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龙女札记 作者:双瞳烟华 文案: 我被我那三表姐坑在无相幻境后,被迫听了一个多姿多彩风光霁月又伤情伤怀的故事。 然后,好不容易听完了那故事,一把剑就这么横在了我脖子上。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欢喜冤家 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主角:沉新,听碧,苏晋 ┃ 配角:司命,洛玄,二哥,三哥 ┃ 其它:仙侠,言情,龙女,欢喜冤家 ================== ☆、第1章 牵丝(1)   凝神执笔守恒度,木绵花发锦江西。   沉香木人,凝心成木。   我为木人,而你牵丝。   牵丝(1)   我遇到了一位妖精美人。   说是妖精,其实也不然,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一个精怪。   妖者,自天地之气、日月精华而凝神成丹也;怪者,乃死物蒙灵动之气而凝神也,无内丹,亦无心。   而此刻,这个在我面前跪坐在地,身着一袭弹墨缕金缎裙、头挽倾簪、青丝如瀑的娉婷美人,正是死物蒙灵而凝神的精怪。   这美人当真是国色天香,精怪中多为死物,即使被灵气滋扰也不一定能长得像模像样,像这般羞花碧月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现下,这一位不请自来的美人精怪正笔挺地跪在地上,裙摆铺了一地,无甚表情地抬头看向我,行了一礼后轻声言道:“凝木见过神主。”   我被她这一声神主称呼,颇有些不自在。   原因无他,只因这位姑娘要找的神主并不是我,而是我那不知道去哪里逍遥的三表姐。   我那三表姐自从和前表姐夫和离后就自言看破红尘,炼化了当年表姐夫送她的那十七把袂海神剑,在这无相幻境中开辟了一处地方,种上了满满的桃花树,自封为桃源幻境。而我那三表姐,自然就成了桃源幻境的神主,并在三清内大肆宣告了一番,言道只要有怨、有悲、有恨、有憾者,若为女子,皆可来她这桃源仙境寻求帮助,她定倾覆全力相助。若是男子,则哪凉快哪待着去。   虽然我觉着三表姐此举实在只是为了刺一刺我那冷情冷性的前表姐夫,才会放下这般狠话,但三表姐却这几百年都坚持了下来,枯坐在这无相幻境之中,接待着一位又一位的怨悲恨憾的女子。闻听她们的故事,并倾力相助,还不时受些伤,躺半个月都不见好。   姑父心中也是着急,但无奈他当年在三表姐执意要嫁给那位前表姐夫时已经放下话来,此生再不认这个女儿,三表姐一日不回宫,姑父也一日不认她,就这么僵了几百上千年,不好过来。因此也只好托我来时时串门子,起码不要让三表姐因为天天见到悲情女子而生出些四大皆空的念头来。   三表姐在未出嫁时与我感情甚笃,是以这几百年间我也没少来过。只是每一次来这儿,三表姐都是那一副心如死灰的神情,我一提姑父,她就冷冷回我一句“当年是他不认我这个女儿在先,我今日这般作践自己,也是我活该,与他们无关”,害得我也不能继续说下去,就陪着她在桃源环境中接待一位又一位的女子。   三表姐在这桃源幻境里下了个咒,只有心有执念者才可入这幻境。因此,桃源幻境在外虽然名气响,却鲜少有人得入,十年间也不过三五回。这些女子中有的是恨,有的是怨,有的是憾,但更多的还是痴,痴情痴爱,求不得,放不下,不放下。   三表姐遇到这些女子,多会以劝慰为主,实在劝不住,便会相帮。   我有时看不过去她为素不相识的女子受伤良多,劝她两句,她却笑道:“我自己这样,是我自己的问题,总不能怨着别人不是?我经历过,所以知道那些苦,能帮的,就帮了。”   我便也只能一笑而过。   原以为三表姐的一生就这么在桃源幻境里度过了,没想到昨日我过来看她,还没来得及再说那些陈年老调的劝慰话,她就像见到救星一样跳了起来,在我耳边好妹妹长好妹妹短地念叨了好几回,最后笑得特羞涩地说她看中了留河龙王的大太子,想要去接近一番。但不巧又有故人不日将来到此处,便想让我帮她看着几日,告诉那故人一声。   我本来是一点也不想应下的,无奈三表姐几百年没见过男子,心头干涩。这一回春心萌动便脚底抹了油,等我在她那一连串的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中回过神来,这桃源幻境中早已没有了她的身影。   无奈,我只好在这桃源幻境中待下,等着三表姐口中所说的那位故人。   就这么傻兮兮地等了一天后,我突然想起我本为神女,只要挥一挥手,在这幻境中留下“神主有事离开几日”的字样便好,把那字留下个一年半载的,根本不需要这么干巴巴地等着。   想到这茬,我一边感慨自己博学多才,一边后悔昨日怎么没想到这个好点子,正想说干就干时,这一位聘聘婷婷的精怪美人出现了。   我坐在三表姐平日里一直坐着的湖心亭上首,面上高高在上一派俯视地睥睨着这位精怪姑娘,心里却是愁肠百结,弯了好几个弯。   这是三表姐让我等的故人?不像啊。   莫非……好死不死的,正巧来了一个怨悲恨憾的女子?   不是吧……   我叹了口气。   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昨日我在这儿干等的时候,她不来,偏偏在我今天离开的这当儿来了,也真是太不巧了。   也罢,既然来了我也不能把人家往外赶不是,到时候三表姐知道了,还不得拆了我。   这几百年来,我在这桃源幻境待过的日子加起来也总有一年有余了,平日里来的多是悲泣的女子,每当这时,三表姐总会劝她。“姑娘,泪多伤身,有再伤心的事、再伤心的人,伤到了自己,也都不值得了。”   这是三表姐每逢悲泣女子开口必讲的第一句话,我私以为这完全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当年为了前表姐夫的事不知道哭了多少回,结果到头来也没换得人家一个回眸。   只是现在这话明显行不通,这位姑娘不似以往的那些女子,面上并无哀戚之色,倒是一片冷然,神色之间无喜无悲,不知是何执念,竟让她来到了此处。   想了想,我颔首应下了那一句神主。“姑娘是……?”   “小女子凝木,见过神主。”她又施了一礼。   “凝目?凝香双目,倒是好名字。”我笑了笑。   没想到她摇了摇头,平声道:“并非双目的目,而是朽木的木。”她顿了顿,又道:“凝木素闻桃源神主神通广大,此番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凝木姑娘有话直说。”   “恳请神主,帮凝木找回缺失的四情。”   “……四情?”   “我乃精怪之身,虽然不知本体是何,但我也知道,精怪虽无心,却有神思,有五感,有喜怒哀乐四情。”她垂下眼,缓缓道:“我却与他人不同,我有神思,有法力,有五感,却独独没有四情。恳请神主,替凝木寻回。”   “这……”   喜怒哀乐,乃是人生四大情思,情感之万般种种,无不由其演化而来。若是缺失了这四种情感,的确是会让人活得无滋无味,生不如死。   凡人偶有缺失四情之一,多数都是因其魂魄不全所致,四情皆少者,或修道,或天魂残缺,虽然极少,却也仍有个例。   只是这精怪也能缺少四情之事,我倒是头一次听闻。   精怪能凝神化形,除了外气和机缘之外,还需得那死物本身就有一定执念才行,这样方能凝出神思,进而化形精怪。所以精怪少情,却也多情,从未有无情之说。   今日之事,倒是奇了。   “凝木姑娘是如何得知自己无情的呢?据我所知,若是无情之人,鲜少能有自身意识到者。”   “初时,我也不曾发觉。”凝木缓缓开口,“只是后来,当我发现我助人时心中无喜,杀人时心中无快,被冤枉时心中无恨,遭人冷眼相看时心中无怒,便觉不对了。”   “纵然,精怪多薄情,避世隐居修仙者也不在少数,但我自凝神那一天起,便在人间漂泊,鲜少隐居山林之中。几百年来,心中从未起过一丝波澜。”   “这倒是奇了,”我颇为有趣地问道,“既然姑娘心中未有波澜,又何以执念至此,来到了我这桃源幻境中也要寻得四情呢?”   “不瞒神主,凝木已经时日无多。”她缓缓道,“近日来,我的行动总是迟缓,神思也会偶尔涣散,大概是这死物上附着的灵气经过了这几百年,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吧。我便想,我这一生都这么过下来了,但在死前,总也要努力一番,寻找我丢失的四情。”   时日无多了吗?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你寻回了那四情,你就会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恐惧。或许……这并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声调波澜不惊。“但是就算如此,我想,我也不会后悔。”   “……那好,我就帮你一把。”   闻言,她深深磕了一个头,“多谢神主成全,凝木感激不尽。”   “不必多礼,寻回四情之事急不得。你就现在这桃源幻境中住下,这里灵气颇为充沛,想必也能若一段时日。”   “是,多谢神主。”   “佳期,”我唤来三表姐近年收的一个弟子,向她吩咐道。“你带着这位凝木姑娘,打扫出一间客房先让她住下。”   佳期抱着琴,闻言含笑点了点头,“是,姑娘,请随我来。” ☆、第2章 牵丝(2)   眼看着那位凝木姑娘和佳期的身影渐渐消隐于漫天纷飞的桃花瓣中,我在湖心亭中松了口气,捏了一个诀,利用这附近满满的水汽在我面前一挥衣袖,一面水镜就这么立于我眼前。   “二哥!”我冲水镜叫了一声。   水镜波光粼粼,没有动静。   “二哥?”   波光粼粼。   “……二哥?”   波光粼粼。   “鸿煊!你妹子找你!”   微风拂过,水镜继续着波光粼粼。   我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二哥二哥二哥二哥哥哥哥哥咯咯咯咯咯……”   “吵什么吵!烦死人了!”过了许久,水镜里终于传出了我想听到的那个清明婉扬之声,只是这声音却颇有些不耐烦的意味。   二哥一袭青色的缎面锦衣,长发披散,正眉头紧皱地靠在一边的美人蕉上,看也不看我地就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打扰你二哥练功清修。”   “……你那睡觉也能算练功清修啊?”我刚说完,就见二哥的身影在水镜里慢慢淡去,连忙喊道:“哎哎,别呀二哥,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   “到底有什么事,快说。”   “就是……”约莫是因为小时候那一起扎小辫事件,二哥一向与三表姐不对盘,他一直反对我来这桃源幻境找三表姐。我刚想对他说事情缘由,忽然想到这一茬,便改口道:“二哥,你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帮精怪找回四情吗?”   “精怪?”二哥一愣,原本闭着的双眼忽地睁开,眉头一皱,目光一闪直接盯住了我。“听碧,你又去找那三郡主了?”   “这……嘿嘿嘿……”   “别给我嘿嘿嘿的,我可警告你,你那三表姐脑子从小就不大正常,她自个儿愿意在桃源幻境枯坐,你可别学她的样。赶快给我回宫来,下次我再发现你和她在一起,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我也想啊,”我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挠了挠头,目光漂移开来。“可是……三表姐她现在离开这里了,就留我一个人,那精怪姑娘来找桃源神主,我也不好拒绝啊。”   “她离开?哟呵,她也有离开那里的一天啊——等下,你刚刚说什么?”   “就是……有个精怪过来找了我,让我帮她寻找缺失的四情。”   “你应下了?”   “我……应下了。”   “听碧啊听碧,”水镜里的二哥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那样子就好像恨不得从水镜里抽身而出,在我头上狠狠敲一下才肯作罢。“我说你怎么那么缺心眼呢?精怪向来少情,不过凭着一股执念和外气凝了神思,无心无丹,天生就比不得三魂七魄齐全的凡人和妖。原本就少情,你怎么让她多情?”   我听了忙道:“不是少情,是那位姑娘原本就无感无情。二哥,你也说了,精怪向来少情,但从不无情,怎么可能四情皆缺呢?所以我就想问问你,是不是她本身出了什么问题?”   二哥似乎在东边的海岛那边,不时有花瓣飘下落在他身上。此刻他弹了弹身上落在身上的桃花花瓣,闲闲道:“这不是西殿那三郡主的事么,你一个小女娃子,插什么手。”   “二哥,我都过了上仙劫,不是小孩子了!”我有些不满,“再说,我都已经应下人家了。爹不是常说,我们这些做神仙的最重要的便是一个诺字,诺言不可违,若是违背了诺言,便如违天道,是要损德的。我看你现在不是闲得很吗,帮一下我怎么了。”   “我很闲吗?”二哥转头看看,打开烟雨折扇扇了扇风。“没啊,我很忙,忙得很呢。”   “……二哥!”   “行行行,我就帮一下你。”大概是作弄够了,二哥在水镜中一弹手上花瓣,垂目一笑。“我先前说了,精怪是凭着一股执念和外气凝了神思的,不可能天生就四情皆缺,必定是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导致四情离体。你去问问那精怪在缺失四情前发生了什么,或许就能找到源头了。”   我想了一想,摇摇头:“这法子行不通,我问过她,她说她天生就是如此。”   “那我就没办法了,四情虽属这三清大道,但它化于无形,出五行离六道,是远非我等神仙之道可及的。不过么……它虽然跳出五行六道之外,却还在道之内。这道之内的事,昆仑虚知道一些,苍穹也知道一些,你可以问问这两处去。”   我一听到昆仑虚三个字,耳边的太阳穴就跳了两跳,沉下了脸:“二哥,你能不提某处地方吗?明知道我和它八字不合。”   “行啊,那就去苍穹问吧,锦华神君一向助人,想必他定乐意为你解答此惑。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没有精怪天生就少四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记得,便极有可能是忘却了那段记忆。你说那精怪天生如此,怎知她的‘天生’,不是在失忆之后?”   话音刚落,二哥右手一敲折扇,忽然问道:“话说回来,你怎么在桃源幻境里?那三郡主就这么留下你一人?”   “三表姐说她有事,”我没有把三表姐春心萌动的事告诉二哥,免得他打了鸡血一样不停嘲笑半个时辰。“但是过几日会有故人来这里,让我在这等着。”   “故人?嘁,她这几百年都在桃源幻境里枯坐着,会有什么故人?充其量也就是苍穹那边的——”说道这里,二哥忽然神色一顿,笑道,“哎哟,忘记事了!都怪你和我说话忘了时辰,我还有要事要办,就不跟你多话了啊。”   “苍穹那边的什么?”   “啊?我有说苍穹吗?”二哥在水镜中左顾右盼。   “……”我不语,直直地盯着他。   许是被我盯着有些后背发凉,二哥干笑了几声:“妹啊,你哥我最近练功正练到紧要关头,打断不得,打断不得。我不和你多说了啊……”   话音刚落,水镜中便一阵波纹泛动,二哥的身影在其中渐渐淡去。   我心中着急,想知道他刚才到底想说什么,但我也知晓二哥的性子,他这个人看上去嘴上没个把门的,但是他不想说的话没人能令他说出来。只好悻悻地抿了抿唇,任由他的身影在水镜中越来越淡,直至最后只剩下一片粼粼的波光在水面上晃动。我一挥手,解除了水镜术法。   算了,二哥每次不小心提起苍穹就眼珠子乱转的,肯定是有什么秘密,我和他乃兄妹,以后的日子久着呢,总有一天能被我问出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处理好凝木的事。   既然已经应下了凝木的请求,我就不能推脱,必须得帮她寻到那四情。苍穹那边最近好像出了点什么事,整个门派已经闭门不见客多月,我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昆仑虚那边我就更不想去了,去了心烦。   这样的话,也只有一条路了。   看凝木那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那剩下来的法子,就只有去探一探二哥口中,她可能忘却的一段记忆了。   我的法术并不精湛,这探人记忆的法子较为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对方的法力反噬,或是坏了他人的元神内丹。精怪虽无内丹,却有神思,我身来神胎,不怕被死物蒙灵的精怪法力反噬,就怕一不小心破坏了她的神思,使她在死前的这段日子里也神志不清,这可不好。所以我就进了三表姐的房间,在她房里的那一处别有洞天的书房里寻找有关探人记忆之法,免得出了什么差错。   这桃源幻境本为无相幻境,无悲无喜,无边无际,无埃无尘,自然也无日无夜。这无相幻境原本是一团混沌的错综世界,被三表姐用了那十七把袂海剑的法力镇着,好歹使得这桃源幻境重开了一片天地,但也只有日,没有夜。   昨日我是闲极无聊,才在那边看着香慢慢燃尽算好了时间,知道过去了多久。而今日我埋头于这些三表姐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上古书卷中,自然无暇去做些其他功夫。   因此,当我从那一堆书卷中抬起头时,看着外面的日头仍然是我进来的那般耀眼,便是自己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我看着这桃源幻境中永远纷飞飘舞着的桃花瓣,碧水汪汪的凝心湖,古朴晦暗的湖心凌然亭,不禁感叹这桃源风景还真是千百年都如一日,一尘不变。   想到三表姐原本是最爱热闹的性子,为了那冷情冷性的前表姐夫,生生地在这孤寂的桃源幻境中枯坐了几百年,便不免对那前表姐夫生出一些怨怼来,替我那三表姐觉得不值。   她是爱前姐夫爱到了骨子里去,可那个人到最后连句抱歉也没说,就那么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当真叫人心寒。   ……罢了,三表姐的那些往事早已随风而散,她本人都已经不再执着了,我又何必在这里为她不值,还是先顾好眼前的事才要紧。   虽然不知道在这桃源幻境中具体过了多久,但我总归有些感觉,不说几天,十几个时辰总是有的。因此我也不怕打扰凝木正在休息,便吩咐了佳期请她过来。   凝木过来时,还是那一身缕金缎锦的艳丽长裙,许是在汲取了这里灵气的缘故,原本面无血色的脸变得有些红润,因此也显得更加艳丽动人。   “凝木见过神主,敢问神主,是否已有了寻找凝木四情之法?”   她的声音仍旧是那样子的无悲无喜,没有一丝波澜。   “不错,我是找到了一个法子。”我在这桃源幻境的宫殿上微微颔首,“只是,这法子需要你的配合。”   “神主但说无妨,凝木定当倾力相助。”   “其实这法子也不复杂,精怪因外气机缘而凝神,却万万少不了它本身的一份执念,否则神涣而气散,即便是再多再上等的灵气也无法使死物成精。所以,你本身不可能缺失四情,你所说的天生无情,定是在这之前,缺失了一段失情的记忆。若你愿意,我会以术法入你神思,帮你找回那一段缺失的记忆。”   顿了顿,我又道:“只是……有一点你需要知道,你的外气已经不多了,精怪生于死物,无法自身修炼产生外气,外气只有越耗越少的一条路。如若你此番助我入你神思,或许会加速你外气的消耗。或许……在寻得四情的那一刻,你就会死。你当真要如此?不后悔?”   “多谢神主相助,”她低着头,想也不想地就道,“凝木感激不尽。”   “好。佳期,燃香。”   凝木的记忆很多,却并不繁杂。   如她所说的那般,她这几百年来一直在凡间生活,极少隐居,因此她走过的地方和看过的人情风景并不少,只是不像常人那般的五彩斑斓,而是一片灰色。就仿佛她的心境一般,无悲无喜,无哀无怒。   我用法力牵着那一道五名香,在这灰色的记忆中行走,直到前方有一片厚重的浓雾挡在那里,似乎记忆之路已走到尽头。   我照着古书上所说的捻诀施法,利用手中的五名香使那浓雾散开一道细若蛛丝的缝隙来,瞅准了这个空档一下子化水而入。   前方仍然是一片浓雾,我手上牵着五名香,一步不停地往前走,直到厚重的浓雾中闪过一道光,光芒缓缓散去,我的眼前骤然被一片汪洋的大海所淹没。   狂风暴雨中,有一道隐隐的呼救之声忽远忽近地响起,随着这波涛汹涌的海浪一道起起伏伏。 ☆、第3章 牵丝(3)   我定睛看去,只见在这一片狂风暴雨之中,不远处正有一人紧紧地抱着手中的一块浮木在这碧波汹涌的海浪中起起伏伏,呼救声忽远忽近,并不时淹没在愈下愈烈的暴雨声中。   只是这海面如此宽广,不说现下,就是平日风平浪静的,也不一定有人能听见这呼救声,更何况在这狂风暴雨之中?那人在海中呼救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呼救声越来越低,却始终没有船只驶过。   海上面乌云沉沉,水浪翻涌起来能有十几个人高,一个浪头打下去,那人便往下沉了好几丈,又因为手上的那块浮木再度浮上水面。就这么沉浮之间,眼见那人就快因为打起的浪头而快要淹死时,自西南边缓缓驶来了一列巨的帆船龙队。   那顶头的帆船挂着九桅十二帆,最上头高高挂着已然消失了几百年的南朝龙旗。整个船只高大如楼,底尖上阔,船身上纹着黑色的雕花木漆,约莫看去竟有二十余丈长,十余丈宽。我在无量海底这几百上千年来,只有寥寥几次见过这般巨大的帆船,但如此列成一队几阵的船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禁叹为观止。   那顶头的帆船虽然也随着这狂风暴雨不断飘扬着,船身却是纹丝不动,缓缓驶在这波涛汹涌的海浪中。这海浪翻滚起无数波涛,饶是我看着,也觉得有些危险,可那一列大船却好似如履平地那般在这海上缓缓驶过,虽微微摇晃,却始终未见翻倒之势。   那前头的甲板更是不知被何方高人设了一道结界,风雨皆不得入,上面黑压压立着数人,皆身穿南朝朝服,外列排开数对戎装佩刀的侍卫守着,当真是气势恢宏。   这数人看那模样都以站在最前的一人为首,那人却并未身着南朝官服,而一袭玄紫直裰蟒袍加身,腰间绑着一根黑色蟠离纹锦带,头顶四爪玉龙冠,双眼深沉如墨,在这不时雷鸣闪电的狂风暴雨中直直伫立,自成一派不动如山的气势。   竟是这神州大地里多年未曾见过的国师打扮。   此时那海上之人的呼救声已然是极其微弱了,那船上数人皆闻听不见,只有那国师,在船只即将绕了个大圈缓缓驶过之时,忽地微微皱眉,举手示意船停。   旁边一官袍加身的中年男子便小心翼翼地做了个半揖:“大人这是……?”   那国师并未看向中年男子,淡漠至极的目光只是眺向那呼救之声传来的地方,半晌,漠声道:“有人呼救,靠前,救人。”   “这……”国师另一侧谋士打扮的男子微微蹙眉,“近日来海上风雨连绵不断,天象有异,现下又有呼救之声传来,恐怕……”   “我已算过天象,并无妖异,狂风暴雨不过海上天气,极是常有。有人呼救,耽误不得。”   “可——”   “停船靠前,救人。”   “……下官遵命。来人呐,停船靠前!”   “停船靠前——!”   “停船靠前——!”   “停船靠前——!”   随着这一叠的传令声下去,那巨船缓缓转向,驶向了呼救声传来的地方。   那落难者原本已经要随着这沉沉浮浮的浪头渐渐沉没下去了,忽然见得一艘巨船向他缓缓驶来,先是懵懂了片刻,而后精神一震,再度扯开嗓子,继续呼救。   此时船上已经有侍卫兵卸下了身上的戎装和佩刀,船员拿来了男子手腕粗细的长绳,拧成了一个又一个船结缓缓放下去。为了防止那人被船行中的漩涡卷下去,有几名侍卫顺着这绳结爬了下去,一人抓住一个人的脚,向那落难者缓缓靠近。   许是见有救星,那落难者不知从哪爆发的力气,也向着那几个侍卫艰难地游了过去,最下面的一个侍卫很快就抓住了那人的手,一声大喝,一齐把他拉了上来。   待那落难者瑟瑟发抖地上了船,双腿一软便扑通跪了下去,不住地磕着头,拜谢一船人等。   海面上正下着暴雨,又刮着狂风,虽然这船上有着结界遮风挡雨,但任谁在那冰冷的海水中泡了许久都会冷得牙齿咯咯作抖,难以站直了。早有经验丰富的船员拿来了粗麻布,一股脑地兜头披在了那落难者的身上。落难者又是千恩万谢,连连磕头不断。   “多谢、多谢各位大人兵老爷相救,在下江洲李良冀,各位老爷今日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那一行官员皆以国师为首,见那国师并未答话,便也不曾让那李良冀起身,由着他不断磕头道谢。   那国师微微蹙眉,盯着不远处被一个浪头打下的那块浮木,忽地问了一声:“那可是黄熟香木?”   李良冀擦了一把额上的海水,见恩人问话,连忙答道:“正是黄熟香,小的本是带着香料木材沿海北上,想着去留州那儿做点生意,没想到忽遇暴雨,我那船便翻了,唉!……情急之中我匆忙抱住了那一块黄熟香,才不至于被浪头打下……原本还不容易得来的一块上好沉香木也这么没了……”   “哦?沉香木?”   国师似是来了兴趣,收回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李良冀。   “是,那沉香木是小的偶然从一个木材老板手上收到的,品质上乘,闻那味儿是过了椿的,小的本指望用它卖个好价钱,没想到却半途遇上了风暴……唉!真是造化弄人……”   “过了椿的沉香木?”国师便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这倒是难得。这么多年来,我也只曾有幸见过一次,没想到这回竟与这宝木擦肩而过了,许是天意吧。”   那李良冀许是在生意场上做惯了,此时忙接口道:“可不是,可那沉香木实在难得,船沉之时正好与小人放在一处。小的匆忙之间,也只拿了较小的一块,藏在袖中。今日大人对小的大恩大德,大人若是不嫌弃,就收下了这一块沉香木吧。”   这么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褐色木块来,那木块上虽已是浸满了水,却色泽不减,确实一块上好的沉香木。   国师边上便有人赞扬了一声:“遇水不溶,遇水不化,遇水不沉,遇水不减香,这的确是一块上好的沉香木。”   “是,大人若不嫌弃,就请笑纳了吧。”李良冀身上裹着粗麻布,伸出来的手约莫是被水浸泡了许久,有些惨白发胀。   我看着那李良冀一愣,国师眼中也是闪过一丝异色,却是转瞬间就隐了下来,面不改色地伸手接过。   “如此,便多谢李公子了。”他淡声道,“李公子,我已得到沉香木,请安息吧。”   随着这一声话落,李良冀的脸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惨白肿胀起来,整个身体也顿时委顿,僵直着扑倒在地。   周围的侍卫们被这个变故惊到,一个个都拔出刀来对着僵倒在地的李良冀,还是那国师抬了抬手,示意他们撤下才罢。   “大人,这这这是——”旁边一个官员面色惨白如纸,和那李良冀差不到哪儿去。“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心愿已了罢了,”国师声音平淡,眼中未见一丝波澜。“他倒是宝贝这沉香木,即便是死了也要撑着让它见世。罢了,既已知道他是江洲人士,就简单收敛一下,等回京之时再遣人送他返乡罢。”   “此人既然如此宝贝这沉香木,那这沉香木里是否另有隐情?”之前那进言或有妖异的谋士皱了皱眉,“莫非这沉香木是稀世珍宝?”   国师轻笑一声,瞥了眼手中的木块。“稀世算不上,珍宝倒勉强能算上一个。不过,精雕细琢之下,或许会有一番转机也说不定。”   这国师话音刚落,我周围的景物便被一阵浓雾掩盖,须臾之后,场景已然变换。   这次是在一间带有重重帘帐的大殿之中,我脚下所踩着的地方被人刻上了不易察觉的道文,四周的案几物什摆放得看似随意,其中却是另有门道,想来若是加上了这整间殿宇的格局,应当能成一个非常厉害的阵法吧。   此刻已是天黑,大殿的两侧墙壁上都架了架子,燃着幽幽的蓝光,给这原本就阴气森森的殿上更添一丝冷意。   坐在这大殿案几上首的,正是之前的国师。   他已经换下了朝服,此刻一身藏蓝袍子披在身上,手中拿着一小块黑色的东西,一手拿刀,似乎是在雕刻着什么。   我上前一看,发现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从那李良冀手中接过的沉香木。此刻那块沉香木比之先前墨色浓了不少,那国师拿着刻刀,在那木块上寥寥刻了数刀。粗粗看去,竟是一个小人模样。   雕刻?这国师倒是好兴致。   我不由得想起他那一句“精雕细琢之下,或许会有一番转机也说不定”来。   这就是他所说的转机?   国师仍在一笔一笔地刻着沉香木,我原以为他会像市井上的那些摊贩一样一直刻到最后连衣服上的花纹都勾出来的程度,没想到只是粗粗刻出了一个人形,他就放下了刻刀,转而拿起了搁在一旁的画笔,蘸了些颜料,在上面勾画起来。   半晌过后,他搁下画笔,将那木人立于案几之上,双手捻诀,口中喃喃默念着些什么,忽然用指风拂起桌上数张黄符道纸,一声轻喝之后,黄符道纸在瞬息之间全数贴于木人之上,燃起了一道艳丽的符火。   符火噼里啪啦地烧着木人,许是因为沉香木的关系,火烧得很慢,几乎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符火才将木人烧成了灰烬。   幽幽灯火之下,殿首下方渐渐显出了一个人影。   一袭弹墨缕金缎裙,头挽倾簪,青丝如瀑。   那在沉香木人烧尽之后出现、跪于大殿之上的女子缓缓抬起了头,额间一朵梅花钿,肤如凝脂的脸庞在幽火之下更显苍白。   正是凝木。 ☆、第4章 牵丝(4)   国师盯着凝木看了一会儿,缓缓笑了。   “倒也不愧为国色天香。”   说着,他一挥袍袖,凝木就似被一阵风吹了一般钻入了他袖中,没有半点痕迹。   殿中灯火幽幽,更显清冷。   这是……以物显人?   他想干什么?   我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因为这一刻斗转星移,我眼前只是一花,原本清冷幽森的大殿就已经换成了一处丝竹管弦不停的琉璃宫殿,那些幽幽的灯火也被亮堂的宫灯所取代,整个宫殿上显示出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热闹来。   管弦不断的丝竹声中,那国师一袭朝服打扮,坐在榻上独自斟着酒,有衣饰华美环佩叮当的舞姬自他眼前扭腰而过,他也仍是面容清冷,眼中无波地一仰头,抿下一口酒。   坐在他左上首的那中年男子身着玄黑五爪龙袍,头顶紫金龙冠,深邃冷冽的双眼半眯,兴致缺缺地瞧着面前舞动的美人,偶尔闷一口酒下去。   这是……南朝皇帝杨煜?   说起杨煜此人,我也是有所耳闻。   人间王朝更迭本是世间至理,出的明君和昏君也不是一个两个,但是这一位南朝武德皇帝杨煜却从凡间众多帝王中脱颖而出,名号响彻五湖四海。只要是和我一般大岁数的,基本上都听过他的大名。   实在是因为此人在位期间前十年励精图治、合并天下、十年风调雨顺,德政德得高居天界功德榜第二位,而后十年又暴/政荒淫、割据四起、灾荒不断,地狱恶鬼无数,戾气冲天,连六太子都被派下去镇压恶鬼镇压了七年。这等神奇的转折无不令当时所有神仙目瞪口呆,史书里也是对他功过对半,甚至到了几百年后的今天,我偶有路过凡间时,都能听见有人争执这位杨煜到底是昏君还是明君。   现在的这个杨煜颓相并不明显,眉目之间的清明之气虽然不显,却仍然还有残余,想必此时正是他前十年的执政时期。   那么他身边的这一位国师,便是当时鼎鼎有名的“北有邵新,南有苏晋”的苏晋了?   竟然是南朝苏晋。   传言南朝苏晋能通鬼神,一双天生良目看尽人三魂七魄,术法双绝,上祈天下敬地,天下无一事是他无法办到的。   武德年间,曾有一月妖精作乱皇城,死伤无数,上下人心惶惶,正是他出的手。民间对他的传言也是神乎其神,颇有逼近鬼神之说。   怪不得凝木那般国色天香,传言南朝苏晋本身风流潇洒,性子上也是素爱美人,便是身边的侍女也是千里挑一的绝色女子。凝木出自他手中,也不负他爱美之名。   只是……他雕凝木做什么?   此刻杨煜正兴致寥寥地观看着殿上歌舞,身边立着四个打着蒲扇的宫女,宫女面向清秀,却并不像史书上所说的那般“四女并美酒,享乐无穷”。边上有一宦官察言观色,许是见杨煜神色厌倦,便上言谄媚道:“陛下可是倦了?奴才听闻李大人近日海外归来,搜罗到了几名绝色女子,可要——”   他的话还未说完,杨煜就摆了摆手。“下去下去,温柔乡英雄冢,饶是再好的红颜,皮囊下也不过是具白骨,有何稀奇?李由,”他懒懒叫了一声,座下的一人立刻浑身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地应了声。“日后无论是绝色女子还是国色天香,都不许进到朕跟前来,朕没有兴趣。”   “是是是,臣知错……”下首一人悄悄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唯唯诺诺地应下。   又过了一会儿,眼见杨煜面色越发无趣,即将要散时,先前一直在旁抿酒不言的苏晋忽然笑道:“陛下,臣月前出海,偶遇一位已死之人,得到了一段沉香佳木。不知陛下可愿观赏?”   “哦?”杨煜眉峰一挑,来了兴趣。“从已死之人手上得了一段沉香木?这倒是奇了,晋飞向来能得遇这些志怪之事。如此,朕倒有兴趣瞧上一瞧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沉香木,才能让人死了也不得安生。”   苏晋便一颔首:“还请陛下撤去歌舞。”   “你们都散了吧。”   丝竹管乐一瞬便停,在场诸舞姬乐师都齐齐向杨煜拜了一拜,行上一礼后鱼贯退去。   “晋飞这下可是能让朕开开眼界了?”   “这是自然,还望陛下见笑了。”苏晋微微一笑,他翻手对着手掌轻轻吹了一吹,一道流光便随着风飘向殿中。   流光飘至殿中,散成了点点萤火,渐渐聚成了一个女子模样。   杨煜瞬间便来了兴致,他眼中倒映着萤火的光辉,一错不错地盯着那萤火看着。“这又是何意?”   “回陛下,这便是臣得之不易的沉香木。”   “沉香木?可——”   “陛下请看。”   苏晋微微挑起了一边的嘴角。   大殿之上,那聚聚散散的萤火渐渐稳定下来,一阵微风拂过,萤火点点燃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着桃红百花蝴蝶裙、长发披落、眉间一点朱砂痣的艳丽女子。   正是凝木。   大殿之上传来了几声倒抽气的声音,无不外乎为她的容貌所惊叹,从那些官员的神色上来看,或许还要加上些沉香木飘渺的香气。   凝木面上无波无澜,双眼空洞,直直地盯着前方,即便她今日的打扮可谓是倾国倾城,这木呆呆的神色却为她减色不少,姿容倒是比不上一般的绝色女子了。   苏晋把她推出来,是想干什么?   我心中疑惑,杨煜也是在一瞬的惊艳之后就微微皱了眉,似笑非笑道:“这便是……晋飞所说的上等沉香木?”   “正是。”苏晋面不改色地颔首一笑,“臣用祝余草混了上等的朱砂,再辅以黄芝,才使得这沉香木化成了人形。”   杨煜单手支着头,意兴阑珊地瞥了一眼殿堂之上的凝木。   “美倒是美,只是此女面上毫无生气,眼中空泛,长得再美,也不过是一具木头披上了一件美人的外皮罢了。”他把玩着手中的琉璃夜光杯,笑了一笑。“再者,这外衣还是晋飞给披上的,朕看得实在兴致寥寥啊。”   苏晋又是一笑。“红颜白骨不过转瞬即逝,想必陛下也清楚。只是这一回,臣可不是为了给陛下进献美人的。”   “哦?那又是何故?”   “陛下可知,虽然同有一个精字,但这精怪与妖,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   “妖,是自天地之气、日月精华而凝神成丹的一种;怪,乃是死物蒙灵动之气而凝神的一种,无内丹,亦无心。”   “这殿上的沉香木人,正是死物蒙灵而成的精怪。”   “死物蒙灵……?”杨煜把玩酒杯的手势一顿。   “不错,此女并非妖怪,而是精怪。她现在之所以面上无波,乃是因为她心中无心。”苏晋的话语很轻,轻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之意。“而生精怪之心之法,便是以心养心。”   “大胆!”边上的宦官立刻尖着嗓子一摆拂尘,“竟敢蛊惑陛下!这以心养心之法,莫不是要用陛下的心来养这精怪不成?!”   “高公公言重了。”苏晋摇头一笑,“这以心养心只是个说法而已,并不是真的要用心去换。如若真要以心换心,那便是有违天道,不说那换心之人,便是这精怪,也会被天雷给霹个神魂尽散。这以心养心,只不过是让陛下尽心地去对待她,让她得蒙真龙之气,长出一颗心来罢了。”   那高公公仍旧是蹙了眉,细声道:“陛下的真龙之气岂是随便一个精怪就能得的?国师未免也太过放肆了!”   “高公公这话可就错了,陛下乃天定帝王,自有真龙护着。真龙之气与国脉息息相关,只要国脉不断,这真龙之气自然也就源源不断。承蒙陛下圣明,登基十年来整朝风调雨顺,从未经历大灾大难,以陛下的真龙之气养着这沉香木人,是最好的法子。”说到此处,苏晋又道,“自然,陛下乃天子之躯,不必为了一个精怪如此费心。只是……亲自将一个无心无内丹的精怪一手促为神仙之流,陛下想必……不会放过这个新鲜又有趣的机会吧?”   他在说谎。   精怪死物蒙灵,本身就没有内丹,只有神思,无法聚气。就算有源源不断的仙气流入她的体内,也会从她脚底双穴流出,无法在体内驻留下一丝一毫,这真气养心之法根本就是妄言。   只是他骗这皇帝做什么?真龙之气的确与国脉息息相关,只要国运不尽,杨煜的真龙之气几乎就是无边无尽的,流失一点气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大碍。   这个苏晋,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这边心中疑惑,杨煜那边已是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意味不明地哦了声,轻笑道:“既然晋飞都如此说了,朕再不收下便是不给晋飞面子了。”   这一声便犹如往水中放了白石,殿堂上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陛下!”边上一官员惊道,“此女乃是精怪,且自古以来红颜多祸国,还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若是陛下今晚收了此女,明日民间将会如何流传?”   “陛下,精怪之说到底不可全信……”   “陛下三思!……”   零零总总的劝谏此起彼伏,杨煜皱紧了眉,神色间便有了几分不快。   “不过是一具沉香木人罢了,朕还能为此沉迷不成?晋飞,此女可有名讳?”   “尚无,还请陛下赐名。”   “不过是一具木人,也想要凝出心,那便唤做凝木吧,凝心成木,倒也切合。” ☆、第5章 牵丝(5)   “凝木?”苏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黑如陈漆的龙膏酒,轻抿了一口。“凝心成木……凝神执笔守恒度,木绵花发锦江西。陛下好文采。”   “那,从此一刻起,凝木便给了陛下了。”他轻飘飘对着杨煜敬了一杯,眼中闪过一丝流光。“还望陛下喜欢臣的这个礼物。”   随着他这一杯酒饮下,周围的场景再度变换,朦胧的宫灯黄晕中,苏晋的脸庞渐渐模糊淡去。   接下来,就是一片黑暗。   我伸手微微一牵五名香,将它飘向了更远处。   手中香丝越飘越远,直飘到那一片浓墨重彩的黑暗中去。   不多久,终于传来一声轻笑。   “陛下,这‘煜’字,便是这般写就的?”   这声音温婉柔和,似山涧流水,又如黄莺轻鸣。我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是凝木的声音吗?但凝木无心,我和她也有些接触,她说话的声音不会这么柔和。   那又是谁?   手中的五名香隐隐有些发热,被我催出去的一缕香气逐渐驱散了眼前的黑雾,周围开始明亮起来。   说明亮,却也并未有多少,比之方才的宫殿要暗上不少,却比苏晋那要亮堂多了。   烛火重重之下,凝木一袭鹅黄百蝶宫装,长长的青丝如瀑般披散在颈侧,正坐在案几后面认真专注地写着什么。   她执笔的姿势像初学者那般僵硬,一笔一划也写得很慢。杨煜换下了龙袍,一袭黑袍加身,就立在她身旁俯身看着,嘴角边噙着一丝笑意。   “是这般么?”   过了一会儿,凝木有些僵硬地放下紫毫,抬头看向杨煜。   她的脸上是罕见的些微笑意,虽然淡到几乎看不见,但也比起我初见她时的无波无澜好多了。   “朕瞧瞧……嗯,不错,‘煜’字便是这般写的。不过,”杨煜在一旁凝视了一会儿,伸手拿起凝木方才搁下的紫毫,沾了墨水,又在上面添了几笔。“这一撇要直一点,中间的那一个点要短促些,这样才有劲道。”   凝木看着纸上的字,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懂。”   “不懂没关系,朕以后都会教你的。”杨煜收起了笔,“现下你能写好朕的名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的名字……是煜吗?”   他含笑着点了点头。   “煜?”凝木抖了抖桌上的宣纸,拿起来一错不错地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朦胧的光。“煜是什么意思?”   “煜者,光也。朕贵为天子,自当犹如日照一般笼罩南朝大地。煜,便是这个意思。”   “……煜者,光也……”凝木眉目间闪过一丝犹疑,轻声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半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懂了,你是煜,也是光。”   杨煜便笑起来,他的神色全然不复殿堂之上的疲惫与无趣,而是像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那般让他兴致盎然。“你要如此解释,那就是连太傅也无法反驳了。”蓦地,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轻笑着摇摇头。“朕是煜,也是光……皇后当年,也曾在新婚之时对朕如此说过。阿凝,你可真像是懵懂之时的芷韫啊,都是叫朕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皇后?”凝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看向杨煜,想了想,愣愣地问道。“就是那天的那个姐姐吗?”   “正是,阿凝觉得她如何?”杨煜微笑着抚过凝木的脸颊。   “我觉得……她很漂亮,很温柔,我看着就感到很舒服。”凝木仔细想了想,这般答道。   杨煜的脸上便露出满意的神色来:“不错,能娶得芷韫这水一般宽宏大度的女子,是朕之福。不过,今世能得遇阿凝,更是朕之幸啊!”   烛火幽幽暗下,待黑雾再次散去时,已经是白天的光景了。   杨煜一身劲装骑在通体生黑、只有四蹄呈白的高头大马上,笑得肆意昂扬地朝我伸出手来。   我一愣,就见一只芊芊素手搭上了杨煜宽大的手掌,被杨煜握紧一拉,凝木就被他拉到了马背之上。   今日的凝木也是一身火红色的骑装,看着就像一朵盛放的牡丹花那样娇艳欲滴。她眉眼之间虽然仍有些木呆,但眼中已经隐隐含了一丝笑意,有些好奇地转头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杨煜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什么东西,这是朕最心爱的少帝马,平日可是从来不舍得让人和朕共骑的。阿凝,你今日可是比这天下人都要幸运啊!”   “少帝……马?”凝木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得杨煜大喊了一声“驾!”,黑马就四蹄撒开地快速奔跑起来。   此刻正值暮春时节,正是草长莺飞时,杨煜挥动着马鞭,少帝马四蹄错落有致地飞快在暮苑中奔驰,凝木的发丝被风吹起,在空中错乱地挥舞着。   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眼中好似一汪碧水那般波光粼粼,反射着日头的光辉,她缓缓眨了一下眼,像是牡丹盛开般眉目间充斥了满满的笑意。   波光潋滟间,浓雾聚又散,开合不定。   接下来的情景都带着晃动的波光,似幻似真,又仿若水中泡影,一触即碎。   那天的殿会之后,苏晋就留下了凝木,让她一个人留在了杨煜的寝宫中。   她缓缓睁开双眼时,杨煜正一脸兴致地瞧着她,见她睁开双眼,眉峰一挑,忽威严问道:“可会人语?”   “……”凝木呆愣愣地瞧着他,没说话。   “……啧,你可会说话?”   凝木依旧呆呆瞧着他,半晌,从口中干巴巴地吐出一个字:“嗯。”   “会说就好,看来不需要从头教起,晋飞办事一向有分寸。”他一手摩挲着下颌,如寒星般深邃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她,笑了一笑。“那朕的话你也听得懂。听好,从现在开始,朕便赐你一名,凝木。乃是凝结朽木之意,你可懂得?”   凝木缓慢地抖动了下睫毛,摇摇头。“什么?”   “……”   那一晚,杨煜费心费力地跟凝木解释了何为“名字”,何为“凝木”,何为“字。”   灯影重重间,他的眼底如寒潭之水,冰雪漫天,看不见一丝笑意。   凝神执笔守恒度,木绵花发锦江西。   杨煜教凝木的第一个字,并不是“煜”,而是“运”。   凝木睁大双眼表示疑惑时,他点了点宣纸上的字,笑得如沐春风:“阿凝,你可知道‘运’这个字?运者,气也;国运,人运,物运,鸿运,悲运。一个运字,道尽了多少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就连朕,也是不能免俗啊。”   凝木闭眼摇了摇头,似乎没有听懂。   “听不懂吗……那也没关系,你不需要听懂,只要有人明白……就行了。”   杨煜安抚地摸了摸凝木的头顶心,目光飘向远方,看不清眼底。   “国运啊……”   他低声喃喃自语。   沉香木人,凝心成木。   宫中的丽贵妃在凝木拙笨地给她斟茶时不慎打翻了青瓷杯,又在凝木蹲下身捡拾碎片时被宫女冲撞,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凝木。   凝木的手指就被割出了几道深刻的伤痕。   面对杨煜的震怒与心疼,她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我不会流血,不会受伤,我本是死物。你……不用担心。”   “你是不是死物,会不会流血,这不重要。”杨煜轻轻抚摸着被太医仔细包扎好的凝木双手,眼含温柔。“受伤无关流不流血,阿凝,你是朕最珍贵的宝物,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不然,朕会担心。”   我为木人,而你牵丝。   暮苑打猎时杨煜中了叛党埋伏,被奸臣引入小道,彼时他身后带着一列人马,并皇后和凝木。   万箭齐发时,杨煜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保护好皇后,正想抽刀避开四面八方朝他射来的羽箭,眼前就被一片黑影挡住了。   凝木是精怪,死物蒙灵,无法聚气,无内丹,自然也没有任何法力。   她无法以法术祭起结界,只能以不损肉身抵挡乱箭。   “阿凝,你怎么这么傻?”   “我说过了,我不会流血,不会受伤,更不会死。”   “……对不起,阿凝。”   “为什么?”   “……没能保护好你。”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因为——你是朕最珍贵的东西,除了朕,谁都不能将你破坏。”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这样说,我感到很开心。”   “开心就好。睡吧,阿凝。”   丝连心,心连丝。   “快快快!快放线!”   “它飞得好高啊!又高了!又飞高了!”   盛春时节,杨煜带着凝木到暮苑里放纸鸢,眼看着那纸鸢越飞越高,凝木兴奋得双颊酡红,一边扯着线一边往后退。   “它能飞到多高啊?”   风很大,一直吹拂着凝木的裙摆和长发,凝木用手拨了耳边的一缕发丝绕至耳后,有些兴奋地眯着眼睛。   “它啊……能飞很高很高,直到天的另外一头。”杨煜面上带着一丝怀念的神色,仰头望着那越飞越高的纸鸢,面上的笑意如水波般漾开。“……阿凝,把线给朕。”   “你要线做什么?诺,给你。”凝木有些不解,但还是把手中的线团递给了杨煜。她歪着头问了一句,颇有些小女儿清纯跳脱的形态。   杨煜接过线团,出神地凝望着远处天边的纸鸢,手中棉线缠绕。   他绕了绕,忽然手中一个用力,把丝线从中扯断了。 ☆、第6章 牵丝(6)   凝木一声低呼:“你干嘛把线扯断呀?!”   杨煜凝望着被疾风吹远的纸鸢,神色晦暗不明。   风扬起了他的发丝,长袍也猎猎作响。   “……没什么,只是从前也和别人一起放过纸鸢,想起了她说的话罢了。”   “话?什么话啊?”   “……她说过,她其实并不愿意放纸鸢。因为它们是这世上最不自由的东西,明明唾手可及那一片天空,但身后总还是有一条线牵着自己。这样子的自由,实为不幸之至。”   “线?”凝木低声应了一句。   “是啊……是线,牵着它无法飞得更高,也掣肘着它的行动……”   “那……阿煜,你能告诉我,是谁跟你说过这番话的吗?”   杨煜摇头一笑:“是谁说的,朕已经忘记了,想必她也一样,都忘记了……”   凝木绞着手中罗帕,低头垂目不语。   杨煜仰着头再凝视了一番天边的纸鸢,直到纸鸢已经看不见,才回过神来一般笑笑。“时候不早了,也该回行宫了。”   “……”   “阿凝?怎么,不开心了?”   凝木仿佛被惊醒一样地摇头:“没有!……没有。我……我在想事情。”   杨煜看着她低头的模样,微微一笑,手伸到她头顶轻轻抚了抚。“明日朕再带你来这打猎,如何?”   “……好啊。”凝木点点头,手微微握着罗帕,轻声应下。   丝丝络络,缠绕奴心间。   “嗯……浩浩汤汤,一时无涯!”   “这个是……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这、这个……”   “这个是……”   烛火幽幽,凝木眼也不眨地盯着杨煜提到她跟前的宣纸,蹙紧了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半晌,她带着疑惑和遗憾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这几个字啊,念作‘今时不见古人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今时不见……古人月?”凝木认真地随着他默念了一遍,再次摇头。“这是……什么意思?”   杨煜收起了手中的宣纸,懒散地靠在案几边上,拿起桌上一杯酒,对着那照不进殿堂月光的冷月遥遥举了一杯。“意思就是——”他轻描淡写地一笑,仰头饮下杯中酒。   “如今的人见不着千百年前的月亮,可这冷月却见证了一批又一批的浩荡红尘,清清冷冷地……挂在天上,冷眼瞧着我们这一群红尘中人来来往往……呵……”   “……我不明白。”   “你这一回该明白了,”杨煜搁下酒杯,忽而一笑。“就比如今日的阿凝见不着昨晚的月亮,可今晚的月亮,却见过昨日的阿凝。”   “这个我懂。”凝木扬起一抹笑容,坐在椅上转了转身,发间的朱钗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可这有什么意义吗?我见不着昨日的月亮,可我能见着今日的月亮啊,明天的我,自然也能见着明天的月亮。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杨煜哑然笑了起来:“是没有什么好悲伤的,罢了罢了,阿凝,你的心可长出来了?”   “心?”凝木一愣,下意识地抚上胸口,垂了下头。“我本是死物蒙灵,只是个精怪而已,又怎么会有心?”   话音未落,她又抬头笑道:“不过我知道国师为何把我送给阿煜,因为阿煜说了能给我一颗全新的心。虽然我现在没有真正的心脏,但阿煜的心就是我的心,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烛火重重之下,她的笑容是那么的耀眼纯洁。   杨煜似是看呆了一般直直地盯着她,半晌才俯身下去,稍稍眯了眯眼。“好,阿凝,朕记住你这话了。”   “也希望你……不要忘记。”   “我怎么会忘记呢?”凝木歪了歪头,有些不解,双眼水灵灵地眨了一眨。“我说过了,你的心就是我的心,你不会忘记,那我自然也就不会忘记了。”   杨煜如深潭一般冰雪漫天的双眼紧紧盯着凝木,半晌,他抚额大笑起来。   “好!你说得对!朕的心也就是你的心,朕不忘记,你也不会忘记……阿凝啊,遇到你,真是朕这一生中最不后悔的事。哈哈哈哈……”   杨煜眼底毫无笑意,可他的笑声却在殿中回荡了许久,直到大殿上的烛火渐渐暗下,直到那两个人的身影渐渐隐去,直到殿上又被照得灯火通明一般亮堂。   又是一阵斗转星移。   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上,杨煜一身龙袍,脸色铁青地立于前殿,在他面前正跪着一名身穿大红凤冠凤袍的女子。   那女子面容姣好,可第一眼看去留下深刻印象的竟不是那一张绝色面容,而是她脸庞上仿佛与生俱有的一种威严。   她面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毅与威严,双手托着圣旨卷轴高举过头,缓慢而又郑重地一字字道:“请陛下下旨。”   “荒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杨煜一甩袍袖,神色满是震怒。“皇后,朕看你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平日里性子也一向温婉柔和,怎么这一次也随着那些糊涂东西闹起来了!”   “陛下错了。”皇后不卑不亢地回道,语气却是坚定无比。“臣妾一心只为陛下,只为这天下苍生。陛下若是嫌宫中欠缺佳丽,是臣妾的失职,臣妾自当领罚。若陛下想要新人,臣妾立刻就能给陛下找上一家世才学双全的貌美女子,陛下也无需为一介精怪沉沦。”   “沉沦?”杨煜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他走下前殿,俯身用手捏住了皇后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纪芷韫,你给我听好了。”他捏着纪皇后的下巴,眼中暗涌无数,几乎是咬紧了牙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论夫妻,我是夫,你是妻,理当遵从夫君;论君臣,朕为君,你为臣,不得过问天子事!我待阿凝如何,轮不着你们这些人来说三道四。”   说罢,他狠狠一甩手,纪皇后一下子就被他甩到了地上。   杨煜冷哼一声,拂袖便要离开。   “陛下!”纪皇后的声音再度响起。   杨煜脚步一顿。   纪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从地上撑起来,深深地磕了一个头。“请陛下下旨!”   “你!——”   “请陛下下旨!”她头抵着冰冷硬邦邦的地面,凤冠的珠穗垂落下来晃晃荡荡,落到地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大殿里如死一般的寂静。   宫灯里缓缓燃着烛火,灯芯啪地一声爆开。   纪芷韫的声音仍是一开始那样坚定不移。“自凝木姑娘现世以来,国内旱涝不断,天降红雨,饿殍遍野。军中军心涣散,各地藩王心生异心,朝野上下人心躁动。荒郊野外之地更是妖孽横生,国将不国!请陛下下旨,赐死凝木姑娘!”   “纪芷韫!”杨煜几乎是震怒地喊出了这三个字,面上阴沉如即将来临的海上风暴。“我告诉过你,你不用理会这些朝政之事!”   “陛下,臣妾不为这朝中事,只为这天下事。”纪皇后抬起头来,目光中是一片磐石不移般的坚定。   她的眼睛和凝木不一样,凝木双眸灵动,就像是一双翩翩飞舞的彩蝶,而纪芷韫的双眼却如一汪湖水那般温和平静,却比凝木要多了几分气度和威严。   “陛下,天底下不止一个凝木姑娘,可天底下只有一个南朝。陛下是想将自己的半生心血都毁在凝木姑娘身上吗?”   “陛下,”眼看杨煜隐隐有暴怒之势,纪芷韫又磕了一个头,赶在他之前继续说道。“臣妾知道,自古以来虽多有红颜祸国之事,但归根究底,都是帝王之错,与红颜美人无关。可陛下,这一次不一样。”   “好。”杨煜一甩衣袍下摆,干脆回过神来,直视着纪芷韫,怒极反笑。“你就说说,这一次有何不一样。”   “请恕臣妾无礼,陛下看中凝木姑娘,想来并不全是为了凝木姑娘吧?”   “哦?此话怎讲?”   纪芷韫顿了一下,而后抬眸直视杨煜,口中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陛下可还是记得当年嵇康先生的批命?”   “放肆!”   杨煜一下子打翻了一旁立着的琉璃宫灯,巨大的声响使得外间的宫女太监都跪了一地。   “纪芷韫……你真是放肆!”他气得声音直抖,眼中瞬间便充满了血丝,暴怒无比。“你在这宫中十年修身养性,修到的便是这些东西?!”   “看来陛下果然没有忘记先生的批命。”纪芷韫并不为杨煜的震怒所动,她微微笑了一下,目光平静如水,徐徐道,“命者天定,运者人定;戊土丑月,火正印,比劫局。戌库得民,砥定天下,本帝王之命,开国君主。然原局有戌,戌库收两午火,甚烈,辰戌冲,暴而不治,国运将息!命三运七,帝王命,老祸运!若要抵运,当——”   “住口!”   杨煜大步上前,紧紧扼住纪芷韫的脖颈,一向深邃沉静的眼中露出宛如狂风暴雨般的怒意:“住口,纪芷韫!我早就忘记那些东西了,早就忘了!”   他手中青筋暴出,扼得纪芷韫脸色发白。“你听到没有?!我早就忘了!”   纪芷韫被他扼得无法言语,双手无力地握住杨煜青筋暴起的手,一口气也喘不上来,眼里一下子含上了泪意。   “什么狗屁命运!什么命三运七,都是放屁!”   “我杨煜要的东西,从来就不靠命!这江山是我亲手打下的,这南朝是我亲手治理的!为什么要听信那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白白把江山拱手送人!”   “纪芷韫,你跟了我十五年,你难道没有亲眼看着我打下江山,跟着我登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亲眼见证这繁华十年?!你说,我这十几年来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我为什么要听信一个老疯子的话!你说啊!” ☆、第7章 牵丝(7)   “你听懂没有?”   杨煜紧紧地扼着纪芷韫白皙纤弱的脖颈,面上一派修罗神色,煞气腾腾。   在这一刻,他卸下了所有温和耐心的伪装,将属于帝王的阴暗和不容人质疑的自负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纪芷韫被他死死捏着脖颈不能言语,头上厚重的凤冠珠串随着杨煜几近疯狂的动作摇晃着,珠链不断碰撞交织在一起,她脸色惨白,不断有冷汗从鬓边滴下。   “陛……下……”   许是见纪芷韫脸色煞白,大有下一刻就要咽气之意,杨煜松开了手,直起身,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纪芷韫整个身子委顿在地后颓废无力地不断咳嗽。   “芷韫,你要记住。”片刻之后,杨煜慢慢平复了脸上的煞气,但冷漠之色依旧挥之不去。他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我不会把我们的江山拱手让给任何人,绝对不会。”   “苏晋在搞什么,我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芷韫,你只要做好我的皇后就可以了。”   他忽然蹲下身,动作轻柔地用袍袖轻拭纪芷韫因为紧张和喘气而不断流出的冷汗,目光幽幽道:“你放心,我会给我们的孩儿一片大好江山……”   “陛……陛下……”纪芷韫半趴在地上,无力地伸出手,立刻被杨煜握住。   “请陛下……下旨……稳民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芷韫。”杨煜目光温柔地摇摇头,温声道,“芷韫,你是我的好妻子,好皇后,我了解你。你是从来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这么心生嫉妒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让我下旨赐死凝木,是为了要平复坊间妖孽祸国的传言,稳定民心和朝野。”   “但是,没有关系,我不在乎。”他顿了顿,凉凉地笑了起来,轻轻拭去纪芷韫不知不觉间流下的盈盈泪水。“民间和宫中出现的那些流言,还不足以让我放在心里。妖孽祸国也好,荒淫昏君也罢,我都不放在心上。”   “!——陛下!”   “你不用担心,芷韫,你不用担心。”他轻声说着,捧起纪芷韫的脸颊,半垂了眼眸。“苏晋想要做什么,我心里都有数。你放心,哼,他还扳不倒我。”   “陛下……目前最要紧的不是国师意欲如何,而是稳民心,陛下。”纪芷韫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臣妾不在乎臣妾的孩儿是否能继承陛下大统,可是陛下,现在朝野不宁啊!”   “要对付国师,法子有的是,不必全数压在凝木姑娘一个人身上。”   “请……三哥三思。”   纪芷韫目光似水,面上却是一派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直视着杨煜,丝毫没有因为方才杨煜掐了她脖子而退缩的意思。   在纪芷韫说出“三哥”二字时,杨煜神色一动,深如寒潭的眼中有一丝波光,又立刻被他压了下去。“芷韫,你总是这般为我考虑……只是这一次,我怕是不能听你劝谏了。”   他双手握住纪芷韫的白皙的右手,把它抵在额头上,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瞒你,十年前那老疯子的一番话,我的确没有忘记过。但是我不会单单因为这一番话就心神大乱的,我不是请了好多算命先生吗?就连蔚先生也说过,我一生帝王命格,虽有反局之嫌,然尤喜戌丑之刑,戌得两戊午入墓,制尽月令伤官而得帝位之乙,毕其功于一运。”   “当年的事,我的确没有忘记,可我也不曾把它放在过心上。今日之事,只因苏晋必除,我……不能再让他继续下去了。南朝不会毁在我手上,自然也不能毁在他手上!”   他说这番话时目光沉沉如刀锋钢骨,神色锐利,虽仍是低头垂目,却不掩其中厉色。   纪芷韫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过他发间顶心,神色温柔,却是目露忧色。   杨煜半窝在她怀中,平日那锋利的锋芒被收刀入鞘,再不见半分。   灯火通明的金銮殿下,一派冷色中这一幕场景却是平淡又温馨,平添了一分暖意。   凝木悄然立在金銮殿外,她周围是因为方才杨煜震怒而全部跪倒在地的侍女太监,此刻仍是颤颤巍巍地趴伏在地,不敢抬头看一分。   她今日换了一身淡粉色的连襟宫装,眉眼间是被刻意打扮一番过的水灵清纯,头上的璎珞在月光的照拂下泛出清冷的银色。   她绞着罗帕,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头笑了笑。   泪珠便这么轻盈地弹到了那一方双蝶戏花的帕子上。   初夏时分,天气还不算太热,宫中尚未启用冰窖,平日从不朝南的占星殿则更是清凉。   此刻正是正午时分,皇城里一片静谧。   关于苏晋的记载,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当中,都有一点不变,即南朝国师苏晋素不喜人随侍两侧,故除祭天大典之外,他身旁从未有人跟着。   此刻的占星殿中一如史料所记载的那般,除了他一个人,空空荡荡的再无人影。   殿外偶有鸟鸣之声,苏晋坐在案几后,正垂眸翻看着一本古籍。案几上面三三两两地摆放着一些开了线的书籍和古旧的竹简,有些古籍被翻至其中一页,上面被人用鲜红的朱砂勾了几个圈,做上了批注。   “国师。”   一个平淡的声音忽然自大殿外传来。   苏晋闻言,放下手中书卷,抬头循声看过去,不明意味地缓缓一笑。   “娘娘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凝木神色平淡地立在占星殿外三门处,闻言一只脚踏了进来,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   不多时,就来到了大殿正中。   “国师说笑了,凝木本是一具死物,承蒙国师之手才得蒙灵凝神,以人形之躯现于这世上。什么娘娘,不过是梦话一场。”   苏晋便稍稍侧了头,把案上书卷合拢了。   他今日身穿一件云中浅白净面锦衣,一头长发松松扎在右侧,发梢微动,自显一派风流倜傥。   瞥了眼凝木,苏晋笑道:“不愧是陛下,竟能把一个少情的精怪教成你这般模样。识字诵读,琴棋书画……作为本朝一介贤淑女子之德,他全都教给你了,虽然教得半生不熟,也好过你初时的懵懂开灵了……凝木,你可得好好感谢陛下啊。”   “我自然会好好感谢他,不劳国师费心。”许是那天在金銮殿外听见的那一番话,凝木的眉眼之间不再有之前的那番灵动清纯,而是更接近我遇见她时的平淡无波了。   这样的转变,不知为何让我有些惆怅。   “哦?那凝木姑娘来我这占星殿意欲何为呢?我不过给了姑娘一具木人身体,也算不上……相熟吧?”   凝木皱了皱眉,抿唇道:“我懒得和你绕圈子,苏晋,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我身上下了咒?”   “咒?”苏晋拿过一旁一卷古旧的竹简,慢慢展开,发丝垂落在他颈侧,他的目光顺着逐渐缓缓左移,轻笑几声。“姑娘可知咒之意?”   不待凝木回答,他便缓缓开口道:“想来陛下也未曾教过你,你本为沉香木,在这人世间漂浮久了,本身也有了一定的阅历。即便陛下不提,恐怕你也对很多东西知晓面目,只是却一知半解,不解其意。”   “还是让在下来告诉姑娘吧。在这世上,咒分为两种,一种为外咒,一种为内咒。”他提笔在砚台上轻轻蘸了点水,又扫过一边的朱砂,在竹简上圈了个圈,又写了几行小字。“自古虽有顾名思义一说,对于外咒却不尽然。外咒者,不仅下与人体外,体内也如是。”   “内咒者,则是下在三魂七魄上,入魂透骨,那被下了内咒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就算那人死了,只要三魂不灭,七魄不散,内咒也会永生永世地跟随在那人的身上,直至荒芜。”   “凝木姑娘不妨猜测一下,我对你下的……是外咒呢,还是内咒?”   凝木面色一变,咬紧了下唇,声音有些颤抖:“你……”   “姑娘莫非是想唾骂在下恶毒?”苏晋搁下笔,直起了身子,拂过宽大的衣袍,云淡风轻地一笑。“姑娘此行来找在下,难道不是已经认定了我在你身上下过咒么?又有什么好惊讶愤怒的呢?”   “苏晋,你——”   凝木神色一暗,咬紧了牙,手握紧了又松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苏晋,我是你造出来的,也是因为你用黄符道纸的法力加诸我身上,我才能够化形成人。我本应感谢你赐予我生命,可是你为什么要在我身上下咒?为什么……为什么要害阿煜?” ☆、第8章 牵丝(8)   “害?”苏晋抬头,轻飘飘瞥了凝木一眼,轻笑着摇了摇头。“凝木姑娘,其实这完全称不上是害人。陛下他命该如此,我只不过是帮了他一把罢了。”   “帮?”凝木重复一声,闭了闭眼,忽然冷笑起来。“你在帮他?你帮他的方法就是在我身上下咒,让他的精气通过我一点点流失?!国师倒是好手段。”   “凝木姑娘也说了,陛下之所以阳气不顺,精气不畅,盖因姑娘之故。”苏晋打开一旁一本散了线的古籍,轻轻抚平泛黄纸张上的褶皱,凝眉看了起来。他慢慢翻动着书页,口中继续缓声道:“凝木姑娘今日来寻在下,想必……是要寻求解咒之法吧?”   他这一副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态度着实令人心生怒火,我看见凝木一下子蹙紧了眉,握手成拳,却在他事不关己一般书页翻动声中垂下了肩膀。   “是。”她垂眸,硬邦邦地说道,“还请国师高抬贵手。”   苏晋便骤然笑出了声。   “高抬贵手?”他眉眼间满含浅淡的笑意,眼中也如一汪清泉,仿佛对面的并不是与他立场不同的凝木,而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凝木姑娘,你错了。”   “此一事,并非全然是我所一手导致。”他提起一旁朱笔,在古籍上写了些什么后复又搁回砚台。“你今日来此寻我,想必已是听说了陛下的命格之说吧?”   凝木一瞬间就睁大了双眼,面色大变:“你……”   “凝木姑娘不必忧心,此咒术只有当你思绪波动起伏时才会生效,其余时间,不过是废纸一张罢了。”   “陛下命格,委实诡异。”   “虽有帝王之命,紫薇帝星东升耀起,却是天狼、摇光、破军三足鼎立,呈杀伐之势。”   苏晋拿过另一边的宣纸,换了墨笔,蘸了浓墨,托袖便写了起来。   “若只是这样,那也还可。”   “只是这一位陛下却非如此……辰戌冲甚烈,生于火时,加地、午两火,更是破上加破。”   “陛下生为帝王命,却是运不改道,破七分,手足见血,子孙毁。”   “前半生,因为陛□□内心火阳火旺盛,或能压下生来自带的地午二火;只是一旦九经过,内虚变,陛□□内心火或未变,阳火却是渐渐势微,午火突起,地火紧随其后。”   “这南朝天下……怕是要变更了。”   “我不信。”凝木神色震动,却是倔强地别过了头,移开了目光。“这不过都是你一厢情愿的说法罢了。”   “阿煜他人那么好,又那么善良聪慧……他,他是个明君。”她捏紧了垂下来的袖袍,咬了咬唇,继续说道。“他才不会让江山断送在他的手里!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手脚吧!”   “什么天下大旱,三年颗粒无收,瘟疫疾病不断爆发……苏晋,这都是你做的手脚对不对?!”   苏晋笔下不停,仍是垂着眸没有抬眼看向凝木,却是轻吟了一声,笑道:“凝木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在下……只不过是顺应天道罢了。”   凝木冷笑一声,“好,请教国师,何为天道?”   苏晋微微顿了笔,看着那一本散开了线的古籍,似是有些不满地摇摇头,又小心翼翼地翻过一页,拿过一旁的金丝绢布细细比对起来。   “这可是为难在下了……我不过一介小小凡人,又哪里能窥得这天道呢?不过是揭开了一隅罢了。”   “我只知道……”他缓缓拉长了尾音,像是在念诵着诗词一般,轻微地上扬了一些。“让这南朝江山在陛下手中断送,此一事,顺应天道。”   “你——你胡说!”   凝木的神情十分混乱,她好像要信了苏晋的话,又不敢听信半分,认为他在撒谎。“我……虽然我只是个死物,对于这人世间的事也不是很懂。但是我知道!天道是不会这样的!把一个拥有帝王之命的人除去,这——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也说了,是帝王之命。”苏晋微微一笑,搁下了手中墨笔。“可我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呈如此杀伐之势的帝星。”   “天道多变,它在想什么,我们完全无从得知。”   “或许……陛下的命理当如此呢。”他话至此处,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啊了一声。“凝木姑娘也不必为此事困扰,这世间有无数人,也有无数可能。姑娘乃死物蒙灵而成的精怪,少说几百年也是能活得的,陛下去了……自当会有他人为姑娘披衣撑伞,言笑晏晏。”   “不过是杨煜一人罢了,凝木姑娘也无需……如此看重。”   凝木瞳孔猛地一缩。   半晌,她掩去眼中的怒火,眨了眨眼笑道:“可惜国师想错了,我对阿煜抱有的,是非他不可的感情。”   “凝木姑娘好痴情。”苏晋笑意盈盈地轻轻拍了拍手掌,“只是凝木姑娘非陛下不可。陛下可未必……非凝木姑娘你不可啊。”   “你——!”   凝木显然想起了金銮殿上之事,她神思一个恍惚,身子就有些摇晃起来。   苏晋便像是见到了什么有趣之事一般摊开手,笑了起来:“人性果然是自私的……即便你为死物,为精怪,也仍然逃脱不了这四情。”   “你嫉妒了?你恨了?你后悔了?”   “嫉妒杨煜心中并非只有你一人?恨他骗了你?后悔你把一腔感情全部倾注在他身上?”   “你的心中,不满吧?”   “你不满——”   “你住口!住口!住口!”   苏晋站在上首,闻言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那淡淡的神色似乎在嘲讽凝木现在的所作所为。   “你瞧……你心中明明有怨恨,为何还要来求我……帮他呢?”   凝木张了张口,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那一张绝世无双的面容之上,早已没了素来的明媚与笑容。   她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有……我没有要你帮他。”   “我……只是想让你,”她垂眸,又一滴泪滚落下来。“解除我身上的咒术……没有……没有……”   “没有要我帮他?还是心中无怨无恨?”   “我……”   凝木张口结舌。   苏晋看了,不知是无奈还是嘲讽地摇了摇头。“罢了,我与凝木姑娘好歹也有一段缘分,既然都已经找上门来,有求于我,我也不能……太为难人啊。”   凝木一听,眼中便闪过一道神采来:“你……你同意为我解除咒术了?”   苏晋缓缓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谁也无法绝情。凝木姑娘既然如此苦苦哀求,我又怎好断人后路?只是前月宫中有狐妖大闹皇城,我为了降服它,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直到今日还有伤在身……这样吧,今日我是不能为凝木姑娘解除咒术的了,不如等到一月之后再来解咒,如何?”   “你、你要说话算数。”许是苏晋之前的印象给她留得实在不好,即使凝木面上流露出了期待之色,但她想了想,还是有些谨慎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换来的自然是苏晋的一番轻笑。   “呵……那是自然。我苏晋说过的话,从来不会违背。解咒之事,一月后进行。”   他的声音缓缓飘散在渐渐聚起的浓雾之中,似真似幻,如梦如露。   周围渐渐被浓雾包围,我正为这南朝苏晋与史书工笔所不符的气魄与性格暗自感叹时,却见苏晋自薄薄的雾气那方看向我这里,眼神并不锐利,却带着万年寒潭半的冰寒冷漠。   我一愣,登时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下一刻,就看见他似笑非笑地轻呵了一声,低头再次专注于案几上的各类古籍中。   他……刚刚,在看我?   不,不可能,这明明只是凝木的记忆,就算他苏晋上能通天下能入地,就算他拥有一双天生良目,也不可能看到我。   一定是错觉,错觉……   周围浓雾散去时,已经时过境迁。   皇宫还是那个皇宫,金銮殿还是那个金銮殿,只是殿上正坐之人已经不复当初的神武飞扬,英俊的面孔上明显有了时光留下的刻痕,面色也有些颓废,只有那一双深如寒潭的双眼,一如当初,没有变化。   一言官上前谏道:“陛下,自淮南一带已有十年旱涝不断,今秋又颗粒无收,请陛下开仓赈粮。”   又有一人从凳上站起,行了一礼:“陛下,三圣水患严重,附近已有瘟疫蔓延,请陛下明示。”   “陛下,西王近几个月来不断操练西晋军,恐怕……”   “陛下,李时守……”   “陛下……”   一时之间进谏不断,杨煜坐在龙椅之上,面露疲色与不耐,但仍然皱紧了眉听那些官员们说下去。   过了半晌,在那些官员进谏完毕后,他目光闪了闪,道:“着,淮南开仓赈粮——”   “陛下,”忽又有一人站起,“国库余粮所剩无几,若是再次开仓赈粮,势必会不留颗粒。望陛下三思!”   “陛下,恕臣直言,淮南一带旱涝已久,当地知府却一事不做,理当问斩。”   “陛下,淮南饥民众多,难民连连!还请陛下……”   耳边顿时吵嚷之声不绝,杨煜皱紧了眉,一掌拍在龙椅扶手背上,厉声喝道:“好了!不要吵了!整天就知道吵吵吵,没有一个人有决策拿得出手的!你们说,朕要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自尉先生去世之后,还有一人能给朕一个有用的建议吗!”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寂静。   杨煜烦躁地皱紧了眉,正要挥手退朝时,忽有一人站起出列,很是恭敬地鞠了一躬。   “陛下此言不错,自尉先生去世之后,我等皆无佳策进言陛下。只是陛下可曾想过,尉先生为何去世?”   “——他正是进谏陛下不成,以死进谏,血溅朝梁!”   “——全因,妖女一事!” ☆、第9章 牵丝(9)   此话一出,朝堂上的气氛顿时就诡异了起来。   有人低声喊了一句,又因为杨煜坐在上位而不敢太过张扬放肆。   那站起出列的人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一般,直挺挺地在大殿中立着,虽是低头垂目,却是任谁也能看得出他说此话时满腔的不服与愤怒。   杨煜稍稍眯起了眼,支着头看向那人。   “哦?妖女之事?朕倒是想问问,那妖女,指的是何人啊?”   那人嘴角微微扬起,却是再度恭敬地鞠了一躬。“陛下既然心里已经知晓,又何必问臣呢?”   “大胆明德!”杨煜尚未发话,他身边的高公公却尖细着嗓子一甩拂尘,责骂了起来。“陛下好言好语地问你话呢!为何不敬?”   “高公公,”名唤明德的人微微欠了欠身,“我在和陛下谈论家国大事,几时又轮得到公公插嘴了?”   “你——”   “那依明爱卿之见,”杨煜抬了抬手,阻止高总管继续说下去,看向殿中之人道,“既然这宫中有爱卿所谓的妖女一说,朕又该如何呢?”   明德仍是低着头,恭敬道:“臣,不敢妄言。”   杨煜便微微扬了扬嘴角,忽地一手用力拍在扶手龙头之上,厉声喝道:“既然不敢妄言为何还信口雌黄!明德,你真当这朝堂之上是你随便胡乱造谣之地?!”   “臣,不敢。”   “陛下!”明德话音未落,便又有一人站起启奏道,“臣有一事启奏。”   “说。”   那人行了一礼,方道:“自文德皇后薨后,宫中无后,臣启奏陛下,选秀封后。”   “哦?那依众爱卿之见,何人能担当起皇后一位?”   “宸妃娘娘品行甚笃,贤淑良德,臣以为,宸妃娘娘可为后。”   “陛下,臣也有一事启奏。”明德微微一笑,再次行礼道。   杨煜轻哼一声:“说。”   “自先太子薨后,东宫无主,陛下年事已高,臣斗胆,请陛下立储!”   金銮殿上光影交错,天子阁帷幔重重,那鲜艳的红色泼成了旧年的陈漆,金龙缠绕的雕梁画栋也被风吹雨打,再不复十年前的雄伟壮丽。   杨煜已不再是当年英明神武的少年天子,凝木却仍是当年那一张绝世无双的面颊,肤如凝脂,眉黛烟缈。唯一不同的,便是她身上已经披上了紫红的宫纱,凤簪发鬓,额间也不再是当年一水花钿,而是被人点上了鲜红的朱砂。   那个大臣在朝堂上所说的宸妃娘娘,莫不是指的她?   “阿煜。”不过,即便凝木穿上了紫红纱衣,妆容也相应变得浓了一些,眉眼之间却还留着当年的几分清纯。她见杨煜正坐在榻上头疼地捂着额头,原本正在抚琴的手停了下来,披着迤逦的纱裙缓缓来到了杨煜身旁,低头关心道,“你怎么了?头疼吗?”   杨煜抬头看了一眼,又紧皱着眉闭上了眼。“无事,不过是有些受凉了,不碍事的。”   “那……那没事吧?要不要叫御医来看看?”她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轻轻地拭去杨煜额头上的汗水。“你看你,都出冷汗了。”   “朕没事。”杨煜的声音有些低沉,似是非常疲累。   凝木想必也是看出来了,她有些犹豫地收回帕子,轻声道:“那……你睡一会儿?”   “现在睡不着,也不能睡,书房里也还有一大堆要朕处理的奏折,最近积压得太多了……”   听了杨煜无力的话语,凝木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眉间便染上了几分忧色:“那些奏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批阅完毕的,阿煜,你还是睡一会儿吧,我给你点上安神香。”   她说着也不待杨煜回答,转身撩起帷幔,拿了一个小巧的香炉过去,点上了一段安神香。   “今日,有人和朕启奏,让朕立你为后。”   在凝木小心翼翼地燃上安神香时,杨煜忽然开口道。   凝木的动作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燃香。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香炉中渐渐散出了檀香的袅袅烟熏,在凝木附近弥散开来。   “我……我知道阿煜心中的皇后只有纪姐姐一人,”过了半晌,凝木放置好香炉后笑了笑,转身背对着杨煜,说道,“我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个份量和能力,所以……阿煜你不用担心,你的后位,永远都只会有纪姐姐一人的。我……我只要能够待在你身边,就足够了。”   她的手无意识地缠上垂至腰间的发丝,绕了一会儿后又回头笑着帮他放下帷幔,“不说了,阿煜还是快点睡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杨煜缓缓躺倒在榻上,头枕着青花古瓷枕,在明黄色的帷幔中把脸朝向凝木,缓缓说道:“阿凝,你……帮朕再弹一曲……嫁郎君吧。”   “……好啊。”凝木转过身,一步步朝着三门外的殿中走去,“我谈了,你要快些入睡。”   “好……”   嫁郎君,这首闻名后世的曲子,正是当年的文德皇后纪芷韫所作。   幽幽琴声在殿内悄然响起,一弦一弦,一缕一缕,如这殿堂之内飘散的檀香一般,缓缓飘向龙床之上躺着的那个人,飘出殿外……   深冬,天降大雪。   今日乃是杨煜生辰,宫中丝竹之乐响起,绵绵不绝。珍馐菜色、甘冽美酒如流水般从御膳房端至天子阁,弦乐不停,舞姬长袖翩翩,唱着咿咿呀呀的调子,琉璃宫灯在夜中闪着昏暗的烛光,天子阁中学士大臣俱都在场,众人陪着杨煜一道饮酒作乐。   杨煜今日的兴致很高,不时和众人来上一杯,甚至面对着外面的清冷月色也能高歌清唱上一曲。殿中气氛热络,不似生辰,倒像是新年除岁一般了。   凝木一身正红宫装陪伴在杨煜身旁,满目忧色地在一旁低声劝慰,不时按下杨煜执杯的手。   “来,你也来喝。”杨煜甩开凝木的手,仰头喝下一杯龙膏酒,在一旁笑着又斟起一杯酒,递到了凝木唇边,醉眼迷离地笑道,“今儿个是我的生辰,我高兴,和大家一起同乐。你也来一杯,来一杯?”   凝木微微蹙眉,以丝帕挡开了那杯酒,轻声道:“阿煜,你喝醉了。”   “阿煜?”杨煜歪头想了半晌,忽然笑开了。“我喜欢这个名字……阿煜,芷韫,你有好多年——没这么叫我了——嗝……”   凝木的脸色白了白,又按下杨煜抬起欲饮的手势,低声道:“阿、陛下,您喝醉了。”   “怎么——怎么又叫回陛下了?芷韫,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杨煜皱紧了眉,伸手轻柔地抚上凝木的脸颊,深情款款道,“芷韫,叫我名字,嗯?不不,还是别叫了,我喜欢你叫我三哥,三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成亲的那一晚,你放下团扇,对我展颜一笑,我——我当时就想,我这一世,都要……好好守护你的笑容——芷韫,你怎么哭了?”   他有些慌乱地用手擦拭凝木脸上的清泪,用哄小孩子般的语气轻柔道:“不哭不哭,不哭不哭,是我惹你生气了?你怎么又生气了?别、别哭了,好不好?三哥给你赔罪,不哭了?你看看承儿,孩子在场呢,你也不会好意思哭的是不是?承儿?承儿?快来劝劝你娘亲,让她别哭了……承儿?这孩子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陛下。”凝木一把抓住杨煜正措手不及给她擦着眼泪的大手,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笑道,“陛下,您喝醉了,我……让这儿散了吧。”   杨煜瞧着她,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在她鼻尖上一刮:“这可不好,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要和我置气,也不该选今日……不然,让我堂堂一齐王蒙上怕妻之名,明日我可怎么出去见人呢?还要和薛丁酉谈事呢,别闹了……好不好?”   他眼中此刻柔情满满,不再是一汪寒潭冰水,全部都融了冻,迎了春。   只是他的温柔,他的深情款款,却全是对着另外一个人。   即使那个人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抔黄土,红颜白骨,即便他们的孩子早已死在了当年的那场春汛中。   凝木闭上眼,泪水肆意。   “陛下……我们,回去吧……”   “报——”一个小兵忽然闯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厚重的戎装铠甲,雪花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大声道:“禀陛下,西晋军已经到了皇城门外!”   殿上丝竹之声骤停,所有欢声笑语在一瞬间都变成了寂静。   杨煜缓缓抽开被凝木紧握的手,懒懒道:“你说什么?”   “报——”又有一人从外急赶而来,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地道,“西晋军已经破了城门,到了朱雀门内!”   清脆的碎裂之声响起。   杨煜手中的酒杯就这么落了地。   城外,已有进攻的号角吹起。 ☆、第10章 牵丝(10)   夜幕已经完全降了下来,笼罩在这一座寂静无比的皇城之上,混着在空中不断回转飘落的雪花覆盖在这座金玉满堂的城池之上,整座皇城便仿佛成了一座冰雪筑造的城市,在夜中反射着冷冷的白光。   许是因为大雪的关系,原本该是热热闹闹的皇城今夜门户紧闭,无一人外出,大街上偶尔翻卷起小贩遗留的油纸,落到结了冰的河面上。   建安护城河外,原本放下的索桥已经被紧紧收起,外面有两列军队拿了一根几人合抱宽的铁柱开始撞门,沉重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地在这静寂的皇城夜中响起。   城墙之上已是呐喊震天,万箭齐发,不时有士兵的身体在盾牌之后倒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又很快覆没在这震天的呐喊声中。   过了不久,大地一阵震动,不远处疾驰来了一列声势浩大的军队,龙旗飘扬,前头的那人一身戎装,一手握着方天画戟,快速驱马赶到了城门附近。   此刻外面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抵在城门后的士兵们已然力有不逮,守城的将领见有援军来到,才算是松了口气,振臂高呼一声:“神武将军来了!”   这一声呐喊算是壮了军心,原本已经被撞开一道缝的城门硬是被顶了回去,那守城将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从乱箭齐发的城墙上快步下来,“将军可算是来了,这外面的反贼攻势甚大,弟兄们差点就支撑不住了。”   那神武将军发尾高高束起,紧绷着张脸,对正在靠过来的守城将领微微点了点头,忽然手势翻转,一枪就对准他刺了过去。   “噗通”的一声。   带有血渍的头颅高高抛起,鲜血飙得足有一丈有余。   纷纷扬扬的雪花旋转着落下来,带着点点的血色。   龙旗被人扔在了地上,无数马蹄践踏而过。神武将军漠然着一张脸,右手一扬,高声喊道:“开城门!”   一时间,血光四溅,兵刃相向之声不绝于耳。   天子阁中已经不复初时笙歌燕舞,菜色被翻倒在一旁,一些年轻气盛的新臣们早已自请缨去了城门浴血一战,只剩下几个翰林臣子或是年事已高的武将老臣,老泪纵横地趴伏在地,请求杨煜先行离开皇宫。   杨煜坐在上首,把玩着手中的夜光杯,透过就近的琉璃宫灯缓缓转动着手中酒杯,看着杯中美酒在昏黄的烛光下反射出不同的颜色,似是兴致勃勃。   “陛下——!请快些随大内侍卫出宫吧!”   “陛下!我们虽然老了,但是还经得起硬仗的!让我们这些老骨头做陛下的后盾,您就尽快出宫吧!”   “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陛下——”   似是被这些哀求哭泣之声扰烦了,杨煜啧了一声,皱眉道:“你们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李泽的军队已经到了城门口,现在,哼,恐怕已经入了皇城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忽地把手中酒杯掷在地上。   酒杯骨碌碌滚落在地,里面的酒洒了一地。   “好一个神武将军,好一个镇国将军啊!真是上阵父子兵,就连作假的功夫也都是一等一!使得好一手军报不传、浑水摸鱼之法!……”   凝木端坐在他身旁,眉尖紧蹙,犹豫半晌,还是轻声开口道:“陛下……”   “你们都下去吧。”杨煜面无表情地看着案几上被打翻了的龙膏酒半晌,方才开口说道,“李泽此人虽对朕这皇位居心不良,但他也不失为人君之选,他擅于用人,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才流失于自己手中。只要你们今日不帮朕逃离这皇宫,他日,他自然会重用你们。”   “跟着朕这个亡国之君,怕是还没有走到宫门口,就被乱箭射杀了。”   在场诸人皆是痛哭流涕地跪地磕头,誓死也不愿离去,宫女太监也是跪了一地,低声哀哀哭泣。   “……好,”杨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有点点泪意,“好。”他笑道,“朕这一生,虽然后十年过得昏聩无度,但能够有你们这群老臣陪着朕,也算是朕难得的收获了。”   “来人!”他扬声高喊,“火烧皇宫!”   空气中开始渐渐变得灼热起来,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夜中倒给了人丝丝暖意。杨煜差人拿来了一大坛酒,遣散了在场的宫女太监,坐在上位盯着那酒坛半晌,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打开坛盖,全数洒进酒坛之中。   他稍稍晃了晃,就开一碗接一碗地倒着酒。   翡翠玉碗一字排开,杨煜一碗接着一碗地倒,不断有酒汩汩流出,留在案几、留到地上。   倒满了最后一个翡翠玉碗,他亲自拿起,一一递给了在场的诸位老臣。   “这上好的鹿胎酒,本王自入主建安以来就再未喝过,今日,就和你们这几位老朋友干了!”他举起碗,言语间自称变化,双目精光闪烁,似是回到了当年少年戎马的时光。“只是这酒里已经被朕下了帝王劫,无色无味,饮下它后不会有任何痛苦,会在醉酒美梦中悄然死去。朕知道,诸位都是难得的良臣贤人,朕,也明白诸位的心意。只是这天下即将易主,尔等却并非一定要随朕赴死。”   “朕最后说一句:你们想散的,就散吧,为将来的天下民生尽一份力也是好的,朕不会责怪;若是有哪位兄弟愿意和本王一起赴死,本王也无以为报,只望能黄泉路上再相见,来世再做兄弟了!”   “齐王——”   这一番话说得在场诸人老泪盈眶,更有甚者已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泣道:“我陈敬的命是当年齐王从刑场上救下的,自当随着齐王一起去了!齐王,若有来世,兄弟们再一起陪您征战四方、一起打天下!”   “陛下!”又一人跪下,颤声磕头道,“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都是老臣追随的明主,如今陛下要去,老臣自当一路保驾护航!”   “陛下!臣请命,奉陪陛下!”   “陈敬说得对!我这个糙汉子不会说什么中听的话,但是兄弟们当年都是一起打过来的,如今又怎么好退缩呢?!齐王,不是我吹,只要您一句话,就算我们都死了,到了地下,我们也还是会给您打出一个天下来!”   “是啊齐王,当初兄弟们跟随着您征战四方,即使是最危险的那一场黄婴之战我们也都一起挺过来了。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就要抛下兄弟们呢?齐王您放心,别的不说,就是我老王的一把长/枪,一定在黄泉路上给您杀开一条路来,让您啊和在这世上一样,横着走!”   “好!”杨煜沉声应道,仰头深深闭了闭眼。“兄弟们如此待我,我杨煜也不算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就当作是当年进攻建安的前夜吧,咱们一起喝个痛快!喝完了,明日才好打好这一场硬战!”   在场诸人齐齐应了一声好,一道举起了手中酒碗,一口气不停地咽了下去,末了,齐齐摔碎了那翡翠玉碗,碎金裂玉之声在空荡荡的天子阁中回响,短促无比,却又绵长回响。   “阿煜!”凝木一声惊呼,眼中已是满含泪水,却仍是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杨煜仰头举碗,大笑着喝下了那一碗烈酒。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火势已经渐渐蔓延到了内廷,噼里啪啦的声音开始不间断地响起。   所有人饮下酒后,给杨煜齐齐地磕了一个头,就坐在地上开始高声唱着歌谣,互相靠着肩靠着背,仿佛回到了当年战场营地的那一段时光,火光跃然众人脸上,每个人都是那么的神色飞扬,即便明天是一场硬战,即便下一刻便是死亡,他们也毫不畏惧。   歌谣渐渐低下,在场诸人缓缓合上眼,互相依靠着倒在了地上,睡死过去。   从此,长眠不醒。   火势开始变大,整座皇宫都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凝木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杨煜,不断施法妄图逼出他体内毒酒,却被杨煜拉开了手。   “阿凝,别白费力气了……此药名为帝王劫,其寓意便是帝王劫数,遭者,即死,无转圜。你……也救不了我的。”   “为、为什么啊,”凝木无力地坐倒在地,颤抖着声音,抱紧了怀中的杨煜,满脸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眼泪一滴地落下。“阿煜,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啊?”   “我还想……陪你——陪着你,好久好久……” ☆、第11章 牵丝(11)   看着凝木紧闭着眼哭泣的模样,杨煜缓缓笑了,伸手缓缓抚上她面颊:“傻丫头,别哭,别哭。我之前将你当做芷韫,你一定……很伤心吧?我死了,你不要伤心,离开这皇宫,去别的地方……你还有——好几百年可活,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更值得的人……”   “我不要。”凝木不断地摇头,哽咽着说道,“我只要你一个。”   “傻丫头,我的心,已经被另一个人填满了……你要再进来,我也……没有地方……容下你啊。”杨煜轻轻地笑了。   凝木眼中泪水不停,却是微笑道:“那也没关系,有我一个喜欢你就足够了。你喜欢你的,我喜欢我的啊……”   “阿凝,对不起。”   这一句话让凝木眼中涌出了更多的泪水,“不要说对不起。”她抱紧了杨煜,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含着眼泪笑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我。”   她吸了吸鼻子,微微抖动了下睫毛,几滴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我啊,就是喜欢你那副对什么事都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样子,所以,即使你利用我,骗我,我也还是很开心啊。”   “因为……你那个样子,本来……就是我喜欢的。”   “是吗?”杨煜轻声说道,缓缓笑了。“芷韫也说过同样的话,她说,她喜欢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少年逍遥的我。”   “我不知道你少年时是什么样,但是……不管你是什么样,也一定会是我所喜欢的。”凝木把脸埋在杨煜的肩膀处,眼中亮晶晶的。“我好喜欢你,好喜欢你。”   “对不起……”   “我说了,不要……再说对不起,我又、没有怪过你……”   杨煜眼神开始涣散,他看着凝木的脸,忽然漾出一个恍惚的笑容来。   “芷韫,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和平常……不一样……”   “……阿煜?”   “别叫……芷韫……”他闭了闭眼,“叫我三哥……三哥……”   凝木猛地抱紧了怀中的杨煜,那力道仿佛像是要把自己深深嵌入他的身体一样。   “……三、三哥。”她颤抖着声音叫道,眼泪扑簌簌而下。   “好……芷韫……”   “三哥……”   “……”   “三、三哥?”   “……”   “……阿煜,我、我跟你说个秘密啊,我其实早就知道你在利用我了。当年金銮殿外,你和纪姐姐吵架,我全都……看到了。”   “但是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怪你。”   “我其实……有时候也恨过我自己,因为我的存在,纪姐姐离开的那段日子里,你明明很伤心……但是面对我,还要摆出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而我……我当时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就这么让你笑着面对我……我、我知道你当时内心很痛苦,其实我也很痛苦,而且还很恨我自己……”   “我是精怪啊,不是人啊,精怪虽然痴情,却是少情……那我,为什么在深爱你的同时,又嫉妒着纪姐姐、和恨着自己呢?我……我不明白……”   “阿、阿煜?”   “你……睡了吗?”   “你……睡了啊……”她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后使劲闭了闭眼,再次抱紧了怀中的杨煜。   “那……我就……”她颤抖,非常小声,仿佛怕惊醒了怀中长睡不醒的人一般。“我就、不打扰、你……”   “你、你要……”她伸手捂住了嘴,脸颊上泪水横流。“做一个——”   “一个……好……梦……”   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天子阁附近,殿中的梁柱最先着起了火,火势汹涌,道道金黄明亮的火焰把梁柱上雕刻的五爪游龙吞没,不断蔓延。   凝木坐在殿中,怀里抱着杨煜,艳丽的裙摆在她周围铺成了一朵花。   她呆呆地凝视着杨煜,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脸上带着丝丝笑容。   “阿煜……”她轻声道,“你在梦中,一定见到了你的一帮弟兄,和纪姐姐了吧……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入你的梦呢……”   “不过没有关系呀,”她又扬起一个有些朦胧的微笑,仿若懵懂初开时,带有些傻里傻气的笑容。“我在梦里梦见你就好了……只要能梦见你,怎么样……也无所谓的。”   “阿煜,你要好好地睡……”   火势已经近在咫尺,还有一丈有余便要烧着凝木的裙摆了。   凝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靠在杨煜身上。   一声闷响。   他二人正上方的横梁带着巨大的火焰砸了下来,整个大殿顿时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跳跃的火光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哦?这便要陪着他一道死了?”   这声音低沉平缓,如高山流水一般动听,咬字又极是清晰,尾音微微上扬,显得有些抑扬顿挫起来。   这样的说话方式和语调,在凝木的这一段记忆中,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火光重重,天子阁外已是一片火海。   空中不断飘下纷纷扬扬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入这火海上方不及十丈,又立刻被灼热的空气燃烧成了一缕白气。   汹涌的火海皇城之中,无端有风扬起。   火舌越发肆虐。   在这一片火海之中,有一道明亮的身影缓缓步入了这熊熊燃烧的天子阁内。   他周身火舌皆不得靠近半丈之内,不断有火苗他脚边跃动着靠近,又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   一丝诡异的妖风吹进了大殿,让那人的发梢微微扬起,宽大的明黄衣袍也随之猎猎作响。   凝木抱紧了怀中的杨煜,那根倒塌的横梁离他们只有半尺之遥,僵硬地横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缠绕在横梁周围的火焰不断吞噬着附近的一切,却唯独烧不到下方的二人。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正悠闲步来的那人,原本泪意盈然的脸庞立刻就覆上了一层寒冰。   “苏晋……”   苏晋颔首,微微笑道:“凝木姑娘好记性,在下已离开了五年之久,今日一见,姑娘竟还能认出在下来,真叫我……受宠若惊啊。”   凝木冷着一张脸,漆黑的眼中已是不见一丝光亮,阴影沉沉。   “你还敢来这皇宫?”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吐出了这话。   苏晋听罢,彬彬有礼地笑道:“这皇城倒是好风景,我沿途闲来无事……便进来看看。”他说着还真四下看了看,步步靠近,直至离凝木不过一尺距离。“不过……没想到这气派的皇城竟会被人一把火烧了,凝木姑娘,你说可惜不可惜?”   “滚。”   “不用这么心急,”他轻笑道,“我来,只不过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拿到,我便会离开。”   “这宫中会有属于你的东西?”凝木冷笑一声。   “怎会没有呢,”苏晋眉眼之间具是笑意,长发随风而动,在这火海之中颇有几分妖艳之感。“凝木姑娘,我要的东西,就在你身上啊。”   似是被渐渐浓起的烟尘呛到,凝木剧烈地咳了起来,她再度收紧了怀中的杨煜,冷声道:“我这儿会有你的东西?真是笑话!咳、咳咳咳……”   “凝木姑娘不会忘了,八年之前,你求过我什么吧?”面对凝木一瞬间愣怔之后猛地睁大的双眼,苏晋像是见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一般开怀笑了。“我苏晋说过的话绝无虚言,且我向来讨厌麻烦,所以一般下咒,我都是下在那人的魂魄之上……只是你原本就是死物成精,又哪里来的三魂七魄……供我下咒呢?”   “你!”凝木一急,又被滚滚浓烟呛到,闷声咳了几声后,她才勉强压下,抬起头用噬魂销骨的目光看着苏晋。“你骗了我?”   苏晋挑眉,“我说过了,我苏晋绝无虚言,只是其中有一些事我没说出来,你把它当真……我也无法。”   “阿煜……阿煜是你害的?!”凝木不知是被烟呛的还是什么,眼中盈满了眼泪,满目震惊。“你没有解除我身上的咒?!”   “凝木姑娘未免也太过自信,你与我不过是萍水相逢,南朝没落又是天定之命,我又为何……要帮你解咒呢?更妨说,我从未在你身上下咒,又何来解咒一说?”   “你……苏晋!杀害帝王,你这么做,就不怕遭天谴吗?!”   “凝木姑娘怕是忘了一件事,”苏晋神色不变,淡漠道,“南朝覆灭,是天定之事,陛下早逝……自然,也是天定之命。”   “苏晋!你好狠的心!”凝木脸上已是泪痕满面,她抱着倒在身上的杨煜,眼中已是充满了滔天的恨意。“你……你怎么忍心杀了他!阿煜……我的阿煜……”   苏晋一脸的漠然冷淡,嘴角却是勾起一抹笑意来。“我好狠的心?你不过是个无心之物,居然也能说出这句话来,当真是令人惊讶……说起来,你倒是应该感谢我。”   “我感谢你?”凝木冷笑,“痴人说梦。”   “话可别说得太早,”苏晋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我此行来就是为了取你的心,取了你的心,你也会忘记这所有的一切,再不悲伤。岂不皆大欢喜?”   “我的心?我会有心?”凝木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又是一声冷笑。“你现在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吗?”   “怎会没有?只是你的心与常人不同,你不知道罢了。至于那是何物……”苏晋抚了抚袖口的褶子,垂目笑道,“等我取出来,你不就知道了?”   言罢,他伸出右手,置于凝木头顶之上。 ☆、第12章 牵丝(12)   凝木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任由苏晋将手覆于她头顶之上。   我走近几步,看见凝木的面上神情是被冻住一样的无动于衷,就明白是苏晋定了她的身。只是凝木是死物蒙灵而成的精怪,哪里来的心?   这苏晋的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不知道苏晋使了什么术法,我看见自凝木头顶有一团白雾一样的东西被他缓缓拉出,在他手掌之下吊着,缓缓蠕动。   苏晋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小玉瓶,右手轻轻一抖,那团白雾一样的东西就被他塞入了玉瓶中。   做好了这一切,他收回手,瞥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凝木,微微笑道:“凝木姑娘,你当真要感谢在下……”说着,他伸过手在凝木头顶轻轻一拂,就见凝木身子一颤,有些委顿下来。   “这是……”凝木一动,恢复了神志,可她面上的神色却是有些迷茫,活像初初见到杨煜时那般。   我心里一个咯噔,暗道怕是要不好了。   苏晋神情漠然,却是勾起一个笑容来:“这里是皇宫。”   “皇宫?……我,怎么会在这里。”似问非问,凝木有些疑惑地四处转头看了看,漆黑的眼珠里带着懵懂的光亮。“这里是皇宫,怎么会起火?”   “是啊,这皇宫就要被付之一炬了,千古一帝的南朝皇帝,也不过是死在这俗世皆有的大火之中……凝木姑娘,还是快些离开较好。”   凝木点点头,又看向怀中的杨煜,“他是谁?怎么会在我怀里?”   “一个死人罢了。”   “死人?这宫里都是死人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凝木姑娘,大火已近,还是快些离开吧。”   “嗯。”凝木应了一声,把杨煜放到地上,站起身来。   汹涌的大火在一瞬间吞没了杨煜。   凝木无甚表情地看了被烈焰包围着的杨煜一眼,又看向苏晋。“你是谁?”   “过客。”   “那我又是谁?”   “你是凝木,死物蒙灵而成的精怪。”   凝木点点头,“那我走了。”   “好。”   烈火不停燃烧,整个皇宫已是一片火海。   凝木站起来时,火苗已经悄然窜到了她的裙摆上面,她皱了皱眉,把披在外面的纱衣脱下,又捏了个诀,使得火势无法靠近一步,就这么施施然地离开了天子阁。   不知何时,从西北方吹来了大风,风雪夹杂着跃动的火光,相互交映成了一副艳丽绝伦的画面。   许是被大风吹得发丝乱了,凝木抬手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宽大的袍袖被风一吹,一张罗帕就被风席卷着往阁中飞去。   罗帕翻卷时,我看到了那上面刺着双蝶戏花图,针脚精致,光色暗淡。   天子阁中已是一片大火,那帕子被卷进去不到一刻,就湮灭在了火光中。   凝木蹙眉,有些怅然若失地回头看了看,眼眸一转,又转身离开。   周围的火势越来越烈,到最后淹没了一切,我的眼前也再没有浓雾聚起。   这便是所有的一切了吧。   这么想着,我牵引五名香,施法退出了凝木的这一方记忆世界。   再次回到桃源幻境,外头依旧是不变的青天白日,我不知道我在那小小天地里过了多久,却也明白,这对凝木来说定是一段相当不舒服的过程。   殿内的四方五名香如我所料的还剩最后一点,佳期在一旁为我护法,见我归来,立刻就灭了殿中的香烛。   我对她点点头,示意她可以下去,转头看向凝木。   自施法以来,凝木就维持着盘腿的坐姿,此刻她脸上神情未变,仍是之前的那般无波无澜,眼角却缓缓有一滴清泪滑过。   我这一看,自然也看到了她周身灵气涣散、只剩下最后两三道灵气在她身旁缠绕的将死之相,大概是之前的那一场回忆之行加速了她身上灵气的流散,即便是在这灵气充沛的桃源幻境,也无法帮上她一点忙。   看她这副模样,我叹了口气:“何必呢。”   她身为精怪,定是知道自己大限来临,却又在此时找来桃源幻境……本来就要死了,死得开开心心没有牵挂多好,非要找回四情,结果四情找回来了,那一段悲惨的记忆也回来了,这不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么。   说什么不会后悔,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一定这么想。   凝木一动不动,就在我以为她已经坐化时,她眨了眨眼,轻声道:“多谢神主。我大限将临,即便是不够开心的往事,能够再次忆起来,我也已经足够了。”   不够开心的往事吗?我想起她记忆中的杨煜来,她那般深情对待的一个人,到最后还是想着发妻,在醉梦中悄然离去,又被熊熊大火吞没,随着让他名扬后世的皇宫一道葬身于火海之中。   深爱着的人,到最后还念着早已死去多年的发妻;原本抱着一起死去的决心,又因为“心”的缺失,那么冷漠地把他扔进大火之中,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这两件事,真是不知道那一件更令人痛苦。   罢罢,原本就是他人命里的事,我也无需管那么多,现下了结了凝木的心愿,我这赶鸭子上架的事也算是做成了。   想到此处,我从榻上起身,对她缓声道:“既然你心愿已了,此间幻境也就不能再待下去了,我送你离开。”   没想到凝木却是磕了一个头,道:“不瞒神主,我原本身上灵气就已经所剩无几,方才那一番耗尽了我最后一丝法力,想来,我已是支撑不了多久了,也许下一刻,我就会灵散神亡……恳请神主,答应凝木最后一个心愿。”   仗着自己将死就恳求他人应下事情,若是放在平日,这样的事我是断然不会答应的。只是现下我刚看过了凝木过往的记忆,对她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和可怜感,便也应下了她的请求。“但说无妨。”   “多谢神主。”凝木缓缓绽开一个笑容,虽是笑意浅淡,却让她整张脸都生动了起来,雅致清丽。“我……已近大限,恳请神主在我灵散神亡之后,把我的真身抛入海中,随波逐流。”   说着,她垂下眸,轻声道:“我真身既为上等沉香木,必定入水即沉,再不会浮起……恳请神主,答应凝木的这个要求。”   “……好,我答应你。”   “多谢神主。”在我说出这句话后,凝木神色立刻一松,微微笑道,“若凝木还有幸能再度凝神,来到这世上,定会涌泉相报。”   我没有作答。   死物蒙灵,本就没有三魂七魄,连转入轮回的一魂都无,又何来下一世。这一世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凝木这个人了。   说来,我身为神女,也下凡历劫过几次,魂飞魄散不得转世之人也见到过几次,只是多数时候我都是冷眼旁观的,因为这天道便是如此,我无法改变,也不能改变,倒不如顺应天意。只是这一次许是感同身受了一番凝木的经历,想到她就要消散于这天地间,竟也有些伤感。   “你……后悔吗?”情不自禁的,我就问出了这话。   凝木摇头,面上一片释然。“我从不后悔。”   话毕,她周身就泛起/点点光晕,看上去像是萤火虫在她周身围绕着飞舞,异常美丽。但我知道,这些飞舞的光晕都是她的神思,她没有魂魄,而等这些代表着她所有神思的光晕散去后,她就真的死了。   我静静地立在原地,没有出手帮她。   凝木的死亡,我虽然有些不忍,但这是天之大道,即便我为神女,我也无法干预。   随着光晕越来越多,凝木的身影也越来越淡,等到光晕散去之时,殿上已经没有了她这个人,只余一段被雕刻成人形的沉香木躺在殿中,寂静无比。   我上前,拿起那沉香木人,看了一眼,捻诀便来到了海边。   我本为龙女,在水域中生活了几千年,对于海面极为熟悉,凝木记忆里的那一片海我自然也识得,反正也不过是捻个诀就到的功夫,我就干脆来到了当年的海边,准备把沉香木人抛入这片海中。   不过许是我之前用五名香施法施了太久,捻诀时神思混沌了一下,没有找准地方,没有直接来到宽广无边的海面上,而是来到了附近的码头处。   这一片海域靠着数个繁华的沿海城镇,附近的贸易船只自然数不胜数,周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滚滚红尘的气息。   这里凡人过多,我不好施展法术,想着反正也无事,干脆便乘了其中的一条大船,想着在海面上沿途看看风光也好。   登船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船帆就扬了起来,随着船夫的喊声,船只缓缓起航。   海风徐徐吹来,我常年待在龙宫内,像这样乘着凡间的船只在海上航行却是鲜有的事,此刻被湿凉的海风一吹,心情立刻便好了起来。   过了不多久,海面上飘来几朵乌云,周遭立刻就有人喊了一句“要下雨啦!”,话音刚落,就有黄豆大的雨滴从上空洒了下来,雨水如倾盆之势一般倒了下来,周围的人散了个精光,留我一个人待在甲板上淋着雨。反正我龙女之身,只要我愿意,雨水可以打在我身上却不沾湿我的衣裳,左右此刻附近也无人,我也不怕被人发现异常。   正当我临海眺望,想着要不要趁这个时候把怀中的沉香木人抛进海里时,耳边响起了一句低沉温和的声音。   “姑娘真是好兴致。”   我心里一个咯噔,这个声音是……苏晋?! ☆、第13章 苏   不会错的,这个低沉温和咬字清晰、且听起来抑扬顿挫的声音,我在凝木的记忆中听了不下数十次。   苏晋。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应该是说,他怎么还活着?   凡人命数大多不过六十年光景,有些长寿的,最多也只是百年寿命而已。凝木生于南朝,而南朝距今覆灭已过四百年,若是普通凡人,别说是这一世,便是转世也该重新回地府投胎了,他又怎么会活着?   莫非真是如民间传言那般,他本非凡人,乃是人仙混合之身?   不期然的,我想起了凝木去占星殿找苏晋时,他看过来的那一双眼。   那双眼漆黑漠然,明明是分外冷淡的眼神却格外锐利,饶是我在凝木的记忆之外,也被他的那个眼神给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能够透过凝木的记忆看到我。   现在陡然间听到他的声音,我还真是被吓得心漏跳了一拍。   “姑娘?”温和中带有些疑惑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定了定神,安下心来。   就算他是那个南朝的苏晋也不要紧,现下我虽然知道他,但我们根本素不相识,不需要太过担心,若是举止怪异,反倒会引起他的注意。   想到此,我转过身,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旁的青衣男子,微微颔首笑道:“公子不也是同我一样立在雨中?”   此人果然是苏晋。   不愧为民间流传多年的南朝国师,在几百年后的今天,他一如当年那般风雅潇洒,半点没变。   如今的他并不像在凝木记忆中那般身着华服,而是一袭青衫直缀,颇为朴实,只是被他自发尾用环佩松松扎紧的长发让他平添了不少温文尔雅的气质,一眼看去,便是不会被淹没在人堆里的气质。   他见我转过身颔首,也是对我回了一礼,笑道:“在下唐突了,只是见姑娘在大雨中仍安之若素,起了好奇之心,便径自过来了。若是有何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他脸上是温文尔雅的笑容,整个人的气质也像是书生一般柔和,可不知为何,我对他总有几分忌惮。许是刚才还在记忆中的人便这么冒出来的惊吓,也或许是他本身便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人物。   “公子多礼了,”我在雨中立着却能保持衣不沾湿,想必苏晋已经知道我身有法力。我见他也是未曾打伞,孤身一人立在这滂沱大雨之中,一边思忖着该用什么态度最好,一边答道。“看公子立于雨中也能衣不沾湿,想必定是世外高人了,不知公子是哪位高人座下高徒?”   苏晋便稍稍低了头,笑道:“姑娘说笑了,在下不过一介凡人,哪里来的高人得拜,只是从一些古籍中学了些小小的术法,平日无聊里拿出来聊以自/慰罢了。在姑娘面前班门弄斧,倒是见笑了。”   在凝木的记忆中时不觉得,等真正见到了本尊,我才明白了凝木当时能独自一人去占星殿找苏晋是有多么勇敢。我面前的这个人,虽然神情坦然,言笑晏晏,却是眼含冷漠,周身更是散发出极度危险的气息,让人忽视不得。   我对这种面上随和心里颇有城府的人最是避之不及,便想抽身离开:“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打扰公子兴致了。”   说完,我转身就想离开,没想到他却扬声唤道:“姑娘且慢。”   我脚步一顿,就是这一瞬间的事,他已经转身来到了我身前,脸上仍是带着温和的笑容:“方才我偶然看到姑娘手中有一块上好的沉香佳木,在下对于沉香木略通一二,不知姑娘能否……借在下一看?”   我心里一惊,面上却是维持着神色不变,笑道:“不过是一块黄熟木罢了,算不得什么好的,我还是不拿出来惹人笑话比较好。”   “这可未必。”苏晋纯黑的眼眸看向我,面上笑意不变,却无端让我背后有些发寒。   他缓声道:“在下见过的木材香料少说千百种却是有了,姑娘大可让在下看看,或许……真的是一块上好佳木也未可知。”   “哦?若是上好佳木,公子又当如何?”   苏晋一愣,复又笑道:“若是上好佳木,自然是姑娘之幸,不过若姑娘对沉香木兴致缺缺,倒也可将它出手转给在下,在下对于雕刻一事……倒是有些研究。”   “有些研究?”我原本还是想着要隐瞒身份的,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对于凝木的消失有些感伤,忽然就不想和他扯皮下去了。   因此,我轻飘飘笑道,“对于国师此项,小女子可是佩服之极呢。四百年前,国师刻了个凝心成木出来,从此扭转南朝国运。于此一行,国师不必自谦,也可登顶。”   从他之前的愣怔来看,不像是作假的,那他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可我此刻道出他的身份时,他却是半点惊讶也无,而是从容笑道:“原来姑娘竟是神女,倒是苏晋的失敬。没想到过了这几百年,竟还有神女闻得在下之名,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只是……这凝心成木一说又是何事?”他面上虽然笑意浅淡,看上去却像是发自肺腑那般真诚,即便我知道他此刻的笑容定是装出来的,却也没有半分不适之感,这人倒是厉害。“还请神女赐教。”   “你竟然会不知道?”反正话都说开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就全部摊开来了讲。他苏晋虽然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但我一个修炼了几千年的天生神女难道还会怕他不成?“这个笑话可不好笑啊。”   我意有所指,苏晋倒是不在乎地一笑:“神女见谅,在下这几百年来,在下雕刻过的木偶虽然不多,却也不少。有些普普通通,并无特别之处的,也都被我忘了。不知神女指的……是哪一个?”   此刻已近雨止,朦胧的细雨斜飘进着洒下,日头也从乌云后面钻了出来,洒在这一方甲板之上。苏晋站立着的位置正好背对着日头,被光一照,长发边缘隐隐透出些金光来,自显一派谪仙般遗世独立的风骨。   若我没有在凝木的记忆中见过他最后的模样,怕是也要为他绝代的风华所折服了。   只可惜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乱来,长得越好看的,心也越黑。   “既然国师不知道,那便算了,反正也不过是旧事一场。不该死的人都死了,该死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又何必重提。”   我搭上的这条船走的是南下的贸易航线,虽然路途遥远,但也会每隔一天在靠岸码头停下。我原本想着偶尔来看一回凡间风景也不错,没想到竟在这遇上了南朝苏晋,顿时什么心情都没了。看此刻海面上风平浪静,波光粼粼,好一派风光景色,想着凝木定会喜欢上这里,便下定了决心。   我上前几步走到甲板边缘附近,从怀中掏出那块沉香木人,注入了些许法力,往海里扔去。   轻微的“噗通”一声,水花微小,沉香木人顿时沉入了海面,不见浮起。   海面依旧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果然不愧为上好的沉香佳木,入水即沉。”苏晋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温和无波。“有些事,注定要被淹没在这滚滚波涛中,姑娘说,是也不是?”   我没有回答。   身后的声音静默了一会儿,又再次传来,带着淡淡的渺远与嘲讽。“看这天高云淡的,有些事看过也就忘了,更何况姑娘贵为神女,即便此刻有些伤怀,过不多久,便也不会想起了。”   我知道他在指什么,但他说的的确是事实,我现在能为凝木伤怀,只不过是那股子劲还没过去,神仙一生漫长,有趣值得纪念的事何其之多,用不了几天,我就会把凝木的事情抛到脑后,偶尔想起,也只会感叹一声罢了。“这倒是如此。”   “既如此,在下就先行告退了。”身后再度传来苏晋淡漠的声音,“龙族公主,我们……有缘再见。”   苏晋离开了甲板,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这艘船上,因此,我也没有等船靠岸,直接就纵身跃入海水之中,化出真身游往万米之下、万米之遥的海底龙宫。   只是人都走到金鳞门一半了,我却突然想起三表姐还有个吩咐,要我在桃源幻境等着她那个什么故人。之前一门心思扑在凝木这件事上,又半途遇到了苏晋,都让我把这事给忘了。   应下了的事总不能反悔,再者这还是三表姐几百年来第一次主动拜托我的事,不为了她,看在西殿姑父的面子上也要完成。无奈,我只好转身折返,想到三表姐说的那故人近日拜访,或许此刻已经到了桃源幻境也未可知,因此连珊瑚糕也没来得及拿,只身一人急匆匆地赶回了桃源幻境。   入了幻境,发觉境内果真有一股生人的气息,约莫是三表姐所说的那位故人到了。   我这一路上出海花费了不少时间,其间还和苏晋扯过一次皮,自我离开桃源幻境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也不知道那人等急没有。   这么想着,我更是加快了步伐,直接来到了神主殿内。   辅一入殿,我就感到一股强烈的剑气扑面而来,来不及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转身以手格挡。   这是怎么回事?!   不给我反应的时间,来人非常迅捷地变换剑招,招招式式像是要把我杀了般出手不留情。   我也怒了,想我身为神女,更是龙族公主,居然会有被一个小毛贼欺负的一天,真是岂有此理,荒天下之大谬。   这么想着,我手中也化出长剑,一剑就刺了过去。   我的剑法是特别跟大哥学过的,练的就是快速敏捷,没想到对方也是速度不慢,居然能跟得上我出剑的招式。   一时间,我二人周身气旋流转,体内法力起伏汹涌,殿内更是狂风大作,帷幔飞舞,所有小件的东西都被我们的法力和剑气扫到了一边,震了个粉碎。   过招了十几个来回,我正想用大哥教的招式来个一招制敌,对方却是像缺乏了耐心一样忽然剑气大盛,不再招式变换,寻到了我的一个空当,运上法力直接一挑,就把我的长剑挑了出去。   铛——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之后,我的脖颈被锋利的剑刃抵住。   剑峰逼得很紧,只要再用力半分,我的皮肉就会被它割破。   我不敢再动,只得目光纯良地看向对面的少年,干笑道:“少侠……饶命。” ☆、第14章 沉新   不得不说,安逸平静地活了这几千近万年,我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难免有些心惊胆战。   架在我脖子上的这把长剑并不出挑,粗粗看过去也不是什么神器沧海之类的,只是一柄普通的兵刃罢了,只是这把剑上源源不断传来的强*力却形成了一股逼迫的威压,让我有些吃不消,差点双腿一软就跪下去了。   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法力这么高,居然连一把破铜烂铁也能制住我?   要是被大哥看到我这么怂的模样,肯定会骂我个狗血淋头吧。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安抚对面的人才是正经事。要是他一个手抖,把我脖子划拉出一道口子可怎么办,皮肉伤对我来说不值一提,可前提是没有任何法力。而我对面的人怎么看法力也不会在我之下,要是他划伤我时不小心注入了法力,那我可惨了。   想到这茬,我连忙把手中长剑隐去,表明我并不是什么可疑之人,同时用最真诚无辜的神色面对来人,有些冒冷汗地笑道:“神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小女子并不是什么可疑之人。”   站在我面前的少年一身白衣劲装,剑眉星目,在见到我时稍稍怔了怔,又即刻笑得眉眼弯弯,看上去是一派清新俊逸善良无害,手中的长剑却是半点也没移开的迹象。   “哦?不是可疑之人?”他笑意晏晏,声音清澈如山涧汩汩的清泉溪水,朗星般的眼中也是波光流转,可神色却让我无端感到一股压迫。“既然并非可疑之人,擅闯我桃源幻境后又为何第一声便叫我饶命?若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擅闯他的桃源幻境?   ——这、这里难道不是三表姐的桃源幻境吗?还是说,我情急之下走错了地方?   也不对呀,这殿内的摆设和三表姐那的一模一样,总不会有人仰慕三表姐的桃源幻境,专门仿造了一个出来吧?   他在诈我?   我心下嘀咕,面上却因为脖子上正架着的长剑而不敢显露出半分,小心翼翼地笑道:“此间幻境竟是神君之所?可我观这幻境四周布置,俱都与龙族三郡主的桃源幻境无半分二致……”   对面的少年挑了挑眉,忽然间上前一步,我脖子上的剑自然也随着他的动作递进了一分,吓得我连忙后退几步,颤声好言讨饶。   “神君神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要动手!”   “嗯?”他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轻吟了一声,似有些惊讶。“龙族?”   我干笑着点头,想来对方法力高强也不是坏事,起码他一下就看穿了我的真身,不用再担心被误会成什么不怀好意的小妖了。   “小女子乃龙族六公主听碧。神君,我们之间应该都是误会,误会,啊哈哈哈……”   “龙族,六公主?”   “是,是。”   “你当真是龙族六公主?”面前的少年似是有些不信,挑眉反问了一句。   我连连点头,目光真挚神情诚恳,就差指天咒地地发誓了。“当真,比真金还真。”   那少年啧了一声,眉头微蹙,看上去有些相信了,却始终没有把我脖子上的剑挪开。   “我想想——”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挠了挠下巴,神色认真,星辰般的眸子忽然闪过一丝流光,煞是好看。“既然你是龙族公主,那么龙二太子就是你亲哥,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对,他是我二哥鸿煊。”我连连点头。   “那你可知道你兄长最爱听什么戏曲?最喜欢哪一段?”   “哈?”   戏、戏曲?   我二哥他……还有这癖好?   我哽了一下,忽然想起二哥在几十年前依稀似乎好像曾经跟我说过,他最喜欢的那个凡间青衣离世了,要三日不食肉以作祭奠,我当时还嘲笑他来着——   好像……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可、可他有跟我说最喜欢什么曲子吗?   空羞花?还是迢迢佳人水中月?   见我愣在那里不回答,脖子上的剑锋威胁般地又往里切了半寸,不过因为掌握好了角度,好歹没有划破皮肤,但还是让我吓得冷汗频出。   对面的少年神君目光灼灼,笑得一派灿烂,如若朝阳,握着剑柄的手却是半分也未有动作,紧逼着我的脖颈。   在如此这般的目光和笑容之下,我眨了眨眼,有些无力地缓缓笑开:“神君……我们换个问题,可好?”   一炷香后,我捧着斟的七分满的闻香杯,笑得春风满面示好无比地给这位大爷奉茶。   “神君请用。”我细声道。   这位大咧咧擅自闯了我三表姐的桃源幻境、擅自把剑架在我脖子上威胁我、现在又擅自一撩衣袍坐在殿内的大爷拿过我手上捧着的闻香杯,取过桌上倒扣着的茶杯,缓缓将茶水倒入里面,又用三指取杯,缓缓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   “龙宫祝叶,果然不同凡响。”   看不出来,这大爷居然还会品茗之道。   我心下腹诽,戚戚焉的同时也颇有些自豪:“这是自然,我龙宫的东西那都是天上地下顶顶好的。”   “其他东西不好说,但是于茶之中,龙宫祝叶的确堪登榜首。”大爷又是轻抿了一口,将茶杯轻轻搁在桌案之上。“这桃源幻境既然有如此上好的茶叶,怎么我先前到这儿来时,从未见三郡主用来招待过?”   “那是因为她没有我这么怂呗。”我抿了抿唇,低声嘀咕。   “你说什么?”大爷轻飘飘瞥了我一眼,唇角带笑。“我刚刚没听清。”   我立刻嘿嘿直笑:“那自然是因为我三表姐没有我这么高超的茶艺啦,毕竟祝叶比不得其他茶叶,若是九难中一样没掌握好,味道可就全变了。不瞒神君,若说我听碧煮茶的手艺,这三清之中能比得过的神仙不会超过十个。”   “是么?素闻龙宫三郡主于茶一道知之甚详,三万年前在天宫的一次茶赏中夺得魁首,令茶仙失色。那一味泼茶香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今未曾有超越者。莫非这都是坊间传闻?”   大爷皱了皱眉,我却是一个心惊,生怕哪句话惹得他不高兴,又被他一剑架脖子上。   想了想,我估摸着反正三表姐的那点烂事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如实道:“神君有所不知,三表姐的手艺的确是我们这一辈中最为出众的。只是三表姐当年说过,她最好的茶艺此生只为她的夫君展现,神君既然身为三表姐的故交,应当也知道我三表姐曾瞎了眼,嫁给了那破云神君,所以……自和离后,她就再也未曾碰过茶道这些事了。”   反正这桃源幻境中若非是心有执念的女子,没有三表姐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这位神君大爷也说了他正是三表姐口中的那位故交旧友,这点子事也没必要瞒他。   听了我的话,大爷垂目,轻叹一声:“这倒是遗憾了。”   遗憾?   我不禁有些奇怪。   若说是遗憾喝不到我三表姐的茶,那也说的通,这三清的确有不少人只为求得三表姐亲手泡过的一口香茗,只为了品尝那传说中令茶仙都自愧不如的泼茶香。只是这遗憾的人若再加上三表姐故交旧友的这一身份……就有些令人深思了。   先前凝木请求我帮她找回四情,我便破例燃了五名香。因着五名香与返魂香相似,性子霸道,即便是我也不一定有把握能够使得好它,便叫了佳期在一旁护法。佳期本为这桃源幻境中一株桃花树,被三表姐日日以琼浆玉露灌溉后生了灵聚了神,成为了桃花精,虽然这几百年来修炼不断,身上也有了几分仙气,但到底不是天生神胎,即便能使转嫁之术,也被五名香伤到了几分,我便让她回别有洞天修养去了。   是以这位大爷神君来到桃源幻境之时,幻境殿内空空荡荡,并无一人接待。   据他所说,他在这幻境中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之久,而我一进入幻境,他就察觉出了我并不是三表姐或是佳期,直接剑刃相向。   是什么故交旧友,能够耐下性子在这无日无夜没法察觉时间流逝的桃源幻境中等了一个时辰那么久?又在一瞬间察觉到生人气息,问也不问地就一剑递过来呢?   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唔……莫非这位大爷倾心于我三表姐?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啊。   “这做人啊,不能想太多,不然心不够用。”正当我自以为又发现了一项三清秘辛而沾沾自喜时,大爷在一旁吹了吹杯中的热茶,凉凉道,“做神仙呢,也不能想太多,不然脑子不够用。”   “……”   “你说是吧,听碧?”   “……神君说的是。”我握紧了手中的闻香杯,暗自磨了磨牙,扯出一个笑容,谦虚地低头受教。“还未请教神君尊姓大名?”   他抿了一口茶,淡然道:“神仙无姓,沉新为名。”   他是淡然了,我却是惊得差点把手中的茶杯给扔出去。   “沉新?!”   “是。”他看向我,带着点点笑意地挑了挑眉。“有什么问题吗?”   我呆呆地看着这张笑意盈盈的脸,愣愣地摇了摇头。   “没问题……”   “那你惊讶个什么劲?”   我继续摇头,声音有些发虚。“我、我第一次看到真人……”   “真人?”   “你、你真的是沉新?”我咽了一口口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激动得声音都发起颤来。“那个把天宫二太子打断了腿后扔下凡、抽了夜叉王的筋、剥了修罗郡王的皮、被锦华神君关入通天塔后震倒通天塔、害得地府十万恶鬼尽数受无上清气而亡的那个沉新神君?!” ☆、第15章 威逼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我立刻反应过来,忙收敛了神色,轻咳几声,正襟危坐。   方才的举动的确是我太过突兀,任谁被这样追问都会面容僵硬的,只是这也怪不得我,沉新此人在三清实在是太有名气,就连修炼不过百年的小仙也都晓得沉新二字,我方才那番激动的模样,也是情有可原。   若说这三清除却天帝之外,还有谁能够让上上下下一众神仙都记在心里,隔个百八十年地便翻出来说道说道,除沉新之外怕是也无他人了。   其他不提,看看我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几件事,就足够让整个三清记上个十万八千年了。更遑论此人还曾血洗司幽,一道九天玄雷荡平了一众莽荒走兽,使得东方一带清气大盛,五百年未出天灾,人间平和功德无量。除了天帝,这三清还真没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且自从他荡平了莽荒樊林,从此之后,只要那些莽荒众生一听闻沉新二字,便如鸟兽般散得飞快,三月不回原来地方,实在是三清一大奇景。   若我面前这人果真是沉新神君,那我今日几招就败在他手下也不算什么了,毕竟就连战神和破云神君都曾被他打败,就凭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能在他手下走几招已经很是不错了。   就在我浮想联翩的同时,大爷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看着我沉默不语。   他沉下神色时的表情比之方才笑着威胁我更令人感到危险,我不禁有些心虚,后背也有些发凉起来。   不过,这倒是让我确定了他的身份。   声名可以随便顶替,一个人的气势却是改变不了的。   就冲着他这份气势,我也相信他就是那传说中“沧海一出,四海升平”的沉新神君。   “怎么,”就在我内心暗自惊叹之时,沉新神君开口了,他神色淡漠,嘴角更是不见一丝笑意。“我做的那些子事都很好笑吗?能让你们记挂这么久?”   我一惊,忙摆手道:“自然不是!只是……只是我……”   只是……只是什么来着?有些惊讶?不可置信?还是什么?   真是的,我怎么老在紧要关头忘词呢!   这一着急,我就越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看着对方越来越沉的脸色,我心下着急,可就是说不出下文来。   “不是好笑的意思!只是……只是……”   就在我张口结舌之时,他眉眼一动,笑意在忽然之间就溢满了眉梢眼角。   我登时就愣了。   他的笑灿烂得仿若朝阳,就像我这些年在海底遨游时无意间瞥见的景色,细碎的金光洒满了我头顶一整片波光荡漾的海面,浮光跃金。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这个笑容恣意美好,使得他整个人在刹那间神采飞扬起来,眼中波光流转,原本就俊逸无暇的脸庞更是明亮得让人无法逼视。   “好了,我只不过是逗逗你罢了,用不着较真。”在我的目瞪口呆中,他稍稍收敛了些笑容,眉目之间却仍是笑意未减。“你真是鸿煊的亲妹子?怎么你一点也不像他那样机灵,就只会呆呆地盯着我看?”   我脸颊一烫,觉得有些不好,顿时就沉下了脸,心中那些莫名滋生而出的些许倾慕立刻便没了,怒道:“谁呆呆地盯着你瞧呢!要不是因为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沉新神君,我才懒得看你!”   “可惜啊,我偏偏不巧,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沉新神君。”他又笑了一笑,在我发怒前站起了身,喝下最后一口茶。“好了,废话不多说。既然你也是龙族,那我就没必要在这里等着你三表姐了,走吧。”   “走?”我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走去哪里?”   他把茶杯搁到桌上,回过头,对着我唇角一弯:“深渊。”   “……”   他原本站起了身作势要走,见我没有紧跟着站起,有些不解地回头看我一眼:“怎么不走啊?”   我眨了眨眼,嘿嘿笑道:“对不住,我刚刚出了会儿岔子,没留神。神君方才说的是何地方?”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我心头便是一安,不愧为三清人人称道的沉新神君,心思果然玲珑。   只是我尚未安心片刻,就听得他道:“没听清也不要紧,我识得路,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他说着就上前来拉我,我只得站起身避开他的手,讪笑着走到桌案后面。“神君,小神不过一介小小龙女,帮不得神君什么忙的,反倒要添不少乱,神君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这话说得明明白白,只要不是脸皮厚如山高的人,恐怕都会明白我的意思,会意一笑后转身另请高明,可没想到沉新神君就是个例外的。   只见他显示轻哦了声,看似明白了我的意思,下一刻却又笑道:“不打紧,我自能护得你平安。”   我被他那句自能护你平安说得心神一个晃荡,在下一刻又清醒过来,继续摇头。“那可是深渊!战鬼深渊,万非我等这些小神能去得的。神君法力高强,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可我只是个小小龙女,去了还不得被那些戾气抓到无底深渊里去。神君还是另请高明吧,我……我实在帮不了你。”   他一笑:“你尽管放心,深渊里戾气缠绕,我自然知晓,所以你也不用进去,只需在外间助我便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想必龙族公主还是有这个时间的吧?”   “我——”   “三郡主既然把这桃源幻境交托于公主,”不待我答话,他又抢先道,“自是把一切都交托给公主了。不知此事可算不算得三郡主的交代啊?”   “我……!”我张口结舌。   三表姐她都是交的什么友人啊,怎么惹了这尊大神来!   事已至此,我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不要面子总比去战鬼深渊来得好,去了那我就别想回来了。   “神君,实不相瞒,小神法力微末,比不得三表姐,三表姐或许能帮上神君一二,可小神却是爱莫能助了。”   定了定神,我又诚恳道:“若是此事不急于一时,神君也可以在这幻境等等,我立刻就叫三表姐过来。”   “不用,”他一口回绝,似是不在意般道,“我看你就很好。”   他这话的口气强硬,我心中不满,便蹙了蹙眉,垂下眼缓声道:“神君心向三清,此行也必是为了这三清天下。若是能帮到神君,听碧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此事实在非我能力所及,还望神君,不要强人所难。”   “战鬼深渊埋万骨,司渊荒魂弑来者。神君怕是不知,对于这战鬼深渊,我龙族有一铁律,非成神者皆不能入。”   我没有看面前人的神色,只是垂着眸做出一副安静的姿态来。   半晌,我听到一声叹息。   “我知道了。”   下一刻,沉新手中沧海现世,剑锋直逼我脖颈之上。   他看着我,笑得如沐春风。   “六公主,我且问你,去还是不去?”   我笑得一派得体:“去,如何不去。神君心系三清,今日能相助神君,是听碧之幸。”   他一挑眉,点头道:“果然不愧为龙族公主,就是识大体,明事理。”   呵呵呵呵……   剑锋所逼,我是不去也得去了,无奈之下,我跟着沉新来到了这战鬼深渊。   不过这战鬼深渊虽有着深渊二字,却并非藏身于悬崖底下,而是在一座灵气缭绕的仙山山脉之内。   这一段山脉不知是因了哪位上神的缘故,灵气充沛,仙气也是十足十地在四周围缭绕着。因而使得这里百花齐放,树木葱郁,走兽飞鸟无不栖息在此,修炼成仙者不在少数。   只是这仙气缭绕的仙山却是有个奇怪的景象,便是若经过了一座珉江山,再往前走五百里,整个地方的格局便完全反了过来,聚气的变成泄气,灵地变成了恶地,穷山恶水,山脉光秃,无一生灵。   而再往前五百里,便是战鬼深渊的前地——十二锁龙柱了。   深渊镇龙门前,十二根巍然矗立的锁龙柱没入黑雾缭绕的上空,肃穆死寂。   那十二根锁龙柱上无一不雕刻着五爪金龙,只是都被黑色锁链从龙身内穿透而过,牢牢捆绑,不得挣脱。   看到这样的景象,我就一阵不舒服。   我们离最近的一根锁龙柱也有百丈之远,周围却也是寸草不生,土地干裂。   有风扬起,卷得地上的沙尘一阵飘扬,扑了我一脸。   那十二根通天的锁龙柱之后,便是战鬼深渊的镇龙门,上下有青色獠牙突起,加之门上不知为何染了泛黑的红色,看上去就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正等待着它的猎物自动走进去。   这诡异的场景惹得我后背一阵发寒,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下双臂,强撑着才没有化形逃离这充满压迫之感的地方。   定了定心神,我才勉强镇定下来,看向身旁之人,扯出一个笑容来。“神、神君,我观今日之天时气象,实乃大凶之兆,诸事不宜。不如……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吧。” ☆、第16章 深渊·蚀龙(一)   沉新看了我一眼,眉眼弯弯地笑道:“行啊,我回去,你留下。”   “别别别,那还是算了吧。”我连忙拉住他的袖子,强笑道:“神君心系苍生,听碧身为一介神女,自当全力相助,全力相助。”   “真是怪了,”他啧了一声,忽然眉峰一挑,看向我笑道,“我有说我此行乃是为天下苍生吗?”   我面色一僵,继而笑道:“……神君不说,听碧也是晓得的。”   他也是一笑,眼中波光流转:“看不出来,你身为龙宫公主,居然能够心系苍生,一心为民,在这三清之中可不多见了啊。”   “这是自然,”我暗地里掐了掐手心,面上却是一派得体地微笑道,“听碧既然身为三清神女,自当为三清献出一份微薄之力。”   他嗯了一声:“说得不错,”话音未落,忽然伸手在我背上轻轻一推。“既然如此,那你就先上吧。”   我猝不及防,被他伸手一推,立刻就踉跄地往前跌了几步。   也不知道这镇龙门前的地界是何方天地,我不过往前跌走了几步,就一下子从百丈远的地方来到了最近的一根锁龙柱下面。   望着那通天彻地的锁龙柱上凝固狰狞的龙头和宽如手臂的锁链,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不愧是战鬼深渊,仅仅是条引人进入的明道,都修得如此气势磅礴,也不知是哪位高人建造了此处。”沉新从我身后走来,双手背负,轻松地在附近走了一圈,回过头来笑着问我。   我再次抬头望了一眼那被锁链穿筋刺骨的五爪金龙,感到周身的气息慢慢平复下来,这才摇了摇头:“这深渊出现已有数十万年,若是真有主人,又为何到现在还不出现?”   “也许被天界的那帮子神仙给拘了呢。”他笑着道,不过也是很随意地说出此话,显然自己也不太相信。   我摇摇头,没有答话。   “六公主。”再度看了一会儿,他又问我道,“你可知此处深渊的来历?”   我轻应了一声,“知道。”   “哦?”他眉梢一挑,似是惊讶无比。“六公主竟然也知道这战鬼深渊的来历?”顿了顿,他又笑道,“那不妨说道说道,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看他一眼,笑道:“据闻沉新神君师从苍穹,苍穹于道之一事可谓是当之无愧的掌门人,这三清诸事俱都清清楚楚。沉新神君身为苍穹首座,应当知道得比我还要清楚吧?”   “哪里哪里,”他转到我身前,神情颇为无辜。“我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反正现在还没到时辰,不能进入镇龙门三丈之内,六公主不妨说给我听听,也让我长点资历也好。”   “神君还是莫要取笑我了。”   “我真不知道啊。”沉新眉一皱,有些不耐和无法理解。“我说,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觉得我会知道什么三界秘辛呢?谁不是从小的地方一点点打听出来的奇闻秘事,我又哪里会比你们知道得多呢?”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他蹙眉道,“不然我还在这儿闲的没事干不成?”   我瞧着他半晌,心中犹豫不决,最终道:“我……也只是知道一点儿,还是从二哥那听来的。”   “无妨。”他笑起来,“我听听就行。”   我仔细想了想,反正前方戾气缭绕的,又有镇龙门挡着,在这多待一会儿也好,便道:“那……我就讲了。”   “你讲你讲,我认真听着。”   战鬼深渊,这四个字,比之十八层地狱还要让三清众神讳莫如深。   倒不是为了什么有重要人物囚禁在里头而禁言的那些无稽之谈,而是因为此地格局有异,不属五行六道,即便是昆仑虚子和锦华神君亲自到场,也无法改变此地这诡异的风水格局。这四周又戾气从地生,恶气从外生,相互缠绕在一起,共同造就了这阴森诡异的地界空间。   也不知是哪位神君发现了这深渊下面埋着数十万枯骨,细细一算,竟俱是这千百年间凡间乱世时在战场上死去的*,不知为何全数堆积到了这深渊里,白骨叠白骨,阴气绕阴气,使得地方不但成了阴森诡异之地,更成为了极阴之所,黑气盘旋缠绕。   也因此,让这地得了个战鬼的别名,两相一加起来,便成了这大名鼎鼎的战鬼深渊。   不过这儿的十二根锁龙柱却不是在一开始就有的,当事时,因着这深渊下面的数万具枯骨之故,天帝也不可能坐视不管,派遣了战神、四方护卫以及二十四星宿等上神,来到此地一探,意欲将其间戾气尽数化去。只是不知因何缘故,二十四星宿以及四方护卫在还未进入深渊腹部便已身受重伤,唯有战神常清,孤身一人探入深渊腹地,又在一个时辰后染血而归。   天帝问他其间到底是何妖孽作祟,战神只回禀此地不可久留,亦不可妄动,若不然,三清便会遭逢大难。   至于这战鬼深渊腹部到底是何情况,他没有说,三清也就无从知晓,只是此处渐渐变得荒芜起来,无论是神仙鬼妖,都会有意识地避开这里。   天帝无法,只能任由它去,只是这深渊存在一日,对三清便是一分隐患,因此便着人打造了这十二根通天入地的定神柱,杵在这里,意将此地的无边戾气带入天地,期大道以化气。   然而不过十年,天帝刚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定神柱就发生了变化。   先是泛金的表面逐渐变得漆黑,而后原本周围缠绕着的清气和无上法力也逐渐被这周围的戾气吞噬,眼看着就要被戾气全部包围吞噬,这通天柱就要变成通天恶柱,天帝派遣神将过来查探原因,阻止定神柱变化。   这战鬼深渊前前后后一共来了一十三位神将,俱是三清大名鼎鼎的上神神君,法力高强,修为不低。只是不知为何,那十三位神将是连吭都没吭一声地就暴毙于此,魂魄无存。   那十二根定神柱,也变成了戾气缭绕的锁龙柱。   此事在三清掀起了轩然大波,义愤填膺者有之,一气之下来到战鬼深渊者也有之,只是更多的神仙却是惊恐不已,一个个闭关的闭关,锁门的锁门,就怕三清遭逢大难。   天帝也是没法子了,战神常清自当年从深渊腹地出来后便闭关不出,那十三位神将便是当时神霄殿上最为厉害的十三位上神,却依旧一声不响地就在深渊魂飞魄散。当时三清上下人心惶惶,就怕有什么万年劫难。   幸得锦华神君与昆仑虚子连夜定计,指点天帝下诏令严禁众神出入深渊,又在方圆一千里外的地方用了无上功德建造了一处山明水秀、灵气充沛的山脉,形成包围之势,以此来抑制此处的戾气蔓延,才使此处总体格局风水有所更改,虽然算不上什么灵气福地,却也是属于五行六道之内,处于可控制的范围内了。   三清这才松了一口气,因着当时的事实在太过惊悚,这战鬼深渊自然也就被众神讳莫如深,平时是提也不提了。   “这便是我全部所知了。”我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些事也是我从二哥那听来的,神君既然与我二哥交好,自然也知道我那二哥十句话里有五句听不得,里面种种,恐怕与事实都有所出入。”   沉新神君长长地哦了一声,在周围踱着不缓不急的步子。   走了有一会儿,他走到我身前,抬头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十二锁龙柱,道:“听六公主一言,在下许多疑惑都解开了。只是有一个问题,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等我开口询问,他便回头对我笑道:“你说,若事实真如你所讲的那样,这千里之外的灵气福地乃是为了抑制这儿的戾气所建,那当初这周围想必都是一片荒芜了?”   我不知他要说什么,只能点点头:“按理应当如此。”   “哦……这样。”他黑色的眸中似有什么飞快闪过,“既然都是蛮荒之地,此地自然是穷山恶水,风水不佳。那你说,当初那位高人是怎么发现此处格局不同的?”   我一愣。   这周围的山脉绵延不绝,再加上深渊方圆附近荒废的千里之地,当年的深渊怎么说也得在万顷的荒芜之地中才对。   这大千世界怪事日日层出不穷,既有了蛮荒樊林一地,这荒芜的万顷之地也算不得打眼,更遑论有问题的一块地方是在这一大片的荒芜地中,要精准地找出并计算出此地格局有异,的确太过巧合了点。   “这……我倒是没有想过。”   他微微一笑,神色间已是确定了什么般的笃定。   “没想过也好,省的和我一样,平白无故地多费了这许多心思。”   我心思急转,片刻间已是想明白了他话中所指:“二哥虽然会诓我,但这些三清皆晓的事应该做不得假,难道说——”   “嘘……”   沉新不知何时靠近了我,此刻正食指一点,轻轻点在我唇上。   他的神色有些严肃,朗星般的眸子在这渐显黑暗的地界却是光芒不减,亮的惊人。   “谨言。”   “……好。”我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好不容易才找回了神思,点点头,轻声应下。   “这便好。”他一笑,收回手道,“沉新今日拉六公主来,不过是想六公主帮在下一个忙,不知六公主愿意与否?”   他眼中再显笑意,显得他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我在他的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不知为何有些脸热心跳,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微微笑了起来。   “今日能得助神君,是听碧之幸。”   “六公主果然明事理。”他果然满意地笑了,“既然如此,便请六公主先行一步,去往镇龙门吧。”   “……什么?” ☆、第17章 深渊·蚀龙(二)   这转变来得太快,我有些不能接受。   我看着面前仿若神情认真严肃、在说什么家国大事一般的人,笑得有些勉强:“神君……方才说了何话?”   面前的人便低低轻笑起来。   不得不说,即使在这莽荒三清中,能够修为上神的神君长得大多不差,就我二哥也算的上是一介风流人物,可沉新笑起来的模样确实我见过的神仙中最好看的一位,实在是够赏心悦目。   不过在他刚才的那一番话后,我是没有什么闲情来欣赏这美人一笑了。   果然,这世上长得越好看的人心也越黑,二哥诚不我欺。   沉新笑了有好一会儿,最后才咳了咳,故作正经地抬起头来,道:“六公主既然如此明事理懂大道,沉新自然不可贸然阻止。既然如此,还请公主先行去往镇龙门前一步,助在下一臂之力。”   他这话说得落落大方,加上面容眼底丝丝的笑意,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可我却不得不干笑两声,道:“何必如此麻烦?神君与我一道前去就可,我不介意,不介意。”   沉新微微一笑,低眉颔首道:“说心里话,其实我也不忍让六公主一人前去。”   “那——”   我察觉有望,心头一喜,还未来得及说出下文,他就忽然上前一步,握住我的双肩,神情专注:“战鬼深渊埋万骨,司渊荒魂弑来者。六公主,你可知道这两句话其中的意思?”   他这话来得突然,动作神情又极其严肃,我愣了一下,方摇头道:“我只知道前半句话,后半句却不知晓其意……这些都是二哥说给我听的,前半句说的是战鬼深渊,至于那后半句,据二哥所说,那是为了押韵才添了上去。有什么不妥吗?”   沉新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面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情:“押韵?”   过了片刻,他唇角不可抑制地弯起,有些神秘地笑道:“听碧,这战鬼深渊前地别的不建,就偏偏建了镇龙门和这十二根锁龙柱,你真当此事和龙族没一点关系?”   “你说你龙族有铁律,未成神者一律不得接近战鬼深渊。可这地早就被天帝下了禁令了,任何人都不得擅入,你父王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心头一跳。   周围戾气缭绕,乌压压一片的黑气将整个天都给遮住了,月光透不出分毫,周围是一片透不过气的黑暗。   我身为神女,不似凡人那般伸手不见五指,自然也能清楚看到沉新的整个脸色。此刻他虽然神情有些严肃,可唇角仍是带着些许笑意,轻笑道:“你可听说过,在十万年前,三清曾经出了个不下于战神常清的神君上将?”   我觉得我今日怕是注定要在惊诧中度过了,也不知今儿个是什么黄道吉日,这三清的秘辛全给我碰上了:“十万年前我还未曾出生,自然没有听闻过。”   “你没听过是自然的。”他像是早就知道了我这个答案,很顺口地便接了下去,“只因此事在三清中已成了禁忌。当年知晓事情的神仙要么是魂飞魄散了,要么缄口不言,所以这十万年来都没有露过一丝风声。只是没想到龙王那么个性子也能把这件事瞒上这么久,实在是令人惊讶。听碧,你可想知道其中关系?”   “……你要说就说,莫要牵扯我爹爹。”   沉新一笑,抬头看了看上空,一片黑压压的死寂却愣是让他看出什么来地沉吟道:“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就简单和你说一说。只有一条,你在今日所听到的话,绝不能泄露半个字。”   我想了想,看这情形,我是必去镇龙门前走一遭不可了,与其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如知道些底细的好。   想到此,我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今日之事,绝不说出去半分。”   沉新看着我轻轻笑了笑,便缓缓道来此间的个中究竟。   子时已过,三刻将至。   周围阴气大盛,开始若有若无地朝我飘来。与此同时,这荒蛮之地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吊着嗓子的低泣之音,声音婉转尖利,似刮骨钢刀一般刮过我的耳边,引起我一阵战栗。   我在原地顿了顿,定了定神,握紧了手中长剑,才继续往前走去。   镇龙门离我越来越近。   在我离镇龙门只有三丈之遥时,周围的阴风陡然加大起来,鬼哭狼嚎之声不断,那离镇龙门最近的一根锁龙柱上金龙双目精光一闪,又立刻熄灭。   我抿着唇,不断平复着逐渐急促的呼吸,忍了又忍,忍了又忍。   我怎么这么傻呢?自我出生这万儿八千年来,我就从未有一刻如此痛恨我这榆木脑袋。   我怎么这么傻?   我怎么这么傻?到底是为什么啊?   自从这位沉新神君出现之后,他就无时无刻不在诓我,诓我费了许久的时辰给他泡一杯茶,诓我跟着他来到了这战鬼深渊,诓了我数次,连说出的话都不能全部听信。此人不仅有一身高强的法力修为来匹配他那上神的称号,就连他的脸皮和阴险狡诈程度在三清也是无人能及,我怎么就信了他呢?   早在他做出一副勾人的模样引我听那劳什子的司渊荒魂时,我就该头也不回地离开这见鬼的地方,怎么当时就只顾着发愣听他瞎掰了呢?   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什么叫“那蚀龙司渊被龙王镇压在此处十万余年,对于龙族的仇恨必是深入骨髓,我来此地数次,那蚀龙都未曾理会过我,因此我便想着,或许让龙族中人来试一试也无常不可”?   什么叫“当年司渊被镇压此处,恰好被镇在了阵眼之上,天帝便想着以那蚀龙司渊为基,再建□□金光方阵,以此来二度镇压此地的戾气与格局。若是想要入此深渊者,必要经过此镇龙门方可。我原本想着硬闯,奈何此阵乃我师尊所创,昆仑琼玉镇压,以我一人之力实难匹敌。因此,便想出了这一个法子来”?   什么叫“六公主只要在镇龙三尺前立定,说些激怒于那蚀龙的话来即可。那蚀龙生性暴躁,不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套,定会当场魂魄外泄,欲当场毙你。到时我便会趁机潜入这镇龙门后的无底深渊,那蚀龙虽不喜你,但脑子不太好使,他是龙王定在此处,不知何时自封了个守渊者的称号。到时我一旦妄图闯入深渊,他定会折返过来追我而去,到时六公主只消快步离开便可”?   这这这……这分明生生是拿我做了开弓箭,要引那蚀龙出来!   蚀龙,那可是蚀龙啊!   龙族中人不下万千,品级种类自然也有所不同。先不说我爹爹那五爪金龙,就说这蚀龙,那可是战龙走火入魔后成的龙身,拥有不下于我龙族最高战龙的法力,却是性子暴走疯狂,失去理智,见龙就咬就袭击。   那厮还是被我爹爹亲自镇压的,我身上的血液有一半来自爹爹,要是到时被那厮发现了我是他仇人的女儿,我还不被他一角顶飞了?   可就算我心里再怎么不愿,答应过的事也不好反悔,再者那沉新神君还算是有点良心,在我身上下了禁制,好让戾气不入我体内,我只能就这么走一步算一步。好歹那所谓的蚀龙司渊再怎么说也是我龙族的,应该会给我一份情面的……吧?   周围的戾气随着我的步步深入而渐显浓厚,不幸中的万幸,我身上有沉新的结界护法,只要每往前走一步,离我周身一丈以内的戾气就会被消弭殆尽,在这深渊处化为无形,那阴森森的压迫感也少了不少。   还好是沉新下的结界,要是换我这一万年不到的丁点修为,这结界早就在半途被周围浓稠无比的戾气渗入了。   不过在舒了口气的同时,我也有些惊讶。   即便我从未来过这见鬼的地方,我也知道深渊戾气不比平常,比之十八层地狱或许还要更厉害一点,当年那十三位神君正是败在了这里的戾气上,导致戾气入体,最后魂飞魄散。   没想到沉新设的结界居然能使戾气化解避开,当年如若有他在场,这战鬼深渊或许就要变一番模样了。   不过同时,我也有些犯嘀咕。   他既然法力如此高强,又带我这么个半吊子的神女来这里作甚?只是为了引那蚀龙司渊出来。这样说倒也说得通,只是不知道他只身一人来此深渊,不知是天帝授意,还是只是他自个的意思。   若是天帝授意,那我今日此举也算是为三清造福,没什么好怕的;但若他是独自一人来的,那我……   罢了罢了,这种费脑子的事想它作甚,左右我也已久来到了此处,十丈后就是那镇龙门了,现在再退缩也没用。   想到此,我用空着的一只手摸索了下右臂,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去。   不过片刻,我就来到了镇龙门前三尺的地方。   只要再往前踏出一步,就是三尺之内了。 ☆、第18章 深渊·蚀龙(三)   这十二锁龙柱分布在方圆近百里之处,按照一定顺序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依稀是个阵法的模样。艮三位的那一根锁龙柱后就是镇龙门所在的位置,那镇龙门上下犬牙交错,呈血盆大口一般的模样,门前戾气缭绕,比之锁龙柱附近有过之而无不及。两跟玄铁打造的黑柱立在两旁,成守卫之势。与锁龙柱不同,这黑柱上虽也有黑龙盘旋缠绕,却是并无铁链裹身,而是龙头狰狞,目露凶光,煞气森森。   当我抬头看向其中一条盘旋在柱子上的黑龙时,那龙头两眼忽的闪过精光,又恢复死寂。   我的心陡然一跳,眨了眨眼,再次盯着那黑龙一错不错地看着。   只是这一回,无论我盯着它看了多久,那龙头始终是死气沉沉,再无之前活了一般的目露精光。   察觉这一点,我便移开了目光,转而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   周围情况,比我想象得要好得多。   到了此处,戾气的覆盖程度已经不比百丈之外,浓稠得像墨一般化都化不开,若不是沉新之前放在我身上的结界,或许我此刻早就被这无边戾气给吞没了。   他的确法力高强。   相对的,不管他此行是为天帝还是自身,我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临阵退却。心里害怕是一回事,给龙族蒙羞又是一回事,我听碧身为爹爹的第一个女儿,龙族的六公主,就该拿出大女儿和公主的样子来。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胸口起伏不定跳动的心脏,握紧手中剑柄,往前踏出一步。   周围戾气的威压顿时加重了一层,不断有戾气被沉新的结界化解,也不断有戾气前仆后继地朝我涌过来,在这戾气与结界的夹缝中,可以隐隐见到我周身有一层波光流转的结界,在这浓稠的黑暗中时不时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流光。   眼看着周围的戾气越来越多,将我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虽然有沉新的结界护体,但我还是不敢托大,生怕这结界什么时候就碎了。抿了抿唇,我下定决心,对着三尺开外的镇龙门提声喊道:“蚀龙司渊!”   这一声气势浑厚的喊声在这戾气之中飘荡开来,周围立刻响起了无数回音,像是在我耳边,又像是在极远的天边,附和着这不时低低哭泣的女音,颇为诡异。   霎时四周狂风大作,原本相互缠绕的戾气与黑气以我为中心开始渐渐形成了一个圈,并不断旋转着盘旋而上,似要把我也带到那黑漆漆的天幕上去。   我其实被这一幕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但思及某个家伙正不知道藏在哪出窥视着这里的情形,我就不能在他面前丢脸,让龙族的名声蒙羞。所以我强忍着一副镇定的神色,再次往前踏了一步,出口的声音虽然还算平静,但也没有方才那么高昂。   “蚀龙司渊,战龙司渊……不知道小女子该叫你哪一个名号呢?”   狂风和气浪仍在继续,只是四周只有这呼呼的风声,其他声音是一点也无,一片寂静,无人回答,只有低泣的哀嚎在我耳边近来远去,缠绵不断。   “不过,”那蚀龙司渊在这被我爹爹镇压了十万年,就算性子再怎么暴躁,恐怕也不会我喊一声就跳出来。所以没有人回答也在沉新的意料之中,我便按着方才他教我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只是握着剑柄的手有些微微沁出冷汗。“无论你是战龙还是蚀龙,恐怕在我龙族的册子上都不会留下一个字了。”   轰隆——!   一道青白的闪电从黑压压的戾气从闪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响雷之声,以雷霆之势直直地对准我劈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下意识地抬手抵挡,正想着要捻诀化解这道闪电时,就见那道扭曲的闪电劈到了沉新给我设的结界之上,两下相交互不相让,在这浓浓的黑暗中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结界破裂了?!不,不对!   闪电被弹回去了!   几乎是以我肉眼看不见的速度,那道青白的闪电被沉新的结界一挡,非但没有消失在半空中,而是弹向了镇龙门所在的地方!   “格拉”一声,镇龙门上部分的獠牙就被那闪电打下了一块,原本的血盆大口缺了块牙齿,变得有些不伦不类起来。   四周平息下来,我安然无恙地立在结界当中,毫发无伤。   他的结界这么厉害?!   我惊叹不已,一颗心总算是放回了原地。   有了这结界助阵,我还怕那蚀龙干什么?他既然能被我爹爹压在这儿十万年,肯定法力也高不到哪去,不用怕他!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松了口气,一开始紧张的心情也都烟消云散,变得隐隐有些兴奋起来。   人一兴奋,胆子自然会变大,容易做出一些昏头昏脑的事。我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上前三步,扯出了个嘲讽的笑容来:“哟?这就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战龙神将?一道青白电闪劈下来好大的气势,我都差点被你吓着了。”   “不过阁下的准头似乎不怎么好,怎么,老眼昏花了?还是说……当年鼎鼎有名的神龙将军,只是个绣花枕头,能被我父王轻易镇压在此处,果然,实力也不过如此。”   虽然有沉新的结界护体,但这战鬼深渊也不知是什么构造,戾气仿佛是源源不绝般从地缝里面冒出来,没有停歇的一刻。这样强度的戾气绝非一个小小的结界就能完全撑住的,恐怕时辰一长就会力有不逮。这里绝不是久留之地,沉新让我激怒这家伙后就能离开这里,若我加大嘲讽,想必这厮会更加沉不住气,那我也能尽早脱身,何乐而不为?   因此我也顾不得什么分寸了,沉新方才教给我的话还有些顾及这厮的脸面,我现在为求尽早脱身,自然就捡难听的说,越难听越好。   “蚀龙司渊,你说你做神仙失不失败。做战龙的时候被我爹爹一挥手镇在了这见鬼的地方,十万年不得出,现在成为蚀龙了,也不知道脑子搭错了哪根筋,居然自封了个什么守渊者?你还真当你是来这做官的,为三清牺牲呢?也不好好想想,就你这样的修为法力,连不足万年修为的我都伤不了,还做什么守渊者?你守得了吗?能牺牲什么?也不怕三清笑话。”   脚下的大地颤了两颤,干裂的泥土裂缝中发出一阵愤怒的低吼声,只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就显得很是无力,根本无法吓到我。   我跺了跺脚,带着法力用力踩了地面两脚,脚下不断震颤的大地果然停了,那阵低吼也停了,不再有任何动静。   看来,也不过是外强中干。   “怎么,眼看着伤不了我,就开始用吓唬人了?还算你有点脑子,只是蚀龙,你的法力已经微末到如此地步了?竟然连像样一点的山崩地裂都做不到,真是笑话。”   “不过也难怪,当年你被爹爹镇压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都十万年了,你无法修炼,无法闭关,这周围的格局又成泄气之势,你的法力散开是无可避免的。司渊,你是不是对我爹爹恨之入骨?很想杀了他?可惜啊,这十万年来,我父王都在龙宫活得好好的。”   随着我话语的渐渐推进,我的心情也开始变得畅快了起来。怪不得二哥时常爱挤兑人,这挤兑人的感觉当真是心旷神怡,我都有些欲罢不能了。   “蚀龙司渊,你的名字当真叫做司渊?还是说你自己给自己取的?”   “若你当真名唤司渊,那我又为何这万千年来都没听说过你的事情?你的名字?哦,对,我忘记了,我先前就说过,像你这般走火入魔的蚀龙,不会有丁点记载在我龙族册——”   就在我说得正起劲时,平地里忽然出现了一声震彻天际的龙啸,那啸声高昂磅礴又无比悠长,仿佛被一条被激怒的长龙,正在天际遨游着仰天长啸。   这啸声爆发得迅速,就仿若山涧瀑布一般喷薄而出,饶是我这个和他同族的龙女,也一时间被他的这带有法力的啸声给震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你这不识好歹的——”我心头大怒,长剑化鞭,疾步上前就要一鞭子抽过去。   也就在此时,大地一阵颤动。   这可不像是方才那样小打小闹的把戏了,而是真真正正的山崩地裂。我脚下的大地正在一块一块地裂开,大地一阵颤动,竟在我脚下陡然裂出了一条深沟来!   我的妈!   我正想施法离开,已经有一只手用力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往旁边一带,躲过了那条正在急剧加深加宽的长沟。   “听碧,你是不是有病?”沉新牢牢地握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到我差点叫出声来。不过我现在可不敢喊痛,因为我面前的这个人面色已经黑得能磨出墨来了。“我让你激怒他,我有让你这么说吗?!你刚刚就算躲开了那条沟,你也会被龙尾扫死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第19章 深渊·蚀龙(四)   我被这一通劈头盖脸的痛骂给骂得七荤八素,好一会儿都没缓过神来。   沉新也不等我回过神,祭起一方结界来避开从上空掉下的巨石,拉着我就往镇龙门前跑。   “哪里跑!”一声怒吼从上空响起,紧接着而来的就是一阵龙啸,气势恢宏,几乎将这附近所有山脉都震了一震。   一条通体发黑的黑色蚀龙在空中扭动着身子飞行着,它身上的龙鳞已经尽数腐烂殆尽,只剩下如烂泥般的身子。只是这也无法影响它的迅捷,几乎是顷刻之间,它就来到了我们面前。   空中不断有被它带飞的碎石块落下,源源不绝地朝着我们砸过来,不过都被沉新的结界挡住了。那些巨大的碎石块顺着这方结界滚落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洞。   此情此景看得我心惊肉跳,不由有些后悔方才出口太过惹得这条蚀龙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现在可好,报应来了。   我心里叫苦,只是现下有沉新顶着,情况没有太遭。他的结界挡去了几乎全部的碎石块,拉着我在这碎淋石雨中穿梭,朝着镇龙门的方向快速过去。   只是有些不巧,正好有一块巨石砸到了我们身前,阻断了道路,让沉新的脚步顿了一顿。   那蚀龙就趁着这一瞬间靠近了我们,龙口大张,喷出两道强有力的龙息,被结界弹开。   蚀龙龙头獠牙龇起,双目通红,龙须发白,对着我们示威性地张开了巨口。   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挡,发觉它只是虚张声势后才放下右手,看到它的脖颈处至全身龙鳞腐烂,无一块好皮,有好几处地方都翻出了里面鲜红的肉块,情形可怖。   那一双血红龙目盯着我们半晌,忽地又龙头一仰,对着漆黑的天幕长吟了一声。   大地因为这龙威而震颤。   “尔等大逆不道之徒,竟敢擅闯深渊,破坏天帝禁令,本尊今日就在这替天行道,灭了你们两个!”   沉新在它仰天长啸之时便伸手一拦,把我挡在了身后。   他对着气势磅礴的蚀龙并未有露怯之态,反而是一派风轻云淡的神色,甚至还抱拳行了个礼,朗声笑道:“沉新久闻蚀龙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废话少说,纳命来!”   蚀龙猛地低下头,飞速地竖起龙身,龙尾摇摆,直冲着我们袭来。几乎是眨眼之间,它的一对龙角就来到了我们身前一尺之地。   轻微的一声鸣响,沉新的结界与龙角相交,阻止了蚀龙进攻的脚步。   只是这结界怎能抵挡得过有十万年修为的蚀龙一击?我看着那一方混圆纯白的结界渐渐在龙角之下出现道道裂痕,心里一急,在龙角完全冲破结界的一刹那猛地一拉沉新,化出龙神精魄,带着他就往已经大开的镇龙门口冲去。   龙神精魄之术在我龙族中人中并不常用,因为这样不仅要在瞬间提起全身的法力,并且由于是精魄状态,无法御敌,极易被敌人一招得中。正是因为此术极为危险,因此它不比寻常的千里缩地之术,要的就是迅猛敏捷,是以在我拉住沉新胳膊的下一刻,周围景物一晃,眼前滚滚的黑气就变成了獠牙大开的镇龙门。   “别想跑!”   身后又是一声怒吼,紧接着是一阵长啸,只是这回长啸并不是冲着我二人来的,而是冲着那镇龙大门,巨大的冲击力一下子就把大门给震塌了,数块碎石滚落下来。要不是沉新反应得快,及时拉住了我,恐怕我二人此刻已是被埋在那堆石块之下了。   这蚀龙还真是啸上瘾了!   “怎么办?门被堵死了!”   我这一声疑问刚刚说出口,就听得身后一阵龙吟,回头一看,那蚀龙竟是已至我身前,龙尾一扫,以万钧之势朝我扫了过来。   那龙尾上隐隐带着一层淡淡的红光,我本来就是龙女,自然知道这一尾巴扫下来会有什么后果,有心想避开,无奈手中还拉着一人,更何况我只是化出了龙神精魄,并非化为龙身,这一记不能硬接,只能运起法力飞快地设了一个结界,同时以二哥教我的移花接木之术迎了上去。   我堪堪设好结界,沉新就猛地一手压着我扑倒在地,几乎是在下一刻,那龙尾就唰的一声重重向我扫来,把我匆忙之中设的结界打了个稀巴烂。   一声巨响,我感到被沉新紧紧压住的背上被什么重物猛地敲击了一下,离我们百来丈远的地方就立刻出现了一个巨洞,尘土飞扬,石块四散。   脚下的大地也因为这一扫的余波而震颤不已,颇有些地动山摇的气势。   成功了!   我心中一阵欣喜,只是还未等我抬起头来查看情况,就感到四周风声一扫,那龙尾竟是再度卷土重来!   糟,这一回没有结界阻拦,怕是没时间施移花接木之术了!   我心头一紧,正着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后脑手就被一只手有力地按了下去,直接砸到了地面上。   痛!   鼻尖一阵酸痛,我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正要质问他,就听得头顶上忽然爆发出一阵痛苦的长啸之声,蚀龙的气息大涨,却在瞬间远去了几十丈的距离。   是沉新出的手吗?   “快,趁这个时候离开。”我还没从鼻梁的剧痛中缓过神来,手臂就被人握住了。沉新硬是拉着我从地上站了起来,语调急促。“它受了伤,一时半会应该——”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就消了声。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正奇怪他怎么不说了,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重响。   这重响听着沉闷,只是我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足可见得这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突然倒了,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周围激起了一片黄沙尘土,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烟尘呛得咳了咳,捂住口鼻,循着方才的声音望了过去。   这一望,我就傻眼了。   我方才施了移花接木之术来迎击那蚀龙的一尾巴,只是情急之下也没细看,只是转嫁得尽可能远了一点,免得附近大地塌陷,塌到深渊里去。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正好就使到锁龙柱那里了。   此刻,那百丈之外的第一根看似通天的锁龙柱旁因为我的转嫁之术而多了一个大洞,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地的泥土较为松软,那锁龙柱下的泥土竟全数倾落了下去填补了那个大洞。   这一下可好,没了大地的支撑,那锁龙柱竟这么一下就给倒地上了。   “那那那是……锁龙柱?”   “不然呢。”沉新没好气地回了我一句,“你以为是什么?转嫁转嫁,谁让你转嫁到它身上了!你就能不给我惹事吗!”   此事是我理亏,因此我也只是默默地接了那一句怒骂,抱有一丝庆幸地小声道:“它、它倒了,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锁龙柱……应该只是应景地取了个名吧,和那蚀龙肯定没有半分关系,没有半分关系。   沉新尚未回答,黑沉沉的天幕上方就传来了一阵大笑,伴随着阵阵愉悦的龙吟,绵延不绝。   听到这笑声,我心里一沉,暗叫糟糕。   看来,是大事不好了。   “老天助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十二锁龙柱之一已倒!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蚀龙仰天长啸一声,摇头摆尾,好不快活。“□□金光阵已破,那天帝小儿再也困不住本尊了!哈哈哈哈……!”   身旁的沉新烦躁地叹了一口气:“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对、对不住……”   饶是我再怎么不懂阵法,听蚀龙那一番欣喜若狂的大笑,我也知道这□□金光阵必定是为了困住它而设的了。现下大阵已破,对于蚀龙司渊的束缚自然也没了,方才他被阵法牵制,仍然能打得我们狼狈不已,现在没了阵法的束缚,功力大增,更是不好对付。   我小声道了歉,正想着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让他先离开,没想到他却在我之前开口道:“算了,这也怪不得你,都是我出的馊主意。”   他闭了闭眼,伸出手把我护到了身后。   “退后。”   我依言后退两步。   周围黄沙尘土飞扬,蚀龙在上空快活地翻转遨游,那一片黑压压的戾气之间竟也给它弄出了几道电闪来,更显四周幽幽的氛围。   沉新几步上前,右手一翻,清冷冷的青光一闪,已是显出了他的沧海神剑来。   他单手握剑,左手横于身前,右手松松挽了个剑花。   “蚀龙司渊。”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与我先前听到过的都不一样。此刻的沉新,倒是有了十分上神的样子。“你触犯天规,又擅自破坏阵法,引得深渊戾气外泄。你可知罪?”   蚀龙狂妄笑道:“知罪?你是哪里来的小毛孩!竟敢如此对待本尊!”   “苍穹,沉新。”   “沉新?没有听过!一个区区小仙,竟也敢于本尊为敌了吗!”   “你现在听过就足够了,”沉新冷冷道,“从今往后,你便再无机会听人说道姓名了。” ☆、第20章 深渊·蚀龙(五)   “口出狂言!”蚀龙一直在半空中盘旋飞舞,听闻沉新这冷冰冰的一言,当即大怒。“今日这天也助我,你们这两个黄毛小儿,就拿来作为本尊再度出世的祭品吧!”   “是吗?”沉新冷声道,“你试试啊。”   这冷冰冰的语调再加上挑衅的言辞,果然令蚀龙勃然大怒:“好!本尊今日就先拿你开刀!”   “沉新!”我看事态不对,连忙几步走上前,急道,“你还是让我去对付他,我们都为龙族——”   “退下!”他侧过头呵斥了我一句,左手将我往后一推,又在我肩膀处虚悬了片刻后收回手去。“你就待在这结界里,什么也不要做。”   “可是——!”不等我把话说话,他便持了沧海,抢上前去与那正在怒火之中的蚀龙斗在了一起。   “沉新!”我大喊,可他却像完全听不到一般,全身心投入了与蚀龙的相斗之中。   许是锁龙柱倒塌了的缘故,周围的黑雾似乎比方才要浓上了许多,我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许多戾气缠了上来,又被沉新设在我身上的结界弹开。   我抬头看向在半空中激斗的二人,因着四周的黑雾变得越来越浓,遮挡住了我的双眼,我运法力于目上,睁大了眼使劲往上面看去。   只见那一人一龙正斗得不可开交,缠斗间他二人的法力相互碰撞,把周围的戾气都绞得七零八落,散成了一缕一缕。也不知是他们之中的谁使了什么术法,周围狂风大作,戾气被他二人又绞又卷,不断旋转交缠,竟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盘旋着直通上阴沉沉的天幕,看起来竟是要通天一般。   那原本已经停住的哀嚎之声又响了起来,只是这次不再是像一个女子般哀怨缠绵,而是犹如在狂风中受难的一个风烛残年之人,正发出苟延残喘的呼哧声。   这一幕情景在这黑如墨汁的夜中显得格外诡异,也给我一种分外不详的预感。   蚀龙从镇龙门处逃脱后,原本只是一缕一缕从地底下冒出的戾气仿佛是被挖通了山地的沟渠一般,猛地就外泄了不少。又因为沉新和蚀龙二人相斗的法力而翻涌不定,有些被引去了那正通上天的漩涡之中,有些则是直接朝我涌了过来,只不过都被沉新的结界挡在了外面。   我看着这道结界在这黑暗中散发出珍珠般淡淡润白的光芒,原本紧张的心便缓和了不少。沉新他既然还有余力给我设如此强大的一方结界,想必他对于蚀龙一战胸有成竹,我应当相信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自乱了阵脚,徒增麻烦。   也是,那蚀龙司渊被困在了此处十万年,虽说也算是多了十万年修为,可此地乃是泄气之局,这附近又是三清众生避之不及的战鬼深渊,戾气不断,他能够在这不使修为尽散便是万幸,更不用说是聚气修炼了。他现在的修为,断断不会比十万年前多。   而沉新虽然是近万年才名满三清,可他师从苍穹,虽不知他的恩师是哪位尊神,但定不会比司渊差了去。更何况他这些年来血洗司幽,荡平莽荒樊林,修为定低不到哪去,更遑论战神常清也曾败于他手。二哥也说过,这三清里若要真拎出一个能打得过沉新神君的人来,除却天帝与他师尊,恐怕不会再有第三人。   如此说来,倒还是沉新的胜算多一点。   想到这里,我屏住的一口气便缓缓舒了出来,心情放松了不少,仔细看起战局,思量着在最合适的时候帮上一把。   蚀龙此前虽是三清上神战将,为我龙族战龙,此刻又怒火滔天,龙身翻滚之间尽显戾气,但它到底在这深渊镇龙门处耗了十万年光景,龙身盘旋激斗之间有好些动作比我还要生疏。越是这样,它就越是急躁,几次都要击中沉新,却又因为操之过急而被沉新避开。   而相比起蚀龙有些急躁的进攻,沉新就沉稳多了。虽然他和蚀龙斗在了一处,因为剑气和法力相撞使我有些看不清他二人的动作,但我观看大哥二哥比试这么多年,好歹也看出了一点门道来。   此刻龙气翻滚不定,虽然气势磅礴,看上去犹如雷霆万钧之势,沉新的剑气也稍显弱势,可那也只是表面。那蚀龙仗着龙身的优势将沉新包围在其中,几次想要集合围之势一口气灭了沉新,却被沉新左刺右劈地弄得痛苦不堪,摇头摆尾。   而沉新虽然看着有些应接不暇,招式混乱,可在我看来却是招招式式都连贯不已,甚至与最先的剑气练成了一气。   此一刻,沉新稍占上风。   然而不待我松一口气,情势陡转,那蚀龙不知是被沉新惹急了还是怎的,它纵天一声龙吟,将围绕着他二人旋转的戾气漩涡一口气都吹了散去,甚至连附近上空盘踞的戾气也都被它吹散,露出了一缕日光。   在这一道日光的照耀下,它全身泛起/点点红光,原本腐烂殆尽的龙鳞竟片片重生,原本翻出来的烂肉也像是被天池圣水沐浴过了一般,一寸寸地恢复如初。   我大惊失色,连忙往前跑了几步,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开。那屏障或许是他二人之一设立的,也或许是他俩在打斗中法力激荡而引起的,总之是力道非常,不仅将我身上的结界震得粉碎,甚至还卷了戾气刮了过来,跟刀刃一样锋利,在我身上割开了一道道口子。   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眉角流了下来,但我顾不得这些,尽量靠近了沉新,高声提醒他:“当心!它在体内化了龙元!它的法力会——”   正着急间,周围的戾气一个兜头朝我扑面而来,弄得我措手不及,只得一边后退着一边举起手挡住面颊,可身上却被刮得一阵生疼。   不行,再这样下去不仅是脸要毁了,我整个人都要被淹没在这些无边戾气当中了!   我不敢想象被淹没在这些戾气中后的模样,连忙设了一个结界,勉强撑着避开那些风刃一般的东西,逆着风抬起头来,一颗心全吊到了嗓子眼。   龙元之于我们龙族,就相当于内丹之于妖怪。没了体内龙元,即便是爹爹也不可能撑得过三日。它又集我们体内法力修为精魄之大成,若是强行催动体内龙元,虽有可能在瞬间爆体而亡,但若那人法力高强,却是能够在瞬间修为大增,提高数倍!   看来那蚀龙也是被逼急了,它在镇龙门下压了十万年也不敢去赌这个可能性,如今却因为沉新而不得不赌。它是赌赢了,可沉新怎么办?他不是龙,根本没有办法在一瞬间提高自己修为啊!   我急得要命,可现在情况已经胶着,我贸然上前只会给沉新带来麻烦,该怎么办?!   直到这一刻,我才后悔平日里没有好好跟着大哥学艺起来,若是当初我认真学了,今日也不会一点法子也没有。   该怎么办,怎么办!   周围的风一阵大过一阵,鬼哭狼嚎之声也越显凄厉,我心中着急,一个不留神,结界被周围激荡的法力和狂风打破,那些黑沉沉的戾气一下就朝我涌了过来。   我手忙脚乱地又设了一层结界,及时挡住了那些戾气。   对了!深渊!   我看着在结界处不甘心想要再度突入的戾气,忽然之间福至心灵。   那蚀龙被镇压在此处十万年,想必对于深渊是恨之入骨却又惧之入骨,若我把镇龙门里的那些石块扒开,和沉新一起进深渊躲上一躲,事情便有转机了!   罪龙出世非同小可,不出一个时辰定会有天兵天将下来追捕,那蚀龙就算再有通天之能,我就不信它还能斗得过我爹爹和天帝来,到时它伏诛,我和沉新便可安然无恙了。   虽然深渊也非福地,可听沉新的意思,龙族未成神者禁入乃是因蚀龙一事,想必地下深渊并没有我龙族大敌,可以放心进去。   是个好主意!   我心思急转之间,蚀龙已经化出了它的龙元来,对天长啸一声,就朝着沉新扑去。   这一声龙啸不必先前所有长啸,端的是厉害非常,周围一阵地动山摇,我被晃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   我脚下裂开了无数道地缝,泥土碎石滚滚而落,不远处,是一根又一根的锁龙柱摇晃倒塌的画面。   锁龙柱的倒塌明显使得蚀龙大为兴奋,而沉新的接招也变得吃力起来,虽然直到现在他还勉强能和蚀龙打个平手,可却是岌岌可危。   不能再拖下去!等到十二根锁龙柱全部倒下,蚀龙功力大增,我和沉新就真要当了它出世的祭品了。   我立刻朝着镇龙门奔去。   镇龙门因为蚀龙之前的袭击,整个洞口都塌了下来,成了一座小山堆。我原本直接想化了龙身从里面冲出一条道路来,却发现在这镇龙门附近根本使用不了任何法力,也化不出龙身,急了半天才发现是这些石块的问题。这石块乃是镇龙门被震塌之后的碎石碎块,那上面都刻有着暗色咒文,我勉强辨识了一下,发现是遏制法力用的。看样子是为了遏制蚀龙法力所作,可现在却妨碍到了我。   情况危急,我想也不想地扑倒那堆石块前,开始一块块地扒拉着。   那蚀龙一击打得巧,这些碎石块完全没有缝隙地堆叠到了一起,导致这上面的咒文仍然生效。只要拨出一个小洞、不,缝隙就好,只要有一条缝隙,那便是破了这些碎石块上的咒文,我和沉新便可化身进到深渊里去。   只要打开一条缝隙就好!   我紧紧地咬着牙,双手并用地扒拉那些石块,因为无法使用法力,双手渐渐被这些碎石的棱角磨出了血,身上的结界早在靠近这地时就因为这禁制而自动破了,身后的一阵利过一阵的戾气狂风,一下下刮在我的背上,划破我的衣衫,划破我的皮肉。   身后不时有龙吟传来,不比先前的焦躁愤怒,此刻的龙吟已是愉悦无比。   要快!要快!   轰——   忽有一记惊雷在我耳边炸开,我被这声巨响弄得耳膜一阵发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最后一块石块被我扒开,露出了通往里面的一道缝隙!   “走!”   耳边响起沉新有些沉重的呼吸声,我的腰腹被人紧紧圈住,和他一同化入了这深渊之中。 ☆、第21章 深渊·疗伤   “走!”   沉新那声铿锵有力的断喝还在我耳边回响,迎面就涌来了无数深渊戾气,只是都被沉新一剑劈开。他就带着我在强行劈开的滚滚戾气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入了这战鬼深渊。   “休得逃跑!”身后是蚀龙愤怒至极的大吼,吼声如滚滚闷雷般浑厚沉闷,那声音由远至近,顷刻之间已是到达了我的耳边。随着它的怒吼,有无数细碎的破空声响起,紧接着而来的便是道道锐利的剑气,伴随着强大的威压,以势如破竹之势向我们袭来。   我心一跳,正想出声提醒,圈在我腰腹处的胳膊就忽然一紧,猛地把我带往了另外一边。   数道剑光在这瞬间一闪即逝,险险地与我擦肩而过,离我最近的一道剑光甚至贴着我面颊划过,削落了我一缕碎发。   好险!   不过那些剑光虽然没有打中我们,却削落了不少石块,那些巨石与山壁分离,随着它们一道轰隆隆地往底下滚了下去。   “大胆小儿,竟敢戏弄本尊!且等着,本尊定要将你二人挫骨扬灰,打得魂飞魄散!”哗啦地一声巨响,那蚀龙似是气极了一般,全然不顾这深渊里的戾气和那些碎石块上的符文,竟是直接一股脑地就想直冲进来!   我大惊,还没来得及想好要做些什么,就听得上空忽然爆开一声巨响,紧接着其后的便是蚀龙那痛苦愤怒的哀嚎之声。它吼叫着长啸,啸声痛苦万分,像是要把我们打入十八层地狱一般的愤恨至极,又像是眼睁睁看着我们逃走的满心不甘。   “抓紧我。”电光火石间,沉新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   话音刚落,我们头顶便滚下了无数碎石,我腰上的手臂越发收紧。沉新带着我在这漫天碎石中左躲右闪,耳边不断响起碎石滚落和金石碰撞的声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再无任何碎石下落的迹象,我的双脚也终于踏上了地面。   而直到我的双脚踏上实地,那渐渐远去的哀嚎之声也仍然不休不止,直至远去。   辅一落地,沉新就立刻松开了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一边的山壁上,撑着一只手狠力地咳了几声。   我听他咳声发闷空洞,就像是咳血了一般,连忙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搭上他的肩。“你、你没事吧?”   虽说这时候替人拍背顺气会比较好,可我曾有一次被一块珊瑚卡住了喉咙,二哥上前啥也不说地就大力拍我后背,珊瑚没拍出来,一口老血倒是被他拍得差点吐出来。所以我也不敢拍他后背,就怕这一拍没给他顺好气,反倒是让他吐更多的血。   我就这么轻轻搭着沉新的肩,又是紧张又是担忧地望着他。“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帮你疗下伤?”   他捂着嘴又咳了几声,才渐渐缓过气来。“没事,”他摇摇头,长舒了一口气。“不打紧。”   我看他前额的碎发都被汗打湿了,太阳穴际也是一片冷汗,俨然就是一副重伤在身的模样,不禁有些生气:“你还说没事,你看你,冷汗都冒出一片了!”   “我伤成这样,不是还要多谢你吗?”他低笑一声,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   只是这一瞥之后,他就忽然凝了神色。“你受伤了?!”   “啊?”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连忙把双手背到身后,这动作痛得我当即就倒吸了一口凉气,面上却还是得强撑着维持着笑容。“没事,没事,小伤而已……”   我、我好痛啊……之前不觉得,现在危机已过,心情放松下来后就感觉浑身上下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得我直想一股脑钻进终年冰寒的冰宫里。   只是现在我必须得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就是这样下意识地做了。   “不要逞强。”沉新皱着眉,“把手伸出来。”   我摇摇头。   “别闹了,听碧,快把手伸出来,我帮你看看伤口。”   我再度摇头。   “你伸不伸?”   “……”   片刻之后,我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手臂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就狰狞地呈现在我的眼前,那模样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   我看了一眼就别过了头,“真的,小伤而已。那些戾气都被我逼出去了,现在这些也只是皮肉伤而已。”   沉新没有说话,他低着头仔细瞧着我手上的伤口,神色晦暗不明:“你背上呢?”   “啊?背上……背上应该也有一些吧,我当时又不能设结界,所以……”我咬咬唇,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笑道,“反正这些伤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你不用担心。”   “是,你是天生神女,又为龙族中人,这些戾气还不至于伤到你的性命。但你就不感到疼吗?风刃本就霸道凌厉,更何况这其间还夹杂了戾气与我和那蚀龙的法力,三者相撞,五行混乱,被打到的时候一定是很痛。”   他神色莫名地看了我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玉瓶来,拔开塞子就往我手上倒。   我眼看着一些白色的粉末被他倒在我手臂上的伤口上,初时还不觉得什么,没想到过了没一会儿,伤口就像被热水烫过一样,痛得我立刻就想把手缩回去,只不过被他紧紧握着,没成功。   “痛痛痛!我现在痛了!痛了!这是什么东西?!”   “药。”他简短地说了一个字,就没有再回答,低着头轻轻地颠着药瓶,把我手臂上所有的伤口处都洒了一遍药粉。   我痛得双眼噙泪,眼前一片模糊,却还得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来:“神君,能别洒了吗?这些伤不出几日就会自愈的,真的。”   沉新看我一眼,笑了笑:“不上药啊?行,不过就是这战鬼深渊弯弯绕绕的,从这儿出去有一段路戾气丛生,比之上面还要弄上个五六倍。你说我要是一不小心和你走散了,那可如何是好?”   我咬紧了牙笑道:“神君,小神忽然发现身上还有几处伤口,不如都一并敷上药吧。”   沉新,你真是好样的,呵呵呵……痛痛痛!   好不容易要死要活地给手臂上好了药,沉新又转到了我身后,看那样子是打算在我身上的伤口都撒一遍药粉。我原本是做好了剧痛的准备的,没想到意料中的剧痛没来,后背反倒是清清凉凉的,原先那些火辣辣的疼痛都被这股清凉给压了下去,舒适无比。   我的手臂上已经不痛了,大概是缓过了那阵劲,只是也没有像后背那样清凉舒爽,不由奇道:“神君,我背上涂的是什么药啊?怎么和手臂上的药效不一样呢?”   “之前给你手臂上的药里混了羊角藤粉,涂上去会感到剧痛,但其实它不放也没关系,这味药本身就是止痛清凉的。”   “……”   “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闯祸的后果是什么。”   “我没闯祸。”我有些底气不足地说着。   “没闯祸?”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布帛撕裂之声,后背被一根细长的布条覆上,缠紧的瞬间痛得我身体一个绷紧。“那蚀龙是吃饱了撑的跑出来的?我让你去激怒它,可我嘱咐你的话里有那几句话吗!叫你乱说话,现在好了,我们两个都在这深渊里慢慢等吧。”   这……好像的确是……   不对!   虽然、好吧,虽然是我自己用的法子不对,激怒了蚀龙,才惹得我们这么狼狈。可归根究底,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破事还不是这位大爷惹出来的!   他要是不硬拉着我来这破地方,我们两个能这样吗?   想到此处,原本有些底气不足的我立刻不心虚了:“怪我?是你要硬拉着我来的!我都说了我不行,不去,你还不听。好了,现在变成这副鬼样子了,就是我的错?你……你最起码也要负一半责任!”   “一半?”他转到我身前,手上还拿着几条长短不一的布条,看那颜色和质地像是从我纱裙下摆撕来的。   他弹开我的手掌,开始从下往上细细地包扎,一边对我挑眉笑了笑,不知为何,我莫名地感到有点心虚。   不不不,这件事的确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我不能心虚,也没必要心虚。   “……你,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再看我,我、我也不会承认这完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的!”   “是,是我的错。”他缠好了我的手掌,开始缠受伤部分的胳膊,只是力气用得大了一点,痛得我龇牙咧嘴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把你带过来,我应该等三郡主过来才对。碰见你,我也倒霉呀。”   “你!”我气急,正想说些什么,忽然瞥见他正在给我包扎的手背上面有好几条已经凝结成痂的伤口,立刻就没声了。   “怎么不说话了?疼?”   “……”我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道,“你手上的伤——”   “下来的时候被那些碎石打的。”他头也不抬地回答,看也没看伤口一眼。“托你的福,我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了,受了八百年也不一定能遇的伤。”   “对不起。我不知道它会忽然冲下来,它明明应该——”   “应该什么?应该由于对这深渊的恐惧而不下来吗?”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他轻哼一声,抬头看我,眉眼间不复笑意。“你搬开了碎石,禁制失效,可对于蚀龙也是一样的。那家伙被我逼得都化出了龙元,还会怕进来这个深渊不成?它这十万年可都是在这待着的。你说它若是真怕了这战鬼深渊的戾气,怎的与我相斗时从不见它对戾气避让半分?” ☆、第22章 深渊·战鬼(壹)   我被他这话说的一愣。   没错,禁制失效不仅仅是针对我们的,对蚀龙也是同样如此。我和沉新既然能够化形进这深渊,那它也一样可以化形进来。好在它被我们两个气得头脑发昏,没有这一招,而是直接用了龙身冲撞,又被沉新眼疾手快地再度震塌碎石块,这才没有跟进来。   如若它真的得进这战鬼深渊,这前有蚀龙后有戾气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后怕。   之前为了能够尽快脱身,我脑子一热就什么也顾虑不上了,还信心满满地以为这是最佳之法,没想到居然出了这么大一个漏洞。幸好沉新反应快,不然今儿个我们可都得去见酆都大帝了,或许更糟,连酆都大帝也见不着,直接去见父神了。   大哥平日里总是说我性情急躁,一旦发起急来什么都顾不上,我还和他争执,说他在忽悠我。没想到今日还真应验了他的话,差点害了沉新。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垂下头,低声道,“我当时只顾着想尽快脱身,没有考虑周到,差点犯下大错……还好有你在。”   “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别老是冲动行事,我今天就被你害得够呛。”我的头上忽然一温,有手掌轻轻拍在我的头顶,抚了抚我的发心。沉新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我上头响起:“你说,我若是死了,你不敌蚀龙,自然也会跟着一命呜呼。到时候你还要给我陪葬,那多不值啊。”   他……他说什么?   我给他陪葬,那多不值?   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想的。   我心中便盈了满满一筐感动,想着之前老是在心中说些诋毁他的话,可真是有眼无珠。现下人家都这样说了,我若再对人家不满意,那可要天打雷劈了,于是便抬头对他笑了笑:“你,你不用——”   “你说,要是和你同生共死的风声传了出去,那对我的清誉是多大的损失啊。”沉新见我抬头,把手收回,抱起双臂微蹙着眉摇了摇头。“不值当,不值当啊。”   “……”我那些感动的话就被他尽数堵死在了半途。   ……早该看清楚他的本性的,这家伙就不会吐出人言来!   更可恨的是,他一次次地戏弄我,我、我居然还就这么傻不拉几地一次次上当!   可恶!可恶至极!   我呵呵干笑几声,面无表情道:“神君,我忽然改变主意了,我觉得你还是去死一死比较好,真的。”   “那不行,我这条命留着对三清都大有用处呢。”沉新偏过头,对我一挑眉,抿唇弯起,笑得那叫一个如沐春风。“你之前不是也说过,我能够为三清着想,是三清之幸么?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这可不好啊。”   “……神君教训的是。”   我微笑着咬了咬牙。   沉新,你给我记着。   我若以后再为你说半点好话,我听碧二字就、就倒着写!   “行了,不逗你了,说正经的。”约莫是我的神情取悦了他,沉新抬手捂嘴闷笑了几声,眉眼一弯,眼中闪现出我初见他时的光彩来。   他向前走了几步,环顾四周道:“这里本是死位,因着蚀龙之故才强行用□□阵颠倒了乾坤八卦,生了戾气。现下蚀龙已逃,阵法不复,戾气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但这也不是久留之地,那蚀龙性子暴躁又记仇,怕是连出去大肆遨游一番的机会都舍了,正在想着该怎么杀了我们解恨才好呢。”   “所以,为了保住你我二人的小命,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的好。”他走到一边的山壁上轻轻按了几下,沉吟了片刻后又回过头来,反手把身上的外袍脱下,兜头罩在了我身上。“拿去穿上,这里阴气重,你身受重伤,又为龙族女子,阴上加阴,对你更为不利。”   我有些不满地拉下罩在我头上的外袍,抿嘴瞧着他,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披了你的外袍就能加重阳气一样。神君,你这袍子莫不是也跟卯日星君一般,乃为东海扶桑树下洒金沐光织就而成的?亦或是用了天上织女的冰丝,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火烤而成?”   “有眼力。”他一声赞赏,走过来笑意盈盈地抱臂瞧着我,眉目间神采飞扬。“这件袍子可不简单,乃是本神君亲自从莽荒樊林地脉发源之处,取大千樊林其一之春日初生暮死得道之物,再亲自用了本神君的无上法力镇压了八八六十四天,方才织就而成。你说,这袍子厉害不厉害?”   我盯着他瞧。   “大千樊林其一?”   “是也。”   “春日初生暮死?”   “是也。”   “得道之物?”   “亦是也。”   “无上法力?八八六十四天?”   “俱是也。”他摇头晃脑地答道。   “你蒙谁呢!”我脱口而出,“不就是普通的蚕丝么,说这么弯弯绕绕一大堆,想蒙我呀?”   他几步上前靠近我,头稍稍偏向一边,笑意盈盈:“这不是被公主你看穿了么?”   “你!——”   我看着他在黑暗中笑意盈盈的眉眼,那双朗星般的眸子目光灼灼,亮得惊人,忽然就心神一荡,盯着他晃起神来。   好不容易回过神,方才想要说出口的话却已经都忘得干干净净了。我心下懊恼,又怕他察觉我看着他发愣,连忙低了头,装作专心穿外袍的样子。   身上的伤口都是被戾气刀风刮破的小伤口,虽然不大,却是把我身后能割到的地方都割破了,此刻一动作也疼得很,但已经比刚才好多了。因为上了药的关系,身上一阵温温凉凉的,颇为舒坦,好歹没有让我时时刻刻都处在疼痛里。   穿好外袍后,我垂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向他道了声谢:“嗯……多谢神君。”   我自然知道这外袍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他拿外袍给我,不过是为了让我遮挡一下被左一道右一道划得开花的衣裙罢了。   嗯……他这人虽然口头上不怎么样,但实际上还是挺……好的嘛。   “行了,别装大家闺秀了,我知道你就不是这类人。”正在我低着头想着他还算挺好的当儿,我的头顶忽然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时间不多了,跟着我走,我们另寻生路。”   “你——”我一时气结。   “我?我怎么啦?”他摊着双手,睁大双眼一脸无辜模样地看着我。   “你就能不要在好不容易说出句人话后又恢复本性吗!弄得我想感谢你都没这个心情!”   “怎么会?”他故作疑惑,忧虑地蹙紧了眉,“素闻六公主知书达理,明大道识大礼,不会连一个小小的谢字都不舍得说吧?”   我咬了咬牙:“真是抱歉,三清传闻一向真假掺办,本公主从来便不是什么知书达理之类的大家闺秀,这声谢字,神君怕是听不到了。”   他偏了偏头,轻哎了一声:“我这就不是听到了?”   “你!”   “六公主,”他拉住我伸出指着他的右手,再回过头时之前那欠揍的神情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笑脸。“走吧?”   “你……”   “还不想走?等着蚀龙过来把我们两个都吞了吗?”   “不是。”我指了指他拉住我的手,手背上已经凝结成痂的一道伤疤在这黑暗中亮得有些刺眼。   想到他这伤都是因为我的冲动而致,我有些愧疚地抿了抿唇,轻声道:“手背上的伤,不上药吗?”   “这个,”他满不在乎地松开我的手,不在意道,“已经结痂了,很快便会痊愈,你不用担心。”   “可是就这么放着不管也不行啊。”我有些着急,又有些愧疚。“这儿阴气这么重,你就这么放着——”   “我的血液阳气重,该退避三舍的不是我,是那些阴气和戾气。”他双手抱臂,“还不走?你不走我可要走了,我还不想就这么快做了别人的腹中食。”   “可——”   “别叽叽歪歪的了,”他似是有些不耐烦,一把拉了我过去,朝着前方幽深的甬道走去。“我说,你真想听我不包扎伤口的实话?”   实话?莫非这里面还有隐情?   难不成……难不成是那蚀龙使了什么阴招?!   想到此处,我心里一急,连忙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因为你,我身上的伤药全部都用完了。”   “……”   “六公主对这个答案可满意否?”   “我是说真的!”我有些生气,脚下一个不察,差点被路上的一个小坑绊倒,还好沉新用力拉了我一把,才不至于摔到地上。   “好好好,我也说认真的,你别生气。”   “……嗯。”   沉新顿了顿,方道:“是因为药用完了。”   “真事!千真万确!”许是见我脸色有些不好,他转过头看着我,语调很是真挚。   “我不相信。”   “不信就算咯。”他在我前面两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走着,只是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原本在来这深渊的一路上都背着手的他,此刻却是全程都抱着双臂,一直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在我前方带着路。   我紧紧跟着他,这深渊也不知是什么地界,地上的缝里无时无刻不在冒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我走着都有些发虚,生怕中途出什么变故。   走了半晌,我偷偷抬眼瞧了瞧沉新。   他仍旧是沉默着在前方带路。   我垂眸,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对不——”   “哎哎,”一只手竖在了我面前,沉新背对着我,边走边道,“你不需要再道歉,这真的不怪你,是我自己要给你上药的。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错,是也不是?”   “可——”   “不要可是了,”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你仔细听,周围有什么声音?” ☆、第23章 深渊·战鬼(贰)   声音,什么声音?   我脚步一顿,立刻侧耳仔细倾听起来。   只是听了半晌,我连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更别说什么异动了。   到底是什么声音?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到?   莫非是沉新他又在逗我?   想到此处,我偷眼瞧了瞧走在我身前两步的沉新,他神色严肃,眸光沉沉,看上去不像是在玩笑的样子,更何况他虽然几次三番逗弄于我,但也只是无关痛痒的小玩笑,他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逗我才对。   那到底是发生何事了,让他神情这般严肃?   我心中疑虑,也顾不得面子与否了,刚想出声相询,身旁的山壁就猛地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响动。   什么动静?   我一惊,连忙循声望过去,而后立刻往旁边一避。   无数碎石从山壁上滚落下来,我躲得及时,没有受伤,却被紧随着扬起的烟尘给呛了满口,眼睛也不由得眯了眯。   这是什么东西?!   “听碧!快避开!”   沉新惊疑着急的声音自我耳后响起,我还没反应过来,手臂就被人一把抓住,被他硬是拉向了一边。   在我脚步离开的一刹那,我原先站立着的地方就被滚滚落下的碎石给掩埋住了。   与此同时,我脚下的大地也剧烈地抖动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和蚀龙出世的动静那么像?!   蚀龙过来了吗?还是说又有什么新的东西出世了?!   附近的动静越来越大,周围的气息也变得越来越窒息,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这战鬼深渊中苏醒,并正在以雷霆万钧之势向我二人冲过来!   就在我和沉新被这一阵阵的地动山摇弄得站立不稳时,这与蚀龙出世可媲美的地动山摇终于停了。   片刻之后,轰隆地一声巨响。   整片山壁都塌陷了下来。   沉新及时带着我后退几步,避开了这洪流一样猛烈的山壁塌陷。   而我原先站的地方已经成了一座用碎石堆积而成的小山包,有几缕不知道是烟尘或是青烟的淡淡雾气正自其中袅袅散发出来,给这原本就阴森的地方更是平添了几分诡异之感。   这一场变故来得突然又急迫,我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原先站立的地方成了一片废墟。若是我和沉新的反应慢一些,恐怕我此刻已是被压在了那堆小山包下面,活是活的成,就是要受好大一番罪了。   我心有余悸地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以此来平复剧烈起伏的胸腔和心境。   站稳脚跟后,我拉住沉新的衣袖,有些急切地问道:“这——这是怎么——”   沉新左手竖起,示意我噤声。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上已经拿了一把剑,并非神剑苍穹,却也并非是凡间的东西,清光冷冷剑气蓬勃,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看到他紧握着手中长剑,我的心立刻就沉了下来。   沉新在拉我来深渊的这一路上用剑的情况极少,只有在与蚀龙和我相斗时才手中执剑,现在他又翻剑在手,莫非是那堆坍塌的石块中有异?   可若真的有什么异动,那我们还在这等着干什么?赶快离开才是正经啊!   “沉——”   只是不待我相问,那堆坍塌成一座小山的石块就剧烈抖动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苏醒、并试图冲破这山包一般。   那一堆碎石顶尖冒出的雾气越来越多,原本苍白的雾气也渐渐染上了血色,浓厚的血腥味充斥着我的鼻腔,恶心得我胸口一阵难受。   就在我被这浓重的血腥味刺激得想要咳嗽时,哗啦地一声,顶上的石块忽然翻开,从中蹿出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们冲了过来。   沉新的动作还要迅速,几乎是在那些石块被顶开的那一刹那,他就一剑刺了过去,身形快得几乎拉出了一道残影。   两道身影就在这黑气沉沉的深渊之中一错而过。   不过顷刻之间,那道飞快窜出的黑影就来到了我面前一丈之处,而后就像是猛地失了力道一般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重响。   我甚至没有看到沉新是如何出的手,他就这么轻松地解决了,真是白白叫我担了这么久的心。   我睁大了眼,看着沉新右手执剑,缓缓朝我走来。青光冷冷的剑锋上沾染了黑色的血液,正一滴滴地从剑尖滴落到地上,在地上拉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真的、真的、真的很厉害!   我正因着他干净利落的出手而惊讶艳羡时,就见沉新走到了那个东西面前,离我不足一丈之远,看着我皱了皱眉:“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看这东西啊。”   我被他一说才醒过神来,意识到我们现在正在深渊腹地,不是我该惊讶艳羡他人的时候,连忙两三步上前,凑近了去看那道突然窜出来、又被沉新一招制伏的东西。   而直到我靠近了那一动不动的东西时,我才看清了那到底是何方神圣。   竟是一具已经发黑的枯骨。   若只是一般的枯骨,那倒也算不上什么,毕竟这里可是有着埋万骨之称的战鬼深渊,枯骨叠枯骨,阴气绕阴气,滋生出一两具成精的枯骨来也算是正常。只是这枯骨明显不同于寻常之物,它被沉新一剑劈断了头颅,只是那断头之处竟缓缓流出黑色的血液来,在地上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潭,看着就让我有些不舒服。   明明是具枯骨,却有血液从里面流出来。   这到底是……   “万骨其一。”沉新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在这深渊中回荡,莫名地令我有些发寒。“深渊不比外界凡间,这里的枯骨自然也不比寻常凡间。我不过砍断了它的骨头,竟会有黑血流出。听碧,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看了那具枯骨半晌,沉默地点了点头,轻声道:“骨生黑血,乃是因地脉大阴,怨气凝而不散、阴气往复五行之故。此地地脉有异,大凶。”   “你漏了一样,”沉新用剑尖指着那具枯骨,眉梢一挑。“不仅是骨生黑血,还是一具枯骨。它没有内丹,也没有成精。”   “那——那这是——”   我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不敢相信。   不,这不可能!   “此地乃阴阳交界之处,有又地脉作祟,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他静默了一会儿,道,“战鬼深渊,当真是不复战鬼之名啊。”   战鬼之恶……   我不由掐紧了手心。   当年我师从昆仑虚时,曾经在君昊上神的讲课上听到过一次战鬼之说,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听得有些认真的讲课。   君昊上神有言:战鬼者,恶也;生于阴阳交界、五行混乱之地,啼似婴儿,以食人魂魄为生。战鬼以十年为一春,十年为一秋,若四季未曾食得三魂七魄,则干枯而亡,死地方圆百里大旱三年。   凡间则有豢养战鬼一说,乃是用五谷包裹着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婴儿投于泄气的穷山恶水之间,再以五毒养之,五谷五毒皆为至阳之物,那婴儿又为至阴。虽然未有五行混乱,却也是阴阳相交,再辅以一种凡间特殊的方子,即可养为凡间战鬼,为凡间帝王所用。   不知道是几千年还是几百年前,曾经有一位凡间帝王不知从哪里寻来了此法,制造了大批凡间战鬼,使得原本应继续再混乱二百年的九州天下大统,却也使得人间生灵涂炭,无数凡人三魂七魄尽失,不得转世轮回。   既然是战鬼之恶,那么前方——   “战鬼为恶,阴阳不分,五行混乱,四季轮回间必得食得一人三魂七魄,方可镇压住体内天生的无序混乱。”沉新收回剑,看我一眼,又道,“只是这仅是针对天生的战鬼而言。若是凡间豢养的战鬼,五行有序,却也因着这五行而无法凝出元神精魄。这具枯骨,应当是凡间之物。”   “凡间之物?”我呆了呆,而后摇头,表示不信。“这深渊少说也被天帝封了有十万年。这十万年间神仙都不得入,更何况是凡人?若是真有前人遗留,这里又没有活人,没有魂魄供食,它们熬不过四十年,又怎么会到现在还活着?”   “那就是有鬼将镇着。”他唇边扬起一抹笑容,似是寻得了什么令人有趣的发现。“鬼将在,鬼玉自然也在,我们走。”   “走?”我一愣,“去哪里?”   “鬼将那啊。”他有些奇怪地看向我,对着我们先前走的那条路稍稍抬了抬下巴。“既然有战鬼出现,那就说明我选的路是正确的。只要继续走下去,就一定能遇上鬼将。”   我看着他认真严肃的神色,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遇上……鬼将?”   “对啊。”他对我笑笑,见我神色不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下巴,长哦了一声,眼中闪过一抹流光。“对了,当时在桃源幻境中我急了点,这一路上意外又太多,我都忘了把我此行的目的告知于六公主了。”   “什么……什么目的?”   我拧着眉干笑。   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目的呢?   在我结结巴巴的询问之下,沉新眉开眼笑道:“自然,是来寻鬼将了。” ☆、第24章 深渊·战鬼(叁)   我眨了眨眼。   “鬼将?”   “是,鬼将。”沉新言辞间眸光流转,笑意盈盈道,“六公主应当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相生相克的。有善必有恶,有因必有果,世间一切不外如是。有战鬼之恶,自然……”他微微扬起一侧眉峰,“也有抑制战鬼之恶的东西。”   “若是吸收附近地脉阴气而成的战鬼,因其体内天道无序,自有天道来收拾它,不需要劳烦到其它人事。而若是人间恶鬼,阴阳交错,五行有序,虽体内阴阳混乱,但却是在道之内。入道者必有其因果循环,而用来镇压其道的,便是鬼将。”   “不,等等等等——”我打断了他对于鬼将滔滔不绝的讲解,虽然我的确没听过这世上还有什么鬼将的,但现在并不是听讲道的时候。   我干笑两声,小心翼翼道:“神君此行……是来寻找鬼将的?”   他挑了挑眉,在我的目光下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奇异,似乎很是期待我的反应。“不错。”   我便沉吟了一声:“战鬼深渊已是常人避之不及之地,神君不但深入腹地,还探寻几为传说的鬼将,真是好胆识,好修为,好法力。”   “嗯,说到这就行。”他竖起右手,示意我噤声。“接下来的话呢,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他对我摇了摇手指,一字一句地道,“不行。”   “……”我磨了磨牙,面上却不得不硬挤出一个笑容。没办法,谁让我打不过他呢。“小神法力低微,怕是不能帮到神君什么忙——”   “所以你就一路跟在我后面,我说东你就往东,说西你就往西,说前你不要往后,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自然能护得你平安。”   “我——”   “六公主,不是我存心要跟你作对,我也很想就让你走到这里,不再深入腹地。”他叹了口气,似乎很是遗憾,嘴角却是毫不掩饰地弯了起来,把他此刻的幸灾乐祸暴露得一掩无疑。“这里已是过了死位,我又下了点绊子,蚀龙司渊也无法跟过来。但是,我们也不能出去。”   “战鬼深渊的入口,一向就只有镇龙门一个。不过出口么……”他顿了顿,看向我,神色不复玩笑。“出口倒是有一个。但若要寻到它,就只能先去找鬼将。”   他这话不像是在玩笑。   的确……在正经事上,他都没有开过我玩笑。   所以,这话是真的咯?   可是——   我咬了咬唇,内心举棋不定,犹疑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可你之前不是说——”   “是啊,我之前是说过,你只要帮我引出蚀龙就可以了,不用进这见鬼的深渊腹地来。”他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闭上眼靠在身后的山壁上,看着我大声叹了口气,皱眉道。“可是不知道是谁啊,把我的叮嘱都忘到了脑后,一见到那蚀龙被困着无法伤人,就一时头脑发热,什么也顾不上地说了那些话,激得那蚀龙破阵而出,让我来收拾烂摊子的?”   他说话间双手环臂,有意无意地把那只受了伤的手背露在外面,点了两下手指。   “呃……这个……”我的表情有些撑不住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可神君,我真的不是——”   “听碧。”他忽然睁大了双眼靠近着看我,眉眼间俱是认真。“我也不是故意把你拉下来的,真的。”   我一时失语。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的,为的是截住我的下半句话,但我还是被他震住了。   不是因为他的无耻,而是因为——他的确是拼了命地护着我。   镇龙门前的那会儿我过于冲动,从而导致了蚀龙破阵而出,那个时候他明明可以不用救我,可他却站在了我身前,护着我,对蚀龙亮出了剑。   他甚至为了我无法给自己上药,让他的伤口就这么暴露在阴气森森的深渊之中。   这里面阴气森森的,前方还有无数的戾气在等着我们,也不知道对他有没有影响。   ……说到底,是我欠了他的,不是他欠了我。   所以我沉默半晌,最终点了点头,直视着他的双眼,认真而又坚定道:“我会跟你继续走下去的。并且,我不会拖累你。”   “不过!”我看他有笑起来的趋势,连忙在他看穿我的意图前紧张兮兮地又加了一句话,“我可不仅仅是为了报答你才进去的!我……我其实也想去看看那个传说中的……呃,鬼将?”   沉新低声轻笑起来,我的脸颊就忍不住烫了一烫。   但我还是垂死挣扎道:“再、再怎么说,我也算是有万年的修为,又为天生神女,若是三番四次地拖累你,那可真是把我龙族的里子面子都给丢光了……嗯……”   沉新的面上是浅淡的笑意,目光也仿佛是看穿了一切般,盈盈有神,而又带着点点笑意。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我有些尴尬,又有些羞恼,原本完整的一句话也被我说得结结巴巴的,干脆低了头,眼不见为净,免得我登时头脑一个发热,又说出什么让我后悔的话来。   我有次和子幽一到说起这三清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些人和事时,她就对我说起过名满三清的沉新神君,言道他对人是真好,但也是真能忽悠,被他忽悠来忽悠去,就能把自己给卖了。   此前我还不信,觉得她在忽悠我,但和沉新相处不过一天光景,我就觉得此言乃是三清至理,不得不信。   沉新神君,的确能在三清独当一面。   不止为他的修为,也为他忽悠人的功夫。   我低着头,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去了,正模模糊糊地想着子幽这家伙现在是否正优哉游哉地在重云殿中闲嗑着瓜子呢,头上就被人冷不丁大力蹂躏了一下。   “我的头发!”   我一边抬手护着髻发,一边躲开沉新的手,感觉到额前的璎珞一晃一晃的,连忙整了整。“你别碰我的头发,我好不容易才学会了这个髻呢,很难弄好的……”   我抿着唇抱怨。   沉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把手收了回去:“不错嘛,终于懂得自省了?嗯……为了赞扬一下你的进步,接下来的路你就跟在我身后,不用龙族六公主独当一面、自保以不给我拖累了。”   “……你说话都这么欠揍的吗神君?”   “一般来说,是的。”他还真认真想了一下,而后答道。“不过即便有人对我心有不满,但是他们都和你一样,敢怒而不敢言。”   言罢,他颇为自得地笑了起来:“谁让我这么厉害呢。”   我抽了抽嘴角。   “……神君,当真是所向披靡。”   “那是自然。好了,不多说了,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这里的地界与凡间不同,战鬼一死不会引起百里干旱,却也会引得附近的战鬼蜂拥而至。你要是不想对上一大堆的骷髅,那就跟着我快离开。”   他说着就直起身,往之前的方向先我两步走了过去,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看着我,神情认真:“听碧,我方才的话都不是开玩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千万不能轻举妄动……这里毕竟是深渊。”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遂对着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我知道。”   战鬼深渊埋万骨,我之前单纯地以为真是只埋了凡间万骨罢了,但现在……看来天帝的禁令不是没有道理的。   接下来的路,沉新的步伐明显比之前快多了,他也没有再和我插科打诨,而是沉默着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有他在前,我自然也不能这么不识眼色地开口随便说些话,更何况我与他认识不过一天光景,也没什么好说的。是以我也和他一般模样,抿紧了唇,一言不发跟着他上路。   他选的这条路多有坑洼,头顶上不时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滴落在我的肩头。也不知这水是哪里来的,滴在我这个龙族中人的身上,非但没使我神清气爽,反倒让我胸口发闷,竟有些头晕脑胀之感。   当然,这些事我都没有和沉新说,他本身就已经为我受了伤,此刻我就算再是厚脸皮,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他。更何况此处本来就地界有异,水有异也是自然的,别到时候只是我的虚惊一场,嘲笑我便罢了,若是让因此他受了累,那就不好了。   因此,我更加抿紧了唇,一步一步地跟着面前人的脚步走下去。   脚下的阴气越发加重起来,周围的水滴之声也开始滴滴答答不绝于耳,四周一片黑蒙蒙的雾气,我运法力于双目之上,也只能勉强看清三丈以内的东西,其它的,就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幕。   在这样的情况下,掌灯自然也是无用,所以我也就干脆灭了手中荧荧亮着的幽火,把全身精力都贯注于面前这条路上。   一路上有不少战鬼被我们碰上,有的是直接冲着我们来的,有的则是被我们恰好碰上,都被沉新一一干脆利落地解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而直到我们趟过了一条泛着血水的黑河时,原本消散的戾气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朝着我们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把我们包围其中。   “跟紧我。”沉新低喝一声,扬手祭起一个结界,把那些疯狂吞吐的戾气都挡在了外面。“就快到了!”   与此同时,就像是附和他的话一般,我脚下的大地和四周的山壁都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山石滚落、大地崩裂之间,一个个黑影悄然从地底和山间冒了出来。   ……是战鬼!   无数的、数不清的战鬼和亡灵! ☆、第25章 深渊·战鬼(肆)   我听见沉新低叹着骂了一句。   “血霉,血霉啊。”   叹息之后,一道剑光闪过,沧海现世。   “听碧,你就跟在我后面,没有我的允许,什么也不要做。”他回过头示意我跟上,同时右手手腕微微一抖,在空中挽了个利落漂亮的剑花,就朝着那一大批的战鬼亡灵一剑横劈了过去。   剑气几乎是以排山倒海之势横扫了过去,伴随着强大的法力和威压,所过之处,战鬼亡灵无不一一倒下,消散成飞灰。   不过,这还没完。   数不清的黑影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亡灵带着悲惨刺骨的哀嚎自山壁间缓缓渗出,或诡异或扭曲的一张张人脸挤压推搡在一起,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骷髅头的模样,缓缓朝我们压了过来。   沉新冷哼一声:“雕虫小技。”   他说着手腕一抖,竖剑在前,左手二指并拢,施法捻诀。   周围登时五行扭转乾坤对立,强大的灵压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从细流至深潭,深潭至湖水,最终化为一片汪洋,澎湃强大。   凝至最高处,周围法力流转不绝,一道周身环绕着青紫雷电的剑气从天而降,亡灵在瞬间化为了飞灰。   耀眼的光芒浮动在这个狭小的山壁内,点点光晕渐渐升起,往顶上飘去。有些光晕附在了战鬼身上,随着喀拉喀拉的声音,那些枯骨们一个个委顿在地,最后尽数化成了一滩血水。   我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几乎可以称之为神迹的场面。   这、这个术法……实在是……   太厉害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神君这个名号,沉新当得……实至名归。   被这倒转五行的术法和沧海一剑下去后,阻挡在我们面前的战鬼大军悉数化为了飞灰,而原本被它们所遮挡的地方,自然也一并露了出来。   当那些淡淡的明亮光芒显现时,我有一瞬间以为是山体塌了,有日光照了进来,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了那并不是日光,而是一颗又一颗的南海鲛珠。   这些鲛珠被镶嵌在我们头顶上方的山壁之上,以华美的鲛皮相连,颗颗鲛珠、道道鲛皮相映成辉,照耀得这山壁仿若夜空银河一般,散着淡淡的明辉,洒落到前方缓缓流动的血河之上。   那条血河有五丈宽,在这黑暗中缓缓流淌向更里处,河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鲜艳如血的血花,又在下一刻凋谢,开开谢谢,循环往复。   这条血河,倒是与地府的忘川有些相似。   沉新在我身旁夸张地哇了一声:“没想到这黑不见光的地方还真有人花费大把的时间和心力来点缀啊。这么多的鲛珠,得让多少鲛人流泪才能做到?听碧,你在龙宫中可曾见过这般情景?”   我摇摇头:“这些不是鲛人的泪珠,是……鲛人之心所化的鲛珠。以黑鲛心头三滴精血,化为利刃,刺入白鲛胸腔,挖心而出,方能得就鲛珠。这里的鲛珠少说也有几百上千个,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我顿了顿,方道:“怪不得龟丞相和我说,南海的鲛人现在鲜少有能够跳过鲛门,化为黑鲛的。原来都被杀了滴血化刃,用来取白鲛之心了。”   “嗯……这倒是个大手笔。”沉新抬头望了望那一片明辉的山壁,笑道,“也不知此间主人到底是何人物,不过是腹地之前的引道,就用了鲛珠来迎客。啧,我倒是越来越对深渊腹地期待了。听碧,你说这传说中的深渊腹地里面,会不会就有父神羽化归天之前的息念扇?那可就大发了啊。”   “深渊腹地?”我一愣,惊道,“腹地?!”   “是啊,你没发现?”他唇角一扬,反手随意一指我身后。“那些紧咬不放的戾气可不就是在我们踏足此地时,尽数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我回头一看,果真如此。原本那些如墨般深沉的戾气不知何时消退,就连沉新之前设的结界也没了,我竟然没有发现。   想到此处,我有些懊恼,又有些好奇:“你说这是进入深渊腹地前的引道,你之前来过这里?”   “没啊。”   “那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猜的。”他耸耸肩,“管这地叫什么破名字呢,反正知道意思就行了。”   “……”   一时无言,我再度看向前方,那由成百上千的鲛珠组成的山壁投下的一片光辉,正对着前方那一条幽深的甬道。   而我们面前的这条血河,也缓缓流经里面。   甬道显得越发阴森神秘起来。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鬼将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如果不是,那你又当如何?”   “不如何,继续找。”他轻声一笑,顿了顿,又道,“不过,里面应当就是鬼将所在之处了。不然拿这些鲛珠来做什么,好玩吗?”   ……如果这里满山壁的鲛珠都是那深渊主人一人所致,那还真有可能。   不过,拥有如此无上法力的人,三清现在还存在吗?   “别在这瞎站着了,站再久也没用,还不如前去一探究竟。”我正低头想着事,后脑勺忽然就被人拍了一下,拍得我一个前倾,摔是没摔着,就是吓了一跳。   “沉新!”我气得不行,几步上前,跟上他的脚步。“我说了别拍我的头!”   “没拍啊,拍你后脑勺呢。”   “后脑勺也不行!”   “行行行……不拍不拍。”   “你道歉能有诚意点吗?!”   “你好烦啊。”   “我烦?!……要不是你一直都逗我,我能烦吗!”   “我现在不就在好好地走路?”   “我——!”   “哎哎哎,你又吵了。”   “……”   “这样才对嘛,乖啊。”   “……”   去你大爷!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甬道最深处,直到前方一片豁然开朗之象,我才猛地觉得身旁有什么东西很是眼熟,可待我想要回头再看一眼时,却被沉新扳过了肩膀。   “走路都一步三回头的,身后又没什么俊俏郎君,你看什么呢?怎么,还喜欢上那些枯骨战鬼了啊?”   我没说话。   就在刚才的那一错之间,我看清楚了那到底是何物什。   长明灯。   一盏一盏的长明灯,在甬道两旁燃着幽兰的荧光。   ……以龙皮作灯盏,以龙血为灯油,龙筋为灯芯。   每一盏长明灯的雕刻花纹,都不一样。   每一盏长明灯,都取自于一条龙。   幽明灯火仍在继续燃烧,我却觉得全身发冷,双脚也像是被黏住了一般,一步也无法踏出。   正当我僵着身子时,耳边响起沉新幽幽的叹息:“都说让你别回头了,你偏要看。”   话音未落,肩上的手一个收拢,我就不受控制地往前踏了一步,差点摔倒。   “你和它们又不认识,你怕什么。”   “……可他们,都是我的同族。”我的嗓子有些干涩。   “那又如何呢?这些长明灯少说也烧了有十万年了。十万年前,你还没出生,这些死去的家伙与你无关,你也不要太过伤怀。”   我垂下头,半晌不语。   ……他说错了。   我并不是触景生情,更不是伤怀。   那些死去的龙族,对我来说,的确没什么关系。   我只是——   “害怕的话,那更可不必。”   头顶响起沉新平稳的声线:“先不说已经过了数十万年,这间的主人在不在还两说,就说只要有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你做了这长明灯。”   “我说过,我自会护你平安。”   他说得平平淡淡,仿若只是什么闲话家常一般,可我却听得一阵心悸。   心悸之时,我正想张口回答,一个声音却抢先在我之前响了起来。   “——那可未必。”   那声音低沉,却毫无波澜,可在这深渊之中,却足足让我的心都停了停。   沉新握着沧海的手一紧,立刻上前一步,把我护在了身后。   “不要紧张,”那个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平淡无波,就像是牵线木偶般不带感情。“我还不饿,长冥也还不饿,所以现在不会吃了你们。”   我听见沉新轻哼了一声,接着,他朗声道:“敢问阁下可是鬼将洛玄?”   鬼将洛玄?什么洛玄?   名字,还是另有其意?   那声音顿了一顿,声音仍是平淡无波:“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素闻洛将军对于身外之事向来关心平平,即便在下自报家门,洛将军恐怕也不会知晓,还是不多费口舌了吧。”   “有理。”那声音带上了一点迷茫之色,“你是不是很缺钱,所以才来这里?我身边有陛下赏赐的万金,你拿一个吧,别来打扰我了,我很困。”   “将军大方。”沉新笑了笑,“只是在下前来,并不是为了这万金其一。”   “那是为了什么。”那声音问得干巴巴的,无波无澜,比之凝木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说凝木只是缺失了四情而导致的冷情,这一位鬼将,则是完完全全的干煸无趣了。   “将军身上的四方玉玺。”   此话一出,周围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亡灵的哀嚎隐隐从远处传了过来。   我周身有些泛冷,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沉新似是也察觉到了我的动作,他安慰地拍拍我的手背,示意我稍安勿躁。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沉寂下去的声音再度响起。   它终于不再是干巴巴的了,虽然并未带有情绪的起伏,可明显冰冷了不少。   “滚。”   沉新却是笑了:“恕难从命。洛将军在这深渊中一守就是三万年,恐怕不明白外界出了什么事。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可不是将军能说走就走的。再说了,外面还有一条蚀龙守着呢,我可不敢贸然出去。”   “不出去,你就死。”   “行啊,我也很想和将军切磋切磋,”他挑了挑眉,倨傲之色尽显。“一较高下。”   “若我输了,我随你处置。若你输了——”   “四方玉玺,你就给我双手奉上。”   那声音静默了一瞬。   再开口时,已是带着森冷的杀气。   “你这是找死。” ☆、第26章 深渊·战鬼(伍)   “找不找死,”沉新的声音平稳却又傲慢,“不是你说了算。”   那声音便又停了停。   过了片刻,他道:“我肚子饿了。”   很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四周的整个格局都大变了模样。   不用沉新提醒,我自己就后退了几步。这四周的风水流动之声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原本只是缓缓燃烧着的长明灯在一阵阴风之下烧得有一尺来高,照得整个山壁之内亮堂无比。   原本只是缓慢流淌的血河在这时也几乎是以湍急的速度在河道内奔腾跳跃,有零星的血水溅了出来,落在地上,又立刻渗入了泥地。   这四周剧变的氛围无不告诉了我一个事实。   看来,沉新又一次成功激怒了别人。   血花开谢之间,有一条血莲蔓延造就的路铺了出来。   一个身影渐渐出现在了那条路的尽头,缓缓朝着我们迈步而来。   不多时,我就看清了那个人影。   一身玄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冷峻的面容上看不见一丝除森冷以外的表情。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细长的黑眼紧紧地盯着我们,剑眉斜飞入鬓,左边的腰上挂着一把全身泛黑的长刀,而现在他的右手握住了刀柄,正一寸寸地缓缓抽出。   他的周身弥漫着我即使运法看也看不穿的死气,这样多的死气,就算是万年不腐的尸体也不一定会有,可他周身却缭绕着无数,并且还活着。   在万骨战鬼的深渊之中,周身环绕着沉沉死气的男人。   鬼将之名,倒也名副其实。   等到他站立在血河岸边,离我们只有一河之隔时,他终于完全抽出了那一把黑色长刀。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可他的话、他的动作、他周身环绕的气息,却杀气重重。   “我会杀了你们。”他冷冷道,“为神者,身躯祭此深渊,三魂七魄祭我长冥;为龙者,龙身祭此长明灯,龙神精魄供我万千战鬼所用。”   他的话里带出一片森冷的杀气,我被他的威压所摄,不敢多言,可沉新却是朗朗一笑,道:“看来万年不出,洛将军仍然如当年统领万千战鬼一般威风凛凛,高傲无比啊。”   “我现在仍然统领万千战鬼。”   “是么?”他歪歪头,挑眉一笑。“先不说这里的——战鬼,被洛皇做了手脚,已然算不得纯粹的战鬼。就说我吧,将军可知,我在来此地的途中,杀了多少战鬼?”   洛玄神情不变,他双手持刀,刀尖直直对着我们:“我不知道,但是这对我没用。你既然来到此处,得知四方玉玺,就应该知道我并非天生鬼将。有战鬼,我便克,无战鬼,我不克,却也无人能克我。”   “是么?我倒是想看看,今日我可能否克了大名鼎鼎的鬼将洛玄。”沉新毫不示弱地付之一笑。   我算是看出来了,他这个人面对强敌时从来就不会胆怯,只会更加傲慢地挑衅回去。不知道是他这个人素来便是如此,还是恃着自身高强的法力目中无人,但无论怎样,他这样的信心满满,倒是给了我莫大的心安。   不管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是……只要有他在,一切就都没有问题。   这是我当时面对洛玄那森冷的杀气却丝毫不感到害怕时,忽然意识到的心境。   相比起沉新的挑衅,洛玄的回应很是简洁干脆。   他只是微微地点了个头,就身体一曲,微微下压了右腿,一手持着长刀,刀尖才空中划了个半圆。   眨眼之间,他就已经高高跃起,不在原地。   “一上来就开打啊?还给不给人休息了!”   我被他突然的原地消失弄得心中一跳,沉新却是反应迅速地接下了他这招,后跃着跳至山壁上突起的一个石块上。   他这一手虽然应得漂亮,我却看得出来,他也被洛玄的突然开打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以至于他虽然口头上调侃自如,面色却是不怎么轻松。   洛玄也落在了我身旁两丈之内,可他却是像没看到我一般,只是转过身去找准了沉新,对着他高举起手中的长冥。   “我肚子饿了,不想再等。”他神色冷峻,声音虽然有些空洞,却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眼中的黑色像是要吸尽一切光芒,杀伐之气大显。   高高竖起的长冥周身开始旋转着聚气法力。   周围顿时狂风大作,呼呼的风声听得我心惊胆战。   “——所以,你还是快一点给我死的好。”   “沉新!”   这洛玄看着就是要尽全力了,他手上的黑刀杀气森森,一看就不是凡物,若是再加上他那不知深浅的法力,一道对付已经经过三番四次斗法的沉新,胜负一目了然!   情急之下我大喊出声,正想着要不要上前去把那一击挡下来时,洛玄却先停住了动作。   彼时沉新已经沉了脸色,蓄势待发。他这一停,让我和沉新也停下了动作。   三人俱是一触即发。   气氛顿时有些险恶。   我不知道洛玄停下是因为出了什么事,又或是在酝酿着什么术法,所以我的心砰砰直跳,眼睛一错也不错地盯着他,生怕他突然发难。   而沉新则是半蹲在石块上,手中沧海隐隐散着一阵阵的清气法力,整个人弓着身子,似弓弦般绷得很紧。   只有洛玄,他像是一点也没察觉到我们之间的诡异一般,虽然仍旧高举着长刀,可杀气却渐渐降了下来。   他面色平静地看向我,“他是沉新?”   我心里一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看向沉新。   沉新也是一脸讶异,可他很快就收敛了情绪,对我点了点头。   有了他的保障,我狂跳的心好歹平复了一点,按捺着长出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维持了声线平稳。   “对……他就是沉新。”   “那个沧海一出,天下汇流的沉新神君?”   “是。”我默了默,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但是……那个天下汇流,是说我大哥鸿明的。沧海一出,四海升平,才是……嗯,沉新神君的。”   沉新猛地呛了几声。   干什么呢!   我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虽说这不是个澄清的好时机,可天下汇流说的就是我大哥呀,若是这天下汇流的名头被一个外人给夺去了,那我们龙族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嗯……虽然,现在的确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相比起我心里的紧张,沉新的无语,洛玄倒是平静多了,他缓缓收回了长冥,收刀入鞘。   “若言和我说过你。”他静静对着沉新道,“既然是若言认识的人,那我便不会杀了你。不过,另一个人就说不准了。”   他说着,缓缓看向我。   那双死气沉沉的黑眼第一次对准了我,看得我心一跳。   “你是龙女……”洛玄看了我半晌,方道,“那你叫什么?”   我再次看向沉新。   “洛将军许是在深渊里待久了,这凡间人情都有些忘了。”沉新跃下山壁,微微一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站在了我与洛玄中间,挡住了洛玄对我突然发难的可能。“女儿家的名讳可不是随便能问的,洛将军询问我这妹子的闺名,可是看上我家妹子了?”   他说着忽然一声嘶痛,回过头瞪了我一眼。   我毫不示弱地反瞪回去,谁让你满口胡言乱语的?活该!   他磨了磨牙,对我笑了笑,又回过头。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我也不怯。   秋后算账,也不知道是谁算谁的。   “告诉我名字。”洛玄完全没有为我们两个的互动所动,他不动也不言语的时候就像一具木偶,只是周身环绕的死气有些显眼,表明了他并非凡人。   此刻,他右手紧紧握住已经入鞘的长冥刀柄,木呆呆的脸上带出一丝杀气。“不然,我就杀了她。”   ……法力高强就是好啊,就算他再怎么像个呆子,说出的话都这么具有威胁力。   “听碧!”我赶在沉新开口前抢声道,“将军,小女子名为听碧。听音的听,碧波的碧。”   我本以为他也会说什么“你的名若言曾说过”,没想到他的脸上却聚起了一丝茫然:“听碧?……没听过。”   “……”   沉新低笑了一声,附耳轻声道:“他在深渊里被关了三万年,你那时还未出生,又怎的会听过你的名字?”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你啊,下次还是听我的吧。”   我只得默默无言。   “但是,”在我的心再次提起、沉新也握紧了手中沧海时,洛玄却松开了原本紧握着的刀柄。“若言说做人要言而有信,你既然说出了名字,我就不会杀你。”   他低下头,愣愣道:“我不能杀了你们,但是肚子又饿,所以,你们快走吧。等我饿得不行时,恐怕不能守住和若言的约定了。”   “若言?”我听他话中多次出现这两个字,不由有些好奇。   ……好吧,只是这个名字显然是一位女子之名,我,咳,同为女子,有些好奇罢了,并没有什么其他意思。   洛玄低着头,半晌无语。   “若言……”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时,他低低的声音在山壁间响了起来。“我答应过她,不听信陛下之言,没有接受陛下的馈赠……可是,我做到了和她的约定,她却……一直没有来,没有……来找我。”   “我一直在等她,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他原本一直低着头,说到此处,却忽然抬起头看向我们,那双黑沉沉的眼中闪过一丝朦胧的光芒。   “这样,”他道,“你们帮我找到若言,我就把四方玉玺给你们。” ☆、第27章 深渊·长冥(甲)   “可以。”沉新几乎是立刻就应了下来,“这凡间事俱归于苍穹之下,将军只要告诉我那位姑娘的生辰八字,即便是上山下海,我都能给你找出来。”   洛玄却摇了摇头,茫然道:“我不知道若言的生辰八字。”   “那将军可有那位姑娘随身携带之物?”   洛玄再度沉默地摇了摇头。   “……那位姑娘是何人士,约莫多少岁数上下?”   “我……”洛玄的声音很低,不复之前的森冷杀气,也没有丁点冷漠,而是透着丝丝的迷茫与愧疚。“我只知道她是从东海的一座仙岛上被季用带回来献给陛下的,除此之外,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听见沉新挫败地叹了口气:“将军,若我没猜错的话,那位姑娘是将军的心上人吧?”   洛玄有些腼腆地点点头。   我看着他双颊染上一丝红晕,再对比之前他冷峻的面容,有些不忍直视。   沉新一手托腮,手指不耐烦地轻点着,看上去万分随意,可他的右手却是半分不离沧海,看来他并没有面上那么信任洛玄。“既然是将军的心上人,怎么会不透露半分家乡信息呢?仙岛……想必是洛皇为了求得飞升成仙,命麾下谋士出海寻找仙人寻得的地方吧?”   “是,陛下一直希望能够长生不老,永统千秋。”   沉新冷哼一声。   “妄念。可笑。若是真的仙人,又岂会如此简单地被一介凡人威胁?将军的那位若言姑娘,看来并非是真正的仙人。东海仙岛,身有法力又不是真正仙人的,也只有游洲这一处地方了。”   游洲?   我心中一紧。   那不是……   “游洲?”洛玄的眼睛亮了亮,他抬起头,用一种期冀的目光看着我们。“你们……会带我去?”   “将军有所不知,游洲……已经在六千年前覆灭了。所以,”沉新深表遗憾地叹了口气,“恐怕不能去了。”   “覆灭……?”像是不能置信一般,洛玄呆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是,覆灭。龙——”   我连忙戳了沉新一下,一时情急没有顾得上力道,似乎戳得有些重了。   沉新就沉默了。   直到我开始心虚时,他才开口:“天帝降灾,以七七四十九天暴雨冲刷,覆灭了游洲。”   ……沉新神君不愧为沉新神君,居然就这么平淡地把这事推到天帝身上了,这要是被天帝知道了还了得。   我因为他没有把我爹爹供出来而松了一口气,又因为他把这事推到天帝上捏了一把冷汗。   不过天帝就天帝吧,这时候谁来替罪都可以,只要不让洛玄知道我爹爹当年把游洲覆灭就行。   洛玄静默了一会儿,原本有些散去的杀气再度凝了起来。   他冷冷问道:“为何?”   “天帝降罪,必有其道。”   “天帝在哪?”   “与其问这个,将军不如多多告知我们关于若言姑娘的事情。若是巧了,或许真能找到若言姑娘也未可知。”   洛玄沉默了一下,方道:“她说过,她不会再回她的故乡,她有她的使命。”   “那不就好了?”沉新的话听上去很热心,我听得仔细,才勉强听出其中的一丝淡漠意味。“既然不回游洲,那若言姑娘就不一定已经死了。将军也说了,若言姑娘被洛皇称为仙人,那她想必也与常人不同,千儿八百年的,或许也能活得。”   ……这话说的有点狠了啊,千儿八百年的,这位洛将军可是在深渊底下待了三万年呢。要真的只能活这么些年,对于凡人来讲是很长,但对于洛玄,那就是弹指间了。   不过也许是洛玄的全副心思都在若言身上,也或许是他本来就呆呆的,根本没听出沉新的弦外之意,愣道:“是……她也说过,她和常人不同,能活得更久。”   他说到这里,忽然抿了抿唇,这让他的神情显得更加冷然。“你……叫什么新的,能帮我找到她吗?”   “自然……”沉新有些迟疑。   我心中一跳。   没有生辰八字,没有随身之物,甚至连家乡都无法过去,而且还是三万年前的事,这样子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就算把司命神君请来,埋头不休地在三千司命簿中寻得若言二字,那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沉新这是也想到了其中难处了?可若是直接拒绝,洛玄说不定会当场发狂,到时就不好说了。   洛玄神情一动,眼中闪过一丝朦胧的光芒。   “自然什么……?”   沉新微微一笑,颔首道:“是可以的。”   可以?   我一愣。   他要怎么做?真的把司命请来?还是回苍穹去找?又或者只是忽悠着洛玄玩的?   愣神间,洛玄虽然仍是面无表情,可双眼却是发出了异样的光彩。他上前一步,急声道:“当真?”   沉新朗笑一声:“我沉新说过的话,从来不会作假。”   我眉头一抽。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苏晋当初也对凝木这般说过,结果到头来却是骗局一场,沉新他现下又这么个说法,不会是……嗯……   不是吧……   我正疑虑间,洛玄那边已是迫不及待地上前几步,走到了我们身前三步之内。   沉新一下就挡住了我,这个动作令我心头一跳,面颊就有些发烫。   “你……你真的能帮我找到若言?”   “当真。”   “那……”洛玄犹疑了片刻,似是在酝酿着说辞。“那就快帮我找吧!找到了若言,我就把四方玉玺给你!”   他这般急切惶惶的模样,不禁让我有些疑惑这个传说中的鬼将到底是何人物。为什么他一开始对付我们时明明还神色冷峻,杀气森森,可转眼间就如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扭扭捏捏,更令人惊奇的是他本人似乎对此毫不知情,一张脸还是那样冰着,没有动容。   不过如果我们真能得到那什么破玉玺就好了,这样的话我也就能早点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这里真是一处比一处诡异奇怪,再待下去,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将什么鬼出来。   “将军不用着急。”耳边响起沉新的声音,沉稳淡定。“素闻深渊囊括天下万物,这世间凡是叫得上名号的,在这深渊都找得到。若此言属实,那这位若言姑娘,就能被我们寻得。”   “你要什么?”   “返魂香。”   洛玄带着我们跨过了那条血河,来到了对岸边。   而直到我跨过了血河,我才发现这里原来是设了结界的,在另外一边看不到,一旦跨过了血河,这地界就又发生了变化。   周围仍然是黑沉沉的山壁,可却大了不止一点半点,山壁上有我没见过的东西附着其上,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荧光,映得地上斑驳一片,越发诡异起来。   这里倒是没有见到戾气的身影,但是周围的气也让我不怎么好受就是了。   我就说这深渊就是个见鬼的地方,不过是趟了一条河,连地界都能改变,更别说什么其他的东西了。   不过,现在我要考虑的事不是这个。   我看着手中两柱长短不一的五名香,默默抬头。   沉新便对我笑了笑,“怎么了?”   “这是什么东西?”我面无表情道。   “五名香啊。”他笑,“你不是在桃源幻境中用过么,应该知道它的用处。”   “你怎么知道我——”   “五名香一旦被点燃,七十二个时辰内都会留下余香,我在神主殿中闻到了它的味道。”   我无语了片刻,方道:“可是虽然凡人把五名香错认成五名香,但我手上的这两柱香都是凡人所制,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味香料,怎么能和五名香相比呢?”   沉新似乎是知道我会这样问一般,胸有成竹地抱起双臂:“那你有没有发现这两柱香长短不一?”   我被他一说,才有些犹豫地看向手中的五名香。   长短不一倒是真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寓意?   “一炷香长三寸,一炷香长七寸,取人之三魂七魄之意。再加上你我的法力和这里的地界,想要用出五名香的功效并不难。难的是……”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难的是什么?”他这样说话说一半,让我心里直痒痒。“难的是什么,你说啊?”   “这难在哪里呢,你等会儿就会知道了。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他拿腔作势地摇摇手指。   ……这个家伙,怎么老是这样!   我气得磨牙,下意识地一口咬了上去,被他机灵地躲开。   “喂,你还真当你是走兽啊!还咬我!”   “咬的就是你!”   正当我还想回击一下时,洛玄走了过来。   “都准备好了吗?”他冷着一张脸问道。   “已经万事俱备。”沉新在我之前抢先回道,“只需将军坐到我此前指定的方位,我二人便能为将军寻得若言姑娘。”   “好,我记得那里。”洛玄应得干脆,可他却没有马上走开,而是用一双黑眼扫过我和沉新,慢慢道,“若言要我信守诺言,所以如果你们找到了她,我会把四方玉玺双手奉上。但若是你们骗了我,我会杀了你们。”   沉新挑了挑眉,“那也要你能杀得了我们才行。”   这个人!   我暗中拉了一下沉新的衣摆。   他没理我。   好在洛玄根本不在意这些,他依旧冷着一张脸,重复道:“我会杀了你们。”   话毕,他转身离开,高高竖起的长发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隐没在黑暗之中。 ☆、第28章 深渊·长冥(乙)   沉新看向我,神情无辜:“开始吧?”   我瞪他一眼。   他对我一笑,薄唇弯起,双目明亮。   好啊,感情还是知道他刚才那几句话是挑衅人用的啊。   这家伙已经没救了。   唉,谁让他厉害呢,想挑衅谁就挑衅谁,不像我,他说个话我都要担心半天,生怕把洛玄给激怒了。   这么想着,我不情不愿地走到他指定的方位,盘腿坐下后,挥袖一拂,那两柱香就燃了起来。   沉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祭起了手中的沧海神剑。   五名香在黑暗中闪烁着两点火光,似窥探的两只眼睛一般。   周围水流之声不绝于耳,流速渐渐变缓,我正想捻诀施法化入洛玄心中时,忽然感觉到身旁一侧有人坐了下来,转头一看,沉新的那双眸子就这么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吓了我一跳。   惊吓过后,就是愤懑。   “你坐过来干什么?!”我压低了声音问他。   他微微一笑:“看戏啊。”   ……这说法还真是直接。   我正襟危坐,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正经一点,好不容易才绷紧了神色,硬邦邦地回道:“神君此言未免太过随意,此一术法乃是为了使施法者化解他人执念而创,我们即将看到的并不是什么好看的戏码,而是一段段的执念。看戏二字,未免太过轻浮。”   “哦?”他轻笑起来,靠近了我一点,额前碎发微微摇晃。“你敢说,你之前问的那一声若言姑娘,不是心中好奇所致?”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哽了一下,方道。   他便笑意盈盈地接了下去:“看戏之心,人亦有之。”   “……我不跟你说了。”我偏过头不再看他,只盯着眼前的那两柱勉强算是五名香的香烛   这人忽悠人的功夫还真是一等一的,再说下去指不定又要被他说成什么样了。   这里还真是应有尽有,就连被香炉也是不少,沉新在其中挑了几个刻满铭文的香炉,又问洛玄要了一些性阳的香料,放在其中,摆在四周八个角落。此刻那些香料已经被人点燃,飘出一缕一缕的袅袅响起,和着我面前的两柱五名香,倒也算是相相互交映。   我看着那两根一闪一闪的五名香,心中不知怎么的竟有些紧张起来。之前在桃源幻境中是我第一次用此术法,都没这样紧张过,现下我的心竟莫名跳得有些快,莫非是我身边坐了个准备看戏的神君的缘故?   是以我深吸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平复了一下心境,两眼盯着五名香,略略扬声问道:“洛将军,可准备好了?”   前方传来洛玄低沉的应好之声。   周围的水流之声越发清晰起来,虽然这附近的气仍然让我有些不舒服,但许是沉新设了个结界,又或许是那八个香炉起了作用,好歹比之前舒服多了,再加上这潺潺的水流声,偶尔也会有一种身在山涧的错觉。   我闭上双目,随着这水流运起体内法力。   洛玄所给的五名香并不是真正的五名香,而是世间凡人所以为的返魂香。甚至直到现在,九州北方的一些凡人都认为返魂香与五名香是同一种香,但它们其实是不同的。凡间也有一些相似的香,比如我现在所点的这两柱香,它们与五名香相似,配料也相差无几,但是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味香料,因此也无法发挥出它本来的功效。   至阳草。   五名香属阴,虽不至于像返魂香那般至阴,但也因着其特殊的功效而阴上加阴。若是没有至阳草提升阳气,五名香就会变得不伦不类,倒是真的只能像凡间传说那般用来祭奠死人了。   此地虽然地界模糊,五行也很混乱,更别说阴阳两道了。但我这边有个师从苍穹的沉新,对于五行之道不要太熟悉,提升阳气不在话下。也因此我才能安心坐在这里捻诀施法,准备像在桃源幻境中那样化入洛玄心中,探寻他的记忆。   不过虽然有沉新设阵相助,但这两柱香到底不同于我在桃源幻境中所使用的五名香,因此我施法施得很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施错法,让洛玄走火入魔,到时可就不好了。   耳边是淙淙的流水之声,眼前是一片黑蒙蒙的雾气,与进入凝木的心中时情形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   我在这一片黑雾里摸索了很久,才渐渐感知到了那一团缠绕在一起的香气,在这黑蒙蒙的雾气中显得飘渺又清晰。   又花费了不少功夫,我才成功寻到其中的一头,手中一牵一引,将那香气不断蔓延放长,心中默念口诀,化身进入前方的浓雾中。   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洛玄那一张冷漠而又面无表情的脸。   他的长发和深渊里一样高高束起,并无挽簪,也没加冠。他右手握着一把黑色长刀,一身玄衣地坐在一张矮几上。有几片桃花花瓣落在他的肩头,他也像是毫无所觉一般一动不动。   此时正值春日,桃花纷飞,杨柳抽绿,一方石桌,一只矮凳,一个人,一把刀。   落花君子,当真是——   身边有人似真心似调笑地感叹了一句:“真是好一幅落花君子图啊。”   我思绪一顿,默默看了沉新一眼,不出所料地换来对方一个眉眼弯弯的笑容。   不去理会他,我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默默坐着的洛玄,等待一切的开始。   然而我等了许久,等到那方石桌上的茶杯不再冒出袅袅热气,等到原本在头顶的日头西斜了不止一点半点,都没有等到洛玄说过半句话。   他就像是一个木头人一般,一动也不动,木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要不是他时不时的眨眼和发丝微动,我还真以为这是哪位巧夺天工的石匠所雕刻的雕像了。   正当我有些站不住,想着要不要动用手中的牵香离开这里时,有脚步声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并向这里渐渐靠近。   听那声音是只有一人的样子,只是那脚步声虽然连贯,却有些中气不足,倒也不像是虚浮的样子,真是怪哉。   洛玄神情不变,手中的长冥黑刀却是一动。   沉新在一边抱起了双臂,低头问我:“你猜,来的是什么人?”   我原本全副心思都在那个脚步声上,此刻被他一说,顿时有些泄气。“你能别在紧要关头说话吗?我还想——”   “看戏?”   “……”我的确是这般想的,但是此刻让我承认却是万万不能的。   有些掩饰地咳了一声,我一指前方,对他笑道:“哎,你瞧,有人来了。”   沉新挑了挑眉,神情间似乎有些无奈,又仿佛在嘲笑我的转移话题手腕不怎么高明。但好在他总算还知道给我面子,从善如流地转过头,顺着我的手看了过去。   一个宦官打扮的男子从那一条曲径通幽的小道中走了出来,他的头埋得很低,脚步也越来越虚浮。待得他近身时,我才发现他白净的脖颈和面皮上都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将、将、将军,”也不知那宦官是腿软还是这个朝代的礼节,总之他尚未近得洛玄三丈之内,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李、李方士从海外归来,带来了一、一位仙女。陛下请、请将、将军前去宫中一、一见……”   沉新在一旁摇头叹气:“你说他是不是傻?既然这么怕洛玄,还说这么长一段话干什么?这不是存心找罪受吗。直接说陛下有请不就好了?”   我磨了磨牙:“神君……”   “何事?”   “你能闭嘴吗。”心头的怒火太盛,我连敬称都省略了。   “哦!我碍着你看戏了,对吧?”   “……对。”我咬牙。   耳边就传来他如淙淙流水一般清澈灵动的笑声:“你早说不就好了?让你端着,你看,遭到报应了吧?”   我端着身段遭到的最大报应不是遇见你吗?!   当然,这话目前还不能说出来,所以我只得狠狠地磨了一回牙,把怒火都给吞到胃里去。“是,是我的错,我已经遭到了报应。所以我求求你,神君,您老之后能别再开口了吗?”想了想,以免态度过于强硬惹得他不爽,我还是加上了一句,“这是洛玄的记忆,你一开口,我就感觉怪怪的。”   这位大爷骨子里可傲着呢,之前面对洛玄的威胁,他都能毫不示弱地反击回去,现在换了我,还不得被他在这里挤兑死。   好在估计他跟着我来也是为了看戏的,想来他也不愿意东插一句左插一嘴的,所以他只是说了一句“就听你的”,其余破天荒的什么都没说,连挤兑都没挤兑一句。   没了沉新捣乱,我终于能安心看戏啊不,安心在洛玄的记忆中寻找关于“若言”的一丝一缕了。若是我没猜错的话,那宦官口中的仙人,洛玄口中的便是若言了。   只是此刻的洛玄应是不认识若言的,所以他头也没抬,只冷冷问了一声:“何时?”   那宦官慌忙道:“申、申时一刻,陛下、陛下宴请群臣。”   “我知道了,”他仍是一动不动,“你下去吧。”   那宦官便大大地松了口气,“下臣告退。”话音未落,他就慌忙站起身,低着头往后退去,只是尚未后退几步,就又被洛玄的一声叫停给惊得浑身一抖。“下、下臣在。”   洛玄神情冷然,一双黑色的眼却不像是我在深渊中看到的那样毫无神彩,带着一种莫名的寒意与诡异之色。   “陛下有没有让我带家臣过去?”   我注意到他说家臣二字时,那宦官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   “陛、陛下吩咐将军,带三、三位大人上殿。”   “带谁?”   “陛下让、让将军自行定夺,但、但是,战、战鬼必、必在其中。”   洛玄神情不变,话语中却带上了明显的不耐:“又是自行定夺……你,过来,帮我选出三个。”   那宦官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双腿一软就又跪下了,他不住地磕头道:“求将将将军放过下臣,下下下臣胆小如鼠,能力不足,怕怕怕是不能胜任将将将军的要、要求。”   “闭嘴,很吵。”洛玄冷着张脸沉声道,“快过来选。”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下臣、下臣真的力有不逮……”   “你若不选,那也不必回去了。”他忽然站起身,长身玉立的身影却带出了丝丝威慑与恐怖之气。“大家都出来,他就给你们了。”   顿了顿,他不带丝毫感情地道:“谁吃得最多,我今天就选谁上殿,只限三个。” ☆、第29章 深渊·长冥(丙)   周围顿时一片死寂。   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杨柳垂动,花瓣纷飞。   洛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神色冷峻,黑色的双眼仿若漩涡一般致人晕眩。   那宦官在愣了一下后,脸色一下如银箔般惨淡如灰,不断磕头求饶。“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下臣立即给将军选!给将军选!将军饶命!饶命!”   铺得整齐的青石板上很快就沾染了点点血迹,但洛玄却像没看见一般,只是淡然地半转过了身,对着不远处一座主殿模样的地方平声道:“都出来吧。”   这一句话就像是开启了什么机关一样,原本凝固的氛围又流动了起来,只是不复之前的那样落花春日般悠闲淡雅的精致,而是带上了森冷的阴气与杀气。   与他在深渊中时一模一样。   几乎是话音刚落,那主殿模样的地方在瞬间蹿出了十几道黑影,以非人力可及的速度朝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宦官而去。   那些身影蹿出来的速度都很快,饶是我也没有看清,而等到它们都围绕在那宦官身旁,待我看清它们的模样时,我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这些是什么东西?!   战鬼我认得,可那些全身腐烂不断流脓的怪物又是什么?还有长得很像穷奇、头生山羊角的那几个怪物,它们不可能是穷奇,若洛玄当真驯服了穷奇,这天下还要不要安稳了!   精怪?还是妖?亦或是鬼?   是长右?还是望月鬼?   我不清楚。   但是我知道,无论它们到底为何物,那个宦官恐怕都免不了惨死了。   “将军!将军!啊啊啊啊——”   尖细惊恐的求饶声很快就化成了痛苦不堪的惨叫,传到我耳中阵阵发麻,可洛玄却只是冷漠地望着那个宦官,看着他被那些大小不一却定非好物的东西团团围住,看着那个尚显年轻的面孔蔓延上了狰狞和痛苦,看着那个瘦小的身体被淹没在一堆怪物之中,不动如山。   有风扬起他的发梢,桃花花瓣旋转着飘落在他的肩头。   他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   宦官尖叫嘶喊的哀嚎渐渐弱了下去,直到最后变得毫无声息。   青石板上缓缓流出了鲜红的血液,一点点向外蔓开,浓稠无比。   “吃完了?”   洛玄走上前,看也没看地上的血潭一眼,冷着一张脸,双眼黑不见底。   他对那些东西问道:“谁吃得最多?”   那些一看就是神志未开的东西自然听不懂他的话,但他也没有在意,而是垂下眼睑,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是你们三个么……那就你们三个吧。”   他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转过身离那一滩血水远了些,立在一旁,淡声道:“这地上的血迹会让我帐下家臣发疯,快点清理。”   这句话说得很平淡,附近并无人影,我不知道他是在对谁说话,也不知道这样低沉的声音,在十几丈开外的地方是否有人听得见。可就在他话音落下不久,不远处就缓缓走出了几个颤颤巍巍的身影。   是几个奴仆模样打扮的人。   他们每人手上都拿了洒扫的工具,往洛玄这边走了几步就停了,互相依偎着不敢过来。   “将、将、将军,”许是摄于洛玄的威压,其中为首的一人结结巴巴地道,“还请、请将军账下大、大人们——”   他尚未说完整句话,洛玄已是挥挥手,示意那些东西下去。他神色冷淡,冷声道:“快一点,茶要冷了。”   “是、是!”   那几个下人虽然怕得浑身发抖,可手脚还算利索,几人分工,很快就将那一滩血迹清理了干净。   我看着不留一丝痕迹的青石板,沉默良久,再看了一眼坐回到矮凳上继续当木偶的洛玄,忽然之间就有些失语。   “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低声问身边的人。   “你不是说,让我闭嘴吗。”身旁传来沉新淡漠的声音。   “为什么它们就连骨头碎渣都吃得干干净净了,却放过了他的血?”那个宦官被一群怪物吞噬的情景似乎还在我的眼前,我有些混乱,也就没有在意他的回答,而是继续低声问道。“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统领着这些怪物的洛玄……又是什么人?”   只是一个战鬼,就能够食人魂魄,使天下民不聊生。   而能够统领这样一群怪物的人,还算是……凡人吗?   “怎么说呢,战鬼你知道的,剩下的大概就是白右和羊杌吧,羊杌和羊梼很像,就这么一眼,我分不出来。”沉新弹了弹手臂上在深渊里落下的灰,手背上已经凝结成痂的伤口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这些东西不算精怪,也不算妖,是和战鬼一同相生出来的东西。豢养战鬼之法耗时颇多,就算是凡间的帝王,要找到那么多出生刚好的婴儿和风水相宜的地方也很困难,还有那个方子,”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这方子的配料可不好找,虽然都是些凡间之物,但光是旋泽草一样东西就足够普通人找上几辈子了。”   “总之,要成功养出一个战鬼来绝不是口头上说得那么容易。而在养战鬼的过程中,五行有序,阴阳混乱,又因着泄气的风水之故,长此以往,那一块养战鬼的山间就会滋生出一种气来。”他抱起双臂,有些悠哉地缓声道,“山水养人,虽为穷山恶水,但也不外如是。只是那些山水养的不是人,是这些东西罢了。因着战鬼食人,这些东西虽然并非战鬼,但养出来的地和气是一样的,遗传了战鬼的性子,也会对活生生的人生出啃食之欲。”   “那……那魂魄呢?它们也吃吗?”我从未听闻过这些东西的大名,此刻不禁有些心神震动。在此之前我还以为凡间是个类似于世外桃源的地方,虽然会有战乱和灾荒,但也不会有像穷奇饕鬄之类的蛮荒恶兽,也不用特别地受制于天道,投胎为凡人,应当是一件不算痛苦的事。   可我没想到,凡间竟有这样险恶的东西……   沉新低哼一声,“这里是洛玄的记忆之中,我看不见人的魂魄,所以不知道。不过它们既然和战鬼一样食人,同时也受洛玄的压制,那就是吃的了。”   他顿了顿,又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想一般,摸了摸我的头道:“这凡间事物并不像是你所想的那般清明无暇,这世上既有福地,也有恶地,有麒麟瑞兽,自然也有战鬼这种恶兽。再者,这些都是洛玄记忆中的事,多想无益。更何况这凡间的饥荒战乱,哪一样不是死了无数人的?就说这洛朝一统天下的关门之战,光那一战就死了三十几万人。这些战鬼恶兽被洛玄管着,在这皇城之内也不会作乱,总比在凡间四处流窜作恶的好。”   他说得句句在理,倒是我有些魔怔了。   我点点头,轻嗯了一声,继续看向前方呆坐着的洛玄,静待着事态的发展。   当晚,洛玄分别带着战鬼、白右和羊杌去了明殿。   此时正值战乱初消、天下大定的时期,礼乐尚未完全被皇室奉为天下制度,加之洛皇此刻并未到场,因此宴席上的气氛很是宽松融洽,不时有敬酒声与私语声响起,丝竹不断,觥筹交错,比之此前我在杨煜的宴席上看到的情景放松多了。   而就是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在洛玄到来后仿佛被寒冰冻住一样,众人的交谈断了一个层,又再度响起,只是这一回明显比之前小了不少。   就连那些奏乐的乐师也俱是一顿,再度吹弹之时,原本平滑的丝竹乐声也多了一丝颤抖。   洛玄或许是没有注意这些事情,或许是注意到了但懒得理会,他冷着一张脸,看也不看任何人,直接坐到了主位的右下首,长冥一横放在案几之上,整个人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那三只恶兽紧随其后,立在洛玄身后佝偻着身子,倒像是凡间的小兵小卒一样规规矩矩的,只是一具枯骨、一只全身化脓的庞然大物、一头头生黑角眼泛红光的山羊,怎么看也不像是凡间人类。   地上蜿蜒着一条稀稀拉拉的脓水,白右身上还不断下滴着脓水,加之它左秃一块又却一块的毛皮,简直是恶心到了极致。   有好几个大臣打扮的人都失手打翻了手中的酒爵,清冽的酒流了满案。   与这些怪物同席,嗯……是挺恶心的。   洛皇的臣子也不容易啊。   下面一片慌乱,洛玄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垂着眸,定定地看着案几上的长冥黑刀,不言不语,面无表情。   一炷香过后,有宦官高唱了一声:“陛下驾到——”   众人忙起身行礼,因着此时礼乐尚未严苛,即便是天子驾临,那些大臣们也只是鞠躬觐见,并不像后世那般行三跪九叩之礼。   而在起身行礼的所有人中,只有洛玄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没有行礼的表示。   两列手执蒲扇的宫女鱼贯而出,在主位后方站定,最前方的两个大宫女一人用一把蒲扇搭于上方,做通天之象。   我注意到其中一位靠近洛玄的宫女手抖了抖,身子也颤了颤,但她仍旧神情不变,垂首立在原地。   她身旁,是一滴滴流着哈喇子的白右,正悄悄地往她那边移了半步。   洛玄似是感觉到了部下的动作,他眨了眨眼,轻声道:“大黄,别动,现在还不到你吃的时候。”   那位宫女的脸色唰地一下,和之前的宦官一样变得惨白如银了。 ☆、第30章 深渊·长冥(丁)   俄顷,一头戴冠冕、身穿黑色龙袍的男子从后方宫殿走出,坐在了主位之上。   男子的相貌并没有洛玄那般抢眼,可眉目间的天子威仪却是在场诸人没有的。他抬了抬手,声音肃穆威严:“平。”   “平——”身后的宦官又是一声唱诺。   众人忙谢恩,坐回了各自席上。   “这个人是……洛皇?”   洛皇,这个称谓我在深渊里就听沉新说过,当时只觉得熟悉,并未细想,现在见到真人,我……仍旧觉得熟悉。   这个皇帝应当是历史上比较有名的,但或许是年代久远,或许是他没有杨煜出名,总之我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到底是哪一位皇帝,又是哪一个朝代的。   “洛皇周庭,字公白,洛桓公次子。洛桓公亡后,公子庭即国君位,任刘伯为相,施行故仁政、故武将之道,即位十一年后一统天下,建洛朝。”沉新在一旁慵懒道。   我被他这一大串的人物生平给弄得蒙了蒙,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结巴地道:“洛、洛什么公?”   “……洛桓公。”   “哦,桓公啊。”我其实根本不明白那洛桓公是个什么人,就算他已经说出了洛皇的姓名,但我还是想不出他到底是何人物,又有什么大作为,只能不懂装懂地嗯了一声。“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不是听上去很厉害,是真厉害。千古一帝,洛庭燕武南煜北泽,你没听说过?”   “呃……”关于千古一帝的这句话我听过,可我有印象的也只有南朝的杨煜和北朝的李泽,关于前面的两个人,我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只好失落地摇摇头,低喃道,“没听过。”   沉新大约是对我无语了,他静默了好一阵,方道:“你才不过万年修为,洛朝都是三万年前的旧事了,没听过是当然的。”   或许是天子在场,又或许是洛玄不论过了多久都那一副呆愣的模样,此刻殿上已经恢复了先前其乐融融的氛围,丝竹管乐也因为天子的到来而欢快明亮了不少,有舞姬在场中跳着美丽诱人的舞蹈,一些臣子们在下方合着乐拍低低地吟唱。总之,殿上灯火通明,歌舞不断,气氛正好。   我对这些笙歌燕舞的场面不感兴趣,又因为此刻是在洛玄的记忆之中,若是贸然牵动手中牵香,错过了重要的地方就不好了。因此我此刻算得上是无聊至极,遂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笑道:“反正我们在这待着也是待着,不如你给我讲讲洛皇的时?到时候我也好去二哥面前卖弄卖弄。”   “鸿煊?你确定?”沉新轻笑一声,“你那二哥刚过了多少岁的生辰,你不会忘了吧?”   我一呆,仔细想了想,刚有些兴奋的心境又失落了下来。   “对喔,他已经是四万岁的老男人了。”真是的,找个机会在我二哥面前炫耀怎么就那么难呢?   我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失策,失策啊。   “这么失望干什么?”耳边响起沉新清澈如淙淙溪水跃动一般的声音,带着点点的笑意。“你那二哥虽然活得久,但活得也够混的,你回去问他关于洛皇周庭的事,我敢保证,他连周庭是谁都不知道。”   “真的?”我眼前一亮,立刻笑开了。   他缓缓嗯了一声,对我一挑眉:“比真金还真。”   “那你给我讲?”   “讲是可以,”他抱起双臂,我勾了勾手指,一挑眉,笑道,“来,说一声君上给我听听。”   “……你一定要这么惹人讨厌吗?”   君上?我还神主呢!   “不说啊,行,我瞧着这里也没什么大事要发生,就先出去了,你一个人在这想必也不会多么寂寞。”   “哎!等等等等——”我看他手臂一挥身体一转,还真有点要转身就走的意味,连忙拉住他,讨好地干笑几声。“你别走呀,深渊那里我和洛玄都已经入定,没人陪着你,又黑不隆咚的,哪有这里好玩?”   “一句话,叫不叫?”   “……”他笑得实在是太过刺眼,所以我权衡再三后,果断地选择放开了他的手。“你还是滚吧。”   士可杀不可辱,听碧可骂不可逗!呸,不对,骂也不行!   你算个老几啊?不就是仗着法力高了点吗,我、我还就不受你这一套了!   “六公主好骨气。”沉新毫不犹豫地夸赞了我一句,神情认真得让我想一拳挥上去。“只是……公主殿下,您能别再说出这么有傲骨的话后又拉住我的胳膊?我事情很多的,洛玄现在入定,无法感知外界事,你说我要是不趁着这个时候去拿四方玉玺,还真傻不拉几地等着看完他的记忆,让他再双手奉上啊?”   我呆了呆:“你要去偷?”   “你要说偷,也可以,不过这四方玉玺本来就是我苍穹的,他只是因缘际会之下得到了而已。”   “可——可你不是已经答应了他——”   他看着我有些慌乱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听碧,你还真是单纯得可以。”   “啊?”   “苍穹——”他一整神色,看上去是要讲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只是说到一半就话语一顿,像是泄了气一般道,“算了,反正这件事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总之——”   说到这里,他又是一顿。   我看他神情若有所思,微微蹙眉,不像是在考虑事情,反倒像是在仔细聆听什么声音一样。正当我以为又有什么变故要生时,他转回过身,有些懊恼地叹了一声,“糟糕啊,看来这洛玄也不像是我想的那样没脑子,四方玉玺是暂时拿不到了。”   他虽然神色懊恼,可听他话语实在不像是很遗憾一样,甚至连笑意也没有减多少。   我有些困惑:“他做了什么吗?”   “设了个结界,我一旦破开,他就会强行突破入定状态,到时候在他心里的你就有危险了。”他三言两语地对我解释完,耸了耸肩又道,“反正也走不开了,这宴会我看一时半刻也开不完,我就给你讲个关于公子庭和洛玄的故事。不过只是坊间传言,不可尽信。”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道:“那个……公子庭是谁?”   “……”   沉新微笑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啊,我想想……”   “洛皇,周庭。”   “哈哈,是他啊……这个,三万年前的称呼与现在有点不同,我还没有适应过来,公、公子庭是吧?这名字叫起来真拗口,怎么不能直呼姓名呢?哎等等,你别走啊!公子庭和洛玄的故事,神君请讲,请讲——”   眼见着他转身要走,我连忙拉住。   沉新看了眼被我紧紧拽住的袖口,无奈地叹了口气,“行,讲就讲,我就一个要求,在我讲故事的时候千万别打断我问一些愚蠢的问题,好不好?”   愚、蠢的问题……   “……好。”   就这样,在这个算不上有多么盛大却奢华无比的宫宴上,沉新缓缓给我讲了一个坊间有关于公子庭和洛玄的传说。   说是有关他二人,但在我看来,反而是洛玄一人的传记倒更符合一点。   洛皇公子庭,周姓,秦氏,名庭,字公白,洛桓公次子。   要说这一位公子庭的生平,那是比之杨煜还要精彩上许多。不提他幼时前往申国为质,又在洛桓公亡后与公子煜争夺国君之位的那些子事,就光是他即位后推行文武合政、一统战乱天下这两件事,就足够史官与说书先生说上好几百年了。   也怪不得我会觉得洛皇这个称呼有点熟悉,原来那就是凡间史官们天天挂在口头上的人啊,爹爹好像有一次也跟我说过,说是因着他的缘故提前一统了战乱天下,司命神君差点把头发都给扒光了。   依沉新所说,到目前为止,史官们公认的千古一帝有四个,分别是洛国周庭、大燕秦武、南朝杨煜和北朝李泽。其中公子庭被众多史官帝王所推崇,后世奉行的故政之道就是经过洛皇的为政之道演变而来的,尤其是经过了北朝李泽命右相整理的史传,他更是被工笔写上“千古一帝之首,其时功绩,无帝王可比”的评价。   坊间关于他的生平传说数不胜数,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故事,更是经过了多年的相传而失了真,变得神秘玄幻起来。   公子庭即位三年,前往林苑打猎,时值暴雨,三天未歇。公子庭与侍从分散,于暴雨密林中迷路,沿林前走,至一穷山恶水,遇一少年。少年衣衫褴褛,脸黑如泥,公子庭问何方人士,少年不答,再问,再不答,三问,少年去。   公子庭转身欲却,有恶兽暴起,以箭御,不破,以刀御,复之,及至前,身上无刃,公子庭扼腕,吾今命丧于此矣!   少年折返,单手擒敌,张口食之。公子庭观恶兽头生犄角,角黑,眼赤,言恶之象,再观少年,言勇之象,能克之。遂询少年可愿助一臂之力,以黄金宝刀府邸侍之,待得大定天下,倍之。少年不答,摸腹欲去。公子庭急言可以美食奉之,少年应诺,遂官拜郎将。   其时天下大乱,妖异四起,精怪作乱。洛桓公即位二十一年春,公子庭与无名地偶遇无名氏,因其因缘际会,得阴兵大兴之法。无名氏言阴兵大兴,必将天下大乱,乾坤倒转,天地变色,若无将可克,万不能大兴阴兵。公子庭诺之。八年后,公子庭遇此少年,大喜曰,食恶者必可恶,今将既出,洛可大兴阴兵矣。   公子庭兴阴兵,少年可克,公子庭大喜,封上将军,命其率军出征。旬月,长门破,又旬,楚灭,禾降,天下大动。   再二月,至护军都尉,公子庭赐宝刀,赐名长冥。期间,少年无名,公子庭赐名不详,以其名唤之。及天下大定,再无诸国,周洛一家独大,七月初二,公子庭践祚,大宴群臣,加封为天策太尉,赐天策府,赐姓洛,字不详,诸人皆言洛将军。   洛将军一生不详,阴兵一事,本来自古多传说,公子庭是否能兴阴兵已为不详,洛将军能克阴兵,更不详。除却阴兵长冥之外,再无流传,史书无载,其人其事,亦真亦假,更为不详。 ☆、第31章 深渊·长冥(戊)   沉新说完了这个坊间流传的故事后,就没有再说下去,似乎在等着听我的感想。   我被他其中的一大堆之乎者也给弄得一头雾水,满脑子都是些“再,去,赐,不详,不详,不详”,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不过我虽然有些地方听得疙疙瘩瘩的,也不解其意,但也算是大概了解这个坊间传说的内容,故事里的洛将军指的就是洛玄,而那些阴兵,指的大概就是战鬼之流的恶兽了。   除此之外……我就没听懂还有些什么了。   当然,这话我是不会说的。   “怎么样,这个故事还好听吗?”沉新在一边优哉游哉地笑道。   我沉吟了一会儿,不想暴露我只听懂了大概意思的事实,故而斟酌着道:“这个故事对我们来说没多大用处,我对那个公子庭和洛玄,呃,本来也不大了解,里面也没出现若言的名字。不过……”   “不过什么?”   “你还真是厉害,”我仰头对他一笑,带着一半挖苦一半的真心实意道,“居然能把这么一大串古文说得这么溜,小神佩服,佩服。”   “……”他的眉毛几不可见地抽了抽,“就这个?”   “这个还不够吗?”我这下是真奇怪了,“说真的,沉新……神君,现在三清没几个神仙能够像你这样满口古话了,一篇古文信手拈来,比我和二哥要厉害多了。”   沉新微微蹙了眉,一手抚上额头,歪了歪脖子:“虽然我知道你是在仰慕我的才学……但我怎么听着就这么别扭呢?”   “有吗?”   “有。”他吐出一个字,蹙着眉头,看上去想说些什么,但就他在张口欲言时,他神情一敛,紧接着就拍上了我的肩膀。   “快仔细看着,正主要出来了。”   正主?什么正主?   难道是若言?!   想起我此行来到底是为何事之后,我连忙转过身去,看向明殿上的宴席。   沉新给我讲那个关于公子庭和洛玄的坊间传说费了不少时间,此刻宴席已是过了不少,舞姬与乐师都退了下去,只剩下各位大臣和洛玄身后的那三只恶兽还留在殿上。   大臣们笑着互相敬酒,公子庭自斟自酌着笑饮下一杯又一杯的清酒,身后的宫女正一下一下缓缓摇着蒲扇。大殿上一派灯火通明、其乐融融之景,只有洛玄,他端坐在公子庭下首,垂眸盯着面前案几上的长冥看,有一大半脸都隐没在烛光之下,更显阴郁。   今儿大概是什么好日子,公子庭喝了不少酒后又举起手中酒爵,和底下的大臣们遥遥敬了一杯,底下的大臣们忙还礼不迭。   只有洛玄,坐在公子庭右下首,面前的案几只横着一把孤零零的长冥黑刀,整个人一动也不动,似乎外界的事都与他无关。   公子庭约莫是已经习惯了洛玄的性子,没有理会。天子不理,底下的大臣们自然也不会多嘴,更何况洛玄身后还立着三只恶兽,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们也是不会说的。   想到此处,我有心看了一眼白右身旁的那个宫女。果然,那位年纪二十有余的宫女虽然神色还维持着平静,可脸色却不怎么见好,一点血丝也无。不过好歹没有晕过去,还坚持着给公子庭搭扇台。   唉,看来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啊,就算是天子身边的宫女,也还有性命之忧呢。   一杯酒下肚后,公子庭朗笑道:“今日朕宴请各位爱卿,不仅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祭天一事,更是因李用从东海回来,给朕带回了一大批世外仙丹和金银财宝,哈哈哈!而其中让朕最为开怀之事,便是李用从东海的一座仙岛上带了一位仙人回来!此乃我大洛之幸。来人,带仙人上殿!”   此言一出,殿堂上便一阵骚动。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一脸震惊,有人叹息着摇头,更多的人则是一脸的惊疑不定惊喜交杂,不断地交头接耳。除了洛玄那一张木头一样的脸外,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因为公子庭所说的事而大为动容。   公子庭显然很满意他们的反应,那有些自负的笑容一直挂在他的面上,挥之不去。   许是公子庭早就下了令让人在外面候着,因此他一声令下,很快就有几名禁军打扮的人押送着一位白衣女子上了殿。   那白衣女子手上和脚上都带着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在突然鸦雀无声的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白衣女子一身粗布麻衣,头上也无钗环,一头青丝直直垂落,虽低着头无法得见容颜,但仍有大臣看呆了眼。原因无它,只因此女身上的确隐隐有一股仙气缭绕着,在凡人眼中看来,便会有一种出尘绝世的气质。   “还不见过陛下!”见那女子笔直地立在殿中,迟迟不下跪,其中一名禁军便呵斥了一声,抬脚一踢,按在她肩上的手一个下压,那女子当即就跪了下来。   “不得对仙人无礼。”公子庭懒散地摆摆手,面上神情却是意味盎然,他目光矍铄地盯着下跪的白衣女子。“李大人好不容易请来的仙人,不是让你们随意打骂呵斥的,都下去吧。”   “是,下官告退。”几人行礼,皆告退不提。   “好了,”待禁军全数退下后,公子庭倾身向前,饶有兴致道,“仙人不如把头给朕抬一抬?也好让朕欣赏一下游洲仙人的风姿啊。”   白衣女子身形不动,她的后背挺得笔直,从身后可以窥见她有些瘦削的肩膀,她的脚踝被铁链拷着,可是却没有一点淤青和摩擦出血的地方。   见她迟迟不动,殿上便又响起了一阵私语之声。   公子庭也没生气,只是瞥了一眼右下首的洛玄,懒洋洋地命令道:“洛将军不妨让仙人领略一下我大洛雄风,也免得被某些所谓的诸侯后人所指摘。”   洛玄低着头,没有动静。   “洛将军?”   洛玄仍然没有动静。   殿上鸦雀无声,一丝大气也无人敢出。   公子庭握着酒爵的右手猛地握紧,青筋暴起。   他抖了抖眉,有些咬牙切齿地道:“洛玄……你又给朕睡过去了?”   回应他的,是洛玄一点一点的头。   殿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公子庭深吸了口气,抬手在太阳穴际处用力按了按。   “你,”他示意身旁为她搭扇台的那个宫女,“去把洛将军给朕叫醒。”   那宫女手一抖,面色一白,看上去都快哭出来了。但她仍是颤声行了个礼,应了一声是,绕过对她口水直流的白右,走到洛玄身旁,俯下身颤抖着轻声唤道:“将、将军?……将军,陛、陛下有令。”   “……将军?”   轻唤了几声,见洛玄没有动静,那宫女胆子便大了一点,伸出手轻轻搭在了洛玄肩上。   只是她尚未启唇,长冥就已经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洛玄一手持着长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黑沉沉的眼中满是杀意。   长冥并未出鞘,可却是杀气四溢,那名宫女吓得花容失色,甚至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挡我休息者,死。”   这一句话直接让那宫女吓得跪在了地上,她不断地扣头求饶,哭喊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婢有眼无珠惊扰了将军,是婢的错,婢自请责罚。还望将军饶命啊!”   “好吵。”洛玄皱了皱眉。   公子庭一眼也没看那个跪在地上不断磕头求饶的宫女,转过头对洛玄笑道:“将军醒了便好,至于这没长眼色的,将军帐中的大将可是眼热得紧,不如便送了它去。”   洛玄淡淡地嗯了一声,“也好。”他收回长冥,右手一扬。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在他身后的白右却像是得到了军令一般,哈喇子呼啦一下就涌了出来,不过这一次,它没有再收回去。   它直接朝着那名宫女扑了过去。   惨叫声不过片刻就戛然而止。   咀嚼声在死寂般的宫殿内响起,有浓重的血腥味蔓了开来。   那些殿下的臣子们一个个俱是眼观鼻鼻观心,有人忍不住干呕了一声,又被旁边的同僚立刻捂住,更多的人则是脸色发白地垂着头,闭口不言。   洛玄半垂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长冥。   公子庭则是饶有兴致地观看着白衣女子的反应,面上神情很是期待。   待咀嚼声停下后,公子庭挥了挥手,示意后边的太监上前清理,他本人则是悠哉地对那白衣女子笑道:“朕虽然贵为天子,但说到底也是一介凡人,不识得什么宝物灵兽的。仙人不妨看一下朕这天策太尉的帐中下臣,可是什么传说中的灵兽?”   那白衣女子挺直着后背跪在地上,并无动静。   公子庭便沉下了脸色:“不说话?那么仙人是要洛将军把这灵兽带去见见令妹才行?”   白衣女子静默片刻,终于身形一动。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   长发倾斜,柳眉杏眼,肤光胜雪。   虽是一脸的淡漠,但就凭着这一张冷若冰霜却仙姿玉色的脸庞,也让殿中数人不觉感叹出了声。   在她抬起头的那一刹那,公子庭双眼一亮,泛出几分贪婪的光芒来。“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这句话原本是这天下人赞赏谢居士的,可在朕看来,它更像是为仙人而生。仙人可有名讳?”   女子淡漠的脸上便泛起了一个讥笑:“君姓,言名。” ☆、第32章 深渊·长冥(己)   啊?君言?不是若言吗?   这名不对呀!   我心中纳闷,连忙向前走了几步,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洛玄口中的那个游洲仙人,指不定是我弄错人了呢。   我往前走了几步,那自称君言的白衣女子就离我近了不少。即便这是在洛玄的记忆之中,但这个距离也足够我清楚地看见她身上缭绕的那几缕仙气了。虽然这些仙气并不纯正,还夹杂着几分浊气,但是能够在这天下大乱的时期沾染上这些仙气,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到的。   对于生活在这滚滚红尘之中的凡人来说,她也的确算得上是仙人。   只是这名字怎么会叫君言呢?   对了,方才公子庭似乎用了她的妹妹来做要挟,莫非那个妹妹才是洛玄心心念念的若言姑娘?还是说,是洛玄记错了?   比照了下洛玄在记忆中和深渊里的表现,也许是他真的记错了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我不觉皱了下眉。   为何我心中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总觉得,事情好像要超出我的预想了。   而就在我心中震惊纳闷的同时,宫殿上的人也没有淡定到哪里去。   或许是白衣女子的话触犯了什么禁忌,又或许是她对公子庭的态度不尊,总之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上一阵骚动,原本静寂下来的殿中又响起了窃窃私语之声。   公子庭原本还算温和的脸色一沉,双眼眯起,黑沉沉的眼中眼看着就要聚气一阵风暴,却在转瞬之间压了下去,换上了一脸假惺惺的笑意。   “仙人当真是此名讳?莫不是在戏耍朕吧?”   “君言何敢?”白衣女子冷笑一声,讥嘲道,“陛下既然派遣了大批人手出海寻找我们,自然也知道我们受制于天道,其他事情尚可诓人,可若是天子询问,我等是万万不敢撒谎的。”   她这话说得刺人,殿上有不少人都脸色大变,有些坐不住了。公子庭却是面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只是他尚未开口,下方就有一位臣子忽然站了起来,行礼道:“陛下,臣认为这仙人之事有古怪。”   公子庭立刻来了兴趣:“哦?什么古怪?秦爱卿不妨说来听听。李用可是和朕信誓旦旦地担保过了,说是这游洲本就为常年先雾缭绕的仙岛,若不是当时天有异象,还不见得能登上仙岛,给朕带回这一批仙人来。”   那人复又行了一礼,恭敬道:“臣以为,自古以来入神成仙者,皆为抛弃*,浴火重生而得。凡人若要成神成仙,则须斩七情灭六欲,更遑论成仙之后脱胎换骨,*凡胎都已不在,父母之缘自然也不在。如此一来,又怎会有姓?臣听闻李大人带回来了一批仙人,而这些仙人都是拖家带口,亲眷无数,若真的是仙人,那理当超脱世外才是,又怎会如宗族一般代代繁衍呢?”   “所以臣以为,这位君言姑娘并非仙人,而是李大人用来蒙骗陛下的。请陛下明鉴。”   “臣万万不敢!”靠近公子庭下首的一人满面惶恐地朝公子庭下跪,颤声道,“这些仙人的确是臣从仙岛上带回来的,他们也的确是会一些术法,且岛上人都拥有数百年的寿命。若非仙人,又能为何物?秦大人句句空穴来风,飘渺无据,还望陛下明鉴啊!”   “他们若非仙人,还有可能是妖孽!”秦大人反唇相讥,也面朝着公子庭跪了下来。“陛下,这世上精怪无数,精怪皆会一些术法,也都能活上好几百年,不能仅仅凭这些就断定他们是仙人。再者,不提那些精怪,就是洛将军,单凭一人之力就可统领数万阴兵,十年来容貌未变。这些都不是凡人之力,可洛将军是仙人吗?”   “你简直是信口雌黄!”李用破口大骂转向公子庭,抱拳道,“陛下——”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公子庭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二人在殿上你来我往地过招,手指在案几上轻敲几下,道,“这话倒是新鲜。洛玄,”他唤道,“秦大人此番言语可否属实?”   “……”   洛玄低着头,没有答话。   殿上又陷入了寂静之中,在场众臣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公子庭额头青筋一跳,“洛——”   “陛下不用麻烦这位厉害的天策太尉了,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君言忽然打断了公子庭的话,她高昂着头,带着一股执拗的倔强道,“这位秦大人说得对,神仙无姓,只有凡人才会看重血统,遵循父姓。我们游洲族人自古以来都遵君姓,代代繁衍生息,当然算不得是什么仙人。”   她直直地看向公子庭,毫无畏惧地道:“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陛下和李大人,说你们抓错人了,可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又逼着我们炼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我们当然做不到,也无法去做。”   话应刚落,上首就传来一声巨响。   公子庭一掌拍在案几之上,脸色黑如锅底。   这一掌惊得案几上的酒爵倒地酒水乱流,惊得他身边的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惊得大臣们噤若寒蝉,跪在地上的两位臣子俯首口头,也惊得洛玄身体一震,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   公子庭黑着一张脸,双目危险地眯起:“哦?你这是在说是朕做错了?”   君言讥笑一声:“民女不敢。”   这一声民女,让公子庭的脸色又黑了一黑。   他怒极反笑道:“好,很好!既然你自认民女,那就怪不得朕冷酷无情了。”   “来人!此女触犯天威,是对朕的大不敬,把她拉下去,押入天牢!施以重型,务必要问出丹药秘方!”   “陛下不可!”闻听此言,李用大惊失色,忙扣头道。“陛下,此女乃游洲圣女,法力无边。现下我们将她挟制,游洲人不敢对我们怎么样。若我们对此女用刑,一个不好,他们狗急跳墙还是其次,破了臣给此女设的禁制就不好了。陛下,还是让洛将军看管此女,其余游洲人尽数打入天牢的好。洛将军有陛下的御赐神刀与阴兵相助,阴阳相合,必定能够压制得住此女。”   公子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洛玄。”他叫住一旁正迷迷糊糊要再睡过去的洛玄,冷哼道,“你给朕好好地看着她,直到炼出使朕满意的丹药为止。必要时可以采取一些手段,朕可没有那么多耐心等着。不过,要留她一口气。”   洛玄迷迷瞪瞪地点了点头,似乎还未完全清醒。他看也没看到:“是……”   公子庭脸色一黑,“你给朕好好听着!此女身有法力,此刻被朕用极阴玄铁和迷药压制着才没有发作,到了天策府你给我好好看着她,千万不能让她恢复法力。听清了没有?”   洛玄点了点头,不过那更像是困意所致的点头。“我……”他打了个哈欠,“我可以现在就废了……废了她的法力。”   “那倒不必,她没了法力就无法炼丹,暂且封着,朕还要等着她的长生不老药。”   “好……”   “至于此女亲人,”公子庭脸色一沉,疾言厉色道,“全数打入天牢,交予洛将军帐中大臣看管!”   他在君言猛然变得惨白的俏脸中厉声道:“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言姑娘既然自认凡人,那便是朕的子民。朕惩罚一个对朕不尊的小小草民,想必就连上天也是没意见的吧?”   “陛下!”   一声呼喊,让公子庭把目光移到了那一位秦大人身上,他面色不虞地沉声喝道:“秦留!你还有什么事!”   秦留身子一抖,强自镇定着给公子庭磕了一个头,行礼道:“陛下,此女既然并非仙人,又犯下不敬之罪,那么此女姓名便犯了忌讳。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人敬仰陛下,遵陛下为君,那么任何人皆不得用君姓。臣以为,此女名讳需更改一二。”   君言闻言,冷笑一声:“无知愚钝。”   “住口!”公子庭双眼眯起,“大胆民妇,竟然胆敢冒犯天威。秦大人说得对,你既为一乡野粗妇,自然用不得此姓。既然如此,那……”他想了想,大手一挥道,“传令下去,从今晚开始,李用带回来的所有游洲仙人一律无姓,该叫什么名就叫什么。朕就来凑一凑这个神仙无姓!”   “至于你,一样无姓。但是,”公子庭顿了顿,冷笑道。“这名字朕看着不顺眼,干脆再添一个若字。言若为诺,若言姑娘,朕可以给你一个承诺。他日你炼出长生不老丹药之时,就是朕归还你族人之时,只是到时朕的耐心还剩多少,你的族人还剩几个,那就不是朕所能控制的了。”   “若言姑娘,还希望你,不要忘记朕今天的承诺。” ☆、第33章 深渊·长冥(庚)   公子庭的一声令下,使得原本冷清的天策府里多了一道素净的身影。   也不知洛玄在那天把话听清楚了没有,他在那晚的宫宴上就没有一次是清醒着正眼抬起过头的,公子庭吩咐时他也一副迷迷瞪瞪没睡醒的样子。比起应下公子庭的吩咐,他点着头的模样更像是睡意朦胧时才会做的动作。   不过这也没有妨碍到洛玄,他很从容地接受了那一位君姑娘,并且按照公子庭的意思,把空着的一座别院给了她。   只不过在君言被押进天策府的第一天,他就冷着一张脸把长冥横在了她的脖子上,带着杀意地警告她。   “我奉陛下命令看管于你,并且要留你一口气。但是你要记清楚,”他冷冷道,“虽然陛下暂且需要你的帮助,不许我杀了你,但这里是我的府邸,我的地方,我才是这里的主人。所以你不仅要听陛下的,还要听我的。”   他眼中可及之处是一片看不见光亮的漆黑,面对被囚禁了多日、显得弱不禁风甚至有些楚楚可怜的君言,没有一丁点的怜悯与不忍。   “陛下要你专心炼丹,你就给我炼丹,不许想着逃走,也不许自我了断。如果你违背了陛下的意思,我不会杀了你,但会让你生不如死。我的部下都很喜欢你身上的气味,若我将你扔进它们之中,我想它们一定会很高兴的。这是其一。”   “其二,除了陛下赐给你的凝丹居,这天策府的任何一处地方,你都不可以踏足。”   说到此处,他脸上杀气愈重:“我讨厌你身上的味道,所以,你要是敢出现在我眼前,我就会杀了你。”   君言没什么情绪地瞧着他,半晌,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无甚感情的笑意:“按照天策太尉的意思,若我想要寻死,你会阻止我,但也会让我生不如死?”   “不错。”   “可若是我踏出凝丹居一步,太尉便会杀了我?”   “我会杀了你。”   “这可真是太好不过了。”君言凉凉地笑了起来,“若我想要寻死,我也不必费什么功夫,只要踏出凝丹居便行。太尉此言,当真甚合我心。”   洛玄一愣,脸上浮现出几分茫然之色,呆呆道:“也对……陛下不许我杀了你。”   他眨了眨眼,脸上的茫然之色尚未褪去,却在君言开口欲言之前抢先道:“我不会杀了你。”   “但是,”茫然褪去,洛玄的面上重归四溢的杀伐之气。“我会杀你一个亲人。你踏出几步,我就杀几个。”   说到这里,他又是面色一滞:“也不对,踏出凝丹居的话,应该要走很多步,带回来的那些人恐怕不够杀……那这样好了,你踏出一步,我便折断你一个亲人的手腕,或者脚腕,然后挑了他们的手筋脚筋,这样应该够了。”他边说边点头道,“没错,就是如此。”   君言面色一白,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她冷声道:“天策太尉这么说,就不怕陛下震怒吗?罔顾圣意,可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陛下虽然一统了乱世,但还未平定天下,而只要天下一天不定,他就一天不能杀我。”洛玄不为所动,漆黑的眸中没有半点暖意。“我并没有违背陛下的意思,只要不杀了你,随我杀几个人,陛下都不会怪罪于我。”   “其实,”君言面色一变,却很快又覆盖上了一层寒霜,她瞥了一眼横在脖子上的长冥,高傲到,“天策太尉根本不必忧心。君言全身法力已经尽数被你们给抑制住了,我自小居于游洲,没有接触过游洲外的任何人。游洲是一座仙岛,我的族人都会一些术法,过的生活自然也和这儿不一样。所以你根本就不用担心我会逃走,因为我一旦没了法力,就是废物一个,独独靠自己一个人是没办法生存下去的。独我一人,翻不起什么浪,太尉不必过于忧心。”   “陛下既然已经赐名给你,你就不能再用这个姓名,再让我听见,我不会手下留情。”洛玄低垂着眼,冷淡道,“你知道自己的处境就好。”   君言神情一僵,继而又强笑着给他行了个礼,“太尉的话,我都已经记在心里了。好走,不送。”   洛玄也没有再多话,他收回长冥,干脆利落地转身,高高竖起的长发在漫天纷飞的桃花瓣中划过一道弧线。   君言浅笑着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他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别院门外,她嘴角的笑容猛地隐去。   她的脸色,一片惨白中又带着明显的恨意。   在洛玄之后的记忆里,是春去夏来,整整过了三个月。   而在这三个月间,我是一次也没有见过君言的身影。   再次牵引手中的香线,正准备施法离开这里时,眼前却是一阵斗转星移,场景在水面中渐渐模糊开来。   我满心欢喜地等待白雾散去,想着这回总该有个进展了,没想到映入眼帘的仍旧是洛玄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发呆的身影。   期望落空,我失望地叹了口气。   “你说,这两人三个月来都没有见过一次面,更别提产生什么感情了,他们到底是怎么好上的?”   “一见钟情呗。”沉新在一旁轻点着下巴,浅浅笑道,“一个冷酷俊俏,一个美丽脱俗,一个能御战鬼恶兽,一个又身怀仙法,这难道不是绝配?或许那天在公子庭的宫宴上,双方都已经对彼此一见钟情,从此在心里留下美好深刻的印象……啧,想不到啊,洛玄这种人居然也玩一见钟情的把戏。没想到就凭他那么呆的性子,还真有姑娘会为了那张脸看上他。”   “你说得真恶心。”我毫不犹豫地哼了一声,“而且我也不信。我看这个洛玄脑子有问题,整天就只想着睡觉和发呆,估计他现在连君言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你这话可真是伤我的心。”他先是哀叹了一句,又轻轻笑道,“不过也难说啊,说不定真喜欢上了呢。”   “那么巧?”我有些怀疑,踌躇道,“我其实并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总觉得,一见钟情,钟情的不过是那张脸罢了。”   “你这话说得也不错,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沉新挑眉,双手抱臂,手指轻敲。“姻缘府的那家伙不是老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吗,什么这世上最初也最终的感情就是爱……听碧,你要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的,尤其是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洛玄在深渊底下待了三万年,还记得若言姑娘的名字,足可见他对若言姑娘的感情。”   “感情……?”   “是。”   不期然的,我的眼前浮现出了洛玄的那一张脸。   那一张谈及若言姑娘时的脸。   ——若言说,做人要言而有信。   ——我答应过她,不听信陛下之言,没有接受陛下的馈赠。   ——我一直在等她,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深渊中,洛玄说起若言这两个字时,那冷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其它的神情。   茫然,又带着失落。   “嗯……”想起洛玄在深渊中的种种表现,我沉吟了好一会儿,最终轻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确实是有这种可能。”   我在这边厢说得很是认真严肃,可没想到沉新这家伙却是一下子笑开了:“哈?你说什么?”   我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我说的确有这种可能啊,怎么了?”   他这人怎么了?怎么说笑就笑的说严肃就严肃的?   相比起我有些愠怒的神情,沉新就显得没心没肺多了,他嘴角上扬,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只是这笑意却让我莫名地有些不爽。“听碧,你还真把这话当真啊?”   “啊?”许是在洛玄的记忆里看了三个月的石凳石桌和杨柳桃花,我脑子变得有些迟钝,因此根本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还愣了一愣。“不是你说的吗?而且、而且这话我也确实听姻缘府君说过啊。”   怎么……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哈……”沉新抬头,叹息般地逸出一声笑。“听碧啊听碧,”他靠过来,一指点上我的额头,笑意明快,“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聪明一点?”   “你骗我?!”我又惊又怒。   “我可没骗你。”他无辜地一摊双手,眼中像是落了星子一般亮晶晶的。“我只是说有可能而已。”   “那你笑什么!”   “我笑你单纯啊。”他笑得眉眼弯弯,双眼晶亮。“听碧,你真觉得姻缘府那家伙的话能信?他要真是那么厉害,早几万年就能娶上媳妇了!哪至于到现在还跟在人家身后跑?”   “你!”   “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可是要动法力了啊。”他伸手握住我气急挥出的手腕,笑嘻嘻道,“不过你也别太生气,我只是说姻缘府那家伙说的话不可信,又没说你蠢。”   “你还想说我蠢?!我、我……你才是个蠢货!”我抿紧了唇,用力一抽手腕,发现根本无法与他的手劲较劲后一瞪眼,急道,“还不松手!”   “哦。”他手一松,我撤力不及,被他弄了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脚跟。   “你干嘛!”   “松手啊。”他的表情很是无辜,“不是你叫我松手的吗?”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我气极反笑,胸口因为盛怒而起伏不定:“沉新,你好样的,好样的……”   我要是不出去这个深渊后痛揍你一顿,我就不是龙!   “我警告你,你不要惹我生气——”   正当我准备狠狠地威胁他一顿时,眼前忽然飘下了纷纷扬扬如雪花般纯白轻盈的东西。   雪花?   不对,这是夏天,哪里来的飘雪?   我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抬头望向天际。   咦?不是天上飘下来的?   眼前轻盈纯白的东西漫天飞舞,纷纷扬扬地旋转着落在我们四周。   纯白,轻盈,旋转,飘落。   这样的一种东西……   是柳絮?   也就在这时,一串如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响起:“看呀,是柳絮!” ☆、第34章 深渊·长冥(辛)   谁在说话?   我一惊,立刻转过头,循声看了过去。   不知在什么时候,原本杨柳石桌木头人的场景已经变换,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飞舞的柳絮和一座巨大的庭院。   庭院带着浓厚的古朴之意,回廊一条接着一条,通往不知名的幽深之处。有青青的杨柳枝条垂下,被风吹拂,柳絮便飘了四地。   楼阁的飞檐处都悬挂了惊鸟铃,被风一吹,便清凌凌地脆响起来。   洛玄立在回廊附近的一座楼台亭阁之下,头顶和肩头都铺上了一些纯白的柳絮,铺了不过片刻,又被夏风吹离开来。   夏风显然要比春风来得要更有些劲,此刻那些轻盈的柳絮正在夏风的吹拂之下环绕着洛玄飞舞,一眼看去,整个人就仿若置身于云端之上,飘然若仙。   而那如银铃般的笑声,便是从那楼台亭阁之上传过来的。   洛玄在茫然了一会儿后抬起头,把有些暗淡无光的视线往楼阁上飘去。   只见那高耸的飞檐之下和一排排漆了黑色的栏杆之后,正伏着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是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年轻小姑娘,身穿一件浅黄藂罗衫,腰上和手上迤逦挽着一条浅黄银泥云披,五色花罗裙在有些泛黑的灰色栏杆下衬得鲜艳无比。   见洛玄看过来,她更是往前探出了大半个身子,挥着手对他扬起一个笑容。   “你是阿爹新派过来保护我的侍卫吗?”她咯咯笑着,脸色红润白嫩,银制的额饰在阳光下反射着点点刺眼的亮光,随着她的笑容一晃一晃,一如她水灵的眸子。“你叫什么名字?”   柳絮纷飞,宫铃响动。   夏日的阳光缓缓洒过这一方天地。   不知怎的,宫铃声与笑声一同响起,还有鸟鸣之声,明明该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却给我一种静谧的感觉。   洛玄盯着那个楼阁上的女孩看了有一会儿,直到一簇柳絮轻飘飘落进他的眼中,他才睫毛一颤,垂下头,继续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   “哎,你等等啊!”   那女孩有些急了,她连忙转身进了楼阁,不过片刻,就从底下朱红色的大门处跑了出来,三两步追上欲离去的洛玄,挡在了他身前。   意料之中的,长冥逼上了她的脖颈。   “让开。”洛玄冷冷道。   女孩面容一僵,只是不过片刻,她就笑了起来,笑意明快,不像君言那般冷笑与不屑:“我为什么要让开?这是我的府邸,这儿的一切都是我的,你只不过是一个侍卫,为什么要让路给你?”   “——再说了,本公主的府邸修得这般大气华丽,堪堪是你我脚下踩着的这条路就够好几条官道用了,你居然叫我让路?你是看不起我这府邸,还是看不起赐这一座府邸给我的阿爹啊?”   “废话少说,”洛玄冷着一张脸,“让开。”   “我为什么要让?”她明快地笑了起来,眼睛和额饰一样亮晶晶的,朝一旁歪了歪头。“你可以走旁边呀。”   “……旁边?”   “对呀,右边,或者左边,都可以走,不一定要我来让。”她先是一如既往地笑着回答了洛玄的疑问,接着又有些疑惑起来,上前几步。“你很紧张?”   出乎意料地,洛玄没有挥刀直上,而是后退了几步,有些局促地偏过了头。   “你……”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般,发不出声。   倒是之前的那个女孩,用手点了点下巴后一脸明白的样子:“哦,我知道了。”她自顾自地点点头,自信满满地笑道,“你是东门禁卫军那边新教导出来的吧?你叫什么名字?你不用怕,我不凶的,不像我四姐那样,一个不顺心就要打要杀的。”   “你是谁?”洛玄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又冷声问了一遍。   这个小姑娘看那一身华丽的衣裳就知道她并非普通的宫人,更何况她言语间还自称公主。我本以为洛玄这般无礼的询问会招来她的不满,没想到她竟然很是畅快地笑道:“我是阿爹最小的一个女儿,大家常常说的十公主说的就是我。喂,你是阿爹派来保护我的新侍卫吧?那一定很厉害喽?你很奇怪吧,我这边一个下人侍卫都没有,那是因为他们都太弱了,跟个瘦鸡似的,所以我——”   “你很烦。”   这又杀伤力十足的三个字让十公主成功闭了嘴。   气氛僵了半晌。   “嗯……嘿……”片刻僵持后,十公主先开了口,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戳了戳额际,讪讪地笑了起来。“我这个人吧,是挺聒噪的,阿娘在世的时候一直因为这个骂我,现在阿爹也一直说我叽叽喳喳不成体统。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啊,嘿嘿……”   “我在问你是谁。”   “啊?我是十公主啊。”   “十公主是什么东西。”   “……”   一瞬间的沉默后,十公主瞪大了眼:“若是我的侍卫,定不会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不是我的侍卫,你是谁?”   她的眼中全然没有对陌生人的戒备与警惕,有的只是满满的好奇与惊讶。   洛玄眼睑一垂,冷淡地吐出两个字。   “洛玄。”   “洛玄?等等,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十公主眉头一蹙,喃喃自语。“洛玄……洛玄……等等!你、你莫非是天策太尉的那个洛玄?”   说到后面一句,她的神情僵了一瞬。   洛玄垂下了眼,“是我。”他的神情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冷峻,不复局促。“陛下召见,不得耽误,你别再烦我。”   他说着,低了头就想绕过十公主身边走开。   “哎,你等等呀。我还没说我是谁呢!”见他要走,十公主连忙伸手去拉。   长冥一动。   十公主一笑,直接抓住了那把黑刀。   洛玄一愣,明显是没有料到居然还有人敢如此大胆,有些惊愕迷茫地抬起头看向她。   “我大洛随周姓,这一点将军肯定知道。我身为阿爹女儿,自然也随周姓。”十公主明快一笑,眼神透亮。“我单名一个明字,阿爹取日月之意,但是这名太重了,阿爹怕我压不住,所以就又给我取了一个表字。周言,取明言之意。大家平日里都唤我十公主或者殿下,但我听闻洛将军素来高傲,只对我阿爹用过敬称,怕是不愿意这么唤我。”   “所以,”周言笑意盈盈道,“将军可以唤我言言,呃……这名是恶心了点,但是——”   “公主。”洛玄平淡的两个字让周言一噎,他黑眸沉沉,脸上却没有惯常带着的杀气,虽然也很冷淡就是了。   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是出乎人的意料。   “我不是这样的人。”他很认真地道,“我记不住人,所以从来不唤人名。他们,那些大臣,散布的这些谣言,都是骗人的。”   周言眨巴眨巴眼:“这么说,你是愿意叫我公主喽?啊,我不是说我很喜欢听人奉承我,但是除了兄长姊姊和阿爹之外还真的从来没有人这么唤过我,感觉怪怪的……”   “此时而已,明天我就会不记得你。”   周言转了转乌黑透亮的眼珠,抿唇一笑,灿若朝露。“没关系呀,我明天去天策府里找你,你就又会记得我了。”   “天策府闲人止步。”   “闲人止步啊……那我找你学习刀法行不行?我听说洛将军的刀法堪称天下一绝——”   “你很吵。”   周言话语一顿,神情有些尴尬,“哈哈,二姐也这么说过我,我是挺惹人烦的。”   话音刚落,她却又笑道:“不过我可不是每个人都烦的啊,主要是将军身姿卓越,飘然若仙,我一时看得惊为天人,所以,咳,想要与将军交个朋友。”   “我没有朋友。”   周言愣了一会儿,却很快又笑了:“那我就是将军的第一个朋友了,将军是不是很开心?”   “你真的很烦。”洛玄语调平平道,“而且我从来不用什么刀法。”   周言愣了愣:“不用刀法……?那将军是如何帮助我阿爹打下这天下的?”   “阴兵。”洛玄简洁明了地说了这两个字,就抬脚绕过周言,往前方走去,长发在漫天的柳絮中柔软划过。   “你这么快就走了啊?”周言阻止不及,只能干巴巴对着他的背影扬声喊。   “陛下召见,不得耽误……告辞。”   柳絮飘落,夏风吹拂。   宫铃轻灵响起。   周言看着这漫天飞舞的柳絮,脸上漾出一抹明亮的笑意。   “明天见!”她对着洛玄的背影喊道。   纷纷扬扬的柳絮很快就遮住了这一方天地。   雾气开始逐渐弥漫,只是与以往不同,这里的雾气不再像深渊中那般的阴冷浓厚,而是变成了凝木那般的白雾。   居然会在这里有了变化……   沉新在我身旁叹了口气,有些不忍直视地抬手遮住了眼。   “怎么了?”我奇道。   是那一位周言有什么问题么?   可是我仔细看了,周言周身并无什么可疑之气,应当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间公主,会有什么问题?   沉新看我一眼,摇着头叹息一声:“姓洛的完蛋了。”   “完蛋?”我一愣,接着就是惊讶。“那公主当真不是普通人?!她……是她害了洛玄?!”   “……听碧,你还能再呆点吗?”沉新默了默,回答得似乎有些咬牙切齿。   是我理解错了?   不是周言有问题,那是谁有问题?总不能是洛玄吧?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看我一副不解其意的模样,沉新懊恼无奈地再度叹了一声。“反正我是待不下去了,对不住,先走一步。”   “先走一步?……喂!你要去哪里啊?”见他转身真的要走,我情急之下直接拉住了他的手,“好端端的怎么又要离开了?又是什么事惹到你了?”   他这人怎么总是这么喜怒无常的!   沉新被我拉住手,无法离开,干脆就转过身来看我,只是眼神非常柔和,柔和得泛着点点奇异的光芒。   这种眼神我很熟悉,北殿的十九妹在她母后生她时不小心散了气,元神缺失了一块寻不回来,整个人傻呆呆的,都三千岁了还跟三百岁一个模样,见人就只会傻呵呵地笑,说话时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有时去北殿找五哥碰到她,就是用这种眼神看她的。   他大爷的就是看智障儿的眼神! ☆、第35章 深渊·长冥(壬)   “听碧。”沉新不仅目光变了,连声音也变得柔和了,简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只是我却恨不得祭一把火把他给烧了。   他睁开我拉住他的手,双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傻孩子,你到底懂不懂?”   傻!孩!子!   还真把我当十九妹了!   我气得要命,正想说话,沉新却抢先说道:“你信不信,洛玄喜欢的人,并不是那一位君言姑娘?”   “啊?”我愣住了,一时间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洛玄怎么会不喜欢君姑娘的呢,他明明记了她三万年……   对了,刚才的那一位公主唤作周言,名字里也有一个言字。   我低头思忖。   莫非……!   “莫非,洛玄一直记挂着的,并非君姑娘,”以防话中有什么差错惹来嘲笑,我缓缓道出心中所想,暗地里却早有成见。“是这位公主?”   “虽然还没有看到最后,不能如此贸然下结论。但依我来看,八/九不离十了。”沉新在一片蒙蒙的白雾中闭了闭眼,笑道。“我就说,就洛玄那性子怎么会喜欢上君姑娘那种无趣的人,果然啊,还是活泼俏丽一点的更有味道。”   我瞪了他一眼:“登徒子。”   而且你之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你还说指不定洛玄和君姑娘就是一见钟情呢。   改口改得还真快。   “我哪里登徒子了?”沉新微微蹙眉,似乎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不就是说了句活泼俏丽么,就兴你们说哪位神君长得俊俏无比举世无双,不能我说一下哪位姑娘更加水灵啊?”   我直觉这话题是不能再说下去,再说下去不知道他又有什么话来挤兑我,遂道:“你之前说你要回去,为的就是这个?因为这位公主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所以不想继续看下去?”   “你这不是说得挺溜的么。”   “沉新!”   “行行行,不说这个了。”沉新伸手摸摸鼻梁,“喂,听碧,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   难不成这里还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理由?   “知道就不会问你了。”   他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知道啊……不知道就算了,反正说了你也听不懂。”   “……你再说一遍。”   他笑了起来,这一回总算是不用温柔奇异的目光看我了,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揍他的自信。   “听碧,既然你之前也燃过五名香,那么想必是用此法进入过他人记忆中了?”   我犹豫了一下,方才点头:“不错,是用过。”   沉新的脸上便带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来:“我问你,在那人的记忆中,她是否和另外一人来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恋?”   惊天地、泣鬼神?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他到底想说什么?   而且,那种不好的预感又来了。   ……总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要回答的好。   “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那就是有咯?”他一挑眉,面上笑意愈盛。“听碧,当你看着那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你侬我侬的,而你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既不能说话又不能闭眼不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你面前爱得情深意切,你就不觉得有点胃痛吗?”   ……这两句话有什么关联吗?   等等。   你侬我侬……孤零零……   犹如醍醐灌顶,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笑道,“是因为你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娶到媳妇,所以见不得别人在你面前好,是不是?”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沉新身上散发出了一丝黑气。   “是。”他咬牙切齿道,“所以你现在懂了?”   “嗯……”我拖长了尾音,故意笑道,“老实说,我是不怎么明白你们这种常年孤身一人的神仙的心情啦,所以……我还不是太懂。”   “听碧,”沉新看向我,面无表情。“我现在很想捏死你。”   他这样面无表情倒让我有些背后发毛,是以赶忙赔笑道:“玩笑话玩笑话,我就说着玩玩的,你不要当真。呃,我保证,你将来一定能遇到一个心仪的女子的,真的!”   至于那一位被你倾慕的女子喜不喜欢你,那就另说了。   爹爹老教导我做人说话都要留三分余地,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也算是给足了余地吧。   正当我心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沉新却是神色一整,抿唇一弯,笑开了眉眼:“不要光说我了,敢问龙族六公主到目前为止可有未婚夫婿没有?”   我立刻不自在起来。   “呃,这个……”   对面的人一挑眉,“有没有?”   “当然!”我先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对上他好整以暇的神色后又心中一虚,抿了唇低下头。“……没有。”   耳边就响起沉新清脆干净的笑声,如风铃又如淙淙溪水,只是我却听得刺耳。   他拍上我的头顶揉了揉,被我一巴掌打开。   “你也知道没有啊?还来说我。”他笑着轻嗤一声,而后收回手转过身,“不和你废话了,我先走一步,深渊见。”   “你还要走?”听见这话,我连忙抬头想追过去,可已经来不及了。   有朦胧的白雾一丝一缕地缠上沉新,逐渐蔓延。   在他完全没入白雾之前,他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   “是啊,我可没有六公主那么宽大的胸怀。孤身一人在这里看洛玄和那位公主恩恩爱爱,我可是会呕死的!”   我一愣,而后就睁圆了眼,又惊又怒。   这个人!   他就不会说一句人话吗!   “你呕死最好!快滚快滚!”   沉新没有回答,只是背对着我扬了扬手。   我猛地心神一颤。   奇怪。   我和沉新应该是第一天相识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背影会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错觉吧。   这么想着,我定了定心神,凝眸再次往前方看去。   前面是一片蒙蒙的白雾,没有一丝一毫沉新的身影。   已经出去了吗?   果然还是我混淆了吧。   自我出生直到现在,有无数的人和我道别过,难保没有几位像他这样背对着我挥手,有熟悉感也是自然的。   肯定是近日幽霖给我念戏本念得多了,搞得我脑子都混乱了。   嗯,一定是这样。   我深吸口气,拍了拍脸颊,这才感觉有些清醒。   再抬头时,眼前的白雾已经有些凝结了。   糟糕!   一看见这景象我就呆了,这下子是没心思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赶紧手忙脚乱地一抖手中香线,默默施法,把开始凝结的白雾打得零散。   虽然这里是洛玄的记忆,我大可以跟着他的记忆走,但人记忆一多就容易混乱,更不要说像他这样最起码活了有三万年的了,一不小心就会发生像现在这样的事。   代表着记忆通道的白雾一旦完全凝结,洛玄的记忆就会完全混乱,到时不仅无法探听他过去的记忆,就连我能不能顺利出去也是两说,更不用说洛玄因为记忆混乱而走火入魔,波及在深渊中的沉新了。   看着眼前的白雾不复之前的凝结,开始逐渐流动起来,我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发现得快,没有酿成惨剧。   不过这一切说到底都要拜沉新所赐,要不是他硬拉着我来这里、硬拉着我施法入洛玄心中、又自说自话地走掉,我也不会犯如此粗心大意的错误。   对,都是他的错!   眼前的白雾被我打碎后又开始缓缓流动起来,我手中一牵一引,那阵白雾就如被风吹一般散开,露出后面的海棠别枝来。   有蛙鸣蝉声响起。   在这一派静谧的夏日午后里,洛玄又是独自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手边的石桌摆放着一壶茶和一个茶杯,不过茶杯是倒扣着的,没有用过。   一个颤颤巍巍的脚步声在蛙鸣蝉声里响起,逐渐靠近。   洛玄连眼皮都没抬,就这么垂首低眸,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臣见过将军。”一名宦官颤颤巍巍地自回廊处走了过来,在离洛玄十丈处停了脚步,行了大礼后颤声道:“将、将军,陛下有令,命将军于、于下月初二随陛下游湖,护、护卫陛下安全。”   “护卫?”   “回、回将军,”那宦官颤颤巍巍道,“陛下前夜里遭了奸人刺杀,那奸人非但派了死士来,还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只蛊王,陛下差点就中了奸人之道。因、因此,陛下请将军于下月初二一同游湖,以、以护陛下安危。”   “我知道了,”洛玄低着头摆摆手,“你下去吧。”   “是,下臣告退。”那宦官行了一礼,弯着腰往后退去,衣摆一闪,很快就淹没在了葱郁的树木之后。   蝉声不歇。   洛玄又独自在石凳上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拿过放在石桌上的长冥,离开了这处院落。   周围的场景随着他的移动而缓缓后退。   公子庭赐给洛玄的天策府很大,洛玄的步伐也不算太快,所以他走了小半天,才走到了另外一处居所。   和之前的那处地方一样,此间居所门外也栽种了不少的海棠树,此刻正值夏日,海棠开满了枝头,一簇簇一朵朵,枝枝蔓蔓,粉嫩无比。   门匾上题的字也很别致,上书了凝丹居三个大字。   洛玄抬头看了一眼门匾,没有多加停留,推开大门,抬脚跨过了门槛。 ☆、第36章 深渊·长冥(癸)   门里面是另外一方天地,九曲十八弯的桥下是开满了荷花莲叶的池子,有蜻蜓飞过,立在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尖上,不过片刻又振翅飞离。   洛玄提着长冥,一步步往里走去。   荷花随风摇曳。   袅袅熏香之中,有一道声音冷冷淡淡地响起:“今日竟是太尉亲临,真是让君言受宠若惊啊。太尉手下的大将呢?见不到我,它们定会想念得紧吧。”   “陛下吩咐,每半个月我可差遣手下大将前来督促你炼丹,但是每隔四月,我则要亲自来一趟。长生不老之药炼好了没有?”   随着洛玄的步步靠近,君言的身影逐渐在满室的熏香中显露出来,比起四个月前,她的身形明显清瘦了不少,面容也变得有些苍白。   与那天一样,她仍旧身着白衣,不同的是今日她戴了一株金步摇,珠串摇动,双蝶髻下一头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   见洛玄到来,君言依旧拨弄着香炉中的熏香,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长生不老药若是那么容易就能炼好,这世上也就没有凡人了。”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又道,“你们九州人不是很信奉神仙的吗?既然如此,不如多去拜拜好了,在我身上求药,得不偿失。”   言罢,她又冷笑道:“我若真的能炼成长生不老之药,还会落到今日地步?你们那皇帝也不想想,人家说什么,他都信什么。说我们是仙人……他居然也真信。”   她闭上眼,凑近了香炉一点,轻轻闻了闻,摇摇头,又往里加了一味香料,缓缓道:“若是真的仙人,又怎会如此轻易便被凡间帝王囚禁?”   “真是……可笑至极。”   “可笑?”洛玄看了她身旁的几个香炉一眼,冷声道,“你既有空做这些闲事,为何不为陛下炼丹?尽早炼出陛下满意的丹药,你和你的族人就可脱身。有何不好?”   “长生不老药只是妄谈虚言,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味丹药,自然也炼不出。”   “你活了多少年?”   君言拨弄香炉的动作一顿。   “什么?”   “你活了多久了?”洛玄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有几十年了吧?那你为什么还不显老态?”   “……”   “陛下要的只是延年益寿的丹药,能够让他暂时容貌不变,至于是否真的能够长生不老,到时你和你的族人已经消踪隐迹,即便他发觉被骗了也无法去找你们的麻烦。你这样拖延时间,只是在把你的族人往火坑里推。”   宫铃声轻灵响起,夏风缓缓拂过庭院,荷花池上莲叶摇动。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静止。   金步摇珠串一动,君言缓缓合上香炉盖,抬眸看向洛玄。   此刻日头正盛,洛玄立在内院门口,挡住了大部分日光,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将君言的大半个人都笼罩在了里面。   她盯着洛玄,眼眸清冷,有光晕闪烁。“太尉这是何意?”   “我之前说过吧,很讨厌你身上的味道。”洛玄神情无波无澜,黑眸沉沉。“但是,那是因为我闻到了和自己很相似的味道。”   “你是谁?或者说,我和你们一族有什么关联?”   君言盯着洛玄,半晌不语。   直到宫铃在屋檐下又被风吹得晃动了一记,发出有些空灵的响声后,她才缓缓道:“有一事,太尉想必不知道。”   “虽然你们洛朝上上下下都尊称我们一声仙人,可是在被那位李大人从游洲押送过来的途中,因着我族中一位小弟不慎落入海里,与恶蛟不相上下地搏斗了一番,可是被人惊恐地喊了一路的怪物呢。”   “怪不得太尉对我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恶劣,原来是有着此处因由。要知道我们族人虽然是你们口中的怪物,因为着可能拥有长生不老法门,被押送的这一路上可是有很多人上赶着巴结。”   “很痛苦?因为你也曾经被人认为是个怪物?不会老去、喜食恶兽、天生拥有强大又神秘力量的怪物?”   “因为和自身相似的气味,便厌恶到如此地步……想来太尉也曾为自己的天生异能而苦恼吧,甚至心生厌恶,从心底恨极了自己?”   “所以你觉得我们同病相怜,想要帮我?”   烈日之下,洛玄冷着一张脸,无喜无怒,居高临下地看向君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君言也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她扶额轻笑了起来,“都不如何……只是觉得可笑罢了。”   她笑个不停,直到笑得眼中泛起点点泪光,带着些许疯狂不甘的神色看向洛玄:“同病相怜?”   “你错了!”   “你虽然自幼生长于深山幽谷之中,茹毛饮血,可却是苦尽甘来,做了这大洛的天策太尉。而我,和我的族人们,安安分分地生活在游洲上,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却生生被你们囚禁于此,骨肉分离。天道何在?”   “太尉,你在深山老林中食过人肉的吧?”   “你食人肉,尚且能位极人臣,锦衣玉食。而我们……哼,不说也罢。”   “同病相怜,只是太尉的一厢情愿罢了。”   “更何况太尉真的以为,只要我炼出了长生不老之药,你们的皇帝就会放过我们吗?”   “我还没有那么天真。”君言满目清冷地笑道,“有一句话说的好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长生不老之药,只要你们的皇帝在一日,就只能由他一人掌控一日。若我真的炼出了丹药,我和我的族人才真正是死到临头了。如此,你还以为我会炼丹么?”   洛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声道:“不炼丹,你照样会死。”   “但我可以活得久一点,有什么不好?”   “你的族人会死于非命,死相悲惨。”   君言的脸色猛地一变。   “死于非命?”   她猛地从榻上站起,铜黄镂空的紫香炉被她带得掀翻在地,里面的香料洒了一地。   “你们居然还有脸来威胁我?!”   洛玄面色不变。   “成王败寇。现下你游洲一族性命尽数捏在我手中,威胁,不过是提醒罢了。”   “好一个提醒。”君言定定地盯着他,满面愤怒,却是忽然笑将起来,神色冰冷。“好,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今日便给太尉一个提醒。若是我的族人死于非命,非但长生不老之药你们得不到,就算是我拼尽全数修为,也要拉你们一个个地下地狱!”   “在此之前,先死的会是你的族人。”洛玄平静道,“其实这些都与我没有关系,但是我讨厌麻烦,陛下来催我也会烦。你若告诉我我与游洲的关系,兴许还能救你和你的族人一下,若是不愿相告,我也不会勉强。只是可怜了令妹,年纪轻轻就要遭受抽筋扒皮之苦了。”   君言怒目圆睁:“你敢!”   “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亲眼去看。”   这句话让君言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紧抿着唇,下唇发白。   “好,好……既然你这么想知道你的身世来历,我就告诉你。”   “天策太尉洛玄吗?听说这名是皇帝赐给你的,那算你走运,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名字。”   “姓名乃父母恩赐,你没有姓名,也就意味着——”   “——你并非正常出生。”   “你甚至没有父母。”   “自古以来,东海便有仙岛三座,灵岛数座。在数万年前,那三座仙岛还分别为蓬莱、瀛岛、游洲。蓬莱自万年前的一次天灾后彻底隐匿,暂且不提。   数万年前,瀛岛上面不知何故,长满了一种类似旋泽草的草药,因着是生长在瀛岛上,便叫做瀛洲草。旋泽草乃百年难得一见的良药,但瀛洲草却不尽然。   当时,瀛岛上和游洲一样,人仙混合居住,只是人不算是普通的凡人,是有点法术底子的修炼之士,仙也不是多么厉害的仙,顶多一些地仙散仙罢了。   瀛洲草生得突然,又因为与旋泽草相似,便被不少人采来做了草药,给伤患服下。这下算是捅了大篓子,无论是敷是服,是人是仙,是禽是鸟,只要是误用了此草的,俱外生邪气,内里生三火。邪气三火相冲,又与瀛岛的仙气相克,因此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就成了非妖非魔的邪物,在瀛岛上流窜祸害。   当时的东海三仙岛并未与外界相连,加之瀛岛人仙混居触犯了天条,原本看着仙不算仙人不算人,又与世隔绝的,天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出了这档子事,天帝就不能再姑息了。   为了彻底杜绝这些邪物与瀛洲草,莽荒天火从天而降,烧了足足有七七四十九天,将原本的一座仙岛直接烧成了寸草不生的枯岛。虽也有后世传说,言今日的瀛洲便是昔日的瀛岛,但这也只是笑谈罢了。   只有游洲,自古一直存留至今,留在岛上的人仙经过代代繁衍生息,体内仙根已无,天生神力更是几近消弭,只留下一点学习仙术的底子。也因此我们游洲族人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身怀一些术法,也能保持容貌常驻,可到底不是真正的神仙,被人轻易制住。   太尉用不着皱眉,君言说的这些并不是废话,与太尉的诞生都是有丝丝缕缕的因缘的。当年三座仙岛互相之间尚有来往,在瀛岛上也有一些游洲人,误食了瀛洲草之后没有出现不适症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回了游洲,在游洲上邪气入体,因着游洲与瀛岛仙气灵力不同,那些游洲人并没有化成很容易就被一把火烧死的邪物,而是化成了恶兽——五行混乱、阴阳无序的恶兽,白右。   这白右,便是太尉那日带着的那一头全身化脓的恶兽。” ☆、第37章 长冥·言(金)   “白右生性暴躁,又法力高强,吞食了不少游洲人。它吞食人时不仅吞食*,就连魂魄也一并吞之入腹,因此我的族人对它恨之入骨,却因为实力相差过大而对它束手无策。眼见着它一天天地吞食族人,一天天地变得强大,我的族人最终败给了恐惧,用计把它引到了九州之上。   九州人杰地灵,一个小国就有数十万人,这对于喜食人的白右来说是大大的好地,它很快就把游洲抛到了脑后,我的族人也因此得以保全。   九州虽然灵气充沛,但到底不是仙地,虽然白右大大减弱了法力,但对付手无寸铁的凡人也还是易如反掌。当时因为白右现世,九州数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天下大乱。游洲的天生仙根和神力就是在那时被天道削弱得几近没有的,也算是一种惩罚吧。   总之,我的族人发现仙根消失、神力骤减时恐惧异常,他们认为这是天罚,因为他们的贪生怕死而导致的天罚。   于是,有的族人便想去九州消灭法力大减的白右,以此来获得天道的原谅。但白右的法力减了,我族人的法力却被天道削减得更多,依然不敌白右。   在那些年,游洲人死了无数,或是没了仙根后生老病死,或是被天道惩罚,或是被白右吞食入腹。   我的族人为他们的贪生怕死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但是上天眷顾,因缘际会之下,我的族人从一名隐士手中知晓了对付白右的方法。那就是用克制瀛洲草的祝余草,加上冰寒千年的玄铁,辅以天下至妖之物,加以炼化,方能锻造出一件克制白右鬼气的利器。   听到这里,太尉想必猜出来了,我族人当年倾尽全族之力炼化的那至妖之物,就是你身上带着的这一把长冥黑刀。或许,说它是妖刀要来得更合适一些。因为锻造这一把刀,我的族人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它们将符合情况的妖物通通赶尽杀绝,只为了取得它们身上的内丹,来炼化这把刀。”   洛玄神色不变,手中握着的长冥却是一动:“宝物失散民间,又被人偶然得到,这是世间常有之事,与我的出生又有什么关系?”   “不必心急,且听我慢慢道来,你就什么都明白了。”君言冷冷一笑,“只是我有一个要求,今日你若得知了你的身世来历,他日,你就必须得护我族人无恙!”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事,”洛玄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半眯,口吻冷漠高傲,“现在的你,没有资格和我提要求。你爱讲不讲,我若听得高兴,兴许就会放你族人一马。但是你,没有这个资格来命令我。”   君言面色一沉,“既如此,那就请太尉好好听下去吧。”   “长冥现世,不用谁来驱使,刀身上散发的森森妖气就可让白右退避三舍。但是这还不够,长冥只能让白右躲避,却不能杀死它。   因为,它还缺一个能够发挥它真正威力的主人。   太尉不必露出如此神情,放心吧,我观太尉面相,岁数不过而立,长冥出世,那都是数万年前的事了。   当年的那位隐士虽然告知了我族人锻造长冥之法,却并未言明何人才能驱使它。有族人试着驱使它,却反被它的至妖之气伤了根本,不过月余便死了。   长冥妖气甚重,非修为高者不可靠近,但我们族中修为高的人地位也就越高,不可能带着它在九州四处转悠,追着白右跑。而白右在人间作乱,吞食人的魂魄不过片刻功夫,待我族人带着长冥到达时,它已经跑得没影了,尚且遇不到,更别提消灭了。   事情就这么胶着住了。   正当我族人急得团团转时,当年指点他们的那位隐士再次出现了。   他要走了长冥,说是能帮我们除了白右,并且给族人留下了一个方子。   他告诫我族,这方子不可轻易打开,只能等到数万年后战鬼重新现世方可。到时我族人只要按照那方子上写的去做,就能偿还清当年的孽债,重获仙根。   战鬼者,恶也;生于阴阳交界、五行混乱之地,啼似婴儿,以食人魂魄为生。战鬼以十年为一春,十年为一秋,若四季未曾食得三魂七魄,则干枯而亡,死地方圆百里大旱三年。   说到这里,太尉想必都明白了吧。   那位隐士拿了长冥离开后,白右果然销声匿迹,再没有出现。我族人欣喜若狂,对那位隐士万分感谢,并称他为游洲的恩人,甚至在游洲上建了一座寺庙,每隔十年便大肆庆祝祭奉。   数万年后,战鬼也如隐士所预料的那般,重新现世。   你们的皇帝造出了一批阴兵,阴兵……其实那只是你们不认识而已,这些东西根本不是阴兵,它们正是那位隐士口中的战鬼。只不过沾染了人间的浊气,不像他说的那样可怖罢了,死后也不至于百里大旱,但对于凡人来说仍然是一场大劫难。   战鬼重新现世,对于九州是大劫,若我族人能够成功阻止战鬼为祸世间,则是一件大功德,足以弥补当年犯下的过错。   族长拿出了当年那位隐士留下的方子,按照上面所说的来到九州,寻了一处地处龙脉、却龙头斩断的山林之间,花费了数年才找齐了所有需要之物,将其尽数投于山谷之间。   几十年后,鬼将诞生了。   当年的鬼将就是今日的天策太尉洛玄,羊杌和另外几种恶兽也在鬼将生成之时因天时地利而一同被制造出来,至于太尉是如何与洛皇相遇,洛皇是如何得知豢养战鬼之法的,因为我族人恪守当年隐士的嘱咐,在你还没有形成之前就回到了游洲,所以我一概不知。   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现世九州的第一批战鬼,并不是你们的皇帝制造出来的。因为正是战鬼现世,你才被制造出来。   至于那批战鬼为何又销声匿迹,我就不知道了。”   君言将一切都缓缓道来后,洛玄依旧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他看了她半晌,缓缓垂首,微微蹙眉着摇头:“这里面不对……我的出生不是为了平定战鬼之难,在我来了之后,陛下才豢养出了第一批战鬼,并且由我带领着上了战场……死在我手中的人,绝不在少数。”   “若我真的是为了抑制战鬼才出生的,那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不然的话,我不会像现在这样,抑制着战鬼的本性,却任由它们在战场上吃掉无数人,无数魂魄。”   “这我就不知道了。”君言冷淡道,“因为当年的那一场罪过,整件事在我族中都是最重要的秘辛,非族长与圣女不可知晓。我刚才说出来的就是我族人知道的全部一切了,太尉再询问我族中其他人也是没有用的。”   “是什么东西……制造了我?”   “当年的方子已经随着老族长的升天而长埋黄土,我无从知晓。但是你身上既然有着我族人的气息,想必当初是有人为了你的出生而血祭的,或许就是上一个圣女。”   “我的出生又是为了什么?”   “抑制战鬼之恶。”   “但我没有抑制,我只是引导了它们的恶,把恶带到了其他的国家……带给了其他人。”   “我不知道。”   洛玄沉默地看向君言,半晌,眨了眨眼:“我知道了。”   他漠然转过身,迈向庭院。   君言单手抚上门庭,脸上闪过一丝悲悯,她红唇微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安慰之语,但最终,她只是清冷道:“太尉,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已经告知于你,还望太尉高抬贵手,对我族人……放过一马。”   有风吹起洛玄的长发,发丝飘浮间,他冷漠的声音随着风传来。   “我不知道,也许吧。”   我不知道洛玄听到这些话后是什么心情,但我知道,这一定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在那之后,我的眼前就总是漫天飞舞的海棠花瓣,和那一方不动如山的石凳与石桌。   那一壶茶,他也再没有动过。   五月初二,洛玄奉公子庭之命,跟随公子庭游湖出巡。   不过,有洛玄在的地方,众人都噤若寒蝉,我听洛玄说过“只要天下一天不定,陛下就一天不会动我”,看来就算他兴致来了随手杀个大臣,公子庭也不会怪罪他。因此也怪不得别人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这一位主,死得悲惨。   公子庭看在眼里,他在船中眺望了一番外面大好的山水风光,最终挥挥手,让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洛玄下去。   “那些贼人的胆子还不会这么大,朕暂时无虞。洛玄,你先下去吧。”   不像公子庭身旁急着要开口阻止的宦官,洛玄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龙船。   不知道沉新和我说的关于洛玄的传说是不是真的,但我看洛玄对公子庭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是死是活与他也没有关系,只是现下日子无聊,他才听命于公子庭而已。   不知道将来有一天,会不会出现一个能让洛玄真心效命的人呢?   会不会是那一位十公主?   真是让我期待啊。 ☆、第38章 长冥·言(木)   门帘一动,站在外面守卫的小太监被响动声惊醒,迷糊着瞥了一眼,就被从船舱里走出的人给吓得跌下了凳子。   “将将将军……”   他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请安行礼。   同一时刻,守在外面的水军和禁卫军也一同下跪行礼。   “见过将军。”   洛玄没有理会他们,一步步走到甲板的最前方,有些迷茫地看向船外的万顷江湖。   在洛玄的这一段记忆中,我发现他的脸上总会时不时出现这种迷茫的神色,仿佛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又该说些什么。   他坐在石凳上时一直面无表情,可我却觉得,此刻他心中所想的,和坐在石凳上所想的,是一样的。   也或许,什么都不想。   因为没有事可以让他想,值得他去想。   若君言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就是一个人在山林间长大,与野兽为伍,以恶兽野果为食,或许是他天生的不同,让他没有彻底成为一个野人,但也足够孤独了。   好不容易成为了天策太尉,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可是因为他身边常年跟着的战鬼恶兽,宫中也无人敢靠近他,更别提与他搭上话了。   怪不得他对人命的态度随意得漠然,或许……他到现在也没有遇上一个值得去珍惜的生命吧。   洛玄静静地站在甲板,远眺这一片山湖的大好风光。   日头很高,但也不算太热,天气正好。岱色的山峰连绵一片,山脚与船下是碧色的湖水。   洛玄出来时,湖面还是静止的,如万顷碧玉,而等他站到船头,抱着刀远眺时,有微风扬起,湖面随之晃动,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等一阵风把遮住日头的白云吹走后,洛玄像是被阳光刺到了眼般眯着眼低下头,呆呆地盯着脚下缓缓流逝的湖水,有些出神。   即便洛玄没有开口,但是训练有素的侍卫也仍然在行礼后的下一刻站了起来,继续执行着守卫的指责。   只有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浑身发抖着不敢站起来。   洛玄低头看着脚下流逝的湖水,出神了半晌,直到远处传来一阵兴奋至极的叫好和吆喝声,他才像是被惊醒一样,转头问那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回、回将将将军,那边的船是公主们乘的,许是公主们在玩、玩乐。”   “公主……?”洛玄微微蹙眉,神情似在回忆。“十公主,是叫周言吗?”   “回将军,公主、公主的名讳不是我们这些下人乱叫的。不过……小的曾听人说过,十公主的名讳,是、是有那么一个言字。”   “是吗……”冷淡地回了一句,他看向笑闹声发出的方向,神色莫名。“你起来吧。”   “谢、谢将军。”   “我有事,要先行一步,若陛下问起,就说我稍后就到。”   “是。”   洛玄的身手很敏捷,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到了另外一艘游船上。   与龙船华丽的装潢不同,这一艘船虽然也尽显富贵,却多了几分女子气,就连船门处的门帘也是坠了大小不一的珠子,在阳光下反射着透亮的光芒。   这几艘游船通过甲板处搭的桥连在了一起,洛玄登上的这一艘没什么人,笑闹声都从隔壁那艘船上传来,这一艘则显得有些冷清了。   不过,冷情归冷情,该有的富丽堂皇也是一样不缺。   洛玄登上船后,守在门口的护卫齐齐下跪:“见过将军。”   洛玄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直接就问道:“周言呢?”   “回将军,属下不知将军口中那人为谁。”   “十公主周言,你们不知道?”   “回将军,属下不得直呼公主姓名。”   “我问你她人呢?”   “公主有些晕船,正在里间休息。”   洛玄抬眸看了一眼船舱门口的门帘,思忖片刻,道:“陛下怕有奸人作乱,派我来护卫公主。”他说着就要掀帘进入,却被护卫拦住。   “将军,男女有别,将军若要护卫,在外间保护公主即可,不必进去。”   洛玄眼一抬,面无表情地横了他一眼。   那护卫面色一惊,却仍然尽责地挡在他身前,坚持道:“还请将军谅解。”   “让开。”   “请将军不要为难我们,这是属下的指责。”   “你让不让开?”   “恕属下难以从命。”   “好。”   洛玄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护卫,右手一横,长冥便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让开。”   这下子可算是捅了马蜂窝,周围的十几个护卫一下子都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将洛玄团团围住。   “将军!请您不要为难我们!”   “滚。不然我就杀了你们,你们的命没有那么值钱。”   “将军!”   “哎哟,外面这吵吵闹闹的,都是在闹些什么呀?”就在他们僵持不下时,船舱里传来了一个声音,门帘被人掀起,一个宫女打扮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   “公主她头疼着呢,你们还在这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你是何人?!”   在那宫女见到手持长冥的洛玄,面色一白,直直地往后倒在了地上。   ——洛玄一个手刀干脆利落地劈晕了她。   一不做二不休,在周围侍卫有所反应前,洛玄已经手腕一抖,刀光闪过。   顷刻后,周围侍卫全部摇摇欲坠着倒在甲板上,因着是在游船上,这些护卫都为水军,并没有身着厚重的铠甲,是以倒下时并没有发出巨大的声响,加之附近又爆发出一阵吆喝声,这声音竟完全被盖了过去。   洛玄看着在地上躺得横七竖八的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掀帘入内。   与公子庭的龙船不同,这艘游船中设了层层叠叠的帷幕,被窗外的风一吹,帷幕便随风飘动起来,再辅以那丝丝缕缕的女子香薰,更是平添了一丝莫名的意味。   “姑姑,怎么去了这么久?”就在洛玄一步步靠近时,帷幕里传出了一个婉转灵动的声音。“外面发生什么事了?还是那些人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洛玄脚步一顿。   “周言。”   里面顿时没了声音。   洛玄的神色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片刻后,帷幕被一只芊芊素手掀起。   周言身着一袭淡粉的仕女装,黛眉杏目,额间细细描着一朵金色的莲花钿,原本那些闪闪发光的银饰也没有戴,而是在公主髻上插了五株缀着珠子的金钗,端的是一温婉优雅的高门闺女之态。   不过这也只是表象而已。   她一开口,那温婉优雅就成了摆设。   “洛将军?!”   洛玄微微颔首:“周言。”   见当真是洛玄到来,周言又惊又喜,她放下帷幕,走向洛玄,笑盈盈道:“将军怎么会在这里?是阿爹派来保护我的?”   洛玄摇摇头:“不是。”   “那你……”   “我跟随陛下游湖,奉命保护他。陛下现下安然无虞,就让我随意走走。我没有认识的人,就来找你。”   “找我?我……”周言眼睛亮晶晶的,她笑起来时和沉新很相似,都是眉眼弯弯,眼中似凝着一汪碧水,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这么说,我是你的朋友了?”   “相熟之人罢了。”   周言神色一僵,好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淋了下来。   “呃,这样啊……那也不错!熟人总比陌生人来得要好!既然你来找我,那……那我们谈些什么?还是玩点什么?不过我今天有些晕船,可能没什么精神,不过你来找我我还是很开心的!对了……我们应该能谈得拢吧?我听说洛将军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连阴兵都被你御下,我也算是挺聪明的,所以我——”   “周言,你似乎对我很是热衷,为什么?”   “……什么?”周言似乎被洛玄冷淡的脸色吓到了,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洛玄,手指缠上垂在肩旁的发丝,半天才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一般笑道,“大概……大概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吧,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她笑得灿烂,好似这个理由是理所当然的。“除了阿爹之外,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洛玄一愣,若是往常,他是定不会理会这种无稽之谈的,只是现在,他居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很认真地道:“我不知道我长得好不好看,但是,我觉得陛下长得不好看。”   周言一愣,紧接着就是震怒:“为什么!”   “他皮肤皱,脸色黄,而且还有很长的胡须。”洛玄面无表情道,“很难看。”   “不许你说我阿爹的坏话,”周言咬唇瞪他,“是你眼睛有问题,不是我阿爹长得难看!”   “陛下就是很难看。”   “你眼睛有问题!”   “你和陛下不同,你长得很好看。”   “说了是你眼睛——”   周言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若口而出,而等她意识到洛玄说了什么时,已经没有来不及愣怔害羞了。   一个人影破窗而入,发出了一声巨响。   在周言反应过来之前,洛玄已经拔出了长冥,一刀解决了那个刺客。   血液喷薄而出,周言脸上沾了点点血渍,她愣着一张脸,看上去已经吓呆了。   洛玄解决得很快,但同党来得也很快。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有无数道黑影从窗户和门口闯了进来,将洛玄和周言团团围住。他们每个人都一身黑衣,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   洛玄手持长冥横于身前,冷声道:“你们是谁?陛下不在这艘船上。”   其中一人冷笑:“要的就是你身后的那个女人!识相的就放下刀,我留你一条狗命。”   洛玄微微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地低声自言自语:“居然还有人没有听过我的大名?”   他把刀鞘塞进已经吓呆了的周言手里,神色在瞬间冷峻起来,在这一刻,他犹如深渊中举刀面对着我和沉新的鬼将。   杀伐之气四溢。   “我是洛玄,统领万千阴兵的天策太尉洛玄。”他眯起眼,“我肚子饿了,所以要你们所有人的命。” ☆、第39章 长冥·言(水)   正是盛夏的日子,又值午间,蝉鸣声是此起彼伏,不见间断。   天策府中的海棠花早已凋谢,剩下的都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灌丛树木,遮挡了大部分的日头,只剩下点点斑驳的葱绿透过窗棱洒在榻上。   洛玄就在这斑驳的树影中闭着双眼,神色平淡,似在小憩。   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听在人的耳中,能使人越发困倦起来。   洛玄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正当他闭着眼把头缓缓转向一侧、即将睡去时,他忽然耳朵一动。   下一刻,他睁开黑不见底的双眼,从榻上坐了起来。   外面蝉鸣正盛,夏日骄阳。   他坐在榻上默然了片刻,伸手拿过一旁的单衣外袍,反手披在身上,下榻走出了里屋。   天策府中是一如既往的寂静,除了蝉鸣之外再无声响,只是随着洛玄在府内幽径中一步步地走下去,除了蝉鸣之外,有另外一种声音逐渐夹杂在了其中。   低声、却又急促的交谈。   “公主,咱们还是别了吧……”   “是啊公主,奴婢瞧着这天策府阴气森森的,就好像、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探一样,怪渗人的。公主,奴婢胆子小,可受不了这些,咱们还是走吧……”   “哎呀,我都说了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你们几个怕就怕,死拽着我做什么?再这样下去袖子都要被你们几个扯破了!”   “公、公主,海棠说得对,要是被春意姑姑知道,我们让公主来了这儿,那我们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让你们几个回去——”   “公主,咱们还是回去吧,这儿冷飕飕的。木兰,你说是吧……?”   “是,奴婢觉得……是挺冷的。”   “公主,您可千万别再往前走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住口,本公主是你随便使唤的吗?再在我耳边叽叽歪歪,就自己掌嘴!”   “公、公主,奴婢——”   “周言。”洛玄披着外袍,左手握着长冥,从回廊处的尽头走了出来,神色漠然。“你到我这来干什么?”   不同于洛玄的淡然处之,那几个一直劝着周言回去的宫女在见到洛玄的一瞬间俱都惨白了一张脸,说不出话来。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宫女甚至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幸好她足够机灵,干脆就行了个大礼,只是声音和后背有些颤颤巍巍的。   剩下的几个宫女连忙颤声着行礼。   洛玄眼风扫过她们几个,没说话,也没多做停留,而是看向周言,漆黑无光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洛玄!”周言倒是没怎么害怕,她甚至带上了有些兴高采烈的笑容,上前走了几步,又在离洛玄一尺之遥时顿住,视线在她几个贴身宫女的身上转过,平声说了一句,“你们都起来吧。”   那几个宫女便起身不提。   没有理会她的几个宫女,周言的视线直直地落到洛玄右边的胳膊上,这才收敛了快要溢出来的笑容,神色间染上了几许担忧:“洛……洛将军,你的伤好了吗?我听说阿爹要派御医给你诊治,不过都被你赶跑了,没有治成。”   洛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重新问了一句:“我问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你啊。”周言面色惊讶,似乎很奇怪洛玄会执着于这个问题。“那天你为了保护我受了伤,我又听阿爹说没有御医敢——呃,你不肯让御医诊治,所以就想把宫里的药材给你一点,这样你也好早点好起来。”   说到这里,她忽然啊地叫了一声,想到了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糟了!我忘记把药材带过来了,木兰海棠,你们两个快回宫去拿一下!”   “我不需要那些东西,这些伤只是小事,很快就会好。”   “那怎么行,受了伤就要好好调理,将军这几天不是也没上朝?我阿爹很关心你的伤势呢。”   “我从来不上朝。”   “那……那也要治伤,木兰海棠,你们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赶快回宫啊!”   被周言点到的两名宫女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位宫女抿了抿嘴,许是被逼急了,也不顾洛玄在场,碎步走上前,附在周言耳旁,急急地小声道:“公主,君臣有别,男女有别!更何况这一位还是洛将军!洛将军啊!您、您就不怕他——”   周言面色一变,甩开那宫女的手,面带怒容地骂道:“说话走着心点!男女有别?哪里来的男女有别?我大洛不比前夏,不推崇礼乐,民风开放。这男女有别四个字,给我听着不算什么,若是被某些人听到了,就不怕再掀起一场风波吗?木兰,你以后说话给我多过过脑子!”   她这突如其来的疾言厉色让我惊住了,也让那宫女白了一张俏脸,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应了声是,再不敢多嘴。   果然,就算这位周言姑娘面上再怎么灵动可人,但她骨子里还是流着帝王家的血,教训起人来疾言厉色的,让人不敢不听,和我那大哥有的一拼。   不过她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是为了大洛的礼乐着想呢,抑或是因为那宫女方才在言语中对洛玄有不敬之处,只是寻个由头喝骂一顿,或是不让那宫女的话说全,让洛玄听见,我就不知道了。   周言的这一通发作让她身边的几个宫女都噤若寒蝉,不敢再造次,洛玄却仍是维持着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不过眉头有些皱起,眼睑也半闭着,看上去被吵得有些头疼。   果不其然,他打了个哈欠,冷淡道:“你们几个真吵,都给我退下。”   周言一呆:“我没吵啊……我不会再吵了。”   “没说你,”洛玄闭着眼蹙眉,“除了你以外的人,全部都下去。很吵。”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不敢答话。   洛玄眼一眯,眼看着就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周言抢先挥手道:“我之前说了吧?让你们都下去,你们就是不听。再不退下,洛将军可要生气了。”   她话语间语气有些严肃,看来之前的气还没有消干净。   经过刚才那一出,这几个宫女自然不敢再违背周言的意思,更何况洛玄若是一个心烦,杀了她们也只是眨眼间的事,公子庭更不会因此怪罪。因此,她们只是互相担忧地对视了一眼,就齐齐行了礼,退了下去。   待那几位宫女退下后,回廊上登时安静了许多,周言小心翼翼地瞟了眼洛玄,张口欲言,洛玄却在此时转过了身。   他漠然地往前走去。   周言呆呆地立在原地。   洛玄脚步一顿。   片刻后,他半转过身,看向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周言,眉宇间有些迷惑:“你不是要看我的伤吗?怎么不跟上来?”   周言呆了一呆:“可是……可是我忘记带药了。没有药,我又不是大夫,看了你的伤,也不会让它好起来的。”   “是吗?……那你,要不要回去?”洛玄一愣,紧接着就很是认真地问道。   闻听此言,周言立刻死命摇头:“不不不!我之前说错了,我对于医术还是略通一二的!可以为将军诊治!就是……呃,可能医术有些不精,将军您……看着办就好。”   周言在回廊的一头绞尽脑汁地斟酌着词句,洛玄却在另外一头弯起了嘴角,笑意逐渐在他的脸上晕染开来。   ……还真让沉新说对了。   洛玄喜欢的定是这位周言姑娘无疑了,只是他喜欢的若是这位十公主周言,又为何心心念念只记得若言这两个字?   而且,他不但记得若言,还记得游洲。游洲是君言的家乡,他喜欢的若是君言,那记得游洲也无可厚非,只是看他目前这模样,分明是对周言有好感。   那他为什么还记得游洲,记得若言?   这其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不知为何,当君言告知洛玄的身世时,听到她话中的那个隐士,我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洛玄在深渊底下待了三万年,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   “我自有分寸。”在周言惊喜地抬头看过来时,洛玄立刻换回了之前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淡漠道。“要跟过来就尽快,现在约莫也快到我部下的进食时间了,你若是愿意继续待在这,尽管待。”   这句话立刻让周言的笑容僵硬了不少,她下意识地转头四处看了看,抚了抚胳膊,才几步快跑着,跟上洛玄的脚步。   约莫是洛玄刚才的话起了作用,这一路上周言虽然对天策府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却是半步也不敢拖拉,跟着他很快地就到了内庭。   内庭和外院一样,都是一片葱郁茂密的高大树木,就连柳条也不复嫩绿,变为了苍翠的沉碧色。只是在灌木丛中开了几朵的月季,在一片绿色之中零星点缀着几点亮红。   周言在看到月季的那一瞬间就亮了眼睛,“这儿还有月季呀。”她背着双手,看向走在前面的洛玄,“我之前在走过来的路上看到了海棠和桃树,还有腊梅,好多花树呢。这里一年四季都开着花吧?”   洛玄在周言的询问之下也看向了那几朵月季,迷茫着摇了摇头:“这几朵花不是我种的。”顿了顿,他又道,“那些花树也不是我种的,是我府中工匠种的,我就随便挑选了几株树苗……它们都是花树?”   “是啊,你……将军在府中住了也有好几年,怎么都没发现?春夏秋冬,无论何时,这府中都有花开啊。”周言兴致勃勃道,“那工匠是为何人,他把这天策府的格局弄得可好了,改天我也请他去我殿中,让他帮着栽种些花草树木。”   “他死了。”   “死……”   “被我的部下吃了,”洛玄面无表情道,“当时大黄正饿着肚子,我就给它了。” ☆、第40章 长冥·言(火)   周言笑容一僵,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默中。   半晌,洛玄轻笑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只是这笑里多多少少带了些自嘲的意味。“走吧,”他垂首,发丝遮盖住他的大半脸庞,看不清神情。“再耽搁下去,我的部下可就真要来了——你要说怪物的话,也可以。”   周言先是愣了片刻,而后眉宇间闪过一丝了悟,快步走上前,和洛玄并肩而行。   走了几步,周言抬头望天,深吸了口气,而后开口道:“洛玄。”   洛玄低低地应了声。   “……在你眼中,人命算什么?”   片刻沉默。   而后,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它们根本算不上什么,没有人告诉过我人命的重要,所以我也从来不知道。在我眼中,人命和畜生的命一样,饿了,就要吃。”   “所以你就任凭那——你的部下杀了它们?”   “不是杀,是吃。”洛玄很认真地纠正周言话中的错误,“肚子饿了,就要吃东西,如果不吃东西,会很饿很饿,然后饿死。我曾经快要饿死过,所以知道饿肚子的难受。因此它们肚子饿了时想要吃东西,我是不会阻止的。”   “就和你们饿了吃鸡吃鸭一样,只是我的部下有些挑食,所以它们比较喜欢吃人。”   顿了顿,他又侧过头,眼中漆黑无光,却是很诚恳地道:“你若想离开,现在就可以离开,我不会伤你。”   周言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来看你伤势的,怎么好现在就走呢?”   洛玄一呆,面上又现出了迷茫之色:“可是我……我会让我的部下吃人。”他盯着周言,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竟出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小心翼翼的神情。“……你不怕我?”   “不。”周言眼珠一转,笑着摇摇头。“我为什么要怕你?”   “可是我的部下会吃人。”   “那……”周言歪歪头,眼瞳晶亮,似要透出光来。“你会让你的部下来吃我吗?”   洛玄一顿。   “不会。如果它们想要吃你,我就杀了它们。”半晌后,他冷冷道。   “那不就得了?”周言嘻嘻一笑,“只要你不伤我,我又怎么会怕你?那些被你的部下吃掉的人,虽然也算是死得冤枉,可也是命该如此。早死早投胎,与其在这世道里活着,给我阿爹心惊胆战地干活,不知道哪天死得悲惨,还不如被恶兽吞吃入腹呢。我听说,被恶兽吞食,算是尽了自己消灭恶兽的一份力,不论有没有做过坏事,将来都能够转世投胎成人呢,不用怕进畜生道。”   洛玄眼中便是一沉。   他张了张口,似要反驳。   可是等了半晌,他也没再说话,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洛玄,他说谎了?   他竟会把战鬼一事隐瞒下来,还是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究竟?   被战鬼等恶兽吞食之人,的确能因着那一身无双恶气而洗涤掉魂魄在凡间带上的浑浊之气,魂魄一清明,入人道的可能性也就越高。   可是那些恶兽本来就是吞食人的魂魄为生的,魂魄都没了,又上哪里转世投胎去。   周言一说,不过是妄言而已。   但是洛玄竟会对她说谎,这其中意味可就深长了。   观他之前犹豫不决的动静,想来他是知道这些事的,但是他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是不愿意周言知道,还是仅仅觉得这种事没必要说明?   他是真的喜欢周言?   那君姑娘呢?游洲呢?   总觉得……事情越来越破朔迷离了呢。   周言跟随着洛玄来到了内庭的里屋,不过他们并没有进到房里去,而是在屋外回廊下的一处几案旁席地而坐,周言甚至让洛玄遣了下人搬来了一应茶具,给他煮了一杯碧绿碧绿的热茶。   周言的茶道比之我三姐那是自然不足的,但比我要好得多了。虽然这些工序尚不如后世那般完整有序,但她周身的气质却是我无法媲美的。饶是周言平日里灵活爱动,不似大家闺秀那般温婉端庄,可她在煮茶时,却是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满满的古意韵味,一举一动之间都是那么的好看,赏心悦目。   茶道一事,破费些功夫,周言在一旁一道道煮着茶,洛玄就坐在一旁,低着头看着他手中的长冥,时不时压着袖子在刀刃上擦拭。   刀刃上有着点点暗红的血渍,衣袖自然擦拭不去,他也不在乎,就这么时不时地轻轻擦拭,偶尔看一眼旁边认真煮茶的周言,嘴角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有风吹过,吹拂起他额头的发丝和高高束起的长发马尾,葱郁的树叶沙沙响动。   有咕嘟嘟的煮茶声渐渐溢了出来。   屋檐之下,宫铃脆响。   许是这一刻太过静谧,就连夏风也有些懒散起来,一如洛玄不复凌厉的眉眼,一如袅袅飘出的茶香。   玉液回壶之后,周言将闻香杯翻起,缓缓将浓绿的香茗注入杯中,轻轻搁下茶壶,嘴角一抿,笑着把闻香杯递给洛玄。   “……”洛玄面无表情地接过闻香杯,看了眼里面的浓茶,而后一仰头,将杯中茶水尽数饮下。   末了,他砸了咂嘴,才继续面无表情地道:“没什么味道,不好喝。”   周言那厢已经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不好喝?不好喝?!”   “嗯。”   “这是品茗,不是牛饮!你、你怎么能一口气喝了呢?!要一点一点好好品味的,一口气喝了能有什么味?能有什么味?你、你真是——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才煮出来的!”   洛玄面色一滞:“品茗?”他有些迷茫地看向在一旁气得跳脚的周言,“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这是茶道!”周言气得脸都红了,“茶道你懂不懂?真是……”她说着说着,就嘴角一撇,看上去丧气无比。“我好不容易从大姐那偷的师呢,都被你糟蹋了。”   话毕,她咬着唇,瞪着洛玄,似在等他一个解释。   “……”   洛玄把玩着手中的闻香杯,对着日头看了看,碧玉通透。   “那,”他把茶杯递还给周言,神情诚恳地问道,“再煮一遍?”   “……气氛都被你破坏了,还煮什么煮。”   “我可以等。”他认真道,“就像刚才一样,等一盏茶,一炷香,一个时辰,我都可以等。”   “……”   “还有,对不起,把你的心意糟蹋了。你……能不能接受我的道歉?”   在洛玄几近专注的注视下,周言脸一红,伸手接过洛玄递来的茶杯,低头呐呐应了一声。   “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不能再那么喝了。”   “我不会品茗。但是,你可以教我。我愿意学。”   周言一愣,眼中就随着笑意的绽开而泛出晶亮的光芒:“真的?你、你要跟着我学茶道?”   洛玄郑重地点头:“嗯。从没有人教过我什么东西,你是第一个,所以我可能会学得很慢。但是我会很认真地学,你不要嫌弃。”   “不会不会。”周言笑盈盈的,看上去很是兴奋。“你也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所以我不会嫌弃你的。”   洛玄再次点点头。   “那就好。”他看向周言,缓缓笑开,“你教我品茗吧,周言。”   “嗯!”   自那天之后,周言来天策府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洛玄一般都待在院子里,坐在那一方石凳上,和周言一道围着石桌坐。只是入秋之后,周言偶有一次提起石桌泛了凉意,手碰上去怪冷的,洛玄就默不作声地换了地方,二人就到了内庭里屋的回廊下,围着那一张几案对坐。   深秋的一天下午,周言披着一件不算太厚的百蝶振翅外袍,缓缓步入天策府。   洛玄和往常一样坐在回廊之下,原本见到周言过来后绽开的笑意在周言越来越靠近时缓缓凝固,他站起身,目光紧紧盯着周言的脸。   “怎么了?”周言吸了吸鼻子,摸了摸被秋风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头,笑道,“这么看着我,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你哭了。”   “……没哭呢。”   “谁欺负了你?”   周言扯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你和我说,是谁欺负你。”洛玄神情严肃,绕过几案,走到周言身旁,抬手抚上周言的面颊,黑沉沉的眼紧紧盯着她。“我替你揍,给你报仇。”   “我没哭。”她低下头,呐呐出声,可声音里却带上了哭腔。“我就是……不想嫁人。”   “嫁人?”洛玄一呆。   周言点点头,抬手用手背在面颊上一抹。“我不想嫁给那什么姓贺的,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我也不喜欢他。而且我也听说了,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就算我嫁给他,我们两个也不会日久生情的。”   洛玄眨了眨眼,有些疑惑:“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啊。”   “这哪里是说不嫁就不嫁的事。”周言难过一笑,“我的几个姐姐都已经出嫁,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再不想嫁人,我也得嫁……可我,真的不想嫁给那姓贺的。”   “你是陛下的女儿,你和陛下去说,陛下会同意你不嫁给他的。”   “就是阿爹下的旨意,要不然,我也不会哭了。”说到这里,周言吸了吸鼻子,“算了,反正自从我娘过世后,阿爹他就整个人都变了。以前他从来不会那么骂我的,更别说动手打我了。”   “陛下……打你了?”   “嗯,不过这都已经过去了。洛玄,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你这里了。”   洛玄神情一动,声音恍惚:“你说什么?”   “我要嫁人了。”周言低声道,“明年三月大婚,要整天都待在宫里,准备我的嫁衣。我也不能来你这了,对不起,洛玄。”   洛玄脸上第一次现出无措的神情来,他往前靠近周言一步,又像是察觉不妥般赶忙后退。   “你不能来我这里了?”   “嗯……对不起。”   “你嫁人……就不能再来我这里了吗?”   “我也不想。”只是一个闭眼的功夫,周言的面颊上就有一行清泪落下,她连忙转过身,从怀中掏出了帕子捂住脸。“但是这是阿爹的旨意,我不能违背,违背了,就是抗旨。抗旨的话,就算我是公主,阿爹也不会饶过我的。”   “你为什么要嫁他呢?你可以……可以换个人啊,你有妹妹的吧?”   “长姐未嫁,幼妹就不能越到长姐前面去。我的姐姐们都嫁人了,所以轮到我了。”   “那……那你,可以换个人嫁。我觉得,你不是很开心。”洛玄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能不嫁。”周言轻声道,“洛玄,这是一种赏赐,一种安抚,一种监视。贺将军在月前领兵一万,大破了外族北门关,他半年前就已经官拜护军都尉,再往上就是太尉了,但是太尉的位子被你占了,赏无可赏……所以,作为赏赐,阿爹必须要把一个公主嫁给他。此为其一。他的父亲半年前战死,他的哥哥也是,所以阿爹要嫁一个公主,这是对他们一门三忠将的抚慰。此为其二。其三,他这几年打了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在军中的声望也越来越高,李将军于三月前自刎谢罪于沙场,朝中除了你之外,已无人可与他相比,所以,阿爹要把公主嫁给他,他一旦入住公主府,所有行动就会掌握在阿爹手中,是为监视。”   “三者相交,我嫁给他,已成定局。”   “我今天来,就是来和你道别的,没想到竟然这么没出息地哭了出来。”   周言用帕子拭去脸上的泪水,勉强露了个笑容出来:“我们别再谈这些糟心事了,洛玄,我给你泡茶吧?我又学了一道新的茶艺呢。”   洛玄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言语。   “你不想喝吗?那……我们换别的?你给我讲关于阴兵的事?上次只听了一半,我心里怪想的。要不你还是——”   “言言。”洛玄打断了周言的话,神情严肃,眸中无半点波澜。   “你嫁给我吧。” ☆、第41章 长冥·言(土)   周言茫然着一张脸,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轻声问他:“你说什么?”   “你嫁给我吧,言言。”洛玄上前一步,握住周言的双肩,神色是不曾见过的认真,“我比那个姓贺的的要厉害,这大洛江山有一半是我打下的,论理,我该比他得到更多的赏赐;我……我一开始就没有亲人,需要安抚;而且我的能力比他高,我更应该得到陛下的忌惮,要监视。所以……所以你嫁给我吧,言言。”   “而且,”顿了顿,他面上浮起一丝红晕,轻声道,“我也想娶你,我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从来没有人愿意跟我说那么多话,也从来没有人能让我想要亲近……所以,你嫁给我吧,言言。”   周言看着他,缓缓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洛玄,成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最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周言拭去面上的眼泪,深吸口气,缓缓掰下洛玄放在她肩上的双手,松松握住。“我……很感谢你愿意这样说,但是你并不喜欢我,不能因为同情就这么娶了我。这样……你以后会后悔的。”   洛玄蹙了蹙眉,疑惑道:“为什么……我会后悔?我很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你嫁给我吧。而且……而且你也不喜欢那个什么将军,与其嫁给他,还不如嫁给我。”   “我会对你好的。”像是害怕周言反驳一般,洛玄又紧张地加了一句,“真的,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陛下赏赐了我很多很多金子,我都没有用,也没有别人给……我有很多钱,你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买好多好多吃的……我还有很多宝物,夜、夜什么的杯子,什么离别颜色的杯子,好多好多,陛下说,那些都是稀世的珍宝,你可以随便玩。我……我还可以约束我的部下,让它们不吃人。”   “你嫁给我吧,言言,我会对你好的。我会一直一直地对你好,一直一直……”   周言神色犹豫,像是惊喜,又像是不敢置信。她探究的目光在洛玄面上扫过,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真的想娶我?”   洛玄用力认真地点头。   “我想娶你,言言。你愿意嫁给我吗?”   周言泪眼婆娑地点头,又立刻低下头,捂上了帕子。   “我……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就喜欢上你了……所以才会一直这么地接近你。本来,我……一直以为……这都是我的妄想,没想到你也和我一样,我、我好高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随着一句句哽咽之声,洛玄再度揽上周言的双肩,手臂一个收紧,就把她圈进了怀中。   他漆黑的眼中仿若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日光,闪烁着朦胧的光芒。   “我也,很高兴……”   “你说,你想娶丽儿?”   明殿之上,公子庭眉峰一挑,探究的视线从桌案上的卷轴移到了跪在殿中的洛玄身上。   洛玄一身玄衣劲装,跪在地上,一脸茫然地看向公子庭:“丽儿是谁?”   公子庭脸一黑,一手拍在桌案上,发出一声巨响:“连朕女儿的乳名也不知晓,你还想娶她?”   “……乳名是什么?”   “……”公子庭抽了抽嘴角,头痛地挥了挥手,“罢了,朕许是昨夜彻夜伏案,魔怔了。你怎么会想到要成婚呢,还是娶朕最宝贝的女儿,下去吧下去吧。”   洛玄跪在地上没有动,一双黑眼直直地看向公子庭,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娶言言,周言,陛下的十公主。”   公子庭的神情就变得诡异起来:“洛玄,朕认真地问你一遍,你当真想娶她?”   “是,请陛下成全。”   “……朕记起来了,三个月前,贼党偷袭丽儿,当时你也在场,你甚至为了保护丽儿受了伤。”公子庭眼一眯,缓缓道,“朕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凭你的性子,你也会护着陌生人?后来丽儿三番两次地往你府中跑,你也都没有赶她出去……你待丽儿,当真不同。”   “请陛下成全。”洛玄梗着脖子,视线不避不闪地看向公子庭,“我……我会待她很好的,比那个什么姓贺的的还要好。陛下曾说过,赏赐我很需要大费一番脑筋,因为我除了吃的之外就不需要其它的了。现在,我……臣向陛下求旨,请陛下赐婚给臣和十公主。”   公子庭的神色来洛玄说道“臣”之一字时一动,他的眼有些危险地眯了起来:“洛玄,你还是第一次对朕自称臣……是丽儿教你的话?”   洛玄点点头。   “如此……”公子庭右手食指轻敲着桌案,沉吟片刻道,“把丽儿许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以你的身份,的确能够当得朕的乘龙快婿。只是你府中的那些阴兵是不能离了你的压制的,天策府以八卦五行阵为基而建造,也不能另造公主府……若是那些阴兵恶兽抑制不住本性,对丽儿出手,该当如何?”   “有我的控制,不会发生这种事。”   “好!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公子庭拍案,“丽儿和贺元羽的亲事,朕是已经拟好了旨,不过尚未宣之于众,既然你亲自前来求亲,朕当然会允了你的要求。他们的亲事,朕,就此作罢。你要和丽儿成亲,也可以。只是,朕有一个条件。”   “陛下尽管吩咐。”   “游洲的长生不老之药,朕什么时候得到,就什么时候下旨让你和丽儿成亲!”   公子庭的这一声令下,让洛玄在回府后就踏足了凝丹居。   君言看见他,一句话尚未问出口,洛玄扔在地上的一件东西就让她煞白了脸。   “你妹妹的头饰,你应该认得。”洛玄冷眼瞧着她,冷声道,“事情有变,我现在等不及了。把丹药炼出来,我就放了你的族人。丹药的真假无所谓,但是一定要有几年的效用。”   他半蹲下身,盯着跪倒在地、脸色煞白的君言,声音低哑地威胁:“从现在开始,我要见到你在炼丹,每日每刻都在炼丹。我会派遣我的部下来看着你,我已经和它们说了,若你有一刻是闲着的,它们就能吃掉你的一个族人。不过你放心,不会一口一个的,这样会不够我用。我会让它们从不容易死人的部位吃起,天天吃一点,来和你磨时间。”   “明年三月之前,你若炼不成丹药,我就让你的族人死无葬身之地。”   君言脸色煞白,却是强忍着扯出了一个笑容出来,讥讽道:“发生何事了?居然让太尉如此着急?啊……我想想,莫不是跟这几个月来一直进府的小姑娘有关?”   话音未落,洛玄就一把扼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神情沉沉如恶鬼。   “不要打她的主意——”   “你若胆敢违背这一句话,我会让你的族人生不如死——不知道游洲仙人的魂魄,是否也能够被我的部下吞噬?”   君言被他捏得脸色由煞白变得通红,眼看着就要喘不过气,洛玄手一松,她无力地伏倒在地,猛烈地咳嗽。   半晌,她才喘过气来。   她伏在地上,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的洛玄,眼中是深刻而显见的恨意。   “你会后悔的,洛玄。”   她露出一个狠决的笑意,眼角赤红:“你会后悔的。”   “我诅咒你,诅咒你和周言,洛玄。”   “你们两个,都不得善终!”   洛玄居高临下地站着,定定地看着她,眼中骤然酿起一场风暴。   当天晚上,一截断了的手臂就被送到了君言的屋里。   一个月后,两丸长生不老丹药现世。   公子庭欣喜若狂,但仍留了一个心眼,命宫人将其中一粒丹药送去长寿宫中,让太妃服下。满朝文武言公子庭重孝,实为天子之德。十日之后,原本病得快死的太妃容光焕发,太医诊治后,言病体俱除,太妃福寿安康。   公子庭大喜,当即就服下了长生不老之药,当晚大宴群臣,并下旨赐婚周言于洛玄,来年三月成婚。并重金赏赐游洲一族人等,使其衣锦还乡。   一月后,太妃遭奸人所害,当胸中箭,惨烈而亡。公子庭大恸,举国上下戴孝三月,凡王亲贵族功勋世家者三月内不得开宴办喜。   第二年三月初二,洛玄大婚,娶周言为妻。   阵阵喧天锣鼓的喜乐之中,天策府红绸缠绕,灯笼高挂,红烛软罗,迎娶的路上铺了十里红妆,飘香氤氲。   周言一身大红莲花并蒂喜服,自马车上被洛玄扶下,一同跨过天策府门槛,进大堂,拜天地,奉茶公子庭。   礼成后,周言在身旁宫女的搀扶下先回了新房,碍于洛玄平日的声名在外,闹洞房等一干热闹事宜一概免除,仅仅等着洛玄到新房后行撒帐礼、合卺酒。   公子庭在天策府大摆筵席,大宴宾客。因此,饶是洛玄再冷着脸,筵席也到了夜半三更之时方才散去。   天策府中并无多余的下人,就连周言也仅仅带了贴身的四个宫女,原因无他,只因此地为豢养恶兽的天策府,常人避之而不及。也因此,筵席撤去之后的天策府冷清得一如往常,半点没有因为公主下嫁而变得热闹起来。   洛玄也不在意,抱着他的长冥黑刀,穿过长长的回廊,像平常那般在府中走动,只是脚步有些急促。   在转过一个转角时,他忽然一顿。   红影绰绰中,一道白影施施然飘过长廊。 ☆、第42章 长冥·言(风)   晚风扬起一阵沙土。   洛玄脚步一顿。   他半垂了眼睑,原本抱在怀中的长冥缓缓放下,右手一握刀柄。   “出来。”   风声不歇。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静。   洛玄皱了皱眉,再次抬头看了过去。   回廊上冷冷清清,没有半个人影。   宫铃发出清冷的脆响,在夜间听来,带了点空灵诡异的味道。   夜风袭袭,洛玄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几个大步往前走去,绕过了回廊的拐角。   转过拐角,就是又一番天地,挂着红绸的屋宇和高高挂起的六角宫灯,在月色的映照下显得美丽梦幻,使方才有些诡异的气氛一下就温暖了不少。   “没有人……?”   洛玄蹙眉,环顾四周一番,最终若有所思地垂了下头,转身离开。   在他转身的同时,离他最近的一盏宫灯忽然晃了晃,跃动的烛光在一瞬间染上了点点白意。   顷刻,有几点柳絮飘落下来,无声地覆于其上。   撒帐与合卺酒在先前已经行过,宫人早已撤走,府内并无其他闲杂人等。洛玄在新房前站定,少见地踌躇了半晌,才伸手推开了门。   门里面是一道又一道的帷幕,烛光间影影绰绰地透着几分暧昧的软红。   熏香缓缓逸出,洛玄缓缓步入殿内,反手合上雕花木门。   他撩开一道道的帷幕,最终在缀着南海明珠的帘帐前停下了步伐,把长冥翻来覆去地拿起放下,就是弄不称手。   在他被长冥弄得皱眉时,鲛丝明珠纱帐被一只纤纤素手撩起,手腕上的数圈手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灵动的响声。   周言身着凤冠霞帔,凤冠上的流苏金珠在脸颊两旁随着她的动作晃荡,在摇曳的烛火下,她笑得美好无方。   “洛将军。”   这一声洛将军,成功地让洛玄温和了眉眼。   龙凤喜烛噼啪一声轻响。   大红的帷幕随风摇曳。   这个夜晚,注定会被洛玄铭记。   转眼间,柳絮飘飞,桃花落下,海棠花开,紫薇凋零。   春雨,夏雷,秋风,冬雪。   当又一年大雪纷飞时,距离周言嫁给洛玄,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光景。   这一天,正当洛玄仔细擦拭着他的长冥时,周言双颊通红地跑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刚扎了总角的小婢女,手捧大氅地跑在她后面,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劝喊。   大婚后,洛玄就在府中另辟出了一座院落,将原本在天策府内各处游荡的战鬼恶兽尽数赶了过去。天策府少了以食人为乐的恶兽,加之公子庭最宝贝的公主在府中,原本冷清的天策府便也逐渐开始变得有人气起来。虽然在府中的人仍旧少得可怜,却不似初时那般,半天都只见洛玄一人了。   “洛玄!”周言兴冲冲地在洛玄身旁的榻上坐下,双颊通红,眼眸透亮地笑道,“我刚刚得知了一个好消息。你猜猜,是什么?”   洛玄擦拭长冥的动作一顿,他的视线凝在周言通红的脸颊上,眉头一皱,放下手中长冥就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好冷。”   “冷?”周言不解。   洛玄有些不怎么高兴地说道:“你的脸被冻得好冷,从绮婷阁到这里来的?”   周言含笑点头,正欲开口说话,却被洛玄的动作所阻——洛玄拿过放置在旁的厚实外袍,整个兜头往她身上盖了上去。   “绮婷阁离这里多远,你怎么都没有多穿点衣服?以后别这样了。”他用滚毛的一侧压住周言柔嫩的双颊,不赞同地闷声道,“会很冷的,冷了,就会生病,生病了,就不能吃好吃的了。”   “我知道啦,今日只是特例。”周言双手搭在洛玄的手背上,压着双颊,盈盈笑道,“你猜发生了什么样的好事,才使得我这样兴冲冲地跑来找你?”   洛玄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   “哎呀,你再猜猜?”   洛玄又思忖了片刻,木呆呆地道:“我真的不知道。”话毕,他又凑近周言,垂首低声道,“言言,我很笨的,你就不要再卖关子了。告诉我,是什么好事?”   周言便咯咯笑起来。   她通红着双颊,抿了抿唇,便缓缓前倾身子,凑到洛玄耳旁。   “我要做娘亲了!”   洛玄一呆。   “你……你要做什么?”   周言被他愣愣地看着,面上腾地烧起一坨红云来,又气又笑道:“我说,你要当爹了!”   “……爹?”   “你知道爹爹是什么意思吗?”想来周言对于洛玄迷糊的性子也是知晓的,因此,她带着一些期待地如此问向洛玄。   “……爹?”   “对,爹爹。”周言盯着洛玄有些茫然的双眼,轻声道,“我是娘亲,你是爹爹……你、你明白了没有?”   洛玄仍然是那副呆愣的样子:“爹爹,娘亲?”   “嗯。”   “你……是有身孕了?”   周言便绽开了一个朝露般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洛玄眨了眨眼。   “你要……生娃娃了?”   周言揉搓着双手哈出一口热气来,通红的双颊使她看上去神采奕奕。   “生娃娃……也可以这样说。对,我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洛玄,你高不高兴?”   “高兴什么?”   “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啊。难不成……你不喜欢?”   洛玄一顿,终于明白过来。“怎么会呢。”他对周言缓缓一笑,上前拥住她,一只手慢慢梳理着她的黑发。“我很高兴,很高兴,高兴得……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不会应付,你不要嫌弃我……”   周言噗嗤一笑:“怎么会呢,我就喜欢你这迷迷糊糊的样子,这样的洛玄最好看了。”   “我什么时候都好看……”洛玄小声嘀咕了一句,又道,“言言,在宫中,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要……要做什么?”   “笨蛋,当然是赏赐下人了。”   “赏赐?用钱吗?”   “对啊。”   “可我的钱还要存着给你买好吃的呢,我们这里不是宫中,换个吧……”洛玄连忙摇头,有些庆幸地松了口气。“幸好我这里下人少,没几个,要不然,每人赏一锭金,我就没钱了。”   “你呀……真是,我说了多少次了?我不会吃你太多的,再说了,阿爹赏赐给你的东西,就算我胡吃海喝一辈子,也吃不完,你存着做什么?发霉啊?”   “存着……存着给我们的娃娃吃。”   “嗯……这样也好。洛玄,你说,这是个女儿,还是个儿子?”   “我,我不知道,我看不出来。”   “那……我换个问题,你是喜欢我生个女儿出来呢,还是生个儿子出来?”   “不能……都生吗?”   “这恐怕不行吧,我这胎也不是双生胎,可能只能生一个。”   “那……那就女儿吧,你这么好看,我们的女儿也一定会像你一样好看,我喜欢……”   “这我可不知道,太医说了,这个月份还看不出来是男是女。你喜欢女儿……那,我要是生了儿子,你就不欢喜了?”   “没有!没有……我两个都喜欢。”   “怎么会两个都喜欢呢?总有一个偏爱的吧?你刚刚在骗我?”   “我没有啊。”   “那你说,喜欢女儿还是儿子?”   “……儿子吧。”   “回答不一样了!”   “言言……”   ……   大雪纷飞,飘扬的雪花如柳絮般从天而降,轻盈地落在地上,化入土中。   寒风肆虐,我站在回廊一角,看着这大殿之上的温馨一幕,只觉得胃疼。   都怪沉新,说什么孤身一人你侬我侬的,搞得我现在看到他们如此温馨就胃疼得无法直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为什么他们在那里亲亲我我好不开心,我却要站在这寒风瑟瑟的回廊里看他们亲亲我我啊?   虽然这是洛玄的记忆里,我感受不到这冰天雪地的冷冽,可为什么我就是要看这些情景!   ……真是,我也好想有个人这样对我。   天冷了,他给我加衣,下雪了,他给我撑伞……不不不,我身为神女,本不需要像那些脆弱的凡人一样不能冷着冻着,而且我也没有这样一个人。   于是我只能孤零零地站在回廊中,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找了个最远离他们的地方,抱膝蹲下,希望这一段记忆能够早点跳过。   ……幸好洛玄的记忆没有大婚之夜的,不然,我就真的要一头撞墙了。   说也奇怪,都到这地步了,洛玄的心上人是周言无疑了,可为何我们在深渊里遇见他时,他却满口都是若言二字?   真是怪了。   又是一日大雪。   回廊上早已没了春日时的藤绿色,只余下铺满上方的枯枝,颇有些了无生气。   洛玄一身轻装,只是往日那些外袍上的流水暗纹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麒麟和祥云,他的长发仍然高高束起,并未加冠。   他对站在他身旁的周言说道:“陛下派我前去幽州平定叛军,此一战不比从前,陛下说对方有一个厉害人物,能够驱使死人尸骨,杀也杀不尽。我可能会回来得晚一点。”   周言微微蹙眉:“阿爹为什么独独派了你去?江北和赵平的军队呢?”   “我克阴兵,死人尸骨虽然不是阴兵,但总有相似之处,或许能克也未可知。”   “……洛玄,我——”   洛玄看向欲言又止的周言,轻声问道:“怎么了?”   周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盯着洛玄,最终满腹心事地摇了摇头,扬起一个笑容:“没什么。你早日回来,一切小心。”   “嗯。” ☆、第43章 长冥·言(雨)   许是自觉已经长生不老,不日就可成仙,又或许是在皇位上坐的日子久了,近两年来公子庭的作风是愈发残暴。民间又恰逢大旱,收成不佳,今夏甚至洪水决堤,使不少人成了流离失所的灾民。   天灾*之下,大洛百姓过得那是一个水深火热,气叹得那是一个怨声载道。   而在公子庭懒洋洋地让洛玄随意处置了一名直言不讳的御史之后,朝堂上就无人敢与他对着干了,公子庭说东,除了洛玄之外,就没人敢说西。   皇帝糊涂,大臣不作为,洛玄是直接关起门来和周言甜甜蜜蜜地过小日子。在这样的状况之下,大洛的国运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估计没几年就得断了。   而直到一道天雷降下,把明殿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吓得数十名大臣跪在明宫外联名上奏时,公子庭这才醒悟过来,发觉之前行事有差,忙不迭地想要补救了。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不等他痛定思痛,重拾往日清明为政之道,江北一带就出了大事。   原本只是一些被徭役和旱灾所折磨的乡野人,见今秋又是颗粒无收,税赋却比往常要重了三成,徭役也是繁重辛苦,眼看着一家几口人就要被饿死累死了,走投无路之下,这些人被一张姓人氏集结到了一起,揭竿而反。   本来只是些乡野村夫,就算造反也没多少声势,因此公子庭根本没放在眼里,直接就让当地的官员处理了。   这件事镇压得也很快,在当地坐镇的江北大军只是派出了一小股力量,就完全镇压住了那些集结在一起的乡野村夫,再无波浪。   本来么,这事完全是可以就这么揭过去的,那些农人也不是真想造反,只是被逼得没法子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搏一搏。如若公子庭在此时下令开仓赈粮,安抚江北一带流离失所的百姓,事情也不会闹到后来那么大。   但事情就是那样发生了。   公子庭对江北这事并未上心,因此镇压一事也是全部让了地方官员办理,所以他也不知道,在镇压了那一股势力之后,江北大军并未收手,而是血洗了附近方圆百里的所有百姓,没收粮食,一把火全部烧光了那些田地。   这下子可算是捅了马蜂窝,见江北军如此作为,江北一带的百姓人人自危,怨声载道不断,甚至有不少人站了起来,高喊着诛洛伐庭。   江北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这个时候,公子庭还被蒙在鼓里,也是在这个时候,又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当年被灭的北国大燕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位皇室后人和一批前朝军队,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整个江淮一带。   一批前朝军队自然是不会如此有如神助的,帮助他们的另有其人。   江北军,还有留江水军,以及江北千千万万的贫苦百姓。   事情传到公子庭那里时,北地已失,民怨已成,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公子庭气得摔碎了案几上的所有东西,而后上朝,开始点将出征。   只是没想到对方竟有高人相助,那些被江北军杀死的老百姓其实并未湮灭于那一场大火之中,而是被人做成了一批死尸军队,虽然不及洛玄的战鬼厉害,却也是□□不穿、箭射不透。凭着这一支特殊的军队,大燕的反洛之路可谓是顺畅无比,一路打到了留江上游,若是再给他们过了留江,那洛廷就别想存在了。   公子庭虽然这几年昏了点,但脑子还在,也知道此时正是万万要紧的时刻,容不得一点疏漏。   意料之中,洛玄挂帅出征。   在洛玄接下来的记忆里,那就是一场血腥无比的厮杀。   战鬼到底不是凡物,不是那些被法术所驱的死尸可比的,在战鬼面前,那一批死尸军队溃散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但是这还没有完,死人被消灭了,就该接着消灭活人了。   所以直到两个月后,洛玄才完全消灭了这一股大燕势力,也成功班师回京,回到了天策府。   公子庭大喜,源源不断的赏赐进了天策府,给洛玄的封地更是一处又一处。一时,洛玄身份贵极朝堂,风头无两。   但是这也不妨碍洛玄,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这份心,封地他不在乎,公子庭赐给他的东西他倒是很小心翼翼地保管起来了,惹得周言直笑他。   “我这是为你和我们的孩子做打算呢,”第一次被周言嘲笑时,洛玄还有点委屈,“要是孩子出生了,没有好吃的给他吃,那多不好啊,会饿肚子的,我才不会让我孩子饿肚子呢……”   周言便笑倒在洛玄怀里,接着洛玄就会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和嘴唇,面上还带着一点无措的委屈,不过都会融化在周言如银铃般动听的笑声里。   每当这时,我总会把头转向一边,为的不是什么女儿家的名节,而是我一看他俩亲昵,我就胃疼,越胃疼,就越想揍沉新一顿,然而沉新目前并不在我身旁,我空有满腔愤恨与一时手痒,无法解恨,更是郁闷至极。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看,想点别的事来的好。   比如说……在洛玄出征的那段记忆里,那一闪而过的大洛龙脉。   大洛的龙脉和我想象得没有多少差别,龙头虽在,龙身却已是几处斑驳漏洞,鳞片微微有些发黑,这正是明君昏庸、大国将息之兆。   只是不知道被谁把那龙尾给一刀斩断了,这一刀斩得妙,龙尾已去,空有龙身龙头吸灵,却无法聚气,国运大散是早晚的事。只是还留了整条身子,因此大洛也还能再多挺一些日子,甚至于还会再有一个小小的盛世。但是紧随着而来的,也是最后一丝国运散去之后的急速衰败。   纵使我不知晓这洛朝今后的走向,但我也知道,它长不了了。   自有了身孕之后,周言的身体便日渐憔悴起来,本来只是以为是有孕之故,夫妻二人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等洛玄出征两个月后归来,再见时发现周言气色较之前几个月差了不少,吓了一跳,又听周言道太医来看过,因着身孕之故,不好开太猛的方子,温和的药一碗碗进了肚里,却也没见什么成效。   洛玄尚未动作,公子庭就听闻了此事,或许是出于对周言的疼爱,又或许是为了嘉奖洛玄,他大手一挥,半个太医院就被搬进了天策府,天天轮番上阵,给周言问诊,更别提其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宫女侍从和早已进府的十来个稳婆了。   这一下子是问诊的问诊,熬药的熬药,打水的打水,摇扇的摇扇,做厨的做厨,整个天策府顿时陷入了忙乱之中。   也是有了先前的对燕一战,那些战鬼恶兽吞食了不少魂魄,少说也需要好几个月来消化,加之洛玄的压制束缚,恶兽的威胁一时可以无视,也因此天策府中是难得地热闹起来。甚至随着日渐增多的喧嚣,竟偶也有人来登门拜访了,当然,这些都被洛玄一一以不见相回应了。   只是半个太医院是搬来了,每日的问诊也是轮番上阵,周言的身体却并未有什么好转。   见周言身子每况愈下,到后面竟是咳出了血,洛玄急了,拿了那些太医就想把他们扔进定魂居里。   定魂居是那些战鬼恶兽所住之地,一旦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太医们自然吓得半死,不断磕头求饶,道是杀了他们对公主的病况好转也无用,还不如先去求了公子庭,再加派人手,几十个人在一起细细商量,总会想出一个办法来。   洛玄便上朝见了公子庭,公子庭听闻周言近况,也是忧愁,又把剩下的半个太医院搬进了天策府。   只是仍旧没用,周言该吐的血还是一分不少。   正当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时,这日里门子忽然来报洛玄,言道是外面来了一对兄妹,说是能治好公主的病。   洛玄也是病急乱投医,当下就遣人请了那一对兄妹过来,反正不管来者是人是鬼,都不是他的对手,没什么好怕的。   下仆带来了人,也让我看清了这一对突然出现的云游大夫。   见到人,我就愣住了。   苏晋!   那个一身白衣,看上去风度翩翩、进退得宜的儒雅书生模样的人,可不正是苏晋?!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皱着眉,紧紧盯着正对着洛玄行礼的苏晋,心中暗道不好。   我可不信苏晋还真是来给周言治病与人为善的,就凭他在凝木记忆里的所作所为,他就绝非是一个善类。   只是他来这里做什么?   莫非……洛玄的事和他有关系?   想到前两年君言口中的那位恩人隐士,我心头突地一跳。   看来洛玄那紊乱记忆的源头,应当就是在这里了。   想到此处,我连忙打起精神,聚精会神地盯着在场的几个人看。   苏晋和另外一名陌生女子给洛玄行了礼后,洛玄抬手免礼,也不废话,直接就道:“听说你们兄妹能治好我妻子的病,我便放了你们二人进来。但是话说在前头,若是当真能治好长萱公主的病,金银珠宝随便你们挑,可若是治不好,那就只能去填我部下的肚子了。”   苏晋微微一笑:“草民自然知晓,还请将军带我兄妹二人前去一探公主究竟,便可一见分晓。”   “好。”洛玄颔首,沉声道,“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草民……”苏晋唇角微微一挑,眉峰稍起,虽然他神情恭敬,可总让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来。“自当尽力一试。”   苏晋出手,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不出十天,周言的病就好了大半,至少不再吐血了。   洛玄大喜,一改之前吝啬的作风,摆了一屋子的金银珠宝,让苏晋随便挑,或者全部拿走也可以。苏晋却是推辞了这些赏赐,道是救世济人本就为医者该做之事,何况这些珠宝与他也没有用,不如拿去给需要之人更为恰当。   公子庭也从太医那知晓了苏晋之事,听闻他这一番话,更是大加赞赏,直问苏晋有何心愿想要达成,他定会尽力相助。   苏晋这回不推却了,他道:“实不相瞒,舍妹身上自小带内热,我枉为医者,却是无法治好她的病……在下看公主脉象,不像是有孕所致,倒更像是中了蛊毒,但还需要一些时日方可确定。若当真是蛊毒,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将军能把此蛊给了我兄妹二人。公主有孕,本为内热,却是咳血不断,那蛊定是只少见的千年寒蛊,或许可解舍妹体内热毒。将军可否……能允我兄妹二人在府中住一段日子?” ☆、第44章 长冥·言(雷)   洛玄听了苏晋的要求也只是一愣,就点头同意了。毕竟苏晋说了,周言体内余毒未清,此时他也不可能就此让苏晋离开,好歹也等到周言完全病好了再说。   苏晋对此仿佛早有预料,面上并无多少惊喜的神色,和他身旁的那位陌生女子再度对洛玄行了礼后,就退了下去。   我烦躁地叹了口气。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苏晋要住在这天策府,看来是真铁了心要破坏洛玄和周言的好事了。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他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凝木的记忆里有他,洛玄的记忆力也有他。   早知道刚才就拉住沉新了,好歹也能让他看看这苏晋到底是何许人也,我本以为他只是个比凡人长生的有一些法力的普通人,没想到三万年前居然就有他的身影了。   三万年,这可不是一个凡人能办到的了,就连那些小一点的地仙和散仙,也活不了三万年之久。   他到底是谁?   大洛民风开放,又不尚礼乐,苏晋住下后,也是和太医一样每日清晨都去周言那请脉,只不过多数时间洛玄也都在场。周言对苏晋颇有兴趣,时不时地会向他讨教些医术,苏晋也不啬于内,时常提点一些孕妇该注意的地方,一来二去的,和周言倒熟悉了起来。   也不知苏晋是真有医术还是直接用法术钻了空子,他开出来的方子也过了众太医的目,认为可行,就这么天天熬了给周言喝。   许是因为与我性子相仿的关系,我对周言总有一种特殊的照拂感。每当我看着她愁眉苦脸地喝下褐色的汤药,喝完后又和洛玄抱怨药苦,末了还时不时地让洛玄去感谢苏晋,就于心不忍。   苏晋的药岂是人能喝的,这其中一定是下了什么东西,喝得越多,离最后的结局……也就不远了。   直到此刻,我才有了那种旁观者的无力感。洛玄一个人在深渊空等了三万年,心心念念的只有若言二字,这一切都表明了他和周言最后的结局。   君言说,洛玄和周言,注定不得善终。   或许,苏晋的出现正是诅咒的开始吧。   我知道他们的结局,可我,无力改变。   因为这一切早已注定,这里是洛玄的记忆,他的心中,这些事,早就如同浩瀚奔腾的江水一样,以无法抗拒的力量走了下去。   周言的气色一天好过一天,也越发显怀起来,洛玄和她都是喜不自禁,偶尔闲暇时光,二人聊着聊着就会聊到孩子的名字上去。   “太医已经确定了,这一胎是个小少爷。”天气越发转暖,加之身孕凸显,周言的衣裳开始以宽大顺滑为主,此刻她穿着一身华贵的紫色牡丹襦裙,外面罩着一件纱衣,正懒洋洋地靠着洛玄的肩膀处。她仰起头,对洛玄笑道,“我想好了他的名字,晔晔,怎么样?晔者,光也,才华横溢。我想,咱们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是个出人头地的大人物。”   洛玄笑着看周言一眼,左手温柔地梳理着她的秀发,眉目温和,他低声道:“我不懂什么取名的道理,你取便好。反正无论什么名,只要是你取的,我就喜欢。”   “那怎么行!你也要想一个,这可是大事。”周言不依,“再说了,我这也只是给他取的乳名,表字阿爹取,还剩下来的一个名,当然要你取了。孩子出生,若没有父亲赐名,可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   “啊?一定要我取吗?可是……言言,我根本没有读过书,也没有你那么有才学,我取,会很难听的。”   “哎呀,怎么会呢?那我大洛的大部分百姓还只字不识呢,不还是取名取得好好的?呃,就是取得土了点罢了,但你有我把关呢,怎么会取不好?”说到此处,周言攀上洛玄的胳膊,抿着嘴笑着摇他的手臂,一双眼里满是期待。“快想一个?”   洛玄苦恼地蹙了蹙眉:“那……我想了啊,言言,你可不能嫌弃我。”   “不会不会,快说,想到什么好名了?”   “……小黑,好不好?叫起来又顺又响亮。”   “……”   “……”   “洛玄。”   “……啊,怎么了?”   “这名儿,你前几个月不是叫过你的一个部下?就是那个……阴兵。”   “……”   春风扬起,柳树开始抽绿,桃花树上也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红花,被风一吹,粉嫩无比地摇曳着花瓣。   春光正好。   经过了大燕在江北一带的先行起事,整个大洛的江山算是震动起来了。我也是到这时才知道,原来公子庭的暴行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几年了。一开始因为大洛势大,加之生活虽然苦了点,但到底也还算是可以忍受,底下的百姓也都咬咬牙忍过来了。只是这两年公子庭的动作愈发加大,又加上百年不遇的大旱和天火烧宫,一来百姓被逼到了末路,走投无路之下只有造反;二来宫殿被天火所烧,更是民心不稳,二者相加,再加上某些有心人的煽风点火,大洛国基震动也是理所当然。   公子庭无比头痛,军队是派了一批又一批,铁血镇压了无数,可就连最安分的农民都拿起了手中的耕具和竹竿,岂是铁血可以镇压下去的?起事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到后面竟然形成了不小的局面,虽然不再有什么前朝后人出现,却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给公子庭出了主意,说是民众已经如此暴动,就该以暴制暴。公子庭被这些事弄得焦头烂额,也没仔细考虑,就又宣了洛玄上朝,意欲让他带领上万阴兵前去镇压,并且此次不再放过任何一个无辜之人,但凡是参与进了起事的城镇、有人参与进起事的城镇,都要一一血洗。   这个决定太过惊悚,就连近两年都缄默不言的诸臣也极力反对,更有甚者更是一头撞死在了朝堂之上,想让公子庭收回成命。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激烈反抗,都不及洛玄一句话。   “言言要生了,我不能离开她。我可以去镇压,但是必须要等言言生完孩子之后。”   洛玄的战力在大洛无人可及,少了他,虽然普通的军队若是重装上阵也能镇压所有起事者,但要花费的时间就多了不少,这些多出来的时间又足够其他地方再发生起事的,一层层下来循环往复,不如阴兵来得干脆利落,民间也是对阴兵闻之变色,以后起事的想必会考虑不少。   因此,饶是公子庭再怎么不满,也只能按着洛玄说的来办。   也因此,在这么个紧要的关头,风雨飘摇的时刻,洛廷上上下下的头等大事,居然是等一位公主生孩子。   “不去想着如何减轻徭役赋税,反倒去铁血镇压那些贫苦百姓,施行暴政。君主越是残暴,百姓就越是怨恨,怨恨到了极致,便有了反心。”周言靠在洛玄身上,闷闷不乐。“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洛玄,你下次上朝和阿爹说说,让他别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镇压了,好好想想如何改变为政之道才是正经。”   “……啊?”洛玄一呆。   周言便叹了口气,“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看我还是抽空去趟宫里吧。再这么下去,这大洛江山就完蛋了。”   “你不能去。”一听这话,洛玄就立刻不赞同地皱起了眉。“苏大夫说你身子虚弱,不宜走动。真想和陛下说,我替你转告便是。”   “转告?你知道我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能背下来。”   “……你啊,真是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那就别说了……”洛玄小声嘀咕,有些委屈。“你总是嫌弃我。”   “才没有呢!”   “就是有。”   “就是没有!”   “有。”   “没有!”   “二位,真是好兴致。”   正当那二人拌嘴拌得一个委屈一个莫名其妙时,门外的回廊下忽然踏进了一人,白衣飘飘,长发用一根银色的丝带松松扎住了发尾,一派谪仙气质地走了进来。   “苏大夫!”见到苏晋,洛玄只是稍稍看了一眼,笑了笑,周言却是异常热情。她从洛玄怀中钻出来,笑盈盈地看向苏晋。“今日请脉的时辰尚未到,怎的提前便来了?是有什么事么?”   苏晋颔首笑道:“不瞒公主,在下确实是有一事相寻。”   “哦?是什么?”   “舍妹苏若言,想要见一见将军和公主。”   苏若言?   这名字倒是挺耳熟的啊,洛玄在深渊里心心念念的就是它。   可是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还是苏晋的妹妹?苏晋在三万年后可没有妹妹啊,莫非真的是像他所说,因体内有热度,所以早在前几万年便死了?   听闻苏晋此言,洛玄和周言就互相对视了一眼。   周言是带着点疑惑和好奇,洛玄则是茫然和……若有所思。   “苏若言?”他道,眼中带有一抹疑惑。“这名字……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苏晋微微一笑,尚未答话,外面就已扬声传了一道声音进来。   “太尉自然是听过的。”   之前跟随在苏晋身旁的那个陌生女子走了进来,容貌说不上有多么出挑,也不是我所熟悉的,但是周身那一种出尘的气质却是给人一种熟悉之感。   这样的人,在洛玄的记忆里只出现过一个。   君言?!   一定是她!   君言缓缓走了进来,对着洛玄一笑。   “不知太尉可还记得小女子?”   洛玄的反应很迅速,他面色一变,立刻就站了起来,把周言护到了身后,长冥出鞘。   他的周身开始泛出杀气,冷着一张脸盯着君言,警惕道:“你来干什么?” ☆、第45章 长冥·言(电)   周言一愣,她被洛玄护在身后,因为有孕在身而有些行动迟缓,所以直到君言施施然从回廊下缓缓步入大殿,她才完全地从榻上站了起来。   “这是……”她的目光迟疑地在君言和洛玄身上来回打转,“洛玄,你们认识?”   “言言你不要怕,”洛玄没有回头,语调冰冷地道,“我很快就会杀了她。你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周言看起来更疑惑了。   “洛玄?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姑娘……是和我们有什么误会吗?”   君言原本就在洛玄说话后沉了脸色,闻听周言此言,目光更是冷了几分。   她冷笑道:“误会?公主竟然以为,我们之间会有误会?”   周言显然察觉到了君言的态度,她的神色变得有些迟疑起来,但仍然紧紧拽着洛玄外袍的一角,踌躇道:“苏姑娘是……”   “我不姓苏,”君言冷笑连连,“我姓君,是当年被一位姓李的大臣押送到此处的游洲族人。我这么说,公主可是听懂了?”说到此处,她又捋了捋垂落在一旁肩上的长辫,言笑晏晏道,“难为太尉竟还记得我,毕竟已经两年未曾相见了,就算是再见,这张脸,也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那张脸了。看来,太尉的记性也不像是传闻中的那般差嘛,还是说……因为有愧,所以才会记得?”   周言猛地睁大了眼,正要说话,被洛玄的摇头止住。“言言,你不要听她的话,我们不欠她的。”   安抚了周言,他又转过头看向君言和苏晋两人,眼中一闪而过深沉浓郁的杀机。   “你们骗了我。”他道,神情冷漠,带有杀机。“我本以为你们是好心好意给言言来治病的,没想到却是这样……不过,这也都要怪我,没有及时闻出你身上的味道。”   他冲着君言说道:“你身上的味道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所以我才没有闻出来。不过你说话的语调倒是没变,令人生厌。”   “哦?因为分辨不出我身上的味道,太尉就开始厌恶我其他的地方了?真是奇哉怪哉,太尉从前不是说,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很讨厌自己吗?”   周言原本是躲在洛玄身后的,听闻此言,她抿了抿唇,终是忍不住反驳道:“洛玄才不是怪物,他人很好的。”   君言温温一笑,面上神情奇异,似欢喜,又似悲哀。“他对公主你么,自然是很好的,可是,对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洛将军。”她甜甜唤了一声洛玄,笑将起来。“你当年用我族人的性命威胁我时,我就说过了吧?我要你和周言都不得善终!现在我来了,报应也就开始了。”   周言一愣:“什么……报应?”   “什么报应?”君言惨淡一笑,眼中恨意迸发。“公主殿下,你居然问我什么报应!哈哈哈哈……当年我奉你们大洛的皇帝之命,炼出了长生不老之药,本以为能够以此换得我族人性命……可是你的父皇,你们的皇帝,利欲熏心!他当惯了天下只有他一人能做主的皇帝,便也要当只有他一人能做主的神仙!他派了你的好丈夫沿途截杀我的族人,吞食我族人的魂魄,使我游洲族人无一人幸免!”   “就连耄耋的老人,不过周岁的婴儿,他都没有放过!”   “此等灭族之祸,你说,我该不该报仇?该不该也同样杀了你们,以祭我族人在天之灵?!”   “你胡说!”周言想也不想地便道,“洛玄不会做这样的事,就算是他做的,那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没有人能在洛玄手下逃开!”   “是啊?你说得对……为什么他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君言眼角发红地看向周言,轻声道,“说起来,这还要感谢你……若非当年天策太尉忙着和公主的亲事,恐怕也不会无暇分身,以至于只是大意轻敌地派了手下的战鬼恶兽来追杀我的族人。”   “我的族人在被你的丈夫囚禁时,受尽折磨,有些还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法力尽失,如何能敌这万军戾气的战鬼?不过片刻,就被它们吞噬殆尽,连一丝残魂也没有留下。”   “只是天不亡我,这天道也知道啊,它欠我的实在太多了,所以我没有死,活了下来。”说到此处,君言眼中恨意愈甚,面上笑容却也愈盛。“我非但没有死,还遇到了当年救了我游洲族人的恩公。啊,这也要感谢你们的皇帝。因为你们的皇帝德政不加,所以我们经过的一路上都尸横遍野,饿死的、受寒的、被瘟疫所染的穷苦百姓不计其数,恩公沿路施粥赠药,这才在半途上遇到了我,把我救了起来。听闻我的遭遇后,又给我换了一张脸,去除了我身上游洲人特有的气息,带着我来到这天策府,就是为了能够让我亲手报仇。”   “我真是不明白。”她道,“恩公当年救了我游洲族人,老族长就为他修建寺庙,只要是盛大的节日,就会让全族人一起祭祀祈福,没有一年是忘了他的。可你们的皇帝呢?我给他炼丹,让他长生不老,他却是这样回报我的?杀了我的所有族人?”   洛玄面色平静,或者说,他对君言遭遇如何,根本漠不关心。   “成王败寇,我早就和你说过。现在的结局,都是你自己做的孽。”   “我做的孽?!”这话显然给了君言不小的打击,她袍袖一挥,回廊外的几根廊柱登时塌了一半,宫铃急响,狂风呼啸。“这是我做的孽?!如若不是你们皇帝贪心,妄图长生不老,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我的族人也就不会死!现在……你居然和我说,这都是我做的孽?”   她颤声说着,声声泣血。   洛玄目光沉沉,“无能力之人,势必要受制于人。今天的结果,是你没有足够强大能力的后果,怨不得他人。”   “你——”   “君姑娘。”苏晋在旁轻飘飘一笑,适时插嘴道,“还是别和这些人多言了吧,有些人……对于某些事的看法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与其多费口舌,不如用事实来让人服气得好。”   “谁错谁对,就单看天道更顾着谁了。君姑娘说,是也不是?”他话语间目光流转,神情好整以暇,显然大有一番看好戏的意味。   可君言却没听出来,反而还朝着苏晋盈盈下拜,叩了三个响头。   “恩公当年对我族人的大恩,对我的大恩,君言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只是服下换颜丹后,已经过了十二天,还差七十二个时辰就满半月之期了,一旦半月一过,毒素入体,我就会死去。君言对恩公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以此聊表心意,若有来世,定为恩公做牛做马,在四不辞。”   说道此处,她眼中含泪,“只是可怜我的族人,魂魄皆无,已经没有来世了……所以——”   她眼中风暴骤起。   “我要你们两个人的命!”   “当年因现在果,洛玄,你当年害我族人,现在,就该是你偿还的时候了!”   洛玄身形一动,双手紧紧握住长冥就是闪身上前,却被苏晋设的结界挡住。   “洛将军,”他笑得风华绝代,“当今陛下豢养战鬼的方子,就是我给他的,只是我在其中多加了几味小料……现如今,不知将军的部下还听将军之命否?”   洛玄就皱了皱眉:“你死了,它们就会继续再听命于我。”   二人就缠斗在了一处。   苏晋并无武器傍身,洛玄的长冥也不是花里胡哨的东西,但我眼前仍是一片刀光剑影,法力的交织和碰撞让我即使是个局外人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而洛玄的记忆更是不稳,眼前白雾一阵浓一阵淡,开聚不定,让我就算想要窥探其中的内容也没法子。   直到后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才让眼前的景象重新清晰了起来。   “洛玄!”   我心里一沉。   是周言的声音。   白雾散去时,映在我眼前的就是一大滩的血迹。   周言就倒在这一大滩的血迹当中,不断有鲜血从她下身蔓延出来,往外推去。   洛玄神情混乱,顾不得身后对他虎视眈眈的苏晋,冲向周言。   “言言……”   他颤抖着抱起躺在地上的周言,有些无措地看向被血浸染透的衣裙,轻声唤着周言。   “言言……言言……”   “洛……玄……”周言勉强睁开双眼,看向洛玄,一只手颤抖地举起。   洛玄连忙握住,“我在,我在。言言,我们去找太医……我们去找太医,你不会死的……我们走。”   他说着就要打横抱起周言,被周言的眼神给阻止了。   “对不起……”   洛玄眨了眨眼,面上是一片兵荒马乱的苍白。   “我……当年,接近你……”周言盯着洛玄,眼中泛起了深厚的水雾,有不舍,有愧疚。“是……奉了阿爹……之命。他说……你救了我,对我……必然不同,阿爹,他需要一个……能够完全掌控住你的……弱点……”   “言言,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去找太医……我们,我们还要生孩子呢,你、你一定要坚持住。”   “阿爹……他生性多疑暴躁,我听闻……他并不是很相信那个……长生不老,之药……他大肆修建陵墓十几年,就是……为的,让他死后也可以继续……修仙……”周言闷咳了几声,口中涌出一口黑血,被洛玄颤抖着拂去。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握住洛玄的左手,那双杏花般美丽的眸子就这么紧紧地盯着他:“洛玄,答应我,不要、不要给我阿爹陪葬……你有……好多年可活,不需要陪葬……不要相信阿爹的任何、任何一句话,他……他很狡猾的……答应我,要好好地活着……”   洛玄忙不迭地点头,眼中滴滴泪水落下,落在周言的脸上。   周言就温柔地笑了。   “对不起,我骗了你。”她轻声笑道,“但是……”   “此生遇见你,我,从不后悔……”   “言言?言言!”   后面的记忆,就是一片混乱。   有谁在仰天大笑,有谁愤怒到几欲发狂,有谁看好戏一般地轻笑。   “杀我妻儿……我洛玄就算是下地狱,也要带着你们两个一起去。都给我去死吧。”   “哈哈哈哈哈……那又如何?周言已经死了!魂魄无存!你就算是下了地狱,也见不到她!”   “……”   “太尉好刀法,这一刀可是刺得狠了呢。只是抱歉了,君言即便是死了,你的妻子也不会再活过来!”   “多谢恩公,君言终于报了这深仇大恨!”   “你何须谢我?说起来,还是我要谢谢你呢……若不是你如此愚蠢,我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就得到一个鬼将与凡人后代的魂魄,这可是要多谢你了,君言姑娘。”   “恩公……这是何意?”   “呵……那些战鬼恶兽,是我驱使的,也是我下的令,让它们灭了你游洲全族。游洲人的魂魄,对我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好物呢……”   “不,不……你骗我!”   “你都要死了,骗你又有何意义?对了,君言姑娘,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什么?”   “你说,我要是篡改了你二人的记忆,让你二人相爱,仇恨消弭,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苏晋!你!”   “君姑娘莫急,洛将军也不必对我舞刀弄枪的,你一定会答应在下这个小小请求的……长萱公主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对着她,我实在是下不去手……她的魂魄,我不会收,自由她轮回转世。你为鬼将,并非常人,能活的年头还有很多,到时你们二人自然能够再相逢……”   “你以为我会信你?”   “呵,信不信由你,只是现在是我来决定你们两个人的未来,一切都随我高兴……君姑娘,换颜丹的药性发作了?我劝你还是别想着对我做什么鱼死网破的事,虽然你现在已经没有了族人,也没有了可以受人威胁的把柄,但是我还需要你,所以你是千万不能死的。你若想自己寻死,就怪不得我……下手不留情了。”   “苏晋!枉我认你为我族天大的恩人,到头来你却如此歹毒!”   “我便是如此歹毒,你又能拿我如何?洛将军意下如何啊?”   “你说。”   “好,我苏晋就是喜欢爽快人。这件事其实很简单,我会篡改你二人的记忆,到时你们便是恩恩爱爱的一对夫妻……君姑娘的毒,我会给她解。十年之后,君姑娘为洛将军挡去了一次致命的袭击,而后在临死时记起一切——”   “苏晋!我游洲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们?!”   “君姑娘此言差矣,我要的就是这无冤无仇却反被害而带来的无边怒气,这人呐,有时一旦集了怨气,便连天道也无可奈何了。君姑娘若真要怪罪,就怪你自己的愚蠢无知吧,白白给了我一次利用的大好机会。”   “你!你——”   “你真是太吵了,还是安静一会比较好。洛将军,苏晋还有一言。”   “说。”   有人轻声一笑。   “洛将军并非常人,能活很久的年头,自然,苏晋也不能让将军临死了才记起长萱公主,这未免也太不厚道。洛将军与君姑娘不同,我当年已经帮了游洲二回,今次是向君姑娘讨回当年欠下的债,我讨得心安理得。但是洛将军是不欠我什么的,此件事,算是苏晋欠了将军的。日后,苏晋自然会尽数奉还。”   “别说废话。”   “好……我就直说了,洛将军会在三万年后记起一切,并且,三万年后,你会遇见两个人,一男,一女。”   “接下来的话,烦请将军牢牢记住。”   “依将军性子,所有闯入者必会一概击杀,但是……若其中那位男子名唤沉新,是一位沧海既出,四海升平的神君,将军便不能杀了他二人。”   “当然,我一旦施法,将军便会忘了今日之事,也会忘记有关长萱公主的一切。”   “但将军只要答应,到时候一切自有定数。”   “我答应你。”   “如此,那这约定便算是成了。”   “将军……好走。”   随着苏晋的话音飘渺远去,我面前的白雾一阵扭曲,眼前景象在瞬息之间斗转星移,千变万化。 ☆、第46章 疑惑   白雾一改之前的温和,猛地朝我袭了过来。   我急抖手中牵香,同时一手下意识地挡在面前,捻诀祭起结界,头偏向一侧避开这一股风波。   电光火石之间,我只觉周围物换星移,耳边风声呼啸不断,强有力地撞击在我的结界上。   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断施法加强先前匆忙中祭起的结界,直到一个如淙淙溪水般悦耳动听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前方响起,我才松了口气。   “回来了?”   ——这个声音是……   “沉新?”   彼时我尚未睁眼,但这声音在经过了这许多风波后势必会成为我此生最痛恨的声音没有之一,是以我想也未想地便脱口而出。   “诶?不错嘛,居然还记得我的声音。我看你陷在洛玄的记忆里迟迟不出,还以为你已经溺死在这一段记忆里了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辅一睁眼,就是这家伙明晃晃到刺眼的笑容。   “你才陷在里面出不来呢!”这家伙说话的调调还是这么地欠揍,听了就让人不爽。“洛玄的记忆结束了,所以我就出来了,有什么不对?”   我边说边往后退了几步,和他拉开了一些距离,环顾着四周。   看清楚周围的景象后,我就愣住了。   “这是……”   沉新看向我,不知何故地轻笑着抿了抿唇。   “深渊啊。怎么,去了一趟别人的记忆,出来后就变得不知今日何时何地也了?”   “胡说什么,我当然记得这里是深渊,你真当我和我那十九妹一样啊!”我瞪了他一眼,继续环顾着四周,顺着道道开裂的大地一寸寸地看过去。“只是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记得刚进来那会儿不是挺辉煌的吗,怎么,怎么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虽然我不知道这深渊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一路走来也是阴森森的寒意渗人,但我们进来时好歹也是富丽堂皇的,什么明珠什么穹顶啊,活脱脱就像一个宫殿一样。怎么我一出来,原本银灿灿的南海鲛珠山顶就像被盗贼光顾了一样什么都没留下,四周幽幽燃起的长明灯也被不知哪一阵风给吹得东倒西歪,灭了不止一盏两盏,更不用说这脚下的大地了,跟被先前的蚀龙用了一招山崩地裂一样,而且还裂得有点开,连血河里的水都漫过来了。   这这这……这是被什么人给打劫了还是真天崩地裂了?   难道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沉新这家伙还真去偷四方玉玺了?结果被洛玄发现,两人就打起来了,造成了现在这一幅风卷残云的鬼样子?   “……”   “你那是什么眼神?”见我怀疑地看向他,沉新脸一黑,有些鄙夷地看了眼地上道道裂开的沟谷。“我像是这种人吗?取而不告是为偷,我可是苍穹弟子,怎么会去偷东西?”   “那就奇了怪了,这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他耸耸肩,一挑眉,星芒般的眼眸往右瞟了瞟。   那里?   我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就见山壁一角的凸起上正坐着个人,因为那儿比较隐蔽,加之这山壁里的长明灯和鲛珠又灭的灭没的没,如果不是特别仔细地去找的话,很难发现那边会有个人坐着。   那坐姿我很熟悉,我在刚刚的那段记忆里就看不下两年。   洛玄。   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怀中抱着长冥,下巴抵在剑柄上,隔得远了,我无法看清他的神色,但就他这一动不动的身影来看,不是在发呆就是在沉思,亦或者,后悔。   收回目光,我小声问向沉新,生怕惊动他:“他怎么了?”   沉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从刚才开始就跟走火入魔一样地胡乱攻击,气势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要不是我跑得快,脑筋也转得快,我们两个就得死在这了。”   刚才?那就是我回来不久前了?   他这般反应……也就是说,苏晋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和我在记忆中看到的一样,洛玄口中念念不忘的若言,其实是周言,而他因为和苏晋的一个约定,就记错了三万年的人?   我的眼前就又浮起了洛玄之前在深渊中的神情。那时他虽然也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可他却在提起若言二字时双眼散发着朦胧的光芒,当沉新答应他的要求时,他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抹期待。   他以为他爱的是若言,等的是若言。   他以为他等的那个人不是凡人,是个身有法力的游洲人,所以他这么一直地等下去,能够等到他二人的重逢。   结果却……   我叹了口气。   苏晋他还真是厉害。   凡是他所到之处,与他有所接触之人,就没有一个有好结果的。杨煜死了,南朝灭了,凝木忘了他四百年,在弥留之际才好不容易记起来。周言死了,君言也被他摆了一道,死了,洛玄则更是绝,在这不见活人的地方硬生生地挨了三万年,好不容易要熬到头了,结果却发现他等错人了。   他身为杨煜的臣子,害死了杨煜,身为游洲一族的恩人,害死了游洲的圣女,身为周言的大夫,又害死了周言。   更让我胆寒的是,他做的这一切,都是早有计划。   成为游洲一族的恩人,给公子庭豢养战鬼之法,又给了游洲人造出鬼将的法子。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推波助澜,完成了一切,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为了这一切,他甚至早在数万年前就做好了打算,瀛洲草现世,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说不定就连这瀛洲草的事都是他搞的呢。   我是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但我知道,此人不除,他日必成大患。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正当我思考着关于苏晋的种种时,沉新看了一眼洛玄,又回过头来看我,有些好奇。“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怎么一副心都碎了的黯然*样子?”   “他……大概是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吧。”我也跟着看了眼洛玄,他仍是出神地呆坐着,抱着长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喜欢的并不是君言姑娘,而是公子庭的女儿周言。”   沉新切了一声。“这我早就看出来了,不然我能那么快出来?”   “啊?”我一愣。   “啊什么啊,你不会连——”话说一半,见我一脸的糊涂,沉新一噎,“……听碧,你不会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吧?”   “我……”我很想理直气壮地对他说我知道,但事实是,我真不知道。   “……不知道。”   “……”   “怎么了啊,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嘲笑的……”看他那眼神又有点像我看十九妹那样的趋向,我就有些不服气地顶了一句,只是底气有些不足。   真是……我就是笨了点而已,又不是不聪明。   沉新看着我,突然之间就笑了,他摸了摸鼻尖,咳了两声。“没,我只是没想到你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有话快说。”   “咳,你想啊,就洛玄那一望到底和你相似的智商,他能玩什么虐恋情深?还不是需要一道光芒在突然之间照亮他从一开始就是一片黑暗的心灵?那周言又是什么人?凡人!你说凡人能有多少寿数?撑死也就一百有余,洛玄可是等了她有三万年之久,不是得了失心疯,就是这其中有什么阴谋,让他也被蒙在了鼓里。”   “而等到这个阴谋被揭破时,他必定会发狂,到时不好对付,所以我就先出来了。”   “你瞧。”他说着,右手一扬,掌心里便现出了一样四四方方、小巧玲珑的玉器。   我睁大了眼。   “你还真去偷了?!”   “什么偷,是拿回!拿回你懂不懂!”沉新瞪我一眼,扬眉一笑,颇有些自得。他边一上一下地抛接着手中的玉玺,边道,“这本就是苍穹的东西,不知被哪个龟孙子给偷去了,又不好好保管,辗转落到了人间,被公子庭当做破烂玩意赏给了洛玄,结果是天道循环啊,最后还是落在了我手里。”   他不说不要紧,一说,我就想起了一件事。   “沉新,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这四方玉玺在洛玄手里?”   “对啊,不然我千里迢迢地到这见鬼的地方来干什么?好玩啊?”   “那你一开始拿了就走不好吗,非要帮他找什么人,而且你之前不是说,洛玄设了结界,如果你一动,他就会从入定状态苏醒过来,到时在他心里的我就有危险了吗?”说着说着,我就想到了这件事,不由气道。“你都不顾我安危的啊?还说什么护我平安呢!”   沉新眉头一蹙,睁大了眼看我:“什么叫不顾你安危?我要是不顾你死活,我老早拿到了东西就走了,还在这等着你回来?”   “那你是怎么拿到这东西的?”   “我聪明呗!”他毫不犹豫地就道,“想到了个能两全的法子,老话说得好啊,不趁此时,更待何时?那么好的时机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再来一次的。”   什……什么时机?   我怎么觉得他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啊?   不过这话我当然不能说出来,不仅是为了我的面子,还有我们龙族的面子。   ……对了,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哦对,苏晋,苏晋。   “沉新,我问你件事。”   “说。”   “你……”想到洛玄记忆里最后那段混乱的对话,我顿了顿,方道,“认不认识苏晋这个人?”   沉新一把接住落下的四方玉玺。   他扬起头,看向前方。   “苏晋?” ☆、第47章 疑议   这反应有点玄啊。   “是。”我点了点头,偷偷拿眼觑他。“……你认识?”   “苏晋……苏晋……”沉新低声念了几句,而后转头看向我,眉峰一挑。“哪个苏,哪个晋?”   “啊?”   我呆住。   “啊什么啊。”他又抛了一次四方玉玺,稳稳当当地接住后覆手一翻,隐匿指间,又双手相互交叉地抵在脑后,偏过头看着我的面上是满满的毫不在意。“我活了这么多年,认识的人少说没有一万,也有好几千,哪记得住全部人的名字?你和我说说他是哪两个字,又有什么特征,长得太帅的或是太丑的,兴许就记起来了。”   这态度着实欠揍,我忍了又忍,才没有发作出来。   “怎么会没听过?南朝时不是有个很出名的传闻吗?就是那个北有邵新,南有苏晋啊。我说的就是那个南朝国师,苏晋。你没听过?”   他哦了一声,懒懒答道:“是那个苏晋啊,听说过,还算是个有点本事的凡人。不过南朝都覆灭了好几百年了,他就算法术再怎么厉害,再怎么能延年益寿,也早该死了,和洛玄所处的那个朝代更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怎么了?”   “你可别小看了他,他厉害着呢。”看他这样是对苏晋这人毫不知情了,我就把有关苏晋的事全都告诉了他,连同上回在凝木的记忆里看到的和在甲板上遇到的事,也都一并说了。   听了我的表述之后,沉新半晌不语。   “这家伙很厉害嘛。”好半天,他才开口道,“若是单单只看其中一件事,那也算不得什么,顶多算是走狗屎运,谋划也得当。不过他居然这两件事都办得如此妥当,还成功影响了当时朝代的国运,那就不算什么小事了。”   我嗯了一声,点头道:“所以我才把这些事都告诉你,就是想问问你,认不认识他,或者有没有听过这个人。如果听说过或者认识,那他又是什么人?他不会是凡人,凡人活不了那么久,但也不可能是神仙,神仙要是做这些改命逆天的事,老早就被天道惩罚了。”   沉新缓缓摇了摇头,“天道一事,你非苍穹弟子,并不知晓这个中究竟。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若是足够厉害,那就连天道也都可以瞒过,或是知道了也无法阻止。”   我轻啊了一声:“他这么厉害?连天道也拿他无法?”   “也不一定。”他摩挲着下巴,斟酌着道,“这世间万物都在道之内,无论是神仙还是妖怪,都无法违背天道,否则就有天谴。这天谴有些时候来得快,有些时候来得慢,利用其中的这些时间差,便可早作准备,不说敌得过天道,瞒过总是可以的。那苏晋既然需要筹划如此之久才能更改命理,而不是直接去做,想必他的修为还没有高到那一步——最起码,肯定没有我厉害。”   我直接无视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可他行事如此乖张,在一个朝代的京畿要地还敢大动干戈地使用法力,难道他就不怕被土地察觉?还是说他已经厉害到就连天下地仙都能瞒过的地步了?”   虽然天帝一向对凡间施行顺其自然之道,但是关于国运这么大的事还是要司命神君衡量把持的,每个朝代的京城以及要地之处都派了不少的地仙看着,就是怕出现什么意外,动了国脉的气。   苏晋那可是要么现身皇城,要么在天策府里,都在京中,土地他们居然也没注意到,是他擅于隐匿气息,还是公子庭和杨煜的命比较不好,正巧碰上了几个懒怠的地仙?   “察觉?怎么察觉?”沉新嗤笑一声,“南朝他是正正经经的国师,有点法力不算什么,杨煜之死顶多算是钻了天道的空子。他并没有做什么有损国运之事,只是推动了杨煜的死亡,地仙法力有限,察觉不到也是理所当然的。而公子庭就更是倒霉了,原本就正是战乱的时候,战鬼和鬼将又相继现世。你那时还没出生,不知道当时战鬼和鬼将的现世让天宫震惊了多少时日,战鬼不在五行之内,又阴阳混乱,若是修为低点的神仙碰上,一时不查也会送命。当时天帝震怒,下令彻查此事,到底是谁把豢养战鬼之法透露给凡人的,但是查来查去,整个三清都翻了个底朝天,也还是没查到。好在没过几十年,战鬼和鬼将的踪迹就一并在凡间消失,这件事也就此揭过了。”   说到这里,他对我笑了笑:“所以你明白那时有多乱了吧?当年光是这两件事就足够那些地仙忙得焦头烂额了,哪还有空去理会一个小小的身负法力之人?而且身负法力的也不一定就是坏人,或许是道士呢?下凡的神仙呢?他们怎么管?”   “你是不知道,当时战鬼一出,司命那家伙吓得直接就上神霄殿跟他父皇请罪了,说是愿意用毕生的修为除去这一劫数。不过没用,九州的司命簿早就被扔进了诛仙台里,就连天帝也无法随意更改命理。”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司命那家伙也是可以的,天帝当时正气在头上呢,他就这么忙不迭地凑上去,结果劫数是没除,他的一半修为也被送去了凡间,以此度化那些深受战乱之苦而怨气冲天的魂魄。”   司命神君居然还有这样的过往,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更出乎我意料的是苏晋。天帝下令彻查,他居然也能给逃过去,这可不是运气好能够解释的了。   战鬼司混沌,食人魂魄,对于凡人来说相当于断了最后一条生路,把战鬼带到凡间绝对有违天道。可苏晋却是潇洒地活了几万年有余,竟连天谴也奈何不了他。   我心中揣揣,不过沉新方才的那一段话又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说到国运……我在洛玄出征时看见过大洛的龙脉,龙尾被人一刀切断了,切得很恰当,正好能让大洛再苟延残喘个几年。凡人是看不见龙脉,更加算不了国运的,会不会就是他下的手?”   “八/九不离十。”沉新笑了笑,“这世间竟有此等人物,当真有趣,如果可能的话,我还真想会会他,看看是谁更厉害一点。”   “他都算到你三万年后会来这了,还不厉害啊。说真的,你到底认不认识他?”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他看我一眼,带着些许孺子不可教的意味。“道不同不相为谋。这种人视人命如草芥,我就算认识,也不屑与之为伍。”   他这话说得有理,的确是一个神君该当的样子。   我又道:“那他怎么知道你会来这里?”   “人家厉害呗,可以算出几万年后的事情来。”他摊了摊手,“从替游洲消灭白右来看,他是早就料到了后面的事。白右出世,距离洛玄出世怎么着也得隔上个几千上万年吧。他要么就是知天命,能知后事,要么就是心狠手辣,修为高强,心思缜密,能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就算有什么意外,也会被他给纠正过来。”   说到这里,他半垂了眼眸,冷哼一声:“他篡改国运,又改了多人命理,凡人命理多数都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再让他这么嚣张下去,整个九州的天命就都要乱套了。更何况他如此能够隐忍,为了一件东西竟能筹划上几万年,现下他在人间游荡,暂且无虞。但他若是哪天无聊了想对付一下我们这些神仙,那可真够我们喝一壶的。”   “罔顾人命,篡改国运,违背天道,此人当诛。”   我心头一跳:“你要杀了他?”   “那也得遇到了人才行。”沉新抱起双臂,眉眼微微一动。“按你的说法,此人在九州闹出这么大的事来,竟然都没被人察觉,想必有他的高明之处。看来我回苍穹后有必要去一趟司命府了,你跟我一起去吗?”   我吓得连忙摇头:“不不不,神君法力高强,一个人去便能解决此事,小神法力微末,还是不去添乱了。”   开什么玩笑,我今天被他带到这里已经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再跟他去什么地方,保不准小命就没了。   “那好吧,我一个人去。”他遗憾地叹了口气,语气倒是有点委屈地像被我抛弃了一样。“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操心苏晋,而是我们两个怎么从这里出去。”   这个问题我早在挖开那些镇龙门的石块时就想好了,因此便胸有成竹地笑道:“这个没问题,这么些功夫天兵天将应该早就到了此处,拿下了那蚀龙。我们可以原路返回。”   “原路返回?你确定?”他瞥我一眼,神情淡然。   我被他这句话说得心头一跳,镇龙门虽然塌了,但是只要沉新把他先前设的禁制解除,法力禁锢失效,我们动动手指就可以回去,按理说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啊,难道说——   “镇龙门那边又出事了?!”怎么都不消停的呢! ☆、第48章 爱者   “事倒是没出,一炷香前天兵天将的气息也到了附近,不久前我还听见了蚀龙的惨叫,估计是拿下了。但是呢……”沉新缓缓说着,转过头对我灿烂一笑。“深渊重地不得擅入,这可是天帝亲自下的禁令。而现在深渊禁制被破,蚀龙出世,或许还已经到人间大肆破坏了一番。你说,我们两个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出深渊,天帝会是惩罚我们呢,还是惩罚我们?”   我沉默了。   “那……怎么办?”   “很简单。”他爽快一笑,打了个响指。“这里已经被封了十万多年,从未开启过,但洛玄却是在三万年前来到这的。他一定有进出深渊的其它方法。”   “他?”我转头看了看在那边一个人坐着发呆的洛玄,摇摇头,深觉这办法不行。“他现在都那样了,还会听见你的话?更何况你还从他身上偷了东西。”   “是拿回,不是偷,说了多少遍了。”他强调,“总之,除非你想被绑到司罚殿承受雷型或者跳一回诛仙台,那就从镇龙门那出去吧”   “不不不,我不去。”   “那不就得了。”他切了一声,对我傲然一笑,转过身往洛玄那走去。“你就等着吧,看我的。”   “哎,等等等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连忙拉住他。   他回头,无奈道:“又怎么了?”   “洛玄来到深渊三万年,天帝难道就不会发现?或许他已经把其他的出口都封死了也说不定。”   沉新转过身看我。   “听碧,你能聪明点吗?”   “……我说得没错呀。而且不是说战鬼深渊埋万骨吗,都战鬼了,天帝肯定也知道的,他都追查战鬼追查了几十年……”   他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伸出手用力点了我额头一下。   “你个笨蛋!第一,战鬼深渊埋万骨,司渊荒魂噬来者。这其中的前一句只是为了押韵所作,恰好这下面埋着数万枯骨,鬼气森森,众人也就借了战鬼的名声,谁知道这下面还真有着战鬼呢!”   “啊?”   见我愣在那里,沉新恨铁不成钢地再度叹了口气。   “深渊战鬼一说本来也只是传闻,十万年前出了那样的事,天帝是不可能再派神仙下来打探的。第二,天帝是追查了战鬼几十年没错,但那是因为战鬼在凡间出世,有违天道。若是出现在深渊,反正里外不通,管它去死。第三,洛玄为鬼将,这一点在当年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后来他就没了踪迹,正好神界那会儿又出了点事,就没人知道他最后到底去哪了。因为苍穹无法推测出他的命理线,所以也不知道他到底死了没有。苍穹都推不出洛玄的命理线,其他人就更别想了!”   “可、可是你不就知道洛玄在这里吗?你都知道了,那天帝……”   “那是因为本神尊厉害,推算出了洛玄的所在之地!”   我被他这一通说教给说得头晕脑胀,只能缩着肩膀诺诺地连声应是。   “我、我知道了……天帝真不知道洛玄在这?”我忍了又忍,终究还是不放心,小小地加了一句。“如果我们从另外一条道出去,被当场抓住了,那还要加一个逃脱之罪呢。”   “你!”沉新手一扬,我连忙避开。   “别打别打!我不问了,不问了!”   他举着手,看上去很想打我,但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真不知道,就连我师尊都不知道我此行是要来干嘛的,天帝能知道就见鬼了。洛玄的命理线与他人不同,他不是正常婴儿出生,三魂七魄只属于天地,不在轮回之内。他虽然也在道之内,但在的是天道,苍穹虽然也知晓一些道之内的事,但也只是管中窥豹罢了。我能推算出洛玄在这里,还是遇到了贵人才推算出来的。天帝他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   “……这样啊。”   “对!就是如此。现在你可是放心了,公主殿下?”他斜眼看我。   我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了一步,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罗裙。   “我……我也只是担心嘛。”   “我不是都说了?有我在,你不用担心的。”他说着,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就你那点胆量,我再给你保证上几个时辰也没用,你站在那里看着就行,我去跟洛玄说。”   “啊?哎!你等等我呀!”   “洛将军。”片刻后,沉新到离洛玄只有半尺之遥的地方站定,微微笑道,“对于三万年前发生的事,我深表遗憾,不过木已成舟,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而且还是三万年前的事,你杵在这伤神也没用啊。”   这家伙是想激怒洛玄来跟他好好打一场吗?!   我听得着急,生怕他口中又吐出什么惊人之语来,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步就拧了他腰间的肉一转。   沉新没有防备,被我拧得倒吸一口冷气,回过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瞪我干什么?说错话的是你又不是我!   “你真是……听我说完!”   他狠狠地低声甩下了这句话,回过头接着对洛玄道:“与其在这一个人孤零零地怀念伤神,不如离开这个困了将军三万年的万丈深渊,出去再寻第二春——听碧!”   “你有病吧!”我不顾他对我恶狠狠的瞪视,低声骂他,“洛玄都等了周姑娘三万年,你让他出去寻找第二春?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灵台被烧坏了?”   “你——”   “我不是在等言言。”   就当我和沉新互相瞪着眼不肯放过对方时,洛玄抬起了头。   他的神色是一片放空的茫然,双目无神,似在看着远方。   他轻声道:“我在这里等的,是那个人……我等了三万年,都没有想起言言。每时每刻,想的都是那个人……”   “言言她,死的时候很痛苦……孩子没了,心口处被捅了一刀,甚至脸也被那个人划破了。”   “我是看着她死去的。”   “我那时想,言言死了,即便是下地狱,也要把那两个人带上。”   “可是我……没有做到,我失败了,甚至忘了她。”   “直到三万年后,我才重新记起了她。”   说到这里,洛玄抬头看向我们,有些恐惧地睁大了眼,问道:“你们说,言言她是不是很恨我?”   “恨你什么呢?”沉新缓缓道,“是恨你忘记了她三万年,还是恨你爱了另外一个人三万年?”   “什么?”洛玄茫然地转头看向他。   沉新便笑了一笑。   这个笑容……   我心头一跳。   他……不会是要……   “等——”   “苏晋说要施法让你和君姑娘以为自己二人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不管他是抹去了你的记忆,还是把你记忆中的周姑娘换成了君姑娘,无论如何,他成功了,你以为你爱的是君姑娘。”   “——在周姑娘死前,将军关于君姑娘的一切记忆都是虚假的,可以后呢?一年,两年,三年。你和君姑娘二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我……我没有……”   “——或许在深冬的雪天,你给君姑娘加过衣,夏日的晚上,你给君姑娘摇过扇,日日夜夜,年复一年,你们甚至或许会有一个孩子——”   “没有!没有!没有!”   洛玄一拳狠狠砸在山壁上,震得上方扑簌簌地落下了不少碎石尘埃。   他颤抖着身体垂下头,长发盖过他的面颊,使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低哑响起的话里却带上了一丝颤抖和哭腔:“我没有背叛言言,没有……我、我是曾经以为那个人是言言,但是我感觉到了不对劲,感觉到了……”   沉新就长长地哦了一声:“所以你并没有和君姑娘有夫妻之实喽?”   洛玄没说话。   “沉新!”   沉新没理我,而是冷笑道:“好一个如此深情的天策太尉啊。”   这一声天策太尉显然刺激到了洛玄,他猛地抬起头,右手一动,长冥就斜在了身前。   “怎么,”沉新反应极快地把我拉到他身后,挑衅了回去。“我说对了?你要杀了我吗?还是说,你想要我杀了你?”   “我……没有……背叛言言。”   “好话谁不会说啊。”沉新嗤笑一声,“若是当真爱极了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就算忘记,只要心底有那个人,就再不会喜欢上旁人,更何况——君姑娘和周姑娘,长得可是一点都不像啊。”   “我没有——”   “周言是横死,又是一尸两命,怨气极深,即便苏晋没有收了她的魂魄,她也入不了轮回。”沉新飞快地打断了洛玄的话,“你知道我为什么能算出你在这里吗?十二锁龙柱,四方金光阵,外套一个乾坤八卦阵,深渊的气息被层层封锁,根本到不了外面去。没有知道具体方位的情况下,我根本就算不出你在哪里。”   “我遇到了周姑娘,是她给我指的路。”   在洛玄有些惊慌的注视之下,沉新不顾我的拉扯,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三万年,只要清苦一点,不害生灵,她都可以修成上仙了。”   “但是她没有,她成了妖。”   “大洛正值战乱时期,孤魂野鬼无数,她凭借着横死的那些怨气好不容易躲开了厉鬼和鬼差的定魂,在乱葬岗里聚了魂,修了点法术,本想去天策府看你一眼就去转世轮回的。但是她看到的,是你和君姑娘在桃花树下相视而笑的场景。”   “于是,那些她好不容易压制下的怨气就以排山倒海之势涌了上来,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是挖出了一个路人的心。因为她想看看,男子的心是否是热的。”   “三万年,她先是看着你和君姑娘相爱数年,茫然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你为什么忘了她,而且和那个害死了你的人在一起了;然后,她看着你为了君姑娘的死悲痛欲绝,看着你为了和君姑娘的一句承诺,答应了公子庭的要求,生无可恋;最后,她跟着你来到了这万丈深渊。”   “你在深渊里孤独地等了三万年,而因为无法靠近这霸道的数道深渊禁制,她在千里之外绝望地陪了你三万年。”   “只因为她希望你能够记起她哪怕一点点。”   “她等了你整整三万年,直到她放弃了最后一点的期望。”   “放……弃……?”洛玄轻声说着,眼中懵懂,但他的神色却是恐惧的。   我想,他应该和我一样,已经猜出下面的结局了。   果不其然,沉新接着说道:“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苍穹亟需四方玉玺镇压的消息,拼着修为尽散的危险靠近了苍穹,遇到了我,告诉了我你的所在之地。”   “因为她无法接近你的长冥,她也不知道你进入的山脉叫什么名字,所以她不清楚你具体被陪葬在了何处,但是没关系,只要有具体的方位,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算出了你的位置。”   “而周姑娘,则是让我答应她一件事,作为她告诉我你具体方位的回报。”   沉新盯着洛玄,轻声笑道:“洛将军,你想不想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   洛玄缓缓眨了眨眼。   “回……报?”   “没错,回报。”沉新居高临下地看着洛玄,抱起双臂,声色淡漠。   “作为回报,她让我不要杀了你。”   “因为她想让我把你带去苍穹。”   “然后,亲自杀了你。” ☆、第49章 出路   “现在,”沉新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洛玄,近乎残忍地抿唇轻笑道,“你还要继续再待在这暗无天日的深渊,来缅怀伤神你不知道是哪一位的爱人吗?”   洛玄僵直着坐在石块上,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他才身形一动,缓缓地抬起头。   沉新眉峰一挑,拭目以待:“有答案了吗?”   洛玄没有说话。他的神色是一片放空的茫然,睫毛微微颤动,右手一下一下地抚着怀中的长冥,如死寂一般地沉默着。   我被沉新护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内,此刻我抬头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他狠起来比苏晋都要厉害,苏晋也只是让洛玄和周言阴阳相隔罢了,到最后好歹还留了点希望给洛玄,可他却是直接把残忍的事实剥开,血淋淋地展示给洛玄看。   也不知道洛玄此刻心里是什么感受。   是后悔?是痛苦?是愤恨?   我不发一语,沉新也不再说话,而洛玄则更是闷闷地坐在一旁,手里一下下地抚着长冥,神色放空。   深渊里一时陷入了寂静之中,只有血河的缓缓流淌之声,在这幽幽的深渊腹地响起。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远处飘来一丝神霄殿上的天兵天将才有的气息,我才回过神来,扯了沉新一下。   他们这是寻着倒塌的镇龙门寻过来了,我们两个要是被发现,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洛玄。”沉新的反应很快,看来他也和我一样着急,不过他面上却没显出来,而是做出了一副悠闲的姿态来。“我还有要事在身,没时间在这里和你磨叽。你若想见周姑娘最后一面,那就随我们出去,你若对周姑娘无情……”   他掸了掸手臂上因为之前山壁震动而落下的尘埃,耸了耸肩,揽过我的肩就转身离开。   “那我也没办法了。天要下雨,人要变心,就算我是神仙,也管不了啦。听碧,我们走。”   “啊?”我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又感到肩上的手一个收紧,被他拖着往前走去。   等等等等,他怎么就这么走了?洛玄还没动静呢!   没有洛玄带路,他这是想和那些天兵天将硬拼吗?!   “沉新,你等——”   “等一下。”   我一愣,紧接着就回头看过去,洛玄已经从石块上跃了下来,只见他一手握着长冥,一手紧握成拳,神色晦暗不明。   “我跟你们去。就算要死……我也要见到言言。”   沉新便对着洛玄微微一颔首,扬起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那就请将军带路吧。”   洛玄果然知道另外一条进出深渊的道路。   血河!   原来这条血河不仅仅只在深渊内部流动,它居然还与别处的地下河流相通,一直通到了千里之外的皇陵之处。   这万丈之下的战鬼深渊在天帝与三位神尊布下的层层结界和封锁之下竟还能与外界相通,真是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我本以为就算这里有出口,也只会通到深渊前地的十二锁龙柱那,没想到是直接通向了外界。   而且据洛玄所说,这并非是自然形成的一条地下河流,而是当年公子庭命无数工匠日夜开凿出来的,为的就是让洛玄顺利地带领他的部下来到这战鬼深渊,给千里之外的庭皇陵护法。   洛玄带着我们来到较为宽大湍急的一处血河湖泊岸边,堪堪简略地说了两句,沉新就看着我哦了一声。   “外河啊……”他如是道。   我被他这一句意有所指的话说得双颊绯红,又气不过,就直接瞪了过去:“怎么啦,龙族就该对水气天生敏感吗?再说了,这河里的血腥味道这么浓,最近的一个出口又在千里之外,我能闻出来这水是活的就有鬼了!”   “嗯?我有说你什么吗?”他故意睁大了眼,一副无辜状。   “你!——”   “你们都住口,听我说。”洛玄在一边面无表情道,“这条河没那么简单,当年苏晋用几件事得了陛下的信任,陛下皇陵的改建和陪葬的主意都是他出的。苏晋当年说,深渊不比其它地方,危险异常,只有我和我的部下才能压制住。而我一旦压制住了这里的森森鬼气和无边戾气,就能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皇陵增加福气,可以助陛下修行,早日羽化升仙。”   “羽化升仙?”我嗤笑一声,“他不是已经服下了长生不老之药?怎么还想着死后成仙?还是君言当初给的药是假的?”   “苏晋消去了所有人关于游洲一事的记忆,所以陛下也不记得长生不老药的事了。”洛玄说到此处,语速有些加快,似乎不想多说。“总之,陛下信了苏晋的话,命我……命我控制住我的部下,在他死后进入深渊,给他护法。而为了防止外人误入深渊,苏晋命人在这河水里下了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但是它们一撒入水中,河水就由原本的清澈见底变成了腥臭无比的血河。我也闻到了很多的死人味道,它们被困在水里,每一天都痛苦地嘶喊,要我放它们出去。”   说到此处,他看向我们,神情漠然。“我是能从这里安然无恙地出去的,但是你们能不能完好无损地出去,我就不知道了。”   沉新笑了一声,在我背上一推:“不劳将军费心,我这里可有一位龙族神女,但凡天下水系,就没有她无法来去自如的地方。”   我正凝神想着刚才洛玄说到公子庭让他陪葬时为什么神情有些闪躲,想得入神,便也无心顾及外界的情况,此刻冷不防被他一推,差点摔进水里面去,吓了一跳。   惊吓过后,就是惊怒。   “你干嘛!”   沉新看着我,明快一笑。   然后,他毫不留情地把我推了下去。   “找出路!”   眼前的水面在一瞬间无限放大,我在完全落入水中的同时化出了真身。的确如洛玄所说,这条河里困着无数怨魂,它们被困在水中三万年无法转世投胎,戾气自然不比寻常怨魂,甚至可以媲美深渊的无边戾气了。   只不过我乃仙身,怨魂即便再厉害,也厉害不过我去,因此也不足为据。真正可怕的,是这水中无处不在的九香草味。   九香草在三清绝对是仙神闻之色变的毒草之一,此草根茎无毒,还可入药,叶片却是带了剧毒,并且会迎风发散,只要中了此毒的神仙,仙元受损还是小的,若是意志力不够坚定,修为不够高,很容易被它引入幻境之中,在幻境中执念、生魔。   和瀛洲草一样,天帝当年也下旨灭了这一株毒草,只是此草不比瀛洲草,不单单只生长在一处,是以虽然这三清的九香草被毁了一大半,却仍是有一小部分在三清的角落里生长。只是不知道苏晋是怎么寻得这些东西的,若是有人想要采下这九香草,就势必要中它的毒入它的幻境一回,得此一株已是不易,而这水中九香草味甚浓,绝不是一株就能导致的,恐怕得有一大捆,苏晋竟挨过了这么多回的幻境引诱?   乖乖,这么大的定力,他都可以去神霄殿当职了,还在人间游荡作什么?   九香草的味道混着浓厚的血腥气同河水一道席卷而来,若是寻常神仙入水,恐怕此刻早就九香入体,即便修为没有大损,却也是深入幻境,出不去这河了。   好在我本为龙族,此药虽对仙元有害,对于龙元却是无碍。反正这条河历经万年都没被人发现,一定被苏晋下了隔绝气息的咒术,我此刻即便化出真身,那些天兵天将也察觉不到。   一旦化出了真身,周围的血河对我来说顿时由极度的危险之地变成了无上的福地,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的气息也随之而来,洗涤着我每一条经脉,梳理着我的每一丝法力。   我在水中遨游着盘旋,辨别着生气最浓的一处方向。   哗啦……哗啦……哗啦……   九香……血腥……生气……   找到了!   一旦寻到了生气传来的源头,我立刻精神一震,顾不得洛玄是否也在,直接龙尾一摆,打了一个巨浪岸边,把那不知为何还在岸上待着的沉新给卷了下来,法力一带就龙身一摆,迅速地朝着源头游了过去。   龙行万里须臾而过,不过片刻,我就带着沉新冲出了水面。   落到地上,我刚化出人身,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沉新拉住了手腕,一把推上了云端。   “快走,常清就要追过来了!去苍穹!”   云端之上,万里江山在脚下不过顷刻就过。   上古有云:东海过,云雾隐,极东之南,苍山脉,顶端穹。这天生清气不比神霄殿差的苍穹山脉,就隐匿于东海之后这飘渺不绝的云雾之中。   离苍穹山脉不过百里,沉新就把我和洛玄两个都拎下了云头。   “苍穹最近正封山闭关,不见外客,所有正路都被封死了。”他言简意赅道,“洛玄是鬼将,若有人在苍穹发现了鬼将出没,于我苍穹有碍,所以我们走小路。”   “随便。”洛玄只说了一句话,“只要我能见到言言。”   “你呢?”沉新转头看我。   “我当然是没有意见。”我连忙道,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地喘了一回气。“不过常清神尊真的追过来了?那我们可怎么办?”   “他之前入过深渊腹地,熟悉道路,所以比那些天兵天将都要来得快。”沉新撩了一下因为山风而吹得四散的前额发丝,“不过我设了结界挡住了他,没让他看到我们,但深渊里有外人的事是瞒不住了,只希望他没发觉我使的是苍穹术法才好。”   一听这话,我连忙道:“那我们赶快走吧,他若真追了过来,到了苍穹你也好找借口。洛玄呢也好去找他的周姑娘,我就回去了啊。”   话一说完,我就松开之前一直拉着沉新的手,刚想化成龙身飞得老远,就被他反手一拉,双指一搭,扣住了脉门。   悠闲的声音在我身后缓缓响起。   “听碧,这冰天雪地的,你想去哪啊?”   脉门被人扣住,我动弹不得,只好扭头讪笑道:“那个……你不是回苍穹有事么?四方——对,就是那个四方玉玺!你们苍穹不是亟需四方玉玺镇山吗?我这要是去了苍穹,还要劳得你们招待,误了镇山的时辰就不好了。”   沉新一挑眉:“招待?我接下来要带你们走的是小路,不被人发现就是万幸,还招待?想得美!”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我贵为公主,不说去的地方要上下以礼相迎,三天三夜的流水宴是少不了的,你——你拉我干什么?喂!松手!松手!沉新!——”   “今天的风好大,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清——”   “你个混蛋!死咸鱼!王八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神女,我、当心我上神霄殿告你去!”   “行啊,顺便再把我俩闯深渊的事也说一说,要罚就一起来,这样才显得够味啊!”   “你、你无耻!”   “对付无赖之人,就要用无耻之法,我无耻,无耻得安心呐。”   “你——你不是说你听不到吗!”   “哎呀,风又变大了,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大声点——” ☆、第50章 成空(上)   其时正值隆冬腊月,苍穹虽为仙山仙脉,遗世独立于红尘世外,却仍是避不开这四时变化,我们刚入苍穹不久,天上就飘起了点点雪花。   虽有雪花,却仍天晴,加之前几天刚刚下了几场大雪,大地一片银装素裹。不得不说,若我此刻不是在这该死的羊肠小道上披荆斩棘地辛苦走路,我还是很喜欢这一片大地苍茫的雪景的。   唉,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沉新带着我们从小路绕到了草路,又从草路登上山路,最后我们三人几乎是在悬崖峭壁上攀登了半天,才成功地避过了苍穹的所有结界,在半山腰把脚踏到了实地上。   “沉新,我、我说……”一路接连不断的奔波让我着实好好地喘了一回气,这隆冬腊月的,我竟然都热出了一身汗。“你们苍穹是怎么回事?封山也就罢了,可观天下的所有仙山之地,有像你们这样布下重重结界禁制,就……就为了防止外人擅入的吗!布结界也就算了,下封印法力的禁制又是怎么回事?这、这是想把所有慕名前来的神仙都累死在半路上啊!”   沉新在一旁长长地呼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蹙眉看我:“我之前不是说了吗,苍穹出了点事,风声鹤唳着呢。以前自然不会设下这样的禁制,不过谁叫最近出了许多不大不小的意外呢,为了防患于未然,也只好这样了。”   他说这话时挤眉弄眼的,似乎也对这样的决定不甚满意。   我奇了:“你看起来好像也不赞同设这种禁制啊?”   “废话!”他看我一眼,理所当然道,“这破禁制让我带个人进苍穹都偷偷摸摸的,像在做什么坏事一样,又累得半死,换你,你会赞同?”   “你们别烦了。”洛玄是我们之中走得最快的一个,要不是还需要沉新带路,他或许早就甩下我们了。此刻他怀中抱着长冥,面无表情地转身看向沉新。“言言在哪里?”   “不远了,就在前面。喏,就在这条路的最里面。”沉新抬手一指,又道,“洛玄,你确定要见她?周姑娘现在对你恨意正深,见到你是不会有什么好颜色的。”   “她就算要现在杀了我,我也要去。”洛玄垂下头,低声道,“我一定要见到她……我……还有好多话没有来得及对她说……”   我和沉新对视一眼。   “既然你意已决,那我也不拦你。”沉新抱起双臂,转头对洛玄道,“只是你要记住,现在你身在苍穹,不得轻举妄动。我已经给长冥设了禁制,只要你不把它□□,苍穹是不会发现你的存在的。我还有事,要先行一步,你们循着这一条路一直往里走,到最里端会有一大片的白梅林,经过六株白梅树,就是周姑娘的所居之处。”   “我知道了。”   “那我就——”   “哎哎,那我呢?”我听他这话是要离开的意思,连忙上前一步拉住他,“你离开,那我做什么?”   他若是敢说我无事可做,看我不削了他。   沉新看向我,微微一笑。   “你呢,就给我好好地待在这。”   果然如此!   我怒道:“凭什么!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凭这个。”他手中竖起一封信,上书沉新启三个字。   这三个字娟秀清丽,尤其是启字下方的那个小口,横折处折钩向内,还弯了一弯,是三表姐的字迹。   我一愣,紧接着就伸手想要拿过那封信,被沉新一收手避了过去。   “把信给我!”   “可以,”他笑道,“但不是现在,等我做完了该做之事,自然会给你看。”   我这一下不得手,就知道他是铁了心不会给我了,只是不甘心就此服输,轻哼一声,故意道:“这封信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我三表姐写给你这个故人的信吗,有什么好看的,虽然我觉得三表姐有你这么个故人真是眼瞎。”   “眼瞎我也是她的故人。”沉新扬起一个胜利的笑容。他眼中波光流转,飘落的点点雪花化为璀璨的光华在他眸里汇聚,漂亮得犹如天空最闪亮的星芒。   他优哉游哉地道:“你还不知道吧,留河的大太子前些日子刚刚和珊瑚仙子成了婚。”   我一怔。   留河的那位太子成婚了?   可三表姐不是说,她看上了那位大太子吗?   我小心翼翼地看向沉新,犹犹豫豫地问道:“你……你的意思是,三表姐她要去强抢人家的夫婿?”   沉新叹了口气。   “你觉得可能吗。”   “我觉得……不可能。”我神情坚定,话语铿锵。“三表姐不是那种人。”   “那不就得了,留河大太子既已成婚,那就不会是你三表姐的心上人了。你想不想知道你那三表姐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要骗你?”   “想。”   “想就留下来,跟着洛玄去找周姑娘。”他眉一挑,“等我回来了,我自然会给你看。”   “……卑鄙!无耻!”   “六公主谬赞。”   “你混蛋!”   山风变得有些大了,雪花也飘得急了点。   我和洛玄按照沉新的指示一步步往里走去,果然在最里处见到了开在道路两旁的白梅,粗粗一看竟蔓延了数里,白色的梅花在雪中迎风摇曳,融进了这冰天雪地中。   这苍穹还真是漂亮,简直就像是另一个天策府,之前跟着沉新一路走来,路上开的花的葱郁的树木可不少,什么时候昆仑虚也能学学就好了。不过不学也不要紧,反正我是不会再回去了。   “一,二,三,四,五……六。”洛玄在一旁认真地数着数,数到第六株白梅后,他顿住了脚步。   过了有好半天,他才缓缓抬起头,有些无措地往前看去。   一间小小的木屋静立于白梅林中,木头的颜色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泛黑,在这一片雪白中很是显眼。   洛玄像是被这显眼的木屋刺到了一般闭了闭眼,又过了好久,他才迈出了第一个步子。   接下来的步子,他始终没有迈出。   因为周言先他一步,缓缓从木屋中走了出来。   她仍是三万年前初见洛玄时的打扮,一袭浅黄的藂罗衫,只是不见了手上挽着的那条浅黄银泥云披,五色花罗裙缓缓拖过雪白的大地,艳丽无比。   只是她的神情,再不复三万年前那般活泼灵动。   三万年,生与死,人与妖。   洛玄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就凝住了神色,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半晌,才哑声叫了一句。   “言言……”   “你来了。”周言一步步地缓缓靠近洛玄,最终在离他一尺之遥的地方停下。   她看着洛玄,轻声道:“三万年……你终是记起我了。你到这里来见我,想必是神君将一切都告诉你了吧。”   洛玄的眼角登时就泛了红。   “言言——”   “在这三万年中,”周言打断了他的话,神情麻木,双目无光。“我等了你两万多年,等你的一个解释。”   “整整两万年,你知道有多么久吗?你不知道吧……久到……我不想再等了。”   “因为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一个理由,能够解释……若你是真的爱我,又为何会那么轻易地忘了我三万年。”   “言言……”洛玄怔了,他的嗓子像是干渴了几百年般苦涩。“我——”   “周姑娘。”我看情势不好,连忙笑道,“其实你误会了,洛玄会忘了你是有原因的,他——”   “什么原因?被人下咒,还是被人诅咒?”周言轻飘飘瞥了我一眼。   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瞥,却让我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这个眼神,放空,看开,释然,却带着三万年的枯等与绝望。   洛玄忘记她,的确是身不由己。   可是她足足等了洛玄有三万年,这三万年来的每一天对她都是一种折磨,相比之下,洛玄所受的苦难……真的算不了什么。   “洛玄,我知道我现在或许不够清醒,不能足够理智地对待你,听你的解释。”周言对洛玄轻笑,眼中却含上了一层泪意。“但是你要理解我,我等了三万年,每一天都在期待,每一天都在绝望……你会理解我的,是吧?毕竟你也是等了君姑娘有三万年,枯等一个人三万年的滋味,不好受。”   “言言——我——”   “你不要说了。”周言瞧着洛玄,浅浅笑道,“洛玄,我能问你一句话吗?”   洛玄立刻点了点头。   “洛玄,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洛玄一怔,似乎不明白周言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来:“我当然喜欢啊,我……我说过了,在这个世上,你是我第一个想要主动去亲近的人……言言,你——你原谅我,好吗?”   他这话问得小心翼翼,仿佛怕周言说一个不字。   周言低头笑了,一行清泪滑下脸颊。   “第一个……不是唯一一个,是不是?”   “不、不是!言言,这都是苏晋他设计的!”或许是看见周言哭泣,洛玄急了,他语速飞快地把一切都讲了一遍,半点不带疙瘩。   语毕,他上前一步,握住周言的双肩,神情紧张地轻声问:“言言,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愚蠢了,才会让苏晋得手……言言,你不要哭,不要哭……”   周言面上眼泪不断,却是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抬起头朝洛玄微笑:“我没哭啊……洛玄,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别人设计的?你会爱上君姑娘,都是因为他修改了你的记忆?”   “我没有爱上那个人,”洛玄垂下眼,小声道,“言言,我只喜欢你。”   “我不信。”   洛玄的表情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他耷拉着脑袋,轻声问道:“那你……要怎样……才能信我呢?”   周言便笑了,她道:“洛玄,你看啊,这漫天飘飞的点点雪花,像不像我们初见时漫天纷飞的柳絮?”   她伸出手,雪花点点落到她的掌心,轻盈透明。   顷刻,雪花尽数化成了一把利刃。   她把利刃塞进洛玄手中,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想要我信你?可以。”   “挖出你的心,给我看。” ☆、第51章 成空(下)   我急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周姑娘——”   “你住口!”周言厉声断喝,对着洛玄冷笑,“洛玄,我等了你三万年,不是三天!我看着你和那个女人相视一笑,看着你们鹣鲽情深,看着你为了她的死而绝望发狂,看着你……看着你和她……洛玄,我告诉你,三万年的等待与绝望,不是你一句对不起就能让我原谅的!”   “言言?”洛玄手足无措地愣住了,他张口闭口了半天,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周言冷笑:“我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公主周言了,当年的周言已经死了,被你等了三万年的那个人杀死了!我现在是厉鬼,是怨魂,我的手上沾满了人的鲜血。”   她盯着洛玄,眼中含泪,声声泣血:“洛玄,我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灵动清纯的公主了,我变得偏激了,阴毒了。所以我不想原谅你,也不想信你。但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好歹也做了两年的夫妻,所以……我能给你一个机会……给你一个偿还我枯等了三万年的机会。”   我看这势头不好,若仍由周言说下去不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忙道:“但他在深渊中也等了三万年,你——”   “可惜等的不是我!”   这一句话让我闭上了嘴,也让洛玄震惊恍惚地后退了一步。   “洛玄。”周言盯着洛玄,双目的睫毛一个颤动,轻启朱唇,“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后悔……?”洛玄定定地看着她。   “不错。”周言双手背后,长身玉立,雪花飘落在她的肩头,让她整个人越显艳丽。“若你和我说,你现在不爱我了,爱的是君姑娘,我虽然已经成了厉鬼,但最起码的道义还是在的,我不会为难你,自会让你离开。但你若还是敢说你爱的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她踮起脚,凑近了洛玄耳旁,轻声私语:“把你的心挖出来,让我看看,它是否是红的。把你的血脉割开,让我看看你的血,是否是热的。”   “不……不行……不行,言言。”洛玄恍惚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不住地缓缓摇头。   周言笑了,脸上有泪落下。“你果然不愿意。”   “不是!”洛玄立刻否认,神情有些局促,有些委屈。“我挖出了心,就会死去……这样,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言言。”   “你不用怕,洛玄。”周言双眼发亮,不断有泪珠滚滚而下。她颤声道:“苍穹的结界很是霸道,我为了上来,已经散去了我的尽数修为,幸得神君为我续命,才让我坚持到了现在。我很快便要死了,神魂分离,魂魄飘散于天地间……所以你也不用怕,你死了,我陪你一起死。”   “你……快死了?”洛玄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是。”周言点头。   “不……不可能!言言,我才刚刚见到你,三万年,我才见到你……你不能……”   “洛玄,你不想让我带着恨意在这天地间消散吧。”周言轻笑,面对洛玄局促又小心的点头,她双颊发红,双眸晶亮,颜若朝华。“所以……你快点挖出你的心,让我看看,让我……原谅你,相信你。”   “洛玄……让我信你,好不好?”   洛玄黑眼沉沉,他定定看了周言半晌,说了一个字。   “好。”   “洛玄!”   眼看着他握住刀柄,手腕翻转就要刺入胸膛,我抢上前去想要阻止,却被周言抢先一步。   她纤细白皙的手腕紧紧握住了利刃阻止了匕首的去势,可匕首尖端却已经没入了洛玄的胸膛一寸。   有鲜血顺着匕首流淌,二人的血混合在一起滴落到雪地上,蜿蜒成一条艳丽的曲线。   我捂住了嘴。   “不用了。”   周言绽开一个笑容,眼中不断有泪落下。   洛玄先是一怔,而后看到周言落了泪,又有些无措。   “是、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言言……你……你别哭……别伤心……”   “我没有伤心。”周言上前,伸出手一寸寸地抚摸着洛玄的脸庞,双眸晶亮地轻声道:“我是高兴……洛玄,你终于回来了……虽然你一直都没有说,但是我知道,你一向都讨厌漆黑毫无人气的地方……在深渊那般黑暗无人的地方待了三万年,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我在深渊外面等了你三万年,每天每日,每时每刻,都在想,你要是寂寞了怎么办?我不在你身边……君……姑娘也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人,实在太可怜了……”   洛玄一脸怔忪,喃喃道:“言言……”   “所幸,神君没有唬我。”周言微笑道,“他真的把你从那万丈深渊中带了出来,让你……重见了天日……”   “言言!”   随着周言徐徐吐出的话,洛玄原本黑沉沉的双眼不断迸发出明亮的光芒,到最后他干脆拔出了匕首,不顾还在流血的胸膛,直接上前一步拥住了周言。   “对不起……”他的神色是狂喜与愧疚,原本黑沉的眼中渐渐有水汽聚起,光华流转。   “言言,对不起……”他拥着周言,直到此刻才落下泪来,“让你一个人等了三万年……我没有不好受,不好受的是你才对,我知道……对不起……让你一个人不好受了三万年……”   “我只喜欢你……只爱你……”   周言苍白着脸靠在洛玄怀里,看样子刚才的那一番作为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可她却尽力扬起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对不起,洛玄……让你千里迢迢地到这里来找我,还让你受了伤……但是我们之间也算是扯平了,三万年前,我跟着你,不远万里地去了深渊,三万年后,你为了我,来到这苍穹……”   洛玄紧紧抱着她,小声说道:“没扯平,是我欠了你,我会给你好多好多好吃的,我会补偿你……言言,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周言便满足地闭目笑了起来。   “洛玄……”她低声唤道,“洛玄……”   “嗯……我在……”   “洛玄……”   周言继续低唤,不像是在叫洛玄,倒像是在喃喃自语。她的脸色苍白得实在过分,我凝神看了一眼,当即大惊,待要上前时,她却像是心有所感地睁眼看向我,带着浅淡的笑意缓缓摇了摇头。   我叹了口气,依言没有动作。   罢了,这都是天意。   “洛……玄……”见我不再上前,周言缓缓闭上眼,轻声唤着洛玄,脸色却越发苍白透明起来。“对不起……”   “言言,你没有——言言?言言!”   洛玄原本微笑的面庞在看清周言的身子时整个僵住,他松开周言,妄图用法力为她续命,却已是回天无力。   周言的身体已经开始渐渐消散,她早在三万年前就已经身死,现下没有*,只是魂魄凝结而成的肉身,此刻一旦神魂消散,*也将不复存在。   苍穹是何等仙山圣地,清气涤荡,更遑论还有数位神尊仙力镇压,妖魔勿进。在这样的状况下,周言的满身妖气不说尽废,却也是被削得几近全无了。   没有了妖气的妖,就仿若没有了内丹,二者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妖力尽散,魂魄无存。   周言的生命……已经到头了。   “言言!言言!”   洛玄拥紧了周言,迭声呼唤,却仍是阻止不了周言的魂魄离去。   “你不要死,言言……”眼看着周言的大半个身子都变成了珍珠一般的颜色,他再也支持不住,眼中涌出泪水,神色痛苦地哑声哭泣起来。“你不要死……我已经丢了你三万年,不能再丢了……言言……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不会……”周言的脸已经苍白得几近透明了,她抬起上身,与洛玄稍稍拉开了点距离,伸手就要去抚他的脸庞。   却根本没有触到。   她的手当空穿过了。   相比起洛玄几欲崩溃的神色,周言只是怔忪了片刻就又笑了,笑得温柔:“看来……我的时间已经到了。洛玄……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洛玄用力摇头,泪水不断。“没有……你没有……”   “洛玄……你别哭,哭了,就不是男子汉了。”周言眯眼笑了起来,杏眸中波光流转,颜若山茶朝露,像极了那天他们初见时的神情。“天策太尉洛玄,生为异人,能克恶兽,可领阴兵,合我……大洛上下……无人……可……敌……洛将军……”   她的声音轻到仿若纷纷扬扬的雪花,随着山风渐渐飘渺远去。   “言……言……”   洛玄话音刚落,她整个人就随着这点点雪花消散在了空中。   苍茫的山风呼啸声里,缈缈传来了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爱你……”   随着这三个字,周言的最后一缕魂魄也随之消散。   她死了。   彻彻底底地死了,神魂分离,魂魄尽散,入不了轮回,更不是荒魂。   周言彻底消失在了这世间,一丝残魂也无。   就算倾洛玄之力,借了转魂灯来,她也再无转生可能。   洛玄半跪在地上,双手还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点点雪花飘落在他的肩头,他的长发上,直到他的肩头积了一层薄薄的冰雪,他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动了动身体。   他站起身,抱紧了长冥。   “洛将军——”我看他神色空茫,有些于心不忍,正犹豫着要不要骗他说周言还未死去留一个希望,他却已经转过了身,长发在空中划过一道孤寂的弧线。   他这是?   “……洛将军?”我小心翼翼地唤道。   洛玄顿住脚步,但他并没有回头,而是就这么背对着我,用很干涩的声音说道:“苏晋答应过我的,他不会收了言言的魂魄,我和言言还会再见面……”   我突然就心酸起来。   阴阳两隔了三万年,遗忘了三万年,再见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居然就天人永隔了。   老天爷真的要对他们这么残忍吗?   这到底是谁的错?   “洛——”   “我要去找言言。”洛玄定定道,“她一定没有死……无论穷尽天涯海角还是黄泉碧落,我都要找到她。这一次……我不会再丢了她。”   他走出几步,又顿住步伐,半侧了头:“作为你们救了言言的谢礼,四方玉玺我就权当送了你们……有缘再见吧。”   我点点头,犹豫半天,最终还是道:“周姑娘没有死……你会……找到她的。”   “……多谢。”他轻声道了一句谢,不再多做纠缠,在风雪中缓缓走远。   这一次,他再未回头。   我站在原地,凝望着洛玄的身影越行越远,最终融进了这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之中,顿时心生了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感概。   是遗憾,是不忍,亦或是拥有期待?   ……也许,三者皆有吧。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到我的鼻尖,冰冰凉凉的。   我抬头望天,看着点点晶莹的雪花旋转着自天际飘落,有些出神。   杨煜死的那天,也是这么一场大雪,那一场雪和今天一样,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在这世间,情之一字,到底是为何物……   无论是凝木,杨煜,还是洛玄,周言,为了这一个字,他们有的心生执念,有的付出了一切,有的枯等了一生,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终究成了一场空。   这样的付出,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   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会知道吧。   “龙族公主真是好兴致。”正当我望着这些雪花出神的时候,前方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却又冷冽的声音。“擅闯三清禁地,私放蚀龙司渊,搅得深渊戾气外泄,凡间不得安宁,居然还有兴致在这看小小的雪花。真是不把这天规放在眼里。”   谁?!   我一愣,立刻紧张地循声看过去。   十丈之外,天兵天将排兵立了不少,俱都手持□□,三三两两地循规而站,自成了一个小小的天兵阵法。   见我看过去,为首的一人右手一竖护神画戟,我脚下的大地便颤了两颤。   这是……战神常清?!   就在我惊讶不已的当口,战神常清已是沉下了一张脸,在这凛冽的寒风中冷声喝道:“龙族六公主听碧,你擅入深渊禁地,私放蚀龙司渊,致使九州凡间生灵涂炭,三清遭难,有违天规!你可知罪?”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第52章 出卖   眼看着那战神常清神色一肃,握紧了护神画戟就要上前来拿我,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思急转间忙道:“什么违犯天规,擅入深渊禁地……我、我怎么不知道?神尊想必不会不知道我龙族铁律,莫说这是天帝禁令,即便天帝没有下禁令,就凭着我龙族铁律,我就不可能擅入战鬼深渊。你、你不要胡说八道啊!”   他他他他怎么跟来了?!沉新不是说已经隐匿了我们三人的气息吗?怎么还能追到这里来?   常清神色一整,尚未答话,他身旁一名身穿黄金明光甲的将士就抢先道:“哎,我说你这小龙,我们要是没证据能来抓你吗?我等可是天帝钦点的霆阵将士,神霄殿的人,更遑论我们这里还有个常清神尊。常清神尊可是三清里出了名的公正不阿,他不会冤枉任何一位神仙,也不会错放任何一位神仙。小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了啊,这坦白和抵赖,带来的结局可是不同的。”   我当然知道不同,不然我现在也就不会这么着急地寻找托词了!用得着你说吗?   话虽如此,我还是问道:“你谁啊!”   “我谁?”那先是一愣,而后气道,“你居然问小爷我是谁?我说姑娘,你是不是这三清的人物?是不是天生神女?你不是从别的地方飞升过来的吧?”   “你说谁呢!我当然是天生神女的,不然我还能是什么?”   “那就怪了……居然还有神仙没听过本尊的大名?真是气哉气哉……咳咳,丫头,你给我听好了啊,本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这三清神霄殿上当职的阳略神君!”   阳略神君?   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对了对了,我听二哥提起过!据说这位神君的脾气是三清出了名的好,虽然常年跟随着常清神尊征战四方,也捉了不少的钦命要犯,可谓是战神的一把手,但他却不似战神那般的修罗面孔,整日里都端着笑,见人也是乐呵大方。我才昆仑虚那会儿也有人说起过这位神君,说是以后若犯了事,与其抵死不从被常清神尊抓回去审问,不如趁早认罪伏法,落到阳略神君手里,用不了受什么刑罚就能出来。   阳略神君啊……   我暗自沉吟。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阳略神君说得对,常清神尊从来不会冤枉错抓一个神仙,此番他带领天兵天将来这堵我,想必是证据确凿。我与其在这抵赖,惹得神尊不快,爹爹生气,不若就此认罪,对他俩服个软,到时也好说话。   可是这擅入禁地和私放蚀龙之罪要真是细细追究起来,那还真是违反天规的大事,我长这么大,除了历劫的时候,还没挨过天雷呢,到时候挨不过去既丢面子又丢里子,况且这要是让爹爹知道了,那刻就完蛋了。   该怎么办怎么办……   “龙族公主,”正当我焦心地思考着对策时,常清神尊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可是考虑好了?考虑好了,那便跟随我等走一趟吧!”   “你们……你们有什么证据?”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要遭,哪有无辜人开口就是问这话来的,这不就是明晃晃的心虚嘛。   果不其然,常清神尊胸有成竹地一笑,道:“罪龙司渊已经供认,言道放它出来之人正是龙族之人。本尊追踪气息到来此处,发觉整个苍穹唯一是为龙族之人的便是六公主殿下。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六公主,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蚀龙司渊!   可恶,我都快要忘记这个家伙了,没想到居然在这时候出来捣乱,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沉新灭了它的!而且这苍穹和龙族有什么过节啊,怎么这么多的弟子,就没有一个龙族中人的?害得我这么快就被人家找到了!   “我……又不是我要放它出来的!我不过说了它几句,其他什么也没做!再说了,就凭我这点微末的法力,如何能解开天帝亲自设下的禁制?是它自己心灵受挫,恼羞成怒,妄图杀了我泄愤,才自己逃脱出来的……若真要怪罪,该怪罪的……也是负责看管蚀龙的神霄殿中人吧……和我没有关系。”   “休得狂言!”常清拉下脸厉声断喝,护神画戟一点地,附近的大地就颤了一颤,让我的心也跟着颤抖了起来。“天帝已是下了禁令,三清众人不得靠近深渊半步,你即便没有私放蚀龙,擅入深渊也已是大错!龙族六公主听碧,你擅入深渊,违犯天规,现在还在这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其罪当罚!你可认罪?!”   我急了,今天我如果真的被带到了神霄殿,那整个龙族还不得沸腾了,到时候爹爹又要把我关个几百上千年的,这可不行!   “神尊,这真的不是我做的!深渊也不是我想去的!我、我是被人逼的!”   常清神尊就眉头一皱:“若擅入深渊果真并非出于你自愿,那就是有谁逼迫于你了。你说,若事情属实,本尊必当为你讨回公道。”   我在心里衡量了一下是义气重要还是自身小命重要,后来发现这根本不需要衡量,因为我和那家伙之间根本没有情义可言,便干脆利落地道:“沉新。”   “沉新?”一直在旁边看戏的阳略神君哈地一声笑出声来,“我说姑娘,你撒谎也得打个草稿吧?沉新神君这几天可是一直都在苍穹山待着养伤,哪来的功夫去深渊?还逼迫你?”   我一愣:“养伤?”   “是啊,”他点点头,指指上头。“我们刚从山头上下来呢。你说这苍穹也真是事情多,禁制和结界那是一重接着一重,我们可是名正言顺地奉了天帝之命过来捉拿钦犯的,他们居然还拦着小爷问东问西!真是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啊。”   “阳略。”常清瞥了一眼阳略,疾言厉色道,“我们现在正在执行公务,追捕嫌犯,你的这些废话,还是留到阳炎宫再说吧。”   “哎哎,别呀。我只是见这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想多说些话而已嘛,用不着这么严肃吧。就你这整天黑这着张脸的样子,活该比不上你大哥,追不着人家姑娘。”   阳略皱眉说了两句,面上却是一整神色,咳了两声,对我肃穆道:“我说姑娘,这以后撒谎啊要先做点事先准备,最起码要把人家最近几天的行程都摸清楚。人家这沉新神君好端端地在苍穹待着呢,有他的师尊和师弟们作证,一步都未曾离过苍穹。你说你是被人家逼迫的,有什么证据?”   “证据?我、我就是证据!”我气得口不择言,等说完话后才反应过来刚才阳略神君的话里透露了什么,也顾不得其他了,几步上前直直地盯着他道,“你说他在养伤?”   “对啊。”他一点头。   “你见着他了?”   “当然,锦华神尊闭关,他身为锦华神尊的大弟子,我们这么大阵仗地过来,他能不见?”   “他亲口说的?!”   “对啊,他还奇怪我们平白无故跑这里来干什么呢。我说小姑娘啊,你以后跑路别跑这么远了,来苍穹的路上不是就路过东海?你一头直接往海里钻,兴许我们还找不着你,可你跑人家苍穹山,你又不是苍穹弟子,偏生你身上穿的这件弟子外袍还一看就是不合身的,我们当然一找就着了。听我一句劝,啊。”   “阳略,废话别说太多,我们现在还有要事在身。”   “我就说两句,就两句,常清你先等等。”   “这个混蛋!”   “你说谁混蛋呢——哎哎,你跑什么啊?哪里跑!”   “沉新!沉新你人呢?!给我出来!”   “沉新!”   “沉新你这个混账,快给我出来!”   “你这个敢做不敢当的混蛋,给我滚出来!”   气!死!我!了!   这——个——混——账——!   “给我滚出来——!”   “沉新!”   “混蛋!别缩壳子里,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   “哎哎,姑娘?别念了,咱们现在在半山腰上,这苍穹的结界和禁制在那设着呢,你除非用龙吟,不然上面的人是听不到的。”阳略神君兜着手在我后面跟着,啧啧感叹了两声。“看不出来啊,你这小女娃子身板这么小,跑起路来倒是挺快的。要不是小爷我反应快,还真得让你给跑了……我说,你这到底是心虚伺机逃跑啊,还是真被坑了,上去找人算账?”   “废话!当然是算账!”我没好气道,一手扒拉了几根杂草,一用力又往上荡了几尺来高。“这个——这个混账,居然敢陷害我!”   什么叫我先在那里好好待着,什么叫有要事在身,什么三表姐的信在他手里,只要我乖乖待着就给我看,都是假的!骗人的!   这个骗子!大骗子!   亏我经过他在深渊的几回交战还有点敬佩他了呢,没想到他却是这等小人,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给我等着,此仇不报,我誓不为龙!   “沉新!你给我出来!”   “出来!”   “哎,我说你这小龙,怎么就这么有精神气呢?这山爬了一路,你也就喊了一路,你累不累啊?”阳略神君紧跟在我的身后,与我累得半死不同,他倒是优哉游哉的,还颇为好声好气地劝我。“依我说啊,这沉新神君可是三清响当当的大人物,他虽不在神霄殿当职,可神霄殿的哪个人不得看他的脸色行事?更何况他还师从苍穹,拜于锦华神尊座下,怎么可能明知故犯,违犯天规呢?姑娘啊,你还是别用他当挡箭牌了,我偷偷告诉你,这家伙的脾气可差着呢,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心可狠着呢。他要是现在心情不好,又碰上你诬蔑他,还不得把你抽筋扒皮?”   “诬蔑?!”我气得半死,回过头冲着他大吼,什么风度什么大家闺秀该有的稳重全都被我抛之脑后。“去他奶奶的诬蔑!我好心好意帮他一回,拼着生命危险去引出蚀龙,他倒好,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告诉你,今天不是他要抽我的筋,而是我要扒他的皮!”   “得得得,别冲着我发火啊。”许是见我一副泼妇模样,阳略神君连连摆手,还后退了几步,看样子是怕我一个心急不顾三七二十一把他给淹了。“你也别急,常清他不是已经上去纠人了吗?小姑娘,之前是本君态度不对,先入为主,若有误会,我向你赔罪。你放心,你若真的是被人逼迫,还被人诬蔑陷害,神霄殿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一旦证实了你此言不虚,就算他是名满三清的沉新神君,那我也一样押着他,到你面前负荆请罪,这样总行了吧?”   “不是若是,是就是!”我一抿唇,转身往山上走去。“不跟你说了,我要找那个混蛋算账去!” ☆、第53章 算账   “哎哎,丫头,你还真想凭着两条腿走上去啊?”阳略神君在背后叫我。   “不然呢?”我没好气道,“你不是也说了,这边结界禁制一重又一重的,我就是有法力,我也使不出来!”   “所以说你傻。”阳略神君便紧着步伐走到我跟前,如同龙宫门口那株十几万年的老珊瑚精一般地唉声叹气,“这结界和禁制是死的,可是设下它们的人,却是活的。”   我愣了会儿神:“什么?什么活的死的?”   “没慧根,没慧根。”阳略神君嫌弃道,“就和你那龙宫的避水珠一样,为了防止有些水性不好的神仙悲惨地淹死在海里,你龙宫不就专门给这些神仙派发避水珠?苍穹呢也是差不多——哎哎哎,你别心急,我带着你上去,行了吧?来来来,走起——”   有了阳略神君的帮助,我总算不用像之前来苍穹一样累得半死爬山了,不然到时候就算还有一口气找沉新算账,也是底气不足,威胁不成了。   上了苍穹山,入了乾坤门,跨过四方阵,我直奔人最多的主殿而去。还好之前在昆仑虚学艺时我曾在闲暇时和几个同门弟子研究过苍穹的地形等等,准备找个日子偷跑一趟,偷偷师,让他们别老是压我昆仑虚一头。不过这个想法还未实施,我就离开昆仑虚了,没想到还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这世上的缘分当真是如此奇妙。   苍穹的主殿离乾坤门并不远,我很快就到了主殿下的七情阶前,许是此刻早课刚歇,一大波的苍穹弟子陆陆续续地从主殿中走出,细雪落下,和着他们飘飘的白衣与地上的积雪,汇成了一大片涌动的银白,几乎要把我给晃晕了。   “抱歉,这位师兄,请问你可知道沉新神君现在何处?”随手抓住一个经过我身旁的苍穹弟子,我开口就问。   “你问大师兄?他——”那被我攀住肩膀的苍穹弟子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原本还算是平和的神色立刻就罩上了一层阴云。“龙族六公主?你来干什么!”   我一愣。   他认识我?   不应该呀,我可是从来都没上过这苍穹山的,就算是我还在昆仑虚那会儿,几百年前的骊院之争我也没有参加,按理说我和苍穹的人应该素不相识才对,而且这人看着也很面生,怎么会是认识的?   我心中疑虑重重,尚未开口,那弟子便已是阴沉着一张脸拂袖一挥,避开我搭在他肩上的手,皱眉道:“六公主,苍穹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这个态度……我什么时候有得罪过这样一号人物吗?   “抱歉,请问你——”   “哎哎,你这弟子怎么说话的?”我正要开口询问,阳略神君却从我身后上前,面带不满地教训起那苍穹弟子来,“来者是客,甭管这六公主和你有什么恩怨,她既然来了苍穹,那就是客人,有这么对待客人的吗?”   “神君,算了,反正我——”   正当我想息事宁人换个人问沉新的去向时,那苍穹弟子不依了,他冷笑一声:“来者是客?呵,像她这般不请自来的客人,我苍穹还真招待不起。”   “你怎么说话的?”我原本想就此揭过这事,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可是现在听他这么说,我心中一直压抑着的火气蹭地就一下上来了,这下子是想息事宁人也宁不起来了。   “我招你惹你了?让你用这种阴阳怪调的语气跟我说话?”   “你是没招惹到我,但是你招惹了其他不该招惹的人,更加不可原谅。”他一声冷笑,“我只是尽人事罢了,至于这听天命……六公主,若你还有一点良心,就请你不要再阴魂不散地纠缠着大师兄不、放。”   “你说什么呢——”   “妹子,妹子。”阳略神君在一旁拿小眼睛瞟我,脸上浮现出一个有些微妙的笑容来。“这位弟子说的是真的?你当真纠缠着沉新不放啊?我怎么听着觉得有些怪味呢?”   “胡说八道——”   “当然。”不待我澄清误会,那弟子便又是冷笑一声,抱起双臂,面上的神情与沉新在面对蚀龙时的如出一辙。“若非是她,大师兄又缘何会受那样重的伤?六公主,我明轩今日就把话放这里了,请你不要再纠缠着大师兄不放,你放过他吧。”   “我纠缠?”我气得笑了,沉新到底是怎么对外说的,他还真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了啊。“我纠缠他?明明是他来——”   “明轩,别吵了。”   一声喝止自我身后传来。   我转过身,沉新几分无奈几分苦恼的面容就映在眼前。   “大师兄!”   不等我开口,那位名唤明轩的苍穹弟子就一个箭步上前,伸手要扶,被沉新避开了。   此刻天色不佳,颇有些暗淡,风雪阵阵飘来,沉新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此刻雪花点点落在他的发丝肩头,倒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   他看向明显神色不渝的明轩,笑了笑,问道:“明轩,你实话告诉我,之前是不是你变幻成我的模样,和常清说我这几天都在苍穹疗伤的?”   “大师兄,我——”   “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   “……”明轩沉默了片刻,“是我。”   阳略神君啊了一声,怒道:“好小子,原来都是你在耍我们?”   “是你在诬蔑我?!”一听这话,我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我是挖了你祖坟还是欠了你钱?你为什么要诬蔑我!”   “但是大师兄,我没有错。”   “没有错?!你这还叫没有错?!”   “好了,听碧,你先被说话。”沉新伸手挡了我一下,示意我先安静下来,不待我回点什么,他就转头对明轩道:“明轩,你听好了,六公主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不能对她如此无礼。诬蔑他人是大罪,幸得六公主深明大义,你还不快向六公主道歉?”   “谁说我——”   沉新抬头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气势太强,我心头的火苗一下子就忽的熄了,只余点点青烟,飘过来飘过去。   “……”我抿抿唇,不说话了。   “大师兄!”不过我不计较,不代表他人不会计较,明轩怨怼地看了我一眼,不满道,“那个女人——”   沉新就收敛了面上的笑意,“我让你道歉,你没有听到?”   “大师兄——!”   “我不希望我们苍穹是一个能够随意诬蔑他人声誉的地方。”沉新肃了神色,他微微一眯眼,不得不说,这时候的他比之战神常清还要不怒自威。“明轩?”   “……是。”明轩终于垂了头,低低应了一声,僵直着走到我面前,对我低声道。“抱歉,六公主,是我之前被恼怒一时冲昏了头脑,才变幻出大师兄的模样来欺骗常清神尊的。但是,”他抬头狠狠瞪了我一眼,“我也没有诬蔑你,你身上有着和大——有着鬼气和戾气的味道,如果不是去了战鬼深渊,是不会沾染到这些气息的!”   这家伙刚刚是不是想说我和沉新身上沾染的气息相似,但是意识到说了这话就会把沉新也牵扯进来,所以就改口了?这个家伙还真是严于律人啊?!   “你别——”   “既然如此,”常清打断了我的话,他对明轩严肃道,“明轩仙君,还请你跟我等走一趟吧。”   “不必,我不是神霄殿的人,就算犯了事,也是苍穹来惩罚我。”明轩横了一眼上前要捉拿他的几个天兵天将,“我会去掌门那边自请责罚,不劳神尊费心。”   常清的脸一黑。   阳略大笑几声,道:“哎哟喂,你们苍穹派头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啊。”   “神君谬赞了。”明轩不卑不亢地顶了回去,又对沉新道,“大师兄,虽然此事是师弟不对,但是我还是想再提醒你一句,此女心肠歹毒,不可轻信。”   “你说谁心肠歹毒呢?!”   “好了好了,都别吵。”沉新无奈一笑,点点头。“行,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下去吧。”   “是。”   “天咏,”打发走了明轩,沉新又唤来另一位苍穹弟子,偏过头淡声道,“现下巳时已过,你们还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莫非是等着弶燕师叔来抓人呢?那敢情好。”   正在一旁边啃着葱饼边看戏的苍穹弟子一噎,三下五除二把剩余的葱饼塞进口中,忙不迭地点头含糊道:“多谢大师兄指点,我们这就走、这就走。快走走走……再待下去弶燕师叔就真要来捉人了,别看了别看了!嗝……”   眼看着那群原本围在我们身旁的苍穹弟子三三两两地离开,我对着他们的背影哼了一声,又对着明轩最先离开的方向幸灾乐祸的扮了个鬼脸,这才作罢。   转头间看到沉新有些无奈的神情,我这才想起了此行最初的目的,虽然我从他和那个明轩的对话中得知多半是那个人的擅自行动,没有沉新授意,但我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这家伙忽悠起人来可是一套一套的,便沉下了脸肃了神色地走上前。   沉新就站在原地,面色怡然地看着我走过来,对我展眉一笑:“怎么了?”   “你……”我原本是想很义正言辞地指责他的,可话出口却变成了没有底气的绵软,不禁有些泄气。“你真的没有出卖我?”   “出卖?”他笑道,“出卖你什么?你做了什么有违天道之事吗?”   我睁大了眼,惊讶不已。   原来还有这一招!   正当我想顺着这话说下去时,阳略在一边挠着头皱眉了:“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这到底是犯没犯天规啊?”   “没犯。”沉新说得字字清楚。   常清冷哼一声:“若你二人都没犯事,那蚀龙是被谁放出来的?”   “对啊,这和蚀龙那的话对不上啊。”阳略皱着眉挥了挥手,“得得得,沉新,我知道你能绕,但我们也是来执行公务的,天帝还在上头等着呢。你是不知道,那蚀龙一出世,神霄殿有多少人惊得从榻上掉了下来,破军那家伙现在正跪在殿上给天帝请罪呢,这几十年本该是轮到他当值的,唉……沉新,你就别绕弯子了,把话都说开吧,我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   “你急什么。”沉新笑道,“我说六公主没犯天规,又没说我犯了天规。”   我一愣。   他这是承认了?   “沉新。”常清神尊自沉新身后走出来,此刻他的护神画戟已经化成了一把入化流火扇,正搭在他手中,让他收敛了些许武将的气息,只是一开口就破了功。他蹙眉道,“你这是承认你擅闯深渊,还私放蚀龙了?”   沉新悠闲地交叉起双臂,“是又如何?禁令在那摆着,不就是让人闯的吗?无人敢闯的禁地那不叫禁地,那叫死地。”   “废话少说。”常清眉一皱,再开口时话中就多了几分严厉。“当真是你闯的深渊?”   “是我。”沉新应得干脆,面上也很无所谓。“怎么,你要押了我去神霄殿上领罚吗?”   “你!”常清低声怒喝,“沉新,你擅闯深渊,私放蚀龙,见了天兵天将非但不立即伏法认罪,还伺机逃脱,你把天规视为何物?!”   “一堆死物。”沉新眉峰一挑,“我说过了,不要用天规来束缚我。你今天要押就押,不过……我是不肯认罪的。” ☆、第54章 不受罚   轻风吹过,夹杂着点点细雪飘落到我们每个人身上,给原本压抑的气氛又添上了一重冷寂。   常清板着张脸没说话,阳略的小眼就在我们之间瞟来瞟去,也不说话。   看他们两人这样,我就更不敢说话了,就连呼吸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起来,只想着如何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忘了我忘了我忘了我吧……   就在这寂静又压抑的气氛里,沉新忽的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   这声轻笑显然让常清误会了,他脸一黑,手中折扇刷的一下合起,眼看着就要变回护神画戟,阳略忙打哈哈地插/进来:“哎哎,沉新,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啊。什么叫不肯认罪?你不是已经承认了这些事都是你做的,你不回神霄殿领罚,你还想去哪领罚?”   对啊,他这胆子也忒大了点吧。不承认也就算了,承认了又不肯领罚,这不是明晃晃的打脸吗。   不愧是苍穹的大弟子三清的大名人沉新神君,就算犯了事也是这么的有底气,看来日后我有必要好好钻研一下术法了,免得日后犯了事只能这样唯唯诺诺地作小人状,等待他人发落。   沉新长身玉立,双手背后,风雪吹起他的发丝,整个人在这午后的雪天里显得格外入眼,仿若一幅泼墨的山水画,沉静却又带着沉淀了数百年的美丽。   他朝着阳略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神霄殿领罚,你确定?”不待阳略回答,他又傲然道,“我沉新是苍穹弟子,要领罚也是在苍穹领罚,用不着去神霄殿。”   “哎不是,我说你们苍穹的人怎么都那么傲啊?神霄殿招你们惹你们了?怎么一个个的都对神霄殿意见这么大呢?”阳略不明白了。   常清脸一沉,喝道:“沉新,你虽不是神霄殿之人,但你身为神君,理当是为三清表率。今日你如此作为,非但知法犯法,还妄图逃脱惩罚,若我今日放了你,明日我是否就要放了他人?后日,我是否就要放了这天下人?”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能怪到我头上。”沉新睁大了眼,一派无辜。   “你!”我看常清也是被他气得不轻了,好在他不愧为神霄殿上天帝之下的第一人,涵养上佳,就算这样也没有跟他动手,不然这苍穹山脉可要遭殃了。   沉新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常清的脸色一般,继续笑着不慌不忙地说了下去:“苍穹,昆仑虚,山子谷,以上三者的门内弟子若是犯了事,皆由各自师门施罚,神霄殿不得过问。”他看向常清,眼神锐利。“神尊,这都是几百万年流传下来的老规矩了,你该不会……要在今日打破吧?”   “哟呵,”阳略乐了,“这三门的弟子还有这等好事?那我可算是亏了啊,早知如此,小爷我当时就不该拜入凌霄宫,搞得现在在神霄殿当职,整日都不得闲,每回出了事我还得巴巴地赶上去领罚,还得谢恩!再说了,别以为小爷我不知道你们苍穹护短的传统,你们今日犯了这样大的事,恐怕也只会让你们思思过抄抄书吧,连雷都不用受一个。”   沉新微微一笑,端的是俊逸潇洒:“我和明轩的师尊乃是锦华神尊,我师尊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这哪里是叫护短,那是严厉有加好吗?今日一事若是传到他耳朵里,那后果可不是九霄之上的雷刑可比的。而且神君现下再投入我苍穹门下也不迟啊,苍穹一向欢迎神君这等深明大义之人。”   “这话我喜欢听。”阳略嘿嘿一笑,“多日不见,你这小子的嘴皮功夫越发利索了啊。”   “我什么时候诓过你了?”   “那敢情好,我马上就——”   “阳略!”常清横了他一眼,看向沉新,凛然道,“既如此,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还望神君日后不要再犯。如若不然,即便神君是苍穹的人,也得随我上一趟神霄殿了。”   他这话说得凛不可犯,手中流火扇阵阵威压散开,若是一般人,恐怕早就腿软了,比如我——咳咳,我还是很有些骨气的,虽然有些打颤,但到底没有腿软,没有腿软。   沉新则是低眉一笑,在这深冬的天里哈出一口白气:“不送。”   常清冷哼一声,径自拂袖离开了。   阳略瞅着沉新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自顾自地念叨着“真真是流年不利,人心不古,红颜祸水,冲冠一怒为红颜啊,小爷我居然也会有感到老的那一天,真是可怕……”,扬手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回殿!”,就带领着那一大批天兵天将走了。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忍不住雀跃的心情。   这群瘟神终于走了!   耳边听得沉新也是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想来也是和我一样的心情。   只是这群阎罗是走了,事情却远没有解决。   擅闯深渊,私放蚀龙,违犯天规,这三件事单独拎出来都是大事,更别说合在一起了。常清神尊虽然没有再为难我,但是这件事他肯定会全部写在折子上呈给天帝,那我爹爹就也会知道,爹爹知道,娘亲也会知道,娘亲知道,我……我就没好日子过了。   幸好我现在已经离开了昆仑虚,不然到时等着我的可是双重惩罚,只是现在的情形也不见得有多好就是了。   正当我想着接下来该是好好找个理由跟他们解释一下还是干脆远走天涯几百年后再相见或是下凡轮回个数十回好让他们的思念之情超过对我的不满之情时,我的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吓得我一个哆嗦,差点没叫出来。   回过头,是那张今后一定会频繁出现在我噩梦中的脸庞。   “想什么呢?”沉新笑着问我。   “你别突然拍我,吓死人了!再这样我就、我就……”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能够威胁他的法子,我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有些无精打采地说道,“我在想这件事怎么跟我爹爹娘亲说呢,他们一定会打死我的……你笑什么?”   见他笑得一脸的如沐春风,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笑!如果不是你硬拉着我去什么见鬼的破深渊,我会这样吗!”说到这里,我心头愤懑,干脆什么也不顾地上前拉住他,咬唇道,“我不管,这件事你一定要负责!”   他笑:“怎么个负责法?”   我想了想,道:“你跟着我去见我爹娘,跟他们说都是你的错!是你逼的我,不是我自己要去的!”   他看着我,摇着头笑了,边笑边道:“听碧,你有时候真是单纯得让我都不忍直视。”   “……”你才不忍直视!你全家都不忍直视!你整个苍穹都不忍直视!   许是我皱成一团的苦脸又硬要表现出此刻郁闷的内心和对他滔滔不绝的恨意实在是一件破有难度的事,沉新笑得越发明快,直到我忍无可忍地准备给他来一个雷诀让他尝尝厉害时,他才一副笑够了的模样咳了几声,勉强稳住了神情:“嗯……虽然我不想打击你,但我还是要为我的朋友说一句公道话,常清不是那种随意乱嚼舌根的无聊人士,他不会随意编排你的,顶多就是说说我的几句坏话,你不用担心。”   “你胡说。”我瞪他,“这两件事哪里是什么小事,他是战神,是战神,平日里只有闹出大事时天帝才会派他下来镇场。如今他和阳略神君都下来了,不就是天帝关心这件事的证明?而且我看那常清神尊从出现到离开都一直板着脸,要多刻板有多刻板,肯定是字字句句都实话实说的。”   我自觉这话说得没什么错,可沉新却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笑得花枝乱颤。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   “别笑!”   “哈哈哈哈……”   “我叫你别笑!沉新!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哈哈哈哈……”   “……”   就在我已经彻底无力木着一张脸看他时,他终于止住了笑意。   不过他虽然不再笑了,但眼底里还是满满的笑意。:“抱歉,听碧,我不是嘲笑你,我只是忍不住。”   “……我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吗?”   “没,不好笑啊。”他很是认真地摇摇头,如果他在说这话时嘴角不上扬就更好了。“只是……我高兴,而已。”   “哈?”他是不是真的有病?   “你不知道。”他带着笑意对我如是说道,此刻风雪浮动,日光柔和,他站在日头下方,有一闪一闪的日光从他身旁照耀出来,使他的脸庞变得熠熠生辉起来,眼中更是波光流转,如浮光跃金,神采飞扬得我几乎不能逼视。   他摸了摸鼻尖,道:“嗯……怎么说呢,虽然常清这家伙真的很惹人嫌,但是因为他的威望摆在那里,还有他的那张脸,很少有人说他刻板的,只有我慧眼如炬。哈哈哈哈,过了这么久终于有第二个人和我一个想法了!有前途!聪明!对,那家伙就是刻板,整天就像别人欠他银子似的,要多拽有多拽,你是还没看见他的心上人故意呛他时的表情,简直跟个黑面神一样。”   “不过说真的,这事真没你想象的那么难解决。”他话音一转,正经道,“常清下来那是因为他要镇压蚀龙,也顺带着找出‘心怀不轨的可疑之人’。”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天帝是怕有魔族居心叵测,给三清带来劫难,若是自己人,他才懒得管这档子事呢。这些年擅入禁地的人多得去了,也不见得有多少人为了这事承受雷刑的。”   “真的?”   “真的——”他拉长了声音,浅笑着安慰我,又在转眼间眉头一蹙,有些懊悔地低叹了一声。“不过蚀龙出世是我没料到的,十二锁龙柱的千里之外就是凡间,我们在深渊里耗得太久,不知道凡间有多少人因此遭殃……这件事是我的错。” ☆、第55章 心悸   我一愣,而后小心翼翼道:“沉新……?”   “别说什么安慰我的话。”沉新单手支棱起额前的碎发,在这漫天飘舞的雪花中轻声叹了口气。“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顾虑不周,才使得无辜之人枉死。什么无心之失,什么罪不在我这里,都是妄言。”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年来,死在我手下的不计其数,可我沉新问心无愧,从没有错杀过一人。若是今日为了我一己私欲,当真有无辜之人死在蚀龙口中,那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   “……”   我看着他满脸的后悔之色,原本的气恼也顿时都化成了一腔悔意,咬了咬唇,犹豫了半晌,方道:“其实,你也不用太过自责,这件事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过得意忘形,才因此惹怒他的。你、你不要再自责了!好在那蚀龙不像洛玄的战鬼恶兽一样食人魂魄,不然……”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的声音就有些轻飘飘的了,“那才是真的无可挽回了……”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沉新有些烦躁,“那家伙被镇压了十万年,仙籍也早就被剥夺了,不再是神仙,恨这天道都来不及,更不用说怕了。更何况他之前和我斗法,被我激怒,连龙元都不顾了,就是想要我的命。我和你进入深渊后他进不来,必定怒火滔天,深渊本就气息交杂,接近凡尘之地,他若是为了功力大增而食人魂魄,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不说话了。   原本平稳跳动的一颗心开始变得七上八下,后悔和自责也在心中蔓延开来。   大哥说,我性子急,又倔,一旦急起来是什么都不顾的,也鲜少考虑后果,迟早有一天会因此铸下大错,现下果然应验了。   我……我总是这么愚钝。   而且这不仅仅是几条性命的事,凡人失了性命是小,灭了魂魄为大。命没了,还可以轮回转世,魂魄没了,那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若真的有凡人因我一己之过而命殒魂消,那我这些年来苦修的功德就算是毁了,更糟的是此时不但损德,还会招来天罚。   一旦天罚降下,那我……那我离半死也就不远了。   唉,我做事之前怎么就不过过脑子呢,这个破榆木脑袋!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有几个零星的女弟子从我们身旁擦肩而过,视线都无一例外地在我身上停顿了片刻后才转开。   “罢了。”最终还是沉新先开了口,他揉揉我的头顶,不过片刻就恢复了之前的浅笑盈盈。“现在想这些也没用,而且常清既然没有在我的罪名里再加一条‘残害人间数百生灵魂魄’,又这么快制服了蚀龙,想必那家伙还有点头脑,知道自己一旦食人魂魄就是万劫不复,走不上魔道就只能死,留了点心眼,没有这么做。”   我一喜,又怕这是他在安慰我,忙抬了头仔细凝视他的脸,观察着他的神色。   “真的?”   “煮的。”他笑。   “……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沉新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我的心因这声叹息而悬起来时又展颜一笑:“你怎么老是在这种紧要关头犯傻?是真的,我不骗你。”   “真——真的?”我还是有点不敢置信,毕竟先说出这番话的是他,推翻这个猜测的又是他,绕来绕去的,都快把我给绕晕了。   他失笑:“我骗你干什么?好玩啊?”   “……你之前说过,骗我好玩。”   这回换他愣住了,好半天才道:“对,我是说过这话,不过公主您也得看氛围啊,我像是这么不识趣的人吗?在这种事上还玩笑。”   好像说得有点道理,不过我怎么听得有些心里不痛快呢。   许是见我信得勉强,沉新又抿唇一笑:“好了好了,别瞎担心了,大不了等会儿我们去闲生阁一趟,行了吧?”   “闲生殿?”   “苍穹的功德殿。”他道,“苍穹所有人的功德都刻在那,供我们查看自省。”   一听还有这个法子可以既不用去常清神尊那硬着头皮问,也不用去功德点那厚着脸皮查,我立刻松了口气。   缓过神来后,我又有些被戏耍后的恼火。   既然有这个法子可以用,那之前他那么后悔哀伤做什么?搞得像一切都回不来了一样,害得我也陪着他哀伤自责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不早说!”我气道,“害我担心了那么久!”   被我这么抱怨,沉新倒是挺振振有词的,他施施然笑道:“若我不把这件事的最坏后果说出来,那你可还会意识到你的莽撞之处?这要是让你继续这么没头没脑地过下去,我看这三清就别想太平了。”   “我才不是没头没脑!”我冲口而出。   他立刻伸手比了一个八字指向我,睁大眼睛和我面对面地比瞪眼:“你看看,现在你不是就被羞恼冲昏头脑了?”   “谁羞了!我是恼,恼!”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感到我的双颊止不住地发烫,简直就是要坐实了他的说法,这更是让我羞恼无比——呸!慌乱无比!   看到我的反应,沉新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在我的怒视中,他倾身上前,伸手在我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   “瞧你那点出息,我不过说你两句,你就急成这样。你且安心,我还没有那么无赖,大不欺小。”   这动作太过亲昵,我心里一跳,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渐渐从心房弥漫开来,随着血液缓缓流动,最后一点点爬上我的双颊。   “怎么不说话?”见我半天都呆愣地站在原地,沉新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顷刻后又笑起来。“哦……你脸红了。”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就提高声音反驳了一句,等到这三个字冲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这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面颊更是烫了一层。   沉新点点头,微有些上扬地嗯了一声,光看那神情我就知道他想的和我在极力否认的是同一样东西。   为了掩饰心中那一点无法言说的奇异感觉,我有些慌乱地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道:“既、既然如此,那那那那我就先回去了……后会有期!”   “这么急着回去啊?”他笑得灿烂,细雪在他面前飘下,映入他眼中,成了点点跃动着的耀眼光芒,犹如在夜幕中闪闪发光的星子。“不去闲生殿了?”   “不去了不去了,”我慌忙摆手,“既然你那么肯定,那想必也是没事了。我……我宫中有急事,需要回去。”   “三郡主的信,不看了?”   “……来日方长嘛,再说,三表姐又不是去殉情,又不是去逆天的,我也不需要像个老妈子一样地黏着她,无论她做什么事都要知道。”   “这么说……是不看了?”   “嗯、嗯。”   “既然你意已决,那我也不拦你。”沉新摩挲着下巴,很是认真严肃地点点头,“不过……”他话锋一转,灿笑道,“你可是想好如何与龙王龙后解释此事了?”   “……什么?”   “哦,忘了告诉你了。”他再度交叉起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畅快一笑。“常清这人做事向来周到迅速,他在苍穹寻找你的同时也必定修书一封直接送到了无量海龙宫,请求龙王帮他注意一下可疑之人。你说,今日里不在龙宫、又做事容易冲动不考虑后果的龙族中人,会有几个?”   “……”   “六公主,”阵阵纷纷扬扬飘下的细雪中,沉新缓缓舒眉,眉目如画地笑开。“好走,不送。”   ……   深冬的风,刮在身上果然有些刺骨。   这么想着,我裹紧了身上的外袍,不退反进,目光炯炯地看向在我面前笑得开怀的那个人,认真严肃道:“神君,我仔细想了想,宫中之事暂时可以放下,我们还是去闲生殿一趟吧。”   他哦了一声,蹙眉道:“可我看你先前那着急的模样像是龙宫里出了什么大事,不然还是我去一趟闲生殿,待我细细看过之后再修书一封告知于你?”   “不用不用,正事要紧,正事要紧。”我冲他甜甜一笑,“毕竟这是关乎了数人性命的大事,马虎不得。”   “那三郡主的信——?”   “这个么,”我继续盈盈笑道,“还要再麻烦一下神君了,我三姐最近几百年受了此情伤,情绪有些不稳,我还真怕她做出什么自损的事来。”   沉新点点头,“六公主与三郡主真是姐妹情深,”他笑道,“让我这个外人看了都羡煞极了。”   我被他一噎。   “……神君……谬赞。”   “好了,不逗你了。”就在我认真思考着是就这么跟他去闲生殿而后被他一路损还是干脆去外面多几天再回宫时,这位大爷终于放过了我,他粲然一笑。“走吧,不过不是去闲生殿,而是先回我院里。”   “回你院里干什么?”我一愣,又有些心虚。   我刚才是想着要不要向他请教一些逃脱惩戒的法子的,毕竟在我面前的这位神君虽然大名鼎鼎,但烂名也是不少,他干过不少出格事,就凭着锦华神尊那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的性子,他能安然无恙地逍遥到现在还没有被逐出师门,定是有一套独特的法子。   我若是能将此法学来,必定可以逃脱爹娘的好一顿打。   “听碧。”   “啊?什么?”我正想着这些事,此刻冷不丁被叫到名字,登时一个激灵。   沉新一挑眉峰,视线缓缓扫过我的脸庞,神色颇有些高深莫测。   “你这心虚的表情,是在想什么?” ☆、第56章 功德榜   我被他这话吓了一跳,忙眼神乱飘地结结巴巴着解释:“没、没什么啊。”   “嗯?”他一挑眉。   “真的没什么!”   沉新便神情了然地点点头:“如此。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处理,六公主,你还是先行回宫吧,我明日再请你来苍穹做客,好好参观一下闲生殿。”   他说着就放下双臂,转身就要离去,我虽然知道他这样子是做给我看的,但事关我未来几百年的自由问题,我还是又一次地跳进了他的坑里,拉住了他的手。   “别别别!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真是气死我了,这家伙怎么总喜欢这么要挟别人?看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很好玩吗!苍穹弟子那高尚的道德情操到哪里去了?!   沉新被我拉住,很是从善如流地转回身,看向我时嘴角噙了一抹浅淡的笑意:“洗耳恭听。”   我被他这无耻的行径气笑了。   洗耳恭听……恭听个鬼啊!   算了,反正这话问出来丢人的也不是我,有什么好怕的,问就问。   “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什么可以逃脱惩戒的法子。”   他一愣:“逃脱惩戒?”   “嗯。”我点点头,努力使自己的神情看上去诚挚无比,双手合十地拜托道,“沉新,你就帮帮我吧,我娘那泼辣的性子是三清皆知的,我要是犯到她手里,我还能活吗?”   他面上便闪过一丝了然,沉吟道:“嗯……我的确是曾听闻过几句,龙后待人,的确是严苛了点……”   “那是严苛了点吗?她那是炼狱!炼狱!”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沉新一笑。   “对对对,你明白就好。”看这情况是有戏了,我连忙挤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这么说,你是愿意帮我了?”   “我是很愿意帮你——不过前提是,我得有这种法子才行啊。”   “怎么会?你难道没有吗?!”   “怎么可能会有!”他睁圆了双眼,看上去莫名其妙。“我说听碧,我若是有这么厉害的法子,那我也就不用在思过阁耗上那么久的日子了。”   我下意识地就认为他在骗我,毕竟这一路来他逗我的时候还少吗,便道:“不可能,你骗我!你犯了那么多的错,锦华神尊又那么严厉,若不是你有法子,怎么可能还活得好好的!”   “我那是命大——不是,”沉新皱着眉看我,神情有些恼火。“谁告诉你我犯了很多错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他道,“本神君如此英姿飒爽聪颖敏慧,怎么可能犯下什么错事?”   “你刚刚不是还说,若你有这个法子的话,你就不会在思过阁关那么多天了。”   “……”他有些掩饰地摸摸鼻尖,轻咳一声,道,“这些都是意外,意外。”   “这么多的意外?”   “你管我那么多做什么!”许是被我说中,他有些恼了,“别妄想转移话题,说,是谁告诉你我犯下很多错事的!”   虽然我心中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诬蔑,但面上我还是老老实实道:“我二哥。”   “鸿煊?!”沉新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咬牙切齿,只是顿了顿,道,“我记得……你初见我时,说的那些是也都是鸿煊告诉你的,是不是?”   我点点头。   “他跟你提过我?”   我再次点点头:“提过几次。”   “那就奇了怪了。”他蹙了眉,抬手摩挲着下巴,低声喃喃自语。“他怎么会跟你提起我的事?”   “怎么了?”见他如此神色,我不解道,“有什么不对吗?”   “我就是想说,”他神色莫名地看我了一眼,又扬唇一笑,恢复了原先有些傲然的神色,眉峰一挑道,“鸿煊的话你也信?你还有没有脑子了?”   这家伙一时半刻不损我就不舒服是不是!   我被他这话说的又气又恼,立刻将方才的小小疑惑抛之脑后,怒道:“我当然知道我二哥口中十句话有五句是胡编的,但不还有一半是真话吗!”   “不管是真是假,总之我是没有你口中那个金贵的法子的。”沉新耸了耸肩,对着我一摊手。“真的,骗你我是小狗。”   他都指天咒地地发誓了,看来还真是不知道。   他是悠闲了,但我可就急了:“那怎么办!”   “说你傻你还就真傻。”他反手指向西边,“我们不是要去闲生殿?等进了闲生殿,蚀龙是否吞食了凡人的魂魄,一看我的功德就能知道。若是没有无辜者因为我们而神散魂灭,这件事就不用担心了。不是就闯了一次禁地吗,我告诉你,你那没有担当的二哥也没少闯过禁地,有一次闯入了青丘禁地,差点被白帝给揍得小命归天。你说,你几时看见你二哥被你爹娘罚了?”   二哥擅闯青丘禁地的事我知道,他那次回来后整个人都被龟丞相给包成了一条虫,甚至连龙角都断了一小截,我娘因为此事还哭过一场,我则是好好地嘲笑了二哥一回。   不过若是说到惩罚,除了大哥和爹爹对二哥念了几句,其他的惩罚么……好像,还真没有。   但是——   “这能一样吗?我二哥那时候是去了半条命,若是再罚估计就直接一命呜呼了,爹爹也说了,他的一身伤就是给他的教训,所以才放过了他。可我现在还好好的,常清神尊也放过了我,既没有伤又没有被罚,他们要是罚起来,那不是什么顾虑都没有?”   “听碧,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自己摸摸你的手臂和后背,血渍还在我的袍子上呢,还好意思说你还好好的。”   “那那那——那要是你的功德少了怎么办?”   “那就是我该着急的事了!”   “……”   吵吵嚷嚷的结果,是沉新把我一路拖到了闲生殿,因为他被我念得不耐烦了,说是让我早一点看到功德碑,他的耳根就能早一点清静。   闲生殿里功德碑和天书林立,也不知是谁负责整理这座殿的,乱七八糟得可以。沉新费了半天的功夫也没有找到他的那一块功德碑,干脆就不找了,一手撑着桌案,伸手一佛,神霄殿上的那十七张功德榜就一一幻化出了虚影。   他有些自得地哼了一声,定睛在那十七张功德榜上一一扫过。   功德榜,顾名思义,是用来记载有功德之人的榜单。别看这功德榜有十七张那么多,但这可是神霄殿的功德榜,囊括了整个三清与三千世界的所有功德,神仙人妖怪,甚至是魔,只要修满了足够高的功德,就可以上这十七张功德榜。   当然,这功德榜摆在那里,统共就这么十几张,而三千世界汤汤,因此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上的。就说这第十七张的功德榜最末一位,就是一位德政双馨的凡间帝王。   而我么……估计这功德榜再多个几百张,我也排不上。   因此,我对沉新这明晃晃是显摆的行径嗤之以鼻。   “喂,你对自己这么自信?这功德榜可不是这么好上的,就算是为三清除了不少害的常清神尊也不过排到第十六位,你——”   接下来的话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沉新已经找到了他的名字。   看着他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指着的沉新二字隶书,我定了定神,缓缓往上看去。   在他名字的上方,只有一个名字,再往上,就是风华绝代张扬华丽的功德榜三个大字了。   而这个排在沉新之前的名字,和当今天帝的名字一模一样。   我沉默了。   “看到了没?”对比起我的沉默,沉新则是得意多了,他屈起二指敲了敲功德榜,傲然道,“仅次于天帝之下,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哼,仅次于天帝之下,也没见你是个神尊啊,这第一张功德榜上的神仙可都是什么神尊什么帝君的,就你一个神君,害不害臊。   当然,这话我是不会说出来的,因为我深知依照沉新的秉性,他估计会说他只是一个区区神君,就能上得了功德榜第二,是一件相当了不得的事情。   ……好吧,这的确是一件相当了得的事。   二哥说得好,当有人在你面前笑得得意洋洋时,你需要做的不是夸赞他,而是泼他一盆凉水,就算没有凉水也要自己造出来泼,我们是龙族,更应当擅于给人泼凉水。   因此,我哼了一声,不屑道:“就算你仅次于天帝之下,可你的功德还有可能减少了,只是看不出来而已。”   “哦,因为司命的功德也减少了?”沉新的手移到了他的名字下方,挑眉看我。   “呃,司命神君也有可能手滑了一次——”   “听碧。”不待我继续圆下去,他就打断了我的话。“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我的功德没有少,就说明擅闯深渊一事过错不大,你可以不用担心受罚了。”   我一愣,事实的确如此,但看到这家伙这么得意的样子,我就不想让他的笑再挂在他脸上,遂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我、我是怕你的功德减少,损了你的修为!我是在担心你,谁不高兴了!”   “哦?你难道不是因为嫉妒我所以不高兴吗?”   “谁谁谁嫉妒你了!”   “看来是我错怪六公主了,”他轻笑一声,“那我还要多谢公主对我的担心了?”   “不用谢不用谢,这是我应该的。”我笑眯眯地点头,恬不知耻地应下了这句话。   他看着我,忽的一声嗤笑,“得了吧。”   我怒:“喂!你怎么说话的?哎等等——你去哪里!”   沉新在笑了我一声后就转过了身,朝着大门方向走去,而随着他的手离开功德榜,那十七张化出的功德榜也一阵水纹似的泛动,重新归了虚无。   闲生殿的原貌又显了出来,功德碑和天书林立,杂乱无比。   我看着他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竟是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中一急,忙边跟上去边喊道:“沉新,你要去哪里?”   沉新脚步一顿,抬手扶住了门框。   他半转了身回过头看我,对我一笑。   此刻已近傍晚,夕阳西斜,又因着这不间断的绵绵细雪而显得有些天色阴沉。   染得橙黄的日光在沉新身上晕染开来,和着这飘飞的细雪,随着他脚下的影子一同渐渐拉长。   “发什么呆呢。”他对着我笑道,“半日居,快点跟上。” ☆、第57章 道为一   “半日居?那是什么地方?”   沉新笑着挑了挑眉:“我的居所。怎么样,这名儿好听吧?是不是颇有寓意?”   “是啊,真是好听。”我想了想,冲他甜甜一笑,“半日居,只有半天的安宁,余下的全是鸡飞狗跳。神君对自己的性子当真是摸得通透无比,听碧佩服。”   “半天的安宁?”他眉峰一挑。   “有什么问题吗?”   他低眉一笑:“听碧,是哪位厉害的教书先生告诉你,居所等同于安宁的?”   呃,这个……   我冷不防被他问住,有些卡壳,但我是谁?我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龙族六公主,怎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难住,当下眼珠一转,就想到了一个解释。   “这个么,自然是一位顶顶厉害的神尊告诉我的。”我笑道,“居者,闲居也,这闲之一字,其中就有安宁之意。闲为安,居为闲,这半日居,可不就是半日安么?”   “哟,六公主不过在他人的记忆中待了片刻,就已经能够出口成章了,在下佩服,佩服。”   我抿嘴一笑:“不敢当不敢当。”   “不仅是出口成章,”沉新一顿,又闲闲笑开,“就连胡扯的功夫也见长了。”   我笑:“我这不是学了神君么,我胡扯功夫厉害,可是全凭了神君啊。”   “哦?”他感兴趣地挑高了眉,“这么说,我还要收拜师费了?”   “神君如此宽宏大量,想必不会跟听碧一小小神女计较吧?”   “没呢。”他还真朝着我伸出了手,啧了一声道,“我最近正缺银子,还想着要怎么度过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呢,你就送上了门来。看来,老天爷还是挺眷顾我的。”   我原本不想理会他的油嘴滑舌,但是转念一想,不能在这个时候落了下风,遂冲着他灿烂一笑:“我可以给你银子。”   “哟呵,你还真转性了?”   “但是,”我话锋一转,继续甜笑道,“我身上可没那么多钱,你要银子,我带你去龙宫向我爹爹要去。”   “那还是算了吧。”他果然如我所料地收回了手,“我去龙宫是为了赔罪的,可不是去拿银子的。”   “哼,算你识趣!”他收回手了,那就该换我朝他伸手了。“拿来!”   沉新一愣,定定看着我伸出去的手,面上的神情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拿什么?”   “别装蒜,三表姐写给你的信呢?”生怕他又事到临头反悔,我忙道,“你答应过要给我看的,可别出尔反尔啊。”   “先别急。”他看我一眼,“你先告诉我……洛玄和周姑娘,怎么样了?”   我一愣。   洛玄……   周言……   我的眼前是点点落下的细雪和沉新,神思恍惚间,眼前的景象就一阵斗转星移,片片雪花纷纷扬扬地旋转飘落,落在那周言身上,落在洛玄身上,落在长冥的刀鞘之上。   洛玄神情空洞地抱着长冥,对我在木然地说着些什么;周言眼中含泪地倾身抱住洛玄,而后渐渐变得透明的身躯;那一把锋利精致的匕首刺入洛玄的胸膛,二人的血混在一处滴落在地,在雪上蜿蜒出一个艳丽的图案……   种种情景,我都还历历在目。   ——无论穷尽天涯海角还是黄泉碧落,我都要找到她。这一次……我不会再丢了她。   “他们……”我咬了咬唇,不知道该怎么说,“周姑娘她……”   “她死了?”   我“啊?”了一声,抬头看向沉新。   沉新淡然一笑:“苍穹清气涤荡,对妖气本来就有克制的作用。周姑娘虽然有三万年的修为,但她并不懂修炼法门,实际的道行最多只有三万年的一半,加之她枯等了洛玄三万年,本身就不够心志坚定,又沾有人命,之于苍穹来说,她就是属于应当被除去的那一类。”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有些寂寥地道:“她的周身妖气都散得差不多了,又无*可以傍身,神散魂灭是迟早的事。”   听闻此言,我心里升起一股奇异之感。   原来他早就知道周言的结局,那为什么还死活要我留下来看着他们二人?   他……在打着什么主意?   “不过,比起周姑娘,我更在意洛玄的反应。”见我不说话,沉新就又道,“他为鬼将,又有长冥,虽然此番出世并没有战鬼跟随着他,但难保他不会回头把它们给招出来。常清并没有把他拘住,想必天兵天将到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苍穹。周言死后,他什么反应?”   “他不相信周言已经死了。”我轻声道,“我也……也不忍心告诉他事实,骗了他,说周言还活着。所以……他就离开了,他说他要去找周言。”   “是吗?”沉新轻叹一声,“依他的性子,也不奇怪。”   “……沉新。”   “嗯?”   “你说,他们还有再相见的可能吗?”我抬头看他,抱有一线希望地问道,“天帝不是常说,道为一,精诚九十九,是为百吗?你说,若是洛玄做到了那九十九,天道会不会对他们网开一面?”   洛玄和周言的结局太过惨烈,三万年前他二人虽然阴阳两隔,但到底还留有一线希望。不像现在,周言神散魂灭,永远消散于天地间,就算洛玄穷尽黄泉下碧落,也不可能再找到她。   说我同情心泛滥也好,站着说话不腰疼也好,想起周言消失前那一个苍白透明的笑容,想起洛玄对我说要去找她时面上空洞麻木的神情,我心中就泛起一阵酸涩。   我不知道洛玄心里是不是清楚周言已经永远消失了,只是他不敢相信,所以在自欺欺人;又或许他是真的认为周言没有死,真心地想要去找到她,和她在一起。   但是周言死了,无论洛玄再怎么找,再怎么黄泉碧落地年复一年,他也永远不会找到她。   接受心爱的人已经死去,或是去找一个永远也不会再出现的人,这两种结局,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更令人绝望。   沉新看向我,眼中水光潋滟,眉目间有几分温和。   他浅浅逸出一声叹息,闭目道:“精诚九十九,我信洛玄能够做到,可是只有这些还不足够。为百者,缺一不可,那为一的道,去哪里找?”   我没说话。   顿了顿,他又道:“听碧,我知道你不忍心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是周言已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就算她还剩一丝残魂,我帮她聚魂成功,她也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周言了。”   “我知道。”我低声说道,明知道这是天意,是已经注定的结局,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心里难过。“可是我也不忍心洛玄就这么没有结局地找下去,天地何其苍茫,他孤身一个人寻找着那个再也不可能出现的人,未免也……太可怜了。”   话音刚落,我的头顶上就覆上了一层温和的暖意,沉新安慰地摸了摸我的头:“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这就是他们的结局,谁也奈何不得。是甜是苦,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我只是觉得造化弄人,”我低声道,“苏晋对洛玄说过,只要过了三万年,他就会记起这所有的一切,如果……如果我们去得晚一点,他是不是就能自己恢复记忆,去找周言了?”   头顶上传来一声低叹:“听碧,你知不知道洛玄是怎么失忆的?”   我摇摇头。   “苏晋并非简单直接地封了他的记忆,而是用一种特殊的法术篡改了他的记忆,简单来说,就是把他记忆中的周姑娘尽数换成了君姑娘,有些矛盾的地方则用虚假的记忆来掩盖,真假混合,虚实难分。若有人想要硬破此法,由于分不清哪段是真哪段是假,极有可能两败俱伤,到时洛玄也会因为真假难辨的记忆而走火入魔。只有进入他的心中,诱使他自己想起这一段记忆,才是最稳妥最有效的方法。所以,解开此术,只能用五名香一法。”   我一愣:“可是……深渊中只有返魂香,它虽与五名香同源,却不尽相同,而且洛玄也不可能知道这个法子的。”   “所以,这是天命。”沉新阖目,长出了一口气。“若是没有周姑娘来找我告知洛玄所在之地,我就不会带着你去深渊,也就不会遇到他,更加不会为了得到四方玉玺而助他恢复记忆。因果轮回,循环往复,这一切,冥冥中早已注定。”   “这是……天道?”   “是。”   “天道……”   我作为神女,偶尔也有下凡的时候,见过的生离死别也不在少数。不说其他,就说最近的凝木一事,我就是亲眼看着她的消散和杨煜的死亡,当时我也曾唏嘘过,但也没有像现在这么难过。究其原因,或许是我知道凝木和杨煜注定没有结局,凝木的死亡对她自己来说或许也是一种解脱,而洛玄和周言在相隔三万年后的再遇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以天人永隔为结局,一对有情人,到头来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局,难免叫人唏嘘。   他们初遇时光阴正好,偏偏少年红/袖佳人,长刀开路茶香弥漫,柳絮纷飞红/袖添香,将军冷面公主笑言,多么般配的一对。到头来却是一个成了妖,神散魂灭,一个消耗着他的漫长生命,去寻找一个再也找不到的人。   他们的相遇与相交,就有如漫漫长夜中绚烂炸开的烟火,美轮美奂,艳丽无比,只是烟火散去,留下的仍然是寂静的冷夜,除却灰烬,什么都不曾留下。   这样的结局,我曾经预料到过,只是眼看着它真的发生了,我却有些接受不了。   似乎将军公主,就合该拥有一个美满幸福的结局,其它的,都不该发生。   我正乱糟糟地想着洛玄和周言的事,沉新却斜靠在门边,沉寂半晌,方唤了我一声:“听碧。”   “嗯?”我抬头。   他伸手摸了摸鼻尖,似乎有些尴尬和不知从何说起的犹豫:“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瞥我一眼,语气间带着几分莫名的味道。“你也曾经深爱过一个人,但是你和洛玄一样,失忆了,忘记了那个人。你……会和洛玄一样,再喜欢上另外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地呆愣道:“你是说洛玄后来喜欢上君姑娘了吗?不喜欢周言了?”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慌忙摆手,“洛玄心中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就是问一问你,若你有朝一日碰上了洛玄那样的状况,你会和他一样,完全地忘记原先深爱着的那个人,转而喜欢另外一人么?”   这个问题……   我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在沉新有些情绪莫名的目光下摇了摇头,双手背在身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深爱过一个人呢。”   “这样啊……”他轻应了一声,将视线移到外面的冰天雪地之上,若有所思。   不知怎么的,看着他神情莫测的侧颜,我的心竟有些说不出来的惆怅。   “不说这个了。”许是想到了洛玄和周言,所以我的情绪也跟着怪异了起来,再这样继续下去可不好。因此我理了理思绪,平复了一下心境,对着沉新伸出了手。   沉新眼珠一转,“什么?”   “什么什么,三表姐的信。现在总可以给我了吧?你可别又冒出什么其他的问题了。”   他似有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像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吗?”   我笑了:“你不像吗?”   “不像啊。”他笑了笑,从怀中摸出那封信,却没有急着给我,而是先打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才递给我。“喏,拿去看吧。” ☆、第58章 信   我伸手接过信封,却没有打开,而是盯着他手中那张迎风飘动的信纸,狐疑地问道:“你单独抽出一张干什么?”   他冲我一笑:“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还抽出信纸,逗我呢?   莫非这封信里有什么蹊跷?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急道:“喂,你说了要给我看的,怎么现在又反悔了?”   “我不是给你信了吗?”   “那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他偏过头看我,笑了笑,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字:“灰。”   哦,是灰啊——灰你个头啊!   “你当我瞎是不是!你手上拿着的明明是——”   “是什么?”沉新对我莞尔一笑,门外的风雪呼啸着席卷而过,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一松手,那张有些许泛黄的信纸就从他指尖被风刮走,飞到了门外。   信纸随着风雪打着卷地在空中翻飞,点点雪花落在其上,自一角隐隐有火光燃起,不过片刻,整张纸就在风雪中烧成了灰烬。风一起,那些燃烧过后的灰烬就随风而散,飘向了远方。   我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好了,”沉新倒是无所谓地拍拍双手,对我明眸皓齿地愉快一笑。“现在都全部变成灰了。如何,我说得不错吧?”   哈哈哈……灰……   我站在原地呵呵笑了两声,在对上他笑眯眯的神情时猛地脸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上前,冲着他怒喝:“说!那张信纸里面到底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一摊手:“没什么东西啊。会有什么东西?”   “你骗鬼呢,”我笑,这种无辜的神情我都要看腻了,也不换点新鲜的花样。“没什么东西你要烧了它?”   “真的没什么。”他一手抱着胳膊,一手摩挲着下巴,瞥我一眼,缓缓笑道,“你硬要知道的话,我也只能说,不过是些女孩子家家不能看的东西罢了。”   我站在原地,盯着沉新,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沉新,你是不是觉得我跟我那十九妹一样,人说什么我就信啊?”   “怎么说?”   “这是我三表姐写给你的信!会有什么女子不能看的东西?!”   “那怎么能一样呢。”沉新目光奇异地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你是女子,是姑娘家,你那三表姐已经嫁过了人,是妇道人家了,怎么能一样。”   我风中凌乱地瞧着他。   “你确定,我三表姐会和你谈一些‘妇道人家’该谈的事?”   “……”他神色一僵,最终掩饰地干咳了两声,避开我的目光。“乖,看信。”   到最后我还是没有问出来那张被他烧掉的信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家伙虽然看上去笑嘻嘻的容易相处,但他不想说的东西,是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人的。   大哥说过,这种面上看着一派和乐,实际上心中自有城府的家伙虽好相处,但若是要成为真正的挚友,却需要费一番功夫的。不过我也不想和他成为挚友,和他的相遇就已经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倒霉的事了,要是成为挚友那还了得,就等着去诛仙台吧。   既然问不出那张信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也只好看手上这封信的内容了,我打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信纸展开,跳过开头问候沉新的寒暄,细细看了起来。   只是看了不过两三眼,当我看到这张信纸上的最后一段话时,我就把这张纸揉成了一团。   沉新眉头一跳:“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问我?”我尤不解气,看到沉新那一副置身事外的神色就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把对三表姐的怒气都尽数转到了他身上,抖着那被我揉成一团的信纸,气得笑了。   “你说,她这是为了什么啊?巴巴地跑过去为人家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的,可那个人有看过她一眼吗?有承过她一分情吗?还说什么已经看开,什么心如死灰,都是屁话!那人一旦出事,她就急得跟什么似的,不远万里地跑到岷江南那去,我大表哥之前为了镇压西殿的叛乱,遭受逆贼刺杀,龙鳞几乎被刮了一半,也没见她有什么表示,只是不痛不痒地关照几句。等到那人受了伤,她又巴巴地跑开了,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我实在是气极了,连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好在沉新听懂了,虽然他一脸的不能理解。   “我说你气个什么劲?感情一事向来毫无道理可循,他们又曾经是夫妻,他们之间的事,也只有他们两个自己知晓。你在这里白白生气,也没什么用,该倾的心还是会倾,该冷的情还是会冷,又何必让自己生气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你也说了,他们曾经是夫妻,曾经!四百年前!现在早就成了陌路人了!甚至可以说,那人和我龙族已是隔了血海深仇,龙族中人提到他,无一不是咬牙切齿,恨意深深。她居然还能喜欢得下去!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一个男人吗,有必要这么爱死爱活的吗!四百年来不回家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还是为了他出去,真是气死我了。”   三表姐的信上只有寥寥数笔,她简单地说了两句,言她近日有事,可能不会在桃源幻境,但是已经请了我在幻境中待着,沉新若是前去,大可让我去通知三表姐,以此完成当日答应之事。   若只有这些,我自然不会生这么大的气,坏就坏在信的末尾处还有这么一段话:“近日听闻南江下游留河附近曾有旋泽出没之迹,旋泽难得,可破诅咒,疗外气入体之伤。近日有一故人恰好受了此伤此咒,遂下南江,走留河,愿能采得一二。神君若有急事相寻,下南江即可,芷萱自当恭迎。”   旋泽草是能治内伤破诅咒不错,可是三表姐这几百年间除了我和她的弟子佳期之外就没接待过其他人,就算再加上一个沉新好了,也只有三人。佳期自不用说,她在桃源幻境好好的,我和沉新也是在此前半点伤也没受,她是发了疯才会为了我们去采旋泽草。   哼,别以为她不跟我说我就不知道,最近三清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事,破云神君在捉拿一头几欲修炼成魔的恶兽时被那恶兽重伤,妖气入体,受了内伤。这原本也不算什么,作为一个成天打打杀杀的武官总会有受伤的时候,只是不巧那恶兽不知从何学来了早已灭族的修罗之术,给他下了一个厉害的诅咒,使得妖气无法外泄,在四肢百骸内不断横冲直撞,伤上加伤。据我二哥说,他当时就面色惨白地吐了好大一口血,站立不稳,后来还是被他的属下带回宫的。   三表姐她早不去采晚不去采,偏偏在这个时候去采,不是为了他还能有谁?   “你说她是不是傻?属下受伤,常清神尊会放着不管吗?就算我二哥不说,我也能想到常清会亲自出手替那家伙拔除妖气,解除诅咒。对于战神来说,这点子术法又怎能入得了眼,必然是一下就手到病除了,还需要她巴巴去地采凡间灵药来疗伤?”   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三表姐平日里心思缜密,在我们这一辈中最是心思玲珑,最得长辈的喜爱,怎么一遇到和破云神君有关的事就都乱了套了?   沉新微微一笑,他的神情不复以往的明亮,倒有些难以名状的惆怅,也因此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安静起来:“情之一字,不是谁都能参透的。听碧,你不是三郡主,自然不知道三郡主对破云的爱有多深,不明白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一怔:“爱?三表姐她还爱着那个家伙?”   沉新无声地点点头。   “可、可是为什么啊?”我不明白地摇了摇头,“他曾经杀了我龙族中人,伤了我西殿姑父,又让三表姐凄凄惨惨地过了那么多年,又在无相幻境枯坐的几百年……不说西殿,现在就连我们龙族都不待见他,三表姐怎么还会爱着他?”   “所以你不明白。”沉新笑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被我一巴掌拍掉后又从善如流地收了回去。“总之,他人的感□□你少搀和,别到头来两边都不是人。三郡主想要去采药就由着她去,左不过是她自愿的,个中滋味她自己肯定也知道,你不用担心。”   我皱眉低下了头,心绪烦乱地搅动着手指。   “不用担心……你让我怎么不担心……”   这几百年来,三表姐枯坐在无相幻境,眼看着好不容易要看破红尘,有点神仙的潇洒模样了,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事,她要是对破云神君还有情意,那我姑父可就要气死了。   不对,等等——   “三表姐这么多年都待在幻境里,除了我和佳期之外就没有再见过其他人,要说的话也只有你这个旧友。”我豁然抬头,瞪着沉新,“我和佳期不可能告诉她有关于破云神君的事,是你告诉她这件事的?”   沉新轻飘飘一笑:“世上无不透风之墙,只要有心想知道,她总会知道的。是不是我告诉她的,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我大声道,“如果你不告诉她,也许等她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那人的伤都好全了。我三表姐她看着很平易近人,但是她的心气可高着呢,若是她知晓那人的伤已经好全了,虽然心中有可能会担忧牵挂,但最起码不会做这些热脸贴冷屁股之事。都怪你!”   “怎么是我的错——”   “就是你的错!都怪你!怪你!怪你!”   “好好好,都怪我行了吧?”沉新被我念得烦了,举起双手毫无诚意地认错。“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谁要你的道歉!”   “那你说,你要什么?”他完全就是敷衍的语气,估计连我在说些什么都没听进去。   “我……!”我一噎,正想措辞反驳回去,又想起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三表姐已经下了南江,估计这时候都采到足够的旋泽草了,或许正在赶去神宫的路上。我可不能再让她继续错下去,得去阻止她才行,就算不为了她的终身,也要为了我姑父的身体考虑。   想到此处,我低头就要跨出闲生殿的大门,却被突然横到我身前的沧海拦住了步伐。   “你干嘛?!”我瞪向沉新。   “你要干嘛。”他反问我,“去阻止三郡主?不让她去见破云?”   “没错。”我理直气壮道,“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好了,三表姐对他还存有情意,但是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他对我三表姐只有恩义,没有情意。三表姐再继续跟着他,只会让她更加受伤,也会让她和姑父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所以我要阻止她。”   “我不是说了吗,他人的感□□你少搀和——”   “怎么就是其他人了?她是我表姐,是我亲人,我自然能搀和。”   “我说你怎么就说不听呢,”沉新有些急了,他上前一步,沧海随着他的动作散发出阵阵威压,让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这件事是你能搀和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是在做棒打鸳鸯的那根木棍?”   “那又怎样!”   “不许去!”   “我就去!你让开!”   “让开你个头!”他伸指戳了我的额头一下,“你就算要去,也不能穿着这身衣裳去。” ☆、第59章 霓裳(上)   我一愣,低头往身上看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吓了我一跳。   身上的罗裙在深渊时被风刃割了数道口子,又因为背上和腿腹手臂的伤而被沉新撕了裙摆给我包扎,整条裙子破破烂烂的,下摆更是像被狗啃过一样,简直惨不忍睹。   若仅仅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好歹还有沉新给我的外袍披着,只是我入血河时没有及时现出真身,让这件外袍也浸了血水,再加上一路过来风吹雪打的,血水已经全部都浸透了,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从修罗场爬出来的恶鬼一样。   我伸手摸了摸乱糟糟发髻和垂落下的发丝,又低头看了看破烂得不成样子的罗裙和被血水浸透的外袍,想到我方才就是顶着这么一身衣裳在外头跑了大半天,还状似理直气壮地和常清神尊理论了大半天,沉默了。   怪不得那些苍穹弟子一个个地都觑眼看我呢。   我果然是和苍穹上辈子有仇。   “走吧。”见我默不作声,沉新偏过头,笑得眉眼弯弯,好不得意。“先回半日居,我去给你弄一套衣裳来,你也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梳洗一下,不说光鲜亮丽,最起码,也要到能够见人的程度啊。”   “……幸灾乐祸!”   半日居坐落在苍穹后山处,是一间不小的庭院。院子里白梅晶莹,腊梅红韵,和着这阵阵飘落的细雪,当真美不胜收,比之三表姐的桃源幻境还要美上几分,毕竟一处是雪落梅头,另一处是百年不变的桃源景致,永恒不变的景致美则美矣,却是缺少了一股生气,自然落了下乘。   只是这院落看着小巧别致,但等到我跟着沉新过了第一个回廊弯时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厢房一间接着一间,百花和葱郁的藤蔓也越往越深。看样子这不像是一个人独居的庭院,倒像是一座小小的府邸了。   神仙不比凡人,需要那么多人服侍,这座府邸一般的庭院若是让一个有权有势的凡人单住,我相信,但若是给苍穹弟子单住,就算他已经贵为神君,我也不信。   因此,我边跟在沉新身后快步走着,边好奇地左看右看:“沉新,这院子真是你一个人的?这么浪费?”   “说什么呢。”沉新瞥我一眼,“自然不是我一个人住的,不过这庭院的名字是我拟的,主厢房也是我住的,也算是半个主人吧。”   他领着我在回廊中穿梭,边走边指给我看:“东边暂时无人住下,还空着;中间是我住的地方;西边则是我几个师弟的居所。不过现下是授课的时辰,他们都不在这里罢了。”   “师弟?”我立刻就想起了那个一脸厌恶地看着我的明轩,“之前那个叫明轩的也是你师弟?”   “嗯,怎么了?”   “他不会也住这吧?”   “对。”他偏头看我一眼,“不过你不用担心跟他撞上,他欺骗神霄殿上的人,阻挡了人家执行公务,这会儿恐怕正被师尊罚在思过阁抄书呢,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的。”   “谁问你这个了。”一听这院子还有其他人住着,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便刻意压低了声音问他,“我说,你那师弟怎么看我不顺眼的样子?还叫我不要缠着你。真是好笑,明明是你硬要拉着我去深渊才对,你们苍穹的弟子是不是都很能颠倒是非黑白地诬蔑人啊?”   我这话把一竿子苍穹弟子都打死了,若是往常,沉新定会立即反驳,但他这回却是静默了好一会儿,方道:“他最近在潜心钻研道术,估计有些走火入魔了,你别理他,他说的话你也都别听。”   我双手负在身后,脚步轻盈跟随着他转过又一道廊弯,闻听此言,不屑地哼了一声:“谁要听他的话,凶不拉几的,他当他是谁呢。”   “那就好。”   简洁地说了这三个字后,接下来的路,他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因着此刻正是授课的时辰,庭院里一个人影也无,安安静静的,就连细雪飘落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完全应了幽霖那以动衬静之语,当真是寂静得令人烦躁。   我跟在沉新后面,想着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不然就以他自幻境以来就没停过的话头,他没道理这么安静如风的啊。   是因为我说了他师弟的坏话?还是因为我在言语间对苍穹有所不敬?可我之前也曾经对苍穹有过不敬之语,他一般都是立刻反驳的,不会闷在心里啊。   这到底是为什么?   啊啊啊,烦死人了!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这么下去可不行,我在苍穹就认识他一个人,等会儿还要靠他在我爹娘前为我脱罪呢,就这么得罪了可不好。   “沉——”   “到了。”我刚想向他一问究竟,没想到回廊却已经到了尽头。   回廊的尽头,是一扇内门。   内门大开着,从这里可以窥视院中全局。   我定睛看了看,发觉这格局有点熟悉,仔细一想,才想起洛玄的庭院也差不多是这个风貌的,只不过院中的桃花和柳树变成了几株白梅和即便在冰天雪地里却仍然盛放的海棠罢了。   看来还是当神仙好,虽不可改变四时,却可以施法使百花盛开,不似凡人,只能顺着四时花季来栽植。   院中除了那几株在冰天雪地里盛开的白梅和海棠之外,就只有一方石桌,几张石凳罢了。廊檐下风铃轻响,响声空灵,在靠近主厢房的回廊下摆放着一尊棋墩和几席垫褥,棋墩旁还放着一套茶具,茶杯倒扣在棋墩旁的木桌上。   我上前几步靠近了那棋墩,发现棋盘上的云子并未收起,黑白云子围绕着右上角的腹地和天元绞杀纠缠在一起,杀气四溢,盘面被绞得七零八落,我看了好久才划地数完数目,算出了输赢。   “这里就是我的书房,你先进去好好梳洗一下,我去给你找一套衣裳来。”   沉新怡然穿过庭院,推开厢房西侧的书房门,回头见我站在棋墩旁发愣,不由眉梢一挑,施施然笑道:“怎么,被我的棋艺惊呆了?”   我正细细看着盘面,想要看出云子落下的顺序,冷不防被他这一声唤得一个激灵,回过神对上他面上明显的得意之色,不禁嗤之以鼻:“这么说,是你持的白子咯?”   “那是自然。”他傲然一笑,“我是如此冰雪聪明之人,即便持白,也能将人毫不费力地击败。”   “是吗?可我怎么看着这白子走得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呢?要是没有截断的那一手,被斩断大龙的就该是白子了。”   “错。”他悠悠然伸出食指,啧啧道,“若我没有截断,黑子低夹,白子便可扳,黑子靠,我就能诱黑打吃,待黑补后,再穿象眼。如此,不但可消解黑先手之觑,而且可将中腹黑四子分断,再施攻击。而黑子厚势已消,白子厚显,黑子大势已去,白子胜。”   我被他这一通说得哑口无言,但可不能就这么认输,便强道:“哼,雕虫小技,若是和你对弈的是我大哥,必定不会就这样输掉。”   “是么?”沉新闻言,抬头对我微微一笑,笑若春风。“那可不巧了,这正是我与你大哥对弈的一局。”   “……那、那也只是我大哥一时失手,你别得意!”   “哦?”他好整以暇地对我微笑。   我站在原地,瞪着眼和他对持,但最终败退在他厚颜无耻的笑容之下,咬着唇哼了一声,绕过他推门进了书房。   沉新的书房和我大哥的相似,都有着一股浓厚的书卷味,和我二哥的则是根本就不用比。书架上堆叠了一摞整齐摆放的书册古籍,甚至还有竹简的踪迹,有些开了线的古籍也都被他一一重新装裱。四壁上挂满了字画,书法多是出自名家之手,但也有他题名的几张字幅,笔格遒劲,潇潇洒洒;山水画则是有的大家风范,有的则是寥寥几笔,一看就是随兴所至。   桌案上就没有书架那么整齐了,几本书册都被摊开了放在一边,甚至还有一本落到地上的。沉新见我的目光移到桌案上,连忙走过去弯腰捡起了那本书,拍拍灰,和另外几本册子都理好了放在一边,讪笑道:“书房嘛,随性了点,哈哈。”   我鄙视地看他一眼,发觉桌案上有一张铺开的宣纸,上面依稀写了几个大字,就干脆走上前,大大方方地看了起来。   “观海听涛。”我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嗯……我喜欢这四个字的内容。   仔细看了一下,发觉这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附近的翡翠砚台上还搁着一管玉笔,笔尖还微有润湿之态,想来是他不久前写的。   这字倒是挺好看的,比我大哥要好看一些,比二哥要好看多了。   “你别光顾着看啊,我先去给你借一套衣裳来,你就在这梳洗吧。”在书房悠悠转了一圈,沉新就往门口走去,偏过头对我道,“我这是书房,没有铜镜和面盆,不过我相信这难不倒龙族公主,是吧?”   我哼了一声,对他扬起下巴:“算你识相,还不快给本公主拿一套衣裳来。”   “是是是,小的遵命,这就去也——”   也不知道沉新是怎么和他师妹说的,我净了面后对着水镜又重新梳了一遍发髻,堪堪要将璎珞串上发间时,书房的门就被他推开,双手捧着一件衣裙地走了进来。   他手上捧着的衣裙红艳金丝勾勒,颜色艳丽,粗粗看去竟是像霓裳羽衣那般光华流转。   直到他走了过来,我才看清这根本不是什么像霓裳羽衣,而是根本就是。   霓裳羽衣,这么华贵?! ☆、第60章 霓裳(中)   “给你。”沉新把横在桌上的字幅和笔墨纸砚都哗啦一声推到了桌沿边缘,丝毫不知糟蹋二字怎么写地把衣裙摔到桌上,“拿去穿吧,我那师妹说就权当送你了,让你不用感谢。金缕霓裳,这可不是寻常能见到的衣裙,算你好运。”   他说着蹙了蹙眉,右手抚上胸口又立即放下,不知是心疼还是心痛。   “金缕霓裳?这么华贵啊?”云想衣裳花想容,看见漂亮美丽的衣裳,但凡是女子都会心动,我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可是千金难求一面的金缕霓裳。   因此,我小心翼翼地拎起这件光华流转的衣裙,一边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一边又是开心又是好奇地转头笑道:“沉新,你哪来这么厉害的师妹?确定要把这件霓裳送我?金缕霓裳,这可不易得啊。”   嗯……凤翎金丝,火相之法,红莲暗纹,流光溢彩,是金缕霓裳不错。   “厉害?”   “对啊。”翻来覆去地看过之后,我又把它铺在桌上摊开,看着这针脚精致颜色艳丽的衣裙,伸手一寸寸地缓缓抚过,越抚越爱不释手。天下百裙之最,果然还是非金缕霓裳莫属。   “你不知道,霓裳羽衣虽然易得,但是金缕的霓裳却难得。这金缕可不简单,那都是从凤凰身上摘下的凤翎,经过万法淬炼后辅以金丝长玦,方才制成的。这凤翎对于凤凰来说虽然不是命根子,但也足够宝贝了,能让他们献出凤翎可不容易。我也不过只有两件,都是别人承了我的情之后送给我的,还被我给弄丢了一件!哎,莫非你那师妹也是终南山的凤凰?不然她怎么这么轻易地就把这金缕霓裳给送人了?”   沉新一愣:“你还有两件?”   “对啊,不过其中一件在好久之前都被我丢到不知道哪去了,找不着了。”我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又笑道,“不过这件霓裳和我丢的那件很像,这样正好,又能配成一套了。沉新,谢谢你啊。”金丝钩花,霓裳红衣,这衣裳不仅针脚精致,就连花样也是别出心裁,果然不负百裙之最的盛名啊。   “……谁送你的?”   “之前的同窗,现在的仇人……估计。”   我心不在焉地随口回道,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这件金缕霓裳上。霓裳就是霓裳,触上去的手感柔软又丝滑,看来我和苍穹也不是前世有仇嘛,最起码得了一件金缕的霓裳,而且一点子陌生的气息也没有,看样子还是新的。   啧,有个财大气粗的师妹就是好啊。   这么想着,我拎起这件霓裳,心中默念发诀,手腕一抖,身上破烂得不成样子的罗裙和被血水浸透的外袍就瞬间和它换了个个。   “这件外袍你还要吗?”我有些嫌弃地拎着这件血淋淋的外袍,抬头问他,“不要我就扔了。”   “那我若是要呢?”   “那……那我就帮你洗了呗。”我抿了抿唇,还是说出了这话,同时低声嘟囔,“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才把它弄成这样的……”   “那我不要了,你扔了吧。”   “喂!你什么意思!”   “嫌弃你手艺的意思。”他轻笑一声,目光一转,移到了我身上,“怎么样,这件金缕霓裳穿起来如何?”   “托你的福,好得很。”我哼了一声,捻了个诀,把手上的两件破布扔到了万年归墟,就自顾自地欣赏起这金红相间的金缕霓裳起来。   说起来,它和我的另外两件霓裳倒也相配,不仅衣裳的颜色相辅相成,就连其上的金丝钩花和暗纹也都自成一体,这三件衣服若是同时拿出来,三清的大部分神仙估计都要为之惊叹了。   我下意识地双手拎起裙摆,展开来前后转了转,看着凤翎独有的光华随着我的动作而流转不息,不禁喜上心头,抬起头对着沉新就是灿烂一笑。   “怎么样,好看吗?”   只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和他不过初识,就连友人也是勉勉强强才能算得上,前世有仇倒有很大可能。现下我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话,再加上之前拎起裙摆的动作,活像展示给他看一样,也实在是太……太……   正当我想着该怎么收回这句话时,沉新笑着看了我一眼,这一眼波光流转,似星雨自夜空中滑落,烁出万千星辉。   这光芒太过灿烂,金缕霓裳与他一比,立刻就显得黯然失色了。   他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很好看。”   沉新进来时推开了房门,又双手捧着霓裳,因此也无暇关上,此刻正是隆冬腊月的时节,外面的冰天雪地蔓延了有百里。我看见他身后有着大片大片的银装素裹,寒梅点点盛开,海棠随风摇曳,覆着那一层晶莹洁白的雪沙,连同着他轻言浅笑的笑容,如花苞一般枝枝蔓蔓,一直蔓到了我的心底。   风雪从外面打着旋进来,吹拂起我的长发,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我只听到发间缀着的璎珞流苏缀珠轻声作响,外面屋檐下悬挂的风铃也随之声声脆响,一下下地打在我的心上。   ……   我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轻言浅笑的人,一时有些讷讷无言。   沉新一挑眉:“怎么不说话?”   我……我该说些什么?对、对了,应该感谢他赠我这件衣裙才对——不对不对,这霓裳是他师妹送我的,不是他送我的——   “……你、你、你——”   就在我你你你了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时,书房外忽然狂风大作,风雪呼啸着席卷而来,扑向我和沉新。   这风雪来得妖异又突然,来不及细想,我立刻就设了个屏障竖在身前,挡住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   细雪伴随着狂风重重地击打在我的屏障之上,又在触到屏障的瞬间被我的法力反弹回去。前波未平,后波又起,二者相互碰撞在一起,迸发出疯狂飞舞的雪丝,狂花乱舞,天旋地转。   下一刻,一道破空之声就凌空响起,直向沉新。   我心一紧,沉新却是神色不变,身形立在原地也不动作,只是微一抬手,就挡住了那破空飞来之物。   许是他也因着之前的暴风雪而设了个屏障,此刻那东西被他抬手挡住,登时就逼出了一波强大的威压,震得房门哐啷作响,震得外面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风雪又焦躁了起来。   见他没事,我舒了口气,正想上前,却在看清那破空之物时顿住脚步,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游龙短刃?!   惊疑不定间,有人抬脚踏入了书房。   我呆在原地,等我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想要开口提醒时,那柄雕花缕空的金边短刃已经嗖嗖嗖飞回了闯入者的手中,和着那人手上的另外一柄惊鸿古刀,二者相合,登时成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金光长剑。   “三哥?!”   “六妹,你没事吧?”三哥身穿一袭白衣滚金的缎面锦袍,长发在风雪中肆意飞扬,他薄唇抿得死紧,面色严肃地沉声问我,同时骨节分明的修长右手牢牢握住那寒光闪闪的翩鸿长剑,直直对准了沉新。   “三、三哥,你怎么在这里?你……你不是正在闭关吗?”   “刚出来。”三哥淡声道,也不看我,就一直盯着沉新。“听说你被人诬蔑陷害,还被逼着入了禁地,就过来看看是谁那么大胆。”   诬蔑?陷害?被逼入禁地?   ……诬蔑陷害不说,被逼入禁地,这好像……的确是沉新对我做过的事。   只是……为何当我听到二哥那般说时,我、我就忍不住想要反驳呢?   不不不,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替那个家伙反驳,简直是三清最大的玩笑。   我刚刚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有点晕,对!   “我当是谁。”沉新一见来人,立刻就哈地一声笑了,笑得傲然不屑。“原是龙族三太子。”   他双手负后,带着些许轻蔑的神色上下打量着三哥,朗声笑道:“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惊鸿古刀,游龙短刃,二者合一,就成了天下扬名的翩鸿长剑。嗯……三太子竟用如此神兵利器来对付我,看来我也是很得三太子忌讳嘛,沉新当之有愧,当之有愧啊。”   三哥也笑了,他收回翩鸿长剑,剑尖下垂,低头轻笑起来。   风雪不停,长发拂过他面如冠玉的脸颊,白衣滚边的袍角也随风飞舞,显得他一派仙气飘飘,气宇轩昂。   “我当是谁那么胆大无礼,”三哥平静道,“原是沉新神君。”   他顿了顿,又道:“士别三日,果真当刮目相看。自上回一别,沉新神君的修为精进了不少,是更上一层楼了。若不祭出这把翩鸿长剑,鸿逸怕是几招之内就被神君打败了。”   “你太高看你自己了,”沉新挑眉一笑,“对付你这种擅闯他派的无礼之徒,我只需一招,就可高枕无忧了。”   这话说得实在过分,三哥岂是那么能被看轻的?   护短之情一出,之前的脑子进水就都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沉新,你——”   “是么?”三哥微笑,打断了我对他的维护之语。“我倒是想试试,到底苍穹能不能教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弟子来。”   “呵。”一旦提到了苍穹,沉新的神色立马就变了,他冷冷道,“就凭你,还不够资格。从哪来的,给我滚回哪去,看在听碧的面上,我今天就不跟你计较你擅入苍穹之罪了。”   我这下是真的不知该劝谁了——这一股浓浓的互看不顺眼之风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我三哥也和沉新前世有仇?!   “三哥,你误——”   误会二字尚未出口,三哥就一个眼刀横了过来,随即又皱眉道:“你身上这件霓裳是怎么回事?”   霓裳?又怎么了?   “我——”   “我送她的。”沉新轻描淡写地截住了我的话。“怎么,你有什么不满么?”   “送?”三哥一个凝眉,冷笑道,“我龙宫还轮不到你来施舍,你送的,我们不稀罕。”   “你稀不稀罕,管我什么事,你当你是谁?”沉新抱起双臂,神色冷凝,眼角眉梢俱是不屑。他转头看我,登时笑得言笑晏晏。“听碧,你稀罕我送你的这件霓裳吗?” ☆、第61章 霓裳(下)   这关我什么事?!还有,什么时候这件霓裳成了你送的了?不是你师妹送的吗!   我心中不满,面上却不能显露出半分,只能呵呵干笑着左看右看,思绪不停,想着该如何把这场面给圆过去:“呃……这个这个……”   “六妹,你说实话。”好死不死的,三哥也转过头来看我,他神情严肃,薄唇紧抿,一双细眉也蹙在了一处,显然压抑了满腔怒火。“你若是不喜欢,这衣裙就拿去丢了,我们龙宫也没那么寒掺,连一件金缕霓裳都得不到。”   “三哥,这个其实是——”   “听碧。”沉新扬声唤我,在我看过去时朝我翩然一笑,闪得我差点晃了神。“你要知道,这衣裙是给你自己穿的,若是丢弃,有损失的也是你,可别为了他人的几句风凉话就一时头脑发热啊。”   ……有道理,这件霓裳就算三哥再怎么不喜,也不是穿在他身上,我——   “六妹!”三哥看了沉新一眼,冷哼一声,对我道,“你不用怕,和三哥直说。若是有人威胁于你,三哥自会给你撑腰。”   沉新斜倚在书柜边缘,一直似笑非笑地听着三哥说话,闻听此言,立刻就轻蔑一笑。   “三哥!”我怕沉新又说出什么刻薄话来火上浇油,连忙抢在他之前开口,同时瞪了他一眼。“你、你误会了,沉新他没有威胁我,这一切……这一切都是误会!误会!”   “我没问你这个。”三哥没好气地看我,细眉拧紧。“别跟我扯开话题,这霓裳你到底喜不喜欢?”   “呃,这个……”   “别支支吾吾的,不喜欢就直说,三哥说了会替你做主的,你难道还担心三哥会食言不成?”   “哈?”沉新一个挑眉,仿佛很惊讶。“你替她做主?”   他轻轻巧巧地哈出一口热气来,看向三哥,嗤笑一声。   “就凭你?”   “沉新你住口!”我心中一突,忙瞪了满脸看好戏的沉新一眼,同时转头对着三哥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三哥,这件事真的是哥误会,我当然相信你,但是——”   三哥的脸色有些煞白,但也只持续了一瞬,转眼间他就恢复了先前的正常神情:“你既然信我,为何还不说实话?”他蹙眉道,“这事就这么难说?”   “我——”   打心底来说,我是非常喜欢这件霓裳的,不然也不会立马就穿上。可三哥那性子摆在那里,他一旦认定了一件事情,旁人若不说出个章程来,他是不会放弃的。   而现在,他明显就很是不喜我身上的这件金缕霓裳。   不过这又是为什么?我记得苍穹之前并没有开罪过龙宫吧,怎么三哥一上来就对沉新拉着一张脸?若是为了我之故,我都已经说了这是个误会,也不应当啊。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沉新。   沉新似是早有预料,他倚靠在书柜边缘,对上我的目光就是一笑。   他这笑笑得灿若生辉,朝气蓬勃,更别提那双点漆如墨的眼中还光华流转,整个人神采奕奕的,我一个心神晃荡,差点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看着我,口中一张一合,无声地说了五个字。   你穿,很好看。   我的心登时就是砰然一跳。   你穿,很好看。   ……   外面的白梅和海棠似乎开得更盛了,枝枝蔓蔓,一直要蔓延到我的心里。   眼前是沉新若万千星辉般耀眼无比荡漾无比的笑容,外面雪落不停,风吹不断,白梅料峭,海棠招展,我心中一股飓风席卷而过,灵台处也是飘飘然不知何起,茫茫然不知何处,只得结结巴巴地道:“三、三哥,我、我觉着吧,我穿着这衣裳……还挺、挺好看的……”   书房里就寂静了下来。   外间,雪落无声,风起不停。   三哥愣住了。   沉新笑开了。   我……我闭嘴了。   少顷,三哥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六妹……你说真的?”   我寻思着反正都已经说出来了,此刻再否认未免有些此地无银的意味,便嗯了一声,点点头。   “三哥,我觉着这衣裳挺好看的。反正这霓裳也是件不可多得的好物,我们……我们就收下呗。”我挠挠头,有点小声地说出了这两句话。   对不起三哥,害你在外人面前出丑了,但是这件金缕霓裳真的真的是美得不可方物,而且它还和我丢失的那一件非常相似,云想衣裳花想容,女子爱美,也是理所当然……的。   ……反正我是挺喜欢这件衣裳的,既然沉新都送给我了,不要白不要嘛。   “……六妹,”三哥愣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眼神一闪,就开口道,“不是,你——”   “妹啊——!”   只是话至一半,三哥的话就被一道天外飞音给打断了。   随着这一声高喊,一道疾风卷着细雪就冲进了书房。   四周顿时细雪飘飞,落了我一头一脸。   下一刻,我的肩上就多出了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地按着我。   “妹啊!我的妹啊!你没事吧?!——”   二哥狰狞着一张脸,双手大力地按在我的肩上,不断摇晃着我就是一阵干嚎:“妹啊,二哥听说你被人逼着擅闯了禁地,还是战鬼深渊那破地。二哥这心担的啊,那是好几宿都没有合过眼——妹啊,你没事吧?要是有事,二哥可怎么向咱爹娘交代啊——妹啊——”   “二、二哥,”我被他摇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只觉得天地间一阵旋转,整个人都要晕过去了。“你你你你先放开我!”   “妹啊——你没事吧——”二哥不理会我颤巍巍的呼喊,继续晃着我干嚎。“我心肝宝贝的妹妹啊——”   心肝宝贝……就是……就是你这么摇的吗!   鸿煊,我记住你了!   “二哥!”三哥也是急喊了一声,大步走过来,“六妹无事,你先别摇了,你——”   “你再这么摇下去,”沉新交叉着双臂,施施然道,“你那心肝宝贝的妹妹可真要出事了,鸿煊。”   他话音刚落,二哥那媲美大力神山崩地裂的摇晃就戛然而止了。   “妹子?妹子?”二哥放下双手,紧张兮兮地瞧着我,“你没事吧?啊?”   摇晃是停了,只可惜先前的摇晃带来的天旋地转还在继续,我感觉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好像在下一刻就要像个风筝一样随风远去,好在我神思清明,赶紧醒了醒神,才站稳了脚跟。   一回过神来,我冲着二哥就是一脚。   二哥敏捷地避开,末了,还皱着眉冲我嚷嚷:“听碧,你踢我作甚!”   “我踢你作甚?”我气得不行,还大声嚷嚷,我才是最该嚷嚷的那个人好吗!“我踢你作甚?!鸿煊,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那么用力地摇我干什么!我又不是要死了!”   许是见我真的恼了,二哥便自觉理亏地讪笑:“哈哈哈,这不是听见你出事,一个着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嘛。”   “什么都顾不得?你连你亲妹妹都不认识啊!”   “没没没,不敢不敢不敢。”他连忙摆手,“二哥我就算是不认得我那十七房小妾,也不会不认得小妹你的,小妹,你可要相信你二哥呀。”   我笑了:“二哥,我在你心中就和你那十七房小妾一个地位?”   “不不不,和你二嫂一个地位,一个地位。不过我这不是还没遇着你那二嫂吗,你就将就一下,和澜儿她们比比,啊。”   “二哥。”三哥对二哥此言不满了,他皱眉道,“六妹乃是公主之尊,如何能与你房中人相提并论?”   “我这不是随便说说——”   “鸿煊,”沉新似笑非笑地抬眸看了三哥一眼,方对二哥道,“你们龙族是不是都喜欢乘着风过来?闯我书房的方式那是一个学一个啊。”   “非也非也,鸿铭就不会这么做。”二哥摇了摇他的烟雨折扇,笑道,“他等会儿要是知道了我和三弟都闯你这来了,肯定会往这赶。但就算再急,他也还是会死守规矩,定是会先行敲门才进书房,你等着瞧好了。”   鸿铭?大哥?!   我心中一跳,趁着沉新低头失笑的空当连忙一扯二哥衣袖:“二哥,大大大大哥他……也在这?”   “六妹,大哥他——”   “他当然会在了!”二哥拍了我的头一下,“你这丫头,闯了那么大的祸,人家战神都寻到宫门口来了,你说大哥他能不来苍穹一探究竟吗!”   “那那那——那爹娘呢?他们来了没有?”我双手捂着头顶接着问,一颗心砰砰跳着,就怕听到我最不想听到的那个答案。   “你猜?”   “猜你个头!快说!”   “听碧,我说你有没有一点闺阁女子的温婉气质?这天底下有你这么粗鲁的女子吗?”二哥刷的一下打开烟雨折扇,做出好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他看样子还想再说些废话,只不过被我一瞪,就咳了两声,改口道,“算你走运。我和大哥三弟刚从宫外回来,就碰上了奉常清之命要进去通报的虾兵,被我给机智地拦下了,先父王母后一步知道了此事。我和你大哥着急忙慌地赶来这里,也是为了摆平你这臭丫头留下的烂摊子!”   “那他们到底知道了没有啊?”   “没有没有!这事要是让他们知道了,那还了得?我和大哥给你压下了!”二哥没好气地一指我的额头,半是好笑半是好气。“我说你这丫头,你怎么就没一刻消停呢?” ☆、第62章 梅   “……又不是我自己要做的。”我捂住额头,有些心虚地小声抱怨,“我也是被逼的……”   “我知道你是被逼的,但你能别那么怂吗?人家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啊,那他要是让你杀人,你也去杀?”   “他才不会呢!”杀人不仅有损阴德,还会损了功德,等到时候连自身的修为也会受到波及,沉新那是傻了才会去杀人。   “哟?你才跟人家认识几天啊,就胳膊肘向外拐了?听碧,你羞不羞?”   “谁谁谁说我胳膊肘向外拐了!”我登时双颊发烫,心绪纷乱地反驳,“他——他比我厉害啊,我能怎么办?”   “厉害?”二哥瞥了一眼一脸看好戏神色的沉新,又看向我。“说,你是不是一招就败在了沉新手下?”   “……才没有。”   “那是几招?十招?”   “……两招。”   “……”   二哥看着我,长叹了声,沉默了。   三哥蹙眉担忧地望了我半晌,欲语还休,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六妹,你不要气馁,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你屈居于他人之下,他日,只要你潜心修炼,总有一天能打败他的。”   ……三哥,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但你能不能选个好一点的词?什么叫屈居于人下?我屈居了吗?屈居了吗!   沉新靠在桌案后的书柜上,肩膀一抖一抖的,都快笑成了一朵花:“听碧,龙三殿下说得没错,你别丧气,能在我手下走两招已经很不错了,再多修炼个几万年,估计就能在我手下走上十招了,啊。”   “你说什么呢你!”   这个家伙!真是气死我了!不就是败于你手吗,这三清败在你手下的多了去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我真是——   “沉新,你也别得意。”就在沉新笑得不能自已时,二哥忽然凉凉地来了一句,“我大哥现在正在穹殿和锦华神尊问个究竟呢,你说,这锦华神君于你此行下山之事,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   “咳咳咳咳——”沉新立刻就被他的笑呛着了,低着头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师尊?!”   “哎呀,是你师尊啊,沉新。”这回换我笑眯眯了,“据传锦华神尊最是严苛,教训起座下弟子来从不护短手软,不知道会不会对他的大弟子网开一面呢?”   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是听到锦华神尊就怂了,哼。   沉新的脸就黑了。   “师尊……”这两个字他说得万分艰难,“鸿煊,你可知道我师尊现下心境如何?”   “心情好不好我不知道,不过嘛,听他的口气,似乎很是淡然。”二哥说着反手一指,面上的笑意是明晃晃的幸灾乐祸,真不愧是我的好二哥。“哦,对了,我此次来也不光是为了寻听碧的,你师尊正和大哥在穹殿僵持着,他不信你会威逼一个女子去禁地,我出来时他就叫我跟你说一声,让你去穹殿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呢。”   “去穹殿?!”   二哥很是从善如流地点了一点头:“不错,记得到时认错态度好点,少思几年的过啊。”   “这事不是被我压下来了吗!常清也被明轩拦住了,师尊怎么还会知道的?!”沉新睁大了眼,惊疑不定。   明轩是他派去拦下常清的?那——   “哎,不是你想的那样。”正当我想要质问沉新时,他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一样抢先回到了我呼之欲出的问题。“我是让明轩去拦下常清了,不过那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我当时一身的血,常清一看就知道我没干好事,能见吗?但我的确没让他把这件事嫁祸你。”   “别胡说了!”之前因着担心神霄殿的责罚,我有些心神无主,也因此有一个重要的细节没有注意到,此刻旧事重提,我立刻就注意到了那个问题。“你若是没吩咐他,他怎么知道我来了苍穹?我和你们苍穹的人可不认识。”   沉新就烦躁地叹了口气,伸手一抓前额的发丝,捋到了脑后。   “没话说了?”   “一句话。”他凝眸看向我,“你信不信我?”   “我!……”   “六妹,你要知道一件事。”三哥一直立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和二哥跟沉新一来一往,此刻见事态有些胶着,他便向我靠近几步,有些嘲讽地瞥了沉新一眼,轻笑着对我道,“这有些人呢,看着光明磊落,但其实心眼多着呢,俗话说的好,君子小人,非一眼之分也。听碧,你可不能轻易相信啊。”   沉新不干了,他交叉起双臂,下巴对着三哥一扬:“你说谁呢。”   “好了好了,”二哥抢先在三哥的下一句话出口前劝了劝,“都别吵了。既然听碧没事,这件事就算是个误会。鸿逸,沉新神君向来光明磊落心系三清,不可能是你口中的那等小人,你注意措辞。”   “二哥,我不是故意针对沉新神君的,这件事实在——”   “你住口。”二哥看了一眼三哥,低声呵斥了一句。   “……好。”三哥握紧了垂落两边的双手,点点头,看向沉新,面色不佳地挤出一个笑来。“沉新神君,是鸿逸措辞不当,还请神君……宽宏大量。”   “算了,是我倒霉,流年不利。”沉新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可别给我道歉,你的歉意,我受不起。”说罢,他直起身子,绕过桌案,朝我走来。   “走吧。”他走到我面前,面对我莫名其妙的神色,付之一笑。“一起去穹殿,也正好省了我去龙宫负荆请罪的功夫。”   “负荆请罪?”二哥一个皱眉,“什么意思?”   我心一跳,正想着该怎么和二哥说这事,就见沉新扬起一个清浅的笑容,轻轻巧巧地对二哥说了一句话。   “和你有关吗?”   话音刚落,他就绕过我,一个人踏入了外面的漫天雪地中。   “沉新!”我急喊。   他顿住步伐,但是并没有回头,风雪缓缓落在他的肩头,给他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清辉:“要去穹殿的话,就尽快跟上来,苍穹的阵法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出穹殿容易,要进去可不容易。”   “……”我下意识地就想开口让他等等我,但一张口,才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干脆就闭口不言了。   他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外面夜幕低垂,雪花缓缓落下,我看着那点点雪花落在沉新的肩头,和着他白衣底上绣的点点红梅,一瞬间有些心神恍惚。   他的一举一动在我眼中渐渐放大放缓,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着令我心悸的熟悉之感。   雪花缓缓落下,海棠在他头顶盛开,灼灼其华。   恍若隔世。   “回神,回神了。”   我正看得出神,二哥冷不防拍了我的后背一下,拍得我一个激灵,啊地一声叫出了声。   “你干嘛突然吓我啊!”   “谁吓你了,是你自己出神出得厉害,我在你耳边都叫了好几声了,都没听见,只好出此下策了。”二哥一摇折扇,扇面烟雨朦胧天青袅袅,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唇角一勾,隐秘地对我笑了笑。“喂,你都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了好久了,还看不够?”   “谁谁谁看他了!”我霎时双颊发烫,想也没想地就驳了回去。“我我我那是在看梅花好吗!”   “哦……梅花啊?”   “当、当然!”   我硬着头皮接下了这话,为了证实此话不假,还刻意转过头,不去看沉新渐渐离去的背影,仰直了脖子去看那几株迎风傲立的白梅。   眼前的白梅一簇簇一朵朵,在风中微微抖动,的确好看得紧,不输于沉新身上的那点点红梅。   只是我盯得紧了,眼睛就不可避免地有些花起来。   眼睛一花,眼前的白梅就变成了红梅,红梅枝枝绕绕的,又纠缠变成了沉新白衣之上绣着的点点梅花刺绣……   不不不,怎么又想到他了,真是阴魂不散!   “怎么,”见我用力摇了摇头,二哥就一副“你看我说了吧”的模样轻笑起来。“又想到他了?——你怎么又踹人?!听碧,你有没有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模样,啊?好好好,我投降我投降,姑奶奶你别拧了!家有悍妹,家有悍妹啊!”   我哼了一声,放下手:“算你识相。”   说着,我抬头看向已经全部暗下的天幕,看着月光清辉,万里星空,雪花点点落下,不由得深吸了口气。   微风吹拂,裙摆摇曳,花枝灿烂,天地间一片清辉,当真是美不胜收。   “不是我说你——听碧,你走那么快干嘛?赶着去投胎啊?”   “要你管!”   “我说你知道去穹殿的路吗!”   “你是不是傻——”我回过头,双手放在颊边,冲着二哥和后来居上的三哥大喊了一声,“沉新在前面带路呢!”   三清有云,苍山之巅,七情之上,是为穹殿。   我此前已经过了七情阶,虽然被沉新带来了后山的别院,但也不像周言所居在半山腰处,因此穹殿离我并不远,我跟着沉新不过走了半柱香的路,就走到了穹殿的前地。   穹殿的前地端的是恢宏无比,长长的白石长阶一阶阶铺下,直连到七情阶的百里平台之处;每隔百步,两旁就立着抬头不见顶端的白玉柱,上面雕花画叶,铭文符咒更是一道接着一道,也因此,整个穹殿显得庄严肃穆,我只是堪堪靠近,就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惊扰了这严肃的氛围。   长阶过后,就是穹殿了。   要说这三清能数得上名号的殿堂,第一非神霄殿莫属,这第二么,就是苍穹的穹殿了。有传闻穹殿乃是上古父神羽化归天之所,因此聚了天下的清气和阳气,是这世间最清净之所;也有说法说这穹殿是当年父神归天后的继任天帝所寻得,由其长姐女阙帝女寻遍三清至灵之物洒遍四周炼化,方才得了这一片净土;更有说者言此地并非什么天下最清之地,只是因为在这地建了个苍穹,来来往往的神尊神君多了,这气不清也得清。   总之,穹殿的由来传言纷纷,总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众神众仙虽感到些许困惑,但也因此得了许多乐子,乐的在这穹殿的由来上争辩几句,我也是因为听了当年昆仑虚那一场著名的三殿之争后方才知晓一二的。   不过这穹殿里带个穹字,也不代表就一定要造得高吧?这白玉阶怎么那么长啊,站在底下一抬头都望不到顶的,我爬台阶的时间都比走过来的时间长。   好不容易喘着气登上最后一级白玉阶,就看见沉新僵着个身子立在殿前,活像是被人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哎?你怎么不进去?里面没人?”   “哦。”沉新冷静道,“我在想说什么才能让师尊减轻我的责罚,说你不听我的话激怒了蚀龙好不好?一步错,步步错,到最后满盘皆输,也怪不得我。”   我先是惊讶地睁圆了眼,而后一股震怒就从我心口喷涌而出。   “好你大爷!”   我伸手一推,就把他推进了殿内。   世上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63章 问   沉新被我这一推推得猝不及防,当下就跌跌撞撞地跌进了殿内,好在这穹殿不设门槛,不然他定能摔个狗吃/屎,真是遗憾。   “听碧!你——”被我这么一推,他自然生气,然而这怒气在看见殿上立着的锦华神君后立刻就灰飞烟灭了,连点火星子都没留下。   他挠着后脑勺讪讪笑了两声,随即又清了清嗓子,下摆一撩,就对着锦华神尊跪下了,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朗若朝日。   “弟子见过师尊。”   切,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装得不错,想必平日定是装惯了的。   不过他都开口了,我也不能就这么干站着,遂上前一步,也朝着锦华神尊行了个礼:“听碧见过神尊。”礼毕后,又对着坐在一旁正一脸高深莫测品茗的大哥讨好地笑了笑,“大哥,你也来啦。”沉新和我大哥同为神君,又是同辈,倒不用见礼。   大哥瞧我一眼,又继续不动声色地揭了盖沿,品了口茶。   完了完了,这反应一定是生我的气了,大哥平日里从不会这样无视我的。   这下可好了,刚安抚好了三哥,又来了一个大哥,可该怎么办啊?   来不及我多想,锦华神尊已是身着一袭淡金锦衣地转过了身,先是对着我微微颔了颔首,算打了招呼,而后就将目光放在了沉新身上。   初见锦华神尊,饶是我再怎么明白现在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刻,我也仍然忍不住为他的容颜惊艳了一把。   神仙有修为在身,可以随时随地地变幻出自己想要的容貌,但这样既浪费法力又没有意义,因此只要不是太闲的神仙,都会以真面目示人。虽然在这三清长得不堪入目的神仙的确没有几个,但锦华神尊的容颜却仍是上等,面上五官无一不是精雕玉琢般完美无瑕,加之他一身清冷遗世的气息,飘飘欲仙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他。   长得这般好看的人,我这一万年来也就见过两三个,至于沉新?   呵,他也就不过只有那张脸可以看了,若说气质,那可是和他师尊差了十万八千里。   正当我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之时,有风钻进殿堂,吹得锦华神尊衣袂飘飘,伴随着他一句凉凉的问话。   “沉新,你可知错?”   沉新跪在白玉地上,衣袂几乎要和白玉融在了一处,倒显得有几分傲骨风气。   他低头沉声道:“弟子知错,请师尊责罚。”   “哦?”锦华神尊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轻飘飘又吐出一句话,“错在何处?”   “弟子不该未经禀报就私自下山,且擅闯深渊禁地,私放蚀龙,还劳动常清神尊,使苍穹清名有损。”   沉新不急不缓地一项项报来,条理清晰,只是锦华神尊却微微半敛了眼眸,淡笑道:“只有这些?”   晚风起,他衣袂飘飘,长发丝丝带起,风骨万千。   沉新先是一愣,继而又道:“弟子千错万错,最不该嫁祸他人,逼迫听碧神女随弟子一道前往深渊禁地,违犯天规。”   听他如此说道,大哥终于轻轻放下了手中茶盏。“神君此言,可是表明幼妹违犯天规一事,俱都为神君所迫?”   我一怔,下意识地就看向跪在地上的沉新。   沉新上身直直地挺着,听闻此言,半点疙瘩也无地应道:“不错,此一事,错全在我身上,与令妹无关。”   我急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着急,这明明于我是一件好事,可我却忽然不想让沉新把所有罪责都揽到他一个人身上了。   意随心动,我当即就道:“神尊有所不知,龙族西三郡主芷萱与沉新神君曾有约定在先,与他共赴深渊,引出蚀龙。芷萱郡主为听碧表姐,当时神君来找表姐,表姐不在,而事情又急,听碧就替表姐履行了此约,一同前往深渊。那蚀龙也是因我方法不当,方才挣脱了禁制出世的。此事若当真要细究,听碧与神君过错相当,并非沉新一人之错,还请神尊明鉴。”   大哥伸手欲举茶盏的动作一顿,蹙眉看向我,神色似有不虞之意。不过我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反正他都已经生气了,也不怕再做些让他生气的举动。   “师尊!”反倒是沉新猛地抬起了头,直视着锦华神尊,急惶惶地为我辩驳,“此事与神女无关,是弟子一人之过。师尊,既然已明白了其个中究竟,可否让龙宫一应人等回去了?”   “这个暂且不急。”锦华神尊尚未答话,大哥就慢悠悠地轻缀了一口茶,“此事个中究竟,我心中已有大概,前来苍穹,一为听碧之事,二,则是为神君之诺。”   诺?什么诺?沉新和我大哥还有什么约定吗?   他怎么老和别人有约定啊,不会又要麻烦我了吧?   我心中惴惴,看向沉新,见沉新也是神情一滞。   大哥见此情形,稍稍向前倾了身子,饶有兴致地一挑眉:“神君……不会忘了吧?”   “大哥——”他这神情我太熟悉了,这是发怒的前兆,而且发的还是暗怒,不会当场爆发,会在日后一一讨回来的那种。沉新之前不还和他对弈吗,怎么转眼间就剑拔弩张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碧,这件事你别插嘴。”大哥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波涛暗涌,骇人无比,吓得我立刻噤了声,忙不迭点头应下。   惨了惨了,照这个情况来看,不是沉新和大哥有什么过节,就是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得罪了大哥,无论是哪一种状况,都有的呛。大哥刚刚那一眼可有够吓人的,除了当年的桑延一事,他还从未这样瞪过我呢。   沉新,你好自为之啊……   相比起我的暗暗着急,沉新则是在神情一滞后就垂下了头,前额发丝掩住了他的大半面颊,让人看不清神色。   半晌,他缓缓站起来,轻笑着抬头看向大哥:“这件事,我自然不会忘记。今日之事,只是个意外,太子殿下大可放心。”他神色倨傲地冷哼一声,“我沉新还不屑于用此等下作手段。”   大哥沉默不语地盯着他半晌,也直起了身。“如此,便最好。”   他轻笑一记,神情漠然:“还望神君记得今日之事,当日之约。深渊一行,有劳神君照顾幼妹了,龙宫他日定当涌泉相报,告辞。”   我一愣。   这就要走了?不是吧,这么快?   “大哥——”   大哥朝我缓步走来,在我身前站定,神色冷然,让我有些心颤。好在他并没有当场就训我,好歹顾忌了点我的面子:“听碧,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父王和母后恐怕也等得及了,今日是三弟的生辰,可不能误了。”   哦对,他不说我还真忘记了,今日还真是巧了去了,是三哥两万三千年五百年的生辰!   神仙不似凡人,一年过一次生辰,有些勤快的就每隔百年过一次,有些懒怠的则是千万万年地过,甚至干脆就不过了。三哥没有那么清修,过的是每隔五百年一次的生辰,但天不依人,前几次生辰都因着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各自有事而没有过成,今儿个大家好不容易都能抽出身来聚一聚,的确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就把这生辰宴给废了。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大哥,我们这就回去了?”   “怎么,”大哥浅笑一声,“你还想继续留下来?”   “不不不,还是算了吧,哈哈哈……”每当大哥浅笑的时候就代表他开始生气,而他生气的后果一向是惨烈无比的,因此我慌忙摆着手摇了摇头。“我回去,我这就回去。但是沉新的话还没说完——”   “接下来的已经算是他派之事了,我们听不得。走吧。”大哥看我一眼,撂下了这一句话,就率先往殿外走了过去。   “哦……”   话已至此,我再不走也不行了,只得跟了上去,只是走了两三步后,我还是没有克制住,鬼迷心窍地停下了步伐,回首看向殿中。   没想到沉新也正立在殿中朝我看过来,双方目光交汇,我和他皆是一怔。   “你……”愣怔过后,我首先回过了神,对他微微点了点头。“洛——你受的伤阴气和煞气都太重,服用性阳之物虽然可以对症下药,但一阴一阳未免有些太猛,不时会有心悸之症。嗯……在药中多加一味迷甘草,可以大幅缓解疼痛,虽然药性是低了点,要比原先多费些时日,但总归是对你好的。”   我想了想,为了以免此举太过突兀,又抿着唇加了一句:“——在深渊里面,多谢你的照顾。”   沉新明显怔住了,就在我羞意渐显想要转身离开时,他恍然一笑:“好,多谢你,听碧。”   我凝视着他满是清浅笑意的双眸,有一瞬间无法言语,直到大哥在我身后轻咳一声,我才猛地心神一震,慌忙言道:“你、你房里的药味实在太浓了,我在书房都能闻到,以后还是少放点地余芝吧,味道又重,药性又猛……告辞。”   话音刚落,我尚来不及去看沉新面上神情,就急急忙忙地转过了身,跟着大哥的步伐小跑出了穹殿,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一路上都不敢回头,低着头跟在大哥身后,步子飞快,生怕一个忍不住又回头去看沉新一眼。   我也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会停下来回过头去,只觉得鬼迷心窍,回过神来后心中一阵惶惶,跳得飞快。   在跨出穹殿的那一瞬间,身后殿内遥遥传来锦华神尊一声“跪下!”的呵斥。   我强忍着回头的*,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这是他人门中事,不得过问,方才又挪了一步,完完全全地走出了穹殿。   二哥和三哥都在殿外候着,见我们出来,三哥微蹙着眉和大哥打了声招呼,转眼看向我时似要说些什么,被二哥一个手肘推搡过去,阻止了。   二哥对大哥点了点头,而后就一脸促狭地看向我,上下打量了一遍,没有说话。   “干嘛呀,”我被他这莫名其妙的动作弄得有些疑惑,回想起方才和沉新的互动,又有些不自在,故意皱眉道,“这么看着我?”   “哦。”二哥怡然笑道,“我只是在看我那不成器的妹妹,这么轻易地就拜倒在了他人美色之下,我这做哥哥的实在是痛心啊,痛心疾首。”   “滚!” ☆、第64章 生辰宴(一)   看着鱼虾成群结队地从我面前游过,五彩琉璃的珊瑚四处丛生,在海中浮游的明珠随水缓缓流荡,将整个海底龙宫照得璀璨无比,我探出半个身子地趴在窗沿处,再度叹了口气。   “唉……”   世间如此美好,海底如此美妙,龙宫如此璀璨,我却为何要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暗自神伤,寂寥叹气?   原因无他,只有一个。   全、部、都、拜、沉、新、所、赐!   事情还要从半个月前的那一个回眸说起。   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跟大哥走得好好的,忽然就脑筋一抽,灵台一混,脚步就停了下来。   然后,我就回过头和沉新来了一次对视。   对视就对视吧,毕竟我和他又不是一对被棒打的鸳鸯,需要在离别的最后一刻来一次深情对视,以此确保在接下来的几千几万年里都对对方矢志不渝。只是好死不死的,我还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药理,还说什么药性太过于猛烈,需要加一味迷甘草来调和药性!   若我这番话是对其他人说的,我现在回想起来还不至于太过难堪,只是自古都是福至无双祸不单行,此一言乃为当世真理,古人诚不我欺。   苍穹除却是天下至清所在之地外,不仅是天下众多欲成神飞仙者向往之处,更有药穹之称,苍穹在于药理上的精通,若说第二,这三清就无人敢说第一。我当时真是疯了才会傻不拉几地对沉新这个苍穹弟子说药理,真是班门弄斧,丢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现在想来,当时沉新的那一瞬的愣怔也不是因为我居然能够心细如发得察觉到他的伤势,而是我这个外人居然敢在他这个苍穹弟子面前说道药理,真是——气得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说他愣怔就愣怔吧,我当时自我感觉良好,权当做是对我的赞美便罢。可他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在愣怔过后居然笑得一脸的恍然翩跹,还颇难以言喻地对我点了点头,活像是在定下什么重要的约定一样。搞得我神思恍惚了整整一路,也搞得二哥嘲笑了我一路,在我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时还对我挤眉弄眼的,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且,这并非整件事情的结束。   我和沉新的对视算是终结了深渊一事,却不想成了我被禁寝宫面壁思过的开端。   虽然路上也对三哥道过歉,说是不该把他好不容易的生辰宴又这么搅混了,但直到我跟着大哥他们紧赶慢赶地回宫之后,我才发现我耽误了多么大的一件事。   整个无量海底灯火通明,龙宫焕然一新,上面几百年来渐渐堆砌成墙的海藻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端的是光华流转,璀璨异常。东龙门处更是虾兵蟹将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列了两队,几乎半个龙宫的丫鬟仆人都被遣了出来,在龙门处乖觉地一个个垂手立着。   我看见这个阵仗的时候,心里就一个咯噔,暗道坏了。   “三哥,你今日寿辰的排场……好像有些大啊。”   三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就知道母后会这般做法……罢了,也是我命里有劫。”   二哥吹了一声口哨:“桃花劫啊,三弟,了不起,了不起。”   “二哥……”   “你们两个就积点口德吧,三弟心烦着呢。”大哥瞪了二哥一眼,又看了眼东门的排场,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看来今日是有不少贵客来访了,现下贵客已至,门口却仍旧有这般排场,想必是父王在等着我们呢。正门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走了,去南水路,我出来时差了小燕在那守着,应是无碍。”   行至南水路,又往又拐了几个弯,这才到了大哥所说的暗门之处。浮游草精小燕正化出了真身靠在门柱子上打着盹,被二哥轻踢了一脚才迷迷瞪瞪地睁着八只眼抬起头,在看清我们后立刻清醒了,变成了一个扎着总角的稚儿,嫩声嫩气却又焦急无比地跑到大哥面前连比带划地道:“太子殿下,二殿下,三殿下,六公主,你们快些进去吧,娘娘都等了好些时辰了,正在里面发落龟丞相呢!”   我一听可不得了,娘亲都遣了龟丞相上殿询问,那可不是一般的小事了,汲汲皇皇地就要向前走,却被大哥一把按住。   “听碧,不急。”大哥神色镇定,对我微微摇了摇头,又看向那总角的浮游精稚儿,问道,“小燕,今日宴会上都来了些什么人?”   小燕摸了摸头,脆生生笑道:“太子殿下,今儿个人来得可多了呢,殿下们晚了时辰,没有看到之前的排场,那可谓是络绎不绝,热热闹闹啊,不说别的,光说——”   “得得得,别尽说这些没用的。”二哥不耐烦地一敲手中折扇,“人多我们看不出来?我就问你,今儿个主要来了哪些人家?又带了多少姑娘过来?”   “这……”小燕思忖片刻,方道,“小燕只知道今日陛下和娘娘请了许多客人过来参加三殿下的生辰宴,东南西北各地的亲戚都来了,还有些江河湖的客人。”他嫩声嫩气道,“总之,只要是水里面的,就都来了,而且好些都是平日里不常来往的客人和亲戚。要说到姑娘家的话……我倒是没见着有几个,而且多数也都很小,和十九郡主差不多年岁。”   二哥一听,首先回头拍了拍三哥的肩膀,半是宽慰半是揶揄地笑:“三弟,这下你大可放心,好歹是一家亲戚,也没有和你年岁相当的姑娘家,若母亲不是存了心的想给你找个童养媳,这回估计也不会太折腾。你就敬个酒,和母亲说几句话,多撑撑就是了,啊。”   三哥黑了半张脸,尚未开口,我就已经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只是怕他面上挂不住,勉强憋住了笑。   只是没待我把这笑给憋回去,小燕便又来了一句,直戳三哥心脏:“只是上回和娘娘一道偕同而来的蛟王一家也来了,同来的还有上回的名圣公主,娘娘今日这么着急地遣龟丞相问话,也是看名圣公主等得有些不耐了,方才急的。”   这一回,三哥的脸是彻底黑了,我则是彻底绷不住,笑出了声。   二哥也是一阵哈哈大笑,颇有些于心不忍地拍着三哥的肩,扶额摇头叹道:“三弟,是二哥对不住你呀,哈哈哈……”   我和二哥之所以笑得那么幸灾乐祸,其实说来也不复杂,只有一句话的功夫:我那娘亲许是近几百年来太过闲来无事,便生了想要给三哥说媒的想法,找个好人家的姑娘娶了。   这话虽说得轻巧,但实际执行起来,却也是颇有难度的。   原因无他,只因我那自由惯了的二哥起了个好头,让三哥的亲事也连带着有了风波。   大哥早已成家,现下嫂子正怀着胎,用不着娘说亲。二哥则是命里带风,自由惯了,娘给他说了好几十回亲,海里游的地上走的天上飞的都给他说遍了,甚至连地里挖洞的西头穿山甲家的大小二位姑娘都说了一遍,但就是没有三哥能看得上的。在试探了二哥是否喜好龙阳之后,娘发了狠,说是三百年内若不找个姑娘家回来,就不用回宫了,没想到我二哥也是争气,还真在外面逍遥自在了三千年,翻了个十倍也硬是没回宫,最后还是娘自己撑不住了,撤回了娶亲令才罢。   只是我二哥是风里来浪里去舒服了,三哥可就苦了。   娘约莫是在二哥身上栽了个跟头,吃一堑长一智,因此,她也不像之前给二哥说亲那样提前通知三哥,而是直接在大大小小的家宴上以各种各样的名义请来了不少四海同族,面上对三哥说是大家齐聚一堂,乐呵乐呵,但实际上各家带来了不少适龄的未婚姑娘家,端的是百花争艳姹紫嫣红,三哥一个人坐在其中,颇有万花丛中一点绿的风味。   前几回三哥的生辰宴都因为大大小小的原因没有大操大办,娘就干脆挑了我不久前万岁大寿的日子,借我庆祝生辰之名,请来了半个三清的姑娘家,一个个地让三哥看过去,看看有没有入眼的。当时真是好一幅百花争艳图,笑得我和二哥肚子都痛了。若非三哥早就和我们几个兄妹通过气,告知了我们他早已心有所属,依二哥的性子,恐怕我那回的生辰宴都要鸡飞狗跳了。   好在三哥比我和二哥稳重多了,堪比大哥,他在整个宴上都没有对任何一位姑娘家表现出一丁点的注意好奇,让号称海中火眼的我娘亲并几个姑姑都没有发觉端倪,好歹蒙混了过去。   只是一回不成,还有二回,再有三回。就这么来来回回地下来,我和二哥都快没了看好戏的兴致,娘亲却不知是误解了三哥的哪一个动作,认为他对蛟龙王的二女儿名圣公主有意,任凭三哥再怎么解释,都认定他是在害羞,且日后但凡有宴,不论大小,都是一定要请这位名圣公主来过宫一叙的。   若只是这样也还好,毕竟我三哥定力强,那名圣公主就算是倒贴上来,三哥也不会有半分动容,时日久了,想必只要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家,都会有自知之明地离开,也就不成问题了。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名圣公主从第一眼看到我就对我没有好脸色,我若说西,她绝对会说东,还能牵出一大堆理由来,为的就是堵我的口。   不过我是谁?我能那么容易就被人拿捏住吗?自然不会如此,也因此,在我师承二哥之道,气得那名圣多次面色或是通红或是发白地跑开后,对于她的到来,我就没那么排斥了。毕竟有戏可看,何乐而不为?   咳,就是苦了三哥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他,谁让他扭扭捏捏的不肯说出他意中人的名字呢,让我们想帮他都没法子,还给我们找了那么多麻烦,这点子苦恼也算不上什么了。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我们得知三哥的生辰宴上还请了那名圣公主时,我和二哥会笑得这么欢也不足为奇了。 ☆、第65章 生辰宴(二)   只是我和二哥是笑的欢快了,三哥就笑不出来了,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但最终也只化为了一声苦笑,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大哥,许是见三哥被我们埋汰得厉害,有些不忍,咳了一声,肃了神色道:“你们两个差不多得了啊,这是三弟的终身大事,有什么好笑的。”他斜睨了我们一眼,又对三哥安慰地拍了拍肩,微微一笑。“三弟,你也别往心里去,你年纪到了,是该开始说亲了,不用害臊。”   “大哥!我——”   “好了好了,不用解释。”二哥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一副看破红尘的神情叹息着哥俩好地一把揽住三哥,“三弟啊,二哥知道你心里苦,但是母后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到时候你就做做样子给她看就行了,用不着苦恼。二哥是过来人,知道该怎么对付,大不了等会儿那名圣公主问你什么,你都先别理会,让我上,三哥保证能帮你一举把那公主气跑,啊。”   三哥苦笑:“二哥,此举未免也太……”   “有什么好过分的?”我先是也和二哥一般在一边偷笑,只是见三哥都被逼到这份上了还维持着风度,不免有些怒其不争,又想起那名圣公主的举止性子,更是心头生火。“三哥,你也知道那女人是什么性子,说好听了那是娇气,说难听了,那就是无事生非!你要是真娶了她回来,这宫里还能安生吗?不过就是一条蛟罢了,还真把自己当龙看,成天摆着架子,也不知道摆给谁看。再说了,三哥你已经有了意中人了,你就能这么放弃她,转而娶了名圣公主?”   “这自然是万万不能的。”三哥先是不假思索地断然拒绝,而后又叹了口气,垂首失落道,“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我对她一颗真心,却不知她是何想法……”   我真是无奈了:“三哥,我们早就说了,你就把那人的身份告诉我们吧,我们知道,最起码也能帮你探听探听她对你的态度啊。你这个样子,别说现在不知道她是什么想法,就算再过多少年,你也不会知道的!”   “就是。”二哥一展折扇,也难得地严肃了神色。“鸿逸,你到底喜欢谁,这么多年了都咬死也不松口?有夫之妇?小女孩儿?妖?魔?”   “自然不是。”三哥一愣,立刻矢口否认,顿了顿,又道,“二哥,六妹,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这件事我想自己来,我……我总不能老是依靠你们。”他垂眸轻声道,“最起码,在感情一事上,我可以自己做主……”   二哥就啧了一声,皱眉道:“我们什么时候不让你自己做主了?我说你——”   “好了,鸿煊,三弟不想说,你就住口吧。”大哥手一伸,拦住了二哥作势要翻转的烟雨折扇,“听碧,你也是,别幸灾乐祸。”教训完了二哥,大哥又话锋一转,对我沉声道,“四弟和五弟自有婶娘做主,三弟的亲事一旦定下,母后下一个要操心的就是你了。”   “我?!不不不,”这话吓得我差点跳起来,“我还早着呢,大哥,你可别吓我!”   让娘来给我说亲?   那完全就不是说亲了,简直就是逼婚好吗?逼婚!   “说到这件事呢,听碧,算你走运。”二哥听闻大哥此言,原本有些兴致缺缺的双眼又蹭地一下亮了起来,立刻就抛弃了三哥,转而把胳膊放在了我的肩上,伸指点了点我的脸颊,吊儿郎当地笑道,“你放心,咱们家老娘这些逼婚的招数是用不到你身上的。”   “啊?为什么啊?”   “二弟!”大哥蹙眉,张口欲言,不过二哥这回学乖了,直接无视了他。   “妹啊,”他笑嘻嘻地捏了捏我的脸,一挑眉峰,“你若是信你二哥,那就什么也不要担心。总之,你是不用担心母后对你逼婚的,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我先是一呆,待反应出来他话里是什么意思,立即就怒了:“你这话什么意思!诅咒我嫁不出去吗!”   “我说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怎么能想到这岔上?”二哥面带惊异地看着我,一开一合着折扇,天青的扇面上竹纹暗显,法力蕴藏。“不过我刚才的说法也有不对之处,母后是会对你逼婚的,但那是在没有你英明神武的二哥搀和之下。你信不信你二哥我一出手,立刻就能让母后逼婚的念头消失?不仅不会对你逼婚,还会——”   “大哥,二哥,六妹。”眼看着大哥的脸色在二哥毫无顾忌的话语下越来越黑,我心里都觉得不妥了,正想着要不要岔开这个话题,三哥就适时地上前,微微笑道,“时辰已经不早了,我们也不好在这偏门杵着,还是早些回宫要紧,想必母亲已经等急了。”   “对、对啊,”虽然我心里痒痒的,很想听二哥把话说完,但现在显然不是个好时机,反正来日方长,以后再听也不迟,遂附和了三哥的话。“我们在三哥生辰的这天出去游玩已经不好了,现在已经误了时辰,再不回宫,恐怕三哥的生辰宴就又要被我们毁了——”   说到此处,我顿了顿,有些心虚地讪笑道:“大哥,我们今日是出去游玩的吧?”   “德性。”二哥啐了一句。   “你管我!”我同样不甘示弱地回敬。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拌嘴了。”三哥眉宇间满含无奈,转头看向大哥,问道,“大哥,我们还是现在就回宫吧?”   大哥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也好。听碧,到时母后若问起我们今日行程,你就不要开口了,我和你二哥来作答便是。”   我点点头,事关我今后几年甚至几百年的自由,我怎会如此不识大体。“我明白了,大哥。”   大哥朝我温和一笑:“那就好,走吧,回宫。”   这一回因着是二哥打头,我们一行四人这一路走得颇有点鬼鬼祟祟的意味,待从小路绕到了水晶宫的角门,侍女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门缝,尚未掀帘,就有明晃晃的珠光和烛光从珠串间透了过来,丝竹声也一并传了过来,悦耳极了。   丝竹悦耳,我的心情也很愉悦,既然有丝竹声,那就表明宴会已经开始了,不管爹爹娘亲现下心里是什么想法,但面上总会和缓些,不会当场就让我跪下,不错不错,我总算还没倒霉到家。   只是宴会已开,我们四个人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进去未免有些惹人注意,还不如就这么悄悄退下,回到各自的寝宫,再谴了宫人过来,反正爹娘他们一定找好了我们没有按时出席的借口了。   我低声将这话和大哥他们说了,大哥尚且沉吟不语,二哥却是直接一把掀了帘子,不顾怒火中烧的我和目瞪口呆的大哥三哥,走了出去,同时嗤笑一声:“有什么好犹豫的,不论什么入席法,不都是那几个借口?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费这些事干什么。”   他说罢,就潇洒地一个甩头,往前走进了大殿,不出我所料,殿上的交谈和丝竹声顿时出现了一个断层,过了片刻又再度响起。   我张口结舌。   ……鸿煊,你个蠢货!就是知道大家心里都知道,才更加看重这些虚礼啊!龙宫的面子都被你丢光了!   大哥在旁边低声叹了一句蠢货,抚了抚额,对我和三哥微一扬头,一句话说得怒火中烧又无奈至极:“他都进去了,我们再回宫也是无济于事,走吧。”   话毕,他又低念了声,摇了摇头:“摊上这么个弟弟,真是作孽。”   “大哥,”我郑而重之地严肃道,“与君共勉。”   “别贫嘴,惹出这些事的还不是你。”   “……我错了。”   进得殿内,我才真正佩服起二哥那大而化之的精神起来,这殿上族人亲戚神仙齐聚一堂的,哪是在庆贺生辰啊,跟天后的瑶林仙会也差不多了。爹娘也都一身正装地坐在上首,威严与肃穆齐上,搞得跟无量海有什么大事一样。二哥能在这种氛围里大大咧咧地走进去,再大大咧咧地坐在空出来的位置上,也是佩服。   见我和大哥三哥接连出来,娘亲稍稍抬了抬眉,神情高深莫测:“回来了?”   我心一颤。   娘亲虽然只说了三个字,但这三个字说得高贵清冷,既像是在嘲讽我们四个,又像是在质问我们。   娘啊,你怎么把对付犯人的那套本事用到我们身上来了呢,我可承受不起啊。   谨遵着大哥的吩咐,我低着头装大家闺秀,闷不做声,听见大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从容淡定,不由心生敬仰。   大哥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我们四人出去游玩却不想误了时辰之事,说得是有理有据,条理分明,情真意切,我若是局外人,我也得信了,就是不知道父王母后比我们多那么多年的见识,不晓得听出来了没有。   我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平复急剧跳动的心脏。   要镇定,镇定,二哥已经截下了奉常清之命前去给爹爹报信的弟子,苍穹那边又有沉新压着,常清神尊也不是个嘴碎的,他们应该不会知道这件事。   不要担心,不要自乱阵脚。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什么大事,呃,反正……也没出人命。   应该……不要紧的吧? ☆、第66章 生辰宴(三)   许是大哥的话实在无懈可击,又或许是有外人在场,不好当场发难,听了大哥的解释,爹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训了大哥几句,说他做事实在没有一个大哥该有的样子,就放过了我们,让我们坐到了专门空出来的席位上。   倒是娘亲,沉着一张脸,似有些不满。   “听碧年纪小,出去玩忘了时辰,虽然不应该,但也是情理之中的。”待我们全部入座后,娘一双眼缓缓扫过我们几个,平声静气地道,“鸿铭,你是大哥,想必自有分寸,今日是你三弟的生辰,我也不罚你。婉锦,你身为鸿铭的妻子,平日里也该多劝着鸿铭一些,别让他都有了孩子,还这么胡闹。鸿煊,你身为二哥,非但没起到弟弟妹妹的榜样,反而还领着他们上天入地地去闹,实在不应该。只是我说了你几万年,你也我行我素了几万年,我再说,想必也是无用,我也懒得罚你,只望你日后能稳重一点,不给我生事,我就知足了。”   大哥低头,沉着应了一声:“母后教训得是。”   他身旁坐着的大嫂也是低头称是,低眉顺眼的,远远望去,和大哥也是一对碧影。   我和二哥则是互相看了一眼,我是感到庆幸无比,不由得偷偷笑了笑,二哥则是对我挤了挤眉,示意我不要太得意。   “不过,”本以为今日是三哥的生辰,我们也是误了他好不容易才有一次的生辰宴,娘会放三哥一马,没想到娘话锋一转,又训起了三哥,“鸿逸,你也该到了懂事的年纪了,今日在外如此贪玩,实在不妥。”   她顿了顿,眼光略略扫过下首,微微笑道:“不说别人,就说名圣公主,为了你今日难得一次的生辰宴,费了多少心思,你却来迟了,让姑娘家一顿好等,该罚。就罚你……敬酒一杯,权当赔罪吧。”   果然来了!   娘话音刚落,殿上就一片附和之声,我登时来了精神,一看二哥,也是正襟危坐,一双眼贼亮贼亮的,明摆着是要看好戏的模样。   再一看坐在三哥右手边的名圣公主,一身盛装艳丽无比,发间簪着六根金凤步摇,额前一串小指大的明珠垂落下来,明眸皓齿,黛眉樱唇的,当真是顾盼生辉。只见她听了娘亲之话后一个垂眸,娇柔婉转地说了一句“今日本是三殿下生辰,名圣助兴亦是理所当然,让三殿下敬酒赔罪,却是名圣的不是了,名圣不敢”,就引得了殿上多少男子注视。   平日里没注意,现下仔细一看,我才惊觉原来这名圣公主还是有几分姿色的,打扮起来也是像模像样,比三清的大部分女仙要好看上许多,怪不得娘亲对她总是青眼有加,不论何时何地要给她和三哥制造机会。只可惜神女有梦,襄王无意,这蛟龙公主的一腔情意,怕是要付之东流了。   我心中揣测着娘亲对这名圣青眼有加的原因,殿上却因着娘刚才的那一番话而显得有些骚动。娘大张锣鼓地给三哥相看媳妇一事,几乎整个三清都知道,也因此,这名圣公主与三哥之事,在场诸神也知道一点内情,只是有的知道得多一点,有的知道得少一点罢了。   知情者或是摇头,或是暗自叹息,或是感慨怜悯,又或是如我和二哥这般跃跃欲试地伸长了脖子张望,就等着看好戏;半知情者,则或是真心祝福,或是拭目以待,亦或是叹息艳羡的,羡慕三哥竟能找到如此美人相伴;当然,四海之内无秘辛,在场诸神只要不是活得太过闭塞,基本上都听过了我三哥和那名圣公主的二三事,也因此看好戏者占了多数,都伸长了脖子,向着三哥和名圣所坐之处望来。   我和二哥相视一笑,都拭目以待地看向三哥,就等着他如何应对娘亲的这飞来一句。   这一杯酒敬下去,怕是坐实的就不只是名圣对三哥的情意了。   三哥面上神情不变,唇角的三分笑意始终恰到好处,既非异常热情,也不显得过于冷漠。他微微半垂了眼眸,长长的睫毛一个轻颤,就从席上站起身,往琉璃夜光杯中倒了七分满的千日醉,又双手捧起,转过身来面对着殿上诸神,朗声道:   “今日本是鸿逸生辰,劳烦诸位前辈同僚前来庆贺,却因我之过,让诸位白等了这许多时辰,实非我愿。现如今,鸿逸就在这里敬大家一杯,权当是赔罪了。”   话音刚落,他就一仰头,尽数饮下了这一杯千日醉。   一口抿下,他又捧着就被对我们拱了拱手,不咸不淡地一笑:“鸿逸先干为敬。”   殿上寂静了一瞬,猛地爆发出一阵私语之声,叫好有之,嘲讽有之,总之是私语不绝,使得名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就连那娇羞三分更显艳的笑意也凝固在了唇角,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神色。   我先是一愣,等明白过来三哥的用意后,心中大快,不禁想要拍手叫好。   这手绝啊,娘亲刚才只是说了让三哥敬酒一杯以作赔罪,虽然前言后语里明显是在指名圣公主,但她也没有指名道姓地让三哥给名圣公主敬酒。向在场诸人敬酒赔罪,也不能说三哥做错了,毕竟这在场诸位也包括为了他的生辰宴呕心沥血的名圣公主嘛。   不错,这一招厉害,不愧是我三哥,就是聪慧敏捷反应快。   我心中暗喜,二哥也是一声轻笑,对重又坐下来的三哥举杯碰了一回,兄弟两个对饮一杯。   娘亲面上倒是淡淡,看不出喜怒,爹爹就更是大条了,直接乐呵呵地说了一声好,拍拍手,待丝竹重新响起后,这生辰宴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往常生辰宴的第一个戏曲都是雷打不动的游龙惊鸿舞,戏曲咿咿呀呀,舞女长袖挥动,好不无趣。今日倒是不同以往,美酒刚满,小菜方上,正是兴味稍盎之时,先前被三哥直截了当撂了脸子的名圣公主又一次挺身而出,担当了助兴之人。   她低眉垂首,对爹娘恭敬地行了女子礼,娇羞无限道:“三殿下大寿,名圣不可不尽心,只是龙宫至宝无数,想必也看不上一些俗物。苦思冥想之下,名圣便干脆编了一曲长鸿舞,权当做是献给三殿下的贺礼了。”   她这番话说得知礼识体,虽是低眉垂首,可眼神却不断向三哥那边瞟去,双颊晕红,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三哥浅笑着盯着他面前桌案上的琉璃夜光杯,没有看名圣一眼,语气也是公事公办一般的三分谦逊七分平淡:“有劳名圣公主了。”   “三殿下客气。”   名圣微微福了一福,长袖一展,天青的水袖就在海底飘拂开来。琵琶声响,铮铮弦弦,有小巧玲珑的萤火在她周身缓缓游荡,水波一圈圈泛开,轻歌曼舞,身姿曼妙,舞姿优雅迷人,轻纱层叠。   不过片刻,已有人看得呆了。   再过片刻,就有人低叹此舞堪比天仙舞、此女堪比九重天上的神女了。   二哥轻呵一声,把玩着手中的琉璃夜光杯,笑着低声凑近我道:“她倒也费心,自己编排了一舞,看着也像是那么一回事。你说,这么好一个姑娘,为了三弟的生辰就如此煞费苦心,三弟不收了她,是不是太对不起了?”   我不屑地轻哼一声:“你当她性子原是如此呢!也就是在三哥面前她才会做点样子,你是没看到她那颐指气使的高傲模样,看了就让人生气,她是蛟龙,不是天鹅。这种人,莫说三哥不喜欢她,就算是喜欢,我也不想她当我嫂子。还什么长鸿舞,长逸舞还差不多,也不嫌肉麻,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哟,你恶小姑啊,还棒打鸳鸯。”二哥探过身,点了我的额头一下,嘴角的笑容有些揶揄。   我瞪他一眼,抬手捂住额头,低声不满地抱怨:“二哥,你怎么也和沉新一样尽喜欢戳我额头?恶小姑怎么了,我就是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互看不顺眼,不成一家人倒还好些。”   二哥就唷了一声:“我和沉新一样?你才跟他见了几面啊,就说我和他一样了?”他说着,还坏心地用力地戳了一下我的额头,气得我差点没拍案大叫。“是他跟你亲爱的二哥一样好吗?会不会说话,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说风凉话也就算了,还戳我额头!   正当我想暗地里狠狠报复二哥一把时,他却一下子坐正了,依着这千万年来和他一起捣乱养成的习惯,我下意识地就跟着他一道正襟危坐,直视前方。   原是名圣公主的长鸿舞已经一曲舞毕,正朝着三哥五分羞赧五分自豪地微微颔首致意呢,殿上多数都是赞叹之声,娘亲面上也带了些微的笑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她这一舞非常满意。   她到底跳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舞啊,值得大家这样惊叹?   这倒是勾起我的好奇心了,只可惜刚才只顾着跟二哥拌嘴,完全无视了她的长鸿舞,倒是可惜了。   不过这可惜也只在我心里盘亘了不到一刻,就在名圣娇滴滴地贴着三哥坐下时灰飞烟灭了。   三哥向来不喜女子胭脂香味,今儿个名圣公主为了舞这惊鸿一曲,想必添了不少胭脂,面上浓妆淡抹的,美丽是美丽了,可就是那脂粉气味,浓得我都想皱鼻子了,更别说一向对女子胭脂敬而远之的三哥了。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香气里混合了沉香和麝香不奇怪,这两味香料都是打底的香,但凡是胭脂水粉都会调和些许。怪就怪在她既然已经磨了栈、檀、乳、甲四香,又加了龙脑,那这香料的方子就是按照宫廷香来的。虽然听上去都是一些凡间的香料,但沉、麝二香在凡间可不多见,尤其是这味道闻上去如此纯正,定是用了万年的沉香木与千年的麝香,能用得上此种香料的,恐怕也只有神女了。   这么调香原本没有任何问题,闻上去也是浓淡相宜,因着各人喜好不同有些迥异罢了,可那名圣却偏偏喜欢在这香里加上四两的百花香,以此来压住那些她认为丢脸的凡间香气。百花香是好,可谓是神仙香之首,可一旦与沉、麝二香混合,这三种香味混在一起,那这滋味可真是闻者见愁了。   这香其实也不算很难闻,只是这其中有一股奇异的香气,蛟龙闻不出来,龙却闻得出来,一闻就全身上下都不舒坦,只想打喷嚏。   对三哥而言,这的确算是一种折磨。 ☆、第67章 生辰宴(四)   名圣公主的方才那一曲长鸿舞虽然算是这次生辰宴的开场曲,但到底也是送给三哥的生辰贺礼,既然开了头,也不好就这么孤零零地只呈上一道贺礼,爹爹大手一挥,干脆就让各家神眷的贺礼都一道呈了上来。   殿内登时热闹一时,不断有面生的弟子侍从捧了大红布盖着的锦盒入殿呈上,一一开启,展示给在场诸人看。   我只看了两眼,发觉都是些不算很平常却也不太稀奇的灵物宝物,就没兴趣了。   也是,这毕竟只是一场小小的生辰宴,虽然来了不少人,但多数都是冲着三哥来的姑娘家,既非整寿,又非喜事,这呈献的贺礼也就不需要有多么金贵稀奇了。   贺礼的呈献仍在继续,因着都是送给三哥的,每当锦盒被打开,无论里面是何物什,三哥都得起身一一道谢。我看得无趣,也替他心塞,身旁坐着一个胭脂香粉浓厚的热情女仙就算了,还要时不时地起身再坐下,坐下再起身,当真是枯燥无比,若是换了我,可保不准还会有这么好的涵养。   好不容易等到这一段呈献贺礼的流程完毕,戏子上了台,酒菜也已经布施完毕,众人都开始动著,我这才大大松了口气,总算是盼到每个宴上最期待喜欢的部分了。   今晚的菜色很是丰盛,因着有外客来访,上的头两道都是龙宫特有的菜色,虽然好吃,对我来说却已是腻了,好在后头还有一溜的三清名菜,看着好看,闻着也香,吃着更佳。不过今晚我可不敢放开了肚皮吃,爹娘虽然在众人前没有对我们四个的“游玩”表示疑惑,但不表示他们就这么放过了,要是来个宴后算账可就惨了。   因此,虽然今晚的菜让我食指大动,但我也只能偷偷咽了口口水,筷子一立,就准备随便夹两筷完事。待会儿就说是在外面已经用过餐了,能早点就早点回宫,到时无论是装睡或者闭关修炼都行,反正闭门不见客。   打着这个主意,我挑着面前最喜欢的两道菜夹了小半碗,正准备哧溜溜一口气吃完,眼角余光却瞄到三哥一脸若有若无的笑意,就要到嘴边的筷子就停住了。   我观三哥虽然面上神情淡然,甚至还带着点点笑意,却是自喉间低低地咳了两声,就知道他此刻一定是非常难受了。他素来严于律己,如此不合礼数的行为,若非实在忍受不住,是绝对不会当众表现出来的。   我看了看手中的筷子,又看了看三哥,在心中默默衡量着权重。   ……虽然不想爹娘教训我,但这么放着三哥不管的确是不大好哈,何况也是我的错才导致误了时辰,若是准时上殿,三哥或许就不会坐到名圣公主身旁了。   这么想着,我慢慢放下筷子,手横过桌案下方,偷偷戳了三哥一下。   三哥一愣,向我看过来。   我不失时机地对他抿唇一笑:“三哥,我们换个位置呗,我这儿光景不大好,挡了我看戏曲的视线了。”   三哥怔了怔,方道:“六妹,你不必——”   “换嘛换嘛,这宴会好生无趣,我就只有这点乐子了。”我摇了摇他的胳膊,继续抿嘴笑地缠着他。   “这……好吧。”三哥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带着些许无奈的浅笑与我换了席位。   擦肩而过时,他对我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我侧过头,对着桌上一指,我与三哥的碗碟就互相对了一个调,同时对三哥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真是,谢什么谢啊,我们是兄妹嘛,自然要分担一下苦难咯。   比手势的同时我对三哥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三哥尚未回应,二哥却是嗤笑一声,似有不屑地摇了摇头,转过身自去找三哥交谈了。   ……这是对我方才的举动有什么不满吗!   算了,不管他,我自己看我的戏曲去,啊不,是吃我的菜去。   当然,既然我坐到了名圣公主身旁,就注定我不会平安无事地吃完我的菜,然后偷溜回宫。   或许是见我故意把三哥调开,名圣公主在我坐过来时低低冷笑了一声,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看向我,妖媚中带有一丝不屑:“六公主,你何必如此呢?”   “什么?”我装傻,“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她冷笑一声,原本三哥还在时的点点娇羞尽数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嘲讽与高傲,活像一只孔雀。“我真是不懂,三殿下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像对待稚童一般对待他?你与他换席,也是怕他不好应对我吧?”   哟,知道得还蛮清楚的嘛。   台上的戏子许是从南边水系那摸过来的蚌精,咿咿呀呀地唱着江南婉转的水乡调,听得人直发昏。我一手托腮,仔细思考了半晌。   若要早刻施行我的偷溜大计,这位公主是一定要解决的,不然先不说我能否偷溜成功,等我溜走了,三哥还是与她相邻,等于没帮。而解决她的法子,也简单得很。   名圣公主一向心高气傲,从前与我多次交锋,追根究底就是我和她都为公主,而我当时也和她一样高傲罢了,两个高傲的女子碰到一起,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总会相看两厌的。   不过现在的我比之从前可是大大不同了,昆仑虚一行,当真是大大充盈了我的内心,心高气傲之类与道有碍的心境,早就被我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想到此,我托着腮,缓缓将目光转向坐在一旁的名圣公主身上,嘴角一翘,抿出一个笑来:“你知道呀,我三哥不喜欢你。”   她冷冷一笑:“是,我知道。但这又如何,三殿下现在不喜欢我,不代表以后不会喜欢我。”   “那你可就错了,”我托在腮边的手一下一下地轻轻点着脸颊,一边想着如何快速把她气走,一边在面上做出一副认真的神色来。“我三哥已经心有所属了,他现在不会喜欢你,以后也不会喜欢你。哦对了,我忘记了,你还不知道我三哥心有所属吧?”   我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微笑着挑衅她:“蛟龙公主,我三哥这几百年来和你说的话超过十句没有?”   这一下可谓是正中靶心,名圣面上顿时一阵青白交加。   我见了,心中不免得意。   其实凭良心讲,我三哥和她的话是肯定要超过十句的,但这就是个虚数,意在让她知道她在我三哥心目中顶多只是个路人,要是一个不小心,变成了厌恶之人也是有可能的。   看着名圣惨白了一张脸,我心中大快,正要趁胜追击,却感到裙摆被人轻扯了一把,回头一看,正对上三哥些许无奈的眉眼。   见我转过头看过去,三哥对我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唔……这是要我见好就收的意思?   罢了,既然三哥不忍心,那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能这么不给面子不是,暂且放她一马吧。反正她都被我这么打击了,想必也不会管我去哪里的。   我转回头,这回是真正地想要施行我的偷溜大计了。   只是我得饶人处且饶人,别人却不一定会领情,比如这蛟龙王的二女儿名圣公主,她就不属于知恩图报那一类的。   她缓了半晌,方从我那直截了当地羞辱中走出,就急不可耐地哼了一声,道:“六公主,我敬你是三殿下的妹妹,才对你如此容忍,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   我笑了,她今个儿莫不是被我打击得太狠了,往日里那一股胡搅蛮缠的作风还在,可思维却怎的如此僵硬?往常那利落的口吻也不见了,莫非真是被我说得气急败坏了?   “我是蹬你的鼻子,还是踩你的脸了?”   “你!”   果然,名圣被我这话噎住,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小样,输了吧。   我偏回头,轻哼着小调,三两口把碗中的菜吃完,捏了个诀,桌案上就变得干干净净,正当我想要起身拍屁股走人时,名圣终于开口说话了。   “六公主,你和三殿下他们今日误了时辰,恐怕并不是因游玩所致吧?”   我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她。   像是捉到了我的把柄一般,名圣眉一挑,面上尽显得色,稍稍凑近了我,低声道:“今日我送家弟上苍穹拜师学艺,没想到正巧瞥见了六公主的身影……你猜猜,我还看到了谁?”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她得意而又隐秘地看向我,得意间竟带着几丝怜悯,朱唇一动,轻声道:“六公主,我也不怕你笑话,三殿下的确不喜欢我,可我却不死心,这也算是爱而不得了。可你……却是活生生爱错了人,信错了人,却又陷入执念,一罔迷途。你我皆为命苦之人,又何必相互为难呢?”   我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她都在说些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呢?   这是爱着我三哥爱得求而不得,终于走火入魔了?   唔……听说和疯子说话很容易被带到疯子的水平的,我还要不要继续和她针锋相对?   许是见我半晌不说话,看上去像是默认了她所说的,名圣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声有些刺耳。   “这龙——名圣见过龙后,娘娘万福。”她得意地看着我,像是想要再继续说些什么,可话至一半,她却忽然坐直了身,很是端庄恭敬地对前方稍稍低了低头,见了一个礼。   不过——龙后?娘?! ☆、第68章 质询   娘?!她怎么走到这里了?!   我吓了一跳,慌忙站了起来,朝着面无表情的娘亲有些慌乱地笑了笑,小声叫了一句:“娘,你……你怎么下来啦?”   我心中惴惴,面上也是无法镇定下来,一颗心砰砰直跳。她刚刚听到了多少我和名圣的对话?不会把苍穹那段也听进去了吧,那我可要怎么解释?   娘亲沉着脸点了点头,尚未开口,旁边的二哥已是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哎,母后,今日的寿星在我这边呢,怎么走听碧那去了?又想训她呀?”   我立刻瞪了他一眼,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想训我?万一娘亲本来没这个意思,被你一说就有了怎么办,你负责挨训啊?   娘亲沉着一张脸,没有理会二哥,而是莲步慢移地走到我身前,对身旁的茶珠姑姑使了个眼色,就对我道:“听碧,你今儿个出去玩得太过,想必已经乏了,还是先回寝宫歇息吧。茶珠,送公主回去。”   我一听就急了,这是想让茶珠姑姑把我扣在宫中,等筵席散了再找我算账呢!   “娘!我——”   “母后,我看还是——”   二哥与我一同发声,却都被娘亲厉色的一眼给憋了回去。   惨了惨了,娘亲面无表情的时候最可怕,我根本看不出来她到底有多生气,又是为什么生气,不会——不会我擅闯深渊的事败露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我的心就吓了停了一瞬,咬着唇有些心慌地绞着自两腰垂落下来的华彩流苏,可怜巴巴地盯着娘亲,期望这个表情能让她放我一马。   但娘亲显然不准备就此放过我,她又唤了一声茶珠,茶珠姑姑就微微躬着身上前,挽住了我的胳膊,暗地里轻轻捏了捏,让我不要太倔。   她和蔼地笑道:“公主,奴婢瞧着您这神色,可是有些精神不济呢,咱们还是先行回宫,早刻歇息吧。”   “我不——”   “母后,”一句话刚开了个头,三哥就从我身旁站了起来,对着母后急切而又克礼地微微笑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六妹已经盼了很久了,就这么回去怕是不好。且她也说了,给我的生辰贺礼要在最后才上,要给我一个惊喜,您看,不如就让她留在这吧?”   “是啊娘,”二哥也在一边笑,不过面上却没有了一开始的急惶,而是带了些许的惬意,在外人看来或许还会以为他在火上浇油地讲风凉话呢。“筵席不过刚刚开始,你就要听碧走,那多不好啊,这小妮子日后还不得缠着我们把她错过的有趣事都讲一遍?到时候苦的还是我们。我看还不如——”   “你们两个别在这给我打哈哈。”娘亲眼风一扫,几十万年的龙后生涯让她不怒自威,也让二哥和三哥都同时闭了嘴。“今日之事,我没说不罚。你们身为兄长,却未尽到兄长该尽的责任,也该罚!且先别急着给听碧脱罪,还是好好想想自己今日做错了什么,又该如何改正吧!”   母后当真是气急了,这一番话说得疾言厉色,虽不大,却像雷声雨点一样直直敲在我的心里,让我一怵,再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低着头,也不敢再出声,生怕又惹得她不快。   这一番话母后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也因此整个殿上都听得清清楚楚,两旁奏乐的丝竹声顿止,台上的蚌精吓得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软腔软调的咿咿呀呀声也没了,殿上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就连动著碗筷之声也没了。   我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双颊霎时腾地燃起一片红晕来,又羞又恼,直想跺脚跑掉,只是被茶珠姑姑挽着,无法动身。   爹爹坐在上首,有些不知怎么回事地呃了一声,但见我满脸的可怜兮兮,还是劝道:“夫人,你这又是何故?今日是逸儿的生辰,怎么又发作起听碧来了?”   娘亲头也不回道:“陛下此言差矣,妾身并未成心教训,只是见听碧面容疲倦,让她早刻回去歇息罢了。”   “呃,这也不用……”   “陛下无需多言,”娘亲冷然道,“如何赏罚,妾身心中有数。”   殿上静寂无声,每个人都停留下了手中的动作,悄然无声。   这一句话说得爹爹哑口无言,愧疚地看了我一眼,打起了哈哈:“既然如此,那听碧你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这边也没什么好看的,你都过过多少生辰了。”   爹,连你也屈服在娘亲的淫威下了吗?   我满心委屈,又因着心中有鬼而有些无措,正想着如何求情,名圣却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抬手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她伸出戴了各色手环的葱嫩玉臂举起琉璃杯,浅酌了一口,举手投足之间艳丽妖娆,那身红衣灼得我一阵刺眼。   我心中冷笑一声,她在这时候忽然作妖,是又要挤兑我什么了?   果然,在她用贵妃饮酒的速度慢吞吞地饮完了这一杯酒后,名圣轻轻一搁琉璃杯,眼眸一转,就对我扬起了一个艳丽的笑容:“六公主这身金缕霓裳倒是好看极了,比名圣这一身凤衣还要惹眼,若非公主向来低调行事,恐怕今晚最瞩目的人便是公主了,真是让名圣好生嫉妒啊。”   ……若我们两个都是小孩子,她说这话,我就会以为她是想要我的霓裳了,但我们两个都已经长大成人,我这件霓裳又没什么惹人发笑的地方,她在这个节骨眼突然挤兑我的霓裳是想干什么?   搞不懂。   但我和她针锋相对惯了,她既然开口挤兑我,我下意识地就想回一句不敢不敢,只是刚一张口,还未出生,茶珠姑姑就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我的手臂内侧,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公主,咱们该回宫了。”   我被她这一声唤得回过了神,意识到娘亲还在我面前看着,暗道一声好险,娘亲最看不惯与人小气拌嘴的女子了,她平日里也没少念我,现下我被在场诸神注目,若当众和别人翻了脸吵起来,丢的还是龙宫的脸。   想到此,我忙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就在茶珠姑姑的搀扶下缓步走出了水晶宫。   离开时,我特意偏头看了一眼二哥和三哥,只见三哥满面焦急,又碍于娘亲不敢轻举妄动,二哥倒是镇定多了,但神色之间也有些许慌乱,见我看过去,还对我摊了摊手,示意我他爱莫能助。   眼光一转,我又看到了大哥,他虽然好端端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但放在桌案下的右手却被大嫂紧紧按住了,看来他也是想为我解围的,只是被大嫂制止住了。   看见这三人不同的反应,我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不该来的永远不会来,该来的一定躲不过,我还是乖乖回宫吧,顺便好好想想该如何与娘亲解释这整件事。   真是,遇到沉新之后我就没运气好过!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茶珠姑姑搀着我回宫之后,就要让人给我准备洗漱之物,被我借口还不累不想就寝给阻止了。我和她对着坐在隔间,一边饮茶,一边想方设法想套她的话,看看母后到底都听到些什么了,又是为何而生气。   只是茶珠姑姑到底是在母后身边服侍多年的老人,端坐着不动如山,对我精心想的套话也是付之一笑,只是说些毫无紧要的话,没有透露任何一点实质消息。   我说得口干舌燥,都快绞尽脑汁了,看她还是那一张笑脸,就知道是套不出什么话了,一口气把已经冷掉的清茶喝掉,正想着要不要就这么撤了时,茶珠姑姑许是觉得我这么费尽心思地套话也挺可怜的,顿了顿,终于道:“有一事,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公主可要听上几句?”   我立刻就来劲了,忙道:“姑姑不必多礼,快快与我道来方好,我也好做个心理准备。”   “既如此,奴婢就直说了。”茶珠姑姑叹了口气,道,“公主向来是不肯屈就的性子,生平也是最恨他人欺骗隐瞒自己。这性子本是好的,只是公主尚年幼,遇到一些厉害的人,就容易被蒙骗。比如说吧,这有些人,看上去是好的,但其实,心中在想些什么,公主也都不知道。公主一向心善,容易原谅他人的过错,但有些事,有些人,不是一句道歉就能原谅的。”   话毕,她又道语重心长道:“奴婢自小看着公主长大,心中视公主如亲生女儿,看着公主被他人蒙骗,心中自然焦急,娘娘的心情更不下于奴婢。奴婢知道公主是个有主见的,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有些事、有些人,不能用以前的目光来判断,也万不该为了他而让娘娘伤心啊。”   我一愣。   她在说什么?我……我怎么听不懂呢?谁让我娘伤心了?那还不得被爹爹给一个龙尾扫到归墟去?   茶珠姑姑顿了顿,又道:“奴婢言尽于此,还望公主能好好想一番奴婢的话,奴婢也就知足了。”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茶珠姑姑说得情真意切语重心长,我听得稀里糊涂一头雾水,就这么坐在位置上听她说着,只觉得这话说得云里雾里的,和娘亲今晚的发怒也无甚关联,又不好随意出声打断,只好继续这么听着。   莫非这是说正事之前的引话?   这么想着,我就一本正经地挺直了背,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来,巴巴地看着她,期待下面的正事。   茶珠姑姑看我这副样子,又叹了口气:“奴婢知道公主正在热头上,听不进去,但奴婢所言,字字句句发自肺腑,万不敢欺瞒公主一句。公主您——”   眼看着她要说到正经话,我连忙打足了精神,娘亲却在这时过来了。   我的寝宫里灯火通明,周围的婢女被早就被茶珠姑姑遣得一个不剩,娘亲来了后坐在正中上首,对茶珠姑姑使了个眼色,茶珠姑姑就也立刻告了退。   这下子,整间隔间里就只剩下我和娘亲两个人了,我的一颗心又开始乱跳,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时,娘亲一拍桌子,沉着脸对我就是一声怒喝:“听碧,你给我跪下!”   我被她喝得心肝一颤,立刻就从椅子上站起跪到了地上,只是在跪下之后方才想起询问缘由来:“母后?”   娘亲现在明显处于盛怒之中,我可不敢甜甜地叫娘亲,这只会让她认为我耍小计策不诚实,火上浇油。因此,我垂首贴服地乖乖叫了声母后,就不敢再多话了,等着她的下文,同时心中惴惴不安地想着到底是何事让娘亲如此震怒,我又该如何解释。   大哥已经给我前打了哈哈,隐瞒了我违犯天规一事,因此在母后眼中我不过就出去了趟,不可能让她这么生气。这么说来,还是我擅闯深渊一事暴露了,才会使得娘亲如此震怒。   唉,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听碧,你给我从实招来,你身上的这件金缕霓裳是从哪来的?”   我就说吧,肯定是——   等等。   金缕霓裳?   不是擅闯深渊一事? ☆、第69章 面壁思过   我眨了眨眼。   金缕霓裳?   真是奇了怪了,这件霓裳是惹人夺目了点,但也不至于惹人注目到这个地步吧,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它身上?   ……莫非是沉新那家伙看我不爽,特意拿了一件有问题的霓裳给我?   可这也说不通啊,先不说沉新是不是这种龇牙必报的人,就是我之前也细细看过了,没什么问题啊。   我心中疑惑,但见娘亲神色不虞,不敢有心欺瞒,但若实话说是沉新送的,那娘亲肯定要问我为何一个素不相识之人会送我这么名贵的衣裳,再继续问下去,我擅闯深渊一事还是会扯出来。因此,我抬头看向娘亲,努力使自己的神情看上去真挚无辜,小心翼翼道:“是、是我原先丢失的那件,被我无意间在角落里翻到的,看着并没有什么破损的地方,又想着今日是三哥的生辰,应该穿件好看光彩的衣裳出席,所以……就穿在了身上。”   顿了顿,我又心虚道:“娘,这件衣裳有什么问题吗?”   “哦?”娘亲哦了一声,凤眸一挑,没有回答我的疑问,而是施施然道,“你今天找到的?”   我想了想,觉得这其中没什么说不通的,就点了点头。   娘亲便微微一笑。   娘亲来的时候就坐在了隔间唯一的一张雕花高木椅上,我又在地上跪着,因此她算是居了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整个人雍容高贵。也是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娘亲不仅是我的娘亲,还是掌管这无量龙宫大小一应事物几十万年的龙后,她的威严高高在上,仿若容不得任何一人侵犯,咋见如此情景,我心中不禁一颤。   “听碧。”娘亲闲闲地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慢条斯理道,“我记得你前几天自无相幻境回来时,身上还是常穿的那一件淡粉罗裙,怎的回来时不曾换过衣裳,出去了,却又另换了一套华服?”   我心一跳,来不及细想就道:“我、我回来了之后换的。”   “还要胡说!”娘亲本来和颜悦色的,却在听闻此言后猛地沉下了脸,她一拍椅柄,厉声怒道,“你回宫之后换的?那为何不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水晶宫,非要从角门进?你是不是以为你娘老了,已经不中用了?!”   我被她这一下拍得身子一颤,一颗心砰砰直跳,慌乱之中下意识地就想否认:“我、我没有,娘,我——”   “你住口!”娘亲一声厉喝,惊得我立刻低下了头,不敢再乱说话。   “听碧啊听碧,你素来是个机灵的,脑筋也转得快,我以前还为这一点欣喜过。只是这些机灵,你却从未用到过正道上!不过娘不怪你,是娘教得不好,所以你才没学好,也因此,我把你送到了昆仑虚。昆仑虚学道,讲的是一切随缘随天意,娘希望你能学好一点,也学着心胸开阔一点,能够不再钻牛角尖——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已经走出来了,没想到你竟还是如此愚钝!你三表姐得到的那点教训还不够你警醒的吗!”   我看着地上暗纹明理的石地,耳边听着娘气急颤抖的骂声,低头不语,只是心中一片灰败,手心里也沁出了点点汗意。   娘亲果然已经知道了我擅闯深渊的事,这下可好,大哥二哥的一片苦心全都白费了。早知道我就把沉新也给拉来了,有他这个外人在,娘亲也不好太拉下脸重罚我,而且爹爹是肯定会为我说好话的。   真真是流年不利,我最近几天是不是命犯太岁啊,怎么都这么倒霉?   我心中不安委屈,不敢说话,娘亲也不知为何沉默了下来,我二人不相对却无言,整个隔间就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中。   海水缓缓流淌,有晶莹的细碎东西点点顺着水流过我的身旁,亮晶晶的,不知是为何物,倒是好看的紧。我默默想着,若是我今日过后还能有闲暇时刻,就把这些小东西给收集一些,放在寝宫里,一定很好看。   我脑袋里胡乱想着一些毫不相干的事,娘亲坐在上首顿了片刻,方沉声道:“听碧,你说实话。这霓裳,是那沉新给你的?”   好了,娘亲连沉新都知道了,这下可真的是回天无力了。   算了,罚就罚吧,总归也是我做错了事,这神仙果然不能做坏事,一做就得遭到报应,我可算是明白了。   想开了,我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遂点了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原本想着这般坦白能让娘气消一点,没想到娘反倒更生气了,她的声音比先前气得还要厉害:“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女儿,如此轻易地就低眉折腰了。你既然这么喜欢热脸贴着冷屁股地去凑,那从今天开始,你就不要再出这绮毓宫了,给我待在这里地面壁思过一下!”   “娘!”我登时就急了,当下抬起头,顾不上许多地急道,“我知错了,娘,你这一次就饶了我吧,我、我还有要紧事要做呢。你不知道,三表姐她——”   “你住口!”娘厉喝一声,“你还敢提那西殿的三郡主?她的下场还不够你看的吗!”   我一下子呆住,不说话了。   三表姐的下场……三表姐的下场,是枯坐无相幻境,几百年都没有回过家一次,娘亲的意思,莫不是说我若再是吵嚷,便让我也去幻境里待上个几年?!   想到要去无相幻境那待上几年,我心都凉了,本想着这一回顶多是被罚得重一些,没想到娘亲却如此毫不留情,那无相幻境是什么地方,我焉能不知?之前去那里,一是有姑父嘱托,二是那幻境里好歹还有个桃源幻境,有三表姐相伴,我也不会太无聊。但纵然如此,我在那幻境里也待不上几天,这回倒好,不是几天几月的问题,直接就几年了!   一想到此,我原本的那些不满委屈立刻就没了,忙诚惶诚恐地摆手道:“没没没,娘,我知错了,知错了。我会好好待在宫里面壁思过的!娘,我、我也不是故意的,什么热脸贴冷屁股?根本不是那样!娘,你听我解释——”   “不用说了!”娘亲从椅子上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满面怒容,“错了便是错了,没的有些借口理由的,你好好地待在宫里,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什么时候出宫罢!茶珠,回宫!”   “不是、娘!我真的不是故意犯下天规的,娘!”   “娘!你听我解释啊!”   “娘!”   娘亲这回怕是真的气狠了,我跪在地上苦苦求她,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我看着她绛紫浓稠的裙摆长长地拖过我面前的石地,看着她目不斜视地走过我身边,在茶珠姑姑和另外三名姑姑的搀扶下走出了隔间,跪在地上,只觉得心中苦闷。   娘亲的裙摆消失在隔间外不久,周围水流的气息就明显变了,虽然还是活水,却明显放缓了流速,向来是被人设了结界,隔断了我整座绮毓宫。   娘亲真的给我的宫里设了禁制。   意识到这件事,我整个人都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般,无力地坐倒在地。   我看着石地,相顾无言,只有泪千行。   这三清最愚蠢的神仙是谁?   不是我那识人不清被人抛弃了还要继续上赶着的三表姐,而是我啊!我啊!   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我这个蠢货啊!   开始的几天,我还期待着娘亲能在爹爹和哥哥他们的劝解下回心转意,撤了我这宫的禁制。只是我在绮亭阁外翘首以盼了几日,愣是一点动静都没盼来,就连人影都没见到一个。   没有人来就算了,连我宫中都没一个人了!我的宫女侍从们全都被娘亲撤走了,就连原本守在宫外的虾兵蟹将也都一并没了踪影,神女的耐用在这时就显出来了,往常那些凡人也有王孙公主们犯了错被禁足府中的,但因着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没有人服侍就不行,也因此虽然被禁了足,但还有大把大把的侍从可供使唤。神女就不一样啦,一个小小的打坐闭关就能闭上几十上百年,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自然也就不需要侍从了。   现在可好了,我宫里一个人都没有,真是能闲出蚊子来!   因着娘亲只是让我面壁思过,禁了我的足,但并没有让我清修,我又有些躲懒,就在宫中随意歇息了十几日,一开始还好,宫中无人,自然也无人念我,我乐得逍遥自在;只是到后来见整个绮毓宫中仍旧半个人影也无,空空荡荡的,便越发无聊起来,到最后几乎是要闲得发疯了。   我也曾自娱自乐过,或是信手拈来几首平仄韵脚皆不合规矩的打油诗,或是铺开了画纸比着宫外一些新鲜的景致画下来,但这些都是长久之道,遇上没有灵感又不想丹青的日子,就不行了。   当日那些在水中缓缓流淌的点点萤火也被我集了不少,装在琉璃宫灯里,又嫌单调,便在宫灯的油纸上细细画了几笔,或彩蝶振翅,或锦鲤戏水,或山水蒙蒙,又或辉煌神殿,总之是怎么好看怎么来,挂在寝宫的横梁上和亭台楼阁处的栏杆之上,灯影重重,萤火缈缈,虽没有外间那些大灯笼来得大气璀璨,却也自有一种闺阁秀气之美,看着就让我心情舒爽,能不自禁笑出来。   只是再多的萤火也有集完的一天,再多的宫灯也有画完的一日,再多的栏杆也有挂满的时候,等这些事都被我干完了,我前一刻还两手一拍感到轻松畅快,下一刻就觉得寂寞无聊了。   娘亲这招可真狠,让我禁足我不怕,可遣散了全部的侍从,我就有点挨不住了。虽说因着水是活的,仍由鱼虾可以游过,不过这都是些没有灵性的凡物,我又不可能随意点化它们,因此,纵观整个绮毓宫,居然连个能陪我说话的人也没有,只能一个人在那傻呵呵地自娱自乐,不出半个月,我就受不了了。早知如此,当初我还不如直接就选了去无相幻境呢,好歹那边还有三表姐陪着,那幻境又不是娘亲能封上的,我或许就能得了空溜出去呢,到时候去投奔二哥,也离家出走个几百上千年的,娘亲也就气不了了。   只可惜我现在计划得再好,也都只是些马后炮,都是空话,半点用也没有。   到后面我整个人都闲极无聊,看着楼阁外一串串扭着屁股游过的小鱼小虾神情呆滞地一根根扳着手指头算,算到今日,被娘亲禁足也有大半个月了。   这大本个月过去,外面恐怕也已经过了寒冬,到了初春了。   春日朝阳盛,只可惜独守空闺,无人陪伴,无人解忧思啊。   ……算了。   我郁郁地叹了口气。   还是自觉点,去闭关修炼了,指不定到时候一睁眼,禁足就解除了呢。   这么想着,我收回从栏杆处探出的大半个身子,叹着气卷了卷垂落腰间的发丝,回过神,却不期然看见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第70章 影中仙   海水悠悠流淌,水中有细碎的光点随波逐流地缓缓流动,那人隐在灯火阑珊之中,修长的身影被萤火照耀簇拥得若隐若现,影影绰绰。宫灯下流苏珠缀点点,自六角边垂落的菱形玉坠随水流来回摇摆,我看过去时,他正细细看着一盏琉璃绣球宫灯上我丹青勾勒出的一幅影画,无意识地撩起几串挡了视线的流苏玉坠,修长的手指在脂玉下衬得雪白。   宫灯中萤火漂浮游荡,映得外面的油纸图案光彩熠熠,也映得他的面庞晦暗不明,萤火游荡至他那一侧时,他的面庞便明亮起来,双眼也在那一瞬盛满了点点萤火的光芒,亮得惊人。   我看着他,一时愣住了。   这一刻思绪尽数远去,映在我脑海中的,只有明晃晃四个字。   惊艳无双。   许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沉新收回托着流苏玉坠的手,朝我看了过来。   在对上我视线的那一瞬间,他眼睛一亮,神色却未有变化,朝着我抿唇一笑。   “听碧?”他道,“这半个月来,你可过得还好?”   流苏缀下,在他脸颊处来回摇摆晃动,遮挡了部分萤火的光芒,让他的小半张脸都处于阴影之中,虽不复先前惊艳,却独有一番韵味。   似夜香晚来,如含苞未放。   三清九洲自古有美,不美形,美意,不美全,美半,月满则溢,盈缺有道,当为至美。我此前对着说法似懂非懂,此刻看着沉新,却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这三清九洲所崇尚的至美,说的便是这个了吧。   我在心中乱七八糟地想着,面上却仍是一片呆滞,立在原地不动,直到一条金色的小鱼游过来,摇头摆尾地对我吐了一串泡泡,让我避之不及的同时,也才让我惊醒了过来。   “沉新?!”   “是我。”沉新笑得眉眼弯弯,“怎么,见到我很惊讶?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呵呵,是啊。   我真是不敢相信!   “你居然还敢来这里?!”   他一愣:“你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怎么了?”   我深吸了口气,感受到心中的怒火在不断涌动,不由冷笑一声。   这半个多月来,愤怒与委屈一直在我心头压着,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压没了,幸好老天还顾着我,在这个要紧的关头把罪魁祸首给我送来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你知不知道我因为擅闯深渊一事,被娘亲禁在这儿,已经大半个月都没有见到一个活人影子了?!我每天闲啊闲啊闲的,都快闲出病来了!”   我快步走到沉新身前两三步的位置,伸手指着他,气得手都颤了:“你看看这些宫灯,好不好看?多不多?都是我这半个月闲出来的——咳咳咳,呸!”   我正说得激动骂得起劲,没想到天不遂我,刚才那条冲我吐泡泡的金色小鱼不知怎么的又游到了我面前,冲我吐了一大串泡泡,我没有防备,被它呛了一连串的水泡,登时咳得不行。   “滚滚滚!”我连忙一挥手,由于带上了法力,海水被我泛起了一串不长不短的水纹,同时心中也更加气恼,对着沉新指着那条小金鱼气道,“你看看你看看,到了今天,就连条破鱼都敢欺负我!——你还来!”   那条小金鱼像是知道我看不顺它,被我挥开之后一扭尾巴,避开水纹,又游了回来,报复性地冲我吐了一大串泡泡,而且这一回不像先前两回那么缓慢了,完全就是在一瞬间发难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泡泡尽数往我脸上喷来,呛了我一脸。   他大爷的——!   我大怒,手中聚起法力,正准备扬手对付这家伙,它却又像是知道我要揍它了一样,连忙一摆尾,从栏杆里钻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游出了绮毓宫,又在娘亲设的禁制之外得意地冲我又吐了一串泡泡,摇了摇金色的七条扇尾,游走了。   我目瞪口呆。   这这这——我这是被一条小金鱼鄙视了?   简直岂有此理!   真是世风日下,现在就连一条小金鱼都能这么嘲笑我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我气得跳脚,当下什么也顾不得,冲到楼阁的栏杆处就指着它消失的地方大叫:“你给本公主等着!等本公主解除了禁足,看我不把你揪出来扒皮抽筋!本公主是你这么好欺负的吗!”   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这都是什么世道!   等我好不容易消了气,从外廊处下来,却发现沉新倚在一边的栏杆上,早已笑弯了腰。   “哈哈哈……听碧,看不出来啊,你这龙族公主当得还挺平易近人的啊。”   平易近人你个鬼!   我瞪他,笑,你还笑:“你笑什么!还不都是你的错,现在你满意了吧,就连一条破鱼都能欺负我了!”   “咳……不过就是一条鱼嘛,顶了天也只有十余年的寿命,你睡一觉醒来它就转世投胎了,何必跟它一般见识?”沉新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咳了一声,双臂交叉地看向我,宫灯下的他看上去还真有那么几分丝丝缕缕的韵味,“还有,怎么又是我的错了?”   “自然是你的错!”听他居然还有理狡辩,我登时怒目圆睁,“我被禁足宫中,二十几天来没见过一个人影,无聊到几乎要发疯,还有刚刚那条破鱼也来戏弄我,全都拜你所赐!要不是你逼我去那什么见鬼的战鬼深渊,我会被娘亲禁足吗!会被那条破鱼戏弄吗!”   “我的确是有听闻龙后将你禁足的传闻……”他握手成拳,放在唇边干咳了一声,缓缓闭了闭眼,抬眸看我。“所以我这不是一从思过阁出来就马不停蹄地来找你了吗?就怕你无聊啊。”   我呵呵笑了一声:“是啊,你来了,我的确不无聊了,简直是多姿多彩啊。”   “哎,别这样说嘛,我们两个好歹交情一场。”沉新一笑,上前几步,靠近了我,“我听鸿煊说你就是个安静不下来的性子,这大半个月孤灯只影的,想必很难受哦?”   哦?哦你个头啊!   “还不都是因为你。”之前我骂那条小金鱼骂得狠了,此刻有些中气不足,这句话难免有些有气无力。“要不是你,我会这么惨?”   “好好好,是我的错,行了吧?”大概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我磨,他很是敷衍地认了错,“我这不是负荆请罪来了么,这大半个月头一遭见到活人,你就不高兴?”   “那个人是你,我就不高兴。”我想也不想地就回道,只是话一出口,忽然一个激灵,意识到一件事来,忙问道,“不对啊,你怎么过来了?外面可有娘我的禁制设着呢。”   愣了一瞬,我兴奋起来:“我的禁足解除了?”   “你想得美。”沉新毫不留情地击碎了我的幻想,“你也不想想,禁足若是解除了,外面的禁制怎么还不撤?”   “哦……那也不对!”一听禁制还在,我原本浮上的心再度沉下,正想让他从哪来的回哪去,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外面的禁制既然还在,那你怎么进来的?!”   娘亲的禁制我可是知道的,几十万年的至纯至精法力可不是一朝一夕练就的,她此番气得狠了,定是没有下软手,那沉新最多也就几万年的修为,就算他打遍三清无敌手好了,但在不破开禁制的前提下能够不惊动娘亲而悄悄进来,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啊!   “我发现你老是搞错重点。”沉新靠在栏杆上,悠悠一笑,“你该问的,不是我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那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你出去吗?”   出去!   这两个字对现在的我来说就是久旱过后好不容易才逢到的甘露,一听到它,我的心就强有力地一跳,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一个箭步就冲到他身前,拉着他的衣袂双眼发光地迭声询问:“真的?你真的能带我出去?!”   沉新稍稍低了头看我,片刻后,缓缓舒眉笑开,灯影重重下他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如露如幻。   “这是自然。”   能出去!   我大喜过望,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胳膊,来回摇晃:“真的?那你快带我出去吧,沉新神君?”为了讨好他,我还特意甜甜叫了一声神君。   “不急。”吊足了我的胃口之后,沉新倒是变得冷静起来了,他微微敛了敛过盛的笑意,带着七分笑意地看向我,“先说好,我是能带你出去,但你可不能在外边捣乱,不然到时被龙后和我师尊知道了,我和你都没有好果子吃。”   “嗯嗯,我晓得的!”我重重点头,这个不用他说,我自然知道。   “那行。”他对我挑眉一笑,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却让我兴奋得几乎要蹦起来。“大爷我今儿个心情好,就带你出去。”   “好好好!沉新,你真好!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得了吧。”他哼了一声,撩开垂落下来的琉璃绣球宫灯,看样子是想转身离开,但不知何故又停了下来。   我一愣,心想他莫不是改主意了吧:“怎么了?”   他若是敢半途转念,我就敢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还好还好,沉新并未说他改了主意,只是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眼神一转,移到了他的胳膊上:“公主,你这么攀着我,我还怎么走?”   我先是一愣,等我随着他的视线一道往下移去时,脸颊立刻烫了起来,忙松了手,有些慌乱地不知道把手往哪摆,好不容易才摆了个不怎么怪异的姿势:“怎么啦,我就、我就一时情急!你想哪去了……”   最后一句话我说得很小声,不知道为什么要加上这一句,但话已出口,不能收回,只能期望他没有听见,又掩饰性地问他:“你、你不是说你能带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吗?那还不快点,这个时辰正是巡逻的时候,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可有的我们好受的。”   沉新看我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我又不像你那么法力低微,走这边。”   我一下子就毛了:“你说谁法力低微呢!”   “你啊。”他倒是挺悠闲的,还有兴致欣赏这一路上在廊檐栏杆横梁处挂得满满的宫灯,“这翠竹不错,画得有风骨,你的笔墨淡,适合画这些雅致的东西,广罗殿一类的还是免了吧,好好一座气势恢宏又阴森无比的宫殿,都活生生被你画成神霄殿了。”   “你不满意,你倒是别看呀!”   “我又不看画,我看的是这宫灯里的东西,你的画呀,我只是顺便看看。”   顺便看看?!   “那你说,这宫灯里装的是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里面的东西是玄星游,看着好看,但是致幻,不过是在水中无毒罢了。你把它们都装起来了,又挂得满宫殿都是,不出一个月,就别想活蹦乱跳了,等着太虚幻境游去吧。这些东西就是从之前那条吐你一脸泡泡的七扇金鱼身上散落的,那七扇金鱼不是什么好物,记仇,报复心强,还有毒。你居然收集这些家伙,真是活够了。”   “有毒?!”   “你又不知道?”   “谁……谁说的,我知道得多着呢!这东西我就是故意把它们收集起来的,免得它们为害我龙宫中人!”   “是吗?那你可了不得了,这七扇金鱼以前并不存在于三清,是最近从天路那逃脱出来的魔族之物,只是因为它们过天路时散尽了一身修为,连魔气也去了,所以才没有立刻就被人察觉。我也是一天前才知道这消息的,你倒是厉害啊,二十几天前就知道了?”   “……说什么废话,带你的路去!”   “哦?这就是你对待你大恩人的态度?”   “……” ☆、第71章 出海   我跟着沉新七拐八拐的走了一路,还真走出了娘亲设的结界,当即惊喜不已,只是这一路上我走得那叫一个顺畅,不说人影,就连半点娘亲设的禁制法力都没有感觉到,还是走出十几步后才察觉已经出了结界的,不由得在惊喜上又添了几分疑惑。   这么疑惑着,我就问了问走在我前面两三步的沉新。   沉新步子一顿,稍稍侧头瞥我一眼,唇角一勾,眼一弯,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我走的可是三玄之阵的步法,三玄对阳,定坎位,五行为火,用来破龙后设的禁制是再好不过了。再加上本神君我天资聪颖,不过一时三刻就算出了你母后法力汇流的方位,要在不破开这个禁制的前提下走出绮毓宫,那就是小菜一碟。”   嗯……说得倒是挺厉害的,不过这什么三玄之阵什么定坎位的,在我耳里听起来就和在昆仑虚听昆仑虚子讲樊虚之法一样,听着厉害,也知道其中深奥,但就是听不懂。毕竟昆仑虚虽然也学道,但和苍穹不同,并不推崇阵法之说,八卦也只是略通皮毛,并无深入研究罢了。   不过管他什么阵法不阵法的呢,只要能出来就行,出了绮毓宫,那就一切都好说了。   “哎。”我回头看了眼绮毓宫,因为挂满了宫灯的缘故,整座宫殿在海水中散发出点点萤光,加之娘亲那一层结界禁制的缘故,从外面看,更像是整座宫殿都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在水中渐渐晕染开来,好看极了。再看了一眼,我转回身,轻点了一下沉新后背,在他转过头来时笑道,“接下来该是我带路了,这海里我可比你熟悉多了。你带路,我不放心。”   无量海底虽无阵法套着,但是水流瞬息万变,本就不易隐匿气息,这里又是天下水系发源之处,水比其他地方要活得很多,也因此,常年生活在这的很容易就能察觉出水流的些微变化,可别好不容易出了结界,又被人发现了再捆回宫里去。   “你带路?”沉新看我一眼,眉峰高高挑起,神色似有几分讶异。几分了然,“行啊,”他侧过身,抿唇一笑,“六公主,请吧。”   呵,这态度端的,是不信我呢,还是看不起我的能力?   我轻哼一声,扬起头,在他含笑的注视下落落大方地上前,感受了一下水流气息,开始带路。   既然如此,那本公主就让你看看,在海底龙宫生活了近万年的龙族公主对地形是如何熟悉的!   一炷香后。   在沉新又一次拉着我躲开手执长矛的巡逻虾兵后,我委身藏于小道中,沉默了。   为、什、么——几千年都没变更过的巡逻路线突然在今天变了?!而且还加大了巡逻力度?!   这又不是我三哥大喜又不是大敌来临的,爹爹你突然改变虾兵蟹将的巡逻路线是想闹哪样啊!   存心跟我过不去呢!   “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啊?”沉新目送那一小队的虾兵远去后,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转向我,“在海底生活了近万年的龙族公主,就是这般熟悉地形的?”   “你懂什么!”我尴尬不已,双颊燥得发烫,但又不能落了面子,只好强撑着低声反驳,“我、我那是因为、因为最近蟹统领的巡逻路线不知怎么回事地变了!要是搁在一个月前,我闭着眼都能带你出去!”   “哦,守卫的巡逻路线变了,你连这边有条小路都不知道。”沉新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外面又一队经过的巡逻虾兵,看着领头的蟹统领大马金刀地哐哐几声走过,视线一转,移到我们所处的这条阴暗小道上,缓缓笑了一声。“还是你想说,你们这龙宫也和我们苍穹一样,道路都是阵法套阵法,千变万化的?”   我一噎,气急败坏道:“你你你……你管这么多干什么!闭嘴,别废话,跟着我走!”   沉新一愣,大为讶然:“你还想带?”   “你什么意思!”他这满满的惊讶之意让我腾地一下脸红了,又气又急,心中愤懑,当下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家伙完好无损地带出这龙宫去,若带不出去,我也不用出去了!   心念一转,我转身就往小道的岔口之一走去。   我就不信了,我堂堂一龙族公主,还能被这小小的龙宫困住不成!   “慢着。”我大步流星地跨出第一步,正准备器宇轩昂地再迈下一步,肩膀就被人一拉,沉新悠悠的声音自我身后传了过来,“走左边,右边是通往无海崖的。”   “……”   我沉默了片刻,默默地把已经伸出去的右脚伸了回来。   “要、要你多嘴,我知道!”   常言道一败之后就有再败,再败之后就有三败,败败相传,屡战屡败,从无胜日。原本我以为这些话只是用来的唬人的,我还是相信失败乃成功之母这句话的,忽略了一句话能够代代相传必有其道理之处的真理,直到今日,我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出师不利,再而衰,三而竭,败也败也,永无胜日!   我原本以为守卫的巡逻路线变更只是爹爹一时的心血来潮,于我来说也只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小绊子罢了,只是没想到这一路上的绊子层出不穷,不是差点碰上被沉新指为有毒的七扇金鱼,就是被奇奇怪怪的结界禁制拦住,到最后还是沉新看不过去,直接在定了我的身后一把拎了我按着他带的路走,才走出这无量海龙宫的。   我被他一路拖着,看着周围缓缓流淌的通透海水,郁闷不已。   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有整个龙宫都在跟我作对的感觉?!   我最近都诸事不宜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沉新的确有两把刷子,他在重重结界禁制和明显密集起来的守卫巡逻下东拐西走,虽然也绕了点路,但也不像我之前那样绕来绕去还半途发觉走错方向的,很快就拖着我走出了南水路的最外一层结界。   南水路是龙宫的外门,出了南水路最外一层的结界,就算是出了龙宫了,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我和沉新直接化作了两道流光迎水而上。我虽然身为龙族,水性比沉新要好,但因为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就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出了海面,来到了一处沙岸边。   我在绮毓宫中的日子过得颠三倒四,不知白天黑夜,还以为此行出海,外面定是青天白日的光景,没想到上了岸却发现暮色向晚,岸边除了我和沉新之外,再无任何人影踪迹。   暮色渐合,海风徐徐,带着特有的湿凉与腥咸吹在我的身上,登时令我神清气爽了不少。   我在原地缓了缓,而后上前几步,尽量靠近了海边,深吸一口气,迎着这徐徐的海风闭上双眼,感受着发丝飘飞,听着珠翠步摇在风中发出轻灵的脆响,觉得这许久来的郁闷之气都一扫而光了。   前几个月因为昆仑虚那边的事,我心中气闷,在宫中闷了多日不肯出门。好不容易被我二哥推搡着出去,又因着姑夫之托而去了三表姐的桃源幻境,没想到遇上了凝木之事,好不容易解决了,还没等我喘口气,就被沉新拉去了深渊,经过洛玄周言一事后又遭受战神常清前来逮人的惊心,而后就是大半个月的禁足,满打满算起来,我已经差不多有半年没有好好吹拂一次海风了。虽然期间也曾因凝木的遗愿而登过一次船,但恰好遇上了苏晋,又值暴雨,根本就没有吹拂到多少海风,此刻我大咧咧感受着久违的海风,不由得咧开了嘴笑得开心。   龙族天生就是属于大海的,我喜欢海,也喜欢海风,二者不可缺一,这半年来可都快憋死我了,好在今日终于圆满了一次,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我站了有半晌,才心满意足地放下双手,带着笑意地转过头,沉新浅笑着立在沙石上的身影便在瞬间映入我的眼帘。   海风急促,他静静立在沙地上,墨发飞扬,腰间环佩缀着的流苏也随风摇摆,整个人蒙了一层淡淡的清辉,更显得他面庞洁白如玉,双目明亮如星。   清风明月。   我愣了有好一会儿,方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今夜正值十五月圆,海水潮起潮落此起彼伏,拍打在岸边就是一番巨大的浪花,水声阵阵入耳,好不热闹。   也因此,我在对他挥了挥手后,撩起几缕被风吹散的发丝别至耳后,方大声道:“沉新!我跟你说,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对龙宫很熟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它今天存了心地要跟我作对,把一些小路和巡逻的路线都改变了!我不是那种说大话的人!如果它不变,我真的真的可以闭着眼走出龙宫的!”   沉新悠然一笑:“我知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直入我的心底。   “你知道?”我一愣。   刚才那话原本只是气不过,觉得吃了个哑巴亏,方说出口的,我本就不指望他信,没想到他却这般说法,不禁奇道:“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沉新抬了抬眉,笑得七分傲然三分坏意,“龙宫今日和你作对,是理所当然的。”他微微侧了侧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道,“因为我把七扇金鱼的事跟龙王说了,魔族之物不容小觑,更何况此物有毒,且致幻,龙王自然要对它们赶尽杀绝了。为了防止它们逃离,在龙宫各处设下结界,套下阵法变幻道路,加强守卫巡逻,都是必要之事。”   “什么?!”   “所以,你走不出来是自然的。”他眼眸微弯,轻快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自然也就不知道龙宫的变化。” ☆、第72章 喜帖   海浪沙沙,风声缈缈,沉新立于沙地之上,皓月当空,他的眼中弯着两芒月牙,闪着柔光地抿唇轻笑。   我愣了有好一会儿,才完全明白他话中所含之意,当下就大怒道:“沉新!”   “嗯,我在这儿。”他居然还眉眼弯弯地应了一声,“何事?”   何事?!   “你、你真是太过分了!”   我就说我在这海底生活了一万多年了,就算再怎么记忆不好也不会连一条路都记不住,而且怎么走都走不出绮毓宫附近的地界,原来居然是这样!   “你逗我玩呢?!”   “我逗你?没啊。”他故作无辜地睁大了眼,两手一摊,奇道,“不是你硬要走在我前面给我带路的吗?我不过是告诉你这件事告诉得慢了点,哪里就在逗你了?”   我气得跳脚:“还说不是!你就是故意不告诉我七扇金鱼的事的,是不是!你……你就是想看我出丑!”   “喂喂喂,公主,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他看上去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干脆从高处的沙地上轻巧跃下,几步走到我身前来,一指轻轻点在我的额头眉间,一双星眸盯着我缓缓道,“我想看你出丑?难道不是你先提议自己带路的吗?我可真是要冤死了。”   我眉间点着一朵海棠花钿,此刻被他微凉的指腹轻轻触着,只觉得从头到脚一阵酥麻,下意识地想偏头避开,只是输人不输阵,就算是输了身量也不能输了气魄,就硬忍着抬起了头,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他,有些神思错乱地道:“那你……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七扇金鱼的事!”   他一笑,缓缓收回了手,“这个么……”他顿了片刻,在我屏息等着他的回答时认真严肃道,“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但是看你一个人那么积极地在前面带路,就觉得还是不要打扰你的兴致比较好。你说,我是不是很为你着想啊?”   我愣住了。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你你……”   “我我我,我怎么样?”   “我、我——我不跟你说了!”之前被他触过的额头火烧火燎似的一阵发麻,我的一颗心跳得飞快,思绪也有些混乱,但也知道再继续跟他纠缠下去只会被他越绕越没边,到最后被气到的还是我自己。干脆就一跺脚,准备绕过他离了这海岸,自去寻我二哥或是其他什么人去,总之只要是不跟他待在一块就好,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我用力挣了挣,没有挣脱,“你放手!”   “要我放手,可以。”他悠悠一笑,神色悠闲,握在我腕上的手虽然握得紧,面上却没有半分认真专注的神色。“但你要先告诉我,这么急匆匆地,是想去哪啊?”   他并没有看我,而是抬头望着天上那一轮明月,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得他双眼熠熠生辉。   “要你管!”我又是一挣,仍旧没有挣开。   “神君。”我这下是真的气死了,想了想,干脆就冲着他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一字一顿地道,“多谢你今日的相、带、之、恩,我现在已经出了海,离开了龙宫,你也算是助人成功,功德圆满了。接下来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依着沉新的性子,他接下来估计会无赖地接一句“怎么不需要操心”,因此我早有准备,在上面那番话出口时就已经想好了对策,保准能说得他哑口无言。   只是我接下来的话是想好了,他却没有依照我想象中的那般行事,只是偏过头瞥了我一眼,轻轻一笑,右手一翻,指间就多了一张烫金的红柬来。   “你瞧瞧,这是什么?”   我一愣。   喜帖?   居然是喜帖?   这个时节,会是谁给我送喜帖呢?我认识的神仙里都没有好事将近的,可这也不是给沉新的,因为那烫金红底的帖封上明晃晃地写了送呈听碧四个大字,字迹瘦削又颇有笔锋,不是我所熟悉的字迹。   真是奇了怪了,一个素不相识之人来给我送喜帖,而且还不是直接送给我或者呈至龙宫的,居然还是经由沉新之手才给我的。   会是谁呢?   不过有喜帖也好,我也不用苦心想出来后该干什么,更何况这喜帖上隐隐沾染了几丝神霄殿上的气息,看来还是自天宫那边来的,或许是天族的也不一定。天宫财大气粗,又有天帝坐镇,喜事一向办得盛大无比,我若是去了,不但能看人家成亲,还能讨几杯平日喝不到的碧落茶喝喝,想来也很不错。   这么想着,我便伸出了另外一只没被沉新擒住的手,想要拿过那张喜帖:“喜帖?给我的?”   “嗯。”沉新轻飘飘地应了我一声,却是手一转,避开了我的手。“不过你现在好像要去其它地方,那这喜帖不看也罢,反正你也不去,用不着。”   “谁说的!”我立刻否认,去二哥那里怎么比得上参加别人的喜事,遂踮起脚再度伸了手去拿,见他左躲右闪的就是不肯给我喜帖,不由有些急了,“我现在哪也不想去了,沉新,你就给我看看嘛,这是给我的喜帖!”   见他还是吊着不肯给我,我心中一急,手上的动作就变得急促起来。不过沉新这家伙却也机敏,身子定在原地不动,就一只手左躲右闪翻来覆去的,还真吊了我半晌,让我看得见、拿不着。   这么几次三番下来,我就真急了:“沉新!那是送给我的喜帖!你再这样,我就回宫了!”   “回宫?回去禁足啊?看不出来,六公主居然还是如此自律的一人。”他眉一挑,不过口上虽这么说,原本高高举起的手却还是应声放了下来,将喜帖递至我身前。   我以为他终于玩够了,伸手就去拿,没想到他却是在我指尖即将触到喜帖时往后一缩,又避开了。   “你!”   “哎,你别生气,”他见我眼一瞪就要发怒,忙道,“先说好,给你可以,但是你要知道,你现在是偷溜出来的,论理,你还在禁足中。拿喜帖之前,你得先答应我不随处乱跑、不给我捣乱才行。”   “我哪里给你捣过乱了!”   “呵,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你答不答应?不答应也随你,只是这喜帖你就见不着了。”他说着手一翻,将喜帖收拢于掌心,眼看着就要合掌消弭,我连忙大叫着让他停下。   “别别别!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不随地乱跑还不行吗!”   “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我以我龙宫的信誉作为担保,行了吧!”   真是倒了血霉了,怎么就叫我碰上这样一个人!   我心中苦闷,面上也是一片苦大仇深,却不料沉新看见我这副神情,竟径自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时眼中波光荡漾,泛着海中幽幽的细碎月光,洁白的齿映着皎洁的月光,衬得月冷人辉,当真是一片的清明无暇。   若是放在往常,我定会好好欣赏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人笑图,只是现在这笑的美人变成了面前的这个家伙,我就欣赏不起来了。   我幽怨地盯着他,怒道:“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嗯,我就笑你。”他笑着说了一句,在看到我怒上眉梢时又道,“好吧好吧,我都是逗你玩的,你要是想捣乱想乱跑,我还制不住你?”说着,他半侧了身,将喜帖递到我眼前,“喏,给你,流初神君和问露仙子的喜帖。”   这家伙真是——问露?流初?   他们两个?!   听见这两个熟悉的名字,我一怔,也顾不得和他算账了,一把就拿了喜帖过来,打开了看。   烫金的大红喜帖内镶着三缕三花线,这是天宫在喜事上约定成俗的规矩,喜帖需得用三缕三花线镶着,象征着长长久久方可。三花线上方烫着几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蕊处写了两个并排的名字,字迹和帖封上是一样的瘦削锋利,正是流初和问露。   我看了,心中百般滋味,一时难言:“真是问露的喜帖?……怎么她要成亲了,我却不知道?”   问露与我虽不像我和幽霖那般有着一同长大的情谊,却是同时拜在了昆仑虚门下一道学艺,我和她一见如故,又性情相近,很快便成了友人。这么几百年下来,也自然而然地成了难得的闺中密友,就连我当初在昆仑虚出的那点子事,也是她帮着担了大部分的,我们两个的交情如何,自不必说。   我自离开昆仑虚后,虽然不常见面了,但我们的情谊却并没有因此淡下去,问露时常来龙宫找我,两人一道讲些新鲜事,讨论术法。只是后来她被流初神君所累,犯下了天规,被罚下凡历十世欲劫,便和我淡了来往。算算日子,她的劫数也当到头了,不过她却再没有来龙宫寻过我。   我原本以为就算离开了昆仑虚,和她没有了同门情谊,但往日里的那点交情总还在,怎么她要成亲了,我却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而且看这婚期就是今晚,没听说也就罢了,就连喜帖也不是直接送过来给我的,还是假以他人之手……   若只是一项两项,我还会一笑了之,但这几种情况都撞到了一起,就难免令人多想了。   想到此,我不禁有些心绪烦乱。   而且……流初神君?   问露要嫁的人,居然是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人的天帝次子、曾惹得沉新恼得打断了他腿并把他丢下凡的流初?   逗我呢? ☆、第73章 流初(上)   我直勾勾地盯着手上的这张烫金喜帖发愣,许是看出了我的不高兴,又或许是见我发愣发久了,沉新不咸不淡的声音在我耳边缓缓响起:“这喜帖原也不是送到我手上的,我去龙宫向龙王禀报七扇金鱼一事,偶然在几案上瞥见了这份喜帖。天宫于苍穹有失,因此我在十几日前便收到了喜帖,我瞧着那案几上的喜帖和我的那份有几分相似,上面又书写了你的名字,就想着许是龙后禁了你的足,又怕你出去胡闹,便扣下来了,没有拿给你看。因此就趁着龙王不注意时,将它拿了过来。”   他顿了顿,又看向我,灿烂一笑:“你若不虞,到时候上了神霄殿,去了天宫,也可当面问问那问露仙子,就能知道她是否亲自拿了喜帖来拜谒了。”   我原本是对于问露没有直接将喜帖递到我手上有些气闷的,不过等我注意到了和问露并列的那个名字后,全副心思就在那流初身上了,此刻又听闻沉新此言,心中的最后一点抱怨也没了,遂点了点头,道:“我本来也不怎么怪罪,我正在禁足,又在昆仑虚闹出了那么大的事,她若是想要继续在昆仑虚学艺下去,是要和我保持一些距离的,而且她经历了十世劫数,恐怕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不过她当真要和那流初神君成亲了?她和流初神君当初在神霄殿上死磕的事闹得三清满城风雨,不少人说他们是前世仇人今生冤家,怎么——怎么就凑到了一起呢?”   沉新交叉起双臂,有些拉长了语调地调笑道:“冤家冤家,虽说有个冤字,但也有个家字,自古以来,原本互看不顺眼最后却又互生情愫的冤家仇人多得去了,也不缺他们两个。”   “不是,其他人我还能理解,可他们两个——”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措辞来表达我此时此刻的惊讶,只能摇了摇头,叹道,“我还是不明白。”   “不过就是老生常谈的那几点罢了,”他轻描淡写道,“他们两个一同下凡历劫,又都是因对方之故而犯了天规,依司命的性子,不把他俩写得缠缠绵绵生死几世就怪了,而且其中一个还是平日里一直眼高于顶的兄长,能不身世悲惨凄凄绵绵吗?当初的常清和他那心上人不就是这样走到一起的?只是现在分了而已。”   “分了?”我连忙竖起耳朵,刚刚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居然还有人敢拒绝常清神尊的好意?!”   沉新咳了一声,微微笑起来,似乎对不小心泄露了友人的老底有些不好意思:“厉害啊听碧,你怎么一下子就确定是那姑娘甩了常清的?”   “不是你说的吗,”我大感奇怪,“你说常清的心上人,不就代表着那女子还是常清的心尖尖上的人,但那女子却不一定把常清放心里?”   说到这里,我突然反应过来沉新方才话中的意思,不禁自觉聪慧,心道居然能让他也吃惊一把的时刻,当下就笑着道:“当然了,这也是我蕙质兰心,才听出来的,换了别人,那就肯定听不出来了。”   “你就得了吧。”沉新一声轻哼,不屑得没有丝毫犹豫,“不说常清了,我可不能再掀他的老底了。话说回来,神仙虽然超然世外,但那是没有亲自身处红尘之中,方能如此看淡。你想想,这三清有多少神仙因为修炼或是触犯了天规而下凡历过劫?哪一个不是重归仙班后缓了许久才缓过来的?流初和问露仙子在凡间经历得多了,相处得也多了,也难免假戏真做。”   我听了,沉默片刻,方道:“若说是两个素不相识或是原本就有意的神仙,下凡历几次情劫,等到了天上也如凡间那般在一起,或许能成,天宫也不是没这个先例。可这是流初跟问露啊,当初都闹上了神霄殿了,若不是被常清神尊阻拦,那流初早一鞭子抽死问露了!还会有现在?而且他们历的也不是情劫,乃是欲劫,历欲劫也能历出情来?”   沉新就微微挑高了眉峰:“怎么不能了,贪为欲,嗔为欲,情就不是欲了?情字左心,欲下有心,都两个心了,还愁成不了欲?”我张口欲言,他却在此时看向我,微微一笑道,“听碧,我告诉你,这世上的一切,一旦用到了心,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成欲的。”   他说话时双目有光,神韵熠熠,仿若他说的话就是这天下至理,自信满满、毫不犹豫。   我仔细想了想,也深觉他说得有理,便点点头,道:“你说得在理,不过这道理不适用于他们两个吧,那流初神君我可是听说三清对他风评不太好——啊对了!”   猝然间,我猛地想起一件事,忙睁大了眼向他求证:“那个流初——是不是就是那个被你打断过腿的天帝次子?!”   沉新看着我,一下子笑了:“你说呢?”   我先是一愣,而后斩钉截铁道:“肯定是!”   怪不得我总觉得这流初神君在哪听过的样子呢,而且并非是出了问露那档子事后才听过的,原来是在这里。   我越想这流初二字就越觉得熟悉,此刻想起了一线往事,顿时,所有关于那流初的往事就一股脑从我心中涌了出来。   说起那天帝的次子流初,这三清十个人里面恐怕有七八个都要指着骂,只是碍于他是天帝次子,又修为也算高强,惹恼了他不好受,众人也就只能在背后说骂几句,见了面,还是得笑脸相迎。   我幼时待在龙宫里,到了该学艺的年纪又去了昆仑虚,昆仑虚门规极严,非有要事不得出山,等我离开了昆仑虚,又因着莫名其妙的缘故昏睡了一段时日,之后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到了现在,因此极少上天,对天宫一干事情也不甚熟悉。在这样的状况下,我居然也对那流初神君有所耳闻,可见此人在三清是多么得人厌鬼憎,连我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听说过他的几件往事。   不说其他,就说幽霖,也曾向我抱怨过在神霄殿不好当差,其中有五分是因为在天帝手下做事,不得不兢兢业业,另三分是对于常清神尊的敬畏,使得他们不敢粗糙行事,剩余两分,却都是因了那性情暴躁的流初神君。   据闻那流初性情暴烈,从不奉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套,一旦有人惹到了他,他都是当场就拿起他的软鞭抽人的,无论那冲撞了他的人有无赔礼道歉。众人的怨气他也知晓,但从来都不放在心里,就这么几万年下来,不仅是天宫,在整个三清,他都是横着走的。   不少人心中对他怨气颇深,也曾告到天帝那去,只是一开始那流初还只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天帝拿也他无法子,因为这也算是因果报应的一种,虽然是不懂德行谦逊了一点,但这在天道上是说得通的。并且这流初神君虽说是天帝次子,只是因着天帝长子早在数万年前就已失去踪迹;三子司命又和二哥性情相近,对于母亲来说是一种特别棘手的麻烦人物,见到就要头疼;幺子尚年幼,因此天后便对这次子疼爱有加,天帝一旦想要重罚,她总是会及时出现,再及时阻止。   万般无奈之下,天帝只有拘了他多抄一些道德心经,而碍于天后,又不好罚得太过,每次都是让他笔还没握热,就又出来横行霸道了。   那流初也因此越发骄纵得意起来,一开始尚能擦着天规边缘得过且过,只是到后来他性情愈发暴烈,一旦有人犯下小错,便以金鞭笞之,多数修为不够的小仙被他打得重伤,又因为前几次天帝的惩罚摆在那里,让不少小仙寒了心,只自己默默吞咽了苦果,没有上告神霄殿。如此一来,便又惯了流初一回,使得他越发骄狂,目中无人,竟至在一次仙会上一鞭子抽散了他身旁一位翠鸟仙子的魂魄,究其原因,不过是那翠鸟仙失手打翻了他的一盏碧落茶而已。   这件事当时在三清闹得那叫一个沸沸扬扬,就连远在昆仑虚学艺的我都听说了,不仅仅因为这是流初神君的又一次暴虐行径,更因为这件事后那流初的结局,让不少人拍手称快。   据当时去参加了仙会的同门师兄说,那翠鸟仙正是苍穹弟子,虽未拜于锦华神尊门下,和沉新不是同一脉的师兄妹,但也算是同门,因为救护同门师姐妹有加,被苍穹大弟子沉新破格带去了天宫仙会,原本是想让她开一开眼界的,没想到却横遭了这一场大祸。   子西说,那苍穹大弟子沉新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翠鸟魂魄四散,当即大怒,一筷子飞过去,带着法力的玉筷登时就插/进了那流初外膝眼下三寸的足三里穴处,当场就废了那一条大腿,又不嫌解恨,不顾上座天帝的脸色和天后的苦苦哀求,抽了他的神丝,直接就把他打下了凡。做完这些事后,沉新方从怀中掏出乾坤袋,收集了大部分未来得及散去的翠鸟魂魄,带着一众弟子拂袖回了苍穹。   被放在手掌上疼的儿子被人打折了腿不算,还抽了神丝地扔下凡间,天后自然大怒,当即就要让常清前去苍穹捉拿沉新,却不料反被天帝掴了一巴掌。   接下来的事,天后虽在后来下了封口令,但奈何当时在场的神仙众多,就算因为沉新那一番惊世骇俗的举动而都看傻了眼,但也只是一时回不过神罢了,三清出了如此八卦大事,如何能不叫他们血脉喷张?也因此,那些以前任同门师兄为首、为了八卦事业不顾前程的神仙就这么将此时传了开来,一传十,十传百,及至昆仑虚,就连洒扫的童子都听了无数遍。   据师兄说,天帝当时面色发黑,却不是因为沉新的举动,而是怒斥天后:“你够了没有!若非你当初惯着初儿,他哪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今日他仅仅为了一盏茶就抽得别人魂飞魄散,若是将来他继承大统,还不得将这三清弄得乌烟瘴气!他再继续这么下去,莫说是沉新了,天罚也都快被他作出来了!沉新乃锦? ☆、第74章 流初(下)   这番话说得那个叫荡气回肠公正不阿,当时仙会上是人人都噤若寒蝉不敢说话的,因此也不得而知他们听见了此番话之后的反应。但我们在听了师兄的转述之后却都大叫精彩热闹,有几个天宫的同门在未拜入昆仑虚之前也受过流初的气,此刻更是拍手称快,也顾不得那教训了流初之人是苍穹弟子了,一筐筐的崇敬之言满篓子地倒。   天帝日后的行为也应验了他当日所说之语,他非但没有重惩沉新,反而颁发了一道罪己诏,言流初之事均因他太溺爱之过,流初此番遭难,乃是他自己应得的苦果,又谴了常清前去将转魂灯借予苍穹,助那翠鸟仙重凝魂魄,这一件事方算是揭过了。   只是自古以来就有好人不长命,坏人遗千年一说,没想到那流初也应了此话。他被沉新打断了腿抽了神丝,在凡间游荡流浪,按照这因果有报的天道规律,应当是过得凄惨无比才对,却不想竟另有了一番奇遇。也不知他在凡间的那几百年是怎么过的,竟让他得了多少人求而不得、甚至都未曾谋面过的上古神器玉茫,成了玉亘宫的半个主人。   玉亘宫与长生殿、莲生齐名,俱以凝魂聚魄休元固本而闻名,一些在神仙看来回天无力的魂飞魄散之状,经由此三者其中任一之手,都不成问题。那流初成了玉亘宫的半个主人,自然也因此重得了仙骨,铸了神丝,在众神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再次回归了九重天。   他真身为凤,虽不及长虚一脉的上古凤凰来得血统纯正,但也具有邺火之魂,此番境遇,也算得上是浴火重生了。   当初深受流初之苦的三清众神尚未从他被沉新扔下凡的狂喜中冷静下来,听闻他居然又回到了天上,不少人抱头痛哭,哀嚎之声自九重天直传到了这三清各地,连绵不绝。那一段时间,申请从神霄殿调职的神仙都从神霄殿大门排到了九重天的南天门,负责管理神仙一应职务的天元星君和他的一众弟子忙得是焦头烂额脚不沾地,一听有折子递上来,天元府弟子就不断挥手让他们直接送进去,天元星君则是看也不看地就大喊“批批批……都批了!”,可见流初此人曾经对在神霄殿上当职的神仙造成了多少伤害。   幸好的是那流初戌时被沉新扔下凡后在凡间过了好一段苦日子,吃了点苦头,重归九天之后性子收敛了不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自请去了苍穹,被苍穹拒之门外后也不恼,拿了一块贵重又有助于将养魂魄的上好魂玉,让守在苍穹入口处的弟子带给了那翠鸟仙,全当是道过歉了。   虽说他未曾当面对人道过歉,但这举动总比之前一鞭子抽散人家的魂魄要好得太多了,毕竟他此先可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此番能亲自去苍穹道歉,已经算是了不得了。   当时关于流初的事,我那前同门师兄就说到这里了,至于其他后续,还是等我离开了昆仑虚后在龙宫听我二哥断断续续才拼凑起来的。   据二哥说,那流初神君的性子虽说是收敛了点,但也只是收敛了一点,他自觉此番流落人间已是天道对他的惩罚,只道此后他只要小心行事,不再触犯天道底线,便可同以前一样在九重天伤横行霸道。虽然他回来后被天帝也狠狠地罚了他一顿,但天后中途又过来闹了几回,到最后甚至连“我已经失去了一个逐儿,你还想让我失去我的初儿吗?你当天帝还有许久的年头,又不一定要初儿来继承大统,何必重惩呢!他已经受了苦了啊!”这话都说出来了,天帝被她气到,干脆就撒手再不管教流初,甚至道日后他的死活也不管了,就这么震怒地拂袖离了流神宫。   不过天帝虽然管教不了流初,但那流初许是被沉新打怕了,偶然几次在神霄殿上遇到沉新,都会立刻从前一刻的骄纵张扬缩成一团默默无言的石头,不言不语,只低了头无限降低存在感。   彼时我尚且不认识沉新,听二哥讲这一段时笑得前仰后合,还以为那沉新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一双凶目瞪起来精光闪闪,才会让那不可一世的流初也怕了。   不过我虽然不知道二哥说的沉新一事是真是假,但那流初的性情仍旧不好相与却是三清诸神有目共睹的。他是不再暴虐无道了,也没有再因为人家失手犯了一个小错而一鞭子抽散人的魂魄,不过仍比常人要肆意上几分,当初问露就是因为和他因为一言不合而生了误会,结果二者都是不肯屈就的高傲性子,才那么打了起来,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问露与我一同拜入昆仑虚学艺,修为和我差不了多少,我回龙宫之后只是零散地跟大哥二哥学了些剑术跟一些好玩的术法,问露却在昆仑虚潜心修炼,想来修为要比我高出些许,但比起是天帝次子又手握玉茫的流初还是要弱了不少。好在当时那流初并未完全将玉茫收为己用,无法尽数发挥出玉茫作用,问露才能和他斗了十几招都没有被他打成重伤。只不过没想到的是玉茫没有完全认主,那天生自带的歃血之气竟也残留了些许部分,他二人交手间引得玉茫凶性大发,九重天震荡,牢牢桎梏在天路上的禁制甚至也因此有了一丝松动,眼看着就要为三清引来一场大劫,所幸当日常清去得及时,阻止了他们两个再继续打下去,也阻止了三清的这一场劫难。   也因为这件事,问露和流初被常清所押,天帝震怒,非但罚了他二人十世轮回,还剥夺了流初的七成修为与问露的三成修为,用来修补因他二人之过而出现松动的天路禁制。这一回,就连天后求情也没有用了——因为溺爱次子导致三清几近遭劫,天后被禁足九玄宫千年,并散了两万年的修为,以封印被完全激发出了歃血之气的玉茫。   流初被天帝重惩,问露也因此被连累得下凡轮回,而我所知的关于流初与问露之事,也都到此为止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个故事居然还有后续,而后续就是他们两个都下凡轮回结束,重归了仙班,却即将在今晚要成亲了。   我实在是想不通,问露是怎么会嫁给流初那种家伙的,那眼高于顶的流初又是怎么看上问露的,难不成当真应了沉新的话,下凡轮回后,日久生情了?   可先不说问露嫁过去会不会遭到家暴,就说他们两个之间的恩怨好了,要知道因为被流初拖累,触犯了天规,问露散了修为,又被强行断了修炼,而去下凡历劫,还要轮回十世,几千年的修为就这么没了,可是对他恨得牙痒痒;那流初神君据我二哥所言,也是正到修炼的紧要关头,玉亘即将被他完全炼化,就要成为玉亘宫的主人,没想到飞来一个横祸,使得玉芒被封,流落凡间重新认主,玉亘宫也因此隐了踪迹,一腔心血就此功亏一篑,当日的神霄殿上,那流初几乎要一鞭子抽死了问露,还是被天帝一掌打了过去,好大一口血吐出来,才勉强放过了问露,接受了天罚。   他两个这番恩怨下来,几乎能算得上是今生仇人了。半年前,问露还曾和我咬牙切齿地说定要让那流初神君在凡间过得苦痛无比,最好在凡间遇到情劫,入了魔脱了道,方能解她心头之恨;那流初也是放下话来,说他已经触犯了两次天规,不怕再多触犯一次,问露最好不要让他碰到,他若是遇到,定会一鞭子将她抽死,让她不得转生;三清众神还津津乐道地开了盘坐了庄,赌谁能赢了这一场轮回历劫,怎么转眼间,他们就要成亲了?   就算他们是日久生情好了,可这速度也太快了点吧,不过半年,他们就从相见分外眼红的仇人变成即将要成亲的新人了?   而且……我垂眸,看着手上的烫金大红喜帖默默不语。   凡间种种,就算再怎么旖旎心动,但那也是喝了孟婆汤后转世轮回才有的。它们属于凡间,属于这大千红尘,并不属于这三清神界。   人死如灯灭,轮回转世生,喝下那一碗孟婆汤,即使是神仙,进入了轮回道,也不再算是之前的那个人了。   轮回转世,重获新生,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流初乃天帝次子,又在凡间流浪了一段日子,甚至他的弟弟就是司掌凡间重要之事和神仙下凡一事司命簿的司命星君,估计要比大多数人明白得多;问露师承昆仑虚,昆仑虚讲道,她也听得认真,在凡间和她一道轮回历劫的那个人,不是这九重天上和她打起来的流初神君,她应该明白才是;这样看来,两个人都不存在误将凡间轮回当做神界种种的可能。   可若说是他们因为在凡间的种种而消弭了对对方的恨意,在三清重逢之后又再度倾心,那也说不通啊,十世轮回,满打满算一世过满六十年,到今日也不算到头,需得其中有几世没有功德圆满、提早离世了才能现在就完成了欲劫,那流初和问露回归仙班也不过几日,培养感情也不带这么迅速的吧? ☆、第75章 海边   我蹙着眉,捏着手中这张烫金大红的喜帖,只觉得没法理解。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时,沉新的声音在一旁悠悠响起,带着他面对外事时一贯的淡然:“实在想不通就别想了,反正也是要去天宫参加喜宴的,有什么疑问,到了喜宴上见了真人再问也不迟,顺便也能讨几杯碧落茶喝一喝。”   我咦了一声,没有在意他的前一段话,反倒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喝碧落茶的?”   他瞥我一眼,唇角微抿,就是一笑:“就你那性子,我还能不知道?”   他这一笑颇有些不屑的味道,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嘿嘿笑道:“这个……不瞒你说,其实我是挺想喝碧落茶的,它虽然不及龙宫祝叶,但二者所致不同,无法比较。祝叶清香,碧落却是醉香,明明是茶,却喝出了几分酒的味道,一口下去,回味无穷,又喝不醉,我就有点停不下来了,嘿嘿……只可惜天宫对这茶叶看得紧,我不能带回龙宫去,不然也不会这么馋了。”   “这天底下茶叶何其之多,能喝出酒味的茶叶却是只有天宫碧落一项,你这话原也算不错。”沉新微微笑了一笑,又似是在感叹着我的贪杯,不知是何意味地摇了摇头,“但是,我还是要说,你这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只让我想起了四个字。”他顿了顿,不及我开口,就道,“贪新厌旧。”   “你说谁呢!”我登时大怒,朝着他就是一脚踹过去,结果毫无悬念,又被他闪身避开了。   月光之下,他大笑着避开我的飞起一脚,笑声朗朗。   “你瞧瞧你刚刚那副样子,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急成这样了!这天底下的茶叶又不是以碧落为首的,你只是喝不多罢了,才会对它如此记挂,若是给你天天喝了,你怕是也要像对龙宫祝叶那样嗤之以鼻吧。你说,你这不是贪新厌旧之徒,又是什么?”   “你说谁贪新厌旧呢!”这话原本也不算是多么重的话,但从沉新口中出来,那意味就大大的不同了,因为无论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都能把人给气死,再不济也能气得半死。   我也是气急了,见地上石子斑驳,干脆就蹲了下去,捡起几个石子,注了法力朝他用力扔去。   “你说谁贪新厌旧?你再说一遍!”   “喂!你干嘛啊!”沉新显然被我这一手弄得措手不及了,终于有了点慌乱的样子,虽然他面上还是笑盈盈的,但他却开始伸手开始挡我朝他扔的小石子了。“我说,现在就快要戌时了,眼看着这喜宴也快开始了,我们还是赶快上神霄殿吧,误了时辰可就丢脸了!喂!你别朝我扔石头了!很痛的!”   我看他慌乱,我就高兴,高兴得在阵阵海风中大笑起来,脸颊旁不时有发丝打来,细细痒痒的,但我没空理会,只顾着蹲下捡石子、朝他扔石子,他现在可是与我感同身受了?   “听碧!你听见没有啊?别扔了别扔了!我真不是和你出来玩的!”   “好啊!”我大声应道,而后再次蹲下,又捡了几块石头,用力朝他扔去,“痛你个头啊!你法力深厚又皮糙肉厚的,会感到痛?你又在逗我是不是!还不是和我出来玩的,你刚刚不就在逗我玩吗?!”   我不断把地上的石子捡起扔掉,捡起扔掉,沉新许是躲得累了,干脆一挥手,我出去的石子就全部偏离了方向,沉闷地落到地上,不再动弹。   他双臂交叉,整个人背对着月辉长身玉立,“我是不觉得痛,但你不嫌累得慌吗?公主,我这可是在为你着想。”   “我不累!我高兴!”我见他如此,心中更加生气,气鼓鼓地又找了几块石子,注入更多法力,朝他扔了过去。   他一偏头,一转眸,几颗石子就应声落了地。   然后,被我左手打出的石子正中了眉心。   “听碧!你厉害!”   “是!我就是厉害!”   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情立刻一扫而空,我重新笑了起来,继续重复之前的动作。   “喂!我说真的!你别扔了!刚刚那一下很痛啊!”   海风沙沙,吹得沉新的发丝在月辉下根根都染上了月华之色,他边躲开我的石子边笑,笑得齿洁映月,目中含光。   还说什么扔得很痛,明明就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我打!我扔!   我扔得痛快,笑得也灿烂,整个人都兴致勃勃的,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要扔得他抱头鼠窜才行!   “听碧。”就在我扔得越来越起劲时,沉新忽然停下了步伐,绷紧了一张脸,朝我认真道,“你再扔,我可就要回击了。”   我弯腰捡石子的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身,抬头看向他。   “怎么,”清冷的月辉下,他歪了歪头,七分威胁三分好玩地轻声笑了笑,“不信?”   我思忖了片刻,而后果断地一拍手,将手中的石子都扔回了地上,朝他松快一笑,“我信,你素来无耻,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我相信你做得出。”   “你——”他面色一变,我又几步上前,赶在他话说出口之前又说了一句,“你不是说快要到戌时了吗?走吧,去天宫。”   我自忖这话说得顺理成章情真意切,可话音刚落,沉新就挑眉看着我,神色几许高深,几许推敲:“你这么好说话?不会吧。莫非……是有什么猫腻?”   “猫腻没有——”我故意放缓了语速,脚步轻盈地一步步走向前方,在与他擦肩而过时猛地一扬手,将手中的细沙尽数挥出。“——但是龙腻还是有的!”   我挥手时沉新正跟随着我的步伐转了头过来看我,许是没料到我有这一招,当下就被这些铺天盖地的细沙兜头罩住了。   这细沙是我方才弯腰捡石子的时候顺带沾上的,原先只是因为扔得起劲,石子用得快,我怕后继无力,就捡得急了些,石子上便沾了沙泥。我原本想搓掉,却不想他在那时威胁我,干脆就借着扔石子的动作留了下来,等着给他这一下。   这细沙本是凡物,可一旦带上了我的法力,就不是普通的沙子了,我看着它们在空中散开成一道弧线,每一点都反射着蔚蓝的海水和银色的月光,在夜空中闪闪发光,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沉新铺天盖地地扑了过去,当真是好看得紧、厉害得紧。   沉新被我这一手挥来,原本明亮如星辰的双眼顿时下意识地一闭,在瞬间侧过头,同时抬起了右手,想要避开这些细沙。只不过我刚刚就已经算好了一切,特意踩着步子走到这来,不仅是因为离他近,还因为这里乃是上风口,海风一起,这些细沙就被带更加得急促,加之我先前注入的点点法力,变得如刀锋般锋利,又因着沙尘本性而毫无章法地在空中胡乱飞舞,沉新虽然反应及时,但错就错在他只是抬手阻挡了一下,并没有设下结界屏障,因此被飞舞的细沙呛得咳了好几声。   我睁大了眼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被我这一手弄得措手不及,又被细沙呛得一连咳了好几声,心中大快,当下就拍手笑了起来。   呛得好!呛得妙!   这家伙终于也被我算计到的一天了!   “让你挤兑我,你看,现在被呛着了吧!”我边笑边如此道,尤嫌不够,想了想,又对他做了个鬼脸,哼了一声,“俗话说得好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先前不回手,那都是在大度让着你呢,你却还要得寸进尺,你瞧,现在遭报应了吧!”   沉新没有回答,他自然是不能回答我的,他忙着咳嗽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有空回我?   我看着他一身狼狈的模样,心中那是满腔的喜之不尽,喜上眉梢,欣喜若狂,总之就是大喜,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在夜风中喊道:“沉新,我告诉你,这只是我的一次小小报复,以后还有大的等着你呢!你若是不想以后都被我弄得一身狼狈,就少挤兑我几句!我一高兴,兴许就放过你了呢。”   说完之后,我心中的一口恶气总算是尽数舒出,只觉得夜空深邃,星辰明亮,月光清辉,整个天地间一片美好。   哈,做神女做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感到这么扬眉吐气的畅快!   “放过我?”沉新终于不咳了,原本捂着嘴的右手也缓缓放了下来,垂手偏头之间,那些沾在他身上的细沙就如同被风吹起一般,轻飘飘地离开了他周身,往远处飘去,在夜空中反射着点点波光。   不赖嘛,还记得用法术,要是换我遇上这回事,我估计早就气急败坏地追着那人喊打喊杀了,会想到用术法就怪了。   不过这也不妨碍我对他嫉妒的不屑与鄙夷:“是!”有了之前的这一番反击,我此刻可是底气十足,不由得抬头挺胸道,“我说话算话,你要是答应以后不再作弄我,我就放过你。怎么样,大方吧?”   “这可就奇了怪了。”他瞥我一眼,神情不温不火,却无端让我后背冒起一丝寒气。   ……他不会真生气了吧?   不是吧?   “你……”   我开口欲言,却被他一步跨前给抢了先,下一刻,我的右手就被他紧紧握住,非但如此,还被他牢牢扣住了脉门,整个身子登时就僵住了,动弹不得。   “真是笑话,想我堂堂一个神君,还需要你放过?听碧,你是不是最近被禁足禁久了,忘记了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还是说因为龙后只是禁了你的足,没有罚你,所以皮痒了?”沉新扬起眉,“嗯?”了一声,一双眼星芒点点,透亮澄澈,“你忘了我在深渊里是怎么对付那些战鬼的?也想来一遍?”   “不不不,”他这一手迅捷无比,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给牢牢扣住了脉门,而等我察觉到那丝丝由手腕探入体内的法力之后,就更惊恐了,忙不迭地摇头,赔笑道,“我、我就开个玩笑嘛,你别生气,别生气。我就只是一时愤懑,不小心出手重了点哎你拉我干什么——你放手!放手!”   我眼前一花,海风顿时变得急促起来——这家伙居然就这样拉着我行了云!不知道很容易出事的嘛!   眼看着蔚蓝的海面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起颤来,只能不断大叫着让他放手。   沉新立在我前方,看也不看我地淡淡道:“我松了手,你万一又偷袭我怎么办?”   我忙竖起三根手指,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了:“我发誓!绝无下次!你这样扣着我的脉门我不敢行云啊!沉新!”   “我不信。”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我正要发怒,脚下忽然一阵抖动,吓得我直接扑上前牢牢攀住了沉新的一边肩膀,颤抖着叫嚷,“你放手!我要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沉新被我扑得一个趔趄,差点连他带我一起从云头上栽下去。   他也怒了:“别吵!你再吵才是真的要掉下去了!听碧,我叫你别乱动,你还动!”   我被他这一声呵斥激得心中憋气,又不敢在这时候发落,只好服软道:“神君,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求求您高抬贵手吧,你这样我腿软啊……”   “行云你都腿软?”他先是一愣,而后就嗤笑一声,轻飘飘偏头看了我一眼,“听碧,你可真给你们龙族长脸。”   我自觉丢脸,登时大怒:“你被人扣着脉门步云登仙试试看!”   “免了,这三清可没人敢给我一试的机会。”   “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真的!我敢!”   “你?”他看我一眼,摇摇头,“算了吧,就你这样的,你敢我还不敢呢。”   “沉新你什么意思!你——你给我放手!放手听到了没有!你再不放手我就——”   这家伙未免欺人太甚!我心头登时大怒,正当我准备与他决一死战时,周遭急速的风声骤然就停了下来。   “南天门到了,下来。”   “……” ☆、第76章 宫灯(上)   或许是因为今天晚上的神霄殿有难得一见的喜事的缘故,南天门不复平日里那股仙气缥缈又庄严肃穆的神秘气息,而是宫灯高挂张灯结彩的,两边的盘龙柱缠绕着织女织就的霞色云锦,金色的暗纹随着龙纹一道盘旋而上,华美而高贵,描绘了大红的琉璃绣球宫灯也高高挂在了南天门的门匾之下,中间燃着一方喜烛,烛光跳跃,宫灯的六角处缀着长短不一的珠串流苏,端的是一派热闹喜气。   我们到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要到了戌时,前来参加喜宴最热闹的一波已经过去了,此刻在南天门的神仙不过寥寥几个,比守在附近的天兵天将要少上不少。   我正叫嚷着呢,沉新就停了行云,潇潇洒洒地从云头上跃下,回头对我一个挑眉。   “南天门到了,下来。”   “……”   我硬是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任谁正在气头上却被人强行阻断都会憋火的,但现在明显不是置气的时候,旁边还有零零星星的几个神仙,我可不能在这丢了龙宫的脸。   我咬了咬唇,忍了又忍,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跟着下了云。   守在一旁的一个天兵看见我们,就上前对我们抱了一拳行了个礼,而后请我们上呈喜帖。   我撇撇嘴,心下不忿,却也只能认栽,乖乖拿出了喜帖,递给那天兵。倒是沉新,从怀中掏出喜帖时还问了一句:“我记得平日里神霄殿并无这个规矩,今日是怎么了?而且这往来的天兵天将也比平日要多上不少,阁下看这一身装束也是霆营中人,并非寻常守卫天宫者,莫非……”他顿了顿,故意笑道,“是有人要来抢亲?”   那天兵打开喜帖看了看,先是愣了愣,而后抬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沉新,方眼睛一亮,笑道:“原来是沉新神君,少云已经久仰神君大名了!此前一直听闻神君大名,却只是远远见过一眼,却没想到今日能有幸得见神君,真是、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三遍,真是不出来了,一张脸憋得通红,之前那巡逻南天门时威严的神色早就被激动与紧张取代。   我和沉新对视一眼,沉新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对着那天兵稍稍颔了颔首,淡笑一声:“少云公子。”   我闻言,偷偷对他吐了吐舌头,怎么啦,有人崇拜你了不起啊?哼!   那名唤少云的天兵被沉新一打招呼,更加紧张了,结结巴巴了半晌,方才一拍额头,说起了正经事:“瞧我这记性!差点误了神君的事。”他笑道,“神君有所不知,其实我们对于今晚的安排也是直到今早才知道的,前几日根本没有这个安排,常清神尊临时抽掉了霆营中精英一百二十八名,并副将三名,带着我们在神霄殿四处巡逻呢。我也是得了令,才到这南天门来守卫的,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从神尊命令罢了。天宫事宜,一向不是我们可以妄加猜测的。”   他说着微微躬了身侧开,将右手引出,笑道:“神君请,公主请,现下虽然戌时未至,但酉时三刻已过,二殿下与朝露郡主已经前去神霄殿拜见陛下和天后娘娘了。神君与公主若是现下赶去神霄殿,或许还能见上一见。”   “朝露郡主?”我疑道,“不是说今日与二殿下成婚的乃是问露仙子吗?”这朝露郡主又是哪里来的?   “公主有所不知,”少云看了一眼沉新,方笑道,“今日与二殿下成婚的的确是问露仙子,但早在半个月前,由虚君上就认了问露仙子做义女,因此陛下便封了仙子朝露郡主的名号,和二殿下也相宜。”他顿了顿,又看向沉新笑道,“公主可是要与神君一道前往神霄殿?”   “不了,”沉新赶在我之前开了口,淡笑一声,“现在去也赶不及,还不如早点去流神宫,也能找个好位置。”   “神君说的是,”沉新一出口,那少云就立即转向了他,殷殷笑道,“见到神霄殿后往西南方向走过一段路,便是举行喜宴的流神宫了。戌时将至,喜宴即将开始,还请神君和公主速速前往。自神霄殿至流神宫有一段路被二殿下下过禁制,改变过阵法,神君虽不常走动天界,但师承苍穹,想必对于阵法之道烂熟于心,少云若是带路,恐怕也只是在神君面前出丑,既如此,就不带路了。神君请,请,公主请。”   他这话说得那叫一个崇拜艳羡,就差直接跟沉新说这天宫无论有什么都拦不住他了,也够可以的。   沉新倒是淡定,嗯了一声,颔首一笑:“有劳少云公子了。”   话毕,他转头看我:“听碧,走吧。”   我应了一声,随着他踏入南天门,那天兵杵在原地,双眼发光地念叨着“不劳不劳”,看来是已经魔怔了。   等走远了,我才稍稍凑近了沉新,轻声笑道:“沉新神君了不起啊,不过来一趟天宫,就在南天门遇到了你的崇拜者,真是让我好生羡慕。”   “怎么,”他看我一眼,笑道,“嫉妒了?”   我哼了一声:“谁嫉妒你!我只是看不惯那天兵的行径罢了,他崇拜你就崇拜,用得着只顾着对你卑躬屈膝的吗?我问句话,他还要看下你,到最后才象征性地提了一句,这是不把我龙宫放在眼里呢?要知道,今晚我可不仅仅是龙族公主的身份,我还代表着无量海龙宫——”   等等!   不对!   神霄殿近在眼前,已经能隐隐约约听到喜乐了,我却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拿手肘捅了捅一旁沉新的腰。“沉新!”   “你干嘛!”   匆忙之下我控制不好力道,捅得重了点,就见沉新有些抱怨地看向我,无奈又恼火地低声骂道:“你又闹什么!”   “不是!我那个,那个……”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就急得跳脚,话也说不连贯了,好不容易才捋直了舌头,“今晚是天帝次子大喜,我爹爹和娘亲肯定要来参加的!我若也去参加,岂不是正好撞到了?!”   完了完了完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打道回府?还是直接去别的地方?   我这边急得不行,沉新却是揉着腹部,半晌才“啊?”了一声。   我哎呀了一声,看他这慢吞吞的样子就心急:“你啊什么啊啊,不行,”我越想越心虚,连忙拉了他,想往回走,“我们还是回去吧,喜宴就不要参加了,心意到了就好——”   “你等等,”他连忙拉住我,在对上我的视线时原本有些恼火的神情顿时转化成了无奈,“我说你怎么说风就是雨的啊?你也不想想,现在整个龙宫都在大肆抓捕七扇金鱼,以保魔气不泄,龙王他们还会有空来参加一个喜宴?再说了,这又不是天帝大喜,流初不过是天帝次子罢了,何况天帝也不意属他继承天宫,神霄殿就更别提了。若是放在平时,来了也不会怎么样,可今晚的龙宫却是整片海域都封锁了,龙王奉了天帝之命,正在无量海大肆抓捕七扇金鱼,又怎么会来?”   “真的?”我眼睛一亮,心中想着那似酒似茶的碧落茶的美味,不觉就有些馋了,可不过片刻,我的眼前又浮现起母后那晚黑如锅底的脸色来,还是有些不放心,拉住他的衣袂担忧道,“我爹娘他们可能不来,但四海之大,总有龙宫中人来吧?就算本家的人没空来,那东南西北四殿肯定有人要来的,不然就是不给天宫面子了,要是被他们看到了可怎么办?”   “说你笨你还真笨。”沉新啧了一声,双手交叉地看着我,“你想想,你是因为什么被龙后禁足的?触犯天规!这是能大肆宣扬的事?我看啊,龙宫对外的说法,也就是你在修炼或是生病之类不便见客的说辞罢了,你若是见到他们,随便敷衍几句就行了,反正我们出来都这么长时间了,龙后若有心,早就知道了。”   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说说说什么,我我我娘她早就知道了?”   他抬手摸了摸鼻尖,咳了一声,笑道:“我猜的。你要是怕,现在回去也可以,只不过我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天宫,碧落茶还没喝到一口,新娘子也没看上一眼,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看新娘子?!   他原来是为了这个才来喜宴的!   “下流!无耻!”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火气,立刻就骂了他一句。   他不干了:“你说谁下流呢。”   “骂你!你这个家伙明明是自己想来,却要拿一大堆为我好的说辞拖着我来,你不是无耻是什么?下流就更不用说了!”   我咬唇瞪着他,心中气得不行,他却在我怒火中烧的目光下笑了起来。   “你要骂就骂,不过你可是想好要不要回去了?戌时就快到了,我们若再不入席,可就得在万众瞩目之下入席了。今晚的新人又不是我们,总不好抢了人家的风头,是吧?”   我心一跳,顿时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慌了:“谁谁谁要跟你是一对了!你自去和问露一对吧,只不知道这回是不是要换那流初神君来打断你的腿了。”   他傲然一笑:“你想多了,他要来和过招,也只能是被我打。再说了,我对问露仙子不感兴趣,对抢亲更不敢兴趣。”他说着,稍稍偏了偏头,问我,“还走不走了?”   “走,怎么不走。”我就看不惯他这副什么都成竹在握的样子,心一横,直接走上前大步跨了起来。   “喂,你走的可是西南方向,不是回龙宫的路!”   “谁说我要回龙宫了?去流神宫不一样是走着去吗?你要是厉害,你也可以行云去啊,只不过不知道你破不破得开这神霄殿上的禁制!”   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只是走了几步,原本心中的那股莫名火气就全消了,不知为何又开始抿嘴笑起来,又不能让他发现,忍得千般辛苦,都快内伤了。   我往前又走了几步,沉新就从身后追了上来,不同的是他这回手中多了一盏波光流转的六角琉璃宫灯,宫灯里烛影摇曳,油纸上工笔勾勒着一副大气磅礴的山河图,宫灯六角和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的长杆上雕刻着螺旋状的暗纹,整盏灯精致又沉稳大气,当真是好看得紧,比我绮毓宫里的宫灯还要好看。   见我盯了他手上的琉璃灯看,沉新对我一笑,“你也听那少云说了,从神霄殿到流神宫有一段路被流初下了禁制换了阵法,自然也没有宫灯和宫娥侍卫,提着灯也好看路。怎么,这灯很好看?”   烛火摇曳下,他的面庞时明时暗,温润如玉,我看着看着,视线渐渐就从那盏琉璃宫灯移到了他的脸上,又在对上他那一双笑弯了的星目时猛地移开。   沉新笑着扫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我忙低了头,只觉得他什么都明白,又觉得这只是我心虚之下的想法,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胡乱应了几声,就借故偏过了头,加快了脚步往前疾走。   “哎,你别急啊。”沉新在身后叫了我一声,我脚步一顿,他就提着灯笼走到了我前面。“走那么快干什么,你走慢些,落后我半步,我好给你提着灯。”   烛火影绰,树影斑驳,他的半个脸颊隐在黑暗深处,一双眼映着跳跃的烛光,亮得惊人。   我愣了半晌,才支吾着缓缓点了点头,放慢了脚步。 ☆、第77章 宫灯(下)   行至流神宫东门时,周围已经亮堂多了,精致的宫灯挂满了整座宫殿,烛火也是摇曳不断,也不知是谁出了把彩霞挂在流神宫附近的主意,照得半个天际都灯火辉煌璀璨无比,咋一看我还以为才傍晚呢。百花仙子也是给足了流出神君的面子,不提应季的一树杏花白,十里桃花香,就说是本该在其他时节才开放的牡丹海棠紫薇等花,都被百花仙子催绽,朵朵盛开,娇艳欲滴,争妍斗艳的,花团锦簇,看得我眼都花了。   我们到时,牡丹仙子正一袭大红华衣地娇笑着进了流神宫大门,我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我是来参加喜宴的,穿得太寒掺可不行,连忙低头看了眼自己今日的穿着。还好还好,虽然脱下了沉新赔给我的那身霓裳,但我今日正好心血来潮,穿了一件缕金的锦缎宫装长裙,不算寒掺,还能入眼。   流神宫门口比南天门要热闹多了,不断有宫娥侍从进进出出,还有三三两两的神仙结伴而行,谈笑着踏入流神宫。   毕竟是一座宫殿,南天门虽恢宏,却也只是来天宫的大道之一,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走南天门的,像是长虚山脉之类靠西之地,就不会走南天门。   流神宫作为天帝次子的寝宫,比我的绮毓宫自然要大气上不少,大片大片的红绸更是增添了一份喜韵。我抬头看着这一座璀璨的华美宫殿,看着精致华美的宫灯中烛影摇曳,一个想法忽然就蹿进了心底。   若是等到我成亲的那天,龙宫会不会也像今日这般张灯结彩呢?   这个想法令我的心怦然一跳,眼前华美的大红也随之晕染上了朦胧的色彩,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双颊有些发烫。   我怔怔地盯了流神宫片刻,直到看见又几个说笑的仙子一同迈入了殿内,才回过神来,慌忙低下头去,不再看它。   好险好险,我收心收得及时,没有太痴,要是让沉新看出来我心里在想什么,指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怎么了?”好巧不巧的,沉新居然在这时向我看过来,吓得我一个激灵。   他脸上有几分疑惑,几分探究:“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没有啊。”我太过紧张,想也没想地就否认了,就见他眼神变得微妙起来,我心里一突,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硬着头皮反问道,“我、我怎么了?”   “哦,许是我看错了。”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带着浅淡不变的笑意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些什么。   我有些心慌,不知道他是不是看穿了我刚才在想些什么,但理智又告诉我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他又不会读心术,不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那么……就是觉得我在撒谎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觉得我在说谎,我就比之前还要慌乱不安。   “我没有——”   正心慌间,我身边又经过了一位青衣男子,他和我们都是在南天门下云的,和我们走的是一条路,看来走得比我们要慢些。   等等!   他和我们走一条路,那就说明——   我我我和沉新先前在路上的动作全被他看去了!而且自南天门行至流神宫东门的不止他一人,那就是说,不止有一个人看见了我和沉新的那番举动?!   虽然我和沉新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一想到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尽收眼底还不自知,原本的慌乱不安就尽数转化成了尴尬羞赧,正想着该如何是好时,沉新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了,细细小小的,带着几分调笑。   “你也知道害羞啊,”他附在我耳旁,轻声笑着道,“放心吧,我设了结界的,那段路可不好走,一不小心就会看见一些不好的东西。整个神霄殿都知道这事,也有人上奏过,只是那流初坚持要做的事,只要不是太过分或是违反了天道,天帝一般都随他去的。常来天宫走动的都知道,要过这一段路,就须得自己设了结界后掌灯方可前行,你也学着点,免得下次见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吓得魂魄不稳。”   他说话时一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我今日的长裙穿得单薄,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心的热度,登时脸一红,眨着眼,都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   “放心了?”他又轻声笑着问了一句,我的耳畔被他呵出的热气弄得痒得不行,就连心也有点痒了,忙一肘子打在他腰间,低声骂道:“你干什么呢!别靠这么近。”话刚出口,我又觉得这样太过刻意,再加上有些心慌意乱,干脆就胡乱低声嗫嚅了几句,“……我可不敢与你走得太近,免得又被你捉弄。”   只是这话出口,我就又后悔了,这句话还不如不加呢,一看就是欲盖弥彰,好在沉新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说什么,神色自若地直起身看向前方,我才松了口气。   这时的流神宫正是最忙乱的时候,不仅有宫娥和侍从进出大门,就连巡逻的天兵天将也是一波接着一波,绕着整座宫殿转;不断有人登门贺喜,还有一些是直接过来送了礼却不进去的,把个门口的侍童忙得团团转。沉新方才跟我搭话就是趁着他们在招呼其他人的时候,此刻话说完了,正巧有一个侍童招呼完了又一位来客,得了空,便往我们这边而来。   他脸上带着一尘不变的笑容,加上他那张圆嘟嘟的脸,看上去又喜气又滑稽,这样的一张脸很难让人生气,也难怪会被点来做门童了。   他对我们做了一揖,尚未开口,沉新就很是顺手地将手中提着的琉璃宫灯递给他,微微笑道:“在下乃是苍穹沉新,今日应二殿下之邀前来参加他的喜宴,这一盏八全六角宫灯便权当做是给二殿下的新婚贺礼了。我在此恭祝二殿下新婚吉乐,与问露仙子百年好合,就如这一盏八全六角灯,六喜俱全,八乐重天。”   那侍童立刻应了一声,笑着接过沉新手上的琉璃宫灯,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定是把这盏宫灯当做什么贵重的法器了。   “原来是沉新神君,神君请,二殿下正等着呢。”他笑着点头哈腰,视线从沉新身上转到我这边,在看见我时稍微愣了一下,迟疑道,“这位是……?”   沉新微微一笑,并未答话。   那侍童便拍了一下额头,做恍然大悟状地又笑了起来,也对我做了一揖,“是我眼拙了,竟认不出神女,神女请,请。”他对我毕恭毕敬的,也不知道从沉新的笑容里心领神会到了什么东西。   不过人家既然笑脸相迎,我也不能挑他的不是,便矜持地笑了笑,对他淡淡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就跟着沉新跨入了流神宫东门。   不过片刻,身后就又传来那侍童的招呼声,我一步步地走着,听着那招呼声渐渐变小减低,直到最后再也听不见,又抬头四下里看了看,见没有人走在我们周围后,方用胳膊碰了碰在一旁缓步走着的沉新,好奇地笑问道:“哎,你那盏宫灯真的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八宝法器?我看你说得有板有眼天花乱坠的,是真的假的啊?什么六喜俱全,八乐重天的。”   他闻言,侧过头看我,挑眉扬起一个笑容:“我说过,那盏宫灯是法器了吗?”   我就知道!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我心里其实是想发笑的,他刚才那一本正经地将宫灯递给那侍童的模样真是太好笑了,那侍童也是的,巴巴地接了过来,也不细看看到底是不是什么法器,平白无故的被沉新耍了。   我心中想笑,但面上还是忍住了,粗声粗气地戳了戳他的胳膊:“苍穹大弟子就是这么小气啊?天帝次子的喜宴,连个法器也不肯送,偏要滥竽充数。你说,若那流初神君之后清点贺礼时发现你在诓他,可怎么办?”   “你也说是天帝次子了,既然是天帝次子,他看过的上古神器可多得去了,前些年他手中不就有一把众神难见的玉茫?哪里会在意这些东西。”他轻描淡写道,“而且他擅自散了我苍穹弟子魂魄,事隔好几百年才勉强认了个错,苍穹不找他算账就不错了,还想要贺礼?”他冷哼一声,笑道,“白日做梦!我能来他的喜宴,已是给他面子了,难不成还要费心给他寻贺礼?这天底下上哪找这么好的事去!”   这人还真是一点都不许他人看低欺负苍穹,不过若把当年的事把苍穹弟子换成龙宫中人,或是昆仑虚弟子,我怕是也要和他一样的,遂抿了嘴笑着点头,表示赞同。“你说得也对。不过说真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参加这场喜宴的?为了碧落茶?我二哥说那流初看见你就腿软,是不是真的啊?”   他轻笑一声:“是真是假,你到时见了真人不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又低头犹豫着琢磨了半晌,终究还是开口问道:“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天宫的?我听你的话……好像对这场喜宴并不感兴趣?”   沉新神情一顿,偏头看我:“你说什么?”   “……我说——”我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再度鼓起勇气,正要问出口,他却在此时笑道,“哦,我刚刚出了会儿神,所以没有听清,不过现在已经想起了你的问题,你不用再说了。”   ……他这是在逗我呢! ☆、第78章 烟火   我当下就想反驳,但转念一想,又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哼,想要激我生气来转移话题,没门!   当我还是一个月前那个傻傻被你忽悠得团团转的听碧呢!   我不说话,就等着沉新的回答,但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也跟我一样闭口不言,沉默地一步步缓缓走着,就这么一直走到了月华流转的流神宫华阶上。   流神宫靠近月宫,终年月华不断,甚至连一砖一瓦都似月华一般,由冰晶琉璃所制,若不是这宫殿比龙宫要小上一半,我还以为我走错了路,回到水晶宫了。   不过这宫殿虽如月华,却不似月辉那般清冷,反倒是耀眼夺目多了,尤其是宫殿上四处挂着的红绸锦缎,随风飘舞的桃花花瓣,和如细雪般飘飞的柳絮,都让我眼前一亮,只觉得天地间最美好浪漫的景致也不过如此了。   如此景象,怕是这天下任何一个女子看到都会心动沉醉的吧,看来那流初还真是对这场喜事费了不少心,一个大男人,还是一个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男人,竟然弄出了如此一番别致美丽的景象来。   周围的喜色随着沉新的步伐愈渐愈浓,也更加热闹起来,不时有扎着总角的小姑娘或是比我小上几百岁的豆蔻女子跑到殿外,边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美景,边发出惊讶羡慕的感叹声,甚至有人把手伸出去,接住随风飘落的柳絮或是花瓣。   眼看着再走几十步就要进大殿,等到入了席,再想要继续这个问题就悬了,我正在想着他会不会把这事就这么带过时,他终于停住了脚步,侧头看向我,展颜一笑。   我的心也随着他的这个笑容被提到了喉咙处,睁大着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会怎么回答?说我想多了,还是——   心绪纷乱间,只见他对我灿烂一笑,而后缓缓道出了三个字。   “你猜啊。”   ……   ……   ……   猜你大爷!   “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女孩子家家的,整天喊打喊杀地多不好,”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他一把抓住我挥出去的右手,蹙着眉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来,“别冲动,别冲动。”话毕,他又不待我回答地眨了一下右眼,意有所指地微微侧头环顾了一番四周。“再说了,这附近的人可多着呢,你不为你自己的面子想,也要为龙宫的声誉着想啊。”   “龙宫今日来参加喜宴的又不止我一人,我不需要为它攒面子!”我心中气急,想也没想地就脱口而出,又试着抽了几次手,发现没法挣脱,只好一边跳脚一边怒斥,“你又忽悠我!”   “忽悠?”沉新一挑眉,唇一抿,面上闪过一丝傲色,但转瞬即逝,等我再定睛看时,他已经是一脸无辜了。他笑着看我,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这怎么能叫忽悠呢?你想啊,我若当真是想忽悠你,早随便寻了个借口敷衍了!又何必如此?借口蹩脚不说,还惹得你生气,你说,我有这么愚蠢吗?”   “你——你强词夺理!”   我本就气急,见他还这副嘴脸,当下就大怒,想抬了脚狠狠踹他一下,只是还没把这想法付诸行动,不远处的神宿府就在此时传来了钟声。   咣——咣——咣——   这钟声浑厚磅礴,大气之中又带着独特的空灵,咋听上去便觉仙气缥缈,给周围本就至美至幻的景色更蒙上了一层仙气。   钟声一下一下地响着,一直响到了第十一下,方才歇了。   周围静默了一瞬,登时骚动起来。有人忙不迭地赶回月华阶上的大殿,但有更多的人却是自殿上涌了出来,推推搡搡地走下月华阶挤在一处,或是低语,或是高谈,其中多是和我一般年纪的窈窕少女,也不乏一些稚童和男子,各人面上神情不同,但或多或少都带着几分好奇探究,都伸长了脖子往东边张望着。   “来了来了!哎呀别挤,别挤……!”   “花童可是尽数到了位?听说这一回的花童可是二殿下亲自到了仙子殿上要的呢,仙子想必是把殿中最好的一十二个花仙弟子都送了过来罢。”   “说真的,不是我瞎猜,这喜事来得奇怪,其中必定有猫腻。想那问露仙子一介孤女,不仅被由虚君上认为了义女,还攀上了天宫的二殿下,这其中秘辛,不知道有多少……”   “呵,你这呆子,不过窥得其中一二,就以偏概全了?那由虚是何人,你可清楚?”   “大哥,今日这天宫二殿下成婚的排场可真大,你刚刚看到神霄殿那的排场了吗?怕是天宫太子的规格也不过如此了吧?”   “呵,自当年怀逐神君一事后,这天宫哪里还有什么太子?”   “大哥!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哇哇哇,好多桃花花瓣!还有海棠花瓣!大哥!这这这个是什么花?”   “娘!你看,桃花飘得更多了,是不是新娘子要来了?我要看新娘子,要看大裙子!”   “你要到哪里去!走走走,咱们挤到前面去,走这儿……!”   周围吵吵嚷嚷的,几乎是在钟声停止后的下一刻,我和沉新就被人群包围住了,挤在其中好不气闷。   而我则是在这之后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钟敲十一响,戌时正刻到,怎么我和沉新不过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就到了戌时了?   我诧异无比,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拥挤的人潮一时挤得头晕脑晃的。若是这样也就罢了,可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凡人,都是三清的诸神众仙,虽然天宫明令禁止擅用法力,但来看热闹的孩童一多,这禁令就成了摆设。随着喜乐的逐渐变响靠近,有不少几百岁的稚儿化出了原形,自细缝间或挤或溜,跑到了前头,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还是常清神尊带着一行守卫过来,才控制住了局面。   有了这尊大神看着,周围明显安静了不少,但也不时发生些骚动,还不时推搡,若非我和沉新原本就在下面,这会儿还指不定要被推到什么地方去。   沉新也察觉到了,他微微蹙了眉,一手拉过我往人少的地方钻去,但没过一会儿就放弃了,转而对我笑道:“看来是天不时地不利啊,现在戌时到了,人人都跑出来想看个新鲜,你是想先进殿入席去找个好位置呢,还是在这边看着新郎新娘子过来?”   “入席还能自己找地方?”其实自喜乐靠近,我的心思就不在他身上了,刚才的那点子气也早就没了,虽然没有跟周围人一样伸长了脖子张望,但也等着问露凤冠霞帔地出现,不过还是随口问了一句:“天宫喜宴向来规矩繁多,今日又是天宫二殿下大婚,想要来凑热闹的人怕是都要挤满了这流神宫了,若是不早先安排好席位,现在岂不是要被挤垮了?再说了,这里人这么多,人挤人的,我们怎么去啊?”   “席位自然还是要安排的,但也只是大略分一分罢了,你我身份相近,应当是被安排在上首,但上首也不都是好位置,有些人想凑近了看新郎官和新娘子,有些人则是只想在喜宴上多吃几口罢了。走这边。”   正交谈着,身着百蝶宫装的宫娥自不远处缓缓走了过来,一字排开了两列,已经有两个打头的花童拎着花篮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撒着三清罕见的月水花。周围又骚动了起来,有人伸长了脖子去宫娥后面张望,还有不知哪家的小孩子化出了细长的原型,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出来,再化成了人性跑到花童附近张开了手,去接这难得一见的月水花。   周围推推搡搡的,虽然热闹,却也拥挤。   我正被他们挤得胸闷,却见常清神尊黑了一张脸,流火扇一合,画神戟就这么重重地敲在了地上。   他扫视着登时安静下来的众人,沉声道:“今日你们是来参加喜宴的,不是来挤垮天宫的!天宫自有一套规矩,容不得尔等肆意捣乱,若是谁还敢再犯,擅用法力,无论老□□女,都一概以罪论处!”   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荡气回肠,直说得周围的人个个都噤了声,沉新却在此时悄悄搭上了我的肩头,我刚一偏头,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就觉得眼前一花,再回神时,已经到了人群外围。   只是没想到阳略神君也守在外围,见我们出来,先是一愣,而后大腿一拍,朗声笑道:“嘿,你们居然也在这里?真是没想到沉新你也会参加这样的喜宴。诶诶,那个女娃子,你是叫听碧吧?我跟你说啊,爷爷我自苍穹回去后可是好好地恶补了一番你和你边上那沉新的——哎哎,沉新,你拉着女娃子去哪啊?哎!小子?”   沉新没有理会阳略神君在身后的叫唤,一言不发地拉着我往前走,直到再也听不见声音,才停住了脚步。   他这反应可真给阳略神君面子。我偷偷在心里笑了一会儿,又轻轻拍了他一下,好奇地问道:“哎?你刚才跑得那么快干什么?欠他钱啦?”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原本只是玩笑话,却被他这个眼神看得一个心惊,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神情明晃晃的就是在生气啊,他怎么突然生气了?我……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难不成他真的欠阳略神君很多钱,现在又还不起,所以才会如此恼火?   我正胡思乱想着,周围却又一次骚动起来,不过这回,常清却没有再呵斥了。   ——有烟花和鞭炮声接连响起,整个天际都被五彩斑斓的烟花照得透亮,鞭炮声不绝于耳,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   问露他们过来了?!   我心中兴奋,当下也顾不得边上面无表情的沉新了,四下看了看,见月华阶离得近,干脆上前几步登了几级台阶,朝着众人骚动最大的地方眺望了过去。   人群骚动的中心,问露身着一袭描金大红的喜服,双手紧握着系着绣球的红绸正缓步走着,红绸的另一端被她身旁的男子握住,两个人一道自不远处缓缓走了过来。   花童抛洒着在暗夜中泛着月光的月水花,光芒点点落下,和着漫天飞舞的柳絮桃红,美得摄人心魄。   月华之下,问露脸上的神情一览无遗,珠串下的她面庞白嫩,带着几许娇羞,几分美满。她旁边的男子长相俊俏,剑眉星目,并没有传说中那么桀骜,也或许是因为现在站在他身旁的是他的妻子才会如此,但总的来说,第一眼还是很不错的。   也是直到这时,我从听闻问露的喜讯后就一直吊着的心才算是放到了原处,觉得这场喜宴不枉一赴,虽然流初神君一直在三清盛传着不好的事迹,但只要他是真心实意和问露相爱的,那就足够了。   我站在稍高些的地方,对着问露微笑着挥了挥手,原本不指望她能看见,她却像是心有所感一般地看向我,在看见我时眼睛一亮,也回了我一个淡淡的浅笑。   在收回目光时,她无意地扫了一眼我身旁,却是神色一怔。 ☆、第79章 意然   我一怔。   她这神情……是看见什么了?   我心中讶异,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可置信之感,顺着她的目光偏头一看,沉新微仰着头看着天上烟火的侧颜就这么映入了我的眼帘。   桃花飘落,柳絮飞转,如细雪般簌簌而下,轻飘飘落在他的肩头上,让他如出世般独立。   我眨了眨眼。   再眨了眨。   眼前还是沉新那洁白如玉的侧颜,那双星目中倒映着绚烂的烟火,波光流转,灿烂得不行。   ……他?   不是吧?   “怎么了?”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沉新睫毛微微一个抖动,稍稍低下了头看向我,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   他一个垂眸之间,柳絮恰好从其上飘过,被风带向远方,也带得他衣袂飘飘,长身玉立,当真是仙气得紧,好看得紧,那流初虽然也长得俊俏,但却内中无蕴,比之沉新还是要差了一点的。   呃,不对不对,问露怎么可能会是那种人!   我连忙摇了摇头,把这无稽之谈给晃出脑袋,而后将目光再次转向问露,想要确认一下刚才是不是只是我眼花。   绚烂的烟火之下,问露低垂了头,凤冠下垂落的珠帘微微抖动,遮盖住了她的脸颊,也掩住了她的神情,让我看不清楚。   哈哈……应该只是我的错觉吧……   我心中惴惴,尚未想清楚这其中关节,边上的沉新就拉长了尾音哦了一声:“问露仙子?”他问这话时神色自若,全无异样,话中带着几丝面对外人时的漠然,“她怎么了吗?”   “……没什么,许是我看错了吧。”我低声道,“走吧,新郎新娘都过来了,大批人也该入席了。我们早些进殿,也能找个好位置。”   他闻言,若有所思地向问露那边看了一眼,又看向我笑笑,率先转过了身:“行,走这边,人少。”   天宫向来规矩繁多,喜事就更不用说了。问露本是孤女,又被由虚君上认为义女,嫁给身为天宫二殿下的流初,这亲事自然全数随了天宫的礼仪,层层叠叠的繁文缛节下来,他们少说也要在殿外耗上一炷香的时间。在这其间,大部分人都会留在外面凑热闹,殿中的人就少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挑个好位置。   沉新问我想要什么样的席位时,我原本是想寻个隐蔽的地方,这样就可以不用顾忌他人目光,也不用保持矜持,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但经过方才一事,我犹豫了半天,还是让他帮忙挑了个尽量能集隐蔽与纵观全局一体的位置。   我说这话时沉新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看得我莫名心虚,但转念一想,我又没什么好心虚的,怎么就忽然心虚起来了呢?要说也该是他心虚才对,我这么莫名其妙地心虚干什么?当下便有些不满地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   他笑叹着摇了摇头:“我只是笑你贪心。二者兼得,你还真想得出来。”   “怎么啦?”我跟在他身后,脚步轻盈地一步接着一步地走着,双手背在身后交缠着手指,想起之前问露异样的神色,不知怎么的,心里也跟着有些异样起来了,口气就不觉变得有些冲,“我只不过是想一想罢了,你找得到,算你有本事,找不到,那就算你没本事咯。”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笑着“唷?”了一声:“你还真说得出来。公主,我先前怎么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啊?”   他说这话时眼中波光流转,眉眼间神采飞扬,如万顷江海,又如旭日初升,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就觉得心情大好,心中的那点异样也随之没了,咯咯笑了起来:“你现在才知道呀?只是这其中却是有一段公案的,你想不想听?”   他挑眉:“愿闻其详。”   我眼珠一转,灿烂笑道:“和你这种人在一起,最不需要的就是面皮这种东西了。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皮厚者,自然也要皮厚了。”   他听了,也跟着我一道笑了起来:“你确定?”   “我——”   “沉新师兄?”   突如其来的女子呼唤让我一愣,沉新也是脚步一顿,两个人同时循声看了过去。   只见在离我们不远处的廊檐之下,一个身着淡绿罗衫的女子正聘聘婷婷地立在那里,见我们看过去,也睁大了一双剪秋水眸有些惊讶疑惑地看向我们。   流神宫的廊檐也如月华一般,由冰晶所制,泠泠的透过那女子颈间淡绿的翡翠项圈透出,照得我有些刺眼。   我看着她,暗自咬了咬唇。   沉新师兄?   这喊得还真亲热,又是一个苍穹弟子,她不会也会像之前那个明轩一样莫名其妙地就针对我吧?   沉新见到那女子,也和我一般先是愣了一愣,而后像是才反应过来地上前一步,对着那绿意女子微微笑道:“意然师妹?真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见到你,你怎么也来了今日的天宫喜宴了?”他淡笑着扫了一眼她,又道,“莫非,你终于想开了?”   想开?想开什么?还有这意然师妹……唤得可真亲热啊。   那位名唤意然的女子微微一笑,望着沉新,一双眼中泛着柔水地温声道:“是啊,想开了。沉新师兄你说得对,这世间有些事本不必放在心上,我若是紧紧咬住不放,到最后受苦的还是我一人。当年之事,左右天宫二殿下也已经道过歉了,今日的喜宴又特意派给了我一张喜帖,已经算是给意然面子了。我再这么扒着不放,不仅那二殿下不会放在心里,恐怕就连我自己也会成为三清笑柄。师兄走后,师尊也来劝过我,说我这样继续倔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我想着这样死咬不放也没什么意思,倒让苍穹落了他人话柄,便随着师姐一道来了这天宫,权且当做是来吃喝一遭罢了。”   她顿了顿,又缓缓笑道:“只是没想到师兄也在这,此前师兄不是说有事要暂且离开苍穹几日,可能来不了这天宫喜宴的吗?”   沉新温和道:“流初此人向来自视甚高,在他心中,他既然已经对你道了歉,奉上了赔罪之物,更给你派了喜帖,当日只是,便已经算两清了。你能想明白这一层,放下心中仇怨来参加他的喜宴,很是难得。只是当年那一事,到底是我反应不及,害苦了你。”   意然便抿嘴一笑:“师兄说笑了,当日之事原怪不得师兄,那二殿下突然发难,师兄又怎么能提前知晓?再说了,我哪里是放过那二殿下呢,只是我不放过,他又不会少块肉,还不如不再拘于此事的好。更何况意然和师兄一个害得他被天帝君上重罚,一个更是直接把他扔下了凡,今日他见到我们,估计比我们还要不痛快呢!”   这位意然姑娘许是身体不佳,她说话时总给我一种弱柳扶风之感,仿佛随时可能倒下一般,看得我不知怎的就油然而生出一股不快来。她和沉新一唱一和有说有笑的,我在这儿倒是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只不过听她话里的意思,她居然就是当日那个被流初神君一鞭子抽散了魂魄、并且导致流初被沉新打折了腿后扔下凡的翠鸟仙,真是意想不到。   这么想着,我就细看了她一眼,嗯……身上的三魂七魄倒是全了,就是魂魄间有些缝隙,并不像其他人那般纠缠在一处,看来还真的是受过魂飞魄散之苦,也怪不得她说话时总给我一种病美人的感觉了。   长得倒是挺甜美可人的,也不知那流初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是怎么下得去手的,这倒霉催的。   话说回来,这苍穹也是厉害,当年流初一事离现在不过一千多年的光景,居然就能把离散过的魂魄养得如此之好,看来它这三清第一门派的名头还是有几分实力的,昆仑虚输给它不屈。   这么想着,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来个自我介绍,就听这位意然姑娘又笑道:“师兄还没回答我呢,明明说好了有要事要去龙宫,来不了这天宫喜宴的,怎的却又来了?竟然敢欺瞒同门,该罚。”   我闻言便抬头默默地瞅了她一眼,入目之处,尽是她那张笑若娇花的灿烂容颜。   呵呵,这最后两个字说得好娇俏啊,这笑也笑得好灿烂啊,怪道自古以来就有最难消受美人恩一说呢。   如此良辰美景,又有一对佳人在侧,我本该觉得好风景才是,只是我这么个大活人杵在这里却被他们两个无视了许久,心中难免有些憋火,正想着要不要识趣点先行离开,沉新却在此时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顺势将我往前带了一步,笑道:“这可是冤枉我了,我原先的确是有要事在身,也是不准备来的,只是没想到她也收到了朝露郡主给的喜帖,我见她想来,便陪着她一道来了。”   那意然在看见我时神色一怔,听了沉新的话后又笑容一僵,愣了片刻,才勉强笑道:“师兄,这位姑娘是……?”   “哦,她是龙族六公主听碧。”沉新极其自然地笑道,“我去龙宫办事,正巧见到了朝露郡主给她的喜帖,又想起她天生爱热闹的性子,遇见此等喜事定是要来转一趟的,便专门去找了她一趟,果真让我给猜对了。”   不知为什么,听见他这么说,我心里原本的那点不快就一下子都消了,之前被无视的怒火也没了,心情大好之下,便对着那意然微微颔首笑了一笑:“意然姑娘。” ☆、第80章 喜宴(一)   天地良心,我这一笑原本只是想对她示个好的,只是没想到却让这位意然姑娘的面色更加苍白。她脸上的笑意原本在看到我时就已经淡了三分,现在更是又去了六分,眼见着就要挂不住了,却还是强笑道:“原来是龙族公主殿下,是意然莽撞了。”   她说着就对我微微服了服身,看样子竟是要给我行礼,吓得我连忙侧过身,避开了她这一礼。   她和我同辈,又不是我龙族中人,这里也不是龙宫,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对我行礼,想来是她倾心于沉新,陡然见到了我,又听闻我是龙族公主,相较之下难免有些黯然自伤,加之我见她笑得勉强,心中倒奇异地又对她升起几分同情怜惜起来。   看来这天底下最最不解风情之人怕是非沉新莫属了,人家姑娘刚才那句话明明就只是和他撒娇闹着玩的,顶多不过是为了求来他的几句告饶罢了,他却倒好,也不知安的什么心,竟说出了刚才那番话,也难怪人家姑娘面色发白。   这么想着,我连忙对她摆了摆手,笑言道:“意然姑娘不必对我行此大礼,你原也没犯什么错,又哪里来的莽撞一说。你也不必称我为公主,叫我听碧就行。”   “是啊,你对她行礼做什么。”沉新亦笑着看了我一眼,悠然附和,“她可和一般的神女不同,人家是真正的天生神女,上古遗神后代,一举一动都可堪称典范的。她么……她没有什么公主的架子,你叫她公主,对她郑重其事地行礼,她反倒心里不舒坦。”   这家伙一时半刻不挤兑我一句就不舒服是不是!   那一句“她么……”是什么意思啊?当我听不出来你在嘲笑我呢?   碍着有外人在场,我不好发作,只能借着宽大的广袖暗地里狠狠地捏了他一把,面上却还是得维持着矜持又淡然的笑意,力争做好一个神女该有的仪态。   我这边暗地里生着沉新的气,那边的意然则是面色苍白,她微微敛了水眸,又看了我一眼,万分勉强才扯出一个笑来:“听碧姑娘好和气,果真如沉新师兄所说,一点也没有公主的架子。”   “不是说了吗,你不需要和她来这套什么公主姑娘之类的虚礼的,”沉新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我又一次伸出去捏他胳膊的手,笑着看向意然,“你今日既然是来赴这喜宴的,不若和我们一道进殿?”   “还是不了。”她微微摇了摇头,烟火之下,她的一双眼水灵灵的,带着几分烟波浩渺之气,再加上她略显苍白的肤色和几丝勉强的笑意,更显出几分柔弱来。   看见她这副做派,我心里就又不快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我本身就不喜欢这种娇滴滴的病美人一类,也或许是她和我天生八字不合?   “我今日是和师姐一道过来的,此前已经落了座,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却没想到遇到了师兄。我……我还要在这殿外再多待上片刻,就不随着师兄和听碧姑娘一道进去了。”她强笑着低声说道,又抬头看向沉新,杏眼中带上了几抹期待之色,“还是……不打扰你们了。”   “好,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沉新颔首一笑,又看向我,微微抿了抿唇,轻笑着一侧头,“走吧。”   我就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这位意然姑娘也是可怜,表现得都这么明显了,沉新还是这么的不解风情,我要是她,估计会恨死这个榆木脑袋了。   ……按理来说,我应该在这时帮她一把,让沉新在外面待着陪她才是,只是我一想到她方才那柔柔弱弱的模样,就觉得心中发闷,此刻沉新这般虽然不解风情了点,但却着实投了我心之所好,让我心中那一口无处发泄的闷气给轻轻巧巧地消了,便点点头,应了一声,跟着他一道进了玉华殿。   对不起了意然姑娘,我实在是有点不想帮你,所以只能这样了,只期望着你那沉新师兄日后能开窍吧,也不枉费了你一番情意啊。   无量寿福,罪过,罪过。   我此前说要沉新尽量找一个能够兼隐蔽与纵览一体的好位置,原本只是随口说说的,毕竟这殿上要是有那么好的地方哪里还会等到我们去坐,又不是亭台楼阁,更何况是原本就处于上首的席位,纵览是肯定有的,隐蔽却不一定有了。   只是没想到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还真被他给找着了。   “坐啊。”天宫规矩分明,饶是沉新这般无耻无赖的人也在转了一圈又次首的席位之后也没敢坐下,我正跟在他后头低头偷笑,想着待会儿一定要好好地说几句风凉话,他却一声轻笑,大大方方地在上首靠西的位置上坐下了,还侧过头对着我似笑非笑地勾了勾手,指了指他身边的一个位置。“你要的二者兼得。”   我一下子收住了笑,抬头看向他选的地方。   ……   “怎么,不敢相信我这么厉害?”沉新见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四周,又笑了一声。“坐啊。”   我这才收回目光,呵呵笑了一声,从善如流地上前坐下,边理裙摆边呵呵笑道:“你厉害?你是全凭了这玉华殿的构造才厉害的好吧?得意什么。”   我这一万年来大大小小的宫殿看得多了,反正这三清四海八荒的大着去了,神仙又没几个,又闲得慌,就算是一个山大王也能兴建一座华美的宫殿,因此我之前进玉华殿时根本就没细看,没想到这流神宫外面看上去大气璀璨,里面却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金玉满堂,反倒是别具一格的清新雅致。   殿内与殿外不同,没有用上璀璨光华的琉璃瓦铺置,而是用了普通的石灰刷了白墙,再着人在上面铺了一层透明的薄纱帘子,上面轻纱薄影,翠竹碧叶,月华透过外面的琉璃瓦洒下来,在纱帘上缓缓流转而过,那竹子就仿若活了一般,随风摇摆。殿内屏风花架林立,许是因为今晚有喜宴的缘故,一些屏风都被推到了后面,但也是排得错落有致,倒把边缘附近给隔出了一条曲折弯绕的回廊来,既好看,又使得这偌大的玉华殿不显得空旷,没想到在三清风评如此差的流初神君竟有这般雅兴,真是超出我的意料。   “我是得意啊,”我终于理好了裙摆,刚抬头想继续说下去,沉新就坐在我身旁一手执起桌案上的玉壶,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一手撑着额头,待斟满了,便轻轻搁下酒壶,举起酒杯,自在悠闲地笑道,“不管这玉华殿什么布置,最起码是我找到了这二者兼得的位置,不是你找到的。你要是厉害,你也去找一个啊。”   “你——”   “而且你不是说,我能找着这样的位置,就算我有本事吗?”他一口抿下杯中清酒,又赶在我开口之前凑近了我,狡黠一笑,睁大了眼作无辜状道,“龙族公主可一定是说话算话的哦?”   “……”   我忍,不过就是承认他有本事而已,承认就承认,反正我也不会少块肉,我大人有大量,他是小肚鸡肠,不妨就忍了这一回。   见我不答话,沉新轻笑一声,别过头自顾自地斟酒去了。   我咬了咬牙,忽然又想起刚才的意然一事来,灵机一动,自觉找到了可以嘲笑他的地方,连忙侧过头对他笑道:“是啊,你厉害,你有本事,竟连你那好师妹的话中话都听不出来。”   他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等一口清酒下了肚,再懒懒地提起一旁的翡翠玉壶又斟了一回酒,方随口问道:“意然?”   “是啊。”我暗自磨了磨牙,意然意然,叫得可真好听,这名字有什么好的?怎么你就偏叫得欢了!   “哦,她啊……”沉新轻笑一声,半垂了头看了一眼松松握在手中的琉璃翠玉杯,又抬头看向我,眼中荡漾着不知是月华还是酒水反射的波光。   他一手撑在桌案上,缓缓倾身向前,离我越凑越近,直到我坐不住想要避开时,方止了前倾,低声笑道:“我若是随了她话中的意思,你可不就要被气死了?”   他说这话时靠得我极尽,又盯着我看得很是认真,阵阵酒香也随着他的动作一道飘了过来,若有若无,却反比扑面而来来得更撩人心弦,我一手紧紧抠着桌案边缘,僵着个身子看着他眼中的我,脸不知不觉地就红了起来。   “你……”   “咳咳咳咳——”   正当我忍不住开口要说些什么时,身后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剧烈到有些过了头,甚至显出了几分刻意来。   我被这咳声惊醒,方才意识到我和沉新现在的举动太过亲密,实在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现,脸更是又红了一层,连忙往后坐了坐,低了头不再言语。   沉新神色一顿,骨节分明的右手食指一敲桌案,就皱了眉往咳声发出的地方看了过去,在看清来人时有些恼怒地笑道:“司命?你几时也学会听人壁角了?” ☆、第81章 喜宴(二)   司命?   司命神君?!   听沉新这么说,我连忙抬起了头,和他一道向身后望了过去。   此刻沉新已经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上,我又往后挪了半座,我二人之间就敞开了好大一片地方,让我们身后的景象暴露得一览无遗。   沉新所寻的这两个席位靠近上首末尾之处,左侧和身后各立了一道绣花缕金的青书屏风,这样一来,就帮着我们挡住了来自左侧和后侧的视线,玉华殿上首又在我们右侧,因此也不影响我们纵览全局,他本是看中了这点才坐了下来,却不想让屏风后的人钻了空子。   此刻我们身后的屏风已经被沉新施法撤了,屏风后的景象就这么展露在我们眼前,竟是一位身着锦衣华服的公子哥。   他就是司命?   那位公子哥坐在我们身后,正一手握了拳,兀自低着头咳嗽,陡然听见沉新一句话,吓得手一抖,又在片刻之间收回了手,清了清嗓子,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对沉新笑道:“那什么,沉新,没想到你居然也会来我二哥今日的喜宴,真是出乎我意料啊,出乎我意料。”   沉新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我坐在他身旁,也没有出声,而是默默地打量起这位为世人所常道的司命神君来。   和传闻中的一样,他的右眼上方有一片直至发际深处的黑色印记,虽然被垂落下来的发丝覆盖了大部分,但仍可窥见其张牙舞爪的模样,神秘又妖异。   不过这印记虽黑,却并不像凡间的胎记那样可怖,反倒是因为它的图案而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气息,加之又与发丝同色,倒也不显得怎么突兀。   “呃……”见沉新不答话,我也不开口,司命明显有些坐不住了,他在我和沉新之间来回转了一圈目光,最终看向正默默打量着他的我,拱了拱手,抱拳笑道,“在下天宫司玄,掌司命簿,坐镇司命府,世人常说的司命神君正是区区不才在下。不过我虽然本名司玄,司命二字却更广为流传,大家都喜欢这么叫我,姑娘也可以如此。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微微一笑,矜持地点了点头,柔声道:“小女子龙宫听碧,见过司命神君。”不是我想故作姿态地装矜持,只是刚刚出了那么大一个丑,保持一些神女该有的姿态还是必要的,不然丢了龙宫的面子可不好。   只是这回答许是太柔和了一点,非但坐在我身旁的沉新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就连我面前的司命神君也神情一滞,缓了好一会儿的神后方笑道:“原来是听碧姑娘,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久仰大名?这司命就是这么跟初见的人打招呼的?我一小小龙女,好像在三清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啊,这年头还真有人这么客气地打招呼?   “真是出乎意料,出乎意料。”我虽然心中疑惑,但并没有表现在面上,因此那司命也不知我心思,仍在那里继续笑着,还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把镶黑竹骨的折扇,一敲手心,耐人寻味地看了沉新一笑,笑道,“我就说这家伙怎么会来流神宫,原来是有佳人相陪,还是听碧公主,怪不得呢……出乎意料,出乎意料啊。”   “你也一样出乎我的意料,”沉新之前一直懒散地靠在桌案上看戏一般地看着我和司命一问一答,没有开口说话,此刻被司命一说,终于没了先前看戏的样子。他仍旧靠在桌案上,不过却是懒洋洋地开口说了一句话,非但如此,还笑了一笑,让我脊背无端一凉。“偷听我们说话也就算了,还咳得跟痨病一样,司命,你是没事干了还是活腻味了?想体验人生疾苦,就下凡轮回去,用不着在这咳个不停的。”   他一手搭在司命神君的桌上,指节轻轻一敲,就让那司命眉头跳了一跳。   不过那司命神君到底是在神霄殿任职的,见识的多了,胆量和面皮也非我等可能企及,只见他一手握拳抵在唇边,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就挺起胸,理直气壮道:“偷听?我这是在提醒你们!沉新,不是我说你,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你就这么跟人家姑娘凑这么近?她又不是你婆娘,你不要脸,人家姑娘还要清誉呢。”   他这一通话说完,又伏在桌上对我讨好地笑了笑:“对吧,听碧姑娘?”   婆娘?!   什么婆娘,谁的婆娘,怎么说话的呢!   我猛地沉下神色,敛了眉正想开口嘲讽他一下,沉新就先踢了那司命身前的桌案一脚,皱着眉低声喝道:“司命,你说话给我悠着点,别什么话都往外蹦!”   “得得得,我不说了行吗?”司命被他这脚一踹,神色僵了一僵,似乎也知道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只是等他把把桌上倒下的酒杯等物一一扶起后,却又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声,“我说沉新,我也不过就是随口说了一句,你用得着冲我发火吗?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你平日里不还老是跟我一唱一和的,怎么今日就变了模样了?”   “你也知道是平日里啊。”沉新冷笑一声,他鲜少如此神情,看来是真的动怒了。“现在可不是由着你发昏的平日,龙宫不比天宫,可不像你们天宫这么——”   他没有说下去,我直觉他想说的是管教无方这四个字,不过是看在司命的面子上忍了下来罢了。   司命讪笑着搔了搔头:“我这不就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啊,也对。”沉新一挑眉,看上去像是认真思忖了片刻,而后笑道,“你二哥既然能够随手抽散我苍穹弟子的魂魄,你能这么随口一说,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好好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能别说了成不?”这话算得上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司命终于受不住了,举起双手讨饶,“是我说话时不经过大脑,说错了话,行了吧?你别再说了,再说下去,这整个天宫都要被你骂一遍了。”   沉新就微微扯了下嘴角:“说得好像你们天宫有多清净似的,神霄殿也就罢了,西殿这边……”他目光微微一偏,笑了笑,好歹还顾及着司命的面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转移了话题。“再说了,你和我道歉作什么,正主就在你面前,你不向她赔礼道歉,却向我来讨饶?看着她好欺负?”   我原本想找司命算账,见被沉新抢了先,也就安心地坐在一边看戏,冷不防被他提起,下意识地就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也正往我这边看来,一时间四目相对。   我怔怔地盯了他片刻,忽然想起之前司命笑话我们的话来,连忙撇过了头,不再看他,一颗心也因为紧张而怦怦跳个不停。   “我、我真是冤枉啊!我几时说过不对听碧姑娘道歉了?”司命被沉新这么一说,当下就喊冤叫屈了起来,他边说边拿起桌上的玉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十分满的酒来,双手捧起,对我郑重其事地赔罪道,“听碧姑娘,方才是我大意,一时不察,才说错了话。我这话不过无心粗话,姑娘可千万不要放进心里去。我自罚一杯,就全当做是对你的赔罪了。”   他说完就一仰头喝下了那盅酒,我连客套的推辞都没说出来,只能无言地看着他喝完后将酒杯放下,噎了一噎,才笑道:“不碍事的,我——”   一句话尚未说完,殿门口就传来一阵热闹的骚动,吹吹打打的喜乐一瞬间就从外面飘了进来,打断了我的话。   我和沉新司命同时往大殿门口看去。   原来是流初和问露他们在外面行完了礼,进了殿来,在外面看热闹的人也都一同进了大殿,怪不得这么热闹。   正主都上场了,殿内一时陷入了无比的热闹之中,喜乐唢呐之声不断。此前问露和流初握着的红绸已经被人取下,问露面前的珠帘也撩到了凤冠两边,她随着流初一步一缓地走入玉华宫,低眉顺眼的。没有向之前在外面那样抬头四顾。但珠帘已去,我又在上首,自然看清了她的神情。   她双颊酡红,朱唇黛眉,娇羞二字不足以形容,艳丽又太过,但无论如何,我在她脸上没有看到一丝不情愿或是惆怅。   这就好……   我松了口气,正想收回目光,眼前却不期然闪现了之前问露看到沉新时的神色,不由心中一紧,低头的动作就顿了顿,这一顿,就让我和另外一个人的目光碰上了。   沉新的师妹,当年天宫那桩往事一切起因的翠鸟仙意然。   我一惊,那意然在和我对上目光时也是一愣,而后就移开了目光,只是在那之前她似有若无地往我身边看了一眼,神色有些阴沉。   我收回目光,怔怔地坐在席上,心中滋味百般,无法言说。   ……   因为流初和问露此前已经在神霄殿拜过天地了,所以这流神宫也就是摆放筵席的一处地方,今晚上天宫各地都摆了几百桌流水席,只不过因着流初的寝宫是这里,所以流神宫比其他地方热闹,看着像是主殿罢了。   他二人入殿之后就开了筵席,精致罕见昂贵的菜色一道道被宫娥端了上来,碧落的第一次开茶也正式开始,我心念碧落茶已久,当下就喝了一口,果然是回味无穷,只是因着它的特性,茶水端上来时已经被晾冷了,沉新说我还没开胃,不能多喝,硬是把我的茶盅给抢了过去。   我气得不行,又抢不过他,只能气哼哼地任由了他去,同时死命地夹菜吃东西,力争要把这胃给全开了不可。   司命坐在我们身后直呼受不了,被沉新一个眼刀过去,立马闭口不言了,也和我一样安静地埋头吃菜了。 ☆、第82章 喜宴(三)   等到我终于能安心地喝上一口碧落茶时,筵席已经过了一小半,大家吃了半顿、喝了几巡下来,也都喝开了,或是高声笑谈、或是低低私语,好不热闹。   我早在开宴伊始时就一一偷眼觑过了,还好还好,殿上除却一批我当日在昆仑虚的同门和几个交好的友人之外并无其他熟人,龙宫的更是一个也没见着。我一方面感到心安,另一方面又觉得就这么撇下正在忙乱中的龙宫有些不大好,爹爹他们正忙着抓捕七扇金鱼消除魔气,我却在这优哉游哉地吃吃喝喝,未免有些太逍遥了,但转念一想,我这点子微末的修为恐怕还不能够帮上爹爹什么忙,去了也是添乱,更何况当初那些金鱼还被我抓了不少放在宫里,也算是为今晚的行动出了一份力了。   ……不对呀!如果爹爹他们看到了在我宫中的宫灯,那肯定也知道我偷偷溜出来了,那可怎么办?   ……算了算了,反正都已经过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我还是安心吃我的菜吧。   流初和问露来到殿上不过坐了片刻,待开了宴之后就又离开了,大礼既行,天地已拜,他们想是回寝宫中换喜服去了。天宫按照古礼行事,流初是天帝次子,那应当需要和问露换十二套喜服,我一想就觉得累得慌,看来这成亲还不是一般人可以随意办的。   我小口小口地轻啜着碧落茶,听着耳边不时飘来的司命一大段一大段兴致勃勃的废话和沉新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一双眼无聊地在殿中扫来扫去。这喜宴说热闹也热闹,说无聊却也无聊,若是放在平日,我跟着大哥二哥他们过来,早就跟二哥一起喝酒划拳起来了,热闹又乐呵,只是今天我身边的人换成了沉新,他就没有我二哥那么好玩了,非但不跟我搭话闲聊,先前还拘着不让我喝茶,真是扫兴。   好在这天宫的菜色都很丰富精致,一道道我见过的没见过的菜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呈上桌案,花花绿绿晶莹剔透的,光是看着就让我食指大动了。而且这些菜并非宰杀生灵后烧成的,乃是一些为了修功德的生灵们自愿献出了自身的,因此一点戾气也无,吃多了也不碍事,能够我可着劲地吃。   我专心致志地吃着菜喝着茶,就这么又过了半柱香的时辰,问露他们终于从偏殿回到了殿上,果然是换了一套衣裳。他二人原先那身描金飞红的喜服已经换下,换上了一身正经宫装,那流初自是一身宝蓝锦衣的华服宫装,问露则是着了半点桃红的宫装长裙,金灿灿的凤冠首饰也连带地换成了点翠步摇和一点凤凰花蕊的流珠额饰,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摇晃,既显得淡雅,又不失庄重。   我正看着缓缓走向首座的问露和流初二人,司命就在身后轻轻拍了我一下。   “哎,你知道天宫在喜事上的一些规矩不?”我回过头,就见他一手举着酒杯对我一笑,“比如现在我二哥二嫂他们换了宫装,其中是个什么道理,你可知晓?”   我奇道:“大礼过后换喜服不是约定成俗的规矩吗?怎么还有说法了?就算有说法,也不只是你们天宫的说法吧,三清不都是这个规矩?”   他停了,就对我露出一个“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的笑容:“大礼过后换喜服是三清的规矩不错,但除了天宫,其他地方的第二套衣裳都不是宫装,一般是游龙戏凤的二品红色喜服,当年鸿铭成婚,第二套衣裳不就是游龙惊凤的云锦霞织?但是天宫却不这样,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我摇了摇头。   司命就得意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因为——”   “这是因为宫装虽然华丽,但规格不够。三清多数地方都是按照红色等次来决定换装的顺序的,但天宫不同,天宫的喜宴依的不是现礼,而是古礼。依古礼的规格,除却头一身是大红喜服之外,余下的十一套衣裳都得按照从低到高的规格来,宫装是这十一套衣裳中规格最低的,自然也就放在次首了。”沉新打断了司命说到一半的话,一手支着头,对我们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把宫装放在最后,那规格就低了,可怎么配得上这九重天上的神霄天宫呢?”   司命被他这么一通抢白,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不是,我之前跟你搭话的时候你都爱理不理的,怎么现在我才跟听碧说了一句话,你就忙不迭地赶上来了?”   沉新就微微扬了扬眉:“我高兴,怎么的?”   “……算你厉害。”他撇了撇嘴,有些扫兴地闷头一口喝下了杯中酒,搁下酒杯,皱着眉怨道,“我说你这家伙怎么就这么喜欢拆人台呢?关键还说得头头是道的,让人挑不出错来。”   我忍俊不禁,刚想开口说话,就听司命在那边继续说道:“沉新,你是不是生来就是为了和别人作对的啊?怎么这么不讨喜呢。”话刚出口,他就像想起什么般神色一僵,“不不不是,我是说那个——”   沉新托起茶杯的动作顿了顿,又立刻微微一笑,淡定自若地揭起杯沿喝了一口,将茶杯轻轻搁回桌上,微微笑道:“我是不是生来就是为了和别人作对的,我不知道。不过有一事,我倒是清楚。”   司命就干巴巴地应了一句:“什么?”   他低头一笑:“有些人自己肚中文墨少,被人说得哑口无言,便说他人是来砸场的。你说,这人是不是有些好笑?”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司命则是在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他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后面就有人笑着唤了他一声:“司命,有急事,还不快速速回头。”   前后不过片刻的时辰,司命就接连两次被人打断了要说的话,不免有些幽怨,他回过头,冲那边有些恼火地嚷了一句:“什么事?有事快说有屁快放,小爷我现在正心烦着呢!”   我们和司命之间原先隔了一道屏风立着,因此也连带着隔绝了后面的那些人,后来司命咳出声,沉新撤了那道屏风,也没再补回去,因此现下我们倒是和后面七八个人的半个隔间相连了起来,成了一处大隔间了。   司命问其缘故,才知是那边的几个人觉得就这么闷声喝酒有些太腻味了,想来场行酒令玩玩,又觉人数不够,玩起来不尽兴,便找到了我们头上。   我从小就对作诗对句一类敬而远之,就算是不需要自己当场拟诗的行酒令也怕得不行,因此见他们居然兴致上头想要玩起行酒令来,连忙在沉新看过来时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答应。   沉新看见我对他又是摇头又是挤眉弄眼的,估计是觉得好笑,支着额头就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   我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怒气和郁闷,遂怒瞪着他道:“你笑什么!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东西的好吧?我不喜欢作诗对句,又怎么了!”   他不理我,继续笑,“你放心好了。”他边笑边道,在我的一颗心刚刚放下来时又转头就对那边看过来的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可以,请出令吧。”   什么?!   我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他说什么?可以?   他不是说了放心的吗!就是这么让我放心的?!   “沉新!你——”   我气得直跺脚,一拍桌子就想找他算账,却反被他一指点住了额头,把我凑过去的头推了回来,看着我认真地笑道:“放心,这些行酒令只是说着玩玩的,只要朗朗上口就行,就算韵脚不对,也没人会说你,不过是罚你一杯酒罢了。你老这么推脱,以后可怎么办?凡事总要先跨出第一步的。”   我一急,正想反驳,耳边就听见刚才那个请我们行酒令的家伙又开始说话了:“出令自当是神君先请,在下才学不当,不敢当得。只是这里有几个要求,大家都要遵守才是:这第一,便是两句一韵,可说两句,也可说四句八句,有才高者,一句一韵也可;其二,则是咱们今儿都是因为沾了二殿下的喜气才聚到一处的,因此对的句中都需包含喜庆之意,可以自己拟诗,也可化用佳句。二者缺一不可,有谁没有兼顾,便罚酒一杯。”   我见酒令快开始了,又气又急,怕被他拖过去,连忙道:“你又不是我,说得当然轻松!反正我不玩,你要玩,玩你自己的去。”   我说着就想转身埋头吃菜喝茶,沉新却在这时拍了拍手,将那一桌子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那人忙问道:“神君可是想好题了?”   沉新笑道:“题目倒算不上,不过是个酒令罢了。大家不过玩乐玩乐,也不需要出得太难,那就以沉夜月华雪为题吧。听碧接。”   司命听了,就耐人寻味地笑了笑。   我瞪了他一眼,又捏了沉新的胳膊一把,见实在避不过,只好绞尽脑汁地想了几首新岁的诗词佳句,拼拼凑凑地勉强接了,接下来又是司命他们一句句接了,有一人韵脚没押对,被众人指着喝下了一杯酒,又有两人诗句里喜庆之意包含得勉强,被沉新他们认定不通过,各自罚了一杯。   接下来就轮到我出题了,让我行令比让我接酒令还要难,简直是要了我的命了。好在沉新还有点良心,偷偷蘸着茶水在桌上给我写了烟火两个字,才让酒令不至于在我这断了。   这么几轮下来,我是已经文墨尽枯了,他们却一个比一个要兴致高涨,当问露和流初两个人过来时,酒令已近被沉新和方才那个发起人对成了长诗,一句接着一句,对得我头都要晕了。   “旭日爆竹,三两两三惊新岁!”   “盛世银花,开谢谢开不夜天。”   “人逢盛世寿增添!”   “屠苏新酒祭此年。”   “铜雀台上枯绿逢春凤化归!”   “一树繁花落尽新叶人成双。”   到得第十六句完毕,那人总算没有再继续和沉新对下去,而是举杯笑道:“素闻神君才思敏捷,聪颖敏慧,今日一见,果真名副其实。修义佩服,这一杯酒,我喝得心服口服!”   我松了口气,可算是完了,连忙在那人豪迈饮酒的时候站起来,首先对着问露和流初举了举杯,其他人也都一一立起,一道敬了一杯酒。   也是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了三清为何总说流初神君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他好歹是今晚筵席上的新郎官,却是一言不发地闷头喝了酒,期间不时瞟一眼问露,对于其他人热情的祝贺恭喜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言,反倒是问露,在看到我们这边这么热闹后讶然笑了一声,颇有兴趣地问道:“这是在行酒令呢?都几巡了?”   流初就在一边轻哼一声:“不过是酒令罢了,又不是诗会,有什么好惊讶的,不过是化用诗句罢了。”   席上就陷入一片寂静,司命一脸又来了的表情,问露看着则有些尴尬,我有点不知所措,正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来缓解缓解气氛时,沉新在一旁缓缓笑了。   “多年不见,天宫二殿下还是一如当年啊,是不是我当日下的手太轻了,没让你记清楚礼节二字是如何写的?”   我连忙低咳一声,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角。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再怎么说我们还在人家宫里呢,要是让他一个生气让人丢我们出去,那我……我估计会在一天之内成为三清笑柄,然后被娘亲狠狠罚一顿,再扔在宫中禁足上几十几百年地了事吧。 ☆、第83章 喜宴(四)   面前的流初神色几乎是立刻就阴沉了下来,看来二哥以前的那些话还真是在诓我,什么一见到沉新就恨不得当块石头,什么怕的不行,都是胡说八道。   我有些不安,生怕沉新这么露骨地一通话让那流初下不来台,到时候争执起来事小,要是再打起来问题就大了,大喜之日新郎官被苍穹沉新打折了腿扔下凡——这件事一旦发生,三清绝对会沸腾的吧。   沉新似笑非笑地说完了那通话后就没有再开口,那流初就更是沉默了,他阴着一张脸,沉默之间,忽然上前一步,问露见势不好,连忙扯了他一下,有些神色慌张地对他摇了摇头。   “小、阿初,算了,”她低声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今日又是你我大喜之日,何况也是你有错在先,算了。”   流初看她一眼,神情微霁,但还是有些难看,他又哼了一声,轻蔑道:“我不过说出我心中所想罢了,有些人受不得。难不成还是我的错了?”   沉新就挑了挑眉,“哎,还别说,这话用在二殿下的身上合适不过,知人莫若知己,这话却是不错。”   “你!”   “阿初!”问露上前挽住了流初的胳膊,神色似有些犹豫,但她最终还是低声道,“你就这么在玉华殿发作,母后又该说我的不是了……”   那流初神色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般脸色一沉,但却没有针对沉新,他因为问露这句话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犹豫和不虞之色,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妥协,拉着问露一言不发地转身一道走了,脸色很是难看。   问露被流初拉着,不好停步,只能对我们微微欠了欠身,低声说了句抱歉后就跟着他一道走了,在离开之前,我和她有一瞬间的目光交汇,她一怔,又对我笑了笑,没再多话。   他二人离开之后,除却我和沉新司命,还有刚刚那个什么修义,在场的其余几人都面面相觑,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惶惶地看向已经坐回原位的沉新,小心翼翼地询问道:“神君,这……”   沉新缓缓斟了一杯酒,没有理他。   那人脸上就讪讪,旁边一人皱了皱眉,正要上前开口,修义就伸手拦了他一下,目光有些赞赏地看向沉新,笑道:“神君这话虽说得有些苛刻,但总比有些人前笑脸人后咒骂的要好得多了。”   他说着,侧了头往一边看去,我和其他人也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一些身着华服的人见流初问露向他们那边经过,忙起身笑着举杯不迭,却在流初目不斜视地离开后立刻没了笑容,更有甚者还撇嘴呸了一声,低下头嘴唇蠕动,不知在咒骂些什么。   众人一时就有些沉默,我看着那情那景,默默无言,心中有些感触,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司命却在此时叹了一声气,他之前一直对沉新和流初二人作壁上观,没有开口说话,此刻却又优哉游哉地说开了:“我说,你们可别觉得我二哥可怜什么的,呵,他也就只有今天收敛了点罢了。这些人什么心思,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今天不发作,只不过是因为不想二嫂日后难做人罢了,等到了明天,那些人估计就会为今晚的举动后悔了。你们这些泛滥的同情心啊,还是留给这三千世界的凡人吧,南郡一带又开始洪水泛滥了,又正值瘟疫,唉……近几日酆都又有的忙了。”   有人就疑道:“凡间诸事不都全凭神君一杆笔吗?神君若不忍,大可一笔勾了这南郡天灾便可。”   司命缓缓摇了摇头:“我只司命,不司国运和天道,这三千世界的凡人命由我来司,却是由天来定,天灾一事,我也是无能为力。”   修义一笑:“三殿下心系凡人,当为三清表率。”   “得了吧,”他一声哼哼,“我可不是二哥,听坏话不会生气,听好话也不会奖赏。”   大家就都笑了起来,原本凝结的气氛一下就化了开来,笑着一一落了座,复又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我看了一眼司命,又看了一眼那些又开始谈笑风生的几人,伸手戳了戳一边的沉新,促狭笑道:“原来沉新神君也有如此冷场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你都一直是那种使气氛热闹起来的人呢。”   沉新原本正兀自倒着酒,听闻我此言,就转了头过来,先是瞥了那边一眼,又看向我,懒懒勾起一个笑容来:“这不是有人替我做了这样的事吗,再说了,他们和我非亲非故的,爱尴尬就尴尬,爱不满就不满去,我暂且还没有那个心思去管他们。”   我被他这话逗笑了,“非亲非故?可刚刚那个什么修义还对你很崇敬呢,他们都认得你,也叫非亲非故呀?”   “没办法,”他轻轻抿了口酒,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在三清实在是太有名了,人家都认得我,我也不能装作不是沉新神君呀。”   “你就嘚瑟吧!”真是不要脸!我笑骂着推了他一下,“好了,说正经的,你说那流初怎的请了这些人来玉华殿赴宴?照理说这是主殿,又是他的寝宫,应当请的都是一些往日交好之人啊,怎么我看着有这么多人对他不满呢?”   “就他那性子,能有什么往日交好之人?往日交恶之人还差不多。”   “说正经的!”我有些恼了,这可事关问露的终身大事,我可不能让问露跳进一个火坑,而且她之前对流初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天后难不成还看她不顺眼?   沉新自然不明白察言观色的道理,见我真的恼了,他见好就收,放下琉璃玉杯,看着我,颇有“这孩子真不省心”意味地摇了摇头,轻笑道:“听碧,我问你,你和流初很熟?”   我一愣:“不熟啊,要不是他和问露成亲,我指不定还见不见得到他呢。”   “那不就得了,”他道,“你既和他不熟,他又为何请你?”   我一噎,答不上来了。   ……这话,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啊。   “你们不知道,”司命就在这时凑了上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道,“其实我二哥本来是不想大办喜宴的,三清多数人都看他不顺眼,他也不喜欢他们,觉得这样子听心口不一的恭贺没什么意思。但我母后本来就看二嫂不顺眼,见二哥不按古礼来,就更生气了,把二嫂叫过去好生训了一顿。二哥得知以后,立刻就怒了,就要去找母后理论。他之前本来就已经为了母后不同意他和问露的婚事大吵了一架,甚至把母后给气哭了,他这回要是真去了,还不得闹翻天?我和二嫂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劝住了他,让他答应大摆喜宴,反正也不需要他操心,一切都按规矩来。二哥不想在这上面多费心思,因此这喜帖都是我和二嫂一同拟的,父皇母后又加了一些,这其中二哥交好的能有多少,你们想想就知道了。”   他说这段因由时摇头叹气的,很是感慨:“二哥不讨你们喜欢,我不好说什么,但他是真心喜欢二嫂的,没想到平日里最疼他的母后居然大为反对,为了这事,他这段时间心烦着。今晚一桌桌的酒敬下来,不知道得憋火成什么样。”   我见他说得情深并茂感同身受的,就问了他一句:“你既然这么同情你二哥,怎么却不见你去帮忙?”   “帮忙?怎么帮?”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对我这话很是惊讶,“今天是我二哥成婚,又不是我成婚,我要去帮,他还得把我打回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忽地站起身,说道:“你不去,我去。”   “哎哎,你去干什么?”他连忙看我,“我二哥现在气着呢,你现在去不是触霉头吗?”   “谁说我要找你二哥了?”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是问露的朋友,又不是你二哥的朋友,我去找,自然也是找问露了。”   “哎哎,你——”   “你别拦她。”沉新拉了一下司命,“让她去,安下心也好。”   嗯……还是沉新懂我。   我心下微满,遂对他甜甜一笑,寻着问露过去了。   之前问露劝慰流初时我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听了司命那一番话后,我就更加担心了。天宫规矩大,问露又是孤女,昆仑虚讲究的又是逍遥两个字,她不入天后的眼也是情理之中。神界虽没有凡间那么重规矩,但天宫可是三清里规矩最重的地方了,天后一日看她不顺眼,她就一日不能好过,那流初又在三清没什么好名声,光长着一张好看的脸也不顶什么用,要是婚后有什么不如意的,她还不得怄死?   “听碧?”见到我来找她,问露的神色很平淡,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疑惑,她看向我,微微笑道,“你怎么来了,不陪你那神君了?”又转过头,低声对流初说了一句,“你先走吧,我跟她说几句话。”   流初抬头看了我一眼,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早点回来”,就转身离开了。   他对问露说话时我一直盯着他,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能对问露说出早点回来这四个字,看来也是真心喜欢问露的,只可惜……   “走吧。”问露对我浅笑道,“这里人多,我们去外面说。”   我点了点头。   玉华殿外已经没有了先前热闹的烟火,但柳絮和花瓣还在,它们在空旷无人的流神宫外飞舞飘动,虽然美丽,却更显冷寂。   此刻正是初春的天气,天宫不兴四时同季,因此人一散,外面就有些冷了,我搓了搓手,问露也哈了口气。   “听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在我正欲开口时,她就微笑着道,“你担心我,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嫁给流初神君,他和你除却十世轮回之外并无其他交集,你嫁给他,是因为他在和你一道轮回时培养出了感情,还是因为……喜欢上了他在轮回中的一世?”   问露一怔,神色有些恍惚,她垂了眸,半晌才道:“……为什么这么问?”   看见她这般神情和这个回答,我心里一个咯噔,口上却还是道:“我记得你以前说的话……你以前明明说过,你喜欢的人是能够谈笑风生高谈阔论的,你说,你最喜欢别人微笑起来时候的样子。那流初——”那流初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时时微笑的人啊?   我这话只说了一半,没有说完,因为问露突如其来的脆笑声打断了我的话。   “听碧,”她捂着嘴,笑得两眼弯弯,双颊娇艳如花,“你实话跟我说,你自出生以来,有没有喜欢过人?”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愣了愣,才摇了摇头:“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是吗,没有啊……那我也不奇怪了。”她低喃几句,鬓边垂下的一缕发丝随风摇曳,花瓣漫天飞舞,如一场细雨一般,她就在这场花瓣雨中看向我,笑盈盈道,“正因为你没有喜欢过别人,所以你才不知道,当一个人说她最喜欢一个人微笑起来时候的模样,那就代表着她心中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睁大了眼:“你当年就有喜欢的人了?我怎么不知道?那个人是流初吗?”   她摇了摇头:“我和夫君当年还不相识,又怎么会喜欢他……我当年喜欢的人,说来也巧,你也认识他。”   “谁?”我怔怔问道。   她莞尔一笑:“沉新神君。” ☆、第84章 问露【增加4000小番外】   一片海棠花瓣在我眼前飘下,落在地上。   我怔怔立着,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语。   “……你说谁?”   “沉新神君,”似乎是嫌说得还不够清楚,问露似笑非笑地又加了一句,“就是今晚上坐你身旁的那个人。”   “你说沉新?”直到和问露那双笑得弯弯的眼对上,我才猛地从愣怔中惊醒过来,想要笑,却发现笑不出来,喉咙处有些苦涩地发紧,双手盖在腹部,不住地交叉摩挲着手指,咬唇道,“你是说那个家伙?……你怎么会喜欢他?他一点都不惹人喜欢。”顿了顿,我又低声道,“讨厌死了。”   “怎么会讨厌呢?”问露笑得轻缓,目光温和无比,她看着我,轻声说道,“那样一个皑雪皎月,衣袂飘飘的人,很难让人不喜欢吧……”   我定定地看着她,有些怔忪,心口像是被一块大石压住,闷闷的。“是吗……我不知道,你喜欢的竟是他……怎么会……”   “听碧,有一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我神思混乱,正心绪纷纷的时候,就听她又道,“我虽然拜入了昆仑虚,但当年我却是奔着苍穹去的,毕竟苍穹比昆仑虚名气更大,也更让我向往。只是和我一同去的意然通过了入山考核,被收为了弟子,我却在第三关试炼中入了障,被苍穹拒之门外,才来到了昆仑虚。这种行为很不齿吧?若是被师尊知晓了,我就该被逐出师门了。”   我怔怔地摇了摇头,思绪还沉浸在她刚才说的喜欢沉新一事中,没有缓过来,只是在听到意然二字时心中一动:“意然?……她是你的朋友?”   这回轮到她惊讶了,“你认识她?”不待我回答,她就又恍然一笑,“是了,今晚她也来了这流神宫,和你们碰上也不惊讶。怪不得我之前观她神色一直不佳,原是见到了你和沉新携手同来……是,她和我是多年交好的友人,当初我就是因为她在天宫一事才去找夫君算账的,没想到却把我自己赔进去了。”   我脑中一团浆糊,流初问露沉新意然,这四个人的面孔在我眼前交替浮现,一张一张,都快把我给绕晕了。   “你和她……都喜欢沉新?”   这也……太——   我犹犹豫豫地想问又不敢问,问露看见我这般模样,倒是笑了起来:“很不可思议?两个人同时喜欢上一个人?但是,听碧,你要知道,这三清虽说神仙漫天,能像沉新神君这般仙风傲骨、不为他人之所动又自有一套为人行事的准则的,不出十人。不说整个三清,就说苍穹,倾慕于他的,也会只多不少。”   “……这样……”   “其实我现在和昆仑虚也已经淡了许多了,当年你被迫离开一事,到底还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昆仑虚一日被那人所掌,就一日……算了,这些子破事不说也罢。”她顿了顿,看向我笑道,“我知道你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很在意我刚才说的话,其实你也不用担心,我是曾经喜欢过沉新神君,但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了。他身为锦华神尊的大弟子,我和意然当年前去拜师,就是在他手底下考核的,我当时入障,被戾气所伤,差点掉入岩炉,就是他救了我的。”   我脑子一片糊,好像听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又什么都没有听见:“你就是那个时候喜欢上他的?”   “或许吧……我后来借着看望旧友之名没少去苍穹,也曾用报答当日救命之恩的借口接近过他几次,只是都没有下文。他对我就像对待其他的师妹一般,没有因为我是昆仑虚弟子而不屑跟我搭话,但也没有对我特别……就像是对待一个不是陌生人的陌生人吧。”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喜欢他的?”   她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也不全是。我当时虽然心灰,却没有意冷,毕竟那是我第一次喜欢上的人,我也曾信心满满,雄心勃勃,想着就这么十年如一日地对待他,他总会喜欢我的,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了他和他师弟的对话。”   我心一跳:“他们说了什么?”   问露一笑:“他那师弟问他,我一直来苍穹,又对他情意不变,长得也还算好,就问他对我有没有一点点的心动。”   我喉咙发紧,忙问道:“他怎么说?”   她笑着偏头看了我一眼。   我一愣,立刻收回急切的目光,双颊一烫,有一种心事被看穿的感觉,喃喃道:“我、我就问问……”   我这话说得很轻,也不知说给谁听。   问露就从善如流地一笑,道:“他说啊……我的情意,他也看出来了,但是他在言谈中故意疏离我,为的就是让我早日看清他并非良配,去寻找真正属于我的那个人。”   我没想到沉新的回答竟是这个,不由有些愣怔:“他没说他不喜欢你的原因吗?”   “你希望听到?”她反问我,“他不喜欢我的原因有两种,一个是我不入他的眼,一个是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你希望听到哪个?”   我登时张口结舌。   愣了半晌,我眨了眨眼,缓缓低下头去,低声说道:“问露,我不是来问你这个的,你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了。”   “无关紧要?”她一字字地缓缓念出来,一双宁静蕴涵的眼望向我,唇角带笑,“你是这样想的?”   我定定道:“我是来问你的事的,不是来问沉新的事的。”   对,我来找她只是为了她嫁给流初一事,其他的事与我无关,我也本不该听。   至于这一颗乱跳的心,就当做是因为听到了这么多往事而稍显激动的吧。   问露就又是一笑:“好吧,你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求。我们就来谈谈我的事……你是想问我,我嫁给阿初,会不会过得好?”   我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转移话题,也没想到她会把我心中所想的直接问出来,不由得一愣。   毕竟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我挑在这个时候问她像是刻意所为,总有些不太好,她这么问出来,倒省了我的事了。   这么想着,我就默默地点了点头。   见我点头,她就温温柔柔地笑了开来:“你不用担心,我很好,而且以后也会很好。阿初比之沉新神君,说实话,真的要差太多了,但我就是喜欢他,说不出来为什么地喜欢他。”   她半转过身,看向红绸缠绕、宫灯高挂的流神宫,那一片光华璀璨在她眼中流动,流动得她双目氤氲,甚至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所以,不要为我担心,听碧。我当年喜欢沉新神君,是因为之前从没有喜欢过人,所以喜欢得盲目了点。但对于阿初,我是真心喜欢他的。”   我心一跳,这个神情……   “问露,你——”   “有情饮水饱,此话虽然夸大了一点,但凡人尚且如此,作为神仙,这些就更算不得什么了。”她没有看我,而是继续看着这璀璨光华的流神宫,眼神朦胧的小岛,“天后是对我有些不满意,但来日方长,总会有冰雪消融的一天的。再者,我嫁的人是阿初,是我的……夫君,而不是天后。她对我如何,其实,”她摇了摇头,“并无大碍。”   她的态度能这么平和,我没有预料到,虽然我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疑问,但好歹安了一点心,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我一直耿耿于怀:“问露,你……你确定那流初神君能真的一直喜欢你?我听说……他似乎,有些脾气暴躁,万一——万一——”   接下来的话,我不好说出来,但问露却明白了,她转头看向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听碧,你不会以为他会拿鞭子抽我吧?”   我顿时一窘:“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她笑得花枝乱颤,伸手点了下我的额头,眼中泛着点点光亮,“你呀,还是和以前一样,就喜欢瞎操心!他若当真敢拿鞭子抽我,又如何不敢和他打一架?大不了再被罚下轮回就是了,这样子……”   她顿了顿,神情恍惚地缓缓一笑:“我倒还乐意呢。”   我一惊。   “好了,不说了,”她搓了搓手,似感到寒冷地捂住双颊,哈了口气,“这外面还冷着呢,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再这样待下去,不但阿初要担心,就连沉新神君也该坐不住了。”   我没有理会她话中的调笑,而是定定地看着她,再问了一句:“问露,你当真……没有喜欢上那流初神君十世轮回中的一世?”   她怔了片刻,而后笑得惊诧无比,似乎很不明白我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你说什么呢,就算我喜欢好了,但无论是哪一世,他不都是他?三魂七魄哪一样都没有少,我喜欢的都只会是他啊。好了,这外面可冷煞我了,你穿得厚了些,我可是只着了一身好看但不顶什么用的宫装呢,我们回去吧。”她说着就转过身,往殿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   我低声道:“问露,我希望你明白,人死如灯灭,轮回转世生,轮回一说,于神仙也是一样的。无论三魂七魄有没有少,这世上,不会再有相同的两个人。”   问露的脚步一顿。   她背对着我立着,脊背挺得笔直,花瓣飘落,桃红的宫装长裙曳地,明明是极美的情景,却给我一种悲凉之感。   她沉默了半晌,忽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在说什么呢。”她缓声笑道,“我可是昆仑虚弟子啊,学了逍遥道,修了逍遥法,我啊……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你就放宽心吧。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他,我的夫君。”   “是吗……”我微微一笑,面前柳絮飘飞,如雪如绒,桃花瓣落下,不复枝头粉嫩,反倒如血般深沉妖冶。“如果你能幸福,那是最好的。但是,问露,我也希望你能够记住今日之话,来日,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她冷冷道。“永远也不会。”   “那么,我就在这里祝你能够一生幸福,永世欢颜了。”   她低低一笑。   “一生幸福,永世欢颜……真好的祝词,可在我看来,再多的幸福,再多的欢颜,也抵不过……一世平安这四个字。”   她低低地说完这一句话,也不待我搭话,就径直走进了玉华殿,头也不回。   柳絮花瓣在她身后飞舞旋转,她的身影渐渐被花瓣迷住,隐匿在这光耀灿烂的琉璃宫灯之下。   我站在原地,看着柳絮飘飞,花瓣飘落,玉华殿中灯火通明,璀璨异常,一颗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天宫虽与四时同季,可我们身为神女,身负法力,若非心寒,又怎会感到冷?   问露,你知道吗,当你转过身看着流神宫时,脸上的神情和一个人很像。   那是杨煜看着凝木时的神情,虽然温柔,虽然缱绻,却到底不是在看着她啊。   你在透过流初看着什么人吗?   看着……他的某一世吗?   你的那个……凡间夫君? ☆、第85章 豆腐   我闷闷不乐地回到殿内坐下,见我回来,沉新就放下手中的青花瓷杯,似笑非笑地看向我:“回来了?那问露仙子是怎么个说法?”   他说这话时尾音上扬,听上去是询问的话,可话中却全无问询之意,放佛吃定了我会在问露那里吃个哑巴亏一样,自信得恼人。   我正因为问露的事心中发闷,陡然见到他笑眼弯弯的模样,耳边立刻就响起了问露跟我说的“那样一个皑雪皎月之人……”那一番话,当下就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冷笑道:“问露对她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对你,却倒却有另一番说法。”   他正欲夹菜的动作一顿。   “我?”   他一手握着筷子,眉一挑看向我,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声。   “对,就是你。”我皮笑肉不笑地笑着说道,看似专心致志地挑拣着桌上的菜色,实际上却偷偷地在用眼角余光小心地打量观察着他,就想知道等我说出这番话后他会有什么样的神情。“问露说你可了不得,什么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仙风道骨,衣袂飘飘,当真是这世上最出世之人,虏获了不少苍穹女弟子的芳心啊。”   在我们后面的司命剧烈地咳嗽起来,听那声音像是被酒水呛着了,一连咳了好多声才堪堪止住。   沉新手里的筷子一松,险些没掉下去:“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   我看了一眼身后好不容易止了咳正忙不迭捋着胸口顺气的司命,心中没来由地气闷,便对他咬牙切齿地一笑:“是啊,听见这句话你很有成就感?”   他看着我目光温柔奇异地叹了口气,失笑道:“听碧,这两句话是用来形容情爱的,并非用来表述一个人如何的。”   “……”他怎么又拿那种看十九妹的眼神来看我了!   身后的司命又开始咳了,让你偷听,活该。   “……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我强撑着拼死挣扎,努力不把自己肚中墨水就这么点的事实显露出来,只可惜收效甚微,看沉新那笑的样子就知道了。   “哦。”他边笑边轻飘飘地应了一句,浑不在意的态度让我有些火大,手中一紧,四四方方的筷子就格得我一痛,唬得我连忙松了力道。   我这边是又火大又手痛,他倒好,一手支着头,浅笑盈盈的,似乎很是受用我刚刚出的糗。正当我咬着唇气得不行,想转过头不理他时,他却慢悠悠地来了一句,“所以呢?她不过是在夸我罢了,你生什么气?”   我一愣。   身后的司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止了咳,周围一片寂静,远处的声嚣也在这时显得飘渺起来,遥远得我够都够不着。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而且还是这么冠冕堂皇地说出来,手中的筷子被我捏得死紧,也顾不得痛不痛了。   “谁谁谁说我生你的气了!我也只是转达问露的话而已,你少得意了!”   他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转达问露仙子的话?奇怪了,你不是去问她和流初的事的吗,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   “关你什么事!”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气得要死,耳边全是问露说的那些“皑雪皎月出尘绝世”之话,我是很想一股脑把这些话全说出来的,也好一解我心中愤懑之气,只可惜虽说当年问露喜欢沉新已是往事一桩,但在人家的喜宴上把这这些话说出来就是我没脑子了,更何况天后对问露本就不满,这番话若是被人听去告诉了天后,那问露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关我什么事?”只是我虽然不能把问露的那番话说出来,但我刚刚那一句脱口而出的话似乎也成功地刺激到了沉新,只见他被我气得一笑,伸手就点了一下我的前额。“你再说一遍?”   我被他点得额头一痒,一时有些气恼,忙伸了手护住,边气道:“你能别点我额头了吗!好不容易描好的花钿,被你点花了怎么办?”   真是气死我了,问露是瞎了什么眼,居然能喜欢上这种人!   “点花了,你就再描喽。”   “说得轻巧!你来描啊!”   “我说,你们两个快消停点吧,可别打情骂俏了。”司命在这时总算是不保持沉默了,他凑上前,分别戳了戳我和沉新,“我都快受不了了。”   “谁跟他打情骂俏了!”我怒视。   “先不说我看着像不像是那么眼瞎的人,我就算是跟她打情骂俏,你怎么就受不了了?受不了,这几万年的被天后死催活催,也不找一个?”沉新斜睨。   “沉新!”我怒而拍案。   他看我一眼,哼笑一声,别过头。   还不理我了!   “得得得,”司命受不了地举起双手,“我受不了是我的错,我的错。可你们也得收敛点啊,这后面还有一大桌子人呢,都是孤家寡人的,你们两个在这里这么高调,就不怕人家记恨啊?”   孤家寡人?哪里来的孤家寡人,还一大桌子?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就看到之前和我们行酒令的那一批人,正跟修义又在那边吟诗作对的,一场好端端的喜宴硬生生让他们改成了一次诗会,端的是高雅无比,格致无比。   “他们?你哪只眼看到他们是孤家寡人了?”   司命就又是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神情:“他们如果不是孤家寡人,在这难得一次的天宫喜宴上怎么还吟诗作对的?看着高雅,其实……”他摇摇头,“就是孤独寂寞罢了。”   “哎哟,不容易啊,”沉新听了,立马就笑道,“号称看清人间三千痴情客,最是长寿无情人的司命神君居然也会有感到孤独寂寞的一天?”   司命就咬牙切齿地笑了笑:“对,我孤独,我寂寞,我看着你们打情骂俏就觉得刺眼,所以我求求你们,能别在我面前现了可否?”   恰好这时有宫娥端了几盆菜上来,他便招呼道,“打情骂俏虽是情调,但一不小心过了度,就容易伤情又伤身,还不如趁热吃几道上好的佳肴。比如说这一盆豆腐戏游鱼,这可是我们天宫的招牌菜之一,你们快吃啊,这菜除了天宫,其他地方可都没有的。趁热吃,趁热吃,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游鱼?”一听见鱼这个字,我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不吃鱼的。”   嗯……不过豆腐还是可以吃一吃的。   我看着这道新上来的菜端的是色香味俱全,虽然那两条可怜的小鱼有些让我不忍直视,但这都是它们自愿献出身躯以换取功德的,我在心中默默念了几句,祝它们来世能够功德圆满之后,就拿了汤匙舀了一小勺被炸得黄澄澄的脆皮豆腐,小小地咬了一口。   鲜香的鱼鲜味登时就溢满了口腔,一口下去回味无穷,唇齿留香,司命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我的神情,颇为自豪地居功笑道:“怎么样,好吃吧?我天宫做的菜那可不是吹的。”   我点点头,什么话也不想说,正想细细品一品之后咽下去,沉新就在一边灿烂地笑开了:“当然得好吃了,要知道这豆腐可不是素馅,是用了鱼身上最肥美的那一块和蟹肉打碎了和在一起做成了陷,外面包了脆鱼皮做成的,又以鱼汤熬制,能不好吃吗。”   他这一句话出来,我就顿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一块热鲜烫的豆腐在口中滚来滚去,好不难受。   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   见我一脸幽怨地瞪着他,沉新这厮却一点愧疚之心也无地笑了起来:“这豆腐如此鲜美,吐了岂不可惜?你还是吃下去吧。再说了,你身为龙族中人,又修道有成,这些小鱼被你吃了,那功德还要再积得多些呢,指不定来世就成了人呢。”   众目睽睽之下,我也不能真的把已经吃下口的食物吐出来,只能愤愤地囫囵吞了下去,将汤匙愤怒地一放,不吃了。   “怎么不吃了?”偏偏这家伙还不放过我,硬要继续纠缠,“不是说挺好吃的吗?”   我忍,又忍,忍了又忍,才把怒火给忍下去,硬生生憋出个笑来:“好吃,所以留给你啊。”   “免了,”他笑眯眯道,“我已经饱了,你这番好意,我是领不了了。”   我忍……个头!   他已然如此无耻,我又何必给他面子!   心动不如行动,我当下就狠狠踹了他座下的矮几一脚,以泄我心头之愤。   他被我冷不丁一踹,猝不及防,支着头的手一滑,忙撑住了桌案才稳住了身体。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说不过我就上脚啊?君子尚且都动口不动手,你是直接上脚来踹,你连君子都不如啊?”   我气坏了:“要是做君子做成你这样,那我的确是不如了!”   “沉新,你就别逗她了。”司命见我实在是气急了,就拍了拍沉新的肩膀,“她好歹是个姑娘家,你让让她又何妨?”   嗯,还是司命厚道,不像某人,就喜欢欺负手无寸铁的姑娘家。   想到这,我就狠狠地瞪了沉新一眼,同时昂首示意他多跟司命学学。   “你万一要是惹急了她,她大闹喜宴可怎么办?这可是我二哥的喜宴,要是把它搞砸了,父皇母后不得劈了我!”   什么!   这回轮到沉新得意了,他扬眉笑着看向我,也看了下司命,意在告诉我刚才是多么的眼瞎,我心头火起,觉得这都是他一人的错,继续狠狠瞪了他一眼。 ☆、第86章 是为何人(一)   沉新毫不在意地一笑,面上仍是得意之色满满,看得我牙痒痒的,又拿他没法,只能憋着一通火无处发,都快给憋死了。   “你!你真是……!”   “沉新,”司命在他身后推了一把,“够了啊,见好就收,你逗逗就算了,别惹人家生气嘛。”   “我是不想惹她生气来着啊,只是我看她这副呆呆的模样,忍不住就逗弄了几句,实在怪不得我啊。”   呆呆的模样?!   “你!——”我气急,当下就劈手朝他而去,结果不出我意料,又一次被他牢牢制住。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你别生气。”还算他有点眼色,知道这是天宫的喜宴,没有闹得太出格,见我生气,也知道见好就收,“这豆腐的确不是鱼肉和蟹肉做的,是地地道道的素馅,只是用了鱼汤熬制,吃下去有鱼汤的鲜美之味罢了。如果你当真有忌讳,不吃也罢,龙宫地大物博,天上地下水中的菜色哪个不少,想必你是不会缺这一两道菜品的吧?”   我原本不怎么生气,只是气他逗弄我,还一副实非他所愿的样子来,搞得我逼了他似的。听他话里有夸赞龙宫的意思,就勉强把先前的气消了大半,只是心知他这夸也不会夸得多么真心,不过是说说场面话罢了,当下也不理他,用力抽回手,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了。   只是我放过了,司命却不依不饶了起来:“喂,沉新,你什么意思啊?我让你别逗她,可没让你踩高捧低的啊,龙宫是不缺什么东西,但你也别说得我天宫这么寒酸啊?”   沉新一笑,没有说话。   按他的性子,他不说话绝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接下来的话有极有可能因为太过直白坦荡而激怒他人,才隐去不提。司命显然也知晓他的性子,问了几句,见他坚持着没开口,也就不再多问,哼唧着道:“嘁,我就知道你口中吐不出什么好话来,我也懒得听,免得又被你一通嘲讽。”   他说着,又装腔作势地大大地叹了口气:“我可算是明白了,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平常是义豪云天肝胆相照啊,一旦遇到女子,那都是屁话!算了算了,我这个孤家寡人还是别自找没趣了,你们两个在这边嬉笑打骂去吧,我这个没有佳人相伴的孤寡人家,还是去那边和他们一道乐呵乐呵吧,孤寡人家凑一堆,也好消遣消遣。”   他唉声叹气地摇着头,还真的站起了身,转过身往那边走去,却不想刚走没两步,就被一个扎着总角的童子撞上了,那童子跌跌撞撞地一路跑过来,见到人也不知道回避,被司命那双腿撞上,当下就“哎唷”了一声,捂着额头叫唤了起来。   司命被他这么冷不丁地一撞,也是吓了一跳,在看清那个童子后就横眉倒竖,低声喝问道:“锄云?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在殿门口看着的吗?”   那名唤锄云的小童子见是司命,忙放下了捂着额头的手,对着司命服了服身,方虎头虎脑地道:“三殿下,刚刚殿外有个人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说是有要紧事。”   司命扬眉:“信?”   锄云连连点头,双手奉上一封未封口的信封:“殿下请看。”   司命就伸手接了过来,手一抖,正要扩开封口,却动作一顿。   他合上半打开来的封口,看了眼信封,蹙眉道:“你没听错?这信真是给我的?”   锄云点了点头。“那个人就是这么说的。”   司命就啧了一声,眉头有些疑惑地蹙起:“不对啊……”   我听他话中有异,便转过头去看,正巧看见沉新也和我一样对这封突如其来的信起了兴趣,互相对视一眼,干脆就都站起了身,走到司命身旁。   “怎么了?”沉新问他。   司命就扬了扬手中的信封:“真是奇了怪了,虽说这信是指明送给我的,但这信封上明明写的是二嫂的名字,应当是送给二嫂的才对,怎么送到我手上来了?”   问露?   送给问露的信怎么会送到司命手上呢,再不济也该是送到流初手上啊,总不会是先送给司命,再让他转交给问露吧。   这事也真是奇怪了。   这么想着,我就凑上去看了一眼。   浅白色的信封中竖着一线红框,上面龙凤飞舞地写了问露仙子拜启这六个字,看样子的确是送给问露的,可又怎么会指名道姓地让送给司命?   “会不会是这小家伙记错了人?”沉新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笑着问了一声还呆呆杵着的锄云。   那锄云就连忙摇了摇头,坚定道:“那个人就是指名道姓地送给三殿下的,锄云向来不会记错这些事。”   “还真是指名道姓地要给我的?”司命就又啧了一声,“这就奇怪了,明明是给二嫂的信,送到我手上干什么?我和二嫂也没什么私交啊,应当没有哪个人这么无聊地来整我吧……啊!”   他忽然睁大了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惊悚的事一样,震惊道,“你们说,不会有人要陷害我跟二嫂吧?!”   “……”   我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沉新冷笑一声:“我看你是司命簿写多了,什么事都能给你泼出一大盆狗血来。”顿了顿,他又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笑道,“不过这也说得通,指不定是你府中的哪位弟子偷看了一眼你写的司命簿呢,干脆按照原样给你来了这么一道。”   司命就尴尬地咳了咳,讪笑了几声:“我可没写过这么……的司命簿,就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他说着就,扬了扬手中的信封,“那我是现在就这么打开来读呢,还是先给我二嫂送过去?”   沉新一笑,没说话。   我倒是很好奇这封信里面的内容,但是既然是写给问露的,等会儿我直接问她就行,也不急于这一时,因此也不说话,就看司命怎么选了。   “你们两个什么意思!”见我和沉新都笑而不语,司命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其中意思,当下就有些跳脚,“我看着像是那种随意偷看他人信件的人吗!只是今晚是我二哥跟二嫂的喜宴,你们也知道,我二哥那个人在三清没多少好友,交恶倒有不少,在这个关头送来这么一封信,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撇了撇嘴,“在这三清可不缺对天宫不怀好意之人。锄云,把这封信递给你的人是谁?”   锄云想了想,道:“三殿下,那个人并不是直接给我的,而是用法力传了一句话在我耳边,我……我其实之前正盯着天上飘的花瓣出神,被那句话刚刚惊醒,这封信就凭空出现了,没有看见那个传话给我的人。”   我讶道:“没有看见人,你就听他的话往里送信?”   天宫就这个规矩?不是号称三清最重规矩的地方吗,难不成重的只是规矩,那些守卫什么的就一概免了?   那锄云就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错,不说话了。   “没有现身?”司命倒是没有责骂锄云,他的注意力都在他手上的那封信上,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莫非真是来砸场子的?”   “我觉得,”沉新瞥了一眼信封,“在你确定送信之人是否心怀叵测之前,你可以把你的手从信封的右下角移开一点。”   他似笑非笑道:“若我没有眼花,那里好像是署了名的。”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   原本就不怎么严肃的氛围此刻更是活络了起来,司命一晒,干笑着把手从信封上挪开,换了一个手势拎着那封信,边干笑着为自己辩解边看向右下角那处。   “我这不是没注意看嘛……咳嗯,让我看看到底是哪个家伙送过来的——”他仔细看了一眼信封的右下角,嘴唇一动,念出了两个字。“苏晋……?”   原来是苏晋送过来的啊——苏晋?!   苏晋!   我登时大惊失色,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几乎是抢地从司命手上劈手夺过了那封信。   “哎哎,你干嘛呢,你不让我看,倒是想自己偷看啊?——你还真的看?!”   顾不上在我一旁惊疑不定的司命,我三两下从信封中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打开来就看。   信纸上的字迹和信封上一样,龙飞凤舞,看上去潦草,却字字齐整。   上面只写了两句话。   当年谢公为仙子所付种种,余甚为感动,今幸得返魂香一炷,游洲仙草三株,便妄自助谢公返魂人间,重见天日。谢公现已大醒,呈此一书,愿仙子可纡尊,于不日之内下凡,与谢公一见,了谢公生前心愿,余自拜谢。   谢公……   “喂喂,听碧?你不是吧,还真拆开来看了啊?沉新,你看看她,什么都不说就抢了我二嫂的信,现在还这么大咧咧地翻开来看了,刚刚笑而不语的人是你们两个吧?哦?”   司命在一边喋喋不休,话语之间虽然惊诧莫名却不见抱怨,他看我呆呆地盯着信纸发愣,便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么,你认识这个什么苏晋?这上面写了什么,莫非这信也不是给我二嫂的,而是给你的?”   我没理他,只顾盯着信纸看。   短短两句话,却让我止不住地双手颤抖。   他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在他人的记忆中现身,而是真真正正地出现在了我眼前。   虽然我只和苏晋见过一面,其余的都是从凝木和洛玄的记忆中看到得知的,但这也不妨碍我对他这个极度危险人物的警惕和避而远之。他轻轻巧巧地灭了一个国家,害死了杨煜,让南朝百姓在战火中流离失所,让凝木至死才记起一切;他断了大洛国脉,改了国运,一手颠覆了游洲,害得洛玄空等了三万年,害得周言魂飞魄散,和洛玄黄泉碧落不复相见,因为他的举动,间接或直接地害死了多少人,使得多少人丧命与战鬼口下而无法转生,苏晋这两个字已经在我心中深深烙下了代表不详与灾厄的烙印,只要这个人出现,在他周围的人就没一个能善终的。   他手腕高超,法力高强,偏生又极具耐心而生性凉薄冷血,这样的一个人实在是太过危险可怕,我之前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他,因此只是警醒只余多点唏嘘罢了,可我没想到的是他竟把手伸到了天宫,伸到了问露身上。   一旦想起他对付杨煜和洛玄的手段,我就不寒而栗。   这一次他又想干什么?想从问露身上得到什么?   为什么这个家伙总是无处不在呢!害惨了凝木和洛玄还不够吗,还要再害一个问露?!   还是说,他已经不满足于篡改国运了,现在想开始篡改天道了?! ☆、第87章 是为何人(二)   “听碧。”沉新及时唤了我一声,把我从止不住的战栗和愤怒中拉了出来。“冷静下来。”   他坚定而强有力地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我的衣裙渐渐渗入,让我颤抖的手平稳了不少。   我抬起头,不意外地正对上了他的双眼。   他的双目从我第一眼见到他起就一直散落着点点细碎的星辰,光芒耀眼得让我无法逼视,而现在却另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将我安抚,令我安心。   只是这么看着他,我就觉得整个人都安定了下来,原本因为激动而急速跳动的心跳也渐渐平稳了下来。   他说得对,我要冷静,冷静……此事事关问露,如果我在这里失态,就更别想着要帮问露了——苏晋千里迢迢地送这封信过来,想必定不只是为了让问露和他口中的那位谢公见上一面的。   我眼前一瞬间闪过问露看着璀璨光华的流神宫时那一张恍惚而又温柔的笑脸,意识到那可能代表了什么之后,我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信纸。   或许,那个谢公就是……   “听碧?”见我又开始发愣,沉新就又叫了我一声,带了些许疑窦地看向我。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问我什么,但又忽然神色一动,微微抿唇,弯下腰轻轻抚了抚锄云头顶,温声问道:“锄云,你真的没看见这送信之人长什么样?”   锄云巴巴地盯着他,摇了摇头。   这个回答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进一步追问,而是道:“那好,你先下去,看好殿门口,若那送信之人再过来,你就请他过来见二殿下,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锄云清脆地应了一声,又对司命告了退,就转身跑开了。   司命在这过程中一直抱着双臂盯着沉新看,面上神情虽然有几分疑惑和不解,但也没开口说什么,看来他二人的感情还挺不错,沉新这么当面大咧咧地指使着他的弟子,他也没说什么。   待那童子跑没影了之后,沉新又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行酒的修义一行人,原先那一道挡在我们和司命之间的六折青书屏风便又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只不过这一次把司命也包括进来了,这下子我们三人就在一个小小的隔间里了,其他人看不到我们,我们却看得到坐在前方的人。   做完这一切,他才微笑着看向我,神色间虽有疑惑,却无不安,这样的神色很好地再一次安抚了我,让我安心了不少。   “听碧,”他又一次唤我,“苏晋的信上面写了什么,让你这么不安?”   “他——”我咬着唇不知该从何说起,司命就跳出来打断了我的话。   “等等等等——”他的目光在我们两个身上转了一圈,眉头紧皱,显然有些不明白我们在谈论什么。“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苏晋是谁?他和我二嫂相识吗?”   苏晋是谁?   这问题问得好啊,他虽然做的事一件比一件令人发寒,但却足够隐蔽,除却在南朝他当了国师之时坊间流传着他的一些说法,其余事情则是一概不为人所知,而我已经不想再详细地解释一遍了。   一旦提到他,就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凝木和洛玄,他们两人和苏晋无冤无仇,却都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到最后一个魂散,一个永失。   看着他们的记忆是一回事,再完整地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见我抿着唇不答话,司命也不在意,反倒是饶有兴致地摩挲着下巴,来回看着我和沉新的神色自顾自地揣摩着:“唔……看你们两个的神色,那个人好像很是来者不善啊……啊!莫非那是我二嫂的交恶之人?不是吧,二嫂那么温柔善良的人,也会有交恶的家伙?”   交恶?   在苏晋眼中,怕是没有人能和他交恶的,因为没有一条性命值得他放在眼里。   想到这,我就不可抑制感到地愤怒,为凝木和洛玄,为问露,也为因苏晋而惨死的那些凡人。   我对司命道:“他和问露无冤无仇。”   “那你们怎么都一副凝重的表情?”司命就睁大了眼,“尤其是听碧你,刚才若不是沉新安抚住了你,你怕是当场就要撕碎那封信了吧!”   “他……”我有心想要解释,却发现不知该如何说起,关于苏晋的种种,实在是……   我再次看了一眼手上的信纸,只有短短两句话的信纸轻如蝉翼,可在我手中却觉得力重千钧。   想了想,我还是把手中的信纸递给了沉新,他跟司命总比我来得熟,由他来解释再好不过了。   沉新显然明白我的用意,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没说什么,径直伸手接过了那张信纸。   在我和司命的注视之下,他懒懒地垂了眸看向手中的信纸,然而看了不过一眼,他就笑了起来,三分轻蔑,三分好笑。   “就这么两句话,他就能确定把问露仙子引出来?”他一挑眉峰,半是感叹半是嘲讽地笑了,“真是自负得可以。”   “自负之人一般自傲,而且他的确有这个自负的资本。”我低声道,苏晋此人实在太过危险,沉新虽然知晓他的事,但到底只是从我口中听来的,他既没有在洛玄的记忆中看到苏晋出现的那一段,也没有像我在海船上偶遇过苏晋,更加直截了当地感受到他周身那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危险气息。   我不想让他小瞧了苏晋,大意轻敌,苏晋此番虽在意在问露,但他为什么要指名道姓地让人把信送给司命?仔细一想就能知道,这封信明显是冲着我和沉新来的,他定是知道我们和司命坐在一块,也知道在我看见了信封上的署名之后不会对此坐视不管,才有此一招。   我能想到的事,沉新不可能想不到,但他既然知道,却又没说出口,那就表明他是接受苏晋此番的挑衅了,这是他二人的第一次交锋,沉新不了解苏晋,但苏晋未必不了解沉新,大意轻敌,我可不想让他着了苏晋的道。   因此,我便对他道:“沉新,我之前跟你说过他的事,想必你也还记得,他无论是对付杨煜还是洛玄,都永远是这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不过寥寥数语,几个动作,却让杨煜死去,南朝覆灭,凝木魂散,让战鬼现世,让周言成了妖,又散了魂,和洛玄天人永隔,造成了人间数不清的灾难和恶果——沉新,他非常危险,你可千万不能小瞧他。”   “我知道。”沉新毫不在乎地一笑,“我也说过,此人不除,他日必成大患。其实,你也不用这么如临大敌的。”他看见我的神情,便又加了一句,“往好处想想,他今天找上门来,对我们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最起码我们不用到处去找他了,直接等他上门便是。”   我一愣:“找他?你找苏晋干什么?”   他一扬眉:“你以为自从你跟我说了此人在凡间的种种作为之后,我还能任由他这么坐大?我原本是准备等喜宴后就去向天君禀报苏晋一事的,没想到他直接找上门来了,倒也免了我一番功夫。”   “不是,”司命一头雾水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他看起来对我们刚才的那一番话听得云里雾里的,“你们说的苏晋到底是谁啊?这么厉害,连沉新你都忌惮?是谪仙,还是魔族?”   “他——”   “三万年前,九洲忽现战鬼,迅速助大洛一统天下,而后不过区区三十年,大洛国脉就完全断裂,国气断绝,国运动荡;”沉新在一旁截住了我要说的话,悠悠道,“四百年前,南朝武德皇帝杨煜在十年暴/政之后兵败李泽,后死于宫中大火,李泽称帝。这改朝换代的十年间,战火弥漫,生灵涂炭,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又死于各种各样的天灾*,可以说是尸横遍野,边无定骨。地府怨魂厉鬼不断,戾气漫天,鬼哭不绝,几乎要哭穿了十八层地狱和酆都大殿,孟婆汤是一共熬了七七四十九口大锅,方才使得堆积的凡人魂魄可尽快轮回转世。司命,这几件事,你可还记得?”   司命一愣,像是没料到沉新会忽然说出这些话来,不过转瞬之间,他就面色一变,咬牙道:“怎么不记得!四百年前的那一场南北更迭尚且算了,我虽然书写五分国运,可剩下的五分却是天定的,当年天道便是要南朝败落,虽然他败落的速度比我预想得要快了点,生灵涂炭得也厉害了点,但这到底是天道定下的九洲之命,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毕竟判官笔一勾,阎罗殿定罪恩,孟婆汤入口之后,就又是一场新的转世轮回。可三万年前的那件事,我就算魂飞魄散了也不会忘记!”   他越说越快,面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咬牙切齿,到后来,他几乎是在磨着牙说话了。   “先是不知道哪个缺德的龟孙子偷了你苍穹的四方玉玺,害得人间清气陡然大增,滋生了不少精怪,你们苍穹当时可谓是忙得团团转吧?只可惜那四方玉玺自从流落人间后就失了下落,怎么找也找不到,害得我一个司命的也要想法子抑制这九洲五行阴阳稳定。只是等我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法子,还没实施,就有一位好兄弟帮了我的大忙。”他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他可真是好啊,把豢养战鬼之法献给了公子庭,使战鬼现世,这四方玉玺带来的清气是被压下去了,可凡间却是一片涂炭!南朝那会儿尚且只是战争绵延,死了便死了,还能轮回转世,可在大洛一统天下的那会儿,那些战鬼却是连死去之人的魂魄都一并吞噬了下去!地府是干净了,可我的司命簿上却是一片血红,血水几乎要溢出了不悔台,就算我以一半修为半数鲜血祭司命簿,却也是回天乏力,让那九洲的命给改了!” ☆、第88章 是为何人(三)   这一番话他说得字字咬牙句句切齿,神情看上去也狰狞无比,看来真是对那一手造成战鬼现世之人恨之入骨了。   司命方才话中提到了苍穹的四方玉玺,沉新也跟我说过,他前去深渊乃是为了寻找失落人间的四方玉玺,三万年前的战鬼一事他定是或多或少地听闻亦或是直接参与过,因此司命这一番咬牙切齿的叙述并没有让他神情有所动容,想必是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我却是听得暗暗心惊,三万年前,我尚未出世,因此在之前并不知晓这其中种种的细节,就算我在深渊中知道了战鬼是以魂魄为食的,任何人一旦被它吞食,吞食的就不仅仅是*,而是连三魂七魄都一同吞下了,但因为洛玄的记忆所限,我的目光更多的还是放到了他和周言身上,对于当时的凡间情形只知道一个大概,没想到这其中竟是如此的血腥悲惨,苏晋还真是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等一下。   不期然的,我心中忽然多了一个猜想。   ……听司命的意思,沉新当年不是直接参与了此事就是在苍穹因为四方玉玺的丢失而听闻过此事,但战鬼现世,凡间生灵涂炭,苍穹应当是不会对这些战鬼放任不管的,那么,沉新当年就不是光光听闻了,而是直接参与了此事?   苏晋会不会就是凭借这个因由识得沉新的,从而和洛玄定下了那样一个约定?   可这也不对啊,战鬼虽然难以消灭,但那只是针对凡人和法力低微的神仙的,沉新在深渊里就灭了不止一只战鬼,若当年苍穹真的参与了战鬼一事,没道理洛玄还能带着战鬼在将军府安稳住着,就连洛皇公子庭因为豢养战鬼一事违背了天规,也早就该被打入酆都受罪去了。   可若是苍穹没有参与此事,那苏晋又是从哪里得知沉新的?不不不,沉新在名满三清,苏晋要想知道沉新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当年三清是怎么没能镇压住战鬼一事的?司命都用半数修为来血祭了,他身为天帝三子,神霄殿又有常清神尊坐镇,那么神霄殿应当是不会对此放任不管的,可那战鬼又的的确确是在人间被洛玄管着游荡了数年……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想了半天,实在是想不通,有心想问司命,但又见他神色不虞,怕这个问题火上浇油,就偷偷拉了拉沉新的衣袖,在他偏过头来看我时低声问道:“沉新……当年洛、战鬼一事,三清没派人下凡解决吗?”   “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了?”沉新看了一眼仍旧在愤愤中的司命,眼珠若有所思地一转,也没等我回答,低声对我道,“这件事其实原本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只是当时九洲原本就处于混乱动荡的乱战时期,无数人在战争中死去,强盗、山贼、天灾*……死去的人不计其数,厉鬼怨气丛生,天天都有人被厉鬼索命而死去,那几百年间大概能算得上是九洲最乱的时期之一了。不过那段时间九洲虽然怨气丛生,但好歹有司命镇着,四方玉玺又正巧落下去,便压制了这些怨气,使得九洲勉强维持在一个平衡的位置上,原本是可以这么十几年下来熬过去的。只是没想到苏晋把豢养战鬼之法给了公子庭,战鬼现世,不仅食人魂魄,更多的……”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更多的什么?”我低声催他,见他垂眸似在沉思着什么不理会我,就有点急了。“哎,你话不要说一半呀。”   “他不想说,我来说好了。”司命冷笑一声,朝我们走近一步,接过了沉新没有说完的话,“战鬼现世,他对于凡人来说,能够吞食魂魄,是噩梦一样的存在,对我们神仙,却也一样。更多的是带动了九洲原本蠢蠢欲动的怨气和厉鬼。”   “带动?”我一惊。   这话太过惊人,我都忘了他是什么时候听见我和沉新的交谈的,只惊讶地看着他,等着他再讲下去。   沉新也从垂眸沉思中醒了过来,他看向我,道:“不错,正是这样。那一段时间九洲的戾气都冲上了九重天,直冲得诛仙台为悔池血水外溢,司命血祭之后为悔池就沸腾了,看着竟有爆裂之象,为了三清的安定,没有法子,只能扔了司命簿下去,以此来平复这些戾气和怨气。”   我睁大了眼:“扔下去?司命簿?”   司命他是疯了不成?司命簿掌管天下万事,而为悔池身处诛仙台,自天地初开之时就经年被戾气所绕,被这天下至怨之气所滋养,就算是修为高强如我爹爹那般的上古神族后代,一旦入了诛仙台,跳了为悔池,那就是魂飞魄散的结局,而且是散得一点渣子都不剩,就算同时用上转魂灯和莲生,也只能用回天乏术这四个字来形容。   神仙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件灵物,即使司命簿是上古留下的灵物,但也经不住诛仙台的戾气破坏,这一扔下去绝对是被戾气撕成了碎片,那以后九洲的命格可怎么办?万一有什么天道之外的意外,那千千万万的九洲凡人又该如何?   怪不得苏晋篡改国运篡改得这么欢呢,原来原因竟出在这里!   “我扔下去的不是司命簿,是掌命簿。”司命心烦意乱地叹了一口气,一手撩起滑落至额前的发丝,露出右眼上方妖异神秘的黑色印记来。“你们不是司命府的人,所以不知道司命簿也是分很多册的,我扔下去的是八册中的乾簿,不过我通常都用掌命簿来叫它。管它呢,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掌命簿?”我问道。   “乾?”沉新却是别有意味地一笑,“这意味……可不怎么好啊。”   “是啊,乾簿,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司为坤,掌为乾,司命簿司命,掌命簿却是天道掌命。这九洲的掌命簿被我扔进了为悔池,那简直是一场灾难。”司命耸了耸肩,看上去已经从先前的怒火中出来了,他甚至还笑了一下。“掌命簿既然被我扔进了为悔池,那就代表着我放弃了九洲的掌命之权,而一旦放弃掌命权,九洲的命就由天道来定了,原先我尚且可掌管五分天命,与天道相分,可自掌命簿被我扔下为悔池的那一刻起,我就只能司命,而无法掌命了。”   司命府一向是三清最神秘的地方之一,众人对它分说不歇,却都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我在二哥那听来的永远是半年换一个样,就没有一个准数的,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从司命神君口中亲口说出的司命府中事,不由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能司命而无法掌命……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沉新看了司命一眼,“对于九洲,他现在可司国运,司人命,司人运,却无法司天命。”   “……啊?”我……咳,虽然不愿承认,但这四个字四个字的分开来说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放在一起,我就有些……嗯,昏头了。   “也就是说,”沉新一脸“就知道你听不懂”的神情,交叉起双臂,反射的清冷月华下他的面容看上去竟有些轻松,仿佛这九洲天下的命运都和他无关似的。“战鬼现世,我们之所以无法干预,就是因为它乃是由九洲中人而引起,九洲的命已交给天道,即便是司命……也无法干预。”   “不过这倒是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线索,”不待我开口,他就又浅笑道,“我们无法插手干预的只有九洲本土之事,若是有神仙或者精怪心生歹念,从而妄图更改国运使自己修为大增……”   “那就是神霄殿能管的了?”   他不说话了。   “呃……我说错了?”我眨了眨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不是神霄殿管啊,那是谁管的?   看他这个嫌弃的反应……莫非是苍穹?   不是吧,苍穹还管凡间事?它不应该和昆仑虚一样,一心只管追寻道与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吗?   “……”沉新有些莫名地看了我一眼,才道,“一旦九洲有妖精作乱,那是苍穹该管的事,神霄殿管的是三山之外的三清众神诸仙,要是像你所说的那般大锅炖,这三清还不得乱套。”   我就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我这不是一时口快嘛……”   还真是苍穹,那可就奇了,他们这么天下事都管来管去的,还有空专心修炼吗?   不过这话我是不会再没脑子地说出来了,遂清了清嗓子,有些刻意地转移了话题,“那什么,你刚才说,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线索,是什么?关于谁的?”   “还能有谁。”他哼笑一声,“既然这几件事苍穹和神霄殿都没法去管,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他顿了顿,傲慢道,“苏晋是九洲中人,他可能是能人异士,却绝不可能是神仙或是妖魔。”   我缓了有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怎么会这样?若果真如此,那他岂不是在天道的默认下行事的?!”   “苏晋?”司命一愣,“他是谁?” ☆、第89章 是为何人(四)   他这一声问出来,我就一滞,下意识地看向沉新。   沉新原本正微微垂眸凝视着手中的信纸,见我看向他,他就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侧的眉峰。   我忙对他笑了笑。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脸拿我没办法地摇了摇头,还是任命地担任了给司命解释的职责。   他对司命似笑非笑地道:“你问苏晋?司命,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何引你说出当年之事呢?当年的事虽然已随风成了往事,可到底算是神霄殿的一次失职,天帝虽没有发话,我们却都晓得此事还是不提为好的,我今日又勾起你那些不好的回忆……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自然。”司命神色阴沉,眼中黑如泼墨,额角处的那一块黑色印记也越发深了起来,他微微颔首,沉声道,“你虽然废话多,却从来不会在这些事上多费唇舌。让我猜猜……莫非,你们口中的这个苏晋,就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说这话时虽然是疑问的句式,可听他语气却全然没有疑问之意,看来是已经肯定了这个猜测了。   “不错。”他爽快,沉新自然也不会多加纠缠,很是轻松地就承认了。   司命他虽然问得爽快,可在听到沉新肯定的答案之后还是神情一震,垂在一旁的手猛地握紧成了拳:“当真如此?他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篡改国运和天道?——等等,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苏晋……苏晋……”   “不用想了,我来告诉你好了。”沉新把玩着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缕银丝,边绕着指边笑道,“北有邵新,南有苏晋,这一句话,你应当不陌生吧?”   司命眼皮一跳,“是你……”   “他是南朝武德年间横空出世的一位国师,在杨煜在位的七年间出现,而后又离开皇宫,飘然远去,不知所踪。”沉新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就继续说了下去,神情有几分孤傲,“关于他的传言,现在的九洲还留有许多,你既主司命簿,在撰写杨煜命格时就应当写到过他。”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方笑道:“其实苏晋此人,不该是你来问我们,而是我们来问你才对。杨煜身为一朝帝王,他身边重要人的命格都是由你细细写就后交于司命府多方法力加持后才能通过的,苏晋既然身为国师,又推动了南朝的覆灭和杨煜的死亡,你更应当记得他才对。”   司命皱着眉,摇了摇头,脸色看上去有些差:“我不记得。”   “你是不记得有这么个人,还是不记得杨煜身边的国师本该是这个命格?”   “别说国师命格了,在南朝开国之初,根本就没有国师一说。”他冷笑一声,“我不会记错,因为南朝覆灭的速度快得出乎了我的预料,我生怕这其中有变,还特地查找了一番。”   没有国师?那也就是说苏晋这个人是凭空冒出来的?就连司命府都没有记载到他?   这可不得了了,虽然掌命簿被司命毁了,但司命簿还在他手上呢,九洲的凡人只要是正常出生的,没道理不在他册子上啊,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哦,还特地查找了一番啊……”沉新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你都特地去查了,就没查出他?”   司命脸一沉,不说话了。   “好吧,”沉新笑着绕了绕手中的银丝,“看来是没有查出来了。”估计他也觉得这话说得太风凉了一点,也不待司命回答,就又说了下去,“这么看来,那他还真是当世能人了,竟能在你眼皮子底下闹事。”   司命就沉着脸哼了一声:“我当年查不出来,算他厉害。只是现在我既已知道有这么个人了,等我回去后再细细查找一番,我就不信揪不出来。”   “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比起司命明显是在气头上的话,沉新则要显得沉稳多了,“九洲的民间传言虽然一向有些名不副实,但空穴来风必有因,关于苏晋的传言众说纷纭,但都无一不是在称赞或是感叹他能通鬼神的,若他真没有一点本事,百姓也不会这么说他。他应该不好对付。”   听了这番话,司命非但没有郑重其事,反倒越显轻蔑地笑了:“传言?能通鬼神?这话可大了啊。我倒是想听听,他是怎么个能通鬼神之法。”   沉新一笑,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说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对于苏晋,我知之甚少,但她就不痛了,你听她说就会清楚了。听碧。”   “啊?”我正凝神听着他们谈话呢,想从中多多得知一些关于苏晋的消息,没想到他却把球踢到我这边来了,愣了一愣才咳了咳,清了清嗓子道,“呃……这个……九洲关于苏晋的传言的确不少,人们都说他有一双天生良目,能看尽人的三魂七魄,术法双绝,上祈天下敬地,天下无一事是他无法办到的。南朝武德年间,曾有一月妖精作乱皇城,死伤无数,上下人心惶惶,正是他出的手才把那妖精给灭了,所以民间才传他逼近鬼神的。”   “鬼神……”司命若有所思地低喃一声,挑眉清冷地笑了。“不过区区一个妖精罢了,他们也真敢说。”   “虽然凡人的确喜欢将一些事情夸大,灭一只妖精在我们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你可千万不能因此而小看了他。你是没见过他的手段,计谋出众,懂得隐忍,法力又高强,左右别人和一个朝代的命运,对他来说,”想起了凝木和洛玄周言,我不由得低低叹了口气,“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真这么厉害?”   “真这么厉害。虽然这些传言在经过了数百年后有些失真,但并非华而不实,说他逼近鬼神,其实在我看来,这也不是空话。你想象,就算搭上整个三清,能轻易更改九洲天道国运的有几人?这些人中有几个是神尊,又有几个是上神?”   神霄殿天宫的神仙许是在天上住得久了,比之三清其他人便要多出一分自命不凡来,对于凡人则多了一丝上位者的怜悯与淡淡的不屑。或许是因为觉得苏晋也充其量不过是个凡人,司命的态度就有些端了,我看着他那明显不信的神情就有些无奈,现在他口头上说得轻松,等真遇到了苏晋,别说抓住了,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问题。   我在这边心下暗叹,司命在那边敛眉犹豫,沉新来回看了我们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司命,你可别不相信,现在你是口上说得轻快,到时候真对上了,可有你哭的份。”他举起指间缠绕着的银丝,微微抬高了手对着月华迷离下的宫灯烛火细细打量,轻轻吹了口气,那银丝便在他手中散成了数点光芒,随风远去,竟是这玉华宫中落下的点点月华。   他的视线追随着蜿蜒飘远的月华,闲闲道:“是他给了公子庭豢养战鬼之法,也是他在数万年前在瀛岛布满瀛洲草,使得三仙岛地脉损毁,游洲一族深受诅咒,为了解除这个诅咒,他又推着他们造出了鬼将,鬼将现世,战鬼后出,当年那一场惊天动地的一合洛,也相当于是因为他而出现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微微一笑,道,“说起来……当年游洲因为违反天道被天帝降罪,以龙王降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暴雨而沉,也是因为这事呢。想是神霄殿已经查出来当年战鬼的出处了?”   “当年是查出来了,”司命兴致缺缺地瞥了在空中漂浮着的月华一眼,“不过按你这么说,我们当年是查错了。”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虽然幕后指使之人是他,但到底是游洲一族造出了鬼将,使得战鬼成了天道之内既定之外的半个变数,神霄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凡间作乱,却苦于掌命簿被毁而不得干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若是因为这事,它们被灭族也是该的,你们没有查错。”沉新双臂交叉着笑了笑,“瀛岛隐匿,游洲覆没,洛统天下,战鬼现世,南北更迭……说起来,他已经算是非常了不得了,细数整个三清,能够做到像他这样的,恐怕也没几个。”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推动的。”他道,饶有兴致地盯着司命,似乎很期待他接下来能说出什么话来,“你觉得三清有几个人能做到这点?”   “……可我还是想不通,”司命额角处的印记隐隐又加深了几分,他啧了一声,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叫苏晋是吧?他姓苏?那就是凡人了,可哪有凡人这么厉害,厉害得都能篡改天道了!”   “我也不想相信啊,”沉新有些无奈地笑了,“只是他若不是凡人,那我们又怎么会在战鬼现世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不能去干预?我当时可以拼了老命想去的,但后果你也看到了,”他耸了耸肩,“一道天雷打下来,差点没把我给劈成两半。”   司命看上去有些动摇了,但不过片刻,他就又摇了摇头。   “……我还是觉得这不可能。他不过一介凡人,就算身负先天法力好了,但凡人寿数几何,能有这么多年的修为去做下这样的事?再退一步,就算他前几十世积攒了不得了的功德,此生有仙缘护体,可这些还是不够的,篡改国运,隐瞒天道,更不用说投放瀛洲草和制造鬼将引出战鬼了,他若当真做下了如此大事,天道不收了他就是瞎了眼了!”   沉新就一个挑眉:“也许天道真的瞎了眼也说不定,也有这个可能啊。”   司命呵呵一笑,脸上写了大大的“你逗我?”三个字。 ☆、第90章 是为何人(五)   我看见他这神情先是噎了一噎,而后才斟酌着道:“其实……我觉得他的身份恐怕不仅仅是凡人那么简单。”   沉新就挑了挑眉,“你说。”   我低下头,开始回想起和苏晋那仅有的一次见面来,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期间还有洛玄和周言的事给了我巨大的冲击,但苏晋这个人就是有这样一种奇怪的气质,只要见到他一眼,就很难忘记。   因此,苏晋那一张看似温文尔雅、实则笑意莫名的脸很容易地就浮现在了我的面前。   “……先不说一个凡人怎么能活这么久,九洲灵气充沛,一些修道之人是能够身负较高的法力不错,可就算是凡间最德高望重的修道者,修为恐怕也没有苏晋那么高。我曾和他见过一面,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威压和气势,”我一边回想,一边摇了摇头,“比凡间修道者高出了不是一点两点。”   司命有些诧异有些怀疑:“你说真的?”   我点点头,回想起苏晋那时的模样,心中闪过一丝奇异之感,但我也没多想,就这么继续说了下去:“沉新有一句话说得对,细数三清诸神众仙,找不到几个比他厉害的人。他给我的感觉……很危险,非常的危险。”   “比常清还是要厉害?”   “不,”我低声接了一句,“我比不出来……他们不相上下。”   片刻的沉默。   一点月华的光芒在我身前缓缓坠下,我伸手接住,看着它渐渐在指尖隐匿消失后抬起头,看向身边人问道:“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我知道。”沉新淡声回了我一句,“九洲虽然在三清之下,比其他的三千世界灵气要充沛多了,但一个不懂修炼法门最核心之道的凡人是不可能修炼这种地步的,所以……”   “你也跟我一样,”我慢慢道,“怀疑他是谪仙?”   “这不可能!”司命立刻就否定了我的这个猜测,“谪仙也是仙,没道理他的行动不在神霄殿的管辖之内。”   “可凡人是不可能有这样高深的法力和漫长的寿命的,他若非谪仙,那就——”   “……”司命眼中闪过一丝暗芒,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向我道,“听碧,你说你跟他见过一面?他长什么样,身上有魔气吗?”   他果然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我咬了咬唇:“他……反正他就长着一张看上去是一个温雅书生的脸,但是……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就是他看上去无害,但是我能很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那一阵似有若无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虽然只有一瞬,但足够我对他下非常危险的判断了。不过魔气是绝对没有的,”看见司命的神色,我又连忙加了一句,“他身上的气息的确是给我一种很危险的感觉,但也仅限于此了,我没有察觉到他身上有一丁点的魔气。”   “那可说不定。”沉新出乎意料地嗤笑了一声,“你确定你的感觉是准确的?”   “……什么?”   面对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呆愣,沉新就似是而非地叹了一口气,抱起双臂:“我说,你是忘了你宫里的那些宫灯吗?啧啧啧,那宫灯的阵仗可谓是绵延不绝啊,把整个宫殿照得灯火通明的。”话毕,他又凑近我,带了几分调笑意味地笑道,“那里面还装着不少你抓来的七扇金鱼呢吧?你真的能准确分别魔气?”   “让你来分辨那家伙是人是鬼,”他摇了摇头,动作还刻意地放慢了,“我看啊,难。”   “你!”我脸上一热,正想反驳,沉新就自顾自转过身看向了司命,只留个侧影给我。“现在不是讨论苏晋这个人到底是人是鬼的时候,他的事我们暂且搁下,目前的当务之急并不是找出他,而是问露仙子。”   问露?问露!   我居然把她给忘了!   沉新这句话可算是醍醐灌顶,把我从苏晋的问题上拉了出来,一看司命,也是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看来和我一样,都深陷进苏晋到底是谁这个问题里去了。   在拍着额头骂了自己一句猪脑子之后,司命再次看向我和沉新,视线也移到了沉新手中拿着的那张信纸上:“这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你们怎么一个两个的看到了就都神色大变了?他是在威胁我们天宫呢,还是说三清将有劫难?”   “神色大变的是她,不是我,而且你想多了,他这种人在凡间都能篡改天道了,还在乎这区区一个神霄殿?”沉新斜睨了我一眼,轻轻一笑,并没有顺着司命的意思把信纸给他,而是反问了他一句,“司命,你认识一个名叫谢公的人吗?”   “谢公?”司命一愣,“什么谢公八公的,神仙无姓,哪里来的姓谢之人?而且好像也没有哪个神仙是号谢的。首字为谢的话倒有不少,你问的是哪一宫的谢公?”   “都不是。”沉新道,“我问的不是天宫的人。”   “那三清其他地方……”   “也不是其他什么地方的神仙。”他微微一笑,“我问的,是凡人。”   司命神情一滞。   完了,看这情形,这里面是一定有什么隐情了。   我又是无奈又是恼恨地在心中暗叹,你说这苏晋怎么就一出手一个准呢,到底谁是司命神君啊,怎么他什么事都知道?   司命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神色有问题,他掩饰性地干笑了几声,故作不明白:“你问我这个干什么?这天下姓谢的凡人多了去了,我怎么会在知道你指的是哪个?”   沉新一笑,也不揭穿他拙劣的演技,而是顺着他说了下去:“我问的这位谢公,是在问露仙子下凡轮回十世时和她命格有所纠缠的。他或许就叫谢公,也或许是因着什么功绩后被世人尊为谢公……和下凡轮回的问露仙子命格有所纠缠的人当中,应当没多少人姓谢吧?”   司命就冷下了一张脸,一错不错地盯着沉新看,也不说话。   他不开口,沉新也没继续再说下去,而是带着一丝微笑地等了下去。   我不知是该笑不该笑,沉新自然是能等得司命的回答的,可这个回答我却不怎么想知道,因为我清楚,这一定不是一个好答案。   果然,在对持一般地沉默了半晌之后,司命率先破功,他对沉新伸出了手,硬邦邦地吐出四个字来:“把信给我。”   沉新一笑,也没有多问,直接就把信纸递给了他。   司命快速接过,倒过去看了一眼后神色一震,万般不能置信地摇了摇头,神情几近失态:“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   其实看见他这副神情我就知道这件事不能善了了,但还是怀着一丝期盼这么问了一句,毕竟如果我心中所想是真的,那问露就……   苏晋一旦出手,就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等了半天,司命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仍旧神色惨白地盯着那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看,我也就明白了,一颗心随之沉了下去。   只是明白归明白,有些事还是要说开才能制定对策的,因此我又问了一句:“司命,那个谢公到底是谁?你认识吗?”顿了顿,我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把在心头盘亘多时的疑问问出了口,“是……问露在凡间的夫君?”   这一句话音刚落,司命就霍地一下抬起了头,黑如陈墨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似一柄短剑一般锋利地擦过我的脸颊。   我一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沉新就一下把我拨到了他身后。   “把那些东西逼回去,我们不是那些家伙。”   他背对着我面对司命,冷冷说了这么一句话,话中寻不到一丝先前面对司命时的笑语晏晏。   司命也是反常地没有接话,而是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变得有些凝滞起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我心中惴惴,但因着目前形势尚不明朗,不敢多话,只能安安静静地待在沉新身后,直到司命在沉寂了许久后终于叹了口气,才打破了这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诡异气氛。   “也罢,”他叹声道,“反正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告诉你们便是了。”他顿了顿,道,“我的确是知道这封信上说的那个人,但也只是知道,并不认识。”   “是谁?”   “谢醒桥。”   谢醒桥?   “他是谁?”这个名字不像苏晋在凡间那么有名,我想了想,没有想出什么来,又见司命又恢复了之前的语调,便自沉新身后走了出来,同时侧头问了他一句。   沉新用指腹轻轻点着下颔,看了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不过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大燕人?”   大燕?   燕……谢醒桥……   啊——   “是他?”我恍然大悟,“是那个谢醉之谢将军?”   “是他。”司命看向我,他眼中是一片平和,全无先前那一丝冷冽,可手中的信纸却被他攥得死紧,直攥得指节发白,在信纸上深深凹下了一个又一窝。“凡间惯以字相称,因此谢醉之比谢醒桥这三个字要响多了,谢你们或许没听过谢醒桥,但谢醉之三个字应当还是不陌生的。”   “对,我是听过他的大名!”大燕自北朝覆灭后建立了有两百多年,一直到现在,虽然已经有渐渐下颓之势,却仍是自九洲有朝代以来难得的一个兴盛王朝,谢醉之作为这个朝代的传奇人物,分说评判是自然不会平息的,我近年来又无所事事,常去凡间游历,虽然没刻意去打听他的事,却也能算是耳熟能详了。   提到我也知道的人,我就有些兴奋了起来,不由得微微笑道,燕孝景帝时期谢何青谢老将军之子,孝景皇帝亲封的司马大统领,少年将军谢醉之,对不对?”   沉新啧了一声,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料到我会对他这么熟悉。司命则是神色莫名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背诵着什么一样地平平道:“谢醉之,岁五可举人弓,半百而中,年十五,领军西征,大败西寇,收燕失秦、廊二地,十七,官拜大司马,点将出征,擒西王,灭西寇,西南绵延数千里之地尽归燕所有。龙心大悦,封千户地,为千户侯,世人皆以谢公称之。”   “还有还有,他非但少年封将,还于建景元年娶了永安公主,成就了一段佳……话……我记得,”意识到了什么之后,我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问露有一世的转世是公主,为了平复她和流初神君交手而引起的动荡,她是要在身为公主时远嫁西土,为她那一朝带来二十年暂定的安定的吧?”   司命说不出什么神情地看向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就干笑了两声:“这好像对不上啊,谢醉之娶了公主,可问露转世的那一个公主是要去和亲的,他们……不是一个朝代的?”   司命就轻轻地叹了一声:“是一个朝代的,而且你也说对了,谢醉之就是二嫂那一世的凡间夫君。” ☆、第91章 同魂(子)   还真的是!   不过这其中还是有一点出入的,比如问露的命格和那谢醉之迎娶永安公主一事,如果问露是永安公主,那她因为和流初大打出手而引起的动荡又是用什么来平复的?   因此,虽然司命已经承认了确有其事,我还是不敢太过武断:“可这说不通啊,谢醉之是燕朝的大将军,听名字就不像是西土人,问露怎么会嫁给他?这与她的命格有所出入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转世投胎成为公主的一世,是要远嫁边疆,为她所生的朝代带来二十年的安稳与平和的吧?”   “命格。”司命轻轻合了合眼,发出一声嗤笑,“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其中,我掌五十,司四九,剩下的一分则是全凭人力了。二嫂那一世的命格,的确如你所说,被既定远嫁边疆和亲,以此来弥补当初九洲出现的动荡,这是她转世轮回的最后一世,等这一世过了,她欠下的债也就清了。原本是不应该出现偏差的,只是自从三万年前我把掌命簿扔进了为悔池里,对于九洲,我就只能司命,而无法掌命了。”   他轻声叹了口气。   “因此,现在的境况是我司四九,其余的五十虽然说是在天道那里,但这九洲既然已经出了个苏晋,将天道的五十拿捏在手中也就不算难事了。”说到此处,他冷冷一笑,“大道五十,人遁其一,我司四九,他能更改我亲笔书写下的神仙命格,也不奇怪。”   听他的口气,是笃定问露命格有变一事要归咎于苏晋了,虽然有些草率,但是不得不承认,苏晋做手脚的可能性的确要比其他人大,毕竟被他更改过命格的可不止一人,他要改起来的确要比常人容易,且毫无负疚之感,更何况他此番还给我们送来了这么一封信,说他和问露轮回转世的命格一事无关,鬼都不信。   “改命格暂且不论,”沉新竖起了右手,示意我们终止这个话题,“这个复活又怎么说?”   我一愣。   复活?复活能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吗?他那么厉害,复活区区一个凡人,应该不成问题吧?”   沉新正欲继续说下去的口吻一顿,挑起眉在月华下看了我一眼,神色有几分无奈:“这里面问题可大了。你仔细想想,这大燕虽为九洲现今朝代,可孝景帝驾崩已过百年,那么谢醉之应当也死了百年了。这百年间,他要是命不好点,那黄泉路都不知踏了几次了!苏晋是怎么找到他的转世的,又是用什么法子把他复活的?这问题可不是大了?”   “灌轮回汤不就行了?”我道,“以前也不是没有这个例子,轮回汤虽然难熬了一点,但他都能把瀛洲草下于瀛岛,还使得战鬼现世了,区区一个轮回汤,尚且难不倒他。”   沉新瞥我一眼,微微笑了笑:“你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像是在替他说话呢?”   “你——”   “好了,说正经的,”他转过头不再看我,神情也在转瞬之间肃了起来,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轮回汤是不难熬制,若有心,想要找到这位谢公子的转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他故意顿了一下,看向司命,眼中有划过几抹探究之色:“司命,你好像还知道些其它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听听,我们也好一道出出主意。”   “我没什么好说的,”司命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只一句话:那谢醉之并不是什么凡人,而是我二哥转世。”   沉新就在一旁挑起了眉。   “你二哥?”我道。   “不错。”司命一笑,“我二哥就是谢醉之,谢醉之就是我二哥,我二哥既已回归仙班,这谢醉之自然也不复存在了,更没有转世,又何来复活一说呢?”他的神情晦暗不明,墨发下的印记也越显深沉起来。“不过这都是近百年前的事情了,我二哥早已回归了仙班,谢醉之也已经没了百年了。他是我二哥下凡轮回后的转世,死后三魂七魄俱全,恢复神根仙身,重拾他身为流神宫之主、天宫二殿下流初神君的记忆——从他死的那一刻起,谢醉之就已经不在了,往后也不会存在。”   “既如此,”他抬眸看向我们,神色平静,却带着些许说不出来的怪异违和之感,“他又怎么可能被人复活呢?简直就是荒谬。”   我和沉新同时沉默了。   谢醉之……流初……这个猜测,我早在一开始就想过,只是虽然心中是这么猜的,等到真正从司命口中听闻时,还是止不住地惊诧震动。   ——他若当真敢拿鞭子抽我,又如何不敢和他打一架?大不了再被罚下轮回就是了,这样子……我倒还乐意呢。   ——我可是昆仑虚弟子啊,学了逍遥道,修了逍遥法,我啊……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你就放宽心吧。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他,我的夫君。   ——一生幸福,永世欢颜……真好的祝词,可在我看来,再多的幸福,再多的欢颜,也抵不过……一世平安这四个字。   眼前不期然浮现出我和问露在流神宫外对话时的一幕幕,那一刻花瓣飘落,宫灯喜烛静燃,月华流转,问露的神情,是那么的温柔缱绻,又是那么的恍惚迷茫。   问露,说出这些话时,你都在想些什么,在想着什么人呢?是今晚即将要成为你夫君的流初神君,还是你身为大燕永安公主时……嫁的那一个谢将军?   我想……我大概知道苏晋送来这封信的目的了。   只是这其中还有几点疑惑,需要一一解开。   首当其冲的,就是谢醉之的复活问题。谢醉之既然是流初的转世,那他死后就不会像一般凡人一样在奈何桥上留下一魄,汇入滚滚忘川之中,而是三魂七魄俱全地恢复神仙记忆和修为法力,回归仙班。那流初神君也的确是顺顺当当地回归了仙班,并且是功德圆满,还和问露在今晚成了亲,那苏晋又是怎么复活谢醉之的?还是说,这只是个噱头而已,他根本就没有复活谢醉之,只是为了引出问露才这样说,可这又是为什么?此为其二。   若说问露身上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   我想起被他残害过的杨煜和洛玄,一个是一朝帝王,一个是不世出的鬼将,俱非寻常人物,问露虽为神仙,却是泯然众生,与三清众多的神仙没什么不同,又不是天帝沉新那样出挑的,是怎么令苏晋注意的?此为其三。   ——君姑娘此言差矣,我要的就是这无冤无仇却反被害而带来的无边怒气,这人呐,有时一旦集了怨气,便连天道也无可奈何了。   在洛玄那一片混乱的记忆里,苏晋对君言说的话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怨气……?   不,也不对。   若说怨气,如果我心中所想没错,问露对那谢醉之动了真情,但那谢醉之和流初本就为同一人,问露今晚还能在这流神宫内跟他成亲,就说明了她虽然无法看开,却也没有执迷于谢醉之本身,和君言不同。而且我之前在殿外也试探过她,她虽有遗憾后悔,却没心生怨气,应当不满足苏晋需要下手的条件才对。   还是说,他是冲着流初的玉茫过来的?玉茫的确是当世难得的上古神器,但神器认主,尤其是这神霄殿流传下来的上古神器,在三清消踪隐迹几十万年,多少人趋之若鹜,求之不得,到头来还是认了神霄殿的人为主,这其中定有天意。也因此,虽然流初已经在当年被沉新扔下凡时把玉茫给搞丢了,但只要他一天不亲手放弃,玉茫就一天不会认二主,直到他魂飞魄散,它才会再度隐匿世间,于后出世。   若是为了玉茫,苏晋此番大费周章非但讨不了一点好处,还会将他的存在暴露,惹来麻烦,更何况玉茫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一个多么大的助力,不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能想到的,苏晋也一定能想到,因此,他的目的也不会是玉茫。   这样可就犯难了,问露身上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流初手中的玉茫他又动不得,或许也不屑去动,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你当真如此笃定这只是一个谬论,”我这边正在低头细思苏晋此信的目的,站在我身旁的沉新却在沉默了片刻后开口了,“你为什么心神大乱?司命。”   嗯?又怎么了?   我抬头看向司命,就见司命神情一滞,顿了顿才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笑道:“我?心神大乱?”他笑了两声,“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沉新就轻飘飘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如果没有,那你的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我看着不像是冷的啊,也不像是害怕所致……你在气什么?生谁的气?”   “……”司命沉了半张脸,神色阴郁地看向我们,没有答话。   沉新并没有因为他这神色而退缩,反而更增了一分傲气:“被我说中了?”   “沉新!”我见司命那张脸黑得都能滴出墨来了,连忙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衣袖,暗示他不要太过了。虽然我之前没看到司命有哪里不对劲,但现在这个神情傻瓜都知道有鬼了,可这毕竟是人家的事,他不想说,我们也不能逼他,这么咄咄逼人的,没的起了反作用。   说起来,问露今晚已经和流初拜了堂成了亲,那这件事其实就是天宫的内事了,我虽然是问露的好友,也不能这么正大光明地插手,若非这封信送得恰好,估计我还看不到这封信,不知道这事呢。 ☆、第92章 同魂(丑)   ……等下。   这么说来,这封信送的时机也太巧了,非但没有直接送到问露手上,而且还挑了个我和沉新都在场的时候,当着我们的面送到了和问露关系浅淡的司命手上,粗粗看来只是我们二人恰好在场,但细想的话,这其中就又有一番究竟了。   依照苏晋那性子,他一旦行事,那必定是在已经把一切都摸透了的情况下才会出手的,他若想将此事不为人知地透露给问露,没道理挑一个有外人在场的时候,更何况是如此众目睽睽之下的流神宫喜宴。而且我也不信他不知道我和沉新在场,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还指名道姓地让一个冒冒失失的童子把信送过来,未免也太过招摇了吧?   除非……他是有意让我和沉新看到这封信的。   我和问露的关系自不必言明,加之我之前因为凝木和洛玄二事,对他比常人更要忌惮警惕上三分,若是让我知道了这件事,就没有不管的道理,定会死死地追下去,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如果我死咬不放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他又能在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追查下去……   ……   苏晋的目的,既非问露,也非玉茫,他或许知道我,但我身上也没什么令人注意的地方,司命虽然名声在外,但司命簿也不是他能碰的,掌命簿就更别提了。   这么算下来,剩下来的就只有一人了。   ——依将军性子,所有闯入者必会一概击杀,但是……若其中那位男子名唤沉新,是一位沧海既出,四海升平的神君,将军便不能杀了他二人。   ……如果我坚持把这件事继续追下去,苏晋能得到什么尚且未知,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   他早在三万年前就已经知道了沉新,而且还渊源颇深的样子,但是这三万年来,沉新却没有见过他,甚至连他的事迹也是从我这里听说的,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   如果苏晋的目的不是我和问露亦或是司命,而是沉新,那么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让洛玄不要对沉新动手,我才可以有机会窥探他的内心,得知苏晋的事,从而通过我之口让沉新知晓这一切,特地挑在沉新和我面前将信送来,一是他笃定沉新身为苍穹弟子不会不管这件事,二是这件事事关问露,我是怎么着也得拖着沉新一起追查下去的,反正他肯定不会拒绝。   只是……他这么针对沉新,为的是什么?沉新的确修为高法力强,功德也是屈居于天帝之下,可他身上是不会有苏晋想要的怨气的,像引导洛玄和君言那样也不可能,沉新意志坚定,不会轻易为外物所动。   那么就是别的东西了?不是怨气,修为也不太可能……莫非是沧海?   沧海剑的确是一件不世神器,天下之剑利者众多,但这剑中之首还是要非沧海莫属,因为它不像一般的法器那样要么是一些天生法器幻化而成,要么就干脆是以自身法力为依化出剑身,而是正经采了东海极东之地的万年玄石,在经过了九万千九百九十九年的漫天荒火和北海极冰的冰火两重天后方才铸成的一把神剑。虽然名号不及上古神器响亮,但因为铸剑石和淬炼此剑的本身就非凡物,炼出来的剑自然也是不同。   那些上古神器的噱头都是先天所带的天地精华之气,但这么多万年下来,那些天地精华早就散得只剩下丝缕了,只剩下几个还保全了那万般难得的上古神器,比如常清神尊的那一把画神戟;比如流初的玉茫;比如我爹爹手中的亢金绫;它们才算得上是完完全全的上古神器,其中法力自不必说。其余的则都是画虎类犬了,能感受到它们与其它法器的不同,但真用起来有时还及不上一些后天铸造的神兵利器。   且沧海剑的出世并非偶然,因着当年帝女遗留给常清神尊的一个预言,不知多少上神神尊亲自为这把剑的铸造出了力,就连爹爹也曾费了不少时日,只为寻到那一块上天入地、只在东海之东才有的铸剑石,又因为用了北海极冰淬炼,此剑就名为沧海,也算不没了我无量海那一番尽心竭力的相助之情。   沧海一出,四海升平,这话其实并非针对沉新而言的,而是当年的帝女借了常清的口说出来的,由这八字就能见得这把沧海剑的与众不同了,虽然我不知道这把剑为何后来到了沉新手里,而且没听闻过他的前任主人是谁,但这并不妨碍它在三清一话成名,且不知道是谁说漏了嘴还是沉新在凡间显摆过它,整个九州也到处流传着有关这把剑的传说。既是神器,又非认主困难的上古神器,苏晋听闻并觊觎这把剑,倒也说得通。   想通了这些之后,我恍然大悟,正想告诉沉新,司命却在此时开口了。   “好吧,”他在和沉新僵持半晌后终于率先败下阵来,轻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们真的想知道,那我可以告诉你们,这里面的确是有隐情,而且……”他顿了顿,“是大隐情。”   我一听此话,就把有关沧海剑的想法推到了后面,抬头看向司命,准备先听了这隐情再说,沉新也是一脸愿闻其详的神情:“是什么?”   司命扫了我们一眼,右手一合,那张信纸就消隐于无形了:“这件事不好说,还是你们自己看来得直截了当。随我来。”   看?看什么?   我心下诧异,看向沉新,沉新也是面带疑惑,见我看过去,他就耸了耸肩,笑了。   “管它是什么内情,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走,我们就去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大隐情,让苏晋能够借此发挥,也让咱们三清大名鼎鼎的司命神君也大为失态。”   我被他这话逗得抿嘴一笑,原本有些沉重凝固的气氛也被揉开了不少,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个人的笑容就是有一种如此的魔力,让我看到就心境舒适,仿佛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司命带着我们从侧门出了玉华殿,又走了一段与来时不同的路离开了流神宫,那些在殿外不断飘舞的柳絮和花瓣随着我们一路走去变得越来越少,到最后一片花瓣从我眼前飘落时,已经到了神霄殿附近了。   我伸手拂落拈在衣袖上的一缕柳絮,随口问了一句:“这里的花瓣柳絮还真多,哎,司命,他们是今晚因为大婚才有的,还是平时一直都这样?”   “你觉得,”司命慢条斯理道,“我二哥一个大男人,会整天弄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吗?”   “……”我干咳了两声,“那就是今天才有的咯?是问露的主意?”   他缓缓点了点头:“二哥原本不同意,说是他的宫殿终年积月,本就是清冷的范,突然之间弄这么多花瓣过来,会变得不伦不类。二嫂因为这事还哭了一场,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二哥就同意了。”   “当然要同意了!”我原先还在暗许那流初为了问露也能费如此心思,原来事实竟是这样的,真是令人扫兴,那流初果然不是什么良配!“女子大婚能有几次?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同意,算什么大丈夫!”   “哦?六公主是这样想的?”司命就侧了头,用手肘戳了戳走在他身边的沉新,意味不明地笑着哟了一声,“沉新神君,你是什么想法?”   我咳了一声,低头避开迎面而来的寒风,将暖和的手心捂上双颊。   “啊?什么想法?”司命又笑着问了一句。   “我么……”我低着头,尽力让自己去注意听不远处的欢声笑语和天兵天将巡逻经过的动静,可沉新带着笑意的声音还是飘入了我的耳中,“自然是一切顺着她来了。”   “哟,不错嘛。”司命那厮还在那边煞有介事地附和了两声,“有前途,有前途。不像我二哥那样,脾气臭,得罪的人简直能从流神宫排到一重天那去,二嫂能嫁给他啊,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我就忍不住笑了几声,看来这流初不但做神仙失败,做兄长也很失败啊。   正低笑着,就听得司命又道:“这流神宫终年月华流转,看上去很华美,其实吧,看多了就觉得冷了。二嫂过了门也好,最起码这宫里终于有点鲜艳的颜色了,再不用看这冷冷清清的月华,心情也舒爽。”   沉新便笑了一声:“若我没记错的话,今晚的玉华殿上并未有绮月仙子的身影?”   “呵,来了如何,不来又如何?能代表了什么?这世上呐,痴心人不止一个,却也不会永远是那一个。”   在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后,我猛地抬起了头。   “你说真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其中的真真假假爱,你们要想知道,等会儿自己看就是了。”   “自己看?看什么?去哪看?”我正想继续追问,沉新却抢在我之前开了口,虽然是在如此的境况下,他的话语仍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说起来,这条路好像是通往北天门的?你是想带我们离开九重天,去几重天啊?”   “下九重天,”司命头也不回地道,“去酆都。” ☆、第93章 同魂(寅)   天宫,神霄殿,北天门,九重天,人间,酆都。   炎霄勃景,武神吞河,丹井嵯峨通奇灵,连苑亦敷魔。司命带我们来的地方,正是有六天横北道之称的鬼城酆都。   酆都大门隐于极北之北,终年寒气缭绕,我虽曾去地府的轮回司和转轮殿转悠过几圈,却从不曾来过这极北之地的酆都,此次前来,难免有些好奇,兼之这酆都门前五色霞烟四起,在森森鬼气的衬托之下美得妖艳诡异,更加叹为观止了。   酆都不比阎罗殿,多是凡人受苦报果之地,与枉死城有几分相像,却要比之更宏伟,也更为阴冷,只是稍稍靠近城门,我就感到了自脚下蔓延起的阵阵寒气,一直从脚踝攀爬到了腿腹处,我打了个寒战,连忙捻了诀设了个屏障在身上,来避开这些无孔不入的寒气。   沉新在一边看着我捻诀设结界,没说什么,他看上去脸色毫无异样,好似这些森森的寒气对他并无影响一般。   见我抬头看他,他对我一笑,转头看向在不远处驻足的司命。   “好了,现在酆都也到了,这下你总能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司命从先前开始就一直微仰着头望着铁笔黑钩描画的酆都门匾,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闻沉新此言,他沉默了片刻,才低下头,带有几丝莫名意味地道:“你们可知,在这酆都城中最出名的是什么?”   沉新一笑:“酆都中出了名的东西可多了去了,但你今天既然带我二人来这里,想必既不是带我们来看炎霄景,也不是来看武神河的。”他说着,故意沉吟了一声,在司命转过头来看时方似笑非笑地道,“忘川流经酆都,在酆都的忘川彼岸有一块三生石,石头上立有一方三生镜,三生镜照人三生三世,想必你就是带我们来看它的吧。”   三生石?   我一愣,连忙看向司命:“你想让我们看问露的前生今世?”   “是。”司命对着我点了点头,又看向沉新,“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不是我知道得清楚,是这出戏太老套了。”沉新一副果真如此的神情,眉眼间带上了几分猜对答案的得意。“你既说那谢醉之是你二哥的转世,又牵扯出了一出死而复生的把戏,不是前生,难不成还是后世啊。”   司命一笑,也不回答,双手背后地带着我们走向酆都大门,离得近了,守在城门口的十二清鬼君就一字排了开来,手中各拿着一柄夜叉戟对准了我们,其中有一清鬼腰间配着七域令牌,上前一步,对我们喝道:“来者何人,来我酆都有何要事?”   “在下神霄殿司命府司命,”司命对着那七域清鬼做了一揖,“今日来,乃是为了家兄当年轮回一事。”   “原是司命神君。”那七域清鬼对司命还了礼,神色一松,却又眉间一簇,犹疑道,“令兄可是天宫二殿下流初神君?”   “正是。”   “当年令兄十世轮回已是功德圆满,今日更是令兄大喜之日,神君此来,莫非是这其间有什么差错?”那清鬼道,“若如此,小臣即刻便去禀报帝君。”   “这倒不用。”沉新忙上前一步,伸手阻止,“我们此行不过是想去三生石上一观当年究竟,用不着劳烦帝君。”   “沉新神君?”那七域清鬼似乎识得沉新,见到沉新先是一愣,而后神色一凛,“神君也是为了天宫二殿下一事前来?”   我看他脸上有几分疑惑,心想着莫不是沉新当初教训流初那点子事都流传得这么广了,就看着那清鬼将视线转到了我身上,“这是……龙族六公主殿下?”   这回换我愣住了,这个清鬼认识我?我怎么没有印象?   ……呃,莫非是当年我和二哥来地府把不知怎么就发疯的三哥拖回去时闹的动静太大,正巧当时这位七域清鬼君也在场,所以才对我印象深刻?   想到此,我嘴角一抽,正想着怎么圆话,沉新就上前一步,挡在了我身前:“她和我一道过来,也是为了流初神君一事。酆都忘川看守严厉,要登上彼岸则需鬼君令牌,不知鬼君大人可否为我三人引路?”   “能为神君带路,是小臣的荣幸。”那清鬼忙道,也不顾我了,转过身对那十一个清鬼挥了挥手,扬声唤了一句,“开城门!”   众清鬼齐齐应下,打开了酆都城门。   酆都大门一开,万千鬼哭狼嚎之声就随之扑面袭了过来,端的是刺耳凄厉,关键是这声音还如海浪一般蔓延不绝,听得我耳膜一阵发痛,就像有人在我耳边打鼓一样。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我的天,之前我来地府时都没有这么凄厉的鬼哭狼嚎,今天是怎么回事?是酆都本就如此还是我们又撞上什么好事了?   “哇,”沉新感叹了一声,“这酆都还真是万年不变的阴寒冷厉啊,看来鬼城二字也不是没有道理。”   司命啧了一声,没有开口,不过脸色也有些难看。见状,那清鬼便笑道:“三位有所不知,这是酆都常有的事,酆都地属阴寒,又处极北,对于那些冤魂厉鬼来说是最难受不过的五行风水,即便是一阵风也能像刀子一般刮在身上,自然就常常鬼哭狼嚎了。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这鬼哭狼嚎只在这条鬼门街上能听得到,等过了望断枯,这些声音就听不到了,三位暂且担待担待。”   “无碍。”司命点了点头,“还要劳烦鬼君为我们带路了。”   “神君,这边请。”   清鬼在前方带路,司命紧随其后,我的脚步有些缓慢,落在他们两个后面,耳边的凄厉哀嚎之声绵延不绝,也不知是这酆都的寒气所带还是这声音的缘故,我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眼前竟有些发昏。   “怎么了?身体难受?”沉新陪着我走在后面,见我蹙着眉头,低声问道,“可是之前在深渊受的伤还没好?”   我蹙着眉,运起法力将那股不适逼下,摇了摇头:“那点伤早就好了,我——我身体有些虚,可能是突然承受了这里的寒气,一时……有些受不住。”   “体虚?”他重复了一遍,看上去有些疑窦。   我点了点头。“……嗯。”   他的神色就变得有些莫名起来:“龙族生于水中,水性属寒,你在深渊那会儿说体虚还说得过去,可是这酆都虽称鬼城,但因着有酆都大帝坐镇,清鬼巡逻不断,这里的戾气比深渊要弱得多,倒是寒气有些逼人入体。你身为龙族,竟应对不了这些寒气?”   “你、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反正我就是体虚那么一小会儿,现在已经好了。”我被他问得有些心虚起来,随口敷衍了两句就往前快走了几步,被他一把拉住。   “你等等。”他按住我的肩,我正想撇开,就感觉一道水膜自他手中缓缓从我肩头倾至脚底,紧紧地贴在我身上。这道水膜感觉和我龙族常用的术法有些相像,但又有所区别,具体的我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它比我的屏障有用多了,一瞬间就把这酆都的寒气和戾气隔绝了,让我身子一轻,舒坦多了。   “好了。”等水膜在我身上完整贴合了之后,沉新拍了拍我的肩,收回了手。“既然知道自己体虚,下次就别什么都不问就傻乎乎地跟着人走了,啊。”   他神色关怀,我却有些不知怎么应对,只觉得一颗心跳得乱了,胡乱应了一声,连忙转回了头,低头安心看路,不再看他。   其实……我刚才那股子胸闷并不是因为体虚的缘故,要知道我身为上古龙神后裔,就算再怎么体虚也不会败在这些寒气之下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体内的龙元。   我体内的龙元,只有一半。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先天不足所致,八百年前我还好好的,体内龙元完整,更是身强体健。可也不知道我当时做了什么,一觉醒来后体内的龙元莫名其妙地少了半个,吓得我三魂去了七魄,龙元失半对于我们龙族可是大事,虽不会因此寿数减少,但却会体虚不少,法力也会打个折扣,当时我只吓得六神无主,没敢把这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就连爹娘都没告诉,私下里偷偷想法子去寻回我的那另外半个龙元。   当然,我的龙元寻回大计没有任何效果,好在我那时候还在昆仑虚学艺,昆仑虚清气浩荡,颇有固本培元之效,又一不小心让师傅知道了这事,师傅虽然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但也给我熬了许多丹药,每隔十年用一颗,只要好好炼化,再加上昆仑虚的清气,倒也没什么大碍。后来我找了几十年没找着,又仗着有丹药和水灵珠傍身,干脆就不找了,反正师傅也说了,一切顺其自然最好,指不定哪天我一觉睡醒了,那半个龙元就又回到我身上了呢。   我这八百年都过得好好的,甚至在深渊那么险恶的地方都没有事,没想到居然在这酆都被寒气诱发了不适,想来是因为这里的寒气与我身上的水灵珠相合,阴上加阴,我又从昆仑虚离开了几百年,没有清气固本培元,龙元有些不稳,才导致了我一时胸闷。   龙元缺失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因此我就把这事隐去不提了,只说是身体不适,加之沉新修为了得,他那一下子更是完全隔绝了外界的寒气,刚刚的那阵胸闷也就完全不足为惧了,只不过回去后看来是时候去一趟昆仑虚了,老天保佑师傅在那,让我别扑个空,我可不想再面对那些人。 ☆、第94章 同魂(卯)   就如七域清鬼所说的那样,我们在鬼门街上听到的那阵鬼哭狼嚎在过了望断枯后就听不见了,又走了一段路,忘川那暗流翻滚的模样就呈现在了我眼前。   千年忘川三途河,奈何桥头了前尘,不同于冥府与黄泉路间的那一段血黄色忘川,酆都的忘川是暗沉无光的,它自北向东流去,一路上或是沾染凡人气息,或是吞噬生人魂魄,渐渐浸出血色泛出黄土,直到最后每一丝一缕水中都浸满了生人魂魄的气息,才会变成冥府忘川那样浑浊的血黄色。   我看着在我脚边奔腾不息的汩汩忘川,目光越过水花翻涌的河段,望向被一层迷离烟雾笼罩住的对岸。   忘川彼岸,沉新所说的三生石,就在我们对面。   忘川与弱水相似,除却龙族,神仙遇弱水即沉,而凡人则是遇忘川则没,在最后一丝魄被河水吞噬殆尽之前三魂不可上岸,也因此为了防止更多的生魂掉入忘川河中,岸边有不少驻守的鬼差,见我们一行人走过来,便立起了夜叉戟,神情严肃。   七域清鬼对着他们亮了鬼君令牌,那些鬼差就垂下了夜叉戟,向他行了一礼,齐齐唤了一声:“见过鬼君。”   清鬼点点头,将令牌别回腰间,同时手一挥,一张稍显破旧的竹筏就自忘川对岸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对面便是忘川彼岸,小臣身负要事,只能送到这里,恕不能与三位一道同行了。”待竹筏缓缓停靠在岸边,他就往后退了一步,面对那张竹筏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来,“二位神君请,公主请。”   “这一路上都是多亏了鬼君的领路,要说麻烦,还是我们劳烦鬼君了。”司命对他颔首道了一句谢,就率先上了竹筏,我和沉新紧随其后,也一同登上了竹筏。   立在竹筏末尾的艄公见我们三人都上来了,缓缓撑起长蒿,沉默地在忘川中划出一道水波,竹筏就在这暗沉无光的忘川河中颤颤悠悠地驶了起来,往对岸缓缓行去。   我之前在岸边眺望时并没有多少感觉,可直到上了竹筏才始觉两岸距离有多远,先不说这竹筏本来就行得极为缓慢,就说我立在筏上等了许久,看着这张些许破旧的竹筏在暗沉沉的忘川水中划出一道道水波,却始终不见彼岸靠近,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仿佛怎么样也到不了一样。   我耐心等了会儿,见这竹筏与彼岸的距离仍未变化,就有些奇怪了。“哎,你说,我们是不是在绕着对岸转圈子啊?”我戳了戳一边的沉新,低声问他,“怎么它看上去老是离我们不远不近的?得多久才能到啊?”   沉新正抱着他那把不知何时出现的沧海剑欣赏两岸风景,听我这么一说,就有些意味莫名地笑了:“想知道啊?”   ……这话怎么听上去这么不想接呢。“嗯。”   他看了一眼自从我们登筏后就变得模糊起来的河岸,漫不经心道:“听说过关于忘川彼岸的典故没?”   “呃……我只听过关于彼岸花的传说。”   “就知道你们这些姑娘家喜欢听这种传说,我跟你说,那些绝望又凄美的爱情就是编来蒙你们这些小姑娘的,不就是一朵花,花谢叶新不过是四时轮回而已,有什么好悲伤感动的?”他像是知道我会这么说地笑了,边说还边感叹地摇了摇头,看得我一阵窝火。   “说正经的!”   “哎哎哎,你别又打我啊。”沉新身子一侧,完美地避开了我作势要打他的手,等我悻悻地放下了手,他才转过身来,神秘兮兮地朝我一笑:“你听好了啊,这忘川彼岸素有雾华氤氲的别名,知道为什么嘛?”   “……”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直觉这家伙口里不会吐出什么好话。“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他粲然一笑,“这是我杜撰的别名,你当然不知道为什么了。”   “你!”这个混蛋!果然又是在诓我!   我真是快被他气死了,紧抿着唇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还是直接一脚把他踹下忘川里去,反正他是神仙,掉进忘川里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正这么想着,沉新就上前一步,一手搭上了我的肩膀:“生气了?”   我冲他呵呵一笑。   不生气,我就是在犹豫要不要踹你下去。   “你这表情怎么看着这么险恶,”他仔细看了我一眼,挑高了一侧的眉峰,“我说,你该不会是在想着把我踹进河里去吧?”   “你猜啊。”   他唷了一声,“看来是真生气了,那我还是离你远点吧。”   “你——”我看他放下搭着我左肩的手转身要离开,差点被他这份无耻给气死。   什么叫离我远点?是你先诓我的吧?!   “艄公有问题,”在和我擦肩而过时,沉新冷不防低声抛下了这一句话,“你当心。”   我懵了。   他刚刚说了什么?   艄公……有问题?   正当我僵硬着脖子下意识想转头去看在木筏末端撑篙划船的艄公时,沉新又按住了我的一边肩膀。   “不要转头。”他的声音轻到我差点就忽略了,在我对上他的视线时,他又像没事人一样地对我粲然一笑,笑意满满的眼眸里满是“反正有我在,你又不用担心什么”的意味。   我没空理会他的自恋,用眼神质问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耸了耸肩,看上去像是不知道其中原因,但大概是察觉到那艄公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才提醒了我,怪不得他把沧海剑都拿出来了,还好这把沧海剑不但剑身锋利,就连剑鞘也是万年难寻的北地极冰铸造而成的,封住了剑身所带的全部剑气与神力,要不然都不用他提醒我,那艄公早就察觉了。   与此同时,一直双手背后做沉思状的司命也向我们看了过来,察觉到我禁不住想要往艄公那瞥的视线,他对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   ……好嘛,搞半天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了鼓里,那艄公到底哪里有问题,怎么他们两个都察觉了,就我傻不拉几的什么都没感觉到?   看着幽深无底的忘川河水,我无力地直想长叹一声。   我最近是怎么了,怎么老是撞大运呢?套用沉新的一句话,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好不容易出了深渊,又从绮毓宫溜出来,结果又碰上了这么一回事,这天道是在耍我吧?   不过有一点我算是明白了,那就是只要我跟身边这尊大神待在一块,就准不会遇上什么好事!   自从沉新告诉我那艄公有问题后,我就一直悬着一颗心,虽然不敢去看那艄公,但也是竖起了耳朵,不放过任何一点动静。只是奇怪的是我悬了一路的心,到最后竹筏靠岸了却什么都没发生,我们三个顺利抵达了忘川彼岸,那低着头戴着斗笠的艄公既没有向我们收银子,也没有在我们上岸时突然倒打一耙,就这么沉默地撑着长篙划开暗影沉沉的忘川河水,隐没在了一片迷雾中。   我看着那艄公渐行渐远的背影,深觉方才那一路上的提心吊胆都白费了,轻轻拍了一下沉新的后背,嫌弃道:“这就是你说的有问题?”   沉新被我这一下打得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差点被地上的石块给绊倒了,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他转过头来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扬了扬下巴:“你懂什么,那家伙身上根本就没有一点黄泉路的味道,不是有问题是什么?”   “没有又怎么了,”我轻哼,“就不兴人家新来的啊。”   “新来的?”他挑眉,“忘川的艄公也不是凡人,这又不会生老病死又没有外敌环伺的,能有几个艄公?就算你说前一个艄公转世投胎去了,这个家伙是新来的,那新来的也不会像他一样气息干净得像个刚出世的婴儿,懂了吗?”   “懂了。”我点头,“你属狗的,怪不得鼻子灵。”   “你找打是不是!”   我笑着叫了一声,往旁边跑了几步,躲开了他这一下。   “行了行了,别闹了。”司命上前隔开我和沉新,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带你们来酆都可不是为了看你们两个打情骂俏的。沉新,你也别再逗六公主了,那艄公隐藏气息的手段极其高明,你又不是看不出来,若非他手中长篙所过的忘川河水有异,你我能否看出异样来还说不定。”   “他那么厉害?”听了这话,我之前还有些轻松的心情立刻就又沉重了起来。   不会又是什么大麻烦吧?   沉新和司命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或许是看我的脸色有些差,沉新抱着剑对我笑道,“我都亮出沧海剑了,他都没有在意,想必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反正这忘川河只是凡人不能沾,酆都的这段河水也没有太多生魂,到时我们直接自行离开便可,不用再惊动那人。”他说着就拿了沧海剑在手中随意地挥舞了一下,剑光一闪,沧海剑就隐在了他的手中。   这是不管那家伙的意思?我蹙眉:“可那人看上去来者不善的样子,若不是针对我们,又是针对谁的?”   “针对谁?”沉新意味深长地一笑,“今日流初神君大婚,酆都帝君接了天君的帖,前往神霄殿赴宴。你说,这是针对谁的?” ☆、第95章 同魂(辰)   “酆都帝君去了神霄殿?”我一惊,立刻就想到了之前在酆都城门处那个七域鬼君所说的话,当下就失声道,“可是刚才那个七域鬼君不是说要去禀报帝君流初一事吗?帝君既然前往神霄殿赴宴,那他准备去禀报给谁?”   沉新就带着笑意瞥了我一眼:“你现在才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啊。”   我被他这态度给气着了,真是,都这时候了,他怎么还想着挤兑我!“都这时候了你还这么个态度,酆都要出事了!你也不管管?”   “我管?”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嗤笑了一声,冷不丁伸手戳了我额头一下,“我又不是阎帝又不是转轮王,我管个头的酆都事?”   “你不管?”我奇怪了,他先前还因为周言苦苦等待了三万年而前往深渊腹地寻找洛玄呢,怎么到了酆都就这么不热心了?“可是你之前不是因为周——”话说到一半,我就顿住了。   因为我想起了沉新面对洛玄时说的话,他并不是因为周言才前往深渊寻找洛玄的,他是因为四方玉玺在洛玄手里才去的。   话说回来,他跟着我们来这里也是因为我跟他说了苏晋的事,要是我没有跟他说苏晋此人危险之极,他今天还会跟来吗?他跟问露非亲非故,跟流初更有隔夜仇,对了,他在城门口就已经表明了他对问露和流初的前世今生兴致寥寥……   “你想到哪去了?”我正兀自闷着心,沉新大概是从我面上看出了些什么,当下就失笑道,“我虽然算不上热心,但我好歹也不冷血吧?你在想什么呢。”   我闷闷道:“你刚刚……”   话说回来,酆都如何好像也真不关沉新的事,沉新是苍穹弟子,又不是酆都鬼君,思及此,我的底气就有些不足了,话也变得小声起来,到最后只含糊说了三个字,就把其余的话都咽回去了,只是心里有些没来由的失落。   “听碧,你可真是!”沉新在一边满脸朽木不可雕也地看着我,看上去倒快要被我给气死了,“我刚刚说了什么?阎帝和转轮王!这酆都帝君是去天上赴宴了,只是酆都隶属地府,酆都无人坐镇,地府还没人?你把阎帝和转轮殿放哪了?那七域鬼君不过千年修行,还不够转轮殿塞牙缝的,有什么好怕的。”   “哦,没什么好怕的,所以你把沧海拿出来了。”听他道出其中究竟,我一开始的失落又没来由地消失了,兴致一恢复,我下意识地就和他又斗起嘴来。   沉新罕见地神色一僵:“我那又不是针对他的!”   “那就是针对刚刚那个艄公的咯?”这难得的反击胜利让我乐得抿嘴直笑,“那你跟他比,谁比较厉害啊?”   “当然——”他正要回答,却是话音一顿,下一刻,沉新上前一步,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地缓缓伸手搭在我的肩上,“他和我的差距呢,就大概是跟你和你大哥的差距一样多吧。”   这混蛋!又挤兑我!   “你——”   “你们两个也是够了,”司命无奈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不让你们打情骂俏,你们还真的斗起嘴来了?酆都最近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地府星祸,外人向来插手不得,我们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再者,就算那艄公再有通天之能,这里有阎帝和转轮殿看着,不会出什么事的。酆都帝君既能上神霄殿赴宴,没道理他预料不到这里会发生什么,用不着我们在这里瞎操心。”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有些犹疑地回头看了一眼忘川,踌躇道:“倒是那个艄公,给我一种莫名的感觉……”   “是吗?”沉新交叉双臂,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倒是没什么特殊感觉。”   司命凝视了黑沉沉的忘川半晌,才回过了头,神色间仍有几分疑窦:“也罢,反正都已经到了彼岸,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好歹把三生镜看了再说。只是有一事,我……要说在前面。”   我和沉新对视一眼,同时看向司命。   “你说。”   司命干咳了两声:“那个什么,沉新,等会儿看到了三生镜里的谢醉之,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   “……”   沉新面无表情地盯着司命盯了好半天,直到后者在他灼灼的目光下不知是心虚还是不小心地后退了一步时,他才收回了目光,快步往矗立在彼岸花堆中的三生石走去。   我直觉有好戏可看,也连忙跟了上去。   “哎哎哎,你别乱来,这事要从头说起的,不然你们绕不明白——”   司命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沉新又折回来拎住了他的衣领,连拖带拽地把他拉到了三生石边。   “开镜。”他硬邦邦地扔下两个字。   “你让我开镜就开镜嘛,你拉扯我衣服干什么?我这衣服可是为了我二哥的喜事新裁的,今天才刚刚穿呢,你要是拉坏了——”司命正边理着衣襟边抱怨,在接触到沉新冷冰冰投过来的目光后就话语一顿,面上浮现出一抹讪色来,“你别生气,我开,我马上开。”   话毕,他上前一步,正对着三生石上一人高的铜镜,闭眼默念了几句口诀,伸出右手在镜面上缓缓拂过。   脚下的彼岸花随风摇曳了几下,三生镜面上就泛起了水花一样的波纹。   波纹之后,镜中渐渐聚起了云雾,云雾聚散开合不定,直到最后完全散去,我正定睛看着三生镜,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差点被突然响起的女子尖叫声给震破了耳膜。   怎么了?!是忘川有变还是——   我吓了一跳,转头往尖叫传过来的地方看去,只是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片云雾笼罩住的昏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就眼看着不远处那些大片大片血红的彼岸花在瞬息之间被幻化出来的地板吞噬,被云雾笼罩住的地方在一瞬间散开,变得灯火通明起来。   我睁大了眼。   四周一切与忘川彼岸有关的事物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凡间宫殿,不时有宫女自重重帷幕后行色匆匆地跑出,端着一盆盆血水和被鲜血浸染的汗巾出去,而刚才我听见的女子尖叫声在此时又响了起来,只不过比之前听上去要虚弱多了,好像力气用尽了似的。   这是……   “这三生镜原本是给凡人用来看生前诸事的,只不过我们的情况特殊了点,所以我就施了点法,把三生镜中显现的事物都挪到外面来了,这样能够更——”一个宫女怀抱着面盆匆匆自帷幕中掀帘而出,正对着司命跑来,司命连忙跳到一边避开了她,“——身临其境一点,就是这样。”   我看着这副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心中一动。   当初我进入凝木和洛玄内心深处的记忆时也是这幅光景,身处幻境之中,看似身在其中,其实却不过是个看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按照既定的轨迹去发生,无力改变,也无法改变。   想到凝木和洛玄,我就有些心情低落,他二人的结局算不上好,问露会不会也会——不不不,不会的,问露她现在可是好好地在九重天上嫁给了流初,应当……不会有什么事吧?   当产婆抱着一个婴儿出来满脸喜色地高声叫着“恭喜陛下,是个公主”时,司命在一边道:“燕景帝建元二年八月初一,谢后诞下一女,景帝大喜,赐名为令,封号永安。永安公主司徒令,正是我二嫂问露仙子的第十世轮回转世。”   沉新付之一笑:“你带我们来,不会就是为了看一个小小的女婴如何成长为一代倾国公主的吧?”   “当然不是。”司命淡定道,“这是用三生镜的通法,万物有始有终,我们既然要看他们的终,自然要从一切的最初开始看。现下司徒令已经出生,这始我们就算看过了,接下来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他说着就挥了下手,周围的景象顿时一阵扭曲,如水波般晃荡了几下后,宫殿的一应摆设未变,那些乱糟糟的宫女太医产婆却没了,我们也从外间来到了皇后的寝宫内室。   我一下子就看到了放置在皇后榻边的婴儿摇篮,摇篮中意料之中地放着一个被红色锦缎襁褓包裹着的婴儿,只是那婴儿的脸色却有些发青。   “她……她的脸色怎么有些奇怪啊?”   沉新听了,也上前俯身看了眼女婴,他一看就咦了一声:“腮部泛青,下唇点紫,颈部脉络清晰可见……这是中毒之兆,而且此毒极其霸道,想必从发作到致人死亡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我被他这话吓了一跳:“你是说她要死了?”   “不是要死了,”司命踱步上前,有些含糊地咳了两声,“她已经死了。” ☆、第96章 同魂(巳)   这话一出,我和沉新同时愣了一下,又同时抬头看向他。   “你说什么?”我以为是我听错了,“问露死了?”   司命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不不,我二嫂她倒是没死,死的是她轮回转世的永安公主司徒令。”   “永安公主?”我又低下头看了一眼明显下唇发紫的女婴,发觉那女婴果真开始蹙紧了细眉,开始在摇篮中蹬手蹬脚,的确是毒发之状。   司命沉痛地点了点头。   “可、可是这怎么会呢,她不是还要嫁给谢醉之的吗,如果她现在就死了,那谢醉之娶的是哪个永安公主?”我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凡间皇室忌讳颇多,问露所转世的司徒令既然已经占了永安的名号,那么无论燕景帝再生下多少个女儿,都没有一个是能叫永安公主的,史书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谢醉之于建景元年娶了燕景帝之女永安公主,司徒令若在这时就死了,那谢醉之娶的谁?   “司命,”沉新在这时冷不丁问了一句,“这司徒令死的时候是建元几年?”   司命愣了愣才道:“建元三年六月,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沉新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我只是觉得你这命格写得不错。建元二年,公主出世,建元三年,公主薨。”他感叹道,“司命,这九洲在你的执掌之下居然没有颠覆混乱,当真是积了大德啊。”   我被他这话说得一下子笑了出来,司命也是眉毛一抽:“喂喂喂,你搞清楚,我虽然司命,但也只是在影响九洲大事的命格上寥寥勾画数笔而已,更何况这九洲的掌命簿还被我给扔到为悔池里去了,具体是怎么个活法还是得看他们自己行事。我二嫂转世成永安公主是我写的,但她被人毒死可不是我写的。这凡间皇宫中处处勾心斗角时时杀机重重,我二嫂虽是神仙,但她一旦轮回转世就没有了作为神仙时的全部记忆,一身法力也被尽数封印,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婴儿,有人要害她,我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她在这皇宫中生活得如何吧?”   “你当我傻?”沉新嗤笑一声,“你主司命,写命格簿,这永安公主何年何月何日生你都写了,你会想不到写她何年何月何日死?就算没写,那她在长大成人之后的事你总会有所涉猎吧,现下她不满两岁便死了,也就相当于在她两岁之后所有的命格都被尽数推翻,你那命格簿是拿来做什么的?”   司命的神色就一僵,原本显出几分无奈的笑意也凝固在了嘴角。   我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这里面必定有鬼,刚想开口问他,就听得他在那边沉声道:“……这正是我带你们来此的原因。”   沉新一直意兴阑珊的面上终于出现了一抹兴味:“你说。”   司命就苦笑了一下:“你们也知道,因着战鬼出世的原因,这九洲的命格有五分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只能司命,而不能掌命。可即便如此,对于这些关乎九洲朝代更迭大事的情况还是能一笔定江山的,除非此命格与天道有违,否则的话,一旦凡人命格被我以司命笔书写于司命簿之上,那这个命格就无人能改了。沉新,你猜对了,我虽然没有写司徒令死于何时,却写了她远嫁西土廿年,若是按照这个命格来,她最起码能活到三四十岁。就算这后宫中再勾心斗角,可我既然已经写了司徒令远嫁西土,她就不会在这宫中出事,顶多是受点皮肉之苦,被人害死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结果你也看到了,”沉新瞥了一眼襁褓中明显已经气绝身亡的女婴,耸了耸肩“她死了。”   司命点了点头:“能使我司命簿上命格相违的,不是天灾,就是——”   “*?”沉新挑眉。   *!   听到这两个字,我的心就一跳。   这发展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呢?莫非这*又是苏晋弄出来的?   我心中疑窦重重,只是尚未开口把这疑惑说出来,司命就在一旁应下了沉新的话,神情一反常态地深沉:“不错,的确是*。”   说完这一句话,他沉默了许久,目光直直地盯着那摇篮中已经气绝的女婴,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沉新的一句“你再不说话我就带着听碧回去了”,他才开口:“……司徒令死得不正常,当我得知她被人药死的这个消息后当即就来了酆都,在三生镜前查看了一遍前因后果。”   “那你查出来了吗?”我连忙问。   他摇了摇头:“三生镜中显示的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谢后因燕景帝宠妃郭氏滑胎而遭人诬蔑,失去帝心,幽闭凤宫之中。郭氏以为是谢后致使她滑胎的,对谢后怀恨在心,便想着拿永安公主的命去换她孩儿的命——这些都是我一开始就定好的命格,到那个时候为止,她们的所作所为都在司命簿的命格既定之中。”   他顿了顿,又继续接着说了下去:“司徒令原本会因为此事而命悬一线,燕景帝得知此事后大为震怒,却因着郭氏的花言巧语而认为是谢后为了争宠才对女儿下此毒手,震怒之下虽无法废后,却是将谢后禁足。谢后幽闭宫中郁郁而终,因此造就了永安公主年少早慧且心细敏感的性子,司徒令虽为嫡长公主,却因谢后之故而不得燕景帝欢喜,最终在西土来使燕京时被郭后——就是之前那个郭氏——以巧言说动帝心,将她远嫁西土。至此,我在司命簿上写的命格就完成了差不多一半,接下来就是司徒令以一人之力为大燕带来二十年休养生息的事了。也正是因为此事,我二嫂才能消气她的最后一点过失,功德圆满地回归仙班。”   “很明显,”沉新漫不经心地闭了闭眼,“你的命格没有对上。”   “要只是这件事没有对上就好了,大不了我亲自下凡一趟,再把二嫂的魂魄给塞回司徒令的身体里面去,只要她没有踏上黄泉路,就不会想起身为神仙的一切,命格还能挽救。”司命叹了口气,“只是在我查看三生镜的空当里,司徒令却被一个人救活了。”   “谁?”   “苏晋?”   我没想到沉新会和我同时问出口,也没想到他问的居然是“谁”而不是“苏晋”,当下就疑惑不解地看向他。   察觉到我的目光,沉新示意我看向司命。   司命被我们两个盯着,眼神微闪,面现几分犹豫之色:“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你们口中所指的那个苏晋,只是——我只知道那人修为了得,我对司徒令死而复生一段无法从三生镜中得知,想来正是他抹去了镜中一切。”   “三生镜是用来映照凡人前世今生的,只要是在凡间发生过的事,没有一件会漏掉,何来抹去一说?”我立刻道,“或许并不是他抹去了那一段,而是三生镜本来就无法对他有所制约。”   司命一愣,神色间竟有几分闪躲,看得我疑窦顿生。   他稍稍撇过了头,发丝掩盖住他有着妖异纹路的那一半脸颊:“这……我倒是一时没有想到。”   我心中正生疑惑,就听沉新在一旁道:“三生镜只能映照凡人前生今世,却不能对神仙精怪有所制约,若此事乃苏晋所为,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三生镜虽不能查探他行为,虚迷幻镜却可以,你没从它那去看?”   司命干巴巴道:“我二嫂再怎么说也是为了还罪才下凡轮回的,我怎么能因为她而去动用虚迷幻镜?况且那面镜子在我母后手中,我母后巴不得二嫂在凡间出个什么差错上不了天呢。我要是去她那儿拿镜子,这不给我二嫂添麻烦吗。”   “司命,需要我提醒你一句话吗。”沉新轻笑,目光却是微冷了下来,“是你提出要带我们来这里看你所谓的大隐情的,你现在又这么含糊其辞的,是个什么说法?”   “……”   见司命沉默不语,他便轻松地笑了开来:“你不想回答就算了,我不会逼你。只不过你说我若前去向天后借虚迷幻镜以追查一祸害三清之人,天后会不会借我一用呢?”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沉重起来,我看了看沉新,又看了看司命,有心想缓和这个气氛,但是又想起刚才司命脸上明显的犹豫和闪躲之色,又觉得或许任沉新这么逼问下去也不错,司命那神情明显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们,可有什么事值得他对我们隐瞒呢?他既然都已经带我们来了这三生镜前,那应当是已经做好把一切都告诉我们的准备了啊。   难不成……难不成……他认识那个将司徒令死而复生的人?   他认识苏晋?! ☆、第97章 同魂(午)   一时间,司命在月华殿上见到苏晋落款的那封信时的震怒交加与他方才有几分闪躲的神情在我眼前交错而过,我心中大惊,刚要开口问他,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当时沉新对司命特意介绍了苏晋所做的一些事情,司命那时脸上的震惊不像是装出来的,他好像在此之前真的没有听说过苏晋这个人,那应该是不认识的了,可为什么现在又是这么个神情?   难道是我猜错了,破坏司徒令命格的不是苏晋,而是另有其人?   我在心中默默地想着这些事,司命立在我们对面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一直闭着嘴没有回答沉新的问话,沉新则是有几分悠闲轻松地抱着双臂等他开口,一时间,整个幻境陷入了沉寂之中。   不过很快,我就注意到了一点不对劲。   这周围实在是太过静寂了,就算此刻幻境中所显示的是深夜之时,就算我们三人都各怀心思地闭口不言,也不该这么安静。此前司徒令尚在垂死挣扎之时围绕在她周围的床帐都会随风摇曳,也不时有滴漏之声传来,此刻却是一切静止了,好像这时间在司徒令气绝身亡的那一刻就停滞住了,看来这司徒令被人药死的这一桩公案还真有蹊跷。   “用不着这么麻烦。”司命在沉默许久后终于开了口,他抬起头看向我们,神色深沉,此刻的他与之前在月华殿上谈笑风生的司命神君完全像是两个人,更像是一府之主了。“我今天既然带你们来,就做好了把一切都告诉你们的准备。只是……”他走到摇篮前,看着里面已经气绝身亡的女婴,静默了半晌方道,“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继续看下去,你们就会明白的。”   沉新听罢,转头四处打量了一下附近的幻象,故意笑了一声:“我也想看下去啊,只不过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停住了。司命,你不准备解释点什么?”   “沉新。”我看司命明显是怀有什么心事,他都已经答应告诉我们了,沉新还这么说,未免有点过了,到时惹怒了司命可就不好了,连忙低低叫了他一声。   沉新一笑,轻声对我说了一句“没事的”,不过他话虽这么说,接下来却还是乖乖闭上了嘴,不再开口说话。   这家伙……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反正我在面对他时总有一种无力感,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料到并掌握在手心里一样,让人有种莫名的挫败感。   “在此之前,我要先告诉你们一件事。”司命俯身看着摇篮里的女婴,像是没听到沉新的话一样继续说了下去,“司徒令被谢后发现时已经气绝身亡,谢后痛断肝肠,跪倒在燕景帝跟前,泣血誓要为女报仇。燕景帝也为此大怒,将后宫中一干人等全部搜查了个遍,凡有可疑者全都投入刑部大牢重刑伺候,在这般做法之下,真凶很快就被查出来了。郭氏及其一干党羽被燕景帝全部赐死,所有参与此事的宫女下人也都被处以极刑,只是此时司徒令早已气绝多时,饶是燕景帝召了所有太医也回天乏术。燕景帝悲恸之下也无能为力,只能与谢后一起亲自为女守灵七日,可就在第七日已到,司徒令即将下葬之时,有一方士却在此时信步而来。那方士闲庭信步,初现时身在殿下,眨眼间却已来到了殿中,禁军对他形同虚设——”   “不用想了,这么嚣张的行事风格听着就是苏晋,错不了。”我打断了司命的话,想要无力叹气的同时又有些疑惑,“不过……你不是说司徒令死而复生的一段无法从三生镜中得知吗,这些又是怎么知道的?”   话说回来,这苏晋还真是阴魂不散,这世间还有什么闲事是他不管的,他插手干预这么多事到底想干什么?   沉新原本倚在一旁静静地听司命讲着,听了我这话,他就一下子笑了:“听碧,在这个世上呢有一种东西叫做史书,这件‘灵柩殿上事’当时在大燕的皇宫中传得可是满城风雨,此事在成祖本纪中有所记载,在谢将军列传中也有提到,永安公主录中对此事更是大写特写了一番。我说,这三本史书你不会一本都没看过吧?”   “……你都看过了不起啊。”我咬了半天牙,最终做出特不屑地样子哼了一声,“那燕景帝又不像他老爹秦武帝一样是千古四帝王中的一个,我没事看他的本纪干嘛。”   “哦?你对那谢将军生平那么熟悉,对他的妻子永安公主一生中最为神奇之事却没有半点印象?”   ……少年将军被封神武,一般来说都只会注意到他本人而不是他的妻子好吗,再说了,我那时候又不知道问露正巧是那个永安公主的转世。不过这话我没说出来,总觉得沉新刚才那句话里面有种不好的意思,要是把这话说出来……嗯……总感觉会坏事。   见我不回答,沉新唇角一抿,嗤笑一声,摇着头不说话了。   “你觉得这个人的行事风格很像那个苏晋?”司命看了我一眼,见我点头之后又道,“暂且先不提他,我就说史书中工笔记载的。燕景帝见此异象,大惊之下问那方士是为何人,来此又为何事。那方士便言其乃是云游散士,自言观星象之变,惊觉宫内有一贵人命不该绝,特来此一观究竟。燕景帝听罢,忙将方士请到了永安公主灵前,向其求助。那方士问公主生辰年月,掐指一算,言此乃贵中之贵命,将为我大燕带来鸿运武星,不该命绝于此。谢后忙问其有何解救之法,方士便道有一法可用,命人取了一鼎香炉,燃了一株异香,当即盘腿坐下,做起法来。”   “香烛?”许是这一个月来用了两次五名香,我一听到香这个字就反射性地脱口而出一声疑问,“返魂香?”   司命一愣:“返魂香早在洛朝乱世就隐去了踪迹,它在九洲消失了有近三万年了,怎么可能还会出现,应当是其他的什么香吧。”   “那可不一定,”我微微蹙眉,“若是苏晋,能拿到返魂香不是难事。”洛玄所守着的深渊就有一大批返魂香,当时苏晋也曾跟着公子庭去往那处,顺手拿几株香也不是不可能。   “别管是什么香了,”沉新或许看不惯我们两个人这副磨磨唧唧的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反正等那香烛燃尽之后司徒令就活过来了,十几本史书和野史都明晃晃地写着呢:待香烛燃尽,棺木内果真传出了婴儿啼哭之声,燕景帝与谢后大喜过望,视方士为救命恩人,燕景帝欲封其为国师,方士婉拒,言他与永安公主缘分已尽,今日一行只为大燕鸿运,从此后永安公主平安一日,大燕便洪福齐天一日,望众人各自珍重,便飘然远去了。”   说到这里,他“啊”地感叹了一声:“听史书工笔,这家伙还真有那么几分飘然欲仙的味道,只是不知道这仙风道骨的皮子底下是仙缘还是白骨啊。”   “他救了司徒令?”我有些犹疑,“他居然是去救人而不是去害人的,这跟苏晋的作风有些不像啊……难道我们弄错了,他不是苏晋?”   沉新绕着宫殿内的凤舞廊柱缓缓踱步走了半圈,转过身对我莞尔一笑:“依你所言,那苏晋素有通天之能,他既然可以救人,难道就不能再之后又害了他?当初可是他救的君姑娘啊,后来呢,”他双手一摊,“游洲一族可是被他灭得渣都不剩了。”   “君姑娘?”司命疑道,“这又是谁?”   “一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罢了。”沉新看向司命,眼中似有光。   他似笑非笑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这苏晋一旦想要做什么,那必定是几次酝酿筹谋好了才下手的。他只要出手,就不会停下。死而复生一事在凡间可谓是神迹,当年的永安公主已经气绝七日,却又死而复生,这事一定在宫内传得纷纷扬扬,没道理你会不知道啊。不能从三生镜中得知,还不能去凡间一探究竟么。” ☆、第98章 同魂(未)   “谁说我不想?”司命瞪了沉新一眼,神情总算是不复之前那般苦大仇深了,“我书写的命格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能不放在心上?只是正当我想去凡间一探究竟时,却好巧不巧地碰上了一件大事。”   沉新就感兴趣地挑起了一侧眉峰:“这么巧啊,什么大事,说来听听。”   司命叹了口气:“这件事想必你们都有所听闻,说来也算是我天宫的一件丑闻了。大燕建元三年,正是三清霄永三百七十六年的时候。”   他话还没说完,沉新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是这件事啊。”   “正是。”司命点了点头。   我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霄永三百七十六年发生了什么大事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霄永三百七十六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沉新和司命同时向我看来。   “……我、我再仔细想想啊。”看他们两个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居然都不知道这件事,让我有些羞赧,干笑了两声后,我开始绞尽脑汁地死命回想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起来。   霄永三百七十六年……三百七十六年……   “不用想了,看你想得这么认真也怪可怜的。”正当我隐隐约约想起一些东西来时,沉新笑着发话了,只是话里带着的几分调侃让我有些火大。“那一年天宫发生了由空之变,司命的叔父由空神尊带兵逼上神霄殿,妄图取天君而代之。”   “要你来提醒我!我都快想起来了!”我反手捅了他一下,在他轻笑的同时愤懑地哼了一声,转过头看向司命,不理他了。托他的福,经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记起了当时天宫的确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只是这时间还真赶了巧了,正巧碰上问露的那档子事。   “这么巧?”   “我也觉得太巧了,可这是事实。”司命耸了耸肩,“我正要去凡间,师兄的手下将领就找到了我,告知了我叔父带着武神营冲上神霄殿逼宫父君一事,我被急召回去,哪还有心思去管一个凡间公主的事。就这样,耽搁下来了。”   我点点头,这件事当时在三清闹得很大,问露与天宫孰轻孰重,不用想就能知道。   “唉,不过那家伙也真是愚蠢。”沉新在一边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听上去还颇有几分遗憾的味道。“他与天君虽然本就多年不和积怨颇深,但也不至于因为洛水神女就和天君撕破脸面啊,居然还带着武神营冲上了神霄殿,企图逼天君禅位。简直是愚钝至极。他也不想想,天君那位子岂是这么容易就能坐上去的?当年要不是常清那家伙动作快,他早就被天道收拾了!我还真想看看一个神尊被天雷劈了会是个什么光景,只可惜,他太弱了,竟挡不了常清的一招半式。”   “你倒是能和我师兄打成平手。”司命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想看神尊被天雷劈了是什么模样?容易啊,你这就上神霄殿,把刚刚那番话大声地说出来,我保证你能把雷型的滋味尝个够。”   “免了,我一不是神尊二要看的是天雷,且就你天宫那点子声势的玄雷,”沉新一顿,扬起一个张扬的笑来,“我自己就能召来,用不着特意去一趟神霄殿。”   我差点被他这肆无忌惮的笑容给刺瞎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嘚瑟的人呢!   司命估计也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就见他有些受不了似地摇了摇头,嘴角抽动了一下,看上去是想说些什么泼凉水的话的,但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不想跟他再继续扯下去,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我叔父虽然很快就被师兄制伏了,但后续的清理却是持续了数年。当时天宫不稳,异象四起,我自然不可能在此等关口走开,而等我好不容易处理完了那一堆事情、再想起来司徒令的时候——我二嫂已经回归仙班了。”   司命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就蹙眉看向我们,他眼底颇有几分沉重的颜色,看上去像是在为这件事忧心,可我的心底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总觉得他在担心的事跟我所想的不同。   当年的那场由空之变我也曾有所耳闻,这件事当时在三清闹得非常大,毕竟神霄殿并非一般寻常宫殿,它之于三清的意义就相当于皇宫之于九洲,逼宫神霄殿,还要逼天君禅位,这是三清众人想都想不到的事,那由空神尊倒也有胆识,只可惜脑子不灵光了点,毕竟这天君的位子可不是谁都能做的。神霄殿虽与皇宫相似,但到底还是不同的,凡间皇帝或是由先皇所定、或是由臣子推选、亦或是自己打江山,左不过是人力而已,但天君的位子却是由天道选出来的,即便那由空事成,只要他于三清功德不行,心存一丝恶念,他就挨不过这天道降下的九九八十一道莽荒邺火。到时他魂飞魄散,天君重登神霄殿,转了一圈,非但什么都没得到,还把自己的命给搭了进去,也不知那由空神尊是怎么想的。   不过话说回来,问露也真是赶巧了,居然碰上了这件事,当时天宫都乱成了一团,即便由空神尊被打入九渊塔下,当时武神营的暴/乱还是持续了一阵子,还有一些往日积压的问题都一同爆发了出来,我大哥在神霄殿就职,那段时间只匆忙回过龙宫一两趟,其余时间都耗在了九重天上,可见当时天宫有多忙乱。司命身为司命神君,又是天君幺子,的确是不会再有那个功夫去注意问露,被人钻了空子也算是情有可原。   “这事可真巧了,”我寻思了半天,还是觉得这事实在是太巧了,这苏晋怎么每次都能挑选最佳的时机搅局呢。一开始是掌命簿被毁,现在又是天宫出事,这两件事巧得都让我怀疑这老天是不是在有意帮他了。“你刚好要去凡间查探,天宫就发生了那么大一件事。你说,这天道是不是瞎了眼啊,净帮这些为祸人间的家伙的忙。”   沉新闲闲地弹了弹指尖,吹了口气:“要是天道都把这些家伙都给除了,那还要我们这些神仙干什么?仔细想想还是挺有道理的啊。”   我反手就戳了一下他的腰腹。   去他的吧,这家伙又在胡说八道了!   司命被沉新这话说得低头一笑,转眼间却又凝了神色:“……赶巧吗?我倒觉得不一定。”   我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了,掌命簿虽毁但天道仍在,苏晋他若是神仙,如此逆天行事必当遭受天谴,不会逍遥了这成千上万年,苏晋他定是九洲中人。”沉新敛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吐出了这些话,“他不可能是神仙。”   “可这件事也太巧了吧,司命刚要下去查看,天宫就发生了叛变。”我犹疑道,“老天爷得有多眷顾他,才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逃脱天谴?”   沉新轻笑一声:“你别忘了,他虽不是神仙,却也不是寻常凡人。司命接到天宫急召时由空神尊已经带兵打上了天宫,彼时天君之位不保,天宫异动,星宿自然有变。”他看向我,“你说,他会不会夜观星象呢?”   他这话虽然是以询问的方式说出口的,我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他对苏晋会夜观星象的笃定,而事实上,我也觉得苏晋有很大可能会夜观星象,毕竟他都知道豢养战鬼之法了,通过星象而得知天宫有变,对他来说也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好了,苏晋的事暂且先放一放,我带你们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继续在流神宫的话题的,关于他我们已经讨论得够多了,不管他是得知天宫有变才看准了时机搅局还是只是单纯的运气好,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现在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把这三生镜中的一切都看完,看完之后,这苏晋到底是为何人……或许,”他抿了抿唇,神情又变得晦暗不明起来,“就能清楚了。”   他……   “我倒是想继续看下去,”沉新挑了挑眉,“只是这周围的时间在司徒令气绝身亡的那一刻就停止了,我想继续看也看不了啊。”   司命微微一笑,也没说什么,挥袖一拂,眼前的景象就像融入水中一样变成了一圈又一圈模糊荡漾的波纹,待波纹自小到大地泛过一遍后,眼前古朴大气的宫殿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周围仍旧高挂着工笔画就的琉璃绣球宫灯,却是人影憧憧,觥筹交错,比之冷清寂静的宫殿要热闹了不少。   大片大片的紫藤花自枝头坠下,垂落着随风摇曳,琼花在枝头绽放,海棠吐露花蕊,婉转悠扬的丝竹之声也在同一时间传入了我耳中。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番景象,宫灯高挂,殿堂恢宏,人声鼎沸,不是因为这殿堂有多富丽堂皇,也不是因为这五月的花朵有多夺人赏目,而是因为这一番情景实在是像极了洛玄的那一场始悲之宴,让我打心底泛出一股凉意来。   “这是……?”   “建元十七年,谢醉之领兵出征,大败西寇,收燕失秦、廊二地,凯旋而归。”司命道,“这正是燕景帝为大败西寇而举办的庆功宴。” ☆、第99章 同魂(申)   庆功宴?谢醉之?   听见这话我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合着司命这家伙是直接从司徒令的婴儿时期跳到了她及笄的时候?   “你时间跳这么快干什么?刚刚还是不满两岁的女婴,怎么这么快就跳到她及笄的时候了?”公主及笄,少年将军,他这是准备让我们看司徒令和谢醉之的二三事啊?   “前面的都是些宫闱旧事,看了也没什么用。”司命看也不看我地回道,“虽然司徒令的命格因为当年起死回生一事而有所改变,但我本身就对她前十五年的命格一笔带过,只泼墨重写了在她十五至廿五这十年间的事,因此前十五年即便她的命格有所改变,于国运大道也无碍——直到这一晚的庆功宴,她的命格才是彻底脱离了轨迹,与司命簿南辕北辙。”   “什么?”沉新讶笑一声,看上去还挺惊讶,虽然我觉得他这份惊讶完全是装模作样。“你的命格直到十五年后才完全脱离轨迹?我以为从司徒令气绝身亡那里就已经变了呢。”   他这句话里的嘲讽之意太过明显,就连在一边看着的我都替司命尴尬,觉得他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太不留情面,更别说一边的司命了。   他几乎是当场就黑了半张脸,回头凌厉地看了沉新一眼,冷哼一声,沉着脸道:“当年司徒令是在命格簿之外被人毒死了,但她不是没死成吗,反正本来在我写的命格中她也是要活下来的,咳,虽然复活的法子超脱了一点,但好歹也活下来了,这能算脱离命格?你又不是我司命府中人,别胡说八道,诬蔑本神君的办事能力。”   沉新就挑起了眉:“诬蔑?”   我们所处之地是一座不算太小也不算太大的假山,从这可以一览筵席全貌,虽然离筵席中心远了点,但这附近的宫灯却是高地错落地垂挂着不少,穗子随风飘动,每一盏宫灯上的工笔画都不尽相同,宫灯中晃着明亮的烛火,烛影重重之下,沉新眼中就落入了点点火星光芒,随风跃动。   我看着他流光溢彩到绚烂的双眸,不禁有些呆了。   在我定定的注视之下,沉新侧过头看向司命,唇角弯起一个明亮的弧度:“不过一个游方散士,居然能逆天改命,更改你已经用司命笔书写好的既定命格——?”   “游方散士?”司命打断了他的话,神色莫名,“沉新,你当真觉得,能在我司命簿下逆天改命的人,只是一个游方散士?”   “不然呢?”他漫不经心道,“上古神尊?”   我被他这句话说得忍不住笑了出来,在接触到司命看过来的目光后又连忙掩口噤声,把余下的笑声咽回了肚子里。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人真的是至交好友吗,怎么沉新说话这么不给司命面子?还是他生性如此?   唔……说起来,沉新好像还真的没说过司命和他是至交?   也对啊,就他这讨人厌的性子,能有至交好友就怪了。哼,我就说他这么恶劣的性子,迟早会把三清所有人都得罪光……   这么想着,我脸上就不自觉露出了一丝笑容,许是这笑容太过幸灾乐祸,也或许是我盯着他的目光过于灼人,沉新似是心有所感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把我吓得一激灵。   见我差点被他吓到的这副反应,他就皱起了眉,神色怀疑地打量着我:“听碧,你又在瞎想些什么东西?”   “没,”我连忙做无辜状地摇头,“没什么啊。”   他听了也没说什么,只对我粲然一笑,让我脊背一凉后就侧头看向了司命:“司命,在由空神尊一事之后,你可曾来到过三生镜前查看司徒令一生?”   司命颔首:“若我没来过这,我也不会在看到那封信时反应那么大了,你不就是从我的反应上窥得了端倪的吗。”   “我当初只是以为你认识谢醉之,所以对谢醉之复活一事反应那么大罢了,只是现在看来——”   话至一半,他却不说了,我正听得专心,被他这么一卖关子就有些急,不由道:“看来什么?”   “——现在看来,我似乎认识你们口中的那个苏晋?”   司命转身,看向我们,接下了沉新的话。   烛火摇晃,灯影重重,下方筵席如流水般不断,丝竹乐声与行酒之声也不绝于耳,喧闹一时。   不知是谁说了什么好笑的话,燕景帝发出一阵朗笑,笑声朗朗,才让司命有些凝固的神情松动了几分。   “沉新,你一向擅长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以小窥大推得全局更是不在话下,想必我这一路行来的所作所为让你心生了疑窦,所以你才会这么逼问我。只是……”他淡笑着看向沉新,“我可没说过,复活司徒令的,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那个苏晋啊。”   沉新不语。   “或许你们和苏晋打的交道有点多,兼之那封信的落款是苏晋,所以一旦有什么坏事都往他身上推。可如果救了司徒令的是不同人呢?要复活谢醉之的是苏晋,但让司徒令起死回生的却不一定是同一人。救世济民不正是你们修道之人的立身处世之道?说不定救了司徒令的真是一位游方散士也说不定呢?”   沉新安静地听司命说完全部的话后才开口道:“第一,我可不是什么修道之人,不过修道者的立身处世之道跟你说的也差不了多少,勉强算你说的有道理好了。这第二么,”他顿了顿,将我和司命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后才笑着继续说了下去,“救了司徒令的是谁重要吗?若是没有那个游方散士,你就准备这么看着司徒令脱离命格地死去?你不会下去救人?”   “……”   “救命之人不一定是加害之人,但救命之人不是苏晋,可不能说明那加害之人不是苏晋啊。”   这一回换司命沉默了,而且沉默的时间明显比沉新要长了许多,直到半晌后,他才轻轻颔了颔首,“有理。”   ……有理什么啊,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呢?什么救命之人加害之人的,他们在讨论的跟我想的是同一件事吗?   我忍了又忍,最终在被沉新嘲笑鄙视和一头雾水之间选择了后者,把满腹疑问都咽回了肚子里,等着什么时候找司命悄悄问一下,反正我是怎么也不会问沉新的,这家伙虽然每次都会告诉我答案,但那一脸“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的神情和傲慢的态度就能让我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在深渊和流神宫里我已经受够了,我可不想在这里再来一次,还是在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   反、反正听不懂也没关系,看下去总会知道的……吧。   在说出了言简意赅且我听不懂的两个字后,司命和沉新就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我夹在这两尊大神之间也不敢开口,生怕一开口就暴露了我其实什么也没听懂的事实,三个人就这么僵持住了,耳边传来阵阵热闹的喧嚣之声,我们三人却是谁也不开口,就这么各怀心事地立在一方山石之上,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直到半晌过后,司命才又开了口,他侧过身,看着脚下一览无遗的宫中筵席,淡声道:“既然听碧见过苏晋,那我们就继续看下去吧,看看那个救了司徒令的游方散士是不是苏晋,看看他……是不是就是那个加害之人。”   我一愣,意识到了他话中的意味:“那个游方散士之后还出现过?”   “看下去就知道了。这一场筵席虽说是燕景帝大宴群臣,可有心人都知道这是专门设给谢醉之的,谢醉之的风头在今晚不可能被压下去。年少将军,又在筵席上大放异彩,虽为武将,却是文墨接通,一首边城赋为众人所叹,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被谢后看中,指婚给了司徒令。”   原来如此,看来又是一场公主驸马的旧戏——等一下。   “指婚司徒令?”   司命偏头看向我。   “你之前不是说司徒令是在西土来使燕京时被郭后以巧言说动了燕景帝,所以远嫁西土,虽然现在那个郭氏已经被处死了,但问露她下凡——”话说到一半,我忽然明白过来,“正是因为郭氏被燕景帝赐死,没了她在燕景帝身旁吹枕边风,司徒令的命格才变了?”   “想也知道是这样。”沉新往前走了一步,懒懒瞥了一眼下面正在举行的筵席。“原本司命写的命格是永安公主不得帝心,才被远嫁——”   “其实……我有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了。”   他瞥我一眼:“说。”   “这个……按理来说和亲的一般都是新封的公主,不是正宗皇室所出的皇帝嫡女,就算是命格所致好了,永安公主可是燕景帝的嫡长女,他就这么把她嫁出去了?都没有臣子反对的吗?”   沉新听了,沉默地转过头来认真看了我半晌,直看得我浑身不自在后才开口:“听碧。”   “啊?”   “我就搞不懂了,为什么你每次关注的重点总这么奇怪?”   “你……!”   “命格命格,命以格为先,这命格的格字指的就是司命簿上的白纸黑字,那是经由天道所默许而不得更改的,任何凡人的命一旦被司命笔所书,都无法违背。”沉新条理清晰地给我解释,“打个比方,一个人正值壮年,身强力壮,但如果司命簿上写了他下一刻就死,他就算是被口水呛死也得死去,九洲有一句话:阎王要你三更死,安能留你到五更就是这么个意思。燕景帝嫁的是宗室还是公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司徒令这个人本身,她是问露仙子下凡转世,她的出生就是为了抹平她和流初打斗给三清带来的动荡,无论她是谁,公主还是宫女,只要她是问露仙子转世,她就得远嫁西土。懂了没?”   我磨了磨牙,又磨了磨牙,最终咬牙切齿地默默点了点头。   “……懂。” ☆、第100章 同魂(酉)   “但这也只是司徒令原本的命格。”司命插话进来,“当初司徒令的气绝身亡让一切都大变了模样,发现爱女身死,谢后大惊之下几乎也跟着去了,燕景帝自然也没有认为是谢后为了争宠而痛下毒手,谢后没有失宠,更没有被废。而司徒令的身死也让燕景帝痛不欲生,因此在司徒令被那方士复活后燕景帝失而复得,对这个长女又疼宠有加起来,加之那游方散士的一番贵人说法,他几乎是把这个女儿放在手心里捧着长大的。到今晚的这一场庆功宴,司徒令已是大燕最得宠的公主,饶是燕景帝后来又有了几个女儿,也没有一个人能越过她去;谢后也因为当年一事一改从前温和手段,开始对后宫严加看管治理,及至建元十七年,后宫中虽仍是佳丽三千,也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宠妃,却是无人可与谢后相提并论。”   “生母为后,身负贵言,不说外力人为,就单只说这两重原因,司徒令的命格就注定与司命簿大相径庭了。”   司命的这番话把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我等了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才犹豫着道:“也就是说……从今晚开始,司徒令的命格才与你原先所撰写的命格南辕北辙的?”   司命点头。   “可我还是不明白,”我蹙眉,“司徒令的命格更改对苏、那个加害之人有什么用?他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去更改司徒令的命格?史书上对于永安公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工笔,一个皇家公主,对这国运天道有什么作用?若是她按照你安排的远嫁西土,或许还能为大燕带来一时的安定,也算是造福百姓,可她据史书所载是嫁给了谢醉之的,而且嫁过去后对大燕也没什么突出贡献……”   真不知道当初那个救司徒令的游方散士是瞎说的还是窥得了原本的天机,又或者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为的就是让燕景帝重视这个女儿,以此达到更改命格的目的?   这么一想,这事还真像苏晋的作风,仅仅轻巧的三言两语就能挑拨人心,接下来他只要在一边观看等待,在必要时推波助澜一把,基本上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也许那个人的目的并不是司徒令。”沉新忽然吐出了一句惊人之语,见我和司命都看向他,他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毕竟他既然能够逆天改命,一个小小的凡间公主岂是能够被他看在眼里的?即便他知道司徒令是问露仙子转世,但问露仙子不过是三清众多神仙之一,既无显赫身世,也非上古遗神后代,手中更没有神兵利器,他图什么?”   “那他的目的是——”   “谢醉之?”沉新开玩笑一般地接下了我的话。   “流初神君?”我一愣。   对啊,或许那个人针对的真是谢醉之也说不定,苏晋送来的那封信虽然是给问露的,但是上面却指名道姓写出了复活谢醉之一事,虽然是为了引问露出现,但他为何一定要用谢醉之这个名义?他应当已经知道流初神君已经回归仙班了,只要有点脑子都不会相信他的那番无稽之谈,或许是那流初神君转世的谢醉之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把心中的疑惑跟司命说了,司命沉默半晌,方道:“我二哥的转世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为大燕扩张疆土,在边疆推行轻徭税之策,使边疆百姓安居乐业,以此来抵他所犯下的过错罢了。这九洲数万年间出过不少少年名将,远的不说,就说前北朝的太祖皇帝李泽,他年少时就曾为南武帝打过江山天下,也是一位不世出的名将。按理来说,我给我二哥安排的命格也不算很特别啊。”   沉新瞥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这九洲历代出名的少年将领,经由你手的有几个,没有经由司命府司命簿的又有几个?”   “……那又不是重点!”一噎之下,司命佯怒,“哎我说沉新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我跟你说话怎么老东拉西扯的?别把话题给扯远了!我们继续说,”他瞪了沉新一眼,又看向我,“在和司徒令成亲以前,谢醉之的生平……”他思索着摇了摇头,“除了厉害一点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那他们成亲后呢?”我立刻抓住了他话中关键的一点。   “成亲之后?”司命神色一顿,忽然往前迈出了一步。   我一惊,眼看着四周的景象随着他的迈步模糊了一瞬,正当我以为他又要带我们到司徒令一生中的哪一段时,耳边突然放大的嘈杂声吓了我一跳。   原来他并没有施法把我们又带到那一段时间,而是扭转了我们所处之地,把我们从假山高处带到了筵席的中心。   此刻正值夜半,月华高挂,宫灯耀目,以燕景帝和谢后为首的文武百官在两侧一字排开,都在热热闹闹地喝着酒或是吟诗、或是颂德、或是赏月。许是因为刚打了胜仗的关系,在座之人俱都笑意满满、红光满面,看来这燕景帝治下有方啊,这宴会的气氛比起公子庭举办的要好的太多,虽然说不准公子庭那会儿人人战战兢兢是否是因为洛玄的缘故,但就这筵席的氛围,就可以看出这燕景帝还算是个有能力的皇帝,怪不得大燕的国运会在他治理期间蒸蒸日上,虽说这人在后宫方面是没脑子了些,但看来帝王之术还是有的。   唔,话说回来,若是当初司徒令没有毒发身亡,而是活了下来,燕景帝因此误以为是谢后争宠而废后,郭氏称后,现如今又会是哪一幅光景?   “郭氏虽为人不淑,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在我随口说出心中疑问后,司命解释道,“于国家大事上,她并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所以若是司徒令命格不变,大燕的国运也不会有所更改,照样会日渐雄起,只是时间会长一些。”   “长?”   他颔首:“谢后出自谢家,谢家满门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谢家早年因为行事嚣张早已得燕景帝忌惮,谢后一朝被废,谢家自然也失去了帝心,就此没落下来,谢醉之更不会在十五岁就得到燕景帝青眼,在谢后的授意下准许他带兵出征。在我原本撰写的命格中,他身为没落的名门子弟一直郁郁不得志,直到年逾三十后才从沙场的摸爬滚打中干出一些成绩,被刘师廊赏识,之后才逐渐升官,直到三十又五,他才在燕景帝下令全军西进时领了他平生第一次兵,收复两处失地,这才得燕景帝青眼,从此以后平步青云起来。”   沉新就感叹了一声:“看来这谢公原先的生平还挺艰难险阻的啊,这么说来,还是要多亏了那位游方散士,你二哥才不至于在这一世中郁闷多年?”   “反正我原本就是给他这么定命格的,他要怪罪也怪不到我头上,定他罪的是我父君,又不是我。”司命不在乎地一笑。   “所以……”我赶在沉新开口之前说道,“现在大燕的命格因为司徒令被提前了?”   “算是吧。谢醉之收复的失地在我的司命簿中直到他三十三那一年才该收复,因为司徒令身死,谢后没有失宠,谢氏一族才继续了满门荣耀,也因此谢醉之早在十二岁便被他叔父带到了羽林营中,又因为谢后进言,燕景帝就让他跟随谢何甄领兵出征作战,原本只是想让他历练历练,没想到会让大燕最重要的两处天险给收复了,这对大燕来说是意外之喜,也因此谢醉之从此之后一路封官加爵,在朝堂一时风头无两。”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大燕提前收复失地大败了西寇,这对它的国运有什么影响吗?对天道又有什么影响?”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司命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大燕现在尚未灭亡,我无法得知此后的事,但从这一段历史来看,谢醉之命格因司徒令而随之更改于国运和天道都是没有影响的,原本司徒令因为要远嫁西土才能带来的二十年安定,谢醉之只用三年就做到了,他打得西寇毫无还手之力,秦廊以西直到大贝草原全都被收入大燕版图之中,原本的边疆因此成了内地,生活自然比原先要和平安定不少。要说影响,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之间的姻缘了。不过逆天改命只为成就一段姻缘——”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冒着被天谴的危险逆天改命只为成就一段姻缘,那个人若非对问露或是流初爱得深沉,就是脑子有毛病。而就现在看来,他既不对问露爱得深沉也不对流初爱得深沉,脑子更是比一般人要聪明不少,所以他逆天改命肯定不是为了这个。   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就在我苦思冥想时,燕景帝忽如其来的问询打断了我的思路。   “醉之,你为我大燕收复了秦廊二地,是我大燕的大功臣!朕命人给你建造了一座将军府,用的俱是全京城最好的东西,所需的一应物什应有尽有。醉之啊,这将军府建了,将军也有了,你是不是该给将军府找一位女主人了啊?” ☆、第101章 同魂(戌)   这句问询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和调侃,显然是玩笑之话,却把众人的目光都引到了同一个地方。   我也顺着看了过去,一看之下却是眉心一跳。   “司命,”我干巴巴地说道,“不要告诉我,那个长发高束、一身玄衣劲装的家伙就是谢醉之?”   司命干咳了一声:“……不错,正是他。”   ……你这家伙还真有胆子啊,居然——   “让姑父见笑了,”坐在上席的英俊少年低眉一笑,一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一声,“实不相瞒,侄儿从十二岁起便厮混于军营,到目前为止见过的姑娘家十之七八都是家中姐妹,这个……女主人,目前为止,尚未有迹。”   话毕,他双手捧起酒杯,向坐在上首的燕景帝敬了一杯:“不过侄儿还要多谢姑父为臣建造将军府的厚爱,侄儿能有今天的成就,都是因姑父慧眼识人之故,侄儿在此敬姑父一杯。”   “慧眼识人?你这小子这话说得倒是讨巧,你倒是说说,你是在夸你姑父我慧眼呢,还是在夸你自己是个人才?”燕景帝朗笑着接受了谢醉之的这一杯酒。   谢醉之粲然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古有何公不自谦,今有醉之脸皮厚。自然是两个都夸了。”   这一句话把席上众人都惹得笑了起来,就连原本端坐在上方维持着淡笑的谢后都忍俊不禁,坐在谢醉之身边的一中年男子则是敲了一下他的头,笑骂道:“你小子又在胡说什么混话!平日里自己说说也就算了,陛下面前还不给我放尊重点,我看你是皮痒了!”   燕景帝笑着连连摆手:“谢老将军不必如此,醉之平日里就是这个性子,更何况他说的也颇有几分道理,何来怪罪之说?而且朕就是喜欢他这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战场功夫了得,下了马又能言善辩,当得起人才二字。来,醉之,朕再敬你一杯!”   酒过二巡后,燕景帝笑道:“看不出来啊,你这小子平日里能说会道的,原来还是个提到姑娘家就会脸红的毛头小子。这样吧,你比较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今天在这里说明白了,姑父也好让你姑妈日后挑人时有个准头。若是看中了哪家姑娘,姑父今晚就给你们赐婚!”   谢醉之似乎被酒呛到了,低咳了一声后连忙放下酒杯,耳根微红。“这……不太好吧。”   “哪有什么不好的,男大当婚,你身为朕亲封的司马大将军,又为我大燕立下了不世功业,哪个姑娘娶不得?”   座下的文武百官附和之声连连,甚至有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将领站出来,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谢醉之,让席间又是一阵热闹骚动。   “谢醉之居然跟燕景帝互称姑侄?”我一边抽着眉毛看那边谢醉之慌乱地婉言推拒,一边笑了两声,戳了戳一边的司命。“看来他们的关系不错啊。”凡间皇室讲究上下尊卑,君与臣更是天差地别,虽然我曾经想过谢醉之和谢后或许是同族中关系较为亲近的一支,却没想到他居然亲近到可以直接跟皇帝称姑道侄,君不见他身边的谢老将军都一口一个陛下,看来这谢醉之跟燕景帝的关系着实不错,也怪不得燕景帝愿意把司徒令嫁给他了。   司命这厮估计是心虚所致,被我随手戳了一下居然也是抖了抖,听清楚我的话之后才笑了起来:“那可不是?当初谢后求燕景帝让谢醉之带一列小兵出关历练历练,虽然说得轻巧,但军营其实用来顽劣之地?燕景帝自然不会稀里糊涂地就赏一个毛头小子将军之位,他当初也是教考了谢醉之一番的,发觉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加之有勇有谋,这才应下了谢后之求的,而且还比原先允诺的武将之位高了一品。谢醉之此番得胜归来,加封司马大将军,封千户侯,本身又是年轻才俊,自然更是得燕景帝欢喜了。”   我就喔了一声,右手轻点下颔:“怪不得呢。哎,司命,我有个问题。”我故意顿了顿,才笑道,“我看这谢醉之的性子跟你二哥一点都不像,倒是更像沉新几分。你觉得呢?”   司命用力咳了一记。   我低了头,抿嘴直笑。   “是挺像的,”身边传来沉新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跟他的脸一样的像。”   “咳,那个……”司命开始干笑,“我带你们进入幻境前不是说过嘛——”   “我记得。”沉新的语气波澜不惊,但就是这样才让人更加心惊胆战,我拿眼偷觑他们两个,发觉司命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不由感到一阵幸灾乐祸。“你说让我见到谢醉之的时候不要太惊讶。”   司命讪笑。   “我——我这也不是没办法嘛,”他飞快地道,“曾经有一世我二哥跟二嫂也有过一段情缘,虽然他们最后没成,但是二哥那一世回来后就冲到我府里了,拿了我的司命簿,摁着我的手让我把以后有关他跟二嫂的情缘全都划掉,他说他一想到他在凡间居然跟我二嫂曾经有过一段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他浑身不舒服还要娶她啊?他是找抽还是有病?”沉新冷笑,扬手作势要打司命,唬得司命连忙往后跳了一大步。“再说了,你给司徒令这一世设定的命格可是远嫁西土,跟你二哥没什么牵扯吧?把他的转世轮回弄成这副鬼样子是什么意思!”   “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这么跟你说吧,这谢醉之原本的命格与司徒令也有一段牵扯,司徒令远嫁西土十年,虽然颇得可汗宠爱,但是你们知道的,草原牧民嘛,长得都五大三粗的,司徒令自小生活在江南,自然……咳,反正就是她跟她丈夫过得相敬如宾,但是她不喜欢他。那个——”   “说重点!”   “就是谢醉之在边关摸爬滚打近十年好不容易升上了云骑尉成为了一个小头头,就在一次例行的巡逻中救下了被沙盗袭击的司徒令一行人,然后经过这样那样种种事情后二人之间互生情愫,但是苦于司徒令身份此段感情终究无疾而终。我二哥抢了我的司命簿看到了这一段要我改掉但我怎么可能改于是就和他商量着一人退一步他照着司命簿来完成他这一世轮回我把他的性格改得面目全非让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司命飞快地说完了上面这一段话,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沉新的脸色,又接着讪笑道,“反正你想嘛,一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从最底层摸爬滚打数十年,这肯定需要非一般的坚韧定力跟对世事都看得开的心态嘛,这性子能和你有几分不像?”   沉新一笑:“那他的脸呢?也是命格所致?从最底层摸爬滚打需要我这张脸?”   “那张脸真不关我的事!是我二哥他自己要这样做的!”司命竖起三根手指,“他当初看到我写的命格后嫌我写的那一段太恶心,为了重归仙班后免遭众神嘲笑,说那不可一世的流初神君也会有出现那种神色的时候,就、就在六道轮回口施法让自己变成了你的模样。你也知道,只要过了正反罡风,处于六道轮回口,只要用定颜术施法定住自己的容颜,转世轮回就会变成那般模样,我是司命神君,又不是司颜神君,不可能还能决定谁的轮回转世会是什么模样。真的,你要相信我!”   司命的一脸严肃坚定和一番话让沉新沉默了许久,当然,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司命沉默的。   我看着司命那一副表面镇定其实心惊胆战的神情,就忍不住想笑,又怕惹祸上身,只能憋住了绷紧了脸,努力使自己看上去跟司命一样严肃。   哈哈哈,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二哥呢,这性格像不像尚可分辩,可那张脸却是明晃晃地与沉新有七分像,这还是因为神仙与凡人的气质迥然才导致那三分差异的,但也到了明眼人一看就知的地步,那流初神君可真是恨惨了沉新啊,居然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不过司命这家伙也是缺心眼,明知道谢醉之长得和沉新像还敢带沉新过来,这不是找抽呢嘛。   沉新沉默了许久,久到司命都觉得他或许都在慢慢接受现实了,刚腆着脸笑问了一句“你能理解了?”,就被沉新陡然扬起的手给吓得又后跳了一大步。   “理解你个头!”沉新扬起的手动了动,但到底还是没劈下去,只是垂手时动作大了些,气息激荡得把这三生镜生成的幻境都出现了一瞬的模糊波动。“你也别笑!”他偏过头,瞪了眼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的我。   我被他这一眼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咳了一声使自己严肃起来,憋着不笑了。   “其实这个事实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嘛,”司命离我们远远地,但还是不死心地在那劝说着沉新。“反正这司徒令也算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你就当是你下凡轮回了一世呗,当了大将军,抱得美人归,还不好啊。”   ……司命,你这是在找死啊。   果然,沉新牵了牵嘴角,也没什么动作,一道锋利的剑气就朝着司命急速而去,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打到了司命原先待着的地方,那原本由幻境构成的土地被它一下劈开,露出了一大块忘川彼岸的黑土和彼岸花。   下一刻,那块地方就被剑气生生地劈开了一大道沟壑,彼岸花更是花瓣飘散,碎成了好几片飘荡在半空中。 ☆、第102章 同魂(亥)   这一下子不但把司命给吓住了,就连我也倒抽了口气地后退了几步。   居居居然把幻境都给劈出了一条缝,看来他这是气得紧了啊……   司命,看来你今天要命丧于此了。   “呃……”司命盯着那一条巨大的沟壑咽了口口水,不易察觉地后退了半步,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沉新,赔笑道,“沉新?你这是……”   沉新一笑,神情端的是温和无比:“你刚刚说了什么?这筵席太吵了,我没听清楚。”   “没没没!我什么都没说!一句话也没说!”司命连忙摇头,我看他那副慌里慌张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刚才别那么嘴快不就行了吗,偏要找死,这天宫的人是不是都惯会给自己惹事啊,那流初被沉新打断了腿扔下了凡,刚才要不是司命躲得快,我估计他就要步他二哥的后尘了。   沉新笑笑,没有回答。   见他半晌没有说话,司命觑了他一眼,斟酌着开口了:“那个沉新啊,你若是真的不想看到那个谢醉之,要不我把之后发生的事都跟你们说一遍?”他一拍双手,“这样子就行了,皆大欢喜。”   “那怎么行!”一见要没有好戏可看了,我连忙跳出来阻止,“你要是能把事情跟我们说清楚,那还专门带我们来酆都干嘛?这不没事找事干吗。是谁刚刚在那边一脸严肃地说此间事太过麻烦不便跟我们细说,要我们自己看了才行的啊?”   司命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看向站在一边的沉新,我心一跳,立马变得心虚起来,但还是不死心,想要看好戏:“……反正那个谢醉之跟沉新长得又不是一模一样,看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敢情这谢醉之顶的不是你的脸。”沉新面无表情地瞥我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是不腰疼来着,但这话我可不敢说出来:“哪有?”   他看我一脸无辜的神情,嗤笑了一声:“想看好戏?”   我连忙摇头。   开玩笑,司命刚刚才因为嘴贱差点被他一道剑气给劈成两半,我脑子进水了才会在这个时候点头。   “我知道你想看。”他温和一笑,温和得我有些不敢相信,这这这完全不是我预想中的神情啊。   “没关系,你想看就看好了。”在我发愣时,他转过身往筵席中心走去,衣袍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反正这里不过是个幻境,你既然想看下去,那我们就继续看。”   我看着他的背影,迟迟不敢动脚。   ……他这是真这么豁达还是气疯了啊?我、我怎么就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呢?   我看向司命,司命对我挤了挤眉,伸出手点点沉新的背影,对我做了一个跟上的口型。   嘁,就让我跟上去,你自己怎么不先过去呢,说到底还不是怕沉新一剑劈了你。   我对他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冲他鄙夷地哼了一声后转身快步跟上了沉新,有好戏看怎么能错过,反正是他自己说要看的,等到时候看到什么不好的地方也不关我的事。   此刻的筵席已酒过三巡,方才那一阵因为谢醉之终身大事而引起的热闹也早就偃旗息鼓,丝竹乐曲也早就换了一首曲子,众人面上的神情都显出了不一的乏色,正当我以为筵席就会这么结束时,不知道谁讲了个笑话,把燕景帝逗得哈哈大笑。   “令儿这笑话讲得当真辛辣,这世间有多少人都如那故事中所说一般迂腐鲁钝,真是可叹可悲。”他几许宠溺地看向左下首的一侧桌席,“故事好听,这其中韵味也是深长无比,讲得好,讲得好。”   “谢父皇夸奖。”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还没循着燕景帝的目光找到他口中的那个令儿,一道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女子声音就自左侧响起,夺去了我的注意力。   循声看去,就见一身穿藕色华服的豆蔻少女正笑吟吟地看向燕景帝,她一身华贵的宫装长裙,发间凤簪璎珞相映成辉,衬得她人比花娇,一双杏眼灵动无比,端的是水灵娇嫩。   这是个面容陌生的少女,但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看出了她是问露的转世司徒令,不仅是燕景帝的那声令儿,也是因为那双眼睛虽不像问露那般静如止水,却还是可以依稀看出问露的影子,而且她坐在离谢后最近的一张席案后,除了被帝后二人视若掌上明珠的永安公主,不会有别人。   我只是有些意外,这司徒令居然长得与问露只有一分像,就算是那一分,那也是我跟问露相处的时日多了才看出来的,落在旁人眼中那就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张脸,没有一丝联系。意料之外,又合情理,想想也是,生下司徒令的是燕景帝跟谢后,她这个女儿若是长得跟爹娘一点都不像,只怕这命格还没开始,司徒令与谢后二人就会被燕景帝处死了。   ……不对啊,既然轮回转世有这个问题,那谢醉之顶着沉新的脸又是怎么回事,总不能他爹娘也跟沉新有四五分像吧?   “你这一声应得还真是干脆,也不想想,这有什么好自喜的。”来不及我多想,坐在燕景帝身边的凤冠女子就开口说话了,我观她一袭正红色凤袍宫装加身,温婉如水的眉眼之间带着几分贵气,司徒令的容貌与她有五分像,就明白这一定是那个侥幸逃过被废命运的谢后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司徒令这个女儿的确是个贵人,最起码让她免遭了废后的命运。   她笑着看向座下长女:“你这丫头向来古灵精怪,这故事听着好像有几分道理,细想却又荒诞无稽,也不知是从哪本闲书里翻来的。”   “母后这话可就错了。”司徒令巧笑倩兮道,“书者,六艺之一,我大燕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缺一不可,又怎么能说是闲书呢?”   “瞧瞧瞧瞧,我不过说上你一句,你就给我反驳上三四句。”谢后掩口一笑,故作严肃,“莫非这反驳长辈之语也是六艺之一?”   司徒令眼珠一转,轻快道:“母后这话又错了,令儿方才并不是有意反驳母后,只是说了我对闲书二字的理解罢了。夫子说过,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又言,三人行则必有我师,今晚我做了一回母后之师,乃为师书也,岂非也是六艺之一?”   她说话间落落大方,字字清晰如玉珠落盘,听上去好不爽快干脆,可言谈间又不乏女儿家的花般娇柔水般灵动,不过豆蔻少女方已如此,若是再过几年,她恐怕就可担得倾国佳人四字了。难怪燕景帝对她如此厚爱,将其视为掌上明珠,除了当年那一番贵人言论,恐怕这般如此落落大方的性子也为她增色不少,想到司命先前说过司徒令本该是一个内敛话少的公主,再看其现状,不由得有些感慨命运二字起来。   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得燕景帝拍案叫好,他伸手指着司徒令,面上带着三分酒气,笑得又是开怀又是疼爱:“好!这话说得好,应当有赏!而且是重重地赏。皇后啊,这下你可没话说了吧?”   “是,”谢后莞尔一笑,“令儿巧言善辩,我这个做母后的啊,甘拜下风。”   燕景帝闻言,又是一番朗笑:“好好好……令儿想要什么赏赐?只要说出来,父皇都能给你。”   “我听人说,今年南阳上贡了一把绝世好刀,说是比之当年的龙霄刀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司徒令神采奕奕道,“父皇喜剑,对刀却是不怎么喜欢,不如就把那刀给了令儿。让令儿也观一下天下名刀的风采。”   “南阳……你说的可是那一把洛家刀?”   “正是。”   “这……”燕景帝蹙了蹙眉,“这把刀倒是可以给你,只是你身为一个女儿家,要刀何用?若是要以此刀护你安危,将它赐给侍卫……又未免太不值当了。”   谢后也附和了一声:“你父皇说得对,你要刀做什么?女子舞刀弄剑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事,那刀又极其锋利,万一一个不小心,你可怎么跟你父皇交代?”   “父皇,”司徒令就微蹙了细眉,撒娇不依道,“你说过要给我赏赐的!”   “好好好,这样吧,你若能说出一个拥有它的理由,朕就把它给你。”   “这还不简单?”司徒令闻言,大方一笑,“宝刀配名士,如此一把好的刀自然不能让灰尘埋没了,我心中已有人选了。”   “哦?”燕景帝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令儿这是准备把它给谁用?”   “我的夫君。我司徒令的夫君自当是这世间顶顶厉害的大英雄,他配得起这一把宝刀。”   这话一出,我眼尖地看到坐在燕景帝右下首的谢醉之似被酒呛到一般地咳了一声。   燕景帝和谢后同时一愣,他二人对视一眼,燕景帝就抚掌笑了起来:“原来我的令儿竟存着这个心思!”   司徒令双颊微醺,却仍是昂着头傲然道:“这有何不可吗?”   “可,可。醉之啊,你看就不如由你来做那宝刀的主人如何?” ☆、第103章 同魂(甲子)   谢醉之原本正抽了块帕子擦拭桌案上被他不慎溅出的几滴酒渍,冷不防被燕景帝点名,下意识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对上燕景帝的视线。   “什、什么?”   “朕是说,”燕景帝笑道,“朕把朕视若瑰宝的永安公主许给你可好?”   谢醉之呆了。“永安公主?”   “陛下,这万万不可!”谢老将军忙摆手,“我这孩儿生性粗狂,又粗心大意,永安公主乃陛下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嫁给我儿那是万万不能的。”   “谢爱卿这是什么意思?”燕景帝眼睛一瞪,“你这话莫非是说朕的令儿配不上醉之了?”   “陛下,谢老将军并非此意。”一旁的谢后低笑着轻推了他一把,“再说了,这不过是令儿的胡言乱语,陛下怎的就当真了?令儿,你也是,”她敛眉唤了司徒令一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怎可如此口出狂言,太傅往日教你的东西你都忘了吗。”   “母后,我——”   “这有什么不好的!”燕景帝打断了意图辩解的司徒令,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大燕民风开放,大燕子民更是素来性情豪爽,令儿的性子就是随了朕的,朕就喜欢她这么个不拖泥带水的性子。”他朗笑一声,又看向坐在下方的谢醉之,“醉之,你还没回答朕的话呢,朕把朕的永安公主许给你,你意下如何啊?”   谢醉之一怔,下意识地偏头看向坐在谢后身侧的司徒令。   司徒令从燕景帝方才开口后就一直注视着谢醉之,见他望来,眼睛一亮,又立刻落落大方地一笑:“久闻神武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方知何为少年才俊,司徒令见过谢将军。”她微微颔了颔首,在谢醉之有些慌乱地还礼时又道,“谢将军为我大燕收复失地,驱逐鞑虏,乃我燕之功臣,宝刀配英雄,自古有之。若是谢将军想要那一把洛家宝刀,不需要做什么,司徒令自当双手奉上。”   燕景帝“唔?”了一声:“听令儿此言,似乎是不需要醉之娶你?”   “那是自然。”司徒令神色坦然,“谢将军一朝得到宝刀,必会用此刀杀退西寇,重振我大燕雄风,我身为大燕公主,应为众人表率,又岂敢有所图谋呢?”   “好!”燕景帝抚掌而笑,“我司徒家的儿女就该这样深明大义!只是这样一来,你可就得不到那把百年难见的洛家宝刀了,令儿当真愿意割爱?”   司徒令看向谢醉之,微微一笑:“宝刀难得,神将却更难得。”   谢醉之一怔,红晕渐渐蔓上耳根:“公主,这……”   见此情景,燕景帝的笑容里便带上了几分确定。   “何青啊,”他喜气洋洋地笑道,“看来你谢家和我司徒家要亲上加亲了。”   筵席仍在继续,接下来的戏码就跟司命所说的一样,由谢后提议,燕景帝下旨赐婚于谢醉之和司徒令,司徒令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谢醉之,眼中波光流转,没有一丝半毫的扭捏与害羞;谢醉之则并无任何表示,神情从容镇定地跪拜谢恩,却在起身时不期然地与司徒令对上视线,二者视线相交,司徒令立即又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则是在一愣之后低咳一声,低着头退回了原来的桌案之后。   这个举动自然没有逃过燕景帝的眼睛,燕景帝大笑起来,与谢老将军互称亲家,席上众人也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恭贺道喜,仿佛今晚本就是谢醉之的赐婚宴,而不是什么庆功宴。   ……   我缓缓吐出了口气。   无论凡间神界,宫中的喜宴都一个样,都是可着张灯结彩的来,璀璨光华好不撩人。我原本是最喜欢看这种热闹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见谢醉之顶着一张沉新的脸在那耳红害羞出神愣怔时,我的心里就像有一只猫爪子在四下乱挠一样,挠得我是又烦又躁,堆积了满腔莫名其妙的怒气又无处发泄,都快憋死了。   他看就看司徒令呗,脸红什么呀,愣怔什么啊,都长这么大了,我就不信这谢醉之还没见过女人!再说了,那司徒令就算长得再怎么好看,笑得再怎么甜美,她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笄都没及呢,他呆呆地盯着她看干什么!   就算他谢醉之对司徒令是一见钟情好了,但为什么偏偏要顶着沉新的脸?那个流初是不是脑子有病!真是——真是——   “听碧,你看得可开心?”我心里正烦着呢,偏偏沉新这家伙又好死不死地在这时笑着开了口,“你刚刚不还很兴致勃勃地想看好戏的嘛,怎么,现在好戏上演了,你却一副一脸烦闷的样子,莫非是这戏不好看,让你白白期待了一番?”   他说这话时笑的那叫一个云淡风轻说的那叫一个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故意的,他肯定是在心里偷着乐,笑我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咬了咬牙,又咬了咬牙,硬是挤出一个笑来:“好看,怎么不好看了,看见那姓谢的顶着你的一张脸对他人做出一脸神魂颠倒的模样,真是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   “哦……好看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你会气得不行呢,看来是我多想了。”   哼!   “自作多情。”我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四个字,但心里却是一惊,悚然明白了我为什么会那么生气的原因。   ——我气的不是那个谢醉之,也不是那个司徒令,仅仅是那一张沉新的面孔罢了。   我虽然心里清楚那个谢醉之是流初的转世,但只要一看见那张脸,我就不能冷静下来,偏偏那司徒令长得一点都不像问露,言谈举止更是和问露差了十万八千里,简直就像是一个陌生人,那谢醉之的性子也是更像沉新而不是流初,他二人刚才在筵席上的一番互动根本就不像是流初跟问露的什么前世今生,倒更像是沉新跟一个陌生女子的前世今生一样!   “行啊,是我自作多情,那你继续看下去吧。”沉新一笑,故意蹙眉摆出一副疑惑的神情来,“哎对了,我听闻这九洲皇室有些很是保守,有些则民风开放,你说这大燕的民风是保守还是开放?这谢醉之跟司徒令成亲前,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啊?”   “他们爱见不见,管我什么事。”   “哟呵,你之前不还一口一个谢将军地叫着,很是关心他的生平动向嘛,怎么现在就改口了?”   “你诚心找茬是不是!”   “我又没说什么,你急什么啊。”   这混蛋!   “你——!”   “哎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别吵了,”就在我气得不行时,司命走到了我们两个中间,隔开了我和沉新,“再吵下去这幻境都要被你们吵塌了,还要不要继续看我二哥跟二嫂的转世了?”   沉新满不在乎地耸肩:“我当然是没意见,就怕有的人心里憋闷得要死,”他瞥了我一眼,“再看下去就要把自己给憋死了。”   “你说什么呢!谁憋闷了!谁憋闷了!”   “我又没说你,你急着反驳干什么?”   “沉新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哎哎哎,好了好了,”司命连忙拉住想要上去狠踹沉新一脚的我,无奈至极地叹了口气,“我今天真不该带你们两个来,不是劝架就是看你们两个打情骂俏——我说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说笑就笑说吵就吵的,你们不嫌烦,我都嫌烦!”   “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唉声叹气,”沉新冷笑一声,“要不是你那好二哥,会有这破事吗?”   “喂,别说的我好像从犯一样,我又不是没劝过!”   “劝动了吗。”   “……我二哥的性子你也知道,素来只有他目中无人的份,我的话能听进去三分就很不错了,他铁了心要做的事更是任何人都劝不住,所以——”   “所以你就让他顶着我的脸去轮回转世,然后和一位凡间公主来一场惊心动魄的旷世之恋?”   司命一噎:“我们能别提这事了吗。”   沉新好整以暇地一笑:“被顶着那张面皮的人不是你,你当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   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这家伙也气着呢!   怪不得我从刚才开始就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他对司命说话那么冲,肯定是因为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所以才对司命那么不留情面!   哈,还嘲笑我心里憋闷,他自己不也快被气得内伤了?   我就说呢,怎么可能我都看得快气死了他还没有半点表示的,要是有人顶着我的脸去对一个陌生人发愣脸红害羞,我非痛揍那人一顿不可,根本不可能还有这个闲情逸致优哉游哉地看戏。   “你口气这么冲干什么呀,”想通了这茬,我自觉抓到了沉新的把柄,笑得那叫一个灿灿若花开,“你刚才不是很悠闲的吗,怎么,说话这么冲?是不是看到那个谢醉之很来气呀?”   “哦?难道是我眼睛出了毛病,”沉新从容一笑,“气得要死的人不是你吗。”   “你!——”冷静冷静,冷静听碧,他这是在激怒你,你可千万不能着了他的道。   我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心情,又继续笑了下去:“谁生气了?我才不气呢。好吧,你既然死鸭子嘴硬,那你就继续看下去吧,看这位顶着你的脸的谢大将军是如何跟司徒令亲亲我我的,希望你到时候别把这幻境给拆了。”   “哪里的话,”他看了一眼筵席上首,抚着下颔笑得无比迷人,“这永安公主长得如此可人,我看他二人就像是在看我跟一倾城佳人相亲相爱一样,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生气呢。”   “沉新你——你——”   “我,我怎么了?”   你去死吧!   我气得不行,差点就想拿剑往他身上砍,周围忽然冷不丁传来一声响彻天的铜锣脆响,震得我耳朵差点聋了。   怎怎怎么回事?!   我看着眼前一片大红满目的喜庆之色和锣鼓喧天,呆滞了片刻。   身边传来司命有些尴尬的解释:“……呃,这个是谢醉之跟司徒令成亲当日的情景,你们……还要看吗?” ☆、第104章 同魂(乙丑)   成亲?!   “这么快?燕景帝给他们定的婚期不是在大半年后吗?”   “是啊,这就是大半年之后的建景元年春。”司命抬眼看了一下红绸高挂的将军府,看向我和沉新,“我看你们两个吵得太厉害,所以就把场景换到了这里,反正那场筵席的重头戏已经过去了。呃,”他顿了顿,眼神在我们身上来回打了一个转,“他们成亲,你们想看吗?”   他话音刚落,一阵鞭炮声就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将军府附近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挤在大门前看热闹,因着这突如其来的鞭炮声而发出一阵惊叹和骚动。   随着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将军府大门大开,两列小厮鱼贯而出,在附近围成一个圈,拎着花篮的丫鬟们一个个登场,开始向四周大撒铜钱糕点。周围人一哄而上,都挤着上去争抢那些喜饼糕点,我看着这一大片哗啦啦的人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直到他们毫无知觉地穿过我的身体,我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在三生镜的幻境之中,不需要避让。   一串开门炮放完,立刻有小厮上前,一同点燃了另外十几串鞭炮,末端的小鞭炮一节节飞速攀升,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周围人来人往,马车林立,众人互道恭喜,每个人脸上都是一脸笑意,烟花也开始嗖嗖地蹿上天空,好不热闹。   谢醉之于建景元年迎娶永安公主司徒令,这一句话我曾在不下三本史书中看到过,燕成祖本纪中说过这是一场异常盛大的亲事,十里红妆绵延不绝,流水宴摆了三天三夜,京中当晚更是放了足足有一年份的烟火,据说是盛大无比璀璨无比。这么热闹的场面,若是放在往常,我就算不能亲临也肯定要亲眼看一看的,但只要我一想到今晚的新郎官是顶着沉新面容的谢醉之,我就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了。   那个流初简直是有病!好好的转世轮回就转世轮回,变成沉新的样子干什么,他又不是下凡来享受的,本来就是戴罪之身,神霄殿都不管管的吗!   “谁要看他们成亲了,”我低哼了一声,硬邦邦道,“又不是没看过,无论神界凡间,但凡喜宴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什么好看的。”   “是吗?”沉新就挑眉笑了,“可是我听说这一场亲事办的特别盛大,百年难得一见,你真不要看?”   “百年一见而已,有什么好吹嘘的!”看见他这个笑容,我心里就没来由的火大,“说了不看就是不看!你要看自己看好了!”   “我不过随口说一句,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他微微一笑,在我爆发前转头看向司命,“司命,我有个问题。”   司命看向他。“你说。”   “我问你,这谢醉之跟司徒令成亲当晚有无任何异象?”   司命一愣,摇了摇头:“并无任何异常。”   “那你带我们看他们成亲干什么,莫非是你在天宫参加你二哥的喜宴还不够,在这幻境里还想再参加一遍?”   他这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司命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一声:“你不看就不看,说这些干什么。”   沉新弯唇一笑:“问你那好二哥啊。”   “喂,不是吧,你还为这事生气呢?”司命摇着头揉了揉眉心,看上去有些疲惫,“我二哥也就是顶着你的脸当了一世的凡人,反正那谢醉之已经死了有百年了,九州也是只知其名而不知其颜,也碍不到你什么,你就这么在意?”   “敢情这事没有发生在你头上,你自然不在意了。”   “难不成你还想为了这事去找我二哥麻烦?”司命不可置信道,“今晚可是我二哥的大喜之日,你若是为了这事去找他算账,母后非骂死我不可。”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沉新轻飘飘一笑,“不过你放心,他不是我的对手,我找他算账也没什么意思,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去找他算账。”在司命松了口气的下一刻,他又道,“不过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问题?”   “那问露仙子在轮回转世的前九世中,可曾与人有过姻缘往事?”   “有过,怎么了?”   “那就奇怪了,”沉新偏了偏头,有些开心地笑了,“看来这问露仙子并不只是在轮回转世中和你二哥有过一段姻缘,那为什么她在回归仙班后却偏偏喜欢上了你二哥,而不是其他什么人?难不成是因为这十世中只有谢醉之是神仙转世,比较好找吗?”   他玩笑般的语气让司命一下子沉默了,也让我心头猛地一跳。   在流神宫外问露对我说过她曾经喜欢过沉新,虽然她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可这话在当时我听着还能信,但当我看见了谢醉之的那一刻,我就有些动摇了。   谢醉之是流初的转世不错,可他无论性格还是样貌都更接近沉新而非流初,问露她成亲时看向流初的神情也像是在透过他看着什么人,她……她会是因为谢醉之更像沉新,才跟流初神君成亲的吗?   皑如山间雪,皎若云中月……   问露,你喜欢的……到底是谁?   周围锣鼓喧天,鞭炮和喜炮一刻不停地响着,吹奏着喜乐的唢呐声也渐渐自远处传来,官道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本是一派喜庆热闹的景象,却在我们三人各怀心事的诡异中显得格外尘世飘渺。   我在纠结着问露到底喜欢谁,司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有沉新一个人倚在一边,面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他的目光从我身上轻轻滑过,看上去很是轻松惬意。   我被他这么来回默默地打量,心中逐渐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很奇异,却不讨厌。   “我二哥他……”在越来越近的唢呐声中,司命缓缓道,“他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我一怔,不期然想起他们在九重天上曾有过的交谈来:“谁?”   莫非是那个绮月——   “月华宫的绮月仙子,”沉新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测,“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而且不光是我,只要修为有两万年的天宫之人都知道。”   见我一脸迷糊,他笑笑,给我解释:“那大概是两万年前的事了,他以万年月华所织就的月光飘带赠予了绮月仙子,同时向她表明心意,想求得她为妻。不过很可惜,”他耸了耸肩,面上的神情丝毫不见一丝可惜,倒有两份幸灾乐祸,“绮月仙子拒绝了他的提亲。”   “真的?!”自己猜测是一回事,听人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那个素来被三清传闻眼高于顶的流初神君居然也会向人提亲,而且还被拒绝了!简直是天大的喜讯!“他真的向绮月仙子提过亲,还被拒绝了?”   司命咳了一声:“你心里清楚就好,可别说出来,尤其是在我二哥面前。”   我现在一听到流初这二字就心烦,吃饱了撑的才会专门到他面前去提这件事:“不过很奇怪啊,司命,你二哥在三清可以说是积怨颇多,照理说出了这档子事应该会传得到处都是的,怎么我没听说过这件事?”虽然那是在我出生前发生的事,但没道理我二哥不给我讲啊,难不成这世上还有我二哥不知道的事情?   “能传吗?”沉新摇了摇头,“当年那流初自觉被绮月仙子拂了面子,大发雷霆,几乎迁怒了所有神霄殿中人,天帝差一点把他罚到雷刑司那去,只不过被天后挡了下来。加之天后后来暗地里罚了几个嚼舌根的人,又借故小惩了绮月仙子,这件事就渐渐无人说道了。司命,不是我说,你那母后如此专权护短,迟早有一天会自食其果,到时就算是天帝也回天无力。”   司命叹息一声:“我母后的性子我焉能不知?只是我身为人子,也不好过分劝她,自从我大哥出事之后,她对我二哥就一直溺爱非常,就算是父皇也不能越过她去罚我二哥,你那次还是特例。”   沉新浅浅一笑,没说什么。   司命顿了一下,才道:“你们可能觉得我二嫂喜欢上二哥很奇怪,但要我来说,我二哥同意娶二嫂才是最奇怪的事,他对绮月仙子的情意我再清楚不过,当初母后听闻绮月仙子拒绝了我二哥的提亲,当即大怒,想要把她逐出九重天,还是我二哥去求的情,才使重罚变成了小惩。这两万年来,我也没瞧见他对绮月仙子的情意有什么改变,怎么可能因为一次轮回转世就改变了心意?两万能都不曾变过的心意,凡间不过一朝一夕,就变了?”   “人心易变,情字难书啊。”沉新倚在一边抱起了双臂,似笑非笑地感叹了一声,“也许你二哥经过这一世轮回转世后惊觉问露仙子才是他的良配呢?这也说不定啊。”   我斟酌了一下,还是把放在心中许久的疑问说了出来:“这一世的司徒令和谢醉之虽说是问露他们的转世,但无论性格、容貌、经历身世都跟他们本尊完全不一样,没有改变的只有魂魄而已。即便如此,你们也觉得他们的转世和他们本身是同一个人吗?”   三魂七魄不变,容貌、性情、记忆都与为神为仙时的他们大相庭径,这样子还能说是同一个人吗?   “你觉得呢?”沉新反问我。   “我觉得不一样。”我脱口而出。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一笑,“所以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啊?什么答案?”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刚刚……有问什么问题吗?   “谢醉之和司徒令,这两个人肯定有一个人在后面恢复了身为神仙时的记忆。”他胸有成竹道。 ☆、第105章 同魂(丙寅)   唢呐声悠扬,马蹄声和铜锣声夹在其中,离将军府越来越近。   “不可能!”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当即就摇了头斩钉截铁道,“神仙轮回转世前都要喝孟婆汤,为了防止在凡间遇险时神力激荡恢复记忆,就连法力都要被封住,他们两个又是戴罪之身,更有鬼君亲自施法封印,怎么可能会恢复记忆?”   而且就流初那个性子,他要是恢复了记忆,那还不得闹翻天了!若是问露的话——若是她……   若是司徒令恢复了身为问露时的记忆,她在看到身为丈夫、顶着沉新面容的谢醉之时……会怎么样?   “可不可能,问一下不就知道了,”沉新气定神闲,“司命,你说,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人恢复记忆了?”   司命抿了抿唇,反问道:“为什么不能是两个人一起恢复了记忆?”   “废话!”沉新道,“他们两个要是同时恢复了记忆,那还不得打起来?到时候天宫又是一阵热闹,这件事早就传得三清皆知了,还能让你在这里絮絮叨叨?”   我看向司命:“真的?”   司命犹豫了片刻,下定决心般对我们点了点头:“不错,司徒令在后来恢复了她身为问露仙子时的记忆。”   我心头一震。   沉新对我一笑,溢满了得意之色的笑容里满是“看吧,就知道是这样”的意味。   哼!   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句幼稚,又想起我们来这里是来干正经事的,连忙急问道:“那恢复记忆之后呢,他们怎么样了?”   我话音刚落,呜啦啦的唢呐声就自官道尽头的拐角处传来,随着唢呐之声,两列举着喜字牌坊的大内官差缓缓走出,紧接着的是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红绸的御林军,二十骑御林军过去后,才出现了谢醉之的身影。   他一身干净利落的短袖劲装喜服,长发束了红冠,整个人看上去既精神又爽利。   还好还好,他今日束了冠,沉新从来都只是束发而不加冠的,看上去好歹没那么像沉新了。   谢醉之稳稳驾着马来到将军府门前,勒马停住。   喜乐戛然而止,他身后的花轿也随之停了下来。   轿落,喜娘上前掀起轿帘,一只戴着翠玉镯的纤纤细手搭在了喜娘伸出的手腕上,司徒令一身凤冠霞帔,在喜娘的搀扶下缓步走出花轿,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   谢醉之翻身下马,上前几步从喜娘手中接过司徒令,周围猛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喜乐开始滴滴答答地奏起,鞭炮也开始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有烟花在上空炸开,虽是黄昏,却仍旧可见其绚烂之美。   虽然谢醉之今日的打扮和沉新截然相反,但他那张脸还是沉新的,我每看一眼他就会不自觉地想象沉新成婚时会是什么模样,越想越心浮气躁,三番五次下来,我干脆别过了头想来个眼不见心为净,却见司命正盯着这一行人发呆,完全没听进去我刚才的问题,就又问了一遍:“然后呢?”   他没做声。   这家伙是看呆了吧?有什么好看的!   我又叫了他一声,他依旧没动静。   还是沉新看不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才让他回过神来:“然后?然后什么?”   “司徒令恢复了记忆之后呢!”   “恢复了记忆之后——我也不好说。”司命蹙了蹙眉,“那时的情况很混乱,我——我说不清楚。”   沉新烦躁地叹了口气:“我真是受够了,自从来到这酆都,你就一直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有什么好墨迹的?说不出来就让我们自己看!”   说罢,他也不等司命回答,上前一步就搭上了他的肩,我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但周围的一切却在他触碰到司命的那一刻开始旋转融化,满目的喜色溢到地上,变成了深褐色的暗纹木板,喧闹声也扭曲起来,在景象化开的那一刻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之中。   幽心术?他居然会此术法?!   带有暗纹的深色木板自沉新脚下蔓延开来,在转瞬之间就覆盖住了原本的青石官道,原本带着余辉的落日也变得刺目耀眼了起来。   “这一把洛家刀是南阳洛家在年前过节时呈上来的,”一个声音道,我听出来那是司徒令的声音,“据说是他们家祖传了多年的传家之宝,父皇见这把宝刀器宇不凡,特地请了宫中鉴师细细看过一遍。鉴师说这把刀很特别,它的刀刃锋利,几乎可以削铁如泥,但却伤不了刀鞘一分,比起刀身,或许这刀鞘更为宝贵,常大师也进宫来看过,但也看不出这刀鞘是由什么材料锻造成的,但是他断言这把宝刀是一柄千年难见的刀中之将,非常难得。”   “刀中之将?”与沉新相似的声音平稳地传来,“素来只听闻宝刀二字一说,这刀将一说倒是头一回听,还别说,仔细想想还挺有几分道理。”   日头明晃晃地挂在我们头顶,偶有蝉鸣蛙叫声响起,枝桠间开满了深红似火的石榴花,司徒令和谢醉之站在我们前方的回廊小亭之下,正凑在一块对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仔细研究。   那把刀!   我以为是我看花了眼,特意上前几步靠近了他们再凝神定睛看过去,确定没有看错后立刻转头看向沉新:“沉新,那把刀!”   沉新蹙眉,匆匆点了点头:“看上去跟洛玄的那把长冥是很相似,可长冥被洛玄带在身边,一直在深渊下面待了三万年,没道理会出现在燕朝皇宫内。”   “把这把刀是赝品?”   他上前靠近正交谈着的二人,仔细看了几眼,摇了摇头:“不行,这里是幻境,我分辨不出这把刀的气息,不过它一定是赝品。”   “你肯定?”   他看我一眼,点了点头:“长冥现世,必会改变九洲格局,遑论那深渊中还有被长冥压制着的无数战鬼,他若是没了刀,压制不住那些数量庞大的战鬼,所以这把刀不可能是长冥。但是……这把刀的名字很奇怪,洛家刀,洛家?”   洛家——“莫非当年洛玄留下了后人?他、他和君言不是做了很多年的夫妻吗?”   “若他和君姑娘留下了后人,周姑娘在来求我时怨气要更厉害,何况苏晋也不会允许变数出现。”沉新摇头,“若说是当年的洛朝皇室后人倒有可能,公子庭生*宝,他得了一把神兵利器,没道理不留在自己身边。当年他将长冥赐给洛玄是因为只有他能克阴兵,是无奈之举,若他不舍得这把宝刀,命人打造了把一模一样的赝品出来,倒也说得过去。”   我点头,当年洛朝不过几十年便尽了气数,之后就是长达五十余年的战乱灾荒,洛廷后人在战乱中保留了血脉,这把公子庭亲自命人打造的刀被当做传家宝代代流传下来直到今天,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说到千年一见,常大师这话倒是说岔了,”司徒令绕着石桌走了半圈,“据鉴师说,这把刀最起码已经铸造了有三万年,而且观这刀鞘上的暗纹和刀身铭文,很有可能是由公子冶亲自铸造的,所以这把刀不仅是千年难得一见,更是万年难得一见。”   “万年难得一见?好大的口气!”谢醉之含笑看了看他手中的长刀,“它当真如此厉害?”   司徒令只回答了他四个字。   “神兵利器。”   “公子冶是洛朝时期最有名的铸剑师,那把名满天下的龙啸剑就出自于他的手。”沉新微微一笑,“看来我猜对了,当年的大洛天下也只有公子庭能让这性格孤僻的铸剑师专门铸刀了。”   “他只铸剑不铸刀的吗?”   “他——”   “等会儿等会儿,”司命一脸纠结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公子庭?公子冶?这件事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阴兵,你们说的不会是战鬼吧?那个洛玄又是谁?长冥怎么会在他身上?”   “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司命对沉新怒目而视,“长冥这两字我肯定听谁说过,长冥……长冥……是不是当年公子庭赐给鬼将的那一把宝刀!你们说长冥被带在那个叫什么洛玄的身边——他就是当年的鬼将?!还有深渊,莫非是那个战鬼深渊……鬼将带着长冥一直待在深渊里?!”   “你这不是猜出来了?”沉新一直盯着那把通体漆黑的长刀,看也没看他一眼,随口敷衍道,“不过你也别想去深渊一探,他已经不在那了。”   “不是——沉新,你知道三清有多少人在找当年的鬼将吗?你知道他在哪里,却非但不把他押到神霄殿,还让他走了?!”   “啧,跟你也说不清楚,反正他现在已经不在深渊了,你们既然当年没能找着他,现在也不一定能找到他。再说了,当年的事都了了,你还翻旧账做什么?又不能把你损失的半身修为找回来。”   “你这家伙怎么说话的呢——”   “当年洛皇公子庭曾经得遇一无名氏,得到了一把号称可统领万千阴兵的神兵利器,也是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他把此刀赐给了洛将军,并赐名长冥,是以谓之永阴也。”谢醉之拿着洛家刀打量了半晌,伸手抽出一半刀身,刺眼的日光通过剑身反射到他的脸上,让他的双目明亮无比,“当年的洛将军因为长冥宝刀而名扬天下,平天下定洛朝,当年将此刀赐给洛将军的公子庭,”他笑了一下,“却是亲手将江山葬送在了自己的手上。”   “那你是觉得你会是洛将军呢,还是我父皇是公子庭?”司徒令挑起秀眉。   “非也,”他把刀收回鞘中,“我谢醉之向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更何况这把洛家刀并非当年的长冥阴刀,陛下自然也不会是当年的公子庭。”   “但你却有志向成为当年的洛将军,是不是?”司徒令莞尔一笑。   谢醉之就赞许地看向她:“知我者,令儿也。”   “夫君心中所图,做娘子的焉能不知?”司徒令巧笑嫣然,“这把刀父皇本来是要作为我的陪嫁的,但因成婚当日不可见刃,那些宫中术士又非要算什么黄道吉日,才使它延误了些日子才送到了你手上。今日我将此刀奉予夫君,正是存了望夫君日后可屡战屡胜、重振我大燕雄风的心思。愿夫君得此刀后可如当年的洛将军一般,统领精兵势如破竹,扬我大燕国威,令儿就在此祝夫君沙场大捷,武运昌隆了。” ☆、第106章 同魂(丁卯)   建景二年夏,谢醉之领兵出征,一路势如破竹有如神助,不但收复了大燕多年来在西寇侵扰下所失的全部城池,甚至率三千轻骑深入西土腹地,与谢老将军里应外合,大灭了西寇五万大军,夺齐、留、河、振五座城池,致使西土国退守漠林关,紧闭大关城门,再也无力进犯大燕。   这一壮举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大燕第一次扬眉吐气远扬了国威,谢醉之声名大噪,一时间众说纷纭,上至皇宫,下至乡间,无人不知谢家军,无人不晓谢醉之。自漠林关以南,谢醉之更是成为了天神一样的存在,每个人都在传唱着谢少将军神兵轻骑的故事,谢家军与西寇的每一次交战都被神化添色不少,谢醉之的事迹传遍了大燕上下每一个角落,无人不说,无人不唱,无人不吟。   燕景帝大悦,大肆封赏军功,谢醉之更是首当其冲,加封司马大统领,统帅三军,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最近民间一直在传诵着你谢少将军在沙场上的传奇,京中还好,西南那边几乎人人都在歌颂你的功绩,事情已经有些超出控制了。”谢醉之得燕景帝青眼大力加封赏赐,按理说司徒令作为他的娘子应当会与有荣焉才对,可她却有些愁眉不展。“将军打仗,只需要兵法和将士就够了,民心这东西是万万不能碰的。西寇犯我大燕边疆已久,百姓都深受其苦,你为他们驱逐了这一群强盗,他们少不得就会互相传诵你的事迹,这么口口相传下来,许多东西就都变质了。”   “怎么会呢。”谢醉之正坐在门槛上擦拭他手中的那把洛家刀,刀身乌黑无光,却可反射阳光,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柄奇异的宝刀。“我收复了大燕所有的失地,将西寇赶得远远的,甚至夺了他们五座城池,陛下只会高兴,这些天宫中下来的封赏你也看到了,估计所有武官得到的封赏加起来都没有我的多。”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担心!你现在一人傲视朝堂,往好的说是风头无两,往坏的说就是赏无可赏!你现在已经被加封为司马大统领了,又娶了我当了驸马,谢家一门在出了我母后和爹、二伯两位将军后又出了你这么一个元帅,谢家已经站在它的最巅峰了!接下来呢,它会有什么结局?自古以来,有哪家权势极大的外戚能得善终的?”   “那是他们都被利欲熏了心,我谢家贵在有自知之明,虽说我爹和二伯都是军中将领,但他们又没有*兵权,陛下有什么好忌惮的?再说了,那些民间传唱的歌谣也不是我命人散发的,是他们自己自发地唱起来的,这又关我什么事了。”   司徒令蹙眉恼道:“你明知道自古帝王多忌讳,你现在手握重兵,掌有三军虎符,握有帅印,本就已经够让父皇忌惮的了,若是让父皇得知你在民间又颇得民心,他会怎么想?”   “陛下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做。”谢醉之拿着巾帕缓缓擦过洛家刀漆黑的刀身,“帝王多忌讳,但不是每个帝王都会把这忌讳放到明面上来的。现在西寇虽然远遁了,但陛下对他们痛恨无比,早就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势必要在将来某一天将他们一举拿下,我的帅位,他暂时不会动,因此他也不会动谢家。”   “是,父皇现在还需要你,所以你没事,非但没事,你还会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是父皇跟前最得宠的人。但是以后呢,等你灭了西寇,你又准备如何自处?”司徒令回头看他,“父皇的性子我最是清楚不过,当年秦将军的事难道你忘了吗?”   “秦之良那是自己找死,陛下不杀他杀谁?我和他可不一样,我自有分寸。”   “你还是没听明白——”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谢醉之神情认真地抬头看向司徒令,却在她愣怔后又笑了起来,“陛下只需要我去打西寇,我参军也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使我大燕国威远扬,等我灭了西寇,也该良弓藏啦。”他收刀入鞘,站起笑着握住司徒令的双肩,“到时候不用陛下开口,我自会把虎符帅印双手奉上,然后和夫人解甲归田,一同去过那采菊东篱下的日子。”   司徒令一愣,抿唇笑起来,看向谢醉之的双眸中溢满了欢喜,却是伸手打了他一下:“呸!谁要和你采菊东篱下了,本公主自是能过琼浆玉露的日子,何苦跟着你去过那些穷苦日子?”   “是是是,那我只好把我这么多年来征战沙场的所得全部交予夫人,让夫人尽享荣华富贵了。夫人,你说可好?”   “父皇说你文武双全,敏捷善辩,原是这么个善辩法?……”   秋风飒飒,酷暑余热犹存,谢醉之和司徒令的笑语在蝉鸣声中渐渐低了下去,树叶被风吹动,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碎影。   碎影渐虚。   建景二年腊月初八,正是凡间的腊八节,正当大燕上下都在为这一年一度的节日准备着时,燕景帝却在此时秘密亲赴军营鼓舞士气,钦点谢何青、谢何甄、周广、徐林等一干人等为上将军、将军、左右副将,各自带领其手下将士于营中排兵布阵,封谢醉之为司马大元帅,统领三军,命大军即刻出发西进,不得延误!   建景三年正月,宫中一片喜庆和乐的氛围,正月十五,燕景帝正要前往祭天台祭天之时,信使八百里加急快马赶到,对燕景帝大声道喜,言道谢元帅于十日前带领三万人马兵分三路,对西寇围追堵截,大败敌军,斩杀西寇大王子于马下,头颅高悬漠林关城门,威震四方;五日前深入西寇腹地,大败西寇,擒西王,同二谢双副一道俘虏了两千西寇皇族宗室,正准备启程班师回京。   燕景帝听闻此讯龙心大悦,当下赏了信使,又大赏了宫中上下一干人等,宫中诸人也对此喜不自禁,连连道大燕有福,天降将星,燕景帝大喜,又是一番赏赐。   建景三年三月初十,谢醉之率三军班师回朝,归京当日,全城百姓沸腾,万人空巷,众人都簇拥着往前挤,几乎把官道都堵了个水泄不通。谢家旗迎风飘扬,谢醉之一身戎装,和其余几位将军副将一道率军在百姓的簇拥下沿着官道缓慢行进,行军不过片刻,就有官差奉旨急召谢醉之入宫,谢醉之接了旨,一骑当先,先行去了皇宫,独自面见燕景帝。   燕景帝问了些谢醉之关于对西寇一战的事,又问了带着西寇宗室缓慢南下的谢何青日程,便大笑着让谢醉之下去了。   谢醉之鞠躬告退,却在步出明德殿时见到了宫装盛衣的司徒令。   他看着司徒令,一脸的风尘仆仆中带上了一抹笑意。   司徒令也看着他,如星子般的双眼中充满了说不清的相思之意。   二人相视片刻,心有灵犀地同时向前疾走,拥在了一处。   寒梅傲雪。   燕建景三年四月上旬,谢何甄带领西土两千皇族宗室觐见燕景帝,燕景帝大赏军功,封谢醉之千户地,为千户侯,西土版图尽归大燕囊中,大燕成为继洛朝之后第二个一统九洲四海的王朝帝国。为表谢醉之功绩,燕景帝改西土皇城为谢士城,此城中有一飞瀑奇景,原是西土众人朝圣之地,燕景帝因扬大燕雄风,将其更名为燕瀑,然则当地民众多对谢醉之之名听之众多,叫着叫着就变成了谢将军瀑,燕景帝听闻了也只是付之一笑,并未多言,倒是谢老将军脸上闪过了一丝紧张之色。   同月,谢醉之归还帅印虎符,自请卸下元帅之职,燕景帝准了,但又封他为神武将军,为正一品。纵观大燕律法,从未有过神武将军一职,这一加封自然又引起了朝堂上一阵议论,谢老将军似有惶恐,谢醉之却是淡然接下了燕景帝的圣旨,得来燕景帝一阵赞赏。   若是按照一般话本的套路,谢醉之算是功成名就了,他和司徒令也该是一生圆满、子孙满堂的结局,然而这终究不是话本,他们虽为才子佳人,却始终不能像话本中的才子佳人那样永远停留在美满的一刻,生活仍要继续,而鉴于我们三人来这三生镜前观看他们一世,可以想见他们的结局圆满不到哪里去。   建景三年十月,谢醉之奉命前往西北平定西土前朝余孽,他虽已非三军统帅,却是正一品的神武将军,仍旧有他自己训练有素的谢家军,那些不成气候的叛军自然被他很轻易地就收拾了。这原本是一场用来给他本就传奇的人生再添一笔佳句的小型战役,但在归途中,却出现了意外。   十月中旬的天气,西南却下起了一场终年罕见的大雪,大雪纷飞,几乎将方圆数十里都掩埋在了厚厚的雪土之下。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年谢醉之为了能够大败西寇,几乎天天都在翻看着兵册书籍熟记西土的地势,他于去岁腊月出征西土,也不是没经历过鹅毛大雪,当时前有敌军后有奇袭之要,条件比这时要艰苦多了,即便如此,他的行军速度仍然有如神助,且从未在地势曲折迂回的西土中迷过路。可这一回就奇了,谢醉之率军在雪地中辗转行了数日,仍转不出这绵延数里的天山山脉,不过他倒也冷静,在大军开始有些骚动时命人就地安营扎寨,同时安排人出去放哨,以防有叛军突袭后就这么在山谷中安静地等着,静待雪停,反正这一场战打得很快,粮草几乎没有什么消耗,也不怕再多耗一些时日。   大雪不间断地下了十几日,终于在谢醉之身边的几个副将都有些着急时停了,可当天光乍破、雪霁初晴时,谢醉之却毫无预兆地倒下了,饶是三位军医会诊也诊断不出是什么毛病,他就这样昏死过去,凭是那两位副将叫破了天,也没有任何反应。 ☆、第107章 同魂(戊辰)   十月飞雪,山中迷路,谢醉之又毫无征兆地陷入昏迷,这三件事一件接着一件,不得不说实在是非常离奇渗人,军中参谋和副将商量了半天,决定隐瞒谢醉之昏迷的事,命大军快速行进,争取早日回到京中,召太医为其会诊。   这件事自然没有瞒着燕景帝,书信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到了他手上,待大军进城时,太医院的所有太医早已到了将军府,只准备着等谢醉之一被抬下来,就上去一同为他进行诊治。   只是医治了数日,药浴针灸内服外用等法子都用遍了,也不见谢醉之有什么起色,司徒令先是大怒,叫嚷着要让所有太医全部给谢醉之陪葬,过了几日软了态度,开始苦苦哀求太医,求他们一定要治好谢醉之,让他醒过来,到最后所有的太医一个接一个地对她摇头叹息时,她面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   “任太医,你是太医院中最好的太医,你实话告诉我,醉之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在又一名太医对她摇头叹息之后,司徒令勉强撑起憔悴的容颜,强笑着道,“他年轻力壮,又从不酗酒,怎么、怎么……怎么会这样长睡不醒呢?”   那太医跪在地上,闻言磕了一个头道:“公主,是老臣无能,将军之症,实在是老臣行医数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人昏迷不醒,药石也喂不进去,可将军的身子却和十几日前一样,并无任何生疮饿体之状,只是时不时盗汗罢了,只是这盗汗之症也是昏迷之人常有的症状,无法从其推断出将军的病因……将军的病,真是离奇怪异至极,我等想尽办法也无法让将军醒来,请公主,恕臣等无能。”   “无能?无能有什么用!”司徒令勃然大怒,连声冷笑道,“一句无能,就可以把本宫打发了吗!神武将军征战天下,为我大燕收失地平西寇,到头来却非战死沙场一世英名,而是死在了你们这群太医的手中,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本宫命令你一定要救好他,不能救也要救!”   那太医哆哆嗦嗦地又磕了一个头:“公主,并非臣等不愿救治,实在是力有不逮,将军并非寻常疾病,又遭十月飞雪,这恐怕是天意所致啊。”   “一派胡言!”司徒令厉喝了一声,一甩手将案几上的茶具全都摔在了地上,“天意所致?我大燕神武将军为我大燕立下了赫赫战功,他自有天庇佑!什么天意所致,难道老天爷他也瞎了眼吗!滚!都给我滚!”   待那太医诺诺退下后,司徒令原本挺直的身子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般瘫软在椅子上,她伸手拒绝了想要前来相扶的婢女,坐在椅子上静默了半晌,挥手屏退了其余奴仆,起身走向里屋。   里间帷幔重叠,因药浴而蒸腾起的水汽弥漫在周围,司徒令长裙曳地,坐到了谢醉之躺着的榻旁。   她看着昏迷不醒的谢醉之半晌,拿过一旁架子上的巾帕在水中浸了浸,绞干后把帕子轻轻覆在他的面颊上,为他细细擦拭。   只是在轻擦了几下后司徒令就没了下文,她维持着擦拭的手势,却久久不见动作。   半晌,一滴清泪落入帕中。   “醉之……”   我看着司徒令缓缓给谢醉之擦拭脸庞和脖颈,看向一边若有所思的沉新:“谢醉之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昏迷了?”   难不成还真是天君思念次子,所以想要召他回去看望一下?   ……哈哈,怎么可能。   “雪。”沉新只说了一个字。   司命跟着点了点头:“不错,的确是雪。”   “……敢问您两老,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嘴角一抽,费了好大的劲才抑制住心底蠢蠢欲动的愤怒之情,是是是,你们都是聪明人,凡事就算说一半留一半也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可我不是啊,所以请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再打哑谜了?   “意思就是说,那场雪有问题。”沉新绕着谢醉之和司徒令缓缓走了半圈,他看上去似乎对榻上躺着的那个和他面容一样的人很不适应,这从他紧蹙的眉头和一脸的纠结之色就能看出来。幸好这里是幻境,要不然我估计他可能会不顾谢醉之还在昏迷中,直接冲上去把他的脸抹了算数。   “废话,你见过哪年十月飞雪的?当然有问题了!”   “我不是说这个,”他抬头嫌弃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这个还要跟我解释简直是多费他的口舌,“我是说有人借那场雪给谢醉之施了魇术。你看,他虽然看似平静地在沉睡着,但他眉心有一团细微的黑气,鬓边也渗出了丝丝缕缕的黑气,很显然是魇术所致。”他说着就摇了摇头,啧啧道,“恐怕这谢少将军现在正被噩梦缠身,并且深陷其中,逃不脱,也躲不掉,啧,真是作孽啊。”   “魇术?”我皱眉,“谁这么狠毒,居然对他用了魇术?谢醉之虽然是流初神君转世,可他现在并非神仙之体,魇术阴毒,用在凡人身上,只消一个晚上的功夫就能把人逼疯,这都十几天了,他、他受得住吗?”   “怎么受不住了,他现在虽然*凡胎,但他又不真的是凡人,他的魂魄还是神魂仙魄,不过魇术罢了,他还不至于就这么死了。至于是谁这么狠毒……”他轻哼一声,“以雪化魇,九洲能有几个人有这份法力和修为?”   “苏晋?”   他没回话,算是默认了。   “我真是搞不懂他,”我有些烦躁,我就不明白了,这苏晋到底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样,怎么每件事他都要插一手,“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每次都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去?仗着身负法力,就对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肆意妄为,如此手段,实在可恶下作至极!”   “我也想明白,”司命盯着缠绵病榻的谢醉之,神色幽幽道,“他和我二哥到底有什么仇怨,居然用此法来对付我二哥。”   沉新看了他一眼。   “不过话说回来,你说这谢醉之会梦见什么呢?”我仔细想了想,“他自小生活无忧,于官场一道也是平步青云,就连出征也是屡战屡胜,根本就没有经历过什么人生挫折,就算苏晋下了魇术魇他,又能魇到他什么?”   唔,这么说来,这谢醉之的一生得意得简直像是下凡来享福的一样,完全没有被罚下凡的感觉,莫非这苏晋来加害于他正在天道的算计之中,为的就是让他的轮回过得苦一点,所以苏晋才会这么畅通无阻地逆天改命?   “浮尸千里,饿殍遍野,刀光剑影,多得去了。”沉新神情淡淡,“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身为领兵打仗的将领,必定见过无数的死亡,这些死亡或许在平日里看来是对他军功的象征,是他的荣耀和功绩,但在魇术中,一切都可能变成他内心深处最恐怖的噩梦。”   “你说,”司命看着谢醉之,幽幽问道,“他会梦到身为我二哥时的事情吗?”   沉新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就算梦到了,恐怕也不会是仙气缭绕的景象。”   司命沉默不语。   司徒令没日没夜地照顾着谢醉之,终于在坚持了十几日后体力不支倒下了,燕景帝和谢后听闻此讯,都特地从宫中赶来探望司徒令,燕景帝为此还发了好大一通火,重罚了府中奴仆以及太医院所有太医,言他们救治不力本是死罪,现下又加了一条照看不周之罪,是罪上加罪,惊得一群人磕头跪地地求饶,还是司徒令不堪其扰,让他们全部下去才罢了。   谢后在看到司徒令瘦削的脸时眼睛就红了:“令儿,你这十几天一直都照顾着醉之,就算你想撑住,你的身子也撑不住啊。听母后一句话,别强撑着了,醉之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吉人自有天相,可这天相……又在哪里呢……”司徒令喃喃自语,神情寂寥。   燕景帝重叹一声:“醉之才十七岁啊,正是大好年纪的时候,怎么就——怎么就得了这怪病呢!”   这一句话像是惊醒了司徒令什么,她翻身下榻跪在燕景帝跟前,唬得帝后二人连忙来扶她。“父皇,令儿求求你,救救醉之吧。他现在这样人事不知,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令儿,地上凉,你快起来,可别在这个关头冻病了。”谢后忙扶了她起来,“醉之是我和陛下的侄儿,更是我和陛下的女婿,哪有不救的道理?快,快躺回去,被子捂好。”   “父皇……”   “你以为朕不想治好他吗!”燕景帝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原本一脸的怒意在见到司徒令泪水涟涟时无奈地化成了痛心疾首,“可这宫中太医都说了,说他是忽然昏迷,身上没有丝毫外伤,内里又无损,他是怎么昏迷的太医都查不出来,又谈何救治?!真是……唉!”   “太医查不出,宫外总有神医能查出来吧。我大燕天下能人异士何其之多,难道就找不到一个人为他诊治吗!”   “朕已经广张皇榜了!可皇榜已经张贴了十日有余,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揭榜,这是天意啊!令儿,你……你看开些吧。”   “我不!”司徒令摇头,她眼中含泪,面上明明已经透露出了几分绝望,却仍旧苦苦坚持着,“醉之为我大燕收复了失地,打下了西土,远扬了我大燕国威!他是我大燕的功臣,若当真有天意,那老天应当庇佑他一生平安康泰才是,怎会如此?我不信,我不信他就这么样了!”   “唉,令儿,你——”   “报——”有宦官双手捧着皇榜来到了屋中,跪下道,“启禀陛下,有人接下了城中所有的皇榜,说是可为谢将军医治!” ☆、第108章 同魂(己巳)   “你说什么?!”燕景帝猛地顿住脚步。   我们三和屋中三人同时一震。   沉新看向我:“难道那个揭了皇榜的人就是苏晋?”   “或许……”我喃喃地点了点头,不过我虽然回答得模棱两可,但心知那个揭了皇榜的人一定是苏晋,也只有他才会这么嚣张,行事间全然不顾外人如何看待,每做一件事都仿佛要昭告天下一样,派头大得很。   司命豁然偏头看向门口。   听闻此讯,司徒令原本已显绝望的明眸又重新放出了光彩,她与谢后互相交握着双手,显得激动非常:“母后,醉之他……”   “他有救了!有救了!”谢后连连含笑点头,眉眼间俱是同司徒令一般的欢喜。   燕景帝更是大步上前,对那宦官连声吩咐:“快快将那人请进来!告诉他,若他能治好谢将军,朕重重有赏!”   “是,奴才这就去请!”   “不用请了。”一道清雅的声音自远处遥遥传来,那声音仿佛远在天边,可当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中寝的门槛处就出现了一抹白色,随风微微摇曳。   “陛下,”苏晋一袭白衫,对燕景帝浅笑而立,“多年不见,不知陛下……可还记得草民?”   “你……你是……”燕景帝一时愣住了。   有风袭来,吹动了苏晋的衣袍和发丝,他衣袂翩翩,长发飞扬,又面若冠玉,美得就不像是这尘世间的人,咋看去还真有几分那么遗世独立的味道,怪不得总有那么多人愿意相信他,相信他是来救世济民,而不是来为祸世间的。   “苏晋!”我在看见那道白衣身影时就心中一紧,在看到他脸上扬起那一抹熟悉的浅淡笑意时更是心下一沉,不由得伸手握住了边上沉新的胳膊。“他他他!沉新!就是他!他就是苏晋!”   “行行行了,我知道了!”沉新用力把他的胳膊从我手中抽出去,“你别死掐着我的胳膊!不就是苏晋吗,有什么好激动的!我知道他长什么样了行了吧?别老是一副我不认识人的样子!再说了,你激动就激动,掐我干什么啊。”   我看他说话抱怨时还一边摸着胳膊,似乎真是我下的手有些重了,忙不迭对他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太激动了,一时没控制住。你、你胳膊还疼不疼?”   “让我掐你一把,你就知道疼不疼了。”   “那……那我帮你揉揉?”   沉新一愣,刚笑了笑,还没说话,就被突如其来的司命挤到了后面。   “他是苏晋?!”司命的神情看上去要比我刚才还要激动,他上前一步大力按住了我的双肩,“他真的就是那个逆天改命的苏晋?!你确定是他?!”   “痛痛痛——你放手!”他的手捏得我肩膀生疼,我疼得眉头紧蹙,正想伸手把他的两只手给打开,沉新就从后面把司命给拽开了。   司命猝不及防,被沉新一把拽得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你激动就激动,抓她肩膀干什么!”   我捂着肩膀松了口气,还别说,这家伙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没几分力道,真抓起人来还真是要疼死我了,这家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发狂了?   “司命,你干什么啊?”我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揉着抱怨,“怎么突然就发起了疯了你?”   司命被沉新一拉,好像把魂也拉没了,直愣愣地盯着地面,也不回答。   他这是怎么了?   我心中疑惑,但看他这情况估计一时半会回不了他的神,也没打算再问一遍,而且我肩膀上还疼着呢,我要是叫他,他又给我来那么一下子怎么办。   说起肩膀,我就想起刚才沉新及时的那一把手了,刚酝酿起情绪想感谢他一句,却不想一对上他的视线,他就对我挑起了眉:“想感谢我?免了。现在你总算知道我刚才被你掐着胳膊的感受了吧?”   ……哼!   “还有你,司命,”见我被他气得咬牙切齿但就是说不出话来,沉新看上去心情很好。还特意冲我笑了笑,这才偏头看向司命,“你刚刚怎么了?见到苏晋那么大动静,你认识他?”   “苏晋?”这两个字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一样,司命身形一动,总算不再盯着地面了。   他直勾勾地看向我,神情复杂得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真的就是苏晋?那个使得战鬼现世、南朝国运大更、九洲动荡的苏晋?”   “……对啊,就是他。”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对他刚才的行为还有些心有余悸,往后悄悄地退了半步,“我还能看错了不成。”   “司命,我问你话呢。”沉新看向他,“你认识苏晋?”   司命没回答。   沉新皱了皱眉,又问了一遍。   这回他有动静了,只不过是在低声念叨着些什么,我听得不是很真切,仔细听了一耳才勉强分辨出几个字。   “苏晋……苏晋……死而复生,从日从臸,怪不得……怪不得……”他喃喃念着,边念还边摇头苦笑,“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沉新先我一步问出了我心中所想。   “晋,进也……”   “司命!”   “臸月逐日,竟是如此……”   沉新就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上我询问的视线后耸了耸肩:“先别管他,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问他,我们还是先看看之后发生的事吧。”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苏晋出现就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连忙一个激灵,定神看向苏晋那边。   就在我们三人吵闹的空当,燕景帝已是想起来了苏晋是谁,就见他眼睛一亮,和谢后同时激动地唤了一声“道长!”。   在司徒令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燕景帝满脸喜色地朝苏晋迎了上去:“当年道长救女之恩,朕一直记在心中,从不敢忘!道长当年术法高绝,让令儿起死回生,如今数年一别,竟丝毫容颜未变,果真乃世外高人!”   “这只不过是一点雕虫小技罢了,”苏晋淡笑摇头,“世外高人四字,草民还担当不起,是陛下言重了。”   燕景帝连连摇头,显然对苏晋信任非常:“道长法术之高,是朕亲眼见过的,道长今日前来,可是为了我那苦命的醉之孩儿?莫非醉之也是命不该绝?”   苏晋含笑点了点头:“正是如此。陛下,可否让我一见谢将军?”   “自然,”燕景帝忙为他引路,“道长这边请。”   “父皇,”司徒令起身,茫然地看了一眼走到榻边的苏晋,看向一旁的燕景帝,“他是……”   “令儿,你有所不知,”谢后神色激动,“这位道长就是当年救了你的那位世外高人!”   司徒令一愣:“世外高人?”   “是,”谢后点头,“你曾遭歹人算计,中毒而亡,当时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回天乏术,称你大限已到,救不活了,你的灵柩都已经在殿中停了七日,眼看着就要下葬,正是道长前来,才让你起死回生的!”她说着,一脸感激地把司徒令拉向苏晋,“快,快向道长谢过救恩之命!”   “你就是那个救了我的游方散士?”司徒令一惊,又立刻回过神来,下榻对苏晋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当年承蒙道长所救,道长大恩,司徒令没齿难忘!”   “公主快快请起,”苏晋虚扶了司徒令一把,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我等作为修道之人,救世济民本为行走世间之道,没有什么大恩不大恩的。”   “道长救了我的命,我永不敢忘,只是今日恐怕又有一事要劳烦道长了。”司徒令仍旧跪在地上,谢后来扶也没起来,她看向苏晋,神情恳切,“我夫君得了怪症,身上并无任何外伤,内息也是一切正常,却是昏迷不醒了十几日,宫中所有的太医都没有法子,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还请道长救他一命,若道长能救醒我夫君,我愿倾尽一切!我、我在这给您磕头谢恩了!”   “公主,万万使不得。”苏晋微一抬手,司徒令正要磕头跪拜的动作就顿住了,“谢将军为我大燕收复失地,灭了西寇,使我大燕边疆百姓不再受苦受难,是我大燕功臣,也百姓之福。谢将军积下了如此大德,老天爷也不会让他死的。我今日来,正是因夜观星象之故,推得皇城中有一大德之人命不该绝,公主不必行如此大礼。”   “道长的意思是,”司徒令神情怔怔,似乎不敢相信苏晋就这么轻易地应下了要求,“醉之他有救了?道长……可以救醉之?”   “并非是我救将军,而是这天道使然。”苏晋道,“天道让将军命不该绝,将军就不会有事,我……只不过是顺应了这天道而已。”   沉新原本一直默默地在边上看着这一幕,听得苏晋此言,忽然冷笑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他饶有兴趣地看向苏晋,“我只是觉得这家伙撒起谎来面不改色的本领很高而已。顺应天道,”他嗤笑一声,“他就是来逆天改命害人害命的,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也不会感到脸红啊?” ☆、第109章 同魂(庚午)   苏晋上前,以手悬空覆于谢醉之额头上方,闭目了片刻后收回手,对紧张屏息以待的司徒令三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三位不用忧心,将军福大命大,且有老天庇佑,命不该绝。只是……”在那三人都松了口气的同时,他又话锋一转,道,“只是,若想要救得将军,除却草民草民施法相救之外,还需得有一味特殊的药引。”   当他带着浅淡的笑意说出药引那两个字时,我心里一个咯噔,暗道果然来了。   “药引?”司徒令正拿着巾帕在给谢醉之擦拭脸颊,闻听此言,就愣了一愣,看向苏晋,“敢问道长,是何种药引?”   苏晋浅笑:“这药引有些特殊,草民……只怕陛下不舍得。”   “醉之是朕的侄儿,更是朕的女婿和得力干将,有什么不舍得的。”燕景帝当下就大手一挥,“但凭道长吩咐,无论这药引多么贵重,只要能救得醉之孩儿,朕就能舍得!”   苏晋摇了摇头:“陛下想岔了,这味药引并不是什么稀世药材,也非黄金珠宝,而是……”他轻笑着将视线转向司徒令,“将军最亲之人的一碗心头血。”   “心头血?!”燕景帝大惊,谢后也于同一时间绞紧了手中锦帕。   苏晋颔首:“不错,正是公主的一碗心头血。”   “这、这这……”   燕景帝有些无所适从,看来他没想到苏晋要的竟是这个东西。   谢后也面色苍白,她紧握着司徒令的手,有些哀求地看向苏晋:“道长……当真、当真要……”   当苏晋说出心头血那三个字时,我和燕景帝一样被这话惊到了,但冷静下来后,又意识到了这里面有些问题。   凡人不似神仙,要司徒令一碗心头血,几乎就相当于要了她的命,所以难怪燕景帝如此震惊。可司徒令虽为问露转世,但她现在不过*凡胎,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心头血也与一般人无二,没什么特别的,苏晋要她的血干什么?   若说是用来做血引的,可司徒令不过甲子寿数,她一死,这血也就废了,更何况司徒令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皇朝公主,苏晋对她做血引也没道理啊,凡人命格,推命理观天象测八字,有数种法子可以得知,用不着做血引这么麻烦才对。   我思索半晌未果,便将此问说给了沉新,沉新听了,也是不知其意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魇术是肯定不需要心头血来解的,司徒令又非童子处女之身,别说心头血了,就算取了她的一整颗心,那也没什么用。哎对了,司命,你不是在这三生镜前已经看过了一遍吗,不如你说一下,这苏晋拿了司徒令的心头血,是要干什么?”   司命没回答,他杵在原地,仍然和之前一样在发着呆。   沉新轻嗤一声,不管他了。   “会不会是血祭?”我忽然灵光一闪,一拍手心道,“对啊!苏晋他又不是神仙又不是精怪妖魔的,那他的那身法力就厉害得太奇怪了不是吗,如果用血祭来祭天阴,那他这么厉害也就不奇怪了。”   以血祭天阴,血祭者可借天阴之力快速提高自身修为,但因此法大损阴德,多数还会害死不止一条人命,被神霄殿列为禁术,若有人胆敢用此法来提升修为,便削其神骨,剔其神筋,灭其神魂,因此这术法早在数万年前就没了踪迹。但苏晋既非神仙,也早在数万年前就在九洲游荡,他知道血祭之法、以血来祭天阴得修为也说不奇怪。   “不可能!”司命豁然抬头,“他不可能会这样做!”   “……你那么激动干什么?”看着司命这接连不断的反常情形,我心中隐隐有一个推测开始逐渐成型,“他血不血祭,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吧?”而且这家伙刚刚还在那边发呆发愣,怎么转眼就又回了神了?   “他——”   “他的确不可能血祭,”沉新瞥了司命一眼,看向我,“若要血祭,那祭祀之地必血煞徘徊怨气不去,极易引起神霄殿注意,苏晋他不可能在血祭之后还这么逍遥悠哉地在人间游荡数万年,而且就一碗血,他能祭什么啊。”   “那他到底要干什么?”   沉新对着那四人扬了扬下巴:“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在我们猜测的同时,苏晋在那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燕景帝和谢后虽然仍旧面色震惊,但司徒令已经冷静下来了:“道长,只需要我的心头血,醉之他就能醒过来吗?”   苏晋一笑:“公主有所不知。将军这是中了西寇的巫术,此等巫术阴毒狠辣,会使将军陷入源源不断的噩梦之中。若是一般人,早就被这噩梦给吓死了,幸得将军并非常人,心智也异常坚韧,这才能这么坚持了十几日,只是现下巫术之毒已入肺腑,将军印堂发黑,三穴深陷,已经坚持不住几日了。这巫术解起来倒不难,一旦解开,将军就会把梦中所见全部忘记,相当于睡了一个长觉,不会记起噩梦中的任何事,对将军也不会有什么遗恶。只是这巫术毒就毒在它必须要以人的心头血来做药引,并且不是随便找一个人就可以,必须要至亲至近之人才可,公主身为将军结发妻子,又本为将军表妹,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谢家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可以救他的吗?”谢后急道,“醉之的父亲可否呢?”   苏晋犹豫片刻:“谢老将军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巫术阴毒至极,草民只怕……到时谢老将军失了心头血,谢少将军……也醒不过来。”   沉新轻哼一声:“看来他这是铁了心要司徒令的心头血啊。”   果然,燕景帝和谢后神色同时一震,“道长,”谢后声音颤抖,“真的没有他法了吗?”   “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那……那倘若若令儿取了心头血,她会怎样?”   苏晋沉默片刻,道:“凡人不比神仙精怪,心头血虽至纯至净,却也是精元所处之处,失却一滴心头血尚且可致体弱多病,一碗心头血……若人取一碗心头血……怕是……”   “怕是如何?”燕景帝急问。   苏晋顿了顿,眼风轻轻扫过躺在榻上的谢醉之,低头一笑:“陛下和娘娘无需如此担忧,虽然就常人而言,失却心头血会元气大伤,严重者还会因此丧命,但公主乃是天定福星,又身有福缘龙气傍身,不比常人。草民不才,于医药之术略通一二,陛下若是相信草民,草民可保公主性命无虞,只要往后公主多加保重凤体,以免伤寒小病入侵,就可安然无恙。”   一听司徒令不会有事,谢后面色明显一松:“道长此话当真?”   “心头血虽然重要,但并非致命之物,人取心头血,死者十之有九,并非是因为他们失了心头血,而是因元气大伤,阳气流失,魂魄虚弱之故,这时,就会有一些小鬼趁虚而入——娘娘不用惊慌,这些小鬼多流窜于荒郊野外,宫中乃龙气大盛之地,万鬼莫侵,公主并无此忧;再则,草民也可为公主熬制汤药,只要公主及时服下,草民的汤药就可暂替公主流失的七分阳气,待三个月后公主阳气复原即可。因此,这取心头血之法听起来虽然可怕了些,但于身有福缘的公主而言,并无性命之忧。”   “真的?”谢后紧握着司徒令的手,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燕景帝则比谢后要冷静得多,他看向苏晋,目光雄浑中带着锐利,是一个帝王才有的眼神:“道长,令儿确定性命无忧?”   苏晋岂会因为这区区一个眼神而怯?只见他风轻云淡地一笑,仿佛一切尽皆在他意料之中:“草民不敢有半分欺瞒。”   燕景帝沉默片刻:“既然如此,令儿,你来拿主意吧。醉之是你的夫君,你来决定要不要救他。”   司徒令一愣,立刻回过神点了点头,上前对苏晋屈膝行了一礼:“只要能救得夫君,我在所不辞。请道长成全。”   “公主可是想好了?”苏晋笑得温文尔雅,“虽说公主不会有事,可是取心头血之痛也非常人能承受的,公主——”   “我意已决,道长不需多言。道长今日救我夫君,非但是我司徒令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大燕的恩人。若夫君能醒,我会为道长修建祀所,每逢大节,必祭道长今日之恩。”   “草民本为游方散士,无牵无挂,祀所便免了。将军是我大燕功臣,不消公主吩咐,草民也会尽心尽力为将军医治。”苏晋微微颔首,“陛下,请吩咐宫人为草民准备香炉五顶,焚香四炷,并按照此方上面所写药材尽快备齐。娘娘请下旨召集所有谢家族人于谢氏宗祠,并将谢将军放置于这间屋子的以东之地,离墙角一丈即可。公主则是请先沐浴斋戒一餐,待斋戒完毕,草民即替公主施法取血,为谢将军解开巫术。” ☆、第110章 同魂(辛未)   司徒令按照苏晋的吩咐去沐浴斋戒,当她在众多宫女的簇拥下走向后院时我还没觉得有什么,直到她屏退了大部分宫女只留下四个大宫女时,我终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了,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身边就传来了沉新的咳嗽声。   “司命,司命?司命!”叫了两次司命都没有反应,沉新直接一巴掌拍在了司命背上,打得司命一个踉跄。“把这段跳过去!快快快!”   也不知道司命这家伙一直在想什么,被沉新拍了那么一下子还有些迷迷糊糊的,还问了一句“什么”,不过当他看到司徒令伸开双臂让宫女脱下她的外纱时,他的脸猛地红了起来:“我马上跳马上跳,跳跳跳到哪里去好呢——”   “你这时候倒结巴起来了!去,我们去看苏晋这段时间在干什么。”   司命手忙脚乱地闭眼默念着什么,我们面前的景象和前两次一样开始溶于水波之中,但司命默念了半晌,周围都只有一片黑暗,苏晋始终都没有出现过。   周围陷入一片寂静。   沉新“啊”了一声:“看来这位苏道长并不想让我们看到他在做什么啊,法力还真有够高强的。”   我沉默了片刻:“沉新,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代表着他很厉害,我对上他不一定打得过。”   还不一定?哈,他也是有够骄傲的。   不过让一向自负的沉新神君都说出了这种话,那苏晋的实力可见一斑,如此法力高强的人怎么会在九州游荡数万年而没有引起人注意过?而且……司徒令起死回生时,我们也无法从三生镜中得知当时的情景,可我们却能看到他揭皇榜前来救谢醉之的情景,他竟能控制三生镜?   我们先前推测苏晋他不是神仙,否则这时早就遭到了天谴,可若非神仙,他哪里来的这通天本领?魔族也不对,精怪也不对……   还有,司命一见到他就反应这么激烈,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道长,”原本一片黑暗的四周忽然水波荡漾起来,随着司徒令的声音响起,我们面前的景象逐渐变成了一方院落。司徒令沐浴斋戒完毕,换了一身素衣白裳,在一堆宫女仆从的跟随下来到了苏晋所待着的凉亭外。“我已经斋戒沐浴完毕,可以开始救我夫君了。”   苏晋正在亭中弹着琴,琴声缓缓,他早在司徒令转过长廊的弯时就收回了手,等司徒令走到凉亭前时,他已经站了起来,长身玉立。   他透过袅袅的焚香微笑着看向司徒令:“好,请公主带草民去一此前从未住过人的厢房。”   “从未住过人?这是为何?”   “心头血至纯至净,沾染不得半分人气。”   “……好,道长请随我来。”   司徒令带着苏晋来到了一处算不得多么富丽堂皇却也不朴素的院中,由于是取心头血这等大事,燕景帝和谢后也都到了场,外面围了重重的宫中禁军,太医院的所有太医也都从谢醉之的屋子请到了这里,端的是严正以待的态势,若是胆子小些的人,恐怕早在见到那些杀气重重的禁军时就吓软了腿,再动弹不得了。   苏晋看着这么大的阵仗只是微微一笑,侧首对一旁候着的宫女颔了颔首,那宫女就端着一碗汤药走到了司徒令跟前。   “请公主用药。”   司徒令看向他。   “是这样的,”他笑着解释,“取心头血之痛并非常人可以忍受的,公主乃金枝玉叶,虽少不得要受些苦楚,但也不比像旁人那样硬捱,这碗药是草民熬制的安神药,喝下这碗药,公主就会陷入沉睡,到时候就察觉不到什么痛楚了。”   “有劳道长了。”司徒令点点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按照苏晋的吩咐躺到了虎皮铺着的卧榻上,不过片刻就陷入了沉睡。   宫女退下后,苏晋空手一弹,东南西北四角摆放着的香炉中就燃起了焚香,他又上前几步,伸手拂过立在正中的香炉,原本空荡荡的香炉中就凭空出现了一株通体泛黑的短香,且已经被点燃了。   短香一燃,立刻就有两名禁军双手捧着一条细长的黑匣子走上前去。   苏晋一挥手,匣盖无风自开,暗红色的褥子中,与长冥有九分相似的洛家刀静静地躺在其中。   紧接着,那长刀自动从匣中飘出,悬在了半空之中。   这一番动作下来,在不远处观望着的燕景帝跟谢后都目露赞叹之色,外面等着的太医们也都看得一愣一愣的,甚至已经有人在下面低声呼着神迹了。   做完了这一切,苏晋盘腿坐在殿中,周围霎时狂风大作,司徒令缓缓从塌上浮起,以入定的方式坐在了苏晋对面。   风势很大,在附近的燕景帝都有些抵挡不住,让宫人拿了四顶蒲扇挡住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司徒令却是发丝衣袂分毫不动,任由苏晋施法,她也闭目沉睡着。   苏晋长发飞扬,衣袖被风鼓得猎猎作响,白衣几乎要和殿中舞动的帷幔融在了一处。   洛家刀开始在半空中缓缓转动,他双手挪移,司徒令和洛家刀逐渐靠近。   在洛家刀缓缓移到司徒令正对面时,苏晋双掌虚悬交互,掌心间出现了一点雷光,直冲着洛家刀而去!   在谢后的惊呼声中,雷光击在刀身正中,沿着乌黑的刀身迅速蔓延开来,雷光噼里啪啦地四处散开,刀身雷电环绕,司徒令的脸庞在不断的雷电交加下显得异常苍白。   就在洛家刀全部刀身都没入雷电中时,随着滋啦啦的雷电声,刀身中央迅速裂开无数条细缝,燕景帝大惊着站起,眼看着那些细缝化成了无数道细小的利刃,尽数刺向司徒令的心口!   帝后二人大惊。   “令儿!”   “令儿!”   那些通体雪白透明的短刃在刺入司徒令的胸口后迅速变得鲜红起来,司徒令仍在沉睡,好似察觉不到任何痛楚,她的细眉微蹙,面上却没有丝毫痛苦之色,身上的白衣也是纤尘不染,没有沾染上一滴鲜血,那些利刃却是在眨眼之间尽数变成了红色,鲜艳无比。   风势渐缓,苏晋双手缓缓放回身侧,那些利刃也随着他的动作从司徒令的心口处一个个离开,落入祭案上早就放好的玉碗中。   最后一枚利刃落下,连同碗中其余利刃一道化成浓厚的血水,恰好与碗口留有一线距离。   黑色短香和四炷焚香在同时燃尽。   司徒令软下身子,倒在地上。   “好了,”苏晋起身,对那些连忙上前去扶司徒令的宫女道,“将另一碗药端给公主服下,其余人按照我先前的吩咐,随我去将军那。”   接下来的事就如苏晋先前跟燕景帝承诺的那样,他将整碗心头血都喂进了谢醉之肚中,又摆祭案大做了一番法,让帝后二人和众太医又惊了一回才罢。   当四四方方的玉制小幡停下了旋转后,苏晋收手而立,与此同时,躺在榻上的谢醉之传来了咳嗽声。   “他把整碗血都喂给了谢醉之?”我看着谢醉之缓缓行转,有些不可置信,“这不会有问题吧?!”   谢醉之是流初转世,做的事到最后都会报应到流初头上,他现下喝了一整碗凡人的心头血,这这这……这岂不是违了天条吗?   “……奇怪,”司命上前,仔细看了眼苏晋为谢醉之解魇术的情景,疑道,“我之前来三生镜前的时候没看到这一幕啊……”   他忽然神色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闭口不言了。   沉新这回连正眼都懒得给他了,直接向我看来,却不想和我直接对上了视线,我和他皆是一愣。   “……”他咳了一声,“谢醉之领兵打仗,这几年来手上也没少沾血,若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要算到流初头上,那神霄殿还不得算死?而且这是司徒令自愿献出的,损不着什么功德。不过苏晋居然没用那碗心头血来大做文章,这和他的行事风格不符啊,”他摩挲着下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里面肯定有诈。”   我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却很认同他的话,苏晋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放过谢醉之和司徒令,他既然出现,就一定有他的目的,只是不知道这回被他害惨的人会是谁。   ……不过话说回来,流初和问露都在天宫成了亲,苏晋这回……好像没害到什么人啊?   谢醉之醒来,燕景帝和谢后虽然高兴,但最开心的应当要属谢老将军和其夫人了,当时苏晋让谢家人全部跪在宗祠里,也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在谢醉之醒来不过半个时辰,将军府就迎来了谢府浩浩荡荡一大批人,谢老将军首当其冲,几乎把太医都给挤出了主殿。   谢醉之堪堪从魇术中醒来,额头还渗着冷汗,见燕景帝和谢老将军以及谢老夫人都在他榻前,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声音嘶哑地开口:“爹,娘,陛下,我、我这是怎么了?”   谢老夫人握着锦帕,喜极而泣:“我的儿,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可知你昏迷的这几天里,娘都快担心死你了!”   “我这是……”   谢老夫人拭着泪将事情都说了,谢醉之一脸迷惑,看来果真如苏晋所说的那样,他把魇术中梦到的东西都忘记了,但当他得知司徒令为救他献出了一碗心头血后,他不顾众人的劝阻,立刻就挣扎着下了床,想要进房去看一看司徒令,却在院门口被苏晋拦住了。 ☆、第111章 同魂(壬申)   看到苏晋,谢醉之露出了几分面对陌生人时才有的警惕,又见苏晋拦着他不让他进去,他当下就有些神色冷然,几乎要叫侍卫过来,还是从院中出来的谢后给他说明了苏晋的身份后,他才恍然大悟地对苏晋抱了一拳,谢过了他的救命之恩,又为方才的莽撞道了歉。   苏晋颔首受了他这一礼,见谢醉之神色着急,显然心系司徒令安危,便淡笑道:“我知将军牵挂公主,只是公主失却了心头血,元气大伤,又阳气外泄,此时此刻委实受不得一点不洁之物靠近,将军身上余毒未清,若是此刻贸然进去见公主,恐怕公主会受此毒所累,还请将军忍耐几日。”   “无妨,”谢醉之当即道,“令儿身体要紧,我在外面多待几日也不碍事。只是她此番为了我献出了心头血,不知道要受什么苦,我……我实在是……”   苏晋微微一笑:“公主对将军的情谊令草民十分佩服,请将军安心,公主福大命大,且有老天庇佑,不会有事的。”   ……啧,这话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   “这样就好。”谢醉之大病初愈,面色仍有几分苍白,这让他看上去有几分虚弱。明明是沉新的脸,却带着不属于沉新的虚弱与苍白,这让我怎么看怎么觉得看不顺眼,之前看他和司徒令初见时的那股子不舒服又出来了。“今日道长救了我一命,是我夫妻二人的大恩人,可否请道长相告道号大名,也好让我夫妻日后为道长建庙立祀,以报道长大恩。”   话音刚落,谢后就笑了出来:“你这话说得真是跟令儿分毫不差,令儿也想为道长建庙立祀,没想到你也跟她想到一块去了,真真是夫妻间心有灵犀啊,令儿若是知道了,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她也这么说?”谢醉之有些意外,也随着谢后笑了,笑容难得地有几分赧色。   冷静,冷静,这不是沉新,这不是沉新这不是沉新这不是沉新……   不是沉新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顶着沉新的脸!那流初还真是吃饱了撑的!   看着谢后和谢醉之都笑开,苏晋也笑了,不过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就是了。他把对司徒令说的话又对谢醉之说了一遍,再次婉拒了建祀之议。   “道长果真高风亮节,世外高人四个字,不外如是。”见他执意不愿如此,谢醉之就一笑而过,也很知趣地没有再继续追问他的姓名。“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多问了。只是还有一事,还望道长相告。”   “将军请说。”   “这个……我何时能进去看我妻子?我、我实在忧心她的身体——”   苏晋就低头一笑,还别说,这时候的他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平易近人的味道,只可惜这都是暂时的,估计再过不久,他的真面目就要露出来了,也不知到时这大燕国运会如何变化。   “七天之后,待草民将将军身上余毒清除,将军便可进去相陪了。”   谢醉之大喜过望,对苏晋抱拳谢了一礼,又问了谢后司徒令现下如何,便随着奉了燕景帝之命来请他去前院的宫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苏晋交代了谢后几句照顾司徒令时需要注意的事项,也随之走开了。   他在长廊中缓缓向外边走去,看似步伐缓慢,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长廊尽头,我看着他的白衣消失在拐角,看着周围又一次陷入了黑暗之中,默默等待着下一幕情景的到来。   只是我等了半晌,周围都一片死寂的黑暗,没有一人光亮。   “没了?”心下奇怪,我不由得问了一声。   “人还没被苏晋玩死,怎么可能没了。”沉新说了一句,“司命,接下来的事呢?”   司命正皱着眉低头沉思着什么,闻言随意地挥了挥手,简短地说了三个字:“看前面。”   这周围的情景也不知在何时起了变化,等我听了司命的话看向前方,周围的黑暗就被一间屋子替代了。   是之前苏晋取司徒令心头血的那间侧殿。   果然是皇家风范,就算只是将军府中的一个侧殿,这里也都装潢得富贵非常,层层叠叠的帷幔垂落在地,镂空雕花的屏风转了一道又一道,司徒令闭目躺在榻上,不知是还在昏睡之中,还是已经醒过一次又睡下了。   屏风后安静地立了四个宫女,屋中熏香袅袅升起,窗门紧闭,竹碳烧得极旺,有一宫女见火势减小,还上去又夹了一块,虽然此刻已入了冬,但尚未到大寒天,碳火这么厉害地烧着,我看着都替司徒令觉得热。   那宫女加完银竹碳后又回到屏风后立着,和另外三个宫女低声交谈了几句,另一个宫女便起身上前去倒了一碗茶。   茶水倒入杯中的声音在殿里响起,那宫女放下茶壶,正要拿起茶杯,身子却忽然毫无预兆地往前一倒,扑倒在了桌上。   其余三名宫女大惊,上前作势要扶起她,却都接二连三地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殿中一片死寂。   明明已经门窗紧闭了,却无端有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吹了出来,帷幕被吹得轻轻飘起,拂过了雕花的红木屏风。   白纱落下,留下一抹白色的身影。   苏晋一袭白衣,静静地立在殿中。   原本在榻上安稳睡着的司徒令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一样蹙起了眉,脸色也变得有些差起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走过那四个倒在地上的宫女,走过一道又一道雕花镂空的屏风,走向了昏睡在床榻之上的司徒令。   直到离卧榻只有一丈之远,他停下了步伐。   “仙子……”他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在袅袅熏香中缓缓响起,“可以醒了。”   “苏晋给司徒令喝的药有问题!”沉新忽然的一声恍然惊呼让我一个激灵。   “什什什么?”   “那些汤药!苏晋给司徒令喝的药根本不是什么致人昏睡养人元气的补药,而是轮回汤!”   “轮回汤?”我心一跳,又马上摇头,否定了他的这个说法,“不可能,问露她被鬼君封了法力和记忆,就算她喝下了轮回汤,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恢复记忆。”   “心头血。”司命叹了口气,终于在苏晋出现之后第一次抬头正眼看向我们,“我、苏晋取司徒令的心头血只是在做样子,他真正的目的是借雪刃将他的法力注入司徒令体内,破开鬼君的封印,接着再一日一次地不断给她灌轮回汤,恢复二嫂身为神仙时的记忆,简直是易如反掌。”   “可苏晋要问露恢复记忆干什么呢?问露她的法力不像你们两个那么厉害,也没什么神兵利器,身份更不像洛玄君言那样特殊,苏晋要她恢复记忆干什么?”   司命闭眼叹息一声:“他行事……一向出人意料,他没有对我二嫂做什么,只是让她恢复了身为神仙时的记忆,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个举动,我二嫂才会在这一世倾心我二哥,与我二哥喜结连理。只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他看我二哥一个人孤身多年,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再继续这么形单影只下去?”   他似乎也觉得这话有点可笑,摇了摇头:“不,他不会这么无聊的。”   “司命,你和苏晋认识吗?”我盯着他。斟酌着字句慢慢问他,“听起来……你跟他很熟?”   “……我和他最多只能算是认识,相熟二字……还是免了吧,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   ……这话我怎么听着有些奇怪呢?他没说错话吧?一般来说一脸哀怨地说出这种话的不该是被负心人抛弃的姑娘家吗,怎么他一个大男人……   ——不会吧,他跟苏晋!   “你想什么呢,”我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是不是面上的惊讶之色太过明显,沉新屈起手指敲了我的额头一下,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之前没听他在念叨什么吗?还猜不出苏晋的身份!”   “他什么身份?”   “或许我们都想错了,苏晋的目的并不是问露仙子,只是他让司徒令起死回生,又让她恢复了身为神仙时的记忆,所以我们觉得他此行桩桩件件都针对着司徒令。”他像是没听到我问的话一样转身对司命说道,“他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流初来的。”   “我问你话呢,苏晋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可我二哥身上也没什么东西是他想要的啊,玉茫他不能碰,流火剑也被融了拿去修补了我师兄的流火扇,他冲着我二哥来,能冲什么呢?”   “你在三生镜中已经看过了一遍,还没看出来?”   “苏晋他到底什么身份啊?沉新!”   司命沉默了一瞬:“不瞒你说,我当初来这里查探我二嫂这一世时……看到的跟现在所见的不尽相同,准确来说,是当初有些地方我并没有看到,就像之前他为谢醉之疗伤那一段,我也是第一次才看到。还有这一幕,”他摇了摇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你们两个就是不理我是吧!好,好样的!   沉新,你给我等着!   就在我们交谈的空当,司徒令、不,是问露,问露她已经从榻上缓缓坐了起来,她看向苏晋的眼神中充满了敌意和警惕:“你到底是谁?”   这句话一出来,我就知道她完全恢复了神仙时的记忆了,也只有问露神色才会这么清冷,司徒令虽然也很聪慧,但她的脸上从不会出现这么明显的敌意。   “我是何身份,仙子不必知晓。”苏晋温和一笑,或许是因为问露已经恢复了记忆,他话中面对燕景帝等人时有些刻意的恭敬都没有了,整个人冷傲了不少,偏偏他的笑容又如此温和,让人觉得他很好说话。“不过仙子不用忧心,我若是有心加害仙子,在追魂刃刺入你的心口时就会让你魂飞魄散,不会等到现在。”   问露冷笑一声:“神霄殿都无人了吗,竟留着你这个么祸害在人间游荡。说,你为何而来,又为何要恢复我的记忆!”   “我已经说过了,这些仙子都不必知晓。”苏晋不为所动,笑意浅淡,“只是有一事……仙子还需知晓。现下仙子虽已经恢复了记忆,但并未恢复仙身,仍是*凡胎,还是不要妄动法力的好,若是因此招致被贬下凡之罪,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第112章 同魂(癸酉)   问露冷冷一笑:“那我还要多谢道长提醒了,只是不知道长师从何门,身负如此高强法力,若只在九洲行走游荡,未免太屈才了些。”   “在下不才,正是师从苍穹锦华神尊门下。”苏晋微微一笑,说出来的话让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他他他说什么?!苍穹锦华神尊?那不就是沉新的同门?!   “简直放屁!”沉新勃然大怒,“我在苍穹这么多年,怎么就没见过他这个师弟?居然把苍穹拉下水……他真当我苍穹无人了?!”   见我和司命听了苏晋的话后都转头看向他,他就瞪了我们两个一眼,怒道:“怎么,你们还真的相信他的话?听碧,”他气极反笑,“你自己之前都说过那家伙的话十之有九都是假的,他现在抹黑我苍穹名声,你倒是信他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这么冲干什么啊。”他还真是对苍穹护得紧,容不得任何人说一句坏话,不过这苏晋也真是,他肯定能算到我们会来三生镜前查看司徒令一世,但他却却这么明目张胆地冒用苍穹名声,他这是自恃法力高强,沉新奈何他不得呢还是另有居心?若是问露信了他的话,那她回归仙班后苍穹可有的热闹了,莫非这苏晋与苍穹有仇?“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但是他怎么偏偏就冒用了你们苍穹弟子的名号?沉新,你说他是不是和苍穹有仇啊?”   “我怎么知道!”他哼了一声,“或许是见我苍穹的名声大的很,他自己心里羡慕,却拜师不得,所以说出来过过瘾吧。”   ……你在逗我呢?   我抽了抽嘴角:“沉新,你有没有想过,他跟问露说他师从苍穹,问露要是信了,万一去苍穹找你们算账怎么办?”   “你当她是你啊,苏晋说什么都信。”沉新从鼻子里出了声气。   司命也道:“不错,他这身法力一看就不是苍穹做派,更不用说那取心头血之法绝不会是苍穹术法,我二嫂也是明白人,不会盲信的。”   果然,问露冷哼一声,显然并不相信苏晋的话:“苍穹弟子,锦华神尊门下?真是奇怪,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苍穹出了个此等大逆不道之徒?道长,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   沉新对我一笑,大有“你瞧,我苍穹才不会出这种人”的意思,我看得磨了磨后槽牙。   “大逆不道……?”苏晋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有笑意从他唇边显现,端的是一派温文尔雅。   他看向问露,浅笑道:“大逆不道,仙子怎可如此说法?不说前日我救了谢将军一命,就说十七年前,我曾竭力施法,将公主从鬼门关处拉了回来,使得仙子能够继续轮回转世,不必因此接着受罚。这大逆不道四个字,是不是……太过严重了。”   “严重?”问露哈地笑了一声,“在我看来,却还是说得太轻了。司徒令的命格我最清楚,她就算是横死,也不会早夭,再者,就算她本该早夭,那又怎么会身亡七日都没有鬼差前来锁魂?!鬼差锁魂与命格无关,乃是冥府素来的规矩,若非有人捣鬼,司徒令又怎么能停灵七日,来等候你的大驾光临?”   在我的印象中,问露一直都是很温婉的,她比我更像水族,简直就是个水一般温和的仙女,我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么犀利的一面,这时的她不像是我认识的问露,倒更像是那个直来直去的司徒令。   轮回转世,真的会对一个神仙产生那么大的影响?神生漫长,于我们而言,一世凡间轮回不过是打个盹的光景罢了,可十个下凡转世轮回的神仙里有三个都会对凡间一世念念不忘,乃至生了执念,难道这红尘繁华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被问露毫不留情地揭开好人面纱,苏晋也不恼,反而颔首而笑:“仙子果真冰雪聪慧,只是有时候,太过聪明……未尝是一件好事。”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问露直直地盯着他。   苏晋一笑:“其实恢复记忆对仙子来说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事,仙子清修数年,想必没有好好地感受过这红尘繁华,轮回转世与亲历繁华,说到底……还是有所不同的。再者,谢少将军英明神武,乃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又对仙子一片倾心,亲自感受谢少将军的一片深情,难道不好吗?”   “笑话!”问露猛地沉下脸,“好,你既然不愿意说你是何人,我也不会再逼你,但你可要想好了,你今日不除了我,有朝一日我回归了仙班,第一件事便是将你的事上禀神霄殿,到时候你再后悔今日恢复了我的记忆,可就来不及了。”   苏晋淡笑,丝毫没将问露的威胁放在眼里:“不知仙子在这静心的几日里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谢少将军本为流初转世,百年之后,他自会恢复神身,也会意识到我并非常人,很有可能也会和仙子一样,将我之事禀报神霄殿。仙子有没有想过,我为何不怕?”   问露一愣。   “对啊,”我也和问露一样因为苏晋的这句话愣住了,“司命,谢醉之是你二哥转世,你二哥回到九重天后有没有提过苏晋的事?他是谢醉之时不知道他中的是魇术不奇怪,可他都恢复记忆了,没道理不会知道自己当年中的是什么术吧?”   司命摇头:“我二哥压根就没提这一茬,他……他好像没有关于苏晋的记忆,可能是苏晋封住了我二哥这一段的记忆,不然我二哥若是想起在九洲见到了他,哪会这么镇定?”   沉新盯着苏晋,闲闲开口:“你二哥就从来没有镇定的时候。”   司命眉心一抖。   那一边,苏晋和问露的对话仍在继续:“若是仙子不想重归仙班后发现这一世你什么都不记得,我劝仙子还是不要冲动的好,不过我相信,过不了半年,仙子就会感谢我今日之举的。”   “痴人说梦。”   “我今日来,只是为了告诉仙子不要妄动,至于其他的,就全看仙子个人意思,我不会干涉。对了,”他忽然像是想了什么,故作疑惑道,“仙子,我有一事不明,我观那谢少将军与我一故人长相有八分相似,却和流初没有半分相似,敢问仙子,可知其中究竟?”   “我不知道。”   “故人,”我戳了戳沉新,“他说故人诶,沉新,这是不是说明他认识你?也许他真的是你的师弟,只是你的师弟太多了,忘记了有这么一个人?”   沉新冷笑一声:“我的每个师弟我都记得。他话里还有一个细节,你听出来了没。”   “什么?”   “他总是仙子仙子地叫,听得我耳朵发酸,但你注意到没有,他叫司命的二哥却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你觉得,”他看向我,“这代表什么?”   “不知道?……我猜,你也不知道,不过无妨,我已经拿到了我想要的东西,那谢少将军是何模样,和我并无关系,只是不知道于仙子……又是如何呢?”   问露冷冷地看着他:“如果你今日来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些不知所云的话的话,那我听够了,马上给我滚出去。”   苏晋微微一笑,像是没听到问露的逐客令一般继续道:“还有一事,仙子可知上古神器玉茫为何能聚魂魄、铸神丝?那是因为它的历任主人都会把一魂放入其中来养精固元,神仙之魂何其珍贵?流初是玉茫的主人,自然也要放入一魂,但这样一来,他转世轮回就少了一魂。”   他顿了顿,看着问露明显凝滞住的神情,嘴角勾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来:“转世轮回者,若缺一魄,轻则体弱多病,重则痴呆疯傻,若缺一魂,却是连转世都不能。流初的性格样貌如何,仙子想必再清楚不过,不知在仙子眼中,这谢少将军与他有几分相像,与另一个人……又有几分相似?”   我咬了咬唇。   问露的沉默不语在苏晋看来或许就是最有力的回答,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白纱摇曳,他的身影隐没于帷幕之后,最后一句话有些飘渺地随着熏香袅袅传来。   “仙子不如想想,谢少将军性情不似流初神君,到底是因为失却了前尘往事的记忆呢,还是因为……那用以转世轮回的一缕地魂之故?”   苏晋走后,室内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问露双手抱膝地坐在榻上静思了许久,直到竹炭在火中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她才回过神来,对那四个倒在地上的宫女一挥衣袖,那四个宫女就缓缓醒转过来,还没对自己莫名其妙地倒下有什么疑惑,就因为看到问露而惊喜交加地围了上去。   “公主?”   “公主可是醒了?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   “公主足足昏迷了有七天,奴婢们都担心死了,若是陛下娘娘和驸马他们知道公主醒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快,快去请陛下他们过来!”   问露面色有些不好,却仍得强撑着打起精神来应付她们,她简单地回应了两句,阻止了其中一个意欲去叫谢醉之他们过来的宫女,让四个人都退下了,这才恢复了清净。   她怔怔地坐在榻上半晌,起身下了榻,走到了窗边。   她伸出手,缓缓推开了镂空雕花的窗户。   寒风扑面而来。 ☆、第113章 同魂(乙亥)   地魂?一魄?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看向苏晋消失的那几重帷幕,抬手将一缕发丝别到耳后,“特意对问露说那番话……是想让问露明白谢醉之和流初不是同一个人吗?”   可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若问露无法摆脱司徒令对谢醉之的情意,那这番话确实能给问露带来几分痛苦,可他又能从中得到什么?问露和流初有所纠葛,苦的是问露和流初,和他又没什么关系,他说这番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难不成他闲的没事干,平日里就喜欢看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   ……在我的印象里,苏晋可不像是一个闲得没事干的人啊。   用魇术迷昏谢醉之,又在司徒令方寸大乱时找上门来,以此用情势逼迫司徒令答应取心头血之议,又借着司徒令喝药恢复身体的时机在药里做手脚,使司徒令恢复了身为问露时的记忆,这些事一桩桩接着一件件,一环扣一环,直绕成了个死结,把问露扣死在了里面。苏晋的手段一如既往地阴狠毒辣,不给人丝毫余地。   他取了凝木的心,得了君言的怨气和洛玄与周言后代的魂魄,在这件事中,他又想要得到什么?   他对问露说他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他拿到了什么?是我看漏了,还是他已经在不知不觉拿到了?可流初的玉茫他拿不到,问露身上也没什么能让他觊觎的,大燕也没有因此而灭国,更别说改朝换代了,他拿了什么?改了什么?   这些暂且不谈,就说他亲自上门直面问露这事,表面上看他是为了防止事情败露来警告问露的,可他哪里像是这么贪生怕死的人了,更别说他在九洲游荡数万年,若神霄殿能发现早就发现了,怎么还会怕问露。在我看来,他倒更像是特地来对问露说谢醉之的那一缕地魂的,只是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他说出来又有什么目的罢了。   “司命,”我思索未果,便转头看向一边的司命,希望他能知道些什么,毕竟他一直表现得跟苏晋像是有一段不可说的过去一样。“苏晋说若要使得玉茫,就必须要放入其主的一魂来将养,这话是真的?”   “……我不知道。”司命摇摇头,看起来也和我一样一头雾水。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奇了,“玉茫在你二哥手中,你会不知道?”   “我怎么就要知道了?”他也奇了,“你也说了,玉茫在我二哥手中,我又不是它的主人,我能知道什么?这是其一。其二,我二哥他从未对我提起过玉茫的事,我连那玉茫到底能不能凝魂魄、能凝到什么地步都还不知道,更别说如何将养了。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一般的法器都是直接依附于其主的三魂七魄之中,只要主人不死,它就不会消散,这也是三清多数神仙用来将养法器的法子,可这些需要将养的法器多数都是杀伐太多,沾染了过多戾气需要压制,才会被主人小心呵护着的。玉茫是上古神器,它是用来救人,不是用来杀人的,并无戾气缠绕,更不用说压制了,又怎么会需要我二哥的一魂来将养?”   他摇了摇头:“这玉茫又不是什么引人入魔的法器,如此霸道的将养方式,我是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咦,这话我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哦对,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无力救治谢醉之的宫中太医曾说过的话嘛,啧啧啧,看来司命这话可信度也不怎么高啊。   “苏晋虽然一直在说谎,但我觉得这一次他说谎话的可能性不高。”沉新沉吟了片刻,说出了我和心中所想差不多的话,“若他在撒谎,虽然问露仙子*凡胎,无法查看谢醉之的魂魄,能唬住她一时,但只要她恢复了仙身,很容易就能知道此事作假,苏晋没有必要撒一个这么容易被戳穿的谎。”   “这么说,那个流初真的放了一魂去将养玉茫?”   “*不离十。”   “可那是玉茫啊!”我睁大了眼,谢醉之缺了流初的一魂,这事我信了,但那一魂被流初用去将养玉茫,我就有点不可置信了。“玉亘宫中玉茫待,凝魂聚魄休本元,要说你的沧海剑需要一魂一魄来将养我还信点,可玉茫——”   沉新立刻瞪了我一眼:“玉茫怎么了,它没有戾气缠身不是用来杀伐的兵刃就不能需要魂魄来将养了?再说了,谁知道那玉茫有没有开过锋见过血,那流初当初得到玉茫时可是在凡尘流浪了足足有几百年,凡尘险恶,恶兽更是众多,他若是用了本该救人的玉茫来杀人,就算杀的是大恶之人,都可能使玉茫嗜血凶性大发,用一魂来压制住它的凶性,也说得过去。而且你别忘了,他二人之所以被罚下凡,正是因为他二人打斗引出了玉芒的歃血之气,使得玉芒凶性大发,这才被天帝重惩罚下了凡的!”   “还凶性呢,”他说得头头是道,我没法反驳,只能小声嘀咕,“玉茫就算再有凶性,恐怕也比不过你的沧海神剑和常清神尊的画神戟。”   “你说什么?”   “没没没,没什么!”我忽然意识到我说了什么话,连忙一个激灵停止脊背地摇了摇头。   我……刚刚是说了沧海剑的坏话?   我的妈呀!   沉新一笑,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想着好歹要转移一下话题,憋了半天,憋出了这么一句话:“我、我就是想说,如果……那个,如果苏晋说的是真的,那谢醉之和流初就不是同一人了?”   沉新继续不说话地笑着看我。   “可以这么说。”司命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沉新似笑非笑的神色和我僵硬的笑容,在那点了点头,“如果苏晋说的是真的,那么谢醉之虽然有我二哥的二魂七魄,但有一魂是地魂,和我二哥不同,他们两个……不完全算是同一人。”   “不完全算?……这怎么说?”难道还有大半个谢醉之跟流初是同一人?虽然这么想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可这要问露怎么看啊?   “人分三魂,胎光、爽灵、幽精。”沉新缓缓道,“神仙也有三魂,天魂、地魂、命魂,这其中,天魂源天,地魂出地,命魂主心,既然谢醉之的地魂来补司命他二哥那缺的一魂的,那么相应的,流初放入玉茫的一魂就是地魂。”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   他看我一眼,莫名地轻哼了一声:“所以流初和谢醉之其实还是同一人——神主命魂四魄,余者皆为辅,别说命魂四魄了,谢醉之都有流初的两魂七魄,他与流初不同的只是那无关痛痒的一缕地魂罢了,不会有什么大区别的。”他道,“他和流初是同一人。”   “命魂四魄的确是比其余的二魂三魄要来得重要的多,”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道,“可要是问露纠结于此事呢?许多下凡轮回过的神仙重归九重天后都特别能钻牛角尖,万一问露认死理,觉得谢醉之就是谢醉之,和流初不是同一人,那又该如何?”   我想起问露在流神宫中时看向流初时的神情,我那时还以为她是在透过流初的那张脸看着他的什么转世,可这谢醉之无论是性格还是样貌都与流初没有半分相似,问露她若当真是钻了牛角尖,那她嫁给流初岂不是一件难过的事?   “还有还有,你们不是说那个流初神君曾经向绮月仙子提过亲吗?可他又怎么会娶了问露?问露和司徒令……也是没几分相似的啊。”   沉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笑了一声:“他们两个如何关我什么事,再说了,人家宴都摆了,亲也成了,你还在这瞎担心些什么?”   我一时讪讪无言。   “总之,”司命总结道,“我们暂且认为苏晋关于玉茫的那一番话是真的,不过这对我此行也解不了什么惑……沉新,方才苏晋说的你也听到了。你觉得他拿到了什么?”   “司徒令的故事完了没有?”   “没有,还有几段吧。”   “那就继续再看下去,”沉新悠悠然靠在一边雕梁画栋的廊柱上,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这幻境本为虚像,可他却能轻松靠在幻境中的柱子上,真的假的。“照这位苏大道长的法力来看,他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东西,我们在这里想破了头也不会知道,他想让我们知道的东西,我们就算是闭着眼,也能知道。”   “你就不怕他给我们留下一个陷阱?”我一边想着若是这幻境中的景象突然变幻,沉新靠着的廊柱会不会也随之消失让他摔个厉害,一边脱口而出这句话。   “陷阱?”沉新笑开了,“就算有陷阱,那也是留给我和司命的,他倒是想给你留陷阱,可惜你太笨了,估计连陷阱都跳不进去。担心这个,还是算了吧。”   “你!”   “还有一件事,”他走过来靠近我,一双黑如点墨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就在我被他盯得有些无所适从时,他开口了。“我的沧海若要需要魂魄来将养,那也是你们无量海的问题,那铸剑师和极冰淬炼之法可都是你们龙宫弄的,若把它铸造成了一柄大凶器,那也是你们无量海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听清楚了没?” ☆、第114章 同魂(丙子)   这家伙!   “说得好好的,你怎么突然扯到无量海了!”   “是谁先乱扯的?敢情人家的玉茫就是比我的沧海高贵,不该用魂魄将养,我就活该比他低一等,要用魂魄来将养我的剑?”沉新气极反笑,“还需要一魂一魄,我比他流初还要多一魄啊!”   “你!沧海剑是用来平天下的,又不是用来救人的!它的戾气本来就比玉茫要多,如果玉茫都要用一魂来将养,你的沧海剑怎么就不需要用一魂一魄了!”   “你也知道它是用来平天下的啊?你倒是给我说说,这平天下是怎么沾染上戾气的?”   “你找茬是不是!——我就不信你的剑没沾过血!”   “那倒是不巧了,我一般都喜欢直取对方最要命之处,要么内丹要么仙骨,还真没那么残忍地直接砍人身上过。”   “胡说!深渊里你不就拔剑了吗!还是黑色的血呢,我记得可牢了!”   沉新猛地一咬牙:“你也不想想我拔剑是为了救谁?!”   “要不是你硬拉着我去——”   “好了!不要吵了!”司命不耐烦地打断了我和沉新的斗嘴,“你们两个能不能消停一点?自从来到这酆都城,你们都吵了多少回了,还没吵够?!”   “要不是她先扯到我身上,我会和她吵?”沉新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瞥了我一眼,转过头不再看我了。   他他他——   我被他这副二大爷的无赖模样气到了,气得都快气不顺了,正想着是好好酝酿一下反驳之辞还是直接踹他一脚,就见原先还对我不屑一顾的沉新忽然看向我的身后,神情一肃。   “看前面。”   “怎、怎么了?”   他看我一眼:“景象又变了。”   ……切,我当什么呢。   我撇了撇嘴。   这回我暂且先放过你,等出了酆都,我非要你好看不可!   在心里默默地发了一通狠话后,我回过身,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将军府主殿。   大燕虽有外患,却因立朝近百年来都风调雨顺而物产丰厚,出处歌舞升平,京都也是一派盛世景象,因此就连一个将军府都建得分外富丽堂皇,不似前几朝那样是寒酸的深宅后院,而是一座座的殿宇重楼,除却大小之外,其精巧和大气与皇城不相上下,真不知道是谢醉之特别得了燕景帝的青眼才会这样,还是这大燕的官员生活都那么舒适。将军府啊,居然能这么富丽堂皇!   谢醉之就坐在将军府主殿的大堂中,正凝神听着一位小厮打扮的下人回话。   “将军,这是方才南安太妃派人送来的拜帖,请将军过目。”   小厮恭敬地呈上一份拜帖,谢醉之看了一眼描金压红的拜帖,没有接。   “南安太妃?府上与南安王府素来没有深交,这拜帖是为何意?”   小厮低着头答道:“听管吏说,十日后就是南安王府世子的寿辰,南安太妃在这时送拜帖过来,许是就是为了这事。”   谢醉之发了会儿呆:“好,你退下吧。”   “是,将军,那这拜帖……?”   “放那吧。”   “是,”小厮将拜帖放在了几案上,躬着身就要后退,“奴才告退。”   谢醉之没有看他,双目放空,也不知在想什么,但在那小厮即将退出大堂时,他却扬声唤住了他:“慢着!”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公主呢?还在院里待着?”   “听霞水说,公主整个上午都待在别院,但在半个时辰前,公主启程去往了梅园……将军可是要去梅园接公主回来?”   “……你先退下吧。”   “是,奴才告退。”   脚步声渐渐变小,谢醉之坐在上首,低着头缓缓抚着手中细长乌黑的长刀,神情无波无澜。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缓缓从刀尖滑下,至刀柄收拢握住,抬头看向侧案上立着的一角熏炉。   有烟雾从熏球中缓缓飘起,烟熏袅袅,尚未形成一片朦胧的烟雾,就被穿堂风吹散了。   外头雪簌簌而下,一棵青松枝头压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啪嗒一声,青松枝桠一弯,一层厚雪就落到了地上。   室内弥漫着潮涌一般的沉默。   半晌,一声叹息在殿中响起。   谢醉之站起身,唤了下人过来将洛家刀递给他,嘱咐将刀放回原处后,就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有风扬起,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纷扬落下的雪花之后。   雪落无声。   凌寒傲雪,梅香缓来,一片铺天盖地的皑皑白雪中,红梅灼灼而放,美得不可方物。   红梅影绰间,一抹鹅黄悄然跃入。   问露身着一袭鹅黄点梅的纱裙缓缓行走在花影迷离的梅树林间,雪落纷扬,梅花摇曳,佳人身影窈窕,那一抹鹅黄在一片白雪红梅中显得格外惹眼,鹅黄与紫红交相辉映,直映得人比花娇,黄比红艳。   倾城佳人,不过如是。   行至一处开阔之地,问露驻足停下,抬头看向缓缓飘下的飞雪,神情几分寂寥,几分怅惘。   真是奇怪,若这般怀念惆怅的神情出现在问露的脸上,我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可它一旦出现在司徒令的脸上,我却像是那天看到谢醉之面现羞赧之色一样,心底总有一抹怪异的感觉,仿佛那个落落大方字若玉珠的司徒令不该出现这种神情。   司徒令虽为问露转世,但到底不是问露,问露可以是温婉如水的,也可以是多愁善感的,但司徒令却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要更明快、更爽朗一点才对。   就好比现在,若是在场的是没有一点问露记忆的司徒令,那么她面对这一片红梅白雪是决计不会露出如此神情的,她只会无限欣赏欢笑,绝不会这般怅惘。   这一幕雪景静谧得让人心悸,我不敢大声说话破坏了这幅美景,遂轻声对沉新说了我心中所想。   沉新听了,沉吟片刻,笑着问了我一句话。   “那你觉得,司徒令和问露仙子谁为主、谁为副?听碧,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都觉得司徒令是问露仙子的转世,却不会觉得问露仙子是永安公主司徒令的前身?”   我懵了。   对啊,问露虽然恢复了记忆,但同时她也是司徒令,她亲身经历了司徒令身为大燕永安公主的十七个年头,她身为司徒令的记忆情感俱在,难道只因为她身为问露的时间比身为司徒令的时间要多得多,所以我们都觉得她是司徒令的前身问露,而不是问露仙子的转世司徒令?那问露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她是觉得自己是下凡来转世轮回的问露仙子,还是被人做了手脚恢复了前世记忆的永安公主司徒令?   ……我想,我大概有些明白那些下凡轮回后钻牛角尖的神仙的心情了。   庄周也?蝶也?   风雪逐渐变得有些密集起来,问露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地继续在雪地里立着,她现在*凡胎,按理说应当会感到冷才对,可她却像是没有一点被冷到似的,就连面上神情也是没变一分。   “怎么不多穿点?”谢醉之的身影自错落有致的梅树林间出现,他上前几步,将手中挽着的大红斗篷展开抖了抖,披在了问露肩上。“我在不远处遇到了霞水她们,听荷红说,是你想要独自一个人走走的?”   问露下意识地按住斗篷的滚边,回头看向谢醉之,欲言又止,眉间神情有几分无法言说的忧愁。   “风雪这么大,你还只穿这么点,就不怕受寒?”谢醉之像是没察觉到问露的不对劲一样,伸手替问露系紧了斗篷,神情温柔地笑了笑,“你现在身子不比往常,道长说你需要静养三个月方能恢复元气,现下不过两个月,你这性子可真是闲不住。幸好我在来找你的路上碰到了霞水她们,这才能有件斗篷可给你遮风挡雪。”   问露怔怔地瞧着他,没有言语。   谢醉之微微敛了敛眸,呼出一口气,浅笑道:“你往常不是一直都待在水院吗,怎么今日有兴致来这赏梅了?”   “我……”问露终于开了口,“我近来身子有些不舒服,所以一直在院中静养。今日……我见这雪下得美,便想着白雪自当配红梅,所以就来了这里。”她看向谢醉之,“你怎么也来了?”   谢醉之一愣,又笑了开来:“怎么,就兴你来这赏梅,不准我来啊?公主殿下的脾性未免大了点吧?”   问露一滞,面容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   “令儿?”   “……我没事,夫君也想要赏梅?”   谢醉之微微一笑:“夫人想要赏梅,为夫的自当奉陪到底。只是赏梅虽好,为此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你若下次还想来,可要记得多穿几件。”   问露沉默了片刻才随着他笑开:“若我不从呢,夫君可是要像处置夫君手下的士兵那样处置我?”   “你,我自然是舍不得处置的。”谢醉之一笑,“不过你可不要觉得我拿你没法,不知你那几个娇滴滴的宫女,可受不受得了几下军棍呢?”   “你敢!”属于司徒令的那一分娇俏似乎又回到了问露身上,她当即怒上眉梢,“你若敢对霞水她们有一分不好,当心本宫——”   “若你下次再敢斗篷都不披地跑出来,”谢醉之凑近她耳边,弯唇一笑,“我就拿她们开刀,每人十大军棍,你看我敢不敢。”   “好了,这风雪渐大,再待下去我们两个就要成雪人了。”不待问露有所回答,他就笑着揽过了问露,“走,咱们找个亭子坐下,顺便让霞水她们拿一盆竹炭过来烧烧。我是不怕冷,可你怎么能受得了?我跟你说啊,你可别觉得你身子底有多少,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谢醉之和问露朝着远处的一座八角亭相携而去,我看着他们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暗自叹了口气。   看来苏晋的那番话还是起了作用,问露和谢醉之之间明显有些奇怪,问露对谢醉之的态度我能理解,谢醉之则是对问露有些小心翼翼的,就连笑意也有几分刻意,大概……是察觉到了这两个月问露对他的态度变化了吧。   唉……造化弄人啊。 ☆、第115章 同魂(丁丑)   谢醉之带着问露去了一座稍远的八角亭子里,也不知这凡间皇室的宫女是如何服侍人的,原先周围还是一片毫无人迹的白雪红梅,谢醉之一拉着问露走到亭中,尚未坐下,那些宫女小厮们就不知从哪里呼啦冒出了一堆,扫雪的扫雪,煮茶的煮茶,放炭盆的放炭盆,立刻就热闹了不少。   风雪不停,细雪顺着斜风飘进亭中,问露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轻轻哈了一口气,在铺上了厚厚垫褥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她看上去对谢醉之的到来有些不高兴,或者说是无措,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谢醉之凑过去跟她说话时她也是有问必答,面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看样子她是在努力以司徒令的身份和谢醉之交谈,若非我对她实在太过熟悉,恐怕也不会发现她眼中掩盖着的那几分忧愁。   谢醉之眼中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我不知道问露有没有看出来,或者看出来了也全当没看见,他二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说着话,甚至有一名打扮较好的宫女笑着打趣地说了一句“公主和驸马的感情就是好”,听得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新也是看得摇了摇头:“这苏晋还真是厉害,一碗药,轻轻巧巧的几句话,就活生生把一对好好的佳人弄成了这副样子,也不知是该说他厉害呢,还是说他阴毒。”他说着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咦了一声,“哎,听碧,你说那苏晋怎么就尽做这些坏人姻缘的事情,莫非他看不惯别人好?”   我被他这话问得一愣。   要不是他忽然提出来,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唔,说起来凝木虽对杨煜一往情深,但到最后也没有得到杨煜的爱,杨煜深爱的那位纪皇后也早就去了,也不知道与苏晋有没有关系;洛玄和周言就更是不用说了,天人永隔,周言受尽三万年的苦楚,洛玄空等了三万年,现在也不知道在何处寻找着周言不可能再出现的身影;现在又来了司徒令和谢醉之这么一对……看来沉新说得还挺有道理的,苏晋他还真就净干这些坏人姻缘的破事。   “呃,或许苏晋也曾被什么人伤过心伤了情,所以他见不得别人好?”我猜想了一下。   “怎么可能!”司命当即道,“他会被谁伤心伤情?别开玩笑了!”   又来了,他又在说这些听上去对苏晋此人了解非常的话了。   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忍不住想问司命他和苏晋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就在我想开口时,沉新轻轻地在我背上拍了一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司命明显是不想跟我们多说苏晋的事,现在问估计也问不出来,不如就这么放着,等他自己耐不住和盘托出或是让沉新一点一点地问出来,也就暂时忍耐着按下不表了。   “不过有件事我挺好奇的,”见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沉新微微一笑,向问露那边看过去,“你那仙子姐姐看上去对谢醉之似乎也没用情多深啊,谢醉之一来,她就一脸不舒服的神色,她若是因为司徒令之故爱谢醉之爱得要死,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或许是因为我二哥和谢醉之的性情相差颇大,”司命幽幽道,“她觉得因为是那一缕地魂之故,所以她认为谢醉之和我二哥并不是同一个人,因此才不知怎么面对谢醉之?”   我摇摇头表示不清楚,但心里却觉得他说对了,不然问露也就不会在喜宴上露出那种神情了,她现在见到谢醉之也不会有几分无措,恐怕是没想好对待流初神君转世的态度吧。   只是我不明白,距离他们两个重回仙班都有几十年了,她还陷在对谢醉之的情深中?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也……唉……   雪继续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在亭角、梅花树梢、花蕊之上,风一吹,红得发紫的梅花花瓣就随风摇曳,在风中颤抖着花心。问露在昆仑虚时就喜欢看雪,这场雪虽然没有昆仑虚的浩大壮美,却也别有一番庭院之美,她的注意力自然完全被这雪景给吸引了过去。   她先是随着飘舞的细雪漫无目的地观赏,而后在扫过一株腊梅后,她的目光就停住了。   那一株腊梅开得不艳,却是浓淡相宜恰到好处,外形也比其它的梅树要好看不少,加之枝桠上压着一层薄薄的雪,一下子就从一大片梅花林中脱颖而出,显得格外亭亭玉立。   问露凝视着那一株梅树,半晌没有移开视线。   谢醉之见状,就微微弯了腰对问露说了几句话,在问露应声看向他时微微一笑,披着斗篷走下凉亭,三两步走到那株梅树旁,伸手轻轻折了一段花枝桠下来。   那枝头上还覆着一层细雪,花朵娇嫩,在枝桠上一朵朵缠绕着绽放,多一分累赘,少一分单调,一小簇跟着一小簇,显得格外精巧细致。   谢醉之拿了这一段梅花枝对问露微微抬了抬手,扬起一个笑容。   风雪交加,天光大亮,他一身浅色锦衣立在皑皑白雪之中,雪白的斗篷上缝着的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身后是大片的梅花林,开得枝枝蔓蔓,美艳绝伦。   在看到他露出笑容的那一刻,问露的神情猛地一滞。   我心中一跳。   是……是我想错了……   她看向谢醉之时几许愁眉、郁结于心,根本不是因为她在纠结着流初和谢醉之是否为同一人!   她、她透过谢醉之在看的那个人……是沉新啊!   我怎么忘了,问露她曾经喜欢过沉新,而且谢醉之无论是从容貌还是性格上来看都更像沉新,为什么我会觉得她是因为知道了谢醉之是流初转世所以态度才这么举棋不定、而不是因为谢醉之和沉新有七八分像才这么犹犹豫豫的呢!   这个念头犹如当头一棒,白雪在我眼前化成了一片浓稠的雪白,阳光晕染开来,我看着谢醉之轻笑着上前将梅枝递给问露,轻轻摘下开得最美的一朵梅花别在她的鬓边,心中纷乱杂陈。   为什么……我会忘了问露曾经喜欢过沉新这件事?   虽然她说过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但以前是多久以前?是在她下凡轮回转世前?还得在她转世成为司徒令之前?亦或是直到回归了仙班,她才不喜欢沉新了?   在成为了司徒令又恢复了身为问露的记忆之后,她还……喜欢沉新吗?   “怎、怎么会这样……”我慌得语无伦次,“她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了?”见我心神大乱,沉新将视线移到我身上,有些关切地问道,“什么怎么会这样?你想到什么了?”   我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沉新不知其意地微微一笑:“怎么了?”   他身上穿着和谢醉之相似的一袭浅色锦衣,那张带笑的脸也跟谢醉之有八分相似,再配上他身后灼灼绽放的寒冬腊梅,我几乎要把他跟谢醉之弄混了。   问露呢,她是不是也在刚刚那个瞬间弄混了?她想到了沉新?是……为什么而想到的?   是在那一次苍穹的考核中救了她一命的沉新?还是在她特意前去搭讪时态度平淡的沉新?   苍穹下过的雪不比九洲少,半山腰更是种满了大片大片的海棠和冬梅,她曾经……遇见过在梅花树下展颜而笑的沉新吗?   我怔怔立着,顾不得问露和谢醉之现在是什么情形,只盯着沉新发呆,心中纷乱无比。   看我这样,沉新就蹙起了眉:“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我的脸色不好,他问我这话时声音很是轻柔,完全不像前几次那么带刺,可我却觉得比前几次他和我抬杠时更要难以忍受。   “沉新……”我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心神,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还记得……有一年,问露曾经跟——”想起沉新的那位师妹,我顿了顿,压下了心中升起的那股不快后才道,“跟你那意然小师妹一同来苍穹拜师学艺的事么?”   “意然?”沉新一愣,面上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我记得,怎么了?”   “你、你还记不记得,”我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救过问露一命?”   沉新的神色就变得更加怪异起来,他探究地看向我:“我记得。她当时入了障,被戾气所伤,差点掉入岩炉,我拉了她一把。”   “那你……那你还记不记得……”   “听碧,你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啊?”还没等我把那句话憋出来,司命就忍不住了,“记不记得记不记得的,你家这位神君记忆力好得很,没有什么事是他不记得的!有话快说,别在这磨磨唧唧唧唧磨磨。”   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刚才谢醉之对问露举梅而笑的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那只猫爪子又开始在我心里挠来挠去,直挠得我气急攻心,现在听司命又这么不解风情地在那催我,当即火冒三丈道:“都这样了你还看不出来?!谢醉之是跟你二哥像还是跟沉新像?问露到底在纠结着什么你看不出来?!”   我这句话出来,周围就登时安静了下来。   雪花飞落。   “你、你不会是想说——”司命睁大了眼,一脸惊恐地看向我,“我我我二嫂她——”   我别过头,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但沉默就相当于默认,我听见司命不敢置信地哈哈笑了两声,也跟我一样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她、她她她——她真的——?” ☆、第116章 同魂(戊寅)   “她她她你个头!”沉新有些烦躁地打了一下司命的肩,把司命打得踉跄了一步,“不就是点陈年烂谷子的芝麻事吗,都过了多少年了,怎么还翻出来!听碧,你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听碧?”   问露她……她竟然……   “听碧!”   我一个激灵,抬头看向沉新:“怎、怎么了?”   “怎么了?”沉新的脸色很不好,“你问我怎么了?我问你呢,这消息你是从谁那听到的?意然?”   我神色怔忪地摇了摇头。   “那是……问露仙子?”   我没回答。   司命的表情已经从惊恐转向了匪夷所思:“我二嫂亲口对你说的?!什么时候?”   “……就在喜宴上,我拉她出去那时候。”   “不是,”他看上去很不理解,“那时我二嫂已经跟二哥拜过天地了,她——她对你说这些干什么?”   “反正你别管。”我闷声说了一句,“这件事你也不要宣扬出去,问露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已经不喜欢……沉新了。”   “我当然不会说出去!”司命想也不想地就道,他看上去还没从这个打击中回过神来,“可、可她都已经喜欢上沉新了,她又怎么会喜欢上我二哥的?我二哥和沉新那就是一个地一个天,不不不不对,谢醉之他顶着的是沉新的脸,那就是说——那也就是说——”   他“也就是说”了半天,也没有把下半句话给说出来,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但这事实太过惊讶,我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就沉默地任由他继续结巴下去。   “也就是说……”   “——那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是因为对我旧情未了,所以才喜欢上了谢醉之?!”沉新实在看不过去,替司命把话给说全了。“拜托你们想想,司徒令喜欢上谢醉之的时候她有问露的记忆吗?没有!那她喜欢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可是问露现在恢复了记忆,”我讷讷道,“她对谢醉之的态度很奇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   “是不是还喜欢我?”   我的心无缘无故地一沉。   见我抿着唇不说话,沉新半是好笑半是好气地无奈看着我:“就算她还喜欢我,那又怎么样呢?我要感动于她对我的旧情不忘,向她敞开我的怀抱吗?而且你觉得问露仙子像是会混淆感情的人吗?她在面对谢醉之时还可能会恍惚一会儿,但流初和我南辕北辙,她总不至于在流初身上寻找我的影子吧?再说了,她现在是问露,却更是司徒令,司徒令喜欢的是谢醉之,不是我。她不会分不清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句句在理,我无法反驳,但不知怎么的,我的那颗心就是静不下来。   我知道,这不是出于对问露感情的关心,我——我只是因为……   因为我——   风雪渐渐转小,雪花下落的速度也减慢了不少,我看着一片片冰晶似的雪花在阳光下缓缓翻转着闪耀出点点光芒,悄无声息地落入雪地之中,心头的纷乱无法言表。   凉亭那边,问露接过了谢醉之笑着递过去的梅花枝,看了谢醉之一眼,垂眸闻了闻送至鼻尖的梅枝,浅笑起来。她的手摆弄着稚嫩的花瓣,缓缓抚过一簇又一簇腊梅。   谢醉之低头看着她轻嗅腊梅,笑得温柔。   “夫君,你……”至最后一小簇腊梅时,问露停下了轻抚,抬眸看向谢醉之,双颊梨涡微现,“你还记得么,去年你即将奉命西征之前,曾在这梅园中为我舞过一次剑?”   “我记得。”谢醉之眼睛一亮,笑容加深了些许,“夫人这是想看我舞剑?”   问露笑着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起来,看上去在让不让谢醉之舞剑之间举棋不定:“只是今日风雪甚大,我看……我看我们还是再找别日吧。”   “不用,就这点风雪,在西征时还不够我大燕将士看的。只不过我今日碰巧没带剑,不能给你舞真正的剑了,但夫人既然要看舞剑,为夫的是一定会办到的。”谢醉之一笑,不待问露说什么就又出了凉亭,到另外一株梅树上折了一段花朵较少也较为笔直的枝桠,伸手在其上一拂,开始在雪地中舞起剑来。   我在不远处看着谢醉之舞剑,就算我再怎么不想看他舞剑,但看到剑招在他手中一招招地被使出来,还是不自觉地将他与我认识的人比较了一下。   谢醉之的剑法在我看来还是要比大哥他们逊色不少的,但一招一式间都充满了男子特有的阳刚之气与军人的豪气。寻常人舞剑寻求的不是美就是精,但谢醉之不一样,他以枝代剑,挥舞时并无剑光,那股气势却丝毫不损,他手腕翻转时,枝桠随之在他手中舞动,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又不失美感,在凡人之中算得上是上上等了。   雪花落下,有风吹起,梅花花瓣自枝头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谢醉之在这一片雪落梅雨间身姿矫健地舞着剑,把附近那些立着候命的宫女们眼都看花了,一个个的脸上尽是惊叹赞赏之色。   问露上前几步走到凉亭边缘,就着纷飞的细雪看谢醉之舞剑,面上带了几分疑惑和失落。   她看着,轻叹了口气。   我不敢去想她是为了什么叹气,只凝神看谢醉之舞剑,只是看了一会儿我就看不下去了,转过头想避开这一幕,却冷不丁看见沉新正蹙着眉注视着谢醉之舞剑,神色是说不出的怪异。   他果然看出来了。   谢醉之的剑法没什么好看的,但是这么远远看去,他的身影和沉新相差无几,我虽然没看过沉新舞剑,但我可以想象也差不多是这个模样,问露她……又有没有看过沉新舞剑呢?   她叫谢醉之舞剑,是想回忆上一次司徒令看谢醉之舞剑时的心境,还是……为此比较谢醉之与沉新的不同?   “你现在明白了吧。”我垂下头不敢去看沉新,声音莫名的有些干涩,“问露她到底在透过谢醉之看着什么人?你还觉得……她喜欢的是谢醉之吗?”   沉新静默了半晌:“我……我不知道。”他的声音鲜见地混合了惊讶和迷惑,“都这么久了,我从未给过她一分希望……”   “有些事,不知明知道不可为就能回头的。”我轻声道,“问露她……喜欢你。最起码,曾经深深地喜欢过。”   问露拜入昆仑虚已经五百年有余,当年她正是因为听到了沉新和他师弟的对话才对他彻底死心的,可若非她用情颇深,又怎么会过了几百年都还会对与沉新相似的谢醉之神情恍惚呢?   当年,若问露没有听到沉新和他师弟的那一番对话,她还会死心吗,还会……还会喜欢上流初吗?又或者是……她对沉新的情意一直没变过?   我心里不好受,沉新面上也没好到哪去,“司命!”他沉着脸喝了一声,“这舞剑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要看的是苏晋到底拿了什么东西,把这段跳了!”   司命就叹了口气:“我真是被你们几个搞晕了,你说我二哥另外心有所属就算了,好歹我两万年前就知道了,可我二嫂居然也——真是……唉!”   “居然也什么?”沉新冷着脸,“她和你二哥已经成亲了,还能居然什么?就天后那护短的性子,若非无法阻止,她会答应你二哥和二嫂的亲事?你觉得天后会看不出来他们两个是真心还是假意?别忘了你二哥之前为了问露仙子还和天后大吵了一架,他们两个若都是另心有所属,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的才会闹那么大?你到底跳不跳?”   “跳跳跳,我跳还不行吗?”司命看了我身后一眼,似不忍直视地摇了摇头,“再看下去你受得了我都受不了了,不过我二哥回归仙班后也不会失去谢醉之的记忆,沉新,你说他会不会记恨你记恨到死啊?”   “我和他就不是同道中人!废话这么多干什么!快跳!”   “是是是,谨遵神君大人之命。”司命也算是有分寸,他在沉新发怒前见好就收地咳了一声,展袖一挥,周围一片的白雪红梅就迅速化成了葱郁茂密的深林。   鹧鸪才啼了一声,一支箭就破空而来,自我脸颊旁擦边而过。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谁偷袭我们,当下后退一步,却不想一个踉跄,眼看着就要丢脸地坐到地上,沉新伸手扶了我一把,稳住了我的身形。   也是在这时,我才发现刚才那支箭是幻境里的,就在我踉跄的当,无数道箭矢破空而过,朝着我们左侧疾驰而去。   一片混乱的马蹄声和惊马声中,有谁在大喊着“护驾!护驾!”,嘈杂混乱到了极点。   什什什么情况?!   “看样子是发生在建景四年四月初的那一次围场之乱。”沉新侧首看过去,那边已经乱成了一团,马蹄声混乱,一群人几乎围到了一起。“燕景帝前往围场狩猎,却在行至密林深处时遭受埋伏,谢后为他挡住了三支流矢,就此殒命。谢醉之也因为剿杀乱党而身中数刀,虽然救了过来,却是落下了病根,体虚咳嗽不断,于同年十二月初九染风寒而逝。”   “他要死了?”我失声。   司命点了点头:“他已经为大燕收复了失地灭了西寇,玉芒的凶性也被完全压制,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也是时候回归仙班了。”   我没想到谢醉之竟这么快就要死了,不由愣了半晌才想起问露来:“那问露呢?问露活到了几时?”   司命沉默了片刻:“她于谢醉之死后七日,服毒死在了谢醉之灵前。”   一股悲凉在胸中蔓延开来,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原本以为不管问露和流初有何纠葛,司徒令和谢醉之这一世总该是和和美美团团圆圆的,却不料竟是如此天意,流初神君功德圆满回归仙班,于他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谢醉之,却是就此去了……   流初神君自视甚高,傲然不羁,谢醉之年少英才,洒脱倜傥,这两人南辕北辙,完全不是同一人,流初神君回归仙班功德圆满,那谢醉之又去了哪里呢?问露……你又会怎么做?   你服毒死在了谢醉之灵前,是不是说明你看清了自己的感情?你爱上他了?但你又爱了几时呢?能爱几时呢?   天意如此,不过寥寥四字,却让我心下悲凉。 ☆、第117章 同魂(己卯)   建景四年四月十二,燕景帝围场狩猎,于密林深处遇袭,谢后身死,谢醉之重伤,周、胡二将拼死抵抗叛军,壮烈殉国。自燕立朝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事体,燕景帝震怒,在查清了叛军乃是西土的死士后将所有西土皇室全部处死,甚至下令发兵大军四十万,想踏平了西土诸地,还是在数十位文臣的死谏下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却是断了给西土的粮食供运,看样子是要西土自生自灭,也不准备将西土百姓当做自己的子民看待了。   他厚葬了两位死战的将军,谢后更是在太和殿停灵十日,葬入了皇陵,与此同时,他下旨举朝带孝三年,京中所有人家三年内不得有大小喜宴,高高的白绫挂满了京中各府邸,京中各地缟素四处白绫,一时间,恸哭声哀怨不绝。   问露神情恍惚地从宫中出来,上马车时还绊了一下,幸亏身边的宫女搀扶及时,这才没有一跤摔下来。   马车自宫门驶到神武将军府,问露在宫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迈过将军府门槛,穿过曲折的回廊和水榭,来到了谢醉之房中。   此时距离燕景帝遇袭已经过了半月由于,谢后已于今日巳时葬入了皇陵,谢醉之也已经清醒过来,只是伤势未愈,只能躺在榻上养伤。见问露进来,他挣扎着想从榻上起来。   问露见状,连忙三两步上前,按住了谢醉之:“你伤势未愈,太医说了,不能妄动。”   谢醉之两鬓冷汗涔涔,面上却是扬起一个笑容:“我征战沙场数年,这点小伤还不放在眼里,倒是你,”他的神色变得担忧起来,“原本就因为取了心头血而元气大伤,现下又怀有身孕,我真怕……若非皇后娘娘很是期盼着这个孩子到来,我真想让你把它去了。”   提起谢后,问露的脸色就黯淡了几分:“是我的错,我前段时间一直在闹别扭,我……我那段时间对母后很是冷淡,得知怀了身子后,也没把母后说的放在心上。没想到……没想到竟发生了这种事,我……”   她说话时眼中泪花闪烁,话未说完,一行清泪就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谢醉之连忙挣扎着起身,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珠,迭声吩咐丫鬟打水进来。   “令儿别哭,别哭……这不是你的错,皇后娘娘是为了救陛下而死的,她死得其所,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他笨拙地安慰着问露,却不想引出了问露更多的泪水。   “哪里有什么含笑九泉?”问露泪水涟涟,神色激动道,“一旦过了黄泉路,走过了奈何桥,孟婆汤饮入喉间,就什么都没了!”   “令儿?”   “什么含笑什么九泉,那都是黄粱一梦罢了!只不过是给生者一个心安而已!”   “令儿!”谢醉之神色一紧,握住司徒令的双肩,沉声道,“你不要乱想!皇后娘娘她为陛下而死,陛下也说了,娘娘临走时是带着笑的,你这样不但对腹中孩子不好,也是让皇后娘娘担心啊!”   “母后的魂魄在她身亡的那一刻就被鬼差勾走了,除却头七可沿黄泉路回来一趟,其它时候她哪里会看得见听得到!十天了,她都已经勾了判官簿,消了今生涨,前往六道轮回口投胎转世去了!”   问露泣声说着,忽然捂住了面颊:“我明明看过命格簿的,明明应该知道这一段的,都怪我,都怪我……”   司命咦了一声:“我二嫂怎么对谢后的逝去很激动?她这是将自己当成了司徒令?”   “不是的,”我摇摇头,“问露她是孤女,从未感受过父母亲情,我不知道她前几世转世轮回是什么样的情景,但这一世……谢后对她很好,她也是中途恢复了记忆,恐怕……她是将谢后当成了自己真正的娘亲吧。”   “……原来如此……”   “你在说什么啊?”谢醉之蹙眉,似乎将问露方才透露的冥府规矩当成了她悲恸之下的胡言乱语,“镇压西土是我的指责,余孽叛乱,是我看管不力才对,和你没有关系!就算……就算皇后娘娘已经转世投胎了,娘娘如此宅心仁厚,必定会投一个好人家……这样难道不好吗?”   问露只是摇头:“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果然居心叵测,明明可以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为什么……为何又要让我想起……”   “居心叵测?谁居心叵测?”谢醉之一怔,刚问了一句话,他忽然头一偏猛烈地咳起嗽来,咳声带着几分空洞的回音,看样子是已经伤入肺腑了。   问露显然也明白,她神情几分痛苦地轻捋着谢醉之的后背给他顺气,接过一旁丫鬟慌张递来的茶水,喂谢醉之喝了一口。   一口茶饮下,谢醉之才好了一点:“你刚刚说居心叵测?还有谁居心叵测?莫非是那些西寇余孽的漏网之鱼?”   问露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不过是我随口之语而已,你现在养伤要紧,母后已经去了,我……我不能再失去你。”   谢醉之哑然一笑:“好。”   他征战沙场多年,伤势如何岂能不知,问露就算不通医理,仔细想想就能知道谢醉之已经完成了他此生之命,现在这是大限已到、即将重回仙班了。他二人所思不同,关于谢醉之的身体情况却都心知肚明,如此互相以寥语安慰,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问露勉强笑了一下,又和谢醉之说了些话,谢醉之便有些精神不济起来,问露扶着他躺好,又仔仔细细地给他盖好被子,便坐在榻边看着谢醉之阖目入睡,神情寂寥。   五月初五是九洲的上夏之节,这是一项大节日,无论朝代更迭多少,都有无数人在这一天赛龙舟包粽挂艾草,以此来驱赶蚊虫、祈祷龙王爷多多施云布雨。去年京中也过了这个节日,热闹至极,今年却因为上月之事而情形冷清,丝毫不见往日一丝的热闹氛围。   宫中冷清,大户人家冷清,但京中的一些市集却依旧和往常一样变得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上街采买衣食手玩,问露就在这一天带着人轻车简马地去了京郊之处的城燕庙。   城燕庙是一所存在了几百年的老庙,庙里香火不断,常年香客鼎盛,它本名城隍庙,因百年前司徒承入主京城而更名为城燕,以期大燕王朝能跟这座庙一样香火鼎盛不断。前月里出了那档子事后,燕景帝也曾来此上香祈愿,问露那时也跟着过来了一趟,不过这一回她却是只身一人来到了这里,只带了四名侍女,连府中的侍卫都没有带。   一道士打扮的人见她的车架到了庙中,连忙迎上前来,笑着对问露一摆拂尘,请问露进了乾光殿。   乾光殿为城燕庙主殿,原本该是人头攒动的地方却丝毫不见外人身影,想来是问露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道士将她请入乾光殿后就鞠了一躬退下了,那四个侍女也让问露吩咐留在了外面,随着她们陆续地退下,乾光殿的大门也缓缓闭拢。   问露立在殿中盯着土地公的塑像发呆良久,才缓缓从旁边取了三炷香,在香烛上过了过点燃,恭恭敬敬地对土地公拜了三拜,将香插在了香炉中。   她盈盈下拜,跪在了蒲团之上。   “弟子昆仑虚问露,拜见土地公。”   烛火跳跃了一下。   问露敛眸继续:“因引出玉芒歃血之气,弟子受罚下凡轮回,转世为燕永安公主司徒令。”她平声道,“四月,燕帝司徒宥遭围场之袭,谢醒桥拼死护主,身受重伤。今弟子特意来此,只求土地公能赠弟子一味汤药,使谢将军能在大限将至前身体康泰,不至悲惨而亡。”   香烛静静燃烧着,庙中没有任何动静。   外头车马粼粼,偶有蛙鸣声响起,给五月的午后平添了一分精密。   问露磕了一个头,道:“谢将军乃天宫二殿下流初神君转世,想必土地公一定知晓此事,天后溺子,流初神君身份金尊玉贵,若天后得知神君在凡间受尽艰难困苦而死,土地原先不知,本是无罪,可弟子既已前来求药,土地公却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不知天后会如何想法?”   “哼!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女娃子!”原本一派慈眉善目的土地塑像忽然化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看来公子说的不错,这小仙女果真为了姓谢的来求药了。”   他桀桀怪笑一声,摆放着贡品的桌案上就出现了一粒药丸。   问露见状大喜过望,连忙又磕了一个头:“多谢土地公赐药!弟子感激不尽,他日必重谢恩公!”   “拿吧拿吧,拿了药去救你的小情人,我也好交差。”塑像阴冷一笑,又冷哼一声,“若非公子特意嘱咐过那姓谢的是什么狗屁二殿下转世不能动,这么好的魂魄早被我吃进肚里了,哪还能由得你这女娃子来威胁我!”   他看着问露小心翼翼地拿锦帕包了药丸走出去,砸吧了两下嘴巴:“真香啊……两个人的魂魄都好香……想吃!想吃想吃想吃!” ☆、第118章 同魂(庚辰)   我和沉新司命面面相觑。   “这个土地公居然食人魂魄?!而且他还叫苏晋公子?他和苏晋认识?”   “恐怕不只是认识这么简单。”沉新紧皱着眉,“不过一个小小的土地公,居然敢在人间肆意妄为,食人魂魄。食人魂魄乃为大忌,一旦沾上一点,神霄殿就会察觉,等着他的就是剥夺仙籍削去仙骨和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因此,虽然此法可助人修为大增,却几乎没有神仙敢这么做。这个土地居然在人间逍遥了好几百年,他要么和苏晋一样身负高强法力,要么,就是有一位高人在帮他。”   很明显是苏晋在暗中帮着这个土地,只不过苏晋居然在凡间也有帮手,这倒是让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他一向独来独往,不会让任何人知晓自己的计划、靠近自己呢。   司命摇了摇头:“他不会和这种人一道谋划共事的,这土地顶多是他手中的一个棋子。刚才你们也听到了,苏晋显然已经算到了谢醉之会受重伤,司徒令恢复了我二嫂的记忆,定会前往土地庙求药,他一早知会了土地,所以土地才会对问露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惊讶。”   我明白他的意思,神仙下凡转世轮回者不计其数,在半途恢复记忆的却没有几个,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问露而已。若是一般神仙,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定然是向冥府禀报,以免出什么差错,这土地公却是问也不问地就将药给了问露,一看就不正常,只是问露现在已经被谢醉之的伤弄得心慌意乱,连求土地赐药这种下下策也做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出来。   她若是就此着了苏晋的道,那可就全完了。   沉新神情没有什么波澜:“不管他和苏晋是共事也好,被利用也好,他食人魂魄,已是违犯了天规,犯了重罪,司命,看来等出去后你要必要去常清那走一趟了。”   司命点了点头。“我明白。”   “……你们说,这土地给问露的药是真的还是假的?既然苏晋特意告诉过他,那他会不会让土地给问露假药?”   沉新看了司命一眼,这才看向我:“我也正有此问,他既然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按理说谢醉之的死活就和他无关了,他却特意知会了土地,还一早嘱咐土地谢醉之是流初转世,不可碰,当真是——”   不等司命回答,他又微微一笑:“不过现在想这么多也没用,我们还是继续看下去吧。谢醉之于今年十二月初九染风寒而亡,他们的故事也差不多要走到了尽头,苏晋想做什么,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心一沉。   尽头,原来这个故事竟要结束了。   不知为何,当我听到沉新说出谢醉之于十二月初九身亡时,竟有一种曲终人散的悲凉感。   问露并没有察觉到事情的怪异之处,拿了土地不怀好意给的药回到府中,就想让谢醉之服下。   “夫君,”她笑得开怀,自从她恢复记忆以来,我几乎没有看到她露出过如此灿烂的笑容,看来她当真是对谢醉之非常上心,不过一丸药,就让她面上又恢复了光彩。“这是我从一个认识的神医那里拿来的药,他说了,只要吃下了这一丸药,你就能痊愈,不用再躺在这榻上了。想必夫君一定很想念羽林场吧?惊风许久不见你,整天焦躁得不行,踢坏了好几回栅栏,你若再不去看它,它可能就要冲进来看你了。”   “这是……?”谢醉之看了看问露递到跟前的药丸,又看向笑得粲然的问露,神色一滞。   “神医给我的药,吃下它你就能好起来。”问露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了下文。   “……”谢醉之默然不语。   见他如此,问露原本兴奋的笑容就消去了不少:“你……你不相信我吗?”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谢醉之立刻一笑,“只是……令儿,你许久都没有如此开怀了。”   问露一愣,忽然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我、我只是……”   “我知道。”谢醉之一笑,从问露手中取过那枚药丸,看也不看地就送入口中,吞咽了下去。“我说了,我相信你。”   见谢醉之毫不犹豫地服下了那枚药丸,问露神情一个怔忪,又立刻化成了一汪春水。   “……夫君……”   三天后,谢醉之伤势大好,十日后,太医院所有太医齐齐向问露道贺,言谢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身上的伤都奇迹般地痊愈了。燕景帝闻之大喜,自谢后薨后第一次展露笑颜,他亲自到将军府见了谢醉之和问露,赏赐了无数东西,又派了四个太医常驻将军府别院,让他们每日给谢醉之夫妻二人诊平安脉。   由于问露有孕在身,燕景帝见天色不早,在府中用过膳后就离开了,问露立在门口目送燕景帝离开,直到纹着五爪金龙的车架逐渐远去,她才收回了视线。   天已大黑,昏黄的烛光跳跃,她的脸在夜中隐去了大半。   “父皇他……老了很多。”   “陛下痛失所爱,自然……”谢醉之说到一半,不说话了。   沉默了片刻,他又微微一笑,上前揽过问露:“天色不早,夜深露重,你现在有了身子,受不得风寒,还是早些进屋吧。你若想念陛下,以后可以常去宫中陪陪陛下。”   “那你呢?”问露抬头看他,“我去宫里了,你怎么办?”   “我?我自然是去军营了。”他伸了伸空着的那只胳膊,“这么久躺在榻上没有动弹,也不知道骨头有没有都躺僵了,明日得去军营好好历练历练,惊风修养了这一个月,也该去磨磨蹄子了。”   “你伤势刚愈,不能太过劳累。”问露忙道,“就算是历练也没有这么急的,更何况现在天下已定,国泰民安,已经不需要你这样的将领冲在前面上阵杀敌了,你该好好休息才是。”   谢醉之的笑容就一顿。   问露立刻道:“对不住,是我说错话了,你们为大燕征战,我不该——”   “我答应你,不过于操劳,但军营我还是要去的。”谢醉之打断了她略有几分仓皇的解释,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你说得对,天下已定,大燕已经不需要我去为她四处征战了,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更要去军营。陛下虽然撤了我元帅之职,却没有收回我的虎符,前几个月我平叛后又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转过来,又出了这档子事,三军虎符就一直在我手中收着。陛下现在正沉浸在痛失皇后娘娘的悲伤之中,尚且想不到此事,但一旦他想到了,恐怕……会对我有所微词。”   问露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父皇不是那么疑心重的人。”   “以前我不会着急,我也相信你说的话,但现在……”谢醉之顿了顿,“娘娘出事时,我爹就在旁边,可他当时因为劈断一支朝他袭去的箭矢,没有来得及去救娘娘,才使得娘娘身中三箭,当场……不治身亡。”   提起谢后,问露的脸色就黯淡了几分:“可谢老将军和母后是亲兄妹,谢老将军当时若有余力,岂会对我母后见死不救?父皇他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谢醉之轻叹一声:“陛下对谢家如此看重,一则是因为皇后娘娘,一则是因为我和我爹以及大伯三人,他动不得,也不舍得动。可现在……皇后娘娘薨逝,天下也不再需要我们这些人来替他夺取平定,谢家……就不会再是往日那般风光了。”   “天下……”问露怔怔道,“这天下本该是所有人的,不该为了某一个人,赔上那么多性命——”   “嘘。”他伸手抵住问露红唇,低声道,“禁言。”   “……我觉得身子有些乏,我们还是进屋吧。”问露神色恍惚了一瞬,又立刻低下头理了理身上的纱衣,绕过谢醉之率先进了屋子,留下谢醉之一个人立在门槛处。   谢醉之长身玉立,晚风吹起他额前的发丝,他抬起头,望着天上升起的明月,久久久久。   日子渐渐过去,问露的身怀也越发显了起来,随着她小腹逐渐凸起,谢醉之也开始紧张起来,燕景帝更是派了四个稳婆、加派了四位太医,都在别院候着,每天给问露请安诊脉。也有稳婆对一脸紧张的谢醉之说这是女子的必经之路,没什么好担忧的,但仍旧缓解不了谢醉之的紧张之情,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还是第一时间去看问露怎么样,有没有被吓到被惊到,弄得下人连稳婆太医一群人哭笑不得,但也同时夸问露嫁了一位好郎君。   问露估计也是头一回能切身体会到怀孕的感觉,她不像谢醉之那样整天紧张来紧张去,反倒是一脸新奇的样子,摸着逐渐显怀的小腹左看右看,有时看着看着就微笑起来,在这时谢醉之就会和她一起微笑,二人双手交叠地放在问露的腹部,温馨又静谧。   谢醉之的身体也完全好了,他原先骑着马在院子里绕一圈就有冷汗溢出,过了这几个月,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神武将军,甚至在最近举办的一次青会上拔得了头筹,赢得了满堂喝彩,得了燕景帝许多的赏赐。   一切就像是戏文中所说的那样,公主驸马,才子佳人,过着安定而又幸福的生活。   我不知道问露还在不在纠结着谢醉之、沉新和流初这个问题,她依旧时不时会露出恍惚的神情,也会愁眉不展,但更多的时候她会对谢醉之笑,会和他一起去给惊风洗涮,会和他一起种花,然而在回头的那一刻相视而笑。   除却问露时不时的神情恍惚之外,谢醉之偶尔也会看着问露的背影发呆,但不过一会儿就会回过神来,或是上前跟她打招呼,或是默默转身离开。   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地过去。 ☆、第119章 同魂(辛巳)   小荷尖尖,凤仙花开,金桂飘香,白菊悠然。   当芙蓉花静绽时,问露已经有了九个月的身孕,眼看着还有几天就要临盆,燕景帝和谢醉之都紧张了起来,生怕她出什么意外,稳婆和太医是流水般地往将军府送,谢醉之更是一步不离地跟在问露身边,嘘寒问暖端茶倒水,不让她累到一分。谢老夫人也早在几个月前就从谢府搬到了将军府。打理将军府的同时也照顾着问露,她闲时便和问露说些怀身孕时需要注意的地方,有时聊到谢老夫人当年怀谢醉之时的情景,说着说着就会说到谢醉之小时候干过的趣事上,每当这时,婆媳二人都会同时笑起来,笑得谢醉之又气又恼,偏生又不能拿她们怎么样,只能任由她们去,自己坐在一边摇头。   一日复一日,夜幕接天明,很快,就到了太医推定问露要临盆的日子。   从早上开始,将军府就陷入了忙乱之中,小厮婢女进进出出,由于推测问露可能难产,燕景帝也一早就从宫里出来,在将军府中候着,半个太医院的人都聚在一起商讨着事宜,八个稳婆带着问露在房中走了一圈又一圈,让问露蹲下又站起,争取尽早开宫,使胎儿入盆。   谢醉之看问露走得辛苦,鬓角被汗打得湿透,到后面脸上的痛苦之色越来越明显,也跟着问露一起把眉皱成了一团。他想上前让问露休息会儿,却被稳婆阻止了,惊怒交加之下他大声呵斥了稳婆,却被闻讯而来的谢老夫人请出了水院,无论说什么也不让进,只好在门外焦急却又无力地转来转去。   午时左右,问露的羊水破了,稳婆连忙把问露抬到榻上,谢醉之听闻这个消息,立刻停下步子往院里张望,焦急与期待的神色在他脸上交替出现,可谓是一言难尽。   我一直对凡人生孩子的过程很好奇,只是平日里没有机会看,想着此刻是能看到凡间女子生育的好机会,不由得好奇心起,睁大了眼想要一睹全局,却没想到沉新看了司命一眼,司命就跳过了这段,气得我直跳脚。   “你干嘛!”   我的质问声和婴儿啼哭声一同响起,原来凡间刚刚出生的婴儿会哭得这么聒噪,简直哭得我心头直冒火。   沉新看也不看我:“生孩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被他这句话气笑了:“你看过啊?”   “那倒没有。”   “没看过你说个头!我想看她们生孩子很久了!”   “想看人家生孩子你怎么不自己生去,”他嗤笑一声,“看别人生孩子,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也不害臊。”   “我看别人生孩子怎么了!”我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真想踹他一脚,“再说了,神仙跟凡人生孩子能一样吗!我娘当年只不过打了个嗝就吐出了我这颗龙蛋,还差点让我被龟丞相给踩碎,神仙之间生孩子都是五花八门的,三年三百年都有,哪像凡人那样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十月怀胎,你连这个都管啊?!”   “我管?”沉新看向我,好气又好笑地道,“——听碧,你也不好好想想,你要是有朝一日在那拼死拼活地生孩子,结果你的好姐妹在一边看好戏一样地看你生孩,你会怎么想?”   “我才不会拼死拼活呢,”我道,“我顶多吐个龙蛋。再说了,问露她又不会知道我看了她生孩子!”   “你就不膈应?”   我回答他的是一声怒气冲冲的“哼!”。   婴儿在那边继续聒噪烦人地啼哭,哭得我耳朵都要炸了,若是我二哥在场,定然会封了他的喉咙,让他再哭不出来,可这些凡人却好像不觉得烦人,反倒都很喜乐,真是好生奇怪。   一位稳婆抱起婴孩,喜气洋洋地对谢老夫人贺喜道:“恭喜老夫人,贺喜老夫人,是位少爷,瞧这小少爷啼哭的劲儿,想必来日又是一位大将军!”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我谢家有后了。”谢老夫人笑得脸上都皱出了一朵花,她接过孩子轻轻摇晃了几下,笑眯眯地看了几眼,就将孩子又递给了稳婆,“快,给孩子擦净身子,抱出去给陛下和醉之他二人看看。”   稳婆应了一声,自去拿热巾帕给婴孩擦拭。   谢醉之在殿中早已等得急不可耐,他紧锁着的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只有当他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之后,才稍微缓解了一下焦急的神色。   燕景帝坐在上首,神色也是有些不好,但他见谢醉之神色焦急,还是安慰了一两句:“女子生育,那是古来皆有的,醉之,你不用担心,令儿她身子好,又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你听刚才那孩子的哭声多响亮,想来定是母子平安。”说着,他又叹息一声,略带几分怀念地笑道,“想当初皇后为朕生令儿时,朕也是这个样子,现在想来,那当真是朕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了……”   谢醉之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陛下——”   “恭喜陛下喜得外孙,恭喜将军喜得麟儿,”恰在此时,稳婆抱着一个襁褓掀帘而入,喜笑颜开地对他二人不断道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公主诞下了一位小公子!”   “什么?”燕景帝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好!令儿她终于为人母了!孩子呢?给朕看看。”   “在这呢。”稳婆哎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给燕景帝,“陛下请看,小公子长得多好,简直是和公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哦?当真?”燕景帝大喜过望,看向怀中襁褓里的婴儿,笑着点点头,“嗯,的确是与令儿更像一些,不过这眉眼却更像谢家人,醉之和皇后都是这副眉眼,醉之,快来看看你的孩子。”   稳婆笑嘻嘻道:“公主与谢将军本为表亲,如今更为一家人,小公子自然是与公主和谢家人都很像了。”   “说得好。”燕景帝只顾逗弄着怀中兀自啼哭不停的婴儿,“传旨下去,今日府中所有下人都赏银百两,你们陪着公主诞下孩子,更是大大有赏,都自去领赏罢!”   稳婆忙不迭地叩头谢恩,却没有下去领赏,而是垂着首退到了一旁,听候吩咐。   在看到那婴孩皱巴巴的脸时,谢醉之一直紧锁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看着在燕景帝逗弄下渐渐止啼的婴儿,脸上就带上了一抹微笑:“这就是我跟令儿的孩子?”他的眼中有着一抹对新生儿的新奇。   燕景帝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是,你和令儿都是人中龙凤,如今这生出来的孩子也是这般好看,有你这么个厉害的父亲,这孩子必不会差!醉之,你可曾想好为孩子取什么名了?”   “陛下与家父尚未开口,醉之不敢自传。”谢醉之笑道,“只是令儿她在前些日子想了个乳名,想着这是我夫妻二人的第一个孩子,便起了个初儿的小名。”   “初儿?”我一愣,“问露她这是……巧合还是故意的啊?”   “继续看下去不就知道了。”沉新说道。   “初儿?不错,”燕景帝思量了片刻,“此名男女皆可,又寓意初始,不但与这嫡长子的名头相合,与这时节也符合。”他感慨了一声,“很快就又是一年到头啦,终结之后即为初始,好名字,好兆头。这孩子的大名,朕还要与何青好好商量商量,乳名就先用起来吧,谢初,谢初,听着也好听,初……”   他出了一会儿神,又开始对婴儿低声哄起来:“哦……朕的初儿长得真好看,哭声这么响亮,是不是很高兴来到这世间啊?哦……哦……”   谢醉之微笑地看着祖孙两个在那一个逗弄一个啼哭,面上的焦躁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平静了下来,笑了一会儿,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走到一边对那稳婆道:“公主呢?她还好吗?”   “公主生下了小公子后累极了,已经睡了过去。”那稳婆忙道,“不过将军不用担心,公主这是头胎,虽有些难产,但终究是母子平安,公主并无大碍。将军可要进去看看?”   谢醉之点点头,抛下一句“你在这听候陛下吩咐”,就掀开了珠帘,往里屋走去。   看见谢醉之进房,正在榻边照顾着问露的谢老夫人就起身笑着迎上去:“醉之,看到孩子了吗?”   “看到了,不过我没细看,陛下正抱着他,乐得爱不释手。听陛下说,那孩子虽然长得跟令儿相似,眉眼却是和我们谢家人一模一样。”   “那可不是,我第一眼看到他就想起了你小时候的样子。”谢老夫人听闻这话,便笑得极为开怀。   谢醉之也笑:“陛下很喜欢他,令儿此前曾经给孩子取了个初儿的小名,陛下也用了,说是大名还需再和父亲商量商量,谢初两个字先用起来。”   “谢初?这名字真好听,寓意也好,不愧是公主想出来的,又有韵味又有风雅。”谢老夫人就着谢初二字咀嚼半晌,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进来是想陪着公主的吧?我知道你担心她,只是公主刚刚才生完了孩子,已经睡过去了,你现在来也只是干坐着而已,不顶什么用。陛下呢?”   “陛下在外面待着,正抱着孩子逗弄呢。”他道,“我刚刚听见下人来报,说是爹也赶过来了,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到大堂了。娘要去前殿和爹说一会儿话吗?”   谢老夫人就摆了摆手:“我跟你爹老夫老妻的,有什么话好说的。”见谢醉之抿唇笑笑,她又笑道,“知道你有许多话要和公主说,我是你娘,你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好啦,公主这一整天都只喝下了一碗碗的汤药,却是粒米未进,醒来必定会饿肚子,我去厨房里吩咐下人煮一锅老母鸡汤,就麻烦你先进去照顾照顾公主了。”   谢醉之讪讪一笑:“还是娘懂我。不过我就来看看令儿,不会打扰到她休息的。”   “知道你们夫妻感情好,娘也是过来人,又怎么会不懂?既然如此,那你就在这好好陪陪她吧,女子生完孩子后都会很吃力,她若是醒来,你可要照顾周到。”   “是,我记下了。”谢醉之点头,应得郑重,让谢老夫人又是好一阵笑。   “好了,娘也不跟你多说了,免得等会儿公主醒来见不到人,到时候公主还没来得及心凉呢,你就开始心疼了。”笑罢,她就让所有房内的丫鬟婢女齐齐退下,余下的几个稳婆也都很会看脸色地在她的带领下鱼贯而出,不一会儿,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谢醉之和问露两个人。 ☆、第120章 同魂(壬午)   目送着谢老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后,谢醉之阖上房门,转身往里间走去。   问露正躺在榻上,她紧闭着眼,鬓角被汗水打湿,一缕缕黏在颊边,眉头也紧蹙在一起,一副疲惫又痛苦的模样。   谢醉之走到榻边看了问露一眼,立刻走去一边的脸盆架上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浸了热水绞干后拿着它走回问露榻旁,折成方方正正的一块,轻覆在问露的额头上,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的脸颊擦拭着她不断渗出的冷汗。   他的动作轻柔,神色也很温柔,几乎要让人溺毙在他充满了深情的眼里,擦拭了几下,问露的眉逐渐松开,呼吸缓缓变得绵长,胸脯一起一伏,显然要比之前放松了不少。   谢醉之的动作越发轻柔起来。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醉之一下下地给问露擦拭面庞,擦好了之后又给她整理鬓角散乱的发丝、替她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等着一切都做完后又坐在床头,虽静默无言,却胜似千言万语,用一种充满情意的眼神凝视着问露,室内弥漫着无言又温馨的静谧,觉得已经心如止水了。   呵呵呵,反正他只是长得像沉新而已,就算性格像也说明不了什么,司命不是说了嘛,谢醉之的性格与他自小生活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他生于王侯贵胄之家,又自幼锦衣玉食,意气风发点是应该的。说起来,若非他顶着那张沉新的脸,我说不定也不会觉得他性子像沉新,沉新又不是什么特立独行的性子,天底下像他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或许谢醉之真的只是因为那张会才让我们误觉得他和沉新性格相像也说不定。   再说了,谢醉之他又不是沉新,他对谁好关我什么事,用什么目光看着谁又关我什么事,就算现在待在问露身边的那个人是沉新,那也不关我的事,我不生气,不生气。   我正咬着牙平复心情,一声干咳忽然想起,打破了这一室静谧。   面对我和司命同时投射过去的目光,沉新一脸的理直气壮:“怎么了,我就是看不惯那姓谢的顶着我的脸对一个陌生女子情意绵绵。司命,把这段跳了。”   “啊?又跳?”见沉新威胁地挑起眉,司命立刻改口,“对,是该跳,我看着我二哥顶着你的脸和我二嫂那啥也渗得慌,特别是我二嫂还——跳,我马上就跳。”不过他话虽这么说着,我等了半天,却也没见四周的情景有什么变化,正想着他是不是又活腻了想挑战沉新耐心的底线,忽然瞥见窗外的天色已经大黑,屋中的烛火也燃了大半,这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问露那边。   问露果真已经转醒,正靠在榻边的屏风上和谢醉之轻声说着话,而且看那样子已经说了有好一会儿了。   眼风一扫,我注意到问露的榻边有一只空着的瓷碗,立刻意识到司命这是不仅跳过了谢醉之干等问露醒过来的一段,还跳过了谢醉之给问露喂汤的那段,当下觉得他真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谢醉之含情脉脉地给问露喂汤,这情景……就算我受得了,沉新估计也受不了。   “谢初?”问露轻声道,“孩子的名字叫谢初?”   “大名陛下尚未想好,就暂时用小名叫一叫。”谢醉之探过身理了一下她身后靠着的靠垫,好让问露坐着更舒服一些,“不过我觉得谢初这名字就很好,你若是喜欢,我就去和陛下说,不用想大名了,用这个就行。”   问露就微笑道:“我是不在意的,只是我好不容易才为谢家生下了嫡长子,就算父皇同意,公婆想必也不会同意如此草率地给孩子取名的。”   “好,”谢醉之温柔一笑,“都依你。”   问露怔怔地看着他。   “怎么了?”   “没,”她回过神来,敛眸看了一眼身上盖着的鸳鸯锦被,看向谢醉之,“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还真把我随口一说的那句戏言说给父皇听了,父皇居然也同意了?”   “为什么不同意?随口并非无心,再说,初这个字也的确很好,”谢醉之不疑有他地笑了,“夫人才高博学,不过随口一言,却胜过无数才子苦思冥想之果,夫君我当真是佩服得紧。”   “瞧你,不过这半日没见,又没个正行了。”问露笑嗔。   “那又怎的?我愿意夸我的娘子,我就夸。”   问露就笑得花枝乱颤,笑了几下,她又咳嗽起来,唬得谢醉之忙给她端茶倒水地顺气,好不容易才让她止住了咳。   “说起来,我产下孩子后累不过就睡了过去,在梦里,我梦到了很多事情……我梦到了我和你初见的那一天,你坐在台下,笑得那样肆意飞扬,可当我父皇说要给你的将军府找一位女主人时,你却像个姑娘家一样红了耳根。我当时就在想,你这般的少年英才,明明已经上过了战场,心却还纯情得像个孩子,在京中委实难得,我就想啊……如果我能成为你的妻子,那一定会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没想到我当初在你眼中竟是这般,”谢醉之有些尴尬地搔了搔首,“纯情。那现在呢,你如愿嫁给了我,有没有觉得当初的想法是错的?”   问露笑着摇摇头:“司徒令嫁给你,从未后悔过。那你呢?你娶了我,可曾后悔?”   谢醉之也跟着她一笑,“令儿是我此生最爱,我永不后悔。只是……”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问道,“你呢?你后悔过吗?”   “他他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猛地一震,“他这是发现了问露的不对劲了?”   “不发现才怪了,”沉新一脸“你才看出来”的表情看向我,“每天睡在枕边的人突然大变情绪,任谁都会怀疑吧?”他摩挲着下巴,“不过这姓谢的居然能忍这么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忍?他早就看出来了?”   司命点点头:“恐怕如此。”   ……好啊,搞了半天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没看出来?   我郁卒了片刻,又重新打起精神,开始思量谢醉之和问露摊牌的用意来:“自从司徒令为他取心头血后已经将近一年了,一年他都没有说出来,为什么今天说出来了?而且他会怎么想问露?是精怪附身,还是——”   说到这里,我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洛玄。   真是怪了,明明谢醉之和洛玄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我怎么就把他们两个想到一块去了?   沉新淡淡道:“继续看。”   谢醉之轻声问出那句话后,问露的神情明显可见地一滞:“夫君……是什么意思?”   她说话时目光闪躲,明显是心虚之相,我原本以为谢醉之会勃然大怒,逼问露说实话,没想到他却道:“你不要怕,我并无它意。”他温和一笑,“我知道你是令儿,但我知道,你又不全是令儿。道长在临走前对我说过,有些人会在取了心头血之后忆起上辈子的前尘往事,你在那几天之后情绪大变,想必……就是恢复了前世记忆吧。”   听见道长二字,问露脸色大变:“道长?他跟你说的?他还说了什么?!”   谢醉之一愣:“就这个,没什么了。怎么了?”他打量着问露,“你的脸色很差。”   “……我没事。”问露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将谢醉之抚在她面上的手拿下,双手握住,紧张道,“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他会对你说这些。”   “我也没想到,”谢醉之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黯然,“失却心头血竟会让人恢复前世记忆,令儿,你在那几个月对我避之不及,就是因为这个?”   问露冷笑一声:“你信了?”   “我不得不信。”他道,“那日前后,你对我的态度大变,就好比现在,你会对我冷笑,令儿却从不会。”   问露过了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我明白了。”   “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了?”谢醉之眉头一皱,“令儿,你别乱想……我实话告诉你吧,当时道长告诉我这些,我也是不信的,若人人都能想起他前世的事情,那这世道还不乱了套了,只是当道长说出我梦中一一所见时,我却是不得不信了。”   “……你梦中?”   谢醉之点了点头:“是,我从在那段我昏迷不醒的时间里,我总是看到很多零碎的片段,醒来后仔细一回忆,我就发现我梦中的那些情景都很古旧,那里的人饮酒用的是三足的酒爵,用来看书的东西也都是些竹简和丝帛,还有一把和我手中的洛家刀很相似的黑色长刀……总之,梦中的情景很零散,年代也很久远,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我觉得奇怪,便去问了道长,道长说,是因为西土人的魇术将我的前世记忆引出来了,我梦中所见的那些正是我前世所经所历,就连我手中这把洛家刀,也是当年洛恒公特意命人给我打造的。”   经过之前接二连三的出人意表之事,我对谢醉之和司徒令这对苦命鸳鸯能经历什么事已经不再惊讶了,因此,当我听到谢醉之竟然梦见了洛玄的事后,我很是淡定地对沉新比了一个洛玄的口型,并无任何惊呼或是震惊之色。   沉新点点头,示意他听到了。   “前世?你的前世?”问露摇摇头,似乎觉得很是荒谬,“你怎么会有那样的前世,他居然这样骗你。夫君,你听着,那个道长居心叵测,他说的话,你一句也不要相信。”   “好,只要你说,我就信。”谢醉之看上去有些不解,但还是一口就应了下来,“我会把他跟我说的都忘了,只是……令儿,自从半年前你救了我之后,就性情大变,看我的神情不似以往……这到底是为什么?”   问露就沉默了。   半晌,她垂下眸,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谢醉之眉一蹙,但什么都没问,让问露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我叫你不要相信那个人说的一句话,但有一事,他说对了。”问露道,“我恢复了以前的记忆。”   “前世?”谢醉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差不多……我的前世和今生差别很大,今生,我为父皇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是大燕的永安公主,但在前世,我只是一个孤女罢了。”说到此处,问露微有些失神,“独自一个人面对风雨的日子不算太可怕,却很孤单。后来,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她也和我一样,自幼无父无母,她比我要胆小得多,我便一直以长姐自居,照顾着她。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说,她要去拜师学艺,我便想,一个人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也不是个头,就跟着她一道去了那里,想着就算不能出人头地,也能结交几个志同道合的友人,不再只影一人。”   谢醉之叹息一声:“这世道岂是一个孤女能忍受的,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遇见了一个人。” ☆、第121章 同魂(癸未)   “……一个人?”谢醉之的眉心凝了起来。   “是。”问露道,“那个人……曾经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你们两个看我干什么,”面对我和司命同时看过去的目光,沉新的神色很是镇定,“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要再执念我也是爱莫能助。”   “那个,沉新啊,”司命咳了一声,“不是我说,但是你要知道,我二嫂这时候是已经轮回了九世,看尽了尘世间悲欢离合,受尽了酸甜苦辣,按理来说,她的心胸应当要比以往宽广上不少的,但是现在,她仍然……那个……”   “仍然什么?”沉新瞥向司命,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你倒是说啊。”   司命张口结舌。   他这不是欺负人么,这话大家心里都清楚,可要放在明面上说出来……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么厚脸皮。   我在心里嘀咕。   “司命,”见司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沉新就好整以暇地笑了,“你是不是命格簿写多了,心思整得跟女子似的,说好听了叫细腻,说难听了就是八婆。人家问露仙子都还没说呢,你就确定她对我是余情未了了?”说到此处,他又交叉双臂,“不过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司命,你之前不是来三生镜里看过了吗,怎么我看你现在的表情倒像是从来没看见过这一段一样?”   司命被他刚才的一顿嘲讽说得半天都没缓过劲来,我亲眼看见他下颔紧了紧,才听他道:“我此前是曾来过这里,但我只是奉我母后之命来取我二哥跟二嫂在凡间相处时的情景给她看罢了,虚迷幻镜虽然在我母后身边,但不能轻易动,因此母后就派我来了这忘川彼岸。自然,给我母后看的东西,我都过目过,但自从……苏晋出来后,我现在看到的就和上次看到的大相径庭了。”   “你是没看到,还是看到的东西不一样?”   “二者皆有,苏晋给我二哥解术的那一段我没有看到,我二嫂跟二哥在梅林中的种种我也没有看到,至于现在的产子,”他摇了摇头,“司徒令产下一子,谢醉之燕景帝均欣喜若狂,燕景帝赐其名霄,寓龙乘风雨云腾霄之意。谢醉之与司徒令夫妻二人感情日益恩爱甚笃,然天不遂人愿,建景四年十二月初,谢醉之外出打马游猎,不慎感染风寒,初九,不治身亡,七日后,司徒令服毒死于谢醉之灵前。这就是我在司徒令产子后看到的全部景象,至于他们今夜的这场私语,还有谢初这个名字,我是一点影子都没看到。”   “这镜子还分人的?”我道,“给你看的是一种,给我们看的又是另外一种?”   “分人的不是镜子,是这镜子背后的人。”沉新嗤笑一声,“想来天后并不知晓苏晋和问露仙子恢复记忆一事,不然这事可不会就这么了了。”   司命沉默了一瞬,点头应下:“不错,我给母后看的只有谢醉之和司徒令恩爱非常矢志不渝的那一段故事,至于这些事……母后她不看也罢。”   “我看是不能让她看到吧。”沉新悠悠然来了一句,正当我想问他为什么时,他忽然啊了一声,抬头看向问露和谢醉之那边,“终于说完了我的事,不容易啊。你们说,这谢醉之听见他的妻子在他面前讲她对另一个男人曾经芳心暗许过,会是什么心情?”   “……他是什么心情我不知道,”我默了默,咬牙切齿地憋出了一句话,“我只知道,你这芳心暗许四个字,厚颜无耻得我甘拜下风。”   “多谢,不敢,承让。”   “你!”   “……原来如此,”谢醉之一开口,就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看着问露,眼中柔情似水,“那后来呢?你去了别处地方拜师学艺,可曾交到了好友?”   “后来,后来我去了一处终年大雪的地方,”问露说起昆仑虚时,面上就带起了些许浅淡的笑意,“那里很美很美,它终年积雪,却并不寒冷,我在那里,也认识了许多人……”   “是吗,这样就好……”谢醉之唇角带笑,眼底却不像面上那么开怀,“那么,令儿,你就是因为恢复了前世的记忆,才对我疏远至此的?是……因为那人?”   问露笑着摇头:“若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就会对你一直疏远了,又哪里会给你生下初儿?我、我只是不确定,当你……想起一切后……你是否会对我一直如初。”   “想起一切?”谢醉之一愣,“想起什么?”   “没有,”问露摇头,“没什么。”   “我终于明白了,”沉新忽然道,“听碧,你那好朋友问露仙子其实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谁对她好,她就喜欢谁,以前是因为我救了她的命,现在是因为谢醉之对她爱护呵护,所以她喜欢过我,也喜欢上了谢醉之。”   我犹豫着嗯了一声:“问露她自小没有父母疼爱,她在昆仑虚时也是这样,谁对她笑一笑,她就能尽全力去帮那个人。但是……也可以理解……”   因为自小不曾感受过父母疼爱,所以一旦有人对自己好,就加倍地还回去,应当是人之常情吧?   “这样子可不可取啊,”沉新摇了摇头,“她迟早会因为这个吃大亏的。”   “会吗?”我一惊,“怎么会吃亏呢?她这么温和的性子,应该不会得罪人的啊。”   “素来软包子最遭人惦记,不过你这朋友嫁了个以不给人面子著称的流初神君,估计是不会有人找她麻烦了。”沉新好像全然没察觉到他才是那个一向不给他人面子地这么说着,“好了,戏我也看了,苏晋是什么人我也知道了,现在也该离开了。”   “离开?”我一愣,“故事还没完呢,你怎么就要走了?”   “故事?”他就看向我,眉眼间带着几分笑意和调侃,“听碧,我们来可不是为了看一个缱绻缠绵的风月故事的。我来只是为了一睹苏晋真容而已,现在他长什么样、用什么手段我都知道了,所以,也没有再继续看下去的必要。”他耸了耸肩,“你要再继续看下去也行,不过我可是先要离开了,我刚刚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要回师门向师尊问一下才行。那我们就此别过?”   “哎哎哎,你别啊,”我看他那样子是真的准备挥一挥袖就离开,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我还在母后的禁足中呢,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回龙宫啊?”   “还怎么回?游回去啊。”   “沉新!”   “好好好,”他捂住一边的耳朵,做出一副被我喊聋了的样子来,“真是败给你了,我送你回去行了吧。不过我是真有急事,耽误不得,你要跟着我,你就得现在离开。”   我在心里就看故事和安全无虞地回龙宫权衡了片刻,当即道:“我跟你走,我出来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我娘她发现了没有,快快快,快回龙宫。”   想起娘在禁我足前阴沉得可以滴水的脸,我就着急起来,可我在这边心急火燎地催促,沉新却是嘴角一牵:“胆小鬼。”   “被禁足的又不是你!你不知道,要是被我娘发现我偷溜出宫,我可就惨了!”而且好似不死地还是被这家伙带出去的,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沉新的态莫名其妙地差到极点,我要是让她知道我是跟着沉新一道溜出了宫,非得掉一层皮不可!   “现在知道害怕了?”他眉梢一挑,“怎么当初听到我要带你出去就那么迫不及待呢?”   我嘿嘿一笑:“那不是被禁足了大半个月,无聊嘛……”   司命在我们身后咳了两声:“虽然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但是你们能不再把我这个大活人无视了吗?”   我这才反应过来司命还在这里,当即脸上一烫,松开抓紧了沉新的手,不说话了。   沉新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我们要离开了,你呢?是在这继续看下去,还是和我们一道离开?”   司命上前几步,目光从我们身上不怀好意地扫过,又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才在沉新面无表情的注视下道:“我和你们一起走,就算下面有什么和我当初看到的不同,也不重要了。更何况燕京的土地一事我还需向师兄禀报,让他派手下下凡一探才行,和你一样有急事。”   “回答得这么毫不犹豫?看来你也是忍了很久了啊。”   “忍?”我一呆,“忍什么?”   “忍的意思就是……”沉新一指点上我的额头,点得我额头痒痒的,“只有你一个人才对那些风花雪月的事看得津津有味。”   “什么叫只有我一个人!”我后退一步,以此来避开沉新那让我心猿意马的戳头一指,“你们不也都看了?!”   “大男人一个看什么风花雪月,更何况这两个人和我又都没什么关系,你觉得我能看得进去?要不是看你两眼发光地一直紧紧盯着那两个人,我早就在苏晋出现过后就离开这幻境了!”   ……好,为了平安回到龙宫,我忍。   司命关镜关得毫不犹豫,他袍袖一展一挥,幻境四周踏实的木板就被大片的彼岸花和黑泥快速吞噬,原本影影幢幢的烛光也消去了踪影,独属于酆都的五霞之色自远处飘来,周围的一切都在急速而有序地崩塌。   虽然明知这一切只不过是三生镜中的一场幻境,真正的谢醉之和司徒令早已入了黄土,但我还是在幻境消失前忍不住最后看了一眼他二人。   逐渐消散的幻境中,问露不知与谢醉之说了什么,她笑着扑入谢醉之怀里,二人都笑得甜蜜又幸福,相拥着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一眼晃过,我的脚下已经踏上了忘川彼岸坚实又湿冷的黑土。   彼岸花无风自动,在斑斓的五霞烟景中摇曳着鲜红的花瓣。 ☆、第122章 惊/变   看多了幻境中属于凡间宫廷的富丽堂皇,猛然回到一面五色霞景又一面幽深黑暗的忘川彼岸,我一时间有些不适应,直到在冷硬的泥地上走了几步,才找回了实感。   司命立在三生台上,一手抵着三生镜的镜面,一边闭着眼不知在喃喃默念着些什么,昏黄古朴的铜镜面不复此前我们来时崭新光洁的模样,仿若明珠蒙尘一般黯淡了许多,随着司命的默念,镜面不时闪过一丝暗光。   “他在干什么?”我低声问沉新。   “估计是在消除三生镜中关于谢醉之和司徒令的一切吧,”沉新指尖翻转把玩着一株不知什么时候被他采下来的彼岸花,“不过我觉得他更像是在借机消除关于苏晋的一切。谁知道呢。”他耸了耸肩。   我就蹙眉道:“那个苏晋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司命对他的态度那么奇怪?如果说他们两个是旧识故交的话,那苏晋也是神仙咯,可他若是神仙,又怎么能在九洲逍遥那么多年?”   “有两个可能。”沉新随意用手指卷曲着彼岸花细长的花瓣,这朵花与旁边的其它花朵有些不同,它比寻常的花要小,却又开得更艳,红色更深,几乎成了朱砂的颜色。“其一,司命认识苏晋,但苏晋不是神仙;其二,司命认识苏晋,苏晋曾为神仙,但他现在不是神仙了,而且,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是了。”   “……你这两个说法,有什么区别?”我盯着他手里的彼岸花看。   说来也怪,在百花之中,彼岸花算不上多么好看,但沉新手中的这一朵却分外好看,不知是因为它又小颜色又深的缘故,还是因为它在沉新的手上才显得特别好看,嗯……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但有一件事我是肯定的,司命他认识苏晋,而且交情还不浅。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我忙道。   “还有——”他一笑,“现在不能告诉你。”   这个混蛋!   “你又——”我又惊又怒。   话没还说完,他就忽然侧过首对我粲然一笑。   酆都霞景五彩斑斓的霞光倒映在沉新的眼中,与他的粲然笑容相映成辉,美得几乎要成了一幅画,我愣愣地看着,气急败坏的话就这么烂在了肚子里。   见我呆住,沉新就又是一笑,伸手微微一弹,那株彼岸花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千年花开,千年叶落,万年修成朱砂血。这一品红色的彼岸朱砂,算你好运气,拿回去跟你那一群小姐妹显摆吧。”   显摆?显摆什么?   “哟,”不待我有所疑问,他又看向正从三生台上下来的司命,“终于弄完了?该封印的都封印好了?”   司命一笑:“你倒是什么都清楚。”   “那是自然。”沉新好不自大地应下了司命的话,他向着岸边看了看,“弄完了就走吧,我可还有急事呢。”   “有急事你催着我走,怎么还有空去送别人?”   “我乐意,怎么着。”他抱臂挑眉。   “你真是——”   “——目中无人?”我接过了司命的话。   “英雄所见略同啊。”司命惊讶一笑,看着我时颇有点知音的意味。   沉新轻切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岸边走去了。   “完了,他生气了。”见沉新离开,司命两手一摊,毫无惋惜之情地笑了。   “看起来你好像挺幸灾乐祸的啊?”我抿嘴笑。   “我哪里是好像幸灾乐祸了?我这就是幸灾乐祸。”他笑着看向我,忽然目光一闪,似乎是瞥到了什么东西,有些诡秘地笑了,“后面缀着的珠花是彼岸朱砂?这可是好东西,那家伙的眼睛一向这么毒,什么好药材好东西他总是第一个发现的,也真是服了他。”   我一愣,伸手抚上脑后,尚未碰到挽了一半的发髻,指尖就触到了柔软细密的花瓣。   刚才沉新手中消失不见的彼岸花竟不知何时簪在了我的发间,和我用来挽髻的璎珞连在了一起,璎珞缀着彼岸花长软细密的花瓣,如同流苏一般垂在了发间,还真是如司命所说的那般,缀成了珠花。   那、那个家伙……真是……   我低下头,咬紧了下唇,却仍旧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正犹豫着是该笑呢还是该矜持呢,沉新就在岸那边侧过了身,腰间缀着的环佩上倒映着莹莹的水光,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他冲我们高声喊道:“听碧,司命!你们两个还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   “哎,来了!”我忙不迭应了一声,小步跑上前去。   司命在我身后夸张地叹息了一声,也跟了上来。   行至岸边不过片刻,我还没来得及纠结要不要跟沉新说刚才那朵彼岸朱砂,先前那艘载着我们过河的破旧竹筏就自黑暗中晃悠悠地驶来,停在了离我们一丈之远的地方。   “船家真是未卜先知,”看着那艘竹筏以及撑着长蒿的艄公,沉新就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我们站在这岸边不过片刻,船家就过来了,不知船家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好本事?”   艄公低着头带着斗笠,没有说话。   “既然你不回答,那就算了,只不过凡人魂魄入忘川即沉,神仙却可如履平地,我们不需要竹筏,你走吧。”   那艄公没说话,也没有动,竹筏在忘川中随着水流微微地摇摆。   忘川缓缓流淌而过。   “还不走?!”沉新提高了声音。   见他竟对这艄公厉喝至此,我就悄悄后退了一步。   沉新一向对人温和有礼,他如此对这艄公,看来是真有问题,只不过这艄公不是和那七域鬼君一伙吗,目标应当是酆都大帝才对,怎么会针对我们?是怕我们泄露消息?还是——   汩汩的流水声中,一声轻叹响起。   “酆都重地,原本不想闹大的,只是师兄也未免太过咄咄逼人了些,师弟我实在是迫不得已,还望师兄……海涵见谅——”   刹那间,风云突变。   忘川河水猛地涌起一个浪头,带着千军万马之势朝我们当头打下!   这巨浪来得猝不及防,我身为龙族,自然不惧任何水浪,只是我忘记了这忘川河中溺着无数亡魂,那些带着其主生前最深刻情感的亡魂在经过了许多年的封印后忽然被人翻出来,自然是奋力挣扎,想要从这河中脱身而出,所带来的怨气和戾气也是非同寻常的厉害,我被这些亡魂一阻,那些本该被我化开的忘川河水就朝我当头打来。   我被这忘川河水打得七荤八素,正分不清东南西北有些着急忙慌,一只手就穿透水流,有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心下一紧,又立刻意识到那是沉新的手,这才放下心来,只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阵哨音就破开黑暗、劈开水流,尖锐刺耳地响了起来。   耳边嗡鸣一声,紧接着,就像是有一只小虫飞进我的耳朵、钻进我的脑袋在里面四处碰撞一样,搅得我头痛欲裂,只想就此昏过去,不用再承受这钻心的痛苦。   抓着我的那只手猛地一紧,却又在下一波巨浪袭来时松开了。   “沉新!”   发生了什么事?沉新他怎么了?!   我想过去找沉新,头却在此时像裂开了一般疼痛无比,痛得我只能抱头蹲下,其它的什么也做不了。   这到底是……沉新——沉新他没事吗?……   尖锐的哨声如同索命的追魂铃一般在我耳边响个不停,一片混乱中,司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是玄女的神女哨,她好狠的心……沉新……沉新!”   忘川万千亡灵的鬼哭狼嚎之中,我只听见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大哥!”,就彻底没了意识。   一片黑暗中,有碧波缓缓淌过,我沉浸在这股柔和温暖的水流之中,随着它漂浮不定,只觉得身心一片舒畅。   水从四面八方挤来,汇进我的四肢百骸,滋润我的五脏六腑,自从我没了半个龙元之后,还从未有过这样舒服的时刻。   有缈缈的琴声传来,似高山流水,如空谷幽兰,琴声缥缈,似如远方传来,顺着袅袅的焚香飘进我的耳中。   琴音,碧波,还有那源源不断的法力充盈之感,舒服得我都不想睁眼了。   ——不对!这个琴声!   意识到这个琴声根本不该出现在我耳边后,我猛地睁开双眼。   灰褐色的船舱木板赫然映入我的眼帘,与此同时,我脑中传来一阵剧痛,让我眼前一阵发昏,差点又晕了过去。我拿手心拍了几下太阳穴,非但没好点,反而更难受了。   明明灵台清醒,头却是痛得不行,耳鸣也是一阵一阵的,这到底是什么招数,竟能让人痛不欲生至此?苏晋他到底是——   “长生殿殿主瑶台玄女的神女哨,此哨一吹,闻者立即气入五脏六腑,神进各处灵台,虽不致命,却会头疼欲裂,若是再辅以魂追,则更是可令人生不如死,饶是天帝,也无法抗衡此术。”一个如春风拂柳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伴随着空灵悠扬的琴音,轻缓又低沉,“公主可知,这神女哨我是如何借来的?”   我一个激灵,立马从铺盖上撑着手坐了起来。 ☆、第123章 神女哨   苏晋一袭蓝衫,正坐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低头抚琴。   长发自他的肩头滑落在绣着祥云白纹的靛青蓝袍上,他轻抚着七弦瑶琴,琴音宁静悠远,咋看上起还真有一种君子如玉的错觉感。   不过再怎么君子再怎么如玉,也改变不了他这人蛇蝎心肠的事实,因此看到他的下一刻我就下意识地抱紧了自肩头滑落的被子,又在意识到这被子很有可能是他给我盖上的之后立刻撒手抛下:“苏晋?”   琴音一顿,苏晋侧首看向我,唇角印出一个浅淡的笑意:“龙族公主。”他轻捻琴弦,滑出一串颤音,“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可不希望跟你再见面。   我在心里嘀咕,面上却很警惕地一声不吭,四处打量了一番,确定这只是一艘普普通通的船后才稍稍松了口气,还好,是船就说明它在水面上行驶,只要有水,那就都不成问题。   这么想着,我就转头戒备地看向苏晋:“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琴音复起,苏晋垂眸看着颤动的琴弦,云淡风轻地笑道:“先前万般无奈之下,我用了神女哨对付了公主和神君一干人等,虽有冒犯,但也是实属无奈之举……公主有所不知,神女哨虽于长生殿中成型生灵,却为戾器,哨声尖锐难听便罢了,坏就坏在这声音会引起法力紊乱,五行倒置,听者轻则头疼耳鸣,重则立即昏倒在地魂魄不稳,当时公主初听此哨,一时承受不住,就晕了过去。当时,沉新神君深受哨声之苦,已是自顾不暇,我看着公主昏倒在地,想着总不能将公主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忘川岸边,便将公主带了回来。这个答案……不知公主是否满意?”   “你会这么好心?分明是别有所图!”我冷笑一声,暗暗运了一番体内法力,还好还好,只是有些不稳而已,法力还在,好歹没被他封住。   有法力傍身,又是在水面之上,我的底气也就足起来了,当初在海船上碰到苏晋,他周身散发着极度危险的气息,因此我也不愿和他多有接触,这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身上危险的气息收敛了许多,虽然明白这不过是笑里藏刀罢了,但笑着总比凶神恶煞着一张脸要来得好,最起码我也不容易露怯。   想到此,我便硬了底气道:“什么神女哨神仙哨的,我听都没听过,不过一个哨子罢了,能有什么能耐。这哨声我听了都没什么大碍,沉新会有什么事?必定是你下了什么阴手,沉新才会着了你的道!”   苏晋手下一顿,又没事人一样地继续轻挑琴弦:“公主这可是错怪在下了,我此前借玄女神女哨一用时,可是真的不知晓神女在神君身上下了魂追,看见神君因哨声而痛苦万分时,我也是惊讶得很呢……”   “痛苦万分?”我一愣,明知这是苏晋故意说给我听的,但我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下去,“他怎么了?”   “准确地说,应当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他轻声一笑,“公主可要庆幸当时昏了过去,不然,看到神君那般痛苦的模样,只怕是又要把剩下的半个龙元给了神君,到时候我要将你救醒,可就不像现在这么容易了。”   “沉新他怎么了?!”一听这话,我也顾不得追究他是怎么知道我只有半个龙元的事了,连忙前倾了身子急急问道,“神女哨魂追又是什么?他怎么会——”情急之下,我都忘了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苏晋,我这样着急只会掉进他设好的陷阱里,但一想到沉新受苦的模样,我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神女哨到底是什么东西!沉新怎么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呢?!还有那个什么……什么玄女,又是谁?!   着急之间,我忽然想起司命说的话来。   ——是玄女的神女哨,她好狠的心……   玄女……苏晋说的是……长生殿殿主……瑶台玄女?   长生殿……莫非就是那个和玉亘宫莲生齐名的长生殿?   可那不是以休元固本疗伤而闻名的吗,怎么会有如此阴毒的术法?   “我说过了,神女哨乃长生殿殿主瑶台玄女所有,我只不过是借来一用罢了。对了,公主还不知道吧,”苏晋微微侧首看向我,嘴角挑起一丝笑意,“瑶台玄女,就是沉新神君的生母。”   生母?!   我心中大惊,一时间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生、生生生生母?!”   沉新他还有娘亲的?我还以为他是自己吸收日夜精华修炼成神的呢!搞半天,原来他还是有爹有娘的?他的娘亲还是长生殿的瑶台玄女?   可这不对啊,那玄女若真的是沉新的娘亲,又怎么会把神女哨借给别人来害她儿子?还给他下了什么魂追?而且沉新名扬三清已经数万年,有关他的事迹在三清传得到处都是,如果他真的有娘亲、他的娘还是那么厉害的长生殿殿主,我应该早就听说过才对,又怎么会到现在才从苏晋口中得知?   想到苏晋此人最擅长说一分真九分假的话,我顿时心生警惕,不敢轻易相信他所言。   “瑶台玄女的确是沉新神君的生母,此一事,虽然三清知之者甚少,但公主若是有心,前去相询锦华神尊,得到的回答和我的不会有半分差异。”像是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一般,苏晋轻抚着瑶琴道,“只是我也不知,为何明明是母子,玄女却能如此狠心地在神君身上下了魂追,要知道魂追一出,那便是在神女哨下无所遁形,我非哨主,尚且能让神君自顾不暇,若是玄女亲来,神君……怕是要当场魂魄四散、灵台大损了。”   这番话就像是一盆冰水一样当头浇下,把我从头到脚都浇了个冰凉:“魂魄四散?灵台大损?她不是沉新的亲娘吗,为什么要这样害他?!”   “这我就不知了,”苏晋轻笑着按动一根琴弦,琴弦颤动着响起泛音,“不过公主大可安心,毕竟玄女并未亲至,神君听闻此哨之音,也只会有一时的身体不适罢了。他师从苍穹锦华神尊,就算有什么事,凭着神尊的修为,也不会让他受多少苦。说来,也是我不忍见神君那般痛苦,才会在魂追未被哨音完全引出时中断了哨声,若不然,锦华神尊现下怕是要立在长生殿中,求瑶台玄女放过他的弟子一马了。公主……可要多感谢感谢我才是。”   琴声缈缈。   我现在终于明白问露冲着苏晋冷笑时的心情了,明明是他造成了这所有的一切,他却这么大大咧咧地站在自己面前,还一副救世主的模样微笑着告诉我不必感谢他,简直是让我咬牙切齿地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那我倒是要多谢国师了?”我在心里千般告诫自己要忍耐,我面前的这人喜怒无常,又心狠手辣,千万不能激怒他,但还是忍不住冲他冷笑了一声,“哦,不对,不是国师,应该是太子殿下。天君若是知晓他的大儿子竟在外面犯下了如此大事,想必一定会很痛心吧?”   刚才司命在混乱中的一句“大哥”我听得真真切切,也是在那时,我才恍然大悟为何司命对苏晋的态度那么奇怪。   原来他就是司命和流初的大哥,天君的大儿子怀逐!   怪不得他那么厉害,怪不得他能控制三生镜,怪不得司命会把他出现在三生镜中的那几段隐瞒下来,不让天后知晓!   他这些事一件件地清算下来,按照天规,定是连魂魄都保不住,难怪司命他要那么做……只是他这么隐瞒苏晋的存在,岂不是在为虎作伥?苏晋一日不除,九洲一日有变数,天道也一日不定,他身为掌命司格的司命神君,却因私情所致,放过了苏晋,害得沉新身受重伤,真是糊涂!   不过,苏晋既然是天宫太子怀逐,那么他就是神仙了,他犯下了这些大逆不道违犯天规的事情,早就该遭天谴了,由不得他像现在这么逍遥,他到底是有什么通天之能,可以这么几万年几万年地逍遥九州?   “怀逐?”苏晋神色不变地问了一声,手下琴音一个颤动,船舱外有飞鸟振翅的扑棱声响起,余声未了,他又继续弹了下去,“公主想错了,苏晋只是一介小小凡人,攀不得那么高的关系,天宫太子怀逐……他不是早就魂飞魄散了吗?又怎么会和我有关系?”   “苏者,死而复生也;晋字同进,从日至臻,追云逐月。你既然和怀逐太子并无关系,为什么名字却和他有这般异曲同工之妙?”   司命在幻境里像魔怔了一样喃喃念出的句子此刻如流水般在我耳边响起,也是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司命为什么会在幻境里那么失魂落魄。   苏晋在幻境中出现时从未言明过自己姓甚名谁,司命应当是只晓得他是他的大哥怀逐,却不知晓他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苏晋,因此他才会像没事人一样的没有说破这件事,因为他以为他的大哥只做了这么一件坏事,而且问露和流初也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所以他压下了这件事,没有将它上报!   而直到我和沉新参加了问露的喜宴,因为那封信说起苏晋的事,他才恍然惊觉他的大哥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做尽了坏事破坏了天道的苏晋,才着急忙慌地带着我们去酆都,打开了三生镜,想通过我们去确认他的大哥是不是我们口中的那个苏晋!   想通了这个关节,所有的一切就都明了了。   我抬手以掌心抵住太阳穴,只觉得头一突一突地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司命啊司命,你这回可真是捅了个大篓子,沉新要是有事,我看你怎么交代! ☆、第124章 困   苏晋微微一笑,手下琴音不停:“世人多喜欢将巧合当做必然,将完全互不相干的二者通过生硬的解释扯到一处,只不过是为了彰显那高于常人的所谓慧心罢了。我与怀逐太子……”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半点关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公主……还是不要听信他人胡言乱语的好。”   “笑话。”我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睁眼说瞎话,怪不得沉新说他撒起谎来面不改色的本领很高,在幻境中我尚且没有直观感受,直到此刻我看着他云淡风轻地轻抚瑶琴,面上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意,才终于明白了沉新的意思。“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那司命那声大哥是在叫谁?沉新?”   “或许是……也未可知呢?”   胡说八道!   我实在是气急了,又担心沉新安危,当下就沉下了脸,冷冷道:“我管你是苏晋还是怀逐,你是谁都和我没有关系,有话直说,你带我来这船上到底想干什么?既然你知道我缺了半个龙元,那你也一定知道我身上并没有什么厉害的神器,没什么好觊觎的。”   苏晋听罢,轻笑一声,手从琴弦上离开。   琴音顿止。   我掐紧了手心,一颗心紧张得怦怦乱跳,但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镇定的神情。   “神器,龙元……这些东西,我都不需要。我为何把你带在身边,这……与你有关吗?”他看向我,笑得温和谦逊、云淡风轻,简直是好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派头,可他眼底却偏偏没有半点笑意,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胆寒战栗的危险气息。   我咬紧下唇,手几乎要抠破了被褥。   冷静,冷静冷静,他这只是在激怒你而已,听碧,你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乱了方寸,一旦乱了方寸,被他掌握了先机,后果就会跟凝木洛玄司徒令一样,只会处处受制、满盘皆输。   有船就有水,虽然我是个失了半个龙元的半吊子龙女,但我到底也是天生龙族,水中皇族,只要有水,一切就都有转机。   冷静,一定要冷静。为民除害这种大事我就不要肖想了,还是交给沉新和常清神尊他们来处理的好,我要做的事情就是伺机离开,把苏晋就是天宫太子怀逐的事揭露到九重天上去,神霄殿就算是不想有动作也得有动作。到时候我就只要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在龙宫通过水镜优哉游哉地看他被天兵天将追得上天无处入地无门就好,冷静,一定要冷静。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这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怒火,对面前靛青蓝袍的人挤出一个笑来:“是吗?你倒是坦荡。”   他轻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行至了船舱之外。   也不知道这艘船是他的法力所化还是不知从哪里抢来的,醒来半天,我一点人影都没见到,这艘大船却无人自动,在海面上缓缓驶着,带着咸腥味道的海风席卷而来,苏晋在宽敞的甲板上静默而立,衣袍猎猎,发丝飞扬。   我抠着被褥坐在铺盖上,看着他长身玉立地静立了片刻,忽然衣袖一展,甲板与碧水相接的地方就升起了一道无色透明的屏障,如同海啸一般迅速往上蔓延弯曲,不过片刻,我就感到整艘船都被一股强大的法力所包围了,原本还能听到的出水鸟鸣之声也在同一时间没了声响,整艘船带着令人压抑的威压猛地静寂了起来。   我又惊又怒,一把掀开被子站起来:“苏晋!你——”   他这是想把我困死在这里?!   “有一事,公主似乎想错了。”苏晋回过身,微笑着看向我,“我请公主前来,并不是来做客的,自然……也少不得要冒犯一些。”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过了,与你无关。”他笑意不减,“神女哨之音于常人而言已是难以承受,公主只有半个龙元,所受的伤自然也要多一些。我要去的地方还有不远的距离,这几日公主不若就待在船上好生调养调养,比海而邻,想必公主也能住得舒服些。”   我盯着他,几乎不能遏制内心的怒火:“你囚禁我?!”   “这就要看公主怎么想了。啊,对了,公主,请不要妄动体内法力,我虽然没有封住你的法力,但公主若是想恢复真身来对付我,那还是打消这个念头的好……不然,公主就怕是要尝尝封神咒的滋味了。”   我气得冷笑连连:“好,好一个封神咒,看这情形,这由天后而创、天君所封的禁咒,是要因为他们的大儿子之故重现天日了?只是苏晋,你是不是对付凡人对付得久了,忘记了我并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凝木他们之所以能任由你加害而无法还手,不仅是因为他们没有你厉害,更是因为他们没有亲朋好友可替他们报仇,所以才由着你逍遥了这么多年。我被你掳走,你觉得龙宫会坐视不管?这三千世界,只要有水的地方,就都是我龙宫的天下!你今日如此,是想跟整个龙宫做对?”   苏晋静静听我连珠炮弹似的说完了这些话,末了,他才淡笑着开口:“公主说的是,龙王法力无边,无量海龙宫更是势大无比,我不敢也不愿去招惹。可有些事,是明知难为,却一定要为之的……”他面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只是仍维持着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其实,并非我为难公主,只要公主不妄动体内法力,那就一点事也没有,可公主若是执意如此,那我也只能……凭公主心意了。”   我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其实看他在幻境中的行事,我就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放我离开,但不试一下总有些不甘心,只是没想到他连我最后的路都堵死了,看来这一回还真是没办法了,只能先在这里待着再说。也不知道他的结界厉不厉害,只要能找到一丝破绽,让我跟外面的水通了气,我眨眼就能把这艘船掀翻。   见我不说话,苏晋面上的笑意便加深了些许:“公主识大局。不过,即便我告诫公主不要轻举妄动,想来……公主也不会听的。”   “你既然清楚,就别在这说什么废话!”   他轻笑,面庞如玉:“世人素来喜欢将丑话说在前头,我却不同。公主若能过了我的结界,离开了这船,那就是我苏晋技不如人,往后再不会为难公主一分。因此,若公主心挂神君伤势,想离开这里,那就……尽管去试吧。”   “好!”苏晋的法力我早就心里有数,他说这话与其说是给我一个机会,更不如说是又挖了一个陷阱让我跳,但只要一个机会放在我眼前,明知可能性微乎其微,也不能放过,因此我立刻就应了下来,“我知道你一向喜欢毁诺,所以我也不要你说话算话了,我只想在这几天里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在船上待着,你法力这么高强,又对自己如此有信心,想来是一定会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要求的吧?”   “这是自然。”他颔首而笑,“强迫公主上船已是唐突,公主不想看到我,我离开就是。”   他应得干脆,离开得也很干脆,我只见他轻飘飘一挥手,舱中的瑶琴和桌案就全数消隐无踪,等我回过头再看向他时,甲板上早已没了他的踪影。   海风吹过,海浪推挤着朝甲板涌来,却在靠近甲板时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退了回去,海浪此起彼伏,甲板上却没有沾到一滴水,更显得空旷异常,甚至还有一丝萧瑟感。   哼,走得倒快。   接下来的几天,我是用尽了办法,想方设法地想把结界给弄出一丝缝隙来,可无论我怎么做,那结界都像铜墙铁壁一样巍然不动,坚实得可以。   我这才明白苏晋当日为何走得那么爽快了,因为他根本就吃定了我破不开这结界,也离不开这艘该死的船!   也不知那苏晋用了什么法子,我来硬的时这结界给我以柔克刚,我准备用水慢慢渗透时它又坚实得像一堵墙,总之是千变万化,就是不让我有一丝可乘之机。   可恶!   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的意思,唉,为什么当初我在昆仑虚时只顾着玩呢,师傅的一手看家本领都没学到,我要是认真学了,就算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逍遥诀,我都能比现在更好地发挥出水灵珠的力量,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受制于人,唉!   我垂头丧气地叹着气。   师傅,徒儿知错了,当初真的不该在你眼皮子底下看戏本,还嘲笑你授课时老手舞足蹈的,我现在就算是手舞足蹈,我也出不去这该死的破船啊! ☆、第125章 牵挂   在我又坚持不懈地试了几天都以失败而告终后,我终于放弃了,破罐破摔地一屁股坐下甲板,盯着那透明的结界看。   结界透明,若非我靠近时若隐若现的法力威压,还真像什么都没有一样,偶尔有水光在上面一闪而过,这东西就会像水膜一样随风晃动,只是晃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破裂之兆。看样子苏晋是以水为基,化了这道结界出来的,水至柔,因此它可以以柔克刚,加之苏晋又法力高强,因此结界的力量也很是强大,可以硬碰硬,两下里相加便是刚柔皆可,刚柔难克,难怪无论我是来软的还是来硬的都破不开这道该死的结界,说到底还是技不如人,修为比苏晋低了一大截,自然对这刚柔皆可的结界无能为力了。   说来也是惭愧,我身为堂堂龙族公主,又有水灵珠傍身,居然破不开这以水为基的结界,我真是——唉!   只可惜现在叹再多的气,我也不能回到当初昆仑虚学艺的日子,只能眼巴巴地盯着这道该死的结界看,期望着能被我看出什么破绽来。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若我此次能平安脱险,我一定不顾那什么劳什子的面子,是哭着求着也得去昆仑虚把师傅的几手看家本事学回来,要不然下次再被谁逮到,我还这样子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别人来救,我这龙族公主就做得太失败了。用大哥的话来说,就是把无量海的脸都丢尽了。   呃……这困着我的人是苏晋,可不是一般人,连沉新和司命都奈何他不得,我破不开他的结界,应当……算不得……丢尽龙宫的脸吧?   ……这个……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还有空想这个,还是想想该如何出去才是正经。   对,想法子如何离开才是目前的当务之急。   想……能想出什么法子呢?   ……   我抱膝坐在甲板之上,努力思忖着破解结界逃离海船的办法,但想了半天,我也只想出一个办法来——那就是化出真身,用一身蛮力破开这结界,再不济,一尾巴掀翻了这船也是行的,苏晋的这道结界虽然以水为基,但只要船一翻,这道结界就会落回到水里去,到时自然也就奈何我不得了。   只是这法子虽好,苏晋却是有言在先,若我化出了真身来,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客气了,虽然也没见得他对我怎么客气就是。   化出龙身……虽然苏晋警告过我不要轻易尝试,但他的话岂是可信的,或许他是在危言耸听呢?再说,他现在又不在这里,我的法力也没被封印,等他察觉到我化出了龙身,我早已经把这艘破船翻了,到时他想要奈何我也奈何不得了。   想到此,我的心就有些激动地怦怦跳了起来。   要不要试试?虽然我是个半吊子,但总不至于化出龙身后也离不开这艘船吧?   可苏晋……   ——不管了,反正再这么干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反正离不开这船,还不如赌一把!   意随心动,我下定了决心,立刻撑着手从甲板上站起,闭上眼凝思静神,准备化出龙身来搏一搏,然而我没有料到的是,我周身的法力却在这时忽然翻腾了起来,像是沸腾的热水一样在我体内四处冲撞,我喉头一甜,便吐了好大一口血出来。   灵台处一阵一阵的疼,我抓紧了胸前的衣襟,缓缓跪倒在地,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像是火一样地燃烧起来,烧得我整个人都像被烈火炙烤一样,浑身都疼。   我紧捂着胸口,只觉得天地一片旋转,神思像要散了一样的漂浮不定,周身的法力也无法控制地在体内乱冲乱撞。   苏晋他……竟然早就留了一个后手!   他……当真……狠毒至此……!   那日听到哨声后引起的耳鸣再度响起,我赶紧盘腿坐下,闭上眼把师傅交给我的空明清心诀默念了好几遍,才好不容易平复了体内不断翻滚的法力,浑身的疼痛也渐渐轻缓下来。   待我将法力运转了七个大周天后,我的灵台才全然清明了过来,饶是如此,我也累得够呛,只能无力地坐在甲板上,浑身乏力得只想昏睡过去。   不行,不能睡过去,方才的那一阵法力暴动我还尚未查明原因,若是就这么睡下去,没有了空明清心诀的压制,万一它又翻腾起来,我就算龙元不损,元气也会大伤,到时就更离不开这里了。   清醒过来,不能睡!   我摇摇头,用力按压了一下两侧的太阳穴,才勉强打起精神,不至于昏昏睡去。   睡意已减,接下来的事就是查明法力翻腾的原因了。我盘腿打坐,以幻真诀为引,引着体内的法力缓缓在经脉中走了一遍,却是没有丝毫头绪,好像刚才的翻腾只是一锅沸腾的热水,沸腾之后,热水便凉,先前的那些翻滚也都没了踪迹。   苏晋他果然厉害,动手脚也能做得滴水不漏,怪不得他叫我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便不会客气,原来不客气的地方在这里。   我揉着额际,擦干额头上滑落下来的汗珠,低叹了口气。   连最后一个法子都被苏晋截断了后路,难道我真的离不开这艘破船了?那接下来呢,苏晋会把我带到哪里去?他又是想要干什么?费这么大的周张,又让船在这茫茫海面上行驶了这十几天,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海天一色,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不时泛起几阵涟漪,海风轻缓,透过结界吹拂到我的脸上,勉强抚慰了一下我焦躁不安的心情,但即使如此,我心里还是一阵烦躁。   我坐在甲板上盯着一望无际的蔚蓝碧波看,心中隐隐有一丝希望,或许爹爹下一刻就从水中一跃而出了呢?或许我二哥正好云游四方云游到这里了呢?或许……或许沉新已经一路顺着找过来了呢?   说来也怪,这艘破船在海上慢悠悠地驶了好几天,这周围的海域仍是一副陌生的模样,我虽然没有像二哥那样喜欢没事就到处闲逛,但这九洲的四海之处我去得也不少,怎么这几天里就没有看到一点熟悉的海域?   莫非苏晋连这点都算到了,这艘船驶过的地方都避开了我所熟知之处?   海水蔚蓝,在阳光下反射着粼粼的闪光,细碎的金色光芒如同点点星芒般洒落在海面上,随着海波缓缓流淌,美得大气又精致。   看着它,我就想到了以前在海底遨游时的情景,波光荡漾,碎光如金。   浮光跃金……忽然间,我就想起和沉新初见时的情景来,那时,我因为他是大名鼎鼎的沉新神君而大惊失色,他故意沉下了脸唬我,而后又在我惴惴不安时恣意笑开,那个时候,他的笑容就是像这片海水一样,美丽,又神采飞扬。   沉新……   我伸出手,缓缓从发间取下那日他弹指缠在我璎珞上的彼岸朱砂,看着鲜艳如血的柔嫩花瓣在我手中软软地垂着,却又微露娇艳之态,不知是这花本身的关系还是沉新施了法的缘故,都快半个月了,它还没有枯萎之相,反倒和开始一样鲜艳,朱砂之名,果真如是。   我伸手轻轻触碰着它细长柔软的花瓣,眼前就不自觉浮现出那日沉新在酆都对我言笑晏晏的样子来。   沉新他……没事吧?那日听司命的话,他的情况好像很是不妙,苏晋也说了,这神女哨就是专门针对他的,那瑶台玄女为何如此狠心,虎毒尚且不食子,她身为玄女,居然能狠心到对付自己的儿子?   说起来,沉新他也好像从来没说过自己出身和爹娘的时情,三清也没有关于他爹娘的任何说法,这么反常,莫非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苏晋说过,沉新身上有玄女下的魂追,听到哨音会生不如死,怪不得他那日会放开我的手,想来一定是痛得厉害了,才会在明知来者是苏晋的情况下放开我的手。   想到沉新可能受到的痛苦,我的心就紧缩了起来,像被针扎似的疼。   他现在还好吗?锦华神尊法力高强我是知道的,可万一司命那家伙失了方寸,没有及时地把他带回苍穹怎么办?他会不会有事?已经过了十几天,他的伤有没有好了一点?司命既然清楚神女哨的事,那他肯定也知道这是玄女专门来对付他的,生母狠心对付自己,他会不会很伤心?   没有人烟、没有海鸥、没有小鱼,只有这一望无际的陌生海面和死气沉沉的海船,我的思绪就像是野草一样地疯长,长得我快疯了。   我猛地握紧了手心,意识到会捏坏花后又连忙松开,但心里的烦躁却是越发多了起来。   沉新他到底怎么样了?!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牵肠挂肚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我牵挂沉新牵挂得快疯了,我担心他的伤势,我担心他的心情,我担心他的一切胜过担忧自己的处境。   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现在伤势好了没有,我只能呆坐在这海船之上,在心里幻想着有关于他的一切,什么事也做不了!   沉新……沉新……沉新沉新沉新!   我的脑子里几乎塞满了这两个字,其他的什么也没剩下,也没法剩下。   我轻握着彼岸花,怔怔地盯着结界看,却什么也没看进去,心中只满满当当地塞着沉新一个人的身影,其他的东西都如过眼云烟一般,被我抛在了脑后。   就这么怔了半晌,我余光一闪,忽然注意到结界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我愣了一下,缓缓伸手向前。   指尖与结界越来越近,最终,我的手指轻轻触在了结界之上。   结界水膜般晃动了一下。   在察觉到那意味着什么后,我登时心神大乱,倏地一下收回了手。   不、不可能!   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这一定是苏晋的阴谋,对,一定是他的阴谋! ☆、第126章 引魂灯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不不不,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定定地看着那道透明得如同水膜一般的结界,心神大乱。   为什么这道结界上有我三哥法力的痕迹?而且这法力的痕迹,看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他用惊鸿双剑加强了结界的力量一样!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是苏晋,一定是苏晋拿了三哥的惊鸿剑来加强这道结界,对,一定是这样,惊鸿剑游龙鸣,所以这道以水为基的结界才这么厉害,厉害到我怎么都破不开它。   对,一定是这样。   那三哥会不会有事?他不可能会认识苏晋,更别说把惊鸿剑借给他了,所以一定是苏晋从他手中硬抢了过来的,苏晋那么厉害,又心狠手辣,三哥一定敌不过他……   就算、就算这结界在与海相交的地方有三哥惊鸿诀的痕迹,但那也有可能是苏晋硬逼着他说出来的,苏晋他从来就不会在意他人的死活,三哥他会不会受到折磨?可我才从龙宫出来,也没听说三哥出了什么事,而这道结界是苏晋一开始就布下的,他会厉害到一个晚上就能把三哥的惊鸿剑抢来吗?   不不不,一定是我看错了,想错了。   三哥他——三哥他不可能——   我心中慌乱无比,各种各样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我按下了一个,又冒出来另一个,心神大乱间,我猛地站起,想要把那结界上的东西看得更清楚点,却不防体内一阵气血翻腾,我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   ……   一片黑暗中,有谁轻拨琴弦,挑起一抹琴音,轻灵的琴音就这么飘进了我的耳中。   琴声淡淡,琴音缓缓,如淙淙溪涧流水般自林间缓缓流淌而下,汇入小溪,在林间蜿蜒流淌。   一挑一弹之间,沉水香的味道顺着琴音缓缓飘来,逸进我的鼻间,古朴浓郁的香味就这么扩散开来。   琴音轻缓,沉水香重,渐渐的,我体内那不断翻腾的法力被琴音所引,一点一滴地逐渐恢复平静,又随着沉水香在我经脉中流转,所过之处犹如春雨润物,将之前法力冲撞时所带来的损害都一一修复了。   琴音与香味一道飘来,让我不禁有些昏昏欲睡,可就在我即将睡去时,我忽然想起了昏迷前的事,不由得蹙起了眉。   这个琴音是——   睡意就像是梦魇一样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动弹不得,琴音缈缈,我感受着体内法力平缓的流动,与睡意挣扎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动了动手指。   手指一动,我整个身体就猛地放松了下来,眼睛也自然而然地睁开了。   而等我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后,我就愣住了。   轻舞的帷幕纱缦在我眼前随风轻晃,古朴老旧的天花板映入眼帘,树木特有的暗纹在梁上蔓延开来,琴音轻响,纱缦舞动,风温温和和地卷在我的身上,舒服极了。   这是——   铮地一声,琴弦被人挑起,如水滴落入潭间,激起一汪涟漪。   帷幕外,有熟悉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公主可是醒了?”   又是苏晋。   身体里还残存着点点睡意,我拍了一下额头使自己清醒过来,从榻上撑着坐起,还没来得及打量周围环境,肩头就滑落下了一件东西。   薄纱被?   我盯着那被子出了会儿神,这才想起我原本的用意,连忙转头打量起四周来。   四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一件很普通的房间罢了,只不过床榻周围有几层薄薄的纱缦,看上去就像是一般女子的闺房,没什么特别的。   只不过我不是在船上吗,苏晋带我上的那艘船我里里外外都看过了,并没有这样的房间,莫非我现在不在船上?   那我又在哪里?   似乎是听到了我心里的疑问,苏晋的声音随着琴音缓缓响起:“公主体内因神女哨而受的伤并未完全清除,余气尚在,平日里用法力尚可,只是一旦想要恢复真身,这道气就会与体内法力相撞,引起气血翻涌……公主定是想要化出真身,这才招致二者相冲,又因没有及时梳理法力,才会昏倒在地吧?”   他轻抚瑶琴,慢条斯理地道:“公主可知,你已经昏迷了几日了?”   神女哨?余气?   “这难道不是你做的手脚吗,”我有些嘲讽地笑了,“我怎么就从没听说过我龙族还有神女哨这般需要堤防的神器的?若那哨子当真如此厉害,龙族早就定下铁律,只要一听闻神女哨这三个大字,所有族人都要避走了,哪还轮的到你来吹哨。苏晋,你嫁祸别人也不需要嫁祸得这么完全吧?”   琴音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响起了苏晋带着些许笑意的回答:“公主这回可是冤枉我了,难道我此前没有告诫过公主不要轻易恢复龙身?我已提醒过公主,公主不听劝,我也无法啊。”   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冷哼一声:“要不是你用那破哨子来对付我们,我也不会这样。”不想跟他再继续纠缠下去,我干脆挑明了话去问他,“这里是哪里?”   “此处正是覆河城,”苏晋道,“公主昏迷了整整十一日,我们到此地已有六日之久。”   “覆河城?”我细细思索着这三个字,但想了半天,我也没想起来三清哪里有这座城,“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正是。”有风滑进,帷幕轻轻飘起,露出苏晋衣袍的一角,他在帷幕后抚着琴,身影倒是比我这个正经神仙还要飘渺如仙,不对,他本来就是神仙,只是不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了。“公主也不用绞尽脑汁地去想这是此处,覆河城只是一座小城罢了,九州之下黄土万千,城镇一座接着一座,像覆河城这种小地方,公主没听过也是正常的。”   小地方?苏晋带我来的会是什么小地方?我可不信。   “我可没听过有哪座城需要漂洋过海这么多天才能到的,这覆河城想必不是什么寻常地方吧?”   “公主觉得这不是寻常地方,那就不是寻常地方吧。”琴声不断,转弦间曲调已是由开始如珠落玉盘般的淙淙溪涧变成了空谷幽兰般的清幽平缓,苏晋的声调却依旧是一尘不变的平缓镇定,“经过这几日的调理,公主体内的余气已清,只是伤势未愈,还请公主多多忍耐一下,不要妄动法力,不然,就是我……也无法再救公主第三次了。”   我盯着帷幕之外的那个身影,故意忽略了他最后一句话:“明人不说暗话,苏晋,你直说吧,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都被你带到这里来了,你还怕我坏你的什么计划不成?”   “计划?……公主想岔了,我并没有什么计划,只是……”他顿了顿,轻笑道,“这覆河城的确是一座普通的小城,但说它不普通,也说得通,公主可想知道其中关节?”   我没有说话。   他故意移开话题,想必是铁了心不准备回答我了,既然他不回答,那我也没必要理会他的问话,反正他既然开口问了,就一定会说出来,现在只是想让我跟着他的话走罢了,我不问他也会说,还不如保持沉默,不跟着他的话走。   果然,琴音单调地奏了一会儿后,苏晋的声音再度响起:“覆河城上珊瑚色,黄泉水路引魂灯。这两句话在城中流传了千年,公主可知,这两句话与何有关?”   珊瑚色……珊瑚色……珊瑚生长在海中,城上珊瑚色,莫非是指这座城在海底下?   不对不对,若是海底城,那就更没有我没听过的道理了。   珊瑚色……珊瑚色……引魂灯……   等等。   引魂灯?   “幽魂引?”   “公主聪慧。”琴声空幽,风吹起帷幕,苏晋发丝微扬,面如冠玉,“幽魂一引,中元门开。我来此城,正是为了那一盏传说中的引魂灯。”   原来是为了它!   幽魂引,又名引魂灯,我曾在昆仑虚的藏书中读到过它,此物以魑魅枯枝为炳,魍魉莲花为灯,人之精血为油,一旦有人用鬼火引燃灯油,莲心亮起,便可重开黄泉路,大开中元大门,到时万鬼皆出,人间大乱。可以说,若想要搅乱人间,点燃这盏灯比让战鬼出世更要快速有效,毕竟战鬼只能让人感到恐惧,由引魂灯带回的万鬼却都曾是凡人,遇到生前与之有所关联的人,就会引起一片混乱,爱、恨、憾、痴,种种本该随着死亡而一同埋葬的情感被重新翻出,凡间想要不大乱都不可能。   苏晋他这是想搅乱人间?   可书上黄纸黑字地写着这盏灯早已被神霄殿销毁,应当不存于世了才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座城里?   对了,苏晋他本为天宫太子怀逐,若是他把引魂灯从神霄殿偷出放入人间也说得通,说不定正是因为他偷了引魂灯,所以才被逐出天宫,流浪九洲;至于那书上所说的早已销毁……以天后那护短的性子,瞒下大儿子所犯下的罪行,也不是不可能。 ☆、第127章 十白   不对不对,若他真的偷了引魂灯出来,那他干脆放在身边不就好了?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来这什么覆河城取,引魂灯肯定不是他偷出来的。   既然不是他偷出来的,那又是谁拿走了引魂灯?还瞒过了神霄殿众人?引魂灯被窃,神霄殿总不会坐视不管,就算天后有心隐瞒,天帝也绝不会姑息此事,更不会欺瞒三清诸神。那也就是说……有人李代桃僵?   有人拿走了真正的引魂灯,留下了一个假的用以迷惑神霄殿?   除了苏晋,神霄殿还有人意图不轨?   他是谁?和苏晋有什么关系?那个人肯定不是和苏晋一伙的,不然苏晋也可以直接从他那里拿到引魂灯,不会来这里。   还有,苏晋在忘川上曾经唤过沉新师兄,他当真是沉新的师弟?还是随口乱说的?沉新说他从没有这个师弟,他不会说谎,但苏晋若只是为了出其不意地攻击我们而信口开河,又不像他的作风……   我被一团乱麻似的关系给搞混了,蹙着眉仔细思索这整件事。   苏晋,神霄殿,引魂灯,覆河城,还有那个同样居心叵测之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战鬼,精怪,天道,掌命簿——   忽然响起的吱呀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一个激灵,立刻意识到是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了,连忙定睛透过帷幕往外瞧去,只见一个少年身量模样的人从门外进来,双手捧着一只有些破旧的木碗走向了苏晋。   这里居然还有别人?   “苏大哥。”一个有些沙哑难听的声音响起,听声音像是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他的脚步声很沉重,不像是有法力在身那般轻灵无声,倒更像是凡间少年走路那般,一下一下地踩在地上。我看着那少年走向苏晋,把手里捧着的木碗往苏晋那边一抬,又听他道,“药已经熬好了,只是那位神仙姐姐昏迷不醒,苏大哥怎么把药给她喂下去?若是药凉了,可就要重熬一碗了。”   药?给我用的?   我思忖了片刻苏晋给我熬药的用意,又抬头看向帷幕外,竖起了耳朵仔细听帷幕外二人的对话起来。   此人出现得突然,又待在苏晋身边,一定不会是个普通人物,也不知他底细如何,我要小心为上才是。   帷幕虽有几重纱帐隔着,但对我来说根本不成问题,因此我清楚地看到了那少年的样貌,浓眉大眼,肤色黝黑,是个普通凡人少年的模样。我又看了眼他手中捧着的那个木碗,上面隐隐有热气冒起,看样子还真是一碗现熬好的药,只是不知道苏晋这回又往里加了什么料。   “把药放这吧。”苏晋在那少年推门而入时就停了抚琴,他站起身,示意那少年将木碗放到一边的桌案上,“我抽不开身,只能麻烦你去替我熬药,真是辛苦你了,十白。”   “不辛苦不辛苦,”名唤十白的少年憨笑两声,“苏大哥救了我娘还有小晚她们,是我们的大恩人,我给苏大哥煎药是应该的,而且娘说了,等我长大以后就去西巷子尾的刘大夫那当徒弟,也当一个大夫,我现在煎药,还能提早学一点呢。”   苏晋微微一笑:“大夫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十白,这碗药你可是按照我吩咐熬制的?”   不复跟我交谈时的散漫,也不复在忘川时的危险之极,他跟这少年说话时的语气很是和缓,跟幻境中他与司徒令说话的口吻一模一样,几乎给人一种他是一位翩翩佳公子的错觉。   “当然,苏大哥的吩咐我一句也不敢忘,我都是按照苏大哥的吩咐去做的。”十白道,“苏大哥还有什么事情让我做?我今天正好得空,苏大哥尽管吩咐,我一定照办。”   苏晋一笑:“药熬好了就行了,我这儿暂时没什么别的事,你先去玩吧。”   “那好,苏大哥,我先走啦。”   十白应了一声就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他忽然往我这边侧了侧头,或许是看到了我靠在床头的身影,他忽然大叫一声,紧接着帷幕就被他一把掀开了。   “苏大哥,神仙姐姐醒了!”一张浓眉大眼的脸出现在我眼前,他和我的视线对上,愣了一下,才满脸惊奇地继续叫嚷了起来,“真的醒了!苏大哥,神仙姐姐醒了,你快来看!”   他的叫嚷听起来有些刺耳,我不禁蹙了下眉,却在看清他体内的情形后心里一个咯噔,连忙又仔细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番。   这名唤十白的少年看上去像是个平凡无奇普通人,可他身上却有一股隐隐的死气围绕,把他的整个三魂七魄都包裹了起来。死气并不浓厚,因此我还是能看清他的三魂七魄,他的三魂七魄俱全,也都好好地待在该待的地方,可我总觉得哪里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明明是个活生生的凡人,却有死气环绕,魂魄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感,种种异象夹杂柔和在一起,让我不得不对面前这个人生出一股警惕来。   果然,苏晋去的都不会是普通地方,这少年——   “十白,”苏晋浅笑着望过来,眼底没有丝毫笑意,语调却还是跟方才一样温和无波,“我自然知道她已经醒了,不然难道我要等药凉了再给我的病人喝下去?别忘了,我可是个大夫,病人什么时候醒,我心中当然有数。”   “苏大哥果然料事如神,”十白且敬且佩地看向苏晋,“苏大哥,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神仙姐姐醒来的时机,所以才让我去熬药?明明刚才拿药材时她还是昏迷不醒的呢,不过一个时辰,她就醒过来了。苏大哥,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苏晋浅笑,对他的敬佩之语不置一词:“这位姑娘并不是什么神仙,你满口神仙姐姐神仙姐姐地叫,也不怕惊扰了她?”   十白就嘿嘿笑着挠了挠头:“我这不是看这位姐姐长得好生好看嘛,娘说过,天上的神仙姐姐就是长得这么好看的,所以……嘿嘿……就这么不小心地叫上了。”   长得好看的就是神仙?   我不禁失笑:“你见过神仙吗,只要长得好看的就是神仙?那照你这么说,这座城中长得好看的人都是神仙?”   “那不一样,”见我开口,十白眼睛一亮,一本正经地道,“我娘说了,要长得特别好看的才是神仙,尤其是仙女,那是要长得顶顶好看的。神仙姐姐,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好看多了,你真的不是天上下凡的神仙吗?可你若是神仙,又怎么会昏迷不醒呢?苏大哥是凡人,凡人能救得了神仙吗?还是说,苏大哥也是神仙?”   苏晋立在他身后看着我,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   我立刻收了唇边的笑意,冷着一张脸看向站在我面前兀自喋喋不休的十白。   “……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声音也这么好听,真的跟天上的仙女一样,我以后都叫你神仙姐姐好不好?”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十白终于说完了,他大咧咧地笑着转向我,一双浓眉大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看,笑得花开了一样灿烂。   听他的口吻,倒像是普通的凡间少年……但凡是有点年头的神仙精怪,都不会用这么个态度对别人,不过也有可能是他和苏晋合伙装出来骗我的,毕竟装模作样可是苏晋最擅长的事。   这么想着,我就没有回答他的话,只冷着一张脸盯着他看,希望能找出什么破绽来。   “神仙姐姐?神仙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十白笑哈哈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终于发觉了我的态度,看向苏晋奇怪道,“苏大哥,这、这位神仙姐姐怎么冷冰冰的?她是不是不想跟我说话啊?”   苏晋微微一笑:“她本来就嗓子哑,你扰了她的清净不说,还指望她跟你一样大着嗓门东拉西扯?好了,我方才好像听到小晚他们在叫你,你不是和他们约好了要去捉鱼?还不赶快去?”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隐隐约约的几声“十白”,简直就像是约好了一样此起彼伏,十白一拍脑门,“哎哟,差点忘了这茬!”连忙转身朝门口急匆匆跑去,跑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身,对苏晋灿烂一笑,“苏大哥,我走啦,要是我娘来找你,你可千万别把我跟小晚他们去摸鱼的事说出去啊!”   苏晋微笑着点头:“好。”   十二三岁的少年步子总是很急,不过一会儿,十白的背影就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同消失在了门外,直到再也听不见,苏晋才收起了那副好人模样的笑脸,似笑非笑地看向我:“公主似乎对他很是防备?”   “不然呢?”我回敬,“你觉得我会愚蠢到认为在你身边的人只是个普通人?”   他低眉一笑:“公主是看到了他身上的死气?若是这么说,他的确和常人不同,但这座城里的所有人身上都缠绕着死气,只是或多或少而已。不过这可与我无关,此城死气围绕,盖因引魂灯之故,我来此取引魂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算是帮了他们一把。”   我冷笑:“我只怕你的一个帮忙,又会不小心葬送掉多少人的人生。”   苏晋一笑,也不在意,他从案几上取了木碗,朝我稳步走来。   帷幕无风自动,向两边散开,他施施然走至我身前,浅笑着将木碗递到我跟前:“公主体内余气虽清,却仍有旧伤,此药可通气血畅经脉,公主不若饮下,早日恢复元气,我也可……早日取得引魂灯。” ☆、第128章 焚香   “我早日恢复元气,和你早日取得引魂灯有什么关系?”我瞥了木碗一眼,警惕道,“你想用我来做什么?”   古书中说过,越是厉害的法器越不容易开启,必定需要珍贵至极的东西方能使其发挥作用,尤其是像引魂灯这种天生带有凶煞之气的,祭魂魄内丹以开其气是最常见不过的,再不济也是个血祭什么的,照苏晋那心狠手辣的程度来看……他要我尽快好起来,莫非是想以我的龙魂精魄去祭引魂灯?   苏晋微微一笑:“公主放心,引魂灯虽然能够使得天下大乱,但它本为神器,并不需要魂魄内丹之类的东西去祭它……就算它在这凡间数万年,沾染了浊气,不复在神霄殿时那般清明,我也自有信心让它为我所用。至于公主早日恢复元气,便可助我一说,日后公主就知晓了,不须我多言。”   “我不会喝的。”我抬眸看向他,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来,“苏晋,你觉得我在看完了三生镜中司徒令的一世之后,还会喝下你的药吗?”   我原以为苏晋会继续说些什么来诱我喝药,却没想到他只是浅浅一笑,就将药碗轻轻搁到床头的几案上,浅笑着看向我道:“公主既然不愿,我自然不会强逼。药,我搁在这了,公主喝不喝,尽请自便。只是彼岸朱砂的功效自熬好起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还望公主不要犹豫太久,免得……浪费了沉新神君的一番好意啊。”   沉新?!彼岸朱砂?   我一愣,下意识地抚上发间,果然不见了原先还簪着的彼岸朱砂,心里立时腾起火来,抬头对苏晋怒目而视:“你拿了我的珠花?!”   苏晋斯文一笑:“彼岸花开,千年一谢,朱砂血染,一品红殊。神君簪在公主发间的那一朵彼岸朱砂,可谓是万年难得一见的上好药材,再辅以天香、祝余草、玄龟沙,文火熬制一个时辰,虽不能包治百病,却也是可愈不少的病症,如魂魄离散、灵台受损等,且其功效之处不在愈伤,而在固本培元。公主体内余气虽清,却是旧伤未愈,元气大伤,这彼岸朱砂就恰好配了公主的症状,为大滋补之药,公主只要服下,就可大愈元气。”   他观我神情,眼睑微敛,轻笑道:“这彼岸朱砂万年难得,且是神君亲手为公主簪上的,就这么浪费了,着实有些可惜,公主……自己看着办吧。”   “苏晋!你——”   “对了,我差点忘了一件事。”苏晋忽然蹙眉,似有些遗憾地道,“神君身上被玄女下了追魂,魂魄不稳,想来比公主更需要这碗药。可真是不巧,我居然将这事给忘了,竟把这难得的彼岸朱砂给熬了,除非公主能在一炷香内赶到神君身边,否则……”他摇了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不过苍穹地大物博,想来……是定不会少了这一味药的。”   他看向我,嘴角微抿,现出一个温和的笑来:“公主以为如何?”   我咬紧了牙:“你故意的是不是?”   “苏晋一心只为医治公主体内旧疾新病,何来故意一说?”他微微偏首,风吹起他的发梢,显得他更君子如玉,他面上的笑容却让我一阵后背发冷。“想来公主自失却一半龙元后一直元气大伤,虽有药压制,却也是治标不治本……这一味彼岸朱砂,虽不能让公主失去的那半个龙元回来,但好歹也可助公主大复元气,喝与不喝……全凭公主自行定夺。”   我咬着牙,没有说话。   苏晋也不在意,瞥了眼搁在几案上的药碗,笑意盈盈地说了“一炷香”三个字,就转身离开了,风带起他靛青的蓝袍长袖,发梢飞扬,与白纱纠缠在一处,白纱被风吹起,轻飘飘拂过我的鼻尖,又荡下来。   我眼睁睁盯着他翩然离去,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算他狠!居然用这个方法来怄我!   现在可该如何是好,他的药我是绝对不会喝下一口的,可沉新给我的那一朵彼岸朱砂又被他入了药,就这么浪费也实在是……而且他说得对,我的确元气大伤,也不知那神女哨是什么来头,在忘川时尚且还能硬撑着忍一忍,等当日我要化出真身而不得时,它却是忽然调动了我体内所有的法力,搞得我现在龙元不稳,再这么气血翻腾下去,恐怕当年失去龙元时留的旧伤就要被引出来了。元气大伤还好说,若是被引出了旧伤,到时候再想要离开这里可是难了。   可苏晋会有什么好心给我送药?周言当年喝过他的药,司徒令也喝过,她二人的下场历历在目,我可不想当第三个人。   我掀被而下,走到几案边,盯着那碗水深黑幽的药犹豫。   药碗上方还冒着白茫茫的热气,我凑近细细闻了一下,的确闻到了祝余草和玄龟沙特有的香味,但苏晋既然多次以医者的身份出现在人前,定是精通药理,想要往药中加一两味难以察觉的药几乎是易如反掌。司徒令的前车之鉴就血淋淋地摆在那,我要是再喝下,那就是真蠢了,沉新的彼岸朱砂浪费了虽然可惜,但总不能让我把整条命都赔进去,再说了,司命也说了,他就是眼睛毒,一朵彼岸朱砂没了,还可以再寻一朵,我要是喝下了这碗药,我这条小命可就无处去寻了。   思及此,我下定了决心,无视那碗还在冒着热气不知是药是毒的东西,掀起被风吹得荡悠的纱帐,走了出去。   苏晋的琴还留在外面,琴边焚香犹存,我原本经过时并不在意,只是风向忽变,原本往里屋吹的风忽然拐了个弯,自窗处往门口吹去,那焚香也被带得往我这边飘了过来,香味大盛之下忽然闻得这香味似乎有些熟悉,一怔之下,才回过了头,去细细打量那焚香。   奇怪,这香闻上去怎么这么像昆仑虚常点的雪神香?   我深恐香味有诈,先挥手灭了尚在缓缓燃着的焚香火星,这才掐了一点香沫,放在指腹上磨了磨,凑近鼻尖细细闻起来。   黄蕊、莲泥、幽烛,还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木香,闻上去的确和雪神香别无二致,且闻得久了,我原先有些不甚清明的灵台也通透起来,神清目明,我醒来时还有些发昏,头也有些胀痛,闻了这香后舒缓了不少,的确是雪神香可致的功效。   昆仑虚常年都只熏香而不点香,因此我只知雪神香香味如何,并不知它长何模样,所以乍见这一炷香,还以为只是普通不过的焚香,没想到居然是雪神香,苏晋从哪弄来的?昆仑虚的东西一概都不外传,他应该也不大可能为了一炷香前去偷盗……难道他不是苍穹弟子,而是昆仑虚弟子?   说起来,方才他弹的一首曲子,我似乎也在哪听过……开首如淙淙急湍,却在一盏茶的时间后逐渐沉淀,如同一条从高处跃下的小溪一般,逐渐变得平缓,直至最后汇入江河之时,只余空泛渺远之音,幽远缘长。   我一边摩挲着指间的香砂,一边细细思索。   是哪首曲子呢……   宫羽羽商宫徵……   ——我想起来了!是空明曲!正是当年昆仑虚子弹的那首曲子!   空明曲,亦名空明清心曲,是与空明清心诀一脉相承而传下的一首古曲,是专门用来清心静神的,不仅抚琴者可静下心神,就连听者都可凝下神思,对于唤醒重伤昏迷的人来说最为有效。   空明曲和空明诀都是昆仑虚的不传之术,再加上这雪神香——莫非苏晋当真曾是昆仑虚弟子?   不,不对,他本为天宫太子怀逐,天宫最不缺少的就是礼乐了,他想拿到空明曲的乐谱也不是难事,奇怪的是他居然会弹奏这首曲子。   虚子说过,此曲主清心静神,于重伤昏迷者最为有效,我在昏迷时耳边也似乎一直响着幽幽的古琴之调……   苏晋他这是……特意为我弹奏的?   我扯了扯嘴角。   为我弹奏是不假,只是特意二字就算了吧,恐怕是他觉得我昏迷了太久,拖延了他拿到引魂灯的时间,这才等不及,所以才雪神香和空明曲都用上了,想让我尽快醒来。   看来这引魂灯对他还真是重要,他当年为了洛玄和周言的孩子能等上几万年而不动声色,这才区区几天,他就等不及了?而且还死活要等我醒过来,莫非没了我,他就不能拿到引魂灯?   或许,这可引出万鬼的引魂灯,正是他的一个击破之处……   我立在原地思索了半晌,直到手中的香砂被尽数捻尽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苏晋抚的那把琴,确定这只是一把普通的瑶琴后就别开了目光,往门外走去。   外面天光大亮,日头明晃晃地照在正空,我走出门外时还有些不适应,抬手拿胳膊挡了一会儿日头,闭会儿眼后才逐渐适应过来。   而等我放下手后,映在我眼中的就是一派江南水乡的情景。   白墙素瓦,小桥流水,河边人家。   几乎每隔几丈就会有高矮不一的石拱桥横跨在缓缓流淌的碧水之上,一块块素白的砖瓦铺垫在路上、堆积在墙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或是结伴同行,或是独自漫步桥上桥下,小船在河中悠悠荡开,偶有吆喝声自远处传来,可谓是红尘滚滚,浊世万千,熙熙攘攘,热闹不已。   只是,在这热闹熙攘的街道之上,每个人无论是笑逐颜开、还是郁郁寡欢,身上都缠绕着不详黑暗的死气,自水源处不断散发出的阵阵黑气将整座城都覆盖了起来,远处有几缕炊烟似的死气螺旋盘绕着直上天际,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又如一颗眼球,将天幕整个覆盖了住。 ☆、第129章 小儿   我因为这死气笼城的情景而心下一紧,只是尚未来得及细究,几滴水就冷不防溅到了我脸上。   水滴冰凉,我下意识地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盯着指尖的水珠发愣。   虽然对于我来说,接触到水的每一刻都是一种享受,但是……这是谁往我身上泼水呢?   “哎呀,不好!”   “五个水漂!看啊小晚,我打了五个水漂!”   “神仙姐姐!——蠢阿丹,你溅到神仙姐姐了!”   “阿白?你说谁是神仙姐姐?”   “阿白?小晚?你们两个去哪啊?等等我!”   我抹净脸颊上的水渍没有多久,耳边就听闻一阵错乱的脚步声朝着我这边疾跑过来,还没等我搞清楚状况,一个少年模样的身影就扑着到了我身边,搭住了我的胳膊,扑得我趔趄了一下。   我刚站稳脚跟,一张带着灿烂笑容的黝黑脸庞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真的是神仙姐姐!神仙姐姐,你没事吧?苏大哥说你受了很重的伤,你怎么就下榻了呢?”   我看着那浓眉大眼的少年呆了一呆,才犹豫着道:“你是……十白?”   不是我呆,实在是这么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脸上却蒙着一层黑影沉沉的死气的反差有些大,让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若非我之前已经见识过他身上的死气,也见过他能笑能跳的样子,要不然,我还真会以为这是哪个坟墓里的鬼童从地里爬了出来。   “是我!”十白响亮地应了一声,看上去很是兴奋,“原来神仙姐姐还记得我!”   他这殷勤的态度让我有些不知怎么应对,只能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我当然记得。你不是说要去摸鱼的吗?怎么还在这里?”   比起是和苏晋同流合污的居心叵测之徒,眼前这少年倒更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先前他也在和苏晋交谈时提及过,他帮苏晋熬药只是因为苏晋当年救了他的亲人,或许他真的和苏晋毫无关系,若真是这样,那他或许能给我指一条出城的明路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我暗自打定主意,准备和这十白熟络起来,再伺机旁敲侧击,问出离开这覆河城的法子,因此我脸上的笑就深了些,也更亲切了些。   “本来是想去摸鱼的,只是没想到阿丹这个笨蛋记错了开坝的日子,去了也白去,就在这里打水漂玩了。”十白对我灿烂一笑,拉着我的胳膊把我转了一个向,伸手指向一个扎着辫子的女孩儿,咧嘴道,“神仙姐姐,这就是刚才叫我出去的小晚。小晚,这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神仙姐姐,你看,好看吧?是不是比那张家的三小姐还要漂亮?”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个扎着一条大/麻花辫的豆蔻女孩儿正一脸好奇地盯着我看,跟十白一样,她面上也有死气笼罩,只是不知是十白的脸比较黑,还是她身上的死气的确比十白要浓厚,她脸上的死气看上去要比十白浓厚多了。我看到她时心中一紧,还以为她即将命不久矣,只是观路上行人俱都死气笼罩,明白这是引魂灯之故,这才挤出一个笑容,对那女孩点头笑了笑:“你好,小晚。”   那名唤小晚的女孩清脆地应了一声,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遍,这才笑着点了点头:“阿白,这回你可总算没有再骗我了,这的确是个神仙姐姐的样子。阿丹你快看,这位神仙姐姐可真是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要是我以后也能这么漂亮就好了。”   “娘说了,神仙姐姐是天上才有的,你是地上生出来的,你以后才不会这么漂亮呢。”十白大声道。   小晚柳眉倒竖,双手叉腰:“你说谁?”   “谁答应我就说谁!”   “你——”   “你先别跟小晚说话!”一个跟十白差不多年纪的瘦小少年从他二人间挤了出来,不出我的意料,他身上也有死气缠绕,“阿白,你先给丹大爷我说清楚,谁是笨蛋?!明明是你先说今天开坝的,连带丹大爷我记错了日子,你居然倒打一耙?”   “是你是你就是你!要不是你,我们能在这里无聊地打水漂玩?”   “是你!是你!是你!”   “是你是你是你是你!”   “臭阿白,先前的事还没完呢!你说,我以后会不会像神仙姐姐一样漂亮?!”   “不会不会不会!神仙姐姐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你才比不上呢!你连谭姐姐都比不上,更别说神仙姐姐了!”   “你说什么?!好啊十白,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丑!”   “谁应谁就是丑八怪!”   眼看着他们三人就这么吵了起来,我夹在中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头也被他们闹得发胀,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这小孩子们闹起来怎么就能这么聒噪呢?就算是龙宫开宴,四海八分的族弟族妹都齐聚一堂,也从没有这么吵闹的时候,虽然我是从不曾跟那些比我小了几千岁还有余的族弟族妹们聚在一处过,但但但——但这三个人也太能闹了吧?   而且他们闹起来时脸上的死气更甚,原本颇显孩童天真稚嫩的笑颜被这黑影沉沉的死气一罩,显得格外惊悚可怖,就像是三个鬼孩在笑闹一般,饶是我刚从酆都回来,这一万年间也见过不少游魂荡魄,也差点没缓过神来。   而等我好不容易适应了那三人脸上的死气后,又开始苦恼起来,这三人你一嘴我一舌地在那争着,引得路边不少行人侧目,我对他们束手无策,又不好丢下他们三人独自走开,只能笨拙地充当他们的和事老,想让他们不要再吵,只可惜那三人就没一个领我情的,在那各吵各的,你一句我一句地一起叫嚷,吵得我哀求的心都有了。   “好了,你们三个别争了……”   “臭阿白!坏阿白!你居然说我是个丑八怪!”   “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略略略略略——”   “阿白!你别只跟小晚说话!丹大爷问你呢,你凭什么说我是笨蛋!”   “……你们——”   “小晚?阿白?阿丹?你们三个怎么跑这来了?”正当我被他们三个闹得寸步难行时,一个柔美的女声忽然自不远处传了过来,这在我耳中不啻于天籁之音,我喜得连忙转头循声看过去,想知道是谁找了过来,能把我从这困境里解脱出来。   我一眼望去,就见一个身着水蓝色长裙的女子自桥上几步轻巧走下,转眼间就走到了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女子面容姣好,两鬓的长发用穗子扎成了两条小辫垂在胸前,她一步一行间环佩轻响,铃声清脆,当真是灵动活络得紧,古人常说的动如脱兔,简直是像专门为她而言的。   我先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等到那女子离得近了,才发觉她身上异于常人的地方来,心中登时一紧,身子也是一僵。   不为其他,只为她身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死气缠绕!   这覆河城中人人都身缠死气,除却我和苏晋之外无一人幸免,她是谁?为什么身上那么干净?和苏晋又是什么关系?   难道她才是苏晋的帮手?   “谭姐姐!”我心思急转间,小晚已经笑着朝那女子跑了过去,将她扑了个满怀,“你可算来了!我跟你说,刚刚臭阿白欺负我,他居然说我是个丑八怪!”   “我没有说你是丑八怪!我说谁应谁就是丑八怪,你自己应声,不就是你自己承认你是个丑八怪吗?”十白大声道,“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小晚当即跺脚道:“谭姐姐,你看他!”   “好了好了,不生气了。”女子蹲下身平视小晚,温温柔柔地轻笑道,“我们小晚是个美人胚子,将来长大了啊,一定会是个大美人,别听阿白乱说话。”   “我不管!我要阿白道歉!”   “我才不道歉!”十白硬声硬气地顶了回去,“我又没说错话,你就是没有神仙姐姐漂亮!”   “神仙姐姐?”女子一笑,颇有些好奇地道,“阿白,你说谁是神仙姐姐?莫非是那位张家的小姐?”   “那张三小姐才没有神仙姐姐好看呢!我说的是她!”十白挺着胸昂着头指向我,脸上是满满的自豪之情。   我被他这冷不防一指弄得身子一僵,立刻心神一震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暗暗将法力汇聚于指尖,准备这女子一旦有什么异动就将边上的水化出水龙往她身上袭去,这四周都是水河,我的法力在水中会大增,就算不能击败她,自保也是绰绰有余。   若这女子法力不济,被我给击败了,那正好,我正有一肚子问题想找人问,她自己送上门来,我岂有不用的道理。   我紧抿着唇,看着那女子顺着十白的手势抬头看向我,暗暗收拢了手心。   “你是……”在看到我时,她秋水般的眸子一眨,明显愣了愣。   我猛地掐紧了手心。   “谭姐姐!她就是那个神仙姐姐!”十白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兀自兴奋不已,“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那女子歪着头,盯着我出了会儿神,才在十白的一声“谭姐姐?”下回过神,恍然笑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美目盼兮,一顾倾城,当真是神女之颜。”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谁跟你说这个了!你就说,我是不是丑八怪!是不是!”   “哎,小晚,刚刚谭姐姐说的那个……美目什么盼是什么意思啊?”   “笨蛋阿丹,谭姐姐的意思是——哎呀,反正说了你们也不会懂,不说了!”   “我看啊,是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臭阿白,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大笨蛋!”   “你——”   那三人说着说着又吵到一块去了,蓝衣女子像是司空见惯了一样并未多劝,而是笑看着他们跑远,这才上前几步,在我身前立定,温和笑道:“谭蓁见过神女,没想到我此生竟还有幸能得见一位神女……神女亲临此城,莫非也是为了这城中即将出世的引魂灯?” ☆、第130章 谭蓁   我一愣。   她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所以我就对她心有堤防,可她现在这么大方地上前对我见礼,倒是让我有些拿捏不住她的来意了。   而且……谭蓁,这姓怎么听着有些熟悉呢?谭,我认识的人里有谁的名字里有这个字的吗?   我心中疑惑,见谭蓁依旧笑微微地望着我,也不能就这么冷落了她,犹豫半晌,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你知道引魂灯?”   话虽如此,我指尖却是没敢放松一分,就怕她忽然给我来一下。   显然,是我想多了,听了我的回答后,谭蓁没有犹豫地就点了点头,眉目间全无警惕之色:“嗯,覆河城上珊瑚色,黄泉水路引魂灯,我也是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件事的。这消息可不好打听,我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才搞清楚这覆河城在何处,也是到了此城,见识到了这些铺天盖地的死气,我才知道原来引魂灯真的还存于世,没有被神霄殿销毁……”她微微一笑,“既然神女也知道引魂灯的存在,那么神女也是来寻它的?”   我立刻摇了摇头:“不是。”   不管她是敌是友,也不管她来意为何,她来这城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引魂灯,既是为了引魂灯,自然不会希望有更多的人觊觎它,我可不想再有一个敌人,而且我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引魂灯,如此说法,也不算是骗人。   “不是?”这回换她愣住了,“不是为了引魂灯……莫非神女是为了这城中的死气来的?那倒是神女心系苍生了……我来此时,也曾为此事苦恼过,只是终究法力微末,就连小晚他们身上的死气都无法去除,更别说这覆盖着整座城的沉沉死气了……或许等引魂灯出世后,这些死气就会消散吧……”   她在那边蹙着眉喃喃自语,言语中对这座城中死气的忧心让我听得汗颜无比,我虽然清楚知道死气陇城对在这里生活着的人绝对不是好事,但我却把一颗心都放在了如何离开这里上,没有丝毫顾虑过城中人,之前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和她一比较,高下就立见了。   尤其是心系苍生这四个字,着实让我汗颜无比。   唉……   最终,我只能道:“自从引魂灯自神霄殿失落起已有数万年的时光,若它从一开始就在这座城里,这里的人生活延续了也有数万年了,若死气于他们有碍,这里现在是不会这么繁荣有人烟的。我想,引魂灯是带来了死气不错,但这儿的人一直生活在这座城里,应该已经习惯了,死气对他们……应当不会有太多妨碍。”   当然,若死气于城中人真的有碍,我现在已是自顾不暇,也是爱莫能助,就算我现在不受制于苏晋,以我的法力,恐怕也是没法子对付这么多的死气的,要么等沉新他们来,要么跟她说的一样,等引魂灯出世,除此之外,于我而言就再无他法了。   谭蓁点头道:“郡主是曾说过,覆河城于万年前就已存在,引魂灯虽然消失不见了有十几万年,有可能不是一直存在这里,但这城存在了这么久,又与外世不通,若是死气真的有碍,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她说着,有些钦佩地看向我,笑道,“神女好聪明,我来这里这么多天都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曾经为此辗转难眠,神女这么快就想到了,真是让谭蓁好生佩服!”   我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默默记下覆河城与外世不通的事,又道:“你说你来这里是为了引魂灯,引魂灯一燃,万鬼皆出,凡间就是一片生灵涂炭。我看你也不像是想要大乱人间的样子,那你拿引魂灯做什么?若说是想复活什么人……你非常人,去冥府忘川寻找那人的魂魄即可,也不需要引魂灯。”   我口上这么说,心下却暗暗警惕起来,能知道引魂灯的存在、还来这里寻它的必不会是一般人,她虽然看上去是一副全然无害的样子,但有苏晋这个前车之鉴,难保她不会跟苏晋一样面善心冷笑里藏奸。   谭蓁一愣,神色就有些黯然起来:“我的确是想见一个人,我曾去忘川找过他,奈何桥上,我也等了他许久……可是,无论黄泉碧落,人间三界,都没有他的身影……我、我真的是没法子了,我找遍了莽荒四海,都找不到他,连一缕魂魄都不曾得见……所以我来这里,想看看能不能用引魂灯见到他。他说过,他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神界,只属于莽荒,所以我就想,或许他不会去冥府,他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也说不定……”   “黄泉奈何,乃是凡人死后所归之处,”苏晋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我心中骤紧,立刻偏头看去,就见苏晋自桥上缓缓而下,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浅笑朝我们漫步而来,“于神仙精怪而言,却并非最终归宿。姑娘所寻之人既属莽荒,那他就不是凡人了,既非凡人,又怎么能在忘川找到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谭蓁眼睛一亮,立刻灿烂地笑了起来,“他绝不会弃我一人而去,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所以我才来了这里!”她兴奋地说完,这才意识到了苏晋是个不曾见过的陌生人,一愣之下方疑惑道,“公子是……?”   “在下苏晋,”苏晋颔首一笑,“和姑娘一样,也是为了引魂灯而来,姑娘……不会觉得困扰吧?”   “当然不会!”谭蓁笑吟吟道,“人越多才越好呢!我原先还想着那引魂灯既然连神霄殿也拿它无法,那一定是很厉害的,就算它出世了,我也不一定拿得到,就算拿到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它,现在添了帮手,我可就不怕了!”   苏晋一笑:“姑娘所想,倒是与常人不同。”   “这可巧了,好几个友人都这么说过我。”谭蓁道,“可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啊,我对引魂灯一窍不通,若只有我一个人来取它,我就算拿到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要是一不小心引出了万鬼可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对了,苏公子应该是知晓怎么用引魂灯的吧?”   “万死难辞其咎……”苏晋咀嚼着这一句话,微微笑开,“即使万死难辞其咎,姑娘也要为之一搏,想来,姑娘想要重逢之人,对姑娘一定是极为重要的。”   “你怎么知道?”谭蓁睁大了眼,又神情恍惚起来,“是,他对我……很重要很重要,即使拼了我的这一条明,我也要……重新再跟他见一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谭蓁……”问露跟我说过,悲伤是装不出来的,谭蓁的神情如此悲伤,是否说明她没有骗我?她和苏晋真的不认识?   若真是如此,那她就是一个变数,恐怕苏晋不会对她手软——   “好了,不说这个了,”谭蓁神色一整,又恢复了先前的笑容,她笑着看了看我和苏晋,问道,“神女和苏公子是一道的?莫非苏公子也是神仙?”   “姑娘说笑了,”苏晋一笑,“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凡人,和神仙攀不上关系。对了,姑娘是——”   “哦,我叫谭蓁。”谭蓁忙道,“奇谭的谭,其叶蓁蓁的蓁。”   苏晋又笑着道:“原来是谭姑娘,那不知谭姑娘来自何处?”   “我的家……”谭蓁犹豫起来,“我家乡……我、我来自西南,我的家乡很小,不值一提的。”   她提起家乡时明显神色有异,这么顾左右而言他,倒让我原本消去的疑窦又升了起来,只是顾忌苏晋在场,不好明问出来,看一眼苏晋,发现他仍旧噙着一丝笑意,只是眼底却沉静如水,看来也是不相信谭蓁的那番说辞。   “那倒是我唐突了,还请谭姑娘不要在意。”   谭蓁摇摇头,低声说了一句无事,又和苏晋交谈了几句,多是些关乎引魂灯的话。苏晋微微带笑,对谭蓁的话也是有问有答,却并没有全部告知引魂灯的事,他对谭蓁说的还没有对我说的十分之一多,看来他果真对这谭蓁起了疑心。   “苏公子,”提到引魂灯的引出亡灵之效,谭蓁便道,“你想要拿到引魂灯,也是因为有想要见到的人吗?” ☆、第131章 司幽圣女   这话问得稀奇,不仅正欲开口的苏晋被她哽了一下,就连我都是大感意外。   自从我知道苏晋意在引魂灯之后就一直以为他是想大乱人间,就算不是,那也不会用来做什么好事,还真没想过苏晋想要拿到引魂灯也或许是为了见什么人,毕竟有冥府忘川在前,转魂灯玉茫长生殿在后,在遇到谭蓁之前,我还真想不到会有人来找这被传已经被神霄殿销毁的引魂灯来重逢故人。此刻听谭蓁这么问,我先是惊了一下,而后就连忙竖起了耳朵,准备听苏晋的回答。   唔……说起来,沉新好像也嘲讽过苏晋一直在坏人姻缘,我还开玩笑说他是不是也被人伤过心伤了情,所以见不得别人好,还被司命矢口否认了,当时只是随口接下的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回想起来,嗯……还真有那么一丝丝难以言说的味道。   难不成苏晋真的也有一个求而不得的人?   不知为何,一想到苏晋也有求而不得的时候,我就打心底感到一股快意,若非苏晋在场,我怕是就要当场笑出来了。   若果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我心中万般期待,因此虽然面上不敢表现出十分的兴趣,却也是整个身心都放在了苏晋身上,不敢错过苏晋一丝异样的神情,只可惜苏晋到底是苏晋,他在幻境中谎言信手拈来,面上的笑意更是无懈可击的完美,骗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现在也是如此:他只被谭蓁这飞来一语惊到了片刻,就立刻换上了那副常见的浅笑神情,淡淡道:“在这世上能有一个万死也要见上一面的人,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幸事,我不如谭姑娘这般幸运,所以也没有什么想见的人……引魂灯于我,”他笑着叹了口气,“只不过是一个执念罢了,得之我幸,不得,便是命吧。”   我大失所望的同时在心里止不住地冷笑,果然,要得苏晋一句实话比点化一粒石子成仙还难,不管他前半句话是真是假,就他后半句那什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是在胡说,他会是这样一个容易认命的人?他要是这么容易认命,这天道就不会被他一再篡改了!   只是我知道其中的内情,谭蓁却是不知,从她面上的神情来看,倒像是有些后悔问了苏晋这个问题,她似乎以为这个问题戳到了苏晋的什么痛处,忙道:“是我莽撞了,苏公子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就是随便问问的。”   苏晋一笑:“姑娘言重了,我知姑娘好心,只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不想为就可不为的,引魂灯于我……实在是意义重大,我不能不拿到它。”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说这话时神情倒不像是在作假,只是引魂灯对他能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为祸人间?   谭蓁看上去还想再说些什么,只是她刚笑了一下,不远处就传来了几声此起彼伏的“谭姐姐”和“神仙姐姐”的叫唤声,我和她一道侧头看过去,就见先前笑闹着跑开的十白三人不知何时跑到了对岸,正笑着朝着我们挥手。   他们三人脸上都蒙着一层死气,身上也缠绕着或多或少的死气,但饶是死气再厚,也遮挡不了他们面上灿烂的笑容,只是光看着就感到一阵暖心。   见到这样的笑容,我就算有再多的怀疑和警惕也都消失殆尽了,在十白又高声挥手叫了一回“神仙姐姐”后对他们展颜一笑,正想着要不要也打个招呼,谭蓁就上几步上前走到岸边,也对他们挥了挥手,手腕上带着的铃铛声轻响不停。   日头正好,她手腕间的金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笑得灿烂,对十白他们大声道:“小晚、阿白、阿丹,你们就在这边玩,可不要去坝上那边,那边水多!对了,刚刚李大娘还跟我说了,让你们按时回家吃饭,别忘了!”   “知——道——啦——”十白双手掌在颊边,朝我们这边喊了一声。   谭蓁脸上的笑就更灿烂了,她似乎很容易开心,见到我时她笑得开心,见到苏晋时她也笑得开心,现在见到对岸的十白他们,她笑得更开心,真是奇怪。   挥别了蹦蹦跳跳的十白他们,谭蓁放下手,又忽然轻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地一拍额头,喃喃说了几句什么,转头对我们抱歉一笑:“原本以为这城中只有我一个外来人,没想到还能遇到你们,虽然不是同乡,但却……那个……”   “——胜似同乡之宜。”苏晋轻笑。   “对,就是这个!”谭蓁一拍手心,笑得灿烂,“虽非同乡,却胜似同乡之宜,说是一见如故也可以了。本不该就这么离开的,只是我和人有约在先,现下不得不先走一步,还望苏公子和神女妹妹见谅。”   我刚想开口说话,苏晋就在一旁道:“既是有约在先,自然该去赴约,今日相见,正是应了他乡遇故知这话,这覆河城与外世不通,且我们三人都是为了引魂灯而来,自然还有再见之时,我们的落脚之地在西园东宅,谭姑娘若是有事,直接找来就可。”   “西园东宅,”谭蓁跟着念了一遍,“好,我记住了。”她抬头对我们笑道,“今日能交得你们这两位友人,就如苏公子所说的那样,是我谭蓁之幸,我暂时住在张府,你们两个也可以去那里找我。”   她匆匆抛下一句“他日再见”后就扒拉开往来的人群,往长街尽头而去,看上去还是真有急事。   等谭蓁的身影彻底消失后,苏晋盯着她离开的方向,轻笑道:“这位谭姑娘当真是一位奇人,明明连你的名字都不知晓,却能轻易说出友人二字,能保持这么天真的性子……也是难得。”   “难得?”   “是难得。”他缓声道,“明明是莽荒司幽部族的圣女,却在莽荒被玄雷焚尽、司幽一族尽数被血洗之后仍然能笑口常开,实在是难得啊……”   “莽荒?”我心一颤,“司幽?”   “公主难道不知道?”他故作疑惑地看向我,“谭姓为司幽族姓,她手腕间的金铃则是族中圣女才可佩带的修罗双魂铃,何况我也曾听闻,在司幽被血洗灭族之前,正封了一位姓谭名蓁的修罗女子为圣女,若不是这位谭蓁姑娘,还能有谁?”   “不可能!”我心中大震,断然道,“莽荒早就被沉新一道九天玄雷荡平了!怎么可能还留有余孽?还是司幽的圣女修罗?”   而且若那谭蓁真的是司幽余孽,那她和沉新不就是仇人了?   “余孽?”苏晋轻笑一声,面上笑意虽然不变,但我却觉得他眼底登时冷了许多,像是结了一层薄冰一样,冷得让我心寒,“公主觉得,像谭蓁姑娘那样的人会是因擅用禁术导致三清天路不稳而被天帝下旨扫清的司幽余孽吗?”   我狠狠咬了一下唇瓣,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想对我说是沉新滥杀无辜?你以为我会信?”   随着字一个个从我口中蹦出来,我刚才因为苏晋那番话而乱跳的心也逐渐恢复了平静,我要冷静,要冷静,沉新的功德位于天帝之后司命之前,他要是滥杀无辜,他早就掉出功德榜之外了,不会还在第二位!所以如果谭蓁要是真的是司幽圣女,那也只会是她有罪,而非沉新滥杀无辜。   “非也,”苏晋微微一笑,“我告知公主,只是想让公主不要轻举妄动。说来,也是老天助我,若来的人不是谭姑娘,而是其他的什么人,公主求了他们去请神君过来,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应对了,只能说是天助我也,来的人是司幽圣女,与神君算是有血海深仇,想来这其中就算有什么误会,公主也必不会冒着神君的生命危险,而去求助谭姑娘的吧?公主可别忘了,神君身上有玄女下的魂追,神女哨一响,就算神君修为再怎么高深,也是无法抵挡……你说,要是谭姑娘知道神君现在正自顾不暇,会不会打算报她的血海深仇?”   我被他气得都快浑身发抖了,却还是强撑着道:“就算她和沉新有仇好了,那又如何,我难道就不能让她去请我爹爹来?苏晋,你可要想好了,你确定要和无量海作对?”   “我说过了,有些事是明知不可为而一定要为的,公主若是铁了心想要请龙王过来,那就尽管去请吧,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道这消息,到不到得了龙王那。”   我趔趄着后退一步:“你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公主自己想吧。”苏晋面上带笑,说出的话却如重击一样落在我耳边,“其实……公主也不必这么心急,我与公主并无恩怨,此番强迫公主前来覆河城,已是对不住公主,若是公主能助我取得引魂灯,我自然不会再为难公主。且我与公主有言在先,若是公主能离开船,我就再不打扰公主半分,但目前看来,这个赌是公主输了,公主难不成要食言而肥吗?”   “苏晋!你——”   “我心狠手辣,蛇蝎心肠,公主不是早就知道吗?”他毫不在意地一笑,“好了,这些话我也听得够多的了,除了骂我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之外,公主还有什么要说的?” ☆、第132章 先花神   我被他气得差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苏晋!我三哥——三哥他——”   “公主的三哥?”苏晋维持着一尘不变的微笑,一派温和地看向我,鬓边发丝随风轻动,“可是龙宫的三殿下?”   “你别给我装傻!”我大怒,“你实话告诉我,我三哥他是不是——是不是——”我结结巴巴地重复了好几遍,但就是没办法说出下面的话。   “是不是什么?”他笑看着我。   我咬紧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三哥他……三哥他不会……   苏晋他刚才的那番话一定是在虚张声势,这天下水系都是我龙族的地盘,不说使人去通风报信,就算只要我的一滴血落入水中,无论江河湖海,都会在一瞬间传至万里之遥,他最多让谭蓁无法离开这座城,不可能——对了,对了,对了!   我一个激灵,恍然大悟。   对啊,我干什么要让别人给我去通风报信?这覆河城一看就是江南水乡的模样,处处都是小桥流水,我只要将我的几滴血滴入这河里,就可以通知爹娘,何必去劳烦别人?而且这样苏晋也阻止不了了,他就算再有通天只能,也不能将所有活水的源头全部堵住,这样一来,只要有一滴活水,我就可以和龙宫联系上,根本不用费尽心思地寻找什么出路或是求助他人!   之前在船上我就曾想过用这个法子,只可惜苏晋布下的结界是以水为基的,虽和海水相连,却是完全隔绝了外界的活水,就算滴了血也传不到外面去,因此我也就熄了这心思。本来也是想着到了苏晋要带我去的地方再用这法子试试看的,没想到我一昏迷就把这事给忘了,好在没忘得彻底,现在想起来也不算太晚。   好险好险,若是今天没有误打误撞地遇到谭蓁,我还不一定能想起这个法子,还不知道要在这城里没头没脑地转悠几天,还不一定转得出去,现在想起这个法子就好了,我只要趁着苏晋不在之时滴血入水,这场莫名其妙的覆河城之旅就能结束了,什么引魂灯,什么司幽圣女,什么苏晋,都让它见鬼去吧。   一旦想通了这个关节,我就有如醍醐灌顶一般,之前关于三哥的那些焦躁怀疑也都被我故意抛在了一边,满心都是我趁苏晋不在滴几滴血在河里的情景。   一想到马上就能离开这见鬼的地方,我就有些无法抑制地兴奋起来,只是顾忌着苏晋在场,怕他察觉出端倪,这才硬生生忍下了兴奋,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神色。   我要镇定,要冷静,就算想到了这么个好法子,也不能表现出来,苏晋他心思缜密,一个不查就会被他发现异常,到时就不好了。   话说回来,他明知我是龙族,这里又四面环水,就没想过我会用这个法子通风报信?难不成他不知道我们龙族的这个特性?   “还是提醒一下公主的好,”我刚想着苏晋会不会早有准备,提防我用此法给爹娘报信,就听他在一边浅笑着道,“这覆河城与九洲其它城镇不同,因着那引魂灯是被镇在河心处,此间水势已变,或许通往大海,或许通往莽荒,也或许……通往六欲外界。”他把六欲外界这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公主确定要滴血入水?须知这引魂灯沉寂数万年而不出世,极有可能改变此处的地势五行,就算地势不变,水势却是一定会变的。通往大海,那自然是最理想的情况,若是通往莽荒,那也可以,毕竟莽荒樊林自沉新神君一道玄雷劈下去后就清净了不少,虽还有恶兽,但也不会对公主的这一点血有所反应,怕就怕一个不巧,这覆河城的河水正通往六欲外界。”   说到此处,他故意顿了顿,才接着道:“公主可要好好想清楚,若是被六欲外界的那些魔族闻到了上古遗神的血味,他们可会只眼睁睁地盯着那点血就此罢休?若是一个不好,引起天路震荡,这三清……恐怕就不会清净了。”   我咬紧了牙。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他居然还真准备一手来防着我滴血入水,只是他说的这河水通往六欲外界之话,到底是真是假?   常清神尊曾经说过,身处六欲外界即为魔,这六欲外界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魔界,魔族与妖相似,却比妖要来得更加厉害狠毒,听爹爹说,当年天帝几乎是拼上了整个神霄殿,这才成功将魔界通往三清的天路封住,而直到此时此刻,天路那边仍有不下十二位神君镇守看管着,以防魔族复出,足以见得三清对魔族的态度之慎。   我不知道苏晋说的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那我自然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就将魔族引出,可若是假的——   “你少诓我!要真如你所说的那样,这覆河城少说也有几千年了,就从没溺死过个人?我虽然不曾见过魔族,但我也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新鲜的魂魄,若你说的是真的,这地方早就被魔族占领了,还轮得到你来取引魂灯?”   “魔族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魂魄,”苏晋笑得温柔和煦,“但公主可曾想过,这几千上万年来,这城里生老病死之人无数,凡人一旦身死,必有鬼差前来勾魂,那为何那些鬼差看到和城中的死气却没有任何作为,也不上报阎帝?”   “……”   “那是因为,这座城乃是一座世外之城。”他缓缓道来,“公主可别以为这世外城就是什么世外桃源了,这覆河城与外世不通,隔绝的不仅仅是这万丈红尘,更是除此城外的一切事物,公主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故作玄虚。   见我冷冷地盯着他不回答,苏晋也不在意,继续笑着说了下去:“意思就是,无论是地府还是酆都,都不知道这座覆河城的存在,既不知晓,自然也就不会派鬼差前来勾魂,没有鬼差前来,这座城的异常也就无人知晓了。至于那些死去之人的魂魄……”   他顿了顿,转身上前几步,走到小河岸旁,微低下头,视线轻轻扫过缓缓流淌的小河,轻笑道:“公主乃为龙身,天下之水皆听凭公主调遣。公主,你不妨上前来瞧瞧,瞧瞧这碧波荡漾的水底……可有几丝散魂碎魄的踪迹。”   我心中一动。   散魂碎魄?难不成他是指——   “那些或是生老病死、或是因遭横祸而死之人的魂魄,”他缓声道,“都尽数被引魂灯吸了过去,炼化成了灯油,为它所用。”   “……不可能,引魂灯虽然被神霄殿列为三清禁物,但它并非什么邪物,怎么可能吸人魂魄——”   “它的确并非邪物,但那也已经是数万年前的事了。”苏晋打断了我的话,“公主,你要知道,这世上唯有时间二字最能改变万物人事,这几万年过去,引魂灯早已没了当初的清气,它若还是当初的那盏神灯,这覆河城就不会笼罩着沉沉死气。当年……先花神魂归天外之后,引魂灯就只剩下了简印来封印它所带的凶煞之气,而今,简印因流水之力而日渐削弱,封印既衰,这引魂灯自然也就逐渐散了清气,自它吸食第一个魂魄开始,它就不再是当年的那盏‘虽引万鬼,仍可称慰’神灯了。”   有风吹起,吹落附近枝头的几朵梨花,洁白如雪的梨花瓣颤巍巍地飘舞着落下,落到苏晋的肩头,又顺着风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苏晋看了一眼那些飘落的花瓣,不知为何,他面上虽然仍旧在微微笑着,我却忽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寂寥,仿佛在提起一个逝去已久的故人一样,怀念,惆怅,又带着点点不易察觉的寂寞。   真是令人惊讶,像苏晋这样冷清冷血的人也会有寂寥的时候?莫非……   说起来,原来这引魂灯也是有主人的?我还以为它因为煞气过重而没有人愿意收它当法器呢,而且——它的原主居然是先花神?   在我的印象中,花神应该是像牡丹仙子、百花仙子那样莺莺燕燕姹紫嫣红的,好看是好看,但都是绣花枕头,没多少修为法力,平日里浇浇花种种草,三清某处有什么盛大的盛典,就让御下花朵开放,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它的事情,我可从来没听过有哪位花仙子立下过什么大功德的。那号称万鬼抹开的引魂灯之主居然是先花神?   自从先花神逝去后,百花无主,花仙均以百花仙子为首,现任花神直到现在都没有选出来,因此我也不清楚花神要比花仙厉害多少,但若苏晋说的是真的,那花神岂不是要法力相当者才能担任?怪不得直到现在百花都无主,我看那些个花仙没几个有真材实料的,修为法力就更别提了。   可司花的花神是那等充满凶煞之气的法器之主,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引魂灯虽然也曾是神灯,但它到底不是用来做什么好事的,也因此它才会被神霄殿销毁,一个花神,手里有着可引出万鬼的引魂灯,这——   说起来,引魂灯万鬼莫开的名号我倒是听说过,可那“虽引万鬼,仍可称慰”八个字又是怎么回事?莫非这引魂灯还有我不知道的功效? ☆、第133章 魂魄之体   我正想着这其中的关窍,就听苏晋在那边又道:“因此我奉劝公主还是不要轻易滴血入水的好,引来龙王坏了我的计划还是小事,要是一不小心激发了引魂灯的血性,或是惊动了魔族,那可就大发了,到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果然,绕了这么大一圈,还是绕道滴血入水这件事上来了。看来他说了这一大通话,目的就是想让我害怕招来魔族而不滴血入水啊,照这么看来,他很有可能性是为了不让我滴血入水而撒谎骗我,毕竟毕竟这里的水若是通往外界,那我爹爹的到来也只是瞬间的事,就算司命那厮只顾着把沉新送回苍穹而忘记告诉龙宫我被苏晋掳走,娘也早该发现我离宫了,稍稍一问便能得知我被掳走的事情。我失踪了这么久,龙宫肯定已经闹翻天了,只消我的一滴血,恐怕就能让全族人都被惊动,到时苏晋他就算是再有能耐也奈何不了整个无量海,他顾忌爹爹的到来也是应该的。   想到此,我就哼了一声,道:“苏晋,我告诉你,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会信,炼化灯油你尚且能诓我几句,但通往六欲外界却是绝不可能!真是笑话,我明明是被你掳走的,寻求离开之法也是理所当然,你却说得我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给三清带来大劫一样,你骗谁呢!总之,你也别白费心思地找鬼话来诓我了,我话就撂在这里了,只要你一天不放我离开,我就会一天寻求离开之法,滴血入水也好,求助他人也好,你管不着。有本事,你就像在船上那样困住我,别唧唧歪歪的。”   苏晋安静地听我说完了这一通话,才笑着道:“我既然想成心做一件事,那自然是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的……这覆河城与外界不通,邻里乡间俱是熟人,大家彼此之间也都认识,有一个外来人,众人便会认出来,公主在外面晃了大半天,难道就不奇怪,除了稚童之外,其他人都视你如无物吗?”   我一怔,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晋就微微笑了。   “难不成公主一直都没发现,自己只是魂魄之身?”   我犹如五雷轰顶,当下就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魂魄之身?!   他是说真的?!   大惊之下,我连忙伸出双手,翻来覆去地盯着它们看。   双手素白,且开握之间都有实感,这、这难道不是我自己的身体吗?若是魂魄之身,我应当早就会察觉到才对啊。   “苏晋!你又骗我?!”   “我对公主所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半分欺瞒。”苏晋轻笑,“公主察觉不出身体的异样,乃是因我给公主焚了凝魄草,这才让公主的魂魄之身暂时和*一样。”他神色温和地看向我,微微笑道,“公主若不信,大可试着催动一下体内的龙元,到时公主自然就知晓自己到底是不是魂魄之身了。”   我咬着唇没说话,龙元之于我们龙族相当于内丹之于妖族,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先前他没有说,我也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自然没察觉到有什么异常,可他现在这么一通话下来,我只是稍稍凝神了片刻,就察觉了体内与平日里的不同——我果然是魂魄之身。   “凝魄草……”   凝魄草可凝魂结魄,使魂魄离体之人暂时呈现肉身之象,一应行动皆与平日无差,只是凝魄草味辛,闻起来有一股呛人的刺鼻味,我不应该什么都没闻到啊。   难不成这又是他的一个阴谋诡计?   “凝魄草虽刺鼻呛人,这世上却还有一味香料可以遮住它的味道。”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想,苏晋嘴角微牵,缓缓说出了这句话。   他这句话一出来,我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怪不得他会在室内焚香,我还以为他是想让我尽快醒来以得到引魂灯,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雪神香?”   他颔首。   “凝魄草燃了整整七七四十九个时辰,这才使得公主魂魄稳定,只要不仔细查看,是察觉不到自己乃魂魄之体的,只是魂魄到底是魂魄,凝魄草虽可凝结魂魄成肉身之象,但到底是不同的,也因此凡人眼中皆看不见公主,稚童眼净,所以才窥得了公主的魂魄一二,但其他人……”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不说我也知道,凡人眼浊,因此看不见一概魂魄之物,但稚童却因心境为开而眼净目明,所以有时能看到一些凡人本不该看到的东西,魂魄自然也在此列。   原先还不觉得,现在听苏晋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我们的情景实在很是奇怪,我和他大刺刺地站在街上谈论引魂灯,还争执了一番,若我和他能被凡人听见看见,恐怕我们附近早就围了一圈人了,怪不得……   十白认识苏晋,还说苏晋是他娘亲的救命恩人,那么苏晋肯定是能被人看见的,但他现在跟我在一起——那也就是说,他布下了不让人眼可见的结界?   不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问清楚我的肉身去哪了,难怪他对我这么有恃无恐,没有肉身,我哪里来的血去滴血入水?他还当真是一丝错漏也不出啊。   我咬牙切齿地想。   “你把我的身体弄哪去了?!”   “这个么……公主不日就会知晓了,现在公主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又生出什么事端。”   “苏晋!你——”   接下来的话我没有说出来,因为苏晋虽然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但眼中却像是冰住了一般,摄人心魄的冰冷可怖,我被他盯得脊背发冷,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我,唇边不见丝毫笑意,轻声道:“听碧,你当真以为……我不在,你便可随心所欲了?”   我浑身发冷地立在原地。   是我忘了,他是苏晋,是那个谈笑间置人于死地的苏晋,他非但冷血凉薄,还心思缜密,他一旦算计好了的事,就绝不会出现任何纰漏,当年他既然能够算无遗策,现在自然也可以。为什么我会自信满满地认为他在我的事上会出现纰漏?是我大意了。   “好了,”见我僵着身子默然不语,苏晋又笑起来,不过眨眼之间,他刚才的满面寒霜就像是冬雪遇了暖阳一般尽数融化,没了踪迹,仿佛他一直都这么温和有礼地笑着,从来不曾阴冷冰寒过。“已近正午,公主虽然身为神女,我又用了凝魄草,但魂魄之身到底不好长久出现在这大太阳底下。公主,请回吧。”   “……苏晋,”沉默半晌,我盯着他道,“你的确很厉害,也很有谋略,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我警告你,你不要打我龙宫中任何人的主意,你别以为你在九洲横惯了,这三清就没人能制得住你。那些凡人手无缚鸡之力,被你坑害也无力反抗,我们可不同。”   我轻声道:“你当心……”   苏晋微微一笑,一片梨花花瓣从他面前飘落:“好,公主今日良言,我记下了。”   我冷笑一声:“不管你是记住也好,忘记也罢,有一事,你却要记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世间没什么东西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你篡改天道,为祸人间,现在又妄图取出禁物引魂灯,苏晋,你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到头的意思,是指天谴么?”他云淡风轻地看着我,神情没有一丝松动,“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天谴……”他微微一笑,“公主以为,什么样的惩罚才算得上是天谴?魂飞魄散,亦或是永世不得超生?”   我没有说话。   “天谴,天道之惩,自然是这世间最为惨烈之事。这世间最为悲惨之事,唯爱憾二字耳。生平最爱之人、最憾之事,能使多少天下英雄折腰?我早就受过天谴了。熬过了那份苦……接下来有什么,我都不在乎了。”   花落无声。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完了?”   “说完了。”苏晋低眉一笑,微微侧过身,“公主的话也完了吧,既如此,那就请回吧。”   我虽然心有不甘,但实力差距摆在那里,也只得不情不愿地跟苏晋回了之前出来的屋子。苏晋对谭蓁说我们住在一个叫西园东宅的地方,我出来时一心只放在这座城上,没有仔细查看,此番回去才发现这间屋子虽没有亭台楼阁,却也是三进三出,像是大户人家的房屋,且庭院内外都很干净整洁,不像是被废弃的。   我站在院门口奇怪了片刻,也没多问,就跟着苏晋进了院子,回到了屋里。   也不知这屋子被苏晋做了什么手脚,一进来我就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凉意,此刻正值早春,这股凉意应当会很冷才对,但我却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反倒还有些舒适之感,这凉意中又带着一股幽幽的暗香,闻着沁人心脾,我虽然对苏晋多有警惕,但一闻这幽香,还是忍不住多闻了两口。   反正我现在是魂魄之体,就算这香有什么问题也不怕,他苏晋还得用我来得到引魂灯,顶多让我受点苦,小命还是暂时没问题的。 ☆、第134章 芙蓉谣   意识到这点后,我就彻底放松了下来,反正也出不去,那还不如轻松一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反正想了也没用。   想到此,我的脚步就变得轻快了起来,甚至还有心情多问了一句:“这满室的清凉对我的魂魄之身倒是有利,看来这引魂灯对你还真是重要的紧,竟然不惜弄到这个地步。”   “引魂灯之于我,的确是一件不可替代的重要之物。”苏晋微微一笑,“利用附近的河流施法倒引,的确是为了让公主的魂魄能更稳定一些,不过并不是为了尽快取得引魂灯,毕竟这事也急不得。我只是想着,公主被我强行带来此处已是唐突,现下又擅自取了公主的肉身,让公主魂魄无依,我与公主素无恩怨,这两件事实在是做得不厚道,但既然已经做下了,我也不能就此收手,只能尽量在其它地方弥补公主。公主……不会责怪我多事吧?”   刚好起来的心情又被他破坏了,我敛了笑,冷冷道:“责怪你多事有用吗?”   “虽没有多大用处,但最起码能让我知晓公主的心意,日后我也好再寻他法弥补公主。”苏晋侧着脸嘴角微勾,他行至摆放着瑶琴的案几旁,伸手虚悬于瑶琴之上,却在停顿了片刻后收回了手,侧头看向我,一缕发丝从鬓边滑下。   “公主可通音律?”   他又想干什么?   我警惕地看着他,斟酌道:“略通一二吧。”   他就笑了一下:“花辞三曲……公主可会?”   花辞?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都没听过?   莫非这又是他的什么诡计?   “我不曾听过此曲大名,更不用说弹了。”   “是吗?不曾听过……你的确是不曾听过的,这首曲子已经消失了近六万年了,你自然不会听过……六万年,红颜白骨,沧海桑田,当年——”   苏晋敛眸看着那瑶琴,近乎喃喃自语地说了这么一番话,我听得生疑,刚起了兴趣,他却又在提起当年二字时顿住,抬头看向我。   在看到我警惕的神情后,他先是一怔,而后笑道:“公主不用这么防备,我并无它意,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看向案几上静静摆放着的瑶琴,道:“引魂灯要等到月圆之夜才能出世,只怕公主还得在这里委屈几日,既然公主通音律,这把芙蓉遥就赠给公主了,公主若是无聊,抚琴聊以慰藉一二便是。”   抚琴?慰藉一二?   你当我这是在你府上做客呢?这么悠闲?   “别,你的东西我可不敢要。”想了想,我还是没太敢明目张胆地嘲讽他,只是换了个较为折中的说法,果断道,“你还是收回去吧,免得我又中了你的什么诡计,着了你的什么道,到时候我找谁哭去。”   苏晋轻笑一声:“公主对我还真是充满了戒心啊,凡是经过我手的东西,你都不要,沉新神君只是碰了一下,却被公主当做至宝一样呵护……可真是让我伤心啊。”   笑话,你和沉新能相提并论吗?   我实在忍不住,嗤笑道:“你要是也跟沉新一样在自身难保的危急关头都不忘护着我,不强迫我来到这什么见鬼的覆河城,不对付我,不让我以魂魄之体在外游荡,你给的东西,我自然也会一一收下。”   再说了,我什么时候对沉新给的东西当做宝贝一样呵护了——他有送过我什么东西吗?   “……有理,”苏晋清浅一笑,“照这么说,公主对我心存警惕也是应该的。”他说着,侧身看向榻边被我置之不理的那碗药,笑容不变地道,“那这碗药也是因为如此才被公主弃之如敝履的了?这药熬出来可不容易,里面最关键的一味药还多亏了神君的那朵彼岸朱砂,公主当真不愿服下?”   “你的东西我不敢动一份,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是早就有所预料,只是亲眼看到公主如此不屑,我还是……甚感伤怀呐。”   装腔作势。   我心中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别过脸不想看他。   我现在只要一看到他那副装出来的模样就感到一阵恶心,若是在我不清楚他的真面目之前或许还会被他骗到,但经过了凝木洛玄谢醉之这几件事后,我早就看透了他,看到他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就更是觉得反胃。   既然狠毒,何不狠毒到底?装出这么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来,也不知道是在忽悠谁。   这一别开脸,我就看到了案几上摆放着的瑶琴和琴边的香炉,香炉中还插着之前被我掐灭的几炷雪神香,当我的视线扫过那几炷香后,它们忽然香头一闪,自己燃了起来,袅袅的烟熏开始弥漫在空中。   我吓了一跳,刚反应过来这是苏晋做的手脚,身后就响起了他温和平缓的声音:“这雪神香还是继续让它燃着吧,公主是魂魄之身,更需要凝神静气,雪神香有何功效,想必公主是再清楚不过的。公主也不用怕我在这香中添加其它东西,昆仑雪神一点香,这雪神香乃是昆仑虚门派之物,公主于昆仑虚学艺多年,对这香的配料自是再熟悉不过,这香里有没有添加别的香料,公主一闻便知。”   我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这几炷香我在之前就细细闻过,的确是没闻到什么其它的味道,但他的话有几分是能信的?他会这么好心?就算好心,那也是为了日后能更好地害人而已,是以我都懒得理他,随他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去。   只不过这世间似乎没什么是能让苏晋感到尴尬的,我对他不搭不理,他也毫不在乎:“看来公主是不想和我多说了,那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我就此告辞,还请公主好生休息。”   切,走了最好,我还乐得清静。   身后沉寂了片刻,正当我以为他已经走了时,他的声音复又响起:“引魂灯于九日后出世,到时我会来请公主前去相助,还望公主早作准备。”   九日后?还要那么久?   引魂灯一旦出世,人间就算不大乱,这座覆河城也会大乱,到时天道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就不好了,我得在它出世前想办法离开这里或是联系上爹娘他们,还有九天……一定会有办法的。   “对了,还有一事。”我正思索着离开之法,就听苏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地道,“方才公主一番良言,苏晋深受启发,公主说得对,既然我请公主来了,就当让公主息了离开这里的心思,不该放任公主出去胡乱转悠,免得徒生事端。”   意识到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后,我猛然转身:“你——”   “这宅子里的结界与前些日子在海船上的结界一样,都是以水为基,化了屏障出来的。”苏晋面若冠玉,对我笑得温和无比,他缓缓道,“公主身为龙女,按理来说是不会被这结界所伤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现下此宅的结界乃是以覆河城水为基,这覆河城中水流五行与外界多有不同,且死气环绕,我也不知道这结界会不会伤着公主,但以防万一,公主还是不要靠近的好,免得受了什么伤,到时……可就又是一场麻烦了。”   我怒瞪着他,气极反笑:“苏晋,你好,你好啊……”   “我说过了,公主的良言,我都会记在心里。既然公主想要结界,那我自然也是恭敬不如从命。”他对我微一颔首,端的是风度翩翩,“这接下来的九日,还要劳烦公主好好地待在这宅子中。我听闻公主素来以丹青闻名,工笔画技无人可出其右,只是仓促之间,实在找不出一套上佳的画具来,画具若有残缺,那还不如不画,只好请公主委屈一些,暂且在这屋里待着。我若是遇到了一套齐全上品的画具,或许会给公主送过来,只是这覆河城一向不与外界连通,所用之物与今世多有径庭,怕是找不出公主惯用的那套画具来。公主若实在无聊,还是请抚琴吧,这一把芙蓉谣当世难得,公主放心,我不会对它做手脚。我言尽于此,望公主好生思量,告辞了。”   话毕,他轻飘飘瞥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往门口走去。   门口处原先并没有结界,可就在他走过以后,一道跟海船上一模一样的结界就悄无声息地盖了下来,封住了大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结界后,气得牙都快咬碎了。   他还真的设了结界?!   那我岂不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还真是厉害啊!   我气得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悠了半天,有心想上前去试着闯一闯那结界,但每当我走到结界跟前,我就会想起苏晋临走前跟我说的话,原本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跨出去的脚就又收了回来,如此反复了数次。   没错,我怕了,我现在是魂魄之身,比不得之前那样有一层厚厚的龙鳞和龙皮护着,苏晋的法力何其厉害,他要是铁了心不想让我出去,我就算是魂飞魄散了也出不去,虽然他在得到引魂灯之前不会让我出什么大事,可那也不代表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受伤却安分的我总比一直上蹿下跳不安分的我要来得好多了。   简直可恶!   我气得下意识就觉得胃痛,当我想起我只是魂魄之体而非肉身后,那股胃痛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这都是什么事!我怎么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呢,摊上了这么一件大好事!   就这么在屋子里转了半天,我眼睁睁看着日头逐渐落下,日光也不再耀眼夺目,看着日落西山,夜色降临,直到夜幕完全覆盖住了天际,也没敢去硬闯那结界,法子更是一个都没想到。   我抱膝坐在门槛上,呆呆地盯着那近在咫尺的结界看。   院中静谧无声,四周一片黑暗,夜沉如水,我的心也跟着这夜幕一道沉入了水中。   都怪我这张臭嘴,说什么话不好,非要跟他抬杠,说什么有本事就困住我的话,现在好了,苏晋真的给我来了这么一道结界,我连出都出不去,还怎么让人去通风报信?   话说回来,这宅子里有没有活水?若有活水……若有活水,苏晋早就封了它的源头,哪还能轮到我去找!   想到此,我就泄气地叹了一口气。   “漫漫长夜,姑娘你无心睡眠,却坐在门口处幽幽地唉声叹气,连蜡烛也不点一根,莫非是想学那话本中的奈果娘子,准备吓死哪个倒霉的书生?”   一口气才落下,一个含笑的声音就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我猛地一怔。   这个声音是——! ☆、第135章 沉夜   我豁然站起来,回转过身。   室内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可就是在这么一片黑暗中,沉新整个人就像是散发着月辉一样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在我和他目光对上的一瞬间,他抿唇一弯,眼角眉梢间就都溢上了满满的笑意,如星辰碎片落入大海,波光绚烂,耀目无比。   他如星子一般的眼睛看着我,微笑间波光流转,似星光闪烁,又似碧波荡漾,眼中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身影来,让人不自觉地就想要沉溺进去。   我愣愣地看着他和他眼中我的身影,不由得怔住了。   “怎么,”许是见我呆住了没有反应,沉新眉梢一挑,三分不满、七分揶揄地道,“见到我太开心,所以傻了?”   我盯了他看足足有半晌,有惊喜,但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沉新?”   沉新笑着“嗯?”了一声。   “你……真的是你?你不是、不是我臆想出来的吧?”我结结巴巴地开口,“还是说,这又是苏晋的一个陷阱?”   我僵着身子立在原地,看着他就那么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整颗心就像是被扔进了沸水里一样,心慌意乱,心神震荡。   我看着他,想走过去靠近他、再靠近他,可又怕这只是一个泡影,一触即碎,因此在原地踌躇着不敢上前,生怕我一触到他,他就消失了。   我立在原地踌躇不决,眼巴巴地盯着他看,期待着他能说出点什么来让我安心。   沉新眉峰微微一挑,目光在我脸上扫过,唇角一扬,竟果真如我所愿地开口说话了。   “不敢过来?是怕我只是个幻影?”   “我……”我颤着声开口,却被他笑着给打断。   “听碧,你觉得我这么一个耀眼夺目的人,”他交叉起双臂,话里带着一贯的傲慢与自得,“是那姓苏的能捏造得来的?”   “沉新!”   不会错的,能说出这话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了!   听了他这句话,我当下什么也顾不得了,笑着上前疾走两步,喊着他的名字就朝他扑了过去,直接把他扑了个满怀。   沉新似乎是没料到我会直接扑上去,猝不及防下被我扑得有些踉跄,后退了一步才站稳了脚跟。   “听碧?”他有些疑惑地喊了我一声。   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感受到他的气息喷吐在我的颈侧,当下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明明魂魄是不该有泪意的,可我却仍旧在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怀抱、听他用那种带着些许安抚和疑惑性质的语气喊我的名字时一阵悸动,随着心情的大起大落,那股泪意就怎么止也止不住了。   远处传来滚滚的闷雷声。   “听碧?”沉新又喊了我一声,我感受到他有些迟疑地环住了我的腰,还轻轻地拍了我几下,“怎么了?”   “沉新……”我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更加用力地环抱住他,努力睁大眼想让朦胧的泪意憋回去。   “嗯,”他低应一声,“我在。”   “我好想你,”我喃喃道,听着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声在我身边一下一下有力地响起,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我好想你,沉新。”   “……”头顶上的呼吸窒了一窒,下一瞬,沉新原本为了止住我的去势而松松扶在我肩胛两侧的手就下滑收紧,环住了我的腰。“我也很想你,”他的脸颊在我头顶处蹭了蹭,温柔而又低声地回答了我。   听到他这句话,我原本有些止住的泪意一下就控制不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襟。   闷雷一声巨响,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原来情到深处,魂魄也是能落泪的。   “沉新……”   “是我,如假包换。”   “沉新……”   “我在。”   “沉新……”   “我在这。”   大雨毫不停歇地瓢泼而下,打在外面的地上,打在屋顶上,如木珠落地,沉闷而又厚重。   那些鼓点般的雨声就像是打在我的心上,让我安心的同时却又没来由地忍不住想哭。   我任由眼泪滑落,紧紧依偎着沉新,低声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而沉新也一句又一句地应我,应得一句比一句温柔。   见他这么温柔地应我,我的泪意就更是止不住了,有什么话在心底蠢蠢欲动,让我喉咙发痒,想要不顾一切地说出来。   想要告诉沉新,我想要告诉他。   我想要告诉他,我对他的心意。   不论他今晚来这是为了道义也好,情义也罢,我都想告诉他,对他说,我喜欢他。   是,我喜欢上他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满心满眼地都是他的身影,想着他的话,想着他的笑,想着他对我说话时那让人又爱又恨的神情和语调。   也是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为何问露几次轮回转世却仍旧对沉新旧情难忘,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如此让人喜欢的人,他这么好这么好,换做是我,我也舍不得忘怀的。   他答应也好,拒绝也罢,我都想告诉他……   “沉新。”想到此,我就松了紧紧搂着沉新脖子的手,他也顺势放开了我,我稍稍后退了半步,抬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才抬起头和他对视。   “怎么了?”他神色温和地看着我。   “我……”等张了口,我才发觉想要将自己的心意传达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有些紧张地伸手将鬓边的发丝绕至耳后,忽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起来,“我……我……”   我紧张地盯着他“我……”了半天,也没能把下半句话说出来,不由又是沮丧,又是懊恼。   我这是怎么了?在怕什么?怎么一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了?   说出来啊,听碧,说出来,告诉他啊,说出来你还有五成机会,不说出来你可是连一成机会都没有了。   我在心里不断给自己加油打着气,可还是紧张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急得连眼泪都快出来了,可还是说不出那四个字。   屋外雨势渐止,雨声渐小,更是衬托出屋里的寂静来,我紧张得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咬着嘴唇,喉咙也直发哽,话到了嘴边,但就是说不出来。   正欲哭无泪的当儿,沉新却是瞧着我这副模样笑了出来。   “魂魄落泪,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哭得像你这样狼狈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我一怔,呆呆地看着他,下意识伸手抚上脸颊,五脏六腑都难过地纠结在了一处:“我……哭得很难看?”   “好端端的一条龙,硬是被你哭成了条蚯蚓。不过没事,”我一颗心猛地沉下,正想捂脸背过身去,却听他话锋一转,在那边笑道,“无论你是条龙还是蚯蚓,那都不要紧,只要我喜欢就行了。”   ……   ……   在听到他说那句话的瞬间,我几乎忘了自己是谁、身处何地,只愣愣地盯着他瞧,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盈盈的笑容,看着他似水一般的星眸,看着他蒙着一层月辉的脸庞,直到看到他眼中呆愣着的我的倒影,我才回过神来,脸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你、你说什么?”我心颤得连话也变结巴了,甚至在心底谢了一番苏晋给我弄的魂魄之身,要是我现在肉身在场,早呆得不成样子了,脸也肯定红得跟猴屁股一样,要比现在丑上百倍。“我、我刚刚好像听岔了,沉、沉新你……”   “你没听错,”沉新打断了我的话,他弯了弯嘴角,笑意满满又自信满满地道,“我刚才说,无论你是什么样,我都喜欢。怎么样,这回够口齿清晰了吧?”   “你……”像是心间停了一只黄鹂,在我心中唱着婉转清丽的歌,我睁大了眼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生怕这只是一场梦,“你是说……”我的声音打着颤,“你、你的意思是……”   “听碧,你怎么这么怂?”耐着性子听我结巴了半晌,在听到我的又一句“那个……你……”之后,沉新终于眉头一蹙,半是不耐半是无奈地笑道,“刚刚想跟我表白心迹是磨磨蹭蹭地不敢说,现在换我跟你说了,你又不敢接茬,你说,你怎么能这么怂呢?”   “表表表表——”   “——表白心迹,懂这四个字的意思不?”   “我、我我我——”   “我什么我,一句话的功夫,你懂还是不懂?不,算了,你还是别回答我这个问题了,”沉新眉头一蹙,顿了顿,直视着我道,“你还是直接说吧,你喜欢我,是也不是?”   “我——!”   我被他这话一阻,登时有些怒上心头,原本的那些心慌意乱都被我一时的火气给压下去了。   我怂?我怂?!我——我……确实怂。   我看向沉新,见他虽面有不耐,但唇边和眼底都有着明显可见的笑意,正觉得他是在看我好戏,刚想硬气地来一句不喜欢,却不想在转眼间和他的那一双明目对上,顿时呼吸一窒。   沉新的眼睛一直都很美,又波光流转,目光有神,平时还好,但只要我和他的目光一对上,我就不能把视线从他的眼睛上面移去,在我的心里,他的那双眼睛就像是天上最灿烂的星辰一样,又像是大海最温和平静的那一刻,总之,是最美丽最漂亮的东西。   而现在,那一双眼正盯着我看,温柔平和,笑意满满。   不知道为什么,在和他对视的瞬间,我心中的那一股慌乱躁动就完全没有了,只余下一阵心悸,催促着我说出心底之话。   最终,我笑起来。   “沉新,我喜欢你。” ☆、第136章 似水   我话音刚落,沉新眼中就像是被点燃了星火一般亮了亮,他有些含糊地咳了一声,伸手揩了揩人中,清了清嗓子,就双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我实在忍不住雀跃想笑的心情,也顾不得脸上是不是还残留着泪痕、哭得跟条蚯蚓一样了,就对着他咧嘴笑了开来。   “什么?”他挑眉,颊边酒窝深陷,“我还是没听清,你再说大声一点,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一句比一句大声地说着,笑容也越来越灿烂,几乎克制不住想要上前扑进他怀里的激动之情,“我最喜欢你了!”   话音刚落,我就落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沉新笑着一把抱起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又抱着我在原地转了个圈,我被他这举动吓到了,反应过来后就立刻搂紧了他的脖子,笑着任由他抱着我转了一圈。   冷夜寂静,夜幕暗沉,我紧搂着沉新,裙带飞扬的同时,只觉得我的心也随着裙摆一起开成了一朵花。   “我也最喜欢你了,听碧。”一圈下来,我脚尖堪点到地,正想从沉新身上下来,就又被他一把搂紧了,他低着头,在我耳边笑着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我此一生,除却师尊之外,你就是我最重要之人。”   他说这话时虽带着笑,听上去有些不正经,可话里的郑重却是我不仔细听也听得出来的,我只是愣了一下,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除却师尊之外?你……此话当真?”   “无半分虚假之言。”   “我不信。”我从他怀中退出半步,故意做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看向他,“你老是忽悠我,深渊里忽悠我,酆都里也忽悠我,我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忽悠人?你说你无半分虚假之言,你拿什么证明?”   “不信就算了。”他笑着偏过脸,不再看我。   “你!”我明知他这是在逗我,但还是被他这话给气到了,遂睁圆了眼怒瞪着看他,“你怎么这样啊!”   “我怎么样了?”他回头,伸手戳了下我的额头,“我说实话吧,你不信,我让你爱信不信吧,你又不开心。你说,我该那你怎么办?”   “你就不会哄哄我嘛!”   “哄你说的话你会信吗?”   “我——”   我盯着他,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把扑了上去。   “——我信!”   沉新从善如流地接住了我,“这不就好了?”他稍稍松开我,伸手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眼中带着盈盈的笑意,“我就喜欢你这样子。”   我的心都快被欢喜之情给淹没了,不断地往外溢,我抬起头看他,不能自已地笑开,他也看着我,笑意满满的目光中带着点点深情。   就这么看着看着,原先那股被我压下去的泪意就又涌了上来,不同的是这次再没了之前那一份沉重,都尽数化成了欢喜之情。   “沉新,”我凝视着他,轻声又难以克制地道,“我好喜欢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   明明相识不过两个月,相处的时间更是没有我与任何一个旧友来得长,但我却像发了疯一样地喜欢他,明明只是跟他一道在深渊里走了一遭,九重天走了一遭,冥府酆都走了一遭罢了,我怎么、怎么就这么喜欢他呢……   “你一定不知道,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我知道。”沉新伸手抚上我发间,顺着发丝轻轻滑下,他再度拥住我,微笑着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摇摇头,固执又小声地念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了,明明跟你才相识没多久,你也老是挤兑我,但是我——我就是喜欢你。”   “嗯……大概是因为我法力修为不凡,长得又特别好看的关系?毕竟这三清像我这般要长相有长相要修为有修为的神仙可不多啊。”   “……不要脸。”   他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我既是个不要脸的家伙,你却又怎的搂得这般紧?”   这话若是放在往常,我定会烧着脸松开搂紧他的胳膊,同时嗔他几句,指不定还要推他一把,但今时不同往日,我的心意既然已经表明了,再藏着掖着反倒显得矫情,因此我干脆更加紧地搂住沉新,依偎在他的肩头笑着道:“因为我喜欢你呗,你再不要脸,我也喜欢你啊。”   “完了,这话我可不知该怎么接了。”他笑了一声,也越发地抱紧我,“好吧,算你赢了,我认输。”   “知道就好。”我哼了一声,“对了,我光说了我的,还没听你说呢。”   “说什么?”他话中笑意浓浓。   “说——”我故意顿了一下,松开手往后一退,十指相扣着环住他的脖子凝视着他,笑意盈盈道,“你怎么喜欢我啊?”   沉新就挑了下眉,看上去很是意外:“喜欢还需要说法的吗?”   “那当然了!”我理所当然道,“不喜欢一个人有千百个理由,喜欢一个人自然也有千百个理由,你既然喜欢我,那又喜欢我什么呢?”   “我喜欢你什么地方,我告诉你了,我有什么好处?”   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你若告诉我你喜欢我什么地方,我自然投你所好,好好努力,争取把你喜欢的地方做到最好,这样也不怕你将来被别人抢了。”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嗯了一声:“这倒是实话,我这么厉害,又这么帅气,喜欢我的人可多了去了,你是该好好努力,免得我被别人抢了。”   我本想笑他“随口夸一句你倒上杆子爬了”,却忽然想起在流神宫外遇到的那位小师妹来,满腔的欢喜之情顿时少了三分,脸也沉了下来,松手哼道:“是啊,喜欢你的人是不少,说起来,最近不就见过一个吗。”   沉新就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好了,既然你想听,我就实话告诉你。”   一听此言,我连忙来了精神:“怎么说?”   他看着我,有些失笑:“哪有那么多理由,喜欢你就是喜欢你,我既然喜欢你,还会在乎你身上有哪点是我喜欢的、哪点是我不喜欢的吗?以后少看些凡间戏本,免得染上凡人那一套爱哼哼唧唧无病呻吟的习惯。”   我虽是魂魄之体,没想到听了他这么一番话,双颊却仍旧有了火烧之感,直烧得我火辣辣的,也不好意思再大刺刺地盯着他看了,忙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还有一句话,你想不想听?”   我立刻把脸转回:“当然!”   “那你可要听仔细了。”沉新就微微笑起来,他凑近我,在我耳边低声缓缓道,“听碧,若论谁是我沉新这世上最重要之人,是你和师尊,但若论别的……我可以告诉你,听碧,我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人都要喜欢你。”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轻之又轻,却让我听了个真切明白。   “我爱你,听碧。”   我在他怀中愣住了。   好半晌,我都没回过神来。   直到屋外蓄了已久的一滴水滴自屋檐下滴落发出了一声轻响,我才回过神,怔怔地看向他。   “沉新,你——”   “嘘,”沉新伸手轻轻抵住我的唇,“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记住这句话就好,也许你现在不会明白,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可是——”   “不要怕,也不要恐惧,”他笑着看我,带着安抚人心的温和目光,“听碧,你值得的。”   “……”我低头缓了许久,在又一滴水滴落下之后才抬头看向他,定定道,“为什么?”   “都说了让你不要问为什么了。为什么……”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我疑惑不解时忽然按住我的双肩,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在我忍不住紧张起来时又灿烂一笑,“——当然因为我们两个乃是天定姻缘,我们可是老天注定了要在一起的人,你说,我是不是该给老天爷一个面子?”   “你——”我的心不可抑制地漏跳了一拍,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失落感,带着丝丝缕缕的不可置信,“你逗我玩呢?!”   “你猜?”   “你——”   我喉头一梗,正要发怒,却见沉新竖起右手三指,一手按着我,一手指天道:“我沉新在此对天发誓,今日之言,若有半分虚假,便遭苍穹驱逐,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他字正腔圆地说完了那些话,缓缓放下右手,这才看向我笑道:“这样,你可相信了?”   我呆呆地盯着他,这回是彻底呆住了。   “怎么,还不相信?”他挑眉,故作哀伤地叹了口气,“那我可是没法子了。”   “不是,我——我——”我心中大乱,面颊飞红,一时间思绪混乱无比。慌乱中,我结结巴巴道,“你这么、这么认真,还发了誓,我都不知该怎么回应,才能显得不逊色于你了……”   听闻此言,他立刻笑得灿烂:“这还不简单?你亲我一下,不就不逊色于我了?” ☆、第137章 月夜   我涨红了脸,想也不想地就一把推开了他:“呸!流氓!想得美!”   沉新被我大力一推,却只后退了两步就停了,面上还带着促狭的笑容,显然是早有准备。他笑看着我,弯起了嘴角:“这可是我心底的大实话,怎么,听了实话,反倒骂起我流氓来了?这前一刻还不信我说的话呢,现在又——咳咳咳——”   话至一半,他却忽然皱了眉,低头闷咳起来。   我一下子慌了,原本的羞恼也都被抛之了脑后,连忙走上前想看看他怎么了,却不想在我的手即将碰到他时,他却转过了身,避开了我的触碰。   我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瞬,才缓缓放下。   “沉新?”我小心翼翼地道,“你怎么了?你……”   他不理我。   “你是不是……”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连忙慌神问道,“你是不是身上的伤还没好?!”   回答我的是又一串沉闷的咳嗽声。   该死,我怎么忘记了,当日沉新可是被神女哨伤得不轻,苏晋甚至用了生不如死这四个字来形容他,他怎么可能在半个月内就治好了伤然后活蹦乱跳地来找我呢,我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连这么容易想到的事都忘记了,真是愚钝!   “沉新,你还好吧?”想到这,我就又添了一分慌乱,这里不是苍穹,是死气环绕的覆河城,没有锦华神尊给他疗伤,更没有终年缭绕不息的清气来让他凝神静气,在这般地势和死气环绕之下,他的伤势必然会加重,苏晋也不知何时会回到这里来,到时若是让他们两个碰上了,那可就完了!   我慌着神,又上前走了一步:“你——”   沉新绕过我,有些跌跌撞撞地两三步疾走至门口,一手撑着门槛,一手捂着嘴,咳得更加急促了。   “沉新!”我见他咳嗽不断,咳声沉闷又用力,又隐隐约约闻得了一丝血腥味,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你到底怎么了!有事没事,你总得说一声呀!”   见他还在那边捂着嘴闷咳不理我,我心下一横,也不管他的态度了,大踏步一个上前,正想掰开他的手细探究竟,他居然就不咳了,清了清嗓子后没事人一样地看向我:“干什么干什么呢,我不过就咳了一下,你就急得跟什么似的,”他一挑眉,促狭地笑着看向我,“怎么,这么担心我啊?”   “你别打岔!”我被他气得都快疯了,要不是顾忌着他有伤在身,正想狠狠再推他一把。“你的伤还没好是不是?苏晋说你身上有魂追,神女哨的哨音对你格外有影响,当日你在忘川河边就已经痛苦难当——”   “你别瞎说了,你哪只眼看到我当日痛苦难当了?”   我愣了一下:“我……我就是看到了。”   他嗤笑一声,交叉起双臂:“当日苏晋掀起了那么高一个浪头,我都被他打得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你的手,你若是能在那般混乱的情况下看出我痛苦难当,也就不会被苏晋捉来这里了。”   “……若非,”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若非你实在难敌哨声,你当日……会松开我的手吗?”   ……   我定定地瞧着沉新,他也沉默地回望我。   室内一时静默无言。   又一滴水珠落下后,他才唇角一牵,张口欲言,却忽然一蹙眉头,正当我以为他又有什么事时,他低咳一声,笑着开口了:“你倒是……很清楚……”   “清不清楚我们等会儿再谈,”我见他面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羞赧之色,心中一喜,但又立刻被忧虑压下,现在我满脑子只想着他的伤势,因而也顾不得细问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了,上前一步直逼着他的胸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追问,“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身上的伤好了没有?”   “好了。”   “你骗我!”   “我没骗你,不信你可以自己来查。”他对我伸出手,满面无辜,“真的,这世间就没有苍穹和我师尊治不好的伤,就算是魂追,”他顿了顿,轻抿了一下唇,又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也难不倒我师尊。我身上的伤都好了,剩下的也只是些小伤罢了,不妨事。”   “什么小伤?”我抿了抿唇,决定不去问他魂追的问题,就当做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他挑起眉,再度抬了抬手。   “……”我看着他伸出来的手,虽然明知道他肯这么大咧咧地伸出来一定是做了什么手脚,但还是握住了他的手腕,搭二指于其脉搏之处,探入一丝法力去查探他的内息。   结果不出我的意料,他的内息平稳,法力深厚如往常,别说重伤了,连一丝受伤的迹象都没有。   我收回手,笑了两声,抬眼看他:“你内息平稳得不像话,我连你所说的那点小伤都没探到,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障眼法?”   他从善如流地收回手:“不管我这内息是真是假,我既然能让你分辨不出,那就说明我的法力还没有弱到那个让你担心的地步,对付一些喽啰还是绰绰有余的。对付苏晋么,虽然不能制胜,但打个平手总可以吧。”   “沉新!”我又气又急,“这不是儿戏!苏晋他法力深厚,又有神女哨在手,远不是你可匹敌的!我不想你——”   “我知道你担心我。”沉新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他神色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我却被他的这一眼看得心中一惊,剩下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   这、他的眼神什么时候也像苏晋那样让人胆寒了?   还是说,我说了什么让他不满的话?   见我被他吓得噤了声,沉新就轻轻一笑,眼中的锐利登时全化成了一池春水,他上前一步,伸手顺着我的长发缓缓捋下:“我也知道苏晋法力高强,不是一般人,需要小心对待。但是听碧,在我心中,对付苏晋在后,先见到你、确保你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龙宫那里始终没有你的消息,司命又对苏晋所执着之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寻找无望,你知道这半个月来我有多着急吗?”   龙宫……   我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我看着他眼神专注地凝视着我,听着他神情认真地一字一句道:“听碧,你不是儿戏,为了你,就算拼着一身伤,我也是要找来的。”   ——为了你,就算拼着一身伤,我也是要找来的……   ——为了你,就算拼着一身伤……   ——为了你……   沉新那“为了你”三个字在我耳边盘旋不去,我被他这话说得措手不及,连该用什么神情来面对都不知道,只能怔怔地望着他,又红了眼眶。   “你……此话当真?”   他低头看着我,微微一笑:“如有违誓,魂飞魄散。”   我心中一震,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心悸无比,整颗心都在颤动。   “还有,”正当我不知该作何反应时,他却忽然笑容一收,肃着脸瞪着我,凶巴巴地道,“以后别在我面前说我不如别的男人的话,尤其是苏晋,听到了没!”   “……”   “嗯?”   “……别给我转移话题!你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沉新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而后扶额头痛地长叹一声,看那样子简直是想去撞墙了:“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苏晋他——他真的很厉害,而且他心狠手辣,既然能为了对付你专门借来神女哨,势必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若有伤在身,孤身一人前来不是找死吗!”   我大力跺了一下脚,只觉得他是一块朽木,我都这么担心他了,他还这么不识好人心,只顾着跟我抬杠,不肯给我好好解释一下。   “你就算不想说,你总得说一下原因吧!”   他沉默地看着我。   “沉新!”   “……好吧,”僵持半晌,他终于松口了,我只见他叹了口气,就听他道,“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我也不瞒你,实话说,我的伤的确还没好全——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或许是怕我着急,他又连忙加了一句话,“你应该能想得到当日我受伤之后司命会带我回苍穹,有师尊给我疗伤,又有苍穹清气环绕、丹药入体,大部分的伤都已经痊愈了,剩下的一些——都是旧伤,不治也罢。”   “什么叫不治也罢?”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意思就是它只能治标,无法治本。”他敛眸,神色平静无波,“那些旧伤之所以成为旧伤,其原因就在于它无法根治,非但无法根治,且疗伤时要耗费的心力也比治别的伤要来的多得多,有时师尊耗费大量元气为我疗伤,那些伤却仍未见何起效,既然如此,还不如不治。而且我这不是平安地见到你了吗,那些伤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大碍,你又何必担心。”   我咬紧了唇。   沉新一向不轻易示弱,他说只有一小部分伤还没好,那就说明他有大部分伤都没好,只是不是特别严重罢了,可这覆河城岂是一般人能来的地方,要是有死气趁着他体虚而入,而苏晋又恰巧和他对上,那结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而且……无法根治的旧伤,他身为神仙,且又拜锦华神尊为师,有什么伤是厉害到连锦华神尊都不能根治的?   是……魂追吗……? ☆、第138章 轻吻   “好了,多想也无益。”我正心下担忧,沉新却忽然伸手轻抚我的眉间,倒把我吓了一跳。   见到我跟猫一样的反应,他眼一弯,笑开了:“吓到了?”   “你干什么啊!”我被他这动作吓得一激灵,差点下意识地拍掉他的手,又看见他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就瞪了他一眼,嗔道,“突然就伸手……被你吓了一跳。”   “好吧好吧,我突然伸手吓到了你,是我不对,还请公主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这一回。”他笑着回了我一句一听就是敷衍的话,神情有几分专注地凝视着我的脸庞,“不过……”   “……不过什么?”我被他这么认真地盯着,心里就逐渐升起了几分紧张,他这神情……难道是苏晋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还是说……他又在逗我?   “别担心,你没事,我也没在忽悠你,是认真的。”像是知道我在想着什么一样,沉新对我一笑,手指在我眉间轻轻抚过,引起我一阵战栗。   “你的手别动来动去!”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很痒……”   他亮如星辰的眸子盯着我,盯得我脸上一阵发烫。   在我被他盯得低下头之前,他笑着抽回了手:“虽然不想承认,但苏晋的确厉害,你的魂魄很稳,要是法力一般的人,还真看不出你是魂魄之体,这样倒是免了很多麻烦……他用了凝魄草?”   “你连这个都知道?”听到凝魄草三个字,我大为惊讶的同时又有些艳羡,“你们都是怎么修炼的?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厉害?”   “你们?”   我“呃”了一声,没说话。   “我和苏晋?”见我紧闭着嘴不回答,沉新的脸色几不可见地一暗,话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满,“我说过了,别把我和那姓苏的相提并论。我现在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来气!他居然让你的魂魄强行离体,你可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事?”   “可是……”我疑道,“你不是说我的魂魄稳住了吗?”   “是稳住了,而且稳得很不错。”他冷笑一声,“他能稳住你的魂魄,我也能,你愿意从此以后都只以魂魄之体行走世间吗?那倒是用不着麻烦了,我立刻就带你走。只是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虽然你的魂魄已经稳住了,但这里死气环绕,五行已改地势已变,河心又有异,街边更是干净得一缕亡魂都没有,你要是不怕被吸进什么地方来个魂魄全无,我现在就不管你的肉身了。”   我被他这话说得一噎,差点答不上来,之前因为他那句毫不犹豫的“我立刻就带你走”所带来的心悸也都没了:“我不过就是随口一说,也没——”   “苏晋给你稳住魂魄,你什么都不说地接受了,我不过就给你提个建议,还没要动手呢,你就迫不及待地说是随口一说了?我的法术就这么烂?”   “你比他要厉害。”我立刻冲他讨好地一笑,“而且我也不担心我会出什么事——”   “因为他也很厉害?”沉新似笑非笑,“能保你平安无事?”   我僵了僵:“你怎么老针对他呢?”虽然经过了忘川岸边的那一件事,他和苏晋肯定是水火不容了,可是这忽然爆发的敌意,还有对我的挤兑,简直——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这是吃错药了?   “我不针对他,难不成还针对你?”沉新施施然靠在门框之上,抿着唇看着我,眉目间有几分不满之色,“听碧,你是不是忘了是谁把你掳到这里来的?”   我被他这几段连珠炮弹似的话说得哑口无言,不是被他说得服气,而是快被他噎死了!   这家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呢,怎么转眼间就这么咄咄逼人了?还这么毫无由来地乱发脾气,吃错药了吧他!   “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他勾唇,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而不语。   这家伙!   我被他气得不行,正酝酿着该怎么措辞狠狠骂他一顿时,却忽然福至心灵,盯着他那张笑得我浑身不舒服的脸,心中生出一个意外的想法来。   “沉新,你……该不会……”   沉新挑眉:“该不会什么?”   “你刚才那么刻薄……”我字斟句酌着一字字道来,“该不会……是在吃苏晋的醋吧?”   他笑了:“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这反应不太对劲啊。   看他这么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就有些动摇起来——这这这,要是我猜错了,那可糗大了!   不是吧……   “你没猜错。”就在我越来越不确定、连脸上的笑都开始僵硬起来时,沉新却忽然笑开,如万树花开般耀眼夺人。   不对,他刚刚说什么?   我没猜错?   我没猜错?!   我、我刚刚不是听岔了吧?!   “沉新,”生怕沉新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错觉,我连忙睁大了眼看向他,紧张道,“你刚刚……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你没猜错。”沉新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带着令我怦然心跳的笑容朝着我缓缓靠近,他越来越近,直到离我鼻尖不到两寸之遥,他才停下,黑色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我。“我好不容易费尽心思找到了这里来,又好不容易见到了你,你不激动得痛哭流涕也就算了,居然还在我耳边一个劲地念叨苏晋的厉害,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什么该不该要不要的,”我紧张地与他对视,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奇怪,我是魂魄之身,怎么会有心跳?不不不,我现在该想的不是这个,“而且我什么时候一直在你耳边念叨他很厉害了!”   “念一遍就已经让我够烦的了,何况你还强调了不止一遍,需要我一句句地重复你说过的话吗?”   我一时无言,半月不见,这家伙不但忽悠人的功力见长,连脸皮的厚度也增加了。   “但是你——”   “——好了,别挣扎了,论巧言狡辩,你是说不过我的。”他凑得我极近,言语间呼吸就这么喷吐在周围,让我身子僵硬的同时又忍不住有些脸红心跳。   “我没挣扎!”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而且——我不习惯和人说话这么近,你离我远点!”   他恍若充耳未闻:“不过虽然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在不满苏晋,但我也不该朝你发脾气,你刚刚可是我被气得紧了?”   我想往后退开几步,却发现他牢牢地把着我的肩,让我无法后退半步,只能硬着头皮对他道:“快被你气死了!”   “那我跟你赔罪?”他抿唇一笑,忽然低下头,在我唇边印下了一个轻如蝶翼的吻。   我骤然睁大了双眼。   ……   只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唇边触感犹在,沉新就已站直了身体,对着我笑得眉眼弯弯。   我呆愣在原地僵了半晌,直到对上他带着满满笑意的视线,才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就伸手抚上唇:“你!”   “我?我跟你赔罪啊。”他笑得一脸无辜,“怎么?你不喜欢?”   “你——”我涨红了脸,一颗心乱得直跳,在看见他那笑得弯弯的眉眼之后,我头脑一热,上前一步就推了他一把,“你不要脸!”   沉新估计是没料到我会推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我推得一个趔趄,脚下甚至被门槛绊了一跤。   “沉新!”眼看着他就要摔倒在地,我连忙上前想扶住他,却不想反被他一把搂住腰。“你——”   “先说好,我可不是要吃你豆腐啊。”他手下用力,一下将我被他带得有些歪的身子扶稳了,“只是你这魂魄之身轻飘飘的,还没扶稳我呢,自己就该先被我带倒了,我这可是在帮你。”   “再说了,这回可是你先动手”推我的,总没我什么错处吧?他看着我,咋看上去还真是一脸的正直无私模样,只可惜扬起的唇角出卖了他,看得我一阵羞恼:“谁让你耍流氓了!”   “谁耍流氓了,”他道,“反正以后也是要习惯的,就这么慢慢来不好吗。”   “你无耻!”   “我——”   一阵哨音忽然划破了夜空,打断了我和沉新的谈话。   那哨音尖锐刺耳,虽是从远处发出,声音却近得像是在咫尺之遥一般。   几乎是在听到那哨音的下一刻,我的心就重重一沉,沉新则是面色一变,扶着我的手借力迅速地站稳了身体。   “神女哨!”我抓紧了他的手臂,狠狠咬紧了牙,几乎是从齿间逼出了这几个字,“是神女哨!”   “别慌。”沉新手腕一转,反握住了我的手心,用力握紧了安慰我,“听碧,他没——”   “他知道你来了!沉新,苏晋——苏晋他知道你来了——”   “他不知道,听碧,冷静点,冷静下来,听碧!”   “除了你,还有谁是需要他用神女哨来对付的?”哨音不绝,我的头又开始痛起来,好在是魂魄之身,好歹减轻了疼痛,还能忍一忍,只是沉新他——   我挣脱了沉新的手,推着他的背想让他离开:“这城里除了谭蓁之外就没有一个能人异士,还会有谁需要他用神女哨来对付的?!你快走,趁他还没来之前——” ☆、第139章 混乱(上)   “冷静下来听我说完!”沉新转过身,用力按住了我的肩膀,高声道,“这哨音不是针对我的!你仔细听!”   所以说——   ——不是针对他的?   我一愣,肩上传来的压力让我清醒了不少,我也因此勉强冷静了下来,抬起头和沉新对视:“……不是针对你的?”   “是,”见我冷静了下来,沉新握着我肩膀的力道也松了不少,他平静道,“听碧,你仔细听,这哨声虽然尖锐,但它一直在一个地方不远不近地吊着,并没有靠近的趋势,你听。”   没有靠近的趋势……?   难不成他的意思是——!   “苏晋是吹了神女哨不假,”许是从我的神情上看出了端倪,沉新稍稍用力地压了一下我的肩膀,安抚道,“但他吹这哨子并不是用来对付我的——如果他真的想对付我,”我张了张口,正欲反驳,就被他打断了,“依他的性子,他早在哨声传来的那一刻就出现了,不会等到现在。”   他侧头瞥了一眼院落外面,听不出情绪地轻哼一声,转头看着我继续道:“所以你现在明白了?这哨声并不是为我而响的。”   “真的……不是针对你的?”我紧紧盯着他,耳边哨声尖锐不停,响得我头又开始疼起来了,但我此刻却没心情去管这些,只知道紧紧地盯着他,生怕他方才那些话只是为了安慰我才说的,“你、你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他笑着拂过我耳边有些错乱的鬓发,看上去一派轻松,仿佛这哨声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一般,“我也没有理由骗你。你想想,如果那姓苏的当真是针对我来的,我又不怕他,何须这般费尽口舌地和你解释,直接上去和他打一场岂不更好?”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上来,我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道,“你的伤还没好,这时候冲上去岂不是——”   我差点脱口而出“送死”两个字,好在我在几乎说出来的那个当口意识到了,连忙把那两个字咽了下去,这才堪堪止住了话头。   “送死?”沉新挑眉,笑着说出了那两个字。   我立刻慌乱地看向他,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   “听碧,”他打断了我的话,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会懂呢?”   “我——”我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反驳,但等我张了口,我才发现我无话可说,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懂?   “……懂什么?”   “你把他看得太厉害了!”他伸手戳了一下我前额,冷哼一声,面带不满地道,“当日他是在水中吹哨,我又一时提防不及,这才着了他的道。现如今我既然知道那哨子在他手上,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任由他嚣张。你不会以为我什么准备都没做地就来了这里吧?”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他诧异地看向我,“神女哨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东西,但这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有毒就有药,有水就有火,有能让我魂魄不稳的神女哨,自然也有能凝魂聚魄的东西——苏晋给你用的凝魄草不就是一味凝魂聚魄的香料?神女哨虽厉害,可这世上克它的东西却也多得去了。”   “这么说,”我眼前一亮,当即兴奋道,“你有用来对付神女哨的法器?那这哨声对你就没用了?”   他缓缓摇头:“定魂珠是很厉害,一般人有了它是可以不用再管那哨声,只是我身上的魂追很是霸道,定魂珠也拿它无法。苏晋现在只用了三分功力,魂追尚且沉睡未醒,所以这哨音对我无效,但他若用十成法力催动神女哨,唤醒了我体内的魂追,那定魂珠也就是摆设一个而已,没什么用处。”   仿佛一盆凉水从我当头浇下,把我从头到脚都淋了个透心凉:“它真的有那么厉害?连定魂珠都拿它没办法?”   定魂珠我虽没见过,却听师傅说过,据说它乃苍穹四宝之一,仅次于四方玉玺与沧海剑之下,一旦佩戴于身,那就算是被劈上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也不会魂飞魄散的。   这么厉害的珠子,居然也没办法镇压下魂追,那魂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么霸道?   “师尊尚且拿它无能为力,你说它厉不厉害。”   “它、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它——”沉新张了张口,刚想解释,却忽然顿住,一言不发地敛眸看着我。   不知为何,我心头一紧。   “……沉新?怎么了?”   “没事,”他一笑,“我只是想问一下。”   “问一下?”我一愣,“你要问什么?”   “你知道魂追了?苏晋和你说的?”   他问这话时神色平静,不像是发怒的征兆,因此我在犹豫了片刻后就点了点头。   “瑶台玄女的事也跟你说了?”   我轻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难不成苏晋跟我说的又是一通假话?   “没什么。”他抱起双臂嗤笑一声,言语中颇有不屑之意,“他倒是殷勤,什么都跟你说了。”   呃……这意思是苏晋的这些话是真的了?沉新他娘亲真的如此狠毒?   “沉新,你娘她——”   “别跟我提那个字,”他眼神一凝,“我没有娘,也没有爹。”   我立刻闭口不言。   他既然不想听,我不提就是,而且能用这么阴毒的法子害自己孩子的女人也不配当娘,老天真是瞎了眼了,如此狠毒的女子居然掌管着长生殿,当真是可笑至极。   我和沉新各怀心思地同时闭口不言,室内就陷入了寂静中,没有烛火,也没有水声,只有那刺耳难听的哨声一直在我耳边徘徊,丝毫没有停歇之意。要不是这哨声实在刺耳,我也见识过苏晋的音律,我都要以为他是在用神女哨来吹奏什么曲子了。   哨音刺耳,我的头也越发疼起来,耳边一阵嗡嗡之声,也不知是耳鸣还是哨声,时间一久,我就有些难受地蹙了蹙眉,却不想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沉新看到了,他立刻上前一步,盯着我焦急道:“你怎么了?头疼吗?”   我连忙摇摇头:“没事啊,我不疼。”   我摇头的动作有些大,太阳穴处一突一突地疼,但或许是魂魄之身的缘故,也或许是苏晋的凝魄草真的能抵御哨音,我虽然头疼,但好歹还忍得下去,不至于像在忘川河边那样疼痛难捱、连站都站不稳,因此我冲着他莞尔一笑,表示我一点也不头疼。   都这时候了,我还哪能给他添乱,自然是能少些麻烦就少些麻烦。   “真的?”但沉新好像不这么想,他蹙着眉,似乎有些不相信,“这哨声什么威力我最清楚,你不要怕麻烦我就不说,你现在是魂魄之身,一点小事都是大事。要不我还是把定魂珠给你吧,反正那珠子放在我身上也没什么用——”   “我真的没事!真的!”一听他要把定魂珠给我,我吓了一跳,再三强调我没有事,就差对天发誓了。   开玩笑,这神女哨简直就是为沉新量身打造的制敌利器,他有定魂珠尚且不能完全没事,我要是拿了他的定魂珠,那他可怎么办?   我宁愿再头疼一点,也不想他有任何事。   “你也说了,苏晋只用了三成法力,难不成我在你心里是风一吹就倒的吗?龙族还没有那么弱小。”怕他不信,我还特意加了几句话。   “可——”他话刚开了个头,那哨音就忽然停住了,而且是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人打断所致。   哨音一停,我立刻就神思清明了不少,奇怪的同时也安了不少心:“哨声停了?”   沉新也是一愣,他偏头看了一眼哨声传来的方向,嘴角挑起一抹微笑:“看来是被他打断了,”他转回头看我,“头还疼吗?”   我摇了摇头:“不怎么疼了。”话刚说完,我就伸手捂住了嘴,一双眼滴溜地看着他转。   糟,不小心说漏嘴了。   显然,我掩口的动作就像是在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沉新看着我,施施然笑了:“听碧,下次撒谎时想得多一点,别我问一句就露了馅。”   我被他看得脸有些烧,悻悻地放下手,有些不服地含糊地嘟哝了两句。   真是的,不就说漏了嘴么,至于这么嘲笑我嘛。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什么?我听不清,大声点。”   “我是说,”我大声道,要不是顾忌着在他面前的形象,我真想翻个白眼。“你刚才说这哨声不是针对你的,那他针对的谁?这城中除了谭蓁外就都是丝毫没有法力的凡人,还会有谁是需要他用神女哨来对付的?”   “你头还疼吗?”   “沉新!”   “我是说真的。”他面上还带着轻松的笑意,眼底却带着几分担忧,他探寻地盯着我,轻声问道,“你真的还好?不要骗我。”   我看着他,只觉得心底一股暖流涌过,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听碧?”   “我很好。”我抿嘴一笑,“真的不疼了。”   “那就好。”他笑道,“只是神女哨威力颇大,后劲也足,一时没事不代表彻底没事,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和我说,我和它打过不少交道,你身上没有魂追,疗起伤来也不像我那么麻烦,你可别因为怕麻烦我就吞下肚里不说,到时受苦的可是你自己。”   他这话说得我心里一痛,打过不少交道?……那瑶台玄女到底狠毒到了什么程度,才会数次用神女哨来对付他?这轻轻巧巧的四个字掩盖了多少痛苦?   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连忙转移话题道:“苏晋到底是在对付谁?谁能那么棘手,让他连神女哨都使出来了?”   沉新就看了一眼外面黑云压城、死气环绕的天幕:“是洛玄。” ☆、第140章 混乱(中)   洛——   “洛玄?”我惊讶地瞪大了眼,“洛玄?!”   沉新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笑道:“想不到吧?”   “何止是想不到,”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简直就是……”   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我和沉新对苏晋厌恶是因为他心狠手辣又篡改天命,害了不少人,现下更是又加了一则强掳我过来的事,沉新虽没说,但我也知道他和我一样,对苏晋没有任何好感。   虽然我心中对苏晋已经厌恶至极,但要说谁是这世上最恨他的人,除了洛玄之外,恐怕就再无他人了。   当年苏晋害得他妻死子亡还不算,竟活生生地来了一出偷龙转凤,让洛玄空等了三万年不说,还害得周言也跟着受苦,枯等了三万年也无法轮回转世,最后被苍穹的清气涤荡得魂飞魄散,以至于他二人天人永隔、再也无法相见。这些账一笔一笔地算下来,洛玄对苏晋的恨只会比我们多,甚至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也不为过。   他和我们一样想对付苏晋,比我们要更恨苏晋,那我们就是盟友了,他为鬼将,不惧死气,又有长冥可驱,这城中漫天的死气对他来说非但不是拖累和折磨,反而是一种难得的帮助,他在这城中就如鱼得水,就算不乘奔御风,那也是游刃有余,苏晋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在这里,洛玄占了上风!   而且听沉新的意思,苏晋这是已经遇到了洛玄,并且和他打上了?不然他不会吹响神女哨,哨声也不会戛然而止。我刚刚还以为那一阵哨声是冲着沉新来的,没想到竟是冲着洛玄去的……   不对!等等——   “苏晋和他打起来了?!”我看向沉新,在他的眼中清晰地看见了我面色惨白的倒影。   “是啊。”沉新有些疑惑不解地蹙起眉,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好呆呆地忽然面色发白起来,“苏晋把你看得很严,就连你白日出去偶遇谭姑娘时他也远远地在你身后跟着,我伤势未愈,以防打草惊蛇,便不能贸然出现与你相见。原本我是想着先和洛玄去追查你身体的下落和引魂灯的事情的,洛玄对死气感知灵敏,这城中的死气在你我看来杂乱无序,顶多能看出死气源于河中,可具体出自哪里,还要让他来定夺。”   “死气?”我皱了皱眉。   “死气所出之处,便是引魂灯藏身之地,你知道引魂灯是什么东西,我是万万不能让它落到苏晋手上的。”他抱起双臂,神情严肃,“就在不久之前,洛玄刚刚循着死气找到一处气息紊乱的河岸边,苏晋就出现了,你也知道,在周姑娘死后,洛玄就对苏晋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而苏晋又容不得旁人觊觎他决心要到手的东西,他二人几乎是一句话没说地就打了起来。”   “那你呢?”我连忙追问道,“苏晋也看到你了?!”   沉新愣了片刻,才恍然一笑:“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   “当然!”我急急道,搞不懂他有什么好恍然的,我担心他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苏晋吹哨子是一回事,看到了你又是一回事!若他看到了你,就算刚才那哨声不是冲着你来的,等解决了洛玄后他也会转过头来对付你的!”   我心中急得要死,脱口而出的话再正经不过,可他却在那边看着我不停地笑,笑得我都快烦死了:“沉新!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   “抱歉抱歉,”他笑着对我说了两声抱歉,可我看他虽然口称抱歉,但面上却是一点歉意也没有的,话说得简直敷衍,而且还在那边不停地看着我笑,“我只是……嗯……我只是看到你高兴,就忍不住想笑。”   “你以为,”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会听不出你是在嘲笑我?”   “怎么会?”他大为惊讶地挑眉,笑容又灿烂了几分,“好了,别不开心了,是我的错,嗯?”   我冲他呵呵干笑了两声,没说话。   这家伙是给点阳光就灿烂,我还是别搭话了,免得被他气死。   “好了,说正题。”提到苏晋,沉新面上的笑就减了几分,神情也变得正经起来了,“当时苏晋出现得非常突然,我都没料到,我正想招呼洛玄先离开,可洛玄见到他就一声不吭地就拔刀砍了过去,自然就打了起来。我当时恰好在暗处寻找河边死气出现的原因,所以苏晋没有看到我,后面他忙着对付洛玄,自然就更顾及不了周围的情景了。我本想和洛玄一道对付苏晋,可没有十分的把握拿下他就不能打草惊蛇,又见机会难得,就趁着他们缠斗在一起时从河边脱身,来了这里见你。”   “你……”我一时有些无言,“你把洛玄一个人抛在那,自己跑来见我?”   “袖手旁观实非我本意,可是我担心你,听碧。”他温声道,“见不到你,我就无法安下心来,所以我就擅自过来了。”   我沉默了片刻,才犹豫着道:“你想赶来见我,我能理解,因为我也很想见你,而且想得不得了。可——可是,”我叹了口气,“洛玄不是苏晋的对手,他败给苏晋还好,我只怕苏晋以为洛玄是在觊觎引魂灯,到时怒火中烧、大发脾气可就不好了。对了,”说到此处,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道,“那个苏晋原来是天宫太子怀逐!沉新,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早在司命那家伙说话吞吞吐吐的时候就猜到七八分了,”他伸手捏了一下后颈,“当时我急着赶回苍穹,也正是因为想到了那天宫太子当年的一件旧事。”   “旧事?”我一愣,“什么旧事?”   “这件事先暂且不谈。听碧,我记得你在深渊中说过,当年苏晋是在谈笑间就使周言身死、洛玄战败的?用你的话来说,就是打败洛玄打败得毫不费力?”   我点点头:“这也是我担心的一个原因,洛玄虽是鬼将,但他……”我摇了摇头,“绝不是苏晋的对手。”   “爱能改变一个人,恨也能。”沉新平静道,“洛玄对苏晋的恨意我不说你也知道,虽然洛玄曾不敌苏晋,但他到底并非凡人。他出生于阴阳混乱、五行无序的亡者之地,九洲、宫廷与周姑娘压制住了他身上的死气,使得他比起怪物而更像是一个人,但那已经是三万年前的事了,三万年下来,他在深渊中就算不潜心修炼,法力也要比当年厉害得多,更别说那战鬼深渊简直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内有战鬼,外有戾气,他就算是闭着眼睡上三万年,修为也会大增不少。而且当日周姑娘的死怕是也给了他打击,我见到他时,他比之前要更沉默、更阴冷了。”   “可是他虽然比当年厉害了,但苏晋这三万年也不是白活的啊。”我还是有些担心。   这也不是我闲得没事干了才担心他,如果洛玄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碰上苏晋而不敌,我还不会如此担忧,可现在是沉新抛下了他来见我,如果他被苏晋所害,那沉新岂不就是变相地害了他?   “你放心,”他对我微微一笑,“洛玄也不是那么不知进退的人,他还想拿到引魂灯复活周姑娘,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就这么交到苏晋手上的。”   “那就好。”我这才稍微放了点心,脸色也好了几分,但是仔细一想,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你和洛玄是一起来这里的?洛玄他身上的死气很明显,苏晋会察觉不到?”   沉新就笑了笑,虽然他的语气很是平稳,但他的神色之间我怎么看都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这可巧了,这城中的死气乃引魂灯所致,引魂灯生于荒芜之中,五行混乱无序,正和洛玄同属一脉。洛玄身上的死气和这城中的死气同出一源,他在这城中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一样,只会汇之于无形,而不会特立独行,苏晋他再厉害也不是引魂灯的主人,这城中的死气他只能大概察觉到它们的动向,更细致的东西,他还没有洛玄灵敏。”   “那你呢?苏晋会不会察觉到你?他对你——”我顿了顿,“似乎很有敌意。”   他就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对他也很有敌意。”   “我是让你当心!”我真是被他这态度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又吃什么干醋!”   偏偏这家伙还一脸“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看着我:“谁吃醋了!”。   “你都气成那样了,不是吃醋还是什么!”   “我是为天下苍生所气,本神君的心胸可宽广着呢,才没有你那么小心眼!”   这混蛋!   “你——”我被他气得要死,可偏偏又被他那句正义凛然的话堵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心中憋屈得可以,都想把他一脚踹出去了!   见我被他噎住,沉新笑得得意洋洋的,似乎在口头上赢了我让他特别有面子一样。   小心眼!小气鬼!   正当我对他怒目而视时,宅院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合着铃铛声就朝我们飞快地过来了。   我心一紧,沉新也是一下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他一把拉过我将我护在身后,而等我反应过来这铃铛声代表着什么后,还没等我出言示警,铃铛声就到了门口。   “神仙妹妹,我在外面看见苏公子和别人打起来了!你没——”   这句话没有说完,因为谭蓁在看到沉新后就戛然而止了,断了句的话在空气中逐渐消散,越发显得深夜沉寂。   她看着沉新,微微睁大了眼,面上原本的焦急被惊讶替代,紧接着,那份惊讶又在晚风中逐渐变成了沉默与晦暗不明。   沉新背对着我看向她,我不知道他的神情如何,但从他有些紧绷的后背来看,谭蓁的到来是他没预料到的,而且……他对谭蓁的出现没有把握。   看着沉默不语的谭蓁和沉新,我真是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哀叹了。   苏晋不来,我自然松了一口气,可来的人是谭蓁,我也不可能笑得出来。   法力高深又心狠手辣的天宫太子,背负着全族血海深仇的司幽圣女……到底遇上哪个要更坏一点?   谭蓁沉默地立在晚风中,发丝轻飘。   她看着沉新,不言不语。   最终,还是沉新先开了口:“谭姑娘,”他道,语气波澜不惊,“多年不见。”   这一声问候打破了诡异的沉默,谭蓁一下子笑开了:“我也是多年不见神君,”她看着沉新,灿烂的笑意里带着满满的怨毒与恨意,“不知多年未见,神君可还记得我那苦命的姥姥?” ☆、第141章 混乱(下)   沉新就笑着“哦”了一声:“姥姥?谭姑娘说的莫非是司幽十四长老之三的谭老夫人?”   他话中带刺,那一句“谭老夫人”更是嘲讽至极,我要是谭蓁,估计当场就被他这话气得要发狂了,不过谭蓁的忍耐力显然比我要好上许多,只见她对沉新毫不示弱地一笑,就听她道:“神君记得倒是清楚,我也和神君一般,日日夜夜都记着姥姥临死前的模样呢。”   “司幽修罗一族临死时的模样一向都很骇人,撰写异志的林老先生在书中甚至用了可止小儿夜啼这一句话,我原先还不信,以为这不过是凡人的杜撰臆想,等看到了谭夫人临死时的模样才真正信了,原来林老先生说的竟是真的,全无夸张。”沉新轻笑一声,“看来这凡人还是有厉害之处的,我当年尚且不知修罗临死前为何模样,他们却早已知晓得清清楚楚了。”   他轻描淡写道:“也怪不得谭夫人要拿九十九个童子童女来活祭以开启无地之阵呢,一个凡人弱小,十个凡人无能,百个千个就不一定了,要是每个凡人都如林老先生那般有先见之明,那可真是大祸临头了,防患于未然这一句话,想必说的就是谭夫人活祭一举吧?”   “你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的!”不知沉新话里的哪个字触到了谭蓁心中的隐痛,她猛地沉下了脸,对着沉新冷冷怒道,“当年阿离就是听信了你的花言巧语才被迷了心窍,一心要顺应那什么天道,才会害得不仅我族人被你屠了个干净,就连他自己也落了个……落了个……”   她阴着张脸对沉新掷地有声地扔下一句句话,说到后来,她双目微红,看向沉新的目光也带上了越来越多的恨意:“就是因为你……因为你……阿离才会离我而去的!”   “你错了。”沉新凛然道,“岚少侠当年并非是被我鬼迷心窍,而是弃暗投明走了正途,他以他的性命为你换来了重生,以他的修为寿数为你司幽保留了最后一丝血脉,他死得其所。”他一字一句平静地说着,丝毫不顾谭蓁瞬间变了脸色的面庞,这时的他简直冷静得可怕,字字句句直戳人心,神态跟当日在深渊对洛玄说出真相时几乎一模一样。“至于谭老夫人以及你的那些族人,他们用童子童女活祭了数百年,甚至妄图以纯阳鲜血纯阴魂魄来开启无地之阵,他们该死。”   “好了!”我心一跳,连忙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急道,“够了,别再说了。”   虽然我不清楚当年他和司幽修罗族之间的恩恩怨怨,可光是这么几句话就听得我这个外人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谭蓁亲眼见得族人被灭,原本就对他心怀恨意,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解释几句就行了,还非要说他们该死,任谁听到自己的族人被旁人这般奚落都会生气,更何况是原本就与他有血海深仇的谭蓁?   他是不是觉得多日不打了有些手痒,想跟人动手想得疯了?!   果然,谭蓁听了他的话后几乎是勃然大怒,她刷地一下抽出了一条长长的铁链,链身血红,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一股戾气从它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包裹着整条血链,显得异常阴森可怖。   也是直到此时,我才完全信了苏晋关于她是司幽圣女的说法,也只有莽荒才有这等的修罗戾气,与深渊戾气不同,它更霸道、更血腥、也更难对付。   “该死?该死?!我的族人该不该死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什么天道,什么正途,什么大道,什么弃暗投明,都是狗屁!”   “父亲为了天道害死了娘亲,哥哥为了正途离开了莽荒背叛了司幽,阿离为了大道魂飞魄散,至此与我永不相见!”谭蓁双目泛红,握着血链的手逐渐握紧,骨节都泛了白,面色更是怒到极致。   她握紧了血链,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接着继续说了下去:“父母心愿,做儿女的不得干预,爹为了天道,娘为了司幽,他们各自都有不同的立场,他们可以互相指责、刀剑相向,我却不能,因此我不能怪爹爹害死了娘亲;哥哥想要离开莽荒,我也愿意支持他,他所追求的东西的确与司幽相悖,他天生不适合莽荒;可是阿离,我的阿离,却全都是因你之故才魂飞魄散的!他本不该死,可是你,是你把他推上了绝路!”   她看向沉新,眼中带泪,笑若罂粟花开,灿烂中带着极致的怨毒与憎恨:“这三清诸神都道沉新神君心系苍生,说是莽荒一役,你以一己之力荡平了四莽八荒,灭了那妄图开启无地之阵的司幽修罗一族,莽荒清气大盛,三清也因此免了一劫,神霄、苍穹、龙宫,天上地下,四海八荒,口口相传,所有人都夸你厉害非常,说是三清又出了个常清神尊!”   随着话音一句句落下,她的笑越来越灿烂,声音却越来越颤抖,到后来几乎是声声泣血了:“可是又有谁知道阿离,谁知道我的阿离……有谁知道这一切都是阿离用性命换来的?!当初若没有他以自身魂魄为引助你破开神泉阵,你早就成为我姥姥的祭品了!阿离、阿离他一向内敛少言,也因此,他没有什么朋友……他视你为至交好友,难得的知己,所以才以性命相救,可是他的性命相救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我司幽的灭族!姥姥……司幽的十四位长老、父亲、允儿、小金他们都被你的一道九天玄雷劈得魂飞魄散,连一缕半魂都没有留下!你说,你凭什么决定我族人的死活?”   “就凭你族人的贪婪无度与愚昧无知,我大可以再降下十道八道天雷。”沉新冷冷道,丝毫不为谭蓁的声声泣血所动,“你的族人死了,你会为他们心痛,会为他们哀悼,但是那些被你们捉去活祭的无辜稚子呢,谁来为他们心痛,谁来为它们哀悼?你吗?你敢说,在活祭一事暴露之前,你司幽没有半点错处?”   “纵然有错,也不至于全族陪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是你为何却不给我族人一个悔过的机会!”   “那谁给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一个机会,一个新生?你的族人若能给,若能早日收手,根本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一切全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够了,不要再说了!”我大声打断了沉新的话,同时狠狠地暗中掐了他一把,低声告诫他,“已经够了!”   沉新看我一眼,眼中仍带着怒意与冷色,但看见我的眼色,好歹没有把我的手甩开,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哼什么哼,有伤在身的是你,怕你伤上加伤的倒是我,我真是白操了这份心!   我原本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但想到他那眼里容不下沙的性子,再从他之前和谭蓁的对话里可以听出当年的司幽一族灭得并不冤,谭蓁似乎还是因为那不知道是叫做岚还是阿离的人求了情才被放过的,也就有些理解了。   要让他违背本心放过人本就强人所难,估计他心里也有个疙瘩,谭蓁不出现还好,现在非但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还强词夺理指责他不该杀了他的族人,他不生气才怪了。   可虽然我心知此事怪不得沉新,是谭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但苏晋就在不远处和洛玄纠缠,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沉新不能久留,自然就更不能和谭蓁打起来,因此我用力拉了沉新一把,把他往后拉了几步,上前对谭蓁友好一笑道:“谭姐姐,天色已晚,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谭蓁一愣,下意识地就道:“我在河边看见苏公子和一个人影纠缠在一起,那人身上死气颇重,我怕你有事,就想着过来看看你——”说到此处,她顿了一顿,看了沉新一眼,目光又变得犀利起来,“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有这么个厉害非常的神君护着你,想必不会出事。神仙妹妹,此事乃我和他之间的私事,我劝你最好不要插手,血海深仇不是你一两句话就能抵消的。”   是她自己过来的?那就是说苏晋并不知道沉新在这里了?   我思忖片刻,心念一转,看向谭蓁道:“谭姐姐,当年事情如何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道姐姐来此一行是为了重见故人,引魂灯不日就将出世,姐姐与其为陈年往事郁结于心,不如想想如何驱使引魂灯的好,若是到时得了引魂灯,却不知燃灯之法,那可就不好了。”   “如何驱使引魂灯我自有把握,就算没有把握,我也要试一试。”谭蓁道,“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们打起来,只是沉新神君名满三清,法力也是深厚无比,你不用为他担心。当日我不敌他,今日,我既然碰上了他,就算我再不敌,我也要为我的族人报仇!”   “谭姐姐!”   “你退后!”她对我厉声喝了一句,手中血链一动,发出哗啦的声响,听得我心惊不已,“你我素无恩怨,因此我不对你动手,但你若执意要为他说话,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谭姐姐!若你当真想要报仇,也不必急于一时啊!”   “笑话!此仇不报我无法面见族人,你让开!”   “谭——”   “好了。”沉新上前一步,轻轻搭住了我的肩,“够了。”他平静道,“她心中已经认定我罪大恶极,你说再多也是白费功夫。”   “沉新,”我有些慌乱地看向他,“可是你的……”   “好了,你做得够好了。”他对我温柔一笑,“你素来就笨嘴笨舌的,想立刻舌灿莲花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也别自责了,我本来也不指望你能说动她。”   “你说什么?!” ☆、第142章 斗法   我差点被他这话气得背过气去:“你再说一遍?!”   我辛辛苦苦费心费力地跟谭蓁磨了那么久的嘴皮子,结果就换来了他的一句笨嘴笨舌?!   我看他不是想打架想得疯了,而是活腻味了吧!   “我是说,”沉新收回手,抱着双臂对我颔首一笑,“多谢你的仗义相助。只是我看这谭姑娘现在满脑子都是她那悲惨的族人,是听不进你的话的,又何必多费口舌呢。”   我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就麻烦公主大人有大量,原谅在下则个了。”他毫不在乎地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过身看向谭蓁,朗声道,“谭姑娘,有一句话你说的对,司幽一事乃是我和你之间的私事,不好牵扯旁人,只是我们现在又在别人的宅子中,又有旁人围观,要是打起来可是很容易就波及到他人的,你确定要和我打?”   “你休要嚣张!”在我和沉新争执起来时,谭蓁一直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我,而等到沉新转过身去面对着她,她又面色一凝,眼中重现厉色,“灭族之仇不共戴天,我今日既然碰上了你,就不会善罢甘休!早在你不顾我众多族人苦苦求情降下玄雷时,你就该料到有今日了!”   她顿了顿,不露声色地扫了我一眼,又冷笑道:“当然,我与神君不同,我可不会将无辜之人卷进来。说来也是奇怪,苏公子在河边遭人埋伏,你又恰好在这时现身苏公子的宅邸之中……莫非当年的沉新神君也堕落了,也与奸人为伍了?”   “居心叵测的不是沉新,是苏晋。”我高声道,神情恳切,“谭姐姐,苏晋他并非善类,你今日若执意要与沉新一战,那你势必会法力受损,苏晋最看不得有人觊觎他想要到手的东西,到时他若对你下手,你可就无保全之力了!”   “没关系,我不在乎。”谭蓁神情漠然。   “那阿离公子呢,你也不想见到他了吗?”沉新和她一个岚少侠一个阿离地叫,我都被他们搞混了,不知谭蓁那心上人到底唤作何名,但既然谭蓁唤他阿离,我便也选择了阿离这个称呼,好歹也显得亲近一点。“苏晋一旦得了引魂灯,就绝不会让你触碰它半分,这样一来,你还怎么见到阿离公子呢?”   “住口!”我自认为这番话说得够恳切了,没想到谭蓁却像是被触到了什么神经一样怒喝一声,那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也迅速地结了冰,“我是在找阿离想要再见他一面,可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血海深仇!神仙妹妹,念在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也不了解当年之事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你对我族人的不敬。你若想不卷入这场混乱,还是速速离去的好,我这链子可不长眼睛!”   “好了听碧,”沉新伸出手,阻止了我继续劝慰的意图,“现在她是满心满意地都想要我的命,你说什么她都不会听进去的。”   “他说得对,”谭蓁面无表情道,“神仙妹妹,我最后再劝你一次,速速离开,不然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说得你打算手下留情一样,”沉新嗤笑一声,上前一步,双手负在背后,对着谭蓁笑道,“谭姑娘,不牢你费心,我的人自然由我来护着,用不着你卖我一个人情。我实话告诉你吧,当你司幽在决定开启无地之阵以破天路时,就该做好遭到天谴的准备,没有我也会有别的人来替天行道,我好歹还算是心存善念,留了你司幽一丝血脉,换了旁人,”他不屑地轻笑一声,“可就是斩草除根了。”   “替天行道?”谭蓁喃喃念了一句,神色一怔,似有些不敢相信,“斩草除根?”   沉新施施然道:“你司幽妄图破开天路,难道不该斩草除根吗?天道抑魔,魔违天道反三清,天道要除魔,你们却想着解开魔族天路的封印,违犯天规,那我自然就是替天行道了。”   “替天行道?”谭蓁又反问了一句,她喃喃念着,面上现出一丝奇异的微笑来,“是……我早就跟姥姥说过,此法不通,不能这样做,可是姥姥不听我的,不听啊……只有阿离支持我,可他也死了……也死了……”   她喃喃念着,神情似喜似悲,正当我以为她精神恍惚、准备趁机相劝时,她却忽地暴怒起来,厉声道:“好啊,好一句替天行道!是,是长老他们违背天规在先,可也轮不到你来替天行道!姥姥他们该死,允儿他们就该死了吗?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从未知晓过这些事,可你不也将他们赶尽杀绝了吗!好,既如此,我今天就替那些我无辜死去的族人报仇,也来一次替天行道!”   话音刚落,她手腕一动,那血链就挟着汹涌翻滚的戾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我们甩了过来。铁链哗啦作响,在眨眼之间就到了我们跟前,沉新身形不动,眼看着那血链就要甩到他身上,他抬手一抬,稳稳当当地一把握住了链身。   我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崇拜他一下,就听谭蓁一声冷笑,那血链在沉新的手中就身形一扭,化作了一条血蛇,大张着蛇口露出獠牙,狠狠咬了沉新一口!   “沉新!”   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开来,我心一颤,刚想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就感到一股力道推着我后退了几步,不由得踉跄着往后跌去,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耳边一片呼啸风声,一道银光闪过,那死咬着沉新手掌不放的血蛇就被沉新整个切断,蛇头落地,化作了一团蜷缩着的断链。   沉新一脚踩在那断链上,挑衅地看向谭蓁:“司幽圣女就这点本事?这么看来,你想要为你族人报仇有点悬啊。”   谭蓁自然勃然大怒,她缠绕着血链的手腕微微一动,那被砍了头的血蛇就又化回了血链,飞快地绕着沉新旋转起来,戾气翻涌着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住,黑雾中泛着点点血红的霉块,看得我胆战心惊。   “沉新!”   周围的气旋开始绕着血链凝结聚集,法力如同碎叶一般片片附于血链之上,逐渐形成一股一正一反的力道开始拉扯。   谭蓁面沉如水,她抿紧了唇牙关紧咬,想来跟沉新对峙耗力的滋味并不好受。   她面现难色,我也是心中着急,若是搁在沉新还没受伤的时候,我是半点心也不会担的,可现下他伤势未愈,又这么耗费法力跟她拉扯,内损自然更甚,就算他赢了这一场拉锯战,他也是伤上加伤了!   想到此处,我不顾那股一直在推拒着我的力道,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一根被二人法力缠绕的血链!   我现在是魂魄之身,虽然虚弱,但乃是至纯之体,法力也比往日要更上了一个层次,虽然我的法力都被苏晋封住了,但还是小部分没被他封住,这一部分虽然少,却也足够打破这勉强维持的平衡了!   那根血链一被我抓住就开始剧烈颤动起来,谭蓁原本就是在勉励维持,我一加入,她颓势立显,随着血链越来越剧烈的抖动,一声响亮的爆裂声响起,戾气猛地向四处弹开。   我立刻放开了握紧血链的手,可还是有数道戾气擦过我的脸颊,竟如利刃划过肌肤一般,登时,我全身上下都像是被割了无数道细小的口子一样,虽然没有痛到无法忍受,却也是令我难受地咬紧了牙关。   谭蓁比我要好不了多少,戾气四处飞散弹开,冲向我的都是些细小的戾气,虽如刀刃,却也是伤不了我几分,可冲向她的戾气却比我这边要厉害多了,她是这些戾气的主人,还是仍旧被它们冲击得后退了两步,甚至喷了一口血出来。   有水滴落下的声音响起,沉新牢牢抓着血链,红得刺目的鲜血流自他手背上蜿蜒而下,一滴滴地落到地上。   他周身清气大盛,那些原本包裹住他的深沉戾气一丝也不见,血链也仿佛失了光泽一样,无力地垂落在地。   我后退几步,全身的法力在一瞬间被抽空让我浑身无力,身体也有些发冷。   “听碧!”许是见我面色发白,沉新立刻扔下了手中的血链,几步上前扶住了我,让我不至于在这么个剑拔弩张的时刻丢脸地跌坐在地。“你还好吗?”他紧张地问我。   “我还好。”我冲他笑了笑,还想跟他说些什么,就被谭蓁几声压抑的咳声打断了。   谭蓁捂着嘴咳了几声,白皙的指缝间渗出了几缕血丝,她怨恨地看向沉新,怨怼的神情中又带着一丝绝望:“好霸道的清气!当年,你也是这样将阿离的魂魄逼散的吗?”   “谭姑娘,”沉新转头看向她,缓缓开口道,“念在你曾经为那些稚子求过情、也看在岚少侠的份上,我今天可以放你一马,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没空和你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不配提他!”谭蓁扶着门框直起身,伸手抹去唇边血丝,狠狠地呸了一声,“看在阿离的份上?你若当真当他是你的知己好友,就不该害死他!今天,我就算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谭姑娘!”沉新的语气也严肃了起来,他绷紧了下颔,紧盯着谭蓁道,“虽然你从未亲手害过一条性命,可你却对你族人活祭稚童的行为视而不见,知情不报也是违犯天规!你虽然不必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剥仙藉去神骨却是该当的,你可知我为何要放你一马?”   放她一马?   我心中一动。   沉新他放过了谭蓁一次?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我却忽然不想再劝说谭蓁了。   ……反正她都被沉新放过一马了还不反省,我说再多也没用。   “这种神骨仙藉我不要也罢!”   沉新皱眉,面上明显露出对谭蓁的不耐之色,他看上去很有些恼怒,可当我以为他会对谭蓁出手时,他却忽然道:“岚少在侠临死前曾对我说过几句话,谭姑娘,你可想知道?”   谭蓁一愣。   沉新就笑道:“我与岚少侠乃是难得的知己至交,岚少侠虽内敛少言,却并非沉默寡言,只是多年来无人可诉罢了。他视我为知己,自然会告诉我一些平日里不会轻易告诉旁人的话,谭姑娘可想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   谭蓁的神情明显动摇起来,但不过片刻,她就又恶狠狠地道:“他能跟你说什么?阿离身世清白,也无任何园冤屈,更没有什么遗憾之事,他能跟你说什么?你不要以此来拖延时间!”   “我的时间比你还要浪费不起,你也不值得我拖延时间。”沉新轻蔑道,“若非岚少侠的遗愿,就凭你刚才对听碧出手一事,你就早就跟这链子一样了。”   他举起手,我顺着看过去,只见那血链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中,没有任何动作与声响,那链子就自他手中边缘处断开,萎靡地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他张开手,齑粉从他手中徐徐落下。 ☆、第143章 临言   随着齑粉从沉新手中簌簌落下,室内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谭蓁神情漠然地看着他手中落下的齑粉,沉默着不置一词。   粉末落干净后,沉新拍拍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他们二人就这么在静夜里对峙着,有阴云飘过,盖过了那一轮弦月,也遮住了那一片清冷的月芒。   我站在沉新身边,也不想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思了,只默默地盯着他手背上的伤口看。血是已经止住了,但血腥味还弥漫在我的鼻尖,挥之不去。   很好,看来他是嫌神女哨造成的一身内伤还不够看,想来个内外兼修。   真是……说担心又不甘心,想嘲讽他又真的心疼,我都快被自己纠结死了!   说来也怪,沉新跟我在一起先是对付蚀龙,而后对付洛玄,对上苏晋的神女哨还不够,现在又对付了一个谭蓁,是一个接一个,就没有停歇的时候,简直像是中了诅咒一样。   想起娘亲对他莫名其妙的敌意,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唔……莫非在我出生时娘亲曾给我算过命,算出了我和沉新八字不合,一旦遇上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和无妄之灾,所以才会在听闻我跟沉新接触后动那么大怒?   嗯,很有可能,很有可能啊。   我在一边胡思乱想,思绪早飘到了不知哪里去,不过目光盯着沉新的伤口没有移开,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热,沉新目光闪了闪,交叉起双臂,将有伤口的右手手背用胳膊遮住了。   哼,欲盖弥彰。   也是在此时,沉默了半晌的谭蓁终于有了动静,她抬眸冷冷扫了沉新一眼,嘴唇蠕动了一下,抿唇道:“阿离他……在离开前说了什么?”   “岚少侠临死前曾对我说,”谭蓁有意要避开死之一字,沉新却偏偏将临死前这三字咬得分外清晰,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在那一年阻止了你哥哥带你离开莽荒。”   谭蓁一愣,“你说什么?”她轻声问道,我注意到她扶着门框的手猛地抠紧了,五指几乎陷进了木板中。   “他说了什么?”她又问了一遍,指节发白,眼中盛满仓惶之色。   “他说,”沉新抱着手臂侧过身,漠然道,“若他当时让你哥哥带你离开了莽荒,你就不会为了谭老夫人而违背本心,在一边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无辜之人因你司幽的私心而亡,自然也就不会亲眼看着你族人自取灭亡了。他还说,你本性善良,并无害人之心,只是在不得已之下才做了帮凶,他求我……看在他以魂飞魄散助我破开神泉阵、你又没有亲手害过人的份上,”他顿了顿,缓缓道,“放你一马。”   谭蓁大震。   不过片刻,她眼中就聚起了七分泪光,面色更是惨白如纸,整个人显得摇摇欲坠。   “你说真的?”她靠在门框上,手紧紧地抓着门板,强撑着问向沉新,“他……他当真这么说?他让我离开莽荒?”   沉新缓缓闭了一下眼,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   谭蓁面上恸色更甚,她哀求道:“求神君……告知于我,这些话对我,真的很重要……”   “既然重要,当日怎么就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开了呢?”沉新冷笑一声,“留他一个人在阵中魂魄消散?”   谭蓁的神情就像是有谁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我以为,”她紧紧抠着门板,过了许久才哑声道,“他不想见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他眼前添堵,让他到死都……心里不舒坦……”   沉新轻哼一声,没说话。   谭蓁就抿紧了唇,垂着头靠着门框,不言不语。   她这副心碎神伤的模样实在是惹人发怜,我也是看得心有不忍,虽然是她出手在先,但她……唉,也算是情有可原吧。   “沉新,”这么想着,我就上前一步,有些不赞同地道,“人家对你说的都是临终时的肺腑之言,分量有多重你肯定也知道,你何必藏着掖着不说?这样不但让她难过,逝者也难以安息啊。”   “魂魄都散得干净了,还哪里来的安息。”沉新低声念了一句,颇有些耿耿于怀。   “沉新!”   “好吧,”他轻哼一声,耸了耸肩,漫不经心道,“岚少侠在临死前就说了这么几句话,至于是什么意思,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理解吧。”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向谭蓁,但话中所指不言自明,谭蓁听了,就似喜似悲地笑了起来,两行清泪滑落脸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像是失了力一般靠着门框滑跪在地,腰间的铃铛穗子发出一声破碎的铃响。   “当日哥哥就说,他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可是已经太迟了……姥姥铸下大错,我身为司幽圣女,又自小被姥姥抚养长大,于公,于私,都不能对此事坐视不管……是我,苦劝姥姥无果后,就做了那帮凶,这才害了他们,是我、是我害了所有人,酿成了这一切……”   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她跪坐在地上,神情恍惚地喃喃念着,缓缓伸手捂住了脸庞。   夜色阑珊,阴云瞧瞧溜走,月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洒了下来。   凄风不问。   沉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也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开始低头处理起手上的伤口来。   我看着他那手背上鲜血淋漓的,还怎么自己处理,想也不想地就上前一步拉过他的手,准备帮他处理伤口。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我近距离看到他手背上那几道狰狞的血口时,还是僵了一下,对谭蓁好不容易升起的几分不忍立刻没了。   我咬紧了唇,一股怒气在我心中翻涌,要不是顾忌着沉新,此刻我恐怕早已将他的手腕捏得发白了。   许是见我迟迟不动,沉新就试着抽了抽他的手:“还是我自己来吧,反正也只是一点小伤,碍不到什么的。”   我握紧了他的手腕,不让他收回手。   “不要,”我抿着嘴,“我来。”   他无奈地看向我:“我也不是不让你来弄,只是你来……就是这么让我继续滴血的?”   “自然不是!”我低声反驳他,眉头蹙得越发紧了,“我只是觉得你这伤口这么深,她也……真是下得了手。”   “我和她隔着血海深仇呢,下不了手就怪了。”他笑道,“这伤口看着深,其实只是破了点皮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他还嘴硬,我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抬头瞪了他一眼,怒极反笑道:“是啊,只是破了点皮而已。既然只是破了点皮,那这伤口怎么还在?神君神威无比,这点小伤应该早就好了才对啊,怎么还血流如注呢?药粉。”   “我不过就两句话,你用得着这么挤兑我吗?”他失笑,“你还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这伤口里的戾气都被我逼出来了,用不着敷药。”   “吃亏?我能吃什么亏?”我是魂魄之身,身上的罗裙只是幻象,无法撕下,因此我就从沉新的衣袍下摆撕了一圈布条下来,按了一头在他的手腕上,一边给他包裹伤口,一边恨声道,“反正跟她打起来的是你,受伤的是你,我吃什么亏?”   “怎么就没吃亏了?”他笑着看我给他一圈一圈地包扎伤口,“我受伤,你就不心疼?”   我动作一顿。   “嗯?”   “是啊,”我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我是很心疼,”还剩最后一圈时,我手下用力,狠狠地在他手背上打了个结,“简直是心疼得不得了啊。”   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气,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皱着眉睁圆了眼瞪我:“你怎么突然下手这么重?!”   “我心疼你啊,”我笑眯眯道,“所以为了防止你以后再这么冲动跟人打架,然后再受了伤来让我心疼,我就好好地让你感受了一下我的心疼咯。你伤口的痛怎么着也比不上我的心痛吧,就这么一点你就受不了了?”   让你挤兑我、让你耍帅跟人打架、让你受了伤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居然还替你心疼了片刻,简直是瞎了眼!   “你真是——”沉新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地吐了出来,扶额拍了拍,“我该怎么说你好?”   “不知道怎么说就别说!”哼!   “哟,生气了?”他笑着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看来你的确很是心疼啊,都疼得比我的伤口还要痛了?”   这家伙!   我被他气到,紧绷着脸正想避开他的手时,谭蓁那边就传来了一些动静。   我和沉新皆动作一顿,对视一眼,同时朝她那边看过去。   谭蓁扶着门框缓缓站起,她面色憔悴,和刚才眼中充满恨意的时候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见我和沉新看向她,她勉强笑了笑:“神君,多谢你将阿离的……临终之言告诉我,方才……是我太意气用事了。”她闭了闭眼,“早在姥姥吸干了那童女的血时,我就该料到会有那么一天的,只是我不愿去想,不愿承认,更不想阿离离开,所以我才把一腔怒火与绝望都倾注到了神君身上,是我错了……还望神君不要因为我今日的冲动而误会郡主他们,他们与我不同,与我姥姥不同,与十四长老不同,都是心性纯良之辈——”   “行了,别说了。”沉新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看着像是那种迁怒他人的人吗?我要是迁怒,当年我的剑刺穿的就不是你姥姥而是你了。”   谭蓁被他打断,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神思恍惚,整个人看上去轻飘飘的,好像下一刻就会倒下,这副弱柳扶风的模样看得我又把刚才扔掉的几分不忍给勾了回来,又开始抱怨起沉新的不近人情来,暗地里戳了他一下,让他收敛一下他的脾气。   被我手指一戳,沉新就单手捂着腰回头瞪了我一眼,我不甘示弱地回瞪了回去。   看什么看!   他抬手作势要打我,抬到一半却不动了,他看着我给他包扎得惨不忍睹的右手,摇了摇头,垂下了手。   这家伙居然还敢嫌弃我包扎得难看?我本来就没多少包扎伤口的经验,跟他在一起把我一辈子的霉运都用上了,他居然还敢嫌弃我包扎得难看?!   我怒不可遏,谭蓁则是神情恍惚地靠在门上出神想了片刻,才继续看向沉新,只是这一回,她眼中的冰冷又回来了几分:“神君,虽然我知道姥姥和阿离的事不能怪你,但是到底是你亲手将他们送上绝路的,我能理解你的行为,但是我……无法原谅。”   沉新无所谓地嗤了一声:“随便,反正我也不需要你的谅解。”   “我知道。”谭蓁苦笑,自从沉新把那什么岚少侠还是阿离的遗言告诉了她之后,她就一直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那人对她的影响竟然如此之大,看来……还真是她放在心上之人,也怪不得,她会为了她遍寻黄泉碧落了。   “我说这话也不是来为我自己分辨的,我只是想说,你将阿离……临终前的话告诉了我,我很感激,所以……我想给你提个醒。”   “说。”沉新捏了捏鼻梁,话里带着淡淡的厌倦。   “苏晋苏公子,他就快回来了。”她道,“看神君模样,应该和苏公子并不是一道的人,你又有伤在身,还是尽快离去的好。” ☆、第144章 风雨欲来   这话一出,我和沉新都是一愣。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连忙追问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谭蓁颔首:“我经过河边时,苏公子和另外一人已经进入了胶着之势,那手持长刀的男子虽然气势不凡,周身死气磅礴,但我仔细看了几眼,他的法力用得很钝,像是空有一身法力却不会使一样,不是苏公子的对手。若我估计得没错,那胶着之势在一炷香内就会被打破,想来应是快了。”   “一炷香?”我大惊失色,只觉得无法置信,“这么快?!”   洛玄都那么厉害了,苏晋居然能在一炷香内脱困?!不、不行,不能让他和沉新碰上,连洛玄都不是他的对手,沉新现下有伤在身,那岂不是——   “苏晋就快来了,沉新,你快走、快走。”想到这里,我立刻转身,推着沉新就想让他离开,甚至因为着急而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沉新就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拍开我的手,蹙着眉冷声道:“怎么,他来了,我就该退避三舍吗?”   这个人是不想让我有一刻的安心是不是!   我本来就心急如焚,现在听他如此冷语相加,更是怒极反笑:“退避三舍?你要是没伤,我倒是情愿你上去跟他大打一场,把我的身体给要回来!可是有人偏生不想让我如愿,本来就伤势未愈不说,还又跟人打了起来,弄得伤上加伤,要不是担心你,我才懒得管你,你爱退避就退避,爱打就打!你有空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怎么没空把你的伤治好?也免得我白白为你牵挂!”   说到后面,我被他气得狠了,眼眶都给气红了,鼻尖泛起一阵酸涩,眼前也蒙了层雾气,未免没脸地哭出来,我咬紧了牙,生生把眼泪意逼了回去,只狠狠地继续瞪着他,不愿示弱一分。   沉新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直到我红着眼瞪了他许久,他才恍若回神一般地笑了:“瞧你,我不过说你一句,你怎么就气上了?”他刚笑了一下,见我抿唇更甚,笑容里就带上了几分无奈,“好了,你别生气,我不是在嘲讽你,我只是觉得苏晋还没个影,你就急得跟什么样地推我离开,谈他色变,搞得我像个丧家犬一样,你说,我能不气吗?”   他微微低下头,凑近了我,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道:“听碧,我也是个男人,也有傲气,你这么着急地推我离开,不就变相说明了你觉得我是不敌苏晋的?我……”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仔细一想,我刚才的反应也的确是过激了点,那么着急地想他离开,的确有点太过夸大苏晋的厉害了,沉新他心中傲气不少,见我这么让他避走苏晋,肯定会心生不适,语气不差就怪了。   “是我说错话了,”想到这一茬,我就收敛了怒意跟他诚心诚意地道歉,只是心里还有点不舒服,不是为他的想法,而是为他对我说话的口吻和态度,“但你刚刚的语气明明就是在生我的气……”   沉新就叹了口气,“我没生你的气,真的。”他拉过我的手握住,暖意从他的掌心直传到我的心底,“本来,如果我快点抽身离开,苏晋未必会发现我来过这里。只是我现在跟谭姑娘打了一场,法力激荡,又流了不少血,这屋子里更是一片狼藉,你在这里,洛玄也出现了,你觉得苏晋会不知道我来了这城中?就算他没当场和我碰上,只要他知道我在这城里,他就有办法把我逼出来。不说别的,就说万一他想对你不利,我就算是拼了一条命也要跳出来保护你的。”   他顿了顿,看向我,神色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傲气凌神:“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和他早晚要对上,不是现在,就是以后,最晚也是引魂灯出世的那天,不过八/九日的光景,早走晚走也没什么区别。”   “那怎么办?”我听他这番话大有想留下来和苏晋硬拼一场的意思,不由得心下一紧,下意识地说出了我压抑许久、也轻易不敢和他提起的话来,“他手里可还有神女哨呢!”   没错,神女哨对于沉新来说简直是一个致命伤,要不是苏晋手里有这东西,我还不至于像现在这么忌惮他。他在忘川和我们正面对上,是在攻我们不备、出我们不意之下的情况下才得手的,当时沉新也牢牢抓住了我的手,要不是那突如其来的哨声,我现在会不会被他带到这覆河城里还两说;更别说他这次布下的结界被沉新轻而易举地闯进来了,论修为,沉新或许要稍逊于他,但论法力,沉新却未必比不上他。   他二人本身就不相上下,现在又有洛玄从旁相助,如果苏晋手中没有那个见鬼的神女哨,我才不怕他对上沉新呢。可坏就坏在他手里有神女哨,这哨声本就难对付,沉新身上还有魂追,简直是雪上加霜,沉新对上它只有避走的份,现在他又身上有伤,我不急着推他离开就怪了!   这天道怎么总是对奸人格外眷顾,天时地利人和全让他们占了,这惩奸除恶未免也太难了点吧?   “不急,大不了到时直接和他对上,他还想留着命拿引魂灯,不敢和我拼命。”沉新一笑,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不过,在我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一问谭姑娘。”   他转头看向谭蓁,不等谭蓁相询便开口问道:“说来,我还没问过谭姑娘是为何来此的。谭姑娘见到我时神色惊讶,不像是刻意来寻仇的,那就是来找听碧的了?不知可否请你告知一下来意?你和听碧……应该素无交集吧?”   我一愣。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谭蓁不是因为在外面看到苏晋和洛玄打起来了才会过来的吗?能有什么来意?   “听碧?”谭蓁原本一直静静地看着我跟沉新,此刻听沉新这么一问,她神色一顿,正当我以为她真有什么瞒着我们时,她却忽然冲我道,“你叫听碧?听音成璧的听碧?”   听音成碧?这个词倒是新鲜,还从来没听人说过。   我虽然疑惑她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问题,但还是点了点头,“对。”也是直到此时,我才想起我尚未和她自报过家门,我知道她姓谭名蓁,也知道她是司幽圣女,和沉新有灭族之仇,她却只知道我是神女,其余的一概不知,不免有些惊讶。同时,我对她又升起一股好感来,毕竟她在此前尚不知我是何身份,却能因为担心我来一探究竟,不得不说,她的确很重情义,也怪不得她会那么拼命地对付沉新了。   “这名字好生熟悉,”谭蓁就凝起了眉,“我好像在哪听过——对了,我哥哥提过你!”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样睁大了眼,急急看向我道,“听碧,你可认识我哥哥?”   “你哥哥?”这又是何方神圣?   “哦,我哥哥他名叫谭莫,”她连忙道,“谭姓的谭,莫问的莫,你认识吗?哥哥他自从离开莽荒后就和我再无往来,我实在牵挂……神仙妹妹、听碧,你若是有他的消息,可千万不要瞒着我。”   谭莫……?   我仔细回想了半晌,实在是想不起我什么时候认识个一个姓谭名莫的修罗,便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是吗?”谭蓁丝毫不掩面上失望,她看向我,再次不死心地问道,“你真的没看到过、也没听到过?”   “莫非你哥哥是昆仑虚弟子?”我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来,“那倒是有可能听说过我。”毕竟当时、咳,我也算是在昆仑虚出过一次名,那什么谭莫若是在昆仑虚拜师学艺,倒的确有可能听说过我。   谭蓁就失落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哥哥他不曾拜过师。”她看上去也和我一样疑惑不解,“按理说他和你应该并不认识才对,真是奇怪……”   “不认识听碧,难道就不能认识其他和听碧交好的人吗?”沉新打断了谭蓁的喃喃自语,“好了,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他上前一步,“告诉我,你的来意是什么?不然,”他微微一笑,“我怎么知道你说苏晋就快来了的话是真是假?”   我觉得他这话问得好生奇怪:“这有什么可作假的?他跟洛玄就算斗得再厉害,也总会有分出胜负的时候,你在这里也有些时候了,他这时候回来也说得通啊。”   “怎么没有?”他施施然一笑,“这理由可多了去了,万一她还记恨着我,想支开了我对你动手,岂不就是一个绝佳的借口?”   这……我倒是没有想过。   想起谭蓁之前面对沉新时那几欲生啖其肉的恨意,我就有些不能相信她会这么轻易地放下她的血海深仇,只是她先前进来时也的确是因为在外面看到了苏晋和洛玄缠斗,没看到沉新时开口先问的也是我的安危,说她要对付我……这也说不定,血海深仇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孰轻孰重简直是一目了然的。   想到这里,我就有些不确定谭蓁话里的真假了。   不是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血海深仇难消,苏晋仅仅伤了沉新,我就恨不得他去死,更别说灭族之仇了。   “我没有骗你们,也不会对神仙妹妹动手。”谭蓁冷冷道,“我来此处是因为记挂神仙妹妹安危,怕有人对她不利。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愿意留在这里等苏公子回来,那就等吧。”   “不必等了。” ☆、第145章 天阴   谭蓁话音刚落,一个淡漠如水的声音就自院外传了过来。   那声音几分沉静、几分淡漠,像是一潭死水,却如惊雷一般在我耳边炸开。   几乎是在同时,沉新一把拉过我,上前几步挡在了我身前。   院外狂风骤起,叶声飒飒,几扇大门被吹得哐当作响,在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中,沉新蓄势待发地绷紧了背,垂在身侧的手也缓缓握紧,手心中剑光一闪。   就在他手中的沧海剑即将现形时,砰的一声巨响,院门大开,一个黑色的身影撞翻了半扇门,连门带人地一块重重摔倒在地,带起一片尘土飞扬。   洛玄重重地摔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停下,让本就浸满血色的衣袍沾染了一堆尘土,地上更是滑出了几道刺目的血痕。   长冥打着旋深深插/入后方的墙中,缭绕着浓稠的戾气发出阵阵颤音。   我原本正眯了眼伸手挡住这一室飞起的尘埃,却不想在偏过头后竟看见了这般情景,当即就睁大了眼,心神大震。   洛玄?!   他居然被苏晋打得这么惨?苏晋他竟是这般厉害?!   “洛玄!”沉新也是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到洛玄身旁,半跪下身欲扶起洛玄,只是他的手刚碰到洛玄,就像是触到了什么似地缩了回去。   “沉新!”见势不好,我连忙上前,紧张道,“你怎么了?”我边说边伸出手,想扶他一把。   “别碰我!”沉新低喝一声,侧身避开了我,“也别碰洛玄,不要碰任何东西!”   “沉新?”我一僵,手停在半空,收也不是,扶也不是,见他半蹲着沉默不语,面色阴沉,更是焦急不安起来,“你怎么了!”   “公主可别错怪了神君,神君不让你触碰他二人,那也是为了公主着想。”伴随着浓烈的杀气和血腥味,苏晋缓步而来。   他背对着月辉,立于皓月之下,面如冠玉的脸上是如沐春风的笑容,可他的眼底却犹如万年极寒之地一样冰寒无比,不见半点笑意。   他轻飘飘地看向仍半跪在地上的沉新:“神君……久候。”   沉新扶起洛玄,伸手点了他肩上胸前三处大穴给他止血,而后缓缓抬起头看向苏晋。   “苏晋,”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开口,目光如刃,“你好啊。”   我心一颤。   他的眼神凌厉,充满了汹涌翻滚的怒意,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愤怒的眼神,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咬牙切齿的声音,就算明知这怒气和咬牙切齿不是冲着我来的,我也还是胆颤了一下。   他生气了,而且气得很重!   苏晋到底做了什么,让他气成这样?若仅仅是重伤洛玄,他绝对不会生这么大气,到底发生什么了?!   “沉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了一眼苏晋就转过了头,现在沉新明显一副中了暗算的模样,我担心还来不及,自然也管不着他会不会偷袭了。   “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能碰你?”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发生什么事了?”   沉新闭了下眼,平复了一下呼吸:“我没事,你先起来,退到我身后去。”   “沉新!”   “我说了退后!别碰我!”   “你到底怎么了?!”见他一直避而不答,我的火气也上来了,焦急忧虑夹杂在一起混合成了心底的一股无名怒火,越烧越旺,“不过一句话的功夫,有什么不好说的!和我解释一下很难吗?!你非要让我一直这么担心吗!”   “我——”   “——神君这是中了玄女炼制的天阴蛊。”就在我气得想要不要干脆豁出去伸手碰他时,苏晋在我身后笑着开口了,“公主可知,这是什么毒?”   我霍然转头看向他。   “天阴蛊?”我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不详之感,“玄女?”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他颔首而笑:“不错,天阴蛊。此蛊取自天阴,自是阴冷寒毒无比,比这世上的任何一样东西都要阴寒,就连北海的万年玄冰,怕是也难以望其项背。一旦入体……”他嘴角微勾,神情莫测,“天阴蛊与寻常蛊毒不同,与那些凡人的虫蛊更是大相庭径。它非虫非兽,乃五行化生,一旦入体,并不会对宿主产生什么影响,若是宿主不知此蛊特性,怕是一生也不会知道自己中了蛊的。只可惜……”   他缓缓顿住,不说话了。   “只可惜什么?”我急了,也顾不上计较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了,更何况一旦什么东西和那瑶台玄女扯上,准没好事。“你倒是说啊!”   苏晋却越过我看向了沉新,笑着道:“此蛊由瑶台玄女炼化而成,我就算再怎么博闻强识,想是也比不上沉新神君对其所知的。公主既然这么想知道,何不向神君一问?神君既然能置洛将军不顾而来见你,想必你在他心中一定重要无比,不过短短几句话,怎么就不能讲了?”   “只可惜我体内有魂追,”沉新冷笑一声,他将昏迷不醒的洛玄放在一旁,捂着胸口蹲坐在一边。“天阴蛊虽然阴寒,却并无毒,但那只是针对常人而言的。那女人在炼蛊时将魂追加进去一同炼制了八八六十四天,把那两样东西炼成了双蛊,一旦相逢,便会在体内肆虐,天阴蛊寒毒也会发作,到时——”   “——到时,神君所承之痛就不是万虫噬心这四个字可以描述的了。”苏晋笑着接过了他的话。   沉新就讥讽一笑:“你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嘛?还谦虚什么。”   “并非是我故作谦逊,”苏晋道,“实在是这蛊毒乃我平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得知此事时当真是惊讶无比,以至于将玄女的每一句话都记在了心里。当然,我也不敢不记,要是万一记错了,或是忘了哪一个忌讳,没有驱使成,反被它反噬了,可就坏了。”   他顿了顿,轻飘飘瞥了我一眼,轻笑着继续道:“且……此蛊性情不定,有时发作,有时不发作。中了它的人,便会时时刻刻沉浸在恐惧之中,因为他不知道它何时会发作,何时会让他感受到那生不如死的痛苦,而且他不会死,他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油尽灯枯。”   油尽灯枯?!   “我不信。”我立刻回头看向沉新,“他说的都不是真的,是不是?”我紧紧盯着他,强撑着扯出一个笑容来,“这世间哪有那么霸道的蛊毒,若真有,早全部拿出去对付魔族了,何必费尽心力造一条天路出来?”   沉新看着我,没说话。   他眼中含了太多东西,我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他说的不是真的,是不是?”我心中那股不好之感愈来愈烈,到最后几乎是在软着声音恳求他了,“沉新,你告诉我……”   沉新沉默地看了我半晌,终于嘴角一牵,似认命般闭了闭眼:“是真的。”   我的一颗心顿时猛地沉了下去,像被浸了满满的一盆冰水一样,冰得我透彻心扉。   苏晋在我身后徐徐而笑:“公主这下可是信了?”   我木然回头,只见他立在皓月之下,笑得翩然:“天阴蛊毒,轮回不灭,死生亦不灭,它无药可解,唯麒麟血可化解其一二毒性,却也是杯水车薪,独木难支。中了此蛊之人,除非祈求上天怜悯,别的,再无它法。”   说着,他又装模作样地蹙起了眉:“这世上竟有如此霸道难解的蛊毒,若非玄女亲口告知,我也是不敢相信,看来,这世上果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寒夜清冷,他逆向月辉而立,月辉洒了他一身,使他整个人都泛起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他笑容可掬,面庞白净,言笑晏晏,若非他整个右肩都几乎被血浸染了,这样光景下的他几乎飘然若仙。   我看着他黑发飞扬,听着他自右手处不断落下血珠的滴滴答答声,非但一颗心从头冰到尾,就连五脏六腑都被一同冰住了。   我现在相信他说的话了,他的确不是天宫太子怀逐,但凡为神为仙,都不会有这种令人胆寒的摄人心魄之力,也不会用如此阴毒的法子来对付他人。   他是妖怪,亦或是魔,但绝不会是神仙。   “对了,还有一事。”见我冷冷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盯出一个洞来,苏晋恍若未见般继续笑着道,“公主可否好奇神君为何要避开你,不让你靠近?毕竟公主体内可没有魂追,就算中了天阴蛊,也不会发作,按理说……是不需要回避的。”   我没有出声。   他的笑容就更深了点,看来是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应:“只因这天阴蛊与神女哨同出一脉,俱是瑶台玄女炼化而成。天阴蛊、魂追、神女哨之间三者相辅相成,这三者中的任何一样东西单独拎出来都不会致命,但若是碰到一块……”他笑了笑,许是见我脸色不好,很是从善如流地隐去了接下来的一句话,“天阴蛊于人无害,但它却有一个特性,那就是一旦它入了新宿主的体内,在一炷香之内就会非常活跃,只要有人在这期间触碰宿主,它就会飞快地转移到那人身上,直到一炷香后无人触碰,再度睡去。方才,我就是将这蛊种在了洛将军身上,才顺利使它进入了神君体内,让神君着了我的道。公主这下可明白神君的良苦用心了?”   他说什么?   一炷香?碰触?转移?   在我反应过来苏晋说了什么后,我立刻目光灼灼地看向沉新:“他说的是真的?”   他闷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若信我,就听我的话,你若敢信他……”   “可是为什么!”我急急道,“我身上又没有魂追,让它在我体内总好过让你承受锥心之痛吧!”   他低笑一声,支了手撩起额前碎发,带着几分无奈地笑看着我:“你也经历过神女哨的痛苦,你觉得能炼化出神女哨的人,会炼制这么一个如同鸡肋的东西吗?”   我一噎,登时有些无话可说,但还是绷着张脸地盯着他。   碎发从沉新手中枝棱滑下,盖住了他一大半的手背,伤口处缠绕的布条花纹在其中若隐若现,不待我想出什么话来反驳他,他就抢先道:“总之,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随意乱来。”   “可她这是要把你给逼死!”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原本被冰封住的心开始融化,一股对于那瑶台玄女的仇恨之火在我心底蔓延开来,“你会死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娘亲,竟恨自己的孩子恨到了这个地步?给了两个致命东西还不算,还要再给一个,她这是要把沉新给逼死啊!   “我不会死的。”沉新阖目,语气沉稳,“她想我死想了几万年了,我都没死成,这次我也一样不会死。”   我怒极反笑:“我拿什么相信你?好,你有你的想法,但我有我的坚持,你可以继续不让我碰,我也可以继续坚持要碰你。我又不是什么多病多灾的娇小姐,你让我碰一下怎么了?”   我说着就伸手要去抓他的手腕,想着不管他怎么抵抗都绝不放手,可还没等我碰到他一片衣角,我的手却被他紧紧抓住了。   “你……”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被这发展弄得愣住了。   半天,我才干巴巴地憋出一句话来:“你想通了?”   “想通你个头。”他握着我的手,懒洋洋地笑了,“苏公子,多谢你的多嘴多舌。”   他高声道,嘴角挂着轻快的笑意:“一炷香已过。” ☆、第146章 夜谈   我被他气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一炷香已过,那就代表天阴蛊在他体内种下了,无法转移也无法压制,更没办法解开!他居然还这么高兴?还对苏晋一脸挑衅?!   他是脑子坏了还是疯了?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是这么个不知法!   “沉新!你——”   “好了,”沉新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笑着挑眉看我,“反正现在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过了,你要骂我还是要打我都没用,还不如省点力气。”   他说着就猛地拉了一下我,我猝不及防,登时就被他拉着跪坐到了地上,还没等我又惊又怒地问他想干什么,他就一手按住我的肩,借力站了起来,一派松快模样地甩了甩袖。   “沉新!”   他像是没见到我惊怒的目光一样,笑着俯身将手递给我:“地上凉,别跪坐着了,起来吧。”   我跪坐在地上难道不是拜你所赐的吗?!   我瞪着他,打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气笑道:“我是魂魄之身,不会感到寒意,有劳你挂心。”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刚才的那一番话被他打断,我现在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气焰了,是说不得也骂不得,一番话如鲠在喉,没说成他,反倒差点没把自己给气死。   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喜欢这种家伙的?他又不能给我解闷又不会逗我笑的,还成天把我气个半死,我怎么就喜欢他了?!   老天真是瞎了眼,偏偏让我喜欢上这个不省心的家伙!   沉新就无奈地笑了,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尖:“我说你急什么,我这个中了天阴蛊的人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替我着急起来了?”   “因为我蠢!”我冷笑,“反正命是你自己的,你要死就死,我要是再劝你一句话,我听碧两个字就倒过来写!”   真是不识好人心!   他的笑容就有些尴尬地顿了顿,片刻后,他拉过我的手,安抚地轻轻拍了几下,笑着哄道:“好了,别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反正我活的好好的,又不是我命在旦夕,也不是我要承受万蚁蚀心之痛,我着什么急?”   我被他双手握着,心中一暖,可是想到苏晋所说的那锥心之痛,又心下一痛,对沉新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愤怒,便用力抽出了手,故意拿话刺他。   只是意料之中,沉新听了只是笑笑,并无分辩:“好,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你现在是魂魄之身,最忌情绪不稳,要是为我气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逗我呢?我又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凡间小姐公主,情绪不稳就能魂魄不稳,那我早就被你气得魂飞魄散了,不过是怕被我念,所以口不择言之下随便说几句话来敷衍罢了。   我抿唇就要开口,沉新却像是知道我要说他一样赶忙偏过头,对着苏晋毫无惧色地一笑,仿佛苏晋才是中了暗算的那个人,而不是他:“苏晋,你看你这声势浩大的,又是神女哨,又是天阴蛊,只是对付我一人就让你如此忌惮了,要是来的是神霄殿众人,你可怎么办啊?”   苏晋微微一笑:“神君法力高强,又聪颖心慧,我不得不防。这世间比神君厉害的,约莫有十位,比神君聪慧的,也有三人,可比神君厉害、又比神君聪慧的,我却找不出一人,如此看来,我对付神君,难道不该慎之又慎吗?”   “嗯,说得不错,”沉新听得连连点头,“这话我喜欢听。”   我给了他一肘子。   “至于神霄殿……”苏晋似乎没看到我和沉新的互动一样,继续说了下去,“苏晋一介小小凡人,神霄殿怕是没工夫理会的,既无功夫,我也就不必为此担忧了。自然,只需对付神君一人足矣。”   “凡人?”苏晋今晚的神色不同寻常,比我前些日子见到的都要危险,我原本想避其锋芒,但沉新现在既然已经着了他的道,我也没什么好避的了,况且我心中也的确有火,遂迎着他的目光讥讽笑道,“天宫太子要是也能自称凡人,那这三清就没有几个神仙了。”   “公主说笑了,”苏晋笑容不变,“苏晋真的只是一介凡人,不是神仙,自然更不是什么天宫太子。”   “这可奇了怪了,”沉新交叉起双臂,一手摩挲着下巴,故意蹙眉道,“瑶台玄女素来自诩身份高贵,非神位以上者不得见,你要真是一介凡人,是怎么越过这九重天见到她的?”   “玄女身份高贵,我自是高攀不起。”他道,“只是现在想来,玄女的身份再高,也高不过对神君的那满腔恨意。我只不过略略提了神君两句,忧心神君如此厉害,该怎么在你手下走过十招,玄女便给了我这两样东西,我也是深感惊讶……”   夜风下,苏晋衣袍轻摆,他背对着月辉而立,缓缓而笑:“世人常言,母子连心,至亲之仇不隔夜,不知……神君当年到底犯了何事,竟让玄女长恨至此?”   我心中一紧。   虽然沉新不说,但我也知道被自己的生身娘亲如此对付,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他们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我不知道,但沉新绝不会释然到听见苏晋这么直白的话也心无波澜,刚想开口把这话揭过去,就听沉新在一旁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那女人脾气一向执拗,她爱一个人能够爱上千年万年,恨一个人,自然也能恨上千年万年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没有恨意,当然也没有爱意,他就像是在谈及一个陌生人一样,说两句茶余饭后的闲话,轻描淡写,云淡风轻。   或许是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苏晋薄唇轻抿,勾起一个浅笑,眼看着就要再度开口,原本一直隐在暗处的谭蓁却开口了。   “苏公子,”她看向苏晋,笑着道,“我虽是莽荒人,但这几万年间云游九洲各地,于九洲一些风俗也有些了解。世人虽然说过母子连心,至亲之间没有隔夜仇,可我也听人说过,说是这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的家事,外人还是不要轻易插手的好。苏公子你说,这话说得对也不对?”   她从苏晋破门而入时就及时避走到了一边,先前情况紧急,我一颗心全扑在沉新身上,自然无暇顾及她,而后又是和苏晋对峙,几乎都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个存在,此刻听她忽然开口,惊讶之余又心生感激。   谭蓁和沉新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虽然我偏向当年司幽修罗一族是自取灭亡,但到底也是灭族之仇,谭蓁对沉新的恨意也是入目可见的,没想到她却在这个关头站了出来,怪不得那一位阿离公子到死也念着她、求沉新放她一马了。   我对她心生感激,又怕她这话激怒苏晋,就有些紧张地看向她,没想到苏晋听了这话却是一笑,颔首道:“谭姑娘此言甚是,方才是我僭越了,还望神君不要见怪。对了,”他看向谭蓁,“方才我来得急,怠慢了姑娘,都忘了相谢姑娘的援手之恩,苏晋在这里谢过姑娘了。”   我眉头一凝。   援手之恩?谭蓁她还帮过苏晋?   谭蓁唇角一牵:“苏公子客气,我与神仙妹妹虽然还是一面之交,却倍感亲切,就算公子不开口,我也会来这里看个究竟的。”   她说着就转向我,对一头雾水的我解释道:“妹妹有所不知,我今晚原先并不准备来妹妹这里的,只是在河边散步时看到苏公子在与他人缠斗,本想着上前帮他一把,他却让我先过来这里,说是怕有人对你不轨,请我护着你一下。说来,苏公子对神仙妹妹你也是很关怀的。”   我一愣,登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声轻哼在我耳边响起,沉新讥讽一笑,不屑之色尽显:“他倒是会惦记人。”   “公主被我带来此城,我自然要负责她的安危。”苏晋浅笑,“还好来的是神君,要是换了别人,公主可就危险了。”   沉新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苏晋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怪异,谭蓁却像是没感觉到一样继续笑道:“不过也难怪,神仙妹妹容貌无双,笑起来更是如同万千星辉一般闪耀无比,同为女子,就算是我也曾经为妹妹惊艳了一把,苏公子倾心于神仙妹妹,也容易理解。”   “谭姑娘,”沉新幽幽开口了,“有些话可别乱说,不然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有些人你也别乱帮,可不是每个人都如这般好心,会全了你的临终之愿的。”   谭蓁面色一变。   我用力拧了一下沉新的腰,要是放在往常,他准会跳起来大声叫嚷,可他这回却是默不作声地打掉了我的手,在谭蓁开口前抬头看向苏晋,挑眉笑道:“苏晋,你今天这么不遗余力地对付我和洛玄,让我中了天阴蛊,又让洛玄身受重伤,总得给我们一个喘息的机会吧。我看你也不是那么快想要我们的命,既然如此,何不帮我们一把?对你来说应当是举手之劳吧?”   他疯了?向苏晋求助?   “神君说笑了,”我皱起眉,正想骂他拉着他离开,苏晋却轻笑一声,“对付神君只是不得已之举,神君若是不准备继续找我麻烦,我自然不会再对神君出手。神君若不介意,就请在府中住下吧,洛将军身受重伤,又昏迷不醒,轻易移动不得;神君么……想必我让你走,公主也是不愿让你离开的,还不若一并留下,也可就近照顾公主,免得公主忧思过度,魂魄不稳。” ☆、第147章 真身(上)   我眉心一跳。   我没听错吧?他让沉新和洛玄留下?他这是觉得沉新和洛玄已经对他构不成威胁了,所以才这么示威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就目前情况而言,苏晋他的确可以算得上是胜券在握,毕竟沉新和洛玄一个中了蛊毒,一个昏迷不醒,怎么看也不像是他的敌手,沉新的态度又一向傲慢,现在好不容易压制住了他,苏晋他想示威也说得通。   只是我总觉得他这话说得不怀好意,他来覆河城是为了引魂灯,一旦他得到了引魂灯,覆手之间就可使得九州生灵涂炭。就算我没有被他掳到这里,沉新也会在得知此事后尽力阻止他,更别说现在还出了这么些事了。他和沉新之间早已成水火之势,他不对沉新赶尽杀绝就不错了,居然还如此好心地请他们留下治伤?   恐怕疗伤是假,留待后招才是真吧。   他又留了什么后招在等着我们?   苏晋此人心思深沉,又心狠手辣,端看他对付沉新的招数就知道他手段如何了,他这么一反常态地请沉新洛玄留下,一定居心叵测。   一想到这,我就蹙了蹙眉,觉得不好,正想硬气地替沉新回绝,不料沉新却一口应了下来。   “好。”沉新这一声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仿佛早就料到苏晋会这么说一样,也丝毫不担心苏晋会不会再给他来个阴招,“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苏晋颔首而笑:“寒舍简陋,比不得长生殿与苍穹那般金碧辉煌、清气浩荡,还请神君多多担待。”   “那就……”沉新挑眉,“麻烦你了?”   苏晋微微一笑:“神君言重了,远来即是客,距引魂灯出世尚有几天光景,神君与洛将军既然为客,我自然……会好好招待。”   他二人之间暗涛汹涌,面上却又一个比一个随和沉稳,我在边上看着,真是哭笑不得又心焦万分。   明明有伤在身,还要在苏晋的眼皮子底下住下疗伤,这不是羊入虎口吗?沉新他这是受到的打击太大,把脑子都打击坏了?   “谭姑娘,”见沉新没有回话,苏晋就又转向了谭蓁,“夜漏更深,张府此刻怕是已大门紧闭,回去已晚,姑娘若不介意,不妨也一并住下,待明日再回张府也不迟。”   谭蓁摇头谢绝:“不用了,我出来时就没走正门,回去也不会惊动他们的。”她抬头望了天上挂着的弦月一眼,有些惊讶地感叹了一声,“呀,月都上中天了,看来真是很晚了,我要快些回去才行。”   苏晋也没坚持:“既然姑娘执意要走,那我也不强留了,可否需要在下送姑娘一程?”   “不麻烦公子了,我自己回去就行。”说罢,谭蓁看着我温和一笑,“神仙妹妹,我明天再来找你?”   我整颗心都扑在沉新身上,想着沉新身上的天阴蛊该怎么办,对她的这句亲近之语就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只堪堪对她笑了笑,就一时卡壳,不知该说什么了。   好在她也不在意,对我再度笑了笑,又对苏晋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铃铛声再度响起,轻灵的铃声随着她的远去渐渐变低,直到消失在黑夜之中。   “好了,夜露已深,神君和公主也请早些歇息,”待铃铛声完全听不见后,苏晋才敛了笑容,眼风轻轻扫过我和沉新,“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想必诸位都累了。这里的院子厢房都空着,神君自己挑选就可。对了,还有一事,”他看向我,轻轻一笑,“公主现在是魂魄之身,洛将军周身死气缠绕,于公主有碍,还请公主与将军保持距离,到时伤了自己可就不好了。”   “关你什么事。”我冷冷道,“莫非我的记性出了差错,我是自己魂魄出窍跑出来的?”   他毫不在意我话中的尖刺,只付之一笑:“我还有事在身,暂且不能招待诸位,公主,神君,请自便。”   话毕,他就衣袂轻摆着转身,我本来想冲着他的背影送他一声冷笑,却在他完全转过身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然我早就知道他右肩受了伤,却不想他肩上的伤口竟如此严重,血几乎染透了他大半个后背不说,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处更是散发着不少的死气戾气,皮肉外翻,黑气缭绕。   “你的伤——”下意识的,我就出声叫住了苏晋。   苏晋步伐一顿。   沉新目光骤然一冷,犀利地看向我,看得我冷汗涔涔。   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说过的话也不能收回,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让它去。好在苏晋并没有搭理我的心思,他只是侧头瞥了我一眼,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院子,穿过结界消失了。   “看来人家并不领你的情啊,”夜风微起,沉新在一旁凉凉道,“伤心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谁伤心了!”我瞪他了一眼,只是因着刚才那句话,这眼瞪得有些虚,没有气势。“我只不过是一时顺口而已,再说了,他的伤……看起来的确很可怕嘛……”   他轻“嗯?”一声。   “但就是有点可惜,”我忙道,“如果那一刀砍在他左肩就好了。”   我这话说的是大实话,苏晋肩上的伤口的确很可怖,因此我初初见后才被它震惊到了,但惊讶过后,我就觉得有些可惜了。洛玄那一刀当真是拼了命要置他于死地,只可惜还是差了点,只伤了他的右肩,要是那伤口再往左一点、往里一点就好了,苏晋不死也得半残。   “你这话是真心的?”沉新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当然,比真金还真。”我最怕他这么看着我,只要他这么对我笑,我就瘆得慌,因此我尽量使神情显得理所当然一点,免得他继续生气,继续他这么看着我笑。   话说回来,我也没什么好心虚的啊,我只不过是对苏晋那伤口惊讶了一点,他怎么就生气了?我怎么就心虚了呢?   “我还以为你见他伤口可怖,对他心生怜悯了呢。”沉新嗤笑一声,看了我一眼才道,“砍左边也没有用,他不是凡人,就算心脏被砍成两半也不一定会有事,砍他的琵琶骨倒是可以,最起码能遏制住他的行动,只可惜洛玄不通经脉骨骼,白费了那一刀的力气。”   他走到墙边,伸手拔下刀尖没入墙里的长冥,斜放在身前缓缓转着刀身,盯着没有一丝光亮的乌黑漆面刀身,不无遗憾地道:“这刀上面的戾气看着霸道,没想到也没料理了苏晋,看来他当真是棘手难缠得紧啊。”   “别说它了,你自己不也没有料理了苏晋吗,还着了他的道,中了那什么破蛊。”一提这个我就生气,我上前走到他跟前,见他还饶有兴致地转着长冥,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想压下那刀,却不想被他警觉地往里一收:“你干什么?这刀上面戾气丛生,你是魂魄之身,还空手碰它,是嫌活得太久了?”   觑了长冥一眼,我有些讪讪地收回手,但一想到我刚刚想说什么,底气就又足了:“你还说我,你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明明我身上没有魂追,那蛊到我身上来不好吗,非要逞英雄。”   “公主,”他伸手唤来洛玄挂在腰间的刀鞘,一边收刀入鞘一边道,“你明白逞英雄与胸有成竹的区别吗?”   “我不明白。”我哼了一声,“反正无论如何你都中了苏晋的暗算,中了天阴蛊。”   他就无奈地叹了口气,用一种朽木不可雕也的目光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舒服,直想一巴掌扇过去。   “天阴蛊要真能置我于死地,那女人怎么不早用,要等到别人来给我下?她在我身上下魂追时我毫无还手之力,她怎么不一并把天阴蛊也下了呢?你就不能好好用脑子想一想?”   “什——什么?”我被他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话说得一愣一愣的。   “听碧,你知道我的真身是什么吗?”   “……真身?”   “……你不会……”他嘴角抽搐地看着我,“从没想过我的真身是什么吧?”   我干笑两声。   我……还真没想过。   沉新看上去已经无话可说了:“你……在你得知瑶台玄女的事后,你居然还没想过?”   “呃,瑶台玄女……她的真身是什么?”我不敢说她和沉新之间的母子关系,就只能含糊其辞地问。   “……七翎凤凰。”   “凤凰?”我眼前一亮,凤凰血能解百毒,那就是说——   “不对啊,苏晋不是说只有麒麟血能解天阴蛊的毒吗?”想到苏晋说的话,我刚兴奋起来的心情就刷地一下又落到了谷底,“就算是凤凰血脉,也——”   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沉新在我眼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威风凛凛的——   我睁大了眼。   麒麟! ☆、第148章 真身(下)   “你、你——”我睁大了眼,惊讶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庞然大物说不出话来。   麒麟?   麒麟?!   “你——沉新,你——”   我盯着他——或者它,只觉得唇齿不听我的使唤,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沉新化身的麒麟不耐烦地刨了刨蹄子,在我身边步态沉稳地转悠了一圈,金红色的毛发中带着如火焰一般的细小火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耀珠一般光彩熠熠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一丝对我目瞪口呆的无奈和鄙夷来。   “你你你……”   “我我我什么?”面前的麒麟摇身一变,又变回了沉新原来的样子,他挽着双臂促狭地笑着看我,眉眼间是我熟悉的不可一世的神情。   很好,不是我的错觉,他是真的目带鄙夷。   “怎么,没见过麒麟啊?这么惊讶地看着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简直是有损你龙宫公主的淑名啊。”   “你说谁眼珠子掉出来呢!”我面红耳赤,尽力解释,“麒麟、麒麟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一头麒麟代表什么意思?还是活的!”   沉新的嘴角就抽了抽:“麒麟与天同寿,就算因故死了也是化为虚无,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忙道,“我只是觉得很惊讶,一头活生生的麒麟……”   “……有什么好惊讶的。”   “你难道不知道?麒麟向来神出鬼没,它们虽然与龙凤齐名,但是——”   头生两角,脚踏祥云,尾翼似火,目若耀珠,是为麒麟也。麒麟者,主太平长寿,主祥瑞兆、吉祥兆,与龙、凤齐名,与天同寿。   只是它虽与龙凤齐名,却和我们不同。我龙族掌管四海,分封建制,自立为王,统领天下水族;凤族居长虚山脉,为百鸟之王,等级森严,也是以王室为制;可麒麟却与我们不同,它们久居世外,行踪不定,通常一头麒麟守护一方地脉,占据一座仙岛,一座仙岛上能同时存在两头麒麟就已经是奇观了,更别说聚集成族、承天之召了。因难见麒麟一眼,世人都道麒麟神踪鬼迹,甚至我还曾经猜测过麒麟会不会因为常年与世隔绝、不像我们龙族一样繁荣昌盛而逐渐衰落了,没想到我眼前居然有一头活生生的麒麟!   “你真的是麒麟?”我上前一步,伸手摸上他的胳膊,捏了捏,又捏了捏,手下触感温暖紧致,是属于人的胳膊应有的触感,和麒麟那粗糙坚硬的皮肤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我握着他的胳膊,只觉得不可置信:“真的是麒麟?还是活生生的……你不是在用变身术诓我吧?”   我仿佛看见沉新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谁吃饱了撑的用变身术诓你?!”   “可是世人都言麒麟神出鬼没,有的神仙终其一生都见不到麒麟的一根毛发,三清也多年没有麒麟的消息——而且你、而且瑶台玄女还是头凤凰,你怎么会是麒麟的?”   沉新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哭笑不得道:“她是凤凰,就不兴我是麒麟吗?你们龙族除了族内通婚以外,难道族外通婚生下来的都是颗蛋?那谁还敢和你们龙族通婚?”   “你才是颗蛋呢!”我想也不想地就回骂过去,可偏偏他说的话又是对的,让人无法反驳。   神仙与凡人不同,与那些野兽就更是不同,凡人自不必说,无论美丑老少,生下来的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凡人;野兽则是只在同类之间生育繁荣,生下来的自然也是同类,老虎生老虎,花猫生花猫;而神仙却不同,无论是吸天地之阴阳自身修炼成仙的,还是以凡人之躯而修得大道的,亦或是和我一样继承父母神力的天生神胎,都遵循天地之道,修的术法虽然五花八门,道却是唯一不变的,因此成婚也不像凡间那么诸多限制规矩,爱跟谁成婚就跟谁成婚,无需管自身真身是何。因此这三清的血脉其实早就乱了,鲤鱼和蝴蝶可以生出一只白鹭来,狐狸和灰狼也可以生出一只兔子来,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那瑶台玄女虽为七翎凤凰,但生出沉新这么个麒麟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他得是多么的好运才能以麒麟为真身啊?虽然这千万年来也有非龙族的神胎托生为龙的,但这么多年也不过出了七八个,且都是三爪的玄龙应龙一流,五爪龙就没见过。我虽然是头一回看到真正的麒麟,但在古书上见的描画也不少,那模样分明就是最纯正的耀麒,他这运气未免也好得太厉害了吧?   “想什么呢?”沉新的目光在我脸上盯了片刻,颇有些兴味地问道,“脸上的表情这么哀怨?”   哀怨?没错,就是哀怨,或许还要加上几分的羡慕。这份好运我估计就连天帝都求不来,这世上怎么就有他这么幸运的一个人呢,什么好处都让他占了——佩剑是倾我龙族与整个三清之力的神剑沧海,师尊是大名鼎鼎的锦华神尊,现在就连真身都是常人难见一眼的上古麒麟,我真是——真是——   我半是羡慕半是哀怨地把心底的想法跟沉新说了,没想到这厮却在听了我一通抱怨后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我幸运?你居然觉得我幸运?”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话多有不妥,他的亲生娘亲想要了他的命,甚至帮着外人来对付他,于这一点来说,他的确是不幸的,但除此之外——他明明已经很好命了啊!   “你的确很幸运啊……”我不解地喃喃道。   沉新笑得不能自已:“沧海剑当初又不是随便从天而降落到我头上的,至于麒麟——谁跟你说我是托了麒麟的真身的?听碧,你是龙,你爹也是龙啊。”   我懂了,释然了,原来这家伙也是随了血脉的,不是天生的好命。   这样一想,我心中的那些不平就顿时没有了,而且因为意识到一件事更加兴奋了起来。   “这么说天阴蛊的毒性你能化解一二了?!苏晋说麒麟血能去天阴蛊几分毒性,虽然不能完全化解,但好歹也算是有救了!”   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根本就不信那套无药可救的说法,只是有些东西毒性太猛,不等解药药效发作就能要了命去,那瑶台玄女又有神女哨这般“珠玉”在前,这天阴蛊她自然不会手软。这下好了,只要蛊毒能被化解,就算只是一分二分,沉新也有很大的可能解了这毒!   思及此处,我喜不自禁,要不是顾忌着他的伤势,我都想扑进他怀里好好蹭蹭了。   绝处逢生,不外如是!   “不是能解一二,是完全没有用。”沉新挑眉道,“我说过了,如果这东西有效,那女人早给我服下了,哪还能等到今日借苏晋之手?”他冷笑着轻哼一声,“怕是想做最后一试吧。”   “我曾经因为一些事几乎魂飞魄散,”见我面露不解之色,他解释道,“师尊为了救我,几乎拼尽了一切。当时我的伤势严重到人形都维持不住了,只能化出真身,而若要完全救我,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脱离麒麟之躯,附到师尊精心养了多年的白子神莲中。”   “白子神莲可解百毒,也可生死人肉白骨,”我想起了药王经中的一句话,“长生殿中就种满了无数的白子神莲。”   他点点头:“不错,我若是附身于白子神莲中,命和修为虽然能保住,但麒麟血脉就会从此不见,师尊当时也本想让我放弃麒麟之身的,但得知了天阴蛊的存在后,就放弃了此法,转而费力催莲结果,拿了白子莲心给我服下,再辅以诸多师伯师叔从旁相助护法,才救回了我,也保住了我的麒麟之身。”   我听得奇怪:“你当时就知道天阴蛊了?”   “那蛊原是那女人炼来当做小玩意赠给她夫君的,自然对麒麟血无效。”他讽刺一笑,“待她想拿它来对付我时,因药性已成,无论她费了多少心机,麒麟血始终能遏制此蛊一二,这才没有拿它对付我。我估计她当年那么拼了命地害我也是存了让我改血易身的心思,只不过还是我师尊技高一筹,破了她的局。这些年我和她早已恩断义绝,我曾和她明言,道是她若是再敢对……我出手,我就不会再跟她客气,也因此她才蛰伏了那么久,直到现在才忍不住,来了个最后一搏。”   我为他话中的意思而目光微讶:“最后一搏,你是指……”   “我不会再给她机会了,”沉新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与杀机,“等拿回了你的身体,我就请师尊解开沧海的第三道封印,去亲手了结她。”   我心中一跳,却不觉得他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是那女人不顾母子之情在先,沉新能忍她这么久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在还帮着外人来杀自己的儿子,这种娘亲不要也罢。   “不过说真的,我还真的有点佩服苏晋。”或许是觉得这个话题有些令人不快,沉新话锋一转,松快地笑了笑,“那女人一向疑心很重,他居然能说服她把神女哨和天阴蛊都交出来,手腕了得啊,不愧是我的大敌。” ☆、第149章 待客之道(上)   我被他这话说得哭笑不得,只觉得不可思议:“他都差点害死你,你还钦佩他的手段,觉得他很厉害,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我只是说他手腕了得,又没说钦佩他,你可别颠倒黑白。”沉新挑眉,“再说了,他的确很厉害,我可从不吝于夸奖别人,这三清可找不出第二个像我这般心胸宽广的神君了。”   我冷笑两声:“是啊,是心胸宽广。只是心胸宽广的神君,你可是连续两次栽在了那厉害的苏晋手上,差点死掉,你这宽广可有些过头了啊。”   沉新就嘴角一弯,面上又现出那副心气甚高的神色来:“棋逢对手难道不值得我高兴吗?也只有这样厉害的人才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还资格,真是病得不轻。   我轻嗤一声,不想再多费嘴皮子跟他斗嘴,棋逢对手就棋逢对手吧,只要他不把自己的小命逢掉,随他对去。   再说了,虽然他这话说得我有点不喜欢,但我喜欢的男人就是该这么强悍才对,畏首畏尾胆小怕事的,我也不喜欢。   想到这,我也同他一般翘起了嘴角,抿唇轻快道:“天阴蛊对你没用,那你刚才还那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苏晋这回可要被你骗惨了。”   “他骗了这么多人,害了这么多人,也是时候让他尝尝被骗的滋味了。”沉新一笑,只是笑意却有些浅淡,像是有什么心事。不过他下一句话出来,我就知道他为什么笑意浅淡了:“那女人恨不得我身上没有半点麒麟血脉,定不会把我真身是麒麟的事告诉苏晋,你说我是不是该谢谢她,让我对苏晋占了先机?”   “是你自己厉害,”我心中对玄女不屑至极,也知道这种母子情分应该当断则断,要不然苦的还是沉新,便故意笑盈盈道,“和她有什么关系?”   沉新就眼中微亮,面上的笑容也更深了些:“你说得对。”   我和他相视一笑。   沉新笑起来的时候眼神一直都很明亮,目中有光似月似阳,我只要看到他的这个笑容,就算有再多的不快也会暂时抛到一边去,就比如现在,我原本满心沉重,在看到了他的笑容后都消隐无踪,感觉全身轻快,就连满室的血腥味闻着也不是那么刺鼻了。   ……等等。   血腥味?   糟糕,我光顾着沉新,把重伤昏迷不醒的洛玄都忘记了!   “沉新!洛玄他没事吧?”我偏过头,一眼就看到了洛玄被苏晋扔进来时在地上留下的几道深刻血痕,心下一紧,立刻向倒在地上的洛玄快步走去。   洛玄的伤势很重,腰腹处开了一个大的血口子,几乎将整件玄衣都染红了,我急匆匆走到他身旁蹲下,等看清他腰腹处的血已经凝结不流后才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愧疚,要是他因为我跟沉新只顾着说话而有个什么好歹,我可是难辞其咎。   “他伤得好重……”饶是如此,洛玄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我之前给他探过脉息,没有大碍。”虽然这么说,沉新还是上前扶着洛玄把他架了起来,“这里的死气帮了他很大的忙,他这伤口里死气涌动,要换了是我们,铁定会伤上加伤,好在他是在死气漫天处出生的鬼将,死气对他只百利而无一害,它们反倒帮他遏制了伤口的发散。他还有长冥护身,不会有事的。”   “可苏晋不是说,外面的死气对他虎视眈眈吗?”我帮着他把洛玄的身子扶稳了,见洛玄面色发白,嘴角处更是血迹斑斑,为他担心的同时对苏晋更加愤恨起来。   转念一想,虽然洛玄伤势严重,但苏晋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想到他的右肩几乎被血染得透红,我心中就解气了很多。   能把苏晋伤成如此,想必洛玄心里也是痛快的。   “放任死气在他伤口处聚集真的没事吗?”看了一眼洛玄腰腹处深深的伤口,我再次不放心地问道。   “苏晋苏晋,你能不能别老是满口的苏晋?”沉新眉头一皱,语气恼火道,“他都骗了多少人了,你还信他的鬼话?”   我被他这摆明了找茬的语气说得也心头上火了起来:我是关心洛玄才这么说的,他反倒来骂我?是谁扔下洛玄不管来——   见我的……   我脸一热,掩饰性地低下头去:“可是他说这个骗人干什么?”   “想让我们留下来呗,他不还以你为借口请我留下了吗。”   我一愣,抬头看他:“不是你先开口要留下的吗,怎么成了他让你们留下了?”   沉新偏头看我,对我露出一个笑容:“少说,多思。”   我一噎:“……那你就真的随他的意留下了?”   “不然呢?我可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黑漆漆的屋子里。”他凑近我,低声笑了起来,“听碧,老实告诉我,要是我刚刚没来,你会不会哭鼻子啊?”   哭哭哭哭鼻子?!   我面红耳赤地推开他:“说正经的呢!”   “没什么正经不正经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他无所谓地捏了捏脖子,“走吧,先把洛玄安置好再说,他伤在腰腹处,得尽快躺到榻上去才行。”   我们把洛玄放到了离这间屋子不远的一间房舍中,虽然沉新说了他的伤只是看着可怕,其实没有大碍,但他还是给洛玄清理了一下伤口,甚至在权衡了半天之后把他腰腹处的那团死气也给拔了。   清理了伤口、调理了气息之后,洛玄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就连呼吸也平稳了下来——虽然他的呼吸一向轻不可闻,比起活人,他更像是一个死人。但他好歹伤势稳定了下来,我也就松了口气。   处理好了洛玄,沉新就拉着我坐在一旁开始共商大计,我原本以为他是要和我商量如何对付苏晋,却没想到他只字不提苏晋,只跟我商量如何拿回我的身体,让我尽快魂魄归位。   提到身体,我就不可避免地兴奋了起来:“你知道我的身体在哪?”   “不出意外的话,就在河心下被镇压的引魂灯旁边。”   沉新的一句话让我大为震惊:“引魂灯?!他把我的身体放它旁边干什么?!”   不对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苏晋把我的身体放到了引魂灯的旁边,那不就意味着他能接近引魂灯了?那他还等什么,直接拿了灯离开便是,怎么还逗留在此处?!   许是我的神情太过震惊,沉新只看了我一眼就道:“引魂灯其实很好找,只是这城里都是凡人,*凡胎看不出来而已。苏晋恐怕早就找到了引魂灯,但他按捺不发定有他的道理,或许是时日未到,也或许是另有目的。总之,现在我们在明,他在暗,不要打草惊蛇,按兵不动才是正理。”   他这话说得头头是道,字字句句针对我心中未说出口的疑问,我更加震惊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就笑着戳了我的额头一下:“你那张脸能隐瞒什么?我对你可是了如指掌。”   这话说的!   我伸手探向额头,却不是为了抚摸眉心,而是抓住了他的手拉下握住,手心中传来他温暖的热度。   “……”沉新先是一愣,而后就浅浅笑了起来,从我的手心抽出手,张开双臂拥住了我。   月移,星疏。   苏晋让沉新留下时似笑非笑地说过会好好招待沉新,我自然不会当真,觉得他这话要么是场面话要么是大有深意,没想到他还当真给我们带了个大礼回来,尽足了地主之谊。   天光微亮时,他穿着昨天白日的那身靛青衣袍走进了大门,衣袍上血渍仍在,血腥味却少了许多,也晕染了开来,看着竟比昨夜晚上还要来得伤势严重。但我知道这只不过错觉而已,不仅因为他身上浓重的水气,更因为他随手一扔,一个人影就踉踉跄跄地跌倒了我和沉新中间。   彼时我正在帮沉新重新包扎手上的伤口,苏晋的这座宅子很大,东西也很多,衣物吃食什么的一个不少,我和沉新在这宅子里一探究竟时甚至找到了四大箱子的绫罗绸缎,这些衣物上都被施了法术,能够经久不衰,即便过了千年也不会褪色发黑,看着倒还真像是一座普通的凡间宅院那般。   不过越是这样,这宅子就越显诡异,我能感觉得出那些衣物上附着的法力都是苏晋的,可苏晋是谁,除了上等法器以及一些奇怪难寻的东西之外,他还会将什么放在心上?   我也猜测过是不是早在多年前苏晋就来过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可这也说不通,他不是凡人,不需要这些凡间物品,衣袍什么的还好说,那些保存完好的精致甜食就无法解释了,难道苏晋还好甜食?   这也太惊悚了吧?   沉新倒没觉得这些有什么,他看见那些衣物吃食时只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就拉着我离开了,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苏晋将这里保存得那么完好也帮了我一个大忙,他这里不但衣食俱全,连纱布药粉什么的也是不少,后院更是有几间屋子专门放置了一大堆药材,沉新拿过几个装药粉的小瓶子细细分辨了一番,就给洛玄上了药,止了伤势。   而我见洛玄直到天亮时也没有什么不适之状,就安下了心,拿过药瓶给沉新手上的伤口细细上起药来。   因此,当司命跌跌撞撞地被苏晋扔到我们跟前时,我正在给沉新的手背洒药,被他这么猝不及防地一碰,手一抖,整瓶子的药就全洒到了沉新手上。 ☆、第150章 死相   沉新吃痛地嘶了一声,不待我抓稳他的手腕就把手抽了回去,抬头对司命怒目而视:“你——司命?”   司命好不容易才站稳了,对上沉新由愤怒转为震惊的目光,兜着袖有些尴尬地哈哈讪笑了起来:“沉新,听碧,你们……好啊。”   “你的手——”我低声抱怨,正想把沉新的手抓回来,沉新却从椅子上站起,不理会我“纱布还没包扎呢!”的抱怨,看向踏过门槛缓步而来的苏晋。   “太子殿下,你这是何意?”他有些挑衅地笑道,“就算想要尽地主之谊,也不用把你的亲弟弟绑了来给我出气啊。”   司命睁大了眼:“沉新,枉我和你这么多年的交情!你你你,你居然——”   “你闭嘴!”沉新不耐烦地横了他一眼。   司命立刻住了口,不再言语。   “神君想岔了。”面对沉新挑衅的质询,苏晋就显得从容多了,他施施然走向我们,在一丈之外立定,笑意颇深,“苏晋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又哪里来的亲弟?更何况还是贵为天帝次子的司命神君?我只是瞧着司命神君一个人在夜中于河岸边徘徊不去,那勘察地形的情形与洛将军多有相似,以防他不慎之下惊扰了引魂灯,就把他带了过来,也好和神君叙叙旧。怎么,难道神君与司命神君不是至交好友吗,在如此境地下见到好友,神君为何非但不展欢颜,反而对司命神君冷语相加?”   沉新还没有什么反应,司命就神色震惊地开始反驳了:“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我这样的一个弟弟?”   苏晋冷眼看过去,清冷道:“苏晋乃一介小小凡人,攀不得天家亲,就算怀逐神君逝世已久,司命神君思兄亲切,也用不着见一个叫一个。”   司命面色惨白地后退了一步,似是大受打击。   “逝世?”我立刻听出了他话中的不当,当即就质疑道,“怀逐神君只是失踪,从没人说过他已经离世,你又是如何得知的?还这么肯定?”   同时心里对司命的反应有些鄙夷,他平时看着风流倜傥的,原来也会有方寸大乱的时候,这苏晋是不是天宫太子不说,他的好兄弟沉新还受着伤呢,他也不关心一下。   苏晋微微一笑:“公主当真心思细腻,于微末处也不放过一点……好吧,既然公主发话了,我自当有问必答。”   他顿了顿,瞥了面色惨白的司命一眼,才轻笑着道:“三清都言怀逐神君失踪万年,然我虽是一介小小凡人,也是知道一宫太子的重要性的,太子久去不归,不是心中没有天宫,就是……已经遭遇不测。更何况,数年前我曾游至一座世外仙岛,那岛上繁花盛开,四时之景俱全,当真是鸟语花香,美不胜收,朝闻花香,便是夕死也值了。也正是在那座仙岛上,我见到了……”   他看向司命,轻笑道:“怀逐神君的尸体。”   司命神情大震:“你……”   “说来,也是可悲。”苏晋像是没见到他的神情一样,继续说了下去,话语间颇有几分伤感之意,至于这伤感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怀逐神君贵为一宫太子,竟死相悲惨,当真是让我心有戚戚……对了,也不知为何,他明明是神君,死了却跟凡人一样,身体腐烂,秃鹫啄食其肉,泥土吸收其血,他尸体周围那一片的花开得可真是灿烂啊……夺目,耀眼,生机勃勃,却又带着血一般的颜色……*与灿烂、死亡与新生交织在一起,那景象,当真是比岛上盛开的繁花还要没上几分,令人不舍得移开眼……现在想来,那情景还是历历在目。”   司命后退了一步,多亏了沉新伸手拦了一下,不然他怕是就要跌坐在地了。   “我不知道,你竟遭受到如此痛苦……”他恍惚道,声音听上去几分痛苦几分后悔,竟还有几分哽咽,“大哥……当日,是弟弟对不起你……”   “神君,我已再三解释过了,”苏晋神情温和道,“我并非是你兄长,神君与怀逐神君兄弟情深,乍闻怀逐神君身死,悲痛不已是自然的,只是还是别搞混了我与神君为好,若不然,怀逐神君要是得知你错认了人,岂不是死不瞑目?”   司命嘴唇抖动:“大哥,你——”   苏晋一笑:“说来,我也是对怀逐神君之死大感疑惑。素闻神君掌管天下司命之簿,于三清诸事都很通晓,那可否请神君告知,这怀逐神君身为神君,怎么死了却不消散于天地中,而是像个凡人那般逐渐腐烂,被万物侵蚀呢?莫非是神君当年修炼出了岔子,走火入魔才导致的?”   司命没说话。   苏晋也不纠缠,微微笑了笑就道:“有怀逐神君的前车之鉴,看来我日后修炼时要多加小心了,我可不愿步神君后尘,死了……也不得安宁。”   由于我背对着司命,因此我看不清他面上是何神情,但苏晋却看得清清楚楚,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满意的东西一样欢快地笑了起来:“好了,时辰尚早,司命神君长途跋涉来到此地,又在河边费了一晚的精力,想必已是累了,我就不打扰神君休憩了。”   他转身欲走,步子一抬,又顿了顿,侧头看向我和沉新,视线在沉新的右手背上打了个来回:“此药乃我一故旧所制,药效上佳,神君只管尽用。”   “多谢,”沉新立刻回了一句,“你那故旧。”   苏晋微一颔首,就转身迈出了门槛。   他并没有离开宅子,而是在长廊处身形一转,撩起垂下的紫藤萝,进了内院。   天光熹微,紫藤萝随风摇曳,隐去了他逐渐远离的背影。   司命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一样,一屁股跌坐到了椅子上。   沉新讽刺道:“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坐在地上呢,原来还记得做椅子上啊。怎么,在苍穹那会儿你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是苏晋当真犯了天规,就算他的你的大哥,你也会把他五花大绑回去,押他上神霄殿吗?”   “沉新。”我看司命神色实在难看,几乎都可以说得上是失魂落魄了,就低声唤了一句沉新,“虽然苏晋他……但他好歹也是司命的大哥,你少说两句吧。”   “你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别乱劝人。”沉新看也不看我,“司命,我话放这里,苏晋和我势如水火,我容不下他,他也容不下我,最多等到引魂灯出世,我一定会对他出手。你要是真能大义灭亲,那你来这里我欢迎;但你若是婆婆妈妈磨磨唧唧地想劝你亲爱的大哥回心转意,我劝你还是尽早回去吧,我不想和你对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司命闭眼深深地叹了一声,长发滑下遮住了他眉角处黑色妖异的纹路。“不管他是苏晋还是大哥,他都犯下了天规,按理,都该以擅自篡改天命、谋害人命之罪论处。只是……只是当年,他就是因为错犯了天规,被父君罚剥夺仙籍,拔除神骨,毁了他所有的修为,才会像个凡人一样死去……”   他颤声道:“我简直不敢想象,我那一向心气高傲的大哥,是如何面对自己的凡人之躯、面对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的……他……又是用什么心情,跟我讲述他死时的情景的……我是他的弟弟,却不能在他落难时帮他一把,反而逍遥了这么多年后又以‘违犯天规’之罪前来抓捕他,我、我——”   “你办不到?”沉新神情漠然,“办不到就回去,别给我在这添乱。”   “可是——!”   “司命,你有没有想过,”他挑眉,“若是你的好大哥真的在被天帝惩罚后像个凡人那样悲惨地死去,他又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炼成的现在这一身法力?”   “触犯的……又会是什么样的禁法呢?”   “我都跟你说了,你的手还没包扎好,你偏不理我。你看,现在伤口又裂开了。”   在沉新抛下那一句堪称是惊雷的话后,司命就一脸震惊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了,也不知他想了什么,沉默许久后蹭地一下站起了身往门外走去,看方向是去找苏晋的。苏晋虽然和我们算得上是仇人,但他也是司命的大哥,因此我和沉新也就随他去,没有叫住他。   反正照苏晋的态度,他是断然不会承认他天宫太子的身份的,让司马死心也好,别到时候少了个助力不说,还多了个敌人。   司命离开后,我就拉着沉新在椅子上坐好,拿起桌案上的白绫,细细缠上他的右手。   不是我多事,对于神仙来说,这些皮肉伤本来不该放在心上,可不知道谭蓁昨晚用的什么链子,本该半个时辰内就恢复如初的伤口竟然到现在还没有好全,要不是沉新再三保证他没有事,我都要怀疑他又中什么暗算了。   “这伤口怎么回事?好得那么慢。”   “莽荒戾气,自然快不了。”沉新收回手,笑着看了一眼我给他包扎的右手,“不错,包得很齐整。当初我在深渊里受的那些伤也将养了好几天,这个小口子可比蚀龙带给我的伤小多了。”   “你就贫吧,迟早有你好受的时候。”我瞪了他一眼,实在是为他这种仗着法力护身就不珍惜自己身子的态度生气,“你说你能逼出天阴蛊为你所用,那你什么时候把你体内的魂追也逼出来,把这两个东西一起放到苏晋身上,让他也感受一下万蚁蚀心的痛苦?” ☆、第151章 特性   “我要是能逼出魂追,早就逼出来了,还会被神女哨所制?”沉新抬手看了一下衣袖,斜眼睨我。   我当然知道你逼不出来!我是在嘲讽你,不是在认真地问你话!   “我当然知道!”我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只是你逼不出魂追,逼出天阴蛊有什么用?没有魂追,那蛊就算是废了!”   “说了不要把苏晋说的话当真了,你还听得欢起来。”他哼了一声,“他和那女人见过几次?能有多少信任?当初我看着那女人将这蛊反复炼制时,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害人呢。还想用天阴蛊来对付我?”   我探究地看着他:“你这话的意思……”   “既然他想见到天阴蛊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子,我就让他看看好了。”他抬起手,笑得意味深长。   “你想到好办法了?”我兴奋起来,也跟着他一道笑开。   “山人自有妙计,”他胸有成竹地朝我一笑,“你且等着看好戏吧。”   覆河城虽无阎罗管辖,无土地庇佑,但也像平常的凡间城镇那样有日升日落,使得这座世外之城好歹不那么可怜。   待日头升到当空时,天光大亮,四周大地之气蒸腾,饶是如此,也压不了这城中笼罩着的死气。整座城死气沉沉,在凡人眼中或许是青天白日,可在我们眼中,却像是乌云压城那般令人压抑。   经过了昨夜那一场大雨的洗礼,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气,我对这些水气甘之如饴,可沉新却不这么觉得。   “这黏糊糊的天气真让人感到火大。”苏晋请他留下做客,他还真就认认真真地在这间宅子里做起客来,一步也没迈出过大门,美名其曰在等司命回来,想看他碰了一鼻子灰后会是何种神情。不过他虽然有心想在大堂里坐上好一会儿,可今日的天气却不容他这么恣意。   潮湿的水气本就惹人厌,更别说这里的水气中带有不少的死气,城中凡人感知迟钝,察觉不到这水气中的不适之处,沉新却一定是能感受得清清楚楚的,还不能像龟丞相那样把全身缩进龟壳里隔绝外界一切气息,难怪他这么难受。   这么想着,我便慢吞吞道:“这里的水气不纯,你又一直身处在苍穹的清气之中,对于不纯之气更难忍受,也难怪你觉得黏糊讨厌了。”   “这水里的死气也是奇怪,不像一般的气息那样混在水中,反而像从外面把它全部包围起来一样,缠得发闷。”沉新一边解着袖箍,一边皱着眉道,“昨天那场大雨来得不是时候,阴气加重,这些死气更加厉害了……真不知道是你的哪位族人,施云布雨来得这样不巧。”   我讪笑两声,没说话。   他解袖箍的动作就一顿,抬头看向我,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听碧,昨晚的那场大雨……不会是你的杰作吧?”   不是吧,这么快就猜着了?   我心一惊,面上却装作一副无事的模样打着哈哈道:“怎么会呢,你想太多了……”   “嗯?”   “这个……”见实在瞒不过,我只能干笑着实话实话,“你也知道,龙族中人天生就与水相合,我身为爹爹的女儿,继承了龙王的血脉,所以……那个……”   “说重点。”   “我要是伤心过度,流下心泪,附近的方圆百里都会降下大雨。”我快速道。   “心泪?伤心过度?不是,”他啧了一声,也不解袖箍了,正眼看向我,蹙眉道,“我是欺负你了还是打你了,怎么就让你伤心过度了?”   “当然不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我急急忙忙地解释,“我昨晚见到你太激动了,所以一不小心之下就流了眼泪,这不是魂魄出窍吗,留下来的不是心泪,还能是什么?当然会引起大雨了。”   “你真是……你们龙族不会都有这个特□□?”   “当然不是,”我带着一种莫名的自豪感道,“只有继承了爹爹龙王血脉的才会这样。但是我上面都是几个哥哥,他们当然不会天天流眼泪了,所以三清很少有人知道我们龙族的这个特性,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沉新就啧了一声,右手轻轻敲着桌案:“这可难办了……”   我立刻紧张起来:“难办?有什么问题吗?”   难不成我这流泪招雨的特性还会在对付苏晋上有什么坏处?   “难办,难办啊。”沉新一边说着,一边倾身朝我这边凑了过来。   “听碧……”他左手撑在我们之间隔着的桌案上,前倾着缓缓靠近我,直到我和他四目相对、并开始双颊发烫时,才止住了前倾之势。   “怎、怎么了?”   “你这一流泪就下雨的特性真是要坏我的大事了。”   “什么事?”还真会坏事?我连忙睁大了眼,“那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笑着道,“只是你一流泪就要下雨,那以后岂不是我一欺负你,全三清就都知道了?”   我愣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混蛋!流氓!”   他居然敢调戏我?!   沉新在我的手指到他的鼻尖前迅速直起身体:“我只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而已,怎么就混蛋流氓了?还是说你自己想歪了?”   “你!你明知故问!”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笑得灿烂,又在我开口之前站起身,笑着道,“好了,我要去看看司命那家伙碰了一鼻子灰的样子,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谁要跟你去!你这个二皮脸!”我羞恼不已,看他抱臂往门口走,还真有就这么晾着我的意思,下意识地劈手拿过桌案上给他敷药时放的药瓶朝他扔去,只不过我动静大了点,他没有回头,只稍稍侧了下身,药瓶就与他擦肩而过。   然后,砸在了堪堪踏进门槛的洛玄脸上。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药瓶啪地一下落到地上,骨碌碌滚远了。   洛玄用那张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脸看着我们,眉心正中有着一块浅浅的红色。   “……”   “……”   “洛、洛玄,”我呆了半晌,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右手背到身后,朝洛玄咧嘴笑开,只是这笑容有些勉强就是了。“你醒啦?”   沉新摇了摇头。   摇什么摇,还不是因为你!   “嗯。”洛玄沉闷地应了一声,抬手摸了下被瓶子砸到的地方,好在他并没有说什么,径直走了进来,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沉新先前坐着的那张椅子上。   我悄悄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他看上去好像对外界的一切都不怎么关心,我刚刚那一下扔得挺重,他居然都没什么反应,也……是挺厉害的。   洛玄来了,沉新去看司命好戏的计划也就暂时被搁置了下来,他跟着坐到了洛玄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我看了又看,在剩下的两张椅子间权衡了片刻,还是挨着沉新坐了下来。   沉新斜睨了我一眼,嘴角一勾,对我做了个胆小鬼的口型。   我无声地瞪了他一眼,回敬了他一句要你管!   洛玄低咳了一声。   我立刻坐正了身子,正襟危坐。   耳边传来沉新极小的嗤笑声,我全当没听到。   笑什么,我就是怕又怎么样?而且这到底是谁起的头啊,要不是你这家伙口出不逊,我能拿瓶子砸你吗!   洛玄依旧面无表情,或者说是木着一张脸更为贴切,他看上去对我和沉新之间的暗流汹涌完全没有察觉,也没有兴趣。   “苏晋呢?”他哑声问。   “还活着。”沉新道。   他手中的长冥就是一动。   洛玄身为鬼将,又在洛朝当了许久的天策太尉,被万人所敬畏供奉着,举手投足之间就多了那一份上位者独有的睥睨气势来,坐在椅子上的气势也是看着就比沉新雄厚不少。此刻他压低眉心,面上蒙着一层山雨欲来的不善,更是显得气势逼人,他这神情要是放在当年的洛朝,怕是又有几个宫人要被他吓得双腿发软了。   “你还是省省吧,”不过沉新一开口,就将洛玄的那股气势压下去了不少,他虽然语调平淡,可话中蕴含着的意味却比洛玄要有威压得多。“你昨天晚上偷袭苏晋都没讨得了好,现在去又能干什么?”   “他受伤了,我几乎把他整个右胳膊都卸了下来。”洛玄道,“现在的他比昨晚的他要好对付。”   “你也受伤了。”沉新一针见血,“而且你受的伤比苏晋要严重,你比他更要好对付。”   “他害死了言言,我一定要杀了他,我要把他大卸八块,拿他身上的肉去喂我的阴兵,拿他的魂魄去祭奠我的言言。就算拼上我这条命,我也要杀了他。”   “我是不介意你去送死的,”沉新气定神闲道,“不过你死了之后呢?苏晋会和你同归于尽吗?你能见到周姑娘吗?要是不能保证这两样,你就是去白白送死。洛将军活了这么久了,总该知道利弊得失这四个字吧?”   洛玄就沉默了,他右手紧紧握着长冥,低垂着头看着刀身上雕刻着的纹饰发呆。   半晌,他抬起头看向沉新:“你想让我做什么?”   沉新就笑了,看来他等的就是这句话:“静观其变。”   “不让我动手?”   “慢慢等着吧,等到了月圆那晚,有的是你动手的时候。我也该和他算一算账了,总不能老被他压制住,让他以为我好欺负。” ☆、第152章 找寻   洛玄来找沉新似乎只是为了问对付苏晋之法,因为他在听完了沉新那番话后就站起了身,一句话也没说地往门口走去。   “洛玄?”我看沉新没有要挽留他的意思,便自己站起来道,“你就这么走了?不在多待会儿?”   “我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洛玄脚步不停,“这里的味道让我很不舒服,继续待下去,我会忍不住对苏晋动手。而且我也不能待在屋子里,”他小声道,“在屋子里睡觉,会找不到言言。”   我一怔。   是啊,我怎么忘记了,洛玄虽然亲眼见证了周言的死亡,但他却从不认为、或是从不想认为周言已经魂飞魄散,所以说下了即便上穷黄泉下碧落也要找到她的话。引魂灯可使亡魂重回人间,与凡间亲者相会,他未必是发现了苏晋的踪迹才来到此处,说不定……他也是为了那盏引魂灯而来的。   想到这里,我就叹了口气。   人死后自该回归地府,或是重新转世投胎、或是消除生前孽债,引魂灯若真的只是让亡魂回归人间,大不了让阎帝看管便是了,又怎么会成为神霄殿的禁物?想必这其中一定有我所不知道的理由,而这理由也一定不是好的。   再说,就算洛玄拿到了引魂灯,他也……再见不着周姑娘了,周姑娘她已经……   就这么一个怔忪间,洛玄已经迈过了大堂门槛,大步往院门口走去。   日头高照,已是入夏的天气,四周已有暑气隐隐蒸腾而起,可当我看着洛玄抱着长冥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院门外时,却还是觉得萧索清冷,孤寂寥落。   我低头,轻叹了口气,为周言,也为洛玄今后的人生。   “你在叹什么气?”沉新端起桌上一盏白底青瓷的茶杯,轻轻揭了揭盖沿。   “洛玄。”我缓缓坐回椅上,“他现在找周言只找了不过一两个月,所以还没有完全绝望,还能继续再找下去。可等他找了一年呢?十年呢?一百年呢?……沉新,你说,他要是找了几百几千年都找不到周言,会怎么样?”   “你应该问,他要是找了几百几千年都找不到周姑娘,还能不能再继续欺骗自己,骗自己说周姑娘还没死,等着他去找。”沉新气定神闲地轻抿了一口茶,然后就皱了眉,嫌弃地把杯盖一丢,“这茶真难喝,你怎么泡的?”   “这城里的水充满了死气,水的原气都被死气冲光了,能泡出一杯没有死气的茶就不错了,你还嫌弃,爱喝不喝。”   我一把拿过他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回桌上。   我有心情给你泡茶就不错了,你居然还嫌弃?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好了,你别生气,我知道是水的问题,不是你技艺不精。”他一笑。   ……虽然这话说的没错,但我怎么听得这么生气呢?   算了,不管了,反正继续计较下去只会让我更生气,还不如当做没听到。   想到这,我便道:“你觉得洛玄是在自我欺骗?他其实知道周言已经魂飞魄散了?”   “当年洛朝鼎盛时,死在他手中的人何止十万?那些死去的士兵多数都进了战鬼的肚子,战鬼食人魂魄,你觉得他会不知道魂飞魄散是什么模样?”   原来如此。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找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再找下去,周言也不会回来,他又为何——”   “不然呢?不去找吗?”沉新抬眸看我,“可不去找,周姑娘就会回来了?与其无望空等,还不如穷尽自己的一切去找,也许哪一天就出现奇迹了呢,也许哪一天就淹没在这漫漫红尘之中了呢?你说,是怀抱着绝望死去比较好,还是怀抱着期望死去比较好?”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这两种死法都很不好。”   原来洛玄竟是这般想的?那他岂不是每一天都活得很痛苦?苏晋他真是害人不浅。   沉新说的对,他这种人应当早日除掉,不然只会给三清带来更大的灾祸。   “他难道就这么一直找下去?……找到死?”   “我不是他,不知道他如何作想,不过……”   “不过什么?”我看向他。   “不过……”沉新故意拖长了尾音,直到我等不及催促他,才慢悠悠道,“如果是我在找,那么我想,我会一直找下去吧。”   “……”   “因为如果不去找,那又该做什么呢?像洛玄那么个一根筋一通到底的性子,不找周言会发疯的吧。”   我看着他,不说话。   沉新眉梢一挑:“有什么问题吗?”   “有。”我慢吞吞道,“你想找谁?”   他失笑:“除了你还会有谁?这世上值得我浪费大好人生的人可不多。我说你就不能问一个有意义的问题?”   我就微笑起来,心中似有种子发了芽:“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就挺有意义的啊。”   他笑着摇了摇头:“你啊,真是……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提议。”   “什么?”   “这茶水太难喝了,你再给我重新煮一壶?”   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这个,不由愣了一愣,不过鉴于他这回态度好,我也不像之前那样对他瞪眼了,遂好心地给他解释道:“煮茶倒是可以,但是这茶难喝主要是水的问题,这里的水都有死气,就算施法除了它们,也没有水的那种原气了,煮起来也好喝不到哪里去的。”   “谁说要用这里的水煮了?你不是能大哭一场引来大雨的吗?你看这样,你流几滴泪,下一场小雨,用雨水来煮茶,如何?雨后新茶的滋味可算是茶道三首之一啊。”   “你——”我为他的无耻震惊到了,刚想骂他一句异想天开,一声咳嗽却从门口传来,打断了我的话。   我和沉新同时向门口看去。   “注意点啊,”见我们都看向他,司命才放下了握拳抵在唇边的手,“这可不是在我二哥的喜宴上,是在别人的宅子里呢。我说沉新,你要调戏你家公主也不看看地方,要是被我大哥看到了,又要多生一场事端了。”   我立即转身在椅子上坐正,伸手将耳后的几缕发丝捋到颊边,妄图掩饰面上的红云。   “我什么时候跟别人说话都需要他的许可了?”沉新不可思议地看向司命,“他要真有本事,我也不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了。怎么,你这是凯旋归来,还是夹着尾巴地回来了啊?”   或许是司命刚才的那句话惹怒了他,他的这句话说得毫不客气,话里浓浓的嘲讽听得我都替司命感到尴尬了。   司命苦笑一下,走过来坐在了洛玄先前坐的那把椅子上:“你明明知道结果,就不要问我了。”   沉新一手撑腮,半敛了眼眸气定神闲道:“我不问你,怎么让你加深今日的印象、记清楚今天你和你大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沉新,你当真不会预言?”   “我只会算命,不会预言。怎么,碰了一鼻子灰?”   “……”   “意料之中。”   “沉新,你当真不会预言?”司命苦笑道,“怎么我大哥说的话跟你之前提的分毫不差呢?”   沉新轻哼一声:“你平日里看着机灵,其实越到关键时候越会词穷,你那大哥可是口齿伶俐,你去劝他,能劝得动?再说你那大哥的话,其实说来也就两句话,仔细想想就能知道。第一,他不愿原谅你,所以不会承认他是怀逐,是你的大哥。”他伸手,懒懒地笔划着一二的手势,“第二,他不会放弃此行的目的,引魂灯他势必要拿到手,所以他不会听你的话收手。这两点一加起来,你能和他志同道合就奇怪了,你碰一鼻子灰,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我只是不明白,”司命撑着额头,明显有些焦躁地道,“你说,大哥他为什么不愿意认我呢?纵使我之前没有为那一事给他求过情,可那也是他罪有应得啊。我身为司命神君,若是不能以身作则,该怎么服众?我若是因为私心给他求情,阻止常清行刑,怕是等不到想法子使司命府中诸仙服气,就已经无权触碰司掌命簿了。大哥他那么聪慧,应当是很容易就能想到这一点的,为何、为何他就是迟迟不愿意原谅我?难道他还在怪我?”   “是该怪,而且还得怪得狠一点。”沉新道,“这世上哪有做哥哥的在吃苦受罪、做弟弟的意气风发身居高位的道理?”   “可他吃苦受罪是因为我的错吗?是他自己违犯了天规!”司命忽然发起狠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恨声道,“怎么到头还怪起我来了?司命神君是我想不做就不做的?这三千凡尘的秩序还要不要了?!——”   抱怨到一半,他忽然睁大了眼止了话头,神色震惊地扭头看向沉新。   沉新没看他,只专心致志地把玩着那不知何时又回到他手里的茶盏。   他不理会司命,司命却没有就此揭过。   “你……”他忽然语气一转,由先前的焦躁变成了怀疑,“你是故意引我说出这话的?”   “是不是故意的有那么重要吗?反正这本来就是你心中所想,我只不过是给了你绳子的一头罢了,你自己顺着爬上来,难道还要怪我不成?”   “可、可我大哥他不会是那种人——”   “不会是哪种人?是不会杀人放火啊,还是不会篡改天命?”沉新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司命就长久地沉默了。   半晌后,他才缓缓开口:“看来,是我一直钻牛角尖了……”   他声音里带上了之前都不曾有过的沉重,像是失望,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大哥他生性凉薄,我……早该知道。” ☆、第153章 南生调   我怀揣着一兜的药瓶从西苑出来,本想快步离开,却不经意听到了自对面东苑传来的几声空灵的琴声,便放轻了脚步,想着该如何在不惊动那弹琴人的前提下悄声而又快速地离开。   原因无他,只因在这紧要关头还能有这份闲情逸致弹琴的也只有苏晋了,我当然不想惊动他。   琴音渺渺,我一边悄声挪着步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几耳琴音,忍不住就讥笑了一声。   他倒是好兴致,沉新要对付他,洛玄想杀了他,司命对他没了一开始的那份维护之心,我也不期望他能有什么好结局,这样四面楚歌的境况下他居然还能这么淡定自若地弹着琴,是该说他沉稳呢,还是他根本没把沉新他们放在心上?目中无人?   也巧了,那素有目中无人之称的流初神君也是他的弟弟,他们兄弟两个在这一份上倒是挺像的。   思绪辗转间,那婉转的琴声已经奏了不少,曲调流畅,带着江南一带独有的泛音之调,温雅又清丽。   这调子我听着有些耳熟,又正巧放缓了步子,干脆就驻足凝神听了一会儿,不过听了几弦,我就听出了这婉转淡雅的曲调正是在江南传唱已久、至今颇为盛行的南生调。   红豆南国,相思玲珑,这南生调本是一首在古时南国传唱的民谣,因朗朗上口、又寄托了女子相思之情而在江南一带流传,后由洛朝的王、何二位乐者谱写成曲,收录在洛乐集中,更是一时名声大噪,至今也有不少文人雅士对此曲颇有造诣。   因为是由南国民谣改编而来的,宫羽中带上了江南特有的音调,显得颇为淡雅,又因寄托了女子相思之意,曲调婉转中又带着几分哀怨,士大夫弹奏此曲,我不奇怪,可苏晋也弹这首曲子,我就有些不明白了。   这世间表示淡泊、高山流水的曲子不在少数,在我看来,苏晋更应该喜欢雅筑竹颂注这类的曲子才对,怎么会弹这种表达女子相思之意的曲子?他又不是女子,更不是什么深闺怨妇,观他捻弦的手法,应当是精于琴道的,没道理不知道这曲子代表什么啊。   唔……难不成他还真的像沉新说的那样,被什么人伤过心伤过情,所以才会见不得别人好、要坏人姻缘,才会一个人在东苑弹这首南生调?   一向心狠手辣冷血凉薄的苏晋居然也被人伤过情?一想到他苦苦哀求一陌生女子而不得的场面,我就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不不不,这场面太惊悚了,一定是我想错了,想错了。   我抚了抚胳膊,将脑海里那骇人的画面去掉,正想赶紧离开,那婉转的琴音却在我转过身时戛然而止,紧随而至的是苏晋一贯淡漠清冷、似笑非笑的声音。   “公主既然来了,那就请进吧。”   我转身的动作一僵。   琴音轻响,似是被人挑起了一根弦。   “公主,请。”   我咬唇犹豫了片刻,想着沉新现下在做什么,最终决定前去东苑会会苏晋。   反正我都在他的宅子里住了那么多天了,也不怕这一时,还是那句话:他若是真想杀我,早在一开始就动手了,现在他不动我,一定有不能动我的理由。   既然这样,那我还怕什么?过去就过去。   心思既定,我理了下衣襟,将怀中药瓶尽数放入沉新给我的乾坤袋中,又将乾坤袋收入怀中之后,就抬脚迈进了东苑。   苏晋找的这座宅子在凡间算是大的,不仅有前后二院,后院还有东西二苑之分,由长廊下道的一座拱形石墙分隔开,石墙上并无门扉,四周缀满了蜿蜒缠绕的葡萄绿藤,已近初夏,那葡萄藤上已然结了几串小小的绿果子,垂落下来缀在半空,看着倒是很精致小巧。   过了石墙,没有走几步路,我就见到了苏晋的身影。   他换下了那一身染血的靛青蓝袍,穿了一袭对襟的杏色长衫,用同色的发带松松束了发尾,微笑自若地坐在琴边,双手还轻轻按在琴弦之上,好一派道貌岸然的儒雅模样。   见我走来,他笑着起身相迎:“公主这几日在府中过得可还习惯?”   “托你的福,过得很好。”我立刻止了步子,警惕地站在离他一丈之远的地方,“这宅子倒是别致,处处都有风情,都很风雅,寻常人家是决计养不出如此雅致的别院的,莫非这里真是你的宅院?不是其他人的?”   “公主说笑了,”苏晋低眉一笑,“我虽然对公主不客气了些,但强夺别人宅院此等谋财之事,我是断断做不出来的。此间当然是我的住所,公主……有何疑惑?”   “你的住所?”莫非他还当真在这城里住过一段时间?那他一定早就知道引魂灯的下落了,为什么偏偏要等到现在才动手?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我想起之前和沉新翻箱倒柜时翻出来的那几大箱子衣物来,那些衣物样式古旧,不仅有男子衣袍,更有不少精美的女子长裙,难道他真如沉新所说的那样,曾有过一段情缘?而且这情缘还发生在此地?   他们是一同迁居到这里的,还是苏晋喜欢的人便是这座城里的人?   我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分毫不显,故意带着几分嘲讽地道:“我还以为你谋财害命习惯了,这宅子也是你害了此间主人才得来的,看来竟是我想错了?”   “谋财害命?”苏晋微笑,神情自若,“还请公主恕我愚钝,我实在不知公主所言何意。我何曾谋过什么财,害过什么命?天理昭彰,我若是曾谋财害命过,便是违犯了天道,又怎么会好端端地活到现在还没遭天谴?”   他缓缓笑着,眼神清冷:“难不成公主是想说老天瞎了眼,所以才忘记惩罚了我这么个人?”   “我指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若是说我方才还有几分刻意,那现在就是完全发自内心地冷笑了,毕竟这等冷血凉薄之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无意与公主辩驳,我请公主过来,为的也不是与公主发生口舌之争。”苏晋像是没听出来我话中的意思一般,面上的笑意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缺,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公主方才自西苑出来,脚步原本很快,临到了此处却是放缓了脚步,可是为此琴音而驻足的?我已说过,这一把芙蓉谣与公主相配,我全当做赔礼赠给公主,公主若想,拿去便是。”   “别,”我立刻道,“你的东西我可不敢拿,免得一不小心就出了人命。再说,我要是拿走了你的琴,你可拿什么弹曲?”   “弹琴不过是稍作慰藉罢了,公主身为神女,想必比我要更明白对于沧海桑田所产生的厌倦之感。公主常年身处神界,于红尘不甚熟悉,因此还好;我却是常年游走九洲,看多了这些沧海桑田、高楼黄沙,难免会产生一些厌倦之感。”   他道:“天地独大,人生百年,当四周所有人都离你匆匆而去,只有你还停留在原地时,孤寂便会如浪潮一般席卷全身……此时,便唯有琴声可以稍作排解了。”   我只觉得好笑:“你也会感到孤寂?”   “为何不会呢?”   “我以为,你的乐趣只在于害人,只要这世间还有人让你去迫害,你就不会感到无聊,更别说孤寂了。怎么,难道我想错了?还是说你害了这么多人,终于觉得厌倦了?”   “人命如蝼蚁,稍不注意间,就会流失几条性命。”苏晋一笑,“他们寿命不过一个甲子,时间一到,自会有鬼差前来收取性命,我又为何要害他们?”   见他死咬着不肯松口害过人,我也懒得和他争辩,反正在他眼中看来,人命都是不值钱的,我再怎么说,他也只会付之一笑而已。   想到此,我便道:“看来我和你是无话可说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   我正欲转身离开,他却道:“公主且慢。”   我看向他。   “公主当真不想要这一把芙蓉谣?此琴虽不是什么上古神器,也不是什么法器,但在古琴之中,却属魁首之流。自古瑶琴配佳人,公主当真不要?”   我心中一紧。   他怎么老是想把那琴塞到我手中?难道里面有什么问题?那这把琴就更不能要了。   “还是免了吧,我不通音律,要是这琴落在我手里,别说弹琴了,就连烧火也不一定轮得到它,只能放角落里生霉。这把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贵重稀有,送给我岂不是暴殄天物?。”   “这倒是可惜了,”苏晋叹道,“公主真的不擅音律?”   我警惕道:“一窍不通。”   “如此……”   他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面上看着还真有几分失落,但等我定睛看过去时,那一丝失落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惯有的三分浅笑,带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可惜。   他没有继续纠缠着要把琴送给我,而是重新坐回了琴座上,伸手轻拨琴弦。   清越的琴音颤动着响起。   是……南生调的起调?   我立在原地,看着苏晋缓缓在藤萝下轻抚着古琴,杏色的对襟长袍上绣着简洁大方的暗纹,手指轻按琴弦来回波动,忽然就产生了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感。 ☆、第154章 白荏香   眼前藤萝垂落一片的景象逐渐模糊,只有苏晋和他身前的那把瑶琴依旧清晰如斯,焚香轻起,烟雾缭绕,我只觉得灵台一片沉重,像是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沼一般,逐渐沉沦、无法挣脱,胸口也是一阵发闷,耳边原本淡雅的琴音硬生生变了一个调子,高昂尖锐得刺得我耳膜生疼、头皮发麻。   我耳边一片嗡嗡之响,就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我耳边飞来飞去一样,我被这声音吵得头昏脑涨,可偏偏眼前那人的身影却是不见丝毫模糊,反而越发清晰了起来,就连那衣袖上绣着的纹路也是花纹清晰、针脚可见,密密麻麻的针线一根根交织缠绕在一起,就像是围成了一张大网,把我整个人都网了进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仔细定了定神,想要看清周围的景象,但无论我怎么定睛凝神,都只能看清苏晋和那张琴的身影,就连摆放着那张琴的琴桌都被袅袅升起的焚香烟雾给掩盖住了,变成了一团朦朦胧胧的影子。   不对劲,这不对劲。   我立在原地,只觉得一双脚有千斤重,无法迈开半步,全身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偏偏我现在是魂魄之身,平日里虽然感觉与往常无异,但到底不能同平常相比,比如此刻,若我身魂俱全,断不会这么轻易就着了苏晋的道。   这首曲子没有问题,那么他是用什么让我中计的?是什么?   我灵台一阵模糊,就在我以为我会失去意识时,琴音一个上挑,忽然换了一种曲调,不复南生调那般的婉转幽怨,而是变成了如流水般的淙淙之音,流畅的琴音从苏晋手中流泻而出,仿佛清水活泉一般,让我陡然一震。   眼前原本模糊的景象再次变得清晰,只是与之前不同的是,它们非但变得清晰起来,还产生了变化:先是那一片葱郁茂密的藤萝枝蔓,仍旧是葱绿无比,可藤萝却变成了树的枝桠,枝桠上葱绿的叶片繁杂茂盛,我甚至能看清那上面正缓缓顺着叶尖滴落下来的一滴晨露;而后是我脚下踏着的石板小径,青灰的石板被黄土掩埋,黄土又被迅速发芽生长的小草盖住,变成了一片绿色,连一丝石板的青灰都看不到;四周不知何时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花蕊娇艳,我甚至能闻到一丝属于花儿的芬芳,鸟啼声也叽叽喳喳地开始响起,有蝴蝶飞落在花蕊之上,彩翅微颤——   叩、叩、叩,三声清脆有序的叩墙声冷不丁传入我的耳中,我一个激灵,虽然仍是头晕目眩,但神思却是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眼前繁花似锦的景象如潮水一般飞速地后退,不过片刻,附近就变回了正常的东苑景象,藤萝垂落,石板坚硬,刚才那一瞬间的花海似乎只不过是我片刻的眼花。   灵台清醒之后,我自然不像先前那么思绪凝滞,很快就想到是什么方面出了问题,当即又惊又怒,且对苏晋处处见缝插针算计人的本事感到一阵后怕和恐惧。   是苏晋在琴边焚的香,那焚香有问题!   刚想到这一茬,沉新的声音就从我身后传来:“以白荏香使人入幻境,太子殿下,你这法子做得可有些不厚道啊。”他懒懒道,“你难道不知道白荏香使人入幻境容易,出幻境难么?”   我霍然回头。   沉新正斜倚在那面拱形墙上,右手还维持着叩墙的姿势,见我回头,先是挑了挑眉,而后就报以一笑,使我刚才还难安的一颗心立时回到了原处。   太好了,他来了。   如果说我刚才是惊怒和后怕交织的话,那现在就只有安心了,只要有沉新在,一切都不成问题。   “神君说笑了,”苏晋笑着起身站起,“这只是普通的焚香而已,不是什么白荏香,白荏香虽可致人入幻境,但它性烈,凡在此香方圆三丈之内的,只要闻了它,就都会进入幻境。我若是用这香,岂不是把我自己也置于幻境之中了?如此自损之事,我想……无论是谁,都不会去做的吧?”   “这可难说,”沉新嗤笑一声,“毕竟殿下你的想法与常人不同,我可不敢擅自揣摩。”   苏晋面上的笑意丝毫未变:“神君若不信,不妨近前仔细瞧一瞧,看这焚香到底是不是白荏香。”   “免了,我来只是为了找个人,不是来分辨香料的。”沉新上前一步环过我的肩,一股药草的香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闻进鼻尖,我只觉得沁人心脾,顿时身心舒畅了不少,恨不得整个人都一头扎进去。“现在人已经找着了,那我就不打扰殿下雅兴了,告辞。”   苏晋微笑:“神君好走。”   我被沉新半拖半抱着带离了东苑,虽然那焚香的味道已经闻不到了,可我却还是觉得头晕目眩,耳边也还留有鸟鸣与蜂鸣的嗡嗡声,嗡得我脚步都有些漂浮了,跌跌撞撞地走不好路。   “哎哎哎,你走慢点……走慢点。”实在跟不上沉新的大步流星,我只得拉住他的胳膊,试图让他的脚步放慢一些,“我头晕。”   沉新立刻放缓了步伐:“你头晕?可还有什么旁的不舒服?”   我实话实说道:“还有耳鸣和目眩,总觉得要出现幻觉一样,难受死了。”   “你刚刚可不就出现幻觉了?”他冷笑一声,“看来我是低估了苏晋的手段,他原本不知道你今天会经过那里,可他却在瞬息之间布置好了一切,速度还真是快,我都要怀疑他身上是不是全都是那些害人的玩意了。”   “不用怀疑了,分明就是。”我伸手在太阳穴际处按了按,试图使头晕减轻一些,“白荏香又是什么东西?它怎么会让我进入幻境的?”   “反正不是个好东西就对了,你以后记得离苏晋远一点,那家伙城府很深,我真怕你被他算计了还不自知。”沉新拉下我揉捏额际的右手,“你别乱按,你现在是魂魄之身,没有穴道之分,按了也白按,没用。”   “那怎么办?我觉得我现在脑子里一片嗡嗡乱响,响得我都快疯了。”我焦躁得不行,“苏晋他怎么那么多阴谋诡计!我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害我?”   “他害人还需要理由吗?洛玄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说话间,沉新已经带我回到了房间,这房间是我在船上昏迷后醒来的那间房,原本不想再继续住下去,准备跟着沉新一起坐在大堂整夜不睡,但沉新说我现在是魂魄之身,外面死气颇多,多有变数,让我一入夜就回房间待着。   我说不放心在苏晋待过的地方待着,他就在这房里转了半天,破了苏晋设下的所有法术和禁制,又亲自设下了一连串的禁制,我这才安心住了下来。毕竟苏晋虽然居心叵测,但我一直确信他还有要利用我的地方,暂时不会轻易害我。   可我现在不确定了,他是暂时不会要我的命不错,但要是给我使个小绊子、或是来一些无性命之忧的小算计,我也是吃不消的。   沉新说得对,苏晋害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更郁卒了。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碰上苏晋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呢?”我叹了口气,和沉新在榻边坐定后立刻一把紧紧地抱住了他,埋在他的肩膀处好好地吸了一番他身上的药香,才又觉得神清气爽起来,头晕目眩也和方才他揽住我的时候一样暂时消退了。“好端端的碰上这种事。”   沉新身子一僵:“你怎么忽然投怀送抱了?”   “谁投怀送抱了!”虽然现在有些精力不济,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然后继续搁在他的肩窝处,闻着那药香清爽,干脆就闭上了眼。“我只是觉得你身上的药香很清爽,能使我提神,对了,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浓郁的药香的?我之前都没闻出来。”   “药香?”他一愣,“或许是我近日来一直入药浴的缘故吧,不过那药浴的气味可不好闻,应该不会是药香才对。”   药浴?   我心一紧,立刻睁开了眼:“你竟要入药浴?你……你到底受了什么伤?”   “没有什么,”他轻描淡写道,“只不过有些不巧,新伤旧伤一起发作了而已。”许是见我脸色不对,他又笑着加了一句,“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不用为我担心,倒是你,”他皱了皱眉,“白荏香的毒性可不是那么好解的,这里又是一座凡间城镇,恐怕没有能解它的药草,你恐怕要头晕上半天。”   他说着,从腰间摸出一个药瓶,倒了两粒药丸出来:“凝神丹或许能有些功效,你先服下试试看。”   我点头,从他手中接过药丸,仰头服下。   “注意用法力化开药性,苏晋在你身上下的封印被我解得差不多了,你应当能控制好法力的流动……怎么样?好些了吗?” ☆、第155章 布局(上)   我按照沉新的吩咐,服下药后即刻运起法力使药性在体内化开,不一会儿,我就感到体内有一股暖流自腹部开始向全身流动,流经我的四肢百骸,最后汇聚到了龙元之中,所经之处无不暖意融融,那股头晕目眩也舒缓了许多,当下就笑开了:“好多了,还别说,你这药还真挺有效的。苍穹素来以术法闻名三清,现在看来,不仅是术法,你们的丹药也是一绝啊。”   沉新也笑了,看上去对我的这番赞叹很是与有荣焉:“那是自然。”他对苍穹似乎别有一番维护敬畏之心,因此听我夸苍穹丹药厉害,连半句自谦的话都没说,直接就爽快地承认了,不过我也就是喜欢他这么爽快的性子,要是谁跟我说话都像苏晋那样绕来绕去,我早就被他们绕晕了,还说什么话。   这么想着,我便越看沉新越是觉得顺眼,到最后更是压抑不住心底的欢喜之情,直接又一次地钻入了他的怀里。   沉新这回有准备了,他稍稍往后挪了一点,却不是为了躲开我的扑怀,而是让我能更舒服地躺在他怀中,这一举动自然更是让我无限欢喜,只觉得能有现在这般舒坦,方才的头晕目眩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们的六公主今天是怎么了?这么热情?”沉新搂着我含笑问了一句,“莫非我刚刚给你吃的药给错了?”   “你才吃错了药。”我笑嗔,“我就是想这样做……我就是喜欢你,沉新。”   “我知道。我这么玉树临风潇洒不羁,你不喜欢我,你还能喜欢谁啊。”   “呸,不要脸。”   “不要脸你还投怀送抱,谁更不要脸啊?”   我刚想回他一句“你不要脸”,却忽然想到一茬,笑容就僵了僵,心也是一沉。   “怎么了?”见我许久不答,沉新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声。   “沉新,你的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从他怀里直起身,蹙着眉问他,“苍穹的药这般厉害,锦华神尊也是三清出了名的神通广大,更别说苍穹还有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神尊了,怎么你的伤竟然没有彻底治好?而且你都入了药浴——”   “你又在说这个了。”沉新无奈,他轻轻按住我的肩,耐心地解释道,“之所以是旧伤,就是因为伤势难愈才叫旧伤,若是能快速治好,早就好了,哪里还叫什么旧伤呢?别担心了,嗯?”   “你叫我怎么不担心?”我急道,“你伤势未愈,月圆之夜又近在眼前,你——你真是——”   “真的不打紧。”他眼中无奈之色愈浓,“都这么些年了,这伤要是真厉害,我还能逍遥到现在吗?而且这也是巧了才会复发,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苏晋手里居然有神女哨,要是他没有用神女哨来对付我,这伤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复发。这只是个意外,所以真的不用担心。”   我一怔。   “你……”   他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呢,做梦也没有想到?   他莫非是对玄女把神女哨给苏晋有所伤怀?   难道他对玄女还抱有母子之情?   可是不对啊,他之前提起玄女时语气厌憎烦倦,不像是对玄女还抱有母子之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想到哪去了?”我怔住的表情太过明显,沉新一看就失笑道,“那女人自从我彻底断了她的后路后就再也没有过什么动静,这几百年也都是闭门不出,我还以为她已经彻底死心了,没想到居然给我来了这么一出,岂不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看来我当年的想法还是太过稚嫩了,她这种人,若是不斩草除根,一定会卷土重来,为了你,我这一回也不会再那么轻易地放过她了。”   “为了我?”我这下是真的不明白了,“我跟她有什么过节吗?怎么就为了我了?你就算是想——”我顿了一下,还是没敢把“杀了她”那三个字说出口,而是改口道,“你就算是想对她动手,那也别把我推出去做恶人,这个罪名我可不担。”   他笑着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你也就这么点胆量了,刚刚还浓情蜜意的,现在一听这话,就忙不迭要和我撇清关系了。听碧,没看出来你竟是这种人啊?”   “好好说话!”我愤怒地往后坐了坐,“说话就说好,别动手动脚的,我这花钿花了我好久的功夫画的呢。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为了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沉新笑眯眯地伸手揽过我,“以后再告诉你。”   我大怒:“沉新!”   “我是说真的,”他微微敛了笑意,“反正这事你迟早会知道,现在告诉你,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岂没了乐趣?你还是且耐心等等吧,不出半个月,你一定会知道的。”   “真的?”我怀疑地看着他,不是我不相信他,实在是这家伙太能忽悠人了,不论何时何地,只要给他一口气喘,他就能忽悠得你去撞墙。“你可不要骗我。”   “好,我不骗你。”他笑着刮了下我的鼻尖,“现在你总算能消停下来了吧?”   我微红了脸:“……我又没闹什么。”   “还没有闹?缠着我问东问西的,你自己算算,这几天里你问过多少遍我的伤了?”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确……是挺多的。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这么一回想,我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讪讪道,“再说了,应该是我倒霉才对,我要是没倒霉地被苏晋抓来这里,也不会在这里对你问东问西了,早上苍穹逼着你日日喝药天天疗伤了,所以说,还是苏晋的错。”   “强词夺理。”沉新送了我这四个字,“不过你真的以为,你被苏晋抓来这里是你倒霉?”   我一凛:“你什么意思?”   “是个猜想,不过我觉得十有八/九错不了。”他往里一倒,仰天躺在了榻上,双手枕着头,慢悠悠道,“洛玄,你说的那个沉香木,还有流初,这三人的悲剧都是因为苏晋而造成的,他们之间朝代跨度大,时间也久,也没什么联系,所以初初一想,想不出什么端倪。但你不觉得太巧了吗,你正好都遇上了他们,而且都把他们的过往看了个精光,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苏晋统共就做了这么几件大事,全让你碰上了?”   “他就做了这么几件?”我觉得不可置信,笑了一声道,“就他那没事喜欢害人的德性,他会就害这么几个人?”   “其他的都是小事,你以为战鬼很好养,鬼将很好出世,神仙很容易下凡?九洲要是三天两头地出这么些个大人物,早混乱得跟莽荒一样了。”沉新打了个哈欠,“司命回去后也不是什么都没干,他去龙宫报了信之后就回去翻了九洲历年以来所有的司命簿,暂时还没发现什么其他大的国运变动,所以我们先假定苏晋就干了这么几件大事。”   “嗯。”我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他闭上眼,“他又这么明显有所图谋地掳走了你。”   “他拿走了我的身体。”我低声接过了他的话,因为他的话而逐渐开始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聪明。”沉新懒洋洋地回了我一句,“所以我想,当初的一切或许并不是偶然发生的,都是他设计所致。”   我一惊:“设计?”   他点头:“首先说那沉香木,她找人帮忙,为什么不找别人,独独找你?就算她是慕桃源幻境之名而来,又为何偏偏在你表姐离开不在的那日前来?”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裙衫一角:“三表姐她是因为那个不长眼睛的家伙才临时起意要离开幻境的,苏晋不可能连这点也能算到,他要是能算到,那他也——他也——”   不是我冥顽不灵地不想承认这是苏晋设计的一场预谋,实在是因为这太匪夷所思了。如果苏晋什么都算到了,那他得多厉害才能算计好这一切?那我们面对的又是怎样一个厉害的家伙?   我实在是不敢去深想。   “放心,他还没那么厉害,有通天之能。”只是我不敢想,沉新却不见得不敢,好在他说的这一句话好歹没有把苏晋说得更厉害一点,让我勉强安了一点心。“你三表姐临时起意离开是因为破云神君受了伤,破云神君是怎么受伤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是——在捉拿一头恶兽时受的伤?”   “是受了修罗秘术中的诅咒。”他睁开眼,“司幽修罗一族早已被我荡平,一众密卷也都被我毁了,虽然还留下几个后人,但他们是不会也无从知晓此等秘术的。你说,”他看向我道,“会是谁把秘术泄露给了那恶兽?”   我依旧不死心:“但也有可能是它之前修炼时游历过莽荒,所以才——”   “一族秘术不传外人,你龙宫若是被人偷学了四海诀,你们会怎么处置?”   “……派遣精兵捉拿,然后毁去他的所有修为——”   “以防泄密,还要把他打回原形,对不对?”沉新接过了我的话,“若是那恶兽有逃开司幽追杀的能耐,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被破云神君一个人捉拿归案了。”   “所以你认为是苏晋教的他修罗秘术?”我勉强笑了一下,“可就算这事说得通,那洛玄一事呢,他总不能连这事都安排布置好一切吧?怎么布置?偷你们苍穹的四方玉玺,还是——” ☆、第156章 布局(下)   我说这话时因为着急,所以并没有多想就脱口而出了,可等我话说到一半,我才意识到我说了什么,立刻就住了口。   定了定神,我看向沉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刚刚那都是胡说着玩的,不会……是真的吧?”   沉新双手枕着头,侧过身好整以暇地笑着看向我。   “你说呢?”   这下我有点慌了。   “不是吧,”我有些慌乱地笑了笑,“我就是随口一说,怎么就……被我给说中了呢?”   这难道就是常言所说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很难猜吗?”沉新回了我一句。   “不是,主要是他偷四方玉玺干什么呢?”我干巴巴地道,“我好像没听谁说过它,它应该……不是什么厉害的神器吧?”   “是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沉新道,“不过对于苍穹来说,却是缺之不可的。苍穹以术法闻于三清,其中阵法是头一尊,小到我的院子,大到穹殿,整个苍穹处处都有阵法的痕迹,而且整座山脉也被乾光空明阵所覆盖,可以说是一阵套一阵。这点你应该知道。”   我点点头,昆仑虚在拜师学艺一道上与苍穹齐名,少不得对苍穹要关注一些。当初我还在昆仑虚时,就听不少同门说过苍穹的阵法一事,的确厉害,师傅也在闲暇时说过,说这苍穹的整座山脉都是被阵法覆盖住的,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阵眼,苍穹之巅就是整个阵法的阵心,因此若苍穹有心避世,是能直接将整座山脉隐去的,任谁也找不到。   不过这跟四方玉玺又有什么关系?   正暗自琢磨着,我就听沉新道:“苍穹虽然是阵法套阵法,但也没外面传得那么神乎其神的。之前我不还带着你和洛玄走小道进了苍穹吗?也没惊动别人。所以那些什么一草一木皆是阵眼这种话都是瞎说的,一群外行人在那边指点江山,还以为自己有多么高明呢。”   我一噎,想到对我说苍穹一草一木都是阵眼的师傅,脸色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怎么了?”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我。   “没什么,你继续说。”我赶紧道,他这神情我最熟悉了,看着是疑惑探究,其实心里估计早就猜到了个大概,我要是不赶紧开口,他下一句铁定是“难道……有谁对你这么说过?”,这样就尴尬了。   反正师傅他……也的确对阵法多有不通……咳。   沉新就笑着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更加确定了刚才的想法,好在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继续道:“不过阵眼虽然没外界传得那么多,但还是有几个的。一般来说,一个阵法的阵眼若多了,给人破开的机会就大,所以一个阵法通常只有一个阵眼,但乾光空明阵不同,它覆盖住了整个苍穹,以苍穹地脉为阵心之阴,苍穹之巅为阵心之阳。阵心都有两个,阵眼就更不会少了,四方玉玺正是镇住北虎一角的阵眼之一。”   “北虎?”   “北虎主守,次主阳三之位,在这几处阵眼里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方位,所以我们也没把四方玉玺放在心上,毕竟它镇在那里都快有七万年了,谁没事去看它啊。所以直到半年前有人闯入苍穹,把我们引到了北虎那边,我们才发现四方玉玺失踪了,也因此师尊才会布下禁制,禁止一切无关人士进入苍穹。”   你们那是叫禁止无关人士吗,那明明是禁止所有外人进入苍穹好吧。   我心中腹诽,不过却有一个更大的疑问压在心头,便问道:“引到北虎那边?”我加重了引字,“那个人是有意引你们过去,让你们发现四方玉玺不见的?”   “所以我说这是苏晋早就算好了的。”沉新撇了撇嘴,“三万年前拿和四方玉玺差不多的次货来李代桃僵,就是为了等今天的这一日呢。周姑娘在人间游荡了三万年都不敢近苍穹半分,怎么那天偏巧让我碰上了,还知道四方玉玺的下落,以此来跟我交易,将洛玄带出深渊去见她最后一面?”   “你是说,”我左手无意识地在一旁叠好的被褥上慢慢划着道,“四方玉玺失踪一事,是苏晋告诉周言的?可苏晋当年害惨了她,她又怎么会相信他呢?”   “有人明知道苏晋的话不可信还被他骗了还不止一次,你又怎么能肯定周姑娘不会再一次被他骗了?”沉新嗤笑一声。   “你——”我被他这话说得脸红了,气的。   “好了,不跟你说笑了。苏晋他既然身负法力,难道就不能幻化成别的模样再去接近周姑娘?我要是周言,等了一个人三万年等得快疯了,这时无论谁跟我说他有方法让我见到那个人,我都会去做的。”不待我开口,他就又加了一句,“我等的那个人只会是你,你别问了。”   “……我没想问你这个。”   “那也没事,听着开心开心也不错。”   “……”我决定不跟他再继续纠缠下去了,还是回到正题要紧,“那洛玄这件事完全是苏晋的阴谋了?是他一手造成了洛玄和周言的分离,然后又告诉了周言四方玉玺的事,让她上苍穹找你?可是这也不对啊,就算你因为周言的话而想去深渊找回四方玉玺,那又关我什么事?深渊是有蚀龙守着需要龙族中人的相助不错,可你之前不也是找了我三表姐的吗,他怎么能料到是我陪着你去的?”   “你陪我去深渊的前半晌不还在幻境里给那沉香木恢复记忆?不过前后脚的功夫,能巧到哪去?都是算好的。”   不过前后脚的功夫……洛玄和凝木的事并不发生在同一年代,可苏晋却天衣无缝地将这两件事连了起来,不过前后脚的功夫,这话听着轻巧,可实际想想,这得是多么深沉的心机和耐心才能算得那么精准?难道苏晋竟是在三万年前就布置好了一切?   这么想着,我后背就渗出冷汗来了。   若果真如此,那他的手腕与心机,以及忍耐力……可实在是太厉害了。   “反应过来了?”见我神色沉沉,沉新就笑了,“所以我说,你还当这一切都是巧合?洛玄和沉香木这两个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的人都能被他这么算计,那流初是他弟弟,做起手脚来不更是易如反掌?对了,我在出来寻你前去过神霄殿一趟,在流初那套了几句话,结果发现了一件更为有趣的事情。想不想知道?”   “什么事?”我这话问得有点犹豫,他每分析苏晋一点,我就觉得苏晋要厉害一点,也更难对付一点,难免就有些不想听了,免得还没对上他,倒先失了士气。   说起来,沉新这也算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也只有他,对手那么强,自己有伤在身还这么自信满满。   正郁闷地想着,我就听沉新道:“你知道玉茫需要一魄来将养、压制其体内歃血之气这件事,是谁告诉流初的吗?”   “……不会是……苏晋吧……?”   “答对了。”他颔首,神情满不在乎,“就是他。”   我原本以为我在听到他这句肯定的答话后会更加心情低落,没想到居然没什么感觉,大抵是刚才沉新的那一番分析已经够让我们喝一壶的了,现在再给苏晋本就厉害的地方再加上一笔,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喝一壶还是两壶,已经算不上什么大差别了。   “那他还真厉害。”我揪紧了被褥,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沉新,你看要不这样,我们先跑,等回去后我让我爹爹过来,你让你师尊过来,苏晋岂不是立刻就地伏法?这多省力啊,还没有危险。”   “怕什么。”他白了谄媚笑着的我一眼,“他虽然厉害,我也不算差啊。再说了,我们这边还有洛玄和司命呢,他要是轻敌,到时死得惨的只会是他,不会是我。”   “那他要是不轻敌呢?”   “那我也不会死,只不过会打得艰难一点而已。好了,”他翻身坐起,“我要去河边见洛玄了,你要跟来吗?他昨天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让我趁着午时最正的时候去看看。”   我嗯了一声,也随着他一道站起:“我跟你去看。”   司命不见人影,他要是也离开了,那我不就跟苏晋单独在一块了,我可不想这样。   沉新一笑,“那就走吧。不过今天外面日头足,你又是魂魄之身,不能在外面久待,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都要立刻跟我说,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不耐烦地推着他往门口走,“快走吧,我这几天都闷在这么个鬼地方,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   “哎哎,你先别急着推我走,我让你拿的药呢?你拿到了没有?”   “拿到了。”我瞪他一眼,说到这个我就气,“要不是你让我去拿药,我会碰上苏晋,会闻到那白什么香吗?说起来,今天导致我难受的罪魁祸首还是你呢。”   “哦,我是罪魁祸首啊?”沉新被我气笑了,“我有没有说要陪着你一块去?是谁在那边说一个人能行,让我别把你当小孩子看的?我有没有让你见到苏晋就赶快离开?从大堂去药房只需要走回廊就行,你是喝高了还是怎么的了,走回廊走到了廊下的石板路上,还去了东苑?”   “……那什么,洛玄该等急了,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别啊,刚刚不还挺嚣张的吗,这就蔫了?听碧,你倒是把话说清楚,谁是罪魁祸首?”   “快走快走……” ☆、第157章 阳气   我跟着沉新走出宅院大门时,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刻,日光大片地洒下来,就算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被这骤然明亮起来的天光给刺得眯了眯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虽有着厚厚的死气作为阻隔,日头在我眼中看来并不像其他地方那么亮眼,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挡,生怕被日光直射到脸上时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明明在苏晋没有指出我是魂魄之身时我还好好的,不但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好一会儿,还和谭蓁聊了几句,可一经他说开,我就感觉有些不好了,总觉得这日光照在身上让我浑身都有些不舒服。   “沉新,”这么想着,我就有些紧张起来,遂一手挡着日头,一手拉过沉新,冲他讨好地笑了笑,“今天的日头看着好像有点大……你说,我这么明晃晃地出现在大太阳底下,是不是有些不好啊?”   “你又不是鬼怪,怕什么?”沉新回头,伸手理了理我额前的鬓发,然后微挑了眉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见过哪个魂魄出窍的神仙被太阳晒死的?而且这里的死气这么浓厚,这日头都被它们遮掩得有些暗淡了,还能来晒死你?以后没事别想东想西,尽自己吓唬自己。”   “我这不是来问你了吗。”我自然不会真的愚蠢到以为日光照在我身上会出什么事,毕竟我是神仙,不是鬼怪,问沉新这话也不是为了求个心里安慰而已,听他这么说,我也就放下了心,冲他展颜一笑。“走吧,你不是要找洛玄吗,他在哪里等你?”   “沿着这条河走过去就能见到他了。”沉新也笑了笑,拉了我的手往河边走去,“走吧。”   今日天光甚好,虽在我眼中这城里始终有一层厚厚的死气笼罩着,但在这城中的凡人眼里想必今日的日头一定很烈,也难怪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与我来的那天相比显得少多了。   这些人的身上仍旧缠着青黑的死气,死气如同一团雾一般围住了他们,有些人甚至被它们缠得连面容都看不清,远远望去,那死气就像是活了一样正在缓缓蠕动,看得我恶心不已。   恶心之后,我就感到他们有些可怜了,便暗自叹了一口气。   苏晋说,这覆河城中的人无论生老病死,最后的归处都不是寓意着新生的地府黄泉,而是这深不可测的河底,去喂饱那被封印镇压着的引魂灯。   若他这话没有诓我,那这城里人的命运也太过可怜了,原本生下来就被死气缠绕,死了也不得安宁,竟连魂魄都保不住,这座城……真的是称它为死城也不为过。   “沉新,”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问向沉新,“我虽然不知道这座城的来历,但想必一定处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你是怎么找来的?”   还有,为什么是你找来了,我爹爹他们却没有找来?当然,这话我因为一些原因而没有问出口,所以只问了他前半句。   沉新“啊?”了一声,才含糊着道:“就那么找来的呗,你忘了我会推演测算了?这测算方位也算是玄学中的一种,苍穹弟子都要学的,我就顺着那推算得出的方位寻过来了呗。”   我听他说得含糊,就知道这其中有些事他不欲告诉我,算了,不管他是不想说也好,不能说也罢,他不想说我就不问,反正他能来这里我已经很开心了,把事情搞那么清楚干什么,免得我们两个都不高兴,而且我想说的重点也不是这个。   “这城中人身上都缠着死气,不被我们知道就算了,可既然我们已经来到了这城里,知道了这件事,总不能放着他们不管。等此间事了,这城里的人又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沉新道,“这件事如果了结,那就代表着引魂灯要么被我们毁了,要么被苏晋得手了,无论是哪种,这城里都不会再有引魂灯,这里的死气是引魂灯引来的,灯毁了,或者被人取走了,死气自然也就散了。这几代被死气浸淫的凡人或许会体弱多病一点,但等这几代人生育了下一代、再下一代,总会有完全去除死气的一天的,到时河里没了食人魂魄的引魂灯,鬼差自然也会发现这处地方,一切都会走上正轨。不过……”   他斟酌着,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什么?”   他顿了一下才道:“你没有修炼过双目,所以你看不出来,这城里的人看着与常人无二,其实——这样说吧,凡人身上都有阳气护体,可抵御一般的阴邪与疾病入侵。他们身上的阳气有多有少,阳气多的人天生胆大,疾病阴邪不易入侵,阳气少的人则是偏体弱多病,鬼怪附身也多选此类人物。虽说听着有些不公平,但其实只要人生在世时多做些善事,积累一些功德,那功德也会和阳气一样保护其主,使其不受外邪入侵,而若是有人血债在身,或是功德不力,那就是相反的情况了。也因为此项缘故,九洲才没有那么乱,不然按照这三天一小怪五天一小鬼的产生速度,这天下早乱了套了。”   “阳气于凡人来说是缺之不可的,少一些都会引起身体不适,要是完全没了,那也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了,还是活着的死人,那时就连修行不过十年的小鬼都可以轻易将那人的魂魄赶出去,夺舍易主。当年坊间热议的齐娘子一事,就是因为那齐女唆使其父杀尽了上县所有貌美女子,才会使她身上阳气尽失,被那些女子的怨魂附了身的。”   我听得认真,同时心里隐隐有些预感,他忽然说起阳气一定有缘故,难道……   “所以?”   沉新沉默了一下,而后才道:“这覆河城里的人或许是因为常年身缠死气的缘故,他们身上的阳气已经被死气吞噬得一丝也没有了,到时若是死气一朝消散,阳气来不及慢慢回复,怕是他们会在死气尽散的当夜就会被闻味而至的游魂全部害死。”   “闻味而至?”我一愣。   “没有阳气护体的凡人,就相当于没有了刺壳的嫩肉,在那些东西的眼里看来,怕是比最鲜嫩的肉都要来的美味。”   我惊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的魂魄还是不保?”只不过从被引魂灯吞噬变成被那些游魂吞噬而已——可那又有什么不同?   “那、那我们能不能帮下他们,保住他们的命?”我急急道,“设个结界隔开那些游魂怎么样?反正这城里的魂魄都被引魂灯吞噬了,这里面倒是挺干净的,不怕出什么幺蛾子。”   “放心,到时不用我们来,苏晋也会自己布下结界的。”沉新摸了摸我的头,“引魂灯出世不是小事,苏晋一定会亲自布下结界以防有失。所以你不用担心,这城里人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那你刚才说那么一大串干什么,害我担心了好一会儿。”   “只是给你提个醒而已,”他道,“三天后就是月圆时分,到时水势变化,死气也会跟着变化,或许提前几个时辰就会有人因为身上死气的变动而出现问题,或是发狂,或是暴毙身亡,亦或是其它什么症状……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我先告诉你一声,免得你到时惊慌失措,乱了方寸。”   说话间,我们已经沿着河岸走了有一段路,身边的行人步伐依旧,沉新似乎隐了身,周围人来人往,却始终都视我们如无物,好在路上人不多,我们慢慢走着,也不怕撞上人。   又走了几步,我就看见了洛玄的身影,他抱着长冥立在桥下的阴影中,整个人几乎与阴影融为了一体,要不是沉新说了一声“到了”,我还真没发现那地方还有个人站着。   “洛玄。”沉新带着我向他走去,“什么事?”   见我们过来,洛玄也没什么大的动作,只是略微抬头瞥了一眼我们,就又垂下了头,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米。”   他这话说得太简洁,以至于沉新都鲜见地愣住了,没有反应过来。   “米什么?”他拉着我也走到了桥下的阴影中,“你说清楚点。”   “就是米。”洛玄皱了皱眉,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某处,“我走在路上,有人给了我一碗米让我吃。”   我和沉新同时顺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只见在桥下的阴影之中,一块有些破损的青石板上正放着一碗白米饭,最上面的米粒已经有些发干了,饭边上还放了几根青菜,白绿相映。   “……这叫饭,不叫米。”诡异地沉默了半晌,还是沉新最先回过神来,他抽了抽嘴角,颇为无语地斜睨了苏晋一眼,“你叫我们来,就是为了看这碗白米饭?”   他打量了一下洛玄,有些纳闷地道:“不对啊,你这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饿得不行了那种样子,他们是怎么把饭给你的?”   “米不能吃,有问题。”洛玄干巴巴地说道。   “这饭有什么不能吃的?”沉新往后一靠靠在了桥边,而后懒洋洋地一伸手,那饭碗就到了他手中,他颇有些嫌弃地看了那发干的米粒一眼,兴趣缺缺地歪头打量着,“我说你是把这饭晾了有多久,这米都干成这样了——”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神色一顿。   我一直盯着他看,因此见他神色有异,立刻问道:“怎么了?”   “……这饭还真有问题。”他笑了笑,面上现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来。   “什么?”这饭还能有什么问题?难不成还有人想毒死洛玄?   沉新一笑,伸手将那饭碗朝下一扣。   我阻拦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眼睁睁地看着那本该成团掉下来的米饭团变成了一碗水,哗啦一下倒在了地上,沿着高低不平的石板浸入了边上的泥地里。 ☆、第158章 化城   看着地上逐渐融进泥缝里的浑水,我震惊地睁大了眼。   “这是——”   这是水?可是它、它刚刚明明还是一碗米饭的啊,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一碗水了呢?!还是一碗带着阴气与死气的废水?!   我猛地沉下了脸。   不,不仅仅是废水,这水里还有其它的味道,是——   “听碧,你去看看这水。”沉新手一松,那木碗就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笨重的声响,“我对水没有你熟悉。”   我点点头,这正合我意,便上前一步,蹲下/身仔细地看了那正渐渐没入泥里的水一番,觉得还是有些不确定,就伸手轻轻蘸了一点在指尖,放到鼻尖闻了闻。   ——不错,就是这个味道,错不了的。   “怎么样?”沉新在我身后问。   我定了定神,捻了捻指尖,将那些水捻没了,这才站起来,回过身道:“这水里缠着的死气阴气不用我说了,你也看得见,想来这水是从河里取的。还有,这碗水是废水,而且……不仅如此,这里面还掺杂了零星的化形珊末。”   “化形珊?”他眉一皱,“你确定?”   我点点头:“量很少,我也是仔细辨别了一番才确定的,但肯定有。”   他就交叉起双臂,背靠在桥墩上问我:“这化形珊很常见?凡间城镇里都能有?”   “当然不是。”我沉声道,“它生长于万里海底深处,一百年出芽,两百年身死,再经过三百年的海水冲刷沉淀,才能形成一块指甲那么大的珊瑚礁。而且这化形珊很挑地方,只有在鲲辛所居之处才能偶尔见到它们,鲲辛本就少见,它们就更是罕见了。怎么会是一种很常见的东西?”   “它是禁物吗?”他忽然问我。   我一愣:“它们虽然功效奇特,但爹爹也没有禁了它……”   “那不就得了,”沉新冷哼一声,“既然不是禁物,那它对苏晋来说自然是唾手可得的了。听碧,看来你回去后要让你们海里的止入名单上多一个人了。”   “化形珊……”一直沉默着的洛玄冷不丁开口问了一句,“那是什么东西?”   “好东西。”沉新优哉游哉道,“能帮修炼到紧要关头的精怪一把,助它们早日化成人形,若是那精怪已经修炼成人形,也可以服下,化成人形的时间会变得长一点,只不过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反噬罢了。一般来说,能给精怪用的东西,凡人都能用,且裨益甚大,只是——却不知这城里的凡人,喝它有什么用就是了。”   他看向我,微微一笑:“听碧?”   “我不清楚。”我蹙了下眉,头一次为自己没有摸清水中万物而感到懊恼,“我只知道若是凡人喝下废水,就会五气不通,阴阳无序,长此以往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但是这化形珊给凡人喝下去会造成什么后果,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没有记载过的先例。”   一时间,我们三人谁都沉默不语,只有风声与水声泠泠响起,缓缓滑过我的耳边。   “看来,这城里的古怪还不少啊。”沉新的轻嗤打破了沉默,他伸手揉了揉手腕,状似无意地问向洛玄,“洛玄,你还记得这碗米饭是谁给你的吗?”   “不是给我的……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洛玄轻声道,“有四个人在煮着两碗大锅,一锅米水,一锅米,很多人都在喝……”   他在说什么?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他指的是何,倒是沉新神色一顿:“施粥?这城里竟还有人施粥赠饭?”   施粥?   我也懵了:“这覆河城与外界不通,没有外人流入,不存在流民的问题,这城里看着也不像是灾荒盛行的模样,人人都过得还不错啊,怎么还会有人施粥赠饭的?为了政绩和名声?可这里不通外界,也没有官升——”   说到这里,我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猛地住了口。   沉新也是眼神一凛。   不同外界,无官可升……   没有外人流入……   周围的水声和风声在我耳中顿时变了一个调,水声不再泠泠,风声也不再和缓,所有的一切都透露着无言的诡异。   我心中大震,有个念头在我心中逐渐成型,但是——这太过匪夷所思了,简直——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沉新——”   “这城里处处都透着古怪,一切都不对劲……”洛玄打断了我的话,他抱着长冥,低着声音缓缓念道,“言言曾经说过,天下县邑,俱设衙役……衙中设令者一人、判者一人、辅者二人、随行若干……良田租制,以县令故,秋后三月,交租中廪……桑织归私,按县令故,春后三月,交税下廪……”   他像是一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只是干巴巴地低声继续念下去:“这里没有良田,没有桑织,没有衙役,不符合言言念的郡国志……这座城有问题,从一开始就有问题,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走。”沉新一下从靠着的桥墩处直起了身,“我们去施粥之所看看,洛玄,带路。”   洛玄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我不记得了。”   沉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沉新。   “还是我来吧。”我见沉新大有一剑戳死洛玄的态势,连忙上前道,“洛玄,你还记得大致方位吗?”   洛玄想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那就好,这化形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只要靠近一些,我就能分辨出来,不过这珊末的量很少,恐怕要耗费一些时间。”   洛玄这人……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他,说他可靠吧,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说他不可靠吧,他又看出了那碗饭有问题,而且来了这么一番惊天之语,要不是他,我们还真可能到最后也发现不了这座城的问题。真是说他不对,夸他也不对,我都被他弄得无力了。   想来,他这样的人也只有周姑娘才能和他相配了,只可惜周姑娘她……唉,不说也罢。   “不用这么麻烦,”沉新绷着一张脸道,“人有贪性,就算衣食无忧,有人施粥赠饭还是会有一大批人过去的,我们只需要去找人最多的那个地方就行。洛玄,你刚才从哪边走过来的?”   洛玄这一回想了很久,直想得沉新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我也开始怀疑他已经不记得了时,他才道:“我记得……是西边。”   西街来来往往的人明显要比我们方才一路行过来的多多了,原来今日街上人少的缘故并不是因为日头太烈,而是全都集中到这西街来了。   不过这条街上人虽然多,但也没到摩肩接踵的程度,想来这座城其实并不繁华,只是玩物小吃等市集之物一概不缺,所以才给了我一种这里很繁华的错觉。只是现在想想,这繁华来得也很怪异,没有外来物品流通,此处的匠人也并不多,这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来得实在奇怪。   行径西街,看着周围来往吆喝的摊贩与行人,死气将这条街笼罩得一片灰蒙,人人脸上身上都蒙着一层死气,却都笑逐颜开,热闹无比,活脱脱一副凡间闹市景象,可我看着却只觉得诡异阴森,想起之前洛玄所说的话,就更不自在了。   走着走着,我就忽然想起异志中所讲的那个鼠精故事来。   鼠精幻叶,化作城,化侍妾,化灯火,欲迷路人之眼,引其入内,观其如玩物之像,待兴寥,便吞食入腹,以人皮覆叶,比之叶妾更似人态,复引三人来,循复之。   下意识地想起这一段话,我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连忙抚了抚手臂,跟紧了沉新的脚步往前方正零散排着队的人群走去。   沉新说得不错,这西街人来人往,但多数人都往一处走去,远远的就见到了两排长龙,龙头处支着一顶帐篷,里面正有两口大锅缓缓冒着蒸汽,还未近前,我就闻到了粥饭之香。   我只走到了离那施粥之处有三丈远的地方就停住了,沉新伸手拦下了我,对我们摇了摇头:“不用看了,这里的味道和刚才那碗饭的味道一模一样,看来都是由废水幻化而成的。”   我心里一紧:“可是为什么?这——”我抬头看了一眼那正在施粥赠饭的府邸门匾,“这张府里并无什么特殊的气息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让其他人喝下这种东西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不是张老伯他们的错。”一个声音在我们左侧响起。   “谭姐姐?”我循声看过去,正见谭蓁从人群中走出,一身环佩轻响。   “神仙妹妹。”谭蓁走到我跟前立定,对我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即刻恢复了凝重的神色,“他们府里的人也都喝这种粥,吃这种饭。不,应该说……这座城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由这种水幻化而成的。”   虽然这个预想我早就想过,但听她这么说,我还是惊到了:“你是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假的?”   谭蓁点头:“恐怕如此。这里的人从生下来就用这种水,若是普通凡人,早就死在了襁褓之中,可这座城还是这么繁华,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面上露出几分困惑来,“难不成这正是这座城隐于世外的缘故?”   “它不存在。”洛玄冷冷道,“也不该存在。”   “难道是引魂灯?”我看向沉新。   沉新想了一下,摇头:“不是它,它虽然厉害,但也厉害不到这个程度,它没有那个法力。”   “那就是——苏晋?”   “他还真是厉害。”沉新耸耸肩,算是默认了我的猜测,“竟然凭空造出了一座城。我说呢,这城与世外隔绝万年,怎么这里的人说话还是和外面一个样子,原来这是一座化城啊。”   “化城?”   “化城,就是——”   “谭姐姐!神仙姐姐!”沉新刚要解释,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兴高采烈的叫唤声却打断了他的话,十白在桥上对我们兴奋地挥了挥手,不待我们开口,他就小跑着来到我们跟前,冲我和谭蓁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阿白?”谭蓁率先反应过来,冲十白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来给我娘买药,”十白举起手中一个包好的药包,“苏大哥说,我娘只要喝光了它,她的病就能好全了!”   “药?”沉新挑眉,仗着身高的优势一把拿过他手中的药包,“拿过来我看看。”   十白先是一愣,而后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愤怒地涨红了脸,冲着沉新拳打脚踢起来:“你是谁?!你把娘的药还给我,你这个混蛋!”   我这回倒是真惊到了:“你能看见他?”沉新明明已经隐了身啊,他不过一介凡人,是怎么能看到沉新的,是沉新解了隐身术,还是他那双眼异于常人?   “当然!你这个大坏蛋!快把药还给我!”十白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对着沉新手舞足蹈,跳着脚抢药包,“快还我!”   沉新自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的拳脚也都落空了——这自然使得十白更加愤怒,更大声地对着沉新叫嚷起来,直嚷得周围人都侧目过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甚至有人端着粥碗停在我们附近,一边喝着粥,一边看十白闹腾。   “好了阿白,乖,别生气。”谭蓁适时地蹲下去安抚他,温声道,“这位公子也是位大夫,他只是想看看你苏大哥给你娘开的是什么药而已,不是要抢你的药。你就让他看一下?”   “看完了,还给你。”她话音刚落,沉新就把药包还给了十白,对上我关注的视线,他微微摇了摇头,“水。”   “还是?”我蹙眉,心中更加纷乱。   连药都是废水幻化而成的,那这城里还有什么不是假的?   另一边,十白拿到沉新还给他的药包,立刻双手抱着护在了怀里,同时对气冲冲地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对不住,我刚刚有些心急了,我现在给你道歉?”沉新就笑了笑,借着还药的机会蹲下/身与十白平视,伸手搭在了十白的肩上。   “不用!”十白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扭动了一下身体,像是想从沉新的手下脱身,只是他才动了一动,他整个人就忽地面容一定,周身泛起一道白光来。   白光闪过,立在原地的十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新手中握着的一尾青鳞小鱼。 ☆、第159章 化形   我惊呆了。   鱼?   十白竟是一条青鳞小鱼?!   沉新这翻动作来得突然,十白化成一尾小鱼更是出人意料,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光天白日之下将十白变成了一条青鳞小鱼。   我扫了谭蓁一眼,见她也是满满的惊诧,就知她跟我一样不知道十白竟不是个人,而是条尾鱼修炼而成的精怪,只是还没待我们有什么反应,周围的人就炸开了锅。   “妖、妖怪啊!”   “妖怪……!妖怪……!”   “娘!唔——”   “快走快走,无量寿福,大帝保佑、大帝保佑啊。”   “哎不是,那不是十老娘家的儿子十白吗,怎么成一条鱼了?还停在半空中!”   “快走吧!还在这絮絮叨叨的,当心你的小命没了!你没看见刚才那小子对着空气拳打脚踢吗?我之前就奇了怪了,那里明明没有人,他怎么忽然就发起了狠来——现在想来,那小子一直就很奇怪,这几天更是神神叨叨地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妖怪,肯定是妖怪!”   “那妖怪身边的一男一女是谁?不会也是他的同伙吧?!”   “快去找苏公子来!十老娘家的小子怕是被妖怪附身了!”   周围沸沸扬扬地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惊恐混乱地四散逃开,间或夹杂着几声喊叫,不过片刻,周围就散得干干净净,就连张府门口支着的两口大锅也在混乱中被人弄翻,粥和饭流了一地,经过数人脚踩践踏之后变得泥泞不堪。那几个正在施粥赠饭的人也和张府门口的家丁一起逃进了府里,门口的两扇朱红大门紧紧闭着,我甚至隐约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一阵人仰马翻之声。   “他们怎么都跑了?”洛玄此前一直面无表情地木着一张脸,就连十白在沉新手下化成了一条小鱼都没有半分神色变化,可此刻他却变得有些迷茫起来,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如旋风扫落叶一般干干净净的四周,喃喃道,“米还没吃完呢……多浪费啊,西边诸郡一直闹饥荒,陛下赈灾还来不及,言言也每日为西郡上香祈福,他们竟在这里浪费米水,该死……”   “被沉新吓跑了呗。”我见他呢喃之间多有几分痴傻的神色,怕他陷入当年的记忆之中而无法自拔,忙故意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洛玄一顿,果然没有再继续自言自语下去,但是沉新却不干了。   “怎么就是被我吓跑的了?”他不满地一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另一只手拎着那条正拼命扭动着身子的青鳞小鱼,朝我晃了晃,“他们明明就是被这家伙吓跑的好吧?听碧,你下次说话能找清楚重点吗?”   找清楚重点?要不是你,十白能忽然变成鱼、造成这些混乱吗!   ——对了!   “沉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经过刚才那一番混乱和洛玄的打岔,我险些都忘了问十白的事,还好现在想了起来,“十白怎么会突然变成一条鱼的?我听刚才那些人说的话,好像他这个人并不是凭空冒出来的。”   妖精一旦修炼成人,虽说可以随心所以地变化样貌年龄,但从一个小小婴儿开始变幻却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修炼成人时岁数有多大,就会相应地变成多少岁数之人,十白总不能是天赋异禀吧,一出生就能化成人形?天帝也做不到啊。   附身也说不通,若是能附身到一个尚心眼纯净的孩童身上,那附身的东西必然厉害又狡诈,不会这么毫无警惕性,见到沉新那满身的清气不跑,还直接上去拳打脚踢。   “他的确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沉新看了一眼那鱼,扬手一抛,那鱼儿就朝我这边抛过来,我连忙伸手接住,怕它缺水,又凝了一团水气在它周围化成一个水球,让它能暂时喘口气。   “青瑁,”他道,“生来似婴,叫声如婴啼,能随着自身岁数的增长而像凡间婴儿一样生长,只不过这青瑁只有三年岁数,三年间由一皮肤光滑的婴儿变成全身皱巴巴的婴儿老者,活不长。它倒是厉害,活了这么久。”   “青瑁?”我一愣,青瑁生来双目纯净,可看透大部分世间之物,因此许多精怪就专门捉了它们去,把它们的眼珠挖出来修炼阴阳双珠,以助他们后天炼成一双良目。十白若当真是青瑁化身,那他能看见沉新就不奇怪了,只是——   “可这青瑁只在夜河山附近才有的,怎么到这里来了?而且十白的岁数也对不上啊,他看上去都有十几岁了。”   沉新抱臂一笑:“夜河山以黑水黑山得名,它之所以黑水黑山,就是因为常年受死气侵蚀,所以无论地表还是河水俱呈黑色。青瑁喜死气,这里的死气更甚夜河山,有青瑁出现也不奇怪。至于岁数问题,这座城里奇怪的地方多了去了,这点子奇怪的地方算什么?”   ……这算什么回答。   我低头看了一眼正在水球里游动的青瑁,又问他:“你怎么看出他是青瑁的?”   “他能看见我,却碰不到我,也看不见这些死气以及由水化成的粥饭,所以我就想着会不会和青瑁有关。”他耸了耸肩,“我也只是随手试试罢了,没想到还真被我试了出来。”   我沉默了。   这家伙……真是不知该怎么说他,只是——这十白当真是青瑁?可青瑁终其一生都貌若婴儿,就算老死时也是婴儿样貌,只不过发色发白,皮肤变皱而已,但十白他却是个活生生的少年模样,就算这里的死气与夜河山不一样,引起了青瑁的变化,可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神仙妹妹。”谭蓁的一声呼唤让我从思绪中回过神,见我抬头看向她,她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只是这城里有诸多怪异之象,再多一条阿白是青瑁的事实,实在算不了什么。不瞒你说,我也是在一刻之前才察觉到这城里的吃喝用度俱有异的,这废水的气息与莽荒河流的气息太像了,我身处莽荒多年,对这气息熟得不能再熟,反倒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来,还是今天张老伯他们在门口支了大锅,熬粥时水汽蒸腾,我才想起来。”   她说得不错,引魂灯、死气、青瑁、废水、还有化形珊,这座城的确是怪异得超过这凡间任何一处城镇,只是就算这座城再怎么怪异,我也一直以为是这座城本身的问题而已,大不了再加上苏晋的几点手笔,却没想到这城里人也有问题,说不定……其他人也和十白一样……   想到此,我就想起了和十白在一起玩耍的那几个同龄人来,便对沉新道:“我记得十白还有几个玩伴,他们也和十白一样能看见我,难不成他们也是青瑁?”   “十有八/九错不了。”沉新应了一声,“不仅是稚童,这城里的所有人都有问题。”   我心中一紧:“你是说——”   他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我的猜测:“洛玄说得对,这座城不符合九洲任何一座城镇的运转规律,就比如这张府。”他下巴一扬,示意我们去看正朱门紧闭的张府,“没有官员、没有外商流入,他们是怎么成为‘张府’的?就说这门匾吧,这上面的材料是从哪里来的?开采?这里没有矿山;交易?这里不通外界。”   “你的意思是——这城里所有人都是青瑁变的?”我心惊不已,“怎么会这样?”   “不一定都是青瑁所化,还可能是——”   “——还可能,”苏晋温和的声音自街道的另一边响起,“仅仅是一堆傀儡而已。”   我们四人倏地一同转过身,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苏晋淡笑着从街道尽头缓缓朝我们走来,一袭杏色长袍在风中微微摆动。   “听闻,”他走到我们三丈之外立定,浅笑着道,“这儿出了一件怪事?”   “对于你来说,恐怕算不上是什么怪事。”沉新气定神闲地一笑,不知何时,他已经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我身前,挡住了我。   洛玄身形未动,只是原本怀抱在双臂中的长冥却被他单手拿住了,刀尖下垂着指向地面。   “哦?当真?”苏晋一声轻笑,却并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目光一转,看向了我身后,“谭姑娘也在?那真是巧了。”   谭蓁与苏晋没有我们这些人的恩恩怨怨,自然对他的态度就平常了些,不像我们充满了戒备:“只是碰巧遇上他们罢了。对了,苏公子,你可知道这城里的怪异之处?”   苏晋和缓一笑:“是曾听闻过几句,只是不知姑娘指的……是何事?”   “公子可知道阿白是青瑁所化而成的?”   “青瑁?”苏晋轻问一声,而后缓缓笑开,“我知道。看来神君果然厉害,只是一面,就让你看穿了十白的真身啊……”   果然是他搞的鬼!   “是你施法将这座城变成这样的?”我抢在谭蓁之前开了口,“十白由青瑁化成人形且多年不死,是你搞的鬼?那化形珊也是你弄来的?这座城到底是什么地方!” ☆、第160章 傀儡   苏晋一笑:“公主,我早已经说过了,这里是覆河城。”   我眉眼一沉,刚想说话,沉新却在我之前开口道:“你刚刚说的傀儡是什么意思?”不待苏晋回答,他就又道,“那些前去请你来降妖伏魔的镇民呢?”   “降妖伏魔?”苏晋品了一番这四个字,缓缓笑了,“这四个字我已多年未曾听过,今日咋然听闻,倒是让我感慨良多。至于那些人,”他道,“神君不是已经知晓了吗,何须再来问我?”   我被沉新挡在身后,因此能够清晰地看见沉新的一举一动,比如现下,他的脊背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绷直了,声音也很紧绷,像是一把绷紧了弦的弓,只待时机成熟,便要一箭射出去。   他和洛玄一样,已经蓄势待发了。   “你当真用了傀儡之术?”   “傀儡之术并非是什么禁术,”苏晋缓缓道,“难道我还用不得了?”   傀儡之术!   仿佛一道惊雷从空中劈下,我震惊无比,眼前闪过无数幕那些镇民的一言一语,他们举手投足间缠绕着的青黑死气,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些人竟然都是苏晋用傀儡术造出来的。   傀儡术不稀奇,可他是怎么能引来这么多魂魄附在傀儡身上的?而且若非生人,那些死气又是怎么缠上的?死气对于死物可没有什么兴趣!   更重要的是——那些人,那些来来往往、充满了凡间烟火气息的行人,如果都是苏晋一手所造出来的傀儡,那他的修为得高深到哪里去了?!   寻常傀儡之术只不过是施术者以法术驱使罢了,再厉害一点的可以让傀儡自身修炼成精,成为施术者的手下,可像是刚才这条街上的情景那样,无数个傀儡之间互相有交流、自成一体,可是之前从未有人做到过的!   苏晋他真的厉害到这种地步了?   我震惊无比,一旁的谭蓁也是如此,她倒吸了一口气道:“傀儡术?这——这么多的活人都是公子一人用傀儡术造出来的?可我观他们的举止言行,俱像是活生生的人,而不像是死气沉沉的傀儡啊。”   苏晋就道:“傀儡之术,虽以傀儡为支,却也可用游魂附体,游魂一旦附体,那傀儡也就相当于那游魂的肉身了。我所用的这些游魂生前都是凡人,因执念之故而飘荡于世,不曾入得地府轮回,附身于傀儡之上,便相当于借尸还魂,自然能活出一派活人景象了——因为他们本就是活人,只是都忘却了自己已死的事实罢了。傀儡之术,并不像是姑娘想的那么呆板无趣,若不然,这傀儡术一看便知,还有谁会用它?”   他说着,忽然一挥袍袖,金边绣文的袍袖挥动间,点点白絮自他袖中飘出,无风自动地充盈满了整条街道,如同雪花一般,轻灵舞动。   而待他广袖落下时,周围原本清无一人的街道上就顿时变得喧嚣起来。   两旁的摊贩吆喝声复起,周围行人来来往往,张府门前一片喧哗声,都在议论那两大锅子怎么倒下了,甚至有人见到苏晋,还上前对他问候了几句,整条街又恢复了之前的光景。   ——仿佛时光倒流一般,那些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全没了之前的惊恐,神色如常地开始了最平凡不过的凡间一日。   看到这一幕景象,我心头大震,沉新也是绷紧了背。   他竟能将傀儡术用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   如果这城里的人都像十白一样由青瑁化成、或是被他用傀儡之术造出来,那他岂不是仅凭一己之力就凭空造出了一座城市?!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傀儡之城,青瑁化身……   苏晋的法力,竟然如此高深。   周围人来来往往,苏晋看来是在这座城里当起了医术高超的大夫,有不少人都认出了他,笑着上前和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得体地回应,态度自然得就仿佛是在面对活生生的人一样,而不是死物一堆的傀儡。   在我们这批人中,我是魂魄之身,那些“人”看不见;沉新隐了身,他们也看不见;只有洛玄,他素来对外界不甚关注,这一路上都是以一副孑然一身的状态抱着长冥走来的,目下无尘,引来了无数路人对他侧目,他原先还没什么反应,一直木着那一张脸,可此刻却不知怎么的,在又一人对他侧目之后,他忽然抽/出了手中的长冥,对着那人就是一刀劈了下去。   刀光闪过,有血飞溅出来,那对他侧目而视的路人神情由诧异转为惊恐,而后定格在了张嘴欲喊的那一瞬间。   他胸前被洛玄劈出了一道大口子,血肉外翻,血液飞溅了足有几尺来高。   等等,血?   傀儡怎么会有血的?   我心下惊疑,想上去一看究竟,只是刚一迈步,就被沉新拦住了。   “别去。”他低声对我道,“是血儡术,这些血也和之前的那些粥饭一样,由废水化成,你仔细感受一下就能感觉到。”   说话之间,那被洛玄砍了一刀的人已经扑通一声重重倒在了地上,也正是这一声沉闷的重响,带起了在场诸人的一片尖叫。   “杀、杀人、杀人、杀人了!”   “救命!杀人了!杀人了!”   “啊啊啊啊——”   周围人四散奔逃,比之沉新将十白逼回真身时还要惊慌失措,在一片慌乱中,洛玄沉默地收刀回鞘,没有一丝除漠然以外的神情。   苏晋压了压眉,却是微微一笑:“洛将军当真是脾性大,这些傀儡虽为死物,可如此轻易地杀了,却也是颇有些麻烦……”   “麻烦?”洛玄冷冷道,“什么麻烦?我的吗?”   苏晋但笑不语。   洛玄继续道:“杀人当偿命,按大洛律,应有县官着人前来捉拿杀人者。苏大夫,县官呢?”   “这县官么……在一开始的确是有的,只不过后来嫌麻烦,便去了这一道。”苏晋瞥了周围四散奔逃的众人一眼,微微一笑,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倒在地上的死者就变成白絮飘散在了空中,只留下一滩无色透明的废水。   白絮飞舞着掠过各人眼前,所经之地,那些奔逃得有些癫狂的人一个个无不安静阖目,待双目再度睁开之后,那些人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扯着一张脸或笑或谈,开始重复之前街道的景象。   我看着再度恢复平静的众人,听着再度响起的吆喝声,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再没了之前看到他们时的那几分人间烟火之感。   这一刻,浮现在我心头的只有四个字。   行尸走肉。   在沉新的默然、洛玄的冷漠、我的凉意涔涔与谭蓁的震惊中,苏晋的声音轻飘飘响起:“凡间诸事虽然看着简单,但其中大有一套千秋在里面。这座城的问题如此明显,神君却是几日都没有看出问题,反倒是将军一眼就看出来了。看来,还是将军聪慧,想来将军身居高位数年,心中定是自有一番丘壑,只是懒得搭理那些愚钝无知的凡人罢了。拔刀杀人,这城里诸人就会惊恐逃开,而逃开之后,问题便一一显露出来——有人行凶,按理本该报官,可是官在何处?我若是不抹去他们这一段的记忆,恐怕不出半日,这些人就全都疯魔了。将军这一招,倒是使得当真厉害。” ☆、第161章 令旗   一片寂静。   洛玄提着刀,像是没听到苏晋的话一样沉默不语,又当起了木头人。   周围人声喧嚣,我们身后的张府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出来了几个家丁,都在那骂骂咧咧着不知是哪个龟孙子打翻了那两口大锅,一时吆喝着着人打扫起来。   先前和苏晋打过招呼的那些人在经过苏晋身旁时又一次笑着和他寒暄,苏晋也再度言笑晏晏地回应。   看着这一幕幕似是而非的景象,我不知该做何说法,只依傍着沉新,垂眸看了眼在我手心里正自得其乐地游着圈的青瑁,想起十白见到我时的种种举动言语,心念一动,连球带鱼将它送去了万里之遥外的夜河山。   沉新一直盯着苏晋看,眼都没斜一下,可就在我将十白送去夜河山的下一刻,他却低低地在我耳边笑了一声:“都快自身难保了,还关心这些毫无干系之人,听碧,你是不是傻?”   很奇怪的,自苏晋展示了那一手傀儡之术后,我就知道我们之前低估了他的实力,对付起他来也一定更为艰难,但尽管如此,我却一点也不感到有什么可怕的,反倒很是轻松。听沉新如此调笑,当下就笑着小声回敬了他一句:“我可记得某人曾经说过,有他在,一切都不成问题。怎么,现在见识到了人家的傀儡之术,立马就萌生退意了?”   “哟?”他看我,“现在倒是玩起我信任你这一套了?”   我笑盈盈道:“我什么时候不信任你了?就算我之前觉得你毫无胜算,我不还是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一起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这句话说得有些大,旁人皆视我和沉新如无物,自然听不到我和沉新的对话,因此也没人跳出来说我们有伤风化,倒是苏晋,原本正和过路行人彬彬有礼谈话的他听闻我这句话,不知怎么的,面上的笑意就淡了一下。   又有一人在路经苏晋时热心地和他寒暄了一句,可他却像没听见一样,目不斜视,带着些微的笑意朝我们望来。   风吹起他黑玉一般的长发,他对我们笑了笑,伸手阻止了那些还欲再上前和他寒暄的众人,温声道:“实在对不住,我今日还有点事,不能再多谈了。温伯,你家孩子的病我记在心上了,今晚我就去你府上,帮你孩儿看病,你看可好?”   那由傀儡化身而成的年迈老伯一个劲地对苏晋致谢不迭,我看得眉头紧蹙,这苏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些人明明都是他以傀儡施法驱使而成的,他怎么对这些人都以礼相待呢,简直像在和活人打招呼一样,仿佛那些人并不是他一手造出来的傀儡,而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我可不信他会是感到孤独寂寞才造了这样一座覆河城来给他聊以慰藉,他这些年肆意地篡改天意,在九洲游走,无数人被他欺骗,因他而死,他会感到孤独就怪了。   “血儡术……”谭蓁的声音有些恍惚地响起,“苏公子,如此大规模的血儡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苏晋面上带笑地看向谭蓁,看似平易近人,实则却是不容半点他人言语地道:“自然是清楚的。”   谭蓁一时失语,过了半晌,她才叹了口气:“也罢,看公子素日行事,想必心中早有决断,只是难不成这城里的人都是由傀儡化身而来?张老伯他们……也是如此?”   “也不尽是。有些是游魂附身傀儡而成,有些则是如十白一样,是一些精怪化身而成的,仔细算起来,这城里唯一的一个凡人竟只有在下,委实叫人惊讶不已。”苏晋和缓笑道,“我知姑娘心思,姑娘心中一定是在想着,游魂可附傀儡之身,那残魂……是否也可附傀儡之身呢?”   谭蓁身子一震,惊讶无比地看向苏晋。   “你……”她失声道,“你怎么……”   “我如何得知,并不重要,”苏晋敛眸,“重要的是姑娘身上的那一缕残魂。不瞒姑娘,残魂的确可以放入傀儡之中,若其原主并非常人,那就算只是一缕残魂,也是可以恢复原主相貌的,只是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视罢了。当然,残魂附体,也只是残魂,可若是引魂灯出世,谭姑娘招来了对方的全部魂魄……”   说到这里,苏晋低眉一笑:“看我,怎么忘了谭姑娘是司幽圣女。司幽一族向来推举全族女子中法力最高者为圣女,姑娘身为圣女,心心念念想要再见到一面的人也一定是一位法力高强的公子,若魂魄既全,自然有法子可以凝魂聚魄重返世间,傀儡之术……也用不着了。”   故作姿态。   我都能听出苏晋话中的意思,谭蓁自然听得出来,她神情几变,目现犹豫之色:“傀儡之术,我也曾听闻过,但也仅仅只是听闻过而已……不知那些附在傀儡之身上的游魂,还记不记得——”   她顿了一下,忽然有些突兀地笑了笑,道:“我去看一下张老伯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苏公子,神仙妹妹,我先走一步。”   她顺着张府大开的大门台阶仓皇地进了张府大门,苏晋一直维持着那浅淡的三分笑意,目视着谭蓁的落荒而逃。   “苏晋。”我心中忧虑,怕谭蓁就此被苏晋说动,沉新却在此时上前一步,平静无波地喊了苏晋的名字。   苏晋颔首而应:“神君有何指教?”   “他有没有指教,我不知道。”沉新刚要开口,司命却忽然从苏晋身后出现,他右手微抬,掌心中现出一枚小小的锦色小旗来。“我却是有话要对你说,大哥。”   他面朝苏晋,举起了那枚锦色的方旗。   “十二令旗?”沉新惊疑不定地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原先对那旗子没什么感觉,听闻他此言,当即心惊不已。   十二令旗?司命手上放着的竟是常清神尊用来追杀捉捕三清罪大恶极之人的十二令旗之一?!   我说呢,他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人影,原来是跑神霄殿去请这旗子过来了!   他是不是傻?!直接请常清神尊过来多好!这十二令旗说得好听,说是一旦扬起即可招来一万雷霆将士,可那也要扬得起来才行啊!苏晋到时直接把旗子夺走了怎么办?!   司命,你个蠢货!   我痛心疾首不迭。   苏晋自然也注意到了司命手中的令旗,他倒是好定力,神色没有一点变化,仿佛他根本不知道司命手中的那枚令旗有多么可怖一样:“说了多少次了,我并非是神君兄长,神君为何要一意孤行呢?”   “一意孤行的是你,大哥。”司命面上闪过一抹痛色,他对苏晋微抬了抬右手,示意他看向掌中令旗。“大哥,你可认得此物?”   “战神常清的十二令旗名扬三清,我怎么会不认得。”苏晋瞥了一眼,笑道,“莫非神君是想拿这个对付我?”   “不是对付,”司命握紧了那旗子,“是要捉拿你归案。”   风声缓缓。   司命刚才的那一番举动早已引起了那些傀儡化身的人的注意,他们像之前围观我们和十白一样,又逐渐将我们围成了一圈,对着苏晋、司命和洛玄指指点点。   苏晋和司命对向而立,谁都没有说话,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结界,将他们与外界的一切都隔绝了开来。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   我心中记挂着司命手上的那道令旗,又觉得司命实在太蠢,忍不住就向沉新抱怨了几句。   沉新听完我的抱怨就笑了:“司命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非被气死不可。你当这城是想来就来想出就出的?我进来时已经和苏晋隔空对法了一番,我破了他的结界,但他也封死了所有的退路,这座城现在只能进,不能出,司命进来时孤身一人,怎么跑出去搬救兵?这令旗肯定是他来此之前找常清要的。看来他也是下定了决心啊,常清这人不好糊弄,司命可能没把苏晋的事先说出来,但他一旦拿了令旗后数日不出现,到时常清一定会追查此事,那苏晋的事必定败露无疑。他这是把自己和苏晋的后路都切断了啊。”   我没想到事实竟是这般,一时震惊无言。   “可是……司命他不是很看重苏晋这个大哥吗?”愣神了半日,我才道。   “谁知道呢。”沉新耸肩,“不过这样最好,原先我还担心司命会摇摆不定,现在好了,不用担心了。”   我和沉新说话之间,苏晋和司命仍旧一句话也没说,只互相看着对方,苏晋面带微笑,神情无波,司命却是面色沉沉,似不忍、似痛苦、似决断。   静默了半晌,最终,还是苏晋先开了口。   “阿玄,”他忽地笑开,如沐春风一般地笑着对司命道,“你当日将我之事呈报父君,让父君钦点了十万天兵天将来追我,剥我神骨,毁我神元,害得我死无葬身之地。今日,你又要唤来常清,将当日的事情重演一遍么?”   我暗叫糟糕,苏晋这是准备以当年之事搅乱司命心神了。果不其然,这一番话好似给了司命一记重击,他神色大变,面色煞白地后退了两步,如遭重创。   “大哥,我——”   “看他们兄弟在那腻歪真是让我火大。”沉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看来苏晋是怕了这令旗了,连原本打死也不准备承认的兄弟也要认了。洛玄,你说我们要不要趁着现在上去偷袭他?反正有令旗在手,万一打不过,还能搬救兵求援,没有后顾之忧。”   “好。”洛玄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拔了刀就微微往后下压了身子,冲着苏晋一跃而去。   沉新傻了:“洛玄!你还真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长冥出鞘,带着万千战鬼戾气朝苏晋奔袭而去,附近众人躲避不及,都被这强大的戾气给蚕食成了枯骨,鲜血喷溅了一地。   一阵让人耳根发麻的喀啦声后,那些枯骨碎了一地掉在地上,逐渐变回了傀儡的原貌。 ☆、第162章 混战   傀儡身现,并非是我想象中的木块或虫蚁等物,而是一条条纠缠夹杂在一起的藤蔓,在地上蠕动不止。   那些藤蔓不知是因为洛玄的戾气还是苏晋的法术所致,都失了原本青绿的外皮,和死灰一样暗淡无关,蠕动了不过片刻,就在紧接着吹拂而来的微风中化为了粉末,随风飘远了。   与此同时,洛玄的长冥也已经到了苏晋跟前。   司命神色大变,握紧了手中令旗惊呼了一声“大哥!”,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似乎是想帮苏晋一把,却被洛玄的戾气给生生地逼退了。   苏晋则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洛玄会冲他拔刀而来一样,立在原地分毫不动,噙着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就这么直挺挺地面对洛玄。   长冥携着万千战鬼的戾气,被洛玄狠狠地一刀劈下。   我睁大了眼,盯紧了苏晋,想看看他会不会像那晚一样被洛玄的长冥重伤。   长冥落下,带起一片鬼哭狼嚎,死气震荡,苏晋衣袍鼓起,长衫猎猎作响,正面迎下了洛玄这一刀!   刀锋闪过,如有雷霆之势,苏晋却是身影一淡,在须臾间就没了影子。   “看来,”下一瞬,他的声音就自我身后响起,“将军的准头还有待提高啊。”   洛玄抿紧了唇,神情一厉,沉新的动作却比他要更快,他眉眼一沉,身形未动,却是反手朝着苏晋一掌击去。   法力如海啸一般汹涌澎开,附近的房舍街道在这一击下顿时被夷为了平地,房屋倾塌,桥梁倒下,扬起的尘埃在下一刻变成点点白絮,被风卷得狂乱地飞舞回旋。   沉新这一招几乎是携带了万钧的雷霆山河之势,威力庞大无比,饶是他并没有针对我而来,我也仍然受到了几分波及,好在我反应得快,及时身侧一避,加之沉新早在我身上设下了贴身的保护屏障,这才免了被这道法力击开的命运。就算如此,我也是胸口震荡,估计要是没有沉新的那一道屏障,就该被这法力的余波给震得吐血了。   沉新这一击来得突然又霸道,若是一般人,早就被他一招击倒了,可苏晋却不是一般人,他没有像之前对上洛玄一样避开沉新的这一击,而是也一掌挥出去,和沉新硬对硬地对上。   两道法力都是霸道又深厚的路子,这么一实打实地对上,相互震散开来的余波立刻就将方圆百里的一切尽数化为了灰烬齑粉,脚下大地震颤,附近的河流奔腾汹涌,几乎呈了海啸与山崩地裂之势。   一时间,沉新和苏晋互相以法力抗衡,形成了龙虎相争的对峙之势。   “神仙妹妹!苏公子!”正僵持间,谭蓁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变形地传来,“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洛玄持刀而上,用长冥的戾气劈开了正在僵持着的两道法力,刀锋直指苏晋而去。   他这一来就打破了沉新和苏晋的僵持之势,苏晋不及收手就要应付洛玄的长冥,可沉新却在洛玄这一下后得了空,抽身跳出了法力波动最剧烈的那一圈。   我立刻上前,想跟他说几句话,他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一手搭住我的肩,快速地低声默念了几句口诀,一道金光就自他手心间缓缓笼罩了我一身,又逐渐淡去。   “这里很危险!”他道,“去谭姑娘那,把司命的令旗拿到手!”   我正欲应下,一道锋利灼热的火光却擦着我们疾驰而过,在沉新搭在我肩上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口,皮肉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内心的愤怒如山洪一般倾泻而下,我愤怒至极,连同压抑了多日的愤怒一道全部付诸于仰天长啸的龙吟之中,引起一阵天摇地动,水浪拍岸,卷起一阵沙尘白絮,全部水流拧成了一条长龙,高声吟啸着朝苏晋席卷而去。   “静心!”一片混乱中,沉新的声音压过了水龙的长啸,他对我大声喊道,“你魂魄不稳,不能贸然使用法力!听碧!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我仍自气愤不已:“可是你——”   “你好好地在这待着,或者去找司命和谭姑娘,我来对付他!”他说着就右手一翻,顺着点点滴滴落下的鲜血,沧海冷光泠泠地现出剑身,被他一把握住。   “保护好自己。”低声抛下了这句嘱咐,沉新就持了沧海加入了战局。   “沉新!”我阻止他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没入苏晋和洛玄的混战之中,见事态已经无可挽回,明白我现在上去也只是给沉新添乱,我立即强行镇定了心神,开始在一片狂风乱卷的白絮中寻找司命的身影。   很快的,我就看见了司命的身影,他立在离原来不远的地方,面色惨白地注视着不远处沉新苏晋洛玄三人的争斗,握着令旗的右手被他捏得骨节发白,显然是用了大力。   “司命!”我顶着狂风艰难地扯住了他的衣袖,声嘶力竭地对他大声喊道,“扬起令旗!”   司命悚然一惊:“听碧?”   “令旗!我叫你扬开令旗!再这样下去谁都讨不了好,他们三人会三败俱伤的!”   “……”司命只是盯着那三人缠斗不休的身影,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你不来我来!”我瞧他这样是不能指望了,怒从心起,干脆一把从他手中夺过了令旗,手中注入法力就要随风一展,司命大喊着“不要!”就要拿回令旗,我自然不会让他得手,身形一转,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迎着风高举起了令旗。   令旗随风扬起,眼看着就要完全展开,我察觉到手中令旗的变化,面色一变,还没来得及想好该怎么办,刚在心中大骂司命,苏晋的身影就晃到了我跟前,挥袖一卷,夺走了我手中的令旗。   剑光一闪,剑雨朝着苏晋从天洒下,无数细小却锋利的剑光反射着海水的颜色在一瞬间漫天落下,苏晋皱紧了眉,眼中厉色一闪而过,旋身避开了那些剑光,有一两道剑光擦着他的衣袍而过,顿时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速度飞快地沿着他的衣袖蔓延而上,不过片刻,他大半个人就被冰块冻住了。   苏晋衣袖鼓起,法力激荡开了冰层,使其碎裂成了一块块细小的碎冰,那些碎冰眼看着要落到地上,却在下一刻又变成了无数道细小的剑雨,转了方向继续朝他攻去。   “雕虫小技。”他冷哼一声,猛地法力一荡,将那些冰块剑雨全部消得干干净净。   一时间,他周身法力流转,白絮狂舞,不可逼视。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沉新持着沧海剑笔直刺来,刺入苏晋的右肩,刺中了他的右肩大穴。   苏晋身躯一震,鲜血顺着剑身落下,滴到地上,在附近飘舞的白絮顿时被鲜血染红,变得如血一般通红。   他伸手欲拔剑,沉新却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剑身一转,剑尖顺着他的右肩一挑,就带起一道血光。   血光落下,令旗易主,落入了沉新手中。   沉新左手接住令旗,面上刚露了一分挑衅的笑意,就笑容一滞,动作也缓了缓。   他这是也发现了令旗是假的?   我心中一虚,心中破口大骂司命的同时又止不住地担心,苏晋突然发难就是因为这枚令旗,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令旗是假的,那他行事岂不是就再也没有顾忌了?   我正担心着,却见沉新在笑容凝滞了一瞬后挑眉一笑,竟是伸手以法力催动,欲将令旗完全展开,登时震惊不已。   他这是想干什么?明知道令旗是假的还扬起它,到时令旗展开天兵不来,苏晋可不就知道这旗子是假的了?!   我心下大惊,司命也是脸色剧变,伸手欲抢那令旗,可谁都没有苏晋的动作快,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杏色的身影一闪而过,苏晋就已经和沉新交上了手,引起了又一番缠斗。   一白一杏的两道身影化作两条残影带起一阵劲风,夹杂着数道剧烈动荡的法力,直把周围搅得天旋地转,河中水势剧荡,卷起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浪头,将附近被沉新和苏晋法力摧毁的地方数次冲刷,水位下降得厉害,可却还是不见水底,仿佛这里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   不对,这里的水势产生了变化,它通向外界了!   周围狂风大作,我眼前一片白絮飞扬,似飞雪一般席卷飘舞不停,洛玄长冥刀上的死气本就引起了覆河城上方笼罩着的死气一阵动荡,此时又加上了沉新和苏晋这二人的法力,更是一时间弄得天翻地覆,磅礴浑厚的死气开始自四周逐渐往一个地方聚拢,在我们正上方处缓缓形成一个漩涡的雏形。   乌云和死气相互挤压结合,逐渐盖住了日头的光芒。   白絮飞旋不停,我耳边一片风声呼啸,敏锐地察觉到水势的变化,我心中不安,正想着该怎么提醒沉新,那原本互相纠缠绞杀的三道法力就猛地撞在一起,炸开了。   他三人的法力虽然大部分都在刚才的那一撞中消弭了,可余波却还是威力无比,让周围的一切再一次夷为平地,也让白絮停止了疯狂的飞舞。   一时间,尘埃迭起。   等飞絮散尽候,我才看清了那三人的身影,他们和白絮一样都止住了动作,互相占据一方,沉新和洛玄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依靠地势制住了苏晋,让苏晋不能轻易动作,可他们二人却一个背水一个背向谭蓁,也不能轻易动作,三人一时僵持住了。   沉新背水而立,站在塌倒的桥梁废墟之上,比起原本就被夺了过来的令旗,他此番手中又多了一样东西,在渐显昏暗的日光下显得银光闪闪,我正要细看,他却一扬手,将那东西朝我丢了过来。   “听碧,接着。”   听了他的话,我忙伸手去接,却冷不防几道水柱冲天而起,伴随着一声龙啸长吟,一条银龙自水柱中跃然而出,将那东西半途截了过去。   银龙盘绕,一个熟悉的人影缓缓显现。   当我看清那人影后,我再也忍不住,失声道:“三哥?!” ☆、第163章 背叛   银龙一声长啸,啸声渐远,龙影也越来越淡,直到那一身白衣滚金的锦袍之人面容清晰地一步踏出后,龙影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点残余的银光,如萤虫一般点点消散。   我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一步步朝我走来,虽然早有预感,却仍是不敢置信。   “三哥,”我颤声道,随着三哥的步步逼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差点被地上的石块绊倒,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真的是你……?”   “为什么……”   我眼前一片雾气迷蒙,烈日彻底被乌云和死气遮盖住,天幕暗下,远处传来滚滚闷雷声,一下下打在我的心上,我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沉闷无比,喉间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为什么……三哥?”   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为什么,你要帮苏晋来……对付我?   三哥沉默地将右手负到身后,抬头看向我,熟悉的面容上有着我所不熟悉的漠然神色:“是我,六妹。是我,把你被苏晋掳走的消息瞒下,没有告诉龙宫众人,也是我,告诉了苏晋你去了神霄殿参加了流初神君的喜事,用惊鸿双剑加强了结界,将你困于海船之上。”   我如遭雷击。   “是你瞒下了听碧失踪的消息?”司命往前走了一步,“我告诉你听碧被……我大哥掳走时,你早就知道了?”   三哥看向司命,平静地吐出了两个字:“是我。”   “三哥,你为什么……”这句话我说得艰难无比,字字千钧,“要这样做?”   “为什么?”三哥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忽地看着我笑开了,笑意清雅恬淡,仿佛是在我和闲话家常一般,“没有为什么……六妹,没有为什么。”   他隐了笑容,目染霜寒,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道:“我就是不想让你好过,我就是想看着你去死,六妹。”   “可是为什么!”听了他这话,我鼻尖一酸,再也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大雨倾盆而下,浇息了汹涌奔腾的覆河城水,浇湿了这一片大地,也淋透了我整颗心。   我有心想让这一场倾盆大雨好好地洗刷一下,或许被这冰冷的雨水一浇,我就能清醒过来,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我没有被苏晋掳过来,三哥也没有帮着苏晋算计我、背叛我,可我无心撑起屏障,沉新在我身上设下的屏障却自发地展了开来,替我遮挡住了这一帘密集的雨幕。   雨点急促地落下,在我和三哥之间形成了一道厚实的雨幕,我努力地想看清三哥的脸,想看看他面上有没有笑容、是不是在跟我玩笑,可无论我怎么凝神定睛,我也还是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是雨帘深重,还是我眼中不断滚落而下的泪水之故,亦或是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清过三哥的面目。   “这雨下得可真大,”一声轻叹,三哥平静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六妹,你伤心了?”   “三哥,你是我的三哥啊……”我低声道,语带哽咽,“我和你是同胞兄妹,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三哥,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忽然想起这一可能性,我连忙道,“若我当真有什么地方不对的,你尽管说出来,我一定改,一定改!只求你……不要帮着他人来对付我……”   我说得这般殷切,三哥却听得笑了,笑得浑身颤抖:“你做错什么了?直到今日,你还来问我,你做错什么了?!六妹啊六妹,你可当真是被父皇母后、被大哥二哥、被所有龙宫众人宠着长大的六妹啊,你哪里有做错的,就算你有,众人也都替你担了,也都不在意,你说,你哪里有做错的?!”   “三哥!”我又是心急又是心痛,“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说,你说出来,我一定改!不要这样子,三哥,你不要——”   “我说了,你没有做错的事。”三哥止了笑,打断了我的话,轻柔道,“六妹,你可曾想过,我今日出现,代表了什么?”   我心一颤,虽然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却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因此便不敢接他的话茬。   “六妹,”偏偏三哥却在这时逼迫我,朝着我步步紧逼,“怎么不说了?你意识到了,故意装傻?”   我一步步后退,只能摇头:“没有,我没有,三哥……”   “他既然想让人说出来,那我就替他说出来好了。”沉新不屑地轻嗤了一声,立在废墟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听碧,你听好了,你三哥今日出现在这里,那就说明他已经不准备再掩饰对你的敌意了,也就是说,”他瞟了三哥一眼,轻哼一声,“他如果还想继续当他的龙宫三殿下,就不会让你活着回去,去戳穿他的真面目。”   “你胡说!”我狠狠地驳斥了他,可我的心却因为他的这番话而大乱了起来,沉新他其实说得……其实说得……“我和三哥是同胞兄妹,我们骨肉至亲,三哥他不会这么对我的!”   我本就心慌意乱,三哥却在这个时候笑了起来,笑得我牙齿一阵阵打颤,浑身也发着冷。   “六妹,你不是一向相信沉新神君的吗,怎么这回他说的话,你却是想也不想地就驳斥了呢?”他看向我,一贯温柔的声音中带着的却是我从未听过的恶毒与阴狠,“六妹,他说对了。你可能不在乎龙宫公主的身份,可你三哥我却是对这龙宫三殿下的位置在乎得很呐……今日我与你已撕破脸皮,自然没有再留你去父王母后前告我状的道理,所以就委屈你一下,死在这里吧!”   话音刚落,他就身影一闪,在刹那之间来到了我跟前,伸出手狠狠地扼住了我的脖颈。   冰冷阴凉的法力自他手中源源不断地传来,灌入我的体内,我尚未来得及感受到法力暴涨的痛苦,一道锋利的剑光就破空而来,朝着三哥扼住我脖颈的那只手割来。   三哥眼疾手快地收回了手,剑光只擦过了他的衣袖,割下了一片袍角。   袍角缓缓落在地上。   “三殿下!”沉新面沉入水,他往前走了一步,冷冰冰地盯着三哥道,“对亲生妹妹能下得去手的,这满三清也只找得出你一个人了吧?难怪你素来不得龙王龙后欢喜,心思狭窄之人面相尖酸刻薄,想喜欢起来也难啊。”   他边说手中沧海剑光边流转不歇,大有三哥再有动作就不客气的意思。   “住口!”三哥猛地面色一沉,法力激荡得河水都晃了几晃,“沉新,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现在受人牵制,不能轻易动作,你是口舌上得意了,可六妹呢,却要为你的言辞付出代价。”   “你试试看。”沉新冰冷道,“你若还有一分血气,就试试看。”   “你!”   “够了!沉新!不要再说了!”我怕他把三哥激怒,让三哥和我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连忙高声道,“这是三哥和我的事,你不了解就不要随口乱说!”   “我怎么不了解?”沉新蹙眉看向我,“听碧,我——”   “够了!”我颤声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说了!”   “好了,六妹,你我之间的叙旧就到此为止吧。”三哥的语气有些不耐,一直负在背后的右手伸出,垂下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来,“你可认识此物?”   我细看了那东西一眼,视线在移到那坠子一口的哨端时愣住了。   沉新抢来的,苏晋的东西。   哨子。   “神女哨。”三哥嘴角一翘,“听苏晋说,这似乎是个很了不得的东西?六妹,你说,我要是吹响这哨子,会发生什么?”   “三哥!”这下我是真的着急了,情急之下上前一步,可三哥作势要吹哨的动作却让我的脚步僵在了原地,只能急道,“三哥,你讨厌我、想让我死,那你就针对着我一人来好了,何必还要牵扯到他人呢!”   三哥手中哨子轻晃,他瞥了一眼哨坠,叹道:“六妹,你看,事情一扯到沉新,你就急得跟什么样。你方才不是还说,我和你是同胞兄妹,骨肉至亲吗,怎么一扯到沉新神君,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呢?”   “三哥!”我的眼泪不断落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到底……恨我什么?”   “三殿下,”三哥没有动静,谭蓁却从一边走了过来,伸手轻轻揽住了我,“兄妹至亲,有什么误会是不能解开的,何必兵戎相见?三殿下,你难道没有看到吗,你的妹妹她一直在哭啊,在为了你伤心啊。”   “谭……姑娘。”三哥神情一怔,但在下一刻又恢复了漠然的神色,“谭姑娘,你与谭兄兄妹情深,或许不能理解我,但我……今日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就断没有回头的道理。谭姑娘,你兄长和我交情莫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且退后,不要来搀和此事。”   三哥……和谭蓁认识?   “谭姑娘!”在我因为三哥和谭蓁的关系而愣神时,沉新紧接着三哥的话开口了,他高声对谭蓁道,“请姑娘带着听碧离开这里,这里水势已变,已经能通向外界了,等此事了后,我必助谭姑娘上天下地,再寻岚少侠魂魄!”   “谭姑娘,他是杀了你全族的仇人,他的话你不可信!”三哥神色一冷,“当初他既然能杀了你全族,今日,他也可以先骗了你保护我六妹,而后再以叛逃之名将你处置!谭姑娘,你信我一句,快快离开此处才是最上策。”   谭蓁揽着我肩膀的手一颤,但下一刻,她的声音又平稳地响起:“三殿下,你一口一个六妹,可是你今日的所做所言可有将听碧当成你的妹妹?当年司幽一事我今日不想再提,可我,却见不得做兄长的对妹妹兵刃相向。听碧,你随我走吧。”   “谭姑娘与公主想要离开,怕是已经晚了。”谭蓁拉着我就要离开,苏晋却冷不丁开了口,他轻抚了一下右肩处被沉新刺伤的伤口,望着黑云压城的天际微微一笑,“月圆……提前了。” ☆、第164章 月圆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三哥也是微微蹙了眉,抬头往天上看去。   月圆?   不可能,今天才十二,离十五还差三天,怎么会月圆呢?而且这不是月圆不月圆的问题,此刻白日尚在,夜幕未降,怎么可能有月亮?!   我心下大震,连三哥背叛的事也都被我放到了一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空。   雨势渐止,乌云散去,露出天际原本的容貌来——原先那只是初具雏形的漩涡不知在何时已经成形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带着不详的气息正缓缓向下压来。   四面八方的死气与乌云开始聚拢,缓慢地向漩涡驶去、加入其中,而随着那漩涡的逐渐旋转,四周也开始起风,原本落下的白絮又开始飘舞起来。   白絮飘舞,漩涡遮天,四周一片昏暗,恍若日食的同时又开始起了狂风暴雪,一时天地变色。   漩涡中心黑色愈沉,外沿就愈稀,而随着所有的死气都聚集到了漩涡中心,漩涡的西边边缘处就开始出现了一抹琉璃白。   是弦月!   几丝黑风拂过,那月牙就像是被掀起了女子遮面的面纱一样,开始逐渐变大变圆,虽然缓慢,却看得我直心惊肉跳。   “现下不过未时,该是青天白日才对,”谭蓁盯着那轮弦月,也是惊讶不已,“怎么会见到月亮?日头呢?”   “被漩涡遮住了!”我失声道,“可是这弦月怎么会出现?现在还不到出月的时辰啊!”   “是月宫。”沉新抬头望了一眼天,眉眼一肃,“月宫本该在申时后才行月,可现在时辰提前了。”他看向苏晋,眉峰微挑,“这就是你的后招?”   “绮月仙子当真对我二弟情深义重,”苏晋浅笑,“我不过随口一提,她就应下了此事……擅自行月,扰乱人间潮汐,此乃大事,违犯天规不算,还要受雷霆之型,可绮月仙子仍旧一口应了下来。我二弟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绮月仙子?”司命神情一滞,“大哥,你对绮月仙子说了什么?”   苏晋但笑不语,抬头望着那正在缓缓变圆的弦月,风吹起他的长发,白絮飘过他的发间,仿佛雪落一般。   “几万年,终于……被我等到了这一次……”   “沉新,”我看他那样子就没来由地感到有些害怕,连忙看向沉新,“月圆——”   “月圆提前了,我们该怎么办?”这话尚未出口,沉新就打断了我的话。   “等着。”他道,目光一敛,看着手中把玩着的令旗。   我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着急,又不好说出来,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原本洛玄突然的发难就已经是我意料之外的事了,现在月圆又提前了,这岂不是把一切都从十五提前到了今天?!也不知道沉新和洛玄司命他们有没有准备好——   “不过,你先走。”他忽然收起了手中的令旗,对谭蓁微微点了点头,“谭姑娘,还请麻烦你先带着听碧离开这里。接下来恐怕要有一场混战,至于引魂灯……”   他瞟了苏晋一眼:“能不能出得了世也未可知,若是出世,我也会把它抢过来。”   三哥忽然笑了一声:“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过来时听说神霄殿出了点岔子呢,原来是因为那月宫仙子,为一有妇之夫违反天规,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的是你。”司命冷冷道,“帮着外人算计自己的亲妹,三殿下,你可还有点良心?”   “不错,我是帮着外人算计我亲妹,那你呢?司命神君?”三哥斜睨了他一眼,冷嘲一笑,“难道你不是在帮着外人算计你的兄长吗?都请出了十二令旗,看来,司命神君对至亲的狠心也不下于我啊。”   司命面色一白。   “至亲?你当听碧是你妹妹吗?”沉新冷哼一声,“鸿逸,”他居高临下地看向三哥,“龙族出了你这种人,真是耻辱。”   “沉新!”我皱起眉。   “都现在了你还要为他说话?”沉新不赞同地看向我,“听碧,他想要你的命!”   “可——可他是我三哥啊!”   “你闭嘴!”三哥面色一沉,“不要用那些假惺惺的话来恶心我!”   我不妨他会这样说,仓皇地后退了一步,慌忙道:“三哥,我不是——”   “好了,我不想听。”三哥紧蹙着眉,寒着一张脸看向沉新,“沉新,你莫要嚣张,你当这是在苍穹?你是不是忘了神女哨还在我手上?”   “有本事,你就吹啊。”沉新毫不示弱,“加上你的惊鸿双剑一起过来,你在这叽叽歪歪了这么久却还是不动手,你是有后招呢,还是不敢呢?”   “沉新!”我气急败坏地喊住了他,刚想让他不要再刺激三哥,周围就忽然风云一变,原本只是缓缓飘舞的白絮狂乱地飞舞起来,风势陡然变大,将周围的一切都卷了起来。   废墟、枯枝残叶、白絮都被这一阵狂风卷起,夹杂在一起狂乱地飞舞回旋。   怎么了?!   我震惊了不过片刻,就找到了原因——西边的天际正挂着一轮银月,月缘饱满清晰,泛着琉璃一样温和柔软的白光。   月圆已至。   “月圆了。”苏晋叹息般地这么说了一句,忽地袍袖一展,周身法力激荡不止,气旋自他脚边开始扶摇而上,在顷刻之间就形成了一条笔直的卷风,带着将一切都毁灭的气势直通云霄,正对着漩涡中心席卷而去。   风力猛地增大,几乎要把我和谭蓁都卷了进去,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   他想干什么?!   “月圆时刻已到,”一阵阵刮旋不止的狂风中,传来了苏晋平静的声音,“三殿下,开始吧。”   “三哥?!”我讶然看向三哥。   三哥没有看我,而是再一次对谭蓁道:“谭姑娘,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谭蓁摇头:“听碧,我们走。”她说着就手上用力,带着我想要离开这越来越混乱的地方。   “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无礼了。”三哥面上一闪而过一丝犹豫之色,正当我以为事可转圜时,他却扬袖挥袍,两道一长一短的金光自他袖间射出,射入河水之中。   原本还算平静的河水猛地掀起一阵巨浪,八道水柱冲天而起,围着苏晋的那一道黑色卷风一起直冲上天。   海水的腥咸混合着庞大的死气一道涌来,水位急速下降,露出周围黝黑的河壁来。   几乎是在三哥动手的同时,沉新猛地一甩手,八道金光如同利箭一般穿梭射向四周,没入了那八道水柱之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乾坤法阵,金光锐利。   八道水柱势头稍减,原本那一飞冲天的气势被强硬地压了下来,周围黑色的气旋也被他带得缓了下来。   “听碧!水灵珠!”他厉声道,“冻住它们!”   我来不及多想,立马祭起水灵珠,将全身法力灌注进去,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冻住所有的水柱以及翻涌不停的浪头。   水灵珠飞速地旋转出阵阵冰气,河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带着寒气的冰面顺着八道水柱开始往上蔓延,一寸寸地冻住了喷溅不息的水流。   看到我手中的水灵珠,三哥的神色更差了:“六妹。”他阴沉道,“真是没想到,父王居然把水灵珠给了你……六妹,你可真是好命啊……”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来,一愣神,水柱上的冰块就被水冲开,水柱再次冲天而上,连带着原本被我冻住的河面也有了解冻之势。   我看势头不好,连忙凝神催动水灵珠,全身的法力几乎被抽空了,才堪堪和三哥打了个平手,水柱被我冻了一半,三哥破不开,但剩下的我也冻不了。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颓势也开始显了出来,水柱有再一次抬头的趋势。   不能让它抬头!   正当我咬紧牙关地硬扛着和三哥硬拼法力时,谭蓁握住我的双手,一股法力从她的手中流入了我体内。   “听碧,”她给我打气,“坚持住。”   “谭姐姐。”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立刻收回心神,开始全身心地调动她注入我体内的法力,再一次灌注在水灵珠之上。   原本略显颓势的冰层又开始蔓延起来,这一次我比上次要小心,以防再被三哥的水柱炸开,我加厚了冰层的厚度,虽然冻得慢了点,但比之前要坚固了不少。   三哥脸色愈沉,却也没办法止住冰层往上蔓延的势头。   “洛玄。”与此同时,沉新左手一伸,从苏晋手中夺回来的令旗就应声而起,在一阵金光中落入乾坤法阵的中心。“用长冥扼住它。”   金光大盛,凡是被金光所照射到的死气都化为了飞灰,原本黑暗的天幕一时被这金光照耀得亮如白昼,漩涡再一次迟缓下来,涡心处的黑气也开始衰弱减少,一缕日光甚至透过涡心洒了下来。   仿若黑暗中的黎明到来,看见那一缕日光,我顿时一松,同时大为惊叹。   司命拿来作假的令旗竟是这等神物?!   我尚在惊叹,那边洛玄就已是身影一闪,双手持着长冥只身进入了乾坤阵中,长冥刀尖直指处在法阵中心的令旗。   眼看着刀尖就要触及到那令旗,苏晋却微微一笑,翻手拿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玉瓶,往下做了倾倒之状。   无边的冲天怨气从瓶口中倾泻而出,取代了原本被金光绞杀得差不多的黑气,再一次充盈了漩涡,那一缕日光也迅速被遮了回去。   黑暗再次降临。   “洛将军。”他在这冲天的怨气中悠然自得地一笑,语调亲切,“这冲天的怨气里有君姑娘的怨气,有你的怨气,有周姑娘的怨气,还有——你与周姑娘二人孩子的魂魄,你想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孩子魂飞魄散吗?”   刀尖猛地一顿。   听了这话,洛玄愣了片刻的神,然而就在他回过神来想要继续时,情势全都变了。   乾坤阵破,冰层碎裂,水柱再度冲天,黑色的漩涡几乎将所有的东西都卷了上去。   水位迅速下降,河岸的淤泥逐渐翻出,然而,当水位下降了有数十里后,这河岸却还没见底,反而露出了几阶冰做的台阶来。   冰阶?!这下面莫非是北海?   我正惊疑之时,有几片花瓣自冰阶处飘然而出,带着水汽在黑暗中随风起舞。   司命倒抽了一口冷气:“花神殿!” ☆、第165章 陌路   陌路   花神殿?!可它当年不是已经随着花神岛一同覆没了吗,怎么会在覆河城的底下?   一瞬间,无数幕情景自我眼前飞快闪过,苏晋的那一句“当年……先花神魂归天外之后……”在我耳边再度响起,我心中飞快地一闪而过一个想法,只是不待我细想,大地就一阵颤动,打断了我的思路。   “不好,”谭蓁神色一紧,“这里的地要裂开了!”   “裂开?”我回头看她,“地怎么会裂开——”   话音未落,我脚下的大地就是一个剧烈的震颤,直震得我和谭蓁都趔趄了一下,我堪堪站稳,谭蓁就抓牢了我往后一跃。   几乎是在我们刚落地的同时,我们原先所站的地方就裂开了一条深深的沟壑,随着地面的颤动,沟壑不断加宽加深,最终形成了一条巨大的山缝。   地居然塌陷了?!是苏晋搞的鬼吗?!   “听碧,快过来!”司命的声音顺着风传来,“这座城——这座岛要塌了!它在陷下去!”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也大声地喊了回去,他的声音传来了我才发现他离我们很近,周围一片狂舞的白絮,迷得我都看不清东西了,我循着那声音一抓,果然抓到了司命的胳膊,“这里怎么会是座岛?——它塌了正好,陷入海底,我们就不用受制于人了!”   “不,它恐怕不会陷进海底。”离得近了,我才看清司命的脸色,他的面色惨白得和天上挂着的那一轮圆月有的一拼,“大哥他竟将覆河城建在了此处……这座城——这座城的下面是花神岛,是永无沉陷之岛,不会陷入海底的!大哥……这么多年了,你竟是还……没有放下……”   他到底在唧唧歪歪些什么!他们天宫的人是不是都有这种自言自语的毛病?!   周围的风势越来越大,大地开始四分五裂,顺着不知是风势还是水流地往四周散开,不断有废墟泥块掉落进裂开的缝隙沟壑中,又被狂风卷起,被风绞得支离破碎,直到最后化为齑粉,随着风柱一道升往天际的漩涡之中。   看着这情景,我的心猛地一沉——这跟海岛四分五裂漂移开来的情况是一模一样!可司命说这座城下面是花神岛,当年我爷爷的确曾下旨许过花神岛永不沉陷,既不沉陷,那这岛塌陷了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谭姑娘,”沉新的声音远远传来,虽隔了数道水柱风漩,却仍是清晰无比,就算此刻已经山崩地裂,海啸汹涌,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甚至比平常要更多了一分沉着,“请照顾好听碧!”   “沉新!”   听见他的声音,我连忙抬头去寻他的身影,可当我循声看过去时,却只看到他和苏晋缠斗在一起的身影,沧海似海一般蓝泠的剑光大盛,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正缓缓流淌着的海面,可我却知道这里面是多么的凶险,苏晋甚至没有祭出他的法器就和他斗了个不相上下!   对了,法器!   “司命!”想到法器,我连忙握紧司命的肩膀用力摇了一下他,期望能把他从跟魂魄出窍一样的状态中摇清醒过来,“你大哥有没有法器?他的法器是什么?!”   “法器?”司命一个激灵,总算不双眼发愣了,“大哥他……他擅用琴,因琴音做法,可攻可守,不过现在沉新和他斗得这么胶着,他应当是来不及唤出帝阳琴的。”   “什么?”我差点呆住,“帝阳琴?”   帝阳琴,苏晋的法器居然是帝阳琴?那东西要是让他祭出来了还了得?!   “你也别急,我大哥他现在正被沉新缠着,无暇它顾,祭不出帝阳琴的。”见我一脸懵了的神色,司命忙安慰我,他抬头看了一眼狂乱飞舞的白絮,神色带着几分惆怅地道,“且他若是祭出了此琴,那我父君一定会感受到,他……不会这么不小心的。”   “不小心?”听他这说话的语气,我心头顿时蹭地冒起了一团火苗,但因为他和苏晋的特殊关系,到底没有发出来,只能强行咽下了那句已经滚到喉咙口的“沉新正处在危机的关头,你不去帮忙,反倒在这里担心你的大哥”,看他那副怔怔的神情,我就更是咽不下那口恶气,干脆撒手放开了他,转身想去助沉新一臂之力。   “神仙妹妹!你要去做什么?”谭蓁眼疾手快地拉住我,风势浩大,吹散了她的长辫,系在发尾的铃铛被席卷上天,腰间的铃铛声更是急促,在这鬼哭狼嚎一般的风声呼啸中显得恍若催命铃一样,让我心焦不已。   “你放开我!”我急道,“我要去帮沉新!”   “你上前只会给他添乱,”谭蓁大声道,“神仙妹妹,我知道你心挂他的安危,可也要分得清楚帮忙与添乱的区别!你可有将这里全部水流都冻住的把握?若有五成,我便留下来助你一臂之力,若没有,咱们还是先走吧!再继续待在这里,沉新神君只会牵挂你的安危,徒增分心而已!”   “可是——”   此刻月圆已至,八道水柱不断地从河中汲取着河水,水位下降得越来越快,大地又被分裂卷起,露出地表之下的地下河水来,在我们说话之间,又有数十道水柱拔地而起,原先只不过是几阶冰阶的宫殿现下已经露出了一道长长的台阶甬道来,随着水位的下降,甬道越来越长,台阶也越来越深,花瓣漫天飞舞,跟着白絮一同飞往天际,纷纷扰扰地像是在下花瓣雨一般。   “没有可是。”谭蓁道,她那不容置喙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四表姐,她严肃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你有没有把握?若有,我们就上,若没有,我们就离开。”   “你们离开这里!”我正在犹豫的当口,司命却陡然回神,上前几步对我们急道,“听碧,我大哥带你来这里一定有预谋,你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一只手就悄无声息地搭上了他的肩。   我猛地一惊,又在看清来人后松了口气。   是洛玄。   冰面被河水冲开时,洛玄猝不及防,不仅被数道冰刃击中,还被浪头掀了老远,此刻他面上正有几道在往外渗着血,他本就因为苏晋而面色深沉,现在更是显得神色可怖,他搭着司命的肩,沉声说了一句“去帮沉新的忙”,不及司命开口,就伸手将他朝沉新和苏晋甩了过去,紧接着,他纵身一跃,也加入了战局。   “神仙妹妹,走吧,不要再犹豫了,”谭蓁道,“走吧。”   “可是——沉新——”我还是牵挂着沉新,不愿意离开。   “你待在这里又能干什么呢?”谭蓁劝道,“这里快完全塌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还是先走吧,走了才可以搬救兵过来啊!”   这话提醒了我,司命的令旗虽然是假的,但常清神尊却不是假的,只要我上九重天——不,只要我出了这里后一声龙吟,就算不能引起神霄殿的注意,爹爹却是尽可以赶来的!   这样想着,我就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谭姐姐,多谢你提醒我,我们这就离开,去找爹爹……”   谭蓁神情一松,露了个笑容出来,携着我就要离开,三哥的声音却冷不丁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六妹,你要走了吗?”   我抬眸,三哥的身影缓缓移至我的跟前,他看着我,神色波澜不惊,可他的下一句话却直接让我定在了原地。   “神女哨尚在我手中,你就要就走了吗,六妹?你这是想弃沉新神君于不顾?”   “三哥!”   “如果不想你的沉新神君受万蚁蚀心之苦,”三哥伸手,翩鸿长剑就这么搁在了我的脖颈之上,“就乖乖地跟我走,六妹。”   “三殿下!”谭蓁厉喝。   “谭姑娘请住口!”三哥罕见地肃了神情,一脸冰寒地对谭蓁冷声道,“这是我和舍妹的家事,你不明白内情,不要插手!”   “三殿下——”   “请你住口,谭姑娘!”   三哥和谭蓁在一边吵了起来,我看着三哥罕见的激动神色,觉得心里有一把火越烧越旺,直把我气得浑身发抖。   神女哨,又是神女哨!   为什么每个人都能拿神女哨来威胁沉新?!沉新他做什么了,要受这样的钳制!   “……三哥,”我看向三哥,看着那明明万分熟悉却又陌生无比的容颜,只觉得颈边的长剑冰冷得刺人,“你就这么恨我?”   “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三哥平静地看着我,“你觉得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好,”我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道,“我跟你走。”   “但是,从此以后,你就再不是我的三哥了,你我今天——就此兄妹情断。”我强撑着说出这句话来,一错不错地盯着啊三哥,期望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动摇的神情。   三哥看着我,面无表情,没有一丝除冰冷以外的神色。   ……就算这样,你也不后悔吗?   我眨了眨眼,将涌上的泪意逼回,朝着三哥伸出了手:“我可以跟你走,但在此之前,你要把神女哨还给我。”   “还是等等吧,”三哥道,“未免你拿到了就翻脸不认人,等到了下面,我再还给你。现在,跟我走。”   “神仙妹妹,”谭蓁拉住了我,对我摇了摇头,“不要听他的。”   “谭姐姐,你先离开,本来就是我们把你卷入了漩涡。”我道,把手从她手中抽出,本想让她去神霄殿找常清神尊或是龙宫找我爹爹,但想到她的身份,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什么也没说。   我看向三哥:“走吧。”   三哥面无表情地收剑转过身,正当我以为他会给我带路时,他却猝不及防地给了谭蓁一掌,我心下大惊,刚要失声喊出,就见一道龙影自他掌见腾飞而起,带着谭蓁远离了我二人,离开了这狂风大作的是非之地。   我望着银龙消失的方向,怔了许久才回过神。   “……三哥,”我终于忍不住,一滴泪滑落脸庞,“到了这个时候,你都能顾及到谭姐姐,可你对我却——三哥,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细雨缓缓飘下,三哥在细雨中长身玉立,一脸冷漠地看着我,“你怎么会有错,”他道,再次将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走。” ☆、第166章 花神殿   三哥持剑的手素来都很稳,大哥曾在教我剑法时说过我手腕无力,耍久了剑就容易脱力,剑花耍得不好看,让我多向三哥学学。我此前一直不以为然,认为大哥的剑法才是三位哥哥中最好的,可直到今日,我才发现大哥说得其实没错,三哥的剑端得的确很稳,从我被他逼下冰阶、一直到我们千里缩地地走过了那一条长长的甬道,他持着剑的手一直很稳,从未有过一丝的松动或是颤抖。   而随着冰阶逐渐见底、花瓣越来越多,我的心也越来越沉了下去。   从头至尾,他的手都没有过一丝松动。   冰阶很冷,却不及我的心冷。   三哥……为什么……   千里缩地,一日神行千万里,不过片刻的光景,我和三哥就到了冰阶甬道的最底部。   甬道的尽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开阔,它并非是一个出口,倒更像是一个入口,一片如黑幕一般的幽深围绕在甬道的尽头,一眼望去是不见头的黑暗,片片雪花一样的花瓣从这黑暗中飘出,随着水柱一同飘舞上天,在黑暗中飞舞,花瓣上带着的点点冰晶让它们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像是一个个振翅而飞的花间仙子。   花神殿……   “你带我来的就是这里?”我看了一眼飘舞的花瓣就回过了神,偏头看向三哥,“这里不是花神殿吗?宫殿呢?”   “不用急。”三哥看也没看我,“走上前就能见到了。”   话毕,他收剑负背,率先往前走了两步,冷淡道:“走吧。”   我立在原地没有动,看着他走了两三步后停下,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鼻头一酸,还是忍不住张口喊住了他。   “三哥!”我道,“你把剑收了回去,就不怕我趁这时候逃走吗?”   他头也不回地道:“苏晋在这冰阶上设了数道结界,就连你那如意郎君都不一定能在一炷香之内把这些结界全数破开,你这等微末的法力又能做什么。不要惹人发笑了。”   “三哥,”我哀戚地望着他,心中的悲伤越来越大,最终忍不住哀求道,“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个地步?三哥,算我求你好不好,你有什么不满,你都发泄出来,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你不要背叛我,好不好?我们不是兄妹吗?”   “我是在发泄啊。”三哥背对着我,“我杀了你,不就泄了我心头之恨了?怎么,难道我的妹妹连我的这点小小要求都不能满足吗?”   我默然不语。   三哥就叹道:“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父王母后生下了我之后又生下了你呢?你不知道吧,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讨厌你了,但是你没发现,是不是?你总是这么愚钝,这么愚蠢,你认为要对你好的人就一定要对你好,是不是?”   “自然不是!”   我想要辩白,他却嗤笑一声打断了我:“六妹,我有时候真觉得你简直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明明什么都没有付出,都没有努力过,却能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父王母后对你奉若掌上明珠,大哥二哥就算再忙也总会抽出时间陪着你,师从的也是昆仑虚最厉害的惟辨神尊,水灵珠更是我龙族至宝,素来都是历代龙王亲自守护,可父王却把它给了你……桑延,沉新,还有现在这个不知是人是神的苏晋,都法力高强,围着你团团转,六妹啊六妹,你说,你怎么能这么好运呢?”   “我……”我张口结舌,只觉得荒谬,“三哥,难道你就是因为这些,所以才——才讨厌我的吗?”   “我哪里敢讨厌我们最尊贵的六公主。”三哥冷冷道,“我只是想让你死罢了,只可惜,那姓苏的要我暂且留你性命,只能让你先活着。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那位苏晋公子可不是什么善茬,被他盯上,你又能比死好到哪里去?”   “三哥,”我急急道,“我——”   “好了,废话少说。进去吧。”三哥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袖,一股大力就从他那边传来,扯着我跌跌撞撞地走下了最后几级冰阶,而后一头撞进了那幽深无边的黑暗中。   我心下一惊,还以为前方是什么无底深渊,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好在下一刻,我的双脚就踏上了实地。   我抬起头。   不是无底深渊,也不是什么洞穴,更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宫殿。   冰块。   几面墙一样巨大的冰块矗立在周围,除却我方才进来的那个洞口,其余两边都是光滑冰冷的冰块,散发着缕缕的寒气,形成了又一条长长的甬道。   这么看来,刚才我在冰阶那看到的黑暗是这门口所设下的结界,那结界也是苏晋设的?可我方才分明感觉到了一丝龙族的气息……   “继续往里走。”三哥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他进来后,那设在洞口的结界就闪过一道水光,由一片漆黑变成了一堵厚实的冰墙,若非我方才是从那里进来的,还真看不出来这道冰墙竟是出口。不过饶是如此,就在我分神看了一眼三哥后,再观那冰块,我已经分不出哪里才是出口了,这周围的冰块并非方方正正的模样,而是像雪洞一样形成了一个半圆,让我有种置身北海迷宫的错觉。   “继续走。”三哥的话让我回过了神,“想要你的沉新神君活下来,就往里走,不要停。”   “不用你来提醒我。”若说我因为三哥的背叛而感到伤心气愤,那么对于他用沉新来威胁我一事,我就只剩下气愤了,此刻听他提起沉新,我的语气就沉了下来,强忍着怒意道,“我既然跟着你下来了,就不会半途反悔,只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三哥。”   “后悔?我不会后悔的。”三哥偏头看了我一眼,眼中竟罕见地出现了一丝笑意,似释然,又似解脱,“你终于要死了。六妹,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才等到了这一天?不知道父王母后闻听你的死讯时会是何种神情?会伤心吗……一定会的吧,可是你这么没用,又不聪明,法力也不高强,对龙族的事物更是一概不管,没有丝毫贡献,不过几百年、不,几十年,他们就会忘了你。”   他边走边说,眼中那奇异的光芒也越发明亮起来:“六妹,我曾经是真的想要疼爱你的,毕竟龙族中女儿家虽多,但我们兄弟三个却只有你一个妹妹,妹妹自然是用来疼爱的。可惜……可惜……你太好命了,你不该得到这么多好东西,你更不该——更不该在那般羞辱了我之后还若无其事地嬉皮笑脸!”   羞辱?!   “三哥!”我连忙道,“我从未羞辱过你,我也从未有过羞辱你之心!若我此言是假,我必五雷轰顶,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你自然没有羞辱过我,”三哥冷冷道,“是我,自己小心眼,认为被你羞辱了,你不用背这个骂名。”   “小人难养,我非君子,所以我善妒,所以我记仇,所以,我想要你死。”   “六妹,我们两个走到今日这个地步,谁也没有错,谁也不无辜,要怪,就怪你三哥我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正人君子吧,要怪……就怪你那口无遮拦的性子吧。”   也不知这冰洞里设了什么阵法,在里面不能使用任何法术,因此我和三哥只能一步步地走着,他一步步地走,一字字地说,说到后来,甬道渐显出口,四周也越来越白,三哥眼中的那道奇异光芒也越来越亮。   直到那阵白惨惨的光芒几乎照晕了我的眼,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挡时,三哥伸出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推了一把。   “去死吧。”   三哥伸手推我,我猝不及防,却并没有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而是像一个真正的魂魄之体那样轻飘飘地飘了起来,飘过那惨白的亮光,飘过着长而冰冷的冰墙雪洞,飘往了未知的出口。   一滴魂泪滴落,如晨露从叶尖坠落,无声地碎裂。   ……三哥……   我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浮飘飞。   不知飘了多久,我缓缓降落下来,身子又一次变成了实体,双脚再一次踏上了坚硬的实地,冷冰冰地、坚硬的冰块实地。   与此同时,一股水流当头涌来,直将我灌得满心舒畅。   ……水?   这里怎么会有水?水不是应该都被三哥的水龙柱吸光了吗?   不对劲。   一愣之后,我睁开了眼,莹莹的水光就这么充斥满了我的眼帘。   漫天水幕。   四周是高大华丽的琉璃宫墙,精致的宫灯垂落下来,油纸上画着各色各样的万紫千红,无色透明的宫墙上雕刻着成千上万朵知名或不知名的花瓣,大气高贵栩栩如生,花瓣尖上甚至雕刻了晨露水珠,水流一淌,就散着莹莹的光。   花神殿,竟是如此。   我立在原地怔忪地看了会儿,心中只觉得这花神殿大气华贵,不愧为神仙所居之处,想来当年的花神一定修为非凡,不然不会造出这么美轮美奂的冰晶宫殿,也不会得我爷爷的许诺,许花神岛永不沉陷了。   我正感叹着花神殿的大气华贵,眼角余光就瞄到了一个东西,细看之下后就愣住了。   那是一个一人高左右的冰块,四四方方,竖直着立在一座祭台之上,周围也和这四周的宫墙一样雕刻满了无数的花朵,但是不同的是,那冰块里正冰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一身华贵的粉色裙裳,额间一朵牡丹花钿工笔勾勒,长发如瀑般垂落,发间的琉璃珠坠闪着晶莹剔透的光,面容精致,肤白如雪。   此刻,她正闭着眼,仿若安详地沉睡。   咦?这人怎么……   看了几眼后,我便觉得那人甚是面熟,凝眸看了片刻,才惊觉这正是我的身体!只不过因为换了一身行头,所以才没有一眼认出来。   我的身体竟然在这个地方?花神殿?! ☆、第167章 转生阵   陡然见到我的肉身,我兴奋不已,顾不上细想那一身我从未穿过也从未见过的衣裳,也顾不上那些陷阱阴谋了,三步并作两步就跑上了七阶琉璃台阶,快步来到了摆放着冰块的祭台之上。   而随着我的靠近,我胸腔内的心跳声也越来越有力,从无至有、一下一下地怦怦跳着。   我抚了抚胸口,定了定神,再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冰块跟前。   靠近了,我才看清那冰块的模样,很厚,一人高是有的,但厚度远不止我先前所估计的,就算我走到了它跟前,我距离这内里冰着的身躯还是有一定的距离,始终无法真正地靠近。   看着那张熟悉无比的容颜此刻正以一种我绝对不会有的安详之态闭目沉睡着,我心中就生出一股怪异之感来,仿佛这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拥有着和我相同容貌的女子。   不过这个念头在我再一次感受到心跳声后就打消了,容貌可以变幻,魂魄与身躯之间的感应却是做不了假的,这的确是我的身体。   苏晋居然把我的身体冰在冰块里,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就对了,好在我真身是龙,就算这冰块是万年寒冰也不怕,只要我回到身体里,一切就都好说了。   这么想着,我就伸出手,缓缓碰上了那冰着我身体的冰块。   冰块上冒着丝丝寒气,我的手刚触到冰块,那寒气就在瞬息之间攀附上了我的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了我的胸腔与灵台,根本来不及反应,要不是我是魂魄之体,又为龙族,恐怕早被这寒气冻死了,而且非但会死于非命,恐怕还会被这寒气所吸收,为它的冰寒再添上一分。   这么霸道的寒气……我想起自冰阶入口处开始的一道道结界,再看了几眼缭绕在我周身的冰冷寒气,不由蹙紧了眉。   苏晋居然费这么大周张来冰冻我的身体,他到底想干什么?若他想用我的身体来做什么,那他为何又要三哥把我逼进这里?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难不成……他是故意为之的?   故意?   ……若是依照我本来的性子,陡然见到我消失了多日的身体,一定会什么也不顾,先让魂魄归位了再说,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陷阱,我一旦魂魄归位,就会触发他早已布好的机关?   一想到这个可能,我的手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一样,碰触着冰块的指尖一阵发麻,吓得我迅速收回了手,伸手抚摸。   没错,的确是有这个可能,苏晋他一向擅长做这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他不可能这么好心地归还我的肉身,还非要等到月圆之夜才归还,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要用我的身体来达到什么目的,且此事一定要在月圆之夜才能完成。   这么看来,今天的事情或许不在苏晋的预料之内,可今日的月圆却或许是他早就算计好了的,他一直都跟我们说要等到十五月圆那晚了结一切,或许就是为的麻痹我和沉新他们,让我们以为一切都要等到十五才会发生,若非今天洛玄出乎意料地动了手,或许被打得措手不及的就不是他,而是我们了。   这么想着,我就感到一阵后怕。   若是今天洛玄没有对苏晋动手,沉新没有在这几天一直对我耳提面命,说苏晋心思诡异,让我遇到什么事都先想一想,不要头脑发热地就一往直前,再加上方才的寒气把我的灵台冻得清醒了许多,恐怕我就要踏入这陷阱了。不,或者说我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陷阱,还剩下一只脚在外面死死撑着,行差踏错一步就会一头栽进去。   苏晋的心思……委实可怕。   想到了这一茬,我就不敢贸然让自己魂魄归位了,而是在祭台上仔细地左看右看,期望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我原先上祭台时一颗心只放在了我的肉身上,因此并没有把心思放在祭台上,也是直到此时,我才认真端详起来。   这祭台和这间花神殿一样,都是由冰块铸造而成,且观这冰块的色泽寒气,还都是万年的玄冰,万年冰易得,万年玄冰却难得,仅次于当年铸造沉新沧海剑的北海极冰之下,寒气霸道近毒,寻常神仙也难以靠近,若非我是龙族,恐怕一进这里就被冻僵了。   这铸造祭坛的冰块也不似冰着我肉身的那一块四四方方,而是以八边为沿,砌成了一个乾坤八卦的模样,冰面上雕刻着繁复的咒文铭文,我蹲下身仔细看了会儿,发现这些铭文首尾之间互有联系,咒文前后也各有呼应,想来应当是一个阵法中的一部分。   阵法,阵法,是什么阵法?   兑位在前,阴阳倒置,三火入水,乾坤隐没。   三火入水,乾坤隐没……这两句话好熟悉,是师傅曾经讲过的?   对,师傅是曾经说过,是在……在太阴阁给我们讲课时说过,说的是……是……   转生阵!   是转生阵!这冰面上雕刻的并不是什么其它阵法,而是位列十二阴术的转生阵!   转生阵!   我几乎跳了起来。   居然是转生阵,苏晋把我的身体冰在这万年玄冰里,还放置于转生阵里面,他这是想复活谁?可我好端端地待在这呢,他要复活谁?能复活谁?   更重要的是,若是他拿我的身体去复活了别人,那我怎么办?变成孤魂野鬼?还是直接魂飞魄散?!   不行!这绝对不行!   我原先还抱着等沉新过来的心思在祭台上慢悠悠地转着圈,可发现了这阵法,我就淡定不下来了,是急得围着那冰块团团转,宛如一只在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我说呢,我一没有神兵利器二不和苏晋交恶,他怎么就盯上了我,拿了我的肉身,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花神殿,这满墙满室的花朵,还有那飘飞出去的花瓣……他想复活的就是先花神吧,神仙素来不看重*身躯,重要的是魂魄而非身躯,可那也只是针对一般的神仙而言,龙族身为上古遗神,就算仅是皮肉之躯,也是一处上好的魂魄滋养之所,怪不得他要拿走我的肉身,恐怕这先花神的魂魄早被他找齐了,就等着月圆之夜到来,以转生阵入我躯体、滋她魂魄呢!   想得倒美,拿我的身体去复活先花神!   我愤恨不已,一时后悔素日在昆仑虚时没有用心学艺,被苏晋轻轻巧巧地就逼到了这个地步,又一时恼恨苏晋心狠手辣,兼之气愤三哥背叛于我,一时百感交集,只觉得心口一股恶气堆积不发,胸腔处一阵发闷,眼前更是一阵发黑。   我这是倒了什么血霉?什么破事都让我碰上了!   我正兀自愤恨气恼不已,也没心思观察这祭台了,可就是此时,一个东西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力。   不是因为它有多么特殊,也不是因为它能帮我打破目前的困境,而是这东西——出现得极其诡异突然。   那冰着我的冰块立在祭台中央,这祭台上除了这冰块就是雕刻着的铭文,再无它屋,可不知何时,原本空无一物的祭台上却忽然多了一个东西。   莲花,粉色的、常见却又精致得怪异的莲花。   那莲花品相上乘,花瓣繁复柔嫩,自花心处散着莹莹似水的柔光,明灭不定,衬得它更显诡异,却也更为诱人。   紧接着,仿佛吞云吐雾一般,自莲花的一侧缓缓蔓延出了一段一尺半左右长的枯枝,褐色的枯枝表面扭曲多疤,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覆河城上珊瑚色,黄泉水路引魂灯   引魂灯。   它就是那一盏苏晋在找的引魂灯。   看着那静静置于冰面之上的引魂灯,我忽然就产生了一种想要大笑的感觉。   沉新在外面之所以那么和苏晋拼命,除了我的原因之外,就是为了要阻止苏晋拿到引魂灯,以免他为祸人间,可这引魂灯早被苏晋找到了,还放置在了这里,真是……可笑。   引魂灯,转生阵,花神殿,我的身体。   苏晋啊苏晋,没想到你费尽周折,居然只是为了复活先花神。   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或许是怒火被我燃烧殆尽了,怒极之后,我反倒冷静了下来,冷冷地盯了那引魂灯半晌,转身走下了祭台。   不过就是我的肉身而已,反正它都在这里放了这么多天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我走下祭台,来到宫墙前四处打探,这四面都是冰砌的宫墙,形成了一个死宫,方才我被三哥一推,是以魂魄状态飘进来的,因此我也不清楚是从哪飘来的,只能一寸寸地摸索下去,寻找着附近的法力不同之处。   然而,等我摸索完了整个一圈,我也没摸索出什么不同来,仿佛这四道宫墙真是拿玄冰堆砌出来的一样,处处都一样,处处都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不过我没有泄气,事已至此,我泄气也没什么用,因此,在断了宫墙的这条出路后,我又想起了别的地方。   之前我飘进来的时候,虽感觉不明确,但的的确确是感受到自己在往下飘的,虽说这也有可能我双脚落地时产生的错觉,但在四面宫墙都看不出端倪的情况下,往头顶一探也未尝不可。   这么想着,我就抬起头,看向挂着数盏精致宫灯的殿顶。   宫灯精致,里面隐隐约约地燃着似鬼火一般的蓝火,我凝眉敛目,好好地端详了一番宫顶,可看着看着,我就觉得那火有些晃眼,便低下头闭了闭双眼,正想打起精神往上一探时,宫灯却忽然摇晃了一下。   我一愣,正要细看,那玄冰雕砌而成的繁复宫顶却忽然自中心裂开了数道冰缝,细碎的冰凌洒落,转出一片耀目的光芒。   不、这刺目的光芒不是因为这些冰凌,这些光是从那些细缝里洒下的!   是沉新吗?   我慌忙迎着光抬起头。   一片耀目的冰光中,沉新的法力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而后,整座宫顶轰然塌陷。 ☆、第168章 花神调(梅)   “所以,你来自于几万年之后?”在听完了我勉强词能达意的叙述后,那张和我有八分相似的脸带着笑意这样问道。   这大半个时辰的相处下来,我早已知晓面前这位花神虽然和我容貌相似,但性情却是迥异不同,因此,见到她这样深感兴趣的笑容,我就下意识地感到有些紧张,正襟危坐地道:“对,我都说得这么详细了,你——你能相信我了吗?”   面前人的笑意就加深了:“小丫头,笑一个。”   “……什么?”   “我说,你笑一个给我看看。”   ……这花神是不是脑子有些不太好?   虽这么想着,但鉴于面前的这位花神关乎到我能否回去的大事,我还是咧了咧嘴,勉强扯了个笑容给她看。   “嗯。”她满意地笑着捏了捏我的脸颊,“果然笑起来就跟本花神不一样了,你这丫头这两个酒窝还真好看,不若给了我罢?反正你也没我长得好看,这么好看的酒窝,自然跟着我更好才是。”   我立刻拍掉了她的手:“我现在是魂魄之身,你想要也要不来。”   “是,我现在是拿不到,可等你魂魄归位了,我不就拿得到了?说不准你那副身子还整个都是我的呢。”她笑眯眯地收回了手,“丫头,你真没在诓我?”   “没有!”我道,气得脸都涨红了,“你都擅自看了我的记忆,你还不信?!”   “信了信了,我这不是随口一说么。”她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面上的神情却怎么看怎么像敷衍,“光看你这张脸,我就信了你是我侄女,再者,你魂魄里龙族的味道可是怎么也抹不掉的,就算你不是我侄女,光看在你我同族的份上,我也会信你。”   她这么轻易地相信了我的话,倒让我有一时的呆愣,不是为了我之前口干舌燥讲的那大半个时辰,而是她这份轻易给人的信任。   “花——姑姑,你能相信我,我自然很开心。”想了想,我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但是……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相信的,有些人就算长得再怎么人畜无害、善解人意,那也是蛇蝎心肠、凉薄冷血之徒,所以——”   “所以我千万不能相信某些长得好看、但其实心烂得可以的家伙,比如苏晋?不,现在他还叫怀逐,天宫的太子怀逐神君。”花谣笑道,“你这丫头可真是好笑,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相信他、爱上他才招致了天帝降罪、从而魂飞魄散的,就因为他把你的身体冰在了花神殿的万年玄冰里,还在下面设置了转生阵?你怎么就不想想,也有可能是他暗恋本神主多年,所以就算本神主死了多年,也仍然痴心不改,想要复活本神主么?”   “你——”我涨红了脸,被她气得连“厚颜无耻”这四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家伙——这家伙看着跟我长得挺像的,怎么性格那么、那么恶劣呢?!   “还有,不要叫我花——姑姑,我虽然是大了你好几万岁,可哪有神仙在意年龄的?叫我花谣姐姐或者谣姐姐,听见了没?”   “……神仙不在意年龄,但是辈分不能乱。”   她就啧了一声:“你这丫头看着水灵灵的,怎么跟你爹一样是个榆木脑袋呢?变通,变通懂不懂?”   我抿了抿唇,将心中的那股因为她提及我爹爹而生起的薄怒压了下去,撇撇嘴,没说话。   其实不管是姑姑还是姐姐,我都不想叫,毕竟谁也不能平和地面对一个差点害死自己的人是不是?不管她是花神还是水神,是姑姑还是姐姐。   而且——这家伙还是早就魂飞魄散了的。   说起这事我就郁闷,也不知道苏晋做了什么手脚,自从那花神殿的宫顶被沉新弄塌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识,而等我醒来,我就来到了这里,数万年之前的花神岛,看到了这个自称是花神花谣、容貌和我有八分相像的女子。   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苏晋制造出来的幻境,打开了花谣伸过来欲拉我起来的手,警惕地环顾了一圈,想找出离开幻境的法子,而等我察觉到自花谣身上传来的那股不容我忽视的法力和她身上的龙族味道后,我就知道这回玩大发了。   可就算我回过味来,发现站在我面前的这位花神是一个活生生的神仙,但我一开始也没想到回到过去这茬,还以为是她没有死,用什么方法瞒过了天帝,而直到我感受到了这天地间略微有变的气息和这里的龙王气息和爹爹的完全不同,我才不得不承认,花神没有瞒过天帝,她的确死了,我也的确来到了她还活着的四万年前。   我当然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毕竟扭转时空之事虽曾有人提出过设想,但这违反了天道,那些可以预知未来的术法都会导致一定程度的折寿,更何况是回到过去?当初帝女不就是因为为了要对付魔尊煜遗,祈天之幸算出了常清神尊的出生之法,这才遭天谴而去的?先不说这三清有没有人能真正地做到扭转时空,就算是苏晋施法时出了岔子,把我送到了过去,我也不想尝这个鲜,这一个不好可是要遭天谴的。   而且这是四万年前,不是四百年前,也不是四千年前,沉新还没出生呢,爹爹才刚刚生下大哥,师傅——师傅倒是在昆仑虚,可我还没拜师呢,也没什么用。那我回到这四万年前干什么,来一趟时光之旅?那也起码把我的身体还给我啊,我现在还是魂魄之身呢。   以魂魄之身回到四万年前,还遇见了尚未碰见苏晋的花神,莫非是老天爷看不过去我这么倒霉,所以把我送到了四万年前,让我阻止花神和苏晋相遇?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有点道理了——苏晋以月圆和冲天的怨气打开了通往花神殿的冰阶大门,或许还准备以此催动转生阵,我隐约记得师傅说过,转生阵需要这世间最强烈的执念为引,恨为执念,爱为执念,怨自然也可以成为执念,那么冲天的怨气,说不是这世间最强烈的执念我都不信。   不用说,那些怨气的来历一定跟洛玄凝木一样,是苏晋用了什么手段才得到的。三清九洲,三千世界,无数芸芸众生,若想在短时间内集齐这么多怨气,自然要对付命理最重之人,所以他针对了杨煜凝木,针对了洛玄周言和君言,也因此篡改了不少天道。天道有常,不可违、不可逆、不可篡,苏晋他多番篡改天道,没有遭天谴就已经很出乎常理了,我原先还当天道瞎了眼,现在看来,说不准天道在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也说不定,把我送到四万年前,送到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让我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遂也顾不得天机不可泄露了,把有关苏晋的事一股脑地都告诉了花谣,期望着我能给她一个警醒,让她不要再被苏晋所蒙骗。   虽然我不知道苏晋和花谣是何关系,不过能让苏晋费尽心思复活转生的一定不是陌生人,看着她和我有八分相似的容颜,再回想起苏晋在覆河城对我的种种表现,我心里就有了那么一丝丝的猜想。   但愿我这猜想是真的,要不然真像花谣说的那样,是苏晋苦恋花谣万年,所以才会在她死后也痴心不改,那我……可真没什么办法了。   而也是直到此时,我才知道这位差点害死我的花神花谣竟是我爹爹的长姐、我的亲姑姑,这世间还真是奇妙,本以为我和花神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没想到非但我因她之故差点死掉,和她还是姑侄关系,搞得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脸色去面对她了。   她若是苏晋的同党、苏晋的心上人,我自然对她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她若是我爹爹的长姐、我的姑姑,我对她定会恭敬有加;可现在她二者兼为,我总不能也二者兼有,对她一会儿冷言冷语,一会儿恭敬有加吧。   原本我还在纠结着该如何对待她,可当她不耐烦我的叙述、生硬地进入了我的记忆之中看完了全部的事情后,我就不纠结了,她和苏晋一样,都是存心不让人好过的家伙!   而且她居然在看完了我全部的记忆后还啧啧地品味了一番苏晋和沉新的高下,真是让我气得连不想理她的心都有了,只可惜她还关乎着我能不能回去的大事,只能忍气吞声,咽下了这口气,决定先和她相处好再说,最起码要让她相信我的话,不让她和苏晋相遇,或者就算遇到了也冷眼看着他去死,反正苏晋说过,他当时可是以凡人之态悲惨地死在一个充满了鲜花的岛屿上的,现在想来,那岛就是花神岛,他也是因此才和花神相遇的吧。   这么想着,我就咽下了那股对她说我爹爹是榆木脑袋的不满,没有说话。   这花神看着面善,但其实……她对我的态度莫名,没有因为我是她的侄女而对我善待有加,也没有因为能从我这里知晓未来的事而欣喜若狂,更没有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得知了她的死亡而暴跳如雷,她的性情——怎么说呢,算是有些古怪吧。   总之,在一切都还没确定的情况下,我还是先观察一下再说吧,师傅说得对,谋定而后动。 ☆、第169章 花神调(杏)   见我没说话,花谣就笑着摇了摇头,端着一副长辈的模样说了一句“你啊……”,就站起身面对着那一片的花海张开了双臂,风吹起她的长发,和着她的飘带一道飘舞,好不仙气。   “好了,花——姐姐,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也都看过了我的记忆,也相信了我的话。”我也站起了身,不得不说,这扑面而来的海风就是舒服,还混着花香,当真是沁人心脾。“现在你总该履行一开始的诺言,想办法让我回去了吧?”   “虽然你这么信任本神主,让本神主很是高兴,”她回过身,面上是我很少出现的张扬神色,和我一比,她的容颜的确要比我生动许多,自然也要美上几分,“但我还是要说,我并不知道你是怎么来的,自然,”她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怎么送你回去。”   “你!”我瞪大了眼,真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出尔反尔?!”   “我之前也说了,我会尽力一试,”她两手一摊,神情无辜,“我已经尽力了呀。”   “你——”我急得直跺脚,就差指着她鼻子说她无耻了,“你怎么这样!”   亏我还以为她是个挺好的人呢,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家伙!怪不得苏晋会看上她,原来都是一丘之貉!   花谣微笑:“丫头,我是真的想帮你。我知道,你孤身一人陡然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心里一定很慌,但是没办法,我只是花神,顶多再算条龙吧,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扭转时空。我骗你干什么?”   “我不信。”我立刻道,“你若只是一个普通的花神,又怎么会有引魂灯?那引魂灯可不是随便认主的。”   “哟,你这丫头知道得还真多,还知道我有引魂灯啊。”听了我这话,她就笑着伸手一翻,那曾经在花神冰殿中见过的引魂灯就出现在了她手中,不同的是这盏引魂灯比起我在花神殿见到过的那盏亮堂多了,没有那么阴森妖娆。“不错,我的确是有引魂灯,可这又如何?引魂灯只能使亡魂重回人间,你可是生魂,它对你不起作用,除非你现在立刻自尽,我倒是能用它把你送回原来的地方。”   说着,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颇有点揶揄地道:“不过你现在是魂魄之身,你确定你知道能使魂魄自尽的方法?”   我涨红了脸,心里又气又急,气的是她出尔反尔,给了我希望又给我失望;急的是也不知道沉新那一边怎么样了,我现在连魂带魄地来到了这里,那花神殿一定没有我的影子了,不知沉新会不会以为是苏晋害了我,他要是和苏晋拼命怎么办?别等我好不容易找到法子回去了,他却和苏晋同归于尽了,那我可真要欲哭无泪了。   还有爹爹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清不清楚三哥的事,三哥……还有三哥,我现在魂魄来到了四万年前,对他们来说相当于就是死了,不知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会不会感到一点高兴,还有洛玄谭蓁他们……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放不下的人和事,我可不想在这里待上四万年,要是我得等上四万年才能和他们重逢,那我一定会疯掉的!   这该死的天道!把我送过来也不知道把我送回去!   我满心愤懑郁闷无处可发,花谣却在那边认真地开始琢磨起来了:“要不你就在这等上四万年?反正时间对于我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你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好好游历一下这三千世界,觉得不耐烦了就闭关修炼,四万年很快的。”见我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情,她又忙道,“别别别,你别哭啊,你这哭的样子可真惹人心疼,要是被我的那些百花仙子们看见了还不得以为我在欺负你这个小家伙——这样吧,我带你上九重天去找天帝如何?天帝陛下法力无边,一定有法子将你送回的。”   我眼前一亮,待细想过后又沮丧地摇了摇头,悻悻道:“不行……若我去见天帝,关于苏晋的那些事一定瞒不住,到时不等他把我送回去,天后就能把我办了。”   “那怎么办,司命神君也是不能找的,看你的记忆,那家伙虽然能够分清是非,但一对上他大哥的事情就犹犹豫豫的,不用想,一定会坏事。不然去苍穹?”她道,“你记忆中频频出现的那个沉什么新的看起来很厉害,他又对你那么好,要不你去找他?我看他通情达理,就是他现在不认识你,也一定会帮你的。”   我更沮丧了:“沉新他现在还没出生……”   “那——”她蹙了蹙眉,似乎显得有些棘手,“去找锦华神尊?锦华神尊的大名我可是听过的,当初就是他与天帝帝女合力对付了煜遗,才使得三清重回清明,他的法力不下于天帝,也一定能送你回去。”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此法可使,也的确是目前最平稳便捷的法子,便点了点头:“嗯,可以试一试。”   “好。”花谣豪气万千地一笑,“姐姐这就带你去找他,走!”   花谣答应得干脆,行动得也干脆,说完那句话后,她简单修整了一下就准备带着我出岛去登门拜访苍穹,只可惜天意弄人,我和她待在花岛上时还好好的,可只要她一施法试图带我离开这里,我周围就会出现一个巨大的金色法阵,打断我和她之间的内息流转,使法术无以为继,只能被迫中断。   第一次尝试失败时,我有些变了脸色,花谣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说这是常见现象,再来,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都失败后,不仅我脸色灰败,就连她也是变了脸色。   “不行,无论怎么样都不行……”她在原地转着圈,一手扶着太阳穴一边蹙眉凝神寻思,“不但是你,就连我现在也不能施法离开这座岛,锦鲤传书也无法游出附近的这片海域,你身上的这个法阵也太厉害了吧,把我整座岛的地势都改变了……”   她这话是压低了声音念出来的,但我还是听明白了个大概,若说她之前说没法子送我回去时,我只是失望,现在知晓非但她无法送我回去,就连出岛都不行时,我就几乎绝望了。   为什么我不能出岛?苏晋没有那么大的能耐隔着四万年的时光还能施法,若说他早在我身上下了咒,那也说不通,沉新这几天一直都很小心警惕地提防着,难道是在花神殿中,我无意间着了他的道?还是……   还是……是天道把我困在这里的?   我在这座岛上莫非还有未竟的事?   可是什么呢?我把我知道的都跟花谣说了,警告也说了,劝慰也说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花谣还在那边喃喃自语着我身上出现的金色法阵,她看上去对那法阵的兴趣比对我还大,我看她思路越跑越偏,怕她到最后都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个人,连忙把我的想法跟她说了,让她帮忙猜一下还有什么是我能做而没有做的。   出乎我的意料,听完了我的猜测之后,花谣并没有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而是“哦?”了一声:“原来你以为你来到这里是天道使然啊,笨。”   她笑着摇了摇头:“天道既有这闲心管这些事,当初怎么不来替我们消灭了煜遗?还是帝女献祭了自己才使得煜遗有所破绽,被天帝锦华神尊二人合力消灭的。丫头啊,你把这天道想得太神了,它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也不是时时刻刻都盯着三清的每个神仙、每个人的。”   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呆了一下才道:“但是苏晋篡改了天道,改了国运,他不是普通人啊,做的也不是普通的事……天道当然会注意到他。”   “你还是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她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因为天道才来到这里的,若是天道有这个空让你回到四万年前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它怎么不当场就结果了怀逐呢,非要你这么个黄毛丫头来做?若是它没空解决怀逐太子,它又怎么有空把你送过来?这是个谬论。”   这样说着,花谣转身走向我,灿烂地笑着抬起我的下巴,指甲上鲜艳的牡丹花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所以,小丫头,你是因为那怀逐太子的法术出了差错才回到这里来的,他本意是想复活我,却不想把你送到了我还活着的时候,所以——”   “……所以?”我有些嫌弃地拍掉了她的手,她刚刚那么对我总让我觉得怪怪的,沉新都没她那么登徒子地挑我的下巴过。   “所以,”她笑眯眯道,“你来到这里,是因为怀逐的法术出了问题,你不能离开花岛,也是因为他的法术出了问题,我被你连带着不能离开,更是因为他的法术出了问题。看你的记忆,转生阵是设在花神殿中的,花神殿里有花岛的地脉核心,若说转生阵出了问题,连带着我这边的花岛地势也被改变,也不是说不通,转生阵本来就同意出问题,这么多年来,成功用它复活过人的我也只听说过一个阿千。不过你不用担心,既然你来到这里不是因为天道,而是因为怀逐的法术所致,那他一定会在那边竭力修复这个问题的,你也不用担心你回不去了,他什么时候修正转生阵,你就什么时候能回去。怎么样丫头,开心吗?”   “……不。”面对她简直称得上能令百花失色的灿烂笑容,我闷闷道,“我想回去,我想见到沉新、见到爹爹他们……”   她愣了一愣:“倒是忘了你还是个黄毛丫头,不像本神主我这么独立自主。这样吧,你也不用太过郁闷,你在这几天,我就陪你几天,也不出这花岛了,就专心陪你玩怎么样?”   “我才不要你陪。”我脱口而出,“我的魂魄有些不稳,我要打坐修炼去了,说不定我一睁眼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呢。”   “你这丫头可真是不识好歹,你说,就你这么个不解风情的性子,那沉新是怎么看上你的?不是因为这张脸吧?”   我怒了:“才不是!他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再说了,神仙容貌本就可以随心所欲,容颜只是身外之物,有什么好在意的!”   “哦,身外之物啊?”她摸着下巴道,“那你就把你那倆酒窝给姐姐我呗?反正对你来说只是身外之物。”   “……” ☆、第170章 花神调(桃)   虽然我说过要修炼闭关一直到我回到四万年后的话,但是花谣却死活不让,说是她一个人在这花岛上生活了近千年,虽然每月月初都会有应季的花仙前来她这里问安应卯,但自上一任花神起,花仙就各司其职,除非凡间四时花季出了问题,百位花仙才会齐聚一堂之外,平时也就每月初一热闹一点,其它时候都是她一个待在花岛上,过得好不凄惨孤独,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我,我又要独自去闭关修炼,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原本已经寻好了一处适合修炼的清静之所,听了她这话,我就默了一默,偏头眺望了一下她这百花盛开鸟语花香的花岛,又回头看了一眼富丽堂皇的花神冰殿,刚想说点什么,她就又立刻道:“别说什么观我这花岛的模样、我一定过得好不滋润之类的话,是,在你来之前,我虽然过得无聊,但也不算孤单,毕竟我随时都可以出去,天地四海任我遨游。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这岛上非但来了一个来自四万年后不能乱跑的你,还附带了一个极厉害的法阵,把我这花岛的地势都弄乱了,现在是人也出不去,信也送不掉,只能待在这里。你说,这是不是你的错,该不该好好地给我赔罪?”   我被她这话给说得噎了一噎,正有点心虚,转念间又想到这也不是我自愿来的,我还想回到四万年后呢,便理直气壮地道:“怎么就是我的错了?明明就是苏晋的错!”   “好了好了,不管是谁的错,但因为你,我现在被困花岛不能出去,这总错不了吧?走吧,陪你花姐姐在这岛上好好逛逛,好好瞧一瞧这里精致的景色,四万年后我这花岛已经沉了,可看不见这天下难得的景色了,今儿个姐姐就带你去开开眼,走走走。”   不由我分说,花谣就上前挽住了我的胳膊,一副姐妹好的模样硬是把我生拉硬拽地拽离了我好不容易寻到的清静之所,拉着我在花岛中缓缓走着,一边走,一边还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着这花岛上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初时听她介绍花名还好,等到了那些草啊树啊什么的,我就被她念得有些头大了,天知道她一个花神是怎么清楚这些树草的种类的。   花谣拉着我硬是在花岛上转悠了大半圈,到后来我实在是被她念得累了,正想着该用什么借口打消她接下来准备请我去谭音洞的念头时,她却忽然顿住了步伐。   我还以为她转累了,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她轻咦了一声,吸了吸鼻子,道:“丫头,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很浓厚的血腥味?”   血腥味?   我一愣,赶忙闻了闻,却是什么也闻不到,只闻到了原先的那股花香,便摇摇头:“没啊,我没有闻到。”   花谣就皱了皱眉。   我刚想问她怎么会闻到血腥味,就见她就猛地肃了一张脸,大步往前方走去。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严肃神色弄得一愣,又立刻回过神来,心中忽然想到了一个猜测,便小跑着追了上去:“花谣,你别——”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花谣挥了挥手,那些垂下的藤蔓和花海就自动分开了一条一人宽的小道,露出了里面遮掩着的一坨东西,或者说,是一个人。   苏晋。   不,应当说……是天宫太子怀逐。   天宫太子怀逐,因违犯天规而被天帝惩戒,在被剥神身、削神骨之后,以凡人之躯,悲惨地死在了花神岛上。   不得不说,苏晋说的话有时也是可以信一两句的,比如说他的死状,就和他在面对司命时说得一般无二,身体腐烂,灵鹫啄食其肉,泥土吸收其血,死得当真是悲怆惨烈至极,即便是在洛玄的记忆中看了不少人被战鬼吞食的恶心景象,咋见到他时,我也被他的死相吓了一跳。   不知道天帝用了什么刑罚惩罚了他,还是剥神身削神骨就是这么一项残忍的行文,他整个人几乎都被血染透了,黑色的血浸了他一身,并且还在不断向外汩汩流着,他周身方圆几尺的泥地都被染红了。   这么多的血,怪不得花谣说闻到了一股很浓厚的血腥味,可……为什么我却闻不到?   花谣在看到苏晋的一瞬间就变了脸色,当我以为她也和我一般认出了苏晋时,她却大着舌头道:“这这这……我花岛何时变成一个什么人都能登上的地方了?这个凡人这么厉害?不不不,就算被凡人登上了,我也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地让他去死啊,是谁在害我?!我就说嘛,花神一职哪有那么清闲好当,要不然当年的先花神怎么听闻我要接任就喜极而泣,怪不得啊!”   “……”我沉默了片刻,才道,“他不是凡人。”   “不是?”花谣一愣,复又惊道,“那这是哪路妖怪?居然这么厉害,修炼得这么像凡人,我在他身上一点都闻不出属于妖怪的臭味!”   “……他是苏晋,也就是那个……天宫太子怀逐。”   “太……你说什么?”   “我说,”我看向她,正色道,“他是天宫太子怀逐,因违犯天规而被天帝下令惩处,剥其神身、削其神骨的天宫太子,怀逐。”   花谣沉默了。   她原先面上的那些惊讶之色都不见了,只余下我看不懂的无尽沉默,默默地盯着苏晋看了半晌,才道:“素闻太子怀逐温文尔雅,雅致端儒,且在天宫颇具人心,怎么……他死的时候,居然……”她轻声道,“这样狼狈?”   “活该。”看到苏晋居然也有这么悲惨的时候,我就觉得一阵心头大快,话中就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得意之色,“他心狠手辣,冷血凉薄,就这么死了还便宜他了,而且天帝都那么惩罚他了,他却还没死成,真是……祸害遗千年。”   “没死成?”花谣一愣,又仔细看了苏晋一眼,挑眉道,“可……我看他这样子算是死透了啊,身上一点生气都没了,还是这么一副凡人的模样……”她默默念了几句,忽然猛地一抬头看向我,震惊道,“难道竟是我当年救了他?”   我随口道:“不然呢?这花岛可只有你一个——”忽然间,一个念头闪电般地滑过我的心头,让我猛地一震。   这花岛上只有一个花谣,其余花仙都只是月初才会来一趟。   我身上的法阵把这里的地势都改变了,人出不去,鱼也出不去。   那么……岂不是只有我跟花谣两个人知道苏晋来过花岛,并且还差点死掉?   如果……这一回,花谣没有再救苏晋,那……   “花姐姐,”想到此,我连忙转身,急急地对花谣道,“苏晋他作恶多端,篡改天道,害死了无数人,他死有余辜,你不要救他,就这么看着他死了吧!”   花谣正在细细看那苏晋,猛一听我此言,惊讶地抬头看向我:“你说什么?”   不知是否因为此事干系甚大的缘故,我此刻灵台异常清醒,怕是当年听师傅讲课都没有这么情形过,我盯着她,情真意切地道:“花姐姐,你看过我的记忆,那你一定知道他害死过多少人,改过多少回天道,若他今日就这么死了,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可以活下来,天道也不会被大改,我也不会被他掳走,被他设计,可以立刻回去。花姐姐,天帝虽然处置了太子怀逐,但若不是司命亲口告诉我,我是不会知道这件事的,三清也从没有太子怀逐违犯天规的说法,只说他失踪万年,天宫却也没派人出去找,想必也是存了让他自生自灭的心思。花姐姐,你当日救他,或许只是因为不知道他过去的行径,只当他是个无辜的凡人。但现在不同了,你已经从我这里知道了苏晋后来做下的种种事情,他心狠手辣冷血凉薄,视人命如草芥,视天道如无物,更有甚者,你……你或许也是因为他才死的。这样的人,我们何必去救?”   “你是……要我见死不救?”   我冷笑了一声:“当日苏晋见死不救的可不止一人,不说别的,就说战鬼一事,他害死了多少凡间无辜百姓,那些被战鬼吞食的人们都没了魂魄,连转生都没了机会,他们不可怜吗?花姐姐,你就当是为了那些无辜而死的凡人吧,别救他了,让他这么死掉不好吗?再说了,今日我来到这里,也是因为他设了转生阵的缘故,若他今日因为我的到来而死掉,那也是他咎由自取,自己害了自己,和姐姐你全没关系。”   “……”花谣定定地看了倒在血泊之中的苏晋半晌,最终摇了摇头,“不行,让我就这么看着一个人在我眼前死去,我做不到。”   我一时愣住了,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他不是一个普通人,”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他害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那也是后来的事了,现在的他还没有做。”花谣走上前,我试图拦住她,可不知道是她施了法还是我自身的缘故,我的手当空穿过了她的身体,像是一个真正的魂魄那样透明、无法与生者触碰。   这个变故让我愣了一愣,也就是这个愣神的一瞬间,花谣已经踏入了血泊之中,开始蹲下/身施法检查苏晋的伤势。   她一边施法,一边道:“或许是我之前猜错了,送你来的不是苏晋,是天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天道送你来这里,定不是为了让你现在杀了他的,它若是想要太子怀逐死,随时都可以给他降下天谴,何必要把你送回来这么麻烦?”   我又好气又好笑,正想好好地跟她说一说理,她却又念道:“太子怀逐,天帝长子,生来负有万千功德,天帝福泽三清,太子怀逐则为其臂膀。丫头,不知你可曾听过当年的黜神风波?当年,神女彤仗着其为天规三分化身便祸害九洲,就连天帝也一时不查,被她所害,是太子怀逐……是他以一人之力对抗神女彤,不顾其身上天规所施威压,硬拼着将神女彤打入六十六重深渊,拔出其天规化身,还了三清一个清静。我知道他在成为苏晋后做了许多错事,可他也不是完全无功的,就说当年神女彤一事,锦华神尊闭关不出,天帝伤重,你那沉新神君更是尚未出生,没有他,三清或许就此乱了。”   我张张口,刚要话说,她就又道:“而且他现在不是还没有成为苏晋吗?他还没有篡改过天道,没有害过人,我现在对他也有了警惕戒备之心,就算我救了他,也不一定会放任他出去害人。他伤得很重,没有几百年调养不过来,这几百年的时间难道还不够我教化感动他?再退一步,就算他本性不改,伤好了之后依旧要出去害人,当那个苏晋,难道我就对此毫无办法了?我能救他,自然也能杀了他,现在我们先放过他,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好吗?”   “不好。”我冷笑,“花谣,我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没想到你也这么糊涂。他要改过自新,那四万年间他早就改了,何必等到了我那时还没改?你既然不愿意见死不救,那就让我来做这个恶人好了,我很乐意!”   说罢,我疾步上前,对着苏晋一掌挥出,准备将他立毙于掌下,花谣却手一抬,以结界截住了我。   她对着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还小,不明白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有转圜之地,有时,一件事做得太绝,反倒是给自己绝路。” ☆、第171章 花神调(兰)   我愣住了,不是因为她那宽宏大量的心胸,而是因为她这一番愚蠢之极的言论。   冷静,冷静,听碧。   冷静。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是,”心绪勉强平定下来后,我对着花谣道,“他现在是还没有做后来的事,所以后来的事我可以不算到他头上。可是你别忘了,”我瞥了一眼倒在血泊之中生死未卜的苏晋,狠狠地咬了回牙根,才继续道,“他现在之所以会这么狼狈,是因为他被剥了神身、削了神骨。那他又为什么会遭受到这样的惩罚?那是因为他违犯了天规,天帝亲自降罪!太子怀逐贵为天帝长子,若非不是他做下了什么天理难容之事,依天后那溺子的性子,会容许天帝降罪于他?!”   “你现在还敢说,”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他无罪吗?”   “可天帝不是已经给他惩罚了吗?”花谣蹙眉,虽面现犹豫之色,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已经被剥了神身,削了神骨,已经为他此前的错误受到惩罚了,还想怎么样?天条刑罚的存在不是为了惩罚那些犯错的人,而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他们罪不至死,就都还有救,还能救,需要救。”   “还想怎么样?我就是要他死!”我冷笑不已,只觉得她简直荒谬,“他改过自新,那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上哪说理去!他们甚至连魂魄都没有留下一丝一毫,跟那些魂飞魄散的无辜百姓比,他哪里惨了?哪里需要救赎了?”   花谣被我这话说得一时无言。   半晌,她才颇有些疑惑不解地道:“你这丫头怎么就那么倔呢?反正在你的记忆里太子怀逐也是活了下来的,若是贸然改变历史,让他现在就去死了,你怎么确定这天道不会因此变得更糟?”   “再没有比他活下来更糟糕的事情了,”我平静道,“他就是个祸害。”   “祸害?!”花谣猛地抬头看我,她站起身,不可置信地又念了一遍,“祸害?是谁教你这个词的?这两个字可不能随便乱说!”   “我可不是随便乱说的,”想起苏晋对我们所做的种种,尤其是沉新面对神女哨时的痛不欲生,我就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把他挫骨扬灰,祸害二字自然也说得毫不犹豫,“总之,不论是苏晋还是太子怀逐,他都是个祸害,都该死。”   “你就这么恨他?”花谣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可在你的记忆中,他对你极好,又给你熬药,又给你弹琴,虽然他设计了你,可他从未动过你一份毫毛。”   他对我好?他对我要是算好的话,那三哥岂不算是对我宠上天了?   我因为她这近乎天真的话语而忍不住讽笑了:“那是因为他要拿我的身体去滋养你的魂魄,自然会对我好!我现在也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龙族中人那么多,他却偏偏看中了我,要拿我的龙身,看来是因为我和你长得有八分相似之故,所以他推测我的龙身会对你的魂魄滋养更为有利。说起来,花姑姑,你也算是差点害死我的凶手之一呢。”   花谣盯着我看了许久,才慢慢地道:“我明白了。”   “丫头,你恨苏晋,但不是因为他害了多少人,篡改了多少天道,而是因为他掳走了你,让你身魂分离,差点死掉,更因为他对付了你那沉新神君,让他痛不欲生,对不对?”   “有什么不可以的吗?”我毫不示弱地看向她,“他的命宝贵,沉新和我的命难道就不宝贵了?我差点被他害死,我喜欢的人也被他好一番折磨,为什么我不可以恨他?难不成,”我冷笑一声,“不是为了天下苍生,我就没有理由恨他了?可笑。”   听出我话中明显的挑衅之意,花谣的眼中就带上了几分薄怒,“可你心中对他已经形成了既定的看法,这对他来说是不公平的。”她压了压眉,看上去有些生气,但最终还是深吸了口气,和颜悦色道,“听碧,我知道你恨他,觉得他该死,但是这世上没有无道理的事,他为什么要去篡改天道?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复活我?如果是为了复活我,我有了你的警告,难道还会那般容易地死去吗?那他不是就有一半的可能不会成为后来的苏晋了吗?”   对她这番看似语重心长的话,我只说了八个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花谣神色一冷:“那你是坚持不肯救他了?”   “我现在是魂魄之身,什么也做不了,要不要救是你自己的事。”我道,“但是花姑姑,我要提醒你一句,莫要当了东郭先生。”   “这点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似乎是认为我在无奈之下松了口,花谣秀眉一扬,笑得张扬又自信,“我还不至于愚蠢到这个地步。”   不至于?你准备救他,已经是愚蠢至极了!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是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来:“那好吧,你是这花岛的主人,你要做什么,我这个做侄女的也管不着你。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花姑姑。”   “我为什么会后悔?就算以后事情有变,杀了他也不晚呀。”听了我这话,花谣明显神情一松,“说来,我也曾在仙会上见过几次太子怀逐,觉得他这人不像是你想的那么坏,或许是后来出了什么事情才让他性情大变的。总之,你就放心吧,我现在是在救人,但这也不代表我就要救他一辈子。我是花神,自然要为我三清的清明出一份力,既为神仙,自然不会对他篡改天道一事坐视不管。他若是以后妄图篡改天道,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我轻笑:“那你就救吧。”   花谣微微点了点头,就再度走到苏晋身旁蹲下/身,继续给他检查伤势。   我盯着她的背影,一错不错地看着。   片刻之后,她收回手,闭上双目双手虚合,周围就陆陆续续有花瓣飞到她掌间,飞舞着凝成一团,紧接着,她以右手御花,就对着苏晋的脖颈处按了下去。   就是现在!   我敛了笑意,手中凝聚了全身法力,全部加诸在水灵珠上,在花谣将花团按下去的同时朝着苏晋翻手击出!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苏晋……我绝对不会放过!   随着我手中水灵珠光芒大盛,花谣匆忙回头,手忙脚乱间祭起的结界被我的法力一下穿透,聚集了我全身法力的那一掌化成一道亮眼夺目的光芒,一下子覆盖住了苏晋全身。   “太子!”   一片大盛的白光中,我耳边响起花谣的惊呼声,我伸出手,挡住这越来越亮的白光,同时闭上了眼睛。   白光盛极,在一瞬间就淹没了我。   ……   ……   ……   不知过了多久,我耳边断断续续地飘进了几率琴音,有谁在清冷淡漠地说着“承蒙……相救……”,又有谁在那边浅笑着回应,我听不清,也不想听清。   一缕一弦,琴音缈缈。   “……太……好兴致……”   ……   ——神仙无姓,沉新为名。   ——之前给你手臂上的药里混了羊角藤粉,涂上去会感到剧痛,但其实它不放也没关系,这味药本身就是止痛清凉的。   ——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闯祸的后果是什么。   ……   “寥寥……不过……”   樊香渐起。   ……   ——怎么,见到我很惊讶?不敢相信?   ——我的确是有听闻龙后将你禁足的传闻,所以我这不是一从思过阁出来就马不停蹄地来找你了吗?就怕你无聊啊。   ……   “说笑了……”   捻挑琴弦,琴声幽幽。   ……   ——魂魄落泪,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哭得像你这样狼狈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好端端的一条龙,硬是被你哭成了条蚯蚓。   ——不过没事,无论你是条龙还是蚯蚓,那都不要紧,只要我喜欢就行了。   ——表白心迹,懂这四个字的意思不?   ……   “……是……舍妹……”   泛音大倾。   ……   ——除了你还会有谁?这世上值得我浪费大好人生的人可不多。   ——我也最喜欢你了,听碧。   ……   ……是谁……在我耳边……   闻听得似有若无的琴音缓缓飘入耳间,我颤动了一下睫翼,想要睁开双眼,只是原本轻如蝉翼的睫翼在此刻却仿若有千钧重一般,又酸又涩,让我睁不开眼来。   淡雅的琴音仍在继续,就算我此刻闭着双眼,但只是听那琴音,我就在脑海中描摹出了一幅君子竹下图来,只是……不知那君子是……   ……   沉……   ……沉新……   沉新……沉……   ——不对,这个琴音!   迷迷糊糊中意识到这琴音耳熟得有些不像话,我心一颤,猛地睁开双眼。   天光大亮,白热的日光透过冰凌洒在我的脸上,让我有一瞬间的怔忪。   冰凌?我这是在北海……?   “丫头?”一张和我有八分相似的脸庞出现在我的眼前,对上我的目光,就松了口气般笑了起来,“你终于醒了。”   我还沉浸在沉新的笑语晏晏和北海的冰凌神殿中,陡然见到花谣那张和我相似得过分的面庞,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对,我想起来了,我因为不知什么缘故来到了四万年前,这里是花神殿,不是北海,我面前的是花神,也不是沉新。   “花谣?”我坐起身,下意识地伸手按上太阳穴,却在下一刻又想起自己是魂魄之身,便放下了手。“我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还问我!”花谣头一刻还是一副关怀的神情,这会儿却又沉下脸来,冷笑着叱道,“明明一开始还和我说得好好的,说让我不要后悔,不要做什么东郭先生,转头却又立刻出尔反尔,对太子怀逐出手,看来你是压根没想让我当这东郭先生啊。”   我本就因为梦中和现实里的差距过大而有些恹恹的,闻听她此话,顿时心头火起,也懒得跟她摆什么好脸色,当下就回敬了她一句:“真是奇怪,我有说过要放过他吗?你善心大发想救人,我可没说过我也是个大善人!”   “你——”   “不知在下何时得罪了公主,竟让公主记恨至此。”琴音不知何时止住了,苏晋自殿外走来,逆着光长身玉立地站在花神殿门口,一袭白衣飘飘,好不仙气。   他微笑着看向我,黑如墨玉的眼中带着几许兴味:“我自问,这数万年来所为行止……皆问心无愧,可是……公主误会了我什么?” ☆、第172章 花神调(榴)   苏晋?!   他没死?!   我豁然转头看向花谣。   “你不用看我,”见我面色不虞,花谣也没什么好脸色,她硬邦邦地道,“我早已经说过了,见死不救我做不到。”   “见死不救你做不到?”我几乎不能控制地冷笑出了声,“你既然做不到见死不救,想要救人,那你去凡间啊,那里自有大批大批的人给你救,怎么偏偏揪着他不放?莫非是——”   我原本想说“莫非是看他长得好,身份高”,但到底忍住了,没有说出来,饶是如此,花谣也是神情一顿,原先比我要鲜亮几分的容颜带上了几分阴霾,霎时就减了不少颜色:“丫头,我知道你心里不忿,但是——”   “公主。”一声轻飘飘的公主轻唤让我下意识地僵了一下身子,几乎是反射性地,我抬头看向立在门口的苏晋。   他一袭白衣飘飘,见我看来,原本带着三分浅笑的面上就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几丝疑惑不解来:“令姊救了在下原本是出于一片好心,若因此惹得公主与令姊生分,倒是我的不是了,只是不知在下何时得罪了公主,竟惹得公主对在下厌恶至此?”   听着他话里话外的公主长公主短,我立刻回想起了在覆河城时的种种情形,当下就只觉得一股怒意冲上心头,克制了半天才没有发作出来,冷着脸看向他。   我哪里是对你厌恶至此?我是对你厌恶至极,只要看到你就觉得心烦,恨不得你去死!   “苏——”   “公子说笑了。”意随心动,我刚想将心中的这些话什么都不管地一股脑倒出来,花谣就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一样,忙不迭打断了我,回头对苏晋赔笑道,“舍妹顽劣,见公子贸然登岛,身似凡人,那一身的重伤却不像是凡人能受的,便误会了公子,怕公子对花岛不利,这才冒犯了公子。还望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舍妹这一回。”   舍妹?   我看向花谣。   我什么时候大了一辈,成了她的舍妹?   我蹙起眉。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一开始明明对苏晋一事兴致缺缺,可却在见到苏晋后又坚持要救他,现在又说我是她的妹妹,还对苏晋百般赔笑卖好,看她的言行举止,并不像是那等迂腐木讷之人……莫非是她原本对太子怀逐并不关注,只是因为我记忆中的将来之事,所以就对苏晋产生了兴趣?   那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还是说,她是因为看到了苏晋惊为天人的容颜,所以才改变了态度?   “神女言重了。”听了花谣之话,苏晋立刻道,“在下得神女相救,本就是万幸之至,神女是我的救命恩人,令妹自然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有对救命恩人怀恨在心的呢?在下实在惶恐。”   装腔作势,也不嫌恶心。   我心中不屑,花谣却是完全被苏晋的表象迷惑了,她神色一松,看着苏晋微微一笑:“公子大度。”   她面带笑意地看着苏晋,仿佛我真是那个让她又担心又生气的不成器小妹,而她就是那个为我担忧、替人给我赔罪的长姐。   “……”我偏头看着花谣的侧脸,弧线完美,肤如白雪,一如之前我初见她时的光洁白嫩,只是此刻我却已经没有初见她那大好容颜时的惊艳了。   皮相再好,心若是坏了,就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花姐姐,”我缓缓道,“你——”   “好了妹妹,你才刚醒,觉得糊涂也是应该的。”不待我把话说完,花谣就回头亲切地对我笑了一下,若不是她神色间有一分紧张,我说不定还真会以为我附身到她的哪位妹妹身上了,但同时,她的这份神情也让我一个激灵,心中有了一个十分不好的猜想。“苏公子仁义,不跟你计较你误伤他之事,你以后也要注意一些,千万别再那么莽撞了,误会了人事小,误伤了人可就大了。”   “苏公子?”我皱眉,苏晋现在已经开始用这个名字了?   那他知不知道我们知道他的太子怀逐身份?我不过是闭眼睁眼的一瞬间,可他却是从身受重伤到了现在的白衣不染纤尘,想来我昏迷了不少日子,那他跟花谣……   像是印证我心中所想一般,我话音刚落,苏晋就笑道:“说起来,和公主说了这会子话,在下竟还未曾自报过家门,真是失礼了。”他唯一颔首,道,“在下苏晋,紫苏的苏,三晋之一的晋,见过公主。”   我冷冷地抬眼看过去。   魂魄之身本就不易凝结法力,加之我之前全力使出的那一掌几乎凝聚了我全身的法力,此刻我体虚不已,根本就没办法再给他来那么一下子,且他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都在我的掌下活了下来,我现在对付他是以卵击石不说,还打草惊蛇。   因此,我强忍着情绪,看向他笑道:“苏晋?这名字可真好听。”   苏晋谦逊一笑:“公主谬赞了,不过是一个诨名罢了。”   “怎么会是诨名?”我一笑,“苏者,死而复生,晋者,同进,从日至臻,追云逐月。苏公子的这名字可是与天宫太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啊,对了,苏公子可曾听闻过天宫太子怀逐?听姐姐说,他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花谣暗中扯了一下我的袖子,我只当没感觉到,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苏晋,就算现在是沉新在我边上告诫我要收起情绪,我也无暇理会了。   去他的小心谨慎,我已经受够了不能奈何他的无力了!   法力伤不了他,也说服不了花谣对他见死不救,那我拿话刺他几句总能够吧!   他现在虽然活了过来,但也是重伤初愈,我就不信了,他还能像之前那般轻易拿捏我!   果然,面对我毫不掩饰的敌意与挑衅,苏晋只是微微一笑:“太子怀逐……是曾听闻过那么一两句,只是太子怀逐贵为天宫太子,天帝长子,岂是我这等愚人可企及的?公主想多了。”   我但笑不语。   “说来,苏晋还要多谢公主。”见我不说话,他就又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当日我身负重伤,登岛后就体力不支倒了下去,法力凝塞,无法自愈伤口,更无法以法力护体,眼看着体内的血一点点流进,身体一点点地变冰凉,当真是……绝望无比。多亏了公主的那一掌,将我体内凝滞不流的法力打开了一个豁口,才把我从濒死的边缘拉了回来,说起来,公主才算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苏晋在这里还有多谢公主的……救命之恩了。”   话毕,他就恭恭敬敬地对着我鞠躬施了一礼,端的是礼数十足,恭敬治谨,仿佛我真是对他有大恩的救命恩人,对我发自心底地感到恭敬感谢一样。   我差点被他的这一番话给怄死,没想到我用尽全力的那一掌却给了他生机,救了他一命,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不行,我不能相信他的话,虽然现在他尚不知我是谁,和我也算是无冤无仇,但我之前难道就和他有仇了,他不还事事针对我和沉新?就他那阴冷的性子,说不定是看出了我见不得他好的心思,亦或是记恨我挥出去的那一掌,这才故意有此一说,我不能着了他的道,不能没有一掌拍死他不说,还反被他怄死。   对,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   虽这么想,但我还是在心里憋了好大一泡气,只气得直咬银牙,面上的笑也差点挂不住。   花谣也是面色一变,她站起身,拖着及地的迤逦长裙行至苏晋跟前,对苏晋温声道:“公子虽然已经将养了几个月,但是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还是不宜多多走动。今日公子已在殿外弹了半个时辰的琴,今儿风大,公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她笑道,“也免得我这一番救你的心血白费了。”   “多谢神女关怀,”苏晋微微一笑,“今日叨扰了令妹,还请神女向公主替在下赔罪则个,若公主不欲见到我,还要麻烦神女告知一声,免得我日后打扰到令妹就不好了。”   “公子言重了。舍妹只是心思单纯,并不是厌恶公子,还请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既如此,我就放心了。”苏晋一笑,“告辞。”   苏晋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他只对花谣看着亲切实际却是淡漠地笑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了花神殿,远走的背影一如在覆河城的宅院中我要求他离开时的那样,干脆、毫无留恋。   花谣立在殿门口,没有上前相送,只是远远地看着苏晋离开的背影,过了许久,她才转过身,面上似有怅然之色。   果然。   我烦恼地叹了口气。   真是……怎么老让我碰上这些事,我也算是看透了,看明白了,只要是个女子,无论是谁,牵扯到感情的事中就会没有原则、失了分寸,再清晰的事情都会变成一团乱麻,更别说本就错综复杂的事了。   “好端端的,你叹什么气?”苏晋一走,花谣就立刻恢复了那副神气的模样,看着倒比她面对苏晋时颜色生动了几分。她大步走向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挑眉道,“我还没叹气呢,你叹什么?”   我抬头看她,哼笑一声道:“你喜欢上他了?”   她就微红了脸颊:“你这丫头,看着面皮薄,怎么说出的话却这般大胆?一点都没有公主的样子,你娘就是这般教你的?”   “我娘怎么教我,你管不着。”我道,“只是你喜欢苏晋,我却不能不管。”   “哦?”她笑,“你要管什么?”   “他不是良人。”   殿内沉寂了一瞬。   风轻轻地滑进殿内,吹起花谣垂落的长发、腰间的飘带,半晌,她才又笑了起来:“不是良人?但你不是说,他会害你,全都是因为喜欢我、想要复活我吗?”她道,“怎么现在又说,他不是良人了?那你说,一个人辛辛苦苦收集你的魂魄数万年都没有放弃,还为你违犯天规、篡改天道都不算良人,那到底怎么样才算?你的沉新神君吗?” ☆、第173章 花神调(荷)   我几乎是立刻就沉了脸色:“花谣,我只是在提醒你,你用不着这么跟我呛声。”   “我只是在说我的想法,没有跟你呛声啊。”她轻快地歪头一笑,“怎么,我只不过是略略说了你那心上人一句,你就受不了了?那你有想过……”她渐渐敛了笑,“你次次在我耳边念叨怀逐太子不是个好人、是个祸害、必须除去时,我的感受吗?”   “最起码沉新不会随意滥杀无辜!”   “我说过了,那是后来的事了,你为什么就不相信他能改呢?!”   “我不相信?”我一下子站起了身,几步上前逼近花谣,咬紧了牙道,“我想相信啊,我做梦都想相信他能改,这样子凝木就不会死、周言就不会死、问露不会伤心、洛玄不会伤心、我不会来到这里、三哥不会背叛我、沉新也不会被神女哨反复折磨了!可是谁来让我相信?他吗?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这种凉薄冷血的性子永远也改不了,你吗?”   我嗤笑一声:“你知不知道,他看向你时的眼神跟看向别人时没什么两样,三分嘲讽、三分轻蔑、三分不屑、十分淡漠。我现在才要怀疑他设置转生阵的目的了,他看着可不像是对你情根深种的样子啊。”   “听碧!”   “生气了?还是因为被我说中了心里想的事情,所以恼羞成怒了?”我看向她。   花谣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对他存有偏见,也知道你见不得他好,但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能把他调/教好,让他改过自新?”   苏晋会接受什么人的调/教?别笑掉大牙了!他调/教别人还差不多!   我刚想嘲笑她异想天开,但转念一想,猛地想到苏晋这人看着就是不喜让人控制的,估摸着更讨厌他人对他实施管教,无论打着什么名头都不行。花谣若是真的存有调/教他的心思,不说他能不能喜欢上她了,就说她是否还有条命在都是大问题!   想到此,我面上的不屑就收敛了点,满肚子的火气也都转化成了对她的担忧之情:“花姐姐,你或许觉得苏晋可以改过自新,能给他一个机会,但四万年的时光难道还不够他改的吗?他若是要改,早就改了。而且他那性子——我看他是觉得不喜欢有人对他指手画脚的,你想调/教他,说不定还没感化到他,就先被他整死了。”   “但四万年后他那么狠戾是因为我死了,他想要开启转生阵,就必须得收集天下最执念之物,所以才会大肆去收集怨气,残害无辜。”花谣道,“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将来会发生的事,所以我会小心谨慎,不会让自己死的。”   “可——”   “好了,我们所想的背道而驰,各执一词是谁都说服不了对方的。”不待我再劝,她就微微一笑,看着我道,“不过丫头,我倒是有句话想问你,你说这些,是真心为我着想呢,还是怕我把四万年后的事情告诉怀逐,对你的沉新神君不利?”   什么?   我呆了一呆,下意识地想辩解一番,但张了张口,却没有吐出半个字。   花谣但笑不语,像是早就预料到我的反应一般,就这么从容不迫地看着我,等着我回答。   最终,我直直地盯着她,口齿清晰地说了一声:“是。”   她说得不错,我费了那么多口舌,纠结了那么多心思,或许是存有几分让她好好再找一个良人的心思,但更多的还是为了沉新着想。   若她只是喜欢苏晋,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是不会这么着急的,反正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现在这般而已,沉新他们的局面并不会更差;可现实却是不同,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所有后来发生的事情,就连凝木和洛玄以及流初他们三个人,也因为和苏晋有所关联而被她在查看我记忆时隐隐探知,她若是因此防备苏晋、不喜欢苏晋还好,可她现在非但救了苏晋,还喜欢上了他,那我就不得不小心一点了。   我是女子,自然了解女子心思,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不会有什么秘密的,更别说这秘密还关乎到他将来的命运。花谣现在喜欢苏晋,要是她一个冲动,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苏晋,让他有了防备,分散对付沉新三人,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君言死时将洛玄也一并杀了,那沉新不就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了?我不在乎我的命,但沉新的命我却不得不在乎,所以我才会那么着急,才会想法设法地让她放弃苏晋、别喜欢上苏晋。   “不然呢?”既然都说开了,那我也没有演戏的必要了,干脆就把所有的话都和她说了,“你我萍水相逢,顶多在血缘上算是姑侄,同为龙族。可我和你在此前从未见过面,没有一点姑侄之情,同族之情更是别说了,我的族人我还顾不来呢,更别说你了。我在认识你的一天之内对你推心置腹,为了你的将来殚精竭虑,你觉得可能吗?”   “你果然是这样想的。”出乎我的意料,花谣非但没有面现冰寒,反而笑道,“不错,你这丫头看着唯唯诺诺的,但到了关键时刻却是意想不到的果敢,有我龙族风范,不愧是我的侄女。你放心,你既然是我的侄女,那沉新自然也就是我的侄女婿,我花谣素来对人护短,且不会做出那等害我侄女侄女婿的事来。实话告诉你,我现在……也不是特别喜欢太子怀逐,只是对他有兴趣,觉得他不该那么死去罢了,且不会把将来的事告诉他。”   我一愣,为她这突然大变的态度,也因为她话中的意思:“不该那么死去……?什么意思?”   她说她不是那么喜欢苏晋,我自然开心,可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苏晋不该那么死去,那还该是怎么个死法?莫非她是觉得苏晋死得不合心意,所以才救下他,准备按照自己的心意让他去死?   哈哈,怎么可能。   “我……我也不确定。”花谣沉默了片刻,罕见地显出了几分犹豫之色,“我和太子怀逐原本也并不熟悉,只是听过几次他的传闻,和他偶尔交谈过几次罢了。那日,我从你的记忆中得知四万年后发生的事,虽然震惊他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同时却也因为得知他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而大为感动,不过我也是认真想过要不要阻止这些事的发生的,我曾经很仔细地思量过,想着现在就让太子怀逐死了会发生什么事情,又会对天道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你想过?”这简直是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就在我来到花岛的第二天,我们就遇上了苏晋,她就坚持救下了苏晋,她如果真的好好考虑过,不过短短半天时间,怎么会变卦得这么快?   “是啊,想过,但是又变卦了。”她轻飘飘地应了一声,转过身望着苏晋消失的方向,“当我看到他浑身是血地倒在血泊中时,我忽然就想起了他在仙会上时的身影,身若松竹,发如泼墨,目如深潭,想着想着,我就不想让他去死了。他不该就这么无人问津地死去,他是那样一个惹眼的人,风度翩然,高傲如月,就算是死,也该是轰轰烈烈的,而不是这么默默无闻。”   轻灵的风吹起她的衣袂,她看着远方,沉默不语。   我看着她,只觉得不可思议。   “你疯了。”最终,我道,“就因为这个,所以你就救了他?”   “对。”她回过头,“有什么不可以的吗?再说了,他要轰轰烈烈地死,也不一定是因为为祸了人间才死的啊,说不定我就感化了他,让他跟常清神尊一样,以三清安定为先了呢。”   “不。”   “你不相信我?”   我摇摇头:“我只是不相信苏晋,”我抬眸看她,斩钉截铁道,“苏晋不会轻易受人感化的,你注定要失望。”   “那就等着瞧吧。”她笑了,笑容里有几分轻快,“反正他喜欢的人是我,不管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总之,他到后来的确是喜欢上了我,这就够了。”   看着她那副轻快笑着的自信模样,我就在心中暗叹了口气。   在我还没有来到这里、见到这边的苏晋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认为苏晋的心上人是花谣,所以他才会知道引魂灯在哪里、才会把引魂灯放在我的身体上、才会大费周章地设置转生阵,可直到我方才见了苏晋,我才发觉,这或许……   是我想错了。   苏晋看向花谣的眼中,实实在在是没有一点情意。   那天花谣说完了那句“喜欢我就够了”的话后就离开了,我以为她是去找苏晋,没想到她却是捧了一个熏炉回来,银制的熏炉小巧精致,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和着这满殿的冰气,让我闻了就觉得通体舒畅,灵台清明不少。   “这是百花冰清香,此香可安魂凝魄,对你来说是再好不过了。”她笑着将熏炉摆放在花神殿的一角,“你之前魂魄不稳,又强行抽空体内法力,祭起水灵珠,所以才会被你的法力反噬,昏迷了整整三个月才醒来,要不是你今天醒了,我都要以为这是你穿越时空所得的代价,要永远醒不过来了呢。”   “三个月?”我一惊,“这么久?我还以为我顶多昏迷了几个时辰。”   “不然呢,”她伸手轻轻扇了扇缓缓自熏炉中飘出的淡烟,“你以为太子怀逐这么厉害,才几个时辰的功夫就能下床走动,还能在殿外弹上半个时辰的琴?”   听见苏晋的名字,我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说起来,”花谣没有看我,而是凝视着那袅袅飘起的轻烟,若有所思地轻声道,“我在这里连着照顾了他三个月,都没有听过他一次琴音,你倒是幸运,不仅在被他掳走时天天听他弹琴,就连在这里,也是听着他的琴音醒来。要不是知道他喜欢的是我,我都要以为他喜欢的人是你了呢。” ☆、第174章 花神调(昙)   听到她这么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问话,我就笑了。   天天听苏晋弹琴?这又是哪里的章程,她若是为了这一件事醋我,也醋得太没有道理了吧。   因为花谣执意要救下苏晋的缘故,我心有不满,本想好好地再呛她几句,但眼尾扫到那正在缓缓升起轻烟的熏炉,我就咽下了到口的嘲讽之语,改成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我哪有天天听他弹琴了?加上今天这一次,也只不过才三次而已,而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太子殿下的琴可不是随便听的。”   花谣打开熏炉的香盖,看似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盖沿,不过明显有些散漫的动作却出卖了她的心思。   我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见她神色间似有一丝兴致,想了想,觉得这些说出来也没什么,反正她在我的记忆力都过过一遍了,便道:“我第一次听他弹琴,是被他自忘川掳走,又在船上困了数天,最终因为内伤未愈而倒下。他给我弹了空明清心曲,配上满室的雪神香,为的就是使我快点清醒,以免他的计划出了差错。这第二次,就是我——”   ——对了,苏晋第二次弹琴,是我……   “是什么?”见我半天没有说话,花谣拨弄盖沿的动作一顿,有些矜持地问道。   我回过神,道:“你不是在我的记忆里看过了吗。我去西苑取药,结果被他的琴声引了过去,差点陷在幻境里出不来。至于这第三次,”我耸了耸肩,“一醒来就见到他还活着,精神还不错,梦到——好心情全都没了,有什么可羡慕的。”   “梦到什么?”却不想我一语带过的地方却引起了花谣的兴致,就见她有些促狭地微微笑了,凑近我道,“丫头,你梦到谁了,有这般好心情?”   我不由得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含糊道:“也……没谁,不过就是……”   “就是谁?”   “就是——不告诉你。”   她就切了一声:“以为我猜不出来呢?你肯定是在想我那侄女婿吧?”   “你说是就是吧。”提起沉新,我的心情就好了许多,就算他现在并不在我身边,但我还是露出了自醒来以后的第一个真心笑颜。   沉新啊……我还真是……   好想他。   “好了,就看你这神情,不用问我就知道是谁了。”花谣也露出了一个轻快的笑容,她伸手在熏炉的轻烟上扇了扇,而后自袖间拿出一个香囊,往里面加了点香料后盖好盖沿,就起身道,“明日就是二月初一了,百位花仙都会聚集花岛,我也得去准备准备了。你在这里好好休养一番,我往冰清香里加了三分的白芷和一分的苍术,能助你安神,你好好休息,别再想关于太子——苏晋的事情了。”   “反正无论我怎么想,他都已经活下来了,再想也没用。”提到苏晋,我的笑意就淡了下来,“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对。”花谣应得干脆,“你也别想趁着他伤重时再下阴手,不瞒你说,你体内的法力不知怎么回事,都被你身上的那个法阵禁锢住了,现在的你除了魂魄之身与其他人有些不同之外,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还是别想着对付他了,先调理好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紧。”   我面色一变。   什么叫我的法力被禁锢住了?我不能施法了?可是我明明感觉到体内法力在流动……   “别想了,因为我也想不明白。”在我暗暗运起体内法力查看情况时,花谣道,“一开始你昏迷,我只当你是因为受了反弹回去的部分法力,所以才一时不支倒了下来。可到后来,见你一天天的都没有醒来的迹象,我探入你体内的法力又像是水入大海,无声无息,我才开始着急起来,只是苦于无法。原本我是不准备把你的存在透露给任何人的,毕竟就算你不说你来自何处,光是我和你的长相就尽够人议论的了,父王和母后可只生了我这一个女儿。”   她笑了笑,接着道:“只是后来,我见你许久不醒,焦急不已,又听闻太子怀逐于药理一道极为精通,无奈之下就请教了他,问他,若是一个魂魄之身的人多日昏迷不醒,会是怎么回事。”   “什么?!你去问他?!”   “你先别激动,他在被我救醒之前你就已经昏迷了,醒来后更是没有见过你一面,所以我才去问的他。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结果——没想到第二天,当我按着他给我写下的方子熬好了药端给你时,却瞧见——”   她说到这里就顿住不说了,我本就因为她竟然为我的事去问苏晋而坐立不安,现下更是着急起来:“瞧见什么了?你倒是说啊。”   “我瞧见……”她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才道,“我瞧见他立在你榻边,神情莫测地盯着你看。我——我当时以为他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就不小心失手打翻了药碗,惊动了他。他这才告诉我,说是他偶然行至你处,见你和我容貌相似,便以为你是我的妹妹,加之我又在前一日问了他那个问题,他就以为你自小就有这种问题,因为生来就是魂魄之身,所以龙宫也没有将你的存在公布于众。我见他并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你的身份又实在匪夷所思,便顺着他的想法说了下去,圆了这个解释。”   “不是,你不但去请教他,还按着他的方子给我熬了药?”听闻此言,我直觉胃里泛起一阵恶心,下意识地捂上喉咙,想把喝下肚子里的药汁给吐出来。“我——”   我居然喝了他的药?我、我我我——   哈哈……魂魄喝了药应该没什么作用的吧,这样看来,那就算苏晋给我喝的是□□也没——   不对。   他给我开了方子,我的法力被他的法阵禁锢住……   “好了,你也不要随便乱想了。”像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花谣道,“太——”她顿了顿,“太子怀逐现在根本就不认识你,更不会想用你的身躯来复活我,所以他也不会针对你。想来,你身上的法力是被苏晋的法阵禁锢住了,不过这样也好,你的魂魄本就有些不稳,穿越时空又是违背天道之事,将你的法力禁锢住,也算是一个特别的保障吧。你没发现你的魂魄已经稳定了许多吗?”   “他对你来说或许没有什么威胁,”我依旧捂着喉咙,想着怎么样才能把或许已经喝下多日的药汁给吐出来,“但对我来说,他始终是个心腹大患。现在好了,我被禁锢了法力,也不能给他使阴招,你开心了吧?”   花谣一笑:“要说真心话么……的确是开心的。”   哼。   我心中一声冷哼。   法术不行,我难道就不能下毒吗,就兴他给我开方子,不兴我给他下一点毒?   花谣不知我心里所想,她只以为她的苏晋已经完全安全了,便又随意地跟我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她说她这花岛上虽然四季如春,但在每月初一,却总是要恢复当月的时节,好令其余花仙没有微词,所以她得先去布置一下,免得又被百花仙子等人念叨。   我刚刚醒转,又接连接受了苏晋没死和我的法力被禁锢这两个惊雷一般的消息,正想好好独自待着理理清楚,而且还要好好计划一下怎么给苏晋下毒,自然是想她快点离开,只略说了一两句话,就没有多留,话里话外几乎是赶着她离开的。   花谣不知是真没察觉出来还是察觉出来了当不知道,总之,她离开的时候神色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些微的笑意,再次叮嘱了我有什么不舒服就去找她后,她就施施然地拖着迤逦的曳地长裙离开了花神殿。   一开始为了避开苏晋,花谣将我安置在了花岛的偏殿里,只是后来既然苏晋也知晓了我的存在,她就觉得不用再瞒着了,干脆就把我放到了花神殿,说是这里的水气充足,能多少让我舒服一点。   我自然知道她这话是真的,龙族素来喜水,水气充足的地方就连伤口也会愈合得快一些,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会如此纠结。   若她只是痴心苏晋而不顾其他事情,我自然会把她当敌人,可现在……   唉,我怎么老碰上这样令人纠结的事呢。   洛玄那会儿是,问露那会儿是,现在花谣这会儿又是,老天是不是在玩我?   目送着花谣离开,我转身回了殿内坐下,看着那正缓缓升起熏香的熏炉发呆。   说起来,当日我去西苑取药,是按照沉新的吩咐,后来沉新将药拿走之后,也没确切地说要做什么,只是说有大用处,在月圆之夜能给苏晋一份大礼,可还没等他跟我说有什么用处,也没有等到月圆之夜,我就来到了这里,我也……最终没有知道那些药瓶到底有什么用。   三个月。   花谣说,距离我昏迷至今,已经有足足三个月了。   那那边呢,也是过了三三个月吗?   ……沉新……   你现在可好……?   香料静静地燃烧着,轻烟袅袅。   第二天,果然如花谣所说的那样,花岛陆陆续续来了许多花仙,端的是聘聘婷婷,花香宜人,漫天的仙气几乎将整座花岛都笼罩了住。虽说这花岛本来就是一座仙岛,也算是仙气充沛,但到底没有这么多花仙同时到来来得仙气弥漫,趁着这个机会,我赶紧盘腿坐下,静下心运转体内法力,期望着能借这仙气稍稍带动一□□内的法力,好让那法阵的禁锢松动一些。   经过昨天一晚上的尝试,我总算明白花谣说的法力禁锢是什么意思了,我体内的法力仍在,但却无法聚集到一处,水灵珠无法祭起,武器不能召唤,更别说偷袭苏晋了,我现在就算是施个小小的水镜术都使不出来,想偷袭苏晋——还是等等吧。   弄清楚了这点后,我忍不住失望的同时又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不能施法,体内的法力还在,水灵珠虽然不能祭起,但依旧为我所用,虽然不能偷袭他人,但好歹也能自保了,不像在覆河城那里那样,连自保之力都没有,那才叫真正的悲惨。   而且就算这法阵是苏晋设下的,可现在待在花岛的是刚成为苏晋不久的太子怀逐,我也不用担心他会不会见到我身上的法阵松动就给我加固一下,所以只要慢慢地来、慢慢冲破就好,反正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我安心打坐修炼了整整一天,直到那些花仙尽数离去,弥漫的仙气逐渐消失,我才停止了打坐。   收获不大,法阵的禁锢只不过略微松动了一点,虽然这松动微小得几乎可以不计,但到底是松动了,虽然水镜术依旧使不出来,但也不至于像昨日那样,一点法力都凝聚不成,现在,呃,好歹也能凝聚出一丝来。   我翻出右手,试着凝聚了一□□内的法力,虽然几次告诉自己要慢慢来,今天能有一个好的开头已经很不错了,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照这样下去,我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完全恢复法力啊,而且这还不算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事,我始终没有头绪,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头绪。   那就是……   我到底该怎么回去。 ☆、第175章 花神调(桂)   花岛只不过热闹了一日就又冷清了下来,那些花团锦簇的百花仙子们像来时一样,挥舞着一团团似花如锦的长袖、扇着画着各色花样的团扇笑语晏晏地离去了,只余下一片浓郁的花香,直到数日后才完全消散干净。   花仙们走了,留下来的是满室的娟折以及花瓣,花谣随意打开一柄折扇一扫,那些粉色的白色的杏色的花瓣就都飞了出去,落到花神殿外的那一大片花海之中,倒也点缀相宜,至于那些写满了各地花期境况的娟折,则是在她随手翻了几卷就一股脑全部堆到了后面的库房中,说是日后得了闲再看。   “得闲?”我就笑了笑。爹爹和大哥虽然时常在我耳边念叨着宫务繁杂,但他们却从没有误过一次宫务,就算是再抱怨也得按时处理了,因此我对于她的这种态度便有些不喜,但这到底是别人的事,我也不好说出来,便换了个说法,道,“你现在难道还不够闲的?神霄殿的神职,若是你花神敢说是三清第二闲,就没有人能说是三清第一闲的了,四时各季都有相应的花仙不说,各地还有大小花仙无数,能做的事都替你办好了,你还有什么忙的?”   “忙啊,我还要照顾你这么个妹妹跟那位苏公子,怎么不忙?”花谣百无聊赖地再次翻了一卷娟折,不过看了两眼,就往旁边一放,在那座山堆上又添了一点。“你也说了,各地花仙基本上都把事情给我办完了,这些折子也只不过是她们自己记下来以供我查阅而已,真正要有事早当场说了,还会写在这里等我一一翻阅不成?”   “虽然大哥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能当上仙职的神仙也不会是一些心术不正之徒,很少有起歹心或是入了邪魔歪道的,但是你就不怕她们玩忽职守,或是粗心大意犯了什么错?再说了,一个人再厉害,能力也有限,这么多年下来,难保不会出什么差错,你就一点也不管?”我轻轻磨着茶杯的盖沿,这里虽然四面环海,海水咸湿,不可用来煮茶,但花神殿里的玄冰却是用来煮茶的上佳之选,左右也无事可做,我就化了一些冰,花了点时间来煮茶,还别说,喝起来还不错。   “我选的手下,她们的能力我当然清楚,不然我也不会如此轻易放手了。神仙嘛,过得不就是一个逍遥自在?不然那么多凡人拼了命地修仙是想干什么,闲得无聊啊?”花谣边说边轻抿了一口茶,一口茶入喉之后,她眼睛一亮,又捧着茶杯小小地缀饮了一口,“这祝叶茶的味道虽然与龙宫里的相似,却要香醇多了,没想到你这丫头居然精通茶道,还是这是四万年后新出的煮茶之法?”   我自豪一笑:“自然是我煮得好了。”茶道可是我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技艺之一,当然要好了。   “不错,火候掌握得很好,比二堂妹煮得都要好喝一些。”花谣又抿了一口,这才搁了茶杯,看向我道,“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真的不准备喝药?那药方我仔细看过,用的药材虽然稀少,但都是药性明确之物,虽则五行偏阴了一点,但正是此以毒攻毒之法,才让你醒了过来,你的魂魄也稳定了不少,你真不用?”   “不用。”我立刻敛了笑,将茶杯一下搁回桌上,“只要是他开的方子,再高明我也不会用。”   “你这又是何必?”花谣不解地蹙眉叹了口气,“就算这药有问题,可我已经给你服下了两副,你现在停药又有什么意思?”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听她说起这件事我就气,我只是昏迷不醒而已,又不是魂魄将散了,好好地让我继续沉睡下去不好吗,指不定一醒来就回到了四万年后呢,结果一醒来看到了苏晋不说,还得知了我服下了苏晋开的药这一件事,差点没把我给气死。   “反正我不喝,”我沉着脸道,“谁爱喝谁喝。”   “我倒是想服下一碗试试看,”我这话原本只是用来堵她,想让她噎一噎,没想到她却是笑道,“只不过这药偏阴,常人没病轻易不能服用,不然我也可以试一试太子怀逐的药理精通到什么地步了,还真是有点可惜。”   苏晋的药居然还上赶着去试毒?她真是疯了,爱苏晋爱得都发狂了吗。   我笑道:“这样不是更好?你服了药,若是身体无恙,那就说明你的太子殿下医术高明。”最后那四个字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也是我愚钝,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苏晋精通药理意味着什么,“若是你出了问题,那正好,让他来给你瞧一下,也给你开个方子,这样你不就如愿了?太子怀逐特别为你亲笔写下的药方……”   “说什么呢。”花谣双颊微红,竟是罕见地赧笑了一声,“他医术那么厉害,我岂不是一下子就被他看穿了,我还想给他留下一个慧敏于心、仁心仁德的印象呢。”   慧敏于心?仁心仁德?   我几乎要失笑了。   她若是真的慧敏于心、仁心仁德,就不会执意去救苏晋了,也不会收留苏晋在花岛上一收留就是三个月,若她此番做法叫做慧敏于心、仁心仁德,那我当日执意要苏晋性命、甚至见劝慰不成而伺机偷袭,岂不成了蛇蝎心肠?   我心中失笑,面上却是不显,半是附和半是敷衍地含糊了几句,视线就顺着殿内袅袅升起的熏烟飘到了别处,满腔的思绪也发散了开来。   苏晋精通医理,定是也精通毒理,也就是说,我下毒害他这一个法子是行不通了。我对药理不怎么精通,毒理更是尔尔,指不定我给他下的毒什么时候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我身边,吃到了我的肚子里,别没害成苏晋,反倒让自己吃一番苦头。   看来此路不通,我又得想别的法子了……   二月十二是先花神定下的花朝时节,原本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节日,却在九洲季宏王设季礼后成了年年必过的大节,于是离去不过十余天的百花仙子们又再度回到了花岛,带着各种各样的贺礼与管辖之地的手信前来,邀花谣一道去江南留城,说是那里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在那里祭祀花神,放花神灯,给花神建庙上香,好不热闹。   伴随着花仙莺莺笑语的,还有一阵扑鼻而来的浓郁花香。   若是放在往常,我一定会好好地赏闻赏闻这些花香,只是这几天我待在花岛之上,是左闻花香右闻花意,闻得我都腻味了,是厌烦至极又无可奈何,现下再闻到那一股熟悉的花香,只觉得头晕脑胀,再也没有了之前初闻时的沁人心脾之感。   为了清醒一下,也为了避开这一阵可怕的花香,我悄悄地从里室里溜了出去,在不惊动诸位花仙的情况下走到了花神殿外,准备好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感受一下海风的惬意。   只是没成想花神殿外又是一片巨大的花海,此刻正值微风习习,花海波浪起伏,我刚走下花神殿回廊,那一股熟悉而又可怕的花香就正对着我袭了过来,我猝不及防,被它们一下扑了个满头满面。   呸呸呸,这花岛还真不负它花岛之名,怎么到哪里都有花啊!   花香浓郁,更引得我直犯恶心,我捂着胸口顺了几口气,趁着下一波花香还没被风激发出来,脚下生风,忙不迭地远离了这一大片的花海。   不过花岛就是花岛,无论我走了多久,绕了多少路,四周两旁,凡是我所目及之处就没有一处地方不是种花的,那姹紫嫣红的颜色差点晃晕了我的眼,花香也是一阵阵袭来。好在这外面有清风,又有海水的味道,龙族对于海水的味道很是敏感,常人或许只会觉得有几分咸湿,我们龙族却会觉得格外的清爽干净,现在亦是如此。我有意识地循着海风往海边走,越靠近海边,海水的味道就越浓厚,花香的味道也越淡,等我来到了海浪拍打的沙岸边时,已经几乎闻不到花香了。   见到海水,又迎着海风,闻不到花香,我只觉得心情舒畅,心下直叹这世间真是再没有比迎着海风闻着海水更令人舒服的事情了。   潮汐不停,浪头也不时地拍打着沙滩,我仔细看了一眼,觉得今日的潮汐不算大,最高的浪头也不过一尺之高,便升起一个念头来。   我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自身的穿着,仍旧是那身被娘亲禁足在绮毓宫中时的打扮,不算很华丽,却也不怎么方便。不过好在我现下是魂魄之身,衣裙化在身上,风吹不动,水也沾不湿,就这么直直地迎着风往正在不停涨落的海水那走去。   我和花谣在刚来花岛的那天就试过,能接近海边,却无法完全没入海水之中,远离海岸交界之处,所以我虽然不能离开这花岛,但要接触海水却也不是完全使不得,再加上我也想试一试我身上这法阵禁锢我的极限,亲自摸索一下这里的地势,因此我走得不徐不疾,就这么慢慢地朝着海浪走去。   我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着。   海风徐徐,我的衣裙却并不为此而动,只是随着我的步伐微微摇曳生花——呃?   生花? ☆、第176章 花神调(菊)   察觉到方才眼角余光似是闪过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连忙顿住脚步,低了头看向脚边。   海风徐徐,吹着海浪不急不缓地往沙滩上扑来,漫上我的脚踝,又在下一刻随着潮落一道退了下去,如此反复了数次,我脚下的沙地都被冲刷得平坦无比,我脚边却是半点动静也无,只有被海水浸湿的沙滩与时不时漫上来的蔚蓝海水,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海天一线的地方远远地传来了几声海鸥鸣叫,和着这徐徐的海风,更显得四周一片寂静。   再看了几眼,发觉脚边还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之后,我就有些疑惑地微微蹙了眉。   莫非刚才是我眼花了?把漫过我脚踝的海水看成了一朵花?   我抬头看了一眼高悬的明日,又看了一下像镜面一样泛着光的海面。   嗯……若说是看错,也是有可能的,不过——   我思索了片刻,就试着抬起右脚,往前迈了一步。   这次我的脚踝边就不再像方才那样什么动静也无了,一朵水蓝色的莲花自我右脚跟原先所立的地方悄悄绽开,及至盛放之态才缓缓消失。   我看得分明,不由得惊异地睁大了双眼。   水莲!还是蓝色的!   不不不,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我脚边竟然随着我的迈步出现了一朵莲花,这、这这这岂不就是传说中的步步生莲吗?!怪不得刚才我走路时总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原来是这个,我说呢,怎么就突然摇曳生花了!   可我什么时候会这步步生莲的术法了?还是说这是花谣在海边设下的小法术,就是为了唬客人高兴的?可之前我和她来到海边意欲离岛时,我的脚边也没有这东西啊。   我百思不得其解,尝试着又迈了一下左脚,果然又见到一朵水莲自我脚边绽开,这朵莲花的形态又较之之前的那个有所不同,可还没等我细细分辨,它就盛放着消失了,什么也没留下。   我有些兴奋起来,又往前迈了一步。   莲花再度绽开,和前两朵的形态又有所不同,真真是花开百态、形色各异。   嘿,这真是神了。   步步生莲……我居然会步步生莲了!   莫非我魂魄离体久了,对法力的掌控更为精确,所以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这个术法?难不成师傅当年念叨过这步步生莲的口诀,只是我没有细听,也没有记下来,所以才忘记了?   那、那我岂不是和大哥一样,是一个听过口诀就记在心里不会忘记的天才?   想到这里,我立刻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开始一步步地朝着海水快步走去。   看着水蓝色的透明莲花自我脚边绽开又消失,朵朵形态各异不同的莲花随着我的脚步留下一路晶莹的痕迹,我欢喜不已,简直是一眼也不愿错过这些莲花,只差没在转着圈看这一朵朵水莲了。   决定了,从今天开始,我最喜欢的花要从桃花变成水莲!   海水蔓延至我的脚边,我时不时地踱几下步子,看着在水中更显透亮晶莹的莲花,心中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看着那些随着我的步伐不停绽开的水莲,我忽然灵光一闪,起了一个念头,就顿住了步伐弯下腰,舀起一捧清澈的海水,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随着我的再度迈步而撒手一挥,那捧水就这么在空中划出一道晶莹亮丽的弧线,零零碎碎地落在了正自绽开的莲花之上。   霎时间,水光荡漾,莲花晶莹。   我当下如获至宝,看着莲花笑得不能自已,笑着转过身。   来到这里这么多天,终于有了一件让我——   一个白色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   开……心……   我的笑容就这么凝固在了嘴角。   苏晋一袭白衣,立在离我不远处的一座八角亭下,见我注意到他,立刻扬起一个浅淡的笑意,对我微微欠身示意:“公主可安好?”   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我心中刚起来的那点兴奋和欢喜之情立刻就被浇了个通透,再没有一点火苗。   见他假惺惺地对我欠身示意,我更是当即就冷笑一声,什么也不说地转头离开。   真是败兴!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件让我高兴的事,居然让我碰到了他!   他怎么老是这么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还总是挑这种时间?简直是阴魂不散!   我心中愤恨不已,可却因为不能正面和他对上而无法发泄出来,只能狠狠地咬着牙根疾步离开,只是走了没几步,我眼前就一抹白色一晃,下一瞬,苏晋就带着三分浅淡的笑容施施然地立在我身前,对我微一颔首:“公主。”   我差点一掌甩到他身上。   考虑到我现在法力被禁,这又是在花谣的地盘上,我才勉强忍了下来,冷冷道:“你挡到我的路了,让开。”   苏晋笑意不减:“是在下唐突了,”他道,眉间带出一分不解,看着颇有几分无奈之色,要不是我熟知他本性,说不定也要被他骗了。“只是在下实在好奇,在下究竟是何时得罪了公主,才会让公主对我如此不假颜色?”   我深吸了一口气。   看着他,我就会想起那晚沉新在忘川河边时的猛然松手,想起那见鬼的神女哨,想起三哥,想起那一场混战。   忍住,要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听碧,现在的你还不是苏晋的对手,一定要忍住。   就这么默念了半天,我才好不容易压下了体内那股想杀了他的欲/望,望着苏晋缓缓笑开:“没什么理由,我就是看你不顺眼而已。”   苏晋蹙眉道:“只是如此?”   “就是因为这个。”我道,“现在你可以让开了吗。”   我本以为苏晋既然主动来到我跟前,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虽然我不知道他目的是什么,但我也已经做好了和他周旋的准备,没想到他却只是轻轻一笑,就侧身给我让出了通往花岛深处的□□。   “公主请。”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因为他现在不是四万年后的那个苏晋,我和他尚未结怨,也不好说什么,只看了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漠然着一张脸侧身绕过他走了。   这次我留了个心眼,脚步虽快,却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免得他又给我来一个黄雀在后。   我实在是怕了他的算计,他的算计就像是从来不会断一样,永远都是一环扣一环,让人防不胜防。   走了几步,苏晋清冷无波的声音就再度从我身后响起,带着几分不知是刻意还是有意的遗憾道:“公主看我不顺眼,我却是自第一眼看到公主就觉得惊为天人,原本想着,若是能与公主交好,那便是再好不过了,没想到却是这般……令人遗憾。公主……好走。”   我脚步不停,径直往花神殿的方向走去。   骗谁呢,你和我只不过见了一面,我又没说什么惊世之语又身无长物,有什么可惊为天人的。美貌?你苏晋不会在意这个,神器?你倒是一向趋之若鹜。   惊为天人……惊的怕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手里的水灵珠吧。   “对了。”果然,在我又迈出几步后,苏晋又缓缓道,“在下有一事尚不明确,不知可否请公主指点一二?”   我停下脚步,想着不若就在今天把话全都说开,反正也不怕和他撕破脸皮,就回了头,对他灿烂一笑:“不好意思,没有空。”   他就轻轻地“哦?”了一声,脚下无声地朝着我缓缓走来,在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一笑:“公主莫不是有事要忙?公务?还是宫务?公主救了我,此等大恩我没齿难忘,因着不知该怎么报答公主大恩,便想着给公主日日上香,也好为公主的香火尽一份力,只是不知道公主是哪宫仙子,亦或是哪位神女,好让我这香火能及时送达。公主……”   “不劳你费心,”不等他把话说完,我就轻哼一声,“我不学无术,没有仙职在身,也没有宫殿庙宇,你的这番好意还是免了吧,我可受不起。还有什么别的话,都说出来吧,我没空在这里跟你磨磨唧唧。”   反正这里是花谣的花岛,有什么动静她都能及时赶来,我也就懒得在这里跟他虚与委蛇了。   我就不信了,他现在重伤未愈,还能像在覆河城那样对我施压,打压得我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就算他再厉害再能通天,也不会厉害到神骨神身都被剥夺了还没有什么大碍,若是三个月就调理好了,那这神霄殿的惩罚力度可就小得有点说不过去了,毕竟是天帝亲自降下的惩罚,可不是说着玩的。   “看来公主当真是贵人事忙,倒是我贸然打搅了,还请公主恕罪。”苏晋低眉一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好奇罢了,素闻水灵珠乃是龙宫镇宫之宝,一向由历代龙王保管,没想到却在公主手中,难不成公主已承龙王衣钵,是下一任的龙王继承人选?那……可真要恭喜公主了。”   果然是为了水灵珠。 ☆、第177章 花神调(芙)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他口中缓缓吐出的水灵珠三个字,我还是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心。   水灵珠不同于其它神器,这是我龙宫的镇宫之宝,万不能被他夺了去,而且他说得对,水灵珠历来由龙王保管,爹爹怕我受人欺负,将水灵珠偷偷给了我护身,连娘亲都不知道这事,若是在我手上被人给夺走了,我和爹爹都不好向整个水族交代,我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他得逞。   想到此,我就笑道:“水灵珠既然是龙宫的镇宫之宝,自然不会轻易放在我这样一个丫头手中,你是听谁说,水灵珠在我这的?”   “自然不是令姊告知,公主千万不要多想。”苏晋笑得谦逊,“只是当日公主苏醒之时,我偶然路过花神殿,见公主心口处隐隐发着微光,想着公主乃是魂魄之躯,心口处应当是什么也没有的,又怎么会发光?一时好奇,就上前细细看了一下。一眼望去,就见一个晶莹透明的珠子藏身于公主心口之处,见那珠子水气饱满、灵力非凡,下意识地就以为那是水灵珠了。也是我见识浅薄,只闻听过龙宫水灵珠的大名,其它一些什么宝珠俱都一概不知,这才误会了,若是因此使得公主与令姊心生隔阂,那我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我悄悄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他此言是真是假,但若是花谣告诉他的,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离间我跟花谣的机会,看来花谣还没有疯狂到那个地步,好歹分得出轻重,知道什么该对苏晋说,什么不该说。   这么看来,花谣应该不是爱惨了苏晋,恐怕她现在只是对苏晋有些好感,不忍见他死去,却不一定会陪着他一起疯狂,我若是在一旁多多加以劝慰,将苏晋做下的那些坏事和后果天天在她耳边念叨一遍,说不定她就想通了,想开了,不再喜欢苏晋了。   想到这里,我顿感心情舒畅,因为苏晋出现而坏掉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不过还是对他冷语相向:“好了,现在误会解开了,你也知道了我没有水灵珠,还有什么别的话吗?我还有事,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要说,那我就告辞了。”   苏晋颔首一笑:“打扰公主了,公主好走。”   我对他咧嘴假笑了一下,也不继续跟他纠缠,转身顺着□□离开。   还好,他这次没有再叫住我,也没有给我使绊子,我顺利地离开了海边,回到了花神殿里。   虽然苏晋的出现败坏了我的兴致,但因为步步生莲一事,我还是很有些兴奋激动之情的,加之想到或许能劝服花谣不再喜欢苏晋,我的心情就更好了,走了不多久,脚步就又变得轻快起来,原本是想着先就步步生莲一事跟花谣说说,再找个什么机会跟她说苏晋的事,却不想花神殿一个人也没有,只余了满室浓郁的花香,呛得我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本以为花谣是被那些花仙们拉去了凡间看花灯去了,正有些失望,花谣却从另一边进了花神殿,见到我就笑道:“回来了?怎么样,我这花岛好看吧?精致吧?繁华吧?”   我没空理她那三个“吧”,而是道:“你没有去凡间庆祝花朝节吗?怎么说也是你的节日啊。”   “这是前一任花神定下的规矩,又不是我,不是我的节日。”花谣就笑道,“再说了,我现在就算是想出去也出去不了,这花岛的地势真是奇了怪了,别人能进出自如,就我跟你两个无法离开,被困在这里。”   我就皱紧了眉:“苏晋的法阵真有这么厉害?”   “所以我就说了,你来到我这里并不是因为苏晋的法术出了差错,而是因为天道。”她道,“也只有天道才会有这般的能力,让你我二人不得离开花岛半步,其他人却能来去自如。”   我知道她接下来又要说天道让我过来是为了提醒她、让苏晋能够改过自新云云的话,连忙在她还没有开始说时就打断了她的话,笑道:“不说这个了,对了,花谣,你是不是在海边设下了什么好玩的阵法?”   她果然感兴趣地挑起了眉:“好玩的阵法?我什么时候设过好玩的结界了,说来看看。”   我心中兴奋更甚,听她这意思是步步生莲是我自己弄出来的,不是她一早就设好的法阵,就抿嘴一笑,将步步生莲之事跟她说了。   “步步生莲?”果然,花谣在听了我的描述后就笑开了,“竟会有这么好的事?”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道,“你现在还能吗?”   “当然不能了,”我道,“要不然我为什么问你有没有在海边设下阵法?若我回来还有,那就是我自己弄的了。”   “没有再回去试过?”   我摇头。   我是很想再去试一番的,只是怕像之前一样半途遇到苏晋,那可就扫兴了,想了想,还是没有再去海边,也因此我才不能确定这到底是花谣设的阵法还是我自己的原因。   “海边……”花谣若有所思地低喃了几句,“这步步生莲的术法可不好学,你就算再天才,也不会天才到听过一遍就记住,还在不知不觉间就学会了……怕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面色也变得僵硬起来。   我看她神情有异,怕其中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连忙道:“怕是什么?”   她缓缓摇头:“不……不会的……”   “不会?”我见她语焉不详,心中更是着急起来,“什么不会?这、这术法有什么问题吗?”   花谣沉默片刻,忽地抬起头对我一笑:“是了,是我忘记了。步步生莲……这的确是步步生莲的阵法,是我在你昏迷后的几天在海边设下的。当时,我是想着……我被困花岛,难免会有些无聊,就设了这个术法,能让我去海边吹风时也能高兴一些,忘记烦恼的事。”她笑道,“我们龙族素来喜水,莲花又在水里格外好看,我就想了这么个法子,不想这三个月我却格外的忙,天天在花神殿和太子怀逐那来回跑,海边更是没去过一趟,就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件事,要不是你今日提起,我还真想不起来。”   我瞧她笑容里有几分勉强的意味,再加上她之前提起步步生莲时的语焉不详,心知这里面必不会像她说的那么简单,但她既然不愿跟我说,这事自然有不好说的地方,不管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她安心,我故作失望道:“你怎么不早说,害我白白开心了半天!”   花谣就笑了一下,只是笑容有些勉强:“怎么是害你白白开心了半天呢,难道不是我让你多开心了半天,让你以为自己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吗?”   “强词夺理。”我哼道。   “强词夺理就强词夺理吧。”她闭了下眼,神情看上去有几分难以名状,“我——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我那药还在炉子上煎着呢,都怪你这丫头打岔,让我差点忘了这回事。”   明知她这是在转移话题,但我还是很给面子地问道:“正事?什么事啊?”   她顿了顿才道:“还不是因为你,你能死活不喝苏晋给你开的药方,我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有病不医,怎么说你也是我的侄女,我弟弟的女儿。你既然不放心用苏晋给开的药方,我的你总能放心用吧?这不是正在考虑着你的方子吗,就发现祝余草被我落在了殿里,我就回来取,没想到碰见了你,被你的步步生莲一搅合,差点忘了。”   我这回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你给我开方?你……”我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能行吗。”   别因为我不喝苏晋的药就自己撸袖子上啊,要是你给我乱开方子,我还不如去喝苏晋的药呢,好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怎么不行?”花谣柳眉倒竖,“你花姐姐我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医理药理全部精通,苏晋不还是我救回来的?可见一斑我的医术了吧?”   我干笑了两声。   你救活了苏晋,医术怎么样我不知道,脑子不大清醒我却是知道的。   见我干笑,花谣就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是我自己的选择,你这几天应该也嘀咕够了吧?好了,刚刚打发走那群花仙,又要去后面的药房给你煎药,我正手忙脚乱呢,你来了正好。”她伸手拉过我,“走,和姐姐我一道煎药去,别你的药都我给你熬了,你这千金大小姐什么也不做,就等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我正在心里嘀咕着她救苏晋一事,冷不防被她一拉,还没来得及说不,她就拉着我直接出了花神殿,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回廊上跟着她走向药房了。   “花姐姐!”见势不好,我连忙道,“我不通药理,你让我去煎药?你还是饶了我吧,让我煎药,我会把药房都煎塌的!”   开玩笑,我可是对药理一窍不通,顶多知道一些常用的药材名称和受伤要用什么药丸,那些正正经经的药材我可是一个都没有碰过,更别说煎药熬药了!   “不行。”花谣回头,对我嫣然一笑,“我为了你和太子怀逐的病忙得见天脚不沾地,你们两个倒好,一个两个地都撒手不管,只等着我把药煎好了端上,当我是你们的弟子呢?” ☆、第178章 花神调(蓉)   “乌骨藤半两。”   “月见草三钱。”   “祝余草一钱。”   “冰麝花半钱。”   我半眯着眼,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一手撑着腮,一手凭着直觉往前探去抓药:“乌骨藤半两……月见草三钱……祝余草一钱……冰麝——冰麝花?”   我一边抓药一边喃喃念着,等念到冰麝花,下意识话语一顿,只觉得有什么不妥,正疑惑间,手上就传来一片冰凉似水的触感,触得我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我抬起头,就见眼前是一大片铺陈开来的药材和一些零碎摆放着的乌木方盒,各种各样的药材简单地理了一下后就被摆放得到处都是,一眼看去,尽是一片乱糟糟的混乱之感。   与铺在台面上的药材不同,放在乌木盒里的药材都是极其稀有名贵的,因此也都被我们排列得整整齐齐,一个接着一个地堆放摆好,和那些铺开来的药材放在一处,立时就分出了高下,一眼就能看出哪些药材名贵,哪些常见。   神界不同于凡间,往来之间多是以物易物,鲜少有金钱往来,药材也不外如是。这些被小心翼翼放在乌木盒中存着的药材极为名贵,但并非因为它们价值千金,而是因其难以得见、就算有幸见到了也不一定能采来入药之故,就如我此刻指尖碰触着的冰麝花,正是药花三绝之一,难以见得,更难以采摘。   自然,药性也是花中三绝,仅次于不老花和旋泽草之下。   指尖处传来阵阵寒气,我怕一个不好弄脏了这些花谣好不容易才采摘得来的冰麝花,连忙收回手,看向花谣问道:“冰麝花?你确定是它吗?”   花谣正在院子里一边踱着步一边吩咐我抓药,闻听此言,便转过头看向我:“是它,怎么了?”   我看了一眼身前油纸上面放着的一钱祝余草,颇有些不解地凝起了眉:“祝余草属火,冰麝花属水,把它们放在一起煎药,不会药性互消吗?”   她听了,笑着摇了摇头:“就说你没仔细听我之前的讲解。祝余草虽然属火,但它性阴,与同样性阴的冰麝花放在一起煎药,非但不会药性互消,还会充分发挥出双方的药性,这五行与阴阳的区别可是药王经中开篇就说过的。”   “可是祝余草有一钱,冰麝花只有半钱,”我又道,“这么算下来,祝余草还多了半钱啊?”   “煎药,煎药。”花谣道,“祝余草分成两份,其中的一份半钱用来发挥出冰麝花的效用,另外半钱用来提升药的阳性,玄蔻也属阴,一份药中不能太阴阳失调,你又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不需要用极阴或极阳之气来吊着。”   我就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依言称了半钱冰麝花放入另外一个乌木盒中。   “药都抓好了,那接下来呢?”   “等着。”她吐出两个字,“再过一炷香左右的时间玄蔻就会完全变紫,到时你立刻放入乌骨藤和月见草,以文火熬制半个时辰后再加入冰麝片,待寒气骤起,就以法力从外面逼入祝余草,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我撇撇嘴,“前几次的药我不都熬得很好吗,你还不放心什么。”   花谣就笑道:“嗯,你的确很是不错。我原本以为依我那弟弟和弟妹的性子,得了你这么个水嫩嫩的女儿,一定会把你宠得比常人要娇气一些。不过现在看来,他们两个还是很教女有方的,你这丫头虽然娇气了些,但也不骄纵,跟我学东西不但抱怨少,上手也快,要不是知道你已经拜了师,我还真想收你为徒呢。”   “算了吧。”我瞥了一眼正咕噜咕噜熬着药的药炉,看了一眼玄寇的颜色,恹恹道,“你想收徒,我还不想拜师呢,平白无故多了个唠叨的师傅出来。”   若是放在往常,有人这么夸我,我一定兴奋得笑容都掩藏不住,但现在……唉,算了吧,这几天的折磨已经够我受的了。   “唠叨?”花谣不可思议道,“你居然觉得我唠叨?常人要我唠叨我还懒得多言呢。丫头,你可要知道,本花神师从的可是药神淳素,寻常神仙一面也见不到的药神。自从我师傅飞升成仙以来,她就只收了我这么一个徒弟,你且去三清打听打听,有多少人求见师傅不得而转来求我的?我当年在花神府,那可是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后来养了几头毕方兽才好一些,不过后来那些毕方兽都被常清神尊拿去训练了,这才——”   “这才建了个花岛,避开这些络绎不绝前来求见你的人,对不对?”我接着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这些话我这半个月来几乎每天都要听她说一遍,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几乎是听她开头的一个字,我就能背出来她的最后一个字。   花谣一笑,刚要说话,却神色一顿,片刻后道:“好了,不跟你说了,牡丹已经到了花神殿前,我要去见她,你好好看着药啊,别过了时辰。”   “我知道。”我道,“你快去吧,这几天你手下的花仙们一个个都接着跑过来跟你禀报事情,你虽然不跟我说具体出了什么事,但我又不是笨蛋,当然知道这里肯定出了大事,你不用管我,这药我看着,快去花神殿看看吧。”   她原本神色正凝,听我这话,就“哟?”地一下笑开了:“刚开始我拉着你来药院时还死活不肯来呢,现在都已经能独自一个人看药了,看来是我管教有方啊。”   “管教有方?你倒真好意思说!”我哼了一声,“要不是你死活拉着我过来,又以长辈的身份压我,还威胁我不跟你着熬药就把之后的事情告诉苏晋,你会有机会对我管教有方?”   “你若是足够厉害,便不会给我威胁你的机会。”她微微一笑,“好了,不跟你说了,我真的要去花神殿了,你在这好生看着药炉,这是你的第三副药,若是我想得没错,喝完这一期,你体内的法力禁锢差不多就能被消掉了,你可别不当一回事。”   “我知道!”我还在气她威胁我的那事,尚且未消气,就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态度颇有些冲。   “你这丫头脾气还挺大,说你两句,你就脾气上来。”花谣也不在意,扫了一眼台面上铺陈开来的药材后就转身往院门口走去,等要跨过门槛,她又回过头看我,再说了一句“看仔细了啊”,才踏过门槛,离开了。   目送着那一道桃色迤逦的裙角消失在门外,我这才松了一口,倒头趴在了桌上。   啊,累死我了,困死我了,我要好好调息一会儿。   因为是魂魄之体的缘故,我害怕有损我的魂魄,几乎是一感到有些疲累就会闭上眼眯一会儿,原本半年常常不合眼的我现在几乎到了每隔三四天就要调息一会儿的地步,花谣常常因此笑我被我爹娘宠得太过,一点点小动静就风吹草动大惊小怪的,我也不在意,继续调息我的。   魂魄可只有一个,要是因此有什么损伤,我哭都来不及,犯不着为一两句玩笑话赌气较真。   我趴在桌上闭着眼,一边凝神调理体内的法力,一边梳理着体内的气息,思绪不知不觉间就飘远了。   距离我被花谣那天强拉着离开花神殿,已经半月有余,在这半个月内,花谣或许是无聊得疯了,竟起了让我传她衣钵的念头,整天拉着我念叨一些药理,光拉着我唠叨还不算,还硬逼着我要背熟了记牢了才行,不然就不让我打坐修炼。   我跟她理论,她还说得头头是道,说什么我既在她这花岛上白吃白喝白住,又是她的侄女,自然要听她的,又说什么苍穹昆仑虚山子谷这三门都很看重药理一道,虽然不知道我当年是为了什么才离开昆仑虚,但我不是正常出师,以后会吃大亏,若我学好了医术,大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到昆仑虚,再行求师傅授意。   至于其他弟子的异议?   花谣一甩头,好不豪气冲天地道:“我们龙族素来桀骜不羁,管其他人的心思做什么!”   ……总之,就是这么一大堆一大堆的话砸下来,砸得我头都晕了,等我清醒过来,花谣已经在那念叨着药王经一部本章首篇了。   既然都开了个头,那我也不好就此打断,加上我也的确是无所事事,如何回去也是毫无头绪,虽然嘴上说着可以闭关修炼,但若是真的这般修炼闭关直到四万年后,那我估计等不及四万年过去就要急疯了,便也听了她半个月的絮叨,有事做才不会空虚。   且世事无常,天自有道,师傅常教导我们要学会顺其自然,一件事胶着着,不要硬去解决,且安心等上一时三刻,自有转机。   这么想着,我也就静下心来,仔细听花谣关于药理的讲解,还别说,她不愧是药神的唯一一个入室弟子,对于药理一事擅长无比,我原本以为师傅已经算是对药理研究得比较透彻的了,跟她一比,倒是还要略逊一筹,被比了下去。   两相比较之后,我就更加用心地听她讲解了。   再说,也是因为我的到来,才让她不能离开花岛半步,而且只要凡是经过我二人之手的东西,就都不能离开这里,就连现在花仙一个接一个地来花神殿面见花谣,明显是九洲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能离开,只能待在这里焦心地等着消息,什么也不能做。   就这样,她还是能平心静气地给我开方熬药,不得不说,我若是还要不满,简直就成了那等不知恩图报的小人了。   只不过……   我趴在桌子上,闭着眼凝神感受着一□□内法力气息的流动,心里隐隐有些失望。   ……不错,是比我刚醒来时几乎不能使用法力要好得多了,但要恢复到我原来的水准还是差了好大一截,也不知道这一副药能不能起到期望的作用。   神仙没有了法力就跟凡人差不多,在某种程度上比凡人还要糟糕,毕竟凡人再弱,形势再坏,面对的也只是凡人,厉害不到哪去,我现在却是顶着苏晋和四万年的两道压力,一边要防着苏晋对水灵珠起什么心思,另一边还要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回去,简直是心力交瘁,都快怄出血来了。   唉,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本来以为被人当做替死鬼已经很倒霉了,结果原来还有更倒霉的事,来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非但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就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糟心的事情吗?   我趴在桌子上,兀自叹气不迭。   不过下一刻,我就知道这世上还有更倒霉的事情了。 ☆、第179章 花神调(葵)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被人当做替死鬼、平白无故魂魄离体、又莫名其妙来到谁也不认识的四万年前更倒霉的事吗?   有。   比如现在,当我经受了花谣这十天半个月的连续唠叨、好不容易得空休息一下、刚合上双眼不过片刻时,却又不得不要面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并且,不能对他做些什么,因为我打不过他。   这是当我听到苏晋那低沉温和的声线时,心头唯一闪现的一番话。   “公主?”苏晋的声音平缓地响起,带着三分假惺惺的笑意与几分刻意的疑惑。   我依旧维持着趴在台面上阖目的姿势,一动不动,暗地里却咬紧了牙。   过得一瞬,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正当我以为他离开了时,一道七分淡漠三分刻意的声线却自我前方响了起来:“公主?”   我继续一动不动。   苏晋就一声轻叹:“这药里的玄蔻紫色已深,公主若是再不将乌骨藤与月见草放入,这碗药就要废了。”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他已是看穿了我在装睡,本想不理会他继续装睡下去,想着他素日行为举止不是一般二般的识相,必定会“善解人意”地让我继续装下去,可我能装睡,药却不能等着我装睡醒来,只好暗地里磨了一番牙,而后装作被他这一句话惊醒的样子醒来,惊道:“玄蔻?!玄蔻已经熬好了?!”   苏晋轻笑着看向我,他松松束了长发,一派悠然自得地立在药炉旁边,见我“惊醒”,立即善解人意地往边上侧了侧身,好让我迅速将乌骨藤与月见草加进砂锅里。   玄蔻果真已经变成了深紫色,颜色比前几天我加药进去时要深一些,且有一圈薄薄的白沫紧贴着锅壁泛了上来,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见玄蔻的颜色有往黑里变的趋势,也顾不得许多了,捧了被我碾碎的乌骨藤与月见草就倒了进去,又用勺子搅了搅,盖上了锅盖。   看着被文火慢悠悠烤着的砂锅,我半是烦躁半是忧心。   早知道就不装睡了,现在不但被他戳穿,还错过了加药的最佳时机,这已经是最后一期的药,玄蔻已经被我们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堪堪能用完的几钱。这药若是坏了,再重新熬一碗可就缺了半钱的玄蔻,我和花谣都不能出岛,那半钱的玄蔻该上哪去找?   “玄蔻泛沫,乃是因火气过重之故。”苏晋突然道,“月见草可降火,不过公主差了一点时辰,玄蔻的火气被烧得多了一些,可以加入四分之一钱的甘草,用来调和药性,也不用急,在一炷香之内加入就好。”   我很想充耳不闻,但是玄蔻实在是不够用,总不能为了无视他就坏了这一锅好不容易熬制到一半的药,加之甘草的药性我也了解,的确是用来中和药性的,在心里权衡了半天,最终默默地抓了半钱甘草,细细地碾磨了一下,打开锅盖放了进去。   “不用搅拌。”苏晋又叫住了正打算去拿勺子的我,“甘草易于入药,不过片刻就能溶进药中,若是搅拌了,反倒打乱了月见草与玄蔻的上下之分,容易降火太过,到时冰麝花一旦加入,反倒要坏事。”   我正欲伸手取勺的动作一顿,僵硬地收回,想了想,还是抬起头,对他淡得不能再淡地笑了笑:“多谢。”   这多谢二字我说得僵硬无比,苏晋却像是没有听出我的不甘愿一样笑道:“公主谬赞了,公主救我于水火之中,令姊又为我悉心熬药调理,苏晋感激不尽,今日之举,不过是滴水之报而已,又怎么能称得上公主一声多谢?”   我扯了扯嘴角:“苏公子倒是很精于药理一道,只是看了一眼药,就知道我在熬什么,想来你对自己的伤势也很清楚,该用什么药、怎么熬也是知道的,怎么平日里都不见你的人,老是要麻烦我姐姐熬药给你送去?”   苏晋微笑道:“公主此言,可是在责怪在下仗着有伤在身、便刻意劳烦令姊替我天天熬药?那可实在是公主误会了……公主有所不知,我自能起身下榻开始,便想着自己熬药,毕竟我也稍通药理,熬药混不在话下。只是令姊却是多次言我伤势未愈,说她的药院气息杂乱,不适合我前去熬药,我推辞不过,且无法从令姊口中得知药院落在何处,就只能由着令姊去了。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我冷笑一声,心中对他这装模作样的腔调越发不屑起来:“你不是自己能下榻走动吗,若真要自己熬药,就不能偷偷跟在我姐姐身后?还是说,你享受着我姐姐对你无微不至的照顾,所以就故意躲懒,不想动弹?”   苏晋听闻,就微微蹙起了眉,他容貌儒雅,这么一来,倒显得我像在苛责他一样,看得我更是心头火起。   依着他一向表现出来的性格,听我这么嘲讽他,他定会辩解一番,以彰显他的品德与无奈,我正在心里酝酿着该怎么反驳他接下来的一大段长篇大论时,没成想他却道:“公主莫非也知,令姊对我……”   他舒眉,带着三分浅淡的笑容绽开,轻声说了四个字。   “情深意重?”   我心一跳,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像是懒得再继续伪装下去一般,苏晋轻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描边勾勒的素白衣袖,缓声道,“只是花神居于有花岛千年之久,数千年来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纵使有公主这么个……妹妹,也只是聊以慰藉罢了。她既救了我,便是我的恩人,救命之恩大过天,她既然觉得给我熬药、照顾我是一件令她自己开心的事,我又何必拒绝呢?岂不是徒惹她伤心?落花有意,本就惹人堪怜,我又何必……去做那无情的流水?”   他的这一番话只说得我心惊肉跳、手心发冷:“你这意思——”   他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公主是尚且没有心上人、还是从未照顾过心上人?能为心上人做一点事情,就算是再小的事情,也是开心的。令姊既然感到开心,我又何必让她不开心?她想要给我熬药,就熬好了,总不会给我下毒、想要我死的。”   “你利用她?”我不可置信。   “利用?”他淡漠地反问了一句,“什么是利用?只凭这一点……就算是利用了吗?”   “难道不是?”我怒极反笑,虽然在一开始我也曾想过苏晋是不是不喜欢花谣,可无论是我的记忆、还是苏晋后来做的种种事情,都表明了他对花谣是真心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做下那些费时耗力的事,可现在看来,花谣对他的喜欢竟然全都是一腔痴情付与东流水?开什么玩笑!   苏晋如果不喜欢花谣,那他后来又为什么要到处收集冲天怨气、篡改天道、设置转生阵?又为什么要将引魂灯冰冻于花神殿下?为什么要把我放置在冰块里?   还有那一座建造在花神殿之上的覆河城,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都是因为他喜欢花谣的缘故吗?!   如果他不喜欢她,那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回到这里来的意义又是什么?!   “你如果不是利用她,又何必对她态度暧昧?”我声声冷笑,“你当我没看见?有几次我在廊下遇到你和她二人,你都对她言笑晏晏,谈得多么投入开心,又笑得如沐春风,双目含情地看着她!害得她也以为你对她有意,我怎么劝也劝不了——”   “若我对令姊有意,岂不是一桩美事?”苏晋笑着打断了我的话,“公主为何想要劝说令姊?莫非是公主也喜欢上了在下?”   “笑话!”   “哦?不是?”他继续笑着,“那就是……想要劝令姊对我收心、不要将痴心付与我身,以免将来……她魂飞魄散,是么?”   我睁大了眼。   “你……!”   他、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说,他也和我一样,是从四万年后过来的?!   不、不可能,他如果是那个苏晋,不会这么多天还没有动静,他想要的——他想要的是——   ……如果是四万年后的那个苏晋,他想要的是什么?   花谣?可是他现在的口吻明明白白的说明他不喜欢花谣。   引魂灯?四万年后,引魂灯早已到了他手上。   复仇?他要复什么仇?四万年后他的修为早已至臻境,他要复仇,为什么要到四万年前来?   我顿感神思一片混乱,几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各种各样的猜想猜测交织夹杂在一起,混乱得我快要疯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   “公主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花神会魂飞魄散吧?”苏晋笑得一如既往的儒雅温和,“其实,这很简单呀。”   简单……?   不知何时,苏晋手中出现了一把折扇,扇尾抵在我的心口之上,紫檀木的扇骨雕铭刻文,一方小巧乌黑的方形木块晃悠悠地坠于扇聚之下。   “公主年幼单纯,心防未深,想要知道公主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本就易如反掌,更别说,公主还是魂魄之身了……”   仿若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我猛地战栗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一步。   “你偷看了我的记忆?!”   “记忆这东西,不就是用来看的吗。”他轻声笑道,“公主……也曾这么做过呀。” ☆、第180章 花神调(枫)   “你……”   我心神大震,心中手里阵阵发冷,牙关打了半天的冷颤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心里只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句话。   苏晋看了我的记忆,知道了四万年后的一切事情!   四万年后什么都不知晓的苏晋尚且要沉新他们竭力才能斗上一斗,现在他知晓了后来发生的一切,那到时候的他会是多么厉害?   他可以未卜先知,可以一步步算到我们的动作……到时,他会知道司命的令旗是假的,会知道洛玄会在那个晚上偷袭他,会知道沉新一切的计划……沉新、沉新还能是他的对手吗?   我心中发冷,就连指尖也是冰凉,比方才碰到冰麝花还要冷,像是堕入了一个千年的冰窖,冻得我一颗心直往下沉。   “……你都知道了?”半晌,我才艰难地问出这句话,“四万年后……所有的一切?”   苏晋微微一笑,收回折扇,敛眸笑着把玩着扇子道:“说起来,还是要多谢公主。若非公主在第一眼见到我时就知道我的身份,口口声声地叫着我另外一个、尚未对他人说过的名字,我还不会……对公主的来历这么好奇。”   第一眼……?   猛地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时候,我有如被一道惊雷劈中:“那时、那时在花海之中——你还醒着?!”   “自然。”他轻笑,“公主既然知道我受了什么刑罚,难道不知道这刑罚根本不是寻常神仙能承受的吗?剥神身、毁神骨,就相当于你们龙族的剥皮抽筋,痛楚非常。我那时全身剧痛,就连昏死过去都是一种奢望,痛到了极致,五感反倒变得异常灵敏,此前我一些从未在意过的鸟鸣花摇之声尚且能听得清楚,公主与花谣姑娘二人的争执……自然,更是一清二楚了。”   我后退半步,差点恍惚地跌坐在地。   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竟是我……招致了这么个结果?   若非我当日不是气急之下和花谣争论,而是直接一掌就打过去,苏晋是不是就不会知道我的秘密了?也……不会知道这四万年后的一切。   是我……   又是我……搞砸了所有的事情……   “公主其实也不必太过介怀。”正在我后悔不迭之时,苏晋又道,“其实,无论公主当日有没有与花神争执,今日的一切还是不会变的。我依然会知晓公主的身份,依然会知道四万年后的一切,依然,会在今日……与公主摊牌。”   我抬眸看他,心里出奇地平静,反正最令我震惊的事我已经经历过了,此刻无论他再说些什么,我都已经不在乎了。   “为什么?”   苏晋缓缓一笑。   “公主,在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是我们做神仙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忘却、无时无刻……都能认出的。”   “……什么?”   “公主身上的法阵既然出自我手,焉有……我认不出的道理?”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阵风,不似往常那般四季不分的温暖和煦,而是带着几丝春寒料峭一般的寒意吹过这药院,卷落了墙角枝头处蔓延开出的各色小花,卷起了桌上一些没有用镇纸压着的药材粉末,也轻轻吹起了苏晋的发梢,他的白色衣袍与扎着长发的发带。   我立在风中,感觉有些冷。   我定了定神,想着四万年后的爹娘沉新他们,这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了下来,看向苏晋:“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四万年后的事,那为什么这近半年来都没有任何动静?”   说到这里,我冷笑一声:“花谣说我昏迷不醒了有三个月,是因为我魂魄不稳之故。现在看来,不是我魂魄不稳,倒更像是你做的手脚,你素来就喜欢这样子背地里阴人……是你让我昏迷不醒三个月的?”   “公主昏迷三月,是我的缘故,却也不是我的缘故。”苏晋道,神情有些高深莫测,“是四万年后的我在公主身上设下了法阵,而我,却又恰好知晓这法阵的用途,便激发了它,像是药引之于汤药一般,公主因为使用水灵珠而昏迷,这并非是我设计的,昏迷三个月……却是我故意为之。”   故意为之?!   我咬紧了牙,暗地里召出水灵珠紧握在右手之中,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了这三个字:“为什么?”   “为何?”他笑道,“公主既然对我多有不满,且怀恨在心,若是早早地就醒来了,岂不是要坏我大事?”   “大事?”   他气定神闲道:“公主可知,我明明对花谣姑娘并无情意,却又为何……要接近她?”   风越来越大,不知何时,我们的头顶上空聚集了不少的乌云,带着凛冽的风一道袭来,仿若大军压境一般,将整个日头都遮盖住了。   天幕顿时暗下,好似下一瞬就会暴雨倾盆一般,阴沉得可怕。   “为……什么?”   “覆河城上珊瑚色,黄泉水路引魂灯。”苏晋笑意渐开,“此时虽无覆河城,引魂灯……却是有的。”   “且……公主可想知道,为何,我要在今日、今时,告诉你这些话?”   “引魂灯认主,若非其主魂飞魄散,否则,是不会再认二主的。”他一展折扇,百根扇骨古润苍细,越来越大的风刮得那一方小巧的方形扇坠摇晃不已,仿佛下一刻就会脱离扇聚,“花谣姑娘救了我,我自然不是那等恩将仇报之人,要我对花谣姑娘下手,那是万万不能的。”   “可若是他人,或因无心之失,或因追捕之命,而对花谣姑娘下手,使其芳魂消逝,那我也只能叹一句……可惜了。”   在他悠悠的长念声中,我甚至来不及感到愤怒,一道惊雷就自天际直直地朝着我们劈下。   惊雷九霄落,玄铁劈石开。   那一道九霄玄雷就这么直直地落下,带着千军万马之势在距我们头顶一尺之遥时被一道无形的结界挡住。   霎时间,电闪雷鸣,方圆一丈之处都亮如白昼!   苏晋一袭白衣在风中鼓荡,那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在电闪雷鸣之下被映照得晦暗分明,如漩涡一般的漆黑双眼更是在刹那间划过了一道极亮的光芒,目中精光闪烁,看得我心惊肉跳。   “太子怀逐。”与此同时,一个如闷雷般的声音自天际滚滚而来,那声音沉稳厚重,庄严肃穆,不过寥寥数语之间就仿若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天网,将这整座花岛都笼罩了住。“你违犯天规,擅用禁术,销毁神物,又擅自逃离四十四重天狱,今日,我等便奉了天帝之命,前来捉拿于你。”   乌云散开,带来的不是重见天日的日光,而是一片黑压压的天兵天将。   常清神尊立在云头之上,身穿凌云铠甲,手持画神戟,锋利的刀刃遥遥指向苏晋:“太子怀逐,你可知罪?”   苏晋闭目轻笑,随着玄雷被结界彻底地消弭,他的面庞也重新暗了下来。   “雷霆、武神、九霄、惊世,师兄,你这可真是大手笔啊……以四神营众将士来追捕于我,师弟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常清神尊!   是常清神尊!常清神尊修为法力三清无人可敌,他今日又带了这么多四神营的天兵天将过来,苏晋一定正面对抗不及!到时我只要防止他逃开,那常清神尊定能顺利拿下苏晋,这一切也都能有个了结了!   我心下大喜,可还没想出什么能助常清一臂之力的办法,苏晋就对着我轻轻挥了一下折扇。   我只觉身体一阵轻盈,下一刻,我就如那纸糊的风筝一样轻飘飘地飘了起来,飘离了地面,飘进了苏晋的袖口中!   我大惊失色,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苏晋已是再挥了一下折扇。   一道清雅淡然的琴音悠悠荡开。   我一愣,还在疑惑这是哪里传来的琴音,天地在一瞬间就变了颜色,和那一日在覆河城里一样,数道风柱拔地而起,将周围的一切花草树木、药材院落都一点点卷碎了席卷上天。   不同的是,那日的风柱虽然势大,却没有今日这风柱的十分之一凌厉,这些风柱不似那天直直的风柱,而是扭曲重叠,风一丝丝荡开,如利刃一般旋转着划开,不过片刻,那原本列好阵的天兵天将就乱了阵脚,开始各自抵御这些凌厉的风刃。   我心中一个激灵,顿时明白了刚才那声琴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是帝阳琴!帝阳琴!苏晋的这把折扇……乃是帝阳琴所化而来!   也只有帝阳琴,才会这般厉害,只轻轻地一个弦动就激起如此风浪,那一天,苏晋若是用了帝阳琴来对付我们,怕是早就——   “众将士听令!”远远地传来常清的喝声,那喝声中气十足,虽有万里之遥,却仿佛在人耳边炸开一样清晰可闻,“五路,风扬阵;二路、四路,扬旗;一路、三路,列阵诛仙。” ☆、第181章 花神调(竺)   诛仙阵?!   常清神尊竟是用了诛仙阵来对付苏晋,看来他这是不准备给苏晋别的活路了!   太好了!   我心中大喜,可在下一刻又担忧起来。   诛仙阵……苏晋乃是天生神胎,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的确如花谣所说的那样,因为是天帝长子而生来负有功德,现在他虽然被剥了神身、去了神骨,但司命可没说他的神元也一同被剥夺了,而且也不知道他的天生功德有没有被他败光,若是他神元尚在,又还有天生功德护体,那这诛仙阵恐怕也是奈何不了他啊。   这边厢,我在苏晋的袖子里忧心忡忡,那一边,常清在话音落下之时就重重地一杵画神戟。   那画神戟重达七万五千六百斤,素以重锐二势闻名,现下被他这么一杵,苏晋卷起的那些风柱立刻就去了大半,原本动荡不已的天兵云头也安稳了下来,他本人更是一直稳稳地立在云头,不动如山,丝毫不为这风柱所影响。   狂风大作,他的滚边凌云氅在风中猎猎飞舞,好不威严凛然。   “诛仙?”苏晋敛目,轻声笑道,“师兄,你这阵可摆错了,我虽神元尚在,可身躯却早已不是那副神身了……若是灭神,我无神身可灭,若是诛仙,它也……诛不了我。”   “无论是诛仙还是灭神,本尊今日奉命前来捉拿于你,就拿定了你这罪人。”常清神色凛然,“太子怀逐,你这半年来都躲藏于花岛,妄图以这花岛灵气重铸修为神身,今日,这三万天兵天将已是将花岛团团围住,断了你所有的后路,念在你我二人曾为同门的份上,太子怀逐,我还是劝你速速认罪的好!”   “半年不见,师兄还是这么一如既往地爱规劝人。”苏晋嘴角噙着一分浅淡的笑意,看上去像是没有任何准备反抗的动作,可我团在他的袖口中,对他周身的法力流动却是再清楚不过,他这是在准备反击了。   苏晋现在的法力远没有四万年后来得那么精纯浑厚,流转的速度也没有那一日快,可现在他有帝阳琴在手,结果到底如何,还真难说。   “只是可惜了,我素来就不喜听他人劝慰,无论是谁,都一样。”   常清神情冷然无波:“那就手底下见真招吧。”他扬声喝道,“启阵!”   随着一圈巨大的金光自云头降下,常清化作一道流光,我还没顺着那流光看他去了哪里,苏晋就横扇一挡,挡住了那以千钧之力劈来的画神戟。   下一刻,画神戟就数番变化,招招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攻向苏晋,苏晋依旧以折扇抵挡,他二人身形变化都是一等一的迅速,反应也极为敏捷,我只觉得眼睛一阵发花,天旋地转个不停,就在苏晋的袖中被转了个七荤八素,只耳边听得到戟扇相交的声音,表明战况之激烈。   苏晋和常清斗了个难解难分,那一开始的琴音却没有再响起过,我心中大喜,正想着是不是苏晋伤势未愈,不能贸然使用帝阳琴时,那一圈由诛仙阵引发的金光已是缓缓降了下来,数道灼然的铭文道道降下,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了一个淡淡的光晕里。   看着这一幕,我心中狂喜,苏晋这下是逃不掉了!他和常清不分上下,可这诛仙阵却能一下就将形势往常清那边压去,纵使不能像对一般神仙那样具有压倒性的力量,压制一二却还是可以的!   只是随着那金光的降下,周围的威压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浓,苏晋和常清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我却开始觉得有些难受了。   我开始觉得有些热,周围也开始逐渐燃起几道细小的火苗,我一挥袖,挥灭了那些火苗。   但是没有用,随着那金圈的缩小下降,我的难受越来越厉害,身上也越来越热,像是被置于炼丹的火炉之中,四周原本被我挥灭的火苗再度燃起,并且迅速燃成了一道火墙,将我困于其中,且有靠近之势,让我只能紧紧地蜷缩起身子,不敢妄动半分。   我蜷缩在袖口一角,心下又是大骇又是后悔。   不好,我只顾着想诛仙阵对苏晋的压制,居然忘了我也是受这阵的压制的!且我是地地道道的神仙,那诛仙阵又是由训练有素的天兵天将所列,威力更是比寻常人所设的要大上数十倍,恐怕还没等常清拿下苏晋,我就要被这金光烧成灰了!   周围的火墙越来越旺,火圈也越来越小,热浪滚滚扑面扑来,面对着严峻的情势,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拼尽全力运起了水灵珠。   无论是水还是冰,能把这火灭了就好!   喀啦喀啦的结冰声响起,我低着头,蜷缩紧了身子,不管不顾地继续将全身法力灌注于水灵珠上,直到周围再也没有了一点热度,火光晃动的身影也都停了下来,我才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   一道厚厚的冰墙包围在我的身边,冰墙中的火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再无一点火苗。   我松了口气,失了力跌坐在地。   太好了,没有被烧死,这诛仙阵也太霸道了,居然对我这么一个小小的魂魄之身都不放过,那苏晋岂不是更要被烧得厉害?   我一边胡乱想着苏晋此刻有没有受到什么诛仙阵的威压,一边不敢懈怠,持续不断地加厚那层冰墙,谁知道这道墙外面是不是还有一道更厚的火墙在蠢蠢欲动。   我持续不断地加大着水灵珠的寒气,本想着快快撑到苏晋被常清拿下的那一刻,却不想因为方才的那阵慌乱,我的法力失了几分控制,水灵珠上缠绕着的寒气就这么分散了几缕出去,在眨眼间就把苏晋的衣袖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苏晋的动作就是一顿。   常清岂会放过这个空当?当即就回身一个回马□□了过来,直直刺向苏晋腰腹之处。   我连忙凝起神细看,常清神尊必定是熟悉苏晋弱点的,他此刻抓住这个空当刺向苏晋腰腹,莫非苏晋的神元就在这里?   这一戟刺来,苏晋也不是傻的,立刻挥扇去挡,那戟头却是猛地一晃,朝我击了过来。   我顿时惨白了脸,也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也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他以为我是被苏晋保护的什么人!所以他才故意这么一刺,要逼得苏晋手忙脚乱!   可他想错了!苏晋根本就不会保我!   常清神尊的画神戟,我有几分的把握能躲过?   我惨白着脸,惊恐地看着那戟头越来越近。   下一瞬,整个袖口天旋地转,苏晋竟是收回了手,免得我被画神戟击中,却因此门户大开,将整个腰腹之处暴露在了常清跟前。   我看着常清瞄准时机横戟一扫,那诛仙阵所降下的金圈也在同一时刻猛地收紧,心中翻江倒海着怪异的感觉。   而等我听见一声琴音响起,一道古琴的虚影挡在我们跟前,眼看着能挡住常清的那奋力一击时,我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然而下一刻,一声熟悉的呼唤响起,我眼睁睁地看着苏晋忽然撤了那古琴的虚影,看着原本该由那虚影挡住的画神戟被花谣的背影所遮挡,看着血液花瓣四散飞溅飘舞,像被淋了满头满身的血,如堕冰窖。   花谣的血沾湿了苏晋大部分的衣裳,沾湿了他的衣袖,我看着他素白的衣袖渐渐被深色鲜红的血液渗透,看着花谣那曼妙的身影倒下,听着她的一声“太子……”呢喃,只觉得浑身发冷。   苏晋故意显露的悲痛、常清震惊之后的冷然、还有那骤然炸开的金圈与云头四仰八叉倒下的天兵天将,都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迅速遮掩了过去。   这么多、这么多的花瓣。   我终其一生,都恐怕无法见到的花瓣纷飞之景。   常听人说,数万年前的花岛上四季如春、鸟语花香,曾是这三清最美的地方。   却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花岛最美的时刻,竟是它的主人魂飞魄散之时。   苏晋终于建造了一座覆河城。   当日他故意撤走帝阳琴、致使花谣替他挡了那一记画神戟后,他就抱着花谣冰冷的身体跪在了花海之中,在片片飘离枝头的花瓣雨中悲痛欲绝,在悲痛欲绝中打退了常清、打退了三万天兵天将。   而后,由我爷爷亲自下旨许诺、号称永无沉陷之岛的花岛,沉入了海下。   那冰宫雕砌而成的花神殿,也一道没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   此后,苏晋远走终南之地,于一毫无人烟之处建造了一座城,一座我记忆中的覆河城。   我第一次跪在地上,哀声求他去复活花谣。   他施施然坐在那一间熟悉的府邸之中,先是仔细端详了一番引魂灯,而后将引魂灯轻轻搁置一旁,笑着伸手抬起我的脸颊,叹息道:“复活?公主殿下莫非是悲伤过度,以至神志不清了?复活二字,说得轻巧,可做起来又何其之难?花谣姑娘为我而死,我自是伤心,若是能够复活她,我自然在做不辞。可我也是无能为力呐,她若是只身死,那还好,可她已经魂飞魄散了,便是我父君,怕是也不能挥手间就随随便便地复活一个已经魂飞魄散的神仙,更何况是我?”   “你可以的!”我忙道,伸手握住他抬起我脸庞的右手,将他的手按下,只紧张得手心发冷,“花谣她并不是完全魂飞魄散,常清神尊收势尚早,她的命魂一魄尚未消散,只要命魂还在,复活她并不是不行!” ☆、第182章 花神调(凌)   当日,花谣虽然魂魄尽散,但身躯尚在,苏晋抱着她以悲痛欲绝之态击退了常清和他的手下之后,我就神思混乱地从他袖中飘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抱住了花谣的身躯。   我浑身颤抖,思绪一片混乱,只是触及她的身躯发现她余温尚在,竟还有几丝魂魄气息留着,这才勉强冷静了下来,祭出水灵珠将她的整个身子连同剩余的魂魄都一道封住,以防她剩下的那点魂魄也飘没了。   封魂的过程中我的手一直在抖,直到看着寒气蔓延上花谣的脸庞,看着她整个人逐渐被冰冻住,最后那一丝悠悠向外荡开的魂魄也被我逼回了她的体内封住,我这才手一松,水灵珠滚落在地。   还好,她命魂尚在,不算完全的魂飞魄散……还好,我及时封住了她的六息与命魂,让她没有完全离世……   可仅仅是这样还不够,我能封住魂魄,能修补魂魄,却不能收集召回已经消散了的魂魄。为神为仙者,一旦魂飞魄散,魂魄即刻消逝与天地之间,化成细碎得不能再细碎的飞灰湮灭在风中,是为离世。神仙不轻易死,可一旦死了,就是魂飞魄散,难以回转,就算是天帝也不能肆意召回那些消散的魂魄,在这世上能使散于天地间的魂魄回来的,恐怕也就只有常清神尊的转魂灯能办到了。   可现在常清神尊明显不可能帮我,于是我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原本是花谣的、现在在苏晋手中的引魂灯。   引魂灯可使亡者重回人间,可亡魂也是要三魂七魄俱全的,少了几魄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召回来,更别说像花谣这样只剩下命魂一魄的了。但苏晋也说过,引魂灯尚有别名,我虽然已经不记得他当时说的是什么别名,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就这么死了,总要试一试才行。   这么想着,我就在苏晋覆手建成覆河城的下一刻跪在了他跟前,苦苦哀求他,求他试着召回花谣的其余魂魄。   如我所预料的那般,苏晋含笑着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就是不愿意复活花谣,连试一试都不愿意。   想着花谣素日对我的种种,我咬了咬牙,一狠心,伸出手握住苏晋抬起我脸颊的那只手,努力稳着双手,让自己不要颤抖得太过。   “引魂灯现在已经认你为主,就算花谣回来,它也不会再认花谣为主了。”我哀戚地看着他,软言道,“你也不用担心她跟你抢引魂灯,她……那么爱你,都为你裆下了常清神尊的画神戟,难道还会跟你计较一盏灯吗?”   苏晋闻言,就轻笑了一声,伸出另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   我身子一颤,想着花谣,到底没有避开,任由他修长微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只觉身上一阵鸡皮疙瘩升起。   “听碧。”他俯下/身,面上带着三分浅淡的笑意,低声道,“你要知道,我一向只害人,从不复活人的。”   “但是你可以。”我颤抖着声音,“你能救她,对不对?”   “或许。”他温声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救她呢?我又不喜欢她,她也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我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一把将他的手甩开,站起身怒视着他:“你从一开始就是想要花谣的引魂灯,想要她死,对不对?”   是我太天真了,苏晋要的自始至终就是那一盏引魂灯。让神器换主,除非其主魂飞魄散,或是遭其主抛弃,不然让神器认二主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现在想来,当初他在花岛赖着不走,疗伤是其次,想要将天兵天将引来花岛、让花谣死在别人手中才是他的目的。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无意间流落花岛的。   他一开始,就想要花谣的引魂灯,想要她死。   一旦有了这个认知,我心中就一阵发寒,刚才被他抚过的脸颊处也一阵发痒,想着他刚才在我面上抚过,心里就泛起一阵恶心。   我早该想到的,早该认识清楚的。   我来到这里,并非是意外,而是人为……刻意的人为。   因为我的到来,所以苏晋一早就知道了四万年后发生了什么,他会知道沉新,会知道我,会知道洛玄知道周言知道凝木,他按照我记忆里发生的一切照做了,在忘川边掳走我,在覆河城时故意误导我,让我以为他流落花岛是重伤之下无意到达的,让我以为他对花谣情深意重,而后又按照我记忆中的一切布置让我来到了这四万年前,遇到了花谣,通过我的记忆告诉花谣他对她的“情深意重”,让花谣因为这一份情深意重而去救他、对他痴心、对他深情,为他飞身挡住迎面而来的画神戟。   害死花谣的,不是别人,是我。   因为我的到来,我的出现,才使得花谣走上了魂飞魄散的结局,无法阻止,也不能改变。   不,不是我,不是我害死花谣的。   是……这天道……   是天意弄人,是天道……害死了花谣!   若非是天道,我不会来到这里,不会让苏晋探得记忆,也不会发生后来的种种……   不不不,是因为苏晋设置了转生阵,期间出了差错,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被苏晋探得记忆,让他能够以此利用花谣……   我思维一片混乱,天道、苏晋、花谣这三个词在我脑海里不断交错着出现,我来到这里后的一幕幕景象飞快地自我眼前滑过,又变成那一日在覆河城里苏晋的种种言行举止,最后全部被漫天的花瓣所覆盖,飘起花谣的一片艳丽裙角。   想着自我来到花岛后的一切一切,我就浑身直发抖。   苏晋被我甩开手,也不以为意,他也跟着我直起了身,缓缓笑开了:“你也想到了?”   他凑过身,在我耳旁轻声道:“害死花谣姑娘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这天道……你来到这里,本身就是一件无可更改的事。四万年前的我,从你这里得知了四万年后的事;四万年后的我,因为四万年前发生的一切,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按照着你记忆中的布置,一件件滴水不漏地还原……覆河城,花神殿,转生阵,所有的一切,都按照着你记忆中的模样来……最终,你成功来到了这里,来到了四万年前,见到了花谣姑娘,告知了她所有的事情,也因此……让我,得知了四万年后的事。”   “这一切根本就是一个圆,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这一切,都是天意,并非我一人之力可及。”   “是天道,促成了这一切,促成了我,促成了你的到来,促成了花谣姑娘的死……”   “听碧。”他手带法力,不容我拒绝地捏起我的下巴,让我转过头直视他的双目,轻声笑道,“这样一来,你可还觉得……这天道有理了?”   “想不想……跟我一起,改了这天道?”   我猛地睁大了双眼。   天道……   篡改天道……!   我的一颗心越跳越快,不知怎么回事,体内的那半颗龙元隐隐发烫,最终,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冷冷道:“痴人说梦!她的魂魄和身躯已经被我封住了,大不了让她等上个四万年,到那时,不需要你我也能救活她。”   我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要篡改天道,可你还不是因为了我的记忆才在之后的四万年才如鱼得水的?你要是想篡改天道,那又为什么要按照我的记忆来做后面的事?说得好听!凡间的天道你改了就改了,最终还是由司命把持着大关,这三清的天道,你就算是改,你也改不了!你可是忘了我是怎么来的?”   “我自然不会忘。”苏晋一笑,再度抬起我的下颔,手中法力丝丝传入我的体内,定住了我的身,让我不能动弹。“你是因为我按照你的记忆设置了转生阵,所以才过来的。可是听碧,你可曾想过,为何我要按照你的记忆来行事?”   我冷笑:“那是因为你只是个光会说大话却不敢真正篡改天道的懦夫!”   他狭长的双眼就微微一弯:“一个人,行事作风之下所掩埋的心思,时间再长、日子再久,对于他本人来说,都是不会改变的……四万年后的那个我为何要一切都顺着你的记忆来,让你回到这四万年前来,听碧,你难道就不知道么?”   我一颤,心中一个想法跃然而出,却不敢说话。   苏晋轻扫了我一眼,就施施然笑了:“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被他捏着下巴,说话间有些费力,但我依旧一字一句地咬着牙道,“我不知道。”   “不,你猜到了。”他道,微凉的指尖寸寸抚上我的脸颊,眼中含笑地看着我,“这么一张灿若山茶朝露的花月面容,的确是很合我的口味,也怪不得,四万年后的那个我……会顺着我最不屑的天道来做着一桩桩一件件的事……”   我涨红了脸,紧咬着牙关沉默不语。   “听碧。”他道,笑意盈盈,“你真是合我心意……你只喜欢后来的那个苍穹弟子,不肯喜欢我,就把心放在他身上好了,把其它的交给我,我就替你复活花谣,如何?” ☆、第183章 八百年前   “呸!”我想也没想地就道,一张脸涨得通红,心中愤恨羞恼一阵高过一阵,那半颗龙元也越来越烫,跟着我的心跳声一道,砰砰砰跳个不停,“你做梦!”   我原本只是以为……没想到他竟然……竟然有着这么龌龊的心思!   苏晋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么,就只许那苍穹弟子能喜欢你吗,我喜欢你……就不行?”   “你不配!”   “是吗?”他轻飘飘应了一声,手下一个用力,就更加紧地抬起了我的下颔,“可惜你现在是毫无反抗之力啊,你说再多也改不了我的心思,要是一个不好,激怒了我,让你受了伤,那可该如何是好?”   “无耻!变态!”   “无耻?变态?”他似笑非笑地感慨了一声,“这三清,有多少人曾经骂过我,怒斥我顽劣不堪,心狠手辣,这无耻变态四个字,我却是头一回听到,说来,公主也算是打破了我的原则了……我喜欢你,不好么?”   “不好。”我硬邦邦道。   “那可巧了,我就喜欢反其道而行之。人人都叫我不要违犯天道,使自己将来后悔,我就偏要违犯;你叫我不要喜欢你,我就偏要喜欢你。非但如此……这座覆河城现下不过是死城一座,仅有你我二人,你猜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被他这话吓了一跳,原本还算平缓的心跳顿时跳得飞快,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面上却还是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紧张之意:“我……我怎么知道。”   不不不,他只是在吓唬我,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苏晋略显冰凉的指尖缓缓抚过我的眉眼,最后停在我的唇边。   我怒视着他,却因为怕他妄动而不敢说话,又因为被他定住了身,只能这么狠狠地瞪着他,身子却僵得不能再僵,连手指也无法动一分。   如果……如果要我被这个家伙……!   那我还不如去死了的好!   “听碧,”他叹息道,“若你愿意……”   “我不愿意!”我高声叫道,看着他缓缓朝我靠近,欲哭无泪的同时又怒火中烧,眼前不断闪过沉新神采飞扬的笑容,我心中一沉,最终狠下心来,咬紧了牙,发疯似地运起体内法力,将全身法力都凝结于那剩下的半颗龙元上,决定就算魂飞魄散也要跟他同归于尽!   体内的龙元越来越烫,我整个身子也跟着一起像是被炙烤一样滚烫无比,我眼前一阵迷蒙,看着苏晋越来越接近的面庞,四周的景象也开始逐渐变黑变暗。   我身子一阵阵地发抖,心跳越来越快。   不,不对,这个反应,不对劲……   我的龙元……   手上的力道一松,似乎是苏晋放开了对我的钳制,我看着他直起身,耳边飘进他的几句喃语,但我已经是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看不清了,我听不清他说的话,也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神色。   最终,我眼前所有的景象被黑暗彻底吞没,我也一个力松,失去了意识。   陷入黑暗之前,隐隐约约的,我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呼唤。   “听碧!”   是……   ……沉新……   ……   ……   “老妹,醒来了。”   “妹子?”   “妹?妹?醒醒醒醒。”   “听碧!”   “啊?”我猛地从桌案上惊醒过来,“什么?”   “什么什么,”耳边传来二哥略显嫌弃的声音,紧接着,一只骨节修长的右手就伸到我眼前晃了晃,“你睡迷糊了?这么热闹紧张的时候你都能睡过去,你也太厉害了吧?前几个月你不还刚从修炼阁中出来,怎么今天就没精神了?”   我顺着那手往右偏了偏头,就见二哥正身着着昆仑虚弟子服饰哭笑不得地看着我:“前几天玩疯了?还是——”   “二哥?”我愣愣地瞧着他,不敢相信他居然就这么笑嘻嘻地出现在我面前,而且还穿着一身昆仑虚的弟子服饰。   “怎么?”二哥抬了抬眉毛,“还真睡迷糊了?你不是一直想看神霄殿的仙会长什么样子吗?磨了师傅好久,好不容易才让师傅松了口让你也跟过来了,你怎么在正热闹的时候就睡着了?”   “仙会?”我愣住了,一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感,“什么……什么仙会?”   二哥也愣了下:“还真睡迷糊了?神霄殿的仙会,在九重天上举办的瑶境三仙会啊。你忘了?”他说着就一抬手,给我指了一下不远处瑶境台上正缠斗在一处的二人,“诺,那桑延正跟苍穹的明轩在比试,你就算不想看人家的比试,也别在这仙会上大咧咧地埋头睡觉啊,你看你看,师傅又在那边瞪我们了。”   仙会?桑延?师傅?   原先那股睡意和迷茫之意逐渐散去,我渐渐清醒过来,同时越来越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仙会……师傅……   我心中有一个不好的猜测,连忙暗地里查探了一□□内的龙元,果然,我体内的龙元还是完整的,不是后来那孤零零的半个。   感觉到那一颗久违的完整龙元在体内散发着一股温暖的气息,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龙元完好,没有缺损,这就代表——   我又一次跨越了时间,来到了我尚未离开昆仑虚、龙元也尚且完整的八百年前。   八百年前。   我重重叹了口气,低了头伸手抵在额前。   怎么就没完没了了呢!   不过……   一想到前一刻苏晋定住我的身体、要凑过来……轻薄我时那动弹不得、求救无门的无力感,我就又松了口气。   八百年前就八百年前吧,总比四万年前来得好,最起码我在八百年前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好的改变,我还在昆仑虚,二哥也还和一道在师傅手下拜师学艺,大哥更是早已自立门户,在神霄殿就职,偶尔帮着爹爹处理一下龙宫的奏折,就算这一回苏晋卷土重来,他也占不到我的便宜了。   想起苏晋那过分的言语和举止,我的脸色就差了不少,回想起他的手在我面颊上缓缓抚过时的那一阵触感,更是油然而生起一股恶心之感。   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对我有点兴趣,没想到他居然……居然存有那么龌龊的心思!他要是真的敢对我……我一定和他拼了!   或许是见我面色变幻不定,二哥又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问道:“回神回神,在想什么呢,脸色这么精彩?”   我连忙整了下神色:“没、没什么,我这不是刚睡醒吗,还有点迷糊。”说着,我还特意揉了下眼,做出一副睡眼惺忪之态来。   二哥就摇了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是真累了还是为了特意避开桑延的比试,让他没有机会跟你献殷勤?我说你也是的,人家喜欢你,那是你的厉害,你的光荣,别人因为这点嫉妒你,是她不及你,她心里不舒坦,你何必因为个别人败坏了兴致?更何况……”   他左右看了下,凑近我压低了声音道:“更何况那茵粟的性子你也知道,她就是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对那些稍稍跟桑延有一点接触的师姐师妹们,更是鸡蛋里挑骨头,非要说教一顿才罢,搞得这桑延几千年来连桃花都没有开一朵,打了几千年光棍。她在昆仑虚里横行霸道惯了,仗着是掌门第一入室弟子的身份就到处摆架子训人,训的话还有板有眼的,让别人告状都不能告,昆仑虚里对她有气的人多着呢,她们都巴不得你让茵粟没脸,你又何必避她锋芒?”   “茵粟?”我道。   “对,就是这么个态度。”二哥握着折扇一敲手心,“言语间要有那种不屑的态度出来,我跟你说,你下次再面对那女人时就这副模样跟她说话,她保准被你气得半死。”   “什么跟什么啊。”我蹙眉。   “什么什么跟什么,”二哥道,“我说真的,你长得可比那女人要好看多了,桑延对你也颇有好感,不如……”他嘿嘿一笑,对我挤眉弄眼,“你就这么把桑延拿下试试看?不是我说,那家伙吧,长得还行,法术也还行,虽然名气小了点,但是在昆仑虚也算是出名……”   我没理会二哥在一边自顾自的念叨,仔细梳理了一下八百年前发生的事后就转过了头,先是眺望了一下整个仙会场,而后就眼风一扫,往苍穹弟子那边看了过去。   八百年前,我和沉新尚未相识,但沉新却早已扬名天下,就算是八百年前的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因为我当时是昆仑虚弟子,三大仙门又互相之间你追我赶看不顺眼,就连带着也对相当于苍穹门面的那个沉新神君也不待见了起来,因此当初在仙会上我根本就没有仔细注意过苍穹那一边,我记得……   咦?   当年的仙会我都做了些什么呢?怎么都没有什么印象?   “……所以说,你要是目前没有喜欢的人,不妨去和桑延试一试,就算最后不能成为眷属,跟他这么一个还算是可以的家伙在一起,也能出一回风头——你在听我说话吗?”   当年……当年在瑶境三仙会上,我好像——貌似——就是这么睡过去了?不然怎么没有任何关于仙会的印象?沉新师承苍穹掌门锦华神尊,又是他的大弟子,这么大的仙会上肯定要出场亮一亮相出一出风头的,我却对他没有任何印象,难道我当年还真是这么一路睡了过去,直到仙会结束也没有醒来?   可仙会结束后呢?又发生了什么事?   “听碧?”   对了,我和茵粟因为什么事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把她打成了重伤,自己也因此受了不小的伤,被赶来的大哥二哥带走后就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   然后呢?   我的思绪到这里就卡了壳,接下来发生的事任凭我怎么想也想不出,到最后干脆放弃了。   由于有苏晋的前车之鉴,我也没有太多慌张,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说不定就是因为我回到了八百年前,所以才对这一段的事没有印象——也就是说,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是现在这个我所经历的,而非当年的我所经历过的。   经过之前一事,我算是对这天道有了新的认识,我曾以为我可以改变历史,然而殊不知正是历史造就了我,我所做的一切,早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这是天道,也是宿命,是无法更改的。   “你在看什么啊,你二哥说话你也不听?看桑延比试?不是吧,你还真对他产生兴趣了?呃……其实,二哥方才的那些话都是随便说说的,桑延这个人吧,可以是还可以,但是——也不算太好,你要是想给我找个妹夫,还能找一个更好的——”   一想到无论我现在做什么,八百年后的一切事情都不会有变,我一边有些失望,一边又有些庆幸。   失望不能提早除掉苏晋,又庆幸八百年后的事没有改变,也就意味着沉新他们并没有因为苏晋知晓后来之事而多了额外的危险,事态仍旧和之前一样胶着。   我一边散漫地想着这些零零碎碎的事,一边在苍穹弟子待着的那一块地方一处处地看过去,期望着能找到沉新的身影。   “……听碧,你在找谁?”二哥终于反应过来,闭了嘴不再念叨桑延,而是狐疑地随着我的目光也眯了眼跟着打量起来,“苍穹?你找苍穹那里的谁啊?对了,你认识苍穹的人吗?” ☆、第184章 鬼神(乾天)   找到了!   在那个熟悉的身影跃入我的眼帘时,我眼睛一亮,差一点就兴奋地要喊出他的名字来。   瑶境会场的布置跟凡间的戏院差不多,当然,瑶境比凡间的戏院要大多了,在我又扫过一间位处高位的包间之后,我终于在东边的倒数第二间包间里见到了我要找的身影,也因此差点兴奋地站起来。   沉新身着一袭黑边白底的苍穹弟子服,长发束起,腰系环佩,正负手立在锦华神尊旁边,一边看着场上的斗法,一边时不时和边上的几位苍穹弟子笑着说上几句。   他眉眼间笑意泠然,偶尔瞥一眼下面场上的斗法,和身边的同门师兄弟说上几句,更是言笑晏晏,神采飞扬,一身苍穹弟子服更是衬得他挺拔如松,端的是风采翩然、顾盼神辉。   望着那几月不见的熟悉眉眼,我下意识就笑了起来,只是这么看着他,就舍不得移开眼。   在花岛上昏迷了三个月,打坐修炼了一个多月,又跟着花谣学了差不多半个月的医药之术,算起来,我也都快半年不见沉新了。   半年,以前从来不觉得有多么久的时间,在花岛上也不觉得有多么难捱的日子,没想到就这么一眼,就让我心生了一种慨然之感。   一晃,都半年了啊……   想起在花岛上待的那半年,又想起花谣教我医理的那大半个月,我就心中一苦,眼前再度闪过她帮着苏晋挡过常清神尊的那一击画神戟时纷飞的衣袂来。   常清的那一击是冲着苏晋去的,用上了十成十的法力,虽然他后来在见到花谣后收了势,却也已经是……回天无力。   当时,我好不容易将花谣的整个身躯连同着命魂一魄都一同冰封住,只是没想到刚刚将她整个人放置在花神殿中,脚下的大地就一阵震颤,花岛附近的海浪一波高过一波地朝着花岛打来,整个花岛也剧烈地颤动着,不过片刻,海水就蔓延到了我的脚踝,紧接着,整座花岛就这么沉没了。   想起花岛沉没时的那一幕幕景象,想起花谣紧闭的双眼和冰冷的身躯,想起那漫天飞舞的花瓣,蔚蓝冰凉的海水和如黑云压城般的乌云盖顶,我原本看见沉新而高兴起来的心情就又低落了下去。   花岛虽沉,花神殿犹在,在花谣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开始,整座由玄冰雕砌而成的花神殿就被冰封住了,我还是靠着水灵珠才勉强将花谣的身躯放进了神殿里,也不知道当时看着那一幕的苏晋是个什么想法,若是万一他哪一天觉得无聊了,不高兴了,会不会前去已经沉没的花岛那里,对花谣不利?   毕竟在八百年后,花神殿再度开启,我可是在里面没有见到花谣的身影啊……   我想着关于花谣的种种,想起她素日面对我时的笑意盈盈与教授我医理时的自信模样,不禁伤神起来,幽幽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啊。”二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有点探究,又有点好奇,“是见到了锦华神尊的哪位弟子?”   “什么?”我一怔。   “听碧,不是我说,”二哥微皱着眉头,看上去像是在斟酌着该怎么和我说话,神色罕见的有些纠结,“锦华神尊的弟子吧,虽然一个比一个厉害,但也是一个比一个的心高气傲,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的,能力是有的,但是态度忒差,你可别被什么不熟悉的人骗了啊。不对啊,你什么时候认识锦华神尊那一脉的弟子了?”他寻思道,“之前锦华神尊来昆仑虚讲道,你虽然没去听,但是他的弟子也没有跟过来,你是……是怎么跟他认识的?”   “你想哪里去了。”我立刻明白过来,哭笑不得道,“我只是随便看一下,哪里就是你想的那样了。”   虽然在八百年后我和沉新在一起了,但现在嘛……我和他不还是没有相识嘛。   想起那一夜在覆河城里沉新对我说的话和那个印在唇边的轻吻,我的脸就有些微微发烫,未免被二哥看出端倪,我连忙转过头,正襟危坐地坐直了身子做出一副认真观看场上比试的样子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继续看向沉新。   “还说我想到哪里去了!”二哥嚷道,“你看看你,眼珠子又往那边看过去了——”   “师傅在那边瞪着你。”   我小声快速地说完了这句话,二哥就闭嘴不言了。   然而话音刚落,师傅没有因此看过来,和我相隔了几乎一整个瑶境的沉新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神色一敛,偏头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看向我这边,还没想好是赶紧移开视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还是就这么大大咧咧对他笑一下,他的视线就和我对上了。   我和他的视线就这么不期然地交汇了,相隔了几乎一整个瑶境。   我怔在当场。   沉新也是一愣,不过下一刻,他就一整神色,对我客套地一笑,稍稍颔了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我连忙匆忙对他回了一个略显矜持的笑容,希望刚才我那直愣愣的视线没有让自己看起来太过呆傻,要是让他以为我是个见到好颜色就忘乎所以的人,我可就要臊死了。   他一怔,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回他一个笑,边上有苍穹弟子问了他几句什么,他听了摇摇头,神色有些莫名地看了我一眼,又笑了一下,就转过头,和他的那些同门交谈去了。   二哥在我旁边怪叫一声,惹来坐在右边上首的师傅一眼瞪视和一声严肃的咳嗽声。   “你干嘛?”我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不过因为沉新刚才的那一笑,倒也没有生气,难得的好心情来面对二哥的怪叫。   被师傅一瞪,二哥就收敛了几分,只见他咳了咳,理了一下身上的昆仑虚弟子服,就一本正经地对我道:“妹啊,不是哥哥说你,这个——沉新神君呢,虽然名气是很大,长得也不错,法力修为也高,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不知道,那家伙心气高着呢。除了他的师傅和那些同门弟子,他对谁都很少有笑脸冷言冷语的,就在这三仙会开场之前,掌管司命府的天宫三殿下去找他都碰了一鼻子灰,我——我劝你——”   “很少有笑脸?”没听他说完话,我就笑了,很少有笑脸,心高气傲,还冷言冷语,他这是说的沉新呢,还是流初啊?   “二哥,你认识沉新吗?你这话怎么说得这么不像他呢?”   二哥没有回答我,而是道:“沉新?你都这么叫他了?”不待我否认,他就一拍桌子,扼腕长叹了一声,“我就说那家伙没事来三仙会做什么,之前他可是都不怎么来这九重天的!原来他早有预谋!就在这等着我呢!”   “……等着你?”   “是啊!”他痛心疾首道,“等着我带着我家亲亲的小妹过来,好让我那没见过世面的妹妹直接上钩啊!阴险!狡诈!”   “……”   我沉默了半晌,直到二哥在那边干嚎完毕,周围的人也都收回了各色投来的视线,才开口道:“二哥,你——”   “你看你看,他才刚刚对你笑了一下,才一会儿的功夫,就又有一个仙娥过去找他了。”不等我把话说完,二哥就打断了我的话,指着东边道,“妹子,你可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他就是这么一个到处沾花惹草的花花公子,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别被他那张脸骗了过去!”   仙娥?   我一愣,就顺着二哥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仙娥打扮的女子从沉新那包间后掀帘而入,对沉新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了几句什么后,沉新就眉眼一压,抿紧了唇不笑了。   那仙娥一开口,包间里原本融洽的气氛也有了几分凝固,锦华神尊瞥了那仙娥一眼,说了几句话,那仙娥便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不知她是在求饶还是在继续说话,沉新的脸色越来越差,锦华神尊的面色也不怎么好,倒是其余苍穹弟子,一个个都有些不明就里,但因为沉新的缘故也对那仙娥没什么好脸色,有人甚至呵斥了一声,上前一步想做些什么,被沉新抬手制止了。   沉新的神色随着那仙娥的诉说而不断变化,或青或白,手也攥成了一个拳,但终究在锦华神尊的示意下闭了下眼,点了点头,对那仙娥说了几句,就随着那仙娥一道离开了包间。   我看着沉新的身影跟在那仙娥的身后消失在帘幕之后,帘幕微动,心中也随之一动,不知怎么的,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仙娥……神霄殿……沉新……   联想到一件要命的事,我再也坐不住,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急急道:“二哥,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没做,你在这里先看着仙会,我去离开一会儿。”   “啊?什么事?你不会是见那沉——听碧?听碧?你怎么不理我就跑?听碧!快回来,师傅在看着我们呢!”   不理会二哥在我身后不明就里的呼喊,我急惶惶地转身一撩珠帘,也出了包间,往东边疾步而去。 ☆、第185章 鬼神(坤地)   想起沉新在包间中面对那仙娥时陡然沉下去的面色,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一个不好的念头在我心中逐渐成形。   我知道这念头来得荒唐又没有根据,毕竟我只是远远地看了那仙娥几眼,甚至连那仙娥对沉新说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是……   ——公主这可是错怪在下了,我此前借玄女神女哨一用时,可是真的不知晓玄女在神君身上下了魂追……   ——是玄女的神女哨,她好狠的心……沉新……沉新!   那日在忘川河边回荡许久的哨声又一次在我耳边声音尖锐地响起,刺得我耳膜生疼,太阳穴处也开始隐隐作痛,仿佛被一根针细细地扎了进去,疼得细小又尖锐。   我甩了甩头,又抬手摁了一下太阳穴,将这因为回想起神女哨的哨声而引起的头痛压下,不顾周围人的侧目而视,也不顾二哥追到门口却被师傅呵斥回去而不得不在原地跳脚的呼唤,脚步匆忙地转身沿着白云聚集而成的仙梯盘旋而下,往沉新之前所在的东边阁楼处的所在走去。   因为焦心沉新,我这一路上是走得又急又快,连续撞到了好几个同门,也只来得及扶他们一把,埋头说了一句对不起就又疾步离开了。快步走了半天,终于来到了苍穹弟子所在的东阁处。   瑶境的构造并不遵循传统的四方制,每一处地方都与别处看似相同,却是内里构造皆别有洞天,我对东阁不熟,怕贸然进去多走弯路,也怕沉新这时已经跟了那仙娥离开了,遂不顾那些苍穹弟子对我惊讶看来的眼神,随手拉住一个经过我身边的苍穹女弟子,匆忙间挤出一个笑容,问道:“不好意思这位仙门,请问一下你刚才有看见你们大师兄往哪边离开了吗?”想起苍穹的师承制,我又加了一句,“就是那一位沉新神君。”   “沉新师兄?”那女弟子听闻,便抬头谨慎地看了我一眼,目光扫过我身上的昆仑虚弟子服后,面上神情就由一开始的谨慎变成了嫌弃,哼笑一声,不屑道,“你是昆仑虚的弟子,问我们大师兄的行程干什么?我可告诉你,你们可别打着那种下三滥的主意。先不说我大师兄乏力高强,不会中你们的陷阱,就说我们苍穹,那也不是光大师兄一个厉害人的,可别以为设计陷害了大师兄,你们昆仑虚就能在这三仙会上拔得头筹了!”   我被她这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骂得一愣,当即哭笑不得,连忙解释:“我不是——”   “好了,不用解释了。”那女弟子又哼笑了一声,神色高傲道,“我知道你们昆仑虚着急,毕竟继你们的首席大师姐败给我们的小师弟后,那唯一有些名气的桑延又明显不敌明轩师兄,眼看着就要败给他,若是接连败北,那你们昆仑虚不就只有一个鸿逸勉强算得可以了?而我们苍穹的大师兄却是一场都未上,你们着急,也是难免的,只是我可告诉你,大师兄他——”   “芝蕖,”就在我被她这一通挤兑挤兑得心头火起时,又一名苍穹女弟子路过,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对那女弟子道,“师傅叫你去把花朝师妹叫回来,你怎么在这里跟别人聊上了?这位姑娘是你的熟人?”   “熟人?”那芝蕖聘聘婷婷地一笑,“师姐,你不知道,她才不是什么熟人,她啊,是来找大师兄的。”   “大师兄?”听那芝蕖这么一说,那女弟子的神情也变得谨慎了起来,仔细打量了我一眼后,面上就带了些许怀疑与敌意,“姑娘,你身为昆仑虚弟子,怎么来我们这找大师兄?你……认识大师兄?”   我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面上却是笑眯眯地道:“没有,只是仰慕你们沉新神君的风采,就过来问一问,想着能不能说上几句话,也长长见识,只是既然你们不想告诉我,那就算了,告辞。”   “师姐!你看她的口气!”   不再理会那女弟子的抱怨,我笑眯眯地说完了这段话后就转身离开,我在这里跟她纠缠了这么久都没有看见沉新下来的身影,那想来他一定是早就跟着那仙娥离开了,我再在这里纠缠也只是浪费时间。   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心跳得很虚,就算是我大惊小怪想多了也好,我总要先找到他才能安下心来。   不过这一回我学乖了,沉新声名在外,他是苍穹弟子的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就穿这么一身昆仑虚的弟子服到处找人问他的行迹也的确是不太好,便捻了个诀,随便换了一身看起来不那么突兀的衣裙,这才再拉了一个人,询问他可曾见到过沉新。   只是不知道是那仙娥带路带得刁钻,还是这三仙会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盛景,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台上的比试给吸引了,少数几个不看台上比武的家伙也是只顾着对桌上的美食大快朵颐,基本上就没有人注意谁曾经路过了他们眼前或是身旁,我问了几个,竟然都对过路来往的人没有任何印象,我身上又没有沉新佩戴过的饰品,追踪之术也使不出来,真是急死我了。   我急得在原地直跺脚,那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弄得我的心七上八下的,没有一刻安生。   好在我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寻找沉新的方法,虽然不确定那仙娥是不是就是那女人派来的,但若是不是,我也顶多是无礼冒犯一位玄女,沉新没事就是最好,便连忙随手拉过一个正在台下诸仙间穿梭奔走的仙童,问他知不知道瑶台玄女殿在何处。   那仙童眨巴了下眼睛,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天宫虽有瑶台玄女,但九重天却尚无瑶台玄女殿。”我正失望,没想到他却话锋一转,又道,“姐姐可是想找瑶台玄女?姐姐,我告诉你,瑶台玄女不住玄女殿,她乃长生殿主人,自然住在长生殿。”   我忙道:“那你可知道长生殿在何处?”   “东北以兑位七百里,长生殿与诸神殿不同,它和师傅的天清殿一样,都处虎位之上,所以要往上找。”   没想到这仙童竟是常清神尊的弟子,我匆忙道了一声谢,就按着他所说的方位驾云过去,要不是顾忌着在这九重天上化出真身来太过惹眼,我都想直接飞到那边去了。   好在我的驾云技术掌握得不错,不过片刻,我就到了那仙童所说的地方,这里的气息果然与别处都不相同,似水一般柔和,却又仿佛如刀刃一样刺人锋利,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森冷之意。   我伸手摸了摸胳膊,抚平胳膊上下意识冒出的鸡皮疙瘩,在四周看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任何一座神殿的影子,连个房屋的轮廓都没有,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如霞光一般的云彩与缈缈的流云,朝霞碧露好不美丽。   我却无心欣赏这般美景,只驾着云把方圆百里都晃了一遍,却始终没有见到一丝神殿的影子,心中的那股不安更是愈加强烈了起来。   若是这长生殿没有异常,又怎么会让我找不到?莫非那仙娥真是瑶台玄女派来的?   可她到底是沉新的亲生娘亲,有什么仇恨是连自己的亲生孩儿都能下手毒害的呢?!沉新身上已经被她下了魂追——   等等。   八百年后,沉新身上有瑶台玄女下的魂追,也正是因此,他才被神女哨压制得死死的。   那八百年前的现在,他身上有没有被玄女下了魂追呢?   还是说,正是今日,魂追才被下到他身上的?!   这个念头一旦起了就如野草般在我心里疯长,我被我突然想到的这个念头吓到了,可仔细一想,却又害怕得发现还真有这个可能,当下越发着急起来,围着这诡异的气息所在的方圆百里处四处乱转起来,期望能找到什么结界的入口。   长生殿再怎么说也是一座神殿,这里又是九重天,想要完全隐藏起来只可能靠结界,只要找到了结界的入口或者界心,我就能想办法进去!   入口!入口到底在哪里!   我如同一只爬在热锅上的蚂蚁那样急得团团转,可转了好几圈,直到气息最微弱的边缘处,我却没找着一分长生殿的影子,正犹豫着要不要祭起水灵珠强行以水气推动附近方圆百里,以此来映出一瞬间的结界模样,周围的气息却忽然大变,清气大盛,一声啸声也冲天而起,似痛苦似哀嚎,又似想要吞噬一切的狂怒。   麒麟啸!   我震惊回头,却依旧不见任何影子,有的只是一大片缓缓移动的流云。   再这样下去不行!我咬了咬牙,看着周围一阵强过一阵的清气与缠绕在其间且开始逸散的丝丝法力,咬了咬牙,翻手唤出了水灵珠。   这清气或许我不认得,可这法力我却熟悉透了,正是沉新的法力!   沉新的真身是麒麟,刚才的那一声长啸和这冲天的清气与逸散开来的法力……他一定是出事了!   后退几步,我勉强定下心神,正要以水灵珠之力强破这周围的所有结界,一道火光却忽然凭空出现,如水波一般由一团小小的火球泛成一大片火海,朝着周围四散烧开。   我连连后退,却还是差点被这火烧着了衣袖。   红莲邺火!是属于凤凰的红莲邺火!   瑶台玄女的红莲邺火! ☆、第186章 鬼神(兑泽)   “沉新!”我一边以水灵珠祭起结界挡住这熊熊燃烧的邺火,一边着急地大声喊沉新的名字,“沉新!”   喊了几声,却始终没有听见沉新的回应,我心下一片恐慌,望着这四周连绵烧了百里的火海,再抬头看向已呈逸散之象的清气,我不敢想象那长生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正想以龙元之力灌注于水灵珠之上,把这周围全部见鬼的结界都破开,却在为了躲避邺火而后退时不期然碰到了一个东西。   我正无措地看着这片火海后退,冷不防被那东西一绊,立刻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手中的水灵珠也因此从指间滑落,吓得我心一跳,连忙扑上前去捡了回来。   而等我一手握着水灵珠一手撑着地想要站起来时,一阵浓重的血腥味却自我身后传了过来,带着几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法力。   我心里骤然一紧,直起身的动作也是一顿。   紧咬着牙,我慢慢转头看过去。   一个浑身染血的人正躺在地上,一身的白衣几乎被鲜血染透了。   他墨发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庞,可我却仍旧一眼就认出了他。   “沉新!”   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连滚带爬地翻身爬至他身边,颤抖着手想要碰他,可当我的指尖离他的面颊只有一指之遥时,自他口中逸出的那一声痛苦呻/吟却让我僵住了不敢再动。   “沉新!沉新!”我慌了神,不敢去碰他身上被血浸染的地方,可又实在担心他的状况,只能一边小心翼翼地撩开他披散在面颊上的发丝,一边颤着声音唤他,“沉新,你醒醒!你……你要不要紧?沉新!”   当我看清了他脸庞上自额角处蜿蜒流下的那一大滩血迹时,我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一滴滴落下。   “沉新……沉新……!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这样……你、你不是很厉害的吗?沉新!你醒醒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就算是魂追,可八百年后的沉新不也没事吗?怎么会这样……   他、他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我急得手足无措,而待我注意到了他身上呈逸散之象逐渐散开的法力与几乎看不见的淡淡金光时,我更加慌了,法力逸散还可以说是他受了重伤,可这金光……这金光……是他的元神啊!   他的元神若是散了,那他岂不就是……!   一想到沉新元神尽散之后的后果,我就手脚发凉,阵阵绝望与焦灼涌上心头。   沉新逸散的法力中带着点点火星一样的光芒,如萤光一样美丽闪烁,却看得我心惊肉跳。   邺火!这是……红莲邺火!沉新的体内被种下了凤凰的红莲邺火!所以才会连消散的法力都带着点点火星!   瑶台玄女这是想让沉新死无葬身之地啊!   凤凰邺火几乎克遍天下法力,风吹不散,水压不灭,唯有比那使出红莲邺火之人要高出几倍的法力修为才可去除此火,我的法力远远不及沉新,连沉新自身都不能逼出的红莲邺火,我若是不能一招逼出,那火就会吸收我的法力反噬沉新,他的伤会更加严重,红莲邺火的威力我很清楚,这……这比起那神女哨可是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看着沉新逐渐微弱下来的法力和元神,我定了定神,勉强想到了一个不是方法的方法,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双手靠着心□□握住水灵珠定心默念咒语,感受到水灵珠在我手中不断加强的力量,咒语也念得越来越快,心跳随着水灵珠的脉息一同砰砰跳着加快了起来。   默念完最后一句咒语,我双手捧着水灵珠,勉强镇定了下来,而后就猛地对着沉新的胸口就将水灵珠压了下去!   水灵珠在一瞬间爆发出极厉害的威压,抵抗着不肯进入沉新的体内,震得我体内一阵气血翻涌,法力也差点控制不住。   我体内气血翻涌不停,而随着水灵珠不断被我下压,来自于它的反抗之力也越来越厉害,我全部的法力都用来镇压它了,无暇顾及体内的气血,气血不断翻腾,最终突破心口大关,自我喉间翻涌而出。   我咬牙撑着,体内气血翻涌得难受,却始终不敢放一点法力去压制它们,手下的水灵珠抖得越来越厉害,威压也是一阵比一阵强大,我咬紧了牙,紧闭着眼拼上最后一点力量将水灵珠狠狠往下一压!   水灵珠完全没入了沉新的胸口,可就在下一刻,沉新体内却反弹出一道极为强劲的法力,连着水灵珠爆发出的力量一起将我这个人都震开了。   我心口剧痛,双手撑着云端一阵发抖,那法力在瞬息之间爆发出的力量强大无比,我又全副身心都在水灵珠上,根本想不到会来这么一出,当即受了不小的内伤,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然而,就算是心口的剧痛、体内翻滚不停的气血所带来的难受,也不及当我看到水灵珠时来得要绝望。   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珠子无声地滚到我跟前,我不可置信地看了它半晌,才抖着手一把抓过它,返回身去看沉新的状况。   沉新的状况比方才还要糟糕,水灵珠不知引发了他体内的什么力量,让他现在非但要饱受红莲邺火之苦,还要受那极为强劲的力量的折磨,我看着他浑身染血还要备受煎熬的痛苦模样,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千刀万剐一样,难受得浑身发抖。   我又做错了,我又搞砸了事,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沉新!沉新!”我泪流满面地叫他,却只是徒劳,“你醒醒啊,沉新!”   怎么办……要去找锦华神尊吗?可是这里离长生殿不远,若我离开,那玄女又想对沉新做些什么怎么办?可沉新他伤得这么重,元神都快散了,我再贸然以外法趋之,肯定会加重他的伤势,不能贸然移动他……   该怎么办,怎么办……   用龙吟?二哥肯定会过来,大哥在神霄殿就职,也一定会赶过来,二哥虽然是个不着调的,可大哥却很稳重,他一定能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对,就这么办!   想到大哥也在神霄殿,我登时眼前一亮,正想以龙吟啸之,沉新却咳了几声,咳得他嘴角鲜血又多了几道,血腥味浓了几分,身上的元神也散了更多!   我吓坏了,连忙打消了龙吟的念头,龙吟虽然能告知大哥二哥他们,可我们龙族的龙吟中也都带着法力,虽然我可以将这威压压制得极小,但对现在的沉新来说难保不会再一次造成伤害,他经受不起!   龙吟不行,水灵珠也不行,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急地眼泪一滴滴掉,看着沉新浑身的血迹,却什么也做不了,更不能碰他,安慰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听不听得见,眼看着他的法力逸散得越来越少,元神也越来越弱,我心下大震,几乎要把水灵珠捏碎了。   为什么就连水灵珠也不能救他?是他体内那道法力的关系,还是水灵珠原本就不接纳龙族以外的人的关系?若是后者,那……   我伸手抚上心口。   手底下的皮肤温热,带着一阵一阵稳定有力的跳动脉息。   在我的手掌底下,跳动着的、有脉息的,除了我的这一颗心,还有我的龙元。   完整的龙元。   八百年前。龙元。沉新。   仿若一跟线将一地的珠子都串在了一起,我心中一个猜想越来越清晰,灵台也因此越来越清醒,刚才的那阵慌乱也逐渐平复了。   是天意。   我去到四万年前是天意,来到这八百年前也是天意。   那半个消失不见的龙元……   是天意!沉新命不该绝!   天意!天意要救沉新!他不会死,也不能死!   我噙着泪笑起来,这半年多来头一次对老天生出感激之情。   天意啊……   我眼中清泪滴滴滑落,可心却激动欣喜得不行,动作也没迟缓,眼看着沉新气息将散,甚至没有仔细想一下,就低了头覆上了他的唇,将体内的龙元调起,缓缓运转,小心翼翼地分成了两半,将其中的半颗龙元渡入了沉新口中。   与此同时,我以法力驱使水灵珠,引导着那半颗龙元缓缓进入沉新灵台深处。   有了那半颗龙元所带来的真龙之气,水灵珠这一回温顺了很多,不再反抗,乖乖地按照着我的吩咐以平和的法力调理着沉新体内混乱的法力和清气。可就在沉新的元神即将稳定下来时,他的身体却一个抽动,吐了更多的血出来,一道火光跃出,虽然消散在了空中,却成功打乱了我施法的步骤,沉新的情势一下子变得危急起来!   事发突然,我呆了片刻,看着沉新的元神渐渐散开,只浑身发抖,冷汗一阵一阵地往外冒。   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一想到沉新就将魂飞魄散,我就什么也不顾了,伸手虚悬在沉新心口上方,没有丝毫犹豫地打散了那半个龙元。   龙元被打散,那蕴于龙元之内的龙神法力也散了开来,几乎是在瞬间就散布到了沉新的身体各处,成功稳定住了他的元神。   看着沉新的情势逐渐稳定下来,原本紧蹙着的眉头也松开了,我失力地跪坐在地,却是喜极而泣。   只要他不死,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只是半个龙元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那八百年不是照样过下来了吗。   只要他不死……一切都可以……   将水灵珠压进沉新的腹中,再一次稳定了沉新的情势,我长出了一口气,坐在地上缓了片刻,就勉力站起身,准备去找锦华神尊。   那瑶台玄女对沉新如此下手不留情,想必是母子情分已尽,可这么多年,三清都没有过瑶台玄女和他之间恩怨的消息,想必他是不愿意将这事公布于人的,他现在已经情势已稳,那就不用让大哥来了,只要请来锦华神尊,就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半个龙元的关系,我的头一阵阵发昏,身体也冷得厉害,冷到牙齿都快打颤了,我搓了搓手臂,又哈了几口热气,挣扎着还想往前走去,可刚走了两步,脚下就一软,眼前也是一黑,倒在了地上。 ☆、第187章 鬼神(离火)   ……瑶台玄女的神女哨……   ……你不会从没想过我的真身是什么吧……   ……凤凰血……   ……锦华神尊的弟子……   ……你这丫头!怎么好端端地平白无故少了半个龙元!你可知道龙元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想不想跟我一起改了这天道……   ……也罢,虽然只剩下半个龙元,但也勉强算可以……   ……冥冥中……   ……自有定数……   ……师尊,她的伤……   ……无碍,只是……   ……莲台……   ……水明池……   ……水灵珠……   ……且慢……   迷迷糊糊中,我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几句模糊的话语,似呢喃又似对话,我微微蹙眉,想要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那些话语却越来越模糊,到最终都隐没于一声长长的钟鸣之下,再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我耳边完全沉寂了下来,周围的动静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虽然我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可我却一直有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全身都像被什么包围着一样在其中沉沉浮浮,有丝丝缕缕的寒气不知从哪里冒出,缓缓攀上我的肌肤,那寒气彻骨,却没有引起我的半分不适,反倒让我全身都舒适了许多。   我就这么被寒气包围着,在不知名的东西中沉浮着,体内那因为被我强制分离了一半而受损的龙元也在逐渐恢复,我能感觉到它缩成了一个比原来要小了一半左右的内丹,虽然力量不及原先的一颗完整龙元,但好歹又成了之前的模样,不会让剩余的真龙之气流失过多,比之前要好多了。   话说回来,当初我之所以发现龙元少了个半个也没有太过惊恐,好像就是因为我体内的龙元虽然少了一半,但并不像其他龙族有所缺损的龙元一样缺了一半,只是小了一圈,法力和修为虽然流失了不少,但龙气却没有流失,就连元神也很稳固,完全不像以前曾经见到过的一个跟我一样龙元受损的同族。   那同族因为一只恶蛟偷袭而龙元受损,最终因为体内龙元不整龙气散尽,虽然在爹爹的出手下保住了一条命,却也再不能复原龙族真身。我曾经也因此而慌过,因为不敢叫爹爹娘亲知晓而偷偷跑去问了师傅,师傅在听闻了我的话后勃然大怒,说我竟如此大意,大意得连命都不想要了,我还以为我是死定了,没想到师傅却在查看过了我体内的龙元后改口,说是我命大,虽然龙元少了一半,但那剩下来的半个龙元却自发地缩小凝结到了一处,替代了原先的那颗完整龙元,成为了一颗虽然有点小、但是是完好且崭新的龙元。   当时师傅是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好像是我这个身子能靠剩下来的那半颗龙元勉勉强强撑过去,也能固本培元,虽然日后法力修为会有所限制,但好歹这条小命是保住了,原先的修为也没有太大问题,便叫我不要太担心,说什么冥冥中自有定数,不要太着急去找那丢失的半个龙元,总有一天会找着的。   ……冥冥中自有定数……   想起师傅当年说的那番话,我不禁皱起了眉。   难不成……师傅他也……   一个温热的东西突然轻轻覆在了我的脸上,打断了我的思索。   我一愣,本能地想要睁眼,却发现眼皮重如千钧,根本就睁不开,就又是一愣。   就在这愣怔之间,那东西就在我脸上轻轻地一下下擦拭着,动作很是轻柔,上面带着的点点湿意让我的触感越来越清晰,仿佛涸泽了许久的鱼再次被放入水中一样重新恢复了生机。   那触感越来越明晰,到后来,我已经能分辨出那是一块被温水蘸湿的巾帕了,材质还很柔软,应该是云锦织就的锦帕。   有人正在拿着锦帕给我擦脸。   这个认知一旦形成,我就颇有些不自在,娘亲给我擦脸时的动作不是这样的,爹爹和大哥二哥他们则是根本就不会有给我擦脸这个习惯,三哥……他恨我还来不及……若是龙宫里的宫娥,龙宫不比凡间宫廷,做公主的且没有凡间公主那么金贵,也不会是她们。   那么到底是谁?是谁?在……照顾着我?   问露?幽霖?   我是在昆仑虚还是龙宫?   我一边思索着我身在何处、又是谁在照顾着我给我擦脸,一边不断试着睁开双眼,和重如千钧的眼皮作斗争。虽然那人给我擦脸的动作很轻柔,但有时轻柔得太过了,反倒让我痒得很,偏偏又不能侧头躲避,简直是要折磨死我。   这人一定没什么多少照顾人的经验,那就不会是问露了,问露一向温柔,幽霖也不可能,她不可能会这么安静。   到底是谁?   一则是不想让不熟悉的人这么擦我的脸,一则是这擦脸的技术实在是有点惨不忍睹,而且这温热的帕子恰好和我身上的寒气形成鲜明对比,身上冰寒,脸上却阵阵温热,这感觉的确不怎么好,我就更想睁眼了,可越想睁眼,我就越睁不开,非但眼皮仿佛粘连在了一起,就连眼中也是一阵涩意,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法睁开。   越不能睁眼,我就越是着急,那种不能控制身体的感觉很糟糕,我想咬牙努力一把,可却发现连咬牙这个动作都做不来,试着动一动手指,也发现我的手像是柔软无骨似的无力不能握起,体内的法力流动得也很迟缓,当下就急了。   难道因为我硬拼着用半个龙元阻止沉新元神消散,所以法力消耗过大,一时瘫了?!   不是吧?!   锦帕在擦了一遍我的脸后就离开了,有水声想起,想必是那人在翻洗绞着,我咬牙做了半天努力,身体却还是像被冻住了一样僵着,直到脸上因为锦帕擦拭而带来的最后一点温热都散去,我都没有成功使我的一根手指动起来。   我不会是真瘫了吧?怪不得那人的动作这么轻柔呢,原来不是因为没有照顾人的经验,而是在可怜我!   这回我是真慌了,我努力地想要动一动身子,就算是手指颤抖一分都好,却无论如何也动不起来,急得额角处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正当我想运起体内法力拼一把时,那原本离开的锦帕又回来了,轻轻拭过我的额角,清楚明显的锦布触感弄得我一个激灵,让我一下睁开了眼。   我就这么和那个正在给我擦脸的人对视了。   我愣住了。   他也愣住了。   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收起锦帕,直起身对我一笑:“你醒啦?”   我呆呆地盯着他,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怎么,”他微微挑高了眉,“你见到我很惊讶?”   “我——”话刚出口,我就被我嘶哑的嗓音吓了一跳,连忙低咳了一声,等声音恢复正常后才道,“我瘫了吗?”   “……什么?”   我没有理会,而是暗自屏气又努力动了一下手指,这回总算是让我给动起来了,我反复松握了一下右手,虽然动作还有些不利索,但已经比之前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一分一毫要好的多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太好了,我还没有瘫!   “……听碧姑娘,你这是……”   沉新的一句话立刻把我的神智拉了回来,我应声看向沉新,看着他那张万分熟悉的脸庞,我眼眶一热,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来,但最终,我只是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沉新就一笑,交叉双臂有些散漫地道:“那你呢,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名满三清的沉新神君,”我笑道,“我怎么会不认识。”   他又是一笑,不同于之前在瑶境时的那寒暄一笑,这一回他的笑容里少了一分客气的和缓,多了一份我所熟悉的神采飞扬:“既然你都能知道我的名字,那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你的名字呢?不过看来我的名气的确是很大啊,都已经传到昆仑虚去了。”   “是啊,”我笑逐颜开,他说起话来时飞扬的神采让我想起了和他初见的那天,那一天,他也是这般神采飞扬地大笑起来,想起那一天他绚烂的笑容和如碎金落于海面之上的星目,再看着他今日虽略有克制却仍旧有几分骄傲的神色,我就也不自觉跟着他笑了起来,心情大好。“沉新神君名满三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怎么敢不知道神君的名字?”   沉新就笑着看向我:“你这话可不像是在夸我啊。”   我本来想说“哪能啊,我都为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了”,但想了想,未免沉新心生愧疚,便咽下了这句话,改口道:“你猜?”   沉新就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他笑,不过笑了不久,我就又蹙起了眉,不是因为身体难受,而是因为看向沉新的视角——我现在好像是躺在床上,因此看向站立着的沉新就有些斜着,虽然这并不影响什么,但我还是觉得就这么躺着跟他说话不大好,自己也觉得有些怪,便撑着手屈膝坐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躺得有点久了,还是被这一阵阵的寒气给冻僵了,我的手脚有些不利索,好不容易调整好坐姿,还没来得及再对沉新说些什么,视线就不由自主地在周围晃了一圈,把我给晃愣住了。   “这里是……”   我原先一直以为我是躺在床上的,没想到我却并没有躺在什么床上,而是躺在了一座雕刻成莲花模样的圆台中央,这座莲台不知是以什么材料做成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摸上去像是玉石质地,可一眼看去却并没有玉石该有的颜色,反而很是晶莹剔透,却又不是寒冰,当真奇怪。   连接着这座莲台的是一方约莫有一丈左右的方圆之地,这地面倒像是真正的寒玉做的了,四叔的宫殿就是用跟这地差不多的寒玉做的。   再往外,就是一汪不算太小也不算很大的池水,环绕着这一寸方圆之地缓缓流动。这池水也和外面的池水不同,分为白碧二色,且泾渭分明,虽有交汇,却始终不见颜色融合。那白色的池水上方热气蒸腾,我甚至还听到了它发出的滚滚蒸腾之声,那碧色的池水则是寒气逼人,我之前感受到的阵阵寒气就是从这池子里逸出的,水面上还漂浮着几朵或白或粉的七重莲花,随着水流缓缓流淌。   这一半冒着寒气一半却冒着热气的水池白碧分明,似雾的寒流与蒸腾的热气相互挤压交错,却始终没有越过那一道边界分明的界限,形成了一道奇异的美景,看得我不由得呆住了。   我竟身处在这么个……寒潭之中?   “这里是水明池。”沉新道,“苍穹专门用来静养疗伤的池子,这池子里的寒气能助人修魂养魄,热气又能使人体内的各种毒素外气都逼出来,化解在这些漂浮着的七重莲花之中,你身下的莲台则是用来助你固本培元恢复元气的。怎么样,感觉身体好点了吗?”   “水明池?”这名字有些陌生,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想来这池子和昆仑虚的万訫阁一样,都是师门重地,不能轻易对外人道的地方。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一边环视着水明池,一边有些茫然地问道,“是你救了我?”   “不,”他微微一笑,“应该是你救了我才对。当时我和你都昏迷不醒,是我的师弟他们不放心我,就过来看了一下,没想到却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你和我,赶忙请了师尊过来,这才保住了你我二人的性命。我是知道你是昆仑虚弟子,按理,本该是要让你回师门疗伤的,只是当时情况实在紧急,你……又换了一套衣服,所以师尊他们就不知道你是昆仑虚弟子,便一同把你带了回来,又因为你元气伤得厉害,师尊做主就把你放入了水明池,等我醒来时,你已经躺在这莲台上了。”   说到这里,他似有些心事地微微蹙了蹙眉,才接着道:“你有所不知,这水明池功效虽大,可也正是因此,它的二气很是霸道,若是没有莲台压制,很容易就会伤上加伤,所以我们不能让你在伤势痊愈之前贸然离开,就这么让你一直在这里躺着了。”他顿了顿,又试探着看向我道,“你……想回昆仑虚?”   “是锦华神尊救了我……?”我怔怔道,又忽然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心下顿时一紧,“你的伤!”   想起那一天他浑身是血的样子,我登时着急起来,想要离开莲台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却不想我刚一动作,一阵寒气就自脚底袭来,冻得我胸口一冷,打了个寒颤,手没有撑住,差点跌下莲台。   “听碧!”沉新连忙上前扶住了我的肩膀,这才没有让我摔倒在地上,“这水明池里的寒气冰寒非常,就连我也是靠着师尊给的护身玉佩才能进来撑一段时间,你身体本就虚寒,现在又是寒潭寒气正盛的时候,千万不能妄动。”   “我没事。”那阵寒气很快就过去了,只是我的心口还有些冷得发疼,攀着沉新的手臂咬紧了牙,这才勉强缓了过去。   疼痛一过,我就立刻看向沉新,急道:“你的伤没事吧?我那日见到你时,你浑身都是血,我差点被你吓坏了,你可还好?锦华神尊有没有治好你的伤?”   “我没事。”他连忙道,“明轩他们及时赶到,又请了师尊过来,我的情况很快就稳定下来了,倒是你,因为以水灵珠助我稳定魂魄和元神,自损了不少真元,连师尊都说,若是水明池还治不好你的伤,你就——”   “我不会死的,”我因为刚才那阵寒气而有些虚弱,额头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对他扯出了一个笑容,“最起码这八百年间,我是不会死的。”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这话本来只是为了不想让他担心才说的,可没想到沉新却面色一沉,怒道,“你知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危险?!那——那女人就在附近,若是等她回过神来,想要永绝后患怎么办?你当时倒在我的身边,我身上又有你的水灵珠设下的结界,她一看就会知道是你救了我,她若是因此迁怒于你,想把你也给杀了怎么办?!你难道还能自保?!”   我被他这一通骂给骂得怔住了,许久才道:“可、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了我的话,“若是当时师尊他们没有及时赶到,你就不会有在这里说‘可是’二字的机会了!”   我就抿紧了唇,不说话了。   一时间,池里只有水汩汩流动的声音。   我垂眸看着身上衣裙的流苏坠,定神看了半晌,最终轻声道:“可……若不如此,你就要死了。”   “……听碧姑娘。”   我应声看向沉新。   “水灵珠是龙宫至宝,素来排外,非龙宫中人的龙族要用它已是困难,更别说不是龙族的我了,你强行以水灵珠之力给我疗伤,害得你真元有损,甚至差点香消玉殒,若非师尊当机立断,带你回了水明池,恐怕你已经……”   “听碧姑娘,我和你素不相识,为什么……”他定定地看着我,眉间微蹙,带着三分的疑惑和一分我看不出来的莫名意味,“你要这么拼了命地救我?”   “……为什么?”   “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这么拼了命地救你?   因为你是沉新啊。   是我,这一辈子,最喜欢、也是最爱的人,沉新。   “因为,”我莞尔一笑,“我倾慕敬仰你多时了啊,沉新……神君。” ☆、第188章 鬼神(震雷)   “因为,我倾慕敬仰你多时了啊,沉新……神君。”   我盯着沉新,微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沉新的眼在一瞬间微微睁大了。   “……你说什么?”   他面上神情几乎没有半分变化,要不是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他看,从而察觉到了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一丝惊讶,我都要以为他对我的这句话无动于衷了。   还好还好,只要他对我的那句话不无动于衷就好,有情绪波动就说明他对我……呃,不算是太冷漠无情?当初对于问露对他的情意,他是什么个回应来着?   我心下有些讪讪,但还是笑着继续说道:“我说,我倾慕敬仰你多时了,沉新神君。”   “倾慕?敬仰?”沉新眉头微蹙,似乎有几分纠结,又有几分哭笑不得,“我没有听错吧,听碧姑娘,你……你倾慕我?”   我疑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不是有什么问题,而是——听碧姑娘,莫非是我理解错了?你这话的意思是——”   “你喜欢我?”   沉新微蹙着眉、带着几分纠结局促的笑意地问出了这句话。   我感到面上有些许发烫,但仍旧嗯了一声,点头应下了他这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明知道在八百年前我和沉新是没有交集的,但当我看着他完好无损地立在我面前,看着他对我带着虽然几分疏离却也并不冷漠的笑容,听着他如淙淙流水一般清脆清朗的声音时,我就从心里涌出一股热流来,尤其是当我回想起那天惊险的情形时,更是一阵后怕的同时心头热血上涌,头脑一热,就把心中所想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总有一种莫名的直觉,总觉得……就算我这么贸贸然地开口表达我的心意,沉新他也不会……也不会……   我应了他的那一声“你喜欢我?”后,沉新就半晌没有开口,而是沉默地盯着我看,面上神情依旧没有半分变化。   他无言地盯着我,我也默默地看着他,刚才因为寒意上行时而下意识攀上他右肩的手也不敢动一动,就这么维持着被他半搂半抱的姿势。   滴答一声轻响,一滴水自上方缓缓凝结成珠落入水明池中,使池面上泛起了一小圈波纹,也使得沉新微微漾开了些许的笑意。   “你喜欢我?”   我再次点头。   “你是怎么喜欢我的?”他挑眉,起身将我整个人扶好,我也顺势端直了身子坐稳,虽然我刚刚才对他表明了心意,但我可不想让他认为我是那等轻浮的女子,反正日后有的是机会躺在他怀里,不差这一时。   “恕我直言,”将我扶好后,沉新立身站起,眉峰三分微挑,又恢复了他平日里那带着三分慵懒、三分机锋的一贯神色,“我和姑娘你好像素不相识吧?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   不待我回答,他就又笑道:“我不是在怀疑你,只是——听碧姑娘,这情感之事可不能随口乱说,我——”   “我没有随口乱说,”我打断了他的话,垂头看似随意地晃着脚,实质却是为了让垂落下来的发丝掩盖住我发烫的脸颊,“你我二人是素不相识,但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所以我们才素不相识。我可不一样,我早就见过你很多次啦。”   “你见过我?有吗?什么时候?”   “有啊,”我转头看他,“可多次了。”   “多次?”他挑眉。   我点头一笑:“没错,神君如此的名满三清大名鼎鼎,光是别人在我耳边念叨你的次数就已经比其他人要多了,更别说往日神君赴宴时那等丰神俊朗的模样,一下子就将人的视线给抓住了,我自然不是就见过你许多次了?”   “也就是说,”沉新接过我的话,挑眉笑着道,“你是觉得我长得好看,所以才喜欢上我的?”   我一噎,下意识地就想反驳“是你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面前才对”,但一想到现在是八百年前,沉新认不认识三表姐还两说,更别说认识我了,一时间就有些郁卒起来。   这……说是吧,我不甘心让他认为我是一个只看人面相的肤浅人,说不是吧,我又不好解释。   这个混蛋!怎么老是说这些让人下不来台的话!   “听碧——”   “我就是喜欢你了怎么着!”不想让沉新以为我是因为他的脸才喜欢他,我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双手撑着莲台跳下地,一步步逼近沉新,气道,“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好心好意地拼了一条命去救你,你不感恩也就算了,还在这里怀疑我?你——你这是要气死我?!我要是不喜欢你,我会拼着半个龙——”   “六公主。”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那声音清冷冰凉,话语间毫无起伏,却不怒自威,让我生生地止住了话头。   我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在叫我,沉新就一个激灵,转过身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弟子礼:“弟子见过师尊。”   师尊?   锦华神尊?!   我大惊失色,看着锦华神尊的身影从一个拐角处显现,对上他深沉无波的双眼,被他眼中的那一抹警告之色给吓得呆住了。   这……这锦华神尊怎么看起来这么吓人?一点都不像之前沉新去穹殿给他赔罪时的样子,那时候的他虽然看上去不可亲近,却也不是这么吓人的啊,而且他这深沉的目光还是针对我来的!   我、我有什么时候得罪过他吗?不应该啊。   面对沉新的行礼,锦华神尊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就道:“你的伤尚未痊愈,受不得这水明池的冰火交替,还是快些离开这里的好。”   沉新便站起来笑道:“多谢师尊关怀,弟子感觉尚好,且我身上又佩戴着师尊的护身玉佩,没什么的。”   锦华神尊淡淡一笑:“你伤势如何,为师还能不清楚?好了,别在这硬撑着了,我知道你是想对龙族六公主表达一番谢意,只是六公主慈悲为怀,既能舍水灵珠救你,又岂会在乎你道谢得是早是晚?你还是先回去疗伤吧,免得伤势加重。”   我心里一跳。   这个锦华神尊……好像对我不太友好啊,他虽然字字句句都是在跟沉新说话,可我怎么觉得……他这话里有话呢?而且……还是针对我的……   沉新也是一愣,不知道是不是也察觉到了锦华神尊话外的意思,只见他有些犹疑地问道:“师尊……?”   锦华神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叫你退下,你就退下,莫非我还会害了你不成?”   这句话对沉新显然份量很重,他几乎是立刻就低了头,道了一声“弟子遵命”,就朝着锦华神尊先前过来的地方走去,只是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回头疑道,“师尊?”   “为师还有事要和六公主一叙,”锦华神尊头也没回地道,“你先退下。”   “是。”沉新道,有些疑虑地看了锦华神尊一眼,又担忧地望了我一眼,就转身离开了水明池。   我看着沉新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看向锦华神尊:“神尊……要和我说些什么?”   锦华神尊算得上是三清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了,几乎比常清神尊的威望还要大一些,非但我们这些三仙门派的弟子个个都听说过他的大名,就连神霄殿里上至天帝、下至刚留着总角的小仙童都知道他,虽然沉新也算是名满三清,但和锦华神尊比起来……呃,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我此前一直听说过锦华神尊的威名,却从未见过,仅有的一面也是那日在穹殿沉新自行去请罪的时候,不过那时的锦华神尊虽然清冷,却也不像今天给我一种这么吓人的感觉啊,是我的错觉?还是——   池中一片水汽蒸腾,白色的池水与碧色的池水相互碰撞挤压却又界限分明,锦华神尊就望着这一片奇妙瑰丽的景象,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望得出了神。   正当我鼓起勇气想要再次询问时,他开口说话了。   “六公主,我很感激你舍了你的半颗龙元来救了我的徒儿,你是我徒儿的恩人,也是苍穹的恩人,从此以后,六公主但凡有任何要求或是求助,都可以上苍穹来,苍穹必当倾力相助。只是有一事,我很是疑惑不解。”   “什、什么事?”   他神色冷淡地看向我,波澜不惊的眼中却是黑影沉沉,像是无尽的深渊,又像是一面光滑的镜子、一把锋利的利刃,仿佛能够透过我的双眼看穿我的内心,让我的心下意识地一颤。   “空穴来风必有因,若说这三清能对素不相识之人伸出援手的,或许有许许多多的人,可若是说,这三清有谁能为了素不相识之人拼上半条命的,却是少之又少。”他看向我,冷冷道,“你既非大德之人,又怎么肯舍得自己的龙元去救他人性命?说,你救我徒儿是为了什么目的?”   我呆了半晌,有些不敢置信:“目的?神尊怀疑我救沉新是别有目的?”   “你与沉新素不相识,若非是别有目的,为何会舍得用你的半颗龙元去救他?”他面无表情,“大风险后必有大图谋,你若是想以儿女情长这四个字来糊弄本尊,就休怪本尊不给龙宫情面了。” ☆、第189章 鬼神(巽风)   大风险后必有大图谋?不给龙宫情面?!   我心中蹭地一下冒起一股火苗来,一把将原先的那些小心翼翼都烧了个精光,怒极反笑道:“神尊这话说得当真好笑,我不过一介神女,沉新也不过是你的一个徒弟罢了,又不是什么魔尊转世什么身怀异宝的,我救他能有什么图谋?我难不成会傻到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想来点刺激的,所以才这么拼了命地用半个龙元去救他?”   还不给龙宫情面,真是好笑,我龙宫稀罕你这个情面么!   锦华神尊的脸就像是覆盖了一层冰冷的面具一样,冰封、僵硬、毫不松懈,丝毫不为我这话所动:“六公主对于我徒儿的大恩,我自然不会否认,只是这二者之间并无冲突,你救了我徒儿是事实,你没有道理去救我徒儿,也是事实。”   “因为我没有道理救沉新,所以我便是居心叵测?”我哈地一声笑,“简直荒谬!我倒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救人也是需要理由的了?锦华神尊贵为苍穹掌门,难不成往日里就是这么教导门下弟子的?救人前务必三思,要先想一想有没有救那人的理由才可以下手救人?这难道就是你们苍穹诸人的立身之本、处世之道?”   “自然不是。”他神色不变,淡声道,“只是我这徒儿生平所经历之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乃是常人想也想不到的,他自幼悲苦,本该是至亲的人却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非但如此,还几次三番地妄图想要他的命、他的魂。那瑶台玄女身为沉新生母,尚能狠心下手,完全不顾念母子亲情,更何况六公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身为沉新的师父,自然要替他多想一点,免得他再受什么苦难。”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无言。   竟是因为这个缘故……也对,我当日听闻神女哨出自沉新生母之手时也是大吃了一惊的,沉新和那玄女没有半分母子情谊,又从来都闭口不提他的爹爹,想来他那爹爹也不是什么好的,若当真如此,他师傅的怀疑与不信任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对于沉新来说,我还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个陌生人突然拼了命地去出手相救他,若是换做我是沉新的师傅,恐怕也会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了。   想到这里,我的怒气就平了一些,只是我理解了锦华神尊,也不代表我就任由他这么一顶居心叵测的帽子扣下来,可我又不能对他解释我救沉新的真正原因,只好在沉默了半晌后道:“随便你怎么想,我只有一个回答:我救沉新是发自内心的,我不想害他,也不会害他。”   “出于何内心?”   我一愣,而后咬了下唇,心一横,抬起头瞪着他道:“爱他之心。我喜欢他,对他一见钟情,所以不忍见他受苦。不可以吗?”   滴答一声,又一滴水落入池中。   “一见钟情?”   锦华神尊轻声笑了:“六公主,你对本尊徒儿是一见钟情?这么说,在那天之前,你从未见过本尊徒儿了?”   “……是。”   “好。”他唇角轻抿,看上去带了三分笑意,可却没来由地看得我心中一惊,“那还请公主告诉本尊——”   他忽地隐了笑意,逼近我厉声道:“——你既然对本尊的徒儿一见钟情,又说在那日之前从未见到过他,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瑶台玄女一事的!”   “你对我徒儿一见钟情,我徒儿却未必也对你一见钟情,若你跟踪他去长生殿,他必定会察觉从而甩开你,那公主你——又是怎么确信他在长生殿的?碰巧?偶遇?长生殿附近设了什么结界本尊再清楚不过,你不过区区万年修为,又学艺不精,若非有意寻找,怎么可能走到长生殿附近?”   “说,你到底有何目的!若你再敢有半分隐瞒,休怪本尊不客气!”   我没料想到他居然会拿瑶台玄女来诈我,见他步步紧逼、气势压人,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心头一片混乱,不知是该辩解还是该再想一个借口,心绪纷扰间,只结结巴巴地道:“我……不管我对沉新抱有什么目的,但我、但我救了他,这总是事实吧?要不是我,他的魂魄早就散了!难道这样神尊还要怀疑我?”   “或许你有不得不救的理由,”他眉间一片冰冷,“或许你不能让他死,不能让他死得太早,就像瑶台玄女一样,就算再怎么恨他,也生生地忍了那么多年,是不是?”   “你——你别血口喷人!”   “你到底想对沉新做什么?”   “我对他没有恶意!”   “那就是别有居心了?”   “我——我——”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我思绪一片混乱,正当我在手足无措间,眼风一扫,忽然看见了锦华神尊眼底的森森冷意与一闪而过的杀意,登时就不再惊慌失措了,因为如同洪水爆发一样的怒意将这一切都彻底压了下去。   “锦华神尊,”我强忍着怒意,一字一句地道,“我对沉新是不是居心叵测、是不是别有目的,你、没、有、资、格、知、道!”   “哦?”他道,“这么说,你的确对沉新别有居心了?”   “你管不着!”   “本尊的确管不着,毕竟公主乃是龙族公主,若说要管教,那也该是龙王来做的事。”他神色冷然,“只是你若是对本尊徒儿别有居心,那就不仅仅是龙族和龙宫的事了,苍穹一向以本门弟子为先,这一点,想必公主一定有所耳闻吧。”   “怎么,”我笑了,“神尊还想私下处置我不成?你就不怕我对沉新做了什么手脚,我一旦出事,他岂能好过?”   我这话原本只是因为气狠了才口不择言的,没想到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只见我话音刚落,锦华神尊就猛地脸色一沉,几乎是瞬间,他身上荡开一阵极为强大凌厉的威压,压得周围的池水猛地一阵翻滚,也压得我面色一变,差点喘不过气来。   ——好强大的法力!   他冷眉盯着我,向我缓缓迈出了一步。   “六公主,希望你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就犯下后悔终生的事。”   在他的威压向我袭来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想以自身法力来抵抗这一阵威压,却被自脚跟蔓延而上的寒意一冻,什么法力都使不出来,水灵珠又不在身边,只能强撑着立在原地,为了不示弱,还刻意扯出一抹笑来。   “后悔终生?”我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刺激一下他,可转念一想,他是沉新的师尊,我若是和他的关系闹僵了,等以后也不好和沉新交代,遂平了一下气,努力平心静气地道,“神尊,你多虑了,我已经言明,我救沉新是因为不想让他死,你也说过,我不过区区一介龙女,能觊觎他什么?”我又不是苏晋,看上一样东西就想抢过来占为己有。   锦华神尊定定地盯着我看了半晌,直到我手脚都被这威压压得有些僵硬时,他才撤回了法力。   起伏不定的池水猛地落下所有的水浪,泛开一圈圈涟漪。   我猛地松了口气,腿脚一软,差点就这么跪下,还好及时扶住了边上的莲台,这才勉强站稳了。   “听碧姑娘。”   正当我撑着莲台缓气时,他一声呼唤响起,叫得我一个激灵。   我用力扣紧了莲台,尽量动静微小地深吸了口气,这才强自镇定着开口:“神尊还有何事指教?”   锦华神尊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负手背对着我道:“方才之事,多有得罪,还请姑娘不要怪本尊太过疑神疑鬼,实在是沉新经历太过复杂,我不得不小心谨慎一点,若是旁人救了沉新,我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逼问他,只是——”   “只是什么?”我讽道,“只是我看起来比较像一个居心叵测之人?”   他声音无波:“只是你的命理线太过混乱,非但本身混乱无比,还和沉新的互相纠缠在一起,若是如此,也就罢了,我就当你们是一对有缘人,若能成就一段佳话,何乐而不为?只是沉新原本的命理线虽然坎坷,却也算是比较清楚,没有太大的波动起伏,可一旦和你的纠缠在一处,就变得也和你一样混乱复杂,非但如此,你二人命理线纠缠相交的部分还伴随着一阵极为不祥的浓重黑气,我以八卦之术推算过多次,无论怎么推算,都无法推算出那一段命理线的命盘,这才前来问询姑娘一番。”   命理线?不祥黑气?   “……神尊的意思是……”我抖着声音开口,“我和沉新只要在一起,就会遭劫?”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命虽不可违,却也并非没有转机。就如我方才,便是想要以法力威胁于你,让你察觉到危险,从而远离沉新,这样,你二人的命理线说不定就会就此分开,那一阵黑气自然也就无风自散了。”   我摇着头,不敢置信:“我和沉新的命理线上缠绕着黑气?为什么?”   莫非是天劫?若是天劫,那岂不是……天意……?   “命理不祥,命盘不详,不外乎是天道不容、他人作乱罢了,或是二者之一,或是二者皆有。”   我心头猛地一跳。   天道不容、他人作乱……   天道不容、他人作乱……他人……   一时间,我心头思绪繁杂。   锦华神尊又在此刻道:“我此行前来,本是想警告你一番,让你不再靠近沉新,若是你与沉新的命理线乃是天道不容,只要你二人远离,这一切都会自然化解,若是他人作乱,那无论我如何做、做什么,此劫也只有你二人独自面对,你与他的缘分不会因我而散。这本是一个万全的法子,可就在刚才,当我的法力即将从你的外气中渗入、蔓延至你的心口时,却被一层不属于你的法力挡住了。”   “那法力虽然替你挡住了我的法力,却非善类,它在你心上形成了一道极为霸道的结界,却和你的心脏相连,一旦结界破碎,你的心脏也会在同一时间裂开,若是为了保护而设的结界,是万不会用此招的。听碧姑娘,你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第190章 鬼神(坎水)   我咬紧下唇,心里奇异地没有愤怒,只觉得一阵可笑。   得罪过什么人?我能得罪什么人?我是犯了什么大运才能得罪那一位贵人啊!   苏晋,你好,你好得很。   在我的心上布下一层结界,结界破碎之日就是我的心脏碎裂之时,虽然没有针对龙元,我并不会因此而死,却会万分虚弱,修为少说也要毁掉一大半,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是再好不过了。你想要什么?龙元?还是水灵珠?无论是哪一种,你一定都想好了夺取的计策吧?你可真是好啊,厉害啊。   你是不是什么都算计好了?当你在算计着该如何分毫不损地拿到花谣的转魂灯时,是不是已经在想着如何从我身上拿走想要的东西了?   这等滴水不漏的心计……你若是不除,这三清是不是就永无宁日了?!   “听碧姑娘,”锦华神尊回转过身,方才的那一张冷面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虽然平静无波、却也带了几分淡笑的脸,“你救了本尊的徒儿,是本尊徒儿的救命恩人,也是本尊的恩人,若是有什么难事,说出来便是,本尊一定倾力相助。”   我眼睛一亮。   锦华神尊的修为不说三清第一,在诸神中也是能排进前五的,当年二哥还曾就锦华神尊与常清神尊这两位大神谁的法力要更高一些开了个辩论大会,吵得那叫一个激烈,若是由锦华神尊去对付苏晋,那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我觉得此法可行,正想将苏晋之事告知于他时,忽然转念一想,想起当初常清神尊带了四神营的天兵天将前去捉拿苏晋都不能奈何得了他,锦华神尊他……能行吗?苏晋不但法力高深莫测,且他手中的帝阳琴课是上古遗留下来的三神遗之一,在天清剑已毁、转魂灯势微的情况下,那帝阳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横行三清了,锦华神尊可有万全的法子擒住他?若是到时擒拿不成,反被苏晋下了绊子,那我可就成千古罪人了,沉新非要跟我拼命不可。   想到这里,我又有些犹豫起来。   见我许久没有说话,锦华神尊便了然道:“你若是不愿多说,那本尊也不勉强,只是这结界在你身上始终是个隐患,还是尽早除去的好。”   听闻此言,我顿感希望:“神尊的意思是能破开这个结界?”   “用法力硬破自然可行,只是我方才也说了,此法太过凶险,不可为之。”   我就咬紧了唇。   连锦华神尊都没有把握能去除的结界,这三清还有谁能帮我?天帝?可苏晋设下的结界,天帝会不会看出来?到时候若是天后插手……   锦华神尊顿了顿,又道:“此术虽然刁钻,但也并非无法可破,万物相生相克,有施行此术的法子,自然也有破开此术的法子,只是目前尚不知晓罢了。不过此术既是针对你所设,龙族诸人怕是也对此术无计可施,就算用上龙王之力……龙王怕是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若你愿意相信本尊,不若先在苍穹住下,以水明池之力逐渐冰冻你心上的结界,慢慢削弱它的力量,待我们找到了消除此术之法,替你去除结界以后再离开也不迟,你意下如何?”   我一愣:“留下?”   留在苍穹我自然是愿意的,毕竟这边有沉新,可……可他之前的态度明明对我很冷淡,就差直接明言让我早点离开苍穹了,怎么现在突然就变了一个态度?   我迟疑着道:“若是留下,我自然愿意,可——神尊此前不是说,我和沉新的命理线混乱,又命盘不详,我二人最好不要碰上,怎么现在……”   锦华神尊便微微一笑:“那时我尚未确定你二人命盘不详是天意所致还是人故意为之,神仙的命盘七分源于天道,三分源于自身或是他人,我当时虽然不知到底是天道还是外力,但在我心中,我已经有八分确定此为天道,毕竟这三清能在神仙的命盘上做手脚的人寥寥无几,倒是天意所致来得较为可信。便对你的态度差了些,想着若是天意让你二人一碰上便逢遭劫难,那本尊就你们二人不再见面,到时我自有办法能转圜命盘。可现在看来,你二人的命理线竟是他人动的手脚,就算我再怎么想方设法,他若是铁了心想对付你或是沉新,就会有无数的法子,治标不治本,倒不如先遂了他的意,且看他有什么后招。”   他说这话时神情镇定,一派高人风范,仿佛浑不将苏晋放在眼里,我正听得暗叹,又听他道:“且命盘虽能由外力所致,命理线却不是寻常人能动的东西,就算是姻缘府君也不敢擅动神仙姻缘,何况命理?你与沉新的命盘被人做了手脚不错,但你二人的命理线却是天定的,自有一段缘分,我岂会横插一手?”   天定缘分……我微红了脸颊,感到有些许不自在地稍稍低了头,没有言语,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翘了起来。   “……只是,本尊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姑娘答应。”   我一愣,抬头看向他,心里有些忐忑。   不情之请,不会是什么难以达成的要求吧……   “听碧姑娘,”见我看向他,锦华神尊几不可察地微蹙了眉,似有些歉然地道,“你舍去自身一半龙元以保沉新性命,我对你万分感激,从此以后,你若有用得上本尊的地方,本尊一定倾力相助,若有需要苍穹的地方,苍穹的一百八十一位弟子也都愿意倾囊相助。”他顿了顿,这才接着道,“只是,还请姑娘不要将你以半颗龙元救他之事告诉沉新。”   我一怔,不过因为我救沉新原本就不是为了得到他的感激报答之类的东西,所以也没有什么恼怒之色,只是有点疑惑不解罢了:“不告诉他,为什么?”   难不成他做师傅的不想让徒弟欠那么大一个人情?嗯……那倒有可能。   许是见我面色平静,锦华神尊神情稍缓,接下来的话也和蔼了三分:“你有所不知,我那徒儿一向重情重义,是万不愿意因自身缘故害了他人的。若你只是用水灵珠救了他,他只会感激你,今后有什么事也愿意竭力助你,可若是让他得知你打散了你的半颗龙元才换来了他的活命,他……恐怕不会有多么好受。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可他性子倔,我怕他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把自身的修为都渡给你以此还半颗龙元之恩,那就……”   他叹息一声:“我知道这很不近人情,毕竟于龙族而言,龙元实在太过重要,受一分伤都不行,更何况是半颗,只是——”   “好。”我道,神情诚恳,“神尊请放心,关于龙元的事,我半个字也不会说。”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爽快地答应。   我微笑着道:“我救沉新本来就只是想救他的命而已,若是因此让他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反而有违我的本意。”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我被沉新气得脑仁发疼想要脱口而出“那半颗龙元”时,锦华神尊好巧不巧地进来打断了我的话,当时我只当是恰巧,现在看来,难不成他那时一直在外面听我和沉新的对话?本来想等着沉新出去后再来找我,但是听到我要把龙元的事说出来,就提前进来了?   他可真是很爱护沉新啊,怪不得沉新会说他的师尊是他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了。   能有这样一个师傅,当真是沉新之幸。   只是我这般爽快地应下了他的这个“不情之请”,锦华神尊却仿佛并不怎么赞同一样地微微蹙了蹙眉,待我想要细看时,他却又恢复了三分淡然的笑意,对我微微颔首:“那本尊就放心了。”   我心中感到些微的不妥,但偷偷觑了几眼锦华神尊,见他神色无异,也只能当方才是看花眼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一个话题:“……神尊,沉新之前说你们是直接把我带回苍穹的,那我爹爹那里……”   “哦,是这样。”锦华神尊道,“当初沉新清气逸散,却因长生殿结界缘故而被挡了片刻,等我察觉到不妥赶到时,只见到了昏迷的你与他二人,当时你二人都情况危急,我只能看出你为龙族,却不知你的具体身份,只能匆匆带了你二人回山疗伤。待从沉新身上发现水灵珠后才知道你是龙宫公主,好在龙宫这一辈只出了一个公主,很快就确定你的身份,便修书一封派遣门下弟子送往了龙宫,只是不知是何缘故,那信送出去已有十几日,弟子也回禀说龙宫已经接了信,却是时至今日都没有人前来。听碧姑娘,你可知晓其中意思?”   我一愣:“不可能啊。”   难道是我往日尚未拜师时在龙宫野惯了,爹娘他们误以为我这十几日不归家又是去哪里疯玩了,所以才没有当一回事?可那天是二哥看着我跟着沉新跑出去的,就算爹爹他们不知道,二哥也总该会在许久找不到我后告诉他们吧,更何况当时不仅是二哥在场,师傅也在上首坐着,没道理不注意我的动向,而且信也送出去了,送到——   ……信……   “……神尊,”忽然间想到了一件事,我心头一颤,勉强镇定道,“可否告知,当日……接了信的,是哪位……龙宫之人?”   锦华神尊想了想,道:“乃是令兄接下的。”   “……三哥?”   “不错。” ☆、第191章 鬼神(艮山)   ——我就是不想让你好过,我就是想看着你去死。   ——是你瞒下了听碧失踪的消息?   ——我只是想让你死罢了。   ——去死吧。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在锦华神尊说出那句“不错”后还能维持镇定的,我只记得我灵台一片空白,神思也是一阵恍惚,几乎要站立不住,锦华神尊似乎又说了几句什么,但我一句也没有听清,只维持着脸上近乎僵硬虚无的笑意看着他,目送着他转身离去,而后再也支撑不住,失力地跌坐在地。   三哥……果真是你……   原来从八百年前,从一开始、从这么早的时候,你就这么恨我了吗?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招致了你如此的恨意?   是……我的错吗……   我抱膝坐在地上,阵阵寒意通过寒玉铸就的地面沿着我的衣衫缓缓而上,冻得我一阵发冷,我也越发地抱紧双臂,可却依旧抵不住这阵阵蔓延的寒意。   好冷,好冷啊……   “……听碧姑娘?听碧姑娘?”   为什么这么冷,是这池水的问题吗?对了,沉新说过,现在正是水明池寒意最盛的时刻,怪不得这么冷……   “听碧姑娘?”   三哥他截下了锦华神尊的信封,然后呢,他会怎么做?信被截到他手上已有几日,这几日里他可曾犹豫后悔过?可曾有一瞬间想着要把我的下落告诉爹爹他们?还是……还是一直在冷眼旁观着,看着爹爹他们到处找我?   “听碧姑娘,听碧。”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一惊,这才回过神,顺着那手抬头望去。   看到那一双熟悉的明亮双目,我有一瞬间的愣怔,心中满是想要扑倒在他怀里的渴望,只是想起现在所处的时空,这才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只是心里更添了一分孤寂,也越发地想要见到爹娘他们起来。   “听碧姑娘?”沉新微微蹙眉。   “哦,”我立刻回神,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道,“沉新?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在外面等,师尊离开后我就回来了。”沉新微微一笑,眉间带着几分疑虑,“听碧姑娘,师尊和你说什么了?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我叫了好几声你都听不到。”   听他提起锦华神尊,我就想到了三哥,眼前浮现起那日三哥对我执剑相向的情景,心中一痛,又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摇头道:“没,没什么,不过就是一些水明池需要注意的地方而已,其它的话……他也没说什么。”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仅是因为三哥,还因为锦华神尊对我的态度。   锦华神尊他……似乎并不怎么信任我的样子。   “原来如此。”沉新看上去明显不太相信我的说辞,只是他也没说什么,而是伸手一翻,掌心中就现出了一个熠熠生辉的珠子,那珠子晶莹剔透,水气寒气缭绕的同时散发出一阵辉芒,将这寒池的一角照得影影绰绰。   水灵珠?   我不解地看向他,不明白他拿这珠子出来的用意。   “这个。”沉新道,“师尊已将一切都跟我说了,当日便是多亏了它才保住了我的魂魄,姑娘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日后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就是,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生疏、客套,这就是沉新现在对我的态度吧。锦华神尊的出现似乎给了他一个什么提醒,他对我的态度又回到了那日瑶境里那惊鸿一瞥的时候。   我蹙眉道:“我救你并不是为了你的恩情,你不必如此。”   他笑道:“救人者可以不图报,被救者却不可以不记恩。当日多亏了这颗水灵珠,我才能重见天日,现下我魂魄已稳,这水灵珠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说着,他就伸手过来,欲将水灵珠还给我,我却身子一侧,避开了他递过来的水灵珠:“你还是继续留着它吧,你当时伤得那么重,连我这个对医理一窍不通的人都看得出来,又怎么会在短短数日之内就痊愈了?反正这珠子放在我身上也没什么用,你还是先拿着吧。”   他一愣:“水灵珠乃是龙宫镇宫之宝,就这么放在我身上怕是有些不妥。”   我想了想,笑道:“你也说了,水灵珠是龙宫的镇宫之宝,按理应该是爹爹掌管的,只是爹爹知道我法力低微,怕我被人欺负,就偷偷把这珠子给了我,让我拿着它防身。照龙宫宫规来看,还是我和爹爹先违反了宫规,我拿着它本来也不是多么名正言顺的事,在你手里还是在我手里没有什么区别。”   我说这话本来是想让沉新收回水灵珠,毕竟距我把那半颗龙元给他过了不过短短一段日子,他身上的龙气未消,有水灵珠在时,还可能被它的灵气所掩,可万一把水灵珠还给了我,怕是不消片刻就会被他察觉到异样,因此故意说了这番话,为的就是希望他把水灵珠收回去,没想到他听了却道:“既然是龙王的一片慈父之心,更是不可轻易辜负了。听碧姑娘,你还是收回去吧,这里是苍穹,清气涤荡,又有师尊等人坐镇,我不会有事的。”   “其实你不用这么生疏的,”见他态度坚决,我有些着急地咬了咬唇,忽地灵光一闪,笑道,“叫我听碧吧。既然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应该不会连这个要求都不满足我吧?”   “哪里的话。”沉新失笑,念了我一声“听碧”,而后就伸出手,捏着水灵珠递到了我跟前,对我展颜一笑,“收回去吧。”   我从善如流地笑了:“既然你都叫我听碧了,那我们就是朋友了,哪有见友人受伤见死不救的?水灵珠还是你继续拿着。好了,我要回到莲台去养伤了,你也早点回去吧,你师傅特地嘱咐过我,说是这池子里的寒气对你不利,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沉新一愣,过了好一会让才反应过来他被我耍了,当即就有些哭笑不得:“原来你是在这里等着我。你可真是牙尖嘴利啊,我真是——”   “佩服?”   “……嗯,佩服,佩服不已。”   最终沉新还是在我的半讨好半强迫之下收回了水灵珠,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就有些不对了,我也说不上来,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反正不像他师尊那么冷漠,也不像八百年后他看我时始终溢满眼底的笑意。我面上对他一直笑着,心中却越发苦涩起来,只是强撑着,等他离开后就靠在莲台上,沉默了许久才缓过神。   锦华神尊或许跟我说过水明池的修炼养伤之法,但当时我整个人都因为三哥的事神情恍惚,压根就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因此我也不知道什么养伤之法,只能干巴巴地坐在莲台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试着盘腿打坐起来。   也不知这池子是什么构造,平时池面上冒出的寒气我只要稍微一靠近就会被冻到,可一旦我坐在莲台之上,那寒气就会变得和缓起来,像是一只被驯服了的蛟龙一样沿着我的身躯缓缓盘旋而上,让我几乎有一种龙气围绕的错觉。也正是因此,我体内的元气恢复得特别快,原先的那半个龙元已经再度凝成了一颗浑圆的珠子,体内大量流失的法力也得到了补充,虽然不是我自己的,但流经四肢百骸之后,总会有一大半被我自己消化修炼,反倒比我寻常时日的修炼还要来得有进益。   在莲台上修炼得越久,我就越觉得身心舒畅,待我再度睁开双眼时,身体状况已经比醒来时要好多了。   古语有云,樵夫山中打醮不知年岁流逝,神仙也是一样,一旦打坐修炼,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不会从修炼入定的状态中出来的,更有甚者,几年、几十年或者几百年都有。不过我顾忌着这里到底是苍穹的地方,就这么在人家的地盘上大咧咧地修炼太久也不好,因此留了个心眼,等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从寒气中脱离了出来,睁开了双眼。   周围一片寂静,和我修炼之前见到的情景没什么两样,仿佛我的修炼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只有汩汩的水流声自池中不断冒出,好歹使这里不那么静得可怕。   我望着白碧交加的水池出了会儿神,就双手撑着莲台下了地,脚尖却冷不防碰到了一个东西,踩得我一个趔趄。   咦?这是……穗子?   ……好像有点眼熟的样子。   我疑惑地蹙了蹙眉,弯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串蓝穗,轻轻用手拍了几下,除了上面的灰尘,盯着它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串在沉新腰间玉佩上的穗子。   沉新来过这里?   想到沉新在我修炼的时候来过水明池,我心里就涌起一阵激动,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玉穗。   明知沉新现在不可能在水明池,我还是四下转头看了看,环顾了一圈后犹豫半天,还是决定出去一趟,嗯……只是把这东西还给沉新。   想了想,我就照着先前沉新和锦华神尊离开的地方走了过去。   等我走近了那地方,我才发现那是一条往上蔓延的台阶,泥土砌成的台阶有些粗糙,路也是弯弯绕绕的,并不是一路笔直向前,不过越往上走,空气中流动的气息也越有生机,我就明白这定是出口无疑,而正当我盯着前方一步步往前走时,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眼前忽然一片光芒大盛,剧烈的日光刺得我立刻涌出了一包眼泪,连忙掩袖侧头避开。   日光?!可明明还有一段路,怎么突然就——莫非这水明池的出口处被人布了结界,看上去像是一段往上走的前路,实际上却已经到达了出口?   这、这结界设在外面我还可以理解,可对里面的人也有效是怎么回事?那池子这么暗,陡然间见到这么强烈的日光,这是要让人瞎啊?   “你是……?”正当我紧闭着眼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日光时,一个温婉中带着几分疑惑的声音却在我耳边响起,让我愣了一愣。 ☆、第192章 鬼神(雷动)   这声音很是陌生,我寻思着莫非是哪一位苍穹弟子让我给碰上了,因此赶忙几下擦了擦眼中被日光刺到而不受控制涌出来的泪水,转身循声看去,就见一名女子正聘聘婷婷地立在我身前不远处,虽然身上穿的是一身白底鹅边的苍穹弟子服,但罗裙摇曳,端的是冰肌玉骨、仙姿玉貌。   见我看过去,那女子便微微颔首,给了我一个温婉可亲的笑容。   我也对她回了一笑:“你……刚才是在叫我?”   她点了点头:“偶然路过此处,见姑娘好生面熟,便贸然喊住了姑娘,冒昧问一句,我和你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面熟?   闻听此言,我便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下,果然,这女子看上去还真有些面熟,只是任凭我怎么想,我也想不出这人是谁来,毕竟除了沉新之外,我和苍穹弟子并无什么交集,不大可能会认识苍穹弟子,还是女弟子。   我刚想摇头否认,就见那女子的目光隐晦地在我身上一扫而过,微敛了眸笑意道:“莫非师妹是新入门的弟子?不知是哪位师叔座下?刚才怎么会从明阁出来?   “明阁?”我一愣。   她点头,微蹙了眉道:“莫非师妹入门时没有师兄师姐与你说过,明阁乃是苍穹禁地,若没有掌门手令,门中弟子是不可擅入的?”   从明阁出来?若说水明池建立在明阁之下,这我倒是可以理解,可我刚刚不过堪堪踏出出口几步,怎么就出了一间阁了,莫非又是那水明池的障眼法?扭曲了空间?   想到这里,我就回头看了一眼,果真,我身后并不是我想象的什么山洞或是一堵墙、花草树木之类的地方,而是一座颇具古意的楼阁,沉香木的牌匾上上书明阁二字,气宇轩昂,而我离这座楼阁也有一些距离,隔了大概十丈远的样子。   这障眼法使得可有点厉害啊,居然凭空化了一座楼阁出来,还外带千里缩地空间扭曲的效果。   我心中暗叹,又听那女子在我身前道:“除却明阁之外,还有一事,那便是师妹身上的衣服。入我苍穹者,无论男女,皆需身着弟子服,师妹这一身衣裳太过华贵,怕是有些不适合。”   听了这话,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上的衣服,这才发现当日我匆忙之下捻诀换的衣裳竟是我的三件霓裳羽衣之一,此刻虽然无风,但裙摆处依旧流光溢彩,光华转动,在以低调内蕴的苍穹弟子服里的确很是显眼,而且是显眼到几乎夺目的地步。   看着这一身耀目的衣裙,我懊恼不已,当时情况紧急也就算了,可现在我还这么大大咧咧地穿着一身霓裳出来,这不是让所有人都注意到我吗,当下就暗自捻诀,想再换一身素净点的衣裳。   “听碧?婉梦师妹?”   正当我准备捻诀施法时,沉新的声音却自我们身旁响起,我和那女子同时转头看去,就见沉新一袭白衫,正立在一条迤逦古韵的长廊之上低头看着我们,长发束起,刘海微拂。   我眼睛一亮,喜道:“沉新!”   那名唤婉梦的女子也低眉一笑:“沉新师兄。”   沉新应了一声,下一瞬,他就出现在我们跟前,他先是对我颔首一笑,而后转头看向婉梦,问道:“师妹怎么在这里?去秋霜殿的路应该不经过这里吧?”   婉梦便有些赧然地报以一笑:“原是想从外院路过,只是偶然一回头,便看见了这位面熟的师妹,心感好奇,就上前问了几问。师兄呢,还是和往常一样进明阁吗?”   “师妹?”沉新一愣,继而笑看了我一眼,道,“你想错了,她不是什么师妹,就算想成为我们的师妹也已经晚了。”   “不是?”她一愣,“师门不是一向禁止外人擅入吗?怎么……”   “她的情况有些特殊。”   婉梦等了等,没有等到沉新继续回答,便了然一笑:“看来这位姑娘的情况的确很是特殊,不知我可否知道姑娘身份?”   我下意识地看向沉新,这不能怪我,实在是之前在深渊、忘川以及覆河城时沉新给我的影响太深了,我差不多都养成了有拿捏不准的事就询问沉新的习惯,也不知这习惯是好是坏。   察觉到我的目光,沉新稍有些愣怔,但立刻就点了点头,示意我可以明言。   我便对婉梦一笑,说了四个字:“龙宫听碧。”   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不是我不把人看在眼里,也不是我冷漠,只是现在这情况有些尴尬,昆仑虚与苍穹常年不对付,我要是说出我是昆仑虚的弟子,恐怕还没在这里把伤给养好呢,人家一整门的弟子估计就能把我给赶出去;直说我是龙族六公主的身份吧,又有些自恃身份的味道,再加上这么一身霓裳羽衣……也就只能这么简洁地介绍自己了。   而且我对这位婉梦姑娘对沉新的态度也有些不喜,虽然我现在和沉新估计还没有他二人之间来得熟悉,但我还是觉得有些憋闷,便不能自已地带了点情绪,我心中不快,总也要让那使我不快的人心中也不快才行。   “原来是听碧姑娘,”婉梦微笑道,“苍穹弟子婉梦,师从照涟师尊门下,见过听碧姑娘。”她顿了顿,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地微微睁大了眼,道,“我想起姑娘是谁了。一个多月前,在瑶境来到东阁楼下来找沉新师兄的就是姑娘你吧?原来你和沉新师兄是旧识,芝蕖那丫头还硬说你是来给师兄使绊子的,看来是我们错怪了你,听碧姑娘,当日之事还请你多多担待,芝蕖那丫头不懂事,性子也冲了些,我在这里向你赔罪了。”   说着她就作了一个揖,看上去庄重而又诚心,我连忙避开,觉得她这话和礼都来得突然而怪异,颇有些尴尬地道:“原来是你啊……怪不得我怎么看着你也有些眼熟呢。”   婉梦微微一笑。   “等等,”听了我们的这番对话,沉新就有些讶异地看向我,“你……来找过我?”   我心中一跳,忙边想着借口边道:“是——因为见你跟那个宫娥离开,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就过去想跟你提个醒。我、我的预感一向很灵!用我二哥的话来说那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所以我就想过去提醒你一下,就是提个醒而已!”   我这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同时心中揣揣,生怕沉新以为我是个跟踪狂,还是个见了一面就跟踪别人的跟踪狂,一颗心不由得七上八下,紧张不已。   沉新浅浅一笑,没说什么。   我下意识地揪紧了手边的衣裙。   婉梦抿嘴一笑:“看上去你们二人有话要聊,那我就先走了。师兄,午课已开,这两个多月来师兄都在替掌门整理苍穹事务,已经多日未曾进学,虽然这是掌门看中,但也有些不像话了。师尊可是已经发话了,说是若师兄今日的午课还不来,可就要去掌门那拎人了,师兄可好自为之吧。”   沉新眉头微蹙,目光也不知在何时冷了下来:“我今日有事,午课不去了,你尽管去跟照涟师叔说,让他去师尊那拎我过去。”   婉梦一愣,又立刻笑道:“师兄说的这是什么话,师尊的脾气是大了些,不过他一向对师兄你青眼有加,这话定是说着吓唬人的,师兄可千万不要当真了。好了,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走一步了。”   “师妹请。”沉新笑着伸手侧过身,我也连忙避到了另外一边。   婉梦一笑,步履轻盈地从我们中间施施然走过。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白墙素瓦的院门之外后,沉新就隐了面上的笑容,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道。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刚刚那个婉梦有什么问题吗?唔,虽然我看着她有些不喜就是了。   沉新看着婉梦离开的方向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我见他不愿多说,便也没有多问,移开话题道:“看刚才那位婉梦姑娘的样子,她好像并不知道你受了伤,难道你受伤的消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是说,当时一大群人都看见了你的清气、听见了你的啸声,赶到长生殿那边之后才请了你师傅的吗?”   “不是一大群人,是我的几个师弟而已,那长生殿位处处于虎位之上,清气只会往上散,不会往下沉,苍穹也基本上没有人知道我的真身,我那几个师弟不过是见我久去不回,出来找我而已。再说,我这又不是做了什么大好事需要让别人赞扬,受伤这么丢面子的事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沉新交叉起双臂,懒散道,“倒是你,怎么从水明池出来了?师尊说你的元气最起码还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才能完全恢复,我之前去看你的时候你也是在闭关修炼,怎么不过月余时间就出来了?一般来说,闭关修炼的时间不会这么短吧。”   我就笑了笑,半真半假地道:“心里有事压着,不能很好地静下心来,怕走火入魔,就中途断了修炼,顺道出来走走,四处逛逛,看能不能静下心来。”   “对了,还有这个。”我捧出玉穗,“这是你玉佩上系的穗子吧,掉在地上了。”   沉新先是一愣,在看清我手中的玉穗后就笑道:“原来是掉在你那了,亏我还找了半天,多谢你啦。”他单手接过玉穗,在腰间悬挂着的环佩上轻轻一拂,那玉穗就又重新完整地系回了玉坠上,与那通体碧蓝的环佩相映成辉,煞是好看。“不过你既然已经出关,那也不用再继续整天待在水明池了,这水明池的确是一个养伤的好地方,但那也是针对昏迷或是不能感知外界的人而言的,你要是脑子清醒地在那池子里待着,不出半日就会被冻僵。接下来你除非闭关,每天在水明池待满一个半时辰就好,剩下的时间,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带你在苍穹四处走走,你也可以回昆仑虚或者龙宫,不过每天来回两头跑有些累人,你又元气未复,要是不打紧的话,可以短时间内在苍穹住下。”   他顿了顿,又笑道:“苍穹虽然禁止外人擅入,但你不一样,你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觉得在这里待着破坏了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没想到他居然能察觉出我的心思,我心中登时一暖,脸颊也有些发烫,矜持笑道:“你师傅也说过,说我最好在苍穹先住下,于我龙……于我龙气恢复有利,那我今日刚出关,能算是在池子里待满了一个半时辰吗?”   沉新扬眉:“算,怎么不算。正好我现在无所事事,整个苍穹就我是闲人一个,公主若是赏脸,就让我带路在苍穹转转如何?” ☆、第193章 鬼神(风散)   微风轻起,吹起他额前的发丝,他唇边三分带笑、眉眼温和如月、眼眸明亮如星,看得我的心怦然一动,刹那间仿佛以为我回到了八百年后。   八百年后,当我被母后禁足多日、一回头却在眼中映入了一个修长的身影的那一天,在绮毓宫的重重灯火、海岸边的明月清辉之下,他也是这么笑的,笑得如朗月清风、明夜昭日。或许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他了吧。   此刻我和他虽不在宫中,没有锦绣灯火,不在海边,没有海风明月,却同处苍穹,享昭日清风,虽斗转星移,万物变化,却丝毫没有给我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海桑田之感,仿佛只要有他这个人在,我就能不计较周遭的一切,不计较所有。   我怔怔地望着他,一时忘了言语。   “听碧?”沉新含笑问道。   我立刻回过神,冲他粲然一笑:“好啊,你能带路最好不过了,只是且等我换一身衣服,这衣裳……”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实在是太显眼了。”   “嗯……的确有些抢眼。”沉新扫了我一眼,若有所思道,“怪不得刚才婉梦师妹明知午课已近却还驻足停下,硬生生地转了个弯过来跟你攀谈,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现在想来,不过是女子心思,她定是因为你这身霓裳才特意上前来跟你问话的,不然,除非她长了千里眼,否则是不可能看到你从明阁里出来的。”   我一愣,他这话我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劲,好像在说那婉梦的不是?可他和婉梦不应该比我和他要亲近吗,怎么反倒在我跟前说起她的不是来了?是本来就不对付,还是……   应该……是我会错意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一身衣裙看着还真眼熟。”   我正想嗯一声,说这是每天都明晃晃挂在织女殿最中间的地方拿出来吸引人的金缕霓裳,就听沉新道:“当初你救我时,穿的是不是就是这身衣裳?”   “嗯……嗯?”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当时我去长生殿找他时的确穿的这一身衣裳,可当时他不是重伤昏迷了吗,怎么知道我穿的这身衣裳去救的他?   沉新就咳了一声:“当时我迷迷糊糊的,陡然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法力以力挽狂澜之势将我的元神魂魄稳住,就挣扎着想睁开眼看看是哪位高人,只是我当时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勉强睁开一条眼缝也只看到一袭绚烂的晚霞之色,紧接着就晕了过去,没有看清楚。当时我还以为那是邺火的光芒,所以也没多想,直到你今天提起来,我才想到这件事的。对了,当日瑶境初会,你明明穿了一袭浅衣,好像是昆仑虚的弟子服?怎么到长生殿那会儿又换了一身衣裳?”   我“呃”了一声,总觉得这一段到处找他的经历从我自己口里说出来特别的羞耻,纠结了半晌,才窘迫地道:“当日我见你随那宫娥离开,心有不安,就想去东阁问一问你的同门,想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只是你的同门见我身着昆仑虚弟子服,就以为我不安好心,是来给你暗中下绊子的,争执了半天也没有一个结果,我就把那身弟子服换了,免得向别人打探你的迹象时被人怀疑。”   “和你争执的是婉梦师妹?”   “不是不是,”我忙道,“是另外一个人,婉梦姑娘是来解围的。”   “哦,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你才换的衣裳?只是听碧啊,”沉新微微一笑,神色间有种我说不出的怪异之色,“你对我还当真是上心得很。只因为你心有不安,便不顾门派之见去了东阁,还和我的同门争执了一番,就这样你还不放弃,一路向他人打探我的消息一直跟到了长生殿,你——”   我的心开始乱跳起来。   他开始怀疑我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是有一天,一个人突然跑过来和我说倾慕敬仰我多时,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救我,我也会有疑虑的。只是……谁怀疑我都好,偏偏是他……   我有些不安地绞起双手,咬着唇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正当我以为沉新会说些什么怀疑敲打我的话时,他却伸手拍了拍我的头,笑道:“你这预感还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啊,你预感到我要出事,我就真出了一件大事。听碧,我看你以后就别在昆仑虚学艺了,直接出师上神霄殿的司命府当职得了,司命那最近正好缺一个钦道子,你要是肯去,我一定给你提笔引荐,指不定过个几千上万年的就接了司命神君的职呢。”   我这才反应过来被他耍了,一把拍掉他的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耍我?!”   “没啊。”他神情无辜地一摊手,“我说的可是真心的。出来拜师学艺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光耀门楣、光耀师门吗,在神霄殿的司命府当职,难道还不能算是一件光耀门楣的事?”   “司命府?”我嫌弃道,“还是免了吧。”就司命那连掌命簿都能扔进为悔池的性子,在他手下当职,指不定哪一日就被他将功折罪地拿去祭天了,我可没那个觉悟,还想再多活几年呢。   不过……   “你们?你难道不是为的这个拜师的?”   “我当然是啊。”沉新道,笑得眉眼弯弯,“只不过我已经光耀过我的师门了,不信你出去问问,看这三清有哪一个是不知道我沉新神君的名号的。”   “你!你好不要脸!”   “气急败坏这个词呢,通常用在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气得要死却又无话可反驳的时候,这种情况下那个人通常就会口不择言,选择一些不好的词语来攻击对方,以此达到平衡心中嫉妒的目的。听碧,你说,你现在算不算是气急败坏啊?”   我被他气得脸都涨红了,看来不管是八百年前还是八百年后,这家伙还是一样的油嘴滑舌!   “你这是强词夺理!”   他微微一笑,无声地用口型对我说了气急败坏这四个字。   “不过苍穹禁制良多,不通外法,你若是想要换衣服,还得规规矩矩地拿一套新的衣服去换。”正当我气得顿足不已时,沉新又话锋一转,道,“正巧,前几天苍穹刚收了一批新弟子,我那里还有几件给新弟子穿的弟子服,你要吗?”   仙门的弟子服通常都是一袭白衫,只是款式底边绣文有所不同,无论男女皆可穿上,到时只要在门规的允许范围内用一个小小的法术修改一下即可,因此拿沉新那边的新弟子服穿倒也无所不妥,只不过我有些不甘心就这么被他转移了话题,但一想到要是还跟他继续吵下去,最后输的也只会是我,只得狠狠地磨了回牙,抬头对他笑得灿若春花,不能气死他也要用笑容闪瞎他的眼:“好呀,多谢你。”   沉新怔了一下,又立刻笑着点了点头,“那就随我来吧。”   沉新虽然说了苍穹禁制良多,但显然,八百年前的苍穹禁制完全没有八百年后我去苍穹那一趟时要来得多,当日的苍穹禁制多得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的苍穹则要正常多了,虽然不通外法,但好歹还能用一些范围较大的法术,比如瞬移和千里缩地什么的,虽然还有几道苍穹为了锻炼门下弟子而刻意布下的法术禁制,但有沉新开路,我又元气恢复了大半,因此没有什么疙瘩地就跟着沉新来到了他的院子里。   院子还是八百年后的那间院子,院里的海棠花开得和当日一样的雅致清淡,白梅也依旧傲立枝头,迎着暖阳春日,石桌石凳依旧,廊下的棋墩旁仍旧放着一套茶具与几席垫褥,我和沉新进到院子里时,恰逢微风扬起,廊檐下风铃轻响,响声清脆。   我在院子里立了有好一会儿,直到沉新在跨门槛时喊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怎么,”等我走到他身边后,沉新就笑着道,“看我这院子看得呆了?为本神君的品味所折服了?”   “是啊,”我道,“诗情画意,我都看呆了。”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毫不犹豫地赞美他,愣了一下才道:“你……说话都是这么直白的?”   “对。”我眯眼一笑,“就像我跟你直说我喜欢你一样,我天生就这么直白。”   “……”他咳了一声,唇角梨涡若隐若现,“你可真是……”   “出乎意料的直白?”我抢先道。   “……前面就是我的书房了,你在那等吧,我去拿衣服给你换。”   ——这里就是我的书房,你先进去好好梳洗一下,我去给你找一套衣裳来。   眼前的暖阳春日似乎和冰天雪地重叠了,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立刻回过神,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对面前的人笑得灿烂:“嗯,我等你。”   原来如此……   这八百年,竟是一个轮回。   我和你的相遇是天道所注定的。   天定姻缘,我和你……是天定姻缘啊。   老天爷,你果然待我不薄。 ☆、第194章 鬼神(雨润)   沉新的书房和八百年后的没什么区别,架构如一,只是书架上的书籍较后来少了一些,桌案上也没有当日搁笔一旁的字幅,其余的地方都跟我上一次来的时候差不多,让我有点怀疑这么一尘不变的书房他是怎么能耐下性子待上八百年的,莫非他每次来书房都是看书练字,其它的什么也不干的?   话说回来,沉新平日里都是做什么来打发时间的?他这么厉害,莫非跟我大哥一样,一有时间就自个修炼?不过他看起来也不像是那么刻板的人啊……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我缓缓地在书房里踱着步,一边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一边胡乱猜测着沉新平日里用来打发时间做的事,直到沉新带了一件弟子服过来,我才收回已经发散到天边的思绪,对着正在跨进书房的沉新就是一个灿烂的笑容:“沉新。”   沉新一愣,脚步顿了一下,直到那双星目在我面上一瞬扫过,才对我也回以一笑:“衣服给你带来了,你看看合不合身。”   我笑盈盈地应了一声,就上前看起他给我带的衣裳来。   或许是考虑到我并非苍穹弟子,沉新给我带的并不是苍穹正规的弟子服,而是一件纯白的对襟长衫,这种长衫昆仑虚也有,是用来给参加本门入门试炼的临时弟子穿的,通过试炼者即入门成为正式弟子,不通过的则是拒之门外。看来不管昆仑虚和苍穹有多么不对付,在这临时弟子服上的想法还是一致的,既能使门派中人无论何时何地都看起来整齐划一,也能免除收回不通过的人的弟子服时的尴尬,一箭双雕。   不过虽说都是对襟长衫,但区别还是有一点的,昆仑虚在长衫的衣摆处绣了青竹的锦绣暗纹,苍穹则是在腰腹边缘绣了不起眼的白梅花纹,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区别。我伸手拂过那对襟长衫,身上的霓裳羽衣就和它换了个个,这对襟长衫应该是沉新用来派给新入门的男弟子穿的,有些大了,不过很好改,我只捏了个诀,意随心动,长衫就变成了白衣飘飘的对襟罗裙,很是合身。   而随着对襟长衫被我穿到身上,我身上原本穿着的霓裳羽衣则是出现在了原来放着对襟长衫的桌面上,轻抚着用凤翎金丝制成的霓裳羽衣,我出神地看着那上面红莲似火的暗纹,不经意想到了当日沉新双手捧着霓裳进门时的情景。   当初我还惊叹他的不识货与那位不知名师妹的大手笔,开心又得了一件和之前差不多的霓裳羽衣,却没想到那衣裳原来竟——   “在想什么呢?”沉新的一声问话打断了我的沉思,“这衣服不合身?”   我连忙笑着摇了摇头,同时微微展了一下双臂,炫耀似的给他看了看经我改动过的对襟罗裙:“你看我这样像是不合身的吗?怎么样,好看吗?”   我说这话完全只是顺口说的,等我话说完了我才想起现在的我和沉新还不熟,只是还没等我想好要怎么不动声色地把话圆回去,沉新就很自然地打量了一下我整个人,笑道:“还不错。改得这么有经验,莫非你穿过?”   “我当年可是凭自己实力过了昆仑虚的试炼的,自然穿过。”我道,颇为新鲜地低头再多欣赏了几眼这久违的对襟长裙,“这衣裳我已经许久没穿过了,龙宫里没有这样素过头的衣裳,昆仑虚里则是一直穿着弟子服,今天又一次穿上,还真有一种旧友重逢的感觉的,好像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   “年轻?”沉新就笑了,“你才多大,就这么感叹了?”   “怎么了?我都一万岁了,难道还不能算大吗?”   他失笑:“才一万岁你感慨个什么?你要是都年轻不再,那我岂不已经是老人家一个了?公主殿下,偶尔也顾虑下别人的感觉好不好?”   “我已经不小了!”我最讨厌别人用小丫头片子的态度来对我,尤其是沉新,虽然他口里说的是公主殿下这四个字,但我怎么听怎么都觉得他在叫我小丫头片子,因此不满地顿足道,“我也有万年的修为了!”   相比起我的认真计较,沉新就显得随便多了,估计是见惯了一些年纪小的师弟师妹在他面前因为年龄的问题而跳脚,因此他可以算得上是非常明显地敷衍道:“好好好,你不小了,不是个小丫头片子,是个大姑娘了。”   我气笑:“你怎么不再加一句‘满意了吧?’呢?”   “好,我加,这下你满意了吧?”   “……”   这!家!伙!   果然!不管是八百年前的沉新还是八百年后的沉新,都是一样地恶劣!   气死我了!我为什么要跟他斗嘴,为什么!   我内心愤懑郁卒无比,却因为要维持面上的矜持而不好发作,只能撇了撇嘴,又强调了一句“我不小了”,就把手中叠好的霓裳羽衣往前一推:“你不是说苍穹不通外法吗?那我这衣服也送不回去了,你先帮我保管一下着,等我回龙宫了再跟你拿。”   本来,我现在跟沉新还不像日后那么熟,按理说是不应该用这么颐指气使的口吻和他说话的,但我现在已经被他的刚才那番话给气得要疯了,因此也维持不了什么好态度,直接就气呼呼地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如果他敢拒绝,那我——   ……那我就……   那我就不管了!爱咋咋地!哼!反正我和他是天定姻缘,改不掉的!   不过好在沉新没有计较我的态度问题,而是一副惊呆了的样子不可置信道:“让我替你保管?你的衣裳?”   “怎么了?”我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努力挤出一个看上去不那么怪异的笑容,力争把刚才那番不好的态度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覆盖掉,“有什么问题吗?”   “这……恐怕有些不妥吧,我一个大男人,保管你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的衣裙,说出去我还要不要脸了?”   ……名誉受损的到底会是谁?!   “我不管!”想到八百年后沉新的确是把我的霓裳羽衣“送还”给了我,因此我这句话说得底气十足,“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大过天,恩人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这衣服你先保管着!”   “哦,”他抬眼瞧我,“是谁刚刚在那边大义凛然地说救我不是为了恩情的?”   “我改主意了不行吗?”我哼道,“女子情绪向来多变,更何况我还是‘小’女子!”   “行,”沉新一手按在我的霓裳羽衣上,也没见他什么动作,那羽衣就像风一样消失了,“替你保管就替你保管,谁让你救了我的命呢,‘大’小姐。”   我满意地笑了:“这才对嘛。”   “恩人有命,小的岂敢不从。”他懒懒道,“不过你真的这么放心把这么一件华服放我这里?这衣服可不简单,听小师弟说,当时你昏倒在我身旁,大半的裙摆都沾染了血渍,可不过片刻时间,那些血渍就逐渐消失了,连血腥味都散了,想来是这凤翎金丝的威力。这么一件好看又不需要费心思的衣裳,你就这么放心地交给我?我对衣服可一向都是随意放置的,你这件衣服又这么显眼,要是被人看中了……”   我早就防着他这话,因此不慌不忙道:“你这话的意思是,在你周围居住的师弟们中,可能会有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变态?”   当然,还有一句“还是说苍穹就是这样管教门下弟子的?”我没有说出来,我可没有傻到说苍穹的坏话,沉新对他师门的护短程度我是知道的,开玩笑地说说他的几个师弟或许还没问题,要是真说了苍穹管教不力,我估计他就直接不给我脸了。   果然,沉新听了也只是面上促狭的笑容一僵,而后就笑着摇了摇头,失笑道:“公主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在下不敌,认输了。”   “承让,承让。”我笑得牙不见眼。   既然已经换好了衣服,霓裳羽衣也有了一个安置的地方,接下来的行程就是意料之中地跟着沉新满苍穹的乱逛了,不知道是不是记恨我刚才对他的决胜一击,他净把我往崎岖的山路带,还美名其曰是为了看到更好的风景。   他是这么说的:“高山花更傲,凌崖松更挺,你要是想看到更好的风景,就得走更艰难崎岖的山路。”   而当我想反驳我并不想看更好的风景时,他又会来一句“莫非是六公主娇生惯养,怕了这些艰难险阻?”,噎得我哑口无言,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默默地吞下这口落牙血,咬着牙继续跟着他攀爬山路。   下次,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再逞一时之勇,更他斗嘴了!   不值得!   好在这位神君大人还没有完全的良知泯灭,当我们经过一段崎岖到几乎是竖着垂下来的山路时,他想也不想地就伸手拉了我一把,而当我被他握住手,感觉到他手里有些黏腻的汗水时,我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真是……这家伙自己明明也是大病初愈、不,伤有没有好全还两说呢,非要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而带我走这么崎岖的山路……哼。   到时候你自己伤势复发从山上滚下来可不能怪我,我可没有另外半个龙元分出来给你疗伤了,好自为之吧你。   不过随着山路的一点点开阔,我们的一步步登山,一股香气也逐渐飘散了开来,浓而不艳,雅而不淡,让我一路上郁闷的心情总算好了些,也开始期待着登上山顶时所看到的情景了。   昆仑虚终年大雪封山,苍穹虽然也是山,但听二哥说,似乎和昆仑虚不同,并不是终年大雪,我上次来恰是冬季,因此见到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并不奇怪,现在正是春暮初夏之际,也不知苍穹山顶是一幅什么样的光景。   苍穹的话……似乎盛产梅花和海棠,最起码我上次来的时候是这样的,不过我上次也没闻到这股奇特的花香,到底是……   “到了。”沉新松开了我的手。 ☆、第195章 鬼神(日烜)   我正好走完了最后一级青苔石阶,听闻此言,便顺势抬头望了过去。   下一瞬,一大片连绵数里的茫茫雪景就映入了我的眼帘。   不、不是雪景,是花,花树,花海。   大片大片的白色花朵丛丛叠叠枝枝蔓蔓地缠绕在一人半高的枝头上面,花瓣多重又雪白,一簇簇地挤压重叠在一起,一眼望去,整个人就仿若置身于隆冬时节的雪地里一般,山顶的风又较之山下的风来得大,那些白花就在枝头随风摇曳,有时风大了、或是花瓣有凋零之相,便会有几点零星散碎的花瓣从枝头落下,花瓣细小又洁白,比起碎花残瓣,倒更像是细雪无声无息地落下,落入地上已经铺了一地的碎雪之中,美好静谧极了。   我睁大了眼,为这壮丽而又宁静的花海所倾倒。   又一阵风起,带落一片花雨。   “好美……”我上前几步,伸手接住一片缓缓旋转着飘舞落下的花瓣,看着这如雪一般洁白无瑕又柔软无比的花瓣,忍不住叹道,“怪不得你刚才说想要看到更好的风景,得往上走呢,真是——这真是太美了,我觉得我都要窒息了。这是什么花?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术棣。”沉新也随着我上前一步,抬头看了一眼落下的花瓣,笑道,“药王经丙部次八篇里讲到过它,花白,无叶,闻香,微甘,于春夏交替之际盛开,多长于高山之带,为木药,可清寒解毒,通常作为阳丹的药引炼制,苍穹的凝神丹就是以它为引炼制的。”   “它好漂亮。”我爱不释手地看着手心中的那一片小小花瓣,忽然心思一动,起了将它别在发髻上的想法,“我能摘几朵吗?”   “当然可以。”   得到了沉新的许可,我就走近离我最近的一株术棣,仔细挑选了半晌,才挑了几朵大小不一、却都开得最盛最好看的术棣花,轻轻掐断它们的□□,以法力封住了□□处的切口,又用水气将这几朵花都过了一遍,确保它们在短时间内会维持原样后,才开心地按顺序一个个别在了右耳边的发髻边。   术棣花白,正巧我在昆仑虚时师傅不让我们戴太艳丽的耳坠,我就戴了一对从龙宫里带来的冰晶珠坠,那冰晶珠坠是由北海的极冰白雪凝结而成的,泛着淡淡的雪色,和这术棣花倒也相衬得宜。   别好了术棣,我伸手轻轻摸了摸有些微颤的花瓣,才有些不舍地放下了手,要不是顾忌到沉新还在旁边,我都想召出水镜来美几把了,嗯,回去换一个垂云髻再别上这些术棣花,肯定要更好看。   或许是我面上的表情太过兴奋,也或许是我用手轻抚花瓣的动作太明显了,虽然我自认为我已经很克制了,沉新也还是笑出了声,摇头笑叹:“真是小丫头习性,见到好看的花就想往头上戴。”   “才不是!”我立刻回头怒视他,“只有大姑娘才懂得打扮爱漂亮,见到好看的花往头上戴的那都是大姑娘,我小时候看见好看的花就只想着吃!”   话说完了我才惊觉我刚刚暴露了一个惊天秘密,连忙捂住嘴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听沉新闷笑几声,我就看着他靠着另外一株术棣数在那边笑得双肩颤抖:“……六公主……当真是真性情……”   ……你笑吧!笑吧!笑死你!   最后还是沉新见我的脸都要皱成一个包子了,才知趣地止了笑,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把这话揭过,带我往花林深处走去,边走边随意地介绍几句这术棣花海的来由以及它最美的时节在何处等等,我都在一边右耳朵进左耳朵出,时不时嗯嗯啊啊几声,其它时间都只用来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了。   或许是我天生比较倒霉,先是出生在只有一片汪洋大海的龙宫里,整个幼年只有瑰丽到不行的龙宫与蔚蓝到不行的海水为伴,虽然也有五光十色的珊瑚与鱼群,但海底的颜色到底没有地上的要来得花样繁多;等我到了该拜师学艺的日子,我又被二哥忽悠着去拜了昆仑虚,昆仑虚终年大雪,虽然对于那些花草树木来说也和苍穹一样四时不分,但常年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任谁都会看腻,不管那雪地上开的是什么花、什么树、什么草,背景总是一片皑皑白雪,就算再喜欢雪景的人也会看腻的;因此,对于正处于春夏交替的苍穹,我难免就多了几分兴趣,心情也很雀跃,尤其是一旁还有沉新相伴,要不是我心头还压着一件大事,我都快要高兴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不过即便如此,能被沉新带领着观赏对他来说具有特殊意义的师门苍穹还是一件很令我开心的事,而且不知道他是天性开朗还是对我不再有所怀疑,后面他和我一问一答时全程都笑着,眼底也进了几分真切的笑意,这个发现让我心跳都加快了不少。   一想到我和他之间的命运纠葛,我就更心潮澎湃了。   如果我没有想错,锦华神尊也没有看错我和他的命理线的话,那我和沉新就是天定姻缘了……   天定姻缘,这四个字说来轻松,但其中包含的意义却让我不敢有任何怠慢与轻视。   更何况这个姻缘还与其它的姻缘不大一样,它扭曲了时间与空间,在错乱的时刻下进行发生着,不知从何开始,也不知从何结束。   就如同那一件从我手上递给沉新、又从他手上递还给我的霓裳羽衣,这时光跨越的八百年仿佛就像是一个圆,头接着尾,一处接着一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我因为八百年后的事而前往长生殿救了沉新,从而在苍穹暂时住下,更是和他有了交集,或许……八百年后的我和沉新在桃源幻境的相遇并不是偶然。   或许,在这一段时空扭曲的时间里,我和沉新……   算了,不想了,安心过好当前的日子就行,这些纠结的事情想它干什么,反正我又不论道,大不了见招拆招好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又轻松起来,脚步也轻盈了不少,蹦蹦跳跳地跟在沉新身边。   沉新带着我一路走一路说,我也随他嘻嘻哈哈地笑着,他带我看了术棣雪景后又带我去了另一片红梅似火的花海,不过那片花海我已经在八百年后看过了,看的还是最恰当的红梅白雪,又有前面的术棣雪景做铺垫,因此也没有太过惊讶,在红梅林间行走,我一边遥想着当日红梅胜雪的情景,一边回想着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心中一株花影闪过,随口就问了一句:“对了,我记得苍穹的海棠比红梅术棣要更出名些,怎么一路行来我都没有看见过?”   “有吗?”沉新一愣,“海棠的话只在后山和我住的那间院子里有,就连苍穹弟子都不常去后山,苍穹的海棠盛名……怎么传出去的?”   “呃,这个……”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并没有听谁说过苍穹盛产海棠,只是因为我上次跟着沉新来时见到的基本都是海棠,再加上他院里的那几株海棠给我的印象很深,我就下意识地认为苍穹的海棠出名了,没想到竟闹了一个乌龙,当下有些尴尬,正想着该怎么含混过去时,沉新却一拍手心,笑道:“对了,我怎么忘记了那里!那里正巧有一株特别大特别美的秋水海棠,来苍穹的人都会经过那里,也都会顺路见到它,如果是因为它,那苍穹的海棠出名也不是不可以理解,那一株秋水海棠开得实在好看,深得我心。”   “那里?那里是哪里啊?”听他难得这么夸一株海棠,我的好奇心也被吊了起来。   “七情阶前面的半山腰处,”他道,“就有一株开得全苍穹最好看的秋水海棠,怎么样,要去看吗?”   我又惊又喜,当下粲然一笑:“当然!”   沉新就带着我转了方向,往七情阶那边走去。   因为路途较近,再加上这周围的一路花香实在好闻,我们就没有用千里缩地和瞬移,直接一步步地走了过去,大概是出来得久了,等我们走到七情阶的半山腰处已经能见到那株秋水海棠身影的地方时,一阵钟声却在此时响了起来。钟声古朴悠远,好似从苍穹之巅那边遥遥传出,吓了我一跳。   不过我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散课的铃声,因为昆仑虚也是这般,沉新在一旁的嘀咕也印证了我的猜测:“午课都已经下了?居然出来了这么久。”   “要紧吗?”我转头,故意笑着道,“我记得你今天下午本该是在锦华神尊那处理苍穹事务的?”   他看了我一眼,仿佛知晓我心事地哼笑一声,漫不经心道:“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等会儿会有许多人从上面下来,见到我或许会打招呼问我这两个月为什么连续被师尊召去穹殿做苦力,有点麻烦而已。”   “那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我忙道,故意调笑是一回事,他的伤又是另一回事,反正他的伤肯定还没有好全,陪着我满苍穹乱逛已经很累了,要是再应付那些杂七杂八的问题可不行,我可不想他因为这个而伤势加重。“反正也不急于一时,这海棠树在这种着,跑不了的,本公主随时都可以来这里临幸。”   “殿下说得是。”沉新颔首一笑,“既然是殿下的意思,那我们就走吧,你今天是第一天出来,我心里也虚得很,怕你有什么事,还是先回水明池冻一冻寒气再说。”   “嗯。”我笑着应了一声,就准备跟他离开,然而就在我们即将要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了一记有些耳熟的呼唤。   “大师兄?” ☆、第196章 鬼神(艮止)   沉新就脚步一顿,抚额叹了口气:“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大师兄,”那在后面叫住我们的人显然不了解沉新此时的心态,我只听见我们身后的脚步声一下子变疾,那苍穹弟子打扮模样的人就快步走到了我们跟前,在见到沉新后眼睛一亮,惊喜地笑道,“真的是你!师尊解开了你的禁令?允许你出来走动了?”   “是你啊,明轩。”在那人走到我们跟前的前一刻,沉新就放下了抚着额头的右手,做善解人意的大师兄状微微一笑,“午课散了?我的禁令早就解开了,只是这两个月躺得有点久了,筋骨松懈,人也懒怠了许多,懒得出来走动而已。怎么样,今日的午课,照涟师叔没有说我吧?”   “大师兄说笑了,照涟师叔一向把师兄你当做是我们众多弟子的榜样,夸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说你。”明轩失笑,“对了,师尊既然已经解开了师兄的禁令,那是不是就代表着师兄你的伤势已经无碍了?”   “我的伤早就好了,师尊出马,哪里用得着这么久。”沉新笑道,又伸手在我背后轻轻推了一下,我就被他这么推得往前走了一步,“对了,还没有跟你介绍,这一位就是当日在长生殿外救了我的听碧姑娘。听碧,这是我的二师弟明轩,当日正是他见我许久不回才到处找我的,师尊也是他叫过来的。说起来,要是没有你们两个,我可就真得交代在那了,你们二人也算是我共同的救命恩人了,今日一见,倒也巧了。”   明轩忙道:“瞧师兄这话说的,师兄有难,师弟自当倾力相助,更何况当日我也没有帮到师兄什么忙,全都靠的这位听碧姑娘与师尊,师兄这话我是万万不敢当的。”   我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在心里冷哼了一记。   这叫明轩的家伙一定脑子有病,当日我在苍穹明明是去找的沉新,他却跳了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对我一顿冷嘲热讽,后面还警告我不要再接近沉新,真是莫名其妙,现在又这副谦虚的模样,还真是看人下菜啊。而且谁要跟他合起来一起算,搞得像做媒一样。   沉新轻拍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这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见过仙君。”我可没听说过三清什么时候有一个明轩神君了,要是我不小心叫错了你的称呼,那也是我常年待在昆仑虚不问外事,可怪不得我。   不过很显然,面前的这位苍穹弟子并没有跟沉新一样足以担得起神君这一称呼,因为他面色如常地接了我这话,也对我颔首微笑,打了一声招呼:“听碧姑娘。当日听碧姑娘力救师兄,我等皆铭记在心,从今往后,听碧姑娘非但是师兄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等的恩人,姑娘日后若有什么难处或是要求,只要吩咐下来,我等自当为姑娘排忧解难。”   我忍不住有些想笑。   还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弟子,说话的风格都是一模一样的,接下来我要是再碰到几个锦华神尊座下的弟子,我是不是还得再听几遍这句话?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是有些不明白,若这八百年真是一个轮回,按道理,我现在种下的因都会在将来的八百年后得到果,那这个明轩又是怎么回事?明明在八百年前的现在他还跟我保证过“若有事,万不辞”,可一旦到了八百年后,他见到我就像是见到仇人一样了,还警告我不要再缠着沉新,莫非这八百年间发生了一些事,导致我、不,龙宫和苍穹产生了一些误会?   ……应该不会是因为我缠着沉新缠得太紧的缘故吧,哈哈。   想起当日在穹殿大哥和沉新以及锦华神尊针锋相对的情景,我就有些犯迷糊了,到底是什么误会,能让一向温和稳重的大哥都忍不住了?还有母后,也是一听到沉新两个字就立刻变了脸,还把我给禁足了。   龙宫和苍穹能有什么误会……?   我在这边苦苦思索着龙宫和苍穹能有什么不得了的误会,另外一边,沉新已是和明轩随意攀谈了起来,而随着他们的攀谈,越来越多的苍穹弟子从七情阶上下来,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我们。或许是沉新这家伙还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了,那些苍穹弟子看到沉新都激动得跟个什么样似的,都上前来左一句右一句地搭话,我看沉新对这些越聚越多的苍穹弟子都很有耐心地有问必答,面上也没有什么不满或是力不从心的神情,便想着他既然在这里跟他的师弟师妹们来一个久违相聚,我在这里就有些碍眼了,而且我也不想让沉新向每一个人都介绍我,难保不会有那天跟我争执起来的女弟子出现,再跟我吵起来,就悄悄退出了这个由苍穹弟子围起来的包围圈。   只是等我走出了越聚越多的人群之后,看着不远处那一株巨大美丽的海棠树,我就有些傻眼了。   这这这……   这里是七情阶下面的半山腰,旁边还有一株甚得沉新之心的海棠树,嗯。   然后。   我该怎么从这里回到水明池那里去?   ……   ……   ……   我记得,我们刚才是从西边来的,然后,穿过那一片梅花林,再往……   ……   再往哪里走来着?一直走?还是有绕过几次弯?   ……不管了!先走着试试看,我就不信了,我堂堂一个龙宫公主,还会连回去的路都找不着!   对,反正到时候大不了拉个路过的苍穹弟子问问,我现在可和当日急着找沉新的时候不同,身上穿的是苍穹的衣衫,我还不信那些人能不给我指路了。   就这么干!   如此这般想了一番,我的底气就又十足了起来,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半分身影的沉新,我扬起一个自信的微笑就往西边走了过去。   刚离开时,我信心十足、干劲满满,日头也是正在当空,更别提路上经过的苍穹弟子了,那些苍穹弟子都三三两两地走着,或是谈论道法,或是谈笑风生,有时还会主动对我颔首问一下好,我也会矜持地点头回应一番,人生一片静好。   紧接着,我很顺利地就找到了梅花林,日头虽然往西偏了稍微一点点,但我的信心反而因此加强了不少,因为我这一路上都没有问路,全都是靠我自己找到这条回梅花林的路的。   然后,我在梅花林里兜兜转转,最终找着了方向转出了梅花林,虽然日头又往西稍微偏了一点,但——好吧,西边的彩霞已经如火一般蔓延了一大片了。   不过不要紧,出了梅花林就有一条两人宽的河,只要沿着河往上走,就能见到术棣林,然后就能回到水明池那里去了。   唔,只不过……   我看着面前这一大片静谧碧蓝的湖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不过半天光景,一条河再怎么水流大,再怎么经受暴雨,应该也变不成一个湖泊的吧,更何况今天苍穹这边还没有下暴雨。   所以说,我这是……迷,路,了?   没、没关系,我还可以问路!迷路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这也只是第二次来苍穹而已,迷路是很正常的!   但是——问题是——   这片看上去就很适合月下幽会读书焚香弹琴谈天说地谈笑风生的湖泊为什么没、有、一、个、人?!   我在湖边立了许久,直到西边那一大片如火一般的云霞消失不见,直到卯日星君手下不知哪位神君哼着卯日星君府的小调下职喝酒,直到绮月仙子代替其职开始行月,我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只有不知名的虫叫与鸟鸣时不时响起,偶尔给一下安慰。   居然已经到晚上了!   沉新带我从术棣林穿行到七情阶不过一个半时辰左右的光景,期间我还多次停下脚步欣赏了数番美景,为何我从七情阶到梅林却花了一个下午,而且还——还没找到正确回去的路!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眼看着那月牙越升越高,周围却还是一个人影都不见,我气得把手中的狗尾巴草都狠狠地扯碎掰成了好几段。   可恶!   人影不见也就算了,这湖泊偏偏还不是由外界的溪流汇聚而成的,乃是发自地下渗透而出的水,虽然最深处的水肯定通往大海,但我却不知道这苍穹有没有在地下设下什么法阵,要是我跳进这湖里往下面游到一半,却被阵法困住,那可好玩了,简直是把脸都丢到龙宫去了!   真是气死我了!   一只手忽然搭上了我的肩头。   我吓得浑身一抖,刚想一把拍掉那只手或者直接来个龙啸,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带着三分的笑意:“可把你给找着了。听碧,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我一通好找。”   “沉新!”我立刻又惊又喜地回头,果然,沉新正微笑地看着我,眉眼间几分盈盈笑意。   我差点扑上去抱住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那股冲动,只是立在原地笑逐颜开地看着他,心中一阵悸动:“你怎么找过来了?”   “找过来?”沉新挑眉,“听你这话的意思,莫非是你迷路了?”   “……才没有!”   “真的迷路了?”他道,“亏我还以为你是想到哪里去看风景呢,看你那么喜欢术棣,还以为你在术棣林里,兜兜转转地找了你好久,才发现你不在,后来又去后山那一片开满海棠花的地方找了你半天,你还是不在。找了半天,结果你在这里。”说罢,他又“哦”了一声,“怪不得你在这片湖边,原来你在梅花林里就迷路了?”   “我才没有迷路。”我涨红了脸,有些心虚地重复了一遍,“我、我只是看这边风景独好,所以才在这里一时看入了迷,忘了时间的!”   “是吗?”他歪头一笑,眼神往我身边的地上一扫,“这地上被六公主你蹂躏过的狗尾巴草的残骸可有点多啊,当真是看入了迷?”   “……就是看入了迷!我看风景时就喜欢辣手摧花,你管得着吗!”   “好吧,我管不着。”沉新耸肩,“不过现下天色已晚,你还是得回到水明池里去,你在外面待的时间太长了,今天毕竟是你第一次出来,要是回去得晚了,夜里寒气上涌,不知道你的伤势会不会恶化。走,跟我回去吧。”   “我没有伤,只是有些元气受损而已。”我怕他以为我因为救他而受了伤,让他背上再多一层背负就不好了,因此连忙解释,“锦华神尊没有跟你说过吗,我只是元气受损,法力流失,因为我是龙族,所以水明池的寒气能帮我尽快恢复元气,你别看我在那座莲花台上躺了很久,像是一个快要死的重病之人一样,其实我什么伤都没有的,千万不要误会。”   沉新温声道:“好,我没有误会,你只是元气受损。不过元气受损也不是一件小事,水明池的寒气更不能小觑。走吧,我们先回去,你若是喜欢这片湖,明日我再带你来看便是。”   “真的?”我又惊又喜,原本以为他今天带我逛苍穹只是为尽地主之谊而已,他又见了那么多苍穹弟子,还以为他以后就没什么空陪我了,正想回去好好想一下该用什么法子跟他凑近乎才好,没想到又得到了半日的陪伴,直令我喜不自禁,“此话当真?”   “当真。”他似乎有些忍俊不禁,“我今天不是说了吗,若是公主赏脸,那就带公主逛整个苍穹,现在苍穹只不过是看了冰山一角而已,又怎么会中途废止?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路上边走边谈。”   “嗯!”我粲笑着点了点头。   月上中天,沉新带着我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这一路上我都在跟沉新聊些有的没的,顺便问了一下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见的,我本来以为凭着他对苍穹的熟悉,他一定能很快找到我,所以应该也找了我没有多久,没想到他却道:“跟师弟师妹们寒暄过后就发现你不见了,我本来以为你自行回水明池去了,也没有多想,只是想着师尊跟我说的几句嘱咐还没有跟你说,便去了水明池一趟,没想到你却不在那里,这才发现你不见了。我找了半天,几乎把苍穹所有地方都跑遍了都没找到你,还以为你是因为身体支撑不住,昏倒在了哪里,就更是着急,差点把整个苍穹都翻一遍。冷静下来后一想,就想到这边有个月湖,白日里看着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晚上一旦月光洒下就特别静谧美好,又在梅花林的另一边,就想着你是不是在这里,就试着过来了一趟,果然见到了你。你啊,以后要走的话跟我说一声,就算我跟你还不熟,你也不能就这样把我扔下,是不是?害我白白为你担心了一下午。”   一下午……他找了我一下午?   “你……”我的心莫名跳得有些快,心中几分愧疚,几分后悔,又有几分无法言明的激动,“你找了我一下午?”   “是啊,”他拖长了语调,“你可是我的大恩人,恩人不见,我这个被你救了命的人就是跑断腿也得把你找着啊。”   ……你这话说得根本一点诚意也没有好吗!   平复了一下有些激动过头的心跳,我干咳了两声,确保嗓音很正常,这才接着道:“你刚才说,锦华神尊有话要嘱咐我,是什么话?”   沉新面上的笑容就顿了一下:“这个……其实也没什么话,就是让你注意一下身体,毕竟水明池虽然是一个疗伤的好地方,但苍穹受重伤的人根本就没出过几个,我算一个,但被师尊他们联起手来救回来了,没有用到它;说起来,你还是头一个在水明池躺了那么久的人呢,我心里也没什么底,但师尊说那池子对你有益,便一直将你放在了那里。”   “……头一个用水明池的人啊,我可真是荣幸。”   “的确很倒霉,虽然是被我连累的就是了。”沉新毫不犹豫地揭穿了我试图以和乐掩盖的苦痛,连带着他自己狠狠戳了一下我的痛脚,“不过话说回来,水明池里虽然水气多,但到底不比——”   我正一边踩着路边有几个在月光下泛白的小石头走,一边仔细听着他的话,听他又起了另外一个话头,正凝神听着呢,结果却过了许久都没有下文,就忍不住回头问道:“不比什么?”   “……没什么。听碧,我有一个问题。”   “嗯?”我笑着又往前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回头,“什么问题啊?”   沉新就笑道:“你在龙宫的称号是六公主,可是龙王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这几万年来也只举办了你一个人的公主宴,按理来说,你应该是长公主才对。若是把你的三位哥哥加进去按照总排行来,也应该是四公主才对,怎么就是六公主了?”   “哦,这个啊。”我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其实很简单,因为我爷爷的意愿,所以从我们这一辈开始,所有人的排行都要按照总排行来,而且是男女分开排。只要是同出一族的,不管是公主还是郡主,都得算进排行里去,我爹虽然是我爷爷的长子,但是因为我娘嫁过来得晚,又先生了我的三个哥哥,所以到生下我的时候我在族里已经是第六位同辈的女孩了,所以按照排行来叫,就叫六公主了。”   “竟有这样的事?”沉新颇感新奇,“凡间虽然也有同族排行制度,但也只是一些人丁兴旺的大户人家而已,若是皇宫,则只按照皇帝的子女来进行排行,三清其它划地而治的神仙一族也都是按照自家的小排行来,你们这种排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光是你第一次听说,就连我娘也是第一次听说。”我笑道,“当初她还奇怪,怎么我爹在公主宴上向众人炫耀我时众人都唤我为六公主,还以为她是他的续弦,因为大哥他们都是先于别家的男孩出生的,在同族的排行里也是老大老二老三,所以搞了好大一场误会,现在我爹提起来都委屈,说是等爷爷游玩三千世界回来了一定要在他面前好好问一下,当初为什么要用这么个坑死人的排行,差点把他的膝盖给排没了。”   “哦?”沉新摩挲着下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对你出生百日时的那一场号称前无古人的公主宴感兴趣了。只可惜当初我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在三清没什么名气,没有拿到龙宫的请帖,要不然我可得好好地观摩观摩。”   真是讨厌,怎么说起他自己来了,他这么一说,搞得好像我比他小很多似的!   “别一副老人家的口吻!搞得我比你小很多似的,你比我大很多吗?”   “起码你出生时我已经懂事了,而且我可是我师尊亲收的第一个入室弟子,年纪能不比你大?苍穹建派时,龙王还没出生吧?”   我气笑了:“你当我傻?以为我不知道锦华神尊自从建派以来多少万年没有收过徒弟?你是锦华神尊的第一个入室弟子,可在你拜入苍穹时,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人出师了!你看着我像是那么容易被你忽悠的人吗?”   “像啊。”   “你——”   “不过别人称呼你为六公主,”沉新及时赶在我发怒前道,“你的三位亲生哥哥也叫你六妹吗?那样岂不变扭?”   我立刻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大哥和二哥都一直叫我小妹,只有三哥,他恪守族礼,一直都唤我——”   说到这里,我怔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好像自从我记事以来三哥都只唤我六妹,从来不像大哥二哥那样亲切地唤我小妹过,他……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对我如此生疏吗……   我心神恍惚了一瞬,在目光扫过沉新之后又连忙一整神色,继续笑道:“只有三哥一直恪守族礼唤我六妹,不过也还好了,不像你说的那样感觉别扭,反正都自小叫惯了,也没什么变扭不变扭的。就像我也一直叫我三叔的女儿三表姐一样,都叫惯了。”   “……听碧。”   “嗯?”   “你三叔的女儿,你应该叫她堂姐吧?”   “……我爹爹的三弟,我应该叫三叔,对吧?”   “……对,令尊三弟之女,应是你的堂姐,不是表姐。”   “……那我应该叫谁表姐?”   “……令尊姊妹之女。”   我……原来我这一万年,我都叫错了称呼?   “不过话说回来,你叫你堂姐为表姐,那你叫谁堂姐?龙王龙后都不曾跟你说过的吗?哎?听碧,听碧你别走啊,听碧……!” ☆、第197章 鬼神(兑悦)   因为三表姐的事闹了个大乌龙,我尴尬得不行,想起八百年后沉新那见缝插针的嘲笑口才,我当机立断,立刻转过身疾步往前走去,争取不给他一丁点嘲笑我的机会。   只不过我走了还没几步,他就从后面追了上来,按住了我的肩膀:“哎哎哎,听碧,你往哪走呢?前面是往七情阶那边的方向,回水明池是这边走的。”   “……”我沉默了片刻,而后果断地当做什么也没听到,转个弯,从善如流地照着他所指的方向继续往前快步疾走。   身后传来沉新似无奈又似叹息的笑声:“好了,是我不对,我不该提起这个话题,六公主大人有大量,就饶恕在下一回吧。”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指了指已经爬上当空的月牙,“现在时辰可不早了,再过半个时辰苍穹便会宵禁,到时这里所有的法阵都会开启,尤其是这山林里的,山脉蔓延不觉,法阵也是换得蔓延不觉,差不多半年就会换一次,就连我也不清楚哪边有哪个法阵。要是一不小心落入了什么陷阱,惊动了全苍穹的弟子,我这个大师兄的威名还要不要了?六公主也不想被一群人围观吧?别生气了,跟着我好好地走,好吗?”   “我没有生气。”我道,这话我可是实话实说,我还犯不着为这事生气,我只是有些尴尬而已,居然在他面前闹了这么大个乌龙,我真是——真是要气死了。   其实这事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称呼问题而已,虽然以前都没人指出来过就是了,但我生气也不是为这个,我就是——怎么说呢,我就是觉得很懊恼,懊恼得厉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若是今天换了其他人来指出我的称呼有问题,我可能只会恍然大悟然后感激他,顶多再骂几句以前的自己居然笨到连称呼都分不清好了,可一旦这个人变成了沉新,我就——   就在意得不行。   在谁面前犯错都行,就是他不行。   “没有生气?”沉新眉峰一扬,明显不相信我的说辞,“那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你不是说再过不久就要宵禁了吗,”我哼唧道,“我走得快一点,不好吗?”   他失笑:“好,行。那我就走得更快点来配合你的步伐好了,谁让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公主殿下——走这边。”   有沉新带路,我走的路就比之前顺畅多了,他带着我在林间山涧绕来绕去,非但时间花费得比我要少很多,就连路也平坦了不少——白天他带我走那么崎岖的山路果然是故意的,因为我们两个现在照样是从梅花林穿行到术棣林去,再从术棣林回到水明池那,路过地方的顺序都跟白天一模一样,但脚下的路却完全变了一副模样,简直平坦得让我不敢相信。   这家伙!白天还装模作样地在那边念叨什么“高山花傲凌崖松挺”,都是鬼扯!我居然还信了他!真是蠢死我算了!   就这么一路顺当地走回水明池出口所在的庭院,我的脚是没有白天那么酸那么累了,可我的肺却快要气炸了。   “沉新!你白天故意的是不是!”   他一脸无辜地看向我:“什么故意的不故意的?我白天有做什么吗?”   “别装傻!”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就来气,“白天你带我走了那么多崎岖的山路,还说那些是必经之路,不能绕开,可刚才我们回来时的路却平坦得不行,你白天不是故意的还能是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很好骗?”   他咳了一声,一手抵着唇微微一笑,眼神明显漂移了一下:“没有啊,苍穹阵法繁多,有时前一个时辰还是那条路,过了一个时辰就换了另一条路了,白天和晚上走的路不尽相同是很正常的事,你们昆仑虚难道没有这个规矩吗?”   我——我都要被他气得无力了。   “沉新,你是不是觉得,”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看不出你刚才那个笑容里面的幸灾乐祸?!”   “啊,起风了。”他抬头望天,“好大一片乌云飘了过来,你看见没?月宫已经被它遮住了,看样子今晚是要下一场大雨了。听碧,你看看那云里面有没有你熟悉的身影,或许是你认识的同族呢,跟他叙叙旧也好,我就先回去了啊。我的住所离这里远着呢,可不像半途被雨淋湿了。”   我温温柔柔地一笑:“沉新神君居然也会怕被雨淋湿,真是三清奇闻啊。”   他就咳了一声:“不敢,不敢。好了,我说真的,天上那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你没看见吗?苍穹地处世外,不像凡间那般有雷雨司明文规定几时几刻降雨多少滴的,一旦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了,端看你族人的心情,我可是重伤刚愈的病人,你就忍心让我淋着雨回去?”   “你是刚刚病愈,你的法力莫非也是刚刚病愈?一场雨而已,算得了什么。”我笑眯眯道。   不过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其实已经开始担心起来了,我不希望他再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因此明知他那话是故意挤兑我的,我还是在下一刻收起了笑,故意哼了一声,道:“好了,我要回去了,你爱去哪去哪吧。”   “多谢公主成全。”闻听此言,沉新立刻冲我一笑。   哼!就知道你是在装模作样。   我转身,正准备踏入明面上明殿的门槛,就听沉新又在身后叫了我一声:“听碧。”   我不耐烦地应声回头:“干嘛啊。”   他冲我微微一笑:“明天见。”   我心中顿时一个悸动,刹那间犹如春暖花开。   “……明天见。”   沉新又颔首回了我一个笑容,就转身离开了庭院。   我立在殿门之前,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间就有点恍惚。   我记得,我们在洛玄的回忆里时,他也是这么转身离开的,怪不得,我那时会觉得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有一种熟悉之感,原来,冥冥中自有天意……   我伫立在殿门之前,直愣愣地望着沉新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我才回过头,一脚跨过了那一道门槛。   霎时之间,周围的一切都斗转星移,我只见了一眼这明殿内里的构造,凹凸不平的山壁就迅速覆盖住了殿中的一切,有粗糙的台阶自我脚下显现,一阶一阶慢慢往下往里,通往那不知名的深处。我身后原本该是敞开的殿门也变成了一团模模糊糊的光亮,昭示着它作为出口的标志,山壁上附着点点萤光,在黑暗中散发出莹莹的光芒,指引着前方的道路。   不知是因为山壁一直往下的关系还是水明池本身的寒气就很厉害,越往里走,附近的寒气和湿气也就越重,虽然这些寒气都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我身上,沁入我的血脉之中,很好地缓解了我爬了一天山路的疲劳,但我因为方才沉新那一笑而悸动的心也逐渐冷静了下来,心跳渐渐变缓变慢,原本还有些雀跃的心情就逐渐消失了。   心境一旦改变,想起的东西也尽都是些不好的回忆了。   我一步步地拾级而下,在这低矮的山洞中穿行。   台阶在一个地方就没有了,在它的不远处是一团有些模糊的光亮,像是一道门,又像是一扇窗,悬浮在空中微微地上下摇摆。   我蹙起眉。   之前因为我是从里向外走出来的,并没有注意到这团光芒,现在再看,只觉得这幅情景似曾相识,让我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覆河城陷落时,三哥挟持着我走向的花神殿甬道尽头,就有这么一团类似的光芒。   想起三哥,我的心情就更低落了。   我定了定神,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这里是水明池,不是花神殿,咬了咬唇,就坚定地往前走去,穿过了那团光芒。   光芒过后,就是一片豁然开朗之地。   咕噜咕噜的水泡声在瞬间就挤进了我的耳里,我面前的这一湖池水白碧分明,互相挤压又相互分离,仿佛永不停歇般随着水流流淌,寒气也在瞬间大盛起来,冻得我忍不住抚了抚胳膊,哈了口气。   莲台被放置在寒潭中央,下面是有着一丈左右的方圆之地,我一靠近寒潭,就有十二块白玉石板自水中浮起,每块石板都隔了数寸之遥,一块块地铺陈排列着,通往莲台所在之处。   我盯着水明池看了半晌,觉得有些累,就没有走上前,而是原地坐了下来,双手抱膝,心中思绪繁杂万千,一会儿是三哥的冷言相向与他手中那一把冰冷锋利的惊鸿双剑,一会儿是花谣讲解药王经时绕着铺着各色药材的桌案走动的身影,一会儿又变成了苏晋那看似和善其实阴险狠辣的清浅笑容,锦华神尊在那一日和我的对话又一次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令兄明明接到了信,龙宫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莫非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神女可要亲笔修书一封,由本尊再谴弟子送往龙宫?”   “……不了,三哥他自有道理,总归……他总归会来的,反正我也要在这里再待一段时日,就先等等看吧,或许……爹爹他们有别的事要做。”   “……那好,若是你日后改了主意,想要再书一封书信,直接来找本尊便是。”   “……多谢……神尊。”   三哥,我在苍穹昏迷了将近两个月,按照锦华神尊的说法,就算他是等沉新醒来之后才知道了我的身份,修书送往了龙宫,你现在离接到信应该也有十日有余了,为何……却始终没有把我的消息告诉爹爹他们?   锦华神尊在信里说了我性命垂危吗?还是告知了龙元一事?所以……你想要耗着,想要把我……耗在这里?   你现在……就想要我死了吗?   水明池地处山洞深处,不分昼夜,我坐在池边,呆呆地盯着池子看,更是不知白天黑夜,整个人从坐得发麻到没有任何知觉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直到一阵脚步自旁边传来,我才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想要抬头看看来人。   “听碧?你怎么坐在这里?”只是没等我完全仰起头,来人就蹲了下来,上下打量了我一回,不可置信道,“你——你不会一夜都坐在池边吧?”   或许是盯水池盯得太久了的缘故,我的眼神有些涣散,盯了那人半天,我才逐渐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沉新?”   “你怎么来了?”等回过神来之后,我才意识到沉新居然出现在了这里,当下就愣到,“你是有什么事吗?”   “……听碧,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白天了。”   “第二天?!已经是第二天了?!”   “……你真在这池子边坐了一个晚上?”   “……真的已经是第二天了?”   沉新默然不语地看着我:“你说呢。”   “我……哈哈哈哈……”我干笑两声,连忙从地上站起来,想把这事情糊弄过去,“居然已经是第二天了,真是没想到,这天亮得真早啊——”   我本来是想得挺好的,没想到我的腿已经被我压麻了,猛地一下站起来,差点把我的眼泪给酸出来,眼看着我就要跌回到地上,还是沉新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我。   我顺着攀住他的手臂,借着他的力道才好不容易站稳了,腿还是酸得厉害。   “腿酸了?”   我含泪点头。   “该,让你坐一晚上。”他打击得毫不留情,“不过你坐池边是想干嘛?思考人生啊?”   ……还真被他说中了,我就是思考人生来着。   “我昨天不是爬山爬得有点累嘛,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一不小心睡过头了,就……这样了呗。”我含糊道。   “睡过头?”沉新一笑,“我进来的时候你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呢,你那样可不像是睡过头啊。”   我有些心虚地瞪了他一眼:“我睡醒了不行啊。”   “行行行,你是睡过头又睡醒了。”他往下扫了我一眼,“只是你现在这副模样,还能跟我出去吗?”   “当然能,为什么不能。”   “真的?”   我哼道:“不过就是区区一点小小的酸麻而已,能难到我什么?我平日里打个坐修个炼都要花上十天半个月,现在不过是坐了一个晚上,小小酸麻而已,不足挂齿。”   “那好吧,看在你这么厉害的份上,想必今天又能出去跟我爬一天山路   了?”他微微一笑,“不如现在就出去?”   我看着他,也微笑起来,咬着牙轻声笑道:“好啊。” ☆、第198章 鬼神(乾君)   沉新果然按照昨天所约定的那样,先是带我去了昨天只看了几眼的秋水海棠那边,好好地跟我讲解了一番这一株秋水海棠是怎么甚得他心的,而后又趁其余苍穹弟子都在闻道听课的时间带我去了七情阶上转了一圈,热情好客得我叹为观止。   苍穹的主殿就在七情阶上,穹殿则是在更上面的地方,要经过一段基本看不到头的台阶才能走到,而且据说这穹殿的台阶上还设了阵法,凡是踏上此阶的人都不能用法术,要脚踏实地地一步步拾级而上才能走到最后一级台阶,踏入穹殿。当然,沉新也就是带我在主殿里面以及附近转转了,苍穹的穹殿乃是苍穹掌门以及一应长老议事之处,就算沉新有那个心带我上去,我也没那个胆去,基本上就是在下面一带转转而已,顺便翻一下藏书之类的东西,要不是那一口闻名三清的苍钟就挂在穹殿旁边,我还想去摸一摸它,看看它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样身泛光晕,一触便有钟声直达心底的神通呢。   我在七情阶上转了一圈,基本上是目光扫到哪里,沉新就带到哪里,藏书阁演武场占星台,基本上只要是我目光所及之处,他都给我带遍了,带领得那叫一个毫不犹豫,那叫一个没有疙瘩,差不多就直接跟我大手一挥说“这周围随便你晃”了。   当然了,傻子才会把本门重中之重的地方放在明面上,就像水明池,表面上看还是一座高大气派的楼宇呢,和山洞一点也联系不到一块去,就是这样,那明殿也还是禁止闲人擅入的,更别说其它什么地方了。   我本来以为剑阁算是苍穹比较重要的地方之一了,沉新不一定会给我看,没想到我只不过是随口一说,他就一口应承了下来,伸手在我肩上一按,就带我瞬移到了一处凌云之地。   这凌云之地不但云气飘渺,仙气飘逸,清气涤荡,剑气也是一等一的强,我望着那牌楼上高悬的墨金匾额,沉默了。   苍穹剑阁,他居然真的就二话不说带我来苍穹剑阁了。   要是搁在昆仑虚,我若是敢擅自带外人入剑阁,估计下一刻就会被师傅逮住,罚抄面壁思过都是轻的,要是严重一些,直接就交于掌门处置了。   他居然带我来剑阁,可真是——胆子大。   我在一边默默仰望着那气宇轩昂的剑阁牌楼,心中对沉新的胆大感慨万千,沉新就在一边给我讲解,说是这苍穹剑阁不在苍穹本派所在的山上,而是在苍穹山脉的另外一处地方,具体是什么地方,他也说不清楚,因为苍穹本来就只是一连串蔓延山脉的统称而已,其间大小山头无数,都无具体姓名,不过好歹这也算是苍穹重地之一的剑阁,提起它时说是建造在某某山或是无名山上的确不太合适,因此便给这地起了个名,就叫做凌云涯。   ……又不是所有的山脉都有它自己的名字,在一堆不知名的山峰中说苍穹地处凌云涯,跟说它地处无名山有什么区别吗。   当我问起苍穹都建派这么多年,怎么还没有给周围附近的山定名时,沉新就笑着道:“不说苍穹,就说龙宫吧,龙宫存在的年头可比苍穹长多了,你们就把这天下所有的水系泾河都命名了吗?除此之外,还有岛礁暗沟,这些你们可都命名了没有?”一句话就把我给堵得无话可说了。   不过这苍穹剑阁虽然称之为阁,但在我看来,还是叫它铸剑山庄来得更为合适些,因为这剑阁实在是太大了,亭台楼宇环绕不说,还一处一个地方,中间以各种各样的回廊连接,甚至在几处有水的地方都架设了素瓦朱栏的桥廊,整个剑阁就像是一座山庄一样,端的是大气磅礴,跟一听就是高处不胜寒的楼阁根本联系不到一块去。   自然,这大气指的是这剑阁的建造,而磅礴则是指这里面满满充盈着的剑气。这里不愧是为铸剑藏剑之地,剑气厉得很,不说这剑气中所带的清气,就是把这剑阁搬离苍穹,放到九州去,经过数百年红尘气息侵蚀把清气都给侵蚀没了,光凭这些剑气,这剑阁所在之地都能成为一方福地,万鬼莫侵,万妖勿近。   ……唔,不过这么强劲的剑气,外面若是没有结界设立,外人看一眼就知道苍穹的剑阁在哪里了吧,连绵的山脉中独有一座山峰剑气冲天什么的,所以说,我跟沉新这是直接越过了结界来到了剑阁门前?沉新他法力有这么厉害?还是说他真跟那明轩说的一样,是锦华神尊钦定的苍穹继承人,下一任掌门?   仔细想想,沉新除了苍穹,好像还真没其它地方可以去了,长生殿自不用说,距离他荡平莽荒樊林也有一段时日了,也没见他去神霄殿任职过,想来,他今后一旦出师苍穹,要么是四处云游,要么就是留在苍穹了。   云游啊……   正当我想东想西时,沉新已经先我一步迈出了步子,边走边对我解释着剑阁的来历以及它里面的大致分布,还说这里有专门的苍穹弟子看守,但不是寻常像守卫一样立在原地不动,等着他人来访,而是基本上都在剑阁内部转悠,以防有人擅自取剑,或者更甚,擅自偷剑。   本来听了他这话我还有点担心,怕我这个外人擅入师门重地是不是有些不妥,小声把心中疑虑讲给沉新听,没想到他听了却是眉峰一扬,笑得好不盛气凌人道:“心虚什么,苍穹的弟子我或许认不全,但只要是苍穹弟子,就没有一个是不认识我的。你尽管跟着我走便是,他们不敢拦我们,也拦不住我们。”   ……虽说我就是喜欢他这种傲然的个性,但为什么现在我听了他这话就这么想打人呢。   不过还好,沉新在剑阁上还算是有点底线,没有像在七情阶上那样带着我随意乱转,而是挑了几处藏剑的阁楼带我去看,并且这上面的剑也都不让我碰,就连他自己也没有伸手去碰,显得格外矜持。   我就取笑他:“某人之前不还信誓旦旦地保证有他在没问题的吗,怎么进了剑阁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是我之前听错了,还是之前某个人之前的话说过了啊?”   他淡淡道:“你要碰也是可以的,我也能在其他人前来捉拿你这个盗剑贼时阻止他们,只不过要是不小心触动了什么机关,陷入了什么法阵里面,那我就不能保证你安然无恙了。怎么样,要试试吗?”   “……”   等把那几个沉新钦定可以随意乱逛的剑阁都看过了一遍之后,天色已经不早了,本来我一圈逛下来已经有些累了,但一想到接下来去月湖那边就可以围着湖边走边在月下谈心,一想就是一幅美好的场景,便强打起了精神,准备和他去月湖,没想到他却说时间尚早,月湖不急着去,去看望高瀑才是正经。   “望高瀑?”我愣道,“那是什么?瀑布?”   “是。”他唇角一弯,“飞流万尺,气势磅礴,来了苍穹,若是不去看那望高瀑,就实在太可惜了。现在为时尚早,月湖萤火未燃,去了也看不到什么好风景,还不如去望高瀑那边看看,怎么样,去吗?”   他都这么极力推荐了,我难道还能说不去?自然只有点头的份。   就这样,沉新就带着我下了凌云涯,据他说这凌云涯是苍穹一系山脉里除了苍穹之巅外山峰最高所在,山路端的是艰难险峻,我们走的路也正如他所说的那般极尽崎岖坎坷之险阻,而且由于走的是下坡路,路途比之昨天的爬上还要难一些,那崎岖又笔直的山路走得我都想捻个诀团成一团滚下去了。   到后来我实在是撑不住了,干脆停了下来靠在一颗横出来的青松上休息,边向沉新抱怨:“这山路太难走了吧?为什么我们不干脆驾云飞过去?难不成这山里也跟穹殿下面的百阶一样设了阵法,只能用走的走过去?”   沉新看来是经常在这山脉里乱逛的,这么一段崎岖的山路他都能走得飞快,还脸不红气不喘,身手敏捷得不行。听到我的抱怨,他就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我道:“腾云驾雾是可以过去,只不过现在路已经走了一大半了,再走一盏茶的时间就能到了,你真要半途而废?这走过去看瀑布和飞过去看瀑布可是两件事。”   听他这么说,我就有些犹豫起来,踌躇半晌,还是把心一横,咬了咬牙站了起来:“你说得对,都快到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们走过去!”   他抿唇一笑:“这才对嘛。来,”他朝我伸出手,“跟我走。”   望着递过来的手掌,我心中一软,冲着他莞尔一笑,就把手心放入看他的手中。   沉新一笑,用力握紧了我的手,把我拉了起来。   接下来的山路依旧很崎岖,但已经能依稀听到瀑布飞溅的声音了,我满腹的抱怨也在我看到那飞泄千里的瀑布后都尽数化为了乌有,此刻日头西沉,霞光已显,那望高瀑地处西方高势之地,飞溅而出的水滴滴滴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霞光,当真是如云锦一般灿烂,五光霞景,美不胜收。   龙族掌管天下水系,瀑布自然也在其中,这么些年以来,我见过的瀑布没有一百,少说也有数十个,大气磅礴的不在少数,美轮美奂的也不在少数,但像这望高瀑一般气势磅礴又美轮美奂的,却只有零星几个。怪不得沉新说来苍穹不看它实在太可惜了,这么强悍的水气与清气携着千军万马之势从至高处落下,飞溅起滴滴清澈透明的水珠,对于寻常神仙来说或许只是不常见的美景,但对于龙族来说,这不仅是美景,更是一处绝佳的修炼之所。   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昆仑虚就没有呢,真是看得我心痒痒。   “听碧,你看到那了吗?”沉新立在一块被飞溅而下的瀑布河水冲刷的大石之上,遥遥一指一处高地,笑道,“听照涟师叔说,这望高瀑的上三尺之处被先人设下了一层结界,凡能以真身自其下方跃过此地者,就会见到一种不世出的奇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苍穹弟子能跃过去的。你真身不是龙吗,鲤鱼跃龙门,跃过龙门者便化形为龙,想必你们龙族不但飞得高,跳也能跳得远,你要不试试看,也给我看看这当世奇景。”   我站在他下方,听了他这话,真是又气又笑,真当我眼瞎么,一个地方有没有设结界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再说,谁没事吃饱了撑的去设这种结界啊,当下就一字一顿地大声回道:“龙族自身跳不高,助人一臂之力还是可以的,不如你去跳,我在下面帮你啊!”   “那还是免了吧,这不世出的奇景还是继续让它不世出的好。”沉新道,“不过这奇景是见不到了,淋一下瀑布雨还是可以的,望高瀑下面并不是实心的闪避,而是一条连绵不绝的山洞,可以通到另外一座山峰那,走,去看看!”   说完,他也不等我的回答,跃下大石就拉了我的手往飞溅的瀑布底下走去,我本来站得就不是很稳,被他这么一拉,来不及施力站稳,就这么被飞溅下来的瀑布淋了一身。   我猝不及防,尖叫一声后就笑着推了他一把,和他一前一后地冒着瀑布大雨跑进了山洞之中。   轰隆隆的瀑布声响之中,我的尖叫和他的笑声一层层向外荡开,经久不息。   就这样,我白天随着沉新在苍穹乱晃,晚上则是回水明池恢复元气,就这么在苍穹待了一月有余。在这期间,沉新带着我满苍穹地逛,不说把漫山遍野都跑遍了,就说苍穹弟子,现在也基本上达到了“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认识我”的地步。偶有几次我独自在苍穹胡逛,遇见一些苍穹女弟子,她们都会先跟我和和气气地打个招呼,而后抿嘴一笑,笑问我今日身旁怎么不见他们的大师兄,促狭打趣之意不问自知。这时我就会笑着打哈哈过去,并不说什么,也不想解释什么,心中那点小小的雀跃就像是儿时的小秘密一般,不能为外人所道,却能使自己口蜜心甜。   当然,并不是每个苍穹弟子都乐见于我的,也有一些人没有给过我好脸色看,首当其冲的就是当日和我起过争执的那个苍穹弟子芝蕖。她似乎觉得是我把沉新从他们师傅师叔的讲课上拉了出去,每每见到我,都会用鼻子出一声气,仰着头故意和我擦肩而过。若是正巧碰上我独自一人,便会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左不过是什么“非苍穹弟子,却常住苍穹”、“昆仑虚竟养出了你这么一个叛徒,真是可悲”亦或是“仗着自己救了沉新师兄就不要脸地缠在他身边”之类的话。   初时我还气不过,和她争得面红耳赤,差点都要和她动手了,后来有一次沉新跟着锦华神尊路过,正巧撞见芝蕖和我争吵,也不知他听见了我们的哪一句对话,反正等我注意到他时他的脸色已经变得不怎么好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一看就知道是气得不轻。   我心中一跳,正欲解释,锦华神尊就脚步一顿,轻轻瞥了一眼和我吵得正欢的芝蕖,只说了一句“你师尊便是这样教导你待客之道的?”,那芝蕖就吓得神色大变,跪下喃喃说了一句掌门,别的话什么也说不出了。   当时的情况很是有些尴尬,一个苍穹掌门,两个苍穹弟子,还有一个不是苍穹弟子却在苍穹待了一月有余的我,那芝蕖跪下纵然大快我心,但我那么干站着也尴尬,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沉新忽然说了一句:“师尊,徒儿忽然想起还有一些事没有跟听碧姑娘说清楚,未免听碧姑娘对我苍穹弟子有所误会,还请师尊让徒儿跟听碧姑娘一叙,告知听碧姑娘苍穹诸项禁忌。”   我一听,顿时紧张了起来:我都在苍穹待了一个多月了他才想起来要跟我说苍穹的诸项禁忌,这未免也太夸张了,他这话一听就知道是为了拉我走说的托辞,锦华神尊怎么会听不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锦华神尊似乎对我有所顾忌,虽然他言行举止之间都很客气,但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而且也不希望我跟沉新走得太近,这几日更是让沉新去处理苍穹的各种事物,不再让他陪着我漫山遍野地乱逛,沉新现在这么一说,不知道他心中又会如何作想——   “说说也好。”锦华神尊淡然清冷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思绪,他瞥了一眼地上正跪着的芝蕖,就淡淡道,“有些事是该说清楚,禁忌该说,别的事也该说,也免得让一些人坏了我苍穹的名声,你去吧。”   芝蕖面色惨白更甚。   “徒儿遵命。”沉新低眉顺眼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径直过来拉走了我,朝着回廊更远的地方走去。   曲折的回廊之中,我和沉新一前一后地走着,我自己有自己的考量,心中几番事情压上心头,因此沉默不语,沉新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我们两个就这么沉默地走了一路,直走到了回廊的尽头。   回廊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荷花池,此刻已是盛夏,朵朵荷花开得正盛,接天莲叶无穷碧,我跟沉新就这么望着一池的荷花风景,默默无言。   忍不住地,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离开了一个尴尬的地方,却陷入了一个更为尴尬的场景,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以后……”沉默良久,沉新终于发了话,他没有看我,而是双手撑着栏杆,好像在很认真地看着风景,“有些人的话,你不必去听,也不必在意。”   我顿了顿,才笑着看向他:“我是听进去了,但没有在意,若真是在意,我就不会和她吵得翻天覆地了。”   “哦?吵得翻天覆地还不叫在意?”听我这么说,他面上才有了一点笑容,“那是什么反应才是你在意了?跟她大打出手?”   我哼一声:“我若是真的在意,就不会让她有第二次嘲笑我的机会。我只是听她说的那些话不开心而已,她既然让我不开心,我又怎么能让她开心?当然是跟她争执起来了,反正我是客,我占理,被人撞见也只会罚她,不会罚我。”   他就笑了:“就比如今天这样?”   “那是她倒霉,”我不屑道,“谁让她运气这么好,一次就撞见了锦华神尊,反正是她挑衅在先,有什么苦果也只能自己吞下。”   “你倒是心大。”沉新笑着转身面向我,只剩下一只手撑着栏杆,“你就不怕她因此对你怀恨在心,从而报复你?”   我睁大眼,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道:“难道她不是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吗?觉得我抢了她最尊敬最崇拜的沉新师兄的注意力?”   沉新就是一愣。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那话说得有些不妥,顿时双颊发热,嗫嚅着想说些什么话来补救,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心中混乱了一番,干脆就横了心,抿紧了唇,闭嘴不说了。   我心中惊涛骇浪紧张得无以复加,面上却出乎我意料地镇定如昔,一双眼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沉新看,不想错过他一丝的神色变幻。   沉寂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   沉新缓缓直起身,撑着栏杆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松开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看着我,也不说话。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我不知道如果他最后的反应是一笑置之我会不会想跳进荷花池里,我只知道我现在全身都像被定身术定住了一样僵硬发麻,不敢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怦怦,怦怦,心跳的声音如此剧烈。   或许只过了不到片刻,又或许是过了很久,最终,沉新伸出手,缓缓抚过了我的鬓发。   “你没有抢走过我的注意力。”他凝视着我,轻声却认真地道,“从一开始,我全部的注意力就在你身上,听碧。”   “听说你对我是一见钟情?”他微微一笑,颊边酒窝深陷,“那可巧了,因为我对你……也是一见钟情。” ☆、第199章 鬼神(坤藏)   风过荷塘,荷花摇曳,莲叶摆动。   我几乎无法相信我刚刚听到的话。   他刚才……说了什么?   虽然……这一个多月来,沉新无论有事没事都会陪我在苍穹逛一圈,从来不曾有连续两天没见到他人的情况出现,我心中也早已对此有了几分猜测,可他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沉新,我喜欢你。   ——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我最喜欢你了!   ——我也最喜欢你了,听碧。   ——我此一生,除却师尊之外,你就是我最重要之人。   ——我爱你,听碧。   那一夜,覆河城里万籁俱寂,月朗星稀,黑暗昏沉的房中,沉新对我说的话一字一句都言犹在耳,现在,穿越八百年的时空,他依旧站在我的身前,面容依旧,笑意依然。那一双星眸,纵然相隔了八百年的时空,却仍旧如当日我初见他一般闪耀无比,仿佛蕴含了整个大海的波涛。   我怔怔地盯着他,只觉得鼻尖一阵酸楚。   “听碧?”沉新轻唤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别过脸眨了眨眼,将泛起的泪意压下,这才回过头去看他,对他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这儿的风好像有些大,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他就笑了,伸手按住我的双肩:“你当真没听清?”   不待我回答,他就接着道:“那我就再说一遍,这一次,你可要听好了,听清楚了。”   “从一开始,我的注意力就都放在了你的身上。”   “我和你一样,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   “我喜欢你,听碧。”   我仔细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生怕我听漏了、听错了,到最后,当沉新温柔地低声说出那四个字时,我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上前一步,直直扑进了他怀中。   “沉新!”   他顺势拥抱住了我。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好开心、好开心……”   “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   “傻丫头,我早就用行动表明了心迹,你一直都没看出来吗?”沉新笑道,“你只要留个心眼,在苍穹的这两个月仔细观察一下,就能知道我对你基本上是随叫随到的,纵观整个苍穹,除了师尊,我还对谁这么服帖过?救命之恩也不是这么报的。”   “我、我不知道……没意识到过……”   “没关系,现在意识到了就行。”   我轻声应了,眼前又泛起一阵水雾,好不容易才压抑住了想哭的冲动。   我依偎在沉新胸前,听着他胸膛处平缓有力的心跳声,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有些剧烈的心跳,这才勉强稳着声线道:“你对我一见钟情?……什么时候?”   “九重天上,长生殿外。”他低声道,“当时,我身受重伤,却并未神志不清,当你正处于生死关头时,是不会让自己就这么昏过去的……因此,当时我只是徘徊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虽然双眼紧闭,却对周遭的一切都很敏感。我知道有人在救我,我也知道有人在流泪,我……听到了你的声声呼唤。”   “你一直在叫我,你的声音很悲伤,可是……你的声音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所以我很困惑,按理来说,我和你应该不熟才对,可你却那么拼了命地救我,甚至拼着法力相斥的危险也依旧要救我……”   说到这里,他看向我,笑道:“你当时的哭声真是太惨了,悲惨得我都不忍心继续听下去,好像是我在折磨你一样。所以我当时就拼了全身的力气睁开眼,想看看到底是哪一位神女对我这么情根深种,要是我能在临死前跟她说几句话,也算是了了她的一个心愿了,便挣扎着睁开眼,想跟你说些话,顺便叫你不要哭了。”   我轻哼一声,从他怀里抬起头,似笑非笑道:“想必你想跟我说话是假,想叫我收声才是真吧?”   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我当时为了他都六神无主了,他居然还嘲笑我的哭声难听!早知道我当初就多嚎几嗓子了,难听死他算了!   沉新理直气壮道:“你要理解我,当时我浑身上下的法力都快散了,整个人飘飘欲仙又痛苦至极,那种感觉就像是冰火交加一样,任谁处在我的位置上都不想听到别人的哭声的。你还算好了,只是低低地哭几嗓子,抽泣几下,我的厌烦之心没起来,倒被你激起了几分怜悯。所以啊,我当时其实是想安慰你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一笑:“只不过我当时实在是太累了,勉强睁眼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所以我只看了你一眼就晕了过去,再醒过来,就已经回到苍穹了。”   我愣住:“你只看了我一眼就昏了过去……这样子也叫一见钟情?”   “怎么不行?”他挑眉,“你当时穿的什么衣裳你忘记了?那么一大片斑斓的霞色,流光溢彩的,就跟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美,这么直直地映入我的眼里,我对你没印象都要印象深刻了。更何况……”他凑近我,笑道,“你真的以为,你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是个意外?”   “什么……意思?”   “傻。”他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不知是不是我这一愣一愣的神情取悦了他,他眼角眉梢都晕染上了明显的笑意,看上去神采飞扬极了,“要不是我得空就去水明池,你会在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我?”   我心一跳。   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要不是得空就去水明池……他这话的意思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你的意思是,”我勉强按捺着跳地飞快的心道,“那一眼过后,你就喜欢上我了?”   他笑着摇头:“一见钟情,终究只不过是一眼之情罢了,能有多深刻的情感?只不过呢,我对你的印象的确是很深刻,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那么拼了命地救我,我也——想试着跟你相处看看。”   “……没听懂。”   “听不懂就算了,”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发心,“你只要知道我现在很喜欢你就行了,其它的你想那么多干嘛。”   “这话我听懂了。”我笑道,“所以,我现在可以抱抱你了吗?”   “不用。”他温柔一笑,上前一步,就把我拥进了怀里,“我来抱你就好。”   和煦的夏风缓缓吹过低矮的回廊,就像是撩拨琴弦的焚香一般,心似琴弦,依偎在沉新的怀里,我的心好像也随着这一阵风为之摇曳一样,心悸动容。   那一日,我本来被芝蕖的话气得内伤,差点就想和她动起手来,没想到却因祸得福,和沉新互相表明了心意,不由得对那芝蕖也心生感激起来,想着要不是她挑衅辱骂我的话正巧被沉新听到,我跟沉新估计也不会这么早互表心迹,可能还会这么继续拖下去,算起来,她也算是帮了我一把,我本想此后对她容忍一些,算是她阴错阳差帮了我的回报,只是后来我在苍穹行走多次,都没有再见过她,疑惑之下问了沉新,才知道她被锦华神尊罚闭门思过,要三个月后才能从思过阁里出来。   我听了,就有些担心:“她不是你这一脉的师妹是不是?你师傅就这么越过她师傅处罚她是不是有些不大好?要是别人听了,以为是因为要照顾我这个客人的缘故怎么办?”   沉新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哪来那么多忌讳,师尊身为掌门,自然有处罚门中弟子的权力。再说,是她先对你出言不逊,犯了苍穹门规,就算师尊不惩罚她,照涟师叔也会惩罚她。你瞎担心什么?”   “……我就怕别人以为是因为我的缘故她才被惩罚的,”我忧心忡忡道,“万一他们觉得我跟你关系比较好,因为我在她那边受了气,所以添油加醋地跟你说了,故意让你带锦华神尊路过那里,好让她受罚,怎么办?”   沉新闻言,就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眼,直打量得我浑身不自在,才笑着抱住我,道:“你平时都在想什么?陷害?添油加醋?这又不是凡间的话本,哪来那么多阴谋诡计!再说,我就是跟你关系好,见不得你被别人欺负又怎么了,我乐意。”   他这话说得太过嘚瑟,饶是我再怎么瞎担心,我也撑不住笑了:“你好得意啊,锦华神尊的大弟子,苍穹的大师兄,嗯?”   “就是得意了,”他笑着蹭了蹭我的脸颊,“怎么着,谁让我是天上地下唯一的一个苍穹大弟子呢。”   我笑倒在他怀里,乐不可支。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和沉新自从那一日后关系就越发亲密融洽了起来,沉新基本上是早课过后就会来找我,或是陪我在水明池里闲聊,想问出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喜欢他的;或是跟我一起在外面走动,有时还会想带着我去听他们的午课,但都以我的拼死不去而告终,开玩笑,这事要是被我师傅知道了那还了得,光是骂我的口水都能淹死我。   而到了晚上,沉新一般都没有事,就在水明池里陪着我,水明池寒气旺盛,就算他有护体玉佩,他也不能多待,而且我总觉得自从我跟沉新表明心迹之后锦华神尊出现在我面前的次数多了起来,看我的神色也越发意味不明起来,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总是看得我背后发凉,老怀疑是不是最近沉新犯了什么差错,或是修为退步了、或是在处理苍穹的事上出岔子了,让锦华神尊觉得是我带坏了他的大徒弟。   因此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就以要打坐修炼的借口把沉新赶了出去,让他去他师尊那边也好、去苍穹主殿听道也好,总之能打发他去锦华神尊面前晃就行,别老让锦华神尊过来我这里我就谢天谢地了。   锦华神尊在三清清名大盛,但在我眼里,他和苏晋其实算得上是一类人,他们都有那种只盯着人看就能让人背后发麻的能力,锦华神尊尚好,笑起来还是挺平易近人的,苏晋就算了吧,他笑起来比不笑还要可怕。   想到苏晋,我因为沉新而轻松开怀的心就又沉了下去。   心上结界、花谣、三哥、时空扭曲……只要想到苏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就会接踵而来,把我压得喘不过气,好在这些天都有沉新陪着我,我基本上是开心快乐的时候多,很少有想起这些麻烦事的时候,想起来也是在夜深人静的深夜,想得心烦了,打个坐闭下眼就过去了。只是不知是心烦还是什么其它的缘故,今晚的水明池显得格外沉寂,我的心也随之繁杂了起来,怎么也凝不了神静不了气,只能泄气地往莲台上一躺,辗转反侧不已。   已经两个月了。   都两个月了,龙宫还没有动静。   我身处苍穹,龙宫公主的身份只有沉新和锦华神尊知道,锦华神尊看样子已经猜到了几分我的用意,对龙宫诸事一概闭口不言;沉新就更不用说了,他最会揣度人心,这两个月里他也曾试探着问过我一次龙宫的事,当然是借着我伤势的由头提起的,我只是回答得迟了点,他就很知趣地没有再问下去。因此,到目前为止,只要我不主动提起龙宫,是没有人会跟我说现在三清龙宫的动静的,所以现在龙宫到底是个什么情景,我也不得而知。   有时我会想我是不是有些不孝,我就算素日爱玩,也不会一失踪就失踪三个多月,更何况这次二哥还不跟我在一起,出去游历的理由更站不住脚,爹娘他们肯定不会认为我会一走就是三个多月,他们现在一定很着急吧?会不会到处找我?还有师傅,他会不会被我气得田上的禾苗又黄了几根?我也想用水镜之术给爹爹他们报个平安的口信,可每次当我召出水镜时,我就会想到那天三哥那一把冰冷的惊鸿剑锋,就会忍住报平安的欲/望,继续等待。   我在等三哥的决定,我在等……他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把那封信交给爹娘。   三哥,你扣了锦华神尊的亲笔书信已经两月有余,若算得再多一点,那就有三个月了,一个春天都过去了,三个月,你还是没有把书信交给爹爹他们。   我不明白,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本该相亲相爱才对,为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我,这么恨我?   是我哪里做错了吗?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若是哪里有错,你为何不说出来,而是要憋在心里?不说出来,我怎么改?又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讨厌我?   你真的想要我去死吗?还是……还是锦华神尊在信里说了我已无大碍,所以你只是想让我消失一会儿,想看看爹娘他们什么时候能忘了我,所以才扣下了信?   会是这样吗?   对,一定是这样,三哥他不会这么狠心的,就算、就算要狠心,也不是现在,也要……要等到八百年后才会狠心,我只需要在这期间好好地跟三哥谈一谈,就一定能够和缓我跟他之间的关系。或许……三哥讨厌我是一时的,我始终是他的妹妹,或许再过几百年,几千年,等他想通了,他就不会再讨厌我,或许,再过几天,他就会忍不住担心我,把信交给爹爹他们,这样一来,我的等待就有意义了。   但如果……他一直都不把信交给爹爹他们呢?我就这么一直等下去?   沉新他肯定已经察觉到我和龙宫之间的问题了,因为他在今天状似无意地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有些人,有些事,等得了一时,等不了一世。”   我知道,他这是在提醒我,我也该……给这一场漫长的等待设个期限了。   十天。   再过十天,若还是没有龙宫的人来,那我……就不继续等下去了。 ☆、第200章 鬼神(帝震)   进入六月以后,苍穹的雨天就明显多了起来,在断断续续地下了两三日蒙蒙细雨后,从第四天开始,雨势就变大了不少,从蒙蒙细雨变成了滂沱大雨,原本还算和缓的夏风也陡然加大了风势,整个苍穹顿时被狂风暴雨给笼罩住了。   “四时同季啊……”沉新靠在亭台下的廊柱旁,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那一片狂风暴雨,“每年夏天都这样,不下十几日这雨根本就停不下来。哎,听碧,你说像我们这一样的世外仙山,你们龙族是怎么施云布雨的?跟凡间一样?还是知道这里的人都有修为法力,不怕雨打风吹,就懒得控制雨云了,爱下多久下多久?”   我正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天数,听他这么一问,愣了下才道:“这个……我也不怎么清楚,爹爹掌管天下水系,风调雨顺是他的职责,但凡间降雨多少并不完全由爹爹决定的,还要看它的天道命数,因此天帝就多设了一个雷雨司,设雷神电仙数职,这里面还要看司命府的司命薄怎么说、司命神君怎么写,条条框框约束起来,到爹爹拿到降雨旨后,降雨的要求已经大体定下来了,但具体的还要看爹爹和四叔怎么决定。不过这也只是针对凡间而言,对于三清的其他地方,我也不怎么清楚。可能会随心所欲一点吧,毕竟我听大哥说,司雨的族人在秋冬二季还好,一旦到了春夏,凡间世界三千,那是忙也忙不过来。”顿了顿,我笑道,“要是换做我的话,我也会在你们这里偷懒一点的。”   “幸好龙王没让你去司雨,”沉新夸张地松了口气,“听你这话的意思,要是让你去司雨了,我们这里指不定就让你给淹了。”   “哪有!”我立刻不依地解释道,“我只是说偷懒一点,又没说全部偷懒。再说了,谁让你们苍穹要跟九州一起四时同季的,三清就没多少地方四时同季,就你们这里特别……”我小声嘀咕。   “六公主,你这是对苍穹有意见?”   “不可以吗?”我瞪了他一眼,“我是昆仑虚弟子,又不是苍穹弟子。”   沉新一笑:“看来最近我是对你太好了,我可记得我跟你在水明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可矜持了,当时我还在想不愧是龙宫公主,就是优雅大方、就是大家闺秀啊,却原来,”他猛地探头凑近我,嬉笑道,“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凶悍。”   “你才凶悍!”我脸一红,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栏杆边,“我素来都是这个性子,你一开始那么以为我,是你瞎了眼,才不是我装作矜持地在骗你!”   他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装矜持啊?”   “……”   “那可真是难为你了,听碧?”   “……我就是在装矜持,那又怎么样!”心一横,我干脆破罐破摔,抬头不甘示弱地看着他,强做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来,道,“我那是在乎你才想着要在你面前表现矜持的,你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沉新就笑了。   他起身离开倚靠多时的廊柱,走到我面前,双手撑在我身后的亭台栏杆上,就把我给圈了起来:“那你现在怎么又不装矜持了?既然这么在乎我,难道不应该是能装多久就装多久吗?”   ……还不是因为你总能把我给气到!每次我想要好好跟你说话聊个天,你就能把我气得半死,比如现在!   “……因为我忽然想通了,”我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好说法,立刻冲着他灿烂一笑,“以真面目示人才能不愧对你对我的喜欢嘛。”   “你就贫吧。”他轻弹了下我的额头,“以真面目示我,我是不是也要对此感恩戴德啊。”   “这个嘛,你要是想,我是不介意的。”   “笨蛋。”他笑骂了我一句,“脸皮还挺厚的?之前不是脸红得挺快的嘛,怎么,那也是你的假面目?”   我抿嘴笑:“你猜?”   “我猜……”他笑着凝视我,笑若朝日,目若星辰。   “你……”   他的声音渐渐变轻,整个人也朝着我缓缓凑了过来。   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整个人靠在栏杆上,看着他越凑越近,不敢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亭台之外,是昏暗天色之下的风雨。   我的心跳开始逐渐加快,有雨滴打到我的背上,一滴滴的雨水触感鲜明,我却不敢撑起结界,生怕将这一切都打断了。   沉新越靠越近。   “咳。”   就在他的吻即将落下时,一个有些尴尬的咳嗽声在雨打荷声中突兀地响了起来,我猛地一惊,立刻反应了过来,惊慌失措地推开了沉新。   有有有有人!   为什么会有人?不不不,怎么会有人在这里?   我面色爆红,心跳得飞快,思绪差不多都快混乱了,沉新却是被我推得往后退了一步,有些恼火地蹙了蹙眉。   他转过头:“谁……”   接着,他的话就像是被谁截断了一样戛然而止,没有再说下去。   整个亭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僵着脖子,也跟着他慢慢地转过了头。   “咳。”二哥又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冲我们笑笑,“小妹,那个……好久不见啊。”   ……大哥,二哥,三哥,全都到齐了,还有……   爹、娘、和锦华神尊他们,也一个都没有落下……   我……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们了。   ……老天啊……   锦华神尊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跟爹娘他们解释我为什么在苍穹住了那么久的,我不知道,他又是如何能维持着那一副浅笑的模样让沉新退下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娘亲看我的神情明显隐忍着怒火,待锦华神尊借故离开后,她立刻疾步上前,扬起手就要打我。   阵阵的掌风中夹带了不小的法力威压,娘亲一定是气狠了所以来真的,我吓得把眼一闭就准备承受她这一掌,没想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什么动静,小心翼翼地睁眼一看,才发现爹和二哥联手将娘的这一掌给拦住了。   爹笑道:“哎哟,夫人,你动什么怒啊,你看,孩子都被你吓着了。”   二哥也跟着赔笑:“是啊娘,小妹她就是贪玩,在外面多待了几天而已,用不着这么教训她的。”   娘亲凤眸一挑,冷笑道:“哦?贪玩?在外面多待了几天?她若只是在外面多待了几天,我会生这个气?鸿煊,你是听碧的二哥,又是她的师兄,你跟她一道去了瑶境三仙会,是怎么看着她的?她拜师前,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让你好好地照顾你妹妹?你呢,答应得好好的,又是怎么做的?!”   二哥就唯唯地放下了手不敢再说,还是爹继续劝着娘亲,企图把娘亲的怒气给搅和没:“夫人,不要动怒,动怒易伤身。再说,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接听碧回去的,不是来打骂她的,之前那一场神霄殿大雨让我们都慌了神,生怕她有什么万一,现在听碧没事,就已经是万事大吉了,还生气干什么呢。而且刚才那个孩子你没有听锦华神尊称呼?那可是他的亲传弟子,坏不到哪去的,咱们女儿也长大了,是时候见见世面了……”   “见世面是这么个见法吗?!”爹不说后面一句还好,一说,娘就震怒无比,“正是因为我们在外面满天满地地找她,龙宫因为她这三个多月来也没有平静过,她却好,非但躲在这里清闲不给我们报个平安信,还跟别的男人卿卿我我!这种女儿,我养来有什么用!”   我眼前一涩。   “夫人!”爹严肃了神色,正色道,“诛心的话可不能乱说!”   “母后,”大哥也开口了,“这话太严重了,小妹会当真的。”   “是啊母后,我相信六妹是无心的。”三哥道,“锦华神尊的信一开始就送了过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压在了所有信件的最下面,要不是我翻找东西时碰倒了那一摞信封,恐怕还不会发现它。若是我们一开始就接到了信,也就不会白白浪费那三个月了,想必六妹也没有想到锦华神尊的信我们没有及时看到,这才在苍穹待了这么久。”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   三哥冲我微微一笑:“六妹,你不用担心,母后她只是一时气昏了头,刚才的话你别放在心里。”   “好了,你们不要再劝了!”娘亲一挥手,就让爹他们都噤了声,她看向我,冷哼道,“就算锦华神尊的信是个意外,她也不该想不到给我们报一个平安!神霄殿那一场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凡她知道点轻重缓急,就不会这样在苍穹优哉游哉地渡过三个多月!”   “是两个月不到。”二哥摸了摸鼻子,“锦华神尊不是说了吗,小妹她昏迷了一个多月呢。”   “你给我住口!”娘亲瞪了二哥一眼,又将视线转向我,“听碧。”   我连忙冲她乖巧一笑,心惊胆战道:“……娘?”   娘亲板着脸道:“你在苍穹待得也够久的了,听锦华神尊说,你的元气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那就回昆仑虚吧!昆仑虚也有地方给你疗伤,你二哥也会好好地看着你,是不是,鸿逸?”   “是是,我一定会好好照看小妹的。”二哥忙道。   回昆仑虚?   我愣住了:“可……”   “没有可是!”娘冷声打断了我微弱的辩驳,“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娘亲,就立刻回昆仑虚!其它的事情,我跟你爹会帮你办好!”   我眼眶一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   “母后。”大哥上前一步,“小妹是一定会回昆仑虚的,但也不急于一时。锦华神尊方才不是说了,关于小妹的伤势还有些问题需要详谈,不必这么快就回去。”   “鸿铭说得对,”爹忙接着大哥的话头笑道,“就算你现在立刻要听碧回去,那也得跟人家锦华神尊说一声,要不然岂不是失了礼数?”   “礼数?”娘冷笑一声,“我看你女儿脑子里就没有礼数这两个字。光天化日之下跟别的男子搂搂抱抱,她身为龙宫公主的体统都没了,还怕失什么礼数?不过是在苍穹待了两个月,就变成了这副德性,我可真是教女有方啊。”   二哥咳了一声:“娘,听碧以前就跟那家伙认识。”   “以前认识也不行!”娘怕是气狠了,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哪家的公主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做?她怕是头一个吧!”   二哥就撇了撇嘴:“也就只有凡间的皇室公主会这么看重礼数了……三清民风开放,这有什么的,当年大哥不也是这样娶来大嫂的?”   大哥瞪了二哥一眼,转头对娘亲道:“母后,听碧伤势未愈,你这样会吓着她的。而且她若是就这么被你赶走了,苍穹——也不好交代。”   “有什么交代不交代的,她是龙宫公主,昆仑虚弟子,她去哪,难不成还要苍穹过问不成?”娘亲冷笑道,不过她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顿了片刻后,她还是抛下了一句“跟我回房!”,就拂袖离开了长亭。   我有些犹豫地看向爹:“爹……”   爹对我摆摆手,示意我快点跟上,我也知道娘的脾气,若是现在不跟,怕她更气,就连忙快步出了长亭,跟了她离开。 ☆、第201章 鬼神(丹)   “怎么样?”二哥在回廊上探头探脑地问我,“娘没对你用家法吧?”   我叹了口气,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这里又不是龙宫,用什么家法。”   “那她说你了?”   “废话,从龙宫宫规说到了昆仑虚的弟子规,从我小时候犯的事开始说起,一桩桩一件件的,说了我好久。”我麻木地掰着手指头计算,想起刚才在客房里娘骂我的那通话,不免就有些委屈,“真是的,我又不是故意那样做的,用得着这么说我嘛。”   “娘这两个时辰都用来说你了?”   “不但说,还让我跪着,跪得我腿都酸了,痛死我了。”   “你就知足吧你。”二哥往廊柱上一靠,优哉游哉地笑道,“娘她好歹还会惦记着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不会明目张胆地惩罚你,沉新那家伙就倒霉喽,锦华神尊可是三清出了名的严厉苛刻,对待本门弟子更是严厉,更别说他的亲传大弟子了。你只是被娘罚跪了两个时辰,我估计那家伙得被他师尊罚跪上两个月吧。”   我吓了一跳,连忙追问:“真的假的?”   “哟哟哟,”二哥摩挲着下巴笑了,“这还没嫁出去呢,胳膊肘就向外拐了?哥哥我可是痛心得很呐。”   “少说废话!”   “你看你看,娘一放你出来你就又恢复了你凶悍的模样,看样子你是想跪得再久一点?”二哥笑看了我一眼,就举起右手放在嘴边,装模作样地尖声喊道,“母后——”   “哎,别别别,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可别把娘亲招过来了。”我真是要气死了,怎么我好不容易被娘亲放过,爹爹和大哥不来安慰安慰我,偏偏来了这么个靠不住的二哥。   见我服软,二哥就像是个斗胜了的公鸡一样得意地哼了一声,我对他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   “呸!”   “幼稚。”二哥唰的一声打开烟雨折扇一摇,对我的行径嗤之以鼻。“不过你也是太不知轻重了,在苍穹待了两个月都不知道报一个平安的口信?锦华神尊说你元气大损,法力大亏,但水镜之术总使得出来吧?使个水镜之术,跟我们说一声你还活着有那么难吗?你知道你让我们担心了多久吗?就说母后,前几日我还看见她偷偷地跟父王哭了一场,在担心你的安危,你却在这里逍遥快活,要我是母后,我也得被你给气死!”   我咬了咬唇:“你当我不想报平安吗?只是——”   “只是什么?”   “……”   我只是想看看三哥到什么时候才会告诉爹娘我的消息而已,还好,不到我之前下定决心的十日他们就过来了,看来三哥心里还是有我的,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可以转圜。   当然,这话我是不能告诉二哥的,不然以二哥的性子一定会去找三哥说个清楚,到时让三哥对我心生厌恶就不好了,因此我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听碧?只是什么,你说啊?”   我没说话。   “……算了,你平时虽然任性了点,但也不至于这么不分轻重,你不报平安一定有你自己的原因,你不想说,二哥也不逼你。”出乎我意料的,平时最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二哥这次居然善解人意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真是大出我的意料,这还是我那个一点都不靠谱的二哥吗?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稳可靠了?   就在我以为我二哥转性的时候,二哥却一合折扇,用扇柄敲了下我的头:“但是,你能不能别让我们为你瞎担心啊!神霄殿那场大雨一下,我差点被你吓死,以为你遭遇了什么虐待,正想出去找你,师傅和大哥就接连过来质问我你的去向,一个两个都问我我是怎么照顾你的,怎么连你去了哪里都不知道。真是天地良心,我当时在后面喊了你好几声,要不是师傅他喊住我,我早追着你出去了好嘛!到头来师傅他居然还怪我看管不力,我真是有冤无处说啊,快被你给冤死了你知不知道?!”   ……果然,二哥还是那个二哥。   “神霄殿下雨了?”不过这件事倒是我没有预料到的,长生殿位于虎位之上,所有的云雾都被它踩在了脚下,我当时又一颗心全都扑在沉新身上,还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你这不废话?不然我们这么急哄哄地找你干什么?还不是怕你被谁欺负!”   ……难道是那天我看沉新伤重,哭得太伤心了,所以就连神霄殿都下起了雨?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神霄殿下雨的场景,就有些心虚起来。   这个……场面的确是大了点哈。   我有些心虚地道:“我当时不是看沉新伤得很严重嘛,都急得没办法了,谁还管下雨不下雨的……”   “沉新沉新,你现在满脑子就都是那个家伙了是吧?”二哥用折扇点了点我,“不行,这口气我咽不下去!那家伙平日里一副看不起人的态度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想在坑了我之后成为我的妹夫,门都没有!你跟那家伙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居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暗通曲款,反了天了他!”   “谁暗通曲款了!”我立刻怒了,“你别瞎说!”   “那就是暗度陈仓!管它是什么意思,你只要懂了就行了!”   “你想对他干嘛?”我警惕地看向他。   二哥一声冷笑:“干嘛?他竟敢拐走我唯一的妹妹,你说,我想干嘛?我要揍得他满地找牙!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打你的主意了!”   “……二哥,你打不过他的。”   “有你这么说自己哥哥的吗!”这回换二哥怒了,他气得在回廊上来回走,折扇更是摇得阵阵生风,“真是气死我了,你居然说我打不过他?好,我这就去找他单挑,你等着,看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二哥,你别说风就是雨的啊!”看二哥大有找沉新去干架的意思,我急了,上前扒着回廊外的栏杆道,“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有话快说!你二哥现在我正在气头上!”   我沉默了一下,道:“听娘说,我失踪的这三个月,龙宫所有的人都在找我?昆仑虚那边也是?”   “当然。”二哥继续大力扇着折扇,“不然你以为娘那么生气干什么,还不是因为前面三个月找你找得快疯了,却发现你根本就没有把龙宫放在心上,是个人都得气。”   “可我当时是跟着沉新跑出去的,”我道,“你就没想过苍穹这边?”没道理他们把三清都翻遍了也不来苍穹啊,就算昆仑虚和苍穹有过节好了,龙宫和苍穹总没过节吧?   呃……从八百年后大哥三哥和娘亲的态度来看,龙宫……好像还真可能和苍穹有过节……不过就算这样也不能连问都不问吧?   “我一开始都被那场雨给吓死了,哪能想那么多?”二哥道,“而且当时师傅和大哥轮流来问我你的去向,又把我说了一通,等他们说完了,那场雨早停了。想出去找你吧,我和大哥又被天帝叫过去问话,因为这是神霄殿数十万年以来头一次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天帝一下子就想到了我们龙宫,盘问了半天,事情还没确定,我当然不能说是因为你的缘故,只能含糊其辞,被盘问得头都晕了,等出来,就被师傅拉过去又一顿训。等我想去苍穹所在的东阁问一下你的情况时,人家全派早都走了,还上哪里问去?”   “那后来呢?你们找我找了三个月,总不会三清都找遍了,就是没想过要来苍穹找我吧?”   二哥就蹙眉道:“我当然想过。只是我当时问你是不是在看沉新,你矢口否认,后来虽然紧随在沉新之后下了阁楼,但你又没有明说是去找那个家伙,我总不能随随便便就认为你是去找他吧?要是我会错意了,龙宫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上苍穹,结果人没找着,却闹了个乌龙,大哥得把我给拍死,就和三弟提了下。”   我的心一紧,握在栏杆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三哥他怎么说?”   “三弟说他先去苍穹问一问,等确定了你真的在苍穹再让爹娘他们来接你回去不迟。”   我心一沉:“三哥他来了苍穹……没有找到我吗?”   “三弟说他来了苍穹一趟,跟一名苍穹弟子打听了,没有具体说你的身份,只问他苍穹近日有没有一名女子进入,但那弟子说苍穹近日没有外人进入,他就没有多想。”二哥思忖道,“想来是你的身份有点特殊,昆仑虚和苍穹又素来不对付……未免门中弟子人心浮动,锦华神尊隐瞒你的消息也是情有可原的。主要是我们当时谁也没想到你居然会伤得那么重,整整昏迷了一个月,我也只是在刚开始想到过苍穹而已,后面几个月就没有往这方面想了。大哥在神霄殿问遍了你的去处,除了一个仙童说你曾经向他打听过瑶台玄女之外,也没有你的消息,我们后来也去瑶台玄女那问了,她说最近几日都没有见到过陌生人,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你们去找瑶台玄女了?”我心一紧,连忙道,“她没对你们做什么吧?”   “她能对我们做什么?”二哥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虽然三清的确传言那位长生殿的主人性格很是孤僻,但我们和她有没有仇,只是问一句而已,能做什么?倒是你,你打听瑶台玄女做什么?你不是跟着沉新那家伙出去的吗,害得我以为你不是因为沉新才离开的,后面几个月都没有再想过苍穹。”   我一愣,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莫非……”二哥摩挲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她是沉新的老相好?”   “你在胡说什么啊,二哥!”我跺了跺脚,有些生气。   瑶台玄女……哼,我现在连听都不想听到她的名字,一听我就来气。   “不是老相好,那你打听她干什么?”二哥从回廊上一跃而下,拍拍手,一派轻松地道,“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只要你好好的,那就万事大吉。至于沉新那个家伙嘛,”他冷笑一声,“居然敢打你的主意,真是枉费我素日视他为知己!”   我无力叹息:“你不会还想找他打架吧?我都说了,你打不过他的。”   “打不过也要打!小妹,你放心,你既然喜欢他,那我就不会棒打鸳鸯,只是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了,真当龙宫女婿是这么好当的?哼,得让他好好见识一下我们龙宫三子的厉害才行。小妹,他的事你就别管了,这几天你就安心待在母后身边,好好讨好讨好母后,免得母后记恨,给你们来个棒打鸳鸯。你听二哥的,准没有错。”   “二哥,不是这个问题!是——”   你真的打不过他啊!就算沉新现在有伤在身,可你的实力我能不知道?大哥或许能跟沉新一战,可你——你就免了吧。   “不要说了,我意已决,多说无用!”   “二哥!”   你怎么就这么不靠谱呢! ☆、第202章 鬼神(朱)   二哥不顾我的劝阻径自去找沉新“比划比划”了,爹爹和大哥三哥他们也不见踪影,娘亲还在客房里气着,我在回廊上举足不定地徘徊了半天,还是不敢擅自去找沉新,其他苍穹弟子又不熟悉,偌大一个苍穹,我居然没处可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真是无语凝噎。   眼看天色渐晚,我终于待不下去了,往二哥消失的方向看了看,又往苍穹主殿的方向看了看,犹豫半晌,还是不情不愿地回了客房。   娘亲这次来苍穹并没有带上茶珠姑姑,因此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消气了没,只能期期艾艾地回了房,站在娘亲跟前,心里七上八下的。   好在娘亲大约是教训我教训得够了,见我回房,她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回来了?”,就挥手让我下去歇息。   “娘,”我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平静,这才接着道,“我的伤还没好全,锦华神尊曾经嘱咐我,说是在我元气没有完全恢复之前不能离开水明池,你看……?”   娘亲就皱了皱眉:“不过一个寒池而已,难道我无量海还缺这个了不成?”   我不说话了。   房里寂静了片刻,娘伸手端起青瓷茶杯,轻轻一揭茶盖,状似无意地道:“不过我们龙宫虽然不缺一个池子,但既然现在暂时回不去,你就先回那池子待一晚吧,等你爹跟锦华神尊商量好了你的事,就即刻启程回龙宫,没有意见吧?”   我哪敢说半个不字,连忙道:“没有意见,没有意见,爹爹什么时候商量好,我就什么时候回宫。”   娘“嗯”了一声:“这才对。”   “那我……现在先回水明池了?”我又试探着道。   “先等一等,”娘将茶杯搁回桌上,“关于你的伤,锦华神尊在信里说得语焉不详的,只说你救了他的徒弟,因此元气大损,把你夸了好一顿,却没有细说你的伤势,你到底伤得如何?怎么还需要你爹去跟他密谈?”   我心里一紧,忙道:“这、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可能……还有别的问题?”   难道锦华神尊没有把我龙元的事写在信里?那可怎么办?我还以为娘亲这么生气也有龙元的一份原因在呢,要是她还不知道龙元的事就已经这么生气了,再让她知道我为了救沉新用了半个龙元,那、那她不得恨死沉新了?   或许是我这话说得太没有说服力,又或许是我心虚的表情出卖了我自己,娘亲柳眉一挑,有些怀疑地看向我:“把手拿过来,我给你把把脉,看你到底伤在了哪里。”   “娘!我看这个还是免了吧,我都好得差不多了。”   “把手拿来。”   “……”   “拿来!”娘亲喝了一声。   我心头一跳,不敢再多话,只能上前坐到榻边,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出去。   娘亲搭脉探息,我只觉得有一丝凉冰冰的法力自她指尖窜入我的体内,还来不及想好要怎么把龙元这事给糊弄过去,娘亲就一下子握紧了我的手腕。   她抬眸看向我:“你的龙元怎么回事?”   “……”我咬紧了唇,垂下眼没有说话。   “说话!你的龙元怎么回事?为什么几乎小了一半?”   “听碧!”   “我……”我心慌意乱,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看来是不能糊弄过去了,但实话实说也不行,要是让娘亲知道我是为了沉新才少了这半个龙元的,龙宫和苍穹就别想交好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觉醒来,就、就变这样了……”   “简直胡闹!”娘亲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登时在她的法力之下被震了个粉碎,“一觉醒来就变这样了?你在蒙谁?若真的是一觉醒来你的龙元就缩小了一圈,你还会在这里优哉游哉地跟别人谈笑风生?你给我说实话,你的龙元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咬紧牙关,就是不说话。   娘亲豁地站起来。   我还以为她要打我,吓得立刻闭上了眼,然而还没等娘亲开口,屋外的帘子就被人撩开,爹爹脚下生风地大步跨了进来。   “胡闹!简直胡闹!”   我一愣,抬头看向爹:“爹……?”   怎么了?   “碧儿!”一见到我,爹就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痛心疾首道,“你说你,你说你,有水灵珠还不够吗?为了救那个混小子,非要搭上你的半颗龙元!要不是锦华神尊他去得及时,你和那小子谁都别想活下来!爹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啊?乐于助人是好的,可你、可是你也不能把你的命都搭进去啊?我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一个迂腐的女儿呢!”   娘大惊失色:“夫君刚刚说的可是真的?这丫头的半个龙元……?”   爹气得一挥袖子:“为了救那个混小子用掉了!以龙元之力去融合水灵珠和那小子的法力,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咱们的闺女能想到了!”   娘往后退了一步,我连忙起身扶住她,紧张道:“娘,我现在不没事吗,你、你别生气,生气伤身……”   娘伸手揉了一下太阳穴,恨声道:“你这不死心的丫头,你这是要气死娘啊!龙元至关重大,是我们龙族的龙神精魄之根,你——你怎么能拿半个龙元出来救人呢?你可知,若是有一步行差踏错,你就会龙气流散,再不能恢复龙神真身?!”   我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当时情况紧急,沉新他眼看着就要魂飞魄散,水灵珠又不认可他,不愿意为他疗伤,我真的是没有办法!”   “你就不能叫别人来吗!水镜之术、或是什么其它的通信之法,你就一个也没想到?你就是在那边等等,铭儿煊儿他们都能顺着找过去,到时你还怕什么?”   我张口结舌,只能小声道:“我……我没有想过,当时,我太急了……”   娘怒不可遏地冷笑一声:“是啊,也不知道那人有什么本领,竟能让你心焦至此。你救的,就是今天和你在凉亭里一起待着的那个苍穹弟子?”   “……嗯。”   “果然。”娘冷笑一声,“你和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来,当下就是一愣:“这……”   “算了,我不想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正当我为难之际,娘打断了我的话,道,“你当初既然是为了他才用掉你那半个龙元的,他现在既然已经大好了,就没有再占着你龙元的道理,那半个龙元,你去向他要回来。”   “这……”我避开娘亲的目光,小声道,“当初,我为了救他,嗯……把那半个龙元化掉了,已经……拿不回来了。”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夫人!夫人!易怒伤身,别生气、别生气,哎哎,也别打孩子,咱闺女本意是好的,就是方法用得笨了点。”见娘亲大有将我打死再说的念头,爹忙救火道,“再说,人家锦华神尊也不是没有表示,你可知那水明池是什么来路?自当年北海寒池火气尽散之后,这世间可容冰火两重天的寒池就只剩下苍穹的这一个了,天生自带寒气的水这世间多了去了,可同时兼有水火二气的寒气之水,这三清怕也是只有水明池这一个了。寒池极易被外气所染,失了原本的纯气,那水明池已有数万年未曾开封过,人家锦华神尊这次可是为了咱闺女特意重开的,也算是表了一番心意了。”   “表示?心意?”娘冷笑道,“就凭我们女儿为了他弟子失了半个龙元这一条,他就算是把整座水明池都送给听碧也不为过!再说了,当年的北海寒池火气是怎么散去的?还不是因为要锻造那把杀千刀的沧海神剑!当初,为了能成功锻造出那把剑,龙宫费了多大心力?结果呢?诛杀魔尊煜遗的功劳不算我们龙宫一份也就算了,这是三清的幸事,不该去争这个功;可沧海剑呢?只留了个镇海剑魄给龙宫,那一把完整的沧海剑身却是留在了苍穹,没了剑身,留着剑魄有什么用!更别说那把剑本来的精髓就不在于剑魄,而在于剑身!当初锦华将沧海剑擅自赠给他的徒弟时,龙宫可曾说过半分闲话?现在一个小小的池子却要我们去感恩戴德了?龙宫是欠了苍穹的吗!”   “哎哟,我的夫人,你怎么又扯到当年的事情上去了?”爹看上去是对我娘这火爆的脾气已经没法子了,他无奈地解释道,“煜遗伏诛之后,沧海剑的附灵也随之消散,现在的沧海剑已经不是当初的那把沧海神剑了,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这剑本来就是苍穹的,当年帝女的预言就是这么说的,沧海‘出于四海,泯然苍穹,涅槃于新’,我都解释多少遍了,你怎么还是不服气呢?”   娘冷笑一声:“本来我也不准备再为这个纠缠了,可谁让我生出了个好女儿呢!救人把自己的龙元给救没了!她真是好啊,善良啊,悲天悯人啊!”   “娘,”我绞着双手,有些不安地低声道,“是半个龙元……”   “你给我闭嘴!半个龙元和整个龙元没什么区别!”娘狠狠瞪了我一眼,又转向爹,“龙宫的六公主为了一个苍穹弟子把半个龙元都牺牲了,那锦华身为苍穹掌门,又是那小子的师傅,就没什么要说的?”   “这个自然。”爹道,“他请我去商议的就是这件事,我们商谈了一下午,总算是找到了一种方法,虽然不能完全恢复龙元原本的力量,但也能恢复个七七八八了。其实,关于碧儿的龙元,我倒是不怎么担心,毕竟她的法力走的是昆仑虚的路子,擅心法而不善外法,而且水明池的功效也的确很厉害,她的龙元已经恢复了本来的结构,只是大小上有些变化而已,再加上我们之前想到的那个法子,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问题……还在于别的地方。”   娘的眉狠狠地蹙了起来:“她还有别的问题?”   爹就严肃了神情,有些沉重地道:“心上结界,碧儿的心脏之上被人设下了一层结界,结界一日不除,碧儿……就一日处在危险当中。”   “在想什么呢?”一柄合起来的折扇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一惊,立刻回过神来,顺着折扇看向来人:“二哥?”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二哥有些促狭地一笑,“不会是在想你家那位沉新哥哥吧?”   “滚,恶心。”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他在我面前晃荡的手。“去找沉新比划比划了?比划的结果怎么样啊二哥?”本来我是不准备说这件事免得戳他痛脚的,但既然他刚才那话说得那么恶心,那我也不必要为他着想了,让他也狠狠地痛苦一下才好。   果然,我这话刚说完,二哥的笑容就一滞,有些僵硬地道:“这个,妹啊……我问你一件事哈。”   “你说。”   “锦华神尊说你是为了救那家伙才昏迷不醒的,那也就是说,那家伙伤得很重咯?”   哈,我知道他的意思了。   我微笑起来:“是啊,要不然我怎么会救他救到昏倒呢?”   二哥的脸色就更是难看起来,他狠狠拿折扇打了一下手心,恨声道:“让你平时不学好,让你平时仗着天赋高就闲散散漫!师傅不就是平日里多夸了你几遍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个道理怎么就不懂呢!”   ……虽然我知道他会说这话一定是去找沉新麻烦没找成,但我怎么听得那么不爽呢,他这是在悔不当初还是在夸自己啊?   “二哥,听你这话,”最终,我决定揭穿他的真面目,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道,“你这是去找沉新麻烦,结果没找成?”   二哥自省的话语一顿,干笑起来:“哈哈,这个嘛,你就不要管了,反正这个妹夫我是承认了,要是以后父王母后不同意你们在一起,那就尽管来找我,我来替你说服父王母后,啊。”   “真的?”我怀疑地看向他。   他咳了一声:“这个,我尽力而为。”   ……就知道你又在说大话,算了,不扯这件事了,我还有正经的话要问呢。   “二哥,大哥和三哥他们呢?我怎么没看到他们?”   “你说大哥和三弟?他们两个先回龙宫了。大嫂有身孕你也是知道的,大哥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她身边保护她,能为你的事忙三个月已经很了不起了。前天晚上,大嫂有些不舒服,大哥本来是要陪着她的,但因为三弟突然找到了锦华神尊的信,你有了下落,他就急忙赶过来了,连大嫂都没顾上,足可见大哥是多么疼你了。”二哥摇着扇子道,“你可得记着我们三个哥哥对你的好啊,小妹。”   “大嫂不会是要生了吧?”我笑道,我记得小侄儿好像差不多就是这一年出生的,想来大哥很快就要当爹了。“大哥对我的好呢,我当然会记得;至于你和三哥嘛……”   提到三哥,我就有些笑不起来了:“那三哥又是为了什么回龙宫的?他可没有个三嫂让他归心似箭啊。”   “小声点,这话可别让娘听见了,”二哥急忙嘘了一声,“要不然到时又是一阵穷折腾!”   “穷折腾?折腾谁的?三哥还是你啊?”   “你就挤兑我吧,枉我平日里对你那么好,昨天不但在关键时刻顶着娘的怒火拦下了她那一掌,还给你和沉新说了许多好话,你就这么对我?”二哥故意哀叹了一声,“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对我很好行了吧?”我就怕二哥跟我东拉西扯,就这么把话题拉远,因此我又问道,“三哥他到底为什么回龙宫了?三个月不见,我都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呢,怎么说回就回了?”   “我也奇怪,”二哥蹙眉,“他说是有一个故友来访,我总不能不让他回去吧?他没跟你道别吗?我跟他提了,说是就算要回龙宫也要跟你说一声,怎么,你没有见到他?”   我几乎挂不住笑容,心中大为失望:“我……我没见到他,可能是错过了吧,我现在差不多一整天都待在水明池里,很少去娘那里,水明池是苍穹禁地,他可能……找不着吧。”   “那也不行,怎么都没跟你打声招呼就走呢?他也太不够意思了,回去之后我一定好好说他一顿。对了,你大概什么时候回宫?”   “怎么了?”   “师傅召我回昆仑虚了。”二哥伸手递给我一张布条,“啧,事情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也真是够烦人的。”   我一愣,忙接过布条,展开来一看,的确是师傅的召回书:“昆仑虚发生什么事了?”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是幽霖把桑延给揍了一顿,揍得有点狠了,让师傅想徇私一下也不行,这事都捅到掌门那去了。”   “幽霖?她怎么会跟桑延起冲突?”   “还不是因为她姐,”二哥犯了个白眼,毫不掩饰对幽霖姐姐、同时也是掌门第一入室弟子——茵粟的厌恶,“她姐不是喜欢桑延吗,桑延一直不回应,前些日子你失踪,桑延比较着急,茵粟就跑去跟他说了什么,两个人争执起来,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你说那茵粟都锲而不舍地喜欢桑延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冷言冷语都挨过来了,怎么那次就哭了呢?幽霖就因为这事对桑延怀恨在心,去找桑延让他道歉不成,就干脆上手打了。你也知道她,看着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出手比谁都狠辣,当初你跟她因为茵粟决裂,我是那个提心吊胆日夜不安啊,就怕你中了她的招。桑延就更不用提了,他不是师傅的徒弟,不知道幽霖的底细,出手保留了一点,后面再想要尽全力时已经来不及了,差点被幽霖把他自己的一魂一魄给扯出来。”   我吓了一跳,眉头深皱:“一魂一魄?她出手怎么这么狠毒?”   “她一向这么狠毒,你不知道而已。当年师傅也因为她的性子苦恼了许久,这几年还以为她终于去了戾气安定下来了,没想到又出了这档子事。”二哥说着摇了摇头,“这次的事闹得有点大,掌门要把茵粟逐出昆仑虚,茵粟连夜去跟掌门求情都没用,师傅劝阻也不行,反正就是铁了心要正昆仑虚门规了。按我说,这是早该下的决定,她们姐妹两个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的,茵粟平日里对那些和桑延走得比较近的师姐师妹们下的暗手也没比幽霖温和上多少,就是你,幽霖不也因为她姐和你闹翻了?掌门这决定下得好,不过还不够,得要把她们姐妹两个一起逐出师门了,昆仑虚才能清净下来。”   我来找二哥本来只是为了问一下三哥的事,没想到却听到了这么糟心的消息,当下所有的好心情都没了:“幽霖她居然真的对桑延出手了,我还以为她说笑的呢……”   “说笑?什么说笑?”   “哦,”我连忙回过神,“没什么,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那二哥你快回去吧,出了这么大的事,师傅一定需要你去镇场,你快回昆仑虚吧。对了,师傅叫你回去,是要你帮忙说服掌门留下幽霖的吧?那你——”   “师命不可违,”二哥勾唇一笑,“但是嘛,对于这两个对我家小妹都不安好心、同时也是昆仑虚大部分弟子都敬而远之的两位师姐,我还是要尽一下身为昆仑虚弟子的责任的。”   “……真要赶她们走吗?”   “赶走她们的不是我们,是她们自己。”二哥耸肩,“如果不是幽霖她自己忍不住出手,根本不会有这件事,而且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这件事最后顶多是幽霖被逐出师门,茵粟一根头发丝也不会掉你信不信?”   “我信。”我当然信,当初她可是害得我不得不自请离开昆仑虚,她的手段,我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明白就好,等回了昆仑虚离她们姐妹两个远点,要是幽霖真被逐出了昆仑虚,茵粟最不希望看到的人就是你了。好了,时辰不早了,我要回昆仑虚了,你也快点回去吧,我听爹说你的伤还没有好全,要一直待在水明池里,今天太阳这么大,你在这里站了这么久,不会有事吧?”   我笑:“我又不是孤魂野鬼,怎么会怕太阳,好了,那我们就昆仑虚见了?”   “错。”二哥道,“龙宫见。妹妹的接风宴,做哥哥的怎么好错过?那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当心点,龙宫呼啦啦来了这么多人,沉新又恰好被他师尊关了禁闭,苍穹里恐怕也会有人对你心存不满了,你当心点。”   听了这话,我就苦笑起来:“我怎么就这么惹人嫌呢,先是昆仑虚,后是苍穹。”   “你惹人嫌?”没想到二哥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道,“你还惹人嫌啊?你自己好好算算,你在昆仑虚、在三清,交的那都是什么朋友,数量是少了点,但有谁是能让人轻易小看了去的?更别说你现在给我找的那个妹夫了,我真是不敢相信啊,你居然真把沉新弄到手,那家伙可是眼高于顶的,就说我昨天去找他麻烦吧,他都爱答不理的,还是我说了——”   话说到一半,二哥就顿住了。   “你说了什么?”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说啊。”   “啊,时辰不早了,我要回昆仑虚了,以后再见啊小妹,多多保重。”二哥沉默了片刻,就从我手中抽过师傅的召回书,把那布条对着我挥了挥,就原地一转,化出了真身,舞动着飞往天边了,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简直流畅得不能再流畅。   “喂!你给我回来!你到底说了什么啊二哥!”我急了,可等我反应过来喊出声时,二哥的身影已经没入了云端,再过一会儿,就连龙尾都看不见了,气得我狠狠地跺了几下脚。   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到底对沉新说了什么啊?!真是急死我了! ☆、第203章 鬼神(口)   我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廊上。   爹爹和锦华神尊去商量我心上结界的事了,娘带着二哥回宫去了,本来娘是想带我一起回去的,但不知道爹爹跟她说了什么,第二天我都准备好要走了,娘却改了主意,让我先陪着爹留在苍穹,她先跟二哥一道回宫,等时机成熟了再接我回宫。   “什么时机?”我有些不解,“宫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娘敛目饮了口茶,慢声道:“不过就是季井龙王的一些事,你大哥已经前去着手处理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季井龙王?是那个不满爹爹管辖天下水系、想要脱离无量海龙宫的龙王吗?怪不得娘改了主意,看来龙宫最近也是多事之秋,爹爹他们本来就焦头烂额了,现在还要为了我的事烦心,我真是个不省心的女儿。   许是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得低落起来,娘微微笑了笑,在我额头上轻轻点了点:“你啊,总是这样,行事的时候,胆子大的不行,等事情做好了,又开始担心了,这不是瞎忙活吗?你以后啊,要是能在行事的时候多想一点,多跟你大哥学学,少跟你二哥学学,娘也就满意了。”   “娘。”我微嗔。   “好了,娘也不说你了,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宫了。”娘起身,温柔地拍了拍我的手背,“等季井龙王的事处理完之后,娘就接你回宫,到时娘再跟你爹好好商量一下你的事情……唉,也不知道你得罪了谁,居然那么狠毒地在你身上下此等结界,有朝一日,娘定会把那人揪出来,挫骨扬灰,好好地替你出这一口恶气!”   “好,”我笑容明快,“那我就等着娘给我出气啦。”   娘温婉一笑,气定神闲道:“先别忙着说好话,别以为娘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你要是以为我走了,你就可以大咧咧地去找你救的那位苍穹弟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夫君。”   爹原本正在一边翻看古籍,听了娘这一声招呼,一个激灵,连忙应了一声:“夫人有何事?”   娘缓缓道:“在妾身先行回宫的这几日里,碧儿就交给夫君了,还望夫君好好照顾,不要让她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这这这,娘的意思是要爹把我给看死啊,那可不行。   我连忙眼巴巴地看向爹。   接收到我的眼神,爹犹豫了一下,最终在娘身后不动声色地对我点了点头,道:“夫人说的是,我一定好好照看碧儿,决不让她行差踏错一步。”   娘笑了一声:“希望如此。你们父女俩可别在我面前一套,背后一套啊。”   爹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岂敢,岂敢啊,夫人想多了。”   “娘,”怕爹屈服在娘的淫威之下,我连忙握着娘的手撒娇,“你就这么不相信女儿啊?女儿知道分寸的。”   娘含笑瞥了我一眼:“你这个鬼灵精,你在想些什么,为娘的还能不知道?希望如此你这话是真心的,可别说一套,做一套。好了,其他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知道就好,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要回宫了。”   “我送夫人回去。”爹起身。   “不用了,我跟煊儿一起回去就行。煊儿?”   “哎,娘,我在这。”二哥连忙从凳子上跳起来,带得卷书呼啦啦洒了一地。   爹和娘并没有告诉二哥我的龙元和心上结界的事,因此他对我的情况也是一知半解,见爹只在那边翻看古籍,不回答他的疑问,他就干脆拿了一部分堆在桌案上的卷书,也装模作样地一卷卷翻看起来,不过娘一叫他,他就漏了陷,这不,书卷全掉到地上去了,惹来了爹一顿责骂。   娘看了一眼卷书,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兄妹就没有一个是让我省心的。好了,我们走吧。”   “好嘞,娘,我扶着您?”二哥抢上一步上前,对娘讨好地一笑。   “一路顺风啊,二哥。”我对他笑得灿烂无比,“可别像昨天那样,化出真身飞离苍穹,好气派的场面,只可惜却在半途被苍穹的结界给拦住了,还惊动了所有守门的苍穹弟子,用天罗地网把你给网住了,丢脸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那是当然,多谢小妹提醒,二哥今天一定从苍穹大门离开。”二哥咬牙切齿地对我一笑,“小妹,在苍穹的时候可要时时刻刻记着娘的话啊,不要见什么不该见的人,也不要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嗯?”   我咬牙微笑:“二哥好走不送。”   就这样,娘跟二哥回了龙宫,爹跟锦华神尊商量着关于我心上结界的事,我本来也准备跟爹爹他们一道找解决办法的,但爹说我还太小,帮不上什么忙,硬是在客房外下了个结界,只要他不在,我就不能步入半步,让我目瞪口呆。   这天底下居然还有把亲生闺女拒之门外的亲爹!   当然,我知道爹是为了我好,不希望我为这个烦恼,但像现在这样,每天不是在水明池修炼就是在水明池修炼,每次去找爹爹也是十次里有九次都见不着,也不是个办法,我都快烦躁死了。   也是今天天气好,我才还有这个闲心在外面散步,最近一直阴雨连绵的,雨下个不停,下得我都快成蘑菇了。   不过散心也只是让我暂时不想那些烦心事而已,但这些事岂是我说不想就能不想的?就比如现在,走着走着,我就又想到了这些事,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心情又坏得差不多了,只能心浮气躁地靠在栏杆上,手里绞着从罗裙上摘下来的穗子,眺望着远景发呆。   “公主真是好兴致。”   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在我身后响起,我一愣,回头一看,就见一个陌生的苍穹弟子正微低了头站在我跟前,身形不像是我这几个月来见到的任何一个人,当然,也有可能我见过,只不过印象不深,所以忘记了。   鉴于爹爹他们前几日来的时候是锦华神尊相伴在侧的,我是龙宫公主的事估计在苍穹也不是个秘密了,因此我也不奇怪他知道我的身份,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陌生的苍穹弟子会突然来找我搭话,故道:“你是……?”   难道是沉新让他来的?   苍穹弟子缓缓抬起头。   陌生的面容,熟悉的眼神。   那一双黑不见底的双眼黑影沉沉,仿佛最深沉的泥潭,带着如万年寒潭一般冰凉冷漠的笑意。   我手中的穗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那人一笑,弯腰拾起穗子,递到了我跟前。   我没有接,我也不敢接。   炎炎夏日,我周身却在一瞬间陷入了冰凉之中,冷得我心尖发颤,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如此恍惚,恍惚得不像真的。   “苏晋?”我道。   蝉声不歇。   苏晋缓缓笑了,他收回手,连同我的穗子一同负到了背后:“公主真是好眼力,我这一身伪装,就连苍穹掌门都不曾识破过,没想到却被公主一眼就看了出来,莫非公主跟神君一样,也有一双天生良目,这才能一眼就识破了我的伪装?”   我暗自掐紧了手心,直到整个人都被手心处的疼痛给痛得清醒了,这才冷静下来,接受了苏晋出现在苍穹的这个事实,冷笑道:“你的伪装的确天衣无缝,但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用法术伪装起来的。”   那样一双冷淡疏离的眼睛,我怕是至死也不能忘记。   “请公主指教。”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苏晋低眉浅笑:“公主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何,当日龙宫三殿下前来苍穹问询你的下落时,会有苍穹弟子给他想要的答案?又为何,他会恰好在那日翻出锦华神尊的书信,呈予龙王查看?”   “我一开始是很奇怪,但现在我不奇怪了。”我道,真是奇怪,我明明对面前这个人恨之入骨,心中却奇异的没有任何怒火,反倒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想来我在心底一直都隐隐约约有这个念头,现在他出现了,只是把猜测变成了现实而已,没什么好惊讶的。   只要有他在,一切好事都会变成坏事,更别说本来就算不上有多好的事了。   他浅笑:“公主这话,未免太高看在下了。其实,关于龙宫的三殿下前来苍穹问询公主下落一事,公主还要感谢我才是。若非我当日给了他想要的答案,他会如何行事?撒谎说你不在,还是实话实说,让龙王龙后前来接公主回宫?当日,若是前来接待令兄的是真正知晓内情的苍穹弟子,公主不妨猜猜,现在的龙族三殿下,是陷于不义之中呢,还是不孝之中?公主不感谢我,反倒过来怪我,当真是令我……好生奇怪。”   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忍耐才没有上前扇他一巴掌,冷笑道:“感谢你?我感谢你什么?谢你当日对花谣的夺命骗情之恩?谢你对沉新的神女哨之恩?谢你当日联合串通了三哥,瞒下我失踪的消息,然后又挑唆三哥跟我决裂之恩?”   苏晋的笑容就变得有些淡了:“四万年不见,公主比之当日要口齿伶俐得多,也硬气多了,莫非是有人伴身的缘故?”   他说着,微叹了口气:“本来,我是不想把话戳破的,但既然公主这么不领情,我也不必对公主如此客气了。”   我皱眉,刚想说什么,心口处就忽然一阵剧痛,痛得我瞬间面白如纸,差点倒下。   苏晋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笑得温和谦逊。   “心上结界的滋味,不好受吧?”   烈日当空,蝉鸣不停,青石板上蒸腾着阵阵热气,我却犹如身处数九寒天一般,只觉得心中阵阵发冷。   身后那些女子的笑闹声逐渐远去,我定了定神,轻轻拿手拍了拍脸,做了一个笑脸出来,这才继续往前踏出一步,跨过了门槛。   苍穹的思过阁和昆仑虚的差不多,都是一座小巧精致却别有洞天的亭台楼阁,我按照着沉新师妹们给我指点的路线在阁里饶了几绕,就顺利绕出了阵法,找到了真正的入口。   轻轻撩起垂落在洞门的挂帘,我偷偷往里面看了一眼,就看到沉新正穿了一袭白衣坐在桌案后面临摹抄写着什么,一笔一划都写得很认真,看那样子不像是在面壁思过,倒像是在修习道法似的。   思过阁的大堂两边是雕花镂空的窗户,有风吹进来,轻轻吹起被镇纸镇着的宣纸一角,拂过沉新金线暗纹的衣袖,阳光大好,印出窗外青葱翠竹斑驳的树影,我看着他就这么在微风树影下提笔提及字,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往上翘了起来。   放下挂帘,我信步往里走去。   挂帘声音一响,沉新就顿住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见是我,立刻就笑开了:“听碧?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我的心口处还隐隐发痛,苏晋离开前的那一句“如果公主还记挂着自己的安危,还请公主对今日一面保密”还在我耳边回荡,但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只要看到沉新,待在他身边,我就觉得一切都不成问题。   因此,我对着迎上前来的沉新笑道:“因为我想见你,所以我就来了。”   沉新走到我跟前,笑着看向我:“想见我?不见得吧。这思过阁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地方?还不赶快说实话?”   见到他的笑容,我的心情就奇迹般地好了起来,笑容也更深了点:“看来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好吧,说实话,我是去找了你的几位师妹,她们都对你最近被锦华神尊罚面壁思过的事感到好奇,不过见我去找她们,她们就差不多猜到了,一个比一个笑得还奸,我还没说什么呢,她们几个就推推搡搡地把我推到这里来了。”   “连门口阵法的解法也一并告诉你了?”   “没有啊,”我笑道,“我没有破开阵法,我是绕开它走进来的。”   “绕开和破解本质上是一样的,”他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在苍穹,如何避开门口的阵法进思过阁已经不是一个秘密了。不过,”他挑眉,“听你这话,你来这里找我,似乎不是你的本意啊?”   “你的师妹们太聪明了,”我道,“我还没说出我的来意呢,她们就猜了出来。”   “所以把你送来了这里?”   “对。”我歪头,冲他笑得灿烂而又甜蜜,“见到我,你不开心吗?”   沉新就笑了。   他上前,一把拥住我,抱着我低声笑道:“你猜,我现在高不高兴?”   我笑着伸手揽住他的脖子,闻着那一股扑面而来的墨香,靠在他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肩窝处,也随着他小声笑起来:“我就不猜,憋死你。”   他就轻笑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我,拉着我坐到桌案后面的软塌上,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飞扬:“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一愣,还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什么什么事?我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你要是没事就来找我,怎么前几天没来?”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抚过我的眉心,“虽然我是很伤心啦,你居然只会在有事的时候才会想到我,但谁让我喜欢你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有什么麻烦,我来负责解决善后。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我摇头,若无其事地笑道:“我没什么事啊,前几天不来是因为娘把我管得太严了,我一想溜开去找你她就会冷不丁出现,这不她今早回宫了吗,我就立刻过来找你啦。”   沉新笑意不减,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眉心,璀璨光亮的星目中仿佛盛着破碎的水光一样波光潋滟,让人不知不觉就能溺死在里面:“你不开心,听碧。”   他的这一声轻语让我彻底愣住了。   他……他看出来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半天没有言语。   他笑着看我,鼓励般地微笑:“嗯?”   “沉新!”最终,我钻入他的怀中,闭上眼,心中有种想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冲动。   苏晋在四万年前就知道一切,他有四万年的时间来排兵布阵,怪不得他的每一个计谋都那么恰好、那么天衣无缝,怪不得他会知道瑶台玄女的事,能联络到三哥,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的记忆,这一切才会发生的。   如果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沉新,那八百年后发生的事会不会有所改变?洛玄周言暂且不谈,就是三哥,他也能提醒我——   不,天道不会允许这样的改变,八百年后该发生什么事,就得发生什么事,这是天道,无法更改,也不可避免的。   苏晋他当真幸运,竟在不知不觉间顺应了天道……怪不得他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都没有被天道收拾,看来师傅说的是对的,天道并非完美无缺,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不违背天道的情况下维护三清的公理和正义。   ……要是我把这一切都告诉沉新,并让沉新一切都依照我记忆中的那样行事,只是暗地里另有筹谋,是不是就可以了?   对,这样做并不违反天道,一定可以的,一定能行的。   我依偎在沉新怀里,心中百转千回,终于下定了决心,决定把一切都告诉沉新。   “苏……”   然而,苏晋二字还未说出口,我心口处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顿时浑身一个哆嗦,蜷曲起身体说不出半个字来。   “听碧?”沉新有些疑惑的声音自我头顶响起,“怎么了?你冷吗?”   “……没有。”我几乎是一字字地逼出了这一句话,咬着牙低声道,“我没事。”   “……有些禁制,公主不曾触碰过,不代表不存在……”   原来,这就是你的禁制。   苏晋二字,即为我心上结界的禁制!   苏晋,你——好得很呐。   “……你真的没事?”沉新听上去并不相信我,他的手一动,看样子是要把我从他怀里推开,我连忙抱住他,急急忙忙地找着借口,“……三哥,我是想不通三哥的事。”   “三哥?”沉新的动作顿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轻轻地放到了我的背上,“你三哥怎么了?”   好在这阵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会儿,我就彻底缓了过来,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许多,同时也想好了话题:“三哥他……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怎么会?”沉新失笑,“我看你的那几个哥哥对你都很好啊,你想太多了。”   我闷闷不乐道:“才不是我想多了,他是真的不喜欢我。对了,”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我还没有给他介绍过我的家人,连忙抬起头,看向他道,“你知道我说的三哥是哪位吗?”   他笑着看向我。   这就是不知道的意思了,我道:“就是那天身穿白色锦衣的那个人,对了,你可能没听说过我三哥,但一定听说过我三哥手里的翩鸿长剑。”   “翩鸿长剑?”他若有所思地道,“是惊鸿古刀和游龙短刃?”   “对对对,就是那个。”   沉新先是愣了一下,才蹙着眉道:“你三哥用翩鸿长剑?可翩鸿长剑是女子用的啊,怎么给你三哥用了?”   我一愣:“女子?”   “对。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这两个词语形容的就是女子之美。怎么,你不知道?”   “我……”我有些发蒙,“我不知道……”   竟是用来形容女子的……怪不得,怪不得三哥会讨厌我。当日在神兵宴上我特意给他挑了这么一对刀剑,就是觉得这一对刀剑的名听起来霸气,爹娘也说这一对刀剑是难得的一对神兵利器,三清里的神器多了去了,可互为一对的神器却少之又少,而且也通常都因为要中和阴阳五行之力而威力大减,那一柄翩鸿长剑可谓是天下难得的。我本来是想让三哥开心一点,所以才特意去要了送给他的,没想到却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三哥他生来长得较为阴柔,生平最恨他人议论他的容貌,我却这么大咧咧地把那一对刀剑塞给他,还硬逼着他在爹娘面前表态把它们收为自己的法器,他不得恨死了我才怪。   听碧,你怎么就这么蠢呢!三哥恨你活该啊!   “怎么了?”沉新探究地看向我,“有什么问题吗?”   我就可怜兮兮地把那事跟他说了,本以为会得到他的几句安慰,没想到他听了却是毫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什么?你以为这两个词是用来形容你们龙族的?哈哈哈哈,听碧,你怎么这么好玩呢……你三哥就没说什么?直接接过了那一对刀剑?”   我恼羞成怒:“我把这事说出来是想让你给我出个主意或者安慰我一下的,不是叫你来嘲笑我的!”   “好,我不笑,不笑。”   ……你根本就还在笑啊,混蛋!   “不过说真的,”在我充满怨念的目光之下,沉新才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容,一手撑着额头抵着桌案,波光流转地看向我,“既然你三哥没说什么就接过了那对刀剑,那就说明他并不在意,你用不着在这里瞎担心,他毕竟是你哥哥,不会有什么隔阂的。”   ……就是因为他是我三哥,我才更是担心,三哥他一向都这么喜怒无常,要是换了大哥或者二哥,我才不会因为这个担心呢。   “……亲情血缘,真的不会有什么隔阂吗?”我低声道。   “……”沉新微敛了眸,没有说话。   “啊,不,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意识到我刚才那话可能会让沉新想起瑶台玄女,我后悔不迭,一边在心里直抽我这张不经思考就随便乱说话的大嘴,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把这话给圆过去,“我是说——三哥他看上去对这些很在意,他真的会因为我是他妹妹而不跟我计较?”   其实答案我早在大半年前就知道了,现在说这话只不过是为了转移沉新的注意力而已。   三哥他不会因为我是他妹妹而不跟我计较,他会让我死。   “……说起你三哥,让我也想起一件事来。”我心惊胆战地看着沉新,生怕他陷入什么不好的回忆里面,他却摸着下巴道,“当初我跟师尊一道去见你爹他们,向他们说明你的情况,后来师尊跟你爹好像有什么事要商量,就把我们都赶出去了。在穹殿之外,你三哥还特意跟我搭话来着,不过态度有些不好就是了,说话的语调也很阴阳怪气。”   我没想到还有这茬,连忙紧张道:“他找你说话?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蹙眉,“就是说我当年荡平莽荒樊林一事很厉害很了不起之类的,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他的语气却完全不像是在夸我,更像是在讽刺我。难道你三哥看不惯我当年的行径?”   莽荒樊林……   ——谭姑娘,你兄长和我交情莫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且退后,不要来搀和此事。   ——谭姑娘,他是杀了你全族的仇人,他的话你不可信!   ——谭姑娘,你信我一句,快快离开此处才是最上策。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艰难地开口:“三哥他……可能喜欢当年司幽的圣女吧,所以……对你没什么好感。”   “司幽圣女?”沉新若有所思地默念了一遍,而后眉一挑,笑道,“那你三哥可能要失望了,司幽圣女喜欢的另有其人。”   我一顿,抬眼看他,慢慢笑了起来:“听你这话,你似乎对那司幽圣女很是熟悉啊?”   司幽圣女就是谭蓁,我当然知道谭蓁喜欢的是谁,没有意外就是她口中的阿离了,但八百年后的我知道,不代表现在的我知道,我现在还对司幽圣女一无所知呢,而且他说这话的语气也的确让我有些吃味,听上去感觉他跟谭蓁很熟悉一样,哼。   沉新一笑:“怎么,你吃醋了?”   “司幽圣女是谁?你怎么知道她喜欢的另有其人?”   “还真吃醋了?”他就笑着捏了捏我的脸颊,“好吧,我就告诉你好了,当日的司幽一族其实并未全灭,有人助我一臂之力,免去了三清的一场浩劫,我就满足了那人的遗愿,放过了当年没有帮助开启无地之阵的司幽族人。司幽圣女喜欢的就是那个助我一臂之力的人,这下你可安心了?”   我其实早已猜得七七八八,也从来没怀疑过沉新会跟谭蓁有什么关系,但他跟谭蓁没关系,可不代表跟别的女子没关系,一想起这个,我就会想起那个意然和问露,意然还好,想到问露我就有些不好了,因此故意拉下脸,拍开他的手,正色道:“有话就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的!娘离开前可跟我说了,不要见什么不该见的人,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你在做什么呢?”   “哦,不该见的人,不该做的事啊?”沉新认真地点点头,忽然间猝不及防地凑上来,在我唇上啄吻了一口。   “好了,”他笑道,“现在总算是都做全了,既见了我,又——”   “你、你!”我的脸腾地一下烧红了,他这一下来得太突然,我都没反应过来,等我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得手了,当下就心跳得飞快,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你怎么这么无耻!”   “我无耻?我哪里无耻了?”   他凑上前,捧起我的脸,吻了我一下,又吻了我一下,笑得好不灿烂地问我:“嗯?你说啊?”   “……你——”   不等我把话说完,他就再度凑上来,贴住我的唇,将我剩余的话都尽数吞了进去。   我的心跳得飞快,差点连身处何处都不知道了,更别提刚才要说的话了,只能僵着身子让他舔舐亲吻,就这么厮磨了一番,他又稍微退开了一点,只是还没等我开口质问他,他就又凑上来轻咬了一下我的下唇,含在口中,再次捧住我的脸吻了上来。   等他舌尖轻舔着我的齿缝探入时,我彻底偃旗息鼓,身子一软,就这么任由着他肆意攻城略地了。 ☆、第204章 鬼神(神)   不知过了多久,沉新才抽身离开,停止了这场让我几欲晕眩的亲吻。   我睁开眼,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双颊烫得发热。   他依旧捧着我的脸,见我睁开眼,就笑道:“好了,现在是不该见的人也见了,不该做的事也做了,你准备怎么回去跟你娘说呢,嗯?”   我面色爆红,却不是因羞恼所致,而是被他气的:“你!”   “我?我怎么样啊?”   “不要脸!臭流氓!”   “这两句话我在刚刚好像也听过?然后我怎么做了,你还记得吗,听碧?”   我吓了一跳,还没说话,就见沉新又凑了过来,还以为他又要吻我,反射性地闭上眼,结果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正当我以为我被他耍了想睁开眼时,他却又轻轻啄了一下我的唇,这才笑着放开我。   我对他怒目而视。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本来没想吻你的。”他往后坐了坐,一脸无辜道,“谁让你闭上眼了呢,我就想是不是你想让我亲你,我就亲你了。怎么,难道不是啊?”   “你……!”我恼羞成怒,“你这个登徒子——我根本没想那样做!”   “那你闭眼干什么?”   “还不是、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因为我什么啊?”   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容,我肺都快气炸了,羞愤和恼怒一起涌上心头:“你明知故问!”   他“嗯?”了一声:“我不知道啊。”   “你——你就装吧,尽会欺负我!”我蹭地一下站起来,“我要走了,你就在这里好好地面壁思过吧!”   我站起身,正想往门外就走,就见沉新一副大爷样地靠坐在榻边,懒散道:“利用完了人,就想一走了之啊?”   “谁利用你了?”   “来的时候,脸上是笑着的,心里却是苦着的;等走的时候,脸是板着的,心里却是笑着的。”他气定神闲地敛目垂眸,“难道这还不算利用?唉,我的心都被你□□得处于破碎的边缘了。”   我被他气得差点升天:“谁告诉你我现在心里乐着的?!”我明明是快被你气死了好吧?!还你的心处于破碎的边缘,我才要被你弄得处于疯魔的边缘了!   “那就是苦着的了?”   “……也不是——不是,谁说一个人只有两种心情的?”未免他又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挤兑我,我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就往他身上砸,见他一伸手利索地接住了,才气呼呼地道,“送给你!可别再说我来看你是不怀好意了!天色不早了,我要走了,再见!”   沉新一愣,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又看向我:“玉穗?”   “一个月前,你不是说你那穗子又掉了吗,”我没好气地道,“所以我就重新给你打了一个,老早就打好了,只是娘亲他们忽然过来,才没有机会给你,今天本来是特意过来送给你的,没想到你却不识好人心,哼。”   他就微微一笑,收起穗子道:“你是特意想过来送我东西啊,还是被我刚刚的那番话给刺激到了,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东西要给我的?”   ……!还真被他给说中了!   我今天本来是没想到手里有这个穗子的,打好了的那几天倒是天天想着送给他,只是被娘盯得太紧了不敢有小动作,就这么放置了几天,还真的把这东西给忘了,要不是他刚刚拿话挤兑我,我估计今天还不会想起这个穗子来。   当然,我怎么可能承认这件事呢,当下就道:“你就挤兑我吧,爱要不要!好了,我要走了,不想再跟你说话。”   “哎,别啊。”看我是真气了,沉新就笑着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回了榻上,“我刚才那些话就是在逗你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不想搭理他。   是啊,你是在逗我,但是我很生气,很生气!   “留下来陪陪我吧?”见我不说话,他又道,“我在这里都待了快十天了,每天不是临摹书法就是静心修炼,还要整理修缮一些破损的古籍旧书,都快无聊死了,好不容易你才来了一趟,怎么又这么快要走?”   我抿唇:“……还不是被你给气的。”   “那我现在给你赔不是?”他浅浅一笑,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不生气了,好不好?留下来多跟我说说话?”   “……”   “听碧?”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身子却是一软,靠进了他怀里。   沉新就伸手拍了拍我的背,顺着我的脊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   一时间,满室寂静,徒留他身上墨香芬芳。   我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在他的怀抱里。   等到日落西沉时,我已然将刚才的那份不高兴全部都忘记了,和沉新说笑说得正起劲,他却抬眸看了眼天边的落日,一句话就又把我的心情弄得低落起来:“好了,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听碧。”   我正兴致勃勃地听他讲苍穹的一些奇闻异事,陡然听他来了这么一句,当下就有些不开心了:“刚才让我留下来的是你,结果现在想赶我走的也是你,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他一手撑在桌案上,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道:“刚才让你留下来,是我舍不得你,现在让你走,是为你的身体考虑。你娘不带你回宫固然有季井龙王的原因在,但肯定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苍穹有水明池在,你现在元气还没有完全康复,不要任性。”   “我没有任性,”我有些生气,“是你说的,只要我不闭关修炼,就只需在池子里待满一个半时辰便行,要不然很容易被里面的寒气冻僵。现在离天亮还早着呢,我这几天天天待在水明池里打坐修炼,都快憋出毛病来了,你被你师傅禁足,应该更能理解我才对。”   “你还知道我被师尊禁足关在这里啊,要是我能出这思过阁送你回去,我会这么早就赶你走?”沉新有些薄怒地道,“你以为我不想你多待一会儿?只是我不放心你在日落之后一个人赶回水明池而已,你就不能多想想?”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啊,”知道他不是有意赶我走,我才宽慰了,笑道,“有什么好不放心的,离宵禁还有段时间呢,我好歹也是个神仙,难不成还怕天黑?再说了,苍穹又不是只有你我二人,沿途还有许多苍穹弟子呢,你瞎担心什么。”   “从思过阁到水明池的一路上都很偏僻,今日廿三,没有要经过这几条路的修业之课,他们又不会特意绕过来走远路,怎么就能让放心了?”他起身握住我的肩,“好了,就当是我要求的,你快回去吧。等天晚了再回去我可放不下心,你要是再迷路到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去,没我去找,该怎么办?那边的花花草草可又得遭殃了。”   ……你的重点其实是那些可能要惨遭□□的花花草草吧?!不对,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会迷路了?上次的是意外,意外!   不得不说沉新的这一番话的确很有效果,我立刻就激动地表示我才不会迷路更不会□□那些路边的花花草草,柳眉倒竖地冲他狠狠哼了一声,我就拂袖一展,愤恨不已地准备离开并且以后再也不来这什么见鬼的思过阁陪他的时候,他却又拉住了我的手。   我不耐烦地回头:“你又……”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浅淡的吻,轻轻地落在我的眉间。   落下这一吻之后,沉新又像个没事人一样理了理我额前的发丝,笑意满盈地道:“今天你能来这里,我真的很开心。”   “……”   “明天再来?不过明天没有我的师妹们带路,你能靠自己的记忆走到这里来吗?”   我立刻面无表情地道:“明天我有事,不来了。”   “那后天?”他笑意盈盈。   我面无表情:“后天也有事,来不了。”   “再后天?”他愈发笑意盈盈。   我愈发面无表情:“也有事,不能来。”   他终于大笑起来,揉着我发心道:“好了,不逗你了。太阳都快下山了,快回去吧。明天再来?”   “不来!”我气呼呼地扔下这句话就掉头跑出了大堂,身后的帘子被我弄得哗啦啦响,跟沉新的笑声一唱一和的,简直就像是附和着在嘲笑我一样,听得我生气不已,却又不能拿他怎么样,都快气出内伤了。   好在我虽然有些心情激动,但还依旧牢牢记着之前沉新的师妹们教我的步伐,注意着脚下细微之物的变化,奇迹般地没有行差踏错半步,顺顺当当地绕过了设在门口的阵法,出了阁门。   只是还没等我从顺利出阵的喜悦中回过味来,一个窈窕艳丽的身影就引走了我的注意力,让我从那阵又似激动又似害羞的心绪中平复了下来。   那是一个女子,不,应该说,是一个神女。   她身着一袭曳地的金红八络繁结长裙,盘花镶珠的金坠下是一朵如火云一般的祥云花钿,肤如凝脂,眉如远黛,端的是桃腮杏面,整个人光艳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且她非但这一身着装光华夺目,整个人身上散发的法力也让我倍感压力,世人常道女子似水,我面前的这位神女却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好似不管是谁,不管何物,只要靠近她,她就会把它们都烧成灰烬,带着目空一切的傲然冷漠。   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危险,因此不管她是如何的光彩逼人、难以忽视,也不管她身上穿的并不是苍穹的弟子服,一看就是外人,我也还是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开她盯得我有些如芒在背的目光,低头准备离开。   反正不管她出现在这里是路过也好,专门来找沉新也好,都不要紧,找沉新,我相信沉新能安然无恙地把她挡回去,要是她只是路过这里,那就更好了,根本没我什么事。   只是我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女子却显然不这么想,在我避开她的目光准备离开时,她冷着一双美目开口了:“你就是龙宫公主?”语气冰寒,听得我不由脊背一冷,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龙宫公主?……你找错人了。”想到此,我就摇了摇头,故意作出一副冷淡的样子,“你是谁?为何不着我苍穹弟子服饰?”   那女子冷冷一笑:“你不必装傻,你身上的气息和那日在殿外突然出现的那道气息一模一样,我知道是你。当日,就是你救了那个畜生的?”   我过了好一会让才反应过来她口中说的畜生是谁,当即又惊又怒:“畜生?你竟敢——你是谁?!”   她冷冷盯着我,一双眼冷得像是要把我整个人冰冻住一样:“当日一时不察,竟叫你救了那个畜生的命,让他得以苟延残喘地活下来,真是老天无眼啊……”   如果说我听到这句话还不知道她是谁的话,那我未免也太对不起沉新了。   “瑶台玄女?”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出了这四个字。   她冷冷一笑,并不答话,右手却忽然一挥,六道火光顿时从她袖中飞出,向我袭了过来。   我本以为她至少会回答我只言片语,却不想她竟会连话都不说一声就猝然发难,当下大惊,然而再想要避开或是消弭这些火光时已经来不及了,那六道红莲邺火在转瞬间就尽数没入了我的胸口,我只觉得周身六个大穴一阵火烧火燎似的疼痛,灵台处仿佛烧起了一场大火,就眼前一黑,再不知人事。   我是被一阵钻心的疼痛给痛醒的。   彼时我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地,四肢百骸却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食一般,令我痛楚难当,几乎想再度痛晕过去,只是却被周围的一圈火链给烤得神志清醒,当下痛苦不已。   水灵珠在沉新那,没了水灵珠,我周身的护体水气很轻易就被这圈火链给攻破了,火舌跳跃,虽止步不前,却也依旧让我蜷缩起了身子,不得不咬紧了牙才撑住了这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一声冷哼在附近响起。   我痛得已经是盈了满眶的泪水,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艰难地循声望过去,就见瑶台玄女立在我跟前,眉目疏离冷淡,清清冷冷地道:“你于那日救了他,我还当你是什么厉害的人,却原来不过如此,连魂追之苦都承受不住。这天道还真是无眼,竟让你这么个草包救了那孽畜一命,他还真是命大。”   魂追……魂追……?她、她口中的魂追,难不成就是当日苏晋提及的魂追?   可魂追不是要听到神女哨之后才会发作的吗,怎么会……   我额头冷汗频出,身体里的痛苦一波未灭一波又起,痛得我都快神志不清了,关于魂追的思绪也就断断续续,根本就连不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还有沉新……   “……这世间竟有如此可笑之人,明明自身都难保了,却还不惜为那个畜生失去半个龙元,真是愚蠢。”瑶台玄女还在继续说着什么,我浑浑噩噩的,却又不想错过什么关键的话,只能凝神去听,好在虽然我身上痛楚难消,但时间久了,也勉强可以忍受,加之周围的这圈火链一直在炙烤着我的神智,让我的神思不得不清醒下去,我也把她的话给听了个七七八八。   只听她冷笑着说完这一番话后又轻叹了口气,似无限可惜地道:“只可惜啊,晟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半颗龙元……当初,便是只有半颗龙元,他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啊。”   ……晟儿……?这是谁?   我模模糊糊地想,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晟儿二字就像是一个破印符,解开了她体内不知名的封印,玄女开始哀泣起来,声音哀戚:“晟儿……我的晟儿啊,娘好想你……三万年了,你还是没有醒过来,看娘一眼……”   “晟儿啊……是娘没用,娘没有给你拿到那孽畜的半身魂魄,这才害得你错失了醒来的良机,你且等等,且等等……再等一会儿,那孽畜就会过来了,到时,娘把他的全部魂魄都送给你,让你炼化,好不好?……”   我全身都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神思却是清醒不已,听她此言,顿时大为震惊:“你……你好狠的心!”   她竟是要为了她的另一个孩子要了沉新的命!那晟儿是她的孩子,沉新就不是她的孩子了吗?   我强撑着,艰难地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道:“你……是他的……娘亲,为何……要……如此……”   瑶台玄女闻言,就放下手中一块红得触目惊心的玲珑玉佩,微笑道:“是啊,你说对了,我是那孽畜的亲娘,是怀他、生他、养他数年的亲娘。那你倒是说说,他身为人子,理当尽孝,却为何不肯将他的半数魂魄交予我?我是他的娘亲,难道连他的半数魂魄都不能得吗?”   半数魂魄……若是沉新失去了半数魂魄,那他跟魂飞魄散有什么区别?这个疯婆娘!   “……你疯了……”   她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一样,继续在那边喃喃自语:“晟儿生来命苦,魂魄皆不得全,可饶是如此,他也坚强地活了数个年头……我不过是要那孽畜的半数魂魄而已,又不要他的命,为什么不肯给我!”   “当年帝女尚能为了天帝以三魂七魄之力保其身,晟儿是他的哥哥,他为救他哥哥献出半身魂魄应是当然!他为什么不肯?!呵,不过就是贪命罢了。我本以为,他是我和我夫君的孩子,就算夫君没有亲自教导他,他也应当能有夫君五分的通情达理才是,没想到却连一分都没有,这个贪生怕死的孽畜!当初若不是晟儿出事,需要同源的魂魄,他哪里会被我生下来?又哪里会得到麒麟之身、凤凰之血、他的一身纯火之法?更别说那一双天生良目了!他的命是我给的,他的神胎之身也是我给的,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他为什么不肯为了他的哥哥牺牲一点?不过半数魂魄而已,能难道哪里去,难不成会要了他的命吗?!非但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还联合外人来害晟儿,这个孽畜!当初就不该生下他!”   我咳出一口血来,我的手脚已经被这钻心的痛楚折磨得无力了,因此也懒得抬手擦去嘴角边的血迹,就道:“孽畜……他若是孽畜,你这生他下来的亲娘,又会是什么好东西……”   “你住口!”她勃然大怒,“那孽畜也配是我的儿子?不过是为了救晟儿生下来的魂魄容器而已!当日要不是你这个贱人横插一脚,他早就魂飞魄散了,我的晟儿也会醒来,不会还要等这么久!”   我就笑了,轻声道:“瑶台玄女……身为长生殿主人,却连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还要依仗他人,你这长生殿主,当得……有些……名不副实……啊……”   她一下子站起来,眉间冰寒,额头的那朵火云花钿仿佛一团正在燃烧着的火焰一样红影重重。   我本以为她会继续生气下去,没想到她却冷了脸色,重新坐回了一边的白玉榻上,面上怒色压下,又恢复了一开始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魂追之苦,难以承受吧?你现在的那半颗龙元可还好?可还能护着你灵台平安?”   “尚好,”我道,“勉强能继续护下去吧。”   “嘴皮子倒是挺硬。”她冷哼一声,翻手又拿出刚才的那块红玉玲珑佩来,伸手轻抚着,满是爱怜地温声道,“晟儿,你命苦了那么多年,总算时来运转……老天终究还是顾着你的……今日,我的晟儿非但有同源魂魄可祭,还有半颗龙元可供炼化,娘心里好开心啊……只恨你那狠心的爹爹,当初明明说好让那孽畜来给你续命的,却半途改了主意,非但把那孽畜送到了别处,还害得我们娘俩苦了那么多年,他却一个人逍遥自在地远游去了。待晟儿苏醒,功力大成之后,就替娘去把他抓来,好不好?让娘也消消气……”   随着瑶台玄女似低喃似抚慰的话语,她手中的那块红玉玲珑佩也散发出阵阵的红光,仿若回应。   疯子,都是疯子。   我有些害怕起来,努力挣扎着想要把体内的那个见鬼的魂追逼出来,然而,我越提起法力,那阵钻心的痛楚就越往更深处逼,但无论那阵蚀心之痛如何紧逼,却始终过不去我心口大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它们一样,我的那半颗龙元也因此得以保存下来,让我虽然痛苦万分,却无性命之忧。   这是……苏晋设在我心脏处的心上结界。   本该是威胁我性命的结界,却在这个时候,成了我的保命符……   苏晋……你……可曾想到过会有今天?   本想要我的命,结果,却反而保全了我的性命,还是说……   那边,瑶台玄女仍在继续低声喃喃念着什么,我听不清,也不想去听,暗自凝神静气,将全身法力汇聚起来,想要找个时机冲破周围的这一圈火链。   既然突不破心口大关,那这阵痛也只是一阵痛而已,威胁不到我的性命,既然如此,我也就不需要去管它了!这点痛楚,我还能受!   她带我来这里不过就是想要威胁沉新而已,我绝不能成为如了她的意!反正这是八百年前发生的事,八百年后的我还活得好好的呢,怕什么!   我咬紧了牙,在越烧越热的火圈中凝神汇法。   火烧得越来越旺,我体内的痛苦也越来越钻心,瑶台玄女的声音在我听来已经像遥远得在天边一样了,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我本来还算清醒的灵台却在此时迷糊起来,眼前一阵模糊,看不清东西,只望得见满目的红色,跳跃着向我逼近。   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结界碎裂的声音,又似乎是什么重物倒下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尖锐凤鸣与哨声,一阵剑气嗡鸣声突然传进了我的耳中,我心神大振,连忙一手撑地跪坐起来,在这阵恼人的哨声中寻找那剑气嗡鸣的来源。   “听碧!”   一个人影扑到我跟前,不顾我周围还在熊熊燃烧着的火链,一把抱住了我。   我眼前雾气迷蒙,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却依旧微笑起来:“沉新……”   胸口处一阵血气上涌,血气翻滚得我有些难受,一张口,一口血就咳了出来,而且这回像是怎么止也止不住似的,胸口处翻江倒海,体内的血气好像都沸腾起来了一样,让我压都压不住。   糟了,咳了这么多血,沉新会不会以为我身受重伤?我得快点向他解释才行……   沉新抱住我的手颤抖得厉害,我有心想向他解释,可无论我怎么张口想解释,我却像是被人施法除了声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前也是一阵模糊,看不清景象。   龙元……又开始隐隐发烫起来……   瑶台玄女的声音传到我耳里有些模糊变形,但这不妨碍我听清楚她说的话。   她说:“她已经被我下了魂追,除非魂飞魄散,不然,永世不能摆脱钻心蚀骨之痛!你要救她,就把魂追引到自己身上吧,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不不不!不能是这样!不能是这样!   我急了,顾不得体内翻滚的血气,硬是把法力凝聚于双目之上,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一切。   在我面前跪倒在地的沉新整个人逐渐清晰起来,他痛苦中夹杂着恨意的脸庞看得我胆战心惊,我的心也因此而痉挛了起来,为他心痛,更为这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心惊。   我不信,我不信,为什么是因为我,为什么是因为我,他身上才会被种下魂追……   魂追之痛,若非切身感受过,是无法体会到的,当初我不明白也就算了,现在,我既然已经承受了这一番痛苦,又怎么舍得让沉新再度承受?   天道……去它的天道!苏晋说得对,天道本无理,当事情有利于人时,那叫老天有眼,当事情变得不利时,又叫天道不公,究其实质,天道本就是无理的、是死物,为神者不该拘泥于此!   我不能让沉新也受这种痛苦,我尚有心上结界可以帮我挡一挡,他却什么都没有,发作起来更是要人命,我不能让他冒险,绝不能……让他为了我……再一次……   沉新和瑶台玄女还说了什么话,我都听不清了,我只感受到体内的龙元越来越热,就像是那天在新建成的覆河城里面对苏晋时一样,想来,再过不久,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知道是回到八百年后,还是又飘荡到哪里去……   时间……快要不够了。   想到此,我下定决心,一把握住沉新的手,就算颤抖、却依旧牢牢地握着。   我不想离开你啊……沉新……要是我又到了什么别的时空,再见不到你,那可怎么办……我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你……   我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忍住,泪水混合着血水一滴滴滴落在我和他的手背上。   他手一颤。   “听碧?”   “……沉新……”我止住了哽咽,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勉强说出来了几个字,声音也低的不行,“八百年后……”   “别说了,你别说了,你等等,马上……很快,很快你就不用受苦了。”   “听我说……我……若失忆……八百年后,无相幻境……再会……”   “……你说什么?什么……八百年后?”   “当心……当心……当心……苏……”和之前一样,苏晋二字无论我如何也说不出口,但现在和之前不同,那时我以为我还有很多时间,总会想到办法告诉他的,可现在不一样了,体内的龙元烫的厉害,我有一种预感,再过不久,我或许就又要离开了,离开之前……一定要把这个最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我拼着最后一口气,咬牙将龙元之力提上,心口的痛楚越来越烈,和魂追的蚀骨之痛相互碰撞,就在我即将被这几阵痛苦折磨得快要晕过去时,一声细微的碎裂之声响起,就像一块玉佩裂开时那样轻轻的脆响,有什么东西破裂了。   原本气息翻滚不息的心口顿时平静了下来,带着痛苦过后的余悸。   就像是拦截洪水的堤坝破了一个洞,洪水以滔天之势冲下,无论如何也再堵不起来,那两个字轻轻松松地就从我嘴里吐了出来。   “苏晋……当心苏晋……当心他……”   “苏……苏晋?他是……听碧?听碧你怎么了?你醒醒,听碧!”   耳边沉新焦急的呼唤声越来越模糊,我眼前逐渐被漫天的红霞之色所覆盖,周围的火链在一瞬间涨大了数倍,火浪以翻江倒海之势向我打来。   滔天的火焰在瞬间将我吞噬殆尽。 ☆、第205章 大结局   红莲邺火烧魂炼魄,几簇细小的火苗尚能使神仙魂魄受损,更别提一道几人高的火墙了。那道火墙气势滔天,终我一生我也不曾见过这样漫天燃烧的火海,当那道火墙朝我倾塌下来时,我还以为我会被这火海吞噬,再不能见到任何一人,然而,当我被它吞噬的下一刻,周围的一切喧嚣却都突然没了声音,无论是神女哨的哨声、瑶台玄女的冷言冷语、还是沉新焦急的呼唤,我都再听不见,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我周围触身所及的也并非邺火的炽热炙烤,而是一种久违的清凉之意。   冰冰凉凉的,像风一样轻柔地抚过我的身体,在我周身流转不息。   紧接着,我又听到了一个声音。   和这清凉之意一样久违的声音。   水流声。   循环不停、奔腾不歇、生生不息的水流声。   ……不,不仅仅是水……   海,我在海里面……   我这是……回到了龙宫?   是沉新将我救起后送回的龙宫?还是我又跳跃了时空,来到了不知哪一年的龙宫?   不、不对,我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的龙元……   “听碧?”一声呼唤在我耳边响起,声音很轻,像是怕把我惊扰了一样,比起呼唤来更像喃喃自语,带着几分希望我能够听到的期冀。   是沉新的声音!   我的眼皮有些酸涩,也有些沉重,但这并不妨碍我睁开眼,有些费力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莹莹的水光之中,沉新略带憔悴的脸庞就这么映入了我的眼帘。   他凝视着我,目光温柔。   一时间,我和他四目相对。   水声潺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双目在一刹那明亮起来:“听碧,你醒了?”   我望着他,虽然还不知道我这是从长生殿回到了龙宫还是回到了八百年后,但我依旧微笑起来,轻应了一声:“嗯。”   沉新就唇角微弯,眼中似有一线泪光闪过,不过我没有看清,因为他立刻就闭上了眼,以额抵住了我的手,压抑着激动喃喃道:“太好了,你终于醒来了……”   终于?   我……昏迷了很久?   “这里……是龙宫?”   “嗯……你昏迷了一个多月,我们把能试的方法都试过了,要是你还不醒来,我真的——”   “我昏迷了一个多月?”我在沉新的帮助下从榻上坐起身,靠在背后雕花刺绣的屏风上,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那……现在是什么时候?”   沉新靠在我身边坐下,抚着我的面庞微微一笑:“八百年后。听碧,你回到了八百年后。”   我愕然惊道:“你——”   他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   “傻丫头,”他就笑了起来,顺着我的发心缓缓抚下,“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想问什么呢,无论是八百年前,还是八百年后,你的这一双眼睛可从来都瞒不住自己的情绪啊。”   我怔怔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了?”   “你……明白了我那番话的意思?”   我这话说得毫无起因,但他却立刻就明白了我指的是什么,稍稍挑高了眉道:“你是说八百年前在长生殿上你的那一番话?”   我点点头。   提起长生殿,不知是想起了瑶台玄女还是我当日被魂追折磨的情景,沉新原本有些和缓起来的面色又沉了下去:“你还敢提长生殿?当时我整个人都要被你吓死了,眼看着邺火整个吞噬了你的身体,我的手上还染着你的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身影没入火海之中,想去救你,却被那个女人缠住,无法脱身。我一边要担心你的安危,一边还要对付那个难缠的女人,哪还有空去思考你说的那些话?”   “你被她缠住了?!”听到这里,我连忙紧张地问道,“没事吧?!”   那瑶台玄女仅凭几道小小的火苗就制服了我,想来法力奇高,当时沉新又受我所累,肯定不能全心全意地对付她,“被她缠住”这四个字说得轻巧,个中凶险却不知道有多少,由不得我不担心。   他就摸着我的头笑了:“当然没事了,我现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   我当然不相信他说的话,那瑶台玄女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对付起来肯定不轻松,但既然他不想多说,那我也不便多问,毕竟那女人对沉新来说身份实在特殊,明明是亲生母子却成了仇敌,要兵刃相见,沉新心里肯定不会好受,我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见我没有再问下去,沉新就微微笑了笑,继续道:“等我好不容易把她甩开,将你从火海里抱出来时,你已经神志不清了,我当时心中大骇,生怕你魂魄受损,就连忙抱着你回到了苍穹,请师尊救治。恰好当时龙王也在穹殿,见我抱着昏迷不醒的你回来,当即震怒,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爹爹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我连忙打断了他的话,紧张道,“我那时吐了好多血,身上的衣裙应该沾了不少,你抱着我回苍穹,有没有被爹爹误会?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你还知道你吐了很多血啊。”沉新就戳了下我的额头,恨声道,“我当时都快被你吓死了你知不知道?”   “那我爹他到底有没有把你怎么样嘛?”我伸手摸了摸额头,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   别看爹爹平日里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但他真正生起气来可比娘还要可怕的,沉新当时身上还有伤呢,也不知禁不禁得起爹爹的责问。   “你爹当时是很生气,但更着急你的伤势,看你浑身是血,只是问了我几句就先跟师尊一道去救助你了,等你的情况稳定下来后,他也不怎么生气了,也没空生气,带着你就回龙宫去了。”沉新道,“对了,你的心上结界是怎么回事?师尊当时和龙王讨论你的什么心上结界碎裂,听得我心惊胆战的,问他们,他们也说得不清不楚,只说了你心上结界的事,却不知道你的结界是怎么来的,到底怎么回事?莫非你有什么仇家不成?”   “哦,那个啊。”不知为什么,听他说起心上结界,我就有些莫名的心虚,含糊其辞道,“就是一个结界呗,当时我体内有几股力量互相拉扯推据,那结界经受不住,就那么碎了,还能是怎么回事。倒是你,那——”我本来想说“那女人”,但想了想,还是改口道,“那瑶台玄女让你把魂追引出来,你不会真的那么傻,听信了她的话吧?”   当时我体内几股疼痛相互拉锯,痛得我死去活来,再加上龙元又隐隐发烫,我一颗心全扑在可能又要离开了的猜测上了,因此也顾不上身体有什么变化,现在想来,当我快昏过去时,我好像感觉到了体内有几分东西正流向搭着我脉搏的沉新身上,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真有这事,便有些紧张地问他,生怕他听信了瑶台玄女的话,为了救我,把魂追引到他自己身上。   他苦笑:“不然呢,还能怎么办?当时的情况,要是再不引出你体内的魂追,你就要撑不住了。”   “可那是她的阴谋!”我急道,“她的目的不是为了害死我,是为了让你种下魂追!”   他那时本来就伤势未愈,又强行引了我的魂追过去,对付瑶台玄女时该有多么吃力?我真是该死,当日我要是机灵一点,不搭理那女人,或者直接干脆一点,赖在思过阁不走人,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现在好了,沉新身上被种下了魂追,不但因此受制于神女哨,还被苏晋利用着摆了他一道,让他受了一遍钻心之苦,我怎么就那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   “我知道。”沉新一把抱住我,“可是那又怎么样?我总不能放着你不管啊。”   我咬紧了唇,依偎在他胸前,眼前一阵雾气迷蒙:“你真傻,魂追再怎么厉害也不能置我于死地,只是发作起来有点痛而已,可你要是被种下了魂追,那就不一样了,她想要你死……”   “她从来就不想我活着。”   “……”   “听碧,”他靠在我的肩上,轻声问我,“你想知道我和她之间的事吗?”   “……那天,”沉默了一会儿,我低声开口,“她在那里自言自语了许多话,我差不多都猜到了。她想用你的魂魄来复活……她的另外一个孩子,对不对?”   “是吗,你猜到了啊……”   沉新听罢,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声叹了一句就这么抱着我不再说话,我不知道他现在心境如何,但又怕他陷入母子相残的痛苦中,陷到那天的回忆里去,遂道:“……爹爹知道是她伤了我吗?”   “红莲邺火留下的痕迹几乎侵魂蚀魄,龙王焉能看不出来?”他道,“不过一开始龙王并不知道她和我之间的恩怨,还以为是另外一些人,你的——师姐还是师妹?”   我一愣。   师姐?师妹?莫非是指茵粟和幽霖她们二人?   我和茵粟素来不和,幽霖又与我割袍断义……要是二哥再添油加醋地把我们之间的事跟爹爹说了,爹爹以为是她们俩做的也不是不可能。   那爹爹不会上昆仑虚找她们算账去吧?!   想到这里,我就急忙抬头,看向他道:“那后来——”   “放心,龙王没有错怪别人。”沉新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背,顿了顿,他垂下眸,道,“我就把那女人的事告知了龙王。”   “你告诉了爹爹?可是——”   “你被她伤得那么厉害,当然要告诉,难不成还让她在伤了你后继续逍遥?”他漠然道,“那女人看来是隐世逍遥惯了,怕是忘了这三清神界有天规存在,她如此折磨你,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心下一惊。   他……他的眼神好冷,像是对那瑶台玄女深恶痛绝一般……   我靠在沉新怀里,识趣地没有开口,等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等了半晌,我终于等到了他的开口。   他慢慢道:“我狠不下心杀了她,总有人狠得下心。”   我悚然:“爹爹他——”   “好了,”沉新微微一笑,总算是舒展了眉眼,垂首轻吻了我的眉心一下,“那件事已经过去八百年了,你也别再多问了。总之,龙王已经为你报了仇,她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要不是苏晋再度吹响了神女哨,我都快要忘记她了。没想到都过了八百年,她还是不死心,想要拿我的魂魄去复活她的晟儿……”   想起瑶台玄女在长生殿提起晟儿二字时眼中闪过的疯狂与爱怜之色,我心里就一阵不是滋味。   沉新和那个“晟儿”同为她的孩子,待遇却是天差地别,“晟儿”得到了瑶台玄女全心全意的爱意与呵护,沉新却……也不知道他会如何作想。   不知道当他年幼懵懂时,可曾期盼过瑶台玄女的爱护?当瑶台玄女与他撕破脸皮、告知他他被生下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复活他的兄长时,他又是否为此痛苦伤心过?但无论如何,这都已经过去了。   我默默地躺着沉新怀里,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还有我呢。   所以,你不要难过。   那种母亲,不要也罢。   你有我,就足够了。   沉新没有再说话。   他像是明白了我不曾说出口的话语,一下又一下地轻轻顺着我的背,动作轻柔又和缓,我靠在他怀里,感受着这静谧的气氛,不知不觉就渐渐闭上了眼,几欲再度睡去。   为什么说是几欲,那是因为就在我即将闭眼睡过去的那一刻,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还没等我“谁啊”二字问出口,二哥的一声怪叫就把我从睡眼朦胧中给惊醒了过来。   “小妹?!你醒啦!你——不对,你你你,你们在干什么?苍穹的,还不放开我家妹妹!就知道你自请留在龙宫不安好心,你们这是想让母后气死啊,母后生气,我就又要遭殃了!哎哎,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们怎么还不分开?是要我——小妹,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二哥,”我被他这一阵碎碎念念得头晕脑胀,只好从沉新怀里钻出来,没好气地道,“你好吵!我都快要睡过去了,又被你吵醒了!”   “你嫌我吵?”二哥一愣,睁圆了眼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你居然还嫌我吵?哎,当初要不是我替这家伙在母后面前说情,母后早把他赶出龙宫了,还能让他在你宫里待着?你居然嫌我吵?”   “你烦死了!”   “你这个臭丫头——”   沉新拍了拍我的头,示意我稍安勿躁后就起身看向二哥:“二殿下。”   “你要干什么?”二哥警惕地看着他,“你可别翻脸不认人啊,当初我是怎么替你说好话的你忘记了?”   “没什么,”他抱臂一笑,“只是这一个月来,龙王龙后都为听碧的昏迷不醒而忧心不已,现在她既然已经醒转,自然要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也好让他们安心。二殿下,你说是也不是?”   二哥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你这是要打发我走啊?”他哼了一声,翻出烟雨折扇,得意洋洋地来回扇着哼笑几声,“两个字:没门。我要是走了,你对小妹图谋不轨怎么办?你也说了,小妹才刚刚醒来,法力未复,这时候你要是对她做什么事,她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那——”   “二哥!”我又羞又恼,简直是恨不得把他那张嘴给缝起来,“你在说什么啊!”   “妹子,我这可是在为你着想啊!你可别误会你二哥我的一片拳拳心意啊!”   沉新皮笑肉不笑道:“二殿下,你到底去不去通知龙王龙后他们?”   “不去。”二哥很有骨气地一抬首一挺胸,“怎么着,你还能把我打出去不成?”   “把他扔出去!”我愤怒地拍了一下床榻。   沉新就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摩挲着下巴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扔出去?!小妹,你还有没有点兄妹亲情?不是,沉新,那天我可是替你在母后面前美言了许多句的,你不会真的翻脸不认账吧?你别以为八百年前我输给了你就怕了你了,我告诉你,这八百年间我日日勤修夜夜苦练,修为比八百年前精进了不知道多少,你莫不是想和我过上几招?”   “还请二殿下指教。”   “你来真的?!啊不是,我的意思是——”   “吵吵嚷嚷的,都在闹什么。”   就在二哥逞着强继续对沉新表达鄙夷之情时,绮毓宫的宫门忽然大开,从外面一溜进来了许多提着灯的宫娥,自动分开站成了两列,低眉垂首地让开了一条道,茶珠姑姑就扶着娘亲缓缓走了进来。   娘亲的脸色并不怎么好,她微蹙着眉,似乎对我宫里发生的吵闹有些不耐。   二哥连忙垂首噤声地退到一边,沉新也往旁边退了一步,好让娘亲一眼就能看见坐在榻上的我。   娘亲也的确是一眼就看见了我,她刚要开口说话,就注意到了已经醒过来的我,怔怔地盯着我许久都没有回过神,眼眶渐渐泛红。   我看着她,也红了眼眶:“娘……”   明明不是生离死别后的重见天日,却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娘亲的那一瞬间,我鼻尖就升起一股酸涩之感,涩得我只想哭。   “碧儿……”娘红着眼疾步上前,将我紧紧地搂到她怀里,哽咽道,“好啊,好……你终于醒过来了……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娘……”我趴在她怀里,也随着她哽咽起来。   那阵红莲邺火的气焰实在太过滔天,它朝着我倒下来的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我没有机会再见到爹娘他们,好在我终于醒了过来,回到了八百年后,也再次见到了这些我深爱着的亲人们。   真好……   后来,我才知道当日娘亲那么激动,除了因为昏迷了许久的我终于醒了过来之外,还有一重三哥的缘故在里面。   当时沉新带着昏迷不醒的我离开覆河城,本来是准备回苍穹找锦华神尊的,却在半途碰到了因为察觉到水灵珠爆发出来的力量而朝着覆河城方向赶来的大哥,就跟沉新带着我一道回了龙宫。听沉新说,当爹爹看到跟八百年前的昏迷情景别无二致的我时,差点没一掌把他打出去,还是被大哥提醒先救治我要紧,这才勉强压下了对他的不满。因为沉新并不知道我在花神殿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我昏过去是因为苏晋做的手脚还是三哥的缘故,再加上八百年前我和他关于三哥的一番谈话,他早就对三哥心生不满,就毫无顾忌地把三哥背叛我的事跟爹娘他们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得爹爹大发雷霆,差点掀翻了整个珊瑚宫。   我昏迷不醒是因为魂魄离体,爹爹他们自然也看得出来,但无论爹爹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招了多少天的魂,却始终不见我的魂魄归来,爹爹他们就只能先把我的事放到一边,转而专心处理起三哥的事来。   三哥自从那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爹爹为此更是生气,觉得他是“既有胆子伤他妹妹,却无胆量回来领罚,简直混账!”,直接一封盖印书信通知了天下水系各处龙王,言明“若见逆子,当即加派人手看管,速遣信使回报,不得擅专”。只是龙宫上下加派人手在三清搜寻了多日,却始终找不着三哥的一丝人影,爹爹更是震怒,直言“这个逆子不要也罢!”,想要将三哥逐出龙宫,还是被大哥二哥他们合力劝了才罢。   爹为三哥之事震怒,娘亲则是伤心不已,觉得是平日里忽视了三哥才导致三哥对我心怀恨意的,既恼恨三哥不顾兄妹亲情对我下手,又伤心后悔此前从不曾发觉过三哥的异常举止,有时不小心提起三哥,娘亲面上的笑容就会淡下几分,听茶珠姑姑说,她曾经为三哥的事偷偷哭过,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我想要劝,却无从劝起,也只能在娘亲伤心时多陪陪她,期望她能早点从悲伤中走出来。   只是……自从我昏迷到我醒来,已经过了二月有余,三哥却不见踪影,就算娘亲有再多的话、再多的歉意想要对他说,他恐怕……也听不到了。   “当日,我观你三哥面相,发觉他目有异光。”沉新犹豫了许久后,还是对我道,“我想,恐怕是三殿下心魔已生。他背离正道背离得越来越远,倘若再不回头,恐怕……”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就算不说出口,我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心魔已生,若三哥再不回头,他……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会背离神道背离得越来越远,直到有一天,最终入魔。   而这显然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因此我每隔几天总是会问大哥可有三哥的消息,大哥却总是摇头叹息,让我一日日地失望起来。   若真的再找不到三哥,那就真的晚了。   “找他干什么?让他自己流浪去!”在我又一次到大哥宫里问三哥的情况时,二哥一把将手中茶杯拍在桌上,跳着坐上桌子,没好气地道,“让他去感受一下外界有多么残酷,龙宫有多么温暖,就知道他当初的做法有多么傻了!”   他狠狠地敲着折扇,皱眉不解道:“你说他怎么就生了这种心思呢?什么爹娘偏爱你,什么你生来幸运,不知道你何德何能什么的,这不是嫉妒是什么?你说,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去嫉妒你的?再说了,你是我们的妹妹,你得到爹娘的宠爱,难道还有错吗?还不好吗?真是搞不懂他!怪不得那几天他神色有异,我还以为他是在担心你,没想到他拦截了司命的报信不说,还装模作样地跟着我们一起到处找你,我——我真是佩服他的演技!他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爹娘喜欢你,这不是很正常的嘛,有什么好嫉妒的,啊?”   “好了,二弟,你安静点。”大哥坐在桌边沉声道,“小妹才刚刚醒转,你别把她又闹得头疼了。”   “我就是想不明白,”二哥气急败坏地把折扇往桌上一摔,“我和你都好好的,怎么就三弟生出了这种心思?爹娘又不是不喜欢他,他有什么好嫉妒小妹的?”   大哥抿了口茶,方道:“三弟此事,你我三人都有错处。”   二哥几乎要跳了起来:“我们有错?我们有什么错了?!”   听到大哥此言,我的胃里就一阵翻腾,我有些难过地低声道:“二哥,大哥说得对……三哥最不喜别人说他面相柔弱好似女子,可当初我硬塞给他的那一对惊鸿剑却是用来形容女子身段窈窕的,他……讨厌我也是应该的。”   “还有三弟的生辰宴。”大哥道,“二弟,你仔细想想,三弟的哪一次生辰宴是完整办过的?他年纪小的时候,办的都不是什么大宴,等他万岁生辰那次,又因为我和婉锦的婚礼而从简办了;就是三弟后来的几次生辰宴,不是我要留在神霄殿供职,就是你们两个在昆仑虚不能及时赶到,从来没有哪一次是我们兄妹四个一道正经入席的。就说最近这一次吧,好不容易凑齐了我们四兄妹,却因为小妹而去了一趟昆仑虚,也赶不及宴会入场,那一次甚至连三弟自己都缺席了。三弟他……其实把这些情面上的事看得比较重,他当年不愿入昆仑虚,自己也不愿去找一个正经的仙门拜师学艺,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平日里都跟哪些人相交,或许被一些人挑唆了也说不定。这些事情,素来都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   “他还记着他生辰宴的事?这都哪门子猴年马月的事了!”二哥纳闷道,“我可从来都没正经办过一次大宴,他要是为他的生辰宴不满,那我是不是该上吊自杀了?真是气死我了,越说我越上火,快快快,快倒杯茶给我,我都要气得喷火了。”   “就因为你没有正经办过,所以三弟他才更气。”我刚伸手,大哥就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推给他,“小妹虽然拜师昆仑虚,但素来得父王母后宠爱,每隔五百年一次的生辰宴都一定会大操大办;我——”   “大哥就更不用说了,”我接过大哥的话,低落地道,“大哥是爹娘长子,龙宫太子,什么事搁到他身上都不是小事,他的生辰宴一向都是宴请四海诸神的。至于二哥你,当初你不是大办过一次生辰宴吗?后来你嫌太麻烦,跟娘抱怨了好几天,娘以后就真的不再给你大办了,或许……三哥以为娘对你也是偏爱的吧。”   二哥目瞪口呆:“那叫偏爱?母后那是被我气得不想管我了好吧?”   “……但三哥,或许就这么觉得,他一向爱钻牛角尖。”   “反正我不能理解他。”二哥端起茶一饮而尽,用力扇着扇子道,“你们说了这么多,不还都是一句话嘛,就是三弟他太小心眼了。你说,他一个大男人,心眼那么小干什么?要这些事都跟我们计较,那我们还叫亲人吗?”   “你不觉得,三弟却会觉得。”大哥轻叹了口气,“三弟性子素来孤僻,是我们太不关心他了,他如此心性,必不会几日之间就养成的,很多事都有迹可循,只是我们不注意而已。好了,关于三弟的事你们也别想太多了,我们在这里说再多,也只是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三弟那般行事的真正原因,还是要问了他本人才能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惆怅地道,“可是三哥始终不见踪影,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找到,我担心……”等找到三哥时,三哥却已经不能回头了。   大哥只说了一句话:“安心养伤,三弟的事就交给我跟父王来办,不要多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爹爹依旧在加派人手寻找三哥的踪迹,我的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因为我这一次醒来后突然“恢复了八百年前的记忆”,二哥就兴奋起来,想告诉我八百年前我昏迷后发生的事,但因为他每次都故意卖关子,所以我听了他说了两次后就果断不再找他了,转而去问沉新。   沉新比二哥要靠谱多了,从我那日昏迷开始,他把事情都一件件一桩桩地跟我说了,条理分明,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原来,自我那日在长生殿昏迷之后,就一连昏迷了八个多月都不曾醒转,而无论是爹爹还是锦华神尊,都无法判断我是为何昏迷的,刚开始还能说是因为魂魄受损,可等我的魂魄、元气和法力都完全恢复了,我还是没有醒来,让整个龙宫都焦头烂额,沉新更是被母后斥责,名言日后龙宫不欢迎任何一个苍穹弟子,更不欢迎他的到来。   我在苍穹待了三个多月,而等我昏迷了八个多月后醒来,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当日的瑶境三仙会上,那天我醒过来的日子又恰巧时去岁神霄殿举办瑶境三仙会的日子,母后就相信这是天意,觉得是老天在警示我和沉新命理相冲。她严命龙宫诸人不许提到沉新二字,关于苍穹和他的事更是半个字也不能说,又修书一封给掌门,让昆仑虚弟子都不得提及我和沉新的任何事(那时我才知道。因为二哥的大嗓门,我和沉新的事差不多传得整个昆仑虚都知道了,等我失忆、掌门又下了封口令之后,各种各样的流言就更是多了,什么被背叛被抛弃互相捅刀子之类的版本传得满天飞,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差点一碟子花糕扔二哥脸上),而等我因为茵粟陷害气不过自请离开昆仑虚时,就更好控制了,娘亲直接明令龙宫诸人不得谈论苍穹的任何事,违者直接逐出龙宫,这也是为什么三清暗地里都在流传我跟沉新的事情,而我这个当事人却是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就这么无知无觉地过了八百年。   我听得咋舌不已,虽然从平时娘亲处理宫内事物的手段就可以看出娘亲手腕了得,但她就这么明晃晃地把如此厉害的雷霆手段用在我身上,也是让我不敢相信。   我问沉新:“那你就真的八百年都不来找我?一次也没有试过?”   “怎么没试过?”沉新失笑,“只是每一次都被龙后出面挡了回去,若是你的几位兄长拦我,我还有几句说法,可龙后亲自出面,我也只能打道回府。而且因为你在长生殿说的那番话和你后来的失忆,我也苦恼了好一阵,以为你卷入了什么麻烦里面,直到我隐晦地就你当日的那番话过问师尊,师尊让我顺其自然,我才下定决心——”   “不来找我?”   真是奇怪,明明是我叫他等到八百年后无相幻境再会的,可听到他还真的听了我的话八百年都不来找我,我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不让你见到我。”沉新拖长了尾音道,“我怎么可能不来找你?只是你都没有发现罢了。当时我还不知道你是跳跃了时空,还以为你预知到了未来的一些事,就想到了当年帝女祈天之幸的故事,怕你也跟帝女一样因为预知了未来之事而遭天谴,加之师尊也叫我顺其自然,自然不敢正面来找你了。你这八百年间都没有见过我一次,可不代表我没有来找过你,相反,我暗中来看过你很多次,不是我吹,你娘拦下我的次数跟我偷偷前来看你的次数相比,那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我有些开心,又有些害羞:“你……一直在暗中看着我啊?”   “是。这下你满意了吧,公主?”   我就微笑起来。   只不过我笑了不过半刻,就意识到了刚才他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不由奇道:“你刚才说跳越时空?你怎么知道我跳跃了时空的?”我应该没有跟他说过啊?   沉新就敛了笑:“这八百年来,我的确一直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直到我看见了苏晋设在花神殿里的法阵。”   “法阵?”我一愣,“那不是转生阵吗?虽然我的确是因为它才回到了八百年前,可你是怎么看转生阵就知道了我跳跃时空的?”   他道:“虽然是转生阵,但布置在五行八卦处的地方却有三处与正统的转生阵摆放不同,分别是二、十二、□□三处,你可知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一脸懵地摇了摇头。   “那三处是用来混乱附近的五行的,五行既乱,再加上白日行月,水涸龙吟,当日的天日时辰,时空想不出现差错都难。”   ……原来如此,原来苏晋根本就不是想复活花谣,从一开始,他打的就是让时空混乱的主意。   可是为什么?他不是一直都不喜天道之说的吗,又为何会按着我记忆里的样子来?虽然若是依照我的记忆行事,他这四万年会过得顺利得多,可反其道而行之不是更符合他一直以来都在篡改天道的行事作风?为什么——   “听碧?”沉新的一声呼唤让我回过了神,他探究地看着我,有些忧心地道,“你在想什么?脸色这么难看?”   “……其实,有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抿了抿唇,就把我回到四万年前的事跟他说了,不过隐去了花谣死后在覆河城发生的那一段,那一段经历我自己想起来就气,更不用说让沉新听了。   我本来说这一段事是因为觉得苏晋照着我的记忆来行事有些不符合他的作风,怕这里另有什么阴谋,让沉新想一想,没想到沉新听罢,却蹙眉道:“你的心上结界是苏晋设下的?”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他就哼了一声:“也只有他,这么无聊的同时又有这般能力。竟敢设下此等结界,他还真是厉害。不过照你的说法,他为了引魂灯而设计害死了花神,那在覆河城里,他的行为就有些说不通了。”   “怎么说?”   他道:“当日覆盖在花神殿上的结界一被我劈开,苏晋就立刻抽身离开了,根本没管冰在里面的引魂灯。若是依你说的那样,他为了引魂灯而设计害死了花神,那当日他的行为就有些说不通了。”   “那那盏灯呢,后来被谁那去了?”我连忙道。   “常清把它带回神霄殿了。”   “常清神尊?”我一愣,“他也过来了?”   沉新点头:“当日我们的打斗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再加上月宫在白日忽然行月,又有乌云遮天蔽日,神霄殿为之惊动,常清就带了一大批的天兵天将赶了过来,只不过来晚了,还是让那姓苏的给跑了。后来收拾残局时,他就顺道把引魂灯带了回去,估摸着这会儿已经被天帝重新封印或是直接销毁了。”   我沉默了会儿,道:“或许他找到能够替代引魂灯的东西了,也或许,引魂灯对他已经没用了。”四万年,无论苏晋想做什么都肯定成功了,他对引魂灯弃之不用,或许只是因为它已经没用了。多少人趋之若鹜的引魂灯,他却这么轻易地就丢弃了,是因为到手得太容易吗?明明花谣都为此丢了性命……   “对了!”想起花谣,我忽然想起当日我是将花谣的身躯冰在花神殿里的,连忙道,“你既然进了花神殿,那你有没有看见花谣的身体?我将她冰在那里的。”   沉新想了想,摇头道:“花神殿里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半分其他人的影子。”   果然,苏晋不会留下任何一个有可能威胁到他的活口……   “那洛玄和谭姐姐呢?”我又问,“我醒来后就没有看见过他二人,他们两个怎么了?”   沉新道:“当日最先发现苏晋不见踪影的是洛玄,他不等我叫住就径自离开去追了,不过苏晋身法诡异,又事出突然,他没有追上。后来,我见那些被苏晋一股脑倾倒而出的怨气魂魄里有他和周言孩子的三魂七魄,就把那孩子的魂魄提了出来,凝成了一个婴孩模样,让洛玄带走了。”   “孩子?”我一愣,这才想起当日在洛玄的记忆里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周言死时,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看上去就快临盆了,想来那个孩子的三魂七魄已经俱全,苏晋也说过,他那次为的就是洛玄跟周言孩子的魂魄,如果那孩子的三魂七魄不全,要来也没什么用,看来沉新说的是真的了,洛玄竟真的还有一个和周言血脉相通的孩子留在世上,虽然……周言已经不在了,但有这么一个孩子,总要比他在茫茫九州中寻找一个再不会见到的人要来得好多了。   他总算是不再孤身一人了。   “他带着孩子上路,继续去找周姑娘?”   沉新点头。   “带着孩子,有个念想也是好的……那谭姐姐呢?她来覆河城是为了再见一面她的心上人,见到了吗?”   沉新摇头:“花神殿一经崩塌,整个覆河城就沉入了海底,引魂灯是拿出来了,不过没有用。”   我就“啊”了一声,不无可惜地道:“那她岂不是很失望?”   “这是她早该料到的结果。”沉新道,“当初谭岚被无地之阵所伤,神魂俱灭,引魂灯不过是使人再见亲人亡魂而已,他连亡魂都没有,又该如何见面?我想,谭姑娘她其实早就知道,只不过不愿相信罢了。”   “那她就这么离开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覆河城已毁,引魂灯又见不到人,她继续待下去也没有意思。不过她临走前对我说,她不相信再见不到谭岚一面,准备继续南下,寻找双生珠,准备以魂魄之力寻找谭岚出来。”   “双生珠……”我喃喃道,“这不过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存不存在还未可知,她就毅然南下,而且传闻双生珠凶险无比,一旦祭出,不得一个完整的魂魄便不会停下。谭姐姐她甘愿以身赴险,若是那位谭岚公子地下有知,想来,也会欣慰的吧。”   没想到沉新听了,却冷笑一声,道:“谭岚早已魂飞魄散,哪还有什么地下有知?当初她若是早点醒悟,听我的话去再见谭岚最后一面,又哪里会有今日?今日之果,不过是前日之因而已。当日欠下的,总有一天会还回来,她现在不过是在还债而已,有什么好歌颂的,反正死的人也不是她。”   我没想到沉新居然对谭蓁那么看不惯,想来那位谭岚公子死得一定很不值,但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道:“也不是那么说,死去的那个未必痛苦,留下来的那个却永世不得解脱。就像洛玄,他要是没有那个孩子,就这么孤身一人在茫茫天地中寻找周姑娘,周姑娘还再也不会出现,你能说他活得开心吗?”   “我又没说她活着不痛苦。”沉新抿了口茶,“好了,我们不提她的事了。你想不想知道神霄殿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对了,我差点忘了司命。”我忙道,“司命呢,他后来怎么样了?他有没有把苏晋是太子怀逐的事上禀天帝?”   “我怕他瞒下这事,所以在常清率兵过来时就跟他说了,”沉新道,“而且这事也瞒不住,那一天发生的大事太多了,光是白日行月就够昴日星君府闹上十几天了。当时乌云蔽日,月宫却忽然开始行起月来,卯日星君府上顿时乱成了一团,相互责问了半日才想起要先往神霄殿禀报。后来又见海上有异象,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常清和阳略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赶了过来,虽然没有捉到苏晋,但也让苏晋的身份曝了光。现在天帝已经下旨,废除了怀逐的太子之位。”   “天后没有闹吗?”   沉新就往后靠了靠,笑道:“看来这天后无理取闹的性格已经是深入人心了啊,她这天后当得还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都快贻笑大方了。”   “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嘛。”我有些心急,“你怎么也学起二哥来卖关子了?”   “天后的确是大闹了一场,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使出来了,不过天帝好像是受够了她的闹腾,这回干脆连劝都没劝,直接就锁了尚梧宫,将天后禁足,亲自在外面设下了结界,到现在还没撤了禁令。”沉新笑着摇了摇头,“我看啊,这天后很快就不是天后了,天帝也是好性子,足足忍受了她这么多年。”   “其它人呢?就没有惩罚吗?绮月仙子擅自行月,也不要紧吗?”   “怎么不要紧?绮月仙子被撤了月宫宫主之位,除了神籍,打入凡间轮回二十世,必须要受尽万般苦难才可重回仙班。而且这一回不光是月宫,昴日星君府、雷雨司、流神宫、司命府都被天帝一并责罚了,卯日星君现在还天天喊冤呢。”   昴日星君府和雷雨司受罚我明白,毕竟突然的乌云蔽日可以说是他们行职不力,流神宫……若是那流初为了袒护绮月仙子而做了些什么,他被罚我也可以理解,就是苦了问露了,也不知她……唉,不说了。   “其他人我还能明白,可司命府是怎么回事?天帝若是要治司命,也不用把整个司命府都罚一遍啊。”   沉新笑着摇头:“天帝才不是想治司命呢,他是想好好地管教一下这个小儿子,毕竟大儿子被逐出天宫,二儿子又不成器,也就只有他能雕琢雕琢了。你就等着吧,不出几年,那家伙肯定会被立为新的太子,继承天宫。”   司命成为新的太子?这……苏晋虽然心术不正,走了歪门邪道,但他的手腕可以说是老到高超,修为也是术法双绝,心智更是常人所不能及,他当天宫太子,是有这个能力,却没有这份德行;但是司命嘛……   我想起司命面对苏晋时的优柔寡断,就有些同情起天帝来。   要把司命这块璞玉雕琢成苏晋那个层次……任重而道远啊。   “那苏晋呢?”我又道,“天帝既然都已经下旨废了他的太子之位,难不成还继续让他这么逍遥下去?”我想起在花神岛苏晋跟常清打的那一场,道,“常清神尊在追捕他妈?”   “常清已经把十二令旗全都发出了,整个四神营上天入地地追捕苏晋,连魔界都亲身去探过了,想来,苏晋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   “可是这能行吗?”我忧心道,“当初他也是带了四神营的将士去追捕苏晋的,还是不能把苏晋捉拿归案,现在过了四万年,他的法力和修为都非当年可比……”   “常清的法力和修为也精进了啊。”沉新道,“苏晋他毕竟是当年天帝花费了半生心血培养的太子怀逐,身为天宫太子,若是连常清都打不过,那岂不是太丢天宫的颜面了?”   连常清都……常清神尊可是战神,他居然说得这么不值一提……   “不过你等着吧,就算现在他们暂时没办法奈何苏晋,等时间一长,他还是会落网的,能在十二追捕令全发的情况下逃脱的,自常清上位以来,还没有过一人。”沉新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对他方才之话的沉默,压低了眉道,“慢慢等着吧。”   八月初三,我彻底伤愈,不出半日,常清神尊就来龙宫找了我,询问我有关苏晋的详细情况。   除了四万年前的事,我尽量把关于苏晋的情况都跟他说了,常清神尊从始至终都板着一张脸听着,对我的话只点头,不置一词,不过临走前,他却意外地问了我一个问题。   “敢问六公主,不知先花神与公主是何关系?”   我心中一紧,随即便道:“她是我的姑姑,怎么了吗?”   难不成四万年前他看见了我?   好在常清并没有说什么,谢过之后就收扇离开了,并且自此之后都没有再踏足龙宫来找过我,想来当年苏晋因为花谣之死而“悲痛欲绝”的情景给了他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我和花谣又有八分相似,他有此一问也是应该的。   自我醒来后,好像每个人、每件事或都有了终结,或都告了一段落,我却总觉得有一件事挂在心上,想了半天,我才想起是什么事来。   我的龙元。   我的龙元自我醒来后就恢复了原来的大小,龙元本身所带的力量和龙气也都回到了原先的水平,几乎和八百年前那一颗完整的龙元分毫不差,我本来还以为是爹爹或是锦华神尊找到了恢复龙元的方法,没想到爹爹却道:“哪里是我找到了方法,这八百年间,任凭我们翻遍古籍旧书,寻访三清诸地,也不曾找到一种完全恢复龙元的法子,你的龙元恢复,那还是多亏了人家沉新神君。”   我吓了一跳,急忙道:“我的那半个龙元早已融合在沉新的魂魄里了,他怎么可能取出来还给我呢?”   爹就摇了摇头:“他没有取出半个龙元来还给你,而是把他的剑化入了你的龙元,助你再铸了一颗完整的龙元。”   剑?   “爹,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剑怎么可以让我再铸龙元?不会是你搞错了吧?”   爹就瞪了我一眼:“你以为你爹是老糊涂?那把剑可不是普通的剑,是沧海剑!”   “沧海?!”   “对,沧海剑。沧海剑出自四海,本身就与水族相合,再加上你爹这些年奔走得来的古法,让他化了沧海剑入你的龙元,倒也勉强使得。”   “可、可这样一来,沉新他不就没有佩剑了吗?”   爹就哼了一声,道:“他又不是就那一把剑,再说,我女儿都为了他几次差点丧命,他还舍不得他的沧海剑?”   “可是沧海剑不同于其它佩剑,这把剑已经和他化为一体了,人在剑在,人亡剑亡。”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它已经成了沉新一个人的法器,法器也是可以胡乱化的?沧海剑一旦有损,沉新就会受其所累,法力大减,现在——现在他把整把剑都化没了,那可不是要生生折损一半法力修为吗?”   爹哼了一声:“这我可管不来。是他自己自愿化剑的,又不是你爹我逼他的。”   “爹!”   “你再跺脚也没用,反正那把剑现在已经化入了你的龙元里,就算你想取,你也取不出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我无法,只能转求爹爹再给我开一次神兵库,想给沉新找一把神兵利器,没想到爹爹却直接挥袖一拂,我面前就旋转着出现了一柄闪着泠泠海光的锋利长剑。   “喏,这把镇海剑拿去,可别再说我龙宫亏了他了!”   我睁大了眼:“镇——镇——镇——”   “镇什么镇,镇海剑!”   “可——这是龙宫的镇海之宝,爹,你——”   “爹还没那么傻!”爹没好气道,“镇海之心已经被取出来了,现在在这把剑里面的是当年从沧海剑里面取出来的镇海剑魄,正巧剑心剑身的名字都是镇海,就继续叫它镇海剑好了。好了,你快把它拿去吧,可别再说你爹我尽想着坑人家的剑了!”   我急了:“可镇海剑向来只传龙宫中人,他又不是——”   “你个傻丫头!”爹就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爹这是在帮你,他现在不是龙宫中人,等他拿了这把剑,就是龙宫中人了!”   我彻底傻了,等意识到爹爹话里的意思后,瞬间脸颊飞烫,连话都说不贯了:“爹——你——你的意思是——”   爹直接把剑塞到了我手里:“趁着你娘不在,你还不快把这剑拿给人家?你这丫头,真是一点也不让爹省心!你娘可是到现在都对你们两个的事举棋不定啊。”   我握着镇海剑的手有点发抖,心跳得飞快,又是羞恼又是激动,最终,在爹的催促下,我还是把心一横,拿着剑跑开了。   回到绮毓宫,我就见到沉新正立在一株珊瑚礁旁,提着一盏宫灯仔细端详,就像他带我偷溜离开的那天一样,灯影幢幢,君子无双。   我跑得太激动,差点被门槛给绊倒,这才勉强定了定神,喊道:“沉新!”   沉新转头:“回来了?”他笑着提起宫灯,“你这灯上的图画得真不错,那天你若有空,给我画一幅如何?”   “我问你。”我定了定神,正想直接开口明言,却是忽然心上一计,故意装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上前质问他道,“你知道我少了半个龙元是不是?”   他一愣:“听碧?你怎么——”   “你拿了沧海剑化入了我的龙元里,是不是?”   他将宫灯放到一边的珊瑚礁上:“听碧,你听我说——”   “我龙宫素来不欠人情,这个给你!就当做是你化了沧海剑的回礼!”   很好,他现在两手空空,我瞅准了空,就把镇海剑朝他扔了过去。   沉新下意识地一把接过,看了一眼剑身就蹙眉道:“听碧,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了啊,龙宫不欠人情!”我的心其实跳得飞快,但既然已经开了头,这戏就得继续演下去把它演全,遂不管我心里如何紧张,但面上还得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来,手心都紧张得出了汗。   他皱眉:“你当年为了救我废了一半龙元不说,还瞒了我这么多年,我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帮你重铸了龙元而已,你怎么就跟我讲起人情来了?听碧,我跟你之间还需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你——”我差点咬到舌头,“你不接这把剑,我们就得算这么清楚;接了,就不用算这么清楚了!”   他失笑:“你这是在逼我收下这剑?我看上去像是离开了沧海剑就不能活的人吗?再说了,这把剑一看就是一柄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我又不是要去为三清挡劫,也不是去准备对付大魔头,要神剑傍身干嘛?这剑太贵重了,我收不起。”   “它是镇海剑,里面还有着你沧海剑原本的镇海剑魄。”   “那也不行。”他道,“既然剑魄一开始就由龙宫保管,想来它一定很重要,我就更不能收了。”   “你一定得收!”我终于忍不住了,红着脸道,“龙宫规矩,你若是收下了它,就——就——就算是我龙宫的人了!”   “……”   “……”   “……”   “……你……你不愿意?”   他摇头。   我几乎在瞬间就红了眼眶,整个人手脚冰凉:“可是为什么,我、我哪里不够好吗?”   “不是。”   “还是锦华神尊不同意我们之间的事?”   “也不是。”   “还是——还是你其实身受重伤,已经时日无多——”   “当然更不会是这个!”沉新戳了下我的额头,“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那到底是为什么啊?!”   “很简单。”他笑着看了一眼手中的剑,“因为这柄剑的说法听上去像是用来给入赘龙宫的上门女婿的。”   “入赘有什么不好吗?”我疑道。   “当然。”   他凑过来,轻轻吻了一下我的唇。   “——因为我想娶你,听碧。” 书香门第【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