿外没看到殿下了,便怅然若失,回了都察院,同上峰说起,那上峰一听他说太子的可爱之处,就皱眉赶紧捂住胡子,心想上次差点没被太子把胡子给拉断了,小孩子,能有什么可爱处。 228、第二十四章 许七郎不说话不回答,季衡将他掀开要坐起身来的时候,他却默默地照办了。 季衡看到房间里有一个诊箱盒子,就过去打开看,发现里面果真是伤药和纱布,就拿着走到床边来,要将许七郎原来的纱布解开给他从新上药。 许七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是傻了,任由季衡施为,季衡将那黏在他伤口上的纱布扯下来的时候,那般痛,他都没有一点反应。 季衡在心里叹气,十分心疼他,但是许七郎对他表现出的爱意,不仅让他十分为难,且他并不愿意去理解,他觉得许七郎就像是一头犟牛,非要下狠心让他打断这念头不可。 季衡为他从新上了药,又把纱布包裹好了,因为的确是十分饿了,就问道,“有吃的吗?” 季衡这一句话才让许七郎回过神来,看了看他之后道,“你等一等。” 许七郎也没有穿外裳,上身就只是裹着纱布,就出了门去,季衡也要跟着他出去,被许七郎伸手挡住了,道,“你就在这里等着,这里的那些大老爷们,一个个都想打量你。” 季衡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又坐回了房里的床上去。 因为是船舱,里面空间十分狭小,只放了一张床,还有一张小桌子和一个带柜子的架子,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许七郎去端了些吃的进来,不过是行军饼,还有几个果子和一大壶水。 许七郎将吃的放在了桌子上,叫坐在床上发呆的季衡吃,“只有这些,等到了地方,就能吃些好的。” 季衡的嘴是被养叼了的,一向是吃好的,不过下了东南来这一年多,他也时常跟着军队,故而也还是很能吃苦。 季衡拿了一个行军饼吃,因为太硬了,几乎要磕痛了他的牙。 于是许七郎就将那饼拿了过去,将两枚果子递给季衡,说,“先吃这个。” 季衡将果子接到手里,发现居然是有点蔫蔫的莲雾,不由有些诧异,许七郎也看出了他的诧异,便道,“你之前大约没有见过这个,这个果子叫天桃,是从东南边室利佛逝国移种的树在福建南边的岛上,现在这个时节,正好可以吃。” 季衡拿着莲雾啃起来,许七郎就将那硬邦邦足以做武器或者做盾牌的兼具攻击和防卫的行军饼拿在手里用刀子刮成饼渣在碗里,然后倒上水搅一搅,放在一边让季衡吃,又拿了一个椰子在手里,用锋利得足以削铁的匕首将椰子削了一个口子,然后将里面的椰汁倒在一个大杯子里,那杯子是东南边向海外销售的马克杯,一般汉人都不用这种杯子。 季衡吃完了莲雾,本来就饿的肚子只觉得更饿,许七郎将那碗行军饼搅成的黄乎乎的东西递给他,他便也拿着筷子吃起来,觉得味道还行,只是泡了水还是觉得干。 等他吃完,许七郎又把椰汁递给他的时候,他就看向了许七郎,说,“你自己不吃吗。” 许七郎道,“你吃完我再吃。” 季衡说,“你吃吧,那个行军饼我是不再吃了,硬得很,泡了水还是干。” 许七郎笑了笑,便拿着饼啃起来,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季衡看着就想摇头。 吃完了东西,饱了肚子的季衡心情稍稍好了点,又想对许七郎进行思想教育,让他赶紧送自己回去。 许七郎却是听话得很的模样,但就是不按照季衡说的去做。 时间到了下午,季衡就真的要发火了,他在船上也觉得热得很,许七郎又去端了水来给他擦身,季衡也不擦,只是沉着脸看着他。 两人正在房间里对峙,外面突然有人前来敲了门,声音十分急切,“当家,我们遇到了其他海船。” 许七郎愣了一下,马上站起了身,过去开了门,“是什么人?” 那手下朝房间里瞄了一眼,看季衡穿得整整齐齐的,许七郎没穿上衣,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先八卦一下,不过对上许七郎面无表情的脸色,就没敢多打量两人到底在房间里发生了什么,说道,“看样子,像是王启的残部,他们一路从舟山所过来,和我们遇上了。” 季衡一听此人的汇报就来了精神,已经上前来,问道,“他们有多少艘船,后面有无追兵。” 许七郎侧头看了季衡一眼,又伸手紧紧箍住了季衡的手腕,似乎是生怕他去上了朝廷追兵的船。 那手下道,“有三艘,一艘小福船,还有另外两艘海沧船。朝廷的船没看到。” 许七郎说他要上去看看,然后想将季衡关在房间里,季衡只是目光冷冽地盯了他一眼,他便没敢了,许七郎只好带着他上甲板去,并且说道,“昨天战局混乱,王启不一定知道我上竹山岛的事情,但是他可能会有你的画像,我们的船战不过他们,只是逃得过,我先上去看看,要是情况不对,咱们就赶紧逃开。他现在也是疲于奔命,不会来追我们。” 季衡却道,“不行,看看他们船上到底是谁,要是有王启,或者有杨钦治,咱们都不能走,先看能不能和他们搭上关系,看他们要去哪里,我们这边也要去联系水师前来,斩草不除根,以后就会酿出大祸来。” 许七郎皱眉道,“衡弟,这样太冒险了。他们有你的画像,到时候抓住了你,要怎么办。” 季衡愣了一下,道,“我上去看看,再说吧。” 两人已经爬上了甲板,一个手下正在用望远镜看那出现在海天相接不远处的船只,另外两个手下正在用几支颜色不同的旗帜比划着,想来是这些海上行驶的船只之间的暗号。 许七郎和季衡过去,那个用望远镜的手下就将那长长的望远镜镜筒给了许七郎,许七郎拿着仔细辨别了对方的船一番,然后对季衡说道,“果真该是王启的船,船身上有被弗朗机炮轰过的痕迹,还有一艘船的主帆被烧了一半,不过不只有三艘船,现在看得到的就有五艘,除了一艘福船,两艘海沧船外,后面还有两艘小的苍山船。” 他说着,又将望远镜递给了季衡,季衡接过望远镜,也仔细看了对方的船只,发现果真如许七郎所说。因为船离得还远,只能看到对方的船,并不能看到上面的人,也能看到对方船上挥舞的旗帜。 他不懂这个旗幡的意思,就问许七郎,许七郎就说,“表示是自己人,不是朝廷战船的意思。” 季衡点点头,道,“福船太大,用作舰队总指挥,既然对方是福船,可想而知,上面的人定然不是一般人。要是王启没有在舟山所被抓住,想来就是在这船上。” 许七郎看季衡说话虽然镇定,眼睛里却闪着兴奋的光,就在心里叹了口气,对季衡道,“衡弟,咱们一艘开浪船,可敌不过他们。要是逃得不快,他们两艘苍山船就能解决掉我们。” 季衡侧头瞥了许七郎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难道只安排了这么一艘开浪船就敢把我劫走。你之前说的就要到港口了,是什么港口?将王启他们引过去,把他们伏击了,难道不行吗。” 许七郎看对方的船越来越近了,怕对方手里的千里眼望远镜会看到季衡,就赶紧拉了他跟着自己进船舱里去,又对甲板上的管事道,“秦老四,你先在上面顶着,要是对方船上问话,就说我们也是从舟山所过来的,本来是去同弗朗机人商量生意的,没想到那里发生了大战,咱们的广船折在那里了,只好乘着开浪船跑回来了。” 那秦老四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更是不怕死的,还有心思和许七郎笑道,“那当家,要是他们已经知道竹山岛上的事情是咱们干的,你要我怎么和他们说。” 许七郎骂他道,“你自己想办法。再说,竹山岛不大,几乎被我们宰光了,除了我们和接应的船,其他船都被烧光了,大战一起,难道后来还有人跑到竹山岛上去救人去了。定然没有人知道是我们去干的。” 秦老四于是笑嘻嘻地应下了。 季衡被许七郎拉到了下层船舱,已经是下午,甲板上十分明亮,但是船舱里依然是昏暗的,许七郎拉了季衡进了他们的房间,就去翻找船工的衣裳来给季衡穿,季衡身上虽然不是穿着官服,但是一身绸缎圆领衫也不是海上人的打扮。 季衡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就直接解开衣裳上的盘扣,许七郎拿了船工的衣裳伺候他穿,即使是夏季天气十分炎热了,季衡的打扮也是一丝不苟,在圆领衫里面还有一层中衣,季衡穿着一身白色的薄绸中衣站在那里,许七郎看得愣了一下,才将船工的青衣给他,季衡拿到手里就赶紧穿起来。 自然他头上的金冠也是不能戴的,许七郎又站在他身后将他的金冠取了下来,抚摸着季衡那如瀑的乌发,许七郎不由自主握到唇边亲了亲,季衡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问道,“你会梳头?” 许七郎道,“挽个头发还是行的,只是你这头发可不像在海上跑的苦命人的头发。” 季衡没应,许七郎找了布巾将季衡的头发束了起来,然后又用帽子将头发都包了进去,这些做好后又带着季衡要去上层做饭的地方,这时候,外面一个跑腿的兄弟已经端着一口黑乎乎的锅来了。 许七郎开门接过锅,对上手下笑得暧昧的眼神,便给了他一下子,道,“刘猴儿,赶紧滚。” 对方笑嘻嘻地跑掉了。 季衡知道许七郎这一帮子兄弟都将自己当成了许七郎的契兄弟,不过许七郎明明有了一个凶悍老婆,要是真敢在外面招惹契兄弟,难道他的手下里就没有一人去给他老婆报信吗。 季衡坐在床上,被许七郎抹了一脸一脖子的锅灰,手上倒是他自己抹的,他伸手又摸了摸脸,对许七郎说,“这种黑,一看就不自然。” 于是许七郎又伸手在他的脸上颈子上胡摸了一阵,把那颜色要抹得自然些。 把季衡摸得要发火的时候,他才将手拿开了,季衡正要起身,许七郎突然捧住了他的脸,在他的唇上狠狠亲了一口,季衡抬手就要打他,他赶紧飞一般地跳开了,红着脸道,“在兄弟们面前给我留点脸面,别总是打我。” 季衡朝他怒道,“你也给我端正点态度,再乱来试一试。” 许七郎于是就笑嘻嘻地说,“嗯嗯,我知道。” 季衡冷哼了一声,跟着许七郎往甲板上去。 再到甲板上的时候,那秦老四盯着季衡看了几眼,就对许七郎说,“被这么一糟蹋,不管是什么美人儿,也都要不成样子了。” 被许七郎一巴掌拍上背,他才住了嘴。 而季衡这时候却已经完全没有在意许七郎这一帮子兄弟的眼神和对许七郎的调侃,手里拿着那望远镜看着对方的船只渐渐驶近。 许七郎到了季衡跟前,对季衡说道,“衡弟,你一会儿只管叫我七郎,我在这边没用本名,只叫秦七,知道吗。” 季衡瞥了他一眼,将望远镜给了他,道,“知道。” 很快王启的船就驶近了,这时候,秦老四上前对许七郎道,“咱们接应的船并没有来,我们势单力孤,当家,我们不管他们是不是知道咱们在竹山岛上的事情,都先要稳住他们才行。” 许七郎点头,“知道。” 然后他又交代季衡,“衡弟,一会儿即使真看到王启那老匹夫,你也不要乱来。” 季衡道,“我不是莽撞之人。再说,我并不认识王启。” 这下倒是让许七郎惊讶了一下,“我以为以你行事的缜密,定然找到了他的画像熟记于心了。” 季衡这时候心里紧张,面上倒还有了一丝心思和他开玩笑,板着脸道,“他又不是什么绝代佳人,我将他的画像熟记于心有何用。” 许七郎于是直接伸手搂住了季衡的肩膀,笑而不言。 季衡推开他的手,道,“笑什么?” 许七郎才说,“其实衡弟你也是有做贼寇的资质的。” 季衡给了他一下子,让他住了嘴。 229、第二十五章 季衡根据船只行驶的速度和行驶的时间,粗略估计他们这船是已经行到了台州附近外海的海域。 只是不知道具体所在。 王启的船只已经靠近,只是他们的福船和海沧船并没做停留,直接往前继续行驶了,只派了一艘小的苍山船前来打招呼。 看来对方是一心要逃命,根本就顾不上和许七郎他们有交道了。 这艘苍山船和许七郎他们的开浪船在大小上差不多,但是开浪船比苍山船要快得多,两艘船都收了帆,互相靠近。 许七郎派了秦老四过去结交询问,过了一会儿,秦老四回来了。 秦老四回来对许七郎说了大意,王启那边果真不知许七郎他们去过竹山岛的事情,只说是朝廷言而无信,本来正在准备洽谈投诚之事,没想到趁着台风过境才几天,岛上一切都遭受了台风的摧毁,朝廷水师就攻打过来了,所以他们已经放弃了舟山所那里的几个据点,现在往南边撤离,而且朝廷有战船追击过来,他们自然不能让朝廷太嚣张,准备再去找人和朝廷水师对抗,并对许七郎他们给出善意的建议,让他们也赶紧走,以免遇上朝廷水师。 许七郎便问道,“你是怎么说我们的。” 秦老四道,“只说我们本意是要去舟山所的,但是发现舟山所在发生大战,我们的一艘广船被击沉,我们只好用开浪船逃开了,这是要回寨子里去。” 许七郎点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 又让了秦老四过去,谈论他们折了一艘广船,对朝廷水师不管不顾地就攻击他们十分愤恨,愿意出几艘船去资助对方,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意思,若是需要,那就说一声,如果不需要,他们也就准备回水寨去了。 于是秦老四借着舢板又过去了一趟,对于他们的资助,对方现在正是力量弱小,自然欣然应允了。 对方是王启的一个得力手下,叫做短腿杨,虽然腿短,但是爬桅杆等爬上爬小十分灵活,又一向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便也很有名气。 而秦老四虽然是许七郎的手下,但他一向是在东南海域这一片区混着,有七八年了,认识的人自然十分多,海上的大小力量,他算是都知道,消息也灵通。 短腿杨和秦老四在以前也有些交往,故而这般一见面,便也就消了防备。 秦老四回了自己的船上,同许七郎说对方答应了,让许七郎他们的船直接跟过去。 他看向许七郎,问,“当家,我们真跟过去吗。” 许七郎则看了季衡一眼,季衡在这些事情上,一向是在稳妥上带着极强的冒险主义的,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跟过去吧。” 季衡自然知道,对方这样的邀请过于爽快了,对于才刚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人来说,过于没有防备,反而让人生疑。 不过,这里也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对方的确是力量被削弱得狠了,所以很想有力量加入,就很乐意让许七郎他们前去帮忙,且他们觉得许七郎这点力量,要是真是有什么图谋,他们的大船大炮,很快就能将许七郎他们的船轰得什么都不剩,故而答应;第二种,有可能是对方知道了许七郎他们上过竹山岛的事情,所以这么爽快答应不过是想引许七郎他们跟过去,然后将他们解决掉。 但是现在不跟过去,就失去了王启他们的行踪,只要王启还在,他就能够不断召集力量,又将力量壮大起来,他对朝廷有了防备,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剿灭他的时机了,等他力量壮大,便又是一个祸害。 季衡的这个意思,许七郎自然也明白,但是他更担心的是季衡的安危,而且,他实在不想将季衡放走。 许七郎眼神复杂,看了季衡几眼,就说,“我们跟过去吧。” 季衡却在这时候又道,“且慢,咱们上了他们的船,出于礼貌,他们不应该派个人过来拜见一下咱们的当家吗。” 秦老四看了看许七郎,许七郎还没有说话,季衡已经又说道,“对于对方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接受咱们的帮助,有可能是他们的确是缺少力量,想要咱们的力量,也有可能是他们想要咱们入瓮,端掉咱们。所以让他们的管事的过来一趟,看看他是否有这个胆量,然后再说吧。” 因许七郎没有介绍季衡,季衡也没做自我介绍,故而船上之人只知道季衡是和许七郎闹矛盾的骈头,并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闽浙巡抚,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也让人无法将他往巡抚身上想。 季衡这般说后,秦老四就多看了季衡几眼,实在是他没想到季衡有这份心眼。 许七郎对秦老四道,“如衡弟所说,去请那短腿杨过来,我们招待招待他吧。” 秦老四便过去喊话了,对方似乎是有一阵犹豫,然后放了舢板下来,派了个手下罗罗前来。 来人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黑得发亮,笑起来还露出小虎牙来,但是眼神却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过来对许七郎抱拳见了礼,许七郎就站在甲板上,道,“怎么不是你们当家的过来。” 那孩子就说,“当家的派了我来也是一样。还请秦当家的不要怪罪。” 许七郎说道,“我也是因父辈同王老有交情,故而要帮这个忙,只是我这般出人出力,却是连个管事的人也见不着,却是让我如何作想。” 那孩子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是还是笑着说道,“秦当家不要着恼,实在是我们当家的累了一天,没有力量过来了。” 许七郎道,“那也就罢了吧。不知王老可还好,方才看到你们的大船,我本有意上前去拜访的,没想到船径直走了。” 那孩子就说,“没什么事,就怪朝廷的水师可恶,要是再对上,定要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许七郎又说,“王老的力量并不全在舟山所,这次朝廷出大力围剿舟山所,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将王老打得抬不起头来了,以后再无力量,可并不会知王老哪里是那般好欺负的。” 那孩子听许七郎抬高他们的大当家,就点头称是,两人又扯一番,定下了之后的行驶路线,且许七郎说他有船前来接应,还有各种安排,且到时候还要直接跟过去拜见王老,那孩子自然做不了主,就说回去请示当家,如此这般,最后那短腿杨还是自己亲自过来了,不过身边带了四个手下。 许七郎只和他有过一次交道,但两人相见,亲热地就像是亲兄弟一般。 季衡站在旁边不起眼的位置注意着二人,那短腿杨,说腿短,相对于他人的比例来说,也并不太短,不过人很矮小精干,一双小眼睛如鹰隼一般,贼亮荫翳。 在这东南沿海,有许多岛屿,大部分岛屿,朝廷都没有给编过名字,这些岛屿,因几十年前朝廷的内迁政策,让本来有人烟的岛也变得无人烟了,这些地方到如今,很多就成了贼窝。 这海上,有大大小小很多海寇力量,大的力量就是那么最出名的几家,小的力量却多不胜数,在吴王被朝廷剿灭,徐铁虎和王启公然和朝廷相对之后,他们就吞并了很多的小股海寇,例如这短腿杨最开始就是单干的,但现在是跟着王启吃饭。还有如朝廷叛将金华卫所的尹风,带着人就逃到了海上,现在不知道是在哪座海岛上过日子。 而许七郎,根据季衡观察,他该是这不到一年时间才开始在这东南海上行走的,不过他这个东家,多少带着家传的意味,只是他却不该是以许大舅的儿子的名义在行走,而是以另外的长辈的名义,而这个长辈,还在这些海寇中间很吃得开,季衡至今不知道他这个传承到底是从何而来,还是他是借用的别人的名号。 这些海寇,在吴王之乱没有出之前,力量大约是如此分布,有些海寇是沿海居民没法过日子了,就造了船出海,在海上有时候劫掠一些商人,有时候又上岸来小打小闹地打劫一些村子,但绝对不敢去大的地方,不敢和朝廷军队对上;还有些海寇是本来就是海商,一边拿着朝廷的文引做着正经的生意,一边又做走私,因为他们在船上自有强大力量,有时候还兼做海上劫匪;还有就是一些犯人死囚,逃出内陆朝廷能掌控的范围,在岛上安顿下来,就造船在海上做劫掠的无本生意。 这些只是之前,随着王启和徐铁虎的崛起,他们已经在海上拉扯大旗,大肆招收人马,内陆的有些人甚至慕名而来投奔,在他们闹出福州之事前,朝廷都没有对他们有足够的重视,现如今足够重视了,才发现他们的力量到底有多大。 季衡甚至想,要是当年吴王不是从安徽山东陆路进攻京师,而是让主要力量从海上过去,且他手下又没有临时抽板各自为政的话,京师说不得真的就被攻克了。 王启徐铁虎的力量已经严重威胁朝廷,且他们手里还有吴王那没有死的病歪歪的第三子,在季衡心里,不把他们彻底解决,朝廷是没有安生日子过的。东南沿海也无法再松弛海禁,增开市舶司。 许七郎已经和那短腿杨称兄道弟地一番热络地交谈起来,许七郎称短腿杨“杨大哥”,短腿杨称许七郎“小老弟”,两人在骂了一阵朝廷之后,许七郎就说了定然要把力量借给王老报仇,不然就咽不下去这口气,短腿杨则盛赞他有侠义之风,说不比他的父辈差。 然后许七郎就说,“我之前看舟山所一带遭了台风,就带着粮食前去,想和弗朗机人做生意,没想到不仅船折在那里了,人也折了好些,所幸是带了一艘开浪船,这才逃出性命来。之后一路到了这里,但是本来就约了船之后要来接应的,我怕我这将船直接同你们一起走了,那前来接应的船接应不到,会直接去舟山所,而舟山所现如今已经被朝廷控制,他们前去便是有去无回,所以我还得先去联络接应的船,之后带着接应的船一起过去王老处,不知杨大哥觉得呢。” 短腿杨一番哈哈笑过之后,就说可以,然后和许七郎说了他们之后的落脚地,让许七郎直接过去就行。 季衡很怕王启老匹夫又会把自己和吴王第三子藏起来,所以并不大赞成许七郎先离开然后再去和王启力量会合,但是他这时候也无法插上话,只得忍了,他走上前去,想要给许七郎暗示,没想到许七郎还没有朝他看过来,短腿杨倒是看过来了,看了他一眼就是一惊,哈哈笑着对许七郎说,“哎哟,小老弟,你这里有个漂亮人呢。” 季衡虽然被许七郎抹了满脸满脖子的锅灰,但是美人就是美人,现在满脸黑,但也是个黑里俏,短腿杨是个识货的,又是好男人的,故而一眼就把季衡看上了。 他眼睛甚至放光,带着淫邪的意味。 许七郎听他这般说,心里就很不高兴,脸上却还是笑,他一把拉过季衡,在季衡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搂住了他,在他嘴上亲了一口,对短腿杨说,“我的兄弟。” 季衡故作羞涩地瞪了许七郎一眼,心里则是想抽许七郎几下子。 那短腿杨哈哈笑说许七郎好福气,自然不好夺人所爱把季衡讨要过去了。 之后短腿杨就又乘着舢板回到了他们的船上,两边的船都扬起了帆继续航行。 许七郎一直搂着季衡,还在船沿边上对着短腿杨那边挥手,季衡面无表情,看两艘船实在行驶得离得远了,季衡才说,“之前不是说好的咱们直接跟着他们的船过去吗。先跟过去,然后再派船去联络接应你的船,也去联络官府水师,现在咱们要先离开,之后谁知道王启又躲到哪里去了。” 许七郎却道,“衡弟,别生气了。王启老儿要跑也跑不到哪里去。” 许七郎的这般安排,自然是不想要季衡跟着自己往王启那里去,还是怕王启那里有人认得出季衡,到时候事情可就不好办了,再说,他也不想要季衡涉险。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成长录4 太子殿下是个记忆力很好的孩子,见过一面的大臣,他盯着人多盯了一会儿,过几天再看到,他几乎是都能认出来的,这个认出来的,倒不是知道对方是谁,只是有我见过他的印象。 自从太子殿下能走,就不愿意屈就一处,皇帝要忙事情,虽然他尽量将各种祭祀活动都派给了大臣去干,但是他还是有很多政务要处理,并没有办法一天到晚陪着儿子。 只要皇帝不在,太子殿下就无人管得住了,奶娘女官公公们都无法阻止他的双腿到处跑。 一大早起来,吃过早膳,发现爹爹没在了,他就知道自己往勤政殿走,奶娘女官们无人阻止得了他,只能赶紧跟着,他的小短腿走走停停,一会儿看到花园里的蝴蝶了也要停一阵,一会儿看到有内监轻而飞快地往一边走,他也会停一下,等内监们朝他行了礼,他还知道要点一下头或者抬一下手示意他们起身了,或者实在是累了,他也知道要奶娘抱一会儿,等一路爬山涉水到了勤政殿,他还会要求喝口水了,这才自己往皇帝的书房走,要是皇帝在早朝不在书房里,他就会傻眼了,又跋山涉水往前面宣政殿去。 太子殿下走到大门口,就扒着门框休息,里面皇帝正在为一个藩王兼并百姓土地之事而发怒,都御史大人正出列站在大殿正中陈情,突然发现自己的官服下摆往下一沉,身上玉佩也哐当响了两下,他惊了一下,不得不停了下来,往下一看,太子殿下正扒拉着他的官服下摆,也仰着头在看他。 都御使大人是个十分正直耿介的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太子殿下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眉毛有些浅淡,眼睫毛却黑乎乎的很长,鲜嫩的花瓣一样的小嘴唇正微微张着。 都御史大人只好抬头看皇帝,“皇上,太子殿下……” 皇帝于是赶紧让旁边柳升去将太子抱上来,太子从门口进来的时候,因在大殿之上,大臣们可不敢四处看,于是只有几个大臣发现了小不点太子,这下是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太子身上了。 太子殿下一点也不怯场,大家都看着他,他还是扒拉着都御使大人的衣裳下摆,都御使大人面白无须,修眉凤目,正是个美男子,等柳升下来抱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扒拉着他的佩玉不放,都御史大人只好赶紧将玉佩取了下来给他,太子殿下握着那玉佩,才被柳升抱走了。 柳升抱着太子殿下到一边去,皇帝本来是心中气愤,沉着脸一言不发,此时也怒气消散,冷静了下来,问要如何处置这个藩王。 太子殿下玩了一会儿那个玉佩,就觉得不好玩了,扔在一边,又盯着一边文阁老手里的玉笏不放了,他又要到文阁老那里去,柳升抱着他不放,他就不高兴地咿咿呀呀呵斥他,柳升没法子,只好放了他,他就要去扒拉文阁老,文阁老正在发表见解,看太子殿下过来,就紧张地赶紧看向皇帝,皇帝无奈,只得下了皇座,将儿子抱到了皇位上去和自己一同坐着,下面大臣齐齐松了口气。 都御使大人这一天从衙门回到家,其夫人就接到他说皇上来下了赏赐,除了还了他那一块玉佩外,还另外赏了些金银。 都御使笑着点点头,被太子殿下扒拉一下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 我自认为没把许七郎写偏,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过大家说季衡在和他暧昧这一点,我是非常不赞同的。 季衡是个男人,他根本就不会去想那些什么感情上的深意,遇到不是自己想要去解决的麻烦事,就含含糊糊过去罢了。诸如他老娘要他娶妻之事,他不想娶,但又不想违拗许氏,于是就含含糊糊,既不答应也没有拒绝。 其实大部分男人都是这样的,别以为他们能把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地在心里琢磨,季衡心里琢磨着他需要琢磨的事情,不想琢磨的就根本懒得想的。所以有些读者提到的有些问题,作为作者的我是想过的,但是季衡是不会去想的,他又不是为了谈恋爱而生,他就没想过谈恋爱,生了孩子之后,他和皇帝的相处模式,都已经是夫妻模式,而不是情侣模式了。 而这一部分内容,既是解决掉海寇王启和吴王第三子杨钦治,也是要解决季衡和许七郎的感情问题,一个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要把他划出自己的心防,明白如何解决他对自己爱慕,这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必须有个契机才行。 要是许七郎对季衡说了爱,季衡就把许七郎逐出自己家,从此再无往来,我只能说,我写不出这般酷帅狂霸拽的主角。 ~~~~~~~~~~~~~~~~~~~~~ 还有鼓吹让季衡同许七郎CP的亲,我知道你们是恨铁不成钢,不过不要这么气愤啦,放松一点吧,季衡现在在许七郎的船上,仰他鼻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还是先考虑怎么解决海寇和怎么从许七郎这里离开才是当务之急。不要想太多别的啦。 230、第二十六章 许七郎在季衡面前就是个耙耳朵,怕老婆,季衡说什么,他都唯唯诺诺地称是,没有一点脾气,他的那些兄弟们看着都要默默把脸偏开,心想此人真的是他们的那个当家吗。 但是,他在季衡面前的确是唯唯诺诺,却完全是阳奉阴违,该怎么做最后还是怎么做,于是只惹得季衡生气,但是季衡生气也拿他没办法。 季衡指挥不动许七郎这一帮子兄弟,所以只好默默地开始做后面的筹谋打算。 渐渐地,许七郎的船和短腿杨的船就在海面上渐渐分开了,距离越来越远,到之后完全看不到。 季衡是想能够和后面追击的朝廷水师相遇到的,但是这茫茫海上,又没有现代化的通讯工具,传话靠喊,或者就是之前许七郎同短腿杨联系那样,还要靠着舢板往来两船之间通讯,而确认对方方位,则是依靠视线,视线之外,就完全不行了。 这些种种限制,都让季衡没有办法同在海上追击敌寇的水师联系上,故而只得跟着许七郎的船往许七郎所说的水寨而去。 而季衡想了想,也并不觉得许七郎说的法子太差,一番准备之后再去王启处,便是更有胜算。 自然他也担心许七郎入歧途太深,到时候要将他拉回太难,所以此次也务必要弄明白许七郎的力量是从何而来,许大舅和这些海寇的牵扯到底有多深。 他虽然派了探子来打探海上力量强大的海寇的力量底细,但是这些力量强大的海寇,往往小心,派出的探子往往并不易打入其内部,于是起到的作用就有限,送回的消息也有限。 而季衡没想到许七郎只下了东南一年多两年的时间,就已经和这些海寇有了这般交情,他现在在许七郎身边,从这里了解东南沿海各海寇集团的势力,是最好不过,虽然将帅孤军涉险并不是上策,但现在他既然已经在许七郎这里,这样做便是利益最大化了。 季衡坐在甲板上的一个木桶上面,傍晚的太阳晒在他的身上,像是给他镀了一层金,因他是许七郎的骈头,船上虽有很多船员,大家嘻嘻哈哈地说话,也对他充满好奇,却没有谁来招惹他。 许七郎看季衡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就以为他是在生自己的气,在和手下们讨论完正事之后,他就跑到季衡面前去上蹿下跳地要逗他开心。 季衡依然是不理他,只是思索着之后解决王启的战术。 晚饭好了之后,许七郎给季衡端了一盆熬的汤来,主食还是行军饼,好在有了热汤,他亲自将那饼给用鱼汤给泡了再来给季衡吃。 季衡默默无语地接到手里,还是坐在甲板上,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船上一群大老爷们都是粗糙汉子,季衡吃饭却是保持着士大夫的礼仪,斯文雅致,于是又惹起一群人窥探,许七郎就盘腿坐在他的旁边,说,“吃完了还有。” 季衡说他,“去吃自己的吧,你坐在这里盯着我做什么。” 许七郎讪讪地说,“你在生我的气,我吃不下嘛。” 季衡抬起筷子就给了他脑袋一敲,道,“我还不知道你的油嘴滑舌,赶紧吃去,吃完了我还有事情和你说。” 许七郎看他总算是愿意和自己说话理睬自己了,稍稍放了些心,跑去吃东西去了。吃完之后又给季衡拿了椰子来给削给季衡喝,季衡说不是很喜欢这个味,不愿意再喝,许七郎就只好自己喝了,又说,“船上没什么好吃的,等到水寨了能够稍稍好些。” 天色渐渐暗下来,又到了晚上,所幸船一路并未遇上风雨,许七郎让季衡进船舱去休息,不然甲板上风太大,他一直吹风,会不舒服。 季衡应了一声,又让许七郎陪自己一起进去。 两人往船舱里走时,几个面皮厚的手下就又冲许七郎露出暧昧眼色,许七郎只当没看见。 坐在船舱里,季衡便向许七郎问起这东南一带海上的各方势力来。 许七郎开始还不大想说,季衡便道,“不平海患,朝廷无一日能安,我心亦无一日能安,无论花费多久时间,花费多少精力,我总要将这海患平了,让朝廷东南安宁,增开东南市舶司,让沿海百姓能够过上安稳些的日子,朝廷亦可以通过海外贸易增加收入,减轻其他地方的税收,让百姓日子更加富足。七郎,为了一己之私,你要置万民于不顾吗。从小到大,咱们一同上学,为国为民之言,我已不想对你讲,但是,你真就没有一点感触。” 许七郎看着季衡,道,“说我私心也罢。这东南沿海,不少岛屿只是做了海商中途供应之所,上岸劫掠之人,只是几股力量罢了,不是所有。” 季衡道,“这个我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朝廷也并不是要将一切力量扫净。” 许七郎眼神变得幽深起来,对季衡道,“衡弟,我和你里应外合,将王启和徐铁虎的力量端了,你留下来陪我,可好。” 季衡叹了口气,道,“你为何执着于此。” 许七郎又要偏执起来,“这便是我一生之夙愿,我生之乐,死之安宁,你说我为何要执着于此。” 季衡皱眉道,“但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要逼我吗。” 许七郎开始发脾气,“为什么不愿意,就因为给那个狗皇帝生了孩子。” 季衡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把许七郎打得愣了一下,然后他就眼睛发红地狠狠看着季衡,季衡朝他骂道,“你就只会说这种混账话,以前你从不会这样。” 许七郎伸手拉季衡,“你以前也不喜欢那个狗皇帝。” 季衡要躲开许七郎,许七郎却倾身而上,没有办法,季衡只好反击,两人在房里打了起来,季衡下手重,许七郎又不躲,于是等季衡停下来的时候,许七郎已经痛得倒在了地上,季衡刚才急怒攻心,把许七郎身上有伤的事情忘了,现在想起来,又不想像上一次那样拉下面子给他看伤口,于是只是站在那里,朝他怒道,“就知道犯浑,你现在多少岁了,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吗。” 许七郎红着眼眶抬头看他,又皱眉不言。 季衡看他这样,痛苦地道,“你要是一直这么犯浑,好,好,等东南海患事毕,我陪你去死。” 许七郎瞪着他怒吼一声,也不知道到底是要表达什么,季衡本来身体就虚,把许七郎揍了一顿,许七郎只是痛,他却是要喘不上气来了,又觉得热,就把外裳脱了,只穿着中衣也坐在了地板上。 季衡默默坐在那里看着许七郎不说话,许七郎缓过了那阵痛,就自己坐起了身来,也将上衣脱掉了,身上的纱布已经被汗打湿,背上的伤口有些地方又裂开了,纱布上浸上了血色。 许七郎起了身去拿药,季衡垂着头坐在那里心中苦闷,等许七郎将伤药拿在手里也不出去找人上药,又走到季衡跟前来,把药箱子放到他旁边,人却是在他前面背着他坐了下来。 季衡看他这副狗样子,就很想又给他几下子,但是最后还是只是默默地要给他上药。 看到伤口上有些地方已经在红肿发炎,他就说道,“天气太热,你这伤要发炎了,之后不要穿上衣。” 许七郎不说话,季衡让他在这里坐着,亲自出去找了厨房里的船员要了些清水和烈酒回来,用清水为他擦了擦背后,又用烈酒清洗伤口,许七郎痛得紧紧咬住了牙关,季衡边洗伤口边说,“会痛,但是这样伤口才不会感染。” 许七郎不回答,季衡将伤口洗了才又上药,然后用纱布简单地裹了起来。 等一切做完了,他半跪在许七郎跟前看他,许七郎咬着牙还是一言不发,季衡便道,“别再犯浑了。” 许七郎抬头看他,然后又把脸别开了。 季衡叹了口气,“七郎,你别犯浑让我难做。” 许七郎低低地道,“为了他你做什么都行,为了我就什么都不行。” 季衡咬牙道,“但也要看什么事是不是。” 许七郎又沉默了下去。 季衡简直要拿他没法子了,只好坐在那里陪他,看许七郎额头上一额头汗水,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刚才疼的,于是就正好拧了巾帕给他擦汗,边擦边说,“若是你不配和我,我也不强求你,你将我放在哪里海岸就是,我自然会回去找人,也不麻烦你。这次你劫了我出来,我也会回去处理,不让此事对你和你家有所损害,但是,这是最后一次,也是你帮我救出族人的谢礼。从此,咱们就不再相见了。” 许七郎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季衡。 季衡却依然神色平和,连眼都没眨一下。 许七郎知道季衡的心狠,故而只好妥协,倾身向前将脑袋靠在了季衡的肩膀上,低声道,“好,好,就这样。我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231、第二十七章 许七郎将他知道的一些海上力量同季衡说了,季衡对照着自己知道的一些情报做了比较,发现大致相同,但是许七郎知道得更加具体,而且一些小股势力,他也都知道。 季衡感叹自己所知太少,许七郎就说道,“除了你控制住的苏杭一带,还有姜时泽所在的台州,其他的地方,海寇和官府有所勾结,这是大家众所周知,只要不是海寇猖獗得让百姓完全无法忍受,且出现攻打县城府城这般的大战,最后上报到京城的又有多少。” 季衡因他这话而沉思了起来。 他盘腿坐在许七郎对面,许七郎就伸手为他抻了抻衣袖,很想去拉季衡的手,最后又将手收了回来。 季衡一会儿就从沉思里回过神来,对许七郎道,“这次能得你帮助,实乃大幸。” 许七郎愣一下,愤愤说,“我才不是帮你。” “啊?”季衡倒是觉得惊讶。 许七郎继续说道,“我不过是被你逼得没有办法。” 季衡就无言以对了。 那王启的另一个大本营,季衡大约知道是在温州附近,但是具体情况若何,他还是不大清楚,而王启往南走,季衡也担心他要和徐铁虎联合起来。 当初是王启将徐铁虎从江浙一带赶往了福建一带,但是徐铁虎为人比王启这个老狐狸来要耿直很多,他又很在乎自己曾是吴王部将的身份,王启手里有吴王的第三子,虽然这个第三子只是庶子,徐铁虎也还是会吃王启这一套,不会不听这个庶子的号召。 要是徐铁虎和王启合在一起,朝廷要剿灭就非要花大功夫不可了。 除此之外,福建的水师根本就不行,除非到时候从广东调军。 季衡沉吟着,看在许七郎的眼里,他又是在发呆,许七郎便伸手要摸季衡的脸一把,季衡瞬间抬起手来将许七郎的手打开了。 季衡开始和许七郎制定之后的应对计划,许七郎便也端正了态度,和他商量起来。 船舱里实在热,夜晚降临,季衡就到甲板上去睡觉去了,许七郎又怕他冷到,就赶紧拿了被子把他盖住。 许七郎则因和季衡重定了计划,只好再召集手下们,讨论之后的行事。 船上之人都是之前参加过竹山岛之事的,都是许七郎的绝对嫡系,许七郎说要助朝廷端掉王启的老窝,这一群骨子里带着武力因子唯恐天下不乱不乱的男人,没有任何人持反对意见,都是跃跃欲试,反正是许七郎说什么,他们便怎么干就是了。 又过了两天,下午时分,许七郎他们的船才和前来接洽的船相遇了,其实这里已经是许七郎水寨所在巡逻范围,那接洽的船更相当于是巡逻船。 由此可见,许七郎对那短腿杨说怕前来接洽的船错身而过前往了舟山的说法根本站不稳脚跟,不过是托词而已。 季衡也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越发觉得许七郎除了在感情上还是个孩子的偏执外,在其他事情上,已经完全是个成人了。 这些海岛也没有名称,他们又用暗号指代,故而季衡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哪一带地方,只是通过船行驶的速度和时间来暗暗判断大约地点。 而那王启的另一据点所在,季衡也只知道他们用行话叫的名称,却是与朝廷的海防图有很大的不同,故而不清楚状况的季衡对很多地方都很糊涂。 季衡随着许七郎他们上了岛,岛上正是一个寨子的模样,港口里有十几艘海船,都是装备精良,岸上则是依着岛上山势按照易守难攻之势建成了一个村落,上面房屋整齐,炊烟缭缭,又有石头所铸的堡垒,显然是一座要塞。 当晚就在岛上的一座房屋里住下了,季衡有了水洗澡更衣,等一切收拾好后才用晚膳,正如许七郎所说,到了岛上,饮食就要好了很多。 有肉有菜,水果,还有米饭等。 季衡观察到这个岛上只种了很少的一些物种,而饮食却这般丰富,可见这里是时常和别处相通的。 饭后,季衡不敢耽搁时间,就让许七郎给准备了纸笔,写了两封信。 信乃是用密码所写,非专业人士根本无法解读。上面又盖了他的一张纯金小印。 写完之后,他就又让人叫来在外面忙碌的许七郎,问道,“这里距离何处最近?” 许七郎想了想,说,“你要送这个信,只能送到台州。” 季衡问,“到台州需要多久?” 许七郎看着他一时没答,季衡就又要生气,“咱们不是谈好了吗,你又要如何。再说,这信是向朝廷报信说我无事,以免皇上会对付大舅。” 许七郎的这个回答,自然就要暴露自己的这个据点,但他还是说了,“先走海路,上岸后快马加鞭,一天半。” 季衡其实已经猜到这里是在距离台州不远的地方。 他将密封好的信写好信封,又在信封上面加盖了自己的印章,然后盖上手指印,除此,又写了另一封信,这一封则是写给台州知府的。三封信都写好了,就交给许七郎,说,“这三封信,都送到台州府衙,这一封给知府高治元的信,他看后就知道将另外两封信用八百里加急送出去,一封是给浙闽总督汪秉直和浙江水师总兵姜时泽,一封是给凤羽卫都指挥使付扬。” 季衡眼神沉静,对许七郎是毫无隐瞒。 他又说道,“汪秉直和姜时泽收到这个信,就会迅速往温州派兵,我知道王启的另一据点是在温州附近。你说要去支持王启时,他便欣然答应,那说明他现在的确是缺少力量,我担心他会用吴王第三子杨钦治要挟徐铁虎出兵助他,徐铁虎最重情意,恐怕是会派人前来助他的。到时候,王启占据海岛要塞,朝廷之兵要攻打下他,便并不容易了。所以要赶在王启向徐铁虎借兵之前除掉他。这封给付扬的信,是讲我非常安全,正在筹谋王启之事,让他不必担心慌张,若是他已经发信进京讲了我被带走之事,就让他又发信进京讲我并无事,解除京中以为我被抓了的恐慌,若是还没有发信,那自然是好,他也可以安心了。” 其实季衡觉得付扬定然没有将他被劫走的事情报上京,甚至现在知道此事的都在将事情做隐瞒。一是要安抚军心,二是大家都知道皇帝在他的事情上糊涂,要是让皇帝知道此事,所有人都脱不了要被处置,所以大家还不如赶紧想办法将他救回去。 季衡的直言不讳倒显得许七郎一直含含糊糊很没有意思,许七郎听后就点点头,也变得直率起来,“好,因现在已经天黑,船即使出发行驶也很慢,所以明天一早就送出去。大约后天就能送到台州知府高治元手里。” 说完后,他又道,“高治元可信吗?” 季衡道,“高治元是可信的人。”高治元是季衡提拔上去的,且之前是在安徽为官,其人耿介果敢,又有谋略,上位短短时日,也不可能和倭寇海贼有所勾结,自然可信。 当晚许七郎睡在季衡卧室外的房间,只是一张简单的竹榻,睡在上面,动一动就会发出声音来,季衡睡在房里,本来是困极,但是听着外面房间里竹榻咯吱作响的声音,无论如何就睡不着,只好起了身来。 岛上夜风很大,房里十分凉爽。 从窗户看出去,夜空明净,下弦月已经升起来了,挂在树梢,四处被月光蒙上了一层朦胧清辉。 季衡走出里间来,许七郎的竹榻就在窗户根下,窗户未关,月光就洒在了他的身上,他睁着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的月亮。 季衡出屋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又动了动身体,朝季衡看过来。 季衡站在门口那里没再动,身影被罩在黑暗中,问道,“为什么一直睡不着,在想什么?” 岛上夜里的清凉让许七郎心中的躁动有了很大的缓解,在船上时,他时时刻刻都在一种焦躁之中,他想得到季衡,却又知得不到。 即使天之骄子如许七郎,他也是早早明白对很多东西,都可能求而不得的道理的。 但是别的他皆可舍弃,唯有季衡,他没法放开。 所以在这份感情上的求而不得,一直让他痛苦。 这份痛苦,让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对季衡不能敞开心胸。 夜空的明净,月亮的遥远和月光的皎洁,海风的清凉,都让他此时心绪平和,但是又渐渐笼上一些伤悲。 许七郎没有回答季衡的话,只是轻声念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季衡看着他便不再说话。 许七郎这时候翻身坐了起来,还是看着窗外,对季衡道,“这首乐府,我八岁上便会背了,那时候一点也不明白它的意思,当明白的时候,就总觉得难受。” 季衡还是不说话。 许七郎把目光转向了在月光的阴影里的季衡,说,“衡弟,看到这么好的月亮,无论在哪里看到,我都能够想起来小时候,咱们坐在院子里乘凉,我们躺在一张竹床上,一直看着月亮高升。那时候,我从不曾想过,我们会有分开的一天。月亮虽然有阴晴圆缺,但是,其实它从没有变过,但是这个人世间,却变得太快。” 季衡轻声叹了一声。 许七郎又说,“也许我就不该跟着你和姑母上京去,那样的话,我的人生就会完全不同。我宁愿我是生在一个连饭也没得吃的普通人家里,甚至像秦老四他们一样,从小就在海上讨生活,但是,我定然心思简单,绝对不会有如此多的愁绪。” 季衡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过去静静将许七郎抱在怀里,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 许七郎望着他,然后说,“若人终有一死,衡儿,那我就为你死。反正从我跟着你上京起,一切便已注定。” 季衡听他总说丧气话,心里就很不舒服,这时候便道,“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 八千里外觅封侯。当年你不是也有此心愿吗。现在又为何囿于儿女之情。” 许七郎又把目光转到了窗外去,身形显得寥落极了,“我在一年之中走了几万里路,看了世间太多事,史书里朝代更迭,胜者为王败者寇。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封王封侯,穷奢极欲,这些我都不稀罕了。世间人碌碌,太没意思。” 季衡默默地看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你不过是得到过的太多,所以才觉得天下之人皆愚蠢皆蝇营狗苟过活。但你没想过,力量越大便该对这世间付出越多吗。除了儿女之情,还有太多事需要我们去做了。” 232、第二十八章 季衡觉得在许七郎的教育这件事情上,他犯了很大的错。 许七郎从小生活优渥,后来在他的家里长大,接受应试教育,生活简单单纯,小时候分明是个淘气的小猴儿,之后却读书读傻了,一天到晚纠结这感情问题,现在却分明是打骂都没法将他纠正过来了。 季衡最后只能轻叹道,“如此,是我将你害了吗。” 声音里说不出的寥落。 季衡回了房间里去睡觉,许七郎则起身来跟着他进了卧室,季衡躺在床上,他就睡在他的床前脚榻上,伸手将季衡的手抓着,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睡觉。 季衡就由着他抓着自己的手,直到许七郎睡着,手滑了下去,他才把手收回去。 许七郎不知道是糊涂还是真正的透悟,在他眼里,这个国是皇帝的国,他小的时候,也的确是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为目标,但是之后皇帝成了他的情敌,又出了季衡被皇帝糟蹋的事情,那为帝王效忠的心思自然是没了,而且他憎恨起了皇帝。 他这时候已经明白,帝王也只是一个凡人。 他为何要将自己的忠诚奉献给他。 且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朝代更迭,更是一种常事。 不要说朝廷朝臣们的那些把戏,就是改朝换代的大战争,都像是一场戏台上的戏一样,只是看这戏台到底有多大,参与的戏子有多少罢了。 所以他对去做官已经没有了任何兴致。 自然,对皇帝的厌恶,也是他不愿意再做皇帝臣子的原因。 后来被押回家被强迫成婚,因为他想要逃跑,所以直接就被他父亲扔到了海船之上,等他一觉醒过来,已经是在苍茫的大海之上,他想要逃,又能够往哪里逃。 他随着海船去了很多国家,看了很多风土人情,不由越发觉得大雍国只是一个戏台,是这从古至今至未来,从东到西到海的那一边的一个小戏台。 他在一段日子里,只感觉宇宙之阔大,人之渺小,觉得生无可恋,只是对季衡的爱意拉扯着他,折磨着他,让他觉得这是自己存在的唯一意义。 他也将这爱仔细地琢磨了,他一时想要成全季衡的一切,一时又痛苦得只想和他永不分离。 他的这种悲观的思想,自然是从没有对谁说过,他在此时,他对季衡说了,他知道季衡理解他,但是季衡不愿意承认他。 许七郎是个痴人,季衡这下完全知道了,但是知道也毫无意义。 在许七郎的眼里,除了季衡,这世间便无生无死,无悲无痛,甚至连道义在他的心底深处,也狗屁不是,因为强者生存就是这个世间的法则。 所以他第一次杀人,他也平静得很,没有人比他更多愁善感,也没有人比他更加心狠和无情。 许七郎在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又恢复成了那个跑商的商船上的当家,对下面兄弟嘻嘻哈哈,对着季衡则是个心疼媳妇儿的唯唯诺诺样子,也不让别人伺候季衡,亲自给他端茶倒水,又送吃送穿。 季衡在吃了早饭后就问他,“那信可是送出去了,派了多少人去送。” 许七郎道,“已经派人去送了,都是老手,有十个人,放心,即使来一百个贼寇,他们也能够将信给你送到。” 季衡便点点头道,“多谢你。” 季衡这道谢的疏离姿态让许七郎十分愤怒,但自知愤怒也不用,于是直接说道,“不要说谢。你记得这些都是你逼着我的。” 季衡目光清澈地看着他,许七郎被他看得不舒服起来,他知道季衡能够将他的一切看穿,所以只好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季衡也不闲着,已经出门在岛上四处观察起来,上了岛上小山的顶峰,四处眺望,发现在另外几个方向,也有好几座岛屿,岛屿上也有人居住着。 许七郎已经开始去点要往王启处去的船只,而除了许七郎身边那些最亲近的嫡系,另外的人则并不知道自己是要去攻打王启的,因为许七郎让大家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又让将武器都准备好,大家还以为是要帮王启和朝廷对抗。 便还有老人来劝许七郎,说,“当家,咱们一直在海上跑商,虽然都是不惧生死,但是,这样帮助王启和朝廷对抗,却是不妥当。老当家定下的规矩,上岸劫掠者死刑,主动打劫官私船只者死刑,不忠不义者死刑,内部斗殴者死刑,□妇女者死刑。其实也有不要和朝廷为敌的意思。王启为海寇,多次上岸劫掠,和朝廷为敌,已经是朝廷钦犯,我们虽然也和他们做过多次生意,有些瓜葛,但是犯不着为了他就去和朝廷作对。这般和朝廷作对,势必就会被划归海寇一窝,以后我们的处境也就艰难了。这是要置兄弟们于何地。” 许七郎便说道,“并不是要和朝廷为敌,放心吧。” 也并不做解释,只是做了安抚。 许七郎知道自己帮着朝廷攻打王启,势必会惹起海上各势力的不满,以后会为他招来不好之事。 毕竟这次和朝廷联合去端掉王启的老巢,和之前只是去竹山岛救人还有很大的不同。 在竹山岛上,他们只去了一艘船,目标不大,且竹山岛上王启的人都被斩杀殆尽了,也无人知道是他带人前去的。 而这次助朝廷,目标大,行动狠,可能还会伤亡惨重,最后一定会人尽皆知,自然不同一般。 甚至要是许大舅知道了,也是要大发脾气的。 不过对许大舅的解释,许七郎已经完全想好了,反正朝廷是势必要将海寇剿灭殆尽才算完的,这般帮助朝廷,也算是卖了朝廷的好。 亲近朝廷才是正道,又有什么不好呢。 许七郎既然已经开始行动,便也心中想明白了,于是就和季衡做了一次详谈。 其间用地图将王启的水寨画了出来,又找对王启部十分了解的手下前来将王启水寨的情况仔细讲了讲,还讲了王启除了可以找徐铁虎支援,还能拉拢哪些小股海寇势力一起对抗朝廷之师。 自然,大战策略,也是十分重要。 从那一晚之后,季衡对许七郎已经十分郑重,将他当成身边的一个合作伙伴,不是属下,也不是哥哥弟弟,更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子,以此来让自己和他既有合作关系,又不亲密。 许七郎发现了季衡对他的这种疏离,而且是早早就知道了,许七郎恼怒,却只能忍着,甚至没有再耍宝地要逗季衡和他亲近。 许七郎这里前往王启部的船只已经出发,许七郎自己没有先跟着船只走,不过派了身边最信任器重仰仗的秦老四跟了过去,秦老四知道他的打算,不仅没有一点劝阻之意,反而是兴致冲冲,也不知是他天生好战还是以前在王启跟前吃过亏有仇。 台州。 台州知府高治元收到了那三封信,看了季衡写给他的那封信,他就马上派了可靠的人去送另外两封了。 这次舟山所大战,朝廷大捷,舟山所以及附近的海寇或者被杀,或者就被抓,且从海岛上救出了之前被抓过去的七千多奴隶,这些奴隶有些甚至已经在海岛上生活了十年之久,算是生了根,所以有些就直接安排在海岛上生活了,愿意回乡的又要安排回乡。 这些后续工作便是十分繁杂,不过这些不是姜时泽的工作,他已经回了台州来。 他自然已经知道季衡不见的消息,只是这个消息现在还隐而未发,大家都在暗中寻找季衡。 他回台州来,也是安排各卫所都要借着巡逻之机出海去找人,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季衡乃是个很有手段的人,大约并不会只等着人去救他,他会自己找到机会自救,也许会在哪里上岸求助,故而也安排人在海岸线上巡逻。 只是这些都还没有安排下去,他这里就得到了季衡送来的那封信。 看了信之后,本来着急得抓耳挠腮的姜时泽总算是安心下来了。 季衡不仅没事,而且还跟上了没有被抓住的王启,筹划着将王启残部一举歼灭。 姜时泽又将信封好,让送去给在明州的总督汪秉直。 自己则开始准备调动人马前往温州一带。 付扬得知季衡被劫走的消息,是他在当天傍晚带着季氏一族族人到明州城的时候,四大死士看这事是没法隐瞒的,就只好告诉了付扬。 付扬听后完全是大惊失色,连发脾气。 不过他也是个稳妥的人,所以大家一致地认为不能上报皇帝,便隐瞒了下来。 抱琴说带走季衡的许七郎是季衡的表哥,付扬便也想起来了在两年前的季府,他是见过许七郎的,不过那时候的许七郎和这次的许七郎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竟然是完全没有认出来。 既然知道季衡是被许七郎带走的,那事情就好办了,付扬当即要亲自下广州去许家的大本营,不过这被抱琴劝住了,最后的结果就是抱琴带着付扬安排的几十人前往广州,付扬留守明州安排其他事情。 第一就是将季氏族人送到了余杭巡抚府,然后就是去同总督和总兵们商量季衡被劫走如何救人的事。 赵致礼也是在当日晚上就知道季衡被劫走的事,他当即表示要去追击,不过也是被劝住了。 赵致礼很快就镇定下来,想到季衡的冷静谋略过人,想他定然不会让自己出事,反而会自己上岸,于是就建议姜时泽安排卫所船只在沿海靠岸的地方巡逻,以在季衡要上岸求助时能够第一时间发现他。 毕竟大海渺茫,要真下海去救到人,那是可能性非常低的。 付扬也收到了季衡的信,并确定这是季衡亲笔所写无误,便也安下了心。 许七郎已经认了命,故而完全不再对季衡设防,而且既然已经决定助朝廷攻下王启集团,便自然要将此事策划好,以免到时候事情失败,损失惨重。 于是在两天后,他就同意季衡回台州去策划对王启的下一步围剿计划。 233、第二十九章 四月至七月,是海寇活动最猖獗的几个月。 但是这次朝廷水师先下手为强,将王启在舟山所的据点一锅端了,即使是隔山敲虎,也让其他的海寇有了忌惮之心。 因江浙一带水师的厉害,加上一直保持着水师战船沿海巡逻,故而一些小的海寇团体,就直接带上家当往浙江南部海域和福建而去。 许七郎派了几十人护送季衡去台州,他自己却要往王启的大本营而去。 他先送了季衡出发,然后自己才离开,送季衡上船的时候,他对着季衡微微地笑,季衡不知为何,心里很不好受,好在是不让自己去细想,于是也对着许七郎笑了笑,挥挥手上船走了。 海船乘着朝阳,消失在海平面上,许七郎回转回去,悲伤的情绪随着海风的吹拂也就被吹走了,便开始忙忙碌碌地准备,甚至去把胡子刮掉了,让自己焕然一新,上船扬帆出海,往王启的大本营而来。 海上海寇猖獗,如许大舅做海商生意,能够成功,他会做生意是一回事,另一点是的确力量强悍,他有自己的护商船队,战船上的武器装备,皆算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力量强大,纵横南海,往西方过去,一路上的海寇听闻是许家船队,便也不敢劫掠。 在海上的不少地方,许家自然也有自己的补给海岛,这些地方修建成海寨,比起海寇的海寨都要更加易守难攻。 因许大舅做事十分有规矩和气魄,对下面人大方,但是管束很严,在海上声誉一直很好。 即使弗朗机人尼德兰人,也都愿意和他做生意,而不是别人,皆因许大舅十分讲信誉。 当然,许大舅也会和这些海寇做生意,有时候甚至卖火炮和火铳战船给他们,粮食或者其他物品,也有贩卖,这其实已经是和朝廷作对,不过因为一直没有被抓到过,所以许大舅这个生意也就持续了下来。 因此许大舅在海寇里面,也是很有声誉。 现在,许大舅同海商宋之晟结成了儿女亲家,许大舅在海上的力量就进一步壮大了。 宋之晟原来也是和许大舅一样的海商,不过许大舅和控制着广州港的徐家关系亲近,在陆上生意也就渐渐排挤了宋之晟,宋之晟曾经因此和许大舅之间闹过矛盾,但他斗不过许大舅,就只好将力量往外海去发展,在南海之上有着自己的好几个基地,上面有数万人居住,基本上就已经是一座城,于是就直接建立了海上中转站,以此来赚钱,除此,他也会做有些小海商的保镖,赚取保镖费,也会不时劫掠海上的船只,大多是劫掠洋船,也黑吃黑攻击别的海贼,夺取财宝,当然,正经生意也在做,但是已经不是他的主要。 许大舅一直是正经商人,虽然免不了会做走私生意,但是好歹没有宋之晟那样一本万利,这个曾经是他手下败将的人,之后就亦商人亦海贼,比起许大舅来说,家业更大了。 不过许大舅比他要好的是,他有三个儿子,而宋之晟,一辈子只养活了一个闺女。 后来许大舅因为南海往西方的生意一直做得顺利,就惹了洋人眼热,西方洋人用舰队来劫掠许大舅的商船,许大舅力有不敌,一败涂地,货物被劫走,船员伙计被杀,那洋人舰队以为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许大舅这边却有人逃出升天,将此次事情带回给了许大舅,许大舅知道此事后,却也拿那洋人舰队无法,十分恼怒,几乎要怄得病了。 正好宋之晟来找许大舅谈合作,许大舅家里嫡子未娶,宋之晟那个女儿也一直嫁不出去,两人一拍即合,做了儿女亲家。 宋许两家联合,这下,宋许两家就成了南海上最大的力量,纵横南海无人敢对抗。 西方洋人的战舰,也再也不敢觊觎许家的货船,甚至为了立威报仇,许大舅还攻击了劫掠了他的商船的洋人战舰,将对方打得一败涂地死伤惨重才罢。 季衡到了台州,和姜时泽相见,姜时泽看到季衡好好的,只是做一般船员的短打打扮,一个四十岁的汉子,他几乎就要喜极而泣了。 当初得知季衡被劫走的时候,他们这些官员几乎是都做好了找不回季衡皇帝震怒大家都被革职发配的准备。 现如今季衡好好的回来了,那简直就是他们的再造父母,将他们从革职发配的境地里救了出来。 季衡也知道自己给他们造成了麻烦,所以深深地作了个揖,“让姜大人担心了,季衡在此深表歉意。” 姜时泽上去就把季衡的胳膊抓住,而且是紧紧抓住,“没事就好,回来就好。” 简直像个儿子回来的要老泪纵横的老父亲了。 季衡于是越发深感歉意。 在几天之后,汪秉直、赵致礼和付扬都赶到了台州。 汪秉直和姜时泽一样,看到季衡时,他也是那一句,“没事就好,回来就好。”他好歹比姜时泽要威严和内敛,没有将那份喜悦之情过于表达。 大约那一句失去才知道珍惜实在是太过经典,汪秉直现在也知道这句话的真谛了。 当时得知季衡被劫走时,舟山所大捷的喜悦都瞬间化为无不说,更像是有一盆冰水直接从他头顶淋下,一个经历过无数场战役的老将,也差点要站不稳,季衡被劫,对他来说,同皇后被劫没有什么区别,那都是他们无法承担的责任。 汪秉直的这种感觉也可直接用在付扬身上,但对赵致礼来说,又有些别的不同。 三人正好是同时到来,季衡住在姜时泽的总兵府上,季衡坐在上位,汪秉直可以过去找他亲热地说话,赵致礼却不好那般,于是只是隔着些距离道,“大人这些日子还好吧。” 季衡对他点点头,说,“多谢关怀,让你们担心了。我无事。” 因季衡对自己被表哥带走的事情不做解释,其他人也就不好问。 因为季衡的特殊身份,让这些大老爷们在对待他与男人的轶闻的时候,总要保持一种谨慎态度。 晚上赵致礼又到了姜时泽的总兵府上,因军务繁忙,姜时泽在营房里居住,故而这总兵府几乎就全交给季衡住了。 赵致礼到时,付扬正在季衡的书房里。 季衡对付扬说,“皇上总要知道此事,我会亲自对皇上解释,并说是我不让你对上汇报的,你就不要对皇上上书了。” 付扬在心里有些责怪季衡太过相信许七郎以至于被他劫走之事,此时季衡这般说,他便也没法责怪了,“多谢大人体谅。” 季衡道,“此事是我的问题,牵累大家,是我过意不去。不过正好因为此事而得之王启的所在,又有许达川能够里应外合,也是一件意外之喜。” 付扬还想说什么,外面郎商已经在道,“大人,赵大人前来求见。” 付扬看了一眼门口,就起身对季衡道,“大人,那卑职先下去了。” 季衡点点头,他出去后就让了赵致礼进屋,赵致礼进了书房里来,季衡已经从椅子上起身了,赵致礼进来,他就道,“季庸,坐。” 赵致礼盯着他看,“没事就好。” 季衡叹道,“让你们担忧了,是我的错。” 赵致礼说道,“只是没想到七郎会这般糊涂。” 季衡没解释许七郎为何会带走他,此时也不解释,只是说道,“已经没什么事了,我们重归于好了。” 赵致礼想伸手拍拍季衡的肩膀,手抬起来又收回去了,季衡便说,“坐吧,坐吧。” 两厢坐下后,赵致礼就说,“皇上定然会知道你被七郎劫走过的事情的,不知道这件事,你要如何处理,可需要我帮忙。” 季衡知道自己被劫走过的事情定然是纸包不住火,皇帝总会知道,就叹道,“季庸,多谢你。我会亲自写信向皇上解释此事。” 赵致礼嘴唇动了动,当是有别的还想问,终究没问出口。 季衡便说,“这次正好借此得知了王启的去向,也是一件好事。想来皇上能够理解。” 赵致礼目光温润地看着季衡,他和季衡相识已经有十二三年了,人生又能有多少个十二三年,他看着季衡从一个小孩子长成了现如今的风华绝代的模样,心中不由能升起一种莫名的激动之感。 赵致礼已经有三年未回京,自然也是这么多年没有见到过皇帝了,他这是在下东南之后,第一次问起季衡同皇帝的关系,“君卿,你同皇上,还好吗。” 在赵致礼看来,季衡下东南来,又那般不要命地做事,简直有一种舍生忘死的感觉,而季衡其实完全不必下东南来,结合皇帝抱回了太子,季衡就离京,赵致礼不得不猜测,两人之间关系是不是出了些问题。 赵致礼作为皇帝的臣子,季衡的朋友,问两人之间的感情问题,总是觉得不大好的,怕季衡尴尬,因季衡在以前一向是不承认他同皇帝之间关系的,而赵致礼也看得出来,那的确是皇帝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感觉。 但这次季衡下东南来,似乎是和皇帝之间关系并不一般了。 就以季衡那放开手脚来做事的劲头,就完全失了季衡以前在皇帝跟前的谨慎稳妥和中庸之道。 自然,一味求谨慎稳妥中庸的人,也无法在战场上驰骋。 赵致礼可说是看得十分明白,季衡听他这么问,愣了一下之后就微微垂了垂那长长的眼睫,道,“季庸,你以前看出皇上待我不一般过的,是不是。” 赵致礼笑了一下,道,“从你入宫来伴读起,皇上就待你不一般。不然那时徐轩不会那般嫉妒。” 季衡笑了一声,“不过是孩子之间的闹腾罢了。” 赵致礼却摇头道,“君卿,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奇怪。” 季衡看向他,“啊?” 赵致礼继续道,“当时在宫里伴读时我就发现了,总觉得你是以一种过于包容的态度在和我们在一起。” 季衡有些莫名其妙,在神色上也表现了出来。 赵致礼笑了笑,“就像是一个长辈在看着我们一样,但是你其实是年岁最小的。我总觉得你那样和我们在一起,又奇怪又可笑可爱。” 季衡道,“你这么说,我现在想想倒也是的。我从小就被教养要恭谨有礼,跟着你们几个,不免觉得你们有些行为真是孩子气。特别是看你带着纨绔习气的时候,更觉得你是不懂事,所以要包容你。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哪里?” 赵致礼哈哈笑起来,“在哪里?” 季衡说,“记得是在城门边,你家的马车要入城,就抢了我家的道,你还用马鞭抽了我们马车上的马,让我家的马受惊,我和母亲七郎坐在马车里,吓了好大一跳。” 赵致礼倒是一愣,想了很久,没想起来。 季衡看他一副歉意模样,就说,“都过去了。当时我们也没受伤。只是因为此事,我不免觉得你太过纨绔。” 赵致礼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呀。只是你之后怎么倒愿意同我做起朋友来?” 季衡说,“后来发现你直爽豪气,可以结交,自然就做朋友了,做朋友了,便更觉得你这人还不错,也就至如今了。” 赵致礼笑道,“看来一切皆是缘分呐。” 季衡也笑了笑。 赵致礼却又突然说道,“其实我和徐轩皆看出皇上的确待你不一般,到后来,皇上甚至是对你情根深种了,只是看你却懵懂无知,这次你下东南来,皇上为何会放你,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季衡倒因他这一问略有些尴尬了,说,“我同皇上不清不楚,你倒是并没看轻我。” 赵致礼说,“能遇到自己所爱,那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阅尽百花的风流,也抵不过真心爱慕一人。你同皇上之事,我也是看在眼里,为何要看轻你。” 季衡低声道,“能有你这一知己,我也当知足了。这次我下东南来,倒并不是同皇上之间闹了不快,只是我并不愿意囿于京城罢了。再说东南沿海之患的确是不解决不能安心。” 赵致礼道,“这倒的确是你的性子。只是太子之事,却是怎么回事。” 赵致礼所知,乃是皇帝在宫外睡了姑娘以至于有了现在这个太子,他一向关注京中事,家里也会经常给他写信讲京中事,故而他也知道季衡母亲许氏经常入宫照看太子的事情。由此便以为那姑娘是与季家有关的。更有甚者,有些人怀疑皇帝是睡了季衡那个因未婚夫过世而守寡的表妹,因为这件事很不光彩,所以皇帝不愿意说皇子的母亲是谁,也不让她入宫。 季衡却不好回答赵致礼,只是道,“此事乃是皇上的机密,我虽然知道,但是不能泄露,还请季庸你包涵。” 赵致礼只好不再问,两人谈了很久赵致礼才离开,季衡送了他到门口才回转回去,心中却想,没想到赵致礼都看出来了,杨钦显竟然是那么早就看上他了吗。 234、第三十章 赵致礼回到军营,其实他是早知道季衡同皇帝之间已经揭开了那层隔在两人之间的纱,但是今日听季衡那番话,便是季衡自己承认了他同皇帝之间的关系。 听别人传言是一回事,甚至自己猜测也是一回事,但是这般听季衡亲口说起,便是另一回事了。 赵致礼有些怅然,叹了一口气,别的事情都不愿意去想,直接躺下去睡一觉。 季衡处理明州城官员之事,是早前已经给皇帝递了奏折的,只是皇帝的回复还没有送到,所以他那才算先斩后奏,明州城的大部分官员都被革职,所以要奏请皇帝再派人前来,但是在此之前,这里的事情却是需要人去做的,于是赵致礼就又回了明州去主持大局。 京城。 皇帝收到舟山所大捷的捷报的时候,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高兴得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来,甚至想到要给季衡加官进爵,封他为太子少保才好。 而对明州城一众官员的处置,皇帝则又派了钦差前往,然后根据情况派新的官员前往,或者就是就地提拔。 皇帝这份欢喜还没有过多久,几天之后,他就收到了密报,季衡被许家嫡子许达川劫持而走。 翻看这份密报的时候,他正坐在宽大的榻上,儿子坐在他的腿间,手里拿着季衡做给他的木雕玩具在玩,嘴里咿咿呀呀地已经可以自言自语说好些词了。 皇帝盯着那份密报看完,立马脸色铁青,甚至都忘了儿子的存在,一拳头杵在榻上小桌上,杨麒儿被他吓了一大跳,杨麒儿本不是个喜欢哭的孩子,但是自从元宵节时候病了一场,他就十分容易受惊,他被爹爹吓了一跳,就赶紧抬起头来看他,只见皇帝黑沉着脸,眼睛里甚至带着阴霾杀气,他就直接哭了起来。 杨麒儿的哭声让皇帝回过了神来,于是赶紧搂着儿子哄起来。 在当天下午,皇帝就下旨以谋逆罪将许家在京城的宅子围了起来,然后将许家一宅人都下了狱。 但许家在京城的,就只有一个十一娘子,和一个小妾,因她的两个妹妹皆在不久前出了嫁,都是许氏帮忙打听到的好人家,两人都嫁得不错,许大舅将两个庶女托付给许氏,倒是对这两个女儿十分有心的,没有拿她们去换取利益,也没有将她们让太太秦氏折腾。 十一娘子看妹妹们都嫁得不错,倒没有太过羡慕,大约她是看惯了男人的朝三暮四,真心人没有几个,故而对婚姻已经不抱希望,愿意就为那个因狎妓而死的未婚夫守寡守节,而本来在京城的两个小妾,其中一人因不甘寂寞而和马夫有了染,直接被押送回广州处置了,另一个小妾便受了惊,在宅子里踏踏实实过日子,而许家在京城的生意,暗地里大部分其实都是十一娘子在管,而许大舅看十一娘子的确堪用,便也将这里的事情大部分都交给了她。 只是没想到,突然祸从天降,皇帝说要抄他家就抄他家,十一娘子和这个小妾以及一干丫鬟婆子仆役们都下了狱。 在许家之祸之前,甚至连季阁老都不知此事,更遑论许氏了。 许氏知道此事之后,便找季阁老来询问,季阁老也是一阵糊涂,完全不知道皇帝到底为何下了季氏一族谋逆的结论,之后,许氏就只好自己准备进宫去向皇帝求情和打听到底是什么事,没想到到了宫门口,拿出了一直都能直接出入宫门的令牌,这次却不管用了,宫门口的侍卫队长说皇帝下令不想见她。 许氏大为震惊,认定许氏一族估计是在广州闯了大祸,于是急急忙忙又赶紧往家里赶。 季阁老去求见皇帝,皇帝也是不见,只是要准备下令各地先封锁许家的产业,抓捕许家人,只是这旨意还没有下下去,他就收到了季衡发回给他的飞鸽传书。 季衡私自写给皇帝的东西,从来不用飞鸽传书,除非是紧急的军报。这次算是着急了,才用了飞鸽传书。 皇帝拿着季衡的那封信,知道他并没有出事,便放下了心里的担心,不过心里的郁结和愤怒却丝毫没有减少。 季衡知道皇帝心里介意许七郎,所以在信里,每一句话都是再三斟酌的,就是怕皇帝想多了,到时候要更加迁怒许七郎。 季衡知道许七郎当时十分之狠,甚至是想让他带上船的所有人都跟着那艘广船陪葬,在这件事情上,季衡是无法为许七郎遮掩的,其实许七郎已经从以前的那个怜悯弱小的人变成了这般不在乎人的生死,也着实让季衡诧异过,心里也有些失落。 所以季衡写给皇帝的信,并没有着意写许七郎为何要带他走,只是写许七郎找到了季氏一族人质所在的岛屿,并且他同付扬合作救出了人质,然后轻描淡写写他在那之后同许七郎离开了明州港,在外海遇到了王启残部,因许七郎手下有人同王启的残部里的部下认识,便设计想要以去助王启为由,确定王启所在位置,到时候和朝廷军里应外合,将王启残部一举歼灭。 且吴王第三子杨钦治在王启处,这次也可以正好将他抓捕。 后面便也写了他此时在台州,同姜时泽和汪秉直等对之后作战的规划,最后破天荒地好好关心了一番皇帝和儿子。 皇帝这次看信时没有儿子在身边,故而在对季衡放下了担心后,更是气得要死要活。 从来都是发怒也不表现出来的他,这次硬是气得将书房里的那珍贵的豇豆红釉古董笔洗给砸在了地上,这笔洗他一向喜欢,这次是说砸就砸,然后那白玉蟠龙镇纸也未能幸免,被正好扔在了紫檀木的椅子上,又摔到了地毯上,已经被摔成了两半,笔架和着一排毛笔散了一地,甚至好几本奏折都难逃厄运…… 皇帝在书房里大发雷霆,外面值守的几个内监都噤若寒蝉,还是柳升在门口关怀地细问了一句,被皇帝吼了一声,也不敢再出声了。 皇帝咬牙切齿地将季衡写的那封密信给撕了个稀烂,然后站在那里发怔。 季衡不知道,正如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愿意为对方死,人厌恶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为此人说多少好话,那都是没用的,反而会因为他越说好话,越让人生气。 皇帝本来就是个多疑的性子,季衡说许七郎为他救回了族人,那就是直接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脸上扇耳光,皇帝下旨让汪秉直他们要救人,这些人毫无反应,最后却是他的情敌去救了人;这个也就罢了,之后的事情,分明是许七郎劫走了季衡,季衡却轻轻巧巧一句是他自己跟着许七郎走的,这简直让皇帝心里怄得流血,季衡这般护着许七郎,简直让他无法忍受,醋意翻腾,脑子发痛;而之后季衡又说许七郎会去王启老巢和朝廷军里应外合,皇帝又不是傻子,难道不能判断本来许七郎就该是和王启有所结交,王启才会对许七郎并不设防的吗,许七郎这已经是通匪之罪了,而他为什么愿意用自己的力量这般帮朝廷,定然是季衡给了他什么好处,皇帝发疼发胀的脑子甚至想到季衡让许七郎亲近的情景,以至于就又发起火来,书房里遭受了第二轮的祸。 等皇帝冷静下来,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还是柳升看皇帝在房间里生气个不停,怕皇帝怒极攻心伤了身体,就去将太子殿下接了过来,太子殿下刚睡完午觉,整个人软绵绵的,柳升抱着他,不断教他,“殿下醒了,想皇上了吧?” 杨麒儿从麒麟殿到勤政殿,一路也就从那午睡之后的晕乎状态清醒了过来,他和柳升之间关系还不错,就低低应他,“想,爹爹。” 于是柳升将杨麒儿抱到了书房门口,对里面说,“皇上,太子殿下醒了,说想皇上您,要过来,奶娘就将他送来了。” 皇帝在里面道,“抱他回去,朕不想见。” 柳升吓了一跳,杨麒儿也明白自己这居然是被爹爹嫌弃了,故而就嚷嚷了两句,“爹爹,爹爹……” 语气里带着深深不满。 柳升于是机灵地将杨麒儿放下了地,杨麒儿已经会走路了,但是要被人在身后虚虚护持着才好,毕竟是太子殿下,一国储君,要是自己走路摔到了,那可就是这一帮奴才们的过错了。 柳升要扶着杨麒儿进去,杨麒儿却受了皇帝那句话的刺激,硬气得要命,不要柳升扶,自己就往房里走,说是走,其实是颠颠地跑,他走得实在不大稳当。人撞进那夏日里挂上的水晶帘,一阵哗啦啦的响,人已经进了书房里面,书房里面地上一片杂乱,全是被皇帝扫在地方的东西。 杨麒儿一脚踩上了地上的碎瓷片,幸得脚上鞋底结实,没有把脚刺到,但是他却要走不稳,就往地上摔去。 皇帝已经抬头看到了他,看他要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飞快地跑过来要接住,自然是没接住的,杨麒儿摔在了地上,手被碎瓷片刺了,因夏日穿得薄,身上也有磕伤,他也没哭,只是有些怔住了一样,瞪大了眼睛,皇帝已经过来将他抱了起来,他在皇帝怀里望着他,“爹爹,爹爹……” 皇帝发现他的手被碎瓷片刺进去在流血了,便对外面又是大发雷霆,“柳升,你这个狗奴才。” 柳升赶紧进了书房,看到皇帝抱着手流着血的杨麒儿,也是大惊失色,马上跪下请罪,皇帝恨恨地给了他一脚,“赶紧让太医过来。” 皇帝这一番怒火,因儿子的受伤而结束。 所幸皇帝并不是很喜欢易碎的瓷器,书房里瓷器摆得少,故而地上碎片不多,不然,杨麒儿那么摔一跤,恐怕就不只是伤了手。 杨麒儿开始不知道哭,等太医来了才开始哭起来,所幸手上只被刺了三条小口子,上了药后也就止了血,之后两只手就被用药纱布包成了两团。 皇帝抱着他坐在西间里,看到儿子哭得一脸泪水,就心疼难忍,不断哄他,又在心里责怪自己。 自然柳升的责罚也少不了。 皇帝在第二天便下了圣旨,召季衡回京。 235、第三十一章 杨麒儿的手痛,也许也不是手痛得不堪忍受,只是下午被皇帝吼了那么一句不想见他,让他深深受到了伤害。 杨麒儿已经听得懂大人们的不少话了,再说,不想见他,这一句又是这么简单。 所以他之后一两天内,他就粘皇帝粘得很,要是皇帝爱怜地问他手还痛不痛,他就会爱娇地在他怀里拱一拱,表示自己还痛,而且痛得话都不想和他说了。 这时候皇帝就开始责备自己,“是爹爹的错,爹爹该打。” 还真抬起杨麒儿那包裹得像个小粽子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碰一下。 皇帝这没有诚意的打让杨麒儿侧目,又用小脑袋在他的颈子上去拱一拱。 皇帝那些对季衡可能出轨的愤怒也就因为软乎乎的儿子减少了很多,但是在大臣们劝他不要这时候召季衡回来的时候,他依然是一意孤行,非召季衡回来不可。 无论大臣们怎么劝怎么摆事实讲道理,他反正是不听的。 要召季衡回京的事情,圣旨还没有发出去,便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 许家十一娘子下了狱,许氏总算是找到了关系去看她,她在牢里憔悴了很多,不过倒没有哭哭啼啼的,许氏问她,“你家是何事触怒了皇上,降下如此大罪,我和你姑父想要找皇上求情也不行。” 十一娘哪里知道是什么事,只是说,“这个侄女并不清楚。”又问,“姑母,你可知扬州家中,广州家中可有什么事。” 许氏十分哀愁地道,“皇上下令要抓捕许家人,圣旨已经下了,不过从京城到扬州再到广州路途遥远,圣旨传到也要很久了,不知你父亲他们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惹了皇上如此动怒。不过你放心,我同你姑父会在外面好好活动,向皇上求情的。再说,皇上只说了一个谋逆之罪,总要有证据才能定罪,皇上证据还没下,也没说派哪位官员去查,说不得事情还是有转机的。” 十一娘这时候才抹了抹眼泪,道,“多谢姑母姑父为我家的事情操心。父亲为海商,姑母您也知道,只要船出了海,总有各种危险,海上海寇众多,要是没有些自己的力量护住海船,那便只能任由海寇将货物抢了过去,所以父亲定然是有些力量的。只是,父亲从无和朝廷对抗的意思,也没有做过海贼那些烧杀抢掠之事,为何就能被定为一个谋逆之罪,真是……真是无中生有呀。就怕到时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家就要被定这么个诛九族的大罪了。” 许氏道,“现下还没有审理,怎么就能定下罪名来。小十一,你可别胡思乱想,先撑着,姑母和你姑父,还有你表哥,总要想办法把你们救出来的。” 十一娘子又赶紧道谢。 许氏看着十一娘和季衡有些相似的面孔,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儿子了,季衡在东南,虽然每月定期都会给家里送家信,送些东南的特产,但是这些只让许氏更加想念儿子。 许氏叹了口气,又安慰了十一娘几句,这才走了。 皇帝召季衡回京的事情,许氏和季阁老自然都是知道的,两人都不是蠢人,自然会想皇帝为何如此急切地召季衡回京呢。 再过了几天,许氏和季阁老总算是知道了原因。 乃是季衡给他们写的信到了,信里写了他同许七郎见面,之后许七郎帮他救回王启处族人的事情,然后又写了他跟着许七郎离开,得知王启残部老巢所在,准备和许七郎里应外合端掉王启老巢的事。 这些都是写给季阁老的,后面又写了他担心皇帝会因许家与王启在之前有过交涉的事情对许家定罪,让季阁老一定要劝住皇帝。 季阁老看了这封信,马上对一切事情都恍然大悟了。 季阁老从政治利益出发,其实无法理解皇帝为何要因许家在以前和王启有交涉就给许家定罪,毕竟这次许家可是完全站在朝廷这一边的。而且许家和王启之间的关系,皇帝又没有确切证据。 让人去请了张先生来商议,张先生倒是比季阁老看得更加清楚明白些,对季阁老道,“大约是皇上认为许家太过势大,想要借此端掉许家吧,也许也是想要借此削一削季府的权,皇上不是又召了衡哥儿回来吗。” 季阁老沉吟了片刻道,“但皇上为何在这个关口对许家下手,召衡哥儿回来。除掉王启后再处理许家和召回衡哥儿,才是吧?” 张先生无奈道,“也许是皇上吃醋衡哥儿和七郎凑在一起了也说不定,皇上正直青年,在感情上争风也不是没有可能。” 季阁老一听就愣了一下,然后细思起来竟然觉得这个可能是可信的,他叹了口气,就皱了眉,道,“如果是这种儿女之情,皇上就因小失大,未免糊涂。” 张先生却道,“华云,你这是关心则乱了。皇上召衡哥儿回来,我看皇上未必不知衡哥儿会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来抵制,从情人角度来讲,他希望衡哥儿回来,但是从为君角度,他倒是会任由衡哥儿如何的。这召季衡回京的圣旨,要是皇上下个密旨下去,倒是真要召衡哥儿回来,但是却这般闹得京城人尽皆知的,大臣们又都在反对,我看皇上这里面意思就深了。其一我看倒是要衡哥儿在某些事上收敛的意思,也是让东南官场看清在衡哥儿之上是他皇帝,我想,衡哥儿在东南官场上太得人心也不是大好事;其二,便是下了这圣旨,海上海寇未必会得不到这么大的消息,以为衡哥儿回京,定然就不会那般小心翼翼了,我想,衡哥儿定然也想得到,所以他定然是假装回京,却并不受命,反而带人去攻击王启老巢,打王启一个措手不及;其三,那就是皇上的心思的深沉了,要是衡哥儿回来了,那好,他定然就高兴了,要是衡哥儿不回来,抗旨不遵,那他之后就好发难了,反正皇上不吃亏。所以,这件事上,衡哥儿无论如何,结果恐怕都不会是个好。” 季阁老其实已经想通了,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伴君如伴虎。这老夫也是无法劝解皇上的了,只能看衡儿回来自己同皇上解开这个结。” 皇上圣旨传到余杭,季衡没在余杭,而在台州,于是那传旨的官员只好又下台州来。 季衡接到圣旨,对那传旨的御史十分客气,请其为上宾客客气气地招待,然后就去找他讲了一大通道理,“闵大人,这圣旨本官接是接了,但恐怕是会抗旨不遵了。” 这位三十出头的监察御史闵芝南大人,乃是一位妙人,听到季衡这句话,完全没有觉得惊讶,反而是赶紧放下手里正在喝茶的茶杯,道,“下官接下这传旨的活,乃是别的大人都推脱不来传旨,大家看下官年纪轻轻,身强体壮,正适合快马加鞭南下,下官推脱不得,只好来了。来的路上,下官就想了,为何众位老大人们都不来呢,可能就是怕会遇到这个结果。大人抗旨不遵,大家同大人您恼怒也不行,不恼怒也不行。所以就将此事推给下官了。所以,大人这话,就当没说过,下官也当没听过,下官明日就回京去,路上摔断腿,大约一个月会到,到时候说大人您在后面,您看可行不。” 季衡倒是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一位传旨的官员,不由莞尔,说道,“事情倒不必如此麻烦,也不必大人去摔断腿,但是需要大人做出已经带着我一起回去的假象,之后请罪之事,等本官回到京城,自然会自己去请罪。” 季衡也没有对闵芝南解释太多,闵芝南斯斯文文地,答应了季衡的要求,想反正是这对小情人自己闹自己的,他可不想在中间充当炮灰。 季衡怕许七郎那里得到消息会以为自己要回京,便还特地写了封密信通过许七郎建立起来的秘密通道给他送了过去,以让许七郎安心,按照原计划行事。 六月中旬,朝廷水师已经准备好了,且王启果真以为季衡回京去了,东南一带少了季衡,这些手握兵权的武官是各有派系,原来是季衡坐镇,大家功劳都看在眼里,直达天听,赏罚分明,季衡不在了,定然就会出现以前的抢功,构陷等事,东南刚刚强大起来的陆军水师力量定然会有所削弱,这对王启来说,简直是最好的消息。 据王启所知,姜时泽和汪秉直也并不是那么和睦,姜时泽倡导海战,汪秉直却更喜欢陆战,因为姜时泽擅长海战,只要海战就是他的功劳第一,但是汪秉直却擅长陆战,要是陆战,他便是功劳第一。 要是没有季衡,这两个因为战术偏差都能够闹起来。 而且两江总督陈焕之和汪秉直之间更是有些芥蒂的,完全不可能好好合作。 王启这边也是在联系各方力量,想要给朝廷水师一个反击,然后直接攻上被尼德兰人占领的琉球岛。 王启的老巢在三沙附近的嵛山岛上,嵛山岛乃是在浙闽交界,乃是一海上交通要冲,十分重要,本是设立了朝廷的水寨,但是之后这个水寨却因为水师不仅不操练,而且士兵逃跑,便渐渐荒废下来,之后甚至被海寇所占领。 季衡在许七郎之后送给他的情报里点明王启是在这里之前,他都一直以为这里是徐铁虎手下的人占领的。 这次朝廷攻下此处,便要在这里重设海寨,建立朝廷的军事要塞。 朝廷的水师往此岛靠近,按照许七郎考察好的地形,从岛屿的另一边登陆,又有许七郎的人前来引路,要将王启杀个措手不及。 这晚月光很好,战斗在月光下打响。 先进入王启集团内部的许达川部,放火烧了海寨港口的船只,大火映红了海水,即使隔海的地方也能够看到这边映天的红光,以此为信号,本来埋伏着的战船也都驶了出去,前往阻击。 史书载:昭元十五年,六月辛亥,巡抚季衡江浙水师总兵官姜时泽浙江总兵赵致礼大败海寇王启于嵛山岛。 简单一句话,便将此事概括了。 但其实这场战斗前前后后一共打了六天。 季衡没有前往去登岛,只在船上等着。 六月二十四,姜时泽手下一个参将蒋纬志为季衡绑来了王启同吴王第三子杨钦治。 236、第三十二章 据蒋纬志所说,王启看大势已去,又要带着杨钦治从另一隐秘港口乘船逃跑,但是这个隐秘港口许七郎是知道的,料想王启会带人从此处逃跑,于是早就让人埋伏于此了,于是就将王启和杨钦治抓住了,不然还不定能够抓到。 贼首已经抓获,季衡便也不再在海上等着,怕王启的其他力量前来围追救援,于是直接押着战利品回温州。 王启和杨钦治分开关在两间舱房里。 季衡先去看了王启,王启作为罪大恶极的犯人,被上了重枷,他垂着头坐在舱房里的一个角落处,季衡进来,他便镇定地抬起了头来。 季衡在之前的确不知道王启的长相,王启是个十分多疑的人,并不会让谁都见他,故而要有他的画像是件难事。 王启并不像一个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而是同他的侄子王游一样是个斯文书生样。 容长脸,白面皮,眼神深邃锐利,虽然他憔悴不堪,但是也并不显苍老和萎顿,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四十出头。 季衡进去之后,侍卫就端了椅子让他坐了。 季衡对王启自我介绍道,“你也算一方枭雄,我来和你谈话,也不能藏头藏尾,在下季衡,从京城下东南来整顿海防打击倭寇海贼,我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将你绳之以法。” 王启那幽深锐利如鹰的眼睛盯着季衡,季衡也看着他,但是却神色平和,眼睛安静,有一种无悲无喜的镇定感觉。 王启笑了一声,重枷让他没有办法将背挺直,他只好让自己靠在那角落里,减轻身体的负担,“你就是那个让皇帝睡出来的巡抚。” 他才刚说完这句话,站在季衡旁边的卞武就要过去揍王启一顿。 季衡出言制止了他,道,“因他这句话就老羞成怒,不就正好认定了他的话。清者自清,甚至,我想王当家也比谁都清楚,我季衡这个巡抚到底是让人睡出来吗。要是真是,你这个手下败将,又是什么,连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也不知道尊重的人,刚才我认定你是一位枭雄,倒是高看了你。你如此胸怀,再说些小言小语,倒并不比那村中泼妇高明多少。” 卞武退到了季衡的身后,和郎商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心想,季大人,你这话太高明,各自在心里比了个大拇指,虽然大家都知道季衡的确是和皇帝睡在一张床上的。 季衡此言一出,王启本来还带着些讥嘲的笑脸马上就黑沉了下去,但他毕竟是纵横东南海域十几年之久,老谋深算,也并不是容易恼羞成怒的,他又仔细打量了季衡,发现季衡果真有让男人痴迷的资本,长相好也就罢了,那通身的气度,整个人稳如磐石,不骄不躁,又清华朗润,如水如光,王启活了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见到美貌与气量才气结合得如此之好的人。 要是只是长相好,那未免显得轻浮,而季衡,别说轻浮,看到他的人,根本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王启想到季衡的手段,一个人花一年时间就将东南沿海海防整顿到这个地步,又在江南官场众横捭阖,他如此年轻,又和皇帝有那般的传言,但大家也都还服他,王启想自己方才那句讥讽他的话,的确是失于下乘了。 王启道,“的确是老夫失礼,你能把老夫逼得如此走投无路,我现在作为阶下囚,对你实则该佩服。能看到是谁将老夫逼到如此地步,老夫也是死得不亏了。” 季衡倒是对他侧目了,只是却说道,“我倒并不需要你这佩服,不是我受不起,而是我并不愿意受。你比我长了二十来岁,本当是我长辈,长辈的赞扬,后辈自当感到荣幸。只是你,却是不配。” 即使当年王启作为吴王的手下,吴王也是十分仰仗他,对他也是相当地礼遇,从来不说重话,后来他自己做了老大,当然更是不敢有人忤逆他,可说王启几乎是没有被人这般羞辱过。 他本来还要端着架子,即使是阶下囚,也要摆出自己的气度和气势,没想到只被季衡说了两句,他就要破口大骂了,脸也黑到了底,“我王启也是一方人物,如何却是不配。” 季衡目光甚至是平和清澈的,虽然坐在那里如松如竹,却并不像是在和王启这样的大海寇头子说话,而是和随便一个人,他甚至在这时候流露出一丝轻蔑来,道,“你至少要在德行人品上有让人信服之处,才好在晚辈面前摆出长辈架子。我且问你,你在德行人品之上,有让人信服之处吗。且说当年你为吴王手下,吴王才刚刚露出败势,你便抽身逃走,弃主子于不顾,可说是不忠不义,当然,吴王本就是谋逆之臣,你这般不助纣为孽,也是英明之举。只是之后,你挟着吴王第三子杨钦治,聚拢力量,不过是为着自己的私利,如此自私自利,也不是男人所为;再者,你沦为海贼,若是为了生计,这也罢了,但你不过是为图谋江山,而让百姓受难。你同倭人联合侵扰内陆,烧杀劫掠,这让多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又让多少人的家业毁于一旦。人言,为君子者,当为国为民,我可没在你身上看到一点君子之风。你不过是个最让人不齿的盗贼,若是你心里还想着的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你也是想差了,数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没有如你一般无耻的。你可没有哪一点让我看得上,即使是你的佩服,我受了,也是侮辱了我。” 卞武和郎商又对视了一眼,心想王启没有被气得吐血,可见真不是一般人。 而王启的确是气得要吐血了,不过是强忍着罢了。 王启恨恨地瞪着季衡,道,“既然败在你手里,要杀要剐自是由你,何必侮辱于老夫。” 季衡却道,“我可是在说实情,没有侮辱之意。不过你当时还了我族人与我,我说过会记住你这份心意的。” 王启知道季衡是个心眼多的人,自是不信他的话,便盯着他,季衡便说道,“放心吧,我对你也不会斩尽杀绝,你家七岁以下的稚儿,都可免死罪。” 王启神色未变,但是心里却是松了口气,能够有家族血脉留下来,他还是高兴的。 季衡又说,“我今日来,却并不是要和你唠嗑些无聊之事。是想问,你同秦七,在之前却是有什么交往。” 王启听他说到秦七,就恨得咬牙切齿,“他是你们安排的探子,亏我信他!” 季衡于是起身,往房外走了。 王启没想到季衡这么干脆地就走了,他本来还准备再把秦七骂一顿的,也没法骂了。 门又被关上了,王启倒是真没想到自己竟然落到了这一地步,不过季衡没有直接杀了他,还想押他到别处处置,那他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之后或可有转机。 季衡在之后又去看了杨钦治,杨钦治作为皇家血脉,郡王之身,虽然已经被革除了爵位,更是戴罪身份,又在海寇里面过了这么些年,但是这些都没有改了他身上那股王孙贵胄的气质。 因为他身体十分不好,故而重枷都没法上,只是被铁链锁住了脚。 季衡所知,杨钦治该是有二十三四岁了,不过看起来却还像个十几岁的少年,清秀而沉默。 他看到季衡进屋,也没有避开眼,只是静静打量了他,看季衡虽然穿着常服,但是容貌俊美气度不凡,便大致知道了他的身份,然后说,“朝廷昭告天下,我已经是死了的人,何必现在还留着我。” 季衡站在那里,道,“你父兄弟弟皆死于朝廷之手,你倒是并无憎恨之情。” 杨钦治眼神动了动,叹道,“以藩王之身而攻入京师为皇者,又有多少人,父王没有那个能量也没那个命。不过,那是他的志向,非死不改,为其子孙,便随其命吧。” 季衡倒没想到这个真正的杨钦治是个看得这么开想得这么透的人,他说道,“你会这么想,倒是出乎我意料了。只是既然你如此想,怎么任由王启利用你集结力量,在海上横行,而没有任何劝阻。” 杨钦治则道,“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路。没了我,他只是路走得艰难些,没了他,我却是无路可走。” 季衡说,“你倒适合去修佛。” 杨钦治便微微垂下了头。 季衡又道,“我不会轻易杀了你的,关押了你,以徐铁虎对你父亲的忠义,应该会来救你。朝廷正好以逸待劳,一网打尽。” 杨钦治这时候突然抬起头来,眼中含着震惊和痛苦。 季衡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心想他对王启无所谓,对那徐铁虎倒是不一般的样子,嘴里却说,“你最好不要自我了断了,即使你死了,我们也可放出消息你没死。” 杨钦治怔怔看着他,道,“我劝他归降朝廷。” 季衡愣了一下,杨钦治又说了一遍,“我劝他归降朝廷。他本来也只是带着一帮兄弟吃饭而已,根本没有王启的野心,我劝他归降朝廷,他会答应的。” 季衡看着他,想了一阵,说道,“如此,我让人伺候你笔墨,你修书一封吧。” 237、第三十三章 杨钦治写了对徐铁虎的劝降信,言辞恳切,倒并没有在这信上做什么手脚。 季衡收了这封信,准备到了温州,让人去联系徐铁虎,送出这封信。 徐铁虎势大,手下众多,他没有王启这般的算计,但是,他的手下都对他更加忠诚,此人嗜杀好杀,善战且享受战争,季衡是不喜这种人的,而且觉得这种人留不得。 季衡坐在为他准备的那最大的舱房里,看着这封劝降信,本来是打算用这封劝降信将徐铁虎引上岸来,然后将他解决了,但是转念一想,徐铁虎的手下都是一群自认忠义的好战之辈,要是徐铁虎一死,他们虽然就成了乌合之众,但这一群人即使各自为政,恐怕也会直接杀上岸来为徐铁虎报仇,他们会肆意上岸劫掠,倒有无穷之祸患了。 所以季衡坐在那里思索着,想着既可以轻松地解决掉徐铁虎,甚至又能将他的那些部下们一锅端了的法子。 正是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外面敬源说,“大人,有一位叫林襄的小子求见,说是大人故人。” 季衡因这话愣了一下,林襄,又是故人,他只记得他吴师傅林仪的侄女是叫这个名字。 而且这是海船之上,怎么会有故人跑到这里来见。 季衡带着疑惑去开了门,只见一位穿着将士服的清秀小子站在那里,对方看到季衡,也没有马上行礼,反而是对他露齿一笑,又有点讨好之意。 季衡面色沉静如水,已经瞧出此人是谁了,就说,“进来吧。” 林襄对着守门的敬源乔翼笑着点头道谢,跟着季衡进了屋。 两人进去后就关上了门,敬源和乔翼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在想,这个一般士兵是谁,为何会是季大人的故人,而且这分明是个清清秀秀的小白脸嘛,不会勾引季大人吧。 两人胡思乱想着,还是规规矩矩地守在那里站岗。 季衡让林襄坐下后,自己只是站在那里,皱眉看着林襄,道,“林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林襄讨好地看着他,道,“君卿,求你收留。” 季衡继续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次已经带上了些严厉,林襄比季衡还大些,她已经是个老姑娘了,不过还没有嫁出去。 她的嫁人史已经杯具到京城人尽皆知的地步了。 林家是武职世家,家中世袭军职也就罢了,而且因家教十分严格,每一代皆是出人才的,又一直是保皇党,故而现如今可说是皇帝跟前十分当红的家族。 皇帝将京畿交给了他家防卫,可见其信任。 就是这么个炙手可热的家族里的嫡长女,自然是惹人注意的,有她的话题,当然也容易传开。 林家一直这般受每一任皇帝的宠信,自然有其原因。 便是林家并不和朝中文官走得近,也不和其他世家有过多来往,反正是唯皇命是遵,这样自然不会引皇帝忌讳,且其家风严正,子孙里有纨绔子弟也远远地派到边疆去历练受苦去了,故而在京中的名声是十分好。 林家男人不许纳妾,且女儿嫁出去,夫家也不许纳妾,故而林家的女儿并不好嫁。 林家又不要惹起皇帝忌讳和高门大族联姻,女儿便总是下嫁。 林襄本给说给了一个清正小官员的嫡次子的,在要成婚之前,没想到发现这个嫡次子竟然在外面有外室,而且还怀了身孕,林家自然十分生气,在这个当头也要退婚,婚的确是退了,但是坏的竟然是林襄的名声,觉得林家太苛刻了,便无人敢娶林襄,林襄于是也愤而立了誓说不嫁,这个立誓,更是让京城百姓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季衡知道这些,便是许氏说给他知道的。 只是没想到林襄怎么在这里。 林襄对上季衡的严厉质问,不由有些心虚,说道,“我随着堂叔下了江南来,偷偷进了他的军队,然后这次围剿王启,你从堂叔处调了人过来援助,我便跟着来了。” 季衡皱眉道,“你一个姑娘家,就和这么些老爷们混在一起。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话一出,就是个大兄长教训妹妹的架势。 偏偏林襄还和许七郎一样,就受比他们还小的季衡教训。 林襄一脸毅然道,“反正我本就是没有人娶的,又说了以后不嫁。父亲叔叔们也应了的。” 季衡还是皱眉,“但是男女有别,即使你不嫁人,也不能这么和男人混在一起吧。” 林襄便望着季衡道,“之前在军营我还没有觉得太麻烦,自从上了船,我才发现,果真是比较麻烦,就只好来找你了。我想在你这里找个地方洗个澡,说实在的,自从上船,他们挤一会儿洗澡,我就没洗过啦。” 季衡简直想扶额叹气,克制住了发脾气,只好道,“行,你不要再回去了,就住在这里,等船一上岸,我就派人把你送回京城去。” 林襄马上苦了脸,“君卿,还是不要将我送回京城去吧。其实呢,我是这么想的,我武功不错,也学过兵法,知道带兵,我听说有很多被倭寇海贼抓走过的女人家,之后日子都不好过,所以我想,如果她们愿意,我们组成一支娘子军好了,也算是为朝廷尽力。” 林襄有点期待又有些惴惴地看着季衡,季衡倒没有像她的家人那样臭骂她一顿,季衡踱了几步,便在椅子上坐下了,苦口婆心地说道,“你这样想是好的,我知道你想做些事情。只是,恐怕我不能答应你。打仗自有男人来做,自古也不是没有娘子军,但那是在情况紧急,只能用娘子军来凑数的情况下才有的。现在情况并不紧急,也有足够的男人来组建军队,自当男人保护女人,哪里还要你来组成娘子军。” 林襄听他这般说,就道,“我可不知自当是男人保护女人。倭寇来时,多是男人拔腿就跑,根本不顾家中妻儿,反而是女人要保护孩子。” 林襄这话倒让季衡没法反驳了,每次从倭寇海贼处救回的,的确是女人比男人多。 林襄看季衡不言,就又说道,“反正我的娘子军也不必跟着你们爷们儿在这前线上,无端招得那些臭男人贼眉鼠眼地打量,不过是在后方做巡逻也无不可。君卿,你觉得呢。” 季衡道,“不行。” 林襄出离愤怒了,“为何。” 季衡只是淡淡说,“你也知道有娘子军了会惹得男人们贼眉鼠眼打量,这势必会让军中不宁。” 林襄嘟囔道,“我又没说你贼眉鼠眼打量女人,你何必这么介怀。” 季衡,“……” 季衡不想和林襄在这里扯嘴皮子,便做了最后决定,“你先住我的房间,等上岸了,就送你回京。” 林襄一声大吼,“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我不回去。” 季衡不想对恩师不起,就柔声劝了一句,“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样子。” 林襄恨恨道,“反正我又不嫁人。” 季衡还是道,“那也要有姑娘家的样子。你年纪轻轻,以后长着呢,你怎么知道以后遇不到一个两情相悦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你现在就这个样子自暴自弃,怎么好。” 林襄皱眉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里有自暴自弃。我才不稀罕被男人娶。” 季衡静静看着她,有些无奈地道,“好,你的确不是自暴自弃。不过,我认为自尊自爱的女孩子,自然要高高端上自己的姿态,你又是大家闺秀,来和男人们凑在一起做什么。这事我会给你守密,要是让别人知道你在军中同男人们同吃同住,那你以后这名声就全没了。” 林襄被季衡说得脸颊发烧,嘴上却说,“不过是京中那些女人们无聊罢了,只会谈人的隐私,叨叨絮絮些没用的。我才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 季衡叹道,“好,好,你不怕。但是你别再和那些男人们混在一起了。这几日就住在这里吧。” 季衡将自己的卧室让给了林襄,虽然这是一艘极大的广船战舰,且他作为巡抚,又是这次嵛山岛之战的总指挥,他在船上也只有一间稍大些的舱房罢了。 所以房间给了林襄,他就只好要去和卞武他们同住。 卞武本是和郎商住一间,房间里两张小床,这下两人可不敢和季衡一同住,就去和乔翼他们挤了一间小舱房,把他们的房间整个儿给了季衡住。 卞武和郎商找到乔翼他们询问林襄的底细,卞武问,“大人为何对这小子这般好。他是什么人?” 乔翼也是摇头,“不知。” 郎商却暗暗思索,低声道,“我看那林襄,倒像个娘们。” 另几人都有些诧异,几人都是十七八岁罢了,都还没成家,因是做死士培养,就没怎么接触过女人,郎商这么一说,另几个人都盯着他,乔翼道,“你怎么就说是个娘们呢。” 郎商道,“我仔细打量了,她没有喉结,而且骨架子较男人来说太小,声音也比男人清脆。” 卞武说,“也有娘娘腔的男人。” 郎商道,“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觉得那是个娘们。” 几人互相看了看,然后箴默不语了:季大人带了个娘们在身边,怎么办,要在以后告诉皇上吗。 大家又互相看了看,都垂下了头。 238、第三十四章 船上本全是男人,没有女人,季衡真难想象,林襄这么个大家闺秀,怎么就能做出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虽然季衡也是大胆,但他的一切事情都是在一个规范之内,从没有想过去费力破除这个规范,因那实在是耗费精力却定然是事倍功半。 季衡之后又来看了林襄两次,主要是问她有无需要,林襄倒是好说话,说自己什么都不缺,她虽然是大家闺秀,却已经习惯了军营里的生活,什么都能自己做。 季衡看她一切都好,便也不再担心她。 季衡的书房作为会议室和卧室是连在一起的,林襄住了卧室,季衡还是要继续使用书房,且大多数时间是在书房里。 季衡看地图时,林襄也跟着他一起看,而且还能提出不少有利的建议,对战术她有很多见解,作为军人世家出来的人,即使是女人,她也是熟读兵书,又听长辈们讲以前打仗的经历,自然能有不少见解。 船又行了两日,距离温州已经不远,季衡将王启和杨钦治带回温州来便是有他的考量,当时要是是在靠近福建的海岸上岸,那边靠近徐铁虎的势力,徐铁虎若是快攻过来救人,季衡担心以朝廷的疲惫之师打不过徐铁虎的精锐,而到了温州来,朝廷在这里的力量比较大,要是徐铁虎攻过来,也是经过了远距离的跋涉,朝廷军队做好了准备,自然就好对付他。 船上参将程震和传信兵一起从甲板上跑到季衡跟前来时,季衡正在询问监视王启和杨钦治的士兵两人的情况,看到程震飞快闯进来,他就抬起头来,“怎么?” 程震脸色黑沉,道,“有大量战船朝我们这边过来了。” 季衡惊了一下,一下子站了起来,跟着程震就往甲板上去。 这两天林襄已经成了季衡秘书样的人,在他身边跟前跟后,做捧地图,记发言等杂事。 季衡出去了,她就吩咐那被招来的士兵在门外等,她也跟着出了门,关上了门才往甲板上去,每件事都做得有条不紊。 季衡想过朝廷战船在回程路上遇到贼寇被堵截的情况,但是,他没想到对方会出这般大的力量。 朝廷占着大义,这些海寇,遇到朝廷水师,一向是见到就逃的,只有在上岸劫掠的时候,遇到朝廷军队才会攻打,所以按照常理,海寇并不会主动攻击朝廷的水师,因为这没有什么好处。 所以季衡站在甲板上,用望远镜看到那的确是海寇的船只,马上明白,对方是专门过来截住他们的,为的定然是王启或者杨钦治。 季衡是相信绝对力量的人,相信一力降十会,在这样的渺茫海上,自然是大船胜小船,多船剩少船,多炮多铳更占优势,将领会指挥,士兵的素质也是十分重要。 因朝廷还留了大部分兵力在嵛山岛及其附近剿匪,季衡这里只有十几艘战船,除了一艘大的广船战船,一艘大的福船外,其他就是小些的船只。 而对方声势浩大,远远地出现在海平线上时,一看过去就至少有三五十艘之多,要是对方是包抄,那么,船只有更多的。 这样巨大的力量对比之下,季衡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想到自己可能会折在这里,虽如此,好在还能保持镇定冷静。 林襄也跟上来看到了海寇的力量声势,她瞬间睁大了眼,一张脸沉了下去,然后看向季衡,道,“大人,咱们可不会是对手。现在最好的法子,是用最快的开浪船,载着你离开。” 程震也是这个意思,“林小兄弟说得对。” 季衡却摇了摇头,道,“恐怕不成,他们不可能只从左面来堵着我们,别的方向应该还有船来。” 果真,前面的探子船用旗子传回了信息,前方和右面都有船只驶来,想来对方是出了上百只船来围堵他们这十几条船。 季衡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马上道,“将王启杀了,把杨钦治提上来。” 周围的人都看向他,季衡道,“王启的力量已经被我们几乎全部摧毁掉,不会有人出这般大势力来救他。那么,这来的人,定然是来救杨钦治的。而在这海上,有这般大力量的,现下只有徐铁虎,这是他的船队。王启是个老狐狸,留着他跑掉了,以后又是大患,还是一杀了之为好。杨钦治现在倒是可以做人质。” 季衡直接派了身边的敬源和乔翼两人去麻利解决掉王启,然后将杨钦治带到甲板上来。 因情况紧急,现在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 朝廷的军队,看被如此多的贼船包围,还没有任何乱套,所有士兵都在岗位上尽忠职守,这便已经是一支强军了。 朝廷的水师船只,渐渐地改变阵型,却是让两艘巨大的广船和福船到两翼去,以两艘大船来庇护这些小一些的战船。 其他小一些的战船上的士兵便多有不解,不过按照命令行事,很快完成了新的阵型排列。 朝廷船只边改变阵型时,边往海岸方向行驶,被对方的船只追上堵上时,虽然依然遥遥看不到海岸,但是根据推断,也不会太远了。 季衡让林襄上一艘小的开浪船,之后他准备以带着杨钦治的广船截住对方的力量,让林襄和一部分兵士带着船上的机密资料离开。要是路上被截住,就烧掉所有资料。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林襄多看了季衡一眼,就马上跑进了船舱去,去季衡的书房里整理东西。 季衡又对程震吩咐了其他安排,于是几艘船上都忙碌了起来。 杨钦治已经被带到了甲板上来,现在不需要望远镜,只用肉眼就能够看到那蜂拥而来的敌船。 杨钦治被押到甲板上,海风吹得他眯了眯眼,然后就看向了季衡。 现在已经非常明显知道对方的确是徐铁虎的船队了,有几艘大船上,已经打起了徐铁虎的旗子,正是一只下山猛虎图案的黄色大旗。 季衡对他说道,“徐铁虎该是来救你的。倒是我轻敌了,以为这一带海域已经被荡平,不会遇到危险,便只用十几艘船护卫回温州。” 据季衡所想,徐铁虎来得这般快,定然是早有准备。 他既然能够在这里截住朝廷的船,想来是早早就等着了,这样的话,他是有时间到嵛山岛上去救王启集团的,但是他却没有去,似乎是料到了朝廷会将杨钦治带回温州一样,他这样半途截人省时省力。 有一瞬间,季衡甚至想难道是许七郎有对徐铁虎通风报信,但是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猜测,第一许七郎也不知道他们要如何处置杨钦治和王启,而且也不知道他们之后的行程安排,即使他有心也无力。再说,许七郎会这般背叛他让他陷入险境吗。 季衡想完之后,心中生出了一点悲伤。他将许七郎当成了一股势力来判断,而不是一种感情来判断了。 对方大约是通过望远镜看到了季衡身边杨钦治,渐渐地,他们的船只收了部分船帆,行驶速度慢了下来。 只有一艘小船往季衡这边的广船驶了过来,在有些距离的时候,对方对季衡他们的船只喊道,“我们当家说,将郡王送还我们,就饶你们不死。” 季衡瞥了杨钦治一眼,杨钦治居然神色未变,既没有被救的惊喜,也没有被刀抵在脖子上的恐慌。 这般大家风范,倒是很让人敬佩的。 季衡让身边卞武回了话,“回你们当家,可以将杨钦治交给你们,但是,我们不在船上交,我们上岸之后才交人。” 对方那船又去同对方的船交涉了,再又过来传话。 季衡拿着那望远镜将对方的船只一一看过,对方那最大的一艘福船上,站着一个高壮黝黑的大汉,此人即使远远看着,他带着的一身戾气和杀气便让人心惊。 徐铁虎一向高调,见过他的人很多,季衡也有他的画像,所以马上就认出了人来。 他看了之后,还将手里的望远镜递给了旁边的杨钦治,用手指了远处的一艘船,说,“他在那艘船上。” 杨钦治这时候神色才有些变化,迟疑了一瞬之后将望远镜接了过去看向了那艘船,于是在瞬间,他几乎是和徐铁虎对视上了。 徐铁虎也正接过了手下手里的望远镜看过来,两人都发现了对方在看自己。 这自是在季衡的计算之中,他刚才看那边时,就知道对方船上徐铁虎身边的手下定然会将望远镜在这时候交给徐铁虎。 季衡盯着杨钦治,看到他神色大变,几乎是慌乱,他的眼底深处便闪过一丝了然。 之前杨钦治写给徐铁虎的劝降信,从头到尾,的确是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的,但是季衡一看,就看出了深意来,大约与他自己给皇帝写信时用的语调有关,所以他才能够看出别人信里所包含的深意来。 季衡给皇帝写奏折,最初总是最规矩谨慎不过,但是因为太规矩谨慎,反而显得太过疏离,让人觉得他好像在对皇帝不敬一般,于是只好重新写,但是这次其中几句话又太随意,让季衡觉得十分别扭,似乎别人一看就能看到他在和皇帝调/情一般,于是只好又重写,往往一个晚上数个时辰的时间就完全浪费在一封只有几百字的奏折上了。 渐渐地,写信写奏折写得多了,季衡才把握了一个度,那就是一般大臣的那种写法。 杨钦治写给徐铁虎的劝降信,里面的语调也是太正式了,正式到有些不可思议,只是死板地要徐铁虎投诚朝廷,和朝廷作对会没有好结果的,且朝廷答应了他,要是徐铁虎投诚,就不计较杨钦治为叛逆吴王的第三子的事情。 这信太死板了,完全没有带着一点感情一样,反而是这样,就显得太不正常。 季衡又叫来看守杨钦治的士兵询问,果真得知杨钦治这信是写过好多次的,废掉的稿子都被他扔在装水的碗里泡开了,不知道那些信纸上他到底写的什么。 这正好就印证了季衡的猜测,除了爱着一个人的时候,谁会这般心思复杂地琢磨信里的用语和意思呢,再说,又不是给上峰写信。 而且,据季衡所知,徐铁虎当初向王启要人要钱,王启既没有给他人也没有给他钱,最后徐铁虎竟然没有和王启闹得太难看,至少是没有打起来。 以徐铁虎暴躁的不愿意吃亏的性格,简直是不可能,所以只能是他要的人自己不愿意去他那里,这个人甚至也让他对吴王留下的那大笔的财富丧失了兴趣。 季衡从来没有看过言情小说,要不是和皇帝纠缠这么久,他是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明白杨钦治和徐铁虎之间那百转千回的感情纠葛的。 当然,在现在,季衡也没有明白,甚至也无法理解,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利用两人之间的那些纠葛。 239、第三十五章 季衡已经早让士兵不再挟持住杨钦治,杨钦治放下手里的望远镜,又递还给季衡。 季衡看他突然从之前的镇定自若变得神思不属,便问道,“你不想被他救走吗?” 杨钦治将手紧紧地捏成了一个拳头,似乎是在克制什么,又把头低了下去,好半天才回答季衡,“不想。” 季衡似乎早知道是这个答案,他也不问原因,只说道,“你不愿意去他那边,我们可都得葬身海底了。” 杨钦治抬起头来看向对方那气势威武的船队,叹了口气,却没回答。 季衡又说,“我们现在可得好好保住你的性命,不然我们这十几艘船上千余人就要没有活路了。活着总比死了好。再说,这般死在海上,又如何对朝廷交代。” 季衡接着道,“所以,对不住了,还是得把你送到他那里去。” 杨钦治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季衡继续说,“以前徐铁虎是吴王跟前深得信任的大将,甚至有第一勇士之称,据说可以以一敌百,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因此能够自由出入吴王府门庭,你们那时候,定然能够经常见面,关系非常好吧。” 杨钦治紧紧咬住了牙,似乎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好半天才道,“你不用说了。” 季衡果真不再浪费口水,而那艘传话的船又驶过来了,居然是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们当家说好。” 季衡还是让卞武回答,卞武大着嗓门回话,“我们要到温州才交人,你们船多势大,咱们船少人少,我们得保证安全。” 对方那船又驶回去了,季衡侧头看脸色发白精神怔怔的杨钦治,“看他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一定是太在乎你。” 杨钦治这时候稍稍冷静了一些,看向季衡道,“他这里有一两万人,即使你们把我带到了温州再交给他,你们也不一定能够逃脱,反倒可以让他将温州劫掠一番。” 季衡却说,“事无绝对,再说,他还没有答应。” 温州处的港口,根本容不下徐铁虎的这么多船只,到时候,他只有一部分船能够靠岸,即使他有一两万人,但是不能靠岸,便也是徒劳。而且,要是他的船真的都挤到港口,温州港进去了却不好出来,到时候他的船堵在港口里,要是用火攻,大火燃烧起来,徐铁虎越是船多人多越容易被困住,再说,他之前就已经在温州安排了林琮剩下的兵力了,加上温州本地的卫所军队,能有七八千人了,且林琮的队伍乃是朝廷的精锐,曾经多次以一敌十以少胜多。 季衡没讲这些,他只是问杨钦治,“你说他会答应吗?” 杨钦治看向季衡,他比季衡还大好几岁,季衡收敛起身上的威势时,看着就是个温柔可亲的文雅少年,杨钦治道,“我不知。” 季衡却说,“要是他不答应,你能劝一劝他吗?” 杨钦治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季衡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生死,但是,你也要完全不在乎这几万人的生死吗?” 杨钦治目光转向了他,淡淡道,“这个天下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太祖皇帝夺取天下时,死了多少人,哪场战争战场上不是血流成河,一将功成万骨枯,更遑论是一个皇朝的更迭,那时候,好些城池最后甚至只剩下原来的十之一二的百姓,但经过这近百年,这些城池不是还是发展起来了,甚至人口比以前还多,天下之人,不过是在一场戏里罢了,生死有命,即使现在死了几万人,也丝毫没有什么,还会有新的人出生,总之,这片土地又不会寂寞。你不用拿别人的性命来说服我。” 一般人听闻杨钦治这话,恐怕得气得要吐血,季衡倒没气,只是心想,最近这么短短时间,就遇到两个持这种观点的人了,许七郎也真不是唯一的。 季衡笑了起来,说道,“好,好!那我且问你,你父母死时,你没有一点悲伤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你一点也不动容吗。要是我马上让人用远程火铳将那徐铁虎打死,你也能说,生死有命,他死与不死,都没有任何关系吗。” 杨钦治神色还是镇定而淡然地看着他,但是眼神却出卖了他,而且他也皱起了眉头来。 季衡道,“你别不信,我这里有精确射程在一百丈以上的火铳,这边射过去,他那边根本不会发现,他不会躲避,你说,他会不会死,若是我被逼急了,反正是同归于尽,你以为我不会这般做吗。” 杨钦治这时候也笑了一声,道,“你小小年纪,倒是很有些能耐。” 季衡这时候也笑了,“不敢当。因为我可做不到你们这般无心无情,我看到百姓被倭寇掠杀便恨意翻腾,看到好好的家园被倭寇烧毁就心疼难忍。如此这般,我没有一点能耐又怎么行呢,还不得被憋死吗。你看你也并不能完全放下尘俗里的爱恨情仇,又如何要将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放在心里。天地不仁,人却是有情的。这里的人,是另外的人的儿子、丈夫、情人、父亲,生死的确是有命,死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活着的人却太痛苦了。我也不怕死,但是我怕活着的还在乎我的人难过。你的父亲,因为谋逆,差点让天下大乱,他的身上背负了多少性命,之后王启和徐铁虎的人上岸作乱,又有多少百姓受难,我想,你大约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你能这般超脱,不过是因为你是郡王罢了,从小被人捧着,没有受过苦,却以神灵来看待自己,真是吃着别人的供奉,却还嫌弃人卑贱了,不正是最让人不齿的人吗。” 季衡说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嘲讽,杨钦治最初只是皱眉不语,后来被季衡堵得要怒火中烧,他从小身体不好,小时候能够活下来都是一个奇迹,因此性格就变得十分淡,又觉得自己勘破了生死,对一切都不在乎,此时被季衡这般一说,倒显得他是个最自私最可恶的人了。 杨钦治毕竟年纪轻,哪里能够做到七老八十的修禅者的淡定,到后来,他已经是面红耳赤。 季衡这时候却放软了声调,道,“我知你从小身体不好,不勘破生死,一直活在自己活不了多久的恐惧中实在太痛苦了。但是你现在身体还好,能够活一天,就享受这人世间一天,又有什么不好。大喜大悲,大痛大伤,皆是人活着的证明。恣意地活一段日子,不好吗。” 杨钦治目光如水,之前是沸水,现在又平静了下来,变成了一潭秋水,他唇角勾了勾,说道,“好。我倒没想过,你能把我看得这般明白。” 季衡略略转开了目光,道,“我小时候也是这般,从不知自己哪天就死了,故而总能明白一些。即使现在,我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活多久,当然,战场上的人,都是要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的。不过,我还有牵挂,总想着能够好好活着,就绝对不会让自己去死。” 杨钦治道,“你说了这般久,是想要我做什么。” 季衡诚挚地看向他,说,“我是说话算话的,答应过只要你能让徐铁虎投诚,就让皇上不再计较你的身份。再说,你这个身份本来也是在几年前就死掉了。你从此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而徐铁虎也可以受朝廷封赏。” 杨钦治目光看向对面远处的船只,虽然对方的海船很大,但是上面的人却小,不借助望远镜,他根本就看不到船上的人。 他叹道,“之前不是写过一封信了吗,你让人送过去给他不就行了。” 季衡道,“你写得太生硬了,他定然以为是我逼迫你写的。当初你在王启处,是如何说动徐铁虎不要对付王启的,现如今,你至少要有当时的诚意吧。” 杨钦治看着季衡,“你知道得倒多。” 季衡说,“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再说,现在你是我手上的质子,而我和我的部下士兵们都在徐铁虎的瓮中。现在我可是在对你好话相求了。” 杨钦治好半天点点头,说,“我再写一封吧。” 季衡便让人搬桌子来,又让拿了纸笔墨水来,杨钦治便在桌子边上坐下了,在呼呼海风里,开始写信。 季衡让其他兵士都离了一段距离,自己在杨钦治的身边坐了下来,说,“徐铁虎今年三十有二,却一直未婚,他若是一直等着你,人生苦短,你为何不答应。” 季衡想到自己居然做起了媒人来,在心里不由觉得哭笑不得,不过现在关系着这么一千多人的生死,他也不得不什么都打叠起精神来说了。 杨钦治一边斟酌着下笔,一边回季衡道,“之前看你是个大义凛然的样子,现在怎么则劝起人做兔子来,是因为你自己是做兔子的吗。” 看来季衡之前的话把杨钦治得罪得不轻,杨钦治抓住机会也不顾自己的郡王身份和礼仪了,直接说了最难听的话。 他以为季衡会生气,没想到季衡却是发起怔来,然后慢慢转过头看他,道,“我和他因相爱在一起,这便是我和他的私事,我们彼此尊重,爱慕,相约白首到老,人生不仅苦短,而且容易寂寞,能够得到如此一个互相珍惜的人,乃一生之幸,若是被人骂一句兔子,我就要否认他否认自己否认我们之间的感情,你觉得这是值得的吗。” 杨钦治之前有过恼怒,却没有过惊讶,现在他的确是惊讶了,然后就垂下了头,居然不再奚落季衡了。 他将那信写完后,递给季衡看,季衡拿到手里看了一遍,就摇头,道,“徐铁虎看到,估计不会感动。你再重新写一封吧。” 杨钦治皱紧了眉头,“我已经劝他投诚了,还想要我怎么写。” 季衡说,“你没想过要和你所爱的人过一两天安生日子吗。” 杨钦治没答话,季衡道,“便是如此写罢。” 杨钦治搁下笔,不言不语。 季衡道,“你既然那般在乎他的生死,之前以为我要在温州设伏杀他,便着急地写信要他投诚,我看了那信,信写得太过干巴巴了,你心里大约是想,他投不投诚都没关系,反正他收到这封信,是不会再轻易地跑到温州来送死了,是吧。你既然这般在乎他,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为何不向他表明你的心意呢。” 杨钦治脸颊些微泛红,闭了闭眼睛后说,“有些感情,是只要知道他活着就行的。” 他说到这里,又看向季衡,说,“好,我可以给他写封让他感动的信,但是,到温州之后,你带着我离开,以后保证我的安全,也不许伤了他。我不想见他,就是这样。我知道你有办法。” 季衡反正是只要达成目的就行,才懒得管别人的姻缘,点头道,“行。” 240、第三十六章 这次杨钦治写了一封感情诚挚的信,说他这些年一直跟着船队在海上漂泊,实在厌烦了海上生活,他向往着能够到繁华的扬州苏州等地去生活,且十分怀念当年还在王府里时听戏唱曲,日子闲散惬意。 所以,他希望徐铁虎能够投诚朝廷,到时候,两人都能够被朝廷接纳,可以在一起生活,过一段平静一些的日子。 信件大意如此,因季衡的要求,信里自然用了诸如其实是客套,但是有心人一看却会喜出望外的词,诸如“常忆与君……”“不知你近来可好”“时常担心你……”如此如此,季衡看他把信写完了,就满意地收了起来。 杨钦治以为季衡会将那一封不要的信扔掉,没想到季衡却将两封信一起封了起来,然后让了手下士兵去放了一艘传信小船下海,再找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军师小声细细交代了一番,然后让他下海去徐铁虎那边传信去了。 杨钦治不满地和季衡说,“那封不用的信,你为何也让送过去。” 季衡安抚他道,“都送过去让他看看,也不知,他到底是会更在意那封大义凛然的信,还是那封情真意切的信。” 杨钦治皱眉不再言语。 徐铁虎那边的小船,本来是要过来传话了,但是这边派了小船过去接洽,对方的那艘小船和前去接洽的船说了一阵,两艘都往徐铁虎处驶过去了。 那位能说会道的军师叫徐广胤,季衡相信他是能够圆满完成任务的。 看着徐广胤的船已经到了徐铁虎那大福船的下面,季衡就将望远镜递给了杨钦治,说,“你不看看。” 杨钦治转了身,用背对着那边,“不。” 季衡便继续自己看,然后突然说,“徐铁虎并没有拿着千里眼往这边看。” 杨钦治闷闷道,“与我又不相干。” 季衡将望远镜递给他,道,“你说我是兔子,我还没和你急,你这是在和我怄哪门子气。” 杨钦治皱眉看他,“我为何要和你怄气。” 季衡目光深深看着他,让他不由赧然,只得接过了那望远镜,拿起来往徐铁虎的那艘船上看过去,因为知道徐铁虎站在哪里的,所以很快就看到了他,他的确是没有拿着千里眼往这边看,而是在接过徐广胤手里的信,徐广胤正和他谈着话,而徐铁虎摆手让周围的几个手下都让开了,就和徐广胤两人站在那里。 杨钦治不知道徐广胤在说什么,徐铁虎却听得很认真的样子,而且看信看得十分慢,一直盯着那信纸没转眼。 杨钦治心想,这个粗人,就不识多少字,他写的信,也不知他到底看得明白吗。 徐广胤作为一个靠嘴皮子吃饭的,自然功力非凡,一会儿,徐铁虎竟然让人端了坐的凳子来,他和徐广胤坐了下来,是一副长谈的模样了。 杨钦治不知为何,看到对方这般模样,竟然是松了口气。 之前季衡将望远镜给他的时候,他一副十分不愿意接的样子,现在拿着望远镜却一直看着,根本不还给季衡了。 季衡也不说什么,去找了另外一支来,但是却不是如杨钦治一般盯着徐铁虎和徐广胤看,而是一遍遍地将徐铁虎的所有船只都看过去,看船上的设置,船上人员的精神状况和素质,如此等都看过了,季衡也觉得眼睛酸涩得很,放下望远镜后,林襄就走上来了,叫了季衡到一边去说话,问现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需要她带着那些重要资料上开浪船,还说,“我看还是不要,以免徐铁虎那边多想。” 季衡也点头,“看样子,这次和谈该是能够成功。不过你也先将准备做好,只是先不要上船罢了。要是有什么变故,也来得及。” 林襄道,“我明白。” 又目光深深地看着季衡,说,“为何叫我逃走,你不走。” 季衡笑了一下,“你是女子,即使是战场之上,女人和孩子也该是要受到保护的,作为一个男人,没有在乎自己的性命,却留着女人在这里丢掉性命的。再说,我是统帅,自然要和士兵们在一起,怎能扔下自己的兵自己跑了。” 林襄不再言语,对季衡行了个礼,便转身走了。 季衡看着林襄的背影,心想这的确是个好姑娘,京中将她的名声传得那般差,那些不愿意娶她的男人,真是目光短浅之至。 徐广胤总算是从对方的那巨大的福船上下来了,上了小船回自己的船,跟着过来的,还有徐铁虎那边的一个精瘦的男人。 徐广胤带着这个人上了朝廷的广船,季衡和杨钦治坐在一边,海风吹得人脸发疼,徐广胤上前对季衡行了礼,说,“大人,属下不辱使命,徐大当家答应了。” 季衡对他点点头,赞了几句,又看了杨钦治一眼,杨钦治却面无表情。 然后徐广胤又介绍了跟着自己过来的那个三十来岁的精瘦男人,道,“这是徐大当家手下最得力的谋士,吴平卫吴兄弟。” 那吴平卫就走上前来,对着季衡行了一礼,而且是书生礼,十分懂礼而规矩的样子,其做派却并不是长相这般像海寇,他客气地还赞了季衡几句,季衡也寒暄了几句客气话,然后吴平卫就转向了季衡旁边面无表情的杨钦治,恳切地道,“三公子。我们一直都在惦记您啊。” 据季衡所知,这个吴平卫是徐铁虎手下十分得用的人,他当年也是吴王手下的谋士,不过那时候,吴王手下有很多能人,这个吴平卫自然就不显得出众,吴王也并不仰仗他,后来吴王兵败,他手下很多人自然都被朝廷逮起来杀了,这个吴平卫却是护着杨钦治逃掉的人之一,只是不知为何后来杨钦治到了王启那里,由着王启借他的名头聚拢力量,而这个吴平卫却在徐铁虎手下做军师。 徐铁虎是个再粗不过的人,而能有今日——因季衡还没去对付他,他在福建海域,几乎也是从无败绩,让朝廷震怒的福州一案,便是这些家伙闹出来的——很大程度上,是有吴平卫的功劳的。 杨钦治本来不想理睬吴平卫,但是看大家都盯着他,他才冷淡地说道,“岂敢。” 吴平卫一向巧舌如簧,看杨钦治这样冷淡,最主要是旁边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吴平卫便只好又和季衡谈论起来,便是谈朝廷若是招降徐铁虎,愿意给他什么好处。 季衡便说,“徐大当家,他自己想要什么。” 吴平卫笑起来,“我们当家的意思,要朝廷新开福州市舶司,我们当家做市舶司使,且要保住手下兄弟们为福州水师不被朝廷打散。” 季衡想了想说,“能有徐大当家的力量护住福州,那自然是好事。这个,我是认为可行的,不过还要再看朝廷的意思。” 吴平卫便道,“抚台大人认为可行,便也是皇上的意思了。” 季衡便没有再笑,道,“如此在船上谈论此事却不好,到了温州,再做详谈吧。吴兄是能全权代表徐大当家吗。” 吴平卫点头称是。 于是季衡恳请他留下来一同用膳,吴平卫便也同意了,他很想再和冷淡的杨钦治说几句话。 不过杨钦治整个过程都不理睬他。 季衡心想,定然是以前吴平卫做过背叛杨钦治的事情,故而以杨钦治那看似平和什么也不在意其实执拗而高傲的性格,才根本不会原谅吴平卫。 一顿船上简单的膳食之后,天色也就要晚了,季衡便和吴平卫谈论了一道前往温州之事,吴平卫说希望让杨钦治跟着他回徐铁虎身边去,季衡这时候则看向了杨钦治,杨钦治想了一阵后,说道,“你回去吧,我不愿过去你们的船上。” 吴平卫无法,只得和季衡又说了到温州后的打算,便带着跟着自己来的那几个人回了徐铁虎的船上去。 他刚上船,徐铁虎就上前问,“怎么样?” 吴平卫说,“三公子无事,还是和以前一样,性格冷淡,不言不语。” 徐铁虎说,“谁听这个,身体怎么样?” 吴平卫道,“看样子还不错,在甲板上吹了一两个时辰,也没见他不适。”语气里其实带着一点调侃。 徐铁虎说,“我看他一直站在甲板上,以为他会晕过去呢。” 吴平卫无奈说,“大哥,他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徐铁虎大方点头,“我知道。” 吴平卫心说你根本不知道。 然后就和徐铁虎说了到温州去的事,徐铁虎道,“平卫,你说了算。” 在太阳落进海里时,各艘船又鼓起了船帆,一路向温州驶去。 之前杨钦治是囚犯,现在他成了上宾,便被安排到了另一间舱房里,也配备了别的好的设施。 季衡同徐广胤在舱房里详谈,徐广胤说,“徐铁虎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虽然多次上岸劫掠,但是他倒不像王启那般心眼多,王启被招降,可能会反复,但是他被招降,会反的可能性不大。只是他的那些手下,皆是亡命之徒,只怕并不好收编。” 季衡说道,“这些都可以慢慢考虑。” 241、第三十七章 朝廷的十几艘船带着徐铁虎集团的十几艘船,往温州而来。 徐铁虎本来有近百艘船围了朝廷的这十几艘船,之后达成了和谈的协议之后,徐铁虎部就有了另外的安排,只有十几艘船随着朝廷的船只往温州而去,而另外的船只则驶向了别处。 季衡一看,就知道徐铁虎果真是言而有信之人。 他的这般做法,便显出了他的十分诚意。 当然,他这般做法,也可见他的机智。 若是百艘船往温州港来,温州港容纳不下,若是拥堵在温州港里,定然是对他不利,趁着这个时候,将其他船只都另作安排,第一,是显出自己的合作诚意,第二,是将船只安排到别处,要是朝廷没有诚意,他还可以用这些船只另作策应,第三,这样也可以在朝廷面前适当隐藏自己的部分力量。 季衡倒是没想到杨钦治这般好用,不由在心里松了口气。 而他又想到杨钦治的另外的亲兄弟,他所接触过的,老二的杨钦渊,十分有谋略,老四的杨钦济,便是个被宠坏的小霸王,而这个老三杨钦治,倒是个要超脱尘世的了。 这不得不印证了那句话,龙生九子子子不同。 又行了两天,那杨钦治就要找季衡说话。 季衡在自己的书房里接待了他,林襄现在包揽了季衡身边的各种杂事,于是就给杨钦治搬板凳,又去倒茶水。 林襄将郎商的活儿全都干了,倒让郎商是有苦说不出。 杨钦治多看了林襄两眼,林襄也没让人吩咐,自己就出了书房,还把门拉了过来。 在门口值守的郎商就说林襄,“你怎么把大人一人留在了房里。” 林襄已经被郎商刁难过好几次了,她也不在意,反而是用有点好笑的眼神看着郎商,分明有挑衅之意,道,“大人要和杨公子谈话,怎么会由着我在旁边站着听。再说,大人的剑术不错,以杨公子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难道还能够伤了大人。” 郎商道,“大人的剑术不过是……”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他们几个都见过季衡练剑,只觉得十分漂亮,漂亮得像是在耍剑舞,实在没什么力道。 林襄哼了一声说,“难道你们还看不上大人的剑术,我也会那一套剑法,郎大人,要不你和我比划比划,看看这套剑法的威力到底如何。” 郎商不以为意,哼道,“我可不会欺负一个娘娘腔。” 这句话就将林襄惹了个底朝天,林襄抬手就扯住他胸前的衣领,瞪着他道,“就怕你连个娘娘腔都打不过。” 郎商怒道,“你说什么。” 林襄只是轻蔑地望着他。 郎商道,“好,好,比试是吧,你输了别哭嚷到大人跟前去。” 林襄一把放开他,抬手做了个请。 郎商让卞武好好守卫,他又去叫了敬源来给自己代职,然后就跟着林襄一起到了甲板上。 这艘广船十分大,长有三十多丈,宽有十几丈,在上面跑马也行,更何况只是比试一下武功。 两人上了甲板,各自站好,因为只是比试,便都没有用剑,都去拿了长短合适的木棒在手里做武器。 林襄便拿了两根合适的木棒作为双剑,而郎商则拿了一根很短的做短剑,林襄道,“一寸长一寸强,你用短剑,到时候输了,可不要怪在武器上。” 郎商冷哼一声,已经不宣而战,直接攻击过来,林襄也不含糊,马上迎战。 林襄小时候在边关长大,和一群小子一起连拳脚剑法,甚至经常看到战场上的厮杀,已经野惯了,自从回京,她母亲就要把她教养成一个大家闺秀,要是她稍稍有点出格,马上就要被教训,这可把她憋坏了,甚至想要逃跑回边关去,不过她父亲却是调回了京,她要去边关也只能去找世叔世伯们,这些世叔世伯疼爱她倒是真的,但是定然是没有人愿意为她保密,还是会把她送回京城去,所以去边关也没用,只好在家里憋着。 她由着一腔怒气负气地发誓一生不嫁之后,她就更是憋闷了,幸得她叔父被调两江做总兵,她便偷偷跑了出来,又过回了稍稍自在点的生活。 现在对上郎商,她完全是将憋了满腔的气都发泄出来,故而每一招既灵且老道,郎商和她对了两招,马上不敢小觑。 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林仪林指挥使,其身手是有无数人盛赞的,甚至做了皇帝的武师傅,自然不是徒有虚名,林襄用的是他的成名剑法,便也不会是绣花枕头。 高手过招自然精彩,只要没事的最后都跑来看了,郎商被林襄用剑勒住颈子的时候,郎商颓然地认输了,而且认得面红耳赤。 林襄这时候也没有在郎商跟前趾高气扬,而是说道,“你们作为大人的近身侍卫自然了得,不过我三岁开始习武,难道是白习的吗。” 郎商红着脸对她拱了拱手,飞快地跑了。 刚才林襄最后几招,因为是贴身战,最后林襄要把郎商紧紧勒住的时候,郎商本来是有一瞬间的机会反攻的,奈何他感受到一个软乎乎的胸部,马上就脑子一懵,输了。 郎商面红耳赤地回到了季衡的房间门口去站好,卞武和敬源看他回来,又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就说,“怎么啦?” 郎商低声道,“输了。” 两人略有点吃惊,毕竟他们知道郎商还是有两下子的。 两人也没有调侃郎商,只是嘀咕,“没想到他还有两下子呀。” 郎商也不应,只是兀自脸红,之前他一直在兄弟们跟前鼓吹林襄是女人,在此之后,他也不说了。 房间里,杨钦治端着茶杯喝茶,对季衡说道,“我知道你心眼多,不过,你这次最好不要算计铁虎。他是以诚待人的人,被人算计了,会十分恼怒,非报仇雪恨不可。” 季衡也端着茶水喝,对杨钦治笑道,“这次可不是我要算计他,是你准备骗他吧。我既然代表朝廷要招安他,我就不会骗他上岸后歼灭他,反倒是你,你说了要和他一起生活,又让我要藏好你不想见他。要是到时候他把你不见他的罪过加到我身上,你说,我要怎么办。是由着他对付我,还是反击呢。” 杨钦治皱眉道,“反正我到时候会再写信给他,只要你不要想什么奸主意,我就保证他不会乱来。” 季衡道,“希望如此。” 季衡在船上也有很多事情做,倒是不无聊,杨钦治却是一直坐着发呆,无聊透顶了,虽然两人完全算不上交心之人,甚至在杨钦治没有起到这么大的人质作用之前,季衡一直在想怎么将他的作用最大化然后再把他灭掉,但现在,两人却都从心里生出了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之感。 杨钦治坐得端正,捧着茶杯看着里面的茶叶发呆,然后突然说,“这日子闷得很,咱们来下棋吧。你这里可有围棋?” 季衡看他没什么事了,本来已经去做自己的事去了,被他这么一说,便停下了手里的事情,道,“哦,有。” 杨钦治就来了兴致,“咱们来下棋吧。” 季衡只好去拿了那个简易的棋秤来放好,又拿出黑白棋子来。 这船是大船,除非遇到大风大浪,不然船中十分平稳,倒是不用担心棋子在棋秤上被摇得移动。 两人下棋都是自己沉思不说话,下到后来,杨钦治就叹道,“在王启那老匹夫处,身边就没有几个会下棋的,即使会下棋,也是一手臭棋,害得我的棋艺也退步了,哎。” 季衡第一次听他叹气,居然是关于棋艺,便道,“等你到了温州,温州乃是文化昌盛之地,书院颇多,还有专门的围棋社,年年都有围棋大赛,到时候由不得你棋艺不进步。” 杨钦治认了输,说,“再来一盘。” 季衡也开始自己拨子,然后开始下一盘,季衡突然问道,“王启的侄儿王游,你可认识。” 杨钦治抬头瞄了他一眼,只见季衡神色如常,他淡淡道,“倒是认识,不过不熟。” 季衡说,“这次没有抓到他。” 杨钦治笑了一声,道,“你说我无情无心,你才是心狠手辣吧。” 季衡道,“嗯。” 杨钦治没想到季衡干脆承认,手上的棋子迟疑了一瞬才下子,却听季衡又说,“总要人来做的。” 杨钦治听他这声音坚定里却带着苍凉,不由一愣,便专心致志下起棋来。 季衡回到温州,林襄怕被送回京里去,就变得更加勤谨小心,简直是讨好地对季衡,倒让季衡都有些不自在了,只在心里叹气,没办法狠下心来。 徐铁虎果真是艺高人胆大,直接就带着十几个人来和季衡做谈判,季衡一边给朝廷写了折子,一边就安排了徐铁虎的住处。 而徐铁虎入港的那十几艘船,则被看管了起来。 因杨钦治自己要求,季衡只好让他同自己住在了一个院子里。 付扬一路跟着季衡,是领着另一艘福船,现在上了岸,他便又安排了季衡所住院落的防卫工作,得知杨钦治要和季衡住在一个院子里,就颇有不满,去劝了季衡,季衡对他好言道,“现在杨钦治是徐铁虎的软肋,放他在我的院子里住下,被好好护住,才是最好的安排。” 付扬便也无话可说了。 242、第三十八章 因为皇帝十分在乎东南战事,当然,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希望和季衡之间书信畅通,所以,自从季衡下东南来,本来就有的信鸽系统就更是完善了,且还把官方书信驿站系统做了更全面的修整。 在嵛山岛之战之后,朝廷很快就收到了捷报,皇帝得到这个捷报,却是按而不发。 捷报不是季衡发出,而是姜时泽发出,不仅汇报了嵛山岛之战取得的巨大胜利:活捉了王启和杨钦治,几乎全歼王启集团,杀敌有两万之多,而且还救出了一万多奴隶,击沉和烧毁王启集团的船只有上百艘,然后还缴获了不少船只和火铳火炮等,甚至还在王启的老巢里缴获了不少金银珠玉(因为是几军同时上岸,有人想要私藏这巨大的财富也不能,姜时泽只好按实写),也有很多粮食;而且汇报了主要战略战术,其中就涉及到了主要立功之人(对于这种大型围剿行动,季衡每次安排,都会用几方力量,一来是平衡战功,二来是有战功之后互相牵制,大家都是上头有人,又有季衡的监管,故而谁也不能隐瞒别人的功劳或者谎报功劳,以致造成怨怼或者人才的浪费),姜时泽在这上面,自然也是按实写,好歹也是文科进士出身,洋洋洒洒数千言,将这场战斗写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季衡的智谋和总指挥,许七郎的深入敌穴探清情况和里应外合,两江水师的机动围剿,赵致礼部上岸后的奋勇杀敌…… 姜时泽这份捷报,用了朝廷专门的信鸽系统往京城传了一份上去,又用八百里加急又传了一遍。 这份飞鸽传书,只有皇帝一人看了,看了之后他就沉着脸一言不发。 许七郎在嵛山岛一役的功劳,加上到时候季衡为他辩护,皇帝自然也是拿他没办法的,即使是皇帝,也总不能罔顾黑白行事。 所以皇帝心里又憋又烦,就当没有收到这份折子了。 反正送入内阁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再如何也还要七八天以上才能够送到。 而有这些时间,皇帝下令处置许家的命令,便可以完全得到执行了,毕竟广州距离京城太远,这样传令下去,也至少需要大半月的。 皇帝心里有着自己的打算,在许家的事情上,皇帝同季衡一向是存在很大的隔阂的。 皇帝将这封密折不仅秘而不发,之后想想,直接将信在灯上烧掉了,又亲自吩咐柳升去抹掉了宫中信鸽局收到这封奏折的痕迹。 反正信鸽传书总有可能会遇到传不到的情况,皇帝想,这次没有收到,谁还来怀疑他吗。 皇帝虽然因季衡抗旨不遵不回京而十分恼怒,但是看到这嵛山岛大捷,他还是挺高兴的。 这样一个百战百胜的媳妇,即使是皇帝,也觉得与有荣焉。 不过,季衡抗旨之事,也不能轻了就是了。 皇帝因为心情好,之后季大人求见,他便也就召见了他。 因许家之事,皇帝那召季衡回京的圣旨是已经发下去了,只是前去宣旨的闵芝南大人还没有回京,所以朝廷里还不知季衡抗旨不遵的事,而季大人则是根据季衡的性格,早早就知道儿子要做出抗旨之事了。 想要救许家,季大人几乎是每天都要到勤政殿前来求见皇帝,要是他不来,回家了就对正妻没法交代,要是来了,也不过是浪费时间白站一阵罢了,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宣了他进去。 柳升对季大人小声道,“皇上今天心情不错。” 季大人自然十分诚恳地感谢他的提醒。 季大人恭谨地往书房里去,皇帝没有坐在龙椅上,反而在里面暖阁靠近窗户的榻上,季大人进去后就恭恭敬敬行了礼,皇帝心情好,自然也对他热络,就温和地道,“爱卿平身罢,过来正好陪朕下一局棋。” 季大人谢恩起身领命后就躬身到了榻上另一边坐下了,皇帝手里拿着黑子,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刚毅的力度,皇帝看季大人鬓边生出了不少白发,就在心里有了些感叹,不知季衡回来,看到季大人鬓边的白发会如何想,会在心里责怪自己吗。 皇帝一边要和季大人猜子,一边就说,“爱卿鬓边已经生了白发,切不可为国操劳而全然不顾自己。” 季大人于是又要起身,皇帝抬手让他不要这般多礼,坐下就好,季大人只好又坐下了,说,“为国鞠躬尽瘁,乃是微臣的本分。当不得皇上如此关怀。” 皇帝就说,“可别说当不得这话。朕已经下旨召了君卿回京,恐怕他现下已经在路上,不久便能到京,到时候见爱卿你这鬓边白发,怕是要难过的。” 皇帝这话,自然是当不知道季衡抗旨没有回京了。 季大人也当不知道,道,“如今犬子已经能为皇上解忧,老臣也可以卸任归田了,即使他见老臣这鬓边白发,也当知生老病死之理,又有什么可太难过的。” 皇帝叹了一声,“总归还是要好好保养。” 两人便开始下棋,季大人可不敢赢了皇帝,再说,皇帝的棋艺虽然算不得好,但是也不差,两人慢慢下着,便也轻松,季大人正要提一番许家之事,这时候落地罩上挂着的珠帘就哗啦啦地响了起来,两人看过去,只见小不点杨麒儿正抓着珠帘看进来。 奶母等人都没敢进来,只有柳升奔了过来,低声劝杨麒儿,“太子殿下,咱们出去顽。” 杨麒儿却没有理睬他,只看向皇帝和季大人,然后自己往里面去了,柳升在外面对皇帝请罪,皇帝道,“出去吧,朕看着他。” 柳升又告罪一遍后才下去了。 杨麒儿已经走得很稳当了,直接走到了皇帝的腿边去,皇帝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他本来手是扒在皇帝的脸上的,大约觉得他那新刮了胡子的脸颊太刺了,就皱了眉,在他身上动来动去,皇帝只好将他换个方向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杨麒儿这下就直接一把抓住了棋秤上的棋子,只要有了儿子,皇帝很多事情都是没法做的,例如静静地下棋。 季大人起身对杨麒儿行了个礼,杨麒儿早会说话了,这时候居然学着他父皇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爱卿免礼。” 声音又大又清脆,把皇帝直接逗笑了,而季大人在愕然了一下之后也笑了起来,对皇帝赞扬道,“太子殿下如此聪明,不愧为储君。” 杨麒儿也知道季大人是在赞扬自己,就笑着对他呀呀了两声,季大人也对他笑,皇帝说,“看来是无法下棋了,爱卿先下去吧。” 季大人要说的话被外孙这么一打岔,自然是没法说了,不过毕竟是自己外孙,身份又这么尊贵,还长得这么可爱,季大人心里对他爱怜得很,对皇帝行了告退礼之后,还对太子殿下行了告退礼,太子殿下看他要走,就咿咿呀呀地说,“不走。”还向他伸手。 季大人简直是受宠若惊,本来要走的又顿住了脚步,皇帝也很惊讶,这是杨麒儿第一次留一位大臣下来。 皇帝便对季大人道,“那爱卿留下来吧。” 季大人领命就又留了下来,但他留下来后,杨麒儿一时又不想理他了,他开始自己玩自己的,不仅抓着棋子扔来扔去,还是个好色鬼一般地拉皇帝的衣领,幸得皇帝这天穿着圆领常服,才没有被他把衣领直接拉开。 杨麒儿玩了一会儿无聊了,要下地去,皇帝只好将他放下了地,季大人一直盯着他看,他便走到了季大人跟前去,自从能稳稳当当地走路,杨麒儿是不耐烦任何人抱的,除非是皇帝,但是这次他却直接对季大人伸了手,“抱抱……” 季大人激动得老脸都红了,向皇帝请示了之后,皇帝点了头,他才把杨麒儿抱起来。 杨麒儿于是伸手就抓住了季大人的胡子,季大人一阵惊愕,直觉胡子要被太子抓掉,但是想要护住胡子把他的手掰开谈何容易,于是十分苦逼,幸得皇帝不是看笑话的人,赶紧唤了柳升进来把季大人的胡子解救了下来。 但是杨麒儿不要从季大人身上下来,他咿咿呀呀地说要出去,季大人看皇帝点头了,只好把外孙往殿外抱。 抱到了殿外,檐廊下倒是阴凉的,杨麒儿就要下地,季大人只好又放下了他,他开始在檐廊上走来走去,看看这里,瞧瞧那里,不时又去扯一扯侍卫的靴子,季大人就只好跟在他身后做跟班不让他乱走。 除了季大人,自然还有十几个包括奶母女官侍女嬷嬷内监在内的人跟着,生怕这帝国储君出了事。 杨麒儿走了一阵又累了,就停下来要季大人把他抱回勤政殿去,他闹了一阵,出了一层汗,白嫩的面颊绯红,眼睛又黑又大又亮,漂亮得像个小瓷人,季大人抱着他软软的身子,心情激动,第一次生出这是季家的种的感觉。 姜时泽那般及时地向京城汇报了嵛山岛大捷,自然是受季衡之意,季衡以为姜时泽将这嵛山岛大捷报给朝廷后,皇帝就不会再对付许家,但他哪里想到,帝王的吃醋,可不是简简单单酸一下就行的。 季衡这边写给皇帝的奏折,有关徐铁虎投诚的,则是走正规的八百里加急,要十天左右的时间才会到,故而季衡就在温州直接招待了徐铁虎一行。 季衡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因为年纪小,也从来不在老臣跟前摆架子,不过他自从下了东南来,便立下了很多功劳,不仅是战略上,且在武器研发,军队建制,又拉了很多军饷这些事情上,甚至他次次都亲临战场,每战必胜,军队是一个靠实力说话的地方,在如此的军功之下,那些老臣也自然不敢因季衡的好性子而蹬鼻子上脸,每每都是十分恭敬,丝毫不敢对他有小瞧。 也正是因为季衡的和气,那徐铁虎正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季衡把他招待得好,他本来估计并没有十分的意愿投诚朝廷,现在便也至少有了八分了。 徐铁虎在以前本来就是吴王的部下,并不是一般山贼海寇,故而他有着军人的纪律性,而且也有一定的大局观,因此季衡和他说话便也不费力。 243、第三十九章 温州知府十分识趣,将自己的府邸安排给了季衡做歇息之用,自己家小则另作了安排。 温州本就是文化昌盛之地,虽然因为朝廷的海禁政策而失去了前朝时候的繁华,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今依然可见其盛世风采。 温州的豪宅佳苑很多,温州知府的这个府邸便也十分可观,季衡在里面已经招待过几次官员。 徐铁虎一向是大大咧咧,但每次上季衡这里来,还都要好好收拾一番,穿着整齐合乎礼节。 在花园里坐下,季衡便和他闲聊起来,季衡反正借着自己年纪轻,能装不懂的时候,绝对不装自己是大家,便和徐铁虎聊起东南一带的海岛,季风,暗流等等。 徐铁虎并不遮遮掩掩,能说的就说。 他目光时常到处看,季衡知道他在找什么,不过也不点破。 徐铁虎本就不是能忍之人,最后就直截了当地道,“为何自从上岸,便不见三公子身影。” 他这般问,甚至是带着急切和责怪之意。 季衡则故意做出惊讶的神色,“我知你前来投诚的诚意和要求,其中也包括要保证三公子的安全,以后不再计较他的身份,朝廷也是十分有诚意的,我们待三公子可不薄,他想要什么,我们都满足。诸如他要住在我的隔壁,诸如……嗯……其实是他死活不肯见你。我劝过几次,劝不动,只得算了。” 徐铁虎有些恼怒,又有些悔恨,道,“他这人,能够将一件事记恨至今,真是让人……”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只是暗自恼恨,也不知是恼恨杨钦治,还是恼恨他自己。 恼恨了一阵,又直直看向季衡,季衡这天穿着一身宝蓝色湖缎圆领袍,少了平常穿着官服时候的严谨和死板,多了几分潇洒和风流,徐铁虎像是第一次发现季衡长得不错一样,在心里“咦”了一声,然后直言不讳地问道,“当初三公子写了两封信给鄙人,据说是你劝诫的结果,既然你能劝得了他给我写信,如何就劝不了他来见我一次。” 季衡手里捏着骨扇,用扇柄轻轻敲着手掌,道,“当初他给你写信时,便要求让我在之后护着他,不让你将他带走,且不想再见你。那时候我不得不答应他。” 徐铁虎眉头狠皱,想了一阵子后,深深觉得自己是被季衡忽悠了,对季衡怒目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当初他写给我的信里,明明说之后想同我一起过日子,这才劝动了我放过你们来投诚,但当初他写这封信,竟然是以从此不再见我为条件,这不是故意耍着我玩吗。” 徐铁虎长得人高马大,壮硕非常,季衡是个修长的身姿,在他跟前,简直像是小了两圈,他坐在季衡面前,稍稍近点,就让季衡觉得像是泰山压顶,所以季衡总是要坐得离他远些,徐铁虎发起怒来也不是等闲,不过季衡却一点也没受他的影响,依旧神色平和,此时还直接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将手里的扇子放下了,就言辞恳切地道,“你心里分明知道这可不是我的罪过,现下朝我发怒,可是毫无理由的。” 徐铁虎还是对他怒目而视,季衡却让他别生气,又说,“我且问你几句话。其一,三公子当时写信,乃是事急从权,虽然是事急从权,难道当时那信不是三公子所写吗,既然是他所写,又不是我在旁边一字一句念给他的,那你说,难道那里面的内容,一点也没有三公子的心意在?” 徐铁虎心里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被季衡这么一说,就皱着眉不言不语,季衡又道,“既然那里面其实是有着三公子的心意在的,那又怎么能说是骗你呢。” 徐铁虎看着他还是不言,但是神色却稍稍缓和了一点。 季衡又说,“其二,三公子明明关怀着你,但是却不愿意见你,也不愿意同你走,他对我如此要求,难道我能不满足他。我不满足他,只怕他对你再写一封信,你只怕比此时还恼恨我。那我岂不是得不偿失。我也是无奈呀。三公子不愿意见你这件事里,只有两个对象,一个是三公子,一个是你,与我却是没有关系的,这是你们两人的事。当然,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得你自己才能解开三公子的心结,你将这过错怪罪到我的身上,却是太为难人了。当然,既然现在三公子住在我的隔壁,我帮你对他带带话,他当是能够理解的。” 徐铁虎只是脑筋直,从不知拐弯抹角,并不是脑子蠢笨,此时听季衡这般一说,他便也反应了过来,季衡这话的意思是,他可以帮忙说动三公子,但是就看他徐铁虎有没有诚意了。 徐铁虎直直盯着季衡,季衡也不怕他盯,神色平和而面带微笑,徐铁虎说,“你帮我劝一劝他,当年的事情,的确是我做得不对,万望他能够原谅。请他不要这般对我避而不见了。这都多少年了,他还记着当初,不愿意往前看吗。” 徐铁虎说着,自己又恼怒起来,面色十分难看。 季衡道,“那我便替你将这话带过去了,只是,他要如何想,我却是没法保证的。” 徐铁虎说,“听闻你是能言善辩的,为何不在这事上为我出点力,要是你能帮我把这事办成了,我定然记住你这份恩义。” 季衡却说,“世上最容易成的是缘分,最难成的也是缘分。要是你俩之间有缘无分,即使我真有三寸不烂之舌,也不定能够说动三公子。你定然比我清楚三公子骨子里有多么执拗。” 徐铁虎一张威风的脸做出愁苦的神色,这神色实在不适合他,季衡看他这样,在心里不由觉得好笑。 徐铁虎一向是直言直语的豪爽性格,道,“他的那些弯弯扭扭的心思,我真是闹不明白,想你可能会明白,你就帮帮忙。” 他说着,甚至还起身对季衡行礼,季衡理所当然地受了他的礼,也不再和他浪费时间,便应了。 送走徐铁虎之后,林襄跑到季衡跟前来,对季衡小声说,“我看这个徐大当家同那杨三郎之间真是怪得很。简直像是大爷们小媳妇之间闹别扭一般。” 季衡被林襄逗笑了,说,“你们女人果真看得比较明白。” 林襄哎一声,“真是这样呀。我看那杨三郎真没意思,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扭扭捏捏地作甚。” 季衡倒是对林襄侧目了,“杨三郎又不是女人,又不能三媒六娉后就跟着徐铁虎过日子。” 林襄道,“我一个女人都发誓不嫁人自己过日子了,两个大老爷们,还要三媒六娉才能在一起呀,我在水师里时,看到有人就请兄弟伙们喝顿酒,就算成事啦。那么麻烦做什么,我看那杨三郎就是无所事事太闲了瞎捉摸出的事情。” 季衡突然觉得林襄说得很对,点头道,“那你去劝一劝杨三公子,要是他真愿意和徐铁虎凑一对了,杨三公子是娇贵人,不喜欢流离失所海上风浪,徐铁虎为着他,在投诚之后也不会反复无常。而且朝廷也好拿捏他。” 林襄面对这任务却马上摇头,“不,不,我才不去。还是君卿你劳累点,你去吧。我对着那杨三郎说话,他能够当全然没听见,理也不理睬,把我当透明人一样。我可不喜欢他。” 季衡对她无言以对了,突然又说,“最近郎商怎么一看到你就脸红,还躲着你。” 林襄笑得十分得意,“上一次他竟然敢小瞧咱们林家的双剑剑法,所以我就找他来切磋了,他输得一败涂地,再看到我,怎么能抬得起头来,自然要脸红和避着我。” 季衡“哦”了一声,又对林襄刮目相看了,“郎商功夫很不错,你竟然赢了他吗。” 林襄对季衡这话不满,“我就不能赢他啦,你是不知道小爷我的能耐。”她说着,还骄傲地扬了扬头。 季衡眼带笑意地看着她,嘴上说,“你这样,恐怕的确是难嫁。但是遇到有心人,还是会好好珍惜你的。”像个大哥哥教育小妹妹。 林襄却被他说得红了脸,嘟囔道,“季大人,你最近被徐当家和杨三郎的事情把脑子糊住了吗,管我这事做什么。” 说完就知道季衡要生气,于是一股脑地跑了。 林襄的确是真性情,有她在,总觉得身边都能多热闹两分。 季衡便也并不太去想许七郎那烦人的事情了。 在从嵛山岛回温州时,季衡写过一封给许七郎的信,感谢许七郎这次对朝廷的贡献,说他会向朝廷为他请功,然后,再无其他,他知道许七郎明白他的意思。 无论多么想许七郎能够明白两人之间必须拉开距离,但季衡还是心疼许七郎会难受,这种优柔寡断,对季衡来说,很少遇到。 而许七郎这边,嵛山岛之战到了尾声,他就带着人走了,将最后的扫尾工作留给了姜时泽和赵致礼。 在战场上,许七郎并没有同赵致礼会面,虽然在同一地方,却各有事要做,谁也不会放着正事来见一见朋友。 许七郎到嵛山岛来时,是带着几百手下,在这场战争中,他死伤了近半的手下,因他们讲求手下的可信度,故而这些人一向是有血脉联系的,有时候是一大家人都在他的手下做事,故而这样大的伤亡,便不只是一个数字,而是内部的很多人死了兄弟表兄弟甚至爱人,许七郎必须得安抚他们,便也并不回原来的岛上去,而是直接过福建往广东而来。 在半路上,便打听到消息,徐铁虎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要在半途截住季衡救出被季衡抓走的杨钦治。 244、第四十章 许七郎担心季衡,自是什么也顾不得了,打点起人马船只,就直接又往温州方向而来。 而他一直在战场上,因为消息闭塞,竟然是一直不知朝廷已经对许家下了狠手。 季衡一边用杨钦治的事情安抚着徐铁虎的神经,拖延着时间,一边开始暗地里调兵遣将,又调查徐铁虎其他的力量现下是安排在何处的,自然,还要调查他身边到底是谁会是内奸,将他带着王启和杨钦治往温州来的消息通报给徐铁虎的。 前面几件事有些结果了,最后这调查内奸之事却没有任何结果。 季衡在温州登陆之后,已经将王启被诛杀的事情公布于世,并且对其被抓捕的家人进行关押,然后押解上京,让三堂会审然后定罪处置。 只是没有抓到王游,这让季衡耿耿于怀。 杨钦治,治之一字,正所谓治国安邦,乃是个积极进取的字,可见当年他出生后取这个名儿时,估计是很受当时的吴王的喜欢的,才将这个给他儿子用略有些大逆不道的名字给了杨钦治,但杨钦治显然并没有如吴王的意,他之后一直病病歪歪,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可不能治国安邦,但既然活下来了,便成了吴王活得最久的儿子,现如今还是好好的,不过他的性子,距离这个治真是大相径庭了,在他自己认为,他是个以“无为而治”让人世间顺其自然为观点的出尘派,但在季衡眼里,他不过是懒且喜欢逃避罢了,用林襄的一句话说就是“我遇到的小姐们儿也没他这么让人头疼的”。 最初觉得杨钦治是个淡然且镇定的性子,季衡还佩服了他,现如今,他深深痛恨杨钦治这个性格。 在劝解了杨钦治几次还是不行之后,季衡这下发了火了,这次来找杨钦治,便准备下猛火攻了。 季衡忙到黄昏时候才回住处,来找杨钦治,杨钦治正坐在花园子里弹琴。 这温州知府的园子的确是不错,比起苏州的园林来也不遑多让。 现在正值夏末,园子里花树葱茏繁茂,流水清澈,荷香扑鼻,杨钦治正弹着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但是曲调柔和悠远,正可让人心静,如有禅意流淌。 季衡在他身边坐下好一阵了,他才慢慢停下曲调来,然后起身由着丫鬟伺候着用荷花瓣水洗手,用巾子擦了,就慢慢坐下来,开始静静为季衡煮茶。 季衡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有种自己是在被名妓伺候的感觉。 而“名妓”杨钦治犹自不知,只是微微垂着长长的眼睫,神色平和,一行一动皆十分风雅而优美。 有季衡珠玉在侧,杨钦治便被衬得并不是长相多么出色的人,但他这一行一动之间,却是静若处子,如昙花夜间缓缓开放一般,季衡也见过京城中真正的花魁娘子,也没有他的这份优雅而出尘的气质。 季衡简直要丢盔弃甲不忍对他下狠手了,在杨钦治用一双素白的手将茶杯奉给他时,他赶紧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提醒自己切记不可坏事,将茶杯接了过去,道了谢,这才静静观色闻香然后才慢慢啜饮。 杨钦治看季衡会喝功夫茶,倒是深觉意外,便说,“我身边的人,皆是一群粗人,没人会品,我便也不在他们跟前煮茶。” 季衡道,“潮汕地方如此煮茶。” 杨钦治道,“我姨娘是潮汕人。” 季衡略微侧目,杨钦治道,“我并不是侧妃娘娘所生,而是侧妃娘娘身边的丫头所生。” 季衡倒不知道这事,杨钦治又道,“不过这事没有几人知道,大家都死了,隐瞒这件事便也没什么意义了。” 季衡沉默未言。 过了一会儿,季衡便直入主题道,“三公子,我恐怕无法应你的一个要求了。” 杨钦治抬头瞥了他一眼,他倒是通透得很,声音无起无伏地说,“你准备把我送到徐铁虎跟前去吗。” 季衡微微摇头,“不是。” 杨钦治本来低下去的头抬了起来,“那是何事?” 季衡说,“三公子,你自己也该知道你的要求有多苛刻,既要徐铁虎听话,又不给他一点好处。现下徐铁虎发恼了,要是我不能劝动你去见他和他一起,他便不在意之前的约定了。” 杨钦治说起来心性其实单纯,还没有明白季衡说这件事的严重性,只是看着季衡,季衡直接道,“若是徐铁虎真要撕破脸皮,那么,我为着朝廷和百姓,也不顾之前的约定了,定然直接让大军围剿他,现下他就在温州城里,他的船队分散,朝廷这时候将他围剿,乃是最好时机。” 杨钦治本来还是个风流雅人的样子,这时候突然就站起了身来,瞪着季衡道,“你敢!” 季衡只是神色平静地静静望着他,那样地镇定,便是这事他已经琢磨好了。 杨钦治气得不行,瞪了季衡一阵,似乎是要喘不过气来了,季衡便只好道,“三公子,你还是请坐吧。你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徐铁虎真是如铁如虎,到时候肯定会找我报仇的,我也免不了要斩草除根,你说是不是。” 杨钦治用手抚着胸口,脸色发白,慢慢地坐了下来,季衡对他道,“你也不要怪我,这件事的主动权全在你的手里。你去见一见那徐铁虎又如何呢,也是让现在朝廷和徐铁虎之间的气氛能够缓和一些。不然他第一怀疑我将你如何了,第二怀疑我是没有诚意的,故意哄骗他,他对我着恼,我也不得不自保,不是吗。” 杨钦治早没有了弹琴煮茶的雅兴,坐在椅子上发呆,季衡由着他发呆,因为的确渴了,直接将杨钦治倒出来的另外几杯茶都一饮而尽了。 杨钦治好半天后便点了点头。 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比较高兴,心想徐铁虎吃软不吃硬,杨钦治是吃硬不吃软,真是合该互相折磨。 而其实他在哄着这两个人很厌烦的时候,的确是想直接让人将徐铁虎围攻了,将他的部下慢慢剿灭,也比这样让他当红娘来得舒坦。 季衡又让人去请了徐铁虎,将他如何说动杨钦治的话对徐铁虎说了一遍,徐铁虎听闻季衡要对他下手,本来是要拍案而起的,季衡马上就又说,“看看,他在乎你的性命比一切都重要,看来他的心里是装了你的。只是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方法没用对,兵法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完全没有明白他,他是吃硬不吃软。你不要对他狠心,你对自己狠心,他马上就范了。” 徐铁虎一个大老爷们,做洗耳恭听状,让季衡觉得十分有违和感,便又指点了他几句,就对他说了杨钦治约他的时间和地点。 徐铁虎兴高采烈地走了。 季衡只是安排了两人在某时某刻某地见面了,季衡觉得自己成了撮合张生和崔莺莺的红娘,为此总有种杀鸡用了牛刀的感觉,但是看到这两人扭扭捏捏的让他十分地厌烦,不由又想到了杨钦显,他甚至都很奇怪在他那般拒绝的情况下,杨钦显还能矢志不渝,真是不容易。 这份想念于是让季衡对他的思念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想收一收包袱就回京了。 但是朝廷对徐铁虎投诚接受招抚之事还没有给个结果下来,而徐铁虎的脾气又是十分差,而他的确是一名猛将,失之可惜,季衡是真的想招抚他,然后让他任福建水师总兵,让他保证福建的海上安全,那这就真是天下之福了。当然,季衡也不会全然相信他,所以之后会渐渐在他身边安排其他人,分走权利,并将福建海域的卫所水寨完善,到时候,徐铁虎所起的作用就会更轻,朝廷也就不会再担心他反不反了。 这么重要的徐铁虎,季衡怕其他大臣来招降他,事情会办不好,反而将他得罪了,那就又是朝廷的一件糟心事了。 所以季衡只得死死留在这里。 徐铁虎这次和杨钦治见面,季衡怕别人遭受池鱼之殃,便没有让任何人旁观,没想到之后徐铁虎在事后竟然给季衡送了礼来,他自己也“羞羞答答”地跑到季衡跟前来道谢和请教之后的攻略。 季衡在书房里接待了他,听徐铁虎说,“季大人不愧是名臣典范,给鄙人支了一个招,没想到就这般好用,阿治答应下次再见面了。我看他最近气色好,身体也不错,这也是大人的功劳。” 季衡没想到因为这么点事徐铁虎竟然如此恭维他,再说,名臣典范就是来给人做红娘的吗。 季衡虽然心中多有觉得自己能力用在了歪处的不爽快,脸上却是恰当的笑容,嘴上也是合适的言语,“这些都是应当的。以后你我就是同僚了,自然要互相帮衬。” 于是徐铁虎也不客气,又向季衡请教起招数来,季衡便让徐铁虎送一些杨钦治喜欢的东西去给他,恳切表达自己没有对方就活不舒坦觉得人生没有意义的观点。 季衡这是把许七郎前段时间用在他身上的招数交给了徐铁虎,徐铁虎听后深觉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点头应了。 杨钦治和徐铁虎两人的关系正在稳步行进中,而朝廷也收到了季衡关于徐铁虎投诚的折子,朝堂上展开了口水大战,一部分人认为徐铁虎罪大恶极,之前的福州一案就够他死的,既然朝廷都没有理睬王启的招安,且现在将王启一窝全端了,那现在干嘛又接受徐铁虎的投诚,还不如将这帮子人一网打尽算了,这类大臣自然以为打击倭寇就跟在家里睡个姑娘一样简单,皇帝沉着脸没应,他是非常希望东南早安的,不然这些大臣们倒是翻翻嘴皮子的事,但他媳妇儿却要待在东南不愿意回来,他就要日日里孤零零躺床上,过孤家寡人的寂寞日子;另一部分人自然就是主张招安的,但是要对徐铁虎被招安之后的安排好好考虑,这一类人大多是知道徐铁虎厉害的,也盼着东南早安,市舶司能够早开。 在一番口水大战之后,皇帝做下了决定,又派了钦差前去主持这招安一事,然后又再一次宣季衡回京。 在此之前,付扬收到了皇帝的密旨。 付扬看后就心里沉了沉,密旨上写的是,暗杀掉许达川许七郎。 他想皇帝定然是以为许七郎是在季衡身边的,所以让他暗杀,但其实是,付扬一直在季衡身边,这些日子以来,还真是从没有看到许七郎在季衡身边出现过,他知道皇帝是恼了许七郎曾经劫走过季衡之事,但是之后许七郎又戴罪立了功,功过相抵,恐怕也就没事了。 但是季衡那是皇帝的心尖儿,谁动了都没法功过相抵的,于是皇帝就直接下了这个密旨。 他正在忧愁许七郎现下不知所踪,而他在温州季衡身边,要安排这事有点难度,没想到许七郎就直接到了温州。 245、第四十一章 京城。 时间已经进入了七月,七月又被称为鬼月。 在有了杨麒儿之后,皇帝现在笃信神佛,故而七月宫里有几次法事。 而且皇帝还准备亲自到镇国寺去祭拜一番,镇国寺自然又是一番忙乱。 贤妃娘娘这些日子,几日内连连梦到大皇子杨奉熹,故而她心神不宁,日日里也吃斋念佛起来。 这日,汪含青来找了她,汪含青之前做过内务府总管,乃是深受皇帝宠信的一位内监。不过之后不知因为什么事,他被皇帝罢免了这个职位降了职。 而那内务府总管便又任命了另一位皇帝宠信的宗室来做。 这件事,与季衡对皇帝出的一个计策有关。 皇朝有了近百年,几乎就是最鼎盛要走下坡路的时候了,但其实这时候的皇朝并没有鼎盛,国家却是存在了很多弊端要走下坡路了。 其中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皇族宗室人口越来越多,要养活这么多皇族宗室已经要成为国家巨大的负担,而有些藩王又在封地十分不安分,不过季衡对皇帝说,削藩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而且还容易让藩王起来造反,故而准备改变朝廷完全供养皇族宗室的政策。 这个政策,第一是藩王庶子除非有巨大功绩者全部不给爵位,第二是皇族无爵位者多少代以外就完全不给供养,要他们完全像一般人一样谋生,这个政策如此狠定然是会让藩王们闹腾的,此时自然是还没有实施,但是皇帝已经在做前期工作,就是召了不少藩王子弟进京读书,然后会给其中优秀的人才授予实权官职,甚至皇帝会特别恩宠一些本来一辈子也不可能得到皇帝赏识的藩王子弟,这样做,其一是拉拢这些人,其二是让这些藩王争相向皇帝靠拢,却让这些藩王之间因利益冲突生出芥蒂来不会联合造反,还有自然是让这些皇族宗室明白要上进的道理,而且上进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毕竟,即使是皇族宗室,很多在祖辈封地,虽然衣食无忧,也是过得十分憋屈的,而在皇帝出这个政策之前,他们会憋屈地认为自己一辈子都只能那么庸庸碌碌了,也就甘于了现状,现在有了皇帝召宗室进京读书的机会,他们自然也是知道要争取的。 这个召宗室上京读书的政策,是每个宗室孩子都有报名的机会,但是要经过考试才能够留在京中,最后留下来的人也并不太多。 这些人留了下来,一方面是在学习上进,还成了皇帝抓在手里的质子,而且毕竟是宗室,又能够对付一些十分难缠的文臣,正可谓是一举多得。 就是有了这个政策,皇帝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将内务府总管的位置都拿了出来给一位宗室,当然,这个人自然是皇帝的心腹,完全能够信得过且拿捏得住。 但就是因为此事,汪含青就失去了总管一职,而且因为得罪了季衡,被一撸到底,现在已经只是一个冷清小宫殿的总管,能够保住这个位置,还是因为他曾经伺候过皇帝的生母,皇帝念着这份情意。 他来找到贤妃娘娘,贤妃是不会小瞧这些宫里的老人的,便好好地招待了他。 汪含青在一番客气之后,就说明了来意,便是据他所知,当年大皇子的死,其中是有十分大的猫腻的。 他这般说后,又道,“咱家是知道娘娘您怀念着大皇子殿下的,这才来找您说这些话。自从皇上接回了太子殿下,又对太子殿下恩宠至极,如心肝宝贝般地捧在手心里,皇上即使还记得大皇子殿下,但又记得多少呢,而除了娘娘您还一直惦念大皇子殿下,宫里的其他人,又有谁还记得他,就说徐贵人,怕是也忘了罢。大皇子殿下,若是他还活着,这太子之位,本该是他的,娘娘就是他的养母,哎……” 贤妃自然也明白这些,甚至这些都在她的心里转了千百回了,都成了她的神智的一部分。 虽然她被汪含青这话挑起了心里的痛楚,但她还是保持了镇定,沉吟了一阵后才悲伤地说道,“这也都是熹儿没有那个命呀。” 汪含青却略带讥嘲地笑了一下,侧身靠近了贤妃一些,然后低声道,“大皇子殿下没了这事,咱家却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大皇子殿下那时候身体虽然差,但是却只是上火,咱家有听说着了风寒着了热伤风没了的,可没听说单单上火就没了的,再说,当时太医医治后,大皇子殿下分明情况好转,口里燎泡也消了,也能吃能喝了,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而且,大皇子殿下没了之后,太医院不正好就对此事缄口不言了,甚至当时照顾大皇子殿下的一应奴才们,都被皇上以他们渎职而处置了,宫里后来可还有原来照顾过大皇子殿下的奴才。甚至大皇子殿下当时的奶母,虽然没有被处死,据咱家所知,也是被远远打发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其中,难道没有一点猫腻。” 贤妃微微蹙了眉,静静盯着自己手里的粉彩蝴蝶茶杯看,虽然面上依然沉静如水,心里则是惊涛骇浪了。 汪含青又说,“咱家可是不敢说皇上对大皇子殿下有哪一点不好的,那毕竟是皇上的骨血,本来又占着皇长子的名头,但是,同现在太子殿下比一比,就可见当时皇上有多偏心了。而且,据咱家所知,太子殿下刚抱回宫那会儿,皇上就直接对礼部尚书大人说了,要立他为太子。这还有什么好想的,定然是太子没出生时,皇上就想将太子之位给他了。但是,一来他生母不明是从外面抱回来的,二来他前面还有大皇子殿下,无论如何,太子之位也落不到他头上。而算算日子,正是在太子殿下在他娘肚子里三四个月时,大皇子殿下没的,这,难道不更让人多想吗。皇上,可真是算无遗策,千古难遇的好皇上呀。” 汪含青不知道太子的生母是谁,所以只是有此猜测,是皇帝心狠手黑,连自己的大儿子也不放过,直接弄死了为了让二儿子占着皇长子名头立储;但是贤妃却是知道的,她知道太子乃是季衡所生,所以完全能够明白皇帝为何对太子那般疼宠,也明白为何太子一出生他就有意立他为太子了,不是,是太子还没出生,他就有意要立这个孩子为太子了。 贤妃被汪含青这般一提醒,她当然知道汪含青来对她说这些,自然是有所图,但是,这些的确是正好说到了她的痛脚上。 她觉得自己瞬间将所有事情都想通了,大皇子之死,若是皇帝的安排,那么当时将她□起来,也是皇帝故意,这也就正好解释了皇帝最后为何又举重若轻地没有处置她,只是剥夺了她管理后宫的权利。 皇帝一心在季衡身上,季衡肚子里怀的还不知是男是女,或者是不是怪物,甚至能不能活下来,他就能够那么狠心地将大皇子殿下处置了,只为了季衡所生可能是个儿子,他希望自己和季衡所生的孩子做继承人。 贤妃是想哭也哭不出来,只觉得受了深深打击,满腔恨意突然汹涌而上,让她几乎要口出恶言,没有精神再理睬汪含青。 汪含青也看到了贤妃脸色大变,故而也不多留,起身告退了。 汪含青离开之后,贤妃一把将手上茶水已经冷了的茶杯狠狠掼在了地上。 七夕这一天,宫里照例是有一场宫宴的,因为江浙沿海打击海寇大捷,端掉了王启老窝,再者,又劝降了福建的大海寇徐铁虎,而且最主要是皇帝定下了解决许家和徐家的法子,又决定要除掉许七郎,故而心情十分好,便还召了些留在京中的宗室子弟进宫赴宴。 因为皇帝的后宫实在冷清,便又召了不少命妇进宫来,好让宫里宫妃那里人多好看些。 皇帝先是抱着太子殿下乘着舆轿到了宗室所在的凤翔殿去,这些宗室,大多是出身并不高的宗室,因出身高的,第一是藩王不愿意他们入京,第二是大多纨绔没有能力,考不上留在京中学习的名额,故而这些宗室多是奋发向上的地位较低不受重视的宗室,皇帝正是要拉拢提拔这些人,然后再来对皇族宗室进行改革。 这些宗室大多是还未婚的,皇帝对他们说了些鼓励的话,又在这一天对几个宗室赐了婚,然后在喜乐祥和的氛围中离开了,杨麒儿一直被皇帝抱在怀里,他已经有一岁半了,正是好动的时候,便在皇帝怀里很不安分,动来动去,哼来哼去,好在是坐在龙椅上,皇帝说话的时候,他似乎明白这种时候的庄重没有闹来闹去,别的时候,他就完全不安分了。 坐在舆轿上从凤翔殿往碧溪殿去的时候,他咿咿呀呀和皇帝说些皇帝听不懂的话,看着宫里四处的漂亮宫灯,他十分欢喜,差点从那八人抬的舆轿上翻了下去。 皇帝于是就恼怒了,假装生他气地打了他的屁股,而且还呵斥了他两句,这下娇贵的太子殿下也就和他爹闹脾气了,也不是哭,只是板着脸,一张小脸上睁着一双大眼睛,抿着嘴唇,要哭不哭,皇帝怎么哄他,他都不听,皇帝亲他的脸蛋,他还大吼了一声,然后把皇帝的脸拍开,要不是他手上的指甲只要一长起来就剪掉,恐怕皇帝的脸上会出现被抓挠的红痕。 皇帝于是又生气了,在从舆轿上下去的时候,他又狠狠打了杨麒儿的屁股两巴掌。 杨麒儿小小身子软乎乎的,屁股更是软,皇帝打得心情舒畅,但是这却把杨麒儿惹得恼怒非常,他在皇帝手上又叫又吼,却不是哭,但是比哭还要伤心。 唱礼太监已经对碧溪殿里唱了礼,“皇上驾到,太子驾到。” 一众宫妃和命妇都下了跪接驾。 因杨麒儿不断扭动着身子,用力得都满脸通红了,皇帝都要抱不住他,故而就一只手将他的腰给紧紧搂住,一只手托着他的背,这般两父子进了碧溪殿。 反正孩子就是那样的,太子殿下又还太小,自然做不出皇室的规矩和威严来,皇帝也并不拘束着太子从小就被教礼节而没了孩子的活泼,所以也就完全不管太子那么又乱动又叫嚷地进了碧溪殿。 皇帝在龙椅上坐下后,然后就伸出一只手将杨麒儿按在了那宽大龙椅他旁边的位置上,并且示意柳升让平身。 柳升便代替皇帝唱礼让众人平身了。 杨麒儿还在和皇帝闹,不满地叫喊,“爹爹,坏蛋,下去,我下去。” 下面宫妃和众命妇都不敢在此时直视皇帝,但是这个声音却是听得到的,这些能进宫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妇人,虽然也有觉得太子殿下这般有力气很可爱的,但大多还是觉得皇帝亲自教养太子,没有女人教养得仔细,以至于太子殿下被养得这般没规矩。 246、第四十二章 皇帝看杨麒儿实在闹腾得很,就让跟过来的奶母容氏来将他抱到一边去,容氏赶紧躬身上来要抱杨麒儿,杨麒儿却不要她抱,一味挣扎。 皇帝无法了,只好直接将儿子放下了地,挣得面红耳赤的杨麒儿这下满意了,先是在龙座边走了两步,然后攀着皇帝的腿仰头看了看皇帝,见皇帝已经在和众人说话不理睬他,他就又有些不高兴,不过他这时候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开始自顾自地玩自己的。 碧溪殿里是满殿的女人,脂粉香几乎可以掩盖一切别的香味。 杨麒儿不舒服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慢慢爬下了台阶,在最后一阶时,他还差点摔了,反正地上是厚厚的地毯,皇帝也不怕他摔,故而没有管他。 杨麒儿重新站好,然后目光在众宫妃命妇之间逡巡,他看着一室的漂亮女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似乎是在找人,但是却一时没有找到,故而蹙了眉毛。 皇帝最初是在和几位宫妃说话,之后又和后面的命妇说了些家常,杨麒儿慢慢走向了右边首位的邵妃,杨麒儿是见过邵妃几次的,因邵妃管理后宫,有时候会拿事情来让皇帝抉择,杨麒儿就见到了她。 她在邵妃跟前停住了,然后仰头看她,邵妃马上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又笑得温柔和蔼,低头看他,道,“殿下。” 杨麒儿于是对她伸了手,她看了看皇帝,在皇帝点头后,她才把杨麒儿抱了起来,杨麒儿在她怀里腻歪了两下,手还搭在她软乎乎的胸脯上,邵妃自己没孩子,而且皇帝不喜后宫,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年哪月才有孩子,故而太子殿下这么可爱,她抱着心都要化了,心底深处不由想,什么时候能得到皇帝的宠幸自己生一个呢。 她才刚这么一想,淘气的杨麒儿一只手就伸了上来,一把抓住了邵妃的耳朵,邵妃的耳朵上是有耳坠的,她瞬间痛得轻呼了一声,本来在羡慕她的众宫妃心里都有点幸灾乐祸,容氏一直注意着太子,故而飞快地上去了,将邵妃的耳朵解救了下来。 杨麒儿手里没了软乎乎的耳朵可抓,就不大高兴,从邵妃的身上爬了下来,继续往前走,然后他就看到了坐在宫妃后面命妇堆里的许氏。 他盯着许氏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有点不确定,在许氏对他和蔼地笑,并且无声地张嘴说心肝儿乖孙后,他就飞快地朝她跑了过去。 许氏已经有一月没有见过杨麒儿了,小孩子忘性大,都怕他会忘了自己了,没想到杨麒儿还记得她,故而就十分高兴。 杨麒儿甚至还记得如何唤许氏,低低地娇里娇气地唤了两声“喃喃”。 这种娇气,真是比在他爹面前的蛮横和淘气要可爱了百十倍。 许氏笑得脸上都开了花,因许家遭难而来的悲伤和焦虑都去了大半了,抱着杨麒儿用额头和他的小额头抵在一起,小声唤了好几句“小心肝儿宝贝儿”。 杨麒儿也是笑得开心,呵呵呵咯咯咯地,手紧紧抓着许氏的胳膊,别提多高兴了。 宫妃命妇们看太子殿下这时候变得这么可爱,也都看过来,而且不管是不是心里话,大家都一个劲儿地开始夸赞他,谈论的话题也转到了太子殿□上。 贤妃娘娘坐在左边第一位,看到杨麒儿之前宁愿亲近邵妃也不愿意亲近自己,心里已然很不高兴,现在看他和许氏亲近,脸上虽然是笑容,心里却冷笑连连。 七夕节自然不能只在殿里坐着,邵妃和别的宫妃已经准备了节目,这时候,邵妃就起身向皇帝请示,出殿里去逛园子。 皇帝一年到头也不会和这些宫妃在一起多少次,在七夕节这一天,自然不会太没情趣,马上就准了。 于是大家都起身往殿外走,许氏抱着杨麒儿起身,杨麒儿从元宵时候生病到现在,中途也生过几次小病,但是都不严重,故而养到现在,已经又是胖乎乎的了,这么重个小人儿,又十分爱挣动,许氏抱着他走了几步就抱不动了,而杨麒儿也正好不喜欢总被人抱着,就要下地,许氏便牵着他往外走。 这时候有些胆大的命妇,还过来逗一逗太子,遇到喜欢的命妇,太子就笑一笑,遇到不喜欢的,就面无表情把脸转开。 宫中各色宫灯绵延,是一片灯火的海,往前面走,就有安排的女乐演奏,音乐悠扬,在一片小广场上,又有安排好的座椅,可供赏上弦月和看乐舞。 夜稍稍深了些,杨麒儿睡得早,皇帝以为他要睡觉了,就要将他接到身边,准备带他回去睡觉了,没想到杨麒儿这一天精神亢奋,还在自顾自地玩,皇帝看他在一群大人堆里转来转去,就觉得可怜,想着下次应该让众命妇带着子孙小孩子进宫来。 杨麒儿是十分怕黑的,他站在一边盯着一盏宫灯看,没想到那盏宫灯突然熄灭了,他的身边也突然黑了下来,他便哇啦一声大哭起来,正好贤妃坐在那里不远,就起身要哄他,没想到杨麒儿哭得更厉害了。 本来邵妃看皇帝这一晚都很高兴,自己安排了这么多节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以要求皇帝到她的宫里去坐一坐,没想到太子殿下这么一哭,皇帝马上就被引过去了注意力,奶母将太子抱到了他的身边去,他便哄起儿子来,之后就说时辰不早,要先走。 大家起身恭送皇帝太子,许氏之后抬起头来看到杨麒儿在皇帝的怀里哭得一脸泪水,也心疼难忍,心想季衡回来,真不知太子到底认不认他。 杨麒儿这一晚又受了惊,之后又发起低烧来,皇帝便觉得他是和碧溪殿犯冲了,一边请了太医,一边又请了大师做法。 杨麒儿病了之后,就变得更加挑食起来,他除了吃奶,便别的都不吃。 要喂他吃药,也是需要花费一翻力气。 而皇帝还十分狠心,杨麒儿叫“喃喃”想要见许氏,他也摇头没有允许。 皇帝以为杨麒儿又是只病几天就会好,没想到这次却一直就蔫蔫地病下去了,太医们来为他检查,却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六七天,杨麒儿又瘦下去了一圈了,这下皇帝真心疼了,传唤了许氏进宫来看他,他自己又在麒麟殿后面新设的佛堂里十分虔诚地拜佛,让杨麒儿赶紧好起来。 许氏进宫,看到之前还胖乎乎的孙子一下子就瘦了,之前一直黑亮的眼睛都没有了精神气,白白嫩嫩的面颊也带上了一层黄,许氏差点没忍住就哭了。 她坐在床边,俯身过去轻声逗杨麒儿,“心肝宝贝儿,看是谁来了。” 杨麒儿瞥着她看,嘴唇动了动,眼睛里闪过一点亮光。 许氏低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乖乖,喃喃留在这里陪你。” 杨麒儿一会儿又睡过去了,许氏没忍住,跑到屏风后面去无声地哭了一场。 出了许家的事情,许氏日日里担心,加上季衡也在东南战场上,她也是时时担忧,害怕他遇到不测,故而这么一年多,已经是见老了好几岁了。 皇帝又急忙发了八百里加急的密信送往温州,要季衡赶紧回来,这次却不是官面文章,直接是杨麒儿病得厉害,让他赶紧回来看儿子。 杨麒儿吃药吃了十天左右,嘴里开始长溃疡,疼得他哭都只能小声哭,整个人都萎顿不堪,成天里卧病在床,根本没有任何力气闹腾了,即使皇帝或者许氏抱着他在院子里去走走,他也只是精神恹恹地看一眼天空,然后就闭上眼睛没精神气了。 皇帝痛苦不堪,因为着急上火,也长了溃疡,他一边自己吃药,一边也喂杨麒儿,但是以前大皇子一抹药就好了,杨麒儿却并不见效。 太医院小儿科已经罚了几位太医了,整个太医院都战战兢兢的,还引了几位京中名医进宫来,但这些名医都要保命,故而也只是照着稳妥地说,反正没什么效果。 在医正米良甫被罚回了老家,两位太医被判了流放之后,太医院就更是人心惶惶了,之后是一位刚进太医院不久的孙太医不得不顶了上来给太子看病,他年纪轻,却是行走过南北,非常有经验的,家中为皇室效力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在前朝时就是太医,只是因为家中人丁单薄,几乎要断绝,这一代进宫来的这位孙柏大夫,只有三十多岁,刚入太医院几年,大部分时间还在请假,几乎就没有在宫里来走动太多。 这次被上司们推到这风口浪尖之上,他只得用心琢磨,因第一次开了药方太子殿下没有再哭嚷着难受睡了一晚好觉,皇帝就对他看重起来。 正是太子这般凶险的时候,朝堂上还有大臣站出来劝皇帝选秀广纳后宫,以延绵子嗣。 于是皇帝丝毫不念旧情,直接将这个大臣全家流徙了三千里十年之久。 朝堂上自然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提这个问题,大家都知道这时候提让皇帝厌烦的事,还不如到处打听良医或者德高望重的大师呢。 247、第四十三章 宫中杨麒儿的病情只是控制住了,之前他病得严重时,痛得什么也吃不下,因为太难受而睡不着,而且背上也生了不少疹子,疹子发红一阵后就变成了燎泡,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办法平躺着,大多数时候便是被抱在怀里;现在背上的疹子则是没了蔓延的趋势,也稍稍能够睡下了。 孙太医广查典籍,日夜不休,又向皇帝请示后请了他早已经退休在老家安享晚年的祖父前来,皇帝看他这才是好好给太子看病,而不是推诿责任的,即使现在医治太子并没有太大成效,也给了他不少赏赐。 温州。 许七郎的到来让季衡惊诧。 许七郎之前和季衡见面皆是偷偷摸摸,这次因为嵛山岛大捷,他便名正言顺地前来见了季衡。 季衡安顿了他,很是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这里。” 许七郎已经得知了徐铁虎投诚朝廷之事,而且知道季衡现在正在和徐铁虎谈招安了徐铁虎之后对他的安排,他自是不再担心季衡的人身安全了,回答道,“我是准备回广州的,但是半路得知徐铁虎带着上万人前来截住你,所以我就带着人赶过来了。” 季衡心里感激他对自己的担心,嘴里却说,“即使我真被徐铁虎截住了,你赶来也来不及了,再说,你人马如此少,来了也是送死。” 许七郎看着季衡没有应,季衡不知道他一路担心得吃不好睡不好,生怕徐铁虎那个粗人把季衡宰了。 季衡也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但他不想安慰许七郎,便又说,“我是这几天才知皇上下令逮捕许家之人,京中许家的铺子已经被封,府邸也被封了,甚至扬州处许家宅子也被封了,只是不知广州情况如何。你先不要回广州去,等皇上对徐铁虎的安排圣旨下来,我就回京,定然会保下许家的,再说,你这次立了大功,无论如何也该论功行赏。” 许七郎看他还是在关心自己,就笑了一下。 季衡看到他这笑比哭还要难看些,不由很不自在,季衡这下是真正觉得是自己害了许七郎,误了他了,季衡甚至宁愿无人爱上他,也比他这般欠人感情债强。 好在他也是能够狠下心的,并不去看许七郎那眼里的凄然,又说,“除掉了王启,招安了徐铁虎,现在东南沿海便会平静很多了,只是倭寇可恶,不过,朝廷的卫所和水师建制也渐完善,不会任由倭人肆掠,之前开的几处市舶司又会再开,你这次立的功劳巨大,我会让皇上减轻你家税款以作嘉奖的。越是建制完善,越是由不得商人钻空子,你能让舅舅明白这一点最好。” 许七郎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季衡看他这般心思不属地难过,虽然狠下了心,但是心里依然是难过,最后就说道,“七郎,你同嫂子好好过日子吧。别胡思乱想。” 许七郎这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季衡只好让了一位官员前来,吩咐了一番,让按照需要远出巡视的战船的规格为许七郎的船配备粮食饮水武器等,又因他的船损失了两艘,也让补了四艘给他。然后他让许七郎带着部众在温州休养几天就回他在海上的中转基地上去避一避。 之后季衡不再召许七郎见面,许七郎也没有再来见过他。 许七郎是少年贡士的出身,至少在科举考试上,是有着十分大的优势的,不过于诗词和琴棋书画上就勉勉强强了,因为季家一向是应试教育,对那些陶冶情操的业余爱好并不讲究。 但这时候,许七郎却突然开了窍一样,于作画一道上精通起来,连连画了几幅季衡的画像,都很是神似。 许七郎将船队事情都交给了手下秦四,自己则关在屋子里作画。 而付扬得了皇帝密旨要暗杀掉许七郎,他之前不知许七郎在哪里,没法完成任务,现在许七郎送上门来了,他却知道自己不能放他走,要是放了许七郎走了,他入了海,自己不仅没地方找他去,而且许七郎身边人多,又善于海上战斗和生活,自己即使带了船队去剿杀都不一定能成功,所以,要完成皇帝交下来的任务,只能趁着许七郎还在温州的时候。 虽然许七郎已经不去见季衡,但是也舍不得很快就离开温州。 而付扬则在寻找下手的时机。 朝廷派来接替季衡招抚徐铁虎的钦差正是季衡的堂兄季朝宗,季朝宗日夜兼程地往温州而来,十多天也就到了。 季衡发现是堂兄,便也就放了心。 在知府府中招待了堂兄,季朝宗实在是累得狠了,洗漱收拾一番就去睡了个昏天黑地,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他来见了季衡,先是深深地给季衡行了个礼,道,“君卿,为兄在这里代替族中感谢你救回了族人。” 季衡要客气两句,季朝宗又拜下去了,“这一拜,君卿你也必须得受,感谢你救了我那傻儿子的性命。” 季衡赶紧去把他扶起来,“大哥,你这是说什么话,这些都是季衡应当做的。” 一番这般的叙旧后,季衡才开始接旨。 圣旨里先是嘉奖了季衡解决掉王启这件事,然后就是召季衡回京,再然后才是让季朝宗接替季衡同徐铁虎谈之后的招抚条件,并且留在福建做督察官。 季衡接了圣旨后,就请季朝宗又回书房里做了一番长谈,并且将徐铁虎这边的情况好好地说了,让季朝宗要怎么做才能够安抚住徐铁虎为朝廷做事,而且如何发挥徐铁虎的主观能动性为朝廷做事。 季朝宗应了之后,季衡便让人去请了徐铁虎前来同季朝宗见面。 徐铁虎同杨钦治之间关系恢复不错,故而很感念季衡对他的提点,有人去请,他也就来了。 季衡向他介绍了季朝宗,说季朝宗是自己的堂兄,会紧接着来安排徐铁虎之事,且要在他身边做一阵子督察官。 徐铁虎心里有些不满,但是看季朝宗是季衡的堂兄,又是个和气正直的面相,既不是可能的内监,也不是奸臣,故而他也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朝廷接受了季衡的建议,安排了被招抚的徐铁虎为福建水师总兵,但是没有将福州市舶司交给他,不过皇帝给了很多封赏,在京城和苏州都赏赐了宅院和田地,以及美婢仆从、金银珠宝等等。 不过这些还要让徐铁虎进京之后才能够领赏。 季衡本来以为徐铁虎会不满意,没想到他却答应得十分干脆,甚至愿意在年内就上京领赏。 季衡不得不佩服起他的这份魄力来。 既然这件事已经解决,又有一个他放心的钦差前来督察徐铁虎部众被收编之事,他也就准备直接回京城去了。 季衡回京的路线是经绍兴到余杭,他会在余杭再处理些事情,然后再从京杭大运河直接北上到达京都。 季衡要走的事情定了下来,不少大人自然要为他办践行酒,许七郎还在温州,却一直没有出现。 季衡第二天就要离开了,很想叫人去将许七郎叫来,或者自己去一趟许七郎处,但在一番犹豫之后,他觉得也许今生都不要再相见地好,便克制了心里的难过忍住了。 季衡这里一切已经准备好,杨钦治来他的书房找了他,两厢坐下后就说道,“君卿,我明日同你一起出发,我随你进京去。” 季衡大惊,“怎么突然做下这个决定。你之前不是定下同徐兄一起前往福州吗。” 杨钦治俨然已经把季衡当朋友,大约只有季衡一个人骂他总是骂到点子上,他反而觉得季衡不像别人一样俗不可耐和不理解他,就自顾自地和季衡做了朋友。当然,季衡也觉得有他这人心性单纯,而且自诩高洁淡然,没有任何奸邪之心,值得结交,再说有了这个朋友,就有了千般好,便也和他亲近起来。 杨钦治直言不讳地说道,“其实我并不喜打打杀杀,也想徐铁虎能够安享后半生,他虽然看着身体强健,其实以前受过很多伤,在海上漂泊于他并无好处,再说,福州有好几个月都多雨,也不利于他养伤,所以我希望他能够在不久后离开福州。要是我和他一起过去了,他定然就不会想走了。” 季衡略有些诧异,说道,“你这么做,他不一定高兴。上战场乃是他的本性,就如将一只雄鹰养在每日里投肉的笼子里它定然不高兴一样,徐兄也不会高兴。” 杨钦治板着脸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这么说吧,我跟着他到了福州,到时候他给朝廷做事厌烦了,就又跑回海上做海寇,你们也是拿他没办法的。再说,我才不信朝廷会这般信任他,将福建总兵之位给他你们不出别的幺蛾子,他是个最直来直去的人,的确适合打仗,却不适合为官。我进了京,他就不得不赶紧进京来,到时候直接罢了他的官职,我和他天南海北过我们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季衡十分惊愕,“你还未到而立,便安排着退休后的事了?” 杨钦治道,“我明天就同你们上京去。” 季衡皱眉道,“你同他说了吗?” 杨钦治道,“说了才来找你的。” 季衡道,“我才不信他应了。” 杨钦治却突然一改平常的淡然,凶巴巴地说,“我怎么做,还要他应吗。” 季衡,“……” 季衡只得应了杨钦治,然后让人送了他离开,又让人去帮他收拾行李,并叫人去请徐铁虎前来,这时候,林襄又跑来找季衡了,她同杨钦治的要求正好相反,“君卿,我不想回京去,我跟着季大人前往福州好了,正好做他的贴身护卫。” 季衡扶额,“不行。” 248、第四十四章 季衡不大明白林襄为何避京城如蛇蝎,但是却觉得并不能任由她肆意妄为,一个女孩子,即使功夫高强,也总不能在这种全是男人的地方,而且这些男人大多还是光棍。 是以,无论林襄如何哀求,他都不松口。 林襄最后气鼓鼓地要走,季衡怕她偷偷逃跑,就说道,“你还是随我一道走吧。我要先到余杭停留几天,我或者可以将你安排在余杭火器厂里,你不是也挺喜欢火铳,你正好可以去看看,如何。” 季衡这只是权宜之计,想把林襄哄着和自己一起走了,再路上劝她一道回京。 林襄一听便高兴了,欢欢喜喜应下来,正好徐铁虎也被请到了,她便和徐铁虎打了个照面离开了。 季衡对徐铁虎是待之以诚的,已经起身来和他寒暄,又请他坐了,才说道,“徐兄,三公子要同我上京去,你同意了?” 徐铁虎一张脸臭到了底,不高兴地说,“你觉得我会同意。贤弟,你替我好好劝劝他,让他就同我一道回福州去吧。” 季衡却道,“你知道三公子是看着平和,实则脾气执拗,自有自的想法,外人几乎无法干扰。徐兄,你这真是太难为我了。” 徐铁虎狠狠皱了眉,低下头开始不说话了。 徐铁虎本是吴王部下,有着军人的纪律性,甚至他下面的海寇也都是按照兵士的要求来训练的,力量强大,所以才让朝廷一直拿他没办法。 他在吴王手下的时候,是一支听命的强大军队,不过因为后来被朝廷打散了,他带着残部逃到了海上,这才几年时间,季衡相信他身上还是保持着军人的特点,而不是全然是贼寇了。 这样的人被朝廷招抚之后,是能够马上投入使用的,而且也不用担心他没有纪律性和没有大局观,或者是不听命自己拿主意。 这样好的一支队伍,季衡自然不想要它就那么没了。 所以季衡想要徐铁虎好好为朝廷卖命一些年,也为他这些年在福建做下的乱子做些补偿,所以,第一,他是不想徐铁虎又叛乱的,第二,他也不想徐铁虎如杨三郎所想的一样甩手不干去游山玩水。 季衡早就有了腹稿,对徐铁虎道,“三公子的身体不好,大夫说他体内湿气重,正好到北方气候干燥些的地方去反而有利于养身,三公子要随我一道上京,我觉得倒是很不错的。你也放心,三公子随我上京,我定然不会让他受一点委屈,会将他安顿得好好的。除了当年四公子是在京中丧生的,只怕他会为四公子难过,这是我不能控制的,其他都还好。” 徐铁虎说,“他一向不喜四公子,两人关系不好,想来他倒不会太过思念。” 季衡点点头,“如此我也就能打包票把他照顾好了。” 徐铁虎张张嘴说,“贤弟,我是想你能够劝他留下来。” 季衡叹一声,“我劝不动他,方才他过来找过我了,我已经劝过了,反而惹了他发火,把我吼了两句。我是不敢再劝的。再说,你今年会上京谢恩领赏,他在京里等你,也没什么不好。这样他还不必跟着你去福建吃苦。” 徐铁虎是十分不舍得,但他哪里是季衡的对手,最后还是被说服了,于是就让季衡帮忙好好照顾杨钦治,然后就抓紧时间告辞去找杨钦治去了。 季衡解决完了几个麻烦,只觉得筋疲力尽,靠在圈椅里,几乎就要睡着,于是赶紧起身来,回了房去,丫鬟伺候着他洗漱了,他也就上床睡觉了。 季衡每天都忙,因为太累,故而睡觉都睡得很死,这一晚明明也十分疲累,但是睡过去了却迷迷糊糊地似在做梦,先是梦到了儿子,他并不知道杨麒儿如今长成什么样了,但是在梦里,他就知道那是杨麒儿,杨麒儿在他的不远处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跑,有一只鹞子飞下来要啄他,杨麒儿吓得哇哇大叫,季衡便也被吓醒了,一额头的冷汗,正是这时候,他听到了远远地隐隐约约的声音,因为太杂乱,季衡便起了身来,在寝衣外面披了一件长袍,往外走来,外间睡着伺候他的郎商和卞武,两人十分警醒,听到远处的声音已经起来了。 郎商出去打探情况了,只有卞武一人在,季衡走出了大门,已是七月中旬,外面月亮十分明亮。 郎商很快就回来了,对季衡汇报道,“大人,不远处起了火,看方向,像是许家公子所住的附近。” 季衡心里一跳,马上要去看情况。 郎商和卞武劝不住,只得叫上护卫,护着季衡出去。 这时候,徐铁虎也从东厢里出来了,季衡看到他吃了一惊,徐铁虎倒是丝毫没有尴尬,对季衡解释道,“他明日就走,我就留下来多陪一阵。” 季衡这时候担心许七郎,便也无心关心他和杨钦治的事情,只是邀请他同自己一起出去看是出了什么事。 他们才走到前院里,已经有人跑来汇报,果真是许七郎所住的地方着了火,而且半条街都烧了起来,说大约是七月中旬,有人烧纸祭奠祖先而让走了水。 季衡马上问扑火和救人的情况,那人便回答了已经在救火,但是人的伤亡现在还不知道。 季衡一时没看到付扬,就觉得奇怪,让人去找付扬,让付扬派人去看看许七郎以及许七郎的手下们的情况。 但是付扬的确就是没有在府里了。 季衡心里一时起了疑,突然想到什么,就飞快地往外面跑去。 四大死士赶紧都跟上了。 季衡没能跑到火灾现场,隔着一条河就被四大死士拉扯住了,季衡远远看着那还在熊熊大火里的院子,他虽然一向镇定而沉稳,完全当得起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此时也面色大变,一声恐慌的询问,“七郎,七郎跑出来了吗。” 郎商他们看到季衡又要往火灾现场跑,就赶紧把他抓住了,此时也管不得以下犯上。 季衡一脸惶然,好在还有些理智,马上让人去找许七郎和许七郎的部下。 救火的人很多,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经过半个多时辰的救火,火就被扑灭了,但是该被烧的地方却的确是被烧没了。 郎商和卞武他们这时候也不好再制着季衡,季衡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那被烧成了一片焦黑的院落前面,突然之间惶惶然不知所措。 寻找许七郎的人并没有找到人,看到季衡这般模样,一时之间都不好上报。 这时候,从远处跑来了秦老四,跟着秦老四的还有三个手下。 他们看到了这边的情形,也都是十分惊愕,季衡一撇头看到了秦老四,就赶紧上前慌张地询问,“你们当家呢,七郎呢。” 秦老四看了看季衡,惶惶然地道,“大人,你没看到当家吗。因大人你们明天要走,当家就说咱们也明天走,因当家定得急,我就带着兄弟们到船上去连夜准备去了,只当家和几个伙计住在这里。是有人去对我讲这里着了火,我才从码头上急急忙忙赶过来。老七他一向睡觉警醒,出了火灾,他一定能跑出来。” 他这般说着,但是还是不确定,一个在海上讨生活的壮汉,居然也露出了凄然的神色。 季衡完全六神无主了,这时候,救火队已经用水将院子里的所有火星全都扑灭,又浇了水后,就有人进去查看情况了。 没过多久,就从里面抬出了八具尸体,全都烧得面目全非了,秦老四看到,也突然嚎啕起来,说除了老七,他们还留了七个伙计在这里照顾他,难道全都死于火灾了吗。他说他不相信这些人会死于火灾,就要上前检查。 检查第一具的时候,因为这一具没有烧得太厉害,于是他马上发现了尸体的胸口处是中了箭的,他甚至拔出短剑就挖出了里面箭头,这下所有人都沉默了。 季衡呆呆地看着,已经是痴傻了。 秦老四又逐一检查,他常年在海上讨生活,不知道见过多少生死,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便已经镇定下来,不仅检查出这八具尸体都是先被杀后被烧,而且还检查出来了那具尸体到底对应着谁。 其中一具,自然就是许七郎的了。 秦老四看向季衡,“大人,我们当家分明是被人所杀,又被奸人放火要毁尸灭迹,大人,此事你不能不做主。” 季衡已经痴掉了,脑子完全无法运转,他只是怔怔看着秦老四所说的那具是许七郎的尸身,他没法像女人一样嚎啕,也无法控制住身体扑过去抱住他,他就只是那么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毫无反应。 秦老四还要再说话,季衡便张了口,“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给他一个交代,我不会,不会让他就这么走了。” 他突然转身,面无表情地往回走。 四大死士见到许七郎已死,虽然他们都在他劫走季衡时恨不得是自己能够在之后杀了他,但是此时见季衡这般,他们也都动了恻隐之心。 季衡对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甚至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身体僵硬得像是一个机械。 他回到了知府府邸,然后径直往付扬所住的房间过去,有侍卫想要拦住季衡,季衡看了郎商和卞武一眼,两人就赶紧上前去开路,然后过去将付扬房间的大门用刀给挑开了。 付扬没想到季衡这般闯了进来,正在裹伤的他抬起头来,正对上了季衡那绯红的双眼。 季衡一看到,就冷笑了一声,“果真是你。是他下令的是不是!” 季衡的声音又冷又凄厉,付扬也不顾身上的伤了,人已经站了起来,不知如何作答,季衡又恨恨地说了一声,“是他下令了是不是!” 付扬这是走投无路,只好应了一声,道,“许达川曾经通过贼寇王启,后又劫持朝廷大员,死有余辜。” 季衡抬起手来指了指他,又想要说什么,没想到刚张口就是一口血吐了出来,这下把屋里的人都吓到了,卞武正想劝一劝,发现季衡突然身子往下软,他赶紧上去扶住,季衡已经昏迷过去了。 郎商飞快地跑去找翁太医,翁太医就住在隔壁,过来看了情况后,就让赶紧将季衡送回了房去。 作者有话要说:许七郎没有真死,皇帝想让付扬不着痕迹解决许七郎,但付扬办事不力,反而被许七郎利用了。 情敌相斗,队友也是至关重要的,这一局很显然秦七比付扬优胜。但血槽被消耗的却是皇帝和季衡。 249、第四十五章 季衡昏迷了一天多才醒,等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在马车上。 付扬定下最后一晚解决掉许七郎,是想着杀掉了他,然后禁止人对季衡提起此事,季衡第二天一大早就要离开,之后等他知晓许七郎之死时,便已经是很多天以后了,那时候,季衡即使要追查,自然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来了。 付扬所没有料到的是,许七郎身边的那些伙计全都不好对付,他带过去的人不仅折了几个,而且他自己不得不下场出手,甚至还受了伤。 这也就罢了,本来是准备杀了人关上门就走,等人发现里面的人已经死了,再如何也得第二天早上,只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然有人会烧纸钱而让那半条街烧了起来,以至于大半夜季衡就被惊动了。 付扬只能自认倒霉,或者是他从没有做过暗杀这事,术业非专攻,所以没有做好。 这下暴露了自己杀人,且季衡那般聪明,竟然是想也不想就推测出是皇帝下的令,付扬知道自己是把事情办砸了,只怕是会受到责罚的,他也就只好做好了回去领罚的准备。 季衡昏迷,剩下的人里便是以付扬最大,他便做下了决定,让趁着季衡昏迷未醒时赶紧带着他离开温州,这样等季衡醒来,他也不能回去找许七郎了,只要离开了温州,付扬觉得季衡的伤心就会少一些,且以季衡的理智,他一定会控制住自己,以大局为重。不会要回温州给许七郎收尸。 如此定下之后,付扬就直接让收拾了东西出发。 本来所有物品都已经收拾好了,大多数甚至已经装上了马车,连马都已经喂得饱饱的了,只等出发。所以付扬宣布马上出发队伍也并不忙乱。 付扬让请来了知府,对他做了交代,并且说了季衡怕白天相送的人太多,所以准备凌晨就走,让知府也不要通知人来相送。 四大死士和那些侍卫,甚至季衡的仆人,自然都对这凌晨的出行无异议,也不敢有异议。 但是,徐铁虎和林襄翁太医却是十分不满了。 因凌晨出发,杨钦治根本没有休息好,徐铁虎就十分不高兴,而且他和杨钦治在一起的时间生生被缩短了几个时辰;林襄则是知道许七郎的死讯后同样十分悲伤和愤怒,但她也拿正三品的付扬没办法,一切都只能忍着;翁太医则是觉得季衡的身体不好,再留下来休养几天才好,但付扬认为季衡在温州越修养越出事,就一定要带着他走。 最后无法,只得凌晨就从温州离开了。 季衡所乘马车宽敞舒适,翁太医和林襄留在他的马车里照顾他,杨钦治则自己一人乘了一辆马车,另外还有数辆马车,或是作为休息之用,或是放着各种东西,有一辆是徐铁虎为杨钦治准备的,装着金银和用品,杨钦治晚上没睡好,故而在马车上则是一路沉睡,即使马车颠簸也没醒,随着他的,则是徐铁虎安排过来照顾和保护他的两个仆人。 季衡醒来,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一片空白,胸口也闷得慌,他听到林襄正在说话,“大人怎么还没醒?” 声音里全是焦虑,翁太医回答她,“今天不醒,明天也会醒了。大人也是最近太忙太累,让他这样睡一阵子也好。” 季衡慢慢睁开了眼,眼神冷静无波无谰地看向了两人。 林襄正转头来看他,正好和他的视线对上,于是就是一声欢呼,“君卿,你醒啦。” 季衡声音嘶哑,淡淡道,“多谢你照顾。” 正在这时候,马车又颠簸了一下,季衡就皱了一下眉,他大约知道他已经出发了。 而且根据林襄刚才对翁太医那焦虑的问话可知,他恐怕是睡了不短的时间。而以他对付扬的了解,他们大约也是出发了不短的时间了。 季衡想到许七郎的死,又一阵心痛难忍,突然反胃要吐,林襄看他要坐起来,就赶紧过来扶住了他,季衡捂住嘴要出马车,翁太医就让赶紧停了马车,季衡软手软脚地爬出了马车,在路边吐了个天昏地暗,但他其实也没什么好吐的,嘴里全是药的苦味。 他精神昏沉,要不是林襄一直扶着他,估计马上又要软倒在地。 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车队前面是五十人开路,后面是一百多人尾随,中间又有近十辆马车,队伍十分可观,季衡眼睛无神地看了看这个队伍,又闭了闭眼睛。 卞武和郎商过来对季衡行礼,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大人,您睡了一天多了,现在怎么样?” 季衡看了看他们,发现每个人都神色如常,是的,许七郎死了,对于他们来说,和一个陌生人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他们怎么会为他悲伤。 季衡淡淡道,“我没什么事了,让付扬来见我。” 卞武和郎商都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林襄劝解季衡道,“大人,你先别着急别的事,好好吃些东西,将药吃了才是正经。” 季衡却没理,只是说,“让付扬来见我。” 卞武和郎商只好领命而去。 季衡漱了口,又被伺候着简单梳洗了一番,已经有仆人端了椅子来,他就坐在路边椅子上。 这是从温州到绍兴的官道,夏末时节,树木繁盛葱葱郁郁,不时听到鸟鸣,即使这时候是下午,但是在树下依然是凉风习习,并不特别炎热难耐。 敬源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在给季衡打扇,杨钦治也从马车里下来了,坐到季衡旁边来,自己握了一把折扇慢慢扇着风,又有仆人送来了祛热凉茶,他一边自己喝着,又招呼季衡喝,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难过了。” 季衡没应,只是看着高远的天空发呆。 因季衡醒来,本来在行进的队伍便停了下来,大部分侍卫们都到树下遮阴歇凉,又有一部分人牵了马匹去溪边喝水,又让马匹吃草,也有人去小溪稍上游打水,虽然人多,但是却无嘈杂之声,可见纪律严明。 仆人给季衡拿了吃的来,翁太医也拿了保心丸来给他吃,季衡默默地都吃了。 又过了一会儿,付扬才到了。 他只是接受了皇命而已,所以在季衡跟前,他并不觉得羞愧或者难堪,对着季衡行了个礼,说道,“大人,有何吩咐。” 季衡只是淡淡道,“付大人乃一等侍卫,皇上跟前的大红人,我怎么敢用你在我跟前效劳,付大人还是先行回京向皇上汇报战果功劳,不必在我跟前了。” 付扬面色沉肃,对着季衡又行了一礼,道,“大人,付扬受了皇命护卫你,没有离开你的道理。” 季衡突然发火,站起身狠狠给了付扬一脚,把付扬踢得腿颤了颤,但是他站在那里依然没动,季衡眼睛怒瞪,根本不想和他说话,只是冷声道,“你给我滚。” 季衡和付扬之间发生的事情,自然是被很多人收入眼底的,其中大部分是付扬的手下,付扬第一次在手下面前受到这种侮辱,也有些下不来台。 虽然他奉命前来保护季衡,但季衡在此之前一直十分敬重他,并不将他当成护卫,而是把他当成同僚,从来没有说过重话,以至于季衡这时候这般发怒,让付扬心里就无法接受。不过他面上还是表现着军人的刚毅,道,“大人,恕本官不能从命。” 季衡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打得所有人都侧目,季衡又骂了一声,“带着你的人滚。” 季衡面色发白,但是一双眼睛却泛着红,整个人像是一块坚冰,让人无法接近。 付扬这下子是颜面完全扫地了,转身就走了。 季衡看他离开了,就又坐回到椅子上去,旁边的杨钦治将一切看在眼里,沉默了一阵后劝季衡道,“他不过是个奴才,只是一把刀,你何必和一个奴才和一把刀怄气。” 季衡没有理他。 杨钦治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劝了。 付扬去集齐了自己的人马,做了一番吩咐之后,果真就带着人走了。 本来热闹繁忙的景象一下子就变得冷清起来。 原来有两百多人,现在只剩下了二十多个人了,除了马车夫,季衡身边只有林襄翁太医,还有翁太医的一个弟子,四大死士,以及五个伺候的仆役,杨钦治身边也只有两个仆人。 除此,还有温州方面安排的两个向导跟着。 有这两个向导,季衡便也不怕,让人叫了他们过来,听他们说之后的行程安排和住店。 两个向导说必须赶紧赶路,正好到前方驿站住宿,于是季衡也就打叠起精神,上马车去继续前进。 杨钦治看季衡醒了,便也不回自己的马车了,到季衡的马车上来和他聊天。 杨钦治想要说些轻松的话题让季衡不要去想许七郎的死,不过季衡一时没法想开,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季衡都没法展露笑颜。 如此早上出发中午休息晚上住在驿站里,又行了两天,季衡反正是没有再看付扬和那凤羽卫的踪迹,他又想着人已经死了,与其怪付扬怪皇帝,还不如责怪自己,故而也就只是心里难过,面上则恢复了平常。 这天下午,他们正好要从一处林子里过,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十来人的小商队在他们前面,前面商队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就听到了冲杀之声,那商队一阵忙乱,就想要逃跑,而那杀来的贼寇却来势汹汹,手起刀落,那商队众人就死了好几个,季衡这一行看情况如此,四大死士马上让众人集中到一起,而又派了一个向导飞快地往后面驿站去搬救兵。 250、第四十六章 本来以为是一般贼寇,不过是想劫掠路上商队行人,没想到等这帮人解决了前面的商队十几人,又将季衡一行包围了起来,季衡才看清情况。 季衡和杨钦治以及翁太医、翁太医的徒弟都集中在了一辆马车里,其他的马车则放弃了没有管,这些马都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军马,故而面对冲杀之声,又见刀光血影,也是镇定非常,并不嘶鸣乱跑,反而斗志昂扬起来。 四大死士和会些功夫的仆役都在外围,而一般马车夫则在内围,都护着季衡所在的马车。 季衡从车门帘子处往外看出去,就看到了骑在马上的王游,他心里马上就沉下去了,知道自己和付扬怄气乃是犯了大错。 他又见王游带的人有上百之多,再看看自己这一方的二十多个人,觉得即使四大死士功夫再高强,恐怕也不是他们人多势众的对手。 季衡便从马车上爬了下来,林襄赶紧过来扶他,焦急道,“大人,你怎么下来了。” 季衡说道,“我有话说。” 这时候王游也看到了季衡,季衡这一天只是穿着简单的深蓝色直裰,料子轻薄,一条简单的白色带子束了腰,甚至他头上也是用的素白的布巾包了头发,加上他这几天憔悴至极,看起来就如弱柳扶风一般。 王游一向没逃过他的美色勾引,但现在看到他,却只觉得恨意翻涌,他对着季衡抬起了手里的鞭子,道,“我今日拦住了你,是为叔父报仇,你就乖乖受死吧。” 卞武回道,“大胆逆贼,胆敢拦截朝廷命官,合该你们是来送死。” 卞武还要骂,季衡让他停了下来,对王游说道,“牧之兄,多日不见了。” 牧之是王游的字。 王游冷哼一声,“当不起。” 季衡道,“你叔父是个什么人,有什么打算,难道你会不知。朝廷剿灭他,正是合情合理,你这来为他报仇,也不过是和朝廷为敌罢了。” 王游冷笑起来,“我叔父本是要投诚,朝廷却借着他投诚麻痹他的神经,然后又对他剿杀,乃是朝廷不仁不义。” 季衡也冷笑起来,“说得好听。王启不过是假意投诚,想要借着朝廷对他放松警惕而攻下琉球岛据为己有,然后反攻大陆罢了。若是他真意投诚,朝廷自然会如对徐铁虎一般对他,不会对他剿杀。” 王游大喝一声,“不要狡辩,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季衡道,“若是要我死也可以,我就当是曾经对你生出过愧疚的补偿,但是请让别的人都离开。” 四大死士都大喝不行。 而那王游竟然因季衡这话而有瞬间的动摇,但是他马上就告诫自己季衡这个人有多么的狡猾和善于抓住人的弱点,于是一声令下,让手下们扑杀了过来。 林襄将季衡往马车上推,她也坐到马车辕子上,又让最好的一个马车夫驾车,想要冲出去。 杨钦治坐在马车里,从车窗往外看,差点就被一支射过来的箭射到了,还是被翁太医把他拉开才免于受伤。 除非突围逃跑,不然定然没有生机。 四大死士带着人抵挡着王游部众的攻击,又在前面打开了一个口子,林襄看好时机,就让马车夫驾着马车冲了过去。 季衡这辆马车是由两匹健壮军马所拉,两匹马十分灵性,拉着马车就从被打开的那个口子处冲了出去,四大死士便赶紧带着人要拦住想要去追击的王游部众,王游看那马车跑了也并不特别着急,而是一声冷笑,只带了几骑打马追了上去,而让其他部众拖住季衡的护卫。 林襄以为可以逃脱,没想到往前行了一公里左右,两边是山,只中间一条道,前方又冲出几十贼寇,拦住了他们。 林襄眼神发直,季衡这时候说道,“行了,不要走了。” 杨钦治被马车颠得头昏眼花,这时候扒着季衡的肩膀,喘着气说,“这下怎么办。” 季衡道,“希望他能对你念旧情,放你一条生路。” 杨钦治道,“我看可能性很低,其一我和他之间没什么旧情,其二,他已经知道徐铁虎的事情,恐怕会直接杀了我让徐铁虎造朝廷的反,这样他不费力就能够报仇。” 季衡皱了眉,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都是自己意气用事把付扬赶走了才造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但是想到许七郎的死,他的心便又狠了下来。 后面王游已经追赶了上来,在王游的大喝下,季衡不得不下了马车,不过他没让翁太医和杨钦治下来,只是孤零零地站在了那里,他甚至让林襄也进马车去,但林襄非要跟上他。 季衡对王游道,“如此,你要杀就杀吧。”声音里透着一点疲惫。 王游打马过来,抽出鞭子一鞭抽向季衡,季衡从小到大还没有挨过这样的打,鞭子沾上皮肤的那种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忍不住一声痛吟,然后马上又咬紧牙关忍住了。 林襄最沉不住气,已经一声疾呼,“大人。” 然后她又要大骂王游,但是却被季衡阻止住了,季衡侧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林襄马上意识到了季衡的意思。 她哭着想要去护住季衡,这时候王游的第二鞭已经抽打在了季衡身上,季衡直接被那鞭子重重的力道带到了地上,他摔在地上就站不起来,林襄这时候扑到了他的身上,王游第三鞭抽到了林襄的身上让她让开,林襄护住季衡没让,因林襄变换声音用了女声,故而王游知道了她是女子,以为她不会有反抗的力量,于是就没把她放在心上。 王游不可否认自己曾经对季衡起过爱慕占有之心,当时季衡在白云之巅,他能捞着机会和他多说几句话就已经心满意足,于是现在这样将季衡践踏,他就满心的爽快和快感,在有一瞬间,他甚至忘了报仇的事情,就直接下了马,要去将季衡拉到自己的怀里。 王游的一众部下比起一般贼寇来还算纪律严明,但此时看到当家的侮辱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而且还是一个和皇帝之间有暧昧绯闻的朝廷命官,这群男人也都十分兴奋,谁都没有想到会起什么变故。 在王游要去拽季衡的那一瞬间,林襄突然抓住了王游的手,将他狠狠一拉,季衡也一腿踢到王游的膝盖上,王游瞬间扑倒,林襄已经反身将他制住,一直藏着的匕首出鞘,抵在了王游的颈子上。 当王游回过神,他已经成了季衡手上的人质。 王游气疯了,而他的那些手下也是在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当家被制住了。 王游对季衡和林襄大骂,“婊/子养的贱/货,我要把你们大卸八块。” 季衡身上火辣辣地疼,根本不理睬王游的大骂,只是拉下自己头上那长长的包头发的锦带就把王游的双脚绑了起来,而林襄虽然是个女人,力气却不可谓不大,紧紧制住了王游,而且还让王游受够了痛。 那马车夫也过来帮忙,将王游的手在他的众手下面前捆了起来。 季衡对王游那一众慌乱起来的手下道,“王启乃是朝廷钦犯,他在江浙海上盘踞多年,上岸劫掠,害得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又杀了多少人,我身为朝廷命官,除掉他乃是职责所在,无任何私心在里面。王游前来找我报仇,他是王启的侄儿,这也无可厚非,只是你们,若是有一点良心和大义,就不该和朝廷为敌。当今皇上圣明,又没有让你们作为良民活不下去,你们为何要来为匪为寇。” 王游对季衡大骂了两句,就又对他的兄弟们道,“不要管我,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林襄手里的匕首更是贴近了王游的颈子,已经在他的颈子上划出了一条血线,她大喝道,“你们敢乱来,我就真杀了他。” 那些本来有所动静的人,这下子又因有所顾忌而停了下来。 其中一个领头的道,“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游却怒道,“你们这群没用的饭桶,赶紧杀了他们,错过了今天,难道以后还能找到机会吗。正是你们束手束脚,才会给他们机会。” 王游这般一说,他的那些手下果真一下子就冲了过来,季衡和林襄恼怒非常,真要杀了王游,就失去了人质,要是不杀,还要拖着他反而束手束脚。大约王游也是想到了他们的顾虑才下令让他的手下出手的。 正是在这时候,前方突然又响起了马蹄声,而且是很多匹马的马蹄声,大家都听到了,王游脸色更是难看,大叫让手下赶紧杀了季衡。 林襄看该是朝廷救兵来了,就要一匕首宰了王游,没想到王游即使被束了手脚,但是力气很大,加上性命攸关,一下子就挣了开去,季衡回马车边抽了剑正在护住马车,一时根本没法管林襄这边。 王游挣脱,他的手下毕竟是人多势众,已经赶上来将绑住他的带子割断了,因为是锦带而不是绳子,所以几乎是一割就断,王游没了束缚,从手下那里接过一把刀就朝林襄攻过来。 王游功夫没有林襄的厉害,但是他毕竟是人多,林襄被打得连连后退,身上受了不少伤,已经不敌。 这时候,付扬带着人马已经赶到,侍卫同贼寇交战起来,而后面被甩开的贼寇,有些也赶了上来,一时间两方人马混战在一起,鲜血染红了路边的杂草。 王游看大势已去,但是不肯罢休,呼喝着人不准逃跑,非要杀了林襄,季衡要上前来救,却是无力得很,只看到王游一刀砍在林襄身上,他又想到了许七郎的死,不由又悲又怒,很快冲到了王游跟前,一剑朝王游刺去,王游回头看了他一眼,本来要回身给季衡一刀,但是刀在半途却收了力气,付扬从马上跃下来,一把护住季衡将他推到了一边,然后一剑将王游的刀挡开了,侍卫里的火铳队起了作用,已经在后方开始射击,王游连中两弹,扑倒在地。 火铳的威力让贼寇恐惧,王游的死更是让贼寇没了主心骨,开始四散逃跑,付扬一边派人追击,一边让人护住季衡和马车。 季衡冲到林襄跟前去,又不断大声呼喊翁太医,翁太医跑到他跟前来给林襄看伤时,林襄已经出血过多精神有些涣散了。 季衡一边让翁太医赶紧给她包扎伤口止血,一边握住了林襄朝他抬起来的手,他跪在林襄身边,低下头去说,“没事的,只是皮肉伤,翁太医给包扎了伤口就好了。” 林襄急促地呼了几口气,只是直直看着季衡,低声道,“其实,其实……” 季衡马上将头埋下去听她要说什么,林襄嘴里吐出了口血,说话稍稍顺畅了一点,但是声音更低了,“其实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我以前想让母亲去问问你母亲的意思,想和你结亲,但是母亲说你和皇上不清不楚,不让我嫁给你。” 季衡眼里闪过深深的痛楚,“傻丫头,我很差劲,我并不配你。” 林襄断断续续说,“你很好,我……知道。”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季衡眼眶里涌出了眼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林襄又道,“我临死也没嫁人,母亲说,女人不出嫁,到地府了也是孤单的,没有人依靠,我说我不要人依靠,君卿,我死了,你把我烧掉,把我的骨灰洒了,不然我葬到哪里去呢,母亲说,我不出嫁,家里的祖坟也是不让我葬下的,我葬到哪里去。” 季衡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乱说什么。你葬到我家里去,我娶你,我娶你。” 林襄要摇头,却没有力气,又急急地喘了几口气,吐了两口血出来,“我才不要人……可怜我……” 季衡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没有哪个人有权利可怜你,你这般好,男人们都配不上。” 林襄看着他露出了笑容来,慢慢地,笑容就凝固了,她的眼睛也闭上了。 季衡犹自不敢相信她死了,伸手去揩她嘴边的血迹,而翁太医在给林襄处理了一阵伤之后就停了下来,因林襄胸口处还有一处刀口,她是女人,旁边一群男人,他除了将自己的衣裳脱下来把她好好盖住,无法为她处理。再说,林襄身上伤处太多,且伤了肺部,也是救治不回来的。 ------------------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以为今天可以回京的,没想到要明天了,抱歉。 我文是慢慢写的,而且也并不是以季衡怀孩子生孩子养孩子为主线,所以要求弱化其他而突出这一部分,实在是太为难我了。 我在前面就已经解释过了,为何大家会一直觉得我是有意撮合季衡和七郎呢,为何大家看不到季衡对皇帝的爱对儿子的爱呢。 季衡对皇帝的爱要怎么表达,尽快处理完东南事务能够抽身回去不就是他最大的想法了吗,不然直接贯彻他谁敢反就不要怕死将徐铁虎的力量也歼杀完毕不就行了,何必要费心思地招安他又要稳住他,不是因为这更费时间吗? 而对儿子的爱,他不是还不知道儿子病重了吗,所以才没有匆匆忙忙回去。而且,在他这么忙的时候还给儿子做手工,还不能看出喜爱吗。能够上一次庙里,也是给儿子求佛珠和平安符。季衡不是会在信里表示“我想死你们啦”的那种人,要是真这样,又有人写“恶心,负分,滚粗”之类的话啦。 好了,还愿意看文的读者,就继续吧,谢谢你们的支持啦,我会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构思继续写下去的。 251、第四十七章 季衡跪在血染路面没了气息的林襄的身边,头只觉得一阵一阵地发疼,但是却又极度冷静。 他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就是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这个生命存在了。 季衡茫然地一动不动。 付扬忙于清理战场,敌寇里有些只是受伤还没有死,便都被抓了起来。 翁太医怕季衡又伤心过度,这般郁结于心,于他没有任何好处,就劝道,“大人,林姑娘身上的衣裳坏了,将她用件好衣裳裹好了放上马车上去吧。这里两面是山,很容易落石,咱们还得赶紧离开这里才好。” 季衡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正是。” 他说话声音轻,但是十分冷静而清楚。 翁太医看他一味将所有感情都压在心里,这样其实非常不好,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杨钦治也从马车里下来了,他踩着满地血水走到季衡的跟前来,看到季衡面无表情,眼睛里也很无神,就伸手突然捂住了季衡的眼,季衡被他捂得一怔,杨钦治低声道,“就这样,没事了。” 季衡发现他在哄孩子,内心深处觉得好笑,但是这时候整个人都被悲伤压住了,根本无法生出好笑的情绪来。 翁太医已经去马车里拿了一床晚上用的薄毡子来,将林襄裹在了里面,季衡要伸手将林襄抱过去,还没有抱起来,自己倒是摔倒了,林襄看着瘦,其实她长得比一般女孩子高,比一般女孩子健壮,季衡此时正是无力,哪里抱得动,还是翁太医叫了徒弟来,两人一起将林襄搬到了马车上。 付扬走到跌在地上的季衡跟前来,杨钦治想将季衡扶起来,但他是个病弱书生,哪里扶得动,最后只好任由季衡就那般坐在那里。 付扬在季衡跟前半跪下了,将剑插在了旁边,道,“大人,卑职来迟了,请大人责罚。” 季衡看了他一眼,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卞武郎商他们在后面一里处,马车也都在那里,你派人过去看看,这里两边是山,不利于休息,让将这里赶紧收拾好,我们到前方利于休息的地方去。再派人到前方去找到官府来处理这里的尸首。” 付扬干净利落地接受了命令就去安排事情去了,季衡朝旁边看过去,一个侍卫正在搬动王游的尸首,王游本是扑倒在地的,这时候被翻了过来,王游死时当是十分不甘的,眼睛大睁,但是里面却没有恨意,只是那么不甘地睁着。 季衡看了一眼就转开了头,而杨钦治这时候也挡在了他的身边,道,“不要看了。” 然后吩咐那侍卫将王游的尸身赶紧扯到路边去。 去前方救援的侍卫带着马车回来了,这些马太过训练有素,在打斗开始之后,所有马都跟着一匹头马将马车拉到了一边去避着去了,故而人死了过半,剩下的都受了伤,马竟然没有一匹有事。 卞武拄着剑来到季衡面前,他身上多处受伤,但都是皮外伤,在季衡跟前跪下了,季衡道,“伤亡如何?” 卞武眉头紧紧皱着,像是要哭了,季衡想到他毕竟才十七八岁,其实就是个半大孩子,不由心生怜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卞武收起了难过的情绪,回答道,“只有我同郎商只是受伤,敬源和乔翼受伤太重没了,别的人,马车夫还剩了两人,其他的,还有两三人而已。” 季衡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四大死士情同手足,就伸手揽过卞武抱了抱他的脑袋,低声道,“我会永不忘记他们的。” 卞武哽咽了两声,然后就道,“为大人而死,是我们的职责和荣耀。” 季衡没有应,杨钦治已经在帮着翁太医给那些受伤的士兵上药和包扎伤口。 郎商包扎了伤口后就在战场上四处打量,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但是却一直没有找到,他只好到杨钦治跟前,问道,“三公子,林襄呢。” 杨钦治低低“啊”了一声,说起来,谁都不知道郎商喜欢林襄的事情,他总是看到林襄就赶紧红着脸躲开了,比个小媳妇见到大男人还要避得快,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输给林襄了一直不好意思。 这时候杨钦治才看出一点眉目来,但是他也不是很关心,在他的生命里,死的人太多了,他全家都死了,就剩自己一个,而战场上,那就不必说了,他所见的死人没有上万也有八千了,很多更是打过照面甚至关系还好的人,所以他已经学会了对生命漠视,除了最关心的人,其他的人即使死了,他心里也丝毫不会起波动。 杨钦治默默指了指马车,郎商愣了一下,就松了口气,马上往马车走去,他以为林襄只是受伤了,但林襄毕竟是女孩子,自然要躲在马车里的。 等他走到马车跟前,被一个侍卫拦住了,郎商道,“我看看林襄。” 那侍卫说道,“要同季大人请示了才行。” 郎商觉得诧异,于是对着马车里喊了两声,“林襄,林襄?” 季衡这时候已经被卞武扶了起来,他慢慢往马车这里走了过来,郎商没有得到林襄的回应就回身来找季衡,“大人,我看看林襄,她怎么样了,伤得很重吗。” 季衡愣了一下,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看到郎商这么一副关怀的模样,他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了,不由心里又是一痛,但是也不想隐瞒郎商,而且也根本瞒不住,他说道,“林襄受了重伤,已经去了。” 郎商像是没有听懂,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季衡,季衡只好又说了一遍,“她已经去了。” 郎商这次听明白了,以至于不可置信,他看了看季衡,又去看卞武,卞武已经恢复了些精神,正是最肃然的模样,郎商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站在那里就不动了。 季衡无心安慰他,只是让卞武留下来劝一劝郎商,自己就回到了马车边上去。 卞武作为郎商最亲的兄弟,也完全不知道郎商看上了林襄,卞武就没接触过女人,所以至今不知林襄是女人,只觉得她是娘娘腔,他于是就只是拍了郎商的肩膀一巴掌,道,“人皆有一死,为大人而死乃是我们的荣耀,不要太伤心了。” 郎商还是一动不动,卞武则走开去做别的事情去了。 凤羽卫动作十分快,已经收拾好了战场,又定下了前方的休息之地,于是一行已经开始启程。 季衡坐在马车里,马车里一边放着林襄,他静静看着她,只是不断叹气。 他不得不想,是不是每个喜欢上自己的,命运都会这般差呢。 当晚,季衡一行住在了一个大的驿站里,这个驿站规模很大,有单独的院落供朝廷命官所住,而且还有专供商旅住的,即使季衡这一行有两百多人,也能够住得下。 季衡有一个单独的院落,杨钦治和翁太医卞武郎商也和他住在一起,季衡这时候才让翁太医伺候他洗澡和看伤。 季衡背上有两条长长的鞭伤,还有几道浅的刀伤,他之前一直不说,此时翁太医看到,不由惊呼。 季衡一身雪白,大约毕竟算不得完全的男人,皮肤细嫩和女子无异,这些翁太医自是知道的,但就是在这样一具身体上,伤口因为发炎红肿不堪,看着就让人心惊。 他洗好了澡,翁太医就开始为他上药,又叹道,“大人,你为何不早说。” 季衡低声道,“在众人跟前上药总不好。” 翁太医又叹了一声,并且道,“大人,现在天气炎热得很,咱们带着林襄姑娘也不好,还是将她在这里火化了吧。” 季衡愣了一下,沉默了好半天,等翁太医为他将伤口都处理好了,他一边穿衣裳,才一边说,“嗯,好。我为她擦擦身,你去看能不能找一身她能穿的女孩儿衣裳。” 翁太医其实觉得这不妥,毕竟林襄是个女人,季衡为她擦身算什么。 但翁太医也不好反驳,只得应了。 林襄的尸首就被放在房中地上的竹床板上的,季衡打了冷水,跪在她旁边开始为她擦拭,房外面守着侍卫,有人要来请示事情,也一概被回绝了,让先看着处理就是。 付扬于是就总揽了其他的一众事情,贼寇的尸首也都被带回来了,登记在册后,直接被土埋了,而那些死了的侍卫和仆人,有些按照其兄弟的意见,或者是他自己的遗嘱,或者是找了个地方埋了,或者就是火化了,让其他人将骨灰带在身上带回去。 季衡发现林襄身上全是伤,不由痛彻心扉,心想自己要是答应她和季朝宗去福州,她就不会死了,不由越发责怪自己,而想到许七郎,他又想到自己要是在当晚叫他来见最后一面,他也不会死,不由更是自责。 林襄被重新穿了一身女装,这费尽了季衡的力气,然后被抱出去火化的时候,已经是要近三更了。 卞武跟在季衡后面,第一次知道林襄是女孩子,不由十分吃惊,而郎商则追过来看了两眼,就又怔怔地停住了脚步。 只有杨钦显心态最好,徐铁虎给他的那两个仆人,一个死了,一个受了伤,受伤的侍卫在照顾,他也去慰问了两声,死了的仆人则是随意埋了,毕竟他在海上生活了好几年,在海上死了的人都是直接扔进海里喂鱼了事,他对身后事并不太在意,所以对徐铁虎是否活着,才更加关心,也许徐铁虎死了,他也是随便埋了的。 一行人在驿站里多休息了一天,这才慢慢又启程了。 等到余杭的时候,队伍已经只有一百多人,很多重伤的,都在半途被留下来养伤了,也留下了照顾伤员的人,故而人越来越少。 这时候,给季衡送信召他回京的信也正好到了余杭,那受了皇命的大人也不必再往温州去,直接来巡抚府来见了季衡,将信给了季衡。 季衡心里怨恨皇帝让付扬杀了许七郎,接过信良久无言,也不拆开信看。 252、第四十八章 这位送信的大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另一侍卫纪铣,看季衡兀自发呆并不急着看信,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愣头愣脑,还是直言直语惯了,就说道,“大人,皇上最近情形很不好。” 季衡看向他,这些日子太疲累了,身累心累,所以他嗓子微微发了炎,声音嘶哑,“皇上病了吗?” 纪铣道,“不是皇上病了,是太子殿下病了,下官从京城出发时,太子殿下已经病了七八天了,情形十分不好。皇上十分担忧,日夜陪伴,情形便不大好了。” 季衡愣了一下,这才赶紧将信拆开看,信是皇帝亲笔所写,急切之意溢于言表,里面没有多写,只写儿子杨麒儿生了大病,情形很差,他一个人守着他,心中惶恐,希望季衡能够赶紧回去。 季衡盯着信直直看了好一阵,然后就对纪铣道,“我知道了,这就启程回京去。” 从余杭到京城,一路走京杭大运河,路上便会比较安全,季衡便去让了付扬安排启程之事,只说第二天就出发,然后他又去见了汪秉直,并招来了造船厂和火器厂的督造前来说话,事情差不多交代完毕,便也就准备启程了。 在船上,翁太医和杨钦治分别住季衡的左右,这时候环境稍稍稳定了些,翁太医就开始熬药给季衡调理身体,怕季衡回京了皇帝看到他身体这么差要怪罪自己,而杨钦治则有着各种的文人雅事能做,便经常来陪季衡打发时间,季衡忧心京中爱子,心急如焚,吃不好睡不好而且容易头疼,翁太医后来只好给他用了大剂量的安神药他才能好好睡一觉,吃了药之后又开始头晕脑胀犯恶心,而且来了月潮,整个旅途十分难熬。 等回到京师,已经是七月末了。 季衡从通州码头下船,已经有皇帝的卫队前来迎接,随来的还有皇帝身边最看重的大太监柳升。 通州码头十分繁忙,但是一应船只全都被管制了,让开了水道让季衡的船进码头, 卫队在码头上隔开了看热闹的人群,不少人在后面窃窃私语。 “这是谁的船,怎么这么大阵仗?” “不知,但这是京中禁军,难道是皇上出行?” “怎么可能是皇上出行,皇上在宫里呢,再说,皇上出行,也要比这个阵势更大吧。难道是公侯府,或者是哪位藩王入了京?” “怎么可能是公侯府,之前不是秦国公家的家眷回京来,想要抢先入码头靠岸,不是都被赶到一边去等着去了。要说是藩王,也不像,这是用的皇上的仪仗,不是藩王的。而且,藩王入京,皇上会派禁军前来迎接?再说,太子病了,至今未好,据说皇上连早朝都不去上了,哪位藩王进京还要皇上派人来这般迎接,不是嫌王位太稳等着被削藩吗。” 有打探到消息的跑来小声说道,“是东南五省巡抚季大人回京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然后互相看了看,心里了然,又有人小声议论,“皇上这般来迎接,是因季大人在东南五省打击倭寇海贼立了大功,还是,那啥……” 另外就有人笑起来,“恐怕两者皆有。” 季衡只是稍稍收拾了一下就从船里走出来了,他这段日子消瘦了太多,但是人在旅途中,身边又没有许氏照顾,故而没有准备瘦下来的衣裳,身上的衣裳便都显得宽大了,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被河风一吹,简直就像是要飘走一般。 柳升已经上了船来,在船头接到他,看到季衡瘦成这个样子,便十分吃惊,一边给他行礼,一边就已经说道,“大人,您怎么瘦成了这样。” 翁太医就跟在季衡的后面的,马上垂下头当自己不存在,心想等进宫面圣的时候,恐怕免不了责罚了。 季衡对他笑了一下,寒暄了两句后才道,“不过是旅途劳累了而已,没什么事。” 然后又问,“皇上和太子如何?” 柳升愁容满面地道,“太子殿下的病情只是控制住了,但是并没有见大好,皇上……皇上日日里陪伴太子殿下,已经有一旬未上朝了,也没有好好休息,情形正是很不好。不过大人您回来了就好,您就去劝一劝皇上吧。” 季衡深吸了口气,说道,“如此,这般就先进宫吧。” 因皇帝让人杀了许七郎的怨恨,在这种事情面前,季衡已经没法再去想了。 季衡下了船,杨钦治跟在后面从船上下来,季衡便让卞武和郎商护卫杨钦治回季府,让许氏给杨钦治安排一个院子住下。 旁边柳升听闻,就说道,“大人,季夫人一直住在宫里照顾太子殿下,已经有十几天未曾出宫了。” 季衡嗯了一声,又看向杨钦治,杨钦治倒没有那么麻烦,说道,“君卿,你忙自己的去吧,我一个大男人,还不能安顿自己了。” 季衡说道,“这可不成,我不把你安顿好,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徐兄。” 然后就直接让了跟着自己下东南去的几个家仆上前来,其中有知道季衡在城南的别院的,他便让他们全都去那别院里伺候杨钦治,务必将他伺候好。 这些仆人便接下了这个任务,而从人群后面又被侍卫带过来了几个仆人,正是季府的管家和两位长随。 他们上前来给季衡行了礼,季衡说道,“我要先入宫去。” 然后又对他们交代了一遍安顿杨钦治之事,让务必做上宾招待,如此这般之后,他才和杨钦治告别,也不乘坐马车了,直接去骑了快马,就往京城而去。 皇帝是有心自己去迎接季衡的,但是守着杨麒儿,他实在走不开。 杨麒儿从原来的白白胖胖的孩子,已经变得面色蜡黄了,整个瘦了一大圈。 季衡到麒麟殿门口了,才有女官匆匆忙忙跑进来对皇帝通报道,“皇上,季大人到了。” 皇帝正在喂儿子喝药,许氏抱着杨麒儿,不让他碰到背上的疹子,皇帝就又哄又逗地要杨麒儿喝药,杨麒儿偏偏就是不张嘴喝,皇帝只好捏着他的嘴硬灌下去,杨麒儿这样也大多是咽一半吐一半。 听闻季衡到了宫门口,皇帝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将碗放回了旁边宫女手上的托盘上,便直接起了身来,他是想走得稳重一些的,但是还是脚步过快了,季衡已经进了殿里来,两人在大殿门口撞上,两人都看到了对方,季衡惊讶又心疼地看着皇帝,别的礼节都顾不得了,只是惊道,“皇上,您……您怎么瘦了这么多。” 皇帝想要说什么喉咙却有些哽住了,一上前就已经将季衡抱住了,他哽咽道,“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季衡突然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他低声道,“我回来了。” 因为周围不少宫人,虽然他们都不敢抬头看,但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拥抱,季衡还是觉得不合适,就从皇帝的怀里退了出来,说道,“皇上,太子殿下呢?” 皇帝已经拽住了他的手,死死地拽着,将他往西间里带,“麒儿在床上,夫人也在。” 季衡进了西间,只见许氏坐在床沿上,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在轻轻摇着哄着。 许氏对着季衡点了一下头,也没说什么话,只是低下头对杨麒儿道,“乖麒儿,看看是谁回来看你来了。” 季衡看向她怀里的那个孩子,只见是一个瘦弱蜡黄的小孩儿,和他离开时候的白嫩可爱简直是判若两人。 心痛铺天盖地向季衡袭来,他瞬间湿了眼眶,人已经走上了前去,也不敢接过许氏手里的孩子,只是半跪在了床脚榻上,低头看着儿子,柔声道,“麒儿……” 皇帝让了房里伺候的宫人都出去了,又上前哄儿子道,“麒儿,乖,睁开眼看看,是你母亲回来了。” 杨麒儿费了力气才把眼睛睁开了,眼睛无神地看向季衡,季衡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将杨麒儿从许氏的怀里抱了过来,许氏赶紧说,“你小心一点,他背上生了疹子,碰着就痛。” 季衡听后就又是一惊,心痛难忍,他低头在杨麒儿那也生了一点红疹子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乖宝贝。” 杨麒儿费力地看着他,却发不出声音来。 一会儿,杨麒儿半睡了过去,皇帝就让了照顾他的女官来抱着他让他睡觉。季衡便也跟着皇帝到了东间里去,季衡也不顾收拾自己,便直接问道,“麒儿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便对他讲了杨麒儿整个生病的过程,最后又道,“不知是不是碧溪殿里有什么邪祟,上次他也是去了碧溪殿,回来也病了。但是让在碧溪殿里做了法事,也毫无用处。” 季衡根本不相信这些,便说道,“我洗漱一番,请为麒儿看病的几位太医前来吧。” 说着,又急着说了一句,“翁太医回来了,但他回家去了,让人赶紧去请他入宫来为麒儿看看。” 皇帝一边让了人去传人,一边就又让了宫人来伺候季衡洗漱收拾,季衡洗澡收拾,换了一身衣裳,头发半干不干时,几位太医便都已经来了。 除了一直在耳房里值守的太医外,其他只要给杨麒儿诊过病的太医一概全都到了。当然,那些被流放的太医没有能来。 季衡头发只是简单挽了一下,就直接坐在了椅子上,皇帝坐在上位,季衡坐在他的左手第一位,但是皇帝不说话,一切全由季衡做主。 季衡开始仔细地询问这些太医对杨麒儿病情的判断。 季衡不听他们拽文,只要通俗易懂,想要拽文的,一概被打断,让这些太医更是惴惴不安,只好细细地讲杨麒儿的病情。 这些太医里对杨麒儿的病情的描述分为两类,第一类认为是体内火毒造成的,另一类认为是生了痘疮一类的病,只是这种痘疮以前没有出过,杨麒儿是第一例。 除了这两类,这阵子最受重用的孙柏则是欲言又止,季衡看出了他是另有话说,但是又不好说,便将别的太医都遣走了,只留了孙柏下来。 之后甚至遣开了殿里的所有女官内监,季衡才又问孙柏,道,“孙太医,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孙太医是另有判断的,他觉得太子殿下若是火毒重,那么给他吃过几剂药却毫无用处,而若是痘疮类的病,却又没有传染给别人,所以他大胆提出太子殿下是中毒了,他前几天就有此猜测,但是没有查出来,所以不敢上报。 他这般说的时候,恭恭敬敬地垂着头,但是身子却微微朝皇帝侧了侧。 季衡则是瞬间明白了这位孙太医的意思,他怕自己猜测的太子中毒,因皇帝对太子过于看重,最后会因此造成血雨腥风,所以之前没有敢说。 皇帝听到这里已经面沉如水,但是好在是忍着没有发言,季衡神色也十分沉重,最后问道,“若殿下是真的中毒,你觉得会是什么毒呢。” 253、第四十九章 孙太医本来被赐了座,此时则起身去跪下了,道,“若是中毒,那此事干系重大,微臣现在并不确定,是以之前并不敢说。” 皇帝抬了一下手,声音冷冽如冰,“现在可以说了罢。” 皇帝分明是十分生气,孙太医不敢再藏着掖着,道,“微臣万死,微臣至今并未诊出是什么毒,只能待微臣祖父前来,再为殿下诊治,以作判断。” 皇帝又要发火,季衡看了看皇帝,柔声劝道,“皇上,您现在别着恼,只要有了一个方向,总好过之前一抹黑。”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内监已经在通报,翁太医到了。 皇帝点点头,季衡便让请翁太医进来,而孙太医,则让去了值守的房间等着,说不得之后还有召唤。 孙太医赶紧行了告退礼,慢慢退了出去。 翁太医进了殿,也没敢多看,就赶紧给皇帝跪下行了礼,皇帝道,“你随着君卿下东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皆记于心,定会厚赏,免礼吧。” 翁太医谢了恩才起来了,季衡便对他说了太子殿下的情况,请他去为太子殿下诊病。 翁太医马上应了,跟着季衡皇帝往西间走来,他手里只抱着一只小的诊箱,亦步亦趋,等看到女官抱着的太子殿下时,他同季衡一样,吃了好大一惊,也是十分心疼,毕竟太子是他看着出生的,他跟着季衡下东南的时候,太子殿下还白白嫩嫩可爱得很,而此时竟然这样了。 季衡亲自从女官手里接过了太子,他就坐在椅子上,翁太医便半跪着开始为太子把脉,把了脉之后,他就蹙眉不语,然后要求给太子殿下做检查。 虽然这时候正是秋老虎厉害的时候,白天还是有些热的,但是殿里放着好几盆冰山,从殿外又有风吹进来,殿里便十分凉爽。 许氏同季衡一起将迷迷糊糊的杨麒儿身上的小衣裳扒了下来,杨麒儿身上的衣裳是最柔软的料子,上面没有做任何刺绣,只为了他穿着能够舒服些。 季衡之前虽然知道杨麒儿身上长了疹子,但是没有看到,所以心里还好受点,此时真正看到杨麒儿背上的疹子时,一向十分从容镇定的他,也是一声悲伤的惊呼,杨麒儿背上大半个背都是红红的小疹子,有些地方的小疹子则变成了燎泡,有些燎泡破了,就流出黄水来。 所幸那些燎泡很少,大多已经结痂,许氏就说这是那位年轻的孙太医的功劳,本来还要更严重一些,是孙太医给用了药抹了,这才好些了,本来之前太医会诊也用过另外一种药,没想到用后不仅没好,疹子的范围还扩大了,之后这几个太医许氏也没见到了,被皇帝一怒之下给充了边。 翁太医开始小心翼翼地给杨麒儿做检查,每一处都仔细看过,然后许氏说杨麒儿嘴里也长了口疡,吃东西喝东西都痛。 季衡便又把儿子翻过来小心翼翼抱好,皇帝就坐在他旁边,轻轻捏了捏儿子的嘴,杨麒儿本来迷迷糊糊在睡觉,这时候也醒了,但是没力气睁眼。 翁太医仔细看了,然后就跪下说,太子这病,看着像是热毒,实则不是,所以用解热毒的药不成,甚至吃了那些药,只会让情况更重。 许氏和皇帝心里便信了他的话,因杨麒儿本来没有这般严重,只是嘴里长了两个口疡,但是后来太医院会诊给开了解热毒的方子,吃了之后不仅没好,便更加重了。 然后翁太医又说这也并不是诸如痘疮一类的病,皆因这是由内而发,且并没有任何传染,最后他得出结论,“微臣看,太子殿下是中毒了。” 许氏深深皱了眉,皇帝面色黑沉,季衡也脸色好不到哪里去,现在有两个太医说杨麒儿是中毒了。 皇帝沉着声音问,“爱卿认为是什么毒?” 翁太医却摇头说现下并不能做出判断。 皇帝怒火万丈地道,“为何不能?” 季衡赶紧伸了一手抓住了皇帝的手,让他不要发火。 翁太医为难地道,毒有千千万万种,而太子殿下这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见,如何能够做出判断,请皇帝恕罪。 季衡便说,“方才有位孙太医,也是先生这般推测。” 翁太医便道,“可是那位孙柏。” 季衡还真不知他叫什么,皇帝则道,“正是。” 翁太医道,“微臣同他祖父曾讨论过医道,之后他入太医院,微臣也见过他几次,此子很有天分,不差。” 皇帝便让人去传孙柏前来。 经过翁太医和孙柏的讨论之后,两人就定下了一个法子。 在不知这是什么毒的情况下,用盐水给太子殿下洗身,又不要再给太子殿下喝奶,只喂清粥,以针灸先引毒,要是不行,就只能查出这是什么毒,用什么办法可解,才行了。 季衡虽然对医道并不精通,但是听他们这般说,也觉得是有道理的。 如此当天就给太子殿下洗身,翁太医用了灭过菌的小巾帕沾了盐水给太子殿下擦拭身上伤处,太子殿下痛得哭起来,季衡便亲自抱着他哄,季衡声音温柔动听,又轻轻哼着不知是什么曲子,太子殿下虽然还是哭,但好歹不再乱挣动。 之后则是皇帝亲自拿了灭菌过的棉签沾了盐水给儿子抹嘴巴里的口疡,杨麒儿睁着眼睛,虽然还是痛,却没有哭了。 看翁太医为杨麒儿施针时,季衡只觉得儿子太受罪,眼眶又湿了,许氏在他旁边紧紧拽着他的手,一言不发。 季衡见他离京了不过一年多,母亲就已经见老,不由得悲从中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为杨麒儿诊治完毕,季衡便直接对翁太医道,“劳烦先生再为皇上把脉吧。” 皇帝坐在旁边盯着儿子,这时候不由看了他一眼,季衡对皇帝道,“皇上看着精神不济,皇上乃是一国之君,关系甚重,不能不爱惜自己身体。” 皇帝便让翁太医给诊了脉,皇帝一向身体好,再说现在年纪轻轻,即使这般忧愁儿子,除了瘦了点,其实身体没什么事,翁太医说了之后便给开了一副平安方子,孙太医前来斟酌后,也觉得翁太医这个方子无懈可击,如此,便定了这个方子。 季衡回来了,皇帝便突然觉得心境开阔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般心急上火,之后也有了精神料理事情。 其一,便是派了禁卫军将太医院尚药局包围监控了起来,并派了几位太医前去彻查其中药品; 其二,便是将所有照顾过杨麒儿的奶母宫人都抓了起来审问; 孙太医是有好生之德的太医,故而看皇帝这般行事,就在心里不大好受,不过不敢表现出来。 许氏留在杨麒儿房里照顾他,季衡本来想留下来陪儿子睡觉,但皇帝以有话要和他说,拒绝了他的这个提议,硬是拉着要陪自己抵足夜谈。 但当晚季衡实在太累了,只是说了两句话,就沉沉睡了过去,皇帝就着那一盏宫灯昏暗的光线盯着季衡的睡颜看,只见季衡的下巴都瘦得尖了,眉宇间带着愁绪和疲惫。 这一天,之前都在忙乱,他都没有好好看过他。 此时伸手轻轻抚摸季衡的眉宇,又亲了亲他的唇瓣,季衡其实变黑了,面上皮肤也没有以前那么好,大约是在外面风吹日晒,免不了就会这样。 但皇帝觉得心下温暖,将脸埋在他的颈子边轻轻嗅他身上的气息,心想,总算是回来了。 又伸手摸了摸季衡的胳膊,摸他的腰腹,薄薄的一层肌肤下面就是骨头,皇帝心疼难忍,之前曾经怪罪他为许七郎遮掩,这时候也完全没法去想这件事了——只要他好好地回到了自己身边就好。 皇帝也是好些天不曾好好睡觉,手里搂着季衡的腰,耳边是他清浅的呼吸声,很快就睡熟过去了。 季衡留在了宫里照顾儿子,皇帝开始上朝。 皇帝突然上朝,杀了不少大臣一个措手不及。 之前一直不上朝,但是各位大臣还是必须得到宣政殿前面去等着,要是不上,就有太监来说一声,要是上,就上;但是无论上不上,各位大臣总得一大早跑来等着。 没想到这一天皇帝突然上朝,就有好几位大人以为又不上,直接旷了班,皇帝当时也没有言语,之后直接让宣了这几位大臣到勤政殿外头的丹墀上抄写《金刚经》。 秋老虎太阳烈,这几位大臣太阳下抄经书苦不堪言,更何况前来找皇帝议事的大臣们都能够看到他们跪着抄经书的英姿,让他们颜面扫地,要说是因为直言敢谏被皇帝处罚,那他们还能够得一个好的名声,因为偷懒旷班被罚,也实在是太没颜面了,但即使如此,也无人敢抱怨。 皇帝静静跪在佛堂里,嘴里念念有词,不过是求菩萨保佑杨麒儿能够病愈,季衡从外面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看着跪在那里的皇帝。 这几天着急着儿子,季衡别的事情无暇多想,此时看着那神色慈悲庄严的观世音菩萨,不由心中又起了深重悲伤,为许七郎,为林襄,也为在战场上死去的那么多人,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总是这般沉重。 皇帝的背微微弓着,太阳光在殿外,殿内略显阴暗,水沉香的味道在殿里弥漫,季衡慢慢走到了他的身边去,在他旁边的蒲团上跪了下来,他一向并不愿意信神,此时却有了一腔虔诚。 皇帝侧头看向他,季衡跪拜完也侧头对皇帝说,“皇上,起吧,您跪太久了,注意身体。” 皇帝却突然伸手将季衡抱住了,季衡愣了一下,伸手环住他的背脊,皇帝眼眶含泪,突然像个孩子一般哭了起来,“君卿,麒儿那般,朕怕他会不行了,朕心里怕呀。” 季衡听皇帝说“怕”,不由愣了一下,他将身姿跪直,仰着头静静地去看那慈悲的菩萨,整座殿里只有他们两人,从殿门口往外看去,远处有侍卫值守,外面阳光绚烂,里面却有些阴冷了。 季衡的手抬起来,轻柔地拍抚皇帝的背,低声道,“人免不了生老病死,但我会一直陪着您的,不会让您孤单。若是麒儿真的救不回来,人世轮回,也许下一世他还会同我们有缘分。” 皇帝紧紧箍着季衡,季衡只好又叹了一句,“以后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的,还会有很多,咱们对麒儿尽心就是了,有些事,若是注定,那就顺其自然吧。” 皇帝将脸埋在他的脖颈边,低声道,“朕舍不得麒儿。” 季衡在心里哭道,“我也舍不得呀。谁能舍得呢。” 254、第五十章 孙家告老了十几年的老太医孙谦被请回了京,现在皇帝十分仰仗孙柏和翁紫苏为太子诊病,这位七老八十的孙谦到来之后,也是马上被接进了宫里去,皇帝希望他能够以他的见多识广给带来好消息。 孙谦老太医给太子看过之后,也是一个意见,说太子殿下是体内有毒。 前面孙柏和翁紫苏为太子治了几天,太子虽然身上的疹子没有好转,但是精神却稍稍好了点,皇帝怕那是回光返照,故而每天更是担心害怕得坐立不安。 季衡陪皇帝睡了两晚,之后就每晚都同儿子睡觉了,要说平常,皇帝定然不满,但现在却不在乎这个。 尚药局处并没有查出什么差错,皇帝自从亲政开始,就性格强硬,因吴王一案和赵家一案,就牵涉了不少权贵之家,朝中大换血不说,京中的权贵都换了一拨了,而君主太强,臣子便不敢蹬鼻子上脸,故而这尚药局,自然是没有人敢在这里弄出事来的,这里没查出原因,那些照顾太子殿下的人,也没有查出什么来。 太子殿下的一应饮食,全都是在麒麟殿小厨房里做的,专人负责,这里也没有查出什么,皇帝之后也实在想不到儿子到底是如何中毒的了。 自然,奶母是作为重点调查对象的,容氏一向是最本分不过,她也不敢对太子如何。 且容氏自从进宫,因皇帝的要求,她这一年多,只回过夫家几次,而这几次又都距离太子生病很远,故而排除她是回家吃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的可能性。 太子殿下虽然是小孩子,但是一向并不喜欢乱抓东西吃,也没有啃手指的习惯,很小的时候倒是喜欢啃手指的,后来被太医建议,在他的手指上抹了黄连汁水,他被苦得连连吐口水,又大哭了几场,之后就完全改掉了啃手指的习惯。 所以也不该是他自己抓了什么扔进嘴里吃了造成的,那到底是为什么中毒呢,一直便没有任何结论。 孙谦老先生的到来,为太子殿下的病情带来了转机。 他又让皇帝派人去请了京郊安福寺里的慎心法师前来。 慎心法师乃是安福寺的主持,安福寺是个小寺院,非常不出名,里面弟子寥寥,人气稀薄。 而当初慎心法师要在那半山腰上建一个寺院,既不是觉得那里风水好,也不是觉得那里能够得到人更多布施,不过是想着行人要是要往上面大寺院去烧香拜佛,经过那一处的时候,大约正好就累了,于是就在那里修了个小寺院,以供过往行人有个歇脚喝水的地方。 而慎心法师也是大多数时间都不在京师的,而是到处游历。 孙谦老太医说,“慎心法师乃是广西人,年轻时正是一位游医,于用毒解毒上十分精通,不过之后因此治死了一位权贵之子,后来就遭遇不幸,差点被砍头,便被他之前医治过的病人所救,于是他就出了家,前几年,老朽见到他时,他对医毒之道又有精进,想来他来为太子殿下诊治,会有结果。” 当是杨麒儿命不该绝,一年到头在京城呆不了几天的慎心法师刚好回了京来,于是被皇帝请进了宫来,慎心法师一向不爱权贵,也不为权贵看病看相,去请他的张和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反正是将他给请来了。 皇帝本在勤政殿里处理政务,听闻慎心法师到来,便也放下了政事回了麒麟殿。 季衡亲自在麒麟殿前迎接了慎心法师,十分恭敬地对他行了礼,孙谦老太医就在季衡的旁边,慎心法师看到孙谦,就叹了口气,语气淡淡地说,“一切皆是缘。” 季衡先招待慎心法师喝了茶水,然后才引他去为杨麒儿诊病,在殿里西间,许氏坐在里面,慎心法师进去看到许氏倒是一愣,然后就念了一句佛,很有烟火气地说道,“原来是施主,老衲多谢你这几年一直为寺院布施。” 许氏看到慎心法师,却是不认识他,她有为好几个寺院布施,也不知这是哪一家的和尚,但是这不妨碍她赶紧还礼。 许氏忧心忡忡地求他救一救小太子,慎心法师看了被女官抱在怀里的杨麒儿之后,就道,“还好,殿下命不该绝。” 他说了这句话,殿里的一干人等都是一喜,虽然大家都知道将太子殿下痊愈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和尚身上并不一定有结果,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太子殿下有救,总归给了大家希望。 慎心法师简单地捏着杨麒儿的手腕给探了脉,然后又看了他身上的疹子,杨麒儿被他一摸已经醒了,蹙着小眉毛轻轻挣扎,季衡便从女官手里接过了儿子,轻声哄着,杨麒儿这几天有了点力气,就将小手轻轻放在季衡的胳膊上,季衡看他这个动作,心里又酸楚不已。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内监的声音,“皇上驾到。” 内监没敢高声,但房里的人至少是都听到了,便都起身来行礼,皇帝如一阵风一般快步进了房里,让众人免礼后,他就转向了慎心法师,然后合手行了个礼,慎心法师倒没想到皇帝这般有诚意,便又回了一礼。 皇帝问,“不知大师可为皇儿看过了。” 慎心法师便看了看殿里几个宫人,皇帝便遣退了殿中宫人内监,最后里面只剩下了季衡抱着杨麒儿,许氏,还有慎心法师,以及皇帝陛下,连孙老太医也被宫人扶下去了。 皇帝十分礼遇地亲自请了慎心法师坐下,自己也坐下后,又低声问了季衡一句,“麒儿今日如何?” 季衡道,“米汤倒是吃了小半碗,也没吐。” 皇帝心里稍稍好受点,又看向慎心法师,慎心法师便直言不讳地说道,“殿下这的确是中了毒。” 皇帝季衡和许氏都有准备,所以并没有流露出特别的表情,皇帝问道,“不知是何毒,如何能解。” 慎心法师道,“乃是西南山上一种唤作壁藓儿的东西,为白色如石灰黏在石头上,看着如石,实则是活物,数十年才可长巴掌大一块,平常无人在意,大人吃了无事,孩子肠胃虚弱,特别是如太子殿下这般,他当是一直吃奶,不爱吃别的,肠胃更加虚弱,吃了之后就会发烧,若是这时候用了牛黄一味,牛黄与此物相冲,便糟糕了,会化作毒物,若是大人,只消出十天半月疹子即会痊愈,若是小孩儿,特别如太子殿下这般的小儿,怕是会好不了,大多也就夭折了。此前,老衲于西南行医时,遇到过好几例这种病状,且都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孩儿如此。皆因那壁藓儿旁边易长山菇,有人采山菇时,就易将这壁藓儿黏上去了,卖入了那大富大贵人家烹饪来吃,小孩儿吃了发烧,此类人家里有钱用好药,便用牛黄,于是就越发严重。这在西南一带寨子里,皆是知道的。” 皇帝季衡和许氏听后,这下都震惊了。 皇帝神色沉肃,好在季衡已经冷静下来,他最担心是孩子,皇帝却是要想着找出元凶,季衡便问道,“大师,那这毒该如何解?” 慎心法师道,“此毒十分易解,用萝卜缨熬水内服,再用盐水和烈酒擦身,也就行了。” 皇帝季衡和许氏都听得有些发怔,许氏怔怔问,“大师,如此简单?” 慎心法师道,“太子殿□内火气燥,大便郁结,用萝卜缨水正好可让通畅,且将体内毒素排出去,排了毒素,殿下也就能慢慢好了。” 皇帝并没有特别高兴,对于杨麒儿的事情,他对任何太医的话都存着怀疑,更何况是这个和尚,不过季衡在应了之后却让人赶紧去找萝卜缨去了。 慎心法师又说,“太子殿下命气薄弱,本不适合这宫廷,听闻皇上又为他定了一‘祚’字,殿下根本镇不住此字,且他身上龙气不够,也坐不住太子之位,若是一直这般在宫廷教养,恐怕活不过六岁。” 慎心法师说得十分诚恳,皇帝和季衡虽然面色未变,内心深处却有犹疑,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杨麒儿在季衡怀里动了动,又用手去抓住了季衡的一根手指头,紧紧拽着不放,杨麒儿瘦成了个干瘦的孩子,但是手上却还是肉呼呼的,十分柔软,季衡被他抓着手指,一颗心都要化成了水。 他柔柔地看着杨麒儿,并未言语,皇帝也没有说话。 许氏则是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季衡,然后看向慎心法师,道,“皇上此前请过不少德高望重的大师,却无人说起过此事。” 慎心法师便合手念了一句佛,只是道,“殿下病好了后,先送他到京城东边去养一阵子,你们便知。” 看大家都看向自己,他便又解释了一句,“主迎宾,以西为尊,主从东迎。殿下送到东边去养,便是要将这天下让位,迎进新人了。自然殿□子就会好些。” 皇帝和季衡还是不说话,慎心法师便也不再多说,起身就要告退,皇帝自然不会让他走,便让人来领了他出去,为他安排了住处和伺候的人。 这个时节,就不是萝卜生长的时节,再加上宫里少有吃萝卜的,更不会有萝卜缨进贡上来,故而萝卜缨实在难找。 之后两天,才找回了萝卜缨来熬了水,杨麒儿喝了萝卜缨水之后,没想到当天晚上就拉肚子,杨麒儿肚子又痛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却是沉沉睡去,似乎脸上的蜡黄之色都好些了。 并让了太医前来诊治,几个太医都说太子情况有所好转。 这下皇帝和季衡便都相信了那慎心法师的一些说辞,而许氏,则是突然想到了那慎心法师正是当年说季衡命中会有三子的和尚,于是对他的话更是有些深信了,便到季衡跟前来劝他,让他在皇帝跟前进言,让将杨麒儿送到宫外养一阵。 东边还不好说吗,大望山小望山皆在东边,她在那边有个庄子,到时候带着杨麒儿去那里住,看看情形,不就好了。 季衡一时没有应许氏,他知道许氏是想自己养孙子,但是杨麒儿是太子,如何能够轻易被送出宫去养。 他伸手握住许氏的手,道,“母亲,这些日子,让你受累了。” 255、第五十一章 许氏还不了解季衡吗,他不想谈的话题,就会马上将话转走,但是许氏不想转走,便揪着不放道,“这些天一直守着小麒儿,看他病成这样,我心里就像在被刀子割呀,什么太子呀,皇位呀,我也看明白了,都没有他的身体重要,只要他能够健健康康地长大,活得开开心心的,我觉得比什么都重要。我知道你不全然相信那慎心法师的话,但是,为娘是相信的,只要是为麒儿好的,我都愿意去相信。所以不管如何,你先劝一劝皇上,看能不能将麒儿送出宫养一阵子。” 季衡还是有些迟疑,因这也不是皇帝一人能说了算的事情,事关太子,太子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位置,大臣们也是有话要说的。 许氏看季衡依然不答,就哭了起来,紧紧抓住了季衡的胳膊,“衡儿呀,你去东南这一年多,为娘没有哪一天不是在担心你,担心你吃得好吗,身体如何,有没有注意加减衣裳,生怕你病了,为娘的都是这样。你怎么还在这里犹豫,你不想麒儿好好的吗。” 季衡叹了一声,劝许氏道,“母亲,是儿子不对。麒儿的事情,我会同皇上说的,我只是在想那慎心法师的话,他说麒儿没有皇帝命,这话可不能让别的任何人知道了,要是这种话传了出去,对谁都不好。” 许氏点头,“我哪里会不知道事情轻重呢,你放心吧。” 季衡目光温柔地看着她,道,“我会去同皇上说的。母亲,你这阵子也累坏了,身子也不大好,让翁太医来为你看看,开一下太平方子去调养调养也是好的。” 许氏道,“我这身体倒没什么不好,只要麒儿能够好起来,你也回来了,我只要不操心你的事情了,我每顿多吃几筷子菜,都能长满身的肉出来。哎,人老了,要发福了。” 季衡看许氏一副忧愁,知道女人最是怕老,就说道,“母亲连五十都没有,哪里叫老,就是七八十了,很多人也是耳聪目明的。再说,母亲还这么好看呢,也不会发福。” 许氏嗔了季衡一句,“去了东南一趟,倒是学会了油嘴滑舌。” 季衡笑而不语,许氏又道,“等太子殿下好了,我也要回府里去了,当时从府里进宫来,来得急,什么都没交代,这都十来天没有回去了,也不知道府里如何了。你父亲大约也是知道麒儿情况不好,除了派人送来了我的衣裳,其他倒都没有说。” 说到这里,她就又叹了一声,“你也要赶紧回去看看,也要看看你父亲,哎,他也见老了。皆是你舅舅家里的事情,皇上也不知到底抓住了你舅舅家里什么事,或者是想要整治广州的大海商,硬是讨了个谋逆的罪名,竟是将你舅舅家里的所有人都下了狱。你舅舅家在京里的铺子已经封了,十一娘也被下了狱,只是不知扬州和广州的情况若何。” 许氏只是说了许家的情况,为了儿子和皇帝之间的感情,她倒没有说自己在一月内都被皇帝拒绝入宫看杨麒儿的事。 季衡其实不大好说这件事,只是道,“母亲,你放心,我这就同皇上说此事。无论如何,会救舅舅他们一家。” 许氏又问,“那你知道你舅舅家里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吗?” 季衡知道,皇帝会如此行事,主要原因,是皇帝想要整治广州市舶司了,且估计还会对付徐家,而导火线则是许七郎将自己劫走,皇帝之前恐怕还是想着等自己回京了和自己做了商量再处理广州市舶司之事的,但是许七郎将自己劫走,皇帝一时怒火上来,别的也不多考虑了,就直接让处置许家之事。 因东南的海患,只开了广州市舶司,海上贸易乃是一本万利,这里油水极大,徐家控制广州多年,当年皇帝是要用徐家,就把这里给了徐家,但是人却是贪欲极大,徐家完全没有把这里的利益分出来一点的意思,而且从这海上贸易上克扣的税款也过多,皇帝现在恐怕是满心思要对付徐家,许家不过是个马前炮灰罢了。 季衡答道,“大约是舅舅同几个海寇头子也做生意,诸如王启,诸如徐铁虎,他都是有交情的,而这两个人,都是当年吴王手下,故而皇上恼怒,就定了舅舅一家的罪。但现在王启已死,徐铁虎也投诚了,我去劝一劝皇上,想来舅舅家里便不会有大事。” 许氏虽然有一定的政治觉悟,但是她所知甚少,故而也无法对季衡这个借口做出判断,不过她一向知道季衡惯会哄人,所以对季衡这个解释,她便也只是相信了一半罢了。 两母子在许氏的房里谈了不短时间,之后季衡想要出门的时候,又回来了,对许氏交代道,“母亲,你恐怕会比我先出宫回家去,我从东南带回的东西,除了一箱子衣裳,其他的,就先别动,里面有不少机要东西,箱子是锁着的,也不要让别人动。” 许氏点头应了之后,季衡又不好意思地对许氏笑着道,“走得太急了,没有带任何特产回来,这样恐怕不大好,也不好见亲朋。” 说到这里,就对许氏行了个礼,讨好道,“所以还烦请母亲去置办一些东南一带的特产,到时候就算作是我带回来的,送了亲朋吧。” 许氏叹了一声,“我知道你辛苦得很,脑子想国家大事还不够用,这些没有置办也就算了,不过那些奴才也是,都没有谁去置办吗。” 季衡道,“从温州回余杭时,倒是置办了一些,不过到了余杭就送了同僚和部下,全送完了,本又准备在余杭置办一些,没想到收到了皇上的信,说麒儿病了,故而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赶紧回来了。这也怪不得跟着我去的仆人们。他们跟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全都给予赏赐,不要责骂了。” 许氏道,“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 季衡又想到了杨钦治,这几天他一门心思全在儿子身上,脑子里别的什么都没法作想,此时才想到别的事情,于是就不由叹了口气,心想养孩子真是耗费力气和心神,也难怪在家相夫教子的妇人往往比职业女性还累呢。 季衡又说道,“我有个朋友,姓杨,行三,你唤他杨三即可,乃是我的贵客,我入宫前,让一应仆从带他到了城南我那别院里去住下了。母亲出宫后,也让人过去看看,看他是否安顿好,有无别的需要,此人乃是一个极重要的人,不能让人对他有丝毫怠慢。” 许氏点头应了之后,道,“姓杨,难不成是皇族?” 季衡赶紧说,“不是,不是,你也别打听他的身世,反正让人替儿子好好照顾着就是。” 然后又问许氏,“舅舅家里出了事,母亲您想来也跑上跑下十分辛苦,也花费了不少银钱,不知家里家用可还够。” 许氏叹道,“怎么会不够,去年皇上就赏赐了五万两白银,又一并珍奇异宝,还赐下了京郊百里外的两百倾良田,今年又有各种赏赐,家里开销再大,也赶不上皇上的赏赐。” 季衡道,“我倒不知这些。” 许氏叨叨絮絮说道,“你不知,但京里大家都知的。除了这些你立功后的大宗赏赐,还有些平常年节的赏赐,也是不少,除了不能长放的,其他都放在你那中正院的库房里的,并没有拿出来充公用。再说家里现在人少,就只等着你和璎哥儿成婚,除了平常走动的花费,府中又不大办宴席,也很少请客,除了你父亲养了几个极厉害的谋士花费多些,璎哥儿的夫子的束脩是一大笔,除此,能够有多少花费,每年顶天能够有六七千两出去,家中铺子田庄,也就够这些开支了,再说你父亲多少能够拿回家一些补贴,你倒不必担忧家中会入不敷出。” 季衡对许氏道,“父亲能够娶到您,真是他的福分。” 许氏叹道,“哪家当家主母不是这般操心家业的,我又算什么出挑的。只盼着你能够好就行了。” 说到这个,季衡目光闪了闪,上前去在许氏跟前半跪了下来,许氏吓了一跳,要拉他,“这是做什么。” 季衡说道,“母亲,孩儿恐怕不会娶妻生子了。” 许氏惊了一跳,“为何。” 季衡便道,“不知母亲可还记得林家大房的那位嫡长女林襄。” 许氏想了一下,便道,“如何不记得。不过你这般唤人闺名,哪里好。” 季衡便道,“事情是这样的,林襄在今年下了东南来,后来找到了我跟前,在我身边做了个兵士,她功夫高强,又做事利落,极是得用,我就留她在身边了。” 许氏惊道,“难怪她家前几月说她上山清修去了,原来是人跑了,没找到。她一个姑娘家,跑到军中去,这算怎么回事,偏偏你又这么糊涂,你怎么不把她送回京来,偏偏留在身边。” 季衡一时没有回答,许氏看他神色有异,就低声道,“你不会和她之间有些什么吧。” 季衡摇了一下头,道,“并无此事。” 许氏松了口气,道,“她家现在在皇上跟前可极是得用的,偏偏就是她不像个姑娘家,没有一点规矩,还有就是比你大些,不然倒是个好的人选。” 季衡知道许氏是什么意思,他心里难过,低声道,“林襄为了救我,在从温州到绍兴时,被贼寇给杀了。现下此事林家还不知道。” 许氏本来神色还好好的,听季衡说了这一句,很长一阵子没有反应过来,脸上也露出惊愕,季衡又说了一遍,“她为了救我,身上伤了十几刀,流血过多,又伤了肺叶,没多一会儿就去了。她说她母亲说,要是她不嫁,便不让她葬入家中祖坟,她又没有夫家可葬,以后就是孤魂野鬼了。所以我在她死前说愿意娶她,让她葬入我季家的祖坟里去。因天热,无法将她尸身运到兴化,便当地烧了,我带了她的骨灰回来。” 许氏愣愣看着他,之前她心里还在瞧不上林襄,此时则是只剩下悲伤了,一个为了救她儿子而死了的女孩子,许氏眼眶些微犯湿,说道,“既然如此,那你想怎么办。你要娶她,恐怕还要先同皇上说一声才行。” 季衡道,“我会同皇上说的。她的骨灰,是我的一个护卫护着,那护卫叫郎商,你派人去找他,就能拿回去。先放在我的屋子里吧,等我同皇上说好了,就去同林家提亲。” 许氏表情十分复杂,好半天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她是个恩怨十分分明的女子,既然林襄为了季衡而死了,他觉得季衡娶她也是应当,再说,人都已经死了。 256、第五十二章 慎心法师果真了得,说杨麒儿有救就果真救了过来。 杨麒儿在喝了两天那又辣又涩还带苦味的萝卜缨水之后,果真情形就好了,身上的疹子在结疤,也不再长新疹子了,而且多拉了几次之后也并不再闹肚子。 慎心法师又同孙老太医一起斟酌,为杨麒儿开了之后调养的药方,皇帝现在十分感谢慎心法师和孙老太医,不仅大加赏赐,甚至还要为慎心法师加封号,不过这些慎心法师都没有要,只让皇帝少造杀孽,然后又说,“若是皇上舍得,以后愿意将殿下送出宫,老衲同殿下有缘,倒是愿意收他为徒。” 不仅是让皇帝少造杀孽的话,后面这一句,同样都让皇帝心里十分不舒服,不过想到他果真有些能耐,又救了杨麒儿的命,便都忍下了,只是即使慎心法师拒绝,他依然将慎心法师那个破寺院给定为了皇家寺院,享受皇家供奉。 而对孙老太医,则是不仅送了一“妙手仁心”的亲笔匾额,还赏赐了两百两黄金同其他一应珍贵药材,太医院里则是有功的皆有赏赐。 只是那些被流放的,有同僚前来皇帝跟前求情,皇帝依然没有理睬。 在杨麒儿身体好些了的时候,许氏便出宫回了季府去,毕竟她是一府主母,又没有儿媳妇帮忙管家,她总不能撂挑子不管了。 而季衡则依然住在宫里,想要看儿子彻底好全了才出宫,再说,他还有很多话要和皇帝说。 宫里开始大肆彻查杨麒儿中毒之事,这下有了线索,查起来就会容易多了。 慎心法师不想看宫中掀起血雨腥风,故而是早早就告辞离去,不管皇帝如何挽留,他都没做停留。 皇帝为何不信慎心法师所说杨麒儿没有皇帝命,并且受名中“祚”的影响身体不好,乃是因为他觉得慎心法师太过慈悲,这般说是想为那给杨麒儿下毒之人说情,他的潜台词是杨麒儿是命该如此,皇帝不要因为杨麒儿中毒之事大动干戈,而且,他提到别的孩子中毒,皆是意外,也是提醒杨麒儿中毒也可能是意外。 皇帝因此便不喜慎心法师那理由,再说,他自己的儿子,他还不知道他有没有皇帝命吗。 看皇帝要在宫中大肆彻查,势必会有很多人,且大多数人是无辜的,会受到牵连,季衡便也想要劝皇帝。 也许是母子天性,杨麒儿天生亲近季衡,季衡晚上都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大半夜起来抱他去撒尿,喂药季衡也比皇帝得心应手。 杨麒儿十分不喜欢药味,一般宫人和奶母根本没法将药喂给他吃,他不是紧紧闭着嘴,就是喝了药后就吐了。 皇帝是态度强硬,季衡把儿子抱着,他就直接道,“乖麒儿,张嘴喝药,喝了药背上就不痛了。” 杨麒儿脸上那层蜡黄已经退了,虽然还是瘦,但皮肤已经显出白里透红的色泽来,他皱了皱小鼻子,在季衡怀里挣动着翻了一□,将脸埋进了季衡的怀里去,用屁股对着皇帝不理睬他。 季衡只好又把儿子抱过来,皇帝这下就用了恐吓了,“喝药,不喝药朕以后不理你了。” 杨麒儿将嘴巴抿得紧紧的,他以前还没有这般抗拒吃药,但是他这病了一个多月,吃了太多药,受够了苦头,所以越发抵触吃药了。 皇帝只好伸手捏住杨麒儿的嘴,将药硬是灌了一勺进去,但是杨麒儿十分不配合,他刚把手拿开,杨麒儿就吐了,于是旁边宫女赶紧递了巾子过来给他擦嘴擦下巴。 皇帝这下故作横眉冷对,“你和你爹爹犟是不是,不喝药朕就走了,真不理你了。” 以前杨麒儿十分吃这一套,现在他有季衡了,季衡又十分温柔,他就不再吃皇帝这一套了,皇帝说完,他甚至把眼睛都闭上了,小小的软软的手轻轻放到季衡的胸口去,还摸了两把,一副小色狼样。 他之前是非要吃奶不可的,因这段日子病了,后来没让他吃奶娘的奶,他便被强制性断了奶。但他习惯性地还是想喝奶,故而时常要把手放到季衡胸口上,季衡胸很平,他摸不到柔软的乳/房,就很是失落,有时候甚至会可怜地细哭两声。 皇帝看儿子这幅样子,一把将杨麒儿的手拿下来轻轻打了两巴掌,一边说道,“真是长了胆子了。” 季衡看两父子闹,心里暖暖的,但是看皇帝喂药这般没效率,也觉得十分不妥,而且再不喂,那药都又要凉了。 季衡便好笑地将杨麒儿递给皇帝,说道,“来,你爹爹抱你。” 皇帝将病要全好的儿子抱到怀里,怎么看怎么高兴,和杨麒儿说话时,简直可用春风满面眉飞色舞来形容。 他搂着儿子,哼哼笑道,“混蛋小麒儿,刚才不理朕是不是,这下还不是到朕怀里来了,看我不打你屁股。” 说着,真的轻轻拍打了两巴掌。 杨麒儿瘦得屁股上肉都少了,皇帝不由十分感叹。 杨麒儿嘟囔着表示不满,季衡接过了宫人手里的药碗,遣退了宫人后说道,“乖乖,阿父喂你,再不喝就凉了,凉了可就更苦了。” 杨麒儿瘪着嘴,季衡就笑着道,“喝吧,喝完了我抱你出去飞一圈去,像蝴蝶那样,行不行。” 杨麒儿目光闪了闪,季衡便将药端到自己唇边作势喝了一口,“看,并不苦,阿父也能喝。” 杨麒儿这才软糯糯地说道,“要飞高些。” 季衡点头,“行。” 杨麒儿这就乖乖张了嘴,季衡喂了他一勺,他就苦得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好歹是咽了下去,等总算是喂了小半碗下去,皇帝和季衡都觉得出了一层汗。 而杨麒儿却念念不忘要出去飞一圈,“阿父,飞。” 季衡就从皇帝手里接过他,给他擦了一把脸,又爱怜地在他的小颈子上和面颊上亲了好几下,把杨麒儿亲得呵呵笑,季衡将他放在自己肩膀上,又抓住他的手,就真的出了殿去带着杨麒儿飞了一圈,杨麒儿毕竟是大病初愈,一会儿就累了。 季衡便抱了他进屋里去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用柔软的巾帕将他裹在里面擦干,又给他的背上上了些药,便穿上衣裳,将他放到床上去,“乖乖,睡觉吧。睡会了起来吃晚饭。” 杨麒儿拉着季衡的手指,“阿父,睡。” 季衡趴在床上,笑着说,“嗯,好,我就在这里陪你睡。” 杨麒儿生性敏感,季衡对他的爱意他全都感觉得到,是以季衡回来,他有了精神,粘他比粘皇帝更甚。 总算把杨麒儿哄睡着了,季衡松了口气,他逗儿子出了满身汗,便让宫人准备了一应沐浴的用品,到了东间净房里沐浴,皇帝在暖阁里看了一阵折子,问起伺候的宫人季衡所在,得知在沐浴,他便遣退了宫人,做出最庄严严肃的样子,脚却不由自主往净房去了。 净房里很阔大,那浴盆也大得十分了得,季衡正坐在里面泡澡,带小孩儿真不是一般的体力活,杨麒儿病还没有大好,精神也并没有太好,但是闹起来也不容易哄住,特别是带着他玩更是耗费力气,季衡觉得这比去巡视军队或者骑半天马还累。 正是闭目养神之际,就发现面前有了一丝阴影,他睁开眼来,没想到皇帝正在前面脱衣裳,季衡一惊,“皇上,等我洗完了,换水了你再沐浴吧。” 皇帝却笑着道,“不必了,这个浴盆这般大,咱们两人也是够用的。” 季衡蹙了一下眉,“你……” 皇帝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光了自己,就那般也坐进了浴盆里来,说是浴盆,其实是个很大的浴缸的规模,六七岁的孩子在里面游泳也够用的。 季衡想要避一避,皇帝已经伸手将他拉到了怀里,季衡还来不及说什么,皇帝已经捧住他的后脑,吻住了他的唇。 季衡本来要推拒他的手,也不得不顺势就搂住了皇帝的肩背,人也跨坐到了他的身上。 两人唇舌相交,吻得难舍难分,皇帝的手也渐渐下移,在季衡光滑的背上抚摸,一路直接摸到了腰臀上,季衡背上有几道伤口留下的痕迹,好在翁太医医治有方,仅仅留了很浅的痕迹,而季衡也不是留疤痕的体质,不是大伤口,经过医治之后几乎就能够看不见痕迹。 皇帝看着季衡,只见季衡微微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睫毛覆下来,形成两道阴影,琼鼻挺立,面颊泛红,季衡的长发被挽了起来,露出纤长的颈子,皇帝亲得季衡要喘不过气来时,季衡才不得不推拒他,他才放开了他的唇舌,转而去啃吻他的颈子和耳朵,一手却揉上了他的臀部,另一手摸上了他胸前的红点,季衡被他惹得全身难耐,哑着声音低声道,“大白天,不要这样。” 皇帝下面硬得像根铁杵,他也是满脸泛红,回说,“无人敢窥探,白天夜晚又如何。” 季衡虽然嘴里拒绝,手却抚摸着皇帝的背脊和后颈,“总要在乎些礼仪……嗯……啊……” 皇帝一下子进了他的身体里,季衡只觉得涨得难受,手指紧紧掐住了皇帝的肩膀,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你……呀……” 皇帝掐着他的腰,慢慢动起来,他的所有力气几乎都在用于忍耐亢奋起来的情绪,简直想把季衡一下子戳穿了,所以根本没有精神回应季衡的话,只是不断动作。 季衡实在怕了他了,也不敢再和他讲道理,只是上半身靠在皇帝身上,想要减缓皇帝的动作,房间里水声哗啦啦的,然后就是从他牙关里漏出的细细低吟喘/息,皇帝也控制不住低喘,在季衡肩膀锁骨和胸口处一阵乱亲,又紧紧抱住他,狠狠动了一阵后,总算是泄在了季衡身体里。 季衡想要撑起身体来,皇帝却搂着他不放,又仰头吻他的下巴和嘴唇,季衡微微偏开了头,低声说道,“别再来了,洗一洗起来,麒儿白日睡不了多久,怕是要醒了。” 皇帝揉摸着他的身体,含糊道,“不会这么快醒,再说,那么多伺候的奴才都是摆设么。” 季衡被他在胸口轻咬了一口,难耐地动了动身体,发现皇帝那本来就是半软不软的玩意儿又硬了起来,不由叹道,“你怎么……嗯……” 皇帝直接将他抱着翻了个身,让他在下面,然后抬起他的腿慢慢动作,“你回来多久了,也没让朕碰一碰。” 季衡满脸绯红,眼睛里是两汪荡着涟漪的春水,柔柔地把皇帝盯着,心想之前儿子那个样子,难道谁还有心思想这个吗。 皇帝被他那如水的眸子刺激得情欲更甚,动作也渐渐快些,季衡这时候却是没法说话了,只剩下一阵阵喘息和低吟。 257、第五十三章 季衡泡个澡泡得更累,等好不容易掀开没完没了的皇帝爬出浴盆,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被他折腾散了。 皇帝却依然精神奕奕,也马上出了浴盆来,一边拿了巾子要自作主张地亲自给季衡擦身子,一边人就又凑上去要亲他。 季衡无奈地看着他,“你到底有完没完。” 皇帝只是笑,从季衡身后将他抱住,在他的颈子上亲了又亲,季衡声音已经些微哑了,有气无力地说,“好啦,好啦,冷得很,赶紧穿衣裳吧。” 皇帝又在他的耳根上亲了一口才罢,这次是真用巾帕将季衡的身体给擦干,看到他背后被磨红了一片,就很愧疚地说,“疼不疼呀?” 季衡给了他一个白眼,“你说呢。” 皇帝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下次咱们还是在床上吧。” 季衡轻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等穿上了里衣和中衣,他发现皇帝根本没有拿换的衣裳进来,便只好到屏风外面去唤人给皇帝拿衣裳来,皇帝则自己百无聊赖地把身上的水擦干了,但眼睛却还是盯在转过屏风进来的季衡身上。 季衡被他那露骨的眼神看得十分不自在,虽然两人才刚做过更露骨的事情。 他走过去,将浴衣给皇帝披上了,说,“别像个孩子一样,赶紧披上衣裳,冻到了病了你就知道难受了。” 皇帝伸手就直接将季衡的腰抱住了,又在他的脸上亲了好几下,他心里是犹自不满足的,但是想着季衡的身体也不好,总不能一直折腾他,他将脸埋在季衡的颈子边低声道,“朕真是想死你了,没有你这样一直扔着丈夫不管的。朕听闻外面那些人家的当家主母,巴不得家中老爷日日地歇在自己房里呢。” 季衡抬手捏了一把他的耳朵,把皇帝捏得一声惊呼,心想难怪杨麒儿那么喜欢捏人耳朵,定然是遗传自季衡了,抬起头发现季衡在瞪他,季衡虽然瞪了,声音却轻柔,“赶紧穿好衣裳了。” 外面女官并不敢进来,在屏风后道,“皇上,大人,奴婢将皇上的常服拿来了。” 季衡也没让女官进来,直接过去将衣裳接到了手里,然后回来伺候皇帝穿戴,皇帝却说,“你不要累了,让人进来伺候不就好了。” 季衡对他笑了一声,“我伺候夫君你穿戴一次又如何。” 皇帝被他这故意调侃自己的一句话说得竟然微微红了脸,只披上了里衣,却发疯了一样地又将季衡抱起来,季衡赶紧拍了拍他的背,“别闹了。” 两人在里面又闹了好一阵才罢,原因还是外面女官厚着脸皮顶着压力过来提醒了两人,“皇上,大人,太子殿下醒了,要找大人,无论如何哄不住。” 季衡这才推开皇帝,道,“赶紧出去了。” 等完全穿戴好,季衡又让梳头的女官将头发梳好,也不管皇帝了,就去了西间里看杨麒儿,杨麒儿已经醒了,自己坐在床上,奶母和女官要抱他,他就发脾气地嚷嚷,一脸地不好惹。 季衡走到床边去坐下,柔声道,“麒儿,醒啦。来,我抱吧。” 杨麒儿便向他伸手,被季衡抱起来后,他就娇里娇气地将脸在季衡的面颊上蹭了蹭,季衡好笑地由着他蹭,说道,“也不让人洗脸,看你要成个花猫了。” 杨麒儿小声哼哼表示不满,又道,“亲亲。” 杨麒儿至今已经能够明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过会说的话还是有限。 季衡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两下,就看他仰着脖子,季衡好笑地亲了他的小颈子一下,他就呵呵笑。 女官绞了巾帕来,季衡就亲自给他擦了脸,又擦手,然后让他漱口。 等把儿子伺候好,那边皇帝也过来了,对着杨麒儿道,“来,爹爹抱你。” 杨麒儿转过头将脸埋到了季衡的颈子里不理他,皇帝笑了一声,就给了杨麒儿的屁股一巴掌,“还不理朕了啊。” 杨麒儿伸过一只手护住自己的屁股,然后侧头斜斜瞥了皇帝一眼,说,“爹爹打,讨厌。” 把季衡和皇帝都逗笑了。 晚膳后,又走了走消食,季衡就要女官把杨麒儿抱走,他有事情要和皇帝谈,但杨麒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裳不放,只要女官伸过手来,他就大吵大叫,但因他之前病了太久,大吵大叫声音也还是小,只是那个着急恼火的样子着实吓人,季衡只好算了,将他横抱在腿上坐着,皇帝不满地说他道,“你以前可没有这么粘人,现在怎么别人都不能抱你了啊。总是赖在君卿的身上,你要把他累坏知道吗。” 杨麒儿以前是生怕皇帝不高兴的,要是皇帝不高兴,他就要一边和他怄气,一边又要粘着他,但现在则不然了,他不高兴了就完全表现出不高兴来,一张小脸板起来,完全是个小不点,却还颇有气势。 季衡看着他,柔声地劝道,“好啦,阿父抱着你,晚上也陪你睡觉,好了吧。” 杨麒儿就将脸埋到他的怀里去,在他的胸口拱来拱去,手也伸上去摸了几把,没有柔软的胸部,他就有点失望,但好歹是要把脑袋埋在那里。 季衡看他像个鸵鸟,知道他前段时间是受够了苦头,现在没有安全感,故而也就一直抱着他了。 季衡看着他,甚至不得不惊讶小孩子这般小看起来就是有完整的灵魂了,有时候小麒儿面无表情的端坐的时候,看着就像是个大人,而不是一个小孩子。 季衡怕儿子冷到,就让女官拿了杨麒儿的披风来,他将他好好裹上了,这才抱着他坐到了皇帝看书批阅奏折的那间暖阁里。 皇帝已经坐在了榻上在披奏折,之前虽然和季衡和儿子闹得一塌糊涂,此时这般端坐神色严肃的模样,便又恢复了帝位上帝王的威严样子。 杨麒儿的小手紧紧抓着季衡胸前的衣裳,已经在打瞌睡,季衡又轻轻哄了几句,他就眼皮沉重得再也撑不住,很快就睡着了。 季衡想将他放回到床上去睡,这样自己就不用一直抱着他,可以腾出手来写字,没想到杨麒儿那手指把他的衣裳抓得死紧,只要稍稍掰动那手,他就要醒,季衡真是拿儿子没法子了,不由看向皇帝,皇帝也看向他,然后就直接说道,“君卿,你过来,到朕这里来坐。” 季衡没理他,继续和儿子的手指作斗争,等好不容易总算是在杨麒儿没醒的情况下将他的软软的肉呼呼的手指掰开了,他都觉得自己要心力交瘁了。 杨麒儿被放回了床上睡,季衡低头在他的小额头上亲了一口,杨麒儿睡得像只虾米,整个小身子蜷在一起,季衡摸了摸他有些枯黄的头发,不由觉得他可怜。 季衡回了暖阁来,在皇帝对面坐下了,和皇帝说道,“皇上,我明日就想出宫回家一趟。” 皇帝本来在翻折子,这时候不由抬起了头来,道,“明日是中秋,要借着这个日子给麒儿办个宴会,你怎么要回去。” 季衡道,“麒儿身子刚刚好点,受不得人多和到外面去受惊,即使办宴会,也不要把他抱出去。” 皇帝道,“朕知道。” 季衡神色平和又温情,让皇帝没法对他要离开发恼,只得又说,“你不要回去了。” 季衡却摇头,“我在这宫里住了半月了,还没有回家拜见父亲,也没有去拜见亲戚,这样哪里好。再说,我从东南带回的各种书和资料都在家中箱子里,我要回去收拾了,有些是给皇上的,要送进来。还有,杨三郎住在我的别院里,将他扔在了那里半月,我不能不去看看。” 皇帝听到最后面这一句,不由就又吃醋了,说道,“他又算什么,你还要亲自去看看。” 季衡伸手摸了摸皇帝的面颊,道,“皇上,别使孩子气。你知道他有多重要。” 皇帝伸手抓住了季衡的手,道,“朕自然知道。若是徐铁虎要朕的妻子这么累才能笼络住,那朕这个皇帝,也是白做了,这种人,自是留不得。” 季衡蹙了眉,“你胡说什么。杨三他的身体非常糟糕,跟着我上京的时候,虽然他没说什么,但我看他精神一直不大好,他该是天生身体虚弱,累一点就无精打采面色苍白。徐铁虎将他交给我照看一番,这事即使从朋友之谊来说,我也该好好照看他。再说,这次是杨三自己要求跟着我上京来,他是想要徐铁虎能够在今年也上京来,让皇上您对他多些信任,而不是还是把他当成一个刚招抚的贼寇。皇上您知道被招抚的贼寇有多么容易又反吗,杨三这番作为,不可谓没有用心。皇上何必又说出方才那番话呢。我知道招抚前吴王手下的逆贼的确让朝廷失了些颜面,但是,比起东南无休止的战争,这真是一件太实惠的事。” 皇帝叹了一声,将季衡拉着坐到了自己的身边来,伸手从他背后抱住了他,低声道,“朕明白。朕其实也是怕他又反。再说,曾经是吴王的手下,朕还真信不过他。” 季衡便道,“徐铁虎此人乃是忠肝义胆之人,我觉得他答应了,朝廷又没有逼他,他倒是不会反的。而且,他对杨三几乎是言听计从,杨三在京城,在皇上手里,他便不可能会反。” 皇帝低声道,“那杨三,倒是有些手段,吴王没了这么些年了,他的那些手下还这么听他这个庶子的话。” 季衡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皇帝伸手从他的衣领里去摸他的胸口,“笑什么。” 季衡赶紧抓住他的手,有点后悔是穿的交领而不是圆领,这真是太方便皇帝动手动脚了,季衡手忙脚乱制住皇帝的手的时候,皇帝又在他的颈子上又亲又咬了,季衡简直要生气了,只得说道,“你再这般,我这就出宫去了。” 皇帝只好住了手,又伸手为他将衣领整理好,说道,“朕看麒儿总摸你胸口,那个小色鬼。” 季衡道,“胡说什么。麒儿刚断奶不习惯,是想吃奶,这是本能反应。” 皇帝低声含糊道,“那朕也想吃,也是本能。” 季衡抬手给了皇帝的脑袋一下子,皇帝被他打得还嘻嘻哈哈地,季衡回头瞪他一眼,皇帝只好转移话题,说,“方才笑什么,杨三和徐铁虎之间有什么吗。” 季衡道,“我可不相信你不知道。徐铁虎把杨三当媳妇看,便很听他的。人只要有弱点,就是好的。不然徐铁虎是铁板一块,我们还真不能用他,只能将他灭掉。” 说完了这些事,季衡又将东南一带的形势,各级官员的情况对皇帝讲了讲,特别是就卫所制度,盐业,海贸,税收等等做了详细的汇报。 这些季衡这些天已经慢慢给皇帝说了一些,但是却总是断断续续,他又道,“海贸税收最易被地方豪绅所截,到时候设明暗两监察御史,每年不定时监察,估计会好些。” 皇帝便道,“朕让逮捕了你大舅家里,你不生气?” 季衡没想到皇帝会自己说起,不由愣了一下,看向皇帝,皇帝神色平和肃然,季衡道,“你逮捕我大舅家里,我倒是不生气,不过,你让付扬杀了七郎这件事,这已经不是生气就能完的。” 季衡之前一直十分柔和,但是此时,则是脸都冷了下去。 皇帝自然早知道付扬办事不力的事情,许七郎的确是死了,但是却被季衡知道了,这些天来,季衡从来没有提过,皇帝知道这不是季衡没有往心里去,而是太往心里去了,所以已经不会轻易和他说。 皇帝看着季衡低声道,“那你是要恨朕吗?”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杨麒儿在人前唤季衡阿父,阿父其一是指父亲,其二是指伯父叔父等,其三是对年长者的尊称,杨麒儿这么唤,听在别人嘴里是第三种意思,但是对季衡自然是第一种意思了。古代皇帝有好几位都称呼身边最亲近敬重的大臣阿父,这不稀奇。 258、第五十四章 季衡面无表情地冷冷和皇帝对峙着,他有足够的理智来分析这件事,他早知道皇帝是这样一个醋坛子,且他因为许七郎已经多次生气,但是季衡实在无法想象,因为皇帝这样吃许七郎的醋,他就要从此和许七郎断绝所有关系,所以,这最后的结果,到底是他自己的错,还是皇帝的错呢,这是理智也无法得出结论来的;而从感情上来想,他恨皇帝吗,也许真的是恨的,在看到许七郎被杀死被烧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那时候简直是恨得想要生吃了皇帝。 但是经过这十几二十天的奔波,他发现恨是会被磨掉的,当真的见到皇帝,看到他消瘦憔悴至此不过是因为要照顾儿子,他在自己面前哭泣着说害怕儿子会没了,他说他舍不得杨麒儿,他看着自己看着儿子时候,那温柔的眼神,和儿子在一起时候的嬉笑怒骂,全都是一个最柔和的平常人,季衡这时候已经无法再恨,但是,不恨,他又要如何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甚至不愿意去想,他想不出个结果来。 他愿意自己遭逢大难,愿意死的那个人是自己不是许七郎,但是,即使这般一厢情愿地祈祷又有什么作用,人死不能复生,而他还活着,皇帝也必须要好好活。 季衡心里千头万绪,他能如何回答皇帝这句话,他回答不出。 皇帝在从付扬那里得知季衡知道是他下令杀了许七郎之后,皇帝就思索了很多种两人因此事对峙的情形,他的脑子里也闪过狡辩的念头,但是,最终,他是皇帝,他有自己的尊严,他是季衡的夫君,他有自己的威严,他不能那般狡辩,他下了那个命令,他不曾后悔,也觉得自己不会后悔。 但是此时看到季衡面无表情,眼底深处却全是痛苦,他觉得自己动摇了,也许是前段时间守着杨麒儿,时时刻刻面临着他会夭折的恐惧,他明白了生命的可贵,和失去的痛苦。 皇帝在季衡的目光里先低下了头,他突然紧紧抱住季衡,哽咽道,“不要恨朕,别。” 季衡再也无法保持面上的镇定,他仰起了头,眼泪水从眼眶里汹涌而出,从许七郎死,他没有留的眼泪,此时一股脑涌了出来,他几乎已经无法说话,声音嘶哑,断断续续,“为什么要那么做。你知道我在乎他,那与爱情没有任何关系。我那么给你写信,已经是向你求情,你为何要那般心狠。” 皇帝无法辩解,他只是紧紧抱住季衡,季衡深吸了口气,伸手揩了揩脸上的泪水,低声道,“我已是满身血债,杀人如麻,七郎的死也合该是我背着。” 皇帝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说不出道歉的话,但是他心里的确悔了,他好半天才哑着声音道,“都让朕背着吧。以后你同朕合葬,咱们的一切,本就合该在一起。” 季衡低声道,“七郎,七郎……” 他想说他曾经希望他娶妻生子,妻贤子孝,一生顺遂,没有想过他会这般英年早逝,而且是自己杀了他。 但是这些他说不出,太沉重了,发不出声音来。 两人都再也无声,直至夜渐渐深了,两人各有思绪,但是谁都不知该如何化解之后的这份心结,还是外面女官又在门口请示,“皇上,大人,太子殿下醒了,没有看到皇上和大人,就哭了起来。” 皇帝这才放开季衡,两人的身子都麻掉了,皇帝对季衡道,“君卿,你累了,你先休息,朕去看看麒儿就行了。” 季衡没有看他,也果真没有动,皇帝艰难地挪动麻掉的身体从榻上下去,然后出了房间。 外面女官虽然没有敢抬头观察皇帝,但是皇帝从她身边走过时,他总觉得皇帝满身的威压扑来,让她十分诧异不安,因为自从季衡回来,皇帝还是第一次给人这样满是压力的感觉。 皇帝走到了西间去,杨麒儿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女官逗着他,要抱着他去尿尿,但是他却不肯,瘪着嘴哭着,眼睛却在到处看,不是在找季衡和皇帝又是在找谁。 他入睡是在季衡怀里,醒来却是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床上,心里十分惶恐不安。 皇帝走到他的跟前去,将他抱起来,低声哄道,“乖麒儿,怎么了?” 杨麒儿看到皇帝,虽然停止了哭泣,但是眼睛还是四处看,嘴里呼道,“阿父呢?” 皇帝笑着逗他,“有阿父了,就不要爹爹了是不是。” 杨麒儿知道爹爹也是不能得罪的,就弱弱的垂下了头,皇帝在心里叹了口气,将他抱着往了东间走,他知道自己这般用儿子去让季衡心软有些卑鄙,但是,他总不能让季衡一直对他不理不睬吧。 抱着儿子进了东间,没想到季衡已经坐到了另一边去,而且在自己缓慢地磨墨,杨麒儿看到季衡,他其实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此时依然没有全醒,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季衡身上的低气压,也没有发现季衡面无表情眼神深沉,他在皇帝怀里动了动,就朝季衡长长地伸了手,“阿父,抱……” 季衡不得不抬起了头来,他的眼睛还些微有点红,喉咙也有些嘶哑,面对着杨麒儿这种黏糊,他皱了一下眉,还是只好放下了墨条,又擦了擦手,起了身来,从皇帝的怀里将儿子接了过去,杨麒儿额头上还有点疹子结的痂痕没有消,杨麒儿便有些发痒,要抬手去抓额头,季衡抱着他坐下后就将他的手抓到了手里,哄道,“别抓,要痛。” 杨麒儿将身子在他的怀里拱了拱,打了个哈欠之后,就又要睡了,皇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也没有说出,只得又过去坐下看奏折去了。 两个人就似乎完全要对许七郎的死避而不谈了,但两人都知道,越是不说开,以后面对对方的时候,总会有层隔膜吧。 但是两个人虽然都足够聪明,却完全不知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许七郎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怎么能够争得过死了的。 皇帝是这时候才知道,是自己把这件事处理坏了,所以甚至将季衡的心推到了许七郎的身上去。 杨麒儿在季衡怀里动了动,很快就又睡着了,季衡只得把他抱着,皇帝看他面前摆着纸笔,就无话找话地问道,“你要写什么,朕来写吧。” 季衡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发,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道,“没什么。” 说到这里,他又盯着皇帝道,“我明日就回家去。” 皇帝目光闪了闪,一时没有答,他垂下头看了看面前的奏折,才勉强又说道,“麒儿现在可离不开你,你要放开他不管了吗。” 季衡道,“我总不能日日地在宫里带孩子吧。” 皇帝看季衡要生气,只好赶紧道,“你知道朕并不是那个意思。” 季衡便说道,“皇上,其实这几日我也时常在想那位慎心法师的话,他说让将麒儿送出宫去养着试试,麒儿最近身体的确很差,而且我听说他之前也是身体不好,我们还是试试,如何。” 皇帝虽然日日忙碌,没有什么时间亲自照顾儿子,但是,他还是希望自己想见到儿子的时候,他就在自己身边,要是送出宫去养,他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去看儿子,再说,儿子送出宫了,他敢肯定,季衡定然不会再待在宫里,现在儿子就是他的保命法宝,他难道要将这个保命法宝送走。 皇帝又看向在季衡的怀里睡得像只小虫子的儿子,杨麒儿完全不知道自己父母吵过架了,在季衡的怀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感受到怀抱的温暖,睡得十分香甜,眼睫毛安静地伏着,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嘴巴还微微张着。 季衡神色柔和地盯着儿子看,这幅画面,就和皇帝喜欢的圣母圣子图一样了,皇帝在一番犹豫之后,说道,“为了麒儿的身体,将他送到宫外去养一阵子也是可以的,正好蘅兰行宫在东边,朕也搬到蘅兰行宫去住,反正那里有温泉,正好还可以教麒儿凫水。” 皇帝这般说的时候,眼睛始终在偷偷瞄季衡,甚至带着点不安的感觉了,季衡问了一句,“蘅兰行宫,就是原来的御苑行宫吗。” 皇帝应道,“正是,去年秋天,朕将它改了名。” 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如此,那就去吧。” 皇帝又看向季衡,“你也过来住吧。” 季衡蹙了一下眉,“哪里有臣子跟着皇上住在行宫里的。” 皇帝却道,“如何没有,前朝不就有先例,政事繁忙,帝王在行宫休养,便让大臣也伺候在行宫的。” 季衡没有应。 皇帝便道,“再说,东南事宜,朕所知不多,你总得还继续管着。你不在朕身边,怎么能行。而且麒儿可是完全离不开你。” 皇帝才这般说完,杨麒儿就在季衡的怀里动了动身子,手也抓上来,搭在了季衡的胸脯上。 季衡将他的手拿下来放进裹着他的小毯子里盖好,却依然摇头,“不行。” 皇帝便垂下了头,“朕现在的确是悔了,朕不该下令除掉许七郎。朕当时是气疯了才那般下令的。你要朕如何补偿皆成,但你不能这样对朕不理不睬。我们是夫妻,如果要因为他生分成这样,要是回到当时,朕无论多么生气,都不会下令的。”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悲伤,季衡其实对他狠不下心,此时则是摇了摇头,“我并不只是因为此事,我的确是有很多事情要做。一直留在宫里实在不行。” 皇帝要继续说,季衡便直接打断了他,“皇上,您别再逼我了。” 皇帝只好住了嘴。 季衡正在独自发怔,突然抬起头来啊了一声,皇帝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季衡低声道,“麒儿撒尿了。” 皇帝,“……” 杨麒儿一泡尿全撒在了季衡的身上,他自己还兀自睡得十分香甜,又要伸手去抓季衡的胸。 259、第五十五章 杨麒儿的这泡尿撒得正好,季衡手忙脚乱起来,皇帝趁势也做出手忙脚乱的样子,有着奏折的暖阁宫人是不让进来的,季衡抱着儿子出去,皇帝也跟着出去,皇帝接过杨麒儿让宫人给他换衣裳的时候,季衡便也赶紧去换了一身。 这样正好就解了季衡和皇帝之间的沉默,季衡直接换了一身寝衣,接过换了一身寝衣的儿子后,就对皇帝道,“皇上,微臣伺候殿下先睡了,你也早些歇息,注意保重身体。” 季衡的声音淡淡的,皇帝听得在心里直皱眉头。 季衡抱着儿子将他放上了床,又洗漱了之后,便和儿子睡在了一张床上。 皇帝又回去处理政务去了,季衡其实不怎么睡得着,杨麒儿年纪小小,正是缺乏安全感的时候,这样的小孩子最需要睡在父母的怀里了,但他是太子,奶母同照顾他的女官宫人们,虽然有几个都会睡在这间房里照顾他,但是并不和他睡在一张床上,这会让他觉得很孤单。 季衡回来,就一直把他搂在怀里睡,是以他才这般粘着季衡。 杨麒儿趴在季衡的怀里,睡得十分香甜,同之前那个病怏怏的孩子不可同日而语了。 季衡睡了一阵子,又要起身抱杨麒儿去尿尿,不然他就会尿床。 亲自抱着儿子尿完,季衡将睡得死死的儿子又放回床上去,自己则披了一件外衣往外走,伺候的女官便轻声问道,“大人,有什么事,奴婢去做吧。” 季衡道,“我去看看皇上。” 女官便躬身退到了旁边。 虽然是晚上,但是宫殿里每一间房里都燃着宫灯,季衡慢慢走过去,发现皇帝果真还在批阅奏折,再看一看那自鸣钟,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季衡站在屏风旁边看了一阵,就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道,“皇上,去睡吧。” 皇帝侧头看了他一眼,就将手里的折子关上了,季衡上前亲自将那些奏折做了整理,然后放进一边的柜子里去锁上不让皇帝再看。 皇帝神色疲惫,起身从季衡的身后将他抱住了,脸无力地埋进季衡的肩颈里,季衡叹了口气,“快去睡吧。” 皇帝道,“你陪着朕吧。” 季衡道,“我要和麒儿睡。” 皇帝耍赖道,“那朕也和麒儿睡。” 季衡无力地叹了一声,伸手将他的手掰开了,人也往西间去。 皇帝赶紧跟上了他,由着宫人轻手轻脚地伺候着洗漱换衣后,也就直接往杨麒儿的床上躺。 所幸太子殿下这张床乃是宫中床铺的制式规格,并不算小,所以才能睡下这么多人。 季衡不要皇帝抱着自己,就睡到了里面去,把儿子放在了中间,杨麒儿先是习惯性的往床外的方向拱,于是就拱进了皇帝的怀里,大约是发现气味不对,就皱了皱小鼻子,翻了个身,往季衡这边拱了。 季衡把他搂在了身边,又拉了拉被子,轻轻拍抚了他的背一阵,这才慢慢睡了过去。 而宫人也赶紧过来放下了床帐,然后默默地退下了。 因中秋佳节,朝廷放假,皇帝便也可以睡一天懒觉,但是杨麒儿已经形成了生物钟了,当外面天蒙蒙亮时,他就醒了,在季衡的怀里动来动去,又伸手去摸季衡的脸,嚷嚷道,“阿父……” 季衡睁开眼看他,他就更是兴奋了,人甚至要往季衡身上爬,这时候皇帝也醒了,一只手将儿子从季衡的身上扯下来,拉到自己怀里去,并且用胡茬子把他的脸扎了一下子,杨麒儿这下不高兴了,呜呜地乱叫。 这下季衡和皇帝都没法睡了,季衡直接起了床,皇帝还靠在床上,儿子则是趴在他的怀里,在动来动去地自己玩自己的。 皇帝知道季衡这一天要离宫回家,他心里想的是把他留在身边寸步不离,但是前一晚的吵架,让他没法说出口。 早膳之后,季衡又喂了杨麒儿的药,然后就将杨麒儿给了奶母和女官带着,杨麒儿开始没有在意季衡不在了,坐在褥茵上自己玩玩具,等他想起来找季衡的时候,季衡已经走了。 杨麒儿坐在褥茵上脑袋四处乱转地看,没看到季衡,他就皱了眉,爬着站起身来,走出了他的玩具间,一直走到正堂里,到处都没看到季衡,他就扒着门槛要爬出去找,女官一直跟在他身后,知道他是在找季衡,不由觉得心疼,柔声哄道,“殿下要什么?” 杨麒儿回头看了她一眼,嗫嚅着道,“阿父。” 女官笑着将他抱起来,说道,“大人去为殿下拿玩具去了,咱们先自己玩好不好。” 杨麒儿不高兴地板了脸,又问了一句,“爹爹呢?” 女官又道,“皇上在做事呢。” 杨麒儿知道做事就是不能去找他的意思,他便精神萎顿了,吸了吸小鼻子,几乎就要哭了。 到下午的时候,季衡去拿玩具还没有回来,只有两个太医来给他看病,所以等皇帝来看他的时候,他就直接委屈地大哭了起来,嘴里嚷嚷着要阿父,皇帝抱着他哄也不行,之后只好说,“晚上阿父陪你睡觉。” 他还是一抽一抽地哭,下午吃药的时候就特别不乖了,无论怎么喂他都要吐,而且是故意的,被皇帝打了两巴掌屁股,他就更是闹得很了,皇帝便直接派了人去季府里给季衡传信,说他不在,杨麒儿哭闹不休,而且也不喝药,灌进去了他也故意全都吐出来,让季衡回宫来看他。 季衡回了季府,门房见到他,就惊得下巴要掉下来,然后赶紧慌慌张张地要去通报,季衡赶紧说道,“别去通报了,我先去父亲那里。” 季衡到了季阁老的书房,季阁老正好也在书房里,因这一天比较闲,他正在自娱自乐地画一幅文人画。 虽然是在画画,但他的眉头微皱,显然脑子里还是在思索着别的事情。 外面书房管事看到季衡,已经一声惊呼,“呀,大少爷,您……您回来啦。” 季衡点点头,和他寒暄着问候了几句身体,就又问,“父亲在书房里吗。” 管事赶紧说,“老爷在。” 季衡便道,“我自己进去就好。” 管事笑着道,“恐怕老爷也得惊一跳呢。” 季衡回京的事情,并没有故意传开,但是京里的这些官宦人家,谁都知道季衡回京了,而且一直住在宫里的,据说是因太子殿下重病,皇上太过悲痛,他在安慰皇上。 而季府,自然就更是知道季衡回京了,也知道他留在了宫里,不过季府的奴才们至少是不会乱说话的。 季衡进了书房,在门口看到季大人在画画,就等了片刻,发现季大人完全没有发现他,他就往前走了两步,说道,“父亲,孩儿回来了。” 季大人果真是被吓了一跳,所幸季衡是等他放下笔才说的话,不然他手里的毛笔都能被惊掉。 季大人看向季衡,脸上带上了些笑容,人也走到了季衡的跟前来,叹道,“回来就好。在外这一年多,辛苦了吧。” 季衡对着季大人行了一礼,说道,“儿子不孝,父母在不远游,我却走了一年多。父亲在家辛苦了。” 季大人伸手拍了拍季衡的肩膀,“为朝廷做事乃是应当,你在外,又是战场上,才是辛苦,为父这又算什么。好了,快来坐下。” 季衡发现季大人果真是见老了,鬓边已经有了很多白发,不由心中悲伤,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季大人已经又问道,“殿下是全好了吧。” 季衡点点头,“正是。” 季大人松了口气,道,“殿下这一病,大家都是忧心忡忡。全好了就好,就好呀。” 季衡道,“孩子身体弱,也是没有办法。父亲也是,多多保重身体。” 季大人道,“自从你舅舅家里出事后,皇上便对我多有疏离,我也放了权了,现在不过是在朝堂上姑且听之,倒是闲的。” 季衡道,“舅舅家里的事情,我会去求皇上的,父亲便不要管了。父亲身体重要,能够放一些权也好。” 季大人道,“家里现在有你,并不需要我为你铺路,我倒是可以放心在家养老的。” 季衡道,“父亲毕竟见解更深,儿子比不上您,需要您出主意的地方还多。” 两人又说了很久,季大人便道,“见过你母亲了吗。” 季衡说道,“还未,回府就直接过来了。” 季大人便说,“那正好就去拜见你母亲,今日璎哥儿也不上学,我让人去叫他过去。” 季衡点点头,季大人这次倒是陪着季衡一起到了许氏所在的院落,门房已经让人来给许氏通报了,所以许氏正在门口等季衡呢,看到他就上前来拉住了他的手,对季衡,许氏总是当成半儿半女的,故而也毫不忌讳对儿子拉拉扯扯。 许氏第一句就是问道,“殿下可大好了。” 季衡点头,“除了还有些痂痕未退,其他便都好了。精神也好了,正是折腾得厉害呢。陪他一日,浑身酸痛。” 许氏就笑起来,“正是这样才好呀。” 在屋里坐下,许氏既让上茶,又让上点心水果等等,又忙忙碌碌地安排人去搬库房里做衣裳的好料子来,又去请最好的绣坊师傅来,要给季衡做衣裳等等。 季衡看许氏忙个不停,劝也劝不住,也就只好罢了。 一会儿,璎哥儿也就到了。 璎哥儿已经十一岁了,正是个白嫩如玉的少年,一双黑黑的眸子,琼鼻挺立,嘴唇嫩红,一动一静都带着规矩,书生气十足。 他看到季衡,眼睛便亮了,脸上也有了笑容,但是还是忍住了,规规矩矩地给季大人行了礼,然后又来给季衡行礼,季衡便笑道,“过来哥哥跟前,我看看你。” 璎哥儿便略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走了上去,季衡比了比他的身高,道,“长高了一些了。” 璎哥儿不自在地说,“并未长多少。” 季衡让他坐下后,然后就问了一些他的学业,得知他已经考上了童生,明年就要去考秀才,便赞扬了两句,“很不错。” 璎哥儿眸子里跳跃着欢喜的光,但却要做出最矜持谦虚的样子,季衡看在眼里,就在心里觉得好笑,不由又想到了许七郎,许七郎同璎哥儿完全不同,他要是得到了老师的夸奖了,一定会跑到季衡跟前来说,且要死皮赖脸地要他赞扬两句。 季衡神色一黯,许七郎死的事情,他都完全没法对许氏讲,想也知道,许氏知道后,还不知道要如何伤心呢。 260、第五十六章 因璎哥儿来了,许氏便挑了布料也要给他做衣裳,璎哥儿赶紧拒绝,道,“母亲,不必为我做衣裳了,前阵子不是才做了两身秋裳吗,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做多了明年无法穿也是浪费。” 许氏则欢欢喜喜地道,“浪费不了,明年要是真穿不了,这些衣裳也是要给别人穿的。” 璎哥儿就只好红着脸接受了。 许氏反正高兴,便也要给季阁老做,季阁老赶紧拒绝了,“这次的料子都太鲜了,我已经是老东西了,可不要。” 许氏就笑起来,“老爷,这可是你自己说自己老了呀。前几日我说你咸吃萝卜淡操心,非要把自己折腾老了,你说的什么,说自己还正年轻呢。” 季阁老叹道,“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 许氏便笑而不语了。 季衡看父母似乎关系好了很多,不由心下也欢喜,所谓老伴老伴,能老来和睦,也是好的。 全家人一起吃了顿午饭,季衡便和许氏关在里屋里说起话来,“母亲,杨三郎那里,你去看过吗?” 许氏道,“哎呀,我在家里忙得很,并未过去看看,不过让了贺亭家的过去看了,又送了些吃穿用的过去,又让去给做了衣裳,派了两个得用的丫头过去。贺亭家的回来说那杨三是个十分和气的人,还说他说的,让我不要担心他,他自己已经宾至如归,已经将那里当成自己住处了。” 季衡也就放了些心,说道,“今日中秋,一会儿我再去看看他,顺便带些节礼过去。” 许氏道,“既是如此重要的客人,便去吧。我让人去准备节礼去。” 季衡便又问起林襄的骨灰的事,许氏就道,“我让了人去找你那侍卫拿了,他第一次还不给,第二次才送来了,现在在你的屋子里放着。” 说到这里,许氏就又叹了口气,“林家是不是还不知道此事。我回府之后,林家大房太太来看过我一次,她虽然气色不大好,但是依然是不知林襄之事的。” 季衡便点头,“嗯。知道林襄过世之事的人,就只有我身边的几个,他们即使知道,也不会说出去,况且,他们也不知林襄乃是林家的嫡长女。” 许氏叹道,“那这事怎么办。去对林家说这件事,我便不好开口。” 季衡道,“我亲自带着礼前去就好了。” 许氏蹙眉看着他,又是深深一叹,她关于此事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此事却是关系着一个为了她儿子死去的姑娘家,她就没法说出口了。 许氏让奴才很快去备好了节礼,又套好了车,季衡稍稍睡了会儿午觉,又喝了一杯参茶,就起身往城南别院来了。 这个别院正是以前夏锦住过的,夏锦后来搬走了,这个宅子还给了季衡,现在就又住了杨钦治。 以前季衡来的时候,夏锦也喜欢弹琴,这次他来,杨钦治也是在弹琴,只是夏锦的琴声里带着些有所求和缠绵,而杨钦治的琴声却是十分地平静,平静到似乎无心无情。 季衡其实并不大理解杨钦治,他能理解杨钦治的世界观,但是无法理解他这个人,特别是他对待感情的态度。 季衡虽然这一天待人接物都十分妥帖,没有任何人看得出他心里的沉重和难过,但是,他心里的确是沉重和难过的,为许七郎,为林襄,为和皇帝之间的关系。 他站在内院的檐廊下,静静地站了很久,杨钦治在花厅里弹琴,弹得认真,低垂着头,完全没有抬起来过。琴声悠悠,阳光静谧,光阴正好。 季衡等他弹完了才走过去,这时候,杨钦治也正好起身来,默默地站在那里盯着门口,看到季衡,他就对他点了点头,季衡进去后和他行了一礼,“杨兄,带了你进京来,却将你抛在这里十几天,太怠慢你,真是我的罪过。” 杨钦治笑了起来,抬手示意季衡坐下,“坐吧。你这样说,倒让我不知如何想了。我又不是什么美娇娘,还要你照顾?你留给我的人倒是不错,什么都安排得好好的,前几日伯母也让送了些东西来,很是体贴。这十几日,我也将京城好好看了看,说起来,我也二十多岁了,倒是第一次进京,不免很是好奇,逛了好些天才罢。” 季衡则露出笑容,“你住得惯就好。” 杨钦治说,“这里这般好,我哪里会住不惯。以前的日子,山洞也是住过的,茅草屋也住过,甚至小舢板里的小舱室也睡过些日子。” 季衡略微吃惊,杨钦治却也并不再多说自己以前吃苦的日子。 季衡看他此时一切都好,便也略略放心,然后又亲自去问了这里的管事情况,且敲打了一番,因怕管事自重而怠慢杨钦治,而杨钦治自己却不会说,他便又直接将杨钦治内院之事交给了许氏安排过来的那个女管事,这位女管事,季衡知道她在许氏跟前也是很有些脸面的,做事做人都好,正好用她和那外管事平衡。 杨钦治知道季衡在做些什么,不过他也并不管,只是自己坐在花厅里拨弄琴弦,等季衡又回到花厅,他便拉着季衡要他陪自己下棋,下棋的时候,又说,“我准备在京里买所宅子,不过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想请君卿你帮一帮忙。” 季衡略微诧异,道,“杨兄,你在这里先住着就是了,等过一阵子徐兄进京来,皇上定然会赏赐一座宅子的,你又何必买呢。” 杨钦治说道,“等着皇上赏赐宅子住,这也实在说不过去。再说铁虎给了我一箱金银,本就有意让我置个宅子,我看皇上乃是圣明之君,我这些日子在京里转转,只见京城气象繁华,百姓安居,皇上现在才及冠不久,等他再治个几十年,这个国家只会越发繁荣,我敢肯定,京里的宅子只有贵没有贱的,所以现在买宅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季衡知道杨钦治有他作为郡王的尊严,不论原因是什么,他定然并不想承自己太多情,将这个宅子给他却是不好的,于是就答应了下来,说道,“我就让人去办。” 杨钦治就笑着道了声谢,杨钦治下棋,棋艺不算特别好,但是他最喜欢棋走险招,似乎是完全没有章法,不在乎任何得失,所以往往被季衡逼得马上要死了,他又能起死回生。 季衡话不多,杨钦治本也不是话多之人,但是看季衡一味沉默,他之后就只好自己开了话题,“君卿,我看你神思郁郁,是和皇上吵架了吧。” 杨钦治说话一向不拐弯抹角,不喜欢的人,关系不好,或者没有关系的人,他不和人说话,或者很少说话,那么,关系好的朋友,他觉得自然是能够直言畅谈的,不然也就不能为自己的朋友了。 他的这种直来直往,季衡一向是喜欢的,此时却些微尴尬,但因心中实在郁结,也不想在他跟前撒谎,就点了头。 杨钦治道,“你现在才同皇上闹翻,我倒是觉得有些诧异,你这人实在太能忍了,我是万万不及。” 季衡知道他在打趣自己,抬头看他,“杨兄可不比我差。” 杨钦治又下了一子,笑起来,“我自己是什么样儿的,我还不知?我这人是不愿意忍的,总忍着,对身体可不好。我不喜欢之人,那我就少接触,我喜欢之人,我就和他交往,某件事我不认同,或者我就直接走开不管不问,或者我就要直言不讳,让人接受我的想法。和铁虎就是这般,我和他说不到一块儿去,那我就不再见他,永生永世不见都行,要是和他心意一致了,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那就相合在一起。对于其他事,我看你是十分明白,对待感情,你就比较含糊了。” 季衡笑了一下,“之前我说了你一顿,现在你说了我一顿。” 杨钦治挑了一下眉,“就因你说过我,我现在才愿意说你,不然我还懒得开口。我知你因许家那个表哥死了的事和皇上定然会不睦,但是,仇恨往往能够有什么用呢,要是我要恨,那我可是没法活了。死了的人,永没有活着的人重要。即使人有来世,那也定然不同于今生了,今生事今生了。死了的人,都去奔着他们的来世去了,为何还要我记挂着他们的今生。人的种种因果,不过是自己种下罢了。不要将所有人的命运皆背在自己背上,不然那可真是太累了。” 季衡并不能完全苟同杨钦治的话,杨钦治的人生完全是一个特例,所以他的观点也是特例。 但季衡听他声音轻柔如山风,十分优美,心绪的确平静很多。 季衡后来说这日是中秋节,邀请杨钦治到季府去过,杨钦治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不必,我就想坐在院子里自己看看月亮。” 季衡知道他不是会客套的人,也就不再强求他,也就告辞离开了。 季衡回到季府,那从宫里来找他说太子想他的太监正在等他,季衡听他说完,便直接拒绝了,“孩子闹一阵就会好的。你回去同皇上这般回答就是了。” 那太监无言以对,还想劝一劝,季衡已经转身走了,让那太监好生憋屈,好在许氏包了个百两白银的荷包给他,他没想到许氏这次这般大方,以前自然也是他来季府,但许氏也都只是按照惯例给二十两,这次这般多,让他几乎受宠若惊了,许氏又说道,“劳烦公公前来了。还请在皇上跟前美言。” 那太监告辞之后,则想,皇帝和季衡之间那是小情人怄气,他们美言也美言不进,不美言,反而是要被皇帝迁怒。 261、第五十七章 太监回宫对皇帝回了季衡的意思,他当然不敢直接将季衡那话说出来,便还好好地讲了,又找了季衡繁忙疲累等理由,但是皇帝听了,马上明白了意思,那就是季衡是不愿意进宫来的。 他也没有发火,只是觉得郁闷。 而儿子在旁边也很不给力,因季衡不在了,杨麒儿就又黏上了皇帝,皇帝做什么,都得把他抱着,或者让女官把他抱着在看得到自己的地方。 皇帝在黄昏时候去做了祭拜,晚上宫里有个小宫宴,因不能将儿子抱出麒麟殿,他又离不开自己,皇帝只是在宫宴上坐了一刻钟不到人就走了。 而这一刻钟,所有人都还只是说了恭喜太子殿□体痊愈的事情。 关于杨麒儿中毒之事,只有几个人知道,皇帝让对外宣称的皆是杨麒儿是体内火毒太重,之后吃了药便好了。 这些日子调查杨麒儿中毒之事,因季衡劝了皇帝为了杨麒儿着想,也不要大开杀戒,以免让杨麒儿身上背负太多血债。 于是皇帝就只好让暗查了。 而暗查的结果,其实并不理想。 第一是时间已久不好查,第二是那毒比较容易下,是以不好排查,第三是前面明查了一阵子,当时便没有结果,后面便也困难了。 杨麒儿对季衡晚上要来陪自己睡觉的事情记得十分牢,所以晚上没看到季衡就直接不睡觉一直闹腾,皇帝要被他折磨得精神崩溃,别的事情也不做了,直接陪着杨麒儿在床上玩,杨麒儿哭闹累了,也就直接趴在皇帝怀里睡了。 皇帝看他睡了就准备离开,没想到他一放下儿子,杨麒儿就要醒,皇帝无法,只得陪儿子睡觉。 又过了两天,杨麒儿一直没再看到季衡,哭闹着哭闹着,也就接受了现实,不过即使接受了现实,他也不是将这件事忘了,所以精神就完全没有以前好。 季衡带着杨麒儿玩,可以把他放在肩膀上,可以将他轻轻抛起来,可以在他的小颈子上和小脸上把他亲得呵呵笑,但是别人却不会这样。 杨麒儿时常自己走到宫殿的大门口去往外张望,然后又失落地往回走。阳光照在曲廊上,曲廊的柱子形成一道道阴影,杨麒儿每到阴影处就会飞快穿过去,又总会抬头去看,曲廊顶上的彩绘鲜艳夺目,他记得在之前,阿父会站在前面伸出手,等着他扑上去,然后将他抱起来,高高地举起,让他将那彩绘看得更加清楚。 照顾他的奶母和宫人们都觉得太子这样可怜,不由心疼,但是皇帝日理万机,自然是不能告诉他的。 他们只盼着季衡能够赶紧进宫来。 季衡将家中资料做了整理,要给皇帝的那一部分,就自己带着送进了宫,不过只是送到勤政殿去。 皇帝在勤政殿接见了季衡,季衡行礼之后,神色恭谨地将书本资料都呈了上去,这些书本有些是季衡亲自所写,不是季衡写的,季衡也在其中做了注释。 看着这些资料,皇帝便不得不体恤季衡的辛苦,季衡善画善棋,其实也很享受诸如钓鱼听风纳凉高卧作诗赏画听琴观花等美事,不过他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哪里有时间享受清闲呢。 别说是这些文人雅事,就是和同僚们喝酒闲聊的时间也没有,在东南一年多,四大死士和付扬的汇报,季衡连宴饮也几乎从不参加。 一个将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献给了朝廷政事献给自己的人,皇帝又如何能够责怪他弃儿子于不顾。 其中有两本书是火炮和火铳的设计,厂房建设,匠人分类,制作过程,后期实验,结果成果,投入产出等;还有两本是造船方面和各种船只介绍;这不是季衡写的,但是是季衡拟的总纲,让人写的,所以里面几乎每页都有他的注释;还有书是对市舶司开放的管理问题,各种办法会有哪些利弊,如何使用人,如何监管,朝廷如何总体控制等等,这些就是季衡自己亲笔所写了,甚至还有一本是讲他这一年多在东南沿海看到的风物的,甚至一些从外国传进来的小玩意儿,他也有记载。还有就是对东南沿海的地图做了收集,又做了校对,很多原来没有标出的岛屿都新做了标示,定了名和编号,也有各个卫所海寨的具体情况,也都详细做了标注。这些该是季衡组织人做的,而且分了几批人做,所以旁边的注释特别多,单独成页。 除了这些,便是季衡收集的其他书了,这些东西堆得比奏折还高,皇帝大概翻了一遍,就抬起头来看季衡,季衡还是躬身微垂头站在那里的。 皇帝不由问道,“你最近头发掉得厉害吗?” 季衡戴着官帽,头发都被拢在了里面,他惊讶皇帝为何会问这个问题,不由微微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才回答道,“还好。母亲找了偏方来吃,对护养头发有利,若是皇上要用,微臣便向母亲要了方子来呈给皇上。若是关于太子殿下头发枯黄之事,他还小,为他把头发多剃几次,以后长出的头发就会好的。” 皇帝其实是觉得季衡一天到晚脑子不停歇地转,以后不要像朝中几位大臣那样秃顶才好,他倒没想到季衡居然有这么大一席话。 他便让季衡去坐下了,又说,“天气冷下来了,现在给麒儿剃头发可不好,等明年开春再说吧。” 季衡也没想到皇帝居然在想那些,不过家里许氏和季老爹都有一头浓密的头发,想来季衡受他们遗传也不至于秃头才对。 季衡应道,“皇上所言甚是,太子殿下不可冻到了,他身子本就虚弱,要是又着了风寒,那实在不好。也不能让他太过玩闹,出汗了就要赶紧擦拭,不然也于身体不好。” 皇帝心说你这般关心,为何能够狠下心几日不看他不理他。 皇帝道,“这些东西,朕这几日就看了,麒儿在麒麟殿里,你去看看他吧。” 季衡却道,“微臣总到麒麟殿于礼不合。” 皇帝皱了眉不语。 季衡又道,“皇上若是再无他事,微臣便告退了。” 皇帝气鼓鼓地说,“那你走吧。” 季衡还真的起身行礼告退了。 之后几日季衡也没有上早朝,也没有进宫来面圣,皇帝召了领闲俸的兵部尚书刘尚则大人进宫来谈论事情。 因季衡下东南总管了东南战事,这位刘尚书,则只是做总管兵饷粮草的事,其他事情,他只是参与讨论,基本上没有下决定的机会,且这兵饷粮草,他自然也是不敢让出任何一点问题的,现在季衡回了京来,不少权利倒是稍稍往他手里转了,但是他哪里敢擅专,全都要内阁讨论回禀皇帝的。 这次奏对完毕,皇帝就又问道,“季衡可有回衙门办事。” 季衡的巡抚职只是一个暂时派的职位,回京了之后,还是回兵部,故而皇帝才这般问了刘大人。 刘大人则恭敬道,“小季大人前两日投了告假来,微臣便批了。” 季衡要告假,刘大人可不敢不批。 皇帝愣了一下,也不想多问了,而刘大人这时候又说一句,“老臣那老妻同林府大太太有些交往,据闻小季大人亲自到林府提亲去了,是以老臣想着此乃小季大人的婚姻大事,老臣也不好不给他告假,还请皇上明鉴。” 不用明鉴了,皇帝直接要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晕过去了。 刘大人一直垂着头,也看不到皇帝一张脸黑到了底,皇帝好半天才压下了汹涌的怒气,用了平和的声音道,“朕知了,你下去吧。” 刘大人便行礼告退了,虽然他并不算老,但是这两年来季衡东南用兵,他越发知道自己不要对事情做主,于是就以自己老得要不能动了自居,现在季衡回京了,他的腿脚才稍稍灵便一点,而且在感受到皇帝那要克制不住隐藏不住的怒火时,就更是腿脚灵活飞快地出了书房。 事情回到几天前,季衡趁着朝廷旬休,的确是带着礼品亲自去了林府。 林府没有分家,几代人都住在一起的。 他先去拜见了老师林仪,林仪已经娶妻了,生有两子一女,季衡到来,被作为贵客接待,林仪亲自到了门口来接,然后引着他去了自己的书房。 两人先谈了一阵子东南战事,季衡旁敲侧击到了林家隔房的林琮林将军身上,发现林仪完全不知林襄之事,看来林襄跟着林琮的部队南下,林琮也是不知的,所以才没有给家里讲。 季衡这样来拜访林仪,是因为林仪是他的武师傅,回来了没有不来拜见的道理,但是紧接着季衡就提出想要亲自拜见林家大太太。 林仪就不得不觉得惊讶了,说道,“大嫂倒是在家,只是……” 季衡却道,“季衡作为晚辈,拜见大太太也是应当,且这是母亲吩咐,不敢不从。” 林家虽然是武将之家,但是因多年来一直功勋卓绝,甚至林家拒绝了皇帝的爵位封赏,一直只是世袭武职,其实近来林家在京中并不比那些老牌的公侯府差,男人们在外打仗艰难,府中却是治理得十分规矩的,这才有林襄因说自己终身不嫁,府中人虽然对外宣称一辈子护着她,但是林襄母亲大太太却是最传统不过,私底下狠逼她不许她葬入祖坟。 林仪让人去给林大太太做了通报,又让人带了季衡过去。 季衡带了不少礼物前来,之前就已经让人送进了内宅,林大太太这次是在正院正堂门口迎接他,季衡行了礼道,“季衡见过太太,给太太请安。” 林大太太高兴地将他迎了进去,说道,“既是世侄,何必多礼。” 季衡和林大太太寒暄了一阵之后,就示意有要事要同林大太太说,林大太太会意,就让了屋中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出去了,季衡这才突然起身来,在林大太太的跟前跪下了。 262、第五十八章 季衡的行为将林大太太吓了一跳,赶紧要上前将他扶起来,并且惊道,“世侄为何这般,快请起。” 季衡却道,“太太,请让季衡这般跪下吧。” 林大太太更为吃惊,“为何?” 季衡面上带上了哀戚,说道,“我在浙江时,林襄曾经在我跟前做事。” 林大太太惊讶地“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她……她在浙江?”这般说着,她就马上哭了,道,“她居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难道母女之间有了解不了的仇恨吗,她一个姑娘家,这般离家出走,近一年没有音信了。” 这般说着,又殷殷问季衡,“她现在在何处,为何还不回来。” 季衡只觉得心里发苦,面对着林大太太的质问,他觉得要说出林襄的死讯是多么的艰难,好半天才道,“季衡对不住太太您,没有护住林襄。在从温州往绍兴途中,我们遇到了贼寇,林襄为了护住我被贼寇所杀。” 林大太太瞬间脸色苍白,先是一怔,然后人就跌了下去,幸好她身后就是椅子,这才没有跌在地上,她怔愣了好一阵,眼泪水流得更厉害了,她突然抬起手捂住了眼睛,开始呜呜地大哭出声,“我苦命的儿呀,是娘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呀。” 季衡只好赶紧劝道,“太太,请您不要这般伤心。” 林大太太却不断摇头,“你不知,是我的错。是她说不嫁人,我生她的气,总是骂她,看她死不悔改,就说以后她不算咱们林家的人,林家容不下她,她死了都不要她葬在林家祖坟里,让她一定要嫁人才行。她和我怄气,就跑掉了。家里出了这般事情,家丑不可外扬,我们自然就隐瞒了此事,只说是送她去清修去了,又派了人在外暗暗地寻找,但是哪里找得到呢。她小时候只七八岁时,因和她父亲怄气,就能一个人跑到关外去,胆子大得很,我们根本管不住她。但是即使这样,我也不该那样说她。都是我害了她呀。” 季衡这才知道为何林襄说她母亲不许她葬入林家祖坟,非要将她烧了骨灰撒了。 这不过是林大太太的置气之言罢了,林襄她竟然也能够相信。 林大太太哭了一阵子,用巾帕擦着脸,又看向季衡,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快起来,不要跪着了。我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样子,我还不知吗。这不是你的错,你别跪。” 季衡却并不起身,说道,“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太太,季衡今日来,也是想向你家提亲,虽然林襄已死,但是她走时,我说了要娶她,并将她葬入我季家的祖坟,以后也可永享我季氏一族子孙的供奉。因从温州到绍兴时,天气炎热,尸首无法存放,就只好将林襄火化了,她的骨灰现在在我家我的院子里,既然我已经将她带到了自己的院子里,自然没有让她名声受损的道理,所以前来恳请太太将林襄嫁给我。若是太太答应,我便让母亲再亲自前来和您说亲。” 林大太太又呆愣住了,“你要娶她?” 季衡诚恳地点头,“正是。” 林大太太神情怔怔地,好半天没有回过神,在季衡又说了一遍之后,她才道,“此事,对襄儿倒是好的。只是委屈了你了。” 季衡道,“于我又有什么委屈的呢。她是为了救我而死,我正当娶她。” 林大太太道,“如此,我再同她父亲商量一番。” 季衡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又道,“那季衡过几日就让母亲上门来提亲。” 林大太太起身将季衡扶了起来,心里则是想,真是冤孽。 当年林襄想要嫁给季衡,要她找人去问季府的意思,是她无论如何不肯,虽然当时季衡和皇上之间传的那些事情并不一定是真,但多少名声不好听,而且季府门第高,林襄嫁过去日子也定然不会好过,毕竟有个皇帝做情敌,又有一个做阁老的公爹,还有一个一心为儿子作想心思很有些深的婆婆,丈夫又比自己还美貌,这算什么事呢。 没想到经过了这么多年,事情竟然还能够回到原点去,只是女儿已经成了一缕香魂,季衡也已经褪去了少年的稚嫩,而且和皇帝之间的事情,已经完全不是别人的闲言碎语了,谁都知道两人实打实地做着夫妻。 林大太太想要从季衡那里将林襄的骨灰要回来,但是看季衡也是一副难过到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暂时没有说出口,想着林襄总归要嫁过去,先又何必让林襄回林府来受众人的白眼呢。 林大太太将季衡送到了内仪门处,季衡让林大太太千万保重身体之后,这才离开了。 乘坐马车回了季府,季衡回了自己的院子,林襄的骨灰坛就放在季衡书房里面的暖阁的,已经摆设了香烛供上了。 许氏亲自拿了几顶季衡要用的帽子和发冠来了他的院子,他的院子十分清静,因为里面有不少机密要件,故而是让了回到他身边来的卞武和郎商值守院落,伺候他身边活的丫鬟也是不识字的,其他一应管理也十分严格。 卞武和郎商回京之后,季衡本想着他们该回皇帝身边报道的,没想到皇帝只是给了他们一些赏赐,然后让他们继续回季衡身边做护卫,季衡看他们回来,便也来者不拒了。再说,在一起那般久,如何也有一些感情了。 郎商自从林襄死了就一改了以前那喜欢提醒人的性格,变成了个沉默的大男人。 许氏过来,另外的护卫进去报备,卞武便让了伺候的丫鬟秋山去迎接太太。 秋山是个圆脸,长相普通到进了人堆想把她找出来就得戴玳瑁镜的程度,但是为人却十分老实可靠,做事妥帖,季衡的书房里的有些东西,季衡大多都是让她收。 她柔声请了许氏进去,又说,“大少爷刚从外面回来,正在书房里面的小暖阁里呢。” 许氏也没说什么话,心里则有些了然,进了暖阁,看到季衡果真坐在榻上看着一边林襄的骨灰坛子的。 许氏就上前说道,“从林家回来了?” 季衡赶紧起身请了许氏坐,然后说道,“是。已经对林大太太说了。” 许氏坐下后问,“如何?” 季衡叹了一声,道,“林大太太哭成了泪人,说悔不该当初骂了林襄。并未责怪林襄因我而死。” 许氏则道,“她家女儿不看好,跑到军营里去,除了他家,哪一家的女儿还能做出这般事情吗。她又如何来怪罪你。” 季衡知道许氏答应他娶林襄,只是因为林襄为了救他而死,绝对不是因为她喜欢林襄。 季衡也不好和母亲在此事上争执,就转移话题道,“我向林大太太提了亲事,林大太太虽然说要和林大人商量,但我看她的意思,她心里是满意的,到时候还要劳烦母亲前去提亲了。” 许氏心想我的儿子这般好,对方家里又是一个死了的丫头,为何会不满意,以后林襄嫁过来了,直接就可以葬入季家祖坟,还能够在季家那祠堂里享一个位置,以后有季家子孙世代供奉,有什么不好呢。 许氏虽然心里这般想,对季衡提的这件事倒是答得十分干脆,应了准备好了就上林家提亲去。 季衡向许氏道了谢,许氏蹙眉道,“操持你的婚事,本就该是我和你爹的事情。没想到却是你自己在办。你还道什么谢。只是这件事还没告诉你父亲呢,我去告诉他罢。” 林大太太将女儿死了的事情告诉了丈夫林敏,林敏听闻后,心里自然也是十分难过,但是面上却是一片刚硬,还说,“死在外面了才好,没有廉耻的东西,一个姑娘家,就直接这么跑了。” 林大太太就更是哭得狠了,林敏只好又安慰夫人,后来林大太太说了季衡前来求亲的事情,林敏倒是愣了好一下,犹豫着一时没有应,林大太太就哭诉道,“难道你想看着女儿死了牌位还在林家里吗,以后林家的子孙们怎么看她。再说,当初要不是你非要把她当男儿养,教她拳脚剑法,骑马还把她搂在胸前,去军营还把她顶在头上,她会变成后来那样没个女儿家样子吗。” 林敏自然不好说谁让她当年第一胎生了个女儿,而且多年无所出,后来才生了儿子呢。要是第一个就是儿子,哪里有后来那么多事情。 在林大太太又推又攘又哭闹的情况下,林敏只好点头应了季家的这个求亲。 于是林家就让人去对季家说明了意思,之后两天,许氏就亲自上了林家的门,前来说亲了。 外人皆不知林家的嫡长女已死,只知许氏上了林家的门,有些比较亲近的人家,也便知道许氏上门是要和林家结亲的意思。 263、第五十九章 季大人对季衡要娶林襄的事情,自然心里同许氏一样不满意,而且,季大人已经接受了季衡不可能让他有个孙子的现实,所以只把季府的传宗接代之事放到了幺子璎哥儿身上,那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现在又对季衡那般情深意重,季衡何不成全皇帝一腔情深呢。 这般要娶林襄,季大人有些预感皇帝是会不满意的。 但是许氏却说林襄是因季衡而死,许氏作为母亲,哪里看不出季衡对林襄的死十分介怀,要是季衡不娶林襄,恐怕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放下这个包袱。 许氏便这般对季大人说了,而且说,“比起要欠林家一条命,不如将这条命娶到咱们季家来。老爷,你说呢。” 季大人还能说什么,道理已经被老婆全都摆出来了。 他只是略微忧心,“皇上那边会同意吗。” 要是季衡是个正常的男孩子,季大人定然不会问这句话,而且会早早给季衡定亲让他结婚生子,但是季衡偏偏不是,而且还给皇帝生下了一个儿子。 季大人觉得,在季衡已经生了孩子的情况下,又另娶,总归不好,特别是皇帝会愿意吗。 许氏以为季衡已经同皇帝说过了,而且皇帝答应了,然后他才去林家将事情说开的,所以她此时就对季大人打包票了,“衡儿已经同皇上讲过了。这事我也有过担心,衡儿说他会先和皇上商量的。皇上定然是同意了,衡儿才去林家的。” 季大人于是也就没有理由反对了,便有赖许氏去筹办此事。 要娶一个骨灰坛子和牌位在家里,无论怎么样,一般人家都不会愿意,不过季家一向是十分重视气节和名声的,为了成全季衡的气节和名声,也愿意让他娶林襄。 而且既然要娶,也就准备大办了,并不因为是娶一个骨灰坛子而将此事草草了事。 皇帝听刘大人那边说了之后,就马上让了人来查证,查证之人给皇帝带回了确切消息,季府季衡的确是准备娶林家的长女林襄了。 林襄父亲林敏现在已经升任京城禁军左路军统领,乃是皇帝身边十分受信任的人。 皇帝心里虽然十分恼怒季衡要娶林襄,但是这次他有了许七郎上次事情的教训,并没有被气得昏了头脑,所以他没有一股脑杀到季府里去,而是当晚就直接召了林敏入宫。 林敏是个大男人,又是个武将,脑子是直线思维,只记着为皇帝效忠,皇帝也不需要他有花花肠子,这样正好,可以将京城的一部分防卫交给他,让他护卫自己的近旁。 所以这样直线思维的林统领,完全无法去猜度皇帝那拐弯抹角的心思。 在林大太太在他跟前说起季衡要娶林襄时,他的脑子里倒是有个警铃敲响了一下的,但是他并没有在意,而且想着即使季衡是皇帝的榻上之臣,他作为一个男人,也是有娶妻生子的权利的,自己家里同季家结亲,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都是皇帝身边的忠臣,又没有二心,再说,林襄已经死了,不会给季府留下孩子,以后两家牵连也不会太深,皇帝当不会忌惮芥蒂才对。 故而林统领在老婆哭哭闹闹的情况下就直接点头答应了。 皇帝的心思掩藏得很好,他面上神色平和,和平常并无什么区别,但皇帝这么大晚上找他进宫,林敏神经粗也知道是有了不一般的事情。 他给皇帝行了礼之后,皇帝和蔼地让他平了身,然后就直接问了他一些军务上的事,林敏一向沉默寡言,但是在自己的工作上却丝毫不含糊,答得十分顺溜,再说禁军在皇城根下,只要没有谁打到这里来,禁军就没有什么大事,主要还是要忠心,最近皇帝在禁军里增加了火铳队的配置,并且引进了新的火铳,林敏就着重答了这事,然后还说,“此次的火铳比起以前的火铳,要更准,更远,换火药更方便,皇上上次提起视察之事,臣也做好了准备,皇上什么时候视察都成。” 皇帝道,“朕这里也有几支新式的火铳,朕也试了试,的确比以前的趁手。” 林敏作为武人,还和季衡一样是武器发烧友,故而此时就有些兴高采烈起来,因他实在太沉默,兴高采烈也不过是眼睛稍稍亮点,能够多说两句话罢了,“乃是小季大人的功劳。” 既然说到了小季大人身上,皇帝就直接无起无伏没有任何铺垫地说道,“朕听闻你家要和季家结亲,可是有这事。” 林敏的脑子还转在那让他大脑充血的火铳上,他哪里是皇帝的对手,一时也没去想皇帝为何会问这事,毫无防备就直接说道,“正是。季家太太昨日上了臣府中说亲,已经定下了下定礼的日子。” 皇帝脸都要扭曲了,却只能生生忍着,嘴里却还要道,“朕听闻爱卿的长女已过了廿二,比君卿还大一岁,能够嫁给君卿,朕也得恭喜你了。” 林敏也颇不好意思,但他更不好说家女跑到了东南去,甚至为季衡死在了路上,只得含糊其辞地对皇帝道了谢。 皇帝气得脑仁疼,最后就让林敏退下了。 皇帝这下也明白了,林家和季家结亲这件事,都是季家的主动,也就是,季衡从皇宫出去,就去办了这件事,原因是什么,皇帝擅自猜测,该是季衡因许七郎之死一直在和自己怄气,难道他以后就准备直接不理睬自己和儿子了,要和一个女人和和美美过日子,而这个女人还是林家的女儿,林家满门忠心耿耿,林敏和林仪手里都握着禁军,一人守着京城大门,一人守着皇宫大门,季衡是吃定了他不能和林家闹起来,才去求娶林家那个嫁不出去的女儿吗。 皇帝在心里冷笑,季衡真是想得太好,他不可能让他如愿。 但是,许七郎之事,的确是他做错了,这个结不解开,即使季衡不成婚,两人之间一直有这个结,恐怕季衡也不会对他敞开心扉和他在一起。皇帝想到此,又有些无力。 嵛山岛大捷,王启被杀,朝廷在经过一番讨论之后,这时候才准备论功行赏。 赵致礼因为屡立奇功,故而皇帝十分大方地将他家的爵位还回去了——定国侯,只是以前是世袭罔替,现在是降等袭爵,除此还有些别的赏赐。 赵致礼之外,别的将领们也都各有封赏,但惟独对季衡的封赏只字未提。 而且在早朝之上,季阁老还被皇帝斥责了两句,朝堂上的大臣们都是人精,马上就知道皇帝是对季府有了厌弃,大家也能够猜出大约是季衡要娶林家长女之故。 在皇帝对季府的态度没有完全表明之前,这些大人也不会乱动的,但是也有那种愣头青,一看季府被皇帝厌弃,就敢在朝堂上和季阁老说话时语气发冲,而皇帝还在之后赞扬了这位愣头青。 季阁老回了府,真正做到了怒发冲冠,帽子在院子里的桂树上挂了,他气得很,也不让人来帮忙把桂树枝取下来,凭着一身力气往前挣,于是帽子直接被桂树枝挂走了,他人还被反弹的树枝抽了两下,遭了这个殃,他就更是气得很。 季阁老回到书房里,也没有让人进去伺候,自然也不会让人去请儿子来说自己今天受的莫名的委屈。 他只是在心里想,平常百姓家还有“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想到皇帝就能够这般冷心冷情,季衡不过是要成个婚,而且还是娶个骨灰坛子,且已经和皇帝打过招呼了,没想到皇帝还能够在这种事情上下绊子,真是没一点心胸。 季阁老兀自生气,张先生前来的时候,他的脸色依然不大好。 张先生自然看得出他心情不好,就问道,“华云,是在朝堂上还是在衙门里出了什么事?” 季阁老深吸了口气,对着老友说道,“前几日皇上封赏东南海寇平定的功臣,其他人皆有封赏,唯独衡儿没有。这也就罢了,没成想今日倒叫一个刚升上来的从五品的言官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近来渎职。真是岂有此理。” 张先生知道季阁老年纪到了这里,已经没了以前那么好的涵养,就劝了几句,然后又说,“皇上怎么如此。” 季阁老就说,“还不是因衡儿要娶林家那长女的关系。再说衡儿已经同皇上打过招呼了,皇上现在却在这些事情上闹起来。” 张先生道,“如此可见,倒是皇上对衡哥儿爱慕之故,要是他对衡哥儿无情了,定然是愿意出一笔资费给衡哥儿做庆贺的。” 季阁老却沉了脸,“但皇上也太过分。” 说到这里,他也就闭嘴不言了,其实他哪里不知道皇帝的意思呢,只是,他也不好逼季衡不娶林襄,不好逼季衡去讨好皇帝。他一个做父亲的,难道真要做成个卖儿卖女的吗。 再说,季衡的意愿可不是他能左右的,这一点也是十分重要。 张先生的劝说没让季阁老心情好起来,而皇帝自然也不能因为闹了些小脾气而让心中的郁闷减轻。 不过宫中的风向却是转得十分快的,虽然贤妃已然不受宠,但是因她是季衡的姐姐,是季阁老的女儿,在宫里依然是受人巴结的,绝对没有谁敢小瞧她,但现在,贤妃这里却没有以前那么热门了。 不过季贤妃自己也不介意,倒是和绿屏说道,“他在宫里时,都没来见见我,他心里已经没有我,我也不想借他的势,这样最好。” 季衡在宫里时,自然不会想不到三姐儿,但是只要想到,心里就十分别扭不舒服,所以要让他去见贤妃,那是十分难的。 其实季衡在很多自己无法解决的又非必要的事情上,都本能地会去避开,毕竟他也精力有限,只想将自己的精力放在他需要做和必须做的事情上。 这一天,皇帝回了麒麟殿,正好是张和生当值,皇帝抱着儿子用风车逗着他玩,张和生便上前去小声道,“皇上,汪含青汪总管求见。” 其实汪含青并没有在皇帝跟前对季衡使过坏,但是真正爱着一个人,关心着他,和他在一起,心总搭在他身上的时候,别人虽然什么都没对季衡做,但皇帝已然能够发现他对季衡是否有好意,或者是歹意。 人的善意和恶意,其实是那般明显。 就像小麒儿,他不看人,只是感觉就能判断谁是爱他的,谁不爱,他就知道可以理谁,谁完全不要理。 所以皇帝只是感受到了汪含青对季衡的不喜,故而他将他调到了一个距离麒麟殿和前朝十分远的宫殿去做总管去了,虽然汪含青曾经伺候过他的生母。 现在汪含青来求见是为何事,皇帝并不知道,但他想到他曾伺候过生母,便点头应了他的求见。 皇帝并不愿意儿子见陌生人受惊,便让女官将儿子抱走了,他才让宣了汪含青进来。 264、第六十章 汪含青恭敬而规矩地给皇帝行了礼,曾经他仗着自己曾伺候过皇帝的生母,后来皇帝念旧将他提拔到了高位,他也跋扈过的,即使在皇帝跟前,也是虽有恭敬,但并无太多规矩。 但自从被皇帝打发到了偏远的地方去,他便明白了皇帝并不如他想的那般念旧情,再说,他现在年纪已经不轻,再不搏一搏,讨得皇帝欢心,一辈子恐怕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是以他此时是无比地恭敬虔诚。 皇帝神色淡淡地让他平了身,又问,“是有何事?” 汪含青本来起身了,此时又跪了下去,说道,“皇上,奴婢有罪。” 皇帝愣了一下,但神色未变,“说吧。” 皇帝一直表现冷淡,让汪含青心里倒是些许惴惴了,但他计划此事已然很久,自然不会出错,跪在地上说道,“奴婢前阵子往兰台阁去为林美人借书,正好遇到贤妃娘娘处的绿屏女官,见她正是还书回去。奴婢看她一直候着奴婢将书借了才走,就心生疑惑,后来又去看了看她到底还了什么书,没成想其中一本书里却夹杂着很少一些细末,看着倒像是石灰。奴婢心中觉得奇怪,就将此书借回林美人处看了。奴婢乃是蜀州人,当年因战乱被做俘虏带入了京城,后去势入宫做了奴才,当时奴婢才七八岁,但是奴婢依然记得,奴婢小时曾经因误食带有石灰末的蘑菇而病重,差点不能救回,当时情形,便同前阵子太子殿下颇多相似。是以奴婢看到这书里的石灰末,不由就想到了太子殿下。奴婢这虽只是胡乱猜测,但也是为护着太子殿下的一颗拳拳之心,还望皇上明鉴。” 皇帝听完,一言不发,但是整个人却冷冽了下来。 汪含青惴惴不安地跪在那里,看皇帝没有表示,便又战战兢兢地继续说道,“奴婢知道贤妃娘娘娘家乃是季府,皇上时常召季府主母太太进宫照顾太子殿下,且太子殿下病重,小季大人回京,也一直陪伴左右照顾,可想而知,太子殿下同季府定有不浅渊源,贤妃娘娘当不会害太子殿下。这也不过是奴婢的猜测,奴婢并无真凭实据,便前来向皇上上报此事,有诋毁贤妃娘娘之嫌,奴婢心中惶恐,只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危,怕他以后再生病,才冒死前来上报,还望皇上恕罪。” 皇帝深吸了口气,说道,“朕知了。朕会让人去查,若是真有此事,朕自会赏你,若无此事,朕自会罚你,下去吧。” 汪含青行了礼,又像是十分惶恐,慢慢退了下去。 汪含青离开之后,杨麒儿闹着要爹爹,女官只好又抱了他在门口请示,皇帝应了,女官便抱着杨麒儿进了稍间,将杨麒儿给了皇帝。 皇帝看着恢复了一些健康的儿子,想到可能是贤妃害他,眼睛就黑沉到了底。 又过了几日,这般有目的的彻查,很快发现了贤妃处的蛛丝马迹。 那阵子贤妃因为思念大皇子,皇帝曾特许她出宫到镇国寺参拜,想来她那时候就能够得到那不是毒药胜是毒药的白壁藓,后来杨麒儿生病,各宫也各有表示,虽然皇帝并不要她们来看杨麒儿,也不收她们送的礼,但是她们还是送了东西来的。 乳母容氏也并不是没有接受过后宫宫妃们的探望和询问,若是容氏吃了她们的什么东西,就能通过奶水传给杨麒儿。 而杨麒儿最初生病的时候,的确是受惊而已,之后过了几天才渐渐严重起来,是之后才中毒也是可能的。 只要有了如此推测,查出证据来,便很容易了。 端阳宫被侍卫围起来,柳升亲自带着人将端阳宫控制住时,贤妃正在看书,当时的惊愕不可谓不大。 绿屏十分恼怒地道,“你们可有圣旨,为何如此大胆,这般擅闯端阳宫。” 柳升倒是客气的,“已经查出贤妃谋害太子的证据,这里就有皇上手书,要看便看吧。” 说完,又指挥人将贤妃制住,然后又对她道,“娘娘呀,咱家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您好端端的,为何要谋害太子呢。” 贤妃脸色涨红,“柳公公,你在说什么,本宫谋害太子?本宫为何要做这种事。你们这是欲加之罪。看着季家要倒了,就这般欺到本宫头上吗。” 贤妃站起身来直对着柳升,气势铮铮,要不是柳升的确是拿到了十成十的证据,不然还真不会相信这位温婉贤淑的贤妃娘娘会真的谋害太子。 柳升神色镇定,动作从容,并未被贤妃的怒骂压制住,他盯着贤妃说道,“娘娘,你现在在咱家面前辩解也无用,等皇上亲自前来时,你留着对皇上说吧。” 贤妃直接被关押到了冷宫,这个时候,各宫都出动着人悄悄打探消息,但是又不敢出头,怕自己也被牵连。 宫里嫔妃之罪,一向由皇帝太后皇后查证确定,但现在宫里既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后,连太妃也被送走了,贤妃又是品级最尊贵的妃子,于是自然是皇帝亲自出马审理她。 皇帝当晚就前去了冷宫,想到她这般恶毒地竟然谋害杨麒儿,即使在以前皇帝念着她是季衡的姐姐给予她一些尊重,但是此时对着她,也只剩下了厌恶。 宫人端了椅子供皇帝坐下,贤妃被呵斥着跪下了,贤妃跪在那里,仰着头看一脸冰霜的皇帝,眼睛里已经含上了眼泪,“皇上,臣妾是被污蔑的。臣妾为何要害太子,这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 皇帝冷笑一声,说道,“说起来,朕也不相信是你要谋害麒儿。但是,你的身边人都招了。你到镇国寺时,绿屏从那小和尚手里接过的护身符里到底装着什么?嗯?你让人送给容氏的红参乌鸡汤,说是可以补奶水,里面下的药量少,容氏吃了无事,但是麒儿喝了奶水就病情严重了,这件事,你不是算在心里的吗。现在再在朕跟前装可怜,是不是晚了!” 贤妃只是不肯承认,但当那位本该被处置掉的小和尚被带到贤妃的跟前来的时候,贤妃不得不睁大了眼睛,皇帝说道,“朕不知你为何会生出谋害麒儿的心思,但是,你要处置的人没有死,可见你这次也只是做了一次黄雀跟前的螳螂而已。” 贤妃不得不哭泣了起来,说道,“皇上,臣妾前阵子,每晚都梦到熹儿,他说他在地下太孤单了,说他死得太可怜,他是被他的亲生父亲害死的。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了一个怪物生的孩子那样对待熹儿。” 皇帝听她在说疯话,就遣退了房间里的其他人,甚至连柳升都被遣退了。几个侍卫都有些犹豫,怕贤妃对皇帝不利,但是皇帝也摆手让他们出去了。 皇帝冷声说道,“你在说什么?朕谋害了熹儿?又说谁是怪物?” 贤妃抬起头来恨恨地瞪着皇帝,“难道不是皇上您谋害了熹儿吗,熹儿本不过是上火长了几个口疡,本就要全好了,却好端端地突然说没了就没了。难道不是你下的手吗。不过就是为了那个怪物生的儿子而已,既然熹儿都没了,他也合该遭受熹儿受过的罪,浑身溃烂而死,然后皇上您和那个怪物也尝尝失去爱子的痛苦。” 一向端庄美丽的贤妃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整张脸也跟着扭曲了,皇帝皱眉看着她,“是谁告诉你麒儿的出生的?” 贤妃知道自己恐怕是没有活路了,她想到谋害杨麒儿的时候,就知道也许会有这一天,但是她觉得自己不会后悔。自从知道皇帝连自己的亲骨肉都能杀死,她便对皇帝完全心死了,如此这般,如木偶一般生活在冷清清的宫里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给熹儿将大仇报了。 但她还是怕害了四姨娘,便说道,“我为何会不知,季衡是个怪物的事情,他出生时,府里就有人知道,父亲从不承认他是儿子,不然怎么会让他在扬州长到七八岁才接进京城来。当初本也不会接他进京的,不过是因为族中有族叔想将家中儿子过继给父亲做嗣子,父亲不想将家业给一个外人,这才接了季衡这个怪物进京。” 说到这里,她又可怜巴巴地看向皇帝,“皇上,您不要被季衡迷惑了,他有哪里好,不过是个怪物罢了。” 皇帝听她口口声声叫季衡怪物,心里就十分难受,直接一声喝道,“住嘴。君卿不是怪物。他身有残疾,从小就够可怜,你作为他的姐姐,不爱惜弟弟,反而口口声声如此诋毁他,由此可见你根本就无良善之心,无姐弟之情。你这样恶毒的妇人,真亏君卿曾多次为你谋划。” 贤妃直接发狂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是啊。我就是恶毒的妇人,我的话就是谗言,季衡他什么都是好的,我就什么都是坏的。皇上,我入宫时,也曾日日地盼着您的临幸,为你对我一笑而欢兴鼓舞,你让我去死,我也定然毫无怨言,愿意赴汤蹈火。就是因为有季衡,你从来就不肯碰我,我在宫里就是个笑话。之后有了熹儿,我便也生出了希望,觉得即使做你一辈子的姐姐,我这一辈子也有了指望,但你为何要为了季衡肚子里的孩子就那样对我的熹儿。皇上,我恨啊。你说我能不恨吗。” 皇帝并不因为她这话动容,只是说道,“当初选秀,宫中本不会留你,是你对皇后说,季氏一族家风严正,不会有姐弟共事一夫之事出现,你入宫,季衡以后势必不会再同朕有瓜葛,皇后便留了你在宫里。后来朕知晓此事时,就该除了你。” 贤妃脸上流露出讥讽的笑,却是讥讽自己,道,“这是臣妾命中注定要输给季衡,臣妾自知争不过了,皇上要如何便如何吧。但是臣妾死后,恳请皇上记得在熹儿的忌日给他烧些纸钱衣物。” 皇帝直接冷笑了一声,“你口口声声梦到熹儿,朕也不信他会去入你的梦,那不过是你自己做贼心虚罢了。既然你这般想熹儿,那你就去陪他吧。” 皇帝起身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了,回头看呆呆的贤妃,“朕从不认为君卿是怪物,他能为朕生子,乃是上天对朕的垂怜。你没有任何地方比得上他,你本过自己的日子就好,奈何你要将自己同他相比。你是贪心不足了。谁害过麒儿,朕都不会姑息,你好好上路吧。” 皇帝出了门,到了九月,天气早冷下来了,特别是到了夜里,更是寒气逼人,皇帝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柳升带着几个太监进了那房里,他听到贤妃又哈哈笑了几声,然后声音戛然断在了夜风里。 一会儿,柳升出来了,对皇帝汇报道,“皇上,贤妃去了。” 皇帝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对贤妃,心里也不仅仅只有恨意,也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他依然记得,在季府里,她出现在季衡的身边。 如果她不曾进宫,一切便会好些吧。 皇帝又问道,“汪含青如何了?” 265、第六十一章 汪含青被处死之时,犹自十分不忿,不断咒骂,柳升听他骂得太难听,就直接要让人堵住他的嘴,然后把他勒死,汪含青睁着一双憎恨的大眼将柳升瞪着,柳升坐在那里,从容地说道,“你要死了,犹自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死。你和贤妃少有接触,但却是你去找了贤妃之后,贤妃才出手谋害太子,无论你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皇上都不会留着你的。皇上不仅恨你设计贤妃和太子,更恨你自作聪明,难道你想将皇上和这后宫玩弄于掌心。你这不过是自不量力罢了,又痴心妄想。在皇上跟前,第一重要是要忠心,你全然为他想,他会明白的。这也是你被派到林美人那宫里去的原因。如此,你也就乖乖上路吧。” 汪含青涕泪横流地要柳升到皇上跟前去说情,柳升好笑地摇摇头,“你这是该死,你让我去说情,怎么可能有用。连贤妃娘娘被处死时,皇上眼都没眨一下,你说你一个奴才被处死,皇上会在乎。” 汪含青不忿道,“我当年一直伺候慈圣皇太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慈圣皇太后还在,她定然愿意放我一条生路。” 柳升不想听他再说,直接挥了手,几个健壮的内监就直接按住汪含青,用白绫将他给勒死了,汪含青死后依然是大睁一双愤怒的眼睛,柳升这时候才道,“刚才忘了告诉你,到底皇上仁慈,念在你伺候过慈圣皇太后的份上,允了将你好好安葬,并不让你在乱葬岗上被野狗耗子吃了。” 汪含青之后去回了皇帝话,“皇上,汪总管去了。” 皇帝只是看着手里的折子,微微点了一下头。 贤妃被处死之事,在第二天就被传遍了后宫,毕竟皇帝并不会隐瞒此事,而且还将贤妃的罪状给公布了出来,贤妃是罪有应得,要是以后谁再加害太子,那就不仅仅是自己身死可以了事的,定要诛灭九族。 邵妃宫里,她身边的女官低声道,“这些日子都没怎么见柳总管,听说便是他伪装着出宫去查这件事去了。贤妃也真是,竟然动起了太子,太子是皇上的心头肉,只要被查出来,那便是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的,也亏得皇帝还念着季府的情意,才没有将季府也一股脑直接拔了。” 邵妃淡淡道,“皇上对那季衡还是有情,无论怎么处置贤妃,都不会对季府过分的。不过只是没想到汪含青也被处死了。” 那女官又小声道,“听说是汪含青给贤妃提供的下毒之法,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也是该死,仗着自己伺候过慈圣皇太后,又得皇帝看重,做总管那几年,娘娘您也没少受他的气。他这是自作孽罢了。虽然皇上不来后宫歇息,但是这到底是他的后宫,难道他没眼睛看不到吗,汪含青做事也没心眼,活该就这么没了。” 邵妃道,“还是少谈论此事为好。” 那女官就赶紧应了。 贤妃被处死的事既然这么飞快地传遍了后宫,自然也不要想前朝会不知道,第二天下午,前朝便传遍了。 不过季大人和小季大人都没有上朝,也没有上值,这些大臣想要看季大人的反应也不可能了,而且,季府又被皇帝的禁军包围住了。 这次自然是因为贤妃毒害太子,虽然皇帝知道贤妃这是自作主张,与季府无关,但是从连坐的角度看,季府也不能脱掉干系。 季府只是被围住,既没有被抄家,家人也没有被抓起来扭送刑部大牢,已经可见皇帝对季府的优待和心意。 季府已经出过一次被围禁,除非新来的仆人,其他的虽然心里依然担忧和惴惴,但是却没有太过慌乱,至少不会像别的人家的奴仆,到了这时候,就乱成一团地想要想办法脱身和逃跑。 因主人家获罪,一向是罪及家仆的。 柳升亲自带着人前来季府宣布了贤妃的罪名,在前院的宽大院子里,季府的主子和仆人们全都跪在这里,跪了一地,听柳升念了圣旨,公布了贤妃之事,和给季府下了罪名。 得知居然是贤妃要毒死杨麒儿,许氏几乎咬碎了一口牙,恶狠狠地看向季大人去,而季大人也是震惊不已,他完全不明白三女儿为何会做这种事,只要她没有疯,就不该做这种事情,但是,他也知道,不管这事里面有没有猫腻,这时候都没有办法发问。 而四姨娘则是在听闻贤妃已经被处死的时候,就咕咚一声直接晕了过去倒在了地上。 五姐儿嫁人之后,生活虽然拮据,但是日子过得不错,她是出嫁了的姑奶奶,回娘家也可以说六姨娘几句了,故而这一年多来,六姨娘虽然眼红着季衡在东南的功绩为家中挣来的如山赏赐,越发催逼璎哥儿好好读书,倒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动辄闹事了。 再说这一年多以来,季大人也和许氏的关系好了很多,许氏一心在宫中太子身上,也没有精神再听六姨娘闹,六姨娘只要一闹,她就直接让她去庙里祈福,而季大人也支持她,故而六姨娘也知道了收敛。 只有季衡面无表情地跪在那里,他也并不明白贤妃为何会这么做,但他也什么也没问。 倒是柳升有一双火眼晶晶,也难怪皇帝一直宠信他,他这么多年来也不见让皇帝疏离过,他知道皇帝还是一颗心在季衡身上,而且在前一晚在贤妃被处死的现场,贤妃说太子乃是怪物所生,就已经让柳升有了推断,他一直怀疑太子与季府到底有什么关系,皇帝才那般让许氏入宫照顾太子,且季衡回京,第一件事就是进宫照顾太子,而皇帝还教会太子唤季衡为阿父。 既然朝廷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法令,阴阳人免税收和徭役,那柳升就不会不往这边想。 虽然觉得自己得到了答案,但是柳升还是将这天大的秘密埋在心里,连在季衡跟前,他都不会表现出任何一点不同。 柳升读完圣旨之后,将圣旨交给了季大人,他自己就亲自上前去将季大人,然后小季大人扶了起来,并说道,“谁谋害太子,都是灭九族的大罪。皇上如此对季府,已经是最轻的责罚了。” 季大人和小季大人自然都明白这个道理,便还对着柳升道谢。 四姨娘渐渐转醒,便哭了起来,“怎么会,怎么会呀,我可怜的孩儿。” 季大人看四姨娘悲痛欲绝,但是也不想理她,看她这样,他心里大约已经些微明白,该是四姨娘将太子的身世告诉了贤妃,不知贤妃到底在怎么做想,居然谋害起太子来了。 季大人被剥夺了官位,季衡却是没有处罚,不过包围季家的禁军没有任何撤退的迹象,季家又开始过起了被围禁的苦日子。 柳升带着人走了之后,许氏就在家里大发雷霆,对着季大人大骂,“看看你的好女儿,当年不知廉耻非要进宫也就算了,现在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了。所幸太子被治好了,要是没有被治好,咱们一家都去陪葬好了。” 这般说着,她又想到杨麒儿病重时候受的那些罪,她真是无法想象,那么小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坚持着活下来的,于是她就又哭了,“真是活该被处死,只是白绫赐死太便宜了她。” 房间里只有季大人还有季衡,季大人被老婆骂得一言不发,季衡也是蹙眉不语。 之后看许氏实在是哭得太狠了,季衡才上前去安慰她,而季大人也去了四姨娘的住处。 四姨娘已经卧病在床了,但是府中被围禁,却没有办法去请大夫,故而她只是吃了两丸保心丸。 季大人进来后,就遣退了房里伺候的丫鬟,然后站在房里,对四姨娘道,“你进宫可有挑唆贤妃,让她居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四姨娘病病歪歪地哭泣道,“三姐儿都已经没了呀。” 季大人生气地恨声道,“她竟然对太子下手,这得是多狠的心呀。要不是太子是衡儿所出,恐怕咱们家只能等着满门抄斩了。” 四姨娘突然捂住了眼睛,哽咽道,“皆是我的错,我不该把太子是衡儿所出的事情告诉她,她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但是皇上宠幸衡哥儿,根本就不曾宠幸过她。她从小就心高气傲,她就是太心高气傲了。” 季大人恶狠狠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是道,“皇上未必不知道贤妃下手的缘由。” 说完,他就走了。 当晚,四姨娘就自己吞了金,肚子疼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才死了。因季府在围禁之中,故而四姨娘只是草草地用了口薄棺材,随便拉出去葬了。 出了这事,季大人整日在前院书房里,没过几日,却是又像是老了几岁。 266、第六十二章 又过了几日,皇帝前来了季府。 朝廷很多人关注着季府的状况,这次贤妃谋害太子,被处死乃是罪有应得,本季府也该获大罪,但皇帝说季府并不知道贤妃的所作所为,故而只是给季府判了个教养不力的罪责,将季大人的官位给拔了,让他在家被围禁着养老。 因此,不少季家的对立势力就蠢蠢欲动,而想帮着季家说话的,却是不好对皇帝求情。 现在皇帝亲临季府,不少关注季府的权贵之家自然就得到了消息,只是等着看皇帝最后会如何处置季府。 不过有些眼色的,就觉得最后恐怕只是不了了之罢了,毕竟皇帝对季衡的在乎和情意还在那里呢。 最关注季府情形的,除了季氏一族和季家的亲族外,恐怕就是林家了。 季府才刚给林家下了定礼,因林襄已经死了,以免她魂魄不安,本准备越快将婚礼举办了越好,没想到季府就遇到这件祸事,婚期就只能无限期地推迟了。 不过既然已经下了定礼,林襄也就算是季衡的未婚妻了,季衡一直没把林襄的骨灰坛还给林家去,林家也一直没好意思要,现在看季家获罪,林家自然那就很是着急了。 皇帝到了季府,因完全没让通报季府之人,故而皇帝到了季衡所在的中正院,季大人和许氏才知道皇帝驾临了,但等他们赶到中正院,皇帝的亲卫已经将中正院守了起来,季大人和许氏想要进去也被拦住了。 这段时日,天气已经很冷了,季衡坐在暖阁里看书整理资料,每日里早睡早起,生活十分规律,虽然算是戴罪之身,但是身上脸上居然还养回了几分肉,气色也好了很多。 整个院子都被控制住了,再说,卞武和郎商都是皇帝派来的人,自然还会要向着皇帝的,也便没有进来向季衡通报。 皇帝进了暖阁,暖阁里没有烧地龙,只是放了一个暖火炉,暖火炉里的火不算旺,上面还架了一个铁架子炉子,又放了个锅,里面不知道炖着什么,还带着甜香,因有这甜香,房里连熏香便也没有熏了。 皇帝心想自己那般想他,他的姐姐又谋害他的儿子,他在家里居然还过得这般优哉游哉。 皇帝又看到了暖阁另一边放着的骨灰坛子,以及旁边的牌位,牌位上写的是“先室林氏闺名襄生西之莲位”,上面此时没有供奉香烛,而是供奉着大朵的菊花,又有几只漂亮的果子。 皇帝看着那骨灰坛子,又看了看那牌位,便明白了。 只是他竟然是一直不知林家的长女已经过世了,而竟然京中也无人知道,此时才知道,他十分诧异,然后责怪起去调查林家和季家结亲的那位侍卫来。 虽然他现在已经明白了林家的长女竟然已经死了,但是他还是很不高兴她的骨灰坛子竟然在季衡的暖阁里,而且还摆着牌位,显然季衡每天都看得到她。 皇帝走到了季衡所在的榻边去,不请自己就在榻上另一边坐下了。 榻上朝里的地方全堆着书,一本叠一本,堆了老高,而榻上小桌上则是摆着季衡的书写工具,季衡盘腿坐着,正在边看边写,等他腿麻了换一个姿势时,他才抬起头来,于是看到了盯着他的皇帝,季衡下了一大跳,然后就蹙了眉,嘴里却说道,“皇上,微臣没有前往迎接,微臣的罪过。” 皇帝直接伸手拿了他在写的那几张纸在手里看起来,发现是关于发展东南农业和手工业的书,其中有些词皇帝初时还有些迷糊,多看了两眼便也就明白了。皇帝放下手里的纸张,季衡要伸手将纸张拿过去,他就伸手按住了季衡的手,然后直接将他的手握在了手心里,又直勾勾看着季衡,颇有些心疼地道,“你就不能歇一歇吗。” 季衡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皇帝正要着恼的时候,他突然“哎”了一声,从榻上下去了,穿上棉拖鞋,亲自去看暖火炉上面煮着的东西。 皇帝看他揭开盖子,扑鼻的甜香十分浓郁,皇帝不由问,“这是什么。” 季衡道,“母亲做好的水果甜汤,放在这里直接放冷了,我要是不喝,恐怕母亲又要生气,就只好让人拿了这个锅来,我放在暖炉上热着,要喝的时候就喝。” 皇帝道,“那朕也喝一碗吧。” 季衡便应了一声,真的从一边的柜子上拿了许氏放在这里的碗和勺子,给皇帝舀了一碗递给他,皇帝接到手里,看里面是桂圆桂花,甚至还有苹果枣子银耳等,闻着倒是十分香甜,他用勺子舀着喝了一口,就点头,“味道不错。” 却看季衡已经回到对面去坐下了,不由道,“你不喝吗。” 季衡笑了一下,道,“母亲只送了一只碗来,你让我端着那锅喝吗。” 皇帝看了看季衡拿碗那柜子,发现果真没有碗了,于是他就直接舀了一勺子甜汤,吹凉了就喂到季衡的唇边去,“那咱们两喝吧。” 季衡赶紧把头偏开了,“皇上自己喝吧。” 皇帝追着要喂他,把季衡惹得都要恼怒了他才讪讪把勺子和碗收回去,然后把碗也放下了,道,“还在和朕怄气是不是。” 季衡看了他一眼,“皇上说哪里话,家姊谋害太子殿下,季家本也是罪责难逃,皇上这般处置季府,已经是对季府十分宽容了。季府只有感恩的,没有气恼的。” 皇帝憋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朕不是问这件事。” 季衡目光幽深地看着他,“那皇上还能问哪件事。” 皇帝抿了一下唇,“你知道。关于你那表哥的事情。朕的确是悔了,君卿,朕真的悔了,但是人已经死了,你就准备永远这般对朕吗。” 季衡将脸转开了,去看那镶了两小块玻璃,透光很好的窗户,从玻璃看出去,外面是落光了叶子的树,树枝光秃秃地刺向天空。 季衡的心也像外面那树一样,总觉得无法再枝繁叶茂了一样,就是那么又空又冷。 季衡摇了摇头,“不要说了,皇上。” 皇帝皱着眉,“君卿,朕求你了,你想怎么样都行,先前对付许家,乃是因为许家同王启同倭寇皆有来往,卖船卖粮卖药给他们,这是证据确凿的,后来许达川在嵛山岛一战上立了功,朕已经下旨许家将功折罪,不予追究了。许家同徐家勾结,在广州盘踞这么多年,且有着纵横南海的船队,还勾结倭寇海贼,你认为许家是无罪的吗。” 季衡看着皇帝,说道,“我知道皇上所做没有错,只是我心里难过,即使我知道你那般做没有错,但是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所以,就这样吧,皇上。” 皇帝一巴掌拍在炕上小桌上,“怎么能就这样。” 季衡垂下眼睫道,“那皇上想怎么样?” 皇帝愤怒又悲伤地说,“你说过生老病死,皆会陪着朕一生,不让朕做孤家寡人,你说还会为朕生儿育女,还说会生很多,这些都是在菩萨面前说的,难道你都忘了,还是你在菩萨面前撒谎。” 季衡怔怔抬眼看他,当时那话的确是发自内心,只因感情而起,但是现在却有了理智,季衡道,“就当我是在撒谎。” 皇帝气得要跳脚,但只能瞪大眼睛瞪着季衡,他伸手一指那边的骨灰坛和牌位,道,“你看看你,你一出宫来就要和人成婚,麒儿在宫里每日想你哭闹得嗓子都哑了,你也不管。朕做错了事,也是朕承担,你难道也要完全不管麒儿了吗。你的亲生姐姐,对麒儿下毒,在朕跟前口出恶言,说要看着麒儿全身溃烂而死,这多歹毒的心肠,你也完全没有将这件事往心里去是不是,你不担心麒儿吗。” 季衡怔怔不言,皇帝直接到了季衡的身边去,在他的旁边跪了下来,“君卿,就原谅了朕吧。朕求你了,朕定然在别的方面对许家做出补偿。” 季衡想要避开脸,皇帝这下是真的伤心了,“看来在你的心里,许七的确是比朕更重要。你为了他,以前在朕跟前什么都能答应,现在他死了,你就恨上朕了,你要为了他,把朕和儿子都不当回事是不是。” 看季衡似乎是无动于衷,皇帝就满腔怒火,又哀声说道,“你不知道,前阵子,朕听闻你要和林家结亲,娶林家的长女,朕心里有多难过,朕除了你除了麒儿,又有什么亲人,朕从来就是孤家寡人,没有谁可以真正相信和放心,想到你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你会有妻有子,你再不和朕好了,也要将麒儿抛下,朕真的觉得熬不住。” 皇帝说得哽咽了起来,季衡知道这是他的苦肉计,但是还是忍不住会心软,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感觉心里有颗大石狠狠压着,让他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只好伸手搂住了皇帝,低声道,“我没有那般狠心。” 皇帝于是更加示弱,“别扔下朕和麒儿不管。” 季衡叹了一声,心想皇帝这话到底是从何说起,他看皇帝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只好捧着他的脸,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皇帝这时候虽然还是一副示弱的模样,眼里却有了光,他眸光又温柔又深情还带着可怜和委屈,马上打蛇随棍上,抱住了季衡,在他的唇上回吻了一下,季衡要推开他,他就赶紧将他搂紧,狠狠亲了上去,季衡这下有点恼怒地要推他了,却被皇帝就势就压在了榻上,在他的唇上脸上胡乱亲起来,季衡张嘴要说话骂他,马上就被他堵住了嘴。 皇帝虽然又是恼怒又是可怜,面上也装成个怨妇和小白兔的结合体,但是等将季衡压倒了,别的思绪就抛诸了脑后,只剩下了一颗狼子野心,而且还是饿狼,季衡之后想要反抗也是不能了。 房间里因为烧了暖炉,倒也不是很冷,皇帝对季衡又亲又啃,季衡只剩下了喘气和怒瞪的力气,皇帝却在他身上又摸又揉,甚至拉下了他的裤子,在榻上那逼仄的空间里,硬是将季衡拢到了自己怀里,和他成就了一番好事。 边动他还边说,“你在菩萨面前说要和朕好的,这事不能不算数。不然要被菩萨惩罚。” 267、第六十三章 季衡被皇帝好一顿揉搓,因为姿势别扭,只觉得腰酸腿软,没想到皇帝得逞一次了还不放过他,季衡这下就真的恼了,要从皇帝身上爬起来,因和皇帝推攘,直接从榻上摔在了地上,这下季衡被摔懵了,头晕眼花,皇帝则被吓懵了,一提裤子,赶紧从榻上跳下去将季衡抱了起来。 季衡揉着披头散发的脑袋,又皱眉去够裤子,皇帝这时候自然也不好犯浑了,赶紧替他把裤子穿好,又为他整理衣裳,然后还帮季衡把头发拢在一处,又轻柔地为他揉了揉被撞疼的地方。 季衡在家里并不愿意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头发又多又滑,非梳得很紧才能束住,总是扯着头皮疼,所以自己一个人在书房暖阁里,也就只是用发带简单束在一起披在背上罢了,刚才被皇帝不知怎么把发带扯了,头发披了满肩满背,季衡一边整理头发寻找发带,伸手就又不耐烦地推了推皇帝,嘴里嘟囔道,“真是只知道这种事。” 皇帝从自己屁股底下把季衡那根发带拿了出来,然后给季衡束头发,嘴里却很是委屈,“没有见别的帝王如朕一般过得清苦的,朕从没有过过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日子,倒是被你说成了只知床笫之欢的昏君了。” 季衡抬头瞥了他一眼,“那你去试试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日子不就成了。” 皇帝赶紧讨好地笑,又在季衡的耳朵上亲了亲,“那还不得被你嫌弃死,再说,你可受不住朕那般折腾。” 季衡被他说得脸红,到底也没有再说别的,以免被皇帝一个劲粘着,只好下了榻站起身来将衣裳整理好,说道,“这几日麒儿怎么样?” 说起儿子,皇帝就一个劲地装可怜,把杨麒儿说成了一个没有季衡就吃饭饭不香,喝水塞牙缝,玩乐无人陪,睡觉睡不好,总是往殿门口跑去苦等的留守儿童了,还强调道,“他总是走到麒麟殿大殿门口去张望,能够在那里站老半天,乳母抱他他也不动,问他在做什么,他就唤阿父,晚上睡觉也总是要先坐在床上发呆,看实在等不到你了,他才愿意趴下去睡觉。” 季衡也不知道皇帝这话里有没有夸张的成分,在他所想,孩子能有什么记忆力呢,自己只要稍稍狠点心离开一阵,他也就把自己忘记了。 虽然这般想,季衡心里还是十分难受,也并不接皇帝的话。 他总算将自己的衣裳整理好了,又看向皇帝道,“皇上,您也收拾收拾吧。” 皇帝穿着常服长袍,蓝色刻丝团龙圆领袍,自然已经有些皱了,季衡还是爱面子,怕人看出皇帝和自己的荒唐,赶紧为他将长袍抚平一些,这时候,皇帝又伸手将季衡搂住了,低声道,“夫妻之间不能种下隔阂,朕也不想和你之间有芥蒂,君卿,咱们就算揭过了许七的事情,在别的事情上补偿许家,好吗?” 季衡虽然心里难过,但是这件事,还能怎么办? 季衡叹道,“皇上能够记得许达川立过功,也是对许家的恩德了。” 皇帝赶紧说,“朕会记得的。” 说到这里,皇帝便得寸进尺指着一边林襄的骨灰坛子和牌位说道,“君卿,林家的长女已经过世了吗,你为何要和她成婚。你之前在朕跟前也提也没提。” 季衡刚才被皇帝一通折腾得脑子发昏,此时被皇帝一提醒才醒悟过来林襄的骨灰坛和牌位就在房间的另一边,他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他甚至多看了皇帝一眼,心想自己刚才怎么就能够任由他施为,若是林襄真有在天之灵,这般看到两人之前那样胡作非为,不知道该会如何想。 皇帝自然看到了季衡神色的变化,但他面上却是丝毫不变的,方才那般将季衡搂在怀里折腾,在他心里,何尝没有要让这个莫名其妙成了季衡先室的女人看看的意思,若是她真的有灵,看到季衡在他怀里□,和他恩爱缠绵,即使做了鬼,也该识趣地退婚不要纠缠季衡了。 皇帝拿季衡没办法,但是一个死鬼女人,他还是不会怕了的。 季衡心里懊恼欲死,于是不再愿意让皇帝搂着,自己坐到了榻的另一边去,又收拾了被皇帝随便放下的碗,才坐得距离皇帝远远的,即使他伸手也够不到的地方,嘴里则解释道,“从温州到绍兴时,路上遇到王启残部拦截,林襄当时随我一同回京,因护我而死了。” 皇帝知道季衡在从温州到绍兴的路上遇到过贼寇,因贼寇凶猛,人数众多,季衡没有要军队护持,只带着两百多人的亲卫,是以遇险,亲卫死了多人,而且仆人也死了多人,连四大死士都死了两个,皇帝听付扬的汇报时,当时是十分震惊的,不过付扬只是说了死的人数,并没有特别提季衡身边这个为他而死的女子,主要是怕皇帝吃醋,故而就含糊其辞了,此时听季衡这般说,才知道这个林家长女竟然和季衡还有这么深的渊源。 皇帝的触觉神经是十分敏锐的,很快就问,“林家的长女不是在庙中清修吗,为何会随你从温州回京。” 季衡只好老实交代,“她没在庙中清修,那只是她家人给的理由。她乃是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知道倭寇海贼劫走的女子回家后多不被相邻接受,就想帮她们度过难关,在嵛山岛之战时,她还女扮男装前往过战场,之后随在我的身边做护卫,其武功和聪明才智都是一流,可堪大用,我便留了她。之后返京,自然便让她同我一起了。” 皇帝酸溜溜地说,“你们倒是在一起相处了很长时间。” 季衡看着皇帝道,“的确如此,但是她是个光明磊落的女子,我也不是贪色之徒,你以为我们之间会如何。” 皇帝更是酸了,“光明磊落的女子女扮男装到军营里去?朕倒是相信你不是贪色之徒,但是将一个女子留在身边做护卫,朕难道还不能起一点不满的心思吗。” 季衡皱眉道,“那你待如何。林襄已经死了,我既然答应了要娶她,就定然不会食言。” 皇帝道,“你知道朕不能拿你如何。朕在宫里日日想你,夜夜难眠,你却在外既有表哥,又有红颜。” 季衡被气得站起了身来,眼睛都因恼怒而红了,“你什么意思。我没有拦着你宠幸后宫,我自己更是身正不怕影子歪,全是你胡思乱想,甚至让付扬对七郎出手。” 皇帝刚才是气糊涂了才口不择言又把许七郎拉上了,这下他就赶紧冷静了下来,方才孙子都装了才把季衡劝回来,不要刚才都做了白工又倒回去了,皇帝于是赶紧做出苦情状,眼眶也赶紧逼红了,“朕说过只爱你一人,自然全是真心,朕说不会去宠幸后宫,便不会去,你这般说朕是什么意思,你不过是信不过朕吗。你要朕将心掏出来给你看才行是不是……” 皇帝开始了情深深雨蒙蒙的哭诉衷肠模式,季衡最受不住谁来这一套,当下就一败涂地,皱眉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皇帝则已然成功将话题拉回两人谈情说爱的模式,把什么表哥,什么红颜都抛回模式外去。 皇帝起身来拉住了季衡的手,又抱住了他的腰,将他搂进怀里,诉衷肠道,“君卿,咱们不说这些了,以后好好在一起就行。你要娶林家的这个长女,朕也不反对,反正她已经死了,朕却还是好好活着的,以后朕对你好就成了。” 而且反正他是皇帝,以后无论如何会让季衡和自己合葬,就让这个林氏闺名襄的丫头一座孤零零的坟立着去吧。 季衡长出了口气,吵架也是需要力气的活,再说之前被皇帝抱着折腾了那么一番,季衡也没有多少精力和皇帝持续性吵架,此时便软了身段,由着皇帝搂着了,嘴里的话却最严正不过,“那微臣多谢皇上您了。” 皇帝侧头看了那骨灰坛和牌位一眼,则道,“什么时候下葬呢。” 季衡轻轻推开皇帝,又去坐下了,盯着林襄的骨灰坛略微发怔,“总要成婚完,然后再送回兴化老家祖坟去葬下。” 皇帝也去坐下了,还专门坐到对着林襄骨灰坛的地方去,在心里说,那可真不错,兴化够远的。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皇帝就又道,“朕回宫去后,就下旨解了季府的禁,只是要有劳岳丈在府中清闲些日子了。” 季衡则道,“没想到三姐会做出那种事情来,她的生母之后吞金而亡了,父亲因此事大受打击,身体已然不好,致仕在家休养,也是不错。” 季衡答完,才想到皇帝是叫他父亲岳丈,不由皱了一下眉,但是也没多说。 皇帝便道,“朕并不是容不下阁老在朝中,只是,现在季氏一族太过风光,朕不得不让他致仕,朕想加封你太子少傅,且定你为太子师,如何?” 季衡微皱了眉,“太子少傅,我毕竟是年少,如何当得。” 皇帝道,“甘罗十二岁为宰相,周瑜十六岁为水师都督,你如何不能为太子少傅。” 季衡却笑了一下,“治世和乱世自然不同。乱世能力强悍者上位,治世却必须是要讲礼法的,皇上,您不能总做出格的事。” 皇帝道,“但朕想此事已经很久了。你灭掉王启,招抚徐铁虎之功,朝堂诸人皆知,区区太子少傅又算什么。” 季衡只好不和他争执,转移话题说,“我想让您见一见杨钦治,皇上的意思呢。” 皇帝道,“正好朕也想见见他,你不必担忧,朕知道如何安抚他。” 268、第六十四章 皇帝心满意足又念念不舍地从季衡的书房里出去了,没想到两人在房里又谈事情又谈情地磨蹭了两个时辰,外面许氏同季大人也在耳房里等了这么两个时辰。 皇帝离开时,两人才得以来拜见皇帝,皇帝说了两句安抚的话,没多作停留便走了。 又过几日,皇帝专程去见了一次杨钦治。 杨钦治让季衡帮忙在京城找房子,房子还没有确定下来,季府就被牵连进贤妃谋害太子的事情中,以至于被□起来了,故而杨钦治的房子也只得暂时先放到了一边,他依然住在季衡的别院里。 杨钦治住茅草屋也住得,但是有条件的时候,对生活条件的要求便也非常高,非好琴不弹,非好茶不喝,非好书不看,非好画不品,非上档次的人他也不会结交…… 和季衡交了朋友,别院里的仆人忧心忡忡地谈论起季府最近出的事情的时候,杨钦治便也并不会当没听到,于是也出门到茶馆里去探听了一番消息。 虽然朝廷有民间不得妄议朝政的规定,但是贤妃谋害太子而被赐以白绫的事,民间觉得这并非朝政,故而传得又快又热闹,当然,季府因为受到牵连的事情,也是大众谈论的对象。 大多数话题都围绕着皇帝是否会处置季府。 因出了这件事,茶馆里的生意都好了几成,甚至还有赌坊暗里地开盘赌皇帝会如何处置季府,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相信皇帝会放过季府。 “小季大人在东南所立战功那是响当当的,谁能给说没了吗,不说别的,只看这战功,皇上也不能将季府怎么样。” “但贤妃是谋害的谁,谋害的是太子,太子乃一国储君,谋害太子,那是诛九族的大罪,难道皇上就简简单单放过季府了?” “虽如此,但是那是季府,要是是别的人家,定然就被处置了,但是是季府,会那么容易倒吗。太子生病时,小季大人从东南一回京城来,家都没回,直接被皇上召进宫,据说是住了半月才出宫。这份宠信,皇上会轻易处置季府?” “这也的确是呀,据说小季大人貌若仙人,在皇上枕边吹一阵风,别说只是保住季府,就是要换个太子……”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打住了。 听的人也赶紧装没听到,用更大的声音把他后面的那一句掩盖了过去,又有人带来了新的谈资,“听说皇上亲自去了一趟季府,出来后回宫,后来早朝上大人们都觉得皇上心情不错。恐怕是小季大人将皇上哄好了。” “看来美人就是不一样呀……” 不少人便笑起来。 杨钦治自己带的茶叶,让茶馆代为冲泡,要求必须要古井水,这么一连听了几天的八卦,回到别院,也就并不为季衡担心了。 再说,季衡可比他有智慧有手段,他操心也是瞎操心。 皇帝到别院的时候,杨钦治又在自娱自乐地弹琴,这琴还是季衡当年置办给夏锦的,夏锦搬走时觉得这个琴太贵重了,硬是不愿意带走,留在这里方便了杨钦治打发时间。 皇帝这次是微服出巡,身边只带了十几二十个人,到了别院,侍卫对门房出示了怀里的玄铁令牌,门房既然是季衡别院的门房,也是有些见识的,马上意识到他是皇上亲卫,而那位一身锦衣长身玉立面无表情的男人就该是皇帝了,他心中一惊,马上下了跪,战战兢兢地行礼。 皇帝便道,“朕来找杨三,你便带路吧。” 门房谢了恩,爬起来后也再不敢抬头看皇帝,恭恭敬敬地带了路。 进了内院,就听到了优雅琴音,门房便也识趣地说道,“皇上,正是杨公子在弹琴。” 路遇的几个仆人,看到侍卫和门房,也都意识到了皇帝身份,虽然即使不知是皇帝,但也会知道是尊贵的客人,赶紧就行礼退到了一边。 到了内院檐廊下,皇帝朝琴音传来处看去,只见有一扇窗户是半开着的,这时候,伺候杨钦治的丫鬟杨枝过来了,杨枝在季府远远见过皇帝,是以此时一看这个阵仗,就马上过来行了礼,皇帝越过她到了花厅门口,杨枝恭敬地为他开了门,因开门声,房内的琴音戛然而止。 杨钦治按住琴弦抬起了头来,皇帝进了房间,便说道,“朕前来看看你。” 杨钦治虽然眼里什么也装不下,但他其实并不是一个不懂世俗规矩的人,不然,他当年在吴王府也不会那般受吴王喜爱,之后跟着王启那个老狐狸也不会活得滋润,是以他从琴凳上起了身来,跪下给皇帝行了跪拜大礼。 皇帝兀自去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杨枝飞快地跑去泡了茶,不过端来时,侍卫却并没有要她送进去,皇帝身为皇帝,自然不会将任何地方的东西都入口。 皇帝让了杨钦治平身,然后看了房门外一眼,侍卫就关上门,并且站到了远处去守着。 皇帝说道,“你比朕大些,按理,朕还该唤你一声堂兄。” 杨钦治垂首道,“罪臣不敢。” 皇帝说道,“既然朕已经允了你从此自由生活,不再受身份所限,你便又何罪之有。” 杨钦治便从善如流道,“草民多谢皇上恩德,没齿难忘。” 皇帝道,“坐吧,朕听闻你身体不好,这般站着别生生站病了。” 杨钦治便也不客气了,又规规矩矩道了谢,真就去坐下了。 皇帝知道徐铁虎对杨钦治言听计从的事情,虽然他见过假的杨钦治,但总以为真的杨钦治该比那位假的要更好些,毕竟是皇亲贵胄。 不过这个真的杨钦治,也许皇帝心里就觉得无人能够与季衡媲美,故而总觉得杨钦治便也就马马虎虎吧,长相清秀里甚至带着些说不出的稚气,气度倒是好的,让人觉得宁静而文气十足,实在不像是吴王那个野心勃勃的人的种。 皇帝审视了他片刻,而杨钦治却只是恭敬地低着头不敢看皇帝。 于是还是皇帝先发了话,“君卿多次提到你,都赞不绝口。” 皇帝这话对于一个平民来说,真是天大的赞扬了,可以把这话写下来流传子孙。 杨钦治便说,“君卿学识渊博,为人耿直,更是龙章凤姿,让人见之忘俗,杨三在他跟前,当不得赞扬。” 皇帝看他这般赞扬季衡,心里十分高兴。 于是便渐渐地转入了正题,自然是以前吴王的残余势力如今的情况,杨钦治也并不含糊,答得清楚不藏私,吴王当年的残余势力,在陆地上的都被剿灭了,活下来的全都逃到了海上,最大头便是王启部和徐铁虎部,后来两人各集结了一些其他吴王的势力,至今,力量便只有王启集团和徐铁虎集团了,王启这边被季衡打得落花流水,几乎没什么力量了,而徐铁虎集团,已经归顺了朝廷,吴王的残余势力,自然便是全没了。 说到这里,杨钦治直言不讳地道,“草民并无雄心大志,只求平安生活,皇上能够赐予草民这份恩德,草民已是感激不尽,皇上还请放心,草民没有任何意愿和朝廷为敌。甚至徐铁虎,他也是真心归顺朝廷。皇上乃是圣明君主,天下大治,和朝廷为敌,不仅危害了百姓,于己也并无好处。徐铁虎有远见,便会深深明白这点。” 皇帝笑了笑,道,“你倒是看得清楚。” 杨钦治这时候便也抬起了头来,对着皇帝也笑了一下,说道,“其实草民还有一份礼要送给皇上呢。” 皇帝看着他并无表示,他便说道,“不是什么大礼。不过是草民知道君卿要同林家长女成婚,皇上心里定然不痛快,故而想给皇上出个主意。” 皇帝这时候倒愣了一下,道,“什么主意?” 杨钦治笑起来,说,“皇上大约不知君卿娶林家长女的原因。” 皇帝看着他不言,杨钦治就继续说道,“林家长女离世时,我正在旁边,知道君卿会说娶她,乃是因为她对君卿说她没有出嫁,娘家不愿意她葬入祖坟,她又没夫家,从此便是孤魂野鬼,还让君卿将她活化骨灰撒掉就罢。” 皇帝一听,就皱了一下眉,马上明白这是那个女子以退为进,季衡一向重情重义,这个女子又是为救季衡而死,那么,季衡定然会说娶她,让她有个可安顿之地。 杨钦治正是太聪明,所以才那般淡然又不羁,所以他看了皇帝一眼,就知道皇帝对此事已经十分感兴趣。 他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林家长女便并不一定非要嫁给季衡才行,嫁给其他人不也一样。” 皇帝看着他,“季家已经向林家下了定礼。君卿也将那女人的骨灰放在了他的书房里。” 杨钦治这时候便笑了起来,说道,“君卿也真是无趣,将女孩儿的骨灰放在书房里。” 皇帝皱眉道,“君卿一日十二个时辰,怕是有八个时辰在书房,他转头就看到她,虽然无趣,倒是情深。” 杨钦治听皇帝这酸死人不偿命的话,还觉得挺有意思,其实他是不爱管这些闲事的,不过是人有所求罢了。 他便道,“其实皇上倒不必为此担忧。以我看,君卿对那林家长女只是钦佩,倒是毫无男女之情的。而且,君卿身边有一位侍卫名唤郎商的,对这位林家长女心仪已久,只是因面皮太薄,一直不曾表明心意,没成想这么一拖倒成了永别。这位侍卫也真是可怜,从余杭回京城时,一直是他在看管林家长女的骨灰坛子,后来他在我这里住过一阵子,那阵子,他也是总守着那骨灰坛子,没成想过了一阵,季府派了人来讨要这个骨灰坛子,他因用情太深,便不肯给,季府前来讨要第二次时,他不好不给,但是又心中不愿意,我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用牛骨骨灰换了林家长女的骨灰,是以君卿那里的骨灰坛子里不过是牛骨骨灰罢了,那林家长女的骨灰还在他那里。” 皇帝惊愕不已,杨钦治也不管他,继续说道,“我也不过是看那郎侍卫实在可怜,而君卿其实对那林家长女无情,又要去娶她,也实在不好,是以才出了这个主意。那郎侍卫人挺不错,若是皇上能够做主,让他给季老大人做义子,到时候他将林家长女娶了,还是将林家长女骨灰葬入季家祖坟,其实也并无不可。” 皇帝不得不感谢杨钦治给出的这个主意,他自己也觉得甚好,故而就想着赶紧将此事了结,以免季衡还在心里想着那林襄。 皇帝之后对杨钦治态度就柔和了很多,离开时,虽然依然是面沉如水,心里却是十分松快了。 269、第六十五章 杨钦治送佛送到西,既然给皇帝出了主意,之后便也帮忙去做后续事情。 皇帝一个旨意,不仅解了季府的禁,且很快给季衡加封了太子少傅的衔,又请他为太子师,不过现在太子才一岁多,还在牙牙学语,故而他这个太子师也就不用去教导太子,只等太子长大一些了再为太子做启蒙。 季衡在东南战场立的功绩,让他这太子少傅的衔也算加得朝廷官员们心服口服,且他是状元出身,做太子的启蒙师,也是无争议的,于是这件事也就这般定下了。 不过季衡还是在家里歇息着,从东南回来就没有什么实职让他去做事。 季府解禁之后,杨钦治就来季府探望了一回,探望完了直接让郎商送自己回去,回到别院,杨钦治便对郎商说,“现在有一个法子让你娶那位林姑娘,你娶吗。” 郎商些微惊讶,“季大人已经向林家下定了,再说,卑职只是小小侍卫,林姑娘是高门闺秀,我恐怕是配不上。” 杨钦治笑了一声,“之前就敢将她的骨灰换下来,此时却觉得配不上她了!” 郎商被杨钦治这话说得微微垂下了头。 杨钦治又说,“之前那个主意便是我给你出的,若是君卿追究起来,我们是同罪。” 郎商其实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杨钦治并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就直言道,“虽然她已经死了,但是我还是愿意娶她。”再说,他还碰过她的身子,想到当时感受到的柔软胸部,郎商便又红了耳根,不过佳人不再得了。 杨钦治就赞扬地点了点头,“这倒是大丈夫所为,既然喜欢上了,又瞒下了她的骨灰,自然当有所为。” 说到这里,杨钦治便也不对郎商隐瞒,对聪明人,一切都说开没有坏处,“事情是这样的,你知道皇上很在意你们小季大人,故而君卿要娶林姑娘,皇上并不高兴,所以,你倒不如替皇上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对皇上说了,让季大人收你为义子,然后你娶林姑娘,这样,既成全了有情人,又没有毁掉季林两家的这个婚事。你看呢?” 郎商听后,对杨钦治自然感恩戴德地道了谢,郎商还算是明白杨钦治,知道他对待世事并不在乎,他会谋划这件事,那就的确是对自己用心了的。 杨钦治也并不接受他的感恩戴德,说道,“你知道,我做这件事,并不仅仅是为了你,是希望皇上看到我的诚意。是以我也不要你的感恩戴德,但你要知道,你这是从君卿手上抢了他的媳妇。” 虽然杨钦治这般说,但郎商还是深深向他道了谢,他郎商只是一个小小死士,在这些人面前是不值一提的人物,即使只是因他受利,也没有不将恩情谨记于心的。 杨钦治看郎商是孺子可教,便也心满意足了,开始和郎商商量接下来的事情,他要郎商亲自去对季衡说他对林襄的情意,郎商听后就有些脸红,一向还算能说会道的人,瞬间就变得腼腆了,只把杨钦治气得直眉瞪眼,最后还是杨钦治道,“算了,我去君卿跟前同他说吧。不过你最好也要在旁边。” 郎商忙不迭地赶紧道谢。 郎商作为死士,是从小接受训练的,最初是孤儿,做了死士才有一口饭吃没有死,故而自然是没有家人了,所谓传宗接代,他也是没考虑过的,婚姻之事,自然也没办法征询他那完全没影子的爹娘,是以现在就什么都要杨钦治做主了。 杨钦治像个古代的门客,靠三寸不烂之舌过活,他从别院里出来就开始奔波,跑去了季府对季衡说了郎商对林襄的深情厚谊,而且唱作俱佳,说他曾经还看到郎商抱着林襄的骨灰坛子又哭又说,完全是痴汉形象,季衡既对林襄没有爱情,那还不如成全了郎商。 季衡其实隐隐知道郎商对林襄有意,但是他总不能在自己对林襄说了要娶她之后又反悔将她许给别人吧,那样的话,他成什么人了,欺负人姑娘已经死了不能爬起来再找他争辩吗。 季衡开始并不答应,杨钦治便又说,“对姑娘家重要的是什么,乃是有一个一往情深能够疼惜她的好夫君,这样她才会觉得幸福,君卿,你觉得你能够给林姑娘这些吗。郎商一心恋慕林姑娘,若是林姑娘没死,他前去对林姑娘表明心意,你觉得林姑娘会不会答应他的求爱呢。我觉得是会答应的。林姑娘性格爽朗,对郎商并不差,甚至在后面的时候,她还经常主动找郎商说话呢。”虽然大部分话都是在郎商面前耀武扬威说自己功夫了得,嘲笑郎商之前狗眼看人低。 季衡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也觉得杨钦治说得很有道理,郎商在旁边也赶紧表明自己心意,于是也不要杨钦治谋划后面的了,季衡自己就对郎商说,若是郎商要娶林襄,恐怕要认他父亲为义父,来做季家的义子,这样季家才好对林家交代,因为林家其实并不是特别在意林襄是嫁给季家的谁,但是却很在意林襄要入那一家的坟地。 郎商马上就下了跪道谢,并表示愿意。 而这时候杨钦治又说,“皇上得知此事恐怕都只有高兴的,让皇上去对林家做些交代不就是了。这样也就不必季家得罪林家了。皇上既然要受益,总不能不出一点力坐享其成。” 季衡听他这般说,便马上意识到皇帝在之前去找过杨钦治,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恐怕是皇帝的意思,他在嘴里说不在意自己娶林襄,但是心里却还是在意,非要让自己这门婚事泡汤不可。不由倒在心里感激受皇帝胁迫来做这件事的杨钦治了,季衡还以为以杨钦治的淡漠是断然不会亲自揽此事的,定是皇帝提出让他帮忙,他才帮的。 季衡虽然这样想,倒什么也没说。 杨钦治知道季衡会这样想,不过他自然是不会做解释的,反正他出了这么多力,总要得些好处才行。 十月,林襄嫁到了季府来,正是嫁给郎商,季府举办了一次郑重但并不热闹的冥婚婚礼,婚礼完后,郎商就带着林襄的骨灰南下,回季家老家去了。 季衡在救回季氏一族族人之事上对季氏一族立下了大功劳,族中因此并不会拒绝将季大人的这个义子以及儿媳妇接纳。 季衡的那书房里没有了那骨灰罐,也没有了那牌位,皇帝心里便舒畅多了,不过他没开心几天,杨麒儿就病了。 杨麒儿很喜欢发低烧,这次又是发了低烧,而且拉肚子,太医院太医们会诊后给开了方子,杨麒儿吃了也并不大见好,于是皇帝之前就定好到蘅兰行宫住下的,此时便也就直接搬过去了,说是利于杨麒儿养病。 在此之前,京城到蘅兰行宫之间的道路又做了修缮,马车道扩宽加固整平,从京城到蘅兰行宫,马车也就用一个时辰的样子了,而且还将蘅兰行宫里的小湖用人工运河同京城连了起来,便还可以乘船来往蘅兰行宫和京城。 因皇帝搬去了蘅兰行宫,这阵子便也免了早朝,一概有事要奏的大臣,都前往蘅兰行宫,不少重要的机要大臣便也有不少在蘅兰行宫住下了。 季衡也前往了蘅兰行宫,住在了兰芷楼里。 杨麒儿卧病在床,因为发低烧而精神倦怠,季衡换上了常服才进他的卧房去。 在床沿上坐下看到儿子因为病了而小脸泛红,眼睛无神时,季衡本来就难过的心就更加难过了。 在对待儿子这件事上,他是十分为难的,要是守着儿子,他就真是什么别的事也没法干了,要是不守着看着,他心中又内疚忧虑,特别是看到儿子身体不好,他更是难受得很,内疚之情直接要让他无法承受。 况且,他还不能让皇帝知道他对儿子的这种内疚忧虑不舍,不然皇帝只会把他拘在宫里养儿子。总之,季衡感情十分复杂。 杨麒儿倦倦地盯着季衡看了一阵,因这兰芷楼是带着西式风格的建筑,故而那窗户玻璃是专门引进的西方彩色玻璃,杨麒儿喜欢颜色绚丽的东西,故而很喜欢这间屋子,此时光线从那窗户射进来,房间里的光便也是五彩斑斓。 杨麒儿盯着季衡看了好一阵,才不确定地懦懦问了一句,“阿父?” 季衡俯□,手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乖麒儿,就是我。” 杨麒儿蹙眉看着他,要哭不哭,季衡轻轻地抚摸他的面颊,“阿父来陪你了,乖乖地,病快好起来。” 杨麒儿伸了手,紧紧抓住季衡的手指头,季衡实在难以相信杨麒儿才一岁多,已经这般聪明而记忆清楚。 皇帝和大臣们在前面玉恒殿接见大臣讨论政事完毕,他知道季衡已经到了,就直接从玉恒殿回了兰芷楼,上了楼,看到季衡抱着儿子坐在椅子上,正从一片透明玻璃处往外看,杨麒儿穿得厚厚的,身上又裹着一件大氅,季衡则在轻声说着话,皇帝走近,才听到季衡是在讲故事。 季衡也发现皇帝回来了,就抬头看他,皇帝弯下腰,也不在意有宫人在,便在季衡的脸上贴着亲了一下,又伸手从他的怀里将儿子抱了起来,爱怜地亲了亲儿子,柔声问道,“麒儿今日好些没有?” 杨麒儿来了这蘅兰行宫住下后,身体果真就好了一些,至少没有拉肚子了,故而精神也比在宫里时好,他弱弱地回答皇帝,“好多了。” 皇帝笑着又亲亲他,“那乖乖地喝药,病好了,爹爹带你看打冰球。” 季衡暂时没有领实职,便直接住在了兰芷楼里照顾孩子,杨麒儿离不得他,时时地要看着他,即使不要他抱,不要他逗着玩也行,但若是季衡到别的地方去了,他就非要自己站起身来到处走着去找他,这让季衡满心地矛盾,不知该拿儿子怎么办好了。 晚上睡觉也是,杨麒儿要是醒来没看到季衡,就总是要哭闹一阵,是以皇帝对儿子也是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才好了,每次搂着季衡缠绵脑子里都会想一下那个小坏蛋别又在要紧时候大哭起来。 270、第六十六章 昭元十五年九月。 广东新安大奚山。 大奚山乃是新安海上岛屿,虽然朝廷对此处有所管理,但是管得十分松,许家拥有这里的山林,全都种上了香料树,在绿树掩映中,有着许家的大宅子,且在不远的港湾,正好是许家的一个秘密港口。 许七郎又有好些日子没有刮胡子,被太阳晒成了蜜色的皮肤,一脸胡子,头发只是被布巾束了起来,虽然已经是九月,新安的天气依然十分暖和,他便还是一身海船上人的短打,只是穿着靴子,靴筒里藏着匕首,腰上还直接插着一支最新款的短铳。 自从从温州回广东,许七郎就再也没有展露过笑容了。 当初在温州,许七郎因季衡的冷淡,的确是已经完全死心了,也是想着等季衡离开,他就回广州,也许便终生不见了。 虽然心中难过,但是被秦老四把他说了一顿,大男儿在世,死乞白赖地粘着别人,也实在太难看,而且反而让人对他更加厌弃,还不如潇洒远走,倒能够留在对方心里一个好印象。 许七郎想一想,其实没有想通,但总之是接受了这个道理。 秦老四这些全是从小在海上讨生活的,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生死场合,自然神经敏锐,付扬收到皇帝的密旨要暗中要许七郎的命,付扬的一干手下,虽然大多是上过战场的,但是到底没有秦老四他们的经验丰富,故而付扬派人去监视许七郎时,秦老四就发现了,本来以为是季衡不相信他们派的人前来监视,秦老四最初也只是心中不豫,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许七郎,后来他才发现,那似乎并不是季衡的意思,这下秦老四才警惕起来了,猜测对方可能是要对付他们,于是就将这件事告诉了许七郎,并且对许七郎献计,应当将计就计才好。 许七郎在一番犹豫之后,同意了。 他想,既然季衡不愿意再和自己有瓜葛,还不如就让他以为自己没了,从此两断吧。 故而付扬要执行皇帝的命令,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本是想秘密解决了许七郎,季衡不知此事离开温州,等他得知许七郎死掉的消息时,因路途遥远消息不通,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只是他没想到,当晚许七郎的院落就发了大火,将季衡吵醒了,且知道了此事,许七郎远远地看着季衡呆愣地看着“他”的尸首然后转身就走的时候,他的心里是十分难过的,而且第二日就听说了季衡离开温州时没有露面,似是生病病倒了。 许七郎心痛难忍,还是被秦老四押着乘船离开了。 许七郎回到广东,并没有去广州,因皇帝彻查许家的旨意已经下到广州来了,处置许家的理由是许家同倭寇和王启集团在之前有勾结。 许家自然不会引颈就死,故而在早早得到消息后,就全家卷铺盖跑了。 因许家和现在两广总督徐镇关系密切,许家直接跑到了新安海上大奚山上,徐镇也并没有让人下海追击,只是把许家不关紧要的人抓捕了。 虽然许家的一概主人们并没有出事,但是陆地上的产业却受到了重创。 许七郎已经明白这是皇帝欺人太甚,心里则琢磨着季衡回京之后会不会恳求皇帝对许家手下留情。 宋惟的船停进了许家的秘密港口,许七郎站在码头上迎接她。 宋惟身边带着一行人从船上下来了,她身材高挑,小麦色的皮肤,头发被编成了大辫子垂在胸前,脸上不施脂粉,大眼挺鼻丰润的唇瓣,因常年海上生活,身材结实,丰胸细腰长腿,正是个俏佳人。 她看到许七郎,就对他笑了一下,说道,“嘿,听说你在温州被人打得落花流水,还要靠假死脱身,真的吗?” 许七郎道,“假死倒是真的,不过没被打得落花流水。” 许七郎面无表情地答完,就请她跟自己一起走,说道,“你能来,我很感谢。” 宋惟伸手就揽了他的肩膀一下,笑嘻嘻地调戏道,“哎呀,夫妻之间,不要这般客气。” 虽然宋惟在女性里已经算很高的了,但是还是要比许七郎矮一些,她力气十分大,把许七郎勾得身子一歪,不过许七郎也没有反抗,只是小声说道,“父亲怕是要不行了。之前给你去信,你看到了吧。” 宋惟声音也小了,脸上还是爽朗的笑容,道,“看到了,几个要冲都布置好了。你那大哥比你大了二十多岁,管理家族生意多年,人脉力量都有,还有你几个庶出叔叔支持他,上次更是想要趁着你第一次出海在海上解决我们,要不是我,哎,你这个小子,定然已经在海里喂鱼了,你的确是该感谢我。” 许大舅会让许七郎娶宋之晟的女儿宋惟,原因不仅仅是想要宋家的力量,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的庶出长子比起这个嫡出的儿子要大出了二十多岁,大儿子许达海一直跟在许大舅身边做生意,后来做海商,他更是慢慢地独当一面了,自然就有了自己的人脉和力量,于是,他哪里受得了要几乎没见过几面且没有为家族发展尽过力的弟弟来接手家业,许大舅也发现了这点,才赶紧让许七郎娶了宋之晟的唯一的女儿,这也是为许七郎拉了一个强有力的助力,这样许大舅才会稍稍放心,至少他死了之后,大儿子许达海不能奈何小儿子。 而在许大舅的心里,他因是商人,心里便是很敬仰读书人的,小儿子弱冠之龄就能考上贡士,那自然是能力卓越的,而且许七郎回了广州之后,又跟着海船出去了一趟,因许达海收买了许大舅安排给许七郎的管事,这个管事就要在船上造反,直接杀掉许七郎,然后他逃之夭夭在国外生活也不是不可能,没想到这个管事没能成事,许七郎反败为胜,将背叛他的全部除掉了,而且还做成了生意回来。 许大舅看到他的这份成果,就越发坚定了将家业交给他的心意。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许大舅是希望自己的家业能够子孙代代相传的,是以他自然会选择更好的接班人。 许七郎是嫡子,继承家业名正言顺,且老大许达海心胸狭窄,手段狠辣有余却厚道义气不足,成不了大事,老三许达山就真和山一样沉稳温厚,但是却没有魄力,做事也唯唯诺诺的,许大舅看不上。 许大舅虽然一心要小儿子继承家业,但是他现在也无力处理大儿子,再说总有父子之情在,他还是想着家庭和睦,两兄弟能够和睦地一起让家族繁荣的,故而对大儿子,他自己是下不了手的。 许七郎接了宋惟到自己的院落里去,这是一个独院,守着的都是许七郎自己的人马,可以保证安全。 宋惟身边一应大老爷们,她自己也时常做男装打扮,方才她便是一身短打,也毫不害臊。 此时进了屋,倒有丫鬟伺候着送来了女装给她。 许七郎让她去换衣裳,自己则到了书房里去等着,等了不短的时间,宋惟才打扮好了,因公公许大舅病重,媳妇自然不好穿红戴绿,便只穿了一身素色的襦裙,头发也挽成发髻,插上精致却低调的簪钗,脸上还抹上了脂粉,画了眉毛,涂了口脂,颈子上戴着璎珞,腰悬玉佩香囊,手上戴着玉镯,脚上也换下靴子着上了绣花鞋,正是步步生花向许七郎所在的书房婷婷袅袅地走来,这个大家庭里的少奶奶模样,自然和之前那个女土匪样子千差万别了,除非事先知道的,不然不会有任何人能够将这两种形象联系到是同一人身上去。 许七郎看到她来了,就说,“咱们直接去父亲那里吧。” 宋惟柔声柔气地对许七郎应了声,许七郎也没有在意,人已经起身往外走,宋惟就赶紧跟紧了他,走了几步,宋惟就说,“夫君,你慢些,你这么快,可让奴家如何赶得上你。” 许七郎只好停下步子等她,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自然完全不相信她这跟不跟得上的话。 许七郎最初娶她的时候,成婚那天,她也是这样柔弱的模样,许七郎还以为她是季府里几个表姐表妹的样子,没想到被押着三日回门的时候,宋惟就露出了马脚,之后所幸一不做二不休,和许七郎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恢复了女流氓的本性,许七郎虽然是被家里逼着成婚,但是一向是个风雅的读书人,看她是个女流,原来还对她怜香惜玉,没想到之后差点被宋惟按在床上给从里到外地猥亵了,他就出离愤怒了,和宋惟大吵一架而且打了起来,许七郎没能占上风,之后就去睡了书房,两人冷战起来,许大舅想让两人关系好些,就把两人一起扔上了船,让他们去跟海船,以便培养感情,没想到却正好遇到了老大许达海要对许七郎下杀手,虽然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宋惟却没有扔下丈夫不管,救了许七郎,许七郎解决了船上老大的人后,和宋惟之间的关系倒是好了起来,之后便成了兄弟,宋惟在他跟前调戏美男,他都是不管的。 宋惟上前轻轻拉住了许七郎的手,许七郎想要甩开,宋惟就在他的手上狠狠掐了一下子,把许七郎掐得一激灵,只得任由她牵着了。 两人就这般感情颇好地去了许大舅所在的明靜堂,在院落前面,正好遇到老大夫妇带着三个儿子过来,说起来,许七郎的大堂侄都已经二十三岁了,比起许七郎还大些呢。 许达海的妻子柳氏对着许七郎夫妇笑着道,“七弟和弟妹感情可真好。” 宋惟就做出羞涩难当的样子,一把扔开了许七郎的手,垂下头给许达海夫妇见礼。 许七郎皮笑肉不笑地对大哥夫妇笑了一下,问候了一声。 许达海则只是点了一下头,他的三个儿子,则口不对心地对许七郎夫妇问候了两声。 如此这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明靜堂里面来了,主母秦氏坐在正堂上,看到许达海一行就很不高兴,但是看到许达川夫妇就很是满意,只是在接受了大家的拜见之后,她就说许七郎道,“七郎,你看看你这满脸胡子,你又不是非要蓄须不可,何不就剃掉呢。看着也能精神些不是。” 许七郎却道,“少奶奶就喜欢我这个样子,儿子不是也没办法。” 宋惟对许七郎笑了一下,正是她最不喜欢许七郎这个样子,亲一口都能是满嘴毛。 秦氏可拿宋惟没法子,谁让宋惟娘家硬气。再说,现在许七郎还要靠宋家撑着,不然决计斗不过他大哥。 271、第六十七章 许七郎出海回来,许大舅的身体就开始不好了,他常年劳累,又姬妾成群,现在也六十多岁了,想要身体多好也不大可能。 许达海和许七郎等进了许大舅卧病的卧房,老三许达山已经在里面,他正在为许大舅伺候汤药。 许大舅一生女儿极多,多到他自己都只能记得最出彩的几个,其他就一概认不全了,但是儿子养活的却只有这三个。 现在看许达海和许七郎相争,他也不得不在心里叹口气,觉得儿子太多也并不是好事,不然家里会闹得更厉害,不少家族就是因为子孙太多而败了的。 许七郎进去,就亲自到了许大舅的床边半跪下探了探许大舅的手,又殷殷地柔声问道,“父亲,您今日觉得如何。” 许七郎前面二十年都是作为一个谦谦君子所教导的,即使这两三年在身上磨上了粗犷气,但是这般柔声温柔地问话,便还是那个谦谦君子的样子,听得许大舅这个见惯温柔的人心下也发软。 他声音低哑,道,“为父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没有什么好不好,只要看着你们三兄弟好,看着咱们许家能够家业永昌,我就是立时死了,也是甘愿。” 他这话是说给这三个不对盘的兄弟听的,老三虽然懦弱老实,但是要说他心里没有觊觎这么大一份家业,那是不可能的,不然他不会这样亲力亲为一天到晚地在这里守着他这个老头子,毕竟又不是没有别人服侍。 许七郎便说道,“父亲,咱们许家一定能够繁荣下去。您就不要乱操心了。” 许达海和许达山便也赶紧劝了他。 许大舅这时候却说,“趁着我的身体还好,我也就将事情安排下去,你们几个叔叔和几个管事一会儿也都会来,就在他们面前讲清楚。” 许大舅本来只是扬州城里一个并不太出挑的商人,因将妹妹嫁给了季大人,这才借着季大人的光,生意一路十分红火,成了扬州城里也有名的大商人了,之后更是借着季家和徐家的关系,他到广州做起了海商,这才有了现在这样的富可敌国的家业。 许大舅家里往上追溯便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族人,家中祠堂甚至都是另开,和原来的家族已经没有了太多联系,不过许大舅有几个庶弟,早年就分了家的,后来许大舅发达了,自然还是觉得亲人用着靠谱些,便也拉扯了这几个庶弟起来,堪用的便在他手下做事,不堪用的也沾了他的光日子过得不错,他们自然对这个大哥十分讨好,但是许大舅的这一份巨大的家业,却是没有他们的份的,只是在许大舅立遗嘱上,他们作为家人,许大舅希望他们来做一个见证。 许大舅说了那话,三兄弟都知道许大舅这是要交代遗嘱的意思,老大和老七都沉得住气,只有老三又来问许大舅要不要喝水,许大舅看到老三这懦弱的样子,反而看不上,不过,虽然看不上,他也只是不把家业管理权交给他而已,该给他的那份财产并不会少给,也够他那一家好好地过日子了,好好用,几代人也是尽够的。 许达海对许大舅道,“父亲,你身体还好呢,着急什么。” 许七郎也说,“父亲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在许大舅的面前,家里的女眷当然都是没有发言权的,便也都站在角落里,并不上前,也不敢发出声音来,只有秦氏坐在椅子上,说道,“事情安排下去了,老爷能够安心些,身体说不得也就好了。” 许大舅自己也表示,“在父母皆在的时候将家分了,正该是大家庭的做法,不然我即使是死,也不能安稳。” 女眷们便哀哀地抹眼泪,男人们则都挺淡定的。 不一会儿,许大舅的三个庶弟便来了,而且那三个许家最重要的管事也来了,这三个管事说是下人,其实已经像是依附于许家的家族的掌舵人了,也是很有势力说得上话的,甚至比许大舅的三个庶弟能说上话。 几人来了便来给许大舅问了礼,许大舅让小儿子将自己从床上扶着坐起来,和这几个人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让房间里的所有女眷和孙辈都出去了,甚至连秦氏也出去了。 本来人还挺多的房间,一下子就空下来了,几个管事和三个庶弟也都在椅子上坐下了,除了许七郎坐在床边,老大老三都被要求坐在了下方的椅子上。 一看这个情形,其实大家都知道虽然老大在许大舅身边帮他管理生意了二十多年,但他还是心仪这个老来的嫡子,是要让许七郎接手家业的意思。 其实许七郎对许家的这大爿家业并无兴趣,这么大的家业,接到手里就是这么大的责任,毕竟他总不能接到手里就直接将它败了,要是不是许老大太过分,许七郎甚至愿意让大哥继承,不过在许老大派人杀他之后,他就再也没起过这种单纯心思。 许大舅说道,“大家都是我许明忠最看重的心腹了,我这个老头子,眼看着也要不行了,趁着现在还有精神,就将我这个家分了,让大家在这里做个见证,且也在我走后能够按照我今日的遗嘱主持公道。” 许大舅这般说后,那六个人便赶紧做了表示。 许大舅点点头,又道,“秦简扬,你年轻,字又写得不错,又得大家信服,今日便由你将我说的话记下来,大家都按个手印,做个证明。” 秦简扬是坐在最下手的一个年轻人,看起来是高挑修长的样子,坐在那里也是规规矩矩,但是他站起来的时候,就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利落和力度,许七郎在外打着秦七的口号,他便是真的秦七了。 秦家原来是海上的一窝海寇,并不上岸劫掠,专门打劫过往商船,后来就撞到了许大舅的手里,一来二去,倒为许大舅效忠起来了,不再做海寇,替许大舅管理着在海上几个中转小岛,本来是秦简扬的父亲为许大舅效忠,他父亲死后,他就接替了他父亲的工作,因许大舅的专门安排,许七郎和他混得最熟,而且他也知道许大舅的意思,所以也只对许七郎效忠。 秦简扬是个沉默寡言的性格,应了一声之后,就自去了房间正中的桌边坐下,上面已经有准备好的笔墨纸砚等。 因秦家的厉害,又是许大舅发话,自然没有任何人对此事有异议。 许大舅便开始说接下来分家的情况了,先是分了小部分产业和三十万两白银给老三,也是同样份额给老大,然后因老大的儿子多,便又加了一些产业,许大舅在家中威严极重,虽然老大比老三分得多,老三并不敢多言不公平。 因十一娘子许晓馨未嫁,现在还在牢中情况不知,他是疼爱这个女儿的,故而就又分了五万两的陪嫁银子给她,甚至包括京中的几个重要铺面,这几个铺面已经被查封了,但是许家之事最后还没有判定,不知道会不会还回来,若是还回来,就给十一娘子。 许大舅这般为十一娘子安排,可见的确是心里有这个女儿了。 接下来就是他身边一直在的几个妾室,也都有安排,然后对秦氏也有安排,除了这些,剩下的所有,便都归许七郎继承。 这些就包括许家的人手实力,许家的船只,许家别的铺子,许家占下做中转的岛屿,许家的田地…… 也就是许七郎是他的继承人。 许大舅这般说完,许老大也没有任何争执,只是静静听着。 秦简扬将这些写好了,就拿去给许大舅看,许大舅看后,就点了点头,然后让他去一式五份,秦简扬也都去誊抄好了,然后就让所有人签字按上手印,其中一份许大舅收着准备给老妻秦氏,其实也就是给许七郎,另三份就让三个管事拿着,再一份就给了他的一位庶弟。 如此这般分配完,许大舅就说,“各位做了见证,我这家业以后也就这么办了。趁着我还没有死,我便看着你们分家。” 许老大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脸却沉着,许老三显然也是不满意的,低着头不说话。 许大舅又对许七郎说,“你以后就是家主了,既要能够镇得住这个家业,但是兄弟姊妹也该照顾着。” 许七郎规规矩矩地行礼应了。 这个家只分得许七郎这边高兴,别的人都不高兴,甚至包括那几个跟着跑出来的妾室。 因许七郎住在外面单独的院子里的,当天晚上,从主院来了人,说许大舅要不行了,让大家都去明靜堂。 这时候虽然很晚了,但许七郎并没有睡,正和宋惟以及秦简扬在书房里说话。 许七郎并没有在许大舅身边侍疾,乃是因为许大舅并没有要儿子侍疾的意思,且他的院落都是守着他的人,秦氏在身边伺候就行。再说,他虽然病得立遗嘱了,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很快就死。 这传话让许七郎有些吃惊,因为下午许大舅还精神不错,怎么晚上就要不行了。 他站起身来要准备出门,秦简扬就说,“玄武门之变。” 宋惟也站起了身来,看向许七郎,许七郎道,“无论如何都要过去。不过是多带人去罢了。” 272、第六十八章 许七郎做了一番安排之后,便带着一队手下和宋惟一起往明靜堂而来。 虽然明靜堂只以堂命名,但这里其实是一个大院子,因这里的建筑要有抵御外敌的作用,故而修建得像堡垒一般。 许七郎一直在京城长大,和家中的几个庶出叔叔根本没什么接触,和管事们接触也很少。 因秦家这边有最强的武装,许大舅最早就是将秦家让许七郎去接触,许七郎也的确是有些手段,很快就得到了秦家的承认,虽然将秦家掌握在手里了,又有宋家的支持,但许七郎在许家,力量还是单薄。 所以许大舅死得太早的话,对许七郎十分不利。 再说,就从父子之情上来说,许七郎也完全不想父亲出任何事情。 匆匆赶到明靜堂的外院门口,里面却没有什么灯火,看起来有些黑洞洞的,这一点就十分可疑,要是许大舅真的不行了,里面当有很多人,有很多灯火才对,再说,许大舅带了五六个姬妾在身边,又有一众丫鬟,这些女人要是哭起来,哭声也当够大的,但是里面却并没有什么声音。 门口的护卫看到许七郎身后带着的全副武装的手下,就说道,“七少爷,他们不能跟着进去。” 许七郎冷笑了一声,“为何?” 那护卫对许七郎很是傲然地道,“老爷的吩咐。” 许七郎拔出腰间的长刀就抹了他的脖子,血一下子喷出来,宋惟赶紧往旁边让了一步,避免血溅到自己身上,而另外几个守门的护卫则都被吓到了,他们紧接着就红了眼,其中一个朝许七郎道,“七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没有做家主,就是这般对待忠心耿耿的家仆吗。” 许七郎则道,“这里只是外院门口,我爹从来没有吩咐说带着的手下不许进这道门的,此人借我爹说事,到底有何居心,你们会不知?若是再有挡他们者,我照杀不误。” 那几个护卫有些迟疑了,有人要往后去看,但是又怕许七郎看出什么来,便目光闪了闪,要直接放许七郎和他的手下们进去了。 但许七郎却磨蹭了起来,问道,“我大哥到了吗?” 其中一个就赔笑起来,“大少爷还没有到。七少爷,您赶紧请吧,老爷不是突然病情严重了么,您不赶紧赶过去,恐怕会来不及。” 许七郎皱了一下眉,却不慌不忙地道,“不忙。既然大哥没到,我就在这里等着大哥一起前往。” 那护卫就更是迟疑起来,许七郎又问,“我三哥呢,他进去了吗?” 那护卫赶紧笑道,“进去了,进去了。七少爷,您也赶紧进去吧。” 许七郎却还是不动,又磨蹭了一会儿,后面一处突然放了一颗烟火上天,这在夜里十分明亮,许七郎直接抬手,身后的手下直接冲了上来,将门口几个护卫都杀掉了,又有之前跟着过来却躲在后面的手下也跑了上来,将许七郎和宋惟护在中间,冲进了外院大门。 里面果真埋伏了不少人,看到许七郎这般冲进来,他们在一瞬间的迟疑后,便直接冲杀了上来,院子里马上就短兵相接,兵戈之声响彻夜空。 秦简扬和许七郎兵分两路,他带着一帮好手,直接从明靜堂后面一处隐蔽的小暗门进了明靜堂后院,明靜堂修得围墙高耸,又有防御堡垒,但是却也修有这样的小暗门,在平常就供秦简扬这种特别之人行走,要是发生事情,这门被堵上也容易。 许老大却是不知道这扇暗门的,故而许老大让人守住了前门和侧门便万无一失,他派人在前门等着许七郎,只要他一进院子就将他杀死,没想到那在门口的几个护卫瞬间就露了馅儿,许七郎根本不愿意进门。 秦简扬从后面进了明靜堂,直接带着人悄悄去看了许大舅的情况,没想到许大舅已经死在了床上,姬妾们或者死了,或者便被绑起来堵住嘴关在了旁边的屋子里,秦简扬幸好很快找到了秦氏,秦氏被绑在了一根柱子上,这内院里已经死伤惨重,也难怪竟然没有许七郎的人先跑去找许七郎报信,皆因许老大做得太绝了,而且下手太快,在大家想也想不到的时候,就把能杀的人都杀光了。 秦简扬让人救下了秦氏,就直接让了一枚烟火,许七郎看到这个信号,就知道带人从前院冲进来里应外合。 许老大知道许七郎不一定会上当,但是他以为自己人多势众,必定能够将许七郎解决,没想到许七郎的人都是精锐,连宋惟这个女流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最后便是个不分上下,两拨人马一边进一边退,便在内院里相持着了。 许七郎满身是血,自然都是别人的血,他站在阴影里,对着站在堂前的许老大骂道,“大哥,你这是什么?谋害兄弟?” 许老大道,“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这是什么意思?想我跟着父亲为了这个家做生意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我这大半辈子为了这个家打拼,难道都是白费了力气,最后爹这般偏心,将一切都给你,你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从小在京城享福罢了,回来就有我和三弟跟着父亲打下的江山给你,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若是你愿意,分给你二十万两白银,你自己拿去过日子,要是不愿意,便死在这里吧。” 许七郎还不知道许大舅已经被大儿子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死了,所以还愿意好好和他说话,“这是父亲立的遗嘱,父亲自然知道做最好的判断。你这些年中饱私囊,从公中收囊到自己那里的东西还少了吗,父亲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你说你这些年是在为家族出力,那你那些私下的产业又有什么说道,就说每次出海的生意,也只有你能在之后做成亏本,还要拿公中的银钱去补贴,难道不是你故意为之。如此作为,大哥,你也好意思说你是在为家族产业打拼?” 许老大被他说得狠皱眉头,他没想到许大舅会将这些都对许七郎说,不过这些倒不是许大舅对许七郎说的,怕儿子之间矛盾更大,许大舅不会对许七郎说这些,这些自然便是许七郎自己查到的。 许老大在一众手下面前只好转移话题说道,“你帮着朝廷打王启,害得咱们家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和海上的那些头目们做生意了,而你去打了王启,却还是遭致了朝廷的忌讳,咱们家更是被抄家,咱们也只能从广州迁来这里,你对家族带来的灾难,族中人和管事们,也是不能认同你的。” 许七郎道,“大哥,若是族中人和管事们不能认同我,我自然能有办法让他们认同,既然父亲将家长之位和产业都交给了我,我便自会去做到,倒不必你担忧。说到帮着朝廷打王启之事,咱们身为大雍子民,王启同倭寇联合劫掠内陆,从大义上,咱们也该出手帮着朝廷剿灭王启。再说,你说是我遭来朝廷对付许家,我却是不能苟同。朝廷对咱们家出手,理由乃是咱们家勾结过海寇,但是这也不过是个面上理由罢了,真正理由不过是咱们家同徐家走得太深,徐家成了两广土皇帝,皇上定然会对付他,咱们只不过是前面的牺牲者罢了。这又与我又有何关系,反倒是我带人助朝廷打下王启,朝廷之后会看在咱们家将功赎罪的份上,对咱们家网开一面才对。大哥,你那般无理诋毁我,是自己老糊涂了?还是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 许老大正还要什么,突然几发子弹射了过去,要不是他身前护着他的死士将他扑倒得力,他恐怕就直接被射死了,虽如此,他前面的人也死了好几个。 而许七郎躲在阴影里,只听得到他的声音,他的人在哪里都看不到。 许七郎不再和许老大多说,只道,“大哥,方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现在也同样还给你,你要是按照父亲的遗嘱执行,我们以后还是好好的一家人,若是你执意如此,那我作为家主,你就不要怪我不顾念兄弟之情,定然要将你处置掉了。” 许老大被许七郎的手下打来的那几枪吓到了,人已经赶紧往人墙后面躲了,他说道,“叔叔和管事们都是支持我的,除了父亲那老眼昏花只知偏心的,难道有人承认你这个家主,别说笑了。” 许七郎发狠道,“我是不是说笑,你试试就知道了。” 许七郎再不多说,直接下令让后面跟上来的火铳队上,这是季衡那里经过改造的火铳,在温州时,让给装备上的,火铳是很难得的玩意儿,即使能够从弗朗机人那里购买,但是一来太贵,二来子弹也少,故而许老大根本就没有让手下装备,许七郎却是毫不吝啬地直接组建了两队火铳队。 因许七郎这边有火铳,本来许老大还趾高气扬,觉得自己这边人多,即使许七郎带着人马冲到了内院来也不是自己对手,到现在,他才知道了对方的厉害,于是就慌张了。 许七郎这边火力太猛,许老大这边只被打得抱头鼠窜,在秦简扬带着人对他夹击的时候,他才真正着慌了,只得保命要紧,带着最后的人马从一边被他控制住的侧门跑了出去。 许七郎带着人就追了上去,几个庶出叔叔和管事都还没有离开这里,全都住在不远处的院子里的,隔着树林,也听得到这边的喊杀声,他们已经被许老大交代过了,所以并不出去为许七郎主持公道,其原因,有人是站在许老大这一边的,毕竟和许老大感情更深厚一些;有人是知道自己在他们动刀枪的时候没有办法调停,只能等他们打完了,出结果了才能出去,故而除了秦简扬直接站在许七郎这边帮他动武的,另外的人都在做缩头乌龟。 许老大被逼得跑往了港口,在这个时候,那几个庶出叔叔和管事派人出来打探消息,得知是许七郎胜了的这个消息,才赶紧出来主持公道来了,不让许七郎对许老大赶尽杀绝,于是许老大上了船带着一部分人就跑出了海去。 许七郎其实并不是要对许老大赶尽杀绝,毕竟是兄弟,所以他也就直接带人回返了,当然,他也不怕许老大跑,宋惟的船队在紧要地方等着他的。 这样一通厮杀花了两个时辰,东边天空都开始露出一点鱼肚白了。 许七郎赶回明靜堂去,这时候才得知许大舅已经死了。 273、第六十九章 许大舅本就是心脑血管类疾病,而且已经恶化严重,被大儿子闯入房里,手段迅速地就杀了他那一干美娇娘的妾室,又在他跟前控诉他偏心小儿子,对他这个劳苦功高的大儿子不管不顾,是以,他之后做的事情,都是许大舅逼的,许大舅当场就被气得全身发抖,他的这个院子,全是他的人,但是却没奈何有些被大儿子收买,收买不了的就被杀了,他想叫人将大儿子绑起来也不成,在大儿子放言会将老七引过来杀掉时,他就一口气没有喘上来,痛苦地死去了。 而许老大却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赶紧去安排人引老七过来了。 许七郎回到明靜堂许大舅的卧室,看到的已经是几个女人围着病床嚎哭。 这几个女人,带头的乃是秦氏,又有识时务方才没有被杀死的妾室。 秦氏和许大舅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又为许大舅生了几个女儿和许七郎这个老来子,她是个有些糊涂的女子,长得也并不太漂亮,许大舅在她身上既找不到女人的美,也找不到贤内助的精明和温存,故而年轻时,秦氏并不受许大舅的喜欢,许大舅便有了无数的姬妾,秦氏也拿许大舅没有办法,只能在姬妾面前横。 但是渐渐老了,再美的女人,许大舅也只能干看看了,老妻的好处便也显出来了,这两年,秦氏和许大舅之间的感情倒变好了很多。 丈夫过世,秦氏自然是痛苦万分,是以哭得要晕过去。 她也是上了年纪的了,再这样哭下去,说不得也要一命呜呼,许七郎还来不及太过悲痛父亲的过世,就得赶紧上前去劝慰母亲。 秦氏好不容易被他劝住了,又被扶到了一张椅子上去让她坐下,然后他就让了秦氏身边一个没死的丫鬟去伺候她为她揉胸口。 到了这时,许七郎才安排了人赶紧打扫战场,并且将整个明靜堂包围起来做好守卫工作,又去抓捕许老大的人,这般做完之后,他才走到许大舅的床边去跪下。 房间里地板上到处都是血,虽然房里的尸首都已经拖出去了,地板上的血迹也都做了打扫,且窗户全都大开,但房间里也依然是浓浓的血腥味,许七郎一巴掌撑在地上,都是血液的黏糊感觉。 许七郎也没有管这些,只是跪在许大舅的床前道,“父亲,儿子不孝,来晚了。” 许大舅因是死不瞑目,故而眼睛睁着一直没有闭上,方才秦氏给他抚了好一阵,他依然是没闭眼,许七郎伸手轻轻覆盖在老父的眼睛上,又说,“大哥如此作为,害死了您,儿子心中不对他愤恨不已,那定然是假,但是,儿子也明白骨肉亲情的道理,儿子抓到他,不会对他赶尽杀绝,最多将他赶走让他到远方生活罢了,父亲,您就放心吧。这份家业,儿子会好好守着的。朝廷对许家下了抄家下狱的令,姑母姑父在京中为我们使力,衡……衡弟也回京了,当会为我们说些好话,许家之后当不会太艰难。只是,姑父姑母衡弟以前便多次向我们交代,要和徐家少些牵扯,徐家在两广盘踞多年,俨然土皇帝,他们在当初为皇上夺权有功,但这些年过去了,皇上已然起了芥蒂之心,恐怕感情也要磨得差不多了,是要处置徐家了。故此,儿子就想做主,在这阵子避一避风头,好好清理家中事务,收拢力量,最多趁着时节跑跑西方,先避过皇上处置徐家,先守而后发,先保住家业再图发展,不知父亲意见如何,如果父亲觉得儿子这些都可为,便闭上眼睛安心地去吧。” 许七郎只感觉到手下许大舅的面部慢慢地变松弛了,他那不瞑目的眼睛也渐渐地闭上了。 许七郎放开手掌,跪着往后退了两步,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秦氏已经没有在哭了,她就坐在不远处,自然听到了许七郎说的话,看儿子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了,能够顶起家中这根梁了,一直揪在一起的那颗心也就慢慢松了下来。 许七郎本就偷偷带了几百人上岸,之后又有宋惟带来的人,秦简扬在事后又去调了安排在附近岛上的人前来,故而许七郎这里很快就控制住了许家的场面。 海上的人最怕疫病横行,故而出了兄弟阋墙血染许家明靜堂大院之事,死的人有几百之多,自然当务之急是处理这些尸首。 许七郎便让将尸首全都烧了,有家人的都捧骨灰回去,没有家人的就全部集中葬下了。 这些死的人,不少是女人,都是许大舅身边院子里的,然后就是许大舅的嫡系仆役们,再就是许老大那边的人,许七郎这边死的倒是最少的。 对许老大那边的人,许七郎便也发言,他作为家主,并不愿意让他们就死无葬身之地,将他们的骨灰抛入大海,所以也安葬在了大奚山上,甚至对所有死了的人的亲人进行抚恤,若是许老大那边的人的亲人,只要还在许七郎这边的,便也都给予抚恤,这一点得到了许家下面人的拥护,认为许七郎是仁慈的,当然,许七郎表示不会对许老大赶尽杀绝的事情,也已经传下去了,故而这也就让许家内部人心安定了下来,有利于工作开展。 许大舅的灵堂上。 几个庶出叔叔和另外的几个大管事全都在,自然还有许老三。 许老三懦弱且胆小,那一晚许老大和许七之间的混战,就已经吓到他了,看到许七的手段之后,他便也收起了那蠢蠢欲动想要坐收渔利的心思,决定揣着那三十万两白银和那些产业,再加上他平常的积蓄,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了。 再说,以他估算,许家被朝廷这么一抄家,一家人都躲到了这岛上来,那些金银珠宝虽然都还在,但是家业是这么一个大烂摊子,许七去收拾,都要花费不少,之后又能剩下多少,再说,下面还有那么多人要养活。 许老三虽然眼红那大大的家业,但也自知自己没有能力去管,故而心态也就放平和了,开始规规矩矩做孝子,担任起了为老父主持丧事的重任。 许七郎已经和许老三谈过一次话了,不仅是安抚了许老三,也说了如果他还愿意为家业帮忙,他就会好好用他,而且因家中事务多,父亲的丧事,在大哥跑了的情况下,让许老三来好好主持。 因为许家现在在被朝廷通缉,故而许大舅这一个风云人物的丧事也办得只是郑重庄严但并没有白幡几里这种盛大场面。 怕许大舅之死会让许家下面那些小管事们再不听话,许七郎便也写了一份给各管事的信,写明了他已经继任许家家主管理家业之事,先还是一切照旧对他们进行安抚,钤上了许家当家的大印。 许七郎这边忙得团团转,到九月末,朝廷对许家已经将功折罪的开恩旨意便也下到了广州来,许家的产业尽数返还,下了牢狱还没有死的,自然也就放回去了。 许七郎这边接到了通知,但他并没有回广州去,只是在丧事办完了之后,遣返了几个庶出叔叔和许老三,他自己依然留在大奚山许家大宅里。 许家这几个庶出叔叔,虽然也都有些能耐,而且在许老大的劝说下,本是投靠了许老大,但在之后看许七郎十分有魄力,又果决手狠,对于政治大方向和家族的发展,都有一番见识,故而觉得许老大不一定斗得过他,便也就调整了心态,真辅佐起许七郎来,即使心里有些其他小心思,也都先隐藏着。 另外的几个大管事,最受器重的三个,乃是秦简扬秦七,刘彦章刘老四,项高义项老三,他们手里有着许家的大股份,都很说得上话,秦家是打手之家,并不会做生意,没有许家的钱财,只能继续回去做海寇,但是现在海寇也不好当,朝廷围剿得厉害,而且秦简扬和许七关系好,已经是八拜之交,他又是最在乎仁义不过,自然不会背叛许七,另外两个,却都是做生意的,又都是老狐狸,许七先也只是安抚着他们,再做图谋,而前来给许大舅送葬的一些小管事,有人本来还想闹许七的场子,因都被许七当场发作,整得很惨,之后自然也就没有人再敢不服了。 许大舅自己从原来族中另开了祠堂,故而也不必再葬回许家那祖坟上去,许七郎就将他葬在了大奚山上,背靠山,面临海,倒是一处很好的风水宝地,他也想着自己死后同样葬在这里。 许大舅的死,自然不能不通报京中许氏和十一娘子。 但是因为路途遥远,又有所延误,许氏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了。 这时候十一娘子也早从牢里放出来,被许氏接到自己家里来住下好好将养身体,十一娘子想要回广州去看家人,但许氏劝说她许大舅他们都出海去了,当时广州府衙也以许家人出了海还未回为由,没能抓到许大舅他们,只抓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现在皇帝又下了恩旨免了许家的罪,十一娘子又有什么可担忧的,还不如将自己的身子好好将养一番,不要旅途劳顿,到时候身体更差,岂不是得不偿失。 十一娘子便也就被许氏劝住了,留在了京里。 现在报丧的信来了许氏跟前,许氏让人好好招待了送信之人,自己才去拆开信看,本以为是许大舅说许家已经收到恩旨一家平安的报喜信,没想到打开外面那一层油纸包封,里面却是一封报丧信的信封,拆开看,正是许七郎亲笔所写。 因许氏这阵子身体也不大好,季衡一直没敢将许七郎死了的事告诉她,怕她受不住会大病,是以许氏看到许七郎这封亲笔信倒是没有惊讶,只是得知许大舅病死了,不由伤心欲绝,当场怔住。 许七郎没有写家中他和许老大之间的恩怨,也没写许老大为夺家产气死了父亲和要除掉他等等事,自然,他在大奚山要处理那一团乱麻的家业的事情,他也一句没有提,只是说父亲年迈了,这两年身体本就不大好,最近就突然严重起来,便去了,不过让许氏不要担心,他已经接过了家业,以后会将家业好好保住并发展的,父亲走得很安详,让许氏不要过分哀痛,保重身体。 又在另几张纸上写了对季家的感谢和问候信,许七郎本就是嘴甜的,里面好一顿想许氏想季衡,想以前在季家的日子,感谢许氏如生母一般将他教养大,姑父季大人也是在他的教养上费了大力,请名师,亲自指导,他以前不懂事,还觉得季大人过于严厉心里不服,现在长大了当家了,才深深明白季大人对他的好,如此叨叨絮絮,又写了他的身体很好,母亲虽然悲痛父亲的过世,但是也已经化悲痛为力量,准备好好活,以后要带孙子,他媳妇宋氏也很健康,是个良善的贤内助,他们组成的家庭很美满云云,除此,又让许氏不要下广州去奔丧,因为她到的时候,许大舅坟旁的树定然都已经在阳光云雨下长了一大截了。又让许氏要劝一劝十一娘子,让她也不要担心,并叮嘱她不必回广州,将京中事情处理好就成了。 那封报丧信言辞悲切,但是后面那封信就语言十分活泼,读起来就像是许七郎那活泼的样子就在面前了一般,许氏读完那封报丧信悲痛欲绝,又把后面那一封信读完,也就稍稍缓过了些劲儿了。 许大舅对许氏来说,完全是亦兄亦父,对许大舅来说,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恐怕既不是他的正妻秦氏,也不是他那些数不胜数的美艳姬妾们。 对于这个妹妹,他倾注了很多感情和责任,故而许氏从小就被好好教养,不仅有很好的文学老师,还被许大舅亲自教过如何打理生意如何打理家业,相夫教子利益规矩之事,也有请有名的嬷嬷教导,故而许氏才能各方面都很出色,自然心中也就十分骄傲,许大舅又为妹妹四处相看夫婿,亲自给她找了个他认为的好丈夫,一切都是自己动手,并不交给妻子秦氏去做。 这也是当年为何许氏和秦氏之间的关系只是明面上的和睦,暗地里却并不亲热,不然长嫂如母,无论如何也会更亲密一些。 许氏有了自己的家庭,甚至在季衡小时候,那时,她已经出嫁十几年了,但依然十分依赖兄长,直到之后季衡渐渐长大,许氏对自己的家庭已经有了归宿感,才慢慢地对兄长没有了依赖,也正是如此,或者也有许大舅家业如滚雪球,发展越来越快,他要忙于家业,而且也渐渐被庞大的产业拖得有些力不从心,两兄妹之间的感情才渐渐有稍稍淡下来。 当然,将自己最看重的嫡子交给妹妹教养,这也是许大舅对妹妹看重和爱的一种表现,除了许七郎像头犟牛一样的爱上季衡这件事外,许大舅都觉得妹妹对儿子的教养十分不错。 许氏和兄长感情如此,得知兄长过世的消息,她怎么能够不悲痛欲绝,不能自已。 十一娘子被丫鬟请到了许氏的房里来,许氏将那封给十一娘子的信给了她,十一娘子已经从丫鬟的口中得知她父亲过世了,故而也是十分悲痛,不过她对父亲的感情并没有许氏对兄长的感情这么深,对十一娘子来说,对父亲,她的感情更多来自于遵从孝道,而不是感情上的依赖和敬仰。 274、第七十章 十一娘子红着眼眶读了那封写给她的信,许七郎知道十一娘子不想嫁人,想要一辈子过自在些的生活。 朝廷有颁布保证女子不嫁或者无子,但依然能够保有一定财产以供生活的法令,故而十一娘子想这样过日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会面临很多人的说道罢了。 但十一娘子不在乎别人的说道,故而也就什么大不了的。 许七郎便在信里写了许大舅死前对她的安排,分给了她五万两银子,还有京城的几个铺子,这些作为嫁妆也算是丰厚的了,十一娘子靠着这些钱和铺子,完全可以活得十分滋润。 十一娘子看了这个信后,不由怔住了。 她小的时候,因为长得十分漂亮,倒是也得到父亲多看过两眼的,但是家里漂亮的姊妹并不少,各有千秋,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出彩,她小时候也卑怯懦弱,渐渐地长大些了,自然也就在那种大家庭里学会了生存,后来她生母过世,她从此再无任何倚靠,不由十分惶恐,只得不断地巴结秦氏,渐渐地,也就摸清了如何在秦氏身边生活,紧接着,就是她的不幸和幸同时到来,不幸是她的未婚夫狎妓落水而死,幸则是她不用嫁过去那种人家有那种夫婿,她的人生在这里也就有了转折点,秦氏因为老了身体渐渐不好,管理家庭也有些力不从心,她便在她身边帮她出谋划策管理起来,甚至因为头脑清晰而又有些能耐,还得到了许大舅的另眼相看,是这时候,十一娘子才明白,她的父亲并不是喜欢那种唯唯诺诺只是长相好无才便是德的女人,他的父亲身边虽然都是这种漂亮女人,但是却并不将她们当回事,被他当回事的,还是有些能耐的。 十一娘子明白这点后,就也不再藏拙,跟着秦氏来了京城后,更是将京城的铺子管理得十分出色,本来有几个小管事很是倚老卖老,京中生意受到损失,十一娘子也能手段伶俐地将他们处置了,谁还说不出什么来。 许大舅这下便真是高看了她,而且因她在他面前表示并不愿意再出嫁,许大舅当时什么也没有说,十一娘子以为他是恼了自己,没想到现在读了这封信,才知道她父亲其实将她的事情都放在心里的,十一娘子之前只是悲伤,现在则是悲痛了,再也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许氏本来还在自己伤心,现在也不得不劝解去侄女来,自然自己也就没有那般悲伤了。 许氏让人又去叫了季大人前来说这件事,然后又派人前往了京城东边的蘅兰行宫,去请季衡回来。 杨麒儿身体已经好了,季衡在温泉里亲自教儿子游泳,其实不过是陪儿子玩水。 因温泉池里只是引了温泉水来,里面温度被调得适宜,倒是不用担心杨麒儿受不住。 杨麒儿天生比较爱水,自出生,他还从没有抵触过洗澡,要是把他放到澡盆里,他能够玩得水花四溅,伺候他的宫女要把他从澡盆里抱出去,那简直是一场战斗。 季衡用了最小的一个温泉池,水也没有放多深,因房间里十分温暖,他只穿了一条裤子,身上裹了一件浴衣,杨麒儿看着那么大一浴池水,季衡还在给他脱衣裳的时候,他就歪着脑袋伸着手要往温泉池里去了。 季衡把他脱得光溜溜,就抱着他从台阶上下了池子,池子里只有一层水,杨麒儿坐着便只能到他的胸口上一点,他刚碰到水,就欢兴鼓舞地笑着对季衡说,“阿父,水。” 季衡为他将那一头枯黄的头发又拢高一点,抱着他白白软软的身子,在他的面颊上爱怜地亲了亲,杨麒儿也两手拢住季衡的颈子,专门撅起嫩红的小嘴巴,在季衡的脸上啪叽了一口,经过季衡的教导,杨麒儿已经不再抓人的耳朵了,纠正杨麒儿喜欢抓人耳朵这事,皇帝还被季衡说教了一番。 皇帝反正是觉得杨麒儿还小,闹腾一点又能有什么,即使每次被儿子抓耳朵,他也觉得高兴,总觉得儿子那小手又嫩又软,抓在耳朵上虽然也疼得很,但是总归更多是觉得可爱,故而他就放之任之,对逗杨麒儿玩这件事情上,他是十分有意愿的,有时候甚至会把儿子逗得大叫起来,而对杨麒儿实行教育这件事,他就并不上心,觉得反正还小,四五岁再启蒙便是了,但季衡完全不这么认为,他相信三岁看到老,所以孩子在有些规矩上,若是做错了,就要纠正,不然等他长大了,即使纠正了,他骨子里还是认为原来的错的是对的。 所以杨麒儿每次抓人的耳朵,不管是抓皇帝的,还是抓他的,或者是乳母的,还有照顾他的女官宫女们的,季衡都会板着脸不高兴,并且把杨麒儿的手拿下来,说,“不能抓人耳朵,不然阿父不高兴了。” 季衡板着脸的时候,杨麒儿十分憷他,开始时是习惯改不过来,渐渐地就被纠正过来了,皇帝觉得季衡是小题大做,而且每次都让杨麒儿可怜兮兮的,季衡便把皇帝狠狠说了一顿,最后皇帝也可怜兮兮了,去抱着儿子诉苦,“你看你阿父多凶,咱们两父子命苦,咱们不理他了。” 杨麒儿已经听得懂皇帝这话,就将脸在皇帝的怀里蹭一蹭,又伸手轻轻摸了摸皇帝的脸,以示安慰,示意完后,他就在皇帝的怀里乱动了,转身就朝季衡伸手,“阿父,抱。” 于是被皇帝打了一巴掌屁股,“你个小人精,叛徒。” 季衡被两父子逗得笑起来,将杨麒儿接到怀里来,杨麒儿那手一抬起来就又要抓到他耳朵上去,但是半途就顿了一下,转了方向,搂在了季衡的肩膀上。 因季衡在皇帝耳边念叨数次教育杨麒儿的事情,皇帝也不得不对此上心了,不然有时候在床上都能不省心,正是激情四射情意缠绵的时候,季衡也是身体激动地搂着他的颈子,嘴里却偏偏要突然提起,“麒儿要是再总是掰着脚趾头玩是不行的,让太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是没问题,他再掰着脚趾头,就要教训他了……” 皇帝觉得扫兴极了,于是就赶紧堵住他的嘴,上下齐动,让他不仅没法说话,而且是最好想也不要去想两人外的事情。 温泉池水十分温暖,热气腾腾,杨麒儿在季衡脸上亲了一口,就乱动着不要季衡抱着他了,他要自己玩水,季衡也把他放在水里,但是手却要扶着他的手,让他在水中蹬水玩,杨麒儿觉得这十分有趣,玩得不亦乐乎。 季衡在家里带孩子,皇帝现在是吃饭也香了,睡觉也甜了,心里也有劲儿了,生活也有盼头了,和几个臣子讨论完朝中大事,又批阅了重要的折子,就将其他的让送回了兰芷楼里去,他自己也欢欢喜喜地回来了,得知季衡抱着太子在温泉池里,他就更是眼睛一亮,却要做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往温泉池而来。 温泉池外的侍卫行礼之后,门里的伺候宫女听到外面的声音,也赶紧跪下行礼了,皇帝进了门,就问,“少傅带着太子在水里泡了多久了?” 那女官便答道,“才不到两刻钟。” 皇帝便让去为他拿浴衣和另外的衣裳来,自己也就进去了。 这个小的温泉池在最里面一间,杨麒儿哈哈笑的声音在外面都能听到了,还有啪啪啪的水声,皇帝绕过屏风看过去,只见季衡穿着一件深蓝色浴衣坐在温泉池里,头发高高盘起,露出纤细白净的颈子和精致白皙的耳朵,身上浴衣全都湿了,黏在他身上,正好勾勒出他纤瘦的身姿,季衡这些日子其实已经养回了不少肉了,皇帝知道他身体看起来纤瘦修长,实则摸起来是柔柔滑滑软腻腻的感觉,皇帝直接无视了玩得兴高采烈的儿子,整颗心都在季衡身上,而且还春心荡漾了起来。 因季衡背对着门口屏风,故而没有发现皇帝进来了,房里也没有别的人,还是杨麒儿看到了皇帝,嘴里高兴地大呼了一声,“爹爹……” 季衡这才转过头来,看到皇帝一身明黄色绸缎团龙皇帝常服,身姿挺拔,眉宇浓秀,眼睛里笑意盈盈的,正是一个气势内敛的俊逸青年,季衡朝他笑道,“今日怎么回得这般早?” 皇帝在池边蹲下,朝儿子伸出手,杨麒儿就从季衡的手里挣脱手,从水里走到皇帝的跟前来,因为有高度差,杨麒儿伸了手也够不到他爹,于是他就不满意了,转过身玩自己的去了。 皇帝盯着儿子笑,回答季衡道,“朕看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着还不如回来同你商量,就早早遣退了他们,回来了。” 季衡便道,“如此,你回书房等我,我收拾一番就来。” 皇帝却暧昧地笑道,“就在这里说一说就行,朕也正好想泡一泡。” 皇帝这般说完,外面已经响起专司皇帝衣物的女官的声音,说衣裳拿来了。 皇帝看季衡穿得好好的,就让放进来。 那女官便带着两个小宫女,将皇帝的衣物用专门的托盘端进来了,皇帝便也起了身,那女官便恭敬地为他脱下常服,然后伺候他穿上浴衣,而季衡则吩咐道,“让将这里面再放一尺水。” 女官应了,便又进来了调整水高度的太监,只要将出水口的高度往上调一尺就可,慢慢地,从龙头里注进的水也就涨高了。 皇帝下了浴池,杨麒儿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搂着儿子一阵嬉戏,就凑到季衡跟前去,在季衡唇上亲了一口,因季衡回应了一下,他更是没完没了了,一手揽住了儿子,一手就搂上季衡的肩颈,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唇。 杨麒儿直眉楞眼地看着爹爹和阿父亲到了一块儿,而且一时都不管他了,他瘪着嘴瞪了一会儿发现他们还是不理自己之后,就非常不高兴地一巴掌按到了皇帝那立起来的阳/物上,把皇帝痛得瞬间放开了季衡,然后红着脸瞪住了儿子。 而杨麒儿还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坏事,只是不高兴地看了皇帝一眼又看季衡一眼,瘪着嘴巴表示自己的不满。 季衡看杨麒儿这个样子,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将杨麒儿抱到了自己的怀里去,道,“来,乖麒儿,咱们玩凫水。” 275、第七十一章 皇帝看季衡完全无视自己的窘境,就直接扑到他的背后去抱住了他,季衡脸上发烧地回头瞪了皇帝一眼,低声道,“杨钦显!” 皇帝假装没听到,嬉皮笑脸地只是从季衡身后搂住他,而且伸手从他身上的衣裳下摆摸了上去,季衡想要发火都没法发,而杨麒儿还不知道他爹到底在干什么坏事,只是高兴地由着季衡托着玩凫水。 季衡简直要被皇帝惹恼怒了,浑身不自在,虽说在一起的日子,不是日日里都满足了他,但是也从没有在夜里主动拒绝他的时候,季衡对这事从来就是可有可无,他知道这是自己身体缺陷造成的,他也知道男人在这方面的要求和尴尬,便很愿意让皇帝满意,但是皇帝在儿子面前这般乱来,且越摸越下流,就让他真的生气了。 季衡抱着儿子,突然站起了身来,面红耳赤地看着皇帝道,“你……” 皇帝也发现季衡是真生气了,他就对杨麒儿道,“乖儿子,你到乳母那里玩好不好?” 杨麒儿哪里知道皇帝和季衡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一向心思敏锐,至少是知道季衡生气了,他眨了眨眼睛,直接道,“阿父,不气。” 季衡抱着他往温泉池上走去,对皇帝不再理睬,把可怜兮兮的皇帝留在了水池里。 季衡用大的巾帕将儿子包裹起来,然后将他整个身子给擦干,又亲自拿了杨麒儿的小衣裳为他一件件地穿起来。 杨麒儿虽然人还小,倒是知道在季衡为他穿衣裳的时候抬手抬脚了,而不是像在更小的时候只知道玩自己的。 季衡为他穿好后,又为他将弄湿的头发一遍遍地擦干,因杨麒儿之前病了,头发就又黄又枯还少,但又要等到来年翻春后才剃头,季衡每次为他梳头就觉得心疼。 杨麒儿大约完全感受到了季衡的不高兴,故而也和他老爹一样变乖了,默默地坐在那里任由季衡施为,连话都不敢说了,季衡甚至为他戴上了帽子,又穿上鞋袜,然后就走到屏风后面去叫了照顾杨麒儿的女官穗娘将他抱出去。 穗娘低眉顺眼地进来,默默地将杨麒儿抱了出去,杨麒儿在穗娘的怀里仰头往季衡这里看,眼里带着些担忧,季衡倒被儿子这份乖巧逗笑了,对他挥挥手,说,“刚才玩累了吧,吃些点心好了。” 这个时候也的确是杨麒儿吃东西的时候,为了杨麒儿的身体着想,总是让他少吃多餐,且注意营养均衡,不让他挑食,而且季衡不再让他吃女人的奶,只让准备了羊奶熬煮开了后再给他喝。 最开始杨麒儿不愿意喝羊奶,被季衡强制性地喝了几次后也就习惯了。 季衡身上穿着湿衣裳很不舒服,就直接在岸上将衣裳脱掉了,当把裤子也脱掉往水里走的时候,皇帝一边盯着他的身体不转眼,一边又在心里唉唉叹气,知道自己今天是把季衡得罪到底了。 季衡身姿挺拔,气质典雅,即使不穿衣裳,都还是雅致得让人觉得神圣不可侵犯,他走到皇帝跟前跪了下来,水才刚刚淹没到他的腰上几分,他盯着皇帝道,“皇上要怎么办?” 皇帝伸手抱住了他,道歉道,“朕方才的确是太孟浪了,君卿不要生气。” 季衡沉着脸道,“我哪里敢生气。” 皇帝将他抱到了自己的怀里坐下,季衡也丝毫没有反抗,只是皇帝要怎么办都随他,但偏偏是他这样,皇帝反而什么都不敢做,他在季衡的面上亲了一下,轻声说道,“的确是朕错了,朕再不敢了。” 季衡转头盯着他的脸,嘴唇动了动,然后就羞愤地道,“你把我当什么?” 皇帝只好把季衡抱紧了,“朕真错了,以后再不敢在麒儿跟前乱来。” 季衡蹙着眉头,将脸转到了一边,低声道,“我知道,皇上正在盛年,在这方面要求多些,本就是人之常情。” 他说到这里,又看向皇帝的眼睛,“但我也没有怎么让你性/生活不和谐,夜里你要怎么样我也都从来就是依着你的,但是在儿子跟前,你也这么乱来,你有想过以后麒儿长大了,还记得这种事情心里要怎么想吗。” 皇帝嗫嚅道,“他这么小,怎么会记得。” 季衡直接瞪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他会不记得。再说,这只是他会不会记得的事情吗。我们这样子,有做父母的样子吗。你让我以后有何颜面再教养他。” 皇帝只好搂着季衡连连道歉保证,说以后再不会了,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发现这种时候,皇帝下面那根东西都还是直撅撅地抵着他,让他简直不愿意去想,皇帝这保证算个什么。 季衡不得不说道,“咱们是不是应该吃些清口清心的东西。”当然,其实是皇帝该吃,不然他怎么就能这么时时刻刻发/情。 皇帝将脸埋在季衡的颈子上亲了两口,低声道,“冬日里天气冷,本就该好好补一补,吃那么多清口的东西做什么。” 季衡道,“但即使咱们是年轻人,也没有这般不忌的,为着身体着想,也该三四天同床一次就好了。正好可以好好养身。我要带着麒儿一起睡觉。” 季衡这话已经说了几次了,皇帝每次都能给含糊过去,一边向下抚摩季衡的身体,一边说道,“翁太医不是说了吗,两天也是无妨的。再说,麒儿又不是无人陪着,你带着他睡觉,到时候又尿你身上。” 季衡皱眉道,“他是我儿子,尿我身上怎么了。再说,也就只有那么一次。” 皇帝却道,“但你是我妻子,你也不能不尽责陪我睡觉呀。” 季衡知道在这种话题上,杨钦显就没个正行,似乎他将他所有的淘气都用在这个上面了一样,季衡正要问问他和大臣们讨论的对待倭国和倭寇的办法,没想到杨钦显就直接将他抱着跨坐在了自己身上,手指就伸进了他的身体里而且带进了热热的温泉水,季衡惊得一声轻呼,满脸绯色地赶紧咬住了下唇,杨钦显将季衡搂着靠近了自己,就直接换成龙/根长驱直入了,温泉水的热度让季衡十分不舒服,靠在杨钦显身上已然没有了力气,只随着他的动作在他怀里发抖,杨钦显动了几下就发现了季衡的不适,就把季衡抱了起来,季衡突然觉得作呕,杨钦显这下是真吓了一跳。 慢慢退了出来,又把季衡抱着出了温泉池,将他放在了一边的贵妃榻上,拿了厚厚的柔软的毯子披在他的身上,担忧地问他,“怎么了?是朕鲁莽了,伤到了吗?” 他看了看自己下面那根东西,倒是并没有血迹。 季衡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低声道,“似乎又有一阵子没有来那玩意儿了,会不会又有了。” 季衡很少记自己的经期,虽然不记,但大多时候还是记得,因为那几天,对他来说,总是一场大病。 上一次,似乎还是从余杭回京的船上,他日日里焦心儿子病情杨钦显情形,身体又不争气,在船上日子十分难熬,大多数时候几乎都昏睡过去了。 那时候还是七月下旬,现在,已经是十月了,整整两个多月三个月了。 杨钦显道,“翁紫苏说你上一次是七月二十五,回京后咱们八月中旬就行过房,九月也有一次,不过一直有让翁紫苏诊脉,也没说有身孕了。” 杨钦显蹙眉这般说着,心中究竟是不安,因季衡的身体实在特殊,也有诊脉诊不出的情况。 杨钦显赶紧拿了巾帕给季衡擦拭身上的水,又拿衣裳伺候他穿,说道,“还是宣翁紫苏赶紧来给你看看。”他这般说着,是有些着急的,若是季衡肚子里真有孩子了,前面三个月孩子最是怀不稳当的,而他最近却又一直无所顾忌,不说每晚都要和季衡享受那鱼水之欢,也最多隔两天,他就是要完全忍耐不住的。 要是孩子怎么样了,杨钦显就很有些心虚,因他也知道要是孩子不好,到时候小产对季衡的身体也是十分不好。 季衡看杨钦显下面那根玩意儿都软下去了,脸上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就不由叹了一声,劝他道,“你也不必这般着急,我身体本来就不好,哪里那么容易怀上。方才你把那水弄到我身体里去了,让我不舒服得很,说不得是因为这个。” 杨钦显愣了一下,盯着季衡看,季衡被他看得脸又红了,杨钦显便赶紧赔罪道,“朕的不是,朕没想到,下次朕注意些。” 季衡抬手就拍了他的大腿一巴掌,“赶紧将衣裳穿上,还是要翁先生来看看的,说不得真的有了呢,有麒儿的时候,难道不就是吗。这种事情,皆看缘分,不一定是看可不可能。” 杨钦显赶紧点头,“是,正是。” 他便赶紧自己去擦身穿衣裳,季衡要起身伺候他,他都不让他动,而是规规矩矩地说,“君卿你别动,你别动。” 季衡看他突然对待自己像对待薄胎瓷器一般了,不由觉得好笑。 说起来,他会这般由着杨钦显胡为,也的确是想再为他生个孩子的意思,有了杨麒儿上一次那般凶险的情况,再说,这个时代,孩子的夭折率本就很高,只有杨麒儿一个孩子,总是让人心惊胆战的。 倒不是说季衡不宝贝杨麒儿,但是,他总要想想更多情况。 要是再有一个孩子,说不得就会好些了。 季衡这般想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翁太医给他检查过身体,是比较仔细的检查,觉得他现在虽然是女性的生育系统占上风,但说不准以后会变化,也就是季衡再过一些年,就再不能生了,至少是不能和正常的女性相比。 这个年限,谁也不知是多久,所以季衡也就只好抓紧时间了。 翁太医会这般对季衡说,也并不知道是不是皇帝授意,但不管是不是,急需再生孩子,却是两人的共同愿望,故而季衡现在闲赋在皇帝的行宫里,只为他做做秘书和谋臣,带一带孩子,他也没有任何不满。 皇帝唤了宫女进来伺候他穿好了衣裳,就又让人赶紧去请了翁紫苏前来。 翁紫苏关系着皇帝的下一代,受皇帝的恩宠,作为一个太医,简直就要红得封侯了,不过好在他是个专业人才,很能明白自己的位置,既得皇帝欢心,又得季衡的敬重,故而一直恩宠不衰。 杨钦显已经拉着季衡的手回了兰芷楼,儿子要往季衡身上爬,都被他截了过来抱在了怀里,任由儿子怎么挣动都不放他去季衡身上滚。 翁紫苏前来后,杨钦显就将儿子交给了女官抱出去,房里只剩下了他和季衡两人。 杨钦显说了一下今日季衡突然想吐的情况,让翁紫苏给诊脉,翁太医搭着季衡的脉给诊了好一阵,又斟酌了很久,才说出模棱两可的话,说像喜脉但是又不像,说这可能与季衡的身体情况有关,因为不确定是不是有了,就要再观察至少半个月,让两人要留意着。 杨钦显伸手抓过季衡的手,紧紧握在手里,说道,“那就观察半月。” 说着,又盯着季衡看,道,“要是有了,麒儿便有弟妹了。” 翁太医给开了最保险的方子,也不是药,只是饮食单子,加了保养的药材做药膳,杨钦显便让他这段时间直接留在行宫里先不回京了,翁太医便也赶紧应了。 翁太医退下后,杨钦显就盯着季衡笑,又倾身去亲了他的唇角一下,说道,“定然是有了。” 季衡看着他,眉目温柔,也很欢喜,“希望是的。” 杨钦显欢喜地欠身抱住他的上半身,“也不知道是哪一次。” 季衡听他又要胡言乱语,就轻轻推了推他,杨钦显深怕伤了季衡的身体,就赶紧把他放开了,但还是傻笑。 季衡也满心里是一种温柔的情怀。 这时候,外面柳升道,“皇上,少傅大人,季府里送了信过来。” 276、第七十二章 柳升的声音打断了屋子里的两人,季衡愣了一下,他来蘅兰行宫住下,自然有和父母报备,季大人对此是心思复杂的,要说季衡是作为一个女儿身未婚和皇帝苟且,那的确是够丢人的,要是是作为一个男儿身作为一个臣子来行宫里和皇帝同居,其实这名声也很不好听,但偏偏季大人还没办法管束季衡,只得什么都由着他,原因无他,其一季衡苟且的对象是皇帝,其二季衡有自己的主意,而且这些主意季大人也只有赞同的份没有反驳的份,是以季大人只是嘱咐了他好好保养身体,然后问候了外孙的身体健康,季大人现在已经去了官位在家闲着,虽然是闲着,倒是并不寂寞,平常会会友,看看书,做做学问,下棋作画,和张先生高谈,反正他是个和儿子一样的不会因为没官可做就没事可做的人;而对于许氏来说,许氏心思也是十分复杂的,季衡这样跑去和皇帝住在一起,作为母亲,其实她并不赞同,因为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呢,无论怎么看怎么想,名声既不好看也不好听,但偏偏她也和季大人一样拿儿子没办法,所以她也就只是让季衡好好看顾着杨麒儿,不要让他再生病了。 季衡到底知不知道父母的这些心思,以他的七窍玲珑心思,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对和皇帝的关系,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件事不像任何别的事情那样有个定准。 杨钦显的心意,他明白,他自己的心意,他也明白,但是,因为这个心意,变成女人去给皇帝做后宫,那他是万万不愿意和不接受的;但有这个心意,现在又真的跑得远远的,不理杨钦显,不理儿子,那他也做不到,所以只能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他有时候觉得烦恼时,甚至会想,要是杨钦显不是皇帝,那也好说,两人就做契兄弟生活在一起好了,要是杨钦显是女人,那也好,他会对他明媒正娶携手到老的,生活也会很美满,但偏偏是现在这种情况。 季衡对杨钦显的感情,不只是爱情,还有深深的责任,他既要不辜负爱情,又要做好这个责任,真是太难了,除非他既不要脸也不要名声。 故而也就成了现在这种情况。 季衡知道自己现在脸皮厚比长城,名声烂比臭水沟,他自己倒是不很在乎,只是觉得对不住父母。 他住在蘅兰行宫也有十来天了,季府在之前给他送了一次衣物和给小麒儿的玩具,这些自然都是许氏收拾让送来的,却又被皇帝赏赐了更多东西回去,这下简直像说感谢许氏对他的老婆和儿子这些心意,但是不必了。 季衡知道许氏骨子里的骄傲,是以知道她之后恐怕不会再轻易送东西来,没想到现在却是来了信,季衡便知道这信的重要性。 杨钦显听闻季府送了信来,也是一愣,然后对外说道,“送进来。” 柳升捧着那装信的盒子进来了,行礼之后呈给了季衡,季衡接过盒子打开拿里面的信看,杨钦显则问柳升,“送信来之人,回去了吗?” 柳升道,“奴婢安排了他在配殿耳房里等着,还没有回去。” 杨钦显还没说下一句,就见到季衡眉宇之间暗沉了下去,显然并不是一般事情。 杨钦显让柳升下去了,这才问季衡,“君卿,怎么了?” 季衡也不隐瞒杨钦显,将信递给了他,并说道,“钦显,我恐怕得赶紧回去。” 杨钦显看了那信,只见信上写的是许大舅许明忠病逝,消息传给了许氏,许氏让季衡赶紧回去一趟。 杨钦显便道,“此时时辰不算晚,朕陪你一起回去吧。” 杨钦显这样说,自然是怕季衡回家了就不回来了,故而定然要像牛皮糖一样粘着的。而根据这信,杨钦显想,季衡最多回去见一见送信来的许家人,并安慰几句,也就该没什么事了,毕竟许大舅在广州病死,季衡总不能还要亲自去奔丧吧。所以只要他跟着去,季衡便可以在傍晚之前随自己一起回行宫来了。 季衡不赞同地看向他,“皇上,您是九五之尊,哪有总往外跑,将自己置于险境的道理。” 杨钦显伸手抓住了季衡的手,“咱们才刚刚知道你说不得有了身子,朕心中也高兴,现在却要朕离了你,又是何等狠心,再说,自会有侍卫保护,京城之地,难道还有乱臣贼子不成,又有何危险呢。” 他这般说着,又殷殷切切地看着季衡,“正好麒儿现在能够被人哄着玩一阵,朕可以和你一起出去,要是其他时候,哪里可行。” 季衡想了想,也就点了点头。 杨钦显立马让人去备车,并让安排了侍卫便衣跟随。 杨麒儿被人带着在他的游乐室里玩耍,这游乐室是季衡亲自为他设置的,房间在楼上,便铺着木地板,中间放着一块每日都要更换消毒的地毯,有包了边角可供杨麒儿攀爬的长椅长凳,又有矮桌,然后有各色玩具,皇帝甚至让买了很多风车回来插在屋子里的特制架子上,杨麒儿用他的扇子一扇,就能是满室哗啦啦的响,这间房间里全是季衡对儿子的心意。 杨麒儿在里面玩堆积木,故而一时也就忘记了爹爹和阿父的事。 季衡和杨钦显在门口偷偷看了他几眼,然后就走了。 坐在马车里,杨钦显看季衡一直神色忧郁,就安慰道,“人已经去了,这般难过也于事无补,你还是别那么在意了,再说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其实是不一定有,但是季衡和杨钦显都将这当成已经有了来处理,这样总不会有差错。 季衡说道,“我的母亲是跟随着大舅长大的,和大舅感情十分深厚,恐怕在我长成人之前,母亲在乎大舅比父亲更甚,大舅病逝,母亲定然十分难过。” 说到这里,他又抬头看了杨钦显一眼,继续说道,“再说,七郎过世的消息,我还没有告诉她,这次的报丧信,恐怕是许家老大所写,母亲定然也会从这里产生怀疑,到时候她问起来,我也得将七郎不在了的消息告诉她了。” 想到这里,季衡心情更加沉重。 季衡这般将许七的事情拿出来说,杨钦显知道这是他真的放下了和他之间的心结,不过也是,季衡本就是实用主义,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一直纠结那份事情,不是季衡的做法。 虽如此,但这毕竟曾经让两人之间的关系面临绝境,杨钦显不敢不重视,他说道,“朕同夫人解释罢。” 季衡摇了摇头,“我来说好了,不过恐怕得骗她说七郎是战死。” 杨钦显点了一下头,伸手抱住了季衡,用额头轻轻抵了抵他的额头,他毕竟是皇帝,以前要劝季衡回心转意的时候,什么做小伏低的话都能说,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他却是说不出口的了。 季衡轻轻搂住他,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下,道,“咱们都不要想七郎的事情了。” 他声音很轻,杨钦显没应,他只好转移话题道,“大舅过世,七郎过世,许家老大为人奸猾又狠辣,老三则是厚道懦弱些,老大占着长子出身,也能继承许家,许老大帮着舅舅打理生意,主要是做往倭国一块……”说到这里,他又看了杨钦显一眼,“他也和大小海寇有些生意往来,并不是很服朝廷,是他继承许家,之后事情倒是不大好办了。” 杨钦显道,“徐家现在拥兵自重,在两广经营多年,广州市舶司,每年朝廷只收得到三四十万两白银,朕之前处置许家,已经是在示意徐家懂得收敛,不过看样子,并没有什么效果。等江浙福建情形好些,朕就要处置他了,大约明年,就召徐镇回京来。” 季衡道,“徐铁虎要进京之事,如何了?” 杨钦显道,“他已经上了书,会在十月底,北方运河还未结冰前进京来,只是他来了,朕担心他那些部下,是否会听话。” 季衡说道,“他手下之人,皆是按兵士训练,且比朝廷有些军队纪律严明多了,既然杨钦治在京中,我想,他是会知道如何安排好部下再进京的。再说,他手下有个叫吴平卫的军师,有些能耐,想来也弹压得下他的那些部下。徐铁虎吃软不吃硬,皇上,到时候,您多给他些赏赐,语气和蔼一些,他总会知道真心为朝廷卖命的。” 杨钦显反手将季衡搂到了怀里,在他的面颊上亲亲昵昵地亲了亲,说,“你招抚回来的人,朕自是相信。之前他在吴王手下时,也是一员猛将,后吴王被押进京,他还多次派人来营救,若不是你用计直接将朕那叔父解决在了半路上,说不得真能被他得逞救了去。朕并不是心眼狭小不能容下以前仇敌之人,徐铁虎对吴王忠心,朕也是佩服的,只要他臣服朝廷,忠心于朕,朕自会厚待他,嗯,和杨钦治。” 说到杨钦治,皇帝就又说,“他不愧是吴王之子,倒是有些急智,幸得他是无心权利,不然朕还真不能容下他。” 季衡点点头,说,“他是个看透世情的人,比寺院里的老和尚还无心世间争斗,倒不用担心他会使坏,作为朋友,他也很真诚。”季衡抬头对皇帝笑了一下,道,“他认为世间轮回,皆无意义,故而什么都不会去做。其实我也不知,这到底是大智慧看得开,还是只是懒惰。” 杨钦显道,“朕可不管什么意义。”说到这里,他又盯着季衡的肚子看,伸手覆在上面,又抬头目光灼灼看着季衡,叹道,“这到底是有了还是没有呢。” 季衡赶紧打叠起精神道,“你可不要还想着乱来,至少得观察半月。” 皇帝愁眉苦脸,“半月,这可怎么熬。” 季衡抬手捧了他的脸,“之前不是还很高兴吗。” 皇帝笑着说,“不许去和麒儿睡。” 季衡道,“让麒儿知道你这意思,让他把你这耳朵好好扯一扯。” 皇帝哈哈笑起来,搂着季衡在他的耳边一阵乱亲,季衡赶紧推开了他,又整了整自己的衣裳。 马车到了季府,因皇帝微服前来,季大人和许氏都前来跪迎了,皇帝赶紧亲自将两人扶了起来,进了里间之后,因季衡对许氏示意可以让皇帝知道,许氏便直接说道,“七郎写信来说你大舅走了,咱们家无论如何得安排人去奔丧拜一拜。” “七郎?”季衡听后就是一声讶然惊呼。 277、第七十三章 皇帝坐在上位,季阁老和许氏分别坐在下面,季衡则坐在许氏的后面,季衡这一声惊呼,让许氏和季阁老十分诧异,但是两人都不知道季衡的意思,反而是季阁老做朝臣做惯了,没有多注意儿子,而是时刻关注皇帝的神色,所以看到皇帝在那一瞬间神色也有变化。 季阁老猜想该是皇帝季衡关于许七郎知道些别的,不过他自然不会在皇帝在时发问,于是只是等着后续。 季衡也在一瞬间定住了心神,他侧头看了皇帝一眼,皇帝面无表情稳稳地坐在那里,倒不知他在想什么了。 季衡对许氏说道,“母亲,儿子看一看那封信。” 许氏觉得这毕竟是家事,皇帝作为一个外人,在他面前讨论此事已经不合常理,还要将许七写的家信在此时拿出来就更加不好了,但是季衡似乎已经完全不把皇帝当成外人,甚至不把皇帝当成皇帝,又催促了她一遍,“母亲,信还在的吧。” 许氏在大事上对儿子一向言听计从,此时也只得说道,“嗯,还在。” 她起身对皇帝告了一个罪,这才去了里间里面将信拿了出来,将信递给季衡时,她发现季衡的手有一瞬间的颤抖,她这时候也发现了季衡的不对劲。 她偷偷瞥了肃然端正的皇帝一眼,才问拆开信在看的儿子,“衡儿,是有什么事吗?” 季衡已经一目十行将信飞快读完了,这信自是不是作伪,信纸用的是带许家海上家徽的信纸,字迹也的确是许七郎的字迹,而且当是在心绪平和之时写下来的,因为字迹流畅潇洒,字里行间带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和平和,且他还有心情和许氏说笑话,别的任何人,若是想要假冒许七给京城写信,即使能够做到字迹相同,也绝对不会像真正的许七这样,在这种信上用语轻浮逗长辈开心。 季衡看完后,发现许氏站在自己跟前忧心忡忡,就赶紧说道,“母亲,没什么事,您赶紧坐下吧。” 许氏只得去坐下了,季衡心绪复杂,其一自是为许七郎没有死而高兴,其二也要怨许七郎故意假死不让他知道之事,想到此,他既有些悲哀又有些松了口气,他知道,许七这般做,大约是怨恨上他了,这次报丧他也只是给许氏写了信,并没有给他写,两人之间,这是要成为陌生人了吧。季衡想,这样也许也好,无论以前有多少恩怨,也只能成为以后的过眼烟云了。 季衡放下这些情绪,对许氏说道,“舅舅已经过世一月了,想必已经下葬,广州路途遥远,您的身体已经不好,并不适合奔波,就不要亲自去了,安排家中仆人前去就好了。” 许氏眼眶已然泛了红,又低下头用手巾按了按眼角,声音也略微哽咽,“我是你舅舅养大的,长兄如父且如母,如此讲,并不过分,他就这般走了,我却不能回去。” 季衡只好拉过她的手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都好好地记住他,也就好了。” 许氏没有回应,因皇帝在,便很多话都不好讲。 季衡看向父亲,季阁老知道他的意思,就对皇帝说道,“皇上,老朽新得一卷前朝书画,正想请皇上品鉴……” 季衡目光柔和,盈盈若有光,静静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明白他的心思,便应了季阁老的话,之后就随着季阁老一起往了旁边的房间里去了,季阁老又让了人去拿了那所谓的前朝书画来,和皇帝一起看。 这时候,房里只剩下了许氏和季衡,许氏才问季衡道,“衡儿,方才为娘看你神色不对,是不是七郎身上有什么事情。皇上之前就要处置许家,虽说之后赦免了罪责,但是为娘还是觉得担心呀。” 季衡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放柔了声音道,“没什么事,母亲,您就不要胡思乱想了。皇上之前处置许家,您也知道,乃是因为舅舅家里同平国公徐家走得太近,徐家现在俨然两广土皇帝,皇上十分介怀此事,但是徐家乃是皇上掌权的功臣,皇上念着旧情也不好直接拿徐家怎么办,舅舅家里不过是皇上隔山敲虎的那座山罢了,既然皇上已经放过了许家,之后就不会再拿许家怎么样了。只是,皇上恐怕是要对付徐家了,只要舅舅家里不再和徐家走得太近,就不会有事。所以这次让人去广州奔丧,最好就要对七郎讲好,让他最好收敛些,不要和朝廷作对,也不要和徐家走得太近。徐家控制着广州,许家在广州做生意,自然不好得罪徐家,但是,也当要控制着距离。” 许氏听后,仔细想了想,自然也就能够明白了,便点了点头,说道,“七郎还小呢,你舅舅就走了,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支撑起许氏一族这个门户。虽然你舅舅从来不对我说,但是我也是知道的,许家也并不太平。且你舅母也早对我抱怨过,说你的两个表哥年长七郎太多,又在家族中盘踞多年,你舅舅让他们管着生意,这两人以后恐怕是不会服七郎管的。幸好你舅舅是在临死前将家分了,只是不知这家分了,七郎能不能震住他那两个虎狼似的哥哥。” 其实季衡也知道这一点,不过有在浙江和福建的事情,季衡知道七郎的能耐,便不是很担心,说道,“母亲,您就不要担心了,您自己教养出来的孩子,还不知道他的能耐吗。之前在福建,他能够以少胜多地将王启的力量打击,要管理一个家,想来对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许氏长叹口气,只得让自己不要再去多想。 许氏又同季衡说了一些要如何准备奔丧的事情,说完后,就又问起季衡和皇帝之间的事情来,“你这些日子一直住在皇家行宫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被母亲提到此事,季衡也多少有些不自在,不过好在是让自己保持了镇定,他目光坚定,神色持重,对许氏说道,“母亲,我想再为皇上生一个孩子。” 许氏因他这话愣了一下之后就惊得眉头狠皱,“这……你……” 季衡坚定地道,“母亲,您不要劝我,也不要认为我是丢了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您也看到了,麒儿身体不好,要是他出了什么事,皇上又无其他孩子,皇上会一门心思在麒儿身上,这对谁都不好,除非皇上还有别的孩子,孩子多了,他也就不会因为麒儿病了而迷怔掉。” 许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紧紧扣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季衡伸手拉过她的手,将她紧握的手打开,又道,“娘,您就恕儿子不孝吧。” 许氏抬眼看了他一眼,眼泪水就流了出来了,低声道,“我……我宁愿你是个女儿,我宁愿你是个女儿。” 季衡轻叹一声没有回答。 季衡安慰了许氏几句,看根本安慰不过来,只好起身去外面叫了丫鬟端安神茶来给许氏喝,自己也去了季大人和皇帝所在的暖阁,两人没有看画,已经在下棋了,皇帝看季衡过来了,就直接扔下棋子不下了,对季阁老说道,“爱卿,你且先退下,朕有话同君卿说。” 既然皇帝如此发话,季阁老也不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起身告了退。 季阁老离开后,皇帝就让季衡在榻上另一边坐下了,季衡不等他先发问,自己就说道,“那是七郎的亲笔信,他没有死。” 皇帝早已明白活着的许七比死了的许七对他威胁更少,所以已经接受了这件事,他看着季衡说道,“放心吧,朕之后不会为难他。” 季衡本来坐下了,又起身走到皇帝的身边来,伸手轻轻搂住了他的肩膀,季衡是很少表现出这种柔情姿态的,所以此时表现出来,皇帝就受宠若惊,伸手环住了他的腰,低声道,“怎么了?” 季衡说道,“我因为身体原因,从出生,父亲便很介怀这件事,母亲只好带着我回了扬州,因为扬州有舅舅在,舅舅经常来我家,将我当成他自己的孩子一般地爱护,我很感激他。现在想来,距离那时候,已经有十多年了,舅舅从当年的中年人变成了老年,现在更是已经走了,想起来,真觉得恍如隔世一般。人的生老病死,只能接受,却是无法控制,无能为力。” 皇帝将脸埋在季衡的怀里,柔声说道,“朕说过不会再对付许家,即使许七还活着,朕这话也算数的。” 季衡笑了一声,手抬起来轻柔地抚摸皇帝的头发和颈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傻啊,我想说咱们好好过日子,人这一生短得很呐。现在还年轻,说不得很快就老了,就死了,怎么能够不珍惜。” 皇帝突然抬起了投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季衡,季衡在心里轻叹了口气,低下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七郎没有死,我也就完全放心他了。现在许家是他当家,要比是许老大当家好得多,他既然没有写信给我,我也不好写信给他,让母亲写信,让他收敛些也就是了。” 皇帝也笑了起来,隔着季衡的衣裳,在他的怀里轻轻拱了好几下,季衡看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哎,和你商量个事。” 皇帝笑着闷声道,“什么事?” 季衡道,“你只能自己回去了,我要先在家里住几日。” 皇帝早知道是这件事,心里当然失望,但是也不能不答应,他抬头看向季衡道,“又不管朕和麒儿了吗。” 季衡捧着他的脸轻轻摩挲了两下,“什么叫我不管你和麒儿。这么大人了,还把自己和麒儿放在一块儿?” 皇帝却没脸没皮地道,“朕只比麒儿更想你。” 季衡目光闪了闪,柔声说,“我过几日就回去了。再说,许家的事情,咱们还要好好地谈一谈,我留在这里,也想问一问前来报丧的许家仆人,许家情况到底如何。” 皇帝将季衡拉着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腿上,在他的面颊上亲昵地亲了两下,季衡平常可不会由着皇帝乱来,这时候却没有反对,皇帝亲昵够了,才抱怨道,“朕回去,麒儿发现你不在,恐怕又要闹了,朕都不知道要如何安抚他。” 季衡知道孩子一向是那般粘人,但是他总不能每日里只陪着儿子,当然,要是没有别的事,只陪着儿子也好,只是却总是各种事情堆在一起,他想要清闲一下子也不得。 季衡知道皇帝只是想要安慰,不是真要和自己闹,就安抚性地亲亲他,又许他很快就回行宫然后好好陪他,皇帝这才答应离开。 皇帝离开时,季府众人又跪下恭送,皇帝在那一干跪着的人里瞥到了十一娘子的身影,他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季家的确是有这么一个和季衡长得十分相像的女人,而且因不少人见过这个女人,京里有些人家还秘密传言杨麒儿乃是这个女人所生。 皇帝乘上马车离开时,脑子里已经有了某个想法。 而季衡则留在了家里同许氏一起操持起了给广州许家送丧礼的事。 那来给季府里报丧的仆人,因为受过许七郎的交代,故而季衡问他事情,他也只是说了些能说的,其他的一概不说,不过季衡大约也知道了许家的情况。 对许七郎未死之事,季衡和皇帝对此都是轻描淡写不再多想多言,但是对另外的人来说,却是不得不抓住的机会。 几日后,京城里高门大第里偷偷传着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皇帝让人“秘密”带了住在季府里的表小姐去行宫;第二件,广州的大海商许家家主过世,由小儿子继承,因许家在打击海寇王启时立过功,皇帝便准备派钦差前往奔丧。 这第二件事实在有很多隐秘情况,有人猜测,因季府里住着的那个表小姐正是许家的女儿,据说太子便是她所生,现在皇帝又派人接了她去行宫,皇帝这么在乎许家的事情,是因为这个女子,这当然是妇道人家喜欢的理由;那些有政治远见的男人们,便知道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恐怕有皇帝想要控制许家的意思,而且,徐家在广州势大,皇帝顾及着徐家对他的扶持之情一直对他家优待,但徐家有些做法太过分了,皇帝忍到现在,恐怕是想要下手了。 278、第七十四章 季衡实在没法在家中多待,因皇帝当日回了行宫,在第二日,就派了伺候季衡的一应宫女前来季府,又派了不少侍卫前来保护,除此,连翁太医也被派来了,随行还有能够做出季衡喜欢的膳食的厨子。 季衡那本来显得空旷冷清的中正院,瞬间就变得拥挤起来了,虽然这些人因都是皇帝跟前伺候的,决计不会发出任何一点不该发出的声音,不会做任何不该做的事情,但是,季衡依然觉得他们在自己家里,让整个季府的情形都变得不对劲起来了。 于是,在第三天,季衡只好又告别了自己的家人,带着这些人回了蘅兰行宫去。 回行宫时,皇帝正在同大臣商议事情,季衡便也不会前去打搅,自己就直接回了兰芷楼去。 到了十月,已经下过了初雪,天气已经很冷了,兰芷楼里不仅烧着地龙,又燃着好些暖炉,里面十分温暖。 季衡才刚进了楼里,女官就上前来伺候他脱了外面的大氅,季衡问道,“麒儿呢?” 女官微笑着柔声回答道,“大人这几日不在,太子殿下实在想您,皇上也无法安抚他,就让人去接了定国侯府里的公子和小姐,还有上京来的兴南王府的小殿下前来陪伴太子殿下,他们此时正在楼上游乐室里玩耍呢。” 季衡倒些微诧异了,因皇帝怕外人会给杨麒儿带来疾病,一向不让他多见人的,季衡也提出过让杨麒儿和同龄的孩子在一块儿玩,但皇帝虽然并没有反驳他,却也是直接转移话题无视了他的这个提议,没想到这次皇帝居然会传小孩子来,季衡想,大约是杨麒儿闹得太厉害,皇帝也拿他没办法了,只好传了别的孩子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兰芷楼修建得十分阔大巍峨,房间众多,季衡上了楼,先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去收拾洗漱一番,又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往杨麒儿的游乐室而来。 隔着厚厚的门帘子,季衡也听到房间里的闹腾声,一个软糯的小男孩子的声音说,“这是我的,不要拿我的。” 一个小女孩子的义正言辞的声音,“不要和太子殿下抢东西,你忘了娘亲的话了吗?” 季衡一听就知道是赵致礼家里的那对双胞胎,季衡回京来,倒是代替赵致礼去他家看过他的孩子们的,这对长子长女已经有四五岁了,正是又闹腾又可爱的时候。 宫女为季衡打起了门帘子,季衡就走了进去,一看过去,只见杨麒儿手里拿着做得精巧的拼图木块,人撅着屁股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将那木块啪地一下子扔了出去,然后又撅着嘴巴看了比他高大得多的赵小猫,赵小猫皱着眉毛,显然对他深深不满,不过却是什么也不敢说,因为赵丫儿正死死拉着他的袖子。 而在杨麒儿旁边不远处,则有另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子正撅着屁股跪在那里,将积木一块块地往上面堆着。 除了这几个小孩子,不远处便是好几位照顾他们的女官和嬷嬷,这几个孩子都是十分矜贵,她们便是远远护着,也不敢上前阻止杨麒儿欺负人。 季衡往前走了两步,对杨麒儿说道,“麒儿,你为何将那木块扔掉?” 杨麒儿因他这句话才转过身来看过来,发现果真是季衡后,脸上就马上绽放了笑容,飞快地朝季衡扑过来,季衡生怕他摔了,便几大步走过去,将他在半路就接着抱到了怀里,杨麒儿已经会好好说话了,他嘟着嘴巴不满意地说,“难看,不喜欢。” 那边赵小猫和赵丫儿都朝季衡看了过来,赵小猫十分不忿地说道,“那是我的。” 赵丫儿虽然也只有四五岁,却是十分懂事了,她又拉了赵小猫一下子,对季衡说道,“哥哥是喜欢太子殿下的。” 赵小猫轻轻哼了一声,把脸转开了。 而兴南王府里的那位小殿下杨奉渚,则是自己玩自己的,根本就没抬头看季衡。 季衡抱着杨麒儿将他放到了地毯上,自己也在地上跪下来,伸手摸了摸杨麒儿的额头,杨麒儿爱娇地将脸往他的脸上凑,季衡便好笑地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两下,然后就说道,“那积木是赵家哥哥的,你怎么能够把它扔了呢,首先,乱拿别人的东西不对,其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喜好,你不喜欢的,别人可能喜欢,你怎么能够因为自己的喜好,就决定别人的喜好,你说,对不对?” 也不知杨麒儿听不听得懂季衡这番话,反正他是自己又爬起身去将那被他扔到了角落里的积木拿了回来,递到了季衡的手里,季衡赞扬地搂着他又亲了两下,说道,“麒儿真乖。” 杨麒儿笑呵呵地回头去看了看赵小猫和赵丫儿。 赵丫儿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是却是和赵小猫穿着一样的衣裳,打扮得和男孩子差不多,她拉着小哥哥前来给季衡行礼,还规规矩矩地说,“给世叔请安。” 她的声音非常清甜可爱,季衡笑着拉过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说道,“丫儿真是乖巧懂事。” 赵小猫是赵家的嫡孙,以后的侯爷继承人,自然要教养得骄纵些,不过想来被送来行宫前,也是被好好敲打过了,故而此时也懂礼地对季衡行了礼问安,季衡也亲热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赞扬了两句。 那位王府小殿下杨奉渚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了季衡几眼,也爬起了身来,过来对着季衡无言地下跪行了个礼,这个礼大约是他家的大人教给他让他给皇帝行的,不过他刚才看赵家兄妹都对季衡行礼,所以他也对季衡行了。 季衡心里觉得这孩子可爱得紧,但这毕竟是王府的嫡脉,他可受不起他的礼,所以就一把揽过他将他抱在了怀里,说道,“小殿下这个礼,我可受不起。” 杨麒儿看季衡抱了杨奉渚,一下子就不满意了,小眉头一皱,嘴里就嚷道,“让开。”还用手去拍打杨奉渚。 杨奉渚被他吓了一跳,他是个圆滚滚的小胖男孩儿,似乎天生嘴拙,并不说话,只是赶紧往旁边爬,想来是季衡回来前,他就被杨麒儿欺负过了,所以知道避开的道理。 季衡没想到杨麒儿这么凶悍,不由就将杨麒儿搂到了怀里来,将他的手抓住,说道,“为什么要打人,再这么不懂礼貌,阿父不喜欢你了。” 杨麒儿委屈地瘪了瘪嘴,“阿父不要我了?” 季衡只好赶紧哄他,又亲他的小鼻子,“阿父要你,好啦,好啦,男孩子不要哭。” 赵小猫及时地对杨麒儿不屑地道,“哭鼻子不是男子汉。” 杨麒儿赶紧瞪他一眼。 一个小孩子就够季衡受的了,这下有了四个小孩子,季衡简直是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最后谁都不管了,他坐在那里捧着一本书看,让几个小孩子自己玩,赵家兄妹已经大了,可以自己玩自己的,杨麒儿好不容易盼回了阿父,于是在季衡的身上攀来爬去不亦乐乎,且不让另外的孩子接近,而那杨奉渚似乎是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玩,将那积木堆了又拆,拆了又堆,不时又看季衡和杨麒儿一眼,觉得渴了的时候,才会发出声音,“喝,喝……”便有伺候的嬷嬷给送了甜汤来他们喝。 皇帝来到这间游乐室,看到季衡一身深蓝色的儒衫,领口被杨麒儿抓着拉得大开,杨麒儿手还扒着他的胳膊,从他的胳膊腕上一个倒立要爬过去,季衡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儿子这般顽皮,他只好赶紧将书放下,将儿子又搂回来,杨麒儿紧接着又重复刚才那爬山一般的动作,而另外几个小孩子,因为杨麒儿太护食和嫉妒心强,他们根本不敢接近季衡,只得在旁边自己玩自己的。 皇帝的到来,房间里的女官和嬷嬷们都赶紧跪下行礼,季衡抬起头来也看到了他,就对他笑道,“你回来了。” 杨麒儿也从季衡的臂弯里回头看皇帝,学着季衡说道,“爹爹,你回来了?” 把皇帝直接逗笑了。 另外几个孩子,居然都被调/教得能够面对皇帝乖乖行礼,特别是赵丫儿最是聪明,不仅会跪下行礼,还会说“吾皇万岁”。 只让皇帝笑着说了免礼,还让给了她很多赏赐,而赵丫儿还能一本正经地谢恩呢。 因为季衡回来了,皇帝就直接让嬷嬷们将另外几个孩子送出去了,送出兰芷楼后,直接有他们家的人候着接出去。 京城里能够陪太子殿下玩耍的权贵家的孩子何其多,却只有这三个孩子受召前来,这自然是对他们莫大的荣宠,更何况皇帝之后又让赏赐了不少东西。 那几位送孩子出去的嬷嬷,在配殿里时,就被两家送孩子来的乳母们拉着询问孩子们有没有闯祸,又被偷偷塞了不少好处,几个孩子则是懵懵懂懂的,只是在乳母问话时,不情不愿地回答两句。 在赵家兄妹和杨奉渚在的时候,杨麒儿十分嫌弃他们,这种嫌弃更多来源于他们比他大,让他感受到了威胁,但是当他们被抱走后,杨麒儿又不习惯了,转着小脑袋不断地看,似乎是觉得冷清了。 季衡将他抱了起来,又吩咐了女官端水来,于是给杨麒儿擦了身子换了衣裳,又亲着他的小脸蛋,问道,“饿了吗?” 杨麒儿用小脸蛋在季衡的脸上蹭了蹭,季衡的肌肤柔嫩细腻,杨麒儿喜欢和他脸蹭脸,此时就娇里娇气地说道,“饿。” 皇帝在旁边喝茶,对季衡道,“让乳母抱他吃东西去,君卿,朕有事同你商议。” 杨麒儿听懂了皇帝的话,就不满意地撅嘴巴,被皇帝把他一把拎过去,就作势要咬他一口,杨麒儿恐怕是被他这爹咬过的,知道这苦头不好吃,赶紧伸手捂住自己的嘴,还大叫了一声,把季衡和皇帝都逗得大笑。 季衡将儿子又从皇帝怀里抱过来,抱着他去给乳母,又爱怜地亲他的面颊和小颈子,柔声说道,“去吃饭去,一会儿阿父就去陪你。乖乖,要听话。” 杨麒儿虽然不高兴,还是只得被乳母抱过去了,季衡也就和皇帝一起出了游乐室,到书房里去说话去。 279、第七十五章 走进暖阁书房,皇帝在榻上坐下了,季衡正要坐到他的对面,他已经欠身长臂一伸,将季衡拉到了自己的跟前,季衡还来不及避一避,已经被他抱到了自己的腿上坐下。 季衡又无奈又好笑地侧头看他,“你这个样子,咱们怎么说话,再说,被人进来看到,像什么样子。” 皇帝却死皮赖脸地说道,“怎么就不能说话了,再说,谁看到了,敢乱嚼舌根,朕就让他没舌头。” 季衡蹙眉看着他,皇帝便笑起来,在他的耳根上亲了两下,亲亲热热地说道,“朕好几日不曾见你了,这般抱着你好好看看你,还不行?” 季衡只好说道,“那由着你吧,只是,咱们不是来谈正事的吗?” 皇帝把他搂紧,“就是谈正事。” 季衡被他搂得十分别扭,心想皇帝这抱着他是抱着一个玩具呢,嘴里则说道,“什么事?” 皇帝用胳膊环过季衡的腰,手握住他的手,眼睛则看着季衡的神色,“朕同几个大臣商议过了,决定派人亲自到广州许家去为许明忠吊丧。并送去‘忠君正身’的匾额,这也算是对许家的表彰,你觉得呢。” 季衡愣了一下,漂亮的桃花眼,长长的眼睫毛低低垂下去,好半天才又撩起来,微微侧仰着颈子看皇帝,“许家之前才因勾结海寇而定过罪名,即使之后有许达川为朝廷做内应端掉王启而去了罪名,但现在就送去一个忠君正身的匾额,是不是并不合适。” 皇帝被季衡那乌鸦鸦的眼睫毛撩得心头发痒,反正老婆在怀,不吃豆腐白不吃,就直接在他的脸颊上颈子上亲了好几口,看季衡要发恼了,他才停下来,说道,“这没什么不合适。送了这个匾额过去,正好显示朕这君恩浩荡,也让别人不要再对许家胡乱猜测,且朕听闻许家可不像表面上那般和睦,许家老大带着不少人驾船出海逃离,并宣扬许七年轻稚嫩,并不适合做许家的继承人,他为许家殚精竭虑几十年,最后却落得什么也得不到,想要不少管事随他反抗许七,许七正派人追击。朕为许七送去这匾额,正好是承认许七的位置,算是朕为他撑腰,许老大便也无话可说了。” 皇帝说到这里,黑幽幽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季衡,又在他的唇边亲了亲,低声道,“你说,这还不好吗?朕对你这个表哥,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季衡回视着皇帝,好半天没说话,直到皇帝那不规矩的手几乎要伸进他的衣裳摸他的胸,他才惊醒过来,一边抓住皇帝的手,一边瞪着他道,“有话好好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阴阳怪气。” 皇帝也不再在季衡身上作怪,为他拢好衣裳,道,“朕阴阳怪气?是,朕的确是阴阳怪气。朕只是想说,上次他劫走你,朕想他的确是该死,只是怕你伤心,才让了付扬暗地里收拾了他,朕知道你会伤心难过,但是没想过你会同朕翻脸。朕前阵子的确是后悔了,因为解决了这样一个人,而让你对朕心生芥蒂,实在是不值得。但现在他既然没死,又有故意借假死而让你难过,让你对朕心生罅隙之嫌,可见其心的确可诛,难道不是这样吗。” 季衡坐在皇帝怀里一时没有说话,皇帝和许七郎在这件事上,全是半斤八两。当初许七劫走他,季衡的确知道许七这行为是不值得原谅,合该当诛的,但是,这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是他的至亲,无论如何,他都有保住他的理由,而皇帝,即使知道这件事,若是真的愿意体谅,就该明白他的心思,不会做出那般决绝的事情,皇帝要人暗杀许七,许七用法子逃脱了,现在皇帝又责怪许七是故意逃脱来挑拨两人关系,这算什么事呢。 季衡知道,事涉感情,就没有清楚的时候,他只是赌气地看着皇帝,“那你何必又派人去吊丧,又送匾额去,直接派人将他绑上京斩首不就得了。” 皇帝挑了一下眉,道,“你以为朕不是这样的心思吗。只不过是因为你罢了。” 季衡直接在皇帝怀里转了个身,对着他道,“因为我,的确是因为我。因为我什么?因为他是我的表哥,故而要杀他,因为他是我的表哥,你又杀不得他了?我又不止他一个表哥,我表哥多得很,还一大堆堂兄弟堂姊妹,你是不是挨个地要这么来一回。” 皇帝瞪着眼睛,恼怒地道,“你知道朕是什么意思。要是还真有别的表哥堂兄弟,谁敢动你,你巴巴地送上门去和人亲热,你看朕会不会要他的命。” 季衡被他气得差点吐血,“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说我和七郎之间有私情是不是!” 皇帝沉着脸看着他,并不言语,但显然就是那个意思了。 季衡咬了咬牙,眉头狠皱,要推开皇帝起身,皇帝却不放开,季衡狠狠瞪着皇帝,喘了好几口气,才稍稍让自己平静一点,说道,“我同许七从小一起长大,要是真有私情,能够等到现在?以前我便同你说过,我们之间只是兄弟,决计没有你乱想的那些事。你到底相信我吗。你这样说我,你要我怎么想。我对你不忠诚?我三心二意?” 说到这里,季衡眼眶都红了,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虽然两人之前心里就埋着这件事,但是并没有像现在这般以吵架的形式说开,季衡声音已经稍稍发哽,“你要我怎么将心交给你看,你才相信。我好好的人生,巴巴地跑来给你生儿育女,爹娘都快没法出门见人了,你要我怎么做,才算是对得住你,对得住你皇恩浩荡,真就去换个女人身份,从此就深居深宫,谁也不见了吗。” 季衡满心委屈,以前他是从来不愿意想这些,想这些有什么用,于事无补,但是现在突然这样想起来,他才明白自己心里根本不如表面那样什么都不在乎。他想要护着杨钦显,想要给他一个家,想要看他和儿子能够开心幸福地过日子,他甚至愿意为了这些而再给杨钦显生孩子,但是杨钦显却在想什么呢,想他其实是三心二意并不忠诚,想他在别的地方和别的人有私情吗。 季衡突然觉得十分心痛,在决定娶死去的林襄的时候,他就定下为他终身不娶不和别的人有纠葛了,没想到皇帝却出招让他连对林襄的承诺也不能达成,这些他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也那般做了,皇帝有家有室有孩子,他季衡就背着幸臣的骂名得过且过,以后的人生还不知如何。此时却又要被皇帝如此指责。 现在他还算是年轻力强,有容有貌有气性,也有皇帝的爱情,两人相爱在一起,皇帝说出这种话来,也只是一时醋意,要是到以后,爱情随时间发生了变化,皇帝再动这样的念头,季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犯了勾三搭四的罪名,甚至得连累家族遭殃了。 季衡说完,就怔怔地低下了头去,心想自己这一辈子,因为爱上这么个人,恐怕就真只能稀里糊涂了,只求以后不要害得家族受累就好。 季衡那伤心之言说完,便沉默了下去,皇帝知道季衡为自己付出的有多少,也知道季衡对自己的心意,但是这些都不能减少他心里的醋意翻腾,他将季衡搂紧,脸埋在他的颈子边,低声道,“朕知道朕混蛋,也知道是朕对不住你。但是你被许七带走那么多天,朕想到这个,心里就平静不了。” 季衡突然觉得十分疲累,由着皇帝搂着自己,甚至将身子也靠在了他的身上,有些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可以直接问我,我也可以直接回答你,我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事,难道你以为我会陪他上床吗。那你要不要先怀疑麒儿不是你的孩子。若是我们之间连这样的信任都没有,杨钦显,你要我怎么安心地和你在一起呢。若是我肚子里有孩子了,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咱们先避开一些日子好吗,你把我发配边疆,我都没话说。” 皇帝被季衡这话吓了一大跳,马上抬头来看季衡,只见季衡神色哀戚,眼睛无神,怔怔地好像心如死灰一样,不由更是瞬间心痛难忍,哽咽着道,“为何要避开一些日子,朕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朕即使信任你,朕愿意包容这件事,但是朕心里也会去想这件事。你对朕说,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朕也相信你,只是朕心里还是不好过。你不要离开我,别说这话。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只是心里不舒坦,不是真的恼你,也不是真的责怪你,也并不是真认为你对不住我。” 季衡低头看着他,叹道,“你若是有点不舒坦,就能够这般闹一场,我得时时刻刻担心自己是不是哪里又让你不舒坦了,现在我还年轻,你还爱我,我便还能够得到这点恩德自恃宠爱,等以后我人到中年了,人又最是善变,我只求你到时候念着咱们现在的恩情,不要让我连累家族,我便觉得够了。” 皇帝惊讶地看着季衡,好半天才说道,“朕会永生永世爱你的。” 季衡对他笑了笑,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了皇帝的额头上,“嘘,别说这话。” 皇帝愣了一下后又突然大声道,“朕会永生永世爱你,朕乃天子,一言九鼎,自是不会变的。难道是你的心意会变吗。” 季衡看皇帝这般认真,他知道,皇帝其实是真性情的人,他也的确十分感动,只是并不大相信永生永世这个词,他点了点头,道,“我能够保证自己的心意不会变。” 皇帝深黑的眼睛盯着他,“你爱着我吗?” 季衡低声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皇帝瞬间眼眶湿润,眼泪涌了出来,“朕也是。你是我的妻,我一生只想和你过日子,你也说过,人生短暂,我和你在一起尚觉得时光匆匆,不能尽兴,又如何会去变心。” 280、第七十六章 季衡看杨钦显哭得像个小孩子,才突然想到他从小生活在深宫之中,没有父母之爱,于感情上,一向没有任何安全感,他不仅爱着自己,更是在感情上依赖着自己,不由便对他生出了无限的疼惜之情。 他伸手将杨钦显紧紧抱住了,让他将脸埋在自己的肩膀上,轻柔地拍抚他,柔声说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质疑以后的事情。我相信我们都不会变心,我们会好好地过下去。正如我的父母,他们从年轻气盛,似乎只是一眨眼间,就到了老年,必须互相扶持了。我们也是,我们互相陪伴扶持,一辈子就会这么过了,我不该怀疑你只是喜欢我年轻时候的容貌。” 杨钦显将眼泪蹭在了季衡的颈子里,又抬起头来看他,他虽然眼眶依然有点发红,但是已经恢复了镇定从容的模样,只是眼中深情款款,低声道,“其实朕是高兴的。你以前就从不曾对朕说过,你对朕有这份感情。朕以为你只是因为朕是皇帝,不得不同朕这般在一起。” 季衡愣了一下,然后就皱了眉头,“你为何会这般想。如果我对你没有这份感情,我为何要和你在一起,虽然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但是我真跑到海外去,跑到深山里去,你还能奈我何。” 杨钦显眨了眨眼睛,手将季衡的腰搂住,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对朕有这份感情的呢。” 季衡也眨了一下眼,似乎是有些难为情,又似乎是在苦思冥想,好半天才回答,“不知道,也许是你那一次中毒,我就已经没有将你当成皇帝了,我那时候就很心痛你。不过也不一定,我也不知道爱情的定义是什么。” 皇帝在惊了一下之后就开始狂喜了,他将季衡的最后一句话选择性地抹去,胳膊将季衡环得更紧一些,目光期盼地看着他,说道,“那你再说一遍刚才那话。” 季衡眼神疑惑地看着他,“什么话?” 皇帝低低地“哼哼”两声,眼睛发亮,季衡觉得他简直像个孩子一样幼稚,但是他也的确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于是就低下头,在皇帝的唇上亲了一下子,说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说完了,就挑眉看着他,“这下满意了?” 皇帝笑了起来,直接要抱着季衡站起来,但是季衡是个高挑的成年人,他把他在腿上抱了那么长时间,腿没有麻掉也该酸软无力了,于是差点直接抱着季衡摔了,季衡赶紧站直了身体,又将皇帝推得坐回了榻上去,皱眉说他道,“真是和麒儿一样淘气了。” 皇帝还是笑,“朕高兴呀。” 季衡在心里叹了口气,杨钦显的高兴和愤怒都来得这般容易,不过是因为满心的感情都放在他的身上罢了。他感动地看着皇帝,说道,“好了,我知道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你让人亲自去为我大舅吊丧,我是感激你的,你直接承认七郎的继承权,我也感激你。” 皇帝往榻一边坐了坐,又拉了季衡坐在他的旁边,握着他的手,神色总算是变得庄重郑重了,道,“朕以前说过,要对许家做些补偿,即使许七没死,朕也是说话算话的。不过,朕并不是要你的感激,君卿,你明白朕的意思。” 季衡点头,其实在他的心里,皇帝不仅是他的所*,更是他的亲人家人,是他孩子的父亲,依靠杨麒儿连系起来的这份血脉,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在季衡的心里,他对皇帝和杨麒儿的,不仅有爱意,更有责任。 季衡总算是想明白了那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意思,现在的他,比起为季家着想,更多的,他是为皇帝为儿子着想了。 季衡说道,“我知道。许家毕竟在广州盘踞多年,许老大和许七争夺许家产业,势必会让广州对外的市场受到影响,许家势弱,西方弗朗机等国商人恐怕就会趁机抢占许家的份额,这于大雍也并不利。皇上直接承认许七完全接收许家产业,也对稳定许家有好处。许七但凡能够明白事理,就该对皇上感恩。有许家的帮忙,找到平国公徐家在广州中饱私囊的证据并不难,皇上,您说是吧。” 皇帝道,“朕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朕心里真不想想许七,咱们不要说他了。” 皇帝像个任性的孩子,不仅说得气鼓鼓的,连眉头都真皱起来了,季衡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声,道,“我这下可算知道麒儿怎么会那般容易吃醋了,都是从你这里来的。你接了赵家的孩子和兴南王府的孙子来,麒儿都不和他们好好相处,只知道欺负人。” 皇帝却对此不以为意,道,“麒儿本就是太子,是以后的九五之尊,知道用人就成,现在难道还要去专程和臣子交好。” 季衡不满意地道,“你还真是对麒儿放任得很。麒儿那是任性,现在小还好说,要是长大了也这般,到时候就有你愁的了。” 皇帝却道,“他是你我的儿子,那般聪明,以后怎么会做不好皇帝。” 季衡不说他了,心想他可真是自信得很呀,孩子都是教养大的,难道是放羊吃草就学会做皇帝的吗。 看季衡闷闷不乐,皇帝就赶紧道,“君卿,你就别愁了,麒儿还小呢,即使是朕,也是四五岁时候才启蒙的,有你这个老师,难道还怕麒儿以后会不学好。” 季衡想一想,也觉得皇帝说得对,杨麒儿才两岁不到呢,自己到底在着急些什么呀。 皇帝得了季衡的告白,心情愉悦,简直恨不能出去打一场马球或者冰球好好释放一下心中的高兴,不过,暖阁桌案上摆了一大堆折子,他对着折子,只得在心里叹息着开始批阅起来。 季衡出去亲自端了参茶进来,也坐在他的对面帮他整理折子,将折子分门别类,并且看了内阁的票拟之后,有些还用纸张写下自己的意见,然后再放在一边给皇帝批阅。 夫妻协作起来,办事自然很有效率,不过折子还没有看完,外面照顾杨麒儿的一等女官穗娘就前来汇报道,“皇上,大人,太子殿下醒了,哭闹着非要少傅大人。” 皇帝将手里的折子写完回复放下,季衡已经起身来了,对皇帝轻声说道,“这些折子我都看过了,也没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了,我先去看看麒儿到底怎么回事。” 之前还无比宠爱儿子的皇帝,这时候就对儿子表现了不满,说道,“他身边乳母女官嬷嬷们也好些,怎么就知道粘着你。” 季衡也不听他的抱怨,只是在他的身边低下头亲了一下他的耳朵尖,人就飘出暖阁去了,皇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刚才季衡的气息呼在他的耳朵上,差点让他要把持不住,再抬起头时,季衡已经出去了,他又是甜蜜又是不满地勾了勾唇角,继续批阅奏折,正好看到一封言官告皇亲虐待田庄佃户的,他不由就是一愣,仔细读起来。 杨麒儿自从病好了,就恢复了这个年龄段孩子的活泼好动,更何况他是刚睡了一觉起来,就更是精神亢奋,一直要季衡陪着玩,他虽然是自己玩,但也不用想季衡能够放下他去做任何别的事,只要季衡稍稍走点神,他儿子就能够发现,然后不满地开始嚷嚷“阿父”,季衡只好专心致志地逗起儿子来,然后发现杨钦显的有些行为真的就和一两岁的孩子是一样的。 例如生气时候的那控诉的眼神,就和杨麒儿是如出一辙。 晚膳时候,杨麒儿也不要乳母喂他,非要季衡喂,不然他就不吃,手里拿着一只布偶娃娃掰来扯去,乳母将用营养汤泡的饭喂到他的唇边,他就将脸转走,嘴里不满地嚷道,“不要。” 乳母说够了好话也没用,最后只好季衡出马,接过了那碗饭,尝了尝的确是热的,就舀了一勺子到儿子唇边,说道,“吃吧,不吃晚上就不给你讲故事了。” 杨麒儿看了季衡一眼,这才笑着张了嘴,那笑也不是好笑,就是像杨钦显一样得逞了的志得意满的笑,季衡喂他吃了两口,就回头对杨钦显说道,“你看看你儿子,简直就是你的翻版。” 两父子都得意地笑起来。然后挨了季衡两眼刀。 杨麒儿因为少吃多餐,故而吃了半碗也就饱了,季衡这才能够坐回皇帝身边继续吃,而乳母则抱着杨麒儿去慢慢走一走消食。 皇帝饭后就逗儿子玩一阵子,然后又要去继续操劳国事,季衡和他商议了一阵政事,便不得不去哄儿子睡觉了,也许是这一天太累了,躺在杨麒儿的床上,为他讲完了故事,把杨麒儿哄睡着了,他自己也睡了过去,睡得正沉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身体离了踏实的床,他不得不惊了一下醒过来了,睁开眼,发现是被皇帝抱了起来。 杨钦显看季衡醒了,就小声说,“麒儿睡了,咱们也去睡觉吧。” 季衡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杨钦显却不放,一直把他抱到了西屋的卧室里,后面宫女拿着季衡的外衣和鞋子跟了过来,在房间里放好后就又退了出去。 皇帝也已经洗漱收拾完毕,将季衡放上床后,自己也直接脱了棉拖鞋上了床。 房间里烧着安神的和合香,香味柔和,宫女放下了床上的床帐,又灭了房间里的宫灯,只留了远处的两盏宫灯亮着,换上了厚的灯罩子,房间里的光线彻底暗淡了下来。 宫女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房间。 季衡在床上翻了个身,人往杨钦显的身边挨了挨,低声道,“麒儿醒了看我不在,恐怕又要闹的。” 他的声音含糊,皇帝的声音却还很清晰,“他也不小了,不能晚上也粘着你。” 季衡笑了一声,“你下午还说麒儿还小呢。” 皇帝伸手将季衡搂到怀里来,嘴唇捉住季衡的唇,一边亲吻一边含糊道,“故意和朕作对是不是。” 281、第七十七章 季衡被杨钦显亲得要喘不过气来,往后面躲的时候,杨钦显又步步紧逼地贴了上来。 以前杨钦显是很不会接吻的,总是一顿胡乱地又啃又舔,像只狗一样,急切又没有章法,但是那种热情却很能够感染人,当然,季衡也不会接吻,但是总归知道杨钦显那种狗舔式很不对劲。 渐渐地,两人在一起久了,又都是聪明人,便也自动地明白怎么样正确地展现*和热情。特别是杨钦显,对亲吻十分执着,只要在床上,不把季衡亲得恼火憋气,他是不会罢休的。 杨钦显的呼吸渐渐地变得浊重,他一只胳膊紧紧搂着季衡,不让他躲开,唇舌则逗弄着季衡的唇舌,两人呼吸相闻,湿热的呼吸互相呼在对方的鼻端面颊上,带来热烈的热情,季衡觉得舌头都要被杨钦显给吃下去了,好不容易从鼻腔里发出声音来,“不……不要了……要憋死了……” 杨钦显这才放开他,但是人却撑着胳膊撑在了他的身上,喘着气居高临下地盯着季衡看。 就着房间里暗淡的烛光,季衡更是显出朦胧的如月色一般的美态来,肤若凝脂,唇若施朱,一双桃花眼更像是两汪春水一般,正迷蒙地回视着杨钦显。 杨钦显伸手摸了摸季衡的黑发,又低下头去从他的眼尾朝下亲吻,又吻到他的下巴上,然后在他的颈子上舔/弄吮/吸,季衡被他亲得发痒,轻轻动着脑袋要躲,低声道,“睡吧,别乱来了,翁先生说了要留心我肚子里是不是又有了,你这样闹也是没用的。” 杨钦显听他这般说,果真就十分泄气,他翻身在季衡身边躺下,又将季衡拉着躺到自己的身边来,将他紧紧抱住,用被子将两人裹在里面,季衡整个人被他拢在了怀里,几乎要呼吸不畅,只好动了动身子,伸手摸了摸皇帝的耳朵,又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笑道,“别赌气了,快睡吧。今天看了那么多奏折,还不困吗?” 杨钦显将腿抬起来把季衡的腿夹住,脸完全埋进季衡的颈窝里,深深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本意是要安抚□体的躁动,但是没想到根本毫无用处,身体里的激流像是火山喷发一样地四处飞溅流溢,根本不受他的管束,他只想抱着季衡尽情地欢/*。 床铺里厚厚的褥子和被子,都让被窝里十分温暖,正是这份温暖,更是让皇帝躁动了,闭着眼睛深呼吸想让自己安静下来,但是越是这样越显徒劳,他一会儿只好将被子往下面拉了拉,但是又怕将季衡冷到了,只好又把被子拉起来。 季衡被他箍得那般紧,杨钦显身上的变化,他哪里会不知道,看杨钦显闹来闹去不睡觉,他就只好伸了手下去摸上了他□那精神奕奕的宝贝。 杨钦显瞬间将季衡抱得更紧了,在季衡的耳根上不断地亲,声音嘶哑,“嗯,卿卿,你手上稍稍用点力。” 季衡简直想笑,直接起身将杨钦显推得好好躺倒,然后用手拉开了他寝衣上衣的衣带,埋下头去就一口含住了他一边的红点,杨钦显轻呼了一声,季衡调/情的手段虽然不算高明,但是杨钦显*他若最珍贵的珍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放在心尖上甚至还怕*得不够狠,故而季衡只要对他主动些,他都能够感受到百分之几百的快感。 季衡慢慢地往下又亲又咬,他很注意力道,让杨钦显只觉得酥麻里带了一点疼痛,但是又丝毫不过分,等季衡拉下他的裤子,将他那雄纠纠气昂昂的龙/根含进嘴里,杨钦显甚至要紧紧咬着牙关才不泻出呻/吟来。 杨钦显一向知道季衡在床笫之事上十分大胆,皇帝在春/宫图上翻到的那些招数,只要不过分的,他都不会反对。 季衡自然并不喜欢用嘴,不过也许是他身体本身的缺陷,即使杨钦显着力挑/逗他的身体,他也并不会有太多快感,所以便总是心生愧疚,觉得对不住他,至少是在情/事上对不住他,故而便愿意用些手段来让杨钦显欢喜。 季衡也数不过来做过多少次这种事了,自然也有了不少经验,至少是每次都能让杨钦显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 季衡开始还不觉什么,一会儿后就觉得有些憋闷难受,杨钦显尽量憋着让自己不那么快缴械投降,不然真是被季衡一吸就要溃不成军了,他满脸绯红,人已经靠着床头坐了起来,手轻柔地抚摸着季衡的头发,季衡的头发又滑又直,像是丝绸锦缎一样从他的手里滑下去。 季衡的口腔十分热,舌头灵活地划过,简直让杨钦显如在仙境,但是季衡却突然放开了,人也飞快地推开杨钦显,往床沿扑去。 杨钦显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当季衡趴在床沿呕吐的时候,他才吃了一惊,并且吓了一跳,赶紧伏过身去将他搂住,轻柔地拍抚他的背脊,愧疚地说,“怎么了,很难受吗。不必这样,朕也没关系。” 季衡抬手对他摆了摆,本来吐得刚刚好些,马上就又反胃吐起来。 皇帝也顾不得其他,甚至连自己的衣裳都没掩一下,就对外面大喊,让伺候的宫人进来。 皇帝并不习惯自己睡觉的时候有宫人在殿里等着伺候,即使是最信任的柳升,在他睡觉时,也是候在外面房间的,更何况皇帝和季衡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就更是不要人在他的卧室里候着伺候了。 值班的宫人并不能睡觉,自然皇帝大声一唤就听到了,飞快的进了里间卧室来伺候。 宫灯又被点燃了几盏,房间里很快就亮堂了起来。 龙床上的床帐一共有三层,因季衡吐得实在厉害,三层床帐都在皇帝的要求下挂了起来,皇帝亲自将季衡身上的衣裳弄整齐,宫人们开始忙碌起来,有人端了痰盂让季衡吐,有人开始收拾,有人端了水拿了巾帕来伺候。 皇帝看季衡吐个不停,不吐了也一直干呕,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害得季衡吐的,季衡呕两下也就好了,后来看情况严重起来,心中就开始担心害怕了,赶紧让了宫人去请翁太医前来。 他自己也把身上的衣裳收拾了一下,将季衡整个人搂在自己怀里,季衡已经吐得虚脱了过去,满额头的冷汗,他难受得厉害,整个人毫无力气。 等宫人们全都收拾好,季衡又漱了口,又闻了闻清新的万应膏,人才稍稍好些。 皇帝拉着被子将他裹在里面,把他抱在怀里,柔声问道,“好些了吗?” 季衡无力地点了点头,又在皇帝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不是你的错。” 皇帝还是皱着眉头,嘴唇从他的面颊和耳朵上扫过,用宫人们听不到的声音说,“下次再也不要这般了,你要吓死朕了。” 季衡伸出胳膊来,将皇帝的背抱住,一会儿,宫人们又端了清口养胃的药粥来,季衡喝了几口就没了胃口,这时候,翁太医便也到了。 翁太医看皇帝将季衡搂在怀里毫不避讳的样子,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是低眉顺眼地半跪在脚榻上为季衡诊脉,又听女官低声说着季衡方才呕吐的情形。 诊了一会儿后,他就看向皇帝,皇帝马上就让殿里的一应宫人们都出去了,翁太医这才脸上带了一点笑容,对皇帝和季衡道,“恭喜皇上和大人,这次喜脉十分明显,恐怕是有一月快两月的身子了,大人反胃呕吐,也是孕期反应而已。不过大人这反胃十分厉害,还是得吃些东西压一压,也该好好安胎。” 翁太医这话还没说话,皇帝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来,又完全无视了翁太医地在季衡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手也轻轻摸了摸季衡刚才出了冷汗还有点发凉的面颊,柔声道,“君卿,好些了吗?” 季衡弱弱地点了点头,脸上也显出了温柔而欢喜的笑容来。 皇帝那些不合时宜的邪念自然全都收起来了,将季衡在床上安顿好让他睡下,翁太医是不要想这一晚还能睡觉了,他又为季衡好好诊了脉,探查他的身体状况,然后去开了好几种方子,又亲自去配药煎药,厨房里又做了粥来,皇帝在季衡的身边躺着也只是半睡半醒,等厨房送了药粥来,他又把季衡叫醒了,硬是喂了他半碗粥不让他空着肚子,才又让他睡了。 等皇帝又躺下的时候,看看房里的自鸣钟,已经是早过了三更了,不过他依然不觉得困,将季衡搂到怀里来,季衡迷迷糊糊地说道,“快睡吧。虽然有孩子了,他又不能一晚上就长大出生。” 皇帝欢喜地在他的额头印下亲吻,手又伸下去放到季衡的肚子上,像是生怕将他碰坏了一样地不敢用一点力,低声说道,“朕得好好给他做些安排才好,君卿,你说将许家你那个表妹接到行宫里来,可好?” 季衡本来已经要睡着了,他这句话在他的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才形成了反应,他慢慢睁开了眼睛,“什么意思?” 皇帝说道,“宫外不是传言也许是她生了麒儿嘛,既然如此,何不将计就计呢。朕就接她到行宫里来,让她来麒儿身边做伺候的丫头,你看如何。” 季衡看向了皇帝,又被皇帝伸手搂住背将他按向了怀里,皇帝继续说道,“朕知你不会愿意,但是,咱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总不能总没有个来历。朕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你的身子状况,然后来胡说八道,朕虽是天子,但是也管不住天下人的嘴,即使管得住嘴,也管不住他们的脑子。是以,朕想,还不如就让他们传言是你那表妹所生。朕也并不高兴如此,但是,这也没有法子。” 季衡闷在皇帝的怀里,低声道,“只怕十一娘是不愿的,她是个想要自在的女子。我们不当逼迫她。” 282、第七十八章 皇帝并不想让季衡不高兴,再说,季衡肚子里有了孩子,他很怕他忧思过重,影响身体的情形。 皇帝便说道,“朕自然不会逼迫她的,她要是不愿,那就算了,要是她愿意,朕以后定然不会亏待她。好不好?”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轻柔地抚摸着季衡的长发,季衡垂下长长的眼睫,从私心来讲,他自然是赞成皇帝这个决定的,但是,他总不能不顾十一娘的死活。 季衡知道皇帝一旦决定,即使是他,想要劝皇帝改变,也并不容易,再说,皇帝还可以背着他去做,故而还不如他先就和皇帝说清楚,这样反而更好。 季衡低声道,“嗯,这样也好。不过,你也知道,翁先生说我能生孩子也只是近几年的事情,等以后我不能生了,你一定要将十一娘送出去,让她能够过自己的日子。” 皇帝这时候自是无不答应的,便很豁达地说道,“朕明白。” 皇帝这一晚几乎没睡,季衡睡着了,他就静静看着季衡,不时又摸一摸季衡的肚皮,季衡一直是有一点小肚子的,不明显,但是却也和男人的肚皮完全不一样,因为软软的,皇帝时常想象里面有了小胎儿,现在里面真的有了小胎儿了,他就欢喜得睡不着。 其实这也并不是他第一次做父亲,前面有的大皇子杨奉熹就不说了,后面的太子杨麒儿,皇帝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做父亲的感觉的,不过,那时候毕竟季衡对他有些意见,总是冷冰冰的,皇帝心里的欢喜里总是参杂着担忧和心惊,哪里能够如现在一般尽情地欢喜。 想到季衡肚子里的孩子是两人的结晶,是将两个本来完全分开的人联系在一起的纽带,皇帝就觉得莫名地幸福,似乎他因此和季衡就完全一体了。 他在季衡身上腻着,不时摸摸他这里,碰碰他那里,又亲一亲,像是着了魔怔一样。 他又想到杨麒儿,杨麒儿那个小家伙,最善吃醋,不知道等有了弟弟妹妹,他会不会好些,不过季衡说得对,的确是要好好教导他了,至少要让他和弟妹友*。 皇帝一边感受着现在的温暖,又一边畅想着未来,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幸得第二日不必早朝,就稍稍睡了一会儿懒觉。 季衡要起床的时候,他也没让季衡起,长胳膊一伸,将季衡搂在了怀里,含糊地说道,“你是有身子的人了,要多睡些才好。” 被窝里十分温暖,谁都有懒骨头,让季衡再睡会儿也是可以的,不过他已经习惯性地不赖床,躺下去也再睡不着了。 而且环境也不允许他们继续睡了,杨麒儿起了床来,孩子总是闹腾得很,他穿着漂亮的秋香色的小袍子,外面的宫人们都没法拦他,他已经蹬蹬蹬地跑进了皇帝的卧室里来,就着光线看到房间里床帐低垂,且房里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熏香,而是看果和香果的香味,要比以前的味道清新不少,小孩子鼻子最是灵敏,他过去桌子边上攀着凳子仰着头看了看上面漂亮的果子,然后才跑到床边去。 因皇帝和季衡总是起得早要做事,大多总是能在儿子起床前起来,故而杨麒儿很少能够有跑来掀父母床帐的机会,不过前不久有一次,他起来了,皇帝和季衡还没起来,皇帝一大早发/情,正在床上欺负季衡,宫人们硬是要拦着杨麒儿不要他进卧室,杨麒儿十分恼怒,飞快跑进来了,宫人们可不敢跟着进来,于是杨麒儿在床帐边听到了他父亲的喘息声和阿父的低低的像是痛快又像是痛苦的呻/吟低喘,他疑惑地钻进了床帐子,只是因为床帐子有三层,床沿又有些高,皇帝及时反应过来,才没有让儿子看到少儿不宜的画面,但是之后他也抱着杨麒儿把他好好教育了一顿,杨麒儿便知道了不能随便掀床帐。 这一天杨麒儿就学乖了,在床帐外面唤道,“爹爹,阿父……” 季衡在里面道,“麒儿起了吗?” 杨麒儿歪着小脑袋,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像是水晶葡萄一般,乖乖地说,“麒儿起来了,爹爹阿父还睡懒觉吗。” 季衡推了推皇帝,让他放开自己,低声说,“皇上还再睡一阵子吧,我先起了。” 皇帝便也不能睡了,说,“朕也起来了。” 皇帝唤了宫人进来伺候,床帐便也被挽了起来,季衡从床上下来的时候,杨麒儿就欢快地扑进他的怀里去,季衡抱着他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然后将他放到椅子上去坐下,说道,“乖乖先自己玩,我还要穿衣收拾呢。” 宫人从熏衣炉子上的罩子上拿下季衡的衣裳,开始伺候他一件件地穿好,然后又伺候他洗漱梳头,皇帝比季衡先穿戴收拾好,就抱着儿子在旁边和他耳语,“以后不许再一下子撞到你阿父身上去了,阿父病了,要被你撞坏。” 杨麒儿惊疑不定地看着皇帝,看皇帝神色十分郑重,他就又去看季衡,季衡刚起床,总是会精神差些,因头发太多太长太滑,最善梳头的宫人为他打理头发也会花费些时候,一层层地将头发往上挽起来,要用好几个发绳和簪子固定住,皇帝在一边吩咐,“别把他头发弄太紧了,总是扯着头皮疼。” 那梳头的女官赶紧应了,才又继续梳。 杨麒儿没觉得季衡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要说有不一样,大约是他神色更柔和了些,眉目之间有着杨麒儿说不出的美态,不过既然皇帝那般说了,他便也就只得接受,乖乖点头,“嗯,麒儿知道了。” 季府里去为许大舅奔丧的事已经准备好了,许氏虽然心里想亲自去,但是她身体也不允许了,十一娘子自从坐过牢身体也不大好,且她要管着京中铺子,也没法回广州去。 再说,许大舅已经下葬了,回去了也只是上坟地上拜一拜,并不能再看到人的容颜了,所以,最后许氏和十一娘子都不回广州去。 许氏派了跟在自己身边的老人,本是从许家带来的陪嫁,带着不少的礼物然后还有信件,下广州去。 十一娘子也安排了人回去。 皇帝派人到季府里接许氏和十一娘子去蘅兰行宫时,两人都有些惊讶,特别是十一娘子,她实在想不到为何皇帝会传她去行宫。 虽然惊讶,但两人还是赶紧收拾好了,就要去上皇帝派来的马车离开。 季大人没了官职,总之是闲了不少,还亲自送了妻子上马车,看着她离开了。 两人被接到行宫之后,许氏就被送往了兰芷楼,而十一娘子却被分开了,是到另一座殿里,正是皇帝接见臣子的玉恒殿的西配殿。 许氏在兰芷楼外面下了轿子,被迎进了兰芷楼里,女官笑容可掬地说道,“夫人,大人在楼上,请您上楼叙话。” 许氏本来还担心十一娘子,此时也满心只有儿子和外孙了,问那女官道,“太子殿下可好?” 女官笑道,“殿下正在和大人一起玩耍呢,近来都很好。” 许氏也就放下心了,跟着被带上了楼上。 季衡虽然肚子里有了孩子要养身,但总不至于什么也不做,故而他在教杨麒儿认字,他用了毛笔在纸上画图,又写出大大的字,一个个地教杨麒儿认,都是最简单的那些字,杨麒儿聪明,教两遍他就知道了。 他手里拿着漂亮的玩偶,一边看季衡写画,一边就玩自己的。 女官在外面道,“大人,夫人到了。” 季衡便让宫人将纸笔收拾走,自己本来坐在地毯上蒲团上的,此时也起了身来迎接,说道,“请夫人进来。” 许氏进了屋,杨麒儿本来还在玩玩偶,一侧头看到了许氏,他还认识她,就高兴地哇了一声,大声道,“喃喃。” 季衡还没和母亲问候呢,许氏已经被杨麒儿吸引了注意力,飞快地几步走上前去,将外孙给抱起了起来,笑呵呵地亲他的面颊,“喃喃的心肝宝贝,还记得喃喃呐。” 杨麒儿软糯清脆地道,“喃喃好。麒儿想死你了。” 这句话将许氏和季衡都逗得大笑起来。 等许氏逗了杨麒儿一阵子,季衡就以杨麒儿累了要擦汗换衣为由,让乳母和女官将他抱着离开了,而他自己则示意许氏和他到了另一边的书房去,在暖阁里坐下后,季衡就对许氏说道,“母亲,去为舅舅奔丧的事情,当是好了吧。” 许氏脸上现出了悲戚,点头,“都备好了,明日一早他们就下广州去。” 季衡点点头,道,“母亲,你也不要再担心了。皇上会亲自派钦差下广州去表彰许家的忠直,这样,许家以后只有好的。” 许氏听季衡这么说,果真就流露出欢喜来,“皇上这份恩德,许家是受用不尽的。” 她以为是季衡求了皇帝,皇帝才这般做的,便又既欢喜又些微悲伤地看着季衡,觉得儿子是委屈了,没想到季衡紧接着又说,“还有一件好事,母亲,我肚子里又有孩子了。” 许氏瞬间就惊住了,“孩子?” 季衡对她笑着点了一下头,“其实前些日子就有征兆了,只是我身体特殊,并不好诊断,昨日翁先生又诊了一次,说是喜脉很明显。” 许氏心思复杂,看着季衡道,“那你要怎么做?” 季衡神色平和,并不见别扭,道,“大约是要在这里养胎到孩子出生了,但我和皇上都不想让世人以怪异眼光看待,故而这个孩子也不能说是我所出,皇上宣十一娘来,便是想要十一娘留在行宫里,外人以为是十一娘所出也好。” 许氏咬了咬牙,看着季衡因为怀孕而愈发显得明媚的面庞,季衡回京没多久,原来稍稍晒黑的皮肤已经白回来了,这时候更是白嫩得像是在发光,许氏道,“这样子,还不如就做女子好了。” 季衡愣了一下,看到许氏一脸愁容,就说,“母亲为何要这般想。” 许氏道,“衡儿呀,你现在倒是不在意,等以后孩子大了,却将别人认作母亲,你能够受得了吗。” 季衡微微垂了一下头,他自然是受不了的,不过,他还是说道,“我知道。不过,孩子都是我教养,他们当明白的。” 许氏便伸手拉住了季衡的手,蹙眉说道,“母亲也没法说你什么,你觉得好就好吧。只是要保重身子,若是皇上答应,我就留下来照顾你。” 季衡却道,“那父亲怎么办呢。母亲,我在这里无事的,反而是父亲,他年龄大了,又闲赋在家,你总要多陪陪他的。儿子可以给你很多东西,但是,该父亲给你的,儿子是给不了的。但是儿子却希望您能够得到。” 283、第七十九章 许氏知道季衡是什么意思,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我以前也是年轻气盛,丝毫不肯服软,你父亲也是,现在年纪大了,倒是能够看开一些了。不过,即使是你父亲,知道你有身子了,也是希望我能够在你身边看顾你的。” 季衡却笑道,“有母亲在身边,我的确是要安心一些。只是,就怕皇上是不允的。再说,我这是第二次怀孕,比起当初有麒儿时,是要知道太多了,母亲倒是不必担心的。反而是我担心母亲您的身体,怕你受了累,心里要过意不去。是以要是皇上不允,您就还是回去吧,要是皇上允了,您留下来也无不可,只是就怕这怀胎十月,时间太长,父亲一个人在家,日子恐怕难熬。” 许氏发现季衡每次怀孕的时候,人都要柔和不少,她拽着季衡的手,又伸手摸了一下季衡的肚子,叹道,“真是造化,你都又怀孩子了。” 说着,抬起头看季衡,只见季衡神色温柔,气质娴静端庄,即使一身男装,完全不施脂粉,也是满身雍容柔和的美,不由说道,“要是你愿意,皇上是会让你做皇后的。” 季衡似乎是猜到许氏会这般说,许氏年纪大了,并不再是那个一味风火的女子了,她知道日子能够平平和和地过才是好日子的道理,故而也并不觉得季衡要是是女子不好了,她只要季衡日子过得好就行。 从季衡要娶林襄开始,许氏就知道季衡是不会再娶女子过日子了,她最初也暗暗地难受过,但是现在季衡又怀了孩子,她也就不得不完全接受季衡这个决定了。 那既然季衡不愿意再娶妻,和皇帝又是这么个关系,不清不楚的,对季衡多不好,那还不如劝季衡以女子身份做皇后。 季衡看着许氏,摇了一下头,说道,“母亲,您也知道,我这身体这个样子,能够怀孕生子,大约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但是我还年轻,我总不能下半辈子就长居深宫,过那清静的生活了吧。要是真以女子身份做了皇后,以后连给麒儿他们做老师的资格都没有了。我是男子身份,反而可以做麒儿他们的老师,一直陪伴,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这般拒绝,许氏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她知道季衡的固执,哽咽道,“可这太苦了你了。要是不看着你有一个好的家,我怕是死也不能瞑目的。” 季衡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最对不住的人恐怕就是许氏了,他紧紧握着许氏的手,道,“母亲,您放心吧,您难道还不相信我,不觉得我能够给自己安排一个好的出路吗。” 许氏还是愁着眉,只是叹气。 季衡只好将她搂到了怀里,轻轻地拍抚她的背,说道,“母亲,放心吧。皇上对我的心思,我还是知道的。他不会对不住我。” 许氏又长叹了一声,没有回应。 玉恒殿书房。 十一娘子被太监从西配殿请到了玉恒殿书房去。 柳升其实是见过十一娘子几次的,不过从没有说过话,故而算不得有任何交道。 柳升虽然怀疑季衡是阴阳人能生孩子,但是有时候也怀疑太子殿下是十一娘子所生,因为皇帝对季衡那情深意重的劲头,他是完全看在眼里的,皇帝不好美色,男色女色都不好,唯独被季衡迷得晕头转向,柳升甚至怀疑,要是季衡不是长成这副国色天香的样子,皇帝估计也是照样迷恋他。是以,这种情况下,柳升十分怀疑皇帝会宠幸哪位素未谋面的女子,反而是这位和季衡长得十分相像的女子是最有可能的了。 再说,虽然太子殿下的确长得像皇帝,但是看眉目,却也有季衡的影子。 柳升对照着十一娘子看,觉得那眉目也是越看越像这个女人。 柳升一副玲珑不过的心思,对着这位可能生育过太子的十一娘子,自然不会怠慢。 他对着被小太监带来的十一娘子,笑容可掬地道,“姑娘,皇上在书房里候着你呢。” 十一娘子心里紧张得不行,好在是面上保持着镇定,对着柳升福了个礼,“多谢公公,还请公公提点,不知皇上为何会召见民女。” 柳升只是笑,“这个咱家可不知了,皇上心情不错,当不会为难姑娘。” 十一娘子又赶紧礼仪周全地对他道了谢,然后战战兢兢地跟在柳升后面往里面书房去了。 柳升在书房外面大声通报道,“皇上,许姑娘带到。” 里面响起了皇帝低沉醇厚的声音,“嗯。” 柳升就对十一娘子说,“姑娘,进去吧。” 十一娘子紧张地拧着自己的手,又对柳升笑着福了个礼,她才慢慢地从被太监掀开门帘子的门口进了里面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是设置成暖阁的样子,外面有个通间,落地罩里面就是暖阁,有着一个罗汉榻,皇帝坐在榻上,一边有多宝阁和书架,还有几把椅子。 十一娘子完全没有练成老练的大臣那种低眉顺眼也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本事,故而就是完全没有敢四处打量的,其实她心里大约明白皇帝为何要召见她,不是因为许家的事情,就是因为有人传言太子殿下是从她的肚皮里爬出来的事。 其实十一娘自己也觉得十分诧异,诧异于为何会有人传言是她生了太子殿下,但是这种事,她也实在不好辩驳,因为要说不是她生的,那简直有打太子脸的嫌疑,好像是她在嫌弃太子殿下一样,而她一个商家民女,哪里敢嫌弃太子殿下,要是说是她生的,那又是欺君之罪了,故而她就实在是什么都不好说不敢说,只是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深宅里,几乎不见人,不和京中的贵族圈子有太多接触,便才没什么事。 十一娘子垂着头,没敢看皇帝,只见到他身上绣着五爪金龙的宝蓝色皇帝常服的下摆,还有柔软的同样绣着金龙的棉靴子,这靴子当是在内室里才穿的,除了金贵,看着倒没什么特别,十一娘子对着这双鞋子赶紧下跪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皇帝手里拿着一卷书,只是淡淡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十一娘子来见皇帝,自然是经过了郑重的打扮的,她穿着比较保险的秋香色圆领衫,领口袖口一圈白色的风毛,既保暖,又显得可爱漂亮。 她身姿窈窕,要比一般女子稍稍高点,但是自然还是比不上季衡,其实她要比季衡要消瘦苗条蹁跹不少,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女子。 皇帝打量了她好一阵,才道,“平身。” 十一娘子其实是见过皇帝两次,但是以前都是在一大堆人里远远看到一眼,这次却是两人单独在一间房里被皇帝特别召见,十一娘子尽量让自己镇定,谢恩之后稳稳地起了身,垂着头躬身站在当地。 皇帝并未对她赐坐,手里的书被他卷起来轻轻敲了敲手掌心,然后说道,“朕听闻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不知你可知朕为何会召见你。” 皇帝自然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十一娘子自认为自己是最普通的女人,能够被皇帝召见,这真是无数人都不可能得到的恩宠,她想了一下才说道,“恕民女大胆猜测直言,民女实无任何过人之处,能够受皇恩浩荡被召见,只会是因为民女乃是许家女儿,并是季家的表亲……”说到这里,她又突然跪下了,道,“还请皇上恕民女的罪过,民女曾听闻有人传言,太子殿下乃是民女所出,若皇上是为这个传言召见民女,民女的罪过就太大了。但是民女也不知这个传言是从何而起,还请皇上恕罪。” 十一娘子声音柔婉里带着干脆,并且在这里适当地表达了惊慌,皇帝看着她跪着的身姿,说道,“既然有传言,这传言定然是有些根据的。” 十一娘子一惊,赶紧说道,“请皇上恕罪,民女是真不知为何会有这传言。” 皇帝道,“只因太子眉眼之间长得像你表哥季衡,而你又和季衡长得相像,如此而已。朕知传言因何而起,自然不会怪罪于你。” 十一娘子自是没有见过太子的,听皇帝说出这般通情达理而柔和的话,不由心里一松,赶紧又对皇帝谢恩。 皇帝这时候才说道,“不要跪着了,平身坐下吧。” 十一娘子没想到皇帝对她这般优待,又是一惊,但是也只得赶紧谢恩,起身后就低垂着头慢慢移动到了下面的椅子上去坐了一个小角。 皇帝这时候又道,“朕召你前来,自不是和你闲扯家常,朕是有事要你去办。” 十一娘子这一天受惊不小,这时候甚至是没有顾及到礼仪了,直接微微抬了一下头看了皇帝一眼,只见皇帝稳稳坐在榻上,神色肃然,看似平和,却积威甚重,十一娘子答道,“能为皇上效力,乃是民女福分,但凭皇上吩咐。” 皇帝就道,“朕也不要你做你做不到的事情,只要你事情办得好,朕自有赏赐。你家里做过些什么,想必你作为女子也是知道些的,同海寇勾结,且贿赂朝廷大员,这些都是重罪,朕愿意看在季衡面上赦免你家重罪,但是,这些罪,要翻起来,也是十分容易的事情。” 十一娘子屏息静气地坐在那里,只说愿意为皇帝效力万死不辞。 皇帝又说道,“只要你替朕办事,你家的罪责,朕不仅从此不再追究,且这次你父亲过世,朕会派钦差前往吊丧,并赐予你父亲忠君之匾额,他这身后荣宠,也是尽够了。” 十一娘子这下是真的十分震惊了,没想到皇帝会对她父亲这般好,想到父亲为自己留下的体己,十一娘子这下是真的万分感谢皇帝了,眼眶都红了地又下跪谢恩。 皇帝继续说道,“事成之后,朕自会给你金银田庄赏赐,让你安享一生。只是,若是你嘴不够紧,且起了异心。朕也不会再留你,许家,也不要想能好好的,朕定将你许家也连根拔起。” 十一娘子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够担任什么重责,能够让皇帝下如此重赏,又有如此重责,便以头抢地,说道,“民女万死也定办到皇上的交代,要是泄露半句,但凭皇上处置。” 皇帝便说,“如此,你起来吧。” 十一娘子心里已经有了底了,知道自己从此是要给皇帝办事了,因为给皇帝办事,自然是完全不能拒绝的,只能接受,且办好,那么,就好好办好,既然皇帝给了承诺,想来她办好事情后,还是能够全身而退的。 十一娘子起了身,皇帝居然又好心地让她去坐下,然后才又说,“朕交给你的事,对于你,实在不算难,只要你留在蘅兰行宫里就行了。” 十一娘子惊讶地又抬了一下头,皇帝也没有在意她的无礼,“便是如此了。你看到什么,都不要说出去。有人传太子殿下,或者以后朕的皇子是你所出,你也不要理睬,便是了。” 十一娘子心里疑惑,但是既然是皇帝如此郑重的交代,她便也赶紧应下了。 皇帝于是就对她抬了一下手,示意她告退,她便懵懵懂懂地起身告退出去了,因为皇帝早有交代,柳升已经让人安排她去了兰芷楼旁边的一座院落里住下。 十一娘子到了这叫做“月华苑”的院子住下,里面自有伺候她的宫女太监,不过按照配置来看,并不算多,只有很少几人,且都是沉默寡言之辈,不过院子里的设置倒非常好,十一娘子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但也还是要感叹皇帝的行宫不同于别处,只是里面未免冷清了些,而且十一娘子觉得皇帝对自己的安排莫名其妙,故而有些不安,但是又不好打探事情,只得接受了这种安排。 刚住下,就有人前来为她量体裁衣,且送来不少女子所用物件,让十一娘子觉得自己简直是被当宫妃看待了。 只是不知要不要给皇帝侍寝。 想到这侍寝一事,十一娘就坐在椅子里发起呆来,觉得可能性很小,因为要是皇帝真看上自己,完全不必说那一通话,直接把自己安排成一个宫女就行了,在宫里招一下手,自己还真得必须去伺候,何必如现今这般麻烦。 十一娘子连大牢也坐过了,自然是很能适应环境,虽然想着家里,又想着姑母,但到底让自己安下了心来,接受了必须在这行宫里住下去的事实。 皇帝回到兰芷楼时,许氏自是还没有离开的。 许氏给皇帝行了礼,皇帝眉目柔和地请她免了礼,还很是热情地让她安坐了,然后就对季衡笑着说,“君卿,你去看看麒儿,朕先同夫人说两句。” 季衡不知道皇帝要和许氏说什么,不过既然皇帝这么明白地表达了意愿,他总不能不离开,就起了身离开,皇帝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而房间里伺候的人都出去了,他才对许氏说道,“夫人,君卿又有了朕的孩子,不知你可知此事。” 许氏心思微妙,却低眉顺眼地说道,“衡儿已经对臣妇讲过。” 皇帝便笑道,“可见朕同君卿的缘分,这短短时日,便是又有了。说朕同他乃是天造地设一对也并不为过,是吧。” 许氏心思复杂地勾了勾唇角,没有应,皇帝面带笑意地看着许氏,许氏过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道,“皇上,还请恕臣妇无礼,衡儿这般为您生儿育女,却没有名分。衡儿定下不再娶妻,以后要是臣妇和他爹走了,他可就真是孤苦伶仃了。臣妇想到此,就彻夜难眠。” 这件事,许氏和皇帝争辩过一次,上一次皇帝说不会让季衡一个人,这一次,皇帝却没有说这些空话,而是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整个人变得肃穆起来,道,“朕也想给他名分,可他最抵触为女子,朕想要他为后,他不会愿意。夫人觉得如何最好呢。” 许氏也不知道,所以她愁着眉,叹道,“皆是臣妇没有将他从小按女子教养之罪。” 皇帝撑着脑袋一言不发,他盯着许氏看了几眼,又去看房间里的自鸣钟,然后突然说道,“不知他为男后可愿,夫人也知道,君卿看着最是随和,其实最是执拗,若是朕一人,恐怕是劝不过来他的。若是有夫人相劝,当更能事半功倍。” 许氏呆呆地看着皇帝,“男后?”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大家猜测十一这里又会出幺蛾子的事情,我保证这里没什么事,请大家相信作者的人品,绝对不会干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的穷极无聊的事情,非要把亲儿子们虐一遍又一遍…… 解释几个问题: 1,不可能对外公开孩子们是季衡所生这件事的,原因很简单,要公开,那么就要公开另一件事,或者是说季衡是女扮男装,那以后季衡作为女人就只能长居深宫不能见人了,皇帝很乐意,但季衡不会乐意,所以皇帝也是白乐意了;或者就要说季衡是阴阳人,这就更不可能了,皇帝季衡季家谁都不会乐意,毕竟这会引来所有人的侧目; 2,十一不会长居宫中,最多在里面呆上十个月,而十一那么聪明,自己肯定会愿意,十个月对古代女人来说,就是绣几幅绣品的时间,根本算不上一个事,反正宅哪里不是宅,就宅在行宫里,能得皇帝赏赐,以后又有了靠山不会受人欺负,十一决定不嫁人便不会不乐意;而孩子们是不可能认为十一是自己生母的,以季衡的才智,定然是会在怀二包子的过程中,就让杨麒儿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所以那些猜测包子会认为自己母亲是十一的这种状况不会出现。 3,为何皇帝不让世人胡乱猜测包子出生,因为包子在某些方面长得像季衡,这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的,要胡乱猜测也不行呀,还不如引导舆论。 好像大约就是这么多了,后面应该都还是温馨内容吧,你们要相信我,我想不出什么虐招了。 284、第八十章 皇帝脑子异于常人,一向是能够想到些惊世骇俗的事情的,当初季衡身体秘密在他面前暴露,他丝毫没有觉得其中的不妥,丝毫没有产生常人会产生的嫌弃之意,第一反应就是季衡这个样子,是不是能够生孩子,继而就欢喜起来,像是着了魔一般地想要季衡做他的后宫,后来发现季衡最厌恶别人把他当成女子,更是不愿意做他的后妃被拘在深宫,他才消停了要季衡做他后宫的想法。 但是至今季衡不仅为他生了太子了,而且现在又怀上了孩子,他实在不想他的好端端的妻子,他的孩子的生母没有任何名分,只是要真给季衡名分,也只能给他诸如封王封侯太傅少傅一般的加封,却没有更多的了。 其实他实在是想要季衡做自己的皇后。 但他也知道,要是让季衡去做女子,季衡定然是不愿意的,而且要天下人如何想呢,让天下人知道他女扮男装?或者知道他身体的异状,亦男亦女?前者皇帝倒是喜闻乐见,后者皇帝自己也不愿意,他的妻子,哪里容得天下人指点闲话,他们只配对季衡顶礼膜拜。 但是前者季衡他自己不会愿意,皇帝已经明白,季衡不愿意的,无论怎么让他就范了,最后也只会是两人之间的一个疙瘩,不会好。 而许氏那一番话,让皇帝突然福至心灵,如果是男后呢,季衡可愿。 皇帝对许氏点了一下头,“是。朕封君卿为朕的男后,他可自由出巡,如亲王般为朕办事,享食邑和供奉,百年之后同朕合葬。他的孩子都可在他的名下,是他的孩子,以他为母,他可坐在朕的右边,为朕的左膀右臂,常伴朕的左右,再也不必离开朕,那些嘴碎之臣,也无话可说。” 说到这里,皇帝的心里对季衡的定位越发清晰起来,他是他的妻,他的爱人,他的兄弟,他孩子的生母,是陪他一世之人,为他出谋划策,为他平定天下,正是他的手足,是他的一部分。 皇帝抬手,右手轻轻击打了一下左手,然后紧紧握住:不正是这样吗,他的君卿,合该当是他的男后。 皇帝异想天开,只觉得前途光明,先只想到季衡此处的难处,大臣处的难处,他暂且不想去想。 皇帝目光如炬地看着许氏,道,“夫人,你觉得如何?” 许氏已经呆愣住了,史上也并不是没有提过男后,即使许氏是女子,但因为也算是广读史书,也是知道有朝代提过男后的,只是,这放在当前她自己的儿子身上,总觉得过于虚幻。 许氏道,“这……怕是于礼节不合。” 皇帝眼神沉了一下,道,“夫人乃是君卿的母亲,夫人如何能说这种丧气话。礼节不合,何为礼节?当初圣人定下的规矩就是礼节了,但圣人也不过是人罢了,太祖定下的规矩就是礼节,但太祖定下的规矩,很多于今时今日也不得用了,该改时也得修改,不然现今的人可没法过好日子,所谓礼节规矩,不过也是人定下的罢了。朕娶妻,其家世人品天下皆知是好的,难道他不能母仪天下,为何不能为后。” 许氏愣愣看着皇帝,只见皇帝面色沉肃,眉宇之间带着杀伐之气和坚定,让她甚至心生出了一丝害怕,仔细想一想之后,她就说道,“若是衡儿自己愿意,臣妇自是无话可说的。” 许氏知道事已至此,男后乃是给季衡最好的名分了。 皇帝不满地道,“朕是希望夫人能够劝一劝君卿,你这话,倒是不愿意去劝了?” 许氏摇头,“臣妇怎会不去劝,只是,要是君卿自己不愿,臣妇也不会逼迫他。” 皇帝虽然还是些许不满,但是也知道许氏一向以儿子为重,要是季衡出什么事,这个妇人恐怕是能做出弑君的大逆不道的举动的,故而也知道不能强求她,皇帝继续说道,“朕愿意给君卿最好的一切,夫人明白什么才是对君卿最好,且他十分尊重于你,只要你用心同他讲道理,他没有不听从你的。朕盼着夫人能够说动他。夫人先同君卿讲一讲此事,然后朕再同他说,现在他怀了孩子,通情达理得多,正是可以劝动的时候。夫人,你明白吧。” 许氏知道皇帝的意思,这个先锋势必要自己去做了,许氏道,“臣妇明白。”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君卿做了皇后,夫人便是朕的岳母大人了。朕到时自不会亏待你。赐你一品国柱夫人……” 许氏却打断了皇帝的话,目光悠远平和地看着他,“皇上,臣妇只盼着衡儿能够好,他能够一辈子福顺安康,我就无所求了。” 皇帝点头,“朕不会负了君卿的,这点夫人大可放心。” 说到这里,皇帝就说留许氏下来住几天,许氏知道皇帝是要给她时间劝季衡,她便提道,“还请皇上允许臣妇留在行宫里照顾衡儿,臣妇是妇人,总归要得心一些。” 皇帝想了想,其实他不大乐意许氏留在左近,只因许氏喜欢指手画脚,他恐怕想和季衡亲近些,都还要顾及她,诸如方才,因为许氏在,他坐在季衡旁边都还得规规矩矩的,连碰碰季衡都得想有许氏在;不过,许氏在宫里,便又有另外的好处,照顾季衡尽心自不必说,另一点便是有许氏看顾杨麒儿,杨麒儿就不会时时刻刻地要季衡带着了。 也许是母子天性,杨麒儿身边照顾之人不少,大家也都十分尽心,但是只要季衡在,杨麒儿就不愿意跟着任何别的人,非要粘着季衡不可,这在皇帝看来,他都是觉得不可思议的,毕竟他小时可没有粘着自己的生母。 不过按照心底深处想来,皇帝也能够理解,孩子最是敏感,谁对他有最深的感情,他如何感受不到呢,即使季衡能够时时教训杨麒儿,那也还是最疼爱这个孩子的。 皇帝这般想着,心又变得十分柔软的,对许氏说道,“只要季老无话,朕自是十分欢喜夫人能够留在行宫照顾君卿和麒儿的。” 毕竟即使他是皇帝,也管不到人家的家务事去,所以还得季阁老同意才行。 许氏便道,“家中有事,臣妇便回去照应便可。” 皇帝和许氏过来看季衡和杨麒儿时,杨麒儿正在玩玩具,他将那捏面人捏得惟妙惟肖的各种动物拿给季衡看,并且问他,“阿父,这个?” 季衡就说道,“这是老虎。老虎被称为森林之王……”开始慢悠悠地给儿子讲起老虎来,而杨麒儿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听,他又拿了一只山羊给季衡,“阿父,这个?” 季衡只好停下来道,“哦,这是山羊……” 杨麒儿趴在季衡的腿上,玩得不亦乐乎,皇帝过去将他一把抱起来,道,“不累吗,朕的乖儿子。” 杨麒儿看了他一眼,看皇帝要亲他,他那嫩脸受够了皇帝胡茬子的苦楚,就赶紧把脸偏开,“刺,刺,不……” 皇帝于是把他放在了地上,给了他屁股轻轻一巴掌,“真是不乖。” 杨麒儿就呵呵笑。 季衡坐在一边看这父子两闹,神色温柔而欢喜,他又起身来,挽着许氏去一边椅子上坐下,让宫人上茶水点心。 皇帝在之后对许氏说明了要留下十一娘子之事,许氏听了原因之后,心绪虽然复杂难言,但是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件事。 许氏先回家安排了些事情,又和季大人说了季衡又有了身孕之事,季大人听闻季衡又有了身孕,他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知道季衡怀杨麒儿时候的震惊了,面上是平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心里怎么想的,许氏却是看不出。 许氏在一番犹豫之后,还是和丈夫说了皇帝想立季衡为男后之事。 这个重磅消息让季大人端在手里的茶杯都掉到了地上去,许氏看着丈夫的失态,没有多言,季大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问许氏道,“衡儿是个什么意思。” 许氏手里握着一串佛珠,说道,“皇上还没将此事同衡儿说,只是同我说了,他要我去劝衡儿,他怕衡儿不同意。” 季大人用手轻轻拂着被茶水溅上水珠的衣裳,沉吟起来,许氏将手里的手巾递给季大人,季大人愣了一下才接过来擦拭那水珠,然后才慢慢说道,“衡儿为皇上生育了太子殿下,现在又有了身孕,做皇后并不为过。只是要做男后,朝廷中一干朝臣怕是不会答应的。就是衡儿自己,却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许氏道,“衡儿十月怀胎,从鬼门关走一遭才能将孩子生下来,孩子理当在他的名下养育,虽然我也知道男后不好做,但这却是他应得的。老爷,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皇上告诉我了,可没让我说出去,我这可是要和你商量对策呢。你这么闷着算什么意思。” 许氏埋怨地说着,季大人倒是伸手横过两人之间的椅子扶手,轻轻握了一下老妻的手,神色肃然无比,说道,“衡儿和皇上之事,现如今已经是天下皆知,流传后世,即使正史不敢多着笔,野史也少不了这一笔,比起背着一个佞臣名头,还不如就做那男后。只是其间艰辛,恐怕也要难为外人道。皇上让你去劝衡儿,你去劝就是。” 许氏沉默着由着季大人握着她的手,道,“那我便去同衡儿说了。” 说到这里,又看了季大人一眼,道,“你可后悔过当初要摔死衡儿。” 季大人愣了一下,又转过头来看许氏,许氏沉着一张脸,眼神幽深,可见这么二十多年过去了,许氏心中一直埋着当年这件事,她耿耿于怀,不曾原谅丈夫。 季大人好半天才蹙眉说道,“明潇,你要我说什么。” 许氏只是看着他,季大人知道避不开这个话题,便将脸转开了,握着许氏的手紧了紧,道,“你带着衡儿离开时,我便悔了,只是已经没法子让你留下来。再说,衡儿当时那样,我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他,即使他七岁回京,我也不知当如何面对他。我不知该将他当做女儿还是儿子,心中别扭,过不去那关,当初举起他要摔死他,后来想到,又深觉愧疚,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许氏点了点头,低声道,“老爷,我现在也并不怪你了。他是我们的孩子,无论身体如何,都是。当别的孩子好好地在地上跑跳时,他乖乖地坐在椅子里看着,别的孩子可以进书院里读书,我却依然不让他出门,怕别人知道他身体的怪异之处,我在他小时就教导他,他与别人不同,不能让人看到他的身体,他少言寡语,什么也不说,但是眼睛里却全是忧伤,又怕我伤心,便努力读书,从不曾开怀过,他生来便没有别的孩子健全健康,生为父母,我们不多给他关爱,老爷你还要摔死他,我真的恨过你。后来他出息了,也照样敬你为父,孝顺懂事。老爷,你可曾想过,他从不曾欠你的,作为你的儿子,他是够好了。” 许氏这话将季大人说得越发抬不起头来,季大人好半天才说,“明潇,别说了,我明白。” 许氏也并不需要乘胜追击,只是叹道,“所以若是衡儿愿意为男后,老爷,你能活动着帮些忙,也是好的。” 285、第八十一章 哪一个家族出了一位皇后,这位皇后还深得圣宠,不必多想了,这定然是这个家族的荣耀。 不过,哪一个家族的男人做了皇后,还深得圣宠,名声会如何,还的确不好说,因为没有例子对照。 不过季大人想到武瞾武后,一个女人能够做皇帝,用无字碑,那么,一个男人做皇后,想来即使任凭后人评说,季衡那样的端方人品,后人当也不能说出什么坏话来。 季衡和皇帝之间的牵扯,从来就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将季氏一族都给牵扯了进去。 季衡被传成佞臣,那也是将季氏一族牵扯进去了,这么难听的名声,族中也并没有真的讨伐季衡,那么,季衡做皇后,季氏一族,想来也并不会反对,再说,之前季衡还救了季氏一族被倭寇抓走的几十人呢。 季大人已经有了计较,甚至还指导老妻如何去劝说季衡,许氏自己也有一套说辞,其实她最知道季衡的弱点,就是吃软不吃硬,再说季衡现在怀着身孕,最是心软的时候。 许氏安排好了家里,就又到了蘅兰行宫里来,皇帝将他安排在兰芷楼的侧殿里住下,许氏正是到了最喜欢小孩子的年龄,一遇杨麒儿就能够满脑子浆糊,看着杨麒儿有聪明劲儿的时候,她就欢喜高兴得将杨麒儿的聪明劲儿夸大地对儿子讲,要是杨麒儿犯傻的时候,她就能够被萌得一脸血,哈哈笑着把他的蠢事对儿子讲,总之,生活的一切乐子都围绕着外孙就是了。 如此过了几日,时间也到了十一月了,外面早又下过几场雪了,到处天寒地冻,只屋子里十分温暖,季衡因怀着身孕,皇帝生怕他出事,很少有准许他出屋子的时候,季衡怀杨麒儿时,各种孕期反应都不明显,几乎是完全没感觉地就到了杨麒儿出生的时候,这怀第二胎却没有了之前的幸运,虽然有调理,但每天定期会有那么两三次的孕吐反应,据翁太医说,季衡这已经算是好的了,至少不像有些孕妇那般什么都吃不进,一吃就吐。 许氏一直观察着季衡的情形,很心疼他孕期各种苦楚,不过季衡怀孕了,除了有孕吐可看出他有了身孕,在其他的地方,还真是看不出。 季衡还是和以前一样,完全的男装打扮,除了面目要柔和很多,其他就没有变化,每日里不是给杨麒儿启蒙认字讲授各地名山大川和物种等等,就是讲各种对孩子教育有益的故事,不照顾杨麒儿了,他就自己看书,或者就去睡觉,有时候也去给皇帝整理一番奏折,陪他商议一些政事。 其各项活动,和以前没区别。 许氏没在他身上找到女性的特征,想到他怀杨麒儿时,身上也没有女性的特征,所以许氏最后也就只好打消了把他当成女儿的念头。 这一天下午,外面又在下小雪,从楼上窗户的玻璃处看出去,外面白茫茫一片,院子里的几株红梅早开了,在寒风和雪花里闪现出娇艳的红色来。 杨麒儿被乳母带着午睡还没有起来,许氏便也就有了空闲,季衡午睡睡不了多久,早起来坐在暖阁榻上看书了,正好皇帝在玉恒殿里接见大臣处理政事没在,许氏便亲自端了给季衡的养身茶来到暖阁,将茶在榻上小桌上放下后,许氏就在季衡的对面坐下了,对季衡道,“衡儿,今日可还好。” 季衡将手里的书放下,对许氏笑了笑,说,“就是那个样子,没有不好的,母亲,你就不要这般小心翼翼了。天底下那么多女人要生孩子,又有多少是这般胆战心惊的。我根本就没事。” 许氏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叹道,“你知道你的身体不同一般,还责怪我多事呢。” 季衡只好告饶了,说,“母亲,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们太过担心我,让我反倒不自在罢了。” 许氏便说,“好,好,让你不自在了,我也就不说了。” 季衡已经端了那茶水在喝,又问许氏,“你可去看过十一表妹了。” 许氏道,“去看过了,她好着呢,还在自己唱曲子,当年她生母就是歌姬还是舞姬的出身,一群小姐妹在家里无事,也自己唱曲的,不过到宫里来了,也自己唱着玩,那像什么话,我就说了她两句,她便道实在无聊,又不敢出院落,只求我带几本闲书给她看,我看你这里书多,你什么时候找几本给我,我拿去给她就是了。” 季衡愣了一下,道,“倒是真束着她了。不过我这里的书她看来怕也只觉得无趣,我什么时候让人去外面拿些有趣的,你再拿去给她吧。” 说到这事上,许氏心思就蠢蠢欲动了,道,“即使只是外人传言太子乃是十一所出,现在麒儿还小,倒还好说,等麒儿大了,懂事了,他难道不会问自己的生母是谁,不会循着外面的传言去找十一吗?衡儿,你这样,为娘是很担心的。” 季衡看着许氏,笑了一下,道,“没事的,这次怀孩子的时候,麒儿不是会一直在身边吗,正好让他知道,他就是我生的,不就是了。” 许氏吓了一跳,道,“麒儿毕竟还小,他哪里知道什么事情可以说,什么事情不可以说,到时候被别人听去了,那可怎么办。” 季衡道,“麒儿并不是会乱说的孩子。他对外人话少,且不愿意搭理,也就只是几个家里人,他才话多且闹腾罢了。再等他长大一些,他也就懂事了,就更不会乱说了。” 许氏还是不赞成,但是想到杨麒儿作为太子,要是不知自己生母是季衡,那也的确是对季衡十分不利,所以那些担心,也就被她先放到了一边。 她又说道,“即使让麒儿知道,他又不能名正言顺叫你母亲,衡儿,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孩子叫你母亲是什么样吗。这和叫你阿父是不一样的。当初我生下你,你第一次叫我娘的时候,我的心都要化了。” 季衡其实说话说得有些晚,大约三岁才愿意开口,不过一开口就能够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季衡还记得自己叫了许氏一声娘,许氏又是哭又是笑地闹了一半天,他看着面前眼角已经有了纹路的妇人,想到当年那个娇美而温柔的少妇,不由感叹时光如梭。 季衡说道,“母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季衡这般直接点开,倒让许氏些许尴尬,不过是在自己儿子面前,即使尴尬也没什么了,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又看了看门口,两人在房里,要是宫人们有事,都会在外面大声通报了才说话的,无人会听到两人谈话,她也就放心了,低声对季衡道,“皇上的意思是很明显的,他等着你做他的皇后。这件事,我也同你爹说过了,你爹也是赞成的,而且还会请示族里,以你爹的能耐,族里也当无人反对才对。” 季衡因许氏这话吓了一跳,“母亲,你们瞒着我做了些什么?” 许氏赶紧摆手,“你放心,放心,我们什么都没做,要等你愿意才行呢。” 季衡蹙眉道,“母亲呀,我要是愿意做皇后,便早答应皇上了,何至于等到如今,你们千万不要跟着皇上掺合。” 许氏愁眉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固执。你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你也要为孩子着想呀。你说麒儿一个好好的太子,竟然是没有生母的,你肚子里这个孩子出生了,又和麒儿一个样子,连个挂名的母亲都没有,你说这到底算什么。” 季衡摇头道,“我自会当他们的老师好好教导他们。入宫为后,实非我所愿,后宫深锁,从此身边只有一群宫人,母亲,这种日子对于我,实在难熬,我想到就心寒不已,你千万莫要劝我了。” 许氏看季衡愁眉苦脸,眼神里全是痛苦,便知道季衡是真的非常厌恶入宫为后,她十分心疼他,好半天才说,“那以男子身份做男后,你可愿意?” 季衡愣了一下才皱眉道,“男后?” 看来不是许氏和季大人等思想不开放,实在是皇帝脑子太灵活,连季衡都从没有想过男后这个词,许氏点头,“正是。要是做男后,怎么样。皇上说,他让你像亲王一般,不必受太多拘束。” 季衡还是摇头,“母亲,你到底受了皇上什么蛊惑,来替他做这个说客。男后?听着动听,但要朝臣们怎么作想,这根本就不行。” 许氏却看出了季衡那一瞬间的动摇,道,“你到底是觉得朝臣们会反对不行,还是心里不愿意?你知道我为何会为皇上来做这个说客,还不是因为我担心你吗。你这样和皇上在一起名声好听吗?以皇上佞臣之名来见自己孩子,无论如何脸上也是无光的吧。我看皇上当真是对你情深意重,只要你愿意,皇上无论如何能够办到的。现在太平盛世,皇上又有手腕,他有的是法子让大臣们同意,再说,你爹他也是愿意的,他在朝堂上一干好友同僚和门生,他总有法子让他们同意然后帮忙。” 季衡其实并不是那般在乎虚名,但是看母亲这般费力地来劝说他,他不由觉得自己十分不孝,苦思冥想之后,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便说道,“母亲,你容我想一想吧。” 许氏便点头道,“你好好想一想吧。这件事,没有坏处。你有了名分,族里名声至少动听些。以后麒儿和其他孩子也都会在你的名下,以你为母,成全母子之情,这比什么都好;再说,你做了皇后,名正言顺地可以在皇上身边,即使以后又有了什么人转移了皇上的感情,你乃是正宫娘娘,也好管一管,而且还能够给孩子撑腰;其实我也看出来了,你对皇上也是满腔深情,何不成全了自己呢。娘也这把年纪了,也看明白了,一辈子短得很,趁着年轻,为何不为自己争一争。” 许氏说的这些道理,其实都是能够打动季衡的道理,虽然他对和杨钦显的感情,他完全是你若无情我便休的打算,但到底,两人不是小年轻了,有家族利益国家利益牵扯其中,又有孩子牵连进来,总不能随意闹别扭的。 即使做皇帝的皇后,皇后也并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还是他的臣子。 季衡手腕上正是皇帝求来给季衡戴上的108子佛珠,他动了动手腕,佛珠就在榻上小桌上撞出了些许声音来,这让季衡从沉思里回过了神来,然后对许氏道,“母亲,我还是要想一想。我总不是为自己而活的,我也要想一想,以后皇上的名声好不好听。要是他为了我和整个朝廷为敌,闹得不像话,我何至于要他如此为难。他在我的事情上,一向是感情用事,我不劝着他,阻着他,就没有别人能够办到了。母亲,我不能只想自己,不想他。” 许氏怔怔看着他,好半天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当日晚上,许氏留在杨麒儿的房里陪外孙睡觉,杨麒儿将脸埋在许氏柔软的胸口,他已经改过来了喜欢抓人胸的毛病,此时他小声问许氏,“喃喃,麒儿听到爹爹说我会有弟弟妹妹了,弟弟妹妹是怎么样的。” 杨麒儿口齿伶俐到让许氏惊讶的地步,当年季衡都没他这么聪慧,许氏不由微微笑着逗他道,“嗯,就是和麒儿一样的乖娃娃,以后可以陪麒儿玩,麒儿高兴吗?” 杨麒儿道,“等我看到他们了才行,不然我不高兴。” 许氏笑道,“那你可就还要等咯。” 杨麒儿道,“那我就等。”说着,就打了个呵欠,闻着许氏身上淡淡的香味睡过去了。 在另一边皇帝的卧室里,季衡平躺着,被子拉上去,脚下有一只汤婆子,手放在胸前,皇帝要伸手将他拉到自己怀里,他就把皇帝的手推开了。 皇帝委屈地道,“朕累了一天了,娘子还不让朕碰了,太没天理。” 季衡侧头看了他一眼,道,“既然累了一天了,那赶紧睡吧。” 皇帝道,“不搂着你,朕睡不着呀。” 季衡哼了一声,“油嘴滑舌。” 皇帝就笑。 季衡只好往皇帝身边挪了一点,然后被皇帝抓住了手,皇帝贱兮兮地说,“夫人是不是对你说了?” 286、第八十二章 季衡望着绣着龙凤呈祥的纹路的床帐顶,好半天后,才翻了个身,对着盯着自己的皇帝道,“母亲说了。” 皇帝已经变得郑重起来,倾身在他的额头上印上了个亲吻,低着醇厚的声音,“你是什么意思。只要你愿意,朕无论如何都会立你为男后。我们生同衾死同椁。这是朕的心愿,你可能够达成。” 季衡叹道,“我自是愿的……”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皇帝已经激动地将他一把搂到了自己的怀里,嘴唇也印上了季衡的唇角,道,“只要你愿意,这天下再无阻挠。以前陈文帝没有做到的事情,朕不会做不到。” 季衡却伸手抚上了他的面颊,在微弱的光线里,他静静看着皇帝,他是十分感动的,天下有一个人这般爱着他,而正好他还爱着这个人,季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怀孕的缘故,总觉得自己变得柔情婉转了,以前很多不会去想的事情,现在脑子一转就会想到了。 他说道,“钦显,你知道,我正是怕你这样。你是皇上,所以你就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伴侣了,若是要因为我的事情,闹得天下不宁,朝廷不安,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现在事情还有那么多没有办,倭寇之乱没有彻底解决,皇族分封各地,过于势大,又一直拉朝廷后腿,不找个办法解决不行,一个皇朝越是到后来,土地兼并严重,农民无地可种,无粮可食,总要闹出乱子来,还有东南市舶司的问题,也没有解决,通商之法,还要再拟,事情一件堆着一件,要是朝廷里一天到晚还来争吵咱两之事,别的事情可要怎么办。” 皇帝却斩钉截铁道,“事情总是一件一件办的,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你和朕都还年轻呢,慢慢来就是了。虽说那玉玺上乃是‘既寿永昌’四字,但朕又不是傻子,还真相信这杨家江山能够长长久久么,朕在位,能够对得住祖宗和天下百姓就成了,朕也会养个对得住祖宗和天下百姓的继任者,这就是朕能够保证的,长长久久的天下太平,朕是办不到的。既然朕为这江山社稷如此兢兢业业,要是天下百姓和朝臣们连朕的个人幸福也不给,那也是太过分了。你为朕殚精竭虑又生儿育女,朕不要对不住你。朕不能为了这天下,唯独对不住你。” 季衡就知道皇帝是要犯浑,不由赶紧解释道,“即使我不为男后,难道我就不会陪着你了。你也没有对不住我,皆是我自己所愿,哪里要你来想对不住我。” 皇帝紧紧盯着季衡,手抓住季衡的手,又把他的手指放到嘴里咬了一口,把季衡咬得轻轻痛呼出声,“你又犯什么浑,咬着不痛?” 皇帝不满地道,“朕乃你的夫君,你都为朕生下麒儿了,难道还不想想,你也要好好依靠于朕的道理吗。还说不需要朕去想,朕对不对得住你。你这话,是想说朕无能吗。” 季衡听皇帝出这种谬论,不由笑了起来,“你是夫君,你是夫君,因为我为你生了麒儿了,就理应什么都依靠于你了?不依靠于你,就是你无能了?这是什么话!” 皇帝盯着季衡不说了,季衡笑得眼睛发亮,在朦胧的光线里,正是美不胜收,于是皇帝被他笑得发恼了,欠身起来就狠狠地吻住了他,手还伸进他那宽松的寝衣里揉摸他的胸口,季衡怀着身孕,胸口也是毫无发育,还是平得一塌糊涂,不过皇帝一摸,季衡倒不是全无反应,他身体颤了颤,偏着脑袋避开了他的亲吻,着恼道,“每次都来这一套,别闹了,我一会儿又该被你闹得要吐。” 皇帝只好郁卒地算了,又躺回去,将季衡的衣裳掩好,被子拉好,把他搂到自己怀里,郁闷地说道,“朕不和你讲道理,等明年开春,朕就提要立你为后之事。你也别再同朕将道理了,这事没有道理可讲。朕连自己孩子的母亲,朕心爱的人都不能娶在身边,这皇位坐着又有什么趣味。” 季衡心想做皇帝本来就不是为了趣味,而是为着责任。 这几年杨钦显真是在皇位上做出滋味来了,越发地任性起来,要是几年前,他是断然不会说这样任性的话的。 不过季衡也不反驳他,知道反驳无用,而且他也就在自己跟前发孩子脾气,简直就像是被杨麒儿传染地一样。 季衡已经养杨麒儿养出经验来了,杨麒儿无论多么任性,那任性就只是瞬间的事情,几乎可以在小半盏茶的时间,他原来无论多么在意一件事,他自己就能够转移注意力到别的事情上,只要不理他,一切就好了。 季衡和皇帝之间关于立后的事情,最后含含糊糊也没个结果,季衡怀着身孕本就喜欢睡觉,迷迷糊糊就在皇帝温暖的怀抱里睡过去了,皇帝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颈子边上,也睡了过去,不过在梦中,他梦到自己牵着季衡的手,走过太极殿前的长长的台阶和丹墀,随着他们转身,天空高远蔚蓝,万里无云,千万臣民在太极殿前宽阔的大广场上在绚烂朝阳里对他们下跪,在山呼的恭贺声中,他和季衡结为了夫妻,就如同臣民们的恭贺一般,他们将万岁长在,永世不离。 皇帝美梦做得好,在最后,季衡还在众人面前亲了他的面颊,连皇帝自己都觉得这个梦不真了,又觉得好笑,于是就醒了,醒过来正是季衡要从他里面起身,手正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低声道,“钦显,你拉一拉铃铛,我不大舒服。” 皇帝这下是真被吓醒了,瞬间就坐起了身来,一边拉了床头连向外面的铃铛——这是季衡近期让安上去的,用来传唤外面的宫人,而不必再大声呼唤——一边就搂着季衡担忧地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季衡捂着嘴,声音含糊,“没大事,你继续睡吧,我就是想吐。” 外面宫人已经进来了,正是之前贴身伺候过季衡孕期和月子的杜若女官,还有另外两人,皇帝搂着季衡,对宫人说他想吐。 宫女挽了半边床帐起来,又端了痰盂伺候着,季衡想让皇帝继续睡,自己起来就好,皇帝不允,直接将他搂在了怀里,让他趴在自己身上,又不断抚着他的胸口让他舒服些。 以前季衡没有半夜要吐的先例,皇帝还是担心,就让去传了翁太医前来。 季衡胃里没什么东西,只呕出了几口酸水出来,精神恹恹地倒在皇帝身上,漱口擦嘴之后,杜若女官端了一碗煨着的肉粥来,季衡也是闻到那味道就吃不下,但是胃里吐空了又十分不舒服,终究还是勉强喝了两口。 翁太医到来时,皇帝靠坐在床头,只简单披了一件厚袍子,被他搂在怀里的季衡则是被被子裹在里面。 季衡那只是简单束着的头发散了一肩一背,因为精神不好,就显出了羸弱,少了平时的英气,加上头发散乱的缘故,看着竟然是与女子无异了,其间的柔弱风情,和平常的雍容贵气镇定持重十分不一样,简直是让见者心动。 翁太医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脚榻上给季衡诊脉,之后的结论却是季衡心中有事,有所郁结,故而马上就反应出来了。 翁太医也不好给开什么药,只是让季衡再勉强吃些粥,然后不要多想便罢了。 翁太医告退离开后,皇帝亲自伺候着季衡吃了几勺粥,然后又让他继续睡,他看看自鸣钟上的时辰,才四更刚过,还可以再睡一个时辰呢。 又睡下后,他就轻柔地用手抚摸季衡的胸口胃部,低声道,“君卿,别乱想了,你知道朕都是为你着想的。” 季衡伸手抓住他的手,道,“我知道,我就是怕你太为我着想,反而于江山社稷不利。我可不想背个祸国殃民的名头。” 皇帝握着他的手在唇边亲了亲,说,“有你在,朕要做昏君,恐怕是不成的。” 季衡道,“越说越没边了,赶紧睡吧。” 他的声音低沉虚弱,皇帝知道他刚才那么吐了一阵子,整个人都不舒服,便也不再说话了。 已经是冬月了,徐铁虎说要进京来,却又一直没有到,杨钦治一向是不愿意让任何事扰到自己的内心的,但这件事还真的时时挂在他心上了。 季衡为他找宅子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他也定下买下了,倒不是花费他自己的银钱,而是皇帝给的赏赐,杨钦治也没有拒绝皇帝的好意,谢恩后便收下了。 那宅子乃是之前一个罪臣家的,因出事了而被发配了,不过朝廷没没收他家的宅子,因他家缺钱就把宅子拿出来卖了,不过因他是罪臣,一般大臣还挺忌讳这个,不愿意买,季衡让人去问了杨钦治之后,杨钦治是没这些忌讳的,就买下了。 杨钦治本是郡王之身,虽然郡王的身份被撸没了,但他那性子里的皇家的傲气还是在的,他不认为自己压不下罪臣的这个霉运。 其实是他这辈子就够倒霉的了,也不担心这点霉运。 虽然有了新宅子,但是杨钦治还在让人去打理修整里面,故而他人还是住在季衡的别院里的。 再说他在季衡这别院里住久了,就深深发现了此处的各种方便之处,还有点不想离开了。 他是有哮喘病的,天气冷了身体就会不好,故而下了第一场雪后,他就再也没有出过门,只是待在屋子里。 他是久病成医,知道要怎么医治自己,也不需要请大夫,自己就能开出方子来。 季衡从十月中旬起,就没有再来看过他,杨钦治其实还蛮想他的,第一是季衡的确长得好看,不说话盯着看看也是赏心悦目,第二是季衡是个妙人,他说什么,季衡总能明白他心里的想法,不会鸡同鸭讲。 不过季衡不来看他了,他也不会强求,问了伺候的人,得知季衡住到皇家的蘅兰行宫里,他就更是再不问季衡的近况了,只是一心想着徐铁虎到底是碰到了什么事情,竟然这个时节了,还没上京来,故意要惹皇帝疑心吗。 这一日,杨钦治正好吃了药,盖着毯子靠坐在贵妃榻上看书,伺候的丫鬟隔着厚门帘子在外面说道,“三爷,有一位姓付的大爷,说是您的旧交,前来拜访。” 杨钦治精神不大好,懒洋洋地问,“付?有帖子吗?” 丫鬟道,“没有。这位大爷名讳乃是单名一个扬字。” 杨钦治微微抬了抬眼皮,“就说我病着呢,不见。” 丫鬟应道,“是。” 287、第八十三章 皇帝要派人下广州去给许大舅吊丧,自然要选一个合适的人,不过至今,这个人选还没有定下来。 反正许大舅已经下葬了,所以这个吊丧也只是皇帝给予的一种赏赐恩德,并不急在一时。 付扬因为没有办好皇帝给予的任务,回京之后,自然就没能得到重用了,从皇帝的贴身一等侍卫给调到了京郊的禁军营里去,不仅是给压了官职,而且还是从最受关注的红人位置调到了冷门地方去,付扬知道是自己犯了错才有了这个结果,故而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回去后,其实有仔细想过,然后得出了结论,在执行皇帝给予的任务时,他的确是犯了错。 要是当时暗杀了许七,季衡不知事情,那也就罢了,要是季衡知道了,那他就定然是没有好的,若是当时接到命令,不去暗杀许七,反而将此事告诉季衡,季衡和皇帝之间闹情人的矛盾,他们自己去解决此事,付扬知道自己就有了抗旨不遵且泄密的罪名,恐怕也是要被处置的,但是这却卖给了季衡一个人情,有季衡求情,说不得不会落到如今这种境地。 在皇帝定下要人下广州去给许大舅吊丧时,付扬便得知了许七郎并没有死的实情。 因许大舅乃是一介商人,即使他是个大海商,但是一个商人死了,也不该得到皇帝亲自派钦差去吊丧的殊荣,因这件事,朝堂上也争辩了好一阵子,故而钦差人选才没有定好。 皇帝自然有他的理由,许家在帮着朝廷打击东南海寇一事上出了大力,派人前去吊丧和给予一个表彰牌匾那是完全应当的,而大臣们大多只会想,皇帝会这么做,恐怕不过是因为那许明忠乃是他心肝宝贝季衡的大舅罢了。 皇帝在蘅兰行宫住下后,虽然依然是三日一早朝,但是为方便朝臣们,早朝时间就推迟了些,且将需要参加早朝的朝臣限制到了四品及以上,要是年纪上了60岁的,还可以免了早朝,故而参加早朝的人就少了很多,朝堂上吵架的人也就少了,因此少了不少事,不过飞到皇帝御案上的折子就多了很多了。 在一番争吵之后,朝臣们知道皇帝一旦做下的决定,朝臣们无论怎么反对劝说也无用,所以到如今,渐渐也就偃旗息鼓了,就让皇帝派人前去吊丧得了,送一块匾也没什么要紧。 再说,皇帝对季衡那般宠爱,也照样把季衡的三姐给赐死了,季阁老的官位也被褫夺了,季衡最近也只是顶着个太子少傅的名头在行宫里给两岁不到恐怕尚且不能好好说话的太子殿下做老师,季氏一族又是出了名的严格管理族人,丝毫没有任何跋扈之举,既然季家已经这般憋屈了,皇帝只是想给季衡的大舅吊个丧送个匾,要是大家还是一个劲地反对,最后真把皇帝惹毛了,恐怕怒不及众人,在皇帝身上也是不管用的了,大多数人又要遭殃。 前面被发配边疆的大臣,可还依然在寒风里踽踽行走呢,大家又前仆后继,又是何必。 付扬前来拜访杨钦治,自是与此事有关了。 在付扬想来,既然许七并没有死,季衡近来又一直在行宫里陪着皇帝,皇帝还决定给许明忠吊丧和送匾,这说明两人的感情就当是十分融洽了才对,那因许七之死而产生的问题,就该是解决了,他那这个因为此事而牵连的炮灰,当也可以出头了。 付扬是这样想的,奈何他没有办法去面见皇帝,不能为自己陈情,找别人去为自己说情,因为牵扯到季衡和皇帝之间的感情,这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只有杨钦治不是外人,他觉得是最能帮自己说话的。 杨钦治的身份,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恰巧付扬是这一部分人中的一员。 付扬一个忠君的大男人,且家中世代忠君,故而脑子里为皇家卖命的念头是无论如何不会改的,这样,在他心里,皇家出身的杨钦治,即使杨钦治是叛逆吴王的儿子,但他也是皇家出身,血脉不同一般,付扬对杨钦治便也是十分敬重高看的。 求到杨钦治的门前,他是丝毫不觉得有辱自己的尊严。 付扬等在前面的小厅里,前来回话的丫鬟便说,“大爷,我们三爷最近病了,身体不适,并不能见您。您还是请回吧。” 付扬愣了一下,心想自己这事是很急的,要是皇帝定下了下广州的钦差,自己想借这件事去除季衡对自己的芥蒂也就完全不可能了,不得不抓紧时间,他站起身对着这个丫鬟竟然行起了礼来,可见这几个月的冷板凳,的确是把他的傲气也给坐得冷了,说道,“还请姑娘再帮忙说说情,就说付扬求见,请三公子无论如何见一面。” 丫鬟哪里敢受他的礼,赶紧躲开了,又为难地说,“大爷,奴婢说真的,我们三爷自从入冬身体就不大好,是真的病了,不能见您,您还是请回吧。” 付扬道,“在下的确是有要事,非见三公子不可,三公子病了,在下也不多叨扰,只见一面说几句话也就罢了。” 丫鬟看付扬也是一表人才,又威仪稳重,在自己跟前伏低做小地恳求,自己只是一个小丫头罢了,哪里受得住他这样的礼这样的恳求,虽然这丫鬟是季家过来的,但到底季家不是亲王府邸,这个丫鬟也没有亲王府邸丫鬟的那份倨傲,被付扬这般一恳求,还是动了心,就说道,“如此,那奴婢又去问一问三公子。” 付扬赶紧对她道谢。 她多看了付扬一眼,离开前又说,“咱们三公子是真的病了,你这样,真的让我们这些这奴婢的很为难。” 付扬和杨钦治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不过只是远观,没有非常亲近的相处,但他只是看出杨钦治似有不足之症,但杨钦治到底有什么病,他倒是不知道的,此时听丫鬟这般说,他便想回去后让人送些药材来总归是不会错的。 丫鬟又到了内院杨钦治的卧室外面,因杨钦治不喜欢人掀门帘子带风进屋,故而伺候的丫鬟仆役们未得准许都是不能掀帘子进里间的。 杨钦治看着柔弱而病病歪歪,又似乎是个无为而治的性子,实则是一旦定下规矩就很不通人情,即使是季家派来的下人,他也丝毫不念情意,该整治的绝对不手软,杀鸡儆猴之后,谁在他手下都变得十分乖觉了。 丫鬟其实有些为难,怕杨钦治迁怒自己,但还是在门帘子后说道,“三爷,您睡了吗。” 杨钦治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是那付扬没走是不是。” 那丫鬟松了口气,道,“正是。他不愿意走,只是不断恳求奴婢,奴婢只是一个下人,受不得他的礼和恳求,十分为难,只能又前来回报三爷您,还请三爷您恕罪。” 杨钦治想着徐铁虎还未上京的事情,知道付扬虽然被皇帝派去坐了冷板凳,但是付家还是很有些能人的,也是一方力量,付扬是个脑子有些一根筋的人,对皇帝忠诚,但是太一根筋的忠诚了,自己这次帮了他的忙,以他的性子,也是知道回报的,他淡淡说道,“算了,带他到西屋稍间里,让人进来伺候我穿衣,我见一见他。” 丫鬟这才真正松了气,规规矩矩地应了之后,那贴身伺候杨钦治的丫鬟就轻轻掀了门帘子进了屋去伺候他换衣裳,而这个丫鬟就跑去前院里通知付扬去了。 付扬自是大方的,将一袋子的银锞子给了那丫鬟,那丫鬟完全不敢收,不断退后道,“府中规矩极严的,还请大爷不要为难奴婢。” 付扬倒没想过这个府里如铁板一般踢不进,不由真心地觉得杨钦治有些能耐了。 付扬从来就是武将,虽然在武将里已经属于有些眼色的,但是身上还是摆不脱武将的那些习气,甚至是丝毫没有奴才气的,他正是因此而办不好皇帝和季衡之间某些的差事。 付扬在那稍间里坐下了,杨钦治都还没有来,只有一个丫鬟无声无息又规规矩矩地来上了一杯茶。 这稍间里面一间是一个暖阁,因为有帘子隔着,付扬也不知道里面具体情形是什么样子,稍间里的设置却是不像个男人待客的房间,倒有点像个闺阁小姐待客的地方。 榻上是软软的垫子,又有好几个迎枕,虽然是蓝色绣修竹的,但在付扬看来,依然显得娘们气了。 里面多宝阁上放的清玩物件也是有些闺阁气息的,甚至还有古琴,花瓶里插着梅花,还有一个大的圈椅,椅子上也是厚厚的垫子,又有一个迎枕摆着,旁边的茶凳上则放着两本书,一只小的插屏还摆在上面…… 付扬是武将,自然没有文官那些习气,他正大光明地四处打量了一番,眼神里有了然,又有些不以为然,大约是觉得房间太娘气了。 这时候杨钦治才进了稍间里来了,才刚到门口,就咳嗽了两声,是真的难受的咳嗽,且是一个丫鬟扶着他进来的,他进来后,也没先和付扬打招呼,就去那被布置得很舒服的圈椅里坐下了,付扬从那榻上起了身,因为刚才只有这榻能坐,他就坐了榻上,此时就对着杨钦治拱手问了好,“三公子,付某冒昧前来打搅了。” 杨钦治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在椅子里坐好之后,又有一个丫鬟端了一盅子不知什么药给他,他接过慢慢地喝了,这才精神又好了些,他挥手让丫鬟都出去了,这才对付扬说道,“我近来身体不大好,就不多礼了,你自己坐吧。” 付扬又行了个礼,这才去坐下了,又寒暄道,“三公子身体不适,付某还前来打搅,实在是不应该,还请三公子原谅则个。” 杨钦治歪在椅子里,长长的头发只是用发带简单束了一下披在身后,眉目之间带着一丝倦意,面色比起付扬以前见到要白了不少,不过不是季衡那样健康的漂亮的白,而是一种惨白,唇色也显得过于淡了些,付扬知道他的确是真的病了,又说,“不知三公子这是什么病,付某虽然也算不上什么人物,但在京中,也能够请到不少名医,即使是太医,也能够请到的。” 杨钦治对他笑了一下,“你这份心意,我领受了。要是大夫能够对我这病有用,早年就治好了。” 付扬一想也是,他以前是郡王,即使现在不是郡王了,他和季衡交好,皇帝又因徐铁虎对他会有所高看,他要好大夫,怎么也轮不到自己来操心。 付扬便又客气地询问了几句他的病情,看杨钦治并不多说之后,他也就只好不问了,说起正事来,“三公子精神不佳,付某也不当多叨扰,付某前来,实在是没有别的人可求,只能求到三公子门前了。” 这样低声下气的话,付扬以前是不会说的,此时会说,大约第一杨钦治是皇家血脉,以前是郡王,他在他面前示弱也并不算什么,第二,他最近的确是因为坐冷板凳想明白了不少事,没有了以前的那份心高气傲。 杨钦治说道,“我既然愿意见你,就愿意听你说,你说吧。” 付扬一向知道杨钦治是有一说一之人,便说道,“三公子也知道,之前付某受了皇命要杀许七,许七当时假死逃脱,但是付某也因此得罪了小季大人,因此被皇上派到了京畿城防司去,境遇一落千丈,付某近来听闻许七并没有死,在其父许明忠过世后更是做了许家家主,皇上近来要派钦差前去广州为许明忠吊丧,付某想,付某曾经得罪了许七,若是皇上能够信任付某,付某便愿前往广州为这个钦差,一是办妥皇上交代的差事,二是也解了同许七之间的结。” 杨钦治知道付扬是来求此事,不过听他说完之后,他就笑了起来,因为他精神不好,故而那笑看起来就更像是个讥笑,把付扬笑得一时说不下去了。 杨钦治看着付扬道,“付大人呀,你说要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这事直接向皇上上书不就成了,你求到我这里来有什么用,我一个平民百姓,能够帮上什么忙。” 288、第八十四章 付扬知道这件事只能请杨钦治帮忙,除了他,还真无人能够帮忙了。 只因皇帝对付扬下密旨让他暗杀许七之事,知道此事的,其实就只有皇帝,季衡,杨钦治,还有便是季衡身边的那两个活下来的死士以及翁太医了。 那两个死士下了江南回季家祖宅去了,翁太医,付扬觉得他说不上什么话,而皇帝和季衡,付扬哪里见得着他们,再说,他亲自去说这件事,未免显得太卑躬屈膝了,于是也就只能求到杨钦治头上。 杨钦治是前郡王,血脉尊贵,他又和季衡交好,无论怎么想,他都是做说客的最好人选了。 付扬道,“三公子,请您千万莫要推辞,付某真是只能求您了。” 杨钦治勾着一点唇角,一直是个有点讥嘲的样子,他盯着付扬看,付扬长得阳刚而正气,正是一个皇帝跟前一等武将的好样子。 杨钦治想了想,说了一句,“我只问你一句,你可知道季衡当初为何要打你。你若不知,我即使去帮你说话,怕是也不会有结果的。” 付扬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直言道,“正是付扬没有多想,执行皇命,杀了小季大人表哥许七之故。” 杨钦治又虚弱地笑了一声,拿了一个帕子出来捂着嘴又咳嗽了两声,虽然只是轻咳,但是面上却飞出了两朵红霞,眼睛里甚至似乎都带了些柔弱的媚色,看得付扬直在心里皱眉,作为武将,十一二岁开始在军营里历练,他自然是不喜欢柔弱的男人的。 杨钦治喘过了气来,似乎整个身体的骨头都没了一样地软在椅子里,只要到冬天,他身体就很不舒服,在南方时因为冬天湿冷,日子就更是难熬,北方冬天虽然更冷,但是并不潮湿,屋子里只要烧得暖和,日子其实比在南方要好过些。 他看着付扬有些虚弱地说道,“你这个脑子,是没有救了。我即使去帮你求了情,也是无用的。” 付扬皱了一下眉,苦思了一阵后,只得向杨钦治求教道,“三公子,还请您明说。您这次的大恩,付某定然铭记在心。” 杨钦治盯着他,眼神看似无力,其实里面黑幽幽的,即使付扬这种不知杀过多少人的武将被看着心里也有些发毛,杨钦治好半天才说道,“季衡对你已经是够好了,要是是我,我当场定不是给你一巴掌,而是杀了你,以免再多看你一眼。” 付扬被他说得略带震惊地看着他,杨钦治便用稍带了些嫌弃的眼神继续盯着他,杨钦治生来就身份尊贵,小小年纪就被吴王向当时无实权的皇帝请封了郡王,他自然是有着王爷的尊严尊贵的,看人就像看蝼蚁一般,即使面前是付扬,在他眼里也和蝼蚁无区别。 杨钦治继续问道,“在你心里,你如何看待季衡的,你自己当是明白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杨钦治的唇间带着笑意,付扬因他这笑而狼狈起来,杨钦治继续道,“你不说,难道季衡是傻的,他看不出来吗,我都能看出,他作为当事人,会看不出。一个手捏几十万大军,掌握东南的朝廷大员,连王启那种老狐狸都能被他算计的人,他心思多细,你脑子是傻的,竟然以为能够将心里所想瞒过他?” 付扬狼狈地继续不说话,但是在他心里,觉得杨钦治是季衡之流,故而才如此说自己。 付扬作为一个武将,最初因为对皇帝完全忠诚而被派去围禁季府,最初这对付扬来说,只是一个必须好好完成的任务,他也的确圆满地完成了,正因如此,他得到了皇帝更多的信任和看重,从而被皇帝派去护卫季衡的别院,这时候,付扬其实就明白了,自己是作为了皇帝的私兵,被做私用在为皇帝保护情人。 一个上阵杀敌积累军功然后因家世不凡而调回京做皇帝宫廷护卫的武将,此时被挪作私用保护主子的情人,这要热血武将心中如何作想。 付扬无论在行动上是多么得皇帝的欢心,他的心里,其实都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要说大雍臣民都知道季衡是皇帝的床上人,但是他们也只是说一说罢了,真的将此事看在眼里的又有多少。 只有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几个太监宫女,还有就是作为护卫的付扬能够隐约窥见一些事情罢了。 付扬作为武将,自然是不喜男宠做派的季衡的,但是他却不得不在面上将这些都压抑住,而且因为季衡,他还不断高升,他还得感激季衡,并且越发好好护卫他。 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付扬十分难熬。 他知道杨钦治的意思,他虽然保护着季衡,但是心里却看不上他,蔑视他,特别是在季衡和许七之间有暧昧之事之后,他对季衡的不满就更是到了顶点,作为皇帝的男宠,竟然还和表哥有私,而勾引皇帝男宠的许七自然就更是该死的。 皇帝给付扬下了皇命的时候,付扬根本没有多想,直接就想着如何执行任务,在后来,他自己想来,完全是因为他当时想杀许七之心不比皇帝少。 是在季衡遇险之后,付扬才稍稍有些冷静下来,明白自己是犯了大错了,回京恐怕也是要官位不保,但是让他在那时候去向季衡求情,他是做不到的,只能回京等来在皇帝跟前的冷遇。 付扬被杨钦治盯着,他没想到自己的所有心思竟然都能被杨钦治所看透,而正如杨钦治所说,他都能看透,季衡怎么会没有看透。 付扬的心沉了下去。 杨钦治直把一向心高气傲的付扬看得头都低了下去,他才继续虚弱无力地说道,“你看你,求到我的门前来,心里也是照样瞧不上我的不是?” 付扬其实比杨钦治大了近十岁,但是在杨钦治的居高临下的蔑视眼神下,却像个小辈一样,不过杨钦治本来就是皇族,他本就是臣子,受到这种眼神,他也无话可说,付扬想要反驳,但是对上杨钦治那了然里带着倨傲的眼神,他反驳不了。 杨钦治又用手巾捂着嘴不舒服地咳嗽了两声,然后很难受地蹙了一下眉头,低声道,“你根本不知道我的苦楚,我生下来就如此,难道这是我想的吗。因为没有你这样的强健体魄,你还反而觉得我堪比女人一样无用了,是不是。所以你这种人最可恨了。” 付扬只好赶紧道,“付某不敢。” 杨钦治笑了一下道,“我和你这种无脑之人置这种气做什么。” 一句无脑之人把付扬说得要恼羞成怒,但是想到自己是来求人的,只好又按捺下去了。 杨钦治继续说道,“你求我帮忙,其实我已经帮了,你走吧,自己去找季衡不就得了,你明白问题所在,季衡又不是个记仇的,定然会允你的。” 付扬愣了一下,道,“三公子,付某哪里能得见小季大人,还请你帮忙做一下说客。” 杨钦治道,“我也见不到季衡,不是吗。你这真是过于为难我了。” 付扬道,“只要你递帖子,小季大人没有不见你的,他待你一向不同一般。” 杨钦治笑了一下,道,“你看我这身体,是能走出这座院子的吗,你再这般强人所难,别怪我不客气,让人把你打出去了。” 付扬为难起来,杨钦治便激动地骂道,“你自己的错,我告诉你错处了,你要我去为你承认错误吗。真是莫名其妙。你亲自去给季府递帖子,不就得了。你毕竟还算个人才,季衡也知道你不错,以他的心胸,会再接受你的。你赶紧走吧,我实在不想再看你了。” 杨钦治身体难受起来就真会口不择言,付扬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要起身来道谢告辞的时候,杨钦治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又喘又咳起来,把付扬吓了一大跳,赶紧大声地叫外面的仆人进来,他自己也上前去将杨钦治扶住。 他摸到杨钦治的手,发现是又软又凉又滑的,简直不像个大男人的手,杨钦治面上染着一层绯色,眼睛也红了,很是难受地紧紧扣住他的手,丫鬟跑了进来,看杨钦治这样,也是很受惊吓,好在她们经过这些日子的惊惶,已经训练有素,有拿药的,有过来给他顺气的,又有前来挡开付扬将杨钦治扶着到榻上去半躺着的…… 等杨钦治总算是好些了,整个人已经萎顿在那罗汉榻上,是个柔弱到半死不活的状态了,他因为见客,换了一身湖蓝色的长袍,此时紧闭着眼睛躺在那里,长发披了满身,看着简直像是画里的妖精。 付扬一个大男人,人高马大,长手长脚的,站在屋子边上,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只看着几个伶俐的丫鬟忙来忙去,最后都忙完了,他再看杨钦治,杨钦治似乎是睡过去了,那种似乎马上就要死掉的样子,让付扬觉得心里怪怪的,此时杨钦治枕着那迎枕,他也不觉得房间里的布置娘们兮兮了,这些都是为了杨钦治能够舒服点。 付扬第一次发现,世界上竟然有这般柔弱的男人,但对方还真是男人,不是女人。 付扬轻声问那带头的丫鬟,生怕自己声音大点要把杨钦治又说得死去活来一回,用了他认为最轻柔的声音,“这榻上毕竟不比床上,在下力气大,要不要把他抱到床上去。” 那丫鬟看了付扬一眼,又看了已经昏睡过去的杨钦治一眼,犹豫了一瞬后,就说道,“那有劳大爷了。” 付扬深吸了口气,才过去将躺在榻上的杨钦治抱起来,将杨钦治抱着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十分轻,而且整个身体都是软的,他抱着他,像抱着一团衣服,丫鬟过来将杨钦治的手放到胸口,又为他整理了一下头发,付扬才敢将他抱着从房里出去,而那丫鬟还在小声提醒,“大爷千万走慢些,别带起风来。” 付扬按照丫鬟的指示把杨钦治放到了他卧室的床上,卧室便是杨钦治原来看书的房间,里面更加暖和一些,暖和到付扬一进来就觉得热得冒汗,床铺很大,褥子十分厚,用的不是瓷枕却是软枕,而且还有好些迎枕在里面,被子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简直要将床给堆满了,付扬心想这个样子,他不热死吗。 而房间里的布置,更是闺阁气息重了,只是颜色是藏蓝色的,不是粉色红色罢了。 但是看到杨钦治那么要死不活的样子,付扬也无心再想什么娘气之类的词了,只求杨钦治千万活着别真死了就好。 而丫鬟整理着杨钦治的头发,又为他盖好被子,杨钦治就真的睡过去了。 看到付扬还站在卧室当中,丫鬟就好心说道,“三爷怕是要睡些时候了,刚才的药会安神助眠,还多谢大爷将三爷抱过来。大爷若是无事了,就请回去吧。” 付扬又多看了杨钦治两眼,不知为何,心里感觉十分地怪,像是本来是个石头做的心脏,一下子被变成了棉花,让他无处着力了。 付扬有点不舍地从杨钦治的卧室里出来了,没想到走到外院,正好遇到了从外面冲进来的几骑人马。 289、第八十五章 冲进来的人正是徐铁虎,还有跟着他的几个亲随。 徐铁虎和付扬也算有些交道,故而是互相认识的。 在前院里迎面对上,两人都是怔了一下。 徐铁虎是惊讶于付扬会来找杨钦治,而付扬则是惊讶于徐铁虎进京来了,不过之前就没听说过他已经去拜见了皇帝,而且看他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是一进京来就来了这里,而不是先去拜见了皇帝。 自从杨钦治上京来,徐铁虎自是时常有派人前来看望杨钦治情形的,两人也有书信往来,徐铁虎便也知道杨钦治住在这里的事情。 徐铁虎就是个脑子里没有弯弯绕绕的人,因为心里想杨钦治,上京之后,别的都没多想,自然直接就来看杨钦治了。 他从马上下马,前院里的门房于几个护卫因为不认识他,全都戒备了起来,好在他的一个亲随是之前来找过杨钦治的,赶紧介绍了徐铁虎的身份,这才让场面平和了下来。 徐铁虎也没有去管那些人,不过看他们警惕性高,而且还算孔武有力的样子,心里便也满意,觉得季衡安排给杨钦治的人也还是不错的。 他上前对着付扬拱手为礼,“付大人,多日不见了。” 付扬也上前见了礼,道,“徐将军,多日不见。” 徐铁虎直接道,“不知付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付扬不好说自己是来请杨钦治帮忙的,便说,“有些事情找一找三公子。运河已经封住了,徐将军才入京,想来走陆路路途辛苦了吧。” 徐铁虎道,“我一个粗人,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他这般说着,已经不想和付扬继续京城官场的这一套弯弯绕绕的寒暄了,道,“我且先进去了。” 徐铁虎不再管付扬,直接往里面冲,那来送付扬的丫鬟哎哎地要叫住徐铁虎不得,只得赶紧赶了上去,追着徐铁虎道,“这位大爷,您怎么能够这般擅闯人家内院。” 徐铁虎回头瞪了她一眼,“赶紧带路,杨三儿在哪里?” 那丫鬟被他带着杀气的瞪视吓得缩了缩脖子,正要继续据理力争,那边跟着杨钦治上京来的一个护卫正从内院往外走,一下子看到了徐铁虎,他本就是徐铁虎安排在杨钦治身边的,马上欢喜上前来,“大当家的,您来了。” 徐铁虎道,“连伍,三公子最近如何,他住哪间,这大冬天的,他是不是一冷就又病了。” 那护卫连伍道,“三爷正是病了。” 说着,又对那丫鬟道,“流云姐姐,您是伺候三爷的人,您带着咱们大当家过去吧,他是三爷最亲的人啦,三爷看到,定然高兴。”连伍说着,就对徐铁虎笑,被徐铁虎拍了一巴掌。 流云实则只有十六七岁,正是最好的年华,乃是照顾杨钦治的四大丫鬟之一。 他看连伍对徐铁虎就这般尊敬,便知道徐铁虎果真是杨钦治的最亲的人,其实她们这些丫鬟也不知杨钦治的来历,她们是后来杨钦治自己买的原官宦人家因获罪被变卖的丫鬟,知道如何照顾人,又已经被吓成了惊弓之鸟,被杨钦治买回一整治就是妥妥帖帖的。 徐铁虎就是个粗糙汉子,只知治军不知治家,杨钦治从小在王府内宅长大,对治家的这一套完全是耳濡目染,心思深沉灵活,他自然是随随便便用点手段,就能把这么一个小府邸整治妥当,然后生活如意的。 流云礼仪周到地对徐铁虎问了好,然后带着他进了内院去,徐铁虎只关心杨钦治身体,流云便道,“三爷自从入冬身体就不大好,下过雪之后,状况就更是惨淡了,总是咳嗽,有时候又喘不上气来,每日里都喝药,但是并不见大好。方才他又咳嗽厉害,便喝了药,那药能够安神,他刚才就睡下了。此时正在卧室床上呢。” 流云带着徐铁虎过去,另外几个丫鬟看到高大健壮的徐铁虎,都吓了一跳,经过流云解释,她们还是不大愿意放徐铁虎进内室,徐铁虎也不理睬她们,自己闯了进去,绕过屏风,便看到那张大床上,杨钦治睡在被褥里,黑发被束起来在枕边,脸因为埋在被褥里,看起来很小且苍白。 徐铁虎是个最心硬的人了,只在这时候心软成了水,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人走到床边去在床脚榻上半跪了下来,盯着杨钦治看,要伸手碰一碰他的脸,又收了回来,杨钦治身体难受,是睡不安稳的,一会儿之后,大约是感受到了人的存在感十分强烈的视线,他便睁开了眼睛来,弱弱地朝床边看过来,没想到就看到了徐铁虎,他愣了一下才低声道,“铁虎?” 徐铁虎赶紧回道,“三儿,是我。” 杨钦治微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你看你这样子,简直像头熊,你也去收拾一番再来我跟前吧。” 徐铁虎大笑了一声,“我骑快马来的,下马就跑你跟前来了,你还嫌弃我呀。” 杨钦治要坐起身来,他赶紧将他按了下去,道,“我知道你冬日里日子难熬,你别起了,我就去洗个澡收拾一番再过来,你这些丫鬟可厉害了,唧唧喳喳地在我面前说话,吵得很。” 在屏风旁边还站着两个丫鬟流水流风,杨钦治看了她们一眼,她们就赶紧过来了,杨钦治虚弱地说道,“你们带徐大爷去安顿一番,他要什么你们都准备什么,把他当成主子就好了。” 流风流水赶紧应了。 徐铁虎知道杨钦治一向是爱干净的,最厌恶自己身上有血腥味或者汗味尘土等等,于是就下去收拾去了。 杨钦治也不睡觉了,被另一丫鬟流香伺候着在床头坐好,又让了流云来回话,然后叫了管事妈妈秋蝉来说话,把徐铁虎带来的人都先安顿下了,又让去置办接风宴,如此等等,杨钦治淡淡地吩咐着,因为没有对着付扬时候的气恼激动,倒是没有再咳嗽喘气得要断气了。 而付扬本来是要离开的,因徐铁虎这么一耽搁,他便没有走了,在外院和徐铁虎带来的几个亲随说了几句话,他一时便留了下来。 徐铁虎做事十分地快,杨钦治觉得自己才刚把事情吩咐好,徐铁虎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湿着头发坐到了他的床边,丫鬟伺候着为他擦头发,他就伸出大手抓住了杨钦治的手,他的手又粗又大厚茧一层,但是十分温暖,杨钦治的手在他手里就小了一圈,白白软软的,到冬天里总是发凉。 徐铁虎也也不顾及屋里的丫鬟,就抓着他的手说道,“我就知道你身体会不好,不过看这样子,倒是比以前在南方时候稍稍好些,你以前可是总睡,难得有愿意坐起来的时候。” 杨钦治看那丫鬟把徐铁虎一头硬发擦得已经半干了,知道他身体强健,冬日里在雪水里洗澡也不见有问题的,便轻轻挥手让那丫鬟出去了,这才和徐铁虎说道,“我上京来后,身体的确比在南方那湿冷地方稍稍好些。只是,你为何这么晚才上京来,你还没有去见过皇上吧。” 徐铁虎便道,“季衡走后,东南几位朝廷大员虽然面和,私底下可不那么和睦,我谨记你的话,凡事同平卫商议,要担责之事,都先知会季朝宗。并入朝廷的力量,大约有六成,其他的,就先散开,等看之后情势。这次来晚,倒不是什么坏事,乃是倭国那边又有人想趁着入冬前上岸劫掠,我同姜时泽率兵将其在外海给全灭了。我进京来,这也算是给皇上的见面礼,你说呢。” 他边说边轻轻抚着杨钦治的手,杨钦治的手软滑得让他心软,说话声音都低了几分软了几分。 杨钦治歪在那里,淡淡道,“我就知道季衡走后,东南情势会有些许变化,不过那几个人也都是可用的,当不会出大事,只是争功之事罢了。你做得很不错,先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就去蘅兰行宫拜见皇上便是了。” 徐铁虎趁势就坐到了床沿上去,看着杨钦治道,“三儿,你让我抱一下吧。” 杨钦治无力地看着他,“你别抱得我骨头疼就成了。” 徐铁虎眉眼带笑地将他用被子裹了一下,然后抱到了怀里来,因为怕把杨钦治的骨头抱疼了,便不敢用力,他方才只是草草剃了胡子,下巴两腮上全是青青胡茬子,怕把杨钦治亲一口又要被他嫌弃,只敢在他的鼻尖上碰了一下。 杨钦治靠在他的怀里,低叹道,“两广总督徐镇,又兼着平蛮将军之职,手里捏着军队,他徐家,是靠着支持皇上亲政,之后又除我吴王府起来的,在京城里,他平国公府是十分地会做人,但在广东,却是权势大如天,其实皇上最忌讳这种人,因为既抓不到把柄,对方又过于势大了。只要江浙福建沿海情况稍稍好些,皇上就要动徐家了,到时候,要是徐家有动作,皇上说不得会让你调往广东。” 徐铁虎低头看他,只见杨钦治半闭着眼睛,眼睫毛轻轻的颤动着,肌肤莹白,唇色浅淡,比起以前跟着风吹日晒,如今养得整个人像只剥了壳的蛋。 徐铁虎到底受不住诱惑,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于是杨钦治抬起手来扇了他一巴掌,但杨钦治手软绵绵的,就像是抚摸一样,而他语气也并不严厉,“我和你说正事,你到底要不要听。” 徐铁虎赶紧道,“我听着呢。” 杨钦治便继续道,“要是皇上派你去广东,你就去,先要听皇上的,但是徐家真的垮掉了,你也不要受皇上两广总督之职,你做不来这个,你还是去对付倭寇好了,先干两年,有些功劳了,然后就说旧伤发作,卸职养老就好了。不过这两年里,你最好将手下之人,全都安排好,要让他们有个好出路,你卸职了,也有所依仗。你我毕竟是吴王府出来的,皇上现在要用咱们,自然是好好地供着咱们,但是他心里会不介意此事吗。故而能够放权的时候就放了。” 徐铁虎仔细听着,知道这是以后的大方向,便说,“我明白。” 杨钦治又道,“皇上给予的所有赏赐,只要不是实权官职,你就接着,咱们以后还要靠着这些过日子呢。” 徐铁虎喜欢听他说咱们这个词,就低低笑着点头。 杨钦治突然道,“你这么一路赶过来,吃饭没有,让厨房先做些东西来你吃才对。” 徐铁虎道,“听你说话,我都忘了饿了。” 杨钦治瞪了他一眼,道,“放开我,吃自己的去吧。” 徐铁虎趁着放开他的机会,到底又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因为果真把杨钦治刺得不舒服了,又被他打了几巴掌,但徐铁虎还是笑呵呵的,让外面丫鬟去端吃的来,他对吃的是没什么要求的,让煮几盆面就是了。 那丫鬟听了,果真跑去厨房让煮面来,因为招待徐铁虎那几个亲随,厨房正在煮面,正好好了,就给徐铁虎端了一大碗来,徐铁虎坐在杨钦治的卧室里,呼啦啦瞬间吃完了,又把碗递还给那丫鬟,“再去端几碗来。” 结果徐铁虎吃了五六碗才好了,看得那丫鬟目瞪口呆,而杨钦治躺在床上,静静看着毫无吃相的徐铁虎,神色之间总算是放松了很多。 他生怕徐铁虎受不住束缚,和朝廷官员们闹起来,又跑去当海盗去。 杨钦治是有远见的,看皇帝的作为和季衡的手段,就知道当海贼没有什么前途,总归要被朝廷剿灭,投诚朝廷才是长远之计。 看到徐铁虎听了自己的话行事,他也就放心了。 290、第八十六章 傍晚的接风宴上,杨钦治也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出现在了桌上,当在桌上又看到付扬之后,杨钦治就多看了他几眼,付扬是个严肃的人,此时却不由心虚地对杨钦治笑了一声。 杨钦治已经骂够了他,便也不再说他,只是和徐铁虎的亲随说几句话。 徐铁虎只有这几位亲随跟着来了杨钦治府上,但是还有好几百人会陆续到京畿。 付扬和徐铁虎攀了一阵交情,徐铁虎是豪爽之人,也并不在意付扬留在这里的意图,一番交好之后,时间稍稍有点晚了,杨钦治精神不好,只是坐了一会儿就回房睡觉了,徐铁虎知道杨钦治不喜欢自己多喝酒,也没多喝,只是把付扬灌了个半醉,让人送了他回去,自己也就回了内宅。 徐铁虎一番洗漱之后,就要去爬杨钦治的床,丫鬟们也不好多说,只是留在外间里面面相觑,因为徐铁虎就真像一头熊一样,她们想要挡住他也挡不住,再说杨钦治让她们将徐铁虎当成主子来着。 杨钦治吃了药睡得迷迷糊糊,被徐铁虎搂到怀里去的时候,他就蹙眉睁开了眼盯着他看,“你怎么跑我床上来了,不是为你准备了房间吗。” 徐铁虎笑了一声,将杨钦治在自己怀里拢好,杨钦治这床太软,他是不习惯睡的,而且被子也太厚了,所以他把杨钦治用被子裹了,又和自己盖在一床被子下面,故作肃然的低声说道,“我想你得紧,这般睡一起又算什么。” 杨钦治不满地说,“我不舒服。” 徐铁虎赶紧把他放松一点,“这样?” 杨钦治唉声叹气道,“别把我抱紧了。” 徐铁虎只好又放松一点,嘴里却说道,“那个付扬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日宴席上,我看他一直在盯着你看,你不会趁着我不在,和他有什么吧。” 徐铁虎这醋也是吃得正大光明,反正他心里藏不住什么事,该问就问,杨钦治也不以为意,道,“你再乱说,明天我抽你嘴巴子。他之前因为暗杀许七之事得罪了季衡,正被皇帝冷处理呢,想求我帮他去季衡面前说情。” 徐铁虎想了一想,才想起这件事来,道,“我听说那许七并没有死。” 杨钦治道,“正是没死,他才来求我。” 徐铁虎道,“他也真是,没有脑子,要是是我,定然就不会去杀许七,这情人之间的事情,能够轻易掺合的吗。当初你跟着王启跑,我都没有对付王启。” 杨钦治心想这是一回事吗,觉得和他是鸡同鸭讲,便不说了,道,“睡吧,睡吧,我困。” 徐铁虎应了之后果真不再说了,床上却依然有细细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杨钦治发脾气道,“你他娘的在干什么?你那手摸得我骨头疼。”骂完还咳嗽了两声,又低声喘气。 徐铁虎软声软气地道,“我就看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哎,你上京来了,果真是身体好些了,比起之前要有肉些了。” 又嘿嘿笑了两声,“你这屁股都圆了不少,滑的很,我没摸你骨头,你骨头哪里会疼。” 杨钦治直接从床上勉力撑起了身体来,抬手就给了徐铁虎几耳光,徐铁虎被他打了也不恼,知道杨钦治的力气持续不了多久,果真,杨钦治瞬间就无力地又趴了下去,这次是全趴到徐铁虎的怀里去了,徐铁虎说,“三儿别乱动了,我就真只是摸一摸,你身体不好,我不会勉强你。” 杨钦治虚弱地含糊道,“你要是乱来,就给我滚。” 徐铁虎道,“好,好,我就真是摸一摸,我力气轻点,真不疼。” 杨钦治无力和他说话了,只是闭着眼睛睡。 这一夜后半夜直接下起了雪来,杨钦治之前一个人睡,虽然床上全是被褥,他有时候还是会从身体里发寒发冷,这一夜却睡得做梦自己掉进了火炉里,而且想要挣动一下,火炉就直接箍住了他,让他出了一额头的热汗。 而季衡这一夜也睡得很不安生,睡着睡着身体不舒服又反胃要吐,他本不想打搅皇帝,只想自己欠身拉铃,没想到他一动,皇帝就醒了,将他往怀里拢,睡得迷迷糊糊地低声问道,“卿卿,怎么了?” 季衡捂着嘴道,“又有些想吐。” 皇帝这下彻底醒了,赶紧拉了铃,用被子将季衡拢住,伺候的宫人已经飞快进来了,大家也都习惯了,立马有人挽床帐,有人端痰盂,有人端漱口水拿巾帕等等,还有人端热汤,季衡吐后要喝点热汤暖一暖才好。 季衡吐不出什么来,只是干呕一阵子,最后漱了口,喝两口热汤,精神倦怠地倒在皇帝怀里,又被皇帝搂着睡进被窝里去。 宫人们知道季衡这夜半吐一场算是完了,也就放下床帐,罩住宫灯,撤离出去。虽然是在值班,即使半睡过去也没什么了。 季衡虽然精神倦怠,但却没有睡着,枕在枕头上,皇帝一时也没有睡过去,伸手抚了抚季衡脸旁的头发,柔声问道,“怎么了,还是难受吗?” 季衡道,“没事了,你睡吧。” 皇帝又拉了拉季衡身上的被子,说道,“朕看着你先睡。” 季衡握住他的手低叹道,“这个还要分先后呀。” 皇帝听他声音柔柔的,简直像只手在轻轻挠着自己的心尖儿,心软得一塌糊涂,两人都安静下来,于是就听到了房顶上轻轻的声音,皇帝听了一会儿说道,“似乎是下雪了。” 季衡道,“好像是的,这是今年的第六场还是第七场雪了。希望不要下太大了,要是太冷,恐怕家庭贫困些的,日子就难熬了。” 说到这里,皇帝便道,“要是雪大了,便得忙着济雪灾。” 两人小声地又谈起正事来,季衡突然说道,“徐铁虎还未上京来吗。” 皇帝道,“他同姜时泽破了一伙倭寇两百来人,还救出了被倭寇抓走的不少人,有五百来人,其中有一位季姓少年,当是你的族人,是他扬帆报信,姜时泽才发现了倭寇的行踪。” 季衡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皇帝说,“是十月初,朕收到信报折子是十月中了,你有了身孕,朕便没同你说。这样算来,徐铁虎当是近来会上京来了。” 说到这里,他又倾身在季衡的面颊唇角亲了亲,低声道,“你怎么问起徐铁虎来,你这样对他太过在意,倒让朕也对他在意起来了。” 季衡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说,“你又在想什么。我不过是认为他是一员猛将罢了。” 皇帝凑到季衡面前去,季衡无奈,只好亲了亲他的唇,道,“睡吧。” 说曹操曹操到,第二天徐铁虎就给皇帝递了折子来,说他到了京,要来面见皇帝。 皇帝虽然在和季衡的事情上十分容易吃醋,但是于国事上十分通透明白的,马上就让宣了徐铁虎玉恒殿书房里见。 徐铁虎穿着官服,高高壮壮,乃是十分雄伟的一个人。 皇帝坐在御案之后,徐铁虎行了跪拜礼,皇帝十分亲切和蔼地赶紧让他平了身并且赐坐,然后司茶女官还马上上了茶。 徐铁虎虽然是个粗人武将,不过受过吴王府的调教,早上出门时又被杨钦治耳提面命了,礼仪便是十分周全,谢恩之后才去坐下了。 皇帝看他坐下后也是很高壮的一个大块头,不由在心里暗自想,季衡说杨钦治给他做媳妇,杨钦治那么瘦弱秀气的一个人,真不会被他一压就断气吗。 皇帝脑子里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神态却十分庄重而郑重,先是问候了徐铁虎一路的辛苦,让徐铁虎有些受宠若惊,然后又问他在哪里落脚,得知他在杨三儿处,皇帝就笑着点头,在对徐铁虎一通赞扬把徐铁虎赞扬得晕头转向之后,皇帝才慢慢和他讨论起军事问题。 皇帝甚至留了徐铁虎一起用午膳,这可是一方大员上京面圣才有的待遇,徐铁虎离开蘅兰行宫时,心里基本上已经完全认可了这个新主子,不需要杨钦治耳提面命,他也知道效忠问题。 徐铁虎前脚回到京城杨钦治的住处,后脚皇帝的赏赐就下来了,赏赐自是十分丰厚的,不仅赐了宅邸,而且还有田庄,还有金银珠玉,奴婢车马等等,完全就是能够让他在京城把家安起来的架势。 徐铁虎谢了恩之后,那前来宣旨的太监便笑着道,“皇上还宣杨三公子同徐大将军明日到蘅兰行宫面圣谢恩。” 太监其实自己挺糊涂的,因皇帝的确是将杨三公子说在徐大将军前面的,他也只好这么说,其实他连杨三公子是谁都不清楚。 徐铁虎又一轮接旨谢恩之后,杨钦治就在大堂后面的小间里,听着外面的话,已经让外院管家拿着一袋金子出去给那宣旨太监了。 第二日,雪是已经停了的,雪下了大半晚上和一个小半上午,因是小雪,只到了脚踝上一点的深度,经过一天,路上的雪是都化了,山上树上还有些雪迹,但是下雪不冷化雪冷,杨钦治要跟着徐铁虎往蘅兰行宫去,就觉得十分难熬。 他穿了很多,又抱着暖手炉,坐在用厚毡子密封起来的马车里,徐铁虎前一天去蘅兰行宫,即使还在下雪,他都是骑马,这一天却弃马就车,坐在马车里敞开外袍将冷得蜷缩成一团的杨钦治搂在怀里,嘴里还在说,“你为何会这般怕冷。我都热得冒汗了,你还在哆嗦。” 杨钦治没好气地淡淡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自从成人就肾气不足,自然怕冷。” 徐铁虎道,“我又没闹你,你就没怎么泄过元阳,怎么总是肾气不足。” 杨钦治道,“你管不着。” 徐铁虎道,“还是要好好吃药调养。” 等到了蘅兰行宫,本来以为又是在玉恒殿被接见,没想到前来领人的太监却派了轿子前来,带两人往后面另一边内宫而去。 徐铁虎太高大强壮了,那轿子竟然是没法让他坐,他最后只得自己步行,让杨钦治不得不觉得好笑。 而那前来迎接的太监则是很是尴尬,而徐铁虎却是理直气壮毫不受影响。 皇帝这一天就根本没上玉恒殿见大臣,化雪冷,他在兰芷楼里暖阁办公,又有爱妻陪在身侧,日子别提多滋润了。 徐铁虎同杨钦治前来后,他才和季衡一起下楼,在楼下接见了他们。 291、第八十七章 杨钦治和徐铁虎对皇帝行了礼,并且谢了恩,皇帝便只是让徐铁虎留下赐坐了,而杨钦治则跟着季衡到了另一边的屋子里去。 坐下后,季衡道,“有月余未见了,你近来可好。” 杨钦治用手巾捂着嘴轻咳了两声,有些气力不济地抬头看季衡,说道,“还行,就是旧病犯了。” 季衡看他脸色苍白,就知道他身体不大好,便说,“你病了,我便不该让你来的。你这是什么病,上了京来,不知有没有请到好大夫。” 杨钦治便说了自己的情况,言道是从小就有的,这么多年来他已经有吃药的方子了,让季衡不要担心,但季衡还是说,“要不,还是让几个太医来给你诊一诊,有作用就好,没作用也不过是耽误你一阵子时辰罢了。” 杨钦治便点了头,季衡最知道身体被病痛缠身的苦楚,于是对待起杨钦治来便十分地小心和爱护,让了宫人去请了太医来,在蘅兰行宫里值班的太医有好几位,包括翁太医在内,还有另外几位专攻其他方面的,皆被请了来,一个个地给杨钦治诊脉,他们也不知杨钦治身份,只是看季衡待他不同一般,便也丝毫不敢怠慢。 季衡便让他们出去后又一个个地来给杨钦治说情况,每个人的言语几乎都差不多,乃是杨钦治从娘胎里带出的弱症,然后就是肾气不足,还有就是哮喘,季衡便让专攻这一块的给杨钦治又开了药方子,杨钦治看了之后便说了一声谢。 因为杨钦治这个病情就耽误了不少时辰,之后两人聊起事情来,便也不过是说些看了什么书之类,不过两人总容易心意相通,故而说什么都可用相谈甚欢来形容。 杨钦治话题一转,就说起没有死的许七来,然后道,“其实付扬付统领到我这里来求过几次了,想要我来替他到你面前求情。” 付扬虽然脑子直,但到底不傻,徐铁虎到京之后,他就估摸着皇帝在召见徐铁虎时,说不得会召见杨钦治,故而昨儿一日,他又跑到杨钦治那里去求人去了。 这次去就带了不少药品,还有好些别的礼物,杨钦治本来不收,他就像个狗皮膏药一样地粘着不走,杨钦治最后是边生气边应了下来。 季衡略微诧异,说起来,回京之后,他就没有再去想过付扬,此时不由问道,“付统领近来如何?” 杨钦治道,“这个我便不知,只是,他得知许七未死,觉得自己之前得罪了他和你,便想弥补过来。他得知皇上想要派钦差下广州去给许家前家主吊丧,就有意前往,若是觉得他为钦差没有文人的气魄,便为钦差副使也行。现在天寒地冻的,北方运河已经封了,要下广州,的确是路途辛苦,有他一个武人跟着钦差也是好的。” 季衡眼神有些淡,坐在那里,将手里的茶杯放在茶凳上,又盯着杨钦治看,两人都是聪明人,都明白对方的意图,他道,“他倒是聪明了一回,居然知道求到你处去。其实他是执行皇命,又有什么过错。” 杨钦治道,“他只是觉得愧对你。” 季衡道,“我们只是都为皇上效力,又没什么交情,愧对我之说,就更是让我困惑了。” 杨钦治盯着季衡笑了笑,不说话了。 季衡也对杨钦治笑了笑,道,“你身体这般不好,竟然还为他费力说好话,哎,是你来说,我便也是不能袖手了。” 杨钦治坦然道,“他送了我不少好药,又送了好些皮毛,全都价值不菲,一个大男人,又像个女娘一样来哀求不止,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在京城清静,就这么一个人上门来,故而也不好将他打出去,就只好应下了。” 季衡也是要卖杨钦治这个人情的,他知道付扬耿直,以后会还杨钦治这个人情,但他也是处在关系网中,再说付扬除了男权思想重之外,办事也还行,并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人恩怨就真让他前途断绝,他便叹道,“放心吧,我会同皇上说的。” 杨钦治就道,“冬日里我不好出门动弹,等开春天气暖和了,我就要搬家了,你以后有空闲,就要多来找我,不然我在京里无聊得紧。你又住在行宫里,我可没有办法来找你。好不好?” 杨钦治脸嫩,明明也是二十好几了,看起来偏偏只像十几岁,特别是说那句“好不好”,季衡看在眼里,简直像杨麒儿在说“阿父,好不好嘛”这样的撒娇之语,他不由觉得好笑,点头道,“我得闲,就去找你。京里其实很多风物,等天气和暖了,你可以出门好好逛逛。” 等到午膳时候,皇帝又留了两人一起用膳,杨钦治吃不了什么,而季衡有自己的饮食单子,也吃得很少,皇帝自有自己的威仪,不会胡吃,只有徐铁虎一人在闷头大嚼,扫荡全场,杨钦治在心里叹气,倒也没有管他。 杨钦治为皇帝解决了林襄这个牌位问题,皇帝对他便另眼相看,还多和他说了几句话,这才让他们离开了。 饭后皇帝陪着季衡散步消食,然后才能放季衡去午睡,于是边走就边和他说起东南问题,虽然徐铁虎看着是没什么缜密心思的人,但是对于东南与倭寇的战事,还是很有见解的,他的看法是,倭国国内不仅管不住本国国民为寇前来大雍打劫,而且因为其内乱和经济问题,甚至是默许到鼓励他们做这劫匪的,既然如此,大雍先和倭国做和平邦交,定下和倭寇做生意只能在一个港口,到其他地方去的,便视为匪寇直接抓捕,而在大雍定下贸易港口之后,倭国还有人做倭寇骚扰大雍,那大雍也不客气了,只要看到倭国的船只,一概攻击,打得他们完全没法抬头便是,若是还不行,就直接攻打到倭国去。 皇帝这般说完,季衡便道,“皇上您是什么意思。” 皇帝道,“之前便有讨论,觉得这倒是好法子。徐铁虎在海上十分有能耐,到时候直接让他对倭就好了。倭国可恶,难道朕是好欺负的。” 季衡道,“如此也是可行的,不过要是真的远攻倭寇,不免会劳民伤财。” 两人又慢慢走了几步,季衡便问起皇帝,“下广州之人定好了吗?” 皇帝道,“朕心中早有人选,就是近几天朕就叫人前来吩咐了。” 季衡,“谁?” 皇帝道,“明年又是春闱之期,礼部几个人是不能下广州的,朕便定了都察院的闵芝南,之前也是他下江南前去给你传旨,再说,他也年轻,吃得住这一路的苦。” 季衡点点头,笑道,“他倒的确是个妙人。” 皇帝看他笑,就说,“有什么典故么。” 季衡道,“能有什么典故。他之前到我处传旨时,我说我要抗旨,他便很是无奈,但也拿我无法,只得灰溜溜先回来了,我让他慢些走,后来似乎他没慢走。我抗旨不遵,他回来还没得皇上迁怒,想来的确是有些能耐。” 皇帝道,“朕迁怒他也无用,你把朕想成什么人了,朕没有真昏聩呢。” 季衡伸手轻轻拉住皇帝的手,皇帝就笑起来,道,“他很会说话,但是也并非没有原则,品性是很刚直的,又不迂腐,是个可用之人。” 季衡便看向皇帝道,“既如此,这样的得用之人,这下广州山高路远,也不好没有护卫之人,皇上,您就定付扬付统领去做那副使吧。” 皇帝愣了一下,“付扬?你怎么说到他。” 季衡看着皇帝道,“他为人耿直,对皇上也是忠心耿耿,只是因为得罪了我,就把他放到一边,我心里也便会有了疙瘩。七郎既然没有死,咱们何必还再计较。” 皇帝想了想才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这样吧。” 闵芝南在第二天就接到了在蘅兰行宫面圣的圣旨,收拾妥当赶紧跑来了,被皇帝吩咐了两刻钟才一脸郑重地出来,而在几天后,付扬也收到了圣旨,让他为副使,陪同闵芝南下广州去。 闵芝南和付扬离京之前又到了皇帝跟前来过一趟,皇帝只是淡淡吩咐了两句,就让两人走了,这样在十一月末下广州去,自然就不能在家里过春节了,不过皇命在身,两人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昭元十五年就这么轰轰烈烈地过去了,在一片鞭炮爆竹声里,迎来了昭元十六年。 整个正月皇帝都忙,各种祭祀不用说了,太子殿下的两周岁生辰,皇帝还特地为他大办了宫宴。 京里的权贵人家的嫡出子嗣,三到六岁的,健康的,几乎都有幸被请到蘅兰行宫里来给太子贺生,最后大约有二三十个之多,其中也包括上京来拜见皇帝的皇族,不过这里面符合要求的,又被带上京来的,也就只有那个少言寡语自己玩自己的兴南王府的杨奉渚。 季衡肚子里的孩子乃是九月怀上的,现在三个多月了,肚子倒是丝毫不明显,孕吐期也正好过去了,他便也有了精神,皇帝那传唤小孩子的作为,季衡是非常反对的,觉得孩子多了,到时候可不就是到处都是哭闹声嘛。 但皇帝偏偏脑子抽风,觉得孩子多热闹,而杨麒儿总是一个孩子在行宫里,连乳母的孩子都从没传来见过他,他应当是寂寞的,多见些孩子对他有好处。 皇帝想得十分美好,结果果真如季衡所说,这些孩子可不知道什么礼仪,被那些矜贵的可能很少带孩子的母亲抱着,几乎个个哭闹,本来不哭闹的,看别的孩子哭闹,也都跟着哭闹起来了。 杨麒儿被皇帝抱着一起坐在皇位上,看到下面那么多和自己一样的小孩子,而且个个看起来都比他大些,这下他是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也不忿地大闹起来,于是皇帝这个好想法在一片乱七八糟里结束了。 孩子们每人被赏赐了皇家的金锞子,然后让抱走了。 因杨麒儿已经见过了赵小猫和杨奉渚,故而这两个孩子下午倒是留下来陪了杨麒儿玩了一会儿,赵小猫是个他爹那样的霸王,虽然被他同胞妹妹总是管教着行为很收敛,但是也还是不顾及杨麒儿是太子就让着他的,杨奉渚胖嘟嘟的,眼睛又大,被杨麒儿欺负了的时候,他才会无辜地看着他,三个孩子在游乐室里玩,杨麒儿这次倒没有明显排斥两人,还将自己的最珍贵的小木车让给赵小猫和杨奉渚坐,那木车乃是季衡设计让工匠做的,十分别致,可供一个孩子坐在里面,用脚蹬就能走,上面还有方向盘。 季衡看杨麒儿知道友爱容让了,也是很开心,他其实很担心杨麒儿变成个霸道过分的人,毕竟这可不是未来君主该有的好品质。 晚上季衡为杨麒儿讲了孔融让梨的故事,杨麒儿就问,“阿父,我的弟弟妹妹什么时候出来陪我呢。” 季衡好笑地点了点他的小鼻子,“那还得等呢。你知道好东西总要等的。阿父给你那车,不是也等了一月余吗。” 杨麒儿便乖乖点头,“嗯,那我等。” 经季衡这么一说,杨麒儿便不得不想那弟弟妹妹要比那车贵重更多了,因为要等很久。 杨麒儿睡了,季衡又和母亲小声说了几句话,这才回了和皇帝的卧室去,皇帝正在次间拿着书翻看,又边走边伸懒腰,见季衡进来,他就将书一放,过来搂住季衡的肩膀,笑道,“咱们今日也早些睡。” 季衡用眼睛斜了他一眼,在心里叹气,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292、第八十八章 洗漱收拾一番,季衡自己换了寝衣坐到床上去,皇帝也上床后,宫人们这次只放了最外层的床帐,又多留了两盏宫灯,这才退了出去。 柳升虽然还是得皇帝的重用,一直是在玉恒殿里伺候,但是却没有被允许到兰芷楼来伺候了,柳升揣测皇帝心思,知道皇帝并没有对自己生出芥蒂来,还是照样重用自己,但是为何不让自己接近兰芷楼了呢。 只得想到是因为季衡住在这里之故。 不过他也不知自己近来又是哪里做了不如季衡意之事了,才被排除在皇帝寝宫之外。 好在是元宵之后,皇帝再次传了柳升上兰芷楼,这日就是他在外面值守上半夜。 发现翁太医也被留在兰芷楼里之后,他是有些诧异的,心想皇帝和季衡行房事,也不会怎么着,怎么翁太医反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过他也没有多问他,只是让宫人给翁太医上了茶水,又上了点心,两人就一起坐在那里,慢慢喝茶,慢慢吃点心,慢慢守着。 皇帝不愿意和季衡分房分床睡觉,故而只得是自己折磨自己,一个正直欲望旺盛的青年时期的大男人,日日里和心肝宝贝般的媳妇睡在一张床上,但是媳妇不仅身怀有孕,大夫还担心他怀得不稳,不让有任何差池,这个青年只得全忍着,这不是折磨是什么。 话题还要转到大年初六,皇帝前几日回了皇宫去,这么几天后才回来搂着媳妇睡觉,故而一时太过激动,他自觉并没有把季衡怎么样,只是因为亲得太过,在他的腿间发泄了一场,没想到季衡一会儿之后就难受不已了,蹙着眉肚子发疼,皇帝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让人叫翁太医,翁太医裤腰都没系好仪态不整地飞快冲进屋子来,给季衡诊病,好在是没有落红,只是痛了一阵也就罢了,翁太医又赶紧开了安胎方子,亲自熬了药喂给季衡喝了,皇帝吓得一夜未睡,季衡倒是在疼痛之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翁太医不敢直接说皇帝,只是在只有自己和皇帝之时苦口婆心劝了一阵子,让皇帝千万不要再乱来了,不然到时候孩子保不住,恐怕皇帝和季衡两人都要难受,他翁紫苏也难逃被迁怒。 翁太医看皇帝对季衡十分犯痴,不敢劝说他这期间宠幸别人,只是说让他等季衡肚子里胎儿怀稳当之后,按照一定可行之法,还是可以有床笫之欢的,而且其中自然有别的妙趣,以此来勾引皇帝忍耐。 因为皇帝实在是吓到了,这么十几天以来,真是丝毫没有再闹季衡,连季衡看不过去要用手给他帮一帮忙,他都拒绝了。 等到这一日,翁太医给季衡诊了脉,又观察良久,得出结论,胎儿怀得还是很稳的,只要皇帝不要再压住季衡,当是无事了。 于是皇帝心里蠢蠢欲动,以着当初向宋太傅请教治国之法的态度向翁太医请教了这闺房之事,然后经过认真地思考之后,还从翁太医那里拿了一盒药膏,又强令翁太医不许去睡觉,让他守在外面,一有事情,可以马上传唤他,这般做好准备之后,皇帝才敢实施自己的计划。 季衡将这些情况看在眼里,简直觉得好笑,心想杨钦显这番作为能够不萎掉也算是难得了。 故而在床上躺下,季衡就好笑地看着杨钦显,甚至低声说他,“你今天硬得起来吗?” 季衡一向是十分文质彬彬,君子风范,哪里会说这么粗俗的话,于是乎,就这么一句,就让皇帝瞬间化身为狼了。 皇帝眼睛里都像烧了一团火,甚至挑了一下眉,他欠身撑着身体在季衡身上,低下头去亲他的嘴唇,又把他的手拿着按在自己那火热的龙根上,他呼吸已经浊重了,亲到季衡的耳朵上去,“卿卿,你这是什么意思,嗯?” 季衡这下好笑不起来了,一边用手隔着那一层柔滑的丝绸轻拢他的欲根,一边叹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又把我伤到了,可不好办。” 皇帝只是亲吻着季衡,手将他的头发拢到一边,低声道,“放心吧,翁紫苏说只要得法,没事的。再说都三个多月了,也早就稳了。” 季衡只好点了点头,想看皇帝怎么个得法法。 其实季衡和皇帝在一起,每次皇帝热情似火,季衡虽然也是婉转相就,但皇帝也看出,季衡在情事上似乎并不是很享受,皇帝爱他如珍似宝,还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自然不想季衡和自己在一起体会不到夫妻之间的乐趣,便还发愤图强好好地研习了各种专业书籍,奈何依然没有达到什么效果,于是便也就面无表情不耻下问地去请教了翁太医。 翁太医也做出最专业严肃的样子来,不敢有丝毫多想,对皇帝道,“若说是小季大人性子太冷淡,大约也不并不是这个原因。以微臣所想,应与小季大人的身体状况有关,世上就有人是那样的,强求不来。” 皇帝失望透顶了。 翁太医便继续道,“不过,皇上可以在小季大人的孕期试一试,若是他会有些感觉,大约便也有补救之法。” 皇帝便眼睛一亮,神色上还是面沉如水,却做出洗耳恭听之状。 于是翁太医便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大席话,皇帝拿出了研究东南战事的精力来好好听了,然后受用无比地点了点头,事后拿出自己的体己赏赐了翁太医五百两黄金,翁太医收到这个赏赐自己倒是愣了好一阵子。 所以皇帝对这一晚的期待,自然不同于别的时候。 房间里烧着好几个暖炉,十分暖和,又有季衡喜欢的橘子香,皇帝微微笑着亲了季衡好一阵,就起身来,用被子拢着季衡将他的衣裳给脱下去了,季衡还些许不自在,毕竟两人是有好长日子没有做过了。 杨钦显在盈盈光线里盯着季衡的身体看,季衡伸手拉被子,“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杨钦显低下头亲他的眼尾,季衡眼睛漂亮,眼瞳纯净宛若琉璃,他简直要因为这一双眼睛心脏停跳,眼里带着迷恋的笑意,道,“你真好看呀。” 季衡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看的,要说既没有女人的柔美,也没有男人的健美,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身体怪怪的,难得杨钦显审美奇葩,把他当成个宝。 杨钦显在季衡的耳朵边吹了两口气,轻声道,“卿卿,把眼睛闭上,朕亲你了。” 季衡心想你亲就亲呗,今天这是怎么了。 不过他还是乖乖将眼睛闭上了。 杨钦显于是真就从他的耳根下面一点点往下亲了,手则拿了个柔软的迎枕垫在他的腰肢下面。 季衡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闭着眼睛心里便有些忐忑,手则摸了摸杨钦显的头发,绕在指尖上,只觉得滑滑的。 当亲到季衡的胸口上,舌头绕着他因为怀孕色泽稍深的乳粒打转时,季衡身体倒是动了动,但皇帝抬头看了看他的神色,也并没有发现他的神情上有什么变化,但皇帝还是卖力地又亲又摸,当亲到他的肚子上,季衡则闭着眼睛笑了一声,“你别用力哦。” 杨钦显看季衡浑身雪白,肚子软软的,有他一巴掌大的小小的凸起,他知道里面有两人的孩子,不由满心柔软,轻柔地亲了好几下,然后就把脑袋埋了下去。 季衡上半身被被子遮住了,只感觉下面一下子有点凉,然后就感受到了杨钦显的灼热的呼吸呼在自己的腿根,然后是柔软的温热的唇舌,季衡愣了一下才蹙眉道,“你做什么?” 杨钦显没有回答他,手托着他的挺翘的臀部,唇舌齐上,季衡无法适从地喘了几口气,想要推开杨钦显,“不,你起来,你在干什么?” 杨钦显抬起手就将季衡又按了下去,季衡上半身被被子缠住了不好动弹,杨钦显在他的腿根又舔又用牙齿轻磨,他难以忍受地动着腿,腿却被皇帝抬起来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于是他就更是不好着力,只好又说道,“哎,你干什么,你起来……我生气了,我真生气了……” 杨钦显听到了他声音里些微泣音里的抽气声,他微微抬起了头来,发现季衡面颊泛了红,手指绞着被子在用力,眼睛还是闭着的,但是被他亲得嫣红的嘴唇却微微张着。 其实杨钦显以前也不知道用手指这般逗弄过他多少回了,以前都没看到过他这样脆弱难耐的模样,杨钦显想,他在孕期果真是不一样的。 杨钦显伸手在他的唇上碰了碰,低沉的声音道,“卿卿,是不是很舒服?” 季衡睁开了眼,蹙眉道,“我生气了。” 杨钦显却笑了一下,又埋下了脑袋,在他的下面用舌头逗弄,还吹了几口气,嘴里却说道,“哦,你生气吧。” 季衡受不住地连连吸气,想要坐起来,却动不了,杨钦显又亲又舔,手却摸着他的臀部和腰肢,季衡觉得自己下面长得畸形难看,不知道杨钦显怎么能够做得出这种事情来,羞耻和快感让他浑身发软,面颊发烫,之后声音更是变得断断续续起来,还夹杂着一声声喘息…… 杨钦显怕自己手指练剑带着剑茧把他磨得不舒服,就从床头拿了翁太医配好的那盒药膏,把手指涂得滑滑的,季衡红着脸睁着眼睛看他,“这是什么?” 杨钦显俯下身又亲他的面颊,“会很舒服。” 季衡要抬手把他推开,“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你知道。” 杨钦显道,“没事,是翁紫苏配的,你知道他做事妥当。” 季衡要起身逃开,杨钦显却把他抱着让他躺下,然后强硬地分开他的腿,一边亲吻一边就用手指探了进去,季衡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浑身都颤了一下,杨钦显用手指慢慢地探着,又在他的大腿内侧亲吻,嘴里则故意说道,“卿卿,你看,没事,你下面流了很多水……” 季衡其实不适应自己那套女性的生殖系统,被杨钦显这般说,一边觉得背脊发麻全身发软发热,一边又很羞耻,“不……不……我真生气了,你别这样……” 杨钦显心想你已经说了数遍生气了,其实明天还是会忘记的,他发现季衡是真的整个人都软了,这才将手指慢慢拿出来,又起身亲季衡的脸,看着季衡些微失神的眼睛,亲他的眼尾,用低沉性感的声音问道,“是不是挺舒服,朕发现你怀着身子,下面很容易就湿了。” 季衡抬起软绵绵的手,要将他的脸抵开,皱眉道,“胡说八道。” 杨钦显只是笑,柔声道,“朕进去了,你别乱动,不然又要伤了咱们的孩子。” 季衡瞪着他,“那就别做了。” 杨钦显用他的手摸自己拿硬得要受不住的龙根,“你看你狠心让朕停下来吗?” 季衡道,“我才不管你。” 杨钦显额头上满是汗水,慢慢进去后才说,“那你不管朕,谁来管?” 季衡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了,杨钦显发现他里面比以前要热不少,真有些控制不住要狠动起来,但只得慢慢来,他又俯着身子亲季衡的颈子,季衡难耐非常,只觉得完全控制不了身体,这让他很没安全感,只得伸手搂住了杨钦显的颈子,把他紧紧抱住。 一场□让两人都是满身细汗,杨钦显年轻气盛,以前总是动作激烈十分热情,这么一次慢慢地体会,却是正如翁太医所说,别有一番趣味,而季衡也和往常不同,到后来更是咬牙流了眼泪,抱着他只是低低喘气,那种克制难忍的神态,杨钦显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完全有别于他以前那种坦然和大胆,杨钦显这才知道,季衡是真的动了情,而这动情让一向理智而喜欢将一切控制在自己能够掌控范围内的他不适应。 杨钦显用被子将季衡拢好抱在怀里,亲吻他些微汗湿的鬓角,柔声问他,“还好吧。” 季衡只觉得小死了一场,明明只是躺着,却疲累不堪,脸贴在杨钦显的脸上,虚弱地不适地点头,“那药膏里是什么?” 杨钦显道,“什么也没有,只是让手指滑腻些罢了,没春药在里面,你怀着身孕,翁紫苏只要还想活,就不会在里面乱加东西。” 季衡刚才太动情,心脏负荷太大,此时还在轻喘,低声道,“你再这般,我真生气了。” 杨钦显在心里觉得好笑,又十分感动欢喜,满心里全是又软又暖的,嘴里却说道,“嗯,朕知道了。” 293、第八十九章 等季衡缓过了气来,杨钦显便拉了铃,让宫人端水进来伺候。 翁太医也跟着进来了,在宫人放下一应要用之物之后,皇帝就挥手让他们先出去,其中自然也包括柳升,只是留下了翁太医。 柳升躬身低眉地偷偷看了床上的皇帝和季衡一眼,只见季衡神色疲惫,却满面□,眉目之间全是媚色,乌黑的长发衬着晕上绯色的凝脂面孔,眉目乌黑,真是活色生香;皇帝则是精神奕奕,虽然面上并无过多表情,但眼里却带着满足和欢喜。 柳升面上恭恭敬敬,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出门,心里则是十分诧异,不知道皇帝做了什么,把季衡折腾成这般疲惫的样子,而他们方才在外间里,其实并没有听到屋子里的任何声音。 要说柳升伺候皇帝这般久,在皇帝的卧室外值夜也有很多个夜晚了,其中不乏皇帝和季衡享受鱼水之欢的时候,两人正值青春时候,精力旺盛,怎么克制也会折腾出些声音来,柳升总在外间值夜,也算是会听到些许声音的,从没有像这一夜一般这么悄没声息,而季衡却那副疲惫的样子。 柳升作为一个半残之人,自然是无法想象那些事情,故而心里越发好奇,更好奇地是皇帝将翁太医留在了里面,应该是要给季衡看病的样子。 柳升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翁太医低眉顺眼地半跪在床前脚榻上,皇帝将季衡的手从被子拿出来,翁太医垂着眼什么也没敢多看,只是按住了季衡的手腕探脉,然后又低声问季衡有没有不适的感觉,季衡知道这是为了孩子着想,虽然总觉得情事后看医生十分不自在,但生产时候也是翁太医处理的,来月事也是翁太医处理的,他便也些许坦然了,声音略微嘶哑着说除了有些累,便没什么事。 翁太医就从脚榻上退了下去,回皇帝说季衡一切都好,胎像也很稳,好好睡一觉就是了。 皇帝松了口气,又在季衡的耳边亲了亲,柔声说,“擦一擦身就睡吧。” 翁太医便又担任了宫人的职务,给拧帕子,给放床帐,季衡有些力气了,就自己在床里擦身不要皇帝动手,皇帝知道季衡是恼了自己,也不在意,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起身也擦了一遍身,然后就让翁太医退出去了,翁太医又让了宫人进来收拾善后。 洁白的绢布上面沾着皇帝的龙精被扔在一边,并没有和换下的寝衣在一起,有一床被子甚至被汗润湿了,宫人们麻利地换了另一床被子到床上,又将床单换了,虽然寝殿里忙忙碌碌,但是却悄没声息,季衡又和皇上上床躺下时,皇帝将季衡拢到怀里来,低声道,“真生朕的气了?” 季衡淡淡道,“我只是累了,睡吧。” 皇帝抓住他的手,说道,“今日难道不觉得欢喜吗?” 季衡侧头看他,他当然发现了皇帝的欢喜,不由蹙眉道,“我觉得我都要死了,还欢喜。” 皇帝笑着亲他的耳朵,“真要死了?现在不是还好好地和朕说话。” 季衡瞪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皇帝又伸手下去摸他的下身,季衡赶紧抓住了他的手,“你别下流了。” 皇帝道,“你摸朕就不下流了,朕摸你就下流,嗯?” 季衡翻身用背对着他,“滚。” 皇帝从他身后抱住他,手放在他的肚皮上,“好了,是朕下流。不过朕是真希望你能够觉得欢喜。” 季衡闭上眼睛蹙眉道,“我真讨厌这样。” 皇帝说道,“真讨厌吗,把你交给朕,让自己全然地放开手脚,只是朕的,难道真的不好。” 季衡长出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像是没有着落了一样,就像是飘到高空去,风景很美,飘飘然乐得不知所以,但是却也时刻面临着掉到地上去的恐惧,大约便是如此吧。” 皇帝没想到季衡还能将那情景如此描述出来,不由觉得他十分可爱,将他的头发轻轻抚着拢在一起,又亲吻他的颈子,道,“不会掉到地上的,朕抱着你呢。” 季衡回头看了他一眼,皇帝就亲上了他的眼睛,季衡赶紧闭上了眼,皇帝说道,“下次再来,你就想,你是不会掉到地上的,朕稳稳地抱着你,你看看是怎么样的,如何?” 季衡笑了一下,“还下次?” 皇帝说,“不下次,那咱们今日是露水姻缘吗,你可是朕的妻,以后还长着呢。” 季衡微微叹了一声,说,“嗯,那下次再试试。” 皇帝又高兴地亲他的耳根,季衡便说,“是真累了,睡吧。” 皇帝欢喜得有些睡不着,仔细想一想,季衡虽然是承受方,但是在以前,无论怎么想,都是季衡在主动在控制节奏,唯有这一次,季衡什么也没做,全是皇帝控制着他。 皇帝满足了,抱着季衡美美地笑,季衡已经睡着了,他才慢慢地睡过去。 自从有了这第一次,这简直是给皇帝和季衡打开了一扇美妙的大门,季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身体有孕故而变得敏感之故,这些日子,时常能够被皇帝逗弄得不知所措,因为他肚子里有着孩子,那两人之间自然是没什么花样的,而且还颇多顾忌,但偏偏两人都能得到极致的体验,之后季衡都不得不对皇帝说,“咱们再这么做下去,以后孩子生出来是个好色鬼,那便是咱们的错了。” 皇帝愣了一下才哈哈笑起来,道,“你怀着麒儿的时候,咱们什么也没做,麒儿不是也好色得很吗。” 这下轮到季衡愣住了,想了想说,“麒儿那般小,叫什么好色。他只是喜欢颜色鲜亮的事物罢了,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你这做爹的,竟然说才两岁的儿子好色,真该让麒儿来给你两下子。” 皇帝只是抱着季衡笑,又亲他的颈子,骚扰得季衡要说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杨麒儿在二月二龙抬头被剃了头发成了个小光头,被剃了头发他很不适应,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光头形象之后,他就往季衡的怀里扑,“阿父呀,我没头发了。” 那腔调,是半哭不哭的,可怜极了。 房里坐了许氏,季衡,还有皇帝,乳母容氏也在。 大家都因他这个可怜样子而被逗得好笑,特别是皇帝笑得最开怀,杨麒儿这下更委屈了,要用光头去顶季衡的肚子,季衡还没说什么,皇帝先吓了一跳,将儿子给扯到了自己的怀里去,然后伸手珍而重之地摸了季衡的肚子一下子,教育儿子道,“你的弟弟妹妹在里面呢,你可不要乱去撞,撞坏了你就没弟弟妹妹了。” 皇帝这个行为被许氏和容氏看在眼里,许氏觉得皇帝不庄重,但对方不是一般女婿,而是九五之尊,故而她觉得很不妥,但是也只得忍了,不能说什么。 容氏则是垂下了头,赶紧当自己没看到没听到。 之前因为杨麒儿中毒之事,她是被吓坏了的,幸得季衡后来为她求了情,让她不仅能继续在太子跟前做乳母,还没有祸及家人,她之后当差自然就更加小心谨慎了,对季衡也是十分地感激。 皇帝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对自己也不收敛些,季衡觉得很不自在,于是就使眼色让许氏和容氏都先出去了,皇帝则神色如常,只杨麒儿盯着季衡的肚皮仔细打量,然后疑惑地问季衡,“阿父,你的肚子里真的有弟弟妹妹吗?” 季衡笑了一下,道,“嗯,是呀。只是现在还小,看不到,慢慢地长大了,就会出来了,到时候麒儿就可以陪他们玩了。” 杨麒儿神色变得专注起来,一本正经地说,“我会好好陪他们玩的。” 季衡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小光头,然后让皇帝把他的帽子给他戴上,杨麒儿不习惯光着脑袋戴帽子,就不想戴,季衡就说,“不戴帽子头受风了可要痛的,麒儿不要不乖。” 杨麒儿就说,“我很乖呀。” 又盯着季衡的肚子看,“但弟弟妹妹什么时候出来陪我呢。” 季衡就说,“那要等到麒儿的头发长长了才行哦。麒儿当年也是这样在我肚子里慢慢长大的,爹爹和阿父当年就能慢慢等你长大了才出来,麒儿也要有耐心等才行。” 杨麒儿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惊讶地说,“我也是里面长的吗?” 季衡点头,“是哦。” 杨麒儿于是从皇帝的怀里挣脱了,趴到季衡的肚皮上去,伸手就像皇帝一样的轻轻地碰了一下,但是又被吓了一跳一样地把手拿开了,然后盯着季衡的脸看,道,“真的吗?” 季衡道,“阿父可不骗人。” 杨麒儿歪着脑袋研究起来,但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就先转移了注意力,说,“喃喃说放风筝。” 季衡道,“你喜欢哪个风筝?” 杨麒儿道,“最喜欢那个大蝴蝶。” 季衡便说,“好,再等等,更暖和些了,咱们就去放风筝去。” 杨麒儿就呵呵笑起来,扑到季衡怀里,但是瞬间又一震,赶紧避了一避,季衡被他惹得一愣,杨麒儿严肃着脸说,“差点把弟弟妹妹给撞坏了。” 皇帝和季衡都在一愣后哈哈笑起来,觉得杨麒儿的童言童语十分欢乐。 因为皇帝交给闵芝南的任务不少,等他和付扬从广州回来,时间已经是二月下旬了。 两人对皇帝汇报了情况之后,皇帝坐在上位,神色深沉,让闵芝南离开后,倒是留了付扬下来。 季衡穿着深色的直裰坐在玉堂园里的凉亭里,玉堂园里□如画,杨麒儿被宫人带着在放风筝,其实他小小年纪哪里会放风筝,不过是仰着头站在那里看着宫人将那漂亮的风筝放上天罢了。 不过这样,他也够欢喜的,笑容满面,稚气可爱。 柳升亲自带了付扬前来面见季衡,凉亭里架了屏风专门挡风,不过面向小路这边却没有挡住,季衡远远就看到了柳升带着付扬过来了。 不过在远处两人就停下了,付扬立在守卫的侍卫后面,柳升一人前来,进了凉亭来对季衡说道,“付统领从广州回京,皇上说大人或许有话问他,便让奴婢领了他来。” 季衡对柳升客气地笑了一下,温和道,“有劳公公让他过来吧。” 柳升躬身行礼,道,“大人太客气,奴婢不敢当。” 柳升在以前,在季衡跟前一向自称咱家,近来却是只自称奴婢了,季衡听在耳里,也并没有提点什么,他想也许柳升知道什么了,毕竟柳升是个眼神锐利很有些心思的人,好在此人的机灵都是用在伺候皇帝上的,而且对皇帝绝对忠心,不然真就有些让人忌惮了。 柳升在兰芷楼里伺候了这月余,怎么可能不看出些什么来,不过这大约是皇帝故意,也是皇帝对他信任和恩宠的表现,不然不让他入兰芷楼,一切事情还不是就解决了。 柳升其实早就猜想了季衡阴阳人的状况,最近在兰芷楼里住了月余,才明确地确认了杨麒儿是季衡所生的事实,而从季衡最近所喝的安胎药,和每次季衡和皇帝床事时翁太医都候在外间后又必定进寝殿里给季衡探脉,他便知道了季衡该是又怀着身孕,而在季衡怀孕时皇帝都离不得他,柳升便也知道了,皇帝这一颗心真是全在季衡身上了,他哪里还不明白季衡的地位,自然是对他要有多恭敬就有多恭敬了。 付扬进了凉亭里来,对季衡行礼道,“卑职见过大人。” 季衡对他笑道,“付统领,多日不见了,坐吧。” 294、第九十章 付扬发自内心里对季衡多了恭敬,季衡让他坐,要是之前,他定然就大大方方地坐了,但这一日,他却还扭捏了起来,说道,“多谢大人,卑职不必。” 季衡略微诧异,多看了付扬一眼,付扬便说道,“此前对大人多有得罪,卑职前来请罪,实不当受大人赐坐。” 季衡不知道是不是皇帝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才这般谨慎,不过季衡也不再强求了,就让他在那里站着,问道,“付统领为副使前往广州,可是见着了许七。” 付扬一脸肃穆刚直地回道,“回大人,见过了。” 季衡神色平和,没有再问,但付扬自己也知道将该说的说了,况且皇帝让他进园子里来见季衡,其用意不言自明,而且是给他大好的机会,便也是给他的恩德,他怎么能够不把握住机会。 要说付扬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识时务了,一改了他心里那瞧不上大好男儿却去做男宠的季衡的心思,原因自是被杨钦治给骂醒的。 杨钦治也没怎么骂他,不过是用那蔑视的眼神把他盯着,就够他受的了。 说起来,付扬在年前前往恳求杨钦治帮忙之前,他其实并未过多地用私人的眼光打量过他,在东南时,他见到杨钦治,就知道他是吴王第三子,拥有皇家血脉,却是逆贼之子,不过是因为季衡因为皇帝要用徐铁虎,他才得以存活,他看杨钦治,便只是看到了他的身份,几乎没怎么注意他的这个人本身,年前去了杨钦治住处,他才去好好注意了杨钦治这个人,看他清秀羸弱,病体难支,让人可怜,却偏偏还有那么犀利的眼神和嘴,他回想起握住他的手时,他的手的柔软和凉滑,那个触感似乎是从他的手上刻到了他的骨子里,又想起抱他上床时,那样地轻和软,他的头发从自己的手上滑过,拢着他如同拢着一堆带着药香的衣物,又似乎是世间最脆弱又最珍贵的珍宝。 付扬第一次明白,一个男人,也不一定是非要强健的体魄,杨钦治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存在着,以这种姿态,也是存在感十足,自然,徐铁虎的及时到来,也给了付扬当头一棒,他及时想到了杨钦治和徐铁虎之间的那些传言。 杨钦治和徐铁虎在一起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像女人一样柔弱如水和婉转承欢?想到这个,付扬也觉得不可能。 后来他突然想,以杨钦治那样的状态,一个人似乎是活不下去的,必定要有个人照顾他才好,付扬实在不好扒出自己内心深处那点隐秘心思,只得觉得有徐铁虎可供他依靠也好。 一直在内心深处抵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的付扬,突然之间想开了。 现在对着季衡,看他色如春花,却比春花雍容和贵气,有礼和气质典雅,又想到他在东南时候的雷霆手段,心思深沉,不由收起了曾经对他有过的轻视,真正敬佩了起来。 且这里是皇帝的内宫,季衡这时候算是皇帝的内眷,皇帝愿意让自己来见他,让季衡消掉对自己的芥蒂,自己不把握住机会,也是愧对皇帝的恩典了。 付扬躬身说道,“卑职同闵大人年前便到了广州,去许家时,便见到了许七爷。许七爷已经接管了完全接管了许家。” 季衡低声问道,“可曾见到了许家另外的兄弟。” 付扬知道他的意思,说,“皇恩浩荡,许家前来接旨的人中,除了老大未在外,其他都在,看来也是叔侄和睦,兄弟友爱。” 季衡直接问道,“你们下广州,许老大和许七之间闹起来的事情想来也是清楚的,你们回京前,两人状况如何了。” 付扬道,“据闻,许家老大曾上岸想杀许七爷,不过是被打退了,许七爷为着兄弟和睦,想要和解,但许家老大不相信许七爷的诚意,没有露面,说是乘船往南边去了,之后如何,卑职也是不知了。毕竟大海茫茫,他们做海商的,比起我们这些人来说,是要行踪不定更多。” 季衡知道他说的也是实话,就在心里点了点头,心想许七也长大了,想来不会在和他大哥之间的事情上吃亏,这也就行了。 付扬以为季衡还会问些许七之事,他也准备了一肚子话为他解答,没想到季衡已经沉吟起来,并不再问了。 季衡神色深沉,在春光里,肌肤莹白,的确是人美如玉,付扬自从能够欣赏杨钦治,便也发现自己能够欣赏季衡了,他就立在那里,想说些什么又不好打搅季衡的沉思,只得默默站着。 季衡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你对许七动手之事,乃是受皇命而为,我当时只是一时怒极攻心才对你口出恶言,还请付统领你不要往心里去,那件事,咱们就揭过了吧,既然都是为皇上办事,还请继续尽心就好。” 付扬愣了一下才赶紧让自己巧舌如簧起来,说,“大人,卑职之后便想过了,卑职虽然是受皇命而为,但卑职也实在有着过错。常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许七爷乃是大人之表兄,又是从小一起长大,情意非同一般,卑职没为大人着想便执行命令,实在不应当。以大人同皇上之间的情意,卑职将此事告知大人,也并无不可。” 季衡赶紧道,“付统领,你还请不要如此着想,你既然身负皇命,便以皇命为重便是,将来若是皇上是要我的命,你受命杀我,我也是无话可说的。你这般讲,倒是让我无法再敬重你了。你的刚直乃是皇上最看重的,还请大人不要折了。” 付扬和季衡对视了一眼,心里明白季衡是为自己的面子着想,而且也可看出季衡的确不是一般男宠,他便说道,“多谢大人。” 季衡道,“其实我也当不得统领你的谢,以后好好为皇上办事吧,让统领大人因我而受责难,我本来就很愧疚了。” 季衡说话十分客气,付扬可不能真的这样听,恭恭敬敬又对他行了礼,之后就突然说道,“皇上并未问卑职许七爷之事,许七爷让卑职为大人带话,盼你一切顺遂即好。” 季衡愣了一下,对他一笑,“多谢你了。你下去吧。” 付扬便行了告退礼,退了下去。 那边杨麒儿是认识柳升的,他看到柳升在一边,就跑到了他跟前去,盯着他看,柳升有些受宠若惊地躬身行礼,“太子殿下,奴婢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杨麒儿将小手握在一起,一副小大人样子,道,“爹爹呢。” 柳升笑道,“太子殿下跟着少傅大人一起玩即可,皇上正在忙呢。” 杨麒儿瘪了一下嘴巴,不理睬他了,自己往季衡所在的凉亭里来,半路遇到付扬,付扬赶紧躬身对杨麒儿行礼,杨麒儿看付扬高大英武,就仰着头多看了他一眼,付扬则对杨麒儿笑了笑,付扬是守着杨麒儿从无到有的,因他没有柳升那细致的玲珑心思,其实至今并不大明白杨麒儿到底是从何而来,他并不大相信杨麒儿乃是许家的那位他自然未见过的庶出闺女所生,但是他至今也没想到他是季衡所生,此时看到杨麒儿那像季衡的眉眼,他不得不又侧头看了一眼那座凉亭,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杨麒儿看了付扬之后就高高兴兴往季衡处去了,付扬一直等跟着杨麒儿的几个宫人都离开后,自己才又抬步往园子门口方向走去,然后跟着柳升出园子。 在路上,付扬就对柳升说道,“柳公公,太子殿下那一双眼睛,可真像小季大人。” 他觉得柳升应当是知道些什么隐秘的,柳升却只是笑,道,“可不是嘛。”然后没有别的话了。 杨麒儿跑出了一身细汗,他现在不大敢往季衡怀里扑,怕把自己的弟弟妹妹扑没了,于是只是上前拉了拉季衡的衣摆,季衡则将他往怀里抱了抱,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和小颈子,发现出了汗,便也不再在凉亭里多待,抱着他上了轿子,回兰芷楼为他擦身换衣裳。 季衡对当初那位和尚的话只是半信半疑,但是杨麒儿出了皇宫来了这个行宫之后,身体果真就好了很多,精力旺盛,除了小小感冒过一次,就再没有生病了,而那感冒,也只是喝了一剂药也就好了。 付扬又去回了皇帝话,他现在脑筋变得好用多了,回了季衡对他的问话,然后没有提许七郎,皇帝比较满意地让他离开了。 付扬回到府里后,休息了几天,皇帝便又有了新任务让他去做,付扬便知道自己又算是重新得了圣宠,没事干可真是会愁死他的。 于是得闲之后,他又到了杨钦治府上前来道谢,到的时候,没想到杨府正在收拾东西,不少东西都正在打包,让他觉得很诧异。 春天来了,天气暖和了,杨钦治身体也就好了很多,府里虽然忙碌,他这个主子可不用忙,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但是又怕风吹,故而不仅戴了书生帽,还在当风的方向立了两扇屏风。 虽然杨钦治是无官无职,且年纪比付扬小很多,但付扬还是很恭敬地对他见了礼,说道,“三公子,付某又前来叨扰了。” 丫鬟流云对付扬很有些好感,已经去给付扬端了一把椅子来,付扬坐下后,就问杨钦治,“三公子的气色要比年前好多了,近来身体无恙吧。” 年前杨钦治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吓到付扬,付扬还担心他是不是要死,没想到开春了他又活蹦乱跳了。 杨钦治手里捏着一张藏蓝色的手巾,擦了擦被晒得流眼泪的眼睛,懒洋洋地瞥了付扬一眼,道,“付统领又高升了吗,这般高兴地来看我。” 付扬道,“三公子说笑了,高升说不上,不过是有差事做了而已。都是多亏三公子,故而前来致谢。” 付扬带的礼物,礼单给的是管家,管家这时候拿来给杨钦治看,杨钦治瞥了一眼没有拒绝这些礼物,对付扬道,“你还真有心。” 付扬道,“算不得心意,只盼着三公子能够身体康健罢了。” 杨钦治道,“一时半会死不了。” 付扬又说,“之前在余杭时,倒是同徐将军见过一面。” 杨钦治听他说到徐铁虎,就微微蹙了一下眉,付扬盯着他,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徐铁虎是过完元宵就离京了,杨钦治想到他在的时候是自己身体最差脾气最差的时候,就略觉得对不住他,不过马上,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开始闭目养神起来,也并不大理睬付扬了。 付扬则目光四处逡巡了一遍,自己说道,“三公子难道是要搬家,这般收拾东西,倒不像只是春日晒一晒。” 杨钦治用那巾帕盖住自己的眼睛,躺在那躺椅上似乎是睡过去了,好半天才发出点声音来,“这个宅子是季衡的,我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我自己买了个宅子,现在天气和暖了,正好就搬过去。你以后再要找我,就往宁和大街旁边的刘状元胡同来,我以后住那里了。” 付扬把这个新地址记下了,盯着杨钦治看,只见他面色太白,像是要被太阳晒化了一样,又说,“三公子既然搬家,什么时候办乔迁酒,我是定然会去吃的。” 杨钦治轻轻抬了抬手,朝付扬的方向指了一下,说,“我在京里也就认识季衡和你了,还办什么乔迁酒。” 付扬盯着杨钦治的手,只见那手比自己的大手是要小了一圈,手指纤长白皙,被阳光打着一层光,付扬想,比此前见过的那所谓江南第一名妓的手好看,但瞬间又觉得自己混账了,把一个原郡王的手和名妓的手作比较,太混账。 295、第九十一章 杨钦治是最耐得住寂寞的人,能够晒太阳发呆一整天,付扬坐在那里却是有些坐不住,之后只得告辞了。 杨钦治搬家,季衡是知道的,毕竟他原来住的是他的宅子,季衡让人送了乔迁礼去,又对杨钦治说,他看得上的仆役,全都带走就是,并且让将这些人的卖身契约全都给他送去了。 杨钦治很开心地就接收了这份礼,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而季衡又住在行宫里总不出来,他在搬完家之后,就趁着春光正好,决定去行宫看季衡。 杨钦治其实是个很肆意的人,因为觉得可生可死,世间之大,都是虚妄,那么就随意就好了,享受就好了。 故而以一个白板之身,让人去给行宫递帖子求见季衡,他也是能够做出来的。 而行宫管理此事的总管太监,因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故而想到这说不得是季衡交的朋友,不然一般人哪里有这个胆子来递帖子,便还真将这个帖子送去给季衡了,季衡看到,便让人赶紧去接了杨钦治进内宫里去。 时间已经进入三月,天气明媚,柳绿花红,实在是春日负暄冶游的好时候。 因季衡这阵子身体很好很康健,许氏也就暂时回季府去了,而杨麒儿也懂事了不少,不会太闹季衡,季衡一边养胎一边看管教导儿子,也并不觉得日子难熬。 杨钦治被轿子接到玉堂园里,季衡正在一座轩榭里陪儿子玩,杨麒儿自己开着他的那辆木车,玩得不亦乐乎,季衡就坐在旁边看着。 杨钦治下了轿子,从轩榭敞开的门窗就看到了里面的情景,没想到是这么一副安乐的场景。 宫人进轩榭禀报之后,季衡已经自己亲自起身来了,到轩榭门口迎接了杨钦治。 在轩榭里坐下,杨钦治才对杨麒儿道,“这位就是太子殿下吧。” 季衡还没有回答,杨麒儿已经自己从车里下来,走到了杨钦治的跟前来,发现杨钦治是个漂漂亮亮的青年,他就做出端正的姿态来,盯着杨钦治打量,一本正经地说,“正是。” 杨钦治被这样的杨麒儿逗得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哈哈笑起来,指着杨麒儿对季衡道,“哎,他可真是可爱得紧呢。” 伸手直接摸了杨麒儿的白白嫩嫩的包子脸一巴掌,又说,“季衡,他的眼睛长得和你的还真像。” 除了皇帝季衡和许氏,还没有谁敢在太子殿下的包子脸上直接揩油,故而杨钦治这摸的一巴掌就让杨麒儿愣了一下,然后他就被杨钦治笑得有些要恼羞成怒了,他看向季衡,发现季衡只是在温柔的笑,没有阻止杨钦治继续捏自己脸的行为,他就直接说道,“我是从阿父肚子里出来的,当然会长得像他。喃喃说龙生龙凤生凤。” 杨钦治开始没反应过来杨麒儿这话的意思,只是觉得他特别可爱搞笑,哈哈笑着说,“是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季衡没想到杨麒儿会在杨钦治跟前乱说,在别人面前,他一向是话少不说话的,他看了杨钦治一眼,发现杨钦治没有反应过来,就赶紧对杨麒儿道,“乖乖,到阿父这里来。” 杨麒儿于是赶紧逃离杨钦治的魔爪,扑到季衡的腿上去了,季衡搂着他,对杨钦治道,“他还小呢。” 杨钦治还是笑,笑了一会儿后,突然笑容就僵了一下,盯着季衡看,他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宫人的行礼声,“吾皇万岁。” 季衡和杨钦治同时转过头去看,皇帝已经从轩榭门口进来了,他带来的一干侍卫和宫人则是留在了轩榭外面的大道口上。 杨钦治虽然行为肆意,却还是知道分寸的,已经起身给皇帝行礼,因有外人在,季衡也要起身行礼,但皇帝已经上前来,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道,“坐着吧。” 然后又让杨钦治也平了身。 皇帝坐下后,杨麒儿扑到了皇帝的怀里去,然后指着轩榭里屏风上绣着的诗对皇帝道,“清风明月不知愁,随君上高楼。” 皇帝将他抱着,甚至让他站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就让他那虽然干净但到底踩过地的鞋子在自己的龙袍上蹬来蹬去,而且还爱怜地在儿子脸上亲了两口,用夸赞的语气道,“你阿父教你的吗。” 季衡回道,“哪里算是教,他指着那字,我念了一遍,哪知他就记住了。” 皇帝笑着亲杨麒儿的小颈子,夸他,“哎,你可比你爹爹当年聪明太多。” 杨麒儿被他呵痒痒闹得又笑又叫,扑腾个不停。 杨钦治坐在一边,突然理解了这才是人世间的所谓极乐。 他盯着这一家三口不说话,只是怔怔发呆。 杨麒儿被皇帝逗得累了,软在他怀里拿着玉佩玩,皇帝这才开始和杨钦治说话。 侍女送了茶进来,季衡就让轩榭里的宫人都出去了,杨钦治道,“我在京里也并不认识人,也无心结识人,过于冷清了些,便前来叨扰君卿了,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倒是大方,说道,“君卿在这里也无人解闷,你若是有闲,多来也是好的,朕怎会怪罪于你。” 杨钦治道,“多谢皇上。” 皇帝道,“据闻你搬了家,新的宅院住着可还好?” 皇帝是一边把杨麒儿那要往嘴里放的手指掰着一边说的,是闲话家常的样子,杨钦治便道,“多谢皇上关怀,一切都好。” 皇帝便点了点头,突然对杨钦治说道,“朕有意立君卿为后,朝中怕是会有些阻拦,爱卿一向足智多谋,不知有何见解。” 杨钦治愣了一下,又去看季衡,季衡神色未变,但是也没说话,杨钦治笑了一下说道,“此前还会有过男后,怕是不好办。不过在武瞾之前,也未有过女皇,但武皇后却做了皇帝,可见只怕有心人而已。” 皇帝就知道杨钦治是会站在自己这边的人,便心情舒畅,道,“爱卿所说不错。” 杨钦治道,“我觉得此事需要慢慢图谋,皇上先带皇后于人前,皇后应做之分内,皆先让君卿去办,如此看一看朝臣反应,他们慢慢也当明白过来皇上用意,自然有人明白事理,知晓上书皇上,请皇上立君卿为后。” 皇帝早年需要蛰伏时,倒是知晓做事润物细无声之道理,但这几年来,他已经收回皇权,不仅年轻气盛,又的确是一代明君的气象,江山稳固,社稷承平,帝业鼎盛,做事就带上了杀伐之气,对于立后之事,他本也是准备直接甩出一个重磅炸弹,让大臣们不接受也得接受的,因为季衡对这件事非暴力不合作,不会给他出主意,他还真没有想过杨钦治提出的这种办法。 听杨钦治这般说后,他便真承认这个人是足智多谋了。 所幸杨钦治就是个混吃等死的性格,不然他还真得忌惮他了。 皇帝笑起来,瞥着季衡看了一眼,发现季衡微微蹙了一下眉,他就直接亲儿子额头,对杨麒儿道,“以后叫阿父母后吧。” 杨麒儿懵懵懂懂抬头看他,“母后?” 皇帝指着季衡道,“对,以后唤阿父母后。” 杨麒儿没反应过来,只是对着季衡看,“母后?” 季衡皱眉说皇帝道,“皇上,您别闹了。” 皇帝就坐在季衡的旁边的,笑得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信,道,“朕是一言九鼎,皇命不改,可没有闹。” 杨钦治神色未变,还微微带了点笑意,看季衡不高兴,和皇帝之间似乎是要把氛围弄僵,就赶紧转移话题,对季衡说道,“太子殿下可真是聪慧可人,我还未见过这般可爱的小孩子。” 季衡便说道,“你娶妻生下几个孩子,以三公子你的人品才智,孩子也会是人中龙凤。” 杨钦治知道当着季衡的面自己给皇帝出主意是把季衡小小得罪了,不过他也不在意,反而说道,“不知君卿你可有人选,我这没门没户的,可娶不上什么好人家的女儿,想要娶妻也难。” 季衡心想你是故意要为难我么,便道,“以三公子的人品,皇上为你赐婚,哪家闺女敢不嫁么。” 皇帝想以后还要杨钦治给出谋划策呢,可不能让两人这般呛了起来,就说道,“爱卿看上哪家姑娘,朕都可以给赐婚。” 又对季衡说道,“杨爱卿好不容易来探望你,何必又说这些。” 季衡也反应过来了,对杨钦治倒歉意起来,说道,“抱歉了。只是你要是帮着皇上掺合,我可是没有任何法子了。” 杨钦治可不是付扬那样的,为了讨好皇帝就不顾及季衡的,他也端正了态度,做出殷殷劝导之态,道,“皇上乃是天子,我乃臣民,没有不帮皇上的。只是,君卿,你还不知我吗,难道我不同样是为你好。既然皇上有这份心思,你和皇上情深意厚,你又何必不成全皇上这份心思。我在东南时,海上人家,结为夫妇的男子不少,一生相守生死相随,互相扶持,作为平民百姓尚且能够选择自己这般的终身幸福,你们一为我的君,一为我的好友,你们却不能有夫妻之名,我看在眼里,也是觉得遗憾的。要说你为后,又有什么不好,你为国为民,为皇上的江山社稷,又为皇上看顾皇儿,早已是母仪天下之典范,既然如此,又何不去要了这个名头。你要是觉得这会有辱皇上圣明,我倒觉得大可不必,当年武皇后登基为帝,天下也是被她治理得井井有条,直到如今,天下男儿,又有谁敢说她妇人之见,没有帝威。所以这皇后便也是如此罢了。一切顺其自然,不就好了。” 皇帝觉得杨钦治真是个人才,难怪徐铁虎那般没有任何情趣之人,还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皇帝看向季衡,季衡神色上果真有些松动,而杨麒儿也适时掺合,“母后?” 季衡在外人跟前不会对皇帝发恼,只是对杨麒儿道,“不要听你爹爹乱讲。” 又对杨钦治道,“我引你入京,真是给自己挖了个坑了。” 杨钦治却笑道,“你这是什么话,常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咱们乃是倾盖如故罢了,好事,好事。” 296、第九十二章 皇帝觉得杨钦治的办法可行,就马上实行了起来,于是春耕春种的祭礼的时候,他就要季衡陪自己一起去,季衡心里觉得怪怪的,但是看皇帝热情满满,又觉得自己不当负了他,于是就真去了。 不过因为皇帝没有皇后,本就可以让大臣陪着做这一番祭礼,季衡去做后,便也没有什么人说什么话,不过季衡怀胎毕竟是有五月了,即使肚子不显怀,总归和平常不一样,有大臣看到,总要说他是长胖了,季衡也只是笑一笑。 季衡在皇帝行宫一住就是很长时间,即使是以着太子老师的名义在教导太子,但是也够惹人闲话的,不过季衡什么也没应,由着别人说罢了。 时间到了四月里,季衡就不大愿意再出兰芷楼和玉堂园了,他的肚子已经渐渐有些明显了,至少比起当初怀杨麒儿时明显,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激素变化,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少言寡语一点,晚上总是做梦,人也些许忧愁起来。 翁太医为他诊了病,觉得他身体无事,当是心境变化而已,不过还是让皇帝注意着些,因为季衡毕竟和一般女人不一样,即使生了一胎了,这第二胎也不一定就有十全保证。 因杨麒儿太过早慧,季衡就用纸张给他画了介绍人从孕育到出生的简笔画册子,给他做了讲解,然后又强令他不能对别人说这一方面的事情,因为这一方面的事情是十分私密的,就像尿尿要到净房去,不能在光天白日下做一样。 杨麒儿似懂非懂,不过倒是严格地执行了季衡的要求。 季衡觉得是肚子里的孩子让自己变得忧郁了起来,他也没想什么,没愁什么,但是总是觉得身体无力,因为太闲了又一直关在兰芷楼里而觉得人生虚幻没有意思,他没有将这些告诉皇帝,不过皇帝还是根据他的形色知道了他精神不好。 前几日老季大人因钓鱼而伤了风病了,许氏不得不回了家去,杨麒儿少了许氏的看管,就只是要粘着季衡,乳母和女官他都不要,季衡和他讲完故事在他的额头上亲亲,让他赶紧睡,他闭着眼睛要睡了,又睁开眼拉住季衡,“阿父,麒儿想和你一起睡。” 许氏在时,许氏会陪杨麒儿睡,许氏走了,杨麒儿就只能自己睡了。 季衡轻柔地抚摸他的额头和长出来的短头发,轻声道,“容妈妈会陪你睡。” 杨麒儿不乐意,“可麒儿想和阿父睡。” 皇帝已经洗漱收拾好了,季衡一直不过去,他只得又披了件外衣亲自过来了,正好听到儿子在和季衡不断撒娇,他就也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低下头去将儿子的手抓住埋进被子里,哄道,“别缠着你阿父了,你弟弟妹妹在你阿父肚子里闹他,让他近来身体一直不大好,你再闹,你阿父可就病了。” 季衡这一胎胎位怀得比杨麒儿时候要上一点,现在孩子已经有比较强的胎动了,时常会动得季衡不舒服,皇帝说的那话并不假。 杨麒儿虽然委屈,但到底懂事,便不再闹了。 季衡柔声哄他道,“麒儿乖,阿父等你睡着了再走。” 杨麒儿于是赶紧将眼睛闭上了,低声道,“要等我睡着了再走哦……” 季衡好笑地俯身亲他额头,“睡吧,乖乖。” 杨麒儿毕竟白天闹得厉害,每天生物钟又十分准,说睡就很快睡过去了,季衡真等他睡了才起身来,因为站得太急差点摔倒,皇帝赶紧扶住了他,把他扶着回屋去,低声道,“怎么了,头晕吗?” 季衡对他一笑,“没有,就是方才坐得姿势别扭,腿些许麻了。” 皇帝这才稍稍松气。 季衡怀这个孩子,比起杨麒儿时候要多吃不少苦头,孕吐期总是要在晚上吐就没睡好过,便是一点了,现在他开始胎动了又闹得季衡很不舒服,又是另一点,而还让季衡心情忧郁起来,一个从来不忧郁的人突然忧郁起来那也是十分难受的。 回到屋里床上,皇帝亲自为季衡换上寝衣,为他收拾那一头长发,等上床躺下,季衡只能侧躺,皇帝就轻轻搂着他,另一手则抚了抚他的眉心,说道,“怎么了,朕看你一点也不开心。” 季衡低声道,“皇上,您睡吧,我不是不开心。” 皇帝道,“明明是不开心,为何又要骗朕。” 季衡这下眉头是真的蹙起来了,“我说了没有,为何要扯上骗字。” 皇帝怕把季衡激怒了,赶紧收住了嘴,只是轻柔地轻轻抚摸他的面颊,“好了,好了,朕说错了话。” 季衡却道,“你虽然这般说,心里还是觉得我不好。” 皇帝真的有理说不清了,“朕哪里会觉得你不好,天下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季衡忧郁着眼神,“你看你,每次遇到事情,你就这般含糊而过,你让我怎么安心。” 皇帝在心里叹气,知道季衡就是这阵子怀孕反应才这般,季衡也难受,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于是只是赶紧欠身起来直接捧着他的脸亲了上去,季衡被他亲得闭上了眼睛,张开嘴微微喘气,皇帝也喘起气来。 时间已经是夏季,天气已经热起来,不过因季衡怀孕,床上还是盖了一床稍稍厚些的大被子。 他将被子掀了开来,伸手解开了季衡的上衣衣带,跪在旁边就俯身含住了他一边红点,季衡睁开眼来伸手挡他,“别闹了。” 皇帝温柔地抚摸他的身体,手轻轻安抚他那大起来的肚皮,目光柔情漫溢,说道,“现在还早,咱们都睡不着,那就动一动也是好的。你累了就正好睡过去,以免晚上不睡又胡思乱想。” 他说着,已经渐渐往下亲了,又伸手将季衡的裤子拉了下去,季衡被他灵活的手指挑逗着,身体渐渐软了,面颊也泛起红晕来,不知道是不是怀孕到了这个时候本就不同,还是因为被杨钦显做得多了,总之他的身体要比以前敏感了不知多少倍,很快他就觉得身体又热又难耐。 杨钦显满心里皆是他,自然能够明白他的所求,便转到他的身体另一边去,一边轻轻摸着他的肚子,慢慢地就进去了,季衡随着他的动作眼神迷离起来,咬着下唇,不时也低低呻吟出声,等床上云收雨霁,风平浪静,已经是小半时辰之后了。 季衡什么也没做,不过也累得睡了过去,皇帝则是出了满身汗,心满意足了,拉了铃唤了人进来伺候。 他自不让人伺候季衡擦身,只自己亲自给他擦了,又为他穿上寝衣,自己则去洗了个澡,这才重新上床睡下。 季衡虽然睡着了,上半夜还好些,下半夜便又做起噩梦来,皇帝不得不醒过来把他唤醒,然后搂着他安慰一阵,季衡才又睡了。 皇帝已经习惯了现在的这种生活,也不觉得累,倒是季衡担心他休息不好,想让他和自己分房睡,但皇帝自己不愿意,不仅是舍不得,且也怕季衡一个人睡一张床,有所需要的时候,正如这做了噩梦时候,他又如何对宫人们说,再说也只有自己能够安慰他。 皇帝一大早盯着季衡的肚皮看,因他把手放在上面,里面踢一脚他马上就感受到了,他不得不想,里面这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混世魔王,一点也没有当年杨麒儿的安分可爱,只知道折磨季衡,等生出来,稍稍长结实点,他不打他一顿,他是难消心头之恨的。 而在白天,杨麒儿也养成了个习惯,总是喜欢趴在季衡的肚子上听一听他肚子的动静,然后对于自己也是从季衡的肚子里孕育的有了更直观的感受,他有时候还能够一本正经地童言童语说出“弟弟妹妹又在不听话”了的话语,也能够让季衡笑一场。 时间进入五月,季衡的肚子更大了一些,而因为胎儿胎动更强了些,季衡的日子也就更不好过了,即使是翁太医,也都拿他没办法。 季衡只好拿书看转移注意力,后来发现女官哼曲子似乎能够让他平静一些,皇帝便传了乐坊司的有名乐人前来蘅兰行宫常住,每天都会有些乐人隔着帘子远远地奏曲唱歌,且是唱些欢快些的,季衡听着,似乎心情会好些,杨麒儿也喜欢上了这些乐人,每次他们的演奏,杨麒儿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季衡的旁边听,在一阵子之后,他还能够自己像模像样地吹笛子了,不过吹不出曲调来,他就是吹着玩,而且只要吹出声音来,他自己就挺欢喜。 不过季衡认为他将来是要做帝王的,不能迷恋音乐,不然于国不利,便不允许他过于迷恋这个。 天气越来越热了,许氏回了行宫里来,开始照顾季衡,她毕竟是母亲,母爱的温柔让季衡怀孕的痛苦稍稍减轻,兰芷楼里放着冰山,倒也并不热,再说蘅兰行宫在夏日本就风大,不像皇宫那样因火墙阻隔而风小,故而日子也比皇宫更好过些。 这日季衡躺在行宫静明湖边的凉亭里睡午觉,凉亭修在湖中水上,由曲廊连接,岸边全是高大垂柳,亭中凉风习习,午时也很凉爽。 皇帝沿着曲廊而来,进了亭中,便让给季衡打扇的两位宫女都出去了。 凉亭四周挂的纱帘随着风轻轻舞动着,季衡一身轻薄的藕荷色纱衣,人静静地睡着了,皇帝从不觉得别的哪个男人穿藕荷色会好看,但季衡穿着偏偏就如仙子一般,虽然他现在怀着身孕大着肚子,但也不减风采。 季衡怀孕尤其怕热,皇帝握着他的手在唇边亲了亲,又拿着扇子给他扇了两下,凉亭里的细篾竹床足够宽大,他自己也爬了上去躺下了,正好侧躺着对着季衡的脸,季衡因为这两个月被肚子里的孩子折磨,人瘦了不少,就肚子大了,他握着他的手轻柔地抚摸,慢慢也就睡着了。 季衡没有被热醒,等醒过来,已经些微晚了,发现皇帝睡在旁边,他就将搭在自己肚皮上的毯子给他盖上,自己慢慢坐起了身来,盯着飘荡的纱帐外面的湖光山色,碧绿柳枝,天色已经渐暗,外面女官杜若进来轻轻提醒他,“大人,怕是要下雨了。” 季衡发现风果真大了起来,但是他又看了看皇帝,说道,“让皇上再睡会儿吧。” 杜若只好退出去了。 季衡方才做了一个梦,说南柯一梦也不为过,梦到自己做了杨钦显的皇后,一世恩荣,风光至极,梦醒来,却是前世场景,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从窗户玻璃看出去,山雨欲来,风吹树枝摇动,似乎是要破窗进来,他在极度的哀伤里醒了过来,发现了自己身边的皇帝。 他怔怔发呆,不明白梦里梦外,一会儿,肚子里的孩子又踢了他一脚,他不舒服地低吟了一声,皇帝在他这一声低吟里醒来了,风已经大了起来,他从季衡身后抱住他,又看了看凉亭外面,“要下雨了吗?下雨也好,夜里会凉快些。” 说着,又在季衡的脸腮上亲了一口,季衡回头看他,道,“我做了个梦。” 皇帝知道季衡自从怀这个孩子,就最喜欢做梦,似乎每日都要做梦,不由又在心里责怪起他肚子里的孩子来,闹得季衡睡不好觉。 皇帝嘴里却说,“梦到什么了?” 季衡说,“梦到我和你在一起,这一世不过是一场梦境罢了,等这一场梦醒了,我却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房病床上,房间外风雨交加,我不知所措,却无人来看我一眼。” 皇帝愣了一下,将季衡搂紧些,“又梦到这些乱七八糟的,放心吧,梦醒了朕也在的,朕生生世世陪你,即使这一世真是梦,这一世的梦醒了,下一世你等着朕,朕也来找你,不会让你孤零零。” 季衡眼眶湿润了,回身抱住了皇帝,“杨钦显,谢谢你。” 297、第九十三章 自从孩子开始胎动,季衡就开始多愁善感,翁太医说这是因为胎儿怀得太上引起的,翁太医除了给季衡开最稳妥的药,也拿不出别的法子,只是对皇帝说,让他在这阵子多多地关怀爱护季衡,让他不要去胡思乱想,只等孩子生下来,季衡不再受肚子里的孩子的影响,情形当是能够好起来。 忧郁善感的季衡自然是别有一番美丽的,皇帝虽然对于安慰他已经词穷了,但是还是十分乐意拿那些生生世世之类的老生常谈来对季衡一遍遍地表白,要是以前的季衡,定然是冷静地转移话题到政事上,但现在的季衡却是能够感动得眸子湿润,对他依赖非常。 皇帝在这个期间见到了季衡身上平常不可能见到的柔顺样子,得到了他对自己平常不可能存在的依赖,皇帝便一边担心季衡的情形,一边算是心满意足了,不过还是担心季衡情形的时候多些。 当晚果真下起了雨来,不知季衡是不是白日里睡得过多,晚上听着屋外的风吹雨打声,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而且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做噩梦,其实也不是噩梦,只是想到自己前世病逝前的孤独,便忧伤难过得睡不着。 其实前世病逝时也没有这般忧郁,哪成想现在这般幸福的时候,反而为当时而难过呢,季衡自己也无法控制这般情绪,只是十分难过地睁着眼睛看着床帐顶听着外面的风雨声。 他这般不睡,皇帝想睡也没法睡了。他担心季衡而没法闭眼。 伴随着屋外的风雨声,床帐里也响起低低的柔柔的说话声。 皇帝握着季衡的手,柔声说道,“又睡不着吗?有没有哪里难受?翁紫苏说可能会腰酸,腰酸吗?” 季衡对皇帝露出个笑容来,轻声回答,“我应该是白日里睡多了,现在才睡不着。钦显,你睡吧,不用理我,我困了自己知道睡的。现在腰也不酸,真没事,你睡吧。” 皇帝握着他的手在唇边亲吻,目光则是温柔地盯着他,“你不睡,朕可睡不安稳,朕现在很怕你胡思乱想。为何要去想那些梦中的情景,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为你,朕什么都乐意去做,你为何还要觉得不踏实。” 季衡感动地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只是孩子扰得我心乱,等他出生了,我也就好了,你真的不必管我。” 皇帝说道,“朕没有不管你的,你就是朕这一生里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事。” 季衡将脸埋到了他的肩颈边去,手也伸下去摸了摸肚子,说道,“我明白。” 因为季衡孕期出了这些问题,皇帝很多事情都没有心思去办,朝中只是循着规矩做事,要处理两广之事,也直接往后推移了,不过这也正好让两广总督徐镇放松了警惕,皇帝派去暗中查证的人也得了更多证据,而开通另外五个口岸市舶司的事情,也因为季衡身体不适和皇帝整颗心都放在他身上而往后延了,而正好这阵子徐铁虎也立了大功,不仅铲除了另外几股小的海寇,而且还在对倭寇的战事上,取得了好几次胜利,把倭寇打得一时犹豫着不敢再来了。 东南沿海卫所海寨力量在不断建设加强,造船厂和火器厂都成果斐然,季衡即使回京,本来也定了时间要回去巡视的,但是因为怀孕之事,这巡视的钦差工作就交给了别人,皇帝现在完全不让季衡接触政务,只让他好好养身,而许氏将皇帝对季衡那份深情看在眼里,也是完全无话可说了。 杨钦治趁着自己精神好的时候,又来过蘅兰行宫几次,因上次杨麒儿说漏了嘴,他便有所怀疑了,后来皇帝直接不避着他,他便算是真切知道了季衡怀孕生子之事,得知此事之后,他别扭了好一阵子,大约是以为季衡是女扮男装,他对着因怀孕而变得女性化一些的季衡,总是喜欢脸红,皇帝发现这件事后,再也没有准许过杨钦治见季衡。其实杨钦治只是觉得季衡好看,不由起了欣赏之心罢了,皇帝要这般吃醋,他也无法。 而杨钦治倒是真有些能耐,给皇帝出谋划策,装神弄鬼,让民间流传起了男后出河清海晏的佳话,民间津津乐道地说起闲话,季衡和皇帝情深意笃,又一直给皇帝养皇子,不就正是做了皇后之职吗。 民间百姓不像朝中朝臣,首先没有那么多利益冲突,其次也没有那些圣人言的迂腐思想,反而是闲着也是闲着,十分八卦,皇家的任何一点事,他们都乐于说道,乐于传播,即使皇帝和季衡之间的风流情史,他们也是传说得津津有味,决计不像朝中大臣那般心中YY,口中义正言辞。 杨钦治于煽动一道上十分在行,还亲自写了一本隐射皇帝和季衡感情十分深厚的戏曲小说,因言辞优美,情节曲折,又是YY皇帝和当朝第一美男子的大臣,而朝廷对民间出版物又并不怎么过于管束,故而此书一出,马上大火,书名便是《卿卿传》。 不知道杨钦治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这部小说的,六月下旬的时候,就已经拿去付梓印刷了,皇帝拿着书花费了一个晚上读完,看完后拍案叫绝,给杨钦治送去了一大笔稿费,赞扬他写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感动天感动地的美丽爱情故事,而且最主要是小说结局完美,里面的那位女扮男装的状元郎最终做了皇帝的皇后。 因民间对皇帝要立男后之事讨论得十分火热,朝中大臣们都不得不受到影响了,不过皇帝一向虽然和蔼,但是却也严肃,却没有人敢当面或者上书问皇帝此事。 时间到了七月,季衡的预产期便是在这一月,因为胎儿怀得上,从六月中旬起,他就很不容易睡着觉了,皇帝对他十分怜爱,只要不忙政事,便陪在他的身边,季衡身体瘦了,又是个大肚子,他自觉自惭形秽,偏偏皇帝还总是逗他,杨麒儿则是被教导得乖乖的了,不敢怎么闹季衡,只是眼巴巴地等着弟弟妹妹出来后陪他玩。 七夕佳节,行宫里点了很多漂亮宫灯,皇帝扶着季衡到静明湖畔去走一走,坐船游湖。 因为杨麒儿两次生重病都是因为到了皇宫蓬莱池畔,皇帝觉得杨麒儿可能会于这样的水犯冲,故而是不让他来的。 故而这样浪漫优美的夜晚,只有皇帝和季衡两人,没有拖油瓶杨麒儿,和大灯烛许氏,皇帝是很欢喜的。 湖边的宫灯十分漂亮,又映在湖里,迷离出一片仙境,湖边和风习习,又正是凉爽,皇帝和季衡慢慢散步,欢喜问他,“是不是很漂亮,今日可开心?” 季衡点点头,“嗯,很好看。不过总归是浪费了些。” 皇帝说道,“一年也只有这么一次罢了,不过是将元宵时候的宫灯又拿出来点了一次,哪里又有浪费。” 季衡挽着他的手,笑了笑,说,“东南用兵,北方也并不太平,国库银子可还够。” 皇帝倾身亲了一口他的面颊,笑道,“国库银子只能慢慢攒,不然就不会有够的时候。不过即使国库不够,朕的私库里的银子也总够让朕的爱妻欢喜一场的。” 季衡笑而不言了,慢慢地就走到了码头上去,已经有装饰得十分华美的画舫候在了那里,皇帝扶着季衡上船去,季衡突然头一晃,在床头磕了一下脚,人就往地上软下去,皇帝吓了一跳,赶紧将季衡扶了起来,将他半扶半抱到船舱里去坐下时,季衡额头已经出了一层细汗,他勉强说道,“不,皇上,赶紧带我回去,我肚子有些发疼,不知是不是要生了。” 这第二个孩子折磨得季衡厉害,想怀杨麒儿时,季衡有余裕做很多事情,但是怀这一胎,不仅是没有精力做事,还被磨得精神不济,连出生,他也要来一场惊心动魄。 因为季衡的身体状况,船上没有留多少人,只有照顾季衡的知道他身体状况的人在,季衡这般一说,皇帝虽然惊慌,但到底是一国之君,马上就按捺下了情绪,飞快地让抬肩舆到船外候着,等那八台肩舆一到,皇帝亲自用披风将季衡一盖,就把他抱了起来,抱到了肩舆上去坐着,肩舆起轿,直接回了兰芷楼。 而因皇帝吩咐,杜若女官已经飞快回了兰芷楼,叫了翁太医,并且将给季衡接生的一切赶紧准备好。 季衡最近精神不济,翁太医和皇帝以及许氏都担心他没有那么多精神和力气生产,故而季衡刚被放上产床,翁太医给他把了脉后,就端了药来给他喝。 兰芷楼里彻夜通明,杨麒儿被许氏安抚着早早睡了,而且让乳母和照顾他的女官守着他,最好他能不醒,醒了也不能要他出卧室门。 所幸皇帝还让人去找回了为季衡接生第一胎的那一位产婆,只是这位产婆已经哑了,但到底手艺还在,翁太医也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所以还算是有条不紊。 皇帝直接待在屋子里就没出去,坐在床头给季衡擦汗,握着他的手说鼓励的话。 翁太医知道季衡这次力气不足,便直接上了催产药,想让越早生产越好,但是事与愿违,季衡生了一晚上完全没有结果。 第二天早上,杨麒儿醒了要找阿父,许氏只好前去安慰他,说了季衡在为他生弟弟妹妹的事情,但是他不能去看。 而皇帝这一日也完全没去玉恒殿办公,整座兰芷楼,连带着前庭配殿等地,全都完全戒严,连柳升要进来都没有能够。 甚至有人要怀疑是皇帝出了什么事,好在皇帝花了点时间写了个手书让递出去,说这两日都不见大臣,早朝自然就更是提也不要提了。 季衡疼得昏昏沉沉,他已经忘了第一次是怎么把杨麒儿生出来的了,似乎只是觉得痛和酸胀,但是这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和第一次一样,但总觉得是一个熬不到头的痛苦旅程,他之后完全是没法顾及形象地不断落泪,皇帝一直守在他身边,既不睡觉也不吃东西,如此到了初八晚上,孩子才有要出来的迹象,但是因为这次孩子太大了,季衡下面本就比女人要小,翁太医不得不向皇帝请示,说要剪一剪刀才行,皇帝听得面色惨白,但也知道事情只能让专业人士决定,只得点头。 季衡一向能忍,生产时候也没有多少声音,皇帝跪在床边让季衡抓着他的手,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菩萨保佑,又不断发誓再不让季衡生孩子,他不要孩子了,再不要了。 杨麒儿本就敏感,兰芷楼里的紧张气氛他哪里不知道,不由有些被吓到了,许氏只好一直陪着他。 女人生产本就是走一趟鬼门关,更何况季衡那状况比起女人来说更不好,况且他怀孕的最后一段时间一直身体不好,精神不好,这让这次生产就更加艰难危险起来。 许氏也是一直心神不宁,握着佛珠不断念佛。 初九凌晨,兰芷楼专为季衡所设的产房里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杨麒儿已经睡着了,其实兰芷楼十分阔大,从杨麒儿所在的房间根本不可能听到这声啼哭,但杨麒儿却突然被惊醒了过来,还一声大叫,像是被什么吓到了,这把房里陪着的许氏乳母等都吓了一大跳。 也正是这时候,楼下已经有人上来报信,“生下来了,是位皇子,胖胖的。” 许氏让容氏抱住杨麒儿,自己已经起身来,紧张地问道,“衡儿如何了?” 那报信的女官些许慌张,道,“具体情形不知,说是流血未止。” 许氏一声惊呼,人已经从房间里冲出去了,她自然是顾不得杨麒儿了,杨麒儿看许氏冲了出去,似乎是感染到了恐惧,于是大哭起来。 298、第九十四章 京城里的人,在七月初八初九这两天,全都看到了东边天空的异象,乃是在蘅兰行宫之上,紫龙盘空,两天方散。 蘅兰行宫乃是皇帝行宫,皇帝,太子皆在此处,出现这种异象,倒没有引起什么特别的话来。 而本来有大台风袭击闽浙两地,不少人已经前往避难,没想到台风中心渐渐往海中去了,岸上没有造成损失;此时也是立秋,各地又开始下起喜雨,天气开始渐凉,都是好事。 故而这蘅兰行宫上空紫龙盘空之象,便被当成了吉兆。 不过兰芷楼里之人,可没有谁有心思去看什么紫龙盘空,即使里面的宫人忙忙碌碌地出来,抬头一看,发现天空上的云层被阳光照成瑰丽的紫色,层层叠叠十分美丽,但他们也没有任何心思多看。 小季大人情形不好,人人都战战兢兢怕皇帝一时过于难过,他们都要跟着去陪葬。 三皇子殿下已经生下来了,皇帝却趴在季衡的床头流眼泪,看也没看一眼,还是翁太医让女官杜若姑姑忙里忙外地安排三皇子殿下的各项事情,皇帝和季夫人都守着小季大人,要是小季大人香消玉殒,这两人似乎都是要跟着去了的样子了。 兰芷楼里人人小心,不断在心里念佛祈祷,只盼着小季大人熬过来。 季衡因为怀孕后期被胎儿折磨得身体和精神都不好,本来产道又窄,胎儿个头还不小,如此一来,生产必定艰难。 最后要不是产婆一剪刀剪了个口子把三皇子殿下拖出来,恐怕是会一尸两命,只是季衡却流血过多,孩子一出来就昏死了过去。 产婆开始收拾孩子,孩子虽然是胖嘟嘟地被生出来了,但是因为被憋得很了,状况也并不大好的样子。 翁太医则开始给季衡缝伤口,又让人将已经准备好的药送上来给他硬灌进去。 产房里全是血腥味,伺候生产的宫人们已经经历过一次季衡的生产,都是训练有素,忙忙碌碌,却没什么声音。 皇帝只是趴在季衡床头,精神恍惚,似乎是怔住了,对外界事情恍若不知,季衡面色惨白,眼睛紧闭,要不是还有一丝呼吸,看到他的人真要怀疑这是一个死人了。 许氏担惊受怕地坐在一边,也管不得皇帝了,只是不断询问翁太医季衡的状况。 翁太医累得够呛,再说也四五十岁了,这般累上了两天,也早就精神不济,只是言语简单地劝说许氏,让她不要担心,季衡下面已经止了血,慢慢来,总会醒的,只是这次生产元气大伤,恐怕之后要好好调养半年才会恢复,而且以后怀孕也会不易了。 许氏根本就不想要季衡再生孩子,以后最好再也不能生了才好,所以根本不在乎翁太医那最后一句话,只要得知季衡救得回来,她就能够安心了。 皇帝虽然看着是已经神魂出窍了,但其实还是听得到翁太医的话,他还握着季衡的手,心想不能生育了才好,这次真是让他觉得也要跟着季衡去死了,全身脱力,精神恍惚,似一直走在一条漆黑的孤寂的路上,而不是在人间,他只能依靠着握住季衡的手,才能证明自己和季衡的存在。 周围的宫人也都是些老资格了,深得皇帝信任,却硬是无人敢上前去劝他,大家都指望着翁太医和许氏劝,担这两人都硬是一句话也没对皇帝说。 不用想了,许氏是怨他让季衡生孩子,翁太医是看皇帝并没有什么大事,让他趴在那里回过神来,也就好了,要是去打搅了他,反而不妙。 杨麒儿从凌晨开始哭,乳母容氏无论如何安抚都没有用,他开始哭得声嘶力竭,后来累了,就是嘤嘤细哭,嘟嘟囔囔唤着阿父爹爹喃喃,照顾他的宫人们都是心疼不已,但是派人下去问了产房情况,在门口值守的宫人只是说里面情形不好,大家都在忙,怕是一时没法去安抚太子殿下,让她们把他哄睡觉是最好。 杨麒儿哭得实在是疲惫不堪了,容氏喂他喝羊奶,他流泪太多,干渴非常,这才喝了一些,慢慢地也才被哄得睡着了。 而对于那被阿父生出来的弟弟妹妹,他小小年纪,则是生出了些畏惧之感,因为他一出生,自己似乎就被抛弃了。 等产房里一切收拾妥当,夏日天亮得早,窗户外面天空已经亮起来了,又有鸟儿啾鸣,似是报喜一样地声音清脆动听,婉转歌唱。 皇帝也是两天多没睡了,以一种别扭的姿态趴在季衡的产床床头睡了过去。 房间里的宫人们不敢多看,不过心里谁都会想皇帝对小季大人情深意重,民间男子也没有这般陪在产床前的,能够在外面陪着就不错了,而皇帝却偏偏能够什么都不顾,不仅不嫌弃产房的污秽,还一直守在小季大人的身边,更是被迷怔住了一般地不肯挪动。 翁太医知道皇帝对待季衡之事上的痴傻,所以也不指望能够劝动他到别的房间去睡觉,故而在产房一切都井井有条之后,他便让人抬了一张贵妃榻来放在产床旁边,他亲自上前将皇帝摇醒了,皇帝其实也才二十多岁,正是年轻时候,因为他是皇帝,一般人注意不到他的年龄,他这时候懵懂地醒过来,看了季衡一眼又看翁太医,那茫然又带着些惊慌的神情,才显出了他真实的年纪来,这个年纪,在一般人家里,要是又是家里的小儿子的话,正是还会在母亲跟前撒娇的年纪,至少翁太医自己的小儿子便是如此,也是这个年纪了,但是为了躲懒就还能扑到他娘的怀里去。 皇帝声音嘶哑得不像话,“怎么了,君卿他……” 翁太医赶紧说道,“小季大人无事。只是微臣看皇上您这样蜷在这里睡于身体不利,微臣知道您不愿意离开此间,便准备了一张贵妃榻,您到榻上去躺一躺也好,不然等小季大人醒过来,您却累得病了,他恐怕又会难过自责而身体更不好了。” 皇帝又看了季衡一阵,这才慢慢起身来,因为实在是蜷得全身发麻了,根本站不起身,因为他身材高大,三个宫人上前才把他扶住了,然后把他扶到贵妃榻上去躺下,她们又赶紧端了水来为他擦脸擦手暖脚按摩,皇帝问翁太医,“君卿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翁太医便道,“小季大人他元气大伤,这般大睡一场才是好的。再说有微臣照顾,会喂他些吃食和汤药,这般睡下也无事。倒是皇上您,要吃些东西吗,您已经一天多未进饮食了,对身体是很不好。” 皇帝完全没有食欲,道,“朕吃不下,就这样罢。” 翁太医还想再说说三皇子殿下之事,没想到皇帝就朝季衡那边看着,慢慢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翁太医看他完全不问孩子的事,不由叹了口气,只好不说了。 许氏则是在更早时候就被翁太医劝去楼上睡觉去了,许氏虽然担心儿子,到底不像皇帝那般痴,她又记挂着杨麒儿,在得知季衡只是疲惫地睡过去了,并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她也就上了楼去照顾杨麒儿去了,因为太累,也就睡下了。 在经过两天的忙碌之后,兰芷楼里安静了下来,三皇子被安排在了产房不远的抱夏里,早就为他安排好的乳母开始照顾他,虽然三皇子在出生过程中受了苦,哭了几声之后也就闭了嘴,出生后一个时辰不到他就饿了,而且力气不小,喝了好一阵奶才心满意足,睡了过去。 皇帝虽然睡下了,但是很易惊醒,过程中惊醒了数次,每次都得起来再确认季衡无事,这才又到榻上去睡下。 季衡是在初十的傍晚醒来的,这时候,兰芷楼里一切都已经走上了正轨。 皇帝睡了初九一个白天之后,也就理智回笼了,端坐在产房外的稍间里,将事情了解了个清清楚楚,他甚至还亲自去抱夏里看了三儿子一眼,三皇子殿下已经是白里透红的剔透漂亮小婴儿了,包裹在襁褓里,头发稀疏,眉毛淡得看不出来,眼睛紧闭着,小鼻子小嘴,被皇帝看着,他就动了动嘴巴,没有任何其他反应,乳母尤氏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抱着皇子,以为皇帝会抱一抱这个儿子,没想到皇帝只是说让他们好好照顾他,然后人就走了,尤氏自然是经过精挑细选出来的乳母,不是心胸狭隘善妒之人,但是到底会担心自己奶的皇子会不会受皇帝喜欢,看皇帝对着三皇子神色淡漠,她就十分担心起来,但却又不敢多想多说。 季衡醒过来,本就守在他身边发呆的皇帝自然是最先发现的,季衡微微蹙着眉头,眼睫毛轻颤,似乎是要醒但是又没力气睁开眼一样,皇帝坐在床边椅子上,赶紧用暖热的帕子又给他擦了擦脸,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亲,道,“卿卿,是不是醒了?” 季衡虚弱无力地把眼睛睁开了,眼神恍惚无神地看着皇帝,嘴唇动了动,“钦显?” 皇帝感动得要热泪盈眶了,手指轻柔地抚摸他的眉毛,脸都要凑到他的脸上去了,“嗯,朕在。” 季衡喘了口气才说,“生下来了吗?” 皇帝愣了一下才说,“当然是生下来了,疼不疼你,他们给你剪了一剪刀,朕没敢看,你是不是很疼。” 季衡蹙着秀美里带着些英气的眉头,“嗯,疼。” 皇帝就说,“朕让翁紫苏再给你上止疼药来,喝了就会好些,他说要过几天伤口才会好些呢。你这些日子都不能动。” 皇帝叨叨絮絮地,季衡只是静静看着他,不过,他也觉得安心了,慢慢抬了一下手,皇帝发现后,赶紧将他的手抓在手里握住,又殷殷地看着他。 季衡声音虚弱低沉,“我没事,你别担心。” 皇帝赶紧点头,“朕知道,你会没事的,没事。” 季衡对他微微笑了一下,“孩子呢,我还没看呢,是男孩子是女孩子?” 皇帝知道季衡是理智回笼了,他顾不得其他,一边让人去传唤乳母尤氏抱孩子来,一边又俯□去了,在季衡的唇角亲了一下,道,“是个皇子,有七斤重,比麒儿当时大多了,他在你肚子里折磨你,自己却长得胖嘟嘟的,真是个混蛋,要不是他长这么大,你能吃这么多苦吗。” 季衡对他虚弱地笑,“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吗。好了,我没事了。我这般辛苦把他生下来,你却说他是混蛋,我可是不高兴的。” 皇帝赶紧正经起来,“是,朕知道。” 尤氏身后跟着两个照顾皇子的姑姑,已经飞快地将三皇子抱来了,那两个女官都留在了外间,只有尤氏抱着皇子进了屋里。 因季衡不能被挪动,便一直是在这产房里,没有被移到楼上坐月子的房里去。 因为是产房,故而里面设置简单,根本没有清玩摆设,但是那一尊玉雕观音被供奉着,十分慈蔼地注释着这人世间。 尤氏微微曲身行了礼,女官杜若已经温和地从她怀里接过了三皇子,三皇子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换了怀抱他也毫无所觉,只有当被皇帝接过去的时候,他又动了一下嘴,眉头似乎也动了一下,皇帝将他放到了季衡的枕头旁边,季衡侧过头来就看到了他,三皇子殿下的确是胖嘟嘟的,五官都淡,长在一张白嫩粉红的脸上,看不出像谁,季衡眼里全是温柔笑意,对皇帝道,“看到他,我受那些苦头也是值得了。”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应,但是却拿手指头去戳了一下他的脸蛋,三皇子殿下不乐意了,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睛又黑又大,刚出生的孩子自然是看不清楚东西的,但他那眼睛却很亮,灵气十足地转了转,看了皇帝一眼,季衡欢喜地对皇帝道,“再放过来些,我看看。” 皇帝不大高兴地把儿子又朝季衡那边转了转,季衡的眼睛和儿子的眼睛就对上了,三皇子殿下盯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季衡,他盯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又闭上了眼睛,继续睡了。 季衡笑道,“他都没眉毛和睫毛。” 皇帝道,“头发也没有。”说着要揭开儿子头顶的帽子让季衡看,季衡马上说,“别碰他,我不看,我知道就行了。” 皇帝于是把儿子还给了候在旁边的杜若,杜若接过去后抱了三皇子一阵又还给尤氏了,杜若送尤氏回了抱夏,抱夏里只有尤氏和杜若两人,尤氏便忧心忡忡地对杜若说,“姑姑,您看皇上是不是不喜三皇子殿下呀。” 尤氏是个有些直率的人,故而就这么直接问了,杜若赶紧道,“妹妹,您可别说这种话。皇上就是那种性子,现在满心思在小季大人身上,哪里管得过来三皇子,等小季大人身体好些了,皇上怕是要把三皇子殿下宠上天呢,当初太子殿下也是这般的。您呀,既然做了三皇子殿下的乳母,可千万记住别多话,就是该说的才说,不该说的,就什么也不要说。” 尤氏赶紧点头,将三皇子放进摇床里后,她就盯着三皇子看,道,“殿下可真是漂亮,这般生下来刚过一两天就粉粉白白的孩子很少见呢。” 杜若笑道,“当初太子殿下生出来时,也有这般漂亮呢。” 杜若没在这里多留,马上就出去了,另外的宫人便也就进了抱夏,一起看管孩子。 而尤氏又不真傻,在得知三皇子乃是季衡所生时,就已经猜到了太子也是他所生,他只是疑惑为何季衡没有做皇后,反而是去做朝臣。 299、第九十五章 季衡休养了五天,皇帝才准许杨麒儿进屋看他,杨麒儿一直被许氏管教着,不让他去探望季衡,他这几天的精神便很萎靡不振了,被许氏抱进产房时,他便委屈地要往季衡的怀里扑,皇帝坐在床边椅子上,赶紧将他一把从许氏的手上拉到了自己的怀里,将他箍紧了才说,“别闹你阿父。” 季衡身体稍稍好些了,不必再只能躺着,便靠着床头坐起了身来,此时他微微笑着伸手拉了杨麒儿的手,柔声道,“麒儿这几天乖不乖?” 杨麒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委屈地看着他,“麒儿好想阿父。” 季衡笑道,“阿父也想你呢。” 杨麒儿于是就告状道,“可是他们都不让我来看你。” 季衡便说,“阿父病了,不能见麒儿,现在才能见了。让麒儿委屈了,是不是?” 杨麒儿赶紧点头,又泪眼汪汪地看着季衡,“阿父现在好了吗?” 季衡道,“还没呢,所以阿父只能在床上呀。” 杨麒儿就说道,“那麒儿会乖乖的,阿父要好好爱护自己,不能生病呀。” 皇帝在儿子的额头上亲了亲,说,“你乖乖的,你阿父很快就会好了。” 杨麒儿一边一本正经地点头,一边盯着季衡的肚子看看,声音稚嫩软糯,“喃喃说阿父把弟弟生出了,弟弟在哪里呢?” 季衡让皇帝将杨麒儿放到了自己的床上旁边,就拉着杨麒儿的小手摸了摸自己那已经小了的肚子,说道,“没在肚子里了。” 杨麒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十分好奇地盯着他的肚子,季衡身上只盖了一床薄被,他看得很清楚,又自己用手轻轻碰了碰,疑惑地说,“弟弟到哪里去了呢?” 许氏在一边笑,然后亲自起身去了抱夏,从乳母尤氏那里将三皇子抱了来。 三皇子出生这么多天了,只得了“三皇子”这个称呼,别说大名,小名儿都还没有。 因为季衡这次大伤元气,即使醒了过来,这几天也多是睡过去的,醒着的时候精神也不好,根本没有时间想儿子的名字。 季衡对许氏伸手,“母亲,您把孩子给我抱着看看。” 皇帝便道,“你哪里有力气抱他,别抱了,朕来抱。” 杨麒儿眼睛骨碌碌地把许氏怀里抱着的小襁褓望着,因为天气热,襁褓并不厚,故而只是小小一个而已。 季衡不满皇帝的话,说道,“我坐着抱他,不会出问题。这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你总不让我抱他,到底要我怎么想。” 自从孩子出生,季衡似乎就恢复成了原来那个理智而聪慧的人,既不忧郁人生的意义,也不担心这个人生只是一场梦了,皇帝被他这么一说,也无法再反对,只好让许氏将孩子给季衡。 季衡笑微微地从许氏的怀里将孩子接了过去,杨麒儿就坐在季衡旁边,马上探头去看,只见是个粉粉白白的小婴儿,五官很淡,闭着眼睛,看不出来有什么好玩的,他抬手就要去戳他的脸,马上被季衡阻止了,“麒儿,你弟弟小得很,你这样碰他,要把他碰坏。” 杨麒儿赶紧收回了手,睁着大眼睛蹙着眉头盯着这个小小孩儿看,用稚嫩的童音道,“他怎么这么小。” 季衡笑着道,“你也是从这么小长大的,当初你出生时,比他还小呢。然后慢慢地吃奶,一天天地,你才长大了,最开始,你也不会走路不会说话,慢慢才会走路和说话了。看看我们的麒儿,现在多么地聪明乖巧了。” 杨麒儿微微张了嘴,似乎是有些敬畏,“哦……” 皇帝和许氏都坐在一边看着季衡和两个小孩儿,只是三皇子一味只知道睡觉,没有一点反应,但季衡和杨麒儿之间的对话,却带着无与伦比的恬静和安详,让人心生温柔。 季衡身体不好,这种时候,皇帝可是不敢再和他同床共枕了,于是晚上就睡在了隔壁房间里,不过季衡每天都要擦身,却是他在不辞辛劳地做,这种做派,让几个知晓此事的宫女都在心里无比感动,民间的丈夫,估计也没几个会对妻子这般好的。 季衡其实不想让皇帝这般辛劳,不过皇帝知道季衡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身体,要是自己不给他擦身,这份事情就会是许氏来做,但是许氏来做,季衡定然不会安心,而且皇帝也担心许氏力气太小,不能把季衡伺候好了,便用强硬地做派自己来做了。 皇帝其实在十二这一天就开始接见大臣处理政务了,不过又开始上早朝,却是从十五这一天才开始。 时间进了八月,天气已经凉了很多了,季衡也从产房移到了楼上和皇帝的卧室里去住了,皇帝也不用再一个人孤枕难眠,而是可以同季衡同床共枕了,不过因季衡生产时下面伤了,翁太医要求至少半年不能有床事,翁太医知道皇帝一个正当年纪的男人,要禁房事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但是他又不能不为季衡的身体着想,以翁太医陪伴季衡这十年来,他几乎已经将季衡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不仅从大夫的角度,而且从感情的角度,他都不希望季衡因为身体调养不当而留下后遗症,故而,他找了皇帝空闲的时候,明明白白地对皇帝说,“小季大人此次身体元气大伤,要说一般产妇产后月余便可行房,但小季大人是不成的,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才能伺候皇上,不然,于他身体极其不利。皇上执意要和小季大人同床,便必须谨遵这个忌讳,不然小季大人出了什么事,微臣也是万死难辞其咎。” 皇帝倒没被翁太医说得不自在,他点头十分郑重地应道,“朕知晓了,你且放心,朕不会在此事上不知轻重。” 翁太医跪下给皇帝谢了恩,倒让皇帝笑了一下,“这是朕该做之事,你谢什么恩,赶紧平身吧。” 翁太医愣了一下才说,“微臣是忧心小季大人,故而……” 皇帝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你对君卿的心。” 八月初十,三皇子殿下的满月,他才得到了自己的小名,季衡看皇帝一直不给他取小名,便只好自己给他取了,唤作“歆儿”。 许氏便觉得“歆”这个字好是好,但略显女气,老季大人被皇帝恩准前来看望外孙,为外孙庆贺满月,他便说,“此字虽然柔了些,但用柔一些的名儿,好养,也不错。” 皇帝对这个是无话可说的,于是许氏也无话可说了,把三皇子唤作“歆歆”。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皇帝并没有回皇宫去,依然是在蘅兰行宫度过,甚至祭月也是在行宫里完成,不过他却让人将一直在皇宫里照管后宫的邵贵妃接来了,并在宫宴上,他将三皇子殿下抱了出去。 因为兰芷楼里全是皇帝的人,而且这段时间里面被守得固若金汤,外面竟然完全不知道皇帝又喜得皇子之事。 皇帝抱了个小婴儿出现,身边又跟着太子殿下,震惊了宫宴上的所有人。 杨麒儿被交代了不能乱说话,而且给他讲了要怎么做,他作为太子,小小年纪,倒的确是有着太子的威仪的,走路时,跟在皇帝的身边,既没有让人牵着,也不四处乱看,等皇帝坐下后,他被抱着在皇帝侧后面的椅子上坐下,他连背都挺得笔直。 宫宴上都是男宾,包括一应够资格的大臣,还有在京城的皇族,皇帝坐下后,让一应臣子平身赐坐后,又说了一句场面话,然后他就道,“朕今日还有一件好消息,朕于上月初十喜得皇子,这过了一月,皇子身体康健,朕便将他抱出来走一走,也让你们同朕一般欢喜欢喜。” 各位大臣全都面面相觑,又十分惊讶,因为之前完全没有听说有哪位娘娘有孕了,而且皇帝一直住在行宫里,也没有把后妃们带在身边,怎么突然就又冒出了个皇子呢。 不过也有可能皇帝宠幸了哪位宫女,宫女因为身体低微,皇帝不提她也是可能的。 但大家也会想,据说年前皇帝召了许家的一个女儿进行宫,现在此人好像都还没有出去呢。不过具体出去没有,大家也不是很清楚,所以也不敢擅自猜测这三皇子的母亲到底是不是她。 于是无论各位大臣心里在想什么,都各自收拾起了自己的表情,露出同皇帝一样的欢喜来,下跪恭喜皇帝喜得皇子。 杨麒儿已经习惯了大臣们的各种朝拜,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等唱礼的太监叫了大臣们平身后,他在椅子上坐着实在是坐不稳了,才小声问皇帝,“爹爹,我要下去。” 皇帝便对旁边的柳升点了点头,柳升便叫了乳母容氏来把杨麒儿抱下去了,杨麒儿目光打量着下面的大臣,又回头看皇帝怀里的弟弟,嫩声嫩气地道,“弟弟要尿尿。” 距离皇位最近的大臣和皇族都听到了,大家不由觉得好笑,柳升赶紧叫了尤氏来把三皇子抱走了,果真刚抱走,三皇子就尿了,而且开始彰显自己的存在地哭了起来。 皇帝便道,“将他抱回寝殿去。” 于是杨麒儿和三皇子都被带走了。 皇帝便在宫宴上提出来让礼部去拟三皇子的名,如此一番作为,就算是把自己的第三个儿子昭示给所有人看了。 邵妃已经升为邵贵妃,在行宫里招待了一应身份显贵的命妇们,其中不仅有高官贵妇,还有一位上京来的公主,乃是皇帝的姑姑,身份贵重,便在宫宴上说道,“听闻皇上又得了一位皇子,不知是谁所出?” 其实邵贵妃也是这日下午才得知皇帝又得了一个皇子这个消息,而且看了那三皇子一眼,三皇子长了一月余,五官已经稍稍长开了,和季衡十分像,要是邵贵妃见过季衡小时候,就知道那简直就和季衡小时候一模一样。 邵贵妃作为皇帝后宫,其实只远远见过季衡两三面,但是却印象深刻,故而这么看了三皇子,她就着自己对季衡的印象,就觉得这真是和季衡十分相像了。 她自然也知道皇帝接了季衡表妹入行宫之事,而且也听闻过季衡这位表妹和季衡长得相像的传闻,不过她却是没有见过这位女子的,见到三皇子之后,她就觉得三皇子该是季衡这位表妹所出。 因季衡这位表妹不仅是商人之女,而且还是庶出,身份算是十分低微了,她为皇帝生了太子,皇帝都完全没有给她位份,现在又生了三皇子,以皇帝对季衡的着迷程度,恐怕也依然不会给这位女子位份,邵贵妃有着她的机智,贤妃之死,她算是参透了其中的真相,所以觉得皇帝怕又有女子嫉妒季衡对他不利,必定不会再提任何可能对季衡有威胁的女子上位,这位为皇帝生育皇子的女子,现在能够生育还好,要是不能生育了,邵贵妃觉得皇帝怕她以后影响皇子们,恐怕是不会留她的。 既然如此,这个女子自然就不会对邵贵妃有任何威胁,邵贵妃也就乐得做出十分贤德的样子,回答这位昌宁公主道,“此事本宫也不知,只要皇上宠爱三皇子就好,其生母是谁,在这宫里,倒也不那么重要。” 坐着的各位诰命们,心里都知道皇帝好男色宠季衡,那皇子的生母是谁的确不重要,不过却也有人道,“贵妃娘娘贤德慈蔼,正是可以将三皇子殿下抱到膝下呢。” 贤妃其实觉得自己要生也是生得出的,只是皇帝不喜欢女人,只一味守着季衡,她也没有办法,现在皇帝又有了一个儿子,且生母不详,她要是抱到自己身边养也是可以的,她在下午没有见到三皇子,只是知道有了三皇子的情况下,的确闪过过这个想法,但是看到那长得和季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三皇子之后,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皇帝让季衡留在行宫教养太子,定然也会将三皇子留在这里教养的,皇帝不发话,她自己想法子将三皇子抱在身边养,无论怎么想,都会招来皇帝忌讳,她现在已经身为贵妃,后宫地位最为尊崇,且后宫谁都没有生育,她又何必在这种情况下去犯险。 邵贵妃对这位夫人笑道,“皇上对三皇子殿下喜爱得紧,皇上长居行宫,本宫长居京城,哪里敢夺皇上所爱。” 因她这般说了,那位夫人便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敢再说。 300、第九十六章 邵贵妃知道季衡住在皇帝寝殿兰芷楼里,她其实有心想见季衡一面,不过皇帝并无此意,她在蘅兰行宫住了两天,在第三天,就又回了皇宫中去。 皇宫阔大华美,却只是一个巨大的笼子,邵贵妃进宫时,坐在舆轿里,轻轻撩起了一点舆轿帘子往外看,这其实是非常不合规矩的行为,不过她想这么看看,只见外面是高高的宫墙,阻挡了所有视线,跟着舆轿的宫人们一脸肃穆,规规矩矩地往前走着,走向这宫道的尽头。 邵贵妃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她是没有什么自由心思的人,从小就在侯府深宅里长大,只在很少时候能够走出宅子,或者就是去门第相当的亲戚家里,或者就是去庙里上香,见过的人少之又少,见过的男人就更是少了,进入了宫中,她最初想的是要得到皇帝的宠爱,每一个女子,大约都有这一个得到夫君之爱的梦,她也曾沉入过这个梦,但她很快就看清了现实,且不说皇帝喜欢男人看上季衡的事实,就是皇帝处置皇后,处置太后,处置贤妃等等的手段,其实是让她害怕的,故而,她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只要这般在这宫墙里安然到老就行了,邵家也是个中庸的门第,不算受皇帝宠,但是也不是非常没有出息,邵贵妃还是有些眼力的,在这深宫里待的女子,又能如她一般安然晋位的,没有谁会没有点政治细胞,故而她也知道皇帝的确是一代明君,知人善任,而一个家族,非严厉管理族人,让族人上进,有严格的规矩,不能长久,故而每次见到家人,她都会劝诫一番,也许是皇帝觉得她管理后宫不错,便待她也还好,除了没有任何情爱之情,在其他事情上,倒是对她挺尊重的,且不说在皇后赵家出事时,皇帝并没有迁怒惩治西宁侯邵家,而且近来还提拔了她族中两个堪用的兄弟,这些,都够邵贵妃对皇帝感激,并且明白自己的位置了。 虽然邵贵妃的确是十分明白自己位置和识时务的,但到底还是想亲眼近距离看看,到底是怎么样的男人,将拥有铁石心肠的皇帝迷得那般非他不可。 九月初十,三皇子杨歆儿整好满两个月,皇帝又在蘅兰行宫里设了个小宴会,只是请了杨歆儿的外公外婆,连带着还有他的堂叔杨钦治。 老季大人在杨歆儿满月时,给杨歆儿置办了一套的满月礼,这次两个月,他也不能空手而来,便亲自做了个可以骑的小木马,又有些金银器,带了来蘅兰行宫,不过那小木马杨歆儿自然还不能用,于是便宜了他哥杨麒儿,杨麒儿两岁多要三岁了,正是喜欢到处走到处跑对整个世界都充满好奇的时候,于是得了这个木马,就直接要玩个尽兴了。 九月时候还不是特别冷,皇帝和季衡关怀杨钦治身体,让了太医按时为他把平安脉,又用了其他法子为他调理身体,在这个时候,他倒还不至于身体差得不愿意出门,故而初十这一天一大早,他也就出门上蘅兰行宫来了,给杨歆儿带的礼物乃是一把古琴,当然不是送杨歆儿古琴,而是他准备弹几首庆祝和祝福的曲子就罢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算起得早的了,没想到他到了蘅兰行宫,又被接到兰芷楼旁边的玉堂园里的嘉毓楼时,老季大人和许氏已经在了,而且杨麒儿都已经在玩那木马了,季衡则坐在旁边,甚至连正主杨歆儿都在了,只是皇帝不在。 许氏是知道杨钦治的身份的,经过季衡的小声提点,老季大人也知道了杨钦治的身份,杨钦治的身份是十分敏感的,不过皇帝不提,这一点便被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埋在了心里。 大家见了礼,季衡就邀请杨钦治坐下了,杨钦治没想到还有精神专门去看看杨歆儿,并不愿意就那般去坐下,看到了在摇床里的杨歆儿,杨钦治十分惊讶地说,“君卿,三皇子殿下真是越长越像你了,同那白白嫩嫩的点红馒头似的,让人简直想咬一口。” 这一天正好是旬休,皇帝处理了一会儿政事,就直接过来了,也没有让人唱礼,宫人无声无息地跪下行礼,他进了楼里来,屋里的人倒不知道他来了,于是杨钦治那话就被他听到了耳朵里去。 皇帝说道,“你想吃馒头,朕赏赐你五百个馒头你吃。” 屋子里的人才知道皇帝进来了,本来在杨歆儿身上的目光都转到了他的身上来,大家都起身行礼,皇帝笑容满面地说,“一家人,不要这般多礼,都坐着吧。” 在他在季衡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后,大家才都坐下了,杨麒儿这时候就朝皇帝道,“爹爹,看,马。” 皇帝已经看到了他骑着的那个木马,木马设计精巧,人在上面骑着是可以让它动的,杨麒儿玩得不亦乐乎,皇帝便道,“嗯,不错。等你大些了,朕给你真马骑。” 他这般说着,人已经面向了季衡,问了一句,“这般到这楼里来,身体无事吧。” 季衡已经在兰芷楼里闷了两个月了,因为要养身体,皇帝硬是没有准许他出过楼,这一天,因季衡提出要到这嘉毓楼来招待家人,为杨歆儿庆祝两月之礼,皇帝看季衡的确是想要出兰芷楼,这才答应了。 季衡说道,“虽然已是深秋,园中百花凋零,树木也落了叶,但到底还有晚菊在开放,甚至吹一吹这秋风,也觉得心情舒爽,到这里来,心情好多了,自是无事的。” 皇帝柔情缱绻地盯着他,笑一笑,低声道,“你倒是怪朕一直把你拘在兰芷楼里了。” 季衡没有答,只是赶紧转移话题道,“今日是歆儿两月大,不过这个小家伙只知道睡,都不睁一下眼。” 皇帝和季衡在一起,很多时候都能自动屏蔽掉身边所有外人,不自主地进入深情模式,许氏是看惯了,但到底还是会觉得别扭,而老季大人和杨钦治都是没看惯的,心里无论如何会生出些别扭,特别是老季大人,作为一个严肃认真的大臣要对上皇帝的不知礼仪,真是太为难他了。 要是是他的别的女婿在他跟前这般和闺女柔情蜜意地说话,他恐怕得把人给拐弯抹角地教训一顿才罢。 但奈何面前的是皇帝陛下,他就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当起大灯烛来,好在季衡是个严肃自持的人,不会在大众广庭之下和皇帝说私话,能够马上把话题转开。 而皇帝被儿子和季衡这般一打岔,也把杨钦治说想咬季衡一口的话撇到了一边去。 皇帝的家宴虽然请的人不多,但也很热闹。 乐坊司专门准备了节目,在一番让杨麒儿十分欢喜的乐舞之后,杨钦治就起身来行礼说道,“皇上,草民为三皇子殿下准备了几首曲子,正好在此献上,贺三皇子殿下的双月之礼。” 皇帝就道,“如此,便献上来吧。” 季衡也对他笑道,“三公子弹琴乃是大家,我等这算是有耳福了。” 杨钦治便道,“小可便献丑了。” 这就让人将自己的专用琴摆了上来,然后去坐下开始调弦,杨麒儿坐在季衡旁边的椅子上,季衡的前面便放着杨歆儿睡觉的摇床,在如此乐舞之下,杨歆儿竟然也能睡得稳如泰山,趁着大家都没在意,杨麒儿从椅子上爬下来,趴到了杨歆儿的摇床边去,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弟弟的脸,杨歆儿被他戳得微微动了动嘴巴,杨麒儿就用手指去碰他的嫩红的小嘴巴,他一口就给含住了,杨麒儿欢喜地看着他,杨歆儿懒洋洋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十分黑亮,随着五官长开,本来内双的双眼皮也慢慢外双了,本来被季衡以为没有眼睫毛的睫毛也显出来了,就那样眼睛亮晶晶地把杨麒儿盯着,杨麒儿正要爬上摇床去亲弟弟一口,就被季衡一下子拦腰抱住了,把他抱到了怀里去,杨麒儿的手指上全是被弟弟吮吸出来的口水,他笑着对季衡说,“阿父,弟弟吃我的手指,不乖哦。” 季衡盯着面前的杨歆儿看,杨歆儿已经醒了,正把自己的手指头往嘴里放,他赶紧把他的手指拿开,杨歆儿不满意了,瘪了一下嘴,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哭。 下面杨钦治已经开始弹琴,本来要伸手去捏弟弟的杨麒儿瞬间被他的琴声吸引了注意力,杨麒儿抬起头来看向了坐在场边的杨钦治,杨钦治一身金线暗绣红枫的深衣,眉目秀气,气质沉静典雅,随着他的手指,琴音流泻而出…… 杨麒儿一时间看呆了,连本来瘪嘴的杨歆儿似乎也侧耳认真听起了他的琴音。 琴音便是心声,杨钦治的琴音温柔处若春风拂面,大气处若雄鹰盘空,宁谧处若佛殿香雾盘绕……他的琴技算不得多么高超,但是,却能有别人都无法表达出的感觉,等一曲终了,连皇帝都直接说出,“琴声高妙,该赏。” 杨钦治微微抬起头来,将大家都看了一眼,却没有如平常一般接地气地起身来谢恩,而是又拨动琴弦开始了第二首。 杨麒儿之后也完全不捣乱了,在杨钦治弹奏完后,他就从季衡的身上像只树懒一样地爬了下去,然后走到了杨钦治的身边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也要。” 杨钦治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嫩脸,“殿下要什么?” 杨麒儿扒着他不放,“我要琴。” 他知道杨钦治弹的那是琴,杨钦治笑着搂着他,很是亲密的样子,“那草民就将这琴送予殿下了。” 杨麒儿是很聪明的,马上又说,“不,我要你弹琴。” 杨钦治更是笑了起来,低声道,“草民可不是琴师。” 杨麒儿便只是看着他,居然也不回头求皇帝和季衡帮忙了,只是扒着他不放。 这一天之后的时间,杨麒儿就赖着杨钦治了,季衡只好对杨钦治抱歉地说,“麒儿总是这般调皮,有劳你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他明日就会忘的。” 杨钦治对他道,“太子殿下如此聪慧可爱,我喜欢他得很呢,没什么事。倒是我要求君卿你在皇上跟前说几句好话,让他千万不要赏我五百个白面馒头。” 这话把季衡惹得哈哈大笑,道,“皇上不赏你,我也要谢你五百个白面馒头。” 说着,又问杨麒儿,“乖儿子,你说是不是。” 杨麒儿自然和他阿父一个鼻孔出气,“正是。” 于是杨钦治回府后第二天就果真被赏赐了五百个白面馒头,用两辆车才装下了,他只好在收下后拿去城隍庙施舍掉了。 杨麒儿算是彻底记住了杨钦治,之后多次对季衡提起,“三公子呢?” 季衡也不好纠正他的称呼,只说,“他又不是琴师,你记挂着他做什么。” 杨麒儿就委屈地看着季衡,季衡便道,“等你四岁了就让宋太傅来给你做太子师,你别一天到晚就想着做个乐师。” 杨麒儿于是从此就记住了宋太傅是个魔鬼样的人物。 十月,皇帝召见了徐轩,徐轩毕竟是皇帝伴读,皇帝对他的感情还是和一般大臣并不一样,和他谈了一个下午之后,第二天,皇帝下诏召两广总督徐镇回京,并且正如杨钦治所猜想的那样派了徐铁虎的军队前往了广东。 其实皇帝会派徐铁虎前往广东之事并不难猜到,徐家乃是老牌的公爵府了,而且还是世袭罔替,位高权重,徐家一向又会做人,把持两广多年,劫走了朝廷多少税银,少则三五百万两,多则是不好计算了,这些够徐家买通多少关系,再说,徐家不买通关系,就是这么大一块肉饼,也让很多人依附于徐家了,前去分一杯羹,徐家其实也知道皇帝的忌讳,故而在京城里的表现是无人可以诟病的,只是在两广的作为却很惹皇帝不满,徐家这样其实也是积重难返,他们家自己想要整顿一番,但是却因为附庸太多,也难以整顿,故而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距离广东近的军队,除了徐铁虎这一股,其他皇帝都会怀疑其与徐家是不是有牵连,故而派徐铁虎前去广东,乃是很易想明白的一件事。 皇帝见杨钦治这么多次,也早知道杨钦治没有什么野心,而且也丝毫不记挂他那些死了的家人,现在是一心为徐铁虎着想,而徐铁虎又很听杨钦治的话,只要杨钦治在京城皇帝手里,皇帝就不怕徐铁虎会反。 而用徐铁虎的力量去代替徐家的力量,是最好不过。 徐轩那一下午到底和皇帝说了什么,季衡不会问皇帝,不过之后看皇帝心情并不差,就知道徐轩定然是很识时务的。 皇帝的圣旨下到了广州,但徐镇拖拖拉拉,到了十二月,他才回了京城来。 他一回京,家也没先回,就到了蘅兰行宫里来面见了皇帝。 在徐家识时务的情况下,皇帝只是将徐家的平国公的爵位直接让在来年给徐轩袭爵,并且在给了徐镇一大堆赏赐之后,借他多年征战旧伤复发要养伤之故,让他卸职养伤了。 正是在这一年十二月,徐镇回京不久,徐家老平国公在别庄上过世了,不久之后,徐家徐太妃也病逝,皇帝亲自前往为老平国公祭奠,这也让老平国公哀荣至极了,徐太妃也在薨逝后被上了谥号,风光大葬,葬在了后妃陵园里。 徐家因为老平国公的死需要守丧,从此便真的稍稍沉寂下去了。 昭元十七年到来,新年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皇帝要求在自己的帝陵旁边修建皇后陵,朝中因此在暗中掀起了激烈的讨论,皇帝明明不喜赵皇后,且赵皇后最后是被剥夺了后位然后才死的,根本就没有资格以皇后之礼下葬,而现在皇帝又没有皇后,为何会要在帝陵旁边修建后陵,这太不可思议了,难道皇帝要提邵贵妃做皇后,不过这个想法刚被人提起,马上一大堆人就反驳了,邵贵妃住在皇宫,皇帝住在蘅兰行宫,除了特殊的需要回皇宫的日子,皇帝才会回去,两人几乎就不见面,他对邵贵妃根本就没有感情,才不会为她大肆在帝陵旁边修后陵,甚至就不会提她为皇后,那皇帝既然不提她为后,会提谁为后? 皇帝准备提谁为皇后,他定然是心里有数,才会让修后陵。 大臣们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皇帝到底是要提谁呢? 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的生母?那个许家的庶出女儿? 大家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一来此女出身太低,哪里够格做皇后,二来皇帝宠爱季衡,一直恩宠不衰,在元旦祭礼上,还把他带在了身边,皇帝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立一个会威胁到季衡的女子为皇后,太不可能了? 说到这里,几个在翰林院小房间里说悄悄话的大臣都愣了一下。 “元旦祭礼上,皇上让小季大人一直随在了他的身边。” 其实前朝也有没有皇后的情况下,受皇帝重视的大臣随在皇帝身边祭礼的情况,之前大臣们便是因此没有反应过来此事,此时才有人说,“要是有皇后的话,该是皇后做此事。” 大家互相看了对方,然后有人小声道,“皇上难道想立男后?” “民间倒是一直在鼓吹此事,甚至说男后出,河清海晏。不是专指小季大人平东南海寇之事么。” “且之前民间出《卿卿传》此书时,有人向皇上奏报了此事,要查禁此书,皇上却没有发话,现在卿卿传还在民间又刊印了几次了。” “那书我也看过了,除了小季大人是男人外,其他便就是小季大人同皇上之间的故事了,真是有辱斯文。不知皇上看过没有,要是看过还任由此书在民间流传,真是不知皇上到底是何心思。” 有人在心里笑道,“说不得皇上真希望那美貌的季衡能够男儿身化为女儿身也不一定”,到底嘴里不敢说出来,又想,也许可以试试皇上到底是什么心思,要是皇上真是要立季衡为后,这可是一个博得皇上欢喜的好机会。 301、第九十七章 昭元十七年,刚出正月,就有大臣在上书时提出请皇帝立皇后之事,理由自是需要有人母仪天下,随即,就有人提可立男后之事,此事一出,这提出可立男后的大臣便被不少大臣群起而攻之,觉得他是没有了文人的操守,只知一味阿谀逢迎,为讨得皇帝欢心无所不用其极,丢了文官的脸面。 不过此大臣完全不在乎被同僚们冷嘲热讽,有理有据地说出既有过女皇,为何不能有男后,然后居然还能够东拉西扯,牵强附会,说出各种立男后的好处,让一帮大臣只差点被他气死,偏偏皇帝还真的听他那一套,不仅对他委以重任,还多次召见他。 这个大臣名叫柯义正,真干实事的本领,皇帝还没有在他身上看到,但是他这讨皇帝欢心的本领,皇帝是实实在在领教过了,皇帝其实不喜这种只知阿谀奉承之人,不过架不住他的热情,又一味拥护季衡为男后,皇帝为了树立起榜样来,就在三月之内,将此人连升了三级。 朝臣们自是早就看出了皇帝的用意,但大部分官员还是觉得拥立男后乃是会召千古骂名的事,故而并不会轻举妄动。 其实大多数朝臣对于立季衡为男后此事,并不是十分抵触。 其一,从朝廷利益分布来看,皇帝现在并无皇后,甚至没有想去争那皇后之位的家族,虽然邵家里有些人做过幻想,但是被邵贵妃说清厉害之后,便也一直保持了中庸,再说,邵家在京城算不得什么最鼎盛的家族,在朝廷里没有进入最核心的权利部分,他们家对大臣们起不到什么影响作用,而徐家因为年前被皇帝打压过了,且因老平国公过世要关门守孝,在此时自然也少了影响力,徐贵人又是烂泥扶不上墙,徐家自然也不会因为要扶持徐贵人上位而反对皇帝立后,后宫另外的宫妃便再无地位稍高的了,都是一般人家的女儿,自是更加没有影响力。 没有后宫利益纷争,立季衡为男后之事,便少了很大一部分反对之人。 其二,从季府的影响力来说,季氏一族乃是上百年的大族,因族中管理严格,家教森严,注重教化育人,季氏一族一直人才不断,且还九成以上都能做到君子端方,在整个大雍,都享有盛名,近来季氏一族更是到了一个顶点,便是出了一位阁老,季阁老还一直持身甚正,让人无话可说。又出了两位状元,便是季朝宗和季衡,季朝宗现在广州主持事务,大部分人都甚至猜想皇帝要将两广总督之位让他坐,季衡更不必说了,深得圣心,在皇帝小时就一直陪伴左右,正是这次要被立后之人,其才华和手段,也是大家毋庸置疑的,再说,东南的武将,几乎都拥戴他,且因东南对南风风气更加开放,朝廷也完全不管东南一带男人和男人过日子,甚至在部分地方,还给这种结一生兄弟契约的两个男子把户籍办在一起,虽然北方士林反对皇帝立男后,但是东南边却对此完全不发话,要是真发话,说不得也是持支持态度。 也有大臣专门写信去季氏一族向季家族长陈情的,让季家族长出面干涉此事,说季氏一族声誉清明,不要因为季衡之事而被玷污,季家族长却完全没有接受,只是说季衡此事算不得侮辱了季家的门庭,然后便对这方面的事情不大理会了。 也有人上季府找季阁老的,让他千万不要准许儿子为后,季阁老只是稳稳坐着听了他们的话,但是也没发表什么高见,只是说此事也并不由他们家做主,这算是直接回绝了这些大臣。 季府的影响力加上季衡的个人能力以及魅力,让大臣们既不能攻击季氏一族,也不能攻击季衡,至少不能说他不好不能为后,故而反对派一时之间完全找不到突破口,而皇帝其实还是稳坐钓鱼台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不断鼓励拥立派用力。 其三,朝廷本来就有很多季氏一族的力量,加上不少人为季衡的个人魅力折服,他也有不少朋友和支持者,有甚者新晋官员不少还是他的拥趸,在季衡一直不出面表示拒绝皇帝要立他为后之事后,这些力量大约便也知道了季衡的意思,自然也从最开始或者反对或者中立的态度变成了拥立。 三月初八季衡的生辰这一天,皇帝还专门在行宫里为季衡办了生辰宴会,其用心之细,比皇帝自己的生辰还要卖力,又邀请了不少大臣为季衡庆贺,除了季衡的生辰,之后皇帝又给季衡加了太子太傅之衔,封赏十分之丰厚,而季衡在一段时间内一直未出面入朝,却是在皇帝身后做谋臣,大家便也知道了季衡同皇帝是一条心,甚至愿意放弃一世名臣名扬千古名留青史的好名声,非要去做那可能会招致骂名的男后了。 时间进入了五月,皇帝又提拔了几个坚定的拥立季衡为后派的大臣起来。 玉堂园静明湖畔嘉毓楼,因天气炎热起来了,嘉毓楼处在静明湖畔不远,楼高四层,巍峨雄伟,只要开窗,便是四面来风,十分凉爽。 季衡已经开始给太子殿下启蒙读书,三皇子殿下已经八个月大了,他是个懒到了极致的小孩儿,只要能睡着决计不会坐着,只要能爬决计不想撑着什么东西站起来,而且也不怎么发出声音,除非是饿了,或者是尿了,才会哭几声提醒别人,但是要是照顾他之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就会马上收起哭声来,又懒洋洋地闭上眼睛了,甚至连吃奶的时候,几乎都总是闭着眼睛,小手捏成个小拳头,慢慢地吮吸,和杨麒儿当年是完全不一样的。 季衡对这个二儿子的懒是十分没办法的,不过想到他以后只是做个闲散王爷,要是有心就给兄长帮帮忙,便也就对他的懒安了心。 杨麒儿在杨歆儿这般大的时候,已经爬得十分快了,而且总是想撑着什么东西站起来,还会嘟嘟囔囔地说一些单音节词了,还长了牙,这些都是皇帝的描述,但杨歆儿不,他完全没有意愿撑着东西站起来,除了哭和笑不会说话,而且还没有长牙。 季衡不得不担心他了,总是想要亲自逗着儿子发出点诸如爹爹之类的简单声音,但儿子却没有什么反应。 怕杨麒儿热到,季衡只给他穿了一身短褂子,绝对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绫罗绸缎地被裹起来,杨麒儿十分聪明,小小年纪,几乎是过目不忘,季衡教他读的东西,他读过一两遍就能够记住,过几天都还能够背出来,不过,在写字上面不免就差了很多,只会认不会写,季衡便每天教他六个字,让他用描红本子写,又为他旁征博引地讲解此字,学习四天休息一天,休息这一天,季衡会让诸如赵小猫赵丫儿等重要的大臣之子之孙等到行宫来陪他玩,长到三岁多的杨麒儿,也能明白玩伴的好处了,并不抵触别的比自己稍稍大些的孩子在自己身边了。大约是他有了个弟弟,已经能够从弟弟身上找到优势,他便不抵触别的孩子比自己高大强健了。 殿里隔得稍远的地方坐着两位殿下的乳母和几个照顾他们的高等宫人,杨麒儿坐在椅子上,规规矩矩地描红,季衡没让任何人伺候他,只是让人为他准备好了墨汁,在季衡教了他如何握笔,如何写字之后,他就自己在一遍遍地描红了,这次写的是简单的“石”字,在总是把那“口”糊成一团之后,他就放下笔四处打量着玩了一阵,季衡也不管他,他轻松一下子了又握着笔开始写,他还小,这种定性已经是十分难得了,季衡并不会苛责他。 季衡坐在他旁边,手里握着书在看,旁边的大摇床里躺着杨歆儿,杨歆儿对睡觉十分热衷,此时只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肚兜,身上搭着一床小薄毯子,撅着屁股睡得正酣,他一身粉粉白白的,不胖不瘦,小胳膊小腿全都像藕节一样,一张酷似季衡的小脸,也是让见者无不惊叹其漂亮。 季衡看了一会书,就将书放在了一边的小桌上,喝了一口茶,又仔细看了看杨麒儿写的字,季衡的要求是,杨麒儿自认为写好了,就可以让他教下一个字,杨麒儿经过刚才放下笔玩了一会儿,大约是痛定思痛了,又拿起笔蘸墨写之后,那个“口”字便真的有了个口子,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了,其实杨麒儿还小,手臂根本无力,季衡也不要求他把这字写得多好,看起来像个字就行了,让他这么小写字主要还是训练他从小能够静心做一件事的定性。 季衡点点头,赞叹儿子道,“嗯,不错。” 杨麒儿便放下笔,侧头对季衡笑,季衡问他,“乖乖,渴么。” 杨麒儿赶紧点头,奶声奶气回答,“渴。” 于是季衡把他从椅子上抱了下来,抬手示意一边的宫人,宫人们端水拿帕子就过来了,季衡亲自拧了帕子给杨麒儿擦了脸和颈子,又给他擦了胳膊和手,让他坐到一边去由着宫人伺候吃水果喝水去了。 季衡本来还担心杨麒儿会和杨歆儿争宠,没想到杨麒儿完全没这方面的思维,大约是杨歆儿太懒了,总是睡觉,不睡觉也只是发呆,完全没有过多分走父母对他的爱,他也不用争宠。 在杨麒儿吃了水果喝了水坐在一边竹篾簟席上玩玩具的时候,杨歆儿也睡醒了,他在铺着最柔滑细致的象牙席的摇床上拱着身子坐起了身来,抬起那粉粉白白的小胳膊揉了揉眼睛,蹙着小眉毛就望向了季衡。 季衡看着书一时没有看到他醒了,不远处的乳母也没注意到他坐起了身,他发了一会儿呆,就对着季衡叫了一声,“呀。” 季衡这才看向了他,发现二儿子正盯着自己,就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胳膊,“歆歆醒了呀。” 杨歆儿动着嘴唇,季衡马上让乳母和宫人过来,一边伺候着他擦了一个身,又给他换了一件肚兜,然后就抱他去撒尿和吃奶,等杨歆儿完全解决了生理问题被放到地上铺着的竹篾簟席上,他本来坐着的,又一歪身挣扎着躺上了,杨麒儿四脚着地地爬到他的跟前来,将一个风车吹得哗啦啦响地给他看,“哦,弟弟,你不要又睡,我们一起玩。” 杨歆儿挣扎着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他,杨麒儿就伸手去捏他的脸,“我们一起玩。” 乳母尤氏跪在簟席边上,对杨麒儿温柔地笑着道,“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还小呢,没力气和您玩,您自己玩吧。” 杨麒儿不大高兴,但也没说什么,就坐在弟弟旁边玩起来了。 季衡看着这一切,还是很忧虑自己的二儿子,他有点担心杨歆儿以后会不会存在什么障碍,不过,杨歆儿现在还小,很多发育缓慢的孩子也会这样,他便又让自己好好定一定心。 一会儿,皇帝来了楼上,他转过楼梯口的柱子一出现,乳母宫人们就跪下行礼了,杨麒儿也发现了皇帝的到来,马上欢喜地对他唤道,“爹爹。” 不知道杨歆儿是不是被哥哥的声音吵到了,他又拱了一□子,慢吞吞坐了起来,也朝皇帝看过来了,皇帝走到儿子们身边去,在宫人拿了一个蒲团垫子来后,他就在蒲团上坐下了,搂过杨麒儿亲亲热热地亲了一口,然后放下他把杨歆儿抱到了怀里,杨歆儿差点把季衡害死了,皇帝最初没法喜欢他,但杨歆儿实在争气,越长越像季衡,现在简直就是个小版的粉嫩的季衡,他自然也就爱不释手了——觉得他比杨麒儿更像季衡和自己的种。 杨歆儿软软地抬了抬自己的手,搭到皇帝的肩膀上,由着皇帝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两口,皇帝抱着小儿子问杨麒儿道,“今日有好好听阿父的话写字吗?” 杨麒儿十分骄傲地说,“有。阿父说我不错。” 皇帝便又道,“拿来给朕看看。” 杨麒儿爬起身来蹬蹬蹬跑到季衡跟前去,季衡好笑地把他写的那叠纸拿着递给了他,他接过去后还对着季衡礼貌地行了一礼,这才欢喜地把纸张送到了皇帝跟前去。 皇帝搂着软软的小儿子看起杨麒儿写的字来,杨麒儿这般小,字自然写得很差,皇帝也和季衡是一个意思,只要能够写对比划就行了,没有别的要求,他便也赞扬杨麒儿写得不错,杨麒儿像只昂扬的孔雀一般将那纸要接过去放回桌上去,没想到杨歆儿已经抓了一张纸往嘴里放了,杨麒儿一声叫,“弟弟吃了我的字。” 皇帝也被吓了一跳,赶紧把那纸扯开,季衡也赶紧过来了,跪在旁边将杨歆儿的嘴巴捏着,皇帝伸了一根手指头进去把他嘴里可能有的纸掏出来,但没掏出什么来,因为杨歆儿还没来得及吃下去,皇帝摸了摸杨歆儿的牙床,对季衡道,“这么大了,还没长牙。” 季衡也略微忧虑,说,“是呀。不过几位太医都说歆歆没事,长得很康健。” 季衡也怀疑了是不是尤氏的奶水有问题,不过又找了另一个乳母,杨歆儿喝了也没什么变化,反而因为喝两人的奶水,杨歆儿很不高兴,最后只得作罢了。 皇帝搂着小儿子逗着,季衡便也坐在了他的身边,也不看书了,陪着他说些话,大约还是说朝政,杨麒儿也听不懂这些,只是在突然听到皇帝说道“杨钦治”的时候,他歪着脑袋像是很感兴趣。 但皇帝马上又转移到了另外的人名上,杨麒儿也就没有兴趣了,开始自己玩自己的。 晚上,季衡先睡了,皇帝处理完了政务才沐浴洗漱收拾上床来,季衡迷迷糊糊醒了,往床里面又让了一点,道,“什么时候了,怎么这么晚,最近要是事务繁重,我去为你处理些不要紧的事情也成。” 现在五月中旬了,天气已经热起来,季衡只穿着一件很薄的纱衣,白色的衣裳上金线绣着白玉兰花,随着他的动作,白玉兰花在微弱的光线下流动着光芒,衬着季衡纤细下来的腰身,风流的体态,皇帝已经倾身上去,在季衡的唇上亲了一口,撑着身体看着他稍稍有了血色也丰盈一些的美丽面孔,低声道,“朕盼着你身体好就成了,近来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那些常务罢了。再说现在时辰也不晚呢。” 季衡生产杨歆儿时候大伤元气,养了大半年,身体才稍稍好些,之前无论怎么调养都气血不足,现在才稍稍好些了。 皇帝又亲了上去,手也伸进他的衣裳下摆里,沿着他的平坦下来的小腹往上摸,在胸口停下来,轻揉慢捻逗弄他胸前乳粒,季衡被他又亲又摸,睡得迷迷糊糊的身体也稍稍有了些感觉,抬起胳膊来搂住了他的肩膀,腿也抬起来磨蹭他的腿,又有些难耐地低低呻吟了两声。 302、第九十八章 因为季衡身体不大好,皇帝不得不为他的身体着想,很克制和他的房事,五六天能够有一次就不错了,而且也不敢太过分。 不过杨钦显还是很欢喜满意的,他发现季衡自从怀了杨歆儿后,身体就敏感了很多,即使杨歆儿出生了,也还是要比之前敏感很多,他时常能够让季衡因为动情而满面绯红,抑制不住地叫出声来,这在之前可是很少见的。 杨钦显怕将季衡压坏了,只敢半撑着身体虚虚覆在他身上,不敢让他承受自己身体的重量,热情的亲吻让两人都十分动情,季衡面色发红,被杨钦显放开后,他就半闭着眼睛微张着嘴不断喘气,手也有些无力,却摸下去将杨钦显的衣带拉开了,杨钦显顺着他的意将衣裳脱了下来,然后又跪起身来,将季衡的衣带也拉开了,衣衫从两边滑了下去,露出季衡玉白的身子来,只胸前两点显出娇艳的红,皇帝俯下身就含了上去,手不断抚摸他的腰身和腹部,唇舌齐用,将季衡胸前两点舔弄地又红又湿,季衡被他亲得身体不大能用上力,只不断抚摸着杨钦显的颈子和头发,杨钦显一头黑发散了开来,落下来滑在季衡身上,凉凉滑滑的,又痒得很,季衡仰着颈子不断喘气。 杨钦显已经伸手拉开了他的裤带,把他的裤子也拉了下去,唇舌已经不断往下亲吻,手则拉了软枕垫住季衡的腰,又摸上他的臀部,季衡低吟了两声,知道他要做什么,就想要并住双腿,以免他又像研究什么名画古董一般地非要把自己看个彻底才罢。 杨钦显却轻轻笑了一声,直接拉开了他的腿,人也跪在了他的双腿之间去,还一手抬起他的右腿让他屈膝起来,俯身就在他的大腿根部轻咬了一口,季衡又痛又痒,难耐非常,轻声道,“哎,你别过分了。” 杨钦显手指摸上了那被咬的地方,又亲了上去,季衡受不了他这样,要起身来推他,但是却被杨钦显制着腰身,起不来,季衡只好皱眉道,“哎,你别这样,你不觉得难看吗。我很不喜欢你这样,杨钦显,你起来呀……” 杨钦显却不为所动,一边亲吻一边用手指逗弄,季衡之前还能说话,一会儿就只剩下喘息和□,连身子都轻轻颤抖,杨钦显看他下面轻轻张合湿意连连,也受不住了,这才将自己的裤子快速脱了下来,慢慢抵进去,里面又热又湿又紧,他抱着季衡只觉得脊柱都发麻,亲吻着季衡的脸喘了一会儿气才敢慢慢动起来,不然这么五六天没有做过,他真是一进去就能泄出来。 季衡也是身体难耐得很,腿也抬了起来,绕到他的腰上,眼角都渗出了眼泪,只是咬着牙不愿意发出多余的声音,杨钦显一手箍着他的腰,一手还伸下去揉摸他的前端,不过季衡前面一向没什么反应,只软软的微凉的一团,季衡头发浓密,又多又黑又长,身体上却几乎没有任何体毛,连下面都是过分干净,只有软软的一点毛发,季衡不喜欢他这样,伸手来抓他的胳膊,“哎,你别这样。” 杨钦显又俯下身去堵住他的嘴,一边亲吻一边含糊道,“你全是朕的,朕也让你摸,你就别这样害羞了。” 季衡睁开眼来瞪他,“我才不是害羞。” 季衡的眼瞳黑幽幽的,此时里面全是湿意,眼尾甚至带上了粉色,有点可怜兮兮的意味,越是这般瞪人,越是风情万种,杨钦显被他瞪得头皮发麻,快感从大脑沿着血脉里流遍全身,下面越发动得快些,搂着他的肩膀腰肢用力,季衡要说不出话来了,只被撞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呃,你……你呀……” 杨钦显还笑着亲他,喘着气,“朕……怎么了?” “嗯……呜……”季衡说不出话来,只得紧紧把他抱住,大脑里一片空白,再无理智,手上用力,下面也一阵收缩,皇帝差点被他直接绞了出来,赶紧停下来,只不断亲吻季衡的面颊颈子,手也不断抚摸他的背脊和腰肢,等季衡稍稍平静一点了,他才继续动作。 季衡身体还是没有大好,他不敢在床上对他过分,每次都是要了一次绝对不敢要第二次,所以能够延长时间,他是十分愿意的,而且这也能够让季衡更舒服点。 季衡闭着眼睛只是轻轻□,一只手抓着杨钦显的胳膊,一只手紧紧抠着身下的丝绸褥子,手指一时用力,一时又无力地放开,杨钦显慢慢地退了出去,他突然将季衡抱了起来,季衡只好睁开眼睛看他,杨钦显靠在床头琉璃屏上,将季衡抱在自己的腰上,季衡不得不撑着他的肩膀跪坐了起来,知道他的意图,就将脸靠在了他的脸上,“我,我没什么力气,这样不行……” 杨钦显抱着他让他扶着自己的宝贝龙根慢慢坐下去,季衡被他缓慢地进入,头皮发麻,不得不咬紧牙,上半身几乎全靠在了杨钦显身上,季衡的头发被发带束着,此时也微散了,在两人身上不断扫过,带来酥麻之感。 杨钦显知道他没有力气,所以把他搂紧了,不让他花费力气,这样进得太深,季衡一会儿喘气一会儿又咬牙,身上出了一身细汗,又柔又滑,止不住眼泪也流出来了,只是不再说话。 杨钦显自己动作,箍着他的腰和背,让他起起伏伏,又动着腰往上顶,季衡只觉得全身发麻发颤,快感让他不知所措,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杨钦显不敢射在他身体里,等实在不行了,就将他又抱着翻身放在了床上,自己不敢压在他身上,就跪在那里,扯过床头一张白绢盖住,又拉过季衡的手飞快地撸了出来。 季衡躺在那里,身体还是在轻轻颤抖,玉白的肌肤泛着一层浅浅粉色,眼泪流了满脸都是,他这个样子,杨钦显几乎是从未看到过,等从高潮回过神来,他就扑到季衡身上去,激动地一遍遍亲吻他的脸颊嘴唇,感受到他带着些微咸味的泪水,手则轻柔地抚摸他的胸口,让他缓过气来。 季衡累得没有了精神,杨钦显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时,他才声音低低软软地说,“满身都是汗,咱们洗澡了睡吧。” 这样一番剧烈运动,两人都出了一身汗。 杨钦显低下头亲季衡的额头,又亲上他的嘴唇,季衡张嘴呼吸,他便又伸出舌头去勾住他的舌嬉戏,季衡不得不仰着颈子由着他亲,不仅是身体发软,似乎连灵魂都要被他亲到云上去了。 杨钦显好不容易放开他,才说,“咱们歇会儿再沐浴。” 说着,又扯了那单薄的毯子来将季衡盖上,手却不老实,在他的身上一直从背上摸到屁股上去,然后还摸到他的腿根,季衡不自在地动了动,“你别乱摸了。” 杨钦显却说,“朕怕你又怀上了。” 季衡不知道他这么乱摸与又怀上了之间存在什么联系,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说道,“你像个火炉样热,我们赶紧沐浴了睡吧。” 杨钦显却还是不,甚至把手指伸到他身体里去,季衡身体弹了一下,蹙眉道,“你又要吗,我累死了。” 杨钦显马上安抚道,“朕知道分寸,不会再来了,朕就摸一摸。” 季衡要把他的手拿开,“你摸那里做什么。” 杨钦显没脸没皮地说,“朕发现你生了歆儿后,里面便更热更紧了些。” 差点没把季衡直接气死,季衡积聚了力气,就直接把杨钦显推了一把,人也从他的身上起来了,而且因为用力过猛,差点从床上摔下去,杨钦显赶紧把他拉住了,看季衡红着脸咬着牙,就知道自己是把他惹得恼羞成怒了,赶紧道,“咱们沐浴睡下吧。” 季衡瞪了他一眼,伸手拿衣裳穿,穿好了才拉铃让人进来伺候浴汤沐浴。 虽然翁太医说季衡生三皇子的时候身体伤了元气,之后不易再受孕,但是皇帝还是怕他又怀上了,皇帝自然是认为自己和季衡的孩子能够越多越好,但他也实在怕了季衡生产时候的痛苦,而且很怕他生产时候出事,所以他宁愿不要孩子了,于是每次都不敢把种子留在他身体里,当然,宫里也有秘方避孕,各种汤药都有,但皇帝哪里肯让季衡喝那些可能会对身体造成影响的避孕汤药,所以只得在房事上就直接注意了,所以每次宫人们来收拾,都能收拾一块沾满龙精的娟帕。 等沐浴完睡下,季衡几乎是沾着枕头就沉睡了过去,皇帝这一晚也是心满意足,怕自己把季衡热到了,不敢搂着他睡,只伸手拉了季衡的一只手拽着,睡了过去。 杨钦治喜欢夏天,夏天他就会过得很舒适,特别是五月,虽然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但到底没有酷暑六月那般难耐,他最喜欢在五月出行,故而就又跑来看季衡来了。 其实是来看杨歆儿,他发现杨歆儿十分地可爱,便爱不释手,要是杨歆儿不是皇子,他大约能够向其父母把他要在身边做嗣子。 在嘉毓楼里,季衡坐在一边看书写东西,杨麒儿也坐在他的小桌子前的小椅子上写字,杨钦治在簟席上跪坐着逗杨歆儿。 杨歆儿对杨钦治的逗弄很不耐烦,杨钦治不让他睡觉,一个劲地摸他的脸,拉他的小手,“殿下,你笑一笑嘛。” 杨钦治对着杨歆儿笑得一张脸都要僵了,不断地轻轻摇他的小手,“来,笑一笑。” 杨歆儿眼睛又大又亮,但是却很漠然的样子,看了杨钦治一眼,小手抓着杨钦治的一根手指头,在呆坐了一会儿之后,就把杨钦治的手指头拿到嘴里去咬,咬得杨钦治哈哈笑得十分开心,“哎呀,哎呀,好吃吗?” 杨钦治的手指纤长,在夏天凉凉的,杨歆儿并不讨厌,含着他的手指头磨了一半天,也并不理睬手指的主人杨钦治,杨钦治回头和季衡说话道,“君卿,歆歆是不是要长牙了。” 季衡说道,“早就该长了,麒儿当年是五个月就开始长了。歆歆现在好像才要长,但也不知那是不是要长了,摸了像是长牙,又不像,太医都不敢肯定。” 杨钦治被杨歆儿啃了一指头的口水,等杨歆儿啃得不耐烦放开了,他就用一张帕子擦了擦手指,又去戳杨歆儿的白白嫩嫩的脸,杨歆儿不高兴地飞快地爬开了,杨钦治便又大惊小怪道,“君卿,歆歆爬得好快呢。” 季衡说,“他都八个多月要九个月了,怎么会爬得不快,麒儿这么大的时候,都能攀着东西站起来了。” 杨钦治笑道,“我看他懒得很,以为他爬得很慢。” 季衡看他是太无聊,没理他了。 杨歆儿爬得远离了杨钦治,就又撅着屁股一歪身躺倒开始要睡了,季衡侧头看了他一眼,说,“他又要睡了,先抱着让他尿尿,不然他一会儿会尿在簟席上。” 杨钦治赶紧就来抱杨歆儿,这时候照顾杨歆儿的女官方林也过来了,对杨钦治道,“公子,让奴婢来吧。” 杨钦治说,“我能行。” 方林便些许为难,只好看着杨钦治抱着杨歆儿到一边去要让他尿尿,杨歆儿在他怀里就闭上眼睛睡过去了,杨钦治哄了半天他也不尿,于是只好递给了方林,方林经验丰富,很快杨歆儿就嘟着小嘴巴尿了,然后又把他放回摇床里去睡。 杨钦治坐到季衡的身边去,开始和他说起几件季衡会想听的事情来,季衡放下手里的笔,把书也放到了一边去,真就和杨钦治说了起来,杨麒儿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写完了字,喜欢杨钦治的他就趴到杨钦治的腿上去,把他腰间的几枚玉佩都拉在手里玩,然后玩着玩着就趴他怀里睡着了,还在他衣裳上留了一滩口水,被季衡叫了乳母来把他抱走,这才罢了。 杨钦治知道季衡势必会去找皇帝说话,他也并不避开,借着要看杨歆儿,就在蘅兰行宫里住下了。 303、第九十九章 季衡这一晚等着皇帝,亲自伺候他沐浴,皇帝坐在那宽大的浴盆里,笑意盈盈地看着季衡,伸手就要把他往浴盆里拉,季衡板着脸伸手抵住了他的动作,“别闹。” 皇帝只得算了,但还是趁势亲了季衡一口吃豆腐,季衡一边为他擦背一边说道,“我听说江苏福建广东几地有官员联名上书,恳求皇上立男后之事?” 皇帝脸上带着一点笑意,感受着季衡那柔软的手从自己的背上划过,心情愉悦,“嗯,正是。” 季衡又道,“广东有几位官员因贪污本该被革职查办,就因为上了这个书,皇上竟然免了他们的罪,只是做了降职处理?” 皇帝侧头看了季衡一眼,季衡最近并没有接触外面,会知道这件事,只会是这一天杨钦治告诉他的,皇帝道,“杨钦治来对你说的吗?” 季衡挑了一下眉,手开始给他按摩肩膀,道,“是,不过,他可不是一个无的放矢之人。他能来说此事,可见此事影响有多坏。” 皇帝哼了一声,道,“朕的确是因他们联名上书立你为后之事而只对他们做了降职处理,圣旨刚发到广东,杨钦治便得知了此事,还真是快。” 季衡皱眉道,“三公子已经对我说过了,不是你把圣旨发下去后他知道的此事,是你有这个意思的时候,他就知道此事了。你这次拟旨时,朝中大臣便反对,他怎么会不知道些事情。” 皇帝便道,“他在家中过参禅的日子,竟然对朝中大事如此清楚。” 季衡抬手在皇帝的背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打得啪地一响,皇帝没觉得痛,只是有些惊讶,转过身来看季衡,季衡本来是半跪着的,此时已经全跪下了,沉着脸对皇帝说道,“你只知道把话题转开。若是因为要立我为后之事,而让朝廷出乱子,政治不能清明,我宁愿马上就走,反正现在几个市舶司开放,正是需要监管的时候,你让我离开京城,去监管市舶司吧。” 皇帝这下知道季衡是真生气了,他赶紧伸手拉住季衡的手,要把他拉起来,说,“朕是如此糊涂的人吗,怎么会让朝廷乱套。你不要生气了,朕向你保证,定是没有乱来。” 季衡板着脸盯着他,“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此事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吗。” 皇帝道,“身在广州,有几个官员不贪污的,朕看他们几个还算好的,且之前揭露徐家贪墨税款也有功,他们给朕送来了广州市舶司的大致真实账本,朕看了,他们没有糊弄朕,既然如此,与其让完全不懂市舶司中门道之人去办这个事,朕还不如让他们几个去做另外几地市舶司的巡检,不过他们只是为副职,能够戴罪立功,他们也是迫不及待,要是事情没有办好,朕自然加倍处置他们。朕不知杨钦治到底同你怎么说的,你来如此质问朕。” 季衡沉吟了片刻后说道,“三公子前来我面前说此事,也是无可厚非。你虽然想到要如此用他们,但是我的堂兄和徐铁虎在广东却很不好做事。” 季朝宗现在调到了广州任广州知府兼市舶司使,正是非常关键的位置,徐铁虎现在在广东为广东水师总兵,两人关系不错,季朝宗上书查处广州贪污案,没想到皇帝处置了一部分人,还有几人做了漏网之鱼,皇帝如此处置之法,让以后季朝宗和徐铁虎如何办事。 皇帝将季衡半托着让他在凳子上坐了,说道,“你别跪着,膝盖不痛么。此事朕明白,再说,你也别听杨钦治的一面之词,他这样来讨好你……” 季衡赶紧打断了他的话,“他是谋逆罪臣之子,亲自在京城来做人质,一心担心皇上您对他的忌讳,在你我跟前讨好卖乖,他的日子好过吗,皇上您就别说这话了。” 皇帝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说道,“好吧,朕听你的。” 季衡道,“这种事情,以后真不能有了。虽然皇上您有您的考量,但是外面只会看到您是因为他们上书立后之事而对他们免责,您这样做,会让官场风气变坏,这比什么都坏。” 皇帝看着他,目光炯炯有神,道,“虽如此,但朕要立你为后,便必得如此做。” 季衡盯着他,好半天才说道,“皇上,事到如今,你还不如直接下诏到我家里去,说要聘我为后。大臣们大闹一场没有结果也就罢了,好过于你这般让官场风气变坏。” 皇帝听他这般说,马上就眉目带笑,从浴盆里倾身过来捧住季衡的脸颊,“卿卿,你自己愿意了,是吧。” 季衡道,“我一直不曾阻止你,难道还不是愿意了吗。” 皇帝很是惊讶看着他,然后追悔道,“你怎么不早说。朕一直是怕你不愿意,才这般拖着的。” 季衡道,“哎,也没什么,你急急慌慌,事情也不能水到渠成,现在去下诏时机正好。我要是早日这般对你说,你只会一日也等不及的。” 皇帝高兴地像个孩子,在季衡的鼻子上嘴唇上亲了好几下,说道,“正是,朕明日就让钦天监给朕好好算日子。” 季衡和皇帝这般在一起过久了,对于名分似乎都没有什么感觉了,但看皇帝这般高兴,他也生出了些期待来。 皇帝直接下诏让钦天监算他对季府下聘的吉日和让礼部准备他迎娶季衡之事,就像是一下子在朝中这锅滚油里倒了一瓢冷水,马上就炸开了锅。 自认忠直的大臣全都来玉恒殿劝皇帝不要这般干,立男后实在是要招后世人骂的事。 皇帝不高兴地将这些大臣一个个骂了一遍,说他们不过是沽名卖直罢了,以为在此时直言敢谏便能够名垂青史了吗。 一个个大臣被皇帝说得恼羞不已,只得在地上长跪不起,皇帝不予理睬,转身就走。 柳升作为皇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此时就上前来,劝说道,“我说各位大人呐,这又是何必呢。皇上和小季大人两情相悦,皇上要立小季大人为皇后,即使咱家只是小小阉人,看在眼里,也觉得这只有好,没有坏的。小季大人乃是状元之才,又于东南围剿海寇,治理海防,建立市舶司有功,难道是会祸国之人吗,且不说小季大人的功绩,就说这几年来,皇上一直有意立小季大人为后,为何此事去年皇上才对朝中表达意向,不过是小季大人为国为皇上之圣明着想,一直以来劝诫皇上罢了。不过去年小季大人又大病了一场,皇上于小季大人病危之际,求得小季大人应允了此事,才有将此事言明的今日。且近来小季大人也一直劝诫皇上不要因为此事而扰乱朝政,如此深明大义,若是为后,也是江山社稷之福。大人们以后世人之事来劝诫皇上,当年武皇后还用无字碑,皇上一心为民,只为娶自己喜欢又于国有利之人为后,后世人如何评论此事,以皇上之雄心,又如何会在意,而后世人竟然也丝毫无眼?几位大人能够这般跪于此以死觐见,不过是看皇上没有因立后之事处置过任何人罢了,皇上能够如此宽待一心反对之人,也不过是有小季大人劝阻罢了。你们何必又如此来做那打鸳鸯的大棒呢。” 柳升作为太监,这些年追随在皇帝身边,没有做出过任何惹人厌的事,相反还帮过不少大臣的忙,即使最心高气傲的文人,在他跟前,也没有不尊重的,柳升这般说完,跪着的几位要死谏的大臣也没有嘲讽他,其中一位说道,“下官没有任何沽名卖直之意,皇上若是此意,下官在这里跪到死也就罢了。” 柳升瞥了他一眼,道,“虽如此,明日这里还得早朝呢。” 那大臣愣了一下,又道,“我便跪到外面去。” 柳升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道,“钦天监已经在算日子了,礼部尚书已经在谋划立后之事的一应事务,连文阁老都恭贺了皇上,你们几个在这里,也不过是专为皇上添堵,和自己怄气罢了,于事情可是无任何干涉的。咱家也是言尽于此了。几位大人,要如何办,便请吧。” 他说完,也一扫拂尘,往外走了。 那跪着的几个大臣,慢慢地就有两个站了起来,走出了玉恒殿去,沿着玉恒殿外的平坦大道往行宫外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人站了起来走了,渐渐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人,他看来是要死磕到底了。 下午近傍晚,季衡往玉恒殿偏殿书房来和皇帝商议事情,过来看了一眼,看到那大臣跪在那里,满额头的汗,嘴唇都干得要起裂了,眼神也些微恍惚,便愣了一愣,便有守门的小太监对季衡讨好地小声说了事情,季衡点点头,一会儿,就有一位太监给这位叫厉邴然的大臣送了水来,厉大人实在渴得很了,饿倒能忍,这大夏天渴才要人命,他犹豫了瞬间,没有接,太监也不在意,只是端着水离开了,过了一会儿,这位太监又送了水来,如此反复再三,这位厉大人只好接过去喝了,喝了之后,发现这水竟然是蜂蜜水,他便抬头看了看那高高在上的皇座,对着那皇座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慢慢起身来,趔趄着转身往外走了。 他知道是小季大人让人给送的水来。 第二天,这位身在都察院的厉大人就直接递了辞呈,告老还乡了。 皇帝迫不及待要立季衡为后,在钦天监算出好日子之后,皇帝挑了个最近的日子,乃是此年十一月初七,正好距离皇帝的生辰只几天,这般和万寿节近,到时候朝廷还可以连着放大假,且上京为皇帝贺寿的皇族,正好就一并把皇帝的大婚和万寿节一起贺了。 皇帝这般选日子,其实也是想要这次大婚尽可能地办得隆重热闹些。 因他之前大婚过一次,这次立后,其实只该简简单单祭一下宗庙便罢了,但皇帝不想这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生幸福就这般简简单单祭祀一下便完,无论如何要做到隆重热闹。 因皇帝大婚,此次皇帝还要求大赦天下,让普天同庆。 七月三皇子殿下的周岁礼,也因为皇帝一心在自己的大婚上,没有太在意,至少没有杨麒儿当初周岁礼那般大办。 不过抓周还是没有省的,季衡亲自找了不少代表祝福的玩意儿摆放在簟席上,周围远远地坐着几位在京城的皇亲,老季大人也在,杨钦治也在,皇帝坐在龙座上,杨麒儿觉得好玩,也要去抓周,被皇帝拉住了,在礼官说吉时到后,季衡抱着杨歆儿把他放在了那宽大的簟席上,让他去拿个彩头,没想到杨歆儿已经懒到了一定的地步,他其实已经可以站起身来了,但他是不会站的,要是没有什么事,也不愿意快点爬,他坐在那一堆各种漂亮的东西里,左右看了看,就要撅着屁股又躺下去睡去了,季衡知道他的懒,就赶紧说,“乖歆儿,别睡,你看看你喜欢什么。” 杨歆儿还是知道他这个阿父的,似乎也听明白了他的话,目光四处逡巡了一圈,就慢慢爬到了簟席的一角去,季衡看他什么都没拿要爬出去,不免觉得这样不吉利,就说,“宝贝儿,你看看你喜欢什么?” 杨歆儿于是就伸手抓住了簟席边上的镇席,会被放在抓周礼上的镇席自然不是一般,乃是整块白玉所雕,细腻温润,块头也十分大,因这本是皇帝所用,上面雕刻着一条蟠龙绕着镇席,要是不注意看,得把它认成是一块很大的玉玺。 杨歆儿身子小,手小,这么大一个镇席,他本不会拿的,他此时却把它拿在了手里,抚摸了之后就抱在了怀里,又抬头看季衡,季衡无奈地把他抱了起来,礼官就唱道,“三皇子殿下抓周礼,抓白玉蟠龙镇席一枚。” 记事官也赶紧将此事记了下来。 三皇子殿下抓了镇席,让下面的几位皇亲都不知道该如何恭贺才好,只好含含糊糊说了些万用词,大家看被季衡抱在怀里的三皇子殿下,简直和季衡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不是大家知道季家有一个和季衡十分相像的表妹,便真的会认为三皇子殿下就是季衡的种,皇帝爱他太深,将他的儿子抱来做皇子了。 不过三皇子殿下的确是可爱极了,这些大男人看到他,也都有一种要抱一抱他的渴望,不过三皇子殿下却把脸埋在了季衡的肩颈窝里,只用屁股对着他们,对他们的热切的目光和言辞都不予理睬。 304、第一百章   十一月,在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季衡被皇帝立为了皇后。   虽然到两人成婚这一天,依然有大臣持反对意见,但皇帝对这种反对意见完全不予理睬,此前有实在闹得太过分的,皇帝在后来也并不再姑息,甚至直接有两名大臣被判了流放之罪,季衡在这时候也不去说情了,有别的大臣说情的,皇帝也直接发怒,还有两名大臣因此被降职外放了。   看皇帝又一副凶神恶煞之相之后,大臣们倒又规矩起来了,即使还有愣头青,那也是十分少的几个。   十一月初七,之前刚下过雪,这一天便显出了高阔的天空来,只有几朵祥云漂浮在蔚蓝的天空上,天气虽然冷,但是阳光出来后,在阳光下却也有些暖意。   皇帝态度强硬,非要让礼部将他和季衡的婚礼办成他初次大婚的模样,不仅祭拜了宗祠,甚至祭拜了天地,这么一天忙下来,到晚上了,两人才得以在麒麟殿里休息。   季衡穿着大红的皇后礼服,不过却没有凤冠霞帔,乃是用一顶凤凰金冠束发,这个设计皇宫造办处就费了很大的劲,之前有不少设计皇帝都不满意,发了好几次火之后,这个设计他才满意了,便定了下来,而且作为以后皇后的礼服发冠样式,以后皇后发冠皆按照这样打造。   季衡自从生了杨歆儿后就气血虚,即使一直在调养,但是也没有恢复到以前的状况,故而这一天累了一整天,整个人简直要虚脱。   寝殿被布置成了喜房,窗户上和各种家具上都贴着大红喜字,儿臂粗的大红蜡烛燃烧着,将房间里照得通明,季衡和皇帝也都是一身红地坐在喜床上,皇帝十分威仪,皇后也是十分威严的模样,那礼仪女官心里甚至有些发虚,说了一大堆吉祥的话后,就让皇帝和皇后喝合卺酒。   女官端着托盘,跪下后恭敬地呈上去,皇帝拿过白玉合卺杯,里面装着金黄的酒液,他用双手托住,对向了季衡,低声说道,“梓潼,同朕同饮此杯罢。”   季衡虽然带着疲惫,但眼里却带上了笑意,在满室的大红映衬下,他肤如凝脂,晕着绯色,低声道,“臣愿意。”   女官和皇帝都不知道为何季衡是如此回答,不过季衡已经伸了手,轻轻覆住了皇帝的手,然后和皇帝同时凑上前去喝那合卺杯里的酒,因那杯子不大,两人的脸不得不贴到了一起,而且还必须掌握好一个角度才能够把那合卺杯中的酒喝到,等两人好不容易喝完了,皇帝正要将那酒杯放回托盘上,季衡居然突然倾身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   寝殿里宫人虽多,但无人敢不顾礼仪乱看,故而只有那唱礼女官看到了季衡的动作,还有就是当事人皇帝了,皇帝愣了一下,便嘴角噙笑地看着他,将那合卺杯放回了托盘上。   唱礼女官不得不在心里惊讶,季衡于人前是再正经威严不过的人了,没想到和皇帝私底下也是可以这般调情的,这也难怪他能把皇帝迷得与天下人为敌也非封他为后不可。   因为季衡是男后,不能生子,故而后面那一套祝他能够为皇帝生儿育女的祷词便没了用处,直接不用说了,只唱两人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如此便罢了。   唱礼女官等退了出去,又换了另一批伺候两人的宫人进来伺候两人就寝。   女官杜若笑着为季衡更衣时,口呼娘娘,只让季衡浑身不自在,转移话题道,“麒儿同歆儿可是睡了?”   杜若便回道,“两边乳母派人前来回话,说是都睡了,只是太子殿下不大习惯宫中,又无皇上同娘娘您在身边,便闹了一阵,后三皇子殿下拽着他要他陪着,他便陪着三皇子殿下上了床,没想到如此便规规矩矩睡过去了。”   季衡松了口气,道,“如此便好。”   皇帝和季衡换了衣裳,穿上寝衣,一番洗漱收拾之后,又吃了夜宵,这才被伺候着上了床。   因冬日天冷,即使寝殿里烧着火龙,又燃着暖火炉,床上方才被宫女铺好了被子,依然放了几个汤婆子进去暖着,其实按规矩乃是有专门的暖床宫女将床睡暖,不过季衡不喜如此,便再没要过宫女暖床了,只是用汤婆子便罢。   季衡先上了床睡在里面,皇帝上床后,杜若才细心地将床帐一层层放下去,然后去灭了房里的大多数红烛,只将窗户边上的两盏留着了,也没有罩上宫灯罩子。   宫人们无声无息地都退出了寝殿,皇帝将季衡拉到了自己的怀里来,亲吻上他的嘴唇,低叹道,“吾妻,卿卿。”   季衡十分疲累,但也回应了他的亲吻,低声道,“陛下,咱们先睡吧,以后有的是日子行周公之礼。”   皇帝笑了一声,手伸下去揉他的腰,说道,“今日累坏你了吧,朕见你揉了两次腰。”   季衡将脸埋到他的肩膀窝里,含糊道,“的确是累坏了,近来一直生活太安逸,竟然是没有这般累过的,故而一时适应不了。特别是腰酸,要不是回来时乘坐舆轿,我真要不行了。”   皇帝一边揉着他的腰,一边问,“那这般会好些吗?你以后可要自称本宫了。”   季衡伸手抱住他的腰,在他怀里动了动脑袋,“嗯,好受多了。说起本宫,我觉得别扭极了,方才她们唤我娘娘,我都以为自己是被处了宫刑做了太监。”   皇帝愣了一下,就笑了起来,“你呀,怎会这般想。”   季衡困得厉害,声音越来越低,“本就是如此,所以千万别让我自称什么本宫,我实在受不住这个。”   皇帝搂着季衡还要说什么,没想到季衡已经睡着了,他想季衡果真是太累了,就用被子把两人都好好盖好,也睡了过去。   杨麒儿不喜欢皇宫,他要回蘅兰行宫去,而且,他把那里叫做自己的家,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他没有见到季衡,就开始闹。因为杨麒儿和杨歆儿这两兄弟要睡一块儿,乳母和女官拿他们没有办法,只得让他们睡在了一起。杨麒儿一闹,本来没醒的杨歆儿也醒了。   杨歆儿从床上坐起来,半眯着眼睛盯着哥哥看,杨麒儿哭着说,“我要回家,我要爹爹,我要阿父……”   乳母容氏哄他道,“殿下,皇上和皇后娘娘忙着呢,等闲下来定然来这里看您。”   杨麒儿才不愿意听她的哄,只是不断抹眼泪。   杨歆儿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大声说了一声,“哥哥!”   把房间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又软又嫩,而且这是第一次发出声音来,以前大家都逗他发声,女官不知道逗他了多少次,让他唤哥哥,他也不理睬,没想到此时突然这般叫了出来。   杨麒儿要四岁了,不仅是能跑能跳了,连兰芷楼的楼梯,他也能够自如地十分快速地爬上爬下,而且心智也算是很灵了,甚至他知道他爹爹和阿父成婚的事情,此时被弟弟这般叫了一声,他就停止了哭泣,盯着坐着的杨歆儿看,杨歆儿又唤了一声,“哥哥!”   杨麒儿一抹眼泪,爬到他跟前去亲他的额头,学着季衡的样子柔声道,“乖乖歆歆,怎么了?”   杨歆儿不说话了,只是伸手要抱他,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抱,故而只是手在他耳朵上脸上满头满脸地摸了一遍,杨麒儿早忘了哭了,被弟弟摸了一遍后,他就看向床外的乳母道,“弟弟饿了,我也饿了。”   殿里大家都松了口气,赶紧伺候他们洗漱收拾穿衣吃早餐。   季衡第二天上午接见了宫中宫妃,受她们的拜见,皇帝没有离开,和季衡坐在一起。   照说,麒麟殿乃是皇帝寝宫,皇后应该另有寝宫才对,不过皇帝执意要季衡同自己同住,寝宫也设在了麒麟殿,大臣们连他立男后的事情也妥协了,这点事几乎没有争吵就直接通过了。   皇帝的后宫少得可怜,除了邵贵妃,便是那徐贵人,还有一位同赐死的季贤妃一批召进宫的一位昭仪,因为此人十分地普通,没有存在感到此时她跪拜皇帝同皇后,皇帝才在心里惊讶了一下,呃,宫里居然还有这个人。   邵贵妃如愿以偿地近距离地看到了这个迷住了皇帝的季衡,不过此时季衡已经成了皇后。   季衡穿着一身皇后礼服,这身礼服乃是皇帝的审美,定季衡为后之后,到成婚之前这段时间,因季衡是男后,故而以前的各种皇后用品,用于他身上就不一定适用,故而从发冠到各式衣裳到鞋子到各式配饰,全都要重新定样子,皇帝对这些事情十分在意,每出一个样式,皆要拿去给他过目,他认为可用的才可用,不然就要一直修改,修改成皇帝认可的样子。   季衡同皇帝一样,穿着一身明黄圆领长袍,只是皇帝的绣着龙,季衡的绣着凤,即使冬日穿得多,但这一身衣裳依然遮掩不住季衡的修长体态,他身姿端正端庄,脸上并无任何妆容,但是眉目如画,眼瞳黑若点漆,又深邃沉静,肌肤莹白,鼻梁挺直,嘴唇嫩红宛若花瓣。容貌如此姣好,偏偏气质端方凛然不可侵犯,又带着一种如幽兰一般的君子之态,如箭竹一般的铮铮然的英气。   邵贵妃以前只是远远见过他,此时近距离看到,不由更是心如死灰了,心想如此男人,哪里还有女人可比,皇帝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也不为过,甚至她看到他,也几乎要守不住心智为他所迷,有他陪伴皇帝,她们这些后宫之人,便不要再有什么心思了。   邵贵妃行礼之后,季衡声音温润动听,道,“贵妃不必多礼,请起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尊重和疏离,恰恰是男人对女人的尊重,对女人的疏离。   邵贵妃谢恩后才起身,季衡便又让她坐了,徐贵人还跪在那里,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她也是被季衡的容貌几乎闪得说不顺话了,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完,季衡便也对她道,“贵人请起吧。”   徐贵人喏喏应是,起身后都忘了朝皇帝和季衡行礼,便直接懵懵懂懂走过去在邵贵妃后面坐下了。   季衡也没在意,然后又让了那唯唯诺诺的房昭仪坐了。   三人听了季衡一番皇后例行发言之后,邵贵妃便说道,“因宫中此前无皇后,蒙皇上恩典,宫中事务便暂由臣妾代为管理,现下娘娘入主后宫,臣妾当将管理之权交还皇后娘娘。”   季衡还未发话,皇帝便说,“梓潼身体不佳,皇宫不适宜他将养,过几日,朕同他将回蘅兰行宫去,皇宫内务,你暂且先管着吧,若是有不能决断之事,再送报梓潼处不迟。”   邵贵妃只好又去下跪领了皇命。   徐贵人一向是不会说话,但又很喜欢说话,但这一天,被季衡的庄严美貌所震慑住,不由一直心跳加速脸色发烧,竟然是一句话也没多说,午膳皇帝留了三位后宫同季衡与自己一同吃,在饭桌上,季衡一直沉默着,和皇帝的三个女人在一起,他一直十分地别扭不自在,心里也不大舒服,又觉得该避讳,故而能不说话他就完全不说话。   于是几人态度庄严礼仪周全地用了一餐,皇帝就让几位宫妃不要再停留,把她们遣走了,季衡这才去看了两个儿子。   杨歆儿本是该睡午觉的,没想到他却没睡,正和杨麒儿在床上一起玩,杨麒儿手里拿着一个布偶鸭子,要给杨歆儿,杨歆儿要去抓的时候,他又飞快的把鸭子举高了,杨歆儿看着那鸭子,要没兴趣地转身时,他又赶紧去拉弟弟,嘴里说道,“喏,给你。”   等杨歆儿又来抓的时候,他又把鸭子举高了,杨歆儿又盯了那鸭子半天,又要转过身去,杨麒儿又来原来那一套,杨歆儿这下不上当了,不理睬他,杨麒儿只好去逗他,“给你,给你,真给你了。”   杨歆儿还是不上当,慢慢扭身过来,连脸部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谁也想不到他要去抓那鸭子,但他却突然动若脱兔,一下子扑到了杨麒儿的身上去,把他给扑倒在了床上,然后整个人坐在了他的身上,把那只鸭子抢在了手里,在杨麒儿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时,他把那鸭子飞快地用力的扔到了地上去。   季衡站在屏风旁边看着床上两人,差点笑得肚子痛。   他坐到了床边去,将杨歆儿从杨麒儿身上抱下来,杨麒儿本来要去找鸭子,看到了季衡,马上往他身上扑,把弟弟挤在了自己和阿父的中间,大叫大笑道,“阿父呀,你来了,麒儿想死你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我想要回家。”   季衡在他和杨歆儿的脸上都各自亲了一口,笑着说,“嗯,就回家,过几天就回。”   皇帝也走了进来,纠正杨麒儿道,“麒儿以后不要叫你阿父阿父了,要叫母后知道吗。”   杨麒儿望着他,“为什么呀。”   皇帝学着儿子的声调道,“因为母后更亲呀。”   季衡道,“叫阿父就行了。”   但杨麒儿却狡黠一笑,腻到季衡的怀里去,在他的颈子上拱了拱,道,“母后呀,母后,麒儿以后要叫你母后了呀。”   其软糯撒娇的声调,差点把皇帝和季衡笑得倒在床上去。   杨麒儿实在把弟弟压得不行了,杨歆儿才伸手推他,又一声大叫,“哥哥!”   季衡马上盯着杨歆儿看,惊讶道,“啊,他会说话了。”   杨麒儿沾沾自喜道,“弟弟早上就会叫哥哥了哟。”   季衡亲吻着板着一张包子脸面无表情的小儿子的额头,“真乖。”   皇帝坐在季衡后面,看着他哄着两个儿子,满心温柔,一如大海,一如天空,他在心里轻轻地诉说,“多谢菩萨,将君卿送到朕的身边来。” ——正文完—— ━━━━━━━━━━━━━━━━━━━━━━━━━━━━━━━━━ 本文内容由【伊朵浮云】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